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武林画卷》全集 作者:连朱 我之江湖,恰如画卷。 人心作绢纸,侠义为骨笔,浪漫柔情铺底色,金戈铁马勾纹线,鬼蜮阴谋如晕染,快意恩仇似泼墨,起笔伊始于豪情,湮灭于残酷,我不想说残酷即是美,但没有残酷的美总会提前褪色。 卷一蚂蚁窝 第一章落魄 江湖饱含万千遐想,没有人能够描述它的边际,置身于无限的可能,这个故事就既非开始,也非结束。 我之江湖,恰如画卷。此间人物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可谓形形色色,繁如天上星辰,述说不尽,教人不知从何谈起。但是要问其中最刹那璀璨的光华在那,答案大约只有一个。 杀手。 不出手则已,出手即取人命的杀手是游走于江湖边缘的异类,他们以命易命,传承着人类历史最古老极端的血脉。 高行天就是这样的一个异类。 人生如浪起伏不定,高行天的杀手生涯亦经历了三个阶段,分别是:神杀,落魄,蚂蚁。 “神杀手”是高行天杀手生涯的第一个高峰。 “神杀手”同“神剑手”、“神箭手”、“神锏手”等等绰号表达的意思都是一样的,代表着百杀百中。不论任何人只要上了高行天的刺杀名单,等于死神已用朱笔销了这个名字,绝无侥幸。 那段时候,高行天杀过“瀑流山庄”庄主宋吉水,刺过“铁颜峰”总瓢把子吕如龙,狙击过“天下水路风烟会”的南疆水路分舵舵主风不免,暗算过“千秋帮”副帮主齐万恩。 以上四人均极为难杀,他们控制的势力大,本身的武功高,只要杀掉其中一人,就能名动天下,可是,他们都成了高行天的刀下亡魂。 那段巅峰时期,高行天从不失手,“神杀手”的称号当之无愧。 然而人生总有起伏,现今高行天头上“神杀手”光环不见,竟急速沦落成了“落魄杀手”。 之所以如此,缘于他在刺杀“大罗教”教主“太乙真仙”宫无上的时候出了差错。 那天的计划、摸底、潜入、隐藏、暗伏毫无破绽,一切的环节都很完美。 不过,目标并未上钩,高行天刀未出鞘,行踪已泄。 ——消去体味的药剂没有起作用! 事败,高行天反复推敲计划。最后确定便是这个疏漏导致了功败垂成。想通后,他有种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假药贩子的冲动。 当时如果杀掉宫无上,高行天可称得上是风头最劲的杀手,足可跃至“杀手通缉令”的第一位。 他失败了。 尽管如此,高行天的声望依旧不降反升。只因他是唯一一个从宫无上手中逃脱的杀手,行刺“太乙真仙”的刺客很多,但皆被立诛当场,更多的杀手甚至连接近宫无上的机会都得不到。 此事之后,高行天的杀手生涯发生了转折。 他先是杀“明月府”总管田中道不死,继而刺“空言岛”岛主伏来霭刺不到,后来火拼“公主岭”的游寇贾轻刀亦不得手。虽然这些个目标都算是狠角色,但是与吕如龙、风不免等人是无法相比的。 一连串的失败让他成了“落魄杀手”。 好在这几次高行天杀不了目标,对方也拿他没有办法。好的杀手一定有着优秀的直觉,刺杀时这种直觉在起作用,逃亡时这种天性会更加敏感。 可作为一个杀手,杀不死目标就是失败,被冠上“落魄”二字更是一种耻辱。 许多江湖中人都认为高行天退步了,老了,不会再有当初那样的锋芒了。 高行天却很清楚落魄的原因在那,刺杀宫无上失败是状态下滑的源头,他在那次行动中着了宫无上一击。 是夜宫无上发现刺客暗藏,随即凌空发掌,其独门掌劲“心心相印”破梁穿瓦,正擦过潜伏在屋顶的高行天左肩。 高行天中此劈空一掌,接连吐了三个月的血,半年间更是一运功就心痛欲裂。 心心相印,不痛怎相印! 受伤是个秘密,绝对不能外泄。 高行天一击未发,便远遁千里,连宫无上也不能确定是否击伤了屋檐上的杀手。着了这一掌后,高行天功力受损,不复当年悍勇,在刺杀中连续失手。 有中间人劝他:“为何不挑个容易点的目标下手?这江湖被索命的那么多,何必总挑难啃的去拼?我知道你心气傲,不愿意降低身份,但人总要顺应时势不是?苦口婆心说几句是心疼你这把好刀,你是个聪明人,认真考虑考虑我的话。” 高行天付之冷笑。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他做杀手是喜欢挑战,寻求刺激,追求极限。只有杀掉不可能被杀死的人,他才有满足感。去杀不起眼的江湖新手、低手,他的自尊心不容许。 高行天在等待伤势好转,他相信自己会重回巅峰。 当下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山间旷野一片绿意盎然。高行天在春风中感觉自己的状态几近恢复。 连续失败后,高行天停止了暗杀营生,修养多年,宁可降低格调还不如暂放宝刀。今日他重操旧业,以“落魄杀手”的身份接下了一单生意。 刺杀“无双门”总堂主厉啸兰。 厉啸兰是什么人?她可是“无双门”的第三号人物,领受总堂主一职,其地位仅在门主、副门主之下。 “无双门”与“大罗教”在西北凉州并称双雄,实力深厚,高手如云,是江湖中十分显赫的名门大派。杀掉厉啸兰比巅峰时期刺杀庄吉水、吕如龙、风不免、齐万恩的难度只高不低,这让高行天心中升起了许久未有的激动。 杀掉厉啸兰将向世人证明“神杀手”实力犹在。 由于高行天名声大不如前,这单刺杀并非他最喜欢的单独行动,接下这一单生意的还有另外五个人,这将是一次联手。高行天并不知其他五人是谁,他们虽然相互配合行动,但未出手之前谁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在这之前,高行天从未和其他人一起行动过。 究其原因有二: 第一,他不相信同伴。 怎么可以相信为钱而卖命的人呢。 第二,没有必要。 一个人可以做的事情为什么要分工? 高行天并不在乎金钱,他在乎的是名望。他不愿听人谈起一件刺杀时是这样说的:“嘿,你知道那个谁吗?他是被某某某和高行天一起杀死的!” 这种口吻他不要,高行天要别人只能这样谈起。 “吕如龙死了,谁杀的?”“高行天!” “风不免死了,谁杀的?”“高行天!” “齐万恩死了,谁杀的?”“高行天!” 是的,唯有他高行天! 至于这次暗杀厉啸兰,高行天暗忖算了,只有这东山再起前的一回。 清晨,有些雾。 一顶紫色轿子伴着濛濛晨光在雾中款款行进。轿中端坐的正是“无双门”的总堂主厉啸兰。厉啸兰在轿子中剔着指甲,她的十根指甲象蜗牛的壳一样盘出十个圆来,指甲通体若银,奇异的很,倘若拉伸直了,想必一定很长,很锋利。她正用一把小刀打磨着指甲边缘,像是摩挲着十只盘在指尖的小蛇。 作为一个女人,厉啸兰能坐上“无双门”总堂主的宝座可谓十分不易。她不年轻,已是年近四十,她也不漂亮,面上全是雀斑,头发卷曲,连身材也是臃肿的。厉啸兰更没有裙带关系,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竟深得“无双门”门主李无忧的赏识,稳坐总堂主之位。 不是没有人质疑过她,就曾有人暗地向李无忧进言:“厉啸兰一介女流,凭什么以供奉之名长期把持总堂大权?” 李无忧闻言不语。 进言者察言观色后续道:“属下与她势同水火,委实难以共存。平常言语间就已生罅隙,恐怕……”进言的人没有说下去,但语外之音已经很明了了。 寻衅。 李无忧颇有些忧愁的看着这个下属,他道:“你要做什么,我不会干涉。但是你还是小心一点为好,凡事量力而行。” 进言者是早先的总堂主“一笑雄狮”朱尔泰,他见李无忧默许了自己和厉啸兰的争斗,不由心中喜意与杀机并起。 结果第二天夜里,他就死在厉啸兰手上。 朱尔泰在厉啸兰入睡时袭至,结果刚到门外就被厉啸兰“连心神枪”一枪穿额,命丧当场。 厉啸兰的武器就是十根指甲,号称“连心神枪”,每根指甲可瞬间由卷曲状迸射成笔直,如同长枪疾刺,施展起来快到绝伦,利到封喉。 自此以后,门内无人再对厉啸兰提出异议。连朱尔泰都被一招毙命,试问谁敢再发出挑战?也自此才有人注意到,厉啸兰在诸次出手中全是一击必杀,不问强弱。她的十根指甲简直是阎王爷发的请柬,没有请不到的主。 高行天每次刺杀之前都要把目标的信息搜集清楚,他在探察厉啸兰的底细时既兴奋又紧张。对于现在的高行天来说,能得到搏杀这种高手的机会殊为不易,如果能杀掉厉啸兰,他想就等于自己重回巅峰,不,甚至还是超越吧。 厉啸兰已经来了,而高行天也埋伏妥当。 高行天从极为细小的孔眼里看的不是很清楚,但无疑那顶紫色的轿子就是今天的目标。根据线报,厉啸兰必定会经过前方的木桥,来到自己隐藏的古道旁。 ——不管其他人藏在哪里,什么时候出手,我一定要她死在我手上! 必杀的一击是我的! 高行天全身上下做了最精细的准备,他不会再容许自己失败。此次暗杀厉啸兰的五人心态彷佛,虽在暗杀行动前一刻知道了参加人员,但没有任何成员之间打过招呼。他们即使在埋伏的时候见到了,也互相默不作声。 杀手是孤独的,他们之间不需要言语沟通。优秀的杀手都习惯了等待,只有能耐的住寂寞的人才能做个好杀手。 高行天一开始做杀手时也并不习惯,直到后来忍耐的久了,他才体会到这种隐秘生活的快感。 你是一种传说。 你是一种象征。 你就是死亡。 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没有人知道你下一个会杀谁。但,只要你继续刺杀,他们就知道你的存在。 不存在,却又无所不在,这就是顶级的杀手。酒楼、茶社、青楼、赌场里面每个人都在提及你、寻找你,而你却正在他的身边,喝着和他一样的酒,品着同样的茶,甚至还睡过同一个女人,互相之间赢输过银子。 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那是高行天身为“神杀手”时最愉悦的体会。 高行天盯着逐渐靠近的轿子,开始调节自己的呼吸。天气是有节奏的,风起云涌就是一种节奏。大地也是有节奏的,湿热冷硬就是一种节奏。一个好的杀手把自己融入到这种节奏中去,隐匿自身,杀敌于不备之中。躲避、蒙蔽敌人的观感,这是杀手的基本功,它甚至比刀法、剑法还要重要。 厉啸兰的四个轿夫臂上筋肉贲起,脚步沉稳,眼睛里透着精芒,就这四个轿夫也是一时的好手。他们扛着紫色的轿子四平八稳的上了木桥。 木桥长约十丈,横架长河。两岸古树苍郁,小径边上野花盛开,枝叶上还带着点点朝露,微薄的雾气似在呵护着它们。 行人很少,桥上只有一个老妪正蹒跚挪步,她听到后面“嘎吱嘎吱”的响动急忙回头,一见耀武扬威的轿子就吓了一跳,老妪忙紧赶几步,抢到了桥头。 几个轿夫看到慌张的老妪面带不屑之色。 老妪摸摸胸口长吁了一口气,她回头看着桥心的轿子叹道:“要走得慢,非被撞到河里不可。”这老妪嗓音暗哑,但隔着远的高行天却字字听得真切。 高行天知道暗杀开始了。 找他接头的就是这个老妪。 而老妪的话就是刺杀发动的暗号。 果不其然,老妪话一出口,变化顿起,木桥断裂! 木桥塌落,两分的桥体如无力残臂砸入水中。 早有杀手潜在河中,事前布好手段,一朝发动就弄断了木桥。继而,河心骤然升起一张大网,网色绿莹莹的,在雾气之中还显得亮晶晶的,这网丝恐怕既淬着剧毒又极其锋利。杀手大网抛落,像是盛开的毒荷,要将落下的生命全部绞杀。 桥塌,轿坠,网开,网合。 请君入网。 变化就在一瞬间。 紧急关头,厉啸兰在轿中却无声无息,她对属下没有指令,也不出轿,突然地遇袭彷佛只是路途中一个颠簸。 倾覆之中四名轿夫齐声大喝,振臂一挥,轿子被高高的抛了出去,脱离了毒网的攻击范围。 轿夫们早有牺牲的准备,他们以及家人的性命都捏在别人手中,身为死士没有别的选择,轿夫的生命早已献给了主人。 轿夫,车夫,以及随身的童子丫鬟,他们是主人周围最贴心的人,他们也必须是最忠诚的人,这类人在危机关头的举动直接影响着主人的生死。 四名轿夫坠入锋利毒网,毒网急收裹住四名轿夫沉入水中。河水瞬间现出缕缕殷红,而紫色的轿子仍在飞行,旋转着飞向对岸。但不等轿子落地,有两蓬暗器已呼啸轰至。 先是河中再是空中,截杀手段层出。桥头老妪看得白眉紧蹙,她暗想:厉啸兰,河中逼不出你,现在于半空中面对着暗器,你还能稳坐轿中? 厉啸兰不出。 轿子在半空中竟越转越快,瞬间就扇起了狂风。轿子简直像是被用飓风做的鞭子狠命抽击了一般,陀螺般疯狂的旋转。许多暗器不及袭至已被刮偏,挨上轿子的也被弹飞。紫色轿子穿越过漫天暗器,稳稳的落在林间,看上去竟是完好无损。 晨光漫漫,鸟儿啾啾。杀招来得猛,断的也突兀。 一时间的沉默,轿中人悠然道:“有几人,都出来吧。还有那婆婆,你老人家不来露一手吗?莫非是怕离得近了,我会认出你来,鸠霉婆?” 老妪面色铁青并不答话,一双老眼直盯着轿子,她认得这个声音,再度肯定轿中人确是厉啸兰无疑。 这时,河中的杀手上了岸,渔网已不知被他收到何处,他只单手提着一柄短剑。杀手还很年轻,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朴素的布衣被水浸湿,显露出猎豹一样精壮的体格,他眯着双眼,黑亮的眉毛上挂着水珠,薄薄的嘴唇带着笑意。 高行天不认识这个人,他暗想自己叱咤风云的时候这小子还没入行呢,不过看这年轻人的身手却很不一般,他巧妙地河中断桥,不费力的杀死四名轿夫,手法很是高超。 年轻杀手从老妪跟前经过,埋怨道:“婆婆,事前不是说没有轿子吗?” 老妪沉声道:“有没有轿子重要吗?” “没有轿子,她已经死了。”年轻人指着轿子,回头道:“如果下次不提供准确的线报,我不会再接手了,即使是您安排的生意。” “先把这次做完,如果杀不死她,我们都没有下次了。” “好嘞,好嘞。要不是还有同伴,我已经逃了,这次杀的可是妖怪啊。” “小伙子你说谁是妖怪?”厉啸兰的语音从远处幽幽传来:“不了解恐怖为何物的愣头小子,你已经做好葬身此处的准备了么?” 年轻人隔远道:“嘿,我是准备好了,只是你躲在轿子里面又怎么能杀死我呢?” “我知道这里埋伏着多个杀手,你想激我下轿好施暗算。”厉啸兰嗤笑一声,道:“看来我落在这个地点让你们很难下手啊。” 年轻人哂笑道:“江湖传言‘李无忧不出现,厉啸兰不出手’,今日亲见果真狗仗人势。厉啸兰,你一直缩在轿子里莫非在等李门主来救你?狗就是狗,没了主人在身边的母狗,连叫唤也不会了啊。” 轿中人略一沉默,叹道:“无知鼠辈,留了退路你不走,非要寻死,也罢。”言毕,厉啸兰用一只手拨开了轿帘,这是每根指尖都像是盘着小蛇的怪手。 年轻人看到这只手也显得紧张起来。这十根指甲是他至今遇到最恐怖的兵器,厉啸兰自从修成“连心神枪”以来,逢上对手均是不问强弱,一击必杀。 自己能不能躲得过? 不过在这之前,那人为何还不出手! 年轻人知道厉啸兰的位置离一个杀手埋伏的地点不远,只要她出轿移动即刻会被攻击。现在厉啸兰下了轿。年轻人心中在默默算着厉啸兰的脚步。 一、二、三…… 厉啸兰一只绣鞋抬起还未落地,瞬间有一根长枪从地底应声刺出。 伏地的杀手! 这人按照厉啸兰会经过的路径挖了地道。厉啸兰的轿子被抛落得出了边界,使潜伏在地的这人攻击不到。而当厉啸兰下轿进入攻击范围后,他早按耐不住抢夺击杀的头功。 这一枪突如其来,阴险狡诈,从年轻人的角度看,厉啸兰整个人都被这一枪扎了起来,貌似受了重创。但年轻人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阴沉,眉头紧蹙。 因为没有见血! 地底一枪并未得手,甚至连伤到厉啸兰都不能,长枪被厉啸兰夹在腋下动弹不得。厉啸兰吊在枪上,扭头给年轻人递过一个充满嘲讽的狞笑。 显然其他的杀手们也发觉了异状,从树上瞬息跃下两个人来。 两个人,两把剑。一人右手剑,一人左手剑。 虽然两人都蒙着面,但年轻人知道他们的面貌是一模一样的,两个眉眼鼻喉几乎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 他们是“孪生杀手”,哥哥叫做朴苍东,弟弟叫做朴苍西。 第二章破茧 “孪生杀手”从树上一跃而至厉啸兰两侧。 兄弟二人擅长合击之术,双剑合璧可将人瞬息切成三段。兄弟两人感觉无法等到更好的时机,就现了身,出了手。 抢得头功,不光可得巨款赏金大半,更是提高江湖声望的绝佳机会!眼下厉啸兰为伏地杀手所牵制,正是乘势击杀的大好时机。不过二人抢先出手更多是因为自信,他们算到距离恰好,敌人的位置恰好。“孪生杀手”记得师父“白骨王”令当迟这样说过:“无论是谁,只要在你们‘一心三分刃’的中点位置,而汝二人各自离目标五尺距离,你们可尽力施为,狙杀之。因为在此境况下,已经没有谁可以防得住你们!” “孪生杀手”一跃到位,猎物在中点,距离各自在五尺余三。两人双脚甫一接触地面就感到“一心三分刃”的杀势牢牢锁定了敌手,不可化解,这一杀式他们虽已演练了数千遍,实战了近百遍,但还是感觉这一次的配合最为妙到毫颠。 此人我们兄弟斩下了! 杀手兄弟在内心深处发出了必杀的呐喊。 地下的一枪,年轻人的变色,“孪生杀手”的胜利预言都是弹指间的事情。 佛说,一弹指六十刹那。 弹指已是瞬间即逝,那么刹那又有多快呢? 刹那出现了! 以年轻人的眼力都没有看清厉啸兰的出手,他只见三道白光一闪。这三道攻击疾得如同得道的白蛇在人间飞升时的灵光,惊鸿一现即虚渺无踪。 “孪生杀手”的额头各多出一个月牙状细洞,白的红的瞬间涌了出来,“咣当”声响,利刃脱手滑落,兄弟俩以惊怖的眼神看着对方,相继倒地,连一声惨叫也发不出来。 “连心神枪”不光快的离谱更几乎无坚不摧。 其实“白骨王”对“孪生杀手”的告诫还有一句,那就是:“永远要提防比你们更快的招式。” 以攻制攻,以快制快,从来都是最简洁有效的法则,“孪生杀手”却早将师傅这重要的一句忘到脑后。尤其出师之后,两人屡屡得手,死在“一心三分刃”之下的高手不计其数,他们就更加自大狂妄。 朴苍东、朴苍西已经把他们的招式当成了天下最快。但他们错了,江湖之中不断会有更快更强的招式被创造出来。谁认为老子天下最快,那么他的死期也快到了。 今天“一心三分刃”碰到了更快的“连心神枪”,所以“孪生杀手”立毙当场。 厉啸兰的“连心神枪”连发三枪,头两枪射杀“孪生杀手”,末了一枪射向地底。三枪过后,“孪生杀手”中招,地底也传来一声闷嘶,厉啸兰通过这一声判断,地下的枪手虽然未死,不过已被自己重创。 厉啸兰舒张手臂,从枪杆上滑了下来,她激射而出的指甲也在迅速收缩、回蜷,当然这种速度无法与攻击时相比。厉啸兰向前走了三步,停住凝神细听。然后她再向左走五步,又停住,屏息不动。每当地底传来轻微响动她也就跟着移动,如此三个回合她竟是凭着超人的感知追上了地下的杀手,如果不是隔着厚厚土层他早亡于刚才的“连心神枪”之下。 地下的杀手不再移动,他虽挖好了遁走的路线,但在厉啸兰一枪之下,他举步维艰,难以逃脱。不敢再动,再动厉啸兰就会锁定他的准确位置。 虽说认不准伏地杀手的确切位置,但感觉上也大体八九不离十,厉啸兰正犹疑着要不要出手,场中的一个变化却令她心神一凛,那年轻人竟不见了!厉啸兰自认年轻人并非对手,但仍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她方才捕捉地下杀手稍稍分心,年轻杀手就借这时机消失了。 这鼠辈逃走了? 唔,也可能是藏起来了,地狱本无门,是你小子偏偏要往里边挤! 厉啸兰思念间,地下寒光一闪,一枪裂地而出。地底的杀手没有放弃,做出了困兽一击。 伏地杀手盘算着等待也是一死,不如拼了。 厉啸兰不想此人遭“连心神枪”重创竟还能展开反击。 ——不过只是垂死挣扎。 在厉啸兰的眼里,这急速的一枪还是太慢,心念一动,指上就有一道白光钉入土中。白生生的指甲收回时,滑下一滴溜的鲜血。 高行天知道地下杀手这次算是归西了。 地面露出的半截银枪像是根被砍断的竹子,这一枪只刺出一半不到,就被“连心神枪”削成两截。厉啸兰这一击连人带枪全部刺穿。四枪杀三士,高行天早就听说厉啸兰的“连心神枪”强横无比,但没有想到亲睹之下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孪生杀手”名声在外,自不必说,那伏地杀手唤作“地行杀者”亦是一顶一的高手,但就是这样的组合在厉啸兰面前也撑不到三个回合。 厉啸兰长长的指甲正在的卷回,舒缓而诡异的指甲像一只只盘起的细细银蛇。 或许现在是攻击厉啸兰的好机会,但是高行天不能。他离得太远,而且这女魔头的招法太过诡异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自己的刀有没有她的“连心神枪”快? 高行天对自己的刀法极有信心,但想到这个问题时,他还是有自知之明。他不像“孪生杀手”那样自大,高行天晓得自己的刀不是比对方慢了一丁半点,而是差了很多。倘若正面交锋肯定必死无疑。不过高行天擅长的是把握机会,面对快得离谱的指甲枪,他仍有信心杀死对方。 天下武学,唯快不破。但是诡变却可以让对方的快枪无法施展。要杀人不光要快,更要突然。如果一个人不知道攻击从那里来,他又如何防范呢?地底杀人的伎俩已经不再新鲜,所以地下的杀手死了。 而高行天知道只要机会出现在面前,他一定能把握得住。虽然沦落为“落魄杀手”,他的心依然骄傲。 ——只是,那个年轻人走没走呢? 高行天希望年轻人不是个胆小鬼。一个杀手要么不出现,一旦出现就要出手。面对目标落荒而逃的人,高行天认为他们不配做杀手。 高行天的眼睛一亮,他期待的场面出现了。 厉啸兰动了,女人的身姿同鬼魅一般的闪动。她明显遭到了攻击。 在这个有雾的清晨,厉啸兰第一次出现了狼狈之色。 攻击来源于年轻人。五名杀手折损过半的情况下,年轻人没有遁走。他不仅没走,而且展开了迅猛的攻击! ——年轻人施展了怎样的攻击?这攻击竟让厉啸兰也无法还手? 心怀疑问的高行天从孔中看不到战局的全貌,他判断凌厉的攻击是从天上来的。地上多出一块淡淡的阴影,约有一丈方圆大小。这阴影的边缘牢牢衔罩厉啸兰半边身子,阴影区域有无数细针从天上激射下来,根根细针闪着绿色的荧光,像是在降在清晨的一场鬼雨。 细针淬有剧毒,厉啸兰知道绝对不能中针,可是茫茫细针的攻击一旦沾上就难以摆脱,阴影持续追击,顷刻吞进了厉啸兰大半个身子。 针落如雨无从抵挡,厉啸兰再次急速旋转,所用身法和轿子在空中抵御暗器时一般无二。这是得自“无双门”门主李无忧亲传的步法“破阵子”! 厉啸兰环身暴起的罡气和急雨一般的飞针撞在一起。绿色的荧光四散飞溅,桥头的老妪面色惊疑,不敢靠近战局。 狂风如龙卷,遮覆着厉啸兰,她已经将“破阵子”施展到极致,但厉啸兰心中仍在暗叫不妙! 仍是抵不住。 这天上的鬼机关! “破阵子”只能暂阻一时,心念电转间厉啸兰向枝叶浓密的古树窜了过去。 针雨摄在她头顶,急追不舍。 厉啸兰厉叫一声,“连心神枪”再次出了手,她右手向天,一击五枪!五道森森白光破进绿莹莹的鬼雨深处。 半空“噼啵”一阵响,针雨之势随之大弱。 厉啸兰压力一缓已到树下,“连心神枪”她只剩一枪。这枪法每次只能用十次,每根指甲各有一击。十枪用尽,必须潜心修炼,若短时间重复施展则威力大减。刚才厉啸兰一式五发,情非得已。厉啸兰猜测这年轻人用的武器恐怕是“兵之祖”金家与暗器世家唐门共同打造的机关“清明时节”,若不全力反击,未到树下就会被乱针射死。 这恐怖机关怎会落在他的手上? 这年轻人隶属金家还是唐门? 厉啸兰躲在树下微微喘息,古树苍天,树冠浓密,她像一个避雨的过客在此暂歇。她已经找到了破解的方法,“清明时节”虽然毒辣但缺点在于穿透力和攻击的角度还不够完美。借着古树的掩护,厉啸兰做好了拼着中上几针也要将年轻人一击必杀的准备。 年轻人追袭而来,但他收了“清明时节”,只单手握着短剑。 厉啸兰靠着古树,气息已定,暗料你凭借“清明时节”或还可与我一战,但用短剑只有死路一条,再近几分老娘马上就给你一个圆满。 厉啸兰“连心神枪”蓄势待发,身形就要骤起扑出,忽然却感觉到脊背一凉,力量、气劲、精神都如破堤之水狂泻而逝。一刀自厉啸兰背心斫入,透胸而出,刀光缤纷,闪着五颜六色的微芒。第一时间,厉啸兰感觉看到的不像是刀光,而像是自己出窍的灵魂。 致命的一刀从树中挥出,仿佛是古树突然勃发的盎然春意,不过它带来的只是死亡。 厉啸兰摔倒时方血光大现,漫洇的血迹随着她不甘心的瞳孔一起逐渐扩大。 古树旁一大丛青草被挪开,高行天从地底钻了出来。杀人者眉宇轩昂,气势非凡,两腮铁青的胡髭像是不灭的刀光,而他手中的宝刀正折射出五彩的光。 为了这次刺杀,高行天不知做了多少准备。厉啸兰以为靠上了一把树伞,其实是靠上了树做的刀鞘。 年轻人看着杀气正盛的刀手皱起了眉毛,见到他五彩缤纷的刀则眯起了眼睛。 高行天不喜欢年轻人炙热起来的表情,冷脸道:“你不满杀掉她的是我?” 年轻人敛容道:“不,我只是在回味你的出手。不管时机还是手法,都不会有比刚才更完美的一刀了。” 年轻人的眼神由炙热转为推崇,高行天亦不喜欢这种眼神,他扫一眼远处的老妪,然后面无表情检查厉啸兰的尸首。 这时,那老妪鸠霉婆也蹒跚着过来,她拍手笑道:“了不起啊,了不起,单凭五个人就能杀掉厉啸兰,难以想象,这笔生意在你们之前是无人敢接。嘿嘿,不不不。陆无归,高行天,不是五个人,而是你们两人联手就杀了厉啸兰!那三个废物连垫背的都不算,经此一战,你们已是当今最为顶尖的杀手!” 高行天听到鸠霉婆道出自己的名字,刀眉一轩,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的面容冷酷如铁铸一般,从不轻易流露出一点生动的神色。 被称作“陆无归”的年轻人“哎呀”一声,忙道:“喔喔喔,婆婆,你坏了规矩呀,不经我们同意你怎能报出我们的名号!” 鸠霉婆笑吟吟道:“老身激动了,一时口误,一时口误。” “认识高兄算是缘分,这次就算啦,下不为例。”陆无归揉了揉一头湿发,懒洋洋道:“婆婆,银子还是汇到上次的钱庄。” 鸠霉婆笑眯了眼睛,点头道:“那是自然,这你不必提点,最好的杀手值得最好的价钱。” 陆无归在西北的生意大多通过老妪鸠霉婆接洽,算上这次刺杀厉啸兰,他们已是第三次合作。二人言语间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老妪微眯的眼睛更闪着别样的神色。 高行天没有看见老妪的表情,用刀拨动厉啸兰的头颅,确认到此人已死,他甫一收刀,厉啸兰十根指甲却“腾”的弹出。 三人皆吓了一跳,都是向后一跃。 高行天一手撑地,瞪眼紧盯着尸体。只须臾,他就摆摆手示意刚才只是偶然,随即上前一刀斩下了厉啸兰的头颅。 老妪吓得长出一口气,叹道:“还以为她要还魂再生了,这恐怖的女魔头,啊……”,老妪的话尾拉出一声凄厉惨叫,身旁之人突然斩出一剑,断去了她整只小臂。 先前被厉啸兰僵死一惊,陆无归和老妪一跃靠在一处,几乎并肩。而陆无归就借着时机出了手。老妪名号“鸠霉婆”,亦是高手。但对这一剑猝不及防,她闪的再快一只手臂已是被斩了下来。 鸠霉婆没有想到陆无归竟会暗算她,老妪面容惨痛更是惊怒。而一剑刚消,一刀又起,这一刀才是真正要命的。来自背后的刀光破体穿胸而出,和杀厉啸兰的一刀一模一样,老妪亦死于高行天刀下。 缤纷的刀光一现即没,高行天提着厉啸兰的头颅不知何时已绕到鸠霉婆的身后。陆无归再次看到这一刀,喉头不由自主的抖动了一下,他问道:“这是什么刀法。” 高行天冷然道:“破茧。” “好刀,刀法更好!” “你的剑法亦不错。”高行天不赞他的机关只赞他的兵器。 “本来此行还有任务。杀厉啸兰是其一,其二是杀人灭口,鸠霉婆要求最后清理其他幸存杀手,防止泄密,厉啸兰在‘无双门’举足轻重,李无忧的怒火恐怕不是那么好承担的。” “现在已是两人。” “我想你会保守秘密,至少应比婆婆让我放心。” “你在我眼中也是一样。” “可是酬劳却拿不到了。厉啸兰的赏银很高,而杀了其他杀手的价码更大!可惜啊可惜……” 高行天听着陆无归的话笑了,他很少笑。但听到陆无归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说出“可惜”二字的时候他笑了。 ——这个年轻人和我一样都不是在乎金钱的人,我们在乎的是名。 扬名天下的名。 高行天笑道:“可惜她最弱。所以死的是她而不是我们,弱者只能用死亡保守秘密。” 陆无归面现忧色,道:“这鸠霉婆也是‘无双门’的人,她出于派系之争要除掉厉啸兰。而我们连杀‘无双门’两人,此事变得没有说法,早晚李无忧会知道,以其性格必不会善罢甘休,‘无双门’实力深厚,这西北我们不能再待了。” 此话说到高行天心里,“无双门”的实力绝对不比“大罗教”弱,上次暗杀宫无上失败,他就灰头土脸躲了好几年。不过现在,高行天握着手中宝刀,感觉巅峰时期的信心和状态又回到了体内,他傲然道:“人都是我杀的,要找也自找我。陆兄弟,你大可放心。” 陆无归笑道:“那高兄真是为盛名所累了。这次刺杀都是借了高兄宝刀的光,让小弟大开眼界。眼下小弟会暂避一时,希望高兄也不要大意。” “避?”高行天漠然道:“天下虽大,但一个杀手又能躲到那里去。” 陆无归眨眨眼睛,柔声道:“像我就准备回家去。” “家?”高行天不禁一愣,很少有杀手保留着真正的家室。有家就有拖累,有牵挂,就定不下心,极易被仇家要挟、报复。高行天也有过家,有过妻子儿女,不过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高行天的家人早已经死在仇家手里,而他杀手之道大成也是在家破人亡之后。因此高行天听到年轻人的话,不由自主道:“家对于一个杀手而言,既是奢侈的,又是危险的。” 陆无归却不在意的一笑,笑容清澈如稚子,他半是遥想半是沉醉的道:“我说的家,是杀手之家。”他见高行天若有所思也不解释。 林间的雾气淡了又散了,像是伊人缓缓摘下的面纱。陆无归与高行天在古径道别,分道扬镳时,高行天称陆无归“陆老弟”,陆无归称高行天“神杀手”。 再次听到熟悉的称谓,高行天暗想,是的! “神杀手”舍我其谁! 第三章秋眠 杀掉“连心神枪”厉啸兰,高行天再次名震江湖,不过也只是名震而已。 事后半年,高行天没有行刺一人。不是功力未复,相反他状态极佳,高行天感觉刀法已恢复到了巅峰状态。并非没有人给他介绍生意,他再次声名鹊起,想联系他的大有人在。 高行天是没有时间,这大半年来他只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躲避“无双门”的追杀。 什么叫窝囊高行天这次真正体会到了,被“大罗教”追杀的时候,他还能抽空刺杀几个人,而这次他不光睡觉枕着刀,出恭端着刀,连洗澡都要捧着刀。“无双门”像不散阴魂追着他不放,杀他的好手一批又一批蜂拥而至。 一开始为了警醒这些人,高行天是见一个杀一个,绝不留情。不过杀到第四十三个时,他累了。高行天发觉这些人根本就不怕,他杀的越多,追过来的就越狂热。 难道全是疯子,疯子!疯子? 高行天一开始并不明白这种狂热因何而来,直到他后来遇上萧温菊。 那几天的雨下得特别缠绵,简直像是老天爷算错了季节,把梅雨移到了秋季。雨是同样的雨,但换了季节就不再有原先的情调,而是萧萧瑟瑟,凄凄惨惨的。芙蓉小镇在烟雨中一片黯淡灰蒙,树上即将脱落枯叶的颜色也不过如此。镇上延伸的街道宛似枯萎的叶脉,很少见人,疾风撞开门窗也带不出一句人声。 看雨伤情,睡则解愁,让淅淅沥沥的小雨把你推入梦乡,一觉醒来发觉雨歇天晴,风清云淡,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高行天在“不觉客栈”中抱被深眠,长时间的反追杀让他身心俱疲,以高行天的意志力竟也有坚持不住的感觉,有时候他也怀疑究竟能不能走得出西北凉州的地界,高行天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其间高行天记得做了三个梦。 第一个梦,他梦到了一双手。洁白而绵软的手,柔若无骨又十分湿滑。高行天稍一用力去握,那双手就会滑出手心,梦到的手像一块水中白玉,碰得到但是留不住。 第二个梦则更加离奇,他梦到一支火把。不用火折子,他只用眼神一瞄一触,它就着了,火把瞬间窜起高愈十丈的火苗,火苗的形状像是草书堆叠的长联,火焰即是字迹。不过字大如斗,他却辨不清究竟写的是什么。 火熄之后就是第三个梦了,这个梦不知是何时开始,梦里他只觉一片漆黑,这是一个完全黑色的梦。看不到任何的光亮,找不到任何的出路,高行天在这个梦中惊醒过来。 屋内一片漆黑,床上的被褥被他的冷汗湿透。 这是现实还是梦的延续? 打量屋外环境高行天又是一惊,这次非是为梦,而是他身处的现实已经是个噩梦。他已被包围得插翅难飞。 窗外门外人影幢幢,高行天仔细听辨,只觉隔壁、门外、楼下到处都是敌人,甚至敌人还在肆无忌惮的谈话。 “他是不是死在里面了?怎么一点动静没有,没跑吧,再不就被我的迷香给迷翻过去了?啊,黄五你说呢。” “滚到一边去吧,就你马孙也来凑热闹,你他妈的几斤几两在这胡言乱语,这家伙如果这么容易死,还用动这么大干戈?没听说吗,这家伙可是一路杀了五十多个好手!还迷香,你以为他是寻常人家的小姑娘啊。这凶神整个身体缩在被子里,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呢。” “你俩规矩点,把人逼出来了,你们能拿的下吗?等正主到齐了,大家再一齐把这厮拿下,金子就都有份了,至于额外的赏赐我们就不要想了,那不是我等可以奢望的。现在他不出来,我们守着就是。” “胡老大,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咱们说道说道,来这儿的都谁是有自知之名的,又谁是痴人做梦的?” 正是深夜,噪杂的人言虽轻但更亦聒噪,加上密集的脚步声,高行天在漆黑的屋子里汗如雨下,他已成瓮中之鳖。 敌人什么时候来的?估计数量恐怕有五六十人之多! 更糟糕的是怎么睡着了?这简直让他抓狂,前几日好不容易突出重围,今夜竟又入虎口。 捏紧的拳头“嘎嘣”声响,高行天猛然想起了被困的原由。从鹰眼峡脱出包围的时候,他中了一镖。镖上有毒,毒名“日月长”。他虽然立刻解了毒,但中了“日月长”的人都会有一个后发的效应,就是会昏睡两天两夜。高行天昏睡一天一夜,因为噩梦而惊醒已经算是幸运了。 高行天摸刀,刀在。 刀在则心定。 他此时紧张的一颗心才逐渐安定下来。高行天迅速的思量了一下,脑中闪现十几种逃脱的方法,最后他只得出一个结论,今晚恐怕要折在这里了。不过他没有悲情,相反高行天心中却涌起豪情,逼到眼前的战斗他从不退缩。 窝囊到家的日子啊,老子过够了。能杀出去更好,杀不出去我也要拉你们陪葬! 今日倒要看看是“无双门”的悬赏重要,还是你们的项上人头重要! 屋子里没有光源,但忽有五彩之光突然大盛,高行天宝刀出鞘,裂门而出! 门外好事之人纷纷惊呼:“五色!宝刀五色,入娘贼,这厮杀出来了!” 守在门口这几人没有能力拿下高行天,却又贪心堵在屋外,希望到时候能抢个大功。起初他们也不敢如此贸然,不过胆大的在门外晃悠几下发现没事,这些人就嚣张起来。此时高行天擎刀杀出屋外,他们顿作鸟兽散,跑得慢的已血溅三步,死在高行天刀下。 高行天轻易击溃了门外包围,在门外守着的有九人,他杀了五个,跑了四个。此时走廊里已经看不到人影。但高行天却没有欣喜,他的心在下沉。 静寂下来的客栈里起码还有几十名好手,但没有一人在这个时候仓促出手,没有人愿意做出头的鸟,他们都很明智。自此开始,剩下的敌人就没有易予的了,敌手即使武功不高,但只要有一颗清醒的脑子就很可怕了! 一想到这客栈内藏着几十个冷静的敌人针对你,有谁的心能不恐惧,能不紧张呢? 或许只有被激怒的困兽不会。 高行天又退回屋内。这个举动显然出乎一些人的意料,有几个耐不住性子,呼吸沉重起来。 僵持不过须臾。 倏地一声惨叫再次点燃了战端,惨叫起自隔壁。高行天一刀劈进了隔壁的墙中,隔墙有耳的敌人被立劈为二。高行天一招得手,就有三个人迅速冲进高行天屋内,而高行天已不在,他整个人已经挤入墙中,像一只急速蠕动的怪物般生生顺着劈开的缝隙窜入隔壁,转眼就大开杀戒! 三人返身追到隔壁,室内已倒着六个人,全部一刀毙命。高行天已然失去踪影,三人寻见地上破开一个大洞,人竟是去了一楼!三人从洞口跃进,紧追到楼下,依然不见人!第一个追下去的杀手忽觉有些彩光,回头一看,见高行天如一只暗夜壁虎伏在破开的洞旁,正一刀斩下了第三个跃下敌手的头,那敌手人在半空尸首已分家。剩下两人一人逃,一个拔刀向高行天斩来。五彩的刀光瞬息三闪,一闪断人刀,二闪杀一人,三闪断人腿。高行天向逃跑断脚之人再补一刀,结果了他。 高行天并未从一楼冲出客栈,他又翻身从洞口回了二楼。不过这次,他的路径判断错了。屋内门边已立着一人,此人正等着高行天的回返。高行天甫一上楼,就中了矛。此人一招得手又是三矛,高行天又是三矛皆中,臂上鲜血直飙。使矛之人眼中迸出了得意的神采,万般杀意并为一矛直取高行天咽喉,五彩刀光一闪,高行天脖际溅出了鲜血与矛手擦身而过。矛手重重的栽倒在地上,立殁。高行天看也不看身后,咬撕下一条衣裳,迅速包扎了脖子。 二虎相争,搏命者胜! 高行天知道这人是个高手,加上自己一上来就落在下风,如果正常决出胜负起码要在五十招开外,他不能等,即使是十招的耽搁,他也会被围拢的高手暗算致死。高行天故意示弱、中招,引矛手一招定生死,结果活着的依然是他! 不过高行天是有些后怕的,脖子上中的一矛险些伤了动脉,鏖战之中持续失血就等于丧命。这只是转念一想,高行天已经冲出了屋子,中的四矛他都以左臂当之,左臂现在疼痛难举。也因牺牲了左臂,保住了腿脚,身法依然灵活,高行天一路从走廊杀到楼梯,再从楼梯退回走廊,反复三个来回,最后从楼梯杀至楼下。 简单的三个来回冲突,高行天已不知在地狱和人间里摇摆了几次。杀到楼下时,他几乎成了一个血人,身上、刀上,脚下,全是血,他的汗孔都要被血水堵塞,满口血腥。除了家破人亡那次,高行天还未曾伤重至此。沸腾如粥的客栈已经彻底沉寂了下来,高行天急促的呼吸比屋外风雨还乱,他踉跄望见楼下不知何时竟坐了四桌人,他们是: 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一个书生,这三个人围成一桌。一个猎户,一个妇人,一个老者,又是三人一桌一桌。后面一桌有一个头戴斗笠的剑客。旁边一桌则坐个少年,少年趴在桌上看着一支蜡烛。 屋外风雨飘摇,楼内乱灯昏黄,四桌人任杀声四起,怡然不动。早先发动的几十名敌手在高行天搏命之下或死或逃,这八个客人却好整以暇,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不语的不语,看烛火的看着烛火。 高行天知道楼下诸人几乎都想置他于死地,而且他现在真气无几,体力衰竭,身形摇曳甚于烛火,的确正是杀他的最佳时机。高行天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掩饰不支的脆弱,他倚住栏杆大口的吸索着空气,不过与强弩之末的身躯相比,高行天的眼睛仍透着疯狂的光芒。 楼下几桌客人虽无举动,但他们的动机浮动,书生最先沉不住气,怂恿道:“我看先解决了他,萧公子来了只分金子就是,也省了力气。” 隔壁一桌的猎户发话了,“那你去解决呀。” 书生干笑几声,道:“我怕解决了他,有人在背后出手把我也给解决了。” 猎户冷嘲道:“那只怪你本事不行。” 书生反讽道:“你董八荒行,那你去试试?” 猎户打扮的董八荒一扬浓眉,揶揄道:“我不屑于捡这个便宜,不像你‘小气书生’好这口。” “你一个腌臜猎户,到处鼠窜,也吹什么牛皮!” “嘿嘿,老子是打不过就跑,不像你打不过就抱人大腿,装孙子叫爷爷的。老子这辈子吃下的盐粒恐怕还没有你抱过的大腿多呢,哈哈哈。” “哦,抱大腿?要说这个本事还是你老婆比较擅长,据说威名赫赫的董大侠是靠了老婆的色诱才从南疆的追缉中逃出来的,现在不知那位仁兄正在承受你老婆欲仙欲死的胯下之辱呢。” 董八荒一直是背对着书生斗嘴,闻言他猛然间转过身来,正对上“小气书生”赵亚马。赵亚马的话正戳到他的痛处,董八荒怒目圆睁动了杀机,书生见状心头一凛,手已探到背后。 两人互相讥讽至此已是难解,看形势转眼间就要动手。 “无上天尊!”在这节骨眼上忽起一声喏,如果不看话出谁口,多数人一定以为是那道士在说道号,不过出声施礼的却是和尚,眉清目秀的和尚。 和尚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比高行天还要小些。和尚报道号,那道士就急了,急忙顶上一句,“阿弥陀佛。” 一僧一道虽语带庄严,但旁人听起来却颇感戏谑,那少年就笑出声来。不过高行天却笑不出,他就是苦笑他也挤不出来了。单听这两句对话不看样貌他也知道坐的是谁了,这是形影不离的一对高人,号为“三清三世”,道士叫三世道人,和尚叫三清和尚。这两人俱是修为甚高,乃是“大罗教”三大护法之二。 二人在此更表明了一件事情:这次追杀连昔日仇家“大罗教”也掺上了一脚。 高行天暗想怪不得无路可逃。“无双门”、“大罗教”西北双雄一齐出手,在西北没有关系的想混出州境谈何容易。 在座诸人皆是名动一方的高手,猎人模样的汉子乃是“钓虎人”董八荒,在南疆成名已久。书生已被说破绰号,乃是“小气书生”赵亚马,一双判官笔出神入化。那妇人耳上遍穿金环乃是“夜玫瑰”施怡,是江湖有名艳妇。面上无须的老者则是“撞天翁”沈重宽,早年是个蜚声天下的大盗。 除去“三清三世”,以上四人都没有门派。而遮掩面目的剑客和看着烛火的少年,高行天则不敢确定他们的目的和身份。 第四章盒子 三清和尚一声道号后,温声道:“你们要斗也无妨……” 他只说了半句,下半句已被三世道人抢去,道士怒吼道:“却要滚出去打过!”他既是大喝又是拍桌,语意冷硬,丝毫不客气。 董八荒咬了牙不敢反驳。 赵亚马更是嬉皮笑脸的向“三清三世”拱手道:“天尊,罗汉,您二老说的是,说的是,他自个滚出去就好了。” 董八荒默不作声,自斟一杯水酒,饮了。 “大罗教”几乎独霸西北,江湖之中有几个人敢捋宫无上的虎威! 没有靠山的董八荒,赵亚马只得示弱。 高行天看见二者却是心中不屑,他想老子当初连宫无上也敢杀,你们这些孬种倒好。不过“三清三世”的确是少有的高手,若在平日撞上,高行天也要退避三舍。没有把握的战斗高行天一向躲避,但是躲不了的战斗他从不退让。 片刻的寂静,“撞天翁”沈重宽轻咳一声问道:“两位护法尊者,杀了此人,真可分得‘大罗教’赏赐的千两黄金,还可以出任‘无双门’的总堂主之位?” 三清和尚微笑道:“当然。‘大罗教’说到做到,至于‘无双门’的允诺洒家不能证实,但既然江湖广泛传言,‘无双门’又无人辟谣,想必也是真的了。” 和尚说完,道士立刻接道:“宫教主一言九鼎,‘无双门’李……”他眼神四处游动,顿了一下续道:“若李门主说了那番话,自也当作数的。” 得到“三清三世”亲口证实,几人的眼中都散着兴奋的光。 高行天至此才知道,为什么会有无数狂热的人追杀自己。 千两黄金,“无双门”的总堂主之位,无论谁杀了自己,金钱和权力就同时都有了。 我竟值那么多? 高行天不禁暗暗自嘲。 参与围杀高行天的人均可以得到赏金,千两黄金容易瓜分。不过,高行天的首级却只有一个,“无双门”的总堂主也只有一个空缺,这就是能者得之了。在座至今没有动手的几位都是对权力感兴趣,黄金倒是放在其次了,在这个奉行弱肉强食的江湖中,有了权力才是最根本的。 猎物就在眼前,座中人之所以忍耐,那是在等人。 “三清三世”一现身,高行天既知今夜是跑不了了,他索性坐在楼梯上,抱着刀竟然运功疗伤起来。这是一个大胆挑衅的举动,他完全放开了,他的架势就是宣告:老子命就在这,想要,就拿去吧。 赵亚马顿时按捺不住,不过他注意到董八荒就没敢妄动。施怡和沈重宽也是心生猜忌,彼此牵制。 “三清三世”见到高行天的举动不禁相视一笑,但却是一个慈笑,一个怒笑,庄家从来都是不急的。 戴着斗笠的剑客似若有所思,但他面容掩盖在阴影之中难以观察。少年依旧趴在桌子上,对着蜡烛无言,仿佛那里就是他的世界,一个润沁没有恩怨的世界。 雨是愈来愈大了,客栈的掌柜和伙计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血染的客栈被劲风飘雨吹透,少年桌上的烛火却依然温暖如昔,并未怎么晃动,见此,少年不由得微笑起来。 足有一盏茶的时间,高行天方睁开了眼睛,他内息深厚,短暂间已恢复了大半功力。他身上多处被创,都是搏命造成的外伤,除了伤势重的左臂,后来右腿也挨了几下,行动颇有不便,不过高行天心想剩下的战斗也就是几刀的事情,也不在意了。从冲出房门的一刻起,他就没奢望能活着走出“不觉客栈”。 一阵急雨扫进客栈,凝坐许久的“三清三世”便往门口望去,沉默的剑客也瞥向门口,然后赵亚马,董八荒,施怡,沈重宽全都注视着门口。 门口已然来了一个人,正是众人久等的萧公子萧温菊。 三清和尚淡淡道:“终于来齐了。” 三世道人轰然叫道:“但太晚了!” 萧温菊穿着青衣,头戴方巾,外面急雨如织,他不带雨具却衣裳不湿,内里的白衫一尘不染。他的样貌较之赵亚马还多七分书生气,神色间不仅文质彬彬更带着腼腆。萧温菊进到客栈里,局促的一笑,就像是第一次进京赶考的青涩书生,满揣着忐忑与不安。 三清和尚向来者道:“萧公子好。” 三世道人也道:“萧公子好。”这次他两人却是异口同声。 萧温菊面带羞赧,拱手道:“路不好走,所以迟了。问二位老人家好!” 三清和尚道:“贫道三十有二,大不了公子多少,如何敢当老人家呢?” 三世道人眯着眼睛,一直打量,却不说话。 萧温菊向赵亚马示意,也向董八荒一桌微笑。向着后面两桌他却毕恭毕敬的躬身礼拜。 此刻听得三清和尚问话,萧温菊微笑道:“有人活得长久,松寿鹤年,却心如童子,倒喜欢别人叫他大哥。二位高人虽年岁不高,但见识渊博,不是小子能比。是以我称呼二位老人家,是对二位学识而非对人。” 三世道人忽一叹,摇头道:“三清啊,看来我们真是老了,拍马屁都拍不过小的了。” 三清和尚温文道:“我看你面上叹息,心中却是欣喜。” 三世道人怒道:“我看你假装欣喜,内心是不悦我高兴吧。” 三清和尚摇头道:“出家人却喜怒于色,你这修的是什么道,莫跟我说大道化简,天真自然,不取那繁缛。” 三世道人圆目一瞠,忽笑道:“放你娘的狗屁,我乃无道,何分繁简。” 沈重宽轻咳一声,打断两人的笑骂,向萧温菊道:“公子看今日之局应如何化解?” 萧温菊不言,只向高行天方向踏前几步,赵亚马见他行动就站了起来。萧温菊停下来,回身打量诸人,斯文道:“人只有一人,位只有一缺,当然能者得之。” 施怡媚声道:“请萧公子明示。” 赵亚马不等萧温菊答话,就尖刻道:“他的意思就是他武功最高,当然人由他杀,位子也由他坐了。” 董八荒冷哼一声。 沈重宽凝重的看着萧温菊,沉声道:“萧公子对‘无双门’总堂主职位是志在必得了?” 萧温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似是不好意思的样子,口中却应道:“自然。” “自然非你莫属?” 萧温菊点头。 此刻他的腼腆却并不是代表谦让,那低调的神色已隐隐带着排斥的暗示。 沈重宽带着点尴尬再次轻咳,这已经是他今夜的第三次轻咳,但这次轻咳却不同,这一声不带风寒而暗含杀机,按捺已久的人都出了手。 赵亚马手上翻出一对判官笔,连点萧温菊手三阴经。董八荒一甩手,袖中飞出一线鱼钩直向萧温菊咽喉。靠后的施怡和沈重宽亦揉身而上。 四人攻势不一,但目标只有一个:搏杀萧温菊! 这个共识在他们来的时候就达成了。 “细雨公子”萧温菊的武功深不可测,如果五人相争,最后得胜的肯定是萧温菊。所以他们定下沈重宽三声咳后,就齐取萧温菊的性命,先杀了威胁最大的竞争对手再说。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苦处,同盟四人混到如今几乎是到了末路。沈重宽乃一江洋大盗,专干劫掠镖车的勾当,遭镖局通缉是家常便饭,本来他小心翼翼还能逍遥下去,怎奈他一时贪欲,竟劫了“远威镖盟”的镖车,“远威镖盟”已经放出话来,要盟下七家镖局全力围捕,三个月内要生擒沈重宽,活剐之。施怡则是修了一种双修密功,需要汲尽男子元阳之气,已经坏了数位名门侠少的性命,无处容身。而董八荒则在南疆招惹了“身体帮”,苦心经营的基业被夷为平地,好不容易才逃到中原喘口气。这几个人当中就属赵亚马的处境还好些,他虽平日气量狭窄,阴狠毒辣,但得罪不起的他是一概不惹,因此也受够了窝囊气,只想找棵大树好乘凉。 他们身上都有些甩不掉的麻烦,这些麻烦都并非是金钱能够解决的,金子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只想傍上“无双门”这个大靠山。 想入“无双门”必杀高行天。 欲杀高行天先杀萧温菊。 四人此时联手施为,威力非同小可。如果萧温菊惊慌中接下四人的杀招,四人的后手也会接连而至。但萧温菊对眼前的攻势只冷眼相对,他一退三步,避开飞钩,躲开判官笔,丝毫没有战意。 萧温菊彷佛怕了四个人的合击。 这个姓萧的很取巧,高行天靠坐在楼梯转角暗忖着。 别看四人无间配合,但绝非铁板一块,从刚才的言语、神情就能知晓其互相之间早动了杀心,四人一路上或许还曾经冲突过,萧温菊不摄其锋芒,是聪明的选择,这几个人就像撞到一处的贼寇,个个居心叵测,有默契但无信任。一旦动起手来,谁也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诡变。 萧温菊再退步,紧接又是两个侧翻。 追击的四人攻不到萧温菊却接连发出了惊叫与惨呼。 董八荒的鱼钩飞到一半就绕了方向,激射向赵亚马,锁穿了“小气书生”的琵琶骨,而他同时也惨嘶一声,因为赵亚马的一支判官笔亦脱手而出,正中他的肩井穴。 猛扑而上的沈重宽见二人自相残杀,心中惊悸将身形一收,本能的警惕扭头,他一侧目就对上了施怡的眉眼。 这一刻,媚眼不媚,杏目含煞,双方都从彼此的神色中读出了惶恐与敌意。 两人并肩而上却同时向对方出手。施怡长于暗器、媚术,而沈重宽一身横练,手上更有侵淫了三十余年的铁砂掌。沈重宽全然不顾施怡飞射胸前的连环金环,仅身躯轻摆避开了心脉要害。金环悉数打在沈重宽左胸,沈重宽口中溢出了鲜血,但拍出的一掌却是牢牢印在施怡的额头。 施怡萎然而亡。 合力一击之下,萧温菊毫发无伤,四人却是两残,一伤一死的局面。沈重宽即怒又悔,气极骂道:“狗娘养的,荡妇、小人、土鳖果然不足与谋!” 董八荒与赵亚马的要穴被对方重创,半身麻痹,难以开口。面对悠悠回身的萧温菊,二人神色惊惧,发出哼哼唧唧的卑微之声。 这是求饶的声音。 萧温菊目光中没有一丝怜悯,他手腕一抖,刀已在手,刀短而弯,不及半臂长短,平时纳于袖内,此时脱壳而出发出一声清吟。 董八荒与赵亚马像两条摇尾乞怜的狗,齐头转向沈重宽。 沈重宽长吸一口气,怒叫一声,再次扑向萧温菊。他非是救两人,而是在救自己,亦为得重赏做最后一搏。 江湖传言萧温菊的“暖儿刀”出神入化,但未见其动手孰知真假,江湖中虚假的造势、炒作大有人为,他不信自己侵淫几十载的铁砂掌能输给一个毛头小子。飞纵祭出的铁砂掌,掌风呼啸,沈重宽一身硬功的确非同小可,旁边桌上的酒水都因这掌风而溅溢。 萧温菊出刀,他是反手握刀,刀势向内而拐,轻盈而飘逸,彷佛细雨之湖的一条鲤鱼突然跃出水面。不过看似轻盈的一刀却带起了猛烈的刀风,刀光乍起,刀风大作,刀风不仅瞬间压下沈重宽的掌风,简直把屋外的雨也卷了进来。 三清和尚看了这一刀,就低下了头,轻道:“无上天尊。” 三世道人亦轻颂:“阿弥陀佛。” 诵念间地上早已洒满了鲜血。 萧温菊一刀之下,赵亚马、董八荒皆人头落地。 三清和尚是对着萧温菊的“暖儿刀”有感而发,而三世道人超度的却是沈重宽。 萧温菊一刀挥出,只斩了赵亚马、董八荒。杀死沈重宽的另有其人,他死于背后突袭的一剑。杀人得短剑正滴着鲜血,它握在头戴斗笠、沉默不语的剑客手中,剑客的剑招完全没有先兆,他倏然一剑追挑上沈重宽的后心,沈重宽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软摔在地上,藏在铁砂掌后面的铁头功也不及施展了。 高行天看到剑客的出手,内心似乎升起了一丝希望,但想来又觉得不可能,一时之间,心情复杂。 飘雨客栈,溅血楼堂,唯有少年眼中的烛火依旧温暖而笔直,刚才萧温菊那么大的刀风,连“三清三世”的衣襟都刮动了,却吹不灭这盏烛火,少年趴在桌子上,似乎除了这根蜡烛其他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你帮我?不……”萧温菊揣摩着剑客的意图,他凝视着剑客,一双俊目似乎要钻透斗笠,看清剑客的真实面目,萧温菊摇头道:“唔,你是想帮他?” 萧温菊藏刀入袖,用手指指向高行天。 “不错。有的商量吗?” 萧温菊继续摇头。 剑客道:“那你是要与我一战?” 萧温菊还在轻轻摇头,他微笑道:“不只是与我,这一战恐怕还要加上两位老人家。” 剑客打量“三清三世”,见一僧一道巍然不动,静坐如山。剑客缓缓道:“你错了,这一战只是我和你,或者是我加上高行天对你。” “三清三世”又陷入凝坐之中,对剑客的话并不反驳,他们似乎已经成了客栈里的两尊神像。 萧温菊面色微变,但仍坚持道:“没有高兄的首级,我无法得偿所愿。” 剑客冷冷道:“与我无关。” 萧温菊低头盯着脚尖,柔声道:“高兄废了一大半,我看你身上也有伤,现在的你们加在一起也赢不了我?” 剑客长吸一口气,坚定道:“不是没有机会。” 剑客的斗笠压低,看不清面容,但是每一个字都透着无比的信心与勇气。 “你不插手,‘大罗教’的千两黄金萧某拱手相让。”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朋友。” 萧温菊一愣,失笑道:“高行天这种独狼也有朋友?” 剑客道:“他有没有我这个朋友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他这个朋友。”他这样说,已经表明了态度,就是无论如何都要揽下这件事情。 萧温菊听了这话,面色有些肃然,连与烛火相看两不厌的少年也轻挑了细眉。 是否有人在你危难时叫过你朋友呢?是否有人在你绝望之际帮你勒住悬崖之马?是否有人在你沮丧之际唤起你的豪情? 你是否有这样的朋友? 高行天面无表情。 萧温菊一跺脚,叫道:“把兵器留下,放你们走。” 剑客微怔,对方的条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剑客与高行天对视一眼,高行天不可置否,低头不语。 剑客立刻决然道:“好,一言为定!”他迅疾上楼,携高行天沿着楼梯靠上二楼角落,一脚踢开了窗户。 窗外夜是疾风骤雨,窗内人是留恋不舍。 高行天握着“五色”宝刀心中一阵犹疑,他几乎将这把刀当成了自己的生命,但是现在,高行天闭上眼,一声叹息,将刀抛到楼下。 剑客也抛下短剑,放弃兵刃毕竟是一件耻辱,他也心中感慨。不过客栈局势复杂,要真动起手来,凶险难测。 他正欲与高行天穿窗而去,忽听楼下萧温菊一字一顿的清楚叫道:“且慢!陆、无、归,我要的可不是这个。” 剑客心中一震,斗笠下面色的骤青又白。巨大的情绪波动不知是被萧温菊叫破名字的缘故,还是其他。 楼下的萧温菊斯文道:“你为我要的只是你们手中刀剑?” 剑客一咬牙,探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匣子。 匣子一尺长、两寸宽,看着简朴无奇,但高行天却睹到陆无归捏匣子的手已经起了青筋,高行天不发一言纵出窗外。陆无归的手亦终于松懈,抛匣而去。 萧温菊双手接住盒子,面现喜色。 “三清三世”在“五色”宝刀坠地的时候都面色不改,此时黑色匣子甫一现身,两人面上都起了波澜。“三清三世”凝重相望,瞬时传递了许多信息,“三清三世”长身而起,向少年一揖,三清和尚道:“恭喜李门主收得强助。”三世道人则道:“贺喜李门主得两家枢密。” 这趴在桌上护着烛火的少年竟是“无双门”门主李无忧! 李无忧趴着不动,只一摆手。 “三清三世”再一揖,两人慢退几步,也投入到客栈之外的漫天风雨,他们去的很急。 血腥客栈只留下了两个人。 萧温菊一手提着宝刀一手捧着盒子,走到少年近前,郑重侍立一旁。此时蜡烛只剩一寸长短,滴落的蜡液凝固后盘结在底座四周,像一个枯萎的美人暗自垂泪。萧温菊看不透这个少年,估不出对方的深浅,如不是事前准备充分,他也猜不到“无双门”的门主竟是如此的年少。 “你呀,怎地不讨人喜欢了,只会对外人说那些奉承的话吗?” 萧温菊恭声道:“属下不敢亵渎门主的静听。” 少年微笑道:“既已在入门时认出我来,为何擅自做主,把人放了?” “属下一时斗胆,认为门主不会把这两个鼠辈放在眼里。” “哦。”少年皱眉道:“你又怎么个斗胆法?” “属下曾观察过,一路追杀高行天的,并不全是门内高手,大多都只是江湖的游侠散寇。门主借此机会一是逼得高行天鼠窜天下,扬我‘无双门’声威;二是将门中缺乏经验的新人推出去磨练一番,发掘可造之材;第三,不少贼枭也想浑水摸鱼,其中不乏我门的敌人,依此良机正好将其铲除。可谓一举三得,至于杀不杀高行天,属下想那已是次要,一时的敌人未必是一世的仇家。这个盒子隐藏着金、唐两家的重大私密,可抵高、陆二人性命。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是逼得二人困兽犹斗毁了盒子,还是各取所需暂时放他们一马,我想门主的目光要远比属下长远。” 李无忧坐直了身体,伸了个懒腰,哂道:“我看你是怕被‘三清三世’偷袭,又摸不清我的心思,所以才不敢放手一战吧。” 萧温菊默然不语。 李无忧站了起来,带着倦意道:“怎么了,又哑巴了?如果你不明白,那么就问,不要私下揣测。” 萧温菊沉声道:“属下刚才并未入门,的确担心‘三清三世’的辣手,颇有孤立无援之感,现在入得门中,觉得如鱼得水,必当尽心竭力,为门主效犬马之劳。” “你怎知我愿收你?” “小人以属下相称,蒙门主大量,不以为意。是以小人擅以属下居之。” 李无忧冷哼一声,到了门口。 萧温菊连忙跟上,试探道:“门主,刚才放走‘三清三世’,是否合宜?” “那应怎样?” “杀之!” 李无忧忽转头瞪了萧温菊一眼,萧温菊立刻低头肃立。李无忧冰冷道:“你想在‘无双门’和‘大罗教’之间挑起战争吗?” 萧温菊颤声道:“属下不敢。”他拱手奉上黑匣子和宝刀。 李无忧只将黑匣揣入怀中,道:“看不出你倒是个激进分子。” 萧温菊道:“属下是从利弊出发,‘大罗教’与‘无双门’并立西北,一山不容二虎,‘大罗教’对我门早有挑衅,属下不明门主为何忍耐。” “忍耐?”李无忧闻言笑道:“我不是忍耐,我是还不了手。三年间,除去朱尔泰、厉啸兰,我还丧了五名总堂主,你知道他们都是死于何人之手么?” 萧温菊一时答不上来,李无忧回头看他一眼,轻吁一口气吹起额前的碎发,他的动作轻佻,不过萧温菊却看出了少年眼中的森寒,他一震道:“‘大罗教’!” 李无忧道:“当然是‘大罗教’。西北王恭王爷正宠着‘大罗教’,你说我能下手吗?明里暗里我都不能和它争斗。不过有了这金家与唐门联手打造的盒子就不一样了。” 萧温菊道:“属下愚钝。江湖人说这盒中藏着两家许多不外传的机密,两家联姻后第一件事就是打造了这盒子。不过江湖中人为何如此看重这盒子,就是得到了又能怎样,破解盒中机密然后改行去练暗器,去做机关?一般人拿着盒子只会被金唐两家追杀,想和两家做交易纯属白日做梦。” “你说这生意不好做?”李无忧的语气很悠然。 萧温菊道:“金唐两家的作风是出名的强硬,从不受人要挟。就连‘武陵山庄’的号令他们也敢不听,恐怕这生意很难做。” 李无忧道:“你是如何得知陆无归身上带着这东西?” “因为厉啸兰。”萧温菊腼腆道:“我搜寻过厉总堂主身殁的地方,得到几枚细针。找人鉴别后,知道确是唐门的‘幽雨牛毛针’。这针虽毒利,但飘然无力,除了用‘清明时节’这种类型的机关击发,没有其他用途。陆无归和高行天行刺的消息在西北传得很广,而金家的‘苦寒公子’因祸离家,据说就是躲在了那神秘窝中,如此一推我想东西可能在陆无归身上。” “看来‘斩奏堂’善后的事情做得还不够好,不够细,回去当罚。”夜黑,雨狂,李无忧已昂头踏进雨中,少年洒然道:“小萧,你今天甚得我意,处乱从容有大将风度。小兰虽是女人却不如你心细,她死在高行天手下就因自恃过高,明知同门布下陷阱,仍然孤身犯险。她太过依赖‘连心神枪’的快,都说‘快刀斩乱麻’,但你又知道面前有多少乱麻呢?她就是死在出其不意的一根麻绳套中。我希望你牢记这一点,少数敌,多交友,帮手越多才能活得越久,我不想连着再死掉一个总堂主。你不必紧张,我知你亦有几个难惹的仇家,不过即入得我门,便受我门庇护,你可以放开手脚,无须顾忌。” 萧温菊闻言不由心头一热,他终盼来了一展抱负的机会。 江湖广袤,孤身一个人即使武功高强也无济于事。如今已不是单枪匹马打天下的时代了。 萧温菊用护体真气护着衣衫隔雨,却见李无忧在瓢泼大雨中毫不防备,少年被浇的淋漓湿透,表情却豪迈酣畅。萧温菊也豪情顿起,收了护体真气,任大雨倾盆,二人身上瞬间就百溪奔腾,万河流淌。 李无忧扫他一眼,笑看。继而少年忽然想起一事,便驻了足回望向客栈,他笑道:“今天一时高兴,走了却忘记了。”然后李无忧就向着客栈轻轻吹了一口气。 此时二人从客栈已行出五丈多远,可客栈内的烛火竟因李无忧薄唇一吹,就无声无息的熄灭了。 “风餐大法”! 萧温菊心中毛骨悚然,一扫仅存的疑虑。 李无忧以“风餐大法”、“露饮神功”名动天下,即便外貌再过年轻,这手独门绝技却是天下无二,独此一家。 这少年确是李无忧本尊! 第五章回家 李无忧、萧温菊在急雨中身形飘忽,顷刻就没了踪影。天色漆黑,风雨交加,在暗处有两人看得心中惊悸,正是偷偷折回的陆无归和高行天。今天形势复杂,他俩担心小镇有伏,解围后没有妄动。 窥到李无忧隔空熄烛,陆无归讶然道:“竟然真的是李无忧亲至,幸好没有动手。” 高行天习惯的握握手,刀已不在。他的心中顿失所寄,在苍茫的夜雨中长叹一声。陆无归救了他,他至今却并无一言道谢,高行天冷道:“今夜本来不关你的事情。” “今夜当然与我相关。” “萧温菊索走的是‘清明时节’?” “不错。” “为了救我,你竟愿意让出这个盒子,据我所知,这盒子流落出金家后,想要得到它的人大有人在。” 陆无归道:“这盒子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 高行天不由道:“不是你的东西,却在你这被劫,你岂非失信于人?” “这次行踪暴露,找上门的仇家沆瀣一气。迟早我也留不住盒子。”陆无归决然道:“与其迟早丢掉,不如现在换两条人命。” “换两条人命?”高行天不屑道:“要说换命,只要我们还活着,将来就有许多人活不了。” 陆无归笑道:“高兄有趣。” 大雨滂沱刷掉高行天一身的血色,浇得伤口泛白,他却没有呻吟一声。高行天摇头打量着陆无归,冰冷道:“作为一个杀手,你身上的多余的感情太多了。今夜你虽救了我,但我不会感激你。” 陆无归撇撇嘴道:“多余的感情未必没用,我交朋友不为图人感激,你身上的伤还能撑得住吧?” 高行天不接话,他移到长街一处遮雨檐下。 孤独角落里,高行天撕下衣襟包扎左臂。他单手捂弄很不应手,陆无归想帮忙但感觉插不上手,高行天就像一只舔着伤口的野狼,即使是疗伤也浑身带着警戒,此人无时无刻不透漏出一种讯息,那是一种漠然的拒绝。 我们不会是朋友。 不会。 杀手自应独来独往,把一切牵挂都抛在脑后,不会对他人伸出援手,也不会指望他人的帮助,有了朋友的杀手死得最快,高行天深信此道。他把头一仰,用牙牵扯着布条去系伤口。布条铮得一下从齿下脱落,呲牙咧嘴的高行天显得匪气十足。 高行天一边感觉着伤处缠系的松紧,一边道:“这么巧又碰到你,除了可靠的中间人我很少与人碰两次面。” 陆无归笑道:“高兄,你被追杀,小弟亦好不了多少。我在这西北兜了一大圈,东奔西藏,被仇家逼得一天都不安宁,这不和你撞到一处了。” 高行天淡淡道:“你不是回家了吗?” 陆无归悻悻道:“这次完全暴露行踪,盯上我的人太多,凭一人之力冲不回去。如果回去了,就不怕人追杀了。”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高行天对陆无归口中的“家”终于有了兴趣。陆无归开口欲言,忽闻长街远处响起一声马嘶,他的神色显得紧张起来。 二人目光所及处,两匹神骏黑马拉着一驾马车破开雨幕,闯入长街。 高行天看着远处疾驰的马车,冷道:“找你的?” 陆无归有些不自然道:“或许……” 马蹄踏破雨水,蹄声敲散雨声。跳跃的水波四绽如花,八只马蹄就像奔在透明的鲜花之上,御者头戴斗笠、身罩蓑衣,他几次抖动缰身,马车已经驰到高行天、陆无归二人身旁。 车夫呼喝一声,两匹骏马前蹄扬起,短嘶一声,马车稳稳停下。车夫是一个六旬老者,他一抬斗笠,双目睨视着陆无归,俨然一副寻上仇家的眼神。 陆无归靠在墙上的脊背微微弓起,他的紧张丝毫不亚于在客栈内与萧温菊对峙的时候。 高行天的态度是一无所觉。 马车近侧的帘幕一开,先闻几声清越脆响,再现一只玉手。脆响在乱雨像挑开了另一道隐秘帘幕,玉手洁白在暗夜中美丽的耀眼。 响动来自玉手腕际的三只碧玉镯子,镯镯相撞,声亦濯濯。伊人玉手曼妙一展,妖娆无比,仿佛凌乱的雨水滴落到她瓷也似的指尖的时候,也在碰发出悦耳的鸣响。 声音竟然会转移,这是高行天的错觉。但这只手好看到高行天愿意相信自己的错觉。 感觉这东西因人而异,车中探出的玉手似乎牵动着陆无归全身的神经,他全神戒备,没有一点男女间的审美意象。 玉手作掬水态,这是一个类似无聊时解闷的动作,毫无威胁。而陆无归死盯着这手,膝盖微弯,身躯前倾,完全是一触即发的状态。看他的神情,彷佛这只手暗藏着比厉啸兰“连心神枪”更可怕的手段。 老车夫兴师问罪道:“陆无归,夫人找你,你可知所为何事?” 陆无归摇头道:“在下不知。” 老车夫眼中怒芒一闪,长身而起。他本坐在车驾上,看似并不高大,不过在车上一站而起就恍若耸立了一座塔,高行天身量就颇高,而这个车夫恐怕比高行天还要高一个头,超过了九尺。老车夫捏着马鞭,昂然道:“卑贱之徒!事已至此你还心存侥幸。把东西留下,再摘下一双招子,可以考虑给你们一条活路。” 高行天浓眉一轩,此人划下门道说你们,就代表自己也要留下一双眼睛。一个车夫就如此嚣张,到底是何门何派这么霸道。 陆无归斜看铁塔样的车夫一眼,又将注意力转回那只玉手,他闷声道:“东西不在,恕难从命。” 老车夫冷笑一声,他显然不信杀手的话。老车夫从马车上一步下跨,就要动手,马鞭在他手中一绷如枪,弹出无数雨末。 车中人发话,“云伯,少安毋躁。” 车中人喝止。她的声音竟比玉镯的鸣响还要清脆动听,车夫称其为夫人,这个夫人的声音竟如少女一般。 云伯一只脚已快触到地面,他的重心也已经倾斜。此时闻言云伯敛足一缩,借腰腹发力就又把重心扳回了车上。看上去他活像一个不倒翁,却是铁塔一样的不倒翁。 云伯这一跨一回,不仓促,无破绽。高手打量高手,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深浅,加上刚才车夫化柔为刚,以鞭做枪,高行天终于承认这个车夫有点门道。 车夫如此,主人又是什么水准? 高行天想难怪陆无归如此紧张,看着那只手,好奇心终于从他内心某个角落复苏起来。 夫人续道:“陆无归,东西现在何处?” 陆无归凝神道:“被李无忧劫走,刚刚。” 云伯失声道:“什么!” 夫人道:“如此来说是我们来晚了?我知道李无忧来了这芙蓉山一带,这一带也算是他能影响得到的地方,不过你拿他做挡箭牌,以为……” 陆无归截道:“在下绝无虚言。” 他与车中人对话能短则短,似乎多说几个字就会分散他的注意,他的精神都在那一只手上。 洁白玉润的手,冰冷幽绿的镯。 车中人道:“你身边找了帮手,可惜重伤在身,算不上战力。你若骗我,追杀你的会立刻再多上两大世家,天下有铸剑的地方就有杀你的剑,有飞舞的暗器就有三分向你,我可保你此行回不到窝中。” 陆无归沉声道:“东西被劫,‘大罗教’‘三清三世’也在场,李无忧离开不久,夫人一查便知,无归一向对自己的言行清楚在心。” 夫人忽柔声道:“窗儿如何?” 陆无归道:“金公子安好,夫人不必操心。窝中虽乱,但不残同门。” “呵,不残同门?他几时变成了你们的同门?你们这种同门又算什么同门?唉,你这孩子。”车中夫人“咯咯”笑了起来,笑如雨敲银铃。 夫人的玉手已经掬满了雨水,此时慵懒一翻,覆水难收,玉手又没入了车中,她幽幽道:“那盒子非是你该持有的东西,它根本就不该流落回江湖,真不知道窗儿怎么想的,竟把东西给了你。也罢,或许当初我们两家就不该造这个东西出来。说是什么信物,说是什么凭证,说是什么姻缘,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梦。” “夫人后悔嫁到金家?”说话的是高行天。他这句话出得很唐突,也很危险。 云伯因为这唐突,眼神阴沉到底。 陆无归暗想高兄你显露高见的时候也先分个场合,现在我二人手无兵刃,你更是重伤,却还要言挑强敌。 夫人不理高行天,就似未听见他的话,只道:“陆无归,你替我捎几句话给窗儿,就说家里我已经劝过了,他爹爹不会拿他怎样,过去闯的祸就算了,惹了事就跑到外边躲着,倒显得金家不大气了。你叫他还是回家吧,有事娘担着,他毕竟是金家的宝贝。”车中人道完这几句,轻叱一声:“追!”那云伯迅疾坐回车驾一振缰绳,两匹黑马长嘶一声,抬蹄便奔。 车动时,车幕轻开一帘细缝,高行天便窥见了一双明眸。明眸一睐,马车已驰,帘幕收敛,而两道寒芒却像伊人不舍的眼神从帘幕里飞射而出。 寒芒如旖思,秋波却杀人。 这两抹暗器如电,直取高行天额前、颔下,两寒芒打到半途现了轨迹后,竟又散成数十道细芒,像是扫进屋檐下的一簇急雨。 陆无归一惊,高行天面对飘忽而至的暗器竟巍然不动。瞬间,暗器就擦着高行天的身体钻入了他周身的墙壁。 转危为安只是顷刻。 陆无归赞道:“高兄好眼力。竟看破这暗器是专门针对后发之势而来,高兄刚才太唐突了,如不是棠夫人急于追赶‘无双门’,真要发难,殊难预料。” 高行天无语片刻,才苦笑解释道:“非是高某眼力好,只是伤体沉重,无法机变。” 陆无归失笑道:“高兄还是这样一无所惧,一无所扰的性格,小弟佩服。” 此时两人感觉依靠的墙壁一轻,轰然一声,着了暗器的墙壁竟垮塌下来,两人从垮塌的屋檐跳到雨中。 小巧的暗器却威力至斯。 高行天面色再变,望着马车消失不见的方向,道:“是唐门独门暗器‘看倾城’,那车中人是由唐门嫁到金家的唐棠?那双手竟能发出这样千变万化的暗器来。” “棠夫人嫁入金家后就逐渐淡出江湖,相夫教子,但这次遇到的确是她。那车夫是金家的老仆‘卷云神鞭’郭伯勋,想必高兄也看出此人厉害,我出不了西北也多半因为金家的阻隔。” “如此看来,我招惹的仇家虽多,但不及你的个个要命。” “所以我才要急着回窝嘛,杀手现了行等于美人破了相,要不得的。” “窝是那里?就是你说的家?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蚂蚁窝’,高兄可知?” 风雨愈急,漆黑的夜空首次划出了一道闪电,苍白的雷殛恍如天公贲起的血脉,电光照得雨中两人衣白胜雪。 第六章蚁窝(上) “蚂蚁窝”!资历较深的杀手没有人不了解这个名字,高行天当然听过。 江湖之中从事杀手这一行当的帮会何以千计,但论实力却以三大杀手组织为尊,它们分别是诡谲的“杀手一家”衣家,激昂的“死士”陆家,还有阴沉的“蚂蚁窝”。 衣家、陆家都是经营数代的世家,传承悠久,世称“衣家僻,陆家孤”,二者理所当然在杀手界占据两强席位,而新贵“蚂蚁窝”则是迅速崛起,细算起来它的成立只有不到三十年。 “蚂蚁窝”发展壮大如此迅速,只因它是一个小镇。 它是一个和“天下第一”有关的小镇。 它是一个专为杀掉“天下第一”而存在的小镇。 江湖高手众多,为争一日之长短常常闹得你死我活。但要问当今武林天下第一属谁,答案只有一个:“武陵山庄”庄主,“夫唯不争”司马穷途! 中原十五州公认的无双无对,只此一人,别无分号。 成为天下第一很难,坐实天下第一的位置更难,身在高处不胜寒,所以司马穷途常说自己不争,若有人愿做天下第一,他可拱手相让。 可是谁愿意用这种方式,用他人相让的方式得到这个称号?这样得来的第一又有谁能服气? 四十年前,坐落于“朱崖”的“武陵山庄”成为中原十五州武林名义上的主人,庄主司马穷途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从那一刻起,前往山庄的访客就络绎不绝,“朱崖”前的“武冢”像是一处圣地吸引着江湖武林的朝圣者。来拜访的有正八经儿的杀手,也有见司马穷途无门而改行的游侠、浪寇、阴谋家,甚至还有野心勃勃的一方霸主。 “武陵山庄”的地位十分特殊,它不同于一般的武林门派。首先,朝廷承认“武陵山庄”的超然地位,御封其为江湖龙首,名义上赋予它统御江湖的使命;其次,“武陵山庄”庄主司马穷途身兼大司马、太傅,军权在握又是皇帝恩师,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攀附巴结的人不计其数,多如星斗河沙。反之同理,想杀他的敌人也遍布庙堂江湖。然而,几十载里数不清的高手好汉拜山访冢,问道论剑,司马穷途却仍然稳坐天下第一之位,“武陵山庄”也依然是中原领袖。 司马仍是那个司马,好多过客来了却回不去了,这原因有好几种。 第一种是信心破灭,不知何去何从。 这些人刺杀不成留得一条命逃回来,但内心已经被摧毁了。去杀司马穷途的人,何以万记,不过大部分都被挡在武冢之外。一小部分潜进了山庄,也被司马穷途的仆人、弟子收拾了。真正见到司马穷途,逼得天下第一出手的,据说四十年间不过寥寥三人而已。 连人都见不到,何谈与之一较高下?来时信誓旦旦,回头何颜见江东父老?只是区区仆人就为之高山仰止,便是归去再苦练百年又如何? 这种人过不了自己内心这一关,他们仰望着朱崖垂落的阴影却倒在自己的脚下。 第二种属于回去必死的类型。 他们隶属于缜密帮会,受到严苛管理。完不成任务就是被遗弃的废物,作为杀人的工具,一旦失去作用就没有了价值。何况某些人还知道组织或多或少的机密事闻,比如是谁付钱指使,是谁在背后许诺交换利益。 这些人不能回去。 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绝对不能。 第三种情况比较特殊,那是来了就没想回去。 这种人比较奇怪,他们勇气十足,甘于接受失败的命运却决不灰心丧气,无论多大的挫败都不能让他们改变信念。而“武陵山庄”对于这种人也很宽容,能不杀的尽量不杀,多以劝诫为主,找个机会就给放了。这些人将刺杀司马当成他们的梦想,靠这种梦想生存的人很少,但不是没有。 除了以上这些人,还有第四种人。 这种人最晚出现在武冢南面的蚂蚁窝小镇,他们是慕名而来的定居者、避难者、淘金者、追杀者。他们加上早前逗留在“武冢”附近的各色人等一齐搅拌出了一个小镇。 这是一个属于杀手的小镇。 这是一个希望随时燃起又随时破灭的小镇。 这就是蚁窝小镇的诞生,也是新晋杀手组织“蚂蚁窝”的由来。 要将高行天分门归类的话,那他无疑是第四种人。有过巅峰但迅速沦落,重出江湖却独木难支。尽管是第四种人,高行天却怀着近似于第三种人的心境。当陆无归提及“蚂蚁窝”的时候,他心中第一个念头不是找到了暂时的避风港,而是萌发了一个更加疯狂的想法。 我是否有一天能杀掉司马穷途呢! 他因为这个想法跟随陆无归遁走蚂蚁窝,奔向这个毗邻武冢的小镇。 高行天和陆无归隐藏行踪,日夜兼程。“大罗教”和“无双门”不再把他们当成重要目标,但索要两人性命的大有人在。借着两大帮派掀起的声势,杀他们的人只多不少,逐渐竟形成了一股追杀的潮流。 有人会问:“为什么追杀他们?” 答案是:“废话!大家都在追杀,如此良机,为什么不分一杯羹。” 某样东西一旦形成了潮流,就是很可怕的事情。这意味着做这件事情时不需要考虑后果,只要跟风就行了。 大多数人奔着高行天而来,因为其出道较早,赏金高企,往日更是高调行事,仇家大把。而陆无归则似乎没有什么显赫的战绩,虽然他也干掉过几个硬茬子,但突出的事件无一例外都是和别人联手做成的,而且绝命的手笔都不是出自陆无归。 高行天、陆无归的境遇只怕比当初各自一人时更为艰险。不过他们终于熬到了头,两人一踏入“蚂蚁窝”的地界,追杀的人就再也不敢靠近。就像贫民望着公主知道高攀不上一样,二人一入“蚂蚁窝”,追来的人已知再无杀死二人的机会。 蚁窝小镇很普通,仅有的一条长街街面整洁,布置得当。沿街酒楼、茶馆、当铺、铁匠铺、布铺、青楼一应俱全,该有的基础行当几乎全有了。 不过高行天观察半天发现,小镇独缺赌场。他转念一想,作为一个小镇,如果再有赌场,也太奢侈了。 一路逃亡至此结束。 高行天寻个面馆,饱餐一顿就猫在客栈蒙头大睡。 这次再没有噩梦,高行天醒来时坐在床上反省,除了刀不在手,其他都好的不能再好。 算到今天,五色宝刀已失了很久,然而高行天却感觉像是丢在了昨天,那是一种极度惆怅的感觉。 五色并不仅仅是趁手兵刃,更是值得信任的伙伴,五色在手,高行天便感官活跃,战意油然而生。长久的羁绊被割断,无法再寄情于刀,这让高行天心头空荡荡的。 空空的还有肚子,高行天又感觉到了饥饿。 对于饥饿,高行天从来后知后觉。除了对酒有点嗜好,正常饮食只是他保持巅峰状态的工序。 他开始想念初到小镇寻见的那个面馆。 所以当陆无归来客栈找他,问道:“高兄,你需要一把刀吗?” 高行天回答道:“不,我需要一碗面条。” 陆无归一愣,然后两人同时大笑。 陆无归从身后摘下一把新刀,递给高行天。他配了新剑,也给高行天备了新刀。 高行天拔刀,只拔出一半,利刃的光芒还没完全显露他就收了刀。 “怎么,高兄不满意,嫌它不利?这把自然比不上高兄先前的五色宝刀,但也很是难得了,小弟特意为高兄挑选的。” “非是因它不利,这是口好刀,我相信陆兄弟的眼光。只不过……”高行天语意一转,摇摇头道:“我用刀,第一讲究的不是锋利,而是感觉。对此刀我没有感觉,所以再利也是无用。” 陆无归郑重道:“高兄,你今天就会见到‘蚁王’,到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带上一把刀总是好的。” 高行天已对“蚂蚁窝”有所了解,“蚁王”即是“蚂蚁窝”小镇之主。入镇需要得到“蚁王”的首肯以及通过一个秘密的仪式,方能加入。 陆无归显然在小镇身份不低,能够直接和“蚁王”联系,他推荐高行天入窝,高行天立刻就得到了接见,他带高行天进入小镇,高行天一路畅通无阻。 高行天最后还是没有带刀。 利刃留在桌上,深藏锋芒。 他们来到昨天的“尤记面馆”。 来吃面的是高行天。陆无归已经在家中吃过了,他已经养成自给自足的习惯,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接触外面的食物。这个习惯从小就培养起来,如今根深蒂固。 面馆只做牛肉面,一碗面要二十文钱。 这里没有点餐的选择,面的样式全凭师父的心情。放桌上的是什么,完全看厨师的心情。面式有烩、炸、拌、烧、煮等等,但不管怎样,即算在寒冬给你对付出一碗凉拌炸酱冰雪牛肉面,你也得笑纳。因为镇上面馆只此一家,面馆厨师也只此一人,你没得选择。面馆老板兼着厨师,他照样也是杀手。 高行天听说面馆老板是当年有名的一桶杀手。如果说高行天可算陆无归半个前辈,那么一桶杀手尤量感就是高行天前辈的前辈。 尤量感当年在杀手这行风光无限,出手一次的代价相当于一桶黄金,是以被称作一桶杀手。也有人说他的绰号是根据兵刃而来,尤量感的武器就是一只铁桶。沉重的铁桶抡起来像是一把巨锤。打斗时,可用桶身接暗器,以桶把夺兵刃,诡变奇出。 片片白面落入热锅中,当年显赫的杀手如今与面为伍。尤量感成名的兵刃“江山神桶”已没人见过,有人怀疑面馆的垃圾桶就是当年的神桶。 面馆里人人都与陆无归打一声招呼。高行天与陆无归挑了中间一桌坐下。 角落里坐着一个面白眼狭的汉子,他张口问道:“陆无归,他就是八十一?” 陆无归微笑,却不回答。众人都向高行天看过来,他们看高行天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货物,打量此人是否奇货可居。 靠窗位置的一个圆脸汉子笑问道:“这次陆爷看好谁?” 圆脸汉子一笑之下眉眼的弯垂就挤得两腮鼓起,显得很是讨好。 陆无归也不答。 有人冲圆脸汉子喊道:“吴敬启,你一次也没看准过,这次想从陆无归那里探探口风也是白搭。告诉你了,他赚什么?你爷爷叫的再亲,也是没有用的。” 说话的人在高、陆两人身后,他身上套着狐袄,正用手拄着脸斜眼望打量着高行天。 陆无归并不看那人,只冲着那圆脸汉子一招手,温和的道:“吴敬启,你过来,我照顾你一次。” 吴敬启喜出望外,表情露出难以自制的夸张形态,乐得连眼睛都快鼓出来了。 狐袄汉子见他滑稽样子,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陆无归在附上前来的吴敬启耳边暗语几句,吴敬启听完神色一振,向高行天竖起一根大拇指,匆匆走了。 面馆其他人从吴敬启的手势中读出了信息,看高行天的眼神格外凝重起来。 桌上一响,面来了,浓汤酱肉的刀削面。 高行天先喝一口面汤,就提起筷子把面往嘴里扫。 面馆的老板、厨师、小二都是尤量感一人,他叉腰见高行天狼吞虎咽的吃相,颇为高兴。 旁边另有人叫道:“尤老板,吴敬启去钱庄取钱了,您老不押一注?” 还有个干瘦青年叫道:“哟,我吃的凉拌面,他却喝热汤!尤老板,这可是大冷的天啊,你对不住我几十年如一日的光顾啊。” “看不见的赌局老夫从来不押,再说老夫一个终日下面的可没什么闲钱,年纪老咯,不和你们小子凑热闹啦。”尤量感悠哉悠哉的找个空位坐了,他宽面肥耳,一脸惬意,不禁又调侃起叫苦的那人,指着笑骂:“小路子,你这个小兔崽子,嚎什么嚎,下次给你整碗更带劲儿的冰镇面!如何啊?也快下雪了,让你尝尝鲜。哼,敢跟老夫抱怨,想吃热汤面,你有让老夫满意的吃相吗?老夫可是看吃相给面的,你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只适合一辈子吃冷面,对,就是你现在这个哭丧样子,一点没错!” 被称做“小路子”的干瘦年青人愁眉苦脸,软弱无力的捧着面碗。 狐袄汉子笑道:“尤老板说笑了,当年您的威风谁不知道,‘江山神桶’一统江山。那可是一桶又一桶的赚金子啊,俺王不破可是想想就眼馋。” 这个身披狐袄的汉子叫做王不破,并不是专职杀手出身,而是一个有名的大盗。此人贼胆极大,有一次竟跑到皇宫去偷窃,以大内之严密也让他得了手,不过事发之后他被搜逼的没辙,千方百计加入了蚁窝。 尤量感叹道:“小子,你别惦记。当年我挣得多,花的也多。人不风流枉少年,一旦风流枉老年啊,老家伙现在能糊个口就不错了。” 王不破撑个懒腰,道:“吴敬启这次还要输,某人发了善心也救不了他的霉运。” 尤量感诧道:“你这是连陆小哥的眼光也怀疑?” “不是我不相信陆爷。”他瞟着高行天道:“陆无归出门在外,对这次入门仪式看的太简单了,现在就是‘神杀手’也未必能过关。” 陆无归微笑道:“不论是谁,最后剩下的必然是高兄。” 王不破长身而起,“你的眼光我相信,不过前几天白爷和霍爷罕见联袂回窝觐见‘蚁王’,你知是何事?” 陆无归微笑不语。 “白爷、霍爷也是回来荐人的,血蚁之间是不可能共存结盟的,这种做法已经是暗中联手了,你就不着急?”王不破挤眉弄眼,颇有言下之意。 陆无归淡淡道:“我们之间除了死亡之外不存在秘密,我们仨可比亲兄弟还要亲近呢,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但只要不破坏血蚁之间的游戏规则,他们怎样做,我并不感兴趣。” 高行天吃得额际冒了细汗,旁人说什么聊什么,他全然没有兴趣。 王不破眨眨眼睛,带着失望踱出了“尤记面馆”。 蚂蚁窝根据刺杀、刑罚、护卫、生产服务等需要将镇民分为兵蚁、玄蚁、巡蚁、工蚁四种,再加上直接供蚁王驱使的黑蚂蚁,合计五种职阶,在这五种蚂蚁之上、蚁王之下,存在着两个独特阶层。一个是蚁王名义上的伴侣蚁后。蚁后是蚁窝仅次于蚁王的存在,她在某些特别之处的影响力,独立而强大,甚至连蚁王也无法干涉。另一个就是蚁王的候选者血蚁,现存血蚁数量有三,分别是白追、霍离生、陆无归。 蚂蚁窝的必要入窝仪式称为试炼,试炼根据蚁王的指令不定期举行,申请入窝的人数达到八十一个的时候,试炼的强制启动条件随之达成,每一次试炼只会诞生一名新成员。试炼是单纯的生死淘汰,同期对手决定了试炼的难度。高行天恰好排在本次试炼第八十一号。 陆无归面上不变,心中却是悸动非常。他晓得王不破打着兜售情报的主意。昨天抵达蚁窝之时陆无归就收到线报,白追、霍离生推荐了一线飞剑郎永绝入窝,郎永绝在杀手通缉令榜单从未掉出前五,一线飞剑入窝绝对是大石投湖击起千层涟漪,要知杀手通缉令榜单根据悬个人实力、恶劣影响、赏金额度等系数进行排名,刑部负责下发,每年更新一次,此榜本与江湖无关,但传到江湖这个是非之地就成了炒作对象,甚至出现了非官方修订的月榜。惩恶扬善的大侠视榜中人为必除目标,初出茅庐的侠少也以擒拿榜上人物为荣,榜上杀手更因常年逍遥法外而身价倍增。这张通缉令亦有一个特色,那就是榜单前十位杀手几乎数年间都不会怎么变动,基本就是那几位常客,顶多相互换换位置。陆无归深知杀手通缉令前五的份量,他目前亦仅仅位列榜上二十三名,高行天巅峰时期则位列第九,堪堪进了前十,但落魄杀手期间排位大跌,如今虽因刺杀厉啸兰声望急速回升,但也还够不到前十的边。 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新近刺杀了朝廷大员的顶级杀手也要投入蚁窝?是真想入窝还是图谋什么?为何水火不容的白追、霍离生会联名推荐此人?以郎永绝的实力,即使被朝廷追得走投无路,“蚂蚁窝”也并非他唯一的选择啊。 第六章蚁窝(中) 陆无归思量间,高行天已把最后一口面汤嗖噜进嘴,咕哝赞道:“好吃,流汗。” 高行天用手在脑门上比划着。杀手额际生出了细微的汗珠,瓷碗则挂着的油珠,两者一个清,一个亮,高行天酣畅的面上却同时挂着这两种表情。 常人喜好浮夸之言,厨师却更满意食客的吃相。 行动的表达往往先于语言,真实过语言。 尤量感对高行天的吃相印象颇佳,老厨师望着用手在脑门比划的人,懂得了高行天的意思,于是他问:“你不再流汗是在什么时候?” 高行天呼出一口气,想了想道:“是杀风不免之后。” 杀手的问话,只有杀手才懂。 尤量感道:“水路风烟的好手极多,风不免是南疆总领,那边虽然不是水路风烟的重心,但能派去主持的也自然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杀了他的确可以名动天下,处乱不惊。” “那一次为了等到机会,我潜伏太久导致身体僵硬,一刀之下风不免还有余力还击。肋下被他犁云手伤到,凤不免的手可是断筋碎脉的,我躲在提前选好的避难所,足足躺了一天一夜才能动弹,险些送命。”高行天站起身来喃喃道:“从此以后,我就很少流汗,因为血流多了人就会懂得控制自己,不得不控制自己。” 尤量感道:“你现在能随时保持冷静?” “只是不流汗,心态平和一点,但也只是大多时候而已。有时想到某些人、某些事,心中都流了汗。” 尤量感饶有兴致的追问:“譬如?” “杀司马。” 尤量感一震,高行天留下二十文钱,随陆无归出了店门。 刺杀司马穷途! 尤量感是杀手小镇的老一辈开拓者,杀司马这种话他许久没有听到了。现在镇中的杀手听到“司马穷途”四字就会露出五雷轰顶的惊惧表情,杀手丧胆最为可悲。有些事情希望渺茫,并使你承认自身的失败。但如果连想都不敢想,无异于一败涂地。 杀司马,呵,杀司马! 尤量感想自己是什么时候不再做这个梦的呢? 高行天、陆无归出了“尤记面馆”直奔铁匠铺。 陆无归坚持要买刀。 高行天一脸轻松,无所谓。似乎丢了“五色”,天下无刀,再没有什么能让他看得上眼。 陆无归再次提点道:“见过蚁王,摆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场杀戮,就算你有刀,最后也会砍到卷刃,这次试炼非同小可,绝无假作。” “你怀疑王不破的话?” “白追与霍离生怎么可能联手推荐郞永绝,王不破这样说,是他还不了解我们三人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蚁窝的铁律是窝内不可相残。你们三人在窝外呢,就没有斗过?” 陆无归道:“我们三人在窝内也是可以动手的,只不过谁都不是白痴。蚁王不插手的话,什么铁律都是空话。我们三个相处日久,大约知道对方的实力。任意两人相争,都是第三方渔人得利。” 高行天道:“王不破又是替谁传的话?” 陆无归不答反问:“对上郎永绝,你有几分把握?” “生死?”高行天听到这个名字,眼睛闪现精芒,语气显得异常慎重。 “不错。” “你说‘试炼’就是一场杀戮,这意味着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加入蚁窝?如果郎永绝也在这场试炼中,那么我们必须要分出生死?如果两败俱伤,又会如何?”高行天领悟的很快。 “最终留下的必须是一个人。蚁窝会等,一直等到试炼场分出生死,或者双双死去。”陆无归的回答很冷酷。 高行天忽道:“你对上白追抑或霍离生又有几分把握?” 陆无归想了片刻,展颜笑道:“是我多虑了。” 生死不是空谈。 “刀不顺手不如无刀,拖着把不顺心的,心气就不顺。”高行天认为这里根本买不到他想要的刀。 陆无归立刻道:“那是金家的铺子。” 高行天听了这话才同意去看看。这其中好奇心占了多半,金家的兵器打造和机关布置堪称天下一绝,蚂蚁窝竟然有金家的店铺,这太稀奇了。 小镇没有高过二层的建筑,江湖盛传蚂蚁窝的深度都在地下。小镇经营数代,地下工事纵横,四通八达比真正的蚁窝亦不遑多让。 高行天脚踩踏实的青石小路,感受着蚂蚁窝的风光,只见矮矮的房屋衬得苍天很高,云朵因为遮着日头透出丝丝暖意,已是深冬,小镇放眼望去到处是寒冷的色调,本该热火朝天的铁匠铺也熄了火。一个年方弱冠的公子耷拉着脑袋坐在门口,身体歪斜,两袖看来就像是风中的陈旧对联。 “这就是金家的店铺?怎么连个打铁的都没有。”高行天不是失望而是不信。 陆无归笑道:“有名气的都不能看表面。打铁的没有,掌柜的却在这。” 高行天指着那垂头丧气的小公子,道:“这人是掌柜?” 陆无归点点头,温声道:“金公子,陆某来了。” 金公子一摇冠带,不抬头,只闷声吭气的道:“刀不是托人送给你了么,这里没有像样的炉灶,铸不了好兵器。不过,我给你的那把刀还是勉强可以用的。”他像是活在寒冬的杨柳,生气全无。 “那刀人家看不上眼,所以再来麻烦你一次。” 金公子猛地抬头,怒道:“什么?看不上?这人懂不懂刀?那虽是一把烂刀,可只有金家人才有资格说他烂!” 陆无归向高行天笑笑,他对金公子突变的态度习以为常,陆无归反向暴躁的金公子一揖。 金公子本是骑在板凳上,此刻忽而一跳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陆无归疑道:“你,你,你有点怪……”他连道三个“你”,连退三大步,不悦续道:“你没事你拜我做什么,你这样准没好事,我告诉你,现在我不欠你。”金公子嘴上强硬,动作却慌张,他离家出走分文未带,一直都是陆无归周济着他大手大脚的开销,吃人嘴软,用人手软,细说细话起来他总觉得寄人篱下,矮人一头,然而形势使然,他也没能力离开这里。 陆无归语气柔和道:“寒窗,你即使欠我,那些旧账也从此一笔勾销。” 金公子金寒窗眨眨眼,摇头道:“不对,不对。” “这有些银两,公子拿去先用。”陆无归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递上前来。 债主上门,不要钱反送钱。 金寒窗“哇呀”着不接银票,心里憋的想吐血,叫嚷道:“有什么事情快说,他娘的,要逼死我啊!莫非是我家里的事情?快说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陆无归挠挠头,道:“我这么出去一趟当然给你捎回点家中消息,但我首先要跟你说的并不是这个。” 金寒窗皱眉道:“那是何事?” 陆无归看定金寒窗,严肃中带着歉然,赔礼道:“寒窗,对不起。我把盒子弄丢了。” 此话一出,金寒窗立刻呆住了,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继而公子哥的面色由木然变为铁青,一扭身进了屋子。铁匠铺的木门被“咣铛”一甩,震在一起。 高行天一直冷眼旁观,此时道:“可以走了么?” 陆无归道:“还没完。” 吃了闭门羹还不算完? 铺门紧闭,内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有人在里面翻箱倒柜。果然不一时,屋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踢开。金寒窗面带杀气冲了出来,除了杀气他还带出一把伞。 伞是黑伞,伞式看起来也很普通,但是质料并不是寻常油纸,薄薄的黑更近于铁色。 金寒窗一言不发,擎伞朝陆无归奋力一挥。 攻击一旦启动,这伞就不再像是伞了。 黑伞伞盖于抽挥中绽放,然而,它一打开就停不下来。伞盖如被狂风吹捋,完全反折,伞骨瞬时并拢成一条直线,伞盖伞柄相连如同长枪。更为奇特的是,这仅仅是最初的变化,只见伞盖不断打开,反折,并拢,极为快速的重复着这个过程。 怪伞节节高节节长,已经长如旗杆,完全就是一杆攒射的伞枪! 伞枪在金寒窗手中一挺,直扎陆无归小腹。这伞状兵刃说长就长,伞尖锐利,突兀的一扎声势骇人。 陆无归向后连翻数个跟头,一跃至身后的屋顶,遥声道:“我也不想搞砸的。寒窗,你把锦瑟伞收了,我传几句棠夫人的话给你。” 锦瑟伞一击不到,颤动不休,如玄蛇吐信,如龙骨震怒。 金寒窗恼然道:“你他娘的放屁!当初是怎么说好的,口口声声说用用就还,现今呢?你终究还是把盒子丢了!你知不知道这盒子对我有多重要!陆无归,你是存心啊!早知这样我死也不找你借银子。” 陆无归道:“没那三千两,你怎么给青州府怡香楼的小芙赎身?” 金寒窗面上一红,强叫道:“闭嘴!快说我娘说了什么?” “寒窗,我是闭嘴呢?还是快说呢?” “闭嘴!我叫你快说!” 陆无归笑道:“你娘的话,我这样喊给你听,镇里任谁都听见了。好兄弟,凡事好商量,先把兵刃收了。” 铺子周围已有人远远的驻足相望,金寒窗不得已恶狠狠地一扭伞把。伞盖不断收张并拢退回,花开花谢般转瞬就变回一把寻常黑伞。 陆无归来到金寒窗跟前,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寒窗,盒子虽丢了,你娘却已经原谅了你。夫人说随时欢迎你回家,你爹也不会怪你。回去吧,盒子将来我定会再给你夺回来。” “盒子都丢了,我怎么还有脸回去!你嫌我闯的祸还不够大吗?夺回来?以为我白痴吗?以你的身手还守不住盒子,抢走盒子那家伙的强大岂不是显而易见!”金寒窗气道:“再说,我不想回去。我众目睽睽之下击杀朝廷命官,武陵山庄都要拿我,家里怎么能护得住我?回去岂不是给他们添麻烦?” 陆无归道:“难道你要在这里躲一辈子,做个杀手?” 金寒窗左思右想道:“反正我不能回去,而你,请记得现在是你欠我,今后不要再对我挑三挑四的!” “额,我欠你,我欠你行了吧。你再给挑一把刀吧。” “好你个无赖,怎么好意思又提出要求。刀?谁用?” “他。”陆无归把高行天一指。 金寒窗打量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汉子,愠道:“就是他看不起我的刀?那我不会再卖他刀,金家不和不识货的人做生意。” 高行天忽道:“你的刀太差,砸了金家的招牌。” “什么?啊哈哈……”金寒窗讥笑道:“就你也配评刀,因这里炉温不够高,铁石不够好,干活的铁匠也都是二流货色,所以那把刀的确不算上品,不过方圆千里之内你就是上了武冢也买不到这样的好刀!” “给你上好的条件,你也打不出好刀来。看你的手,细滑的就跟小葱似的。好的铸剑师无不是自己亲自上阵,挥汗如雨的汉子。如你一般指手画脚,让别人代工,怎么能炼出好刀?” 金寒窗叫道:“那是本公子寻常不愿意动手,一般器件我可没兴趣。再说,你怎知我不亲自动手铸器?” “因为你嫩的像个娘们,还是刚断奶的。”高行天说这句话时别着脸,连看都不看金寒窗。 金寒窗勃然变色,孤傲的他因高行天的一句话,暗地里连自己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也恨上了。 他一怒之下就要再次出伞。 陆无归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但这两人性格不相投,一旦斗起来就不好收场。 金寒窗不管这一套,狠狠道:“你放手!让他见识老子的厉害!竟敢说老子是娘们,待会却要看谁哭着喊着告饶。” 陆无归道:“你不能对他出手。” 金寒窗怒目道:“为什么?” “因为他是杀手。” 金寒窗怒笑道:“杀手?这镇子上的有几个不是杀手!杀手怎么了……” “的确都是杀手,但他不同,白追你见了吧,他比白追还要纯粹,你若动手,没有胜负,只有生死。” 第六章蚁窝(下) “你是说那老头?被我当众辱骂却不敢动手,出了镇才扬言叫嚣即算破了窝规,再回镇也要诛杀我的那个白胡子老头?” 陆无归点头,这心高气傲的世家公子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初来的时候金寒窗就对白追吹胡子瞪眼,话语尖刻,几乎让白追破了窝规当场动手。 白追、霍离生与陆无归同为血蚁,是蚂蚁窝的顶尖人物,金寒窗想了想白追,再看看高行天,好一番比对,不过高行天负手四顾,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金寒窗肚子里的一把火就怎么也熄不下来。 这人竟敢看不起我?他凭什么?子是金家嫡传的三公子,你又算那来的草贼?看不起我也罢了,连我家的手艺也要侮辱,今天非要让你见识下小爷的厉害! 金寒窗寒着脸看着陆无归,陆无归的眼神很凝重。对峙之下,金寒窗松口道:“你放手,我明白了。”他正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内心的怒火在烧,但是面上先压着。 陆无归缓缓松手。 金寒窗冲他一笑,笑容温文。俊俏公子笑起来更加好看,如同料峭寒冬里的一朵吐蕊孤梅。可他笑到一半,薄唇就带了恨意。陆无归一惊,金寒窗已经带着恨意冲了出去,他飞纵而叫道:“老子管你是谁!” 陆无归伸手一抓,只捏到金寒窗的衣角,金寒窗竟如此执拗。 高行天转了头,眼神冰冷! 陆无归知道金寒窗的能耐,这世家的公子哥确实有两把刷子,一般的江湖高手也难斗得过他。不过高行天岂是一般高手可比。金寒窗就是用上独门机关也是白搭,根本弥补不了实力的差距。并且陆无归深知高行天的个性,这个人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杀招。 当初他把金寒窗带到蚂蚁窝,金唐两家都是知晓的,金寒窗若在窝中出事,他与金家、唐门的梁子就结定了。并且“蚁王”让他负责金寒窗的安全,他也不能负命。 不过隔了一霎,陆无归又有什么办法,他追也晚了,高行天是可以一合定生死的人物,陆无归希望高行天不要出手太重。 出手极重的是金寒窗,这次“锦瑟伞”不化枪不怪变,伞盖一开一颤,几十条伞骨就激射而出。 他发暗器! 陆无归与金寒窗打交道日久,也不知锦瑟伞还能发暗器! 金家的机关令人匪夷所思。 高行天对锦瑟伞一无所知,初时一见这伞的怪异,杀手的天性就使他格外警惕。这伞能长击他也不靠近相搏,高行天仿着陆无归,在金寒窗一纵而上的时候他反而后退。 锦瑟伞激射而出的伞骨异常锐猛,如果近距离逢上绝难抵挡。离得远了,沉重的伞骨就逐渐失了威势,高行天一退之下,避开了这一击。 金寒窗还欲再搏,陆无归已不给他机会。陆无归阻在金寒窗身前,扬声道:“金公子脾气就是这样,高兄休怪。” 金寒窗横眉道:“我脾气怎样?” 高行天道:“陆老弟,我对这个层次的人不感兴趣。”说完,高行天用手指下金寒窗,然后手掌比量着高低,以此来代表金寒窗与自己的差距。 金寒窗见高行天手掌上下起伏,最终压在最低的位置,作色道:“你这贼厮,竟敢瞧不起人!” 高行天不理他。 他的确看不起金寒窗,他也不掩饰他的不屑。 阻在二人中间的陆无归忽望着右方街口,轻声道:“高兄,时候到了。” 铁匠铺右边小街是个长坡,坡下有数人扛着一口箱子正缓缓上来。 箱子黑漆狭长就像是一口棺材。 高行天心中一凛。 金寒窗也看得一愣,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试炼仪式。 抬长箱的队伍有九个人,抬着棺材的八个人的嘴上都咬着一枚长钉。单独一个黑衣人领在队伍前面,黑衣人的面上也罩了一帘黑巾,只露出两只眼睛,他冷声唱道:“八十一号,请君入箱。” 高行天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蒙着眼睛。他辨不清东南西北,因为他在一口箱子里。就像是一件行李,他被运走了。 八枚长钉将箱盖钉得死死的,箱子没有留透气孔。要问这是箱子还是棺材,只有钻进去躺着的人才晓得。 一路行去,抬箱子的人竟倒了九拨之多。 有吴敬启在第四拨,王不破在第七拨。能来抬箱子的都是在镇中深得重用的人,每一次接应都多一个黑衣人。第一个黑衣人一直领行,直到凑足八个黑衣人,他们才一起抬着箱子进入镇中心地下入口。 地底才是真正的蚁窝,领路黑衣人乃是一只黑蚂蚁,是蚁王的绝对亲信。 陆无归不在抬箱子的人中,他绕道而行。 即将见到蚁王,高行天心情异常平静。 黑暗的箱子里,过往的一次次惊险刺杀都在脑海里浮现,那时他独来独往,神行无迹。 一个人一把刀能在江湖上做到什么地步,高行天认为已经达到极致了。 他每杀死一人都几乎导致一方地域势力的重组,譬如风不免之与天下水路风烟会,譬如厉啸兰之于无双门。 树大招风,盛极而衰。江湖浪涛汹涌,他必须找一个支点。 原先的时代过去了,不能贪恋神杀手的荣光,他想要超越过去。 如果能在蚂蚁窝立住脚,有了一个坚硬的壳,高行天暗想,又能达到什么高度呢? 有没有杀掉司马穷途的可能,终结这个小镇存在的意义? 一阵光刺进箱子里,打断了高行天的思绪。 在黑暗中呆久了,粗糙的火光让他的眼睛略微不适。 到了。 “高兄出来吧。”听来竟是陆无归的声音。 棺材一样的长箱挪开了盖子。空气不再稀薄憋闷,头顶是一片岩石代替了天空,耳畔传来水滴落在石头上的声音,清脆又带着回响。水声仿佛化身一个甜蜜的梦,在幽静的空间里撞来撞去,找不到出口。 身处一间石室。 这里是地下吗? 高行天攀着箱子两沿坐起来,然后他便看见了一个人。室内还有其他人等,这个人也不在高行天目光的正前方,但是高行天出棺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他。 有一种人永远鹤立鸡群,木秀于林。高行天望到的这个人就是。 这位趺坐石台,浑身缠着绷带,就连面上也不例外。身体唯一露出的部位只有嘴唇和两只眼睛。即使这样包扎,几处伤口的血水还在向外渗染,数处长条白布已经泛着微红。 吸引高行天的并不是这个人伤得如何的惨,吸引他的只有一点。 这是个绝对的高手。 即使伤成这样,此人依旧深不可测。伤者的眼睛深邃而幽暗,只要多看这眼睛一眼,就会觉得天地都化成了一团漆黑。 不用介绍人点醒,高行天便知道此人是谁。 蚂蚁窝之主,蚁王屈洒。 这个名字对于高行天来说如雷贯耳,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仰慕这个人,视他为传奇。 因为江湖一直盛传屈洒是逼得司马穷途亲自出手的三名刺客之一。 刺杀司马的杀手如过江之鲫,但让司马穷途亲自出手相拒的只有三个人。而这三个人的状况是一个丧了,一个降了,一个重伤逃了。 屈洒就是那个重伤逃走的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屈洒开口了,蚁王的声音听起来竟是十分悦耳的。 十分受伤的身体,百倍好听的声音。 屋内只有四个人。 屈洒、高行天、陆无归,再加上后面桌边还坐着一个食量惊人的女人,桌子上食物堆积甚至遮挡了她的面庞。 高行天闻言不经意的耸了耸眉毛。 屈洒见状,淡淡续道:“你在想我是如何刺杀司马穷途的。” 高行天心中所思正是此事,他遥想那会是如何惨厉的一战。 “不过你错了。江湖上的传言都错了。”屈洒嘴唇勾出一丝笑意,道:“我并没有见到司马穷途,我是伤在他关门弟子孟千回剑下。” 高行天一愣、一震、一敬。 江湖虚言使他错愕,武冢的强大让他震惊,屈洒的毫不掩饰让他钦佩。他沉声道:“孟千回虽排行第三,在司马穷途的弟子中辈分最末,但传言他的武功修为、悟性却是最高,被江湖公认为司马穷途的接班人。蚁王与他对上,不异于决战年轻时期的司马穷途。” “喔,你不失望?” “我失望于江湖传言,但尊敬蚁王的气度。”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但一个秘密只要有第二个人知道就不再是秘密。我这件私事不知怎地竟然没有泄露出去。” 高行天道:“没有人喜欢深究洒脱之人的秘密。” 屈洒道:“你认为我洒脱?” “蚁王能在武冢杀进杀出,岂止洒脱。” 屈洒笑了,他笑起来的声音像是发出长鸣的乐器,古怪而好听,不过满身伤患不能久笑,他喘息几口,转头径向陆无归道:“小六,你说我洒脱吗?” 陆无归低首道:“窝内都传蚁王回来时,愤恨欲狂,夜夜呕血。” “这就对了,我不洒脱。我是气量狭小之人!所谓的洒脱,那是逼不得已,强撑给外人看的。杀不到人,办不成事,我就不舒服,不痛快,可自怨自艾也有个时限。时限一过,任何人都会变得洒脱。”屈洒重重的重复一下,“任何人!没有人例外,高行天,你说是不是这样呢?” 高行天道:“的确如此。但那是杀不到人,办不成事。可有些人未必杀不到,有些事只要坚持也未必做不到。” 屈洒道:“我们各说了一半一半。你很有意思,小六赞许你,一点没错。你雄心壮志,但并不鲁莽。” 高行天道:“陆兄弟是谬赞了,高某一无所长,只会用刀。” 屈洒略微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屈洒只是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嘴唇在缓缓噏动,一字不差的表达着。 陆无归一直低着头,恭敬侍立在屈洒身旁,是以观察不到屈洒的动作,而且屈洒无声的话也不是说给他听的。高行天看着屈洒的口型,却一字不差的将意思读懂,杀手要读一个人的唇语实在是太轻松了。 屈洒是说:“你认为他错了?他只是在奉承你?” 这是一句哑语,本不用回答。高行天却朗然道:“是的!” 后方的女人侧身瞟过来一眼,这双眼睛虽然美丽,但神色是空洞的。 第七章未还 屈洒柔声道:“你要加入蚂蚁窝,成为一只蚂蚁?” “不错。”高行天语意决然。 “理由呢?虽然你的介绍人是小六,但我还是要听听你的理由。我需要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江湖飘摇无根的人如同荒原野狗,终日遭人逐来赶去,即使呲着牙偶露峥嵘,却不如那些摇尾乞怜的卑污者瞬息所得。这里叫做蚂蚁窝,众人皆是蚁般贱命,但是活着有归属,有寄托,有希望。窝北就是武冢,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里更接近杀手荣耀的地方,所以我觉得在这里做蚂蚁比在外做野狗要好。” 高行天的声音是一贯的冷漠,但这段话说来前半段哑,后半段冰。话音似块寒冰在震颤中破裂粉碎,有一种直达内心的动人真诚。 屈洒缠着纱布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幽暗的眼睛却是连眨几下。 陆无归目光下视,他虽是血蚁,但若要在这个场合发言还差点分量。 至于最后面的女人,她坐在石桌旁,一个劲的吃,像是灾荒之年的幸存者。 女人极少有这种吃相,尤其是如她这般身材曼妙的。 女人很原始的大口吞咽,偶尔还用红唇咂着手指上的油渍,尽管这女人如此饕餮,却不显得鄙俗,姿态自然流露出一种媚态,食欲烘托着柔媚,撩人魂魄,看到她的吃相,不禁就会使人联想到性欲。 高行天一番话后,女人放慢了节奏,似是吃得差不多了。石桌堆积的肉骨像一座小丘,对比她的优美身材,若不是亲见,大概没有人会知道这竟然是一个暴食者。 屈洒淡淡道:“野狗一旦有窝,它的牙齿还能保持当初的锋利吗?” “蚂蚁的牙越来越利,野狗的齿越磨越钝。” “你会把这里当做你的家?” “不错。” “你可知蚁窝的戒律?” 高行天沉声念道:“举凡蚁窝之人,须遵三章五律。窝外行事不究,窝内有法三章。三章名曰,其一违背蚁王,死罪;其二扰乱蚁窝,死罪;其三故意杀伤他人,死罪。蚂蚁应信奉五律,不自私、不相残、不背叛、不结党、不迟疑。” 屈洒起身断言:“准许高行天加入试炼,如果存活,可为兵蚁。高行天,我们已经好久没有新的成员了。” 炼就是去掉杂质,现出真身。蚁窝试炼即是杀戮战场。一次仪式炼出一只加入的蚂蚁。 陆无归面现难色,犹疑道:“蚁王,最近三批试炼者都是八十一人亡尽,以高兄的身手也要参加试炼吗?试炼可有更改的余地?小六以为,八十一人的大试炼实在过于严苛了一点。” 屈洒无情道:“立下的规矩断无更改的余地,试炼照常开始,事不宜迟。” 陆无归道:“那金公子如何处置,难道也参加试炼吗?” 屈洒道:“金寒窗是我们的贵宾,不算入窝的试炼者。格外收容不算破例。” 水声滴答,陆无归不再进言。 屈洒走到石室南墙,用手在墙上一拍,“扎拉”的响动,石壁出现了一道石门。屈洒头也不回的道:“蹑儿,人交给你了。小六,我们走吧,还有事要你办。” 陆无归道声:“保重。”然而他欲走还留,凝重的看着高行天,叹了一口气道:“哎,叫你出门不带刀。”话语间跟着屈洒入了石门。 室内只剩下高行天和叫那名“蹑儿”的女人。 女人没有走,因为她才是今晚真正的主人。 她是“试炼”的组织者、监督者、执法者。加入“试炼”需要屈洒的首肯,但是在试炼中存活下来并取得新蚁的资格则需要她的点头。 女人又开始吃肉,抓持着骨肉的纤细手腕和恐怖食量简直不成正比。女人所穿的裙子高高叉开,露出一双修长大腿,慵懒伸展,肤色欺霜赛雪。女人十根指甲涂着紫,唇也是紫的。 倍添神秘的紫色。 女人的美丽、慵懒、神秘乃至她的原始野性都把观者引向最本能的欲望,她的存在就是一种蛊惑。女人玉指正撕下一小条肉丝,她吐出了香舌,第一次准备文雅一点的吞咽,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你叫蹑儿?试炼何时开始?” 看着女人的吃相,高行天只觉腹中又饥饿起来,而且看了半天不仅仅被勾起了食欲而已,他必须清楚接下来会被安排做什么。 女人轻吁一口气,伸出玉指一勾。 高行天唯有顺着她的意愿。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三丈,高行天身形晃动,不到三步就跨了过去。 女人将手上的肉丝向前一送,道:“喏,吃了它。”她的声音很冷淡强硬,完全不似体态的妖娆,一句嗟来之食竟被她说得不能拒绝,但也叫人充满了逆向征服的欲望。 肉还带着热气,悬在女人的指尖,看上去像是一滴诱人的蜜糖。 会有毒吗? 这是高行天作为杀手的第一本能。 不过第二刻,高行天就伸出了手,准确的说他是出了手,高行天手势如刀,取肉的一探如同拔刀一斩,取下了肉丝。 女人懒散的靠在椅子上。坚硬的石椅没有让她柔软的腰肢感到不适,坐姿很舒适,仿佛无论什么样的椅子只要她坐,都是量身打造一般。 高行天把肉丝塞到嘴里,没有立刻下咽,通过舌尖味蕾的接触他已经知道这并不是普通的肉,于是问道:“八十一人选一,规则?” “规则?没有规则,剩下一个就可以了,陆无归没有告诉你吗?” 高行天终吞下肉丝,再问:“你是谁?” 女人抿唇道:“你现在没资格问这个问题。你只需要听话,听着,大试炼的举行,需要八十一人,你很幸运,你是第八十一个。你来了,试炼也就开始了。你记好两件事情,第一,待会只能剩下一个人,第二……” 高行天此时忽觉一阵眩晕,肉内果然掺了东西,倒下前,他听着女人幽幽的道:“在空中时不能动手,因为不公平……” 女人的紫唇还在言语,只是接下来的话高行天已经听不到了。 醒来,人已吊在半空。 高行天双手被缚,一根粗绳正将他缓缓下放。环顾四周,除了环绕石壁两匝多达百盏的巨大油灯,半空中都是密麻麻的人。 众人一同降下。 吊在半空的人们有的还在沉睡,有的正惊疑不定,有的则露出了狞笑,还有的却面无表情,但是没有任何人言语,气氛静隘而肃穆。 亮如白昼的石室看不出即将进行残杀的迹象,倒是更像是大赦天下囚徒。 这就是试炼? 这些就是参加试炼的人? 高行天仰望头顶,视线被巨大的石盖遮蔽,石盖上雕着一只巨大的蚂蚁,蚂蚁腹部有着许多孔洞,八十一条绳索正从那里垂落。高行天判断这里和与屈洒会面的石室一样,也是深挖在地下的建筑,只不过这空间极为巨大,已不能称为石室,而应该叫做石头广场了。 高度持续降低,高行天望着地面,估量着这巨大大厅至少有二十丈方圆。 二十丈方圆也显得不够宽敞,一山不容二虎,一屋不留两刺客,何况垂吊下来的是八十一个亡命杀手。 “在空中之时不能动手。” 高行天明白了女人的话。一个经验十足的杀手,即使被吊在空中双手被缚也是危险之极。 全身上下无处不是凶器那是杀手的基本功。如果允许在空中格斗,那么会有三分之一的人将在落地前丧命。 高行天看见了那个女人。 石壁上有一处甬道,恐怕高逾六丈,女子双脚悬空坐在甬道的最边沿,她是这场试炼唯一的观众。 这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快降到地面时,高行天闻到了一股幽暗的花香,地表上竟种植着花草。 地上是冬,地下是春。 吸了两口,高行天就感觉这香味很不一般,香气入鼻,周身血脉顿时贲张起来,浑身都涌动着杀意。 花香带毒,催人嗜血。 中南的毒沼有种奇花名曰良缘。良缘花开放时花体大如巨斗,妖艳华美,非常吸引眼球,然而此花吞鸟食人,竟是种依赖肉食的食人花。而石室种植的怪花虽不直接伤人,但仅凭气味就诱人相残。 杀人不用刀,但凭一点香。 高行天知道良缘花,然而脚下这花无疑更为可怕。 有形的怪物让人恐惧,无形的诱因却让人疯狂。 地面有刀,不光是刀。 钩叉剑戟,斧钺棍枪,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连分水刺、日月环、擂天锤、双面蛇拐、凤翅剪这种奇门兵刃都一应俱全。这些被遗弃的兵刃全带着干涸的血痕,昭示着这里曾经是何样的修罗炼狱。 几点松油从高挂的油灯边缘滴落下来,众人亦如同八十一颗火种随之降落到了墙角。绳索放得很巧,几乎让八十一人同时到底。 一触地面,高行天立即奔向有遗落武器的墙角,借用一把锋利的弃剑蹭断绑缚双手的绳索,绳索一断,便“嗖”的收了回去,没入苍穹一样的石盖。 由于花香的刺激,一众试炼杀手脚踏实地之后都是杀心澎湃,在空中强忍的杀气瞬间爆发。 高行天走位、割绳,已经有人倒下。除了高行天之外,场中人几乎全随身携带兵刃,场中央人员密集之地血光四溅。广场边缘亦有两个剑手正向高行天靠近,二人欺他没有兵刃,联手杀来。 两把剑瞬息夹攻而至。 不知施展剑术的两人是否相识,两剑配合得相当默契,甚至让高行天回忆起西北的孪生杀手,但相比朴氏兄弟这两人差的太多。他们一是速度不够,二则节奏也不紧密。高行天虽无厉啸兰那么快的连心神枪,但他俯身一滚随便抄把断刀使出破茧刀式,已经足够应付这种场面。 两名剑客立殁。 高行天握着断刀靠着石壁,一时没敢动弹,他强制自己游离于战场边缘。一闻血味,高行天心头阵阵热血翻涌,双眼顿时赤红,花香催起强烈的杀意,直欲将他推到场中与纷炫的刀刃共舞。 高行天强压念头,进去了恐怕就躺在那了。 八十一个人的混战!这绝非玩笑,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八十一人虽良莠不齐,但绝对高手云集。何况这其中还有着极度危险的人物。 一线飞剑,郎永绝。 高行天对郎永绝不曾留意,现在也无从分辨,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断腾起。 杀! 引刀成一快,立死跪亦死! 杀、杀、杀、杀、杀、杀、杀…… 心中杀意太盛! 不动则已,高行天知道只要手腕一挥,刀光一起,身体就不再属于自己。他断喝一声,挥拳猛击石壁,石壁凹陷,留下一个深深的拳印。出乎高行天的意料,石壁不知什么质地,竟然颇为柔软。高行天借此稍稍一泄杀气,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地面遗弃的刀器。 化杀意为灵觉,借杀机来品刀。 杀机如海涛,扛过第一波,不连续动手,高行天凭借超卓的意志已经不至于失去自我。手掌松开,抛了手中断刀,即算置身杀机四伏的石厅,不合意的刀他也不要。 此刻几乎所有人都陆续往石厅中心涌去,战成一团,更是疯狂斩成一团。 本就是八十一人大乱斗,再加上花香惑人,即使有人笑到最后,也将重伤不治,无法成为蚂蚁窝的成员,这也是此前三次试炼没有诞生一只新蚁的原因,参与试炼的人员越来越强悍,想从中脱颖而出已经非常的困难,何况厮杀之后还要独善其身…… 场中央一个使锏的汉子招式凌厉,他是最先动手的几人之一,他也是其中的武功佼佼者,汉子连杀十人,一锏一人,手下没有一合之将,所向披靡。 而十锏后,他死于一枪之下。 必杀的一枪! 这一瞬间除了这一枪,同时攻过来的还有七十二道暗器,两道长鞭,三把剑,两把刀,一把叉,一只钩,一根长棍。 汉子几乎接下了所有的攻击,唯独漏了这一枪。他死前,杀意消散,心有不甘,含恨而死。 他恨为什么接不下那一枪。 不过即使他勉强接下刚才一枪,也无济于事,一枪之后更有一枪,他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后面无数的攻击在等着他。 场中心变成一个杀戮的螺旋,谁先疯狂,谁就先死。 杀的愈多,离死亡愈近。 斗场之中已不是凭身手决定生死,而是凭借忍耐。 高行天贴着石壁,寻找合适的武器。却是握一把抛一把,期间有三个人过来袭击,都被他一招毙命。 破茧! 杀人一刀,不留余地。 高行天的刀法原本有七七四十九式,全称劫魂四十九刀,每七式一个循环,绵绵不绝。 后来高行天发现这许多招式根本用不全,许多招式更是用不上。弱的,第一招龙劫魄就能撂倒敌手。强的,即使用全四十九式也无济于事。面对绝顶高手,则连用全四十九式的机会都没有。 他琢磨与其留着无用招式做后手,还不如改良刀法抢得先机。 动了改进刀法的念头,那时也只是想想而已。 真的动手去做,是成了杀手之后。 几次刺杀,高行天就强烈意识到:要想在最短时间得手,就要化繁琐为直接。 能出一刀,不出两刀。 杀手最宝贵的永远是时间。 他化七七四十九式为七式,这一次改变让他一跃成为知名杀手。 不过他仍不满足,要杀掉更强的人,七刀也太多。高行天隐于深山终日研修刀技,拜师也偷师,刺杀兼试招,终于并七式为两式。 高行天至此刀法大成,一出关就暗杀了瀑流山庄庄主宋吉水,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刺了许多高手,成了名动天下神杀手。 高行天的两式分别为,破茧,子衿。 第二式子衿他从来没有用过,原因很简单,用不到。被他成功接近的都是一刀毙命,在被宫无上所伤之前,高行天从未失手过。 场中人数急剧减少,一盏茶的功夫,八十一人只剩下不到一半。倒在花海中的伤者有的一时没有毙命,只是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又有人不断倒下。 女人,杀戮场唯一的观众,坐在甬道的边缘,雪白小腿敲击着岩壁,发出悾悾的节奏像是为死亡计数,她的眼睛迷离不定,虽在俯视,但不像在看生死搏杀,她是在看下方的一片花海,每一次试炼都会激烈到花海荡然无存。 美丽逐渐消失。 娇艳的鲜花被杀手踩踏成泥,碾碎犹香。高高在上的她已看过很多次这种杀戮了,除了第一次倍感刺激,接下来就麻木了。 花碎成泥,又孕育着新的枝芽,人倒下后还能再站起来吗? 生命只有一次,正在死去的人,你们心中是怎么想的呢? 你们的死亡可有价值? 上面的人儿在感叹,地下的人已经拾到了武器,一把旧刀。 与其说这是一把刀,不如说是一把剑。它只有剑的宽度,却走着刀的弧线。高行天握住这把刀时,心中杀气大盛。他凌厉的气势顿时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 这个人站在高行天的远对角,也贴着墙壁而立。 整个战场之中,没有参加混战的只有他们两人。 那人三十岁上下,身材偏瘦,长手长脚,也正双手抱胸打量着高行天。 看这瘦子的姿态、神情,轻松异常,似乎根本就没有出过手,身边没有一具尸体。瘦子看了高行天几眼,就又抬头观赏石壁上的美人儿,他的眼神是炙热的,像一只瘦了数冬的熊终于窥到了甜美的蜂巢,毫不掩饰心中的贪婪。 此刻,大厅局势很明朗。一个观众高高在上,两个旁观者各有所思,剩下二十几个人在中心厮杀成一团。 高行天很同情冲进场中的人,一开始他也险些把持不住。他抚摸着墙上的拳印,尽量平心进气,等他再回头时场中央竟然只剩下三人。 三人消耗极大,拼命喘息,一时间都再无力出手。他们觑然相视,神情由炽热变为恍然,再由恍然渐成惨笑。 长时间忘我搏杀,几人体力几近透支,皆身受重创,身沉力竭,血流满面、汗透浃背,正因如此几人方从花毒中清醒过来。 晚了,满身是伤,已是晚了 但,却不是没有机会 三人相互牵制反形成默契,互相都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 不杀不相识。 三人一同打量起高行天和瘦子,短时间的清醒使他们意识到要联手! 继续相互残杀已没有意义,等到最后实力耗尽,不用人动手也慢慢死掉了。 不过,三人仍有些犹豫不决,高行天与瘦子难判强弱,有人的意思是先处理瘦子,而另外的人则想先干掉高行天。 三人蠢动而未动,那瘦子却动了。 他收回望向蹑儿的目光,抽出腰间佩剑,这把长剑只有二指宽,并且剑型是越向剑尖处越是尖细,末处直如蜻蜓停立的初生荷角。瘦子长手一扬,剑指高处的美女,稍作一停瞬时收剑,并在剑身上一吻。 他吻得深情,没有一丝放浪。 顶端的蹑儿,冷哼一声,莲足踢打石壁,不过她也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个人身上,场中即将分出胜负。 瘦子信步向前,主动找上了场中三人。 高行天对瘦子全神贯注,瘦子虽是步步向前,但每一步都暗含着变化,一条直线也让他走的飘忽不定,如同一只怒舞的狂蜂般难以捉摸。 杀手的步法是最重要的基本功之一,这个人的步法让高行天也动容。 场中三人如临大敌,静立以待。 只见瘦子靠近,接近,逼近, 十步,九步,八步! 三人之中一人持枪,攻击范围最大,他算着对方只要再出一步,就进入了他长枪威力覆盖区域。不过没有第七步,白光急闪。瘦子在第八步就出了手,竟在枪法的距离之前出了手! 不可理喻! 以剑器的长短,这么远能杀得到人吗? 简直是自杀! 就算想隔空以剑气杀人那也太仓促了。 这一瞬,连高行天也认为此人疯了。 场中三人甚至露出了笑容。 三人暗嘲,这人连距离都掌握不好。 无坚不摧,唯快不破。但最重要的还是距离,即使再快,再狠,如果把握不了距离那都是废招。 此人只是一个没有距离感的废人罢了。 三人笑意刚起,却立刻僵在那里。 每个人的喉咙都多了一个细洞,同时笑着归西。 瞬息间,瘦子三剑连击,剑剑穿喉。 剑如毒刺,身如蜂舞,不为采花,只采汝命! 看着三人倒下,高行天知道遇上了可怕的对手。 行家有没有,一出手便知。 ——这是个和自己一样追求效率的人。只追求最简单最直接的招数。 只是平淡的三连刺,但每一击都应暗地里练了几千遍,这三剑的衔接天衣无缝,三剑如一剑,杀完人后瘦子仍站在出手的原地,就似从未移动过一样。 有的只是鲜血,从细剑槽刃滴落。 长臂加上特制的细剑,长腿辅以诡秘的步法,真不愧为天生的杀手。 瘦子继续向前,径向高行天而来。 他没有分毫大意,脚步更加诡秘难测,更是扰动着对方的心理,瘦子扬声道:“你,可知我身边为何无人?” 高行天用刀轻轻擦过左掌心,发出了类似磨刀的声音。锐利的刀刃在掌心划出一道血痕,这刀一见血,锋芒显露,像是活了过来,高行天开刀之后,淡淡道:“你是想说你强呢,还是说你弱?” 瘦子藐然道:“还不明显吗?即算这些人中了花毒也不敢向我出手,你我强弱可见一斑!” 高行天冷言道:“杀人即是杀人,那来那么多比较与废话!” 瘦子疾语道:“即是废话,你为何反驳。反驳只因你心虚,你气弱。” 高行天厉声道:“因我杀气正盛,要连你的废话也一起斩了。” 瘦子突然喝道:“你拿什么斩?你又拿的是什么刀?你怎么斩?你已经斩了吗?不错,你心中已经落刀,但千刀都斩我不到。” 高行天额头已渗出细汗,瘦子在话语间急速逼近,气势极盛。 一触即发间,高行天锵然一指弹敲刀背,但听刀鸣清越,人语雄浑,悠悠不止中人刀共吟道:“三生有幸三生死,九重云外九重生!” 瘦子距离高行天约有九步,闻言立时顿在那里。 他以断喝逼出高行天杀机与刀意,气势已占上风,更只差一步就要出剑,却被高行天一句偈语扳了回去。 他道的是妄,高行天唱的是空。 空破妄,虚化无。 瘦子气势不能满盈,连贯的杀招就递不出去。 高行天缓缓扛刀过头,刀与肩平。瘦子翻腕,端剑成水平一线,眼神亦随着剑的方向盯着高行天。 双方都激发了一切可以调动的潜能,赌上了性命,只因对方是平生首遇的劲敌! 石厅只余两人倍显空旷,最后的对决却在墙角。 寂静,只有盏盏油灯偶尔发出燃烧的声响。 蹑儿脚不再晃,呼吸也屏住,下方两人虽然实力接近但均杀性极大,胜负很可能只是一瞬,她逐渐眼睛也不眨,刀光剑影随时都会惊起。 恶战她看得多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也是少有。 从对空间距离的掌控来说,双方旗鼓相当。 高行天是斩击,从面范围的控制来说,占据优势。瘦子是刺击,从线范围的长度来说,把握主动。 不过却还有隐藏的因素,高行天靠着墙壁,他的头顶上空正挂着一盏巨大的油灯。其他油灯的灯芯已经掉完一圈,只剩这盏油灯还没有落芯。 瘦子在等,他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环境无疑极为有利,带着火星的灯芯降落的瞬间就是对手毙命的时刻。 须臾间,那一点火终于脱离了灯盏。 坠下! 蹑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决定胜负的星火,星火的落点正垂直了高行天的位置。 她趁机眨了一下酸痛的眼睛,然后全神贯注。 第八章蚁梦 灯芯带着滚油,急坠而不灭,星火恰恰滴在高行天的背上。 这是打破对峙僵局的一滴星火,只要高行天因灼痛出现一丝破绽,瘦子的剑光就会乘虚而入。 然然星火并未借势燎原,剑光还在压抑。 瘦子没有出手。 他暗叹:眼前的对手竟然没有痛感吗? 这滚烫的星火像是一滴吉雨砸在了燥土堆里,滋滋的响声,对手后背发出了尘土一般的焦味,但此人却没有露出破绽,反而战意骤升。 这人竟把痛化成了怒,再把怒提炼成了杀气。 瘦子不能出手,扛刀在肩的对手似乎已经抛离了痛感,化成战神将一切不利的因素都吸收转化。 一滴星火刚落,那盏油灯不知怎地,内里一膨,竟又抛下了五六滴星火。接连下落的火光像是死神所佩的项链,闪耀的全是死意。 星火正落在高行天的眼前,蒙蔽了他的视线。 上天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瘦子出了剑。 他整个人像一支弹射而出的弩箭,隔着九步距离就是人剑合一的一击。 他的攻击范围竟然不止八步,而是九步! 早先的三剑只是用来迷惑高行天的假象。 星火灼烫高行天额前乱发的刹那,剑光璀璨,眼睛中刚起的火光都被映白了,高行天如惊弓之鸟急掠而退,背后是石墙,他撞进石墙。但剑仍在喉,他缩颔一夹。 高行天低首、收颈、缩颔之时,瘦子已退。 瘦子后退,高行天追出。 刀剑的厉芒缠绕闪动! 闪、没,闪、闪、没,闪、没,闪、闪?……! 星火坠地,战斗已分。 蹑儿只见场中对决杀手重复着急速的你进我退,这诡异的决斗仅有两个来回而已,耗时不到一滴灯油落地的须臾。 然后一个扑跌于地,一个踉跄后退。至于刀光剑影,她离的太远,根本看不清一合中几个往来。 胜负分了吗? 她长吁一口气,发现自己竟是一度停止了呼吸。 高行天倒在地上不动,脖际的鲜血汩汩流淌,人却无声无息。瘦子则向后越退越快,像是被一根惯性的绳子拉扯着,十数步后终于仰天栽倒。 同归于尽? 美人忽觉索然无味,刚才的紧张与兴奋都化成了空虚。 夺取他人性命的战斗本已无味,而连胜利都无的战斗更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或许世间的争斗本来就没有胜利可言。胜利只不过是好事者强加的冠冕。 争于世间,死于此地,倒也干脆。 蹑儿站起身来,暗想好事者的游戏又没有了着落,那些赌徒可以不用理睬了。 她一边在甬道中走着,一边听着自己回响的足音。她像是踏着寂寞,听着空虚,揣着无人知晓的冷。 蹑儿走出了十多步,忽发觉有些不对劲。她急速转身,向回跑。她是如此急切,险些冲出了甬道口。 六丈之下的石厅,鲜血葬花海,死者殁花魂。而有一个人像发芽的新枝缓缓站起。 广场的中心,高行天缓缓撑着刀站了起来,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面色苍白。 “如果马上就失血而死,你还是躺着吧,费力挣扎又有何用?”高高在上的声音冰冷无情。 高行天的确失了不少血,他摇身奋力一甩,手中刀光脱手而飞,快如闪电,“叮”的一声扎进蹑儿头顶的石壁,他沉沉的吐道:“旧伤。” 话虽如此,人却再次栽倒。 刀在女人的头顶兀自颤动不休,她抬头看刀,不禁感到陌生又熟悉。 她应记得这刀的第一任主人是谁,不过此时却忘了。 上次用这把刀的人是死在什么时候? 她在心中轻问刀光映照的容颜。 英雄易折,美人不老。 高行天再次醒来时,他发觉不光脖颈,周身伤过的部位都被处理过了,手法绝对是出自第一流的医师。 在他身边的唯有陆无归。 当你躺上病床的时候,第一个出现的人往往是最关心你的人。陆无归不光是第一个来访的人,也是最后一个留下的人。 年轻杀手依旧是懒洋洋的神情,他端着高行天的新刀仔细欣赏。 一把像剑的刀。 陆无归见高行天苏醒,微笑道:“我就知道高兄可以,即使对上杀手通缉令第五顺位的一线飞剑郞永绝,也能战而胜之。” 高行天眨眨眼睛,脖子的伤很重令他不能随意说话。 陆无归前度提及郎永绝时,他转眼就忘记了。人的名字只是个代号,高行天和八十一号都是一回事。 现在听到“郎永绝”三个字,高行天尽力联想起石厅里的瘦子。 “高兄,你这次让我狠赚了一笔,这次我可是几乎把所有家当都压在了你的身上。”陆无归见高行天不解,解释道:“每次试炼都是赌博的好机会,你们八十一人每人都有编号,镇中人早已投注,这是蚂蚁窝最大的赌局。因为太过刺激,全都私下开局疯赌,小镇的赌场也因为这个黄了。镇子里的人都是疯子,有人命可赌谁还稀罕去赌场玩耍?” 高行天嘴角抽动,显然同意陆无归最后的一句话。 “借花献佛,小弟顺便给高兄请了窝内最好的医师,做了最精心的医护。杀手以身体为本,希望高兄早日康复,重振雄风。蚁后对高兄的表现虽未明说,但我看得出她对高兄这一战十分激赏,你脖际的伤势就是蚁后监护处理的。” 高行天不是很明白。 陆无归再次解释道:“‘蚁后’就是桑玉蹑,就是试炼的主事之人。她是窝中仅次于蚁王的人物。千万不要小看她,她手中的权力或许比蚁王还要大。呵,她说你脖子上那是什么旧伤,明明已经伤及了动脉,稍晚一刻救治的话,会因失血量过大而残废的。不过无论怎样,高兄,你已经是蚁窝的成员了。” 高行天眼光闪动,想起了那条肉丝,不经意间他又感到饥饿了。 陆无归反复看着高行天刚刚拾回的刀,欣赏道:“这刀叫什么名字呢?” “折腰!”高行天的嗓音沙哑而低沉,但异常坚定。他一直没有开口,但这句话一定要答。 好刀不可以无名! 陆无归一怔,然后赞道:“好刀。想必亦是好刀法。” 高行天目光迥然。 这时门外有人轻敲一声门,推门而入。来者是个中年汉子,面容粗犷,神情有些狼狈,他身上的衣饰也很凌乱像是刚刚打斗过一场,汉子说话也很急:“金寒窗又……” “我知道了。”陆无归匆匆应道,他转头叮嘱高行天,“这里随时有仆人伺候,一切自有人打理,高兄只需安心养伤,有事拉一下床铃即可。” 陆无归介绍金寒窗入窝,蚁王也把这个贵宾交给他照管。 这可是一个难缠的贵宾,冲动且执拗。不知又闹出什么幺蛾子的事情。 他琢磨着该怎样善后。 陆无归疾步而出,轻闭房门。 房间一时寂静起来,大难不死,决胜瞬息。 高行天回想那不光是好刀法,或许更可以化为剑法。被郎永绝逼出的一刀远超破茧和子衿,他想那一刀就叫三生有幸,倘若有机会用剑法施展,那就叫九重云外。 如果没有灵光一闪的偈语生势,高行天知道或许已死在瘦子的剑下。 瘦子在杀手通缉令上赏金第五? 那我现在又应排在第几位? 这个念头只在高行天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立刻被另一个念头压过。 早些加入蚂蚁窝,说不定已杀了宫无上。 第九章向北 千秋帮、风流阁、大罗教、神刀红叶亭、有光殿,甚至周正方圆四大世家都有人死于非命。 死者共计七人,七人全部是声名显赫、一呼百应的豪强。 七人都遭一刀毙命,死者眼睛突兀还带着生前的不可置信。 杀手犯事之后,留下的讯息也很明显,证明下手杀死他们的是同一个人,江湖为之悚动,还从来没有如此猖狂的杀手。 要问是谁杀了他们,答案呼之欲出,高行天! 这只是高行天伤愈复出三个月内的战绩。 以上任何一家关键人物被刺杀,都是耸人听闻的事件。何况连死七人且都是一人所为。 杀人者再有本领,潜藏的再好,也被联手剿灭了。 可惜杀人者身在蚂蚁窝。 没有任何一家愿意率先和蚂蚁窝开战。蚂蚁窝杀手蚁般遍布江湖,很难剿灭干净。再者蚂蚁窝亦是高手如云,跻身天下三大杀手组织绝非浪得虚名,战端一开,胜负难料。 也曾经有人暗地突袭蚂蚁窝。可是蚂蚁窝地形复杂,并且地底洞壑勾连,诡秘无比,深入的无一生还。 高行天再度跻身江湖最危险的杀手之一,已有人称呼高行天杀手王。 高行天在蚂蚁窝也威望急升,身份仅在蚁王、蚁后以及三只血蚁之下。 蚂蚁窝的杀手们凭借实力生存,也因实力而低头,等级森严,强者享受尊严,弱者得到保护。 蚁窝之外,行事不究,窝外的争斗是被默许的。但于蚁窝小镇内部,绝无动手可能。这是蚂蚁窝的默认规则,谁搅了蚁窝清静,蚂蚁共杀之。所以蚂蚁窝很少发生自相残杀之事。加之彼此了解底细,争斗极少发生。 不过有一役,生活在蚁窝的人们已经期待很久了。 那就是血蚁之战。 屈洒是第三代蚁王,蚁窝对其身体状况很是担心,这个人自被孟千回重创之后就很少公开露面。蚂蚁窝私下谣传屈洒随时可能死去,蚁王被纱布紧缠的身体随时可能崩溃。虽然年复一年,屈洒仍然活着,担忧气氛却日益浓重。如果蚁王身殁,按照蚂蚁窝的传统,王位将由血蚁接任,如果存在多只血蚁,那就由最强的一只掌权。 蚁窝现存三只血蚁。他们分别是最早的惘然剑白追,稍晚出现的一恸三哭霍离生,以及最后诞生的背水一剑陆无归。这几只血蚁之间势均力敌,接触过几次并没有分出高下,于是他们以杀手独有的方式开始了比拼。无论谁刺杀了有名的豪强,另外两人都会采取刺杀同级别以上的人物作为抗衡的宣言。三人都知决战在所难免,但是他们不急。三只血蚁互相牵制,暗暗衡量对手的实力。他们三人知道,如果贸然与一方搏杀,得胜的都是剩下一方,作为杀手,必须学习如何避免成为鹬蚌相争的牺牲品。 这种比拼还在继续,镇上的血蚁目前只剩陆无归。白追、霍离生得知陆无归刺杀厉啸兰的消息,两人就远去南北两地刺杀显要人物。他们的目标显然相当棘手,两人归期遥遥。 镇上必须留守一只血蚁是蚁窝不成文的规定。直到今天,陆无归才奉屈洒之命出窝。 走在镇中,听人纷纷私语高行天的传闻,陆无归忽然想发笑。 恐怕再不出窝,该杀的人都让高行天杀光了。 小镇出口立着一块石碑。碑面刻着小字,“向北”。 字是初代蚁王二指所题。 他说向北,因为北面即武冢。他说向北,每一代蚁王都要去武冢一刺。 他说向北,他死在这里。 陆无归就站在碑前,他用剑挑着包袱,寂静的看着西方。面朝西方,他的心里却是默念“向北”两字。 距离上次出窝,转眼一年多了。 时节近夏,暖风拂面,山野苍翠,空气清新。前几日降下连绵阴雨,树木吸饱了水分,一夜疯长。 山麓绿了,更像是肿了。 去年去西北,今年依旧去西北。 从界碑回望看不到小镇,一片槐林遮住了视线。待陆无归二次回身看去,已经见到等待的人。 高行天。 按照执律厅下达的命令,这次西北行动,高行天为主,陆无归为辅。 陆无归接到命令,倒是欣然,他只不过需要配合一个环节而已。 正午阳光照在高行天两腮,映得新刮的胡须像是两抹惨青的刀光。强光逼着高行天眯缝着眼睛一路走来,他刀系于背,肩挎包裹,一身短衣襟打扮。 陆无归道:“高兄是不是太累了?” 高行天道:“有点。” 三个月内马不停蹄的潜伏、刺杀,高行天确实感到了疲惫。 陆无归道:“我们怎么走,沿官路?沿小路?” 高行天停在碑前,回望道:“再等一个人,还有人要参加。” 这次行动是绝对机密。 陆无归在屈洒座前进言,明言此事须加上白追和霍离生方可成事。屈洒只是说,有高行天就够了,你们三人在一起反而可能坏事。陆无归原本以为只是两个人,他也认为只能是他们两个,蚁窝够资格的人目前大多在外面。 然而高行天却要了一个人,要的是谁? 陆无归望着槐林,瞥见了一个耷拉着脑袋的熟悉身影。 “是他?蚁王让他也来?” “不,是我让他来的。” “蚁王竟然同意?” 高行天想想道:“屈洒气得差点翻脸。我知道他不愿意,但是此人留在窝里也用处不大,不如给我。” 陆无归望着走来的金寒窗道:“他有用?” 高行天咧嘴一笑,“没他娘有用。” 陆无归笑道:“你还是耿耿于怀。” 金寒窗走到跟前,异道:“你们笑什么?” 高行天淡淡道:“笑你娘。” “笑你娘!”金寒窗怒了。 高行天走在前面,言道:“笑你娘,你也信?不过,就算笑你娘其实也是笑你。” 金寒窗不说话,闷青着脸跟在最后。 高行天回望他一眼,继续戏谑道:“怎么不打伞呢?皮肤别晒黑了,黑了嫁不出去,你这细皮嫩肉……” 金寒窗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跳到高行天身旁,他气得有点哆嗦,想说什么又一时间没找好词儿。 高行天看着他比划的手指,皱眉道:“你气什么?” 金寒窗深吸一口气,颤声道:“老子不惹你,你为何一再羞辱于我!” “这样就算惹你了?”高行天不解,一脸无奈道:“对什么样人自有什么样话,你这个层次的,只能听这些。” 说完,他依旧用手比量一下高低,不过他给金寒窗的评价依然是最低。 高行天从金寒窗身边撞了过去。 一撞之下,金寒窗打了趔趄,肩膀都有些隐隐作痛。可是他没有发作,金寒窗脾气执拗,但真到该忍得时候他也学会了。他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和这两个人,尤其是和高行天保持伙伴的关系。出了蚂蚁窝就离了保护伞,一切都需谨慎从事,有过惨痛教训,他不想再惹是生非。 表面忍住,内心的火却烧得厉害,金寒窗问陆无归:“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平常你们两个怎么说话的,我学学?” 三人行必有我师,做点诲人不倦的事情,陆无归当然乐意,他懒洋洋道:“高兄,这段时间你也太凶了些,同行都快没买卖做了。” 高行天回道:“没买卖你去卖肉啊?” “现在都喜欢你这样壮实的,我想卖肉都卖不出去。” “脱了衣服,还不都一样,你这样穿衣显瘦的才更受欢迎。” 陆无归歪头,一摊手道:“喏,就是这样。” 金寒窗听着发愣,叹道:“无耻啊,人怎能无耻到这个地步呢。” 陆无归笑道:“人当然能啊。” 金寒窗一脸的嫌弃,忍不住骂道:“恶心啊,你们两个真是恶心,让人作呕。” 高行天“哈哈”一笑,道:“这就对了,男人之间相处,就要这样,有怒就骂,有气就撒。有点事就闷着脸,仿佛把屁都能憋到脸上,这样的人谁敢信任。特别是杀手,杀手聚在一起必须要建立一个最低限度的信任关系。这次我们三个人一起去西北做事,首先就要建立这个信任,否则别说成事,能不能到西北都是个问题。” 金寒窗抗议道:“我不是杀手!” 高行天道:“人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和杀手在一起,不是杀手也是杀手。” 陆无归补充道:“寒窗,你也杀过人,别五十步笑百步了,杀过人的就算是杀手了。” 金寒窗冷笑道:“什么歪理,我和你们可不一样,我杀的是贪官,行侠江湖,为民除害,不像你们善恶不分,为了一点铜臭挥刀。” “贪官?你怎么知道他是贪官?就算是贪官,你杀他亦是目无王法,你有杀他的能耐为何不报秉监察,静听圣裁?以你们金家的人脉,让上面听到声音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届时自有整饬他的手段,而你为泄一时之愤,强行为人出头,累家累己,闹得现在的下场,你是活该。” 高行天说的丝毫不客气。 金寒窗抗辩道:“他祸害百姓,霸良田护恶商,恶名久矣,其子更是顽劣霸道。我更亲见良人一家被逼得只剩下寡妇和婆婆,他们草菅人命害死其夫,逼节妇改嫁。我见到这情景能不出手吗?” 高行天冷哼一声。 陆无归道:“寒窗,你是杀了那狗官,也从世家的公子哥变成了通缉犯。但是那家俏寡妇照样被旁人霸占了去,老太婆也溺水沉冤,只不过干这事儿的不是那狗官的儿子而已,戏还是照唱,只不过换了角儿。” 金寒窗心神震动,停在原地,他万万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这种事情,青州义举是他生平最骄傲的一件侠事,到头来竟是这个结局? 陆无归同情的目光刺得他极其受伤。 距离拉远,高行天也停下了脚步。 金寒窗捏着拳头,俏白的额上都起了青筋,他恨道:“此话当真,怎会变成这样,是谁干的?我要去趟青州。” 陆无归道:“不行,你去青州再干出一票买卖来,没人能保得住你。” 金寒窗怒笑道:“保我?呵呵,我叫谁保我了?我做我的,老天看着,我自无悔。你且告诉我,这事是谁干的。” 陆无归摇头,事已至此,把听到的传闻告诉金寒窗又有什么用呢,让他去青州再杀一个恶霸,然后自投罗网? 高行天扬声讽道:“金寒窗,仿佛你是青州的青天大老爷,世间不平事都在青州似的。” 金寒窗怒道:“遇到了,自然要管,冷眼旁观还学什么武功。” 陆无归果断道:“不能去青州,我们没有时间。” “你们不去,我去!”金寒窗拎着锦瑟伞拂袖而去。 两个杀手站在原地没有阻拦,表情都有些默默然。 看着金寒窗消逝在林野之中,陆无归道:“高兄,他就这么走了,没关系么?” 高行天道:“他连半点干粮没带,野外所需的物品也一件没有,既然奉命出来,窝里更不会放他进入。不出傍晚,必定抱着肚子来求我们,我们到夕照溪等他。” 从蚂蚁窝小镇出发,翻过折羽山,拐过梨花沟,前方就是夕照溪。这一路都是蚂蚁窝的势力范围,巡蚁十二个时辰警戒。出了夕照溪,几十里外才渐有人烟。其间一条小路直达官道,从那里走就通上了去云州的路。 蚂蚁窝西邻云州,北临幽州,南伴青州,乃三州交汇之地,此处方圆百里可以划归云幽青任何一州,但三州皆不要它。 没人希望辖区之内多出一个聚居杀手的小镇。 蚂蚁窝穷凶极恶,把它揽进来,娄子捅大了谁兜着? 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精明人不会做。 这片山水有了蚂蚁窝竟成了三不管地带。 入夜。 夕照溪倒映一天明月繁星,夜风吹过河水,波光粼粼,河岸边的芦苇也跟着齐头摇摆。 近岸处“哗啦”一声水响,高行天撞碎水面波光,从河底涌出。他裸露的腰身泛着河水的幽光,大步跋涉而行的杀手像是一只月下猛虎,咬在口中的折腰刀就是他殷亮的虎须。 上岸后,他将手上两尾鱼就地摔晕,用刀剔干净鱼肚,然后用修剪两根树枝将早早捉到的鱼一起串联起来。高行天洗涮了赤脚,提着两串鱼就往火光的地方走。 陆无归将篝火生了起来,备好了柴枝,两人分工有序,晚餐就是烤鱼。 陆无归拨弄着篝火,道:“那小子还没有踪影,他要不跟来怎么办?” 他们已经在这附近逗留了整天,金寒窗依旧不见踪影。 高行天把鱼架上,在火旁烘着身体,无所谓道:“不跟来,就是被狼吃了。他连火石都没带,怎么饮食?我不信他那把鬼伞连火也能弄出来。” 陆无归笑道:“不是没有可能,金家的东西让人说不清。大不了这小子钻木取火,与炉火相伴的人这一点还是能做到的吧。” 高行天蹲在火旁,分析道:“官府缉拿他,窝里不收容他,金家虽摆明了态度,但料他也不敢回。说什么一个人去青州?赫赫,去拯救一个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小寡妇?进了地界,他就等着入大牢吧,你当青州的捕快、衙役都是吃素的。” 陆无归沉吟道:“不过,他还有些朋友,或许有人愿意收容他的。” 高行天不屑道:“如果有人愿意收容他,他还用躲来蚁窝?他躲在蚁窝之时,可有一个朋友来看他,恐怕就是连一封书信也是没有的。那些世家子弟心底里怕了他这个麻烦,唯恐被他牵连,避还避不及呢。” 陆无归提醒道:“别看寒窗年纪小,他出身好,交游也算广,脾气易怒但对朋友却很仗义。金家、唐门自不必说,就是四大世家他也认识不少侠少。他要是真拗着,撑过一段时间也不是没有可能。” 高行天闻着逐渐散发出来的鱼香,道:“能撑他也要先撑过这几天,出不了山他能找谁?” 陆无归道:“带他出来反而是个累赘,我真想不明白他有什么用。” 高行天忽然问道:“屈洒让你做什么?” 高行天和陆无归一起的时候,很少称呼屈洒为蚁王,大多直呼其名。而陆无归正与他相反,陆无归对于屈洒从来都恭谨如一,敬称有加。 此时陆无归见高行天目光灼灼,一时有些犹豫。按理他不应将信息透露给高行天,屈洒的吩咐是二人各行其是,只需做好分内之事。 高行天的眼神也闪动着秘密,陆无归并不知道对方具体去西北执行什么。 杀手需要信任,不过目前两人要建立信任就要打破蚁窝的规则,违背蚁窝的五律。 五律其一,不背叛。 不经允许私下交换信息,明显是对蚁王的背叛。 烤鱼香气四溢,两人目光隔着篝火相对,一时无言。 第十章心月 高行天干咳一声,打破了沉默。他扭头将事先脱下的衣褂套上,干燥衣裳磨着肌肤,有股生涩的滋味。 陆无归拨弄着烤好的鲜鱼,眼神却看着旁处,没什么食欲的样子。 这时旷野远处的荒草一阵拨响,几只野鸟惊叫的飞走,似是草中来了一只猛兽。响动迅疾,一会就传到岸边,那只猛兽也已现身。 猛兽从荒草中扑出两只脏手,探出冠带歪斜的脑袋,野兽的腰上还插着一把黑伞,他似乎想笑笑,不过将篝火上的烤鱼看个真切,脸部就僵了,咽了一口唾液。 这只野兽就是金寒窗。 他饿得双眼放光,作为一名武者,两天不吃东西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修了辟谷之术,更是可以旬月不吃正餐,只靠一点水就能保持体力。不过金寒窗一道左冲右突。近似迷路的折腾,猛烈运动加剧了肠胃消化,他一个世家公子哥什么时候受过忍饥训练,早饿的五迷三道。 之所以能找到夕照溪来,金寒窗要感谢他灵敏的嗅觉。 高行天看着金寒窗,仿佛在看一只野鸭。收了目光,高行天立刻抄起一串烤鱼大嚼起来。陆无归淡淡望了金寒窗一眼,就别了头。 金寒窗只得讪讪上前。 靠得愈近,香气欲浓,金寒窗逐渐忘了两人给他的脸色,进入到了无我境界。 近了,他的眼里只剩下无限放大的烤鱼。 金寒窗懦弱探手,鱼未到手,刀已先至。 寒光四射的折腰刀架上他的脖子,使刀的人还在吟哦:“鱼,我所欲也。小芙亦我所欲也。舍鱼而取小芙乎?舍小芙而取鱼乎?” 金寒窗在青州的事迹不光是捅了天,他还赎过一名唤作“小芙”的妓女。 小芙的丈夫因兵役而死,家境败落,举债缠身而堕入青楼,金寒窗逢见,感其一家忠良,重金替她赎身。当然重金是陆无归出的,那时他已经一时冲动,失手杀了青州府郡守栾祥光。如此下来他借陆无归的钱便没法还上,只好用“清明时节”抵押。 金寒窗杀郡守,赎名妓两件事情在蚁窝传的都很开。 在外界最为轰动的当然是一州之长的暴亡,但蚁窝对于刺杀却看的很淡,即使死的是郡守,杀手们也只当死了一个常人。 小镇津津乐道的是金寒窗千金赎妓,这事代表的是风流,格杀郡守后还有心情逛窑子,可谓落难公子亦风流,真不愧是名家子弟。 当然还有其他的嘈言碎语,乃至污言秽语,风流之事越传越香艳,而一旦香艳起来就无法阻止下流淫靡的揣测。 金寒窗不喜旁人议论这两件事情,更是厌烦有人将他和小芙放在一起胡乱联想。 他心中的小芙那么纯真美丽,忠贞善良,是人都会救她的。 而传言不断,添油加醋的,花样百出。 金寒窗每次听到脸上都火辣辣的,他感到的不是光荣,心底泛上来的感情胃酸一般具有腐蚀力,这是一种近于耻辱的感情。 这些议论总让金寒窗有种错觉,他不是做对了,反而是做错了。 现在高行天拿这事来调侃。金寒窗心底泛上来的感情尤其强烈,他生硬道:“你觉得我有用,就给口饭吃。” 高行天道:“你不去青州了?” 金寒窗道:“我迟早去青州!” 高行天心想这小子还没饿够,竟还拗得很。 金寒窗心中却在咬牙切齿的喊着,这厮!这厮!自小到大,还无人这样和他拿大。 在蚁窝之时,即使蚁王屈洒也对他有礼相待,如今竟被人一碗饭给压着。 高行天一挑眉毛,轻蔑道:“你有何用?” “蚁王说我有用,我虽曾不亲手铸刃,但在蚁窝教会了不少铁匠手艺,就连淬火、回火等几样金家不许外传的独门技巧,我也触类旁通的稍有指点,你别小瞧我!” “傻小子,你以为屈洒是看重你打铁制器的本事?他收留你,只因为你是金家二当家金月游的三子,唐门八琼之首唐棠的独子!留你在窝里,金家自不必说,就连唐门也要欠他几分的情面!” 金月游在金家的地位仅次于宗主造物主金一般。近年来金一般逐渐退居幕后,金家日常事务均是金月游在打理,名义上金月游尚未继承掌门之位,但实际上他已经是金家的主事人。金月游膝下三子,前两子皆有所成,独第三子金寒窗生性叛逆,不听家中摆布,一反金家严谨家风,四处交游,行事放荡不羁。 金寒窗不愿靠着家里名声,背着世家纨绔子弟的负累,他想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 即使一时失手,闯了大祸,也无怨无悔。 人生是自己的,路也是自己走过来的,只要心甘情愿又有什么悔恨? 高行天话语嘲讽,刺在他矛盾的点上,饥饿退居了次席,金寒窗驳道:“我已和家里闹翻,我爹的脾气江湖中人都知道,没人会冲着他的颜面收容我。我娘是疼我,但她也左右不了我爹的想法。杀郡守之前,他是他,我是我,杀郡守之后,更是如此。我跟金家没有什么牵连,跟唐家亦是如此。” 高行天收了刀,大口咬着鱼肉,一指陆无归,道:“你问小六,看他怎样答你。” 陆无归立即把手上的烤鱼递给金寒窗,脸上带着笑容。 金寒窗眼眶一红,感动得几乎落泪。他暗忖什么人好什么人坏,现在就太明了了,尽管都是杀手,小六还是强过这个冷血的家伙百倍,不,是千倍万倍! 镇里人都称呼陆无归“小六”,因为陆无归说他在家里排行第六。 金寒窗闻着鱼香简直陶醉,张大了嘴。此时陆无归一句话袭来,把他欢欣鼓舞的牙齿都冻上了。 “蚁王的意思其实和高兄说的一样。我的话并不能起多大作用,能影响蚁王的只有蚁后桑玉蹑。”看着愣愣的金寒窗,陆无归似乎觉得打击效果还不够,又加一句:“他之所以收留你,就是要金唐两家欠他人情,事情就是如此,你难道不知道吗?” 小六竟然也是如此想的。 金寒窗将烤鱼抛回给陆无归,从腰中抽出锦瑟伞。 高行天瞥陆无归一眼,陆无归则摇摇烤鱼。 “哐”的一声,金寒窗仰面倒在地上,锦瑟伞盛开,乌黑的伞盖遮蔽了满天星星,伞内是一个没有光的黑暗天幕。 高行天和陆无归面面相觑一阵。 某人先道:“我从见过如此有趣的人。” 某人接道:“我们话说得太过了吧,高兄。” “也是,我们虽然杀人,但只伤人形体,不伤人心。” “可是他的心已经伤了。” “小六,你说什么样的人最容易伤心呢?” “呃,女人?” 高行天一拍手,笑道:“对,女人,婊子既伤别人的心,也容易被别人伤心。” 陆无归颇为苦恼,“可他明明是男人,不是女人。” 高行天严肃道:“你错了,他是女人中的男人,男人中的女人,人不可以貌相,你又没摸过他的裤裆,安能辨雌雄?” 两人说到笑点,同时爆发,大笑不止。 “砰”的一下,“锦瑟伞”被弃到一旁,金寒窗掠起快如狸猫,他劈手夺了高行天的鱼,掠回时又拐带了陆无归的一份。 失鱼者仍笑得前仰后合,得鱼者则狼吞虎咽。 高行天双手向后撑着,道:“你看他是饿了还是在发泄?总说有人生气就吃东西,此前我是不信的。” 陆无归笑道:“现在你才信?你看他,刚才躲在伞下好像哭了呢。” 金寒窗一阵工夫就吃光了一串,他吐出烤糊了的鱼头,连“呸”几声,甩手将树枝掷向陆无归,嘴里骂道:“两个无耻的!” 陆无归随便一拨,笑声未歇,道:“嗨,给我留点,高兄可是一直按三个人的份量捉的。你总不来,都给我吃撑着了,嗳,给我留点。” 这一带荒无人烟,溪水中鱼虾繁多,草鱼更是肥大而美。高行天今夜捉了十一条上来,独吃了两尾,还剩下九尾。 金寒窗含恨出嘴,极为凶恶,转眼连扫八尾,他对着最后的一尾,也是最小的一尾,收敛了杀气,叫道:“水。” 他不光饿更是渴。 陆无归用水换鱼。 金寒窗箍住竹筒痛饮起来。口张再大,也有兜不住的水泻了下。他根本不是在喝,而是一心猛灌。金寒窗喝干水筒,随手抹了把脸,解渴又解恨,借酒浇愁,原来喝水也是一样的。 陆无归慢条斯理的吃鱼,他吃的很精细,一根刺一根刺的剔去才下口。有刺其实也烤酥了,他就当成眼力的练习,陆无归不忘道:“喝完不够,溪水也可以饮,很干净。” “我知道。”金寒窗把竹筒砸在陆无归身边,走到溪水边洗脸去了。 喝光陆无归的水,只是他小小的报复。 一个可爱的报复再加上摔砸水筒,金寒窗的气基本已经消了。 对他来讲,什么东西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脾气如此,情绪如此,行事亦如此。 就连他心中的愤恨也是。他恨高行天看不起他,但陆无归说高行天一直都是留三个人的饭食,他心中又有些感动。 感激?哼,感激他作甚,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只是想利用我罢了。 金寒窗伏在溪边,心里想着,手上不停,几把抹完了脸。 天上繁星点点,月灿如轮。如果比照晴天的话,今夜就是晴夜。夕照溪宛似一湾绕来绕去的轻愁,浮着静隘的薄薄亮色。金寒窗掬水月在手,对月黯锁眉。他面对手中之月,更是对着水中的自己,这是一弯心月。 每当看见月亮就想起了家。 躲在蚂蚁窝的夜晚,他时不时抬头就撞上经天明月,那时他心里就在想,大哥,二哥,娘亲!我还好,你们好吗? 没有人回应他。 金寒窗的心十分空荡。 他也想父亲,但是闯了祸,连江湖龙首武陵山庄也发出号令要拿他。 金家从来就没听命于任何一派,从没向谁低过头。即使父亲原谅了他,他也不能回去。 让人难做的事他不干,让金家难做的事情他绝对不干! 可是又能去那呢?跟着两个杀手走江湖?看着他们杀人? 不行。 投靠别的朋友? 也不行,不能连累了他人。 一时间,金寒窗不知道是在看月亮还是在看自己。有些事情永远都纠缠不清,他把一捧水泼了,心里茫茫然的。除了茫然,一股自怨自艾的恨意也涌了上来。 连救一个弱女子都难以做到,又折回到这里,让两个杀手嘲笑,他真是丧气极了。 金寒窗在溪边惆怅。 陆无归和高行天也在讨论。他们要选一条合适的出境道路,金寒窗到了他们就要立刻出发。 “王不破一向消息灵通,他说不少门派聚集在官道的驿站,封了出境的隘口,扬言要捉拿高兄。他打探说数目怕有近百人,而且还在不断增多。” “都是些鼠辈,真正找我报仇的没有几个,大部分是听人怂恿来刺探虚实的。不过王不破的灵通只针对两样,一为财,二为色,他不是惦记着谁家的宝贝,就是围着桑玉蹑的裙角转,怎么有功夫打探这些事情?” “蚁王加派守边的人手,巡边的任务跑不了他的一份,他就自然多留了心,辰组上周已经格杀了四个擅自闯入的散客。”陆无归又道:“蚁窝加强守备,王不破逢人便说是沾了你的光,说现在你的出手要价只怕比蚁王还要高,来的人都是奔着你的赏金来的。” 高行天冷道:“他是不是还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只杀武林人士,恐怕早已登上杀手通缉令的榜首,我之所以不接庙堂之单,是因为我怕官?” “他说这话被蚁王重责,今后不敢再说了。”陆无归语带笑意,道:“他的全部家当都因为试炼的押注而输光,对你看法不好也是正常。” “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高行天浓眉微锁,眉心立起一条深长的皱纹。 愤怒如刀的深纹。 陆无归看在眼里,忙道:“高兄切莫动气,杀他事小,坏了窝内规矩为大。” “杀他,只怕污了我的刀,我连借刀杀他都不屑。”高行天想了想,道:“你说杀手如果再雇佣杀手,那又如何,我们杀人就罢了,如果还做着中间人的营生,那又算什么?” 陆无归冷笑道:“也不是没有。我们蚁窝就有这种人,遇到难杀的人就雇人行凶,简单的才自己动手。” 高行天诧异道:“这样的人也能入窝?” 陆无归道:“他实力也不弱,并且家财万贯。自然能打通进来,所谓财气杀人嘛。” “财气杀人寇寿题?”高行天道:“我知道这个人,不过据说寇寿题跟屈洒不和,几日前出窝了。” “他和蚁王不和已久。”陆无归沉声道:“你可知他因何事出走?” 高行天摇头。 陆无归的表情很凝重,缓缓道:“因为他拒绝接手一个任务。” “公然抗命?” 陆无归点头。 高行天道:“我刚回窝中,对此事确是不知。” “高兄,我不能推测蚁王的任务内容,但是任务一般是按次序排的。一个任务不发出,下一个任务就不能下达。镇里每人每年都要接受窝内公派的任务。” 陆无归说话时眼神很亮。 高行天略一思量,道:“你的意思是说……” “根据时间的安排来看,寇寿题没接手的任务,就是蚁王委派给高兄的任务了。” 陆无归的话语斩钉截铁,寇寿题不接任务负气而走,屈洒就找上了刚回窝中的高行天。陆无归随后被征召,对其中明细深为知晓。 高行天面上现出古怪的表情,似嘲似笑又带点难以捉摸的冷。 第十一章不悔 陆无归问道:“高兄想到了什么?” 高行天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近乎一字一句的断然道:“我,再问一次,你这次是配合我、还是其他?” 他每说一个字,眉心如怒刀的深纹就一跃,像是有把小刀在印堂上跳斩一般。 这已是他的第二次逼问,高行天绝少重复两次话意。 篝火在晃动,映得两人面目多少有些阴沉。 陆无归与高行天曾经共患难,也算救过高行天一次。镇中与高行天关系最好的也是他。 不过两人的关系始终无法上升到朋友的层次。 他们可以说是老熟人,但并不是朋友。 这次问话绝非寻常。 陆无归知道不答可能连熟人也不能维系,他平淡道:“去取回盒子。这只是我任务的一半,剩下再不能说了。再说,我也要像寇寿题一样回不去窝。” 高行天眉间的怒纹渐渐消散,平淡道:“我知道,也相信你的一半任务。现在给你我的信任,我此行是去刺杀官府之人,但是目标是谁则不能说。” 陆无归立刻道:“足够了。” 交换秘密在于份量同等,如果超出了界限就成了负累。 两人再次默然不语,但是气氛已和上次大不一样。 “什么?取盒子!杀官!”金寒窗已经游荡了回来,心思烦乱的他听到这两个秘密,震得几乎跳了起来。 取盒子?必定是指他家的盒子了。 镇魂匣之称的清明时节。 盒子已落在无双门手中,要想取回谈何容易! 等等,还要杀官? 这更是震撼他的听闻。以高行天的身手,要杀的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命官。 有过亲身经历,他对这两个字异常敏感。 刺杀命官,他疯了! 金寒窗一脸的惊疑不定,少年忽而对上了高行天、陆无归的冰冷目光。 这是在警告,什么是知道杀手秘密的代价。 金寒窗不自觉的高举双手,紧张道:“我是无意听到的,绝对不会对别人说起,我发射!”少年一激动就说错了字,连忙改口道:“不,不,是我发誓!” 他第二次也没说清楚,舌头打结“射”与“誓”跟本捋分不清。 高行天与陆无归对望一眼,神情间透着默契,充满杀机的默契。 金寒窗心里悸动,暗骂道:这俩杀人不眨眼的,不会真把我灭口了吧? 对于陆无归,金寒窗是有几分放心的,至于高行天?他还真拿不准这个人的想法。 金寒窗连退数步,身后是溪,再无多少余地。金寒窗如此紧张,不全是因为怕。无意听见两人的秘密,心里也是发虚,怕只有三分,理亏引发的慌张倒是占了七成。 面色阴沉的两人却一同站起,步步紧逼。 陆无归拔出短剑,高行天擎刀在手。利刃的寒芒把一路金寒窗迫到了河边,金寒窗踩着发软的河岸,失声道:“你们?不会吧?啊?会吗?” 两个杀手冲了上来。 陆无归与高行天一左一右侵进。 金寒窗俯身,探手。 糟糕,伞竟不在。 锦瑟伞先前被撇在篝火旁边,他竟一直忘了未取。 某人总是在下雨的时候才记起要带伞。 金寒窗就是常常如此的苦恼。 这下完蛋了。 陆无归与高行天速度骤升。 他们先前的一侵很慢,像是怕打草惊蛇的样子。此际急速一掠,才见了真功夫。这掠速快到金寒窗心头刚浮起一缕苦恼,两人就已经和金寒窗擦身而过! 金寒窗扭头回顾,耳边已响起一声闷哼。 唉唉?竟不是对我动手,那却是斩谁? 陆无归一剑刺入柔软的河岸。 闷哼就来自这柔软的河岸。 河岸竟动了。 短剑刺入的土壤表皮一阵翻动,松动的土表拉出一道直线涌向河溪,那情形仿佛有一条巨大蚯蚓在地下急速攒动。 金寒窗没有看见陆无归的出剑,他回头时,陆无归已经刺伤了地底人。 地下之人虽然受创,仍迅速攒动而走。 一回头的金寒窗看到的是跃在半空的高行天。 “噗通”一声! 高行天人刀合一扎入水中。 地下蚯蚓着了陆无归一剑,逃窜入河。高行天入水紧追不舍。 这只蚯蚓很可能听到了陆、高二人的秘密,这是一只要带着秘密遁走的蚯蚓。 陆无归的表情并不焦灼,他反而带着几分期待。 他相信高行天一定能够得手,定能追得上受伤蚯蚓。高行天的水性极好,入了溪就和一只鱼没有什么差别。 问题是,高行天解决掉麻烦,要花多长时间,要出几刀? 在水中,高行天的刀法又怎样发挥? 是夜,远处水面光影与漆黑同存。即使水下见了血,也分辨不出颜色。 金寒窗惊问:“敌人?” 陆无归审慎答道:“敌人!” 金寒窗疑道:“蚁窝周边都有巡视的蚂蚁,这里也还没出蚁窝的地界吧,怎么就撞上敌人。” 陆无归望着河水,沉声道:“有身手高超的,不怕死的,躲过边哨暗桩也不是没有可能。” 金寒窗还欲再问,河水“哗啦”一响,一物自水中抛出,正摔在金寒窗、陆无归脚下,那东西骨碌了几圈停下,却是一颗首级! 金寒窗向后连退了几步,湿滑的首级仍在汩汩的涌血。 高行天在河边现身,稳步而行。 月光融进他湿透的衣裳,襟末下淌的溪水像是点点星陨离光。他脚踩河中淤泥,但步履稳如泰山。杀手的神情也是一样,出手之后无悲无喜,姿仪就像月下之虎泛溪而游,有着一种超然的威严。 金寒窗看到此时的高行天,才了解一个超卓的杀手是如何可怕。 这是一种近似于美的压迫感,让人无从抵御。 “小六,是那的人,能辩得出吗?”高行天已经上了岸。 陆无归蹲下检视首级,喃喃道:“脖际有六道暗纹,无疑是千秋帮地坤堂的精英斥候!” “千秋帮?哼,竟敢追到这里!几年前先是杀了他们副帮主齐万恩,这次复出却是他们帮主娄冬青死在我手上。”高行天推断道:“首领一死,帮众大乱,据说千秋帮已立下帮规,谁杀了我就可以继承帮主之位,果然急着来凑热闹。” 陆无归道:“此人能潜伏进来,必是依仗极为厉害的后援,如此来看,驿站口也并非全是些无名之辈。” 高行天道:“娄冬青虽然死在我手上,但其子娄听艳,其弟娄冬风野心勃勃,千秋帮若来,定少不了此二人。也只有他俩才能调动千秋帮的精英地坤堂。” 陆无归担心道:“向西通往云州的隘口是出窝的几个重要路段,这次只怕真的非同小可,蚁王也心存顾忌,不肯轻易动手清理,只是先求戒备。那条路敌手人多势众,我们倒也能走。但若想走得无声无息,恐怕就难了。” 高行天抱刀沉思。 “嗳,你们怎么看出有人伏在岸边?” 金寒窗拾回锦瑟伞,在一旁听了会二人谈话,终于忍不住发问。他自认武功不及陆无归、高行天,但只是稍微的那么一丁点不及而已。但是适才斥候就潜伏在身旁,他竟一点没有发觉。 有差距,但也不能这么大吧? 这让他心有不甘。 陆无归把手一伸,一脸漠然。 金寒窗楞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拿银子来。”陆无归柔声道:“人是我和高兄一起发现的。我嘛,凭着往日情谊自然可以悄悄告诉你,但是这样一来高兄就不乐意了,我总不能随口泄露别人的秘密吧,你起码也要给人家一点学费哦。” 金寒窗先是一怔,随之叫道:“你这算什么,你这是欺诈勒索!他不说话你却来要钱,还假以朋友的情谊,有脸吗?小六,你堕落了。” 陆无归笑道:“我这是保护高兄的杀手心得。” 金寒窗理直气壮道:“老子分文没有,你到底说不说吧。” “那就办法了,喏。”陆无归一指河岸,“自己去研究吧。” 金寒窗转头就走,他在暗里冷笑。 有什么大不了的,还真把小爷看扁了。我请教你,只因一时走神,没有注意。小爷生来好学,不耻下问,权当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让我琢磨,那我就想出来给你们看看。 他蹲在岸边,聚精会神。 脚下就是剑孔。 陆无归剑刺的地方离篝火不远,约有两丈,离溪水更近,七尺就到。 这里泥土松动,有道土线高如田垄,一直延伸到河中。 这个人精擅奇门遁甲之类的地行之术。 金寒窗记得这人在地底移动的速度。 极快! 虽说蚯蚓伤后急于逃生,施展近地遁行术,显露了行迹。但那速度也是非同小可了。 诡秘的地坤堂。 金寒窗知道千秋帮的地坤堂,地坤堂和金家颇有生意上的来往。 地坤堂的地遁术独步江湖,其中离不开金家精巧机关的辅助。 不过这人还是死了。 地遁之术也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金寒窗怅然捏了把泥土,黏黏的。 他心里灵机一动,扫了一下四周,篝火的微光还是能照顾到这里。 原来如此。 仔细看罢,金寒窗得意的撮动湿泥,向陆无归窃笑,样子活像一只撞上了鱼罐子的惊喜馋猫。 陆无归还以微笑。 金寒窗踱回来,悠然道:“此人潜伏已久,来时用的是远地遁行术。远地遁行术下潜极深,虽然速度慢,但几乎不露痕迹,绝难发现。他到了近前,心生忌惮,却不敢动了,藏得久,溪水自然顺着地底缝隙一路渗过来,将本该是干燥的地表淹成了湿土,土湿则色状皆异,你们大概就是从此判断有人潜伏的吧,老子说的可对。” 金寒窗言谈间眉飞色舞,“老子”二字说得意气风发。 高行天斥道:“低能加迟钝,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金寒窗一脸傲然道:“我原先未曾留意,如今稍一注意还不就看出来了!” “先知先决,后知后发,占先机者得胜势,落后手者输全局。此人既露破绽,又心存侥幸。没听到秘密时还可留他一条命不打草惊蛇,可惜他太贪功。而你如此迟钝还沾沾自喜,你还不如这个死掉的蚯虫。” 说完,高行天用手掌比量一个高度,手势依旧压在最低点。不用说,和以前一样,这就是金寒窗在高行天心目中的高度。 金寒窗气歪了鼻子。 打击完金寒窗,高行天神情转为肃穆,他望着夕照溪的对岸,蓦然道:“前方不能走了。” 陆无归提议道:“有几条山路也可以通行,只是道路艰苦而且狭远。” 高行天摇头道:“狭路相逢,更容易遭遇上敌人,走漏风声。若要这次行动一举成功,必须做得无声无息,知我等行踪者皆杀之,见者不留。但照地坤堂斥候的身手,如果被他们盯上,很难摆脱,他们凭借地遁之术如不冒进,只一心潜逃,我们想杀光他们很难。” 陆无归道:“怎么走都会打草惊蛇,又奈何?” 高行天迟疑道:“也不是没有办法,除非,除非我们不走西路。” 陆无归犹疑道:“不走西路?云州、晋州、甘州这条是去西北凉州必行的路线,不向西,难道向北、向南?绕着路走?” 高行天道:“向北走富阳路入幽州。向南,从盘古道出,入青州。这两条路应该不会有人盯着,尤其是盘古路。” “青州?”金寒窗立刻附和道,“青州好,我们走青州。”他的侠气又来了。 陆无归道:“蚁王让我尽快成事,这一路兼程去西北也要两个多月。如再转路,又要多耗时日,恐怕不行。” 陆无归是心存考量的。 金寒窗则是决定了的。 他已经定了要走的路。 金寒窗折回夕照溪,实属无奈。他身上没有野外应急的物品,譬如火折子,小刀,盐巴,干粮,等等。 其中最重要的是火。 他本想钻木取火,但是屡次挫败,根本得不到可靠的火源。 没有火,只靠隔三岔五碰上的野果绝挨不到青州地界。 现在金寒窗已经解决了火的问题,他取伞时趁机顺了高行天多余的火石。 有火就行。 出窝时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出就没有回头路。 对着婉拒的蚂蚁,金寒窗也没多想,他轻轻的挥一挥手,只带着一把伞。 他知道自己走的路早就回不去了。 在他一怒出手,祭出清明时节,施展莹莹鬼雨杀了青州郡守栾祥光之时,他的道路就已经定了。 击杀一方命官,胆大包天,罪无可赦。朝廷不放过他,武陵山庄亦要办他。 后悔吗? 金寒窗时常后悔,此事当然也不例外。 从一呼百应的世家公子沦落到天下通缉的鼠窜要犯,有几人能不后悔。 他经常从梦中惊醒,对着漆黑墙壁无语长叹。 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地位,甚至连一些纯真的感情也没有了。 世态炎凉就像漆黑的夜墙,没撞上之前,永远体会不到这巨大的落差之痛。 金寒窗悔极了,痛极了。 然而悔归悔,痛归痛,他却觉得值。 那天,他仗义出手,俏美的小寡妇眼中就透出了一种惊奇的温柔! 那眼神是一句泫然欲泣而未出口的感激。 冲着这眼神他就觉得值。 还有那老妇,老妇的眼睛已经花了。老妇当时站在场中,拦着扮成普通仆人的官差讨要媳妇。 俏美的小寡妇被胁制着,哭叫着。 恶差对老妇先是嬉笑、调侃,然后不耐、厌恶,继而出手! 这群畜生!连老人都殴打! 金寒窗现在想起,还是怒火中烧。只不过当初的火是炙热的,现在的火是冰冷的。 他一动手,恶差当然慌乱。 惊恐的还有金寒窗的同伴,他们瞪大的眼睛是在说道:“装装侠气,壮壮侠气,就算了,你还真的动手啊!” 已经有人窃窃私语这是郡守的公子在抢人。 一条街开始闹得鸡飞狗跳。 街角躲在轿中的栾祥光终于露脸。 栾家大少爷恶事做了不少,他做爹的当然知道。平日让儿子狐假虎威,得过且过就算了。可这次竟有江湖侠少插了手,他就要现身了。 偶过的栾祥光想镇住局面,可他一现身,立即知情百姓给认了出来,把这丑事给抖了出来。 “没天理啊,当官的老爷帮儿子抢小妾啦!” 染布坊老板赵奎安一言刚出,就被栾祥光的近卫高手当场抽瓢了嘴。 若在平时,高手压阵,官威压人,这事情就过去了,可因为金寒窗的存在,四周的草民壮了胆,这一记耳光就像是抽在了炸药桶上。 人群愤乱,更有爪牙横行。 金寒窗动了手,面对栾祥光手下的高手,他连娘亲偷偷给的清明时节也用了。 他动手是护着一群百姓。 他动手是发自真实内心。 无助贞妇的感激是真。 那老妇看着当头一棒不翼而飞的茫然也是一种真。 金寒窗知道自己做了一点真事,做了该做的真事! 这就够了,老子无悔! 可前日听到陆无归言及老妇与其媳的下场,让他的豪气也绵软无力。 救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杀了一个狗官,又出来一个恶霸。 老妇死了,那小寡妇呢? 他要去青州。 去定了! 这次绝不回头。 所以三人衡量路线时金寒窗的眼神早已坚定。 “青州,我要去青州。” 金寒窗早早表态。 “我也选择这条路。”这个声音很稳,有种不容二议的态度,表态的是高行天。 金寒窗没想到这个人竟然首先同意他。 高行天还少有的温言道:“在青州,你有事情,我可以等你。但是事后,你要随我去西北凉州。” 出于报答,金寒窗立时答应。况且他对周围地形并不熟悉,真要一个人走,他未能转得出去,尤其进入盘古路险恶的地形,熟人也彷徨。 如青州事了,他心愿已了。 届时去那都无所谓了。 只剩下了陆无归,陆无归揉着头发,颇为无奈道:“那就一起吧。” 高行天道:“不要勉强。我们可以分头行事。” 陆无归道:“蚁王吩咐随你行动,以你为主。” 高行天道:“你是血蚁,位尊处上,迁就我不好。” 陆无归道:“你我不分尊卑嘛。” 高行天道:“那就这么定了。我们走盘古路,去青州。” 金寒窗雀跃。 陆无归却振奋不起来。 金寒窗拍着他肩膀,扬眉道:“小六,不,陆爷,哈哈,陆爷我们抓紧时间,现在就出发,即使绕一点远路,时间也来得及的。” 镇上敢直呼陆无归“小六”的,只有蚁王、蚁后、高行天三人,金寒窗则是个例外。 现在他也改了称呼,是安慰小气的陆无归。 你的牺牲,我会铭记的。 金寒窗的神情和动作充满了嘉奖的色彩。 高行天看着陆无归,知其有未尽之言。陆无归情绪不悦,那是担心的忧色。 陆无归虽同意了走盘古路,却忧心忡忡。 高行天道:“那条路,小六走过?” 陆无归点头。 “有人把守?” 陆无归收拾包袱,闷声道:“差不多吧。”。 高行天了然。 蚁窝虽然被放任不管,也管不了。但是朝廷和武陵山庄对蚁窝还是有顾忌的。 在蚁窝向外的几条要道安插耳目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高行天道:“那人是谁的走狗?顺路我们就清理了他。” 陆无归一笑。笑意中带着一点揶揄,带着一点不自信。陆无归一向激赏高行天,但那笑意中的揶揄无疑是对高行天而发。 这一声笑,他笑了自己,也笑了高行天。 高行天冷声道:“杀不了?”他又一顿,道:“还是杀不得?” 杀不了,是能力不够。 高行天悟得刀意三生有幸,信心大增,他认为能做他对手的人已经不多,能做他暗杀目标的人则更少。 蚁窝周围被安插了这么一个厉害的角色,他却闻所未闻,这让他不太相信。 所以他改了口,直接问,是不是杀不得?有些人虽然武功不高,但是却杀不得。 他们名望崇高,声势显赫,天下尊拜,黎民敬仰。对这种人,别说是杀,就是碰其一根指头也会被千夫所指,万民唾弃,杀这种人是毁名销身。 高行天一向重视名誉,杀手也有名誉。 他规劝自己尽量做到三不杀。 他从不杀真正的读书人,绝少杀有清誉的官员,很少杀江湖中的善人。 另外他也想到另一种人,这种人背后实力深厚,难以撬动。杀了他,就等于得罪了一大批难缠的敌人。 这种人较少,但高行天也不怕。 像野狗一样到处逃窜,被大罗教追、无双门赶的日子里,他也没有怕过。 那么是杀了就等于动摇了自身存在的人? 高行天在心中暗问,对自己来说,这种人有吗? 屈洒还杀不得,杀了无立足之地。 陆无归呢? 只听陆无归的声音很放弃,他用自嘲未尽的声音道:“这人,呵,杀不了,也杀不得。” 第十二章不弃 陆无归这么一说,连金寒窗也来了兴致。他好奇之余,更不解陆无归的性情变化,这不是陆无归的风格,至少以前不是。 金寒窗与陆无归结识甚早,陆无归还没有加入蚁窝他们就认识了。 两人结识于少年时代。 落花时节雅竹轩,翩翩少年偶相逢。 少年陆无归是一个随性且温和的人,金寒窗第一眼看到陆无归,就知道自己差太多。 差在人情世故上。 金寒窗比陆无归年纪小,按理当然不比陆无归成熟。 但是陆无归在其父身边躬身肃立,烹茶接物,落落大方,见到金月游敬仰的称呼“金伯父”,另不忘亲切的招呼声“窗弟”,扯着衣袖把臂细话,这一切都不是金寒窗能够模仿的。 少年陆无归眼眸明亮,总是透着真挚。 他的恭敬和亲和是十分自然的,一切发自内心。 发自内心的举动是模仿不来的。 那时候,金寒窗觉得虽和眼前这人差了几岁,但是在某些方面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两少年相交甚欢。 金寒窗喜欢自己比不了的人,他就爱独树一帜的气质。 他觉得陆无归身上那股子劲儿就很好,很特别。 除了真挚,陆无归吸引金寒窗的还有一个地方。 那就是不服输。 两人比剑。 金寒窗擅长的并不是剑,表情轻松。 说是切磋剑技,金寒窗耍闹的成分居多,若不是双方家长在场,他早就嬉皮笑脸了。 金寒窗看一眼对面的少年。 对方一丝不苟,表情肃穆,冷然拔剑,端端正正的起手式。 金寒窗心想,弄得真像那么回事,都说你家的剑技厉害,但我也不怕你,来吧。 双方交手。 三招,金寒窗长剑脱手。 对方用巧劲一卸,他感到手中剑就像泥鳅一样飞向了天空。 会输,但没想输得这么快。 还没过完瘾呢。 金寒窗讪讪一笑,伸出大拇指向对方赞道:“厉害!” 对方却摇头道:“你太差了,还是不要用剑了!” 金寒窗惊奇的发现,对方身上那股子随性温和没了,有的是一种傲然。 近乎苛刻的傲然。 金寒窗甜滋滋的表情顿时变得有点酸,酸溜溜的挂不住。 金月游也挂不住了,比试输了乃是正常,但言语气势也输,那就丢大了。金月游道:“陆兄,我看窗儿技拙,贵家公子却正兴起,我手下倒有几个剑术庸手,索性让他们陪公子比划两下,如何?” 座上人未语。 场中少年已答道:“恭候赐教。” 铮铮作响的语音刺得金寒窗心里一个激灵,他对陆无归的起始印象全被打翻了。 剑一在手人便狂。 现在这家伙,好傲! 座上人只是凝望着其子,默然不语。不赞同,不反对,他的态度是一种近乎撒手的放任。 金月游一拍手,场中便上来一个人。 金家家仆“四时剑客”宁维德。 金寒窗轻唤一声:“爹”。 金月游只一招手,示意他回来。 退出场前,金寒窗扯着宁维德的衣袖。 宁维德微笑道:“公子请回。” 说完,宁维德眨了下左眼,看上去就像剑光的一闪。 金寒窗心里更寒。 宁维德定是会错了意,这个平日最爱护他的老仆以为他是在撒娇,以为他要陆无归难堪。其实他是要宁维德手下留情,但碍着父亲的脸面没敢说出口。 金寒窗回头怯看陆无归一眼,只见孤傲的少年咬着下唇。 原来他也是紧张的啊。 宁维德可不是虚名,身为金家四大家仆之一,一手四时剑法精妙绝伦。金月游的眼光何等厉害,他两眼就看清了这十五六岁少年的深浅,他不会让脸丢两次。 宁维德柔声道:“陆公子请。” 陆无归道:“你请。” 宁维德笑道:“陆公子……” 陆无归断然道:“刚才我先,这次你请。” 宁维德敛容道:“如此失礼了,陆公子看剑。” 他出手就是看家的剑法,宁维德手中长剑一颤,剑光如几多春雨漫天而起。 四时剑法之春雨无声。 他知晓主人的意思,上来并不藏拙。 陆无归神情冷毅,迎着对方剑势,挺剑前刺,“叮”的一声,这一剑击在对方剑身,剑劲相交把他弹出去数步,但已破去了对方憧憧剑影。 宁维德剑影一消,化繁为简,一剑直击,剑风呼啸,威势绝伦。 陆无归退走。 他身法灵巧,知道这一剑接不下,立时就退。 少年脚步变化,宁维德更有后手,其第二剑冬日白虹出到一半,就算准了对方的方位,他身随剑起,凌空变招,斜剑兜扫,临时变招为秋鹜齐飞! 宁维德剑势避开陆无归要害,直取他手腕。 陆无归让金寒窗三招弃剑,他也要让陆无归三招丢剑。 金寒窗瞪大了眼睛。 一剑扫过,陆无归剑仍在手。 宁维德却收了剑,神色尴尬。 全场气氛凝重。 场中的少年面无表情的看着手腕,那里缓缓的一线殷红,鲜血便淌了出来。 鲜血流的寂静,交融四周的静隘无声。 宁维德俯身拜倒,沉声道:“在下一时失手,不想竟伤了公子,诚惶诚恐,请主上责罚。” 陆无归回头看向他的父亲。 座上人依旧无言。 金月游长身而起,肃声道:“维德,你如此不知深浅,看我回去不重惩于你,蠢材,还不替六公子包扎伤口。” 宁维德靠前,少年却不受,他向座上一拜,提着剑径自去了后院。 金寒窗看见少年腕上的鲜血一滴一滴的落,看见陆伯父的眼睛淡漠如常,他忽而明白了陆无归傲从何来。 少年的傲气来自于他的自尊。 那是剑在人在,剑狂人亦狷的自尊。他生来就被训练如何保卫这种自尊。 他被教导,在这个世界上能保卫的只有这自尊。 此乃家训! 星点迤逦的血迹看在少年金寒窗眼里,宛如一记无声长啸。 可是而今,骨子里那么狂傲的一个人竟会轻易低头。 变了,这天大的变化让金寒窗有点不敢相信。 他瞄瞄陆无归的手腕,夜色下看不清楚他就弯下身子凑近去瞧。 陆无归手腕一翻,上面隐约可见一条淡淡的疤痕。 “每次不相信我的话,就来看我的手腕,你这怪毛病什么时候有的?那天倒也多谢宁叔手下留情,否则我这只右手早就废了。” 金寒窗直起身来,纳罕道:“真的是你啊,但为什么不像你呢?你说的那人姓甚名谁?连你也这么服气,老子倒想去会会他。” 陆无归眼中带着笑意,道:“你去了等于自投罗网。” 高行天猜测:“朝廷的人?” “独眼侯。”陆无归声音很轻,但这三个字无疑是三块沉湖的巨石,份量十足。 金寒窗惊叫:“独眼候居右禅?” 陆无归点头:“是居右禅!” 高行天脸色阴沉。 陆无归道:“居右禅自刑部退休,就隐居在盘古路开天岩,开天岩是盘古路的出口。居右禅梅妻鹤子,从不离岩,我们若去十分有八分能撞上他。” 金寒窗敬仰道:“居老侯爷在任时,主管天下捕快差役,是天下捕快的老祖宗。的确不能杀,杀不得,而且他老人家两袖清风,德高望重,为官时不光办了不少大案要案,也清肃了不少枉法的恶捕,杀不得杀不得,不,这事,想都不要想。他老人家选择在此隐居,就是为了震慑蚁窝吧?” 陆无归不置可否。 江湖传言居右禅之所以隐居开天岩,的确有压制蚂蚁窝的意图。 开天岩幽静宜人,是个好居所。选择在开天岩退休也是居右禅本人自愿,不过背后难保不有更深的考量。官府明里看似放任蚂蚁窝不管,可是放个武功卓绝、德高望重的公侯在开天岩,无疑是暗示蚂蚁不要太无法无天。 杀心难扼,但以德镇之。 高行天沉吟道:“居右禅也不是杀不得!” 陆无归诧言:“你要得罪天下所有的捕快?你要背上残杀贤德的骂名?” 金寒窗瞪着高行天,只吐出两个字:“畜牲!” 高行天解释道:“我只是说可以杀,没说一定要杀他。我们定要从盘古道出窝,这条路是走定了。” 金寒窗听的连连点头。 高行天续道:“如果他一心清修,不找麻烦,自与我们无事。如果他硬要阻我们出窝,通风报信,管他不该管的事情,那就休怪我无情。挡我路者,我向来还之以死路,神佛不计,何况区区一公侯。” 金寒窗听了这后半段就不舒服了,怒道:“就你那两下子,休要狂言。居老侯爷武功盖世,功力已入化境,就你一把破刀,去了无异于束手就擒。” 高行天冷问:“传言只是传言,他年事已高,又眇一目,还能有当年几分功力?” 金寒窗气道:“欺人年迈伤残,更是猪狗不如。” 高行天道:“人有许多地方本就比不上猪狗。不过你的鼻子是个例外,比狗还灵,一点鱼腥也能给你引来。” 金寒窗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吃人嘴短,何况与人骂架。 高行天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动身,到时若撞见居右禅,见机行事就是。” 金寒窗叫道:“不睡一夜再走啊?” 高行天道:“不怕地坤堂的蚯蚓偷走你的脑袋,你就在这睡吧。” 陆无归忽道:“如果开天岩还有其他人在,那又如何?” 高行天道:“你是指谁?居右禅桃李满天下,交遍十五州,常去看望他的人不少,但总不至于撞上司马穷途吧?” 陆无归道:“开天岩出现司马穷途亦不足奇,他俩都是老臣,交情极深。” 高行天冷道:“你怕了?” 陆无归望着茫茫夜色,犹疑道:“走西边,小心谨慎也是可行,一定要走盘古路?” 高行天决然道:“我是一定要走的。” 金寒窗毅然道:“我也要走。” 陆无归叹道:“走就走吧。” 第十三章晴色 三天之后,金寒窗的眼圈就黑了,困意缠得他像落不下的夕阳,总在上演一幕幕触底反弹。 他只在心底守着一丝清醒。 眼皮子每一次重重砸下,都在消磨这一丝清醒。着丝清醒越来越薄,愈来愈淡,世界渐渐朦胧,他真的支持不住了,金寒窗好想把自己软软的铺在地上,一梦方休。 金寒窗抵抗的仰起头,天色阴沉就像他的眼圈。 再来回看看那两个杀手,只见陆无归殿后,高行天开路,俱是龙精虎猛。 为何独我困意恹恹? 金寒窗投降道:“我要睡觉!” 高行天在前方头也不回,喝道:“不行。” “我要,啊哈,啊哈。”金寒窗再次费劲张嘴,已是哈欠连天,他告饶道:“我走不动了,其实也不是走不动,啊哈,实在是困得不行了,你们先走吧,我找个地方睡一小会儿,马上就去找你们。” 身后的陆无归悠悠道:“大侠,有人等着你去救啊,这样怎么行呢,想一想小寡妇哀怨的眼神你也不能睡啊。” 金寒窗脚下被乱石一绊,险些摔倒,他驳斥道:“你只是强撑不睡惯了,我看啊,你第一次三天三夜不睡觉也好不了多少,我不是大侠,啊哈,啊,我是凡人啊,啊哈。” 陆无归笑问道:“什么样的凡人?” 金寒窗困怔怔的道:“对,凡人,一个有恻隐之心的想睡觉的凡人。” 高行天插言道:“你是好色之徒罢了。” 金寒窗懵然道:“好色?我那里好色?” “看你救的人,无不是姿色姣好的美妇。天下有恻隐之心的常人多的去了,为何这些事情只叫你撞见了,管着了?因为只有你看得见这些,只有你看见这些美人的疾苦,你这个看脸的好色之徒。”高行天侃侃而语道:“你喜好美色,又碍于教养礼仪不能发泄,只能用愚蠢的仗义出手来解决你卑劣的欲望,所以你是好色之徒,并且是心理变态的好色之徒。” “歪理,歪理啊,啊哈……” 地势愈陡,若不是陆无归在后扶一把,金寒窗已经一头栽倒,他困得如同醉了酒,摇摇晃晃道:“我救她们不因她们貌美,要说打动我的,那老妇的茫然才最令我心痛,自责,看到那样的场景,我就觉得我若不管,人人不管,良善都成了沧海桑田,世间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呢。” 金寒窗言语流利起来,情绪活跃,困意竟然渐消。 高行天不再问话,默然前行。 “你这贼厮,见了一定不管,一定不管的。”金寒窗脑袋被言语刺激,思维活络起来,问道:“小六,你管不管,若你撞见,你管不管?” 陆无归道:“在青州暮望城碰见你,实属意外,我有任务在身,助你已是破例。” 金寒窗哂道:“我知你看见也不会出手的,你变了,不再是原先的你了。” 陆无归笑笑。 金寒窗撇他一眼,嚷道:“这盘古道什么时候到头啊?赶路也没有这么紧的,老子走着都快做梦了,再不出去,我必须得睡一会了。” 高行天突然道:“听,水声,前方不远应有水源,我们就在那小歇。” 金寒窗闻言顿时精神一振,深入盘古道后连日急行,这还是第一次要落一下脚。 盘古道说是山道,其实只有前半段是山道,走到后段就是一条深峡。三人身处深谷底部,脚下狭路无尽头,乱石如林。连日行进早就透支了水分,此时三人听到水声,无异听到天外纶音,清脆的水声不光响在耳边,更仿佛已化作了甘露点在他们干燥的喉舌上。 三人紧赶几步,水声愈加清晰,不过仍看不见水源。他们搜遍眼底也不无一点水迹,高行天止住脚步,抬头四望,只见两边高崖耸空,绝壁千仞,山花欲燃,青鸟浮空。 “这水在何方?老子,嗬……”金寒窗说了几个字就觉得嗓子冒了烟,如不是三人皆听到水声,他以为已经渴到产生幻觉。 高行天的状态其实也不怎么好,他哑声道:“小六,你以前走过这里吗?” 陆无归擦擦汗,摇头道:“镇内很少有人走这条路,走过的只说一直沿着峡谷向前就到开天岩,出了开天岩就是一个叫斑雨乡的村子,到了那里离暮望城就近了。” 高行天敲敲岩壁,思索道:“听声音应是一湍急瀑,位置莫非在山的另一侧?若是这样,这水我们是寻不到了。” 金寒窗失望道:“望梅止渴,听瀑心忧,走了半天原来是一场空啊。” 三人言谈间一直没有停下脚步。 此时高行天忽然抬起左手,仰目上观。 这是一个警醒的信号。 陆无归立即停了步,抬头,肃然。 金寒窗也放目望去,山依旧是山,峡依旧是峡,他目光绕了几绕,只觉青山如梦,恍然隔世。 他看不到什么异常,但知道一定有异状,两个杀手尖利的眼睛一定扫到了什么。 金寒窗疑道:“喂。” 陆无归指向右边山崖。 金寒窗顺着方向看去,只见有一处突兀断崖,树丛横生于上,倒也无甚稀奇。 苍石、褐树、绿叶、红花,金寒窗细看之下就撞上了一双眼睛! 灵动非常,宛如山间梅花鹿的眼睛。 但那不是鹿,那是人类。 一双少女的眼睛。 三人都发现有人潜藏,少女就从树后闪了出来。她一身淡褐色的长衣,像是林间剪下的一抹阴影,很少有女人穿的像她那么黯淡,如不是那灵动的眼睛,金寒窗就看不到有人潜在七十步开外、五丈余高的绝壁上。 她的神情却很耀目,少女素手做刀状,于脖际一抹。她身在高处俯视,一抹时自然的微昂着头,少女灵动的眼睛里闪烁着杀气,杀气如晴。 一抹擦破阴霾上午的晴色。 挑衅的动作冷酷而轻蔑。 岩下人情绪被撩动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 来如花鹿去如晴。 高行天阴沉道:“行踪已泄。” 陆无归凝重道:“山间有不为人知的密道。” 金寒窗疑道:“那女子是谁?” 高行天攀纵至少女先前所在的岩下。 陆无归一跃超过金寒窗,取出包裹之中的绳索。 高行天止道:“你留下,我去追。” 陆无归道:“敌情不明,先看上边有什么。” 高行天道声“好”,两人一同提纵。 两个杀手攀登五丈高岩不费吹灰之力,一纵一荡就上了危岩。 盘古道后段的地势就像干涸的长河,只遗留下一条苍老河床。长长的谷道先阔后窄,早前他们也搜寻是否有捷径小路,但是一无所寻。 因暗衣少女的诱引,他们再次登上绝壁。 金寒窗站在岩下观望,两名杀手担心泄露行踪,金寒窗则不想动手。跟着杀手一路同行,他已经分不清敌人的善恶。杀手只依酬金、命令而行事,后果不计。在他们眼中,一个人只有难不难杀,值不值钱的区别。 金寒窗不想错伤好人,少女虽显露杀机,但并不似坏人。 他站在岩下等待,当上面陆无归向他招手,示意他上来时,金寒窗叫道:“我知你们要追杀那个少女,我不干!” 陆无归执意他上来。 高行天亦露了面,径直抛下绳索。 金寒窗无动于衷。 高行天高高在上道:“这里很可能有去青州的捷径和水源,你难道不想上来么?” 金寒窗疑道:“怎么可能,你休骗我。” 高行天皱眉道:“杀人之事,还用得到你吗,快上来。” 金寒窗说不上去,心中还是被捷径和水源挑起了憧憬,略一迟疑就抓住绳索瞬息而上。 甫一上岩,水声就隆! 目光所及,便见一洞窟。洞窟一人高,三人宽。隆隆的水声从黝黑的洞中呼啸而来,大作的水声竟是发源于此。 那少女也应是从洞窟遁去,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陆无归道:“她是诱敌。” 高行天道:“正好吃了她。” 陆无归道:“杀了她,也难保不走漏风声。这山窟不知通往何处,我们不占地利。” 金寒窗咽着干涩的喉咙道:“那边肯定有水,若有急瀑就在那边。” 陆无归道:“水?呵呵,不要想得太简单。” 金寒窗道:“就冲我渴成这个样子,也一定是清泉吧!” 高行天听了会,判断道:“对面不是清泉,也是清流,应该是能饮用的活水。” 金寒窗喜上眉梢。 高行天话意一转,冷然道:“但若敌人是我,定会下毒。” 金寒窗看着高行天杀机暗藏的虎目,心中一寒到底。 第十四章非鱼 阴沉的天色逐渐亮了,看来不到中午就要转晴。 金寒窗暗想,如到中午还喝不上一口水,嗓子真要幸福的冒青烟了。 他最急取水,却被排除在外。 “有动手杀人的觉悟你就跟来,否则就在这等着。” 高行天一句话把他封在洞外。 “有水会替你取。”陆无归则抛下一句也入了洞窟。 还是小六人好! 金寒窗想到一路上陆无归的水都是让给了他,心中格外感激起来。对比高行天滴水不借的吝啬,金寒窗已经激动了。 小六这样的人,竟会被驱逐出家门。太令人惋惜了。 金寒窗坐在石上,扼腕而叹。 一声叹息,他就看到了一顶淡蓝色的小花。 小花并不起眼,平淡的不如它五彩缤纷的叶片。但此刻金寒窗眼中只有这朵小花,彷佛他一声叹息,小花就开在他的眼前。 因他叹息而开的花。 金寒窗对着小花入了神。 小六可以在蚂蚁窝做蚂蚁,而我呢? 我走的是一条绝路。 更可能是连累他人的绝路! 江湖之中,庙堂之内,都有家族的敌人。当初唐、金两家联姻就被各方所阻,没有人愿意两大名门因此结盟,身在名门望族看似富贵显耀,但关键的决定往往不是自身能够做主。甚至有些时候,这些亦不是一个家族能决定的。 总有人要插手,总有人要干涉。 现在自己沦为不赦之要犯,会不会有人借机对爷爷、外公下手? 不管怎么说,这次可真是让人捏到了把柄,他既痛恨着自己也厌恶世俗,金寒窗捏紧了拳头,恨恨道:“畜牲!” “喂,你说谁是畜牲!” 清冽的女声响在金寒窗的头顶,一双黑色绣金鞋踱入金寒窗的眼帘。 洞窟幽暗,高行天与陆无归燃了火折,借着微光前行。走了一会儿就闻到了潮气,水声轰响不绝于耳。 灭了火,两人同时取出黑巾蒙面。 杀手蒙面主要为了掩藏身份,迷惑敌人。 现在二人蒙面是为了避毒,护住口鼻。前方风口,敌人若在水中下毒,风吹水沫正是迎面向,只要吸入就会中毒。 两人经验老到,不排除存在用毒高手的可能性。 十个江湖好汉七个死于大意,两个亡于巧合,剩下一个活下来靠的是运气。运气有天命,更要靠自己创造,小心谨慎是幸运产生的必要条件,只有你比对手更细致,幸运才会眷顾于你。 前方确是飞瀑。 二人已到了洞窟尽头。 这里没有毒,没有人,没有路!此处就像一口巨大深井,两个杀手身处深井的底部,他们以坐井之蛙的姿态仰头观天,只见四周绝壁入空,正前方一湍激流走到绝路,从数十丈高崖粉身碎骨的失足而下。飞瀑一头扎进底下的深潭,溅出苍烟如雨雾,其声近听似万鼓连绵,震人心魄。潭水不知深浅,水面波纹嶙峋,有一方青石突露在水面之上,正是潭心位置。 高行天沿着外围寻走。 陆无归则直到潭边。 潭水幽碧,可见几尾黑鱼徜徉游动。除了鱼,貌似还有细弱如虾的小生物在水中游荡。 鱼虾尚在,水中也应无毒。 陆无归俯下身体,取出装水竹筒。一路上他大量缺水,只论干渴,他比金寒窗尤甚。但陆无归习惯于忍耐干渴。次数久了,他知道身体干渴的范畴,并精于掌控。 杀手要先懂得控制身体,磨砺精神,才能夺取他人的性命。杀手的每一次出手都是蓄势而发,决定一个杀手优秀与否,通常不是看他出手多快、多准,而是看他事前的准备、蓄积以及判断。 能不能杀人,往往出手之前就决定了。 烈阳下蒸晒两天,连续跋涉三天,长途中只饮三口水,这对陆无归来说太小儿科了。他曾在大漠里十数天滴水未进,只靠找寻植物的根茎苟存下来。 生命就是忍耐,杀手是能忍耐到最后的人。 陆无归看见难得的水源,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他用竹筒在潭中一划,取满一筒水。 水中的黑鱼似乎被惊到,快速游散了。 不过水底有几条逆势而动,浮窜而上。这几条黑影其形若鱼,但偏瘦,似飞鱼而非鱼。 鱼游虽快,但绝不可能有它这么快,黑影快得像闪电。 这绝不是鱼了,是鱼的话怎可能蹿出水面,直取人要害! 一瞬间,筒碎,水溅,血滴。 这一瞬,潭底飞出的三道暗器,首尾相连,皆取陆无归面门。发暗器的人手法已到化境,暗器先慢后快,初时扮作游鱼状麻痹敌人,在近水处才突然加速,锋芒毕露。 第一发暗器,陆无归躲避不开。 他把水筒缩在胸前一挡,半卸半蹭的格开了第一击。筒裂,陆无归霎时身形后仰、翻身,连环而至的第二道暗器掠过他的颔下,擦破了下巴上的皮肉。筒里水溅,第三发击空,贴着后翻的陆无归去如长虹,暗器削断一块笋状怪石,方才坠地。 陆无归向后一个跟斗,落地时剑已在手。 颔下血滴。 高行天拔刀出鞘,离陆无归约有两丈距离站定。 他没有冲围到潭边。 此处已是绝境,未到出手时机先守住出口。 敌人虽已出手,但还未现身。 他等着埋伏在潭底的敌人现身。 陆无归也在等待,敌人就在潭水之中,一击不中不会潜藏太久。 潭水起了变化,无数的气泡从潭底升了上来。须臾,水面震荡起来,继而翻涌,彷佛有人执了三昧真火在潭底灼烧,煮沸了一潭怒水。 陆无归低吼一声,“退!” 他倒掠而退,奔向洞口,而潭底的攻击已经来了。 潭水已经不是怒沸,而是炸开了锅。千万点银色薄光如过江鲫跃龙门而出,向着潭边四周无差别攒射! 陆无归发出警醒,高行天闪退入洞。漫天暗器成抛线攻击,扫不到洞窟的深处,高行天安然无恙。 洞口之外,陆无归愈行愈缓。他掠起时急,但到半途,暗器已经追至。陆无归剑舞如幕,边挡边退,速度就慢了下来,这一慢竟再也起不来速度。 暗器如同长了眼睛,从起初的乱射变成密集攻击陆无归一人。暗器片片薄如杏叶,看着轻盈如许,但威力惊人,一击不中竟能深没入土中。 暗器来的路径也不相同,就像一阵秋风扫着残叶,千百道方向,无数种归途,直射,曲射,绕射,抖射,折射,弹射,绝难预测其飞行轨迹。 隔着潭水的阻力还能击发如此水准的暗器,高行天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暗器压得陆无归几乎入不了洞。 陆无归退不能退,进不能进,即欲殊死一搏也难以知晓敌人的位置。潭底的暗器连绵不绝,彷佛永无止境。 高行天出了洞窟,他一晃而出,在陆无归身侧铺起一片坚决的刀光。陆无归顿觉压力大减。 两人联手相抗,暗器骤止,潭水趋静。 不过一小阵的攻击,地面竟积落了一层的暗器,初晴的微光映照,地面“杏叶”银光闪闪,真如天上仙树忧愁凋谢,叶洒凡间。 水中慢慢浮起一个青年。 他垂发,冷眉,星目,挺鼻,润唇。青年生的很漂亮,乍一眼看去,竟让人有种丽的感觉。 尤其是他在水中,更丽得如同一只出水芙蓉。 但他没有出水,顶多只露出了肩膀。 他的一双手在水下。 光到了水中会折射,从水中击发的暗器呢? 高行天警惕道:“唐门!?” 天下暗器,唐门第一。青年施展暗器的手法,除了唐门,天下再找不出五个人。 男子漱出一口清泉,答道:“唐表。” 高行天严声道:“你是唐表!?” 竟是“八琼”! 他面无波动,内心却是振动。 高行天猜到水中青年是唐门高手,但没料到竟是唐门的顶级战力,轻易不出的“八琼”。 唐门好手如云,其中八人最负盛名,他们是唐门的支柱,精英中的精英,八大高手并称为“棠而凰之,表里如意”,号称“八琼”。 其中之“表”即是“杏在天”唐表。 他绰号“杏在天”,一是他的暗器皆与杏有关。二来他发暗器的手法,是被称为“随杏所欲”的一门奇术,这门功法就在唐门也是独树一帜。 “随杏所欲”即指凡是能被他暗器穿透的物体,就是他能借上力的物体。 即算陷身水中、沙中、泥浆之中,他照样能激发凌厉的暗器,而且暗器会发得更加的诡谲、隐秘。 他在水中击发暗器,他就借上了水的力量。 唐表的暗器不光带着人力,更带着与自然的合力,他融合潭水之力击发的“随杏所欲”就让陆无归吃了苦头。 水中男子再次答道:“我是唐表。”他打量着陆无归滴血的下颔,清声道:“我再收两分力,折低一毫角度,你的下颔会开得更鲜艳。” 陆无归不屑的道:“你不远千里到此,就为留下这句遗愿?” 唐表啐道:“投之木瓜,报之琼瑶,我赠汝鲜花,汝却要取我性命,果然是杀手本性难移。” 陆无归冷道:“对于鲜花,我向来敬谢不敏。你身边那朵鲜花呢?” 他问的是那少女,陆无归知道不是那少女引诱,他与高行天不会这么快找到这处隐蔽水源,这是一个明显的设伏。 但唐表却反问:“什么鲜花?” 陆无归哂道:“你难道独自一人来摸鱼,洗澡?再不叫帮手出来,你就没这个机会了。” “咬人的狗是不说话的,所以,你吸引我的注意力,他抓机会。”唐表嘴角轻轻牵动,一线笑意似是走在锋刃上的阳光,唐表喝道:“嘿,那刀手,你已经换了八种步法想出刀,但是你的八种步法没有一种可以一击斩到我,我劝你不要妄动。” 高行天不说话,他的回答是第九种姿势。他弓下身子,缓缓扛刀过头,刀与肩平。高行天摆出出这个架势,就意味着他要出“破茧”。 高行天与唐表有近四丈的距离。这不是刀能发挥优势的距离。 唐表仍皱起了眉毛。敌手一刀未发,刀势已起,只需要一小段垫步,凌厉的一刀就会来临。 在这之前若取不下高行天,就很危险。 唐表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可他无法全力应对高行天。 在他眼前的不是一个顶级杀手,而是两个。 还有陆无归的剑。 一柄总是在掩藏杀气的短剑,一个时刻在捕捉杀机的人。 唐表的注意力被高行天的杀气所吸引,陆无归就无声无息的侵进了一步。 一步三尺。陆无归几近到了潭边。 这是一个一触即发的距离。 水中芙蓉一样的男子不能再等,平衡到了极限。 他迅疾出手! 唐表第一次发瘦鱼一般的“杏枝”,第二次施展漫天的“杏叶”,这是他第三次出手。 出手依然是“杏枝”,只是前次是铁,这次是金。 两枚金枝!两道金光! 陆无归离得唐表极近,打他的一道金枝极快!他不能躲,来不及避,金光一起,陆无归撞上了金光。 他人剑合一,撞上金光。 没有别的选择,双方都快的来不及生出任何变化。 剑气清,金光耀。 一闪就撞上。 清气撞上金光,金光立时紊乱,被剑气剖散。陆无归穿枝而出,以大过小,不可思议!他这一剑锐不可当,金枝来势极凶,但撞上他的剑尖就成了四散的败竹。 陆无归去势不竭,直刺唐表,厉若惊鸿。 唐表的一记金枝阻不了他,另一记金枝已经折了回来。 他的两记金枝都是发向陆无归!一枝看似直击,却是幌子,另一枝看似袭取高行天,却是打陆无归的后心。 这折回来的一击才是真正的杀招! 陆无归纵剑一击,身形极快!背后绕击的暗器却更快!金光一折,不等呼啸就已追至。陆无归不及听声辩物,只见潭水中金光一流闪。他本能的反手一剑,正中金光。 金枝被格飞,唐表则如游鱼一闪,避过了陆无归。 两人刚刚擦过,高行天就到了,他追着唐表的破绽出刀。 即算唐表不与陆无归肉搏,也露了破绽。为了躲避陆无归的冲击,唐表紧急移动,这一动还是在水中,不可能没有破绽。 劈肩的一刀快如电,稳如山。 潭水虚荡,唐表无余地闪挪,更无借力的实物,可他竟能斜冲而起,看身法就像唐表把自己也当暗器使了,他化为一件飞射的暗器撞入飞瀑之中。 高行天一刀斩过,刀气激得表层的潭水两分。他失了唐表,像陆无归一样跌落潭中。 唐表隐在飞瀑之后,瀑如重纱。 两名杀手没有立刻追击。 匆忙进击,若唐表借飞瀑之力击发暗器就着实难当! 他们没有冲进去,唐表遁入瀑后也悄无声息。 水中难以借力,像唐表如发暗器一样把自己射出去的身法,恐怕天下没有几人会使,高行天、陆无归也不能。 二人慢慢游靠上潭中青石,飞瀑入潭,其声如雷。 ‘折腰’刃上挂着一缕血丝正随着震耳的轰响缓缓而下,一枚银叶被高行天用内劲迫出体外,“杏叶”像一点鱼鳞游在水中,亦带着点血。 高行天一刀伤了唐表,唐表也瞬间还了他一叶。 第十五章斩瀑 金寒窗一抬头,就撞上了那对灵动的眼睛。 少女一身暗褐衣裳在风中轻摆,像一剪静静舒展的阴影。 想及少女的斩首手势,金寒窗心里咯噔一下,警惕道:“我没说你。” “那你说谁?” “反正没说你。” 少女素手忽向后一探。金寒窗见状不由握紧锦瑟伞,他紧张之余,对方手腕一翻却是托出了一杯水。少女玉掌托着瓷杯,清水经山风一吹,像是吹着仙女手上的一方小小天池。 金寒窗愣道:“你哪来的碗?” “你管我哪来的碗。”少女柔声道:“你难道不渴吗?” 金寒窗渴极了,可是他绝想不到对方会弄出一杯水来。这个戏法很精彩,变到了他的心里面,可他却不能接受,金寒窗苦笑道:“休要作弄我。” 少女皱眉道:“不喝我泼了。” 金寒窗疑道:“水中无毒?” 少女失笑道:“我们无怨无仇,为何放毒?” 金寒窗仍然苦笑摇头。他见少女先前敌意表示,早将她当作敌人,金寒窗更随时提放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少女叹气道:“看来你是不相信我。” 这女人貌似脾气不好啊。 金寒窗嗅到了对方发怒的前兆,带着一点挑衅道:“不相信你又怎样?” 少女把杯子放在地上,神情充满了惋惜。起身时,她伸出玉指蘸了些水,并把水抹在唇上,舔了舔。两人离得很近,她俯身也不担心被金寒窗偷袭。少女是在证明,第一,她没有敌意,第二,水中无毒。 在金寒窗眼里,少女的举动只证明了一件事情,她的唇很红、人很秀。看了让人心跳。金寒窗只接受到这个讯息。他依旧不相信她,但也没想偷袭她。好男不和女斗,何况偷袭。 金寒窗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男儿。 少女紧接提出了一个让金寒窗难以接受的提议。 “既然不喝,那立刻跟我走吧。” “哈啊?”金寒窗笑出声道:“跟你走,我认识你是谁!两岁的孩子,谁领跟谁走吗?” 看到一副决然又愤慨的表情,少女皱眉道:“我是救你,不要废话。” 金寒窗作色站起,拒绝道:“救我?我需要人救?我不想听你废话,你既然不是我的敌人,那么请你走开。” 少女颇有些无奈,道:“时间不多。不要逼我出手。” 金寒窗暗想终于图穷匕见了,冷笑道:“出手啊,你尽管出手试试,小爷难道还怕了你……” 不等他说完,对方说出手就出手。少女探手如电,疾点金寒窗的要穴! 金寒窗向后轻跃,两人虽近,可他早有准备,此时怎能中招。不过金寒窗闪避仓皇,一跃过了头,险些踩到崖下。 不等金寒窗调整脚步,暗衣少女贴身攻至,如影随形。 她依旧是要拿金寒窗的穴道。 金寒窗可以出伞,但他没有。 对方是徒手,先出兵刃不公平。 可徒手相接,对方素手如兰,变化莫测,他身处崖边已落下风,一旦接不下就丢人丢大了。 金寒窗没把握赢,也不想输。 他只有逃。 要逃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跳崖。 瞬间,少女面色微变。 五丈高崖,金寒窗毫不犹豫仰身纵下,他身形摇摆而坠,但顷刻就定了下来。 锦瑟伞开了。 绽开的锦瑟伞就像一朵黑色蒲公英,金寒窗在空中洋洋自得,美得像是一头扎进花蕊之中的小蜜蜂。他还想向崖上的少女挥手告别,说声,多谢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那样才够畅快。 不过金寒窗回头却是一惊,崖上一道红链疾闪而至,“噼里啪啦”的绕了伞骨数周,锦瑟伞被缠了个结实。对方一挣,金寒窗就滞留半空,像一个无处可去的孤魂。 崖上少女气的面色青白,她右手系着金寒窗,左手又抖出一道红链。红链前端是一枚四棱利镖,少女起初取金寒窗的穴道,此时她发链镖却是向着金寒窗的咽喉。金寒窗身在半空,怎地也挡不了这迅疾一镖。只得弃伞。和跳崖一样,也只有这一条路可选。 金寒窗坠到崖下,眼睁睁看锦瑟伞被少女用链镖收去,他大叫道:“把伞还我!” 少女从高岩上纵起,她人在空中,手中却是红链一闪,挂上远处树枝,借力一荡,便飘到了谷底。少女手腕一抖,哗啦啦收了链镖,扬声道:“不想我拆了你的破伞,就跟着我走。” 她说完就走,疾得像一阵风。 金寒窗拔腿便追。 片刻大意,让这女人钻了空子! 已经丢了娘给的盒子,如果再将爹赐的伞弄丢,那真的别活了。 他必须追回来。 追了一阵,金寒窗不由气恼,前面的少女并不和他比试轻功。 少女闲庭信步的,就像等着他追上来一样。不过金寒窗一靠近,少女就抛出链镖,荡到一处隐蔽的高处。 她去的每一处都很难攀爬,但又不是爬不上。 少女就站在高处优哉游哉的看着金寒窗费劲攀登。可气的是少女的目光还时而流露出鼓励的讯息,这一丝鼓励不被金寒窗看见还好,一朝睹见,金寒窗更是恼炸了肺腑。 少女知道金寒窗气极,更是拍手叫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听到这句话,金寒窗眼睛都充血了。 愤怒的力量是强大的,金寒窗穷追不舍。然而每当金寒窗攀上去,少女就消失无踪,她领的路径十分刁钻,不是隐秘的小径,就是别开洞天的山窟。 走了许久,金寒窗也不知道被领到了何处。但他晓得这一路是抄了若干的捷径。少女对盘古道地形的熟悉程度竟要远胜蚁窝的杀手们,简直如同一个在此打了几十年樵猎的老户。 金寒窗越跟越惊奇,愈走愈犯疑。 他回头看时,已经山重水复不见路了。 愤怒过后当是迷茫。 瀑内悄无声息。 瀑外,高行天立于青石之上。 高行天祭起“折腰”宝刀。 瀑内虚实难料,他要斩了飞瀑。 不光飞瀑,连带瀑后的唐表,高行天要一刀之下瀑人皆斩。 敌退我进,我进,则是毁灭性的一击。 刀光惊起如飞。 陆无归看到,轰嚣的飞瀑恍似停了下来。凌厉的刀气横扫过激流,一切都慢了下来,飞瀑消逝了半尺高的一截。 神奇而又蛮横的一刀。 突兀的是,唐表竟不在瀑后。 瀑后竟然别有洞天,又是一个幽幽的洞窟,不知通向何处。 二人急跃入内,只见地面有着点滴的鲜血。 对方要的是金寒窗。 当他们从瀑后洞窟钻出,向下一看就见原先的入口。盘古路有这样诡秘精巧的路径,两人闻所未闻。 金寒窗已经不知所踪,原先的岩上只空留一杯清水。 “这个废物,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 少女诱敌,唐表埋伏,二人轻易带走金寒窗。高行天责备金寒窗,更对盘古道的地势充满无奈。 从岩上翻身而下,陆无归面色阴郁道:“此间玄妙,镇上竟是无人知晓。” 高行天冷道:“只怕有人知晓也不会透露,向北的豪气现在还剩下几分,一群得过且过的缩头乌龟。” 陆无归寻摸着地上的血迹,追出几十丈远。 高行天跃上高处,四下观望。 两人费尽心力,但一无所获。 一阵秘径暗洞的翻越,此时的金寒窗与高行天、陆无归不知隔了几重山。 天色转晴,阳光一铺,谷内热气顿时就升腾起来,欢快的是喜光的植物,金寒窗则是困渴到了极点。 少女站在崖上又是拍手又是鼓励,崖下人无动于衷。 金寒窗再不能动弹,别说爬上去,他就是连走也费力。 少女叹一口气,抛下一只水袋。 金寒窗软软借住,有气无力道:“把伞也还我!” 少女鄙夷道:“你叫了一路,真以为我稀罕你的破伞?急什么,等你哥哥来了,立刻还你。” 金寒窗正往喉咙里大口的灌水,闻言就呛到,他仰头叫道:“什么?我哥?你刚才说什么?” 少女道:“唐表啊,除了这个好哥哥,还有谁能来救你。” 金寒窗又灌下一口水,舞着单臂道:“我什么时候说要人救了,该怎么样我心里有数,那个混蛋,他来干什么,你快还我伞来!” 少女俯视着金寒窗,神情促狭。 金寒窗原地跳将两下,注意到少女的眼神,面上就有些不自在,他问道:“你又是谁?” 少女悠然道:“杀手。” 金寒窗摇头道:“杀手?你若是杀手,早把我杀了。” 少女笑意妍妍道:“取了你的性命也换不到几个钱,你活着方才值钱哩。我要杀,也是杀你身边那两个,他们都是杀手通缉令悬赏的人物,尤其是那个使刀的,值钱得很。” 金寒窗叹气道:“你真认识唐表?他在那?” 少女眺望着远处,不再答话。阳光照上少女的褐色衣襟,她的面庞也明媚起来,少女的表情欣悦而自足,像是正逢着阳光盛开的兰草。 金寒窗注意少女的表情,忘了追问。 他也是忽然间感受到了种情愫,那纯粹的感情不带一丁点杂质,这个女人和唐表的关系并不简单。 少女一直站在崖上守望,金寒窗困坐崖下,半梦半醒。 迷糊了一阵,少女忽而提声道:“来了!” 金寒窗一醒,向深谷中望去,不一会就看到一个伶仃的人影。只待稍近些,金寒窗就知道那的确是唐表,因为只有这个人才会穿成这副德行。 来者身着宽袍,本应挥挥洒洒,可是袖袍却设计的很短,只过了半臂,下身的衣襟很阔,但是亦不长,刚刚及膝,也显不出飞扬的逸气。所以他穿着宽袍大袖,却没有一点飘摇的气派,反而显得很伶仃。但是这个人的样子偏偏又生得极好,让人乍看就有眼前一亮的丽色,神情间还透着一种桀骜不驯的孤直。 这个伶仃丽色的男子,正是唐表。 错不了,是这个混蛋! 金寒窗顿时来了力气,大喊道:“唐表,你快滚!滚回唐门去!” 唐表在远处笑道:“脚崴了,滚起来不方便!” 金寒窗气道:“装什么装,快滚!” 唐表身形晃动两下,随着金寒窗拉长的“滚”字顷刻接近。 少女面色微变,她居高临下看见唐表的确受了伤。唐表的左脚一直没有发力,行到近处一跛一跛的,非常明显。 金寒窗迎上前去,正要兴师问罪,发现唐表的左脚扎着一条白巾,白巾的一半已殷红。他吓了一跳,慌道:“腿!你的腿怎么搞的?” 唐表一手捏着下巴,思索道:“唔,被拿刀的大胡子砍了一下。” 金寒窗一听更惊,关切道:“高行天!什么,你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斗了?” “哈,是交了手,此人果真厉害,除了他,另外还有一个扎手的茬儿。”唐表慢条斯理道:“那人应是陆无归,可惜我平生第一次偷袭于人,竟也没能得手,看来在阴狠毒辣上我还是比不过唐意。” 金寒窗不想唐表经历了如此一场恶战,上前扶一把唐表,道:“没事吧,你的脚。” 唐表笑道:“现在知道关心?不叫我滚了?” 金寒窗愤然道:“你知道我现在的德行,你来找我不是害了自己吗?” 唐表找块石头,坐下道:“你怎么样,你是什么德行?我管那些。” 金寒窗背对唐表,闷声道:“我和高行天、陆无归在一起,处境还不算坏,你们走吧。” 唐表不悦道:“你不和我走,却和两个杀手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我们是自家人,你是我的小表弟,我能看着你不管吗?” 金寒窗不由喉头一紧,顿时一句话说不出。 此刻普天之下,敢公然为他出头的,可能唯有这个桀骜不驯的表哥了。两人从小玩到大,脾性相投,感情极好,金寒窗的娘亲唐棠还算是唐表半个启蒙师父,唐棠身为“八琼”之首,唐表对其崇敬之极。发小情深再加爱屋及乌,唐表对金寒窗的爱护胜过同胞兄弟。 金寒窗有些哽咽道:“我背着命案,不想连累你。” 唐表平静道:“这事,三姑怎么说。” 金寒窗怅然道:“大半年前娘托人给我捎回个口信儿,叫我回去,但我怎能回去。” 唐表一听,释然道:“明白,你爹不要你了,好办,那你来唐门。” 金寒窗勃然怒道:“你让我连累外公?我自家都不回去,怎能去唐门。” 唐表斥责道:“蠢材,你犯的事说大就大,说小也小,无非是看上面人怎么说。连累唐门、金家?统统都是借口,他们只想借着此事兴风作浪,好让我们两家就范,我们金、唐两家一直中立,自然有人看不过眼,想拖我们下水。最近江湖乱糟糟,没有你这事,照样有别的借口,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金寒窗默然不语。 唐表向崖上喊:“红玉,你下来!” 少女站在崖上不动,只道:“你们两个废物上来,这里是捷径。” 唐表哀怨道:“姑娘啊,你可行行好吧,现今一个瘸,一个乏,我们废物两兄弟真是上不去了。咱们走的已经是捷径,那两个家伙不赶上几天绝追不上来。” “这可是你说的,两只‘蚁’若是追上来,我可不帮着你和他们拼命。” 楚红玉抛出链镖,一溜而下。 唐表看她凌空而下,喜色眉梢。 楚红玉落在唐表身边,她看着白巾包扎的伤口,蹙了眉,嗔道:“你呀,只怕不等我动手,早被别人杀了。”少女见唐表受伤早就心乱如麻,于崖上待上片刻都心神不宁。 唐表朗笑道:“不会,我这条命迟早是你的,你放一万个心。” 楚红玉眄他一眼,道:“伤你的是高行天?这厮最近风头正劲,刀快心狠,是个杀人魔王,你可别死在他手上。” 唐表微笑道:“没事,再不济,我留最后一口气给你。” 楚红玉爱煞他这张俊容,但有时也带着恨意,恨他的无忧无惧,她叹道:“我忽然有些厌烦你。” 唐表仍笑道:“只管烦,恨亦无妨,你若对我平淡,我反而不喜欢。” “我烦的想要你的命,你给吗?”楚红玉一翻玉手,捏上利镖。 金寒窗吃了一惊,他不知两人的纠葛,难以理解楚红玉的举动。他脑子毕竟也是清楚的,看见唐表神色如常就没敢妄动。 利镖抵上唐表的喉间,唐表眼中却都是柔情,他温声道:“杀了我可以,但是过回你原先的生活不行,你既然放弃杀手的路,就应该另寻一片天地。” 楚红玉幽幽道:“我不杀你,连原先的天地都回不去了,你知道我下不了手,才这么冷静,你这个样子最可恨。” 唐表决然道:“当初见时,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 楚红玉哼声道:“你怎知我不舍得杀你?” 唐表柔声道:“第一次见你,我就把性命交给了你,要我死,一言足矣,何须动手。” 楚红玉收了镖,叹道:“这就是世家子弟么,说得比长得还漂亮。” 唐表闻言,收敛一切表情,包括楚楚柔情,他正八经的严肃道:“这次宗主默许我出来,我说是为了寒窗。现在寒窗在眼前,我不怕明说,我出来另有一半专是为你,你飘落江湖,我日夜念你。你如不相信,我真没法子,我也不会纠缠你,我只等你,等你愿意信我了,我再找你。” 言语间,他身形挺得笔直,以致小腿伤处再次渗出了鲜血。 “信你,信你,我信你。”楚红玉一见唐表腿系白巾扩大的血渍就乱了心,“我若不信你,会离开组织吗,若不信你,会带你回家吗?” 唐表欣然道:“探望完家中人,就和我一起回唐门去吧。” 楚红玉内心欣喜,但仍婉言拒绝道:“唐门不会接受杀手,何况我还是一个曾经参与刺杀唐门的杀手。唐表,我不想让你难堪。” 唐表扬眉道:“杀手怎么了,我唐表的媳妇儿谁敢说三道四!你我愿意谁也管不着!”他一指金寒窗道:“还有你这家伙,也跟我回唐门。” 楚红玉玉靥泛红,嗔道:“别人没说三道四,你倒先胡说八道了,谁是你……” 她害羞就没把话说全,却听金寒窗在小声附和:“鬼才随混蛋回唐门。” 唐表怒向金寒窗道:“你咕哝什么,必须跟我走,不走,我就做个彻底的混蛋,押你回去。” 楚红玉见唐表受了伤,还大手大脚的呼喝,气就不打一处来,道:“看你狂的,你押谁?” 金寒窗见有人帮腔,也提气壮声道:“我不去唐门!” 唐表左看右看,不明白这两人怎就结了同盟,举手投降道:“我求你们押我回去,行不?” 金寒窗拍拍唐表的肩膀,轻咳道:“这个可以考虑,不过老子却没时间,你要押,自己押自己吧。” 唐表叫道:“一个人那还叫押?” 金寒窗无谓道:“心里想什么就是什么喽。” 两人插科打诨,楚红玉在一旁巧笑倩兮,三人不觉间开始了旅程。 第十六章桃花 出了开天岩,就离了盘古路。过了开天岩,便是斑雨乡。 斑雨乡就是楚红玉的故乡。 一天下来,楚红玉、金寒窗、唐表三人已能望见开天岩。 此处峭壁临空,长谷一线,向峡上望去,可见一块巨石跨越绝崖,悬空凌云,这块斧状巨石被称作“开天石”。 金寒窗看巨石如浮云,惊叹自然的伟力与神气,暗想这才是鬼斧神工。 时辰近黄昏,近乡起情思。出谷这一路上,楚红玉在前方以歌相引,歌声与暮色四合,忧伤而婉转。 三人踏歌而行,偶尔金寒窗听到伤悲之处,就闻唐表纵声长啸! 啸声激越,一荡三折,追着歌声久久不绝。歌中的苦思被长啸一冲,如同茶叶散在泉中,淡合香新,变悲怨为奋取,化凄清为缠绵。 金寒窗听着两人的一唱一和,只觉荒草亦有情,野花也含笑,眼前不再是不尽的夕阳山外山,行路也来了劲头。 山谷的地势逐渐开阔,遥遥接上平原,依稀更可见一片桃林在前。 行出盘古道,歌声骤停,楚红玉回头嗔道:“唐表,你一路上鬼叫什么!” 唐表屈道:“你把我的龙吟说成鬼叫?” 金寒窗一边摇头如拨浪鼓,心想这个混蛋自大的口气是万年不改。 楚红玉一笑,摇曳如花。 唐表惑道:“为何不走了。” 楚红玉笑道:“前方是桃花庐了,也不知你的鬼叫是否惊动了庐内之人,现在需要你这个跛子去打探一下,我是不方便的。” 金寒窗眼睛转了转,自告奋勇道:“我去,我去吧!” 一路行来,他对唐表和楚红玉的关系再明白不过了,金寒窗自认为打探这活儿还是由他来做比较合适。 “红玉不行,你这个通缉犯更不行。你们在桃林边等我。” 说完,唐表摇身一纵,入林去了。 金寒窗不服气道:“为何只有他行,我们不行。” 楚红玉应道:“因为那是桃花庐。” 金寒窗看着绵延数里的一片桃林,黄昏里桃花娇艳如霞,正是花期鼎盛之时。桃花开的这么晚的,艳色却这么重的,应是寿星桃了。 金寒窗凝重道:“是居老侯爷的所在?” 楚红玉道:“开天岩下桃花庐,桃花庐中独眼侯。居右禅虽说不问世事,但也不会轻易让一个杀手、一个要犯从眼皮子底下招摇而过的。” 金寒窗慌神道:“这怎么办,这岂不是很难过去!” 楚红玉嫣然道:“我倒是无妨,你恐怕就难了,你现在可是名动天下啊。” 金寒窗认真道:“你真的不做杀手了?” 楚红玉道:“已经两年了。” 金寒窗望着桃林美景,心怀耿耿道:“他老人家要抓就抓吧,落在居老侯爷手上,我也算心甘情愿。” 楚红玉随口道:“你情愿,那唐表呢?” 金寒窗暗自咬牙,他深知唐表的性格。居右禅要是对他动手,唐表就会翻脸,这个人才不会顾忌什么晚辈礼节,唐表从来都是当机立断,动手不动口,并且完美秉承了唐门护短的优良传统。 楚红玉见金寒窗神色几次变化,淡然道:“你现在知道这个人有多麻烦了吧。” 金寒窗困乏无力的道:“楚姑娘,你人这么好,为何却喜欢上这个混蛋?既然喜欢他,为何又要杀他?” “不杀他,就不会认识他。混蛋?呵呵,你知道这个混蛋身手了得,我费尽心思也奈何不了他,缠的久了,不由就爱上了他。”楚红玉颇为无奈道:“只要了解他的为人,很难有谁不喜欢他的,尤其是女人。” 金寒窗慧黠道:“表哥的确是混蛋得可爱,嫂子的眼光真准!” 楚红玉故作恼怒道:“通缉犯竟也油嘴滑舌,小心我挑断你的手脚筋,捉你去报官!” 金寒窗拱手笑道:“好,好,好。我反正就要蹲青州的大牢了,敬请女侠动手,小的束手就擒,挑断手脚筋的麻烦事就不要做了,小的保管老实听话。” 清俊少年眉开眼笑,心表如一,毫无做作之态,楚红玉不由问道:“你娘就是当年唐门第一美女棠夫人?从你的面目来看,我也信了几分。” 金寒窗单眼一眨,嘿声道:“你可切莫喜欢上我啊,我可不敢和那混蛋抢女人。” 楚红玉当即飞起一脚,娇叱道:“小混蛋,竟敢拿姐姐寻开心。” 金寒窗兔窜而逃,扶着一株桃树,老气横秋道:“阿表啊,小玉啊,俗世姻缘,就让我给你们牵一条红线吧。看到你们,老夫就看到了一片光明前景,唐门未来的新鲜血液就靠你们两个了,万勿令老夫失望啊,万勿,万勿。” 楚红玉抿着笑意道:“你究竟是唐老爷子,还是月老啊?” 金寒窗挠头道:“呃,我扮的既是月老,也是外公,或者是月老附体的外公。” 楚红玉被他逗得格格娇笑,衣衫再黯淡也掩不住她的清丽。 桃花人面相映红。 眼前明媚动人的少女曾经是无情冷酷的杀手? 金寒窗不信。 这女子一笑能夺了桃花的颜色。 两人言谈轻松,浑然忘了难关在前。 此时,从林间折出了一个青年,一朵桃花在手的唐表已返了回来。 楚红玉看他一眼,脸就红了。伊人玉靥红得像天边的晚霞,侧着面避开了唐表炽热的眼神。 尤为深情的唐表,深情得恍似一片花海都在为他摇旗呐喊。 夕照之中,花香在烧。 金寒窗心中也浮上了美好的感情。 唐表脚步还带着点跛,跛得如同一只小舟,正一杆一杆的在花海中撑起,驶向在水一方的佳人。 近前了,唐表一手护上楚红玉的柔肩,就像暮风拥着晚霞。 楚红玉知道唐表要给她戴花。 戴花,那男人笨拙的就像小孩子一样。 楚红玉偎在唐表怀里,想笑又忍着笑。 花枝很短,插不上,别不上,唐表折腾了半天,只怕弄乱伊人的发。 “嗳。”楚红玉等了许久,只好轻唤一声。 唐表技穷道:“戴不上。” 楚红玉接过桃花,柔声道:“你摘了花,树会痛的。” 唐表道:“不折,它也会凋零。有花堪折直须折么,此时它离了树,却开在我们心中,不会谢了。” 金寒窗一直眺望着桃林内的动静,终忍不住打破两人的甜蜜,急道:“居老头呢?” 楚红玉也在唐表怀中挣开,问道:“对啊,居右禅呢?” 唐表吟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楚红玉截道:“居右禅不在?给你一点机会就卖酸。” “草庐里只剩一个守门童子,居老侯爷不在庐中。我问童子老侯爷何往,童子就给我吟这首诗。”唐表笑道:“是侯爷的童子风雅,可不是我弄酸文。” 金寒窗也是一喜。如果居右禅在这,不问缘由向他发难,他还真不知如何应对。独眼候指掌双绝,其人一直修身养性,虽然年老,只怕功力尤深。这可是让蚂蚁窝几乎放弃盘古道路径的高人。没到青州,没到暮望城,还不能束手就擒。金寒窗崇敬这个德望极隆的老前辈,硬要让他一战,他没有胜算,也没有战意。 唐表入林时,金寒窗内心实在是两难的。 幸好人不在,不用去想了。 离了桃花庐,三人一路经过环山的梯田,斑雨乡近在眼前。 楚红玉像一只花间蝴蝶,拉着唐表在田间小径穿梭来去,碰上樵夫就打听楚家的境况,还不忘时时向落后的金寒窗招手。 金寒窗是故意落在后面。 幸福就在前方的感觉让他很快乐。 即使身处绝路,能看到别人的幸福,也是一种幸福。 村落比以往繁盛许多,能看出走了好些老住户,但是来了更多的新民。经路上樵夫指点,楚红玉寻到了楚家的新址。 四间茅屋,篱笆院落,玫红色的牵牛花像是一个个精灵跳在栅栏上招着小手。院中一只老黄狗,一头壮水牛,一圈舍鸡鸭,正屋的烟囱升着袅袅炊烟。 斑雨乡变化大,楚家变化更大。眼前的农户不再穷困潦倒,望去蒸蒸日上。 楚红玉推开栅栏,那只伏地黄狗立时窜了起来,它呲牙咧嘴的叫了两声,见女子并不畏惧,它也停下打量,嗅了几下闻到久别了的气味,老黄狗低低呜咽起来。楚红玉用手抚着老黄狗的前额,黄狗更加确定了这个人是谁,吐舌伏耳,露出一副享受的神情。 此时,茅屋的木门一开,走出一个大眼汉子。他看着院口三个陌生人,一阵迷惑。汉子细看暮光中微笑的少女,忽而意识到发生了一件大事,必须要喊屋里的人了,他颤声叫道:“娘,大哥,可能是,哎呀,你们赶快出来下啊。” 屋内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最先跑出两个幼童撞进汉子结实的怀里,做着鬼脸,随后走出一个慈眉老妇,一个憨实汉子,内里还有两个面容姣好的妇人一边操办着晚饭一边向外张望。 楚红玉眼眸里雾气蒙蒙,喊道:“娘亲,哥!” 老妇一震,赶忙小跑冲前将女儿一把抱住。 楚红玉离家八年。 她的父亲是猎户,早年在山中断了腿,伤重不治而死,只留下妻子王氏和三个孩子。楚家是佃户,再辛勤的妇人也难养三张嘴,何况丈夫的药费、丧葬费还压在一家的头上。楚红玉的两个哥哥逐渐成年,开始撑起农务,一个女孩则无法成为家里的助力,等待她的命运是卖给大户做丫鬟侍女。 当这条路越发清晰的时候,楚红玉抓住机遇做了唯一的选择。 她卖了自己,卖给江湖。 如果一定要卖,为什么不自己选择? 某夜,楚红玉留下三两银子,孤身离开楚家。她去了杀手组织“一家亲”,成了组织的棋子,一名随时可牺牲的小卒。 当百死未死,十杀十捷后,楚红玉得到大力提携,晋升为“一家亲”的三号人物。 楚红玉坐于桌前,不时看看唐表。唐表和王氏搭话,和楚老大、楚老二闲聊,春风满面,仿佛回家的是他一样。 没有这个人就走不回这一步。 楚红玉原以为在杀手路上会一直走到尽头,直到在某次行动中失手,被人杀死。 结果她失手是失手,却连心也失守了。 残酷的杀手生涯几乎耗光了她的柔情,这一点爱意让她不可思议,也让她加倍珍惜,无法自拔。 三人来得正巧,赶上农家的晚饭。 楚家一家与唐表、金寒窗兄弟围拢在一桌。 亲人重逢,贵客临门,楚家兄弟特意杀了两只鸡。座上两个幼童是老大的儿子,两个小淘气用竹筷敲着桌子,齐齐扭头向厨房,把正讲故事的金寒窗抛在了脑后,再精彩的故事也敌不过香气诱人。 当最后一道菜香菇鸡端上桌子,饥肠辘辘的金寒窗也被征服了,拼命咽着口水。他的馋像过于夸张,两个幼童顿时向他投来充满敌意的眼神。金寒窗有心嬉闹,放下架子,半真半假的用眼光回击,三方眼神相交登时擦出了火花。 座上人都不禁失笑。 王氏慈声慢语道:“粗茶淡饭,两位公子一定不习惯吧。” 金寒窗猛扒饭菜,听到王氏问话就一律点头,也不管内容说的是什么,饕餮的样子逗得老太太合不拢嘴。 唐表双手合掌,诚挚道:“两位嫂嫂的手艺非同一般,在下能吃上这种粗茶淡饭是一种福气。” 两位妇人笑意融融,楚家兄弟更是高兴。 楚红玉在桌下一踩唐表,轻声道:“油嘴滑舌。” 唐表叫屈道:“踩我做什么,你看我现在就是油嘴滑舌,好吃得油嘴滑舌,我怎就没这样的好嫂嫂。” 王氏早看出点出两人的端倪,心中欢喜,夹一块鲜蘑给唐表道:“好吃就多吃点,这个菜呀,味道都在这蘑菇里。” 唐表吃了一口,露出恍似被暗器击中的表情,赞道:“好,好。” 王氏亦笑道:“好,好。” 两个贵客一个童心未泯,一个礼貌客气,都没有丝毫架子,这让楚家人感到很舒心,一顿饭吃得很尽兴。 席间楚红玉不断问起家中的事情,感慨楚家终于殷实。 楚家老大喜道:“还不是你时常周济家里,咱家才置了地嘛,你哥娶了一房好媳妇也是你的功劳。” 楚红玉闻言一愣,诧异道:“我周济家里?” “小妹,哥哥都知道,你还装傻。”楚老大先怨后褒道:“你离家出走,我和妈,还有你二哥,都很记挂你,现在你有本事了,我们很高兴。” 楚红玉小心翼翼道:“那大哥,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唐表放下了碗筷,向王氏微笑示意吃饱了。 “绸料啊。”楚老大笑道:“小妹你穿得这身却不像,是故意的吧。这些年家里也觉得对不住你,有事就别再瞒了,哥都从那员外身上打听了。” 楚红玉疑道道:“员外?” 楚家老二不禁道:“小妹,有什么差错吗?” 楚红玉淡淡的笑笑,眉间却是多了一股抹不去的忧愁。 唐表停了杯箸一直察言观色,他感觉到楚红玉的笑容不是那么自然。 楚红玉神色不变道:“那员外生的什么样子?” 楚老大回想道:“四十上下,一身珠光宝气,大商家的气度派头,起初我都不敢和他打招呼。他说在暮望城经商,生意上和小妹有往来,算是朋友。他隔个年许就给咱家捎些银两,说小妹你离家太远,不方便,所以让他代劳。哥哥听他描述的有谱,就没多想,便收下了,你也知道家里的境况,这些周济可是雪中送炭啊。小妹,这事不对吗?”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别那里差了。”楚红玉追问道:“那员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楚老大见小妹表情严肃,努力想了想,道:“那人哥哥只见了一次,余下都是他的下人来的,要说特别,嗯唔,只能说那人蛮和气的。” 楚红玉搜遍脑海也没找出这个人,只有再笑笑。她身为杀手,忌惮身份,从不敢和家里有半点联系,也没有半个朋友,家人所说纯属空言。楚红玉心神颤动,望一眼身边唐表。唐表看过来的眼色安定柔和,像是屋外的月色。 楚家兄弟再有疑问,楚红玉都在微笑中默认。 两个嫂嫂主动把话题转到厨艺、嫁娶、农桑上去,席间算是波澜不惊,晚饭在金寒窗捧腹悠然叹息中结束。 第十七章青蛛 就寝时分,楚家兄弟把媳妇、孩子凑到一屋,兄弟俩专门腾出一间厢房给唐表、金寒窗歇息,他们搬到柴房去睡。 唐表、金寒窗推辞不掉,只好从命。 楚红玉则和王氏一起睡在正房。 母女分散多年,王氏有着说不完的话,不过王氏念叨叨的说了半天,楚红玉只是有时没时应上几声。王氏激动之余见女儿心神不宁,怜惜楚红玉旅途劳顿,就体恤的先睡了。 楚红玉没有解衣,她双臂缠着链镖,偎在土炕的一角。 月光透着窗纸照不透屋里的黑暗,懵懂的月光浮在楚红玉脸上,楚红玉闭着眼睛,面容清冷,心中清醒,她在捕捉着一个声音。 加入“一家亲”后,就一直摄着她的声音。 她曾在这个声音中倒下、站起,含笑、冷眉,有得意亦有屈辱。 破碎的昔日影像纷至沓来,心头像是被兜头冷水浇泼,一想起这个声音就破了她的梦。 楚红玉加入“一家亲”,一直声称自己是孤儿,现在她发觉这个谎言委实可笑。何时何地,一个人家少了一个女孩,以组织的严密一查便知。 凭借掩耳盗铃的谎言是脱不开身的。 子夜,屋外忽起一声长鸣。 鸣叫似狗吠又像狼嚎,楚家园内的老黄狗也被这声音惊扰,不过它迷惑之际没有吠叫,老狗扭头张望,也辨不清这鸣叫来自何方。 夜深沉。 鸣叫一歇,屋门轻开,楚红玉走了出来。 少女望厢房一眼,跃出栅栏,消失在夜色之中。顷刻之后,从厢房亦走出一个青年,他面上带着和少女一样的神情。 凝重又忧虑。 老狗不懂人类复杂表情,摇摇尾巴,又趴回地上。 楚红玉沿乡路一阵急行,漫无目的。 那午夜啸声正是“一家亲”的暗讯,啸声一起,不用她寻找,来人自然会找上她。 乡路蜿蜒,如同楚红玉记忆中的一场瘟疫。 她停在村边岔口。 村口外一片油菜花田,天空夜色如海,皎月群星,夜风拂得田间阡陌的庄稼一阵低头的苍茫,一阵舒张的悠然。 楚红玉在岔道口枯井旁驻足而望,小路上正有两人披星戴月而来。小路两分,左边岔口一个药客,右边岔口一个樵夫。 药客背着竹篓,弯腰驼背,不见面目,秃头油光可鉴像是月下一盏小灯。樵夫身材高瘦,背捆柴薪,肩扛小斧,裸着上身如同负荆请罪的败军之将。 村子再勤奋的樵夫、药客也不会忙到子夜。 那便是他们了。 楚红玉随风吟道:“月儿弯弯照九州。” 远处两人行到岔口,合声吟道:“一家欢乐一家亲。” 居于“一家亲”组织最高位的一号人物乃是“叹不由命”李纯一。李纯一下面两个主事,楚红玉是其中之一,再往下则是四个谋者。这七人乃是“一家亲”的最高层,此句暗语,寻常帮众只能对原句“几家欢乐几家愁”,只有这七人才有资格对出“一家欢乐一家亲”。 樵夫、药客起码是谋者的地位,然而楚红玉却不识两人,“一家亲”的高层都只和李纯一单线联系,很少往来,互相不认识很正常,楚红玉问道:“你二人是何辈分?” 秃顶药客道:“小侄王巨。” 高瘦樵夫道:“外甥屠兰暮。” 称“侄儿”“外甥”也是惯例,更是身份的象征。 楚红玉疑道:“你们是新任四号,五号?伊山,苏澜呢?” 王巨恭声道:“杀了,取而代之。” 屠兰暮瘦长的面目则挤出笑容,额上皱纹层叠像是裂牙的毒蛇。 杀手组织便是这般残酷,不管明面说的多么好听,实际情况就是杀不了人自为他人所杀。 楚红玉对这种规则是深深厌恶,而眼前这两人踩在同门尸体上进阶,不觉肮脏反感荣耀。 楚红玉笑道:“那你们是来杀我,再取而代之?” 王巨闻言立刻道:“秉姑奶奶,这我们那敢啊,我们是奉头领的意思来接您的。” 屠兰暮昵声道:“姑奶奶,请跟我们两个走吧。” 两人年龄虽比楚红玉大得多,但依照“一家亲”规矩,他们仍要在辈分上尊称楚红玉“姑奶奶”。 楚红玉尖刻道:“回去,我敢吗?” 屠兰暮正色道:“头领说了,对姑奶奶既往不咎,眼下要举大事,少不了姑奶奶。” 楚红玉话意一转,道:“你们和我初见,凭什么认得我来?难道你们就不想看看我的信物?” 言语之间,鲜红的链镖从楚红玉手腕垂下。 驼背的王巨费力的昂起面目,陪笑道:“姑奶奶,您的‘红眉’小可已经见了,您就收了吧。” 屠兰暮亦笑道:“姑奶奶,为了寻您,我们早认了路,就差去拜见老夫人了。” 楚红玉眼中闪过厉芒,道:“你们倒很孝顺啊。” 屠兰暮媚声道:“那是自然,姑奶奶走后,头领可是每年都差人给老夫人送孝心呢。” 楚红玉咬牙道:“拿家人来威胁我,你们倒也出息,我若不和你们走呢?” 王巨俯身道:“哪敢威胁姑奶奶呢,一切随姑奶奶的意,姑奶奶不走,我们走。” 楚红玉叹道:“你们是在逼我。” 樵夫药客连忙齐声道:“不敢,头领说了,一切看姑奶奶的意思。” 楚红玉默然半晌,终向樵夫招手道:“你过来,我虽想回去,但还有些事情没办妥,你先替我捎封信笺给纯一。” 二人来时就料到楚红玉过不了家人这一关,屠兰暮向前笑道:“姑奶奶,您三日之内可必须要到暮望城,否则头领……” “你大可放心。” 楚红玉言语温和,一双灵动的眼睛也现着笑意。屠兰暮看着对方明眸神色,就没注意楚红玉的手。 楚红玉突然招手变扬手,红芒就闪。 屠兰暮不想对方竟然动手! 如此突兀就动手。 他错愕之际一旋身,楚红玉一镖正中他背后柴薪。 穿不过! 以“红眉”之锋锐竟穿不透一捆区区枯柴! 柴薪看似柴薪,但其质地诡硬如铁,恰如小盾挡了这一镖。 挡了锋锐,却挡不住内劲。楚红玉一镖力道重若斧锤,屠兰暮顿时口吐鲜血,他翻身一绞,用参差柴盾锁住了链镖。 楚红玉双手引链,急掠而上。 那边王巨见状一哈腰,背上药篓激射出一物。 此物长形泛青,似乎还带着须绒。青色长物迅疾而发,刚一飞出就像是活了过来,须绒大展。 楚红玉一镖截上此物。 那物极脆,中镖后膨裂成一团青气,散出药味扑鼻。楚红玉感觉像击翻了一个药匣,她急忙屏住呼吸,饶是如此,还是吸入了一点药气。 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瞬间天地倒悬。 毒! 楚红玉一个大晃,像一片定不住身形的残叶。屠兰暮缓过伤劲,转身迎至,向楚红玉兜头一斧。 诡诈敷衍,转眼就翻了脸,动了手。三人先前言语讨好,可是商讨的事情终究强人所难。楚红玉虽不再做杀手,但以她凌烈的性格,屠兰暮用家人威胁的言语已经彻底激怒了她。 她自忖李纯一也不曾如此向她说话,这两个腌臜却算什么东西! 楚红玉打出的链镖索命,屠兰暮月下的一斧也露尽了杀机。 锵然一声响,利斧斩得红链火花四溅。 楚红玉挽着红链,像是在挽着一道凄艳的梦,再用这梦去画一笔哀婉的眉。链镖的一折一绕,一曲一伸,一荡一飘,宛如一场舞,轻盈而柔绵的链舞。 她的链法处处不着力,只化力! 甫一相接,屠兰暮接连三斧,三斧斩在链上,他却觉斩上的是风中枯草,心胸尽是空不着力的难受。对方守势固若金汤,柔得要命,他破不了。 屠兰暮正要变招,却发觉对方红链借力交缠,已把他的斧子锁了个结实。瞬息,楚红玉挺过毒力变守为攻,一只利镖在指尖寒光四射,挑向屠兰暮周身经脉。屠兰暮失了兵刃,又被红链缠身,只能空手接招。 两人迅疾过了五招,屠兰暮怪叫一声,丢斧、甩柴盾,弃了所有兵刃扭身便逃,楚红玉有毒在身也不追赶。屠兰暮掠出圈外,指着王巨骂道:“我缠著她时,你怎不出手,妈的,老子的筋脉都快被挑废了,你这蠢货!” 王巨低看他血淋的手臂,曼声道:“她已中了我的‘青蛛’,不一时就会难以提气,谁叫你那么着急。” 屠兰暮转看楚红玉的眼光阴毒无比,如不及时抽身,他的左臂经脉就算是废了。 楚红玉不是要伤他而是要废他。 废掉一个江湖人的武功,远比杀了他还要可怕。 这狠毒婆娘! 屠兰暮恨恨道:“楚红玉,你竟出手残杀同门?” 楚红扶着井沿淡然道:“残杀你又怎样。” 屠兰暮寒声道:“你连家人都不顾了么?” 楚红玉冷笑道:“我早就没有了家人,你以为能拿他们威胁我吗?” “看来你是一心想着唐门的小白脸,完全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哈哈,别做白日大梦了,唐门怎会要你一个不干不净的荡妇。”屠兰暮邪笑道:“‘八琼’的滋味如何,尝够了就别玩了,还真以为自己冰清玉洁?你怎么爬到现在这个地位,组织里可是人人皆知。” 屠兰暮心想既然撕破脸面,那就往狠里走。楚红玉不奉组织号令,不杀人,不回归,不听调,皆是死罪。 她即先动手,那就杀了她,她中了“青蛛”难尽全力,正是恰好时机。杀掉楚红玉,取而代之,升高位,清门户,不会有人说二话。 王巨的“青蛛”逢怒发作,屠兰暮就无不挑着楚红玉的痛楚讥讽,逼发毒力不惜把话说死。 岂料眼前女子展颜一笑,楚红玉坦然道:“我走过什么样的路,自己心中当然清楚。作为‘一家亲’的杀手,如果不肮脏,不无所谓,怎么能够脱颖而出?形势如此,人不由己罢了,想往上爬只能趋炎附势,只能同流合污,我不是白莲花,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为了完成任务,有些杀不了的,我拼着色诱也杀了。你说我残花败柳,我却告诉你,我更阴毒狠辣,废了你,不过是给纯一陪个不是的事情,拿我家人威胁,你们还未够资格。” 楚红玉话中全是杀机,不带一丝怒气的杀机,她玉颜清澈、耀目,杀气纯粹的像晚空的万里晴。 她竟不怒! 屠兰暮阴声道:“那你是一心要叛出组织了?” 楚红玉奇道:“我几时说过这种话了?你可知构陷上位者,组织会如何惩办吗?” 屠兰暮心下顿时发虚。 王巨忽道:“姑奶奶,小可的‘青蛛’凭怒发作,但没有怒气牵引,药气也会随着真气渗到血脉。怒时药气散得快,只是眩晕解毒罢了。可是若慢慢引发,渗到血脉就伤元攻心了,小可只是想劝姑奶奶回心转意,不想伤了姑奶奶玉体,请姑奶奶三思。” 楚红玉收了穿绕斧子、柴盾的链镖。她摇起井口辘轳,打了一桶清水上来。 屠兰暮与王巨疑神疑鬼,不知她要做什么。 他俩新入“一家亲”,初见楚红玉敬称有加,自认给足了楚红玉面子。对方待罪之身,依旧冷言冷语拿架子,两人心中便不服气,结果一交手屠兰暮几乎废了一只胳膊。二人这才知道楚红玉的确非同小可,愈加慎重起来,是以楚红玉提水时身形一斜,像是毒力发作,两人也没敢有所举动。 楚红玉挽起左手衣袖,现出她的独门兵刃,“红眉”锁链密匝缠绕着玉臂,链子被月光映着,泛微微红泽,链端的镖成叶锥状,像是伊人描到尽头的一点眉,美人伤到极处的一滴泪。 红镖末端,一滴鲜血滑下。 楚红玉划破中指,将手没进清水之中。 须臾,桶内就起了雾气。 这回连屠兰暮也看出楚红玉是要解毒了。 他想阻止,又胆怯。 王巨却是不慌不忙。 他仍是面目朝下,却用手指了一个方向给沉不住气的屠兰暮。稳稳的一指,像要发指劲一样,这一指不光指给屠兰暮,也指给楚红玉。 屠兰暮看过去就笑了,笑得像一只毒蛇,坐山观虎斗的毒蛇。他侧着面目,一笑即收,再望已是充满了恭敬。 那方向是村口最后一家住户。那里是茅屋,屋外也是围着篱笆院墙。 从农舍里走出了一个人。 一个员外。 一个身着绣金绸衣,脚踏银丝亮靴,腰围玉带,帻佩明珠,十根手指十枚枚翠玉指环,无处不穿金戴银、遍体不珠光宝气的员外。 最为显眼的是他背上的剑。 黄金剑柄,黄金剑鞘,甚至连剑穗都是金丝,俨然一把黄金剑。 楚红玉回头看到此人,觉得贵气之余,更觉和气。一团和气笼着逼人的贵气,和气生财,“财气杀人”! 她但看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更令楚红玉惊诧的是,屠兰暮与王巨齐声称呼这华贵员外“叔父!” 楚红玉在一家亲被称为“姑奶奶”,是三号人物。在她之上的二号,就被称为“叔父”! 平日,楚红玉向上只接触一号人物,即“一家亲”的主脑李纯一。 这个二号人物叔父,她素未谋面,不想今夜也出现了。而这个人竟是他! “财气杀人”,寇寿题! 寇寿题在丈外的一排老槐下站定,不温不火看楚红玉逼毒。 屠兰暮离远叫道:“叔父,她叛心已起,请当机立断。” 王巨亦道:“请叔父主持局面。” 寇寿题隐在一旁多时,岂会不知这里情况。 两人的提议是要探风向,组织安排今夜这一场说是要带楚红玉回去,可是上面态度却很暧昧,让人猜不透。 究竟是处置楚红玉的背叛,还是再度收容她? 王巨、屠兰暮看寇寿题不慌不忙、笑容可掬,看不出他的想法。 寇寿题抚弄着翠玉扳指,道:“要我助你一臂之力?”他语调异常和气,就像和多年不见的老友重逢。 屠兰暮和王巨都噤了声。 楚红玉俏脸煞白,桶内水雾蒸腾,湿了垂下的发绺。她对寇寿题的驱毒示好,只发出一声冷笑。 寇寿题唤王巨道:“解药拿来。” 王巨翻眼上看,心中迟疑。 他略一犹豫,楚红玉已经站了起来。 寇寿题叹道:“你毒未尽除,强撑又是何苦?组织养你多年,你如今弃之如敝履,不也太心狠了么?” 楚红玉利镖一抹,断了被水气打湿的一段发。她樱唇一吐,口中又飞出一道血箭。楚红玉冷然道:“现在又如何?” 寇寿题摇头惋惜道:“你咬破舌尖,强行除尽余毒是自损真元。我不会对你动手,你也太多虑了。” 楚红玉道:“你听着,杀手没有回头路,我不会回去,你也别拿家人来威胁。寇寿题,我以前未曾见你,但你既然是二号,你的为人处世我敢不知晓,你就别惺惺作态了,要动手趁早吧。” 寇寿题哈哈一笑,道:“姑奶奶,看你口气如此生硬疏远,想必你判断错了。你自恃家中有唐表,可保无事,只要当下脱了身抑或杀了我们,大可和家人、情郎一起远走高飞,过你想要的甜蜜生活。可惜啊,可惜,你知道组织照看你家里多少年吗?” 楚红玉心里一颤。 寇寿题用极为和气、极为关爱的语调道:“为了爱护你的家人,我把过去的贴身丫鬟都安排给你哥哥做老婆,你说我考虑的是否周全呢?” 楚红玉脑袋轰然一下,晕天旋地。 “青蛛”之余毒顿时借怒迸发。 楚红玉长吸一口气,也压不住心头怒火。她单手抚额,几乎站不稳。 王巨、屠兰暮见势欲动。 尤其是王巨,他对“青蛛”熟悉无比,这点余毒发作时急,退去时快,只能起到暂时的眩晕效果,如不及时出手就再无良机。他昂起面目,拼命给寇寿题递眼色。 寇寿题恍然未觉,这一身金玉璀璨、财气迫人的杀手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他牵耍着背上黄金剑穗,恬然道:“不光你家媳妇儿是组织的人,四周邻里也多是组织的人。许多不宜露面、不能露面的人,组织都给安排在这斑雨乡了,这里山清水秀好养人,正好让他们收敛脾气砍砍柴、种种田,顺便和你家人邻里和睦。他们可都敬楚家三分呢,组织和你本就一家,即入‘一家亲’那么永远是一家,怎能说分开就分开?只要你一天是组织的姑奶奶,你的家人就是斑雨乡的姑奶奶,你带不走家人的,更没必要带走家人。” 楚红玉的目光变得绝望,“青蛛”的余毒开始消散,她的怒气也无踪。 唯笑而已。 夜影覆在她面上像是另一种毒。 老槐一两片叶落无声,枝上数十点槐花蓓蕾初蕴。 寇寿题察言观色道:“和唐家少爷的事就当是一场梦吧,梦总有醒的时候。你会因为自己的一个痴梦,就把全家人都葬送掉么?杀手终是杀手,你走不到别路上的,组织现在要用人,不计前嫌,正是你效命立功的机会。” 楚红玉空惘道:“机会?” 寇寿题温言道:“你见家中人一面也算团圆过了,可以上路了么?” 时间在这一刻再次漫长,没有选择,只有服从。 楚红玉开口欲言,只见那槐树中透着两点星光。 天上星,乱闪闪,亮晶晶,很陌生。 但这两点光是却那么的熟悉,那么的暖。 槐树中的星光,温柔的一眨就融到了柔情的月色里。 楚红玉吸一口气,低首道:“上路吧。” 第十八章花火 楚红玉说完“上路”就要送寇寿题上路。 她知道唐表在树上。 她走的时候没留暗讯,但是唐表还是来了。 或许晚饭时那四目一对,双方就已明了对方的心思。 有唐表在,两人就能联手杀了寇寿题。 彻底叛出组织吧! 楚红玉有种不惜一切也要试一次的冲动。 她双链齐出,红链兜起十数个圈圈,舞动的红芒像是月下漾起的一个个凄美的梦幻,一个个让人沉沦的漩涡。 寇寿题知道被任何一个链圈兜住都是死,飞来的是死亡圈套,是一个个噩梦。 他避开惑目的链镖。 他目光盯着菜田,单手迅疾探上项后黄金剑柄。 黄金剑出,金光大灿,剑鎏薄金,耀目无比。耀目的剑光连闪,封住链镖,挑上链圈。 链圈在精准的黄金剑下散破。 形破杀招不破,瞬时“红眉”链抻直如枪,连刺寇寿题衣帻、肩头、手腕、脚踝,几点没有一处是要害,但没有一招寇寿题不得不防。 寇寿题很难防这几镖。 不因楚红玉突然化链为枪的诡异、凌厉,而是对方这几枪不为杀他、不为伤他,只为缠住他。 既然动了杀机,为何却还犹豫不决? 寇寿题不明白。 她余毒仍未尽? 不是! 寇寿题处身槐下,心中警兆一起,就觉老槐铺地的阴影无比森冷,一股寒意从他心底升起。 有人! 竟有人在不知不觉中潜到树上! 寇寿题大叫一声:“李!” 他恐惧身后桑槐,却向菜田而呼! 寇寿题一呼之下,就带起一声叹息,四道疾光! 叹息起自菜田,满带被人打断了愉悦之事的惋惜。叹息响在每个人的耳边,以致从树上打下的暗器也瞬间折变方向。 四道疾光,两金两银! 两道银光分打王巨、屠兰暮。 两道金光本来激射寇寿题,此时分出一道直打菜田叹息之人。 王巨、屠兰暮一听叹息,暴起而上。 两道银光当即把他们打了下去。 银光即“杏叶”,乃是唐表的标志性暗器,不过这次却大为不同。 “杏叶”三叶重叠,看似一叶,却是叶中有叶。王巨、屠兰暮躲避之间,两片“杏叶”就各自三分。一分三,二分六,触物就变,贴身就显。 “三叶虫”! 王巨、屠兰暮猝不及防,各中一叶。 一叶打在王巨的肺俞穴,他顿时气血不继,经脉震乱。 一叶打在屠兰暮肩井穴,他瞬间半身麻木,摔跌于地。 两人被唐表独门秘技三叶虫重创,立失战力! 寇寿题的身位极为不利、 前有链镖,后有金光。 链镖只是要缠住他,要命的是那金光,寇寿题大叫之时收剑回刺,疾刺剑鞘,金光竟被他一剑扎进了剑鞘。 他同时身形下俯,闪躲链镖。仓皇之间,额帻明珠被楚红玉一镖粉碎。寇寿题压住剑鞘的手腕狂抖不已,活像正把一只神怪镇到其中,剑鞘冒出了金烟。 他看向菜田。 他叫出了菜田中久伏之人,槐树上的暗器高手就换了必杀目标。 槐上高手追着打出的金光掠了出去。 楚红玉没有得手,也倏然反顾。 仓皇之间,她觉察到了来者是谁。 菜田之中一人望天而起。 叹息是他,他在一片油菜花田中掸衣而叹,叹息很轻,就像菜花在夜中淡淡的黄,可是每个人听得都特别清晰。 叹声未歇,金枝已至。 夜色如海,叹息如涛,金枝如愤怒精卫! 唐表一发四镖,伤王巨气血,震屠兰暮经脉,挫败寇寿题锐气,霸道无比。菜田观天之人却对这一镖熟视无睹,不躲不闪,他就侧身空手硬接了唐表一镖。 唐表的金枝削石如泥,何其利烈。此人竟就空手接下了,接下金枝镖他身形剧颤。 狂抖如颠。 瞬即,他伸出一根手指,尾指。 尾指轻轻捺上田间一朵菜花,“腾”地一下菜花骤燃,花枝乱摇,灼香烧媚,花火照的他衣襟一蓝,眉眼一清,身形却已安稳如松。 “李纯一!” 楚红玉失声! 唐表带起一阵疾风掠至敌前,花火飘渺因疾风而灭。 一阵明媚一阵灰。 鲜花如此,姻缘亦如此耶? 李纯一再叹一声。 唐表严声道:“果然是你!” 他当时匿于高树将菜田一览无余,就感觉眼下不像是自然之田,而是一处杀阵。 敌意! 皆因一股来自菜田的敌意! 是以他一出手就对菜田留了心,就预想了这个从田中而起的人。 李纯一手负背,一手指花,观天而语道:“念生念灭犹如此花。执念如火,瞬时一炬化为灰烬,你想留住又能岂能留住?放手吧,也容你们逍遥够了。” 李纯一身为“一家亲”主脑亲身至此,一是近期他参与一件大事,需要“一家亲”所有顶级战力,二是楚红玉近两年擅自脱离,闹得组织震动,也到了该收拾的时候。 唐表讽刺道:“花是你燃,话由你说,摧花是你,惜花是你,不嫌太过虚假?我八岁就听指头大师、吻雪禅僧、实际和尚来门中讲禅,你的‘遐迩道法’虽然厉害,但论机锋你差得还远,简直令我不忍猝听。” 李纯一笑道:“汝心头之好坏非我心头之好坏,非他人心头之好坏。汝听一言而分高下,不断是非而先分善恶,执念太过。汝看我虚假,世人谁不虚假?人非一面,汝看人只看其虚,难成大事。” “大事?杀人放火金腰带,窃国欺世玉牌坊,这种大事我的确做不来,你的一家亲杀人不辨忠奸,不分善恶,这样就叫成就大事?只不过是耍强扮横而已。”唐表决然道:“红玉两年前就和‘一家亲’没有任何瓜葛,人你是带不走的,今夜请回吧。” 李纯一遗憾道:“组织的主事不辞而别,两年不归,下者如何安心听命?还有你搞错一件事情,不是我要带走红玉,而是红玉必然会跟我走,‘一家亲’才是她的归宿。” 唐表哼道:“凭什么?” 李纯一寂然道:“就凭她的幸福在我手上。” 唐表怒道:“荒谬。” 李纯一淡淡道:“天地有道,世有因果,她既走杀手之路就永远是杀手。‘一家亲’只有废掉、死掉的杀手,没有叛出、反出的刺客。” 唐表双手交错,缓缓插进宽阔短袖中,愤然道:“你给她什么,你只把她变成杀人工具。” 李纯一双掌并和,目光下视,柔声道:“我给了她一家人的幸福。” 由“一家亲”挟持手法的卑劣联想楚家的其乐融融,唐表心中愤慨之极,他一怒眨眼,快速的眨了两次眼。 眨眼是唐表化解愤怒的方式。方式很怪,但很有效,而且还能提高注意力。高手相争切忌动怒,对上李纯一,他知道绝对不能心浮气躁。 唐表伤腿轻抬,单足鹤立,双手缚肩,扬眉道:“听说你的‘遐迩道法’的‘焚花指’、‘捉影步’、‘破藏手’堪成三绝,几无对手?” 李纯一马步弓身,分开双掌,一掌映月,一掌照影,他注目唐表腿上的伤处,悠然道:“你今夜出了‘三叶虫’,却还有‘七宝树’,‘九魂花’尚未施展,我也想见识一下。” 唐表道:“甚好。” 李纯一道:“幸甚。” 两人均起杀意,成了风拂不动的两株怒花! 场外还有人蠢动。 是寇寿题。 菜田月下,两雄相争,谁都分不得心。 可只要潜进唐表身旁,予以偷袭的话!机会难得。 不过寇寿题一动,楚红玉的“红眉”就在他脚前两步穿了一个洞。 寇寿题于是笑笑,弄着扳指,只得停在原地观望。 王巨、屠兰暮受创正自调息,更顾不得场中局势。 楚红玉牵制了寇寿题,返目而观。只看田中静立的两个高手一个伶仃如厉鹤,一个深沉如怒马。 星月满天,天不可测。风送杀机,一田怒花。 这两个人无人打扰,专心致志,一旦出手就会倾尽全力,必不藏拙。楚红玉知道以这两人的身手实力一旦交上手,场中之人包括她没人能再拆得开他们。 这将是至死方休的一战。 她心中不由起了惧意,不完全是怕唐表失手,而只是单纯的惧怕两人交手。 这是被未知变数折磨的恐惧。 一旦交手,生死难料,后果她承受不了。 楚红玉唤道:“纯一。” 少女的话音在风里颤,唐表的心在风里抖。 李纯一与唐表间隔七尺,闻言他急速倒掠丈三,遥声道:“红玉。” 楚红玉无力道:“你们先走。” 李纯一温言一声:“好!” 他弹出两指,指风破空,一指打在王巨中极穴,一指打在屠兰暮开气穴。两人受指身形一抖,只觉一股暖流瞬时冲破了瘀滞的经脉,转身就拜。 李纯一向寇寿题微一颔首,转身便去,也不问楚红玉何时跟上。寇寿题、王巨、屠兰暮更不废话,追上小路,但听李纯一唱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零在他州。” 李纯一带着三人在歌中逐渐远去。 楚红玉走向菜田,唐表在一片黄花之中显得很伶仃,他久久没有转过身,以至楚红玉觉得和他看似接近,却在越走越远,直到她伤心的滴下泪来,那鹤立的男子才恍然回头。 楚红玉靠在唐表怀中。 她想说,你的脚还没有好,你知不知道你们这般的高手有一点破绽就吃了多大的亏啊,你为什么还要拼死护着我呢。 她噏动两下樱唇,抬头看见唐表是笑的。 这个人不在乎。 她恨,恨月光,恨夜风,恨满菜田的花,甚至恨那一株已燃烧成灰烬的。她恨得想抱住他,一起融溶在月光里,消散在晚风中,从此不管这人间。 可是不能。 也不配。 唐表见她久不说话,微笑道:“我等你。” 楚红玉强笑道:“你等我什么呀。” 唐表柔声道:“等你回来,某一天,你会留在我身边,我们定会在一起的,家中事我替你化解,不必操心,大不了我求爷爷出面。” “你呀,你武功好,出身显赫,唯一缺点就是不知自重、自惜,偏要与我这不耻杀手混在一起,何必呢。”楚红玉闭上眼睛,用月下起相思般的温柔语调央求道:“那句诗你再念我听。” 唐表呓语道:“何当共剪西窗烛……” 他想起二人初见的雨夜。那时他正剪着烛影,伊就来了,刺他来了。雨夜有雷,乍起的电光瞬息映白了两人,一个是天上雪,一个如地上霜。 而伊闭目就等着他这一句,楚红玉涩声截道:“君问归期未有期。” 唐表一愕,有些诗颠倒了语序,意味就大大不同。 楚红玉撞开一朵一朵的菜花,走上阡陌,走远道:“忘了我吧。” 她不忍回头,越行越快,直至一掠无踪。 两天后,桃花庐。 方近中午,守庐的仆童清心才推开竹门。昨夜一场新雨浇得遍地桃花红,他远望一眼,见嫣红深处的开天岩方向走过来两个人。 清心回身取了一把扫帚,他再出门时不禁一怔。刚才还在桃林深处的两个人转眼已在身前。 那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刀客,一个衣衫也凌乱的剑客。 清心心中暗惊,面上却不改声色的嚷道:“你们是何人?” 刀客道:“黄名堂。” 剑客道:“祖成明。” “我二人是幽州捕快。”剑客温言道:“我俩奉上命捉拿要犯,一路追踪至此。想居老侯爷在桃花庐,特前来请安。” 清心打量两人几眼,这青年说话客气,倒也面善,可是那个大胡子身上带着一股寒气,让他倍感压力。 处居右禅门下,清心见的捕快多了,两个人的气质虽然剽悍、利落,但是他总觉二人不太像官差。 二人当然不是捕快,他们反是捕快要缉捕的杀手,正是刚刚脱出盘古道的高行天、陆无归。 清心道:“侯爷不在,你们自去吧。” 陆无归道:“我们来此一趟不易,小哥可否告知侯爷去向,我们好有空拜访他老人家。” 清心扫着院门,冷淡道:“侯爷神龙见首不见尾,肯定是云游四方去了,至于行踪我那里知晓。” 陆无归笑道:“小哥行行好。” 清心见他诚恳,略微松口道:“侯爷携近日新交一友,与其离庐而去,所去何处我的确不晓得,方向应是南下,你们碰运气吧。” 高行天瞥草庐内屋门大开,询道:“小哥,可曾见到两男一女从这里经过?” 清心懒散问:“样貌?” “两个青年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世家公子的打扮,一个还带把黑伞,还有个女人,着一身褐衣,相貌秀美。”高行天一顿,道:“其中一名男子脚上可能还带点伤。” “唔,你说这几人我两天前倒真前见过,三人同行的。”清心皱眉道:“他们是你们要缉捕的犯人?” 高行天道:“恕不便透露。” “也是,这是你们公务。”清心话意趋冷道:“不过你们可以走了么,侯爷不在,恕不纳客。” 两个杀手听到逐客之言,依旧停在门口徘徊不去。 院内竿上晾着一件新洗皂衣,风传雨后花香,也夹杂着丝微牲畜的鼻息声,似有一匹骡马停在院后。 清心见两个人目光直向屋内窥探,粗野无礼,他心下恙怒,返身进了院内,更把竹门紧闭。 对方闭门谢客,两人自是不能不走,高行天不禁道:“居右禅不在,院内却还有客人。” 陆无归笑道:“我们在青州没有任务吧。” 高行天道:“只是有点好奇。” 陆无归道:“要找回寒窗吗?” 高兴天道:“当然,把他带出来可不是为放他。” 陆无归道:“我们差了两天,他们一行应该到了暮望城,寒窗定会再次滋事。” “他想替那女子寻仇,却连仇家还不知道。论时间,我们还来得及。”高行天随手捏住一片飘落的桃花,道:“如过你说的没错,他会出现的地点也是这里。” 陆无归睹一瓣桃花,那是红颜的颜色。 卷二青州篇 第十九章午时子落 两年前,青州郡守栾祥光死于民乱。 事变三个月后,侍郎卢选接任郡守之职。好景不长,两个月后卢选亡于一场暴病。 此后,朝廷调派老臣原礼部尚书陈泉来接掌青州,陈泉于半途告老还乡。 这节候正赶上北漠大乱,一时燕、幽、云三州告急。青州虽乱但仍有基本秩序,选任郡守之事被拖了下来。 按本朝例,掌州则掌府,青州无主则首府暮望城亦成无主之地。 暮望城无主逾一年。 暮望城作为青州首府,当仁不让的也是青州第一大城。暮望城重农桑之业,但亦不排挤工商,其一年税赋可抵青州其他诸城的总和还多。如果游历青州,不到暮望城就不知道青州的荣华。单看暮望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市同心街,就可见一斑。同心街是出了名的闹场,青楼与酒楼林立两侧,隔道相望。行走其间,但听丝竹与酒令盈街裹道,身畔楼宇酒光倒映蝴蝶飞,对面阁台眼波流转孔雀步,酒一旁,色一边,路上行人欲断魂。 没人能看出这座城有主与无主的区别。 繁华只伴风月,不解人事。 暮望城在栾祥光治时就有颇多隐患,城内的大小帮派械斗不断,如今暮望无主各方势力反而达成了一个平衡,城中两大本地帮派“恨愁帮”与“复梦派”不斗,“水路风烟会”也暂时放弃收并当地的小排帮,就连府衙的办事效率也勤快了许多。 暮望城无主更像有主。 今天以前,城内大部分百姓认为如此。 对于一般的外人来说,亦是如此。 这天近午,多云,微风。风云涌动中日光渐暖。高行天、陆无归高坐流光楼,这是他们来暮望的第三天。 流光楼的生意一向兴隆,今天更是宾客满座。楼中佳酿“朵颐酒”之香烈是天下有名,有“一杯不惑,七盏逾矩,十三樽耳顺”之美名。即算海量酒豪,喝下十三樽“朵颐酒”也定会醉倒,醉人梦中自然耳顺。 高行天叫了两坛酒,开了一坛,饮了十三碗。 碗是海口大碗,若以碗换樽记,他连饮已是超了十三樽。但以高行天的酒量,这些杯盏只是个暖场,刚刚不惑而已。除了追求杀手之道,能勾起高行天欲望的只有酒。他知晓作为一名杀手不应饮酒。美酒虽醇,却可乱性、乱心,不利于保持绝对冷静。更深里讲,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喝酒是看心的,能醉人的是一个人的心绪,一旦依赖上酒,有些心绪就终要交还给酒,所以高行天还是离不开酒,人么,总归要有点寄托。 陆无归向来滴酒不沾,他一直在观察窗外长街的局势。今天与往日不同,同心街一早就戒严,道路空出了宽阔街心,路人被分在两侧。陆无归不放过楼下的一举一动,尤其关注对面玉荷楼的情况。 午时一刻。 日光逃出乌云掩映,大片打进酒碗之中,光辉漫漫洒向街市的一砖一瓦,晃得同心街两旁聚涌的数以几千计民众纷纷抬头。 骤逢之下,阳光如金,天开云淡。 暮望城中数条街道封锁,全城警备,不过同心街两旁的酒楼、青楼生意照做,只是懂得规矩,正门一律不开,留下偏门招徕客人。街上最著名的两处地方流光楼、玉荷楼内里是宾客满座,这两座楼以酒色超然物外,全然不计长街戒严。 长街之上,每隔十步驻有一名差役,跨刀持枪,一路戒严。这种声势场面单靠捕快、衙役明显人员不足,其中充斥大量的步骑校尉府所辖的兵士。每一名差役冷面无情,对越前者绝无宽待,是以人群汹涌仍然保持基本的秩序。 酒楼、青楼嘈杂如常,楼下人群沸沸吵吵。 陆无归觉得差役们绷着铁面倒也有趣。他打听明白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久之后,青州府暮望城便会迎来新主,素有“青天”之贤名的顾铁心将走马上任,成为新的青州郡守。 众多百姓排街观望,酒楼、青楼的座上客也大多是为了占个好位置,靠窗位置较平日价高十倍,坐在近窗座位的高行天、陆无归两人却不是为了一睹顾青天风采。 他俩在等另一个人:金寒窗。 陆无归犹疑道:“今天如此声势,他还会来么?” “你太低估金三公子的愚蠢了,他会管声势?他来到暮望不就是为了替谭家小寡妇雪耻么?可是你想,他一进了城却是两眼一抹黑,行事之前总要摸清楚情况,起码打探出谁是侵害谭家的凶手。他既然从你的口中问询不到,那么事情也只有容曼芙可以依靠。”高行天瞟对楼一眼,断然道:“他一定会在这里出现,只要你的情报不错,只要容曼芙仍在玉荷楼中。” 陆无归笑言:“赎金是我付的,她现在身在何处,我当然不会说错。价格公道。情报自然准确。” “那就好。昨天不到,今天他必来。” “街上闲杂人员太多,如果他乔装打扮混进楼里倒也不好发现。” “他不会换装。” “哦?” “他一向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一路上他就没觉得自己是犯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幼稚的性格。”高行天摇摇头,似是不想再提这个蠢材,转而问道:“小六,你从不饮酒?” 陆无归道:“从不。” “你是不喜欢酒还是怎地?”高行天兴致勃勃的道:“寻常的酒怎么会影响到你。” 陆无归捏着空杯道:“我并不是厌酒,只是一想到有事情做,就放不下心来。喝酒不能轻松的喝,那有什么意思呢。” 高行天惋惜道:“你若饮酒,酒量一定很好。可惜,没有机会和你一起喝酒。” 陆无归举起空杯,虚敬高行天道:“或许有那么一天,不再有琐事上心,那么我会和兄一醉方休!” “希望如此。”高行天一饮而尽。他与陆无归在盘古路通天瀑与唐表一战,不料楚红玉借机引走了金寒窗。他俩分析唐门多半不会束缚金寒窗的自由,金寒窗肯定还会出现在青州暮望城,是以专在这里候着。 酒碗轻放,正到午时二刻。长街渐起一阵马蹄声,远处一列五人纵马打远而来。率先一骑的青年头束金冠,身着锦袍,外套软甲,肩披大氅。他身后四人军士打扮,高矮胖瘦不一,两两相对紧随领头青年。 同心街一路封禁,五人却是旁若无人,畅通无阻。 夹道平民纷纷认出这个人来,他们吵嚷的声音却一时压低下来,沿街差役面对纵马狂奔的青年却当未见一般。青年在暮望一向无法无天惯了,他便是早前郡守栾祥光的长子,现任的青州府步骑校尉栾照,他是场中有些兵士的顶头上司,即使这一路纵马不合礼制,也没有人能管得了。栾祥光一死,栾照以兵统府,大权在握,比以前更加猖狂。 栾照在流光楼前猛一勒马,将缰绳甩给手下,一脚踹开挂着休止牌的正门,拎着马鞭径自入楼。 酒客听得一阵沉响,来不及招呼,栾照耸着肩膀领着四个近卫已上了二楼。 这几人在二楼中央一站,解盔卸甲,目光汹汹。 流光楼掌柜慌忙从楼下跑爬上来,陪笑道:“栾校尉,栾大公子,哎呦,看您,贵客不能在这屈尊啊!有一向给您留的雅座,今天怎么来这了,小的还是引校尉去用惯了的地方吧。” 栾照斜看他一眼,嗤声道:“本公子想在那吃酒就在那吃酒,关你鸟事。” “那是,那是,校尉今天有大事,二楼走动起来方便,小的窗边给您现起个座?”见栾照不言语,掌柜赶忙让小二去和客人商量,一定要想方设法让出地方,暮望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栾照校尉,他想这个道理其他人也是懂的。 须臾,满员的黄金区域就腾出了一桌。不过栾照看也未看,用马鞭一指,倨傲道:“我要那桌。” 几乎整个二楼宾客的目光都在栾照身上,他正指在窗边中心位置,那里是观看街景的最佳座位,和高行天、陆无归隔了两个位次。被看上的一桌共坐有四人,他们见栾照一指,不等掌柜开口就立刻下座。 掌柜追着向四人道谢,手笔一挥将四人的酒钱全免了。三男一女一拱手匆匆就走,他们甫过栾照身边,就见栾照身后一名光头近卫猛一探手,在其中女眷的臀部摸了一记。 少妇惊叫一声,花容失色。三名男子中一名微微发福的汉子立刻护在女子身前,看样子应是女子的夫婿。 那汉子眼珠直转,却急的一句话拿不起。那少妇躲在他身后,就快哭出声来。 栾照返身盯看底气不足的汉子,再睨一眼花容失色的少妇,鄙夷道:“紧张什么,这等姿色我还看不上眼,滚!” 汉子与妇人听到这羞辱性的语句,却如蒙大赦,互相拉携着就走。 栾照到空座坐下,向光头呵斥:“史都,你他妈的,才多久又憋不住了,今天别给我闹事,否则我断了你的命根子。” 史都不以为意,邪笑道:“公子,我也没想干别的,就是想听她叫一声。” “你他妈的这当前也不老实,把心都收着。”栾照把脚抬到桌上,作势欲踹。 史都主动把光头顶到栾照鞋底,谄媚道:“公子踹,公子踹。” 栾照真就发力,一脚就把高胖的史都踹翻出五尺。 史都倒飞出去,像一头水牛撞上后面一桌,椅子、杯盏一顿翻砸。他讪笑着站起,旁若无事。那桌人早惊恐不堪,此时借机纷纷下座,也不管刚刚用上饭菜。 其他还有数桌,尤其是有女眷的,也纷纷要走。 栾照见了,怒叫道:“妈的,那个敢走!都坐下,想让本公子一个人在这吃闷酒?你们得在这陪本公子乐,我不走,你们谁都甭想走!” 四名近卫,目光阴冷逼视一众蠢动宾客,众人无奈只得回坐。此时楼内酒客大多心神不宁,唯恐麻烦上身。只有寥寥几桌仍旧谈笑风生,其中高行天、陆无归两人,一个饮酒,一个看街,对楼内嚣张之人只当未见。 栾照身边这四人都有军籍在身,但他们本初并非兵士,俱是栾照校尉府招揽的江湖能人。栾照大笔一挥,就特批入营了。四人在武林中均有着响亮名号,几人平日在暮望城凶横惯了,多数人也都认得他们。光头模样的是“花僧”史都。其他三人分别是“火云洞”门人“昙花焰刀”贾文,来自南疆的“雷影脚”巴峰,还有“雪山派”的“一日寒”欧阳坚。 贾文见掌柜在一旁呆眼相看,笑道:“愣着干什么,上菜!” “哦,对上菜,上菜。”掌柜忽又苦脸转回来,小心翼翼道:“公子还没开口,这、这上什么菜?” 贾文贴上栾照问道:“公子,上什么菜?” 栾照发过威,转为注意楼外长街,闻言心不在焉道:“上什么菜?随便上点下酒的就行,多要几坛酒是正经的。” 贾文一努嘴,向掌柜道:“喏,都听见了?” 掌柜一脸难色,退下楼去。 史都爬起来拍拍衣裳,一双凶眼将在座人一一打量。他扫到高行天、陆无归一桌时,竟发现高行天和他对视无惧。不光无惧,那汉子眼神中竟还带着点戏谑之意,史都不禁心中恶意大作。 这人好大胆,敢故意逗引爷的怒火。 史都为了讨好、献媚,挨栾照一脚心甘情愿,但不这代表他内心没有怒气。向来在江湖行凶作恶的他,也就在栾照面前听话、使软。 他正要发作,那座上另一名年轻人忽也转过脸面。 年轻人向他一笑。 史都脸上凶态霎时一僵。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那笑是空洞的,空洞的像一面镜子,乍看之下就像映出了谁的死期! 史都看了这笑,心头毛骨悚然,惧意瞬间压过了怒火,夹起了尾巴。 怒发可冲冠,但恐惧却是无底深渊。 栾照喊他一声,史都不禁吓得一哆嗦。 栾照皱眉道:“一脸怂样,怎么了?” 陆无归早转回头,凝视着窗外。史都只觉额际都有了汗水,一时之间惧意未消,道:“没,没什么。” 栾照笑道:“看你魂不守舍的,被刚才那婆娘迷住了?你什么眼光!喏,分你个好差事,你和欧阳坚一起去对面玉荷里探探那人来了没,快去快回。” 史都心下正虚怯又不便明说,转身就要和欧阳坚一起下楼,忽听栾照在身后叫道:“嘿,客气点,那人得罪不得。” 两人应声去了。 高行天桌上一坛酒见了底。他放了酒碗,沉声道:“喝得多了,险些误事。” 陆无归轻笑道:“一坛朵颐酒引出高兄一点杀机,也算不枉虚名。” 高行天低语道:“出手没有价码,是我们的大忌。何况要是动起手来,一下就要解决五个,亏大了。” 陆无归轻敲窗棱,轻声回道:“我看挂了他们五个,楼下大部分人都会愿意掏钱。” 高行天饶有兴味道:“你做过这种仗义之事?” 陆无归叹道:“刚入门时,见有人苦的不行,也帮过。” 高行天附和道:“其实,这种事情我也做过一次。” 陆无归笑道:“滋味如何?” “还能怎么样,杀人倒没什么,只是听不得人道谢。听了,让我有种恶心的感觉。”高行天索然无味道:“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陆无归看街旁的各色人等,融聚交汇,泊然道:“人的面目,不光写在脸上,也刻在骨子里。” 高行天也瞬扫楼下一眼,正盯上街心回头的史都。 史都转头缩了脖子,进了玉荷楼。 午时三刻。 史都与欧阳坚从对面玉荷楼中挤了出来。欧阳坚身形瘦小扎在人群之中就看不见,而史都高壮得多,他向着窗边的栾照一顿点头、示意。 栾照就等着他俩的回信,他隔窗见史都探出一根手指,向上。 咦,什么意思? 栾照循着手指上看,摸索着答案。 有两个人的眼睛比他更快更利。 高行天、陆无归一直没有放松对长街的监视,欢场玉荷楼更是二人眼中重中之重。 玉荷楼大多阁窗都帘幕敞开,独有二楼左侧一处窗台仍掩着憧憧纱幕。此刻那扇阁窗更反其道而行,收回长垂的帘幕,竟连窗户也关严。 许多人唯恐看不到待会的盛况,那屋内人却好像嫌烦街上吵闹。如说,屋内是爱静之人或是正有寻欢的狎客,这举动也在情理。可不一般的是,这帘幕一收,窗边底台上就留下了一件什物,那东西平滑嵌入窗木之中,浑然如天成。 阳光一映,它就一闪,带着冰一般的色调。 这一闪,栾照也注意到了。 那是一枚棋子,白子。 栾照长舒一口气,终把一颗心放进肚内。 巴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栾照摆手道:“那不用,见他反而不好,现在也不是时候。他一定会到,这件事说到底还不就是他家的事情么。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 巴峰赞道:“公子明断,那恨愁帮和复梦派也不用操心了?” 栾照冷笑道:“也不看看是在谁的地盘上,他们敢不来吗?” 栾照打量着长街。维持秩序的差役大多是他的人,这些平日懒散惯了的兵士此时个个忠于职守,栾照不禁笑道:“赵获有一手,我的人他也能使唤的服服帖帖的。” 巴峰闻言恨声道:“赵获一个小小都头,就这一时威风。哼,来了顾铁心,他还以为真盼来了青天,终要让他知道暮望城是谁的天下。” 栾照嘿声道:“上次你落到他手里,我没保你,你可怨恨我?” 巴峰在椅上哈腰道:“不敢,在下那敢。都是我没听公子教导。” 栾照道:“你知道就好,忍过一时,我找个机会把他罚你的几十棍棒赏还给他。” 巴峰忙不迭道谢,早先他向过往商贩勒索金银珠宝,重伤十几人,被都头赵获撞见,径向栾照要人,将其打了三十大板。 此事他视为奇耻大辱一直记在心上。 史都、欧阳坚返回楼内,座上正行酒令。 栾照一把将史都扯入座内,问道:“见到了?” 史都喜上眉梢的重重点头。 栾照随手扯掉大氅,兴奋道:“来,喝酒!喝酒,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 贾文、巴峰几人顿时叫起好来。 五人勾斛交错,几杯下去面酣耳热,看去也和普通酒客差不多了。酒楼里被冲淡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高行天没有动第二坛酒。他和陆无归面色沉静,心思都在窗外。二人要竭力在嘈杂人群中把金寒窗找出来。 时间是宝贵的,在暮望城拖得越久对他们的任务越不利。 午时四刻。 远远飘来一声锣鼓,以细匿不可闻的弱声压倒了满街喧哗。 微微锣鼓。 一声、两声、三声…… 锣鼓齐敲九响。 人群被这锣鼓愈敲愈静。人人踮着脚尖,伸长脖项,如果说好奇是一把屠刀,在这一刻已经杀得场中人尸首如山。 人来了,一骑当先。 马上人,身着墨色走彪服,头束武冠,手持长枪,面色冷厉,气势轩昂,其胯下黑马缓行不迫,神骏非凡。队伍随其后,前排十二人分两队,鸣锣、举牌、持棒之差役分列其间。 然后就是三顶轿子。 第一顶红,第二顶白,第三顶蓝。 十八个武士,分成两队缀在轿子两旁。十八人俱是身形彪悍,一身战甲,光芒烁目。 队伍最末处,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魁伟男子引着六名差役押后。 整支队伍走得很肃静,就像开路衙役双手高举的牌匾。这肃静中又有股凛然不可犯的威武,威武如队伍牵头匹马绰枪的将官。 队伍一头一尾领头的两人栾照都识得。 队尾的魁伟汉子就是暮望城总都头赵获。对于这个人,栾照再熟悉不过了,城内唯一敢不卖面子给他的人就是赵获。为了大事,他虽深恨其行事,却仍表面敷衍。 队伍牵头之人,却令栾照一诧。 竟是皇城翠羽营副都指挥叶东风。 栾照暗想,顾铁心你好大的排场,连叶东风也能弄来开道。要知翠羽营是御林军精英部队,执掌皇室戍卫、出巡、游猎等事,御林军四营中“雪、炎、夜、翠”,翠字最高。翠羽营对皇室的重要性不次于内宫的逆鳞卫。 栾照皱起眉毛,护轿的两旁护卫本应是他的人,如今已经全数换成“翠羽营”。 他停了酒,远望缓缓行至的队伍,心中盘算着。 整个酒楼窗边的人都停了杯盏,不少人都站到近窗来看。 栾祥光之后,第三任郡守顾铁心顾青天到了。 整条街的百姓都翘首企盼,他们在想:暮望城派系盘错,顾铁心会在暮望城站住脚么?都传顾青天铁面无私,他将对暮望城如何整饬? 陆无归身位正迎着礼仗队的来势。他看见随着队伍经行的方向,有两个人正沿着街边相对穿梭而来,他轻敲桌面向高行天笑笑。 高手天一眼望去,就看到了面色焦急的金寒窗,还有他身边伶仃的唐表。 他们等的人恰逢其会。 第二十章青天不下轿 金寒窗还是来了玉荷楼。 起初,他也想找找其他的朋友。如商会的徐主森,恨愁帮掌门卢照台的千金卢笑璇。在暮望城联系这两个人,只需去商会和恨愁帮总舵的门口随便递个话,见了这两个人,想知道暮望城任何事情都是易如反掌。 在街上看着商会的牌匾、恨愁帮的门徒,金寒窗压住了心头的想法。他不再是行事不计的冲动少爷,他在蚂蚁窝待了数月不是白待的,高行天、陆无归精密谨慎的行事方法也对他有很大影响。 第一,他不能确定二人是否愿意冒险见他。 第二,两人都是商会、帮派的核心角色,要见两人势必需要中间人,无论是谁引荐他都觉得不放心。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不再轻易相信别人。包括以前的旧友。 千思万想,他最后决定找一个与江湖事物没有瓜葛的人。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那么,只有容曼芙。 金寒窗没有乔装,一路逢着众人的目光逆势而行。他走路低着头,缓慢而小心,尽量不引起人的注意。 到了玉荷楼下,金寒窗头也不回,轻声道:“我去了。” 唐表道:“好,等你。” 金寒窗一挤身进了玉荷楼。 唐表立身于人群之中。远来的队伍举着肃静的牌子,人群中依然嘈嘈而语。 肃静的只是远来的这一支队伍。 究竟那一顶是上任的官轿呢? 另外两顶轿子搭乘的是家眷么? 唐表盯着三顶轿子,无聊又漫无边际的想。 他看翠羽营十八武士包括叶东风头顶都插着翠绿的翎羽。不同的是武士们头盔上是一支,叶东风是四支。翠羽凌风,在风中颤跃像是凤的睫毛。本朝甫立年月尚浅,正如翠羽鲜活还未沉淀的颜色一般楚楚迎风,意气招展。四是一的四倍,但唐表仅看叶东风控马的手段就知道此人身手恐怕是十八个武士加起来的四倍不止,还有后面几个差役的身后也不弱,皆是精挑细选的好手。 “顾青天!” 人群压抑久了,终于有人忍不住猛吼一嗓子。 戒严的兵士充耳不闻,只要没人越线他们就不理睬。再说这种场合只要有人吼了就管不住。 这一声像是沸腾前的第一个气泡,人群顿时热烈起来。 “顾青天!” “顾并州!” “青天大老爷!” 喊声此起彼伏,人人面上带着无限快意,他们感觉暮望乃至青州又有了希望。顾铁心历任并州、冀州要职,为官清廉勤政,为人刚正不阿,一向亲民意,得民心,夹道百姓此时呼叫起来实为想一睹顾铁心的风采。 百姓的喊声真挚而热烈。 三顶轿子却无声无息,冷的像是三座冰窖。 叶东风皱了眉,回望一眼通晓民情的赵获,远处赵获耸耸肩,无奈一笑,这种场面不是他能控制的。 众人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却连顾铁心在那顶轿子里也摸不清。群情高涨,声势愈壮,连两旁楼内的看客也纷纷嚎叫起来,整条长街就差有人打起节拍指挥了,看架势非要把顾铁心喊下轿,一睹青天风采不可。 栾照对着三顶轿子只是冷笑。 高行天盯着玉荷楼,特别注意帘幕遮盖、棋子嵌窗的那一间室。 陆无归却瞄着唐表,有意无意的。 唐表在人群之中,皎皎而立,浑身透着落花流水皆无意的寂寞。 玉荷楼的内堂空荡一片,莺莺燕燕包括大茶壶们都涌到门外窗前,那会有人急着在这个时候做生意呢? 是以金寒窗一进来就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地方他可不熟悉,算上上次和众人一起到玉荷楼,他也只踏进两次青楼。 一次美人待价而沽,一次青天走马上任,两次都是非常的热闹和不同。 他探晓容曼芙还在玉荷楼。 可是人在那里? 金寒窗回头拍拍门口一个玉荷楼的杂役。 那人一无所觉。 金寒窗只有加大力度,再贴近他耳边道:“嘿嘿嘿,请问容曼芙,容姐儿在那?” 杂役头也不回道:“这性急鬼,去问里边人,在这时候也不忘色心,容姐可不是谁都见的,想钻空子吗?” 金寒窗暗恼。 里面?里边那里有人!人都跑去看热闹了,你让老子进去问谁! 问多了人,金寒窗担心被人认出来,到处可都是挂着他的通缉榜文,他折回大堂就要爬上二楼去找一圈。搭上楼梯扶手,金寒窗方一愣,的确有人。 一个孩子。 楼梯边上的藤椅上坐着一个孩子,只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 因为是个孩子,金寒窗就一时没注意到他。 那孩子神色很沉静,一直在看着金寒窗,已不知看了多久的时间了。金寒窗发现他时,他笑笑,几分天真几分无邪,孩子手腕挥动,一直在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 金寒窗有些期期艾艾道:“问个人,你知不知道,姓容,容曼芙,小芙,容姐儿……” 他还想再找两个词形容,那孩子已经答道:“楼上,左转,一直走,正数第七间。” 孩子用手指了个方向给金寒窗。 金寒窗点头再道谢,上去了。 孩子收回目光,正视门口。 顾铁心上任的队伍未至,人群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却一点没有好奇心,只是双手不断挥动。由于是个孩子,做什么动作都狠青涩,大约只有老江湖才会联想到这大约是激发暗器的动作吧。 金寒窗轻敲两下门,静待门前。 容曼芙自由之身却还要身处玉荷楼,他不明白。金寒窗暗想,小芙是多么纯洁美丽的女子啊,找个人嫁了,相夫教子不是更好么,为何还要在这污秽之地继续逗留呢? 内里没有动静,楼外声势倒是浩大起来。 金寒窗欲举手再敲。 眼前门儿“吱呀”一分,显出一个身姿绰约的丽人。此女不像寻常青楼女子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清素却依旧养眼,如同一个不期而至的惊喜答案。她见来客竟是金寒窗,美眸颤动,丹唇惊启,伊立刻用手捂住嘴巴才没喊出声来。丽人一闪从屋内出来,合上了门。 容曼芙给金寒窗的印象还是如第一次偶逢那么惊艳,金寒窗瞥见屋内尚有一个坐在窗边拈子看棋的文士,想来两人正在房中弈棋,便道:“小芙,不碍事吧。” 容曼芙薄嗔道:“那有碍事不碍事的说法。大恩人耶,你还敢来暮望城,你真的真的是不要命了!” “我来问谭家的事情。”金寒窗知道旁言旁语一时半会说不完,上来他就直奔主题。 “你果然为了此事而来。可是怎么向你说呢?唉。”容曼芙轻叹口气。 金寒窗冲动的道:“我知道你消息灵通,不论是谁,你只告诉我。栾祥光、栾照我都不惧,何况现在待罪之身。” 容曼芙见他情绪激动,一笑,可伊眼眶却红了,她沉重道:“好,我说与你听,不过你先稍等我片刻……” 她话意一停回身进了香闺,歉然向那文士道:“先生,小芙有事离开片刻,这棋恐怕是弈不下去了,小女子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那文士拈着一颗黑子,对着棋盘目不转睛道:“芙小姐起手几子布的好局,我在此参详参详,小姐但去无妨。” 楼内空荡,容曼芙仍嫌隔墙有耳,拉着金寒窗匆匆去了僻静的后院。 楼外人声鼎沸,喊叫之声山呼海啸。顾铁心却安坐轿内,不闻不问,三抬大轿连轿帘都不曾掀动。 青天不下轿。 这不尽人情的举动让暮望城百姓的情绪有些按捺不住了,不知是谁起得头,呼喊的口号突由“青天”变成了“下轿”。 “下轿!” “下轿!” “下轿!” 民意如天意,这声音像是砸地冰雹一般。街道两旁的人部分开始往内里挤靠,如果顾铁心再不下轿,局势将很难控制。暮望百姓一直盼着青天的到任,他们也一直听闻、仰慕顾铁心的亲民风范,可如今青天就在眼前却端出了偌大的架子,视民声于无物。 赵获表情也变严肃起来,他和前方的叶东风都小心翼翼,随时提防突然的变化。与之相比,同样兼有护备之责的栾照却高坐楼上,倘若民情难控,冲撞了顾郡守,他也逃不了干系,以栾照的身份、职责,本应在场下压阵。可是,栾照看着逐渐焦急起来的赵获,面上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同心街长愈两百丈,宽近五丈,饶是如此也是难以容下不断增多的围观百姓。护道的差役不敢懈怠,呼喝指划,严防有人越界。 流光楼内有不少酒客也奔出观望,他们一是想亲睹顾青天的仪范,另一点则是躲避楼内的栾照。 正巧人群中一个年轻书生被人遮了视线,他踮起脚尖立足未稳之际,遽感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文弱书生一个趔趄,撞到左边老者的头,踩到前方大汉的脚,书生的手为了保持平衡,扑抓出去,却双手摸到了无比柔软的存在。那老者“哎唷”一声,痛的险些摔倒,名妇女则惊叫连连,被踩中脚踝的大汉猛地转身,肘部却击中身边人肋下,那人痛叫一声,跳倚后仰,推搡四周,怒骂开来。 连串反映,人浪瞬时一涌,不少人已经越界,差役既怒又惊,急忙阻止,猛然间,人群中就有一个纤弱的人影冲了出来。 眼疾手快的兵士伸臂去拦,但是晚了一步。 纤弱的人影抢跪在街心,她一双素手拢袖高举过头,托起一纸诉状,诉状白纸里依稀透着红影,像是咬指写就的血书。 一时之间两边差役手足无措,一马当先的叶东风则勒住缰绳,整个队伍瞬时停了下来。 满街的喧哗顿为一止。 拦街呈冤! 古来最激烈的求诉方式莫过于此。若有人敢于在这个场合告状,其冤屈一定非同小可,这跪地的女子无疑给对青州尚不熟络的顾铁心出了一个更大的难题。 如此这般,你一向标榜亲民为民顾铁心还不下来吗? 你如何接这一纸诉状? 满街百姓屏息以待,同心街上鸦雀无声。 栾照在暮望城一向霸道横行,看了这个不由联想到自己,心中颇有些不自在。不过他更关心顾铁心是否会从那顶轿子里下来。 此刻,有三人的变化迥异于他人。 高行天、陆无归、唐表。 高行天与陆无归不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他们迅速的在长街之中捕捉相关的讯息,两人越看越是心中凝重。有些隐秘之极的事情只有你抓到一条线索才能把它理清、看真! 暮望局势的发展超出了两人的意料。 三人之中最为震动的是唐表。 这个人一抢将出来,那一身褐色衣裳就把他吸引住了。 是她! 第一时的惊喜过后,唐表心中全是疑虑。 冤情? 不! 楚红玉,你要做什么! 唐表心中暗叫一声,他瞄着严阵以待的叶东风、赵获、一干翠羽营好手、暮望城捕快精英,不禁捏紧了拳头。 叶东风一兜马,原地转了几个圈。他虎目环扫一众百姓,掠过那楼上街前每一道炙热的目光。这位疆场名将深吸一口气,回马到第一顶红色轿旁,与轿中人隔着帘幕低语了几句。 须臾,叶东风勒马而回,他持枪的手腕一翻。银枪枪尖阔长,上镌银色错花纹,乃是御赐的平乱枪。这一翻正现出枪尖平整的刃面,他就要用这澄净锋利的刃面来接这一纸可能是血书的诉状! 顾铁心不下轿就罢了,叶东风这个举动真是好生无礼。满街百姓被再度激怒,一齐叫骂起来。 举状纸于街心,一直静默的楚红玉也抬起臻首,明眸透出了冷冽的神色。她顺着枪尖寒芒一直对视上叶东风的无情面目,楚红玉用珠玉碎于地的干脆声音道:“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欲向顾大人当面申告,可否一见?” 叶东风漠然道:“但将诉状递上来。” 楚红玉面容现出失望之色,惨然道:“草民冤屈非是一纸诉状可表清楚,都言顾青天视民如子,如何如何。可依今日所见来看,难道竟是虚言?即算顾大人金玉身容不染一尘,尊驾难睹,却不也太令百姓寒心了么。” 叶东风只顺红轿里人的意思,匹马横枪,一无所言。 人群哗动。 队末的赵获见状喊道:“聚众滋事、阻扰官吏皆是本朝重罪,有那个不要命的胆敢以身试法!” 道路两旁的差役军士跟着齐声喝道:“谁敢以身试法!” 躁动的人群渐渐平息下来。 因为一时冲动背上足以夷家灭族的重罪,谁都得掂量掂量。 无奈之下,楚红玉双袖只得托着一卷状纸缓缓上递。 唐表极度紧张。 叶东风的独门枪法“一字透枪”不光扬威军中亦闻名于天下。此时,那锋利的枪尖就抵在楚红玉脖际正前不远,枪刃四射的寒芒彷佛已经刺入伊人的娇嫩肌肤。 可怕的是叶东风手中一杆平乱枪,可怕的更是叶东风身后的三顶轿子。 唐表通过刚才叶东风回马相询的举动就判断出,红轿之内就坐着一个超卓高手。当时全场寂静,都在看场中如何应对,他离得二人对话之处可并不远,不过红轿之人向叶东风说了些什么,以他的耳力竟然没有听到一个字。 红轿里的人不是顾铁心。 传闻中的顾青天是个不谙武道的文官。不可能有瞒过他耳力的精深内功。 那么安坐的是谁? 不过关键是,红玉你要干什么! 莫非,你真要刺顾铁心不成! 有代表皇家权威的翠羽营在,你还敢动手?这绝不是简单刺杀,而是逆反! 楚红玉这一递,递到一半就停了。叶东风的平乱枪瞬时也收,扭马回首。 乱!乱!乱! 队伍后方突生剧变,惨叫迭起。 人群汹乱,此时以唐表的角度已经看不清后方发生了何事。只能从尖叫的歇斯底里程度来推断,恐怕出大乱了。令庶民惊骇欲绝的恐怖之事终于发生了。 楼上的人视野广阔,可是俱看得清。 队伍尾侧突兀暴起了一团烟雾。 这一团浓雾忽而赭红忽而瓦蓝,诡异不散,烟雾漂浮至人群当中,遇者皆倒。瞬时,烟雾已致死十数人。 死亡突降。 无论是谁只要吸入变瓦蓝时的毒雾,就像坠到了冰窟窿里一样打起摆子,两三抖就抽搐栽倒。吸入变赭红一刻的雾气,便浑身绛赤燥热,嘶吼抓身,也是顷刻就哑绝于地。 奇门剧毒“秋色垂暮”。 从“快哉疯”常家流传到江湖的“秋色垂暮”。 这等毒雾就是武林高手见到也唯恐避之不及,如今竟被放到平民百姓身上施用,简直无异于一场屠杀! 流光楼内大乱,那诡异雾气虽离得还远,但鬼知道他会不会飘过来,飘上来! 酒客散逃! 栾照稳坐不动,早停酒杯,嘴角显出狠厉的笑意。欧阳坚、史都、贾文、巴峰四人则争相给栾照敬起酒来。 栾照摆摆手道:“慢慢慢,喝酒是喝酒,看戏是看戏,不要打扰我。” 大量的食客从流光楼向外奔窜。高行天、陆无归冷静如常,他们知道“秋色垂暮”杀伤力虽大,毒性虽猛,但如垂暮之天色转息就逝。 二人自打见到楚红玉拦截呈冤就知道今日之事绝无善了。 这是一场大刺杀! 至于刺杀的目标只能是顾铁心。 有人不想看到暮望城有主,不想顾铁心入城。可是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朝廷命官! 高行天看前座的暮望城步骑校尉栾照一脸得意神色,心下一动。凭其身份,断其所为,此人对眼下这场行动定当有份!能诱动栾照做出如此之事,不是他脑子被雷劈坏了就是赌上了什么。 真是胆大包天! 趁着朝廷在北方救火,他就在青州搞窝里乱。 高行天坐观许久,场内形势也被他看得差不多。他知晓叶东风枪法绝伦,而且蒙上面目并扑在烟雾边缘救人的都头也头脑灵活,身手了得,其身边的几个捕头没有弱手,再加上皇家专属的翠羽营十八人队仗,护卫级别已有相当规格。而那三顶深藏不露的轿子,就连高行天也猜不透轿中的玄机。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这队人马亦是早有防范的! 如此算来,高行天判断单凭楚红玉一人就算籍上毒乱之机也得不了手。 所以,楚红玉必须忍耐,等待同伴给她创造良机。 如期所料,楚红玉没有动。 她跪在慌乱奔窜的人流当中,像一尊正在忏悔的石像。 同心街惨叫震天,局面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此时任差役如何指挥也没有人听命,每个人的心思只可一字表达。 逃! 第二一章飞马断头风 流光楼上的两个杀手不为杀局所动,处乱不惊,可在这一团糟的局势之中是去是留,必须立断。 高行天开口道:“轿子。” 陆无归道:“中间?” 高行天颔首。 陆无归亦凝重点头,他面朝玉荷楼,再问:“走?” 高行天盯着中间的轿子,肃声道:“等。” 两天言语之间交流了几多信息。不过他们最在意的是中间的轿子。在惊叫、惨叫迭起的一瞬,那中间的白色轿子曾有过一瞬动静。 轿帘轻掀。轿内人用修长的手指把轿帘撑起一个细缝,他略一停顿是犹疑,手又缩了回去。 陆无归、高行天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要知少有杀手疯狂到乱杀无辜。 施毒之人屠戮平民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 找出那顶轿内是顾铁心。 顾铁心关心百姓疾苦,向无架子并非虚言,他应是顾忌今天的形势,所以没有响应百姓呼声,一直没有出轿,杀手大开杀戒亦是试探三座轿子的反应。杀手力图确定顾铁心的位置,以求集中力量一击中的。 唯一有反应的便是中间的白色轿子。包括高行天、陆无归起先都推断:顾铁心最有可能在这白色轿中。 他俩把心中所想在一次对答间交流。 陆无归提心玉荷楼中的金寒窗,于是建议速速撤离。高行天示意还来得及。楼内除了栾照一干人等也有十数人逗留不去。 他们皆是江湖好手。这些人现在不走是有理由的,一是楼下的刺杀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二是他们身为江湖中人,在不明局势的情况下贸然而动,很容易被这场风暴卷进去。 高行天不急,陆无归也对这场刺杀起了兴致。 再看之下,场中的那团烟雾竟然还未散去! 剧毒的“秋色垂暮”中有一个朦胧的人影,这个人带着“秋色垂暮”的毒烟如同一个“雾人”径向中间白色的轿子靠近。 遭“秋色垂暮”袭击的人数已经上升至四十多人,惊恐而散的人们推挤着避开这个可怕的“雾人”!却不断还有人躲之不及,被瞬间毒倒。 街上人太多,也太乱,疯挤的人流像是一锅沸粥里的米粒,幸好同心街不乏疏散出口,除了接通乐福、前清、宜别三条大街,同心街两旁还有五条陋巷。幸好这花街柳巷四通八达,否则单是挤压踩踏之事就让人不堪设想。 四周差役面上震怖之色丝毫不亚于平民百姓,他们被人群一冲,许多就势逃散,能留下来坚守岗位十中无一!抬轿的轿夫也应是临时聘来的,也没入人流逃的无影无踪。唯一没有慌乱的部队是翠羽营,不过这十八个人也拿怪人没有办法,翠羽军士不但不知道如何攻击,他们甚至不能确定眼前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截向“雾人”的是赵获,他提着一把九环刀大叫着道:“不想死的,都让开!” 赵获就冲了过去。他本想疏散百姓,但不得力。没人能听进去他的话。 只能以暴制暴了! 赵获挺刀而上,他身后六名捕快紧紧相随,这六人都是他的好兄弟、好同僚、好战友。他们都蒙上了面目,借此希望能在毒雾中撑上一刻。七人决意冲进毒雾,铁心拼个同归于尽也要杀了这个怪物,看到一个又一个倒下的无辜平民百姓,七人早出离了愤怒。 赵获刚在人群中闪挪出七八步,眼前忽被一男子挡住,这人赤裸上身,脸面瘦长,正是“一家亲”的五号人物,谋者屠兰暮。 赵获见他阻路,怒道:“滚开!” 屠兰暮阴声道:“好。” 杀手挽手从后腰悄然抽出一把利斧。 赵获惊道:“你!” 那迎面的一斧已扫了过来。 赵获慌忙中提刀招架。 屠兰暮一斧横扫而至,却在赵获格挡之前,斧过的一路已经砍死一个老夫子,扫伤一名青楼歌姬。 赵获见屠兰暮大开大合的斧式心中极为愤怒,一时间把屠兰暮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上了。 然而屠兰暮毫无顾忌,视人命如草芥,连续有人逃不开被利斧伤身殒命。 这些人是想把同心街变成地狱吗? 赵获等七人遭屠兰暮牵制,阻拦不了那雾人。 屠兰暮任务只是制造混乱,伺机而动。他见赵获等人急于救民,便找到了更好的方法,他只向百姓追着出杀招,屠杀对他而言如同取乐。赵获等七人忽而缩手缩脚怕伤到百姓,忽而抢命飞身替庶民格挡利斧,几人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一时之间竟被屠兰暮一人搅得没有还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功。 “一家亲”现身三人,目标俱在顾铁心!现在那“雾人”主攻,楚红玉待机,屠兰暮牵制,他们毒杀、砍杀无辜百姓,制造混乱无所不用其极。正如高行天、陆无归所料,这只是逼出顾铁心的一种手段。 手段酷烈无道,不过“一家亲”不在乎。 “一家亲”的宗旨就是宁可千家哀愁不可吾家不亲!为达目的就要不择手段,为成大事必须不计后果。这两人一挥斧,一用毒,只愁人杀人杀得不多,毒人毒的不狠! 唯有如此才能引顾铁心现身,至少也能分辨出顾铁心身在何处。 浑身笼罩着毒气的“雾人”无人敢近其身。 “雾人”缓步逼向中间白色轿子。 轿子两旁的翠羽营无奈之下开始投掷手中兵刃,这翠羽十八可并非充场面的花瓶,翠羽营每一人都是从军中精挑细选而来,其臂力都异于常人,奋力掷出去的刀剑威力不可小视。 然而他们的攻击伤不了“雾人”。 非不能伤,反为其用! 兵刃射到雾中被某物一格折了方向,尽数飞斩到平民身上!惨叫连天! 翠羽营错愕,不敢再攻击。他们眼看“雾人”逼近,唯一的手段就是排成一面墙护住轿子! 他们是翠羽营,是精英御林军,没有命令绝对不会撤离。 指挥他们的是叶东风。 纷乱的人群把翠羽营副都指挥隔在前方,叶东风没有下令。 十八翠羽坚守。 明知终将湮灭进一团毒雾,他们也不畏惧。不过预感死期将至,他们心中有一种想要呼号的渴望。他们是战士,士兵。兵者不亡疆场却死于一场不知名的谋杀,多年精训却无用武之地。 死亡逼近! 那一团行走的烟雾就是死亡。 翠羽们在这狭促的环境之中列不出阵型防御,拿不出弓弩阻击,他们甚至连指挥也缺失。 冲、冲锋、冲进去! 没有命令,但是这个念头在十八人的人中一起就再遏制不住!不是疆场就把这里当成疆场吧,既然不能为国,便先为民!横竖无法,那即如飞蛾扑火也要与这怪物一搏。战士不能坐而待毙。 勇往直前,死而无憾。 十八翠羽,齐声战嚎就如排墙而进。 行走的浓雾内里发出几声闷哼,那是如咳一样的嘲笑。对方只是送死,愚昧之极。这群人蠢归蠢,却蠢得让他满意。 翠羽营誓死不散,那就代表白轿之人相当重要了! 那里很可能就是顾铁心! 要得手了! “雾人”如此想的,却觉天空一暗,一片巨大的阴影正从十八翠羽的脚下漫过,阴影浮蜒如一面曳地的战旗。 抬头看天,天上有马,烈阳之下,马上有人! 那是一匹飞马! 那是一杆银枪! 银枪何灿! 叶东风见中段势危,便在人群中拨马回援,怎奈人流湍涌。他控着胯下骏马循着人流趟出一串碎步,这串碎步优雅得像是洪峰上的细浪,婉转如像是战火中的歌吟。他借着碎步稍一蓄力,竟就跃马横枪而至! 这一跃,纵过了三两幼童、一二妇孺,三五伤者,跨过了横排的翠羽十八士。连以白轿为中心,分别跑在玉荷楼下、流光楼旁的一个中年相士,一个长髯大汉也顿住了脚步。 他们心神被叶东风的骑术所引,心机被叶东风枪术所憾。 叶东风凌空飞马一枪! 银枪啸风,银缨怒放,“一字透枪”,一道银光! 阔影叠进毒雾,丈三平乱枪扎进毒雾! “锵”然一声响! “雾人”被这一枪蕴含的巨力挑飞出四丈之远,“雾人”飞退,同时身上烟雾愈消,等“雾人”止住颓势,身上烟雾已流散殆尽。 聚着一身的浓雾是要耗费他很大心神,他全力应对叶东风的一枪就顾不得聚毒。 “雾人”现出真身,其形貌弯腰驼背,乃是“一家亲”四号人物王巨,他背负药篓,手中还持着屠兰暮的柴盾。这柴盾有化力的巧用,否则他几天前刚伤在唐表手下,经脉没有痊愈,这一枪早让他吃不消了。 他昂头向叶东风透出浓浓恨意。 王巨通过非常手段学得常家独门施毒技,今天是第一次在实战中拿人试验,光配“秋色垂暮”的毒方就几乎耗光了他的珍藏药材、毒物,这些材料都是他多年搜集,极为不易,如今他未得掌控自如,“秋色垂暮”就被叶东风一枪所破,实在是大为浪费。 叶东风回看楚红玉,此女仍跪地不动。 叶东风向翠羽吩咐道:“未得军令,岂可妄动!此地虽非战场也差不多少,须记严守此轿,不听将令者,斩!” 十八翠羽齐声应诺,列为一个圆阵围住白轿。 叶东风欲再折回前头,他早疑心楚红玉是杀手,而且是这场行动的关键人物! 如不是有两人逼近,他就催马折了回去。 毒雾已破,人群渐稀。 有两人在人群中冷静非常,逆势而动,向叶东风逼来。 左边来人是横持一根竹竿像是表演平衡杂技的癯穆相士,右旁来者是手捋长髯看须如云飘的沉肃大汉。 初时这两人是在长街两边相对,此时两人在街心一左一右夹着叶东风而来。 隐含的攻击意图已有显露。 相士面容癯穆双手托着斑驳的竹竿像是在悬崖上走着丝路,只不过危险的不是他,而是竹竿。百姓散了大半但还有在杀场之中奔窜的,不过却没有人碰到他的竹竿,他到了叶东风左侧两丈远趺坐于地,看其架势像是要为这乱局算上一卦的样子。 但有杀气从其身上弥散。 叶东风被他气势一引,不光没法反顾楚红玉,更被牵离了白轿。 叶东风一骑横挪五尺好与其相对。 右侧那边的沉肃大汉则拢着美髯像是捧着一朵墨云,他步履飘斜,走的不定,被街上慌张的群众挤撞,碰撞之下高伟身形竟就飞了出去,汉子飞落到叶东风右边两丈左右,垂首,叉腰,视其样子像是刚刚结束了休憩,还没缓过神来。 却有敌意从其身上升起。 敌意与杀气相对,相士与汉子遥成掎角。为避其锋芒,叶东风只有再横挪五尺,这一下他就被彻底拖离白轿,算上他手中平乱枪,叶东风也不能完全看护白轿,而且他再难回队伍前方。 早先叶东风瞥见相士、汉子在毒雾旁边救了不少人,二人身手卓绝,他也没有把两人算成刺客,只当成是恰逢其事的江湖高手。可如今两人对他明显散发出强烈的敌意。 此二人绝非同小可,俱有一派之主的风范。 他不得不防,不能不防。 此时屠兰暮与赵获等七人缠斗不休。楚红玉与红轿对峙。叶东风被持竿相士、美髯汉子牵制。 唯有王巨无事。 他也缓过了叶东风跃马枪的打击。 盯着白色轿子,他知道机会再次来临了。 十八翠羽只不过是些莽撞军汉,懂得些什么,何况他还有“青蛛”未用! 王巨一俯身,身后药篓就激射出一物,此物长形泛青,如同活物,一旦出篓即刻须绒大展。不等“青蛛”飞到,王巨背上药篓又跟出一物,细隐如针之物后发先至,扎上“青蛛”。 “青蛛”立爆! 一团青气把翠羽十八乃至白轿尽数包入其中。 “青蛛”毒气可以麻痹机体,惑人心神,楚红玉吸入微量药气尚且踉跄,何况如此大量的药气膨涨在十八翠羽之前。 十八翠羽在药气之中全数撅倒。 王巨奔掠向白轿。 他必杀轿内之人! 白轿!不管你是不是正主儿,你都中了我的“青蛛”。如此药气,除非有我的解药含在口中,否则只要吸入一点,任谁也难逃我的手掌心! 王巨的注意力全在白轿身上。 杀了顾铁心,不光能提升他在“一家亲”的地位,更可以得到那贵人的赏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王巨昂着不轻抬的头颅,贪婪代替憎恨,其眼睛里全是炙热的神色。 他忽略了最后的一顶蓝色轿子。 蓝轿自入街以来一直悄无声息,最不引人注目,以致就像是一顶凑数的空轿子。此刻这顶轿子发生了最大的变化,竟有人下了轿。 三顶轿子红、白、蓝依次排开,王巨掠向白轿必先经过蓝轿。王巨甫掠过蓝轿,那人就下了轿。 首先迈出轿子的却不是脚足,而是刀! 不见人身,先看刀光! 刀在人后,刀追在王巨项后。 王巨的脸庞正泛着笑意昂起,恰逢刀光追至,掠过、消失。 如风起风逝。 高行天眼中射出了厉芒。 太快了。这一刀。 此刀快得像是午时忽来的一场丧风。这刀风一起,眼前似乎就成了刑场,生死裁罚任由他掌。 好一阵断头风。 王巨眼中神采未散,脑袋已飞。剩下的无头之躯籍着猛烈冲力依然狂掠,最后重重跄在七尺之外,其脖际喷洒的鲜血打在前方地面,泼成一记惊悚的感叹号! 第二二章幻 蓝轿之人一刀斩了王巨,冷对场内局势。 他并不插手赵获等人与屠兰暮的缠斗,但缠斗立止,屠兰暮被围在圈中,面有怖色。他不介入叶东风的微妙局面,叶东风却感觉牵制他的持竿相士与美髯公有了动摇。 蓝轿之人也不管楚红玉是否是敌,他甚至都不看她一眼。 他就站在蓝轿、白轿之间。 白色圣洁,蓝色典雅。 两种冷色间,他是一种更为显贵的色调。 蓝轿之人红缨冠,白玉带,一身金色飞鱼服。华服上彩绣的飞鱼浮浪、游崖、过云、望空,表其显赫的履历,代其荣华的身份。他正从袖中拎出一帕丝巾轻拭宝刀,其动作优雅却透着淡淡倦恶,不知是厌烦了杀人,还是因王巨污了他的爱刀。 叶东风在马上略一颔首,恭声道:“品大人,卑职失职,劳您下轿。” 论官职,叶东风比蓝轿之人低了两阶,理应下马拜见。可他被趺坐的相士和叉腰的汉子所牵制,不能自如,只好如此。 品大人慨然道:“东风。”回应仅是短短两字,可这声音依然带着一股寂寞与豪迈,虽然厌倦了厮杀,但是身经百战的烙印是消不去的。 长街臃人散尽,寥寥几个胆大的躲在远处观望。如高行天、陆无归一般还躲在楼内的散客亦有不少,他们被老板吩咐一定要关紧门窗,若实在忍不住好奇,也只许开一个微小的缝隙观瞧。 逗留不去的看客中不乏江湖人士。其中稍有经验的从蓝轿之人的样貌、衣装,再加上叶东风对其的尊称,立时就想到了一个人。 大内逆鳞卫总长,御前正四品带刀行走,原武陵山庄总管,品无三! 此人名头实在是太响了,以至于一现身,连那趺坐相士和美髯汉子的神情都有些撼动。两人牵制了叶东风,可是一直没有出手。 此时,他们面上皆露出去留不决的神情。 两人甚至带有一丝悔意。 楚红玉把这些收在眼里。 那趺坐相士是恨愁帮掌门卢照台。美髯大汉是复梦派帮主尧汗田。此二人功力高深,是今天刺杀行动的强援,如果这两个人都撤走,今天之事将极为艰难,不再是“一家亲”能独立完成的任务。 因此,她必须出手,即使没有把握,也要给其他人创造一个机会。形势上已逼得楚红玉不得不出手,而时间上也不能再拖,大量的官兵恐怕顷刻将至,那时就遭了。 王巨的血仍在地面蜿蜒,他背上的药篓翻倒,其中的几十种可怕毒物都倾泻了出来。毒入新血,血立成毒。 地上浮尸几十具。毒血渗过前面的尸首,发出一阵噼兹的焦声,散出一股浓臭的异味,毒血内里混的毒物太多、太烈,已经成了销尸的厉药! 毒血开始渗入一处五人尸体扑叠的人堆。 楚红玉在这个时候起身。 眼前的轿子给了她莫大压力,楚红玉一直跪地不起,一半是因为不想动手杀伤平民,另一半是她赌顾铁心就在红轿中。 惨叫连天之时,白轿的反应最为明显,但红轿之中亦有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顾铁心并非必定在白轿中。即使品无三先护着白轿。即使红轿中人隐约透着一股高手风范,并不似凡人。 可谁又能保证品无三不是在故弄玄虚,谁又能否定顾铁心不是深藏不露之人呢! 楚红玉甫一起身,红轿轿帘竟无风自动。 这是警告。 楚红玉在这顶轿前跪了许久。她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女,任四周人流涌乱,听杀戮在耳。那一刻啊,她有一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恍然。 当时场中乱局一片,可是轿中人与她都在隐忍着。她不出手,那么他也无动静。她和轿中人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微妙到只有她听到了轿中人的叹息。 那一声似乎也就是叹给她听的。 楚红玉在动摇。 平生第一次,她在抉择要不要出手!但从品无三现身就可知晓对方早有防范,这场刺杀行动已变得结局难料。 楚红玉的“红眉”就藏在状纸中,杀机森寒的链镖在状纸中美的妖艳,以致看上去像是一纸血书! 品无三一刀立威,在紧张的杀局之中划出了一丝平静。 这突来的平静让许多人内心都起了涟漪。 但这平静很短暂,短暂到如多思绪在众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并来不及言说的时候,杀机便再起! 毒血侵入的尸堆“噼啵”乱响,忽然尸堆爆裂,散尸横飞。如火一样烈、刀一般厉的毒药一进尸堆,就像是点燃了一堆火药。 四散而飞的尸首上带着毒血。这血尸没人能说得清楚它有的毒性,恐怕王巨复生也道不清楚。 配毒不是越混就越毒,可是毒物一定是越杂越麻烦。这毒血中的毒物新混,还未相容相消,至少带着几十种毒劲。 不知多毒才是真毒! 连品无三也辟易了。飞溅的毒血大部分都是冲他来的。他一返身如穿花蝴蝶穿回了蓝轿之中。 尸堆底下窜出一个黑影。 他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蒙面人潜藏在尸堆底下一直寻机而动,如今机会终于来临。他用血毒逼退了品无三,直攻向白轿! 楚红玉也立时出手。 她在心中暗喝,放刀成佛,说得容易,可惜我只知落刀,不懂得如何放刀! 几乎瞬时,楚红玉和那蒙面人同时出手。 一杀白轿,一杀红轿。 无论顾铁心在那,均求搏杀之。 楚红玉的“红眉”从状纸中直射而出,像是千年之冤化血而飞。 红轿轿帘鼓胀,“红眉”尖镖直穿在轿帘上,却静住,似是被一物所抵。隔着轿帘两物相触,以“红眉”之锋锐沉厉竟破不开区区一帘! “红眉”的气劲全被化掉,甚至连“红眉”器具本身的锋锐也被抵消了。 同时楚红玉感到一股巨力从链上传来。 山! 那是五岳压顶一般的沛然之力。 楚红玉这一击就像是接到了万年不陨的神山,所有攻势被对方所封,一切后手也被对方所压! 她料想轿帘之中藏着一个高手。但是没想到其人身手竟然高到了这个地步。 不敌! 她绝不是这个人的敌手! 李纯一呢,李纯一行不行? 想到这,楚红玉已经想不下去,她被这一股巨力反震出去,如不是“红眉”缠在她的双臂,这一击恐怕就要让她兵刃脱手。 这人绝对不可能是顾铁心,顾铁心如若会武,并且高到这个地步,那也太可怕了。 楚红玉身形震退,心神转系在白轿。事到如今只能依靠蒙面人去取白轿。 蒙面人还早楚红玉一线出手。 这一瞬,叶东风仍受卢照台、尧汗田所制,品无三则被血尸逼退轿中。以蒙面人的身手,楚红玉知道其他诸人皆不为虑,更何况赵获等人远被屠兰暮逼住,翠羽十八也倒地不起。 这是天赐良机。 成败在此一举。 然而楚红玉却看见蒙面人竟转向红轿而来! 他竟放弃了这绝佳机会! 蒙面人急掠向白轿,可他甫一接近就逆反而行,倒取红轿。他就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发现此路不通后,瞬间回头。 为什么? 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 楚红玉不知。 她已震惊。 这个时候根本来不及沟通。 红轿轰碎。 红轿之人先化了楚红玉一飞链,然后瞬时就向蒙面人出手。他不再等待,主动攻击。 一股气劲澎湃而出,以致红轿瞬间爆迸! 那是一指。 红轿之内一人白发苍苍,斜向一指。 指风薨然、懵然、茫然、恍然。 沛然! 指如山行。 安然难憾,超然莫御。 这指劲宽宏又死寂,彷佛发指老人那眇然一目。 “须弥指!” “居右禅!” 初见品无三,流光楼里的江湖看客就已经压制不住悸动之情,此时再见“独眼候”居右禅出现、出手,再也控制不住,纷纷失声。 指劲如山,蒙面人无路可走。他唯有拔剑。 金光一闪,那是一把黄金之剑! 高行天、陆无归心神一震。 “财气杀人”寇寿题! 他竟在这里! 寇寿题面对“须弥指”别无他法,只有硬抗! 居右禅的一指宽宏到封了他所有的走势、退路。寇寿题躲不开、退不走,一避让就会在这滔天指劲中倾覆。 寇寿题飞剑相迎。 他的所有气劲都渡在了剑上。 剑气! 剑气长空! 寇寿题全力施展的剑气却与寻常剑气不同。 和。 他的剑没有凌烈逼人之感,反而越是催发愈显出一种和气之象。 这是“和之剑”。 是剑气,更是一股和气。这股气不是与敌争锋,而是化干戈为玉帛,你是风儿我是尘土,你是云儿我化雨水。 就是这样的和气一剑对上了如山一指。 “和之剑”决上“须弥指”! 山! 何止是山,简直巨岳倾覆,指劲是五岳齐压顶一般的力道。 这样的劲力竟然是由一指发来的。 寇寿题内心震怖。 寇寿题的“和之剑”融力合力,可是面对“须弥指”也有无力可化之感。 这是沛然以致巍然的一指。 沛然是力,巍然是势。 寇寿题缓了、和了指上之力,却解不开那指上之势。 他胸口一闷,喉头一甜。被“须弥指”压向楚红玉方向。寇寿题接指时扭头看楼,他想出声示意,但是一口鲜血先涌了上来。 那楼是飞鸾楼。 同心街最高的两座楼,一是玉京楼,二是飞鸾楼。玉京楼五层,飞鸾楼四层。飞鸾楼正在流光楼旁边。 飞鸾四楼顶有一人飞掠而下。 那人一拳先击在自己胸口,再飞掠而下。 他的衣衫是蓝的,像是带着淡淡的天影。 他击胸一拳,像是捶心而叹的拷问。 居右禅与寇寿题一招相击,将近未尽之时,此人掠下,直取白轿。 品无三,居右禅相继现身,他却一无所惧。 “叹不由命”李纯一! 品无三出轿。 出刀。 他等的就是他。 他要博得就是他。 不等品无三刀起,李纯一一拳击在自己肩头,半空祭出的一指早出! 他随指喝道:“定!” 李纯一指风破空,这是预判的一指。 这是“焚花指”搭配上“捉影步”的一指。指劲正打在品无三被烈日烤出的影子上。 影子中指。 不过只是影子中了指,然而品无三一时之下立有难以举步的感觉。不仅如此,他胸口骤闷,好像那地上影子突然站起,当胸给了他一拳。 那一指只不过是点射在影子上,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以品无三心志之坚也瞬间迷惑。 李纯一要的就是这一瞬。 他料到品无三缩回轿子避毒是虚,等他出手是实。 品无三留足余力,连叶东风之困也不解,只准备单独对付他。 是以居右禅一出手就不再顾忌潜伏之人,立时把“一家亲”两个活跃战力寇寿题、楚红玉拖住、压住。 品无三与居右禅老谋深算,似乎不光算到他在,亦算到他何时出手。 饶是这般,李纯一也没有回避。 他不愿放弃这个唯一良机。 他只要让品无三捉不到他出手的刹那,即可。空中不能完整施展“捉影步”,但依旧可以借着“焚花指”打出“捉影步”的一些意效。 只要能阻上品无三一阻就够了! 品无三被他所阻。 品无三一时难提身形,却怒目一闪,瞬时反挫李纯一。其虎目之中两道厉芒竟似电般闪耀。 厉芒如刀夺目而出!? 眼刀! 李纯一顿时印堂发烫如遭热刃一割,神智为之眩。 这一刹之间,品无三迟滞,李纯一中了眼刀。 两人在霎那间隔空交了手,互拼之下难分伯仲,但一切都在李纯一的掌握之中。他依旧向着白桥横贯飞掠,品无三已经插不上手! 高行天与陆无归全神贯注。 李纯一的出击时刻恰到好处,如要出手,他二人也会选择这个时机,但是场中还有未定因素。 李纯一是埋伏在飞鸾楼。 白轿是停在飞鸾楼右侧的流光楼正对面。 白轿里人曾在人群甫乱、惨遭毒戮时探出一只手。这只恻隐之手伸在轿子的左侧,一现即没。以飞鸾楼的角度,李纯一能看到轿帘波动,但是他绝对观察不到这只手,就是流光楼内也少有人观察到这只手。 掀帘的手修长而无暇,却满蓄着刚劲的力道,那是近乎完美的一只手,好看而且实用,简直令人妒忌。 甫看之下,你会以为这是一个养尊处优之人的手,可是在高、陆二人眼里,只有先天不凡再加上后天的无限磨练才能造就出这样一只手。 瞥到这只手,高行天不由就想:如果这只手使刀,那一定是绝世的刀法!望见这只手,陆无归也升起古怪念头:倘教这只手使剑,也必定是无匹的剑法! 他二人此时更想,如果李纯一看到那只恻隐之手,会不会产生和自己一样的想法?会不会还选择出手?会不会还贸然临空扑杀白轿? 可惜,以李纯一在飞鸾楼的角度,他是看不到的。他只曾见白轿被“青蛛”所围。 所以李纯一的大部分心神都放在品无三身上,他没有过分注重白轿,依形势判断,白轿中人更中了“青蛛”毒。 李纯一阻品无三一招得手,却听一声响。 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到了一声响。 那是剑鸣! 发自白轿之中。 剑鸣微弱,却萦绕全场。 高行天听来凄厉,陆无归听来伤婉,栾照闻觉如一声美人吟,荡人心魄。 半空直击而下的李纯一却似听到一声佛吼! 一惊之下,他指力未尽就匆忙锁定白轿,白轿飞来一记剑斩! 剑斩透轿而出。 这一斩一定不是剑,剑没有那么长。这一记亦不像是剑气,剑气不可能如此凝练如实质。 那森长的匹练,已至。 李纯一本能的生出一种反应。 糟糕,要中剑! 这一剑无论出剑的时机(李纯一一招将近未尽、品无三眼刀未消),出剑的手法(近于实剑于剑气之间),出剑的技巧(轿中剑,毫无先兆),出剑的角度(正兜截了李纯一的来势),都无可挑剔。 这是浑然天成的一剑! 李纯一顿觉唯一的选择就是让身体的那一部位挨上这一剑。 李纯一身形一颤从白轿上方急掠而过,撞入玉荷楼与紫衣楼之间的窄巷。 李纯一中剑在白轿正上方。 白轿如雪,无血。 那该洒的热血,滴点皆无。 凌厉无匹的一斩从轿内破空而出,白轿却宛然如新,非但没有裂窟,简直一点破损都没有。 那一剑就像是幻觉。简直像是白轿在出剑而不是轿中人在出剑。 了无痕的一剑。 高行天、陆无归立时匆匆下楼。他们已经没有兴趣看剩下残局了。 白轿中人一剑定了乾坤。 楚红玉、寇寿题见李纯一坠入深巷,两人唯有遁逃。他们一动,就被居右禅截住。居右禅双手各出一指,楚红玉、寇寿题刚刚拔起的身形就像急降的风筝一样被点了下来。 他们要分头而行,却遭人围堵。不待楚红玉、寇寿题两人变色,卢照台、尧汗田就夹攻而至。 草随风动,何况心中精打细算的人。 刺杀顾铁心是一场危险赌博。卢照台、尧汗田只因压力巨大不得不来参加这个赌局,但来了,他们也不敢轻易下注,没有人输得起这场赌局。两人一上来只牵制叶东风,观察局势并不出手。他们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条后路不光决定二人的生死并且牵连着各自身家数十口的性命,今日的安排说是“一家亲”核心人物齐至、还有隐秘强援待机,一切安排天衣无缝,可是杀可到现在为止,他们看清了形势。 能发那轿中一剑的剑客,当今之世恐怕找不出五个人来。 再加上品无三、居右禅,今日之事已绝无成功可能。 不成功则反咬! 两人意向立决,瞬时就对寇寿题、楚红玉出手。他们急需表明立场,只要把寇寿题、楚红玉二人拿下,胜过一切解释。 栾照见两人举动,脸色气得煞白,中暗骂靠不住的狗东西,他一脚踢翻了桌子。再望玉荷楼一眼,那一枚白子不知何时竟早不见。栾照脸色由白转青,“噔噔”下楼去了,他身后的史都、欧阳坚、巴峰、贾文不敢多言,急忙跟去。 却说那时中剑失衡撞入窄巷的李纯一。 他身上没有伤口,但浑身经脉涣散,遭到重创无疑。他凭借起始的一口长气撑落到掩蔽的窄巷,真气耗到了极限。 顾铁心根本就没有来。朝廷把目前能动用、借用、请动的人物几乎全派来了。三顶轿子竟坐着三个绝顶高手! 青州之事是谁泄露了秘密? 一时之间,李纯一想不到是那里走漏了风声,但一定是有人出卖了“一家亲”,隐隐之中一股悲怆涌上他心头。 杀不了顾铁心,再次失信于慈严。不可能得到他的信任和恩宠了。 命运予我何其不公! 他贴着墙壁想要起身,却发现前方诡异的显出一个人。品无三还未来得及追进陋巷,此人也不是朝廷布置的人手。 此人已近在眼前,李纯一一看之下认得这个人,血气激荡令他当场吐血。 眼前人文士打扮,衣饰整洁光润。他单手托着一副青色方正棋盘,盘上棋子未收,散布的几多黑子、白子显示出一番残局。文士面无表情,整个人单调乏味的像是一枚棋子,一枚一早就点在此地等待的棋子。 李纯一嘶声道:“你……” 他一字未完,那文士右手如电,遍封了他身上的要穴。 李纯一这一个“你”字虽未说完却带着无尽的愤懑。 “你”是说,竟是你。 “你”是说,你竟来了。 “你”是说,你竟来了,为何却不出手! 品无三紧急追入窄巷,不见人踪。巷内乃青楼隐秘污陋之处,四通八达。他短程搜寻了一段花街柳巷,除了看到几处不该看到的,想找的人是早已无踪。 第二三章九魂花 官兵从长街两头蜂拥而至。 楚红玉、寇寿题往另一侧的陋巷逃去,现在不走,待会插翅难飞。可是无果,他们走不了。 居右禅一直断着两人的逃遁路线。恨愁帮与复梦派的两大掌门更是像疯狗一样的全力阻击。 卢照台握竿的手法独特。他双手持扣竹竿中部,似端满溢之水碗,如捏仿佛剧毒之蛇。他双手间距离两寸,手势互错之下,竹竿就攒动刺击,点点竿影如倾盆之水,绵急绝伦。 楚红玉被这竿法一黏住就脱不了身。面对卢照台的“覆水捉蛇竿法”,她稍一疏忽身上就可能被穿出无数个窟窿。 尧汗田截住寇寿题。他双掌如风,祭出成名绝技“折碑掌”。“折碑掌”开碑裂石,刚猛无比。但寇寿题并非死站不动的石碑,他是一个身法飘忽的高手,只以刚猛是拦不住寇寿题的。 尧汗田脚下踩出了“离魂步”。 他高大的身躯倏而扑跌,倏而踉跄,倏而摇斜,上半身刚猛,下半身跨软,极近诡异之能事,刚柔并济、巧打赖磨的留住了寇寿题。 脱出战局的是屠兰暮。 屠兰暮一见白轿之人的神奇剑术,便魂飞魄散,逃意已决,他的应变速度甚至比卢照台、尧汗田还要快上一拍。屠兰暮一心想逃,赵获等七人还真拦不下他。屠兰暮拼着挨上赵获一刀,舍命冲出七人缠围,窜入一旁的窄巷,夺路狂奔。 叶东风驱马直追,怎奈地势建筑所限,一时竟拿他不到。 屠兰暮如此敏捷、果断,连一直窥探的看客都暗赞一声。他们不得不承认屠兰暮在跑路上是把超级好手。要论有些杀手的逃跑手法,大概总是比杀人手段要高明的。 居右禅看着卢照台与尧汗田在他眼前异常的拼命、勇悍、无畏、刚毅,不禁叹气。他顾忌自己的身份,没有出手夹击。居右禅对着一地枉死的无辜百姓,心中着实大痛!逢乱遇危之际,观者都看见那些英雄悲歌,可有谁知解多少黎民蒙难成枯骨。 他们是无辜的。 可是自己并不能及时施以援手。 破了杀局,居右禅没有喜色,独目炯然透着不尽哀色。他容忍卢照台、尧汗田在眼前献媚,大半因素是两人在人群慌乱时救了几个百姓。 品无三突入陋巷。 叶东风与赵获一干人正追击屠兰暮。 白轿寂然无声。 白轿自从出了一剑,就没有任何动作。他参与这场杀局,但态度却似乎是中立的。 卢照台、尧汗田正与寇寿题、楚红玉斗个旗鼓相当,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居右禅不好意思再请轿中人出手,他只好放下架子,准备夹击二人。局面要快些收拾,否则不知又要拖出什么伤民毁人之事。 居右禅正要再度出手,忽有暗器破空,呼啸而至! 不知从何方向打来三道暗器,三道暗器分取居右禅,卢照台、尧汗田。暗器来势凌厉,饶是居右禅亦不敢大意。他正要闪避,卢照台却与尧汗田分别运起玄功,一人手持竹竿连闪连刺,一人美髯飘飘掌影霍霍,二人脚步连错,竟抢着把三道暗器全截了下来。 面对暗器,闪避永远比正对更省时省力。 居右禅急于追人,他本欲一避之下便顺势而上追击两人。怎料眼前的两个掌门人非要逞能,拼个脸红脖子粗硬格了暗器,他们做出一副护着老侯爷的样子,却也把居右禅的去路给挡住了。 居右禅错过了时机,眼睁睁看着楚红玉、寇寿题借这机会正闪入陋巷。 卢照台与尧汗田偷眼回看,只见居右禅怒容满面。 两人才觉刚才的全力表演是白搭了,根本不入正题。他俩正欲将功补过,穷追入陋巷。忽觉肩上一沉,顿时动弹不得。 两人肩上各多了一只手指,卢照台、尧汗田瞬间就有些魂飞魄散。 那手指并未搭在两人要穴上,可他俩分毫动弹不得。 卢照台与尧汗田以为居右禅是要对他俩动手。 不过一看之下,居右禅的表情却是极其严肃的盯着前方巷口。 他二人欲开口相问。居右禅一丝一点的慢慢放开止住两人的手指,缓缓道:“噤声勿动。” 居右禅的话音无比的郑重,不容置疑。 卢照台、尧汗田面面相觑,斜目以窥。 初时仍不解。 陋巷只是陋巷,不过略有烟尘而已。 细看,有一朵小小夏花冉冉浮空。 小花自陋巷口飘来。 悠然悠哉的向三人飘来。 小花还时而一坠一抖的,像随时会被正午粗暴的阳光击落似的。 再数,小花五瓣。 卢照台、尧汗田转目看看地上的碎石,他们二人刚才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接下的只不过几颗石子。 好厉害的暗器手法! 二人冷静思虑,当即心下一毛。 居右禅提防的是这个? 这看似柔弱不禁风吹,稚嫩不胜光照的小花是暗器?若这小花是暗器,莫非,莫非就是那传说中的恐怖之花? 这时任谁叫他俩动,他俩也不敢动了。 居右禅掌动,他变指为掌,掌成太极。 他的动作慢到了极致,双掌旋动的速度就像是日晷的针影在走。 那朵小花就被他这轻缓的动作吸引。 居右禅双掌逐渐相合,小花翱翔过卢照台、尧汗田的脖颈,飘向居右禅的手掌之间。卢照台、尧汗田连眉毛、喉结也不敢抖动一下。 如果要说在江湖上舔刀口、洒热血的日子里,那一瞬最危险。 两人都会在心里喊,就是此刻。 就是那朵小花无限惬意的飞过他们眼边,落进居右禅太极双掌之中的一刻。 居右禅双掌合成一笼,猛然收缩,把小花压碾在其中。这一合无比迅疾,居右禅急迫的心情表露无疑,老者如是在抹杀一个惊悚秘密,只要慢一点,恐慌消息就会不胫而走。 双掌扣并,居右禅猛然颤栗起来。 居右禅虽然年迈,更眇一目,身上穿戴也是自织的葛衣芒鞋。但他白发苍苍之间极有威仪,他的威严不是凭借空空架势,不是依靠华丽衣装,他的不卓姿仪是多年位高权重、谋事处心、修品修德,从内而外散发的。 他已年逾古稀。 然而他身上的这种威严掩盖了他的年龄,常人一见都不会注意到他是个年迈气衰的老者,只会看到一位光彩耀人的公侯。 但这一刻,逐渐弓垂的身躯,堆积起沧桑的皱纹,几多暗斑的手掌,散发出浓郁的老人味,独眼候显出了老人的形态。 居右禅尽了全力压制手中的小花。全力之下,他的身形是那样的嶙峋不堪。居右禅的心比他的身体还要疲累焦灼。 不论身边这两人,远处正有大批的士兵赶来,杀手们逃窜以后,更有躲藏的行人试图游散出来。这朵小花他若不管,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也幸好周围没有杂人,他才能专注接这一花。 居右禅双手溢出了几道鲜血,鲜血像是对夭折绽放表达的纪念。 血滴之后,他的手就平静了。 居右禅摊开双手,手已无花。他的双手手心一片模糊,尽是鲜血,掌肉像是被无数疯虫狠狠用齿钳肆虐过的草场。 卢照台、尧汗田喉咙一动,同时抖出一个词:“九魂!” 居右禅身形伛偻,深索一口气道:“是‘九魂花’。” 卢照台肃容赞道:“从未听说有人敢接‘九魂花’,居侯爷真是神功盖世!” 尧汗田紧跟谢道:“多谢侯爷援手,侯爷宅心仁厚。” 居右禅弓紧弯折的身子,猛地一咳,一声咳像是要把肺叶都激出来也似的。咳完之后他才缓慢挺起身体,有些羸弱道:“有话你们跟品大人说吧,老夫老了,禁不起拍马屁了。” 居右禅放弃了追踪。 两个杀手借花远遁,穷寇难追。 居右禅径向白轿。 白轿中人扬声道:“侯爷安好?”他关心居右禅身体状况,却不下轿探看,给人感觉不是他位高权重,自视甚高,就是他虚情假意,故作姿态。 居右禅并不在意,温言道:“不碍事,今日之事有劳你了。” 白轿中人再次发问:“真不碍事?” 居右禅笑笑,又咳嗽一声,咳声悾悾锵锵,像是有个小人藏在内里叩他碎岩一样的肺管,但这声音比起上次大为舒缓。他淡然道:“发花之人未尽全力,只发了五瓣叶,还难不倒老头子。” 白轿中人道:“以‘九魂花’断后,倒真大手笔。是唐棠来了?抑或唐霄仪亲至?唐霄仪是侯爷的老相识,他的唐门也来掺和这趟浑水,完全有违其一向低调行事的风格啊。” 居右禅沉吟道:“唐门‘九魂花’乃唐霄仪独创绝技,是唐门‘四大秘’之一,他这绝技只传了爱女唐棠。唐霄仪身为唐门之主从不轻易出山,近五六载,他更是蛰伏蜀州,不现行踪。至于唐棠,此女目前绝对不在暮望。这发花之人也定不是她。” 白轿中人道:“现在唐门还有人能发‘九魂花’?” 居右禅拈须道:“据老夫所知,唐门‘八琼’的后起之秀‘杏在天’唐表亦掌握了这门绝技。” 白轿中人道:“近年来,我寡闻江湖闲事。此人名头虽然听过,可是他似乎不是唐霄仪的亲传。” 居右禅道:“他算是目前唐门的第三代弟子,确非唐霄仪亲传。不过这人是唐棠亲侄,深得其喜爱。江湖都传言唐棠之所以把‘九魂花’传了他,还是唐霄仪默许。唐表这几年鹊起江湖,被推认是唐门年轻一代的核心人物。只看刚才一花,他如此年纪就把‘九魂花’练到五瓣,看样还未尽全力,其前途不可限量。” 白轿中人道:“侯爷总是惜才。” 居右禅真挚道:“要说人才,你岂落人后。如此修为竟也大隐于市,真是明珠掩于沙土,宝剑藏于暗室。如不是与你偶逢,老夫竟不知天下还有这般人物,你真要重返中南,去那靠近蛮荒之地?如你有意,我可向大司马保荐于你,不会让你无用武之处。” 白轿中人道:“多谢侯爷赏识,侯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人才?呵呵,想当初我年少轻狂,一时之差错,悔之晚矣。十年荏苒,现在远别故土,终要回去看看的。” 他的语气一直平淡无波,至此才透出浓重的伤感。那是渺渺的乡愿,那是身在此处,心在远方的愁绪。 “看来老夫真是留不住你了。”居右禅摇头道:“其实从你一直不肯露面,就能看出你不想在中原久留,不愿在中原入世,是老夫太妄求了。” 白轿中人沉默一阵。 凭居右禅地位能屈尊说出这种话,是以不留为留,做最后一试了。两人偶遇,一见如故,堪称忘年知己。居右禅想将白轿中人举荐给司马穷途的意图也提了不止一次,要知天下武林有谚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拜大司马。”一入大司马门下得其传授提携,那么登朝堂拜将,踏江湖称雄,逍遥纵横,皆非虚妄,而这千载难逢的良机竟被白轿中人次次婉拒。 当下离别在即,居右禅再提旧事也是顾不得许多了。天下风云涌动,这样人物可当栋梁,他不想错过。 长街之上,官兵进驻。 步骑校尉府的值令使带着一千兵丁自戒严伊始就蓄势待发,此时姗姗来迟。抵达的一众兵士开始清理街市杂物,救死扶伤。十八翠羽有三人中了寇寿题踢散的血毒,在昏厥时一命呜呼,剩下的十五人在救护中慢慢醒转。“青蛛”晕眩之力虽猛,却只毒一时。 品无三命领兵值令使回去急传:暮望按察使、暮望别驾、步骑校尉。要这三人速来同心街听候调遣。 此间猝发惊天大事,三个暮望城最重要的官吏却迟迟未到,这令品无三面色更为阴沉。 破了杀局,城中形势依然严峻。五名直接参与暗杀的杀手,只当场格杀一人。其余四人,除却李纯一被重创,另三人都战力尚在,皆是大患。 城内的兵丁来的极晚。杀手的顺利逃逸与步骑校尉府的疏忽、拖延不无关系。而暮望的帮派也如墙头风草,这座城是烂到根骨里了。 品无三踱步思虑,背后的卢照台、尧汗田一直紧跟,这二人总想搭言,却没有适当机会。 二人神情焦躁,如不将今天事情解释清楚,那真是后果想有多严重就有多严重。 叶东风赶了回来,他对暮望城的地形不熟悉,对屠兰暮等人的追缉只能依靠赵获七人的紧追不舍,此间叶东风的要务是全面接管暮望兵权并负责指挥现场秩序。 两旁楼内人还不允许上街走动,栾照在此场合理应现身,可是他心里发虚,匆匆从流光楼的后门溜走了,马也不要。 周围军士一片熙熙攘攘,轿中人将侧帘一挑,方露出面目。此人年纪三十左右,面容轮廓如月光雕雪,清冷无俦,给人难动真情甚至不近人情之感。背叛他冷酷容颜的是眼睛,那是一双温暖有如水心春日般的眼睛,柔情而不煦烈,迥和而不迫人。他深深看了居右禅一眼,微笑道:“在下对大司马亦是仰慕已久,只是我俗缘缠身,心乱如麻,难堪大用。侯爷,我可从来没有您这么老的朋友,您一定多保重!” 说完,他便垂下了帘幕。 “珍重!”居右禅晓得不能再留,只好洒然向叶东风招手喊道:“城门是否已封?劳烦叶大人遣人送下我的知己。” 叶东风近听居右禅叮嘱,思量一下,分出五个翠羽兵士,传令道:“送贵客出城。” 五名翠羽,一人领路,四人抬轿。这一顶白轿从血染的同心街迤逦而去。远望之下,白轿如雪,似乎永远都会一尘不染。 第二四章刺之尾 叶东风一直都未见到白轿中人的庐山真面目。行动开始,他才知居右禅将顾铁心的白轿也掉了包。叶东风先任戍边之将,凭借显赫战功调入翠羽营,身经大小百战,早对惊奇场面不感新鲜。此时,叶东风望着渐行渐远的轿子却有些好奇,不禁揣测道:“这人剑术端地匪夷所思,他虽不露面容,但剑术是藏不住的。而一剑之下我竟看不出他的师门,其剑法无迹可循,堪称幻剑。” 居右禅道:“他的剑术早自成一派,独辟蹊径,开宗立教亦不为过。你我又怎能看出他的来历。” 叶东风遗憾道:“此等人物,不为朝廷所用,不为大司马所动,只一意南下,着实可惜。” 居右禅道:“他不愿引人注目,邀他出手,已是强人所难。” “此人不为俗名,我看倒也未必。经此一战,即算无人知晓他的身份,他却更因此名动天下。”品无三在一旁靠来,冷冷插言道:“此人剑法高则高矣,可他杀伤李纯一的一剑还有保留。我为此人创此良机,可他竟暗留情面,不全力一击,城府极深。不为大司马效力,只怕是嫌侯爷封许不够,这人迟早必放光芒,侯爷为他一直掩藏踪迹倒也多余。” “呵呵,品大人多虑了。我这位朋友行事耿直,他只是不愿偷袭罢了。”居右禅笑道:“今天如无他相助,局势难料。救走李纯一的,接应那蒙面人、女杀手的,还埋伏着不凡高手,只因局势早定才没有出手吧。”说完他忽暗咳一声。 以居右禅的功力,谈笑间已经平复了大半接“九魂花”损耗的内息。他这声咳嗽是看卢照台、尧汗田一直在品无三背后狼狈跟随,神情沮急。 这两人找了十数次和品无三搭话的机会,都碰了一鼻子灰。二人活像单相思的热恋少年,被无情佳人置之不理,别说表白,连个邂逅的门路都找不到,面上充满绝望。卢照台、尧汗田之所以参与刺杀行动,一是栾照咄咄相逼,二则有更深潜流的挤压,他们不得不来入局,可是来了,他们却不敢出手,缩头缩尾,如今弄到两面不是人。 居右禅不列朝班久矣,但其德高望重,桃李天下,品无三也不得不卖些情面给老侯爷。品无三听见“独眼候”暗咳,突兀旋身。 卢照台、尧汗田贴得极近,险些被撞上。 品无三“哎哟”一声,仿佛这才看到两人似的,惊奇道:“卢掌门,尧帮主,你们二位怎么在这里?在下初来暮望还不及拜望两位,真是失礼,唔,对了,怎么这赫赫有名的同心街变得一塌糊涂?你们是地头蛇,比我清楚得多,两位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啊?” 卢照台与尧汗田神色尴尬,到了这该说话的时候,他们又说不出话来。完全有失一派领袖的风范。 品无三瞬间变色,面如霜冷,看两人如对板上食鱼。 卢照台手足无措,尧汗田汗水涔涔。两人眼巴巴对视一阵,卢照台先道:“今日之事,乃,乃是个误会,今日……”他说到关键一阵磕绊起来。 倒是尧汗田鼓起勇气,大声接道:“今日之事大逆不道。城中有人狼子野心,密谋图害朝廷命官,戕害百姓。此人丧心病狂,万恶不赦,一经查出应五马分尸,曝尸于市,以警天下。” “噢。”品无三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品某要多谢二位帮主提点了。那么,是谁行这大逆不道之事?有谁参与其中?你们来这又是怎么个误会法?” 品无三语调轻柔却是满含嘲讽与怒意。 卢照台、尧汗田的心都快跳出喉咙,如果一语答错,就是人头落地,全家、全帮派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俩眉目稍抬,正撞上品无三杀机蕴藏的眼睛。卢照台、尧汗田知道此间不再有转圜余地。 二人异口同声:“栾照。忤逆之事皆为步骑校尉栾照密谋。” 品无三语带森严道:“本朝官吏清廉有节,我奉上命至此,汝等不可轻诬。” 尧汗田愤声道:“品大人神机明断,小人怎敢妄言。暮望郡守空缺,栾照以兵权压府威,横行无忌。府衙虽有别驾、薄曹主事,但府内大事小情都要向栾照通报,外人道暮望无主,但城内人皆知步骑校尉栾照大权在握,暮望之府库为栾照一人之府库,暮望之子民为栾照眼中之豕犬,就连我们这些江湖帮派也要被他横征暴敛,其手段无孔不入……” 尧汗田还要细数栾照罪状,品无三打断道:“为何品某所听到的却与你的说法不同。暮望近期景象不是清明得很吗?” 尧汗田干笑道:“那是栾照迷惑朝廷的手段,妄图制造虚假的清明安乐。” 卢照台揭露道:“他一方面使尽手段,阻止他人接手青州。另一面粉饰太平,是想以此为本,希翼朝中有人替他进言。” 品无三一挑眉,道:“进何言?” 卢照台道:“仿效燕州子承父位的先例。” 品无三闻言,倏然哈哈失笑,哂道:“栾照怎么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苗将军是何等样人,岂是他栾照可以相比的?苗将军子承父业,那是朝廷钦许,大司马点头,别说苗将军世袭一州,就是总督北疆那又怎样。”他仰天看着一只雁鸟飞北,手扶刀柄,怅然道:“看来他,他是真想反了。” 在场中人只有居右禅知道品无三那一顿之间,已经换了个“他”。 此行镇抚青州,早有敲山震虎之意,否则只为一个栾照,何用出动这么大的阵仗。 卢照台却当这个“他”依然是指栾照,跟进道:“他勾连杀手,蓄谋已久。就是郡守卢选之死,也是他寻得用毒高手,下毒杀害!” 尧汗田沉声道:“启禀品大人,起先陈泉陈大人赴任,于中途告老还乡一事,乃是栾照委托恨愁帮派人在中途截留陈大人,并以其家人性命要挟所致!” 卢照台见他揭秘,怒道:“你……” 尧汗田豁出去道:“你什么你,本就是你做的好事,休要以为别人不晓得,我今日就把你的恶事统统说给品大人听听。” 卢照台反击道:“你没和栾照勾结?要数起来,你只比我多。就说前年,你得栾照消息,连化外异邦进献的朝贡也敢劫掠,分赃之后却栽赃到獭搭山的贼寇身上。” 复梦派与恨愁帮常年争斗,旧怨极深,此刻即算一身麻烦也互咬起来。 品无三厉声道:“够了。品某对过往之事不感兴趣,品某要的是未知之秘。你们告栾照逆反,这尚且不论。我问你二人,此事幕后是否还有人主使?是谁雇得‘一家亲’来?又有谁可能串谋其中?你们今日来此装腔作势,遥出攻势以为做的巧妙,但瞎子也知道你们是暗里牵制叶都统,好助杀手一臂之力。汝等竟把这也说成误会?欺我品无三是不辨是非的三岁稚童吗?你们再有事隐瞒不报,真要弄到人头落地,满门抄斩,帮业覆灭,方肯罢休?” 卢照台、尧汗田闻言如遭霹雳轰顶,目光呆滞。 尧汗田“扑通”跪地,顾不得美髯蒙尘,急道:“在下所知仅止于栾照,小人之所以参与此事,一是栾照相逼,二是我的四岁独子在半月前被人绑去,有人以我儿性命要挟,我不敢不来,到则到矣,贱民实无谋逆之心啊。” “卢某的小女也被人所掳,性命攸关,卢某身不由己。究竟是谁雇得杀手,小人确实不知,但草民料定府衙一干功曹人等皆有与谋可能。”卢照台亦伏顿于地。 对于两人家室安危,品无三当然不会挂念,甚至栾照也不是他的重点,他关心的是在背后煽动栾照的人。 卢照台、尧汗田两人到这个关头,只互相反咬,已问不出什么,而一胁就反,无道义可守之人,万万留不得。 品无三扶刀的手掌筋骨抖动。 动了杀机。 同心街最高楼玉京楼四楼突然震开了一扇阁窗。 此阁窗户一开,流光楼、玉荷楼、望心楼、中古楼、米道铺子,宋记店家等十几处同心街的显要或隐秘位置都有了动静。他们都留神那扇阁窗的指示。那扇窗前立着一个忧容满面的年轻人。年轻人俯视街心,倒吸一口凉气,他双手抓着窗棱,身体不安的有些发抖。 年轻人身后有六名紧衣打扮、各背刀剑的大汉,他们神色焦急,也拿不出办法。 这几个高居玉京楼的人物份属恨愁帮。 年轻人是恨愁帮的少帮主卢冰,六名大汉均是少年堂口下的帮众。 七人无可奈何之际,楼下迅疾上来一位中年男子。男子中等身材,方脸浓眉,其左眼角下有一记向下直达嘴角的细长伤疤,伤疤如泪,却添刚悍之色。他一扫卢冰的紧张模样,立刻低喝道:“冰少爷,请快关严窗户。这节骨眼上可别让外面的兄弟乱了心。” 卢冰焦急无主,赶忙关合初开的阁窗,返身向中年男子哀戚言道:“金堂主,今日危矣!父亲恐难脱罪,这可如何是好?” 刚上来的中年男子是恨愁帮最大堂口寒食堂的堂主全轲,此人向来被卢照台倚重,在恨愁帮的地位举足轻重。全轲拍拍卢冰的肩膀,沉声道:“冰少爷,眼下就是最糟的结果,咱们也不能造次。忍耐。属下刚刚接到探报,北华城、遗石城方向都有调兵的动向。从两城抽出的人马今夜就将到达暮望,朝廷蓄积已久,要用雷霆手段了。” 卢冰震惊,随即骂道:“栾照这杂种,满嘴胡言诓骗。说是北华、遗石掌管兵权的正制使都与他熟络。如今兵都发来了,熟络在那里?金堂主,我们在北华城、遗石城方向都设有探哨,专门窥探虚实。怎的此时才把消息报来?这些个疏漏的斥候是那个堂口的?我绝轻饶不了他们。” 全轲脸色一黯,应道:“探哨是属下安排的。” 卢冰急道:“金堂主,你一向行事谨慎,在这紧要关头却怎地大意了。” “按常理,回报是不会迟的,一切都安排停当。不过赶巧了,堂口的人在回返途中,于风沙林和复梦派的探子逢上,双方互相截杀火拼,死伤惨重。尧汗田这匹夫也来入局,就知他们的消息也因此晚了。”全轲面容凝重道:“再者,赶来的人马并非全是北华、遗石的兵勇。” 卢冰纳罕道:“那来的是什么人马?” 全轲肃然道:“来的是翠羽营和夜魅营的混编精英,还夹杂着大内逆鳞卫的高手,带队的是逆鳞卫的副总长宇文商奘。” “这么说,北华和遗石竟被肃清了!” “朝廷在北华和遗石早有布局、渗透,一朝发动,就在最短时间一击而成。现今两城状况是北华正制使董袭被杀,遗石正制使赵竟被押,两城兵权皆被收回。暮望之所以没有动静,那是谋划之人怕打草惊蛇,只留足高手前来应局。品无三一向行事如刀,狠辣无比,我们切莫妄动。” 卢冰咬牙道:“前些天,姐姐的失踪就是在和复梦派的争斗之后。今日爹爹又骑虎难下,这都是与复梦派互相牵制所致。我们与复梦派斗了近十年,不想一起误在这里。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谋逆之罪一旦定下,我们全帮都脱不了干系,不如就在此大干一场,死得其所也好。” 全轲闻言疤脸骤变,忙拉卢冰到窗前,于其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卢冰眼神闪烁不定,但眉目间生出了希翼之色,轻问道:“还有转机?” 全轲将阁窗轻推一个缝隙,观望道:“冰少爷可将此事交给属下,但愿帮主吉人天相,避过当下一劫。” 同心街上卢照台与尧汗田面丧如灰。 他俩匍匐于地,叩首不起,忽听居右禅曼声道:“卢掌门,尧帮主,你俩一向不和,帮派之间也常有争端。今日来此,恐怕还有隐情吧。” 卢照台与尧汗田缓缓抬头,一只彩绣飞鱼就跃于眼前。 那服上飞鱼舞翼弄麟,直欲腾出噬人。卢照台绝望道:“如侯爷所言,我二人是素有仇隙。不过今日一齐到此同心街并无歹意,我们是……” 他正对尧汗田而说,语意戚戚。他俩始终不承认有谋逆之意,可是他们或有或无的都参与到了这场刺杀。 只要来了,纵不出手,又有何用。 一个人什么时候出现,又出现在什么地方,往往比他要做什么更有说服力。 既来之,则应认命。 尧汗田睹见老对手凄然面目,知道今日绝难善了。他侧首一瞥,就见品无三森然的刀、手,一悚之下他想及适才居右禅所言,心中猛醒,脱口接上卢照台的话,道:“我二人是,是为决斗!” 卢照台一震,呆看这个老对手一眼,颇为茫然。不过他到底是一派掌门,平日灵通百变,瞬时他就明白了其话中之意。卢照台惨然道:“不错,是为决斗。” 品无三“啧啧”两声,揶揄道:“那,请二位就决一下生死吧。” 卢照台与尧汗田拜道:“谢大人。” 二人立时跪步挪进,仅距一尺。 品无三一扬眉目,他刚刚所言只是戏谑之语,鬼才相信这两个人来到这长街是为了一场决斗。 听到两人荒谬托词他差点失笑。 不过两人竟把他的话当真。 两人更瞬息出手! 品无三一声戏言,他们就当真对决! 灰影一闪,卢照台一杆就戳进尧汗田胸腹,狠到透体而出。同一瞬间,尧汗田须髯振散,他一掌劈进卢照台左肩,掌切肩内。 鲜血暴溅,两人额头相抵,奄奄一息。 多年仇家此时却像相濡以血的兄弟。 品无三目光冰冷,丝毫不为所动,他拔刀。 两人互搏一击,受创甚剧,几乎是以血洗罪,以命换赦。 但对品无三而言,这只是一种煽情的表演,其所有的内容都令他平添憎恶。 如说出幕后消息,可能还有所用。但两人却施演这种伎俩妄图自救,岂不太过天真! 岂不太视正逆为儿戏! 这些个逆臣贼子! 品无三对卢照台、尧汗田的死意求存,反升怒意。 一只苍老的手格在他他拔刀的手上。 居右禅的伤手。 品无三皱眉道:“侯爷?” 居右禅叹息道:“他们罪无可赦,不过要杀要判还是等青州事了吧。” 品无三沉吟刹那。 复梦派与恨愁帮在暮望城扎根多年,一时清除还真不易。眼下杀手还没有缉捕,将此事先缓缓,却也合情。 品无三感受到居右禅伤损的手掌,松了拔刀的手,充满敬意的道:“侯爷所言甚是。” 叶东风于一旁拨马赶来,恭声道:“启禀品大人,居侯爷。暮望按察使,别驾从事到了,独缺步骑校尉,派去的人传报说栾照称病不出。” “病了?”品无三失笑道:“这个时侯操劳过度,积郁成疾,真是国之良臣。” 叶东风听遣道:“品大人,这下一步?” “既然人员不齐,让他们先滚回府衙候着。”品无三再招手示意。 叶东风翻身下马、附耳上前,听品无三道:“这两人暂行收押,严加看管。另派可靠人手接管封城之要务,暮望城只许进不许出,一只飞虫都不要给我放走。” 叶东风应命,他扫一眼卢照台、尧汗田,皱眉道:“这两人还行么。” “放心,他们一时半会死不了,贼厮出手可有数的很。”品无三转向居右禅,笑道:“老侯爷,您请上轿。这次请您老人家前来相助实属无奈,您老也知道北漠大乱,朝廷最近实在是抽不出人手。而这些想闹事的,一看北边动静大,都收不住心了。” 他指着自己蓝轿。 居右禅的红轿在刺杀中早被他的气劲摧毁。 居右禅轻咳道:“品大人,请。” 品无三拉开轿帘,盎然一欠身道:“老侯爷,您建功立业的时候,无三还没断奶呢,您请。” 居右禅摇头声:“老喽,体格不好,连谦让也没底气,老头子就不客气了。”他一躬身进了轿子。 品无三哈哈大笑,轻喝一声“起轿”,四个兵士便抬起轿子,一行人先去暮望府衙,街中留下叶东风安排后情。 过了好一阵子,沿街的窗门才陆续开启,内里正藏有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面孔。这些惊疑随着长街尸体消弭、鲜血拭净,也将淡缓转为空谈。 第二五章杀之妆 同心街一刺算上收尾,刚过未时。这短短几刻,恐怖袭卷人流,街上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玉荷楼后院乔桑也在风中抖颤。深院一角,无人来扰。参差树影下,容曼芙嘴唇翕动,将谭家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金寒窗。 谭家再遭厄变之初,暮望城是满城风雨,传言很多。若将流言详细道来,就算到了晚夜亦难说尽。何况府衙对谭家案早已定案,此后严禁城中百姓谈及此事,违者皆按蛊惑民心之罪严重惩办。 容曼芙言简意赅。 她知道金寒窗关心的无非两样:第一,谭家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凶手是谁。 容曼芙先说了事发情况。谭家出事在九个月前,先是谭氏老妇堕入河中溺毙,三天后,谭家媳妇被人掳走,失踪。谭家再度家破人亡。 然后她道出城中流传最广的说法。根据邻里的证词,谭家老妇老眼昏花,行路不慎误坠河中。而谭小娘子的失踪则与獭搭山有关。 谭家因家境衰败,被迫移住暮望城西郊的旧居。暮望城西郊以北三十里外山峦起伏,名曰獭搭山,獭搭山中匪盗聚集,无恶不作,谭小娘子被掳走的方向就是獭搭山一面。 这个说法被府衙证实,都头赵获也几次寻上獭搭山要人。此事一发,大街小巷都传言安静了几年的獭搭山又出乱子了。 金寒窗听完转述,询道:“獭搭山匪寇经常掳人?” 容曼芙道:“獭搭山岂止掳人。山上闹得最猖獗时,曾聚集着近二千匪寇。这些亡命之徒杀人放火,劫掠乡里,凶顽可怕,根本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不过,五年前有位大侠孤身闯入匪穴,击杀了獭搭山的三名当家。自那之后,獭搭山群寇无首,便收敛了许多,最近几年都不听山中有什么动静。” 金寒窗皱眉道:“这个说法还是相当可信了?” “可信。贼寇掳走貌美良家女子,当然可信。”容曼芙如水的瞳影一剪,眼波溜上金寒窗的认真脸庞,端详了一会,方郁郁道:“但不可靠。” 一件事情可以用一千种说法讲得通,这一千种说法却未必是事实本身。 金寒窗揣测道:“小芙是说,这些只是掩人耳目的说辞?行凶的另有他人?” 容曼芙道:“青楼口杂,三教九流奔来往复,各种传闻满天飞。我在此处自能听到一些别处听不到的消息,如果我把听到、想到的告诉公子,公子信否?” 金寒窗毫不犹豫道:“我信。” 容曼芙有了一丝笑容。她笑时脸颊梨涡隐现,含着一种晨阳初起,朝露未去的凉意,风尘误人,但没有夺去她令人感到希望的微笑。容曼芙软语问道:“金公子为什么信我一个弱女子,却不信这官坊俱传的流言?” 容曼芙话语间带着别样深意,金寒窗对此难以觉察,只回道:“我来找你,就是信你。至于为什么信你,我也说不出。” 容曼芙又笑,只是这笑容美则美矣,却是泯然众人。 金寒窗知道答的太过敷衍,容曼芙吐露真言肯定背着不小的风险,所以他老实道:“小芙你温柔而且善良。看到你就容易让我想起娘亲,我最信娘了,所以我信你。” 容曼芙先是一愣,继而柔声道:“公子想家?” 金寒窗点头,心情沉重。 他低着头,挂着一脸的憔悴。不经意的情感流露使金寒窗看来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让见者感到有种规劝的义务。 容曼芙轻声道:“公子还要问下去?请恕小芙多嘴。小芙虽非江湖中人,也知兵之祖金家的盛名,公子若巧于周旋,难保不能脱罪,小芙恳劝公子借着机会回去吧。谭家惨剧已发,那是不能弥补的遗憾,公子万万不可将最后一线机会断送在这里。” “凶手究竟是谁?请小芙务必告我。”金寒窗垂视一队蚂蚁在树下光影中穿梭,它们用细小的四肢走着永生不变的轨迹。蚂蚁的身份在出生时就定下来了,各自要负什么义务、责任是泾渭分明。但是人不同,一个人生来长大,往往要苟活一段时间才会明白什么事情是值得做的,什么路渴望走的,即使这条路是被逼出来的。 “不把这件事情搞清楚,我那也不去。” 年轻人面容憔悴,但有着超乎寻常的坚定。 容曼芙心中安慰却也掠过一丝哀伤。如果她把真凶告诉金寒窗,金寒窗一定会再起杀机。杀一次可说是错手,杀两次就是蓄意了。 金寒窗催促道:“告诉我,你一定知晓内情,否则不会问我那些。” 对面伊人仍犹豫不语。 容曼芙在桑影中,金寒窗在日光下。两人间光影的分割线仿佛是秘密的轮廓。沉默间,前厅忽传噪杂人声,表明街上已经出了大事,人群寻求躲避,有的重新涌入玉荷楼。容曼芙莲步轻踱,挪出树影,金寒窗嗅得一阵香风袭人,阳光甫映,丽人精致玉靥渡上一层晶莹,金寒窗呆看那惊心动魄的颜色,听到伊人在耳边轻道了两个字:“栾、照。” 一听此言,金寒窗微红的脸面顿时被怒火吞没,恨声道:“是他?” “暮望城已是他的天下,以前跟着他爹的恶人都归入他的旗下。栾照为人睚眦必报,寻不到你报复,谭家就是泄愤目标。谭家婆婆溺水而死,说是自溺,但有人看见是过河时,被人从桥上推下去的。官差取证时,对这些话却充耳不闻,反倒横加威胁。”容曼芙微侧臻首,哀伤满目道:“谭家媳妇孤身一人,也亏得她奔走求告,好不容易凑借出入殓的银两。结果婆婆尚未入土,丧事上她就被人公然劫走。府衙通告犯人是獭搭山的贼寇,不过下手捉人的是个胖高的蒙面秃头,獭搭山有无此等贼寇不论,相似样貌的恶人只在他的府上就有遂养,平日欺霸事情做绝,岂是一张面巾能够遮掩的。” 金寒窗急道:“谭小娘子现在何处?” 容曼芙沉重道:“公子应该问她是生还是死。” 金寒窗颤声道:“那狗贼杀了她?” “小芙有位远亲,现今在贼府做浣衣娘。她曾私下语我,亲见谭小娘子被掳在府上,其间先是被那厮污了,再被犒赏给他的手下,他的手下腻了,竟又转手给獭搭山的贼寇。”容曼芙哀声道:“这群禽兽如此折磨,你说谭小娘子还能活命么?” 金寒窗把牙齿咬得“嘎嘣”作响,愤怒像一只远去的箭矢,去了天际。 谭家和他挂不上丁点关系,谭小娘子未给过他半点好处,他与谭家的接触仅止于那天的倏然一面。 萍水相逢,恰如一镜。镜中皆是谭家的良善与不幸。 她们善良到面对羞辱、侮辱,也只用“行行好”“你们不能这样做”“求求你,放过我们吧”这样的词语去讨饶。 金寒窗想不到,也想不明白。 为了自身丑陋的欲望,就可以随意摧残他人? 世间为何会有栾照一样的恶人? 愤怒不让他思考。金寒窗只抓住一点,那就是一定杀了这个人,杀了他,不惜用最暴烈的手段将其从世上抹掉。 见金寒窗一脸怒容,容曼芙唤道:“金公子?” 金寒窗心念既定,转身就走。 容曼芙还有话没说,情急之下一牵金寒窗衣袖,险被其大力拽倒。 金寒窗听得“啊呀”娇呼,赶忙回身相扶,并问道:“栾照在府上吧?” 容曼芙气喘道:“不在,往日不在,今日更不在。我非是骗你,今天是顾青天上任的日子,他身为步骑校尉,要负责封街查道的。金公子,你且听我一言,现下顾大人来了,皆传顾大人青天铁面,将此事交给新任郡守处置,不好吗?” “哦。”金寒窗木然道:“什么时候,他会在?” 少年清秀的面目蒙着一层阴霾,容曼芙被这杀气所震慑,不由的松开了金寒窗的衣袖,怔怔道:“据说今晚他会在府上摆一桌盛宴,不知所庆何事。入夜了,他自然在府上了。” 金寒窗道:“多谢。” 容曼芙见他大步而去,急道:“满街张贴着你的画像,公子就不遮掩下面目。公子来时正逢顾青天上任,大家注意力都在街上。等人流散了,总会有人注意到你,小芙还算懂些易容之术,能够帮到公子。” 金寒窗奇道:“你会易容之术?” 容曼芙喟息道:“只要是女子,还有不懂得巧扮妆颜的吗?” 这次寻到玉荷楼,金寒窗为掩人耳目,锦瑟伞也没有携带。暮望城与往日不同,他在青州更只有一次机会,绝对不能失手,金寒窗稍一思断,即同意。 两人从后院折回。其间陆续撞到惊慌失措的杂役、歌妓逃回玉荷楼。 金寒窗想起等待的唐表,疑虑道:“街上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还有人等我,我先去街上察看。” 容曼芙应道:“公子谨慎,切勿逗留。” 金寒窗径自返回大厅。 厅内人满为患。大群人聚在门口、窗口,他们抢在缝隙前面,大气不喘的痴看,神情像是被街上的动静吸住了魂魄。 厅内很静,金寒窗凝神细听就明白了这些人为什么好奇。 门外有打斗之声! 掌鸣、剑声不绝于耳! 金寒窗挤在人群后面,对街上情况难以瞰窥。他眼睛搜了一圈不见唐表,就急冲上二楼,去寻容曼芙。 金寒窗到门口,再次敲门。 内里容曼芙喊道:“请进。” 金寒窗犹豫道:“那位先生?” 容曼芙道:“韩先生不知何时已走了,公子进来无妨。” 金寒窗推门而入。 容曼芙正在梳妆台前打开一个匣子,台上摆放了一些药瓶。 金寒窗径自奔向窗前,探指点破窗纸。他一瞄长街,整个人震住。 长街溅血,尸首遍地。人山人海的盛况早已不在,场中杀气纵横,正有四人缠斗不休,圈外尚有一名眇目老者缓步逼近。 甫看缠斗四人:持竿相士、长髯大汉、蒙面人和褐衣女子。 金寒窗一眼认出了楚红玉,心中撼动。 他的眼神扫过迸裂的碎轿,倒伏的牌匾,昏厥的翠羽军士。关于场中人,他识得持竿相士和长髯大汉是暮望两大势力的主脑,他更猜得那眇了一目的威仪老者应是独眼候。 金寒窗旁观楼上,心寒若冰,喃喃自语道:“刺杀顾铁心!” 此时,正逢居右禅要出手。此刻,有三颗石子破空呼啸而至。石子截住追击的三人,蒙面人与女杀手闪身逃亡。 金寒窗意识了唐表的入局,一时间他的心中更乱。金寒窗转回身,看着桌上的大小药瓶以及匣中的缕缕长发,强自镇定,沉声道:“开始吧。” 他要易的是掩饰之容,亦是暗杀之妆。同心街一刺过后,城内将是风声鹤唳,容不得他再大意。 金寒窗走出玉荷楼,街上乱象完全平复。同心街的人流比往日减了一半还多,少顷便有五六成队的兵勇经过。 容曼芙的易容手法超出金寒窗的想象。 金寒窗鬓角灰白,眼角褶皱,唇上颔下多了数缕胡须,他露出衣袖的手掌也被装扮得更加粗糙。 可以说,能被观察到的部位都被掩饰了。 街上恢复正常,金寒窗却变成了一位六旬老者。金寒窗特意在屋中等了一会,见事件平定才下楼。 容曼芙要留他在玉荷楼暂躲一时,金寒窗拒绝了。他此行来玉荷楼只是为了探听消息,并不是找人依靠,他不能让一个弱女子冒那么大的风险。 他带着一个秘密走就足够了。 何况,他还有藏身之地。 曾老街。 唐表一入暮望,就携金寒窗直奔曾老街。在曾老街住了两天,金寒窗感觉此处氛围古怪,周围人对待他俩如同对待空气,那态度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这个态度固然好过纠缠盘问,但冷漠的让金寒窗不踏实。金寒窗私下问唐表:这条街为什么这么怪。 唐表叮嘱他:这条街属于他的一个朋友,绝对安全。有事情只管先躲到这里。 得到唐表的回答,金寒窗那刻才安下心。 如儿时一样,虽表面不忿,但他心底里是一向认同唐表的判断。 唐表选择此处落脚,肯定有其考虑。除去父亲金月游、母亲唐棠,金寒窗最信任的人就是唐表。两人可以说是相伴长大,之间的熟稔亲近甚至超过金寒窗与两个亲哥的程度。 眼下与唐表失去联络,金寒窗准备返回曾老街。一等唐表,二取兵器锦瑟伞,三等天黑杀人夜。 金寒窗穿出同心街,步入前清街。长风拂面,金寒窗新黏的胡须飘飞起来,他能闻到这胡须带着清香之气。 他的鬓角也有这种香气。 飞在空中的香气,闻起来总觉得是个梦。 女儿香,英雄梦。香常在,梦易醒。 金寒窗觉出唇上、鬓角新易的发丝应是容曼芙新剪的秀发,由这相同的清香他想起容曼芙轻点在他额头、眼角、人中的手指。那指上沾着药水,药水清凉,伊人的指尖冰凉。他回味那种温度,放佛代表了容曼芙不赞成他一意孤行的态度。 可是,金寒窗权当那些冰凉都是宽恕。 他在易容时,心情既是愤怒又是震惊,对易容的变化趋于麻木。现今走在街上,金寒窗揣着一颗忐忑不安近于杀手的心,他的感官开始敏感起来。 金寒窗不止回想起玉荷楼中的诸多细节,他更捕捉到了一种异样感觉。 那是一种类似丢了东西的感觉。区别只在于丢东西是丢掉一种羁绊,而此刻是有人想和他建立起联系。 金寒窗没有回头,他知道这是有人跟踪。 对方节奏把握得很好,若有若无,你若回头,他一定不在,你若不看,他就一定在。应对高明的跟踪,眼睛是不管用的。 武林好手的感官与身体的性能大大优越于凡夫俗子。不过,一味依赖身体和感官的武者也只是武林中的凡夫俗子。 前方茶楼旁边是条小巷。金寒窗不露声色拐了进去,他依靠在巷口,低头沉思,等待跟踪者。 金寒窗倚墙想起陆无归告诫的一句话,“等得起的时候,你就一定要等。” 他还有时间,不怕和对方耗。 陆续有人不慌不乱的从巷口经过。四五人后,一个特别的人在巷口顿住了脚。蓦然对视,双方眼中都闪过惊奇之色。 第二六章神木 楚红玉和寇寿题借着“九魂花”断后,闪入陋巷。二人逃出几十步,就一向左,一向右,分路遁走。 官兵合围之前,两人早跑没了影踪。 陋巷之内转出唐表,他蹑上楚红玉。 楚红玉轻功一流,唐表轻功更是超卓。 两人没有刻意隐藏行踪。 安于世俗的人们那里见过这等身法。两三平民只见一个人影快如惊鸿,就被吓了一跳。顷刻又有另一道人影更快如闪电,他们愈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紧追一阵,唐表减了速度,前方褐色人影仍在不断加速。 唐表晓得楚红玉一定发觉了他。 双方如此声势,已是追逐而非追踪。可是楚红玉从不回头,绝不看他一眼。 简直像变了心一样呵。 唐表在心中暗嘲着。 不过,以他的了解,楚红玉已经到了极限。他不能再逼迫,否则楚红玉拼着内伤继续催动心法,也不会停步的。 唐表放弃立刻追上楚红玉的想法,他望着前方飞快的褐色身影,只是远远衔住。 楚红玉横过陋巷,穿过两条街,绕出一市,到了一处广大府院的后墙。蒙面的寇寿题亦从前方赶来,两人分路而行但目标一致。两个杀手身形提纵,翻进了宅院。 唐表随后而至,他先掠上墙外的高树,登高把院中假山、清池、楼廊、阁台等等布局览入眼中,才飞身而入。这一处府院极为阔大,占地恐有百顷之广,后院是广大园林,适才唐表放眼竟也看不到园林的尽头,园林建成这般规模,便是一方豪富也承担不起。 楚红玉、寇寿题穿梭前行,瞬息无踪。唐表根据揣摩的布局结构,摸索着路径追寻二人。 后院静頥,不见仆役。唐表追过两道圆门,可见一方清池,池中远荷近莲,旁堆叠山,池沿白石为栏,长廊曲折环抱。 唐表在长廊行了几步,快到中央小亭,忽听前方隐隐传来呼咤之声,大约正是唐表判断楚红玉行踪的大致位置。 起先,唐表认为这里是楚红玉行动失败的藏身之地。 现在,他感觉并非如此。 那些呼咤之声近于遽然侵入而引发的争斗。 唐表收慢脚步,在小亭之前停住。 这是寻到楚红玉的好时机,只要再紧追过几道院墙就能见到楚红玉,可是唐表没有匆忙行动,他止步于亭外,像是被一顷莲池之美惑在了这里。 亭在水上,亭在水心。亭下一池荷莲锯碎云影,风过池,百叶轻行,飒飒多姿。这里逸美而不险峻,但依旧是脚下华山一条路。 去前方就要过小亭。 唐表哼了一声。 他侧目看着廊下清池,一声轻哼似是对莲荷出淤泥而不染的嫉妒,唐表像是忘了来时目的,成了园林间的一名赏客。 随着哼声,碧池中一个倒影漾漾而起。碧池如镜照,他本来伏倾的身影全投在绿荷之中,极难察辩,直到起身,才被映现在荷群边上的池水中。 他立在小亭之上。 小亭之上传来森然刀声。 却是收刀声。 唐表冷然道:“如果我适才走过,你会出刀?” 亭上人道:“我的刀只斩因果之人,不斩如果之事。这路你既未走,这刀我也未出。” 唐表道:“好刀,好一把因果之刀,听说刀名‘折腰’?” 亭上人傲然道:“天下英雄尽折腰,当然好刀。” 唐表道:“刀好,只是人狂。” 亭上人道:“狂得起就狂,狷得起便狷。人,生来自当随心所欲,心行如一。你的暗器手法叫做‘随杏所欲’,若我解得不错,随杏即是随性,随性也是随心,你说我狂,我看你也是个傲慢之徒。” 唐表微微一笑,道:“你一直追踪至此,恐怕不是随心、兴起而来吧。如出刀,请立决。我还有要事在身,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妨先在此解决了罢。” 两人间静了一刹,池中莲叶随风振了三振。 亭上人道:“人要杀,但还不到你。” 唐表的确感觉不到杀气,他一声示警,亭上人也收刀回应。双方似乎都有意避免无谓的战斗。 因此唐表明言道:“我要救一人走。” 亭上人道:“很好,你救人,我杀人。你已在我手上劫走一人,我本该与你一战,但是还未到时机。” 唐表正容道:“青州之事一过,静候阁下赐教。” 亭上人漠然道:“很好。” 池中人影一晃,亭上人便不在。 唐表方舒一口气。 亭上人是当下杀手一行声誉最隆的高行天,此人刀法绝伦很难对付,所以只要高行天不向楚红玉动手,他就会尽量避免与其冲突。 盘古道瀑下一战是狭路相逢,为了带走金寒窗,他避无可避。 同心街一刺后,城中局势陡变。唐表相信高行天也应报着与他一致的想法,那就是躲开城中凶险的漩涡,只行附和自己利益的事情。 两人初见就互创对方,但是第二次对峙都显得很克制。 唐表唯一意外的,高行天没有问金寒窗的事情。 想及高行天身边还有一个陆无归,唐表推断表弟金寒窗的行迹已在杀手的眼底。 在陆无归的眼底。 陆无归虽在杀手一行声名不如高行天显赫,但唐表从与其交手的过程了解:这人是故意掩藏身手,韬光养晦。否则,以其剑术怎会进不了杀手通缉令的前二十名。 不管武艺还是脑子,金寒窗均非其对手。 唐表不知高行天、陆无归挟着金寒窗要做什么事情,唐表只不想让金寒窗沦落到与杀手为伍。 幸好通知了曾老街,有曾老街至交好友的帮派势力,可保金寒窗无事。 唐表于同心街见到楚红玉,随即瞅机会找了曾老街的眼线,言语间郑重交付了金寒窗之事。 同心街高手隐伏,难料收场。唐表怕一旦顾及不了金寒窗,提前留了后路。 远处传来的呼喝之声渐弱渐匿,前方的遭遇结束了。 唐表不再耽搁,掠奔过去。 追踪者竟是个孩子。 金寒窗更一眼认出是那个曾在玉荷楼中给自己指过路的孩子。 孩子眼睛眨了眨,微微讶然的小脸回复成天真无邪的模样。小童穿着白衣,上下整洁,小小人儿干净得像是天空中最明亮的云朵。 白衣小童一吐舌头,试探道:“哥哥?” 金寒窗扭头不看他,沉默不语。他才没有那么傻,一下便被诱出身份,他知道即使有人凑近看,也看不出他易容的什么破绽。 白衣小童见金寒窗不语,小脸更添烂漫道:“嗯,但看样貌我是认不得哥哥的。可是出入楼内的人我都记得,大家都没变,只有哥哥老了。老得像是童话里的那个农夫,一不小心进了一日十年的仙山。等他过几天再出来,哈哈,大家差不多都老死啦。这个世界上谁还会认得他呢?听完这个故事我就想啊,也只有如我这般年纪的才可以。哥哥,你说对吗?” 孩子天真稚气,金寒窗心中惊疑,愈发不开口。 白衣小童失望道:“哥哥是不想听我的秘密了。” 金寒窗权当耳朵老聋了。 白衣小童撅嘴道:“这个秘密可是关系到哥哥朋友的生死,哥哥也不想听?” 金寒窗泄了气,板起面孔,狠道:“小朋友,不要在我面前胡说八道。如果惹我生气,是很可怕的。” 孩子用一种鄙夷的神色打量着金寒窗,道:“主人说过,讲出来的都不可怕。那些自称可怕的人啊,他们全都是装腔作势外加自欺欺人的蠢材。不过,我看哥哥并不像是蠢材,我只是好心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若不愿听,损失的只是你。或者哥哥的朋友很多,不在乎少一个两个?” 金寒窗不想会被一个孩子抢白,气道:“扔下你的秘密,然后赶紧走人。” 孩子喜笑颜开,甩甩手道:“你果然是这个性格。”甩着一双小手似乎是他走到何处都不变的习惯。 金寒窗皱眉道:“让你说就快说,我没有心思和你耍闹。” 孩子面容转为认真,字字清楚的道:“江、记、绸、缎、铺。” 金寒窗问道:“江记绸缎铺?那里怎么了?” “哥哥一去便知。”孩子注视着金寒窗的神情,缓缓道:“你会去的是不是?嗯,你一定会去,那么剩下的事情我自然不必告诉你了。” 金寒窗压下内心悸动,淡然道:“你是不必告诉我。因为,我听了也是不会去的。”话虽如此,他却暗想暮望还有什么朋友呢?当初逃亡的时候,旁观居多,那有帮忙的,甚至小小暗中扶持一把的人都无,唯有给官府通风报信出卖他的人。倘若不是陆无归接引他到蚂蚁窝,他早就在陷阱中束手被缚了。他是钦犯,不愿牵连朋友。不过,遭遇世情冷暖,内心的失望是难免的,这是人之本性。 金寒窗心思起伏,白衣小童却不再逗留。孩子走出巷口,嘟囔道:“是个女人啊,哥哥,不救会死的。” 金寒窗跨步追出巷口,那孩子一溜小跑,挑着有人流的地方去了。街上三两军士巡行,金寒窗不能施展身法,不能叫嚷,紧跟一段路,那小小身影就消失不见。 懂得跟踪自然擅长摆脱。 金寒窗心情纠结起来。 江记绸缎铺在那?他要不要去救人?那孩子究竟是什么来路? 心里想着,脚下不停。不出数步,金寒窗猛然把头抬起,“江记绸缎铺”几个大字赫然眼前。 暮望特产丝绸。 该地织造一种蜚声天下,远销异邦的名贵绸缎,其名水绸。 城中有四大绸庄,分别为陈记、江记、苏记、古记四家。四家绸缎铺基本掌握了暮望城九成以上的丝绸买卖,高级丝绸更被这四家垄断,要想购得水绸,除开这四家,别无他选。 水绸素织无花饰,格调高雅,清纯艳丽,如夕光下的潋滟水纹,华贵无双。水绸的质感亦是一绝,盈飘滑柔,倾倒大众。水绸中有极品,名曰:“云想”。名工巧匠竭尽一年时光,才织造几寸,此物作为暮望的贡品只奉皇室。一袭“云想”披上身,穿者宛觉遍体生云烟,羽化而飞,那是真正的“云想衣裳”。 江记绸缎铺的名声在四家中仅次于古记,出的水绸皆属上品,平日一向顾客盈门,贵客往来。如今在周围店铺纷纷重开经营之际,它却依旧不声不响,紧闭窗门。 金寒窗狠心走过江记绸缎铺,只是脚步虚浮如同做贼一样。七八步后,他立马折了回去。 手掌按门,铺门虚掩,金寒窗把心一横,拨门而入。他的动作迅疾,好似是在弥补适才的错误念头。 店内和金寒窗猜想的一样,没有人,没有动响。寂静像是挂在墙壁的名贵黑色水绸,千丝万缕,深邃无言。 金寒窗深吸一口气,他相信这个决定是对的。 如果那个孩子说得没错,店中真有一个性命危急的人,那么不管此人是否是他的朋友,都是要救助的。 金寒窗掩门,屏息,尽量消去足音,先去了二楼,无人,未见异状,金寒窗又去通向后院的内廊。 江记绸缎铺由两部分组成,前面是座门楼,分为上下两层,做挂牌经营之用。后面则连着一个四合院落,乃是日常起居之所。前楼、后院之间一条内廊相通,行到内廊尽头,金寒窗面色顿变。 他未见内里情况如何,却先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金寒窗手指点开小门,“吱呀”一声如同惊涛震堤,院落之内的杀戮景象扑面而来。 座门楼不见人,因为人俱在此处,死在此处。 院子四角,几颗小松,中间一套桌椅,没有什么遮拦。 一共有十七个人并排倒倚在墙根,他们的头颅尽皆侧歪,每个人的额头都开了一个月形小洞,十七人的生命都从这个小洞流逝。 击穿他们额头的事物反封住伤口,不见血迹。 那件杀物封住了鲜血、脑浆,只让生命与灵魂肆意流溢。 看十七人的衣装打扮,他们之中有掌柜、伙计、仆役,甚至也有顾客。这十七个人被从不同位置杀死,然后教人一齐拖曳到院角。 凶手出手太快,大多人面上的恐慌之色竟来不及展开,看之让人惊悚。 院中摆有一套桌椅,应是品茶歇息之用。梨花木的红赭色调曝在过午的晴光下,像是死者体内窒涸的血。 没有过分的惨状,只是单纯的死状。 金寒窗乍看一眼就觉得想吐。未见生死难称江湖,不睹离别休言世间。死人,金寒窗当然见过,可是连死十七条人命,并且个个还是平民,这种屠杀就让金寒窗接受不了。 金寒窗震惊之际,疑问也来了。他在暮望时,只久仰江记绸缎铺大名,从未光顾,没有朋友在此。 要救的朋友在何处? 血腥之气是那来的? 金寒窗立在阶上,真相只在一转首间。 左侧屋檐下停放着一卷上等红色水绸。 绸料现出惊心怵目的红,红的像是被锯掉的一截血色神木。神木据说乃是神灵化身而成,这卷水绸红的像是神灵流出的鲜血。 金寒窗表情变得难以置信,身躯僵如庭中细松。 那红色殷透了阶上木板,渗进阶下泥土。血腥之气就在那里盛开,阶前台下,血色弥绛,薄影之中血气如花盛放,吞光噬影,一角檐廊仿佛变成恍恍惚惚的白日鬼蜮。 绸中有人! 那绸缎里不是神灵,而是人。只有人才会流淌出那么多鲜活的血液。 金寒窗明了水绸捆卷的人应该就是他要找寻的“朋友”。 流了这么多这血,任谁也活不成了。 是谁? 他有些不敢揭开真相。 是否有朋友死在你的面前? 不管他们做过什么,他们毕竟曾是你的朋友啊。 金寒窗近前蹲下身体,用手指勾开覆住人面的红绸。 绸下是一张惨白撕心的脸,脸上的斑斑伤痕只显凄惨。人已经死了,而恐惧似乎还在其她的面容上雕刻。 金寒窗心头一跳。 他认得这个女人。 死者是恨愁帮帮主卢照台的千金卢笑璇。 如说没有负过他的朋友,卢笑璇应该算一个。至少她在那期间没有落井下石。 她应是裸的,金寒窗不能再看下去。看脖际的几处伤口,他知道卢笑璇是先被人封住穴道,然后割开血脉,逐渐失血而死。 这种杀人方法不是很痛楚,但是异常折磨残忍。 金寒窗遮回血绸。 他心中伤戚、震悚,难以形容,动作迟缓,一时竟站不起身。 金寒窗一站未起,那木板台下却伸出了一道影子。像是因为杀气、血气,酱赭的土里突然生出了一只黯魑一般。 有人潜伏在屋檐上! 杀人者? 金寒窗眼中怒火骤燃。 第二七章有无之间的棍法 屋檐不高,暗藏之人原想趁着金寒窗起身,顺势一击。熟料檐下的金寒窗只动了一下,却没有起来。 节奏没对上,暗藏之人贸然探身便暴露了踪影,于是杀手再不迟疑,檐上寒光登时劈落。 金寒窗觉出端倪,岂能中招。他立刻侧身翻滚,紧接手臂一撑,一个跟斗翻出丈许远。落地时,金寒窗连续兜起三个花盆,头也不回的向后摔出。 “咔嚓”的连续声响,偷袭者格了花盆,金寒窗已冲到庭中央的桌椅前。 金寒窗双手各按住一把椅子,怒目回看。只见偷袭者身材高瘦,半裸上身,手握利斧,正是在刺杀中逃出的屠兰暮。屠兰暮劈碎了花盆,正飞花上头,乱土蓬面,他吐出一嘴泥末,阴声道:“老头,你是什么身份?朝廷?大罗教?” 初听称呼,金寒窗还是一愣,然后才意识到面上尚有易容之术,他见屠兰暮神情毒恶,知其非善类,于是回道:“管你爷爷是谁,人是你杀的?” 屠兰暮眼中闪过异色,慢步逼近。 金寒窗冷道:“是你干的?” 屠兰暮狞笑一声,侵进。 金寒窗拎起两把椅子,对手已经攻至,斧光急闪,亮如银线。金寒窗舞动双椅遮挡在前,斧椅相交,剁脆之声连响,碎木飞陨。 几个来回,一把椅子就没了形状。 椅子被消灭一把,金寒窗便拎起一把。缠斗一会,一套四副上好的梨花木椅全被销毁。无椅可用,金寒窗瞬时将手中残木飞掷阻敌,屠兰暮护挡两下,金寒窗借机转到桌后,一脚踢飞了圆桌,屠兰暮蹿上一斧,劈桌如裂帛。 屠兰暮再次上前搏杀,面色一变。 不知何时,对手手中竟多出了一条长棍。那老者挑了一个棍花,将一条方棱的长棍向他当头打来。 屠兰暮实在难想这老头是如何变出一条长棍的。 简直是无中生有的长棍! 金寒窗长棍在手,虎虎生风,愈战愈勇。 双方各抢几招,屠兰暮着实心急,不耐久战,吃着棍风,硬是侵到金寒窗近边。 屠兰暮狂逃出同心街,赵获等七人是一直穷追不舍,并呼号兵丁合围。屠兰暮在几处无辜人家连纵三把大火,才甩掉追兵,潜到江记绸缎铺。 屠兰暮不想在这里耽搁久了,既然这老头棍法凌厉,他就用短险搏命。 交手伊始,金寒窗闪移腾挪就是不离桌椅的范围。 金寒窗没带锦瑟伞,相当被动,亟需要一把武器。 江记铺中唯有布匹、绸缎。要寻武器,恐怕只有去伙房找把菜刀使唤。金寒窗眼前摆放的不过是些市井之徒斗殴能用的椅子罢了。 可他属金家一脉,兵之祖的传人走到那里,那里就会有兵器。 金家人想要兵器,单凭一双巧手,足矣。 掷残木阻敌、退身之际,金寒窗就俯身连抄地面数根断木。他踢飞桌子求得片刻延缓,手上更极速错、连、接、合、拼、整、驳、扭,等屠兰暮再次追身而上,金寒窗已经返身一扫,有意识的利用残料,打出了一条长棍。 他就凭这条瞬息而就的长棍让屠兰暮再无优势,不得不险招侵前。 屠兰暮侵了进来。 金寒窗则放他入内。 胜负在此,屠兰暮不能久留,易了容的金寒窗同样不能。 金寒窗低头堪堪躲过一斧,就借两人错身之际退身抽棍。屠兰暮得了先手,不依不饶,追身出招。 他斧式刚开。 金寒窗霎时回头,滑溜向棍子两梢的手掌发力一拗,一条长棍便被他曲成了箭弦之势。金寒窗这棍是临时拼驳,错力造就一体,木料间相互崩压,极不稳定。 一拗之下,正拗散了接合、拼驳之力。力力相错,长棍立迸,碎棍如乱箭激射而出,劲击屠兰暮脸面。 屠兰暮那想会遭遇这等攻击。这一条棍子,说来就来,说散就散,有无之间全是招法,天下那有一家的棍法是这般用的! 他利斧未落,乱木便扑面凿至。 碎棍的威力不大,但依旧让屠兰暮耳鸣、眼花、鼻歪、嘴斜。 吃痛中,屠兰暮乱出一斧,强睁眼皮。 迎接他的,一缕阳光。 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快过光了,光华之后是一只呼啸的拳头。 拳头第二快。 快即是力。 屠兰暮倒直飞出。 那一拳擂在他右颧骨上,他只觉脑袋如钟,碎牙飞天,听得满世界嗡响,摔出两丈余远。 金寒窗借着刚才的破绽本可以杀了屠兰暮。 他没有下杀手,留了余地。 这人虽武功高强,但还未到片刻连杀十七人、不露声色的程度。此人使斧,更怎地也造不出死者额头那诡谲无血的伤口。 真凶另有其人! 加上失血而亡的卢笑璇,院中这十八条人命究竟是丧于谁人之手? 金寒窗一招得手,就想制住屠兰暮问个清楚。 屠兰暮被一拳击飞,一时扒地不起,挣扎得像是一只近秋无力的衰蝉,似乎无法再战。可是等到金寒窗一跃而至时,这只秋蝉就猛然来了力量。 屠兰暮霎时翻身,奋力撩出一斧。他头脸遭创,但不至于坐以待毙。屠兰暮借机诈伤,以此诱敌。 突兀一斧,疾闪。 金寒窗赶忙单脚点地,刹住身形,上半亦身急速后仰。屠兰暮的一斧在他胸前划出了一道血痕。 要说真正的生死相搏,金寒窗的经验毕竟太少。 性急则无备。 江湖厮杀,只要片刻疏忽就是人头落地的结果。 屠兰暮踉跄起身,奔窜向内廊。 金寒窗缓缓停止身躯,没有追出去。 前门楼内传来了响动,那是一阵细嘈紧密的足音。 竟又有人进了江记绸缎铺! 金寒窗听脚步的轻重缓急,来者的数量恐怕有七八人之多。 屠兰暮早先被赵获在背上斩了一刀,适才又遭金寒窗一拳击得耳膜作响不止,他没有什么继续厮杀的本钱。 江记绸缎铺是“一家亲”布在暮望的眼线,借用江记这个诱饵,“一家亲”毫不费力的捕获恨愁帮的千金陆笑璇,顺势把她藏到江记绸缎铺。利用陆笑璇一可胁迫卢照台就范,二可保证在暮望失手的退路。 现在暮望封城,不到夜间便会宵禁。 屠兰暮之所以突出重围后又折回到离同心街不远的江记绸缎铺,就是盘算利用卢笑璇作为筹码,通过恨愁帮的渠道蒙混出城。恨愁帮在暮望根深蒂固,动用渠道送个人出城还是能够做到的。 这是屠兰暮唯一的生路。 孰知,他一从后墙翻入,便看见院中人已尽数丧命,包括卢笑璇也失血无救。有人在他之前来到江记绸缎铺,并且突下杀手,院内人等尽遭屠戮。江记依着前清大街,街上兵丁往来不绝,竟然没有一人觉察到这里出了问题,下手的人手段了得,亦是猖狂之至。 金寒窗闯入江记,误认屠兰暮是凶手。 初时,屠兰暮亦然。 二人斗过之后,逃的果决,追的犹豫。一阵打斗,他们都知道对方没有制造江记绸缎铺惨剧的能力,所以不再纠缠。 只不过,金寒窗不追的犹豫还包含着对新入江记门楼之数人的忌惮。 耳中乱鸣的屠兰暮听不到那么多。 屠兰暮冲进内廊,奔前楼。 内廊极短,遭遇极快。 屠兰暮能听得到时,他已经能看得到了。 前方一个劲装大汉也冲入内廊。 汉子叫道:“站……” 屠兰暮更不搭话,迎面就是一斧。屠兰暮的一贯作风就是:管对方是敌是友,先砍翻再说。 狭路相逢,恶者无忌。如果一斧子就撂倒了你,是敌人,省事。若是盟友,也无所谓了,没有实力的人,屠兰暮从来没当他们是朋友。 却说那汉子挺剑相架,只觉对手斧式沉猛。迎面的半裸肿脸汉子斧子凶恶,令他左支右绌。 廊窄,即使有同伴从后方插上也不可能和他并肩作战。 使剑汉子接了几斧就要退回。他心念一起,只觉背心被人揪住,一股大力将他拽出了内廊。 屠兰暮一斧杀空,对面敌手易人。 一个眼角之下长疤醒目的男子堵住去路,这个疤脸男子赤手空空,紧身衣襟打扮,双腕紧束,两三步就到屠兰暮跟前,铁拳如风攻至。 屠兰暮手沉声道:“全轲!” 他手上利斧招式不停,翻飞如雪。 全轲双拳交叉,以臂中暗藏护手格斧,毫无规让。 屠兰暮心中暗叫不妙。 来的是恨愁帮的人。恨愁帮怎么晓得江记的玄虚? 不行,此路不通,他冲不过此人的阻隔。 全轲是卢照台手下第一号战将,善使一双铁护手,功力比帮主卢照台亦不遑多让。恨愁帮与复梦派缠斗不休,双方在帮派规模、实力上旗鼓相当。论门中高手,尧汗田有其母“红娘子”苏娆扶持,卢照台与尧汗田抗衡则少不了全轲的助力。 屠兰暮交手几招,发现对手招式硬的很,立时退身。回身一步,他握着斧柄的手心倏感涩滞。 抽身不得! 全轲双腕一绕,两臂相并,一套护腕牢牢钳住了屠兰暮的利斧。 “相见错”! 全轲凭借一对护手专夺敌手兵刃的腕法就叫“相见错”! 全轲锁了屠兰暮的斧子,双腕再绕。这一绕就是要锁屠兰暮的手臂。全轲不光修有腕法“相见错”,其手上更有分筋错骨的“扬灰手”。 被“相见错”缠上手臂,手臂就废,被“扬灰手”拿上肩喉,躯体就残。 屠兰暮微一发力,斧子纹丝不动。 对方攻势已来,他只有弃斧。 全轲与屠兰暮同时弃斧,全轲双臂一绕,紧接就长击一拳。 拳法,“莫贪欢”! 他的腕法“相见错”说到明白其实只是拳法“莫贪欢”的起手式! 这拳的变化太诡,急退的屠兰暮本能的弓起后背,可惜他如龟甲般在背的柴盾已经不在。 中拳! 话说那时,屠兰暮冲进内廊。 金寒窗没有追击,也决定速去。 他做这个决定,主要是想起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看过他的本来面貌,以其聪明绝顶或许晓得自己的身份。如果是这样,孩子诱引他来江记绸缎铺,很可能并非要他救人,而是要他入瓮。 不管前门楼来了什么人,都不会是他的朋友,此处绝非逗留之地。 金寒窗奔去后院门。 他甫到门前,院门自动。微开的门缝之间,一记掌风如刀削至。 金寒窗吃了一惊,扭身堪堪避过,转念就提纵上墙。 一人在院外同跃上墙,又逢上金寒窗,见面就是一掌。 金寒窗出掌相拒。 两人于墙头对击一掌。 相较之下,金寒窗感到对方的手掌似是铁石铸就,他的一条臂膀顿觉痛彻心肺,被院外客一掌击落回院内。 墙头立上一个老妇。 老妇身高刚过五尺,其脚下红绣鞋,下身红罗裙、腰扎红丝带,上身红短襦,头束红绸巾。老妇年纪少说有六十,可是她一身红装却如火如荼的招摇无忌。不仅如此,她的唇上也点着绛红的胭脂,炽烈夸张。 金寒窗从未见过打扮如此艳冶程度的老妪。可他此刻见了,就不能不晓得:这独家的扮相正是复梦派“红娘子”苏娆的标志。 苏娆的目光审度金寒窗,再扫视过墙边的死者,她亦不由得绷紧了一张老脸。不过,当苏娆瞥到血染的红绸,其表情就舒展开来,她的嘴上更露出了难抑的笑意。 她笑的有点毒,随后也有一点伤戚。毒的快意,伤戚的做作。那虚假的伤戚更衬出笑容的阴恶。 她细听下内廊的争斗,摇头自语道:“想带娃娃走,时间却不够了,该死的刀疤脸。” 金寒窗正揉着臂膀,不解话意,那内廊中便有屠兰暮飞跌而出。 屠兰暮再次倒地不起。 只是这次却无演戏的成分。 全轲的拳头一直贯穿到他背后的刀伤里。 这一拳几乎要了他的命。 屠兰暮背肌撕裂,腰椎伤损,只剩下低声的呻吟,他连大声呼痛的力气也没了。 全轲提着一只粘黏着血肉的拳头从内廊走出。 他身后鱼贯随着六名帮众。 全轲扫过院内情况,直奔裹着卢笑璇的红绸。 苏娆在墙上笑道:“没用啦,看了白看,小贱人是早死了。刀疤脸,你带这么多人来,莫非要就地作丧事不成。” 全轲掀开红绸覆面的一端,看了一眼,伤疤处抽动了一下,他闻言狠厉道:“老妖婆,记得你刚才的话。” 苏娆讥嘲道:“小贱人死有余辜,我说百句又如何?要是先奸后杀才好哩!” 全轲霍然而起。 两大帮派暗里厮杀,背后下刀是常有的事情,互相损贬挖苦已经不算摩擦。 可是今日不同,死的毕竟是帮派的千金。 全轲对上苏娆的怨毒眼神,愤怒的表情又倏然平静下来,淡淡道:“你的小孙子连尸首还找不到吧。要我说,不必找了,明摆着教人喂了山上的狼獾。算上今日同心街之事,老妖婆,你们尧家竟要绝后了哩。” 苏娆气得老脸作色。她在墙头晃了几晃,竟也忍住了怒气。 全轲吩咐手下道:“去前面拿些绸料把小姐裹好,护回府上。另外记得,这件事情暂时不要让少爷知道。” 几人应命。 全轲指着奄息于地的屠兰暮道:“把这人解去府衙,附言我恨愁帮誓死效忠朝廷,绝无二心。” 全轲把手下都支走。 几个帮众把屠兰暮提走的时候,金寒窗欲动,苏娆也欲动。 金寒窗准备逃走。 苏娆是要抢功,抢屠兰暮这个功劳。擒得同心街一刺中的杀手,对于向朝廷表白帮派心意,大有益处。 全轲观察到苏娆的心思,冷笑一声,道:“老妖婆,你要分那小的,还是分这大的。” 苏娆闻言顿时放弃原先目标,从墙上一跃而下,截上欲走的金寒窗道:“老身就与你分这大的!” 全轲亦从后方拦住金寒窗。 金寒窗以为两人错认他是凶手,沉声辩道:“人不是我杀的。” 全轲不听他辩驳,只向苏娆道:“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苏娆嗤道:“刀疤脸,不要以为只有你的寒食堂消息灵通,城中举动,老身亦是了如指掌。” 全轲正色道:“你我即使争执出个长短也于事无补,咱两帮派都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若他趁机逃脱,这块肉谁也吃不着。老妖婆,我们联手拿下他,功劳平分,解了当下困境,你意下如何?” 苏娆老眼一转,道:“好,好,好,我们两派虽有恩怨,但救当家的要紧。” 金寒窗大感不妙。 去路被堵得严实,这两人言谈间做着买卖,似乎将他当成了向朝廷邀功赎罪的资本,金寒窗皱眉道:“你们?” 全轲脸颊上的伤疤抽动一下,猛地喝道:“认命吧,金寒窗!” 金寒窗心旌摇动,恍然不知为何身份泄露,只觉耳目间掌影拳风骤起。 恨愁帮、复梦派的两大高手同时向他下手! 第二八章薄幸人(上) 苏娆的“折碑掌”、全轲的“莫贪欢”均是刚烈的技法。这两种武功待到炉火纯青,劈岩断碑只若等闲。 单对其一,金寒窗就硬接不下几式。 如今二者齐攻,金寒窗更加不能接了。只要接了一式,被缠上,随后二者的攻击就会连绵不歇,直至将他击倒。 不能正面交手,只能逃避,但面临两大高手的夹击,几步就会被逼到死角,要求避趋谈何容易。 但是,有一种步法却可以试试。 单打独斗,这种步法几无用处,可是愈是逢上群攻就愈显奇效。 这步法就是金家的“騞砉步”。 金家除了机关铸器,还有不少偏门绝学,其中金寒窗掌握得最纯熟的就是“騞砉步”。 当初,他立意闯荡江湖、增长见识,金月游提出的一个条件就是:把“騞砉步”练到七分成就再说。 举凡多人合击,攻击者为了不妨碍和伤害同伙,相互之间就有顾虑,留余地。“騞砉步”就是周旋于这毫发其间,它尽量让施展者进入条游刃有余的路线,相对便把敌人放在捉襟见肘、难展拳脚的位置上。 依仗这步法,金寒窗穿梭在敌手招式的缝隙之中。尽管苏娆掌风犀利、全轲拳劲刚猛,他像根暴风雨中的柳枝,韧性十足的坚持着 一时间竟取金寒窗不下,大大出乎了全轲与苏娆的意料。 金寒窗闪来避去,偶有还手,却屡屡引得两人招式重叠,几次攻击几乎自戕,全、苏二人出招变得小心翼翼,看出了金寒窗步法玄妙。 全轲、苏娆变了合击的节奏。 二个老江湖由同时出招,改成交替攻击。 这一下,步法未到巅峰的金寒窗就难以应付。 全轲与苏娆一看收到效果,两人更是加快节奏,鹘落兔跃,左穿,右出。金寒窗顿觉眼前应接不暇,他仓促间接了两拳、一掌,双臂几乎酸麻的难以抬起。 金寒窗狼狈倒退数步,一脚踩上滑软之处,那是墙边死者的小脚。面对敌手狂风般的进攻,金寒窗被迫进了墙角。 全轲封住方位,不着急下手,劝诱道:“金寒窗,你是朝廷重犯,早晚都要自投罗网。今天落在全某手上,全某不会为难于你,只押解你到府衙,为我帮主脱罪。你若顽抗,我可不敢保证下手之轻重。”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呃呀,还有行踪?”金寒窗搓揉几下臂膀,阵阵疼痛让他为之呲牙咧嘴。 苏娆怪笑数声,道:“娃娃,你以为是站在谁的地盘上?我们两家发动起眼线,就是想知道你在暮望掉过几丝毛发都没有问题。婆婆念及你爹爹名声,不让你难堪,捉你在官牢里,婆婆也会多方照应,替你打点,包你舒服。现在你逃来逃去的,又能跑到哪呢,赶快伏法吧。” 金寒窗对苏娆的话不以为然,他和唐表入城行事隐蔽,唐表的手段他是知道的,那一条街应该是安全得很,不会有消息泄露出去。如果有问题,问题怕还是出在那个孩子身上。金寒窗道:“老太婆,你没事吹牛,指望着返老还童吗?你们恐怕连个孩子都不如吧?” 金寒窗讥嘲有所指,苏娆和全轲的表情都有所变化。 很不自然的变化。 金寒窗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苏娆转而阴笑道:“娃娃,城内天罗地网,识相的话,快快束手就擒。” 金寒窗冷冷道:“过阵子,即使无人抓我,我也会投案自首。” 苏娆的老脸笑出了层叠的皱纹,喜道:“那……” 金寒窗嘴角一撇,道:“哼,但现在尚未是时候,自不自首,小爷还用你们瞎操心吗?” 苏娆怒道:“娃娃,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想讨苦吃,老身劈断你的手脚四肢!” 金寒窗冷笑一声,缓缓将手插进怀中,寒声道:“贼老太,惹急小爷,死的却是你们!” 苏娆急退两步,全轲也露出了怯色。 他们一时不下杀手,首先顾虑金寒窗深厚的家境因素。金寒窗的背后就是金月游与唐棠,这两个人在金家、唐门皆有着莫大的影响力。他们于此拿了人,再伤得重了,日后江湖上见面,不好说话。 除此外,更紧要的还有一点:金寒窗身上可能藏着的东西,让他俩忌惮非常。 那可怖的盒子! 这小子身上必定带着杀死栾祥光、杀伤十几位高手的“清明时节”! “清明时节”被无双门取走一事极为隐秘,参与者甚少声张,只有利益攸关的几方知晓详情。苏娆、全轲根本不知道金寒窗早失了盒子,也就揣测不到金寒窗只是虚张声势。 他们只觉喉咙发紧。 迫使金寒窗动用“清明时节”绝对是最坏结果。 “清明时节”是金家激进左派倾力打造的杀人机关。据说,那盒子打出的暗器如同莹莹鬼雨一般。院中无遮无避的,如何接得下那传说中铺天盖地的针雨! 两人不想逼急了金寒窗,皆不敢妄动。 一时间,三人对峙于墙角。 唬住敌手,金寒窗偷瞄墙头,眼神滴溜溜乱转,逃走的意愿表露无遗。金寒窗稍一分神,全轲就瞅准破绽,向前移步,要冒险出拳。 金寒窗厉喝一声:“咄!” 他插在怀中的手霎时祭出! 顾不得什么变化,全轲跨前的步履瞬时变为倒掠,苏娆亦倏然后退。一声虚“咄”之下,两人感觉整个庭院的细松都因那背后隐藏的恐怖气味而轻颤起来。 不过,却是一场虚惊。 金寒窗拔身而起,窜墙逃出。 江记的后院毗邻一大片板铺屋,板铺区错综复杂,是绝佳的逃亡途径。金寒窗甫一落脚,大喜过望,展开身法掠入其间。 板铺搭建的杂乱而密集,公用的过道空间没有一条不被挤占的,尽胡搁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逃命的金寒窗要多慌张就有多慌张,他此时哪管得了细节,与水桶、扫把、夜壶、晾衣杆、柴薪、烧火棍、鸡笼之类物件是逐一的亲密接触,屋内人听得外面“叮当”作响,好奇探头,大吃一惊,街上俨然来了一个撒欢狂奔的疯癫老年。 这一块穷陋街坊称作破板道里。破板道里白天甚少住人,大人都出去忙着生计,留下的尽是一些孩子、老人。 破板道里的居民大多是苦役、劳夫、集市商贩等暮望城低下阶层,整日劳碌只为一顿饱饭。对于住所,他们只求遮风避雨而已。这些板铺、木屋俱是自发搭造,没有什么整齐划一的讲究。破板道里纷杂污乱,连通着鱼市、菜市、前清街、同心街、福远街,距此往东,再远穿一两条街可以抵达东城门。这一带流动人口极多,向来是暮望差役头痛的区域。 金寒窗根本不熟悉破板道里。 他只认准了向东跑,城东曾老街是他来时方向。 金寒窗一路纵情狂奔,搅得鸡飞狗跳,等他累了喘口气,已到了破板道里的东头。 摆在金寒窗面前的是三条并排路口,分别去往东城门、鱼市、菜市。金寒窗略看第一条巷口,巷子尽头阔街畅道,这巷通的是大街,他不能去。 金寒窗冲进了中间的小巷。 他奔出去二十余步,那巷头转角处红影一闪,一个红装老妪堵在了前方。金寒窗心下大惊,掉头就走,跑不到出口,又有一个疤脸汉子晃出,正挡在眼前。 他逃得飞快,但仍在圈套之中。 此次行动,全轲与苏娆得来的情报隐秘,想达到目的也为了私事,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全轲甚至把带来的手下都支走,以防碍事。 城中巡查的兵勇尚未渗入到破板道里,以目前形势,两人并不想把金寒窗迫到大街上去,闹出动静。除此,他们也不愿金寒窗躲进人流拥挤的鱼市、菜市。 在破板道里拿下金寒窗是上策。 逃者无心,追者有意。苏娆、全轲熟悉地形,两人分头行动,苏娆绕行前方,全轲则紧蹑在金寒窗之后。经过一番追逐,两人终于在向着鱼市的小巷将金寒窗截个正着。 面对全轲,金寒窗把手探到怀中,想故技重施,再次利用不存在的“清明时节”骇退全轲。 孰知,这次全轲竟不为所动,拼命三郎一般的猛扑过来,汉子是真的急了。 巷子窄短,金寒窗略一犹豫,两人便接近。 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假装。金寒窗面色先变。他身形倾转,就欲窜上墙头、翻出这条小巷。 全轲怎能放他走,疤脸汉子隔空一拳击出,拳风呼啸,封向高处。 三条小巷,左路通大街,右路奔菜市。 金寒窗跃去的是菜市一面。 他的意图早被全轲猜中。 全轲和苏娆顾忌事情节外生枝,引动官府和其他帮派。金寒窗则是惊弓之鸟,专挑人多且杂的地方混,躲到集市乃是首选。 全轲岂能让金寒窗遂了心愿,他要一拳将金寒窗压下来。 出手“莫贪欢”! 这一拳卷带尘土飞扬,旋转的力道破擦空气,发出了刺耳的啸声。 屠兰暮的惨状历历在目,金寒窗刚起的身形一低,单脚在左边墙面一触,借力折返。若被截留在此处,恐怕凶多吉少,金寒窗心下一横,奋起几个起落,愣是窜进了反方向的巷子,那条通去大街的巷子。 然而,金寒窗双脚甫落地面,就耳听风起,绛影临空,一身大红的苏娆斜纵而至。 苏娆在远处看清金寒窗与全轲的一个照面,谋定而后动。她这一跃而来,离金寒窗的距离亦拉近了许多。通过在江记的交手,苏娆已经知道金寒窗的功底,她正考虑是不是要逼得金寒窗硬拼,直接震断少年的臂膀。 不过,苏娆看见金寒窗的神情瞬间茫然,然后这小子就向着自己冲过来。 这小子竟是要去正街!他不怕惊动官府? 小子敢耳!竟也不怕老娘的铁掌! 金寒窗心志坚定,苏娆却由迷惑、毒辣转为恐惧。她看到那飞身踏墙而来的少年再一次将手抄进怀中…… 在院内金寒窗虚晃一枪,苏娆对少年有无携带“清明时节”已经产生怀疑。 这小子是否在虚张声势? 是? 否? 苏娆心念电转间,听得追击过来的全轲惶急叫道:“休教他瞒过!” 通过刚才在巷口的冒险一试,全轲有八分把握敢说金寒窗是虚张声势。可是,全轲不提醒苏娆还好,他一开口,苏娆立刻避让。 紧要关头,能听从一个宿敌的判断吗? 苏娆的做法是:当然不能。在情理和面子上都不能!你要我留,我就偏要放! 金寒窗踏着边墙越过苏娆。 全轲怒极。 巷子尽头即是长街。 从这里转几个街口就到东城门,街上的戒备是格外森严。 金寒窗翻到这条巷子,实属无奈之举。当金寒窗腾跃于空,心中颇有插翅难飞的感觉之时,他忽然注意到巷口处站着个人,那人刚刚抵达,身后还停下一辆华贵的四马车驾,驾前四匹雪白骏马正低头吐着鼻息,不知所待何人。 金寒窗扫巷口那人一眼,落地之后就不顾拦阻的苏娆,面无表情的冲那人急掠而去。 那个人静默立着,表情如常,难辨敌友。重要的是:他的手中撑着一把黑伞! 阳光灿照,黑伞幽漆。 那颜色是一团隆稠而孤独的黑,黑色撑起一片小小苍穹,熄灭了所有落到伞盖的光亮。这伞黑得像是隐秘的财宝,黑得让人一片惘然。 金寒窗在心里暗叫:我的锦瑟伞! 不论这人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寄放在曾老街的锦瑟伞是如何到了这人的手上,他甚至顾不得街上随时会巡行过来的兵丁,拼命冲了过去。 打伞人好似个教书先生,面相亲和,一派温儒敦厚。 金寒窗刚冲过苏娆阻隔,狂奔过来,巷口教书先生的左右就倏又闪出两个人来,左边多出一个汉子,身高过了九尺,十分威武豪壮。右边来人则是一副舟子打扮,细瘦身材,肤色古铜。 这突然出现的三个人一下子就卡死了巷口。 金寒窗近至这三人跟前,不等他开口,那中间人将锦瑟伞一收,递予金寒窗。同时,右边的舟子让开路径,道声:“请公子上车。” 金寒窗接了伞,依稀觉得这三人的样貌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瞅一眼后方,紧紧皱眉,没时间细想,便穿出了巷口。 全轲与苏娆顷刻追至。 舟子退回,三人守住巷口如同铜墙铁壁。 中间教书先生朗笑道:“全堂主,苏老夫人,二位联袂出现在破板道里,是比试轻功么,真是好雅兴啊。” 苏娆尖声道:“丁驰周,你少来装腔作势!那小子我们复梦派是势在必得,不管你们得了什么消息,这杯羹再分不得。你们三友速速让开,否则休怪老身翻脸。” 丁驰周充耳不闻,回身向金寒窗温和的点点头,示意无妨,金寒窗犹豫片刻,踏上了马车。 马车车夫没有动作,并不是载了人就走的想法。 马车仍在等待。 全轲开口道:“三位香主,恨愁帮与复梦派立场一致,大家在城中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伤了情面,还请把这小子交给我们,全某必有后报。” 丁驰周不语,舟子无言。 那名威猛大汉倒是摩拳擦掌,耸动肩膀,歪扭脖子,仿佛对伤了情面又会如何的事情很是期待。三人竟根本不答苏娆、全轲的问话,这态度挑明了是没有谈判余地。 全轲终于难抑心绪,恙怒道:“丁驰周,不要以为全某怕了你们‘水翰三友’,怯了你们水路风烟。我与苏夫人联手,你们未必拦得下。那人,我们要定了,闪开!” 苏娆此时巴不得全轲拉上她。 “水翰三友”是暮望排的上号的难缠狠角色,要突破三人阻拦拿下金寒窗,只有两人并力才可一战。苏娆厉声接道:“全堂主,和他们嚼什么舌头,我们联手上就是了。” 丁驰周忽道:“二位想要过去,无妨。拿人,也没有不妥。只是,我家舵主现在车上。” 他说完这番话,与左右两人示意,“水翰三友”让出了一条路来。 苏娆与全轲望向车驾的眼神顿变。 全轲疤脸默然抽动。 情势的发展和他预料的差了太多,先是卢笑璇身死,再是水路风烟也半路杀出,他的面容浮上了绝望的表情。既然这个人都挡在这里,那恨愁帮的命运已经不可逆转。 苏娆还试图讲清状况,向马车扬声道:“靳舵主。我们两家掌门的安危都寄望这小子了,水路风烟蓄意横插一脚,这是诚心要和我们做对么?倘使靳舵主把这小子让给老太婆,我把话撂这了,今后在暮望河道上的许多需求,复梦派都可以给水路风烟全力支持!” 没有回答。 马车车厢被裹得严实,看那车头马夫的神情都是淡漠的,漠不关心,心不在焉。 “水翰三友”分立在巷口两边。 路他们是让出来了,至于对方敢不敢走,那就不是他们关心的范畴。 却说金寒窗踏入车厢,拂开柔软的绫罗帘幕,见车厢中早坐着一个身着白衫灰褂的青年,那青年深目隆鼻,相貌英奇,双鬓发绺颀长,静垂如高山流涧。 车厢虽然空间很大,但毕竟是车驾布置,青年坐在厢边,姿势倾斜,似有点抑郁难伸的滋味。他倚着车帘,点了点身旁位置,道:“坐。” 金寒窗惑道:“你是谁?为何帮我?” 青年斜看金寒窗一眼,青年双眉生的黑亮匀长,一瞥之下,剑眉斜起欲飞,像是化为两只与落霞齐飞的孤鹜,青年反问道:“我已经帮了你。你现在反问为何帮你,岂不是问的有些无聊?” 金寒窗弓着身子,尚不坐下,率直道:“我总要知道你的身份。” 青年道:“身份是什么意思?你若想借此来判断我的意图,那就大错特错了。身份的答案不是唯一的,你要我怎样答你?” 车外传来连番应答,金寒窗听到,判断起这青年的身份就有些吃惊,道:“上错车很麻烦的。” 青年重新打量下他,饶有兴味道:“有趣,你做出的事情离经叛道,但骨子里却是个守旧无聊的人。” “我无聊守旧?我,我那里守旧无聊了。” 金寒窗不愿走既定陈规的家族旧路才孤身闯荡江湖,他最厌烦的就是死板处事,他最兴奋的就是每天脑海都能浮现惊奇的念头。青年说他无聊守旧,金寒窗就张大了嘴巴,一脸被冤枉的表情。 “见面开口就废话连篇,然后还一定要听人自我介绍才能安心,这不无聊加守旧么?近于古董了。” “做一个明明白白的古董也好。你不说明身份,那我也没必要搭你的车。” 金寒窗转身就要下车。 青年摇摇头,终答道:“我叫做靳雨楼,是水路风烟的人,唐表是我至交。前几日,你们住在曾老街,曾老街就是我的势力范围。” 金寒窗诧异道:“你,你就是水路风烟暮望分舵舵主,‘号称薄幸人’的靳雨楼!” 青年点头道:“不错,这样可以坐下了吧。” 金寒窗顿觉如雷贯耳,坦然坐下。他亦记起为何感觉“水翰三友”面熟了,那三个人就经常在曾老街抛头露面嘛,只不过一个总在杂货铺前看书,像个书呆子,另外两个喜欢随着货队闲聊,三个人表现如同普通路人,所以印象就不深刻,很难让人猜到他们是三位香主级的人物。 “天下水路风烟会”是一个势力遍布大江南北的庞然大物。天下人皆道:但凡一处,只要水可载舟,风可扬帆,烟可炊米,就会有“天下水路风烟会”的门徒。水路风烟可以说是中原水路当之无愧的霸主。 近些年来,水路风烟的触角更渗透到北漠南疆,在中原势力亦难进入的两地已经颇有影响。 “天下水路风烟会”共计有二十位舵主,他们被称为“九沧浪,七惊涛,四柱石”。沧浪舵主负责支系水脉,惊涛舵主掌管要害河道,而二十位舵主中地位最高的柱石舵主则领辖枢纽江系。 靳雨楼绰号“薄幸人”,即是“四柱石”之一。 暮望分舵是“天下水路风烟会”在五年前新设的分舵。靳雨楼奉命至暮望,仅用不到三年时间就将怒江、归江、天女河上的大小林立数十排帮打压得只剩下“水龙会”与“狂沙帮”在苟延残喘。 水路风烟的暮望分舵俨然有了中原东中部水系枢纽舵口的雏形。 第二八章薄幸人(下) 马车停了一会,方才发动。 马车静止这一段时间就像是等着苏娆与全轲滋事。 苏娆与全轲未有妄动。 即使心有不甘,两人却只是睁眼看着,如临大敌。要说留下金寒窗,他们没有这个实力。靳雨楼行事常用雷霆狠辣手段,贸然出手的结果,就是自身可能赔在这里。水路风烟和复梦派、恨愁帮没有过大的冲突,表面上还分别达成了结盟关系,但内里面暗流一直在涌动。 暮望武林自来是恨愁帮和复梦派的天下。水路风烟突然在暮望成立分舵,这消息曾让两家惴惴不安。以水路风烟的雄厚实力,只要在暮望扎下根系,二分天下的暮望武林就会变成三足鼎立的形势,甚至极可能最后变成水路风烟一家独大。水路风烟是罩两帮头上的阴影。恨愁帮与复梦派当然不愿意看到这种演变,两家的对策是暗地扶持水道的排帮,借此阻扰靳雨楼。 不过,这策略没有什么效果。靳雨楼组建的分舵一直盘踞曾老街,发展极快。躁动的排帮们不是被兼并就是被扫除。恨愁帮、复梦派觉察道水路风烟称霸暮望水系的势头不可逆转,两家才顺势和水路风烟形成口头联盟。 恨愁帮与复梦派的精力也没全放在牵制水路风烟的发展上,相互间争斗不休才是主旋律。两家年年缠斗,水路风烟成为暮望第三大势力已无悬念。说是第三,其实只是水路风烟在暮望的根基没有恨愁帮、复梦派深厚,其他在财力、人力、战力等方面都比恨愁帮、复梦派有过之而无不及。 恨愁帮和复梦派在水路风烟的压力下,曾有过和解宿怨的打算。如果不是这次同心街一事,双方不再互耗也是一种可能。 江湖中没有如果。 恨愁帮、复梦派掌门说是演戏也好,赎罪也好,互创伤重并被官府收押,两帮派群龙无首是如今的事实。卢照台、尧汗田所犯之罪判成枭首于市亦不为过,然而,若有途径可以委曲通融,再献上大功一件,未必不能缓释二人,这也是苏娆与全轲对金寒窗这么执着的原因。 因此,即使听闻车中是靳雨楼护着金寒窗,苏娆也没有放弃,她心下狐疑:水路风烟是怎么得到消息?难道那孩子将情报卖予三家?苏娆的心底又多了一股暗火,“红娘子”嘴上却道:“我说这小子上车上得那么情愿,水路风烟不会是和朝廷钦犯有勾连吧。” 威猛大汉嘲弄道:“老婆子,自重点吧,勾连朝廷钦犯的,可是你们两家啊。” “不长耳朵的蠢汉,复梦派什么时候勾连过钦犯,我们是被人陷害,你再胡言乱语,老身拔了你的舌头!” “被人陷害还这么凶,来来来,这会差役还没到,大爷陪你过两招,看看你的‘折碑手’到底有多硬,哈哈哈。” 威猛大汉露出挑衅的豪笑,他早就鄙夷苏娆色厉内荏的种种作态了。 “老三,现在能打么,不像话!”中间教书先生模样的丁驰周先瞪大汉一眼,再向全轲、苏娆作揖道:“此事已了,各回各处吧。” 苏娆旁顾全轲。 全轲早没了战意,疤脸汉子黯淡道句:“后会有期。”就无视苏娆的暗示,转头而去。 威猛大汉嬉笑道:“臭老婆子,别看了,好汉打架不寻帮手。” 要回金寒窗再无可能,苏娆恨声道:“好,好,好,你们水路风烟落井下石,做得好哇。从此复梦派与水路风烟不再是盟友!” 威猛大汉指着掉头而去的苏娆喊道:“老婆子,是好啊,这样你们就可以明目张胆的帮持狂沙帮和水龙会的那群兔崽子了,哈哈哈。” 苏娆远去的身影闻言顿了一下,然后更加急速离去。 暮望白天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晚上自然宵禁。每条街上都笼罩着不安的气氛,城门早封,城外进来做生意的农户、外地商贩走不了,提前寻找过夜的地方。热闹的人群在日色明媚的半午就开始散去了,街边的手艺人也纷纷卷了铺盖,卖糖炒栗子的商贩推着栗子车尾缀在华丽四驾马车旁侧。 马车徐驶。 绫罗车厢之内的金寒窗思前想后,不安道:“靳舵主,你公然帮我,不怕他们去府衙告密吗?” “告密要讲证据。你这个真凭实据在我这里,他们两个拿什么告我?一双肉眼?哼,两家破落户就是告我又怎样,我还反告他们谋逆呢。只要告密的不是你,府衙就没有打击我的理由。”靳雨楼皱眉道:“不过你这个古董,不会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去自首吧?那样我就有些麻烦被动了。” “我一天到晚东躲西藏的,要投案早就去了。栾祥光腐化一州,我没有杀错,或许这个人本不该我杀,但既然是我错手杀了他,就不后悔。我不投案,是留待有用之身还有事情要了结。” “留待有用之身,呵呵,有趣。” “适才被人追逐,如果不是靳舵主解围,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欠靳舵主一个好大人情。唉,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报答的机会。” “不,你不欠我。” 叹气的金寒窗一怔。 靳雨楼冷漠道:“欠我的是唐表,不是你。” 金寒窗带几分不悦道:“靳舵主认为我必定还不上你的人情了?” “人情是限于朋友间相交,人情即交情。交情以外,那是利益的交换。我的人情是卖给唐表的,至于利益,和你也谈不上这一点。今夜,就送你和唐表出城,你走了,就算是还我人情了。” 靳雨楼的话说得很明白,很露骨,其眼中没有掩饰,携着一丝蔑色。 金寒窗感觉靳雨楼言谈之中那种“你不配和我谈交情”的藐然气味昭然若揭,他心底的不悦一瞬间都转化成了不服,冷声道:“靳舵主,恐怕今夜我还不能走。” “不走?你想赖着留下做甚?想再揭一次暮望的地皮?再演一遍锄奸扶弱的把戏?城中正到处缉拿逆贼,可你身上的价码丝毫不比逃窜的逆贼低。你杀的是一方命官,刚刚同心街上刺的也是朝廷大员,都差不多。只不过,那些逆贼经过一番精心布置,来了诸多高手都没有成事,而你呢,你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做成了的!在这个江湖,有人敢对朝廷阴奉阳违、勾连上下、贿通要臣,乃至舞弄朝纲,那不稀奇。如果只是朝廷想想拿你,你还有的是机会躲。但现在是武陵山庄也出了敕令要捉你法办,这一点是没有人能够抗拒的。中原不再有你容身之处,你家里保不住你,水路风烟也不能,唐表的疯言疯语你是更不要听。” 金寒窗心想:我寻曾老街的助力,可不是祈望水路风烟苟全。我接下来要做的可是替天行道、置生死于度外的事情。 “靳舵主……”金寒窗正待细说原委,靳雨楼甫立一指于唇上,要他噤声。 金寒窗把解释的话吞回了肚子。靳雨楼言谈举止间倨傲凌人、颐指气使,金寒窗老大的不高兴。 靳雨楼拉动厢边的暗绳。脆铃响动,车夫长吁一声,车驾停顿。 一小会儿,车前过来哒哒的马蹄声音。 那马蹄音混杂着远去的“糖炒栗子”的叫卖,“嗒嗒”的声响似是那栗子肉皮炒热又温凝下来的糖豆。 马蹄声好甜。 城好乱。 金寒窗的心不定。 这个时侯能骑马在街上游荡的一定是官府中人,离得近了,果然马蹄声之后随着齐刷刷的脚步声,应是巡街的官兵无疑,金寒窗虽然知道易容几无破绽,他的内心还是有些紧张。 靳雨楼撩起车帘,便逢见一员绰银枪骑黑马的将官近在车边,靳雨楼笑语道:“叶大人,安好。” 将官领着一列兵丁从东城门方向而来,正是翠羽营副都指挥叶东风。 叶东风枪不离手,抱拳应道:“靳舵主,别来无恙。” “叶大人意气风发,雄姿不减燕州当年。都指挥公事在身,此行莫不是从我那曾老街而来?” 靳雨楼在燕州松江分舵主事之时,叶东风适任燕州戍边卫的先锋校尉,两人有过数面之缘。叶东风后经丞相朱文正提拔,平步青云,一路直升到翠羽营副都指挥。 “午时同心街一事,想来靳舵主耳目灵通,已经清楚。曾老街一带较为特殊,品大人交代在下亲自巡检,本官是奉命而为,不敢怠慢。” “青州镇逆,顺应民心。曾老街不纳外人,绝无疏漏,若有贼人逃到曾老街,水路风烟必当将其拿下,解送官府。在暮望,水路风烟从来都是克己守法,是非分明,心有家国,只求为诸多帮会做一表率。” “靳舵主深明大义,本官也不用多说了。”叶东风瞥了一眼车内,顺口问道:“靳舵主身旁的人是?” 靳雨楼温声道:“近来账目繁多,新聘的账房先生。” 金寒窗调心静气,侧脸避开叶东风的炯炯目光,他的面上本事远不如一双巧手,眼睛快眨了几下,嘴唇抖着,看起来并不自然。 叶东风有意无意道:“这位先生有点紧张啊。” “本舵的账目不好做,在下请他做的更是非一般账目。”靳雨楼干咳一声,道:“怎么,叶大人对本舵的账目感兴趣么?” 许多帮会俱有可称之为“非一般账目”的存在。这种账目是典型的江湖账目,涉及的范围就是杀人越货也不稀奇。“非一般账目”带来的压力自是非一般大,主管这种账目的大多是帮会主事人的心腹,若不是心腹,那就是替死鬼了。 靳雨楼说出“非一般账目”不一定就是指分舵的江湖账目,但是语带双关,叶东风怎会不明白,忙道:“靳舵主多心了,贵会在各地的生意是越做越大,靳舵主的曾老街这两年稳扎稳打,渐起规模,令人心折。大司马亦几次钦表贵会,说在漕粮、盐铁的运抵上,贵会为朝廷出力不少,并且居功不傲。” 靳雨楼恭声道:“大司马高看本会,是本会的荣耀,为朝廷效力本就是份内事情。水路风烟虽然在北漠南疆也有经营,但重心还是放在中原的,水路风烟永远都是朝廷子民,尽心尽力是应该的。” 叶东风和颜道:“若有机会,代问会长好。” “必定带到。”靳雨楼含笑道:“叶大人有事在身,请便。” 临行,叶东风凑前低声道:“黄昏以前,靳舵主务必到府衙走一趟,品大人有约。本官虽从靳舵主的曾老街而来,本意并非搜查,只是捎个信给靳舵主。” 说罢,翠羽营副都指挥策马而过。 马车辘辘而行,车内两人半晌无言。金寒窗不喜靳雨楼高傲的态度,不想话不投机找教训,乐得清静。 “今夜好大雨。” 金寒窗还沉浸在叶东风盘问的紧张之中,不想沉默许久的靳雨楼突然道出这么一句话来,顿觉对方这话不知所云。他撩拨车帘,见浓云散净,天空晴朗,蓝色的天际高缈清澈,不见一丝有雨的先兆。 “品无三的黄昏之约,约的绝不仅仅是我,他约的是整个暮望的武林中人。他要做一场大戏,这场大戏落幕之后,暮望有谁还能够重新登台呢?” 金寒窗听不明白,愣愣道:“靳舵主……” 靳雨楼肃容问道:“金寒窗,全轲和苏娆怎么盯上你的?” 金寒窗略一思量,将所知尽数言道,其间只把容曼芙隐去不提。靳雨楼是唐表至交,曾庇护过他,今番又救下他,金寒窗对此人的姿态虽有芥蒂,但还是把靳雨楼归在可以信赖的范畴。 靳雨楼听金寒窗讲到白衣童子,面色微变,等金寒窗说出江记绸缎铺里面十八人的死相,靳雨楼两道长眉瞬时如云关紧锁。 江记绸缎铺的惨剧涉及那白衣小童,使斧杀手,还有令江记灭门的凶手以及卢笑璇之死。数个谜团让金寒窗耿耿于怀,他见靳雨楼有所反应,简略后话,道:“我从破板道里一路逃到这里。整件事情云里雾里的,我就识得全轲和苏娆两人,靳舵主可晓得这事中蹊跷?” “那被擒住的使斧汉子,名唤屠兰暮,隶属杀手组织‘一家亲’,今天同心街的刺杀者。” 金寒窗晓得制造惨剧的凶手肯定不是屠兰暮,屠兰暮和他一样不知庐山真面目,他对屠兰暮的身份无太多想法,虽然这个人是“一家亲”的杀手让他少许意外。金寒窗失望道:“屠兰暮么?人应该不是他杀的。靳舵主能否追查一下,那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靳雨楼摇头道:“如果分舵的江湖档案能覆盖到十岁孩童,我会知道这个小孩是谁。不过很遗憾,暮望分舵的信息包含不了这么广。城中大乱刚起,要搜人的是官府,我不能越俎代庖。” 金寒窗仍不愿放弃,道:“这个孩子的身份很特别,我想他和江记的惨剧一定有重大关联。” “重要的不是这个孩子的身份,重要的是这孩子代表了那一股势力,或者说是谁在指使他。这几天来暮望的人马,有逆贼那边的杀手,亦有朝廷的高手。杀手们是‘一家亲’的骨干,朝廷则是逆鳞卫和翠羽营的混编卫队。从这小孩儿的年纪、处事、动机来看,他不会是这两方面的人。关于幕后凶手,你认为屠兰暮不是制造惨剧的凶手,我的观点和你一样。杀人者是个可怕人物,屠兰暮不具备这个能力,他也没有这个杀人动机,他潜伏在屋檐恐怕只是想看看究竟是谁动了他的猎物。以他的处境,卢笑璇对他的价值最大。屠兰暮可以杀掉江记一十八人,却绝不会连卢笑璇的性命也要,因为那很可能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只可惜他最后的护符却毁在别人手里。你说屠兰暮曾质问你,问你是朝廷的人,还是大罗教的人?” “不错,他确曾这样问过我。他是杀手,自然担心官府追缉。可是他提到大罗教时,警惕程度一点不亚于对官府的忌惮。他心里在想什么?难道……”金寒窗醒觉道:“难道这件事情和大罗教有关联!?” “朝廷在这节骨眼上,不会胡乱下手。屠兰暮知道些什么内情,我们无从得知。如果是大罗教的人暗算你,却有一点不合常理,使我无法相信屠兰暮的判断。” “哪一点?” “你。” 金寒窗诧异道:“我?” “那孩子用心极为狠毒。他诱你到江记,一是借屠兰暮的手杀你,二是教全轲、苏娆擒你。即使以上两项都不成功,只要事情闹大,府衙也能抓了你。如果是大罗教所为,就不合情理。这里是青州地界,不是西北,大罗教根本没什么压力,不至于如此难为你。” 金寒窗听得糊涂。确切的说,他还是没听明白。靳雨楼话里话外似乎透露着他和大罗教能扯上关系。 大罗教威震西北,金寒窗很清楚。 大罗教教主“太乙真仙”宫无上号称西北第一高手,甚至连高行天也曾伤在其掌下,这些名头和传闻,金寒窗也是知晓的。 但是大罗教和他能扯上什么交情,他和大罗教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啊。 金寒窗有些纠结道:“你不明白,我却不懂,我不懂你不明白什么。” 靳雨楼道:“大罗教这些年能在西北屹立不倒,声势日壮,多半是依仗背后有西北王这个大后台。不久之前,你们金家通过宫无上的引见,也和这个藩王势力数第一的西北王攀上了关系。所以说起来,兵之祖金家和大罗教是有共同利益的。在这蜜月期,大罗教应该是不会对你动手的。说来说去,令尊金月游的手段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呢。” 这种涉及家族的言论,金寒窗从来听进耳都是怪怪的味道,他冷笑道:“我是金家的累赘,我有什么价值?要和金家合作,那就应该杀了我,替金家解决掉后患才对。” 靳雨楼道:“活人的价值永远大过死人。动不动就杀人,那是愚者的表现。” “愚者?江记连杀十八人的杀人狂也是愚者?”金寒窗有些恼:“这个愚者敢在朗朗白昼之下行凶,我们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杀死江记一干人等的物件必是暗器无疑,单凭几个细节……”靳雨楼忽转所指,沉声道:“此事最好让唐表知道,唐表现在何处?” 金寒窗提及楚红玉。 靳雨楼眼中闪过几丝焦急的神色,叹气道:“儿女私情不过是逢场作戏,他却也忒得认真。” 金寒窗驳倒道:“他们的情谊并非虚假。” 靳雨楼哂道:“仿佛你都知道。” “我都知道!” 少年易了容,一脸沧桑的坚定驳斥着,如同真的经历多少岁月一般。 靳雨楼微笑,笑过一叹,黯然道:“男女之事,说到底一时之欢。情到浓时情转薄,爱到深刻心掏空。人最终追求的是一条自我圆满的道路,而不是什么与子偕老,如果看不清这一点,只会伤人伤己。” “你的想法真是灰暗。”金寒窗拈着假须道:“怪不得你的绰号叫‘薄幸人’。” 靳雨楼改了倾斜的坐姿,端挺身姿,一边伸个懒腰,一边似乎无意间询问了一句:“你今夜有要事?” “不错,我有非去不可之约,我……” 金寒窗斩钉截铁的一番话未完,靳雨楼高举的右手突然疾出,如鹰啄之势的一指正中金寒窗肩上要穴,金寒窗半身一麻,胸前要穴也随即被封住。 变化兀厄,金寒窗震惊道:“靳舵主,你!” 靳雨楼又连点两指,完全制住金寒窗,面色阴郁道:“金寒窗,我要你明白,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做的。世事变化无常,你要做的,只是今晚出城,如此而已。” 金寒窗倏遭暗算,愤忿非常。可是,他一瞥靳雨楼阴沉郁然的脸庞,心底竟起了一丝惧意。 那是一张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森然面目。 这个人真的是来帮助他的吗? 金寒窗争辩道:“靳舵主,出不出城,我不在乎。我身上的确有要事,你赶快解了我的穴道。” “金三公子,你还想我封了你的哑穴?” 靳雨楼又松垮靠回车厢角落,还是一派难展拳脚的坐姿。 金寒窗勃然怒道:“你,你这个人怎能如此无理,亏我那么信任你。” 靳雨楼无动于衷道:“我不知道你的信任从何而来,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的纯真感情。放心,不会把你送官,但我也不能放你任性妄为。唐表将你托付给我,千叮万嘱,靳某为了不负所托,自然要按照我认为的正确方法去做。” 金寒窗叫道:“帮我?有这种禁锢自由的帮助吗?解开我的穴道!我下车!从此和你们曾老街挂不上半点关系,老子不用你自以为是的帮助!” 靳雨楼对待金寒窗升级的怒火是一脸的轻描淡写,悠然道:“我不轻易帮人,可一旦帮了,怎能轻易言弃呢。我倒是好奇,你晚上要做什么?” 金寒窗恶声恶气道:“杀人!” “哦,蛮冲动的,我相信了。哈哈哈,可是,今夜太乱了,暴雨将至,静守居室方可不溅上泥泞。我想帮你,但是,我并不想被你卷进去啊。”靳雨楼单指触额,敲打掂量问道:“你想杀谁?不妨说来听听,差不多的话,我替你动手,如何?” 金寒窗讶然道:“你……” 靳雨楼轻笑道:“只是一次机会,为了报答你对我的信任,我可以考虑。” 金寒窗怒目咬牙道:“不用你动手。” 第二九章夜将至(上) 与恨愁帮、复梦派涉及绸庄、酒楼、青楼、赌场的广泛经营不同,水路风烟暮望分舵的势力范围只限于曾老街。 暮望分舵的弟兄无事不到城中走动,街上一应俱全,自给自足。曾老街更几乎拒绝一切外力的进入。如有不邀自来者,则会被或者温柔,或者暴力的请出曾老街。 立足一隅,却是固若金汤。 水路风烟暮望分舵据此一点,不仅进一步支配了东部沿海的漕运事宜,更是连接起并州、中州、冀州、青州这条横贯中原的黄金水道。要知只要沾上水道,不论大宗小件、转贩运托、商旅客运,皆有水路风烟的二分利益。 曾老街每年向暮望府衙输纳大量税赋,所以官府也不大插手曾老街的闲事。 暮望城各处萧条的当下,曾老街照旧车水马龙。大宗的货物被不断输送到城南的船坞,然后由专属船队输送到全国各地,乃至远邦他国。 近黄昏,黄昏近。 街上米铺二楼的一间向阳居室,夕影沉阁。室内的光趋孱弱,影渐凝聚,一下午的光阴就那么过去。一桌一椅,一杯一碗,墙上的毛掸、地面的竹篓,屋内的一切事物都挂上了暮愁之色。室内,金寒窗被绑成一个粽子,表情死丧的,躺在床上无语对着窗外日影。黄昏如一坛老黄酒,金寒窗如同泡在这酒中的一只药蛹。 靳雨楼不单制住他的穴道,还多此一举的施加五花大绑。 金寒窗一百分的动弹不得。他目光朝着窗口,薄纸映着模糊人影,他知道那是两个水路风烟的帮徒。 身体遭禁锢,思想愈发活跃。金寒窗绞尽脑汁,但是找不到逃脱的方法。半个时辰之前,靳雨楼来望他,这家伙松了松亲自捆绑的绳索,解开他的哑穴,仍开玩笑似的问他要杀谁。 金寒窗左右无计,吐露真言,怒道要杀栾照。 靳雨楼听后,一脸平静,只道:“果然是个不值得杀的人。” “他作恶多端,你懂什么。” 金寒窗恼急,只差一时半会讲不清缘由。 “此人引颈带戮,早晚是死,你何必抢着下刀。我已派人去找唐表,到了晚上,会有人送你们出城。乖,听话。” 语毕,靳雨楼再次封了他的哑穴,孤身去赴府衙之约。 金寒窗推断不出靳雨楼心思所指。 谁会想杀栾照?谁又能杀得了栾照?谁敢动执掌一城兵权的暮望府步骑校尉? 倘若真像靳雨楼所说,栾照只是一只秋后蚂蚱,死期将至。那么,是否还值得还不顾一切的去杀他。 所谓的恩怨是否一定要亲手了解才有意义? 金寒窗使劲甩了甩脑袋,心想可别糊涂了啊,怎能容许这个恶贼继续苟活呢,栾照多活一刻,说不定就会多害一个人。 这个万死不赦之徒。 要出去! 脱出曾老街的念头又在金寒窗的脑袋里强烈复苏。 靳雨楼的禁制手法厉害得很,强横的节制了金寒窗的主要经脉,真气淤塞,浑身软弱的像只爬虾,他暗中努力了一下午都一筹莫展。金寒窗对自行解开穴道虽未彻底放弃,但是不抱太大希望了。 他非常想大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能指望谁呢? 唐表? 若是唐表归来,救是救得,晚上做事却不方便。将行动计划告知唐表,唐表的反应应该和靳雨楼并无分别。 抑或…… 高行天?陆无归?他们在那里呢? 金寒窗猛然间发觉,事到如今,最能和他同行的竟是两个杀手。 “谁!?” 寂然无声的门外传来了声音,是两个看守帮徒的警问。 “你!?” 还是两个帮徒的声音,只是警问成了惊问。 “扑通”两声,门外的两个模糊人影接连倒下。 金寒窗盯着门口,眼睛一眨不眨。 只见一个年轻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年轻人手中提着一把大约只有其小臂长度的短剑。年轻人的神情是懒洋洋的,那是一种万事不关心,拥剑留寂寞的百无聊赖模样。 这年轻人见金寒窗的样子,不由露出了微笑。光是微笑,似乎还不够。年轻人迅速以拳掩唇,转了头。 转头干什么? 当然还是笑了。 陆无归不掩饰还好,金寒窗被这偷笑的举动一激,几乎熔断五花大绑的火气就上来了。 这个死小六,不快点来解开禁制,反而嘲笑于我,呜呼。 陆无归来到床前,一边打量金寒窗精彩的易容,一边解开金寒窗的哑穴,笑意冉冉。 金寒窗迫不急待的低吼道:“快解开我穴道,还有这破烂绳子!” 陆无归没有立刻动手,他将床看了个明白,才道:“这绳子连着四角床头,上面都有机关,断开就会出发警报,警报一响,曾老街那么多水路风烟的帮众,我们出不去的。” 金寒窗急躁道:“那怎办?” 陆无归道:“不着急就好办了。我割断绳子,再小心系到别处,维持原先的力度就没事。不过我解开你穴道的时候,你要维持这个姿势,不可妄动。” 金寒窗低声叫道:“好办那就快办啊。” 陆无归在金寒窗背心、肩头、大腿推拿挤压,活血的功夫做足才解开金寒窗的穴道。 金寒窗的大部分穴道俱在马车上被点中,时间较长,陆无归也是以防万一,一旦金寒窗身体僵木,不能自控,那么他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办,这张床可是很不简单。 陆无归着手处理木床的机关。 金寒窗听了一会的窸窸窣窣,催道:“小六,好了未?” 须臾,陆无归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道:“差不多了,不过不要按床,床边还有东西。” 金寒窗拽住陆无归的援手,借力而起。金寒窗脚踏实地之后,直奔桌前抓起锦瑟伞,长出一口闷气,缩头乌龟一样的挨到晚上,借助水路风烟的关系蒙混出城可不是他的意愿,他终于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了。 “这就去宰了栾照那狗贼!” 陆无归看着恶狠狠的金寒窗,道:“先出去要紧。” 金寒窗随着陆无归出了房间,见门口有两条汉子软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他不安道:“小六,你没下杀手吧?” 陆无归头也不回道:“点倒而已,没事我惹动水路风烟做什么,赶紧走。” 两人下了楼,他们离开的房间却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那床榻的板铺不承重后竟缓缓轻摇起来,终于倏然向内翻转。 机关触动,旋即发出“喀拉”的连串响声。 陆无归、金寒窗冲到街上,曾老街就响起了钟声! 洪亮钟声缭绕,街上忙碌的人们纷纷停下手上活计,聚集向米铺,这些人有屠户、渔夫、小二、掌柜、艄公、力工、酒徒、商贾、公子、女郎等各种人物。他们角色不同,但有着共同的一点,他们无疑都是武林好手。 陆无归、金寒窗瞬时被围得水泄不通。 陆无归没有料到,水路风烟对金寒窗的“照顾”是如此周到。他解除了那张木床连系的三十六处机关,竟然还是大意了! 群龙有首。 人群里身高过九尺,须发戟张,相貌堂堂的威武大汉站了出来,他向旁吩咐道:“阿大,阿九,你们进去看看苏家兄弟。” 两个肌肉贲健的汉子领命进了米铺。 威武的汉子向陆无归一拱手道:“在下是水路风烟暮望分舵的香主杜柏,不知阁下是何人,来曾老街是何意?” 陆无归也一抱拳,有礼答道:“在下是寒窗的朋友,来接人而已。” 杜柏向金寒窗求证:“这位是公子的朋友?” 金寒窗点头道:“他当然是我朋友,比你们还算朋友的朋友。我俩还有要事,不合适留在曾老街,杜兄烦请让开去路。” 杜柏向金寒窗露出笑容。 一个超大号的肆意笑容。 笑容友善、豪爽,但是没有其他的实际意义,围堵的人群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金寒窗向陆无归递个行动的眼色。 金寒窗郁闷了一下午,他的意思是:出其不意的冲出去? 陆无归摇头。 这些曾老街的帮徒,相貌五花八门,身份三六九等,看起来像是乌合之众,但是里面没有一个是白给的庸手。 出面的杜柏,一身雄铮铁骨,定负有浸淫多年的横练功夫,看他面色红润,眼光灼灼,声气洪迈,外家功力是到了相当的境界。 只此一人,就不好击败。何况,还有强手暗伏。人群中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舟子样人就更有些门道,陆无归看他神色轻松,一脸悠闲,那是作为高手达到了收放自如的火候才有的表现。 除去这两人,最令陆无归不敢掉以轻心的是在圈外杂货铺门口的椅子上安坐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神情温和,只低头看书,读到精彩处还露出会心的微笑,仿佛即使待会发生殴斗,那些剑光、刀声也都与他无关。 他是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究。不过,要论武功,陆无归判断这个人可能是目前曾老街诸人里面最高的,这个人不为乱局所扰,超然脱俗,已经修到了八方变化,唯我不动的心寂境界。 威武大汉“铁达摩”杜柏,细瘦舟子“梅花桨”文竹,读书学究“飘零书剑”丁驰周,三人合称“水翰三友”,是靳雨楼深为依仗的三大香主。 要与“水翰三友”这种强敌正面冲突,并且地点选在曾老街。地利、人和皆失,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上策。 陆无归静观变化。 一会儿功夫,起先进入米店的阿大、阿九将昏迷的苏家兄弟抬了出来。杜柏看出二人只是被一时点晕,并无大碍,就一指陆无归,道:“你,可以走了。” 铁桶一样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路。 陆无归携金寒窗迈步就行。 杜柏喊声:“慢!” 陆无归止住脚步,笑道:“杜香主变了心意,要将我留下?” “阁下擅闯曾老街,犯了规矩,但没到和我们结仇的地步。水路风烟大度不究,所以你可以走,一个人走。金公子是舵主的客人,尚需在这里盘桓几刻。” 金寒窗闻得杜柏的留客之语,伸出一双淤青手腕,气恼道:“留客?敢问天下间有用绳子留客的吗?这些激烈手段我念在靳舵主是一心维护,仍是感激不尽,过去就过去了。但眼下,我有急事在身,非走不可。” “相关事宜,舵主早已吩咐。金公子想要出街,只能等舵主回来。” 杜柏语气强硬,没有商量的余地。 金寒窗骂道:“你这个不通人情的蠢汉。” “这是规矩。”杜柏魁然而立,也不生气。 陆无归的目光在人群中睹了一圈,温言道:“不能通融?” 杜柏道:“要违背舵主的命令,除非摘下我的脑袋。” 陆无归面容冷峻下来。若此时带不走金寒窗,等到靳雨楼返回曾老街再行动,无疑难上加难。 陆无归环视四周,伸手搭上了短剑的剑柄,气定神闲的道:“剑利则路阔。一条路是大是小,能容纳几个人并行,看来还是要靠剑来决定。” 陆无归话音刚落,“呼啦”一片响动,围拢的近两百余人纷纷擎出了兵刃。闪成一片的兵刃寒光下,不需要刻意的狰狞表情,一人一点杀意,杀气就如摄魂之海。 金寒窗在这等阵仗之下,觉得头皮发炸,提着“锦瑟伞”的手腕都有些轻颤。 这近两百人尚且不是曾老街的全部战力! 根据金寒窗的印象,曾老街上几乎没有不会武功的闲人,那些在远处忙碌的工役随时都可能过来支援。而且靳雨楼手下除了三大香主之外,还有一只名为“美人鱼”的直属部队,这支神秘的部队尚未现身,不知她们是不在,还是正暗伏着。 战局一开,敌手是多到打不垮的,唯有死命冲出去。 可是这么多人拦着,能冲的过吗? 金寒窗掂脚相望,长街出口就在五十步远处。真动起手,毫无缓冲的和数百人乱战,金寒窗估计走着“騞砉步”也要七步溅血。于是他急忙打个圆场,笑着道:“大家有事好商量。又没有深仇大恨,何须动手呢。” “金公子,你能认识到这一点很好。不过我看,你这位朋友的想法并非如此啊。” 杜柏冷看陆无归,语气严寒。 金寒窗转目一看,陆无归竟在拔剑。 小六疯了。 竟真的要动手!? 金寒窗依然保持着笑容,不过笑容却开始走形,他低声道:“小六,我刚才的想法没有深思熟虑,千万不要当真。” 陆无归剑刃出鞘,怡然道:“我知道。” 金寒窗难以忍受陆无归这种明知故犯、身心背离的可怕举动,怪叫道:“既然知道,那你这是做什么!一街的人!你对付的完吗?” “我没准备对抗整个曾老街。” “那,那拔剑做什么?” 陆无归搭剑在肩,看定杜柏,挑衅而轻蔑的道:“摘下他的脑袋就行了,他自己说的。喂,傻大个,你说话算话吧。” 金寒窗哭笑不得。 向来精明的小六,今遭怎变个白痴?小六是很厉害,但杜柏看来也并不弱,杜柏更不会和你单打独斗,要想在人群中制住杜柏,这难度可是远大于直冲出曾老街。若真心里有这种想法,你可以假装亲近,再偷袭,而如今公然说出这种话,只是在触怒曾老街罢了。 果然,听到陆无归的狂言,人群一阵躁动,没有人能允许这种刻意的猖妄。 “想找死,成全他。” 水路风烟众门徒只等主事人一声令下,即群起攻之。 陆无归言谈间看扁了曾老街,不,他好整以暇的样子根本就是没把在场数百名好汉放到眼里。似乎在陆无归的眼中,杜柏如插标卖首,其余门徒统统酒囊饭袋,挑战的口气像是一个说书俳优在随便调侃。 杜柏面色铁青,沉声道:“小子,报上名来,我不杀无名之辈。” “本人陆无归。” “蚂蚁窝?‘背水一剑’陆无归?很好,陆无归,你尽管出剑试试吧。”杜柏戟发而立,额角青筋峥嵘,指骨握动作响,小臂上的血脉如蚯蚓蠕现,气势骇人。 “不用试了。”稍触即发的节点,一个声音遽然响起,响在杜柏的背后。 杜柏的躯体登时僵硬,像是被这声音的冰冷所冻住。众人闻声看去,举目皆惊,一把刀赫然架于杜柏肩颈。 一个突然出现的人,一把倏然出鞘的刀。在场众人的注意力俱被陆无归吸引的时候,这两者才显露了杀机。 刀很特殊,刀尖如剑,剑身如刀。暮色里刀的刃、背并行走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弧度弯缀着黄昏的薄光,一闪一闪,时而森寒像野兽獠牙,时而温柔如美人期许。及至刀尖处,背的厚重与刃的锐利合流,狭路相逢是锋芒一现,寂寞无解,让人曼想妃子一舞不再来,君王折腰江山去。 这把刀天生就要让人臣服,一出便要分出胜负。它起自不见天日的地下修罗场,如今在新主的手上经历大小杀戮数十阵,逐步回复了真容。 “全部退下。” 刀手制住杜柏,发出一声断喝,其语音中有着断生判死的威严,周遭人犹豫散开。 水路风烟的一众门徒表情复杂,仇恨,畏惧,还有些无法置信。 “梅花桨”文竹的神情凝重起来,杂货铺前的丁驰周亦放下了手中书章。 水路风烟占据地利、人和,但是失去了天时。杜柏的受制使曾老街彻底陷入被动。 持刀人被杜柏高硕的身躯挡住,金寒窗不见刀手的全貌,但是看刀、听声,他早猜出是谁来了。 高行天! 这个可怕杀手一早就混在了人群之中! 高行天再次扬声道:“放他们二人出街,否则,刀下无情。” 杜柏被擒,人群中的文竹就成了主事之人,但文竹不能决断,他向外瞥看,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投向丁驰周。 丁驰周耿然起身,厉声道:“高行天!你是自投罗网。水路风烟正愁你不送上门来,识相的就放下兵刃,或许给你留条全尸。” “我说放人。你听不懂么?”高行天手上稍一用劲,杜柏的颈上就见了血,“既然你听不懂我的意思,我的刀也听不懂你的话。” 九尺大汉杜柏不负他外表的威武豪壮,怒吼道:“大哥,水路风烟和他睚眦深仇,甭管我,今日就让他血债血偿!” 高行天与“天下水路风烟会”的梁子结在南疆。 追溯起来,这个梁子非同小可。 原先的水路风烟南疆总领事“摘云侠”风不免遭人刺杀于哥舒河。帮会损失一员骨干大将不说,这件事情给水路风烟造成的影响亦是深远,起码打乱了“天下水路风烟会”在南疆的布局。 南疆与北漠一样独立于中原之外,地域广大深邃,风土人情迥异,不受皇命节制。不过,两者有着明显的区别。北漠一统,号称控弦之士三十万,其力可与中原争锋,西北、东北两大交锋区域也一直烽烟难熄。南疆却仍是混沌一片,大小林立帮派数以百计,纷纷划疆而治。其中势大的帮会有一方霸主朝天门、独据绝域的梦斋、声誉甚高的焚琴崖,神秘莫测的参心院,少为人知的缥缈峰,更有新晋飞速崛起的身体帮,势力间犬牙交错,争斗不休,难以渗透。 风不免一死,南疆各大势力开始一致排挤天下水路风烟会,天下水路风烟会立时将南疆水路分舵提升到柱石级别,并付出重大代价才安定下局面,仅此折损的威名便无法挽回。 江湖俱传杀人者是高行天。 高行天也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件事。 杜柏颈上,利刃切肤。 文竹暂且抛开仇意,呵斥道:“老三!你少说两句。”他向丁驰周催道:“老大,先依了他吧,以城里现在的局势,他们跑不了的。” 杜柏背着对丁驰周、文竹,面上没有一丝惧意。而他听到文竹的建议,气得面红如赤,瞠目欲裂。 他不是一个妥协的人。 他甚至不是一个惜命苟且的人。 他知道高行天的份量和追杀的难度。 此人游踪不定,精于潜伏,擅于隐藏,如果拿自身一条命来换高行天的死期,他认为值得! 杜柏摇头否定,他在这刀口上决绝一动,便见了血。 丁驰周一拂袖,叹道:“让。” 杜柏的面上尽是耻辱的神色。 三大香主,以丁驰周为魁首。丁驰周一声令下,人山人海的帮徒就分出了一条刀枪剑戟遮顶的小路。 趁着人群变化,陆无归朝高行天做了个动作。陆无归的右手食指凭空画圆,连续画了三个圆。 高行天领会陆无归的接应暗号,点头应道:“你们先走。” 陆无归、金寒窗步出曾老街。 两人在一片肃杀的氛围中缓步出街。 其间,金寒窗几次回头。他在心中暗问:倘若曾老街不惜一切代价,执意截杀高行天,高行天能对付得了这一街的高手?刀山人海之中,那个人站得稳如磐石,了无怯意,似乎没有什么人能令他畏惧,没有什么场面能将其震慑。 做到这一点,他靠的是什么? 圣贤有道:“勇者无惧”,勇气可以让人忘我,超越凡境。但杀手从来不恃勇而为,杀手讲究的是效率和结果,只有对局势精准的把握才能造就这种冷静,而这需要高人一筹的能力。 他只是单纯的依仗着刀柄吗? 第二九章夜将至(下) 金寒窗与陆无归匿行慎顾,兜过城东门,几转几绕,向着散场的菜市而去。 暮色始深。 暮望寻常傍晚时分,主街两边总有些夜宵、奇巧之类的营生。暮望晚市不仅仅局限在夜坊、天女河畔画舫、同心街几个繁华中心,它没有严格的规矩,人来人往的地方随处都是热闹。 不过,此刻街道人烟稀廖,剩下少量的城内商贩挑担推车往家返,过客也面色匆忙,急似归巢的鸟雀。 街上的人们消失了。 人流像雾一样从城中隐去,城市没有变得更加清晰,只有更深的昏黯,长夜君临。 金寒窗越走越觉城中死寂,放目远看,天边出现了第一颗亮星。这一点不知从几亿、几亿亿里以外传来的星芒微弱又渺小,光辉落进金寒窗心里没有转化成希望,少年知道它之所以能够到达凡人的眼睛,正是依赖着夜幕的深沉与黑漆。 金寒窗、陆无归过了暮望东城门不久,封闭的东城门隆隆开启。一百二十余人的长队押着一辆囚车进入了暮望,车中的囚徒披发素衣,如同一具待敛之尸。 护车的众多高手全部穿着布衣,普通如常人,只是腰畔的配饰昭显出逆鳞卫的赫然身份。城门的卫兵心存敬畏,低头不敢正视这群大内精英。在他们的印象里,暮望何曾有过这种高手云集的场面。一百二十名大内精英入城,除了囚车发出“吱扭”的酸音,一大拨人俱是无声无息,好似鬼魅一般。 一名卫兵偏头望着逆鳞卫消失在远处的街巷,摒住了气息。他还没回过神来,耳际忽闻城门外骏马长嘶,卫兵震惊回首,遥见数十骑率先从城外飞驰而来,烟尘漫起,蹄声如雷,其后更有脚步轰然,那是大队的重装步兵鱼贯相随。 暮望城菜市口。 陆无归、金寒窗藏在菜市口道旁屋棚相夹的角落里。 一般提到菜市口,百姓的第一印象都会想到斩立决的法场。在菜市口这种公众场所行刑,所带来的震慑效果是无与伦比的,京都的菜市口便时常起着这种以儆效尤的功用,有些地方亦跟风而行,将菜市口这个名字搞得愈发阴森恐怖。但在暮望,菜市口只是卖菜的场所,此处尚未处决过犯人。 陆无归在曾老街留下的暗语含意分明。他划一个圆是表明回到原处会合,这个原处便是菜市口,连续三下的意思是等你三刻钟。 “这里算是要道吧,在这里等,安全吗?”菜市口前面街口就有一队差役往返巡逻,金寒窗心里很不踏实。 “我们待会要去的才是危险的地方。暮望的差役平日懒散惯了,根本没有心思缉凶,他们只是贴贴杀手的画像,敷衍了事,我想就连钦差也不会指望他们卖力擒拿凶手。菜市口是人走茶凉的地,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些差役不会反复过来查看这一地菜叶的,他们只会借着机会向富户横加勒索。” “我们稍后去那?” “栾府。” 这两个字可是说到了金寒窗的心上,他又惊又喜的道:“我正想去栾府。” 陆无归问:“为了谭家的事情吗?” “是啊。谭家家破人亡,不是别人做的,都是栾照逼迫,这个狗贼害死谭婆婆,淫辱谭小娘子,还将她卖给山贼,杀千刀的……”金寒窗说着情绪便激动起来。 “噤声,提防有人。”陆无归适时制止道。 金寒窗压低声调,神秘地问:“你们去栾府做什么?” 陆无归道:“杀人。” 金寒窗愕然道:“杀,啊?杀谁?” 陆无归道:“惊讶什么,你不是也要去行凶吗?我们的目标是‘一家亲’。” “‘一家亲’?你们要杀楚红玉!不行,绝对不可以。大家在盘古道上虽然有过冲突,那是她配合唐表来找我,没有什么恶意,冤家宜解不宜结,干嘛以死相拼。” “你指那个女人吗?不是她。” “呃,那你们要杀谁?” “这个人也不是非要杀掉。不过,我想高行天不会放过他。” 金寒窗看出陆无归不愿明说,转问道:“小六,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心里面那桩事情,路人皆知啊。这么明显的动机,推断你会去那几个地方是易如反掌。在玉荷楼时,我们就盯上你啦。”陆无归拍拍金寒窗的肩膀,真切的道:“寒窗,我和高行天不会害你,不会束缚你的自由,更不会点你的穴道,把你捆成麻花。我们交情不浅,当然,这比不上你和唐表之间的亲情,但是你和唐表走,并不一定好过和我们在一起,你想想吧。” 金寒窗默然呆望着天空,好一会的功夫,他才正容道:“去凉州的事情,我承诺过高行天,我会做到。” 陆无归点点头:“你这脸怎么搞的?这胡子?” “唔……”金寒窗嗫嚅道:“小芙,帮的忙。” “噫,小芙!叫的真亲。”陆无归的眼神发亮,忍不住笑意。 “你他奶奶的,去死吧!” 金寒窗俊脸赧红,大吼的口型最终只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陆无归、金寒窗两人在菜市口等候了两刻有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晚空淡星乱点,菜市口没有灯火,四处寂静。 此时,远处漾起一个人影,转眼就到了菜市口。 “高兄到了。” 金寒窗听了就要从角落中闪出,陆无归忽然按住他的肩头,悄声道:“慢,高兄身后还有一个人。” 金寒窗刹住脚步,仔细一看,在高行天变得清晰的身影之后果然还跟着一个人。那人身形高大魁梧,离得很远也好辨认。 高行天显然知道身后有人跟踪,进入菜市口就转身站定。那人一言不发的迫近,最后停在高行天对面。魁梧大汉目光灼灼的俯视着背刀的杀手,眼睛里充满了仇恨。 “杜柏!” 金寒窗轻呼一声,与陆无归一齐现身。 高行天的表情略微有点意外,他用锐利的眼色打量一下杜柏,就投向了更远处的黑暗,以失望的语气道:“回去吧。” 杜柏道:“回去?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过来。” “出了曾老街,你已经没有人质的意义,我不想在当下的暮望和水路风烟开战,你可以走了。” “我要杀了你,取下你的人头,祭奠风舵主。” “杀我?就凭你?” 杜柏低沉的咆哮道:“不错,就凭我!” “你还没有资格跟我说这种话。想杀我,让靳雨楼来试试。” “狂妄!江湖上有人叫了你几声‘杀手王’,你就真以为自己无所不杀了!你刚才制住我,不过是靠偷袭罢了。” 高行天重复道:“回去吧。” 杜柏被高行天的语气激怒。他张开双拳,肩部与脖际的骨节发出“噼啵”的声响,“铁达摩”沉喝一声:“拔你的刀!”斗大的拳头猛然击出。 这是声势绝伦的一拳。 目睹这一拳的金寒窗离两人足有五丈之远,但他的面庞都感觉到了这一拳所带来的劲风! 好刚烈的拳头。这拳的威力简直如同一柄从巨神手中飞掷而去的千斤铁锤,仅是刮起的拳风就铺天盖地。 金寒窗联想起全轲的“莫贪欢”。 全轲的拳法是带着一股旋转的力道,一股错开的力。杜柏的拳法则没有那种隐秘的发力,但是这一只拳头的绝对劲力肯定是超过了全轲的“莫贪欢”。高行天被拳风冲击、拳势压迫,或许是眼睛吃痛,他竟然闭上了双目。 愤怒的杜柏双目圆瞠欲裂,恨意如同火焰一般,直似要喷射出来。除去高行天和水路风烟之间难以化解的梁子,杜柏心中还有一种耻辱感。曾老街众目睽睽之下,高行天竟一出手就制住了他!虽说陆无归吸引注意力在前,可是在自己的地盘以这种窝囊的方式成为人质,杜柏感到他就如一个被人戏耍的傻瓜。高行天出了曾老街就收刀而去,杜柏一直追踪其后,仇恨与耻辱使他置靳雨楼立下“不得轻出曾老街”的训令于不顾,他势要诛杀高行天,讨回颜面。 这厮为避拳风竟然闭上眼睛,真是愚蠢的举动,眼睛被封,看你还怎么招架还击。 他的拳头运足了力道。杜柏恨不得一拳把高行天击飞千丈之外,即算那般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可是,他的拳头在快得手的一刻却停了下来,倏然停在离高行天鼻梁几毫厘的地方。 “折腰”再次架在他的脖子上。 高行天合着双眼,刀却循着简短的轨迹,精准无误的落在杜柏的脖颈。没有花巧的变化,没有声势骇人的气魄,此刀唯快而已。快到旁观的金寒窗亦无法看清高行天拔刀的动作。金寒窗只捕捉到遭受攻击的刹那,高行天的右边肩膀突然动了一下,那颤动仿佛是被杜柏的拳风吹荡起来一般,然后高行天在颤动中就出了刀,这一刀完全像是被杜柏的拳风吹荡起来的一般。 如果这一刀不收住,径直斩将下去,毫无疑问这就叫借刀自杀。 高行天闭目出刀,看起来无比自傲,但旁观者清,金寒窗见过高行天的几次出手,他明白这种张狂是对刀的驾驭到了极高的境界才衍生出的自信,这个人对刀的信赖多过眼睛。 杜柏盯着脖子上的刀,错愕的神色慢慢隐去,汉子挺直腰背,铮铮言道:“杀了我。” “你的性命系于我刀下,又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从一个弱者口中听到命令的口气,才真正是令人厌恶的口吻。”高行天收刀入鞘,面无表情道:“你不在我的杀人名单上。想死,自己动手吧。” “你放过我,必定后悔。” “我从不后悔。一个人若有时间后悔,不如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高行天,我承认你的快刀。可惜我的流星锤不在身上,否则……” “你不服气?” 杜柏冷哼。 “好。”高行天退后两步,道:“我知道你几乎全身横练,但我不用刀照样破你的护体罡气。” 杜柏对高行天的狂言愈加恼怒。 他不相信高行天除了宝刀之利,还能有什么手段。固然此刀是他碰过最强的一把,但事物若想达到极致就非要专注不可,好比很早以前有位剑法绝世的剑客,据说这位名剑客一旦手中没了剑,立马草包不如。 杜柏坚信无刀的高行天亦强不了多少。 高行天已然出手。 没有拔刀。 他出的是掌! 高行天右掌并伸如刀型,弓步一击闪电般刺出。不需拔刀,手即是刀。高行天在刀道上的磨练让他随意施为无不成刀法,举手投足无不是攻击的利器。 杜柏铁掌横封,他的防御向来都是牢不可破,说成铜墙铁壁也不为过。但是杜柏的速度输给高行天不止一筹,速度的劣势使他的铜墙铁壁出现了锈迹和裂痕。 高行天的掌刀锐不可挡,穿过杜柏双臂的封锁,直抵在其心窝偏右的位置。随着杜柏一声闷哼,掌刀一抵即收。 “我说过,你不够资格。回你的曾老街吧,我对你这样的对手没有兴趣,曾老街若一意与我冲突,在下随时奉陪,但我现在没有时间。” 说完,高行天转头便行。 杜柏本锁着高行天的手掌,可对方说抽回就抽回,宛似一把真正的利刃,而他自豪的一双铁手是豆腐做的吗?杜柏低垂的铁面在夜色之中黑濛难辨。实力的差距如鸿沟。杜柏心知即使兵器在手,竭尽“疯魔流星锤”的奥妙,他亦是个惨败的下场,他追来的时候想过会败,但是没有想到败得这么惨,败得和在曾老街上的受辱没有区别。 高行天适才一抵,最后指尖一缩,纯用指节叩中他的罩门,虽然没有彻底废了他的横练,但是横练护体却是在短时间内失去了效用。 这一切强烈的挫伤了他的自尊。 “站住!”杜柏嘶吼一声,跨步追前,疯狂如野兽,再度出拳! 高行天陡然顿住,不见其任何动作,却听“铮”然的一声响,高行天背上“折腰”脱鞘而起,冲天而飞。 急速飞翔的刀光盖过了初月华彩,刀在天空旋起无尽的刀花。刀光粲然,卷着一天星月怒舞如龙。此刻,刀不再是刀,飞旋在夜空之上的是一只挣脱束缚而去的精魄,是一个向往自由而狂欢的灵魂。 杜柏情不自禁仰天而望,心神全然被高悬飞纵的“折腰”刀吸引过去。 这刀,何时斩下? 斩下,斩向何处? 发是如何而发?去向何处而去?简直是追寻不到因果的一刀。 天空之刀飞旋。 地上的刀主静默,静默如冷刃。 茫然间,杜柏知道高行天如果这时候向他出手,他已经死了千次。 “折腰”返坠入鞘,高行天根本不向后看,急匆领路前行,陆无归、金寒窗紧随其后。杜柏则像一座倒掉的塔,双膝跪地,头颅深垂。 先是盲刀,再是掌刀,最后是无因之刀,三次高行天都没有下杀手。可是,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斩杀了敌手。 金寒窗经过杜柏身边怀着同情,他晓得这个汉子的信心与尊严完全被高行天击垮了。 杀掉一个人容易,彻底打败一个人难,更有一种失败叫做绝望。 摧毁一个武林人的心,远比杀了他更加残忍。 杜柏的手臂淌下鲜血,他引以为傲的横练功夫在高行天的掌刀收回之时已经和普通人没有分别。 杜柏心中鬰丧,悲愤至极。他抬起脑袋,分清是想哭还是想笑,却发现菜市口不知何时又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已到了杜柏身侧不远的距离。 新来者是个孩子,瘦小的身躯穿着白衣像是一个夜间的幽灵,孩子惊讶道:“叔叔,你在流血。” “流血?流你他……”杜柏看见是个孩子,一句脏话就没出口,大怒道:“滚。” 孩子从怀中牵出一块白色的长巾,关切道:“叔叔,你需要包扎一下啊。” 城里形势这么紧张,那里来个夜间玩耍的孩子? 杜柏心想这孩子倘是贪玩跑出来,倒有可能。但是,这孩子的举动却太过反常,他心生警惕道:“小东西,站住!你是什么人?” 孩子顿住脚步,上下仔细的打量了杜柏,面上挂着浅笑。 孩子若是笑在阳光里,一定会让人感觉到灿烂而天真。可是,笑容衬在夜色之中,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杜柏竟然感觉毛骨悚然。 孩子手腕一甩,展开一只小小白巾。 白巾迎着夜风一展,由小变大,从白转黑。小白巾瞬间被抖成了一片黑幕,与夜色融在一起。 白只一溜,黑才是这块绸缎的本色。 黑色遮住了杜柏的视野,破空之声响起。 濛濛黑幕,杜柏分辨不出对方用什么事物攻击,但毫无疑问,那是暗器。 他急忙闪躲。 那击发的暗器快的不像话。 仓促间,杜柏已是晚了一步,他只觉胸部一痛,一物打进了他的心口。 杜柏全身横练,寻常兵刃根本难以伤到他,其唯一的罩门就是心口右上的天宗穴。那暗器正是要打杜柏的罩门,杜柏闪躲迟了一步,但也令罩门避开了这一击。若在平常,这一击对杜柏构不成威胁,可是他的横练护体一时间被高行天破掉了。 黑幕谢地,杜柏重伤。 黑巾从孩子的手中滑落,一把匕首赫然出现,孩子持着利刃,看着呛血无力的杜柏,孩子的眼神不像是在审视着人,那是孩童玩耍一只蝼蚁才有的眼神,冷漠着,喜悦着。 “住手!”忽有人在远处清咤一声。 孩子笑看远处,遽然一甩手,锋利的匕首迅疾飞出,正擦过杜柏的颈部伤口。杜柏早先被高行天割伤的细小伤痕瞬间扩大数倍,动脉中的鲜血把握到这千载难逢的一刻,争先恐后的喷射而出。 远处来人停下脚步,那人头戴着斗笠,坠着面纱,不见面目,从纤柔的身姿来看,是个女子。 “姐姐,你来晚了。”孩子拾起飞出的匕首和地上的黑巾,小跑着返身回到杜柏的尸体旁边,用刀在其心口挑出了击杀杜柏的物件。溅出的血被孩子用黑巾遮住,巾上的一点白迅速被鲜血殷染,成了黑夜中看不清的红。 女子寒声道:“我是来晚了,你这个小恶魔。” 孩子一边裹拭着那暗器,一边道:“哎呀,姐姐,不是在说这个哦,我说晚,是说主人已经走了,你来晚了。还有啊,我的名字叫小白,不叫什么小恶魔。” “大护法约我来此,不现身却是去了哪里?” 这叫“小白”的孩子把黑巾捏揉成团,用其中洁净的面料揩了揩手,夜里难辨红与黑,他却分得很清楚,显示出超卓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孩子举起洁白的小手,对着不甚明朗的月亮照了照,满意的微笑道:“你来,我就告诉你。” “去那里?” “到了再说。”孩子迈开脚步,在周围找寻着什么地方。 “若我猜得没错,是栾照请你们到暮望的吧。你们不在刺杀时候下手,事败后也不退走,究竟想做什么?还有,你犯下了大错,你不该杀这个人的。” “姐姐,你怎么能乱猜呢。靠猜的话,永远不可能全对,不会被夸奖的。主人说把暮望搅得越乱越好,我只是奉命行事,有什么错呢。” “想让暮望大乱,何必找上水路风烟。复梦派、恨愁帮两家实力大损,都好下手,可你们偏偏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靳雨楼岂是轻予。再说,暮望帮会的首脑们现在都在府衙被控制着,他们的下属没有上头指示,只会龟缩在自己的势力范围,想把暮望搅得翻天覆地,品无三那里早有准备。” “哼哼,复梦派、恨愁帮?他们根本没用嘛,这两伙人连一个钦犯都对付不了,真差劲透了。最终,还是高行天厉害!高行天在水路风烟的老窝胁持了大个子,押到菜市口再将其斩杀,并且剖心示警。嗯,心狠手辣,完全符合他的一贯风格。哈哈,姐姐,不是我得罪靳雨楼,下手的是高行天哦。”小白随手一甩,将黑巾抛进了菜市的下水沟渠,他说得兴起,转头却见那女子仍伫立不动,便呼道:“差役马上就到,你再不跟来,得罪靳雨楼的就不是高行天,而是姐姐啦。” 第三十章月光刀光烛光(一) 月高升,月儿弯弯照九州,月如钩。 年年花相似,夜夜月不同。今夜月轮又残了一圈,以月成诗为号的“一家亲”也濒临支离破碎,这个卓越的杀手组织事败同心街,首脑伤重不知所踪,组员一人被杀,一人遭擒,剩下两名在逃。 “一家亲”遭到重创,丧失了在暮望重新起事的可能。官府却没有放松警惕,挫败“一家亲”的刺杀仅仅是暮望行动的一个开始。 朝廷肃清青州的使命大致完成三分之二。北华、遗石这两座青州驻兵重城基本平定,而暮望城由于武林势力介入,搏杀酷烈,牵一发尚未动全身,部分谋逆者见风转舵,匿旗不举,情势复杂。但不论如何,只要一天主谋未办,余孽未除,暮望就不算尘埃落定,新任郡守顾铁心就不能安心到任。 追缉杀手之事进展缓慢,唯一的新线索是全轲押解来的刺客屠兰暮。府衙差役急于邀功,迅速提审屠兰暮,他们把平日拷问刁民的手段用尽数拿出,可在屠兰暮身上全然得不到效果。 屠兰暮极能忍耐,他提出交换条件,不答应要求绝不开口。 一筹莫展之际,品无三的嫡系部队逆鳞卫到达了。审问工作立即转手给逆鳞卫。在刑讯领域,这群人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犯人落到他们手中只能后悔在这个世界出生,屠兰暮也不例外。逆鳞卫略动一根手指头便让屠兰暮发出了杀猪般的哭喊,暮望衙役看着戳入屠兰暮脊背伤口弯转的手指,才知晓原来那里竟有一个左右痛楚的秘穴,俱露出了崇拜的表情。 酷刑之下,屠兰暮极力想说出点什么,可他的回答都不让人满意。屠兰暮嚎叫着:“他们在江记”,当审问之人要他确认的时候,屠兰暮又改口说:“广德书院。”审问之人问究竟在那里,屠兰暮惨呼:“也有可能在杜家店。” 在屠兰暮高低不一的悲鸣声中,逆鳞卫得到了十个不同回答,审问之人摇摇头,表示此人的嘴不是一般的硬。 屠兰暮惊恐欲绝。 他是真的不知道李纯一等人下落,以他的资历还无法进入“一家亲”的决策层。 酷刑持续压榨,屠兰暮的回答逐渐有气无力,喃喃历数着他到过的暮望地名。 答案不是没有对过,可惜答案不是唯一的。逆鳞卫终于放弃,记录下这个人价值不大,便将屠兰暮扔给了差役。 转说栾府,预备的盛大庆功夜宴成了空谈,夜夜笙歌的栾府从来没有这般气氛冷清过。人不欢,灯依旧。无事燃灯到天明是栾府的传统,不过栾府后身一栋叫做月门楼的阁楼漆黑一片,没有掌灯,处在周围一片灯火辉煌中显得颇不搭调。 阁楼之内正坐着“一家亲”的二号人物寇寿题。 寇寿题扭动着右手拇指的扳指。原本十枚指环,独缺了左手拇指对称的那一枚扳指。他把玩的扳指有点特殊,翠玉之中隐隐有一线黄芒,黄芒如蝌蚪状,慢悠悠的打着旋。此时黄芒的尖头一顿,指停在门口的方向。 房门轻响,楚红玉走了进来。寇寿题缺失的一枚扳指正戴在她的手上,同样的一线黄芒内隐其中。 寇寿题问道:“有发现?” 楚红玉道:“依照月磁针指示的方位,纯一就在这里。不过我在附近寻了一圈,磁针总在无规律的旋转,好生奇怪。” 寇寿题道:“此处的地脉蕴有巨大磁矿,干扰了月磁扳指,扳指在几尺的距离间才能够奏效,若离的稍远就无法明示方位,不过月磁相吸,首脑在此处无疑。” 楚红玉上卸下扳指,欲递还给寇寿题,寇寿题阻止道:“你留着吧。” 楚红玉幽幽道:“这是一个我不知道的秘密呢,从未料到你和纯一的联系竟有如此一层。那次大漠追杀,你就是依靠这个才没和他走散吧。” “大漠那次行动吗?那次刺杀的目标是铁戈部落的小王子,北漠之王也专门派人保护他,凶险难以想象,可是我们仍旧成功了,不仅成功还全身而退。你虽然是‘一家亲’的三号人物,但是‘一家亲’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们必须找到首脑。” “事已至此,‘一家亲’再无从不失手的记录可以缅怀。我只是不明白以纯一的才智怎么会接下这个任务。即使成功刺杀顾铁心,‘一家亲’也把天下人得罪光了。” “首脑有他的理由。” “什么理由?栾照拿下郡守之位,把暮望和我们平分?” 寇寿题一直在抚弄着扳指,这时抬起头,肃容相对,沉声道:“纯一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楚红玉冰冷的对视着寇寿题,最终还是平息了怨气,道:“栾照表面客气,可如果是他藏着纯一,那我们要赴的可是一场鸿门宴。” 寇寿题道:“是什么都不重要。如果是场鸿门宴,那也轮不到他做主。” 楚红玉露出掩饰不住的痛苦,喟息道:“是啊,什么都不重要了。” 月色泊上楚红玉淡褐色衣裳,楚红玉的痛苦之色转瞬消失,只剩下深切的悲伤,寇寿题观察着楚红玉,那并不是他熟悉的少女杀手。如今“一家亲”到了紧要关头,寇寿题绝对允许楚红玉丧失斗志,他温言道:“救回首脑,就准你脱离‘一家亲’,我保证说到做到。” “好轻松的话呢。” “前提是你要退出江湖,毕竟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楚红玉失笑道:“退出江湖?呵呵,你告诉我,那里没有江湖?想退,能退到那里去?江湖只有进来的门,没有退出去的路。原来你也会说这种不讨好的冷笑话。” 寇寿题默然道:“我已经做了承诺,到时随便你怎样。” 楚红玉道:“我不会自行逃亡的,虽然这是最大的保身机会。还有请你清楚,我的决定和你的承诺无关。纯一对我有恩无仇,即使你走了,我一个人也会救他。” 寇寿题微笑道:“很好。没想到我们快到一无所有的时候,才有了默契。” 楚红玉哂道:“你家财万贯,又买通了蚂蚁窝,修到狡兔三窟却肯为纯一卖命到现在,这才是出乎我的意料。你就不担心堆积如山额财宝无福享用么。话说回来,你到底有多富有?” 寇寿题平淡道:“天下第一富豪是商会会长曹影贵,与之相比,我的财富只是他的十分之一,差不多。” 楚红玉咋舌道:“难以置信,你已经不是家财万贯而是富可敌国了,栾照恐怕又连你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了。” 寇寿题自嘲道:“钱有何用。没有智慧和力量,珍宝堆积的再多,也只是一堆破铜烂铁罢了。我好不容易找到李纯一这种人物,绝不能失去他。” 一片光亮从楼下沁入了黑暗的阁楼。 楚红玉推开窗户,见楼下候着几个提着灯笼的仆役,轻声道:“栾照派人来请了。假使他没有举动,反而有心和我们互相扶持,渡过难关,怎么应对?这个可能性并非没有。” “他不动手,我们下手。拿下他问个清楚,不管是不是他劫走了首脑,他肯定知晓些什么。”寇寿题长身而起,道:“我们没有时间在暮望厮混下去,尤其是和这种人。” 回府之后的暮望步骑校尉很不高兴。 栾照先在静心斋待了一会,思前想后,越想越气,忽然间勃然大怒,扯烂了墙上悬挂的十四幅名画,顺手持着画轴凿落五名仆人的牙齿,然后将碎画塞进了仆人的喉咙。栾照持续暴走,他扼着一名小妾的喉咙,怒目瞪视,直至可怜的女人因窒息而晕死过去,栾照这才稍稍感觉到发泄了一点怒气。 栾照很少有这么恼怒的时候。以往谁让他不惬意,栾照立马就撕破脸皮,从不管对方是谁。这次憋着一肚子火气,栾照却不敢报复,到底对方钦差身份,更有武功卓绝的高手,明里暗处他均斗不过对方。他发誓等风头过了,必定好好修理一下恨愁帮、复梦派这两帮墙头草,至于那个新来号称青天的郡守,栾照盘算着也要给几分颜色看看,终叫你们明白这暮望还是在老子的手里! 但紧要的是先撑过眼前这一关。 他不敢去府衙,府衙三番五次传他过去,栾照皆以病重为由推脱。这不是个办法,但栾照宁愿这么拖下去。病重难行,品无三能拿他怎样?敢拿他怎样?即使尧汗田、卢照台这两个孬种供出他在幕后主使,他俱可以矢口否认,口说无凭,他料想绝没有证据落在外面。就算那帮钦差不择手段的栽赃,他在朝中尚有高人护佑,而府院之内尚还存着爷爷的一件宝贝。 嘿嘿,有了这个宝贝,他可是谁都不怕啊。 栾家三世为官,第一代的栾寇虽是旧朝之臣,但因顺应时势,有开朝换代的功劳,被当今圣上颁赐免死铁券。栾照本对其父栾祥光在大堂供着一张废铁的举动,甚为不屑。而如今他也感觉到了那事物的份量,栾照将铁券牢牢捆在怀中,颇有皇命在胸,谁敢动我的威风。 栾照方将信心恢复,情绪稳定,下午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他再次恼了起来。他托前来执行搜查任务的主薄苏冲做个中间人,孝敬点路费给钦差大人们,苏冲竟然推诿,不受。 这算什么? 那个钦差来的时候不顺路捎走几万两银子的?做个中间人,你苏冲也能捞到几千两的好处,何乐不为?一只奴狗,寻常没少吃我的喝我的,现在竟装起清高了!栾照当时就想揪下额头的汗巾,从装病的床榻跳将起来,狂抽苏冲一百个耳光。 还不能闹。 除了钦差,他的后院还藏着两个杀手。这就是铁证如山了,两个杀手直接参与了刺杀,说出来的话和卢照台、尧汗田的份量云泥之别,必须安顿好。 第三十章月光刀光烛光(二) 栾府广大,分为前、中、后两院。 前院是主仆起居的地方,亦是议事、会客之所。中院则以一座红楼为中心周边遍起层楼,环环相抱,俱为玩乐修建。后院则最为广大,人工造景几十处,请名家精心打造,跻身暮望奢华园林之列。 三院之中,栾照最少去的是后院。名为“怡情园”的这片水石、花木、幽径陶冶不了他的情操。建成后,栾照只象征性去转过几次,看过之后他更加清楚想要的是什么了。父亲、爷爷看重的这片园林在栾照的眼中一文不值,人生快意,左拥右抱、大快朵颐尚忙不过来,那有什么功夫讲究雅致酸儒。 夜宴地点从中院红楼搬到了前院接星台的花榭,请的客人也由暮望各界名流变成了两名杀手,排场大减。 各方面有违初衷,栾照却是一反常态,谈笑风生。 栾照养尊处优,应酬熟惯,对于酒前酒后的夸夸辞令颇为擅长。席间,栾照极力把气氛搞得热闹起来,随着酒兴上涌,他的言谈便像桌上的珍馐美味一样荤素交杂,肆言无忌。主人的心情突然转好,陪坐的史都、贾文就跟着栾照豪饮不断,早已面酣耳热,可是两个杀手一个冷如冰山,一个温吞不火,不为所动。 主热客冷,这酒宴还怎么继续。 栾照笑如春风,满脸真挚的表态道:“二位尽管放心,府上绝对安全,这暮望没人敢把屎尿盆子扣到本校尉的头上。今日之事虽不成,但栾照不是那种以成败论英雄的鼠辈,二位,呃,二位大侠都用心了,栾照敬二位一杯。” 寇寿题一直低头观察着扳指,恍然有思,似乎未觉对面的栾照说了些什么。扳指内的月磁针急速打着旋,比在月门楼时快出许多。接星台建于隆丘,花榭窗扇四合也挡不住夜风的渗透,楚红玉偏头看着跃然灯火,樱唇微叹,像是随着烛火陷入了往事之中。 两位杀手一言不发,沉默如金。 装成开怀畅饮,不胜酒力的史都和贾文安静下来,他们演不下去了,另外二人也期待着戏的结尾,那应该是一场碎杯为号的好戏吧。两人观察着栾照的眼色,之间栾照脸色阴了一下,瞬即又回复了笑态。 栾照的酒杯仍稳稳的捧在手上,保持着敬酒的姿势。对面寇寿题、楚红玉的厉害,他不是不知道,一旦出现麻烦,指望史都、贾文两人恐怕是不保险的,所以他还邀请了一名贵宾,有那人在,大可高枕无忧。 两名杀手没有反应,栾照收回姿势,瓷杯缓缓捏转,并没有如史都、贾文所预料的翻脸。 不过,看栾照的情形,他的酒杯迟早要掉到地上,不是因为杀机,而是美色。栾照的目光黏在楚红玉的身上,神色贪婪如坠进蜜糖之中的一只蝇,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子。 论容貌,他的十八名小妾并不逊色这个女子多少,可是妻妾们缺少了神韵,外表的精致惑目一时,内在的气质却是永远动人的。 这女子微微侧着头,哀伤,无力,如同一朵盛了太多朝露的睡莲,载不动那许多愁。她看起来很凄清,但是又带着那么一点媚,媚在一眨眼间,媚在无声轻叹的红唇上,晕染的烛火映到她的身上好不勾人,若换身衣裳简直就像个新嫁的娘子。 栾照痴笑,笑得迷醉。他无法自拔之时,花榭小屋的窗纸忽然映出一个影子,那影子浮上窗纸仿佛云破月来花弄影,转瞬又溜走了。内心有鬼的栾照扫到那隐约的人影,陡然一个激灵,然后他的念头开始纷乱起来。 这两个漏网杀手事发之后不依后路遁逃,为何找到我的府上?这两人就不怕遭我灭口?他,他已经来了。杀还是不杀?这个美人也一起杀掉? 疑问和强力的欲望压制了杀意,栾照放下酒杯,少有的谦恭问道:“不知本校尉有什么得罪二位的地方,请二位直言。” “如此,我就明说了。”窗外花枝疏影横斜,室内杀手终于愿意开口,寇寿题道:“栾校尉,‘一家亲’来暮望所办之事和你的利益息息相关,但你应该明白,我们并非应你的请约而来。说实话,我们之间本不该见面,‘一家亲’与你不想扯上一点的干系。” 栾照面色凝重道:“不错,本该是这样。” “既然栾校尉深明其中道理,那为什么要暗算我‘一家亲’!” 听寇寿题兀厄的一问,史都、贾文皆以为宴席暗藏的杀局被寇寿题拆穿,震惊不已,栾照亦慌张道:“先生这句话是从何说起啊?” 寇寿题“啧啧”两声,续道:“栾大人这就是装模作样了,我们首脑伤重,恰巧落到了你的府中,难道不是遭你劫持?栾大人这过河拆桥的手段不可谓不快啊。留我们二人在府上,栾大人是想把我们‘一家亲’一网打尽,化谋反之罪为镇逆之功么?” 几个意像从栾照脑海里电般闪过,他绝不是个愚蠢的酒囊饭袋,霎时间,栾照明白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他喝止了怒然起身的史都和贾文,急切解释道:“误会,误会。” 寇寿题低着头道:“能消除的才是误会,我却没有看到栾大人做点什么。” 史都与贾文保持站立姿势,眼光却向着窗外转悠。栾照捏着手中杯,叱道:“妄动什么!还不坐下。” 楚红玉手臂所系的“红眉”尖镖早坠到手心,一言不合就要出手,栾照的克制却是出于她的意料之外。 寇寿题对史都、贾文的异常表现有所警觉,诡谲的气氛随着栾照尴尬的脸色蔓延起来。屋内除了五个人,没有杂人,在栾照开口之前,厅中持续静隘了一阵。 “我知道你要的人是谁,但我交不出你想要的人。”栾照惊出一身冷汗,说出每一个字都非常谨慎,他道:“李纯一可能到过我的府上,但是现在应该不在了。” 楚红玉听到这种荒谬的说辞,素面笼严霜,嗔怒道:“可能和应该?” 伊人颜冷似雪,眉目如画,美艳不可方物。栾照只觉无论楚红玉做出什么表情,都只添艳色,在女杀手面色转为嫌恶和鄙夷的时候,栾照脱口喊道:“大罗教有人来。” 说完这话,栾照神情惴惴,他是在赌博,如果押错了筹码,血溅当场就是现在。 大罗教三个字在寇寿题、楚红玉心地掀起巨大波澜,两人遽然色变,暮望的情势超出了两人的估计范围。 栾照吐露实情憾动了杀手,史都和贾文亦惶然搞不懂栾照的想法。贾文观察到栾照偷偷递出的眼色,犹豫间,领命离席而出。 接星台上空寂无人,贾文又察看花榭后面的供殿,皆无发现,贾文折返门前,惊疑道:“校尉,人不在。” “瞅准了,再去察看。”栾照吃下一颗定心丸,望定楚红玉,续道:“在下绝不想与‘一家亲’为敌,但为了表明诚意,可以再告诉你们一个封锁的消息,你们另一名逃亡的同伴已经被府衙擒获,落网地点是江记绸缎铺。” 楚红玉听了屠兰暮被擒的消息仅是微微一怔,至多想的便是屠兰暮怎么连一天也躲不过,就追问前事道:“大罗教来的是谁?” “护法第一‘星罗棋布’。”栾照面色紧绷,紧张道:“他下午忽然到我府上,说要借我的地方暂且安置一个人,他叫我藏的莫非就是你们的首脑?我被他蒙在鼓里,并不知情啊,何况现在人已经被转走了。” “‘星罗棋布’!人被转到了那里?”楚红玉既忧且急,李纯一竟然落到了这个人的手上,恐怕凶多吉少。 “此事不经我手,我那里晓得。”栾照见少女杀手神色间已是杀意大起,心慌道:“我是不敢过问。” “不敢过问?只有死人才不过问!”楚红玉手中“红眉”几乎要击发。 寇寿题忽插一言:“栾校尉,你和‘星罗棋布’的联系并非仅止于此吧,适才窗外藏着一人,是谁?是他?” “……是。”栾照神色无比尴尬。 楚红玉心悚。 她的位置背对着窗阁,但她在宴席间心静如水,并没有放松对周围事物的感知,相反她还加强了戒备,即算这样,对窗外暗伏的“星罗棋布”竟毫无察觉,倘使“星罗棋布”偷袭出手,后果难测。 寇寿题同样心有余悸,如不是史都和贾文的异状让他心生警兆,他亦无法猜出身后咫尺之遥的窗外竟曾伏着一个绝顶高手。寇寿题不动声色道:“‘一家亲’和大罗教同在西北王帐下效力,但彼此间水火不容。你与‘星罗棋布’勾结,莫非是想取我二人性命?” “绝无此意!二位,在下绝无此意!我说了,这只是个误会,是误会!”栾照神色大惧,依仗相信“星罗棋布”的能力,栾照早将这房间四周冗人清除,身边帮手只剩史都、贾文,如果寇寿题、楚红玉借机发难,很难应付。他吩咐贾文再探外面情况,其间含着叫贾文暗里召集府内好手的意思,栾照不知贾文领会了没有。 寇寿题扭了扭扳指,与楚红玉缓缓站起,他们明白栾府已经没有停留的价值。 史都硬着头皮也撑桌而起,他面上仍旧凶恶,但底气明显不足。栾照悻悻望着楚红玉,女杀手灵动眼睛是睨视的,充满了杀机,栾照发现这女子的杀意才是那一点媚色真正的源头,这媚色直接唤出死亡的幻觉,仿佛有金戈铁马之声渐起耳旁。 杀戮之声? 是幻觉吗? 栾府占地广袤,那声音似从极远处而来,遥远的唤起了栾照记忆中的诸多杀人放火之事。 寇寿题闪出了花榭小屋,低喝道:“由他自生自灭,此地不宜久留。红!” 楚红玉冷哼一声,随寇寿题穿窗而出。 栾照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有些不甘,或许在那一线间应叫“星罗棋布”解决两个杀手,落得干干净净。可是,那一线杀机若被触动,栾照感到死的可能并非仅是两个杀手。 “一家亲”是祸患,“星罗棋布”也是个煞星。自打进入暮望,这个煞星就一直在利用我,他在同心街上不出手,现在更把“一家亲”的余党引过来,说是联盟,却暗地想让杀手取我的性命吗? 还有逼迫愈紧的品无三,暮望是怎么了?突然就失去了控制。悔不应该听那些朝中老人的建议,行险走这一步。原先的暮望不是蛮好么,父亲遇难,老子早就是暮望之主,何苦争个郡守的虚名。 远处而来的声音时断时续,栾照依着微醉,并不当意。他胡思乱想自斟一杯,正欲一饮而尽,屋外突然闯入没有带来一个帮手的贾文,贾文惊惧欲绝地喊道:“校尉,大事不妙,品无三来了……” 栾照愤然道:“来了就来了,大惊小怪的。本校尉清白无污,怕他作甚!我去卧病,你们给我阻着,拦不住的话,爱探就让他们来探。” 贾文骇然道:“校尉,品无三是杀进来的!” 杯酒迸碎于地,栾照失声惊叫:“什么!” 第三十章月光刀光烛光(三) 大约在栾照宴请寇寿题、楚红玉的前一刻,栾府的大门被扣响。 老门仆听到门外传来一句官腔:“府衙奉钦差之名前来公办,速速开门,不得有误。”那声音乃是字正腔圆的京都口音,不像有假,老门仆赶忙上前。他推开朱门便睹见门外站着一队人,数目有三十人之多,这群人虽不整齐,但井然有序。领头一人正对着开启的府门轻轻摇着头,那人腰畔挂刀,身材颀长,与其身后布衣相随的人众不同,此人衣裳所绣的金线在门前灯笼的映照下浮现出夸张的飞鱼之形。 门仆愣愣道:“大人,敢问……” “朱漆啊。”那人用手指揩过栾府大门,不理通报的程序,径自而入。 飞鱼服象征着身份与地位,只有立下奇功的重臣才有资格受赏。 老仆暗想,听说城里来了钦差大臣,莫非眼前这人就是?焉能阻拦!老门仆贴在门边,看着三十余人从他身边幽灵般无声息的穿进府门,大气也不敢出。 一条笔直的汉白玉石道铺向前方,两侧苍松古柏擎起树冠如伞盖,眺望过去是层叠的楼台亭榭。品无三带领一众逆鳞卫进入栾府,沿着题记“明月松间照”的石路刚走出几十步,忽听一声大喝,“何方人等?统统给我站住!”前方屋宇闪出百余护院,个个刀剑在手,阻住了去路。 人群中挤出栾照的亲信“雷影脚”巴峰、“一日寒”欧阳坚,高喊之人正是巴峰。 见是品无三,巴峰先倨后恭,假个笑脸道:“小人该死,以为是那里来的不速之客,没有认出是钦差品大人,品大人是来探看栾校尉的吧,校尉重病在身,怕是不能见客。” 品无三“喔”了一声,信步不停。 挡着路线的巴峰退步,慌乱道:“校尉重疾外染,为大人贵体着想,还请改日再来。” 品无三淡淡道:“无妨,就今日。” 巴峰对着一直前进的品无三,连连退步,颇为不知所措。品无三的到来极其突然,府衙的内线竟没有先行知会。他已派人前去通告栾照,但考虑栾照在接星台还应付着两个杀手,时间上应该赶不及准备,所以他怎么也需要挡着品无三一会。 可是怎么挡? 巴峰绞尽脑汁、琢磨言辞的时候,品无三悄然俯了身。 月下的品无三俯身、沉肩,一弯手搭上了刀柄,其冠帽垂下的朱缨与刀把的红穗同时在风中飘动,那是斑驳树影中难以察觉的一抹红。 刀光骤现。 突兀而起的刀光像是人群面上的错愕。 没有人会想到品无三如此就动了手。 巴峰亦没想到。 巴峰更没有想到品无三一出刀,他的腿就断了,他侵淫一生功力的双腿自膝往下被一刀削断! 巴峰的轻功、脚法俱被这一刀夺去。 血未狂飙,刀光连闪。 品无三俯身一刀斩了巴峰的双腿,那刀光紧接追着欧阳坚而来。 月光普照,刀不可避。 欧阳坚出掌,急退。 但刀光更快,刀光快似一阵月下清风,简直快过了欧阳进心中的念头。 中刀! 品无三应手一刀斩在欧阳坚肩头。 中刀的瞬间,欧阳坚祭出的一掌正印到自身丹田气海,他这一掌不为攻敌竟是自戕!欧阳坚随即单手疾点手少阴经脉的少海、青灵、极泉三穴。 品无三眉头微皱,他本以为一刀可将欧阳坚斜劈为两截,可是一刀下去,只入肩二分,那刀斩骨肉的声音也不同,是“喀喇”的一响,听来仿佛是冰山碎裂的滋味。 “‘雪山老祖’是你什么人?”品无三一边抽刀询问,一边二指一挥,向手下逆鳞卫打出斩杀无赦的手势。 那巴峰翻滚在地,血涌如泉。众护院弃之不顾,惊恐哗散,但几十名逆鳞卫快如鬼魅的追击在他们身后,刃冷无情,不出片刻功夫,这些栾府爪牙就全部魂飞天外,血流成河。 品无三从欧阳坚的肩头启刀而出之时,欧阳坚的创口没有标血,只有一些红色的晶体从肩头散下,坠地即碎,然后慢慢融化。 欧阳坚施展“雪山派”奇功“冰血暴”化血为冰,硬捱了品无三一刀,元气大伤,体内寒意和恐惧令他浑身哆嗦,此时听品无三一言,欧阳坚回过一张惨白的面目,颤声道:“大人认识我师尊。” 品无三淡淡道:“算是老相识了。” 欧阳坚面色一喜,自觉抓到了生机,“看在师尊面上,大人饶……” 一道光恰时照在他生出希望的脸庞。 光是刀光。 乍起乍灭。 欧阳坚一颗欢喜头颅凌空飞起。 “因为有点交情,所以才替他清理门户啊。”品无三一震长刀,藐视着正在地面惨嘶爬行的巴峰,柔声道:“供出栾照所在,就替你止血。” 接星台的模样是一间新起花榭连着古旧的歇山小殿。接星台与中院中央的红楼遥隔百丈相对,再延连上后院标志性建筑风过阁,三处楼台恰好位于一条线上,顺此线路从正门直铺过来的石路是栾府的中枢通道。 此台取名“接星”,因其筑于迎客厅后身的天然隆丘丘顶,主建筑的那座歇山式小型供殿翘角四起,远观其态,如见一只接收夜空飘陨星光的梵手。此台兴修于栾寇尚在之时,原初被设计成祭祖、祷天的庄严场所,现今栾照在殿前添修花榭屋舍,就成了玩乐的空中花园,祖宗的灵牌都则被他迁到了后院风过阁。 三个人隐身在迎客厅后窗观察着接星台的状况。 说是三个人,这并不加上被捆绑的栾府管家。 三人一个雄躯伟岸,剽悍冷酷,乃是抱刀在胸的高行天。另一个挺立如松,俊朗年轻,则是提着短剑的陆无归。还有一个人仰望着接星台,痴痴念道:“不是楼宇就是台阁,好家伙,府邸搞得这么气派。”这个是金寒窗。 高行天道:“小六,一会分开时,看好他。” 金寒窗把这个“他”对号入座,蓦地不满,愤愤道:“‘他’是指谁啊?什么叫看好我?” 高行天补充道:“别让这家伙死了。” 金寒窗为之气结。 陆无归道:“你在菜市口的最后一刀……” 高行天道:“怎么?” 陆无归道:“站在你的立场上,我也想不明白。杀鸡却用牛刀,是还有其他的事情在影响?” “如果是同类,那怕对方骨髓的气味也闻得到,敌意的,嗜血的,兴奋的,离了曾老街,必定有人一直跟我到了菜市口,我的直觉错不了,那一刀是被强烈的敌意所催,或许我不出刀,那一刻就会有人出手。”高行天肃容道:“除了‘一家亲’的刺客,朝廷的高手,极可能还有别的势力插手暮望,万万小心。” “暮望这摊浑水变成一个漩涡了,会一点水性的人反而更加危险。”陆无归沉吟道:“你一定要杀了他?过来时,你也看到了,栾府正被重兵包围,进来容易,出去困难,那前门有了骚乱之声,想必朝廷人马突入了。算算时间,帮寒窗趁乱刺了栾照,其他不必管,迅速离开是上策。” 高行天虎目森寒,坚持道:“他知晓我们此行的秘密,我焉能留他活在这个世上。” “唉。”陆无归耸耸肩膀,道:“杀手杀人,逃犯也要杀人,而我却劝其戒杀,今夜只有我不正常吗?” 金寒窗无奈的接上一句:“不要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 高行天道:“上策是在菜市口就远走高飞。既然进了栾府,我们各自的目的早不言而喻,无论是打着伸张正义的旗号,还是为了一己之私,都是前来剥夺他人的生命。我们做的是同一件事情,打扮的再漂亮也没有区别。” 金寒窗道:“有的人是十恶不赦,但有的人是无辜的。你下手前就不想想吗?哼,把杀人当做乐趣的你,每次挥刀就是那么心安理得?” 高行天道:“想法越多,刀法越慢。杀人者不眨眼睛,无聊念头是倒在血泊中的失败者的特权。一个杀手知道如何下手,何时下手,这就够了。至于杀戮究竟代表了什么,把这个问题抛扔给苍天吧,深究下去,那多半又是一个谎言。” 金寒窗嘀咕道:“冷血,还将冷血当做借口。” “热血一洒随风凉,当然再煮一煮还是会热的,找另外的白痴去煮血论英雄吧。”高行天不再理他,全神贯注看着接星台。 陆无归笑笑,和高行天一样静默起来。 一会儿功夫,三人睹见一条仓惶的人影奔返向接星台奔,与之同时,两道急影从接星台掠出。 高行天眼中露出了厉芒,那是猎人等到了心仪的猎物才会露出的神采,“小六,你尽快和蠢材去完成那可笑的正义,能出城就先出城,不必等我。”语毕,这个近期江湖声誉最隆的杀手,紧蹑目标而去。 金寒窗向高行天远去的身影舞动一下拳头,然后犹疑道:“我们怎么办?” 陆无归笑道:“怎样都可以,你决定。” 金寒窗道:“那厮慌张上去,是向栾照报什么讯吧,我们杀上去?” 陆无归依然道:“你决定。” 金寒窗望着在月辉中花团锦簇的接星台,咬牙道:“上去。” 楚红玉和寇寿题两个起落就下了接星台,急行间两人迅速交换意见。 寇寿题道:“栾照说人已转走,一派胡言,即使那接星台就是磁点,但月磁针的转速非常异常,正显示出人在移动,但还没有脱离栾府的范围。没有时间了,我去前门,你去后院,最后搜寻一遍,万事以自保为上。” 楚红玉道:“前面有嘈动之声,我们不宜久留。事后何处会和?江记不能去了。” 寇寿题扬了扬扳指,“见机行事,提防‘星罗棋布’。这人是大罗教除宫无上之外最神秘莫测的人物,首脑若在他手上,更不可轻举妄动。” 楚红玉颔首,二人倏分。 栾府中院灯火亮如白昼。中间一座名为红楼的三层楼宇大放光明不说,周围还有三座小楼也是华彩照人。 楚红玉斜回交纵而行,务求手上的扳指感应到每一个角落。扳指没有特殊的反应,楚红玉却感觉到了栾府的变化。 危楼,红灯,檐影,疏院,偌大的一个栾府中院竟见不到几个人。 中院只剩下了孤寂的光明。 宴乐取消,大量的歌妓、乐工不在,那么仆役、管家也该留下几个。但是没有,人已经很难见到。 楚红玉遁身而行,掠过几处楼宇、厢房之时,能听到一些沉闷的微微响动,楚红玉醒觉到每一声都代表着一个消失。 沉闷的响动解释了秘密。 栾府果真进了人。 来了高手。 到处暗藏。 骨节错位、经脉扭裂,气闷息弱,密微难辨的声音传到楚红玉的耳中,化成了只有杀手才能领会的语言,这是一个不用细嗅就血腥扑鼻的夜晚。不速之客强势侵入,极为专业隐秘。她必须尽快搜完栾府,动动脑子就知唯有朝廷才具备这种力量对栾府发动突袭,品无三终于下了辣手。黎明之前,这座府邸就将除名,青州栾家将被彻底抹去。品无三对付栾照用的是最厉烈的手段。 先斩后奏。 楚红玉步步惊心,陆续发现潜藏的危险,当达到中院与后院的毗邻处,楚红玉意识到严酷的事实:周围正有至少五名高手在向她有意识的围拢。 她发现了别人,他人也发现了她。 究竟是什么样人马,聚集了这么多好手?品无三的嫡系部队逆鳞卫吗?搞不好就是这群家伙,这些鹰犬不光武功高强,而且纪律森严,冷血无情,在平灭朝纲纷争,剿荡江湖逆动的事件中屡立战功。 搜寻李纯一已经做不到,当下需先甩掉这群大内高手,先求自保。 楚红玉来不及细想,她到了早先栖身的月门楼。 楼畔是湖,湖水盛着满天星月,星月照不透月门楼的漆黑,楼边几丈之外就是通向后院的月门,楚红玉既知被数人盯上,索性不再隐匿行踪,躲是躲不过了,她全力施展身法向月门冲去。 孰料那月门却有一位老者踱出。 楚红玉拔身而起,老者踱出。 碰面十分的巧合,若不是双方无意间撞上,就是有一方对时间的节点拿捏得恰到好处。 老者倏然点出一指,指风巍然如山,顷刻就将楚红玉的身形压了下去。 老者白发苍银,威严从容,历尽沧桑的智慧似乎都凝聚在那眇然的目内,正是独眼候居右禅。老侯爷淡淡道:“姑娘,不要走了,你的路到了尽头。” 楚红玉深吸一口气,冷道:“独眼老头子。” 居右禅面现慈悲道:“姑娘,束手就擒的话,老夫保你不受刑讯。如果顽抗,本侯亦不得不施杀手了。” “沙沙”声响,一直围追的高手俱抄了过来,截断了女杀手的后路。 面对居右禅这样一等一的高手,再加逆鳞卫重围暗伏,楚红玉直觉今次断难逃脱。身处逆境,勇气与坚韧必不可缺,然而远望无垠的夜空,楚红玉却发现斗争之心远不如以往那般强烈。 四面埋伏,要折在这里了。 清楚的把握到境况,没有绝望,相反楚红玉有的是一种如抛重负的释然。 闭目长吁一口气,仰面向天睁开眼睛,楚红玉第一次如此轻松的接受星光的洗礼。 河汉无声。 她累了。 一个人在杀戮的螺旋之中挣扎那么多年,她早疲倦了。湖畔月下,能死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手中,楚红玉觉得那会是一种幸福的终结。 可惜有些事物转瞬远去,咫尺天涯,是遗憾。但人生总是这般循环往复,若不将美好的反转看得那么残忍,心存珍惜,那么遗憾也将是一种证明。 这样就很好! 楚红玉带着笑意出了手。那一道红链像是嗜血的蔷薇脱袖而闪,暗褐色的身影追在血色蔷薇之后,杀意决绝。 居右禅叹息一声,斜起一指。 宽宏无匹的指劲如同一面叹息之墙,让人绝望,楚红玉的身姿被指劲完全笼罩,飘摇不定,“红眉”飞链亦偏了方向,攻不出去,楚红玉喷出一口鲜血,强行扭转链法。 瞬间,独眼候指上劲道未消,左手疾飞一掌。 居右禅指掌双绝,那掌风似锥,锐聚一点,楚红玉的“红眉”尚未完全展开,居右禅的破空掌风就后发先至,击中“红眉”镖尖,细成一束的掌劲扫得利镖改了方向,两者一起击上楚红玉的肩膀。 楚红玉急速飞跌,撞破月门楼的门窗,失衡栽了进去。 居右禅施展劲道宽宏的“须弥指”封住楚红玉,紧接发出截然相反的“芥子掌”重创敌手。 楚红玉滑坠在冰冷的地堂,她对溅血的伤口亦麻木了,除了责怪居右禅没有一掌杀了她之外,楚红玉还有一点不满。 那就是没有光。 太暗了。 作为杀手,她已经在黑暗的地方滞留了太长的时间,她不希望死的时候也是被黑暗所包围。 总是如此,怎么能知道那里是可以闭上双眼的终点? 楚红玉等待着进来结果自己的人,完全丧失了斗志。 可是,冥冥间,竟有了光。 突然的光亮像是一个漫长的开始,晕黄的光泽在黑暗室内切开一个伤感的剖面,微弱连接了沿着破碎门板铺入的皎洁月色。 一个青年从侧窗进入,点燃了烛火。 青年手掌托着烛火,烛火跳跃像是一个伤痛的心灵,青年的眼神深沉而哀怜。 唐表。 第三十章月光刀光烛光(四) 烛光是一记充满力量的推手,令楚红玉直起腰背,趺坐于地,内心忽明忽暗,竟又萌生了希望。 伊先是迅出几指封了伤处可以止血的穴道,然后银牙咬下袖口一条布缎,包扎了伤口。惊喜在她的面上只停留了一瞬,随之而起的是酸楚的表情。 唐表一手托着烛火,一手震颤如蜂鸟之翼。 银色的“杏叶”连续闪动,窗外黑暗之中激起了嘈碎的脚步声与格挡声。数发以后,楼内楼外的人对彼此的实力都有了了解,外面的不再接近,唐表也停了暗器。 楚红玉的眼眸挂着凄红的色调,伊勉强一笑,恨恨道:“你还是来了,你是成心的,成心的啊,唐表,你竟让我最后的心愿也落了空。” 唐表寞寞道:“许了什么,让我丢下你?见到了娘亲和哥哥,你是没有了牵挂,但也失去了骄傲吗?这种泡影似的愿望,碎掉很好。” “事到如今,为何还执迷不悟呢,我只是你的一块绊脚石啊,不光如此,你若抱着不放,还会拉你沉入深湖,不要幻想我是成可以共舞的人鱼,放弃我吧,城内重重围困,你身上也有未完之事,趁居右禅没有发觉,走吧,我一个人有办法的。” “有些东西,一旦放下就再拾不回来,我很清楚的知道啊。丢下你?说什么呢,你有能力丢下我试试。” “唐表,你凭什么如此自大又不自重?田下一别,再见已是陌路,你滚回唐门吧。” “陌路么,那也是出了暮望之后的事情……”唐表将蜡烛点在地上,用手指撩动寸寸光辉寸寸灰的烛芯,从容道:“何当共剪西窗烛,此刻正是归期,难道我们不曾有过约定?”他扶起楚红玉,冷望月门楼外的人影朦动,决然道:“我和你冲出去。” 楚红玉黛眉紧蹙,道:“外面除了居右禅,少说还有十余名高手,应该是份属大内的逆鳞卫,你有我这个累赘,怎么冲?如果品无三、宇文商奘、叶东风也来了,再加上那个轿中不曾露面的绝世高手……” 唐表打断她,道:“你还能施展身法吗?” 楚红玉正依偎着唐表,闻言玉靥暗红,她撑开唐表的怀抱,舒动一下伤处,嗔怒道:“伤的又不是脚。” “这样就好。”唐表沉静道:“我接下外面的人,你从栾府南边偏门出去,府外还有兵丁,要小心应对,到附近的南城门等我,会有人接应你。” 月门楼附近立着九名逆鳞卫,九人从各个方位封锁了月门楼。逆鳞卫有许多曾是江湖中名震一时的好手,加入逆鳞卫后,他们就抹去了所有的过往,只用代号区分彼此。这次逆鳞卫的行动分了数拨人马,分头袭入栾府,居右禅率领一众高手从后院而来,他比于正门而来的品无三还早了几刻侵入。 见到楼内射出的暗器,居右禅抬手示意现身的逆鳞卫不要着急抢进楼内。 漆黑的月门楼内亮起了微弱的烛光,居右禅负手观天象而待。 蜡烛燃久而成灰,天上的星光亦非永恒闪烁。 独眼候在等。 经后院一阵扫荡过来,栾府的爪牙几乎被消灭殆尽,居右禅不知道前院的情形如何,那里是栾府仆役的起居地点,搞不好会有一场大乱。后院这边却已无忧,这里已经变成了他的主场,居右禅并不急。 守在月门楼周边的逆鳞卫观察到楼内有人在救助楚红玉,对那人的身份半猜半疑。 在这个节骨眼上,竟还有人敢援手刺客? 他们从刚才接得几发暗器判断,楼内的的确是个强敌,大内精英们严阵以对。 楼内一对人走了出来。 居右禅睹了携手而行的唐表和楚红玉一眼,了然了心中一个悬疑。居右禅料到出现的人可能便是在同心街发“九魂花”救走楚红玉的唐表,但他不明白唐表为什么和一个女杀手扯到一起,唐门和“一家亲”有关联的这个推测也比较荒谬。 现在,居右禅明白了。 有一种感情可以解释的。 那是人生来所具有的最无由的一种感情。 它可以等贵贱,均贫富,超越人类后天身份这个鸿沟,有了它,即使黑暗组织的女杀手和名门世家的贵公子走在一起也不奇怪了。 居右禅对江湖新秀一向留意。“杏在天”唐表狂狷而有节,使气任侠,是居右禅最为看好的几人之一。 但照目前这个情形,自己则要亲手扼杀这个江湖新苗么? 居右禅暗叹看似简单的执子之手连接了不同领域的人,但这种连接是要代价的,这种代价同样可以倾覆天堂与地狱。 一边是湖,三面是敌,甫一出楼的唐表和楚红玉已被包围。但是两人没有慌乱之貌,他们的面上充满着坚定和希翼。 唐表先向居右禅行了一礼,恭谨中充满了歉然。 居右禅道:“孺子,你这么做,唐门将彻底被卷进来。” 一礼之后,唐表口气转傲,冰冷道:“晚辈管不了那么多。” “不成器的小子。”居右禅摇头,道:“唐霄仪听到你这句话会怎么想?” 唐表淡淡道:“门主会取了晚辈性命。” 居右禅道:“看来你很明白,何苦呢?” 唐表道:“侯爷挡住我,又是何苦呢。晚辈只是想带一个负伤女子离开这是非之地,天下已经变得如此之小了吗?” 居右禅怒道:“本侯还想对你网开一面的,唐表,你是一心要领这个逆反之罪了。” 唐表向居右禅微一欠身,再次行了一礼,沉声道:“侯爷,不到万一晚辈绝不想和您交手。” 居右禅惋惜道:“孺子,那个万一就是如今了吧。” 唐表讪然问道:“侯爷,我那一朵小花没有伤到无辜的人吧?” 居右禅转了颜色,恳蔼的道:“若伤到无辜,接花的老夫还能站到这里吗?小子,你们出了栾府也出不了暮望,出了暮望也仍在这天下,天下就是这般小啊。这位姑娘,本侯对你的保证依然有效,你只要受降待法办,老夫保你躯体不受私刑,护你家室不受牵连,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唐表知道居右禅的这个保证虽然微小,但对楚红玉的诱惑仍然是巨大的,如定为逆反之罪是要诛九族的。唐表只觉楚红玉牵过来的手掌一紧,伊冷漠道:“老独眼儿,如果你想生擒我,我会第一时间自绝。成为杀手我早没了家,我的眼中只有刺杀目标,只要有赏金,任谁都是一样,你的保证对我是一文不值。” 居右禅苦笑道:“你们一定要在这万分之一次交手里找那万分之一的逃生机会?收手吧,两相齐全。” 唐表突然喝道:“难以收手!” 不能收手,唯有出手。 唐表名列“八琼”之一,是唐门顶级战力,居右禅和逆鳞卫丝毫无大意,一直提防这年青人的暗器,但唐表的出手还是令他们兀愕。 唐表的第一发暗器竟是楚红玉! 唐表挥手一击,楚红玉就像一枚暗器般射了出去,褐影直飞向湖的另一面。 “随杏所欲”! 逆鳞卫想追击楚红玉,但是那铺天盖地的暗器已然封闭了所有人的视线。 漫天杏叶似星屑陨射! 逆鳞卫中不乏暗器高手,可即算是他们亦难以想像,这青年的一件短袖轻袍是怎样藏住那么多的暗器!而这些暗器又怎能同时展现出斜飞、弹打、衍绕、旋攒等等不同的手法? 大量的“杏叶”不仅压制了明里的逆鳞卫,连暗处的大内高手亦不能幸免,有潜伏的三两人竟被逼了出来。 唐表几乎一人独力牵制了所有的围杀高手。 飞临湖面的楚红玉凭“随杏所欲”之力凌空而去,几乎横越通向南偏门的月门湖。不过她的身形还是在离湖畔七丈的距离陡然下坠。霎时间,一枚暗器恰好飞至她的脚底,楚红玉心有灵犀般足尖轻点,发力再起,当这一纵又到了尽头,其“红眉”疾飞出袖,搭缠上对岸的一株古树杈枝。 这一刻,千般滋味上心头,楚红玉咬破红唇,才没有回望。伊一挣红链,借上力道投向了茫茫夜幕。 楚红玉遁走,唐表的一波攻击恰巧完结。 半空依然“杏叶”呼啸,地面闪烁的片状物则像是湖水波光的延伸。 唐表的发力一击不仅掩护了楚红玉,同时也为他撕开了一个包围的缺口。 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那些追击不成、反被唐表暗器追击下来的大内高手在失去了楚红玉这个目标后,有些不知所措,暗处仍在潜伏的逆鳞卫还来不及合围,这些侍卫每一个都是一流的高手,其精擅合击之术,联狩敌手。 唐表亟欲把握这个良机,避免陷入苦斗。 青年高高掠起。 唐表的轻功造诣丝毫不逊色暗器手法,他一掠之下势如惊鸿,衣袍盈风,双手幻动,暗器如雨。 围追的逆鳞卫登时领略了唐表为何会有“杏在天”这个绰号。 青年的暗器在空中发来,居高临下,速度更急,威力更大,让人生出无法反击的感觉。那暗器分分合合,变幻莫测,一人痛呼一声,道:“小心,‘三叶虫’!这厮的招牌伎俩。”已是吃了暗亏。 唐表倾力欲制逆鳞卫制于原地,而逆鳞卫的调整也异常之快,其中几名立刻用暗器展开了回击。 几个来回,唐表脱不了身。 脱不了身,亦尽不了全力。 唐表与逆鳞卫缠斗,心神却全在居右禅身上。几次对上那老者的灼灼独目,唐表的心底都会浮上一阵怪悸的波动 这种波动是终于找到敌手的警戒号。 唐表知道今夜不和独眼候斗上一合,是绝对走不脱的。 任何冲出的缺口,都随时会被居右禅封杀。任何露出的破绽,都随时会被居右禅利用。 心念间,唐表的第一跃穷尽。 第二跃再起。 这一跃依然高掠,依旧迅疾。 这一跃如星光倒行逆施,直欲冲破凡间的牢笼。 然而,这一次不等他跃至最高处就有了跌陨之势。 风、风、风、风、风、风! 指风沛然苍广。 指风起自于银海“杏叶”中飘摇不定的老者那轻舒一指! 尾指。 指型微弯的尾指。 居右禅在唐表即将脱出的时候,终于出了指。 身法未尽的唐表急速坠落。 坠落的还有脱袖而出的银色叶海。 逆鳞卫避散。 天上的“杏叶”如同银河迸星,带着死亡的气味袭来,这不是他们能接的下的。 居右禅再度出指。 居右禅身子倾斜,恰恰避开袭来的“杏叶”,斜向出指。 指是食指。 指势偏斜。 一指未消,一指又起,“须弥指”两指叠加,如同五岳沉顶。 唐表只觉轰然的须弥指风如巨手收紧。居右禅没有一指直接攻向唐表,但唐表却有着两指皆中的感觉。 这似乎是一种不能避开的指法!出则必中,攻则必得,“须弥指”的指劲简直是无法理喻的宽广。 闷绝压心头。 唐表怒眉紧锁。 他搜起一口真气,挣动起来,想与指风相抗。 他虽已高飞,却发不出暗器。 与此际,银发独目的老者发出了第三指。 拇指! 指型倒印! “杏在天”疾陨而落。 居右禅连发三指将唐表从空中截下。 唐表双足重顿于地,两手低垂如伤鸟之翅。 一顿之下,须弥指劲被卸入土中,但唐表起先的伤腿撑不住这种换力、借力的迅猛,伤处瞬间标出了鲜血。 仅凭单脚发力,唐表倏然冲出,其速快如神鹤直向独眼侯。 居右禅的瞳孔急剧收缩。 刹那间,有一种耀动! 唐表右手突现一株事物。 那物招展、延伸,曳起迷人的光华,样状似树。 树? 非也! 暗器! 那是一大蓬、一整束的暗器! 暗器之树! 无比繁多的铁干、金枝、银叶绞合在一起,不发出丁点的声音,呈现着一种寂静流动的形态,它光华琉璃,像是一株供凡人许愿的美丽小树,这“树”或是收了念愿太多,极不稳定,深情到随时要爆炸开来,可是其仍在月光之下疯狂的滋生! 滋生在飞速而来的唐表手上。 这一株“树”寂静、深情、而又疯狂! 居右禅处变不惊的严颜终于变色: 唐门“七宝树”! 这小子,唐霄仪竟把这个也传了他! 居右禅心头百念转动。 (这株“树”倘若炸开…… 会如何? 如果用“须弥指”、“芥子掌”与之相较…… 孰胜孰败? 在场的人…… 能活下几人? 此等杀招若完全爆发…… 这竖子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 两人擦肩而过,唐表脱出。 唐表手上树状光华瞬时消散、枯萎,其人如同一道快似闪电的暗器穿过月门,与黑暗同一。 居右禅闭阻止了追击的逆鳞卫,喝道:“穷寇莫追。” 一名逆鳞卫轻声急道:“老侯爷为何不留下他。” “拿下唐表不是此间的头等大事。唐门四大秘,他学得其二,逼他以死相拼,代价……呵呵,你知道是什么代价吗,我们与唐门还没到那个境地,不值得啊……” 居右禅干笑两声,没有说下去。 那人极不情愿的道:“那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居右禅正色道:“你速去府衙知会叶大人。” 第三一章怒放与凋谢(一) 清风高台,月夜牡丹,美景恒在,主人何往。金寒窗对着空荡荡的接星居,有些不知所措。 俄尔,他想及既然未见栾照下山,难道那个管家在撒谎?栾照一行人若早先在这山上聚宴,如今又去了何处?这花榭人去楼空,唯有一桌残席。 栾照宴请的是谁? 不知小六又查到了什么? 陆无归停在殿顶,准确来说是伫立在四起的翘脚之上。陆无归以眺望的姿态面对着深远的栾府,高挑的人影看来像是梵手的指尖。 金寒窗从花榭中走出,焦急奋力的向陆无归挥手。陆无归收回目光,面带一丝惊色飘身而下。 金寒窗期待着从陆无归身上得到线索,迎上问道:“怎么办?人究竟在这吗?” 陆无归点点头,向着两步远的几株牡丹示意。 金寒窗没跟上思维,迷惑道:“什么意思?” 陆无归指着地面的落花,道:“闲来无事,辣手摧花,明白了吗?今夜不光有栾照啊……” “……”金寒窗低头细看,果见地面落花颇多,这几株盛放牡丹遭人无情摘撷,几乎完全凋零残谢,他疑道:“小六,这些被折断的枝叶,做这事的是刚才?” 陆无归郑重道:“来,那边小殿有点蹊跷。” 供殿是空的。 花榭与供殿,金寒窗一上来就搜过。 供殿只有一张深嵌于地的铁铸香桌,空间一览无遗。金寒窗跟在陆无归身后,他上看梁栋,环看窗阁,搞不明白何处有问题。 “噔噔”声响,陆无归敲起那张铁桌。 金寒窗醒道:“桌子?” 陆无归表情变得十分认真,轻声问道:“你杀栾照只是为小芙一家人昭雪冤屈?” “当然。”金寒窗的回答不假思索,金玉做声。 陆无归单手在桌上按来按去,盯着金寒窗的眼睛,没有回话。 金寒窗忍不住道:“这桌子有什么?” 陆无归叹气道:“有的时候,真是猜不透你了。” 金寒窗眨眨眼睛,带有几分促狭道:“猜不透,你也不必沮丧,本公子向来高深莫测,你区区一个凡人,竟敢妄测天意?” 见这小子还有开玩笑的心情,陆无归不禁笑了,笑容懒洋洋又暖洋洋的。 金寒窗却急了,催促道:“有话你快说呀。” 陆无归摇摇头,手形一翻,掌心就压在桌角,他一发力,铁铸的桌角骤然歪斜,同时轧动声起,桌下的地面逐渐移出一方洞口,幽暗的阶梯从洞口顺延而下,两人的脚下竟然出现了一条秘道。 金寒窗挥拳叫嚷道:“我早该料到有机关,怎么可能没有这个,这狗贼跑得倒也快,纯是个耗子养的!” 陆无归道:“真要追?” “要追!当然要追!狗贼十有八九还没有走太远。”金寒窗低头向秘道内里张望,只觉地道漆黯不知所向,茫然道:“好家伙,忒长啊,通向那的?” 陆无归道:“要知道它连着何处,只有走通了才知道,想找栾照还怕这点儿黑?” 金寒窗想及栾照犯下的恶事,怒气就止不住的腾冲,撩了袖袍,便拾阶而下。金寒窗数步跨入秘道,却迟迟不见陆无归跟进。于是,金寒窗在秘道底部回过头来。只见陆无归仍然立在入口,身躯似动非动,看起来有些僵硬,而其目光中闪现的惊疑之色也教金寒窗感受到了几许异样。 “小六?”金寒窗轻呼。 “你小心……” 陆无归长大了口却没有发出声音,那语意完全是金寒窗大约的感觉。陆无归开口留讯,紧接着就迅疾挥手,竟催动了铁桌的机关。 在金寒窗诧异目光中,轧动声起,秘道口开始关合。透过最后的缝隙,金寒窗看见陆无归的手探上了剑柄。 黑暗阻断了金寒窗的思考。 金寒窗闭眼、睁开,举起手、伏身蹲下,缓缓伸手探触。可是四周无尽黑暗,只有鼻际能嗅到潮湿的霉味。 这黑暗是正宗的伸手不见五指。金寒窗仰面倾听地表的动静,但上方传不来任何声音,他无奈呼出一口气,张开双臂,摸索着方向,弓身前行。 来了强敌,所以小六要阻着? 希望小六不要出事。 那么接下来就完全是个人的事情了,没有人可以帮到自己。 对于这一点,金寒窗心绪如冰。 秘道如同世人初降的子宫,金寒窗感觉着敌人留下的痕迹,寻找光明的出口。 他为了杀戮而孤独前行,试图将遗留于青州的种种恩怨画上句点。 秘道封闭。 殿门大开。 一扇门关上,另一扇门就会被打开。 这些生命里的门扉永远在开启,也不断在关闭。 在这循环之中,关键是人的选择。 “你不跟着下去,是清楚我来了?” 陡然的语音传自殿外,刺耳如刀,磨人牙根,短短的一句话被说得上半拉刻薄,下半截阴倨。伴着诡异腔调,一人大步迈入供殿,来者头发花白,身材健硕,头戴正反玄黄三尺长冠,腰缠七彩琉璃玉石宝带,大蓝袍,短马靴,一对金钹系于后背,一双铁手交拢于长袖,冷面寡面,目光寒鸷。 陆无归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亦紧了一紧,如临大敌。他虽背对殿门,但已晓得了来者的身份。陆无归的表情有着复杂的变化。交战还是逃遁?两种态度一同闪现。不过,瞬即青年两道剑眉挑起,痛下决心,陆无归一丝不苟地回身,面无表情的言道:“若是宇文总长断后,以您老的英明神武,晚辈实在不能放心。” 那人嘴角微微牵动,阴声道:“嘴很甜,话很直白,性子倒挺讨人喜欢。陆无归,你狼窜豚奔,拼来今天的名声殊为不易,本总管有怜才之心,身边正缺个贴身跑腿的小奴才,姑且就收了你,还铺你个清白前程,如何啊?” 陆无归拔剑出鞘,俊容在幽烁的剑芒中冷笑道:“劝总长认清晚辈面目。” 那人有些意外,却用不屑地语气道:“不识抬举的蚂蚁、渣滓,你以为我是冲着谁的情份儿苦口婆心?本总管之所以给你条明路,那是念在你也算名门出身。眼下青州岂是你们‘蚂蚁窝’搅混水的地方!若和我一起捉了金家那小子,立下大功,你对抗朝廷的诸多罪过俱可既往不究,我亦能导你重回正途。” 陆无归淡淡道:“总管说不计较就不计较?呵呵,我所犯下的那些罪孽,可是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啊。何况蚁窝三章五律,明言王为上。我是不会背叛蚁王,做出对蚁窝不利的事情。” “哼。”那人转口道:“屈洒让你来的?” 陆无归反诘道:“大司马让总管来的?” “嘿嘿,无知小辈!本总管原想替你家保留点血脉,看来这想法完全是多余的。”那人不再劝诱,抽出袖中的手掌,摘下了背上的金钹。 这一对金钹一大一小,大的直径约有两尺,小的仅仅七寸,大钹圆润古雅,钹缘上铭着古怪的文字,小钹则残缺了数处,看起来破旧凄怆。两钹边缘俱有穿孔,银色锁链串联其间。 陆无归剑指敌手,充满了斗志。 他必须全力以赴。 他知道敌人手上这件奇门兵器名为“二一天作钹”。 这“二一天作钹”据说隐藏着五种奇技,不过江湖中人只晓得它可发邪声惑敌耳,可飞旋斫敌首,可缠锁夺敌刃。除此之外,这钹还有两种奇技是什么,没有人知晓。 因为逼出那两种奇技的人都已经死了。 死在大内逆鳞卫副总长、宫廷内侍第二号人物宇文商奘的金钹之下。 “外面闹着什么动响啊,姨娘,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救命耶。” “臭丫头,栾大人府上这种事情多了去呢,大惊小怪!夜了,胡起甚么闲心,睡啦,明儿一早还有大堆的事情忙不过来。” 那丫头嘟嘴翻身躺着,仍是竖着耳朵在听,过了小半会儿,这丫头忽的坐起,叫道:“姨娘,姨娘,刚才真的有人嘶喊啊,姨娘,你听,又有声儿了,松竹堂那面过来的,越来越近了,这声音好吓人,像是瓦片都碎了。” 那妇人亦起了身,惑道:“噫唉,倒真奇怪了,姨娘下去瞅瞅。” 这段对话发生在栾府前院的浣衣居。对话的是浣衣居的两名浣衣娘。 二人本来忙完琐事就欲安寝,却禁不住这反常的骚动,中年妇人披衣起身,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妇人刚推开房门,就有一道黑影窜进了屋内。妇人意识到陌生人的入侵,惊骇失色,而她未来得及作任何反应便觉得胸口闷痛,已遭紧追黑影而来的逆鳞卫一指点倒。 追击黑影的逆鳞卫有三人,领头者见室内丫鬟失声尖叫,又随即禁制了这丫鬟,他观察到后窗完好,室内竟不见追击的人的踪影。 目标不见了踪影!? 然而,不等这逆鳞卫细加思索,遮覆丫鬟的被褥中就刺出一剑。按常理来说,那被褥绝对不可能再掩住一个人的体型,但是那人确实躲了进去并已化成了一道剑光窜出。 偷袭的剑光好似师兄弟间陪练剑招的一次失手,来得和气,半点杀机也没有预泄。 绣花被褥,黄金剑光! 逆鳞卫吸气收腹,肚子仍着了剑刺。负创的逆鳞卫一边倒退一边还击,脱手掷出手中短戈。 “呲啦”裂帛,锵然刃鸣,被褥纷碎,棉絮乱飞,黄金宝剑切割了褥被,架开了短戈。 寇寿题伏伤一人,另外两名逆鳞卫也跟进了屋内,见同伴负创,疑犯欲逃,他们当即出手援阻。这两人一个舞着细铁鎏银鞭,一个打出牛毛飞针。 鞭影追命,飞针索魂。 寇寿题到了前院便被这三名逆鳞卫缠上,一路无法摆脱才将其引到此处。寇寿题对于攻击之后的退路早就有算计。他抓起身前的丫鬟做盾,防住飞针,然后单手黄金剑挥格细铁鎏银鞭。 剑鞭相交,二者立刻纠结在一起,银鞭顺势缠锁。 棉絮在室内乱舞,略一较力,寇寿题就夺路而走。 他将奄奄一息的丫鬟掷向负伤的逆鳞卫,同时反冲向房门。 他反冲而出、弃剑。 寇寿题弃了被鞭子锁住的黄金剑,就冲到两名扼守门口的逆鳞卫夹击之中。 在没有武器更为方便的距离中,拳影交错。 痛哼连起,以及拳拳到肉的闷响。 寇寿题只攻不防,两名逆鳞卫亦是攻多防少。一方要走,一方要留,双方瞬间的肉搏皆无保留。 结果竟是两败俱伤,搏杀的双方都遭了重创。寇寿题飞撞而出,扑倒了一片晾衣竹竿,“噼啦啦”的一阵乱响。门内的逆鳞卫追出两步就觉脚下发软,提气却是筋脉剧痛,险些跪倒在地上,两人望着一跌之后迅速起身逃掠的寇寿题,再追不上。 浣衣居的格斗只是豹纹一斑。 此刻前院大乱,灯火复燃,众声沸沸。重甲在身的兵士从栾府大门涌入,接收了被“逆鳞卫”扫荡过的区域,栾府的自卫武装被彻底瓦解。 寇寿题遁往后院。 再去前院,无异于找死,逆鳞卫的战斗力不可小觑,一旦被盯上就很麻烦,若遇上三人一拨的小组就更加难以摆脱。寇寿题一边奔逃,一边在怀中掏出两个瓷瓶,他接连倾出大把丹药,夜色下也不细看,张口一股脑都吞了,突出重围的代价并不轻。寇寿题逃至一处造景假山,为寻喘息,闪身躲进了石间阴影之中。 他一一拔出背上的三根飞针,迎着月色看出细针闪动着谲恶的碧色光泽。 毒! 而且应是如果不及时调息日后必然侵损元气的阴毒。 寇寿题却根本没有时间运功逼毒。 再被逆鳞卫追蹑,势难走掉。朝廷行动的激烈、鹰犬们的扎手,这些俱超出想象,眼前栾府行动的声势简直是提前抄家、彻底族诛的势头了。 后院那边怎么样呢? 来前院这么一对比,扳指还是在接星居位置转动最速,如果说那处高台下面就是矿心,按前后院对比所示,首脑多半在扳指响应更敏疾的后院。倘使纯一真在“星罗棋布”那魔星手上,恐怕凶多吉少,必须早做应对。不过这后院阔深非常,要从那里找起? 寇寿题经过短暂平息,就急着穿出假山。 这个夜晚步步杀机,一刻也是不能耽搁的。 可是,他刚一探出孔隙,蓦地浑身绷紧如木偶。 第三一章怒放与凋谢(二) 假山之外有了一条人影。 那影子斜斜铺至他的脚下。 寇寿题把那影子看在眼里,恨在心中,影子投进他的心底迅速化成一条扩大的裂谷。 人影佩着刀影,刀影在风中轻摆。 刀客微仰头,欣赏着残月,其常年执掌权势的手掌一只抚着冠侧朱缨,一只叩着刀柄。 刀客悠闲,夜色优容。 月儿弯弯,刀客未出鞘的长刀则是另一弯明亮的玉勾桂魄。 杀人的玉勾桂魄! 刀客没有蓄势待击的剑拔弩张,他浑身透着自在温雅,如同一位恰似夜露般初降人间,感问“百年几见月当头,此月何年初照人?”的哲人。 “品无三!” 寇寿题一颗心彻底凉透。 “阁下是自行了断还是要劳我动手?”品无三看向寇寿题的眼神充满着鄙夷、冷酷、厌恶以及打量丧家之犬的怜悯。 惨乱的心绪像是在体内肆虐开来的毒,寇寿题强行定下心神,试探道:“可以有第三种选择吗?” “哦?本官以为‘一家亲’是向来不愿苟且的,因此也就没给你们准备什么后路。” “我会说出大人想知道的一切。你一定想知道是谁站在‘一家亲’的幕后?他们下一步的目标会是那里?此外,草民奉上一半家产,品大人,敢问这些能换小的一条残命吗?”寇寿题的语气近乎乞求。 品无三轻否道:“你太奢望了。” “嫌我要价太高?那么,就是还有的商量?”寇寿题向假山之外略微的挪动了一下,颔下的汗水无声滑落。 “该明了的我已明了。”品无三叩刀的手型由单指展为三指环勾刀柄,他柔声道:“汝,切勿乱动。汝若起身,我即出刀。总之,想出来,就保持这个姿势,保持这个像狗的姿势。” 闻言,寇寿题竟直接跪下,手膝齐用,移出假山,谄笑道:“这样如何?” 品无三不置可否。 寇寿题道:“我需要保证。” 品无三应道:“对于你,我还保留着一点点的好奇,我即将听到的,那就是你的保证,所以想好了再说。” 寇寿题翻瞪着眼睛,显出大量的眼白,他用低喑的语调叙道:“大人的行事手段,草民不是不知,就凭品大人十几年前办下的铁案,我怎敢轻易的和盘托出,贱民是命只一条,不像那些遗老们拖家带口,惶惶顾全却还是输得精光。” 品无三叩刀的动作倏然停止,虽然其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但整个人看上去已冷得像一座风雪寒山,小半会儿,品无三才笑道:“哎哟,这吠叫已经超出我容忍的极限了,你想换取‘一家亲’的苟延,便拿这话激迫我,你很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替我考虑啊。” 寇寿题赔笑道:“品大人既然对那旧朝秘事也如此上心,就更不能不听一些今朝之事了,我现在中毒受创,取我性命容易,但再想我细说两三事,难矣。” “呛”的一声,品无三腰畔长刀出鞘二分,道:“本官不想再听废话。” 寇寿题缓之又缓的抬起左手,他小心翼翼的弹落中指指环,闷声道:“大人想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这指环中。” 品无三冷谑道:“寇大员外,可惜嗳可惜,可惜你选错了主子,李纯一的脚下并没有能够驰骋千里的原野,他终究不是嫡出,继不了正统。”翠色指环在地面打着晃儿,品无三却看也不看它一眼,径直逼问道:“本官没有工夫和你猜哑谜,汝拿人头开玩笑的事情是什么,代替指环说出来吧。” 寇寿题体内毒气上攻,搞得他青色上头,手脚开始有些发冷发抖,他一直抵御着品无三的强大压力,几乎无力控制毒劲的扩散。寇寿题希翼用救命指环来摆脱危机,岂料品无三洞若观火,毫不上当。寇寿题明白必须透露一些意外的内情来取信对方,否则不用品无三下杀手,他亦被毒力熬透了心血,寇寿题脑际闪过栾照的说法,于是开口道:“品大人,您在青州如此雷厉风行,想必顾铁心还未到暮望吧。” 品无三轻蔑道:“顾大人到任自会抚顺民心,安庇一方,这里渣滓未净,只会污了顾大人的法眼。” 寇寿题哼声道:“我想说品大人的宝刀还未到擦拭的时候。” 品无三沉声道:“贼厮!休来考我的耐心。我问你,同心街接引你们的可是‘八琼’唐表?唐表既然来了,那么唐门是否亦参与此事?还有,李纯一现在藏身何处?你们‘一家亲’是西北王最为执重的杀手集团,一直替他清除异己,屠灭忠辜,不要说此事和西北王毫无干系!西北王反心竟起,还有何谋划?你若再搪塞一句,立刻取汝狗命!” “唐门和同心街之事挂不上关系,唐表迷恋我们组织中一名女杀手,大约因此才一路跟来暮望吧。西北王生逆反之心,世人皆知,青州因何而耸动,品大人心里应该再清楚不过。”停了一小会儿,寇寿题瑟瑟言道:“朝廷在暮望布下如此阵仗,‘一家亲’也是自投罗网。不过,大人问纯一在那里,但大人可知大罗教也来了这青州暮望?” 品无三眯缝着眼睛盯着寇寿题,口气忽转揶揄道:“李纯一不是一直和宫无上对着干嘛,怎么,现在‘一家亲’却成了大罗教的先锋?” 寇寿题故作平和道:“大罗教三大护法之首‘星罗棋布’已在暮望,而且此人当下很可能就潜藏在这栾府之中。” 品无三道:“栾照勾上‘一家亲’的同时也勾上了大罗教?” “不。”寇寿题恨恨道:“栾照这厮直接搭了岑玉柴的贼船!” 岑玉柴即是当今西北王。 西北恭王! 西北凉州乃塞外重地,它和同样幅员广袤的东北关外燕州遥相呼应,都囤积重兵,分别钳制着北漠两翼。近年北漠弓马日盛,锋锐直逼中原,双方在边界常有摩擦。大势所趋,岑玉柴的地位愈发重要,其承担的戍边重任和藩王第一的地位是匹配的。中原王朝依此北方强邻,国策上一直采取息事宁人的方针,轻易不与与计较,只因新朝甫定,根基未深,希图休养生源,不欲擅启战端。是以,即使岑玉柴时不时露出不臣之心,朝中为了定边也不愿动他一根毫毛。而且岑玉柴为了护身,遂养、圈护了大批的江湖豪杰,这其中就囊括了大罗教、无双门、一家亲等等强大的武林势力。 这种姑息导致西北王的羽翼渐渐丰满,如今的岑玉柴重兵在手,要塞在握,府内智士、良将无数,门下豪杰、高手如云,其雄心显露无遗,于出游、会宴时屡破规制,早不把御史的弹劾当回事,他只是一直忌惮大司马司马穷途天下无双的威名,再加其智囊“鬼谋”苏艳邦一直劝他忍耐、匿息,否则岑玉柴早已作乱犯上。 闻罢,品无三手拂垂缨,叹了一声,眼眸精芒闪动。暮望发生的事情和出发前的揣测完全吻合。 但听寇寿题续道:“草民曾在‘蚂蚁窝’出没一段时日,不知大人对‘蚁王’屈洒有什么看法?” 此言倒真出了品无三的意料之外,他面浮疑色,凛虑道:“十万八千里,这事跟‘蚂蚁窝’有甚干系?” 寇寿题道:“草民亦是蚁窝一员,如果我告知品大人‘蚁王’下给草民的密令,品大人或许会改变看法,不会对草民如此强逼。” 品无三先是发出一声你脑子坏掉的冷笑,但他立马捕捉到了事情的怪异之处,露出了琢磨的表情。 寇寿题察言观色,晓得还是勾起了对方的心思,其一边捏紧剩下的救命指环,一边故作不胜毒力的弱态,喘道:“大人神机妙断,但青州之事牵连甚广并非从一面解析就可判断全局,草民离开蚂蚁我之时,屈洒曾交代草民一件西北的……” 就在此时,一记刀光打入寇寿题的嘴里。 刀光乍亮,来自假山。 刀光是耀动的一道悚异光媚,直如异世冥火。 这一道来自异世的灯火闪了就熄,迅快、诡谲到了极点。 刀光飞隐,寇寿题的半旯脑袋连同未出口的秘密就被一齐削飞。 血泉喷溅,“财气杀人”立丧当场。 品无三一路追踪寇寿题,亲眼见其藏于假山之内,出于掌控局势的自信,他没有推及假山之中竟早就藏有杀手。 离其仅仅丈许的假山竟能藏住杀手!而且藏身于其中多时的寇寿题毫无察觉,这些错误令他也作出了错误的评估。 然而,品无三的反应亦算奇快无比,他在瞬间亦出了刀。 第一时间,刀光逐着刀光,像是纠缠的一段孽缘。 两记刀光一去一消,一追一逝。 假山中人一刀得手,品无三的长刀也劈进了假山。 假山内起一声闷哼。 品无三一刀中的,但难以按常规经验判断斩到了假山杀手的什么部位。不及深思,霎时间假山的孔隙飘出数记逆袭刀光,灿如银线! 品无三刀花反挑,护身、急退。 再攻! 守得一半之时,杀意大起的品无三就又攻了出去!而另一把刀亦不甘示弱,双方同时刀势大盛,双方抢攻的刀花如怒兽獠牙,当之即死。 刀刀相交,发出微弱却极其刺耳的鸣响。 假山轰然垮塌。 石屑激扬,土尘扑飞,内里不见一人。这两人仅换了几式,隔在其间的小型假山就像纸糊一般遭到切毁。 山已倒,人未甘。 品无三震怒。 他先被寇寿题戳到旧年痛处,当年他刑讯逼死几名元老重臣的事情竟然今日还被人念念不忘!光这也罢了,偏偏这个于青州案价值颇大的要犯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遭人斩杀,这教他怎能甘休。 碎石迸砸,烟尘膨起。 一道黑影在崩溃的假山中欲遁,此人本不想选择这个时机出手,但是他绝不能让寇寿题继续说下去,一击得手之后,只求远扬。 不过品无三怎能放他离开,御前带刀充满杀意的眼神捕捉到杀手身影,立时横刀迎进石尘之中。 两人既要短兵相接之际,忽听“啵呲”声响,有几颗石子脱离了正常的轨迹,急速砸到寇寿题遗落的指环,那指环粉裂,环内散出大团初见瓦蓝、再见赭红的毒气。 “秋色垂暮”! 品无三瞳孔收缩,斜翻而出,避开毒气十数步的距离,而那黑影借机高飞过墙,消失在品无三眼界之中。 遭“秋色垂暮”片刻一阻,品无三知晓再难追上假山杀手,他习惯性的捻动冠边垂缨,手指拿捏之处却是空空如也。侧眼视之,原来于适才刹那间的交锋中这冠缨飘动遭到刀光侵掠,早是两边皆断。 “蚂蚁……蚂蚁么……”品无三紧皱眉头,一指弹飞了刃缘上残涎欲滴的血珠。 第三一章怒放与凋谢(三) 月是故乡明,月是今夜残。 天色垂怜,黯魅夜色仿佛就按在众生头顶的天魔舞爪,无声息的汲取着灵魂。 楚红玉以倾听的姿势僵立了很久,其耳际唯风声而已,风声在窗口呼啸而过,寂寞如斯,她听着一座城的声音。那些盘踞耳膜的掌声、刀声、碎骨声、咽气声描绘出的画面就像一副遭遇霜袭的彩绘,正被剥离、褪色。可是心中记挂的那边颜色还依旧鲜丽,但愿无事。 夜里春风,依稀料峭。 在这城的西门,还遥望不见杀戮。在这危乱凶险的城中,楚红玉感觉到丝丝裹着幸福的寒意。 她在听着那个人的脚步。 她在等着一个于风中或许会显得跛脚的青年。 他能追上来吗? 他的脚还有伤,轻功势必受损,这会不会影响到他的暗器? 绕过这些问号,楚红玉却是无比明晰的意识到:“一家亲”是毁了。 彻底的毁灭了。 而她,自由了? 楚红玉对这个为其卖命多年的组织的覆灭竟然带着痛心。这种痛心非是无由而起,她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对李纯一做出更多。李纯一毕竟待她不薄,若没有李纯一的提携甚至是保护,楚红玉知道自己早就成了组织的一件消耗品,而且李纯一抱负远大,本不应该栽在这里,楚红玉想及他已落在“星罗棋布”那个凶人手上,多半性命堪忧。 思量下去,这种痛更多的变成一支囚鸟摆脱牢笼重新振翅的痛。 束缚的久了,自由也会是一种痛。 小祠楼,窄巷路。谁家良人独倚小楼望归人。 楚红玉轻启阁窗,无语凝望。 她虽给唐表留了暗记,但还是不放心。 街上萧索,空无一人。 楚红玉拾了把椅子,紧贴着窗边坐了下来。楚红玉选择藏身的小楼是一座家族祠楼。祠楼两层,一楼分成两个厅,供奉着祖宗牌位、族谱和法事用具,二楼则摆放着氏族荣誉的牌匾,另有些名画墨宝之类,这祠楼属于青州城颇具名望的氏族白水王姓,楼旁还连着一间专供王氏子弟读书的私人书院。 依着调度,巷上刚刚过去了一队兵卒。楚红玉将目光放远,兴许是巧合,竟教她发现了一个人影。今夜,因为宵禁,街上几难见人。所以,楚红玉一发现有人踪,就思量着是否是唐表赶来了。那条人影急速移掠动,在夜幕里快如鬼魅,楚红玉一不留神再找不出那人的影踪。街上巷心空无一人,多数房屋都熄了灯火,除了远处有几点微弱的火光在飘动,四周再无动静。楚红玉的内心焦急起来,伤口也跟着痛起来,夜风从窗的缝隙渗入,撩起了散乱的几许青丝,伊用牙咬住,这时她的心中忽然泛起一阵不安,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随着夜风一起进入了祠楼,恰巧那楼下的庭门酸涩的响动了一声,紧跟着传来一个瓷瓶砰然摔碎的骤响。 此楼进了人。 楚红玉皱了眉,她听出一个人正明目张胆的踏着楼梯缓缓而上。 应该不是这个氏族的人。 蓦然间,她就联想到街上那个鬼魅般的人影。楚红玉轻推窗扇,纵下祠楼,本能的避开了这个人,而那远处几点火光是巡城的队伍,官府展开地毯式的强力搜索,白家祠楼也不可以久留。 祠楼窗前,原先楚红玉立定的地方已站了一名青年男子,逼走人的男子稍停了一会儿,然后跟定楚红玉的方向,一步踏出窗外,飘落如一颗月下尘埃。 暮望城的搜查任务主要依靠赵获编排的四十余个巡逻小队。小队由暮望府衙的捕快、差役、校尉府的兵丁构成,他们五人为一组,四组为一小队,小队各有负责区域,在赵获的调配下进行着拉网式排查。 朝廷的力量则各司其职。 大内逆鳞卫的一部分人马守备在府衙,监视着暮望武林的大佬们,一部分秘密突击在栾府,负责瓦解栾照的私人护卫,另一部分侍卫则实施斩首行动,控制栾照在暮望大营中的骨干亲信,防止兵变。逆鳞卫只有很少的一点力量参与搜查,基本也只负责指挥,掌控大局而已。 至于晚间新入城的夜魅营和部分调自北华、遗石的兵勇统合一处,逾两千人的队伍迅速包围了栾府,楚红玉之所以能够顺利突围,“红眉”链镖起了很大作用,再者栾府的奢侈腐败也帮了大忙,这宅子修的过于宏大,超过两千的兵丁竟都无法彻底围死栾府。这事日后报上朝廷,礼部、工部恐怕要对天下私扩违制的宅邸做一次严厉的清理整顿。两拨汇合的翠羽营则均驻扎在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方向,从原城卫部队的手中接过了指挥权,城门区域的警备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叶东风已经传下死命令,禁令不消,谁都不准出城,就算有天大的事情在身,也要留在暮望。 暮望江湖各派的首要人物纷纷被请至府衙,请柬上写的十分分明,大意是谁要不想来也可,不过一旦发现门人在街上游荡作祟,即以勾连作乱定罪,格杀勿论。在这种赤裸裸的威胁手段之下,那个敢不去府衙报道? 王氏祠楼靠着的这条窄巷名为富贵巷,据说此巷所以这么命名,大致原因有三。一者住在这里的人家非富即贵,二者这条巷子历史上曾出过两名文状元,传为暮望佳话,三者这条巷子因为地角不错,临着繁华的天女河画舫,所以宅子的价格卖得都很高,想在此置所宅子须得相当的家底。 楚红玉沿着富贵巷行出两百余步远,就逢上了先前那一队兵卒。这些兵卒整齐的从一个大宅的后门走出,那宅中的长者携两名中年男子一路送至院门口。这一次前来搜查的兵卒纪律严明,没有摆谱,没有扰民,没有勒索,让此户人家非常庆幸,本已经准备好的银子竟是没递出去的机会。楚红玉跃上屋檐,伏着不动,由于左肩中了居右禅一掌,她整个左臂乃至半身愈发麻木,真气渐渐不能循环一体,经脉隐隐灼痛,伤势不及时调治竟有愈演愈烈的迹象。楚红玉考虑到行动力力大不如前,不愿冒险从兵卒的眼皮子底下溜过,伊就连刚刚跃上屋脊这一下提纵都是非常吃力。估量着唐表赶来尚需时间,楚红玉也并不着急,便靠着屋脊隐藏起来,但那队兵卒似乎也不着急,其中领队的低吼道:“干他娘的!歇会!摊上这等破差事,窝火!” 这领队的军官一张圆饼大脸,颧高眼小,生的满脸络腮胡子,即使此刻露出沮馁神情也能从其面相上看出几分顽恶,这军官一声令下,其他众人亦停住脚步,聚拢在一起,嘈嘈而语。 “杨老大,你说这翠羽营在皇城根子耍耍威风就罢了,如今偏偏跑到我们暮望来称王称霸,呼三喝四的,弄个破活儿大半夜不让人歇,更一点油水也捞不到,还搞他妈的纪律严明,约法三章,我干他姥姥的!冤没见过这么冤的,三队的李大菜刀稀里糊涂便教人给斩了。” “哎,不过三两银子,李大菜刀算是霉运到家,引了血光灾。不过你那话说得不对,皇城里多少大人物,大世家,翠羽营算哪根葱?哼哼,咱栾大校尉去那地方也得装孙子,翠羽营不过是皇帝王族的看门狗,能耍什么威风,可不也就来暮望扮他妈的狗屁禁军!” “喂,喂,注意点,现在开始少提栾校尉,栾府那边听说出事了,消息虽没透出来,但究竟怎样,不好说啊。李大菜刀的脑袋没了,我们都得加倍小心。” “头儿,还搜个什么劲,翠羽营就在旁边驻着一队,这片就是发生什么事儿咱还能抢得过人家?真要有个凶恶的,中午街上见识了吧,咱们也是送脑袋让人砍的命。杨头儿,咱们干脆收队得了。” “是啊,杨老大,这等没意思的活儿还干它作甚!” 那被唤做“杨老大”的军官本低头寻思着,听了属下七嘴八舌的嚷嚷不由烦躁起来,于是喝道:“收队?操,收个屌队啊!你们这群蠢货都他娘的不想要脑袋了!别给老子吵闹!等二队、三队、四队、五队过来,咱爷们儿就往城内转转,离这该死的翠羽营远点,惹不起还躲不起嘛,这群王八蛋,不给老子好处就休想咱弟兄替他们卖命。” 有栾照这等人执掌着暮望大权,城内风气可想而知,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暮望的这些军卒于执行公务时顺便捞油水已是不成名的陋规,只是没想到今次遭翠羽营撞见,当场就被斩了一个负责的小头目,余下的兵卒因此事暗生怨恨,士气低落。 一会儿功夫,从东西两面皆来了两组兵卒,人员聚集,所有兵卒都听那杨老大的号令,转了方向,不继续向南城门方向搜去,而欲返回。这一小队兵卒百人左右,行进时也不停止喧哗,五七一伙,七嘴八舌,很是醒目松垮。他们沿楚红玉藏身的屋檐下经行,没有一人向四周观察打量,真是平常散漫惯了。 楚红玉潜伏着,像是一片褐色的叶子紧贴着屋脊,按照与唐表的约定,走到此处已差不多了,她又不能真的站在南城门下大喊接应的人在那里,她想只需要等到唐表到来,即可。楚红玉的一双明眸略有倦意但清澈如昔,她观察到远处那几点火光已经到了街前,手持火把的人影依次映入楚红玉的眼中,乃是一队七人的翠羽营禁军,翠羽军士亮甲艳羽,成扇形队行进,拐进富贵巷,正好迎上了这一伙兵卒。 猛然间相遇让兵卒们一愣,他们顿时有种杂牌军遇到正牌军的尴尬,之后仗着人多势众,兵卒们冷冷地横在街心。 几名翠羽一直前行,直到被挡住去路才停下脚步,中间那名按剑在胯的彪形汉子沉声问道:“周边可有异常?” “一切正常。”杨老大答道。 “你是这一队的哨官?”翠羽看着兵卒充满怨气的目光,心中不太舒服,低喝道:“有事报告,无事让开道路。还有你们的搜索方向错了,前面才是你们的重点。” 杨老大冷哼一声,道:“这个不用你教,这地方也用不找你们搜查,你们越界了。” “越界?赵获难道没有跟你们交代清楚?翠羽营有权在全城可疑之处进行搜查,并且隶属暮望的兵士都要听从翠羽的指挥。”那翠羽不悦道:“你在这里杵着,不听令行事,我问你是什么意思?” 杨老大猛地吼道:“干你娘的!你有什么资格对老子指手画脚。我敬你,你是禁军,我不敬你,你连根鸟毛都不是!我问你,你有什么官衔在身?你不也是小卒一名?别以为出了皇城就能装大爷!”他忽地说出这话,所有的兵卒都吓了一跳,其中也包括杨老大自身,不过说都说了,杨老大耸了耸肩膀,硬撑着凶狠,一副无所谓的兵痞样子。 众翠羽听杨老大口出恶言,那中间领头的彪形汉子怔了怔,似乎想不到这人的怨气如此之大,不过他片刻便恢复了冷静,其他几名翠羽皆怒气上冲,拔出佩刀,作出了战斗准备,翠羽营还从未遇到过这种公然侮辱。 杨老大一双凶恶的小眼滴溜溜的乱转,其身后的兵卒亦纷纷擎起了刀枪,眼看双方就要动手,以百人对七人,杨老大暗忖即使翠羽营再骁勇也是必败,但这一闹将起来,无论谁输谁赢,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哨官能扛下来的,暮望的天已经翻了个,据说貌似连栾校尉都垮台了,他一个区区哨官怎敢捅娄子,这个夜晚可是随便定点罪名就能满门抄斩的,但是背后站着的近百名兄弟的情绪已经起来,杨老大这个台阶不好下。此刻,对面的翠羽缓缓举起了右手,寒声道,“兄弟们,先不要动手,校官大人正赶过来,让大人给断个是非。” 缩在屋脊后的楚红玉不仅对这个翠羽有几分刮目相看,以她的耳力也是片刻之前才听到“嗒嗒”的马蹄声,这也让楚红玉心中迷惑起来,是她实力下降的太厉害,还是这个翠羽能力太出众? 那翠羽这么一说,人多势众的一干兵卒亦不敢妄动,校官是翠羽营仅次于正副都指挥的官职,与栾照的地位相当,一言可以定他们的罪过了。 小半会儿的功夫,一人才慢悠悠打马而至。此人一身薄衣,外罩软甲,头顶银盔,肩挎一张暗红色的小弓,背上一只装满箭矢的箭筒,那头盔顶部插着三根翠羽,其座下马却重甲覆体,铁罩遮面,马头部位只露出了鼻眼。来者看来年纪较轻,约莫三十许人,凤目朱唇,面如冠玉,生的颇为好看。 翠羽默然分立两旁,于让出路径的两旁单膝跪拜。铁面重甲马缓慢前行,穿行过翠羽,最后喷出一记浓重的鼻息,停在杨老大的面前,马上人倨傲道:“尔等小卒可认得我?” 杨老大那里识得此人,但看一眼那银盔上的三根翠羽,心底一个激灵,毫不犹豫的随七名翠羽军士一并单膝跪下,他双手抱拳,异常恭谨的应道:“下官参见校官大人。” 这杨老大能得到哨官的位子除了会使银子,心思也是奸猾。翠羽营的官衔可不是易得的,他深知这般年纪便能坐上翠羽营校官的只有两种人:一者是能力卓越罕有,乃是从那万众军士中破格提拔起来的,不知经历了多少铁与血的洗礼,另者则是仗着家境雄厚,凭借族系力量越级上升,仕途早就有人打点好了。这两种人都得罪不起,别看翠羽营的校官看似官爵不高,只是个从六品,但能在四大营中混出头的,将来迟早有机会拜将。所以杨老大可以跟翠羽营的普通的副官顶撞几声,那是告诉对方你强龙难压我地头蛇,可是他绝对没有面对校官也敢猖狂的胆子。 那校官面无表情道:“你本是死罪,只是情势从急,本官暂且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倘再不听调遣,违反军规,本官定斩不赦。” 杨老大吓得叩头不迭,他不想这人如此聪慧,未问一言就明白了双方对峙的原因,更是随口就定了死罪,此下更不敢辩解。 只听那校官又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官也不难为你,你就自断五指吧。” 杨老大闻言大惊,汗涌如浆,颤声道:“大人高抬贵手,小人知错了,小的定效死命。大人饶过小的,饶过小的这一次吧。” 校官冷笑一声,道:“翠羽营代表的是皇家威仪,你以为冲撞的是什么?你不敬的是天子!大不敬之罪依律当判族诛,斩首已是从轻发落,何况我只要你五根手指!你还有何说道?快些动手,不要误了本官的时间。” 杨老大顿首再三,不断讨饶,其身后百名兵卒无一人敢吱声。 那校官见此人仍死皮赖磨就再不废话,脚跟轻敲马腹,一抖缰绳,那铁面重甲马嘶声立起,杨老大惊骇欲绝间,马蹄踏落,捣浆糊般一下砸烂了他跪撑的右手。 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划破长夜。四周许多熄灯未睡的人家传来婴童涕泣的哭声,侥幸睡着的人也悚然梦醒。那些小卒们脸上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下意识攥着手掌,如同这一马蹄是砸到了他们的手上。几名翠羽悄然起身,面上并无一丝表情,翠羽营戍卫禁宫,职责重大,赏罚分明,这等小事对翠羽来讲根本算不上大刑罚。 潜伏于屋檐的楚红玉运动真气已沿着伤处行了几周,正自闭目调息,听这一声叫唤也皱了皱眉,她觉得经络舒缓的时候也萌生去意,借着杨老大超长时间的惨叫,伊一双清澈杏眼没于屋脊之下。 第三一章怒放与凋谢(四) 那校官的心神丝毫没有沉浸在碾碎杨老大手骨的快感中,在那漫长的惨痛嘶吼中,轻微的屋上瓦响勾动了他超乎常人的听觉。这一声响听在他人耳中不会觉得有何特殊,只会当是长风拂层瓦,沙砾蹭面墙,可是这声音进入他的耳朵就被立刻抓住,从这一点声音起,犹如顺藤摸瓜一般,那浮空振衣、落地缓步,链锁滑动的声音一丝不差的被他搜集监听。 由于正好是这片区域,他一时间就联想起叶东风紧急交代的事情,当即甩开马镫,踏着马背纵起,立在了楚红玉藏身的屋顶。 屋顶月光荡荡,并无人踪。 屋下众人皆仰首看去,却见那年轻校官缓缓闭上了双目,一只手摘下肩头的暗红色小弓,另一只手从箭筒中拈出四只箭。诸人皆知状况有异,但惟有几名翠羽清晰的知道,何校官天生神耳,能夜听八方,此时弯弓搭箭,四周必定是潜伏了逆党贼子。 场中静悄悄的,杨老大几乎昏厥过去。 屋顶人五指挟四羽搭上了小弓,暗红色的小弓像是一轮邪月迅速盈圆,这校官的一心多箭乃是仿着南疆的那位箭术大师而来,在禁军中亦有不小的名气。他随着耳中追踪到的那个声音渐移步姿,正当一道褐影掠出巷坊间阴影的时候,他手指急速划拨,一心四箭,箭羽离弦而出。 铮!铮!铮!铮! 脑后破空之声疾响,遁走的楚红玉没有回首,那箭矢来得太快教她无法观察。楚红玉深吸一口气,身形一沉,右手飞扬,“红袖”脱袖狂舞,链幕尽数拦截下箭矢。两只箭被拨歪了方向,另两只箭却是毫不客气的射上“红眉”这道链墙,势大力沉的箭矢震得楚红玉凝结起来的真气又有了涣散的征兆。 刚刚拦下这四箭,“咻咻咻咻”连响,又是连排八箭。这一排箭发得快而密,每一箭又着力极大,硬挡硬架的话,楚红玉知道真气说不定真就会衰溃,她心中一横,拼力而起,向着身旁院墙纵去,她知那人居高临下,唯有借了院墙的掩护,才能从箭下逃脱。 射来的箭矢早有预判灵,四箭钉在楚红玉甫离的地面,另四箭封了楚红玉纵起的方向,呼啸而至。楚红玉素手抖动,链幕掩身。一簇急响,夜色中溅起数点火花,三记箭矢被弹飞,扎进了巷侧的墙体,最后一箭虽受了“红眉”阻挡,却仍透过重重链幕射中楚红玉的左腿。楚红玉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竟是眼前发黑,就欲栽倒。楚红玉失算在没有料到这校官的听觉敏锐到如此地步,她已潜藏的很好,只因伤重的半身麻痹,下落前轻挪碰了瓦片就被发现,这个人虽然品级低于叶东风,但是其武功箭术绝不逊色于“雪、炎、夜、翠”四大营任何一个副都指挥,甚至在观感能力上有过之而无不及。千钧一发之际,楚红玉也无暇考虑翠羽营还有此等人物,伊无力施展高起高纵的身法,横下心催动保命的霸道心法,榨干仅余的体力、真气,贴着墙线踉跄奔逃。 街上百十来号人,痛的眼神呆滞的杨老大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这家伙哭吼着叫道:“快助校官大人拿下这逆贼。” 岂知那屋顶人抛下一句,“牵好我的马,谁也不许追来。”就一掠而去。 巷子里响着“嗒嗒嗒”的密集脚步声以及“哗啦啦”锁链拖地的响动。 何校官知道那个少女重伤在身,绝逃不过他的手心,这不,连消声敛气都做不到了。还跑?却往那里呢。他不急。他欣赏着,亢奋着。 少女像是一片掌握不了自身命运的飞絮,只管向前,但是连路线都跑不直,偏偏扭扭随时可能会倒下。 何校官记起第一次随父辈们打猎,追踪一只受伤红狐的事情。当时那只狡猾的狐绕来绕去,偏偏不肯躲回窝,被他一箭射伤,死于猎狗的犬牙。待找到狐窝,他看见几只嗷嗷待食的小狐方晓得那只觅食母狐的念头,而他的内心则充满着一种莫名的快虐。想及往事,虐杀几只小狐的手脚都有些麻痒难耐,这个暮望就像当初那个大大的猎场。他在翠羽营拘束了五年,平日做事谨慎小心,不敢半点怠慢,生怕辜负了前程。今夜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机会,眼前的猎物很可口,他可舍不得一口吃掉,猎物已快筋疲力尽了吧,可是却还能跑出这么长的距离,那么顽强,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她?待会像碾碎那个哨官的手一样碾碎她的信念的时候,她会变成什么样子?校官的嘴角挑起一丝笑意,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好久没有享受了。 两人冲出富贵巷之后,兜着一个圈子向南城门反方向奔去,始终不脱离这片属于杨老大巡逻的区域。追击者不慌不忙,可是出乎他的意料,那少女绕着绕着便突然停了下来。 少女只能用一条腿掌握平衡,另一条腿则斜屈着,那腿上的箭还未来得及拔下,除了滴淌的鲜血,一条红色链镖亦从袖中悬坠到地,与血迹并排拖出一条血路。 “我已下了命令,这个方向不会有巡逻的小队,所以只要你摆脱了我就可以逃走,你不想试试?”那年轻校官看着低头喘息的少女,皱眉表达着失望,这场追踪他尚未玩够。 楚红玉脸色苍白,覆额散发中的一双眸子却清澈如晴,她扫了敌手一眼,衰弱道:“留点自尽的力气。” “被擒也未必就是死,说出我们想要的,指证我们要抓的,那么留下你这一条贱命并非不可。先前抓住的那个杀手扛不住,已经变成了白痴。自尽?因为怕逆鳞卫的酷刑?”那校官不介意多给楚红玉些喘息的时间。 少女感受着伤损的经脉,试图从中调出几丝真气,仿佛没有听到这些话语一般。 “不是怕逆鳞卫么?那就是你还有把柄在组织手里?‘一家亲’应该已经完蛋了,你还怕什么?” 少女不言,只是沉默。 “那……”他揣摩着少女的心思,颇为不解地问道:“那你怕什么?” 少女轻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的微嘲道:“死了也是好的。” 是的,旁个女子皆喜欢英雄救美,独她只求速死。她爱唐表,但是过往的那些爱意背着沉重的负担,唐表对她的任何一点好都会成为偿还不清的压力。 那校官笑了,眉清目秀的脸孔笑起来阴柔,他觉得少女说话的语气再配上细弯白皙的脖颈像极了一只天鹅,他尤有深意的道:“你很美……你就不怕我?你就不怕落到我的手中吗?” 楚红玉对视那变得肆无忌惮的目光,那种目光她早已习惯,她甚至也习惯把自身过人的容貌当做武器,少女并无一丝慌张地说道:“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喔,你有自绝的勇气吗?你放心,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贪婪,我只用你一次,一次就用废了你。你最好是活的,不过就是死了,我也可以要你。”校官看着虚弱如将息火苗、美丽如淡隐月光的少女,不自主的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阴寒道:“记住了,我叫何必飞。” 话音未落,何必飞攫住袭扫过来的红链,瞬间侵进楚红玉。他感受到红链那一端的力道明显不足,是以猛地一抡链镖晃得少女重心不稳,然后兜腹就是一拳,这一拳迅疾结实的凿进少女柔软的小腹,让他几乎产生了深入的快感。得手后,何必飞昂然立着,昂然如他胯下早已坚挺至无法忍耐的事物,他对着蹙眉倒下,身躯弓成虾状的少女,鄙夷道:“像你这样的杀手一定有很多故事,所以你一定有牵挂着的东西。我知道你下不了死的决心。不过,待会儿你即使想死也死不成,我会成为你故事中最痛苦也最快乐的那一部分。”何必飞一边说着,一边俯下来搜身,这少女虽没了威胁,但是他可不想欲仙欲死的时候被突然蛰到。少女的身体微微流着虚汗,衣裳下的胴体细腻丝滑中带着迷人的弹性,何必飞只觉手掌传来的触觉是那样的惊心动魄。绮念丛生,何必飞匆匆确定少女身上没有什么危险物品,展颜一笑,随手卸下了楚红玉右臂的关节,相比禁制穴道,他更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 楚红玉的左边身经脉受损,真气涣散,加之现在右臂脱臼、左腿中箭,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何必飞满意的看着处理后的羊羔,发现这个女子没有咬舌的意思,被轻薄亦没有丝毫的异样,即使遭受了卸掉关节的剧痛都没吭出一声,那女子的眼神空洞洞的连屈辱都没有,只衰弱的道:“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何必飞摇着头,邪笑道:“这话说得太早,等你领略了我的与众不同再说。”话语间,一把暗红色的小弓套上楚红玉的脖颈,何必飞将弓身旋转着,绞得少女张大了口却依然吸不进什么空气,直到那张苍白的脸迫成了涨红之色,何必飞才俯下身,又是重重一拳,然后拖曳着呕吐着的楚红玉往巷子里走。 他生性喜淫,耳力敏感,最爱于销魂之时听那女子婉转求饶的呻吟,楚红玉容貌清丽,声若黄鹂,骨子里又有一股子不屈气质,何必飞见了就想把这个女杀手沾上一沾,虐上一虐,一旦用强逼死了,那也无妨,暮望镇逆,死个人太正常了,何况是个刺客。 何必飞行了五六步,却听得那身后传来甲胄的响动声愈来愈近,他早听到有人接近,但一直没予理睬,他知道不会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干扰他的好事。可此时那声音已近在身边,何必飞凤目微眯,一股无明业火顿从心头涌起,他听出应是营中人,却不知是那个下属这么大胆! 他勃然一转身,只见两名翠羽一路小跑奔抢至前,来者前后齐齐跪下,禀道:“校官,卑职谨传叶副都指挥口令,叶副都指挥命大人速……” “传你姥姥的令!”他没给对方说完一句话的机会,一脚蹴在近前那人的胸口。何必飞出身门阀世家,父亲任工部侍郎,舅舅任户部尚书,进入翠羽营只是为了镀层金边,为以后的锦绣前程铺好路,他平日自是尊重叶东风的,但也没太把这个副都指挥看在眼里,皇宫内外的戍卫系统令他真正忌惮的只有三个人,三人中有两人是他的顶头上司,即总辖禁军四大营的正、副两大统领,除此再就是逆鳞卫总长品无三。他若不是觉得今夜的猎物可口,根本不会听从叶东风的调度,来跑这南城门一趟。而正在欲望满溢的当口,两个无知下属竟敢扫他的兴致,于是憋了数年的怒气瞬间爆发。 那名翠羽被踢得飞了出去,落地翻滚几圈之后,伏了片刻马上爬起,走上前来依旧恭声道:“大人,下属只是传达叶大人的口令,叶大人命您速回府衙,有要事安排。” 何必飞怒道:“狗屁要事!先前让我来,如今要我回,当老子是什么?叶东风的脑子怎么想的?莫非……莫非那群暮望的杂碎在府衙闹起来了?” “小的不知,副都指挥既然要大人回去,自是有要紧的事情。” 何必飞收回小弓,压抑腹间的燥热,细细打量起面前两人,他看着那军盔之中稍显稚嫩的脸庞,心生疑窦。这次来暮望的翠羽两拨加起来一共四百七十四人,何必飞虽叫不出每个人的姓名,但他在翠羽营待了两年,营中九百将兵他基本还能认个脸熟,特别是新进的年轻一辈,多有家庭背景,他是格外留意的,而今夜这个挨了他三成脚力还能爬得起来的小卒让他感觉到了几分陌生。 “你们是那个营列的?隶属那个校官?我怎么不认得你们两个?” “大人不认得我们实属正常,因为我俩今天刚刚入营。” “今天才入得营?” “是的,今天。呃,准确一点说,应是今夜,或者说是方才。” 那翠羽说着说着,竟抬起头默默打量着何必飞,何必飞想从这翠羽的身上看出古怪,这翠羽似乎也想从何必飞的模样中判断出什么。 何必飞听得那人话中的古怪,反而恢复了冷静,傲色道:“原来是两个小贼。不管你们从那扒了这身皮换到身上,冒充我翠羽,你们撞到我的手上却是自认倒霉吧。” 那仍跪地的一名翠羽忽然站起身来,冷厉道:“龌龊的鹰犬,你的这身脏皮我们也要扒了。” 何必飞喝道:“大胆小贼!” 他断定这两人属奸细无疑,心中便起了杀机,不过他一运气,便发觉到有些不对劲,他喝的这一声嗓音嘶哑,中气不足,该有的气势一分都无,而脚心处逐渐传来丝丝麻痒感觉,手掌亦觉得有些握不紧,此时对敌他不方便查看脚底究竟怎么回事,心中可是有了凉意。他暗忖:妈的,莫不是刚才那一脚的缘故? 只听那远处个量稍高些的翠羽“扑哧”一声,笑骂道:“蠢材呀蠢材,正蠢材!小爷这只毒刺猬也是你能踢的?中了我的‘七年痒’竟然才有感觉,你真的离死不远了!”他随手抚了抚被踢中的肩头,指尖便多出了数根细针几枚铁蒺藜,继而森然道:“你现在自断一足,立刻聚功逼毒或许还有点生机,否则我保你不过两个时辰就会皮肤溃烂而死,惨得像只瘟鸡一样。” 何必飞未想贼人肩头藏着毒器,一时大意竟中了暗算,而且中的还是剧毒的“七年痒”,这毒毒发时据说浑身溃烂,奇痒揪心。何必飞想及那种惨状,眼角抽搐了两下,暴起之前吼道:“快把解药给我,否则我活活拆了你们的筋骨。” 远处那人见他异动,嘿然笑道:“张开狗嘴,解药给你!” 一扬手便打出一把飞针外带七八道铁蒺藜,何必飞拨弓护体,化前扑为退掠,同时探手便向后背的箭筒摸去。那近处一人早抽出佩刀,贴身黏上,瞬息便是上中下连续三刀,丝毫不给他施展箭术的机会。这一动上手,真气运行,血脉激荡,毒力发作的格外快,何必飞感觉阵阵眩晕间麻痒之感涌上脑袋,功力散了一大半,愤恨交加竟是无可奈何。那发难的两人实力都不弱,且每每招式中有惊奇之笔,不过这身手算得上一流却也并非顶尖,若在平常给他适当的距离,别说是两人,就是十人他也杀了,只是这两人吃定他中毒在先,一人贴身抢攻让他不能施展箭术,一人不断地用暗器打他难防之处,加上何必飞心中对毒力蔓延的惊恐,须臾间他已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落了下风。 何必飞愤恨之余提气而喊,只觉喉咙肿痒,发出的呼声嘶哑无力,根本无法让远处的巡逻队听到。那远处的一队翠羽早已行去南城门,剩下的兵卒也向南城门方向搜查过去,而且有他的命令此处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来人,这时何必飞才感到了恐惧,妈的,不能再战了! 楚红玉仰躺着,默默看着头顶刀飞刃舞,唯一能动的右脚脚尖缓慢伸出,轻柔的勾起了“红眉”链镖。少女呼吸着,伤痛与荣辱皆不能在她的心头停留,她这时偏偏起月门楼内的烛光。烛光如豆,还有烛光下青年的话语她一生也不会忘了,她暗自许愿:倘若,倘若能与唐表脱出暮望,便将这江湖抛在脑后吧,平凡的生活不是很好么,封镖藏剑,相夫教子,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这个念头在她心间一闪而过,然后玉足急踢,“红眉”链镖飞旋而出。 何必飞无心恋战,他掷出手中名贵小弓,这才逼退了缠身的刀手,换来了一丝逃跑的机会。他一翻身,还未腾空就觉脚上一紧,脚踝处被楚红玉的“红眉”缠了个结实,他眼中的天地猛然倒悬,心中骤失应变之策,同时背心剧痛,“扑扑”几声已是中了数支铁蒺藜。 楚红玉听着何必飞摔落的声音,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轻蔑的冷笑。 随之街头响起“咔嚓”一记切肉断骨的刀声。 刀手一脚将何必飞的头颅踢飞,暗骂着,却听身后人叫道:“唐海,楚姑娘伤的有些重,你快过来帮个手。” 唐海却不回身,懦懦一会儿道:“我……我已看出手臂脱了臼,腿上中了箭,你给脱臼处接上,中箭的地方处理了,用我干嘛,你可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再补上这家伙几刀。”他顿上一顿,又忍不住居心叵测的道:“再说,少爷的女人我可没有胆量碰,我也受不得人遭这个罪。” “头都砍了你还补什么刀!补你妹啊!”那用暗器的听了同伴后面的话,气的咬牙切齿道:“好哇,好哇,你个小兔崽子,你看今后唐风他们欺负你我还会不会帮你。” 唐海冷哼一声,道:“帮我,嘿,你是帮我吗?你是恨唐风偏把妹妹介绍给外人也不便宜你。” 身后那人被噎着,低吼了一声,手上却是一点不慢加紧料理楚红玉的伤势,他第一步先给楚红玉接上了手臂。楚红玉中的那一箭因格挡了一下,伤口没有深到血脉,动手治疗的这个人伤药、小刀、纱布等工具带的齐全,他轻声安慰道:“忍着点。” 楚红玉看着替他起出箭簇,包扎伤口的少年郎,依稀从那紧抿的嘴唇里找出了昔日的印象,“你是……唐江?当年方寸庭院中的那个……小结巴?” 唐江手上忙着不敢回话,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脸色红红的在暗影头盔中显不出来,他动作麻利,接完骨,箭伤也快简单包扎完毕。 楚红玉露出罕见的温柔声音,追忆道:“几年前你还是个孩子,现在也成为能救姐姐的英雄了。” 唐江用铁蒺藜划断系好的绷带,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此时才害羞答道:“蒙姐姐当年不杀之恩,姐姐那时来刺杀少爷,真的好难抵挡。” “我不杀儿童。”楚红玉笑笑,柔声道:“小江,扶姐姐起来!” 第三一章怒放与凋谢(五) 其实唐江比楚红玉也小不了几岁,他没有反驳,小心翼翼的搀起楚红玉,关切道:“少爷吩咐我们保护好姐姐,让我们先走。小海,还不来拜见楚姐姐。” “小仆唐海,见过楚姑娘,呃,楚姐姐。”唐海看了楚红玉睨过来的眼光,立刻改了口,面对这将来可能是主母的人物,他可不能得罪。两名少年都是十八岁年纪,属于伴着唐表成长的仆童,他们本不姓唐,乃是外姓氏族,后因侍奉的主人尊贵就都被掌门赐了唐姓,这种情况在大世家里非常普遍。唐表这次出来也仅与这两名小仆保持着联络,两人从小跟唐表一起习武,打下的根基颇深,近几年随唐表常在江湖历练,接触的不是一派掌门、一方豪强,就是绿林英杰、江洋巨盗,学来的手腕颇为老道狠辣,这样方暗算了何必飞。 楚红玉还是不能立刻行走,唐江、唐海憋红脸争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由唐江来背楚红玉。楚红玉佯怒道:“唐海,你敢嫌弃姐姐?” 稍稍靠前走的唐海只觉帽盔一歪,赶紧扶了扶,结巴道:“小海那敢,小海……力气不如小江大。” “你的意思是姐姐太重了?” 唐海又一个趔趄,险些没摔倒,低声慌张道:“冤枉啊,姐姐。” 楚红玉甜甜一笑,见了这两个小仆,心中自觉离唐表也近了些,开了几句玩笑后她话锋一转,正儿八经道:“今夜怎么脱身?” “少爷教我们去寻南城门姓黄的城门官,少爷对他族人有大恩,现在到了他回报的时候了。”唐江的回答很简练。 楚红玉不再问话,心中想着唐表应该突围而出了,居右禅和逆鳞卫虽然可怕,但大约还是封不住一心想走的唐表。只是他为何还不到?他是为了什么事耽搁了?莫非是他那条伤腿的原因?抑或是遇到了其他高手的阻击?想及此,楚红玉暗咬银牙,心绪就乱了起来。 夜色已深,他们挑着幽暗的小巷向南城门行进,因为有内应,路线把握得很准,他们只需躲开翠羽可能驻守的方位,一路谨慎并未被发现。 走出巷子群落,迎面一条绵延河堤,堤上杨柳依依,提下河水静流,靠着堤岸泊着十七八艘船只,这些船只普遍长达七丈余,高有两层,各自雕修装扮的美轮美奂。若在平日,这些豪华花船竞相游弋,船上灯火通明,墨客佳人云集,彩带飘空,仙乐弥扬,好不热闹,但今夜宵禁,除官府公务之外,河上不许行舟,路上不许乘车,因此这条萧索的河段怎看都不似暮望那著名的天女河画舫。 三人一路行来都比较慢,到了此处,唐江、唐海骤然提了速度。背上负人的唐江速度丝毫不慢于领路的唐海,其身法已隐约有着几分唐表的样子。他们在河堤上一掠而过,钻进一艘寻常二层游船之中。 游船舱内是一派筵席模样,只是杯盏皆空,座上散放着如琵琶、长筝、笛、箫、鼓等乐器,无人收拾。这内里早站着一名男子,男子一身军士打扮,年纪四十有余,留着八字胡,眉目间倒透着沉稳,看见三人进来他并无多余冗言,只先打量了散坐于地的楚红玉,才慎重道:“这位姑娘要是也出城,却需一位水性极好的人带着。” 唐海的脑子灵快,立刻道:“黄门官,莫非要从水路出去?” 黄门官答道:“现今四正门两偏门都驻着翠羽的将官,上面夺了我们这些门官的管辖权,南城一路是行不通了。” 唐海问道:“那水路怎么个走法?” 黄门官道:“河上的大闸早沉了底,整个水道按道理应是封死的,但是我和少数几人晓得这水闸因年久失修,河床淤积,底部空着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要想出城,从闸底游过最好,在水道把守的皆是我手下兄弟,有什么动静我会第一个知道。” 唐江提醒道:“少爷说千万妥善行事,不能让黄老哥受牵连。” 黄门官低声笑道:“我往日受唐公子大恩,家中老父老母都是唐公子仗义出手救下来的,所以今日有了机会,定是肝胆相报,敢不尽力。知道这水闸秘密的都是当年检修的一批水工,因为没有银子,水闸也修不了,也没人愿意出力干个不讨好的活,大家就把这事瞒了下来。当年那批人除了我留在暮望,提了门官,其他人都不知在那处洪堤上熬着呢,所以从这走隐秘是没有问题的。我担心的倒是这位姑娘,以她的伤势恐怕是游不过的,不知你们两位小哥的水性如何?” 唐江、唐海互看一看,都没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多少自信。楚红玉靠坐在酒案旁,冷冷道:“下水时你们先游出闸门,手中拉着我的链镖,我在后面屏了气,你们能使上力时就用链镖拽我出去,这有什么难商量的。” 其余三人听后无语,但也不能否认这生拖硬拽是个办法。计较已定,黄门官掏出一瓶伤药递给唐海,道:“我擅离职守久了,怕有不便,先行一步。小哥儿,请替我还有家中老父老母向唐公子问好,这瓶伤药是我家祖传秘制,效用极灵。” 唐海接过伤药,道了谢。 黄门官向三人道声:“珍重。”就出了船。 唐海拔出瓶塞,唐江便凑过来闻了闻药气,他以前跟着本族修过毒理之学,对药物是认得不少的,他辨出了几味止血化瘀的草药,高兴道:“楚姐姐,这药可用。” 楚红玉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她深知箭伤经唐江妥善包扎后已不算大碍,要命的还是那加重的掌伤,为了不成为出城的拖累,她决定利用等唐表的时间运功调息。见楚红玉摆起架势,旁边的唐江唐海自觉地替她护起法来,两个小兄弟从舷窗处看着黄门官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轻轻私语着。那边的楚红玉将一缕真气从丹田提起,真气后经中枢、灵台、神道向上而行,就欲先走上一个小周天,修复受损的经络,然而这一缕真气刚过凤府,楚红玉耳中骤起一声沉响,刹那间感觉所处之所突然间地崩河倾,伊只觉灵识飘摇,竟是要走火入魔! 唐江唐海守在舱口一边,无法观察到楚红玉苍白的面容上闪现出复杂表情。 短短一瞬,楚红玉的已不知在鬼门关上挣扎了几遭,“喝啊”,随着一声清咤,楚红玉咬破舌尖,吐出一道飞血,杏目带着寒光瞥向通往二层的楼梯。 此时,唐江唐海方警醒望来。他们正看见楚红玉的一道艳血吐在琵琶弦上,他们正看见自游船二层施施然下来一个穿着白衫灰褂的青年。唐门二人大惊,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二人跟着唐表行走江湖两年有余,今次是他们头一遭独立行事,凭借着历练来的老辣手段两人一上来就除了何必飞,信心大增,但他们盯着那青年,却暗问这是在暮望吗?仅凭这人现身不露声息一手,就可知是个顶级高手,暮望已经严禁武林人士私自走动,如有违者便是灭门的下场,这个人多半会是朝廷那一派系的,可朝廷是从那里弄来了这么多强者?杀了一个又来一个,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强! 两人并不知道楚红玉为何吐血,只当是楚红玉一时功法不当所致。其中原因只有楚红玉心知肚明,真气走逆使她的内伤更重了几分,指望马上恢复些战斗力已是不可能了。 唐江唐海护在楚红玉身前,处于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他们已视这个陌生青年为敌。 月光从镂空的舷窗透进来,微弱的光亮勾画不出每一件事物的具体轮廓,楼梯上那青年鬓发颀长遮着面容,英奇的相貌只让人看到个模糊的侧面,他褒奖道:“真想不到楚姑娘好心志……好心志。”他赞了两遍好心志,第一句让人感觉是发自内心的赞美,第二句则带着杀机,带着些许不甘心。 “祠楼中人是……是你?”楚红玉问道。 那青年将那染血琵琶收在眼里,答道:“你很聪明,这不必问。” 楚红玉心想是多余问了。祠楼中她听那楼梯响动,出于本能立刻遁走,而今这人悄无声息的蹑上,再次利用楼梯响动扰乱她心境,竟能勾动她走火入魔!这是何等的手段!于是伊叹了口气,少见的露出央求神色,疲惫道:“我任你处置,但是请放了这两个少年。”她从不求人,但眼前这人武功太高,她又是山穷水尽,若要唐江唐海护着她无异叫两人送死,所以不管成不成,她一定要开口求一求。 英奇青年下了楼梯,闻言潇洒的接道:“那就不杀。” 痛快的回答叫楚红玉片刻愕然,然后伊立刻道:“一言为定。唐江唐海,你们不要出手,听姐姐的话,你们乖一点……” 唐江唐海没有动,在两人眼中那青年缓步而来,浑身皆是破绽。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浑身皆是破绽?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要么是白痴,要么这人就是强大到了他俩不能揣测的地步。唐江唐海的呼吸变得沉重,不管怎样,唐表已经把保护楚红玉的任务交给他俩,他俩怎能坐视此人对楚红玉不利。 “不要再靠近了!否则我要下杀手了!”唐江低声喝道,不顾楚红玉的劝言。 那青年对唐江的警告熟视无睹,一派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嘶吼的作风。 唐江唐海立刻展开攻击。 那人满是破绽的步伐隐然有一股杀伐之气,逼得他俩出手,若不出手就只能退让!是攻是避,他们当然选择前者,二人铁心舍了命也要护住楚红玉。两人的想法一致,暗器开道。他们知道自身或许不是敌人的对手,但他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面临强敌反而生出隐隐兴奋的心,他们一定要施尽手段硬拼一下。 结果他们只看到人影一闪。 他们一动,那人就动了。似乎能猜透他俩内心的想法一样,那人动在他俩的前头,数十发的袖箭、飞镖、铁蒺藜被那青年行云流水的一跨步甩在了身后。然后唐江、唐海腰间的短刀尚未抽出就感受到了自己脖际大动脉的阵阵跳动。两人的动脉要害处各贴着一根手指。 那青年冰凉修长的手指。 唐江唐海并排站立着,屏住了呼吸。 “说不杀,那就不杀。”青年淡淡说着,缓缓收回两指,再移动已蹲伏在楚红玉面前,并扣住了少女左手的脉门。到此时楚红玉、唐江、唐海的性命都先后掌握在青年的手上,三人清楚的知道这青年要取他们的性命是易如反掌。 唐江唐海盯着青年的手,不敢妄动。 楚红玉对视着青年的眼睛,平静说道:“动手吧。” 不过尺余的距离,青年面无表情,楚红玉却能看见青年幽深的眼眸在缓慢的转动着,像是夜中暗河一般闪烁着摄人光芒,对方是在思考着,判断着。寂静维持了好一阵子,整个舱内的空气都似停止了流动,那青年嘴角动了动,看起来勉强牵起一丝微笑,然后楚红玉惊讶的感觉到一股精纯的真气从被青年握住的手上渡了过来。那青年的手是冰冷的,真气是温润浩正的,楚红玉皱了皱眉,心道这人既欲致我于死地,为何又助我疗伤?那青年见她迟疑,靠近她耳旁,密语道:“你死了,唐表便不会有弱点,人在江湖,牵挂太多是个累赘。但既然我暗算你不死,你就应该活下来,朋友之妻若还杀上两次,也忒不地道了。” 楚红玉深深吐纳,压下满腹疑惧,暗想这真气既然渡过来了,那不用白不用,于是闭上双眼,就地打坐。 两人身后的唐江唐海却是搞懵了,他们搞不清楚应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怎么就成了携手疗伤了?莫非这人是来帮咱们的? 第三一章怒放与凋谢(六) 待楚红玉再次睁开双眼,替他护法的依旧是唐江唐海,那青年已正襟端坐在一张摆着古筝的案前。此时她的内伤好转许多,这要全拜青年帮他平复“芥子掌”内伤之功。楚红玉张口欲言,迟疑一下,还是道了声:“多谢。” 唐江唐海见楚红玉伤势渐好,甚为喜悦,琢磨了一下觉得适才向青年出手似乎唐突了些,亦谢道:“多谢大侠不杀之恩。” “杀了你们,唐表会找我拼命滴。”青年叹道:“我怕他发疯啊,这个人疯起来我也是怕的。” “你是谁?”楚红玉问道,她心中纳罕起这青年的身份。 “唐表的朋友。”那青年随口应付一句,单手摩挲着筝弦,以诚恳的口吻说道:“姑娘,我始终认为你和唐表分开比较好。”青年顿了一顿,与楚红玉复杂的眼神交流片刻,续道:“你的来历我很清楚。同心街上‘一家亲’高层几乎全军尽墨,制约你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了,所以只要你生出暮望,避开朝廷的追击,大可以退出江湖,隐姓埋名,从此再不问世间俗事,逍遥的过你凡人的生活。但是届时你叫唐表如何自处?与你一样退隐山吗?呵呵,他不行的,行也不行!只因他是唐门第三代的佼佼者,背负着唐门强盛的重任,他怎么能去过这种平淡的生活?唐门四大秘唐霄仪就传了他两宗,这是何等的器重,何等的期望!那老头子会同意你们在一起?即使唐表力争,也绝对不会。当初,他将唐棠许给了金家就是最好的证明,唐表的婚姻也只会是另一桩交易。如果唐表选择和你在一起,那他势必要对抗唐门之主的无上权威,后果是什么,你知道的。” 楚红玉苦涩道:“处处为唐表谋划算计,你果然是唐表的朋友。” 那青年盯着楚红玉,沉声道:“出了暮望,就离开唐表吧。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你跟唐表不在一条路上。” 唐江唐海在一旁则是听得面色难堪,话里话外那青年矛头都指向了唐门门主唐霄仪,这人直呼掌门名讳毫无避忌,还猜忌掌门会棒打鸳鸯,强拆良缘。唐江忍不住驳道:“你这话也太过分,不要以为我们奈何不了你,你就可以满嘴胡说。” 那青年冷道:“就是胡说也没向你说,一边听着,插什么嘴。” “你……”唐江是个热血少年,无奈嘴上功夫不行,跟着一句挑战的话硬生生憋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再练个十年也未必能战胜对方,于是试探道:“大侠,你敢报个名么?” “你不配知道。”那青年的语调没有那种不屑的情绪,平平淡淡的,只是在表达一个不争的事实。 唐海见唐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便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说道:“等少爷回来,先不要惹他。” 月下潮汐一波接着一波,夜里起了风,堤坝上的垂柳呈张牙舞爪的姿态,看去像是对着船儿施加着不怀好意的巫术。四个人所处这艘船不大但很平稳,把该讲的话都讲完了,那青年也静默了下来。舱门闭合,月光与清风只能从舷窗挤进来,二者似乎把不融洽的气氛也带进了船内。其实等待时间并不是很久,舱内的某些人却觉不知等过几更了,那时舱门一开一合,一个衣着伶仃的人入了船。 “少爷。”唐江唐表面露惊喜,迎了上去。唐表拍拍两人肩膀,点头以示鼓励,他的目光紧接着穿过两人落在那青年身上,唐表皱起了眉毛,而那青年看了看唐表的脚,也皱了皱眉。 见面无话,只是皱眉。 靠坐案边的楚红玉向角落里缩了缩身体,骤见唐表的眼眸先亮后黯,然后她发现唐表已在身前。楚红玉抬头看着唐表,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捡那一句开个头,倒是唐表温柔道:“伤势怎样?痛不痛?” “好多了。不碍事了。” 少女逞强的话语就脱口而出了。 “红玉,这次一切听我的,不要和我反着来,只这一次,行吗?”唐表将手搭在楚红玉的脉搏,感觉到她微弱的心脉,剑眉皱得更紧,微怒道:“你是不是又用了什么霸道的心法?” “……”楚红玉咬了咬唇。 “出城的法子黄远跟你们交代了吧,按他说的做,可以信任。你跟唐江唐海先出城,我还要回去一趟……” 楚红玉闻言就抬起头来,不见了柔顺模样,嗔道:“要走一起走,你存的什么心思啊。” “寒窗那小子不知在那里,我不放心,回去寻他。” “对了,寒窗……竟忘了这小子。”楚红玉撑住案子想站起来,唐表赶忙扶着,伊看着这张触手可及,月下尤其得英气丽色辉映的面容,轻声道:“你找寒窗,我不阻你,我也担心着寒窗呀。我今日才想明白,才看清楚,唐表,不管将来与你的路有多难,不管旁人说些什么,我都会试着与你走上一遭,我不会强求,但更不会什么都不做,让你失望。” 唐表欣然笑了笑,他要的就是楚红玉的这个心,这层道理通透了,他一时间觉得船舱都亮堂了许多。 忽听一声咳嗽,那筝前的青年站了起来,悄然欲走。唐表也不转身,低声喝道:“靳雨楼,你往那里走,既然来了就再帮个忙吧。” “呃,还是算了吧。我从府衙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怕要出大事,那群官爷如狼似虎的,真夷平了我的曾老街怎么办。”靳雨楼拱了拱手,微笑道:“所以,在下还是先走了。” “什么狗屁官府,难道你还把官府放在眼里?你鬼鬼祟祟的搞东搞西,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吗?改一改你眼高于顶的臭毛病,至少不要在我的面前装扮。待会,你替我送红玉出城,不要动歪念头,途中你要是对红玉不利,即使朝廷不动你,我也要屠了你的暮望分舵。”唐表向靳雨楼说出来的话杀气十足,片刻,唐表注意到了某件染血的事物,蓦然回头,几乎一字一字的道:“你、是不是、已下了、手?” “什么话!切,我若下手,她还能活着?这里还有你的两个小仆,有四只眼睛看着,我是救她还是杀她,你自己问去。”靳雨楼正气凛然叫着撞天屈,他知唐江唐海根本不明白他的手段,至于那楼梯上的黑脚只要楚红玉不说便没人知道,而以楚红玉的性格则多半不会说,因为这是没有实据的事情。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你那绰号我一百年前就想赠给你了。” “这话不假。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今天才了解,你既然能忍受唐霄仪,我这点自然不算什么。”靳雨楼根本不把唐表话中的刺当做威胁,自顾自的道:“‘棠而凰之,表里如意’,你们唐门二代、三代最强的几个合称‘八琼’,一直是你们引以为傲的战力。要说未来的掌门人选也应从这里选出,本来江湖最为看好的是唐棠,怎奈唐棠嫁了出去,二代剩下的唐而胸无大志,唐凰是个花痴,唐之则是一味阴狠,二代中便再挑不出一个像样的承接掌门之位的人,唐表,你们‘表里如意’第三代的时代势必提前到来,而这三代中我最看好你哦。” 唐表哂道:“唐门的事情你知道的比我还清楚,你的脑子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你疯掉了吗?” “是的,我是开始有些疯,我忍了许多年,现在想争上一争又有什么错,我需要你这个奥援,需要你走在正确的路上。”靳雨楼认真地说道。 “唐门没有水路风烟那般复杂的派系斗争,你少插手我的事,你也少把利益关系算得那么露骨、赤裸,我知你当我是挚友所以事事明说无忌,但是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没有人可以安排我,我家那老爷子也不行。”唐表摇摇头,无奈道:“该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你至于嘛。” 靳雨楼摆摆手,不想在此将这个话题继续探讨下去,转道:“可以,我可以护送你的杀手情人出城,但你也一起走。金寒窗就不要管了,他和两个顶级杀手在一起,安然度过今夜不成问题。就算他倒霉被朝廷抓了,顶多吃点苦头,死不了的,朝廷只想就这事敲打敲打金家,不会真的拿他怎样。” “不能让他和那两个杀手混在一起,蚂蚁窝的人都太危险,不必再说,如果你也有一个善良倔强的弟弟,你方能明了我的心情。我有点奇怪,你是怎么知道那两个杀手的?”唐表问道。 靳雨楼面上笼上一层煞气,狠狠道:“这两个踩不死的蚂蚁,他们劫走金寒窗,顺道还杀了我的人,我怎能不知。” 唐表面上掠过一丝歉意,“引他们来暮望,这事有我的责任。” “生死有命,公道在天,我会替杜柏讨回公道,你不用管了。”靳雨楼转而提醒道:“金寒窗易了容,面上贴了些胡须,看起来似个老者,易容的手法还不算差,如果没消去装扮,怕不太好找,所以我不建议你去找。” 唐表心中思量着,拥楚红玉在怀中。怀中人何曾像此时这般温软娇弱过,唐表生出无限爱意,只想这样护着她一辈子。楚红玉俏脸贴在唐表的心窝,听着那阵阵暖暖的心跳,不想说话,只有在这个男子的怀中她才会感觉疲倦却依然安心,她才会触碰柔情而不怀疑捉摸,以前束缚在身,生怕迷失在这纠缠中,万劫不复,而今她不会再教他失望,楚红玉睫毛颤了颤,只听唐表毅然道:“雨楼,都托付给你了。” 唐表与金寒窗的感情深到什么地步,楚红玉是清楚的,唐棠从小到大监护着唐表,唐表也自然把自己当作了金寒窗的监护人。她不能阻止唐表。何况盘古路那一道行来,她也喜欢上了那个品性单纯的金寒窗,青州现在这个局面,以那小子的性格,一个人委实太过凶险。楚红玉松了紧抓唐表的衣襟的手,任唐江唐海扶住。 靳雨楼走到唐表身前,无话,只是伸出手掌与其一握。两人各自皱眉看着对方,唐表忽然严肃的道:“如果想对付高行天,你一定不能大意,没有必杀的把握就不要出必杀的死手,这个人凶戾之气太盛,善争生死一线,是个大敌。” “杀人者偿命,何况他欠我水路风烟两条人命。”靳雨楼隐约觉得还有事情没有说清,但一时间难以记起,也不想男儿间做扭捏姿态,于是微笑着回道:“不要逗留。” 第三一章怒放与凋谢(七) 一头扎进黑漆秘道的金寒窗不知走出去多远,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却依旧估摸不到尽头。这条秘道建的已有些年头,栾家故去的老太爷栾克曾是威名赫赫的东海水师大都督,他于二十年前的社稷之变中拥立当今天子,立下汗马功劳,被颁以免死铁劵,但新朝立后栾克心中总觉不详,也自那时起栾府便暗地掘发了这条漫长的地道,地道中不知埋藏着多少诡变阴沉的谋思。 金寒窗用伞谨慎的探着方向。衣襟里尚有窃取高行天的火石,他没有冒险使用,照亮黑暗的同时也会暴露自身的存在,反正敌我都在黑暗中,谁怕谁呢。秘道中听不到其他声响,走了这么长都是一条道通向黑,金寒窗推算着栾照已逃出去极远,抑或早就出了秘道,可是他还不能毛躁,如果被人发现将他堵死在地道里,难逃窝囊一死,再说这秘道中有没有杀人的机关,很难说,虽然目前还未发现,但小心一些没有坏处,金寒窗不想做个勇为不成反被杀的冤魂。 因为秘道狭矮,金寒窗不得不猫着身子,走太久便感觉到腰背酸痛。秘道中充斥着闷霉腐气,他一道上都尽量不大口喘息,到这儿实在有些气虚,他用鼻子方使劲嗅了嗅,意外的闻到了一股焦灼气味,大概是有谁到这里忍不住,终于点了火,金寒窗提振了精神,又向前走了十数步,“咔哒”一声,锦瑟伞撞到了道壁上的什么东西,金寒窗凑上鼻子,闻着那未散尽的气味,确认了的确是一支火盏,由于年代久远,这火盏应是烧了一会就自行熄灭了。火盏虽然光明不在,但金寒窗却觉得密道中的黑暗开始变薄,变淡,他知道终于接近了秘道的出口,金寒窗更加注意掩息,直到看见不远方落进的一道夹杂着飞尘的灰暗光线,他的内心才激动起来,金寒窗猫行而至落光处,看着前方尚余的路径想了想,挺直身躯从头顶石壁分出的缝隙中钻了上去。 井。枯井。枯井底。 金寒窗换了一口新鲜空气,作为一只井底之蛙从望着头顶破陋的屋盖,他判断着,这是一座位于屋内的古井。秘道从接星台一直掘至此处的枯井,选址隐蔽,工程量巨大,而且似乎还有向下延伸的迹象,这就是当年风光无限的栾克暗埋的后路之一了。 枯井内缘的石块垒得参差不齐,井底散落着些烂掉的木柴,金寒窗悄无声息的攀到了三丈多高的井口,屋内和他料想的一样,是个柴房,屋子透光漏风,角落里堆满半人高的干柴。柴房外面是个荒芜小院,依稀能从缝隙中看到满园的野花杂草以及散落的石墩子、破架子。金寒窗把这失望的景色收进眼底,耳中却突然听到了令他惊喜的声音。 踏草之声。 孤月悬空,虽是近夏之夜,此时的夜风也渐凉了,小院位于这片院落的最后,夜风吹动杂草,显得有些凄清。那前方延展开来的院落倒是繁华,错落有致,一环扣着一环,其间更起了三座小楼,只是因为今夜特殊,灯火好像也并不怎么明亮。金寒窗看着此处院落格局,算着秘道的长度,判断此处已不是栾府。 金寒窗听到院子里嘈碎的脚步声,便脚踩手抓,附住凸出的石块,就那么攀在井口,他四肢用力,眼睛放光,动作像极了一只机敏的青蛙。 目光过处,先发现院中有两个人,一颗光头五花僧衣的史都,以及脱了外衣显出断发纹身模样的贾文,金寒窗瞅见这两个人就知道自己等的恶贼必定不远了,二人的身后,有个华裔男子不停的搓着两手。 就是他么? 不过,还有其他人。栾照的对面站着一名女子一名老妇。老妇隐在那女子身侧,金寒窗看不清楚,只觉瘦小,而那女子戴着一顶坠着面纱的斗笠,亦看不到面容,但其身姿曼妙,仪态端美,料也应是个可人儿。但如栾照、史都这类色中恶鬼却俱对女子持着敬畏的态度,尤其是栾照,看栾照的神情,似乎是在央求那女子什么。 金寒窗用心听清语句,栾照竟是在求救命。 只闻那女子柔声应道:“栾校尉,奴家就送到这了。” 不知怎的,金寒窗听这个声音再看那女子身段就觉得有几分熟悉感觉,来不及细想却听栾照震惊道:“你!相爷不能就这么把我栾照抛下,如今品无三在我府上疯狂屠杀,这世间的王法何在?还有没有地方能讲讲道理了!” “王法?栾校尉竟也知道王法了。栾校尉若依着王法,听相爷所言,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呢。就迎顾铁心入暮望又如何,等居右禅、品无三一走,这暮望不还是你栾家的?顾铁心清廉无私,可水至清则无鱼,他手下没有暗力相助,单凭一人耿直怎能斗得过你,届时你动动手脚,顾铁心也坐不稳这郡守的位子,相爷再于朝中给你提点一下,你当可得偿所愿,可惜你……可惜你被西北王说动,妄自挑开局面,成了恭王爷试探朝廷态度的一颗弃子。”那女子讽刺地说道:“现在校尉才想握住相爷的手,不嫌晚了么。” “我有免死铁券在身,只要相爷这次能保住我的官爵,栾某必当感恩戴德,甘做相爷门下忠犬。” 那女子生出深深的厌恶之心,心想你犯下何等大事竟然还幻想着讲道理、保官,于是只说了一句,“品无三若认免死铁券,那些年间怎会死了那么多朝中老人。” “不同,不同,这不相同,这张铁券乃是当今皇上亲手颁赐予我祖父,免己身死罪,更可免子孙后代死罪,此券与那些贼老逆臣所持旧朝的东西可不一样。”栾照咬牙切齿的道:“券上明明白白写着‘若犯死罪,罚禄米永’,我即使犯了事,也应是免了我的俸禄,顶多罚没些家产,可品无三一声不吭就杀上门来,这天赐的皇命难道是空口白字吗?” “对,这就是空口白字。品无三既来之,敢杀之,他早怀着将青州之事办成铁案的决心,你这铁券可不就是废铁一片,你即使拿出,恐怕他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品无三不过区区一个四品御前带刀,却也敢仗着钦差之名行霸道事,相爷就放任他这般胡为吗?” “暮望这件事嘛,你没做之前,相爷可以插手,暗中提携点拨校尉。可现在你做了,还做得如此之大,唯恐天下人不晓,怎么收场,相爷就是说动皇上也保不住你啊。”女子见栾照仍不知所以,无奈说道:“校尉难道忘记了品无三入侍之前的身份了吗?” “武陵山庄……”脱口而出的四字,栾照意识到这四字时,终于明白了心中那无法摆脱的绝望是来自何处,他怔怔的道:“大司马早已不问朝事,现今的政事不都是皇上点头,相爷打点吗?” 女子叹了口气,看着灰蒙蒙的天际,幽幽道:“一个人站得太过高远,不是说下来就能下来的。何况谁又晓得他是不是真心要退下来。” 栾照面上一片灰暗,青州镇逆若是大司马授意,那么丞相府这条路子也是走不通的,可是连朱相都不能依靠,这天下还有谁能救得了自己?武陵山庄这四个字一出口,栾照呼吸都暂时的停止了。 要知司马穷途不仅在江湖中坐着天下第一的宝座,其在庙堂之上也是独一无二的圣裁者,他掌大司马之权,领太傅之衔,位列三公之首,天子侧旁有一席之地,并免一切俗礼,他在二十多年前的动乱中确立了新朝的根基,他一手扶持了更化改制的革新之策,他赫阻了无数来自中原四夷刺杀皇帝的行动,如果没有这个人,太极殿龙椅坐着的绝不会是当今的这位,几十年间的天下亦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栾照想到这个近乎伟大不败象征的存在,揉搓的双掌开始发抖,此刻他才将死亡与自身真正联系起来,颤声问道:“董袭与赵竟都被杀了吗?” “董袭已经枭首示众,赵竟死牢收押,要办成铁案当然要留一个活口。校尉唯一活下来的希望就是成为活口,不过看来赵竟已经占了位置,而品无三也似乎没有多留一个的意思。”那女子指着柴屋,无情的道:“没有人能够帮你,你从那里来,那么就回那去里罢,相爷给你的恩情就只有这些了。” 栾照向那女子瞪着眼睛,道:“家里的老人们一去,相爷对我家的态度是大不同了,出了事情更要与栾家撇清关系了,不过你以为我栾照真的无路可去吗?” 那女子似是听不到栾照隐含威胁的语句,微带几分嘲讽的道:“奴家并无此意,奴家的确是帮不上校尉呀。” 栾照看着那女子的面纱,心中恐惧与愤怒一起在翻滚,他恶狠道:“好好好,虽然我一直好奇你这神神秘秘的骚货是谁,不过你既埋名在这楼里,大约不小心我也睡过你几次过吧,你这婊子有什么得意的。” “小姐……”那一直隐立在女子身旁的老妇忽然开了口,她头发花白,应是到了不饶人的年岁,可面部的皱纹却没有几道,她低头抚了抚头上的长簪,簪是铁的,尾角尖锐,闪着寒光。 “骂就骂吧,关姨,不需要和疯狗一般见识。”那女子淡淡道。 忽然风起,栾照背后的史都也不发话,倏然一掌扇向那女子脸面。他和栾照混得久了,对栾照的心思往往猜的是八九不离十,心想既然和相府的人谈掰了,抽这女人一巴掌也不算个啥,听校尉的口气已是不想回头,那也甚好,大不了大家就一起去那逍遥的去处。 掌风拂乱了那女子的面纱,露出了晶莹的下颔,轻抿的红唇,她不知是由于不会武功还是根本反应不过来,竟没有动,眼看是躲不开史都这一记暗含金刚掌力的巴掌。霎时间,那女子身边被称做“关姨”的老妇突地跃起,缩掌如鸟喙,骤然在史都的掌心敲了一记,然后那老妇便接着反挫之力弹回了原地,垂着手,仿佛没有动过一般。 史都只觉掌心似被一块火红的烙铁印了一下,剧痛入骨,整条臂膀搭了下来,一时间酸软使不上力,汗珠子从秃头上滚滚冒出。栾照见状知道史都吃了大亏,他恨意无处发,闷着嗓子低吼着:“废物!”然后转身领着贾文就走,史都只得狼狈跟着。 关姨轻声对那女子道:“小姐,任他们走,合适吗?”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情既然沾上了,就应该做的彻底些,不过她最近才从相府调来,暂替这护卫之职,而朱相已经吩咐暮望万事皆听身边这位女子的吩咐,所以她只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品无三疑心太大,这时候拿下栾照送官,时机不好,而且我们也没有必要向那把狂刀献媚。若杀了,倒显得咱们真有多么不干不净似的。相爷没有明示,我们不宜动。”那女子冷静的分析着,明眸看着栾照的背影,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个人来,但口上却所问非所想的道:“那个小孩走了吗?” “走了。身边还带着一个大活人。” “小时候就这么毒,长大还得了。那小孩毒是毒,但我仍很好奇‘星罗棋布’怎么放心让一个小孩看着李纯一,想弄走一个大活人又不愿意依靠我们,看来西北王的触角比我们想象的要长。” “他们也并非想立刻遁走,我看是大罗教已经对我们有所警惕,他们在暮望的人手肯定不够,否则怎么会和我们联手,青凉两州相隔遥远,西北王匆匆经营,怎及朱相眼光长量,布局深远。” “所以我们就静静看着,该走的走,该去的去。有人防着我,我也防着他。‘星罗棋布’连李纯一都能出卖,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我看要不是李纯一和西北王竟隔着那一层关系,‘星罗棋布’定然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李纯一。这些王侯世家,真是污秽得很。”那女子娴静说着,看着入了柴屋的栾照一行人,道:“待会找几个人把井填了。这楼子也有些年月了,本是栾家老爷子送给相爷的厚礼,不过楼子将秘道保存了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栾家,不欠他们什么。” 两人低语着。两人也本想今夜就到此为止,撇开与栾家的关系,抛开与大罗教的瓜葛,暮望之事也就此平静下来。青州之事已经证明了那位圣者还在幕后控制着一切,既然如此,冷观时势才是上策。 可是这世间事物一旦扯上联系,岂是那么容易平静下来的。 栾照等人进了柴屋,那屋内忽然间呼啸声大作,惊呼加上闷叫,柴屋的一面板碎裂出一个大窟窿,碎木烂屑四处乱飞,有两人慌不择路地从柴屋中闯了出来。 那女子眯着眼睛,隔纱看夜景本就吃力,并且她还只是个普通人,身上并无一丝真气相助。女子运足了目力,才看清从柴屋退出来的是栾照与贾文,她心中不断的盘算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关姨则眼皮一翻,老眼略向柴屋瞅了瞅,然后就没了兴趣,仍旧垂手立在女子身旁,轻轻提示了两句。 随着栾照贾文出来的人不是史都,史都壮硕的身躯卡在枯井底部缝隙中,胸脖处戳着十数根锦瑟伞发出的骨刺,鲜血从创口汩汩地涌出,其身躯间歇的抽搐几下,眼看不能活了。他绝想不到枯井下等待他们的是一把致命黑伞,他更做梦也想不到栾照会在他后背一拍,以他做盾挡了那攒射的骨刺。 一位老者提着一把黑伞,一丝不苟的从柴屋中踏板而出。 栾照睹见那老者审判一般的怒目,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不认得这个人,因为没底,所以他更加惊慌,栾照一边连连倒退,一边口中喝道:“你是谁?” 金寒窗在秘道中一路摸黑,什么霉灰尘垢都叫他给蹭上了,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的如同破板道里中最腌臜的破落户。他祭起“清明时节”击杀栾祥光一役,栾照并不在场,自是认不出他,而贾文却是在的。那一天栾府出动的高手几乎全灭,唯有几人及时躲进人群才免得一死,这其中就有贾文一个。那一天的阴森鬼雨永远铭刻在贾文的脑子里,而那少年提着的诡异黑伞也是叫他记忆深刻,他感觉到了金寒窗,可是面前之人却对不上相貌。而且两个人的气质也不一样。那日的少年看似出手无情,骨子里却很多情。此间的老者则是从头到脚的沉默愤怒,以至于阴郁。现在的金寒窗不要说贾文认不出,就是唐棠来了,也会吃惊。 金寒窗在井中出手的那一刻,就变了。为能杀死栾照,即使再卑鄙的手段他都会用上。 今夜。此处。他一定要将栾照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或许园中只有一个人识得了金寒窗的身份。那女子面纱下的面容有了一丝无人能察觉的波动。 第三一章怒放与凋谢(八) “你是栾照?”金寒窗声音寒的像是炼狱中的冰,冥池怨气凝结成的霜,他森冷切齿的道:“对的……是你。那贼就应该是你这般模样,亲眼见到你,让我更加恶心!”金寒窗向前,少年的心海闪回着一幅幅画面,青州暮望的清明鬼雨、蚂蚁小镇的孤独长街、盘古路的翻山越岭、开天岩的里许桃花、斑雨乡的袅袅炊烟,这些旅程不乏美好的一面,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被人抛弃,被人出卖,被人鄙夷,被人追杀,他觉得抵达今天的小院总算是到了终点了。 杀了此人,了无牵挂。 在杀栾祥光之前,金寒窗手上没有一条人命。他在家中是老么,排行最末,按理说么子是家中最得宠的,但金寒窗在父亲那里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感受。金月游总嫌他优柔寡断,心志懦弱,难堪大用,他也习惯了父亲那充满失望的面孔。闹出青州之事,金月游对他不管不问,这都在金寒窗的意料之中,他认定了父亲心中根本没有自己的位置。 他本不想杀人,虽然曾经就是因为这一点,父亲更加坐实了对他懦弱的看法,但他有着坚持,并不想改变。他小时候就听说过大侠的故事,那位叫做楚方的侠客一生传奇,败过无数强敌,赢得万人尊敬,但自始至终未杀一人。 金寒窗想效仿这种仁术,可是他无法做到。人,总是一失控就杀了。命,总是一热血就豁出去了。 还是自己太弱了。 可以仁,但是金寒窗知道自己还不行,他只是一个弱者,他只能选择杀戮。 披着月光,脚踏荒草,金寒窗突进!适才于井口狙杀史都,金寒窗才明白使用锦瑟伞的真谛。 恐怖的爆发力才是锦瑟伞的可怕之处! 以往他总依仗着锦瑟伞的射程,把黑伞当做长枪使用,制敌以远。但锦瑟伞并不是一支连弩或长枪,这其实是一把塞满火药的匕首,距离越近,它喷出的死亡气息就越炽烈。 栾照嘶声叫道:“贾文,给我宰了他!” 贾文默然不动。柴屋内的一幕让贾文心底发寒,如果有人在背后推一把,任谁能躲过那怪伞的攻击。他不想冲锋在前,却死在背后。 这一番和相府的眼线接触下来,贾文知道栾照彻底失势,不可能东山再起,栾照要想保全性命只有去獭搭山落草。那山上贼寇贼原本势盛,但五年前匪首皆死于某位不留名的大侠之手,此后獭搭山实力衰落,栾照顺势收为己用。贾文从西南“火云洞”来闯中原为是要闯出个名堂,随栾照沦落成山贼?他怎么可能甘心。贾文暗想那地道不知是否真的能通到城外?心中已动了抛弃栾照的念头。再望见那愤怒者手持黑伞突击栾照,贾文再不犹豫,立刻就逃。不料那女子身边的老妇关姨一闪身挡在了他的面前,关姨眼角唇边的皱纹层层叠叠的现了出来,她笑眯眯的道:“小姐吩咐,时候已过,都留下吧。” 面对含着幽冥恨意的敌人,栾照冥冥中感到每退一步,自身气势就弱一分,而敌人每进一步,其气焰就长一分。如若逃遁,对手那雷霆一击就会爆发,而且多半是令他躲闪不及的一击。这种气机牵引听闻只有在顶级高手的决斗时才会出现,栾照此刻却切实的感受到了,他想这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心底那压抑不住的恐惧吗?而这人究竟是谁?他怎么能知道我的退路?他又何时伏击在枯井中?品无三要我死,大罗教弃我不顾,相爷也要杀我?连贾文也叛了我! 天理何在?焉敢如此? 刹那间,数个念头从栾照的脑海中闪过,他心底的凶性亦触底反弹。栾家前两代人皆是高手,栾克的声名自不必说,栾祥光也是有一身武艺在身的,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了“清明时节”这种诡秘凶器,死了个不明不白,而栾照自幼就跟随名师习武,手上是有两把刷子的,平时仗着威势他可是号称着打遍暮望无敌手。 自封无敌手的栾照拔出佩剑,而那伞已来了,破风而来。伞如玄蛇吐信,直刺栾照心胸。栾照怪叫一声,挥剑相格,伞剑瞬息相交的刹那,锦瑟伞砰然怒放,罩住了栾照,伞中暗藏的剩余骨刺悉数击发! 金寒窗保持着刺击的动作。他相信栾照绝无可能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挡住飞射的骨刺。所有的伞骨都打了出去,机关发动的呼啸声异常的肃杀,伞柄在金寒窗的手心慢慢旋转着,失去支撑的伞盖变得十分柔软,力的震荡使其显现出一个又一个的黑色漩涡,遮挡在金寒窗眼前的锦瑟伞逐渐落幕。 出乎金寒窗的意料,伞的那边露出一张惊惧煞白的脸庞,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剑光骤然袭来! 栾照竟然没有倒下,他不仅没有倒下,而且也没有受到多大伤害。 栾照没有料到金寒窗的攻击。 金寒窗没有料到栾照身上的免死铁券。 双方的判断都出现了误差。 栾照胸膛处的衣裳毁烂不堪,脏腑剧痛,但是绑在里面的免死铁券实打实的挡下了这必杀的一击。栾照庆幸之余,抓住机会,迅疾的挺剑前刺! 诧异立刻淹没在金寒窗的怒火之中,他来不及躲开,只是微微调整了下身姿,避开了要害,长剑刺入胸口。 中剑的同时,金寒窗手中的锦瑟伞暴长数节,几乎贯穿了栾照挥剑的右臂!栾照松了利剑,惨叫后退。 那剑入体之后没有来得及发力,扎的不深,利刃在金寒窗胸前挑出一串血珠就咣当落入杂草之中。 栾照抱臂痛苦嘶叫着:“我有免死铁券,谁敢杀我?谁敢杀我!我乃暮望步骑校尉,执掌暮望大营一万五千人兵卒生死杀夺之权,暮望若没了我,那就是天塌地陷,任谁也玩不转!你这老贼,竟敢!你……你我素不相识,却为何要杀我?你放过我,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宝库所在,我家财万贯,数世也挥霍不尽,我分一半给你,只要你不杀我……” 金寒窗漠然但难掩苦涩地问道:“栾照,你可还记得谭小娘子?” 他问了这一句,这一句必须要问。 “谭?谭什么谭?谁姓谭?”栾照断骨碎筋,不晕死过去已是顽强,你教他此时回忆一个曾欺辱过的谭姓女子,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你记不得,但是我要给你提个醒,你到了阴间再慢慢的想吧!”金寒窗森冷道。 栾照闻言魂飞魄散,恐惧压倒了疼痛,他直勾勾地看着金寒窗,至今不明对方因何要杀死自己?这人到底是谁!? 他欺的人多了,但是不记得得罪过什么名门世家。他是很嚣张,但却自认嚣张的很有分寸,碰到那些大家、巨族、名门、贵阀的子弟,他向来都是毕恭毕敬,唯恐巴结不上的。他杀的奸的玩的辱的都只是一些没有什么地位的寻常百姓,或者直接称之为贱民,贱民生来不就是被愚弄的么,他是贵族,天生就有这个特权。唯一闹出的大动静就是惹动金家小公子的事件,可是那事已经被朝廷列为重案,一向不问世事的武陵山庄都插手进来,栾照相信那金家小公子已被逼到海角天涯,不再能对他构成威胁。可为何在今天,在这个他最危急的关头,会有这么一位从他最隐秘的退路一路跟踪匿行,怀着滔天的恨意要杀掉自己的煞星? 这是什么世道!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老子玩过的女人多了,去你娘的谭!”栾照脑子闪了闪灵光,明白了点对方的意思,却狞叫着,冲前打出一掌。他已失了战力,但骨子里的凶性让他不会轻易接受命运。 金寒窗手中的黑伞颤动了一下,即将发出的攻击忽然停止了。 “啪!”栾照一掌便印在了金寒窗的胸膛。 栾照愣住,怎么都没想到能得手,他诧异地看着金寒窗,却见对方露出的神色亦是不可思议的。搏命之时,金寒窗竟是忽略了他,视线凝在别处,唇边溢出了血丝亦不自觉。栾照搞不明白敌手为何在这关键时刻分了心,但这却是杀死对方的好机会,由于受伤掌力大减,栾照变掌为爪,一记鹰爪手捏向金寒窗的喉咙。 贪生的念头催动着栾照使出了相当水准的杀手,右臂的伤痛都被抛在脑后,这一抓堪堪要到金寒窗咽喉的时候,栾照忽觉浑身一震,那杀手锏就是递不上去。敌手的眼神依旧不在他的身上,只怔怔的看着偏远处,栾照拼了吃奶的力气也只是差了那么一寸的距离怎么也不能前进。 “滴答,滴答,滴答……” 这声音先缓后急,再越来越快,栾照感觉腹部传来了撕裂的痛感,紧接着手臂难忍的疼意也加倍反应上来,栾照抽搐着低头,只见一截白晃晃的伞尖直扎入他的腹部。 金寒窗轻轻一扭伞把,伞尖立刻又弹出一截,以斜而向上的角度扎透栾照的腹腔,锦瑟伞一击得手瞬息缩回。栾照凶目圆睁,用手捂着开了个洞的肚皮,另一只残臂畸形的挥舞着,在金寒窗面间打着晃,癫狂惨叫了好一会儿才衰绝于地。 金寒窗愕然的目光系在那稍远站立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摘下了面纱斗笠,月色落上她妍丽的容颜,不愿离去的徘徊着,随着丹唇上的笑意打着转,女子回应金寒窗的眼波显得异常温柔,甚至栾照死亡的颠舞都不能干扰到这一丝温柔,因此这一丝温柔也透着点冷血。 金寒窗咳溅出一丝鲜血,收好了锦瑟伞,尤难置信的呓语道:“小芙……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容曼芙嫣然道:“金公子,这里是玉荷楼,小芙不在此处,那应该在何处?” 金寒窗咀嚼着先前听到栾照与其的话语,心情复杂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这鲜血不应该让你看见。” 容曼芙依旧笑道:“公子,鲜血奴家见得太多了,比公子要多。” 金寒窗无力道:“我和你的相遇是安排好的么,这……算了,事到如今也不须问你这些,你告诉我,关于谭家的事情是真的么?”他知道这女子在身份上骗了自己,而在最关键的事情上他要听到真话。 容曼芙正色道:“谭家的事情我不曾骗过公子。小芙真心的把公子当做恩人,如果公子不到暮望追杀栾照,我会把你铭记在心里,你是一个很好的男子,很好很好的男子。小芙觉得不该睹见这些血污的反而是公子。” 金寒窗笑了笑,有些释怀,随意的看着园中的景致,清风拂过,他的心情如月光下轻摆的荒草般一时阴暗又一时苍白,但心中那久攥的拳头却在缓缓松开,于是目光由近向远,看着那院外青楼,淡淡道:“那么我既然又回到了这玉荷楼,就自然不能走了,是么?” 容曼芙柔声道:“为了顾全朝中一些贵人的利益,为了不让某位尊者的光辉太过闪耀,你要留在这里。” 金寒窗扫了一眼关姨以及被其压制着不敢妄动的贾文,咽下了喉中上涌的一股腥甜,栾照给了他一剑一掌,也不算小伤了,金寒窗问道:“你上次在楼内为何不动手?易容的时候只要你动一根手指就能要了我的命。” 容曼芙眼波荡漾出丝丝哀怨,柔声道:“小芙不会武功,那像你们这些大侠,说要人死人就死的。再说那时城中刚乱,奴家的心也乱了,你要是死在玉荷楼,我可应付不了追你的人。” “呵,呵呵。”金寒窗干笑两声,道:“小芙,其实说来说去,我碰巧晓得了你的身份,你决定杀我便是因为这个吧。我金寒窗并不畏惧死亡,但是希望你能真诚一些。” 容曼芙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她生出杀心的确是因为江湖局势难料,身份也暴露,金寒窗不可能再间接受她的影响操控。 武陵山庄的地位超然于江湖,中原武林敢不听武陵山庄调度的派别寥寥可数,容曼芙一直认为武陵山庄发出号令捉拿金寒窗乃是压服唐门、金家的手段。栾祥光之死已给双方提供了一个正面博弈的机会,可是两方面都没有什么动作。唐门、金家竟能隐忍不动,金月游、唐棠夫妇像是忘了有这个儿子一般,任由金寒窗挣扎求存,而武陵山庄的动作亦很蹊跷,朱崖之上很少发出声音,这次虽发了通缉令,但却没有持令下山的人,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容曼芙看不透。她看不透金家唐门,亦看不透那武冢朱崖。容曼芙不是没有深层的想过,倘若这三大老谋深算的势力假意做出不相让的架势,暗里却是想借金寒窗一事来缓和关系的话,那就很危险了。中原武林如果拼成铁板一块,成为王朝中的王朝,这是何其强大的力量,那朝中的大人物们岂不只是些个摆设? 但是只要金寒窗身死,那么逼得金家公子走投无路的武陵山庄就真成了金家、唐门怨恨的对象,这样下来,金家、唐门虽不会明里与武陵山庄为敌,但双方面的缓和却是没有了余地。江湖只是江湖,江湖需要变幻莫测的浪涛,而非屹立不倒的奇峰。所以今夜必须留下金寒窗,永远的留下,即使她对这个男子有着几分说不清的好感。 好感也只是好感罢了,之所以相府会信任她,会教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来打点暮望的事宜,这是因为她有着清醒的判断力。容曼芙看着她一手易容出来的男子,透出几许赞赏的道:“金公子再锻炼几年,说不定会赶上你那两个哥哥哩。” 第三一章怒放与凋谢(九) “小芙,你取笑我没什么,只是何苦拿两个哥哥与我比。你既这样说,我真就不能死在这里了,起码我不想给栾照这个恶人陪葬。”金寒窗明白家中两个兄长并不比自己轻松多少,他扯掇着脸上易容的胡须,心底浮上来空虚与疲累,杀栾照之前他就知道不会有任何成功的快感,或许本就没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不倒下就意味着一切。金寒窗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与容曼芙的距离和关姨与容曼芙的距离是一致的,如果他逃走或者扑击容曼芙,那关姨多半会弃了贾文来狙击他,金寒窗见过关姨的出手,这个瘦小的老妇不是他能对付的,容曼芙身边只带了这么一个高手,绝对不是人手不足和托大。 院子一番打斗已经造了不小的动响,这里的夜却依旧是静的,玉荷楼似有着一层防火神罩,院中一个人都没有走出去,院外也一个人没有冲进来。这种没人打扰的安静仍在持续,这种安静是可怕的。 “关姨,请您老收拾局面。楼内一直挡着外边,平常巡逻队好应对,就恐惊动了那几个扎手的。”容曼芙细细的向关姨交代着,等于下了必杀的指令。这么做她的心情也有些黯淡,不想再停留了。 容曼芙转身的下一刻,关姨的身形便动了。她早等着容曼芙的死亡示意。若要生擒金寒窗、贾文,并且不出这个院子的范围,的确有些难办,但是要直接格杀二人,她有着九成的把握,到目前为止,她的杀人技术可是一直只为朝中贵人服务的。 院中容曼芙转身。 关姨与贾文拔取兵刃。 金寒窗逃。 由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起头,场中人几乎同时开始了移动。 贾文的刀在后背,今夜他的刀一直没有拔出来,即使在柴屋中遇突袭也没有拔出来,不是他自持甚高,乃是他的刀比较特殊。 他的刀刃涂着一层“火云洞”特产的火磷油,而刀鞘的鞘口则嵌着特制的火石。他的这一把刀一拔就燃,一出鞘就着,一亮就是火光四射。这样的刀当然不能说拔就拔。贾文甚至在一般的打斗中根本不用刀,他藏着他的刀,这把刀是用来斩杀强敌的。阻在他面前的老妇无疑就是个强敌,贾文已拔刀。刀光未起火光先起。 刀已热。 贾文与关姨之间不过五步。金寒窗能逃,贾文却不能逃,他知道对方更快,他没有机会。他必须迎击,他要出刀,出这一把出其不意的火刀! 贾文的项后刚腾起了火苗,而他的敌手则像是一块黑色陨石般猛地撞了过来。贾文眼眸中只闪过一道残影,然后关姨便撞进了怀中。 关姨没有施展任何招式,没有发出任何兵器。她的攻击就是她瘦小的身躯,或者说就是她的一把老骨头。 “嘭”的撞击爆响,贾文的身体立马对折到了最小角度,挂着背后的刀火就飞了出去,看上去如同一只破漏的灯笼。 在关姨诡异快绝的攻击之下,贾文竟是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 容曼芙才迈出转身后的第一步。贾文已经被关姨加速的骨头轰飞了出去。这一步落下,关姨已在巨大的撞击力中折回身形,以更迅疾的速度径向金寒窗弹了过去! 贾文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金寒窗却有着三丈之遥与那一步的时间。这些条件足够金寒窗做出一个生死的决断,金寒窗毅然抛弃了逃的想法,那老妇的身手高出他绝对不止一两个层次,他根本没有逃脱的希望。要想活着,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擒住容曼芙,赌上容曼芙对玉荷楼背后股势力的重要性。 金寒窗扭腰,脚下发力,猛地向容曼芙折掠过去。手刃栾照,了了心愿,可这不代表他就甘愿死在这院子里。戴罪之身的他愿意屈身蚂蚁窝,愿意为一家贫民讨回公道,当然也愿意在这绝境中拼上一拼,或许金寒窗的内心仍有着一线洗脱罪名的希望,一厢重回美好生活的向往。 第二步。 容曼芙不会回头,她所处的位置决定了她的无情。伊的步伐很小,裙裾间绣鞋暗金,月光洗礼,纤足于荒草之上步步生莲。 关姨在飞。 睹见金寒窗拐了方向,她只是瞬间沉下去一点高度,手足在地面骤然一敲,姿态有如同缸中的水瓢起了一次沉浮,便校正了方向。关姨瘦小的身躯像低空俯冲的夜枭般擦着草尖追向金寒窗。 这一撞没有减速,只有加速。 金寒窗在追。 所有的功力都被提聚,风声在其耳边大作,眼中只有那伊人渐近的背影,金寒窗身法到达了极限。 金寒窗追至容曼芙身后,关姨已从侧面俯冲而来。须臾间,金寒窗与关姨的距离就被抹平。 容曼芙面色从容不变,她想象得到背后那少年抓过来的擒拿手,但是她亦知道不等这只手触及她的衣袂,那个少年就会被关姨撞得粉身碎骨。隐匿玉荷楼,伏笔青州,这是她加入相府所接到的第一个重要任务。因为金寒窗的出现,她的入楼自然而然。少年一笔巨款不仅买了她的初夜权,也买下了卖身契。她就这样一夜成名,满城皆知来了个价值千金并且卖艺不卖身的名妓。 这个少年真诚,善良,冲动,嫉恶如仇,这些品质都是容曼芙曾经拥有却逐渐失去的,所以她很喜欢少年。她甚至问自己,如果不是那天金寒窗匆匆逃去,她是不是会与这个小公子共渡一个春宵?不过喜欢快成了伤感,容曼芙可惜这个少年将死在这里。不过,少年的血会成为一道深深的裂痕,横亘在武陵山庄与金家唐门之间。 容曼芙清楚脚下的这一步落实,她的身后会发生什么。 伊人美目迷离,月色亦随之迷离。她心中想法无比清晰,而月色则在刹那间忽然变得刺眼。金色的光辉耀进容曼芙的眼眸,容曼芙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她来不及思考这意料之外的是什么,只觉一股力道将自己向前推开,耳边嗡然作响竟晕了过去。 容曼芙晕厥的那刻,是关姨生生刹住撞击金寒窗的身形,一掌柔和的击在容曼芙的后背,引得容曼芙避开了似自天外袭来的一道金光。 那金光擦着容曼芙耳边飞过,金光所附带的强大气劲震晕了容曼芙,然后“扑”的一声闷响打进杂草之下的泥土里,没入不知其踪影。 金寒窗扑了一个空。 他踉跄着止住脚步,却见院内已落进来一个年轻男子,一个令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男子。年轻男子的宽边衣袖只到小臂,下垂的衣襟也是半短的刚过膝盖,好像被利刃削过了一般,与伶仃的衣裳相比男子的身姿皎然挺拔,长发漆目,剑眉挺鼻,刀削一般完美的脸颊配着紧抿的薄唇,让人感觉这个男子英俊中更带着一股丽色,堪比星月。 金寒窗自然认得着年轻男子是唐表。但陌生的是他从来没看到过杀气这么大的唐表。唐表径向金寒窗走来,阴沉着脸,不发一言,只是眼睛迅速地眨了几下。金寒窗明白唐表的脾性,这是唐表在怒极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小动作。 唐表动了真怒。 他眉目闪烁厉色,混着自身的神质,透出一股厉丽在目的杀气。 唐表于栾府以无畏的锋锐破开居右禅的包围后,并未立刻走远,他胆子极大的在栾府搜寻不走,他知道金寒窗一定会来杀栾照,可是他左突右闯没发现金寒窗的踪迹。所以这次从天女河画舫返回后,他直接来了玉荷楼。玉荷楼要比栾府小得多,而且这小院已传出了响动,唐表循声搜来正逢见金寒窗遇险,盛怒下立发金枝解救金寒窗。 关姨乍看到这个男子,马上心无它物,弃了金寒窗。她弯下膝盖,微沉身躯,浑身骨骼传来炒豆般“霹雳啪啦”的声音,整个人瞬间竟又小了一圈。然后,关姨摘下了发髻上的长簪,无言无语,足底就发力。 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话语,语言不能杀人。 感应到唐表森森杀心的关姨选择立刻出手,可是她身形一动,唐表的手中陡然射出一道金光。金光狠快凶厉,竟是不给人闪避的机会,关姨长簪划摆,将将撩格上那暗器,金光附带的强大气劲瞬时震裂了关姨的虎口,无法,为了抵减那未消的劲道,关姨只得借力闪回原地。关姨面色似铁,兀然再动,而那金光又来,须臾间两人的对攻走了六合。 关姨的头发已披散开来,手中握着那只长铁发簪虽拨飞了六道金光,但她却是未进一步。关姨的脸色愈黑愈厉,她还从未逢到这般的对手,竟能用暗器压制得让她无法还击,而且还是这般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施为,这已不是暗器,而是明器。 但只要这暗器的威力一弱,她就会冲上去,取了那人的性命。暗器高手擅长的是远距狙杀而非近身肉搏。她很清楚对方的弱点。可是这暗器的威力却异常稳定,一发快似一发,一发强过一发。关姨心下暗忖照此硬碰下去,她恐怕再接三发已是极限。 就在这个时候,暗器却停了。像是刚极易折,威极易伤,这暗器停止的时机非常不妙,让人产生一种难以为继的感觉, 关姨一脚踏实,飞起,终于冲了上去。 金寒窗见过关姨这一招的霸道,此刻躺在七八丈外的墙角,软的像一摊烂泥的贾文即是证明。这是一种拼谁的构造更结实更硬朗的杀法,没有任何花招,没有任何技巧,就是用骨头击碎骨头,就是用肌肉碾烂血管,这个老妇暴起的瘦小肉身乃是最直接暴力的武器!金寒窗知道关姨被唐表压制久了,就像是一枚被按紧的机璜,充满着爆裂的杀意。铁干、银叶、金枝是唐表惯用的三大暗器,其中金枝威力最大,金枝怎么能在这一刻停下! 光。 光在唐表手心。 光芒先是微弱一点,再成一团,然后骤然汇成树般样状,耀动的小树光华流转,参差明灭,树中金、银、黑三色生生不息,暴起的这一株暗器之树迎风就长,寂静深情而又疯狂的将关姨绞了进去。 “七……”关姨只来得及哀叫出一个字眼,余下的呼喊连同她的肉身,都被光树吸了进去,空中爆出一团血雾,关姨整个人被吞没的无影无踪。 一团血雾飘落下去,无声滋润着荒草。几只爬行的暗夜昆虫都披上了一层血衣,小东西不停地用手爪清洗着眼睛与触须,空中弥散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唐表攻击的姿势不变,箕张的五指却做出复杂细微的抖动,随着手指颤速的加快,那一株光树迅速向他手臂倒聚,收入衣裳,明暗琉璃的暗器看来如潮汐溯岸。 金寒窗张大了嘴巴,被那“树”的威力震到说不出话来。甚至这种震惊压过了重逢的惊喜,不过他并未发现唐表在月下阴沉的神色未变,反而似乎更加焦虑,其手指的颤动也变得更快,“七宝树”迅速回收,直到“七宝树”的最后一片银叶亦收纳入衣内。 就在这最后一片银叶收回之时,唐表猛地晃了一下,胸前衣裳出现了一个暗色的小小圆点,继而圆点的颜色开始逐渐变深,圆的形状开始扩张,金寒窗睹见唐表依旧站着不动,而那傲然的头颅却缓缓的垂了下去,金寒窗一颗心跳到喉间,控制不住地吼道:“唐表!”他走前几步,终于看见了唐表胸口那一团怵目惊心的黑红。 第三一章怒放与凋谢(十) “傻瓜,还不快逃……”唐表一开口,鲜血竟不受控制的从口中涌溢。 金寒窗心神无主。 霎那间,唐表来到救下了他,霎那间,唐表就受了重伤!有敌人?但敌人在那里?他是最清楚这场种情况的人,史都已死,栾照已毙,关姨化血,贾文估计也是挂了,容曼芙则晕厥不醒,该倒下的都已倒下,金寒窗不明白为何事态发展成了这个地步。他向前靠近唐表,愈发地看清楚那慢慢扩大的深色污渍,污渍几乎蔓延了大半个胸膛,如果这深色污渍代表着鲜血,那么唐表胸前的伤口会是多么的巨大恐怖! 金寒窗浑身僵冷,他觉得刚才面上也被什么东西掠过了,有些火辣辣的感觉,伸手一抹竟也摸出了血来。 “寒……”唐表一时间口中全是鲜血,嘶哑着竟说不出几个字来,因此他的内心格外焦怒无比。 “你已经废了。你叫他走,他却往哪走啊?”一个声音自唐表背后的远墙角处响起,说话人的腔调文士一般儒雅,但是因为声音有些尖,听起来总觉带了几分阴戾味道。这个人从杂草中立起,他的旁边则躺着贾文的尸体,隔得远了,这人的形体影影绰绰的显不出真面目,看去只觉像是一株不知深埋地底多少年的植物突然间又复苏了过来,阴暗又腐烂。 唐表忽然抬起了头,望着抢将过来的金寒窗,脸色中有着几分急怒,几分无奈,最后都化成了几分温慰,他吞下了血水,疾语道:“好,你既不走,不走是吧,那就远站一边看着,不要插手,我若真死了,你告诉三姑这里的事情,不要想着为我报仇,那不是你能做的。明白了就答应我,站到一边,不要动。”唐表近乎一口气的说完这些话,再控制不住气息,连连咳嗽,唇颔尽染鲜血。 金寒窗紧盯着唐表胸前还在扩大的血渍,咬着牙,重重点了头,退到一旁。 唐表哑道:“再远些。”待金寒窗一直退到了院角,青年才没有了表示。 “真好,听人交代后事的感觉真好。他不可能逃出我的手心,满世界的人都在找他,他落在我的手里也算是幸运了,我至少不会要他的命。”远处那人没有动,只是站在远处那么不咸不淡的说着。 唐表忽道:“韩灰旭,你不要太猖狂。” 远处那人默然片刻,像是慢慢品嚼着什么滋味,然后笑道:“这个名字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连我都几乎忘记了,我现在比较习惯‘星罗棋布’这个称呼。” “看来你是习惯了做宫无上的奴才,我问你,唐卡是否死在你的手上?” “西北那一局杀了二十三个人,我只记得有个小美人叫做唐水,这女子能接下我两枚白子,算是不错,其他人的身手实在太差了,根本没有印象。” 听到星罗棋布轻描淡写的回答,唐表的眉毛皱紧压低,而星罗棋布愈发淡然的声音隐着几分激动,他继续说道:“唐门不过占了其中几条命而已,怎么了,两三条命你们就受不了了?呵呵,你们忘记了当初是如何羞辱构陷我的?杀掉他们只是钓大鱼罢了,我没料到唐霄仪竟然派了你出来,看来他还没有老糊涂。但是即便是你,也照样要死了,我要证明给天下人看,唐门的暗器只配给我提鞋!” “门主根本没把你看在眼里,你不过是一个连原名都不敢用的烂人,不过是一只曾跪在唐门门口求人饲养的狗。”唐表剑眉上扬,言外却不带丝毫感情。 “……过去的事情我没忘,怎么可能忘,但我今天不会生气,因为你快死了,‘八琼’的你要死了。” 站在一旁的金寒窗见那人得意姿态,忍不住怒骂道:“卑鄙小人,无耻东西!” “呵哈哈哈哈,卑鄙?什么是暗器,暗器就是这么用的,不卑鄙一点学什么暗器。”那阴暗人影发出一阵狂笑,踢开脚边贾文的尸体,冷嘲道:“卑鄙是运气,是老天给你的小礼物,卑鄙是手段,是胜利者的大手段。唐表没有发现我,那是他的失误,而不是我的卑鄙。小子,今天我很高兴,所以跟你说几句话,你记住了。只要能杀人,卑鄙一点又如何?” 唐表不用转头也知道星罗棋布踢的是什么,那是一具死尸。贾文的死尸。正是这具尸体帮助星罗棋布隐匿了声息。贾文那时已死了,龟藏于草土之下的星罗棋布用诡秘的功法暂时封闭气息,却操纵着贾文没有生机的心脏,让其继续微弱的跳动着,用一个真死人掩饰了他这个假死人的存在。唐表进院后有警觉,但只觉墙角那人奄奄一息没有什么威胁,他吃亏在入局太晚,不能对场中情况面面俱知。唐表本有机会修正这个误判,但他骤见金寒窗遇险,上来就杀气大露,逼得关姨全力发动,双方当即决战。关姨被相府信赖,被容曼芙倚重,实力的确非凡,终迫得唐表出了“七宝树”。 唐门四大秘,没有一件不是绝世杀招。“七宝树”下,关姨神魂俱灭。 但是“七宝树”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收招之时极易被“树”反噬,必须极度贯注,这也是四大秘的通病,星罗棋布精准把握了时机。 星罗棋布信手托出一方棋盘,那棋盘似石非金,泛着胧胧的青色,他看着这一盘满意的残局,悠悠拈起一颗黑子,怡然道:“唐表,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都说你是唐门少有的天才,那让就我看看你和他们不一样的天才在那里。” 高手互搏需讲天时地利,一个暗器高手把后背暴露给另一个暗器高手,无疑是不利到了极点。星罗棋布注视着那个孤单背影,明白先机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上。作为宫无上座下第一杀将,他来暮望就是来杀人。他第一个要杀的目标是李纯一,但是上面突然变卦,星罗棋布甫到暮望便接到不可伤其性命的指令,不管是不是王府知道了风声,施加了压力,他总要执行,终究和李纯一有仇的不是他。而唐表么,这个人是必杀的。宫无上积极的在西北王和金月游之间穿针引线,西北王对金家是一心结纳,金家却态度暧昧,进一步退半步,好像有意外的势力暗中较力一般。大罗教知道这个阻力恐怕还是来自唐门,若要金家心无旁骛的倒向西北方面,必要断了金家和唐门的暗中盟约,宫无上信奉实力至上,打击唐门这个金家的旧盟友是彰显实力的最好方式。执行命令的星罗棋布出于私怨亦要对付唐表,不过除了唐表的性命,他更希望亲眼看到一些东西。 唐门最精髓的那些东西。 只有掌握了那种技术,他才能压倒唐门。他已经看过了那一株寂静、深情又疯狂的“树”,那么“花”呢? 星罗棋布不断地给唐表施加压力,他要逼唐表孤注一掷,而与那个伶仃寂寥的背影对峙久了,他的心中不由得更加警惕,这个人被他重创之后,竟然还能稳立这么久,站得这么安定坚韧。刚才暗算之时,金寒窗亦被他绑在暗器的路线上,那一刻三人标成一线,唐表根本没有躲闪这个选择。但是棋子穿过唐表的身体就变了轨迹,是“随杏所欲”这个法门起的作用?这小子被杀伤的时候还有余力搞这手段,保护金寒窗?倘若抛去金寒窗这个因素,唐表是不是还会中子?莫非适才那一株“七宝树”的破绽是诱自己出来的饵? 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一系列的想法在星罗棋布的脑子里闪过,但是这个过程已经不重要了。 他知结果已定。 于是,星罗棋布倏然踏前一步。他与唐表的距离并不算近,一个在院心,一个在院角,金寒窗则在小院的另一角。 以对峙双方的层级来说,这点距离根本影响不到他俩暗器的杀伤控制,所以重要的不是当前距离,而是方向。 星罗棋布这一步偏向踏出,向着金寒窗。方向代表着意图。点燃战火,这一踏就够了。他要逼迫唐表先出手,而唐表一出手势必要先扳转背身这个不利的局面,星罗棋布不会给唐表这个机会,这个先机他站定了。 毫无预兆,唐表竟冲天而起。 没有转身,没有向前拉开距离。 而是向天。 天意高不可问,唐表一跃问天,一跃破了局,又立了局,这一步棋没有落在星罗棋布估算的棋盘之上,而是落在了虚空。 星罗棋布手托的棋盘骤然旋转了起来,棋盘旋成混沌模糊的光影,由方正变弧圆,看去如同一颗暗青色的飞旋大星。棋盘上的黑白余子飞射而出,棋子与天上的金枝银叶或穿掠错过,或与其对撞成碎片。“杏在天”凌空而下金枝亦极其强悍,金光即使撞成了残片,也粉身碎骨霸道的攻了下来。 半空中溅起了无数的小小星芒,夜风过处,更吹落星如雨。强劲的星雨扫射着地面上的鬼魅身形,星罗棋布于荒草中游走,似乎总能在最后时刻跨出一步,避开天上的暗器,而且凡是被他那飞旋棋盘接住了的暗器都反射了回去。 星罗棋布走出一个迅疾的之字路线,身形剧停,两枚“杏叶”当即切进他的后背,而他依旧纹丝不动,占住了唐表的落地点。 飞得再高的鸟也有歇息的时候。星罗棋布就站在了鸟儿要栖息的树枝上。 唐表的双脚挂着一勾弯月,飞返而来,一掌印下。 这一掌轻柔飘忽,掌含微光,像是暗夜中的天启。 星罗棋布一见那光,立即单手托举棋盘,掠起迎上了唐表。 光华一掌正印在那青色棋盘之上,飞旋如大星般的棋盘瞬间静止了下来,双方对撼的一点泵射出无数厉芒,宛如一轮月亮湮碎在了星辰之中。 这一瞬间,两人只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无法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到。因为两人的出手均快到让对方无法精确地去判断。 人影交错。 光辉散尽。 金寒窗看见唐表一落地,双脚就如暗器般扎住了地面,笔直立着。那边的星罗棋布冲出几步也停了下来。 星罗棋布左手托着的一局残棋没了棋子,唯有右手二指挟着一枚黑子。他看着黑子上滴淌的鲜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竟似感知不到自身亦有十数道伤口在流血,那每一处伤口都嵌着一枚独特的枝叶。 金寒窗见两人都不怎么动,他也不敢动。心脏在金寒窗的胸腔猛烈地锤击,他看不清两人具体的交手过程,但他隐约觉得经了适才那一博,场中似乎分出了胜负,甚至更可能断了生死! 只是现在场中两人都不动,背对而立,却不知是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金寒窗依唐表之言退在墙角。因为唐棠算是唐表半个授业老师,他从小就与唐表熟稔,他深知即使在人才济济的唐门,唐表也是天才人物。唐表十六岁练成“七宝树”,十八岁习得“九魂花”,二十岁“九魂花”即破了七瓣之数,这种天资比之当年唐棠亦不遑多让,看多了唐表的锋芒,金寒窗对其的信心可谓根深蒂固。但此时,他感觉唐表伶仃寂寞的侧影有些单薄,看着那高傲的头颅慢慢低垂,看着那愤怒的拳头逐渐舒缓,金寒窗心中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动一下啊,唐表! 场中寂静,听不到心声的澎湃。金寒窗的企盼只唤来了一阵夜风,那风越墙而来,拂动唐表的衣袖,宽短衣袖边缘起了花样的纹澜,像是第一次的盛放也是最后一次的凋谢,笔挺的人突然倒下。 这一眼情景异常突然却又清晰缓慢,将金寒窗心中的不祥演绎的如此决绝。唐表的倒下如同一记刀斩,毫不留情割裂了金寒窗。少年刹那一分为二,一个是嘶吼的疯子,一个是干巴无言的泥塑。金寒窗不知道存在于这个现实世界的是那个自己,抑或这个世界都不是真实的? 星罗棋布蓦然转身,阴鸷的盯着金寒窗,哑声说道:“可惜看不到‘花’,不过没关系,只要我抓了你,不愁从唐棠那儿得不到。”星罗棋布的语音有着兴奋,亦有着失望。他费尽心机伏杀唐表,结果只见树木不见花朵,与垂死的唐表一搏,竟也被未施展开的“七宝树”伤的不轻,唐门的四大秘就像四座大山,牢牢地把他压死。他知道若不破了四大秘,他永远难在唐门面前真正翻身。 他眼光扫过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的金寒窗,如看囊中之物,然后向倒下的唐表走去。星罗棋布非常谨慎,他偷袭的第一击凝聚了全身功力,理应在那时就断了唐表的生机,可是这个男人竟然还能在最后时刻勉强发动“七宝树”,他必须查验一下这个大敌是不是真的倒下了。 金寒窗散开的瞳孔逐渐聚拢,仇恨的怒火能溶透身躯,唐表事先交代的话语被他抛到一边,他吼叫着不惜一切代价扑向星罗棋布,忽然间一枚黑色棋子如同从黑暗中分离出来一般,无视距离,骤然间打在他的气海。金寒窗腹部淤痛,站立不能,双膝软跪了下去。 离得那唐表越近,星罗棋布就愈发明确这人的生命已无。强敌殁亡,万事尽在掌握,胜利的感觉自然而生。唐表倒下的地方不远,还卧着一名女子。星罗棋布淡褐色眼珠微微转动,捕捉着那女子虚弱的气息,他盘算着是否要将那女子也杀了。 容曼芙是相爷府的人,他这次来暮望的第一联系人是容曼芙,有了相府这层关系网,星罗棋布根本不屑与栾照打交道,暮望计划已经变动,栾照由棋子变成弃子,没有什么价值。于是,他玉荷楼上坐看同心街一刺,冷看“一家亲”覆灭,并亲手断了李纯一江记绸缎铺这条后路,又顺道用复梦派与恨愁帮试探了金寒窗的底细。“一家亲”之事,星罗棋布做得很绝,这其中有大罗教与“一家亲”不和的缘故,另外还有复杂因素。李纯一越来越被西北王倚重,固然因为武功高绝,出手无情,但是李纯一与西北王的血缘关系才是根本。李纯一属岑玉柴民间遗子,此乃西北的一件私密,明眼人猜得出来,可大多讳言此事,岑玉柴一直暗中培养着这个私生子,近年来尤其留意。而与“一家亲”争宠相抵的大罗教则结好恭王府的大世子岑文海。 嫡庶之争,古来难免。 岑文海对这个私生子弟弟是轻蔑其出身,嫉妒其才能,总觉受到威胁,他借机定要李纯一死在暮望,即算坏了青州之事也在所不惜,岑玉柴要的是天下,而他岑文海只要凉州一隅就足够了。 这些秘事,容曼芙知晓一二,为了取得这女子的信任,星罗棋布也不得不给予一些信息,他更知道以这个女子的聪慧,有了一二便能猜得到八九,只有连容曼芙也杀了,青州之事才算干净利落。西北王与相府一方有着共同的利益,但也非就是一条船上的渡客,当今天下,应各行其道,今夜这么乱,正是做事的好机会,随便栽赃给那个势力都说得通。 譬如说:那两个杀手。 星罗棋布嗜杀成性,念想间心意已决,就准备给地上的两人各补上一击,不留下一个活口。 那两个人卧在荒草中,寂寂长眠。时节近夏。青州的天候还没有完全转暖,荒草中的小野花大多还打着蓓蕾,但是总有些提早盛开的,这些耐不住寂寞的花儿开的娇羞了些,姿态说不上端庄也不够上狂野。 这里却还有着例外。 早开的花中有一朵最美。 它开在风中,无根无叶,肃穆而飞,小花冉冉浮空犹如魂魄,自由自在的四片花瓣并不完整,但简洁之美压过了残缺的遗憾,它寂静的从唐表衣袖起航,径向场中唯一行动的星罗棋布翱翔而去。 风在吹,草在动,月倾斜,星在天。 如果说动起来的事物像是吸引它的磁铁,那么为何它却只向人去?莫非因为一切变化皆是因心动? 星罗棋布的表情冻结在惊悚的一刻,当他感应到那“花”时,场面已然不可控!也不见膝盖弯曲,星罗棋布就如惊风般狂掠退走。他电般倒掠,那花却似来自幽冥一般,以更加不可思议的速度追上了星罗棋布。 小花燃烧一般的追击,狂欢一样的怒放。 这怒放如最残暴的黎明挟着千万缕曙光杀进黑暗,开到那里就摧毁切割到那里,无止尽的追袭引动它的身影。星罗棋布整个人蜷缩在棋盘之后,发出破了音的惨嘶,他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于院墙生生地撞出一个大洞,逃了出去。那一声惨嘶拉长拉远,藏着万分的恐惧与怨念,如同来自幽深炼狱。 院内人静,漫漫荒草倒伏了许多,尤其是破洞院墙前的区域,那里像被巨大蝗虫群啃食过一般,泥土倒翻,寸草未留。院中依旧有大片草植在风中摇曳,仿佛并不在乎谁在这里撒过野,荒草间光芒闪烁,金枝银叶几乎遍插院心。 跪立的金寒窗伸手极力探向唐表的方向,终于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他的下肢淤麻无力,就靠着两手趴泥抓草的爬行。荒草涩涩的拽在手中,像是扭成一团写满恨意的乱麻,好比一把扎进心头的芒刺,金寒窗眼中的天是红色的,仿佛天际的星星一齐滴着鲜血。唐表的侧面已在近前,泪水从金寒窗易容的老眼中沥沥淌下,那触手可及的血色俊颜面朝着暮望的南方,没有了神采,但双目透过荒草野花,穿越重楼层阁,似乎无法忘却这有情世间。 小院的柴屋中无声无息出现了两个男子,两人从地道钻出,显得有些狼狈,其中的魁梧汉子望见了金寒窗,就要上前,旁边持着短剑的男子却探手挡了他一下,环扫四周环境,隐含伤悲道:“高兄,让他放肆的哭一场吧。” 暮望城外不远有着一片杨树林,林内停着不少马匹车辆,停留在林内过夜的都是些商旅,暮望封城事出突然,这些商旅本是赶着日落时分抵达,他们平常与门官交好,晚个几刻也能进城,不想今遭却被声词严厉的堵在门外。 夜已深了,林内还留着几点残余灯火。有些人还未安睡,正于树林旁边商议着什么,短短几言,卖方就痛快的递上银子,高兴的牵出一辆破旧马车,购得马车的两个少年人扶着一个受伤女子上了车,然后一言不发的扬鞭而去。 马车慢悠悠的起了速度,车头少年仔细的控制着缰绳,生怕颠簸了车内的女子。车厢的后帘被女子卷起,女子伤势沉疴,做完这件事就斜靠着垫子,匀长的喘息。她痴痴望着北方,不一会儿,那片树林远了,灯火远了,暮望也远了,不知怎地,伊像是伤体难敌夜凉风重,杏目轻阖,落下了几滴泪珠,泪珠晶莹剔透,如那官道衰兰上凝结的夜露一般。 卷三西北望 第三二章鹰眼峡(上) 龙门关东接雁岭,西临玉虚山,雄踞甘凉两州之界,号称西北第一大关。 西离此关,便是塞外凉州。 初出塞外,迎接旅客的是无边戈壁荒漠,而非那传说中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的奇美景致。这里常年风沙蔽日,晨昏日午间寒暑交替,熬人极苦,然而一旦挨过这片四百余里死亡地带,富庶的塞外江南跃然眼前。这片大好平原依托着从天脉大雪山蜿蜒流淌而下的清冽香河,得天独厚,香河冲击出肥沃的土壤,携着孕育生命的气息,它的九曲回肠亦载满了历代中原王朝拓边的荣光。纵死犹闻侠骨香,马革何曾裹尸还,自两百年前的龙门大捷之后,北漠部落的骁骑退回了远方的大草原,中央王朝新辟的这片疆土就以凉州为名,历经风霜与铁血直至今日。 凉州有七大城,两大关,十二连环屯军营,在此之上还有一个王。 藩王第一的西北王。 本朝虽册封了几个外姓王,但都是只封城不裂疆,这些藩王仅能作用于一城而已,对中央的集权威胁并不大。中原皇下十五州,其中的燕州、凉州是抵御北漠的两道重要屏障,两州卫疆捍边,享有些许不一样的特权,恭王岑玉柴占据着凉州中心大城平朔城,实力雄强影响着整个凉州局势。西北王有着保荐其他六城城主的不成文惯例,执行起来几乎与其亲手选派无异,并且大战时期可以便宜行事,调动整个凉州的军马,岑玉柴实际上将这塞外宝地都纳入了自己的独立王国。 能够做到独霸凉州,西北王的确有不可替代的功勋。凉州的北边疆界原先一直和北漠的势力范围重合,双方缠战不休,西北王利用北漠内争之机突进三百里,占据了墨梦山、九烟峡谷、古海等天险,连修十二连环屯军营,一举定边。七大城中的襄城、云野城就是分别坐落于墨梦山下和古海一畔,两城新建不过十年,当初筑城、迁民所消耗的巨资有七成出自平朔城,固然这两座新城的财政大权被平朔城方面顺手把持,但是两座边城对凉州的繁荣起着巨大贡献,愈见成为凉州的商贸集中地。岑玉柴曾说,凉州的一切是孤奠定的,他有这个资格,而凉州的民心亦趋附之。 西北的这片天空属于西北王。 黄沙扫过这片寸草难生的戈壁,掠向远处隐约的山峰。滚烫的沙砾随风抽打着偶尔出现的行者与商旅,教人压低了身躯几乎无法抬头。 一列走镖的队伍正艰难的行进在荒野之中。放眼望去,十七名镖师骑手护着五辆马车,外加六十六名趟子手,没有一个无用之人,这阵仗已然不小,大镖局倾巢全出也不过如此了。队伍只插了一面镖旗,插在队伍中间的马车厢旁。这一杆黑旗被风沙刮得猎猎作响,上面绣着四个金字“远威威远”。 赶车的马夫用布条缠着头脸,遮挡风沙,露出两只略显疲劳但仍专注精炯的眼睛。这一趟镖自幽州起发,横过中原数州,直至出塞才接近了目的地。依仗镖盟的显赫声威,遥远路途没历什么大的风波,如今胜利在望,几个当家人正在中间的马车里商讨着事宜。 车厢中一名老者默不作声的吸着烟斗,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腾,一会就笼罩了并不宽敞的空间,老者身边的中年妇人皱起不耐烦的眉毛,打破沉寂道:“老烟鬼,分不分个场合?你想熏死谁吗?再抽,看我不掰断你的烟枪!” 位于正中的老者看了眼身边表情凶悍的中年妇人,再依次扫过抚着长发的姣好少女,沉稳持重的年青汉子,闭目养息的独臂怪客,以及年纪比他稍轻几岁的师弟。老者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将烟锅探到车外敲灭。 车帘一掀,黄沙就吹了进来,那中年妇人脸上不悦之色更甚,重重地哼了一声。 老者仔细的收起烟枪,温言道:“关二娘,你是不是觉得这趟镖太过轻松,我们出动这么大的阵仗,熬了这么长的路程,根本是多此一举呢?有什么意见就说嘛,不要拿老夫的宝贝儿撒气。” 那中年妇人不耐烦道:“是,我是这么想的,咱这一路也没碰到什么扎手的货色,为了这一趟没什么价钱的破镖,我们见龙镖局如此兴师动众,不仅你总镖头亲自出马,连我们五个都一并带上了,搅黄了镖局半年的生意不说,还连累着骆小姐受苦。这要是什么好镖,总局发镖书的时候,那几家还不疯了一样和我们抢夺?当家的,你知道我心思不行,而且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有话我就喜欢痛痛快快讲出来,当家的你自己去掂量。总之,这趟我是没走明白。” 老者静静听完关二娘的牢骚,然后对其他人道:“你们也都说说,惠师弟你先说,走了这么长的路,大家伙各忙各的,都很辛苦,也没特地抽时间坐在一块儿,现在可以好好唠唠。” 被唤作“惠师弟”的那位年纪也接近了六旬,他平淡的道:“师兄自有主张,我只负责镖队的安全,这塞外凶险,大意不得,编筐窝篓全在收口,咱们走镖的更是如此。” 老者露出一丝微笑,看着那沉稳青年,道:“鹤求。” 那青年汉子却瞥了一眼对面的少女,低头道:“师傅,弟子一向听您的吩咐,为什么接这趟镖,为什么如此重视,师傅必定深思熟虑,我觉得要听意见,还是骆小姐和盖剑客见多识广。” “怎敢怎敢,黄师哥太高看小妹了。”那少女眯着月牙般的明眸,悦然说道:“鲁大镖头愿接这趟镖,爹爹也是非常高兴,盟里派铃儿在鲁大镖头身边只是历练历练,增长增长见识,顶多打个下手,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上鲁大镖头什么呢。” 老者笑道:“骆小姐过谦。有话可跟俺们直说哦,这一路最委屈你啦。” “大镖头,那铃儿提点小要求,过了这片戈壁,我要洗澡!我要睡香阁!”骆铃一脸委屈地道:“黄沙漫漫,日头曝晒,最关键的就是一直别在这车里,铃儿的头发都被您老熏得满是烟味,再这样下去,铃儿快嫁不出去了!” “哈哈哈哈。”老者开怀大笑起来,道:“可惜俺鲁松没有本事,否则一定给小姐介绍个好夫婿。” 关二娘看着骆铃柔润如玉的侧靥,心道:这小妮子美着呢,再加上人家的身份,怎会愁嫁,那用到你这个老糟头子。 车中没有发话的只剩下了独臂剑客,他单臂搂剑偎在最远处,剑客注意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才不得不开口道:“盖某听小姐的。”他很少说话,平日只是默默地守卫在骆铃身边,像是家仆一般。他虽自降身段,寡言少语,但镖队中没有人敢看轻这个人,因为他是“独臂神剑”盖幽,远威镖盟总局仅有的五名金牌镖师之一。 远威镖局为了扩大影响,方便行镖,于中原各州吸收了六家镖局加盟,分别是诚通、瞻极、会友、长风、百灵以及见龙。远威组建镖盟之后,行镖的任务基本全分给了加盟的六家镖局,六家镖局改弦易辙,走镖时均打着远威的旗号。作为总局的远威变得极少接镖,渐渐演变成管理与制裁者的角色,主要负责夺回被劫的镖银,打击敢于挑战镖盟的敌手。远威镖盟执行夺镖的核心角色就是五名金牌镖师,这五人的地位并不逊色于下属六家镖局的大镖头,而能够让金牌镖师做护卫的骆铃则是远威镖盟盟主骆千河唯一的掌上明珠。 鲁松知道这趟镖非同小可,其他几家不争抢一是不知道内情,二是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如果不是担心声势搞得太大,这趟镖恐怕会直接由镖盟总局押送,不过总局以保护骆铃的名义派来了盖幽,等同于总局亲自出手了。鲁松暗自权衡一阵,开口道:“我们这一趟镖能不能送准时送到客人手中,塞外行程至关重要。中原各处咱依仗着远威的名号处处得益,一路风光,可这西北王的脚下可并非坦途,若说咱远威镖盟未疏通的地段,这里绝对算是一处。” 关二娘目露杀机,寒声道:“听当家的意思,已经有人盯上咱们了?那路货色?” “二娘,就算知道是谁,怎么,你还能找到人家门上?我们是押镖的,不是别人手里的枪棍,遇事我们永远先让一尺,退一步,能不撕破脸皮就不起刀光剑影,这些道理你十几年还没悟明白?唉,真是越混越糙,比爷们还糙。”鲁松撑起眼皮瞪视关二娘,字字严厉的训斥过去。 关二娘见鲁松动了怒,哼了一声,鼻孔出气,嘴巴还是闭上了。 鲁松保持吹胡子瞪眼的尊容,将车中人环看一遍,沉声道;“骆小姐与盖大镖头和咱见龙一起处了这么久,不算外人了,既然都是自己人,有话老夫就当面讲出来了。这趟镖是没有很高的酬金,论银子,见龙是亏了,但咱见龙缺钱吗?半年之内接不了大单又有什么关系?咱见龙就是闭门三年,坐吃老底儿,维持镖局上下六百口老小的生计也不成问题。所以,这趟镖究竟会给见龙带来什么,你们现在应该清楚了,那是金钱绝对买不来的东西。这话我在塞内时不讲,偏偏拿在这个时候说,是叫你们动脑子也多想想,镖师走江湖靠得不是身手,而是头顶上能比别人多转几个弯的脑瓜子。在这件事情上,惠师弟与我这么多年,心意相通不用评了,二娘,你这个性子,唉,也不用评啦,倒是鹤求很令我欣慰,你一路上做得很好。” 关二娘暗忖不是钱,那就是名?或者是其他的利益补偿?还是新的安全行镖线路?她听到鲁松的表态,知道这趟镖对见龙确是有着莫大好处,不由咧嘴笑笑,不介意鲁松的怒批。 鲁松的师弟姓惠名良谷,威望仅次于鲁松,乃是见龙的二当家,鲁松有事皆与其商讨,这一番话听在他耳中,并无什么突兀。而他身旁沉稳的青年汉子则是鲁松最为器重的四弟子黄鹤求,黄鹤求嗓子咽了咽,低声道:“师傅,弟子敢问这趟镖的镖主是什么大人物?” 鲁松古怪的看了一眼骆铃,然后才答道:“镖主是谁,师傅都没资格知道。你说来头大吧。” 车中人皆有异色,骆铃忽娇声道:“大镖头刚才诸人都点个遍,为什么不说说铃儿?” 鲁松咳了咳,道:“不说是因为骆小姐的来头也很大呀。” 骆铃摇摇头,巧然倩兮的道:“押镖这行,您老是祖宗,大镖头教我很多东西,铃儿记在心上,铃儿可不敢跟大镖头藏着心思。只是这事儿他们也不跟我细说,铃儿也不能问的。” 鲁松闷哼一声道:“骆小姐冰心慧质,老夫自是明白。老夫是担心这塞外凶险,再走两天就到芙蓉山了。” 关二娘楞道:“芙蓉山怎么了?到了那芙蓉小镇不就是脱出这鸟不拉屎的戈壁荒漠了吗?” 黄鹤求双手抱胸,有所思量。 惠良谷抚须道:“塞外传言‘芙蓉山外鹰眼峡,插翅难逃断头谷’,要有人动了心思一定不会错过此处,师兄所虑极是。” 鲁松再次擎起那杆老烟枪,一边打火,一边道:“惠师弟留下,我们哥俩商讨下物资补给,其他人各回各处猫着吧,鹰眼峡怎么安排,到了镇上再说。” 骆铃挂上面纱,欢快的第一个逃出车厢,伊心思已经飘到了芙蓉镇的天字客房,感觉迎面吹来的风沙都开始带着氤氲的水汽。 见龙镖局行进的这片荒漠名为金沙障。约莫再赶上一夜的脚程,镖队就能横穿金沙障。金沙障外是起伏的丘陵山区,山陵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芙蓉山。山陵植被茂密,挡住了金沙障吹袭而来的强劲风沙,此地开始有了常住民。人烟密集的地带更衍生一个小镇,小镇有着与山同样的名字,叫做芙蓉镇。山与镇之所以用芙蓉命名,源于相比一身尘土赶来的金沙障来客,芙蓉镇的居民衣饰整洁,面容清爽,个个透着芙蓉花开一般的光采。 不过,芙蓉镇是一段艰苦历程的结束,亦是另一个凶险旅程的开端。从芙蓉镇入塞外是最节省时间的路线。但是走这条路线的多为武艺高强的江湖中人,大型的商队旅团是绝对避开此处的。芙蓉镇很美,芙蓉镇前方的鹰眼峡却很凶。十只队伍从鹰眼峡过,起码要灭掉九个。鹰眼峡在塞外人的眼中就是一处专门杀人越货的地方,又被称为断头谷。 见龙镖局一行人兼程赶到芙蓉镇,已是第二日的黄昏。近九十人的大型镖队进驻,是芙蓉镇少有的事情。对于镇上居民来说,突然涌入大量外乡人通常意味着凶险,譬如去年秋天不觉客栈就发生了血腥事件,风雨夜中尸堆小楼,惨叫阵阵,不觉客栈因此得了个鬼门客栈的别称,几乎没有什么人敢住。然而,这些外乡人丝毫不避讳凶名,竟将不觉客栈住了个爆满,再加上九龙镖局临时补给了酒水,食物,饲料等基础物资,间接地拯救了客源稀少濒临倒闭的不觉客栈。 九龙镖局并不知道自身的到来造成了什么影响,因为他们不关心这些。九龙镖局要做的是让人睡好,让马吃草,修理整顿,最好每个人都能洗个澡。做完这些简单的事情,焕然一新的镖队伴着清早的鸡鸣离开了不觉客栈,他们迈着比芙蓉镇第一缕晨炊还要轻快的步伐向鹰眼峡挺进。 骆铃白衣白马,兴致盎然的享受着酷夏节气中最好的时光。白马马首左边紧跟着徒步的盖幽,独臂剑客始终与白马保持着两尺的距离,这个距离既不会搅扰了马上少女的雅兴,也能保证他一出手就能挽住烈马的缰绳。两人前面就是领队的关二娘,关二娘背插一双柳叶刀,神色沉静,一反马车密议时的浮躁形象,除了在鲁松面前会露出真性情,她在一众趟子手路面前都是以悍勇果断著称,被镖局深为信赖。 镖队其他三名重要人物鲁松、惠良谷、黄鹤求尚在马车中休息,三个时辰之后他们会接替前面三人。九龙镖局已经认定鹰眼峡为战场,一切配置均为应对危险而设,十七名镖师全部背上挂箭,趟子手们身上亦都藏满了小手段,镖局相信即使面对大帮马贼的突袭也能做到阵脚不乱。 这趟镖不容有失,远威镖盟只等敌人的出现。 日过天心,渐呈颓势,西北的日头要比中原落得晚,眼前光景仍是明亮一片,看天色以为才到下午,其实时间已接近了黄昏,镖队一路不停,凶名远扬的鹰眼峡终于呈现在镖队眼前。平缓的丘陵至此处横亘崛起,四方山梁勾错相连,能行的路径只有眼前细窄的长峡。峡谷入口与出口只能容一辆马车进入,然而愈向内里愈发开阔,成椭圆弧形,若从高空俯瞰下来,峡谷被碧树黄岩点缀的苍邃斑斓,得鹰眼之名倒很贴切。 惠良谷看到地貌,深吸了一口午后热气,叹道:“他姥姥的,这般险恶,只需安排几人谷顶落大石,那是一走一个死啊。师兄,要是能够选择,还是另走别的路径为好。” “没得选择,镖期马上就到了,我们只能从这里走。”鲁松常年走镖,脸色早晒成了酱黑色,很难从这个老者的面上看出什么情绪波动,有的只是坚定的执行力。 惠良谷犹疑道:“此峡多半有敌啊,真要火并吗?” 鲁松沉默一阵,远望着逐渐接近的峡谷,峡谷中的一线小路完全沉浸在暗影之中,无法看清,老镖头口中蹦出字句,果断道:“师弟,这一仗是免不了的,九龙打着远威的大旗,这些年来太安逸了,应该磨练磨练了,倘有人要拼命,那就拼掉他们。”他一挥手,镖队立时刹住,镖队的精英环拢过来,鲁松于马上直背挺腰,一改平日蓄而不发的沉敛,双眼精光外露,威武的扫视着一众威武的汉子,包括那个更加威武的娘们关二娘,最后他的目光在骆铃的身上停了一刻,然后用低沉但宽宏的声音道:“别的镖局都是仗剑走神州,我们远威不同,我们一贯以理服人,以礼却敌,甚至以退为进,你们知道为何?” 太阳烤着地皮,几匹马打着响鼻,停下来的队伍很静。所有人都知道鹰眼峡里等待他们的十有八九乃是一场伏击。这是战斗前的寂静。 鲁松指着镖旗上蜿蜒起舞的四个金字,道:“那是因为我们够强。别人需要掏家伙,亮刀子,拼个你死我活,才能划出条道来,我们远威只须抛句话,至多弯弯腰,就能畅行无阻。这一面大旗的旗影都让敌人恐惧,强者自然威远。但是时间长了,宵小们总想试探咱爷们的深浅,好比这峡谷或许就埋伏着那些鼠辈,儿郎们,就让他们见识见识吧,让他们见识一下刀尖上的腥味,镖芒上的血沫,我要你们把这些鸟人的鸟卵都割下来,一个不差的给我割下来,都听见没有!” 听了鲁松这话,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狂热起来,关二娘的脸上浮现出要将此言付诸行动的兴奋表情。 骆铃好看的秀眉蹙了蹙,略微低头,并拢玉指遮着额前的阳光,芙蓉镇以北地区的温度明显要比金沙障那头凉快许多,而且少了风沙,可以不用总围着纱巾,但是这时节的阳光总是炽烈的。这一路上经历了不少风波,但并未遇到什么惊天大事,如果本趟镖如此走完,骆铃觉得几个月间只是学了些黑话、粗字,路上的苦都白吃了。 “骆铃。”鲁松开始了布置。 听见鲁松点到自己,骆铃收起心思,迅速翻身下马,与先前被点到的黄鹤求、盖幽站在一起。鲁松分拨出两队人马,此是一队。另一队领头的是关二娘与惠良谷,两队各配五名精英镖师、十五名趟子手。鲁松沉声道:“二娘领一队,从右侧上山,盖大镖头领一队,从左侧上山。山顶的事情都托付给你们。我率大队照常入谷,吸引伏击,我希望稍后峡谷顶上掉下来的只能是尸体,明白吗?” 盖幽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关二娘则泼辣的道:“当家的,尸体砸下来太危险,我这边只掉鸟卵,行不?” “哈哈哈。”鲁松长笑一声,道:“不得大意,也不得心软,记住,一个不留!去吧!” 这种伏击战是没有必要留下活口的。伏击者为的是押送的镖物,并不是和镖局有仇怨,因此留下活口,深究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众人应诺。 当镖队距离鹰眼峡五十丈之时,两组队伍突然离开车队,径向山谷两侧的山巅。 鹰眼峡的山体下面陡上头缓,爬到半山以上才能望见山路的痕迹。山体的最底部几乎差个几分就要垂直,所幸此段只有三丈多的高度,这三丈间巨岩块垒,生着稀疏的枯瘦怪树,虽然尚有不少立足点,但普通人是断难逾越的,就更不要说车马辎重了。转眼间,那几十道人影迅疾的奔至山下,其中不少人抛出绳索,灵活如猿猴般攀上岩体,更有几人竟不仗外物,仅凭身法踏石曳松,比其他诸人都快的消失在山间。 少顷,鲁松掐指算算时间,扬声道:“出发,过峡口。” 第三二章鹰眼峡(中) 左边一队不用绳索攀登的有八个人,分别是盖幽、黄鹤求、骆铃,以及名唤陈金、柯刚、董骠,蓝星节,何方的五名镖师。 黄鹤求的速度最快,领在队伍前方。他提纵术已使出了八成力气,可是心中却微感诧异。骆铃竟然仅落后她一个身位,盖幽则明显没有发力,紧紧跟在骆铃身边。黄鹤求暗忖盖幽就罢了,作为远威五大金牌镖师,武功高超,他不得不服,不过骆铃这个竟也有不弱的身手,令他不由收起了轻视之心。 八人率先抵达半山。他们仔细观察一番,意外的没有发现敌人的暗哨。八人没有等人手齐整,率先向山顶摸了上去。 这山有不少孤行客翻过,踩出了痕迹清晰的山路,半山以上生着矮丛灌木与野果树,林荫路下留有一些清凉,午后的阳光穿过树丛映下,斑驳支离,摸上来的镖师、趟子手们蹑足而行,但速度丝毫不慢,有若浴光游鱼一般向上攀行。 按常理说,山顶若埋伏着敌人,应该早就瞭望到远威的到来,不至于现在还没有反应。但山顶偏偏静悄悄的,让人摸不着深浅。 鹰眼峡的山顶并不平整,两边山顶皆自东向西翘起,西侧的出峡口乃是最高点。远威镖盟的众人已经堪堪抵达了山顶,但是从入峡口的东侧还是望不到西侧出峡口的全貌。 入口处的峰顶无人。自此向下看去,恐有五六十丈高度,镖局的车马已经驶入峡口,五辆马车一字排开,徐徐进发。 黄鹤求稳住队伍,喘息片刻,低声向盖幽征询道:“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盖大镖头,你看是个什么情形?” 盖幽沉静道:“他们没有道理放过这个地利。过了鹰眼峡,离接应地点亦不远矣,那时再想伏击我们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这峰顶一定要清查干净,不容有失。” 黄鹤求点头道:“那,突击过去?” 盖幽想了片刻,断然道:“突过去!” 两人皆是经验老到的镖师,虽然已登上峰顶,但是眼前林木茂密,山石叠嶂,尚不能揽峰顶全景于眼下,他们判断即使有敌人,也不会数量太多,可以突击进荡,围而歼之。 这时,对面峰顶似有似无的升起几缕青烟。烟气渺茫,几乎难以察觉,青烟一起,黄鹤求就接到了手下的禀报。 青烟是关二娘燃放。 这是远威的独门传信,青色暗示行动,关二娘已经做出了突击的决定。 盖幽果断传令,二十多人不再掩饰行迹,拉开一道网面急速向峰顶突进。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亮出各种兵刃,骤然冲出,突发的杀机惊起飞鸟一片。 黄鹤求第一个启动,盖幽和骆铃却瞬间超越他一个身位,领在了前面。 网面式的搜寻才刚刚一会儿,就忽然有人惊叫起来:“血,有尸体。” 突进的队形一下子停住。 只见崖边有块大石半壁溅血,一名男子遭腰斩于石下,死者脸面扭曲惊悚,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看这杀法,结束男子性命的利器必然锋利无匹,就连死者的一对护身铁钩都被劈成了四截。 不等这边惊叹,其他地方亦发现了诸多尸体,此处竟然有十多人死于非命。 本来这些趟子手见惯了死人,本不至于失色。但是由于皆是老手,他们能分析出的讯息太多了。靠近崖边的地方堆着滚木、大石等伏击用物,这些杀伤性得钝物要用来做什么,可想而知,这些死者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然而这些劫徒全死了,杀人者忽来山巅,实力超绝,不可招架,几乎每一个死者都是连人带兵器被斩成数段,还有大半人根本兵刃都没亮出来就被斩了,巨大的力量震得死者七窍流血,阔怖深长的伤口耸人听闻。 黄鹤求的面色已经发白,他偷瞄身边,见骆铃、盖幽只稍作观察,竟然没有停下脚步,直向最高处奔去。黄鹤求紧握剑柄,内心萌了退意,单从横七竖八的可怕死状就能推断出杀人者的强悍,换成下手的是他,即使对方毫不反抗,蓄意为之,他也不可能杀出眼前形神俱灭一般的情景。 这些死者多半是准备在山巅伏击,或许目标就是远威押的这笔镖。他们被悄无声息灭杀于山顶,血迹还未干涸,那么这场杀戮应该才过去不久,说不定杀人者还在山上。 杀人者是不是针对远威而来?如果是,怎么抗衡?就算有金牌镖师护卫,恐怕也难保万一。可是既然那两人带了头,哪里还有选择呢。 黄鹤求低喝一声,年轻的血气冲淡了惧怕,招呼一众同门一起压上,硬着头皮跟上了骆铃和盖幽。 峰顶出峡口方位隐现一块巨岩,巨岩五丈方圆,镇在峰峡之最顶端,四周生着茂密的松林。一条隐约可现的山路径向巨岩,山路旁一块垒石的平滑处刻着三个大字“仙人台”。 领先的盖幽来到刻着“仙人台”的石前,停下了脚步,露出凝重的神色,并且伸手拦住了还要往前走的骆铃。 骆铃与黄鹤求先后驻足。骆铃一双美目闪烁不定,黄鹤求则是心中大惊。 长风临空,岩上有人。 十人。 十人如仙,三七而分,成对峙之局。 三人那方一坐两立,盘膝而坐的是个少年郎,他面容秀气,神色清冷,眉心紧皱,挂着一点挥之不去的伤心,少年黯然而坐,膝上摆着一把黑伞,他的双手在伞骨连接处拨动,不断在调校着什么。 少年郎右手边立着一个魁梧汉子,汉子背上系刀,双手抱胸,其腮边胡须剃得惨青如刀光,眼神凌厉逼人,巍然傲立,大有一种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气魄。 与之相对,少年郎左边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英俊挺拔,体型修长如猎豹一般完美,此刻他短剑搭肩头,侧目看天际,微笑的嘴角带着一股懒洋洋的味道。 三人被围于仙人台内角,身后就是峭壁绝空,退几步就是粉身碎骨,可是他们并不慌张,仿佛经历了不少这种场面,早已习惯。 盖幽看到这三个人,尤其是站立的汉子与年轻人,心便向下沉,此二人他虽不识,但均是非凡高手,难测深浅,希望他们不是为了远威这趟镖来的。再当盖幽打量向七人那一方时,再也掩饰不住心底的惊讶。 因为从样貌、年龄、穿着、器物、气度,这七人他认个八九不离十,竟然都是显赫一方的不俗人物。 七人的位置站的参差不齐,中央位置立着一位老者,老者嘴角、眼角生出密布皱纹,皱纹嶙长相连,好似老树年轮盘满整张脸庞,面色尤为青黑,如同被天雷亟过的古木一般,老者背上拴着一把“十”字型古怪大剑,大剑剑镡奇长,几乎快赶得上剑身的长度。老者浑身散发着汹涌煞气,旁人难以接近他身边三尺之内。离他最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男子一身金衣,头戴珠玉宝冠,腰系金线丝绦带,五官明朗,华贵儒雅,一把折扇在手心慢慢敲打,含有深意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对面修伞少年身上,明显对其兴趣很大。 以上两人位在中心,也最靠前,在他俩后面立着一对年轻男女。七人虽然目的相投,暂时联合,但是没有完全交心,彼此之间都有安全距离。以防范距离来说,这对男女之间的距离不过二尺,小于一把剑的长度,算是十分亲近信赖了。那年轻男子着紧身玄衣,熊背狼腰,高大威武,卓然而立。男子手持一杆丈六方天画戟,鹰目四顾,悍然霸道;他身边的女子一袭青衣,飘然凌风,素洁面容,不施点妆,然而冰肌玉肤难自弃,天生丽质不须琢。女子细腰佩宝剑,负手观青天,颇有几分淡然出尘之意。 “仙人台”有两处突起的怪石。一块石上蹲着一个病瘦男子,瘦子长削脸庞,颧骨高鼓,薄唇窄鼻,生得刻薄寡恩的脸孔,他垂吊双手,不断喘着粗气,似有重疾在身,面上不时闪过痛楚的神色。 另一块怪石则靠立着一个青年。青年中等个子,其貌不扬,打扮如一个乡下农夫,粗布衣衫,头围汗巾,半挽袖子,青年怀抱一把长刀,下颔抵在刀把上闭目养神,一动不动,像是睡过去了一样。 最后一个白袍男子立于岩边,他年逾不惑,仪表堂堂,凭崖远眺,洒脱中自带威仪。男子腰畔挂着一把乌黑鎏金长筒状物,想来应是武器,除此还有一把小剑贴身别在胸襟,白袍胸襟绣着九朵流云,好像是小剑的剑穗一般,飘逸灵动。 盖幽从那老者看到最后白衣中年人,依次小声叨念着:“有光殿长老会第五长老雷沁,金鹏帮帮主展飞鹏,‘周正方圆’四大世家方家的‘小霸王’方猎无、郑家的‘剑仙子’郑潭心,千秋帮副帮主娄冬风,神刀红叶亭萧家的天才萧衍,风流阁外三堂总堂主江浪云。” “是……是他们吗?”每听一个名字,黄鹤求的面色就变一下,盖幽念到的名字不是成名已久的名宿就是年轻一辈的人杰,这几个人聚在一起怕是一方霸主也要避退,黄鹤求再也不掩饰内心的慌乱,低声问道:“盖大镖头,他们是为了我们这趟镖而来吗?” 盖幽叹道:“希望不是,如果真是为了我们这趟镖,你能挡住吗?能避则避,实在不行,干脆给他们算了。” 黄鹤求咬牙道:“不行。人可以死,镖不能丢。远威的金牌不能砸在见龙手里。万一有事,盖大镖头你和小姐先走,我和局里的兄弟们断后。” “不必这么紧张,岩上两拨人明摆着不对路,可能会打起来,不是埋伏我们的啦。”骆铃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仙人台上扫来扫去,倒是丝毫不在意撞见这种场面,她尤其打量着一身青衣的郑潭心,露出百看不厌的神情,崖上那素洁女子似有感应,转头向骆铃一笑,玉树砌雪一般清新自然。骆铃扯扯盖幽的衣袖,轻声道:“据传郑世家的年轻一辈中,郑潭心是当中翘楚,那个女子就是她?简直就是画中人嘛。” 盖幽眉头紧皱,没有回答。 峰顶已经死了一批人,看那有光殿雷沁的森然杀机仍未收敛,十有八九是此人动的手。江湖传言此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血流成河方才罢手。那病态汉子千秋帮副帮主娄冬风绰号“黄泉客”,亦是个凶戾的角色,死于其手上的高手不下百人。再加上悬崖边被围的魁梧背刀汉子,观其气场,冷酷凛冽,多半也是尊杀神。如果一会局面失控,这几人发起飙来,骆铃有个万一,镖物有个闪失,教他回去怎么向老盟主交代。 岩上两拨人生死相对,这个杀局是要避退的。 然而此时,岩上已经有数道目光落了过来,华贵儒雅的金鹏帮帮主展飞鹏扬声道:“下面的朋友请留步,我们七人同盟要诛灭几个恶人,方便的话,你们留下做个见证吧。” 盖幽闻言,遥答道:“上去就不必了,诸位高人,我乃远威镖盟盖幽,远威护镖过峡,依惯例巡查山峡,误入此间,既然各位有公干,我们不宜打扰,告辞。” “叫你们留下就留下,一个都不许走,否则叫你们的镖队出不了鹰眼峡。”三人还未带队离开,蹲在怪石上的娄冬风伸手指道:“你们不服吗,以为打着远威旗号我就不敢动你们?” 背着十字大剑的雷沁亦瞥了盖幽几人一眼,哑声道:“老夫的剑已祭过,留你们不杀。你们替老夫将此间事传颂出去,就说有光殿雷沁斩杀两名蚂蚁,擒获金家逆子。” 黄鹤求被娄冬风喝指,眼睛立时瞪圆。 盖幽亦是脑门上青筋闪现,他报出远威名号,对方却根本当没听见一般。远威镖局横行天下,他是主死罚的金牌镖头,专杀劫镖的巨盗大寇,肃清一切远威的威胁。他已十分规避,还招来这种挑衅,若是平日,他必然一怒拔剑,远威不容侮辱。可是岩上的七人组实力太强,每一个人都难以量度,他还需要周护骆铃,只能隐忍。 手持方天画戟的方猎无扬声道:“远威的朋友,我等今日尊奉朱崖号令,在此擒拿金寒窗,顺便一并诛杀蚂蚁窝的杀手。两位前辈的意思是请你等做个见证,没有别的想法。” 方猎无出自四大世家,四大世家均与远威镖盟有些往来,所以说话比较客气。 经方猎无这一提点,盖幽联想江湖传闻,不由醒觉过来。他看向那黯然而坐的少年郎,心道此人莫非就是那个闯出弥天大祸,后来逃至蚂蚁窝的金家少年? “方公子客气,朱崖领袖江湖,既然各位依朱崖号令行事,我等自该做个见证。”盖幽向方猎无拱了拱手,回话亦很客气,然后吩咐黄鹤求打出安全信号。 片刻,盖幽望见对面山顶也浮起一缕蓝烟,这表示关二娘那头没有发现敌踪,唯一可能的埋伏都在此山,却让雷沁杀光了。如今山顶尽在控制,峡底鲁松的车队进发有序。盖幽注视着金寒窗,暗忖此子袭杀朝廷大员,惊动武陵山庄,逃窜蚂蚁窝,许久没有被拿下,诸般事迹传遍江湖,而他身边的人就是蚂蚁窝的杀手?不知是蚁窝的什么阶层,蚂蚁窝一向神秘无比,不露行迹,就算盖幽这样阅历丰富的老江湖也没有认出高行天与陆无归的来头。 岩上雷沁陡然喝道:“高行天,谁指使你刺杀我殿孙鹤长老?乖乖供出幕后指使,爷爷便给你个痛快,否则将你大卸八块,挖心剖肝。” 娄冬风闻言,冷冷插道:“雷疯子,姓高的人头是我的,他杀了我大哥,我要亲手必报此血仇,你等着捡现成就好。” “你们废了他可以,但要留下一口气。我还有话问他,此獠狙杀我家族中人,我势必要揪出幕后是谁买凶。”方猎无也横插一言,坚持说道。 展飞鹏笑道:“展某算是一方地主,一会儿拿下金寒窗,就交给在下处理,如何?” 七人同时出现在鹰眼峡,却非一路结伴而来。展飞鹏早先和江浪云偶遇,两人算是同行。他这一番话是冲着江浪云去的,希望拉个盟友。 风流阁外三堂总堂主江浪云凭崖远眺,闻言不改姿容道:“风流阁地处中南小隅,攀附不上武陵山庄这棵大树,虽对大司马敬仰至极,愿为朱崖尽点心力,但是我不抢金家少年这个功劳。我阁副阁主死在高行天手下,江某专为复仇而来。” 展飞鹏主动揽下金寒窗这个烫手山芋,其他几人并没有站出来反对。展飞鹏笑着拱手,完全把金寒窗视为囊中物。 七人为金寒窗而来,看上去尊奉武陵山庄,行侠义道,但他们岂会没有私利与顾忌。金寒窗的背后有两大实力深厚家族存在,没有人愿意轻易得罪,均有意无意将金寒窗推给其他人处理,赚个参与有份的名声便好。 他们盯上的是高行天。 不管是有光殿、四大世家,还是神刀红叶亭、千秋帮、风流阁,他们恨透了这个杀手。此人刺杀过他们所在势力的重要人物,其罪当诛。无论谁杀了高行天,回去都是大功一件,甚至高行天的首级已经和千秋帮帮主之位挂了钩,该帮达成一致,谁杀了高行天谁就登上空缺很久的帮主之位。 金鹏帮与高行天素无瓜葛,金鹏帮帮主展飞鹏却是个颇具野心的人,他一心打金寒窗的主意。金鹏帮盘踞凉州,帮徒过千,堂口几十,是个大帮。但是金鹏帮的前景就到此为止了,西北的地界有两座无法逾越的大山,一为大罗教,一为无双门。想求发展的话,没有任何帮派可以绕过西北双雄,西北双雄压的凉州其他门派根本喘不过气。展飞鹏有心成为归入大罗教,即使不通,成为大罗教的附庸帮派,也可以接受。他知道大罗教为了结交金家,费了很大功夫,更对金寒窗有着非常复杂的想法。展飞鹏琢磨着若擒下金寒窗,那么拜帖就好投了。 金寒窗低头修补锦瑟伞,心无旁骛,少年五指拨弄着密密条条的伞骨,锵然声音响透风中,如同信手弹筝的古之伤心人。 郑世家的郑潭心微启檀口,柔声道:“传言靳雨楼于暮望城郊外搏杀高行天,两人在护城暗河之中战成了两败俱伤。不过,就算高行天伤重属实,此人也不是那么好杀的,何况他还有一个陆无归,你们太早争执了。今日今时任谁杀了他都是一样,大不了斩下头颅,彼此相借。” 展飞鹏一敲折扇,赞道:“好个彼此相借,郑仙子,蕙质兰心,所言甚是,便先杀了两只蚂蚁再说。” 高行天负刀而立,锋芒已露,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利刃,气势迫人。他漠然看过展飞鹏,如同在看一个死人,然后缓缓开口道:“小六,你不要动手。” 陆无归笑着摇头道:“高兄,快刀有时也斩不了乱麻,此间不可力敌,你旧伤未愈,他们人太多了,这些正派总是喊着除恶务尽的头号,行群殴之事,龌龊的很。” 高行天面现一丝冷嘲,漫不经心道:“人多又怎样,我要杀人,谁能阻我,这群饭袋杀掉一两个,如同探囊取物。” 这三人面对围困还能如此冷静,悠然而谈,无疑没有把岩上的截杀者放在眼里。展飞鹏恼怒道:“两个蚂蚁窝的狗杂碎,死到临头,你们也只能说些大话罢了。” 陆无归哈哈一笑,懒洋洋道:“咬人的狗不叫。你沉不住气,做什么狗啊。就凭你这种货色也要捉拿寒窗?你可知棠夫人已到了西北!” 棠夫人自然就是唐门“八琼”之首的唐棠,展飞鹏闻言,面色变了一变,他扇指陆无归,狠狠道一声:“陆无归,敢对我这么说话,你是着急去投胎啊。”说吧,他踏前一步,就要动手。 雷沁沙哑阻道:“且慢,都不要出手,这两个人由我来杀。我今日只为斩杀蚂蚁而来。” 骆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岩上的情况,低声语道:“蚂蚁窝的人很豪气,看来杀手的气度也不差啊。” “高行天……陆无归……小姐,蚂蚁窝可是当今三大杀手组织之一,这两人又是其中的精英,实力仅次于蚁王,怎么会差。”盖幽知道眼前的杀手不凡,但没想到竟是高行天与陆无归。这两人在最新的杀手通缉令上,一个名列第五位,一个名列第十三位,声名卓著,但是却很少显露形迹。蚂蚁窝如果丧了这两个人物,会不会产生异变呢?同样,岩上那七人若任何一人有个闪失,会不会让他们的门派震荡呢?想及此,盖幽喃喃道:“小姐,不管有何事发生,请你一定紧随盖某左右。” 骆铃美目一眨不眨的望着岩上,似乎未听到盖幽的警示。 第三二章鹰眼峡(下) 怪石上蹲伏的娄冬风缓缓站直了身躯,他身形瘦弱,但是个头很高,像是一只插在怪石上的风中竹竿,他阴声道:“雷疯子,你让开,我曾发誓一定要亲手摘下高行天的首级以慰我大哥在天之灵。你不是想杀人么,剩下两人随便你杀。” “人由我来杀,帮主宝座由你自己去争。老夫知道你千秋帮的规矩。”雷沁探手向后,便取十字大剑。 娄冬风面色阴沉,自石上一步走下,就到了雷沁的身边。 雷沁手把剑柄,扭头森寒的盯着娄冬风。 此刻,雷沁面上年轮状态的皱纹如同有了生命,似烟气蒸腾一般诡动,仿佛罗刹恶灵。雷沁的独门剑法名唤转轮剑,此剑术凶煞无比,修到精深处,相由心生,杀伐狠厉。 娄冬风毫不示弱的瞅着雷沁,其眸中凶光闪动,沉声道:“高行天我一定要亲手杀掉,亲手才行。” 雷沁没有立刻答话,其面目又生变化,所有皱纹竟然一起跳跃、涌动,一张老脸已经不像人脸,比之厉鬼亦有过之而别无不及。他只嘶哑着说了两个字:“滚开。” 娄冬风忽然笑了。笑得肆无忌惮,声震山峡。就连关二娘那边的峰顶、鲁松所在的峡底都能听到这大笑,不明原因的人还以为山魈作怪。长笑完后,娄冬风清了两下嗓子,一摊手道:“很好,疯子想做真鬼,我帮你。” 两人忽然争锋,没有人想到局面会变成这样。 “你们斗起来不要紧,但是就不怕高行天他们趁乱逃走吗?” 展飞鹏很想这样奉劝一句,但是这两人的冲突不是他能调解的,不仅是他,恐怕岩上其他人亦不行。敢于孤身追杀高行天的人,均是从来不弱于人的主儿,个别几人更是执掌权柄惯了,完全听不得他人说教。 江浪云立于崖边,对将起冲突的两人淡然远之,毫不关心,他凭崖远眺,目及之处不见人烟,丘陵起伏,林木茂美,天上白云悠悠,天下莽野无边,一片自然好风光。鹰眼峡凶名在外,寻常百姓是不敢在此安家的,正因如此,也造就了鹰眼峡附近苍翠秀丽的景色。萧衍则滑坐在石旁,完全进入了梦乡,青年搂着长刀如情人在怀,一会儿打个鼾,一会儿磨磨牙,睡得香甜无比。 郑潭心看了看江浪云,又扫了萧衍两眼,她知道这两人是指望不上了,郑潭心蹙了秀眉,向方猎无低语了几句。 雷沁与娄冬风的眼神已经撞出了火花。 两人倏然各自退后三步。雷沁伸手一抹,十字大剑赫然在手,娄冬风袖口则无声无息垂下一只铁钩。两人都是狂人,无视绷紧的局面,就地便要解决纠纷。 娄冬风冷道:“没有那么多时间,三招之内定生死吧。” 雷沁沙哑道:“先杀你,再杀高,两剑足矣。” 仙人岩上一时静了下来,长风啸空,再无人语。日光照耀锋利的兵刃,似乎即将折射出两道暴起的人影。 一声吼。 就在此时突地一声大吼,吼声震得山谷回响,人耳嗡鸣,林木间不知名的鸟兽一阵躁动。 方猎无抢在两人对决之前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吼。 吼声中,他横持大戟,一脚踏下。 这一踏仿佛夔牛顿足,霸王降临,仙人岩崩裂! 巨石经历无尽岁月,饱受风割日剥,本就有数道龟裂的裂隙,濒临解体,经方猎无这神力一踏,裂隙再撑不住。 仙人岩瞬间断成三大块,除了一块岩体仍挂在崖边,其他两块岩体载着人直接向下坠去。 坠下去的人自然是边缘地带的高行天、陆无归、金寒窗,以及站位靠前的雷沁、娄冬风、展飞鹏。 远威镖局几人面色剧变。仙人岩裂成的两块巨石有雷霆万钧之势,一旦砸中车队,后果无法想象! 正如盖幽等人恐惧的那样,峡底的车队正走在峡口地带,两块巨石遮天蔽日的便砸了下来。 这简直是一场灾难。 “轰然”的恐怖响动,远威的两驾马车被砸个正着,车体瞬间粉碎,骏马成了血泥。七名趟子手来不及躲避,连声惨叫都没发出,俱被砸成了齑粉。巨石堵住了峡口,远威车队被断为两截,仅有一驾马车外带十余名趟子手镖师在外,剩下人马都被困在了鹰眼峡中。 大石上的几名高手各显神通,逃离险境,其中一把黑伞带着三个人影左支右绌的滑坠下来,正落在峡外的一驾马车旁。 金寒窗利用锦瑟伞翔空不是一两次了,但是带着三个人飞还是险象丛生。 甫一落地,陆无归两掌击飞了马车护卫,高行天跳上马车,随手就将马车夫丢了下去。两人携着金寒窗,劫了马车,扬鞭就走,远威一众人根本拦阻不了。 半空中一声厉啸,却是挽住崖壁藤枝没有摔落的娄冬风,他在崖壁间几个跌宕,冲下地面,雷沁与展飞鹏也先后跃出鹰眼峡,三人身形疾掠,如陌上飞鹰,紧追奔驰的马车。 远威众人乱成一团,鲁松纵出峡谷,高行天等人已劫走镖车,飞速远去。老镖头气得快要吐血,他怒目圆睁,也不管上面能不能听到,只向着左边山峰大吼道:“盖幽,这他妈的怎么回事!” 山顶的盖幽向仙人岩上仍屹立的几人恨恨道:“方猎无,此事你必须给我个合理解释。” 方猎无抱拳一礼,歉然道:“巧了,伤了远威人马非我本意,无心之过,他日方某定当负荆请罪,给骆盟主赔个不是。” 盖幽终于压不住火,愤声道:“一笔重镖,数条人命,你清楚状况吗?你赔得起吗?” 方猎无叹口气道:“那你要怎样?” 盖幽的眼神又在郑潭心的身上打了个转儿,他对细节观察入微,崖下惨剧实因郑潭心密语方猎无而起,此姝纤秀的身躯侧对岩下,美目直望高行天远去的方向,不发一言。 盖幽衡量再三,强压下怒火,恨声道:“走。” 黄鹤求、骆铃与其他远威诸人默默随着盖幽下山,心情沉痛。远威留不下方、郑二人,现在理应回去狮鹫,并不是讨说法的时候。 骆铃回望了一眼仙人岩,暗咬银牙,把几人都记在了心里。 仙人岩十人去其六。 剧变终将萧衍震醒。他醒来捂弄了一下头巾,再望着断岩危壁,吓了一跳,呐呐道:“好家伙,谁这么厉害?咦,高行天呢?” 江浪云一拂衣袖灰尘,迈步便行。 郑潭心忽道:“江总堂主留步,还有萧兄,我们四人结伴如何?想杀蚂蚁窝的精英,一个人行动不划算。” 江浪云略停步,答道:“多谢好意,江某独行惯了。”然后他纵身而起,如一只大鸟般向下山路掠去。 “萧兄意下如何?” 萧衍拍拍屁股,站起挠头道:“呃,结伴是好。不过,呃,还是算了,我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说完,这朴实青年一路小跑,也瞬间没入丛林,下山去追高行天去了。 方猎无皱眉道:“潭心,何必拉上闲杂人等,取高行天首级,我们两人足够。” 郑潭心摇头道:“这些人不是贪功,就是自信过度,可惜了,今天这样的好机会再不会有。不过如果能拉上刚才两人,还是有七分把握的,可惜了。” “高行天算个什么东西,不过采用卑劣手段杀了几个人,就被好事之徒奉为杀手之王了,我看只是个沽名钓誉的鼠辈。刚才他要是跳返回岩,我一戟劈了他。” “你今天也撞见他了,真觉得他是个鼠辈?你要这么想,不如赶紧打道回府吧。况且他还有一个陆无归做帮凶,我不想方家有人在此殁亡。而且唐家的那位夫人也来了西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一切听你的,我嘴上说说,你却真当我七岁孩童,我方猎无会犯轻敌的大忌?” “分不清你是逞能还是无知。你要清楚我们此行的目的,金寒窗就不要下手了,唐门和金家深不可测,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 方猎无点点头,望着崖下忙乱的远威众,愁道:“方法不对,搞大了,还一不小心和远威结下了梁子,远威骆盟主是个英雄,平常和家主交情都不错,有点棘手难办啊。” 郑潭心冷静道:“日后远威找上门来,我和你一齐担着。” 方猎无苦笑道:“什么叫一起担着,好像我怕事一样,我对你这种说法感到很不满。” 郑潭心遥见被劫的镖车停在远处山麓,再不迟疑,她率先跃下仙人台,催道:“再不追就跟不上了。” 远威是最后一拨留在鹰眼峡的队伍。风从峡谷掠过,尖锐呼啸,凉意入骨,仲夏的时光在这里仿佛迅速倒流至严冬,峡口堵着石堆,两块特别巨大的石头底部溅染着鲜红的血迹,像是一团无声的火焰在烧。 鲁松坐着一块碎石,干裂的嘴唇叼着烟斗,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沉默无语。关二娘站在老镖头背后,她讨厌烟味,但这次表现的出奇安静,没有阻止鲁松。 围在鲁松身边的还有盖幽、骆铃、黄鹤求与惠良谷。镖局其余人等收拾着两块天降巨石造成的烂摊子,时刻准备出发。 鲁松被自己喷出的烟气呛出一把老泪,叹道:“人死了,镖没了。远威的脸丢了。” 死了七个趟子手,伤了十几人。被高行天劫走镖车一辆,赶巧押送镖物正存放在这辆镖车上。这么大的损失,近五年来都没有发生在远威身上。 盖幽面沉似水,想说点什么,但黄鹤求抢在前面,愧疚道:“师傅,是弟子害死了兄弟们。” “他们死得其所,为镖局而死,不怨谁。”鲁松看了看有话欲说的盖幽,劝慰道:“盖大镖头,你不要自责,事发突然,不是你的责任。骆小姐,二娘,惠师弟,你们没有过错。选择走鹰眼峡是老夫的决断,这个结果,老夫负全部责任,我应该预料到这些意外,我应该守在被劫的镖车上。” 关二娘看着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的老镖头,不禁一阵心酸,哽咽道:“那啥,咱今天吃个哑巴亏,咱认了,当家的,你说句话,二娘立马去把镖拿回来。” 关二娘说的是几人的心里话。 镖被劫了又怎么样,拿回来就是,远威夺回的战例不是没有,最著名的例子当属远威镖盟盟主骆千河的成名战。那一趟先丢镖再夺镖。骆千河九日夜间逆袭徐州四百里,凭一己之力,连杀十三大寇,震慑天下绿林。想起往昔战例,众人抛开惨痛的心绪,热血都沸腾起来。 “散了吧。”面对众人期待的目光,鲁松半天憋出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盖幽第一个反对,如果不能听到一个信服的说法,他是绝对无法甘心的。 鲁松抽着烟斗,斜着老眼,无奈道:“追下去,搭进去。如果你们五大金牌镖师齐至,再加上我们见龙,还可以追上一追,现下就算了。唉,这镖丢在西北是丢在了龙潭虎穴里,或许要惹下天大事来。” 盖幽反驳道:“我们虽远在西北,想调来些帮手也不是不可能的。何必泄气,蚂蚁窝之所以劫走那辆镖车,纯属无意,他们并不是冲我们的镖物来的,追上高行天等人,讨回来就是,我们又不是与其为敌。” “箱子里的东西太珍贵了。任何人得到手都不会送还。” “镖物是什么?” “……”鲁松沉默了。 “当家的,那箱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时候还卖什么关子!”关二娘急了。 运送镖物的箱子被看护的非常严密,鲁松一路过手,其他人都未接触。诸人知道这趟镖镖主的来头极大,镖物极珍,对具体的信息却不了解。 鲁松涩声道:“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能说。一趟镖来路你不知,去处你亦不知,这意味着什么,这是摆明不想让你明白任何事情。不知即为福,知之为大凶,盖大镖头,这趟镖就到此为止,见龙愿意接受镖盟的任何惩处。” 没有人想到这趟镖会神秘到了这般地步。有的镖主会隐匿身份,但是接收方也被隐去就太不寻常。 关二娘发愣道:“当家的,说到底来,我们连这趟镖押给谁都不知道?这算什么鸟事?就是镖物俱在,我们这趟镖又怎么押?不过,这镖丢的好没头脑,我忒不痛快。” 惠良谷道:“果真如此,我倒是十分赞同师兄的意见。见龙完全不清楚状况,盲目追下去没有意义,镖丢了,押镖的当然有责任,一切就按照镖书所列的条件走,这样的话,便是镖盟也没有二话吧。” 关二娘捏着拳头,怒道:“老惠,你怎么变得越来越没有骨气了,这事不追究下去,一路的心血都白费了。若是按镖书的数额赔偿,咱见龙岂不是元气大伤,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二娘,你给我收声。就这么定了。回返。”鲁松敲灭烟锅,向盖幽一拱手,道:“盖大镖头,不是见龙不尽力,实在是无力为之。” 盖幽眼中流露出失望的情绪,但是他仍不失敬意地回道:“鲁大镖头既然做了决定,盖某没有资格多说。盖某只希望将小姐托付给大镖头,我去追蚂蚁窝那帮家伙。” “小姐的事你尽管放心,我……” 鲁松话没说完,就听骆铃不满且铿锵傲然的道:“我不回去,我也要追。” 盖幽急道:“小姐。夺回失镖是盖某职责所在,我一条贱命,拼了就拼了,小姐怎么能以身犯险。” “哼,这是我出道来押的第一趟镖,第一趟镖就丢了?我可不能半途而废。我这样回去了,镖盟的人怎么看我,父亲怎么看我!”骆铃说的几人无言,她跑几步牵过那匹白马,翻身跃上,纵马扬声道:“鲁大镖头,借你的小白用用!” 话音未落,白马便像一道白色闪电向远处狂飙,盖幽变了脸色,立时追了上去。 两人转眼消失在鲁松等人的眼界。 关二娘欣赏道:“这丫头倒也是个性情中人,有其父必有其女,有点老盟主的影子。” 惠良谷亦点头,然却有些忧虑道:“虎父无犬女,只是让人不放心啊。” 鲁松的面色十分复杂,他看着盖幽、骆铃消失的方向,然后望了望于风中飘摆的远威大旗,饱经风霜的面庞逐渐趋冷,沉声道:“开拔,从定边城绕回,我们在定边城停驻两天,等上一等,如果盖幽和骆小姐还不返回,我们再回中原。” 黄鹤求轻声道:“师傅,我们这样回返,不好向盟里交代吧。” 鲁松冷冷道:“我的话你没听到吗?” 黄鹤求听出师傅隐含的怒意,自觉噤了声。青年默默退了下去,指挥趟子手转移困在峡中的马车和物资。关二娘也有满腹牢骚,但没敢大声说话,走到一边直摇头。 惠良谷从地面捡起一杆蒙尘的旗帜,喃喃道:“远威威远,大旗所向,一往无前,我们仰仗老盟主的荣威太久了。不知小一辈谁能接过老盟主的大旗。” 第三三章黑森林(一) 清泉石上流,明月照我衣。虫唱不断,树影叠叠,月光似牛乳洗地,山风送来远处松脂的香气,微淡的雾气萦绕树林,那是深藏的温泉升腾出的水气。 行走在这样的环境中,怎都让人无法生出仇杀之心。但是人生是一个迷宫,布满错位的螺旋。该欣赏美丽画卷省然自我的时候,你陷在刀光剑影里焚琴煮鹤听心声似鼓,应遍邀亲朋把酒言欢的时候,你独处凄冷庭前观花开花落寂寞如雪。人在江湖,随波逐流,是否错过的东西太多?所谓不如归去,曾名扬天下的老英雄们大多选择暮年隐退,不问世事,极少再插手武林恩怨。譬如端坐开天岩赏桃花的独眼侯居右禅,譬如神秘不知踪迹的风流阁阁主徐尽欢,譬如耕田酿酒闲牧马的远威镖盟盟主骆千河。他们江湖夜雨十年灯,可以看得开,放得下,而许多青年少女初入江湖,意气风发,正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沉醉不能自拔的时候。 暗夜里,黑色的森林之中,骆铃一身白衣与月色交融,像是一只灵狐,轻快迅捷。盖幽紧随她身旁,不离左右。 两人追踪高行天等人,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那辆被劫的镖车停在鹰眼峡前的山麓旁,车中空空如也,镖物不见,两人推测镖物一定是被高行天几人卷走,于是越过山麓,追进这片丘陵地带。 这片山丘名为芙蓉丘陵,穿过崎岖原始的芙蓉丘陵,便可抵达凉州大城定边城。芙蓉镇通向定边城有官道可走,不过却是绕一个大圈,多出不止一倍的路程,但是鹰眼峡凶险,芙蓉丘陵孤寂,许多人都无奈选择去走官道,商队更是从不例外,只有极少数艺高人胆大的江湖豪杰敢铤而走险。 因为疲累,骆铃眼眶微红,面色憔悴,想在广袤的原始森林里寻找三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她心中没有头绪,却不想休息,总觉一旦停下就再也追不上镖物。高行天等人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没有逃走的道痕,没有打斗的遗迹,连其他追击者的影踪都没有。 “盖幽,我们分头行动吧,一起行动追到他们的机会太小了。” “万万不可,镖物重要,小姐的安全更重要。高行天等人应该还没有逃出这片区域,他们需要应对的敌人太多,会保持体力,不会一味逃窜,我猜他们多半在兜圈子,寻找机会,小姐,不如先休息一下。” “好吧,那就休息片刻,我想在前面泉水洗个澡。” 盖幽好几次建议骆铃回返,由他去追镖物,骆铃是铁了心思亲自追击。听见骆铃缓了口气愿意休息,盖幽立刻道:“小姐放心,我在二十丈外警戒。半个时辰,呃,半个时辰之后再行动,不知合不合适?” 骆铃道:“我简单梳洗一下,不会耽误多久。你也歇一会儿,我剑不离身,不用担心我的安全。” 深垂的夜幕,天然的石障,热烫的泉水,氤氲的水气,一株开满粉嫩花朵的老树探出半个树冠遮在泉水的上头,好一处天然的温泉浴场。 骆铃掬起一捧泉水,天光倒映,满手都是亮亮的小星星,少女的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她是浴身,但是这却不是那天她指给盖幽看的池子。 时间已是隔了三日,那天她只是找了一个幌子,不是这样就无法从盖幽的身边脱身。 她用松枝留了一行字:分开找寻,定边城汇合。 骆铃不知道盖幽有没有看见留言,但她知道盖幽一定气急败坏,不过她显然认为两个人分开行动会更有效率。 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回箱子。 或者说卷走箱子的人一定会来找她。 她有着绝对的自信。 箱子由玄冰寒铁铸就,稳固难破,若强行打开,箱子里的东西一定保不住。 箱子的钥匙却在她的手上。 她掌握钥匙,她知道箱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她甚至知道是谁委托了这一笔大交易。 除了不知道下家是谁,她什么都知道。 没有人知道她知道。鲁松等见龙一干人等不晓得,盖幽亦不知情。这次的任务由远威的高层直接安排给她,秘密又隐晦。至于为什么让一次正式的镖都没走过的她来接手,骆铃心里不是很清楚。骆铃隐约的猜想是不是父亲在对她进行考验?若真是这样,她暗忖老人家也太坏了,做什么事情都密不透风的。 想到这里,骆铃的脑海泛起父亲与娘亲的影像,她很久没有见过两位老人家了。父亲已经不太插手镖盟的事物,不知在忙些什么事?两位的身体怎样?他们过得好吗?乡下的粗茶淡饭还吃的惯吗?当年养的小马驹都长大了么?对了,还有小白,那匹小白马是否找到来路,回到了见龙镖局的身边? 骆铃想着想着,美丽的睫毛缓缓下坠,困乏的眼睛快要睁不开。暗风拂过,古树落下朵朵花瓣,似一场夜间的酚红小雨,骆铃吸了一口古树的花香,忽然从这无依的美丽中清醒了过来。她像一条美人鱼般倏地下沉,几乎整个人都进入水中,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夜色中她的脸颊殷赤,似火云晚霞,骆铃玉手抄住池底的宝剑,先迅速捕捉四周的景象,最后确定的抬头上望。 只见一只手遮蔽星空,遮住了骆铃的眼睛。 这只手的五指秀长尖尖,如剑般并拢,掌纹细密而丰富,三条主线清晰明朗,玉柱纹笔直通贯掌心。 这是一支很漂亮很女性化的手,但这手的主人绝不是女人。手眼之间不过三分距离,那人倒挂于树桠,悠悠然地问道:“美人儿,能问你三件事吗?” 骆铃面色羞愤,她一手遮掩着水下春光无限的玉体,暗悔自己为何如此大意,另一只手紧握宝剑,头一遭有了杀人的冲动,不过她面上仍平静说道:“你这混蛋是问事儿呢,还是偷窥呢?” “什么?”树上倒挂的人明显一愣。 “偷窥的话,别怪本小姐辣手无情诛色狼,如果你只是问点事情,先滚到一边等着!” “你这女人,好厉害的口牙,嗯,算是本座唐突了,那就等你一会儿。”那人一个空翻从树上跃至池前,背对骆铃负手而立,迈步抬首间显得风流倜傥,又是无比的自恋。 骆铃清咤道:“下流东西滚远些!” 那人身形一颤,然后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怒气,不过他最终忍住,淡淡道:“再敢这般说话,一会儿让你好看。” 骆铃紧盯着那人,直到他深深没入黑暗中,才刷的一下如艳光四射的人鱼一般跃出水面。骆铃施展出有生以来最快的身法,闪电隐至藏衣的大石暗影处,一阵窸窸窣窣,慌手慌脚,半天工夫儿,骆铃才勉强系好最后一处丝带,此时鞋子也忘了穿,适才的镇定从容都不见影踪,骆铃双手颤抖的在额前合十,恨恨道:“那里来的王八蛋!真是无耻下流卑鄙已极!愿你走路摔断腿,吃饭磕掉牙,做梦鬼被人追,天天打喷嚏!” “干嘛咒我?我只手遮天又遮人,虽然你那么美,但我可什么都没看到,我很冤枉。”那人不知何时又站到了骆铃身边,笑着接了一句话。 骆铃面冷似冰,她的回答是一道寒光,手中剑已然斩了过去。 剑光中那男子一动不动,其容颜年轻,面色如玉,红唇如血,丹凤双目微微眯起,五官俊美中带着一股阴柔之气,年轻男子在剑光堪堪及体之时,倏然祭出一指,精准的弹在宝剑剑身。 骆铃握剑的手臂顿觉一股大力涌来,剑式被破不说,还立足不稳的倒退三大步。不过当她稳住身形后,二话不说又是纵起一剑,少女秀发飘飞,散溢着浴后的清香,白瓷一般精致的裸足沾染尘土,似莲仙出淤泥,惊艳于暗夜,但其剑式却是杀气森寒,不留余地。那阴柔艳冶的男子吸了一口发香,微笑间又是一指弹出,“铮”然声响,骆铃宝剑脱手,那男子如风般掠过,半空中一把将宝剑抄起,他手指拂过湛然剑身,表情由轻浮转为赞叹,连说两声,“好剑,好剑。” 骆铃银牙紧咬,又从镖囊拈出两支飞镖。 那年轻男子眼神扫过剑身镂刻的燕型铭文,忽把宝剑抛还骆铃,正色道:“我以心魔发誓,本座刚才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如果你非要追究这个问题,那么为了证明我对你并无色心,本座只有杀了你。但我不想杀你,我只想问三句话。了解此间情况可对本座此次行动非常重要,你不要让我两难。你不信?唉,跟你实话实说,本座妻妾成群,个个姿色绝世,千娇百媚,万中挑一,不愁无人服侍,像你这种小野花我以前采过无数,早采腻了。所以请你相信我,我的确没有色心。如果想对你不利,我完全不用现身的,对不对?” 听了此人的满腹荒唐言,骆铃认定了这是一个登徒浪子、奸顽恶人,不过此人武功倒是极高,她试过两剑,知道赢不了此人。她冷冷道:“你有什么话要问?问完快滚。” “有谁进入了这片黑森林?在这除了我,你还撞见了谁?” “第一个问题,不知道。第二个问题,只撞见了你。好,还剩下一个问题,赶紧问吧。” 那男子的目光变得阴沉起来,摇头道:“女人,不要激怒我。我待你以诚,你却给我这样的回答吗?” “你不满意?且让我想想。”骆铃拎起两只鞋子,俏坐泉池边,一双洁白玉足轻轻在池中濯洗,把男子晾在一边,一会儿,她收拾好衣装,不温不火地道:“我和你素不相识,为什么一定要跟你说实话。你冒犯了我,还没有跟我道歉。你说我骗你?我就骗你怎么了,大家谁也不欠谁。” 那男子咬着下唇,他的唇很艳,一个男人很少有这种烈火一般的红唇,尤其是这个男人还有着一双迷离的丹凤眼。男子露出似笑亦似怒的表情,叹道:“浪费时间,全是浪费。呵呵,我跟女人就完全沟通不来,让一个人说话有千百种方式,我为什么一直用最傻的一种。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人想听真话。你对他掏心置腹,他却将冷刃暗藏,我真受够了。” 骆铃闻言观色,只觉这个男子完全歇斯底里了,而且其气质完全变了,孤芳独赏的自恋完全从其身上消失,一股危险的气息难以掩饰。 那是一种凶艳的感觉。 孤狼觅食于野,美人喋血在畔。 骆铃瞬时拉开与这个男子的距离,大步后退,已经在寻觅机会逃走。骆铃江湖经验再少,也知道什么人不能惹,什么时候应该退避三舍。 她暗忖这个人或许不该惹。 不过惹了又怎样,人生没有几个强敌,又怎能成长,本小姐需要的正是历练啊。 身后一棵繁花古树,身畔一汪碧水清池。天上满空繁星。骆铃像是一只月下灵蝶,绕着池子,向着古树便走。 那男子鬼魅扑至,张开五指抓向少女的背心。这种老鹰抓小鸡的擒拿方法,完全是看不起敌手的表现。骆铃娇哼一声,一时间倒不躲避了,反手起势,迎着擒拿手就是七剑。七剑招式衔接紧密无暇,一气呵成,竟是让那男子近不了身。 骆铃七剑使完,心里叫一声不妙。她这七剑得自娘亲崔楠,名曰太初剑法,可谓她的压箱底功夫。以往即使遇到再不敌的人,一旦使出来,不说能反败为胜,至少也会占得上风,而今对上这个艳冶男子,竟然被照单全收,分毫伤不了敌手,仅能自保。 那艳冶男子眼睛一亮,颇感兴趣道:“有点意思,还会些什么,都使出来吧。” 骆铃冷冷道:“我这剑法七七四十九剑,七剑一大式,七大式循环无限,我一套剑法下来,就能要了你的狗命。” “要我的命?哈哈哈,谁可以?谁能够?即算教授你剑法的人亲来会我,我亦无惧。”那男子傲然道。 骆铃张口就想报上双亲的名号,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只是默默念叨着,大言不惭的狂徒,若我爹娘在此,任谁都一个巴掌拍死你。 那男子见骆铃不语,身上杀意略减,道:“你现在回答我还来得及,可以免去皮肉之苦。不要想逃,你绝逃不掉,我想抓的人还没有能跑得掉的。” “本姑娘什么时候说要逃了?本姑娘今天状态不好,不想和人争斗,等着,等我有了精神再来会你。”骆铃说不逃,但是话音未落她就开溜了。 那年轻男子站在原地,一时没有追击,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线,内里闪着森寒目光,低语道:“是你找死的。”然后他手肘一抬,弹出一指。 指风尖啸破空,划过古树,震起漫天花雨。 越美丽越凶险,越凶险越惊艳。 指劲击剑,悦耳的清响长鸣不绝,骆铃手臂酸麻,手中宝剑脱手飞出。 骆铃想提气逃纵,却发现无法立刻提上一口气来。她虽抵挡了那人的凌空一指,但是指劲依旧连绵不散。骆铃大部分真气都本能的在抵御阴蚀难灭的指劲,让她施展不了身法。 剑在古树树冠之上飞旋不落,那男子已大步流星行至骆铃身前不足丈远的距离,五指箕张,想一举制住骆铃。他夺过骆铃的宝剑,看过剑上铭文,自然晓得此剑即是当年风靡武林的那把名剑燕返,根据此剑的来头,他对骆铃的身份大约猜个八九不离十。这一抓他下了重手,没有下死手,留了一线余地。饶是如此,若让他这一手抓实,骆铃也要筋断骨裂。能这样做,除了他肆无忌惮的性格,另一面也是他自负已极。纵然得罪了那些名宿,他也敢放手一搏。 他敢于辣手摧花,舍得辣手摧花,但潜伏的人再也按耐不住。 一道人影从林间纵出,单手摘下空中的燕返剑,然后身形急掠而下,真如雨前先觉的低飞之燕,飘逸无比,一剑飞刺凶艳男子后心。 第三三章黑森林(二) 骆铃失声道:“盖幽!” 那凶艳男子骤然转身,挥手一截,电光火石的瞬间竟是以二指夹住了名剑燕返。 独臂神剑盖幽手中剑难以寸进。 两人略一僵持,盖幽先弃了剑。 弃剑再出剑,出自己的剑。盖幽的剑不过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剑。三尺剑,陈旧的镡柄,褪色的剑穗儿,随便去一间武器铺子都能买到这样一柄剑。 但就是这一柄普普通通的剑却绽放出了比名剑燕返还要璀璨的光芒。 不是名剑胜似名剑。 平凡的剑,不平凡的剑意。 凶艳男子露出激赏的神色,面对这一剑他没有硬接,男子退一步,左手一弹指。 指风尖啸,铮然有声的击在剑上。 盖幽眉头皱起,一股不同寻常的指劲从剑身渡来,指劲阴蚀,任他全力去化解,那指劲依旧绵绵不绝。盖幽分心应付这诡异指劲的同时,那男子双指夹着燕返的剑尖,本末倒置的横斩一记! 燕返犀利非常,乃是当年崔楠仗剑江湖的名剑。深知厉害的盖幽没有硬接,他矮身闪避,顺势就欲撩袭对手的下身。怎知对手更快,那男子一剑斩空,转身便是一脚旋踢。盖幽急收剑式,艳冶男子一脚正踢在剑身上,剑身顿时弯曲如弓,盖幽连退七步,方才稳住。 那男子占了上风却并不追击,负手赞道:“报上名来。你身手不错,本座不杀无名之辈。” 盖幽张口咬住剑尖,偏头扳直弯曲的剑身,朗声道:“我乃远威镖盟盖幽,那位是我家骆小姐,不知阁下何方人物?” 闻言,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杀意大减,说和道:“原来是独臂神剑盖大侠客,真是不打不相识,一场误会而已。我有事欲问骆小姐,不想言语有误,我们年轻人多少有点热血,按江湖规矩切磋了几手,盖兄当能体谅则个。” 盖幽沉住气,赶到骆铃身边,低声道:“小姐,如果有什么事,尽量和盖某说一声,盖某虽然本领低微,但还是能给小姐出个主意,当个马前卒。我知小姐想独行江湖,可眼下不是时候。” 骆铃忽然想通一事,不由气道:“这三天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就觉得没那么好甩掉你,你果然藏得很好啊,看你平常闷不吭声的,不想也这么诡计多端。” 盖幽无语道:“我们走吧。” 骆铃指着那艳冶的男子,叫道:“不走,既然你都来了,那起码把他放倒,不能饶了这个下三滥的。” “小姐,放不倒。”盖幽直截了当的回答,不过他继而直视骆铃,严肃而认真的道:“如果此人玷污了小姐的清白,盖幽拼却性命也要为小姐讨回公道。” 骆铃暗想这个貌似忠厚的家伙果然一直跟在左右,连她做什么事情都知道。盖幽这般一说,骆铃也不能为了一场煽动就赌上自己的清白。 那男子无声无息的走近两人,盖幽对其深怀戒心,发出警戒目光,男子不得已停下来,他的杀意已经完全敛去,彬彬有礼道:“盖兄和骆小姐远至西北,莫非远威镖盟在西北有一趟镖?” 盖幽道:“不错。” “……”那男子嘴角牵动一下,道:“这镖是否出了问题?” “无可奉告。” “无可奉告吗?好,那本座换个说法,不见远威镖盟大队人马,不见镖车,而且你们不走寻常路,按道理冒险穿过鹰眼峡就应该转道官路,可是你们两个直入芙蓉丘陵,深入这片黑森林,是要追谁吧。” “你难道不是一样。” “呵呵,本座当然是来追人的,准确的说本座是来杀人的。可以告诉你,我为蚂蚁窝高行天而来。江湖都传言他出窝来了西北,他仇家满天下,我想捷足先登一步。只是不知他是否走了芙蓉、鹰眼、黑森林、定边城这条道路。” 盖幽纳剑还鞘,道:“高行天的首级恐怕不是那么好取的。” 那男子凤眼轻眯,道:“哦,你见过高行天?” 盖幽道:“一面之缘。我虽未见其出手,但观其气度,便知江湖所传神杀手之言不虚。他走的是这条捷径,你要杀他可要抢先了,高行天几个仇家已经到了西北,与他照了面。”盖幽说的都是真实情况,多一人阻击高行天等人,势必延缓高行天的脚步,这便多一分拿回镖物的希望。 那男子抛还了燕返剑,抱拳一笑,道:“盖兄见多识广,不知追杀高行天的是那些同道?” “方家,郑家,风流阁,有光殿,千秋帮,金鹏帮。”盖幽清楚地报出这些帮派的名称,他观察到这个男子非常认真的倾听他报出的名称,并因为回答的简单而略有些失望。 这其中必有缘由。 不过盖幽不想探究。那男子沉思不语,盖幽不想与其过多纠缠,携骆铃悄然离开。 那艳冶男子目送盖幽和骆铃消失,露出一丝冷笑。他轻轻跳出一步,到了古香古色的老树下,男子缓缓的用耳朵贴上树干,一动不动起来,他的呼吸停止,表情由僵硬变得麻木,口水几乎要从口中溢出。 一阵子的功夫儿,艳冶男子停止了窥听,自言自语道:“有人走了,有人来了,走的走对了地方,来的却是活的不耐烦了。”他低着头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顺着他冲出的方向,三丈远处的地皮忽然松动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蚯蚓受了惊吓,在地底疯狂游窜。 土壤起了一道地浪,急速遁向远处。 艳冶男子双手连弹,一连十五指,十五道指劲尖啸破空,全部打进翻滚的土浪之中。 土浪的速度原本极快,可是着了一十五指之后,再无动力,由快到缓再到沉寂,只是片刻。艳冶男子信步走到土浪停止的尽头,俯下身躯,一只手插进松软的土壤之中,似在找寻着什么。他迅疾探到了地底的东西,猛地一拽,竟从土里拉出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这个人被艳冶男子捏住脖子,发不出声息,露出地表的仅是上半身。这是一个奇特的人,他周身被一层黑凛凛滑腻腻的紧身衣所包裹,双手套着圆锥状的锋利器物,发着嗡嗡的震响声。他的表情充满着恐惧与后悔,望向艳冶男子的眼神尽是求饶的悲屈。 “地坤堂,娄冬风,很好,很好。”艳冶男子仔细的辨认,平静地说道。 地底人露出绝望的神色,艳冶男子手上发力,扭断了他的脖颈。 第三三章黑森林(三) 芙蓉丘陵连绵跌宕数百里,其间山幽水静,林木广袤,丘陵中心区域的大片原始森林名唤黑森林,这里常年没有人踪,古木参天,野兽结群,多少年的腐叶烂枝覆盖地表,形成一层松软的土壤层,脚踩在上面发出沙软的响声,像是大地发出的朽败音符。 夜里无风无雨,赶路少年手中却持着一把伞。 漆黑的伞,黑得像是隐秘的宝藏。 少年孤身一人,默默行进着,天上有星辰指路,但这抵不过心中的仇恨牵引。 金寒窗改变了许多。 他整个人变得瘦削,他的性格变得沉默寡言,他每闭上眼睛,脑海中就闪回出唐表倒下的一幕。 心痛什么感觉? 心痛是麻木不仁,是连痛也喊不出的茫然。 一路上,金寒窗有空就研究机关,琢磨武功,他在尽一切方法变强。他从来这般渴望变得强大。他追悔起那些浪费的好时光,如果把那些时光串联起来,一心磨练,他是否能跟上父兄的脚步呢? 溪水淙淙,蜿蜒流淌,如光阴一样无法挽回,如人生轨迹一般难以勾画。金寒窗逆溪而上,远处两双幽冥绿光游移不定,一直跟着少年。金寒窗与高行天、陆无归分开不久,这两头兽就缀在他后面,跟了足有十几里的路程。一个习武少年当然不会怕这两头恶狼,金寒窗倒把两头狼当做了另类的监视信号,野兽的直觉不是凡人能够比拟的。 微弱的凄鸣,虽然微弱,但却穿透了寂静的夜幕。绿色的幽火熄灭了。 金寒窗迟疑了一下,没有逃走。他转回身,谨慎的看着溪流的下游。他望见一个人影渐渐清晰,那是一名老者,其人身背十字大剑,脚步苍劲有力,直逼而来。 那是有光殿长老雷沁,名列长老团序位第五,一个在有光殿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说到有光殿,他其实是个不太入世的门派。江湖知其强不知其深,对它缺乏了解,而它亦不鼓励门下年轻俊杰到江湖上云游历练。每年只有一两个杰出弟子能够得到踏足江湖的机会。这些放出去的弟子都是能独当一面的栋梁之才,极少陨落。江湖中,凡是报出有光殿名号的没有一个弱手。“荆棘侠”苏几度被誉为有光殿近十年难得一见的后起之秀,此子武功高超,行事果决,颇有大将风度,长老团早列其为重点吸纳对象。如果苏几度成功进入长老团,那他会是有光殿长老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这本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但是这一天却永远不会到来了。 因为苏几度死了。 他丧在从蚂蚁窝复出的高行天手上。 此事发生时,雷沁本在闭关清修,得闻这个消息后,他第一时间破关而出,直接请示了殿主,负剑来寻高行天。 殿内希望之星被人残杀,若不讨个说法,有光殿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雷沁如此想,亦是如此做。 他首先找到苏几度游历时交好的几名侠少,没有温情的问询,雷沁摆出的是酷刑逼迫。他要的是有用的信息,而不是悲凉的寒暄。事实证明,正是这几人谋算了苏几度。起因无非是苏几度恋上了一名女子,二人相见恨晚,不能自拔。 爱恋本是人世间最美丽的一种情感,但误的是这名女子早有所属。她是侠少中一人的嫂嫂。更误的是这名侠少亦思慕着他的嫂嫂。 然后雷沁没有听下去。 雷沁杀光了所有人,包括那女子。 月光下,雷沁发色花白,罗刹鬼一般的皱纹溢满整张脸庞,他昂首看月,嗓音沙哑说道:“我有一个视为子侄的后辈,他叫苏几度,年纪和你差不多,度儿的见识,性情,天资甚至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比你好,比同龄之辈都好,如果他能活到今天就好了。可惜,可惜他还是太过纯真了,不懂人心是多么的险恶丑陋。他死之后,老夫终于承认天妒英才这一说法。金家的小子,所以我不介意让金家也尝尝这种滋味。何况你截杀朝廷命官,犯的是不赦之罪,朱崖更有令拿你,我斩了你,金月游无话可说。我只问你一句话,姓高的在那里?” 金寒窗感受到了威胁的意味,但是他面不改色道:“抱歉,我不喜欢你问话的方式,另外不知道的事情我也答不上来,我们早已分开。” 雷沁面上年轮一般的皱纹波动起来。他森然道:“年轻人,斩了你的四肢,把你变成一个蚕蛹的时候,你会哭着求着告诉我的。” 金寒窗气愤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和高行天非亲非故,他去了那里,我如何知晓?” 雷沁深看他一会儿,哑声道:“谎言。” “你!既然说什么你都不相信,那就刀剑下见个真章,拔你的剑吧。”金寒窗放弃解释,有些道理要放在拳头后面,他释放出了弱者的挑衅。 “不逃?”雷沁问着,探手向后,握住了大剑的剑柄,缓缓拔出了凶剑。 这把剑一出鞘,就散发出浓烈的血腥之气。大剑剑镡延伸极长,使剑呈现十字型的外观,月光照映宽阔的剑身,朦胧夜色里似乎能看见剑上的道道血痕,经久不散的血痕一道就是一场屠杀的印记,这把剑已经不知斩过多少人,就是雷沁也不记得了。他也根本不需要记住这些东西。 温暖的夏夜,金寒窗感受到隆冬的寒意,他的身体僵硬的像一块木头,这是被强大气机锁定的结果。 雷沁的凶剑简直令人如芒在背。 金寒窗面对大敌脚踩连环步,横伞于胸,立掌虚印于前,摆了个防御的起手式。 “逃啊,鼠辈,你为什么不逃,逃到你们设下的陷阱也好,我知道高行天没有走远的。”雷沁踏前一步。 “我为什么要……”金寒窗一个“逃”字没有发出口,只觉劲风扑面,对面一剑已经斩了下来。金寒窗瞬间撑开锦瑟伞,雷沁大剑正劈在膨胀的伞面。“咝”的一声,锦瑟伞发出泄气皮球一般的响声,绷紧的伞面像是枯萎的花朵迅速憋皱下去,伞骨处的机关“咔嚓”断裂了。 雷沁本想一招就卸下金寒窗一条手臂,然而少年竟能挡住他的十字剑,这令他颇感意外。 锦瑟伞的主体是一把伸缩自如的伞枪,此外它还配了可以弹射伞骨的机关。青州一战,锦瑟伞耗损得不轻。金寒窗闲来无事就修补加强锦瑟伞的诸般功能。考虑到锦瑟伞的伞面乃是乌金丝织造,非常坚韧,他便通过改装机关,使伞面也具备了护盾的功能。如此一来,金寒窗仗着锦瑟伞进可攻退可守,少年自认战力上了一个台阶,那知今夜遇到雷沁,一击下来,机关损毁。 雷沁愈发逼近,老者面上的千百条皱纹一起跃动着,完全掩去了真实面貌,只能看到暗黑的一张人脸。 金寒窗紧紧扣住锦瑟伞发射伞枪的机关,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雷沁。 他没准备逃,因为偶然所获的一口箱子,三人各奔东西。 他就是想也逃不走,雷沁的剑意压得他难以喘息,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而且即算今天侥幸逃脱,日后呢? 莫愁前路无追击,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就是金寒窗悲摧的现状。以前藏身蚂蚁窝,金寒窗还感受不到武陵山庄的强权。可是从青州到西北,自打行踪暴露,他深深明白了朱崖一言九鼎,领袖中原的影响力。朱崖只不过传了一句话,“此人应法办。”仅此而已。可是一句话下来,江湖震荡,捉拿他的人难以计数,就连眼前高行天的仇家都不想放过他。根本无法跟武陵山庄抗衡的。他不行,家族也不行。金家加上唐门也不行。众所周知,武陵山庄奠定新朝根基,开启一个时代,这是一个何等神圣的存在。武陵山庄一句话便将他打进黑暗之中,永难翻身。他在蚂蚁窝能躲过一时,但他却不能一辈子躲在阴暗的蚂蚁窝,那样只能让家人抬不起头。 他拼了。 如果没有未来,那就杀出一个未来。 金寒窗手指勾动,启动机关。锦瑟伞登时激射出四根伞骨。伞骨交错,直奔敌手要害。四步不到的距离,毫无预兆的杀招。雷沁亦没有料到,但是他做出了最合理的反应,雷沁倏然一侧身,微翻手腕,立剑于身前。三根伞骨擦身而过,一根伞骨撞在剑身,亮起刺溜的一道火花,弹飞了出去。防住金寒窗的偷袭,雷沁单手挥动,便是横空一记怒斩。 “嘭”的一声,金寒窗双手执锦瑟伞两头,勉强以伞骨架住了这一击。少年反应神速,但是他依旧抵不住雷沁的凶戾剑势,整个人被一剑扫飞,跌进溪流。灌了两大口溪水,金寒窗才咬牙站起来,锦瑟伞的框架倒是无碍,强烈的痛楚却令他怀疑骨头断了。 雷沁立在岸边,黑暗的脸像是揉烂了的泼墨宣纸,他哑声道:“你连出卖一个杀手都做不到,稚嫩的不应该活下去。” 金寒窗痛的咳出声来,道:“我不知道他去了那里。这句话我不想说第三遍。” 雷沁亦不再问,对于金寒窗的话语他不需要做真假判断。让一个人说实话,他有太多手段,非常容易,困难的只是问过之后那人是否还能保持完整的人形。 此时,林间忽然亮起了灯火。 一十二盏。 十二个人挑着十二盏灯笼从四面围拢过来,他们衣装不一,男女有别,年龄悬殊,但统一的是灯笼上都描着一只展翅鹏鸟。 昏黄的灯火,快要燃烧起来的鹏。 金鹏帮十二金鹏使。 他们一出现就流露出控制局势的意味,每一个人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戒状态,悄然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势与方位。 雷沁则仿佛没有见到这十二个人,他也似乎没有感受到十二金鹏使的牵制意味,仍向金寒窗逼去。 溪流上方有两名金鹏使,从他们的身后走出一名金衣男子,正是金鹏帮帮主展飞鹏。灯火的光晕涂上他手中的折扇,摇动的折扇像是化成了一片飞翔的鹏羽,展鹏飞朗声道:“雷长老,你杀气太盛了,朱崖说要擒拿,可没说擒杀啊,你消消火气,金寒窗不如交给在下处理吧。” 雷沁顿住了脚步,但是没有吱声。 展飞鹏继续言道:“人交给我,话由我来问。展某保证给你问出高行天的下落,同时金鹏帮全力相助雷长老诛灭高行天。” 雷沁依旧没有吱声。 展飞鹏脸色一沉。暗忖此人果然是个疯子,不能以言语沟通,认定的事情九龙二虎也拉不回来,这家伙在仙人岩和娄冬风斗,在黑森林又要斗吗?真要争起来,展飞鹏心里却是一点底儿都没有,他知雷沁疯则疯矣,战力确是强横无比,他算上临时召集的十二金鹏使,恐怕也没有什么胜算。掂量几遍,展飞鹏再挤出一丝笑容,道:“雷长老有什么不满意的,明说,请划下条道来。” 雷沁吐出几个字,道:“你在旁边看着就好。” “杀鸡焉用牛刀,问个话不用雷长老亲自上阵吧。”这次展飞鹏真变了脸色,在旁边看着?在旁边看着金寒窗就废了。他可是跟大罗教拍了胸脯,说带回这个金家三公子。如果金寒窗缺胳膊少腿,抑或死了,大罗教还怎么利用这枚棋子拉拢金家。 雷沁用他沙哑的声音缓缓道:“高行天是我的猎物,私仇。金家小子也是我的猎物,公办。他落在我手上,想杀想问,任凭我心。我让你站在一边看着,已给你面子,你还不情愿?” 展飞鹏强笑道:“雷沁,你想杀的是姓高的蚂蚁,拉上金家三少没什么意思啊。” 雷沁意外道:“原来你是想保这小子。朱崖的旨意,你敢违抗,胆子不小么。” 展飞鹏收了笑容,被人指着脸还笑那就太虚伪了,他作色道:“我可没说保他。雷沁,这可是在西北,不要胡说八道。” “西北?你不过大罗教门下走狗,你能代表山上宫说话吗?老子想干的事,你个不入流的也想干预!”雷沁毫不客气,仗剑直向金寒窗。 展飞鹏脾气再好,此时也气炸了肝肺,怒喝道:“拿下金寒窗,解决这个疯子。” 十二金鹏使立刻有三人隔在了雷沁与金寒窗中间。另有三人扑击金寒窗,剩下的人手一起围攻雷沁。 雷沁挽起大剑,踏进溪流。 挡在他面前的是三个男子,三人一老,一中,一青。老者持棒,中年执短钺,青年握叉。三人面对雷沁,夷然无惧,他们踏着一致的步调攻了上去。老者棒喝一击,砸向雷沁天灵盖。中年居左,手中钺横斩雷沁腰腹。青年伏身,手中叉扎向雷沁脚踝。三人的配合只有一个意图,就是逼退雷沁,他们的招式不难破解,只要雷沁后撤,避开就行了。如果雷沁不退,那么他们三人拼掉一两条命,亦要重创雷沁。能够做到这一步,不是他们多么忠诚于金鹏帮,多么拜服展飞鹏,这是一种江湖觉悟。当你遇上一个大敌,你就会有这种觉悟。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觉悟。 第三三章黑森林(四) 叉断,钺碎,棒成灰。 剑光冲天而起,如同一颗逆向的流星,不可阻挡。 自下而上。朝天一剑。 老中青认为雷沁会守,他们的联击的确让人非守不可。雷沁也的确防了。他的防御即是进攻。进攻不就是最强的防御么。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是真正做到的有几人? 剑光消失,三道血光飙起。老中青三名金鹏使一齐倒在溪水之中,溪流染红,血水在澄净的小溪水化成一股暗流。喷射的鲜血溅了金寒窗一身。他动了一下脚步,又瞬间僵住。 雷沁就站在他面前,面目阴暗,大剑血腥。 扑击金寒窗的另三名金鹏使收手,不敢上前。十二金鹏使有以客卿身份加盟金鹏帮的几人,生死战中他们不会像老中青三名金鹏帮嫡系那般果敢,这三人首先选择了自保。 所有人都慢下来的时候,展飞鹏倏然出现在雷沁身后,运扇如电,连点雷沁背脊一十七处大穴。 雷沁向左踏出一步。普通又扎实的一步,这一步不能使他避开展飞鹏的攻击,但却能护住所有的要害。除此,他更得到了出剑的机会。展飞鹏的扇子即将点中雷沁的时候,雷沁的十字大剑已经扫了出去。 论快疾先后,无疑是展飞鹏占先。双方如果招式不变,展飞鹏会一扇戳中移动中的雷沁的肩膀。展飞鹏有九分把握可以一击废掉雷沁一只胳膊。不过那样他就闪不过雷沁的剑扫。 雷沁的剑扫是绝对要命的。展飞鹏见过鹰眼峡死在雷沁剑下的冤鬼。他可不想身上多出一条巨大而可怖的伤口。那种剑伤光是想想已可怕至极。 展飞鹏被迫退让,雷沁这一个侧步就抢回了先手。 适才雷沁一剑撩杀老中青三人也是小垫了一步。步伐是剑式的前奏,一步间,转轮剑,雷沁的剑法似乎必须靠这奥妙一步。有了这一步,他的剑势才有先机,剑意才够凶戾。 雷沁迈上溪岸,剑劈。 斜向滑步,剑扫。 突进,剑刺。 错步,剑挑。 凌空跃步,剑斩。 雷沁身影快如鬼魅,起落无常,瞬息攻伐五剑,且每出一剑必先有一步在前。展飞鹏被占尽了先机,一招还不出去,完全被动,狼狈不堪。 四名金鹏使不约而同上前夹攻雷沁。但是他们根本插不上手,因为他们无法跟上雷沁的脚步。雷沁迈出那一小步的时候,整个人如同消失了一样。消失只是一种错觉,实际上雷沁的移动已经诡异的超出了他们的测度,当他们再度捕捉到雷沁的身影时,转轮剑强大而凶戾的剑势横扫四方,那是当之即死的感觉。 一名金鹏使试图强行切近雷沁,他只觉额头一凉,那里像是被风做的利刃切了一记的滋味,来不及感受痛苦,他的视界一片血红,然后在同伴惊恐的目光中栽倒气绝。 这已是金鹏帮死掉的第四个人。余者惊散开来,试图和雷沁保持安全距离,只有监视金寒窗的三个人还守护原位。 展飞鹏闪躲雷沁狂魔一般的斩击,喷出一口鲜血。 展飞鹏的轻功身法很好,他赖以成名的游鹏十八式此时已发挥至妙到毫巅。雷沁的剑快绝,却也一时斩不到他。凶戾的十字剑五剑皆斩在空处,但是展飞鹏仍然受创。转轮剑招招占据先机,展飞鹏知道他一点反击的机会都没有。这样下去绝对会死。即使转轮剑斩不到他,他也依旧将被雷沁凶戾的剑气、剑意所杀。 展飞鹏吐血是要说话。应对雷沁强大的压力,分心说话是要付出代价的。剑光削过,一只断手凌空飞起,展飞鹏惨叫道:“江总堂主,我们一起制住雷疯子。” 如果雷沁要在这个时候杀他,展飞鹏付出的代价决不会再是区区一只手。代价这个东西是会升级翻倍的,展飞鹏断了一手,创伤还不至于威胁生命,可也算不小,他再也撑不过三剑,雷沁若强攻,代价翻倍就是首级了。雷沁却没有继续动手,他停住,缓缓转身,至于展飞鹏则眼巴巴的望着溪流另一岸出现的白袍中年人。 来者光明正大,信步走来,确是风流阁外三堂总堂主江浪云。 在黑森林追逐了这么多天,江浪云的衣衫也有些凌乱,可是凌乱中更衬出一股洒脱的气质,他站在溪岸珍珠一般圆滑的鹅卵石上,水流堪堪波及他的脚尖,江浪云冲着被围困的少年招了招手,温和道:“金寒窗,你过来。” 少年犹疑,围困的金鹏使警戒,见状,江浪云摘下腰畔的黑色鎏金长筒,轻轻摩挲着,然后单手托起,明示道:“金寒窗,此物你应该认得,过来吧。” 金寒窗细细看一了一阵儿,不由失声道:“六十四股剑?” 江浪云手上的黑色鎏金长筒样状扁平,长约二尺余,若不察,只会把此物错认为一把普通的剑鞘,金寒窗在“仙人台”的时候便是错认为凡物了。它长筒的开口处隐透着犀利的寒芒,像是一只冷冷窥视的眼睛,内里不知究竟藏着什么物件。 此物正是金家流出的一件奇兵六十四股剑。金家流出的东西不少,但是称得上奇兵的极少,尤其此物经过金月游的手。要知金月游亲身参与设计打造的机关只有两件,一件为其自用兵刃,名曰十五,所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一件机关神秘无比,据说见过的敌手没有一个活下来,江湖人谈及,无不变色。而另一件就更盛名远播,那就是兵之祖金家门主金一般牵头研制的清明时节! 六十四股剑是为数不多金月游点指过的奇兵,金寒窗对此物是有印象的。他明白父亲对金家技术的控制异常严密,任何一件流出的器物都会重重把关。 六十四股剑怎么出现在这个男子的手里? 金寒窗一时愣在那里。 江浪云喟息一声,似是回忆道:“此剑早年伴我渡过了不少风雨,我与你父交游不多,数面之缘罢了,但性格相投,颇以知己相待,那时他就成名江湖,而我才初露头角。我不知金月游为何放任你不管,想来他必有理由吧。武陵山庄的事情我不好插手,不过,你不该还未应对朱崖的质询,就被外人所杀。你的事太复杂,需要你自己去面对,但是今天的你,我保了。” 围困金寒窗的三名金鹏使与展飞鹏交流了一下眼神,逐渐撤出溪流。 雷沁和江浪云之间,隔着金寒窗,隔着一条溪。小溪不过六七步宽,在江湖客的眼里也就是一步跨越的距离。 即使江浪云如此放言,金寒窗也没敢妄动,雷沁的气机一直牢牢锁定他。溪水浮尸,鲜血暗涌,一切的残酷在夜色中都变作模糊景状,金寒窗感觉久浸清凉溪水的双足在软淤的溪床中愈陷愈深。 雷沁脸色阴暗,声色沉哑道:“区区一个偏居中南的风流阁,能经营不倒便不错了,十年前,你们连阁主都失了踪,动乱一场,撑到现在也不容易,不过恐怕朝不保夕,即刻风吹雨打去。江浪云,你说要保他?你好大口气!” “中南天地广阔,独立于中原、南疆之间,雷沁,其中什么格局你一个成名武者应该晓得。风流阁传承六代,辅佐中南王四世,枝繁叶茂,日渐荣盛,什么动乱、失踪,纯属无稽诋毁,我阁前些年是有些小忧,但无伤大体,徐阁主一直闭关潜修,淡漠了世事,不知为何有人借机散布流言,构陷我阁。” “哼哼,如果不是武陵山庄的意思,早就有中原门派入主中南,灭了你们风流阁,我说徐尽欢失踪已是客气,这老妖蝶没准早就死了,否则以他的脾性岂会容忍弟子叛出师门,流言止于真相,你们风流阁没有真相,只有流言,存在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既然你都如此说了,我若临阵退缩,江某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下去了。” “江浪云,你这是在与有光殿为敌。风流阁你做的了主吗?” “我没得选择,就敌你了,你逼我的。我代表个人,敌你也罢,敌有光殿也罢,江某一人而已。”江浪云的回答很痛快。 雷沁的反应也很简洁,他静默。向来,雷沁十字大剑滴落下的血珠比他说过的字句要多。人在江湖,铁与血才是真理。 金鹏使聚拢在展飞鹏左右听命,其中两名金鹏使正替展飞鹏包扎着断腕。 展飞鹏面色苍白,冷汗浸透了内衫,尽管金鹏帮做好了退离的准备,但要走不是现在,还可以再等等,展飞鹏想看看有没有局势变化,他等江浪云与雷沁斗,斗起来最好,如果雷沁和江浪云拼个两败俱伤,那更好不过,他不想放弃擒拿金寒窗的机会。能够掌握金寒窗,他在西北就有出路,否则他这一辈子成就只到此为止了,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的金鹏帮看似蓬勃,其实已发展到了瓶颈处,而且只是一座空中楼阁,并无根基。说不准某一天,大罗教与无双门任何一强跺一跺脚,金鹏帮便会灰飞烟灭。 金寒窗低沉着头,溪中有月,少年半晌没有动地方,不知在想什么。少年是对峙的核心,是牵一发动全局的那一点。雷沁、江浪云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洒脱从容,随时可能因为金寒窗的异动而交手。 但金寒窗迟迟不动。 江浪云皱了皱眉,然后骤然闪动,掠了过去。 江浪云短距离一掠就到了金寒窗身边,江浪云一手搭住金寒窗肩膀,一只手握住了胸口别着的小剑。他收起了六十四股剑,而选择了这把小剑作为出手武器。小剑只有剑柄显在胸襟之外,它的锋利或者威力根本无从观察,因为侵掠太疾,剑穗仍在风中拉成一条直线,悠悠不停摆。然而最接近江浪云的金寒窗突然一阵心惊肉跳。 他的第一念头竟是这柄小剑千万不要露锋。 不要露锋! 宁用六十四股剑,勿用此剑。以他金家子弟品器的直觉来论,此剑十分的不详! 江浪云掠出之时,雷沁亦欲动。 如他们这个级数的高手,气机牵引奥妙却也寻常,一般来说,敌动我动,几乎不分先后。雷沁的凶戾是一种势,江浪云的洒脱是一种势,江浪云与雷沁的势已经交织出一个场。凝结的场决定了相互之间的气机牵引。这个场所催生的举动或可称为本能反应。因此,江浪云动的刹那,雷沁即会有反应,可是雷沁却没有掠出去。 雷沁想掠、要掠,但一双手兀的从地下破土而出,猛地箍住了雷沁的双足。 突袭异常诡秘,强如雷沁也没有发觉地下居然潜行有人。 溪边林木间黑蒙处,瞬间飞出一道惊鸿身影,此人像一杆投掷的标枪般飒飒迅疾,猛然扎向雷沁背心。 雷沁的注意力全被江浪云吸了过去,饶他剑术独步,乍逢背后杀招也猝不及防,老者面部皱纹似云雾一般蒸腾起来,花白长发冲冠而起,无法移动的他单臂轮舞,十字大剑于空中划出一记圆弧,听声辨位的斩劈出去。飞袭人影手中寒芒一现,人就擦着剑影掠过,雷沁的十字大剑斩空,却立刻变招,深深犁入地下。 飞袭的人影落在地面,雷沁背上飚出一道鲜血。突袭之人身量颇高,身材极瘦,面色刻薄又显得病恹恹的。变化突然,此时旁观者才看清这个病态瘦子竟是娄冬风。 娄冬风与雷沁在仙人岩上结下梁子,在场的人都看在眼里,但谁也没想到他能潜藏埋伏,借着江浪云吸引雷沁注意力的时机,背后捅上雷沁一刀。 娄冬风袖口垂下的利钩滴答着血珠,他冷静的立在一旁,森寒的盯着雷沁。 江浪云、金寒窗、金鹏帮几乎皆是雷沁之敌,娄冬风一招得手,并不急于求成,他相信想杀雷沁的并非他一人。不过其窥见雷沁深深斩入地底的大剑,心中也是一阵抽搐。 地坤堂的精英又死了一个。 培养一个地坤堂精英斥候非常不易。除了身手矫健,生性隐稳,活用地坤堂秘制的器械,地坤堂斥候还要精研、熟悉各种复杂地势构造,运使贯通奇门遁甲之术,可谓采百家长处,才能练就这门地行秘术。在没有先觉的情况下,地坤堂斥候的窥伺和暗杀是绝对难以防范的。地坤堂一直是千秋帮最核心的堂口,地坤堂没有堂主,由每代的帮主直接统领。掌地坤堂者掌千秋帮,目前地坤堂与另外三个堂口均控在娄冬风手中,但他距离帮主之位还是有一步之遥。其兄前任帮主娄冬青的独子娄听艳揽得另外四个堂口的支持,在争。千秋帮前几年丧了副帮主齐万恩,而今又亡了帮主娄冬青,元气大伤,内斗起来,谁也收拾不了局面,千秋帮两大派系从而达成妥协,杀高行天者可即帮主位。 高行天不死,千秋帮就不会有一统的那一天。 江浪云、展飞鹏及金鹏帮众、娄冬风、金寒窗已被雷沁逼到对立面。 少有人会主动树敌,普通人如是,江湖人更如是,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江湖刀子多,谨慎谦逊是明哲保身之道。在你不得不树敌的时候,有些枭雄会选择敌人,好的敌人逼你登高远望,迫你更上一层楼,他们之所以成为枭雄、豪杰,是因为他们把敌人变得宛似朋友一般,而且是一生不可或缺的朋友。强者若无几个像样对称的敌人,回忆起来,荣耀亦是失色的。 然而,雷沁是疯狂的,他的疯狂在于他的脚下只有一条路。 一条他所认为正确的路。 雷沁的眼中没有敌人这个概念。 有的只有死或生。 以雷沁斩杀无赦的风格,只要对上就是死个局,无法开解。除了金寒窗,其他人都要追击高行天,黑森林说大很大,但要说小,一旦偶遇那可就小了。没有一个想独自对上雷沁。如果要重创雷沁,甚至杀掉雷沁,眼前是个非常好的机会。趁你病,要你命。世俗的争斗如此,何况江湖,何况面对负伤的雷沁。但是雷沁的那把剑太凶,雷沁负伤的程度也不好测算,几人没有轻举妄动。 雷沁挪动脚步,抽出十字大剑。动作间,雷沁背上的伤处不断溢出鲜血。他没有处理背后的伤,连点穴止血的手法都没有做,雷沁默然耸立如一颗迎风老树,夜风中,花白的发丝飞扬,像是发芽的妖枝魔叶那般散着凶戾气息。 展飞鹏正处雷沁背后,月光泻下,雷沁的背伤清清楚楚映在他的眼底,他断然喝道:“娄兄,你来得太及时了,雷疯子不行了,这里没有外人,大家联手做掉他,共谋大事。” 娄冬风盯紧了雷沁,眼角余光却注意到江浪云拉着金寒窗缓缓退到溪流彼岸,他亦开口道:“江浪云,不要犹豫了,这家伙完全是个疯子,不除了他,根本没法追踪高行天。” “杀掉雷沁?我拒绝,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江浪云摇头答复道。 展飞鹏诧道:“江兄,不除雷疯子,必被他反噬,难道你要放弃追踪高行天?” “不错,高行天不再是我必须解决的大患,江某此趟中原之行到此为止,我会立刻返回中南,两位帮主,咱们后会有期。”江浪云说完这番令人意外的话,转向金寒窗,温煦道:“金寒窗,我送你出黑森林,你可愿意?” 金寒窗闻言一醒,发现了江浪云胸前小剑的诡秘后,他总难将心神从此剑上移开。听这言语真切,金寒窗猜到江浪云可能早生去意,只是为了看顾他才留到此刻,少年由衷的道:“江堂主,谢谢你的维护。” 两人一问一答,决定了去留。 展飞鹏一脸的失望。 娄冬风则流露出几分暗怒,他忿忿的道:“江浪云,你不战而走,传出去,恐怕名声有损吧?” “娄兄言重了。我和雷沁并不是敌人,没到分出个生死的份上,这不是我的战斗,即使传出去什么话,也该与我无关。此间一会儿究竟发生何事,谁也不知,若真生事,有娄兄在,传出去的可能性也不大吧。江某恕不奉陪,告辞。”江浪云一拱手,携金寒窗便欲行。 静默了一阵的雷沁忽然发话,“江浪云,留下金家的小子。你要走,可以,我给你五弹指的时间。” 雷沁的语气竟是异常强硬。江浪云摆明不欲和他为敌,他却主动发难。 江浪云顿住身形,低缓而有力地问道:“雷沁,你要留我?” 雷沁不答,昂首望着夜里虚空,等过五个弹指的功夫儿,他才沙哑的道:“时辰已到,天色正好,我来送你们上路。” “你们”当然是指在场所有人,囊含金鹏帮、娄冬风、江浪云、金寒窗一众人等。雷沁已伤,可是还要横挑诸人,可谓狂妄至极,连涵养极好的江浪云都认为雷沁是不是因为修炼转轮剑而心性失衡了? 雷沁露出森白的牙齿,他仰天在笑。 展飞鹏本来因为雷沁意外生衅江浪云而暗喜,不过当他看到雷沁这个表情,心里却咯噔一下,高兴不起来。他觉得雷沁不是真的疯了,就是的确有杀掉在场人的把握! 第三三章黑森林(五) 气氛凝结,有人低声呢喃了一句,“这光……流动的……?” 发声的人是金寒窗。 今夜的月不明媚,而且时时被云阻隔,就如此刻,月亮又被云朵吞没,如果不是金鹏帮的灯笼,此刻林间势必沉浸在黑暗之中。然而半空之中,依稀能看见一缕一缕的光痕,那些光痕闪现又消失,光的轨迹或横或竖或斜,若隐若现若无。 金寒窗发声的时候,这些光痕才显出一两缕来,乍看还以为是不起眼的流星划过,但这只是个开始,更多的光痕绮丽陆续浮现,光痕宛似水滴,滑行一段,霎时间就又流淌进了黑暗之中。 溪流的这一片区域完全被光痕覆盖,甚至有几缕光线穿流过了人体。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名金鹏使似乎想用手去捕捉那滴穿体即逝的光,光已消失,他的手握在光经过的轨迹上。 握住光是什么感觉? 手掌间的一丝凉意。 这冰凉的光阴却不仅仅是凉,更是黏的,痛的! 痛的时候已感觉掌指间变得温热,温热的失去令这名金鹏使张大了嘴,看着自己的手指一根又一根的移位,变形,并坠落,其心底蕴育的几分好奇和茫然全数转化成了惊恐。他瞪视着自己的手掌,除了大拇指,其余四根手指齐刷刷的断了。 他妈的,有东西!究竟什么东西!? 手掌鲜血汩汩,这名金鹏使忍不住便要大喊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看不见的恐怖。 一柄收束的扇子倏的敲在他的后脑,金鹏使没有喊出来的惨叫闷在嗓眼里,唔噜了一声,颓然倒地。 展飞鹏紧绷脸面,但也捺不住眼角狂跳。杀掉这名无法挽救的金鹏使,掐熄了恐怖滋衍的种子,展飞鹏尽量用平稳的语音快速说道:“不要碰触光线流经的地方,是‘逝者如丝’,我们被伏击了,不要乱,跟紧我。” 展飞鹏简短的几句话,不算雷沁,在场只有两个人听得懂,一个人忽然明白。听得懂的是金寒窗与娄冬风。娄冬风作为千秋帮的首脑人物,清楚各大势力间的制衡之道,他多少晓得几个门派都藏了什么杀手锏。“逝者如丝”即是有光殿的杀手锏,这个部队异常神秘,江湖曝光率极低,许多人连这只部队的名号都没有听说过,好比场中的江浪云,江浪云算是成名已久的大侠,但由于他久不踏足中原,对“逝者如丝”亦是一无所知。展飞鹏临阵斩将,江浪云才明白了这些光痕代表着什么。江浪云沉声道:“金寒窗,我拖住雷沁,你能走的了吗?” 金寒窗苦笑道:“恐怕不行,我大哥跟‘逝者如丝’交过手,他说若陷入‘逝者如丝’的蓄意伏击,只能在收网前退避,如果交手那就完全是赌博,而且这支部队晚间的战力远超白昼。江大侠,你不用管我,能走先走,我自己有办法。” “算了,等机会……”江浪云还想说些什么,那边展飞鹏已经准备突围。 七名金鹏使把展飞鹏护在中心,呈人字队形向外移动。 新丧的金鹏使不是死的没有价值,他起码揭示了逝者如丝的攻击手段,那就是暗藏的丝线。丝线锋利,吹毛断发,光下显形,一闪即逝。黑夜中几无影迹的丝线可以瞬间将人大卸八块。丝线近乎无形,防不胜防,却非无法测算,道道划过夜空的光痕便是丝线的位置,展飞鹏冷静的记下了闪现过的光痕位置,他选择光痕分布最少的东北作为突围方向。 展飞鹏明白即使和娄冬风联手袭杀雷沁,金寒窗仍在江浪云的羽翼之下。而如今能不能杀得了雷沁,已是没有一丝把握。相反,雷沁撂下的狂言却很有可能成真。 因为在这个月亮隐没的暗夜里,光明是那么的稀缺,仅凭星光根本无法照出“逝者如丝”的轨迹。黑暗中的“逝者如丝”如同时间一般静谧,悄无影踪,穿梭来去的无形丝线编织一个个血腥牢笼。若不是有灯笼发出光晕,隐约映出牢笼的痕迹,展飞鹏暗忖他可能已经死了,战下去也不能获得一点利益,还拼个什么。 娄冬风冷冷看着蠢蠢欲动的展飞鹏,道:“展帮主,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擅自移动,我会守好那些灯笼,等月亮出来。当然,你想速死,就当我没说。” 江浪云单手执六十四股剑,跨步伏肩,作出一触即发的姿势,也沉声道:“展飞鹏,不要被假象迷惑,那是死路一条!” 展飞鹏哼声道:“我怎么做,要你们教吗?” “角度不同,看到的状况不同,他们是为你好,你背后……”金寒窗亦忍不住发话,但是他没有说下去,展飞鹏区域的光痕一闪一闪,亮丽而惊悚。 夜风疾了起来,吹在面上有种切痛的错觉意识,展飞鹏四顾几下,急躁恼怒道:“那就杀了雷沁,杀啊,动手啊,你们倒是动手啊,干耗我陪不起。状况什么我比你们看得清楚,要不要灯笼,展某这就给你们点一盏!”一盏灯笼随风滚至他脚下,展飞鹏足尖一挑,飞起一脚。 踢击的巧劲使灯笼当空爆裂! 焰火四溅。 星星火火的光焰瞬间大亮,瞬间又在风中熄灭。 光明化成灰烬的刹那,展飞鹏定格的表情可算是目瞪口呆,眼瞳中的情绪顷刻被绝望驱散。他看到细密的光痕雨滴般缀遍四周,瑰丽的令人心颤,如梦似幻的景象虽然只显露了片刻便披上了黑暗的衣袍,这一刻却不会有人忘记。不过,鸟笼再华美,囚鸟也不会欣赏它,面对这个杀人的囚笼,展飞鹏扭转脖颈,咬牙仇恨的道:“好个有光殿,做到这个地步,难道就不忌惮我们的报复吗?我们只要走脱一个,有光殿将永无宁日。” 雷沁看都不看他,道:“你的提醒是多余的。” 江浪云处在溪流的另一岸,没有动。溪流不宽,如果出手,他绝对可以第一时间招呼到雷沁。娄冬风也没有动,他离雷沁最近,近到互进一步即溅血的距离,娄冬风突然发难伤了雷沁之后,几乎就没移动过位置。娄冬风与雷沁针锋相对,两人气势攀涨不停,若把雷沁比做一把凶戾的剑,那么娄冬风就是一柄凌厉的刀,刀抵住剑,病瘦的男子一直牢牢控握着杀伤雷沁的先机。 娄冬风先伤了雷沁一记。雷沁不会轻易出手。即使有“逝者如丝”这样的援手,雷沁也会选择一个最佳时机。 伤了再伤是致命伤。 高手不是完美没有失误的人,高手亦会犯错,犯错是人的本性,不犯第二个同样错误的才是一流,而更高的境界则是自身规避错误,等待对方犯错。回到犯错本性的话题,既然避免不了错误,聪明的就该先学会控制自身的错误率,抑或在自身失误之前诱发对手失误。 月亮仍在云层的后面艰难穿行,星群主持的天空依然闪耀,但是对于黑森林无名小溪边上的被困者来说,这点光度远远不够,这片森林幽静深邃,亿亿总总的树冠之海撑起朦胧的面纱,好像能将星光吸吮。黑森林如同一块原始的珍宝,不曾把它的美丽显露给世人。它守着通向定边城的捷径,一年却没有几人敢于此处经过。 此处有凶猛的野兽,但更凶猛的是人。 金寒窗立在江浪云身后。战斗中,某人允许你站在他的背后,这是无声的信任。金寒窗深知这一点,他更感到一种压力,金寒窗考虑如何减轻江浪云的后顾之忧,但是得出的结论令他无奈。逝者如丝如果发动,他自身都难保,他根本无法插手前方的战斗,给江浪云提供帮助简直是妄想。 战斗其实只是三个人的事。 那是雷沁与江浪云、娄冬风三人之争。三人隐隐存在的势一旦迸发,战斗会在几个起落间结束。对峙的时间越长,战斗就会越短,因为每个人会选择最致命的一击。而其他人则没有插手的机会,只有逝者如丝是个例外,逝者如丝已布局其中。 或许今夜没有逝者如丝,众人就不会被困住。众人不被困住,这场战斗就不会发生。 即使发生了,战斗来得也不会那么快,那么诡。 灯灭。 金鹏帮带来了十二盏灯笼。老中青三人的灯笼在溪流中淹熄,另有一盏被展飞鹏踢炸,场中还剩下八盏灯笼。八盏里七盏执于人手,一盏在地面滚动。 此刻,灯笼一下子灭了六盏。与此相伴的是“咝咝”的锐响,“噼啵”的爆响,还有喷血惨叫的声音。 六盏灯笼乍明转灭的瞬间,骤现的光痕如飞梭交织,其划过的地方,脆弱的人体分崩离析,空间像撕裂了一般,手执灯笼的金鹏使被活生生切成了血肉碎块,人死灯熄,几乎全灭。金鹏使只剩下一名短发少女,少女刚才医治展飞鹏的手腕,得以紧贴着展飞鹏,展飞鹏被护翼,她也得到了一些反映时间。 少女和展飞鹏好似断了瓜秧的葫芦,贴地翻滚以求活命。 逝者如丝兀然发动,雷沁亦一步跨出,十字大剑斜劈娄冬风。 雷沁有两个目标,娄冬风是他第一个要击垮的目标。而且是要迅速击垮的目标。除了攻出去的转轮剑,至少还有五名逝者如丝小队成员操纵丝线配合雷沁完成这一击。 娄冬风高瘦的身材忽然矮了一截子,然后原地消失。 雷沁大剑扫空,微微转首,似乎一愣。 没有人可以平白无故的消失,就像没有人可以平白无故的出现。不过,倘使你的脚下刚好多出一个地洞,那么你想不消失都不行。娄冬风坠入地下,闪避所有的攻击,踪影不见。 苍鹰再剽悍也抓不出藏在地洞里的鼹鼠。 雷沁有“逝者如丝”,娄冬风有地坤堂。 江浪云挥动六十四股剑,凌空虚斩。 鎏金长筒的筒口登时飞射出一道寒芒,寒芒恍似凝成实体的一道剑气,迅疾斩向两丈之外的一颗钻天杨,寒芒绕树两匝,倏然回返,重新贯没进鎏金长筒。 高耸的杨树横断,忽压压的倒伏。一道纤细人影自茂密枝叶中跃出,遁走。 江浪云扯住金寒窗,六十四股剑开道,逆溪流而上。随着江浪云连续劈击的动作,黑漆的筒孔不断激射出道道寒芒。每一道寒芒,尺余长,蝉翼薄,晶晶亮,漫天斩。寒芒斩上空中无形的丝线,使其泛出弧状的光痕,光痕似涟漪一般荡漾又消失,动人而优美的奇景诠释了危险无处不在。只有少数寒芒突破逝者如丝的封阻,斩中了数株林木。 不论成功与否,所有寒芒俱飞返而回,窜归长筒之中,发出阵阵还剑归鞘的长吟。 林木轰然倒下。其间又有几道纤细人影闪现。 江浪云行的很慢,两步一顿,眉头紧紧皱起,六十四股剑出手不停。 他走了五步,六十四股剑已经出手四十八剑。看他的意思是要伐倒整片森林方肯罢休。 他要用最粗暴的方式打破逝者如丝的阻击。 第五步,江浪云踏入溪流。他走到这里就停了,六十四股剑锵然收回所有寒芒,因为收纳得太急,鎏金黑色长筒剧烈震颤起来。六十四股剑震颤的速率像是一颗心脏在疯狂的脉动,但是江浪云执握的手极稳,手像是和黑色的奇兵焊接成了一体。他的另一只手更稳健,舒缓的搭上了胸前小剑之柄。 水花四起,另一个人踏入溪流。 拖剑而行的雷沁。 江浪云、雷沁两人的距离本就不远,雷沁眨眼对上江浪云。雷沁死死盯着江浪云搭上小剑的手,阴暗的面部皱纹忽的汹涌起来,如同煮沸的水面。 这一瞬间,立于江浪云背后的金寒窗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就是雷沁似乎有话问江浪云。虽然雷沁什么也没有说。他的话已通过骤增的气势问了出去。雷沁有问,江浪云有答。江浪云的回答亦不是言语,而是行动,小剑剑柄扣着的五指紧了一紧。 这一瞬间,金寒窗完全被吸引,甚至连杀机四伏的逝者如丝也忘记了。 第三三章黑森林(六) 溪流震动。 一股!两股!三股!三股泥石混着溪泉的水流喷薄而出,三股水流冲烂了雷沁的立足之地,遭到袭击的雷沁双腿微弯,双手开张,他像是一叶完全不受力的浮萍,借着水泉的力道漂浮了起来。三股水泉合一,水柱里分出一个高瘦的人影,那人甫一出现就几乎贴上了雷沁。两人在空中接触的霎那,不知交手了多少次,交手快到旁人无法看清的地步。 仰望的金寒窗心底生出一丝庆幸,他清楚潜伏的娄冬风还是选择了雷沁精神高度紧张的一刹出了手。这要好些,这总比江浪云出手要好。 那柄小剑能不出就不要出。 金寒窗并不知缘由,但是金家传承使他在极度危险之中激发了超凡的直觉。 溪水泼了金寒窗一身。细小的鱼儿在水波中跃起,有几尾恰巧掉进金寒窗的怀里。夏鱼入怀,这是一种情怀。金寒窗却没有闲情去品味陶然,他的感知仍在全力捕捉无处不在的危险,尤其锁定了贴身互博的娄冬风、雷沁。 娄冬风一出现就缠上了雷沁。两人在半空近乎扭结在一起,然后重重坠落到溪流。 浅浅的溪流鼓起了浪般的水涛,金寒窗迫不得已后退了一步,然而退了一步,他立即又返站了回去。因为江浪云没有动。金寒窗牢牢站回江浪云的背后。 江浪云握剑的姿势未变,似乎随时可能出手。 雷沁与娄冬风的交手已到了关头。 两人立在溪流之中,一边左右手挽在一起,说不清是谁制住了谁的穴道,道不明是谁钳住了谁的关节。另一边,雷沁的大剑横亘在娄冬风的脖项,只要再进一寸三分就能割进娄冬风的动脉,而娄冬风左袖伸出的一只铁钩钩中了大剑剑锋,使之不能进。 两人僵持在这一刻。 表面上看来似乎雷沁略占上风,但场内人都非庸手,他们知道娄冬风的钩子随时可能沿着剑刃滑下,给雷沁留下一次惨痛的离别。 伏地的展飞鹏和少女金鹏使缓缓起身。少女死命抓着手中的灯笼,搀起展飞鹏。 “婉儿,你要能驾驭得了金鹏帮,回去之后,你就是帮主了。” 被称作婉儿的少女金鹏使闻言,花容失色,急道:“请帮主收回此言,婉儿万万担当不起。” 展飞鹏地看了一眼断腕,他相信婉儿所做的包扎无可挑剔,但是素白的绷带逐渐变成暗红色,小臂以下的肢体越来越麻木僵硬,那是生机一点点消失的感觉,展飞鹏撕下脖上的固定系带,惨然道:“这只臂膀已经保不住了,这还是最好的情况。” “不可能,帮主吉人天佑,一定能渡此厄困,婉儿无能,救治无方,但帮中还供养着那么多名医……”婉儿心乱如焚,险些脱口说出“不就是断了只手吗,怎么能要人命呢?”的话语,而从展飞鹏被灯笼映黄的脸来看,少女知道她显然低估了雷沁那把凶剑的霸道。 展飞鹏面容归于平静,打断了慌张的少女,淡然道:“吉人天佑?”然后他脱手掷出折扇,打开的扇子如同飞翔的一片鹏羽,向陷入僵持的雷沁飘去。展飞鹏化身一只鹏鸟,全力演化游鹏十八式,轻柔飘忽的循着扇子的轨迹而走。 婉儿的脸色煞白,她第一时间将手中的灯笼抛了出去。这是它唯一能做的有用的事。 那一瞬,扇子很慢,展飞鹏的身姿更缓,灯笼跟的却匆匆。灯光下,一缕又一缕的光痕朦胧浮现,扇子在光痕中穿梭,像是被扇纸上描着的鹏鸟庇护,扇子竟然悠然飘飞,夷然无损。空间被光痕分割,隐藏着数不尽的危险,飞扇之后的展飞鹏以不可思议的身法穿过各种狭小的缝隙,逼近雷沁。 雷沁与娄冬风的脚下各自升腾起淼淼水汽,那是两人全力相拼,功法运转到极致的表征。在这种生死关头,雷沁要想分心应对,几无可能。 这是杀掉雷沁的最好机会。 灯笼坠下,遭遇光痕。它在被分解成一堆碎屑与灰烬之前,爆发出了最后的光亮。借助此刻,展飞鹏看清了丈远距离内所有的光痕。每一丝每一缕都被他超卓的记忆力牢记。展飞鹏的速度骤然加快,追上飞至溪岸的纸扇,单手抄起,疾点雷沁胸腹要穴。 纸扇戳入水汽之中,还未碰到雷沁的衣裳,兀地便从展飞鹏的手中滑落。坠入溪中的除了纸扇,还有展飞鹏仅剩的一只手。 展飞鹏收不回点刺的姿势,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只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然后展飞鹏脖项、四肢关节、前胸、后背、小腹、下阴、膝盖、脚踝同时喷射鲜血,整个人站立不住,垮塌成一摊血肉。 江浪云低声自语了一句:“存在完全看不见的线吗?” 金寒窗心中剧震。 逝者如丝的武器在暗光情况下仅仅偶尔闪现一鳞半爪,已经极难看清,如果真的存在完全隐形的丝线,这叫人怎么应对?逝者如丝是否真的控有完全看不见的刃线?世间存在锋利到触之即伤,隐秘到不见形体的事物吗?但若不存在,展飞鹏又是怎么死的? 金寒窗脑子乱糟糟,少女金鹏使婉儿则发出惊声尖叫,透出无尽的恐慌。 众人被展飞鹏谲烈的死亡撼动的时刻,一个人影却以最简洁的方式切入了战场。他突然出现,重合着展飞鹏走过的路线精密掠行,只在靠近溪岸的刹那,扭身一绕,另辟蹊径,踏入了溪流。 来者足尖点着一方圆滑的石头,手中挥起一记森寒的刀光,果断直取雷沁首级。 看到这个人,金寒窗也几乎失声惊叫了。 高行天! 他没有叫出声来只因为那刀光太快了,而接下来的形势也太诡秘了。 僵持的雷沁和娄冬风本来像是冻结在一起的冰雕,此刻却突然融化了。 两人如藤蔓纠结的手率先融化。 雷沁十字大剑稍挪,有如早有预判一样,正好架住了高行天的“折腰”刀。刀剑互格的声音还未落实,娄冬风的铁钩完全从袖子中探出,电般撩向高行天左肋。 水火不容的两人竟瞬间联起手来,一齐反杀高行天。转变来的如此之快,衔接的如此自然,这不禁让人怀疑他们刚才的殊死相斗是否只是一场戏而已。 雷沁的大剑沉重、宽阔、颀长,它形状奇特,威力无比,十字剑的凶名天下皆知。同为剑器并且器型超过它的名剑,恐怕世上只有一把,那就是北漠之王手中名唤“纪念”的圣剑。十字剑在中原可说首屈一指,它强攻的时候是无坚不摧的利器,防守的时候是密不透风的护盾。应对高行天的狙杀,雷沁简单的封架里守中蕴攻,大剑挪移中附着强力的碾压力道,只要高行天的势压不住他,他就随时可以反制。不需要太多的反制条件,雷沁只需要迈出一小步即可。只要一小步,他的转轮剑就可以启动。 剑与刀实打实的杠上。 高行天这一刀的力度,速率,气劲、纯熟度、连贯性以及稳定感,统统被十字剑接受,老辣的雷沁迅速对高行天做了一个初步判断,就像是两只丛林猛兽猝然相遇,单凭气味便可以推测出对方的强壮程度。 高行天的刀法的确炉火纯青。雷沁可以将其列入一生所遇劲敌刀手之中的前三。 适才,如果他和娄冬风的应变略有迟疑,那么肯定就是一刀闪过,两颗人头落地的下场。江湖中传言高行天要么不现身,一旦现身即是一击必杀。此传言不虚。高行天对时机的拿捏几乎无可挑剔。 不过,雷沁还是觉得这一刀差了一点什么。 是急躁。 这一刀虽好但是急躁。 能让一个老练杀手急躁的原因有很多。基于传闻,目前有一个可能性最大,那就是高行天于青州所负的伤一定还没有痊愈。 想到此,雷沁封格出去的大剑再无保留。 娄冬风没有多想。 他只有一个念感。 毙了高行天! 高行天活着的一天,千秋帮的混乱与耻辱就增加一天。 他、要、毙、了、高、行、天! 就在当下! 斩出去的刀没法收。 撩过来的钩没法避。 高行天陷入了复出之后的第一个绝对困境。加入蚂蚁窝之后,他实在太顺了,几次出手全部成功,而且斩杀的俱是强手名流。刑部新发的杀手通缉令上,高行天的排名已经升至第五,赫然跻身最顶尖的杀手之列,江湖人开始称呼他新一代的杀手王。在蚂蚁窝内部,高行天的声望也急剧上飚,直追三只血蚁。他渡过了人生的大起伏,前路一片平坦,他当然不会停止前进的步伐。 谁试图挡在他的面前,他就斩了谁。 高行天左手飞快攫出,握住了娄冬风铁钩的长柄。饶是他应变迅速如此,弯钩的尖端已经刺入他的左肋。 痛楚就像弯钩本身的形状,尖锐而无情。 高行天努力调整着呼吸的节奏。对于痛苦,高行天有着超人的抵抗力,足以令普通人晕厥过去的疼痛却让他皱一下眉毛都不能。他之所以调整呼吸,是因为肺部传来了比肋下更为剧烈的痛楚。 痛苦的根源远在七千八百里之外。 青州夜,断肠月。 那一夜,高行天与陆无归、金寒窗沿着栾家留下的后路潜出暮望城。地道连接着护城河。三人游渡之时,高行天遭遇了靳雨楼凌厉的阻击。两人互创对方,差一点就分出了生死。如果不是两人皆有顾忌,那夜,两人一定分出了生死。 靳雨楼留给高行天的伤在肺部。 一路西行,高行天的肺伤并没有完全养好。如今激战起来,面对雷沁、娄冬风两大高手的逆袭,高行天的伤肺已经有了反应。伤肺不足以支撑高行天作出持续的拼耗,何况以一敌二,敌的还是雷沁、娄冬风这样的高手。 娄冬风的钩尖探到了高行天的肋骨。 这种触感像是镰刀除草,忽然遇到了坚硬的草梗一样。娄冬风明了当他完全钩中高行天肋骨的时候,这根刺了千秋帮多年的杂草将再无法逃脱,他要将其搅碎,连根拔起。 鲜血从高行天的肋下涌出,血沿着倾斜的钩体流淌,沾染了高行天握钩的手。光润的钩柄变得湿滑,高行天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 娄冬风明显感觉到钩尖又深入了一毫。弯钩锁住肋骨的滋味异常美妙,他只需一拉,割断骨头,一绞,掰折骨刺,然后再顺势一送,折断的肋骨就会刺破心脏,然后对手的脸色将完全吻合一株深秋里匍匐的杂草形象,苍白而痉挛。如今杂草的贱命已在手上。可是,在这个急需要命的要命时刻,娄冬风发现他竟无法收割。他忽然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似乎时间已经抛弃了他,将他永远的定格。 一个人出现在娄冬风后背。他自溪流底部升起,溪水哗哗洒洒的自他身上溅落。他的脸很白,唇很红,眼眸细长,年轻的面容阴柔而艳冶。他的双手仿佛两只吸血的蜘蛛,深深扎进了娄冬风的背心。年轻人轻轻的靠上娄冬风的肩头,如同缅怀一般的道了一声:“亲爱的叔叔。” 第三三章黑森林(七) 艳冶的年轻人激起的水花朵朵飘散。在这突变的瞬间,高行天猛然拔出体内的钩子,自断肋骨,大喝一声:“打伞!” 打伞?! 金寒窗的思维像是怀中跃动的鱼儿,一下子活络起来。他用手顶住机关,“吱吱呀呀”勉强撑启了锦瑟伞! 江浪云的眼睛亮了起来。 伞的黑色神秘内敛,即使环境灰暗,也泛出秘宝一般的色泽。 江浪云猜测这伞面的底子应是乌金丝。 乌金丝的产地是并州老铁山。老铁山独产一种特殊的陨铁矿石,此矿石提炼出来的漆黑如墨的物质就是乌金丝。乌金丝质地柔软坚韧,抗腐耐蚀,重量轻盈,唯一的缺点是产量很低。近几年,老铁山乌金丝全年的出产量也都仅有三两。市场上,乌金丝有价无市,通过正规渠道购买,更是几不可得。据说,某位宫廷权贵求购十载,得来的乌金丝还不足以编织一件护身马甲。锦瑟伞这般尺寸的伞面,起码需要五斤重的乌金丝才织的出来,五斤乌金丝什么概念?卖出去那是天价。 金寒窗研修的时候,逢到的授课匠师大多只讲解数术、构图、手工、精密、铸器、力理等科目,偶尔提及材料也是一带而过。金家有一整套严密的育学流程,但有关原材料的知识,金家向来让门人自行搜集积累。 “造物主”金一般曾说过:“世间万物需要你来重新命名。” 金家没有设立讲解材料的科目,留了白,可这却是最重的一门科目,金寒窗恰恰在此项上最弱。拿锦瑟伞来说,他只知伞内机关玄奥,反而不晓得伞的质料亦是珍惜无比。 高行天一声喊,金寒窗才想到了他几个月来努力的目标。 他不就是想让锦瑟伞成为一面坚韧的盾吗? 锦瑟伞能否抵住“逝者如丝”? 金寒窗认为值得一赌。 锦瑟伞徐徐而开。 高行天收了对抗雷沁的力道,付出被十字剑震伤的代价,吐血窜向锦瑟伞。 锦瑟伞在金寒窗、江浪云的催动下,撞上第一道光痕。光痕扭曲,震颤,分解成无数个细碎的火花,这一小串火花滋流的剌过黑暗的伞面,伞下的金寒窗闻到一股焦糊的气味,他心中一阵狂喜,乌金丝到底还是经过了逝者如斯的考验。可是,崩坏的骨架已失去作用,单凭金寒窗一人两手代替不了诸多的伞骨机关,难以稳定的指挥锦瑟伞。此时,忽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探出手,各按住了伞面的一角。一只手属于江浪云,另一只手则属于高行天。 高行天一阵风冲进锦瑟伞中。 他不仅稳定锦瑟伞,他还带来了强劲的冲力。黑伞被高行天带起,如同一只低头咆哮的犀牛,横冲直撞,想要穿越逝者如丝的包围。 一道又一道的光痕闪现,一道又一道的光痕与锦瑟伞擦出了细碎的火花。继而光痕更频繁的闪现,轰击黑暗的伞面,更多的火花在虚无中成为火焰,火焰燃烧复熄灭,空间忽明忽暗,却间歇映照出千百道的光痕。光痕成网,没有死角的向锦瑟伞兜去。“逝者如丝”调动大部分的力量,要连伞带人一击绞杀。 生死瞬间,锦瑟伞骤然加速,高行天、江浪云两大高手联力催动,黑伞凌空飞射如一只离弦之箭,于光痕聚合的瞬间冲了出去。 雷沁一声怒啸,纵掠追击。 树林林梢无声无息的掠出十七道纤细人影,每一道纤细的人影都拉着几十缕肉眼可见的瑰丽光痕,宛如森林里的精灵。形势紧急,“逝者如丝”已是来不及收束兵器,直接带着恐怖的丝线紧随雷沁。 有离去的却也有留下的。 溪流的下游逐渐变浅,趋于干涸。这是因为河床被地坤堂掏开了几个口子,大量的水渗透进地底所致。不过这样看去,就好像溪流的血液也流干了,如同遍地倒伏的尸体一般。那些尸体块状散落,不成人形,空气中的血腥味极重。 娄冬风倒在艳冶青年的怀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方,那里名为婉儿的少女正在小心翼翼的后撤,消失在林间。 “听,艳,你……为……”娄冬风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真有几分病恹恹的,而且还是那种病入膏肓的味道。尤其当年轻人从娄冬风的背心抽出一只手时,娄冬风猛地抽搐了几下。 娄听艳用沾染鲜血的五指抚摸着娄冬风蜡黄的脸庞,怨声说道:“叔叔,你怎么不明白这次序呢,首先应该是我们的彼此残杀,然后才是处决高行天啊。杀了高行天,于事无补,让一个杀手来左右帮主之争,这多可笑。即使那样坐上了位子,你我互相就能安心吗?叔叔,这个时候我真想跟你说些别的,而不是这些事啊。” 鲜血从娄冬风的眼角向下淌,从耳际往外流,从鼻孔慢慢滴,从嘴角不断地渗,七窍流血的他竟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艰难的道:“你,跟,大哥……很,像。” “我,跟他像?亲爱的叔叔,您别开玩笑了。”一个“我”字娄听艳拖出了长音,他像是听到最好笑的事情,嗤之以鼻的道:“如果不是他没有别的子嗣,我恐怕和母亲一样,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要说我仇恨高行天,那只有一点,我恨高行天抢先杀了他。我本想叫他一声父亲的,当他死在我手上的时候。要知道我一直拼命的努力努力,全都是为了取他老命。不过,请叔叔放心,为了不让千秋帮名誉扫地,我还是会解决掉高行天这只蚂蚁的。我发誓。”娄听艳缓缓的拔出了另一只手,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手紧紧拥抱着濒死的娄冬风。 “……”娄冬风嘴唇噏动,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一只手伸进衣襟里,似乎想拿出件东西,不过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这个动作,就死在娄听艳致命的拥抱中。 娄冬风的手掌滑落,一张字柬随手掉在地面。 娄听艳将娄冬风的尸体平放于地,然后拾起了字柬。 娄听艳拆开,阅毕。他悲伤艳冶的面目慢慢浮上了一层跃跃欲试的表情,“叔叔,你……你是想让我替你去吗?”纸上只有寥寥十几个字,但完全激发了他的兴致。 娄听艳思索之际,溪流中涌现了一个人。这个人从河床底部一点点涌起,她黑色紧身衣,短发,脸上尽是交错纵横的刺青,刺青掩去了真实模样,看不出年纪,甚至也看不出性别。只有当这个人说话的时候,你才会认为这或许是个女人。她的声音沙沙柔柔,冰冷却带着女人天生的温存,这个人单膝跪在溪水中,一点点的将头颅压低,鼻尖几乎碰到了水面,她恭敬地禀道:“地坤堂斥候暗花代表斥候阴鼠,斥候漆蚯,斥候土龙,参见帮主。” 娄冬风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地坤堂终于认同我了?” 溪水哗然,三颗人头从河底被掷出,人头骨碌着停在娄冬风脚下三尺前的地方。 暗花谦卑道:“此三人不服,已被我等斩杀。从现在起,地坤堂完全属于您,您的命令即是地坤堂的一切。” 夜空的月亮也终于从云层中骨碌出来,洒下清亮的月光。 娄听艳辨认着每一颗头颅脖颈处的暗纹。 六道。七道。九道。 暗纹最低六道,最高竟然达到九道。 地坤堂斥候纹在脖颈上的暗纹代表了功勋和等级。六道以上是精英斥候,九道以上则是核心斥候了。地坤堂满员不过百,其中精英斥候不到一半,核心级别的斥候更是只有个位数。 娄听艳默然一阵,沉静道:“帮里暂时就不要大范围清理了。特别是地坤堂,尽量保存现有人员。叔叔已经归天,剩下的不懂事的也应该懂了。你们几个负责把叔叔的尸体带回去,西北还有点热闹,我先不回去了。” “地坤堂谢帮主恩典。愿帮主万福,属下告退。”暗花言语间身形便开始下沉,说完简单的几个字,她已沉入溪中。 娄听艳把字柬握了一握,又松开。手心里那些白色的纸屑粉末搭上晚风,四处飞舞。娄冬风的尸体渐渐没入地底,月下飘动的纸屑像是这场死亡唯的一仪式。 第三三章黑森林(八) 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亮晶晶,地上的眼睛忽闪忽闪睡不着。黑森林的另一角,野兔、野鼠、狐狸、松鼠、蛇与穿山甲们窸窸窣窣而动,一些大型猎食动物诸如狼獾虎豹亦在游荡搜寻,林间弥散着一种芳香,它若有若无,不浓馥,很淡薄,但是只要偶然间吸入一小口,就仿佛被拖入了一个最为美妙迷人的梦境,森林中的它们无法安睡,无法觅食,甚至无法交配。芳香如同森林女神的吐息,充满了勃勃生机,任何生物都想迫切的占有它。 芳香源自一个男人。 准确的说,奥妙的芳香源自男子背后的一口长匣。 长匣呈灰白色,表面间有黑色粗糙的纹路,它两尺长,四寸宽,方整严密,朴素无华。夏夜是温暖的,匣子是冰冷的。玄冰寒铁坚硬、森寒、昂贵,这个由玄冰寒铁打制的长匣可以把匣内温度常年保持在冰点以下,而且密不透风。 长匣逸出的香气含着凉意,背匣男子急速掠行,香气在他身后拉成一阵微凉的香风,飘逸的香气大约经过一盏茶的时间才会完全消散,沿途的古树舒张摇曳,似乎格外焕发生机,枝叶婆娑舞动宛似沉醉了一般。 森林里的一切都很好,除了背着长匣的陆无归。 匣子的香气让他时刻有危机四伏的感觉。女人喜欢香料,部分男人也喜欢把自己搞的暗香浮动。香味使人愉悦,使人享受,吸引绝大多数人的感官,但不包括杀手。杀手的身体不该有任何特殊气味。即使有,那也应是得手之后的血腥味。是谓事了拂身去,眉心一点红。猎物止不住的鲜血才是杀手唯一的香水。而这个长匣好像一个庞大、夸张的香料盒子,迷人的香气虽然令人心旷神怡,但干扰嗅觉,一旦有敌人存在,香气必定令他无所遁形。陆无归从镖车取走这个长匣的时候,并无什么不妥。匣子略沉重,接合处严丝合缝,浑如一体,没有外锁根本无法开启,而匣子顶盖的中段位置有一个精致的孔眼,这个孔眼意味着匣子本身就是一把超级大锁。 那时,长匣除了冰冷无解,没有别的特征。所以,陆无归根本想不到它会突然间就暗香了起来。匣子留香完全打乱了陆无归、高行天、金寒窗的行动计划,陆无归又拒绝放弃这只长匣,三人只能分开。 陆无归疾行一阵,停下观察一阵,然后再奔跑如风。 他若在林间某地停留过长,那里方圆数里的动物就会异常的躁动游荡。这种反常是比香气更大的讯号。他不想招来千秋帮、有光殿、方郑两家、风流阁、红叶亭乃至金鹏帮任何一方的纠缠。高行天来西北有重大任务,他的身上同样有压力。作为诞生最晚的一只血蚁,陆无归的声望不及“惘然剑”白追与“一恸三哭”霍离生。杀死厉啸兰,介绍高行天入窝,这两件事情的成功才让他在血蚁之争中弥补了差距,可是这些远远达不到建立优势的程度。现在,白追远赴北方,估计不是去了北漠,就是去了无量海,霍离生南下,应该是直达中南乃至南疆。他们刺杀的目标必定非同小可,这两人冒着陨落的危险也要大干一场。血蚁之战应该分出个胜负了。 血蚁可以继续较量,继续等,但是蚁王屈洒等不了太久。一个王者不能总沉沦在阴暗的巢穴之中坐视身躯腐朽,等待死期,即使地宫蚁巢是最后的墓穴,他还有一顶灿烂的王冠要转交。 陆无归爬上高高的钻天杨。 这里是一处隆起的山丘,站在树尖,能远远眺望森林的深处。黑森林静谧幽美,杳无人踪,大片的风从林梢呼啸而过。陆无归望着前方无尽的林海,似在分辨着什么,杀手的本能使其在寂寞夜色中迅速挑选到了目标。一会儿,他悄无声息的从钻天杨的树顶纵下,一点没有受到身负重物的影响,陆无归足尖在两颗相邻古树的树干上借力,曲回滑翔,翩然掠下小丘,一路笔直奔行。 落地时,陆无归没有敛消声音,奔跑亦然,陆无归就像是一匹奔马,发力狂追,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他的视野之内便追出了两个人。 二十丈外,独臂汉子盖幽与白衣少女骆铃的身影渐渐显现。 远威的两人已经驻足回望,表现出一副警觉、惊奇的态度。骆铃伸手就欲拔剑。某人怀着目的向你直追而来,敌友假设的第一判断便是敌人。这里是江湖,这里更是黑森林。期待一个杀手追上前,只为问候一声午夜快乐,这种情形显然是太阳穴上碎大石的白痴才能想出来的童话故事。 盖幽低声提醒道:“他的身上没有杀气,不要主动刺激他。” 骆铃秀眉皱起,然而握住剑柄的玉手丝毫没有放松。 少女生来第一次认真谨慎而且用心的去打量一个杀手。 江湖人与杀手会面的机会不会太多,有的时候,唯一的会面带来的即是死期。她看到狂奔减为疾行再变为缓步的杀手没有半点停滞感,整个动作速率的转换如一缕轻烟由浓变薄,自然而然,浑然无迹。年轻人身形挺拔,面貌英俊,懒洋洋微笑的嘴角衬着额前微弯的头丝,有着几分不羁的野性,甚至有一点浪子的情怀,但是他的眼神却是异常沉着冷静的。他没有杀手那种阴冷的职业病,阳光的如同女孩子梦中最标准的侠客形象。当年轻杀手优雅的摊开双手,脸庞略略倾侧,表明并无敌意的时候,骆铃忽然间一阵心动,不过她转瞬就认为这类懂得分寸的男子其实更适合贵妇罢了。骆铃没有再深入的去想,她察觉到失踪的镖物赫然负在陆无归的后背。 “二位是远威的骆铃小姐和盖幽镖头吧?在下蚂蚁窝陆无归,‘仙人岩’上我们曾有一面之缘,如今再见面,看来真是机缘牵连,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待。” “蚂蚁窝与远威镖盟素来没有什么曲折干系,非敌非友,但你们前些天趁火打劫,劫走我盟的镖车,掠去我盟的镖物,坏我镖盟大事,是何干系?今夜,我与小姐追击至此,定要夺回镖物,你既主动出现,那么先奉还咱家镖物,大家才有说话的机会。” 陆无归敲了敲背上的长匣,依旧微笑道:“盖镖头,按照镖行的规矩,镖物只是由远威押送而已,东西可并不就是你们的,它终须交付给接收人。看情况,你们还不知道镖物应该押送给谁吧。” 盖幽眉眼一沉,顿时不说话了。 走西北这趟镖,他的任务仅是保护盟主的独女骆铃。对他而言,骆铃的重要序列尚排在镖物之前。骆铃没向他坦诚一些事之前,他对镖物的所知还不及鲁松,在这个话题上他没有多资本可以谈判。 却听骆铃气呼呼道:“你这个人好生无礼,劫了我们的镖物不说,还弄出这么一套言辞,镖物的去向我们当然清楚,你要是问这个,我劝你赶紧死心,这是行规,不可能告诉你。姓陆的,你是姓陆是吧?嗯,你现在赶快把镖物放下,冤家宜解不宜结,本姑娘宽宏大度,可以既往不咎,放你一马,否则,哼哼……” 像是回应骆铃的“哼哼”,陆无归“呵呵”笑两声,道:“看来你们是真的不知道。那好,我便清楚的告诉你们,玄冰寒铁匣的接收人就是我们蚂蚁窝,你们运送它到西北,最终是要把匣子交到我的手上,现在你们的任务可以算是完成了大半,只需把钥匙给我就可以了。这趟镖到此为止,你们不需要再走了。” 骆铃眨了眨杏眼,难以置信道:“空口无凭,荒谬,不可能,你简直胡扯!” 盖幽也怀疑道:“陆无归,恕我等难以相信你的托词。空口白牙说什么都行,但你当我等是三岁孩童吗?不管你有什么勾当,还是立刻交出镖物的好。” 陆无归盯着盖幽搂剑的单臂,无奈道:“我追上来不是为了和你们交手。我说的话你们不相信也无所谓,我只想问一问,钥匙,我要的钥匙在那?” 骆铃正色道:“暗号,你若是能对的上我的暗号,我就相信你是接收人。” 陆无归轻松自若,直到他听到骆铃娇喝道:“帆影随风,笑看沧海。”才敛去表情,认真思考起来。片刻,陆无归吟道:“暮光凝血,醉眠青山。” 骆铃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似乎想笑又想忍住,她的两道秀眉竖了起来,叱道:“哼,什么血,什么醉,俗不可耐,其实……” “其实根本没有暗号的,不光没有暗号,任何有关我们如何碰面的线索、文书都不存在,这就是一趟尽管知道方向知道时间,但却不知道目的地的空镖,对不对?”陆无归截断道。 骆铃愣了下楞,没立刻答上话。 盖幽没有放松警戒,他沉声道:“陆无归,你说的不错,联络的暗号是不存在的,适才小姐是在试探你。不过虽然没有碰面的暗号、文书,但是你依然要证明你就是我们要找的接收人,否则钥匙我们不会给你,匣子我们也要收回。” “可以。”陆无归淡淡道:“可是我想知道我要向谁证明。” 骆铃踏前一步,抬首挺胸,摆出一个颇具气势的动作,无意间却令月光勾勒出的曲线更加动人,她骄傲的道:“向我证明吧。” 陆无归迈步上前,但是他甫移一步,一把剑便冷冷的横在他的面前。陆无归没有看拔剑阻挡的盖幽,只是面对骆铃,报以微笑。 骆铃直视着陆无归的眼睛,努力的想看透这个人,撇开傲慢与偏见,她解读到了两种信息。 真诚与焦急。 她知道表情是会骗人的,她也晓得自身江湖经验是浅薄的。这个杀手眼中的真诚与焦急可能只是一种高明的伪装。不过,她的内心却萌发出一个想法,她似乎愿意给这人一个说明的机会。一百个纠纷里九十九个是误会。如果大家多一些互相信任,少一些猜忌暗算,那么是不是许多麻烦便会迎刃而解,江湖就会变得更美好些呢? 至少听听他会说些什么吧。 如果这个臭杀手趁机近身偷袭,哼,就戳他几个透明窟窿。 骆铃让盖幽撤剑,自己却按着“燕返”的剑柄,紧张与兴奋之间,少女如此的贴近了江湖,她声音颤颤的道:“喂,你这厮也别靠得太近,咦,什么气息这么好闻?”她挺着小小的胸,皱着好看的鼻,却那么骄傲的站着,仿佛一个阅兵的女将军。 陆无归扶了扶身后的长匣,严肃的道:“香是这盒子里的东西,香气外溢,意味着匣子里的东西快贮存不下去了,我们应该尽快达成共识。” 骆铃惑道:“你知道匣子装的什么?那你告诉我嘞。” 陆无归来已在骆铃身侧,就微微侧首贴着少女晶莹的耳坠,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冷香蕊参。” 听到这四个字,骆铃晕红着脸庞后撤两步,面上更加迷惑。她打心底里是不相信陆无归的。可是当你铁心认定它不是答案,事实却不断的证明你似乎错了。她向盖幽点点头。但是骆铃没有说话,更没有交出钥匙。虽然陆无归说的完全正确,那匣子里确实盛着疗伤圣药冷香蕊参。 “反悔了?美丽的骆大小姐。”陆无归质问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怒气。 “我相信你所说的话,也愿意相信你这个人。但是我们还是无法交易。这可是本姑娘初出茅庐押的第一趟镖,稀里糊涂的把如此珍贵的镖物交割给你,我很难说服自己,更无法说服镖盟。我很好奇,真的很好奇,为什么这趟镖没有任何交接的文书,乃至暗号,这太不合常理了。”骆铃的思索削弱了她的气势。 “我是杀手。杀手只需要知道时间、地点、人物。” 陆无归的回答很平淡,但却激起了强烈的反应,盖幽忽然像一道屏障般跨现在骆铃面前,道:“所以,如果我们不把钥匙交给你,你就会用杀手的规矩来办。” 陆无归再次优雅的摊开双手,无奈道:“我不介意杀掉你们,可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那么做。钥匙八成就在骆小姐的身上,但这并不肯定,如果杀了你们却搜不到钥匙,线索就断了,强行打开玄冰寒铁打造的匣子,一定会毁了镖物。再者,我总觉得还有解决的方法。随意挥剑的不是杀手,那是醉了的流氓。” “哼,就算你想杀掉我们,那又如何,你有这个本事吗?”骆铃被陆无归毫不掩饰的话语刺到,她摘下腰际的一个香囊,冲陆无归晃了晃,不满道:“本姑娘不跟你废话,钥匙就在这里,你来拿吧。” 香囊捏在少女的玉手之中,叮当响着,隐约能看出一把长匙的雏形。 盖幽脑门上青筋暴起,就在骆铃一扬手的刹那,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意。当他忍不住要反击的时候,那股杀意却像波浪一样,刚刚没过盖幽这道堤岸便退了回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无归若有所思道:“骆小姐,这钥匙是真的?” 骆铃冷冷道:“本姑娘的东西还有假的不成。不知你从那里得来镖物的消息,但你处心积虑不就是想劫镖吗?现在见了钥匙,你还不动手?” 陆无归以食指揉按着额头,道:“我是杀手,是一只来自蚂蚁窝的蚂蚁,你们不信任我,我也明白,认了。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江浪云抑或是名门正派的四大世家,不知你们会如何对待?” 骆铃竖起了柳眉,忿忿然道:“四大世家也是闻名不如见面,那个姓方的害我们车毁人亡,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陆无归笑道:“很好,你看看,人的身份并不重要,名门正派未必秉公无私,邪教九流也未必不能合作。这趟镖物的接收人可能是任何人,但恰巧这个人偏偏就是我。我虽是杀手,却不是来杀人的。我满怀诚意愿和远威共同解决这件事。” “怎么解决?” “一起送达这镖物。” “一起送达?我们一起?”骆铃一愣,她完全想不到陆无归会提出这么一个建议。 盖幽立刻问道:“等等,你的意思是镖物还牵扯到另外一方,蚂蚁窝不是最终受镖的人?” 陆无归点头道:“很高兴你们终于猜到我不愿说的事情。镖物的去处另有人家,陆某也只是个押镖的罢了。” 骆铃大失所望的道:“哎?你也是中间人啊,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治疗屈洒,才劫的这个镖哩。” 陆无归微笑着,没有回话。少女的猜测不是没有依据。蚁王屈洒伤势沉疴,天下皆知。举世皆知屈洒伤于武陵山庄,伤于司马穷途之手。能和司马穷途交手并且遁走不死的,屈洒是唯一的一个。刺敌不成,己遭重创,这是杀手彻底的失败,但是江湖没有人这么看待屈洒的失败。屈洒的伤不是耻辱,而是荣耀。因为他刺的是天下第一司马穷途。逾越武冢,杀上朱崖?天下间有几人够这个资格,有这个胆量?黑暗世界的刺客与杀手视屈洒为真正的王者,甚至不少正派的侠少们也对屈洒的朱崖一刺心生向往。虽然屈洒实际上是伤在司马穷途关门弟子孟千回的剑下,但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没有对外传播。他们并非替屈洒讳言,此事无须讳言,因为蚁窝界碑上的两字已经代表了一切。 “向北”。 如果说杀手有豪情的话,那么就是这两个字了。如果说杀手有壮志的话,那么亦是这两个字。 屈洒一身伤,但“向北”超越肉体的伤痛。 冷香蕊参是极其珍稀的疗伤圣药,不说能治愈屈洒,起码也能缓解他的伤势。冷香蕊参采摘入药的时机需在盛放那一刹,据说可以达到活死人,肉白骨的神效。不过,蕊参的花期太久,五百年一开,生性太敏,人体触之即枯。这娇贵的植株很难撑到五百年的花期,医界认为冷香蕊参已经绝种,几乎无人谈论,大部分医书也不再列载以蕊参入药的方子。它神奇的疗效成为传说。而今传说就在陆无归的后背,陆无归对此并非没有一点念头。蕊参对屈洒肯定有用,玄冰寒铁匣保存的冷香蕊参会慢慢流失一些药力,但两三成左右的药力总该还在的。可是他记得清清楚楚,屈洒交代任务时,没有浪费力气说一个多余的字,他幽暗的眼神和平常布置任务时并无两样。屈洒若是想要冷香蕊参,绝对不会一点话外音都不说。 陆无归明白他该执行什么。 第三三章黑森林(九) 老江湖的思维跳变是很快的。 从马夫、趟子手、镖师,再到金牌镖头,独臂神剑二十七年的镖行生涯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摸爬滚打过来的,他曾因醉酒导致断臂,再因断臂重修剑法,久经风雨的盖幽早已习惯站在对手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捕捉真相。陆无归非常克制,他的言语行动皆表明其不想和远威冲突。虽然,某次抑制不住的杀机昭示着年轻杀手的内心远非表面那般稳定,但这种焦躁衬托出杀手的行为更真实,陆无归的确想用最低的成本来解决纠纷。杀手提出和远威一起送达镖物,这样不需要拼杀,不需要抢夺,陆无归只需把匣子放到最终方的脚下,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至于远威是否相信所谓的最终方,最终方又怎么从远威手中得到钥匙,那些都不关杀手的事。陆无归的选择非常合理。当然,论断建立在年轻的杀手真是下家的基础上。蚂蚁窝竟是镖物的下家?这个靠谱吗? 盖幽仍然觉得难以置信,他只能说:“我们要达成一致,很难。” 陆无归摇头道:“这趟镖之所以分成两段,因为它牵涉重大。托镖方面不希望我们知道太多,也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交流。最理想的情形是镖物顺利到达,我们各守秘密。我不知道庄家是谁,你们不知道最终方是谁。不过,他们算差了我这个衔接点,不是每个杀手都喜欢冷酷固执的解决问题,蚂蚁是有区别的,并且我厌恶完成额外的任务。骆小姐,盖镖头,我们为什么不遵循最轻松的途径呢?既然我碰巧得到了镖物,火拼就更应该避免。如果不想任务失败,我们必须达成一致。我已经不想再反复说这种词句了。” “所以你选择把秘密抛给我们,泄密的怀疑和风险都交给我们承担?”盖幽的语气带着几许不平之气。 陆无归坦然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盖幽收了剑,退至骆铃身旁,躬身道:“大小姐,决断吧。” 骆铃瞪大了眼睛,盯着盖幽,不情愿的道:“跟杀手合作?” 盖幽低着头道:“是的。” 骆铃的大眼睛狠狠地瞪向陆无归,道:“你可千万别耍滑头哦。” 陆无归还以微笑道:“骆小姐放一百个心,祝我们合作愉快。” 平地望月,月在山岗。岗上望月,月在溪中。溪中望月,顾影自怜。溪水源自山岗上的一口温泉眼,汩汩水流沿着山坡迂回流泻,在稍有落差的地方形成惊喜的小瀑,在起伏蜿蜒的地方九曲十八弯,溪水星星点点,连成了一条时隐时现的莹莹玉带。此时的夜空星月同辉,光明穿过温热溪水蒸腾的薄薄雾气,照映着山岗林间那名比溪水更灵秀,比雾气更娴静的女子。女子素面无妆,青衣迎风,正是郑世家的郑潭心。一名男子盘膝坐在她的身边,双手抱胸,威武不凡,却是膝上横放着丈六方天画戟的方猎无。 两个人都是静静地不动,但给人感觉他俩时刻都有可能打破这种状态。他们眺着百十丈外的远处,那里野凫低飞,林木倒伏,高大而茂密原始森林掀起了铺天的烟尘,沉闷的响声隐约的能传到这边山岗来。 方猎无即使坐着也显得身量雄伟,他捏着指骨发出声声爆响,本自无聊的待着,忽然间兴奋地站立起身,叫道:“潭心,‘逝者如丝’!哈,‘逝者如丝’!有光殿的连这玩意儿也调动过来,我说雷沁的底气怎么那么硬。” 郑潭心似是被他吓了一跳,抚了抚胸口,斜眄了他一眼,嗔道:“你刚才不早看见了吗?安静些,嚷什么嚷!” “对不起,对不起,潭心,我不是说那些线,我是说操控丝线的暗杀者,足有十好几个啊,可惜离得太远了,无法细数。潭心,我们也追吧。”方猎无摆出一个充满爆发力的姿势,便要冲下山岗。 郑潭心渐渐收回眺望的目光,淡淡道:“不必追了,高行天其实已经发现我们了。” 方猎无不解加上不悦道:“还放?仙人岩上早该解决了他。这次若还有人阻挠,管他有光殿还是千秋帮,一并解决算了!错过机会,下次抓住姓高的不知是何年何月。潭心,难道你认为得我们两个还拿不下他?” “杀手和侠客不同。一个顶级的杀手不光得有极高的成功率,还要有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逃命本事。”郑潭心幽幽道:“这样追杀是没有用的。就算我们侥幸追上他,也只能胜了他,却杀不死他。想杀他必须封掉他所有的退路,在他孤注一掷的时候出手。黑森林是杀手完美的战场,在这里你能留住他吗?没有准备的交锋,一不小心,吃亏的是我们。” 方猎无眼眸中闪烁着精光,皱眉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潭心,让我试试,我倒要看看他的刀有多快。” “行,那你去吧。”郑潭心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她抬头借着北斗星的指引,径自顺着北方下山。 “哎?潭心,方向不对啊,高行天在那边。”方猎无愣了片刻,不甘心的望了望山岗下的战场,但立马掉头追上郑潭心,呼唤道:“潭心,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甘心吗,你别生气了,我听你的还不成。” 郑潭心一言不发,骤然加速,如风般飘远。瞬间目标丢失让喋喋不休的方猎无迅速安静了下来,埋头狂追。 山岗的西南方,来不及收束恐怖威力的逝者如丝,无情的摧毁着森林。倒伏的林木像是巨浪般追袭着金寒窗三人。锦瑟伞已经无用,金寒窗将其收成阻力最小的枪锥状,才收完伞,他便被架空,高行天与江浪云一人攥住他一条手臂,拉着他狂奔。腾云驾雾与粉身碎骨的感觉穿梭交叠着向金寒窗袭来,森林茂密,金寒窗感觉数次就要撞上近在咫尺的参天古木,但是总在危急关头,一左一右的拉扯力经过协调,三人竟能鬼使神差般的绕过粗大的树干,安然无恙。 雷沁在不声不响的接近。 两匹快马套着一匹劣马明显跑不过一匹脱缰的良驹。而金寒窗的作用连劣马都算不上,只能算个车厢。 金寒窗暗想三人分开走是不是会好些呢? 就在此时,他听到高行天低吼了一声:“一!”紧接着,江浪云沉声喝道:“二!”然后两人在呼啸的风中同时喊了一个:“三!”金寒窗只觉这次是真的腾云驾雾,一切的事物都在快疾离他远去,古树参天的枝叶嗖嗖的在他身边掠过,伸出手来,仿佛能够摘到星辰,等回过头来,斑驳闪烁的光痕像梦一样流逝向远方。 享受飞翔的同时,金寒窗剧痛的肩膀提醒着他:少年,你被甩了! 金寒窗没有吸引雷沁或者逝者如丝的注意力。没有一个人去追击少年。乘着高行天、江浪云的分心降速,雷沁与逝者如丝进一步拉近了双方面的距离。 有光殿的猎物是谁,高行天非常清楚。他和有光殿雷沁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他捉摸不透的是风流阁江浪云的态度。高行天伤愈复出之时,曾经连杀七人,七人当中包括了风流阁的副阁主何秋池。风流阁原阁主“蝶主”徐尽欢失踪之后,其子“花蝶”徐寿齐继承阁主位,不过风流阁的大权实际上是掌握在副阁主何秋池的手里。死了这么一位实权人物,江浪云理应是来寻他报仇雪恨的。两人虽然短暂的同在一把伞檐下,但阵雨方歇,翻脸也是必然的。他一直没有放松对这个人的警惕。雷沁在后,江浪云在身边,两者谁的威胁更大,高行天心里有数。甩飞金寒窗,他与江浪云存在着无比的默契,这是抛却负累,清空战场的需要。如今两人之间没有少年与伞,只剩下了飚血的危险距离,然而双方没有隔开分远的意思,只是迫于有光殿的压力,持续奔行。 “我有件东西。”江浪云的话音很淡很轻,但却字字清晰地传入高行天的耳朵。 高行天眼角的余光早在江浪云的身上,只见江浪云右手打开,拇指与食指捏着一块方形的令牌。令牌两寸长方,墨黑色泽,露向高行天的一面边缘雕琢着花纹图案,居中刻着文字古篆。夜色再加上两人高速奔行,即使高行天的眼力再好,这简单的一眼也看不明那令牌上是何内容。但是眼睛看不清楚的,不代表脑子里没有答案。 那是一枚来自蚁窝的触须。 地位较高的蚂蚁,或者被蚁王所认同的蚂蚁会拥有一枚触须。蚂蚁们的触须各不相同,每一枚触须所刻的图案文字独一无二。触须配属给蚂蚁,平日则由蚁王执掌。触须的价值就是代替蚁王发话。见令如见人。蚂蚁的触须,它是密令,只能通过蚁王的亲卫黑蚂蚁来传达。当它握在一个外人的手里,这只代表了一种情况。 任务的失败。 “那人还活着。”江浪云双指合并,触须向前飞出。 并行的高行天一抄手,令牌已落于手中,“日后必会给你一个交代。”他捏实了触须的花纹与字,密密实实的抛下一句话,猝然转了方向。 江浪云没说什么,该交代的已交代完毕,他慢了下来。高行天听见身后传出一道、两道、十道、数十道利刃破空的激响,然后是雷沁声如狂狮一般的怒啸。六十四股剑迸射出急似湍流一般的寒芒,席卷了人剑合一飞斩而至的雷沁。一场剑刃风暴剧烈升起,刮溅的尘土像是一粒又一粒的暗器,打的树晃草伏。 高行天回头看了一眼江浪云与雷沁的战斗,再扫了一眼踏着树梢飞驰而来的“逝者如丝”。他铁青了脸色,没有选择加入这场战斗,转瞬投入了暗夜森林。三次深呼吸的时间,高行天的耳边便只剩下自身衣袂被风不断抽击的声音,但是他仍然保持着极速的状态,转了数个不同的方向,继续跑了两炷香的功夫儿,这才逐渐放慢速度,开始缜密的回忆刺杀何秋池的细节。 意识化作一记刀光,精确无比的切到记忆中储藏的地点与场景。 锋锐的刀锋自何秋池右肩斩入,割裂脏器,直劈至腹部,其间还削断了何秋池试图握刀的手。喷出的鲜血能够瞬间倾注满所有看客的酒杯。 他只有一刀的机会,所以来不及亲手割下何秋池的头颅。但受了这么重的伤,失了那么多的血,何秋池若还不死那只能说是神仙附体。 那个人一定死了。 但是掌内雕满凹纹居中刻着“王下七轮八十一”的触须推翻了高行天的事实。 不管江浪云是不是出钱买何秋池命的背后金主,江浪云一定是先接触了蚁窝,极有可能还得了屈洒的讯息,所以这枚触须才会由江浪云转交过来。蚂蚁窝信誉卓著,答复刺杀成功但目标还活着的事例几乎从来没有,高行天思索着西北的任务完成,他会挑选恰当的时机再下中南。如果何秋池真的从坟墓里爬出来了,那就再送他回家一次。而在这之前,找一处蚁窝的联络处,了解一下何秋池一事的内情也很有必要。他倒要看看一个人如何可以死而复生。 离黎明还有三个时辰,高行天只在一处温泉简单清洗了伤口,上了点伤药,做了些简单的包扎。 他要在黎明之前走出黑森林,第二天的未时抵达定边城,再花费大约二十天时间抵达目的地西北的中心平朔城。他必须充分利用每一点每一刻的时间,这里已经是西北,他的任务已经正式开始。 黑森林快到了尽头。许多人纷纷计较着下一步的打算。出了这个芙蓉镇、鹰眼峡、黑森林的路径,西北的道路就宽阔、纵横起来,四通八达,锁定追杀一个人的难度一下子成倍提升。尤其是你的目标还是一个杀手,能不能觅到基本只能靠碰运气了。因此心有念想的皆欲以最快的速度穿越黑森林,以逸待劳寻找可能的机会。 第一个走出黑森林的是一个样貌普通的朴实青年。他抱着刀,脚步不稳的越过森林最后一颗古树,仰头向仍未放亮的夜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青年腥松的睡眼丝毫没有好转,他扶了扶歪斜的头巾,猛地摇了摇头,含糊不清的咕哝着:“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差,狼啊,熊啊,女鬼啊,仙鹤啊,杀手啊,什么都撞不见。”他晃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脚尖踮起,捂住了嘴巴。 前方十丈外的平原旷野之上,停着一驾翡翠色的马车,拉着马车的两匹黑色骏马静静的吐着鼻息,像是深晓吐纳的武林高手,不急不躁,安稳驯良,马车夫立在马旁,轻抚着马背,他穿着深蓝色的衣褂,武者紧身的打扮,手握马鞭,背系斗笠,高似铁塔,眼神如电,恶狠狠的盯着青年。 青年像是酒后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踮着脚尖,尴尬的向四周望了望,似乎在寻找是否有其他的路径可走,可是旷野无边,平坦小路只有一条。尽管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悄无声息的向荆草荒野里挪移,试图避开前方的马车。 “呔!那小子可是红叶亭的萧衍,咦耶,你小子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夫人唤你呢,还不赶紧过来!”那马车夫一声大喊,声如洪钟。 正自猫腰猥琐前行的萧衍“啪”的一下站直,面部表情僵硬了片刻,他一咬牙,然后就像一块被弹弓射出的石子,两个纵掠就到了马车旁边。萧衍立定,深吸一口气,先向车厢窗口鞠了一躬,礼道:“晚辈萧衍,见过唐夫人。”然后又向马车夫抱拳,道了一声:“见过郭前辈。” 郭伯勋冷哼了一声,没有回话。 马车内环佩“叮当”作响,美妙动人,一个更悦耳的声音却漠然地说道:“自称晚辈?难道我很老么?” 这是江湖标准的挤兑语,它能够为后面的刁难找到一个理所当然的突破口。 “不不不不不,晚,晚辈没有这个意思,不不不不,不是晚辈,是小,小,萧,小萧,嘿嘿嘿,小萧……”萧衍改用腋下夹刀,尽量解放双手来完成更多的肢体语言。无情的车帘过滤了他的动作,能传达过去的只有苍白而结巴的言辞。 “红叶亭远在东南苏州,你来这西北有何打算?”唐棠的话音里透着冰凝雪冻一般的寒意。 萧衍干涩的笑笑,琢磨好每一个字眼,答道:“俺,俺来杀高行天。” “哦,之后呢?” “没了。” “之后呢?” “没……没了啊,干完活儿,小萧就回苏州。” “之后呢?” 唐棠的问话难改天生音色的柔和,但却是一句比一句冰冷,在她连续第三次用这种温柔的冰冷质问萧衍的时候,萧衍终于停止了抓耳挠腮的小动作,表情认真,慎之又慎的道:“不瞒夫人,小萧会去一趟平朔城,还一个人情。” 车厢内沉默了片刻,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萧衍,看来你还算诚实,不过我听说你和某些人好像要捉我家寒窗,一直在围堵他,擒拿他?” “啊,这个没有,没有,这个绝对没有的事,我,我的目标是姓高的,姓高的。”萧衍一听这话又慌了,双手摆个不停,差点连刀都掉了。 唐棠转向郭伯勋问道:“云伯,你有什么意见?” 郭伯勋收回凶恶的眼神,像两匹黑马一样驯良地回道:“夫人,这小子人还不错,没有搬出红叶亭的老刀把子压人,答得也诚实。” “嗯。”唐棠应了一声,车厢内的靠垫发出沙软的响动,“因为诚实,那放他过去吧。” 郭伯勋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萧衍抱拳一礼,再向车厢里的唐棠道:“多谢夫人爱护,小萧告辞。” 萧衍喉咙动了动,方才镇定的迈步而去,当他错开马车车窗的时候,一阵长风吹起了墨绿色的帘幕,虽然只能看见冰山一角,唐棠绝美的容颜却像是即将到来的黎明一般令星月失色。凤钗铃响,一朵小小的素白花朵隐在其下,苍白的那么哀伤,如同唐棠眸中明亮的阴影。心魂震动之际,萧衍极力想把素白小花的瓣数数清,但是风已经歇了,帘幕轻合,不知不觉他竟汗流浃背。萧衍忽然很同情即将被唐棠撞上的人,他知道运气不好的不会只是自己。 “云伯,我有多久没有见到我的窗儿了?” “……快有两年了吧,夫人……” “呵呵,是七百一十九天,天亮之后,就是七百二十天整。我呀太相信金月游了,事情发生,我总觉得他一定会做点什么,但是他太让我失望了,因为儿子,我失去了侄子,他却还让我等,还等什么,他难道不知道多等一天我就多恨他一分么……” “夫人……” 郭伯勋想劝两句却被立马打断,唐棠冰冷的道:“不必说了。云伯,你跟我这些年,东奔西走,不辞劳苦,我很谢你。但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我把该办的事情办完,就回唐门,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唐棠顿了一下,又喃喃念了一句:“是的,老死不相往来……” 第三四章定边城(一) 爆炸性的消息总是比建设性的消息更能让人记住,丑闻与喜事相比,人们更喜欢谈论前者。就像腐烂快过生长,坏消息总比好消息传播得快。 定边城作为西北通向中原的首要交通枢纽,它的消息极为灵通,特别在燥热的夏季里,讯息的流动格外畅达。定边城的非定居人口几乎占到总人口一半,街巷时时刻刻都有待发的大型的商队,坊市楼宇间亦少不了游荡的墨客骚人,他们带来的不光是金币和诗词,他们亦是各种消息的散播者。城中的过客还有三三两两的江湖豪杰,这些人挂刀佩剑毫不掩饰武力,自然更不掩饰那些飞走的传闻。西北大小战事连年不断,但仗在打,生意亦在做,并且从不间断。北漠的奇货稀珍通过襄城、云野城运到此处,然后再输往中原各州。这里钱多,纷争也多,养育的民风比较彪勇,有的闹出人命也不告官,只凭刀子捅回来。白昼下的刀光剑影就像摆在摊上的那些冰河玛瑙、雪狮兽皮一样,已经吸引不了定边城的眼球。 然而这一天的正午,三条消息却掀动了定边城。 第一则消息来自黑森林。原来就有传言说大量高手云集西北,为了响应武陵山庄的号召,势要擒拿朝廷逃犯金寒窗。此次黑森林事件印证了这一传闻。消息说金鹏帮、有光殿、千秋帮、“周正方圆”四大世家的方郑两家、风流阁、红叶亭七大势力先后于鹰眼峡、黑森林两次追缉金寒窗。消息还有另外的版本,只不过追击的目标换成了蚂蚁窝声名正隆的杀手高行天。 目标可以不同,结果却是唯一,这次行动以失败告终。 金鹏帮帮主展飞鹏携十二金鹏使与有光殿在黑森林发生激斗,结果金鹏帮几乎全灭,仅剩“小玉鹏”慕容婉儿一人逃了回来。金鹏帮作为西北的一个大帮,在南边数城有着不小的势力,濒临瓦解的金鹏帮是否会变成一块被瓜分的肥肉,这是许多人热议的话题。 金鹏帮引起西北南隅的震荡反应,而这只是事件的一个插曲罢了。 有光殿长老团的第五长老转轮剑雷沁丧了。雷沁和近半数的逝者如丝部队死于一朵怒放的小花。 唐门八琼之首的唐棠在嫁入金家之后第一次公然出手,出手即是唐门四大秘的九魂花。杀死雷沁,没有守到金寒窗的唐棠紧接携余怒重创了四大世家方家的“小霸王”方猎无。 唐棠放言:金寒窗杀的是狗官,办的是义事,做的一点没错。谁要想捉拿金寒窗,首先得过她这一关。唐棠的强硬表态意味着沉默了许久的金寒窗事件终于有了新的声音。而且这个声音如此不谐,如此猛烈突然,不知这是代表了金唐两家的意思还是仅仅是唐棠护子情深的孤言。但唐棠的一石激起千层浪做法与言论势必推动事件无法逆转。 金家唐门晓不晓得唐棠的行动? 有光殿与方家会不会报复? 朱崖呢? 甚至有人费尽心思的猜想唐棠发的是几瓣的九魂花? 江湖是个问句。 第二则消息则涉及到西北王府。 还有一个月就是西北王岑玉柴的六十大寿。王府大世子岑文海早早寻了一匹名为“山影”的名驹,欲献给西北王作为寿礼。山影来自墨梦山下的纳尔呼草原,神骏超俗,西北王是个尚武之人,闻得此马的样貌,非常欢喜,岑文海亲自选定大罗教的一名香主级高手护送名驹。此人骑着“山影”,一路南下,不料刚过威宇城即遭强贼连人带马一并斩杀。贼寇的做法实在是太明显了,这是对西北王府赤裸裸的挑衅,简直是拔王爷的胡子。西北诸城皆已贴出悬赏,广征线索,限期破案的公文甩在每一个府衙捕快的脸上。事到如今,半个月过去了,查来查去,案子没破,一个江湖风言流语却甚嚣尘上。俱传杀人斩马的不是贼寇,其实动手的是与大罗教如双峰对峙般傲立西北的另一大门派,无双门。 无双门和大罗教表面并称西北双雄,相安无事,但一山岂容二虎,两派背地里的争斗连西北的小孩子都津津乐道。坊间议论着无双门本欲袭杀大罗教的人,盯上的就是这个香主,却因为岑文海按着恭王的心意诸事从简,送马仅仅一人一骑,下手的人不知运的是王府的寿礼,这才铸成大错。 无双门坚决否认流言。为此,无双门门主李无忧求见西北王岑玉柴,亲自进行了澄清。西北王安抚了这位武林巨头,并要求无双门和大罗教保持现状,不要扩大冲突。近日来无双门与大罗教之间愈发充满了火药味,对此,西北王是略有耳闻的。双雄的实力深厚,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两派门徒的摩擦不愿管,也不敢管。西北王算是表达了大度的姿态,希望此事到此为止。不过,就是西北王想过一个清静寿诞的愿望似乎都难以遏止对抗的趋势,大罗教与无忧门在平朔城还没有大动作,其他诸城溅起的鲜血已经提前为寿礼张灯结彩了。 至于第三则消息比较平淡,但它却像是一面挥之不去的阴影遮在所有中原人的心头。 北漠内乱结束了。 北漠之王完成了在苦寒之地的祈祷,返回了属于他的王座。 相比神秘强大却松散的南疆,还有那个海外仙山也似的无量海,北漠是中原最大的威胁。没有人能够说清北漠究竟有多少个部落,他们依靠游牧捕猎为生,如同天空变幻的风云,北漠人居无定所,随时迁徙。北地有足够宽旷的疆域可供他们自由驰骋,北地亦有着大量的水草矿藏供他们繁衍生息,但是北漠人信奉战争的神灵,每当圣坛的巫祭们得到天启,大大小小的部落随意抽调就能整合出一只规模上十万的剽烈铁骑,悍然南下。碍于浮屠山、安息岭两条绵长巨大山脉的阻隔,北漠选择的突击点主要是燕州和凉州。是以燕、凉两州始终是中原的军事重地。 西北凉州是藩王世袭,以一城统全州。东北燕州则是子承父业,领受镇北将军印。两地传继的名目看来有别,实际倒无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可能在于现任的镇北将军苗望北乃是大司马的首徒。去年,北漠左贤王趁内乱之机借天启之名,发动二十七个部落,合共十二万铁骑,闪电南下,一时间侵扰三州,锐意汹汹,但最终依然被苗望北率军击退。苗望北逐北八百里,斩首三万七千众,左贤王的五个儿子全部死在苗望北的太极矛下。新任镇北将军用赫赫战功压下了所有人对他的非议,北漠亦乱上加乱,染血的山岭与草原令崇尚强者的北漠人形容苗望北是安息山脉的延续。 然而随着北漠之王的回归,北地部落的骚乱平歇了。北方的宁静意味着风暴的凝聚,如果这位名为王者实为剑圣的统治者起了聆听天启的心思,真正的杀戮年代恐怕就要到来了。 一排排的摊位都是简易搭建的,自主铺设起来的交易市场骨架分明,紧密相连的摊位笔直延伸,最大限度的利用了面积,而预留给客人的通道宽度恰到好处,既不拥挤,也不舒适,激烈的叫价砍价持续一小会儿工夫就能够形成一个堰塞湖,堵住人流的去路,但这正是所有露天市场渴求的气氛。能够营造出想要的气氛,只有领悟到行业精髓的人才做得到。这个市场叫做回头市。它的背后有着商会的影子。虽然回头市不是商会直接控制的市场,但是商会通过管理和打点各方关系,仍可以从市场抽得百分之三的利润。类似这种市场,商会几乎在每一个大城都有涉足,收益汇集起来是一笔海量的财富,而它比起商会的其他经营项目,仅是九牛一毛罢了。 陆无归正和一个摊贩讨价还价。过道里,人流穿行不息,他敏锐的感知察觉到一个物体以不规律的速度忽然靠近。然而陆无归依旧面不改色的敲定了一匹骆驼的价格,付了五两银子的定金,跟着卖家去取骆驼。 身后的不明物体此时突出重围挤到了陆无归旁边,她一把拽住陆无归的袖子,气喘吁吁的道:“找到你了,还真不容易啊,幸亏本姑娘鼻子灵……”话没说完,骆铃联想起了鼻子灵的几种生物,俏皮的吐了吐舌头。 陆无归逐渐在面部生成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转向拉住她的少女,道:“骆小姐,你不是和盖幽去寻见龙镖局了吗?怎么这么快?” 骆铃将食指竖在唇间,低头左右张望了两眼,才紧张的道:“喂,你帮我看看,盖幽那家伙跟没跟来?” 陆无归随意看了看,道:“没有。” “嘿,你这家伙这么不用心,你怎么知道他不在?”骆铃不满的道。 陆无归漫不经心的道:“我一直在看。你放心,四周很干净。” “干净?这里味道这么差,那里干净了。哦,我明白了,你说的干净是行话,就像我们镖局说点子、扎手、风紧、扯乎之类黑话。那你确定没有人跟着我喽,哎呀,好不容易支开那个顽固的家伙,见龙镖局如果还没离开,就让盖幽先与他们汇合吧,我们赶紧动身去找最终收货的人吧。” “为什么撇掉盖幽?你就不怕我对你不利?” “这是我初出茅庐,第一次闯荡江湖,我当然要独自体验一把。让人保护着,怎么晓得真正的江湖是个什么样子。怕你?你难道很厉害吗?” 骆铃说着说着就有些兴奋,语调渐高,使得陆无归不得不用实话来回复她,“江湖是丑陋的。你的期望值有点高了。” 骆铃不以为意的道:“丑陋?我觉得挺好的呀,除了会冲突,会别离,会伤亡,其他也没什么不一样么,不过人总是要死的,天下也没有不散的宴席,本姑娘不怕血,不怕恶人,我要像我娘一样,燕子一般划过天空,叫所有人都记住我,不敢小看我。” 陆无归重复道:“善游者总在溺毙的时候诅咒河流,你还没学会游泳,体会不了江湖风波恶。我警告你,同是这条河流,女人的死法要惨过男人数倍,你还是降低点期望值比较好。” 骆铃侧身闪过一个路人,扭头看着陆无归,略有几分好奇又略有几分不屑的道:“杀……呃,你,干你们这一行就一点审美、爱美、向往美的兴致都没有吗?” 陆无归淡淡道:“如果你对这条河流彻底失望,你才会发现它原来也是美的。” 骆铃皱着眉毛把陆无归的话品咂了几遍,忽然格格笑道:“胡说八道。” 陆无归也笑了,微笑恢复了懒洋洋的自然味道,道:“钥匙还在你身上吧,如果你决定好了,我们马上就出发,接收方已经在等我们了。” “嗯。”骆铃琼鼻微皱两下,嗅了嗅气味,眉毛迅速立了起来,但却不愿多说一句话了。又快行数十步,畜栏已在眼前。一列畜栏里除了骆驼,马匹,牛,羊,甚至北漠独有的巨象猛犸也有一头,那象趴在地上,在嗡嗡的蝇虫飞舞中发着无力的嘶鸣,似要死了。骆铃停在原地,看着陆无归又掏出十两银子,与骆驼的主人进行了交割。在支付的时候,她才发现杀手原来也是爱惜钱财的普通人。骆铃很认真的观察着陆无归。年轻的杀手非常成熟,杀气内敛,大隐于市,除了样貌额外好看一点,也就是一个普通人。但是因为知道陆无归的身份,有这先入为主的观念作用,骆铃却能直觉的碰触到杀手内心的冰冷。那种冰冷森寒到可以冻结阳光。或许这个微笑的杀手若不经常笑笑,温暖自己,连他本身也会冻结了吧。 少女这样想着。 第三四章定边城(二) 远处的陆无归挥了挥手。骆铃不情愿的走近畜栏,数次按捺下施展轻功的冲动,苦着脸老老实实踩着泥泞肮脏的土路和陆无归从中绕出了市场。市场后面的巷子高墙两立,粗糙的花岗岩墙体投下巨大阴影,骆驼驮着盖着麻布的长匣,踩出得得得的声响,巷路人烟稀少,本就寂寥,再加上单调的蹄音混杂着神秘的异香,几家院户的门口挂着紫色金色的异域旗幡,莫名让人感到一种宗教的意味。战争制造死亡,也促进了融合与交流,北漠的天启教传到定边城已有些岁月,从清除排斥到接受共存,这个轮回反复无常的上演,直到北漠执行不得掳掠、伤害信仰天启教的中原人户,天启教才算在凉州扎下了根。 漫长的一条巷路走尽,又是另一条,再是下一条。陆无归挑选的路径生僻,冷清,定边城的繁华都被他剔除干净,阳光与黑暗分割的道路,他总愿意挑选阴影那一边。 跟着杀手的步调如此走下去,骆铃也变得沉默起来。就这样他们终于穿进一条繁华的主街,停在了一个名为百草堂的药房门口。 药房的生意很不错,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铺门口的道路旁载着数颗老柏,日不过午,天气已经炎热,几个伤者、乞丐各自守着柏树乘凉。 骆铃松了口气,以为抵达了目的地,她刚要问点什么,一队足有三十多匹骆驼马匹组成的商队便挤了过来。骆铃皱起眉毛像中流砥柱一般忍受着商队的冲击,而骡马们打着响鼻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也无法招架,不得不让位。陆无归则像是一片入水的落叶,竟理所应当的融入了商队之中。骆铃恍然大悟,心下暗恼,放弃扎马步的企图,警惕的跟住陆无归。 三十多匹骡马的商队在定边城还算不上大型,商队浩浩荡荡的近百名人员也只能是个中等的规模。在这个和平的盛夏季节,贸易的往来十分频繁,这般的商队到处可见。 商队里一个短小精悍,背插一柄分水刺,五官深刻,留着八字胡须的中年男子向陆无归靠了过来。他像是穿梭在商队之中的一条游鱼,有着一股与众不同的灵动迅捷,显然是个武道高手,汉子来到陆无归身边,作个揖,开口却道:“辛苦了,兄弟,你一路费心了,呵呵,不过也是不好意思啊,兄弟,东西俺不能收。” 陆无归眼观前方,脚步不停的道:“我的人没跟你说清楚吗,我只负责把东西送到这里,你收不收,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短小精悍的男子苦笑一声,道:“规矩俺明白。事先约好俺们在定边接手,是这个理儿,不过现在形势有变,东西俺能收但不能保啊。定边城,大罗教是攻,俺们是守。他们七大分坛之一沉香坛的精英高手云集于此,而俺堂底下的人手只召集了一半,这几天大罗教屡屡向俺们寻衅,俺是一忍再忍,而且俺们从其内部得到消息,大罗教三大护法之首的‘星罗棋布’也要来定边城主持。东西俺万万不能收,收下了,俺也运不出去,甚至走漏风声,连保也保不住。” “‘九魂花’的伤可是非常难以痊愈,韩灰旭不会好的这么快吧,他战力大损还敢离开平朔城,无异于飞蛾扑火啊,唐棠大开杀戒,怒火炽盛,大罗教不要以为她寻着金寒窗就会安静离开,红颜一怒,杀上大罗教的中枢山上宫亦有可能。” “俺想,星罗棋布只是个幌子,为了便是不让唐棠杀上山上宫,尽量把她引在平朔之外。” “大罗教人员走动,你们不会毫无动静吧。眼下若想制衡大罗教,唐棠可是绝佳的盟友。不过话说回来,李无忧真想和宫无上分出个高下吗?” “门主怎么想的,俺无法揣测。” 陆无归道:“你把事情和盘托出,说的是实话,不过这些仍是与我一点关系没有,定好了的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有更改的余地。” “兄弟!”短小精悍的男子诚恳道:“俺徐予忝列无双门斩破堂堂主一职,手上多少有点能动用的资源,如果兄弟再送东西一程,徐予允诺兄弟黄金五百两作为报酬,黄金就在骆驼的驼峰上,现在便能给付,不知朋友意下如何?” 陆无归仰头认真思考了片刻,惋惜的摇了摇头,道:“不合算。” 徐予果断翻倍道:“一千两!” 陆无归微笑道:“徐堂主,杀手很容易富有的。千两黄金,我想有的话,不用太多时间。但是我不喜欢钱囊饱满,我从不让自己那么富有。我希望对任何事物都保持灵敏的判断,对金钱也是一样。我说这么多来拒绝你,是不想你把我和商会那些有着收藏铜臭爱好的家伙们搞混了。倘若没有其他理由,东西就在此交割吧。” “千金易得,一诺难求,俺小看兄弟的器量了。这给兄弟陪个不是,兄弟既然不肯,徐某只能最后转达萧总堂主的话了。” “萧总堂主?……” 陆无归眯起眼睛,回忆起一个下着无边秋雨的夜晚,想起一个进入灯火昏暗客栈的书生。他暗自思量:那个人当时初露锋芒,然而英雄无人赏,如今则坐上了无双门总堂主的位置,名满天下,成为李无忧的左膀右臂了。陆无归问道:“萧温菊说什么?” “总堂主说,为何两件事不并成一件事来办。如果你能答应,亲自护送东西至平朔,总堂主还会赠你一件薄礼。” “哦。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总堂主说你一定会答应,而且你一定会喜欢那件礼物。” 两个人的步伐渐渐放缓,商队的速度亦在变慢。陆无归看了一眼骆铃,少女却莫名其妙的向他翻了一个白眼。陆无归沉默一阵,忽然问道:“细雨公子能够代表李无忧说话吗?” 这是个很严肃的话题,通常一个门派的龙头不在的时候,二把手会替龙头发号施令,可也不是所有的二把手都能得到龙头的信任。许多二把手反而是龙头重点防范的对象,权利争斗是帮派的主旋律。徐予笑道:“以前能代表门主说话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俺们回玉桥回副门主,不过现在俺可以告诉你,萧总堂主也可以。” 陆无归默默然,点点头,他一指身边的骆铃,道:“她若同意了,这件事就成。” 徐予露出抬头纹,眼皮掀高,直愣愣的打量着高挑的骆铃,道:“这位姑娘是?” 骆铃挠挠头,眼睛一闪一闪的眨着,答道:“我是,我是他的助手。” 徐予把头转向陆无归,求证,他事前过滤了骆铃,以为这个天真的美丽少女属于没有资格参与此事的一类人。陆无归笑了笑,没说什么。徐予也挠挠头,道:“想不到这位姑娘也是杀手小镇出来的高人,俺失敬了,既然陆兄弟那么看重你的意见,姑娘请表个态吧。” “哼,原来是送给无双门?倒也有几分可信度。”骆铃摆摆手,随意的道:“他同意就行了,不必问我,本姑娘只是个走马观花的小卒。” 徐予狐疑的又将头转向陆无归。 陆无归把手向骆铃一伸,道:“你要是只凑个热闹。那不如东西交给我来保管,一路任你走马观花。” “你说什么?什么教给你?”骆铃先是装傻的四顾,不过看见陆无归盯着她腰间的香囊,似乎有明抢的意思,少女“啊”的一下做出明了的姿态,她自豪的拍拍小小的胸脯,凛然不可犯的道:“它早被我转移到这里了,你若是争夺,我自然斗不过你,但是整个过程势必涉及到本姑娘的清白,所以我死都不会让你得手的,死都不会,知道吗,一定和你拼命!” 陆无归的脸色罕见的白了一白,咳了一声,扭头道:“徐堂主,时间,地点?” 徐予一听这话,晓得陆无归还是答应了请求,喜出望外的递给陆无归一个手牌,嘱托道:“半个月之内抵达平朔,将此手牌交给城门检查的卫兵,萧总堂主便会知道你来,他会亲自找你接头。” 陆无归收好手牌,问道:“任何一个卫兵都可以?” 徐予傲然道:“没错。” “果然是西北双雄,平朔城难道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么,好大的实力啊。你们和大罗教还是不要斗的好,否则西北的天会塌的。”陆无归感叹着说道,牵着骆驼便离开了商队,如同他进入商队一般,离开的毫无痕迹,轻松自如,而身后的少女就拖泥带水乱了节奏,骆铃不顾众人诧异加无奈的目光,恶狠狠的一连推开三个武士,才挤了出来。 陆无归走的是回头路,一直回到了百草堂。他把骆驼缰绳系于柏树,指了指骆铃,再指了指骆驼,道:“帮忙看着。” 骆铃不服道:“凭什么叫我看着?你去那?站住?……哎,我说你,你别太过分!”骆铃气的柳眉倒竖,指手跺脚,却眼睁睁看着陆无归迈入了百草堂。骆铃原想追着进去,可她转念一想,你既然不把本姑娘当回事儿,随便就晾这儿,那本姑娘做点什么,你可不要怪我。少女摸摸骆驼的脑袋,说声:“乖哎。”探手就去解拴好的缰绳。 柏树的另一面坐靠着一个老者,老者像条河岸边遭毒日头烤了一整天的死鱼,又瘦又臭,他背对骆铃而坐,断断续续发出病苦的呻吟,当骆铃的手抽解缰绳的时候,老者枯干的胳膊如柔软的蔓藤反绕树干,皮包骨头的食指颤颤巍巍的勾住了绳子。 好比一只偷鸡的黄鼠狼瞅见了看门狗,骆铃的注意力就完全被这根手指吸引了过去。 老者焦黄发黑的食指无力的抖着。 你说他是垂危病者,是的,老者的样子简直病入膏肓。不过,这一根食指却可以在一瞬间结果五条鲜活的生命,如果它刚才颤动的五次都化作攻击的话。 不仅是老者,四周树下的乞丐与伤者中还有两人轻微的翻了翻身。 咸鱼一样的翻身,死鱼一般的眼珠。两人直勾勾的盯着骆铃,那表情就如同垂死的伤者要拖一个人垫背一般。 三人以老者为尖端,形成一个钝角。杀气像是一道炙热的阳光忽然穿透了林荫,罩住了骆铃。骆铃觉得身体变得沉重,呼吸不能自如,汗珠自额际一滴一滴淌了下来。 “该死的陆无归。”少女恨恨的说着,但还是缓缓的缩回了手,她兔子一样退到树荫的最边缘,却不跑远,两只玉手不断的扇着空气,给慌张的小脸降温。 百草堂的大堂是抓药的地儿,大天井是临时安置病号的地儿,最里边的屋子是坐堂医生的地儿。百草堂的草药品质不错,药性好过市面同等级别的药草,一分价钱一分货,童叟无欺,而且百草堂的坐堂医生眼光不差,断病开方独有一套,尤其擅长跌打损伤,以此两点为基础,再加上帮会一般不会故意为难行医的铺子,因此百草堂算得上生意兴隆。走进大堂,抓药的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环目左右,患者伤者夹道而坐,或痛苦,或失神,或急躁,或沮丧,诊病出来的人有的透出几分如释重负的表情,但亦有低垂着头颅被架走的,几十步间看尽人生百态。百草堂浓缩的人生好比一罐反复熬制的草药,浅尝即知里面还是苦滋味占多一些。 杀手默默的穿行。 哭泣与惨嘶和百草堂门口悬挂的风铃响动在陆无归的耳中是一般的声音,每一个人脸庞浮起还落下的表情也和风吹海棠无甚不同。陆无归的脚步不急不缓,避开阳光,趋向阴影,杀手的眼睛映不出悲伤,也透不出喜悦,这一双眸子更多看到的是终结。没有什么是特殊的,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因为什么都可以被终结。 第三四章定边城(三) 陆无归行到尽头,抬手敲门。 坐堂医生的屋门紧闭,无人应答。只从里面传出病人断断续续的呻吟。 陆无归面无表情的继续敲门。 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腰间围着白裙的医者走了出来,医者的头压得很低,且扭向旁边,刻意避开等在门口的陆无归,直接去厢房洗了把手,就去招呼天井里的病患了。 陆无归径自进入屋子,反手轻轻掩上了门。 屋子里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外加一张床,桃木桌面摆放两个青花大碗,一个白玉瓷壶,床上则躺着一个病人,夏天闷热,屋子却连窗也不开。病人和衣盖着棉被,背对着陆无归侧卧,棉被口露出几簇雪白的毛绒领子,看来病人身上还套着一件保暖的狐袄,饶是如此,他竟还在不停的打着哆嗦。 陆无归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病人说话时冷的牙齿格格的打战。 陆无归摇头不停,叹息不止的道:“唉,王不破,你伤的这么重,却不疗养,依旧这么勤勤恳恳的为蚁窝出力,主持定边的联络点,唉,我是应该敬佩,还是应该同情?雪山之行非常惊心动魄吧,我就搞不懂了,你那么精明,何苦接那个任务呢。去大雪山暗杀雪仙子?这和刺杀雪山老祖有什么区别?那丫头可是雪山老祖的心头肉,雪山老祖能不出手么,你,唉……” “功劳簿轮到我了!轮到了能不接?不接就得交罚银。你以为我想接?你他妈说的轻松。”王不破低吼着。 陆无归拉开椅子,坐下。他提起水壶,倒了两碗水,问道:“来一杯热的?我看你伤得也没那么重,无非冬暖夏凉罢了,雪山老祖手下留情了,否则大雪山山神庙前又多一座立威的冰雕。” “冬暖夏凉?等到冬天,我还搞不定这一身寒气,必死无疑。”王不破咆哮着,呼呼然卷起被子,如一朵云般跃起,直落椅上。他脸腮胡须挂着零星的霜花,皱起的眉毛似乎冻在一处,再展不开,王不破呼出来的气息亦是寒白色的,他蜷缩在被子里,森冷的看着陆无归。 陆无归眯眼迎接王不破带起的呼啸寒风,畅笑道:“酷夏冰风,舒服。” 他手指轻弹,推出一碗水。 水碗从滑行到停止,滴水未溅。王不破凝视着疾速移动的水碗,半晌无言,他舔了舔嘴唇,吐出丁点的冰渣,涩声道:“你又变强了。” 陆无归无情的道:“是你弱了,你不可能成为血蚁,桑玉蹑永远不会选择你。你冒险刺杀雪仙子,讨好桑玉蹑也没用,你伤得这么惨,自找的,我不相信你连交罚银的钱都没有。” 王不破惨淡道:“我真的交不出罚银。去年那场试炼赌局,我输的是倾家荡产,脚无立锥之地。血蚁?呵呵,我早不奢望了。桑玉蹑现在欣赏的蚂蚁是高行天,他才是最有可能成为新血蚁的人,我有自知之名。”他分出一只手,两指叼起水碗,喝了几大口,继续道:“定边城有两个联络点,现在一个已经废弃了。” 陆无归闻言,心中一动,猜道:“高行天动用的?” 王不破道:“他几乎算是一只准血蚁了,为了不泄露他的行踪,整个联络点都要解散。你来找我,也是准备动身离开定边城?” “使个法子,我要十天之内抵达平朔,不被拦截。” “只能跟着大队人马走,我找一支有北漠背景的商队,把你给弄进去。大罗教和无双门正角力西北,什么后台的商队都不安全,除了这北漠的。北漠人极讲规矩,停战期谁要是动了他们商队,那群野蛮人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杀过来,战个血流成河。” “靠北漠人……可行么?”陆无归一只手罩着水碗,缓缓使之转动着,思量道:“不光我一个,你还要弄一个人进来。” 王不破皱了皱眉,一点小小的霜花从眉头掉了下来,他惑道:“那个和你一起见徐予的丫头?她是远威镖盟的千金小姐吧,你怎么和她扯上了关系?不如杀了算了。” 陆无归冷道:“别做多余的事情,远威的人知道我和她在一起。我如何处置,需要你提建议吗?” “你要带这个女人是公是私?这里面的门道我不懂。你们血蚁干的都是大事,我一个区区兵蚁不该问,没有权利问,我的职责是全力配合你,掩护你,替你打探整个西北的消息,帮你跟无双门秘密碰头,你如何处置远威的千金,随你高兴。但是,我拒绝掩送这个女人到平朔。”王不破在棉被里哆哆嗦嗦的,话语却一点点平稳有力,他明了的言道:“联络点花费了蚁窝大量的资金、人力,动用一次联络点的力量,代价高昂,联络点只为蚂蚁们服务,她一个远威镖盟的外人,没有这个资格。如果硬要带上她,血蚁,请给我一个理由。” 陆无归静静的看着王不破,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很好,很好的说辞,即使在窝外,蚁窝的铁律一样要被遵从。我没有反驳你的理由,因此我收回刚才的请求,一切按你说的办,一切按蚁窝的规矩走。不过王不破,我跟你把话说清楚,等我离开定边城,你再动手,血不要溅上我的衣袍一丝一点。如果此事缠上蚁窝,产生的后果你自己揽,倘使刮蹭到我一点,我就要了你的命。另外,那女人身上所有的东西,搜到后,全数交给我。” 王不破放下饮尽的水碗,手也缩进了被子里,冰冻的面色呈出几许失落。他没有想到陆无归竟然同意这个对双方皆为不利的方案。若是这般杀了骆铃,看似和陆无归没有关系,但嫌疑是无法摆脱的。下手的人无论是谁,只要是蚂蚁窝的人,此事肯定少不了陆无归的一份。他本以为陆无归会选择更保守的方案。可是对方没有讨价还价。陆无归未给他半点发挥的空间。众所周知,陆无归是蚁窝最年轻的血蚁,更是被最快速度选中的血蚁。桑玉蹑观看完陆无归的试炼,第二天便行使了册封血蚁的权力。那是一个欲火缠绵,芙蓉帐暖的夜晚,桑玉蹑蛊惑一般的美艳如同一张不断编织的丝网,缠上青涩杀手的冰冷,直到将其催化成烈焰。一夜入幕之宾,一只新的血蚁,这是历代蚁后独特的赐予方式。新生的血蚁低调、谦忍、妥协,接着和兵蚁一样的任务,执行着不超出个人能力的计划,不冒险,不急进。比起另外两只血蚁,他没有白追那般的傲慢做派,也没有霍离生那种诡异的气场,他很平淡,平淡到蚂蚁们怀疑陆无归英俊的容貌才是打动新蚁后的关键。然而,只有少数人认真查看陆无归的任务记录才会发现,他的平淡却是从不失败。 一百零七次任务,全数成功。不可避免的,陆无归有四十二次负伤,但是没有一次属于致命重创。这一把短剑越杀越利,越磨越锋。 直到杀死厉啸兰,陆无归的平淡已经无法遮掩,年轻的杀手一点点挖掘出深远的潜力,平淡变成了威慑,普通变成了气度,绝大部分蚂蚁自觉的降低姿态,承认他血蚁的尊荣。有一些蚂蚁也悄悄的向他靠拢,希望陆无归牵头,组成一个和白追、霍离生两大势力抗衡的第三方集团,但是陆无归一律拒绝。除了必要的眼线,陆无归在蚂蚁窝没有一个盟友,他和高行天若即若离的关系已经算是比较亲密了。 陆无归环顾整间房屋,悠哉道:“王不破,你应该在屋里安个炉子。虽然现在安装有点晚了,但也可以暖和几天。我若走了,定边无蚁,这个联络点也会撤消,重新在这里安插眼线需要不少时日,不过,你也因此可以回蚁窝交差了,小镇的天气比这里要好,西北到了晚间总是凉得太快。” 王不破低着头,哈着寒气瞪着陆无归,忍不住道:“在你眼中,我就一点价值都没有吗?” 陆无归提起白玉瓷壶,给王不破斟水。细长的壶嘴垂下细长的水流,水位开始上升,青花碗的容量慢慢减少,水流逐渐缩成水线,再断为点滴。月圆则亏,水满则溢,水碗容量达到了极限,水高过了碗沿,只是水面一直未受外力,才不溢流。陆无归放下瓷壶,左手一抄,便将水碗稳如磐石、恰到好处的递到了王不破的唇边。 面对着陆无归操纵自如、游刃有余的手法,王不破只觉那碗沿像是锋利的兵器一般,他嘴唇抖了抖,道:“你?” 话音拂动水面。饱和的白水终于找到了一个失重的方向,倾了下来。 陆无归轻柔的把碗放回桌面,微笑道:“这就是我的答案。” 王不破哆嗦道:“你什么意思?” 陆无归笑道:“以前我不拉拢你,现在亦然。我不会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就像这碗里的水,本身自足,无欲无求。我知道你很奇怪我的做法,因为白追和霍离生各自聚拢了一批人,势力很大,单凭一人之力是无法与他们对抗的。可是你不要忘了蚁窝的铁律!” 王不破强作镇定,讥嘲道:“陆无归,你竟然是如此一个自负愚蠢的人。不结党?白追、霍离生结党拉派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有谁到蚁王面前告发过他们吗?” 陆无归的眼睛里慢慢浮上了一层同情的神色,他怜悯地答道:“王还活着呀。” “王是活着,只是活着而已。他朱崖一战,光辉灿烂,可是落得浑身是伤,已经不能出手,等死罢了。” “等死?哈哈哈哈,这是谁说的?一年你信,两年呢,三年呢,一个人等了将近五年还不死?不仅不死,杀手通缉令上也不落榜?窝外的人都看得明白,窝内的人却睁着眼睛装瞎子,世间最好笑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王不破的表情僵了僵,有些逃避道:“除了死亡、退隐、武功尽废等极特殊情况,只有五年之内没有活跃举动,才会被视为进入沉寂期,自动下榜,列入观察名单,这是杀手通缉令不成文的规矩。五年啊,时间还差了点,王凭着以前那些惊世壮举,不下榜是正常的,再说王的位次也掉了两位,赏金不是最高了。” 陆无归微笑道:“你愿意这样想,我无话可说。有没有今晚出发的北漠商队?我急着走。对了,高行天是什么时候走的?” 王不破的眸子转着,显然还在寻思蚁王的健康状态,他简要答道:“高行天昨天一早就走了。” 陆无归道:“这么快,他比我还赶时间么?嗯,远威千金身上的东西你早点送来,一件也别给我弄丢了。” “咳……”王不破清了清嗓子,干声道:“不必了,你自己带她走吧,我全力配合,望你不要拒绝。” 陆无归本欲起身离去,闻言便向后靠了靠,点头道:“哦,很感谢你转变想法,我欣然接受。这算是你额外帮我的,以后这个人情会还给你的。我还有几件事情问你,一是我听无双门徐予说星罗棋布南下定边城,他来了?二是有没有金寒窗的消息,三者,据你的情报分析,无双门与大罗教的矛盾是否已经无法调和?” 王不破低头深思了一会儿,他思考的不仅仅是陆无归的问题,还有两者的关系。陆无归如同一只刺猬,他的实力在膨胀,他的刺却让人难以接近。他渴望提前登上这只前景远大的战船,但是现在看来这非常困难,不过能够获得陆无归的善意也还不错。王不破抬起头来,认真地回道:“‘星罗棋布’南下定边城,联络点也获得了这个消息,但是真伪如何,很难确定。在唐棠大张旗鼓乱入凉州的情况下,大罗教应该避其锋芒才是,重伤未愈的‘星罗棋’布实在不宜单独行动,而且定边的形势是大罗教占了上风,若来了‘星罗棋布’,无双门肯定也会有动作。” 陆无归皱眉道:“莫非回玉桥也会南下?” 王不破讶然道:“你怎知会是回玉桥?” 陆无归笑道:“那就是有这个可能了?这不难猜想,就算‘星罗棋布’战力大损,无双门能稳压他的也没几个。三大护法,两大供奉可算是大罗教的顶级战将。要对付‘星罗棋布’,李无忧不对等,萧温菊嘛,据我所知也不会动,据传无双门的倒影塔里藏着一个老怪物,这是无双门的底蕴,更不会轻易调动,那么能支援定边局面的就剩下李无忧最信任的回玉桥了。其他的四大刀王,以及剩余斩奏、斩闻、斩悔、斩经四个堂口,俱各有镇守重务,而且单来一支,根本无法压制‘星罗棋布’。因此要么无双门按兵不动,拼着定边城吃亏,转而在别的地方找回来,要么就果断下注增援,维持均势。回玉桥是南下最合适的人选,若一旦遇见唐棠,他这个无双门副门主也有资格和唐棠谈点交易。” 王不破心悦诚服道:“我刚刚接到线报,回玉桥确已离开平朔城,但并未急着南下,想来有等唐棠的意思。至于唐棠,她目前还未接到金寒窗,郭伯勋驾着翡翠香车幽灵一般四处游荡搜寻着,而金寒窗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定边城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陆无归叹了口气,他与金寒窗年少时就有交情,青春年少,叛逆孤行,那是陆无归无比怀念的一段时光。虽然,他再也无法重返那段时光,无法亲近那些人,但通过金寒窗这个纽带,他感觉依稀还可触碰那些记忆。 “针对唐棠的无罪论,武陵山庄作何反应?”陆无归问道。 “安静。非常安静。只是朱崖大总管姬冰辰公布了一条消息,说小孟公子考虑再度下山游历。” 第三四章定边城(四) 陆无归瞳孔骤然收缩。这则消息看似平淡,但隐含的内容意味深长。 司马穷途生平只收了三个弟子。三个弟子均是惊才绝艳,不世出之天才。首徒苗望北领受镇北将军印,统辖燕州兵马,抵御北漠铁骑,乃是朝廷倚重的栋梁,尤其是击退北漠左贤王一役,令苗望北声望大增,不管是庙堂、民间还是江湖,俱如日中天。二弟子王云卧则神秘的多,就像是大司马的一件贴心衣衫,王云卧始终不离朱崖。如此一个从未走出武冢参与江湖风雨的人物,其声名却一点不输于那些称霸一方的豪强,缘由很简单,因为那些费劲心机穿越层层险关重阻,才得以踏进山庄的顶尖高手们,几乎尽数被王云卧拦下来,扫出去。他把退敌卫崖这件事情做得好似于晨光中清扫庭院一般轻松。这样的一个人,未入江湖,但已站在江湖的顶端,奇妙得很。但是江湖公认继承大司马意志的弟子却是末徒孟千回。三徒之中,他最年轻,然而他经历的江湖洗礼却最多。自孟千回横空出世,苗望北便一心经略东北,扎根燕州,王云卧亦安坐山庄,没有了一丝出世的想法,大司马平常更是不指点发话的,实际坐镇武陵山庄的则是孟千回,江湖涌向大司马的是非争议、风浪诡波也都拍击上孟千回的双肩,但他扛得住,背的动,拿得起,放得下,假以时日,简直就是下一个司马穷途。大司马的三个弟子,苗望北居庙堂,王云卧栖朱崖,孟千回对上的才是江湖武林这张壮阔画卷。 如今这个微妙时刻,武陵山庄宣布孟千回考虑下山,针对的是什么,心里有数的人应该不少。 王不破见陆无归不语,便继续沉吟道:“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从各方面迹象来看,西北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是西北双雄还不可能开战。他们打不起,双雄太庞大了,战则两伤。纵观大局,西北王亦不想凉州乱套,岑玉柴的不臣之心早已不是秘密,有着大罗教、无双门的西北武林是稳固的,稳固到武陵山庄都无法插手的地步。两派真是斗起来,岑玉柴必然第一个站出来阻止。双雄摩擦,起点火花,这都无所谓,关键是平衡,西北王要的是一个平衡的西北凉州,岑玉柴是个目光深远的枭雄。” 陆无归端起碗来,低眉扫了王不破一眼,轻声道:“一碗水很难端平呀。”他见王不破似欲开口反驳,又轻轻接了一句,“但这就是大人物的烦恼。” 王不破哆嗦了几下,不知是笑还是冷,他叩响桌子,高声道:“来人。” 屋外立即有人敲了敲门,那人没有进来,隔着门低沉地问道:“有何吩咐?” 王不破道:“前天草堂诊治了一位北漠狼歌部落的远行人,他现在应该住在花开客栈,你去联系一下,就说草堂托他件事,想贩点青梅药酒去北漠。” 门外人诺声去了。 闻得那人步声渐远,陆无归长身而起,道:“我就不留了,黄昏之前和我联系?” 王不破道:“随时联系。你不用担心那小妞,老鱼和白板、张也看着她,他们仨儿手上有分寸。” 陆无归笑道:“那是一个太过甜美纯真的女子,我担心他们忍不住,太有分寸。” 王不破“哼哼唧唧”的笑了两声,道:“不送。” 陆无归推开屋门,午时的炽烈阳光烤进屋内,他回头望了一眼冰寒的王不破,摇头道:“你应该出来晒晒太阳,反正联络点就要撤了,不用那么小心提防。” 王不破长吁一口寒气,道:“谢谢。” “我拒绝结党,但不拒绝善意。”陆无归抛下一句话,便穿行而去。 王不破缓缓站了起来,他望着陆无归的背影,一步步行至门前,除了前方的这个人,他的心里还有几个影像渐渐浮起。 “惘然剑”白追。 “一恸三哭”霍离生。 还有“神杀手”高行天。 他坚信屈洒不会长久,他两个月前亲眼见过屈洒一面,不断渗血的绷带,变得惜字如金的语言,王不破相信自身的眼睛。蚂蚁窝的王位传递是迟早的事情。剧变之前,抢占一个有利的位置足以改变一只蚂蚁的命运。他原先的职业并不是杀手,他只是一个不甘寂寞的小偷。蚁窝鱼龙混杂,以他的出身竟选择做兵蚁,看似无奈,其实却掩饰着蠢动的野心。 偷宝藏,偷人头,这都比不上偷权利。 可是究竟要跟随谁的脚步呢? 王不破颤抖着关上了门。 白衣少女踩着树影的边缘,维持着一个笔挺的拔剑姿势。她俏丽的脸庞专注而沉静,微风吹拂着她倩兮柔美的身段,引动腰畔紫绿蓝三个香囊随风飘荡。香囊散发出的白芷甘松薄荷香本已非常好闻,却还混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异香,气味更加清新淡雅,沁人心脾。街头行人不断,少女的美好吸引了不少过客的目光。许多人暗想若没有树下的几个乞丐病残做背景,眼前这一幕可以入画了。街上几名青年文士留恋不去,他们痴痴看着少女,已经驻足许久了。 陆无归出现在百草堂门口,他也眯眼打量了一下骆铃,只不过他看的不是少女的容颜与身段,他略一观察少女腰间飘飘的香囊,对其过于轻盈的空空份量颇有几分无奈。 少女警觉的扭头,发现了陆无归,恶狠狠的盯了一眼。 陆无归不以为意的走到骆驼跟前,一边解开缰绳,一边道:“站那么远干什么,这是一只干净的骆驼,不招苍蝇。” 骆铃的目光在陆无归和树下瘦干老者之间流转,看来看去,越来越不爽,于是冷道:“不招苍蝇,招蚂蚁。” 陆无归眨眼想了想,手指勾着缰绳,人却蹲在了树边,“老鱼,咱们有几年没有说话了。”他愉快的打着招呼,道:“叙叙旧吧,想来你们马上要撤走,平时也没什么机会碰面,不顾忌那么多了。” 老鱼有气无力的应道:“哦,原来是血蚁陆大人啊。” 陆无归又向另两棵树下的白班和张也点点头,有些惆怅的道:“老鱼,我刚入窝那会儿,你还是兵蚁吧。” 老鱼嘎嘎笑着,道:“老胳膊老腿,做不了兵蚁了,现在就混个巡蚁的差事,打发日子而已。遥想你入窝那场,我押了黄金三十两赌你胜出。我的眼光一向不差。” “是不差,前几次任务咱俩一起做,但你挑的目标也太难下手了点吧。”陆无归也笑了。 “陆大人做得不是很轻松么,一个人就做完了所有的事,几乎没有老鱼插手的空间啊,陆大人有的时候太过谦虚谨慎了,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成的啊,只要你想,杀手通缉令前十的位置随时都能得到,但陆大人似乎不想取得杀手通缉令的高顺位啊。” “刑部弄的东西,我们杀手有必要那么重视么?那根本代表不了什么,只是他们想抓谁,更想抓谁的自大又自恋的体现罢了,这种一厢情愿的榜单,除了标明的赏金,其他一文不值。” 老鱼再次干瘪的笑起来,道:“有点酒就好了。” 陆无归亦笑道:“是啊,撤离的时候最为轻松了。” 两个杀手在树下浓荫里就这么聊了起来。 骆铃发觉杀人的目光无法在陆无归的后背灼烧起火苗,就调转方向,瞪着一直痴看她的一伙青年文士。佳人回首,几个文士一开始惊喜非常,但一会儿就发觉骆铃的眼神并非幽怨,并非倾慕,并非温柔,几个文士只觉浑身上下忽然不自在起来,当佳人再第二次顾盼过来时,几人摇头私语着散了。 陆无归聊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他牵着骆驼,经过骆铃身边,抬起右手,并起二指。 骆铃皱眉道:“干什么?” 陆无归的两根指头轻柔一扬,向着骆铃的额头就戳了过去。 骆铃猝不及防,瞪着大眼睛就挨了一下。少女又羞又气的道:“你!” 陆无走归在前头,索然的道:“你已经死了。” 骆铃深吸一口气,跟上陆无归,阴沉着俏脸道:“你调戏我?” 陆无归失笑道:“调戏也得找个我喜欢的啊,你离成熟还差得远,无半点风情,有什么好调戏的,大小姐,我是威胁你。” 骆铃惑道:“威胁我干什么?你跟无双门接头,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倒也像那么回事,我先信你八分,等见到那个萧堂主,我再决定是否交钥匙。你暂时不用担心本姑娘不配合。本姑娘听说西北王大寿在即,正想去平朔看看热闹呢。嘿,你说风情?你给我解释下风情是个什么东西?本姑娘缺少风情?” “如果风情就是吸引几个流口水的低能儿,我承认你的身后跟着不少那样的家伙。去平朔的路很长,中间很可能不会一帆风顺,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我会取走钥匙,必要的情况下会先杀死你,对于我来说,你知道的有点多了,所以这是威胁,你不能自保,我就落井下石。”陆无归头也不回的道。 “会有敌人吗?在那,是谁?”骆铃想了想,豁然开悟道:“你怕我给你惹事?放心,我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来的,一路上都是如此。这是我第一次走动江湖,见龙镖局与我年纪差不多的镖师有几个,论身手心思,我不输给他们。但是遇见了你,我便有些不服气了,你比我大不了几岁,武功却这么高强,经验这么老道。你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 陆无归不答,他拐过街角,又进入了冷僻的路径。 骆铃揣测着陆无归的脚步,亦不多问了。少女跟着这个人走路,心底总有一种特别宁静安谧的感受,像是所有的繁华都在眼前落尽,有的只是不能回头的孤寂。然而这次从嘈杂到寂寥的转换并没有顺利完成,一直跟随两人的脚步声变得急促,七个汉子追了上来,七人每个都挂刀佩剑,表情狰狞阴厉,毫不掩饰眼中赤裸裸的欲望。 陆无归与骆铃回头留步,并肩而立在街心。年轻人英俊挺拔,少女清丽俏美,两人像是一道夏日风景,简直像阳光一样漂亮的刺眼。 七人中一个又矮又胖的家伙一指陆无归,凶恶道:“妈的,想甩掉老子,没门,你小子留下钱财,滚吧。”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瘦子急急地喊道:“别,别,两个都留下,都给爷留下。” 那胖子猥琐的看着瘦子,谄笑道:“老大,你原来还好这口啊?” 八字胡的瘦子嘿嘿淫笑起来,他笑了两声,就谨慎的道:“点子有兵器,好像也有两下子,大家小心一点,手脚麻利些快点搞定,金鹏帮垮了,许多帮派忙着抢地盘,一时半会儿管不了咱们,咱们趁乱赶紧捞它几笔,保不准今天就发达了。兄弟们,怎么样,上吧!” 这七个人显然是混在江湖底层的波皮无赖,正常情况下,陆无归一点衣袂都不会让这种人捕捉追寻到,不过因为骆驼和骆铃的存在,他也不得不面对眼前的局面。 收拾这七个人,陆无归使用一根手指头就够用了。不,一根指头或许都是一种浪费。这种江湖底部微生物的层级和他差的太多了。看着七个无赖缓慢又破绽百出的攻击,陆无归不着急出手,其实也没有什么出手的欲望。杀死这几个丑陋的家伙会脏了手,而欣赏丑陋的欲望却还是有一点乐趣的。他的骨子里依旧留存着家族的高傲,虽然他已经尽力去抹杀点点残余的印记。 骆铃娇叱一声,拔剑迎了上去。 无赖们存着生擒骆铃的想法,刀剑尽是虚指,少女却不客气,仗剑便是一阵扫舞,叮的数声格响,无赖们手中的刀剑纷纷两断,燕返剑犀利无匹,斩这些凡铁俗兵如同切瓜剁菜一般轻松。无赖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竞相露出更加兴奋和贪婪的表情。一个英俊男人,一个美丽女人,一匹可能驼着钱财货物的骆驼,这就够肥了,还他妈的再外加一把名剑!这是拼命也要搞的一单买卖啊。骆铃表现的身手虽好,但在无赖们充血的眼睛中,这妞儿无非是仗着宝剑锋利罢了。 那瘦子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嚣张叫道:“兄弟们,使手段!” 无赖们露出诡异的笑容,后退围成圈形,相继从怀中掏出一个个密封的瓷瓶。 陆无归一瞥就知道那瓶子里封的不是腐蚀性的酸液就是迷魂性的药气。陆无归牵着骆驼不声不响的向后退去,低级的迷魂药气几乎对他的体质构不成威胁,但是若果瓶子里有酸液的话,还是有点麻烦,毕竟他的皮肤不曾在岭南言家的血池里浸泡过,无法做到跟甲胄媲美的程度。不过拥有作恶的道具证明了这些无赖倒是有了几分专业恶势力的雏形,倘使给他们拉拢到一两个撑撑门面的落魄武者,再稍加演化,逢上一些机运,一个小小的帮派便会出现。在这个武学盛行,个人能够以强横战力左右时局的年代,不管从善还是作恶,组建帮会俱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 瓷瓶撞上墙壁,咔嚓破碎,一股股粉色的气体迅速溢出笼住了骆铃。少女似乎不及防备,摇摇晃晃,如同醉了酒。几个无赖则不知何时一人嘴上捂着一条湿毛巾,眼珠子似要放出光一样的瞟着骆铃。 风很快吹散了迷魂散。骆铃仍然晃而不倒,陆无归则像个没事人一般在后面站着。 效果没有预期的理想,瘦子一把将毛巾摔在地上,嚷道:“先摘这朵小花,再搞定那个白脸!”然后带头向骆铃冲了过去。 骆铃勉强以燕返拄地才不倒下,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几个无赖冲上来就手脚不干净的奔着少女的酥胸翘臀部位抓去。少女昏昏欲睡的眼眸里寒光一闪,燕返剑抖了两个剑花,血光四溅,瞬间地面上多了三只断手。骆铃缓缓抬起脸庞,俏怒的面容那有一丝中了迷魂散的迹象。 三个无赖包括那名瘦头目都张大了嘴,瞧着自身喷血的断臂,一声高分贝的惨叫也没发出,竟然一个接一个的晕死过去。 剩下四个无赖握着断刃瑟瑟发抖起来,那猥琐胖子失声道:“你不是中了迷魂散吗?” 骆铃笑了笑,少女一笑,眼睛就弯得像道月牙泉,她不屑道:“你们几个连屏息闭气都不懂的江湖门外汉居然也敢打姑奶奶的主意?姑奶奶行走江湖还没杀过人,今天就拿你们这几个恶人祭剑!” 胖子瞅着昏迷倒地的同伙,再窥见骆铃轻盈的脚步,肝胆俱裂,扭头就跑。骆铃杀心已起,怎么可能放过他,少女飞奔两步,挥起一剑,直接抽晕了胖子。 另有两个无赖也惊恐逃亡,但跑不出两三丈的距离,就被骆铃一剑一个的拍倒。 少女嘴上狠辣,但最终还是翻转了剑刃,只是将人击晕而已。 最后只剩下一个腿脚发软的无赖汉,裤裆湿透,站在原地动弹不得。骆铃绕回至此人身旁,正要起剑,那人噗通一下跪倒,捣蒜一般叩头不断,哭叫道:“哇啊啊,女侠饶命,姑奶奶饶命,小的几个其实是送个信儿给二位,错不该一时起了歹心,小的知错了,万望饶恕,给小人一个悔改的机会。” 骆铃甩了甩剑上的血珠,还剑入鞘,她看了看陆无归,又紧张的打量街道四周。偶有几个路人在街口露头,但一瞧遍地的碎刃、伤者和血迹,掉头便走,定边城人看惯了打架斗殴,没有人想惹事上身。 陆无归整理着驼背上的麻布,系好固定的绳索,闻言道:“信儿呢?” 无赖爬到昏迷的瘦子跟前,摸索几下,搜出一个纸团,跪递举过头顶。 陆无归这才踏着昏迷无赖们的身体走来。 骆铃瞥见陆无归的脚步,调整紧张心绪的深呼吸顿时停了片刻。 昏迷的五个无赖每人都挨了陆无归一脚。陆无归的脚步轻轻,但一脚下去就是一个人的命。 同样是杀人,陆无归的手法几可称得上黑暗的艺术。 陆无归接过那一页纸,顺手像主人抚摸爱犬一般在叩头不止的无赖脑门拍了一拍。无赖颈部一软,一头磕下去,再没起来。陆无归展开揉成一团的纸张,只见纸上粗略的画了一条线路,落款的地方是墨笔点下的三排小捺,隐约像一个王字,陆无归把线路记下,随便一搓,纸张湮灭成碎末。 这是一排普通的居民巷。其中一户人家的院门与别家不同,它的门梁上挂着两面旗帜,旗帜的颜色一紫一金,质地很厚实的样子,两面旗帜低垂着微微摆动,风吹不起。这家的门口铺了个简易摊子,摊位竹架搭成,架子上挂满了丝帕、披肩、头巾等编织物。 陆无归与骆铃停在这个摊前。陆无归的手指在条条艳丽的丝绸棉料中划过,最终抽出了两条丝质头巾。一条紫的,一条金的。 那信奉天启教的摊主是个中年汉子,他一见陆无归挑了这两个天启教的象征性色彩,便左手手心朝上,单掌横于胸前,低首虔诚的颂了一句:“以赛里萨拉米。” 骆铃听的奇怪,问道:“你是中原人吧,怎么说的北漠部落的语言?” “早年我的祖父参军与北漠人征战,奈何战事不利,祖父遭北漠人俘虏,留置北漠那段期间,祖父皈依了天启教,后来我们一家人都信奉了命运与主宰之天神。”中年汉子道:“这位小姐,以赛里萨拉米是神的祝福的意思,愿您的美丽像神的祝福一般永恒照人。” 骆铃面靥一红,抿嘴浅笑起来。 “头巾多少文?”陆无归将紫色头巾递给骆铃,嘱咐道:“围上它,一会儿跟着北漠狼歌部落的商队走,我们需要尊重狼歌部落的习俗。” 骆铃笑容可掬的接过头巾,觉得入手柔软丝滑,仔细观赏,紫巾的纹理丝线也光洁绚丽,她心里便十分欢喜,一点不计较什么风俗习惯了,只感到新鲜好奇。 那中年汉子笑道:“这位兄弟,你们既是百草堂介绍而来的,那么大家就是朋友,朋友之间不谈金钱,头巾算是初次见面的礼物,送给二位。请屋里坐吧,一会儿狼歌的商队会路经此地,到时由我给二位做引荐。对了,刚刚草堂还运来了一些青梅药酒,堆在院子里,这些东西在北漠很受欢迎,草堂产的更是极品,哈鲁奇远行人一定会喜欢的。” 陆无归微一俯身,道了一句:“以赛里萨拉米。我的朋友。” 尊重彼此所尊重的事物,这是做朋友的基础。 骆铃亦学着中年汉子的姿势,诚挚谢道:“以赛里萨拉米。” 第三五章香河雪(一) 香河水源严重依赖天脉大雪山的冰雪融水,因为季节性原因,香河水量并不稳定。冬季的时候,香河下游常常干涸断流,导致河床裸露,而到夏季,水量重新丰沛,香河的长度大大扩展,几乎达到冬季的一倍,大雪山顶的冰花自天穹下凡,以水的形态遨游凉州全境,复苏的香河调皮又凶猛,往往不走寻常路,屡次冲刷出新的河道,造成水患。所幸的是,西北地域广大,人口却并不稠密,七个大城与其边缘的小城镇聚居了西北绝大多数的人口,香河上游是稳定丰饶的,那些城市不必为水患忧心,而香河下游的新亘、刍良、定边三个大城俱避开了香河水改道的危险位置,另择水源地。定边城即是座落在靠近芙蓉丘陵的地势较高处。 自然规律决定了城市的选址,优越的地理又加速了城市的成长。上游城市的位置较好,就更富有一些,下游城市往往选择次佳位置,便相对贫瘠一点。大概下游三城唯有定边城是个例外,作为西北的最后一道大门,它拥有商路这条绵绵不绝的河流。这一点通过沿途的风光人情也能看出一二。越靠近西北的中枢平朔城,官道就越四通八达,宽阔平坦。白昼于这道路上放眼望去,侠、官、农、旅、商各色人等交织延绵,行踪不绝。百里之内必有旅店,三十里之内必有酒家茶寮。继续向北,道路逐渐向河流靠拢,渔民和船队开始出现,河港亦进入视野,但最醒目的却是高高挂起的诸多势力的旗帜。 商会的金钱镖旗,水路风烟的涛生云灭旗,大罗教的仙人指路旗,无双门的天下无双旗,乃至离恨宫的泪旗,蓝礼派的斑斓旗,镇虎教的虎牙旗,踏青社的桃花旗,春水派的云雨旗,名剑山庄的错剑旗,神鞭呼延家的金蛇旗,等等。 旗帜颜色不同,图案各异,但旗帜下面托庇的不是财货就是人丁,飘飞的旗帜正意味着镖行的没落。 许多雇主已经习惯依靠帮派来进行短途押运。帮派对本地域的熟悉程度,对人脉的掌握程度,对人员的调配灵活,皆高于镖行,并且一旦雇主与帮派形成良好关系,花费的成本也大幅降低。大帮派的羽翼可以直接覆盖一座城市,伸张的隐形势力范围则可以影响到整个州郡,短途押运是举手之劳的事情,若只是几件物品,借着底下堂口的人员流动,顺道就可以做了。而像西北双雄这种豪强,跨州送镖也不是难以办到的事情,但是因为本身的富有与高傲,它们不会轻易的去抢镖行这最后一口饭食。 其实算算花费的时间与人力,以及刀口舔血的代价,押镖的利润并无多少。帮会涉足行镖,图的只是方便,若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呢,许多趟镖甚至连个人手都不用配备,借出一杆大旗就可卷回金银。 骆铃腰系燕返名剑,骑坐北漠良驹,紫色头巾裹发蒙面,两只明亮杏眼远望前方。少女打扮的有几分异域风情,脑子里亦想着平时不曾琢磨过的事情。 而陆无归已经完全一副北漠狼歌部落的男子模样,他将衣裳的两袖扎在腰间,精赤上身,披发涂面,与一名高大胖壮拎着酒壶的汉子徒步而行,相谈甚欢。 高大胖壮的汉子即是狼歌部落的远行人哈鲁奇。北漠诸多部落皆设有远行人这个称号。远行人为部落探索迁徙地,结交友部,了解地理,通达人情,贩卖商贾,可谓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远行人在部落的地位仅次于巫祭和王族,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是医护,是巧匠,是战士,是谋者,远行人的称号代表了整个部落的认可。狼歌部落虽未排进北漠十三大部,但也是一个拥有十万人口的强盛部落,既算是这样,狼歌部落享有远行人称号的亦只有五人。 哈鲁奇这次入凉州主要是来采办货物。狼王新娶的王后特别钟爱中原的织造。 因此骆驼、马匹的背上负满了名贵的丝绸,除此之外还有精美的瓷器,醇厚的美酒,上等的纸张,独特的草药。北漠人付账非常豪爽,能用金不用银,能用宝石不用货币,如果能用一张无暇的雪狮皮结算,他们就不会选择十两黄金加二两白银再加五百文铜钱的方案。北漠人只要他们想要的东西,不感兴趣的他们一个字都不会开口。他们有钱但不是傻子,不是谁都能从他们身上捞到油水。你情我愿的贸易是互惠的,北漠需要中原的奢侈品与格调,中原需要北漠的资源与财富。 哈鲁奇手中握有西北王颁发的通关文牒,他还掌控着专司护卫的三十名狼歌部落勇士。有了以上作保证,这支总体过百人的北漠大型商队浩荡进发,一路无阻。 “我们北漠人一信神灵,二能喝酒,所以不畏严寒,不惧风雪。你们中原人有句俗语,说酒肉朋友不可靠。但哈鲁奇认为朋友在一起若不喝酒吃肉,那干什么!一起挨冻受饿吗?哈哈哈哈。”哈鲁奇大声说着,仰头灌下一大口的烈酒,他的中原语非常熟练,附带着凉州人那种耿硬的腔音。百草堂医好过哈鲁奇的热病,所以他对草堂介绍来的陆无归、骆铃非常礼遇,一路上无话不谈。 陆无归笑道:“朋友有很多种,我们中原还有句俗话,叫做可以同贫贱,不可以同富贵。这句话比酒肉朋友不可靠说的透彻。”见哈鲁奇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陆无归继续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你们北漠有两个王,他们幼时饥寒交迫,侥幸被一只母狼喂养长大,而这两个喝着同样狼乳的王一朝长大就相互残杀,最终活下来的人夺取了部落。富贵面前,你们北漠人和我们中原人走的是一条路。” “嗯,你说的事情的确有。不瞒你说,这就是我们狼歌部落的事。夺取部落的是一位名唤桑孔的先王,他杀死了他的好的朋友达尔。这是悲伤的故事。可是朋友,你说的和我说的完全不是一码事。一部不容两王,他们的命运在降生之时就已经注定,部落需要一个强者的引领,这是天启,这是神的旨意,这与友情无关。我们北漠人没有富贵的概念,我们珍视的是荣誉,因为荣誉,部落人的友情坚固如冰洋尽头的冰山。”言于此,哈鲁奇顿了顿,其眼神不经意的携了少许傲慢、少许偏见,但他先向陆无归微颔首以示尊敬,然后道:“恕哈鲁奇直言,中原人太善变了,你们为了达到目的心无敬畏。你们的友情就像河岸的雪,看似忠贞洁白,但随时可能融化成一摊污水。” 陆无归没有丝毫的介意,倒是颇感兴趣地问道:“命运?你们相信命运?” “万事万物都有它的运行的轨迹,命运其实就是一条轨迹。”哈鲁奇指着远方的香河,道:“命运好比河流。那条河流你们中原人称之为香河,我们北漠人称之为塞克苏河,塞克苏河七成的水来自天脉大雪山南麓的冰雪。大雪山晶莹的雪花就像一朵朵澄澈的灵魂,那些雪花在夏季来临之前,没有一朵会相信它会融化,没有一朵相信它会汇进命运之河。中原人,你也是一朵雪花,只不过启迪你命运的夏季还未到来。” 陆无归散漫又肆意的张开双手,活动着臂膀,阳光在脸颊的油彩上又涂上一层闪亮光泽,他抬头望着蓝天,懒洋洋道:“远行人,按照你的说法,黑暗的雪花也会聆听到天启吗?” “黑暗的雪花?不,雪花太弱小了,那是普通人的称谓,你是一头强大的雪狼。” “这有什么区别?” “越是强大的个体就越会抗拒命运,但是他们仍然无法横渡命运之河,只有虔诚才能得到救赎。” 陆无归摇头笑道:“哈鲁奇,你不仅是远行人,你更是一名狂热的巫祭。我的前方是一条什么路,我早已看清,而且走得很远很坚定,我十分崇敬执掌命运与主宰的天启之神,但是我不必聆听天启,我有自己的选择。” 哈鲁奇哈哈大笑,把酒壶递到陆无归面前,道:“朋友,喝口酒吧,孤独是王者的资质。” 陆无归拍了拍哈鲁奇的后背,谢道:“酒虽好,不过它并不适合我。” 哈鲁奇面露遗憾之色,转身把酒壶抛给一个马上的骑士,大声呼喝了几句狼歌部落语。那名骑士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一抹嘴,随手将酒壶向天空掷去,不等酒壶落地便另有一名骑士催马赶上,这名马上勇士接住酒壶便是一阵痛饮,然后再将酒壶高高扔起。几个抛接下来,壶中酒已尽,北漠人的酒兴却刚起来。 哈鲁奇挠挠头,极目眺向远方,随着队伍的行进,宽阔的官道远方现出一片树林,树林里依稀飘扬着一面杏色酒旗,哈鲁奇面色一喜,打了个响亮的口哨,高兴的向陆无归道:“朋友,上马。前方应该有个水湾酒家,走了大半天兄弟们也乏了,我领着他们去痛饮几杯。” 徒步行走的皆翻身上马,除了陆无归与骆铃,大部分马匹都骑乘了两人。加速前进的商队鼓荡起烟尘,远观如骤起的大漠风烟,醒目无比。 官道在这里紧挨河流。风自香河来,扫过柳树林,吹起高挂的酒旗。林边除了有一间酒家,还搭着一间茶寮。两处生意相隔不过百步。北漠商队抵达的正是时候,一支商队刚刚休整完毕,酒饱饭足的撤离了酒家。 哈鲁奇率领的商队忽略了茶寮,直奔酒家。哈鲁奇翻身下马,在腰间一摸,看也不看的便塞给迎出来的小二一锭约莫十两的黄金,吩咐道:“加几张桌子,多加几张!酒肉上足!” 小二略显疲态的脸面立刻容光焕发,一挥毛巾,高声唱道:“掌柜的,北漠的爷们要加桌子!酒肉上足!” 这间酒家地方不大,酒屋里只能容纳十来桌客人,但是四周宽敞,一些桌椅板凳杂铺在林间空地,与树干上拴系的马匹车辆相邻,相当于散席。刚走的那队商旅其实就已经达到了酒家待客的极限,但是倚着门框打哈欠的掌柜被哈鲁奇阔绰出手猛的刺醒,他立马拉出三个伙计,吩咐去旁边的茶寮讨借桌椅板凳。酒家本来还有两三桌散客,他们瞧见气势汹汹的大队北漠人,不禁露出厌烦的表情,亦不久留,提前结了账。如此这般,酒家倒是堪堪容下了这只北漠商队。 一会儿功夫,新宰了牛羊,酒肉陆续上齐。商队留下十几个整顿车马的仆役,其余北漠人开始了痛饮。北漠商队分为四个阶层,第一阶层是哈鲁奇远行人,他是整个商队的领导者。第二个阶层是护卫商队的马上勇士,他们是防御突变的重要力量。第三个阶层是普通的狼歌族人,他们负责采购易换货物,第四个阶层是仆役,负责起居饮食后勤之需。有意思的是远行人和勇士们坦胸露背,并不注重仪表,而负责具体事物的族人和仆役则穿戴整齐,一丝不苟。 哈鲁奇、陆无归、骆铃,以及三个狼歌部落的勇士合坐一桌。三个勇士分别唤作乌代,哈格,斯塔罗契尔,三人皆是狼歌部落百里挑一的好汉,他们是骑士们的头儿。 北漠人无酒不饭。他们可以不吃肉,但不能不饮酒。北漠大部分地域辽阔而寒冷,温暖的夏季只在靠近中原的南部地区和极西地区昙花一现,一旦进入冬季,冰洋深处便会刮来无尽的风雪,气候严酷到可以冻熄一切不愿蛰伏的生命,这种时候酒是唯一可以点燃灵魂的拯救物。尤其像远北的那些部落,成年男子个个酒不离身。除了信奉天启教的命运与主宰之神,部落的守护神,北漠人也膜拜酒神。 三个勇士和远行人碰了两轮酒碗,便干了一坛酒。 乌代瞅了一眼陆无归桌前的半碗清水,呲牙抹了抹胡须上的酒水,他低下身拍开一坛新酒,先给自己斟满,然后站起来,双手将酒坛捧放到陆无归桌前,乌代用不熟练的中原语生硬地说道:“我、和、你喝。” 陆无归抬头看着乌代,微笑道:“在下不饮酒,水可以吗?” 常往来凉州的北漠人说得几句简单的中原语,也听得懂几句中原语,乌代的面色变了一变,但坚持要敬一碗,哈格与斯塔罗契尔则互相看看,同时站了起来,两人皆端着满碗的酒,一齐向陆无归道:“朋友,和、你、喝、一碗。” 哈鲁奇皱了皱眉毛,嘴里嚼着一块牛肉,没有说什么。 其他的桌子已经面酣耳赤,部落的酒歌都开始唱了。这边主桌的气氛却有些僵。 乌代、哈格、斯塔罗契尔齐刷刷的站着,三人的腰腹,胸部,肩头各自纹着一颗惟妙惟肖的青色狼头。刺青的风俗中原亦有,越州的市井无赖就非常喜好弄上一身花绣,好来彰显其鲜艳毒虫的本质。可是在北漠,刺青往往代表着地位与权力,纹什么,纹在那,甚至纹几个,请谁纹,纹的大小面积,染什么色,这些都有讲究。乌代、哈格、斯塔罗契尔身上的三颗狼头就有说道。狼歌部落男女皆有纹身的习俗,不过只有男人才能选择纹狼,狼是狼歌部落的图腾,拥有一颗狼头纹身即意味着成年,而青颜色的狼头则宣示着勇者的身份。特别是纹在躯干正面的青色狼头,它意味着纹身之人具有独对雪原狼群的无畏勇气。狼头纹于腰部位置代表着正直,纹于胸口位置代表着荣誉,纹于肩膀位置代表着信任。 陆无归的目光穿过满溢的酒碗,落在青色的狼头纹身上。他保持着微笑,正要有所动作。忽然一只洁白的玉手轻盈的抓过酒坛,瞬间泼满了一碗酒。 第三五章香河雪(二) 少女玉手咣当放下酒坛,摘下半边面巾,一撑桌子,亭亭而立道:“有人不胜酒力,我替他喝了。”言罢,少女端起酒碗便一饮而尽,如此还未完,骆铃又倾满两碗酒,仰着细长的天鹅脖颈两口干了,这才将碗口朝下,笑呵呵看着乌代三人。 狼歌的勇士们愣住,然后朗朗大笑,各自一口干了碗中酒。哈格与斯塔罗契尔随即满意的坐下,乌代却仍立着,他再度斟满一碗酒,向骆铃道:“敬、你,美丽、的、中原女人。” 骆铃笑如夏花,举碗与乌代碰了声脆响,一仰头,紫巾飘飘就又干了这第四碗酒。桌面上摆放的酒碗皆是可以轻易装下四两烧酒的大号家伙,少女的喝法并非泼水式的充数豪饮,一张樱桃小口喝的滴酒不漏,并且下酒的速度丝毫不弱于乌代等人,着实让人吃惊。 乌代看着骆铃,眼睛发光。哈鲁奇向其短促的说了一句部落语。乌代面色有了几分尴尬,他饮尽碗中酒,展开双手,伏身向骆铃行了一礼。 骆铃微微仰着臻首,轻柔说道:“勇士,不再喝几碗?” 乌代摆摆手,红了脸道:“朋友要、坐下、来、喝。” 骆铃咯咯笑了起来,与乌代一起落座,少女面色不改,只是一双杏眼愈发清亮,她指着陆无归,模仿着乌代顿挫生疏的中原语调,说道:“他,不能喝。我,能喝,特别能喝。但是不管能喝不能喝,大家都是朋友,对吗?朋友就应该互相包容理解,如果只在酒碗里交朋友,不是太狭隘了吗?” 哈鲁奇赞同地说道:“骆姑娘说的对,酒肉朋友不可靠,酒肉朋友不可靠。乌代,哈格,斯塔罗契尔,陆兄弟是百草堂介绍来的真朋友,能喝些酒固然好,不能喝咱们也不勉强。狼歌人从不勉强朋友。” 陆无归闻言,收回看向骆铃的异样目光,歉然道:“陆某对自己有几个约束,不饮酒是其中之一,如果因此搅了各位的雅兴,我暂退好啦。” 哈鲁奇大笑起来,道:“陆兄弟,什么雅兴暂退的,你这话说的不好,说的偏差了,喝酒的是骆小姐,怎么你却醉了?这可是自罚一坛的失言啊。” 陆无归有恃无恐的道:“自罚一坛酒?我想这对骆小姐构不成威胁。” 骆铃不满道:“嘿,我说姓陆的,你把本姑娘当做酒罐子还是酒桶子了?这可是罚酒,鬼才替你喝呢。” 哈鲁奇露出一副不解的表情,瞪大眼睛,挠着头道:“骆小姐,我听说你们中原有句俗话,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像罚酒更应该喝啊?” 骆铃一拍桌子,娇憨嗔怒道:“哈胖子,你整天俗语俗语的,俗你个大胖肚子!自己心里明明白白透透彻彻的却装什么傻,喝?喝你个头,要喝你先喝!” 哈鲁奇被呛得答不上话来,讪笑着,闷头真就喝了一碗。然后高胖的壮汉向陆无归小声道:“你们中原的妞儿,都是这么泼辣能喝酒吗?” 陆无归微笑道:“你走南闯北的,总看过几个例外吧。” 桌上几个男人俱忍俊不禁,笑过之余,自然还是大碗的喝酒,大口的吃肉。 北漠商队在水湾酒家安定下来的时候赶上阳光最烈的半晌午。仆役们给马匹骆驼喂完草料,也都捧着酒肉靠在柳荫下享用歇息。忙碌不休的只剩下酒家的小二了,他们要做的就是搬酒再搬酒,光是主桌上坐着的五男一女已经喝光了六坛酒了,担心酒的供应的同时,小二们更是咋舌的发现最能喝的竟是那个拽下了紫巾,眉目如画般的少女。 骆铃正在摇晃着一个空坛子,腻声唤道:“小二,酒,上酒,快快快。” 陆无归瞅着少女脸颊渐渐升起的酡红,轻声道:“你快醉了。” 骆铃似笑非笑的看着陆无归,忽的空出一只手,缓缓的探向陆无归的额头,嫩白的手指在杀手的眉间柔柔的点了一记,然后曼声道:“你已经死了。” 陆无归却冷漠的拨开骆铃的手,眯起眼睛,望向了远处。 紧接着,与陆无归坐在一面的哈鲁奇也放下酒碗,目光放长。等骆铃不满的撅起小嘴,侧身去看的时候,远处一匹快马已驰入离酒家五十丈内的距离。 马上人身形纤弱,应是一个女子。那女子奋力扬鞭,上身俯低,极力催动着马匹。然而她的胯下马儿早就疲累不堪,她虽然心焦似火烧,却也无可奈何。 女子的马后跟衔着一列全速启动导致队形拉散的骑队。 这列人马前头的数骑已经非常接近他们的猎物,一马当前的那劲装中年汉子从镖囊里取出一枚飞镖,隔着七八丈的距离扬手就打了过去。逃亡的女子手无兵器,只得用手上马鞭反手一抽,女子并非凡者,马鞭堪堪扫到飞镖,解了一险。可是身后追兵得势不饶人,最前头的四人各施手段,照着女子的坐骑便是一阵连珠镖。女子再也防范不及,随着马儿一声长嘶,马失前蹄,骑者摔落。 那女子衣衫破损,头发散开,但仍强自狂奔向前,显然绝不想落到追兵的手中。 北漠人苍凉的酒歌静息,他们都注意到了这一场江湖争斗。而那女子看见狼歌部落落脚的酒家,本已绝望的眼睛闪现了几丝希翼的光芒,她尖声呼喊起来。 几个狼歌部落的人站了起来,因为女子呼喊的竟是部落语。但是见远行人哈鲁奇没有动作,他们也只有看着。 在水湾酒家的门口,女子终被两骑追上,两记马鞭狠狠的抽在她的后背,女人痛哼一声,扑倒在地。左边马上的黑面汉子抡起鞭子还想再打,右边的劲装中年人阻止道:“别打了,留她细皮嫩肉的,你不好这个,兄弟们好啊。” 那黑面汉子“呸”的吐了口唾沫,看着向酒家爬行的女子,嘲道:“这婊子不老实,先得给她褪一层皮才行。” 那劲装中年人翻身下马,赶了两步,一脚踢在那女子的腰间麻穴,然后抓住女子的头发,将其从地面揪了起来。女子的面容顿时落入酒家客人的眼帘,她的年纪不大,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庞虽然因为惊恐而失色,但是仍能看出少女面容的精致可人。少女手足无力,只是不停的用部落语呼喊尖叫。她辨认出哈鲁奇这一桌乃是主座,而且她显然懂得不少北漠部落的规矩,少女湿润的眼睛无助望向整个胸膛被一头战狼刺青覆盖的哈鲁奇。 追击者陆续驰至,合计二十骑。当一个骑着枣红马的老者赶来时,这些追击者的目光自然的聚焦在他的身上,老者放低马儿速度,“哒哒哒”的策马通行。 老者上身套一件黑色坎肩,打着赤膊,粗壮的双臂各卷缠着一条金色软鞭,阳光照耀金鞭,好似两道火焰在燃烧,老者捋着满腮的胡髯,沉声道:“慕容婉儿,原打算让你做个傀儡,饶你条性命,可是你这个贱种,竟敢引来镇虎教与我呼延家相争,哼,你跑得出定边,但跑不出刍良,跟我玩金蝉脱壳?一刀刀的活剐了你不说。不过,展飞鹏一定藏了些家底给你,献出来,便给你个痛快,否则让你这辈子都做贱种,永不翻身。” 慕容婉儿急剧喘着气,难以掩饰愤怒的看着老者,恨恨道:“呼延夺,你们落井下石也就罢了,只是先帮主未曾留给我一分一毫的东西,我屡次说明,你们为何不信?” “果然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种。”呼延夺轻蔑地骂道,兀地一抖手,一道鞭影自慕容婉儿的胸前掠过,少女那绣着金色鹏鸟的胸领瞬时消失不见。金鞭的力道恰好,只碎衣不裂肤,少女大半个欺霜赛雪的胸脯便暴露在一众汉子赤裸裸的目光之下,几个好色如命的莽夫发出了不堪的浓重的喘息。呼延夺循循善诱的道:“现在说对你有好处,不然把你弄回去慢慢炮制,早晚你也是会开口的。” 慕容婉儿大惧,扭头又向哈鲁奇凄厉的喊叫起来。哈鲁奇却捧着酒碗,无动于衷的饮着,一小口一小口的饮着,沉默的饮着。 呼延夺的目光在酒家扫了一圈,鄙夷的道:“你这混过血的小贱种,乱叫什么,还是省点力气待会再叫吧,竟然妄想着北漠的野崽子会救你,别痴人做梦了,带走。” 骆铃虽是旁观,但看得历历清楚。身为女子,她格外见不得莫容婉儿受辱,几番咬着银牙想站起来发话,而陆无归的手不知何时按在她的肩膀,牢牢的将其钉在座位之上。骆铃气极的怒视着陆无归,两人对看片刻,陆无归面无表情的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什么是江湖,什么是你能管的,什么是你不该管的,看清楚了。如果你想插手,那么先把钥匙给我,我任你在这浑水里游泳。” 骆铃眼睛眯弯如月牙,她生气时候的表情一如她高兴的时候,然而一个人比她先开了口。 哈鲁奇放下酒碗,洪亮而快速的说了一串部落语。 哈鲁奇交谈的对象自是那一直向他呼喊的慕容婉儿。 慕容婉儿得到回应,更加激动的哭叫起来,哈鲁奇沉静的听着她的答复。但不等她说完,一个呼延家的汉子便抽了慕容婉儿一记耳光,寒声道:“臭婊子,闭上你的烂嘴,学什么野崽子叫。” 哈鲁奇霍地站了起来。 他这一起立,北漠商队的人呼啦一下全都离席站直。陆无归轻轻的叹了口气,也松开了压在骆铃肩膀的手。 刚才慕容婉儿向哈鲁奇求救的部落语,狼歌人句句听在耳里。慕容婉儿反复的表明她是部落人的后裔,希望狼歌人能救她一命。少女流利的部落语似乎证明她的出身是真的,适才远行人哈鲁奇问道你的部落姓氏是什么。少女答得是弗而奥达斡尔。弗而奥达斡尔是狼歌七个大的姓氏之一。然而北漠人只在祭祀、决斗等庄严场合才念及姓氏的全称,一般只说姓氏的简称,弗而奥达斡尔这个准确的姓氏全称不是中原人能够晓得的。这样下来,慕容婉儿就不仅仅是部落人的后裔,还与狼歌部落扯上了瓜葛。哈鲁奇大步走出酒屋,乌代、哈格、斯塔罗契尔伴在他的身后,他们四个人像是漠上雪狼,不声不响但却让人心生胆怯,呼延家前排的几个汉子见势头不对,立即挡在了北漠人的面前。哈鲁奇停下脚步,睹着眼前一只只握住兵刃的手,先行了一个部落的张手礼,表明并无敌意,然后向呼延夺道:“这个女人自称是我们狼歌族人的后代,狼歌人珍视同伴,我想如果没有解不开的仇恨,那么能否通融一下,我是狼歌部落的远行人哈鲁奇,哈鲁奇愿意买下她的命。” 呼延夺在马上仔细的打量着哈鲁奇以及其背后的乌代三人,再来回的观察着北漠商队,良久,一丝笑容在须髯里渐渐藏不住,他伏在马头,盎然道:“你是远行人?这么说来你还算一个地位较高的部落人了,你想买她的命?好啊,出个价儿我听听?” 哈鲁奇毫不犹豫的道:“我的商队还剩有三百两黄金……” “不够,不够。”呼延夺一听就打断道:“这个女人知道金鹏帮的秘密宝藏,现今金鹏帮的重要人物全灭,只剩下这个女人,她的嘴里起码含着十万两黄金,三百两?简直说笑。” 哈鲁奇想了想,道:“还有些没有易换的货物,也抵给你,你可以随意挑选,我保证货物都是精品,它们只是因为没有对等的物件才没有交易出去。” 呼延夺笑着摇头道:“不够不够。” 哈鲁奇皱眉道:“那你想怎么办?” “哈哈哈,你问我想怎么办?你当爷是没见过钱的穷鬼吗?”呼延夺戏谑的笑容完全展开,残忍的道:“你们北漠人很有钱,但是你们这些野崽子会用钱吗?愚蠢的蛮人。告诉你们,有钱也买不了她的命。老子忽然对展飞鹏的宝藏不感兴趣了,我现在只想弄死这个混血的贱种。你们这群野崽子就站在一边,仔细看着她怎么被整治成一摊血渣。爷要是高兴了,或许会同意你们买走她的头颅,顺道教你们怎么拿它当夜壶,哈哈哈哈。” 哈鲁奇喝过酒的脸庞涌上一阵急红,但他却没有立刻反唇相讥。远行人身后的乌代却也是听得懂几句中原语的人物,狼歌勇士“呛啷”一声便拔出了配刀,哈鲁奇侧看了乌代一眼,但无所言,乌代得到了默许,狂野的吆喝了几句部落语,听到命令的二十七个狼歌部落勇士分成两队,一拨手握刀柄列于哈鲁奇身后,一拨则背弓散于两翼。其他的男性族人亦纷纷执起武器,北漠无论任意部落,只要是男人就也是战士。 北漠人的数量是呼延家的一倍还多,面对不利的局势,呼延家众收拢成一个扇形。黑脸汉子押着慕容婉儿退到人后,早先的快马劲装汉子行至呼延夺身边,问道:“二爷,怎么搞他们?” 呼延夺悠然道:“别急,让野崽子先动手,事后我们才有的说辞。这群野崽子大摇大摆的,真以为凉州是他们想来就来的地方,今天就让野崽子们明白那撒尿冻卵蛋的苦寒地儿才是他们该待的茅坑。” 劲装汉子心里度量着,面有难色道:“野崽子人多,而且还有几个利刺儿,一旦交手不是十分保险啊。” 呼延夺冷哼一声,低声道:“蠢材,我们不是抢在镇虎教胡忽虎的前头吗,早些年凉州还是战场,胡家遭了大劫,他的老娘、小娘俱被攻进来的北漠人奸杀了,男人们则叫人用马拖出二十里地,像狗一样的累死,他比我还要痛恨这些部落的野崽子,等会儿一到,保准眼红的要杀个干净。” 第三五章香河雪(三) 酒家的掌柜与手底下的七个伙计挤在酒屋的角落里,战战兢兢,他们只祈祷着双方不要真的打起来,即使争斗也最好别选择酒家作为战场。对于他们这些没有武艺的凡夫俗子,一根无甚威力的流矢就能致命,而且北漠狼歌人一旦和呼延家厮杀起来,必然造成死伤,足以惊动官府,甚至成为影响双边关系的大事件。凉州久无战事,去年燕州杀得血流成河,这边也是静悄悄的,普通人习惯了和平的日子,他们不希望战火重燃,再糟糕的和平也好过战争,何况西北的政局还算清明,大多数百姓的生活虽然还谈不上乐业,但够得上安居。 外边狼歌部落的弓手已经散开。呼延家众则有意的将马匹拉到外围,形成防护。双方的举动各有针对。不过谁都不愿抢先发难。 “你们中原有句俗语,叫做‘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放了这个女人,哈鲁奇愿以三百两黄金答谢,并欠下你一个人情。”哈鲁奇仍想再做一次沟通,他从呼延夺的眼睛里能看出滔天的恨意,但他难以理解那是为何?最近二十年间,狼歌部落并未参加过南下中原的圣战。 呼延夺冷笑一声,抖抖手腕,金色的软鞭似灵蛇一般盘匝上慕容婉儿的脖子。慕容婉儿半身软麻,被黑脸汉子楸着头发,制着双手,无法抵御越缠越紧的软鞭,呼吸越发困难。呼延夺好整以暇的俯视着哈鲁奇,收紧的鞭子就是他的回答。呼延夺知道如此拉锯下去,输的一方一定是狼歌部落。当然,如果狼歌部落放弃慕容婉儿,抛弃所谓的部族荣誉,他也是极为失望的。因为他亦在赌博,他赌北漠人仗着人多主动挑起争斗,他还赌镇虎教能及时赶来。这样理想的结局就是红眼的胡忽虎加入战局,两派合力杀光这群北漠野崽子。呼延家和胡家的祖上都是移民屯边的人户,在战争的浪潮中,第一线的村镇少不了遭致强敌的掠夺与杀戮,熊熊火光之下积攒的血仇已经深刻骨髓。官府严禁与北漠人争执斗殴,一经发现俱是重判。但是官府的高压律令只能约束老百姓,如呼延夺这般心机深藏的老江湖总会想着抓住一个合适的借口。 陆无归与骆铃皆蒙上了头巾。他们立在乌代的身边,两人的站位表明了不会袖手旁观的态度。乌代特意向陆无归投去感谢的目光。乌代没有见过陆无归的身手,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中原人是个厉害的家伙,其实力或许还在远行人之上。 金色头巾遮住了陆无归的脸庞,少了懒洋洋的笑容衬托,他的眼睛看不出冷静之外的情感。 无力挣扎的慕容婉儿,捏着拳头的哈鲁奇,以及衅然笑着的呼延夺,这是一个难解的局。金鞭呼延家在西北是一个大族,实力大概和覆灭前的金鹏帮差不多。陆无归听闻过呼延鞭法的玄妙,这鞭法号称灵似风中飞信,重若朝天一棍。陆无归观察呼延家众这二十人中,能使呼延鞭法的核心嫡系应该找不出两三人。这样的战力根本无法压过狼歌人,冲突起来,呼延夺多半取胜不得。因此骆铃拉扯他扎起的衣袖,一脸焦急的时候,他只是摇了摇头。呼延夺在拖延时间,呼延夺不避讳的言语也透露了这一点。只要呼延夺口中的镇虎教不来,慕容婉儿就无性命之忧,只要“小玉鹏”还活着,场面就不会失控。陆无归的心思游离场外,望着远处,热气蒸腾的官道尽头有着几个徒步的身影,观其缓慢费力的行走状态,应该是普通的百姓。 哈鲁奇又与呼延夺搭了几句话,呼延夺口上不饶人,但亦扫了几眼远处,心中暗骂胡忽虎慢的像头病猪,悄然将金鞭的力道松了又紧。 慕容婉儿刚刚勉强喘了一口长气,就又是脸面憋红。 哈鲁奇的脸色逐渐阴沉。 知了一声声的鸣叫着,官道之上终于出现了奔驰的骏马。 五匹骏马几乎并行的跑着,马儿的速度并不是十分的快,但是目的地却是非常明确,他们朝着酒家方向直奔而来。酒家聚集着狼歌部落和呼延家的百十号人,气氛紧张,单挑尚可远观,群殴绝对要躲,傻子也猜得出一会儿将发生什么事情,过路的打远瞧见明晃晃的凶器,早就纷纷自觉绕行,酒家三十丈内没有一个闲人,空旷一片,五人小队的接近显得惹眼醒目。 五匹马横成一列,最左边的是个极为矮小的绿衣汉子,他的短腿需要尽力伸直才能够着正常马镫的位置,因此他的马匹干脆就没装马镫,汉子脸上一副别人欠了他千万贯的不爽表情,五官挤皱在一处的脸面像是颗忿恼到无法自拔的干枣。矮小汉子的腰间系着一把长刀,刀的长度快要赶上他的五尺身高,愈发突出其侏儒的身材。 矮小汉子身边的骑士则是个与其身材反差巨大的魁梧男人,男人生得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庞,两道一字水平眉,狮鼻阔口,相貌豪拙,不怒自威,他赤裸上身,下穿短裤,浑身肌肉夸张的贲起,男人一只手执着缰绳,另一只大手则握着把尺余长的短刀,不苟言笑的直视前方。 队伍最右边则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老者额头扎着土黄色的头巾,没有眉毛,三角眼,大大的鹰钩鼻子,干裂的嘴唇,下巴一撮山羊胡须,给人一种阴鸷多疑的感觉,他的背后插着两把形状一般无二的柳叶刀。 与老者马头平行的是一名身材火辣的红衣女子。她戴着斗笠,半边脸庞被垂下的头发遮住,然而露出的另外半边脸庞却是眉似远黛,眼如桃花,琼鼻挺直,朱唇一点,依旧能展示勾人魂魄的风情,她慵懒的于马上伸了一个懒腰,背上斜挂的无鞘九环鬼头刀便是哗啦啦的一阵响动。 一名三十余岁披着熏紫色披风的青年居于队伍正中,他逐渐领先了半个马头。青年与其他四人一样,俱是风尘仆仆,赶了不少的路,可是青年的脸上却看不到倦意与疲惫,他的样貌并非十分英俊,但看起来却非常的有眼缘。好看不好看,逃不过顺眼二字,女子如是,男子亦如是。尤其青年眉宇间那股正直向上的气质很是打动人,再加上从容而温柔的笑容,以及那“嗒嗒”如同美丽错误的马蹄声,青年无限接近江湖少女心目里梦中情人的形象。 离得近了,五人同时翻身下马。 矮子像是一把重锤落地,双脚狠狠的砸在了地面。 魁梧大汉的动作则轻飘的像是归根落叶。 老者却如一根细针扎下,又轻又稳。 红衣少妇倒是简单,她先在马背上站了起来,然后一步踏下来。 青年的下马则普通寻常,他收拢缰绳与马鞭,翻身,撩足,没有显出一点武功家底,只有他的紫色披风在空中漫漫飞扬,自有一种雍容英雄气。 侏儒般的矮子与魁梧大汉牵着马匹走在前方,黄巾老者与红衣少妇殿后,四人成一个口字型队形,青年居于四人的中间,领袖无疑。 他们五人径直向着水湾酒家而来,那矮子扯开嗓子叫嚷道:“嗓子里冒烟了,赶紧吃几口酒,赶紧赶紧的。”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五人吸引了对峙双方不少的注意力,许多人都在默默地打量着张扬的他们。 呼延夺早就瞅见这五个人了。 这五人不像是镇虎教的,五人都有着他拿不准的实力,非同小可,镇虎教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不可能招揽到这么多如此层次的高手。呼延夺没见过这五个人,五个人的面孔是陌生的,但他却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这种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一时间说不清,因此呼延夺迟疑间就没有发出任何的指令。 五人若想正大光明的进入酒家,肯定绕不开呼延家这一大队人马。这五个人看上去也没有避让的意思。领头的矮子和魁梧男子在接近呼延家众的时候,突然释放出了凌厉如刀的气势。堵住道路的呼延家众感觉半边身躯如遭锥刺,下意识的往旁边躲闪,矮子和魁梧男子顺势就切入了呼延家众的防卫圈内。切入是这般的轻松,以致双手横抱刀鞘才能保证长刀不蹭地的矮子发出了嗤之以鼻的讥笑。 被戏耍的几个呼延家门人觉得脸面无光,羞恼之下就想对五人动手。然而呼延夺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到了这五个人的身上,这五人带给他的威胁远远超过了北漠人。呼延夺见手下蠢动模状立即喝止,他冷冷的盯了手下几眼,转头盛起满面的笑容,向进入呼延家包围圈的五人道:“老夫是金鞭呼延世家的呼延夺,在此处理一件门内小事,不知几位侠客是何门何派啊?相逢有缘,如不嫌弃可以交个朋友。” 呼延夺报出自身的门派名号,并指出眼前事乃门内之事,一结善意,二堵人口舌。不料这五人像是没听到他的客气话,无一人回应,如同在自家庭院中漫步般一路向前,唯有那矮子怀着未收的讥笑,斜楞着眼珠瞄了喵他。呼延夺心中暗怒,面上仍欲保持不动声色,而那矮子却忽然低声说了一个字。 “斩!” 一字出口,便是两记飞起的刀光。 刀光掠向呼延灼的金鞭。这条鞭子缠在慕容婉儿的脖颈,拉成笔直一线,拦着五人的去路。五人没有避开这条软鞭视而不见的意思,他们刀剑开路,定要走正道。 呼延灼在凉州南部颇有声威,可是也从未见过这般蛮横的主儿,他若快速收回软鞭,就计较不了慕容婉儿的性命,而当下并非杀死小玉鹏的时候。 呼延夺稍一犹豫,软鞭竟然已经断为三截。 矮子与魁梧汉子收刀入鞘。矮子低头啐了一口,骂道:“一条破麻绳也敢挡老子的路。” 呼延夺气的吹胡子瞪眼,但他还是得忍,形势比人强。 矮子、魁梧男子刀法精妙,那黄巾老者、红衣少妇也应差不了多少,皆是一流高手,这股力量不是他现在的人手能够对付了的。而四人护卫的青年更是高深莫测,他如果还表现强横,招惹这五人插手,保不准吃个大亏。 少了软鞭的钳制,慕容婉儿一阵剧咳,才哭叫出声,制住他的黑脸汉子低吼道:“小婊子闭嘴,否则老子撕烂你的嘴。” 路过的青年蓦然望了受制的慕容婉儿一眼,连带扫了一眼少女身后的黑脸汉子。那汉子吓了一跳,黑脸躲藏在少女秀发之后,警觉的窥视着青年。青年淡淡的一眼让他浑身不舒服,黑脸汉子不由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着慕容婉儿脖颈的伤痕。他缓解紧张的方式却让慕容婉儿再度失声尖叫起来。 青年停下了脚步。 黄巾老者和红衣女子自然驻足,当先的矮子和魁梧汉子也在第一时间回身。那魁梧汉子听着慕容婉儿的哭叫,细声细气的向青年禀道:“门主,她说的是北漠语,意思大概是救命吧。” 青年点点头,恳切向慕容婉儿道:“姑娘,想说什么,不妨用中原语,我或许可以帮帮你。” 慕容婉儿神色复杂,顷刻间泪水涌出红红眼眶,哽咽道:“婉儿被人强逼,大侠若救我一命,慕容婉儿永世难忘。” 呼延夺面色一变,沉声道:“朋友,这是呼延家门内的事情,外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青年兀自问道:“慕容婉儿,你是什么身份,金鞭呼延世家为何为难你?” 慕容婉儿樱唇微启,唇边忽然溢出一丝鲜血,显出痛苦的神情。那黑脸汉子抵受不住压力,手上终是下了重法子,硬生生叫慕容婉儿说不出话来。 青年眉宇一扬,薄怒不悦道:“为什么不让人说话。” 到了这个份上,呼延夺再不行动也不行了,他策动枣红马向上,就欲挥鞭卷走慕容婉儿。哈鲁奇当然不能让他如愿,怒嚎一声,往前冲撞。两人目标俱是慕容婉儿,但是一个离慕容婉儿较近的第三人出手了,侏儒般矮小的汉子葫芦般从马下翻滚而过,长刀再次出鞘。 擒制慕容婉儿的黑脸汉子只觉眼前一道亮光,那长刀便闪过他的双眼,他的世界刹那血红,无尽漆黑。慕容婉儿感觉束缚的力量消减,挣开黑脸汉子便跑。黑脸汉子惨嘶着向后仰着走了几步,哐当一声摔倒于地,脑瓜子像熟烂的西瓜般开成两半。 青年解开披风,呼啦一展,飞舞的薰紫色缓缓落幕,将慕容婉儿裹在当中。慕容婉儿停止脚步,惊恐的看着青年。青年温柔的替少女围好披风,遮住了她胸口的大片雪白。青年微笑执着丝绢,温柔擦去少女唇边的鲜血,道:“有我在,不必怕。” 青年的话语似有着令人安定的魔力,连日逃亡积攒的慌惧潮水般退下慕容婉儿的心头,疲累却蔓延全身,少女脚步浮移,站不住要倒。青年手臂一抄,揽住了慕容婉儿。 红衣少妇瞥见顺势倒入青年怀中的慕容婉儿,眼中藏不住嫉妒之色,嘟着红唇偏了头。 哈鲁奇与乌代等人打退阻挡的呼延家众,领着北漠人步步上前。 呼延夺见形势愈来愈不妙,勒马厉声道:“你们这几个好生无礼,呼延家门内之事,你们外人如何管得。你们不仅坏了江湖规矩,那矮子还杀我门徒,也欺人太甚了吧。” 黄巾老者冷笑道:“不让人开口,就说是门内之事?如果老夫记得不错,金鹏帮十二金鹏使中有位‘小玉鹏’恰巧与这女子重名,怎么,展飞鹏一死,你呼延夺就继了金鹏帮帮主位?” 呼延夺坦然辩道:“金鹏帮已经并入我呼延家,我说这是门内之事,何错之有?” 黄巾老者大笑道:“不过抢了点地盘,就说把人家帮派并了,有谁承认?金鹏帮主事的人又有那个加入你呼延家了?” “去他娘的,跟他啰嗦什么,就算是呼延家内部之事,又怎地,门主整个西北都管得,还管不了区区一个呼延?”红衣少妇不耐烦的借过话茬,探手取下九环鬼头刀,就欲取呼延夺。 “刃甜,别闹。”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红衣少妇听到这个坚定有力的声音,银牙暗咬,打消了借机发泄脾气的念头,绷紧的身躯慢慢柔软,解除了战斗状态。她随手将鬼头刀甩进了脚下地面,双手抱胸,无聊吹着半遮面容的柔直黑发。 红衣少妇轻松下来,呼延夺却一个失神,险些从马上栽下来。 青年不经意的喊了红衣少妇的名字。这个名字传进呼延夺的耳中,带起一连串的火花电光在其心头燎过。 他瞬间知道了这媚艳的红衣少妇是谁,那阴鸷的黄巾老者是谁,侏儒般的矮子是谁,细声细气的魁梧汉子是谁,而那个不露锋芒的青年了不得。 呜呼,怎会是他。 第三五章香河雪(四) 青年身边四个人。 四个人四把刀。 这四把刀名震凉州,各有独到精妙的地方,四把刀不是出自一个师门,但却是隶属同一个门派,那即是西北双雄之一的无双门。 四人按前后顺序依次是“滚地游龙刀”王武。 “相思方寸刀”元结。 “双眉敛恨刀”华宗言。 “鬼鸣魅影刀”梅刃甜。 四人合称无双门“四大刀王”。位阶等同于堂主。出齐“四大刀王”精心护卫,无双门只有两人有此仪仗资格。一个是门主李无忧,另一个则是副门主回玉桥。现在无双门与大罗教交恶,李无忧不会轻易远离凉州的焦点平朔城,而且传闻中李无忧有着不老容颜,貌如少年稚子,与眼前青年形象不符。那么,此人只能是无双门的副门主回玉桥了。 日头正焦,呼延夺额头的冷汗却一下子冒了出来,他迅速翻身下马,向着青年深鞠一躬,弯腰不起,埋头低声道:“呼延夺孤陋寡闻,不知无双门回门主驾到,在下言语有不恭不敬之处,还请回门主万勿怪罪。” 他这一请罪,与北漠人争斗的呼延家众不明就里,气势大挫,落尽下风。另一方的狼歌部落本就人多占了优势,此时衬着呼延家众阵脚不稳之际,他们更是如一只只嗜血的战狼,绝不放过重创乃至杀死敌人的机会。 青年拥扶着慕容婉儿,目光忽略过卑躬的呼延夺,扫视着整个斗殴战场。一会儿功夫,呼延家众便倒下了七八个人,剩下十几个人缩成一团,被动防御着。狼歌部落人则在哈鲁奇的指挥下适当后撤,弓箭手稳稳的拉弓搭箭,准备一阵齐射,彻底解决掉对手。 呼延夺见青年毫无反应,心中暗暗叫苦,但他宁可一直深鞠躬,也不去减缓手下的压力。他这一躬已经鞠下,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就是手下死光了,只要不得罪无双门,今天就不算厄运当头。呼延家只是一个小世家,经不起无双门的怒责,如果回玉桥愿意,翻手之间就能叫呼延家覆灭。 青年整个看了一圈,目光又回到呼延夺身上。他向握着短刀的魁梧大汉道:“让北漠人先住手。” 闻言,那矮子先贼贼的笑了起来。魁梧汉子瞪了矮子一眼,清了清嗓子,便大声喊了几句北漠语。汉子这几句话喊的音儿虽高,但却如同歌吟一般柔和婉转,像个娘们在唱词,完全没有他外表生就的威猛,让人眼珠跌落。不过他的北漠语纯熟正宗,狼歌人倒是听懂了意思。哈鲁奇大吼一句,狼歌人停止了进攻,数十人只是将呼延家众围困,暂不动手。远行人把沾血的拳头在胸口擦了擦,粗犷地说道:“尊贵的朋友,我是狼歌部落的远行人哈鲁奇。狼歌之所以与这些中原人冲突,全是为了这位女子。她有着我们狼歌部落的血统,哈鲁奇不能坐见她被人辱杀。朋友仗义施以援手,狼歌人向你表示诚挚的感谢,敢问朋友是何门何派?” 青年向哈鲁奇点头致礼,道:“你好,远行人。我是无双门回玉桥。路过此地,只是碰巧。慕容婉儿我救下了,你们若是为了此女争夺,那么继续冲突是没有意义的,不如由我来说和,两方就此罢手?” 不比刚才呼延夺的低声请罪,这次青年亲口道出自己的身份,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呼延家众自是惊讶无比,北漠人因为语言关系,慢了一拍接受到这个讯息,但是他们眼中露出的诧异丝毫不亚于呼延家。 无双门! 哈鲁奇倒抽了一口凉气。 无双门虽是个中原门派,但是与凉州通商的北漠诸部落皆晓得这个势力的强大,无双门门主李无忧的声威更是远播北漠,是少数几个在异域也得到顶礼尊崇的中原高手。十年前古海一战,岑玉柴率军突进三百余里,深入敌腹。北漠人得知岑玉柴亲上前线督战的消息后,制定了一个详细周密的刺杀计划。是夜,北漠人选派十二名金帐勇士外加三名启辉者,通过勾连内应,北漠人将这些精英高手秘密潜送进凉州军营,意图一击建功。不想竟然任务失败,十五人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待得内应逃回,北漠人才知道他们的人曾经无限接近于中军大帐之中宿眠的岑玉柴,如果不是侧帐守着一个夜里挑灯看剑的少年,西北王已经死了。 灯火摇曳,启辉尽灭。 十二金帐勇士暂时抵挡了其他的侍卫高手,在几乎不受干扰的环境下,三名启辉者联手竟然无法凌驾一个区区少年。须知,启辉之称谓可是王座授予的无上荣耀,起码拥有一名启辉者是列入北漠十三大部的必要条件。如狼歌这样人口基数的尚武部落都无法产生一名启辉者。尊敬强者是北漠的风俗,尽管李无忧是一个主张以战抑战、以血还血的对外强硬派,但这竟无损他在北漠的赫赫威名。回玉桥作为无双门公认的二号人物,追随李无忧多年,一起打天下,共同治凉州,深得李无忧兄弟般的信任,在许多场合俨然代表李无忧话事,因此哈鲁奇郑重的向回玉桥行张手礼,不卑不亢的道:“致敬强大的无双门,致敬尊贵的回副门主,哈鲁奇有必要说明事情的原委。狼歌人不是喜好战争与掠夺的部落,我们虽会展露狼的牙齿与利爪,但那是因为我们遭到了羞辱与不公。这些中原人先是为难这女子,然后挑衅我部,按你们中原人的俗语,‘是可忍孰不可忍’。回副门主是尊贵的人物,您既然插手,狼歌相信您会给我们一个公正的交代。” 回玉桥向哈鲁奇点头回礼,他的目光扫过乌代等三勇士,只在蒙着脸面的陆无归、骆铃身上停了片刻,然后才淡淡道:“呼延夺,你起身说话,我有几句话问你。” 呼延夺低头恭声道:“呼延不敢。回副门主问便是了。” 黄巾老者双眉敛恨刀华宗言阴声道:“叫你起身就起身,装什么谦卑姿态,难倒还要门主亲自扶你不成。” 呼延夺讪笑着,这才直起身躯。 回玉桥问道:“呼延夺,你们是否抢夺了金鹏帮在定边城的地盘?” 呼延夺立刻答道:“是。我们占了金鹏帮大部分的青楼、酒铺、典当生意。剩下湖蓝街的一小部分生意则被镇虎教夺了去。” 回玉桥笑道:“可满意?” 呼延夺先愣了一下,紧接着赔笑道:“呵呵,这个,这个嘛,能咬下如此大的一块肥肉,呼延家肯定是满意的,怕只怕我们留不住啊,倘使回门主索取,呼延家二话不说双手奉予。” “呐。我有两件事与你说。”回玉桥干脆的道:“这第一件事么。你既然满意,就不要赶尽杀绝,何况金鹏帮不可能死灰复燃,多余之事还是不要做了。另外我愿给‘小玉鹏’庇护,作为交换条件,无双门承认呼延家于定边城新得的一切,你觉得如何?” 呼延夺大喜过望。无双门非但没有降下怒火,反而给了他一个天大的善意,有了回玉桥这番话,呼延世家的扩张就名正言顺,其他势力断不敢无故阻扰。等顺利消化了金鹏帮的产业,掌控了金鹏帮的明暗渠道,呼延世家将一跃成为定边城最大的帮派势力。还有,比起这表面的收益,呼延世家得到无双门的钦点才是更重要的事。回玉桥一句话胜过千金,呼延家大可顺势搭上无双门这座靠山,今后做起事情就底气足多了。因此呼延夺再拜,激动道:“回门主,这第一件事呼延夺代家主应了。慕容婉儿之事,现在一笔勾销。请您吩咐第二件事。” 回玉桥面色转严,肃声道:“就今日之事,你需要向狼歌部落道个歉。并且保证以后不得无故向北漠部落寻衅滋事。” 呼延夺脸色变了变,道:“回门主认为在下错了?” 回玉桥笑着看他,温言道:“你们冲突的过程,回某的确未曾见闻,但是事情经过我可以问慕容婉儿。呼延夺,当下赤日炎炎,难道真要回某问个详细么?” 呼延夺扭头审视着被围的手下。他带来的家众折了一人,重伤三人,其他大多都是挂彩而已。折损倒没有什么,可是要向北漠人低头认错,他是非常不甘心的。呼延夺与回玉桥亲和的目光对视了小会儿,暗自一咬牙,走到哈鲁奇跟前,抱拳拜了一下,沉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呼延夺被仇火蒙了眼睛,找错了敌人,还请狼歌的好汉们原谅则个。” 哈鲁奇深深吸气,像匹烈马般喷出一口浊息,闭目道:“看在回副门主门的面上,罢了。” “远行人大量。”呼延夺做足了规矩,方招手叫来劲装汉子,快语吩咐了这名亲信,他又向回玉桥抱拳施礼,正容道:“回门主,呼延夺就此告辞。今日承得恩惠,日后我家家主必当登门拜谢。” 回玉桥微笑道:“不送。” 呼延家众互相扶持着上了马。 呼延夺雄健依旧,其他诸人却是东倒西歪,这一路人逐渐骑乘行远,算是气盛而来,萎靡而去。 红衣少妇梅刃甜收好九环鬼头刀,刀环鸣响,婀娜上前,从回玉桥的怀中接住了慕容婉儿。虚弱的慕容婉儿已经睡了过去,梅刃甜的手指在少女婴儿般柔嫩的脸颊轻轻滑动,擦落灰迹,拨开乱发,细细品味着慕容婉儿的五官容貌。她心想这妮子真是天大福气,竟然劳动玉桥门主灌输真气,助其稳定心绪。看罢,梅刃甜吹了一下半边垂落的黑发,低声呓语道:“清纯么?原来是喜欢这种类型啊。” 那知回玉桥紧接传来比她还轻微的声音,叮嘱道:“小心照顾,我有话问她。” 梅刃甜眨了眨桃花眼,凭着感觉向回玉桥绽放了一个妩媚赛牡丹的笑容,然而青年亲切如常,未在她艳光四射的容仪中停留片刻,便冲着酒家高声叫道:“掌柜的,这屋里可有位子?”径直带头向酒家走去。 梅刃甜行云流水的媚色顿时一滞,大受打击,恨不得立即摇醒慕容婉儿,让她讲解一番究竟何为清纯?矮子王武瞧在眼里,乐在心上,不过他可以公然嘲笑元结的娘娘腔,却不敢撩拨鬼鸣魅影刀的短处,梅刃甜火爆的脾气可是和身材成正比的。华宗言与元结则是口渴多时,迫不及待欲痛饮一番,他俩将马匹交给小二,告知喂好草料,一会儿还要赶路。 水湾酒家的掌柜早就一步三点头的迎凑上来,连声应道:“位子有有有。大贵人,屋里尚空着两张桌子呢,请请请。”倘若不是身份悬殊,只怕他会背着回玉桥入内。 回玉桥摸出一锭大银,搁进掌柜的手心儿,没有一点架子的道:“不用找了。去切十斤酱牛肉,来一锅清闷牛杂,再随便炒五个素菜,多捧几坛好酒。” 那掌柜先是喜悦,而后面露难色,道:“大贵人,真是不好意思,北漠来了这么多爷们,小店的牛肉早卖光了,只是羊肉还有点,给大贵人焖两盘羊腿肉,成不?还有……还有这酒也卖的差不多了,大概只有三坛了。” 回玉桥挥挥手,道:“无碍。急着赶路,垫一下肚皮就好,只是那三坛酒都要拿来。” 掌柜一听这位贵人并不计较,恢复了兴高采烈的神情,像个小二一般的唱喏去了。 回玉桥等人甫一落座。哈鲁奇便捧着两坛陈酿,领着乌代等三人来敬酒。 回玉桥五人正愁没有酒喝,俱是举碗就干。尤其梅刃甜妖娆惹火,顾盼流转的眼神似是漂在酒面上的桃花一般,让乌代等人眼睛都直了。一巡酒后,回玉桥无意间问起陆无归及骆铃的身份,哈鲁奇只道两人是贩卖药酒的中原商人。远行人也提出带走慕容婉儿的想法,却遭到回玉桥的拒绝,回玉桥笑道慕容婉儿生于斯长于斯,已经是一个中原人,恐怕难以习惯北漠的风俗,还是应该留在中原。哈鲁奇不好坚持,双方再聊了聊彼此之间是否有交易合作的空间,也算融洽。 席间,回玉桥的目光会偶尔落在原坐不动的陆无归与骆铃身上,陆无归只是低头吃饭,并不介意。骆铃则悄然向陆无归建议道:“这个人是无双门副门主,地位尚在萧温菊之上,东西反正交给无双门,你不考虑一下?” 陆无归默然饮着一碗清水,像是没听到一般,平静不语。 骆铃生出被忽视的感觉,也不理陆无归,恼恼的自斟几碗酒,一撩面纱便是一大碗下肚。美目四处扫荡的梅刃甜发现了骆铃这个异类,登时开心起来,她怀中抱着慕容婉儿,走动不便,否则早拎着酒坛来了,饶是如此,梅刃甜亦隔席向骆铃嘟起红唇,举着大碗,频频示意。骆铃瞧见,洒下一地银铃般的娇笑,与梅刃甜两姝遥遥相祝,饮得滴酒不落。她喝到高兴之时,哈鲁奇等人均已回来,骆铃却想起身去找。陆无归假意咳嗦,骆铃扫兴的白了他一眼,又落回了座椅,闷声道:“无聊。” 一场可能导致双边紧张的风波消于无形。酒足饭饱,便是再次上路的时候。 回玉桥等人显是着急赶路,走在了北漠商队的前边。五人飞骑绝尘,转眼就在相送的北漠人眼界里消失了。 不久之后,北漠人也拉出马匹、车辆以及其他辎重,踏上了漫漫归途。对于北漠人来说,前方还有着遥远的路途,或许他们回到家时,夏季早已结束,隆隆的雪意正笼罩荒野,狼歌部落上下应该都在准备着一年一度最为热闹的酒歌节。可就陆无归来说,过了刍良,便是平朔,西北一望,香河仍蜿蜒,长路却已尽。西北凉州因为双雄的较力,暗流汇聚,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平朔城即是这漩涡中心的龙卷之眼。陆无归明白他不是第一个抵达平朔的蚂蚁,独行的高行天擅于抢占先机,定然早早抵达,为隐秘的任务谋划着。而怀揣不同目的赶往平朔城的过客也不光是蚂蚁。一路上,陆无归耳闻了不少名字。这些响彻江湖武林的名字本不该于此刻聚集到西北凉州,他们的出现使得双雄之间的漩涡愈加急剧旋转,有着随时失衡的可能。想要维持这个漩涡的对称,使之不变成破坏性的海啸,还需要一些人的到来。尽管尚且看不到谁的身影,但是应该人在旅途。 陆无归坚信这一点。 第三六章山上宫(上) 无论谁来到平朔城,第一眼望见的建筑物一定是山上宫。 大罗教的总枢纽山上宫建于平朔城内一座孤山之上。孤山名曰道山。道山高约三百余丈而已,但在平坦的城池之中却有入云之感。辉煌壮丽的建筑群铺满山顶,披晨曦戴月华,气象万千,恢弘巍峨,隐有仙气。每当日出日落,平朔城中不少百姓都会习惯性的静默肃立,听那山上宫中隐约响起的暮鼓晨钟,洗涤劳闷的心绪。若有无助难解之事,他们亦会到道山山下的大罗道观祈福求愿。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他们虔诚的笃信山上有仙。山上何仙?山上宫上宫无上,太乙真仙降凡尘。 太乙真仙宫无上纵横西北三十余年,经历无数风云,始终屹立在西北的巅峰。他的“心心相印掌”与“行到伤心杵”,奥秘莫测,威能神通,未曾逢到过敌手。大罗教的七大分坛遍布凉州全境,广施恩泽,不仅招揽武林人士壮大实力,而且化渡普通百姓充为教众,因此不少百姓家里俱供着宫无上的长生牌位,对其崇信已极。相比后来崛起的无双门门主李无忧,凉州大多数人讨论起西北武林的第一高手,还是凭印象以太乙真仙为尊。可是近些年来,大罗教与无双门互别苗头,争吵宫无上与李无忧究竟谁更强大的话题,再度死灰复燃,满大街都可以听见。 陆无归、骆铃初入平朔城,便听了不少这方面的闲言碎语。骆铃也七嘴八舌的向陆无归问起此事,陆无归开始一概以谁知道或者天知道的回答来敷衍,后来少女问得急了,实在是叽叽喳喳的惹人注目,年轻的杀手就装作思索模样,然后缓缓答道这个真的需要斗过才知。骆铃自然又气得蹦脚。两人与狼歌部落已在平朔城门分别。狼歌部落见天色尚早,而商队粮草酒食俱足,便不准备在平朔城休整,选择了穿过平朔,继续北上,商队在西北兼程赶一些路,北漠的日程就会轻松些。进入城门时,陆无归把无双门的手牌交给了城门检查的兵卒,没有一句盘问,二人顺利入城。现今他俩在城中四处游逛,等待无双门的人来联系。但是这次传信没有想象中的快捷,一时半会没有回音。陆无归与骆铃不知不觉腹中空空,于是决定寻处酒家,祭一下五脏庙。然而挑选酒家,骆铃也提出了意见,她一定要选一家名字不俗的,左选右选,终于择了一家名为皎皎阁的酒楼。 “向日迥飞驹皎皎,临风谁和鹿呦呦。”骆铃念罢酒楼廊柱的题诗,便道:“就是这家了。” 两人径入皎皎阁一楼。 皎皎阁的老板还真不是个俗人,酒楼布置的文气十足。墙壁挂着三五字画,梁柱上留有墨客诗文,桌椅亦是很讲究的黄花梨木,再加酒客不多,不吵不闹,清净真好,骆铃心下便觉欢喜。她正考虑拉着陆无归上二楼挑个临窗的好座位,观赏风光,却忽然发现年轻的杀手面色有异。 陆无归踏进酒楼,方走了四五步便停住不动,面容露出了极度惊讶的表情,双目圆睁,直勾勾的盯着一桌人,把前来打招呼的店家小二都晾在了一边。 一路上,陆无归给骆铃的感觉都是镇定自若,仿佛即使天穹倒塌了,这个人也是不会变色的。因此她好奇的循着陆无归的目光瞅去,一下子便找到了貌似情侣身份的一对璧人。 那男子三十余岁,一身胜雪白衣,低头饮着茶水,安默无语。男子衣裳两肩臂处的装饰特别奇特,其中左肩头处垂绕着条条穗穗状如霜花成串般好看的环带,右上臂处则绑缚着匝匝道道的白绸,看起来华丽而庄严,朴素而礼敬。男子的面容带着大恙初愈一般的病态苍白,五官俊秀中透着坚毅,一双眸子清亮的似无痕秋水,目光如剑浮冰湖,寒瑟萧肃,只有当他看向身边伊人之时,这双眼眸才充满了温柔的情意。白衣人身边的女子幽静雅致,微藏愁容的玉靥更添三分绝色,美丽的像是一句难以重复的诗,女子玉手托腮,手捧宝剑,只是脉脉凝视着男子。女子怀中剑的剑穗剑鞘剑柄皆为银白色,纯粹不带任何杂色,好似是剑客在夏日日光最好的晴朗一刻,自天边攫下了白云的颜色。 骆铃心下狐疑乱猜之际,陆无归已经越过酒楼招待的小二,快步走到那对男女的桌前。年轻杀手清了清嗓子,强行压下心头的激动,拱手缓缓行礼,拜道:“三哥,三嫂!” 那对璧人没什么特别反映,仿佛没有听见似地。倒是骆铃张大小嘴,完全没搞懂情况。 见陆无归执礼弯腰,一直不起,美丽如诗的女子面容闪过一抹异色,檀口轻启,想要说点什么,但是瞧了一眼身边冷漠的男子,欲言又止。 白衣男子缓缓抬头,只扫了陆无归一眼,淡淡道:“抱歉,我不认识你。” 陆无归像是中了一剑,表情复杂,惨然道:“三哥,我是六儿,我是六儿啊,三哥怎可能不认识小六?” 白衣男子上下打量了一遍陆无归,斩钉截铁道:“对不起,我们陆家兄弟五人,不曾有排行第六的兄弟,你认错人了。” 陆无归面色憋红,悲笑连声。 骆铃眨着眼睛,看来看去,已经完全愣住了。 只听陆无归道:“好,呵呵,好,好。三哥不愿意认我,也没什么,是我自找的。但是我破出家门,至今不悔。陆家迟早要亡在那‘重诺守信,舍生取义,虽千万人吾独往矣’死板的家训上。我放弃那些陈旧的规矩,不是背叛,我是给陆家在必亡的绝路上找寻一条出路,倘若还是一五一十的遵从家训,陆家根本撑不过我们这一代了,三哥!” 白衣男子从陆无归身上收回陌生的目光,再也不看这个人一眼。他身边的女子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白衣男子想再喝口水,但是忽然间只手掩口,剧烈的咳嗽起来,那女子赶忙扶住伛偻的白衣男子,不断轻抚他瘦瘠的后背。 陆无归窥见男子指缝中渗出的鲜血,心中绞痛,他嘴唇抖颤着,寂然片刻,然后猛然踏前一步,低声嘶道:“三哥,我希望你答我一句。我未离家之时,你身上就有二十三处伤患,如今究竟好了几处?” 他双目赤红的逼视着白衣男子,但对方咳完只是双手按着桌面,虚弱的喘息,并不理他。陆无归却从那女子的眼眸里搜寻到了一朵尚未成型的羸弱泪花。一下子,聪明如他,顿时了解了情况,他腹中悲凉的怒火轰然一下就燃成了灰烬,所有的不被理解、不被认同都化成了骨肉之间难以割舍的情,他把音量压到最低,上前两步沉声问道:“杀李还是杀宫?三哥,就听小六一句吧,不要出手,绝对不要出手。身体只要调养,以你的底子,总会好的。” 那女子拿出一方丝帕,正欲替爱人擦拭。 白衣男子顺手接过,轻声道:“还是自己来吧。” 两人相濡以沫,伉俪情深,视面前人如无物。陆无归一股气堵在嗓子间,再说不出话来。 白衣男子擦拭干净手上血,撇下丝绢,霍然站了起来。 女子唤了一声:“云决?”想如往常一样去搀扶男子。这次白衣男子却出乎其意外的缩了手臂,微笑着看了女子一眼,柔声道:“璇儿,我自己能走的。” 名唤璇儿的丽人不再言,她看向焦立不安的陆无归,轻轻点头,又缓缓摇头,便留下饭资,手捧宝剑,跟上脚步虚浮的白衣男子。陆无归本想拦住两人,多说几句,但见璇儿默默无言的暗示,他只能莫可奈何的让两人从身边经过,尤其看到白衣男子左臂的道道匝臂白绸,懂得陆家衣语的陆无归心中阵阵的绞痛。 这一对情侣汇进楼外大街的人流之中,扎眼的服饰与美丽的身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两人平淡安然的走着,少顷,女子搀挽住男子的手臂,臻首也轻靠于男子的肩膀,男子没有再拒绝,却挺了腰背,放缓脚步,力求走的稳一些。 骆铃看着两人甜蜜温馨的背影,再侧看神色复杂的陆无归,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言语,最后小声的道:“你不要伤心了,如果心情不好,那就喝点酒吧,咱中原不是有句俗话‘一醉解千愁’嘛,哎呀,我怎么也和哈鲁奇那个死胖子说话一个腔调了。你酒量不好也没关系,我陪你喝,给你打底啊。嗯,你先在这儿,我去找个位子……喂,小二,二楼还有好位置吗?待会儿酒楼最好的陈酿管够上,本姑娘今日不醉不归……喂,我说,小二听见没?” 陆无归仍然站在酒楼门口,他放长目光一直望到陆云决与璇儿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沉重的挪动脚步,进入酒楼。骆铃早在二楼最好的位置坐下,陆无归上来时,菜已齐,酒已满,一席好不丰盛,陆无归于她对面相坐,低眉看着满倾的酒碗,半晌无语。 骆铃双手支起下颔,仔细的打量着陆无归,感觉像看着一方动荡波澜的湖泊重归宁清,她试探着道:“你真的从不喝酒?今天喝点吧,人总有破例的时候。” 陆无归漠然道:“从不喝酒,也从不破例。” 骆铃对于陆无归的回答并不意外,她继续问道:“刚才那一对璧人,是你的哥哥嫂嫂?” 陆无归举起酒碗,缓缓将酒泼倾于地,道:“是的。” 骆铃皱着两条小眉毛,颇为不满道:“真的不喝啊,人家可是很期待你醉酒的样子呢。” 陆无归垂着头郁郁的笑了两声,道:“我怕喝醉了,会忍不住杀人。” 骆铃吓了一跳,转头看看,俏声道:“别开玩笑啊,你哥不认你,你也不能这么杀人不眨眼的报复大众啊。” 陆无归讽刺的撇了撇嘴角,冰冷的盯着骆铃道:“你忘了么,我本就是一个杀手,杀个把人就像家常便饭一样。” 骆铃对视着杀手的眼睛,丝毫无惧色,笑道:“如果是第一天和你认识,那么肯定会被你吓到。而现在嘛,我可不畏怕你。因为我知道你并不是单单是蚂蚁,你还是‘死士’陆家的人。” 陆无归冷笑道:“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啊。”骆铃提高了声音,一本正经的道:“爹爹跟我说过,陆世家是最悠久的名门贵阀之一,只是因为人丁稀薄,行事作风又太过慷慨激昂,破釜沉舟,才会被世人误解,归入了三大杀手组织之列。‘死士’陆世家跟另外的‘杀手一家’衣世家并称于世,但其实完全不是一码事,两家的信条截然不同。至于阴险的蚂蚁窝那就更不能和陆世家相提并论了。都说‘陆家孤’,爹爹言道你们陆家就是孤高洁傲的典范。” 这一番话明显令陆无归感到点意外,他叹道:“骆千河前辈博学渊源,不愧是万人敬仰的侠者。对于前辈的善意,我虽然脱离了陆家,但是依然表示由衷的感激。” 骆铃高兴起来,眼睛弯弯的,小嘴亦兜不住笑意,道:“你不用谢他。他现在在乡野耕田牧马,什么江湖闲事也不谈,什么江湖纷争也不挂在心上,只是常常和娘亲吵嘴,娘亲嫌他太笨,他嫌娘亲管得太多,呵呵呵。” 陆无归露出一丝笑意,摸摸身边的长匣,道:“吃饭吧,完后找家客栈住下,我们不用再刻意显曝行踪了,他们只要留意,我们去哪里绝对瞒不过他们。他们迟早主动来寻。” 骆铃拍拍桌上的两大坛酒,郁闷道:“你真的不喝点?这可是专为你准备的。哎,若叫我一个人喝,我怎么一点兴致也没有了。另外平朔我还没逛够呢,这里和中原相差许多,好些奇特的物件,怪异的风俗,我想多走走看看,来了凉州,让我对北漠也心生向往呢,那里真的是银色的荒凉世界么?” “你要逛,我陪不了你,街上的人太杂。大罗教、无双门吸引了大量的江湖中人前来,你没什么,我不方便。”陆无归提起筷子,若有所思的道:“嗯,为了以防万一,待会开一间房吧,你身上的东西若丢了,就不好了。” 骆铃端起酒碗正饮着,闻言险些没喷出来,赶紧抹了嘴角,她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于是假扮羞怯怯的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想睡床,还是地板呢?”陆无归继续道,然后夹了一口菜,无声的咀嚼着。 骆铃听得清楚,心里这个气啊,变脸抬手就欲砸桌子,不过她杏眼转了转,素手轻轻的落到酒坛上,狠狠的道:“陆无归,你想得美啊,谁同意和你睡一间房了。哼,就算睡一间房,你这家伙也没有自觉吗,肯定是你地板啊。” 陆无归淡淡的“哦”了一声。 骆铃挑了挑眉毛,暗想这家伙情绪恢复的还真快啊,岂有此理,竟然已经能够调侃人了。明白了这一点,骆铃不爽的抓起酒坛,心里有着直接痛饮或者砸在杀手头上的冲动。然而她忽然琢磨起一件事情,浑忘了怒意,便问道:“你们家的衣服很特别,看起来好漂亮,就是显得另类了一点,我是说你三哥那身,很少有男子穿衣穿得那么俊,当然人就更俊啦,只是显得病瘦了些。” “那是挽衣。”陆无归简单的道。 骆铃追问道:“何谓挽衣?” 陆无归的面容再次闪过黯然之色,涩声道:“挽衣就是挽衣,它本身没有什么,我们陆家男子都是这么穿衣,只是额外有些衣语罢了,那左肩的霜花环带代表着视死如归的心志,右边的匝臂白绸则表明对逝去家人的祭奠,三哥这样穿戴,家中定有人亡殁了,应该是五哥吗?五哥……”及此,陆无归的眼眸变得深邃幽茫起来。 骆铃不想随便一问竟捅到了陆无归的伤心处,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多嘴了。” 陆无归无甚感情的道:“这些事情是必然的。陆家重诺,但这说到做到的代价是不可承受之重。有人把诺言看得比金子比什么都珍贵,但人的性命才是第一位的,人都亡了,家都破了,只为了那些虚言,值得吗?” 骆铃专注的倾听着。 陆无归停了筷子,平静的叙述道:“我习剑小成之后,便有资格进入念堂领取族经抄页,履行族经上的代代眉批。那里记载了家族承受的恩情以及许下的诺言,作为士为知己死的报答,不论与眉批有关联的家族是否早已湮灭,不论对抗的是谁,我们都将以血为誓,全力以赴完成他们的请求。能够给予陆家恩情且叫先祖在族经上留下批注的并非凡者,而他们要对付的就更不是普通人,所以陆家子弟把每一次出手都当成风萧萧水瑟瑟的最后一击,陆家男子的荣誉取决于他的一生之中勾销了几笔眉批,翻过了几页族经,这是唯一的衡量标准。但是族经的记述太古远繁多,族人的生命太过短暂和脆弱,往往笔墨未干,血却流尽。我们这一代本家的亲兄弟六人,如果五哥真的故去了,那么已凋零四人了。” 骆铃无言的看着陆无归,年轻杀手以轻松语调述说的事情让她感觉到十分沉重。 陆无归默然转头望向窗外,大罗教的山上宫显赫壮观,就在远方。山上宫以金黄为底色,暗红为辅色,青天白日之下的两色建筑群庄严而辉煌,像是一顶超脱世俗的无上道冠凌驾在夏日山颠。而山顶宫门白玉石砌成的石阶晶莹一线顺下,恍如登仙之路,其上隐约可见几个寥寥人影。陆无归微微眯了眼睛,但这个远近,杀手远超常人的目力也是无法看清的,他迷惘的道:“我在重伤之时,拒绝了族经的召唤,违逆了家族一向的信仰,被视作百年未见的叛徒。即使我不出走,也不会被家族留容,我已经不是陆家的人了,我现在只是一只蚂蚁。” 第三六章山上宫(中) 骆铃撅起嘴道:“我不喜欢蚂蚁窝,蚂蚁窝的江湖名声不好。为了钱什么都做,什么人都敢杀,那里是变态、恶人、疯子还有杀人狂的天堂,不好。你离家也不好,但是我支持你的决定。不过,嗯,你有没有来我们远威镖盟的想法?我可以跟我爹爹说的。你来的话,凭你的本事最差也能做个金牌镖师。” 陆无归转头对上骆铃的目光,微微笑。 骆铃得不到回答,大窘,不耐的道:“怎么,不来啊?看不起远威?不来拉倒,反正这种事情我也做不了主,刚才的话当我没说,酒后失言,嗯,酒后失言,喂,你笑什么。” 陆无归笑道:“杀手是无法转行的。这是行规。杀手只有两个选择,杀人或是被杀。你快些吃吧,适才还喊着饿,如今别光顾着喝酒。” 骆铃冷哼一声,一碗酒又下肚,她恋恋不舍的放下碗,用力的伸了个懒腰,才捉双筷子,充满斗志的杀向桌上美味佳肴。一路兼程远行,北漠人越走越急,她没有陆无归站着也能休息的本事,体力一直在下降。而陆无归则心无旁顾,不紧不慢的吃着。两人不说话,不饮酒,一会儿就结束了饭桌上的战斗。 皎皎楼下的是条主街,人流不息,嘈杂不止。往着山上宫的反方向走上两百步,便有数家客栈。陆无归与骆铃来时已心里有数,陆无归亦不想再暴露行踪,他们打算就近住下。 两人出了皎皎楼,沿街没走多远,正逢上一个脸颊新剔如惨青刀光的背刀汉子。陆无归与汉子的相貌体型均远优于常人,本应吸引不少人的关注,可是陆无归与那汉子却一个像是楼宇下淡淡的阴影,一个像是日光烤起的微尘,与喧闹的市井合一,毫不显眼。陆无归与男子打远本能的互对了一眼,就再不关注,寂寂擦肩而过。 陆无归与高行天恰然相逢,未说一句话。 错身的刹那,陆无归完全进入了阴影之中,同时,高行天已然消失不见。两个杀手因为各自任务的隐秘,选择了回避对方。骆铃在这一瞬间好像忽然察知不到陆无归的存在,她赶紧转头瞅着,重新定位年轻的杀手,露出纳闷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陆无归道:“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骆铃这次倒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四下张望了几眼。两人穿绕了几条街,在一家李氏客栈落了脚。 客房两间,紧挨相邻。 陆无归进入房间,放长匣于木桌,安坐木椅,一手按在匣面,鼻际闻着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陷入了沉思。他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日光由亮白逐渐转为淡金,桌椅窗户的影子由短到长,陆无归的姿势未有丝毫变动,好似一个木头人,只是眼睛尽是血丝。 屋门传来了敲门声,陆无归也没反应。门外的少女静了片刻,就推门而入。骆铃换了一身墨绿衣衫,娇躯散发着洗浴之后的清新气息,她走到陆无归跟前,递出一只紧握的小拳头。 陆无归的目光像从遥远的过往逐渐拉回,一点点的努力聚焦到骆铃的紧握的手上。 骆铃干脆的道:“喏,拿去吧,不和你闹了。” 陆无归看了骆铃一眼,在秀小拳头的下方铺出修长的手掌,温声道:“谢谢。” “你想到我会提前把它给你吗?不过听到你说出这两个字,还是很令我感到意外的。”言语间,少女松开手掌,一枚仍带着少女体温的钥匙滑落到杀手的手心,骆铃背着手,故作轻松的道:“这样,我们就算是分别了吧。” 陆无归点点头。 骆铃转身欲走,但稍停了一下,道:“我会暂时在这里住下,如果你什么时候走了,跟我打个招呼吧,我是说方便的话。” 陆无归点点头。 骆铃回眸看了一眼夕光中宛似雕塑一般沉寂的杀手,不做留驻,几步出了房间。 少女走后,陆无归双指捏紧这一把钥匙,面色终于肃然。 平朔城的夜幕降临的很晚,但夜色一来,就瞬间席卷大地,最后一线日光转眼消失。黑暗仅仅统治了一刻,星群即大规模出现,轻易涂勒出一条璀璨银河,可以与之匹敌的唯有明月,半面月印在高远暗蓝的天穹,俯视人间,古意苍然。城内的灯火燎原般陆续点明,而街上的人影却稀廖再稀廖,夏夜的风悠扬的吹拂,风声和着山上宫子时之前两个时辰一响的暮鼓道音,咏唱着安眠的夜曲。 骆铃房间的烛火熄灭了。 陆无归房间的灯火则根本没有点亮过,屋内浮着缕缕暗香,杀手枕着暗香的源头,和衣睡在黑暗的床铺上,发出匀长有规律的呼吸。房间位于客栈二楼,当窗户纸发出了一声细不可闻的响动,碎了一个窟窿的时候,陆无归的眼睛缓缓睁开,亮如晨曦,他抄起长匣,无声无息的下床,屏住气息,平静的凝视着从窗纸孔眼渗入的烟气。之后,他像一个幽灵漫移到窗边,轻柔的推开窗户,窗外一根不断涌出烟雾的长管啪嗒向下掉落,陆无归则一跃而出,电般追逐着前方遁去的黑影。 街道两边的人家大多漆黑一片,行人更是无几,夜已深。月光里偶尔会闪出两道急速移动的影子。两道疾影保持着始终不变的距离,转过一个又一个巷道,追逐不休。前方的黑影轻功不错,又熟悉环境,但是他施尽手段亦无法甩掉陆无归的追踪。陆无归衔着黑影在幽暗中奔行了一阵子,慢慢的追到一片昏黄的灯影阑珊处。 露天的棚子,散落的两张桌子,乱摆的七把椅子,通红的炭火,一口热气腾腾的铁锅,搅动勺子的老师傅,以及一个低头吃着羊杂的孤身青年。 陆无归看到这一切,放弃了黑影,直奔摊子而来。他占据了另一张桌子,叫道:“老人家,来碗葱花羊杂汤,最好加点面。” 老师傅兜着锅里的汤水,似乎要收摊子了。 那青年闻言,没有抬头,只是咕哝了一句,道:“老姜,他那份儿我请了。” 老师傅应了一声。 陆无归冷冷的向那青年说道:“乱倒胡椒粉的做法不好。” 青年加速划拉了几筷子,捧起碗,饮了一大口热汤,然后轻轻放下碗筷,露出一张含笑的文质脸庞,腼腆又歉然的道:“看来是发生了多余的事情,我为此而道歉。我知道你不喜欢,你也应该知道我也不喜欢的。该做的,不该做的,有时候没法子跟他们说得太细,手边用熟的人刚被调走了,合心的不多。” 陆无归眯眼看着这个书卷气十足的青年,忽道:“萧总堂主,我千里迢迢而来,难道你认为我只是来送东西的吗?你应该有诚意的。” 萧温菊数出二十几枚铜钱,放到桌面,不好意思的道:“当然有诚意,否则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你。陆兄,你背后的匣子是不是太沉了,放下吧。” 老师傅走来,收走桌上的铜钱,顺手给陆无归上了一碗葱花羊杂面。陆无归拾起筷子,也不放调味的,翻起热气腾腾的羊杂碎,像适才的萧温菊一般大口的吃起来。一碗葱花羊杂面,其实经不起筷子捞个五六下,陆无归细细的嚼着最后一口面,慢慢的咽下,然后他握紧了筷子,啪嚓一下将其戳进桌子,变了脸色,寒声道:“我是有诚意的。” 萧温菊凝神看着陆无归,清了清嗓子,语带敬意道:“我了解了。你没有防备我。我也没有采取任何不适当手段的念头。我们以前不曾交过手,希望以后亦是一样。对于此事,无双门怀着万分的诚意,李门主将事情全权委托于我,我可以付出令你们满意的交易条件,你们要的东西,如果我没有判断失误,此趟也给你们带来了。” 陆无归不为所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煮面的老师傅。虽说夜近子时,但是面摊这条巷路却无一人过,道路一望空寂,冷冷清清,正经生意人怎会选择这般地方做生意。 萧温菊观察到陆无归的意动,诚恳的道:“他叫老姜,只是个普通人。要说特殊,老姜是平朔城最后收摊的夜排挡,老姜的两个儿子都在无双门门下做事,仅此两点而已。巷口的路,我们封了,但是不想封的太久。希望陆兄体谅。” 陆无归考虑着萧温菊的解释,收回目光,郑重的卸背上长匣于桌面,正色道:“我要的东西呢?” 萧温菊从袖口摸出一个小匣子。匣子黑色,一尺长,两寸宽,做工简朴无奇,像是一只普通的妆匣,而萧温菊却如奉至宝一般托着小匣,谨慎的捕捉着杀手的表情,道:“成交?” 陆无归一看这个匣子,眼角不自觉的就跳了一下,他犹豫道:“我要验一下它。” 萧温菊马上拒绝道:“不行。虽然它在你我手里发挥不了十成十的威力,但那也太危险了,前车之鉴,我可是铭记在心。萧某以人格担保,东西无假。” 陆无归与萧温菊沉默互视片刻,时间似也流逝的缓慢了,直到今夜最后的暮鼓飘渺响起,两人才达成一致,他们的手同时动了动,大小两只匣子兀地飞出。 萧温菊接住长匣,闻着匣内散出的谜样香气,面上有喜有忧。 陆无归收了清明时节,稍作检查便纳入怀中。因为亲手使用过这可怕机关的原因,他一入手就知道应是真品。陆无归一弹指,又一把钥匙飞出。 萧温菊取了钥匙,见陆无归欲走,开口叫道:“陆兄,请留步稍稍。” 陆无归冷道:“还有何事?” 萧温菊略带些腼腆的道:“徐予应该跟你传达过吧,我还有一件私人礼物送给陆兄的,希望陆兄笑纳。”萧温菊摘下了腰畔系着的一把刀,大含深意的道:“你一定会喜欢这件礼物的。”他一挥手,手中刀已抛飞过去。 陆无归探手抓住此刀,皱眉审视着刀体。这把刀的刀鞘很新,刀把却很陈旧,显然二者并不是原配。当陆无归轻轻拔刀,出鞘的寸许刀锋竟在暗夜里漾起了五彩迷离的流光。光芒在杀手的眼中瞬间湮灭,陆无归的面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他立即收刀,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萧温菊望着陆无归消失的方向,思量了一会儿,然后走向面摊的棚角,帮助老姜收起竹竿、篷布、桌椅等杂物,亲切的叮嘱道:“老姜,这几天动荡得很,为了安全起见,你晚上不要再出来做营生了。” 老姜蔼善地笑道:“总堂主操劳诸事,我就是想给总堂主煮碗面汤罢了,我那两个犬子多蒙总堂主的照顾,老朽感激不尽。” 萧温菊不悦的道:“老姜,你若这样,我今后巡夜是绝对不会过来了。” 老姜慌忙答应道:“好好,老朽这几天就不出来,诸事听总堂主的,肯定没错,老朽不给你不添乱,便在家清闲几日。” 萧温菊把沉重的桌椅搬上推车,欣然道:“这样就好,老姜,你别介意,我可不想错过你煮的东西,以后还有机会的。” 老姜感叹道:“我这个什么能耐也没有的老家伙能和总堂主交朋友,三生有幸,老朽只恨无处帮助总堂主。我听犬子说,门里给总堂主配备的手下都是轮换的新人,这怎么行啊,而且总堂主身边连个贴身的侍卫都没有,一旦遇事,可如何是好?” 萧温菊摇头道:“老姜,这样的话以后不要提,也不要与大武小文说。你我相交,不在江湖之内,我们不说这些,李门主乃至回门主对我信任至极,其中诸事不是你能明白的。” 老姜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一老一少抓紧收拾着,挥手告别着,一西一东,各自归于漫漫夜路,无人的巷口过了许久才有几个醉汉经过。此间除了一个煮葱花羊杂面的老师傅,没有外人知道这里做了一个交易,而这个交易却是那么的影响深远。 第三六章山上宫(下) 道山山脚的大罗道观沐浴着清晨的阳光,香火不断。难以计数的脚步在道观大门门槛上迈进迈出,不管是脏鞋底子还是干净鞋底子,只要经过了这一道门槛,香客的身心似乎就变得沉着踏实起来,尘缘总是许在尘世之外,大罗道观历史悠久,早在宫无上接任大罗教教主之前,它便已是平朔信道百姓的精神寄托。 守着道观大门的小道士名叫水镜,小道士平日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低眉打量每一个入观者的步伐。入观者踏进大罗道观的刹那,他们的脚步在水镜的眼中就像是一颗又一颗投湖的石子,带给小道士无止尽的沉没感。不安中透着宁静的,绝望中孕育着希翼的,清醒中捆缚着奢望的,这道道涟漪般的尘缘诸念予以水镜等同参经悟道般的启迪。水镜通常在门口一站便是自晨至晚的一天,小道士不偏不动,只是午饭或者晚课的时间休息片刻。然而,即使立到双脚麻木,他也不移动分毫。因为体内循环的真气,水镜能坚持站立三个时辰依旧保持双腿血脉顺畅,入定本领稳稳排进道观前十。水镜乃是大罗道观最优秀的道童之一,观主上月给水镜作了特别推荐,如果水镜有幸被山上宫的某位贵人选中,就有机会进入大罗教做事了。而进入教内,则意味着身份的急剧提升,前途的一片光明。 今日的水镜如往常一样立在道门之旁,静静的观想着。 道观之中松涛飒飒,道观门口足落如雨,朝阳初起,香客如潮,水镜看着不断踩下的脚步,于晨光中默念着“大罗经”第三十三篇功成篇,小道士正念到全篇结语“他日功满后,直入大罗天”之时,忽然闻见了殊异常人的脚步。 一见就是两个。 来者一僧一道,道士执银丝拂尘,和尚持金花木鱼,和尚的后背还负着一个长条布包。两者步伐举重若轻,飘然如御风而行,禅净若步步生莲花,水镜整天研究脚步与心境,平日看多了凡夫俗子的沉重与轻浮,如今突然出现的脚步无异于仙履凡尘一般,令他精神一振。水镜仰起脸庞,充满好奇的瞧去,眼前的一僧一道恰恰跨过道门。和尚与道士的模样都不过三十余岁,比水镜的师傅年纪还小些,但是得道不在年高,两人均是仪表堂堂,道骨佛相十足,且当那和尚瞥过来一眼的时候,水镜感觉整个人恍似赤条条坦露露的,所有的秘密再无法掩藏,水镜猛然回忆起去年偷打了只鸽子烤肉吃的小罪恶,其他杂七杂八的嗔怪怨憎也纷纷的浮上心头,小道士吓了一跳,面子上仍毕恭毕敬的行道礼。 和尚与道士的脚步看似缓慢但其实极快,几步就走远了,小道士脑门上的冷汗蜿蜒着淌了下来。这一僧一道本自默默匆匆的行着,那和尚突然不着头脑的说了一句:“我要了,不错,培养培养是个有灵气的好苗子。” 那道士闻言,法相庄严的面目霎时间大变,眼神凶恶的恼了,竟然破口骂道:“臭三清,滚一边去,那孩子我已经预定了,你横插一杠子,搞毛啊。” 三清和尚冷冷看道士一眼,道:“哦,你定了?你定个肺还是定个肝啊?你若是去庶务殿要过人,我应该听说的啊?那里可是我的地盘。三世,你不过是个打扮成道士的臭和尚罢了,却跟我抢道童,有病!” “我呸!”三世道人指着三清和尚的脸,忿忿道:“你这鸟样,根本就是个和尚,还叫个什么三清,我看你三情后面再加六欲,还差不多。” 三清和尚不客气的一掌拨开三世道人的手,厌烦的道:“闭上你那不着调的狗嘴。” 一僧一道嘴上纠缠不休,走的却一点不慢,他们在香客潮中自如穿梭,自在骂着,根本不介意旁人的咋舌侧目,而不知情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两个到处撒野的出家人竟是大罗教地位尊崇的三大护法之二。须臾功夫儿,两人已经转到了大罗道观深处的一小片精舍。精舍区由四个客舍群落构成,客舍群落远离熙攘的香火之地,背靠山上的浓郁荫翠,前邻两处缤纷花圃,客舍间蝴蝶携清香,蜻蜓负金光,无闲人来扰,有鸟鸣可听,幽典美丽如世外桃源,真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三清三世到了精舍前便收了吵闹的话匣子,两人敛容互看一眼,跨过桥廊,齐头进入正中间最近亦最大的一间客舍。 挑开门帘,可见客舍大厅的黄花梨木椅上正坐着一个精神奕奕的中年人。 中年人穿着一身长马褂,周身无一件饰品,他面容温雅润正,颔下蓄有须髯,左腮有着六颗心型黑痣,整个人看起来整洁干净。此时,中年人右手三指支额,左手则捧着本古书,聚精会神的阅着。其身上透着一股学者鸿儒才有的儒和气息,崇慕可亲,但是中年人低垂的眉眼却暗蕴威严,不是常掌大权之人,绝不会有这种隐而不露的仪表。中年人注意到三清三世的来访,合了书本,微微一笑,抢在两人前面道:“喔,今天是吹了什么风,怎么把两位大护法给吹来了,难得啊。” 三清和尚道了声:“无量天尊。”三世道人紧接道:“阿弥陀佛。”然后两人同时拜曰:“见过月游家主。” 金月游伸手一引,道:“二位护法,请坐。” 三清和尚慈眉善目的道:“不知月游家主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这里毕竟比不了山上的风光,教主一直请家主上去盘桓些时日,家主却总是婉拒,教主近日来事物繁忙亦无法下山来望,由此不得终日与家主切磋研讨,教主每每感叹。” 金月游含笑道:“宫教主抬爱,两位护法客气,感谢贵教的贴心招待。这道观精舍正符金某心意,我是个懒人,一旦住惯了就不想动地方。两位联袂下山来寻金某,应该有事吧,二位但说无妨。” 三世道人双手合十,也就开门见山的道:“金家主,三清三世确是有封家书,要转达给家主。”三清和尚便解下背上的长条布包,放在了桌案上,他还未打开布包。金月游已知长条布包里究竟何物,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是窗儿的锦瑟伞?” 三清和尚沉声道:“然。” 金月游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又缓缓睁开,平静问道:“窗儿现今在那?” 三世道人正容道:“您的三公子数日前投案自首,几经转折,目前被收押在平朔的天牢之中。这个消息被严密封锁,我们也是刚刚得知。情况很不乐观,三公子的事情不会公开过堂的,而从大世子那里得到线报,从严重判是毫无疑问的,现今的争议只在于是就地执法还是押赴皇都。” 金月游拾掇起案边的茶盅,拨弄着热茶的淼淼水气,无声的饮了一小口,目光却不离展开布条里的破旧锦瑟伞,看了一会儿这封特别的家书,金月游才温和的开口道:“请两位转告宫教主,如有可能,我想见窗儿一面。” 三清和尚面露难色,道:“这个,就算我们大罗教和王府关系匪浅,家主要想在此时探望三公子,也实是不好操作。” 金月游露出几许无奈的表情,涩声道:“此事我应避嫌,但是金某为人父,总不能不管不问,任逆子断头于市都不看一眼吧。有劳二位把我的愿望转达给宫教主,恳请了。” 三清和尚与三世道人互看一眼,然后三清和尚谨慎的道:“家主,您说这是您的愿望?” 金月游一字一字的道:“一个诚挚的愿望。” 三清三世同时起身,三世道人肃然道:“家主放心,您的愿望我们一定会代为转达,三清三世相信宫教主一定会将其放于优先位置,我们这就告辞。” 金月游撩衣站起,拱手道:“多谢二位,金某心绪不宁,恕不远送。” 三清三世齐声道:“家主留步。”两人再次低头互瞄了一眼,便迅速退出了客舍大厅。 面对着晨光中飘荡的门帘,金月游默然而立。少顷,客厅一侧的屋门开启,一个宽肩窄腰的高大剑客从中走了出来。剑客高鼻深目,不类中原人种,其面部的线条极为硬朗刚毅,淡蓝的眼眸则清澈深邃如冰洋海波,雄奇的相貌有着让人一见难忘的魅力。暖夏里,这个男子的身体却如附白霜,散发着莫名的寒气,剑客双手颀长,十指均纹着繁复无比的蓝色刺青,他的左手总是紧扣着腰畔的剑柄,蓝色的刺青手指看去像是生长缠绕于剑柄的冰封藤蔓。 金月游对于剑客的出现并不意外,也未回头,只是低缓的道:“北漠的启辉第一,我是该称呼你法路亚,还是李章目呢?” 高大剑客以生涩的中原语,回道:“入乡随俗,还是叫我李章目这个中原名字吧。不必奇怪,现在和你们中原人打交道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许多北漠人都有一个中原的名字。金,你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金月游半转身,微笑道:“从何而知?” “金,你从来不会露出破绽,而刚才你却把整个后背给我。”李章目几分疑惑的道:“你这是变相试探我吗?” “我相信尊贵的启辉第一是绝对不会做背后偷袭之事的。”金月游见李章目一脸的冷漠,便笑道:“好吧,我承认我的家里已经乱成一团糟了,所以换个话题吧,听说伟大的北漠之王亦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原名字?” 李章目森冷的面目浮现出一丝骄傲的神色,低沉道:“盛、星、嚎,这是王自取之名,启示之名。” “盛星嚎……盛星嚎……”金月游轻声念了两遍这个充满了战意的中原名字,皱眉问道:“你们北漠尊崇强者,而伟大的北漠王究竟有多强大,竟能号称剑圣,上应天启,震服广袤的北漠。北漠王的‘纪念’还有敌手吗?” 李章目简洁的道:“打遍北漠无敌手,而你们中原则根本无人值得北漠之王出手。” 金月游失笑道:“朱崖也不在你们王的眼里?” “朱崖?那个你们中原人的武林圣地吗?”李章目昂首道:“我知道,我知道的,那里叫做武陵山庄,我也知道你们的大司马。但是朱崖之上的只是一个老人,而我们的王正在盛年。金,这还用比较吗?” 金月游盯着李章目的眼睛,直言道:“中原没有一统的宗教,中原人更没有从心底敬畏的法则,这里看似没有挑战,但是挑战无处不在,在中原获得认同,远比你们北漠困难的多。天下第一的名号挂在朱崖已经四十余年了,至今无人敢去亵渎。朱崖的地位追远溯古,不曾有过,乃是传奇,传奇是不会老的。尊敬的启辉第一,你若这样想问题,会错的离谱。” 李章目不以为然,平淡的道:“敬畏这个东西是需要看见的。朱崖的老人近十年都做了什么?我没有看见。没有一道光是永恒的,没有一条河是长流的,你们的大司马的确是个传奇,或许他真的举世无双过,但那都是曾经。我很喜欢‘江湖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句话。现今,令我们北漠人心存敬畏的不是那一股腐朽的老人味,我们佩服的无双门的李无忧,是镇北将军苗望北,是水路风烟的苏尘侯,金,你也是让我尊敬的。” 金月游踱了几步,重新拾起茶杯,笑道:“启辉第一,我算是领教了你的固执。金某和你提及的三个人相比,算不了什么。李无忧一人斩杀三大启辉,苗望北挑尽左贤王帐下诸将,苏尘侯经略域外,他们都做过轰动北漠的大事,金某不过是个寂寂无闻的匠人而已,受不得你的尊敬。金某心中有个疑惑,不知该问不该问?” 李章目道:“何事?” 金月游貌似随意的道:“作为启辉第一的你,就不想亲身会一会李无忧?” 李章目眼里闪过一道冷厉寒芒,但却大有深意的道:“依眼下情况发展,还有这个必要吗?” 金月游抚髯笑道:“李章目,我应该敬佩你才对。” 李章目亦露出笑容,道:“彼此,彼此,高手难求,若不是相互合作,我一定会忍不住和你切磋切磋。” “合作?”金月游品了一口微凉的清茶,然后搁下茶杯,从布裹中抓起锦瑟伞,仔细的端详着鳞伤的伞体,道:“你是这么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 李章目反问道:“难道不是这样?合作的关系可是远比友谊来的牢固。你绝对不会后悔我们的会面,李章目以命运与主宰之神的名义起誓。” 金月游轻轻撑开黑伞,良久,破旧伞下的男人终于淡淡道:“金某无神可以许愿,但是启辉第一,你会见到金家的诚意。” 潮湿与阴暗之中孕育着霉烂的恶臭,接近死亡的味道笼罩着整座地牢。断续的呻吟与突然的咒骂像是勒住脑门的紧箍圈,侵蚀着新入囚徒们的意志,想在死牢中安然入睡需要一颗绝望的心灵。一个沉默的少年坐在牢房的角落,双脚双手均拷着沉重的锁链。这间单独囚禁少年的牢室位于死牢二层的底部,与其他牢室一样,此间灯光昏冥,虫鼠一窝,蚊虫乱飞,让人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少年睁着眼睛,仰头望着,他的眼瞳没有焦距,不知是在回忆着什么,嘴角偶尔泛出一丝微笑。 少年的对面亦是个不多见的单间囚室。 那里囚着一个体格粗大,面容污脏的男子,这名囚徒正凶暴的摇动栅栏,一脸猥亵的冲着少年邪笑着。男子褴褛碎裂的衣裳已经遮不住丑陋胀恶的下体,他的语言更是粗鄙,“嘿,小子,带着刚洗干净的屁股进来的吧,快给老子翘过来,老子真想好好疼疼你这个小白脸啊,哈哈哈。” 男子涎着嘴叫嚣着,少年则如聋了一般,毫无反应,该男子却仍起劲的口喷白沫,秽语不断。 平朔城死牢分为上下两层,狱卒无事很少会下到这二层的最深处。关在二层的囚犯,不是即日处斩毫无转机的定性死徒,就是挤不出油水,身心糜烂连做人肉包都不够格的无赖渣滓。 沉默少年即是兵之祖金家的苦寒公子金寒窗。金寒窗被关在死牢底层已有三日。监牢铁栅栏边搁着一只破木碗,木碗里盛着一点米汤水。死牢难算时分,唯有米汤准确记载着时间。三天之前的米汤水已经发出了难闻的馊味,因为金寒窗没有食用,狱卒也就没给他更换乃至添加过。 对面的汉子卖力的用下体摩擦着栅栏,低吼着不堪的言语。这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唤道:“小哥,小哥,你的粥,呃,你的粥如果不喝,那能不能给我啊?” 金寒窗闻言,身躯轻轻一挣,似是从回忆中解脱出来。他偏首看着斜对过监室里的老人,点了点头,然后找寻许久,也不知道老人说的粥在那里,面上露出迷茫的神情。 那趴在地上的老者把手探出栅栏,指着金寒窗的木碗,吃力的道:“少年,就是那只碗,碗里的东西你不吃,我吃。” 金寒窗这才明白,他虚弱的站起,掂量了与老者的距离,俯身用手一推,木碗便滑出一段距离,恰好停在老人伸手能触碰的地方。木碗里的米汤表层已经凝结成一层薄膜,老人迫不及待的抠住木碗,一把抓过来,但是不等他哆嗦着掏取米糊吃,同囚室的瘦干犯人便劈手夺了木碗。那犯人用食指勾了点米糊,尝了尝,继而面色阴沉,呸的一口吐在老人脸上,一只木碗也随手灌在老人的额头。 金寒窗无语的坐回角落,看着老人呲牙咧嘴的哼哼了几句,像一只猪狗般抹脸舔手吃着发嗖的米糊。而对面囚牢的男子在锈蚀的栅栏上发泄完,转头倒在地面,呼呼大睡过去。地上一层传来了隐隐的嚎哭声,嚎哭又逐渐被杀猪般的惨嘶取代。二层还没有进入睡眠的囚徒个个表情麻木,这令人颤栗胆寒的声音日日飘荡,已被囚犯当做了催眠曲。恐惧压榨着欲望,低劣的食物再加上泛滥的私刑,死牢里是不存在精力旺盛者的,有的只是瞬间的癫狂。 沉重的牢门轧轧响动,从二楼下来了一个捂着口鼻的年轻狱卒。狭长的监牢过道只在中间处点着一盏油灯,并且这一盏灯总是徘徊在油尽灯枯的状态,有时即便熄了数日也无人管。而今日这个年轻狱卒竟然快步行到灯前,添注了新油。狱卒的手中还提着一盏油灯,他走到监牢尽头,瞅了瞅踞坐的金寒窗,将油灯留挂在了墙边。 几只飞虫噼啪的扑进火焰中,成为灰烬。金寒窗听着狱卒的脚步声消失在长长的过道,他的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金寒窗直觉的仍竖起耳朵,全神贯注的留意着动响,一会儿功夫确实又有脚步响起。 长长的过道,“嗒嗒”的脚步声,来者的步履不急不缓。不久,监牢外的灯光终于映过来一个长长模糊的人影,金寒窗本如死水般的心境,此时再难掌控,他靠着墙壁猛然站了起来。 一个儒雅淡净的中年人出现在了栅栏之外。黄晕灯下,中年人负手看着憔悴怏瘦的金寒窗,神色宁静而安详,默然中有着无形的威严。 金寒窗面部僵硬,难以置信的道出一个纠结的称谓:“爹。” 金月游好好的打量了金寒窗一阵,清肃的面目软化了几分,叹了口气,道:“你干的好事。” 金寒窗站直身躯,双手垂下,低头哽咽道:“爹,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执行家法,杀了我吧。” 金月游责备道:“你这不成器的逆子,杀了你又于事何补?早知如今,又何必当初呢?” 金寒窗哑声道:“爹,我虽给金家丢了脸,但是事儿我没做错。孩儿选择投案自首,心无悔恨,此事也就此了结,不会再给家里带来麻烦,只是爹,孩儿以后不能在爹娘膝前尽孝了。” “我本以为你有了如此经历,怎么说也该成熟几分了,可是你,做事还是不经考虑啊。你有想过你娘亲吗?”金月游摇头道。 金寒窗抬起头来,泪如雨下,痛心似刀绞,跪下哭道:“孩儿日夜思念您和娘亲。” 金月游冷冷道:“棠儿来了西北,搞得大张旗鼓,你也知道了,为何不去见她?” 金寒窗愣楞道:“孩儿无脸见娘亲,孩儿也不想给娘亲添麻烦。” 金月游面现怒气,斥道:“麻烦?你也知麻烦?你可想过,棠儿要是知晓你落在这里,她会怎么做?你自以为事的聪明,却是何其的愚蠢啊。” 金寒窗顺着这个思路略往下想,面色顿时大变,慌道:“娘亲不会知道的,我心甘情愿被抓,娘亲绝对不会知道的。” “那是现在。等到闹市行刑的时候呢,抑或解你去皇都的时候呢,那个时候还能瞒得过棠儿吗?你娘平时装扮的柔柔弱弱,可冰一般的骨子里却埋藏着火山烈焰,她一直忍着,包括忍我,这我清楚得很。刻下为了你,棠儿再也不会忍,其实再凑上唐表那桩事,她已经爆发了,杀有光殿雷沁、重创方家的小霸王,接下来……还有那个是她不能动手不敢动手的呢。”金月游说到最后,眉毛紧皱,额头亦显出了深深的抬头纹。 金寒窗闻得那再听不得的名字,跪着挪上前,抓住栅栏,一头撞在上面,恨道:“爹,我死了算了。” 金月游厉声道:“死?你真想逼你娘发疯吗?” 金寒窗眼眶深陷,呜呜悲戚的道:“爹,那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未到山穷水尽,便自投罗网。一点也不像是金家的孩子啊。窗儿,记住爹爹的话,活下去,怀着希望的活着,无论在那里,毕竟你代表的是金家。”金月游喟息着,然后沉声道:“这里并非就是你的墓穴,我的孩子不应该是这种屈辱的死法。” 第三七章秋水筑(一) 蓝天如洗过一般澄净空明,白云似苍狗一般悠悠渺渺,夏日的午后晴朗又静谧。园林里,奇石碧水小榭亭台均精心设计,各善胜场,但最惹人眼球的却是园中大片栽植的海棠花。此种倾心海棠为西北独有,盛放时状似密布彤云,娇媚艳丽,沉醉迷人,暖风吹过,更是千朵摇曳,一派风情。花海簇拥碧水池塘,池中心起一座古旧小亭,小亭正当央放着把藤椅,椅上又坐着一个小憩的少年。少年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轻模样,面容俊雅纯真,神色恬淡平和,他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深深仰进阔大的藤椅之中,双手十指交叉搁在小腹,两个大拇指徐徐轮绕,仿佛指头亦在做着思考。日影漂映着少年的侧半脸庞,于其长长的睫毛上久久逗留不下,知了闹静的叫着,少年眼眸闭合,似乎真的要睡着了。 乍然相逢,一定无人会将这个少年与无双门门主李无忧联系起来。事实证明,确是如此。有谁能够想象得到成名十数年的李无忧仍旧貌如稚子呢?李无忧的相貌与他的武功一样,皆是难猜的谜团。如非先耳闻再亲见,别说门外,就是门内也有不少徒众认不准李无忧本尊。然而,这里面绝对不包括自远处廊榭从容走来的回玉桥。要论加入门派的时间,为无双门立下的功劳,处事调度的智慧,乃至对李无忧心思的揣摩,回玉桥都是无双门第二把交椅的最佳人选。 回玉桥进入碧池中心的小凉亭,静静候立。 李无忧眼未睁开,嘴角却有了一丝笑意,他淡淡的道:“辛苦了,玉桥。” “依您的意思,与大罗教两供奉缘尽缘错碰了头,将南华街以及五花市让给了大罗教。无忧门主,我们付出的筹码是不是太大了,南华街杂七杂八的商户铺子加起来一年能稳定收取到六千两银子,五花市场亦是每年有过万两银子的净利。虽说这点收入只是九牛一毛,但是随之损失的影响力不是金钱能够衡量的,憋着气想大干一场的兄弟也很难安抚。”回玉桥一点一点的分析道:“说实话,我觉得王府的一句话不值这个价,就算这话是岑玉柴亲口说的,也不值。” 李无忧睁开眼睛,略带惺忪的微笑道:“有人要过生日嘛,这个时候你不顺着他的心意,他会记你一辈子。东西送出去,还可以拿得回,王爷的六十大寿可是只有一个,想开点,玉桥。另外,王府的确不是那么重要,我们呢,我们也不是那么强大啊。我们并未强大到可以无视它的存在。而且一朝与域外冲突,拼杀起来,最终依靠的还是王府统辖的兵卒,我们或许能左右一场战役的胜负,但是却决定不了所有的细节。这个道理,在不打仗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无忧门主,恕我难以赞同。事情需要讨个说法,以正视听。不然勾连上名驹‘山影’之栽赃,真叫江湖上的好汉觉得咱无双门寻衅在先,示弱在后,没个担当。输地盘输钱财,难道面子名声也要输吗?”回玉桥一番争辩,却发现椅上人根本没听进去,李无忧仍然一副与天气相伴的晴朗脸庞,回玉桥只得无奈转口道:“好吧。我保留意见。另有一件紧急要事。缘尽交来一封书信,无忧门主得过下目。”回玉桥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慎重的递向李无忧,轻声道:“宫无上亲书。” 李无忧闭上眼睛,皱眉道:“念给我听吧,他的字太霸道,影响心境,我不喜欢。” 回玉桥摇摇头,只得撕开信笺,拈出薄纸一张,依其内容完整的念道:“无忧贤弟,道转不消,天有眷属。秋水小筑把盏别后,眨眼已是三年光阴,君不见夏花正燃,空许良辰。明日卯末,愚兄于秋水小筑设宴相谢,不知贤弟恳饮一杯无?” 回玉桥显然未擅拆信笺,也是第一次阅见内容,读罢,他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人静如亭,碧水盈池,天风掠影,海棠妆艳,李无忧就像一朵浓睡不醒的倾心海棠,默然不语。 两人沉寂了一阵子,回玉桥断然道:“不能去。” “理由?”李无忧立即问道。 “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很简单,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大罗教远邀近招江湖好手来助,搅得满城风雨,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当下平朔城中游荡的武林人士还少吗?凑热闹的鼠辈更是走街串巷,一点不消停。据我推知,摆明站在大罗教那一边的就有公主岭、白骨教、有光殿、千秋帮,甚至四大世家的方正两家都有可能站在大罗教那头。”回玉桥见李无忧一脸的无动于衷,语带不满的道:“他们实力足了,想动手了,即使不动手,也必然要在宴上寻衅压我们一头。所以奉劝你一句,老实待着,直到我们得到强硬的支持再说。嘿,你倒是听没听见?英明神武的无忧门主,事实当头,你清醒点好吗?” “那个有光殿?你还把它抬出来作甚,雷沁不是亡了么。你看,我这不是心里明镜似的嘛,你少唬我。”李无忧戳穿回玉桥虚罗的名头,闭目养神道:“那一方支持那一方,我不感兴趣,玉桥,我只想知道有谁?” “雷沁是死了,但是你别忘了还有‘逝者如丝’。” “群龙无首,‘逝者如丝’不可能滞留,除非有光殿愿意赔了夫人再折兵。” “好,就算剔除有光殿……” 李无忧再次插言道:“当然剔除有光殿。” “李无忧!剩下也不是易予之辈。”回玉桥怒道:“公主岭游寇贾轻刀,千秋帮的新任帮主娄听艳,白骨教教主令当迟,此三个人亦出现在西北。四大世家么,方家的方猎无被唐棠重创,暂不把他算上,可是还有郑家的郑潭心。这些人,我不能保证他们都有插手的想法,但是只要来了一两个就很麻烦。而我们不可能掌握所有的情况,大罗教的外援必然不止这些。” 李无忧缓缓的睁开眼睛,思索道:“贾轻刀?哼。娄听艳?谁呀?令当迟?哦,这老不死的,倒不可小觑了。郑家的小丫头没怎么听说,但应与出身袁世家的缘尽缘错脱不了干系,四大世家的手伸得有点长了。玉桥,你的心思,我知道,但是你一和我吵,就不冷静了,不过我却喜欢这时候编造理由的你。平常的你太完美,太无暇了,人不能没有缺点,人生有时候需要冲动一点,切莫太过实际,否则那有乐趣。如果大罗教真要动手,我接下宫无上,剩下的全交给你了,如何?哈哈哈。” 回玉桥看着开怀大笑的李无忧,神色复杂,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喃喃道:“全给我?想杀了我,请直说好吗?” 李无忧站起身,舒服的伸展双臂,仰头望着蓝天白云,惬意的道:“玉桥,一个秋水小筑而已,就算它是一处龙潭虎穴又怎样,这天下尚有我们两人不能去的地方吗?” 回玉桥木然道:“你疯了。” 李无忧笑看回玉桥的眼睛,道:“我一贯如此,而你陪我疯的次数,还少吗?” “跟宫无上摊牌?你是认真的?”回玉桥对视着李无忧。李无忧的眼眸纯净如一个赤诚稚子。对美好的向往,对未知的好奇,对恐惧的无畏,对信念的执着,这些闪烁的情绪都在他的瞳仁里像海棠花一般舒然绽放着,而这个男人的经历也像闪耀的夏花,华丽的无懈可击,然而忧愁如浮动的阴影悄然遮上回玉桥的面容,青年道:“这次会很不一样的,你为什么不肯等呢?” “等待无用。有些人无法等,等不来。他们只是不确定的因素,事情发展,峰回路转,这些不确定的因素才会入局。尤其是那个唐家的女人,哼,你和她谈过,应该清楚这个女人高傲到了什么地步。我让你找她,没有寻她联手的意思,我的目的仅有一个,那就是让她明白她的男人此时身在何处。碍着我与金一般的交情,金月游不会直接插手,不过我不得不防他一手。这个男人心里想着些什么,我也猜不透。”李无忧沉吟着,随之捡起了另一个话题,敛去了暖风拂面的笑容,道:“至于那个女子,你另找地方安排,善待可以,但不要把她弄进门里。” “因为血统?”回玉桥早有所料的问道。 李无忧道:“那个女人身上带着蛮夷的血统是不争的事实,规矩早就定下,无双门没有打破规矩的先例。” “时代在变化,连天启教都能在西北撒下种子,我们又何必拘泥于纯净的血统,异族之间的通婚,北漠人可是看得非常淡薄。除了贸易,北漠人已经开始接触学习中原的文化。无忧门主,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 “我的固执不可更改。” 李无忧的回答很简单,回玉桥闻言,不再做说服的努力,他微微俯身,表达了赞同。 中原王朝与北漠人在西北的拉锯战持续了漫长的年岁,江湖层面的参与是这种级次战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这个存在不可思议武力的时代,一个暗夜里出没的刺客,一个阵前勇往的武者,皆拥有着影响乃至左右一场战局的能力。只有江湖才能对付江湖,此是信条,惨烈战争的背后更是血腥的江湖杀戮。西北战史,无双门立下的功绩不能说第一,也差不多了。无双门的历任门主都是积极的主战派,李无忧继承了无双门的强硬传统,严密执行对外严苛的门规。不与北漠人直接经贸通商的门派,西北大约只有无双门独此一家。负责理财的斩经堂多次向李无忧进言与北漠人合作通商的益处,辅之门派不断攀升的各种开销压力,他们甚至估算报出大罗教每年从北漠获取的巨额利润,然而这些俱无法打动李无忧。 李无忧一旦决定的事情绝少更改,一如其不变容颜。 第三七章秋水筑(二) 李无忧走到栏杆处,低看皱起的水面,轻声道:“玉桥,我的手里有了一株冷香蕊参。” 回玉桥面现一丝讶色,竟呆了片刻。这个信息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但吃惊转瞬被难禁的喜色替代,青年激动道:“太上洪福,无双门万幸。” “不要高兴的太早,可惜这株冷香蕊参保存的时间太久,不光药效失了大半,叶、须、花亦尽废,唯有根茎可用,最多只能给太上再续半年寿元而已。”李无忧苦笑道:“我全力运作,却只换来这个结果。也罢,世上尚存的冷香蕊参恐怕仅此一株,再无第二,抱怨不得啊。” “无忧门主,半年足够了。太上若在一天,缘尽缘错就不会公开露面。而金月游行事一向谨慎,料想不会替大罗教出面的。如此这般我们尚可一战。”回玉桥目中精芒闪动。 李无忧深沉的道:“玉桥,说点心里话吧,西北不大亦不算小,我只想喝酒不想分胜负,我本认为宫无上也是这般想的。” “供奉的牌位多了,他或许真将自己当做了神仙。神仙的器量,凡人如何晓得。”回玉桥半带嘲讽的道。 李无忧凭栏倚住,道山顶辉煌壮观的宫殿一下子便跳进他的眼帘,他先是眉头皱了皱,继而情不自禁的道:“神仙当处琼楼玉宇,你还别说,宫无上的楼子修的真好。” 回玉桥正自思量着,听见李无忧的羡慕口气,没好气道:“看一遍,说一次,感兴趣的话你也修啊,门里的财政状况,我可是略知一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又不是修不起。” “修不起,我是真的修不起,呵呵。”李无忧抿嘴笑着,早看见到远处来的人儿,便招了招手。“鬼鸣魅影刀”梅刃甜本来停了一下,见到示意,这才沿着快被海棠花遮蔽的小径继续前进。 来到小亭之外,身背狰狞鬼头刀的梅刃甜俯身一礼。 回玉桥仍自思索,只随意地问道:“何事?” 梅刃甜有条不紊的禀道:“有两件事情。一是确切获知此遭王爷的大寿将是一次小范围的家族聚会,王府不会对外派发请柬,也不会接受任何贺礼。二是刚刚得到了金寒窗的下落,但是却又失去了此人的下落。”女子清爽的发丝垂落似山涧流瀑,她并不抬头,低声回禀着,妩媚的声音好像掺进了暖暖的午后阳光之中。 一时间,李无忧与回玉桥皆沉默不语。 梅刃甜低着头,有种失去两人存在感的错觉,风过小亭,安静的小亭像是空的。战力强横的梅刃甜很少服人,她火爆的脾气就如她火爆的身材,但这亭内的两人却是她最最敬服的。梅刃甜慢慢抬头看了李无忧一眼,她不敢琢磨李无忧的心思,又瞧着向来待下亲和的回玉桥。 回玉桥点了点头,开口道:“第一件事暂且放着,再议,先说说金寒窗的事情。” 梅刃甜定下心来,续道:“金寒窗投案自首,被押在城中死牢已有数天。一切收押看管的手续都是由王府的嫡系人马经手,消息封锁的非常严密,我们没有第一时间得悉。可是今天早上,死牢似乎出了问题,牢营失踪了不少重犯,狱卒亦有死伤,很可能有人劫狱。现在死牢一点风声都透不出来,根据斩闻堂的分析,金寒窗遁逃的可能性很大。” “劫狱的人是谁,有信息吗?”回玉桥心念电转间,低声询道。 梅刃甜道:“事情发生在两个时辰之前。劫狱者手段残酷狠辣,见者阻者没有一个活口,因此无人能指认劫狱者的身份。” “动手的人起码会留下痕迹,斩闻堂难道没做分析吗?”回玉桥的语气里隐隐透着不快之意。 梅刃甜答道:“王府严密截留一切信息,斩闻堂得到的内容太少了。大体上只能推断出劫狱者不超三人,杀人者使用的是刀剑之类的近战兵器,没有暗器机关火药之类的辅助。斩闻堂初步判断应该不是金家下的手,而唐棠于拂晓时分距离平朔尚有四十里的路程。” 回玉桥皱眉道:“按金月游的行事作风,他应该不会劫狱的,想维护金寒窗,金家不会现在才发动。守备死牢的兵卒近千人,而且过半是训练有素的强弓手。牢营的出口是一片长近五十丈的宽阔广场,广场四面围着高逾四丈的城墙。在这毫无遮拦的空旷所在,面对常驻箭垛之内的七十多个神箭手,以及随时可以赶至的精锐重装甲士,竟然还能从容不迫的灭掉所有活口,劫走金寒窗……劫狱者的能量实在非同一般,然而此事金家不会做,唐棠还未至,那么平朔城中有实力且有胆量的就只剩下我们和大罗教了。大罗教会去劫狱?这听起来简直是一个笑话。” 梅刃甜初次闻听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头皮发麻。牢狱乃是世俗权威的象征。各州府的牢狱皆有重兵把守,防备甚严,极少有被攻破的事例。而实际上,世俗牢狱再森严的守卫也不过是一张华丽的裱画罢了,这个武者遍天下、门派满江湖的世间并不缺少强横到视牢狱为无物的人物与势力,它们才是真正的秩序仲裁者。只是拥有强大力量的它们懂得介入世俗的尺度,不会公然对抗朝廷的威严。微妙的平衡来源于更高处的制约。这制约不是所谓的朝廷征讨,令它们心存敬畏的是一手扶立新朝的朱崖。因为干预世俗政权而被朱崖抹去的门派不是一家两家。平朔死牢被劫一事,西北王府的面子自然丢大了,但若连劫狱者的影像都模糊不辨,这叫立于西北顶端的无双门怎么撇清干系?不断演化的江湖传言是一件无形变幻的可怕暗器,可是专精情报分析的斩闻堂根本断定不了劫狱者的身份,斩闻堂否定了金家,却又提不出合理的猜想,梅刃甜只有据实转述道:“斩闻堂拿不出一个结论,但斩闻堂可以确定事发之时,金月游十有八九身处大罗道观。门主吩咐过魏堂主,一定要密切关注金月游的动向,斩奏堂布置在金月游身边的眼线不下二十处,魏堂主说可保万无一失。至于唐棠,斩奏堂现在还没有此人入城的线报。” 李无忧忽道:“当然不是金月游,更不可能是唐棠。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捕捉不到吗?魏杰真是越来越蠢了。不管监视的是谁,需要动用这么多人吗?金月游是单靠人多就能盯住的吗?梅,你告诉魏杰,就说他这么多年,日复一日的愚蠢着,我已到了容忍的极限。三天时间,他只有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打探不到金寒窗的消息,那么便把堂主的位置让出来吧。岑王爷的大寿成了家宴么,我晓得,但是我们人不去,礼品照旧送,并且尽量提高一个规格。你还有其他要说明的吗?” 梅刃甜恭谨的道:“没有。” “那下去吧,立刻将我的话转达给魏杰,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李无忧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道:“另外,请萧总堂主过来议事。” “谨遵门主吩咐。”梅刃甜躬身礼拜,娇躯扭转,鬼头刀哗然响动,一道红影已飞掠而去。 回玉桥道:“撤了魏杰,谁来替他的位子呢?其实这几年来,魏杰干得还不错,至少没有什么重大失误。三天的期限,依劫狱者表现出来的水平,他不可能抓到金寒窗的片衣只袖。到那时候,真要撤了他?” 李无忧冷道:“没有失误?没有失误可以去斩破堂搞特攻。我们得知金寒窗自首的事情,起码晚了大罗教三天以上,这还是我保守的估计。我对他报了莫大期望,而他就用种种白痴的行为来敷衍我么。魏杰必须撤,接替的人选嘛,暂时先让萧直辖斩奏堂,不就好了。” 回玉桥叹道:“也好。门主越来越倚重小萧了,只是他才加入不久,时间短促,似乎无法看透一个人。” “萧的潜力巨大,我没有理由不重用。我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已经带过不少门里的人马,各个堂口也基本都接触过了,我会继续给他机会,玉桥,你觉得把‘及时雨’交给他,怎么样?”李无忧负手而立,悠然说道。 回玉桥默然片刻,还是提议道:“‘及时雨’部队是我们的杀手锏,您的决定是不是急了点。” 李无忧如赤子一般地笑道:“玉桥,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顺其自然。萧不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他虽然略显青涩了点,但是办起事来,凶残与狡猾不亚于你我。” 回玉桥无奈地笑道:“既然您已经决定,我能说什么呢。我就祝愿他更加凶残与狡猾吧。” 李无忧大有深意的看着回玉桥,含笑道:“你嫉妒了。” 回玉桥漠然道:“刀磨得太快,易折,我是爱护他,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希望小萧不要像他的前任那般昙花一现。” 第三七章秋水筑(三) 日光明媚的下午,离山上宫更近的李氏客栈二楼,一位少女收拾好了衣物细软,做好了出发的准备。离开之前,少女推开隔壁的房门,瞧着空荡荡的房间,心中有着莫名的惆怅。那人终究还是不辞而别,房间里除了印象里的暗香,再无别的记忆。骆铃来到打开的窗边,热闹的声音灌满整个房间,街市一派熙攘,楼下大队的北漠商伍鱼贯而行,连绵不绝,观浩浩架势,起码有七八个北漠商队同时要出城,而其中大多数商队的规模并不比狼歌部落稍小,商队们首尾相接呈千骑之势。北漠商队挂挑的紫金双旗映入少女的眼帘,骆铃想着此趟西北之旅的点点滴滴,轻抚胸口,虽然怀中的紫巾正温热,但理应归去。每个人的心底都存有留恋的时光,江湖人亦不例外,可是往往无法留下的才是最美好的,就如西北这一路上的狼烟与落日,遮目看去,袅袅消散寂寂沉落,充满了惘然。 还是这个日光明媚的下午,一个束发高冠的清奇老者于案前提笔挥毫,在极品密纸上写了一个“时”字。 此处是西北王府厚泽阁三楼。老者站立书写,他的站姿如他的书法一般遒劲有力,不显丝毫的老态,而事实上老者也是甫到耳顺之龄,精力依然充沛。 因为他的站立书写,楼里另外三人无一人落座。三人的态度都极为恭敬,全神贯注的看着密纸上苍劲的字迹。 老者笔意不断,连着又写了一个“运”字,这才收了笔。小楼四面窗开,清风载携鸟语花香轻拂着纸张,金色的阳光漫漫洋洋照耀人衣,此时站在老者身后面色苍白的蓝衣青年轻轻咳了一声,只是一声,青年便暗自皱了皱眉,面容泛起一阵潮红,生生把余下的不适压了回去。 老者低头品鉴着新书的两个大字,亲和的道:“纯一,你的伤养得如何了?” 刚刚咳嗽的蓝衣青年,敛容道:“禀王爷,纯一无碍。” 老者回头瞅了他一眼,柔声道:“我问你实话,你答我实言。无碍?无碍是什么程度?能出手吗?还有你要叫我父亲,而不是王爷。文海做出那种事情,有失体统,有失仁训,丢尽了岑家的脸面,不堪不孝。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他了,我这么生疏他,他心里应该会有个数,唆使大罗教的人对付你的事情,文海以后是绝不敢做的,再犯我废了他的世子位。” “大世子受贼人唆使,一时不察,纯一想大世子绝对不是有意为之的。我的伤若想完全恢复,至少还需要两个月,但出手是可以的,纯一现在为王爷……”李纯一注意到厅内靠右立着的中年人暗示的眼神,面色略有波动,终改了口,道:“现在为父亲大人效力,没有问题。” 岑玉柴面露微笑,他向那厅内右边立着的中年人问道:“艳邦,寻到那个什么‘星罗棋布’没?” 苏艳邦抹了抹唇上的两撇小胡子,温声道:“王爷,宫无上回话说,他本想亲自押解‘星罗棋布’给王爷请罪,但‘星罗棋布’知道罪责深重,竟然擅自脱离大罗教,不知所踪,他现在亦不清楚此人的行藏。我已命西北各府全力搜查‘星罗棋布’的下落,最迟十天上报一次追缉进展,各府的捕快虽然精明强干,却也收效甚微,据说此人身重伤难愈,实力大降,但毕竟曾是一个顶尖高手,擒拿不易,王爷需耐心等待。” “一句话就把自己撇干净了?这个太乙真仙,呵呵,当我不晓得他的作风么,大罗教压制纯一的‘一家亲’不是一天两天,再说没有他的命令,文海能指挥的动‘星罗棋布’?”岑玉柴冷哼了一声,不解的道:“宫无上和李无忧还在斗?他们两个到底怎么想的?一匹马的事嘛,过去就过去了,本王都不计较,他们还没完没了了,难道不能坐下来谈谈吗?” 厅内尚有一个装束诡异的怪客一直沉默无声,怪客穿一身漆黑长衣,两只宽大衣袖垂到小腿弯处,不露手足,这件黑色长衣的正面以白线描出一副与躯体匹配对称的骷髅图画,背面则是绣着一簇碧绿鬼火,怪客头罩玉白色骷髅面具,发色银里透红,一双眼睛在午时充足的阳光里也显得异常幽冥,怪客忽然开口道:“禀王爷,明天,秋水小筑,宫无上正式邀约李无忧。” “哦。要谈了,很好啊。”岑玉柴把笔放下,向怪客欣然道:“令先生,你我名号均冠一个王字,虽是初次见面,但岑某久仰先生大名,先生不必拘礼,请坐吧。” “王爷乃是人中龙凤,令某只是一介草民,此间天壤之别,判若云泥,江湖闲人无聊相送令某的绰号焉敢在您的面前提及。”白骨王令当迟语气倒是谦卑,可是因为骷髅罩遮面,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是否与言语相符。 岑玉柴坐于主位,其他几人亦落座。李纯一拾过一把椅子,陪侍在岑玉柴的身侧。青州之事落幕,岑玉柴第一时间把李纯一从大罗教手里要回,不仅待其亲密胜过以往,而且公开承认了两者的血缘关系,父子关系已经摆明,眼下就差把李纯一归入族谱了,不过这一步却不是那么轻易的。岑玉柴等待侍者奉上香茗,才挥手令家仆退下,发话道:“艳邦,看你心事重重,有什么事说吧。” 苏艳邦摸着鼻子,谨慎的道:“王爷,大后天就是您的寿辰。请您即刻移驾他处,安享寿辰。” 岑玉柴先是皱了眉,然后哈哈笑道:“为什么?” “王爷听艳邦慢慢道来,此中原因有二。一是表明王爷中立的立场,宫李会就在明天,王府不宜牵涉进大罗教、无双门这种层级江湖之争,王府该安抚该撮合的事情都做了,这就够了,宫李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谈自己解决。二则,今晨死牢被劫,丢失十一名在监重犯,劫狱者是谁,到现在还没查出分毫消息,城中不明身份的武者实在是太多了,我觉得为安全考虑,王爷必须移驾。”苏艳邦言语间不断用手捻动下颔的短须,抚着鬓发,按摩着后肩脖颈,仿佛不做这些幼稚的小动作,他就不能正常说话一般。但是无人会因这多余的动作而看轻他。他可是闻名江湖的鬼谋苏艳邦,是岑玉柴的第一心腹人,西北王对其几乎言听计从,倚重已极。 “听你的意思,宫无上和李无忧这次闹得有点不可开交了?唉,争个什么劲儿呢,他俩还嫌争的不够多吗?以前每次起了争执,到最后不都是谁也奈何不了谁嘛。移驾么……如果你觉得有必要,那么全权安排吧,不在王府过也好,平淡清净本就是我心愿。艳邦,劫狱的事定要彻查,不惜一切代价彻查清楚,事情一天不水落石出,平朔城门就给我关着,加强守备,挨户清点,我不信劫狱狂徒能飞出去。”岑玉柴厉声说着,他呷了两口香茶,才恢复了和颜悦色,岑玉柴向令当迟问道:“令先生,你特地来一趟凉州,就是为了明天的宫李会?” 令当迟淡淡道:“令某仅仅做个见证罢了。” 岑玉柴有点担心的询道:“先生貌似与李无忧有点往日过节吧。” “我和李无忧确有过节,但是细算起来,也无甚纠缠不清的恩怨。在下不会介入大罗教与无双门的帮派争斗,宫教主与我素有交情,如果说令某没有立场,那是假话,不过此次参与只做见证,不为寻仇,王爷可以放心。”令当迟瞥了一眼苏艳邦,又补充了一句,道:“除非李无忧主动挑惹于我。” 令当迟的目光中暗蕴着一股幽冥的妖红,一头披肩银色长发在侧面某个角度看去,竟是血红一片,绮丽又诡异。苏艳邦揪着眉心,心念转动。令当迟的情况,岑玉柴不了解,他可是知其大概的。令当迟修的功法名为骨血经。此经的出处无人能知,它分为骨经、血经上下两部,据说通达上下两经,骨血合一,可有莫大威能。令当迟属于大器晚成之类人物,他原本寂寂无闻,练成上半部骨经之时,已年近半百。不过一朝骨经功成,令当迟随即夺了一个百年大派的基业,改创白骨教,他肃清异己,广收门徒,素来行事霸道,颇以一方豪强自居,白骨教盘踞甘州,声势搞得极壮。甘、凉两州相邻,政经农私往来频繁,江湖门派亦接触不断,其间凉州一个名为绛云轩的门派因为礼数不周,不小心得罪了白骨教,引得令当迟雷霆震怒,竟然率众杀到西北,狂衅的灭了绛云轩满派。灭门一役独漏了绛云轩轩主,这个绛云轩轩主遁入无双门,才幸免一死。苏艳邦知晓当年令当迟大动干戈乃是怀着向西北扩张的目的,只是见识了无双门深厚的实力,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回甘州。如今令当迟借着宫李相争的契机,卷土重来,观其银里透红的诡异发色,令当迟应该是在骨血经上有了新的突破,才会这般自信满满。 苏艳邦道:“令教主若想在凉州大展拳脚,我想王爷定会给教主提供不少便利。” 岑玉柴亦展颜道:“只要是正当营生,不扰民,不侵官,本王随时接纳,提履相迎令先生。” 一个门派要想扎根新的区域,首先要取得世俗政权的认可。否则出入城关、缴纳税赋、文书认证、收取门徒,刑狱诉讼等诸多问题都是麻烦。一般来说,州府很不愿意接纳他州门派势力入驻境内,一是打破既有的江湖平衡,容易出纷争;二则境内门派愈多、武者就愈多,世俗政权的威严就愈淡薄,难以管理。但是凉州不一样,独特的地理位置与另类的承袭体系使它对待江湖的态度与众不同,西北王府与江湖联结的非常紧密,呈现一种共生共荣的形态,对外抵御北漠人方面,西北王需要江湖势力的强劲支撑,而内部经营发展方面,各门派则需要西北王府为其开启方便之门。 令当迟倏然起立,缓缓向岑玉柴行了一礼,恭敬的道:“拜谢王爷。白骨教愿为王爷效力。” 岑玉柴洒然道:“令先生免礼,我等着贵教在凉州大展宏图的一日。” 令当迟左边衣袖摆动,探出一只手来,他五指张开,红润的手掌托出一个小巧漆盒,令当迟沉声道:“初次见面,令某准备不周,唯有多年随身之物一件,权作王爷的六十寿辰之薄礼,万望笑纳。” 苏艳邦审度了岑玉柴的脸色,才从座位上起身,接过令当迟敬献的礼物,他轻启盒面,于缝隙间窥见内里的事物,不禁面色微怔,苏艳邦行至西北王面前,双手奉上,其态度比之令当迟还要恭敬三分。 岑玉柴捉住漆盒,“啪嗒”一声打开盒盖,只见明黄绸料为底的盒子里孤零零的盛放着一截指骨。指骨观其形状大小,应是尾指骨,这一截指骨虽是残骸,但无一丝一厘的裂纹,指骨骨质晶莹雪白,在日光照耀下竟然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琉璃状态,引人心魄。岑玉柴讶然道:“这是?” 令当迟一直谦卑的躬着身,闻言慢慢挺直身躯,看向苏艳邦。 苏艳邦肃然道:“王爷,若我猜的无差,这根指骨乃是古时凤凰帝国那位传奇皇佛涅槃之后留下的圣物。” 岑玉柴喜道:“皇佛指骨?” 令当迟再拜,平静的言道:“早年,令某曾获一部真经,不瞒王爷,令某一身本领俱是从真经习得,此物则与真经相伴而得,它究竟是不是那位皇佛留下的圣物,在下不敢断言,但是令某观赏此物多年,可以确定它有宁心养性,收祥纳福之神效。” 岑玉柴合上漆盒,巍然站起,上前扶住令当迟,正容道:“你的心意本王领受了,但是此物不是贵重能够形容的,对先生也有独特意义,我不能收。” “小人缘薄命浅,此等圣物理应归于王爷。”令当迟见岑玉柴虽表情默然但目光却在闪动,便知道西北之行最重要的一个目的已经达到,语意透出几分激动的道:“王爷,令某与人有约,先行告退?” “呵呵,先生有事,本王就不强留了。”岑玉柴吩咐道:“纯一,替我送令先生。” 李纯一与令当迟离开之后,岑玉柴收起难禁的喜色,随手把漆盒抛在了书案,一改在令当迟面前珍视无比的神色。 “就算甘州贫瘠、地域狭小,令当迟这么急于扩张实力,他的野心也可谓不小啊。”苏艳邦抹着唇上两撇小胡子感慨的道,诸多小动作中抹须似乎是他的最爱。 岑玉柴问道:“我给他机会,他能站住脚吗?” “这要取决于明天的宫李会。如果无双门、大罗教达成一致,那西北还是原先的西北,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无论是来了令当迟,还是来了四大世家,他们能不能站住脚?是否立的稳?这都无关紧要。是以宫李和谈,西北武林格局维持不变对王爷最有利。但是不管形势如何,只要我们按循旧章办事,不轻举妄动,不去掺和,朝廷也好,朱崖也罢,奈何不得我们。西北顶多乱一阵子,到头来还不是照旧。”苏艳邦说着,一只白鸽忽从窗外飞来,这只白鸽较寻常驯化的鸽子体型稍大,灵活矫健,乃是“鬼谋”亲自喂养,做紧急通讯之用的。苏艳邦把手一招,那鸽子停在掌中,他从鸽腿上解下布条,两眼扫过内里字迹,不由得眉头紧皱,道:“王爷,北漠人在城门越聚越多,打着忧心城中治安的借口,吵闹着要出城。现在堵在西城门的恐怕不下千人之众了。” 岑玉柴冷冷道:“趁火添乱的蛮夷!我若不放行,会怎样?” 苏艳邦轻抚白鸽,道:“那立即就会引发大规模的骚乱,冲突,而且不排除北漠人以此事为借口,再启战端的可能。” 岑玉柴不悦道:“你的意思是要放?” “放北漠人走。这时候谁走谁就有劫狱的嫌疑,不过即使是北漠人劫的狱,王爷也要放他们走。死牢失踪十一名重犯,我看过名册,里面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就是一时擒捉不回,他们也没几天残命。而走脱了金家小子,却是再好不过了,这事本来就不应摊到我们头上,该头疼的是朝廷。如果真是北漠人搞的鬼,迟早我们还他们一记狠的就是了,没必要在这个关口撕破脸。” 岑玉柴思量了下苏艳邦的建言,道:“依你之言,放行?” “放行。但也不能让蛮夷这么便宜走了,可以适当流点血,做足样子。这事交给风纪营去办即可,他们下手有分寸。”苏艳邦话锋一转,道:“王爷,王府散落的兵权可要收一收了,不可放纵。” 岑玉柴沉默了片刻,道:“我若把文海的兵权也收了,那孩子恐怕真就慌了吧。” 苏艳邦描动着白鸽的鸽羽,劝言道:“王爷,当下情非得已,大世子的锐气太盛,波折点,对世子有利无害。” 岑玉柴望着窗外如伞盖的桂花树冠,缓缓的点了头,西北王的目光最后落在新书的两个凝练大字上。 时运。 时也,运也,皆命也。 第三七章秋水筑(四) 西北的太阳照常升起,只是大约晚中原帝都一个时辰。 渡过寂静的黑暗,这一线鱼肚白跃动挣扎,骤然带来无法逼视的璀璨颜色。日光初照边塞城池,雄伟宏大之外是挥之不去的沧桑古意。人儿宛似晴朗日光下的水雾尘埃,点滴丝缕出现在小巷长街,不经意间又在增强的光线下刹那蒸发,不知所踪。每一个人的脚步都是匆匆,不会总是留驻于一个地点,即使安居在恢弘便利的城邦,人群也被各种琐事繁绪驱赶,一天到晚的奔波不停,时间并不能促成他们卑微的愿望,忙碌无有止境,但这就是生活,得到的永远抵不过失去的,而失去的事物落在时间的长河之中,转眼就迅速沉没,泛不起一朵浪花。 没有什么敌得过无处不在的光阴。 人们好比颗颗沙粒,平朔城则是盛装他们的巨大沙漏,沙粒不断的翻滚,不断的流逝,他们存在的价值或许只在于忠实的记录时间的刻度。 走乌巷某家院落的门前立着一个少年。 旭日描镀的晨曦光影里,少年譬如朝露降人间。他不够高大,亦不够魁梧,甚至有点单薄,但少年负手而立的身姿却无比挺拔,矫矫不群,年轻的面容纯净真挚,令人一眼看去便难忘怀。这个时刻,大罗教的初钟刚刚敲响,钟声鼓荡过处,平朔城早出的人们大多屏息而立,闭目祈福。少年的嘴角也透着微笑,依样画葫芦的双手合十,阖了眼眸。 对面院门“吱呀”开启,简单院落里也走出了一个青年。青年乍见少年,特别是睹见少年的动作,正气凛然的眉宇顿时扭结,本来脱口而出的敬语被收回,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有什么奇怪的吗?总叫别人等,我也想尝一尝等候的滋味而已。今天啊,天气不错,就不乘车驾了,玉桥,咱俩走走过去吧。不必那么准时,我好久没在街市里逛了,你陪我转转,顺便让大罗教多等一会儿。”少年保持双手合十的姿势,悠然道:“太乙真仙降凡尘,听,这仙音渺渺,多么气派,你也拜拜,若灵验也好啊。” “启禀无忧门主,在下对烧香祈祷毫无兴趣。而且门主,您不会是在用讽刺的语气来掩藏嫉妒吧。”事务繁忙,回玉桥大多数的时间都消磨在无双门,偶尔才回到这处私产休息。房子是陈旧的老宅,院落狭小,靠近无双门的地理位置或许是它的唯一优势。回玉桥平静的应答,关好院门,他转过身,却看见李无忧未收回的目光仍有意无意的向院子里瞟,回玉桥些微不悦的道:“无忧门主?” “别紧张,我就是看看有没有女人。” 回玉桥脱口道:“什么?” “听说你十分喜欢异域血统的女人,而且你最近回家的频繁程度似乎证明又有女人了。玉桥,这倒是个大事,能叫你看上的女人不多,担心你终身大事的我,有点好奇心很正常啊。”李无忧惋惜道:“估计还是个异域美人吧,哎,那些异域女子看起来外表火辣,但真正弄上手,你就知道质感是多么的粗糙,风情是多么的欠缺,两个字形容,扫兴,玉桥,你要明白,还是我们中原的……” “走吧,门主。”回玉桥躬身一礼,打断了李无忧在道音涤心的清晨里即将展开的长篇大论。 巷子里还有两个诚心祷告的员外,李无忧依依不舍的放弃了与他们一致的动作,摇摇头,万分惋惜的迈开脚步,回玉桥随之跟上。 两人的脚步一个随意随性,悠然放松,闲庭信步,逍遥自在;一个则步步精密的如同经过计算一般,与前者始终保持着一个肩距的恒定距离。两人的步伐显示出无比默契的节奏,然而这只是普通百姓看去的感觉。若叫武林高手窥见两人搭配的步伐,心底涌起的就是骇然了,因为那是一种近乎完美的韵律,谁想干扰这种流畅的韵律,攻击两者中的任何一人,瞬间便会遭到二者的合力反击,实力稍弱一点的,恐怕连出手的机会都把握不到。 “昨天,北漠人险些在西城门暴动,据说风纪营打伤了好几个蛮夷,甚至杀死了一个奴隶。”李无忧边走边道。 回玉桥应道:“死伤的不光是北漠人,城门守卫受伤在先,所以赶来的风纪营才会下狠手。因为堵在城门是千人商队,王府也有担心事态扩大影响双边关系的顾虑,风纪营强势扣押了伤人的闹事者,最终还是放行了要求出关的商队。” 李无忧冷哼一声,道:“风纪营下手太轻了,这里是凉州,不是北方的苦寒地,不给北漠人长点记性,他们就当你好欺负。打就打,战就战,难道怕他们不成。苗望北在燕州把他们杀得闻风丧胆,他们还不是徒呼奈何,毫无办法,跟北漠人说话,要握着拳头说,否则他们不会听你究竟讲了什么。” “燕州是完全的军事管制,向来与北漠人针锋相对,从未通过边,亦未开过商,东北有的只是无止尽的血腥故事。杀戮这种事,无休无止,现在赢了固然好,可是若有一天燕州败了呢?燕州埋下的仇恨是不是我们也要一起承担?”回玉桥跟随李无忧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的声音也是一样不急不缓,不卑不亢。 李无忧闻言,脸色不豫,他特地转眸瞥了回玉桥一眼,漠然的道:“败了?战败便按照战败的规则办,古来最烈无非屠城之后一把火。赢了宰人,输了被人宰,敢打仗就要接受这个规则。燕州是个绞肉场,凉州又少死多少人吗?当下占了优势,就要趁势追击,打得他们爬不起来。我们不是神,我们是凡人,凡人要保持谦恭,要实际一点,刻薄一点,凡人怎敢滥施那莫须有的仁慈。朱相嘛,治国可以,但是对外那一套,哼哼,软弱不堪,一点不靠谱,苗望北抵制他的和议,我完全支持,抵制的一点没错。敌人是用来消灭的,不是拿来做生意的,想做生意?打赢了全是生意。我们和北漠通商多年,玉桥,你觉得北漠人的货物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你看看,只不过造就了多少炫富的傻瓜啊。” 两人一会儿功夫,就出了走乌巷。巷外连通平朔城有名的载瑞大街,这条街的两边都是茶楼酒阁,素来热闹,只是现在时辰尚早,凉州人并没有早起的习惯,再加上昨日北漠人闹事,街上要比往日冷清许多,行人寥寥。刚才李无忧最后言语所指,乃是向着一个穿着雪貂皮,大清早就在酒楼门口敲打喊着买酒的醉鬼。 “门主,以您的地位,委实不宜发表这种言论。您对朱相的不满是您个人的意见,但请不要冲着我说,也不要对着门下宣扬,这种抱怨通常是在家里对着墙说的。”回玉桥转而打量着酒鬼哆哆嗦嗦的背影,皱眉道:“他好像真的冷,醉到发癫了吧。”他仔细观察,这条大街可疑的人似乎并不止那披着名贵雪貂皮的酒鬼一人,街下楼上露面的稀少的八九个人,却至少有三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其中表现最明显的则是一个迎面而来,赤裸上身的推车汉子。汉子体格精壮,小车满载,车上堆着几个鼓囊囊的大面袋。另有一个抱着长剑的潦倒中年人,此人倚在前方墙角,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李无忧。还有一个站在茶楼二楼外栏的女子,她清丽脱俗,一袭青衣,静静俯瞰着长街,淡雅无言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 “呵呵,说姓朱的两句又如何,我又没要求他下台。坐在那个火山口的位置,怎就不让人评论了?你不想听,那你捂上耳朵啊,我权且把你当面墙,就算面壁思过了,哈哈哈哈。”李无忧放声大笑起来,然而他一直目视前方的目光却忽然偏移,盯上了那个推车而来的半裸汉子。 汉子与李、回二人相对而行,愈行愈近,已然推着小车进入了李、回两人身前三丈的距离。李无忧含着笑意的眼神就在这个时候落在了他的身上。汉子没有抬头,可是他的裸背瞬间密布细小汗珠,推动小车似乎变成了一项异常艰巨的工作,他的脚步也变得迟缓,沉重的呼吸声连街边人都听得见。 两丈五。 两丈。 丈八。 道路平坦,神经紧绷的汉子却像是走在垂直的山峰,他的手抖得厉害,以至于车上的口袋即将掉落。汉子终于停车,他慢慢放下推车扶手,极为好心谨慎的固定好口袋,侧一步弯腰,平伸汗湿的双手,竟然选择滑伏于地,口中念念有词的开始膜拜,此时山上宫的钟音余韵未消,他的举动完全符合一个最诚信的教徒。 李无忧的面容闪过失望之色,他从汉子的身边走了过去,懒得再看此人一眼。不过他已然被激怒,猛虎独步,雄狮领行,王者的路上可以有挑战者,但不容螳臂当车的冒犯!李无忧森冷望向墙角那名抱着长剑的潦倒中年人。而那中年人竟是一直瞅着李无忧,双方刹那一对,中年人瞳孔急剧收缩。李无忧的眼神仿佛过眼云烟一样飘渺,恍似万物不在心,超脱凡俗,这一双眼睛因高贵而纯真,因纯真而高贵,可是它之所以如此高贵不可攀,纯真不可亵渎,却是因为内里暗藏的无尽杀机。 中年剑客的脸色大变,他拔剑! 选择拔剑,完全是他下意识的一个举动。 虽然,他守候在此处就是想寻一个拔剑的机会,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但拔剑不是现在。 可是没有办法,剑客无法控制自己的气机。他绝非不懂蓄势的庸手,然而他积蓄已久的势竟被李无忧一眼望穿,一眼点燃。 第三七章秋水筑(五) 李无忧背后的青年叹了一口气,他浮掠而出,一闪而至,回玉桥双手齐出,他一只手握住中年人拔剑的手,另一只手按在中年剑客的头顶。 回玉桥的手法十分轻柔,温柔的像一个热恋青年温存的安慰气恼的情人。 中年剑客惊慌的神情顿时安宁下来。 安宁的代价则是安息。 回玉桥把剑客的长剑缓缓压回剑鞘,剑光沉消,剑客软倒下去的身躯也像是一把归鞘的利剑。回玉桥抹阖剑客的眼睛,扶着剑客倚坐墙边,忽然间他收住轻缓的动作,瞬间直身,同时肩头向右轻轻一偏,赶好墙角正冲出来一个灰衣老者,回玉桥的肩头恰恰撞在老者的胸口,老者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对方的判断如此之准,出手如此之巧妙,而守株待兔的青年趁势五指探出,轻轻按点在他的腰畔,青年的攻击好似朋友间的一次搀扶,自然而亲密,灰衣老者惊诧的表情顿时转为麻木,身躯软绵,颓然坐倒在墙边。中年剑客与灰衣老者的表情逐渐僵硬,晨光亦照不回两者的生机。回玉桥快速搜查了两人的衣物,但是一无所获,他足尖轻点,翩然掠回了李无忧的身边,轻声道:“查不出这些杂鱼的来历。门主,今天您的杀气太重了,不如调斩经堂来吧。” 李无忧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头,望向了茶楼二楼的青衣女子。他盯上青衣女子的时候,青衣女子俏脸白了一白,女子的背后默然出现了一名男子。男子身材高大,悍然英武,他立马上前遮住青衣女子,他的眉头紧皱,一手捂着左臂,应是身负伤痛,可是他俯看的目光夷然无惧。 青衣女子轻轻拉了高大男子一下,勉强向楼下露出一个淡淡笑容,然后与那男子隐没在了茶楼里。 李无忧看着两人消失,喃喃道:“现在这个世界啊,怎么都是女人比男人有潜力,而且还聪明懂事呢?真是让人无法忍受啊。” “郑潭心是郑家年轻一辈的翘楚,动她等于向郑家宣战,她身边那个方猎无也算是方家的核心成员,重要程度虽不及,但也差不了太多。四大世家的意图尚不明朗,再观察观察为好。”回玉桥十分认真的道:“门主,还是车驾代步吧。” “你出手惊走了不少人,想试试的不会有几个了。叫斩经堂来干什么,他们笨手笨脚的,加起来也不及你利索。走走吧,生来为人总要在太阳下走走,总要让你的对头等等。” 回玉桥随在李无忧侧后,低声道:“门主,我始终觉得还是不去为好。” 李无忧郁闷道:“聒噪聒噪,你是不是不想去,你想让我一个人去赴宴?这怎么可以,那岂不是老该死的、垃圾流寇、不知名的雏儿还有郑家方家的小美女小二愣什么的,都得我来一个人对付?呵呵,为什么?就因为我不让你找个异域美女?好好好,我退一步,混血的我不管,这总行了吧。” “我当然会陪您去。真正该叫苦的人是我吧,您让我对付这么些高手,玉桥已经抱着必死之心了。”回玉桥叹气道。 李无忧笑道:“没事,你看我不是刚把两个小家伙吓跑了吗,他们应该不会出现了。” “门主,料定出现的,未必一定就会出现,未料到的人,未必一定就不会到场。” “……逛街散步,不说这些,破坏心情。” “无忧门主,我说的是谁,您心里应该清楚。” “……他不会出手的,他若出手,那算我的。” 西北的夏季晨昏凉爽,中午酷热,早晚温差明显。清晨正是一天当中最舒服的时候,无双门两大巨头在市坊间穿来绕去,享受着炽热夏日里难得的清新光景,两人不时聊上几句,径向平朔城著名的秋水小筑悠然而去。 秋水小筑之所以有名,一多半是因为它四周环绕的秋水湖。据说原本秋水湖并不存在。许久以前的某年某日,平朔区域遭受了一场强烈地震,震后竟然平地起深湖,天然圆型半径达三百丈的秋水湖由此而来。秋水湖的湖水在晴天为澈蓝色,在阴天则为浊碧色,这种诡异的色调变幻堪称神迹,叫起初的平朔人不敢随便接近秋水湖,视其为天威禁地。直到商会会长曹影贵买下这一大块地皮,秋水湖才成了显贵流连、游客必至的平朔四大名景之一。曹影贵以莫大的财力与魄力于湖心填造人工岛,于湖边遍植金雀花,湖心小圆岛成后,他环岛修建三重亭榭,高低有致的亭榭之中又起一座玉白色观湖主楼,两座紫色副楼。秋水小筑还往湖岸方向象征性的铺了阶梯,大理石阶梯延伸出七丈左右便乍然断止,明净的湖水浸没阶梯的断口,濯洗如伤,愈发显出秋水小筑的孤寂与清高。 登临秋水小筑只能泛舟乘船。声名大噪之后,秋水小筑每天用于迎返的船只趟次也不超二十。因此那些立于舟头的人儿个个骄傲自矜,他们望向岸边赏花游人的眼神藏不住高人一等的虚荣,踏足秋水小筑已经成为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一只金色的小舟缓缓靠向湖岸码头。小舟泊在依依杨柳之下,闪闪发亮,舟头的执桨人则是个华衣少女,小舟精致耀目,少女容光娇艳亦是少见,少女熟练的向码头木桩抛出绳套,系了金舟。清晨时分,秋水湖岸的游人就到处可见,而不少游人已经注意到了金舟与少女,细心者更是揣测小舟表面镀的是否为纯金。秋水小筑的门槛已是极高,接待标准却又了分三六九等,迎送就有讲究,分木舟,花舟,银舟,贵客自有贵客的规格,金舟即是最高待遇。这些湖岸散步的百姓只是听说秋水小筑有金舟相迎的礼仪,但是很少有人亲眼目睹。游人越聚越多,人群离金舟却有五六丈远,生畏而望。他们知道金舟等候的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而大人物的光芒是会灼伤人的。 小舟泊久,舟头的华衣少女一直向岸边打量,按照小筑主事人的交代,她等候的人应该早到了,可是任凭她踮脚眺望也不见贵宾的踪影。少女的内心说不出的焦急。她无聊的低下头,看着自己在湖水中的倒影,发了呆。 忽然,湖水中的倒影多了一个。 少女惊起抬头,眼前已立着一个从容青年。青年的样貌不是十分英俊,青年的微笑却是非常温柔迷人,那张面容有着令人看一眼便陷进去的奇异魅力。少女一颗芳心难以控制的砰砰狂跳,她年纪小小,也就十五六岁,但是作为秋水小筑的侍者,名流侠少少女见得多了,其中不乏英俊美男子,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像眼前青年这般深深的打动她。 少女红着脸,好不容易把目光从青年身上移开,一个负手漫步的少年进入了的眼帘。少年的神采比围湖遍野的灼灼金雀花还要灿烂,她第一眼看见少年的时候,少年还在远处赏花。而下一刻,少年就到了她的面前。青年给予少女的是吸引,少年带来的乃是震撼。金舟侍女不是一点武功不懂的普通人,秋水小筑的侍者均受过严格的武术训练,她们的身手虽然算不上出众,但是侍者们的强项是熟知江湖典故、通晓诸多流派的技击理论,与一般江湖客攀谈起来,可谓对答如流,然而这个金舟侍女睁大了眼睛也没看清楚少年的瞬间移动是怎么做到的。 震惊压下了萌动的情思,心思灵动的少女完美无缺的施了一礼,恭敬无比的道:“二位可是奴家等候的无双门贵客?” 那青年柔声道:“在下无双门回玉桥,姑娘请带路吧。” 少女闻言,小脸全是崇慕,这个响亮的名字虽然被无数少女在梦中念及,但实在太高高在上了,这个名字离她的世界无比遥远,少女不敢再直视回玉桥,低头候着两人上了小舟,这才抖下岸边绳索,驾驽金色小舟掉了方向,缓缓驶向湖心。 秋水小筑的外廊亭榭一气连绵修成,绕岛三圈。最外层的亭榭建在湖面浮波之上,值雨量较多的夏季,亭榭的廊道会被湖水浸没,不过因为西北的降雨量不大,凌波微步的情形极少。金舟驶抵小筑,晨阳渐高,外廊亭榭入口处站着一大一小、一老一少两个胖子。小胖子生着圆滚滚的矮壮身躯,面上带着笑开花的夸张表情,他一见无双门两巨头的靠岸,笑意又增三分,像个滚动的皮球般一路小跑下来。而那胖长者慢了半拍,他的体型比小胖子整整大了两圈不止,所以尽管也可劲的迈动着双腿,但怎奈体重太大,年纪老迈,老胖还是落在了小胖的后面。 颇具喜感的小胖子抢先来到李、回二人面前,这小子回头笑嘻嘻的瞅了一眼胖长者,露出一个你要服老的滑稽表情,才回头讨好的道:“李门主,回副门主,您二位安好。在下是秋水小筑的主事曹饺子。二位贵客大驾光临,小筑蓬荜生辉,请往一色楼观景。” 领步前行的回玉桥报之以微笑,他认得曹饺子,却不认得曹饺子身后的老者,便问道:“小饺子,这位是谁?” 曹饺子笑道:“他是我父亲。” 那胖长者已来到近前,自报姓名道:“一介布衣曹影贵,拜见无双门李门主,回副门主。” 回玉桥面容微讶,向胖长者点点头。缀在后方的李无忧亦淡淡瞥了胖长者一眼。 曹影贵自报家门,然后便拜。曹影贵五官看起来非常普通,除了时刻微笑着的胖圆脸庞,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他蓄着稀疏的短须,精神瞿烁,这名大腹便便的天下第一富豪不穿金不带银甚至不束冠,只佩着一顶方巾,全身上下仅有的饰品就是手上把玩的一串星檀手链。 李无忧单手隔空一拂,曹影贵捻动手链的动作滞了一滞,就被一股柔和之极的力量托直了身躯。曹影贵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哈腰赔笑道:“李门主,老夫在西北的生意都交由犬子曹饺子经营,这些年来他托门主的照应,干得还不错,日后也希望您多多照拂。您的善意,曹某牢记,无双门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李无忧道:“曹会长客气,你是行走于世间的财神,民谚说,曹会长走到那里,财运就涌到那里。今日我看,曹会长不光是财神,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啊,刚才我出手没有控制好轻重,本以为得罪了,不料曹会长亦对武学颇有研究,养气不是一年两年了吧。” 曹影贵笑眯眯道:“藏不住,藏不住啊,李门主有一颗以无形照有形、洞察秋毫的明月心,我那里藏得住。老夫只是粗略学了些防身技,这点伎俩忽悠同行还可以,怎敢在门主面前妄称养气呢。我身体胖重,门主力道拿捏的妙到毫巅,岂有得罪之说。此番盛会的宴所设在秋水小筑,作为地主,我是一定要来与门主会上一面的。” 商会富可敌国,曹影贵的私人财产用山载海盛来形容亦不为过,但是在李无忧的面前,曹影贵将姿态放的非常之低。金钱不可缺少,金钱却不是无敌的。统治这个世界的第一推动元素乃是武力,强者之手可以翻云覆雨,改朝换代,没有强者作后盾,一切商业资本的积累都是风中纸钱。 李无忧亦笑了,他笑道:“无双门运营良好,不愁钱粮。曹会长一向乐善好施,对武林中人尤其大方,我听闻有几个门派得到曹会长的资金注入,发展的很快。曹会长布局深远,商会支会遍布天下,若论枝繁叶茂,天下恐怕没有那家比得过商会啊,而且会长还一掷千金,敢于下手去赌这武林的兴衰,李某佩服,不过我想给曹会长提一个小小的忠告,千万不要赌得太大。” “赌……呵呵。”曹影贵面色变了变,笑容已不自然,勉强的道:“多谢李门主箴言,但是老夫的意思恐怕门主理解的有所偏差,这江湖的兴衰崛起,我一介布衣怎敢插手啊。” 李无忧哈哈一笑,手指通体玉白的一色楼,道:“曹会长,我应该去那里吗?” 曹影贵捻动着星檀手链的佛珠,眼神闪烁,他看出李无忧话中带刺,摆明不想继续谈下去。而他则还有许多话没有说,不过曹影贵知道今天大罗教与无双门的聚会非同小可,不是一个挽留的场合,于是低眉喊道:“饺子,给李门主带路。” 曹饺子适才一直察言观色,此时听父亲一声吩咐,表情再度活跃,立刻接过话茬,兴奋的道:“尊敬的李门主,您应去的便是一色楼。这边请,这回廊有三个观景的好去处,一会路过,饺子给您简略介绍一下。” “这里我来过一次,景是好的。”李无忧脚步不停,吩咐道:“小饺子,你不必跟着了。” 曹饺子急道:“门主,我给您领个路,说说小筑这几年的变化也好呀。” 李无忧再不回话,看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其轻飘飘的身影已经跃进了最外回廊。李无忧不循规蹈矩,三起三落便以最短的途径穿出了三重廊榭。回玉桥向曹影贵拱了拱手,也飞掠赶上。 第三八章一色楼(一) 三重廊榭的设置是为了便于游客欣赏景观,人工岛的地势中间高,四周低,螺旋状的廊榭依势修建,李、回二人穿越廊榭,一路向上,径向岛心的一色楼而去。 码头上的曹饺子不甘心的踮脚眺望李、回二人消失的方向,嘟哝道:“这么年轻,他真是李无忧吗?” 曹影贵叹道:“他不是李无忧,谁是李无忧呢。不老的容颜,无双的身手,可以说是西北的一个神话了。你巴结不上他,不是你办事不力,而是不在一个水平。这个人就是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你根本看不到他的弱点。金钱女色,权利名誉,他一样不缺,能打动他的事物太少了,拉拢这样的人物,委实太难。” 曹饺子道:“我说老头子,别感慨了,我们跟进去,拜贺拜贺?” 曹影贵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胡闹,今天是什么场合?来了些什么人?你这个混球,胆子大你就滚进去吧,臭小子,那不是我们生意人该出现的场合,这种事情万不可沾。你通知你的手下人,所有船只立刻停运,今天不再接待游客,客人的损失予以双倍赔偿。” “好好,我马上去办。”曹饺子嘿嘿笑道:“里面很危险吗?我可是半点武功不懂,他们动我干什么。” 曹影贵叹气道:“你们几个兄弟当中,就属你最有武学天分,可惜你偏偏不愿学武,当初逼你都不肯啊。咱们曹家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像样的武者。” 曹饺子不以为意道:“老头子,江湖浩瀚,我的这点武学天分在您的眼里可能了不得,但放在天下就不值一提了。我即便潜力尽挖,乃至再掘地三尺,也无法跨进当今强者之林。与其那般辛苦挣扎,成为您需要的强大武者,我还不如好好经商,赚尽天下金银。” “秋水小筑的想法虽然是我提出的,但实际做事的都是你。你的商业头脑无可挑剔,不过你眼中的世界还是太狭窄了。赚钱很快乐,可金钱超过一定数量就只是一些符号罢了。”曹影贵与一直注目着一色楼的曹饺子不同,他面湖低首,捻动着星檀手链,似罗汉颂禅一般庄严的道:“小子,赚取再多的符号都没有意义,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乃是用这些符号改变世界。” 曹饺子收回目光,有所触动,表情不再嬉笑,问道:“父亲大人,别唠叨了,我现在学武,不说晚了,而且您也用不上了吧。” 一色楼一共五层,楼宇素白整洁,玉砌冰雕,下方上尖。一色楼三至五层设有观景围栏,楼顶竖立的镶嵌满水晶的独角尖柱细长优美,独角柱夸张的扎向天空,像是一声尖叫突兀的刺破寂静。回廊衔接一色楼的小路繁花沿途,香风袭人,几个少女正手法灵巧的修剪着花枝,忽然一阵凉风生来,不察的少女们相视一笑,擦着额际的汗珠,继续忙碌着,而掠过她们身后的两个人影已经落在了一色楼下。 一色楼正门书着一副对联,联曰:“曾经沧海难为水,欲上小楼且泊舟。”横批五个字:“一空即一色。” 李无忧负手观楼,赞许道:“这是郭公的字,让人心旷神怡的字才是好字。” 回玉桥垂手静立,微笑不言。 秋水小筑有了年月的丝丝沉淀,豪奢的光环融进了草木砖瓦之中,所谓的一方胜景不再是自我炒作的冠名。 门口的侍者见到两人,却不上前。今天一色楼接待的客人个个来头极大,脾性难测,上头早有交代,要他们谨守本分,既不必过分热情,又不必大惊小怪,顺其自然便好。然而这两人的举动与其他的来客都不相同。 来客未再向前。 李无忧振衣而起,直接飞踏上一色楼二楼的观景栏杆。每一层楼的四面窗户都是打开的,李无忧足尖黏上栏杆,略向内里扫视一眼,便更上一层楼。回玉桥亦飞身掠上,跟随其旁。 李无忧一楼一停,宛若登仙,转瞬已经纵上五楼。欲穷千里目,应上最高楼,李无忧好似踩楼梯一般轻松的踏上五楼,第一时间不再是向内打量,而是衣袖招展,回首放眼一观。 居高临下眺望,只见秋水湖清澈蔚蓝,似海非湖,虽小巧却汪洋,湖岸线以无缺轨迹划出了一轮最饱满的蓝月,接近于感官中完美的圆。湖心是深蓝,远湖是浅蓝,蓝颜色扩散如美妙的音符响起,令人直欲放声长啸。浅蓝之外的岸边盛开着大片金雀花,花海灿烂的烧灼,仿佛旭日恩典的一场狂欢。刹那有云西来,遮天蔽日,湖水顷刻转换出一种恍惚的浊碧,蔚为奇观。 就在李无忧迷欣赏这美景之际,楼内某人一声沉喝,“无礼狂徒,给我下去!”话音未落,便有一道掌风破空袭至。 迷醉的李无忧头也不回,随意的反手撩拂一记,袭至的呼啸掌风瞬间便被压过,那出手攻击的肥大头陀闷哼一声,竟倒飞了去,头陀撞破包厢的名贵屏风,化成了一个滚地葫芦。 这座雅厢里还有三个人。 一个华衣锦服的公子哥,一个面容娇好的妙龄女子,一个背刀的劲装汉子。李无忧突然的登楼令三人倍感意外,而肥大头陀的下场则更为震撼。那铁头陀乃是离恨宫的香主,一身硬功了得,绝非易予之辈,可是铁头陀连一个照面都未碰上,就被人隔空抽飞,三人均不同程度的露出了惊讶神色,尤其是那个公子哥本来醉眼朦胧,一下子酒就醒了。 这时,回玉桥也掠上了五楼。那公子哥瞅见回玉桥,心下一跳,作为西北大帮蓝礼派掌门金破魏的二子,门派的最核心弟子,回玉桥他还是见过数面的。公子哥对照着李无忧的少年样,猛地猜出了七八分情况。无双门两巨头汹汹到来,他再联想屏风那一边的雅厢里的人物,不由得后悔昨夜流连小筑,为了一晌之欢而撞上了应该避嫌的场合。 李无忧悠悠观赏了一会儿,转身迈下栏杆,与回玉桥一同进入楼内。他的眼神从公子哥和那妙龄女子身上巡过,最后盯上了那个背刀汉子。公子哥偏头回避李无忧的目光,故作镇定。妙龄女子则惊慌未定,红唇噏动,看样子似乎也瞧出了两人的身份。背刀汉子缓缓的站了起来。汉子个头中等,身材结实健壮,眉目间蕴着悍野的本色,他深沉的对视着李无忧,充满了戒备。 回玉桥在李无忧身边,轻声道:“公主岭大游寇贾轻刀。” “哦,贾轻刀,你想杀我吗?”李无忧淡淡向那汉子问道。 “少年人,我不认得你,为什么要杀你?”贾轻刀冷硬的回答带着浓郁的冀州口音。 少年笑道:“那认识一下吧,我是无双门李无忧。公主岭有几位,我印象,比如侵掠第一的‘飞天’冉笑虏,我与其有过照面,公主岭大游寇一十一人,不知你排名第几?” 贾轻刀咽了一下喉咙。 神色先是紧张,再转狠厉。公主岭的寇贼啸聚山林,霸山占岭,人走留财,雁过拔毛,天下闻名。公主岭大游寇十一名,小游寇一百三十六人,喽啰近八千。这些游寇性格剽悍,以劫掠杀戮为生,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的。可是此时贾轻刀竟应不了眼前少年的一句话。 李无忧的注视给他一股无形的压力。 少年的眼神那般纯真,似乎能穿透一切的虚妄。 贾轻刀感觉被一眼望个透彻。 他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拔刀之念。 拔刀的渴望是如此的强烈,十二岁时独自一人于公主岭夜遇野狼的场景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 如那夜一样,拔刀的理由却是恐惧。 是的。 在少年望定的一瞬间,贾轻刀心中的恐惧就如潮水般出现了。 他克服恐惧的办法向来是消灭之。恐惧不可怕,屈服于恐惧才是可怕的。贾轻刀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各自抽动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 李无忧睹见贾轻刀眼中凝聚的杀气,露出了嘉许的表情。 第三八章一色楼(二) “咚咣”的声响,名贵而巨大的屏风再次受到了撞击。一色楼下方上尖,越高的楼层面积就越小,第五层已经不分单独的雅厢,只是用屏风隔出两个空间。 撞击屏风的事物还是铁头陀。他从另一边的雅厢飞回,又是化成了滚地葫芦,径直翻覆到无双门二人跟前,然后胖大的躯体微微颤动着。 遭铁头陀洞穿两次,名贵的摆设终于完全垮塌,另一面的宴席一览无余。那边也是一张圆桌,席间落座四人。 其中有名身材壮硕肤色黝黑的大汉正拍着关节粗大的手掌,一副无聊的样子,他筋肉横生暴起,一个人就占了两个人的位子,略微的动作几乎要撑爆大汉的贴身坎肩,显然让铁头陀哼哼唧唧爬不起来的人就是他。 大汉的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凤眼迷离,艳唇如血,阴柔的不像男子,漂亮的赛过女子,年轻人只手托腮,眺望着窗外风云,眼角余光却像是冰冷的游鱼在楼内缓缓的移动。 居于主座的是一个头带骷髅面罩,身着骷髅长衣,银发闪耀的神秘人,神秘人眼瞳如幽冥鬼火,一直盯视着李无忧,一眨不眨。 还有一个秀气文静的男子,他本自低着头,抚弄着手心上的一把两寸长短的明晃晃小刀,漫不经心修着指甲,屏风塌碎的声响传来,男子嘴角含笑的抬头看了一眼形势,又低了头。 铁头陀的呻吟声伴着楼梯的响动,一僧一道登上五楼,两人张口就和道,“无量天尊。”“阿弥陀佛。”不用说,听这道号与佛偈共鸣独特的音腔,来者乃是大罗教焦不离孟的两位护法三清和尚与三世道人。 屏风倒塌,两个雅厢贯通,三清三世登楼,种种的变化干扰了气机,贾轻刀放下探向刀把的手,攥着满手心的冷汗,坐回了位置。 三清和尚低看着破碎的屏风,不动声色的拜道:“李门主,宫教主恭候您多时,请随我来。”三清和尚与三世道人齐侧转身,候在楼梯口。 李无忧待在原地没动,置若罔闻。 三清三世还欲再请,回玉桥客气的说明道:“二位护法,稍等片刻,无双门要先解决一件事情。” 三清诧异道:“哦?” 三世则道:“什么事情?” 还是回玉桥笑着道:“这里有一个人不该出现的人。我记得某人曾在我家门主面前立下誓言,今生不会再踏进西北一步。现在看来,有人食言了。”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 蓝礼派的金二公子本想偷偷溜走,结果屁股刚抬起来就发现形势不对,所幸他的马步练得还不错,金二公子金展元拾起筷子,远远的稳稳的夹了口糖醋鲤鱼,放到嘴里嚼着。紧邻的那美貌女子见他食欲不减,临危不乱,倒是对其另眼相看。 神秘人如一朵幽冥暗火般徐徐站立,沉声道:“好个无双门!老夫什么时候许下过这等承诺了?你们简直信口雌黄,欺人太甚!” 三清三世互望一眼,然后三清和尚劝道:“启禀李门主,在座的令教主、娄帮主、魏大侠、叶公子俱是我教宫教主请来的贵客,如果无双门与谁有什么过节,那是我们考虑不周,处事不全,李门主量大能容,希望勿做计较,今天还是不要伤了和气。” 李无忧只是看定那神秘人,漠然的道:“我这个人重信守诺,所以最厌恶反复无常的小人。令当迟,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限期你一个时辰之内滚出平朔,七天之内滚出凉州。否则,李某亲自送你一程。” 令当迟怒极反笑,声震楼宇,他喝道:“李无忧,你这厮好生无礼,老夫身为一教之主,岂是你能颐气指使的,你在西北称王称霸惯了,真以为无双无对了吗?哼,以前不与你争执,那是令某习惯先礼后兵,如今便与你争个高低又如何!” 李无忧手一伸,挡住了欲上前的回玉桥。 回玉桥皱眉道:“门主。” 李无忧道:“‘骨血经’今日就要失传了,我来翻过这最后的一页吧。” 回玉桥谏言道:“此事何须门主亲为,只会脏了您的手,按约定,由我代劳吧。” 李无忧失笑道:“人在江湖,不管怎样,手都会脏的。脏不要紧,试看谁才是那点缀衣裳的脏血。” 令当迟飘然而起,跃过酒席,落于李无忧丈前。令当迟弯膝半蹲,长袖几乎拂地,骷髅面具下的一双幽冥眼睛透着十分的狂怒。李无忧与回玉桥侃侃而谈,这是当着场中所有人的面在羞辱他。他若无表示,那和滚出西北也没什么两样了。 令当迟一动,三清三世便人影闪动,隔在了令当迟与李无忧之间。 三清与三世背靠背,像是一尊连体的神像,二人双手合十,异口同声道:“不看僧面看道面,请李门主、令教主给大罗教一个面子。” “面子?呵呵,我想李某已经给过你们大罗教了。我应宫无上的请求而来,你们却还跟我谈什么面子。”李无忧柔声道:“玉桥,给他面子。” 回玉桥左手握住右手腕,右手五指则用力蜷曲成一个拳头,青年冲挡在前边的三世道人微微一笑,道:“得罪。”回玉桥倏然斜跨上一大步,兀然出拳!他单脚为支点,跨出的一大步空空的滑行在地面一尺之上,步法带动身体扭旋,右拳悬在额际两尺之上,引来撕裂空气的尖啸。 回玉桥踏虚,击实。 多年的默契让回玉桥很清楚李无忧要的是什么效果。 所有的力量都已在那拳头上。 三世道人坚守位置,合什之手如花绽放,十指箕张,闷声纳下回玉桥的拳头。 拳头与手掌一触即分,发出一声爆裂脆响。 三世道人面色苍白倒退四步,紫晶砂石铺就的楼板“咔嚓”连响,三世道人每一步下去都龟裂一片地表。 背靠三世道人的三清和尚听到回玉桥“得罪”二字的时候,返身急道:“有话好说……” 然而往往用到“有话好说”这句话的时候,话通常都不能再说下去了。回玉桥正以有别于平常温柔姿态的猛烈一拳,悍然砸退了三世道人。但这并不是影响谈话余地的关键因素,关键的是令当迟亦出手了。 令当迟左手宽大颀长的袍袖如轻烟般窜向回玉桥的脸面。 回玉桥没有太多保留,出拳之后,身上的破绽不下四五处。令当迟选择的是致命的脑颅。他就像是一只等到时机的毒蛇,力求一击陷敌于死地。可是如回玉桥这般早达收放自如境界的高手,即使全力相搏,又怎会不给自己留下些闪避的空间。回玉桥倾泻完力量,虚跨的一脚落实,点上楼板,上体扳直,就欲倒掠。可是变化陡生,那倒伏于地,奄奄一息的铁头陀忽然探出手,猛地抓向回玉桥的脚踝,铁头陀的擒拿干净利落,根本不像身受重伤之人。配合着铁头陀的偷袭,令当迟超长的袍袖里似是有畸形的长臂操纵,袍袖一个曲荡,依旧袭向回玉桥的头部。 铁头陀的手攫上了回玉桥的脚踝,但是他拉阻不了回玉桥的倒掠。回玉桥照旧闪后三尺,从容躲避了令当迟的攻击。造成这古怪的原因不是铁头陀的功力太弱,而是李无忧及时插足。 李无忧如踏蝼蚁,一脚碾于铁头陀的肘弯。铁头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肉烂、筋折、骨断,前半截手臂脆弱的挂握在回玉桥的脚踝,离体而去。 这一脚却比砍柴刀还要钝重。 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叫铁头陀翻了白眼,真的晕死过去。 李无忧冰冷的扫了那边壮硕的像个暴熊般的黝黑大汉一眼,杀机森寒。铁头陀被大汉扔回,扮成再度遭创的假象,伺机偷袭,这里面潜藏的恶意李无忧不会忽略。 李无忧知道这是一个局。一个蓄谋已久的局。或许满楼皆敌,可是他既来之,则无惧。 一眼间,足下血水便蜿蜒似篆文,李无忧已向令当迟出手。 李无忧并掌,擎如沉碑,自上而下,举重若轻,轻轻一划。这自顾自的一掌明显忽略了距离,然而劈击带起的强劲掌风瞬间斩过令当迟袍袖,溅起一蓬污血,腥臭难闻。令当迟像是一个没有痛觉的人,生生承受了李无忧的凌空掌斩,也不收招,双袖狂舞,径直扑上来。 安坐的黝黑大汉陡然站起,大汉一脚踢翻了丰盛的酒席,哈哈豪笑道:“老子血热了,还憋什么,干他娘的李吧。” 圆桌兜翻,美酒浓汤齐飞,鱼与熊掌共舞,与场内诸高手的极速反应一相对比,菜肴在空中溅散的过程显得无比迟缓与冗长,色香味俱全的背景中,黝黑大汉重步撼楼,双臂挂风,如一匹愤怒的蛮牛向李无忧冲掠。 指风却早破空。 漂亮阴柔的年轻人八指连弹,密急如一声,抢先出手。指风穿透了空中的碗碟杯盏,激射李无忧。 白骨教教主令当迟。 千秋帮新任帮主娄听艳。 徐州大侠黑面神魏魁斗。 游侠儿“一寸飞刀一寸金”叶秋心。 一座酒席四人中有三个人出了手。 剩下的叶秋心脚底用力,其座椅便迅速向后滑行。霜月木高背椅摩擦着紫晶砂石地板,两种北漠特产蹭出了一股类似檀香般的好闻气味。男子一手捏着明亮小刀,一手执着一盏琥珀色的美酒,凝神观读着场中的每一个细节。 毫无疑问,第一个与李无忧交上手的是令当迟。 令当迟袍袖翻腾,袍袖时而胀大膨鼓的像水桶巨蟒,时而绞缠扭结似铁索皮鞭,这一双经过特殊裁剪的长袖隐秘的遮挡着衣下肌体,让人完全无法猜测内里的玄密。短短一瞬,令当迟的攻击就展现了千变万化的方式。 但李无忧只是出掌,持续出右掌。李无忧掌掌如一,掌风化刀。不管袍袖怎么变化多端,李无忧右掌发出的风刀依然每击必中,袍袖攻势凌厉,然而一旦被斩,就顿时泄了气,好比打蛇打七寸,李无忧选择的斩击节点总叫令当迟无功而返。 娄听艳指劲袭至的时候,李无忧已然斩出了一十七掌。空气中不仅有了清檀香,更有了腥血臭。 与令当迟拆招的同时,李无忧看也不看,左掌迎着娄听艳指劲轻慢一推。 无风无雨亦无尘,楼外晨阳湖外花。 李无忧这一掌没有声势,更无异象,可是推掌路线最远处的叶秋心霎时间就有些睁不开眼睛。而娄听艳则不仅视物困难,他更发现攻出去的指劲被这一掌吞没,瞬间消失无踪。前方魏魁斗冲奔的速度亦骤降,大汉如遭无形之手挤压,面孔和外露的肌肉像是大风掠过湖面般泛起夸张又诡异的褶皱波纹。 李无忧击出这一掌,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厢房于这一吸间桌晃椅动,四面门窗亦扑棱震颤。他的出掌几无声息,这一吸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三八章一色楼(三) “压制他的节奏,不可让他运使‘风餐大法’!”娄听艳俊脸失色,高声叫道。 娄听艳于黑森林弑叔娄冬风,正式登上千秋帮帮主的宝座,西北之行的目的已经圆满达成。娄听艳来平朔城本来只打算凑个热闹,不欲出手。但是与李无忧交手的诱惑太大,里面有利益有名声,不过仅仅如此的话他决不会掺和。 武技到了娄听艳这个境界,提高一丝一毫都很难。李无忧以风餐大法、露饮神功名动天下,载誉江湖,甚至声威远飘域外。若得一个与其生死相搏的机会,当可借机证己之不足,破障身之迷。因此,娄听艳在谋策者的反复游说加码之下,最终决定试上一试。娄听艳不是贪婪侥幸之徒,他推演过今日的局面,或许真的可以致李无忧于死地。 八道指劲石沉大海,娄听艳先惊,惊后暗喜。 他的指法名为欲眠指。 这种指法的独到之处在于后劲,欲眠指的后劲不是马上发作的,它就像坛陈年老酒一般绵绵缠缠,潜藏深伏,敌愈强,指劲累积的就越深,发作的就愈缓,但是一旦发作就是催命的内伤。 也就是说,欲眠指乃是一种遇强更强的指法。 娄听艳知道李无忧很强。但一瞬接下八记欲眠指,毫无反应的对手,他还是第一次逢见。他恨不得再连弹八指,看看李无忧究竟能纳下多少指劲。可是他只攻出去了两指,凤眼眯起的娄听艳这才发现李无忧推掌的掌风竟然不断。 没有任何掌风可以经久不息的。 除非那一掌带起的根本就不是风。 而是势。 面对三大高手的围攻,仍能一掌起势。 这说明李无忧还很从容。 娄听艳必须提醒未出手的人。想杀李无忧,绝对不能够等待时机,婆婆妈妈,一定要雷霆一击,速决之。因为这个人的气脉悠长,内息深厚,江湖之中罕有匹敌,其势一旦交织成场,几乎是压倒一切的。 魏魁斗的坎肩“砰”的一声炸裂粉碎,露出壮健似是黑铁铸就的精赤上躯。大汉咬牙瞠目,全身肌肉贲起,却依然动作迟缓,如堕泥沼,只能寸进。这是一个由蛮牛演变成蜗牛的过程。他在那只横亘的手掌面前挣扎,最终停步。魏魁斗改扎一个站桩步,收拳于肋下,单拳水平击出。 一个传统的正拳。 正拳的效果却很神奇。 魏魁斗一拳击出,其和李无忧之间便骤然缩减了近丈的距离。照此出拳,拳不过三,他就能够得着李无忧。娄听艳高叫示警,魏魁斗也明白万万不可给李无忧一一击破的机会,因此立即祭出名为缩地成寸的拳法。缩地成寸拳对内力的损耗很大,再加李无忧匪夷所思的控场掌法,即便魏魁斗内力雄浑,也感到连续出拳非常吃力。对拼的已是内力。令他费解的是,李无忧分割战局的策略虽然高明,损费亦颇巨,李无忧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拼消耗的战法?除非李无忧自信一人的内力可以胜过合击众之和?不过,就算你李无忧内息冠绝西北,难道你以为今天出手的只有当下三人? 魏魁斗黑脸怒面,尽管腮口遭掌风挤压而剧痛,他仍然大喝着挥出了第二记正拳。 李无忧左掌慢,右掌疾。 他的右掌与令当迟交手超过七十击。 令当迟双袖已被血水濡湿。承受了如许多的斩击,别说常人就是一身横练高手的骨骼也粉碎了。可是令当迟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痛苦,相反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看上去他竟因痛苦而愉悦。 当李无忧再一次斩中令当迟的袍袖,溅起了更胜先前的血花的时候,令当迟的袍袖没有退却,一只暴涨数节的手臂自袍袖里穿出,蓦然抓向李无忧的咽喉。 那手臂碧绿有鳞,骨节粗大,指甲尖长,仿佛是山魈精怪的利爪一般。 李无忧单调的掌势应机变化,拍封而出,抵住了令当迟的绿爪。 令当迟一声闷哼,五指弯扣,紧紧攫住了李无忧的手掌。双方甫一较力,令当迟的骷髅面具眼孔处即溢下了惨烈的血线,身躯亦急剧颤抖。李无忧浩如烟海的内力使令当迟立即呈现了无法支撑的迹象,以至于其碧绿色的畸形长臂竟然开始凋零。 令当迟的手臂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崩散,星星点点的绿莹莹皮屑飘在空中,恍似鬼火,皮屑落在倒塌的屏风扇面,灼烧出无数密密麻麻的孔洞。 这些皮屑显然带着腐蚀的毒性,一旦吸进人体,将是致命的。李无忧手掌不惧剧毒,他的鼻口却不敢轻易尝试,长吸止停。与不堪手臂对应的是令当迟的头发,他的飘飘银发诡异泛红,如果说其手臂处于崩溃凋零的状态,那么这银色长发似欲成熟盛开之时。 金展元面色大变,转身就逃。他身边的美貌女子徐冬儿也离席而逃。金展元追求春水派的“金丝莺”徐冬儿已久,每次打听到徐冬儿的踪迹行踪,金展元都会千方百计赶至,大献殷勤。昨夜两人一夜宿醉,借着酒劲,金展元才第一次得偿香唇。今日心足意满的金展元忽逢西北道上的熟人铁头陀,酒酣耳热间铁头陀向其引见了贾轻刀。金展元惊异贾轻刀公主岭大游寇的身份,便高楼宴请,大攀交情,不想竟碰到了这档子事。 眼下金展元与徐冬儿急不择路,就欲从五楼栏杆处一跃而下。 金展元一席只留下了贾轻刀。 金展元突然逃走,贾轻刀却不会逃。他这趟西北之行的意义就在于当前,怎么会走。 贾轻刀掠席而上,拔刀出鞘。他的刀是薄如蝉翼的轻刀。当贾轻刀一刀斩出的时候,半透明的刀身完全消失。 贾轻刀本要直取李无忧。 然而李无忧的背后守着从容不迫的回玉桥。 杀李先杀回。 这似乎已经是一个江湖法则。 贾轻刀的无形快刀疾斩回玉桥。 回玉桥手中没有任何兵刃用来招架,但是青年的一双手就是无坚不摧的武器。回玉桥的手凭空削划,脆响萦耳,没有轨迹的蝉翼刀被敲中,震颤着在空中现出形体。 悠悠的蝉翼刀一现即隐,继而绵密的刀声交织破空,刺人耳膜,一刹那,贾轻刀劈出了难以计数的斩击。 剧斗发生,有的人逃离,有人出手,有人冷眼旁观。 三清三世没有进一步拆解争斗。一僧一道所做的只是无声无息的向李无忧移近数尺。 三清三世只移动了这一次。 但这种接近的举动却很有一种隐晦的暗示。 不做事,那只是做事的时机未到。 李无忧的长吸因为令当迟的腐蚀毒而间停。 魏魁斗的第三记缩地成寸拳就到了。 魏魁斗这一拳打得酣畅淋漓,迥异于前两拳的艰难。 有的时候过于顺利也是一种警兆。魏魁斗发现李无忧横亘于前的手掌消失不见。镇压全场的可怕掌力骤然抽走,不等魏魁斗反应对方究竟变了什么招,就觉排山倒海的巨大压迫感当头落下。 黑面神不假思索双手交叉上架,炼体如钢。 当是时,李无忧正跃起于空。 他愣是一手掰断了令当迟的绿爪,另一手如落碑般掌劈魏魁斗。 一声巨响,楼面轰然震塌,赫然出现一个通连上下层楼的大窟窿。 魁梧的黑面神自五楼消失,与碎裂的板石木材一起直堕楼下。 令当迟与李无忧交手之后,一直陷入狂热的状态,不类人更似鬼。他的身体没有痛感,极度坚韧,但遭李无忧生生掰断绿爪,令当迟的眼神终于透出了惊怒交加之色。他低吼一声,鬼魅闪进,还是试图接近李无忧。 近身缠战比拼内力,李无忧无疑稳占上风。即算当下以寡敌众,但其内息浩如江海,依然有能力当场迫杀令当迟。适才令当迟已经无法抵挡,李无忧稍多催发几分内力,几可致其于死地。不过不知为何,李无忧却没有选择这个方法。他只选择废掉了令当迟一只手爪。令当迟体质特殊,损失一爪连重创都算不上,依旧凌厉的狂攻不守,然而李无忧竟不再给令当迟拼耗内力的机会。李无忧恢复起初的应对方式,始终与之保持一段微妙的距离,右掌重复斩击,他发出似刀般的掌风,一道比一道强,一道比一道厉,有若实质,等李无忧落地之时,令当迟被逼到了丈外。 楼板碎了一个大窟窿,窟窿边缘躺着两截断臂。铁头陀的断臂了无生机,令当迟的断臂则急剧的栗动,然后绿色臂爪竟然开始融化,顷刻化成一摊恶臭的绿水,绿水之中仅剩下一根细细白白、玉玉莹莹的骨殖。这根骨透着一股神圣近道的意味,但是接近永远是接近,追得越高,摔得越惨,它若走不到骨血融合的圆满境界,那就什么也不是。 李无忧看着令当迟。 他嘲讽的表情里有话。 那意思令当迟一读即懂,李无忧是在说:“我不会成全你。” 令当迟的发色在银红之间几度转换,火红的色泽经过一次转换就褪色一层。 令当迟低吼变长啸,怒恨欲狂。 李无忧左掌再度拍出。 他左掌拍出的同时,小吸了一口气。 这一掌遥拍娄听艳。 相比右掌,李无忧的左掌却总是发得很慢。左右就像是快慢不同的两个世界。 至今为止,他的左掌只出了三掌。 第一掌,控场。 第二掌,劈魏魁斗堕楼。 这第三掌,单打娄听艳。 娄听艳的身躯弓弯如虾,八指连弹。 无果。 李无忧的掌势连贯,吞噬一切。李无忧的确是在绘势,他的掌势击出,一色楼似乎也在颤抖,这是一种明证。 娄听艳漂亮的脸庞本来如玉,此时忽然又惨白三分,嘴唇更是血红欲滴,他双手无名指弹出,低低的吟道:“千秋一梦。” 伴随着低吟,两道柔和的指劲离体而出。 先八,后二。 十道指劲,撑起一道密网,堪堪抵住了李无忧的掌势。 娄听艳提振全身功力,就想祭出千秋一梦的后续指法万古成空。 他在实战之中还从未出过这欲眠指压箱底的破执二指。 然而他苦苦对抗的掌势却在这个时候消失无踪。 五楼静了那么一刻。 静止有着连锁传播的力量,所有人都停止举动。 李无忧双掌合并,保持着一个下斩的姿势。 在这掌风扫过的路线上,霜月木高背椅一分为二,远处一人高的牡丹花瓶悄悄滑落一只瓷耳,花瓶背后的楼壁裂了一个月牙洞,风光入楼,可见天边白云似雪棉。在这所有背景之前的令当迟逼近至李无忧身前三尺距离,摇摇晃晃不能再进,其骷髅面具的额头位置出现了一线隐约裂缝,裂缝忽然间变得明显清晰,笔直向下伸展,面具“咔吧”碎成了两瓣。 令当迟面具遮掩下的面孔一片血污,苍老与阴鸷是这张面孔最大的特征,惊愕则是无法逆转的表情。前遭白骨教袭灭绛云轩之役,因为无双门的插手,令当迟不得不从西北惊退。令当迟把此事视为生平大辱,他一返甘州便专心研磨血经,寄望将上下两经的境界合一,达到骨血交融的圆满地步。此番再来,他的骨血经虽未臻至大成境界,但自负已有长足进步。可是与李无忧交上手,发现现实却仍是鸿沟难弥。令当迟感觉不光招式被对方猜解个透彻,似乎就连心思也逃不过李无忧的法眼。 惊愕之外是强烈恨意。令当迟凝起最后的生命力,他的躯体明显鼓胀起来。 李无忧冷哼一声,收掌,瞬间一脚踢在令当迟的胸口。 令当迟撞碎花瓶、贯穿月牙洞,倒飞至楼外,于半空之中突然自爆,迸散成一团莹莹绿焰。 一色楼楼顶却坐着一个人,沉默的看着令当迟最后的恐怖绽放。 此人不知何时登至楼顶,坐于水晶尖柱之下。他看着金展元与徐冬儿跳楼而逃、李无忧掌风裂楼、令当迟自爆成尘,俱没有反应。 这个人还很年轻,他的神情虽有所思但没有多余复杂的感绪,保养完好的皮肤看不见一道疤痕,裁剪合体的长袍贵美绝伦,质料更是上品的水绸。年轻还体现在他的乌黑油亮的齐腰长发上,长发束成十几绺或粗或细的发辫,显得狂野奔放,发辫原本穿缀着繁多的精致首饰,现在却见不到一个。首饰早被摘下。因为他今天要用的东西唯有背上挂着的兵刃一把。背挂的兵刃造型奇特,它的手柄长约三尺,刃面宽阔怪异如同一只翱翔的翅膀。这把兵刃勉强可以归入斧子的行列,但你若说它更像是一把夸张的长柄短镰,似乎也有道理。 第三八章一色楼(四) 一色楼外已经不见仆役与使者,秋水小筑的运作基本停摆,处于封岛状态,目前只保证一色楼的正常供应。环岛廊榭的一处观景亭内,曹氏父子时刻关注着一色楼的状况。这两父子凑在一处,绝对沉闷不下来,随便朔望城什么营生项目都可以牵曳起各种话头。 话题的核心只有一个,那就是利润。对于商人来讲,没有利润就没有浪费唇舌的意义。在金钱滚动的这条黄白之路,后继者连曹家的背影都瞧不见。 两人正说着各州的盐税差异,曹饺子便瞧见两个人影自五楼节节跃下,他目力虽好,不过也只是普通人的水平,但是曹饺子对滞留秋水小筑的客人了如指掌,一猜便知是谁,他嬉笑着说道:“蓝礼派的小子吓到了,那样子真是慌张难看啊,喔喔,他是不是摔着了?许小妞的身法倒似更轻盈漂亮些。” “你比金展元大不了多少,凭什么叫人家小子?你先别幸灾乐祸,我有件事情要交待于你。”曹影贵言道。 曹饺子好奇道:“什么事情?” 曹影贵捻着稀疏的断续,道:“我这趟来西北的时间不长,但觉得秋水小筑各方面运转都还不错。所以,我想从今天开始,便断了你的商会资金支持。作为等价条件,你赚取的利润五年之内不用上交了。如果你能持续周转下去,秋水小筑就作为你的产业好了。” “老头子,你看不起人啊,商会的支持资金是摆在那里,但是饺子这几年伸手找你要过钱吗?我就把秋水小筑看作你对我的奖赏啦。”曹饺子转念一想,哼哈叫道:“不对啊,狡诈的老头子,这么轻易放我独立,你觉得我会亏本?” 曹影贵微笑不语,一色楼楼顶却生出了一道强烈的折光晃了他的眼睛,他眯眼的时刻,一色楼五楼的楼壁炸裂,少顷,一个人影飞出楼外,之后那人竟然在空中爆散成一团绿莹莹的尘屑! 曹影贵圆润的胖脸顿时生硬。 曹饺子的脸色亦变了,紧张的道:“谁下的手,这么狠!外面看,至少五十两金,里面的损失可不止这个数了,我的娘啊!” 曹影贵心绪不宁的道:“令当迟死了。” “令当迟死了!”曹饺子惊道:“那楼里边岂不是一塌糊涂?别的尚且不管,我的雨上寒山栖梧大画屏啊,我的密窑水墨牡丹瓶啊,我的那些霜纹瓷啊,都是我的私家货啊,天啊!” 令当迟身死一色楼,这件事情必将影响甘州的武林格局。武林格局的变动将大大的影响世俗生态,在商会布局日益成熟的今日,任何大的变动不管是好是坏,都会在短期内造成利润损失。曹影贵眺望着一色楼楼顶,这时他能够发现水晶尖柱旁边依稀有人,但是距离过远,无法辨认那人是谁。曹影贵郁然的回头,蔚蓝的秋水湖自然宁静,湖面没有一艘船只,渡船均已停在渡口。 “老头子,假若蓝礼教的小子奔过来,哭着找我们要船,怎么办?”曹饺子思虑道:“我们是不是回避一下?” “我们只是商人。这场生意不是我们的。我们什么也不能提供,没有必要回避他们。是死是活,一切要还须看他俩的运气。小饺子,我们要不要打一个赌?”曹影贵回复了宁静神态,缓缓的道。 “赌什么?赌注是啥?” “就赌这两个人能不能活着跑到渡口。赌注为商会西北边贸皮草生意的三年独家经营权。答案由你来猜。” “一言为定,这个可不能反悔啊。” “我什么时候诓过你,只要标出价的,对你爹就不算什么。” 曹饺子严肃思索,他望着渐渐接近的金展元、徐冬儿,沉声道:“他们无法活着过来。” “为什么?”曹影贵问道。 “父亲,您说得对,今天的一色楼外人是不能进的。同样,事情未结束,里面人也出不了岛。”曹饺子郑重地答道。 曹影贵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小饺子,你赢了。” 只见从岛心高地疾掠而下的金展元忽然身体不受控制,摔落在地面,竟是不动了。徐冬儿也出现一个明显的停顿,继而速度骤降,她又软绵绵的向前走出几步,一头栽倒。 一个紫衣剑客出现在两人倒下的地方,他弯腰伸手在两人身体上各自按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的向曹氏父子方向看了一眼,便转身消失在高地。 曹饺子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这两人应该是不能活了。曹影贵拍拍其子的后背,随手拾起一根小亭摆放的鱼竿,温声道:“小饺子别看了,还是陪胖老头子钓钓鱼吧。” 一色楼。五楼。 李无忧拉过一只高背椅,悠然坐下。 他环顾四周,远观风景,打量着头顶的雕梁画栋,和颜悦色的道:“令当迟和我有未了之事,我记得。但我却不记得与你们之间的事情了,你们谁若记得,可以提醒我一下,今日一并解决。” 叶秋心的座椅背紧贴着栏杆,他摇晃着杯中酒,不做声。娄听艳压下适才欲全力出击的一指,气息不畅,一时间说不出话。横刀胸前的贾轻刀只沉默的盯着回玉桥。回玉桥则默立在李无忧的椅侧,对于贾轻刀挑衅的目光,视若不见。 三清和尚干咳一声,正要发言,楼板却是一声轰响,木石飞溅,可怜的五楼楼板又裂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魁梧的黑面神自四楼一跃而上。魏魁斗面黑如漆,尘土满身,长裤也破了几个口子,着实狼狈,他凶狠的瞪视着李无忧,愠怒道:“李无忧,江湖都赞你内息深厚,罕有匹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但是老子还不服,老子想和你再切磋几手。” 李无忧十指交叉,大拇指徐徐轮绕,这是他思考之时的习惯动作。李无忧饶有兴味的看着魏魁斗,微笑道:“抱歉,我只切不磋。” “李无忧,生死有命,没人说得准胜负,别拿出一副就你高人一等的嘴脸。”魏魁斗张开双手,做出再战的姿势,仿佛下一步就要把李无忧无揉个粉碎,准备出击之前,他高叫了一个人的名字:“叶秋心。” 叶秋心将酒杯抵在唇边,手与酒杯遮挡了半张脸的表情,叶秋心只有一双眼睛不离李无忧。叶秋心没有回话。事实上,他今天从未主动说过什么。叶秋心的举动就是观察再观察。他的观察重点虽然是李无忧,但是其他诸人魏魁斗、娄听艳、贾轻刀乃至三清三世,他都收纳于眼。 “无量天尊。”三清和尚在这个时候插言道:“李门主,我教宫教主苦候已久,今日还是正事要紧。” 李无忧看也不看三清和尚,不耐烦的道:“李某走了半个城区,他登几层楼就那么难?想谈?让宫无上上来见我,凭什么要我下去。” 三清和尚被一句话顶了回去,他转头瞧向三世道人,三世道人法相庄严的低头念叨着:“阿弥陀佛。” 三清和尚见状,也低眉顺目,无语了。 魏魁斗却勃然发怒,他大吼道:“叶寸金!你到底干还是不干!应一声。鳖样的不吭声,装孙子,是怎么回事?” 叶秋心手指扳撩着小刀,细声道:“不是我不干,一个人的生意风险太大,即使我出手,你也是死路一条,没有把握的生意,我从不做。因为那既得罪人,又赚不到钱。” 娄听艳闻言,凤眼微眯,立即道:“叶寸金,那算我一个。” 叶秋心笑道:“我的刀很贵的,不打听一下就加入,没有诚意。” 娄听艳冷道:“还没有千秋帮买不起的东西。” 贾轻刀忽道:“我也加入,至于价钱,他俩什么价,我一分不会少给。” 叶秋心眨了眨眼睛,仰脖将酒一饮而尽,轻置银杯于栏杆,肃声道:“我把话放在前头,谁要是不守承诺付钱,我飞刀的后遗症可是很严重的。” “放心,只要你的飞刀够好,钱不是问题。”魏魁斗继续忿忿的向李无忧挑战道:“李无忧,你若真切了老子,老子认命!” 李无忧淡然道:“是什么原因让你们如此执着送死?” 魏魁斗吼道:“就因为你是李无忧!” 他身躯陡然一震,筋暴肉横,体坚似钢,黏附的尘土都离体蓬散,黑面神的炼体术确实已达巅峰,他大跨步向前,风雷一拳击向李无忧。 李无忧坐姿不改,虚探左掌。这一掌缓慢,无风,无声,没有什么神功异象,就像是一个不懂武功的少年随手比划了一下。但是他的柔弱掌势与魏魁斗的暴起发难一旦对上,表面上的强弱登时倒逆,黑面神的身形骤然迟缓,拳掌之间仅隔一尺,魏魁斗的拳头竟怎么也递不上来了。 魏魁斗的作风是威猛霸道,李无忧的底蕴却是雄浑无量。 此时,叶秋心手心一声冰裂脆响,便是一记飞刀飞出。 飞刀迎着李无忧的掌势飞出。李无忧的掌势影响了飞刀的速度,高手的目力可以观测到飞刀的形状。这飞行的事物此时已不能称作是一把飞刀,它化作了一串碎片,飞刀在出手的时候就碎了。连串破碎的飞刀带着风铃轻吟一般动听的声音,既像是一个美丽的梦碎在空中的悲鸣,又如是一种柔软的心伤在风中的呻吟。 叶秋心的碎裂飞刀欲打的人却不是李无忧。 他打的人竟是魏魁斗。 伤心碎梦一般的飞刀残片悉数打进魏魁斗的肩膀。 魏魁斗发出了痛苦的嚎叫,但是他的手臂筋肉猛的贲胀数围,迟缓的拳头倏然加速,居然结结实实的砸上了李无忧的手掌。 李无忧微咦一声,掌势相送,黑面神连连倒退,但魏魁斗倒退了七步,便立定了身躯,再次如蛮牛般怒吼冲上。李无忧皱了皱眉,叶秋心的飞刀出乎他的意料,此人的飞刀似乎可以瞬间提升一个人的机体潜能,如果这飞刀真的神奇如此,他不得不重视一下这几个人。 就在此时,李无忧心中警兆突现。 楼顶开裂。 一道强烈的锋芒如天光倾泄,疾斩而下。发出这一记斩击的兵器或许是刀是剑是斧是钩是镰乃至是匕首,但这一刻,没有人会追究它的原型是什么,因为但凡武器发出斩击,想达到的效果无非都是这种无坚不摧的锋芒罢了。 锋芒锐不可当,李无忧向旁就闪。 李无忧闪避,娄听艳欲眠指的阻击就到了,娄听艳第一时间算准了李无忧闪避的方向,漂亮的面容浮上一层凶艳的危险气息,娄听艳出手便是破执二指的千秋一梦! 阻截的还有贾轻刀。 贾轻刀的蝉翼刀仅比娄听艳慢了一线。 之后,反扑而上的魏魁斗又比贾轻刀稍慢一线。 三人出击的时间各差一线,但却形成了一个无懈可击的阻击节奏。 娄听艳面色苍白,身弓如虾,破执二指之千秋一梦直打李无忧气海。贾轻刀如伏地之蜥蜴,头脸几乎贴着地面,蝉翼刀消失无踪的绞杀李无忧的双脚。魏魁斗势如蛮牛,双拳贯出,呼啸着兜向李无忧的脑颅。叶秋心手中的飞刀则连线飞出,破碎的飞刀打向魏魁斗双肩,打向娄听艳背心,打向贾轻刀腰身。 飞刀碎片奏起的悦耳声响中,楼顶斩下的锋芒,一击不中,直下四楼。 李无忧猛然旋转,他在躲闪中旋转,他在旋转中出掌,旋转如苍龙卷水,李无忧施展的破阵子瞬间引发了强大的气流上冲,气流轰爆楼顶,威力可怖,更可怖的是李无忧的掌势,李无忧的掌势顷刻连贯成场,宛似排山倒海一般,这一刻仿佛有幻觉产生,一色楼竟似震颤欲倒,毁掉的楼顶透下天光,水晶尖柱已经断折坠落。 娄听艳指劲消无,面色更白。魏魁斗则在闷哼中倒飞。贾轻刀的蝉翼刀颤抖现形,几乎脱手。叶秋心的破碎飞刀在风中吹散,无一命中,纷纷落空。 这时候,锋芒自四楼逆袭而回,锋锐更胜第一击,硬是斩停了李无忧的破阵子,然而他付出的代价却是一口飞溅的鲜血。 锋芒直取楼外,飞天般一去不回。 李无忧破阵子骤停的霎那,一双手轻轻搭上了他背后的肩颈大穴。这双手的落下是如许的温柔,仿佛黎明枕畔多情人不忍叫醒心上人的呢喃,好比黄昏柳下爱侣依依不舍的吻别。只是这双手一旦落下,呢喃就变成了诅咒,吻别则成了撕咬,十指的指头深深的扎入了李无忧的肌体。 李无忧的身形僵住,他微侧的脸庞看不见身后,但他依然知道制住他的人是谁。 这一瞬间,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李无忧单纯的眼睛里只有惋惜。作为一个强者无意间流露的意志,惋惜已经代表了一切。 惋惜不是后悔,惋惜是因为曾经期待的太多。 第三八章一色楼(五) 回玉桥影子般紧贴着李无忧的背脊,如果说这世间有少数几个了解李无忧的人,他绝对算是其中之一。可即便就是回玉桥也想象不到李无忧的内息竟深厚到了这个地步。 他生出一种很荒谬的感觉,仿佛双手按制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深海巨鲸。 这头怒鲸随时都可能甩脱束缚,重回深海。 他果断喝道:“马上杀了……” 李无忧的反击迅速、凌厉,并且有效。 回玉桥的最后一个字已说不下去,他必须全力压制李无忧汹涌的内息。 一直久候无为的三清三世在这个时候动了,两人各出一击。 三清和尚一掌印在李无忧丹田。 三世道人一拳扣在李无忧心口。 李无忧唇角溢出了鲜血,风餐大法骤然停歇,然而回玉桥却暗叫不妙。他对抗李无忧雄浑无匹的内力已经勉强,熟料忽然间竟有两道纯正精绵的内劲冲至。回玉桥沾染鲜血的双手兀地从李无忧的肌体里弹出。 李无忧蛮不讲理的转引三清三世的掌力拳劲冲开了回玉桥的钳制,不过因为这霸道的借力打力是在受制状态下施展,所以最为伤身。但是李无忧却在笑。冷清的笑容挂在少年天真的面容上,诠释的是残酷与寂寞。 笑已成了啸。 他的啸声送给他的敌人。 敌人有远离的,有尚未出现的,乃至有背叛的。 这一啸却让他们全部听到。 他要让他的敌人知道,只要他李无忧今日不死,那么今日这些事他都会记得,都会找回来。 那突斩李无忧的人物背着翅状武器正急冲向渡口,他听到李无忧决绝的长啸,面无表情的脸庞露出了一丝苦笑,其奔掠的速度却更增三分,剩下的事情已与他无关。 面部肌肉最纠结的则是廊榭之中的曹氏父子,曹饺子的鱼竿更是脱手滑落,他看着完全破坏的五楼,脑海里浮现着一个个想象中的狼藉画面,心简直碎了八瓣,怎一个痛字了得。 李无忧啸声未止,屡屡受创的五楼整体塌陷,每一个人都失去了可站立的依凭,向下掉落。 李无忧下坠的最快,他竟像一颗陨石,一落就不可收拾,直接砸穿四楼,落到了三楼。他落到三楼,第一时间就是折掠向楼外。李无忧的江湖生涯很少有逃亡纪录,但是一旦形势不对,他的决定丝毫不会拖泥带水。 不同于五楼的简单屏风相隔,三楼分成十三间封闭的雅间,李无忧坠落的听涛阁空荡荡的,按道理这个落脚点应该安全无比,可是攻击说到就到了。 是掌风。 这一记掌风与李无忧的出掌有着类似的地方,那就是平淡稀松,看上去没有什么惊天的声势。但是这掌风却有着它诡异绝伦的特质,掌风一起,李无忧就感应到了发出这一记掌风的人。同样,李无忧知道出掌之人也必定感知到了他。 因为这是心心相印掌。 出掌之人乃是大罗教教主“太乙真仙”宫无上。 一掌未消,宫无上又发一掌。 两掌几乎同时出手,掌势相连,宛若一掌。 宫无上无法测度李无忧的具体位置,不过他依然凭借第一掌锁定了敌手的位置,真正的攻击乃是第二掌,第二掌才是正宗。 心心相印掌堪称隔空掌的极致境界,修至大成,发掌者只要知晓敌人的位置,便可于五丈之内做到瞬发瞬至,令敌手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宫无上留给李无忧两个选择。 一个是接下心心相印掌,但是追击的高手群却会立刻杀至,形成包夹的局面。 另一个选择则是硬挨一记心心相印掌,逃出一色楼。 如果李无忧选择第一个,那么他今天战死一色楼的结局几乎可以预见。而第二个选择同样是下下之策,李无忧受创在前,再硬受一记心心相印掌,伤势将成倍加重,即使支撑着逃回无双门,面对大罗教的倾力掩杀,败亡亦是迟早的事。 宫无上闪进雅间,李无忧已经消失不见。 高大、威严、酷烈状若魔神的老者看到窗台新落的数滴鲜血,森然道:“李无忧,你明知不会有任何机会,却仍然选择乌龟老鼠的死法,你很让我失望。” 背挂翅型武器的辫发男子踏上了一只金舟,他本来打算断开缆绳,立即驾舟走人,但是他睹见李无忧跃出一色楼,便放弃了这个打算,男子直起身躯,沉默的凝望着掠行如雁的那个身影。男子血迹未干的嘴角微微撇动,露出些许悲戚的表情,其尊崇有加的目光犹如在向一段传奇致敬。 曹氏父子亦看到了这个场景。 曹饺子双手压着栏杆,踮起脚尖,抻长了短粗的脖子,他意识到飞跃而出之人的身份,压不下心底的惊奇,叫嚷道:“李!李无忧!他,怎么?” 曹影贵闻言也无法保持泊净的心境,放下钓竿,惊起回头,他噼啪快速的捻动着星檀手链,确认了一个事实。 飞跃出一色楼的确实是李无忧。 李无忧伤。 李无忧伤到什么程度,曹影贵揣测不出。但是李无忧伤了就是一个悚然的信号。大罗教与无双门渐有摩擦争执,此事曹影贵来西北之前已有耳闻,只是之前曹影贵并未将此当做一回事。西北双雄平衡了这么多年,天平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倾斜了呢?摩擦原就是平衡的一种方式,两个庞然大物挤坐一处,没有摩擦才是奇怪的事情。然而今日双方的一场例行调解会面竟然演变成了不死不休的狙杀之局。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陷阱,击伤李无忧,不处心积虑一番,怎么可能做到。大罗教既然做到了这个程度,双雄之间再无转圜余地。 对于曹影贵来说,大罗教与无双门谁胜谁负,宫无上与李无忧谁生谁死,其实都与他无关,曹影贵在双雄的身上没有一分投资,也无法投上一分钱,双雄实际挤占了商会大量的生存空间,许多产业变相的成为双雄的专属经营。曹影贵心里巴不得这些武林中人相互残杀殆尽,还世界一片清净,不过双雄挥舞拳头,终带来的是一个动荡不安的西北,这个结果不是他想要的。 作为商人,曹影贵只想要一个太平盛世,一个金钱比武力拥有更多话事权的太平盛世。 眼见一色楼又连续跃出一众高手,曹影贵喃喃道:“小饺子,要不要再打个赌?” 曹饺子直勾勾的只盯着李无忧,目不转睛的道:“老头子,又赌什么?”他一介凡夫的眼力毕竟差了曹影贵不少,说完才发现先前处理掉金展元、徐冬儿的紫衣人倏然拦截在了李无忧的前方。 曹影贵打量着紫衣剑客,忽叹一口气,道:“算了,赌这个也没什么意思。” 曹饺子却激动的敲着栏杆,马上回应道:“他挡不住李无忧,绝对挡不住。” “这个人是九条命卓克,据说大罗教正招揽他入教,李无忧虽强,但是伤重……”曹影贵加快了语音,而不等他说完,李无忧与卓克已经极速接近。 卓克的身后便是三重廊榭的内侧回廊。卓克把守着秋水小筑通向外界的最后一道关口。紫衣人卓克手中有剑,剑抖百十多剑花,百十朵剑花甫开又合,并成一剑,疾刺李无忧咽喉。李无忧于高地飞速下扑,不闪不避,左掌拍出,直封卓克的剑刺。这一记左掌再不与他以前的出手相同。李无忧发出的掌风铺天盖地,化石成砂,化砂成粉,尘土漫卷。 两人交错而过,李无忧加速穿过回廊,一头扎进了蔚蓝美丽的秋水湖。卓克则笔直站立,鲜血好似一个新生的湖泊,顷刻淹没了胸膛,刺出的长剑崩折逆回,断剑的前半截翻卷着刺入了他的喉咙。 曹饺子胖手捏拳,面色潮红,兴奋的压低声音道:“我就知道李无忧神功无双,没人能留下他,果然如此。” 曹影贵摇头道:“李无忧虽然一个照面就杀了卓克,但是他的出手已经控制不住力量,不能够举重若轻,随心所欲,这表明他的伤真的很重,达到了无法留手的地步。在这个关节受此重伤,宫无上不会给他一点疗养的机会,今日便是大罗教与无双门决战的时候,李无忧如果没有什么奇招,恐怕很难翻盘了。” 曹饺子奸猾的道:“但现在的李无忧才是最可怕的。你千万别说了,我可不赌了。老头子,赶快兑现刚才的赌注,代价不能低于前次。” 曹影贵露出一个肥而不腻的笑脸,宠溺的道:“臭小子,谁说跟你赌了,你得到的还不够多吗?知足者常乐啊。” 一色楼中追出的数道人影都进了渡口。秋水小筑渡口停靠的船舶有四种类型,分别为排筏、小舟、画舫以及货船。这里面小舟的数量最多,超过二十艘,不过金舟级别的只有两只。宫无上、三清三世合坐了一艘金舟。娄听艳、魏魁斗、叶秋心选了一艘普通小舟。回玉桥与贾轻刀则上了背挂翅状武器男子挑选的金舟。 “诸位可愿随我去一趟倒影塔?”小舟们箭般火速驶离渡口,舟快风波恶,宫无上的话音却平稳无阻的传递到小舟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秋水湖面积虽不广阔,平均水深则是超过三丈,气息悠长的李无忧一入湖水便仿佛成了一只游鱼,不再露头。按照目前的形势发展,宫无上知道在秋水小筑留下李无忧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但是李无忧的逃亡方向是可以推算的,那就是倒影塔。无双门的倒影塔与大罗教的山上宫对应齐名,向来是无双门的象征性建筑和权力中心。倒影塔附近警备森严,机关重重,易守难攻,而且据说无双门的太上教主尚在人间,就躲藏在倒影塔中。这个老怪物一直是大罗教忌惮的对象,大罗教的两大供奉缘尽缘错更曾立下不与无双门的太上教主碰面的誓言。倒影塔已是李无忧最后的希望,必须拔掉。 闻得宫无上的召唤,魏魁斗第一个高声道:“魏某愿为宫教主效劳。” 宫无上微笑道:“很好。魏大侠如果愿意,老夫请你来大罗教做个护法使者,如何?” 魏魁斗的家族世代习武,也曾作为名族扬名江湖一时,但现在的情况是没落已久。到了这一辈,才算是出了魏魁斗这么一个奇才。魏魁斗闯荡天下约有十年,在徐州享有盛名,却一直未加入过任何门派。其间不是没有门派邀请他,只是魏魁斗眼界极高,不肯屈就。魏魁斗期待的正是如宫无上这般一方霸主的垂青。“黑面神”的黑脸喜形于色,赶忙应承道:“那魏某就以教主相称了,魏魁斗愿为教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叶秋心摇着桨叶,委婉的道:“在下的飞刀用完了,生意做完了,西北的美景也看完了,倒影塔不是我该去的地方,请宫教主见谅。呃,魏护法,你有七天的时间,咱们日后联系。” 魏魁斗不假思索道:“七天?不用七天,三天之内,肯定筹给你,我可不想飞刀发作。” 叶秋心笑道:“飞刀发作是七天,但是眼下你需要先支付三成的首款,不要现金,只要银票,而且票号只要商会的。” 魏魁斗摸摸黑黝黝的赤裸胸膛,不悦道:“这也太急了,我现在筹不出。” 宫无上淡淡道:“叶秋心,此事简单,你去跟香火坛说一声即可,说是我吩咐交代的。” 叶秋心一拱手,道声:“谢了。” 魏魁斗的脸色却有些沉闷不乐。 轮到娄听艳表态的时候,他偏头看了一眼回玉桥,直接拒绝道:“宫教主,非常抱歉,余下的事情,我不感兴趣。” “志同道合最好,但是若别有所想,别有所图,宫某绝不勉强各位。你们放心,宫某承诺的,定会照约履行。”宫无上铮铮有声的抛下这番话,含笑着向另一艘金舟道:“这边的三位呢?” 贾轻刀划动船桨,不发一言,一副以背挂翅状武器的男子为首的姿态,而那男子向宫无上拱手道:“宫教主,我这次出手是应回兄的请求,要是回兄去倒影塔的话,我和轻刀就陪着大家玩下去。” 这个回答令宫无上有点意外,宫无上和气的向回玉桥问道:“回兄弟的意思是?” 回玉桥手里拿着一条洁白丝绢,他正缓慢又仔细的以其擦拭着指尖上的鲜血,回玉桥专注的做着这件事情,对于宫无上的问话,只漠然的应道:“宫无上,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第三九章倒影塔(一) 宫无上眼角抽动一下,语音冰冷的道:“回玉桥,我不会拆了无双门,我要摧毁的只是李无忧。李无忧一死,我可以把你扶上无双门门主的位置,西北武林将是你我的囊中之物。” 回玉桥如同听了一个委婉的笑话,他含笑道:“咱们向来彼此,何来你我?好,便让我来说说你的如意算盘吧。宫无上,你希望抢在李无忧的前头赶到倒影塔,借用我的身份控制局面,安抚门众,以最小的代价取胜,呵呵,你觉得我是想做无双门的门主,想的疯癫了,才在兄弟的背后下手?而且顺着你的扶持上位,做一个大罗教的附庸?呵,你可知,即使是强盛如初的无双门,我也对这个门主没有一点兴趣。” “……哦,奇怪,那真是一种奇怪的忠诚,你既然不去,那你不要后悔。”宫无上收回注视回玉桥的目光,转向背挂怪异武器的辨发男子,郑重的邀约道:“冉笑虏,回玉桥给的,我可以给你更多,只要你开口。” 飞天冉笑虏脚踩舟头,一脸惬意,浪花的细小碎末溶进狂野舞动的发辫,奇型兵器像是一只飞翔的阔翼斩开疾风,他望着不断靠近的美丽金雀花林,悠然回道:“宫教主,回兄没有付给我任何报酬。” 宫无上闻言心底一动,嘴上冷笑,却也不再多问。 不消一会儿工夫,三只乘风破浪的小舟先后抵岸。叶秋心跃上岸头,悄然走掉。娄听艳大摇大摆的混进远处赏花的人群之中,一会儿便不见踪影。回玉桥则与冉笑虏、贾轻刀乘上等候在湖边已久的宽大马车,一道离开了。 宫无上站在垂柳之下、金雀花旁,并没有第一时间急奔倒影塔,他望着秋水湖,似是不经意地问道:“金月游答应了?” 三清和尚赶紧应道:“答应了。” 宫无上苍郁的眉毛舒展开来,点头道:“金月游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李无忧和唐棠两人,他总要帮我留下一个。看现在的情况,截留李无忧是指望不上他了。” 三世道人提议道:“教主,为了以防万一,我与三清到前路阻击李无忧?” “老夫于此处再截一下。前路阻击的话,你们就不必了,我早留了预备手。三清三世,你们去办三件事情。”宫无上肃声道:“第一,调动现留城中的两个坛口,牵制无双门的外围力量,使之不能回援倒影塔。第二,火速派人通知大世子,把李无忧伤重、回玉桥叛门的消息告知他。第三,立即突击倒影塔,启动婆娑小队,我一直怀疑李无忧暗藏了一支秘密力量,不得不防一下。” 三清三世应诺,飘然而去。 魏魁斗刚刚入教,不敢轻易发言,只是陪侍在宫无上的一旁。他与宫无上面朝瑰艳神奇的秋水湖,沉穆观望。两人均是身材异于常人的魁伟之士,摆出这般做派自有一股无形的威势,寻常百姓没有一个人有胆子接近。 魏魁斗知道这时候的宫无上不会有闲心赏景,宫无上等的是李无忧有可能的现身。站在此处眺望,秋水湖三分之二的湖岸线可以无遮的收于眼底,那些被建筑与地势阻挡的地方也皆设有暗哨,大罗教的布置严密无疏漏。几番思虑,魏魁斗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教主,倒影塔里的老怪物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人物了,暗里早就该死了,怎么能确定他真的活着?” 宫无上缓缓道:“你觉得缘尽缘错吃里爬外吗?” 魏魁斗直言道:“缘尽缘错既然为大罗教效力,为何还立下这等不着边际的誓言?恕魁斗无法理解两位供奉的心思。” 宫无上续道:“老丧尸还有几分生气,此事属实。老丧尸和袁家纠葛颇深,缘尽缘错不会在这里作假。缘尽缘错是四大世家袁世家老一辈人物,他俩位列长老,在我这儿挂个供奉之职,算是袁家给我面子,缘尽缘错并不完全受我节制。缘尽缘错转述的也是袁家家主的判断,袁捉士、袁召宣两人的洞察力我是相信的。本来我可以再等两天,老丧尸的寿元怎么推算也快熬尽了,但是回玉桥却告诉我,老丧尸前些天进补了一株冷香蕊参……魏魁斗,你知道冷香蕊参吗?” 魏魁斗听到冷香蕊参,大吃一惊,失声道:“世间怎会还有这种东西的存在?” “须理百气,叶驱千毒,花合万伤,根茎固本,且延垂死人之寿元。”宫无上摇头叹道:“你说我还怎么等,等复苏七八成功力的老怪物与李无忧共同对付我?” 魏魁斗左拳擦拭着右掌,像是铜锤磨砺着铁槊,他琢磨道:“教主,冷香蕊参的疗效是否如记载中的那么神奇,尚未可知。再说根据诸多药典的描述,冷香蕊参采摘入药的时机需在参花盛放的刹那,而即使完美采摘了,世间也没有任何器物可以完好无损的保存冷香蕊参。由此可推,无双门得到的不过是一株药效打了折扣的残参罢了。一株残参根本不足以令老怪物起死回生,老怪物顶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他能不能出手相助李无忧,还成疑问。” “算起辈分,老丧尸成名的时代比大司马还要早一点。那个时代的人物能活到现在的,我想不出还有谁。寿命反映的不仅仅是养生之道,长命即实力,大家拼来拼去,最后无非拼的是命。江湖人想活的长久,就要够强够狠够智慧。你站在风口浪尖,太多人想要你的脑袋,取你的性命,为了保命,就需要动用更激烈猛厉的手段反击。老丧尸既然活到现在,他拼掉的敌手已经计数不清。老丧尸会有行将就寝的那一天,但是我还看不见他的死期,只要老丧尸尚未阖眼,眼珠能动,你便要三思后行,万分重视。”宫无上说到这里,稍停了话语,天光忽暗,秋水湖又由蔚蓝转为浊碧,斜远处的湖面兀冲起一道水浪,里面飞出一个似欲化虹的人影,宫无上寒声道:“一个问号的机会,我都不会给李无忧。” 宫无上一瞬间已经掠了出去。 魏魁斗来不及细辨那浪花里的人影,但他不用猜也知道是谁,黑面神全力缀在宫无上的身后。 李无忧出道以来几乎没有受过重伤,尤其是内伤。他的风餐大法博大浩然,寻常内伤通过几次呼吸的调转就可以消弭于无形。可是此次不同。李无忧引动三清三世的真力破解回玉桥的相思手,这种做法虽然立刻摆脱了极端不利之势,但是后患无穷。 江湖素有移花接木,嫁衣传杯的上乘功法,经过严格修习,可以完成借力打力、引力导力等种种不可思议的现象。这些功法的施展都有一个基本前提,便是施展者须是一个自由的状态,施展者绝对不能受制于人。因为在主要经脉被控的情况下,被借引的真力就好比一匹明明无路可走却依然要夺路狂奔的莽躁野马,强行发力的结果将是施展者难以承受之重。破解回玉桥相思手的那一下,李无忧除了承受来自三清三世、回玉桥的伤害,还重创了自身。饶是如此,倘若没有硬受宫无上一记心心相印掌,他一时还压得住伤势。 现在临界点已过,内息在经脉间的正常运转都令李无忧痛如刀绞。 内伤即是内息的循环出现了问题。患了外伤,导致一脚一手不能动弹,尚有其他的手足可以勉力作战。倘若得了内伤,愈是强行催动真气,愈是伤势沉重,真正牵一发动全身,唯有静养一条途径。但现在何谈静养,身后劲敌追击,体内更有毒屑转化成一股极为阴毒的气息在缓慢的腐蚀脏腑。 李无忧脸色苍白,风驰电掣般直线穿越金雀花林,带起的强劲罡风催落了漫天的金色花雨,震飞了数个试图切进的人影,其他预伏之辈不敢强拦,他们卖力追踪李无忧,却被迅速拉远,唯有宫无上与魏魁斗两人能够远远的跟上李无忧。金雀花林落英不断,游客个个惊呆,遥看柔嫩的花瓣铺起一条凄美的金黄道路,指向了东南方。 金雀花林的东南方向乃是伊唐学府,伊唐学府有着两百余年的历史,由文武双全的一代名将伊唐创建,学府治学严谨,融贯中外,出过许多学者大儒,是西北的学术中心,其中隶属学府的半坡书院亦是一处旅游名胜。 半坡书院的后坡有两座著名古凉亭。两座古亭样式无二,左右相对,俱挂着“俩俩相忘”四个大字的牌匾。这里凉风送爽,临近的金雀花林渡来清新花香,它们占据了半坡书院的地势最高处,是伊唐学府夏时解暑最佳去处。现在伊唐学府的晨课还未结束,半坡书院尚未对外人开放,然而两座古凉亭已各立一人。 俩俩相忘的亭,两两相望的人。 左边小亭里站着温雅儒和的金月游,右边小亭则有窈窕蒙面的唐棠。亭与亭不远,人与人很近,这一对儿曾经羡煞了多少武林中人,如今却产生了微妙又遥远的距离感,此情好比高挂苍穹的云朵,前一刻还是不分你我,下一刹就离散变化,再也看不出有什么联系。 金月游看着唐棠无情阴霾的眼睛,柔声说道:“窗儿的事情我已经处理妥当,我们回家吧。” “处理妥当?”唐棠冰冷的质问道:“把窗儿丢给北漠人,从此让我们娘俩天涯两端,见不着够不着,你这个妥当处理还真够狠心的。告诉你,金月游,窗儿不能去北漠那天寒地冻的苦地遭罪,他不能去,谁也别想带走他。” 金月游道:“你没有马匹之助,追赶李章目恐怕非常困难。就是追上了,带回窗儿也没那么容易。我未必能胜过李章目,你亦未必,李章目名列启辉第一,地位特殊,北漠两贤王都敬他三分,在他的护佑之下,窗儿至少暂无性命之忧,窗儿若争气,将来终有见面之时。” 唐棠嘲讽的道:“那要谢谢你吗?谢谢你救了窗儿一命?金月游?” 金月游忍不住苦笑道:“棠儿,我们之间需要这般说话吗?我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没有办法的办法。金家不能硬抗朱崖,换做你带窗儿去了唐门,结果亦无不同。在金家和窗儿之间,我只能选择金家。” 唐棠忽道:“好个无奈之举。那你帮我一个忙吧。” “帮忙?什么帮忙。要说你便把话说完,我听了断无不许的道理。至于什么谢谢,那都是什么话。”金月游认真的道:“棠儿,有什么事情,你说,我做。” 唐棠清声道:“那你助我杀了宫无上,我要祭奠唐表。” 金月游沉默一阵,方道:“没有宫无上的援手,窗儿也脱不了身。冤有头债有主,应该付出代价的是星罗棋布,杀宫无上,不妥。” “果然。要你相助也是多余的。你是精明人,当然明白形势大局,在眼下的平朔城,落脚在大罗教的地盘,杀我自然比杀宫无上容易的多。”唐棠咯咯笑出声,明眸却是冰寒的不带一丝快意,她轻声地问道:“你的十五呢?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你用了。” 金月游沉声道:“十五已经传给了子来。棠儿,你以为我会对你出手吗?” “传了自来啊。子来得十五,寒窗得锦瑟。一个留在身边,言传身教,维护有加;一个远逐北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子来是个让人喜欢的好孩子,然而窗儿就不是你的孩子?窗儿出事之后,你为他做过什么?你只冷眼旁观,看着他走投无路。他若是恃强凌弱,咎由自取,那也就罢了。但他维救百姓,守正仗义,怎么就护不得?我最大的愚蠢就是太相信你,竟然一直相信你。现在好了,你把窗儿当做一份礼物,转手送给了北漠人。你对北漠人的心思拿捏把握的恰到好处,真是让我佩服的拍案叫绝,他们缺什么你就送什么啊。真好,真好。”唐棠嘲讽一番,涩声道:“窗儿不回来,金家也没有什么让我可恋的,金月游,给我一封休书,我们再无挂碍。” “棠儿,子来、寒窗还有相如都是我的儿子,子来在武学方面天赋异禀,相如在铸器上有专长,寒窗的潜力则在于器理之学。十五是一件杀人的武器,交给子来是最合适的选择,这不是偏向谁的问题。窗儿……” “金月游,你有理由说服自己,但是我没有兴趣听你说这些。休书你给不给?你不给,那我给你好了。”唐棠毫不客气的打断了金月游的解释。 金月游一时无言,他静静的看着唐棠,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窗儿的事,我永远欠你。你怎么怨我都行。如果责我骂我能够消你心头之气,听你说上千遍又如何?” “我怨你么?不,我不怨你。”唐棠落寞的自问自答。 金月游一怔,道:“那你是痛恨我吗?” “恨你?我没有那么想过。我不恨你,也不怨你。要说怨恨,我怨恨的也是自己。跟你说那些话,不过是把事情讲清楚。”唐棠发出冬日偏饮寒冰般的绝情叹息,迷惑的道:“相反,你想劝我?没有十五在手,你拿什么劝我?” “大罗教与无双门死斗,今次一定会分出个胜负。你现在去找宫无上,我不阻拦,你会找到他,你看,那里就是金雀花林,宫无上正在前面的秋水小筑围杀李无忧。你可以去,但你这样贸然前去,是杀不了他的,宫无上纵横西北几十年不败,武功深不可测,当下他的身边更是高手众多,不可力敌。此趟李无忧若无防备,恐怕凶多吉少,不过既算宫无上在秋水小筑得手,他要摧毁无双门,最终还是得依靠自己的嫡系武装。秋水小筑里的高手们会渐渐散去,他们只有骤起一击的协心,而无共同攻坚的决心。你如一定要动手,我劝也等一等吧,棠儿。” 唐棠认真琢磨了金月游的话,道:“大罗教是你的桥板,你准备上岑玉柴的船?” “今天的西北王已经不是昨天的西北王。金家不会上任何人的船,何况这一艘颠簸随时会倾覆的危船。我现在重视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窗儿,另一个就是你。”金月游至情至诚的道:“跟我回去吧,棠儿。” 唐棠微摇臻首,轻否道:“回不去了,金月游,如果有光殿来金家滋事,就让他们来蜀中唐门找我,君自珍重吧。” 金月游仍然保持着微笑,心则忽然一阵阵的痛,他与唐棠近仅一亭之隔,但是咫尺之遥却远的像是天涯的两端。心间的距离一旦产生,就怎么也拉不回,拉不近了。风儿拂过,香气依然在,伊人已不见。金月游对着空荡的小亭,合上眼睛,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第三九章倒影塔(二) 经过昨日城西门一闹,大多数的北漠商队都出了平朔城,城中最热闹的对外商街崔奇克一下子冷清无比。这条唯一以北漠语命名的街道有着众多北漠人经营的店铺,不过它们现在俱处于闭门关铺的状态,留下来的北漠人也不抛头露面,不知缩到了那里。凉州人开设的酒家客栈倒是继续营业,但是由于时间尚早,以及受到了劫狱事件、西城门事件的影响,酒家客栈里没有什么顾客,街上亦难见人踪。 此时,一个人影倏起倏落,眨眼间已经冲入了崔奇克街,这人正是身负重伤的李无忧。 他一路奔掠,突破了大罗教的重重围杀,没有滞留一刻。然而一进入崔奇克街,气氛就变得不一样。 李无忧遥遥望见长街的街心处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独特的胜雪白衣,左肩处霜花环带飘萦,右臂处则白绸密匝紧缚,他双手驻剑而立,低首无言,早候于此,白衣男子感应到李无忧的到来,在一阵剧烈地咳嗽中抬头。 他咳的是如此的厉害,身形颤得像是风中的剑穗,捂着嘴,鲜血却仍从指缝里滑溢。 一名典雅如诗的女子守在十五步外的酒家门口,她幽幽看着剧咳不断的男子,眉心哀愁凝结。 白衣男子终于止住了咳嗦,站稳了身体,拔剑出鞘。这是一柄通体皆银色的宝剑,宝剑剑刃初现,剑光闪耀似阳,白云一般的剑鞘再也遮不住它的迫人锋锐。 这一瞬白衣男子的眼神灿如晨星,身躯笔挺如枪,他挥剑遥指李无忧。 随着那人剑尖的轻移,李无忧顿觉一股强大的剑意升起,这股剑意凌厉、森寒、慷慨而又激昂,在其之上还蕴籍着一种孤高的洁傲。长街漫漫,宽阔空旷,只有一人,只有一剑。但是这一人一剑竟是无法回避的。 一人便锁住了一条长街。 这种气势令李无忧记起了一个古老的家族。 这个家族以血为誓,辉煌数代,他们视死如归,一诺千金。虽然因为过于严苛的信条而导致家族的衰落,但是李无忧一直很尊敬这个家族的作风。 他甚至对陆家死士的日渐凋零感到惋惜。 今天他却万万没有想到,陆家的死士竟是挡在了他的路上。 陆家的死士不设局,不埋伏,他们只出现在目标避无可避的场合,狭路相逢,施予致命一击。陆家的鼎盛的时代太过遥远已经无法追溯,人们知晓的是死士正处在漫长的下坡路,至少在人丁稀少的这一代还看不到复兴的希望,可是越没落,就越是要证明,陆家死士慨然骄傲的作风犹胜往昔。 陆云决本不愿在此时出手,这个时机配不上他的盛装衣语。 向一个被围且负伤的人出手,有何骄傲可言? 但是时间不容许陆云决作出下一个选择,对于他而言,最奢侈的乃是时间。时间是公平的,它的流速始终如一。时间亦是不公的,每一个人拥有的时间总量不尽相同。 人丁稀廖,族经的书页变得愈发沉重,是执着,也是信仰,陆云决屡屡完成不可思议的奇迹,然而长期超负荷的履约,陆家这一代的翘楚已经过早达到了生命的极限。 时间? 真的只是一个问号。 陆云决抛开剑鞘,迈步迎向李无忧。 雪白的剑鞘飞旋在空中,幻化像是一朵硕大的多棱雪花,璇儿探手去捉剑鞘,她刚刚做出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崔奇克长街劲风忽起,陆云决与李无忧蓦地交上了手。 陆云决慷慨激昂的剑意有若实质,牢牢锁定了李无忧,剑意即是战书。李无忧速度不减,也不言语,索性直冲陆云决,李无忧飚起的衣衫如挟风雷,他凌空飞起,迎面便是一掌。 掌是左掌。 呼应了李无忧的左掌,沿街的旗帜同时飞扬,未合的门窗一起拍打!站立观望的人感觉四周一切景物似乎都在倒退,强大的掌压令眼睛难以视物。 璇儿抓住剑鞘,睁大明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场中。受天资局限,璇儿的武功停留在一个寻常的阶段,她其实根本看不清场中两人的交手细节,可是她知道交锋的过程只有一瞬间。 每一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璇儿都是忍住眼眶里的湿润,不让它们继续满溢,陆云决没有明说,璇儿却明白她的男人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任何一次的战斗皆可能成为绝唱。 交战者的一瞬却与旁观者的一瞬大为不同。时间在两人碰撞交织的场中流逝得出奇的缓慢。 掌风淹没了陆云决。 地面光溜的像是一块冰面,陆云决则像是冰上的舞者,他先是受迫性的后滑数尺,继而如迎着一面森严的铁幕,他的剑尖于后退中沉涩挑起,剑式送出时,陆云决止退为进,步伐似慢实快,侵进了李无忧浩然澎湃的掌势,他的身形摇摆不定,苍白的面颊浮上两朵惊心的红焰,陆云决采用了一种极为古怪的高频闪动步法来抵消李无忧的霸道掌控。陆云决一边不断的接力卸力,一边由快到慢、由巧到拙、由炫到简的连发三剑,表面上看,陆云决的三剑一剑弱似一剑,呈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态势。但是连绵三剑的效果出乎人的意料。快如电闪第一剑被李无忧顷刻避开,凝重似晷影的第二剑遭李无忧封住,近乎停滞不动的第三剑却让人难躲难御,衰竭之剑最为要命! 陆云决的剑尖隐约的划过李无忧的胸膛,李无忧的手掌则在陆云决的肩头略微一按。 两人一个照面的交锋就此结束。 陆云决与李无忧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纠缠,然而短暂的交锋的影响乃是决定性的。 李无忧闯过陆云决这一道屏障,振衣一跃即落,踉跄远遁。 陆云决则默然而立。 璇儿第一时间返回酒屋,跑着搬出一把椅子,她喘息着把椅子放在陆云决的背后。剧战过后,陆云决没有像以往那般咳得直不起腰,他傲然挺拔的站立着,尽管其身躯瘦瘠,也给人以相当的安全感。 陆云决伸出一根手指揩掉了剑刃上的鲜血,握剑的手反向一送,宝剑流畅还至璇儿怀抱的剑鞘。他缓缓坐下,就像以往做的那样,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打开之后,可见册子里夹着五页密纸,陆云决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陈旧的纸张规整的写着两大段文字,两段文的字里行间描着四处眉批小字,其中三处眉批已用红笔划销,陆云决用蘸血的手指将最后一处眉批抹去,然后把册子递给璇儿。 “不必为我报仇,我虽然履约刺了他一剑,但他掌力并未吐尽,未有杀心。我不是因李无忧而死。”陆云决面色苍白,表情淡泊的像是天边的朝云,他望着长街之远方,宁静的道:“把完成的族经和我的云起剑一齐交给父亲,告诉父亲,云决没有负陆家。” 璇儿抱着雪白的宝剑,“嗯”了一声。 陆云决像是倦了累了,头颅慢慢的下垂,他抗衡着强自抬头,注视着妻子,吃力地问道:“璇儿……我负了你吗?” 这个时候他没有任何身为剑术宗师的自信与傲气,有的只是挣扎和迷惘。 璇儿的面上早就饰好了微笑,她柔声说道:“没有。” 陆云决还想说点什么,然而他张了口,却无声音,陆云决眼中的神采一霎那消散,生命力突然离他而去。璇儿眼中的泪水此刻兀地滴落下来,一滴又一滴的晶莹与女子犹带笑意的典雅表情完全脱钩,面具是面具,心痛是心痛,悲伤再也无法掩饰。 第三九章倒影塔(三) 可以面对面坐下六个人的宽敞马车厢只有两个人。 冉笑虏斜靠车窗,脚踩座垫,不羁而坐,他的发辫此刻重新缀满了各式各样的配饰,配饰雕刻着古老奥妙的纹路,瑰丽中透着苍蛮的异域风情。晋州的吸血玛瑙、燕州的冰魄石、北漠的雪原虎牙串、南疆的火蚕晶,随便那一件配饰的质料都是昂贵的上等珍稀之物,偶有一两件奢华之物,能够点显主人的品味与身份,佩戴的多了则变成一种庸俗,格调不是靠钱堆出来的,但是这个男人狂野的气势没有输给身上的珍宝分毫,奢华的物件只是昭示了他才是最高的价值。奇门兵刃飞天像是一只困乏的翅膀,躺在男人的怀里,年轻男子歪头看着回玉桥,脸上有着诸多的疑问。 回玉桥看了一眼冉笑虏,掷出一条崭新的丝巾。 冉笑虏以飞天接住,轻吹一口气,丝巾就在锐利的锋刃下一分为二,他笑道:“怎么?” 回玉桥用手指捺了一下嘴角的位置。 “这优雅的编织物啊,中原的特产。不过,优雅掩盖真相,优雅引人误入歧途,优雅被中原人看做一门必修的礼仪,中原人过分追求这种无谓的东西,习惯了遗忘,习惯了麻木。我,对优雅没有好感,我,喜欢血。”冉笑虏舔了舔嘴角的血迹,问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杀了李无忧?我可是都拼到吐血了,你多制他一会,我就返身剁了他的脑袋。敬佩是敬佩,厌恶也是真的厌恶啊,我讨厌这个家伙很久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他奶奶的便宜了宫无上。” 回玉桥捻着干净的手指肚,淡淡的道:“一色楼上,你两击未果,信心摇摆,便欲远遁千里,他是什么水平,你心里最有数。杀他?我不像你,我没有跟任何人承诺过要杀李无忧。告诉你一个大致推演结果,逼他到绝处,在其真气全力反挫之下,即使我占了先手,我的十根手指头最少有六根保不住,即便那时你也绝对一击杀不死他。” 冉笑虏面色不悦,显是大为不满回玉桥的推演,但是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只是冷声道:“可笑的侥幸心理,时机一去不再来,你竟还有妇人之仁,你不杀他,他必杀你,李无忧的排外作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凉州曾经的外来帮派大漠派便是灰飞烟灭在他的手里,他要知道你有北漠血统,第一个清理的人就是你。” 回玉桥默然一会儿,道:“我的出身瞒不过他,他应该知道的。” 冉笑虏一诧,皱眉道:“不可能。” “故去的娘亲是我唯一的亲人,她信奉天启教,娘亲在灯火昏暗的案头虔诚祈祷的样子,如在昨日。我生长在凉州,但自幼接受的是严格的天启教义,我不能和无信仰者通婚。李无忧心细如发,做的事情均有所指,他屡次在婚配这个事情上敲打我,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回玉桥陷入回忆时的语气非常深沉。 “知道你的出身?李无忧知道尚做如此安排,他是过于自信呢,还是过于相信你呢。”冉笑虏语带微讽的道:“回玉桥,你不会是后悔了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出身差不多,之间说说真话无妨。” 回玉桥看着冉笑虏略有期待的眼睛,温言道:“当你觉得亏欠一个人的时候,你感觉到的不是后悔,而是愧疚与自我憎恶。后悔?呵呵,我并没有这个资格啊。” 冉笑虏笑了,笑得一脸灿烂,他鼓动道:“那你应该学学我,我谁也不信,谁也不欠。我身上流的血,北漠与中原一半一半,所以谁给利益我就帮谁。不如来公主岭吧,你我平起平坐,快意恩仇,舒服自在,怎么样?这总比你去明日城强吧,帝都凶险,四大世家都相继搬离了,没有一个大派可以直接在明日城立足,朱崖是想把明日城打造成一方净土,你去了就不怕在那假情假意的地儿格格不入,遭到清除吗?” 回玉桥笑道:“我去明日城又不是混江湖,打拳架我不怕,打嘴仗么,我亦无惧,洗不去的骂名今日我已经背上了。何况我还带着弱点去,那些大人物总该放心。” 冉笑虏饶有深意的道:“一个女人会成为你的弱点?谁信谁去死,反正我是不信的。” 回玉桥无所谓的道:“我说了真话,你却不信,不信最好。” 冉笑虏挑开马车窗帘,望了望街上的景致,道:“快到城门了,等一下轻刀吧,按时间,他该带着你的女人返回了。” 因为劫狱事件,平朔城执行了封城行动,因为北漠人的骚乱,封城行动仅仅延续了一天时间便取消了。短暂封城造成的影响大过了劫狱事件,劫狱没有几人亲睹,封城的恐慌却是人人可以感受的。出于无法把握时局变动的考虑,有需要的俱紧赶着出城,东城门门口等待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城墙贴着逃脱囚犯的画像与悬赏,卫兵的数量比平日增加一倍,出入城的例行盘查也比以往严格许多,搜查重点针对江湖人士,卫兵盘问的事项非常之细,如果回答稍有疑点,那么可疑之人虽然不会遭到当场拘禁的处理,但是将被暂时拒绝出城并登记在册。 骆铃亦排在这等待出城的人流之中。她昨天就欲出城,不料城门四合。无奈之下,骆铃只得返回李氏客栈。今日得到客栈掌柜的告知,消息不灵的她才晓得城门恢复了通行。 出城人流的前进速度时快时慢,慢的时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从烦躁浮躁再到脾气全无,骆铃耗了半个多时辰才挨到了城门。 挎刀全副盔甲的军官扫了骆铃一眼,满头大汗的脸上浮上一丝邪异的表情,他下颔一扬,拉长声音道:“放下兵器,转过身去。” 骆铃阻止军官上前,很干脆的道:“我拒绝搜身。” 那军官一愣,与其他兵卒交换了眼神,握住刀柄,警告道:“情势不同,要捉的可是重犯和劫贼,每一个人都要搜身,没有人可以例外。” 骆铃慢慢放下包袱与剑,挽起衣袖,抖了抖,示意里面的口袋并无东西,她原地小跳两下,又跃起在空中华丽的转体三周,带起了一阵香风,更表明了身无他物。骆铃柳眉轻挑,道:“怎样,我一个女儿身,搜身就不必了吧,小女子未藏私物,除了香囊,其他东西都在包袱里,包袱可以打开给你看。” “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吗?若能自证清白还要老子守在这里做什么,你袖子里是没有东西,但你怀里有没有赃物,谁知道?你们这些江湖人自以为懂两下子,便不把世俗王法放在眼里,今天你休想蒙混过关。你暂且先禀明是那个门派的?有甚名号?”军官面色阴沉,行事倒机警,他无非仗势想占个便宜,如果对方来头太大,他也得罪不起。 “远威镖盟,骆铃。” 军官闻言一凛,远威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大镖局,如果这女人确属远威镖盟,乃至具有镖师身份,他还真得三思后行了,军官继续道:“远威镖盟的?拿什么证明?你这趟来西北所为何事?” 骆铃答道:“我还不是镖师,身上没有令牌。来西北做什么?还用问么,当然是押镖。” 军官盘问道:“趟子手?镖局其他人呢,你押的什么镖?” 骆铃道:“秘密。” 军官不由冷笑一声,道:“谁托的镖,这镖又押给谁?这些也是秘密?” 骆铃小嘴一撇,道:“当然。” “哼,这刁民。”军官向旁边的登记点一指,不耐烦的道:“身份不明,来意不明,那你当然不能出城了。到登记处留下住宿地址和担保人,不许随意外出走动,随时有可能找你!” 骆铃气道:“你……” 军官怪叫道:“你什么你,别站着不动,一边去啊,你挡着后面的人了,不服气吗?老子照章办事,你拒绝检查,又什么都交代不清楚,老子凭什么让你过关。” 骆铃也不是非要争着今天出城,她看着军官可憎的嘴脸,只觉得可笑。骆铃心想算了的时候,一名男子迅速自人群里走出,此人几步就到了那军官的跟前,自然又突然的握住了军官的手。 男子凤目红唇,漂亮的过了头,却是千秋帮的新任帮主娄听艳。军官眼睛一瞪,习惯性的就欲发怒,娄听艳却已经松了手。娄听艳摘下腰上的一块令牌,在军官的眼前晃了晃,道:“我以此物担保骆小姐的身份没有问题。” 小半个巴掌大的令牌雕着银色仙人指路的图案,令牌左下角镂刻着两个小字“大罗”,这是一块大罗教坛主以上人物才配掌有的令牌,军官眯眼瞧个清楚,打出了息事的手势,让逼上来的兵卒退回。军官手里攥着娄听艳握手之时巧妙递来的东西,感觉着那种令人愉悦的手感与重量,却仍冷着面孔道:“原来骆小姐真的是远威镖盟的人,嗯,远威镖盟是享誉四海的名门正派,当不会做出扰乱西北的事情,就放你们过去吧。” 娄听艳道声:“多谢了。” 他向骆铃招招手,率先走出了城门。 骆铃路过那军官的身边,见这军官换上了一张善意满满的脸庞。人的转变真的可以非常之快,条件只是暂时喂饱欲望。骆铃尽量不让鄙夷的心情外露,脚下快走两步追上了娄听艳,她低声嗔道:“下流淫贼!你从那里滚出来的?谁叫你帮忙了,你以为本姑娘着急出平朔啊,我还没待够呢。” 娄听艳轻声道:“还你一个人情罢了。告诉你,大罗教和无双门已经开战了,现在城里还没有什么大反应,但一会儿就是腥风血雨,骆小姐要留下来看热闹?包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骗人吧你!大罗教和无双门打起来的话,整个平朔城的底子都要翻过来啦,我怎么看不到一点动静。” “动静是一点点闹大的,否则我干嘛当做秘密告诉你,你这丫头在这边又能看到什么。想看?双方今早于秋水小筑谈判,结果宫李未搭一言,一色楼却是碎毁破败、硝烟腾空,随之宫无上追袭李无忧,整条桂河街无双门的精英门徒惨遭屠尽,想眼见为实,去看吧。” “真的打起来了?你是如何知道的?”骆铃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娄听艳面上凶艳之色一闪而过,他笑道:“我是个想出名的人,想出名的人总会知道点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骆千河仅有骆铃这一女,许多时候骆千河把骆铃当做一个男孩子培养,骆千河的许多江湖见地,骆铃不止一遍的领教过。无双门与大罗教是何等级别的江湖势力,骆铃心里清楚得很,她更知道这般庞大的势力很少明里冲突,它们消化纷争的方式很多,相互妥协、共同瓜分、利益交换、培植代理人等等手段才是它们熟悉的。然而,这次双方竟然展开了不死不休的死斗!倘若娄听艳说的是事实,骆铃仿佛能够看到无数的大罗教、无双门门徒在长街窄巷之中短兵相接,无情厮杀,鲜血飙溅。平朔马上会成为一片沸腾的狂焰狱所,受到最大冲击的乃是江湖人士,每一次都有人在这种纷争中遭到无辜牵连或者误杀,随后引发的种种恶果会间接影响民生,整座平朔城将元气大伤。双雄根基厚实,组织系统盘根错节,势力范围涵盖西北,二者死斗相当于爆发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庙堂之上有些大人物对江湖人的恐惧与厌恶不是平白无故而来,江湖的确是一个火力非凡的恐怖炸药桶。 为了避免遭到误伤,离城是聪明的选择。到了这个情境,骆铃首先担心的不是自己,她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走过城门洞的阴影,行了数十步远近,骆铃情不自禁回头一望。西北望,城池壮,她眼里是雄浑,心里是伤感,这座城,她或许会回来,而那个人,也许再也遇不上了。 豪华马车停在排队出城的人群一侧。冉笑虏轻挑车帘,看着出城的娄听艳与骆铃,可惜的道:“千秋帮来的竟然不是娄冬风,也没有见到地坤堂,我本来抱着期待的,娄家这几代掌门都是废物与病鬼,利器在手,却不懂得使用。” 回玉桥淡淡的道:“娄冬风来了,但是他死在黑森林。” 冉笑虏疑惑道:“哦?怎么死的?莫非黑森林一役,唐棠不仅杀了雷沁还杀了娄冬风?” “不是唐棠,是娄听艳下的手,杀娄家的人,娄家的人最拿手,呵呵。”回玉桥语末一笑带着隐含的自嘲之意。 “这个家族的掌门据说没有一个能够做到寿终正寝的,他们杀来杀去的动力是什么,父妻子继吗?” “你说的是你父系的狂血部落的习俗吧……” “停,你少影射,哈哈哈……”冉笑虏大笑着,就欲反驳,这时车的门帘挑起,显出车外贾轻刀剽劲的身影。冉笑虏向车外稍一打量,没有说什么。 贾轻刀随即上了马车,却没有顺手放下半挂的车帘。 距离马车门五六步的距离还站着两个女人。 那是容貌清丽的小玉鹏慕容婉儿以及媚艳夺目的刀王梅刃甜。 回玉桥温柔的目光在略显无助的慕容婉儿身上停留一刻,继而平静的转向她身后的梅刃甜。梅刃甜微微低着头,额前发丝掩不住眼里的杀机,她一只玉手搭在慕容婉儿的肩膀,尾指勾绕着小玉鹏的鬓角发丝。 “回门主,敢问您要去那里?”梅刃甜率先打破了沉默。 “明日城。”回玉桥简约答道。 “这个时候您去明日城?您去做什么?您不是一直陪着门主吗?” “这个我不能回答你。” 梅刃甜低沉的嗓音忽然爆发,她咬牙质问道:“您是要去帝都做一条狗吗?” 回玉桥神色不变,道:“随你怎么想。” 梅刃甜的面容失望无比,近乎绝望,她嘶哑着道:“回玉桥,现在谣言传疯了,你他妈的给老娘解释一句啊,你只要解释,我就会相信的,你为什么不解释,你为什么会这么做?究竟为什么?” 回玉桥叹道:“李无忧重伤,宫无上不会错过这个良机,你去他的身边,或许还能维护他。” 梅刃甜的手颤抖着去握背后的九环鬼头刀,她凄凄笑道:“如果我硬要留下你,讨个说法呢?” “那么你会死在这里。”回玉桥平淡地说道。 第三九章倒影塔(四) 三匹骠骑风驰电掣的抵达西北王府正门。 当先男子一勒缰绳,不等骏马完全停蹄就飞身下马,男子三十出头的年纪,身高肩宽,方口长脸,他甲胄在身,虎步狼顾的进了王府的大门。门口的卫兵一见此人,大吃一惊,想拦又不敢,眼看那贵人冲过去,只在一旁亦步亦趋的劝告道:“大世子,王爷有令,这几天不见您,您请回吧。” 岑文海一拂袖,喝道:“滚开!我有大事禀告父王,你们这些奴才好没见识!” 紧跟的卫兵见挡不住岑文海,赶忙向另外几人递眼色,一个兵士撒开腿,跑着传报去了。 岑文海穿过迎宾殿,沿着碎石小路,还欲往里闯,迎面却展开一排军士,挡住了他的去路。岑文海驻足,看着那为首的军官,倒不失仪态的一拱手,道了声:“鲁将军。” 被称作鲁将军的军官腰佩宝剑,一身鱼鳞皮甲,未带头盔,鬓角的头发微微泛白,他身后的八名军士个个金甲银盔,持戟挎刀,仪容鼎盛。 鲁将军回礼,恭敬道:“大世子,不可以再进了,请回吧。” 岑文海不悦道:“我一定要见到父王,鲁茄,今天便是你也不能挡我!” 鲁茄爽朗地笑道:“我就是不挡着世子,世子也见不到王爷,王爷现在不在府里。王爷昨日晚间动身,去乡下过寿去了。怎么,世子没有接到通知吗?” “乡下?父王去了山中舍?此事我怎么……嗯,鲁茄,你不是在搪塞我吧,别当我好欺!” “鲁某怎敢欺骗世子,王爷和苏军师一起离开,随行的还有大小王妃一干人等。” 岑文海面色阴沉,深吸一口气,决然道:“好,不管怎样,有你在就行了。当下大罗教与无双门爆发冲突,不利于平朔的安定,父王不在的时候,我有义务维持平朔的日常秩序,鲁茄,我命你迅速调动风纪营全部人马,随我弹压冲突双方,平息此乱。” 鲁茄把手一伸,漠然道:“世子可有兵符在手?” 岑文海一诧,讶道:“风纪营的兵符我有没有,你不晓得?风纪营我又不是没有统御过,只是今日情急忘记带上兵符,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想眼睁睁看着平朔大乱吗?事不宜迟,你马上照我说的去办,他日父王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便是。” 鲁茄摇头道:“世子,王爷定下的规矩更改不得。鲁某见不到兵符,不会调兵的。” 岑文海大怒,厉声道:“不识抬举的东西!鲁茄,我现在就要你的风纪营,你调还是不调!” 鲁茄抚着胡须,一步不退的道:“鲁某认符不认人。” 岑文海气极道:“好好好,我调不动你的风纪营,我去调曾南的飞飚营,鲁茄,我会记得你今天的态度!” 岑文海撂下话来,风风火火掉头而走。鲁茄目送他的背影,不发一言。 一名重甲卫士跨前一步,向鲁茄谏言道:“将军,得罪大世子,对您非常不利,虽然大世子现在失宠,兵权被削,但迟早有一日能够东山再起的。今日世子欲调兵息乱,也是一件益善之举,并非师出无名。” 鲁茄冷冷的道:“我才不管这些破事,世子调兵想干什么,平乱?当鲁某是傻子啊。我鲁茄只忠于王爷一人,见不到兵符,谁也别想从老子这儿调走一兵一卒。世子的身份是显赫,但在老子这里,光凭身份不好使!哼,去曾南那边么,虽然曾南平时玲珑八面,不过此刻见不到兵符,我就不信他敢私调兵马,哼。” 南华街街心有着常驻的杂耍艺人团体。露天的场合正在表演压轴节目上刀山。所谓的刀山乃是一根七丈余的粗高旗杆,旗杆插满了锋利的短刀,表演者需要赤脚踩着竖起的刀刃,攀爬旗杆至顶点,摘下杆头的彩旗。为了增加难度,表演者的手脚均不允许触摸旗杆,必须自始至终展现刃尖上的技艺。 此时,一名少年已经爬上了旗杆的高处。杆底的四周观者如云,大家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的欣赏着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巍巍高杆之颠,少年只差几尺就可摘下彩旗,可是少年的身形忽然莫名一颤,左脚几乎差一点黏不住刀刃,少年居高临下的望见,与南华街紧紧相邻的重碑巷里,横七竖八的倒着一巷子的惨厉尸体,少年眼力很尖,他甚至能感受到几具伏尸还在阵阵的抽搐!少年眺向更远处,只见掠过重碑巷的杀人者们身着金红两色的大罗教传统衣饰,十分醒目,他们七八人成组向着无双门的势力范围飞速推进。 这边街市繁华,那边却已混乱。 南华街附近是大罗教与无双门势力的犬牙交错地区。无双门在此处的三街五巷安插着斩悔堂两个小分堂,时刻监视着大罗教的一举一动。面对大罗教的突然越界袭击,无双门的应对不可谓不快,当大罗教攻入永乐街,名为五彩楼的酒楼顶楼呼啸扫下一片乾坤圈,登时撂倒了一组大罗教教徒。赵氏染坊里亦射出连串的甩手箭,五六名金红衣裳的汉子顷刻间被放躺。但是不一会儿工夫,这两处地点就冒起了滚滚浓烟与烈火,凡是从里面仓惶逃出的人物,不论身份皆被无差别的攻击,数人毙命当场。 有人吓得瘫软在墙边,有人尖叫着狂奔,有人躲在屋内关紧门窗,有人尚未作出任何举动便发现刀剑赫然穿胸而过。死亡之神不仅关照金红衣裳的大罗教教徒与白衣蓝带的无双门门徒,任何一名可能的潜在敌人都在第一时间遭到了围杀。 战场由双方接壤的地域渐渐蔓延至整个平朔。 道路上血迹淋漓,见不到阻止驻防的兵士,看不见行动的巡捕,官府完全失声,这座城沦为了武力与暴力的炫耀场。大罗教全面向无双门发起了进攻,发难之前,大罗教秘密抽调召回了一个分坛的额外战力,在门徒数量上压过了无双门。无双门起初死战,但损失惨重的各个分堂认清了形势,统一采取了边战边退的策略,试图撤回到以倒影塔为中心的无双门核心区域。大罗教则像是一条紧咬不放的毒蛇,拼命要在无双门身上撕下更多的血肉,双方缠斗不休。 四通八达的巷路中,一队无双门门徒正在撤退,曲折的巷子却忽然回荡起孩童阵阵的啼哭。离得近了,众人见是一名抹着眼泪的黑衣小童,小童脚下的血泊里躺着一名中年妇女。小童费力拉扯着妇人的胳膊,那妇人却气息全无,此景让人心碎。 这一组无双门门徒共计六名,皆有伤在身,伤势四轻两重。为首的斩悔堂第十一分堂分堂主李空见状,叹了一口气,走过五六步,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孩子的脚边。李空捂着受伤的肋部尚未起身,只听风声响动,他的眼前顿时黑漆无光,一匹黑布猛地裹住了他低垂的脑袋,一支匕首狠准的刺进了他的脖子。 小童解决了李空的性命,扎紧了黑布,挡住持续喷涌的血水,露出了一个烂漫的笑容。 面对剩下惊愕失色的无双门门徒,小童双手迅疾甩动,打出一连串的暗器,呼啸的厉响过后,巷子里又多了五具尸体。 黑衣小童像是一只机灵的小兽四下打量,确定是否有人目击。安心之后,小童将尸体逐个搜遍,所得钱袋暗器兵刃若干,他只取了两锭黄金,一把飞刀,一袋飞蝗石,其余物件皆被其随意抛弃于地。杀人不眨眼的小家伙无聊的揉揉眼睛,甫欲离开,却突然身形僵滞,面有惧色,黑衣小童缓缓转身,紧张的看着三丈之外的巷子拐口。 巷子墙壁拐角处诡异的平移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这个人面无生气,整张脸看上去好似丧失了人生乐趣,如一潭死水,显得死寂深沉,他的口鼻无声无息,没有呼吸之音,简直像是一个白日幽鬼,唯有眼里游动的两点精芒方能证明他是一个活人。 黑衣小童内心震动无比,他直觉的感应到这个人十分强大,此人强大的层次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如果衡量一下,可以说与他的师父都不相上下。 运气太差了,不应该会碰上这种人的啊。 小童心中暗暗叫着,挪动脚步,只想逃。 男子阴阴的盯着黑衣小童,寒声道:“小畜生,你敢动一步,我就剥掉你的一对膝盖骨。” 黑衣小童咽了一口唾液,怔住的表情转成甜甜的笑,脆生生的道:“大侠,要钱不多,要命一条,大侠看着办吧。” “有话问你,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支吾一声,少一节手指。”男子随手在墙壁掰下了一块指甲大小砖渣,他手指一弹,砖渣擦着小童头上的方巾飞过,打透了墙壁。 黑衣小童眼角的余光瞄见,侧后方的墙壁砰然破出一个人头大小的窟窿。男子击发的破坏力堪称恐怖,挨上这一下岂是少一节手指,怕是整个手掌都消失了。实力存在巨大差距,黑衣小童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也不太过吃惊,小童的眼角一跳,保持着天真笑容,乖顺地答道:“大侠问吧,大侠问什么,我答什么。” “小妹妹,我至少有十种堪称阴损的法子折磨你,保证你尝过之后再也笑不出来的。所以收起你的假笑,在你这个年龄看到这些,只让我感到恶心。”男子的语气并不怎么狠毒,但是听起来让人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感。 黑衣小童的笑容敛去,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她佩戴的方巾也在这个时候忽然崩落,扎起的漂亮长发洒落下来,倒真是个标致的小丫头。黑衣小童一直以男装示人,见者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性别。而今天这个男子一下子便窥到了她的内心深处,让她什么秘密都藏不住。恐惧是一种追根朔源纠结的东西,以前星罗棋布施加的各种威吓惩罚也都纷纷浮出了心底。 “你的名字?”男子问道。 黑衣女童立刻答道:“师父高兴时叫我小白,生气时叫我小黑,我没有名字。” “小白,你师父是谁?” “我称他韩先生。” “很好,他在那里?” “不知道。” 男子闻言,眼睛里的精芒蓦地一亮,一字一字道:“我再问一句,小黑,他在那里?” 男子用上了代表喜怒的称谓,黑衣女童对这个极度敏感,她险些原地跳将起来,急道:“我真的不知道师父去那了,但是他肯定不在平朔,师父脱离了大罗教,我也找不到他。” 男子步步向前,面无表情的道:“噢,那么你就没有价值了。” 此言一出,小白吓的双腿发软,她叫道:“我有用!有用!师父走的时候交给我联系他的方式,说有什么消息要及时传达给他,我可以和师父通信,你想找我师父,我可以帮你。” 男子在小白的面前蹲下,他一手搭上女童的肩膀,一手轻轻的抚摸着女童的头发,幽幽的道:“我的名字叫做唐之,小白妹妹,请你帮我找到星罗棋布,你看,我把真实名字都告诉你了,是多么的相信你,所以你一定要帮助我,知道吗?”话语间,唐之左手用力,手指一点点的嵌进小白柔嫩的肩膀。 肩部的剧痛简直钻心入肺,小白强忍着不发出尖叫,使劲点头,眼泪淌花了小脸,这人竟一点不把她当做孩子对待。 唐之贴着小白的鼻尖端详,确定了女童忍耐的极限,才松开手,站起身。 小白捂着锥心疼的肩膀,耷拉着脑袋,像是虚弱不支,掩饰着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怨恨,深吸一口气,她自觉跟上唐之,娇滴滴地问道:“大侠,你找我师父干嘛?” 唐之漂移般走在前边,淡然道:“挫骨扬灰。” 小白的心沉到了底。不出预料,这个人果然是师父的仇人,而且这熟悉的名字与憎恨的语气?小白脑筋一转,小脸庞挤满了恐惧之色。唐之?还有那个唐之!不就是唐门八琼之中以狠厉无情闻名的唐之么!原来是与师父有死仇大恨的唐门的人啊! 唐之拐进巷角不见了身影,缀后的小白身无绑缚也无禁制,但她却未转身逃走,反而一溜小跑追了上去。她明白逃走只是个妄想,脱身的机会接近于零。她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暗器。小白可不愿身上多出一个透明大窟窿,一想那被击穿的墙壁她就毛骨悚然。黑衣女童赶上唐之,她斜着眼睛瞅来瞅去犹豫半天,终伸出一只小手,勇敢的扯住了唐之的衣襟。 唐之俯看了女童一眼,冷笑一声,顺势牵住了这只小手。啊的一声惨叫,小白丝毫没有装可怜成功的喜悦,唐之的手掌简直像是一个冰冷收紧的铁箍,她感觉手掌的骨头全碎掉了一般,痛的呲牙咧嘴。唐之却根本不管她,只当提着一件行李。 一大一小俱是披头散发的两人不顾渐起的混乱与暴力,就这么径直向着倒影塔方向而去。随着无双门的收缩防御,战线不断向着倒影塔逼近,刀光剑影不时环绕着两人,危险屡屡袭擦肩而过,可两人只当不见,即便真有某人持刃杀到,唐之也仅是手指微微一动,攻击者就瞬间爆成了血肉残渣,无一幸免。 第三九章倒影塔(五) 决定门派兴衰的不仅仅是武力,凭借一两个高手的崛起不可能在深不见底的江湖闯出名堂。敲打谁,拉拢谁,避谁的锋芒,挫谁的志气,门派如何在正确的时间做出正确的选择,情报讯息至关重要。握有高端武力只能获得江湖这场游戏的参与权,而情报乃是门派之眼,眼界才是划分格局的真正因素。 无双门是一个特别注重情报的门派。为此,无双门专门分出两大堂来处理情报。两堂一为斩奏,一为斩闻。斩奏堂负责情报的搜集与整理,斩闻堂则负责情报的深度解析。斩奏堂与斩闻堂之间又紧密协作,可以说一个是手脚,一个是大脑。 无双门斩奏堂现任堂主是雅号白霓三尺的魏杰。 魏杰坐在斩奏堂堂主的位置上已有十年之久,可算是掌控斩奏堂时间最久的一位堂主。相比其他四堂堂主,只有斩经堂袁何氏二十三年的堂主资历超过魏杰。主持斩奏堂的十年,魏杰有着斐然的贡献,也有着难以避免的疏忽遗漏。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是人就会有疏漏,何况一个帮派的大堂口,然而魏杰很不走运,斩奏堂每一次的情报疏漏都带来一次惨痛的教训,李无忧数次震怒,曾经放下话来欲撤掉魏杰的斩奏堂堂主之职,不过到最后皆不了了之。近日,又传出魏杰的斩奏堂堂主之位岌岌可危,可是大多数人还是相信李无忧不会真的换掉魏杰。 魏杰主要的工作是和雪片一般堆积的纸条打交道。编号有序的纸条各自成册,记载着斩奏堂所辖六十四个分堂传递的情报汇总。斩奏堂作为无双门五大堂分堂最多的部门,触角遍及中原各地,收集来的情报信息量极大,便是各个分堂业已做了初步筛理,后续工作亦非常劳心劳神。理清并串联起各分堂的情报只是第一步工作,斩奏堂还要划分情报的轻重等级,重大紧急的情报会直接越过斩闻堂直禀门主,剩下的则依照门规移送给斩闻堂。在斩闻堂给予反馈之前,斩奏堂即需自行判断那些情报的调查应该投入经费继续跟进,那些情报的调查应该立刻终止或者改换方式。有一些情报的收集危险至极,几乎是以血来换,坚持做值不值得,斩奏堂必须拿捏得当,顶得住压力。 情报工作是天下最难做的活儿之一。许多人在斩奏堂干得久了,苍老的飞快,魏杰就是最典型的例证,不过四十余岁的年纪,他的样貌便衰老得好似花甲老人,密集的抬头纹,秃发的头顶,凝思苦楚的表情,无一不是斩奏堂十年岁月侵蚀的明证。此时,魏杰本应稳坐斩奏堂地下密室继续指挥搜寻金寒窗,然而他却抛头露面,身背武器疾行于丰和街,并且率领着五十四名斩奏堂精英弟子。 这个反常举动是魏杰做出的决断之一。 他的另一个决断是调度桂河街附近的一百二十余名好手,命令他们不惜任何代价阻击一切敌人。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魏杰接收到了一个惊天消息。 无忧门主于秋水小筑遭到大罗教的阴谋狙击! 魏杰的决断快速而果断。决断执行的同时,他通过沿途的斩悔堂十六分堂、十三分堂火速将李无忧遇袭的消息传向倒影塔方位的萧温菊与袁何氏。魏杰相信以萧温菊的应变能力与袁何氏的老道经验,当可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出动的路上,魏杰的内心灰暗阴郁,从得到的消息来看,不敌而走的李无忧门主无疑身负重伤,宫无上的现身意味着秋水小筑一事绝非寻常的摩擦走火。大罗教想全面开战吗?双方实力的对比是一个五五开之数,双雄多年的平衡也是取决于此,大罗教的发难委实出人意料。不过既然大罗教敢于发难,无双门自是不惧接战,但是消息暗藏的隐忧太可怕了,狙杀过后,谣言四起,事实更是玉桥门主竟真的没有随在李无忧身边,暗哨探报回玉桥与两名疑似公主岭大寇的人物共乘一辆马车离开了秋水小筑,大罗教并未阻拦。 这是怎样的一颗重磅火弹啊! 回玉桥的异常行动以及大罗教对其的放任不管,皆令人心寒的指向回玉桥的背叛嫌疑。 魏杰却不相信回玉桥会背叛无双门,他更不相信回玉桥会背叛李无忧。到了回玉桥这个层级的江湖人物一不缺金钱,二不缺女人,三不缺名望,剩下能够撬动一个人内心的似乎只有对权利的贪婪了。但就是权力,回玉桥也是不缺的。李无忧赋予回玉桥代其决断门内一切事宜的特殊地位,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回玉桥手中的权利不止于副门主的地步,除了不能掌握倒影塔,回玉桥和一个代理门主没什么差别。 无双门所有的门徒都知道下一任的门主是谁。 回玉桥不可能背叛! 绝对不可能! 魏杰本能的否定这个嫌疑。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然而倘若回玉桥叛门,趁着门徒不知内情反戈一击,今日无双门岂不是覆灭在即!魏杰的猜想到此为止,他不敢再推敲下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了丰和街的前方。 丰和街是通向倒影塔的三条道路之一。从城东的秋水小筑到桂河街到丰和街再直至倒影塔,这条路线分布着斩悔堂的七个分堂,无双门的布置衔接最为严密。但是所谓的严密也仅是针对普通的对手而言,如果突袭而至的敌人由大罗教坛主级以上的人物率领,光靠分堂的力量是无法阻止的。 前方乃是丰和街路段的一处陡坡,名唤一撇坡,此时,一道人影飞一般掠了上来。这个人引领双雄火并掀起的浪潮,不知穿过了多少条街巷,他的速度实在太过快疾,带起的气浪又实在太过猛烈,沿街的七八个平民被骤起的狂风扫的东倒西歪。 魏杰看到此人,内心的灰暗登时一扫而空。 门主! 他迎接的人终于到了! 纵掠的李无忧一言未发,只是眼角余光扫了魏杰一眼,就几个起落越过了一众门徒。 不超过三个呼吸的间歇,又有一个高大身影掠上陡坡。那个人影有着一飞冲天般的气势,状若魔神连晨阳也遮住了片刻。 魏杰望着紧追而来的宫无上,厉喝道:“结阵!” 五十四名斩奏堂弟子各就各位,长街如玉带,阵型如勾环,五十四人人分列为两圆阵,两个小圆阵交错互融,浑然一体,不分彼此,这个阵法称作晦沙陷龙阵,质性在于以弱击强,以柔克刚,是一个小门派的镇门之宝,被魏杰千方百计搜集得来,又加以改进,还胜原来三分。 此时堂主一声令下,静寂的阵型由死转生,动如沙行,就去兜截宫无上。 掠上一撇坡的宫无上人在半空,总要落脚。魏杰要抓的就是这个节点,他审时度势,不求留下宫无上,只求缠住一刻。 绝对不能让李无忧在身受重伤的情势下与宫无上展开决战,这是魏杰来此的目的。李无忧如果倒在倒影塔外,那么对无双门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魏杰摘下背上的白霓银尺,押在晦沙陷龙阵之后,作为策应。他抬头仰望着来势汹汹的宫无上,眼睛忽被光芒晃了一下,魏杰眯眼细看,却见宫无上的手腕一翻,手里现出一物。 此物在晨阳的映耀下发出灿灿的金芒,乃是一件三指余长,上下有尖,两头九股,腰身雕镂七叶宝石莲瓣的金刚降魔杵! 魏杰联想起宫无上威震西北的独门兵刃,顿感不妙,他大吼一声:“散开!” 已是晚了。 宫无上手握此杵,猛地当空刺下。这一刻,杵与心合,金刚降魔杵的挥动有多疾,宫无上的下坠就有多快,宫无上操纵着金刚降魔杵,某种冥冥之意也依附上了宫无上,太乙真仙就像是一颗陨落的流星,狠狠的砸在了地表。 轰然一声,梵音大彻之后便归于寂静,大音希声,重器无锋,金刚降魔杵凿进青石铺就的路面,干净的路面鼓浮出一圈灰尘,青石如同脆弱易碎的水晶镜,扩散开无数的裂纹。 宫无上的落点正在晦沙陷龙阵的中央。 魏杰离这落点有四丈之遥,震波与裂纹扫过,魏杰的心口咚地一跳,他感觉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攥握住了心脏,心腔里的血液瞬间压泵了出去,整个人膨胀欲裂,偏又半点气劲运使不出,除了心跳的声音,魏杰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的耳际淌血,双眼涨得赤红,大脑一片空白的看着十数个子弟离地飘起,十数个子弟四向横飞,还有十数个子弟软绵跪倒,亮晶晶凄艳艳的血珠如一阵雨雾黏上他的脸面,短短一瞬间,五十四个斩奏堂精英子弟没有一个能够保持站立的姿势,而这些倒下的子弟能够再站立起来的也不会有几个。 魏杰一口鲜血喷出,双手使劲拄着染血的白霓银尺,方能不倒。 判断无误,谋算正确,魏杰今日的行动亦没有一丁点错误,他的应变达到了极限,然而面对宫无上这个西北一顶一的传奇高手,他掌握的与之对抗的力量太过渺小了,完美的极限也无法带来改变,虚弱无力的魏杰只能任凭宫无上飞身而过。 宫无上一记威能莫测的行到伤心杵,破掉了晦沙陷龙阵,重创了魏杰。宫无上本可以杀了这个无双门斩奏堂堂主,不过他并没有那样做,善后处理自有随后跟上的魏魁斗、三清三世乃至婆娑小队等众。宫无上吸取了桂河街的经验,不做多余的纠缠。这些敢于螳臂当车的无双门门徒勇不惧死,只要能拖住敌人一刻,倒下时就是带着微笑的,对此,宫无上倒也存着几分敬意,于是,他的敬意便化作不藏拙的雷霆手段,先发制人毁了这群蝼蚁。 今日之局千载难逢,宫无上不会浪费追灭李无忧的大好时机。为了促成今日之局,大罗教付出的代价非同小可,想对李无忧下手的人不少,但是真敢下手的人却是没有几个,打动这些人,并不容易。可一切皆是值得的。杀掉李无忧,等于扫清了凉州的江湖,西北之境再无人配做他的对手。西北王府方面,大世子岑文海完全倒在他这一边,虽然现在种种迹象表明西北王对岑文海大为不满,将其削权冷藏,但这只是一时之气,与岑文海相比,李纯一怎么说都是一个庶出的上不了台面的野种,宫无上不信西北王有把李纯一纳入族谱的勇气。 宫无上蕴含强大力量的一击击垮了无双门的拦阻,更转化为启动身法的沛然动能,他再度掠出的速度比适才登坡时快了一倍。太乙真仙催动秘法调动全身的真气,毫不留力,一双瞳仁隐透着金色,十二成超负荷的向前狂飙。 丰和街离无双门的宗门塔林已经不远,宫无上死拼这最后一段的追逐,即使追不上李无忧,他也要把李无忧逼上绝路。 建筑物时光倒流般的急速后退,乱七八糟的背景对宫无上而言毫无意义,他只注视着前方逐渐显现的死敌。李无忧的身影已变得清晰可见,两人间的距离亦在接近,虽然有那么一刻,两人间的距离维持了不变的恒定,但是随着宫无上眼中的金芒转红,继而大盛,差距又再度缩小。 一会儿的功夫,两者之间的距离缩短至七十丈。 塔林不远,街市愈发稀疏冷僻,沿街的楼宇挡不住无双门宗门里最高耸的几座塔。 距离缩短至六十丈。 追跃上楼宇的宫无上眼界大开,巍巍茫茫的塔林好像森海一般迎面扑来,无双门的宗门就在眼前了。 距离缩短至五十丈。 大量的无双门门徒出现在宫无上与李无忧这两道快如闪电的高手周围。无双门门徒避让第一道闪电,奋不顾身的迎向第二道闪电。 距离缩短至三十五丈。 宫无上单纯依靠高速便震飞了三四个试图切近的人影,虽然还有更多的人妄想阻止宫无上的脚步,但是他们连接触一下宫无上都无法做到。 距离缩短至十五丈。 刀光骤现。 在这个极度危险的距离终于有人截住了飞跃的宫无上。 翻滚似香河汛期怒潮的长刀狠狠斩向宫无上的双足,无声无息似突降怨咒的柳叶双刀划向宫无上的左肩,柔情暧昧似暗藏心事的方寸小刀直搠宫无上的心口。 第三九章倒影塔(六) 无双门的三大刀王一齐向宫无上出了手。 三把刀极快,宫无上亦极速。快速的对接之间,眼看太乙真仙就要中刀,变化便发生了。 刀在侵掠的过程中突然震颤得像是波动的水纹,发出了凄清欲碎的合鸣! 宫无上的心心相印掌准确无误、几无间隔的拍上了三把利刃,凛烈的来势倾泻而出,他的身体移动状态由高速奔行一下子转为骤停。 滚地游龙刀王武,双眉敛恨刀华宗言,相思方寸刀元结俱感到一股掌力刹那袭至,这股掌力诡异莫名,不可言道,想防的时候,掌力似乎已不走经络,径上心头。 王武、华宗言、元结的心脉猛地紧缩贲张,咚咚的心跳声好似擂响的战鼓一般可怖可闻。 心痛欲裂! 心伤已到绝处! 掌力击在刀背上,却更像是直接印上了心头。大敌当前,激斗正酣,正是注意力集中的时候,然而无法抵抗的心痛穿透防御令这些准备变得如同虚幻。王武、华宗言、元结手中三把利器的光芒骤然黯淡下去,武器若有心,此刻武器之心也被这诡异的掌力摧毁殆尽,一把无法领会武者意图的武器施展不出高妙的杀招。 刀被破,人遭创,但是刀势依然在。练刀到了三大刀王的境地,距离又与强敌接近到了这个地步,有刀无刀实际已无多少分别。招式仍是原来的招式,三大刀王的武器却由刀换成了手掌,掌非刀,犹胜刀,变化的掌刀隐带离体而出的摄人气劲,凌厉非常。 宫无上把握到三人招式转换的停顿,硬是一错身,飘落到了三人的背后。 随之落下的还有金刚降魔杵。 行到伤心杵的无形杵波霸道的发散出去,七八名切至宫无上丈内距离的无双门门徒顿时通体赤红,血蒸如汗发,萎然倒地,同样承受了行到伤心杵威力的三大刀王却是屹立不倒。 宫无上收杵起身,无视四周众多的无双门门徒,他望着李无忧身影消失的路口,那里正是无双门宗门的塔林,作为大罗教教主,宫无上尚是第一次来到无双门宗门,他感受着身后虽死犹然不去的杀意,叹道:“好刀,好个无双门,可惜,今后却不会再有了。” 王武、华宗言、元结悍勇一击的姿势仍在,可是三人生机已绝。其实三人在宫无上第一波心心相印掌的冲击下,心脉便碎断不可续接,但是三大刀王凭借着强烈的战意还是攻出了一轮搏命的掌刀。 宫无上一跃,轻松掠出七八十名无双门门徒的包围,此间再无一人能近了他的身,就更别说有谁能够留下他了。不过,宫无上的速度明显不比刚才,他知道耽误这一小会儿工夫,已是无法将李无忧击溃在倒影塔外。但是他想达到的目的达到了,以己推人,他施展秘法伤了元气,李无忧必然更不好过,重伤之际强行抽提元气,李无忧的伤势起码会再加重三分。 白色砂石铺成绵延无尽的道路,道路如城河一般包围着无双门宗门,明净的白砂石过滤了世俗烟火气息,街巷市坊的格局到此戛然而止,这里已是另外一个显赫国度。宗门左边是一片海棠花点睛的碧湖亭园,右边是百塔竞秀的广袤塔林。塔林占地一千三百余亩,经营的年代无比久远,乃是无双门的传承产业,而那新增的百亩碧湖亭园则是李无忧古海之战护驾有功,由岑玉柴颁旨赏赐给无双门的。 无双门宗门塔林的入口无牌无匾,也无院墙,但是因为面积广大,茂密的花树与参差的古塔便构成了天然的遮挡屏障,从外部根本看不透内里的玄虚。 宫无上选择李无忧遁走的路径,昂然入内。一入塔林,身后追击的声音就弱了下去,幽密的林间却多了些不算协调的气息。宫无上并不将此放在心上,他神色肃然的审视着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古塔,高低不一的古塔,峥嵘大气,暗涌着迫人的威势,宫无上从容在敌营中穿行,他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释然道:“是塔非塔,似阵非阵,原来历代无双门之主都是葬于此地的啊,李无忧,你也是来寻找自己的安身之所吗?” 塔林的中心存在一处古老的泉眼,泉眼之水四季长流,冬时亦不封冻,泉眼四周早漫成一个方圆五丈的小湖。清澈的泉水浸泡着一座怪异的黑色建筑物,建筑露出水面的部分四平六角,高约两丈,阔约四丈,模样像是一尊漆玄大鼎,如不是有人告知,恐怕谁也猜测不到这就是无双门的标志性建筑物,倒影塔! 塔的本来面目沉没于泉眼地底,望去庞硕幽深,恍似某座巨塔的水中倒影,充满了是非颠倒的荒谬感,这座塔一反登临虚空的筑塔常理,竟然是向下修建的! 结实严密的环形壁垒围住了倒影塔与泉眼小湖,壁垒五层七十二孔,不设顶盖,正面留出圆形的塔门作为入口。 倒影塔,这无双门重中之重的所在,驻人把守的位置皆看不见人影,仅在塔顶与塔门位置可以见到两个人。 一个发白如雪的老妪盘膝坐于倒影塔塔顶,守着塔顶门枢。 老妪刀眉厉目,面部轮廓硬朗胜过许多男儿,她穿着白色的紧身衣,背负红缨双剑,身量在女子中可算是高大,老妪双手捏诀,就在清泉流淌的倒影塔入了定,可是眼睛会不时睁开,望着远方的古幽路径。 壁垒的入口塔门之处还立着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青年外套一袭轻薄的青色儒衣,内着白衫白裤,头插玉簪配黑发,打扮得既干净又透着几分书卷气,青年低着头凝神看着脚尖,一言不发。这两人便是无双门的斩经堂堂主袁何氏与总堂主萧温菊了。 袁何氏反复看着来路,忽然开口道:“萧总堂主,不如老身前去接应一下门主吧。” “赶不及的,赶不及了。”萧温菊喃喃的说完这句话,他背后的目光便化成了两把利剑,萧温菊低头恍然不觉,不以为意的补充道:“门主一定会安全抵达的,袁堂主,你绝对不可轻动,你的位置没有人可以替代,这个当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动难测,门主来了一切好说。” 袁何氏森然道:“门主要不来呢?” 萧温菊脚尖碾地,发出细细沙沙的声响,他研磨着心事,轻轻笑着,没有回答。 “希望你指挥得当,配得上门主对你的提携,否则你担待不起,萧总堂主,我不是给你压力,紧要关头只要肚子里有话,老身就必须当面讲出来,过了就没机会了。” 袁何氏口气相当的不客气。 斩经堂主掌刑罚、财政、拱卫等重大内事,在五大堂序列里占据特殊地位,平时根本不卖其他四堂的面子,而堂主袁何氏不光资格老,更曾经是四大世家袁世家的人,高贵的血统与倨傲的性格令袁何氏很瞧不起萧温菊这等江湖散户的出身,她骨子里也从来没有把萧温菊当做总堂主看待,事实上,无双门几任总堂主中真正压服过袁何氏的只有“连心神枪”厉啸兰一人。 “袁堂主,我忝列总堂主之职,当然知道身上的担子不轻,您老的好心提醒却是不必了。今日之事,唯有死战。但究竟怎么个战法,我说了,要等门主回来,急躁不得。你若不服,我俩就以半个时辰为限,半个时辰不见门主,你可以自有判断,我不阻拦你的行动。”萧温菊不温不火的说着,但是口气明显不类平日的亲和姿态。 “小子,你以前入过何门何派?”袁何氏的口气愈发不善,他厉目看着萧温菊,狠狠的问道。 “无双门是我加入的第一个门派,也是我最后的门派。”萧温菊接下来的语调忽而变得轻松,他调侃着说道:“不像某人,对吧。” 袁何氏生硬的面部起了几根线条,她冷哼一声,不屑的道:“嘲笑老身?门里还没有一个后生敢这么和我说话。不错,老身早年在袁家被逼着站队,没有法子,我只能选择出走,但老身投的可是太上,不算改换门派。” 萧温菊转身腼腆地问道:“袁堂主,当年太上是何样风采,比之无忧门主,如何?” “太上退隐那会儿,我还未出师呢,哼,你小子见不着,老身就能见着么。太上在时的袁世家可是排名四大世家第一位,可你瞧瞧现在,袁捉士、袁召宣治下的袁世家还有几分荣光?一副不依顺着武陵山庄就活不下去的衰样。”袁何氏鄙夷地说道。 萧温菊却直接地问道:“袁堂主,我说的是当初的太上与现在的无忧门主相比,谁强谁弱?” 袁何氏刀眉倒竖,寒声道:“你什么意思?” 萧温菊正色道:“很难判断么,好,我再问,袁堂主认为无忧门主可否撑过今日之难关?” 袁何氏张口欲驳斥,但是她看到萧温菊的坚毅表情,醒悟到了什么,又闭上了嘴。 萧温菊续道:“太上门主当年英雄了得,但是却遭人算计,败走西北。再观今日,无忧门主境况不比当年的太上优容几分,太上还有融入无双门这条退路,而无忧门主则只剩下倒影塔了。我不知道当年有没有人替太上他老人家挡挡刀子,我只知道现在无忧门主身边不会缺少这样的人。现在,各堂口誓死奋战,拼力与敌抗争,接应之事,斩奏堂第一时间已经有所行动,我想门主洪福,一定能返回塔林,这没什么可担心的。” 袁何氏心下稍缓,却难以自制地骂道:“该死的回玉桥,火烧眉毛了,他却在那里?这厮不会真是叛了吧?” “玉桥门主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相信……”萧温菊忽然不语,青年侧着脸庞望向塔林西北方向的一座楼阁式高塔,那高塔名唤大雁塔,塔顶有着通讯的号旗,此时大雁塔塔顶挂出一红三黑四面旗帜,萧温菊的脸色阴晴不定,沉声道:“门主来了!” 袁何氏表情严肃,腾地站了起来,与萧温菊一起望着塔前笔直的林荫道。 这条通向倒影塔的路径夹道种植着火焰木与吊钟花,值夏日时光,古香古艳的火焰花旖旎浮空,开得正盛,清新洁白的吊钟花则已然凋谢,星点散落于地,自然的塔林像是睡在清晨里的孩子,幽静甜美,然而那来自远方的强劲风潮却唤醒了地下树上的红白花瓣,点燃了期待者的眼睛。 来者只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携带着狂风、花瓣与鲜血抵达了倒影塔塔门。 萧温菊难掩震惊之颜色,只因他睹见来者的脸色苍白且泛着死灰,肩部创处濡红未涸,胸前伤口凄厉如新,其气息忽长忽短,竟有了油尽灯枯之相,萧温菊快步相迎,咬牙恸声道:“门主。” 李无忧走到萧温菊的身侧,脚步略有停顿,就在两人错身的位置哑着嗓子说道:“萧,至少需要一个时辰,辛苦你了。” 萧温菊只觉一股热血上冲,不知怎地就回忆起大雨滂沱的那个夜晚,他攥紧了拳头,毫不犹豫的道:“门主尽管放心。” 李无忧“嘿嘿”笑了两声,一晃身,跃上了倒影塔顶,对恭身的袁何氏吩咐道:“打开吧。” 袁何氏应声,从怀中掏出三把钥匙。她将钥匙插入倒影塔门枢的三道孔眼,按次序开启机关,一块三角形的平台便凸现出来,老妪紧接着伏下腰身,探掌与三角形平台相触,发力下压,然后便移到一旁。李无忧踏上平台,整个人便迅速下陷,转眼沉入了倒影塔。袁何氏收起钥匙,等到门枢重新闭合,就随手一扬,三把钥匙叮咚坠入了泉眼。 极端不利的形势,袁何氏做了最极端的打算。 自现在开始,如果不是塔内主动开启通道,任何人都无法进入倒影塔。但是倒影塔并不是用来逃生的暗道,好比塔林中众多的宝塔,被封锁的倒影塔与一座大墓无异。 大雁塔的彩旗紧急变幻,连续打出了数个旗语,皆在表述大敌入侵的人数、方位。 萧温菊收回仰望的目光。 他卸下儒衣,脱去内衫,细致的叠好衣服,放在了一旁。萧温菊赤裸的上身没有一分赘肉,体格虽然不是十分的强健,但亦能看出远超常人的精壮,萧温菊刀横眉前,缓缓拔出了暖儿刀,亮丽的刀映着坚定的脸,青年平稳的呼吸着,冷静的注视着刀中的自己,少顷,萧温菊脱手抛飞了刀鞘,反手执刀,向来文质示人的他在塔门展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 袁何氏跳下倒影塔,走到了萧温菊的身旁,她选择站定的位置略为靠后,显露出心境的微妙变化,询问道:“小……咳,萧总堂主,发响箭?” 萧温菊略一寻思,即道:“现在来的只有一个,再等一等。” 第三九章倒影塔(七) 载人石台飞速下沉,顶部黯弱的光源远了,黑暗侵袭而来,粘稠且无边,封闭的空间回响着轧轧的机关绞索之声,偶尔加上李无忧发出的一声急咳。声音提醒着时间仍在流逝,量度着倒影塔的深度。石台下潜的通道其实是一口深井,除了此路,围绕石台之井还有螺旋向下的阶梯,那是一条真正考验入塔者诚心、耐心还有胆量的道路,而此次拜访者的身体状态跌至低谷,没有选择的余地。 速度渐缓,最终静止。 倒影塔确有神奇功效。在这深邃的塔底,李无忧感觉严重的伤势减缓了恶化的速度,他竟然可以强行压得住。这样的话,就能在那个老人面前保住几分面子了吧。尽管目不视物,李无忧果断在黑暗之中迈出了步伐。没有借助任何照明火具,李无忧一路沉默的走着,他恰到毫厘的低头侧身,避让岩壁,走着与记忆重叠的老路。路面像是又一场波澜壮阔的人生,起伏五次方才水平延展,这时望去,道路尽头有一扇依稀透着薄光的暗门。 转眼到了门前,李无忧几度调息,然后二指轻轻叩门,在一扇冰冷的石门敲出了浑厚好听的声响。 门内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作为应答。 李无忧推门入内,暗门自动反转闭合。门内的空间暗香浮动,萦绕着这个十丈方圆的天然溶洞。 这片空间四分之一的地方被一个小水池占据,水池里存活着一种类似芍药样状的植物。深达百余丈的地底深处能够看见植物,这已然是一个奇迹,更为神奇的是这种水生植物的花瓣还散发着微微的白光,将池水化成了一面顾影自怜的魅镜。如果观察得再仔细些,便会发现,真正发光的其实不是植物的花朵,而是那碗状层叠花瓣里浅浅的一层露水。 借着露水的微光可以看见,溶洞中有着简单的起居物件,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不过无枕的床是空的,桌子上亦只摆放着一口打开的长匣,那位传奇的老者却坐于椅上,处在微光难映的黑漆角落。 第二次相见了,李无忧不再是站在远处聆听的青涩配角,这次李无忧距离老人的位置接近到了五丈,不知名的植物散发的光辉也远远强过以往,可是李无忧仍然无法在心里镂刻出老者的具体相貌。李无忧感觉老者的形象就如一条黑暗的长河,不知其存在多久,不知其何时终结。 “小家伙,文景呢?”老者的话音沧桑如岁月的褶皱,他显然不常与人交谈,第一句话只有短短六个字,但是能这么称呼李无忧,天下仅此一人。 “文景门主不在了。”李无忧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平和,情绪还有身体都是。 “哦,文景不在,你也受了重伤,发生了什么?”老者的眼睛似火光般点燃了一瞬,敏锐的道:“毒伤,内伤,剑伤,还有……那是暗算的伤吗?怎么搞的,你和文景如此不争气,连我这个苟延残喘的老头子都活不过吗?” 李无忧伤感的道:“文景门主亡故于更迭之乱,没有维护好文景门主,无忧实在惭愧。” “更迭之乱?这个天下改朝换代,不再姓翁了么,那可是号称不倒的翁家,结束一个五百年的皇朝,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也只有司马穷途了吧。我叮嘱过文景,告诉他不要多事,看来他还是介入了。这是他咎由自取,与你何干,何况你那时年少,又能做什么。小家伙,我困惑的是大成的你竟还能落到这步田地,想必犯了和老夫当年一样的过错。信错人了吧,后悔吗?” “若心存疑虑,起初为何相信?既然相信,那他必有值得我相信的地方,无忧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呵呵,呵呵,哼哼,呵呵。”老者痛快笑了一阵,大声批道:“固执,狂妄,愚蠢,外加自以为是,不过,我喜欢。” 李无忧看了看空然无物的长匣,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 “把你迫到这个地步,无双门也面临生死攸关的局面吧,你若想求我做点什么,就开口,不要不好意思。”老者悠悠地说道。 李无忧深吸一口气,方道:“太上当年神功震世,医术也堪称回春妙手,我想知道我的伤还能不能救,能救的话,有没有什么秘法可以快速恢复七八成的战力。” 太上冷冷的道:“小家伙,敢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就要有所觉悟啊,你来找我就为了祈求这种不可能的事情?你在做梦吗?” “我想也是不可能了,那么我接下来的请求就无理了。”李无忧笑了,脸上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笑道:“太上,既然我不行了,您总可以出手吧。” 太上淡然道:“要我出手也可以,可是对我来说,这倒影塔已从天国变成了牢笼,我离开倒影塔的后果,你可知道。” “死亡?”李无忧笑如稚子,一时间幽暗的地底都无法给他戴上阴霾的面具,李无忧侃侃而谈道:“我与太上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是无双门前任几代为了接纳太上,当初背负了天大的压力,太上的兄弟还有前朝的翁氏帝君可是非常的想念你啊,当然他们抵不过岁月,都成了墓中白骨,没了对手,你觉得这个世间还有何新鲜事情?太上,恳请你用命帮无双门一回。” “冷香蕊参是世间奇珍,它早就应该灭绝不存了,你竟然还能得到一株残参,并且毫不犹豫的送给我这个废人,这中间花的心思,费的功夫,经历的曲折,我无法想象。单纯为了此事,我帮你一把,也没什么,只可惜……” “太上有何疑虑?” “只可惜我心有余而力未逮。如你所言,我已经厌倦了生命,大限将至,冷香蕊参不过让我多活几个月而已,这参本想留还给你的,但是这塔里实在是太寂寞了,我便忍不住把它做了肥料,喂了我可爱的小花。小家伙,真是抱歉,不见天日太久,我的思想和身体一起朽掉了,无法体悟你的良苦用心啊。”太上平静的说完这段话,换了个姿势,他单手支额,似是陷入深思,老者与黑暗的结合几乎完美如一,占据了绝对的观察角度。 倒影塔并非完全是无双门的手笔,它的存在可以上推二千年之久远。曾经所有人都将这座塔当成一座古迹遗址,只有无双门的开派祖师发现了这座向下修建的古塔竟然具有镇压伤势、延缓衰老的神奇效果,于是无双门以倒影塔为中心规划了宏伟蓝图。三百余年的岁月,无双门逐渐由一个小门小派发展成西北的龙头,就是放眼整个中原皇下十五州,无双门也是一方霸主级的顶尖势力。许多人把无双门的旺盛鸿运归结到倒影塔,可是倒影塔虽有奇效,但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弊端,倒影塔最大的一个弊端就是如果在塔内的连续居住时间超过半年,那么因为塔底特殊场能的影响,居者的身体将永远无法再适应外部的正常环境,一旦出塔,生命随时可能终结。 太上的伤势极为沉疴,这么多年来根本没有好转,早已没了出塔的希望,而冷香蕊参亦无法使之痊愈,顶多使其有一战之力,而恢复这一战之力的代价却是出塔必亡,所以即算太上服用冷香蕊参,也不是应对目前局面的最佳办法。就事论事的话,现今这株功效大减的残参的医治的伤者该是李无忧,只是塔外都无人料到今日之局,更何况塔内的孤寂老者。 太上陈述的事实几乎击碎了一切的希望,但是李无忧的神色不改,只是略带了歉意,说道:“以前,文景门主经常来拜会太上,恭礼有加,文景门主师从三人,太上是他最为尊敬的,无忧蒙得文景门主破格提拔,主掌宗门,我理应奉太上如文景门主在时,但是无忧继任门主之后,却从来不入这倒影塔,直到今日逃不过才来,不堪之处肯望太上体谅。” 太上索然无味的吐出两个字,道:“派系?” 李无忧默然点头。 太上挪动身躯,透露了几分兴趣,悦然道:“很好,你这么做,深得我心。当初我投靠无双门,门内就分为两派,现在想想,除了门主邵成栋是我至交,力主留我,以及个别堂主见伤垂怜,其他诸人多半是排斥的。我培养了文景,文景又做了门主,这些人可能越发觉得别扭,你立场鲜明,与我保持距离,有利于整合因我而分裂的宗门,说到底,我虽然挂个门主之名,但终究还是个外人。” “太上不怨我?” “小子,你做得对,我为何怨你?” 李无忧的目光扎进角落里这一团浓郁的黑暗,冷冷的道:“那我得怨你。” 太上似是愣了愣,无言一刻,继而笑道:“怨么,那就怨吧,嘿嘿,你却怨些什么呢?” 李无忧深深的呼吸着,沉声道:“太上啊,还以为无忧是当年好唬的傻小子么,你种的这些狗屁花草,我回去就查了个遍,这池里的东西是号称提纯萃华的孤种毒花,圣殿夜光芍药!此花原先之主乃是闭锁的有光殿,堂堂袁世家之主竟是当年移花的罪魁,恐怕世人打破脑袋也是想不到的。说我固执、狂妄、愚蠢、自以为是,你怎么不想想自己的卑鄙、无耻、失格还有不择手段,我就不逐一翻你的光辉历史了,老不死的,赶快给我一个决定,门里的弟兄正在上边流血,我没时间陪你在这里消磨时光,无忧真的没什么耐心了,两个选择,要么你吞了这些药露,上去见光死,要么我吞了,大不了一年里挤出三四个月的时间,下来陪你喝花茶,当然你还硬挺着不死的话。” 太上看着激动的李无忧,又转头看看那些可爱的花儿,几分失望又几分得意的喟息道:“哦,你这小子竟连副作用都知道了。” 第三九章倒影塔(八) 十字交叉之路似剑戟一般划开美丽的景色,暖风熏人,花木慵懒,景致仍是盛夏的,凋敝满地的道路却已是带着晚秋入侵的萧杀之感。十字路的交汇处,有着巍巍壁垒与清澈泉眼,苍凉交织着梦幻,标注着塔林的中心。 这里就是无双门的心脏倒影塔,如果不是形势使然,宫无上绝对不会如此张狂的杀至,好比以前李无忧闹得再凶,也从来不曾踏足山上宫一样,双雄各有自知之明,他们没有把握在对方的主场取得胜利。 然而,没有了主角的倒影塔已经称不上主场。 未遇抵抗的宫无上并没有大意,他认真检视着凌乱的路径,朵朵落花自林荫道撒至倒影塔塔前的小广场,串联起目光,直将两个人物引进宫无上的视界。 夷然不惧、临危不乱,勇敢并且忠诚,真是刺眼的人物。 宫无上仔细打量着两人,尤其看到年轻的萧温菊,一种此等人物缘何不为我所用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宫无上立在广场的边缘,稳如魔山,他失去了李无忧的踪影,不急于求成。至于李无忧去了那里,宫无上知道除了眼前的倒影塔,再没有别的答案。这座塔的古怪之处,宫无上早有耳闻,他不认为短时间就能强行开启这座传说中的镇伤之塔。 宫无上扬声说道:“李无忧不敢应战,缩到祖坟里去了,你们还要当他的挡箭牌吗?无双门今日便要在西北除名,老夫惜才爱才,如果投降,我保证你二人地位不降,荣华可期,考虑一下吧,不必急着回答,大罗教随时接受你们的投诚。” 宫无上不急,优势在手,他等敌人的动摇,也在等己方力量的凝聚。 闻言,袁何氏当即破口大骂。 萧温菊则认真的打量了宫无上一阵子,然后开口道:“宫教主,久仰了。” 袁何氏听了这话,气得恶狠狠的瞪着萧温菊,只听萧温菊又慢悠悠的接上一句:“也可惜了,可惜见面不如闻名。” 宫无上也不生气,淡淡地道:“名如何,面如何,愿闻其详。” 萧温菊手上暖儿刀滴溜溜的在掌心打了个刀花,青年回道:“名唤仙,实类魔,宫教主戾气上头,凶兆压顶,怕是离死不远了。宫教主,不如听萧某一劝,及时抽身而退,方是良途。” 宫无上哈哈大笑,道:“有点意思,后进小辈也在老夫面前伶牙俐齿的口放厥词,一会儿再看你如何吠个不停。” 说罢,宫无上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萧、袁两人身上,他负手赏塔林,好似到了自家后院一般惬意。 萧温菊手中的刀花愈旋愈快,他的目光一直注意着宫无上的足、膝、肩三要处,心里却在暗暗叫苦。 难有先兆,难有先兆啊。 这个占据西北第一把交椅多年的高手一旦发动,难有先兆。小广场不大,两人间的距离却也有十余丈之遥,可是萧温菊感觉宫无上随时可能暴起一击,这个大敌的气势无时无刻不在凝聚,弥散,立威,施压,倘使不做点什么,那就糟糕了。 “放箭。” 袁何氏听到萧温菊下令,二话不问,抖手间,一颗报信火雷便炸裂在半空。 火雷的硝烟未散,塔林十余座高塔的顶层已飞射出一支又一支的响箭,响箭尖锐的鸣叫着,尾端燃烧着滚滚浓烟,醒目异常。 宫无上仰望着天空的乱象,眼神冷酷,不为所动。他期待无双门的反击,无双门的反击愈凄厉愈好,这样不光彰显他的胜利,也能拉下某些人的脸皮,干干净净的合作远不如满脸血污的共谋。 此时的战场湍急的像是一条瀑流,无双门全面启动了防御,但是这张渔网拦截的只是大罗教的普通教众,应接不暇的无双门门徒拼死守卫宗门,他们虽有地利,但也仅仅平了大罗教的天时,仍然不能阻止敌方高端战力向塔林中心的渗透。 黑面神魏魁斗就是一只撕裂渔网的暴熊。 魏魁斗露面之时,壮硕身躯还挂着三名无双门的门徒,可是这些门徒即使采取原始的撕咬也无法伤给炼体如钢的黑面神造成伤害,魏魁斗振奋双臂,抖落尸体,飞奔而来。 无双门的阻击殊死无畏,亦有节制,狙击圈远离小广场,激烈的抵抗多在塔林核心区域之外。当魏魁斗闯过最后的防线,面前的战场反而如净土一般宁静,魏魁斗来到宫无上身边,躬身说道:“一路收拾妥当,只留魏杰一个活口,做日后拷问之用。” 宫无上报以嘉许的微笑。 魏魁斗抵达的最快。 快一些慢一些不能证明忠诚,但是却能考量一个人的心态。而没了魏杰及一干精英,无双门的斩奏堂算是废了,这个消息怎么都值得开心一笑了。 宫无上微侧面目,看似密语,实则声音朗朗的向魏魁斗问道:“魏护法,回玉桥那边的状况,清楚吗?” 魏魁斗眨巴着大眼睛,反应倒是极快,他洪亮的禀道:“回玉桥在李无忧背后下手之后,与公主岭的大寇同行,属下亦不知他的去向,不过有人跟着,有事会立即回报。” “哦,老夫本想将这无双门当做谢礼,送给他呢。”宫无上悠悠说道。 两人的交谈被袁何氏一字不漏的听清,老妪勃然大怒,厉声叫道:“你们乱嚼什么舌头!” 魏魁斗这时才挺直魁梧的身躯,他不屑的瞅着袁何氏,纳罕的道:“哦,回玉桥叛出无双门,你们这些傻瓜还叫他蒙在鼓里?” 袁何氏戟指魏魁斗,痛骂道:“放屁,不要脸的东西,这种低级的构陷也能说得出口,回门主忠心不二,你却是那里滚出来的狗杂种?赶快滚回你的狗窝里去。” 魏魁斗丝毫不恼,豪笑道:“没有你们的回门主相助,我们又怎能轻易重创你们的李门主呢,这投名状厉害哦。李无忧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但是倒在了自己人的手下,有眼无珠,真是悲哀啊。哈哈哈哈。” 袁何氏还欲呛声反驳,萧温菊却阻止了她,青年面沉似水的道:“袁堂主,事实不明,多说无益,稍安勿躁。” 袁何氏凝视着萧温菊,铁青脸色,低声道:“回门主迟迟不归,其中肯定有事啊,你怎么看。” 萧温菊手中快速飞旋的暖儿刀“啪”的一下被握住,青年冷静的道:“无忧门主命我坚守一个时辰,我的脑子里只有这一句话,已经装不下太多,这破事儿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何必问我。” 袁何氏喷火般长出一口气,心情慢慢镇定下来。袁何氏不是急躁冲动的江湖菜鸟,一旦认清了道理,她马上就能进入该应有的状态。的确,现在守住倒影塔才是根本,考虑回玉桥的反常举动无异于掉入了敌人的圈套。 倒影塔继续着冰冷的对峙。 相比无双门二人的严阵以待,宫无上与魏魁斗则轻松许多,两人深处敌营中心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少顷,南北向的林荫道又有一僧一道飘飘而至,正是大罗教另外两大护法三清三世。魏魁斗属于一步一杀一路溅血硬闯进来的,三清三世可是几乎没怎么出手,两人挂着出家人的名号,下手终究有着几分顾忌,再说单纯杀伤一些无双门门徒对局势并无多大影响。 三清三世的到来令袁何氏面色骤变,魏魁斗的底细她不十分清楚,而这一僧一道却是名震西北的一等一高手。缘尽缘错因为誓约的约束,向来不针对无双门做动作,这样一来,大罗教除了护法之首星罗棋布,几乎精英尽出了。 袁何氏紧张之际,东面树林之中忽然钻出来一个青年。这个青年其貌不扬,穿着粗布衣裳,手持着乌鞘长刀,一脸倦意的径向倒影塔塔门走来。 萧温菊眼睛一亮,他在袁何氏的耳边迅速轻语几句,袁何氏不禁面露几分喜色,两人竟任由那个青年抱刀靠坐于塔门的壁垒沉沉睡去。 宫无上关注着这个农夫般的青年,摇头叹道:“这人是谁?” 三清和尚道:“东南苏州,神刀红叶亭,梦中人萧衍。” 宫无上皱眉道:“西北与东南好比日东月西,红叶亭怎么派人来此?” 这次三世道人接口答道:“恐怕是为了蚂蚁窝的杀手而来,蚂蚁窝刺过红叶亭的人,前段时间江湖深受其害的门派专门搞了一次针对性的灭蚁行动。” “目标是高行天?”宫无上曼声道。 三清三世一起点头。 宫无上冷道:“那他不追踪高行天却跑到这里多事,这就是他的错了。” 魏魁斗当即请战道:“属下愿为教主扫清倒影塔,掘地千丈,刨出李无忧这个缩头乌龟。” 宫无上漠然的目光直越萧温菊,仔细端详着清泉之中的倒影塔,没搭话。 放出豪言壮语的魏魁斗不自然的咽了口唾液,显得有点尴尬,他知道无双门或许尚有暗手未出,譬如说宫无上怀疑的神秘部队,可是就算加上隐藏的秘部乃至红叶亭萧衍,大罗教也不是没有反制的力量。眼下应当先除掉萧温菊等人,再困杀塔内的李无忧,一战可定胜负,还需要等待什么? 魏魁斗想不明白,转向三清三世寻找答案。 三清三世低眉顺目,只是含笑,像是两尊庙里堂前的神像。 魏魁斗心里暗恼,又不得头绪,染血的双手直接在赤裸的胸口揩抹着,今天他收割的人命接近二百人,杀得几乎疯魔,突然停顿下来,胸腔里炽热的杀心仍在剧烈的跳动。 宫无上已然闭上了眼睛,他呼吸匀长,袍袖无风自动,头顶蒸腾起两三缕白色轻烟,看上去虚无缥缈,仿佛降世的仙人。 三清三世对视一眼,一左一右的护在宫无上的身边。 魏魁斗亦看出宫无上正调息,不过三清三世防备的对象似乎连他一遭计算在内,这令魏魁斗很是不爽。黑面神闷不吭声的挪到宫无上前方,也当起了护法。 清风吹不散那顶上的白色烟气,围绕着倒影塔的喊杀声亦不绝于耳,宫无上仍自调养着元气,不一时,南北向的林荫道上赫然又出现了三个人影。 这三个人两老一青,三人不像魏魁斗、三清三世那般一旦出现就飞速赶至,他们从容而来,几乎并排前行,只是两位老者稍稍领前一点,年轻人略微拖后一点。 两位老者一个须眉雪白,一个依旧发墨如漆,但是两人的区别仅在于发色,他俩年龄相近,容颜相似,穿的衣饰都有八九分雷同,均是葛衣轻带,丝鞋无袜,两人的气度却不因扮相的随意而减低半分,二老的姿仪给人一种天生的雍容华贵之感,步步生威。 一个英武高大的年轻人紧随着两位老者,年轻人的态度恭敬有加,他的左臂缠着纱布,应该是带着伤,年轻人没有携带其惯用的丈六方天画戟,可是因为近来的一系列传闻,场中人都认得出来,他就是方世家年轻一辈的小霸王方猎无,而方猎无陪同的两位老者即是袁世家的长老缘尽与缘错。 缘尽缘错与方猎无出现令袁何氏的脸面失去了血色,作为曾经的袁家人,缘尽缘错的武功达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她非常之清楚,那可是曾经竟争过家主之位的人物。 白发袁尽,黑发袁错。 这两个与绰号谐音的名字早在三十年前就已扬威江湖。约莫二十年前,缘尽缘错声名大噪之际,两人却一齐离开了袁世家本部,加盟了大罗教,任职供奉,此事现在谈来可能没觉得怪异,但在当时可是一件非常特殊的事情。 须知世家等同于门派,又不同于门派,世家是依托血缘关系生成的江湖组织,它对于忠诚的要求更甚于门派,所谓生是某家人,死是某家鬼。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天生赋予的身份是很难改变的。想加入其他门派,就得彻底脱离世家,切割这一关是必须过的,也是极度危险的。一个世家核心级别的人物加入另外一个门派,同时还保留着世家的长老称号,这不是世家行事的风格,尤其此事还是发生在四大世家的身上。 中原历史悠久,幅员辽阔,武林家族的数量好似天上的点点繁星,其中足够光辉闪耀能冠以世家称号的家族却并不多。而这些传承古老的世家之中又有四个姓氏被江湖人比作世家中的世家、翘楚上的翘楚。 那便是“周正方圆”四大世家。 单纯就实力而言,四大世家或许未必是世家的最强者,譬如说兵之祖金家,蜀州唐门,杀手一家衣家,控者薛家,乃至岭南言家等世家俱拥有着不输四大世家的超凡能量。然而这些世家虽然风头正劲,但是论起积淀,说起底蕴,细捋起潜渗在历史尘埃之下的金丝血线,它们还是差了四大世家太多。甚至荣威千年,一度成为帝室,号称不倒不败的翁世家都一朝轰然垮塌,与其同时代兴起的四大世家却依然枝繁叶茂,树大好乘凉。长久的共存更使这四个世家慢慢达成了一种隐形的同盟关系,往往一家出事,三家倾救。几十年前,袁世家内乱,落入了岌岌可危的险境,周、郑、方三家便及时伸出援手,帮助袁世家渡过了难关。 宫无上头顶白气消散,伤损的元气基本平复,他热情的与缘尽缘错、方猎无打个招呼,然后不经意地问道:“怎么不见郑小仙子?是郑小仙子不肯赏脸,还是两位供奉没有把话带到啊?” 缘尽缘错的辈分高、地位尊,足够代表袁家。方猎无近几年名声鹊起,是方家重点培养的对象之一,其所作所为自然含着方家的授意。三人选择在这个节点露面,并且站在大罗教一旁,表达了一个很清楚的态度。四大世家地位稳固,目前虽然遵从朱崖的喻示,不在帝都常驻,但其一举一动依旧稳稳的释放着朝廷的信号。这个信号对宫无上非常重要,因此四大世家只见其二,宫无依然觉得阵仗不够。 方猎无抢先接过话头,回道:“宫教主,本来谭心是要来的,不过她临时收到王府军师苏艳邦的邀请,就先走一步,赶赴西北王的寿宴了。” “郑小仙子的面子够大,今年王爷大寿据说安排成家族内部的聚会,老夫都没有收到王府的请帖啊,不愧是郑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女,哈哈。”宫无上大笑着,然后向缘尽缘错道:“今天让两位供奉露面,不为别的,只为做个压阵的见证,现在事已至此,那人若还不上来,除了腐烂于倒影塔中,再无其他解释,二位不必担心坏了规矩。” 缘尽温言道:“他若是老死塔下,这个结局最好,我们回去跟家主也有个交代。” 所有的条件都已达成,宫无上回望倒影塔塔门前的萧温菊等人,脸色趋冷,杀机漫起。 赶尽杀绝? 亦无不可! 宫无上轻轻念叨了一句:“婆娑呢?” 三清和尚谨慎的道:“婆娑小队已经就位,随时能够发动。” 宫无上沉声道:“那么……” 他已准备下令,他便要开始一场清算。 这个时候宫无上的心情是野心勃勃又寂寞寥寥的。朋友易得,好的敌手难逢,宫无上暗叹像李无忧这般可堪琢磨的敌手,可能以后再也寻不到了。 因为,从此西北将只有大罗,再无无双。 然而待出口的肃杀之词顿了一下,没了下音,宫无上脸色凝重,却看萧温菊手中的刀光高高抛起,接到暗号的倒影塔巍巍壁垒的敞顶忽然飘起了云朵。 天空之云,洁白,高远,晴明。 壁垒之云,黑暗,沉压,欲雨。 此云非彼云。 黑云甫一出现,就如一面骤然打开的巨大旗帜,瞬间笼罩了整个倒影塔与泉眼,之后黑云的扩张速度才放缓。日头高挂,大放光明,可是日光照进黑云之中竟降不下丝毫的日影。地面阴影层染,但那却是黑云自身的造物。壁垒之上的黑云垂直投下的影面不歪不斜,深黯黑浓,跟随着上空的本体精密移动,一点点吞噬着泉眼周围的小广场。 阴影淹没过的广场只留下两块醒目的空白地,一块是萧温菊与袁何氏的立身之地,另一块则是萧衍酣睡的地点。 魏魁斗处于大罗教战阵的最前方,全神贯注的盯着蔓延而来的阴影与云。宫无上不发话,魏魁斗不移动,倘使露怯动了,势必脸面无光,于是黑面神硬挺着,摆出一副战斗的姿态。 阴影距离魏魁斗的脚尖约莫有一丈远的时候,广场之上的黑云停止了扩张。魏魁斗的额头冒出了汗滴,因为十分的接近,他充分见识了这黑云的诡秘之处。 他听到了那极轻微极细密的雨落之声,他感受到了那极黑暗极冰冷的刺骨之杀意。 什么影子啊,这其实是雨吧? 看不见的雨,落成了一地阴霾之影。 面对这阴影之雨,大罗教一方个个神色肃然。 缘错皱眉,赞了一句:“高妙。” 宫无上亦赞叹道:“大手笔,这是……这是要模拟出一个场吧。” 第三九章倒影塔(九) 缘尽观赏着天空的黑云,淡淡道:“的确高妙,不过这个东西也不是破不掉的。” 宫无上思索道:“攻上去的代价难以估算,不值得那么做。他们将所有的底牌都押在倒影塔了,什么镇伤之塔,搞的玄玄虚虚的,倘使镇得了伤,老丧尸这些年怎么不出来?三清!让婆娑小队把外面清理干净再入场,我倒要看看这片云能支持多久。” 三清领命,洒然而去。 袁何氏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她仰着头,震撼的道:“萧,这就是及时雨吗?” 李无忧一直想培训出一支无双门的特殊部队,为此专门设立了叫做及时雨的秘密项目。金钱的流动最能反映事实的真相,袁何氏主管财权,及时雨吞噬的资金简直可以用海量来形容,袁何氏根本无法忽略这一项目的存在。及时雨瞒得过无双门的大多数人,却瞒不过袁何氏常闻铜臭的鼻子,对袁何氏来说,及时雨的秘密只在于它是否实际形成了战斗力,以及及时雨的能力是什么。 萧温菊柔声答道:“不错,这就是及时雨部队。只要我们不出及时雨的影响范围,当可与敌一战。” 袁何氏的精神不由一振,再问道:“及时雨什么效……呃,我们可以自由行动吗?” “我们也是雨,我们是雨中之雨,自然行动无碍。”萧温菊充满信心的回答着,但是他的心里却明白及时雨还不是完成形态,存在着不少的瑕疵,比如及时雨一旦扩张定型就不可二次移动,只能守不能攻,而且因为这是及时雨第一次实战应用,其持续时间也是一个未知数。萧温菊没有全部交代情况。当下,无忧门主伤退,玉桥门主不知去向,虽有旧交萧衍来助,但是无双门的高端战力仍然处于明显的劣势,此时唯有鼓舞。 及时雨及时压住无双门的阵脚之际。 一个新至的拖刀人姗姗然来到了及时雨笼罩的广场边缘。 她,艳红醒目的衣裳如一簇被晨光灼燃的火焰。 她,拖曳于地的九环鬼头刀发出了刃犁地表、风动刀环的纷乱齐鸣。 她,一个女人,来到阴影的边缘,抬头望着头顶的黑云,一脸的茫然。 见到失魂落魄的梅刃甜,萧温菊眉心暗锁,他手里的刀光连续跳跃,阴影产生变化,接到暗号的及时雨在梅刃甜进入的地方辟让出了空白之地。 空白地是被踩于脚下的一个紧密跟行的圆。 “梅刀王?”萧温菊唤了一声。 没有应答,梅刃甜一无所觉的走着,她抬首看云像是一个凄怆的祈雨者。这阴影的舞台之上,空白的圆随着梅刃甜徐徐移动,如同一块被光聚焦的亮斑。走着走着,梅刃甜突兀停下,整个人向后一个大晃,险些倒下。 她左手紧紧扣住了发丝散乱的前额。 她痛苦的意识到不会有雨。 不会的。 但是没有雨,眼睛为什么湿润?不断滑落下来的又是什么?他,他真的那么做了么?而我,现在的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梅刃甜向天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叫。 “不要!”萧温菊感觉不妙,大喝一声。 梅刃甜已然拖刀狂奔,直取宫无上。 萧温菊箭般追掠而出,他不知道梅刃甜经历了什么,但是梅刃甜明显失控了。这不是开战的时候,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梅刃甜送死。 梅刃甜几步就掠到了阴影之地的尽头,梅刃甜的九环鬼头刀呼啸着破影斩出。 魏魁斗站于最前列,他成为第一个遭到梅刃甜攻击的对象。魏魁斗是个好战之徒,喜欢以硬碰硬,此时,他却带着满脸的戏谑笑容撤退三步。 梅刃甜一刀斩出,魅红的人儿尚在影中。 这云下诡异的阴影究竟有何门道?毒?暗器?障眼法?阵?接近阴影试一下?念头刚刚浮上,就被魏魁斗迅速打消。他勇,但是不愚。能被宫无上、缘尽缘错高度评价的东西,还是不惹为妙。魏魁斗欲引梅刃甜完全脱出阴影,然后抓机会,与众人合击杀之。果然,不出魏魁斗的所料,癫狂的梅刃甜一刀落空,刀式不穷,又连续翻起上扬的刀花,追击而来。 魏魁斗还看到了梅刃甜后方的萧温菊。最好的情形是再让几步,将两人一起引出阴影,杀一,不如杀二。 可是就在梅刃甜挥出一刀的空当,魏魁斗瞅见萧温菊已然追至。 这小子他奶奶的好快!不能退了,再退,身后就是宫无上了。 魏魁斗再不犹豫,后脚跟稳稳扎住,铜铃大眼紧盯着梅刃甜力劈山岳的一刀,猛地双掌倏合,使出了空手入白刃的招式。 “啪”的一声,魏魁斗成功的夹住刀体,但是梅刃甜沉重的九环鬼头刀依然瞬时斩进魏魁斗的肩头。不过仗着手上神力与精炼如钢的肉躯,刀锋给魏魁斗造成的只是一点皮肉外伤。 梅刃甜发力夺刀,然而对手是蛮力赛过野牛的魏魁斗,这个想法怎么可能实现。 一时的僵持,就要面临万劫不复的下场。 魏魁斗身边高手环伺,宫无上、三世道人、缘尽、缘错、方猎无,那一个不是超卓的高手。 随便一人出手,四大刀王战力居首的梅刃甜便会性命堪忧。 只是宫无上胜券在握,碍于身份,不便出手。而缘尽缘错有着太上这一层誓约,不到必要关头不会贸然动武。方猎无则身体不适,他的到来已然说明一切,下不下场子并不重要。 到底出手的人还是三世道人。 三世道人一记拂尘,疾扫梅刃甜的脖颈。高速挥动的拂尘丝银亮闪烁,形体如刀,锋利如剑。倘若被这一记拂尘扫过,即是斩首的下场。 生死一线间,梅刃甜的背心却先受了一击。梅刃甜娇躯一软,紧握刀把较力的手松了,身后攻击者扣住她的背心,猛地向后扯动,硬把梅刃甜甩回了阴影之中。 萧温菊抢回梅刃甜,迅猛的扑击之势却令他半个身体冲出了阴影。 脚底烟尘摩擦,萧温菊对上了宫无上深深打量的目光。 他不是刻意接触挑衅宫无上,但是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被宫无上吸了过去。其实,萧温菊半身突出阴影的这一刻,相比其他几人,只有宫无上的身上没有杀气。 不过,萧温菊心中依旧是十二分的警惕。 通常来说,杀人愈多,杀气愈重,一个杀人逾千的刽子手即使吃饭洗衣,身上也会散发出浓重的杀意。同理,武功越高者,出手前给予敌手的压迫感就越强,而这个压迫感的成分不仅仅是杀气,它是一种状态,其中包涵了出手之人对杀伐、场势的理解。但是不管怎样,大浪欲淘沙,提前飞洒的水沫总能让人感觉到波涛的强弱,凡事多少皆有先兆,可是如宫无上这般级别的高手,普通的道理却无法解释其行为与想法,因为他控制的讯息太多,讯息已为其所用,而不被敌所得,杀气可以压抑,势理可以内蕴,表征可以惑敌,一颗如意心圆满自在。 萧温菊测度不出宫无上会做什么,因为不知,萧温菊的暖儿刀毫不迟疑的出手。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魔咒。 反手刀的握法,刀刀向内拐掠的技法。萧温菊的出刀方式轻灵飘逸,同时一股猛烈的刀风乍起于十丈开外的火焰木树林,风如巨大的无形刀穗,席卷一地的吊钟残花。流瀑般的刀光密集倾泻,没有目标,萧温菊大部分的出刀都用于防御,只偶有两三道刀光似瀑潭中跃起的活鲤,脱离了刀光之盾,这几道守中含攻的刀光与三世道人的拂尘绞结了一下,结果却是谁也留不住谁,倏合倏分。 萧温菊一边刀光护体,一边后撤。既然救援目的达成,他自然不会恋战,也不可恋战。 这个时候,一点金芒突然在宫无上的袖口显露出来。 金芒像是一只紧闭了好久的魔神之眼,一旦睁开便透出无边的杀意。 金芒迅速扩大,刹那间,萧温菊的视界完全被灿灿的金芒占据。 梵音轰鸣。 宫无上袖中的金刚降魔杵脱袖而出,飞掷萧温菊! 金刚降魔杵瞬间破进及时雨的能力范围,畅通无阻,快绝的速度没有半点下降。 两人间距离极近,宫无上这一掷实在避无可避。 萧温菊急切中做出了一个极度诡秘的举动。 狂舞的刀光熄偃,归一,退掠的人却飘空,倒挂。 本来是人使着刀,现在观览,竟然变成了刀御着人。萧温菊像是一只翩飞疾鸟,孤悬于暖儿刀之上,履行着暖儿刀的劈护之势。如果进一步准确的形容这个演变,只能说暖儿刀不再是暖儿刀,萧温菊亦不再是萧温菊,暖儿刀化为了萧温菊,萧温菊则化成了暖儿刀! 人与刀古怪的错位只是短短的一霎那,可是这一霎那简直混淆了黑白,颠倒了是非。金刚降魔杵本是袭向萧温菊的胸口,最终却重重凿上了暖儿刀。 暖儿刀弯震欲折,萧温菊大风车般摆荡旋转,就这般飞舞出七八丈远才落下,脚踏实地的萧温菊捂着心口,哇的呕出一大口鲜血。 宫无上袍袖卷拂,收了弹回的金刚降魔杵。 他这一击凿出了两个信息。 第一信息,及时雨对兵刃似乎没有特殊压制,而第二个信息就让他意外了。 感到意外的不仅仅是宫无上,缘尽缘错也有些吃惊。 “好个反客之术,虽然不是完整的心法,但是老夫应该不会看走眼。”宫无上转向缘尽缘错,透出征询两人意见的意思。 缘尽缘错点点头,面色凝重。 方猎无、三世道人、魏魁斗乃至袁何氏没有一个不因宫无上的发话动容。场中人也就梅刃甜伤凄欲绝,萧衍大睡不醒,未有反应。 宫无上向萧温菊大有深意的道:“更迭之乱,有心人得利。据说当年翁家有点好东西不小心流落到了外边,今天看来,竟然是让你得到了,呵呵,真不知这是你的幸事还是霉运。你要知翁家独苗虽然身在海外,可是却不好惹,就是朱崖亦让着他三分,若叫翁家独苗知道此事,恐怕李无忧也找不出借口保你,何况现在无双将灭。萧小子,老夫惜才,便再给你一个机会。降,则留你在大罗,在场的诸位不会泄露半点信息出去。顽抗,摆在你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 白发如雪的缘尽也劝道:“萧小哥前途无量,何苦逆势而为,白白搭上一条命呢。” 萧温菊吐出一口血沫,冷笑道:“废话什么,有种没种?有种就进来打一场试试。” 塔门处,袁何氏大力摇晃着梅刃甜,试图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梅刃甜则像是心魂皆丧的人偶,始终一副恨不能亡的茫然模样,根本听不进袁何氏的话。袁何氏一怒之下狠狠抽了梅刃甜一个耳光,却也只看到美人伤心带泪的笑。 梅刃甜不是不清楚状况,她只是不愿意醒来。 她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接受现实。 萧温菊见状,不由暗暗叹息。 梅刃甜短时间很难恢复战力了,这是让人困扰的事情,但更加让人迷惑烦躁的却是至今不见人踪的回玉桥。萧温菊入门较晚,可也晓得梅刃甜的事。梅刃甜情系回玉桥,而且梅刃甜对回玉桥的感情不是单纯的恋慕,那是因追随产生的信赖,因信赖产生的信仰。梅刃甜变成这个样子,回玉桥必定脱不了干系。萧温菊乃是心思灵活剔透的人物,中间蕴着何种曲折,琢磨便知。 只是这再明白不过的事情,无忧门主却一句话没有交代。 没有交代,那就是不必担心吗? 萧温菊抚着心口,行到伤心杵的滋味相当的不好受,真气行过心脉的时候,心口就阵阵的剧痛,即使用上了那秘术,也还是不能无损接下宫无上倾力一击么?头顶的及时雨已是最后的依仗。如果意外发生,及时雨无法维持,那么还剩下什么? 只有拿命去抵了。 可是若真的死在这里,悲伤是悲伤,萧温菊却觉得自己不会陷入绝望。任谁都有一死。只看你是山岳还是鸿毛。生死关头他经历不少,但是没有一次如今天这般有意义。他的血管里高速涌动着快意与兴奋的混合体,些许的悲伤躲不过这汹动的洪流,悲伤遭到撞击,沉淀下去,最后都转化为了冷静。 第三九章倒影塔(十) 因此当地面的阴影忽然黯淡,宫无上踏前一步就欲发难的时候,萧温菊没有一点畏惧。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大厦将倾,他所求不奢,只是多撑一刻,仅此而已。 及时雨出现误差只是短短一刻,随后就恢复了正常,但是及时雨并非完成形态的事实已经表露无疑。 “萧温菊,雨有停时,天有晴日,老夫不会一直这么有耐心。”宫无上开口道,森冷的眼色暗示着这将是最后一次的劝降。 南北的林荫道上,可见三清和尚回返的人影。去时孤身一人,回时三清和尚的身边则多了一人。 与三清和尚结伴而来的是个中年男人,他长袍马褂,须髯飘飘,左腮心型痣,右手黑漆伞,此人一出现,就连宫无上都转身拱手相迎。这里面别无它由,只因来者乃是兵之祖金家的代理家主金月游。 宫无上含笑道:“我知金家主是守信之人,必不会置身事外,让我失望。” 金月游一路走来,一路看云,此时他收回观察及时雨的目光,还了宫无上一礼,并向缘尽缘错等人一一示意,他风雅中带着愁绪,示好道:“宫教主先机在握,成竹在胸,扭转乾坤只在今朝,金某由衷佩服。宫教主做大事,创基业,金某谋小事,理家事,格局的差距,我是望尘莫及啊。金某来此是想向无双门询问一件东西的下落,插言几句,宫教主应该不会介意吧。话说回来,我家孩儿那点事儿闹得我是焦头烂额,一听风吹草动,拙内也来了西北,怎奈平朔大牢竟然被劫,这样她寻不到窗儿,必然大发脾气,唉。” “令公子吉人天相,不会出事的。女人嘛,总是溺爱幼子的,娘疼儿子,天经地义,尊夫人大气不让须眉,但落在这人之常情上,伤心也无二致,金家主多多劝慰吧。”宫无上深为同情又豪气干云的道:“问询之事,金家主但问无妨。” 金月游点点头,也不拖延,他向着倒影塔便道:“这里谁说得上话?” 金月游声音不高,但传达过去字字温润清晰。 “无双门萧温菊,金家主有何事相问?”萧温菊面上不露怯,心下却是忐忑,这种忐忑的来源不是畏惧,因为敌众的实力原本就超出己方一大截,再多上一位家主级人物,也无所谓了。他担心的是金月游的能力,这位金家的代家主可是机关学的宗匠大师,其手段是未完成的及时雨无法抵挡的。 金月游行到阴影边缘,摩拭着手中的黑伞,温和说道:“你顶上有云,我手里有伞,恰好对的上。我问你一件东西的下落,你可答得上?” 萧温菊单刀直入地道:“前辈问的是‘清明时节’?” 金月游抚着颔下长髯,摇头叹道:“正是此物。听你口气,似乎有问题?” “‘清明时节’的确曾经流入无双门,今天金家主亲自寻来,此物理应奉还原主,只可惜前辈来晚一步,东西已然不在。无双门愿意承担保管不周之责,暂望金家主谅解则个。”萧温菊躬身一拜,姿态摆得极低,话语也巧妙的试图淡化矛盾。 金月游微微皱眉,倒不计较这些旁支细节,只道:“好,‘清明时节’不在你们这里,那你告诉我,它现在何派何人手上?” 萧温菊腼腆一笑,道:“萧某位低力薄,家主若有疑问,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家无忧门主呢。” 两人说到这里,宫无上不屑的冷哼一声。 金月游淡淡一笑,望着及时雨,眼睛不由一亮,温言道:“这云怕是有机关学的底子吧,金某颇感兴趣,可否入内一观?” 萧温菊从容的表情顿时变得有点僵硬。 众所周知,最近金家和大罗教走的近乎,金月游西北的落脚点都设在大罗道观,反观无双门与金家尚存“清明时节”这个未解的疙瘩,所以无双门一直将金月游视作潜在的敌人。 现在金月游突然提出要求,这算什么?是捉弄还是怎地? 萧温菊诚恳的道:“及时雨只对朋友开放。金家主真想进来的话,我举双手欢迎。” 金月游望着广场上空的黑云,兴趣渐浓,却不说话了。他便在阴影的边缘抖开了锦瑟伞。破旧黑伞如今焕然一新,黑漆的圆型伞盖小半融接着阴影,大半沐浴着阳光,黑黝的反光线在伞盖上寂寂游动如蛇。金月游一只脚悄然踏进了阴影之中,忽然间,机枢启动,锦瑟伞伞骨暴涨,带动伞盖扎向广场上空的黑云。场中人诧异之际,伞枪早打穿了黑云,然后伞盖猛地收拢下剜,带着从黑云中得到的物质急速缩返闭合。 萧温菊看着金月游一系列的举动,几乎按捺不住。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干看着。 金月游从怀中取出一条链扣,然后将链扣绕过锦瑟伞的五十弦伞骨,不透风的锁住了锦瑟伞,金月游做完这一切竟向萧温菊点点头,道:“这叫做公平。” 萧温菊牵强的笑笑,手上刀光无可奈何的翻滚起来。 是的,公平。 无双门密夺金家的清明时节,金月游就采攫及时雨一点云。 脚下的留白地抖动了一下,及时雨依然能响应刀光的暗号。 是的,公平。 至少金月游没有损毁及时雨。 宫无上盯着明显鼓胀的锦瑟伞,问道:“场?” 金月游沉吟道:“相当精致的场了。不是完全的形态,但是已经可以起到压制作用,就是宫教主贸然身处其中,也会被削去不少战力。模拟一个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不可思议,我想是凭借无孔不入的某种物质吧,值得研究。” 宫无上道:“只是削弱么?削弱多少?” 金月游思索道:“原先的设计恐怕不止于这一点,野心颇大啊,没有完成真是可惜了,究竟怎么个削弱效果,宫教主要知晓的话,恐怕得亲身力行,不过,这东西也支撑不了太久,所以无谓怎样怎样的。” 宫无上道谢,默然。 他这个时候想到了王府。四大世家、金家都到了,王府那边却还没有信儿。现在正是好机会,岑文海应该借平乱之名,调集兵马,插手两派之争,迅速将无双门的外围抵抗镇压下去。岑文海不是废材,按理来说,他一定会这么做。 之所以行动不成,为何? 王府的意志还在摇摆? 宫无上忽问道:“方少侠,郑小仙子去赴王府之宴,也就是说,王爷人在城外的山中舍?” 方猎无稍作回想,道:“苏军师确实提到这个地名,平朔我不熟的。” 大罗教的信息网络掌控平朔全城,只要情报系统用心搜集,没有几件事情可以逃过宫无上的法眼。但这里面只存在一个例外,那就是西北王府。王府需要隐私权,大罗教亦要体现出对王府的尊重,因此细密的情报网对王府则是开着口子的。无双门素来也是这么处理。双雄均晓得有些事情不宜了解太细。王府之事,王府自处。岑玉柴的私人行动,更是由鬼谋苏艳邦一手负责,严密无比,就是想要透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至此,宫无上才猜出岑玉柴的准确位置。 山中舍位于城外三十里的南山。既然岑玉柴选择了耳根清净,那么这段时间失势的岑文海将很难统兵来助。外面无双门的门徒数量众多,又有地利,即使是由婆娑小队在主导清场,也难以短时间完成任务。思虑间,地面的阴影再次黯淡,及时雨的误差愈发凸显,宫无上此时心念已定,挥手做出荡平的手势。 大罗教三大护法飚进了阴影之中。 进入及时雨能力范围的瞬间,三大护法有感应,有举动。 身临其境,方知玄妙。云下的阴影外观好似一场暗雨,但是三人进入之后却发现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雨,里面有的只是粘稠与潮湿,还有视界的模糊,三种感觉勾兑在一起,叫人异常难捱,那滋味就好比一个脱水脱力的人跋涉在南疆雨季丛林,不需毒瘴兽虫侵袭,几步之内便会倒毙。如果正常人也就萎靡于地了,可是攻进来的这三个岂是等闲之辈。 魏魁斗声震广场的狂吼一声,浑身筋肉贲起,本就雄硕的身躯竟又粗壮了一圈,黑面神身无盔甲,却似重装而行,一步踩下便是一个深深的脚印,足下的阴影像是风中抖动的条条麻线,出现了紊乱的迹象。与之并进的三清和尚出一十六掌,前进一十六步,几乎一掌一步,掌式向天向云,他身边的三世道人则拂尘护身,银丝化流芒,如扫蚊蝇,两人足下的阴影渐有稀薄之象。 三人知道黑云掌控范围内的确有一些很麻烦的物质。这些看不清楚的物质虽然不会马上渗透进人体,但是却能对人体产生微妙并危险的影响。入侵者必须分出心力来对抗阴影物质的侵袭,护体真气需要时刻满功运行,这样战力势必要打个折扣。再者,身处及时雨下,眼睛、耳朵、皮肤等感官均受到了干扰,干扰的程度虽然达不到扭曲视、听、触的地步,可是高手相搏,一点小小的误差也是致命的。可以说,进入及时雨越久,一个人的状态就越差。 三清三世、魏魁斗的选择当然是速战速决。 梅刃甜的神志迷离,不像是假装做作,发挥不出几成战力,因此不足为虑,而且还是一个突破口。红叶亭萧衍来了就呼呼大睡,做足了梦中人,据传此人的武功相当吊诡,而观其行动,倒似藏头缩尾,敢不敢逆势插手,还是个未知数。三大护法将这两人排除在首要目标之外。老面孔袁何氏是要除的,不过此人一直居于辅助地位,可以放后解决。 一一过滤之后,速战优先解决的第一目标乃是萧温菊。 三大护法行动间已经达成了一致。 三清三世直扑塔门处的萧温菊。 三清三世是多年的搭档,彼此之间心意相通。想做什么,一个暗号即可。偏偏魏魁斗也心领神会,紧随三清三世,伺机而动,三人试图上来就对萧温菊形成围击之势。 萧温菊并不接招,迅速回掠,大喝一声:“叫醒她!” 及时雨下,萧温菊有着绝对的主动权。他不攻击,及时雨无时无刻不在替他攻击。他防御,及时雨更是千方百计的助他加强防御。萧温菊脚下的留白地像是被神明祝福的圣洁光华,随着他高速移动。 他可以缠斗,袁何氏也可以,但是梅刃甜不行。 提前撤至倒影塔的袁何氏一直没有放弃稳定梅刃甜心神的举动,袁何氏双手抓着身边人的肩膀,急得大声叫嚷:“你这是为那般!为那般!” 萧温菊跃回倒影塔,手中暖儿刀连续闪跳着刀光。 刀光之中三个人影正在急速追至。 泉眼外缘忽然冲起四丈高的水幕,同时壁垒五层七十二孔的孔眼激射出无数枝弩箭。及时雨掌控的环境本就有点迷离,加上水幕惑目,这突发的弩箭顿时打了追击的三大护法一个措手不及,要晓得登峰造极的高手也难抗万弩连绵,追进塔门的三人展尽一身本领,飞速退出。押后的魏魁斗与三清和尚反应及时,倒无大碍,而最前面的三世道人则完全被箭雨覆盖,他肩、股、臂连中四箭,幸运的是弩箭的机括不是十分强劲,预埋的箭体没有淬上厉毒,并且三世道人一进及时雨便全力运行护体真气,是以这四只箭只给三世道人造成轻创而已。 萧温菊看在眼里,心中失望,这本是他安排的杀手锏,怎奈机关终是死物,能够让这死物如有神灵的也只有兵之祖金家了。逼退三大护法的空隙,萧温菊却有几句话要对某人说,他借着暖儿刀弧型的刀背勾过伊人的脸庞,贴近低声道:“王武、元结、华宗言,都死了,你可见旗塔飘扬的黑旗?他们是为门主死的,光荣,无悔。梅刃甜。你也想死,为了谁?为了一个叛徒?” 最后咬牙切齿吐出的两个字触动了梅刃甜,她茫然的瞳仁深处慢慢升起一团炽焰。 迷惑、耻辱、痛苦、恨与恋皆在其中燃烧。 “你死在这里,死给谁看?不要平白污了宗门的一泓清泉。有种就活下去,找他寻个解释,给今天屈死的兄弟姐们一个交代!” 漫天的水花哗然落下,伴着萧温菊的声音在地面上摔个粉身碎骨,梅刃甜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她冷冷的拨开暖儿刀,狠狠的盯了萧温菊一眼,然后探手拂过些微红肿的脸颊,呓语道:“好痛,今天好痛,今天真的好痛!” 那脸颊正是袁何氏一记耳光抽过的地方,袁何氏见状不自然的在白裤上揩拭着手,嘴上却咧出了笑容,她取下一柄红缨剑,“啪”的拍在了梅刃甜的手里。袁何氏知道沉重的九环鬼头刀是梅刃甜的偏好,不过梅刃甜刀剑皆擅,若比个高下,使剑的梅刃甜是弱些,但也不弱多少。 梅刃甜拔剑问道:“门主安在?” 袁何氏道:“已入塔。只是需要时间。” 第三九章倒影塔(十一) 壁垒的一波弩箭倾泻完毕。广场的阴影则又黯淡了一瞬。及时雨对视觉的干扰最严重,其次是听觉,再次是触觉。及时雨短暂的不稳定,魏魁斗、三清三世的感知立刻得到了些许加强。 壁垒之内空寂无声,感知不到生命,有人气活动的地方在壁垒之上,也就是黑云发端之处,那里应该潜藏着操纵云影的秘密部队。壁垒的七十二个蒲团大小孔眼里面未见人像,只隐约窥到几张打开的弩机。 阴霾深重,感知又被抑制。 三清和尚测度着壁垒的奥妙,颂了声:“无量天尊。” 三世道人连拔三箭,只留了较深的肩头箭,骂道:“三清你念叨个头,想超度我,还早。这弩箭埋伏就一锤子买卖,萧小子技穷,不足畏惧!” 三世道人两眼瞪着倒影塔上之人,他不能退。 毫无斩获的退出,怎向背后督战的宫无上交代。其他两护法自也明白这一点。三世道人再次带头冲向倒影塔。三世道人一过塔门,泉眼边再次掀起四丈余高的水幕,三世道人虽然算定壁垒的机关发射一空,但是见景仍不由心下生悸。 无箭,对面却有一个人影比箭还快的破开水幕,挟着刀光兀然袭至。 抢先发动的萧温菊照着三世道人劈头盖脸便是四刀,这四刀前两刀还轻灵飘逸,后两刀则是完全发了狠,只求见血。 三世道人手中拂尘绽、凝、缠、结,仓惶变化着挡了两刀,逢见萧温菊不要命的后两刀,三世道人只得再退。及时雨下,三世道人博不起,这不是对等的机会。如果双方展开五五两开的互攻,萧温菊可以重创三世道人,甚至施加致命一击,三世道人却会错失杀手。 导致这个结果的原因无它,只因沉压在上的及时雨。 半身赤裸的萧温菊得势不饶人,一刀比一刀凶恶,竟再次将三世道人逼出了塔门。当萧温菊追出塔门之时,三清和尚恰好的出现于他的左侧,三清和尚一对肉掌上下翻飞,专挑萧温菊必防的要害下手,帮助三世道人稳住了阵脚。 梅刃甜与袁何氏也跟出塔门,两把红缨剑截住了右边伺机欲动的魏魁斗。 三清三世配合多年,实在是一对十分默契的老搭档。此时,三世道人缓过一口气来,接过了主攻的角色,柔软的拂尘丝被他凝成不动一束,使出若劈山巨棍一般大开大阖的威猛招式。三清和尚则隐于三世道人的攻势之后,见缝插针,他的燃香掌虚实互换、无孔不入,既替三世道人解决防御的后顾之忧,又补全了三世道人目前霸道有余、细腻不足的攻击。 一加一大于二的一对。 萧温菊取得的优势顷刻就被扳了回去。 同样是二对一,梅刃甜与袁何氏的联手则显得生疏,两人骨子里都是火爆的脾气,性格决定路数,她俩相似的路数组合在一起,凌厉但不流畅。魏魁斗虽然手无寸刃,然而他提升至巅峰状态的肉躯堪比真铁硬钢。偶尔一剑刺上身,魏魁斗不等敌手发力破了他的防御,犀牛皮一般的筋肉早就二次卸力,消解了剑上的力道,钢铁成型不可复柔,魏魁斗的肉躯却可以。仗着炼体的优势,魏魁斗在及时雨中对上两人也未落下风。 袁何氏的红缨剑锋利则锋利,但离神兵利器还差得远,梅刃甜一次两次的无功而返,焦躁之火便涌了上来。若是九环鬼头刀在手,这滑皮铁厮焉敢这般托大! 梅刃甜暗恼着,她失落的九环鬼头刀已被场外的宫无上抄起。 此刀的材质乃是上乘的黑曜云铁,因此不仅锋利,重量更是达到了同等体状兵刃的三倍。打造这么一件九环鬼头刀,需请名匠,启高炉,否则塑胚一关就过不去,之后日夜精炼,半年才可得。 方猎无大爱重器,他旁赏着此刀锻造时生成的灰白纹路,据说此纹分血蕴煞,是天然的血槽,他由衷赞道:“好刀!” “好刀当斩美人头!”宫无上摩挲着刀背,也赞了一声,然后九环鬼头刀就从他的手上消失不见。 广场响起了一声鸣叫。 这一声鸣叫其实非常短促,但是听在人的耳朵里、心里却显得漫长而凄婉,它似是地府合音,犹如鬼哭,摄人心魂。 梅刃甜闻声,心头剧震。 这鸣叫不是别的,这乃是她的爱刀挥动至超高速时刃锋破空、九环齐响发出的特殊声音。所谓鬼鸣魅影刀,鬼鸣是刀,魅影指人。可是就算是她也斩不出这般可怖的刀鸣! 梅刃甜收剑护身,一个侧翻,大呼提醒道:“小……” 一字出口,杀刀便来。 轮旋的九环鬼头刀划出一个美妙的弧线,飞兜过魏魁斗的腰畔,凶恶绞进梅刃甜、袁何氏联击的圈子。两把红缨剑几乎同时迸裂断碎,提前预警的梅刃甜肩头标起一道血线,袁何氏则表情惊愕,她的小半个右臂与断剑一齐在空中飞舞,白衣被涌溅的鲜血喷个赤红。 鸣叫的九环鬼头刀闪掠进塔门,撞上倒影塔,锵然弹上半空,旋个不休。 魏魁斗也是心头寒悸,但是他的黑脸瞬时就扯出一个狞笑,大步抢上前去,一拳轰向袁何氏的心口。 袁何氏伤重失血,老迈的体质便有些撑不住,打着虚晃,这一拳眼看躲不过去。袁何氏身边的梅刃甜尚有战力,她岂能叫魏魁斗如愿,梅刃甜执半截红缨剑直搠魏魁斗下阴。 横练功夫的修炼过程辛苦、痛苦、枯燥,但是此功的回报与付出绝对成正比,横练若到了极处,几无弱点。不过下阴仍是人体特殊之处,即使能抗得住,也没有人愿意用它来抗。何况对方这一击,含怒而发,是否抗得住都是个问题。 魏魁斗腾空而起,避过剑袭,漫天的拳影似厄运一般降临,把袁何氏与梅刃甜一并罩住。他知道这一刀必是宫无上之助,若还拿不下梅刃甜、袁何氏的话,那他今后就别想在大罗教混出名堂了。在魏魁斗的全力进逼下,梅刃甜与袁何氏左支右绌,特别是袁何氏,老妪情况危急,即使梅刃甜多次救险,袁何氏也撑不住了。 三清三世洞察整个战局,此时十二分的留意,倘使萧温菊妄图援助梅刃甜、袁何氏,那么不付出点代价是不行的。 萧温菊依旧不慌不忙的游斗着,脸上看不出一点焦急。三清三世联手之后,萧温菊便不与敌争锋,他占着及时雨之利,见招拆招,拆不了就让。这种消极战法无疑是正确的选择,五十招内,三清三世或许还握有主动权,五十招之外,及时雨的压制力就会愈发体现,一直处于消耗状态的三清三世的战力将进一步大打折扣。 只是不等三清三世减损,袁何氏那边已经撑不住了。 这时,靠着壁垒酣眠的青年醒狮一样抖了抖头,打个哈欠,飘了起来。 飘,好似棉絮。 萧衍这一飘就落到了魏魁斗的身边,青年的眼睛尚是闭合的,宛似仍在梦中。 眼未开,刀已出鞘。 刀光细细碎碎、潺潺盈盈、朦朦胧胧、迷迷离离,潋滟如织的染向魏魁斗。 魏魁斗大喝一声,果断放弃趁势击杀袁何氏的念头,迎着萧衍的刀光便是一记缩地成寸拳。 魏魁斗的拳头狂暴的砸在了刀光的中心。 刀光如梦,这一拳就欲碎梦。而萧衍合着眼睛,刀光的帷幕漾而不散,颤而不破。 人是梦中人,刀是梦中刀。 大梦未觉的人,梦中无人的刀。 刀光在,梦不醒。 场外的方猎无看着梦中人萧衍,惋惜道:“好刀法,恨不能与其交手。” “方少侠有伤在身,安心静养,且看老夫手段。”宫无上柔声说着,侧面向缘尽缘错点头示意。缘尽缘错则颔首相回。默契达成,宫无上居首,缘尽缘错押后,三人径向及时雨走去。 望着三人的背影,方猎无情不自禁的抿了抿嘴唇。金月游则巍然不动,只是他看向远处的眼睛微微眯起。烟尘飞扬,远方的事物由无到有,由渺然到清晰,那是一辆飞驰在东西林荫道上的翡翠香车。 金月游暗暗叹了一口气。 宫无上与缘尽缘错显然也注意到了翡翠香车,三人止步于及时雨的阴影边缘。 香车马夫一勒缰绳,两匹神骏的黑马骤然减速,停在广场旁边。马夫翻身下车,向金月游遥遥拜倒,宏声道:“郭伯勋见过家主。” 金月游亲和的道:“云伯快快请起,家里都没有的规矩拿到这里作甚。” “家主,老仆……”郭伯勋似想说点什么,不过说了四个字就被一个温柔的声音打断。 “宫无上,蜀中唐棠有一段恩怨要与你做个了结。” 宫无上闻得这清冽的传音,大笑回道:“金夫人一来就兴师问罪,不知大罗教那处不周,得罪了夫人,这恩怨来的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啊。” 唐棠于车架之中冷冷言道:“宫无上,你最好改一下称呼,金家的夫人我担当不起。星罗棋布的事儿,你少装糊涂,我明白告诉你,交出星罗棋布,恩怨购销,否则,平了你的山上宫。” 宫无上面色一收,和颜悦色不在,他森然道:“唐棠,别说星罗棋布脱离我教,不见踪迹,就是他在,冲你如此态度,我也不会把他交出来。平了山上宫,好大的口气,你且试试看。” 此时,金月游忽然飞身而起,落在广场边缘一个微妙的点上。这个点恰好挡住了宫无上看向翡翠香车的视线,双方的杀气顿时交汇在他的身上,金月游冲宫无上一笑,温言道:“宫教主,拙内找的是星罗棋布,既然此人擅自行动,并已经脱离大罗教,那这以往恩怨便与宫教主无关,宫教主只要告知星罗棋布的下落即可。” 宫无上寒着脸道:“星罗棋布无故出走,不听号令,形同叛教,若擒住这厮,宫某也要将他重刑梳理一番,他躲在那里,怎么会叫我晓得。金家主,你这是要与家里那位一齐逼迫老夫吗?” 金月游亦不悦道:“金某不愿平地起波澜,尽力化解误会,我可有一字逼迫宫教主?” 宫无上闷哼一声,脸色稍霁,却听唐棠冰冷的道:“金月游,我和你情意已绝,你且闪到一边,莫做个无谓的和事佬。宫无上,今天不见星罗棋布的脑袋,那就取你的项上人头!” “情意已绝?呵,金兄,此事当真。”宫无上轻笑一声,竟不恼怒,只向金月游问道。 金月游是何等老辣的江湖人,一眼就瞧出宫无上表面平心静气,其实心底杀机暗涌。这不难想,设身处地想之,宫无上屹立西北之巅的三十余年间,那里受过这等赤裸的口头威胁,便是唐霄仪来了那也是平辈客气相交。金月游笑道:“夫妻间一时气话,让外人听来笑话,宫教主也忒认真了。” 翡翠香车的车厢窗帘轻掀,一只玉手探了出来,玉手五指曼妙一展似幽兰吐蕊,玉瓷一般的指头光洁到似乎能反射日光,而那腕间三只冰冷幽绿的镯子叮叮当当响动着,清越悦耳。唐棠不再说话,该说话的已说,剩下当做该做之事。 宫无上森然道:“是么。或许尊夫人跟金家主的话是玩笑,但跟老夫叙的,却是正经的深仇大恨啊。” 金月游眼色也趋冷,正容道:“家里事情,金某会理清。宫教主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节外生枝,恐不好吧。” 金月游放下这番话,无疑表明他将强阻唐棠的异常举动。 金月游的江湖信誉绝佳,向来说到做到,宫无上知道若再与唐棠纠缠,势必把金月游逼到对立面,那就麻烦了。想到这里,宫无上一扫心里不快,笑道:“星罗棋布之事,日后我定给尊夫人一个交代。” 宫无上笑容未敛,唐棠的手腕已有所动作。金月游面色僵硬,他一眼便看出,唐棠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 第三九章倒影塔(十二) 就在这微妙时刻,塔门里忽然响起隆隆的机关启动声音。倒影塔塔顶门枢再次开启,一个苍老浩瀚的声音猛地涌出倒影塔三角形门枢,响彻了整个广场,这个陌生的声音咆哮叫道:“宫小儿,汝可敢一战!” 是谁? 宫无上眉头一皱,金月游扭头观望,方猎无讶异。 缘尽缘错面色大变。别人陌生,他们则对这个声音隐约对的上号。 及时雨下的战团瞬间分开。 三清三世、魏魁斗迅速撤出及时雨,萧温菊、梅刃甜、袁何氏、萧衍则收缩至塔门,就连他们的表情也是迷惑的。 唐棠欲发的手势骤停,车驾更是重新发动,寻找到一个好的观察角度,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倒影塔。 倒影塔的升降平台载着一个人缓缓升起。 他原本黑漆的长发似凭空沾染了风雪,呈现着灰白的色泽,不老的容颜也雕上了几许岁月的细纹,失去血色的嘴唇缀着一点莹莹的薄光,不变的只是那一双惯看涛生云灭但纯真依旧的眸子。 无双门的人看见李无忧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的沧桑形象,心底俱是一颤。梅刃甜包扎袁何氏伤口的手都一时间失去了动作。袁何氏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衍则缓缓睁开眼睛,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李无忧。 萧温菊是其中想的最多的一个。 他的心中既有担心又有疑问。 萧温菊估算李无忧入塔的时间大概为半个时辰,离约定的一个时辰还早。短短半个时辰,足够治疗伤势吗?萧温菊深知李无忧伤重的程度,这种伤势换到其他人的身上,恐怕早就半路陨落,根本不可能支撑到倒影塔。到手的冷香蕊参只是一株残参,残参也能有这般神效?为什么上来的不是太上? 李无忧的眼睛在无双门一干人等及萧衍的身上巡了一圈,扬声道:“缘尽缘错,你们要毁除当初的誓言吗?这可是袁捉士与袁召宣的意思?” 缘尽缘错一时未答话,宫无上的眉头却紧皱着。听音可辨人,李无忧的声音虽然沙哑,但是气息顺畅,除了虚弱,竟是不像有什么大碍。 缘尽缘错低声交流着。两人明白来自塔内的挑战咆哮绝非李无忧所发,不是李无忧,那便是他了,他真的还活着? 缘尽缘错神色很快恢复如常。缘尽遥声道:“李门主,他老人家既然无恙,誓言自是有效。不过今日情势特殊,我们做个旁观,也是应当应分,希望他老人家体谅,不要令我二人为难。” “誓言即便久远,也不应被忘记。”李无忧深看缘尽缘错,话语掷地有声,继而他双眸直视十数丈外的宫无上,露出了微笑,缓缓说道:“宫无上,你等我,或者,我等你?” 我伤势未愈,你等我,等我调息完毕,寻你一战;我虽然伤势未愈,我却也等你,有种你就杀进及时雨,即刻一搏。 李无忧撂完话,便盘膝而坐,合眸入定,俨然一副调息内伤的样子。 宫无上一言不发。 他的回答是阔步向前。 宫无上起先没给李无忧喘息的机会,当然现在也不会给。李无忧伤势的好转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不管李无忧如何奇迹缓解了伤势,这都无济于事,李无忧已不是踏上一色楼的李无忧,区区一个及时雨改变不了差距。宫无上通过适才三清三世、魏魁斗的强攻,对及时雨的效力有了间接的了解,他自信那种程度的压制构不成什么威胁,宫无上甚至找到了破解压制之法。 缘尽缘错原地不动,大罗教三大护法则护体真气全开,跟随宫无上踏进了及时雨。 此时,翡翠香车的车厢打开,车内步下一个男子,男子披头散发,面孔死寂沉沉,正是唐门八琼之一的唐之。 唐之的出现令金月游、缘尽缘错、方猎无以及场中其他人都有些意外。 唐之悄然移到及时雨的边缘,只无声息的瞥了金月游一眼,便静立观看场中局势。 塔门处,魏魁斗已经决上了梅刃甜与萧衍,三清三世则挑上了萧温菊。而宫无上的眼中没有其他人,除了李无忧,没有人配做他的对手。宫无上飞跃塔门,手中的金刚降魔杵脱袖而飞,直击倒影塔上的李无忧。 盘坐的李无忧由静及动只在一刹那。 旋转,出掌。 风起,水涡,云动。 破阵子! 金刚降魔杵与骤起的冲云龙卷擦了一下,凿在了李无忧的身畔,塔杵撞击产生的巨响可比道山晨钟之大音,杵波以降魔杵的打击点为中心撑起一个瞬间扩张的无形圆罩,杵波过处,烟尘鼓荡,清泉暴溅,壁垒龟裂,一时间竟连及时雨的阴影也被驱离。 杵波之中,李无忧破阵子的转速几乎到了极致! 宫无上的心心相印掌已然到了。 凌空三掌。 五丈之内,瞬发瞬至的心心相印掌全数打在了破阵子上。 李无忧像是一个受到巨大外力的高速陀螺,猛地偏崩出去,他穿出塔门,飞落广场。 宫无上袍袖卷了弹起的金刚降魔杵,落脚一点,便掠跟李无忧而来。 迎接宫无上的却是一吸之风。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向一个人汇聚而去。 此刻,广场上空的黑云翻滚震荡,所有的阴影刹那消散,骏马嘶鸣,十数丈外的傲立花木同时弯腰礼拜,这是一次如同时间静止的吸气。 风力扯动全场,观战的金月游、缘尽缘错、方猎无俱屹立不动。飘如幽鬼的唐之却不自觉的向场内滑动了一尺有余的距离,缘尽缘错的目光顿时就投射过来,唐之低头盯了一眼脚尖,便似目光中有钉,双脚稳稳扎在了原地。 李无忧短短一吸好似抽干了整个广场的空气,吸止,及时雨再度覆盖全场。 伴随阴影到来的是李无忧的左掌。 左掌轻慢一推,隔空罩向宫无上飞掷而出的金刚降魔杵。 时间兀然慢了下来,不管其他诸人的观感如何,在李无忧与宫无上的世界里,金刚降魔杵发出的光华像是初创的河流涌动,控场之风则君临奔行于每一条衣衫的褶皱。时间降缓到可以显示出每一个精微细节的程度。 李无忧的控掌扭曲了及时雨的阴影,他的场完全压倒了及时雨的虚拟之场,阴影泛起了黑暗的浪潮,浪潮被干扰,被操纵,直欲腾跃而起,吞噬掉半空飞行的那一缕金光。 这是李无忧与宫无上的较量。 这是两个场的较量。 在金月游的眼中,李无忧推出的左掌慢到了极点,这一掌起势之后,几乎不动不收,仿佛没有穷尽之时。金月游只能用完美来形容李无忧的这一记左掌,它已到了简繁无分,攻守合一的完美。 世间本没有完美之事,完美来自创造。欣赏这一掌,金月游如见一件崭新的天地造物,心为之驰。 方猎无却被宫无上的威势所吸引。 脱手一掷的金刚降魔杵金光大放,光明霸道,无所不催,行到伤心杵激发的无形杵波更是轻易破开及时雨的束缚,所到之处扩出须臾才合的空白之地。 行到伤心杵留下的空白才是真正的空与白。 抹掉一切的空。 迫灭一切的白。 方猎无喟息这才是重器! 掌对杵。 掌亦对着掌。 没人能数得清李无忧在左掌对抗行到伤心杵的过程中还出了多少记右掌。分辨掌杵的较量已是困难无比,何况再看这辅攻暗搏的无形掌势。 观者可以把握到战者注意不到的瑕疵,但是在场级高手的面前,观者终是隔了一层世界。 观者看的见的只是效果。 比如宫无上受阻,面皮宭曲似风过镜湖,一身袍衣寸寸割裂;比如当宫无上侵离李无忧五丈之内的时候,配上心心相印掌的金刚降魔杵便势不可挡,登时穿透凝滞,加速重凿于地,杵波大放;比如李无忧施展破阵子,风云变色,飞身闪避霸道的杵波。 两人倏起倏落,须臾已交手十余个回合。 宫无上衣衫凌乱,但面色不改,李无忧无甚变化,嘴角却是渗出了鲜血。 圣殿夜光芍药提纯淬华,举世唯一,得到冷香蕊参滋补的圣殿夜光芍药结出的花露有着超越残参的神奇功效。可是,圣殿夜光芍药的植株含有剧毒,它的花露更是毒中之毒。这名为夜光玉液的花露之毒好在不是立即发作的类型,它每年发作一次,时间固定,而且有药可抑,只是解药却还是这夜光玉液。中毒者需要服用等剂量的花露以毒攻毒。此法不是根本解决之道,只能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李无忧服了圣殿夜光玉液,伤势大为好转,一身功力已然回复了六七成。李无忧风餐大法成就的内息雄浑无比,天下罕见,即使只有这六七成功力也足以傲视西北。但是他今日的对手是太乙真仙宫无上,一个高居西北之巅,纵横三十余年不败的超卓强者。 单讲内息深厚,宫无上的确不如李无忧,可要论内息运用的霸道凌厉,宫无上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心心相印掌与行到伤心杵都是几乎无法防御的招式。砍向脖项的屠刀能防,袭向心头的伤心怎敌? 欲分生死,攻心最伤。 宫李的巅峰对决,踏破江湖亦难得一遇。作为旁观者详细参摩,益处甚多,场外诸人皆目不转睛。诸人震撼于宫无上正邪辟易的莫测威能,然而李无忧无懈可击的防御更令他们钦佩。磅礴的左手控掌减降行到伤心杵的攻势,冲云的破阵子削避心心相印掌与杵波的杀伤力,犀利的右掌又斩出无数风刀时刻反击。 场外人自问没有人可以做得再好,而且这还是某人身负重伤的情况下。 只是场内孰占上风已经一清二楚。 古之伤心人谁可幸免? 第三九章倒影塔(十三) 忽然翡翠香车墨绿色的帘幕轻扬,一物毫无征兆的打出,激射宫无上。 大罗教的三大护法处于缠战之中,无法援阻。 观战人刹那间动了三个。 缘尽双掌推送,浩荡柔和的掌力遥空截罩唐棠的暗器,缘错则弹出一指,指风劲袭破空。 第三个动的人却是金月游,他做了一个非常随意的举动。 拂袖。 拂袖而去的不是人,而是一颗渺小的火星。 缘尽的掌力减慢了暗器的速度,金月游发出的火星则与缘错的指劲同时击中了暗器。 暗器湮灭。 金月游的袖口散溢着袅袅硝烟,还有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响,像是体外存在着第二副错位的骨骼。 “金月游,你好啊。”车中唐棠念叨的不是问候,字字透着冷清别有幽恨生的情绪。 不及金月游回话,香车帘幕飚起,一物再度打出。 金月游、缘尽缘错同时反应出手,三人又一次击落了唐棠的暗器。 不过,当那物翠莹莹清脆脆的爆散之时,金月游面色大变。 翡翠香车里的唐棠无动于衷,同样的一发暗器不间断的无情飞出。 金月游怔立当场,他眼睁睁看着这一枚暗器在缘尽缘错的拦截下,空灵如雨的粉碎当空。 唐棠的后两发物件绝不同于第一次的暗器。 那后来的物件是什么,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金月游更清楚。不等唐棠再次出手,金月游抢先移动。金月游的身影闪过半空,硬生生摘下了唐棠的第四次出手之物。 金月游的右掌多了一副银色的手套,此刻三根银色手指提溜着一只碧绿的玉镯。玉镯子动能未消,仍在飞快转动,似是载着无休止的哀痴伤怨。金月游的眼力何其敏锐,击发的力量使碧绿玉镯通体遍布着细密裂纹,这力道虽令镯子欲裂,却也起着保持镯子形状的作用,原力若消无,镯子便将崩散成粉。 碧绿玉镯在金月游的手指上优美飞旋,敢问今夕是何年。 镯子看似完好,但迟早碎裂。 “这般维护呢,金月游,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日光洒上唐棠的莲足,伊牵着一个黑衣女童,挪步下车,玉腕之上再无装饰。 金月游涩声道:“棠儿,不该如此的,你我十几年的感情抵不过一个误解么?” “不要阻我,你也阻不了我的,除非,呵,除非你在我这里开一记欃枪。”唐棠的笑靥冷艳又幽幽,她的手指轻轻点着心口。 望着微笑的唐棠,金月游感觉心口已经先中了一记欃枪,袖口弥散的硝烟苦过艾叶。 场内战斗到了无比激烈的程度,萧温菊左臂血流如注,垂然难动,三世道人则肋下镂着两处刀伤,肩头的弩箭早被齐根削飞,魏魁斗炼体如钢的胸膛平添了两个狭长的伤口,那是九环鬼头刀在手的梅刃甜的愤怒。 而宫无上与李无忧的殊死之斗更是到了紧要关头。 关键时刻,缘尽缘错与方猎无的大半注意力却转移至场外,三人隐然与唐棠犄角相对,唐之也被囊括其中。场内激战,场外的战争也随时可能爆发,黑衣女童小白的脸色煞白,这里随便一个高手都是她生平仅遇,凝而不发的气场让人抓狂。 广场裂纹如密布蛛网,宫无上所经之地,无有完肤。他与金刚降魔杵之间的结合愈加紧密,甫出手时,金刚降魔杵与宫无上大约有两拍的间隙,待到此刻,人器已然不分先后。 行到伤心杵即将再一次重挫于地,而这次宫无上的身影竟然比杵器快到一分! 无比细微的差距,难以言说的结果。 宫无上侵进了李无忧的身畔,先于杵波得到了攻击的机会。破阵子近在眼前,李无忧怒旋的景象映进宫无上渐成金色的瞳仁。 宫无上攻击方式向来呈现一种驱逐式的霸道,有我无他! 然而这一次,宫无上做的是挽留! 他挽住了破阵子,他也付出了代价。 李无忧瞬时两掌印在他的胸口。 或许还有第三掌。 但是行到伤心杵到了。 杵波爆发,涤尽尘埃。 宫无上与李无忧遭到行到伤心杵的杵波无差别覆盖,两人身躯同时急剧抖颤。 某人玄奥的震动提前启动,震动的宫无上如虚无层叠之光,与杵波合一。 行到伤心杵是宫无上参验禅宗秘法与道宗妙义而演化开创的独门绝技,此术在宫无上的手上已经达到了两宗开创者都无法推想的高度。 杵波滤过宫无上的身躯,赋予宫无上更强的共振,得到的是进一步的扩幅,不断冲击着被锁扣的大敌。 李无忧浩如烟海的内息也被掀动,杵波像是一只只斑斓蝴蝶,蝴蝶振翅,弗远无边的内息之洋猛然翻覆起滔天的风暴。诡异可怕的血丝从李无忧的胸口脖颈攀爬上来,在不老的稚子容颜上盛开蔓延,李无忧一口伤心鲜血如飞剑般喷出! 宫无上的一对瞳仁金赤欲溶,虚无之颤动的身躯几无实体,致命的血剑穿喉而过,却似献祭给了一尊虚幻的天外真仙,只添神辉! 远在七丈之外的萧温菊厉啸一声,本来已经失去动作能力的左臂突然抬起,血肉之躯架上三世道人的怒扫拂尘,右手暖儿刀电般挑过三世道的胸膛。三世道人胸膛血光大现,三清和尚则倏然伏身贴近,燃香掌不断拍上萧温菊的胸膛。 细雨公子失去重量一般轻飘贴地倒飞,手中的暖儿刀打着刀花脱手而飞,直向云天,好似在接续那声未到高处便断的惊叹啸音! 作为掌控及时雨的头领,每一次暖儿刀跳跃的刀光都会得到及时雨的回应。 这一次亦不例外。 黑云骤然翻滚沸腾,笼罩整个广场的阴影急剧收拢成二尺为径的小圆,小圆恰好凝聚在宫无上的脚底。阴影不再是阴影,它的颜色质态已经漆黑粘稠如研摊之墨。 天空的黑云第一次降下肉眼可见的影雨,影雨照接墨圆,定在宫无上的头顶。 及时雨覆盖面积缩小,威力却是十数倍的提升! 激增的压制打断了宫无上与杵波合一的虚无之颤。 这个打断只是小小的一个刹那不到的时间,然而这已经足够了。 正中一记行到伤心杵的李无忧皮肤龟裂、浑身浴血、上下内外没有一处不伤。 他便在此时脱开了宫无上的钳制,倒掠一丈,然后便是长鲸饮水般深吸一口气。 这个时候场外的唐棠倏然出手。 她只手轻扬,看倾城、忘青冥、次第新、玉生烟,技法层出不穷,暗器连绵不断。 唐棠暗器的目标却不是宫无上,她打击的目标竟是唐之! 唐之几乎与唐棠同一时间出手。 唐之衣袖莫名爆裂,显露出暗器萦绕宛如生鳞般的森然双臂,数之不清、道之不楚的暗器纷纷弹起,漫天游荡在他的眼前,唐之的一双手如奏天琴,迅疾舞动,达到极致的手速产生了缭绕残像,过度的精神集中使唐之终日死寂沉沉的面孔露出了痛苦与喜悦混杂的扭曲表情。 一息之间,所有暗器都击发了出去。 一次性操控如此数量的暗器,技法已是匪夷所思,然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所有暗器凝而不散,尽数沿着一条细如一指的轨道飞翔,唐棠的暗器也汇入了这道纤细的暗器洪流! 唐门四大秘“一五七九”之“一”。 “一处开”。 唐门“八琼”除了唐棠、唐表掌有四大秘的两秘,其他列位基本只修一秘,极个别的如唐凰却是一秘不修,但那是性格使然,无关天分。 “一处开”的奥秘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运千如运一,一发如千发,一至如千至,调汇千百道的暗器,令其作用于一点。说易行难,越简单越非凡,完成一处开需要心无旁骛的精神力,细致入微的眼力,高速幻妙的手法,超乎常人的计算力,四项缺一不可,纵观整个唐门,修得“一处开”的亦仅有唐之一人,而“一处开”最终的杀伤力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唐之倾尽全力施展的一处开容纳了唐棠的攻击,好似一道时光束带,快绝无伦的射向宫无上后心。 宫无上正从及时雨的压制之影中怒挣而出,及时雨跟踪锁定着宫无上的动作,但也只勉强罩住了宫无上半个身躯。这一瞬间,宫无上感觉到了背后那股无比危险的气息,他瞳仁赤金之色大炽,加速闪躲偏移,几乎完全脱出了及时雨的笼罩,但是忽然间宫无上感到身躯沉重,平日灵动的举动竟变的有些拖泥带水。 便是这么稍一迟滞,一处开就贯穿了宫无上的右肋。 宫无上疾踏步,巡行在血染之地,他一手扣压着胸肋血脉,阻止继续失血,一手卷起脚畔的金刚降魔杵,戟指向前,以摇晃欲坠的视界观察着场中的情况。 厮杀的仍在厮杀,不动的仍然不动。 宫无上关注的两三人而已。 他首先看见金月游负手立在原地,无所动作。 这两面三刀的奸猾家伙! 憎恶念头一闪而过,金月游无所动就罢了,令宫无上心底凉透的是缘尽缘错亦淡然而立。 肋侧如被猛兽撕过一般,鲜血喷溢不停,宫无上的脑袋却是无比的清醒,面对这个情况,他知道留不得,战不得。 收回双手控掌的李无忧大晃一下,痛苦像是一个钻心的恶魔要将他彻底摧毁,爬上脸庞的血丝如坠窗的小雨,慢慢滑落,血与痛苦燃烧的再怎么狠烈却也无法遮掩眼睛里的光芒,李无忧长吸一气,屈指成爪,隔空取物般对着宫无上便是一记虚摄。 宫无上肋部伤口像是一口被凿到临界点的深泉,猛然井喷,一道血瀑被“露饮神功”生生扯出了体外。离体的血瀑暴涨七尺余长,肆意狂舞像是一个浑浊堕落的魂灵。 爪舒,成掌。 李无忧一掌推出,血瀑跟随掌势如退去的潮汐,一滴不剩的沿着伤口刷回宫无上的体内。 出自敌手的招式可御,源于自身的血液怎防? 中了“露饮神功”的宫无上看不出异样,只是缓缓向后倒退,他没有再看场中任何一人,宫无上无言抬头望天,黑压压的及时雨恍然散尽,云破日来,那轻落额头的一指阳光似有着难以承受之重,令他向后便倒,杵坠人陨。 “降者不杀。”李无忧嘶哑着说出四个字,然后踉跄着向倒影塔走去。 魏魁斗惊悸交加,他在萧衍与梅刃甜的夹攻之下,早落下风,此时逼出几记怒拳,就欲夺路而逃。刀网细密,萧衍的刀虽无初醒时之玄奥,但依然带着梦之余韵缠住了魏魁斗。而梅刃甜面对魏魁斗的搏命怒拳,夷然不惧,她本就心灰若死,怎会惧怕拼命? 三世道人受了致命之伤,躺在地面,手脚无力的抽搐着。倒是没了对手的三清和尚原地茫然不动,任凭魏魁斗大声呼和,也无反应。当血人一般的李无忧行来的时候,三清和尚表情起了变化,他低头及膝,探出手掌按在三世道人的额头,灭了这个老搭档残存挣扎的生机,卑声道:“三清愿降,生死一切皆听从李门主的发落,贫道唯请门主仁慈,让死者入土为安。” 李无忧漠然走过三清道人的身边,左掌轻推,控向魏魁斗,魏魁斗争斗的身形顿显僵硬,抢攻夺路的招式一时间难以收回,梅刃甜抓准时机,暴起一刀再次斩上魏魁斗的肩头。魏魁斗痛叫连声,单膝跪倒,双手掰住九环鬼头刀的刀环,拼命扯动,重刀之刃却仍然一丝一毫的下陷。另一道梦境刀光倏然袭来,刀光在魏魁斗的喉咙上来回闪了三下,同时,黑面神肩头的九环鬼头刀亦一斩落地。 李无忧出完一掌,已然踏进塔门。 泉眼边湿润的土地上,无声卧着一名青年,他的左臂已断,赤裸的上身尽是鲜血与伤痕,青年一个指头都动弹不得,当嘶哑的劝降声传遍广场的时候,青年撑开沉沉的眼皮,宁静的望着朗朗云天。 一片人影遮覆了他的脸面,李无忧提着一件洁白的内衫,轻轻的替他盖好胸膛,并疾出数指点在他的左上臂。 萧温菊抖着嘴唇,先是念叨了两个字。 他发不出声音,但那腼腆的意思还是有的。 李无忧便坐在他的身边,把头低下,侧耳倾听,李无忧心焦的表情渐渐舒缓,忽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只是这豪情刚起,却引来大口的咳血。 塔外的第三方观战者散去。 唐棠、唐之最先离开,金月游无法挽留唐棠,便吩咐郭伯勋继续跟随。缘尽缘错则与方猎无一起撤走。梅刃甜自忖没有能力阻止这些人,李无忧更未发话,她只好冷眼相送。萧衍本来也打算离开,但是见到萧温菊伤势沉重,主动留了下来。 大罗教教主太乙真仙宫无上殁于倒影塔下,三护法一降两死,宣告着这场西北巅峰角逐以大罗教的彻底失败结局。 大势已定,但是双雄死斗卷起的骇浪仍然在平朔城奔腾肆虐,不会立即勒马而停。当此间的死斗震撼中原武林,慢慢被人熟知之时,流传在人们口头的隐晦数字是:无双门与大罗教仅平朔一役,大罗教战死两千七百余人,无双门亡殁三千一百余人,无辜平民死伤破两万。 这一天被称作西北之血色清晨。 卷四若初见 第四十章余音(上) 日头炙热的喷吐着气焰,偶来的山风似是珍稀的藏青鹰,一头冲进茂密的林木,在枝叶间厮磨出些许凉意。山间道上林荫半覆,五个挑夫肩头扛着压弯的扁担,满头大汗的跟着一个老仆徐徐前进。扁担两头挂着棉被包裹的盒子,棉被里渗出缕缕白色的寒气,此行人却是运冰。南山不高,因岑而贵,这一行人再上攀百余丈就到了西北王的避暑之地山中舍。 山中舍座落于南山半山腰。 它的布局不大,也就一大一小两套院落,能够住人的房间一共只有二十三个。西北王事物繁忙,很少来山中舍消暑,偶来一次,也只携三五家眷,几十名仆从、侍卫,住宿刚够,岑玉柴在个人享受方面极为自律,扩建山中舍的章程数次提上他的奏案,但从未被批准。今次消暑庆寿,随行的人员较以往为多,山中舍的房间已是安排不开,仆从侍卫便围着两间院落搭起了十多个大型帐篷。 这样,山中舍出现了层次分明的三个居住区,仆役与侍卫大多寝宿于帐篷区,王府亲眷安排在大院,西北王则安居小院。 山中舍对面的山岭森木繁多,一片悠悠绿海,高行天藏身一株钻天杨的茂密枝叶之中,距离山中舍的直线距离不到百丈。他一动不动长达一个时辰之久,此时才改变了一下姿势,从上午到下午,高行天总共换过四处潜伏的地点,这里是最后一处,也是最难被人发现,观察角度最好的一处。山中舍大部分人员的活动规律已被他掌握,如果高行天愿意,他现在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穿过帐篷区,闯进小院,去取岑玉柴的项上人头。 但是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答案是否定的。 院内起码有三个人肯定绕不开的。 山中舍的小院中央生长着一棵古树,古树花香满园,天然遮阳,树下两人对弈一盘棋。 执黑子的中年男子捻着唇上的两撇小胡子,饶有深意的看着对方,却不落子,对面的青衣女子则手捧茶杯,浅笑回视,怡然自若。古树的另一边靠树盘坐着一名蓝衣青年,他背对棋盘,正自闭目养神。三人分别是王府军师鬼谋苏艳邦,郑世家核心子弟郑潭心,以及杀手组织一家亲的首脑李纯一。 任何一个杀手欲在这三个人联手护卫的情况下动手杀人,恐怕都要三思再三思。 高行天亦不例外。 他亲眼见过李纯一的身手,虽然观察时间极短,结局也极不如意,但丈夫不以成败论英雄,他断定李纯一是个难得的高手。而郑潭心是郑家年轻一代最重要的人物,深得郑老太太的疼爱,在江湖上已经闯下了赫赫名声,是四大世家新一代的旗帜人物,与周家的周自横、方家的方庭之、袁家的袁自在齐名,武功也是超卓之流。至于苏艳邦,高行天却看不透这个人,此人江湖出身,很早就加入西北王府为岑玉柴效力,智算百出,号称鬼谋,西北王凡有大计均与其商议,西北王的势力膨胀的这么快,固然主因是岑玉柴雄才大略,但是苏艳邦绝对贡献颇多。 谋定而后动,事半功倍,有的时候武功也要让位给大脑。 高行天的脑海就模拟了无数次突入的画面。 即使帐篷区的护卫森严,突入小院也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但是因为西北王足不出户,岑玉柴究竟处在那个房间,仍是谜团。在三大高手的眼皮子底下进行搜索,不可能的荒诞之举。 有的只是一次出手的机会。 倘使误中副车,一切皆休。 或许夜晚更加适合动手…… 就在高行天思维集中运转的时候,一声奇异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声音细碎直刺耳膜,听起来让人非常的不舒服。但是高行天猛然联想起一物。 触须! 他无声无息的滑下钻天杨,折腰刀缓缓出鞘,环顾了一下四周环境,然后便收敛形迹,径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摸去。很快,高行天就寻到了目标。 乱草大石之上,翘腿赤足坐着一个慵懒美丽的女子,女子以紫色的指甲刮蹭着手中的一枚触须令,另一只手却捧着一只酒杯,她抵唇轻饮一口葡萄美酒,漫不经心间,黯然销魂的酒水溢下紫唇,描出酥胸的惊人曲线,她的眼神迷离,仿佛时刻需要一个新鲜的灵魂来填满空虚。 高行天见到这个女子,冷酷的面容也有所动,他收刀入鞘,低声道:“桑玉蹑,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桑玉蹑娇哼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朝高行天轻轻勾了勾。 高行天皱了眉头,不过还是迈步靠近。待到跟前,桑玉蹑莲臂舒抬,便要去摸高行天生满胡茬的脸腮。高行天脸色一沉,摆起刀把拨开了桑玉蹑的手。 桑玉蹑放肆的大笑,她眼神勾魂的道:“你不近女色?为了什么?保持刀锋的愤怒?” 高行天心底微怒,作色道:“这里不是你嬉笑的地方,如果坏了我的事,桑玉蹑……” 桑玉蹑快速截道:“坏了你的事,怎样?一刀杀了我吗?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或者你就这么不珍惜你的性命?郑潭心、李纯一、苏艳邦三人联手守这山中舍方寸之地,平心而论,我认为你没有机会做的成,何况苏艳邦还请了衣家的人,他们懂的规矩只比我们多,不比我们少。” 高行天眯眼如刀,道:“衣家谁在这里?” 杀手一家衣家是三大杀手组织之一,衣世家神秘低调,绝少有信息透露给外界。江湖只是晓得雇佣衣家人办事代价高昂,附加条件苛刻,而衣家究竟做过什么,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证实,还停留在聪明人心照不宣的阶段。 桑玉蹑舔了舔唇上的残酒,柔媚的道:“我又不是衣家的后,衣家在杀手通缉令上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我那里能喊出名来。衣家杀人,深藏功名,从不炫耀,你应该跟衣家学学,你在那无味的榜单上爬升的太快了,简直快追上屈洒了,但是杀手的价值不是用一张废纸来衡量的。” “刑部一群酒囊饭袋写的通缉令,与我何干,衣家不把刑部放在眼里,我就在乎他们么。”高行天冷笑一声,道:“有事说事,我没有功夫与你废话。” 桑玉蹑奇怪的道:“西北王明里暗里来者不拒,摆明一副杀一儆百的架势。院中三大高手铁锁一般横着,你的心思路数么,也大约会被衣家埋伏的杀手猜个八九不离十,这样的情况你还想动手?以你现在的任务成功率,应付玄蚁的评议绰绰有余,不需要拼得这么凶。” 高行天反问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桑玉蹑不说话了,她空洞而美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高行天看,眸子里透着少有的异彩,桑玉蹑保持了好一会儿的沉默,她一口饮下美酒,方道:“你可知我手上的触须是谁的?” 提及触须,那就涉及到蚁王的权威。 不过,高行天的触须已在他自己的手上,没有什么话是他必须相信,必须执行的,即使眼前跟他交代事情的是蚂蚁窝的蚁后。蚁后的地位虽然仅次于蚁王,权利极大,但这并不代表蚁后拥有调度每一只蚂蚁的权利。事实上,除了蚁后的直属护戍部队对其忠诚无二,蚁后可以影响的人物便是位于蚁窝上层拥有晋升资格的准血蚁。高行天入窝时间较晚,可他却是当前最接近血蚁的一个。只是这只蚂蚁有些特立独行,并没有依循常规的打算。 高行天仔细端详着摆弄在蚁后手上的触须,琢磨着说道:“这是陆无归的触须,他的任务有变?” 桑玉蹑笑道:“陆无归的任务需要继续完成,我只是告诉他下一步的地点。倒是你的任务,我认为应该立即中止,当然你还打算小试宝刀的话,我不会阻止你。不过,我希望你活着无损的回到蚁窝。” “屈洒怎么说?” “便宜行事。” 高行天漠然道:“我明白了。那么,不送。” 桑玉蹑抛了空杯,修长的美腿屈回,手掌一撑,起立于石上,风情万种的道:“我不辞辛苦,万里传信,你就不感激我么?” 高行天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冰冷道:“蚁窝到平朔没有万里那么远。” “奴家走的可是好辛苦,不亚于万里征程呢。”桑玉蹑哀怨的看着高行天,幽艳的叹了一口气,蓦地足下发力,掠起翩翩消失于山林之间。 高行天尽管面容平静,内心却有愤怒的火苗腾然而起。西北这一路他付出多少艰辛与忍耐,结果竟换作一个幌子?他缓缓闭上眼睛,万物之声入耳,那一缕愤怒的火苗瞬间虚化消散。 罢了。 既有今日,当初便应早知。 高行天再度睁开的眼睛一片清明,他没有立即离开南山,而是转移三里之遥,依旧潜伏在山中舍附近。 夜色来临。 山中舍小院墙头挂满灯笼,照的院落灯火通明,院内屋宅始终无人进,也无人出,郑潭心、李纯一与苏艳邦三人坐镇繁花古树之下,对月酌酒,山风入怀,三人时而默然,时而谈笑风生。 至于西北王岑玉柴,此时却能透着窗纸的光影,依稀瞅见一个老人在屋内挥毫疾书。 一夜无事,只是西北已然不同。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远波起伏,浩瀚无涯,这壮阔的湖泊便是中原西北与北漠的界湖,古海。沿着古海的边缘一直向东北前进,就会来到天堑九烟峡谷,待出了九烟峡谷,脚下已非中原皇土。 古海湖畔,浩荡而行的北漠商队绵延十余里,打头的商队来自北漠十三大部的冰魄部落。冰魄部落人口约为五十万,人口基数是衡量北漠诸部落实力强弱的通用标尺,从这一点来看,冰魄部落远远没有跻身十三大部的资格。然而实际上,冰魄部落在十三大部中排名第九,地位已是不低,几十年之内不存在掉出十三大部的隐忧,冰魄部落之所以有今天这个地位,完全要归功于一个人。 那就是稳居启辉第一的李章目。 至少拥有一名启辉者是成为北漠十三大部的必要条件。否则部落人口数量再众,弓弩再多,也无济于事。不借强者之口,说出去的话语都是软弱的。启辉之称号代表了王座的认同,接受着圣坛的祝福,启辉者是披着天启之光的真正北漠强者,他们超脱部落的管束,地位崇高,位居普通的巫祭、王族之上,各部落的王汗也对启辉者恭敬有加。 李章目作为启辉第一,拥有与左右贤王以及圣坛大巫祭平等对话的权利。 健马的背上驮着病弱的少年人。 少年眼眶深陷,面色欠佳,精神不振,仲夏的季节,他的身上却额外披着一件皮衣。 此人即是金家的三公子金寒窗。 褐色的大地上,马蹄轻扬,马首旁李章目默默随行。 李章目有马不骑,有车不乘,一路徒步行来。不管行路、吃饭、还是睡眠,李章目始终位于金寒窗身边一丈的距离。 金寒窗有意无意的观察了李章目很久,这个剑客的身上没有一点疲惫之态。李章目走在砂石、坑地、陡坡等任何地形,都轻松不费力,大地像是铺在其脚下自动移动的履带。远行对李章目不仅不是负担,反而是变相的休息,或者说那是一种修炼。走路是修炼,饮食、休息等生活琐事也不例外,武学的韵律在李章目的举止间流动不停。时间从不被浪费,李章目高效的修习速度起码是同等条件之人的两倍。金寒窗平生所见之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时间的利用率高过李章目。剑客对武学技艺有着无尽的追求,这种恒毅的追求非常可怕。不论化身为谁,金寒窗都不想有李章目这样一个敌人。不过金寒窗很识相的明白,他还不足以树立一个如李章目这般强大的敌人。 有的时候,敌人才能准确的标明一个人的身价。 李章目散发着一股冰寒之气,叫金寒窗难以亲近。金寒窗刚刚摆脱牢狱之苦,身体还有精神都处于低谷,没心思夸夸其谈。两人虽然一路并头而行,但是谈话不超十句。李章目寡言少语,时间久了,金寒窗愈发张不开嘴搭讪,两人就这么沉默的相处着。 因为李章目崇高的地位,商队队伍里发生的大事,各部落的远行人皆向李章目通禀,而李章目只对路径问题关心一二,其余诸事基本充耳不闻。 这时,一骠骑减速奔至李章目身边,马上男子样貌粗犷,扎着一头细长的短碎辫,袒露的上身胸口处纹着一只狰狞的雪暴熊,男子于马上俯身,单手按在心口,谦慎的道:“尊敬的启辉第一,我是熊心部落的远行人彼德,我部负责殿后任务,适才勇士们发现了中原人尾随的侦骑,他们人数不下二十骑,一直掉在我们后头,图谋不轨。” 第四十章余音(下) 李章目淡然道:“古海这边现在是中原人的地界,我们数个部落联合行动,队伍声势超过以往,肯定惊动了西北军营,边将出动一些骑兵侦查,情理之中,可是倘若出了九烟峡谷,他们还敢跟随商队,你们就自行处理吧,不必通禀。” 彼德目光森然,勒马回返前道了一声:“明白。” 金寒窗听着两人的问答,捕捉着彼德透着杀机的表情,心有所猜。北漠人的通用语是王座语,金寒窗不懂北漠语,但是北漠语中有关中原的发音他已经很熟悉了,艾尔那指中原,艾尔那尼兹即是中原人的意思。金寒窗扭头回眺远处,漫漫烟尘在阳光里跳舞,视界中的商队浩荡蜿蜒,长无尽头,长风掠过古海,拂过脸庞,风带着边荒的苍茫气息,犹如家乡那边的海风。 心突然间就揪紧了。 队伍中段的商队来自追风部落,此时商队百余名奴仆里有一人倏然抬头,悄然阴冷的盯了金寒窗一眼,北漠人等级森严,这些奴仆们身份卑贱,全部掩面,此人的脸面更是蒙得严实,然而他适才的眼神隐含精芒,怨毒深深。 金寒窗拔起水壶的塞子,饮了一口水,轻声向李章目问道:“两边为什么一定是战争?” “两边是什么意思?是说北漠那边与中原这边吗?”李章目脚步不停,除了个别字眼的发音仍不标准,启辉者的中原语在短时间内进步神速,他答道:“我们冰魄部落有句谚语,‘光荣只恩眷一人’,这个世间的强者太多,光荣却没有那么多,两边挨得太近,随便翻个身,刀剑就撞的叮当作响,怎么会不流血。” 金寒窗摇头道:“我小时候想象过这个世界的边际,然而现在才知这个世界比我那最荒谬无涯的想象的还要宏大千百倍。两边怎么就不能和平相处?光荣就意味着另一方要受屈辱被压迫?掳掠得来的东西,通过交换的方式一样可以得到。通商的凉州便是个好的例子,大家各取所需,互通有无,多好啊。” 李章目扭头看了金寒窗一眼,生硬的道:“不可能的,仇恨,仇恨的种子早已经发芽生长。金的儿子,我看得出来,你的心中也埋着一颗仇恨的种子,你会原谅你的仇敌吗?” 金寒窗刚刚明朗的面色又黯淡了下去,他倔强的咬着嘴唇,眼眶模糊,万分痛苦的道:“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但是现在的我却无法做到。” 李章目仿佛冰封霜冻的冷漠脸庞略有融化,他微微一笑,道:“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是为了让你变强,弱小与苦难伴生,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困扰你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金寒窗苦涩道:“父亲竟然和你们通气,此事若被其他中原门派知晓,金家的声誉就全毁了。这是一个灾难性的选择,我简直无法理解父亲的想法。” 李章目平静的道:“金只是想让你活下来而已。” 金寒窗心情纠结如麻,他显然不信的追问道:“仅此而已吗?” 李章目目视前方,九烟峡谷险峻的轮廓隐然可见,他沉声道:“仅此而已。” 西北的血色清晨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无双门与大罗教的战火却还没有完全熄灭。无双门掌握了平朔城,但是襄城、云野、威宇几城争斗的余波犹在,大罗教深植凉州乃至西北的庞大根系不可能一朝尽除。 江湖人因为西北的剧变而心神震动。而在小小的蚁镇,吴敬启这一刻的心情也是无法形容。 这一刻是指当他接到这个押送任务的时候。 押送物品是蚁窝最简单的几种任务之一。 吴敬启喜欢简单的任务,得过且过,能过就好,他不是身怀野心的人物。 吴敬启原先的职业并非杀手,他替人看家护院,也就是一名保镖。吴敬启勤奋刻苦,身手锻炼得极为矫健,因此很快脱颖而出。但是他出了小名,就栽了大跟头。吴敬启的身手被贵人看上,接受了保护冀州允宁城知府家眷入京的任务,结果他们半路遭到了公主岭游寇的伏杀,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完全是一面倒的虐杀,女眷里的面貌姣好者被强掳上岭,随行扈从几乎无一幸免,逃脱的只有吴敬启。 这种事情发生了,吴敬启光明的道路立马一片漆黑。 护卫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意味着所有的责任要由他来背。拼命活着,反而成了一种罪。允宁城乃至全冀州境内,到处张贴着捉拿吴敬启的缉文,缉文咬定他私通匪类,罪不可赦,知府拿强横的公主岭没有办法,擒拿吴敬启却是干劲百倍。天大地大,吴敬启找到的容身之地只有蚂蚁窝。他没有特殊技艺,也没有万贯家财,不可能被蚁王直接选中,唯有参加血腥的试炼,不过吴敬启竟然侥幸保住性命,于是成为了一只巡蚁。 自此,混日子就成了吴敬启生活的不变基调。他唯一需要警惕的只是虚悬每一名蚂蚁头顶的功劳簿。 吴敬启于界碑出发。 向北。 他不穿行折羽山,直接绕道向北。 蚁窝向北有路,但是极少有人走这条路。因为这是一条专属于王者的路。如果蚁窝完成交替,诞生了新的王者,那么五年之内,新的王者必须去一次朱崖,履行使命性的刺杀。否则,新王的权威无法得到众蚁的认同。初代蚁王向北,然后死返于他亲立的界碑之下。之后的蚁王无一例外,均坚定的执行了向北一刺,结果只有屈洒活着回来。 相比于蚁王生命中必须完成的艰难任务,蚂蚁们则需要每年完成一件蚁窝的公派任务,巡蚁也好,工蚁也罢,都逃不过这一关,只不过他们的任务难度远低于兵蚁。对于任务,吴敬启只求简单,而他万万想不到这个简单的押送任务竟会让他这种小人物也能踏上向北的道路,活在蚁窝的年月里,吹过眼角的风从未如此劲烈,执挽缰绳的手从未如此紧张。 昼夜兼程,偶有小休,第三日的黄昏,吴敬启终于望见了那座武林巅峰。 朱崖巍然矗立于幽州最南方,高逾四百丈的孤崖色如丹砂,状如一个不规则的梯形,山崖正面斜弯似残月之弧,朝着遥远的帝都明日城。山崖背面则笔直垂立平整如镜,对着可谓近邻的蚂蚁窝方向。天空浮云仙霭作刀,山崖崖顶仿佛被这云刀横切了一下,最高处呈现出一个天然平整的平台。群山西来,尊隔数里,遥遥匍匐在朱崖的脚下,一倾波光闪耀的圆湖环偎着崖南的千仞绝壁,山崖其余两方向却是平原开阔,青绿无边,极远处依稀见得两三炊烟。 吴敬启湖边打马,绕向武陵山庄的正门入口。 疏淡崖影半落圆湖,分割出一个阴晴互生宛如太极般的湖面,空幽的景色里不见一人,马蹄踏草,心也入境,朱色山崖在吴敬启的视界里缓缓的移动,仿佛与湖中的水花一同轻轻旋转着。吴敬启仰望着高耸的朱崖,心底自然而然的泛上来一个人的名字,司马穷途。 天下第一,夫唯不争,司马穷途。 这个当世的绝顶人物虽然久久未有什么举动,但是武林人无一认为他的地位有丝毫降低。 挑战司马穷途?现在还有多少人这么想,并且勇于一试呢? 吴敬启平生第一次大胆的往这方面联系。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然后人的名,崖的影,他的心头就被那威严的崖体阴影笼罩着,畏惧不已。敢于向朱崖至高无上的存在亮剑,三代蚁王是怀着何等的壮志啊。感慨间,朱崖的正面景观逐渐展露在眼前,吴敬启刹那呆住。如果不是尚骑在马背上,他此刻必定已挪不动脚步。 武陵山庄有着两个别名。 其一朱崖。山庄座落的崖体山石砂土皆显赤红,绿荫草木亦难掩这丹砂之色。武林通常以座落地点作为势力的代称,很好理解。 其二武冢。 吴敬启眼前赫然一片武器的坟墓! 一把又一把,一柄又一柄,一杆又一杆的武器林立在黄昏下,旷野中。这些无主刀叉剑戟的数量之多,堪称难以计数,覆盖方圆七十丈。武器有的已经锈蚀朽坏,破损不堪的在晚风中摇曳,望之令人心酸。有的却依旧宛然如新,光华流转,杀气森寒,慑得飞鸟不得落。苍然的老奴与稚嫩的小仆徘徊在冢间,默默的打扫照料着。两人做事恭敬,尽管坟冢无名,但是见器如见人,山庄的敌人也罢,朋友也罢,这些武器的主人当年可都是曾经叱咤风云的豪杰。 如果把时光拉回至四十年前,然后再放开,任它疾速快进,静立于此的人,当可以看到不断凋零的武器如雨瀑一般陨坠。 一滴雨一条命。 四十年前一场暴雨,二十年前一场急雨,两场风云变幻间小雨点淅淅沥沥不停的绵续着,到了今朝却是几乎云消雨停了。 吴敬启翻身下马,于冢前施了一礼,扬声道:“老人家,请问这里可是武陵山庄?” 对面人久无应答。 山风晚来,阵亡在武冢的器刃之上。 无数段被切割的风语令千器鸣响,合出恍惚肃杀的镇魂曲音。吴敬启感觉山风拂过的后背隐隐发凉,他再拜,心底发狠,猛然提高音量道:“老人家,敢问这里可是武陵山庄。” 小仆往吴敬启这边看了一眼,拉了拉身边老人的袖子,那老人转过头,用浑浊的眼珠子寻找着人,然后有气无力的喊了两句。 吴敬启扯长了耳朵也没听清老人说了什么,他系好马匹,向前走去,问道:“老人家,你说啥?” 老人摇摇头,迎上几步,慌张着急的道:“这位大侠,您啊,您要去山庄,就自行前去,俺们祖孙不是习武的人,啥也不懂,你不要拜俺,俺们只是受山庄照顾,平日在这里打扫打扫。” 吴敬启沿着武冢中疏僻的路径前行,闻言一愣,他细看老人与童子,只见老人步履蹒跚,老态颓颓,童子样子怕生,神态也不怎么灵动,两人的确不像是武林中人。不过吴敬启仍谨慎的拜谢一番,才步步观心的穿过这片武器的坟墓。 山庄的入口立着一面牌坊,坊上无联无对,孤挂一块旧匾,上书武陵山庄四个大字,平淡无奇。迈过这面牌坊,就算正式进入了武陵山庄,按照江湖规矩,不经通禀而入即属擅闯门户,等同欲行不轨的挑衅,闯入者遭到格杀也不应有怨言。吴敬启左顾右盼,大声吆喝,空荡的四周却是难寻一个人影。他仰望着入云的阶梯,心下一横,大步越过了坊门。 登了三百余级的台阶,吴敬启才见到第一个武陵山庄的人。 那人一丝不苟的在林地间打坐,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身宽松的麻衣,短发如针,浓眉方口,相貌英豪。他见生人上来,闭着的眸子蓦地睁开,透出逼人的神采,直向吴敬启看去。 吴敬启被这人的精气神一引,便走上不去,警惕的与之对视着。 那人打量吴敬启片刻,见其怀中所负鼓囊之物棱角,便收了气机,又闭上了眼睛。 吴敬启张口试图解释道:“我……” 那人伸出手向上一指,截住了吴敬启的话。 吴敬启噎了后话,知机的大跨步的向上跑。他再登百十级台阶,还未到山顶,但是眼前地势豁然一平,空阔地带的远处散落着八间屋舍,空地上摆放着一堆堆劈好的柴伙,充满着生活的气息,平地中央处还有一口辘轳深井,井旁站着一名挺拔青年,青年挽着袖子正在打水。 这就是传说中的九层天台的第一层了吧。 吴敬启思量间,奔到井旁,喘着气问道:“小哥,山庄可有管事的人在,敝人齐经求见。” 青年摇着辘轳,微笑道:“不必再走了,你有何事?向我说便可。” 青年的神情从容不迫,口气却是不小,编了个假名的吴敬启怔了怔,但他马上抖擞精神,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青年。青年的年纪应该是三十多岁,其长发挽于顶,佩着一根黄杨木簪子,垂落的几缕发丝随着舒缓的动作在风中飞扬,青年举止间毫无做作之态,带着淡泊无争的气质。吴敬启试探着道:“我有要事。告知前,是否能知晓小哥的名讳?” “哗啦”一桶水自井中提起,青年稳稳放下水桶,清楚的言道:“在下王云卧。” 吴敬启楞道:“你就是王云卧!?” 青年笑道:“怎么?武陵山庄只我一个人叫做王云卧,现在三师弟不在,你若有事,可对我讲。” 吴敬启深深的看着青年的眼睛,沉声道:“我有一物相交,王公子取否?” 青年双手轻甩,那手上的井水啪的震散,然后他随意的一搓,一双手已然整洁干爽,他思量片刻,含笑道:“东西拿来我看。” 吴敬启从怀中掏出一只朴素无奇的黑色匣盒,郑重无比的双手托付。 青年看着这只黑色匣盒,表情也为之一肃,他接过盒子,道了声:“有劳。” 吴敬启只觉浑身的压力一下消失,说不出的轻松自在,他长出一口气,拱手道:“久仰王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任务完成,就此拜别。” “兄台请便,恕不远送。”王云卧执着黑色的小匣盒,温言说道。 吴敬启转身顺着台阶下山了,青年的眼睛却远望着那西北方向的群山,黑色的匣盒在他的手上一点不显得烫手,似乎一切应当应分。 第四一章新声(上) 酒馆向来是七嘴八舌的地方。 酒喝多了,嘴便管不住。即使是严谨的人,在旁人极力的煽动下也会讲出一些骇人言语。这些骇人的言语是消息的源泉,也会是纷争的起始。 夜已深了,蚁镇的酒馆灯火通明。 蚁窝只有这一家酒馆,生意很好,老板赵祖欣是第一代蚁民,在蚁窝里人缘很好。杀手们几乎个个都是夜猫子,因此夜里的酒馆人满为患,八张桌子皆有客人。 中间的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围坐着七个人。此时,七人中斜戴着眼罩的男子赤红着独眼,叫骂道:“他妈的,老子这次真是看走了眼,四十二人的试炼竟让一个小娘们蒙过了关,滚他大爷的毒手刺客,什么毒手杀人无形,就是个屁啊,亏我把银子全压在他的身上,杀他千刀的。” “独眼龙,你一直鸟叫烦不烦。老子输得一点不比你少,但咱认赌服输,四十二人,水准还可以,比你当年的人数多,你要是和她分在一批,说不定谁生是死呢,哈哈哈哈。” “那娘们皮肉嫩的像是豆腐做的,一看就不像是咱道上磨砺出来的,就算她厉害,就算我正面对不过,嘿,背地里我阴她三个。老子的实力是能用人数掂量的吗?”独眼龙狠狠瞪着对面的疤脸壮汉,一举酒碗,衅然道:“干了!” 疤脸壮汉毫无犹豫的递过酒碗,和独眼龙的撞了个脆响,仰脖一饮而尽,他咂抹着嘴巴,淫邪的道:“独眼龙,窝里多少年没进女人了,何况还是这么漂亮的小妞,应该高兴才对,你个傻鸟。” 独眼龙显然有点醉了,他摸着后脑勺,稍作联想,涨红的脸面便情不自禁的叠起了层层笑纹。 “谁担保这女人进来的?”酒酣耳热中,忽然插进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疤脸壮汉转过头,一手搭在身旁生得面白眼狭汉子的肩膀,打个酒嗝,道:“不知,俞老二,你知道?” 俞老二摇摇头,不动声色的拂掉疤脸壮汉的手,道:“我问你的,你怎么反过来问我。” 桌上几人瞅来瞥去,最终目光定在一个披着狐裘的男子身上,此人乃是镇里消息非常灵通的王不破。 王不破虽然单手抱着一只暖手炉,但是一身寒气弱了许多,看来已无大碍,他放下慢饮的酒碗,笑道:“看我作什么,我才不关心这种没有价值的事情。想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你们可以去执律厅找玄蚁,申请查看她纳的投名状,投名状是公开的,玄蚁不会替她保密。这女人不是三位血蚁推荐的人选,一切程序都无法免。她现在或许还没见到蚁王呢,蚁王没有发话,她本事再大,也还是一只野狗,母的。” 桌中一个相貌猥琐的中年秃头开口道:“我倒是挺期待的,期待这妞爬上去,你们想想她若是混成了血蚁,会出现什么情况?” 众人脑子里瞬间出现一幅可以点燃烈酒的香艳画面,每一个都人哈哈大笑起来。 名唤小路子的青年也挤在这一桌,他是蚁镇公认的废柴,因为他参加的那一期试炼人数只有二十人。 试炼人数往往侧面印证了新生蚂蚁的实力。 试炼的人数上限为八十一人,达到了人数上限,蚁王点头,试炼随之启动。然而并非每一次试炼都是满额进行,蚁王拥有实际的决定权,只要蚁王认为时机成熟,试炼便可以举行。 试炼的难度与人数基本成正比,低于二十人的试炼在蚁窝的历史上几乎没有,饶是这般小路子还是依靠两个强者的同归于尽,才得以入窝。入窝之后,小路子的公派任务也经常无法完成,屡屡依靠交罚银来抵消功劳簿的空白,如果不是他赌道鸿运,压中了几次试炼者,恐怕早就被清除了。功劳簿也是蚁窝保证实力的一种变相淘汰,完不成任务就要缴纳罚银,不缴纳罚银就会落到玄蚁的手里。掌握刑罚的玄蚁会榨干失败者的所有价值,然后交由黑蚂蚁处死。 见诸人在兴头上,小路子乘势道:“陆爷、高爷都回窝了,白爷和霍爷还没个信儿,有没有人跟我赌他俩谁先回窝?” 王不破登时不悦,小路子言语间把高行天与陆无归、白追、霍离生并列,这种说话的方式在蚁镇上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它无疑表明高行天在众蚁心中已经无限接近于血蚁。王不破对于血蚁一直是有企图的。可惜现实中看好他的人却是越来越少。王不破的目光穿过酒馆里晃动跳跃的灯火,看到了那个默然冷酷的男子。男子独自占据了一桌,自斟自饮,旁若无人。此人正是近来风头极劲,几乎从不失手的神杀手高行天。王不破有意无意的看了高行天几眼,只觉心底发冷,感觉仿佛回到了在大雪山山神庙遭到重创那一刻。 小路子的提议无人响应,众人聊来聊去,聊到了霍离生与白追的刺杀。 南疆近来风云涌动,飞速崛起的身体帮取代朝天门,成为了南疆的第一势力。梦斋、参心院、焚琴崖、缥缈峰、降灵教等南疆豪强尽数向身体帮表示臣服。如果不是西北的血色清晨过于悚动,吸引了大部分中原人的眼球,此事绝对是目前江湖的头号风言。 南疆是混乱的草莽竞逐之地,自古以来,不曾有任何门派一统过南疆。在那里,数之不清的大小门派划地而治,南疆不存在所谓的世俗政权,修行高深的武者在原始的疆民的心中高不可攀,尊贵无比,许多强大门派的宗主甚至被疆民演化成了神灵,衷心膜拜。 朝天门号称南疆第一霸主,其实它只是在人力、财力、统治地域等规模方面压过其他门派,大则大矣,说是最强实则未必。而现在身体帮对朝天门的霸主地位发起了挑战,身体帮四位帮主的影响力已经改过了南天门的声音,俨然操控着南疆的大势。 蚂蚁们感兴趣的是朝天门副门主朝虎姬殁了。朝虎姬死在这个时候,按照蚂蚁的推测存在两个可能性。 身体帮谋划的,或者南下行刺的霍离生所为。 小路子又提议在朝虎姬这件事情上压一注。 结果仍是没人搭理他。因为即使付之赌约,这也是一件很难求证的事情。霍离生行事的风格低调神秘,刺杀的结果只向蚁王、蚁后报备,不喜他人宣扬。 然后众人聊到了白追。 霍离生下南疆,白追赴无量海。 排除中南这个不受到中原风格影响的域块,以及那历代都不曾直接联系过的西方世界,中原之外尚有北漠、南疆、无量海三大已知的独立广袤地区。 三大独立地区里,无量海与中原的联系最为密切友善。 无量海由诸多散如星沙般的群岛组成,地理位置在中原大陆的东方偏北。无量海主体居民是海外的土著人,中原以及其他地区的迁徙者只占了一小部分。迁徙者多为武林人士,这些后来者的成分十分复杂。诸如功成身退的隐居者,看破红尘的超脱者,追求自由的寻梦者,还有逃避仇家的失败者。迁徙者起初找到某座无人岛,安住下来,试图过一种世外桃源的生活,然而具有不凡武力的最后差不多都融入了无量海的上层社会。 无量海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为一个松散但庞大的组织,六六三十六道列岛海域小联盟共同组成无量海议会。举凡大事皆由议会商讨决定,权力极大,无量海议会的发展方向也很明确,专注海域经略,不争霸权,只做海外仙山。 中原武林历经数千年的发展,灿如日月,正在鼎盛之际,论底蕴积累,无量海无法与中原比肩,但是这个地区亦有高手强人无数,三十六道小联盟存在着众多闪耀的名字,没人能够猜得到白追会选择谁下手,但是不管最终白追刺了谁,势必都会搅动一方风云,因为白追想盖过的可是刺杀了厉啸兰的陆无归。 这次小路子也哑巴了,白追的意图是什么,他心中可是没有一点谱。 高行天独酌慢饮。 乱七八糟的言论灌进高行天的耳朵。高行天只留意有关中南的消息,却没有人谈起。中南的风言较少,也属正常,因为中南世传的大宗门只有风流阁一家,其余势力多是不入正统的绿林豪强之流,中南这十余年间除了风流阁阁主徐尽欢的神秘失踪算做一起大事件,再无震动中原的风波。 高行天西北之行落下的伤势在回窝前就调养的七七八八,他现在的修为境界非常稳固,没有因为受创而受到负面影响。高行天状态很好,举动却很安静。他几乎每天都很有规律的到酒馆喝上几杯酒,似乎享受着生活,短期之内不再准备行动,但他对中南还是惦念的,被一刀劈成丫型的何秋池竟然还活着,这是高行天意想不到的。 思来想去,高行天也找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那就是当天杀死的并非何秋池本人,毙命的人乃是何秋池的影傀儡。 影傀儡术乃是控者薛家的独门替身技术,施术者通过刺激穴窍和药物渗透一主一辅两种手段,可以逐渐改造一个人的面貌。据说完美的影傀儡术便连身材、声音也能够再塑,可谓神乎其技。只是控者薛家对外宣称这项技术还不纯熟,失败率很高,施术周期较长,薛家对影傀儡的标价不菲,且明言培育失败也概不负责,导致重金求购影傀儡的极少,没有人愿意花大价钱打水漂。 但是不管事实怎样,高行天都准备再去一趟中南,再次抹杀何秋池的存在。高行天第一次出手完全履行了要约的条件,那场宴会是雇主提供的数个下手场合之一,何秋池的身份也经对方事前确认。所以,前次中南刺杀是成功的,如有失误,那亦是雇主的情报出了问题。高行天完全可以拒绝第二次刺杀请求,不过那样做不是他的风格。何秋池越是难杀,越是会激起他的尝试欲望。 金钱权利等世俗诱惑对高行天没有吸引力,他活在生死刹那,只有手起刀落那一刻,高行天才觉得似乎看破了这个世界,就像不小心划破了窗户纸,真实喷涌的色彩鲜艳欲滴。 酒馆热闹,长街冷清。 两只身蚂蚁结了酒钱,临去时扶着酒馆敞开的门框,完全低头呼哈着酒气,半晌不愿离开,再冷酷的杀手也畏惧孤独,秋夜归处不过是一间萧索黑暗的屋子罢了。 一个低沉声音忽然在两只蚂蚁耳边响起,那是毫不客气的两个字:“让开。” 两只蚂蚁一个唤作屠夫周毅,一个称作掏心手萨波,都是兵蚁中的硬角色,身形十分魁伟,两人一听这不客气的语句,心里就有点阴火,不过他们扭头瞅见迎面不速之客的穿戴,心里突地一跳,两人竟是一言不发的快步走了。 来的也是两个人。两个人黑衣蒙面人。他们戴头巾配手套,黑衣的胸口上绣着金色的触须。当两个黑衣人踏进酒馆,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 黑蚂蚁! 蚁窝最不能得罪的蚂蚁就是黑蚂蚁。黑蚂蚁代表了蚁王的无上权威,执行蚁王的命令,掌有生杀大权,反抗黑蚂蚁等于蔑视蚁窝的铁律。 两只黑蚂蚁略微打量一下酒馆众人,点了“高行天”三个字,就退了出去。 沉默的酒客或捏着酒杯,或支着下颔,或靠着椅背,或垂手闭目,各有所思。 高行天入窝之后,锋芒毕露,其前段时期内出手次数之多,成功率之高,已经达到甚至超越了三只血蚁的水平。在这种情势下,黑蚂蚁的点名意味着蚁王恩宠式的召见,绝非责罚。 蚁镇或许很快就会出现第四只血蚁。 高行天杯中酒尽,摸出一点碎银,搁在了桌上,然后与两只黑蚂蚁无声的消失在夜色里。 小镇地下四通八达犹如迷宫般的洞穴被称为蚁巢。蚁巢构造庞大,壮观的试炼场算是它小小的一部分,整个蚂蚁窝就像一座浮在大洋之上的冰山,蚁镇只是露出洋面的一点棱角而已,真正巨大的坚冰是地下蚁巢。蚁巢设有若干隐秘的出入口,保证蚂蚁们即使某天面临不可抵御的进攻,也依然有着退路。 蚁王屈洒的巅峰时刻是向北一刺,他的转折点也是向北一刺。屈洒重伤之后便深居蚁巢,轻易不出,指令均由黑蚂蚁或者蚁后传达给蚁众。 想见屈洒就要深入蚁巢。 洞穴的甬道宽窄不一,最阔的达到丈五的高度与宽度,最狭的仅容一人通行且需要弯腰。高行天跟随两名黑蚂蚁走的都是宽道,宽道每隔二十步便有灯盏,比夜晚的蚁镇还要明亮。甬道里空气流畅,没有地下的憋闷感。这一次引路黑蚂蚁没有做任何的保密措施。虽然这才是蚁王第二次召见高行天,但是因为高行天突出的能力,以后肯定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召见次数多了,蒙面入箱也无法确保路线的私密。 两只黑蚂蚁停在甬道的尽头,一人按动石壁机关,轧轧石门响动,现出一间石室。 高行天越过侍立的黑蚂蚁,直入石室,他冷冷的瞥了一眼石地上棺材般的长箱,然后单膝跪倒在那个血渗绷带的绯红之王跟前。 第四一章新声(下) 滴水似梦。 趺坐石台的屈洒睁开了眼睛,他幽暗的眸子在高行天的脸上定了一定,点了头,就又闭上了眼睛。 桑玉蹑婀娜的站在屈洒右侧,开口道:“高行天,你来做个担保人,见证一下这位新人的入窝吧。” 桑玉蹑的声音虽然尽量平淡,但是一双美目掩不住勾人魂魄的蛊惑之意。高行天却是视若无睹的起身,他跨前几步,选择立于屈洒左侧。 入窝新蚁都需要一名担保人,担保人通常为新蚁的入窝推荐人,偶尔也有血蚁被临时指定为潜力新蚁的担保人。担保人帮助新蚁适应蚁窝的规则,算是新蚁的引路人,但在某种极端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监督人。 两名黑蚂蚁随即启开长箱的封钉,挪开箱盖。 一声悠长的吸气之后,便有一双柔荑搭住箱子两边上沿,纤弱的身影舒然起立,女子在晃晃灯火下的动作恍如一朵悄然绽放的大丽菊,流畅,自然。她轻撩鹅黄色的血污裙摆,迈出了箱子。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抬起头。 女子肃穆的单膝跪倒,低头拜道:“参见蚁王,蚁后。” 长发漆漆,衬得女子的脖颈白嫩无比,光线顺着它的衣领溜了进去,映出背的雪色脊线惊心动魄的下陷,衣裳领子贴的再紧也显得高了些。两只黑蚂蚁已经退了出去,封闭的石室只剩四个人。美色当前,两个男人一个闭着眼睛,一个眼睛虽睁但是毫无反应,桑玉蹑却是抿了抿紫唇,粉红小舌情不自禁地舔了一下嘴角。 高行天对气机的感应相当敏感,这个女子出箱之际,不自禁的气机外放被他完全捕捉。高行天经历过面见蚁王的场合,只不过他是在试炼之前,这个女子是在试炼之后。他不知道当初自己在蚁王的眼中是什么模样,他却是隐约看到了这个女子的本色。 地下血染之窟的闭幕不过才过了一个时辰,试炼的结果已经全镇皆知。能在激烈的杀戮之后,心与体仍然保持无比宁静,以致裙角的鲜血也安详如点缀花绣的人,其人格只有两个趋向。 不是恶魔,就是圣徒。 高行天忽然明白屈洒为什么叫他来。除了三只血蚁以及尤量感、穆孔等老家伙外,有资格做这个女人担保人的蚂蚁几乎没有。 屈洒幽暗的眸子缓缓睁开,柔声道:“你的名字。” 女子抬起头来,那是一张二十多岁的年轻脸庞,这脸孔不见得多么精致漂亮,但是冰澈玉洁,坚定冷毅。她直视着屈洒的眼睛,娴静地回道:“伊敌。” 屈洒问道:“给我一个理由,伊敌,你为什么要加入蚂蚁窝?” 伊敌答道:“妹妹以杀兄弑父之名将我告到白云一纸堂,现在不仅伊家堡追杀我,白云一纸堂的主人何君晚也很可能下令通缉我,我已无路可走。望蚁王见怜,收留小女。” 屈洒沉默的看着伊敌,做着判断。这个女人的投名状上只写了发生于伊家堡的事情,状纸表述其身份乃是伊家堡堡主伊焕城的养女,之所以杀兄弑父,全因伊焕城欲对其行下流不轨之事,有关白云一纸堂的通缉可是片字未提。 白云一纸堂发源中州,总堂设在中州的州府博望城。白云一纸堂的门派宗旨有一条对外受理不平之事的特殊条款。白云一纸堂替人讨公道,它不收佣金,不设条件,也不看对方是什么阶层,是否有回报的实力、潜力。白云一纸堂只看呈上来的冤屈是否属实,以及是否有武林人士介入的必要。个别证据确凿的特殊情况,白云一纸堂甚至直接执行生杀大刑,执行人会抄送一份罪徒的铁证,报送事发地的管辖州府。许多正道人士肯定白云一纸堂的侠义,但亦有人认为白云一纸堂的做法越俎代庖,不过是在邀赚名声。可是不管怎样,白云一纸堂敢于揽下不平之事依仗的是自身的强大。白云一纸堂甚至还会接受中州之外的呈冤,譬如伊家堡便是位于并州的家族。 这时,桑玉蹑忽然简洁的插了一句:“三刻钟,杀十三人,全身而退。” “意见这么干脆,蹑儿,你仔细考虑过么,江湖有权势的女人不多,大雪山,桃花坞,到现在的白云一纸堂,你想都得罪一遍?”屈洒的语气有些意外。 桑玉蹑笑道:“有权势的女人是不多,像何君晚这般极有权势的,那就更少了,好不容易碰上这种闲事,我怎能不使劲的得罪她一下。王,您是在开蹑儿的玩笑吧,蹑儿怎能跟您相比,触怒武陵山庄的人你都收过,何况白云一纸堂呢。” 屈洒道:“我们是杀手,不怕得罪人,但这不意味着我们要靠与天下人为敌来证明这一点。伊敌,你通过了试炼,自然可以入窝,现在赐你兵蚁之名。高行天,你是她的担保人,由你交代蚁窝的规矩,让其知晓。” 高行天点头,然后沉声道:“蚁窝之人须守三章五律。按事之权宜,窝外行事不究,然窝内遵法三章。三章其一违背蚁王,死罪。其二扰乱蚁窝,死罪。其三故意杀伤他人,死罪。蚂蚁应信奉五律,不自私、不相残、不背叛、不结党、不迟疑。” 伊敌认真记下,当场完整无误的复述了一遍,然后拜谢。 桑玉蹑拍拍手,两只黑蚂蚁再度入内,须臾功夫钉装好箱子,抬走了伊敌。 桑玉蹑也随之离开。 留下的两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屈洒率先开口道:“你杀的人太多了。一个好的杀手不需要杀那么多人。” 高行天不以为然的反问道:“什么叫好的杀手?” 屈洒曼声道:“利刃不轻出,宝刀只一现。” 高行天绕到屈洒正前,拱手一拜,面色诚挚的道:“怎个好法,还请王亲身教我,吾当学而不忘。” 屈洒轻笑起来,亮亮的音色十分的好听,这种悦耳很容易让人忽略声音中隐含的情绪。 高行天收手,单刀直入道:“西北的事你早就知道?” 屈洒柔声道:“李无忧、宫无上之间的事情,我凭什么知道。交易人出钱,我送东西,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高行天冷道:“打个幌子的事情随便找一个人就做了,我是个不甘心的,不要再找我做这种事情。” “也不完全是幌子。你若真杀了岑玉柴也是大功一件,神杀手之名、蚁窝之威当蜚声天下。”屈洒忽然语音一沉,森然道:“但你杀不了他,你的实力还不足以完成这种难度的任务。所以,你别在这里抱怨。” 高行天眉心的刀纹一跳,缓缓道:“很贴切的评价。” 屈洒哂道:“不要不服,有朝一日你登上武陵山庄第九层天台绝顶,也可以来评价一下我。” 高行天无声咧嘴一笑,他问道:“这个伊敌怎么处置?这个女人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先不说这个女人,叫你来还有别的事情商议。”屈洒沉吟间,石室的门开启,走进来一个手提短剑的年轻杀手。屈洒看到陆无归出现,欣然道:“人到齐,现在可以商量一下怎么办了。” 蚂蚁窝附近百里没有大城。 最近的城镇位于折羽山的西面,那是一个叫做焦县的偏僻小镇,一条云州通向冀州的官道划过折羽山畔,横贯小镇,夕照溪前方十五里的地方设有一处保障驿站。然而由于蚂蚁窝的兴起,此地的安全存在严重的隐患,如今基本没有官员敢留宿焦县驿站。本朝财政把控十分严格,只有军镇要地的沿线驿站享受军费的全额补贴,其余的驿站一律自收自支。这种安排导致了两极分化,地理位置优越的驿站经营兴旺,而没有人流的驿站失去财源,长久下去就自然消亡掉了。但是焦县的这座驿站并未因此荒废,另外一个极具活力的群体使驿站始终保持着强盛的生命力。 驿站多少年接待的主要群体都是武林旅者。 亥时的夜空月隐星稀,跟客栈无异的驿站透着朦黄的灯火,改造过的三层小楼已经住满了人。院落里搭着长篷马舍,内里安置着二十余匹健马。小厮喂了最后一拨草料,揉着腥松的睡眼,拖着空空的簸箕从马舍里走出。驿站里的江湖客大多豪爽,出手阔绰,小厮照料马匹便格外用心。秋夜凉似水,小厮的心房却被怀里的二两银子温得暖暖的,二两碎银已经抵得上他两个月的忙碌所得,回想张公子打赏时的潇洒风仪,小厮只觉得神仙中人也不过如此。 兴意骤起,小厮回头瞪了眼远处阴郁几不可见的折羽山,心底冒上来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不是山的那头存在着一窝被称作蚂蚁的可怕杀手,那么冷僻的驿站便不会有江湖豪客纷至沓来。没有这些江湖客的阔绰花销,驿站将难以延续经营,身无长技的他亦只得继续忍受困苦。 说到底,最应该感谢的倒是蚂蚁窝的冷血杀手啊。 然而杀手们从来不在折羽山四周的区域公开活动,就是想表达感谢也是找不到人。小厮胡思乱想着,虚无的倦乏化成了实质的重量,扯动一双眼皮,小厮掩不住困意哈欠连连。驿站的人手很少,除了驿丞、厨娘、伙夫三个人外,就是他这个小厮了。 今日的他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身后有人也没有发现。那个人在小厮回头一望的时候,就像一片风中薄纸贴在了他的身后。 每个人的视界都有着盲区,盲区随着视界移动,能看到某处,相对的就看不到某处。那个人行走在小厮的盲区里,无声无息的像一个鬼。贴身的跟行意味着两者的差距是天壤之别。月隐无影,凭小厮的感知水准根本发现不了这只鬼的存在。 小厮迈进驿站门槛,习惯性回身关门。那个人便从小厮的身侧轻快的飘进了客栈,他随手在小厮的后脑轻轻一敲,就令小厮失去了意识,仰头歪倒。那人单手托住小厮,接下簸箕,慢慢的将人与物摆靠在门旁。 一楼室内无人,桌椅板凳收拾得很规整。墙壁陈旧斑驳,角落里放置着一些如锄头、铁锨之类的农具,楼梯边高挂着一盏油灯,油灯下便是厨房门口,那人嗅了嗅,闻到的是当地土产腌肉的咸香以及随便堆放的土蔬气味。一楼里头有着三间卧室,左数第一间卧室的房门露着一条缝隙,关不住男人的猥琐亵语与女人的晦浪笑骂。 侵入者身量不高,面色白净,双目细狭,他轻轻摘下腰畔的佩刀,左右上下的打量,全面感知驿站内的环境。忽然间,他眉头一皱,伏身抓住了小厮的脖领子,侵入者就像提着一件轻薄的衣服,无声飘至楼梯处,直入后厨房。 楼梯传来沉沉的声响,一个彪形大汉大步下楼。 这名挎着短刀的汉子名叫陈龙,乃是五行派的弟子。五行派是一个徐州门派,五行派与近邻礼乐派、清风派世代交好,三派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三派联盟,在徐州也算颇有名气。去年五行派与礼乐派数名长老诡异猝死,三派小联盟怀疑蚂蚁窝参与了暗杀,于是遣来陈龙等七名弟子,调查事实真相。 蚂蚁窝居列杀手组织三甲,单凭三派联盟断然不敢如此行事,却是江湖上传出四大世家以及千秋帮、神刀红叶亭、明月府等大小豪强恼怒蚂蚁窝近期的嚣张行径,决定予以惩治报复,三派这才临时插上一杠。 驿站目前驻留四十七名客人。 四十七人来自五湖四海各门各派,蚂蚁窝和这些人背后的门派势力多少都有点交集,一次交集一笔血债,如今有些血债的幕后人已被清算,而有些血债的头绪才渐渐明朗。待这些门派回过味,蚂蚁窝便成了众矢之的。 蚂蚁窝公然拿江湖客的项上人头做生意,那个门阀宗派可以长期忍受?但是真正付诸行动,又有那个门阀宗派愿意率先挑这个头?蚂蚁窝发展到今天,高水准杀手成群结队,秘密网点布局中原,实力不逊色一方豪强。无论那个势力想对蚂蚁窝动手,都得先掂量掂量自身几斤几两。 找蚂蚁窝的霉头,单方行动是不划算的。多方联合行动才符合诸门派的利益。 这次的剿蚁行动由四大世家牵头,千秋帮、神刀红叶亭、明月府诸强参与,十几家大小门派附和,规模超过以往。诸方头脑对于行动方案尚未达成一致,为了防止蚁窝做出过激的举动,大队人马有的还未到来,有的尚且滞留在焦县,驻扎在驿站的只是前哨。 五行派陈龙步下楼梯,不觉一楼有何异样,他酒气上头,肚胀尿急,一脚踢飞门口的簸箕,酣热的走出了驿站大门。内里卧室中胡天胡地的驿丞和厨娘闻得声响,也没有心思察看,只要有银子,他们才不会得罪这些江湖客。 陈龙在昏暗的马厩旁站好姿势,眼睛直愣愣的眺着折羽山。折羽山属于蚂蚁窝正统的势力范围,这几天不断有人夜探折羽山前的夕照溪,陈龙也去过两趟,但是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只在溪边象征性的逗留,没敢跨溪闯入梨花沟。他依稀记得隔岸观望梨花沟,夕照溪另一边的秋芦苇随风摇曳,光景独好,只是注目下去,远处茂密的荒草野林却是怎看怎么杀气深重,让人胆战心惊。 听说艺高胆大跨溪巡查过的只有郑家的那位美娇娘。 勾人的美娇娘啊……五行派,不,就是整个三派里也没有那么艳丽的人啊,想到这儿陈龙的脑袋愈加滚烫,脑际不由浮上来一些荒诞的情景,对于那等高高在上的人物,他除了意淫也做不了什么,就在神魂颠倒间,陈龙下体那宝贝地方却是倏然一痛。 第四二章燃夜(一) 喝了太多的酒,释放本来便不顺畅,因为锐利外物的介入,这个过程突然就变得一塌糊涂,什么都止不住的涌了出来。袭击简单却异常凶暴,陈龙觉得自身好像是一只撞上利锥的麻袋。 漏了! 无边的恐惧盖过有度的痛苦,他想求救嘶喊,但是一只有力的大手牢牢扼住了他的喉咙,捏碎了求救声。风从陈龙被剖开的身体中穿过,舔舐着颤栗掉落的脏器,陈龙如一道腐臭血腥的原始大餐刹那间滩泄于地。 杀人者勾鼻尖嘴大胡子,面容阴冷如秃鹫,他的腰畔挂着一排刀具,然而杀人的刀却是他信手拈来的。他手上一松,陈龙的短刀就扎在了血泊里。杀人者钻入了马棚。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一道人影自驿站二楼破窗跃出,其身后的驿站火光腾跃,人声鼎沸。这时,马棚也轰然着了,十几匹健马鬃毛燃火,嘶鸣着四散狂奔,制造灾难的两只蚂蚁也不看彼此,非常默契的一起溶入了黑暗之中,急速远遁。 面对江湖结盟压境逼迫,蚂蚁窝沉默了半年之久,许多人放松了警惕,认为蚂蚁窝仍会采取以往保守的应对举措,坚壁清野,等待敌人散去。然而今夜蚂蚁窝竟然悍然杀上门来,这是抱团自觉势大的江湖客所意料不到的。 救火的,自保的,惊魂未定的,驿站诸多江湖客慌乱起来,但是仍有八道人影电般飚向官道之外的荒野。 荒野地势平整,但是深重的夜色、过膝的杂草、凌乱的大石依然给两只蚂蚁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屠夫周毅与带刀狸猫俞二的潜行本领在蚂蚁窝也能排得上号,追击者始终无法锁定两只蚂蚁的去向,包抄夹击便无从谈起。 这时一名追击者高高跃起,挥手一扬。 月隐星稀的黑暗天空骤然大亮。七颗散发着强光的流弹从此人的手中射向前空。流弹飘悠不坠,持续不灭,滑翔照彻了方圆百丈的地面。 在明月府独门器物月光弹的作用下,两只蚂蚁的行迹顿时暴露。 地面掠行的七个追击者猛然提升了速度,全力施展之下,高低立判。居于左右翼侧的两名男子速度最快,中间的大汉次之,大汉身边的少女再次之。 明月府的高徒施放了明月弹,落在了后面。 追击队伍转瞬离他已有二十丈之遥。他伏身荒草之中,还欲奋起追赶。将起未起之时,杂草响动,似有蛇行,一条坠着铁砣的链子缠住了他发力的脚踝,巧劲翻覆,明月府高徒双脚蹬空,扑跌而倒。 竟然还有伏兵? 这人是怎么藏的? 我…… 他没有完整的产生出第三个想法,链子另一头的镰刀就剁下了他的脑袋,其死难之前的呼救声短促到可以忽略。 追击者们狂奔远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身后的残杀。吊在队伍倒数第二的黑衣劲装青年耳朵微动,似是有所感知。 青年却没有回头。 追出来的几人黑衣劲装青年大多认识,其中确实有本领高强的,譬如于翼侧明显加速抄掠的两位神剑山庄剑客,另外中间来自金华门的领头汉子身手也不错。可是热血上头,不加细想就冲出来的愣头青也有。这次围剿蚂蚁窝是个成名的好机会,但也是个身裂的陷人坑。夜袭突然发生,谁都未作准备,想取名声,全凭个人本事,没有人会无私的去给他人作掩护。 明月府人才济济,蠢货亦是不缺。 青年暗自冷笑,不过他还是感谢蠢货贡献的短暂明亮,神剑山庄的两名剑客已经截住了两只蚂蚁。 黑衣劲装青年需要斩杀一只蚂蚁。 一只,足矣。 手刃一只足够显露江湖。如此,他便可适时退出。虽然这次几个大宗阀真是动了掀翻蚂蚁窝的念头,如明月府大总管田中道、郑世家剑妃子郑翠娥、红叶亭梦中人萧衍这般的高手亦出动了。 但是彻底剿灭蚂蚁窝? 青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深入纠缠下去,弄不好大部分的批武林精英还会被蚂蚁窝蚕食掉。 他曾时运不济,贫困潦倒,依靠出卖武力过活,做过一些和杀手无甚差别的事情。他接触过这些活在黑暗世界里的杀人专家,深知这些人的可怕。因此,当黑衣劲装青年看见两名神剑山庄的剑客竟然采取活捉而不是当场格杀的战术时,他再也无法引而不发,青年迅猛的超过前头的刀客,刹那就追上了紧随领头大汉的白衣少女。 青年抽出背负的一双短锏,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 少女魅白的衣衫华丽如夜月凌波,精致的面容亦引人怜爱,然而青年的眼神却充满了嘲讽,女人的美貌难道和智商成正比么?不知道是那个大家族跑出来的小嫩雏,黑夜白衣,插标卖首做到这个地步也真是无药可医啊。 月光弹虽然尚在半空漂浮,但是其光芒已经逐渐黯弱,刀剑格挡溅起的火花开始啄眼。神剑山庄两名剑客剑式一展就繁复似网,分别封住了两只蚂蚁的去路,要与即将赶至的同道形成合围之势。 俞二与剑客甫一接触,撇头便走,带刀狸猫拼着后背挨上一剑,猛地冲至周毅身边,然后两人一齐抢进对面神剑山庄剑客的怀中。 两把刀在神剑山庄剑客的胸腔里撞出残忍声响的时候,黑衣劲装青年正好赶至。 一个照面,两名蚂蚁均挂彩,神剑山庄剑客则死掉一人。 只好顺势合围,缓图之了。 黑衣劲装青年离两名杀手距离不足一丈,他伏身侧弓步,一锏立遮面孔,一锏斜曳草地,目光炯炯的盯着两名杀手。余下的一名神剑山庄剑客也在惊怒之余,拦住了蚂蚁的前方去路。其余四人也相继赶至,散成一个圆圈围住了杀手。 满脸络腮胡子的周毅目光在追击者身上打了个转,最后停在黑衣劲装青年的身上,阴森道:“俞老二,这小子懂行,和那妞儿一起留在最后。” 与周毅背靠背的俞二舒张臂膀,感受背伤造成的影响,眯着眼睛点点头。 黑衣劲装青年心头噼啪燃起了火苗,这两只蚂蚁也太嚣张了,仗着诡计多端就想以二拼六?无异于做梦么!他断然喝道:“小心,附近还埋伏着几只,大家切勿留手,一股气先解决了这两只。” 金华门的汉子沉声应和道:“卓兄弟说的没错,别想着留活口,这帮蚁贼下手忒毒辣。大伙无须顾忌,齐头上吧。” 神剑山庄剑客脸色阴霾。师弟的剑术与自己在伯仲之间,却瞬间就被杀死,蚂蚁的危险性令人不寒而栗。剑客的眼神在其余几人的面上溜了一圈,相互微微颔首沟通了心意,他便挺剑刺击,第一个抢先攻了出去。 白衣少女与使钩的男子自两旁夹攻,还有一名年轻侠少亦仗剑侵进。 金华门的汉子也立刻配合出手,汉子的武器是一条熟铜长棍,长棍斜劈,劲猛的棍风压倒了荒草。 两名杀手比荒草更早倒伏。 翻滚之中,俞二的佩刀在昏暗的杂草丛若有若无的闪烁,守而不攻,周毅则突然甩出了五把飞刀,五把飞刀分别袭击五个敌人的心腹要害,又快又准。 这种生死一线间的翻滚,两只兵蚁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兵蚁接触各种困难任务,他们搏杀的目标多是被环卫森严的大人物,一半以上的战斗都曾陷入过极端不利的局面,可是成熟的杀手不会临阵慌乱,一切的举动均经过近乎冷血的判断。 明月弹熄灭,天地恢复了黑暗本色,面对应接不暇的围攻,暗器无疑是最好的应对选择。 遭到短刀袭击的五个人除了黑衣劲装青年临危不乱,立起短锏巧妙的崩飞了短刀,其他四人均出现了僵滞乃至惊惶的格挡动作。两个杀手近身搏击还不防御,突施飞刀,这是换命的搏法。 仗剑侵进的侠少是追击者里最年轻的一个,同时也是最没有心理准备的一个,闪躲不及便负了轻伤,短刀擦胸而过,侠少伸手一摸,满手的濡湿。 使棍的汉子不在飞刀攻击之列,他抡动厉啸的熟铜长棍,全力追砸地面滚动的蚂蚁。黑衣劲装青年破了飞刀,倏然突前一步,没藏于荒草之中的拖地短锏发动,猛撩周毅的脑门。周毅施放飞刀,全身皆是破绽。青年这极其隐秘的一锏就欲要了蚂蚁的命。 至于另外一只蚂蚁么,那蚂蚁既要避让神剑山庄剑客的刺击,又要招架金华门汉子的长棍,被牢牢压制,稍后也走不了。从速杀死这两只蚂蚁,然后再解决后方的隐患,今夜的事便到此为止,接下来再会发生什么冲突,那是世家与豪强们掌控的事情,与他一个江湖浪客无关,他扬名此役,及时抽身,可矣。 按照武学常理,生死搏杀的一刻应该心里放空,无欲无求。青年却想得太多。杂乱不澈的心海和杀红了的眼睛一样,都落了武道的下乘。 超脱了生死,看淡了生死,才能主宰生死。 但青年阻止不了滋生的念头。 他迫切的想听到杀手脑壳应锏而迸溅的声音。锏未落实,青年放开的感官捕捉到了一线风声。说是一线,是因为有某件锋锐事物撕裂了空气。因高速而导致形状模糊的凶器自后闪袭,瞬间掠过金华门使棍汉子的脖项。 长棍失控脱手,项上人头滚落。 俞二似是早有预知,根本没有防御汉子追击的棍式,转换佩刀封住了青年扫向周毅的短锏。 斩首的鲜血蓬然溅上黑衣劲装青年的脸庞。 暗夜昏冥,没有颜色只有温度,面上点点血斑释放着热度,也饱含着羞辱与愚弄。青年心底的野心之火迅速冷灭。 误判! 本来他认为既算蚂蚁的单体实力稍强,可也强不出多少,毕竟己方人多势众,足够拿下这两只蚂蚁。但是进入生死搏杀,蚂蚁战力直线飙升,竟飙升到连他都没有把握战胜的地步。三只蚂蚁的配合更是诡秘难测,背后那人如此快、如此悄无声息的就赶了上来,形成了夹击。 追击者以八对三,却是片刻丧三伤一。 战斗貌似仍有胜利的希望,然而黑衣劲装青年知道剩下的包括他在内的五个人根本无法有效利用人数的优势。 又一锏落空,良机稍纵即逝,黑衣劲装青年的心彻底凉了。 周毅与俞二虽然被包围,但是追击者的联击没有默契度可言,个个心神大乱,难以构成真正威胁。 金属链锁响动,后来的杀手一手兜挽着尽头坠着铁砣的长长锁链,一手执着淌血的短柄镰刀,他收拢着武器,死神一般迫近。 驿站追击者之中出现了第一个逃亡的人。 中了飞刀的侠少一直倒退,就那么心惊胆颤的脱出了战圈。胸膛的刀口愈发疼痛,而且传来丝丝不详的麻痒。他少小学成,十八出道,江湖历练五载,靠着师门长辈的扶持,如今已经小有名气,侠少总觉的前途是一片光明的。 怎么能死在这里。 怎么能因为一点小小的划伤死在这里! 十丈外停着一匹逃散的惊马,侠少赌博式的向惊马狂奔,但他赌错了,周毅刀上的毒素浓烈霸道,这一狂奔犯了大忌,毒素随着流动的血液快速渗进脏器经脉,麻痹肿胀的感觉充斥着全身,侠少未到马前便一头栽倒,再起不能。 形势急转直下,恐惧的传播速度绝不会输给毒素。 那使钩的汉子只言不发,飞速遁逃。黑衣劲装青年亦转身而逃。扭头的一刻,青年瞥见神剑山庄剑客的利剑被周毅夹于腋下,俞二的利刀骤闪,已是取下了剑客的首级。而那白衣少女似是呆住,持剑站在原地不攻击也不逃走。 这愚蠢的女人是吓傻了吗? 黑衣青年管不了那么多了,摆在身边的不是英雄救美的机会。堵住去路手握飞镰的杀手才是出现的三只蚂蚁之中最有杀伤力的。他可以与前两只蚂蚁周旋,而二十步外探囊取物般摘人头的持镰者不是他能应付的。 青年的心念剧烈动摇,无计可施。 使钩汉子不择路的向着夕照溪的方向逃了,白衣少女则是个根本指望不上的菜鸟,没人能帮上忙,倘若遭到蚂蚁的前后夹击,今夜必定曝尸荒野。 然而迎面走来的杀手忽然停下了脚步,杀手侧着身躯,杀机与注意力似是转向了后方。 远处,金赤的光渲染着荒凉的草野。 走火了。 或许是四散窜行的燃烧马驹点着了密密杂草,远处呈现一片星火燎原的状态,愈演愈烈的火焰撬动了垂压的夜幕,人的视野骤增,火光里赫然出现了人影。 不止一道的人影。 夜风吹起持镰人的乱发,露出一张冰冷沧桑的疤脸,他望着火光隐约存在的影子,默默数了数,掂量片刻,以周毅、俞二恰可听见的音量说道:“撤吧,让他们明白限度就行了,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没什么区别。” 持镰人说完这话,也不等周毅、俞二的反应,更不管黑衣青年与白衣少女,漠然闪身远去。 第四二章燃夜(二) 俞二无声的嗍着嘴,他无疑很忌惮持镰人,而这忌惮中又隐带着意见,尽管心底对持镰人并非十分服贴,但是带刀狸猫行动上却表达了果断的附和,他当即表态道:“周,撤吧!” 周毅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今夜最鲜美的一块嫩肉他还没有吃到嘴里。作势欲走的屠夫转眼返过身来,舞刀漫刺白衣少女。周毅双手短刀划出细繁的亮线,全数奔着少女的四肢筋脉而去,短刀攻击如果落实,不会致命,但是肯定残脚废手。 “鼠辈敢尔!”远方火光里兀地传出一声勃怒暴喝! 随着这声震四野的暴喝,一直不动的白衣少女柳眉倒竖,玉靥现出些许急躁与不悦,手中利器毫不迟疑的挽起了绚丽剑花。少女的剑法远远没有达到心剑一意的自如境界,一看就是照葫芦画瓢的模仿,缺乏自我的风格,但是招式间依然有蕴有几分大气玄奥,而她手中的宝剑更是锋利无匹,周毅的一双短刀撞进防御严密的剑网里,瞬间寸寸碎断。 周毅未料竟吃这般小亏,阴暗的本能几乎瞬间爆发,然而他瞅见了冲破火幕、飞掠而来的人影,不得不闭合了忿忿尖嘴,立即撤离。只是临去时,屠夫狠狠的盯着两名残存的追击者,尤其看向白衣少女的目光淫邪中带着酷虐,简直像是要将其肢解了一般。 黑衣劲装青年本来欲去,此刻停下了脚步,赶紧向白衣少女一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卓立,不知小姐芳名?” 凡俗里,陌生男子主动询问妙龄女子的姓名是件犯忌讳的事情,但在武林之中就没那么多的讲究。 白衣少女还剑入鞘,颇有礼貌地回道:“远威威远,在下骆铃。” 卓立心中一动,原来是远威镖盟。 远威这面金字招牌响彻中原,虽然镖盟老盟主骆千河隐退归田,但是声威仍然显赫,至今远威镖盟的盟主之位都是空着的,据闻骆千河唯有一女,骆千河对其疼爱非常,视为掌上明珠,现在看来,眼前这位就是远威镖盟的大千金了。 “原来是骆大小姐,久仰大名,卓……” “铃儿!你让我一顿好找啊。怎么擅自脱队,并且不留口信,跟谁学的?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卓立的一套客气话没有说完,就被后来者的劈头责问打断,当然这番话是冲着骆铃的。风火赶至的中年人中等个头,相貌堂堂,稍显瘦削的国字脸隐含着怒气,虎眼圆瞠,看上去气势逼人。 骆铃面对中年人的质问,不情不愿的回了句:“杨叔,您怎么追过来了,我的口信不是留给盖幽了么。” 中年人气道:“胡闹!盖幽已被我重罚,你赶紧随我走。” 骆铃一听就急了,嗔怪道:“我来这儿,本就骗了盖幽,你还罚他做什么。五个金牌镖头,我就知道杨叔你看不上他,总找些原由为难他。” 中年人气也无奈,怒也不能,唯有和颜笑道:“好,好,你跟我回去,回了我自饶了盖幽。” “杨叔你骗人。你早罚过了盖幽,我回去有什么用?回了,我怕今后连短镖也走不了,只能在账房里当个闲人了。我不是你们养的金丝雀。”骆铃柳眉倒竖,不搭这个腔。 中年人名唤杨仪,乃是远威镖盟三位副盟主之一,是镖盟上下人人敬畏的对象。不过杨副盟主现在也不好使,骆铃平日乖顺,但是一朝起了脾性,除了骆千河,真是无人可以管束。 这时,一个甜甜婉婉的女子声音插言道:“杨大侠,既然骆小姐想历练历练,眼下正好闯荡一番呢。” 与杨仪一同赶赴来的有三个人。 发言的女子身材娇小,肌肤白皙,容貌精致美好宛似瓷娃娃一般,她提完建议,嘴角扬起,笑盈盈的看着杨仪和骆铃。 杨仪被骆铃呛得好生尴尬,闻言又暗暗皱眉。 且说远威上次西北之行对镖盟内部造成的影响。西北任务虽然达成,但是完成的过程非常不顺,尤其是首次出师的骆铃长时间与大部队脱离,一直与杀手混迹,着实让人提心吊胆。看管好老盟主打下的这份基业很重要,保护好老盟主唯一的后裔也很重要。力主锻炼骆铃的镖盟第一副盟主谢守辛在高层会议上坦诚决策失误,让出了一部分手中权力。从此骆铃远离了一切可能发生危险的任务。此次骆铃走镖之时再次擅自脱队,一经上报就惊动了远威镖盟高层。镖盟副盟主杨仪碰巧身在冀州首府朱弦城,杨仪闻讯便抛开公务,紧急赶至蚂蚁窝方向。他在焦县撞上大队武林人士,打听到了骆铃的下落,又得这位郑家的剑妃子亲自带路,终于追上了骆铃。 现在郑翠娥发出联手的邀请,杨仪眼光扫过一起赶至的另外两人。 旁边的年青人相貌质朴,耷拉着眼皮,若非环胸抱着一口好刀,就与一个困乏欲眠的村夫无甚区别。剩下的那位中年人银冠束发,霜染的鬓角,白雪似的长袍,姿容雍雅,好整以暇。 神刀红叶亭萧衍,明月府总管田中道。 这两个人名气均不小,而且俱是杨仪眼中少数实力远超名气的低调人物,再加上郑世家的剑妃子,蚂蚁窝即使是一处龙潭虎穴,也可以在护住骆铃的情况下略窥一二了,另外杨仪亦有撩拨蚂蚁窝阴沉面纱的打算,这对估断经行此处的行镖路线颇有价值,冀、青两州是中原腹地,但是远威镖盟的冀青行镖路线向来让他提心吊胆。 “蚂蚁窝为祸武林久矣,应该尽速铲除,还一方清净,听闻郑世家、红叶亭、明月府倡此义举,远威镖盟钦佩之至。既然今夜恰逢其会,杨某愿尽一份力量,只是铃儿初入江湖,经验尚少,我主要担心铃儿的安全。”杨仪娓娓而道,丝毫未提耽搁的公事。 郑翠娥抿嘴浅笑,走到骆铃跟前,亲近的挽住少女玉手,臻首靠着骆铃香肩,喜孜孜道:“我会全程照顾铃儿妹妹的,杨大侠放心。今夜只是探一下外围梨花沟,不会深入险地。但是如果遇到不长眼的,也不介意给蚂蚁窝一个回击,不能让蚂蚁们太嚣张了。” 两美姝夜风里款款相依,宛如一对如胶似漆的姊妹花,虽然其中一个的表情显得不太自然,而另一个则是自然得过了分。 郑世家的女子个个出类拔萃,可谓巾帼盖须眉,都说郑家新生代最出色的要数三把红颜剑。三把红颜剑以郑潭心为首,剑仙子的江湖评价极高,隐为郑世家年轻一辈的翘楚。而另外两把红颜剑:剑妃子郑翠娥、剑公子郑瑞盈同样不容小觑,公认的剑术高超,亦是万千江湖少年郎的梦中情人,单论名气的话,杨仪暗忖恐怕自己也比不了,他笑笑,不再推搪,应道:“就依郑女侠。” 明月府总管田中道负手在旁,一直未发话,直到杨仪与郑翠娥谈妥,才冲着杨仪欣然道:“多了杨兄相助,真是意想不到的幸事。不瞒杨兄,此行除了我们几人,夕照溪还埋伏着千秋帮的精英斥候,恶蚁们平日依仗水险警戒,现在则不足为戒了,时机运用得当,说不定还可以截到刚才那几只恶蚁。” 论年龄,摸到天命之年门槛的田中道比杨仪还要年长些,两人江湖地位也差不多,田中道称杨仪为兄只是拉近双方关系。杨仪闻言蹙眉,马上回道:“田总管,千秋帮地坤堂在此?” 田中道解释道:“高行天刺杀娄冬青、齐万恩之事,现在江湖皆知,娄听艳新掌千秋帮,为了安抚帮众,少不了要在蚂蚁窝的地界动动刀子,纵然杀不死高行天,起码也要找几只蚂蚁血祭一番,地坤堂自始至终没断了此处的察勘。我们想碰蚂蚁窝,娄听艳乐见其成,前些天,夕照溪附近已经插进了三名地坤堂斥候。” 杨仪思索道:“娄听艳不惜杀叔夺权,狼子野心的人物,是不是要提防提防?” 田中道点头赞同杨仪的谨慎,口上却贯彻着行大事不拘小节的直断,他沉着应道:“娄听艳声誉不佳,的确不是能够交心共济的同道,不过杀父辱帮之仇,不共戴天,娄听艳得了丧心疯才会连我们都一起算计。蚂蚁窝内部景貌少有人知,这些年勇闯蚁窝的人物不少,但带着讯息生还的可是一个也无,想制敌于先,少不了借助地坤堂斥候的手段。” 杨仪向田中道拱拱手,洒然道:“总管运筹帷幄,在下多虑了。” 作为临时参与者,杨仪点到为止。 娄听艳三个字从骆铃左耳进,几乎就要右耳出。伊眨了眨眼,方想起这人她认识的。谈的不就是那个登徒浪子么。骆铃是后来从别人口中知晓娄听艳身份的,除了轻浮自大,娄听艳没给骆铃留下好印象,娄听艳虽有示好,骆铃却不想结交这样的人,但是比较之下,她更受不了镖局的苛刻管束,长线的险镖不许走就罢了,连超过百金的镖物也轮不到她参与了,与其整天沉闷消磨,骆铃倒宁愿和娄听艳这种恶徒打交道。西北历练之前,骆铃机灵乖巧的性格里面还无逆反的种子,可一旦见识了真正的天空,羽翼随之而生,她怎能继续容忍一只金丝雀的无聊生活。 她是骆千河与崔楠的唯一女儿,她亦是镖局的普通一员。 她不是,她也不愿成为镖局高层争权夺势的棋子。 她想拍打着羽翼飞上天空,寻找自由,证明自己,或者只是单纯的飞向某人。 郑翠娥轻轻摇动骆铃,一双明眸隐着几分好奇。 萧衍的木然呆她能理解,梦中人本就是浮生若梦的武功路数,眼下不是呼呼大睡已是很好了。 而这小妮子却走什么神? 被人晃醒,骆铃扭身转头,只觉肘臂接触的地方异常柔软,不觉脸庞一热,赶忙将手从郑翠娥的肘臂之中抽出。与郑翠娥改为四手交握,面面相对,骆铃认真打量着,不由赞道:“剑妃子和剑仙子一般漂亮呢。” 郑翠娥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暗星忽然闪明,其秀眉不自觉的扬动,问道:“嗯?你见过谭心。” 骆铃嗯嗯的点头,沉浸在回忆中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崇慕的道:“一眼而已,但是过目难忘。” 郑翠娥笑盈盈道:“呵呵,我怎比得上谭心,妹妹,侬才好看呢,简直秀色可餐,让人恨不得一口吃下肚去。” 骆铃被夸得害羞,有些难抵对面的热情,郑翠娥偏又捉着她的手不放开,圆润的俏脸直凑过来看,虚张声势似乎真要咬上一口,骆铃忍不住跺脚道:“姐姐,你取笑人。” 郑翠娥抿着笑意,手指刮了一下骆铃挺翘的鼻尖,柔声道:“咱们去探一探蚁窝的虚实,你待在姐姐身边,不要脱离队伍,这里坏蚂蚁多着呢,狡猾着呢。” 骆铃见郑翠娥大不了两岁,却把自己当做小孩子哄,心中轻笑,嘴上则乖乖应声。 田中道向杨仪做了简单交代,便查看倒伏的几名追击者,蚂蚁的下手狠辣决极,追击者大部分遭斩首而亡,难以施救,查看只是略尽人事而已。 田中道从神剑山庄的尸体边站起,看着做着同样事情的卓立,问道:“这位少侠,怎么称呼?” 卓立恭谨道:“小人散野之徒,名唤卓立。总管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吩咐。” 黑衣青年隐忍的气质中透着一股冲劲,也算个人才了,田中道收回目光,温和的道:“驿站损毁,人员伤亡,你留下来稳定阵脚,以接后续,我们去去就回。” 卓立低首称是,心下暗暗叹气。前往夕照溪有风险,但是回报非常高,若能跟随几位高手走上一趟,即使没有斩获,传扬出去也会身价倍增。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 卓立缓缓抬头,望着田中道几人消失在夜色里。 燃烧的荒野被黑夜潜行的众人抛在身后地平线下,前方的大地因为缺乏月光的眷顾,晦暗深重。田中道领头而行,杨仪落后田中道一个身位,郑翠娥、骆铃紧随两人右侧,殿后的则是萧衍。萧衍不断打着哈欠,貌似还没睡醒的样子,行进中,骆铃总忍不住向后瞄上一两眼,看看萧衍是否掉队。 当然,萧衍是不可能掉队的。 某次打量的时候,骆铃瞅见萧衍还报以微笑,只是少女不能确定这微笑的对象是谁,或许这半梦半醒的怪人是对着他的梦中情人而笑吧。 荒原的地势还算坦荡,但是无奈夜深草长,并且随时可能面临蚂蚁的伏击,所以一行人力求谨慎,前进的速度不快。 两刻钟后,众人停了下来。 眼前草丛凌乱,地面仰脸躺着一个男人的尸体。男人四肢与躯干的连接处筋肉断裂,手脚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摊开,看起来像是损坏的泥偶,凄惨可怖,男人的身体没有致命伤,他断气不久,死因乃是失血过多。 骆铃捂着口鼻,看见死尸旁边遗落的利钩,轻声道:“是和我一起从客栈追出来的人。” 郑翠娥觉察到少女的不安,她拍拍骆铃的背,安慰道:“前些日子青州水龙会散了,一部分人并入了狂沙帮,还有一部分散入江湖,没想到其中的好手分水钩吴阿四折在这里了。” 确认了死者的身份,田中道与杨仪简单看了两眼死者的伤口,就率先上路。 又是半个时辰的路程,众人终于隐约听到了夕照溪的流水声,隔远望去,黑暗的水面偶有浮光,秋芦苇暗影缠绵,难见雁禽,河岸经常行人的地方踩踏出了小片空旷地带,那里却赫然立着两个人,其中左侧稍矮那位还牵着一匹骡马。 第四二章燃夜(三) 逼近的众人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但是如猎鹿人一般悄然减缓了速度。骆铃处在队伍中间,少女素手缓缓握紧剑柄,调整着呼吸,父亲的一段话语悄然在她的心头浮现。 “为了掩藏形迹,许多人都尝试着控制气息,但是摒绝气息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因为有些高手已经不再拘泥于肉体凡胎所赋予的感知,他们依据个人功法发展出来的灵觉匪夷所思。摒绝气息的效果不等同于无,如此去做只不过把自身的存在掩饰成一片空白而已。一片空白也是很耀眼的。与其辛苦的摒绝气息,还不如融于自然,当然这个方法更难实现。不过丫头,任何时候都不要自作聪明,不要格格不入。” 那个时候骆铃还小,她记得父亲坐在晨光透彻的窗边,言谈间以手支颔,一惯的亲切和蔼里带着少见的沉肃静思,仿佛在与某个假想敌暗暗拼斗着。 父亲的言传身教,以前骆铃一点不重视,许多话她很难理解,几乎听不懂,但是出于对父亲的敬畏和礼貌,骆铃每次表面均扮作认真倾听的样子。不像不耐其烦手把手传她剑法的母亲,父亲没有传授什么武功。骆千河只是有意无意的和女儿闲聊一些东西,顽皮的骆铃完全将之当成了老人的寂寞了,而现在回忆起那些言谈,骆铃只觉得字字如金。 现在就用的上了。 杨仪、田中道、郑翠娥、萧衍的实力皆可用一流言辞来形容,这样的四位高手一旦联合立时带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机,置身场中便与芒刺在背差不多。骆铃深深陷入这种诡异氛围,无法自拔,然而她也并不抗拒,只是尽量做到自然而然,放空心境。秋风乱折荒草,拂响河流,少女柔细的发丝弥至唇边,却不自知。 杨仪眼角捎见到后方的骆铃,见状略微皱眉,然后微微一笑。 两方大约相隔不到二十丈,互相之间没有掩护屏障,田中道等人也不发声,只是逼近。 寂静萧瑟的秋夜下,河岸边牵骡者蓦然回头。这人只是无聊回望而已,不想竟看到了五个陌生黑影的沉默接近,吓了一大跳,赶忙唤身边高大的青年一声:“有人!” 高大青年面容宁和,瞭望着河面以及漆黑更远方,其手掌早按于腰畔长刀之上,闻言弯翘的拇指无聊拨了一下刀柄坠着的玉佩,懒散应声。 示警之人与身边带刀人年龄仿佛,也是个青年,其头戴堕翅幞头,身着银边绿袍,腰扎乌带,足登长靴,一副官员打扮。年轻人的脸面保养的异常干净,既挂着蓬勃朝气亦带着官场浸磨出来的威势,可是江湖阵仗他毕竟不熟悉,年轻人愣愣看着身边的同辈,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是顷刻便洒然大笑起来。 那边领头行进的田中道见状眯了眼睛,收敛了几分杀机,巧妙渡声道:“明月府田中道携同道探察折羽山,不知二位是敌是友?”对方磊落,田中道也不遮掩,三两句话直接抛过去,挑明了关系。 “在下御史台青云路谏言蔡书鱼。”官服打扮的年轻人扬声答了一嗓子,然后指着身旁高大的同辈,续道:“这位是来自无量海的楚项舞楚大侠。” 田中道皱了眉头,他看见杨仪、郑翠娥的眉头亦不舒展。 一个朝廷的谏官?一个无量海的武者? 要把这两者勾连到一起,不是那么的容易。无量海群岛从未被纳入中原帝国的版图,它也没有统一的世俗政权,无量海的权利之杖掌握在一个江湖性质的议会手里,议会之下乃是诸多松散的海域自治联盟。虽然中原与无量海民间武林的来往都很频繁,但是由于上层缺乏对等的存在,便谈不上官方联系。 似乎看出了田中道的疑惑,蔡书鱼沉声道:“近些年来,此处方圆两百余里的地域被称作蚂蚁窝的江湖恶势力盘踞,变成了不法之地,这个蚂蚁窝未报备官府,未得朱崖认同,有何权力建立帮派?可耻可笑的是,对此均有责任的幽、云、青三州竟然推来搪去,弃之不问、不管、不报,滑天下之大稽,丢尽了朝廷的脸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折羽山怎敢自成一境!蔡某忝列谏言,发遣青云路,自当恪尽职守,详察下情,以达圣听,荡除……” 蔡书鱼说着说着就有几分激动,恍似置身殿廷慷慨陈词一般,他身边的高大青年忽然咳了一声,以作提醒,蔡书鱼看了一眼同伴,再睹见这位的无动于衷,摇头苦笑,才道:“蔡某家叔与项舞的父亲乃是生死之交,在下与项舞亦打小相识。此行若无项舞守护,本官断不敢深入至此。” 官道田中道熟悉一二。 他看眼前小子的打扮像个谏官,言辞更是谏官的那一套腔调。须知明月府下属行会产出诸多日用物品,其中灯具、香烛、火器等物件因为得了明月府独门秘法的缘故,品质优异,官府乃至宫中都有采办。作为一府总管,田中道少不了与各类官员打交道。他明白谏官是仕途上升最快的几类官员之一。这些谏官往往占着律理就咬住事情不放松,非论数个是非曲直不可。谏官不怕权势压顶,往往谁是朝中红人,他们便弹劾谁,这样就给天子以及世人留下一个耿直忠正的形象,非常容易扬名天下。即使扳不倒对方,一时遭到排挤,甚至被贬出帝都,但是只要赢得清名,重返御前指日可待。庙堂不少大人物均有着御史台的履历,当今的丞相朱文正就担任过谏言系统的最高长官御史大夫之职。 然而某些谏官过分求名,行事近乎纠缠撕闹,不利国情,导致田中道并不喜欢这类官吏。但是谏官不可轻看,今日落魄,他年说不得就扶摇直上。 那个高大青年楚项舞此时转了身来。 青年的肤色是海风烈日吹晒出的健康古铜色,暗调的肤色令其整个人看起来深沉内敛。秋夜微寒,青年仍是一身单薄的丝衣,半个胸膛坦裸着,脚下也是赤足无袜,仅蹬着一双木屐,周身上下除了刀柄缠绕的玉佩与扎束浓密长发的银绳再无挂饰。楚项舞的面容不如蔡书鱼生的白净好看,但是硬朗有型,散发着独特的男性魅力。他回过身来,侧头颔首徐徐审视着对面几人,并不率先发话。 郑翠娥注目楚项舞。她看得出青年的性格趋于内敛,如果不是因为海外文化的浸润使其稍显强傲,楚项舞给人的第一印象几乎无可挑剔。性格影响武功,武功照映性格,大部分武者的性格轮廓会随着武功的进境而逐渐深邃,年纪轻轻就能沉着中隐含锋芒,此样人物中原也不多见,思量间郑翠娥不禁失笑,缘由乃是她扫了一眼身边半梦半醒的萧衍,萧衍的火候也到了,但是似乎磨砺的有点走火入魔了。 楚项舞打扮得与中原人无异,单看衣着根本分辨不出他的来历。无量海不似北漠南疆,其一向以海外净土自居,衣着风俗多按中原制式。剑妃子看着楚项舞的右衽衣领,笑问道:“楚兄出身无量海,也应该听过蚂蚁窝这个名头吧,楚兄来此仅仅是为了看护蔡大人的吗?” 蔡书鱼忙道:“大人之称,蔡某不敢当,不知仙子是……?” “郑世家郑翠娥。”郑翠娥精简至极的表明身份,然后又将杨仪等人介绍一遍,依旧看回楚项舞。 楚项舞等佳人一一说完,方道:“照看书鱼是一方面,中原武学鼎盛,顺道会一会你们中原高手也是项舞生平所愿。” 郑翠娥注意到楚项舞的手一直没有离开刀柄,她莞尔一笑,道:“楚兄想必已经会过不少江湖好手了,难道觉得尚不过瘾?定要来此再寻几只蚂蚁开刀?” 楚项舞深看郑翠娥,饶有兴味的道:“郑女侠莫不是听了些不实传言吧,项舞虽然登门挑战过幽州、云州的几个门派,可是刀剑无眼,项舞从未对谁拔刀相向呢。” 郑翠娥笑靥如花,柔声道:“都说楚兄空手作刀,其利断金,颇有几个不识相的在楚兄手下讨了教训,筋裂骨折,断手断足,有此作例,短短十数天楚兄的大名已经传遍幽云。今日一见,楚兄果然英雄了得,名不虚传,依小女子看,这幽云能接下楚兄拜帖的门派着实不多,其中以刀闻名的门派就更少了,楚兄若有心研磨刀技倒不妨与来自红叶亭的萧兄亲近亲近。” “有人欲断项舞手足,项舞只是原道奉还,所谓礼尚往来,不过如此。”楚项舞面色不改,转向萧衍倾身致意,彬彬有礼道:“项舞虽居于海外,但亦闻红叶亭之神刀大名,他日必当请教一二。” 萧衍抱刀低头并无回应,看上去非常失礼,其实木然的梦中人一路上也没说过半句话。 楚项舞也不觉惊讶尴尬,缓缓直身,按刀微笑。 田中道轻咳一声,询问道:“不知蔡大人、楚少侠可曾见到蚂蚁窝的杀手经过此地?” 蔡书鱼茫然摇头。 楚项舞的目光流连于地面,淡淡道:“无人从此经过,诸位追击蚂蚁窝,看来是要过河吧。” 郑翠娥嫣然道:“想摸清蚂蚁窝虚实,必然要再进一步。” 楚项舞侧身让路,剑眉扬起,道声:“请了。” 河水暗涌之声一直伴随着众人的话语,宽阔的夕照溪就横亘在诸侠的脚下,黑暗模糊的对岸距离众人约莫二三十丈之遥,一跃而过是绝无可能。最好的做法便是游过去,但是谁又清楚河里是否安全?诸侠都对自身的实力有着自信,可那不代表到了水中也游刃有余。真的下了水,郑翠娥、田中道、杨仪、萧衍、骆铃的战力只能发挥十之一二,几人对此非常清楚。 因此田中道在这岸边的空白地慢慢踱步,运起过人一等的目力搜索着河面,当他看到一根顺流直下的浮木在河流中央停滞数息,然后才打了一个旋儿飘走的时候,明月副总管心中微动,他俯身抄起了一把石子。 聪明者如郑翠娥、杨仪乃至冷眼旁观的楚项舞,一下子都明白了田中道的想法。 急速呼啸的石子一颗又一颗从田中道的手中射向河流。 石子破开水面,紧跟着传出几声碎裂的闷响。 石子的粉身碎骨证实了水下存在坚硬的暗礁。 这块空白地幸免于沿岸茂密的芦苇丛并非没有原因,干旱季节,暗礁浮出水面,为涉水者提供了天然的阶梯。便是现在河水淹没了岩石,此处对于武者依然便利。通过试探,田中道相信暗礁仅仅比水面略低一点,尤其是河水中央处,而且暗礁带状散乱着延伸向对岸,提供了纵掠的天然借力点。 “各位看清楚了。”田中道再次弹出五颗石子,石子破水处从近到远,他正色道:“前四个点肯定可以落脚,田某这便先行一步。” 说完,田中道就欲率先过河。然而杨仪则上前一步,和气道:“田总管,难保蚂蚁窝不在这里动手脚,杨某略懂一点水性,还是我先试试。” 田中道沉声道:“如有危险,那更不能让杨兄出面了,还是为兄来打头阵,杨兄需要照顾骆小姐的安全。” 杨仪伸手打住田中道的话茬,转身向骆铃郑重叮嘱道:“铃儿,前方凶险,蚂蚁诡诈,杨叔即使用心,也不能什么情况下都保证你不伤分毫。这条河便是一个考验,你如果能靠自己过河,就随我们一探,不能,趁早回返焦县。想飞,镖局放你,但你得有一双让我放心的硬翅膀儿,你明白吗?” 骆铃深吸一口气,坚定点头。 杨仪挂着和蔼的笑容,拍拍骆铃瘦削的香肩,然后忽然腾跃而起,只见他张开双臂好似一只大鸟,几个起纵,人便落于对岸。 等了片刻,确定一切正常,田中道第二个行动。和杨仪一样轻松,落脚借力处的水花仍在激荡,明月府的总管已达彼岸。 第三个过河的是萧衍。 萧衍先是伸了一个懒腰,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又向楚项舞善意微笑,这才动作。萧衍的飞掠轨迹比杨仪、田中道都要低,借力点也比两人要多,但是他过河的速度却是最快的。 一行人最后剩下郑翠娥和骆铃。 前三人过的轻松,但郑翠娥知道这里面还是颇有学问的,她拉过骆铃的手,打气道:“姐姐排最后。去吧,妹妹。记着杨盟主的落脚点,无法按照杨盟主的路线也没关系,萧衍给你新趟了至少两个点,稳住气息,不要着急换气,没问题的。” 骆铃微笑道:“放心,大不了丢人游过去呗,这天也不怎么冷,冻不死人。” 郑翠娥扑哧一笑,道:“有事稳住,姐姐就在你后边。”她轻拍两下骆铃手背,才松开手。 骆铃面对着黑暗的河流,面容平静,关于过河的方法她心里正快速的盘算着,她既学不来杨仪、田中道的潇洒自如,也模仿不来萧衍的迅疾效率,只有混用双方的落脚点,再试探一个新点,她才能顺利过去。 那个新点会不会一脚踏空? 一切交给命运好了。 骆铃心里喃喃念叨,人已弹身跃出。清冷萧瑟的河上之风瞬间将飞掠的骆铃包裹,少女抛除杂虑,头脑无比清醒。 降落了。 莲足破水,点上湿滑的岩石,提纵再起。 一个点,两个点,三个点,四个点…… 再次落脚借力就应该是那个未知新点了,骆铃根据一路的感觉,判断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就在此时,一记破空声飘渺入耳,骆铃蓦然偏头,只见一星飞火翔空,冷箭西来。 第四二章燃夜(四) 骆铃的瞳孔里只看到一点飞星流火急速接近 而此时的天幕上,虽不说是万箭齐发的壮观景象,但是起码也有百十点火矢正在华丽的坠下。火矢群先是密集升空,然后划出松散的轨迹,这些火矢明显采用了一弓多矢的射击方式,它们没有直接针对谁,却向所有人发出强烈的警戒讯号。 过了河的田中道与杨仪望着芦苇与杂草并生的草丛,面色肃然,但是想在野莽的草丛、阔瀚的芦苇中找出潜伏的射手谈何容易。萧衍困意未消,更是懒得注意这种突变,低头哈欠连天,足尖有意无意的轻碾着脚下的野草地。 郑翠娥则仰头看着漫天火矢,本来没有立即行动的意思。不过当骆铃避过的那一支火矢竟然点亮了河流的时候,她还是扭头一瞥,正巧对方的目光也扫视过来,女儿家甜婉的面容隐有煞气,冷冷的和无量海青年对了一眼,蓦然掠出。 刹那间,黑暗河流诡异的抛起一朵紫蓝色的浪花,顷刻又有多发火箭射入河中,寂寂中轰然一声,整条河像是易燃的画帛猛烈的烧灼起来。 紫火流炎爆起的瞬间,黑暗退散,蔡书鱼傻了眼,不可置信的瞅着眼前的异象。火光亦映亮了楚项舞古铜色的面容,青年处变不惊的微笑着,然而望向郑翠娥的眼睛却是无情无常。 避过火矢的骆铃一脚淌进燃烧的河流,她虽然准确踏中了礁石,但是依然慌张了些,无法及时提足气,这就导致她的再次起跃勉强了许多,很可能无法准确跃至下一块预订的落脚石,少女如一只弱小飞虫眼看扑火。 恰恰有一双柔软的手臂环住了少女,骆铃惊慌一瞥,便见到郑翠娥一张浅笑的娃娃脸。 两姝翩翩而飞,于熔融烈火中掠过河流,倒也绝美。 楚项舞收回目光,他拍了拍蔡书鱼的后背,轻声笑语道:“书鱼,送你来,但是无法送你回了,你好自为之?” 蔡书鱼转头盯着楚项舞,皱眉斥道:“想我曝尸荒野啊?这里乱的跟丧葬岗似的,我练的那两下拳脚可是一个蚂蚁都对付不了。” “放心,河这边儿不会再有一只蚂蚁就是了。那几个人的水平不错,足以构成牵制的力量。蚂蚁窝一直神秘兮兮,谁都摸不透,眼前有了机会我定是要去见识一番。”楚项舞露出些许思索的表情,忽然间又展颜道:“如果再有机会结上几个仇家的话,就更好了,也不枉我来中原游历一趟。” 蔡书鱼见楚项舞说得轻松,不禁提醒道:“事儿别做的太过了,先前你找上的郑家堡虽然只算个小门派,可却与郑世家有着稀薄的血缘关系,你以比武为由打残郑家堡两位堡主已是得罪了郑世家,项舞,郑世家跻身中原四大世家,乃是地地道道的世代名门,人才辈出,底蕴雄厚,绝对不容小觑的。” “你们中原人做事规规矩矩的,找人打架都得套上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是无趣。”楚项舞哈哈大笑,道:“再说书鱼,你不是江湖人,也不是无量海人,我没法跟你讲,容小娘子你见过吧?” “相爷府的容小管家?提起这个女人做什么?”蔡书鱼愣了一下。 “她是我登陆遇见的第一个中原人。”楚项舞盯着对岸,意味深长的道:“书鱼,你被贬出京城,固然因为直言忠语,尽职谏上,但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头上没人,你清高的脾气一如儿时啊。看你现在的表情,呵呵,我不劝你,劝不动你的。议会有命,我耽搁不得,不日便会南下,中原待不了几天,眼下也算帮你牵一条线,想不想搭,你看着办吧。” 蔡书鱼片刻无言,呼出一口浊气,哼声应道:“我不是武林中人,也没去过无量海,可是项舞你不也一样,你不立庙堂,久离中土,此间的事你又懂什么。做一个诤臣好过做一株墙头风草,我混京城也有几年,找个靠山的机会并不少,但你要知,那些权贵只想着自己的丁点利益,骨子里更看不起寒门出身的人,压根是靠不住的。” 对岸的人影逐渐远行,远离燃烧的河流,消失在黑夜之中。楚项舞不再驻足望远,他跨步而行,洒然道:“我不懂,所以我这不就走了吗?” 蔡书鱼看着楚项舞高大的背影,下意识探手挽留,伸出去却握成了拳,他恳切的叮嘱道:“项舞,出刀前三思,定要小心行事。” 楚项舞头也不回,话也不答,已然跃向燃烧的河流。 蔡书鱼牵着骡马,一动不动的站着,脸色在火光中渐渐阴郁。 他孤身站了好一会儿,时间流逝,那河也像一块燃尽的炭火正渐渐灭熄,忽然水波分涌,近河岸处浮起一具妖娆女体,那女人撑臂而起,从燃烧的河流中涉出,一眼看中了蔡书鱼,似慢实快而来。此女身量颇高,背负剑状武器,一身黑色紧身衣衬得曲线起伏,瓜子脸短寸发,借着河流的光焰,蔡书鱼依稀能看见此姝面部竟密布着复杂的刺青。 不等他打招呼,那女人沙沙柔柔的吐出两个字,“滚吧。” 特别却好听的嗓音里透着无法抗拒的命令语气,当然还有着轻蔑。 蔡书鱼静静地看着女人,嘴角动了动,但很快控制住情绪,平和的说了声,“哦……”然后牵着骡马回头便走。蔡书鱼不乘坐骑,深一脚浅一脚的趟着。前面的草野,后方的河流,都透着火光。蔡书鱼低着头,两头的火光都照不见他的脸面。 走出去两百来步,渐有蹄拨乱草的声响从斜方向插过来,蔡书鱼阴沉着脸眯眼一看,却是又一个女子骑马而来。那女子头戴斗笠,系着披风,马侧跟着一个同样戴着大斗笠的矮个子。 那女子离着远就呼道:“蔡大人留步。” 蔡书鱼紧了紧缰绳,立定不动,待那女子近了,才深吸一口气,躬身一拜,道:“蔡某见过容小管家。” 容曼芙马上轻笑道:“蔡大人何必多礼。” 蔡书鱼站得笔直,道:“容小管家怎么到了这险僻之地?” 容曼芙瞄了眼身边不起眼的矮个子,单刀直入说道:“蔡大人,多余的话,小女子不会说,也不该由我说,但是世间没有平白无故的付出,他日,以蔡大人的品行必当得起国之栋梁的称誉。” 这容小管家不光能在朱相跟前说上话,据说还有个朱相义女的身份,地位微妙,寻常官吏听得如此许诺,必然欣喜若狂,然而蔡书鱼仍面无表情,只是应道:“蔡某微不足道。” 容曼芙娴静的眨眨眼睛,静静审读着蔡书鱼的面容,淡淡笑道:“此地已是猎场,我等世俗之人不宜久留,曼芙送大人一程。” 蔡书鱼勉强微笑道:“如果顺路,蔡某荣幸之至。” 吴敬启跟着号令,张弓射出三枝火箭,之后便在芦苇丛中伏低身躯,根据记忆的方向,慢慢摸着路径移动。 焚河了。 在吴敬启的印象中,这种大规模的警戒尚是数年以来第一次。如果来犯者不知好歹依旧深入,按惯例蚁窝是连血蚁都会派出来,全力清场的。他琢磨着是那路来的家伙,竟如此不知好歹,敢明目张胆挑战蚁窝的底线。但是琢磨归琢磨,吴敬启知道剩下的事情和自身无关了。当然他也可以参与猎杀入侵者的行动,事后凭首级向蚁窝邀功,不过何苦呢,这种大场面,他无心亦无力,并不想为了名利往那个杀戮漩涡里钻,蚁窝里亡命狂徒多得是,少他一个不算什么,说到底,吴敬启早已自我定位为一只不入流的巡蚁,安之若素。 吴敬启抬眼望了望天,天是黑的,河流燃烧的光亮在这边已经极其微弱,怎么还不到头呢?莫来由的一阵恐惧情绪在吴敬启心底泛起,忍住起身确定路径的冲动,吴敬启又前进了六七丈的距离,糙茬的芦梗蹭得他心慌气喘,这里已是秋芦苇的边缘地带,又拨开前方的芦苇,吴敬启身体猛的一僵,左前方不足三尺的地方竟然有人! 这么近的距离他竟然都没发现有人,而且还是两个。 他愣愣的盯着这一男一女,不敢动弹。吴敬启知道这两人肯定也发现了他的存在。 那女子先回过头来,盯了吴敬启一眼。吴敬启心底立时发寒,那双冰冷清澈的眸子里有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森森杀意。 敌人? 心念纠缠间,他又捕捉到了女子身边背刀男子的朦胧脸面。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说不上英俊但却足够冷酷悍武的男人脸孔。 高行天? 认出这只在蚁窝风头正劲的兵蚁,吴敬启方松了一口气。高行天平日在蚁窝独来独往,从不和谁攀联关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吴敬启和其不熟,因此也没有打算停下来。而高行天却出乎他意料的招了招手。 什么意思? 吴敬启舔了舔嘴唇,伏着身躯,赶紧小心翼翼挪了过去。不会是缺少诱饵吧?他靠到两人跟前,静待对方发话,却忽然视角震荡,眼前发黑,竟然失去了意识。 女子的手臂疾速摆动,斩了一记。 那斩上吴敬启脖颈纤洁如玉的掌刀瞬间又翻变为擒拿手,扣住倒伏人的椎颈,稍一错劲,玉葱般的五指爆发出绝强的力量,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就收了一条性命。 轻轻放倒吴敬启的身躯,伊敌一头漆漆长发也斜落下来缕缕丝绦,她皱着眉毛,以唇语说道:“这个人是?” 高行天唇语回道:“自己人。” “……”伊敌无声无息的张了张嘴,没对上什么口型,但是那潜在的意思表露无疑了。 蚁窝不是禁止自残吗? “要个理由?杀手不必知道理由……”高行天看着女人近在咫尺的迷惑俏脸,无声的补上一句:“多做少问。” 伊敌嘴角抿出一个微妙的弧度,保持了沉默,心里转的却是另外的念头。 就在此刻芦苇之外的荒野来了过河人。 五个人的队伍不藏头藏尾,但也不冒进,颇为自信,他们身后还有一点火焰的背景,几人不疾不徐的寻找着通向蚂蚁窝的路径。 伊敌的目光从田中道、萧衍、杨仪、骆铃、郑翠娥的身上注意逐一扫过,选择着猎物。她猜测今夜就是来沾点血的,抹掉吴敬启是担保人高行天的临时指示,当不算在今次的行动中,那么要下手的目标就是这五个人了。 等这一拨五个人过去,伊敌自然的直起身躯,但未完全站起,忽觉不妥,便猫着姿势,低眉看着高行天。背刀的男人依然蹲伏于地,森冷的像一块石头,纹丝不动,也不发话。伊敌眉头紧蹙,又缓缓地压低了身姿。 一会儿功夫,荒野上再度出现了一个淡淡的人影。这个人影忽快忽慢,沿着田中道五人走过的路径追了过去。 高行天紧盯着这个人影,直到其消失,才低声的道:“六个,随便选一个,提着头来见我。” “这算是个考验?我已经通过试炼,蚁王仍不信任我,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介绍人?还是因为我身手不够好?” 高行天根本不搭她的话,起身便走。 伊敌继续不甘的追问道:“刚才如果有了差错,你就会当做个借口,顺势杀了我吧?” “杀了你又如何?”高行天没有感情的回了一句,便没入了夜色中。 天空黑沉,偶有几颗弱星闪烁,但是转眼便被夜幕吞没。山岗起伏,林木茂密,视野被压缩到极限。居高临下看去,能够模糊发现可称之为捷径的十数条沟壑,沟壑切进山麓,就像是进去的刀子,不见前路,这些错综复杂的沟壑路径就是梨花沟了。 田中道脚踏怪岩,叹气道:“今夜不是个好时机,让这帮蚂蚁抢了先手,若打算找寻蚁镇的话,太过凶险了点。” 杨仪点头赞同,他本就不愿深入,安全带走骆铃才是他此行的首要目标,于是道:“蚂蚁窝已有准备,凭我们几人自保应无问题,进取却是不足。” 岗上微凉,夜风纠缠着鬓角几缕青丝,白衣惹眼的少女却第一时间否定了杨仪,骆铃轻声道:“杨叔,我要留下。” 杨仪沉声道:“不要胡闹,你知道暗处有多少人盯着我们吗?” 要说被盯上,骆铃也有所觉,那些潜藏的混蛋时不时的搅出些响动,生怕跟踪的目标忘记了他们的存在。骆铃不吭声了,但是杨仪看这妮子的表情,明显固执己见。 田中道与郑翠娥交流了一下眼神,还是由郑翠娥出面道:“杨大侠言之有理,今夜想探出个头绪怕是不可能了,但若是这么便退了,又真叫鼠辈们笑话了。这群鼠辈藏头缩尾跟着,迟迟不敢出手,你烦了回头捉他的时候,他又跑的兔子一样快,简直不知挖了多少洞窟,想仗着人和地利拖到我们疲惫,方再拣个便宜,也就是我们目标明显,甩不开他们,哼。” “分开,或者分分合合也不错。”眼睛逐渐清亮起来的萧衍忽然开口道。这一路半梦半醒的年轻人似乎恢复了几分正常。 其他几人倒是认真考虑了一下萧衍的想法。 的确,与其被蚂蚁们一直吊着,铺开点面才是主动之举,这样尾随的蚂蚁就不好控制玩火的距离,再玩阴的,说不定兜来兜去反被几大高手给包了饺子,而分开行动,也能够最大程度的摸索梨花沟的地形。 除了骆铃,其他几人都是艺高人胆大、当机立断的角色。 商量片刻,最终计议为田中道、萧衍、郑翠娥各自一组,杨仪与骆铃一组。出于私心,骆铃极不情愿与杨仪一起,但是她也知道折羽山险恶,想要独行,没有人会同意。 可是任和谁一组也好过和杨叔啊…… 骆铃怨念的瞥一下周围,田中道和萧衍已经离开,看那声势,只怕潜藏在附近的杀手要首当其冲了。剑妃子走在后面,还有闲情冲她眨了眨眼睛。 杨仪等人散了,才国字脸发威,狠狠瞪着骆铃,没好气的道:“我的大小姐,说说吧,你跑这里来折腾,究竟为的啥?” 骆铃不客气的回瞪过去,气势汹汹道:“外人走了,你就冲我凶,杨盟主还真给我面子呐,我爱到那儿折腾,看本姑娘心情,你也来逼我啊,再逼我,信不信我退出镖局。” 杨仪摸着脸,讽刺道:“哎哟哟,这脾气长的。退出镖局这种话都能随意说出口了,退吧,老谢可是最疼你的,上次因为西北的事他就被老郭挤兑的够呛,你再给他一闷锤,他的位置真就坐不住了。唉,恩将仇报啊,真是越来越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杨叔!” “小嘴叫的甜,小心思却是越来越野了,罢了,你杨叔也不准备要脸了,随那几位笑话,小玲儿这就跟着我回去吧。我替老谢、老郭应承你,只要你以后外出给盟里报个备,由你天涯海角去飘,怎样?” “……”骆铃低头纠结了半天,仰起俏脸,望向漆黑夜幕,有些哀伤的道:“铃儿其实就任性这么一次,再不会有以后了。河边我可是通过了考验的,希望杨叔成全。” 第四三章我闻(一) 杨仪晓得骆铃的脾气,如果用强硬带回去,恐怕骆铃会记恨一辈子。杨仪作为远威镖盟现任谢、郭、杨三大副盟主之一,那是何等的精明练达,他回忆着下属汇报的西北之行,整理出了一个颇为荒谬的推断。想到这里,杨仪感觉自己的脑袋都疼了,而他偏偏还不能立刻把话说死了,难道郭仲达知道什么,所以才把这事推过来么?杨仪揉揉太阳穴,试探着问道:“铃儿,跟杨叔透个底,这事和那个杀手有关么?” 骆铃面容变色,心底的秘密就这么被揭破了,很难不惊诧,她不由得羞恼道:“老实人都是狗腿子,狗腿子!盖幽这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杨仪这下还能不明白么,真是最糟糕的结果啊,但他面色不变,温声道:“真是来找那个杀手的么?” 骆铃咬了咬嘴唇,迷茫道:“我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就来这边了。原先是想见他,但也不是非见不可那种,可是我现在就在这边,就一定要试试了,错过这次,以后就没这样的机会,也没这般勇气了。杨叔,你懂我的意思吗?” 杨仪尴尬的笑笑,目光却阴沉下来,眯眼道:“你怎么见他?可有约定?” 他一向对人不惮于怀以最大的恶意揣测。 骆铃摇摇头。 杨仪眉头稍缓,道:“好,你既要见他,那杨叔就陪你见他,如果见不到,得按照商量好的计议,天亮之前回返焦县。没有意见吧?” “真的?” “何时骗过你个小丫头。” 事情说得通透,没了顾忌的骆铃回复本色,心安理得的跟在杨仪身边,美目时不时就弯成了一对开心月牙。 杨仪心中略松,骆铃是个玲珑聪慧的女子,虽然在某些事情上会钻牛角尖,但还不至于被人蒙骗。他是知道那个杀手的名字的,不光名字,那人做了些什么光辉事迹,他亦略有耳闻,要说近几年声名鹊起的杀手,那人可算其中的热门话题,可若单纯向骆铃描述那个杀手是如何冷血无情,只会适得其反,所以杨仪没有说破,他倒希望今夜干脆碰巧撞见那个杀手算了,事实会让人心碎,但心碎了,才会坚强吧。 连绵的山麓普遍低矮,杨仪与骆铃攀上一座相对较高的山岗,举目四眺,只见极远处的草野还有着斑斑点点火光,算是隐约给了一个视野,而更近处的夕照溪焰火熄灭,幽暗的河流已难找寻。 骆铃踩着龟壳状巨大岩石,踮着脚尖左高右高,一本正经研究着山间的幽深沟壑。 岩旁的杨仪平心静气,看定了四周的环境,突然道:“铃儿,你杨叔新贯通了一套拳法,使给你看看?” 骆铃兀自张望着,冷不丁听这一说,便转过头来看着严肃的杨叔,不解应道:“唉?” 杨仪却是深吸一口气,膝部微沉,双手虚抱,真就拿出了象征性的起手式,他沉声道:“铃儿,看仔细了。” 骆铃打起精神,虽然不十分明白杨仪的目的,但是亦隐约感觉出来点什么。 杨仪侧方向飘跨两大步,一下子逾越了两丈余远的距离,岗上树木的密度也颇高,他肩头斜靠,猛烈结实的撞上了一颗碗口粗细的树木,那树吃这一记,登时承受不住,嘎吱就折了,上半截树体缓缓倒掉,树冠里的栖鸟扑啦啦扇着翅膀惊叫飞离。 与此同时,树冠里还飘出一个人影。 这人本与漆黑的夜色融在一起,便连鸟儿也骗过了,其被杨仪突然打断隐匿状态,表现的十分冷静,立马展现出了一个杀手该有的反应。 借势反击。 随着身形的翻腾,漆漆夜里一道清亮亮的光芒在闪。 剑光掠向骆铃。 寻找对手的弱点,攻其必救之处,乃是杀手的基本思路。他潜伏那么久,本来便是要找最弱的一环。而某些人最大的弱点并非就在自身。 少女绝非看上去那般柔弱,骆铃于巨岩上锵然拔剑,舞剑成幕。 叮的一声,两道剑光轻轻接触了一下,杀手便从骆铃的头顶翻飞而过,他算是用剑的行家,少女的剑法自成规矩,一看就是名家传授,要想得手根本不是短短一个照面能够做到的,与号称胜负手的杨仪正面放对实属下下之策。 杀手正要施展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本事,忽觉危险逼近,杀手滑下山岗的身体微侧,凭着直觉与感知,对着后方倏然连刺。 下滑中,杀手连刺五剑,他感觉每一剑都被一股莫大的力量震开,等他落地之时,手腕已是极度酸痛,心胸气血激荡,手中剑更是只剩下半截。 这把剑与骆铃的燕返剑相交,剑身再承受了杨仪五拳,竟是硬生生断了。 得势杨仪不饶人,所谓的拳法单单就是快准两字,一连串的小碎步,黏着杀手不放。 离交手的地方约莫十丈远立着一大块黑幽岩石,背风处有两个男人几无声息的交流着。 “确定种下了,这里?” “放心,可惜数量太少,分株分的不均,不过这里却是用得最多的,只是心里没底啊,也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毕竟从来没有拿到外面试过。” “那东西的效用外面人不知,你我怎能不知。这事若顺利,除了算做今年的公派,还有好处多多,这可是许诺下来的。” “嘿,我倒想弄个玄蚁的身份,就怕说不上话。” “……好说,好说。” “对了,周围的基本都赶了过来,还差杜风他们,要不要告知一下?” “这个地点,我们守株待兔算是赌对了,杜风他们要是也有手段参上一脚,那就算他们倒霉吧,有点本事可别乱用,就像姜希这样的货色,自以高明,其实无非诱饵罢了。” 听了这话,蒙着头巾的汉子眼神发亮,看着身边表情淡然的中年男子,两人嘴角均扯出一丝笑意。 姜希磨砺杀手之道,此道非常注重保持一颗平常心,而此刻这颗平常心却渐渐被焦躁的情绪所侵蚀。 他没有办法摆脱杨仪的追击。 杨仪每每赶在姜希提气要走的瞬间,一拳轰在杀手的重心。不攻要害,只取这微妙之处。杨仪挥出的强烈气劲扯得姜希毫无办法,三四拳下来,节奏完全被杨仪控制。姜希心底大悔,早知就不招惹骆铃了,第一时间勉强还能走脱,当下已是晚了。 姜希相信附近一定还有其他蚂蚁存在,但是指望他们援手?那简直是个笑话。便是一次同心合力的任务,这些人都会盘算着最佳的出手时机,视同伴为踏脚石。姜希知道在其他人森冷的眼中,自身现在便是一块踏脚石了。 我今日也做了他人的踏脚石么? 罢了。 有此觉悟,姜希面色狰狞,无视杨仪的压迫拳法,振剑抢攻。只要能拼个两败俱伤,就算赚了。 想活命就必须杀伤杨仪。 伤他?那怎甘心! 短短一招变幻,心海的念头就不断激变,杀意如黯红的炉碳,忽被一股大风吹过,轰然暴涨起冲天的火苗。 手中断剑疾刺杨仪胸腹,姜希赤红的眼睛只发出一个信号。 杀杀、杀了他! 断剑刺空,再难收回。 杨仪收夹于肋下的手臂牢如磐石般固定住断剑,然后便是一拳砸在姜希挺剑而刺的臂弯。 啪嘞脆响,筋断骨裂,巨大的力量带的姜希姿势扭斜,不自主单膝跪倒。 杨仪一击得手,低头看着那张昂然嘶吼,不见痛苦只有杀意的面容,皱了皱眉,任断剑从肋下坠落,马步沉拳,向着杀手的百会穴,凿落。 “杨叔,这套拳法再配合你的链血振魂术,挡者披靡呢。只是路数太霸道,不适合铃儿来用,否则定要你教我。”骆铃倒持燕返剑,立于岩上,趁着林间还没有多少血腥味儿,深吸了几口清香空气。 杨仪收回拳架,朗朗道:“拳者,不仗外物但一往无前,拳道乃勇者之道。勇者无所畏惧,此无畏非无知无惧之浮勇,此无畏乃是知己知彼,谋定后动之智勇。你不必学我拳路,学我拳心即可。” 骆铃低眉眨了眨眼睛,暗忖这是拐着弯儿劝我吗?她将笑未笑,朝下方杨叔拱了拱手,以示感谢。 杨仪返身瞪少女一眼,佯斥道:“聪明却没用对地方,小丫头少在那里高兴。四周还有人,大意不得。” 骆铃不在乎的道:“都来呀,巴不得蚂蚁们都来呢。” 杨仪摇摇头,咕哝道:“势不回头,也不知跟谁学的。” 此时,忽有一个故作阴森的声音响起,“远威的杨盟主,在下久仰大名。不知杨盟主光临折羽山,有何贵干,我蚂蚁窝诚惶诚恐,不敢怠慢,奈何杨盟主痛下杀手,毁我兄弟,总要给个交代吧。” 面对这种上纲上线但上不了台面的威胁,杨仪只简单顶回去一句,“要交代?滚出来再说。”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没了声息。 换了一个猖狂的声音叫嚣道:“杨仪,知道你是个扎手的,短时间放不翻你,可大家伙一起上,你护得住身边的嫩雏儿吗?折羽山原本没远威镖盟什么事,给你两炷香的时间,速速滚出夕照溪吧。” 不等杨仪应答,骆铃清声叱道:“无胆鼠辈,吹什么大气,有种上来,姑奶奶扎你个透心凉!” “哈哈哈哈,大爷生来捅人,还不曾被人捅过,倘若娘子有兴致,大爷舍命陪娘子,咋俩捅来捅去,玩玩?” 骆铃俏靥寒霜,语调却愈发平淡的道:“好啊,你且上来试试。” 少女话音刚落,真有一物忽的窜了上来。 那东西体积不大,黑夜里也看不分明具体的形状,杨仪却是陡然喝了一声,“闪了!” 骆铃足尖一点纵下巨岩,向杨仪靠拢,也就是这刹那,杨仪隔空一拳,呼啸的拳风恰恰扫中那个东西,那东西受到冲击,横飞了五六尺的距离,竟然轰鸣着炸开。 隆隆回响在山间回荡,耳朵嗡嗡的骆铃吃了一惊,道:“雷子?” 杨仪见识广得多,屏息片刻才从容道:“只有点许星火闪烁,不见电芒霹雳,此物应当不是雷家正宗,个别好事的宵小鼓捣出的仿制品罢了。” 骆铃拍拍胸口,脑袋里闪过几个想象中的画面,赶紧小声道:“不是就好,听说被雷子杀死的人死状都很凄惨,哎呀呀,道尊保佑,道尊保佑。” 雷子乃是越州霹雳堂雷家的独门暗器,威力跻身天下顶尖杀器之列,号称破碎虚空,万物消催。朝廷对此物也颇动心,多次向雷家索求,然而也只得到一个弱化而且残缺的配方,得来的配方难以制作,威力更是无法与真正的雷子相提并论。在与北漠人的拉锯战场上试验了几次,未有理想之收效,最终没有大规模应用。阴差阳错,这仿制的配方却流落到了武林,于是仿制雷子杀人越货的勾当逐渐增多。 一颗雷子过后,再无后续。 杨仪立定不动,他本来还想对方若是一直使用雷子攻击,就带着骆铃速离此地,但是对方似乎没什么存货。适才的雷子无疑是一口传讯钟。 敲打一下,唤人围杀吗? 不过,听到这钟声的可不单单是你们蚂蚁啊。 试看最后谁围杀了谁。 “铃儿,走。”杨仪撩起衣襟下摆,卷进腰带里扎紧,便缓步下山。 骆铃也不多说,紧赶两步走在杨仪身侧。 远威镖局第一人当然是老盟主骆千河,不过骆铃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出手,老人在她心中的形象更多是慈爱祥和。近些年,就连郭仲达、谢守辛二人都极少上一线了。 副盟主级别,只有杨仪至今还在不断出镖。 和杨仪并肩作战,骆铃的压力不小,少女知道自身的水准,乱战起来,恐怕是要拖后腿的。而她又是个极要强的性格,心里已经决定一旦落入险境,宁愿死掉也不连累了杨仪。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林木怪石间人影出没,杀手们借着夜色和林木障碍,忽隐忽现,有甚者,偶尔侵进距离两人丈许的危险边缘。这是蚂蚁越聚越多,有的已经忍不住挑衅了。 杨仪没有反应。 骆铃唯有握紧剑柄,指节发白。 丈许的安全距离已经是少女容忍的极限,只要蚂蚁再稍稍靠近少许,不管杨仪怎样反应,骆铃明白自己是控制不住手中剑了。 就在心弦紧绷的时刻,一片光辉自南边而来,倏然穿透黑夜,好像月亮露了一下脸的样子,将整个山岗晃得一亮。 变化突生,骆铃眯眼持剑而立,寻不见身边人踪影,只听得气劲交纵之声。 杨叔和人交上手了? 除了这儿,还有林木深处断续的惨哼声是怎么回事儿? 而更远处,大概是斜对面的山岗,骆铃似乎听到了长啸。 光辉扩张了三个弹指的时间,之后便迅速消退,四周环境再度暗弱,骆铃寻找光源,见其依稀收拢于斜对面的山岗。 杨仪掠回骆铃身畔,道:“这是明月府的手段,那边应是田中道,不过他似乎遇上了点情况,我们过去看看。” 骆铃刚要应个好,却听杨仪疑惑道:“咦?竟过来了?” 不用多余解释。只见头顶天空又是一片大亮,明月府的独门照明光弹再次升空,这次光芒胜过短促的上次,极目望去,可见光辉里有两个快速移动的人影。 两道人影一追一逃,却是向着杨仪这边的山岗奔来。 第四三章我闻(二) 在那黑幽的岩石背风处,亦有目光投向远方的追逐人影。注目者一双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面容恐怖抽搐,发出暗哑的嘶叫,任谁也猜不到这个中年男子上一刻还是风轻云淡的表情,而他也绝对猜不到竟是身边人下的手。 中年男子半边臂膀和腰背大穴都落在身边的头巾男手上,头巾男手指箕张,指尖入肌三分,嘴上则小心翼翼的道:“杜爷,他见着那边的动静了,说不准就知晓我没按照他的布置去做,是以先下手为强了。” 头巾男的背后站着三个人,为首被称为杜爷的男子乱发披散,腰带插着短柄镰刀,镰刀系着的锁链匝匝道道缠满了左臂,男子幽幽的道了一句:“马钧,蚁窝不相残,这样不好。” 被称为马钧的头巾男身躯一颤,手上毒辣的禁制就弱了三分,那中年男子缓过一口气,终于能够说话,他先是无尽怨恨的盯着马钧,然后扭头向着身后低声讨饶道:“杜风,我绝非针对你,这都是上头的意思,我做的是有些过火,错处在我,怎么都应该事前和你打个招呼,郜某今天栽在这了,还望你留几分颜面,日后好相见。”见杜风毫无反应,中年男子变色道:“你不信我?你想想我怎么能布置那东西,没桑后首肯我能拿到手?再说,霍爷就要回来了,你放我一马,我发誓日后绝不与你生事。” 杜风不说话,拨拉着头发,露出了那张遍布伤痕的疤脸,叹道:“若他在此,我可能还顾忌几分,但他远在南疆,郜挺,你当我杜风是孬种?” 站于其身后的屠夫周毅突然双手挥动,只见寒芒暴闪,郜挺的双眼和嘴巴瞬间被三记飞刀贯入。郜挺嚎不成声,仰面倒地,一抽一抽的,眼看不行了。周毅抓着茂密的络腮胡子,使劲吸一口气,捕捉着深埋记忆里的味道,狞笑道:“他奶奶的,好怀念。” 看着已经死亡的中年男子,另一侧的俞二突然抽刀,给了中年男子一个人首两分的下场。他并非杜疯子的死党,但是这时候也需要拿出态度。 马钧不敢动弹,被鲜血喷了一身。 这就叫不相残吗?是啊,死无见证,怎么能叫相残呢。 他蹲伏着,不敢看杜风的脸,唯唯诺诺道:“山岗顶,前边二十丈的乱石堆,还有半山小路三岔口,一共三处。剩下的,按照杜爷的吩咐,都给了王不破。” “看情势,王不破应该是得手了,据说高行天也来了,今晚的功劳不小,得快些,别便宜了那个杀星。”周毅看着杜风和俞二还不行动,有点急。 杜风倒是无所谓的样子,道:“散了吧,爱好不同,小事上也没配合的习惯,该有的都有了,各做各的比较好。” 听到爱好两个字,俯身警告马钧的周毅眼睛一亮,嘿声道:“明白了,不跟你杜爷抢就是。” 升空的明月弹维持了十息的光照时间。 十息之间,杨仪与骆铃纵掠突进,无人阻挡,几乎掠下小半个山岗。但是便在这半山腰处,在黑暗再度侵袭之时,他们遭遇了强硬阻击。 利物破空之声密集响起,暗处里飞射出的暗器数不清有多少种、多少件。 杀手身上的暗器往往聚拢了最要命的因素。 面对这种力度的打击,杨仪也是要顾忌的。他更顾忌的是身边的骆铃,下山风驰电掣的一路,杨仪一直把持着骆铃的单臂。此时,杨仪举手一托,骆铃心领神会的纵身一跃,杨仪拳风紧跟,所有试图杀伤骆铃的暗器都被轰偏了方向。 骆铃踩上参天古树的树冠枝叶,双臂张开,一边找平衡一边向树下看去。 只见杨仪正被三个杀手合围,杀手们的攻击一环接一环,衔接的无比紧密。三个杀手转来转去,越来越快,三道魅影围绕着杨仪形成了一个圆。这是三个练过合击术的杀手,以杨仪的能耐短时间也脱身不得。 但少女一点没有下场帮忙的意思。她慢慢压低中心,在并不粗壮晃悠悠的枝杈上稳稳站住,转头警觉的观察着四周。一看不打紧,少女的月牙泉蓦地与树冠里另一双毒蛇般的眼睛对上了。那人本来借着山岗间的松风缓慢移动,想贪心拉近到一个最优的距离,不料却被看穿。 顿时数条细长飞影像是蛇信般从树杈间窜出,直取少女咽喉。 骆铃第一反应:绳索? 剑手应付绳索这种东西最怕它缠夺兵刃,但是骆铃依仗燕返剑的锋利倒是丝毫不惧。燕返剑漾起细碎的剑花迎着飞影就绞了上去,飞影一触剑即溃,然而那几节东西在断裂的瞬间喷出了些许液体,腥气难闻。 蛇?毒气? 赶紧封闭嗅感,而那事物诡异的变化又是打破了骆铃的猜测,一截断掉的飞影在落下之时如有生命般猛然紧绕,将骆铃的小腿缠了个结实,然后此物掉回头就另一道袭来的飞影粘结成一体。 骆铃挥剑去斩,已是晚了,小腿被捆处大力涌来,足底打滑,少女一个仰头便栽了下去。整个过程,少女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求救的呼喊也好,惊慌的尖叫也好,都没有。 操纵怪蛇般绳索的杀手算计得手,就待飞扑而上将少女捆个结实。可是倒悬于半空的少女依然舞动着绵密的剑网,竟能保持个密不可破的守势。杀手一急躁,那本来的联系也被剑光顺势斩断,马上得手的猎物飘飘坠下。 杀手居高临下,舔着嘴唇,暗忖可惜。 可惜这么个漂亮女娃就要被窦克心给戳个透心凉了,那辣手的家伙可是一直在树下等机会呢。 捅来捅去么?呵呵。 他往岗顶望,琢磨着郜挺和马钧这两个精明鬼怎么不下来分几杯羹,应该是时候了吧。 突然间树下一声大喝,震人心魂,直接粉碎了杀手的遐想。 一直围绕杨仪合击的三名杀手忽然各自身形一滞,然后爆响中,三名杀手竟然笔直的飞了出去。 树下正绕出一个人来,这人本欲贴上下落的骆铃,见状就没敢轻动。 可是杨仪怒火灼灼已然盯上了他。 因为是杀手,所以对气机的感应十分敏锐。 杀手悚然,真是巧合了,貌似被气机锁定了?! 高手之间气机牵引再普遍不过了,其中偶尔出现的气机锁定状况尤为微妙难言,那是指一人刹那间提升念、气、意至巅峰状态,个人与所处的场或势锲而合一,或可生出一种玄之又玄的感知,将这种感知投射到敌手身上,便能够预判目标的行动,甚至连敌手精神方面的波动也会有所洞察。气机锁定有距离与时间的限制,但是一旦成功,那么被锁定的一方极难逃避对手的攻击。因为气机锁定情况下的逃遁举动会导致极为可怕的气机消涨,失了势,下场只有速败一条路。 窦克心知道自己选择的出手时机定让杨仪深恨。也是,刚才那一步若踏出去,他可没有给骆铃留一口气的意思。 他便那么在树边站着,与杨仪隔着四丈之遥对峙。主场环境对他太有利了,蚂蚁很少成群结队的行动,今夜却有这个趋势,巡蚁、兵蚁自不说,便是血蚁也有可能出现。 起先合击杨仪的三名杀手飞出去后就踪影全无。树上使怪异绳索的杀手也悄然不动。 想袭杀杨仪,当下既是最好的时机,也是最坏的时机。 全看火候了。 出手早了,定会引来杨仪蓄积的杀招。 树林里安静了下来。 又一番明月弹升空,光辉洒落,连绵山岗间仍在移动的人便只有追逐的那两位了。 骆铃也盯着树边站立的杀手,双方相隔不到两丈,对手似乎也没有什么防备,而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出手,抬头扫了一眼树冠,少女缓缓后撤一丈。 这是她品觉出来的最佳位置。 事实证明杨仪的想法和她略同,或者杨仪的杀气已聚集到了顶点,再也控制不住。 骆铃刚刚停步,杨仪便在原地消失。四丈左右的距离一掠而过,雨点般的拳影彻底笼罩了窦克心。 杨仪竟是毫无顾忌,十二分的倾力出手,势要一个回合见生死。 窦克心再镇定也瞳孔放大。 拳影虚虚实实,如不接触根本难辨真假,窦克心却不敢摄其锋芒,唯有绕树而走。而杨仪无视树障,笔直追击过去,铺开的拳影在粗逾一人合抱的树干上凿了十几记,古树剧晃,树叶漫天飘落,窦克心百般腾挪也被拳影擦了一下。 就是轻轻擦了这一小下,窦克心瞬间感觉手少阴心经气血倒逆,一条手臂先是麻木,然后剧痛,极泉穴毫无预兆的标起一道血箭。 窦克心狂吼一声,手中翻出护身雷子,脱手掷出。 古树遭到重击时,还震下一个人,这人抖出条条怪索,缠卷杨仪。怪索在半空遭遇一团剑光,剑光反复绞切,怪索零落成泥,没有一截能够再次活动。 操纵怪索的杀手被骆铃拦下,眼见窦克心被无情的拳影覆盖,同时耳际轰鸣,却是雷子被扫飞到树上,轰掉了整个树冠。 他想到了逃。 可是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逃,否则就是窦克心那般的下场。他舞动袍袖里的连肢蛇索,试图拿下骆铃。 骆铃这次学了乖,在不了解对方邪门怪索的情况下,不与怪索纠缠,剑光护体,飞身就退。这片地方属于林木相对稀疏的地带,地面踩出的路径交连成一个三岔口,她便选择往这个相对空辟的地带躲闪,虽说明月弹还在发挥作用,视野大开,但谁知道林木里还藏着多少个杀手。 杨仪收了拳式。 他用了一个气沉丹田、意化诸脉的正统收拳架势。看着怪索客攻击骆铃,杨仪没有马上援手。他信步而行,胸中仍然气血激荡。链血振魂术是有些加快气血运行的副作用,但似乎今夜格外显著。明月弹一颗接着一颗升空,杨仪望着已经扑上这边山岗的两人,田中道是穷追不舍,铁了心要咬住前面逃遁的那位。不过明月弹这么个用法,也快穷尽了吧。 “那绳索掺有粘晶丝,江湖把戏而已,一个切口斩上两遍就搞不出什么名堂了。攻他,天池、曲泽,阴谷,檀中……” 旁观战局者清,骆铃空有高妙剑术,却是个实战少的新手,有个高手现场点拨登时就不一样。少女底气足了,剑式也愈发挥洒如意,不等杨仪再指导下去,那怪索客痛叫一声,闪出战圈,转身就跑。 骆铃杀的顺手,不想放过,曳剑就追。 杨仪急忙喝住,待到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少女一遍,发现只是衣衫挂损,身上并无受伤处,便柔声叮嘱道:“铃儿,你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杀人的。” 骆铃调整着气息,额头微汗,小脸上还余留着丝许杀气,少女剑指窜进丛林的怪索客,眉毛挑起,道:“就这么放他走了?” “要不你还想怎么样啊?”杨仪失笑道。 骆铃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但也不满的瞅杨仪一眼,她信手甩了甩刃上的血秽,保持剑身澄澈,不染一尘。少女轻声道:“帮田总管截下那个人?” 杨仪看着远处追逐的两人,心底却是些疑惑。那逃遁的家伙踏着树木的枝冠似乎就是冲着这边来的样子。这人脑子里想什么呢?他琢磨着道:“等等。” 此时月光弹的光辉急剧黯淡,奔逃者与田中道先后跃下树颠,林木茂密,站于高处相望也寻不见二人踪迹。 照明之物坠灭,田中道也没做补充。 杨仪沉声道:“跟在杨叔身边,不要妄动。” 失去了月光弹的照明,骆铃却发现不知何时天空上逐渐有了恒定的星光。 寥寥可数的几颗。 微弱的星光远远不足以给昏黑的树林深处带来任何改变。月光弹难继,四周又变成了杀手喜爱的环境。骆铃跟随着杨仪的脚步,走得很慢。 看不见的时候需要倾听。 林木间充斥着某人暴躁狂怒的声音,这个呼吼的声音主宰着另一个脆弱声音。 那是断续的哀鸣,就像是一艘小船即将倾覆于惊涛。 待骆铃看到这个景象时,那人脚尖离地挂于半空,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双手逐渐撒开,四五条绳索倏然滑下袖袍。 杀人者仍然死死的箍住他的脖颈,不曾松开。 霜鬓白发在林间依稀可辨,杨仪眉头紧皱,低呼道:“田兄?田总管?” 死者咕咚落地。 杀人者被遮掩的脸面一览无余。 杨仪确认是明月府田中道无疑,不过,那是什么表情? 第四三章我闻(三) 无声咧开的嘴角,像是在笑,但是诞出这笑的脸庞却塞满了熬不住的杀气,就连眼眦都在阵阵抽动。 此人是田中道,然而绝非今夜认识的那个田中道。 杨仪生出无比荒谬又十分笃定的念头,肃声道:“铃儿,你退后一些。” “杨叔,田总管看起来有些……”骆铃盯着行至跟前的田中道,低声提醒着了两句,杨仪却不等她说完就急迫的喝断了她。 “退下。” 骆铃闭了嘴。 她能看出田中道的异样,杨仪没有理由看不出来。便这么踩着草梗徐徐后退,少女却觉脸颊垂下的发丝忽然无风自动,饶是她千般揣测也没料到田中道竟然一句话不说,就对杨仪出手。 如逢死敌一般的倾力出手。 模糊的掌影一记追着一记,层层叠叠,在夜色里铺成了有若实质的拱桥状掌带。这掌带最终递到敌手面前看似只有一掌,但却是叠加了若干掌式的合力。 此即明月府最为世人所称道的秘掌,幻波掌。 判断幻波掌修炼到了什么境界,方法很简单,观桥即可。桥乃掌影所凝化,幻波掌修到掌影凝桥便算小成,而凝化的掌桥越多,就越臻于此秘掌的圆满境界。所以幻波掌又有一个别名:桥掌。传说幻波掌修炼至巅峰境界,可以出现“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究极景象。不过同时凝化二十四道掌桥难比登天,只是个理论上的猜想,论桥数,近五代明月府门徒还没有一人修到四桥“风迷月牙显”以上的境界。 田中道左手凝成的掌桥,直贯杨仪心口。 杨仪也被凶烈杀意封了口。根本就没有任何交流的余地,现在的田中道一心想要他的命。 先催动链血振魂术,再辅以贯逆冲霄法,杨仪不避不退,拳势如锋,迎着掌桥就捣了上去。杨仪没有修什么花哨的拳路,他相信只有对方接不下的拳才是好拳,否则打得再好看,也是不痛不痒的废拳。链血振魂术损逆对手经脉真气运行,贯逆冲霄法亦是同一路数的阴霸功法,二者相加,威力足可提升一倍。 拳掌相交。 气劲瞬间对冲,然而那汹涌的力量还未完全交接到实处,掌影即往回收。 出掌是桥,收掌也是一道桥。 这掌桥吸着双方还未爆发但已纠缠的无比激烈的气机,叫人无法不全神贯注,无法分心他物,偏偏此刹那,田中道竟还能凝化出一道桥来。 田中道右掌疾搠杨仪丹田。 双桥燕去归,双桥一去一归,演化的是生死太极。 杨仪追着打出的拳意,去势难收,面对这一道掌桥已无丁点腾挪空间。避无可避之际,只见其一直收在肋下的左拳顺着田中道攻来的掌桥轻巧的挂上一记。杨仪轻巧的挂拳略略卸转了掌桥的方向,同时自身去势骤增。 两人倏然错身而过。 这一个照面凶险至极,双方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杨仪被动应对田中道的杀招,依然跟上了气机转化的节奏,应该说没有瑕疵。 但是结合大局,他便落了下风。 那妮子就在身后啊! 杨仪如受重创般悚然转身,视界呈现的画面完全重合了脑子里最糟糕的预感。 清越的鸣响,一个纤弱的白色人影在黑夜中慢慢的飘飞。 杨仪仿佛看到精心呵护的小火苗就此熄灭了。 他接下那一招都甚是吃力,面对其余威,铃儿岂有幸理! 一火熄,一火起。 心中懊悔、愤怒之狂焰腾然升起,这狂焰被仍在发动的链血振魂术火上浇油,并又触及了一股不知何时早就影响神智的神秘因素,看似稳固其实脆弱的理性临界点被轻易冲毁。 杨仪双眼霎时赤红。 骆铃重重摔落于地,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替她挡了灾厄的燕返剑扎进树干,不休的震颤着。天旋地转,大脑空白,浑身经脉更是传来阵阵火燎针刺般的刺痛,抵不过一阵难忍的气闷,少女竟是昏死过去。 待少女恢复意识,四周仍是漆黑一片。骆铃想动一动,无奈身虚无力,结果只勾动了下淤肿的手指头。若不是本能横剑格挡,恐怕此时已魂飞天外了吧。少女思维还是清醒的,但是经脉的创伤并无多大缓解,依旧令她痛苦不已,不由得呻吟出声。 周围寂静非常,草香虫鸣。 骆铃暗忖杨叔在那?当下又是什么时候? 少女扭头去找心爱之物,名剑燕返仍扎在树上,竟是无人拾取。观天判象,夜空依旧无月少星,骆铃心念急转,然而首要的事情还是稳定伤势。昏迷之时,经络进入先天运行状态,稍稍收拢了如脱缰野马般乱冲的体内真气。有此意外效果,首先基于骆铃从小打下的底子,可谓循序渐进,深厚牢固。其次则是少女本身资质极佳,其所修内功心法亦为上上之选。再者因为镖局保护和绝少历练,骆铃的经络系统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旧患老伤。 少女澄心静虑,从丹田提一小股真气,小心翼翼循着任督二脉诸穴默走周天,她周天诸脉原本就未彻底贯通,这次气运周天更称不上圆满,但是不管怎样,如此三番,终于可以坐起。 视角变换,骆铃面色更白。周围至少倒伏着六个人,看那无声无息的样子,多半失去了性命,其中只有一人仍在抽动,看此人着装模样,依稀便是先前合着算计杨仪的三名杀手之一,不过此人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所幸这些人里并无少女熟悉的人物。 镖局行走江湖,伤药都是随身必备的物品,骆铃摸索出药瓶,吞了几粒缓解内伤的丹药。此时心头忽生警兆,运足目力,骆铃辨认出大约三丈远的正前方似乎有一抹颜色。 黄色的衣裙? 不等她细看,那一抹颜色就消失了。 但是骆铃确信刚才那里就站着一个人冷冷的窥伺。被这么一激,骆铃愈发惊疑不定,强撑着站起,却是脚底虚浮,打着趔趄,眼看栽倒。忽然一只柔软的手臂扶住了少女腰身,来人顺势还把她揽在了怀里。 软玉温香靠在一处。 骆铃转头一瞧,正是那张俏润有致的脸庞,少女紧张的表情松懈下来,虚弱道了一声:“郑姐姐。” 郑翠娥贴近了去瞧,逐渐敛去了面上盈盈笑意,她掸掉少女面颊的草屑,温柔问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杨副盟主呢?” “本来,呃,本来与蚂蚁交战,后来遇上了田总管,田总管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变得敌我不分、神智浑噩,突然发难攻击杨叔,我被波及昏死过去,等醒来不见了杨叔,心里惶急,还有地面这些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边光明照耀,我还以为是田总管发的联络信号,不想竟是这般模样。”郑翠娥手指搭在骆铃脉门,立时感觉到少女脉像紊乱,明显是重伤之兆,然而这情形又与寻常内伤有所不同,她叮嘱道:“真气游离涣散,这手下的好重,田中道疯了吗?唔,幸好脉象虽乱,却也守平,该是无意间进入先天境界才有的奇效吧,也多亏妹妹玄门心法底子牢固,再加清醒的早,否则昏沉中一旦先天境界跌落,伤势就会全面爆发。这等内伤最需静养,妹妹记着,即使调养痊愈,半年之内也莫与人争斗,否则伤势必然反复,会影响到根本。” 骆铃黯然应了一声。 郑翠娥以为说得重了,连忙补道:“妹妹底子好,这伤也就是花点时间罢了,无甚大碍,心且放宽。” “多谢姐姐关心。我想田总管必是中了暗算,才会失了本性,姐姐你千万小心,对了,刚才就是你来的时候,那边树林似乎有个人影,我不是很确定……或许是眼花了吧。”骆铃苍白着小脸,认认真真的总结着。 “哦。”郑翠娥倒是神色不变,注意力集中在地面的尸体,她用脚拨了个近的,看那胸塌面陷、七窍溢血的惨状,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田中道疯了?怎么疯的?杨仪呢?也疯了?就这么扔下骆铃追击田中道? 猜想归猜想,郑翠娥嘴上只轻声应道:“我们马上走,若是快了急了,坚持不了,你吱一声,千万不要硬撑着。” “姐姐,无妨的,只是我的剑还烦姐姐帮个忙。”骆铃扭头看着旁边的树干。 郑翠娥瞧见树上那柄名剑,轻松取下,赞了声就顺手纳入骆铃剑鞘。她揽着少女腰身往下岗的路走,脚步逐渐加快,绕树如蝶,等找到路径,郑翠娥即顺倾陡地势飘掠,往往足尖一个轻盈点触,就跨越两三丈的距离,剑妃子手上又是极稳,凌空的骆铃并无不适之感。 穿林越石,过壑登坡,两人这般过了几座矮岗,骆铃忽然开口道:“郑姐姐,你这是往哪里去?” “送你回焦县,伤成这样,应该及早将养着。此间之事,就别想了。” “这样岂不是耽误了姐姐的正事,姐姐不如放我下来,妹妹感觉还能走动,过了这座山岗便是夕照溪吧。” “胡说八道,还要逞强?这时候别跟姐姐闹啊,姐姐心情也不好,哎耶……”郑翠娥急刹住身形,仰头就望对面的山岗。 迎面山岗作为梨花沟入口处的第一道屏障,在连绵的低矮山陵中属于较高的一座,山体沟壑纵横,表面林木茂密,怪石危立,相比其他山岗则更陡峭三分。此时那山上传来滚滚轰响,不用刻意去听都很明显。 除了落石之类造出的声响,若全神贯注一些,还能听出似是树木倒伏翻轧的动静。这些个并不能完全说明什么,但是紧接着一声凄厉长啸,则直接让骆铃脱口叫道:“田中道!” 郑翠娥双眉紧蹙,激战的地点遥不可望,她樱口微张,却环顾四周没说出话来。 “姐姐,我上不去的,上去了也拖累你。我还好,走段平路倒是没有问题。” 还没说完,骆铃就被郑翠娥狠狠瞪了一眼,不过少女很舒服的枕着对方的肩膀,错开了视线,继续道:“姐姐帮我找找杨叔,我好担心,这边儿我一个人能出去,绕着山岗,走上里许,就能望见夕照溪,就在那里等你们吧。” 郑翠娥扶骆铃到树旁,对这些充满牺牲精神又略显小女儿家的呓语全不理会。 树下有岩,恰可坐人,郑翠娥把少女按到石上,自身单膝跪伏,握住少女双手,一股极为精纯的真气就渡了过去。郑翠娥属于习惯背上负剑的那类剑客,此剑白柄白鞘,华美如玉雕雪砌,端丽中透着肃杀,骆铃刚想抗拒,便被郑翠娥如背上利剑般的凌厉眼神堵住了嘴巴。如果说骆铃受伤的经脉如干涸大地,那么此时渡过来的真气恰如霖雨普降,少女感觉精神一振,痛苦大为舒缓。 如此,骆铃心绪愈发复杂。 每个武者的真气都质性不同。不同性质的真气相遇,结果难料。以气疗伤不是不行,但一般都是同门并且主修同一心法的才能做到。条件不符,可渡过来的真气竟有暂时压制内伤的功效。 这表明了什么? 这表明郑翠娥渡过来的绝不是普通的真气,而是元气。 一下子输出这般量级的元气,骆铃知道即使剑妃子功力深厚也短时间恢复不来。 “好啦,别摇头了。你现在应该能调动些许真气,可以轻身行路,但不能与人动手。依你所说,我们已经完全被动,希望能够全身而退吧,今晚要是折了任何一人,就是我们亏了,和那些渣滓换不来的,既然能走就先走吧。不多说了,这东西我从两个蚂蚁身上得来,妹妹拿着防身,也能示警。” 郑翠娥收手站起,骆铃手中则多了两颗核桃大小的黝黑圆球。粗砺的手感,这东西拿在手中便能感觉到薄壳之内那危险晃动的内胆。 摇碎内胆,掷敌可杀。 如此用法的事物天底下不多,雷子便是了。 沙石在脚下喀拉作响,肉眼穿透夜幕的距离约莫只有十步,燕返剑反射着微弱的星光,被少女用来劈划探路,瓦解蛛网、刺藤、荆棘等天然路障。 骆铃小时候很怕独走夜路。 她想象丰富而敏感,黑暗又充满了未知,虽然尽量克制,但是寂静偏偏勾引着内心里的古怪念头。那时她夜里行路总是越走越快,心里一直默默念叨着光明快些出现,可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无法撼动,只是阴冷看着她的独角戏。到后来,就是廊间一个阴影,她也要牵着父亲的手才肯过去。 学剑有成,这份怯弱才渐渐褪去。 有了剑,她并未变得多么强大。但是有了剑,她的心灵就有了对话之物,自给自足,能够毫无惧意的站在任何存在之前。 站得住,就不怕。 所谓的凭依即是如此了。 剑即是她的凭依。 能否出剑?骆铃掂量了一下状态, 答案是可以。这就没问题了。 骆铃不去想出剑的高昂代价。既然尚有战力,她就要做点想做的事情。 不过要去那里找他? 第四三章我闻(四) 骆铃的思路是典型的镖局等价模式,即镖物价值与镖师战力对等,镖师战力与假想之敌战力对等。套用过来,骆铃今夜见到的蚂蚁不少,而里面水准赶得上记忆中超卓杀手的,则无一人。不使鬼蜮伎俩,这些蚂蚁并非是田、郑、萧、杨的对手。 在此之上的他没有来? 不可能孤身前往蚂蚁窝找他的,就是郑翠娥、萧衍等人联手也只是打着蚂蚁窝外围的算盘,深入探察是完全死路一条。 可就这般耗着,便能撞运? 骆铃茫然无措的心绪就像轰隆的山岗滚石,不知究竟该去向何处。 少女面朝山岗,选了一颗古树,盘膝坐下,纷乱的念头让她迟迟无法入定。 “累了?” 语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骆铃如倦鸟闻弦般惊立。 发话者踏进了骆铃的视野,散乱的长发遮挡了那人的容颜,不过骆铃通过其腰畔的短柄镰刀,顿时记起了一个鲜血喷洒的画面。 飞镰杀手。 这人实力无疑是已露面蚂蚁里面最为拔尖的。骆铃估计未受伤前也远不是此人对手,何况现在的状态。但她不露怯色,燕返剑提至水平,虚指前方,同时手心暗暗攥住一颗雷子。 “我不会杀你,所以万万不要伤了自己。”杜风的嗓音略带了几分沙哑,他拨分额前乱发,露出一双灼灼的眼眸,杀手瞧见少女的剑尖开始轻轻的抖动,这表明对方很聪明,听懂了他话外之意。 两人已相隔不过丈许,对方若还不明白,倒也无甚大不了。 他能掌控。 杜风持续逼近,压迫得那剑倏然挑刺。杀手身影应机闪动,堪堪擦着锋芒的轨迹,侵进,单手电般探出,箍住少女脖颈将其硬生生按在了树干上。 瞬间的震荡冲击,闷绝的气息,再加本就内伤之躯,还在强自抬起的剑锋是那么的柔弱无力。 杜风对上少女的视线,他偏旋着脑袋,琢磨着那股不屈的意志,劈手夺下了燕返剑。杀手动作并不停滞,一记扎刺,名剑燕返就蹭着原主人的脸颊半截剑身没入树干。 少女的眼睛如描似画,纯净的瞳仁近看起来比夜更黑漆,比梦更宁静。 没有惊叫、求救、慌乱,恐惧什么的,都没有。 杜风却沉沉笑了起来,他扣住少女另一只手,以一种猜中了谜题的口吻说道:“原来在这儿啊。” 少女眼睛蓦地睁开,开始奋力挣扎,然而对方手上力道加强,箍得她无法呼吸,悬在半空的反抗毫无章法,剧烈动作中,脸颊反而被剑刃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涔涔。 杜风从骆铃手中抢出一颗通体滚烫的雷子,这已是内胆碎裂的表征,并不迟疑,杜风手腕甩动。 轰然声响,仿制雷子于半空爆炸。 草叶乱飞,泥石四溅。 杜风手上收了几分力道,有些不解少女的玉石俱焚,问道:“我说了不杀你,你怕什么?” 回答是一记突兀的撩阴腿。 可是这反击刚刚摆动就被格住,少女眼前一黑,受伤的脸颊竟被狠抽了一记耳光,霎时间发丝就散了下来。 杜风看着掌上的鲜血,捺不住火气,阴森道:“别惹我杀你,别惹我弄残你,别惹我。你这么年轻,家世又那么显赫,只要活下有什么事情是办不了的?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不会讲,你只需忍一时,几年之后或许就可以杀了我报仇,何苦呢。”话语间,杜风遍布疤痕的脸面挨近了少女细腻的靥颊,他伸出舌头仔细舔舐着那道剑伤,甚至吮吸着铺染的鲜血。 少女臻首偏在一旁,单手抓着衣襟,牙关紧咬,凄楚而无助。 杜风斜眼窥着,忽然抓住了少女的下裳,就要发力撕扯的当口,他听见了一声近似于哀鸣般的呻吟。 “不要。” 最令杀手满意的表演。 少女的软弱痛苦的迷离神情足令圣贤也生出邪念,然而杜风的眼睛余光却瞄到少女的手正悄然缩进胸前衣襟。 除了雷子还有别的手段? 杜风脸皮抽动了一下,期待竟是压住了恼怒。他知道少女发动的时机,于是凑近少女的耳朵,吐着气息道:“快点,等着呢。” 出于意料,少女浑身一震,那只手竟然缓缓抽出,颓然垂下。 放弃了? 嗤啦的裂帛声响,杜风撕开少女衣襟,摸出另一颗雷子连带一柄带鞘短剑,他冷哼一声,两物扬手就撇了。 内胆未碎的雷子弹到草丛里也未爆炸,这在杜风的意料之中,力道他还是有数的。不过杀手仍觉着不对劲,怎么只有一个落地声音,那把短剑呢? 杜风谨慎转过头,却见一个年轻人蹲在地上,手中正拾着那柄带鞘短剑。杜风瞳孔收缩,收手转身,摘下腰畔镰刀,沉声道:“陆无归!” 在骆铃急剧的倒地呛咳声中,年轻人毫无破绽的站起,显出修长挺拔的体格,他以轻松的语调讽刺道:“下面的东西都被人割了,怎么还有这么大的瘾啊?” “喂喂喂,有些时候需要讲点规矩吧。” “规矩要讲,但这女人我要了。” 杜风神色一滞,这是何等的口气。 蚁窝可以这样对他说话的蚂蚁屈指可数,而在今夜之前并不包括陆无归。杜风承认陆无归因为血蚁的身份,高居上位,不过蚁窝终是靠实力说话的地方,陆无归作为一支新晋血蚁,不管实力还是人脉在杜风看来都还不成气候。就是这么一个他认为还需锤炼的后辈,今夜正面放对却给了他巨大的压力。虽说适才大部分的注意力俱被骆铃吸引,但也掩盖不了完全被陆无归瞒过感知的难堪,如果动手在先,他知道自己多半已经死了。上次见到陆无归是什么时候?一年前还是一年半前?那时候他有没有这样的实力?的确拥有抗衡白追、霍离生的潜力啊,这就是桑玉蹑看上他的原因么。 “这小娘皮给你没问题,不过今夜我花了偌大力气,别的都不顾,只为了玩玩骆千河的掌上明珠。现在你要我放手,总要许些补偿吧。” “检验试炼花的效用是蚁后的意思,你们顶多有点苦劳罢了。这样,我若今夜有成,功劳记予你,如何?” “血蚁之路我已断了希望,功劳簿上我也不缺实绩,功劳于我何用。陆无归,我只求霍离生回返之时,你我在同一立场上。” 陆无归眯了眼睛,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什么立场?” 杜风冷笑道:“什么蚁窝不相残,约法与律条就是个笑话,那一届的血蚁之争不是以杀戮告终的。尤量感、穆孔私下都说过你的成就他日必高于霍离生、白追,原先我不相信,今日算明白了,以前你韬光养晦、示人以弱,可是你杀掉厉啸兰,进步神速,名声大噪,还怎么回避与霍离生、白追的关系,他们这次取了名声,回来会做什么,你比我要清楚吧。” 陆无归默然片刻,道:“厉啸兰不是我杀的。” 杜风厉声道:“有何区别?” “蚁窝有律条,不结党,所以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拒绝的话语单调至极,杜风很想怒骂律条就是狗屁,他难掩失望之色,最终选择了闭口不言。这种私下拉帮结伙的话点到为止,多说无益,他盯着陆无归,渐渐退进黑暗森林,沙沙沙沙的脚步声由近至远,直到消失。 骆铃靠着树木,双手遮掩着撕裂的衣衫,惊魂未定的心绪被另一波更加强烈的情感压了下去,明眸一眨不眨的望着陆无归。 陆无归摩挲着短剑剑鞘的精致镂纹,皱着剑眉,从头到尾未置少女一眼。 “好久不见,谢谢你。” 骆铃搜罗了半天语句,感觉出口还是一句尴尬的废话。 陆无归幽暗的脸庞向骆铃转了过来,平淡的道:“来这里做什么,你连送死都没有资格啊。” 这是讽刺还是关心? 泪线不自觉地淌下,蛰痛了伤口,骆铃鼓足了勇气,终于吐出一直想说的话。 “我来找你的。” 纵使衣衫破损、半脸血污,仍然难掩盖少女的坚定执着,黑夜之中,那张脸庞简直熠熠生辉。陆无归略感意外,于是放弃了原先的策略,现在还那样去做就太不公平,他拔下燕返剑,走到少女身边,柔声道:“对不起,骆小姐,我不是你想象的那般模样。” “你是那般模样?”骆铃追问着,她已经豁出去了,今天来不就是求个明白么。 陆无归眼神闪烁,语调却愈发柔和的道:“我就是杜风那般的人啊。” 不知想到了什么,骆铃半面白净的脸皮也瞬间赤红,少女下颔抵到胸前,垂着臻首几乎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一句话,“如果是你,倒也心甘情愿。” 燕返剑流水般被送归入鞘,短剑也还到少女手上,有条不絮的陆无归闻言怔了一怔,年轻人早已冰冷的心还是有那么一丝波动,少女情怀总是诗,不过笑意只在嘴角蕴了那么一刻,不等人看清就在暗夜中如云气散去,他手指扣额,道:“看人不要用眼睛,用这里。来这里是会送命的,知道今夜谁想杀你么?” “当然是坏蚂蚁了,除你之外的坏蚂蚁。” “蚂蚁不想杀你。” “……”骆铃眉心立马打了个结,对这个回答极不满意,不想杀我?那刚才的还有前面的,都是什么?有这样闹着玩的? “我是说能够代表蚁窝的蚂蚁,不是说那些九流货色。远威和我们一无新仇,二无旧恨,对于骆老前辈,我只有敬仰,蚂蚁窝不想和远威结下梁子,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是做生意的,讲究实际,不谈报酬就杀人,蟊贼才做的事。” “还有谁想害我?” “你稀里糊涂进来,而其他的那个没有立场,自己好好想想。” 骆铃默默然动着脑筋,一会儿功夫,忽然间回过神来,娇嗔道:“狡猾啊,险些叫你岔开了,快给个回答,要不然我叫人杀了也死不瞑目。” 陆无归侧着身躯,听着暗夜松风里隐含的讯息,此际并不答话,无言扬起一手,并起二指,蜻蜓点水般在少女额头舒然一触。 受这一抵,骆铃的眼睛眯成了弯弯月牙,始作俑者却已消失无踪。 少女仰着头,痴痴看着星光寂寥的夜空,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以前的画面,那是遥远的西北,灿烂的仲夏,古雅的草堂,那时她的腰畔还挂着女儿家的缤纷香囊,也就是那时,他也这么戳过来二指,只是其指尖上的力道远没有今天这般温柔。 “你已经死了。” 少女记得这句话。 两相印证,是叫我死心么? 第四三章我闻(五) 漆黑的岗上不时就有石头滚落,激溅起来的碎石子穿林打叶,若猝不及防闷头撞上个大块的,铁人也够受的。陆无归贴着石流的危险路径,向着乱石岗的顶端移动。 上坡的树林里忽然亮起了一朵火折子的苗焰,定在那里不动,十分醒目。 陆无归赶巧攫住一枚迸射的乱石,当做暗器打出。 火光熄灭,等待的人迎出林子。 离得近了,便看见此人头戴厚厚的毡帽,身穿棉袍,外罩狐裘,腿上套着保暖的绒毛裤子,足登一双牛皮重靴,秋夜微凉,可是这么一副装扮未免有点发烧坏了脑子的倾向,不过细细观察,这人口鼻真的透着森森寒气,倒也并非哗众取宠之徒。 这是陆无归自西北回返之后第一次见到王不破。咫尺距离,并肩而行,也能感受到一股冰沁的冷意,陆无归坦言说:“越来越糟,你能活过这个冬天?” “找到个解决的法子,据说无量海莲月群岛天然生就着几处地火温泉,这边儿完事,我就出海碰碰运气,万一找着了,便熬得过去。”王不破搓着手说道。 “哦。”陆无归转问道:“这岗上种了吗?” “哪有那么多的植株,给田中道设套就用了大半,剩下的也都挑着紧要路段种下,不过运气不错,还染了个杨仪。” “既然染了两个,那现在上面的是谁?远威的是否留了活口?”按照陆无归的逻辑,倘使田中道、杨仪都被试炼花染了,那两人结局便无法更改,只要有一两个杀手懂得借力打力,两把当胸抵刺的血剑岂有不蹦折之理。 “现在上边困着三个,红叶亭姓萧的有点手段,给染了的两个做了缓冲,要不,还真被疯狗们得手了。这个杨仪为啥不能动?怎地,还能把金盆洗手的骆千河惹出来不成?” “你以为单单只有一个杨仪么。如果远威副盟主再加老盟主掌上明珠,都丧在这里,你说远威会是什么反应?” “顺着你的意思,咱们还得看人下菜碟?那郑家的来头更大啊,四大世家的小娘们也不能动了?”王不破吹起须边的冰霜,看向陆无归的眼神就有些异样,言下之意仿佛在说:是你还念着露水之缘吧? “蚁窝不与谁为敌,但谁若视我为寇仇,我亦同等待之。杜风他们是疯狗,你也是么?” 王不破被陆无归冷眉相对,讪讪而笑,但仍争执道:“是王的意思?若是王的意思,今夜为何放出这么多疯狗?” 陆无归冷冷看着瑟瑟之人道:“王不破,你脑袋就是一团冰渣,王的意思也是你能质疑的?不思其义,只究外相不放,你还是落个冻尸的下场比较好。” 王不破心底生寒,瞬间战栗的感觉尤胜经络之中驱之不散的冻气,适才陆无归分明对他动了杀机。王不破也是个机智聪明之辈,这般刺激还猜不出个缘由,那地火温泉疗伤之途真就不用去了。 这是? 这是清洗? 黑暗仿佛将山岗与天空溶成了一体,实则二者还是有着深浅之分,落在武者眼中,对比明显之处就是山巅那水平一线。 望着模糊能判的山头,听着清晰可辨的激斗声,郑翠娥按剑加速冲攀,她不再有意隐匿身形,甚至发出一声清亮的长啸。 上方,墨汁渲透般的林子里,蓦然投下三道魅影。 郑翠娥长啸未止,背上剑出。 白鞘白柄的剑鞘,祭出的是芳华乍现的剑光。 女子鹊起突刺,娇躯凌空,衣袂飘飘,无凭无依,犹如黑暗中的舞者,然其手上锋锐不可阻格。一个杀手当空着剑,落地葫芦般滚落下山。 那山顶战局已入炽热之境,自觉分不到羹的大有人在,此时见有人自投罗网便忍不住杀心,虽然第一波三人试出了郑翠娥不同凡俗的高超剑术,但没有几个打退堂鼓,瞬时又有两个人从斜里杀出,横亘在郑翠娥上方。 山顶战局忽传一声刀鸣。 刀鸣听来袅袅尖尖,声线震颤冲霄,大约刀体遭到莫大力道打击,才会发出这般缭绕音色。 郑翠娥被杀手联手截下,听刀鸣知事危,心中也急,放声呼喊:“萧衍,无大碍吧?” 山颠没有回应,雄浑、沉劲的气劲不断激荡,间歇着砸下几块大小不一的滚石。 田中道疯了,恐怕难救。 杨仪处事不合情理,料想处境也不妙。 唯剩下一个萧衍能够帮衬,若梦中人也出了事故,今夜初探蚂蚁窝可谓一败涂地,连带围堵蚁窝之举也会告破,杀死杀伤十数个蚂蚁根本就赔不上本儿。战况是郑翠娥始料未及的糟糕,这让她如何给盟友答复,如何向家主交代! 四大世家家规代传,皆重赏罚,其中以方家为最,郑家次之,周、袁两家则相对宽松一些。 如果在这乱石岗失败了,回去之后面临什么样的处罚,郑翠娥心里基本有谱,大概不是一年期限的面壁静思就是被投到那个偏僻的家族分支担任教习。若仅是处罚也罢了,郑翠娥绝非受不了挫折郁气的女子,可是郑家的处罚还附带着降低资序的训诫。 资序排名绝对是世家弟子十分看重的东西。 前排顺位的家族候选继承人和普通子弟享受的资源、际遇、地位权利均是天差地别的,而第一顺位的准继承人又与前排顺位的候选人截然不同。目前郑家三代弟子资序第一的是风姿出尘的天才少女郑潭心,人如绰号,少女确如仙子般优雅难测,让其他人无法企及。郑翠娥不求一下子取得赶超郑潭心的丰功伟绩,她但求无过,只要稳定在前几顺位,有耐心的人总会等到机会。 她不能止步于此,否则所有的蓄势岂不都成了笑话? 那可是近十年的苦心啊。 山势至此登颠处变得尤为陡峭,乱石虚滑,寻常人一不留意就会失衡跌倒。郑翠娥心念笃定,奔行如履平地,手上剑式铺开,扩张的剑轨只折映着几溜寒芒,不见全貌,难猜剑式,而杀手攻过来也都是隐匿声息,杀招都是先慢后快,让人无法及时应对,双方险之又险中拼的便是谁更快、谁更准、谁更狠! 杀手极具威胁的一刀一剑划裂了郑翠娥的背上衣衫,而郑翠娥还以的颜色更是凌厉非常,后方追击的两名杀手各自痛嘶一声,再跟不上来。 拦在上方的杀手们似乎没有想到郑翠娥近身搏杀如此果决凶辣,两人居高临下的望着郑翠娥,守地利,不再妄攻。他们脚下踩的土石已属乱石岗的山巅。 这山巅十余丈方圆的场地,四周林木茂盛,中央相对空阔,点缀着四五株枯瘦树木以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嶙峋怪石。 此时黑暗的山颠有着一个奇怪的战局。 三人混战在一处,行成一个圈子,敌我不分双方,而是三方。田中道震颤飘忽的掌桥追击着杨仪,杨仪诡厉沉猛的拳势却在向萧衍倾泻,而萧衍一边奋力规避着杨仪的进攻,一边又巧妙限制田中道的出手。 这个战局之所以怪,就怪在萧衍的身上。 本来是田中道与杨仪一路蜿蜒激烈的死斗,数个想抢便宜的蚂蚁尝试着往上凑,结果大多像陷入风暴的船儿,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杀手如果不能成功把握时机,就只能成全对手了。 田中道与杨仪渐渐互创颇深,采摘时机眼看成熟之际,萧衍忽然插了进来。梦中人在旁也观察了一段时间,他起初打着强行拆开两人不死不休之局的算盘,但是田中道、杨仪根本接收不到他的心意。无奈之下,萧衍只好充作一个疏导的节点,承接来自田中道与杨仪的双重压力。虽说田中道、杨仪都不在巅峰状态,实力打了不少折扣,饶是如此,维持这个僵持局面也费尽了萧衍的心力。 萧衍先是一反性格,张扬凶狠的斩出数刀,攫来杨仪的杀性,完后就对杨仪只守不攻,攻击大多转向田中道,田中道依然视杨仪为头号死敌,萧衍的牵制性进攻便是相当于替杨仪防守。他不晓得两个疯魔的心理状态,出手十分拿捏,每一刀都得恰到好处,以免使这个微妙的战圈停滞。另外,萧衍仍需提防埋伏于暗处的杀手,无数个刺杀事例告诉他,忍到最后的杀手无一不是心机深沉的强人。这种深陷其中、作茧自缚的状态虽然艰难,却亦契合了他的武功路数,细碎迷离的刀光来回编织,如梦境般让人看不出穷尽。 堪堪接下突来的打击,刀颤如蜂翼震动,这种情况下,萧衍即使听见了郑翠娥的呼喊,也是没有办法分心回应的。 适才于山岗另一头投石问路之人也不掩藏行迹,伊裙摆飘飘,几步登入山巅,俯下身躯,又挑拣了一块拳头大小的圆石,在手上掂量抛动,稍作观察,女子便腰背后仰,单脚支地,像是祝祷的祭祀,执石之手向着夜空缓缓伸展出一个极限的弧度。这是蓄力,下一刻手臂就急速抡动。 脱手而出的石子堪比重弩轰击,威势绝伦。 又是一声不同寻常的刀鸣,扭人心弦。 刀鸣再次入耳,郑翠娥离山巅只有七步之遥,面前之敌仅有两名。剑妃子就待一鼓作气杀上山巅,此时变化突生。 两名严阵以待的杀手连声惨哼都没发出,就遭背后亮起的刀光劈中。刀光自一人肩部贯下,裂裆断腿之后斜挑飞起,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削掉另一人上半节身子。惨烈的尸体泼下山岗,绘下两滩漆浊的颜色,血腥气味扑鼻钻脑,令人欲呕。 郑翠娥望着山巅上的斩杀蚂蚁的高大青年,面无喜色,反而阴沉似水。 高大青年刀尖斜指于地,雄姿俯视,微笑道:“郑女侠,可否不吝赐教一二?” 迈出的脚步顿住,血秽之物污了衣裙,郑翠娥依旧甜婉如常,也笑道:“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楚兄不会如此下作吧?” 楚项舞悠悠吟道:“大海辽阔,暗礁也无处不在。郑女侠也思量一下我们无量海的俗语。” “有意思吗?” “闯江湖,闯江湖。闯的不就是现在?” “素无仇怨,楚兄卖个情面?” “呵呵,素无仇怨?那么今夜结个梁子也好,纠葛这东西不在乎早晚。” 郑翠娥已将姿态放得极低,再低恐怕就得跪下了。她终于敛去笑容,足尖轻点,猫腰平掠。 楚项舞重心被牵引,连续侧步移动,攻击距离牢牢覆盖郑翠娥,青年双手举刀,刀柄坠下的玉佩恰与发间银绳并齐,胳臂半遮脸庞,透出来的眼光灼灼,那刀尖更是缀着一点星光,颤动不休,虚指冥冥夜空。 郑翠娥拉扯着空当,实际上内心颇有疑惑。 楚项舞初入中原就挑翻郑家堡,究竟是何动机? 如果说只是为了切磋武艺,郑家堡的实力岂在这名无量海刀客的眼里,附近沿路州郡又怎缺少强门盛派,偏偏找上郑家堡的理由恐怕只有一个,看上了郑家堡与世家的联系吧。 这厮一开始就打着世家的主意? 滔滔心绪如电,郑翠娥看见楚项舞不太常见的起刀式,不知怎地便被虚颤的刀尖吸引,紧接着她对上了一双眼睛,刀尖勾连的线条星光都在那眼眸中闪现、炸开,剑妃子看见的便不是黑暗的景象。 整个世界流光溢彩。 错觉还是现实?此时呈现在她眼前的竟是一个星芒璀璨的明亮夜空。 转眼间群星聚集,一匹倒挂银河当头斩下! 心神被惑! 郑翠娥完全没有料到楚项舞走的是这个路数。但她能立时察觉过来,心智反应可算是极快了。 第四三章我闻(六) 瞳术、谶言咒、天魔舞等迷心乱神的幻术技艺在中原已经断了传承。近些年此种技艺更被中原武林归于旁门邪道,有志此等门功法的门派皆被各种外力打断了研究。幻术最能诱人疯魔,一旦有成,往往上瘾,愈发不能自拔,因此颇有一些武者甘冒风险,在巨大压力之下也不愿舍弃,不过这些人的下场除了死路,再无别途。中原的幻术典籍几乎销毁殆尽,没有一卷完整系统的经典作为指引便去精研幻术,无异于痴人说梦。修炼者初时不觉此道险恶,待练到深处,只要法门一步走错,便是走火入魔的下场。除了自取灭亡的,暴露于众的更会遭到名门正派合力绞杀,之所以江湖态度如此统一,因为戒除幻术的发起者正是武陵山庄。只要朱崖还是中原武林的巅峰,幻术便无出头之日。 然而无量海竟还有此等法门的存在?真是野火烧不尽,海外存余孽啊,不知武陵山庄作何感想? 惶惑、异想再到澄心静思,只是片刻。 郑翠娥手中剑芒暴涨,不管那头顶斩落的磅礴星河是否乃是对方真实刀意,剑妃子直取中军,全速突刺山巅。生死关头,斗志战意昂然拉升精神状态,郑翠娥重新获取了黑暗视界,眼前是层层铺叠的剑网游丝,可试图阻止的那一道亮线仍旧诡异的穿了进来。 脚踏山岗,山风劲吹,代价却是半边衣衫鲜血濡湿,郑翠娥封了肩臂几处止血穴道,感觉伤处还能活动,动作间将萧衍那边的情况尽收眼底,郑翠娥才不慌不忙的道:“这种刀杀不了我,第一刀不行,再多刀也不行。楚项舞,你就到这儿了。挑这里做撒野的地儿,脑子真是坏掉了。想斗,改日奉陪,绝不食言。现在还有联手的可能……” 楚项舞沉沉的笑了起来,打断道:“我的刀法乃从无上宝典演化而来,取意天象,彻照人心,你意志不坚,幻象自生,怨得了谁。一个连瞳术刀术都分不清的女人也配和我联手?不要侮辱我。再说了,我来的目的要说几次你才懂,女人,我就是想砍了你啊。” 简单直接的敌意无可化解,深植心髓,但是这怨怼由何而来? 郑翠娥紧盯对方肩头,把握着战斗前奏,挑眉问道:“报上岛名、师承,郑世家不杀海外无名鼠辈……怎么哑巴了?难道是个不敢留名的孬种吗?” 楚项舞嘴唇微启,忽又紧紧抿合,身上的杀气骤然升腾,长刀高举,很平静的讽刺道:“肤浅!” 劈斩。 刀光闪行,虽然一斩却漾起数道波折,缀着光芒的刀尖曳出一条轨迹莫测的复杂亮线,就如神秘星轨一般。对面应机而发的剑意同时攻出,森森剑芒好似鲜花吐蕊,凌厉中不失灵韵。然而刀剑之间并无交集,双方竟是一个恐怖的无声交错。 楚项舞冲倾至崖边,长刀驻地方止,一小堆石块沿着陡峭的山坡滑了下去。急停的发力令身体绷紧,楚项舞立时就感知到瑕疵,轻微的背伤。这剑伤根本不足介怀,他此刻很想回头确认一下,确认一下那娘们为了这一剑付出了多大代价。 不过,黑漆夜色里跃出来道道人影。足有七个杀手围在楚项舞的身边,打消了楚项舞多余的动作,而那诸多杀招将出未出之时,山岗猛烈震动。 震耳欲聋! 不知多少颗雷子经过计算,被人抛簇在半空中同时爆裂炸响,场面恍似地摇山崩了一般。 终究晚了一步的郑翠娥,抬剑挡着迸射的石子,即使看到萧衍及时窜出,眼神依旧是死寂的。 无法逆转的局势,输了。 爆炸卷起气旋烟尘,十数道黑影如食腐秃鹫般抢进圈子,瓜分盛宴,不过得手的还是最早亮相的女子。 田中道一头栽倒。 女子没有继续争食的意思,手提裙摆抄手而立,显得无所事事、超然于外的别样风姿。十数个杀手刃锋调头,转而围攻杨仪,她则心有所感,低下臻首,向身边悄然出现的年轻杀手恭声请示道:“陆大人,需要斩下首级吗?” 陆大人? 这称呼世俗得很,也新鲜的很,是否背后还传递着某种微妙信息,陆无归此时却无暇去想了。 “高行天那边由我替你见证,心且放下,有件事情交给你做。”陆无归看着逐渐杀下山巅的混乱战团,叮嘱道:“这个人留条性命,至少别让他死在这里。” 伊敌侧目打量身边激烈的困兽斗局,伸手一指,道:“这个?不杀?” 杨仪即使依靠本能躲开了雷子的轰击,可是余波难防,身躯鳞伤,比适才田中道的状态好不到哪去。伊敌脸庞浮现出些许难色,问道:“怎么留?” “你能搜集到这些颗雷子,手段还要我教?” 听到陆无归质问的语气,伊敌低下臻首,嘴角拢着含蓄的弧度,愈发品味到这个崭新世界的奇妙之处,恭敬应道:“如您所愿,陆大人。” 山巅、斜坡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 该出手的不出手,三流货色则抢着争食。 杀手如果无法一锤定音,那跟聚众匪类就没了区别,只有彻底抛下脸面,放之任之,才会做出这等局面。王不破一路紧追,心里头再明白不过了。思及蚁窝近四十年的发展演变,不忘旧誓的上层选择眼下的激烈做法也是必然。刺杀天下第一人,最初的鸿鹄志向如今谁人曾记?蚁窝难敌几十年岁月的量变腐蚀,逐渐臃肿的小镇正在变为藏污纳垢的避难所。也是预料到这一点,带头者定下向北的决绝传承,警醒再警醒,可是向北之举又能激励几人?历届蚁王都无法完成的事情,拿何来感染蓬下蠹虫。 王做到的事,蚁民无法做到。 因此才立下规矩,让你们也可为王。 清洁循环的规矩主要就两个。 试炼仪式与功劳簿。 试炼仪式把着进来的口子。除了最先聚拢的第一批蚁民,后进者都逃不过试炼的乱刀杀阵。蚁王、蚁后直接插手试炼仪式,这么多年过去,确认名单人员、选定试炼日期、监督现场、指派担保人等细节一如当初。进入的新蚁几乎始终保持高水准,若无几分真本事是无法在杀戮场站到最后的。 试炼仪式难动手脚,功劳簿则不一样了。 所谓功劳薄按职能划分就是:兵蚁斩杀布武有功,玄蚁明律赏罚有功,巡蚁清边狩敌有功,工蚁产出量造有功。蚁民的作为会转核为实绩,填入功劳簿,且分高下排名。蚂蚁一年需要完成多少功劳实绩没有具体要求,但是谁的头上都少不了每年的公派任务,血蚁亦是一样。 现在除了公派,其他记入功劳薄的实绩都能拿来暗中交易。 就拿兵蚁做个比方。这些隐形匿名的杀人者,下手干净异常,通常连一点线索都不会留下,一件勾当犯下说是谁的那就是谁的,双方默契就好,这种私下的小动作根本无法监管。 有一定额度的实绩打底,便能反转回来,直接作用于公派任务的难度。 这个道理是蚁民慢慢揣摩出的,它蕴造了交易实绩的潜流。 事实证明,实绩突出者,轮到的公派任务往往比较轻松,实绩落后者,领到的公派任务则相对艰巨。对于功劳薄排名中下游的蚂蚁来说,公派的砝码不断加重,如果实绩赶不上来,那么迟早会被超出个人能力的公派任务压死。 这是变相的淘汰,去芜存菁,蚁窝从来不是走投无路之人的保护伞。 公派任务无法违抗,抵充公派任务的手段只有一种,那就是上交罚银。然而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这么做。因为罚银的价值意味着某人的全部家当,这全部的家当包括金钱以及一切可充抵金钱之物。抵充金钱之物可以是独门的功法、深藏的秘密,乃至亲眷的性命。交了罚银即成了受人操纵的傀儡,有些东西一旦交出根本无法赎回。 王不破就被公派折磨得不轻。 他没有选择交易实绩,他事事算得太精明,面上无忧,而一朝利害关系排山倒海压来的时候,怎么操作都晚了。王不破也没有选择缴纳罚银,他难以承受那个数额,更无法接受那种代价。其实直到雪山老祖出现之前,王不破仍觉得有完成任务的可能。得到桑玉蹑垂青,晋级血蚁,走上通向蚁王之路,这种迷梦他亦有过啊。 王不破被陆无归杀气激将,各种念头便各种层涌不休,思念不集中他就赶得急了一些,十分迫近前方的战团。 山巅雷子集爆一刹,田中道、杨仪遭到重创,场中怪异的战局顿时难以为继,梦中人果断带伤突围。郑翠娥明白事态不可逆转,也挑了个不同的方向遁走。再加杀下山巅的楚项舞,一时间侵入蚁窝之敌分成了三路。 按道理,蚂蚁们应该全力围杀郑翠娥、萧衍,然而现在的焦点却是突然出现的无量海青年。 之所以搞成这样,完全是因为那小子太过火了。 黑暗里刀光不断闪烁,令人心神为之眩,死在此人刀下的蚂蚁至少有十人,这仅是王不破亲眼所见的数目。离得近了,王不破愈发感受到楚项舞刀法诡异之处,刀尖一滴溜星芒在沉漆的夜色里始终闪亮,星芒拉划出道道死亡的轨迹。离奇的是,被斩之人看似可以躲避,偏偏总迟滞了半分。 围在楚项舞身边与其一起高速移动的黑影慢慢减少,六变五,五变三,三变二,逐渐消失。 好奇也罢,手痒也罢,王不破觉得冰冷的身体应该再活动活动了,快要出击的时候,他提前减速,眼角余光巡扫,四周跟踪的身影亦少了许多。 做还是不做? 王不破犹疑间,前方一排密集爆响,估摸着距离应在十五丈开外,已是远远超过了黑夜观察极限,凭借经验,王不破猜测那应是树木弯折、长物破空的声音,大体上他已经晓得谁拦截过来了。 楚项舞骤然停止了狂奔之势,紧缠其身边的两名杀手则被刀光绕过,刹不住身形,撞上树干,无法复起。 王不破的速度完全降了下来,循着惯性小跑几步,逼近了青年刀客。视线越过楚项舞,王不破瞧见了手持飞镰的杜风,其斜后方向则是手指转动飞刀的周毅,而右手方向正走来名为伊敌的新蚁,女子穿着的衣料在暗夜里也泛着淡淡的鹅黄色泽,相当好认,她素手梳笼着稍显凌乱的发丝,踱步至中心三丈远,方才立定。 四个人合围楚项舞,却只占了三个方位,好比四方齐整的笼子恰恰留了一个门洞。 王不破领会局势,站好属于他的方位,双手搓动,像是等待篝火燃起。 杜风低沉的嗓音响起:“小子,报上名号,你注定葬身此处,还是留个收尸的地儿吧。” 楚项舞神采奕奕,连续斩杀十余人似乎一点没有消耗他的精力,闻言微笑道:“就凭你们四个?哦,你们当然不行,是靠着那边的……”青年用刀指出方向,感知了片刻,才语气衅然道:“某位吗?” 杜风冷冷道:“小子,你到底是那家的?想做一只无名无姓的野鬼么。” 周毅面露不屑道:“他敢说么,估计祖宗十八代都是进出狗洞的劣等货色,时刻怕被人抄了老家。就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罢了,砍了几个废物便以为得了多大的名头。” 王不破运足目力,捕捉年轻刀客的神色变化,虽然看不到多么细致,但是明显感觉到了一股怒气,只不过青年涵而不发反倒笑声连连,笑到最后,怒气渐消,情绪间隐隐透着阳春白雪自矜于下里巴人的意思。 这人有点意思。 王不破观察到青年右衽的领口,迥异中原门派的双手握刀高举的起手式,心里灵光一动,便阴阳怪气的接了一句:“这小子多半出自无量海桑叶岛,传说中失败者的海外乐园啊。” 桑叶岛是无量海最靠近中原的大岛,气候温宜,不少迁居的中原人都在此岛定居,此岛也是中原武林人士出走外海落脚的第一选择,历经岁月变迁,桑叶岛的土著人口数量已经不及中原裔。 闻言,杜风、周毅、伊敌都有些恍然领悟。 楚项舞则于短暂的沉默中开口,坦然道:“说到失败者,你们蚂蚁窝才称得上是走投无路、藏污纳垢的垃圾场吧。冷嘲?热讽?你们中原人绕来绕去喜欢嘴上讨个便宜的,我没兴趣,刀底下见个真章便是!” 下一刻,无量海青年的身影已然弹掠而出,取的就是蚂蚁们故意留下的空位! 第四四章引线(一) 这条活路既然是杀手们给出来的,活路就不再是活路了。伺伏在那里的一定是个极度危险的家伙。 王不破认为楚项舞是明白的,而且对方话里也已经点透了,可是这小子还硬去施行,嘿,这到底是猖狂还是无知?不管怎样,这人绝对跑不了,跟着就行了。 衣袂破空之声连连,所有人都开始飞速移动。 楚项舞率先没入了黑暗的路径,然而下一刻,不等方位严谨的蚂蚁追近,王不破分明看到那远去的人急速折回,迎面照上,就有一道亮线突然闪现,亮线像是切碎了黑暗虚空一般,致命冷耀。 生死极速,一点小小的干扰就会导致可怕的后果,偏偏在旁人看来,王不破窥见那刀光的一刻,不知受了什么影响,身形竟然有些僵硬。 其他人插不上手,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杜风、周毅、伊敌分散左右,真切的看着那刀光细线抹上了王不破的小腹。 剖肉断骨的拦腰斩? 咚! 闻声不见血。 预料中的场面破灭于撞钟般的沉响。 刀势顿止,竟然传来斩到厚重铁板般的触感。楚项舞眉头轩起,赫然看到王不破胸襟爆裂,一物轰然而出,挟着盖不住的盈盈炭火闷头砸来。 什么鬼东西? 楚项舞侧身避开,却有星星炭火溶穿丝衣,点灼肌肤,滋滋未灭的痛感提示着青年,那病秧子藏在胸腹挡刀又抛出的物件竟然是一具货真价实的大号暖手铜炉。 青年捺住怒火,笼定心思。 他的秘刀得授于无量海某贵人的无聊演弄,追寻源头确是来自一部无上典籍的几个句辞,那典籍传承之高贵久远绝非楚项舞能够染指研读,就算楚项舞天资甚高,也只得表皮,难探真意,因此他这刀法虽然出手即诡谲莫名,夺机抢势,但却正像郑翠娥所言那般无法长久迷人眼目。 杀人的话,第一刀最好。 几个人中,楚项舞凭印象找上的王不破。面对合围,甚至更有大敌暗藏,他分得出轻重,较得出缓急,这趟中原之旅并不是专来找人霉头的,青年没有正面硬撼蚂蚁窝的打算,要来就来,要走就走,那才潇洒,可是挑拣的软柿子貌似也有点保命的活儿啊。 失手的刹那,数道气机迅速锁定了青年,强烈的杀意有若实质,火山喷薄抑或冰河冻结只在刹那,毫不迟滞,楚项舞果断爆发在杀招到来之前,青年人刀合一、无所保留的向王不破悍厉冲切。 王不破掷出暖炉,手臂撑开狐裘,从厚重的外衣里麻利闪出,脱掉的厚重皮袄似条巨蛇遗蜕般圈于臂膀,震膊抖腕间,狐裘大袄旋舞如大花,将刀客的凌厉攻势全数笼覆。 柔能克刚,但是接触之下立刻演变成利者为先。 漫天的破碎皮毛好似一场早来的冬雪,栩栩飞舞,楚项舞已然消失在黑暗的林木之中。 杜风、周毅飚射而出,紧追不舍。 “哎咿呀呀,这天杀的杀不死我,却是要冻死我啊。”王不破双手抱胸,枯瘦身材瑟缩成一团,牙关打颤看着伊敌,疑惑道:“人头就是功劳,当下天时地利人和,你不争一争?” 伊敌微微一笑,道:“高大人让我办的事情我已做到,功劳嘛,来日方长。” 王不破把伊敌的口气在心里慢慢品琢,这才悻然的想到,若说功劳,这女人已是今晚最大的得利者,他不无嫉妒的道:“你开了个好头,希望你下面的路也这么顺利。” “借你吉言。”伊敌退步而走,闻言面上笑容不变,一转身就没了踪迹。 荒野余留斑斑火焰,恰如晚之残灯。 夜色中一骡一马并辔而行,鞍上人均不言不语,遥远的后方偶尔传来断续震响,那惊天音暴到了此处,弱得仅能压过野草焚烧的噼啪声,两骑之后七八步的距离,一个头戴大大斗笠的小矮子脚踩灰烬,如影随形。 蔡书鱼弯背垂颅,低落的神色占据了整张面孔,他虽然勉力抓着缰绳,但给人感觉随便一个大的颠簸就能把他甩下骡背。 容曼芙斜睨着年轻的谏言,伊本来心中是没有多少情绪的,不过随着心底一张慢慢浮现的脸庞,便泛了涟漪。拿两人来做个比较,倒真有些类似呵,都是年轻人,都看上去书生气十足。差别只在于选择,那个单纯的家伙选择坚持信念,远赴外土他疆,音讯全无,想来此刻正在塞外的风雪里苦苦打熬着吧。不知怎地,那个家伙愈到绝境愈是不顾一切的执着天真总是让她无法轻易从记忆里抹消了去。 “谏言如此沉默,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么?”容曼芙及时拉回心绪,轻声问道。 蔡书鱼沉声道:“蔡某心乱如麻,慢怠了容小管家,还请见谅。” “有失去就有得到,放下执念,方才走得远。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陪伴你一生,对自己好点没有错。再说,你也并没有决定什么,你我又能决定什么呢。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个世界的机会不多,抓住就是抓住了,错过了,它再也不会回来。向前看看,风景大好,你已经走在正确的路上,没必要难为自己。这些话,我其实没资格对你说,只希望你明白上面的良苦之心。”容曼芙既既然开了规劝之口,就无所忌讳,继续蜻蜓点水的道:“你在青云路的任期无法缩减,善始善终吧,待到沐光节至,回京述职,小芙给你接风洗尘。” 蔡书鱼灰暗的心底亦有震动,他深吸一口气,抱缰拱手道:“容小管家放心,蔡某行慎言谨,不会让人轻看就是。” 容曼芙笑道:“蔡大人不必畏手畏脚,大人可是个言官儿,慷慨陈词,忠直果敢应是你的本色啊。” 蔡书鱼神色稍有振作,坦言道:“正因在下是个言官儿,所以更要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再深一点,什么时候说都要考虑再三,做事也需格外严谨。祸从口出,灾随行动,不管对人对己,还是谨慎些好。” 容曼芙浅浅一笑,摆正了目光,道:“嗯,你是你,毕竟不是他,我算心安了。” 蔡书鱼愣了愣,对于这个突然的“他”一片惑然,正犹豫是否要问个明白,那后方矮小的人影忽然闪到骡马之间,曳住了缰绳,骡马顿时定住无法向前一步。 容曼芙眯起眼睛,默默远眺,作为一个普通人,她的视距在黑夜中等于半盲一般,但是那遥远的极目之处慢慢亮起了点点火光,再过一小会儿,奔蹄憾地之声鼓荡耳膜,竟是有一队骑兵迅速驰至。 这队骑兵规模不小,约有百骑,军马接近容曼芙等人二十丈远时才开始减速,领头的一马当先,压住阵势,隔空喊话:“呔,对面什么人?” 拉住骡马的小矮个抬头望向容曼芙,显得有些怯生生的,马上人轻轻点头,于是小矮个清了清嗓子,沉着应对道:“你们是何方军勇?” 那人哈哈大笑,催动坐骑紧跑接近,待到双方相隔两丈远的距离,这才一拉缰绳,那骏马立时抬起前蹄,仰天嘶鸣。马上这名将官身材不高,但甚是粗壮结实,在夜色里就像是一方黑铁,他盯了容曼芙片刻,之后目光又移到对面的矮个和蔡书鱼身上,反复确认了,这才抱拳,肃声道:“在下乃是青州北华正制使,洪都校尉邱许胜,奉了郡守大人的铁令,依法巡边。” 蔡书鱼闻言当即眉头轩起,厉声道:“青州的兵勇?青州兵勇巡边竟然巡到了云州的地界,如此耀武扬威,简直无法无天了!顾铁心就是这样推行政令的吗?蔡某身为青云路谏言,定要将此事上奏朝廷,正法定名!” 邱许胜淡淡看了蔡书鱼一眼,不慌不忙的道:“阁下是青云路谏言蔡大人?啧啧,蔡大人说俺越权越境了?理据何在?俺可不敢苟同。且不论此地是不是归云州管辖,就论隔境突然走火,本校尉为了防止火势蔓延、襄助邻州,当然可以越境查探,本朝律令的特殊条款俺并不是没有读过。乱扣的帽子扣不住俺!好了,我倒要问问蔡大人,现在夜色深沉,蔡大人深入这是非之地,意欲何为?再有,这位大人言之凿凿,却如何证明正身啊?” 心底暗骂一声兵痞,面上蔡书鱼还得捺着怒气,他是个有备之人,不慌不忙便从怀中掏出御史台的手牌。 邱许胜也不接过,只借着火光扫了一眼,就点了头,之后声音却是更冷,向着容曼芙和矮个子道:“这两位是?” 蔡书鱼卡了一下,欲言又止,扭头看着容曼芙,伊在马上身姿挺秀,白纱挂面,看不清面目,只听见清冷的声音:“草民而已。” “哈哈哈哈。”邱许胜虎目熠熠,继续逼问道:“草民?呵哈哈,他奶奶的,草民没名没姓吗?来历不明,含糊其辞,荒野孤骑,莫非恰好就是纵火寻衅的凶徒?” 面纱下的面容略有些疑惑,但美目一个闭合间就释然,伊挑起面纱,露出一张笑意融融的柔美面容,清声道:“草民的姓氏大人知道也无妨,只是不到万一,实在是不便透露。草民与家仆夜深失路,偶然至此,我二人手无寸铁,囊无燧火,能做甚么勾当,请大人明察。” 邱许胜引着座下马儿原地打转,听言观色,他就知道这个女子并非简单人物。不过,今夜此地,他领的可是不管遇到何人等,都一并控制留审的郡令。顾铁心虽然掌州时日不长,但绝对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顾铁心刚来青州就借着圣命就地革职了一大票本地官吏,究竟其中几分圣命浩荡?几分私心假借?没人说得清。邱许胜能够坐上这个官位还是因为前任正制使董袭就倒在那一波清洗里。 都言顾铁心顾青天,邱许胜却明白这个青天却是青里带着那么一点黑的,一个软弱的官员休想理顺青州的烂摊子。 如不言听令从,差池就大了。 这个命抗不了。 “将此二人,拿下!” 邱许胜号令一下,百骑立时齐进合围,赫然声威,凭空就有肃杀之意。 面对凌压来的军马,小矮个松了骡马的缰绳,身体下倾,脚掌抓住地面,像一只随时都在积蓄着力量的斗兽,侧耳等待着命令。 百骑已然成军,面对一整只军队,区区一个不起眼的小矮个竟然还展现出抗手之势。 邱许胜看在眼里,不由冷笑。不给这些自命不凡的江湖匪类点教训,还真自以为个个都是能从千军万马里取上将首级的神人了。为了应对突发局面,他今夜领的可全都是军中以一当十的精锐,凶狠老辣,都有几分功底在身。 便在此刻,容曼芙素手在马颈轻抚,俯下身来,轻笑着叮嘱道:“小小,用不着的。” 小矮个一愣,马上回头看向伊人,硕大斗笠仍然压住了他的面容,只漏出了里面委屈、不满还有十分不屑并存的声音,“为什么?难道你认为我做不到吗?” 容曼芙认真的看着他,柔声答道:“不是。我一向相信你。即使蚂蚁窝那些凶名昭著的杀神到了,你也绝对能护得住我。我不让你那么做,只是因为没有先例。” 小矮个斗笠下的倔强的嘴角略有舒缓,不过仍不甘心地回道:“先例?前段的青州呢?算不算?” 容曼芙摇头道:“那种混账做法,怎能作数。你也想犯浑么?” 小矮个想反驳,却一时间再举不出什么例子,颇为泄气。 而一众骑兵中,挑头出来两骑,马上兵勇皆是身披轻甲、手提长枪的老练悍厉之辈,其中一个摇晃着锁链,大喝道:“下马,立刻!听到没有!” 如此粗暴拿人? 真把这两位当做作奸犯科的罪民看待了? 蔡书鱼顿时惊了。 他扭头看向容曼芙,却见伊还是从容淡定,只是斜瞥过来的眼神在火把的光晕中显出了几丝女儿家的妩媚之意,美人侧倾脸庞,手指轻轻滑掠过鬓际青丝,表情似笑非笑。 青云路谏言何等聪明,思绪急转,只手张举,呼喊道:“且慢!” 邱许胜骑姿端正,好整以暇道:“蔡大人既然有话说,本校尉便听听。” 蔡书鱼长叹一声,摇头莫可奈何的道:“事已至此,有些境况也不能瞒着正制使。唉,这位乃是蔡某定了亲却未过门的妻子,不是什么没有身份的嫌疑人等。家岳一直从事海商贸易,月前老人家逢上一件大利润的茶瓷交易,匆忙间亲自赴了远洋,因此拙荆来投我安身。折羽山匪类盘踞,险恶非常,若寻短途却正是个必经之地,拙荆虽有稍通武学的家仆护持,我亦放不下心,今夜碰见正制使也算长出一口气。正制使因公想盘查也可,只是不要锁拿,在下与拙荆一切配合,蔡某以官身担保,正制使务必留些颜面予我。” 容曼芙手指勾覆,放下面纱,凄苦道:“奴家娘亲早早故去,家父爱财逐利,眼下除了夫婿可以依靠,实是无人可投了。” 蔡书鱼说完刚才那番话,眼角余光一直不忘容曼芙,此时察言观色,才把提着的心缓缓归位。 但听对面的邱许胜一声沉吟,缓缓的道:“哦,原来也是个可怜的人儿啊,何不早说。” 第四四章引线(二) 骆铃背着重伤昏迷的杨仪,尽量走的快速而不颠簸。 夜风中,杨仪呼吸微弱但幸好依旧匀长,这让少女还能勉强自控,不至于彻底手足无措。她晓得杨仪的链血振魂术善于调理一息尚存的血气,处于昏睡不醒的状态,有一小半应该还是出于自我养护的应急手段。 现在骆铃除了计算着怎样分配体力,再不做他想。因为少女内心已经理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情绪。她自认到了可以对本身负责的年龄,她也相信能负起这个责任,不过事情一旦牵连到其他人,内心那个由冲动、骄傲、任性、叛逆等因素撑起来的虚张架子瞬间就塌了。 她是多么想做一只翱翔天际的鸟儿,即使伤了、累了、悔了,但是起码冲着向往的终点飞翔过。 然而错综的现实无情的把她拉下来。 她做不到无牵无挂,更痛恨的是,当牵挂来时,她牵不动也挂不起。 比如横亘在眼前的这条夕照溪,就把她难住了。 还是当初的那个渡口位置。 反复数次投石问路,二十余丈的平遥距离被几片礁石分成五六段的样子,她单人飞渡已是极限,还要尝试背着杨仪过河?骆铃怎么都没有信心。但是如果放过这个渡口,进入茫茫芦苇丛中找寻,鬼知道下个合适的渡口在那里。便是那样无头去找,她倒是能撑,可杨仪能撑多久?倘使杨仪真有个闪失,这对远威镖盟是何等的打击? 骆铃站在黑暗的河流旁,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忽然一颗石子由对面河岸的方向跳跃着过来,随着还有一句喊话:“嘿,对面的是谁!” 骆铃精神顿为一振,望着对面分不清轮廓的人物回道:“我,我是远威镖盟的!嘿,对面的朋友,能帮个忙吗?” 那边的人闻言貌似一怔,然后立刻喊道:“在下卓立,对面的是骆大小姐吧?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卓,卓立。”骆铃猛然间才把这个人给记起,脱口而出道:“卓兄,你那里能不能找到什么渡河的东西?我要带个人过河。” “……骆大小姐,这里有几处与水面齐高的大块礁石,你们摸索记下,一会当做借力点,大致便能过来了。” 骆铃无奈摇头,咬牙道:“杨叔伤了,我一个人带着杨叔过不去的。” 对面沉默小会儿,然后送过来一句:“江湖道上,岂有见难不救之理,骆大小姐你先别急,我这就去找找附近有没有藏着的舟筏,稍等片刻。” 再也无话,对岸一片漆黑,人应是去远了。 岸边的些微善意究竟能不能转化为实际的帮助,这个问题坠进骆铃心底就不再挣扎,一路下沉。 杨仪被仿制的雷子炸伤,神智昏沉,失血严重,身上尽是骆铃给做的简单包扎。不过其中两个极为重要的伤口,大腿和右上臂处,早在骆铃发现杨仪之前就做了处理。 承了谁人的情呢? 骆铃跪坐在杨仪身边,心潮涌动,待她进入思考状态,时不久长,心头忽生警觉,于是少女手搭剑柄,转身侧立,睹见那深重茫茫的芦苇丛阵阵拨动,然后从里面钻出来一个娇小人影。 那人一出来,其实两人的距离就极近了。 那娇小人儿腰间也是挎着一把长剑,双方目光碰上,眼睛都是一亮。 “铃儿妹妹!” “郑姐姐!” 郑翠娥快步赶到骆铃跟前,给了少女一个拥抱,以作安慰。轻抚少女后背的同时,郑翠娥观察着卧倒昏沉的杨仪,目光冷静又仔细,两种不一样风格的包扎方式自然而然跃入眼帘,那早先包扎的丝巾呈鹅黄色泽,质料特殊,在夜里也好辨认,而这颜色很容易就让她联想起一个人。 “铃儿妹妹,我们速速离开此地吧。” 骆铃眼角已泛几分泪光,她咽了咽,道:“姐姐,杨叔我带不过河,要不早走了,这地儿实在是一丝一点也不想待了。” 郑翠娥道:“举手之劳,我先送杨副盟主,然后再接你。” 骆铃赶忙摆手道:“姐姐送杨叔就行,我自己过得去的。” 无意间少女的手刮上郑翠娥的胸口,柔软感触让她顿生羞矜,不过意外的湿滑则让骆铃心头惊悸,定睛细看郑翠娥胸口竟有一条长约两寸的伤口,似乎连简单的包扎都没做。 不等樱口微启的骆铃发问,郑翠娥淡淡道:“一点皮肉小伤,无碍。” 骆铃咬唇站在一旁,看着郑翠娥横抱起杨仪。 杨仪的头颅无声歪侧,双目紧阖的颜貌让她心揪,待郑翠娥站起时,那略微一滞的娇弱身形也让她心愧。再想起心中那个人,那双轻轻点过来的手指,她整颗心已经彻底冰冷,且在缓缓的封闭。 恍惚间,身边已经空荡无人。 该走了。 骆铃深吸一口气,全力提纵,乍起乍落间,气息流转无比顺畅,落岸后竟似尚有余力。不过,此时保持着精神力高度紧张的骆铃没有闲心去确认此次超常发挥是不是危险之旅带来的实力提升。少女关注的眼神落在前方,那里郑翠娥蹲伏于地,二指加于仰卧的杨仪颈侧,似乎是在听脉。 “姐姐,杨叔不要紧吧?” 郑翠娥却是罕有的第一时间没有搭理。 “姐姐?”骆铃再问。 迟了片刻,郑翠娥才转过来一张沉肃的脸庞,语音更是冷冽,一反常态,她道:“铃儿妹妹,你来。” 骆铃紧赶而至,双膝跪倒,她近看郑翠娥的脸色便知道情况不妙,等她伸指去探杨仪的鼻息,竟是感觉不到一丝气息,少女急忙中按住杨仪脉门,默默祈祷,心中整整暗数了二十息,可是骆铃不仅没有寻到微弱的跳动,反而只感觉入手肌肤渐渐冰凉。少女按脉的手指逐渐软弱,虽不肯放弃,但另一手却是不自觉的按住唇口,泪水夺眶。 就是再不清楚状况的人也明白生机已经远离了杨仪。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 按理说只要有一息尚存,仗着链血振魂术的加持护佑,杨叔怎么也能撑过今夜。 为何急转直下,天塌地裂,竟如噩梦一般…… “蚂蚁不想杀你。”忽然间,那句话就从几乎空白的脑袋里蹦出来,在骆铃倾弱无助的时刻,这句话就像是在心海之底突然涌现的毒素,猛烈扩散,骤然颠覆了少女的认知。 莫名的恐悚令人战栗,跪着的少女弓起身子,双手交叉,深埋头颅,放声哭泣。 郑翠娥本已站起,立于一侧,见景抚上骆铃背脊,想做慰藉,但一触之下,欲言又止。 骆铃昂起泪脸,以满满的哭腔诉道:“姐姐,我该如何是好啊?” 郑翠娥无言相对,唯有张开怀抱。 两姝轻轻相拥,暗香温旎,耳鬓交磨,虽是悲情,但也无限美好。 不过,骆铃绕过郑翠娥肩头的右手小袖里,正缓缓滑出一柄小巧短剑。 畏惧的恰恰是要成为的。 剑早已出鞘,少女的目光却稍稍有些迟疑,浮于心中的真相似乎又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便在此时,一股尖锐的刺痛从腹下传来,瞬间她握剑的手就把持不住,疼痛像是一个无止尽的魔窟抽吸了所有气力,骆铃整个人虚软的靠在郑翠娥身上。 郑翠娥摩挲着骆铃的发丝,附唇耳旁,轻轻叹息道:“唉,你太聪明了,姐姐本不愿做到这一步的。虽然这样做最好,可毕竟姐姐还是爱惜你的。呵,小败是错,大败反而有翻身余地呢。这些话也就说给你听听吧。” 言毕,郑翠娥松开了取自蚂蚁的锐匕,放置好目光涣散的少女,便要站起,可是她侧耳听音,已然温柔的面色骤然趋冷,沉声低喝道:“哪来的鼠辈?” 无人应答,适才骚动的芦苇丛瞬间无声无息。 郑翠娥拔剑出鞘,深长吐纳,下一刻人剑合一,剑吟异啸,竟是娇小人儿附剑飞纵,直刺河岸芦苇丛。 四大世家家风不同,武学风格也是各走一端。其中郑世家的门第观念极强,非常讲究出身。中原门派除了其他三大世家,少有门第能入得了郑世家的眼界,要列举其交际的圈子,恐怕都用不了一页纸单,通婚方面,郑世家亦是绝对不与这纸单之外的族派联姻,从未听说郑世家那个子弟嫁娶了草莽儿女。 郑世家的武学提纲挈领两个字,性灵。 郑世家认为人自出生的那一刻起,精神、性格、情感、知性等天赋已由天定。这些东西或许通过后天的修炼可能有所扭曲,但是其根性无法改变。性灵决定了一个人能达到的高度。郑家子弟从小就会由族中长老为其鉴定天分,涵护性灵。确定有特长灵性的,才会被重点培养。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另有规律,郑世家历代女性天才的出现率远超男性。现今郑世家的实际掌权人,号称观想自在神君的郑老太便是女性,而年轻一辈最出色的五人里面,女性更是占了四席。 前五的位次才拥有竞争未来家主的资格,郑翠娥赫然在列。纯论武力高低,世家中或许还有胜过郑翠娥的年轻人,但是郑翠娥的性灵鉴定却是仅次于剑仙子郑潭心,被公认为年轻一辈中第二人。剑妃子的绰号便是出自郑老太之口。 剑妃子,指的即是郑翠娥的御剑之能。 通常御剑,人为主。剑器作为人的意向所指,为辅。说到底,手中三尺物无非是人体的延伸而已,虽然人剑合一,但剑器在根本上仍是一件死物。而郑翠娥的御剑不同凡响,她乃是激发剑器灵性,依靠剑器与人共鸣的那一点不可言说之意,攀至先天无我的神奇境界,人为妃臣,剑为君王,其中玄妙通灵之处,匪夷所思。 这才是剑妃子的妃子剑。 那暗藏之人伏在茫茫芦苇之中没了声息,郑翠娥也难以判定其真实位置。不过此剑一出,潜藏之人将再无法遁形。她适才所行之事隐秘之极,断然不可能让任何人泄露出去。 然则这一剑飞祭,却古怪得很。 被发现之敌潜藏于右侧方位的芦苇丛中,长剑第一时间的确指向了那个方向,长剑剑尖飞刺暗夜芦苇,瞬间连续震颤偏闪,这还在郑翠娥掌握之中,不过初次示敌之后,飞剑起码又指出数个不同的方向。 第一个方向指向地面! 第二个方向指向河溪! 第三个方向,长剑几乎折弯断碎般的逆指后方! 在这之后,如果说还有第四个的方向的话,剑尖竟是划了一个虚无的圆! 加上第一个方位,分出五方的剑器毕竟不是软剑的材质,终于承受不住刹那间的压力,啪的一声,剑器前段小半截迸然碎溅。 剑损人伤,郑翠娥翻落滚地,猛的喷出一口飞血,大恐惧扑上心头。 是否有人泄密已经不是第一等要务,问题是此间究竟怎么个情况!? 这个时候却是根本来不及细想了,计议快如电击火燃,郑翠娥娇咤道:“狗贼,什么手段!休逃!”娇躯再次弹起,手提残剑,风般冲进了芦苇丛中。 深藏芦苇丛内之人,再也无法隐匿,转身飞奔! 芦苇植根之地湿滑泥泞,那人荡起双锏,扫劈开路速度倒是不慢,看样子硬是要往河水里夺条生路。 郑翠娥唇边鲜血淌溢不止,妃子剑的反噬几乎触动了业道根基,成了今夜最重的伤势。本来她精善轻功,但是经脉间真气运行不畅,导致仅能发挥平日的六七成实力,短时间竟是无法追及。 脚步淌水,夺路奔逃之人向前方投出手锏,问路的兵器打折一路芦苇,咚的一声沉入了夕照溪。那人推测了一下距离,心头有数,纵身便跃。 忽然间,另有一道人影自其侧方急速接近,伴随着刀声呼啸。 鲜血喷洒的声音霎时间盖过了刀声。 卓立尸首分家,郑翠娥则顿住身形,面上没有一分喜色,她手护心头,冷眼看着出刀的楚项舞。 “你是想杀掉他吧?喏,我替你杀了,所以你就不用分心了。”楚项舞微笑道:“接下来,让我们继续岗上未完的一战吧。” 郑翠娥盯着楚项舞,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她于芦苇丛中仰头看天,天色依旧黑漆,郑翠娥有些木然道:“现在的我,没有赢你的机会。” 楚项舞皱眉道:“你跟谁交过手了?蚂蚁么?” 郑翠娥淡淡道:“没有那么多事情,若想杀我,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楚项舞手中长刀起舞,四周芦苇片片倒伏,他自问自答道:“中原名门?哈,对,这就是中原名门了,得势猖狂,失势乞怜,你以为我下不了手?” 郑翠娥低头轻咳,浑身上下皆是破绽,她颓唐的神色忽然整肃,咬牙道:“楚项舞,还不够吗?你根本不知道这次失败对我意味着什么。家中让我主持此间事宜,我却赔尽筹码,灰头土脸,死的虽然是田中道和杨仪,但和我死又有什么区别?” 楚项舞从对手身上感受不到一丝战意,不由得皱眉道:“女人,你既然不要颜面,那就留下兵刃。” 江湖有句俗语,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交出常年随身的兵刃,这是莫大的耻辱。然而郑翠娥几乎不假思索弯下腰身,轻轻将短剑插在水湾中,低首道:“谢楚兄不杀之恩。此剑名为白犀,他日若再有机缘,无论何种情形,我必来取。” 这番彻底交代的话语真出乎了楚项舞的意料,一个毫无战意的女人再也放不进眼里,他收刀入鞘,看着步步退却的郑翠娥,冷笑道:“郑世家?算是领教了。” 第四四章引线(三) 夜色深邃,河流潺潺,风荡芦苇,格外萧凉。 楚项舞抽出郑翠娥留下的白犀剑,本无甚目的的一个举动,青年的目光却粘滞了一会儿。这把剑器的胚子极好,轻轻甩动,已是剑身澄澈,不挂一物,待污水浊泥俱下,便露出参差不齐的断处,楚项舞仔细打量,见断处崩起下挫,好似犬牙交错,青年竟一时想不起何种打击力才能造就这等断裂面。 当真古怪了。 他思索的同时也再次摆明了立场,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乃是迅速南下。最近,南疆发生的系列连锁反应愈演愈烈,无量海也嗅到了一股海雨腥风。必须投注一些目光是议会高层慎重商讨做出的决定。想了解其中究竟,必然要深入南疆实地。这才是楚项舞此次中原之行的使命。与之相比,挑战一些中原门派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或者说仅是楚项舞个人的一点恶趣味。 如今这点意兴完全被搅了。 对于不对等的弱者,无量海青年完全没有兴趣,其所谓的约定亦根本不值得尊重,留取剑器不过是激将之法,那女人彻底不要颜面的做派还真是自然啊。除此还有些藏头缩尾、扰人心境的龌龊之辈若不施以手段,恐怕永不自觉,鬼鬼祟祟的跟踪至此,真以为会有机会? 楚项舞掂了掂白犀剑,看似向侧方随意抛掷,残剑却划出迅疾的飞行弧线,扫断无数芦苇,气势如虹般不知去了有多远,残剑所过之处蛮横清出一道苇间走廊。楚项舞盯着走廊两边微微动荡的芦苇,轻声道:“出来吧,虽然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但你们能一直跟在身后,倒也有几分手段。” 楚项舞的话音不高,但这等借助内息的传音之术足使方圆十丈之内的人物俱听得清清楚楚。 须臾,两个汉子的身影渐渐从芦苇荡中现身。 无量海青年手指拨弄着刀柄的玉佩,转身看去,忽然就失笑,讥道:“只你们有两个?打着地洞见不得人的家伙呢?没有倒也罢了。如果加上女人和冻死鬼也好啊。就凭你们?专门送来祭刀的么。” 周毅照地唾了口痰液,摸着胡子,阴阴道:“杜爷,咱们彻底的被看扁了啊。” 芦苇丛一阵摆荡,杜风长发也在风中飞舞,沧桑的疤脸没什么表情,漠然应道:“他还不知道基本的区别,一只无量海的小雏鸟儿,懂得个什么。” 夜色黑暗,楚项舞隔着五丈余远的距离无法看清两个杀手的表情,甚至局部的小动作也不太好分辨,不过杀手的情形并非虚张声势,当有依仗。 视觉在当前环境下被大幅压制,其他四感逐渐增强。除了尸体散发的血气以及泥沼弥漫的植腐味道,楚项舞还闻到了一股河流独有的气味。略腥的空气让他忆起环经桑叶岛的无边洋流,然而其中夹杂的微弱香馥气息却是格格不入。 花香? 不。 风抚河溪,迎面而来,而那河溪才遭焚烧,这夕照溪也不生浮莲游萍,此际哪来的什么花株香源。 大约是释放的迷毒? 哼,在这空旷之地?说到底,还是两个下三滥啊。 楚项舞思索着杜、周二人的站位,摒绝呼吸,长刀出鞘,双手缓举,青年本意沉着应对,行动之际却感觉血气莫名涌动,瞬间杀意膨炽,几不可控! 他虽年轻,却依旧个是久经战阵的武者。 这时候楚项舞便知还是着了道! 情绪失控应该深做呼吸,平心静气。但是楚项舞却绝不敢再吸进一点那诡异的香气。 一声大喝,楚项舞跨步沉腰,拄刀下挫,一柄长刀大半没入脚下泥水之中。 本是压制如脱缰野马般的杀意的举动,谁知地下竟传来一声几不可辨的闷哼! 哼声微弱,楚项舞却是听得真真切切,疑心大起。 青年不滞片刻,抽刀就走,奔行间长刀迅疾闪动,芦苇大片倒伏,转瞬就冲出了七八丈的距离。 两个杀手也不立刻追逐,周毅低声道:“这孙子好生狡诈,染不了他!” 杜风松开手心,一把揉烂了的花瓣纷纷倾落,香气扑鼻,他神色如常,身躯下蹲,摧花辣手倏然插进泥沼,抓起一团烂泥,涂抹清除手心的气味,沉声道:“追,不能让他回气,这小子起码还是吸了进去,不然不会突然发了失心疯。” 周毅屏息回道:“追下去,看看有没有机会?” 杜风道:“这是条大鱼,怎能放了!” 待得杀手也去,此地无人,那适才被长刀扎过的地方一阵泥水涌动,先头后手,竟是自地底冒上来一个身披古怪甲壳的怪人,此人钻上地表后,就趴在软黏的泥水里,像一只蚯蚓般挣扎蠕动。一会儿,怪人就从古怪的甲壳中脱离了出来。 怪人左肩处鲜血汩汩不止,一只手臂几乎是废了,他的面色痛苦又懊丧,大口吸着空气,伸手在腰际摸索着,似乎想扯下一缕布条来包扎伤口。不过怪人理智的行动只进行了三个弹指的时间,他的双眼就变为一片赤红之色。怪人猛的从地面撑起,垂着一条伤臂,姿势诡异,面目狰狞的左右环顾。 四周空寂,已无人踪。 怪人心中山呼海啸的杀意找不到一个发泄口,疯狂间他竟一掌插进了几乎被贯穿的肩部伤口中去,发出了凄厉无比的嘶吼! 楚项舞冲出芦苇丛,来到渡口处才微微放开鼻息。纳景于心,前方赫然一具仰卧于地的女体。女人的腰际插着一柄匕首,鲜血从伤口缓慢流溢,看样子人已是断了生机。便是这样,楚项舞仍与其保持了安全的距离,当他吸进一口血腥味道的空气,确保无碍时,青年剑眉上挑,原本的杀机曝露无疑,返身悄然行走行。 正好芦苇丛阵阵骚动,杜风与周毅双双探出身位。 夜色深重,两方眼目对上,杜风难以判断对方是否仍有花毒在身,只是感受到了真实不虚的彻骨杀意。 周毅舔了舔嘴唇,道:“杜爷,怎么办?” 杜风的目光一刻也未从不断接近的楚项舞身上离开,他清了清嗓子道:“如果带毒,就玩死他。如果不是,那先不急,耗他几个月,总有破绽。” 楚项舞无言侵进,双方距离已不过两丈之遥。 杜风与周毅稍稍分开,各自兵刃在手,形成掎角之势。 两丈转瞬变成丈三,就在一触即发之际,不远处的芦苇间忽有凄厉嘶吼震动溪野。 三人俱是惊疑,其中杜风、周毅的心中波动要更大一些,毫无准备的杀手对这凄厉嘶吼导致的后果无从预测。 厉吼未断,诡异的攻击刹那来袭。 坚实大地忽然间龟裂塌陷,简直脆如薄纸,泥沙土石哗啦闷响,楚、杜、周三人同时脚下一空,坠了下去。 楚项舞反应可谓极快,这都缘于适才地底的古怪。那一刀扎下去,可绝非仅仅扎到了地土砂石。青年心中疑窦丛生,此时却容不得他细想,如何摆脱当前的危机才是首要。楚项舞长刀反刺侧方泥石壁面,不过他虽想驻下身形,但是刀锋刺入的土壁竟是松软如沙,根本没有可以发力停止的可能。青年只是稍稍滞后杜风、周毅片刻,也掉入了地洞之中。 地洞约莫掘地三丈,楚项舞下降最迟。蓦地一道人影飘闪,最先坠落的周毅已然触底反弹。稍有点江湖常识就知道,地底陷阱是致命率最高的几种绝杀困局,一旦受制,几乎就是随人拿捏的死局。地底陷阱,杀人无算的周毅也挖过不少,他当然知道其中厉害,所以最急着出逃。 周毅跃至半空,四周洞壁忽然数道土石流激突,贯刺如枪,连声惨叫都未发出,周毅就被尖锐的土石钉碾于地洞半空。 泥沙俱下,混着鲜血甚至脏器,而杀手还悬在半空抽搐着,一时间断不了气。丈许方圆的洞底,蒙罩了一层无形的恐怖面纱。地底黑暗之中,对峙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深重,楚项舞保持着落地的伏身姿态,他沉声道:“你不想死在这里吧?” 突如其来的袭击超出了杀手的估计,杜风哑声道:“一致。” 楚项舞道:“很好。”话音未落,青年身形猛地窜起。 杜风慢了半拍,亦紧跟着跃起。 那种乱石岩枪般的攻击虽然威力巨大,不过因为地质构造也在攻击时遭到可不测度的剧烈破坏,应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发动第二次,甚至说能不能发动第二次攻击都是个疑问。 不过若想去证实,拼的乃是性命。 楚项舞与杜风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们只能赌一次。江湖有几人这一生没有赌过?人生叵测,有的时候不是你想赌,而是命运逼着你必须去赌。 哗然声响,这次果然不再是土石贯枪般的攻击,却换成了一场瓢泼大雨,地洞空间狭窄,任凭脱困两人如何用兵刃遮舞,依然被浇了一身。 毒水?油?酸液?念头电般闪过心头,楚项舞亦如一道弯折的人形闪电,绝不停留! 因为背后黑暗退散,火光霍然腾空! 还真的是燃油啊。 楚项舞回头轻瞥,只见杜风转眼间成了一个火人,惨叫长嘶,杀手疯狂挣扎却无法脱逃,地底翻出一副脚铐,牢牢锁拿杜风的脚踝。杜风挥舞飞镰,撕裂空气,犁切地面,然而四周空荡,无敌无影,所有的攻击都落在空处。 杀手看去就好似正与一个并不存在的假想敌作战! 这杀手活不了了,可是……?楚项舞自然不会对杜风有什么同情心,但依他的量度,杜风颇具实力,算是个一流好手。但是这么个冷静头脑,怎么就被严丝合缝的算计到死? 这火怎么点的? 楚项舞只是匆忙一瞥,思虑如杀手漫天飞舞的镰刀般,没有定处,他的眼光掠过杀手四周道道深痕的地面,大地被镰刀划破的伤口微微泛着殷红之色,内里仿佛有血浆即将喷薄而出! 青年的心弦猛的一颤,刹那间他折转了方向,足下发力,身体猛的腾空,掠投夕照溪。 “戊三,壬六一线!”渡口忽然响起一个无比尖锐刺耳的声音,这个声音显然通过了某种器具,放大了音量,本身的音质已然扭曲变味,但是异常具有穿透力。 随着这个命令的定位,地底震天隆响,当即便是剧烈的爆炸,爆炸正好截住了楚项舞的逃亡,地表翻扬起的泥沙石子四溅,更有无数火星混杂期间,瑰丽金耀,万万千千,转眼就将楚项舞网覆。 碰触的一瞬,火光之灾厄降下。 楚项舞立时就成了一个飞跃的火人。 炙痛与恐惧骤然加身,烈焰中的楚项舞却不发一声,只是双目紧闭,任凭身形翻坠而下,巨大的冲力让其如一个落山的葫芦般疯狂滚动,速度竟是不比飞纵稍慢,爆起的火焰亦为之稍窒。 三道勾索忽自地底隙口飞速窜出,试图拉挠猎物,然而勾芒在接近楚项舞之时偏偏遭到护体刀光扫荡,无法如愿。 杀机吞吐间,青年距离河岸已是极近,翻滚的火人蓦然跃起,带着仍未消散的光焰,扎进了夕照溪。 溪水泛起黑暗的涟漪。 秋风肃杀河岸,旷野寂静,杜风已经完全被火焰吞没,惨叫都发不出,失去了人的形态。就当一切即将平复如初的时刻,夕照溪的水面猛又翻动,溪心竟有漩涡卷动的前兆。 此时的夕照溪及其沿岸那有一个敢于露面的生灵,即使胆大观察,又有谁看得清那河面之下的凶险。 然而诡异的漩涡终究没能成型,溪水自然而然向河岸漫涨,数度潮汐过后,岸边露出一只素白的手掌,那手掌攀住岩石,略发力,于是撑起一个身穿黑色紧身鲨皮衣的女人。女人面部皆是纵横交错的恐怖刺青,在黑夜中难辨面容与表情,她扭动腰肢走上两步,却是一个大晃,女人于是深吸一口气,堪堪坐下。女人身边就有一道裂开的地隙,她目光下视,用沙柔又冰冷的语音冲着地下通告道:“即刻撤离。” 那地底的同僚们一反往日雷厉风行的作风,蓦地抛来一个问句:“暗花,你也失手了?” 女人咳了一声道:“无量海有几个不会水的,当然该给的,少不了,不过加上我给他的,也无致死的把握。” 地底换了一人,径直问道:“回去如何交代?” 女人微怒道:“除了漆蚯之死是个意外,其他有什么不能交代的?” “哦,就是你负责的意思了?那……就……好……”地底声音听来渐去渐远,再无应答。 负责?难道谁最后出手,就是谁负责么?最近推过来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多了。女人心里冷笑默念着。这个名唤暗花的女人,既是地坤堂核心斥候,亦是第一个倒向娄听艳的千秋帮高层,其后更是直接帮助新帮主控制了核心堂口地坤堂。地坤堂掌于谁手乃是历来千秋帮权利更替的象征。所以在新帮主掌控大局后,她得到的信任与重用,无以复加。不过也因为这种宠信,她与其他地坤堂核心成员无法再同进同退,隐隐有了裂痕。究其根源,在于娄听艳之前并未被娄冬青委以重任,娄氏父子关系并不亲密。娄冬青的左膀右臂一直是齐万恩与娄冬风,就是在娄冬青失去齐万恩的空白期里,娄听艳也游离在权力中枢之外,反倒是叔父娄冬风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承上启下全由其一人,娄听艳的权利根本到不了内三堂,就更别说指挥地坤堂了。 直至今日,娄冬风留下的影响仍在。 女人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躯,她眯起眼睛望着前路,黑暗的远方飘起的火把如同点点萤光。 第四四章引线(四) 楚项舞水中击退暗花的袭杀,游出近千丈的距离,然后施以秘法足足在水底潜藏了半个时辰。当青年再次浮出水面,从未感受到的寒冷拢彻全身。裸赤的身躯竟然不受控制的打起摆子,勉强走前十数步,竟然膝头就软,一头跪倒在芦苇丛中。 青年眯缝着眼睛,看不清浑身的伤,可是刮骨牵髓般的剧痛提醒着肌体到了何般地步。头发烧焦的异味尚存,他尽量张大口,使劲喘息着。 愈是痛苦,楚项舞愈是清醒。 这个诡谲狠戾的伏杀之局绝非一日之功。每天每夜掩人耳目,掏空地底、掏空心思,即使是专精此道的暗杀部众,将这一切安排妥当至少也得月余时间,何况一击不中,是否还有备用的穴窟? 对谁来着? 对谁来着! 他隐隐的回忆起那时状况:横绝于地的两人,畏缩而遁的对手,燃成火柱的杀手,还有,是了,还有那古怪的剑器断面。 如果……仅仅是往那方向联想了一下,楚项舞便感觉到了一股深不见底的恶意。相比之,青年蓄意挑起的那些事端简直如儿童之暇戏。 “中原,鼠辈。”楚项舞近乎呻吟般恨恨的道。 手心握实,长刀依然在手。刀柄玉佩飘荡,楚项舞颤抖着捻起系佩银线,一圈一匝缠于小指,几近于仪式。 楚项舞的刀法迷神惑性,最是出其不意,然而刀可迷人,亦可幻己。迷人只一时,幻己或无终。这等刀技如果作用在刀者自身,能够起到激发潜力,临时拔高战力的奇效。可是作为等价付出,施术者将一生都无法摆脱幻觉侵袭,境界永难提升,武学之途不得寸进。 横刀照眼的青年却已有觉悟。 安坐桑叶岛海风阁的时候,他是镇育一方的君子。而在这里,他不过是区区一个使者罢了。 靠近猎物的猛兽是最安静的,如此时的高行天。 杀手在芦苇间缓慢而又隐秘的前进着,夜色黑漆,但超出常人的视觉以及多年黑夜里搜索、伺伏的经验令他依旧可以准确把握敌人的所在。 默默算计,仅有区区七丈之遥。 芦苇参差,暗影深处,一个男子跪伏于地,喘息声似风匣鼓动。 是了,他要杀的就是这个人。刀术精湛的海外客。今夜唯一令他感兴趣的猎物。 猎物遭受重创,气息微弱,状态陷在最低谷。 作为杀手,高行天心中未有同情,未有迟疑,更未有趁人之危的愧疚。 武林没有那么多光明正大。 武功高强是根本,对时局大势的把握更是精髓。匹夫斗勇,宗师博局。再怎么说来说去,江湖中人多年修行磨砺的都是杀人技巧。借势杀人就如秃鹫食腐肉,天经地义。 收割生命乃是杀手的天职。杀手只需在恰当的时候出现,以最具效率的方式采拮,而不必问此花绿肥红瘦。 全神贯注于眼前这个袅袅尾音,高行天没有丝毫的轻敌,他的心中没有一刻停止过判断。正是因为这份谨慎,令他觉察到了气机不可思议的变化。 猎物缓缓站起。 随着此人站起的,还有无形之威煞。 若以灯火为喻,方才那个海外客赢伤不堪,气机便如风中烛火,微弱黯淡,随时都可能熄灭,而就是从这一刻起,那渺小火苗骤然炽烈起来,好似高堂悬灯,大放光明! 无量海青年提刀环顾,俨然值在巅峰。 高行天停止前进,与之五丈之遥,浑身进入战备状态,杀手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再接近一丝一毫了。 或许,已然超出了界限,退却也是不能。 凡人皆有所谓的舒适距离。譬如与陌生人保持一臂距离,与朋友半臂之遥,与亲人或只留一拳之隔。倘使谁突破了这个相对距离,某人就会感觉极度不适应。作为武林中人来说,感知更为敏锐,因为常人的舒适距离置换于武林中人身上,那可是意味着生死存亡。 所以就连小门小派的武馆师傅都在教授时会叮嘱一句:控制距离,无论何时。 若武林高手全神贯注、充满戒备,充满敌意者绝难悄然接近。江湖诸多轶事,极端条件下,身隔百丈的敌手互生神秘感应,这种罕例也不是没有。 当下五丈之遥,断难并存两只猛虎。何况高行天跟踪良久,至此时杀机已经自然攀升,正要行那一刀百了之事。杀机易放,不易收。就是收了,瞬间的气势变化亦必然引起关注。 其实,这就是一个选择顺势还是审势的问题。 高行天的身体已经做出了选择,手早探到了刀柄之上。 他估摸着被察觉也只是须臾功夫。不是他高估重伤的对手,而是对手此刻的状态不能以常理判断。 于是,他再次移前一步。 无量青年瞬生感应,凛然杀意的眼神兀地便投射过来。 一对虎目几乎就要对上。 不过便如那河边风景。夜风吹弯芦苇,但风势一旦稍歇,芦苇就摆荡了回去。 无量海青年的眼神恰似此景。 不及与高行天眼神相对,他就闪电回头。 楚项舞动作应变极为迅疾,但青年在意识的层面,则感觉这一刻异常缓慢,慢的就像过往从深幽的海底浮上来换气,虽然早就看得见折射的阳光,但实际和洋面依旧有着丈十之遥。 身体远远慢于超前的意识,头颅只扭回了一半。 白芒闪耀,天旋地转,青年的视界大幅度倾斜,欲做反应,却失去了控制身体的机能。刹那倾覆,光华亦随之弥散,风声过耳,鲜血喷洒,长刀坠地,不知为何,莫名的念头忽然间就冒了出来。 此时的桑叶岛还未有冷意吧? 高行天眉头轩动,虎目深沉,目不转睛的吸纳了前方所有的影像。 海外客身后突然光芒迸现,层层密织的光芒划出圆周般类似银盘一样的轨迹,令人不禁联想起隐没于黑暗天空的明月,这一轮明月斜着切过紧挨着的躯体,然后瞬间消失不见。 楚项舞兀然倒下,光华不见,而其周围空无一人。 高行天的确目击了伏杀的全过程,不过他竟没有找到猝下杀手的元凶。 所见不过一式。 平地升明月般的一式。 能在黑暗夜间映出水银泻地般的光华,可知杀器锋利特殊到了什么程度,而且这一式的算计快厉精密,断难以远距离操纵的方式进行,所以适才海外刀客的身边确实潜伏着一个人。 杀式之前,大地一片漆黑,躲藏于黑暗之中等待受伤的猎物,高行天自觉亦可以做到。但是杀式祭出之时,近乎平地升明月,潜行于光明之中杀人取物,即使只是一瞬间,那也太过匪夷所思。 仅仅凭借着操控杀气以及隐匿踪迹的伎俩是无法做到的。只能说,如果给杀人者的技艺描刻一个高度的话,那么这个刻度绝对超越了大多数杀手的常识衡量范围。 这个大多数是否包括了我? 高行天骨子里是十分高傲自负的,但是他又具备冷静客观的性格习性,藐视一切的同时,高行天更深深知晓自身所处的位置。黑暗的杀手世界里,高行天认可的顶尖人物,双手可数。细细算来,这寥寥数人有的早已销声匿迹,如同人间蒸发,数十年不闻丁点消息,生死未知。有的则长期蛰伏,蝎隐黄沙,出手周期动辄以十年论算。还有的则行事极其隐秘,或依托家族,或者当朝勾连,事发而世人竟不察。其实这些个顶尖杀手也代表了这个圈子的普遍境遇,杀手其实只活在几个锋芒闪耀的瞬间,太过出名则易受摧折。排除这些个别的情况,其他杀手的层次位次基本都可以被一个榜单反映。 那就是刑部每年颁发的杀手通缉令。 通缉令本为缉拿凶犯之用,但从悬赏金额的上下位次来看,也可以说是一张官方评估的江湖杀手实力排行榜。 刑部颁发的杀手通缉令每年上榜人数通常为七十人左右,最多不超一百人。这里面按照赏金高低分成三个十分明显的集团,其中赏金位次列于三十位开外的,大致为一个集团。进入这个位序集团的人物皆是成名已久,强悍非常的杀手,赏金额度最少的也不会低于白银万两。三十名以内,五名开外,这个区间为第二集团。第二集团的人员就较为固定,每年仅仅变动五六个人,进入这个位次的已是当世第一流的杀手了。而杀手通缉令的前五名则为第一集团,第一集团的五人众很少变动,近七八年来,刑部的榜文也就微调了两次而已。 进入杀手通缉令前五名乃是一个标志。它标志着得到刑部的最特殊重视以及杀手界的集体仰视。 高行天目前的悬赏金额列在杀手通缉令第五顺位,其实就是取代了一线飞剑郞永绝的位置。览视上方,虽然尚有四人牢牢不动,但量度起来,高行天真正忌惮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便是屈洒,当代蚂蚁窝蚁王。 近年来,这个锋芒毕露的杀神处事与行踪愈发神秘,可能迫于伤势沉疴,也可能由于大权在握无需亲自出手,总之屈洒数年间没有动作,通缉令已然濒临下榜。便是这样,亦无人敢低估屈洒的潜在影响力,最新的一期杀手通缉令,刑部也只是将屈洒下调至第三顺位而已。高行天加入了蚂蚁窝,渐受重视,仍很少见到屈洒。两人数的过来的几次相见,高行天都捉摸不到对方的破绽,尽管屈洒处于重伤状态,他也没有杀死对方的把握。 高行天忌惮的另一个,就是常年和屈洒把持杀手通缉令最高悬赏金额的月亮杀手黎冷街。 杀手通缉令出台约有十七年的时间,不算秩序未明、赏金波动较大的早期,只说大浪淘沙、位次定型的近十年,杀手通缉令的第一顺名不是屈洒便是黎冷街,从未旁落给第三人。两人在榜首位置上循环交替好比一对互相环绕的天体,以致江湖习惯将两人并称于世,奉其为杀手界的双子天星。 高行天几乎可以肯定,适才得手即遁的杀手就是黎冷街。 那种风格和兵刃实在是一眼即明。 黎冷街被称作月亮杀手,这绰号乃是根据他的独门兵器而来。那一把凶绮诡丽的杀器就名唤月亮。据说月亮出手,如平地升轮般华美无比,难追难御,而操纵者黎冷街却如月之暗面,难观难测! 高行天从未见过黎冷街,本无法推断其实力,但若将屈洒当做标尺,再以今天的眼见分析,他不得不承认,与之相比尚有距离。 简单参照一下,就明白这个刻度高低了。 屈洒有伤,未听闻黎冷街出道以来受过什么重创。 屈洒刺武陵山庄失手失算,未听闻月亮杀手在那次行动中昏暗无光。 高行天越是进一步量度,就越发感觉此人的深度莫测,神秘性往往是一个优秀杀手的必备特质。然而面对高出一筹的强者,他却无丝毫的胆怯畏惧,或许心脏有过那么一瞬的紧缩,不过也尽是看见高峰的兴奋蹦跳。只因他从未想过停止登攀,亦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能力。 他定会跨过横亘前方的两座雄峰,立于杀手之巅。 而那巅峰也未算终点。 他的目标更在云霄之上。 波澜在内心转瞬就平息了,恢复止水寒冰般心境的高行天自然就听到了十数丈之外的声响,回首望去,目力极视之下的淡淡色泽倒是极好分辨来者的身份。 这个名唤伊敌的女人确是有点特殊啊。 高行天本打算找个借口,随意处置了她,然而对方竟似有所知,而不能如愿。屈洒交代的是做好担保人,尽到职责。至于怎么做好,尽什么职责,意思就深了。高行天从来不是一个言听计从的阿谀者,再说他压根儿不相信伊敌投奔蚁窝的那套说辞。中州至青州少说四千余里的路程,倘使白云一纸堂动了缉拿的心思,这女人绝对挨不近蚂蚁窝的边。 高行天放出些走动声响,那女人须臾间就接近而来。 “高大人?”女子低声言道。 高行天上下扫了伊敌一眼,没有接话。 “高大人,您说的正式入窝的条件,取下其中一个的性命,属下已经做到,我现在可算是蚁窝的一份子了么?”伊敌微低臻首,以示恭敬,但得不到对方的反应,她便轻声补上一句:“属下虽未提首级来见,但有陆大人可作见证。” 高行天回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陆大人吩咐尽可能保全远威镖局的性命,属下虽将远威杨仪交给那少女,但又怕有变,所以便沿着河岸搜寻。” “远威那两人的下场你应该见到了吧。” “属下办事不利,不知该如何向陆大人交代。” 高行天忽然回头,冷冷道:“属下?大人?只有蠢材才会这样称呼,莫非你是官府派来的卧底?” 杀气依然若有若无,但那已经不再是实质的威胁,女子敏锐品觉到的同时淡然回应:“我曾在府城做过分检文书的差事,习惯如此称呼,再说直呼大人名讳也不妥当吧。” 第四四章引线(五) 夕照溪边灯火通明,军马执仗,渡口处以锦帛帷幕围出一个临时军帐,帐里只摆一把黄花梨木椅,椅上北华正制使洪都校尉邱许胜双手抱胸,敦实安坐,其左侧便站着蔡书鱼、容曼芙、小小三人,除此之外,军帐内就只有一名传令官立在出入口。 邱许胜扣下容曼芙就欲折返,但还是被夕照溪的惊天震响给引了回来。此时他面色阴沉,盯着脚下丈许外两具白布遮体的伏尸,沉默良久。 这两个人可和一路上暴死的那些小杂鱼不同。 尸体早已验过,通过翻捡出来的物件来看,中年男子和妙龄少女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毫无疑问,远威镖盟的人! 目光一一从香囊、钱袋、印绶书信、短匕,长剑等物上扫过,邱许胜内心早就翻天倒海。那中年男子身上有一整套的印绶书信,几乎可以认定此人与远威镖盟三位副盟主之一的杨仪脱不了干系。而倘若核实的话,那女子的身份更加麻烦。 远威镖盟是以早先的远威镖局为骨干,辅之六家加盟镖局的当今中原第一大镖盟。由于镖局行当的特殊媒介性质,远威镖盟无论在江湖圈还是世俗界,都发展出广泛的生态链条,影响力深远。若是重回十年前,那时远威镖盟盟主骆千河还未生隐退之意,携手妻子女侠崔楠,辅之谢、郭、杨三大副盟主,六位总镖头,五员金牌镖师,加上各级镖师五百余人,镖盟声势甚壮,一度连续三年没有镖物延误和丢失,可谓金字招牌。 邱许胜作为一方正制使,乃是凭着武职上位,虽然没有实际的江湖历练,但是他对江湖轶事极为感兴趣,许多典故耳熟能详,甚至凭借官方渠道,他知晓的内幕远超一般的江湖人物。 长剑的铭文在明彻的火光中清晰可见。 “燕返。” 那一对贤伉俪么? 便是这一把名剑么? 倘若叫人残杀在此的真就是你们唯一的孩儿,你们还能继续耕读渔唱,退隐江湖么? 目光停留在燕返剑上,思潮连篇,然而想归想,邱许胜却对这把蜚声武林的名剑兴趣欠奉,没有丝毫鉴赏把玩的意图,这也正如他对此间事物的态度。 能不沾则不沾,能不问则不问。 “李赫!焦县县令还未到吗?”邱许胜语气已隐隐透出几分焦躁情绪。 名唤李赫的传令官低头得令,立刻跑出去再探。且闻身后又传来咆哮:“李赫,你个小兔崽子,就让蔡大人这么干站着?弄不到椅子,那赶紧换法子弄几张能坐的家把什来!” 李赫于帐外不慌不忙的摆头示意,两个兵士便把早就备在账外的长凳搬了进去。李赫伺候久了,不说办事的火候是否恰到好处,但迎合上司的怪脾气倒是十分老练了。 帐内,邱许胜大手拍拍长凳,道:“请坐。” 蔡书鱼面色僵硬,不悦道:“这个请坐,是请谁坐呢?” 邱许胜哈哈大笑,道:“当然是贤伉俪还有那位小哥都请坐了。” 蔡书鱼闻言倒是微微一愣,暗想这厮端了半天的架子,怎么却转了意思,试探着道:“正制使这是免去拙荆的嫌疑了?” “非也。” “你……” 邱许胜眯眼道:“此间荒野走火,驿站焦毁,伏尸到处,所有在场人等都有嫌疑,俺只是按规矩照章办事,尊夫人若是清白,到时自会安然释放,蔡大人应该明白其中道理。今天俺若放走任何一人,日后有变,邱某如何向顾大人交代?不给尊夫人上刑具,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蔡书鱼袖子扫干净凳面,与小小扶着容曼芙一起坐下,然后冷笑道:“哦,那多谢正制使的美意了。不过这番从天而降的美意,蔡某实在是猝不及防。折羽山、夕照溪、梨花沟这一带涉及三州,但现在三州皆不管不顾,此事断不可长久。以后朝廷规划起来,此处离云州的焦县最近,按理大部分区域应该分给云州管辖,你们青州到此横插一脚,是要造既成之事实,为他日埋留伏笔?看不出来啊,顾铁心官风大变,竟然开始征地略边了,不过,顾铁心从这里头找突破口,真是让人佩服佩服,由衷佩服!” 邱许胜从容辩道:“蔡大人,你说这地界应该给云州?好,那问题来了,就算给云州,他云州敢接手么?俺们青州则不同,顾大人有担待有抱负,那可是个不惜身、就爱民的青天大老爷,这一大片地界麻烦非常,放在谁手里管辖对百姓好,朝廷心里应该更清楚吧。” “顾铁心倒是积极主动得很啊。” “顾大人为民爱民,一心报效朝廷,深谋远虑,是我等楷模。我听说顾大人已经就此事专门向朝廷上了奏章,言明此地若长期弃置不管,不仅无法宣明王道,还会贻害周边百姓,滋生匪盗,后患无穷。” 蔡书鱼低眉顺目,却见容曼芙携小小安坐不动,如置身局外,他理了一下思路,单刀直入道:“顾铁心只是让你们来巡边的?哼,说来谁信!” “哈哈哈哈。”邱许胜笑道:“事情就是这样,老子都亲自统兵到这儿,不是巡边,俺们来做甚?” 两人还待争辩唇舌,却听帐外李赫通报道:“启禀正制使,焦县主薄刘元请见。” 邱许胜浓眉皱起,问道:“焦县就来了一个主薄?” 李赫回道:“是。” 邱许胜表情当时变化,他腾地起身,暴跳如雷,其指着帐口处,破口大骂道:“他娘的,焦县县令是老母死了还是老婆被人拐了?狗日的不来,弄个主薄来糊弄本正制使!滚滚滚,滚回去!” 那焦县主薄就候在帐口,这种没有半点官场体面的场景他哪里见过,顿时吓了一个激灵,但其还算机变,硬是从李赫臂弯底下爬挤进来,却是个中年发福的男子,此人抓着掉落的官帽,谄媚陪笑道:“正制使,县令不在,真的不在啊,昨天就叫郡守大老爷召去了。嘿嘿,卑职算哪根葱啊,哪能代替县令大人,但是早前正制使突然疾驰传唤,县里不来个人也不行啊,没办法,在下只能硬着头皮充个数,前来听候差遣呐。” 邱许胜却是正眼都不瞧他,来回踱着步。 灯光照映,阴影覆及,焦县主薄不敢再做声,躬着身子,畏缩立在一边。 蔡书鱼瞥了一眼那主薄,暗道:好个两方扯皮。 一会儿,李赫再次进账,禀报附近又发现了两具尸体。 邱许胜稍稍驻步,今晚一路搜检了若干尸首,他早已麻木,只是沉声道:“验完没,什么结果?” “两具尸体都是男尸,一具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完全毁了模样,但看情形,却貌似九分是这人自虐而为,让人百思不解,这人躯体裸呈,周边十丈内没有任何可以提取的物件,没法推断来路。另一个也几乎是裸丧的,此人浑身大面积烧伤,但致命一击乃是一记贯肋透肩的斜斩,与前者不同,此人身畔留有遗物,只是属下与医师目光短浅,不知来路。”李赫言罢,双手敬上一柄长刀。 听到最后,蔡书鱼不由倾首斜视,乍然长刀,青云路谏言身躯轻颤,终究扭过头去,闭目不语。 邱许胜执长刀在手,翻转刃面,拨了拨刀柄飘荡的玉佩,端详片刻,漠然言道:“好刀啊。”倏然甩手,长刀射出,正扎在焦县主薄足前三分之地。 焦县主薄吓得双膝跪倒,叩头不起,大喊饶命。 邱许胜喝道:“你这小吏,本不愿与你搭话,但事关大体,须得与你交代一二,你且听好!此间的纵火疑犯我们先行押走,至于这些死尸、证物就留给你们焦县勘验,如有破案线索,尔等需立刻报于俺知。同样,本正制使若查出一二,也会行文你们。李赫,通知兄弟们,即刻回返!” 那焦县主薄跪地称是,始终不敢抬头。顿首间忽觉香气袭人,只见一位袅袅人儿走到他的身前,打量着驻地长刀。 容曼芙伸出葱白手指,挑起那块玉佩,默默端详。只见玉佩镌刻莲花,纷栩莲瓣之上更有一字。 火光晃映下,那字恍似浮生于莲火之上。 伊微启朱唇,暗念于心。 此字曰:翁。 身后蔡书鱼柔声呼唤,容曼芙则收手望天,浑然似忘了四周诸人的存在,在这一刻她知道定有一枚命运齿轮开始了缓缓转动,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完全无法预测,心头不禁浮现那人威严容仪,她只能无声轻问:“……您是欲招之来,还是欲挥之远呢?” 第四五章暗涌(上) 枯黄的树叶离枝飘落,伴着萧瑟秋风擦过鹅黄色的裙摆,片片愁绪之后紧随着数张大小如蒲扇般卷曲木屑。 伊敌低手拦住一片木屑,微微捻动,指尖传来薄纸张般的触感,晨光映照,木屑近乎透明。由此,他才理解了院中剑客吐出的数字的含义。 “一千!” 女子凝眸细看,只见迅疾的剑光扫过半人高的木桩,又是一片薄如纸张的木屑飘飞起来。 剑客还剑入鞘,静默一小会儿,方才转头看向小院门口,颇为亲和的招呼道:“有事吗,伊敌?” 女子躬身致敬,清声道:“在下的确有事禀告陆大人。适才有幸观见大人剑法修炼,可谓技艺绝伦。” 陆无归嘴角泛起笑意,温言道:“有事进来说话,不必拘束,蚁窝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两位,其他人等不分上下等阶,我虽是血蚁,但也只是蚁窝普通一员。” 伊敌踏进小院,目光还是被陆无归练剑的木桩所吸引。 院子中央并排立着三根木桩,粗细大约常人一臂揽抱的模样。三根木桩粗细相似,但高度不同。陆无归适才所削的木桩最高,由左至右依次排开,三根木桩的高度大约为半人、过膝、以及一尺余。 陆无归看出伊敌的心思,大方解释道:“平常兴起,我就拿这几个木桩磨砺手感,木桩一年一换,这几个是近三年留下的。” “每日么?”伊敌甫一张口,就觉不对,此间法门岂是能与外人言道的,立刻转道:“对不起,在下唐突了。” 陆无归却不以为意,微笑道:“不多不少,每日一千剑,目前平扫一式还未纯熟,让你见笑了。” 伊敌面上无波,心底则大大不同。 赞叹! 只冲这份毅力就得赞叹一声。 许多成名高手逐渐沉迷于酒色权力之中,武学境界进步迟缓,个别甚至还会倒退。个别志存高远者也只一心琢磨着如何创造更大威力的杀招,往往忽略基础技艺的提高,也不屑于再推衍基础的一劈一刺。每日一千剑的基础剑技训练,至少坚持了三年以上,表明这个男子一直寻找返璞归真的路径,时刻追求更有效率的出手方式。这种直面本源,不惜时间,不畏枯燥,不计得失的心态,让人不得不佩服。 另外就不得不想及此中可怕之处。 每日一千剑,那么除去出窝的日子,陆无归每年至少有一半左右时光磨砺在这木桩上。伊敌看着三个木桩的形态,不禁疑惑,这真的是二十余万剑之后的姿态?伊敌明白陆无归使用木桩只是将其作为一个参照物,力图剑式合一,其中既要运行轨迹大致叠加,又要斩之有物,不能空削出现偏差,这是对于剑道精准的极致追求。平扫一式么?一般剑手恐怕两三天就会削光一根半人多高的木桩,她真想问一句,木桩起始高度几何? 第二个反应则是这进步速度也太快了吧。木桩的高度、平整度直接反映了巨大的飞跃空间。看着今年的木桩高度,伊敌终于挪开目光,压下相关的讯息阅取,再次向陆无归躬身致意,以尽可能平淡的语调言道:“陆大人,伊敌实在不想将这个悲伤的消息带给您,但是我又不能对您隐瞒。由于在下的疏忽,更可以说是对局势的错误判断,大人留意的远威镖局两人,杨仪、骆铃……皆殁亡于夕照溪河畔。” 说完这番话,伊敌仍旧低着头,虽然她十分想直视陆无归此时的表情,分辨出这只血蚁的内心以及当初下达命令的初衷,但她还是忍住了。 短暂的静默,地面片片木屑被劲风吹起,像是夸张硕大的雪花兜空飞舞,然后伊敌听到了意料之中的问句。 “谁下的手?” “伊敌无能。” “窝内?窝外?” “夕照溪河岸设伏者的嫌疑最大。不过萧衍?郑翠娥?窝内的私下行动者?存活下来的人都值得怀疑。” “安葬可妥善?” “当夜青州兵勇突然到境,森严巡检,但是据传夕照溪外侧所有尸身却是焦县吏员带走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 伊敌终于缓缓抬头,只见身边剑客垂手而立,不露表情,气息收敛,目视远方,看样子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约莫十息的功夫,陆无归还是开口了,幽幽道:“故人啊,故人难忘啊。” 伊敌不搭话,这是陆无归自我放开情绪的表达,如果说其中有隐情有交代,那都不是她能体会的,于是欠身行礼,慢慢后退。待伊敌转身走出门扉之时,忽然心生感应,后方似乎瞬间剑意横空?什么情况?出剑了?未出剑?罢了,尽管勾起好奇,伊敌还是忍住回头的欲望,快步而去。 蚁窝小镇是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地方。酒楼、面馆、医馆、杂货铺、当铺、铁匠铺,甚至连旅馆和青楼都有。只不过大部分行当都是独此一家,向无竞争。这些行当十之八九寂寥冷清,门可罗雀,热闹的也就是吃饭喝酒的地儿,所谓饮食男女,杀手也不例外。 小路子放下面碗,闭着眼睛,心满意足的呼出一口热热的汤气,然后把手一拍,在桌子上得意的抹出二十文铜钱。 “哟,臭小子,今天付账这么爽快!” “那得看吃的是什么!今天这碗正宗的牛肉烩面,尤老板,二十文钱是真值!别说二十文,就是一两银子,也痛快的给啦。再说,嘿嘿嘿,今天什么日子!过了昨晚,今天大中午还能来这里露个脸,吃上碗面条的,那是什么样的人物!” 尤量感一边抻面一边斜着眼睛看着小路子,道:“臭小子,不要太得意哦,过得了这个冬天才算你本事儿。” 小路子嘻嘻而笑,挤眉弄眼道:“再不济,也总比王不破那个冰块儿强吧?” 尤量感笑骂道:“吃饱了就赶紧滚,少在我这里乱嚼舌头,搅风搅雨,否则这个冬天让你天天体验老夫的招牌面食,冰山炸酱面。” 小路子正扭着脖子,舒坦着呢,闻言立马一缩,忙道:“不敢不敢。”话虽如此,小路子动作依然得意,他施施然起身,踱出面馆,抬头看了看正当午的日头,举步向斜对面的赵记酒楼而去。 赵记酒楼是小镇少有的两层建筑。 酒楼一楼固定放置八张宽大桌子,除去三根支撑的廊柱,无遮无拦,赵家老板几乎全天都在,酒馆几乎没有打烊时间。二楼则是四面围栏的亭式风格,过了夏天就很少开放。 小路子进入前,先看了看酒馆里的形势。同是饮食之地,酒馆与面馆则不同,怎么选择座位很重要。 酒馆人众聚散的目的较为复杂,或为取得讯息,或为利益交换,更有甚者私自勾连结伙营党,此乃人之常性,日长月久,杀手也会因为相互接触而分化出大小利益团体。虽然蚁窝五大律条其中有言:不结党。然而那仅能让这种局面不显得明朗化罢了。 此时的赵记酒楼除了猫在柜台深处的赵老板,大致只坐了两桌客人。中间一桌三人,分别是带刀狸猫俞二、独眼龙战枫、疤脸杀星徐斌,最里头一桌则坐着马钧、古山颂。 小路子不禁心中暗道:果然比平常人少啊,而且大抵都是中间派呢。昨天夜里一役,蚁窝折损巨大,现在看来被刷掉的蚂蚁数量远超意料。这也难怪,突然一堆鲜美骨头丢到窝边,谁能不动心呢。只要能在昨晚的局面里活下来,功劳簿都会重重的添上一笔。公事上,蚁王屈洒向来不吝啬。小路子就是昨晚的受益者,他放完示警火箭,就畏缩着不动,一直挨到结束。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强者固然生存,但存活到最后的却不都是强者。 自从经历过那一场刻骨铭心的试炼,小路子便产生了一个坚定的信念。 可以活下去的。 只要选对了方式,即使弱者也可以活下去。 靠在门上假装剔牙,实际则琢磨打探售卖消息,思定后行,小路子先跟俞二等人打了个招呼,然后便走向最里面的马钧那一桌。 马钧见他过来,面露不耐,沉声道:“小路子,爷今天没心情玩你的赌局,别来烦我。” 小路子笑道:“马爷,该赌的早赌过了。现在就是你想赌,我也没赌局给你呀。” 马钧放下酒杯,不耐烦的道:“那你来干什么?” 小路子大反往常的畏畏缩缩,自来熟的拉起椅子,一屁股坐下,低声道:“买个消息咯。” 马钧闻言倒是呵呵笑了,敲敲桌子,道:“消息好说,银子拿来。” 消息的交换和贩卖在蚁窝中非常普遍,一分价钱一分货。消息的真假决定杀手的性命。在这个特殊的小镇里,只要肯收钱,那么通常不说假话。这是蚂蚁们默默遵行的规矩。 “银子也好说。”小路子趴在桌子上以蚊蚁般的低声问道:“蚁后找过你?” 马钧顿时变色,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古山颂咳了一声,作势欲起,言道:“马兄,我们改日再喝。” “山颂,你坐下,我两句打发了他。”马钧压着嗓子道:“前几日我是受到桑后召见,而且召见的不止我一人,交代的都是公事,这事也没什么不能提的,不过要买其中消息的话,你是嫌自己活得久了吗?小路子?” 小路子倒是不慌不忙,反而叫来杯盏,自斟了一杯,悠悠道:“不用紧张,三百两银子,只买最近一次召见的人员名单,还活着的。” 马钧眼睛里凶芒闪动,不过旋即脑筋勾动了几点灵光,脱口而出的“滚”瞬间变成了:“五百两!” 小路子果断道:“成交!” 马钧手指蘸着酒水,在酒桌上缓缓写下五个名字,然后小声道:“挂了的,要吗。半价!” 小路子摸索出一张银票,推到对方桌前,满意道:“正好一个一百两,多余的不要了。” 马钧道:“记住了,发生什么事情一概与我无关。” “自然自然,赵老板,再上坛十年陈酿,算我的。”小路子嘻嘻笑道,又抛下点碎银,起身离去。 古山颂看着马钧收着银票,不解道:“这小子脑袋有毛病?白白送钱来着,就算他赌道亨通,花钱买这些消息对他有什么好处。” 马钧冷笑道:“那就肯定不是他想知道呗。想知道这种消息的,只有两种人吧。” 古山颂连饮两杯,惑道:“你的意思是?” “对后或是对王的动向感兴趣的,大概就是血蚁啦。不过不仅仅是那三位爷,还有些对血蚁存有想法的家伙,大有人在哦。” “这小子,平日真是看不出来啊,竟然如此精明,是想抢占一个好位置?” 马钧嗤笑道:“嘿嘿,这种货色,就是个下三滥罢了,再怎么狡诈,又何必放在心上。麻烦就是一旦背后有人指使呢?不过也没什么,顶多把他当做放出的鱼线喽。山颂有意,大可盯紧。唉,马某也是愚钝,受人指使才会干活,不像山颂啊,早早就上了大船。白爷如果上位,你得照顾兄弟啊。” 古山颂,绰号松叶杀手,蚂蚁窝中典型依附于血蚁白追的白党,此时闻言笑道:“马兄要跟白爷的话,当下就可以引见,现在站队还来得及。” 马钧心脏一跳,窃语道:“白爷,回来了?” 古山颂举起酒杯,笑道:“当然没有了,再等上些时日吧。无量海不死个大人物,白爷怎么可能回来。” 马钧举杯示意,低声叹道:“唉,白爷,霍爷,都是一样的脾性啊。其实早早放下那些脸面多好,也少了许多麻烦事了。” 白追与霍离生是诞生最早的两只血蚁,其间的竞争一度非常激烈,几成死敌。但是陆无归的横空出世改变了格局。作为一只新晋血蚁,陆无归蹿升速度极快,各项任务均是圆满妥当完成,而且在贯彻蚁窝信条方面极为自律,不拉帮不结派,自有一副来自名门世家的气质底蕴,低调谦和,甚得屈洒信任重用。至此,三足鼎立之势成型,倘使爆发明争,顶尖杀手死决之下,必然两败俱伤,从而使第三人渔翁得利。三只血蚁便一直维系着纤弱的平衡。 然而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不能明争,即转暗斗。三只血蚁背地里互相牵制打击,无所不用其极,霍离生与白追甚至私自发展党羽,视蚁窝律条为无物。这些潜流摩擦在蚁窝人眼中,已经是见惯不怪了,而有心人更能从其中发现一丝规律。譬如马钧就察觉白追与霍离生有逐渐联手之势! 窝里并不是他一人有这个体悟。白追、霍离生串联最明显的证据是前年冬天的一场试炼。 那场试炼诞生了一个新的怪物:高行天。 第四五章暗涌(中) 其实在这个结果诞生之前,大部分人并不看好陆无归推荐的高行天。因为当时还有一个凶名更加昭著的狠人参加试炼。 一线飞剑,郞永绝。 当是时,郞永绝刚刚刺杀刑部郎中管述风于帝都坐看阁,刺杀事件搅起满朝风雨,江湖震动,犯了庙堂与江湖的大忌,若论严重程度,此事还要在金寒窗误杀栾祥光之上,毕竟青州事件还可归咎于民变难控,坐看阁这个却怎么解释? 须知庙堂与江湖似近实远,规则价值体系截然不同,虽然互有渗透,却根本无法融为一体。尤其今朝拥立的乃是青州琅琊李氏,琅琊李氏书香门第,毫无江湖背景,相较武究天人、霸凌四海的前朝皇族,李氏这些年在涵养民生方面固有长足进步,但是江湖控制力则是短板愈短,大大减弱。类似蚂蚁窝这般新兴势力,也能公然盘踞一方,就是直接的例证。不过仰仗着朱崖的巍峨投影,虽然庙堂无法直接有效的制约江湖势力,江湖势力却也对庙堂的繁文缛节表达了足够的尊重。 尊重体现在武林人也要守法。 除却高手林立的大内皇城以及苗望北坐镇的东北燕州境,其他各级官府或多或少都存在着缺乏高端武力威慑的尴尬,无法实际约束武林人的活动,但是武者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个原则不可改变,落于纸文的律条绝对不可逾越。当然此间的法理量度相较常人的范畴要宽松许多,官府也压根没指望武林人彻底守规矩。打打杀杀?可以。但是请不要随心所欲。至于武林实力介入朝堂,公然刺杀官员,这是断难容忍的。青州之事已闹的天下骚动,坐看阁事件更是将危机逼近了帝都,再发展下去,还会风波若何?武陵山庄岂是让人试探底线的存在!当时惜字如金的朱崖就放出了令人震惊的消息,说是孟三公子考虑不日下山,进行第三次江湖游历。 事态这般发展,郞永绝来投蚂蚁窝倒也顺其自然。不去外土避避风头的话,中原除了蚂蚁窝,还真没几个敢收留一线飞剑的势力。然而白追与霍离生明堂堂的站在郞永绝的身后,齐做推手,这就不自然了。 试想,倘若郞永绝顺利入窝,三方强手合力,蚂蚁窝岂有陆无归立足之地? “还不是因为姓高的碍眼么,白爷也是被逼的。” 马钧从古山颂口中听到的正是想证实的。在陆无归蚁窝出道之前,惘然剑白追和一恸三哭霍离生可是死敌,于是他把这个思路延展下去,轻轻点提道:“白爷、霍爷联手,因为防范陆高结盟?” 古山颂倒酒的姿势顿了一顿,打个醉嗝道:“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哦。”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人心大势所趋嘛。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吧。要结盟?彼此地位先得对等。高行天虽然近期势不可挡,但离血蚁还差一大步。”马钧一边推着空杯讨酒喝,一边比划道:“他还不是血蚁,拿什么与陆无归结盟,俯首听命甘为马前卒么?陆无归倒是愿意,姓高的能干?” “你呀你,鼠目眼光,就是看不清现实。现在不是,迟早是,板上钉钉。那个位置等于蚁王的候选,除了姓高的,谁有资格占据这个位置?杜风?有那么顶点可能,不过死了。萨波?脑袋不够用,横冲直撞,太蠢。肖曲东?呵呵,太丑的不要提。王不破?哎呀呀,一个活不过冬天的笑话!尤量感那些老家伙摒除在外,如今蚁窝能成血蚁的还有谁?”古山颂信誓旦旦的道:“不出特殊情况,下一只血蚁必定是高行天。可以说他只待桑玉蹑垂青啦,这事蚁窝谁都清楚,你只是嫉妒,别不承认。” 马钧倒不在意这个结论,只是继续小声刺探道:“白爷没找姓高的谈谈?” 古山颂捏着酒杯,不屑道:“那就得等白爷从无量海回来了。不过,这种层次的对话,呵呵,就算他们之间接触,又是我等能知道的么。唉,谈这些作甚。马兄啊,你说我们整天琢磨着一些旁枝末节,大多时候心神不宁,担心着那天突然就被功劳薄压垮了,走投无路的时候甚至不惜攀附他人,这个样子,还算是杀手吗?” 马钧看见古山颂变得殷红的脸面,劝道:“山颂,你醉啦。” 古山颂迷蒙着眼睛,喃喃道:“我也知道醉了,但可怕的是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废了?经历昨天的大清洗,我还活着,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 马钧按住古山颂的酒杯,试探道:“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我交情,但说无妨。” 古山颂往椅背上一靠,叹气叫道:“晚了。” 马钧愣愣的盯着古山颂看,包括俞二那一桌也陆续投过来目光。“晚了”这两个字在蚁窝里代表的意思是非常严重的。 古山颂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摆摆手道:“能找个人喝喝酒,聊聊天,我就已经很知足了。马兄,我们这种人之间啊,说白了,谈交易可以,至于交情,水上浮萍啊。” 马钧也不生气,从碟子里拣起一粒花生,随手丢进嘴里。仰脖的一瞬间却是怔住,险些呛到。因为酒馆的门口已是站着一个魁梧汉子,与那汉子眼光对上,他就觉浑身发冷,顿时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语。 天知道,这个杀神什么时候来的。 站立着的汉子刀不离背,衣装简洁,面孔沉默深肃,眼睛闪露的精芒却像刀光一般凌厉,这个不是别人,正是蚁窝风口浪尖上的人物,高行天。 高行天冷冷的扫过酒馆内诸人,目光到处无不沉寂,他迈步进来,选了个里面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喊了声:“赵老板,上酒。” 赵祖欣从柜台下伸出脑袋,笑意盈盈道:“还是两小壶二月春?下酒菜不用?” 高行天微微点头,道:“吃过了。” 赵祖欣应了声,向后方帘幕叫道:“二月春,拿两小壶,给卯字桌。” 少顷,半截帘幕扬起,一个面目黝黑其貌不扬的青年端着盘子走了出来。青年低着头走到高行天桌边,忽然顿住,只听高行天淡淡问道:“赵老板,这个伙计面生得很。” 赵祖欣哦了一声,应道:“你说阿衡啊,他入窝算早的,只不过试炼留的伤势过重,武功几乎废掉。窝里不养闲人,因为手巧,就选他做个工蚁的角色。由于前段时间工蚁的职位被裁撤了十之七八,他没了生计,就到我这里来帮帮忙,混口饭吃。” 高行天敲敲桌子,被称作阿衡的青年倒是知机,赶紧放下酒壶和杯盏。在这个人身边立了一小会儿,阿衡就觉的浑身不适,他退后两步,猛地转身,却觉有只温润的手掌抵来,一股柔和的力量卸掉了他的冲撞,阿衡晃了一晃,赶紧抓紧手上托盘。定睛去看,面前却是眉目如画的一个人。 “小心了。”那女子松开手,淡淡的道。 阿衡脸上渗着细汗,斜着身体避开,连连点头称是,哈腰逃回了后堂。 高行天眼皮不抬,已知来者为谁,他沉声道:“伊敌,你来干什么?” 伊敌躬身一礼,便在高行天的对面坐下,从容道:“高大人,您作为我的担保人,还请教我我如何在蚁窝立足。” 高行天眉心轻皱,道:“我有这个义务吗?” 伊敌道:“根据当初玄蚁的交代,您作为担保人,在初始的一周有指导我的义务。我本不愿打搅您,但是实在是一头雾水,只能来聆听教示。” “这种事找举荐人不好吗?非得找我?” “……”伊敌闭口不言,明亮的眼眸则是直直的凝视过去。 高行天斟满酒,一饮而尽,记起刚入窝那会儿的时光,别有情绪暗生,松口道:“也罢,我对蚁窝的规矩表示尊重。不过一周时间肯定不行,没那么多给你,只有半天,事后不要再来烦我。想了解什么,现在问吧。” 伊敌想了想,首先问道:“如何落脚立足?我有什么义务?还有可否自主行动?” 高行天一时不作答,慢慢饮尽三杯酒,然后转首看向窗外,秋天的苍穹深邃高远,淡蓝的天幕里几抹白云聚散离合,远处山岗黄绿主色,但却渐染斑斑枫红,飒爽之意从高空俯降而下,风动三色,浪涛般层层翻涌。迷人风光里,有座精致院落半遮半掩,红墙翠瓦隐约可见。 看到那院落,高行天心里自动蹦出一个人名,桑玉蹑。 蚁后桑玉蹑的半山庭居由三个三进庭院组成,乃是整个蚁镇最为奢华雅致的居所。 “住所?目前你只能在这条街边的空房子中选取。没有主人的房屋会在门前悬挂牌匾标注,你随意挑取一间,再去执律厅登记,如果审核顺利,房子就是你的了。为蚁窝效力三年以上,才有权利在允许的范围内建立私人住所。”高行天说着,面前却有素手携壶,细泉入杯,他冷冷看向对面,看到一张素丽沉静的脸庞。不过就是女子的这份自然让他心中泛起波澜,所以高行天没有收回目光,更递出去了别样讯息。 伊敌接受到秋风一般的杀意,此时杯中酒满,她轻放酒壶,淡淡道:“人贵有自知之名,其后方能柔弱胜刚强。伊敌知晓自己的位置,就目前局面而言之,您若杀了我,蚁窝再也不会有大人立足之地。” 高行天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对你有杀意?” “……” 伊敌低头不语,女子很擅长沉默,而她的沉默总是宣示出别样的意味。她这边不说话,高行天更不会主动说什么,刀客便是一杯接着一杯,两壶二月春须臾功夫儿就见了底。 杯中物,高行天虽好,但是极为自律,饮前必有约束,从从不贪杯。 高行天从怀中摸出一点碎银,放到桌上,然后长身而起。此时,古山颂也撑着站起,满带醉意而去。马钧本想小送,但是观察到高行天也在这个时候离席,便一声不吭坐了回去,伸手抓来尚有剩酒的酒坛子,自斟自饮。 俞二那桌则是一直静悄悄的,偶尔说什么都低声细语的。待着人撤的差不多了,俞二才扭过头,向着马钧歪歪脖。 马钧略一犹豫,便拎起酒壶,拼了过来。平日他和俞二并无瓜葛,只是经历昨晚事件,某种程度上说,两人已是共犯。果然他甫一坐下,就听俞二叨念道:“马钧,杜风死了。” 马钧沉声道:“是,窝里都知道。” “杜风倒了,中间派再也没人愿意挑头了。我看你那边说话也不怎么太避讳,怎么,你想倒向白追?” “呵呵,要不怎么办,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先探探口风,真要跟那位爷,我心里其实还没数。” 俞二撇撇嘴,道:“我有个消息,想和你交换点口风,这个买卖做不?” 马钧登时来了精神,俞二绰号带刀狸猫,刀法精湛,为人更是比狸猫还精明,轻易是不透讯息的。 这个买卖当然要做! 马钧眼光扫了扫战枫和徐斌,略微示意。 俞二轻笑着起身,竟是出了酒馆。马钧立刻跟进,两人就绕到外边不见人的地方去了。 战枫和徐斌就当没事一样,一反往日张狂的样子,继续推杯换盏。少顷,俞二悄然回返。战枫醉眼发亮,轻声问道:“怎么做的?” 俞二哈哈一笑,道:“他想靠颗大树乘凉,既然动了心思,我就顺手推了一把而已。” 战枫纳罕道:“什么消息推得动?” 俞二神秘一笑,指蘸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高”字。他低声道:“可靠消息,此人还成不了,啧啧,可惜了。” 徐斌讶异道:“怎么可能,从无失手啊。” 俞二摇了摇食指,又蘸了蘸酒水。 徐斌张开的口型就合不拢。只见俞二继续在酒桌上徐徐书就三个字。 “功劳薄”。 最后一笔点划刚刚写就,桌上的酒字便被随手抹去。 俞二泼掉杯中酒水,举起空杯,笑盈盈道:“嘿嘿,从无失手,一年功劳顶上别人十年,不过偏偏这个事情失败,那么以前做成了什么还不是一场空。” 战枫挠挠头,道:“这个,咳,这个虽然失败了,却并不意味着他最终成不了吧?” 俞二道:“不错,他就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但是短期不可能了。” “重点还是落在这个人身上,对吧。”徐斌也依样画葫芦,蘸了酒水在桌面也写了一个字。 “陆”。 俞二眉眼一瞄,淡淡道:“都明白了吧。” 徐斌把“陆”字画上圈,低声道:“那人短期成不了,而这个已是等不到。可以这么理解吧?” “呵呵,这边形单影只,那边却是一拍即合,你们看好那边呢?”俞二低沉着笑起来,声音却是冷静沉稳的道:“答案依旧是不知道,记住!不要去猜这种事情。即使一方胜率有九成,但仍不是定局,我们是杀手,逆转乾坤的事情,不说司空见惯,却也屡见不鲜了。我们既然以前就是站在中间的杂草,那就坚持到最后才好。所以我跟姓马的交换了一个口风,用以随机应变。但现在嘛,不变应万变。杜风不在,今后挑头的事总得有个人,把萨波推出来就好,他可是巴不得做这个中间派的大哥。” 第四五章暗涌(下) 执律厅,蚂蚁窝唯一堪称中枢的地方。 它设置在依山而建的山洞里,执律厅的格局十分简单,开辟出一间大堂,一间内室,仅此而已。山洞专门凿出两排风窗,透光引气,室内明朗又干爽,摆用的物件多为石质,这一点和地下蚁巢的风格异常相近。执律厅的差事乃是极好的,不过想到这里来讨生活,身份不是玄蚁甚至黑蚂蚁的话,那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执律厅登记蚂蚁的出入窝记录,发布公告,通缉刑罚,组织入窝试炼,虽然延伸的是蚁巢深处君王的意志,但权利已是极大,何况执律厅的玄蚁还负责整理审核蚂蚁的日常功绩,并提出分析意见,供常驻于此的黑蚂蚁填录功劳簿。 执律厅外坐落着十步相对的两排长石椅,古山颂躺在石椅上仰头望天,醺醺酒意未醒。对于他来讲,或许待会儿听到的传唤就是一切的中止。他的心情是如此的糟糕透顶,因为恶劣的信号在上次召用的时候就释放了。 “小伙子,如果再不努力,下次的功劳薄就有跌入谷区的危险哦。” 老人听来无比关切的言语却似恶魔的呢喃。 联想到老者,古山颂就猛地翻身起来,酒都醒了一半。一瞬间,他甚至有逃亡的想法。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从蚁窝擅自脱离的蚂蚁没一个有好下场,除了消失就是消失。最近的典型例子就是财气杀人寇寿题。关于这个事件,古山颂不自觉的偷瞄了两眼对面的男女。那新进蚁窝的女人一直站着,倩姿玉立,而那个杀神,抱臂而坐,闭目养神。据传就是这个杀神处决了寇寿题!如果叛窝,能避过这种等级杀手的追杀吗? 根本用不着吧? “古山颂。你可以进来了。”执律厅内响起玄蚁的传唤。 古山颂摇摇脑袋,深吸气,整整衣衫,昂首向前。 执律厅正常执序时共计十人。其中九名玄蚁大堂任事,门口的玄蚁负责传唤登记,内里四角则各有两位玄蚁办理事物。当古山颂进入时,八位办公的玄蚁或奋笔疾书,或审阅卷宗,或低头苦思,均头也不抬,只有门口那位给指了指。 古山颂看着幽长的厅道尽头,黑漆的门板开出一道光亮的缝隙,松叶杀手本来稍有平复的心绪登时紧张。他步伐不停,再度调整着呼吸,整整四十九步,方到门前。 “穆前辈。”古山颂恭恭敬敬请一声安,然后轻轻推门进入。 屋内没有任何变化。 年年月月皆是桌椅书卷,笔架砚台,案尺白纸,壁灯炉钟等朴素物件,配上正中央沉坐的老人,不计较四周石壁的话,看去就如大户人家的书房。 老人正在阅览一摞厚大的书卷,此时翻书的手支起来又压下,示意来者坐下。 古山颂正襟危坐,他在这个老人面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老人即将出口的字句决定的是命运。 “古山颂,你是七年之前秋季,通过的试炼?” 听着老人沉沉的话语,古山颂心头发紧,赶忙称:“是。” “七年……嗯,也不短了啊,这七年的境况还是跟你细细的说吧。古山颂,你前四个年头刺狩十六次,得手十三次。近三年,刺狩五次,成功三次。以上刺狩,评定的最高等级达到丙级,不过仅仅一例,而且是前年的事情了,其余的十七次成功刺狩皆为戊级以下。古山颂,对于以上功绩,你可有补充的地方?” 这是古山颂第一次听到自己的整体评价。古山颂醉酒的身体热得发烫,心却是已经发凉。蚁窝的评定等级甲为最高,庚级最低,等级分为七个。这里的庚级评定是一个独立的消极评定,因此有助刺狩的评定实际上只有六个等级,而这些评定的差距相当大,有所谓一甲十年逸的夸张说法,戊级己级的评定拿的再多,也无法有效的提高功劳簿排名。他颓废道:“没有。” 老人合上书卷,靠上椅背,露出的面目看来十分和蔼,只是透着微微倦容,老人闭目休息道:“那么遵循蚁窝惯例和蚁王意志,向你下达当期功劳薄任务。古山颂,你听好了。” 古山颂轻咳一声,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穆前辈,功劳薄的轮次如何排布,应该是按年计算吧,这么快又到我?” 老人道:“功劳薄任务按人员轮次下发,次第衔接编号,不存在按年执行的说法。” 古山颂很想大声质问排在我前面的是谁?他到了没?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心如死灰。然而紧接下来老人的话语让他忽然间希望复苏。 “言侍妄,麟池池主言静第七徒。取其性命或者废掉四肢,限时九个月,即日算起。若无疑问,你可以走了。” 古山颂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盯着老人。 岭南言家! 不过,麟池? 只是区区外池?而且是刺杀一个默默无闻的言家外池弟子?如果是对岭南言家本宗下手,他就放弃挣扎了。即使白追适时回返,也未必肯在此事上再帮他一次。然而,竟是这个不起眼的目标,难道还未跌至功劳簿的危险谷?尚有转圜余地? 古山颂就像兴奋的浪涛冲到大脑一般随之呼啦起身,椅子便被绊到,飞撞上墙壁。剧烈的响动轻易传导至大厅,然而玄蚁们只当不见。杀手多是些个性鲜明的家伙,其中不乏情绪激烈公然反抗公派的,但是付诸武力解决问题的尽都命丧黄泉,内室虽小,却一点不缺乏血腥味。 杀手的失态,老人只抬头瞅了一眼,摆了摆手。 古山颂躬身抱拳,退到执律厅大堂,寻玄蚁顺道做出窝的报备登记。他差的就是缓过来的一口气,如果这件事情做成了,又可以高枕无忧数载。 “时间?” “十天之内出窝。” “地点?” “保密。” 古山颂交代着出窝事宜,面部表情已变得足够镇定,但是内心的震荡远未消除,所以也来不及分心观察被传唤召入的伊敌。 女子莲步娉婷,目不斜视,也是直取内室。 执律厅人流稀疏,往来人形单影只,断断续续,互相之间有意识的错开时间,杀手们一是保密行踪,二是不愿意做无谓的等待。 秋风里,长石凳,这是一个越坐越冷的地方。 都说执律厅前的等待才是蚁窝最严酷的刑罚,面对如此境况的高行天却始终面容平静。 这段枯燥的时间里,古山颂,走进,走出。 伊敌,走进,走出。 这之后,一身寒气的王不破也匆匆来去。 然后便是长达一个时辰的空白。期间不是没人来到执律厅附近,只是他们遥遥望见等待的高行天,便离去了。 执律厅大堂的一名玄蚁有些坐不住,便走到门口传唤处,轻声问道:“通禀了吗?” 门口负责的玄蚁心里添堵,暗道这样的人物我敢轻易得罪么,嘴上不耐的嘟囔道:“废话。” 多事的向外面瞅了几眼,摇头道:“看来是真的哦,姓高的西北之事不顺哦。” “傅俊,回去办你的事,添什么乱啊。”负责的玄蚁呵责着,正烦恼间,内室倏然传来撞钟响动,这名玄蚁心领神会,当即开口喊道:“高行天,请进厅!” 内室静谧,老人埋首于书卷。闻见脚步声,他虽然不抬头,却侧耳聆听了一会,等到声音沉寂,老者开口道声:“请坐。” 身姿笔挺的杀手则毫无反应。 老人可能也习惯了高行天一贯的态度,蚂蚁里总有几个异类,他亦不以为意,只是仔细查看密密麻麻的案卷记载。不过那愈来愈弥漫开来的杀气就像浑浊的水涡,实在是过于彰显,老人还是眯起眼睛给予回应,抬首道:“想杀我啊?呵呵,生这等意图不是一次两次了。年轻人讲究点涵养,好吗?你知不知道啊,有时我也给临时性的行为进行评定,功绩并不是功劳薄唯一的衡量标准。如果你是因为现在的境况遭遇,那么适当下调你的评定是个合适的做法。但我想,那不符合你一贯的秉性。你这个人着实有点特殊,老夫坚持本来的判断,依旧给予你最高评价,这个评价范围囊括所有兵蚁。怎么样,是否想感谢我呢。” “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杀了你。”高行天冷冷道,就像是没有听到老人的褒扬。 老人不以为意,反而兴致盎然道:“以前没问为什么,现在倒想听听理由。” 高行天道:“杀手不允许未知数的存在。” 老人愣了愣,用手指戳着脸,意思是说我吗?然后耸起肩膀,低下头,额头几乎贴到了书上,哈哈大笑起来,可失态也就是片刻功夫儿,老人渐渐拾掇起平淡和睦的表情,指着高行天,认真的道:“高行天,老夫跟你说点实在话,不用担心我,老夫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多想想你现在的处境吧,不要树敌太多。” 高行天的脸孔仿佛天生一张冰冷面具,掩藏了一切的窥视,那里看不到随时起灭的感情困扰,杀手完全不为谁的言语所动,所贯彻的只有本初的想法。高行天直截了当道:“我相信彻彻底底站在自己这边的,只有自己。不惹我的,我不惹他,谁要动我,我就先除了他。人生下来即是举世皆敌,脚下只有一条自我圆满的路,我不在这个问题上浪费功夫。还有,与其多一个伪善的朋友,反而不如多一个够格的仇敌。朋友指的路,有时候不一定有敌人给的准。” 老人撇撇嘴,道:“信自己,没有错。但是过于清白,是不是太势单力薄了点。做什么事都得亲自动手,你有那么多精力么?” 高行天道:“那要看志向了。” “哦。”老人来了兴趣,支起下巴问道:“志向何方?” 高行天眉心立起深长的刀般竖纹,选择了沉默。此时的他毕竟不是那个刚入窝那个落魄杀手了。 “你不说,我亦有耳闻。话可以夸口而谈,但是真正去做,把它做成又是一码事。这里离传说中的武林圣地很近,高山仰止,情况如何,想必你也有所感受。我知你十分高傲,可是你连刺杀西北王都做不成,还想接近那个人?” “西北之事,换做蚁窝任何人,又有什么区别。” “哦,看来还是有生气啊,呵呵,说这区别嘛,当然有了,王与庶民的区别么。如果蚁王亲往,调动西北资源,全局摆布,耐心不懈,至少有三分的成功几率。”老人摇摇头,声音冷了一截,近乎严厉的批道:“再看看你,一头孤狼罢了。面对岑王身边的严密守卫,尽管百般琢磨千般推衍,却是束手无策,是不是半分机会都无?我没说错吧,否则你也不会知难而退,功劳薄上留下难以洗刷的败笔!” 高行天眉心刀纹忽的便是一跳,然后却是慢慢舒张开来,浑身的森森杀意亦逐渐退去。西北之行他的确是望难生退,面对李纯一、郑潭心、苏艳邦三大高手贴身护卫,缺乏布置的高行天没有超过一成的机会,何况据说当时还有衣家的资深杀手潜藏伺伏,若是这般局面还要强行刺狩,无疑自投罗网。杀手善于抓住一闪即逝的机会,但是这种巅峰时刻并不意味着次次飞蛾扑火里去找,事实上能不能出手都有一个基准,此即杀手的直觉。应对什么,选择什么,避免什么,瞬间的应机判断极其重要,羽翼需要善养,否则怎能一飞冲天。于山中舍退走的时候,高行天已做好承担失败后果的准备。惩处的是罚银还是什么,只要不触及底线就行。蚁窝,他只当做个庇护所,在这个庇护所内占据一个什么位置,他还真没想过。 何况,他的刀需要吗? 这些人也未免太局限于当下的格局了。 老人微笑道:“不想坐下聊聊?” 高行天漠然道:“没有必要。有话直说即可。” 老人肃声道:“高行天,现在的你还远远不够。想杀那个人你也得有资格才行。这个最低的限度,你知道是什么吗?” 高行天眉目低垂,所有表情石沉湖底,缓缓道:“走向北之路?” 老人深注目光,希望看到一个真实的面目,然而得到的则是一个断然的反问句。 “如果不呢?” “向北之路,可能也是条死路,前几代蚁王也未有成功者,不过除此之外,百分百的死路一条,而且是前路不通的死路,你会倒在连那个人的影子都看不到的地方。”老人面容不再和睦,森厉的道:“西北的失败是个阻碍,但是我可以维持你的评定不减,可是老夫无法左右蚁王和蚁后的观感。蚁王先放一旁,说到底,还是要看桑玉蹑的态度。” 高行天问道:“难道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么,为什么要做特殊对待?” “没什么深层的理由,只是因人而异。如果凡事千篇一律,何须我坐在功劳薄执笔这个位置上。”老人咧嘴笑道:“唉,年轻人要理解老家伙,人老了,就是喜欢看热闹。而且老了啊,明知年轻人不需要,就是忍不住强加给你们。我这么老了,一个人天天审查这些枯燥的卷宗记录,如果不能指手画脚一番,还有什么乐趣?” “……听懂了。想操纵?想诱导?不过我劝你还是换一个人。高某习惯了现在的生存方式,绝不情愿变成一把任人提握的刀。资格之路?那条路或许确实存在,不过我怎么走,不用你来教。”高行天盯着老人,忽然跳转思路道:“穆孔,你对屈洒,什么态度?” 当下局势微妙,老人的位置若有异动,影响难以预计。 老人像是终于接到了预想的攻击,果然的采取了最漂亮的守势,他靠着椅背放松而坐,双手交错,坦然道:“老夫当然绝对效忠蚁王,甘为传声之筒,守御之盾,愿为信手拈来之笔,注目垂帘之纱,当年之言不虚,此刻之心不二。” 第四六章新血(一) 蚂蚁大多是有着高度目的性与执行力的角色,除了偶在酒馆等娱乐场所抛掷光阴,打发一下紧张的神经,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会搜集情报,打磨技艺,未雨绸缪。因此,蚁窝小镇街道上很少见到漫无目的行者,没有人会把宝贵的时间花费在无所事事的游荡。 此时日近薄暮,街道上却有着一个瘦瘦的身影。小路子今天着实体验了一把孤魂野鬼的感觉,他在街上踱了几十个来回还是下不了决心。看着眼前的门院,脑袋里头乱糟糟的,平日嬉皮笑脸的进去讨个指点,也是常事,不过揣着今天这般复杂的心绪,他还真不敢轻易迈进去。 苦心搜集的信息究竟有没有价值? 能说不能说? 说出来的,对方会听吗? 回忆以往接触,虽然不乏关怀与善意,但那张看似亲切的脸是否与蚁窝里到处可寻的渣滓一般,只是面上挂着的虚伪容妆? 犹疑间他就缩在那人宅屋斜对口的角落里,抄手蹲着,像是一块木头。连他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变成了木头,而且是一块死木头的时候,屁股忽然吃痛,竟是被人踢了一脚。 小路子眉毛纠结,虽然生气,但是却懒得回头,果然就听身后人居高临下地说道:“没胆量的小杂碎,来来来,爷爷帮你一把。” 衣领子瞬间紧勒,几乎喘不过气,脖子乍凉,就像是溜进了冰块,来者竟然拖着他便走。 往哪走? 斜对口! 你奶奶的,这就过分了! 小路子挣扎两下,无果,张嘴骂道:“王不破你个冻死鬼,赶快放开老子!你,你他娘的,快点!要不老子跟你没完!” 王不破悠悠言道:“啥叫没完啊?小兔崽子,以往赢了你王大爷那么多银子,你王大爷说过什么嘛,你倒开始叫唤了,好个小恶人。” 小路子憋了口气,然而不等他发作挣扎,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院墙倒掠,风声灌耳,天旋地转。 来不及想冻死鬼怎么这么大力量,甚至脏话都吞回了肚子里,倘若就这般横贯地面,绝对半天爬不起来。小路子全神贯注调整姿态,使出浑身解数,结果落地时还是一塌糊涂,手脚并用,像只猴子般连滚带爬三四丈远才卸掉力,脑袋更是差点一头拱上房门,迅速站起扑棱衣服的小路子简直火冒三丈,转头恶狠狠的瞪着慢慢走进院落的王不破。 王不破不紧不慢走来,慈眉善目的道:“看,不就是做个决定嘛,很简单的,只不过需要有人在适当的时候推你一把而已。” 这叫推?推你妹啊。 咒骂之余,小路子暗忖若老子拥有媲美高行天那种层级的武力,立马就把这个冻死鬼给斩了! 跳脚的时候,背后的房门却是缓缓打开了。 吱呀呀的声音入耳,小路子身躯僵了僵,出来的人是谁,并无疑问,这瞬间他的脑袋就像被冰水浇过,世界忽然起了变化。何为先何为后,纷乱尴尬境地,如何自处,顿然透彻。他就是那种九分机智但是十分急智的人,之所以能在蚁窝混到今天,全是因为其迥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力。 小路子感知的特殊在于他并不完全依赖眼睛,眼耳鼻舌身意往往同时作用,一齐给予他异常深刻的反馈。后来无数次的事实证明,这种反馈是绝对值得信任的,据此作出的决定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现在,那种玄奥的感觉又来了。 背后推开房门的必定是屋宅的主人,陆无归。小路子虽然看不到,但是血蚁的意象刹那投影进来。 往日陆无归给人什么感觉? 大约就像天边懒洋洋去留无意的一朵云,或者地上舒曼曼自在无碍的一棵树吧,看出什么欲望,也不爱争斗。 血蚁虽然年轻,但是情绪圆融绝少显露停滞的一端。这既是所谓的气量,对上这种人,如果你跟不上对方的气量心胸,那就永远不捉不到对方的想法思绪。换种说法,即是对方想让你信什么,那你看到的就是什么。 而如今这云似乎不飘逸,这树仿佛不宁静。 因为什么? 是什么山雨欲来?又是什么风满了楼? 小路子却不敢继续窥探,再略微深入,很可能产生气机相锁的情况。 那就犯了大忌。 小路子收回望向王不破的嫌恶眼神,缓缓转身,表情恢复了自然与生动,他对上负手而立的年轻血蚁,挠着头皮,嘻嘻笑道:“陆爷,小路子给您请安。” 陆无归“哦”了一声,温和的道:“找我有事?” 小路子有点赧然道:“新开了个赌局,想找陆爷给捧个场。” 陆无归视线穿过小路子,坦然问道:“什么赌局?” “赌高行天何时成为血蚁。一个月之内晋级?一年之内晋级?以及两者皆否。陆爷是否有兴趣投一注?” “高兄何时晋级血蚁?就赌这个么?这对高兄简直是一种侮辱啊。” 小路子接不上话,轻咳几声,讪讪然。 陆无归拍拍小路子肩膀,顺势帮着掸去灰尘,微笑道:“想要我投注,那就要换个吸引人的赌局。” 小路子眼珠转动,嘿声道:“陆爷给指条生财的路?” 陆无归正色道:“不如赌高兄会不会是下一个王。” 小路子长吸一口气,傻掉了。从抛出赌局的一刻,他就选择了闭口不言,形势是他看不透的。这种局面下,能张嘴说些什么?自认为有价值的那些东西,说出来很可能不值一提。讯息并不适合卖给聪明人,交易的代价太高了。在陆无归这里,还是做原来的自己最保险。起码陆无归向无恶意,如果贸然贴近,反而显得居心叵测。小路子拍拍自己的脸蛋,赔笑道:“陆爷,这个赌局谁敢开呐,小路子的脖颈儿太细,扛不住啊。” 陆无归笑道:“屋里有茶,饮上一杯?” 小路子不敢正视陆无归,那股隐约迫人的压力依旧存在,而后边王不破已经凑了上来。此地?呵呵,哼哼,再多留一会,恐怕就揣不住几多勾曲的心思了,于是寻个借口便告辞。 陆无归的目光没在小路子的背影上过多投注。 他,意兴萧索。 王不破行至跟前,看似无意的道:“天色已晚,庭院未扫?” 陆无归闻言,不由得失笑道:“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别人家庭院?” 王不破双手交错笼在袖子中,摇晃脑袋,却有点点霜花从眉间掉下来,他也想笑,但是笑不出,表情到了一半僵住,王不破于说不出的古怪中抛出问句:“就那么明显么?” 陆无归凝神打量一番,侧侧身,引手做礼,道:“屋内一叙?” 屋子整洁干净,一如捧在手心的白瓷茶杯。 王不破感受着热茶恰到好处的舒服温度,喃喃道:“我状态如何?” 陆无归并未认真审视,甚至都没正眼看过去,只答了一个无情的词语:“病入膏肓。” 闻言,王不破阴郁面容倒有几分舒展,他缓缓道:“那就不是我的错判了,一直以来,疑神疑鬼,竟存了几分心存侥幸的可悲念头。” “琢磨着出海?” “是啊,还能怎样?只有这一条路啦。路线寻好,舟楫备下,今夜就出窝。” “这时候倒是急切了。即使你能寻到莲月群岛的天生地火温泉,就能解决问题?除非一直泡在地火温泉中苟延残喘。”陆无归抿了一口茶,看着对面呼寒呵霜的辛苦模样,便转了口气,讽道:“哦,那样似乎也不错,毕竟保得一条残命,多活几年。” 王不破涩声道:“祛除这一身寒气,完全根治的法子倒是有几种。不过这些法子都需要一个……嘿嘿,一个能够彻底压制冰血暴寒气的内家高手!当初受伤,还任性逞强,没有及时医治调理,导致后来寒气多次复发,伤势几不可控。现今,不借助外力,已经完全抵御不住。要说当世功力稳压过雪山老祖一头的人物,有是有的,但是太少了,而且那个层级的人物也离我太远,我就是变作一只狗,伏贴上去跪舔,亦不会有人垂顾一眼。” 陆无归默然片刻,方道:“我帮不了你。” “我不是来找你做这个的,此番只是留个消息,以备后事。你知我生机程度,如果此后我渺无音讯,那必然是迈不过这道险坎,冰死于沧海荒岛了,窝里不必兴师动众,非要寻个究竟。”王不破眯着眼睛,慢慢嘬着茶汤,轻笑道:“说实话,这次出窝若真能觅得一线生机,那我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就借地火维持几年自在光景,逍遥无虑,窝里要是看不下去,大可叫人来取我首级。呃,不要发作,我的话还没说完。将死之人的大实话,你要不要听?” “……” “陆无归,不要笑话别人了。的确,我是个可怜的冻死鬼。不过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如果没有变通,你觉得你能活过这个冬天么?” 陆无归并没有因为这句危言耸听的话而产生情绪波动,他提起茶壶,将各自杯盏斟满,缓缓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王不破瞪眼过去,明显不信的道:“你会坐以待毙?” 陆无归没有否定危机的存在,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王不破道:“高行天那边儿,最近真没什么动静?你毕竟是他的接引人,还是存在合作空间的。高行天若成功跻身血蚁之列,你的境遇也不会这么艰难。白追、霍离生这次刺狩如果收获丰硕,必会挟着大势余威向你发难,说真的,要我是那两位,早几年就对你暗地下手了,绝不会给你任何成长的机会。不过怕是谁也没有想到,你一直韬光养晦,不温不火,就等待着一鸣惊人的机会。这么多看走眼、看不透的人。或许,只有桑玉蹑是个例外?哼,当初她选择你,一群蠢货都认为桑玉蹑空闺春深,寂寞难耐,只为寻个男宠罢了。其实这个女人的眼睛才真是毒辣!” “桑后当然目光远长,巾帼不让须眉。” “嘿嘿,也是,也是,也是啊。”王不破的声音低沉下去,然而深沉乃至阴暗的情绪却掺了进来,他怨怼道:“因为我就是那么多蠢货中的一个。但我还是要问,陆无归!做桑玉蹑入幕之宾的滋味如何啊?那个骚婊怎么个叫法?” 陆无归剑眉一挑,不过看着王不破因为生命力即将凝冻而迫出来的放肆与狞恶,摇了摇头,叹道:“你似乎忘记了桑后原本的姓氏,那不过是个仪式,这个话题就到此,适可而止吧。” 王不破充满期待的眼神并未黯淡,发出讥笑,道:“哈!这个骚婊改名换姓,蚁窝九成九的人对她的来历不清楚,可不包括我。她那个族姓禀赋卓异,男性炼麟挂甲,天魔护体;女性则是个个尤物,善蛊能巫……” “王不破!”陆无归沉声打断道:“你自觉将死,行事也没有那么多禁忌,只是你有话尽可对他人讲,不要逼我杀你。” 王不破面对凸显的杀气,倒是住了嘴,抿了两口茶,方道:“说说我的惨痛教训,只为给你提个醒罢了,没有丁点别的意思。我到了这个程度,不可能再怀有什么心思,一切都不可能了。” 王不破与蚁后桑玉蹑之间的纠葛,陆无归多有听闻。王不破江洋大盗的出身,但是武功根底极为扎实,再加性格狡黠多谋,一度身边也响起血蚁的呼声。可惜他打错算盘,为了讨好桑玉蹑,竟然打上雪仙子的主意,结果不知被人设套还是运气着实糟透,恰巧撞上回返的雪山老祖,遭雪山派独门奇功冰血暴重创,野心破碎于大雪山山神庙前。多年内伤折磨下来,王不破的能力亦从巅峰滑落,贪婪爱慕都化作了刻骨怨恨。只不过那一位佳人高高在上,并不把这些当回事儿。是了,这样才最可恨。你把一切都赌上了,对方却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可是,又能怎样呢。 陆无归低头看茶,静默不语。此时该回应些什么?说声谢谢去讽刺? 王不破也沉寂了一会儿,然后才试探着道:“陆无归,帮个忙吧。” 陆无归低垂的眼皮缓缓抬起,道:“有话直说。” “能送一程吗?” “……窝规说不结党,却未禁止私相雇佣。只不过,我陆无归是杀手不是保镖,护送这种事我没有兴趣。” 回答早在意料之中,王不破清清嗓子,咳出的痰液分明带着碎碎冰渣,瑟瑟中仍不紧不慢的道:“这几年我主持的联络点不止西北那几处,除了为窝里尽心之外,我还有所旁顾。资源人脉精心累积,即使拼凑不成一张完整成熟的网络,就效用性来讲也差不多了。这网网不出太深的淤泥,但是于江湖中捞出些杂鱼烂草,一点问题没有。我愿将其和盘托出,不知你意如何?” 情报永远是杀手最需要的东西,没有之一。失去情报渠道的杀手就是瞎子。将一个独立于蚁窝之外的情报网纳入囊中,这具有什么样的价值与意义,不言自明。 王不破紧盯着陆无归的眼睛。 年轻的血蚁神色无异,却也陷入一阵静思。 大约三口茶的时间,陆无归忽然开口道:“对不起,我拒绝。” 王不破难掩失望之色,不甘心的解释道:“情报网认信物不认人,一旦易手,绝对就是你的。” 陆无归摇摇头,道:“该拿到的东西我一向能拿到手,只是你这物品藏得太深,究竟有益还是有害,无法查验。来历不明的,我从来不收。” 王不破愣了愣,喃喃道:“来历不明吗?”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关乎信任与否的问题。没有信任做基础,所有的交换都只是投机,而不能称为买卖。 陆无归显然不是一个喜欢投机的人。 王不破放下茶杯,搓揉着眼睛站起,体内冰寒愈甚,这个动作就越频繁,他喟息道:“就此别过?” 陆无归扬眉注意到王不破的动作,却也不抬头,只淡淡回道:“一路走好。” “有件事,你大可放心。”王不破已经走出门外,忽然回头笑道:“我跟焦县县衙那边熟悉的几个官吏通了气,让他们尽快联系逝者门派与家属,那几具尸首兹事体大,万万尊重遗体,尤其那具女体,定要盯紧了那些粗鄙的下属,丑恶的潜规陋俗概不可用。” 第四六章新血(二) 夜色笼罩四野。 地处小镇地底的蚁巢,却是夜色也抵达不了的深邃秘境。这个地下洞窟体系庞大,屋室、试炼场、仓储室、通风通水管道、陷阱机关,应有尽有,堪称黑暗之中的宏伟宫殿。由于危机感的促使,蚁巢自蚂蚁窝兴起之际就没有停止过扩建与增筑,现在的规模已经大大超出了当初的设计。而蚁巢延伸出的密道更是四通八达,异常复杂,以迷宫来形容也不为过,即使是作为蚁王权利象征的黑蚂蚁也不能掌握其间的完整情况。蚁巢才是蚂蚁窝的立足之根本,地上的小镇与之相比,其实算不得什么。 此时,蚁巢密道的其中一处,悄然打开。 一个身披斗篷的老者从地底密道走出,老者先是看看天上的星斗,然后瞄了一眼对面的半山庭居,就寻了石阶,拾步而上。 夜深人静,脚步哒哒,仿佛声声盘旋不停的自问自答。登山的老者没有掩藏行迹,不多时,就有一个蒙面黑衣人从树冠飘下。黑衣人显然已经确定了老者的身份,异常恭敬的立于石阶外侧,请示道:“穆老,可需要通秉一声?” 穆孔道:“这么晚了,也是急事逼迫,所以仓促了,当然需要通秉蚁后,有劳。” 黑衣人颔首,拍拍手掌,空山震响,即时远处的石阶道路就有灯火依次亮起。黑衣人伸手一引,低首道:“穆老,请。” 穆孔注目黑衣人,打量一番,微笑道:“张栩,我把你放到这里闲置约束,你倒是磨砺得不错。说不定那天得蚁后青眼相加,顷刻间飞云直上,前程无量啊。” 黑衣人愈发压低了年轻的面孔,只应道:“不敢。” 穆孔呵呵两声。 黑蚂蚁是专供蚁王驱使的精英,一旦加入这个队列,就分得蚁王权威,使人敬畏,却也注定与血蚁之途无缘。黑蚂蚁有几个年轻人才能卓越,潜力很大,穆孔根据特点分别赋予了不同的机遇,穆孔对这几个是一直关注的,张栩便是其一。 此际老人也不多言,不紧不慢的爬起石梯。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半山庭居已近在眼前。 庭居大门敞开,内里布景一览无余。只见院落挂着两排灯笼,照得松柏花圃火光通明,砖石铺砌的路径直通正间,室内略微幽暗,但亦有华簇吊灯垂落床前,因时间无多,数十只灯盏才亮起了七八盏小蜡,侧卧榻上的华衣女子正一手牵着火线,悠悠然陆续挑引,彤彤烛焰里,美丽容颜慵懒迷离,难以捉摸。 穆孔进到屋内,先叹一声气,道:“不得不说句心里话,真是委屈蚁后了。” 桑玉蹑展颜一笑,柔声道:“穆老年轻时必是个多情种子,真是会哄人,关心人,体谅人,字字说进奴家心里。这凄凉的地儿啊,奴家连个伴儿都没有,屈洒又终日守在蚁巢里,有话都不知道跟谁说呢。” 穆孔略微俯身道:“王虽然权利无上,但只掌控现在,您可指引蚁窝未来之路。” 桑玉蹑仰面而笑,灯焰下雪颈玉肤,发丝如瀑,她抿嘴道:“蚁窝之事,我不说话的,我就在一边看看而已。” 穆孔立即道:“关键大事应该商量着办。蚁后能说上话的地方,谁也插不了嘴,您拥有的权利难以估量。不仅是我,王也对您由衷尊重。” “哦?商量着办?听着新鲜。”桑玉蹑媚眼轻抛,温声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亲自来商量商量呢,非要隔着一层,留下许多猜测的意思。我前几日见他,他不肯说,现在又弄这般玄虚?穆老,不是奴家口无遮拦,我现在明白的讲啦,他总有着不服输的劲头,不轻易放弃,可事实摆在那里,败了就是败了,若是还把心思放在崖顶,实属不智。” 穆孔面目愈发慈和,眯眼道:“这话,您对着蚁王是绝说不出的吧。” “听不进去,我才懒得说。何况,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何必枉费唇舌呢。” “王者,总是孤独的。” “立足之地不同,想法不同。不过都是一心为了蚁窝,这个宗旨我和他都不会变,因此有时虽然看上去不那么中听中意,但我并不忌讳所执着之事。” “这个自然。呃……王有句原话让我转达。”穆孔低眉顺目的道:“王说,其实可以等的。” 桑玉蹑沉静了片刻,认真思考的面容显出几分少有的端庄淑丽,她想了一会,蛊惑的笑意又浮现在唇角,幽幽道:“谁都可以等,就他不能等。看见没,有的人明摆着搅浑进来,但没抓到把柄之前,按规矩我们还得听之任之。人多了,就有了人心所向,若要维持,人心不能失。可是这虚无飘渺的东西有什么用,我们要做满口道义的名门正派么?等下去,被动应局就是等死嘛。穆老,请你也转告声,就说蹑儿有心里话想说,不知他愿不愿听?能不能上来听?” 穆孔当然不会把这番话单纯理解为对于屈洒的怨念,即使屈洒本轮御敌筹划只和陆无归、高行天商议,出人意料的将桑玉蹑排除在外。然而不管是考虑过去的牢固羁绊,还是分析现在的微妙形势,穆孔都猜不出王与后有翻脸的理由,起码他知道屈洒非常有诚意,只是事实既生,让他这个中间人很不好做,只好陈述:“现在天下局势风云难料,是要反思。如蚁后所言,铺得太开,反而暴露了虚实,也容易被渗透腐蚀,是收还是扩,貌似还是应该收缩一下,在这一点上王与您并无二致。至于怎么收,有些事已经着手去做,比如剔除掉无用的枝桠,整肃松弛的窝规。前段时间,裁撤掉了大部分工蚁职位,今后功劳薄的口子也会越收越紧,逐步清理不适于蚁窝的平庸之辈,而在某些紧急事宜上,也可以采取大浪淘沙的手段,昨日便是例子。” “哦,大浪淘沙,是这样啊,那我做的小小实验,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蚁后试炼花这一手棋,别出机抒,乃神来之笔,实战效用堪称惊喜。其实我也有个不情之请,具体剂量、法子,能不能予我一份?” “呵呵,我让张栩整理着呢,明天就传给穆老一份,后续开发还得穆老全权操持,这花毒经过多年数次试炼的观察,其实早该拿出来用了。哎呀,这些都是旁枝末节了,穆老想转移话题吗?” 穆孔正色道:“试炼花培育已有十载,特别适合蚁镇周边这种地理环境,如果制成雾剂,施放者辅以抗药,杀伤效应无法估量,大大提升蚁窝战力。田中道,杨仪,身经百战,成名已久,绝非轻予之辈,像这种高手,竟也被逼到死路上去,此花毒当真可怕,这谈的是蚁窝大事,怎么能算旁枝末节呢。” 桑玉蹑玉靥满是笑意,摇头道:“这次还是外敌不知,所以才着了道呢。” “只要谨守秘密,此花一时不为外人所知悉,便可作为杀手锏,出其不意,抢夺先机。” 桑玉蹑挑灯般又起个话头,问道:“驿站那边呢?” “自然鸟兽散,不过有些跟着起哄的小门小派是不是要惩治一下?” “问屈洒。” “明月府、远威镖盟等势力的动向,重点关注一下?” “问屈洒。” 虽然被简单甚至有点不耐烦的回应打发,但穆孔丝毫不以为意,继续低首自说自话般的陈述道:“有件关于言家的私事,涉及功劳薄,已经安排了出去,您要不要听听?” “我说穆老啊,言家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听?” “……” “月亮杀手的消息尽快散出去,一点一滴说清楚,没有必要替人背锅。” “蚁后思虑的是,这是要紧事,已经去办了,不仅月亮杀手,一切和蚁窝没有干系的,都得撇清。” 桑玉蹑点点头,她紫唇轻启,挑燃了最后一盏吊灯的烛火,悠然问询道:“近期功劳薄,血蚁孰前孰后啊?” “当前次序,依次为陆无归,白追,霍离生。陆无归凭借着两次西北之行,功绩卓越,目前跃升至第一位。其后才是白追,霍离生。要说这两位出去也有些时日,可是不见逸闻,可能两人所谋深远,还在潜伏,所以暂无反馈消息吧。” 满簇灯火在桑玉蹑眼眸中交相辉映,有片刻的恍然,不过伊刹那间还是调整了心绪,她挥灭燃信,挑放帘幕,慵懒翻个身子却依旧支颌侧卧,只留下一个惊心动魄的优美背影,以困意绵绵的声音问道:“清理行动完结了吗?” “基本收拾干净,来犯者的存亡情况初步掌握,不过我方人员的清点还需要点儿时间。”穆孔低首应答完毕,久不见回复,便老眼微抬,瞥见榻上光景,知机的退后两步,道:“不耽误蚁后休息,老朽这便去和张栩商议试炼花一事。” 桑玉蹑摆手示意,显是倦乏难当。 穆孔慢慢退出房间,悄无声息。老人从光亮的庭院走向昏暗的石径,一路思维也在不停转换,阶梯旁边的灯火早已熄灭,穆孔也逐渐融入了杀手喜爱的黑暗里,这个时候才哈出一口气。 屈洒和桑玉蹑之间那个模糊的结,老辣如他,依稀是摸到了。 值得这两位重视,又不能明白通过中间人言道的,并且似乎各有立场的,只有血蚁之事。 此事避无可避,但穆孔不想太早介入这个层次的纠葛。 在他看来,争来争去全无意义。 只要屈洒还在位置一天,那么无论谁胜出,都打不破现下蚁窝的权力架构,不会有实质性的改变。 时间一长,新的血蚁还会诞生,新的争斗还将继续。 所以啊,又有什么意思? 明智之举是低调克制,坐山观虎斗。 穆孔作为蚁窝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人,他对屈洒的健康状况有着清醒的判断。 撑不下去了?随时都可能剑伤爆发丧命? 开玩笑。 绷带下的剑伤固然惨烈异常,堪称断崖残垣。换做其他人,早就死个十成十。可是穆孔心中坚定不移一个事实,那就是即使自己老朽死掉,屈洒也能依旧趺坐在蚁巢的石台上,幽眼如梦。 屈洒的确十分辛苦,然而最艰难的时刻已经奇迹般撑了过去,当下不强行发力,打破努力维持的平衡,那么屈洒几乎和常人没什么两样。穆孔甚至推测屈洒状态好的时候,施展些过往的手段也并不是不可以。 那么,明明可以…… 呵呵,却是谁推起一波狂澜,引发的这无谓的反应。 穆孔想到这,拍了拍脑袋,取消了代入感。 不要深入琢磨,弄清楚不如装糊涂。 “夜凉似水,陈仓烂谷,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老人最后只能抬头看看星,无奈的感慨一句。 第四六章新血(三) 清晨。 某人就像一阵狂风,奔跑着冲进了焦县城门。 老迈的守卫打着盹,一无所察。 片刻之后车马进入,守卫才睁开惺忪的眼睛。 只见陆陆续续约有近二十骑涌入了城门,居于队伍中心位置的是一辆漆黑马车,这些人大部分身穿白衣丧服,风尘仆仆,面色凄凄。 这奔丧的阵势好大! 老守卫看着这拨人高头大马,上好的衣料、精壮的体魄,就知道招惹不起,索性闭上了眼睛,只当看不见。然而却有一把洪厚透亮的嗓音传过来,“嘿,把门的,这县城的往生室在那里?” 躲不过的老守卫挠挠头,眼巴巴的看着青年骑手,答道:“啥东西?往生室?哦,哦,哦,你是说殓尸房吧,你们沿着大路一直往前头走,看见个米铺就右拐,约莫百十丈外就到县衙啦,到时你左右瞅瞅就能找着个棺材铺,殓尸房就在棺材铺子的对面。” “谢了。” 骑手随手抛下一袋铜钱,引马先行,同时向后方队伍吆喝道:“没错,速速跟上盖镖头。” 焦县是个小县镇,人口稀少,丧葬之事并不频繁,虽然只有一个棺材铺,平日里也是比较冷清的。如今棺材铺门前的岔口却驻留着不少扛刀佩剑的江湖客,这些不速之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围着殓尸房的入口,窃窃私语。 棺材铺老板李仲靠着门框,琢磨着今天能有几个生意上门。 在他眼中,这些江湖客明显就是来索尸的。 李仲知道最近这片地界乱糟糟的,不过鱼目混杂的江湖客路过焦县,不仅带来紧张的气息,也带给焦县平民带来了不少获利的机会。 打打杀杀,不就是给俺送钱的么? 李仲之所以这般大胆联想,完全因为近些年来江湖势力的收敛。当下太平盛世,平民只要墨守本分,保持基本的敬畏,光脚自然不惧怕穿鞋的。他现在恼火的对象倒是守卫森严的殓尸房大门。 十五名差役,几乎是焦县全部的警备力量。差役们手执长棍,分成两列,对峙四周游荡数倍于己的江湖人,仍旧摆出了官府的威严气场。领队的谭捕头坐在门口一张旧木桌上,晃荡着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经过了昨天一整天的对峙,谭捕头心头绷紧的弦儿早就松懈下来。 事实证明这帮江湖客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旦王法、道理摆下,他们也得乖乖遵从。 只是这种枯燥的等待有些无聊,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上面能否拿出个像样的解决章程。 谭捕头四处打量一番,招招手。一个差役便俯首帖耳过来。谭捕头低声嘱咐道:“这里面,有些人已经不吃不喝的站了一天一夜,毕竟都是刀头舔血的人物,再怎么忍,渐渐脾气也会上来。可如今这事儿上头给定死了,不许开一丁点的口子,我们也没有办法。这样,你去县衙找主薄,问问能不能给这些江湖中人提供点饮食,我看报上旗号的大都是名门正派出身,以礼相待也好些,还非把人逼急了不成。” 谭捕头为人做事,焦县的差役都是敬佩的,这个差役拄着棍棒就听得头头是道,正欲照办,谭捕头却拉了他一下,示意道:“等等。” 看远处,就有一条汉子飞奔而来。 此人直奔殓尸房,离得近了,看得清这竟是个身穿孝服的独臂剑客。 四周人的眼光都聚焦过来。稍微有点江湖阅历的人一眼就认出了独臂剑客的身份。虽然自家情况也是个悲剧,但是逢见这一幕,某些人即使面上绷得紧,内心难免生出几分幸灾乐祸。 谭捕头从桌子上蹦下来,整束一下衣服,拱了拱手,道:“壮士且住,报个名号?” 独臂剑客只差三四步就会挤进差役堆里,闻言他顿住脚步,眼皮上抬,露出布满血丝的赤红眼眸,嗓音嘶哑道:“远威镖局,盖幽。” 谭捕头倒抽一口凉气。 嘿!正主儿! 背后殓尸房停着搜寻到的三十多具尸首,其中标注着远威镖局身份的,也就两具,可这两具尸首却是最烫手的冤魂。青州那些蛮不讲理的军棍们推卸起责任来,真是一干二净,而且蛮横霸道,丝毫不讲道理。 越境,拿人,然后就撂个烂摊子! 如何收拾? 谭捕头在做捕头之前,教过书,卖过字画,算是焦县有学问有涵养的人物,但是少有人知道他更早年也是混过江湖的。武林之事,谭捕头还是了解得比较通透的。类似远威镖盟这般镖行巨头,丧了一个副盟主就已经不得了了,何况还搭上了千金独苗! “原来是盖大镖头,谭某久仰镖头大名。盖大镖头风尘仆仆,所欲何事?” “我盟大小姐和杨副盟主于此间不幸蒙难,特来迎回。这位捕头,可否通融通融?” 谭捕头听得盖幽沉抑沙哑的嗓音也是同情,但他只能铁面回道:“上头有令,此案尚未查结,所有尸首不得轻动,探视也一律杜绝。盖大镖头,您看看,这儿周围都是和您差不多情况的侠客,没有一个得了允许,都在等上头发话呢。要不您也等等?一旦上面传来丁点消息,我谭某第一个通知大镖头。” “等?等到什么时候?” “在下也只能说个等字,具体期限没法给大镖头。” “噢,这样啊。”盖幽忽然怒瞪双目,一改低沉的语音,呵斥道:“既然做不了主,那就给我滚开!” 一众差役都吓了一跳,不想这个蓬发红眼的独臂剑客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恶语,四周江湖人也听出了点热闹,慢慢就有人凑过来。 谭捕头见状紧皱眉头,心中虽然不悦但面上仍和气地说道:“盖大镖头,稍安勿躁。” 盖幽冷冷道:“远威镖盟不通过你们焦县官府追索元凶,我们撤回一切需索,如果涉及文书交接,稍后自会有人前来处理。我们只要人!要人懂吗?这位捕头,我现在问你,你给还是不给?” 谭捕头注意到四周开始骚动,但只能顶着压力,正色道:“盖大镖头!这是几十条人命的大案,牵连甚广,不是大镖头一句话说撤就撤的。当然,远威镖盟若提出合理的诉求,我会如实禀告县令大人。” 盖幽冷哼一声,大步前迈。 久经杀阵的剑客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场,逼得人多势众的差役们心下没底,纷纷后退,只有谭捕头扔挡在原地。盖幽一把揪住谭捕头的衣领,怒道:“滚。” 谭捕头张口还欲说,却是大力涌来,整个人竟被甩到丈许之外,险些一屁股坐倒。 众差役见手脚硬朗的谭捕头都这般不堪一击,更加慌张,不敢动手阻拦。此时,他们才清楚的意识到武林高手和平民之间存在多大的差距,这个鸿沟根本是无法跨越的。联想背后殓尸房里的三十余具尸体,这些差役就要作鸟兽散。 “住手!” “盖幽!” 制止的呼喝相继传来,两个声音大约间隔了三个拍掌的时间。 盖幽对第一声“住手”置若罔闻,只是听到第二个直呼名讳的喝止,才咬了牙关,扭转身去。 车队到了。 盖幽对远威镖盟车队的抵达并不意外,他本就是于城外下马,先行一步。 然而还有一男一女和车队同时抵达,这两人驾马而出,观其样貌,女人身材娇小,白净可人,是个面带笑靥的美人,超前此女一个马头的则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男子吏员打扮,右手握着满纸文书,高高举起,接着大声喊话:“大侠,大侠,大侠且慢啊!我乃焦县主薄,大侠还有诸位侠客听我一言!” 盖幽没有继续行动。 影响他的不是那个官吏的言辞。 远威镖盟车队居于前列的青年骑手做了缓和的手势。 青年骑手名唤张鹏,算来还不到二十四岁的年纪,算来是远威最年轻的金牌镖师,前途远大,但论起资历却是不及盖幽,盖幽遵从的是中间黑色马车。 远威镖盟第一副盟主,有金镖玉刀之称的谢守辛就坐在黑色马车的车夫位置。其人还真就一身车夫打扮,不见分毫做派,上臂扎着黑色的丝带,手上轻轻勒住车马,安静的看着场中,不知晓内情的根本不知道这位就是当下远威镖盟的掌舵手。 焦县主薄驰马街道当中,环顾一圈,见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便高声喊道:“前日夜间,折羽山夕照溪方向突发重大命案,驿站焚毁,尸横遍野。我县与青州兵勇合力侦办此案,目前共计搜检到尸体三十四具,嫌疑人犯若干,人犯已由青州北华方面押走,待审。现在我县手中掌握的证据就是这些殓尸房中的尸首,因为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处置。我看各位在场基本都是江湖道上的大侠,江湖自有江湖规矩,等闲律法也约束不了你们,而且各位大侠在此等候良久,不生事端,也算给我们焦县脸面,诸位所求无非是告慰同门在天之灵,索要尸身,妥善安葬。这一点,我十分明白,因此县里与郑世家的郑仙子认真协商,最后划下一条道,意在解决当前困境。” 闻得这番发言,四周的人群更加聚拢。 焦县主薄翻身下马,扬着手上盖了焦县县令印章的文书,喊:“诸位只要在这文书上签字押印,便可提尸,立即生效。” “喂,可别说的那么简单,你那文书是个什么东西?”当时就有人疑问。 焦县主薄伸手一引,嘿嘿道:“郑仙子,这个就请你来解释吧。” 郑翠娥微笑回应,然后从容说道:“小女子姓郑,名翠娥,不是什么仙子,只是郑世家一个无名之辈罢了。我有一说一,不讲那么些虚的,前夜说是私斗命案,其实因为涉及蚂蚁窝这等敏感所在,官府难以管制,主薄大人也不能公开表述罢了,其中曲折诸侠心中各自有数。此役小女子也有参与,无奈能力低微,眼见群雄受挫于暗恶之地,心甚痛,当下更不忍见英雄尸骨弃曝于泥台,念之真如刀剑悬额。这个事件如果通过官府渠道层层上报,虽然最后也会有朝廷批文下来,但解决起来怕是等到明年的临冬也难有个回音。因此翠娥忝为诸君代表与焦县县令商定这么一条下策。文书写的很明了,主要表明前夜发生的命案纯属江湖私斗,不针对官府,不涉及平民,生死有命,后果自负,一经签字画押将永不申诉公堂。我想在场的,都是江湖儿女,有些事情如何处理,大家再清楚不过了。小女子话不多说,总之,愿意签这个文书的,现在就可以找主薄大人约定。” “此话当真?” “真与不真,诸君不见主薄大人佩着焦县官印。” 焦县主薄亦威严道:“县令大人赐印,令我全权办理此间事宜,官府说话不讲空的,白纸黑字,一印落下,胜过九鼎!不过签字押印的诸位大侠需要证明出身门派。” 全场噪然,无人不意动。 这个临时解决方案直击要点,从心底来讲,在场江湖人没有谁指望官府侦破这个案件。久候无果的情况下,不怕事的甚至做好了夜间盗入的准备。不过殓尸房守备森严,不点倒几个看守,想神不知鬼不觉的顺走尸首不太可能,最后还得事情闹大,兴许更会留下案底,肯定不及眼前这个临时方案一劳永逸。 有个彪形大汉粗声粗气问道:“官府有官府大印,我等上哪去寻这等身份证据?” “武功路数,信物,担保人,证明出身无非这几点。”郑翠娥瞄了瞄发问的汉子,道:“五行派,虎咬拳,许达?我认得你,如果有为难之处,我可以替你担保。” 那汉子哈哈一笑,道声:“郑仙子体察人意啊,谢了,谢了。嗨,那主薄,文书拿来,老子签了!” 郑翠娥向焦县主薄何磊点头示意。有了郑大世家背书,何磊自然不会迟疑,痛痛快快掏出大印,并吩咐差役立即准备笔墨书砚。 虎咬拳许达这一带头,便有大帮人走了出来,纷纷讨要了文书便在那细看。 盖幽见事有变化,不再固执己见,走回车队,立于马车头一旁。 谢守辛伸手掸去盖幽肩膀的灰尘,道:“沉住气。有情绪,用在报仇的那一天。记得,不要对抗官府,这是条红线,不可以逾越。” 盖幽低头道:“是。” “我知道你很自责,很悔恨,很痛苦,宁可死也要做些什么。你这样,我难道就不是么。出了这样的噩耗,整个远威,谁不是这般感受。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谢守辛摇头道:“都不知道是哪个杂种,你去恨谁?做一个到处撒气的江湖烂痞,让人笑话吗?” 盖幽紧咬牙关,再应一声:“是。” “走,去接小姐和杨副盟主。文书交给张鹏签押。”谢守辛跳下马车,扭头望了望,又叮嘱道:“你把郑女侠请过来,记住,客气点,我有事相询。” 第四六章新血(四) 远威镖盟八人抬棺,从殓尸房中肃穆走出,小心翼翼的将两口特制冰晶棺推入马车车篷之中。 郑翠娥低垂眼眸,目光从骆铃、杨仪的尸身扫过,圆润面容在阳光下自然而然的镀上几分悲戚,当她注意到领头抬棺那个马夫打扮的人物,略微惊异,随即翻身下马,牵着马匹立在一边。 马车车篷足够宽大,三个人进入车篷摆正棺身。一会儿功夫,两人依次退出车篷,然后车篷传出一个温和的声音,“郑女侠,能否上车一叙?” 郑翠娥皱了眉头,不过她看了看身侧的盖幽,交了缰绳,还是抬脚上了马车。 车篷内,两口棺材并立,某人跽坐于深里。冰晶棺溢出的森寒气息直侵肌肤,郑翠娥知道质料上佳的冰晶棺可以保持肉身不腐长达百年,不过江湖中人大多豪迈豁达,尘归尘,土归土,除了一些邪教极端分子,很少有人刻意保存死后肉身。 所以,远威镖盟使用昂贵冰晶棺的目的还是验伤追凶吧。 验伤? 郑翠娥内心的想法完全被眉眼间的悲伤淹没,盖幽那边早说过这人的身份,她低着头靠着车篷口跪坐,礼数周到的轻声道:“谢盟主,请节哀。” 车篷里头的谢守辛点头示意,好一阵却不说一个字。 郑翠娥心里也是暗暗合计,便试探道:“谢盟主?” 谢守辛发出自嘲式的苦笑,道:“郑女侠,实在是伤悲不打一处来,失礼了。谢某确实有事相询,不过有些话耻于开口。” “谢盟主但说无妨。” “我盟铃小姐香消命殒,杨贤弟英魂难招,理应霹雳手段报仇雪恨,可谁对我远威下的毒手,还要问之外人,是否可悲?” “谢盟主不相信是蚂蚁窝下的手?” “如果我说蚂蚁窝专门递来消息,表明他们不仅没有施以辣手,反而有所维护。你信么?” “……这,这真是难以置信了。” “我信他三分,如果屈洒还是以前的屈洒,那他就不会耍这种低劣手段,毕竟是敢于刺杀武陵山庄的男人。蚂蚁窝既然认下田中道,就没有道理不认这桩事。不过那夜局势复杂,流言漫天,郑女侠作为过了河并回返的英雄人物,因此十分想听听你的意见。”谢守辛伸手摩挲着透明的棺盖,言辞诚恳。 “惭愧惭愧,晚辈那里当得上英雄人物。杨仪副盟主和骆铃小姐才是英雄,特别是骆铃小姐,晚辈与之一见如故,未能妥善照拂,内心无比深责。大胆越河,现在想来这个选择是个莫大错误。我,田中道,萧衍,杨仪,骆小姐,五人联手还不足以掌控当时局面,低估了复杂环境,冒进失措。那夜过河后分头探进,杨副盟主带着骆铃小姐,另外三人包括我在内各自一组,因为途中到处遭到蚂蚁窝的强硬狙击,猝然难防,大都萌生退意,但是分开容易,重新集合太难,想来也是各自突围了。就说晚辈所见返回河岸之后的情况吧,蚂蚁窝的确没有全面追击,不过个别不受管束的蚂蚁,我想也是存在的,那些难辨身份的尸首中,说不定就是蚂蚁窝的杀手,蚂蚁窝说来说去,也洗不清干系。抛开蚂蚁窝,就是千秋帮也行事诡秘,整件事情当初首倡有它,激战之中我却不见千秋帮有什么动静。”郑翠娥不清楚谢守辛对焚河一夜的事情知晓几多,但是再多,信息量也不会超过自己。她只需要避过关键要点,多介绍些人给远威镖盟认识,循循善导罢了,郑翠娥续道:“还有,江湖已经传开了,月亮杀手黎冷街于夕照溪伏杀无量海刀客楚项舞。这两个也是极度危险的人物。黎冷街在溪边惊鸿一现,楚项舞却是夕照溪两边趟个遍的,当然此人已死,期间做过什么,难以查究了。” 谢守辛静静听完,思索一番,才道:“郑女侠认为蚂蚁窝、千秋帮、月亮杀手、无量海刀客,都有嫌疑?” “不错。” “梦中人萧衍呢?此人品行如何?” 郑翠娥一点不介意谢守辛点出这个名字,按照那夜御剑的预示,她葬送骆铃一幕绝非仅仅天知地知,她甚至怀疑萧衍也是藏在暗处的一个。未确定之前,她是不会让萧衍清白的,于是轻声道:“过河分离之后,就没见萧兄的人影儿,怎能背后妄言。晚辈只清楚过河之前的事。” 谢守辛道:“多谢郑女侠。” “如果查出元凶,方便的话,烦请谢盟主告知翠娥一声,小女子愿献微薄之力。” 谢守辛点点头。 郑翠娥知道对方失望,恭谨道:“如果没什么其他的事情,晚辈先出去处理善后事宜。” 一张张文书就在谭捕头屁股坐过的桌子上签订。 李忠的棺材铺也开了张,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所有打好的棺具销售一空,就连应急用的裹尸布都卖的差不多了。 郑翠娥帮着焦县主薄确认江湖人的身份,几乎一刻不闲,香汗淋漓,从头忙到尾,颇有担当风范,得到了江湖人士的一致称赞。此情此景日后江湖传扬开,又是一段佳话。 远威镖盟的车队早已离开。秋天的晨阳逐渐高起,带着秋老虎的余韵,颇为燥热。郑翠娥却仍感觉到不散的寒意。这种心底深处的忧心使她格外警惕。 通过与谢守辛的对话,她明白这是一个心思异常冷静缜密的人物。 问的不多,那是此人心中已有了算计。 怀疑所有人吗? 不过怀疑只是怀疑,说到嫌疑,顶多她和萧衍一个级次,不会被特别针对性的查探。 只要保持继承人的高顺位,不掉队,一切都不是问题。假如某一天坐上郑潭心那个位置,就是远威镖盟找上门来,又如何?谁愿意得罪郑世家前来指认? 街上平民百姓多了起来,江湖客则逐渐稀少。 一个旁观了很久的剑客也走动在人潮中。这个腰插短剑,头戴斗笠的年轻人便是昨夜护送王不破出窝的陆无归。 他本不愿插手王不破出海的事情,但是赌命的王不破抛出人情,他不得不还,只是一路送到东,送到海港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送王不破过了焦县,他便顺路来了县衙的殓尸房。 远威镖盟抬着骆铃的水晶棺走出殓尸房,阳光于透明的水晶棺体反射,依旧刺进陆无归心头。有那么一瞬间,他的世界失去了其他的光景,只有那放佛凭空飘行的透明水晶棺。耀目光芒里,他不仅仅看到衣装素洁的骆铃,亦看到了白衣飘飘的父亲、兄长。 这种强烈的情绪并不是悲伤。 因为他的心中早已没有任何骄傲可言。 陆云决的死,折断了他最后的坚持。 他之所以站了这么久是因为今天这里也是需要记忆的场景。 默默静立间,一抹鹅黄亮色在视界晃过。 这个标志性的色彩? 伊敌? 陆无归捻低斗笠,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人潮。 当日,他将重伤的杨仪交给伊敌处理,并明确表示要保住此人以及骆铃的性命。他不知道伊敌是怎么做的,事后也没有问,但是他现在有了意思。 窝内、窝外行事有的时候真的就是两种风格。 伊敌走过县衙,步伐不快不慢,她沿着主道,经过当铺、米铺、小集市,绕了个小圈,向着焦县城门而去。 出了城门,伊敌速度加快,直奔折羽山方向。 在焦县城内,借着人流的掩护,跟踪一个人,并不难。可到了城外郊野,天高云淡,放眼望去,平野无有尽头,小路笔直空旷,树木稀疏,再想跟住一个感应敏锐的高手,谈何容易。 陆无归立在城门,待到伊敌的身影快沉入地平线下,这才行动。两人之间距离已经大大超过跟踪的极限,确定伊敌的方位、速度完全凭借经验直觉,只要稍不留意,把握不住动向就会跟丢。好在伊敌的速度一直很平缓,陆无归略微追赶就能衔住远方那抹鹅黄色。 直到夕照溪,一切都在陆无归的掌控中。 伊敌停了下来,她没有走常用的那条过河渡口,而是循着溪水徘徊,一路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但看样子并无所获,伊敌驻足了一会,似是不甘心,施展身法过了夕照溪,却不走梨花沟回蚁镇的路,而是沿着夕照溪,奔向上游,依稀进入了折羽山山麓。 陆无归在荒草乱石之中悄然站起,伊敌已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下。极目看去,茫茫芦苇挡住了视线,然而驻足远望这一瞬间,他莫名的有所感应,于是环顾四野,晴朗天空下,偏僻而空旷的大地上看不见一个人影。 不过,不是所有时候都必须眼见为实。 杀手以直觉为眼,这是必须贯彻如一的信念。 陆无归没有再伏低身姿,他看似自然的走了出去,但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肉不在临战状态。 自这一刻起,他已经进入了与假想敌的战斗。 于是,飞奔的陆无归穿过荒原,跨过河岸,飞过溪流,直趋苍翠中透着红黄的山岭。 他依稀记得鹅黄色衣裳消失的路径,但这一路追击却不是为了伊敌。 所欲,另有其人。 或遇,或不遇。 陆无归没有完全放开的速度有不明之言:如果你存在那就跟上来吧。 眼前山岗大约高逾三百丈,在连绵起伏的折羽山山脉中并不显眼,陆无归沿着依稀的山涧小径,攀向山顶,此时那种若有若无的感应已然中断。 放弃了? 直觉中假想敌的感应一旦消失,他的内心竟是泛上了少有的孤寂。冷漠如他,本以为冰心一片,坚决走脚下的道路。无论身在明月光辉下还是沟渠脏水之中,都不去计较了。结果最近连续起波澜,都击打在看似坚硬但其实破裂不堪的心防上。 只能叫这心烂透了,再如铁? 涧水哗哗,鸟声啾啾,高大的树木枝叶摇曳,堆积的落叶漫过山涧小径,阳光星点凿透了荫影,秋日的山林十分飒爽舒适,登山本就是种享受,一路攀登,陆无归充满躁意的内心慢慢得到了平息。 浮云蔽日,拓印下来的阴影似乎能从涧中盛出一捧水花,遍撒甜凉。 然而,空中随着浮云而来的却还有另外的东西。 一道飞影与林荫间的碎影交融、错过。 陆无归猛然抬头,然而不待他窥见什么,身形剧震,口鼻便有鲜血溢出! 青年剑客脑袋霎时空白剧痛,手按树干,几乎一头栽倒。 此时,他的耳朵才听见一道阴霸无比的音波余韵。 那是哭泣的声音! 第四六章新血(五) 凄怆的音腔,一下子拉高,由弱变强只是一瞬,但杀伤力最强的恰恰就是那瞬,如同封喉的利刃般,一击到位,目的已经达成,余下的痛哭虽然听来哀伤却太过肆意无忌,好比冷酷无情的嘲笑。 哭声回荡,草叶乱飘,强劲的锁定忽然改变目标,以不稳定的频率横扫山巅,飞鸟嘶鸣着坠落,陆无归半睁半闭的惨厉眼睛,终于攫住了那道凌空飞掠的灰影! 是他! 其实听到那一哭,不用细想,也该知道是谁了。 陆无归在这一阶段想过许多假想敌,但惟独没有把这个人划进来。如果晓得这个人会出现,那么他绝对不会选择接近山岗地形。 此人乃是江湖中绝少的能够以音杀人的诡谲刺客,且是借得地势越高,威能越是可怖。 此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返中原? 最近可是未有听闻无量海发生了何等大事,以此人的心高气傲怎么可能空手而归? 更重要的是,此人竟然打破铁律,在这个节骨眼上展开厮杀,是得了失心疯,还是小瞧了血蚁的手段? “霍离生!”陆无归怒吼,然而声音立时就被痛彻心扉般的哭泣淹没。 没有任何选择,陆无归向着山巅踉跄冲刺! 必须第一时间脱离低劣的地势。 那灰影如同天空漂浮之云,脚步接连点踩树梢,飞掠在陆无归前方的天空! 霍离生,蚁窝第四代诞生的第二只血蚁,喜欢独来独往,完成任务不留活口和见证人,素来行事极为神秘,有关其武功底细和战斗方式的资料绝少传出。 陆无归当然格外关注搜集这个竞争劲敌的一切信息。但即使同在蚁窝,陆无归对霍离生的了解还是云里雾里,比窝外强不了多少。这些年,他只摸着了最关键的一点,即霍离生的独门杀法一恸三哭究竟可怕在何处。 此杀法乃是以恸心神功为基础,三合哭魂经为攻术,糅合两者精髓,创出的一门音术玄功。 音术诡谲神异,入门难,而且修习过程中很容易就跑偏到幻术这个禁忌之门,单纯凭借音术扬名极难,因此少有人修。江湖论及此法大成巅峰,首推佛门狮子吼以及四大世家周世家三妙器。佛门狮子吼至刚至宏,破妄勘迷,可谓直指本心的无上正法,佛门诸系以禅宗的传承最为精髓。周世家则是家风雅致,家族弟子无人不通晓音律,俗谚“曲有误,周郎顾”,一语道尽风流,世家将音律与武道结合,据此发展出琴箫鼓三妙器,深奥高深,威震江湖,备受推崇。一恸三哭能被江湖人称为玄功,已是除去两大家之外的至高评价。 陆无归晓得一旦遭到恸心神功近距离锁定,那么逃跑几乎不可能。他通过极个别的事例推导过,除非被攻击者有能力瞬间遁出百丈,大概才有摆脱的希望。处于山岗环境,高下距离每拉开一寸一尺,一恸三哭的威能就有相应提高,如果贸然奔逃下山,便是被传说中的哭压瞬间秒杀的下场。 哭音持续干扰真气运行,蒸腾血气,陆无归想与霍离生争抢至高之地,却根本提不起速度,也就是年轻杀手心志坚毅,换做常人早就倒地待死了。尽管陆无归全力抗衡哭音,怎奈猝不及防,适才数处经脉已呈伤损之象,此刻他口鼻同时溢血,整个视界恍惚摆动,心有余而力不从。 攻无可攻,防无可防。 面对这种独门杀法,即使堵住双耳,一恸三哭也会直接作用被攻击者的肉身,当高度差突然拉大,可怕的哭压会瞬间暴增,直接撕裂经脉,造成致命的内伤。说白了,这是一门纯粹压制的杀法。占了先手,即是一路穷追猛打,持续扩大优势。 陆无归这边勉力维持紊乱的真气,霍离生那边则已远远超前,傲立古树之上。 山巅处生长着三株异常高大的参天古树。折羽山山麓地势起伏,峰岗不断,其中大多无名,这座山岗则因为三株古树得了个结义峰的美名。古树年岁久远,上天垂佑,皆未遭劫,只是生长的越发紧密,如同结拜的兄弟一般。古树繁盛的枝干纠结盘错在一起,早就分不清彼此,巨大的树冠相连互托,望去就是一大片绿色云海。 霍立生负手踏枝,张狂的哭音如阴云布雨般稍歇。 他根本不看抓住机会起速冲奔的陆无归,而是眉目上扬,仰头观天。 念白云之悠悠,思万古往来之空寂,杀手竟是涕泪俱下。 向天而哭。 声音完全抖颤了腔调,哭泣断断续续,时高时低,若有若无,如同瞎眼琴师抚着断弦筝,节奏的诡异调整产生了效果,攻之不下的障碍终被寻到了缝隙。 陆无归的经脉如遭无数细小挠钩刮拉撕扯,真气顿时失控流窜,就连那血中之血也似乎受到影响,刹那现形,几乎走火入魔。杀手刚刚跃出去的身躯失去平衡,摔落于山岩裂隙之中。 霍离生连续催动心法,消耗心血元气相当巨大,呼吸也有些喘,他眯着眼下视,却见陆无归并没有滚落下山坡,而是手掌抓住锋利的岩石,竟是顽强的爬了上来。 看着摇摇晃晃依然试图接近的劲敌,霍离生皱眉道:“竟然知道几分我的功法?通过那个狗崽子?” 陆无归反手一掌戳进心口,五指深陷,此际年轻杀手的心脏竟是停跳了一拍,当其抽离手掌,血染五指,心脏猛烈触底反弹,狂烈的泵跳起来,陆无归脸色急剧变化,似是白纸入了胭脂池,惨白下去又迅速红润。 他啐了一口淤血,拔出短剑,低头前进。 既然在这个情势下遭遇,那就是不死不休之局。他没有那么多废话可讲,不过非要讲点什么,也有点意思奉送。 “天南海北,马不停蹄,你也是蛮拼的,白追如果没送你点礼物,也太说不过去了。” “哈哈哈哈,陆家传人的确剑心通慧,意志坚定,不过在我眼里只是一块垫脚石罢了。”霍离生居高临下,傲慢长笑。 “霍离生,次序,次序有的时候很重要的。”陆无归停步于繁茂古树之下,兀地抬头。 先前两记哭音造成了严重内伤,他不得不用陆家秘法七星截脉强行催动战力。而霍离生?你今天就是完好的状态?距离如此接近的情况下还未发难,更是印证猜测。 霍离生说是直奔南疆寻找刺杀目标,今日却突然出现在这里,其真实行踪根本不在南,而在北啊。 东北之北,无量之海! 没几个人想到他会选择打破平衡,就是有人想了,恐怕也绝不会想到他下手的对象竟然是份属半个盟友的白追。 所以他就这么做了。 做成此事,立即悄然回返,袭杀最后的竞争对手,试图终结持续多年的血蚁之争。 看来霍离生的第一步大约做成了,白追依旧一点消息也无。但陆无归认为霍、白这么多年的明暗交锋,同在一个层级无疑,即使霍离生出其不意杀死了白追,也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目前这个代价可以具现为回气的不足以及对敌距离的缩短,即便接近到古树之下七步远近,树颠之上也没有发出攻击。 不过这个距离也到了警戒线了,虽然没有发难,顶上人却一直在蓄力,霍离生缓缓伏低了身体,隐现鱼跃冲霄之势。 树下陆无归何尝不是膝盖沉弯,只不过他的剑式一直在调整。先是斜指地面的撩剑起手式,紧接着持剑过肩,剑尖翻挑,押于后身,变成了背剑式。 此式可劈斩,可横扫,更可抛射! 霍离生飞跃向天恸然一哭之时便是陆无归长虹贯日掷剑之时。 风吹树涛,绿色云海般的树冠轻轻摇晃,沙沙而响如同天籁。随着这好似灵魂也欲出离的响动,霍离生忽然缓缓伸张双手,如一只离巢振翅之鸟般舒展,树冠在风中自然颤动,潜身欲跃的压坠姿态逐渐卸去,竟将蓄积的势能慢慢释放。 如果说先前陆无归的作为都是锁定了霍离生的跃天一哭,随时后发制人,那么此时霍离生意味不明的举动令两人之间的神秘气机牵引发生了扭曲、弱化。 某种意义上,霍离生已握住了局势主动权。 气机一旦相互锁定,变化随天,妙不可知。当局者再试图去操纵改变,那已是涉及到玄奥莫名的领域,不是简单依靠武功强弱可以决定的事,可霍离生这潜在飞翔的动作偏偏达到了预想的目的。 虚实转换,攻守相易。 陆无归的战斗嗅觉何其敏锐,意识到天平倾斜的刹那,他猎豹般暴起前冲,七步距离如同虚设,无法抵御的攻击也霎时降临,陆无归硬扛着摄人心魄的灌体哭音,一脚蹬上了古树的树干。 咚! 树皮溅裂,力道入木,整株古树剧烈抖震,叶落萧萧如雨。 脚劲印个透实,仿佛一记重鼓节拍突然加进了漫天凄恸哭音之中。于森森哭压中挣得一线清明,陆无归踏树飚升,发出厉声长啸抗衡着节节攀升的哭音,手中短剑电般掷出。 哭音陡然尖锐,似一根细针打着旋儿高抛入天际,叮嗡嗡一下又撞到了什么! 哭压瞬间消失,但陆无归经脉再度受到冲击,无力下落,强忍的鲜血就在半空喷了出去。 不可思议的是半空的场景,他分明看到掷射出的短剑炸裂! 哭音碎剑! 短剑碎片蹭着霍离生苍白的近乎透明的面孔飞过,留下的道道血痕掩盖不了自脖颈至脑门泛起的网布青筋,霍离生表情可怖,收腹长吸,一跃冲天。 上升,下坠,拉抬高度,差的就是致命一击。 陆无归眼神出奇冷静,他左脚搭了一下右脚脚背,竟然于半空中止住了下降之势,甚至还有那么一瞬间诡异的上浮。陆无归手掌再次截于心脉处,正欲有所动作,忽然瞳孔收缩意识到了什么,身体迅速蜷曲,做出了完全防御的举动。 绿色云海树冠倏然窜出一条人影,天高云淡,秋日耀刃,刀光开路,这人影流星破空般撞上霍离生的后心。 恸哭人未到最高处。 可怖的爆发式哭音还没出口就闷了回去,乱了的力直接撕裂了喉咙,再寻得一个出口喷薄的时候,已经不管方向,变成了呕心吐肺的血泉。 陆无归脚落实地,连退几步撞上山岩,才卸下了冲击,只见霍离生卷带鲜血狠狠砸进不远处的青石堆,整个人都不怎么动弹了,只有几根手指尚在阵阵抽搐。 一个熟悉的雄姿身影挺立于山巅古树之上,此人适才惊鸿一击的杀气仍在身,森然共萧瑟秋风摆荡山巅,因有所感,陆无归收了目光,默然转身,消失在山林间。 第四七章前路(一) 血蚁的死亡被证实的时候,蚁窝震动。 霍离生偷袭陆无归,却被隐藏更深的高行天狙杀。内幕抽丝剥茧逐渐放出,两分真八分假拼凑起来的厮杀过程在酒馆闲人的嘴边快叨扯烂了。无心人胡乱嚼着打发时间,有心人则试图从更深层次挖掘事件的价值。 关注最多的是白追处境如何?是不是真的身死他乡?倘使白追若在,霍离生又怎敢放手一搏呢? 据传陆无归受了内伤,年轻的血蚁回返后就闭门不见客,究竟伤得多重? 今后高行天的位置如何摆放?就算此人以前是一个普通兵蚁,也有任务挫败,可按现在的局面盘算,怎么都压制不住,总该放人前进一步了吧。 纷杂声音中,黑蚂蚁先后找上陆无归与高行天。 陆无归以身体不便为由,没有去蚁巢详述事件经过。为此,穆孔专门来了一趟陆的宅居,逗留了半个时辰。最后,面色苍白的陆无归亲自送穆孔送门口,这也是几日来陆无归唯一的一次公开露面。 高行天则在蚁巢待足一晚,第二天清晨便在不少人目送中直奔半山庭居。 不是每只蚂蚁都可以接触半山庭居,黑蚂蚁专门成立了一只蚁后护卫队,无时无刻不宿卫此处。因为地理环境的暴露,所以半山庭居外围的警戒程度还要超过蚁巢。 高行天才踏上石阶,就有个黑衣人拦住去路。 黑衣人蒙着脸面,一对眸子冰冷冷,语气更是冷冰冰的道:“没有特殊原因,不得接近此山,请速速离开。” 高行天稳稳立在第一级石阶,直截了当的道:“高行天求见蚁后,请代为通禀。” 黑衣人闻言,思量片刻,扬手过头打了个手势,山林间自有人通报去了,他则仔细打量着这个蚁窝声名最盛的杀手。 眼前人身材魁梧且不失修长之姿,刀眉虎目,隆鼻方口,剃不净的胡髭惨青如刀光,乍看之下雄武粗豪,但是留心几眼,就会被一些更深刻的地方吸引。此人眉间细密的皱纹如刃锋如针尖,眼神广邃凝沉似湖面照人心,站姿自然从容若松柏随风,由外及里,品性无疑属于殚思多智、坚毅老练的类型,绝对是个刚柔并济难寻破绽的人物。 此人与那些赫赫事迹倒也相符相称。不过黑衣人暗忖据此想换个血蚁头衔,蚁后会不会许还在可之间。毕竟出众的实力只是得到桑玉蹑垂青的基本条件,传说血蚁仪式无比香艳,能让桑后不惜色相款慰,当然中间有些门道。 短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庭居那边就有了回应,这让黑衣人略有意外,他让到一边,道声:“蚁后有请。” 石阶沿路点缀着些不知名的秋野花,隔上二三十步就有一座兽形石灯,狮虎马鹿种种类类,姿态各有神韵,一路将人引至半山的古典院落。 院落门扉虚掩,高行天并不犹豫,直接推开,只见内里院落十分宽阔,中间笔直砖石小径通达内室,沿墙四周松柏长青,有片偌大花圃占据了院落近半面积,伊人长裙飘飘,立于盛开的鲜花丛中,身姿绰约,气息似身边芙蓉芬芳,容颜如手中月季娇媚。 高行天一眼望去,便有些微不同感觉。 他虽然只见过几次桑玉蹑,但是这个女人每次给予他的印象都很深刻,不同于常人。而与往昔相比,今天这个女人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 颜色,是颜色么? 女人知有人来,拈花回头微笑,容颜依旧令人惊艳,但是口唇嫣红,指尖白皙,没有了曾经那一抹令人印象深刻的紫。 紫色不在,蛊惑顿消。观感竟是完全不同,仿佛变了一个人。但是桑玉蹑失去原先难以捉摸的神秘色彩,却透出一股楚楚动人的清纯气质。 “来了啊,我曾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来呢。”见高行天停在门口,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桑玉蹑不禁失笑道:“进来说话,站那么远做什么,难道杀神还怕一个区区弱女子不成。” 高行天盯着花圃,竟是短时间做了物种分辨,再嗅了几口,确定没有那物,这才回道:“今天来这儿,的确要把一些事情说个清楚。” “哦,专门来拒绝的?” “高某想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全凭一口掌中刀。有的事暂时没有机会,我等就是了。血蚁那点利益,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直白说来,只是负担。我来蚁窝,志不在此,要的从来不是这种东西。”高行天走近花圃矮篱笆,相当罕见的躬身致了一礼,沉声道:“我不想背上这个身份。” 桑玉蹑冷哼一声,不满道:“高行天,你简直令人失望透顶,现在就想学尤量感那般老家伙,撒手厮混?” “桑后,第一,我不会出卖蚁窝。第二,我尊重蚁窝的三章五律。第三,我不挡任何人的路。”高行天直视桑玉蹑的眼睛,缓缓道:“第四,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挡着我的路。” “碍着你了?挡路?可笑。到了现在,还揣着明白装糊涂。”桑玉蹑纤纤玉指转着花朵,见高行天沉默不应,便不遮掩颜色,嗔怒道:“如果花钱就能买到想要的消息,天下早乱套了,你以为你是谁!” “高某如果不懂这里面的道理,今天就不会前来拜访桑后。”高行天又躬身一礼,道:“多谢金口玉言。” 冷酷杀手愈是恭敬有加,桑玉蹑越是恚怒,她轻嗅过手中花,随手就丢却了,兴致全无道:“心存顾忌!罢了,当我看错了人,还是当你的野狗去吧。” 高行天没有借着这当口扭头走掉,他目光闪烁,谨慎的道:“西北,再加这次,还应算上试炼,蚁后再三抬爱高某,按理应该回报,但是我有不能接受的理由,高某不适合走这条路。” 桑玉蹑斜眄了一眼,摇摇头,不解叹道:“你知道有多少人求这个,甚至不为别的,只是流着口水想往我裙子底下钻,求赐一夕之欢,怎么,高行天,我竟让你畏如蛇蝎呢?” “如桑后这般的女子,高某生平也只见过三个。单纯欢好之事,没有男人会拒绝你们,只是你们的身份还有格外的意味。桑后,我明明白白问一句,你是不是言家出身?” 若在以往桑玉蹑必定追问这三个女人分别是谁,而伊心情欠佳,黛眉蹙挑,应道:“这个没什么可隐瞒的,我是言家出身,如何?” 高行天斩钉截铁道:“桑后,我拒绝的就是这个‘言’字。不自由,毋宁死。” 桑玉蹑悠悠问道:“不自由?你见谁不自由了,陆无归不自由?” “只谈小六,白追和霍离生已经被遗忘了吗?亲疏有别,固然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若我上了道,亦会有将来的某一天。试问届时谁与桑后更近些?看谁懂得摇尾汹汹,狂吠狺狺?”高行天断然道:“桑后,你和血蚁的联系太过密切,如果之间没有什么链锁套着,我是不信。言家女性最出名的便是蛊物,而种蛊最佳时机莫过于男女合欢之际,拿命门换一个血蚁身份,不知道其他人如何琢磨,我是绝对不会做这个交易的。” “花了不少心思,怪不得先堵住我的嘴。”桑玉蹑从花圃中走出,神色不改。篱笆旁边早备着半高凳子,托放着盥洗的水盆毛巾,另有一套整齐的茶道器具摆放在树荫下,伊人清水中抄洗玉手,淡淡道:“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高行天皱了眉头,道:“桑后,何必多费口舌呢。” “既然肯叫我一声桑后,那么我说个故事,总该赏脸听几句吧。”桑玉蹑坐下摆弄着茶具,闲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高行天心中铁定,并不客气,拉过椅子落了座。 桑玉蹑眄了杀手一眼,嘴角微微翘起,伊沏好了一壶茶,先斟给高行天一杯,然后才娓娓言道:“那块界碑,你留意过么,就是写着‘向北’的那块,知道那是何人所立吗?” “初代蚁王?” “他名叫做桑别离,是个特别特别温柔的杀手。救过我,把我当成女儿般看待,教我杀人之术,保命之道。我能活下来,活到今天,并且活得很好,大半因为他的一些话。没遇到别离之前,我本以为世上男人都和言家那帮没什么血缘概念的畜生一般模样。遇到别离之后,就感觉没法在那边待着了。我深思熟虑,周详计划了一番,悄悄叛离言家,进了蚂蚁窝。当时兴冲冲跑去找他,结果看见却是重伤垂死的样子。我嚎啕痛哭,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伤心,不顾一切想把本命蛊渡给他,他却发怒,反让屈洒制住我,没想到他也会有那么暴躁的一面。最终,怎么也救不了。为了纪念他,我以桑为姓,并且发了此生唯一一个不死不休的毒血咒誓。”桑玉蹑叹息,顿了片刻,但悲伤也没有挂上朱颜多久,伊倦然道:“后来屈洒成了蚁王,我成了蚁后。” “不知以前窝内怎么个传承?” “以前?蚁王传到屈洒手上已经是第三代了,而蚁后却是自我而始。呵呵,大概也是最后一代了吧。你或许有疑问,怀疑我是不是在掣屈洒的肘,不错,我就是让他不自在,否则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怎么让三心两意的人打消念头。” 听到这,高行天算是理出个头绪了,他沉声道:“捧我做血蚁,利用我提醒屈洒?” “只要你上位,那就表明我的立场。你什么都不需要做,自然是一种提醒。有些记忆不能忘记。” 高行天沉吟不语。 家破人亡,孑身一人之后,高行天不想再与任何人扯上关系,对于他来说,自由永远是第一位的。 什么是自由? 高行天会简单地答道:孤独即是自由。 天地孤影我独行,海市蜃楼皆斩破。 孤独是高行天最为享受的人生状态,越孤独,越是冷静清醒,越是人刀合一,越是让他明晰的掌握甚至超越自身的极限。 最终不管有几分把握,他将选在一个适当的时间杀进武陵山庄。用手中刀衡量一下天下第一人究竟在多高的位置。 这即是高行天的追求。 他正想开口再次拒绝,忽听桑玉蹑开口道:“我想相互合作的关系比较公平,我需要你要成为血蚁,作为交换条件,不会对你施加任何蛊术禁制。我们不是没有合作过,我的诺言与诚意,你心里应该有数。高行天,我知道你喜欢饮酒,但我最近才净解了一只蛊虫,体质虚弱,吃不进什么东西,也没法饮酒。就以茶约定吧,此时一杯抵十杯,你意如何?” 桑玉蹑十指萦杯,端茶相敬,伊人嫩笋般的指尖不仅没有了魅惑的紫色,其中右手的小尾指竟是缠着白纱,殷殷透着血色。 这也是一种深刻的诚意吧。 高行天收回眼光,举杯一饮而尽,站起身道:“茶是好茶,但是比起酒来太淡,不过秋季干爽,有总比没有好。” 第四七章前路(二) 苍老的手指拆开信封,抚平信纸,穆孔聚精会神的看着上面的内容。 这是徐州、越州方面传来的急件,信封内一页纸,纸上简单三行字迹。 第一行字句,“言侍妄进入内池血浴。古山颂,殁,赵联,殁。” 第二行字句,“周世家有‘人须别,曲难留’之称的周云英、周晴好兄妹南下越州。” 第三行字句,“身体帮实际控制朝天门,朝天门名存实亡。” 蚂蚁窝诸多外设联络点传回的情报很少带有主观色彩的分析,情报的解析工作一般在穆孔这里完成。老人全面掌控各地汇集来的情报,综合考量,互相印证,得出最为合理的推论。 阅毕这期最后一份情报,穆孔直接拿信纸于灯台上挑了火。 烧了。 他靠在椅子上闭目冥思了好长时间,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昨夜写就的建言,提笔开始修改。 老者一笔划掉“言侍妄或许是岭南言家秘密培养的重点弟子,可以考虑接单。” 改为“言侍妄进入内池血浴后将飞速成长,逐渐成为岭南言家年轻一代的焦点人物。言家内部倾轧之类的单子,慎接。” 增加“周世家既然南下越州便有直入中南的意图,此前的频繁调动就并非是对蚁镇有所图谋了。然而天下风云卷动,周世家乃至四大世家都应列入拒接名单。” 穆孔咳嗽两声,挥手赶了赶纸灰烟气,提笔继续写道:“南疆纷乱,近期针对身体帮的请求激增。身体帮虽在陆之远南,遥隔中原万千山水,但其四巨头野心勃勃,行踪诡秘,建议列入拒接名单。” 最后,老者琢磨片刻,结尾处又新增了一句话。 “高行天正式晋升血蚁。” 穆孔每月汇总情报,编制建言,拱屈洒参考,已成习惯。 建言鲜明的特点就是绝对不工整。纸面涂鸦一般,删之又删改之又改,保留了一切变动过程,可让蚁王知晓建言形成的步步思绪。 穆孔这项工作做了上百次,但最近建言越来越难写,蚁王已不仅仅满足于对刺杀成功率的分析。 有时屈洒沉吟良久,突然就问道:“这个人到底能不能杀?” 这个“能不能”太难作答,如果没有充分调查刺杀目标的背景,穆孔一句话也不敢回。 面对尝试摇动蚁窝船舵的王,绝不可信口开河。蚁窝正在悄然转变,这两年尤其明显。 蚁窝开始接下非刺杀类的任务,甚至会用正式刺杀为这类任务打掩护。 穆孔不是老顽固,对于转变并不抵触,但是这不代表他心中没有感慨。 不知何时,以往甚少走动的老人爱上了散步。 穆孔待纸墨干净,便揣好建言,锁了室门,起身走出了执律厅。 近期执律厅因为穆孔的调动而变得更加的忙碌。在值的玄蚁干事都在埋头处理事务,无暇他顾。 贴着山道向西北处走,约莫里许处便有蚁巢的入口。 这种正式入口,蚁窝只设有两处,均派玄蚁常驻把守。 蚁巢一向是进入困难,穆孔这般老资格也主动向守门的玄蚁打个招呼,道:“麻烦开门,有事向王禀报。” 玄蚁急忙回了礼,话不多说,直接拉开机关,道声:“穆老,请。” 石门轧轧升起,里面甬道灯火通明,延伸出十余丈远,然后变得宽敞,扩出一个十丈方圆的大空间。 此处石壁分别凿开了三条路径,每一条路径的路口都镇守着一名黑蚂蚁。 圆形空间正中却是一个升降用的小圆台。 恰如圆中之圆。 圆石台最多可以站满五个人。从其镂空的边缘向下看,隐约见微光,但深不见底。五条碗口粗精刚锁链以及十数条细链稳稳拴住石台,分别穿过四壁的轮轴机关与两台大型绞盘机相连。 穆孔和黑蚂蚁的默契比与玄蚁强多了,只相互点了点头,就站上了中心升降圆台。 两名黑蚂蚁操纵绞盘机,下放。 巨大吱扭声伴随着沉降的黑暗人影,逐渐接近底部一簇簇微弱光源。 通道如深井,每一簇微弱的灯火都照亮了一个出口。 穆孔在第五处灯火的位置跃出了圆台。老人随手拉动石壁上的绳索,提示上面,便走进了迷宫般的甬道中。这是进入蚁巢的快速通道,但到了此处是没有向导的,如果不是记忆超群者必定迷路,穆孔在蚁巢行走多少年,也只记得一条路而已。 此路只通向特定的那一间。 特定房间,特定人物。 极为私密的二人碰头会。 执律厅没有张贴公告点明穆孔的身份职位。除了蚁王、蚁后这两位,蚁窝不会把谁的地位单独拔高一截,其实便是血蚁也没有多少额外的权利。 因此特定的会面昭示着隐而不宣的默契,这份默契得到了蚁窝上下一致认同,它意味着屈洒极为特定的信任。 信任即是地位。 每月建言,临时召会,甚至有时候只是单纯的聊天,数百次的会面,过程大同小异,似乎永远都不会变。 穆孔很清醒,他不是没有预想过难堪境遇。 若未来某日,一旦交错的迷宫隔断了前路,再也找不这处房间,该怎么办? 抑或房间内的王者悄然避开,叩门不应,该如何自处? 手中巨大的权力只是一道光环、一件华衣,随时可能失去。 然而垂垂老矣的杀手怀揣着的却不是难安与恐惧,反倒是一种隐秘的久久期待,他竟是期待着权利尽失乃至被整个世界遗弃到底是个什么凄凉滋味。老者总觉得那般下场才是杀手应有的归宿。或许正由于这比无欲无求还要消极的想法,老者至今仍稳掌蚁窝实际大权。 穆孔才站到门前,那个十分悦耳好听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穆老,进来吧。” 石门开启,室内空间不算小,并且开凿的四方平整,火光明亮,干净舒适,典型的蚁巢风格。室中央起了一座半人高石台,石台后面摆设着一套石制桌椅,靠左边室墙则砌出一张玉石寒床,墙角处放着一座以水滴测量计时的小物件。 穆孔向石台上的王者躬身致礼,近前递出建言,诚挚问候道:“蚁王安好?” “老样子,没什么好不好的,我的状况你应该清楚,暂时死不了就是了。”屈洒接过建言,双手展开满满字迹的宽幅纸张,煌煌灯火下每一处勾来抹去他皆看得很仔细认真,随口问道:“倒是小六的伤势如何?” “见了一面,看情形不乐观。一恸三哭乃是勾魂刮髓的音术法门,陆无归战时不得已还动用了特殊手段,势必导致伤上加伤,而且由于手法太过霸道,我看他的心脉恐怕也受了损。” “年轻,自找的。”屈洒安心看了一阵,收了纸张,却没有立时销毁,而是放在一边,闭目养神道:“上次你说的那个刀客,查出几分眉目了吗?” “此人名叫做楚项舞,无量海出身的夷族,来到中原约有两个多月。此人一路游历幽云州县,目的不明,犯事前也就是挑战了几个小门小派,略闹点骚动罢了,和以往那些来中原浪迹修行的无量海夷人没什么区别。不过,现在江湖传的沸沸扬扬,说是从此人尸身上搜出了前朝皇族翁氏的信物,一块雕莲玉佩。众所周知前朝覆灭,翁氏皇族尽数死战殉了社稷,只有年纪最幼的皇室第九子被侍从强行带走,出海避祸,现下便是隐居在无量海,出了此佩这不正应了景嘛。” 屈洒绷带紧缚的眉头也是耸了耸,忆道:“遥想当年,还是记得永乐宫前,血染长街,翁氏族中高手尽出,厄难临头之际竟无一人叛降,算是没有玷污翁氏皇朝的辉煌,尤其宁书、凤庆、元荣一战成名,三杰平素隐居世外,值此时方为江湖所知,可谓璀璨刹那,生不逢时啊。至于今朝么,虽然天下大治,已现盛世之兆,不得不说是黎民之福,但是我等江湖草莽只知道当今天子姓李,真龙究竟是个怎样人物,一无所知。” 穆孔道:“世道变迁,如今庶民也少有人知武林世家典故,馆间道旁不外乎农桑嫁娶之类言谈,太平景象理应如此。不过,这等秩序可不是今上李氏撑起的。约束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全仰仗着朱崖上面那位圣人的仁德。” 屈洒仰头叹问:“此间可有长存的碑石?有吗?呵呵,有吗?号称万世不倒的也倒掉了,时光荏苒,过得真是快,今朝翁家皇子羽翼也丰满了。当年区区一个小不点便有宁可玉碎也绝不瓦全的架势,是个脾性刚烈的。这次出了事,此一时彼一时,他总应该懂得借着道理撒点火吧。难道无量海议会还能继续强压着,让做个如其叔父凤庆那般潜忍的向道隐士?黎冷街挑选得好时机,不留余地,这一手精彩!” 穆孔道:“无量海那边,咱们蚁窝基本没有什么渠道,老朽就胡言乱语几句,这些也不算秘闻,都是天下传开了的。据说不出意外,翁家那位将在下次的无量海议会推选中获得副会长的席位,唯一不确定的因素则是现任议会会长鲸老人是否会动用否决权,顾忌与中原的关系,从而提前撤消这个动议。” “纵容还是压制?讨好还是无为?这是鲸老人该发愁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我们只算蚁窝的账册,霍离生和白追这次外出什么也没干成么?” “掌握不到任何迹象。霍离生估计就是处心积虑做了个幌子。倒是白追那方面真的没有任何消息了,先前留言说去了无量海,但是无量海远离中土,广袤无边,根本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您看?” “让所有联络点发出讯息,限白追一个月内回应。如果超过时限还没有回应,那就当他从未存在过。” 穆孔心中暗叹,本来准备好的说辞没有继续说下去。要说联络点,蚁窝也只覆盖了中原各州,无量海海域是完全的空白。这种程度的信号释放根本无济于事,即使再给半年时间也无法有效渗透无量海。两只血蚁一个内斗死了,一个下落不明,蚁窝元气大伤外加人心躁动,石台上的也是动了真怒。 却听屈洒续道:“言侍妄那边不用再跟踪情况了,没有谁动他的念头。此子只是借我们的手推自己一把,提早进内池,一笔交易,各取所需。” “老朽明白了。” “还有什么要说的?” “江湖新谓,妖、神、悲、鸟飞。蚁王可知所指那四位?” “南边吗?” 穆孔点头,肃声道:“涉及身体帮的单子不可接。南疆蛮族,未开化之地却是睚眦必报,不死不休。最近窝里收到太多针对南疆的请求,豪强想验验身体帮的成色,但心有顾忌,寻找代刀之人。” “建言写了,你又再提一遍,好了,紧要处我知道了,你就全权处理掉,静观其变。” “王,这样还不妥当,近期必须对兵蚁的私人行为进行强制约束,尤其几个行事无忌的嚣张儿,都得一一点醒到。” “有这个必要吗?” “越河挑战蚁窝之事就是警醒,如果不是窝里那把屠刀疯狂杀戮,怎会有人这么多意图冲击?好刀利刃还是需要藏一藏,磨一磨,对蚁窝对这些疯子都好。” “就依你。”屈洒忽然睁开眼睛,眸子幽暗如深潭,问道:“高行天成为血蚁,属实?” 穆孔琢磨片刻,慎重答道:“消息是半山庭居放出来的,只是惯例的亲笔信迟迟尚未送达执律厅。不过,桑后不再暴饮暴食,嘴唇、指甲等部位的蛊毒色消失不见,这都是去了蛊虫的征兆。” 屈洒想了一阵,才言道:“穆老,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么?” 穆孔低首道:“没了,听候蚁王吩咐。” “记得上次你说,蹑儿邀我上山讲讲心里话。我不去,她就真的什么也不说,也不递。唉,这般与我置气,到底要闹那样。罢了,便依着她的性子。”屈洒左手撑住石台,慢慢站起身,幽幽的道:“趁现在还能上去,就登一趟半山。” 穆孔眨眨老眼,闻言有些懵,下一刻反应过来,脱口惊呼道:“蚁王!” 第四七章前路(三) 月挂半云天,星浮满山巅。 夜色虽好,戌时已过。 每到这个节点,酒馆就好像一锅滚沸油水被抽了灶底薪火,后继无力,渐渐沉寂。酒馆打烊意味宵禁的开始,酒气酣热的蚂蚁们陆续走出赵记酒楼,四散而去。 赵老板踮起脚尖,肥胖身躯整个倚上柜台,悠然敲打着算盘,阿衡则在算珠的噼啪乱响中默默收拾桌椅。 待黝黑的少年扫到窗前一桌,见还剩个刀客未起身,犹犹豫豫瞧了模样,却是认得的。 刀客便是近期风头正劲的那位杀神,据说已晋入了血蚁之位。此人如在窝内,几乎每天都来喝上几杯,非常有量的样子,但是又十分克制,次次点上两小壶八两酒,细细品完就走。 今天此人来的晚了些,壶中尚有残酒还没饮完。 少年回头打量,其他地方都清理的差不多了,却见老板沉醉在财富的世界不能自拔,毫无指示,他只好干咳两声,捏着抹布站在桌旁不敢动。 刀客注意到少年,扭头看了看窗外夜空,搁了二两银子,起身离去。 街头空荡,秋风卷起落叶,指向归家路。 蚁窝小镇称得上长街的也就这么一条,彻夜长明的灯笼配得齐全,三十来步就是一盏。 刀客的住所就在这条街角不远处,他走出数十步,简易的私人院落已经隐约可见。 这时背后忽传来一个粗野无礼的声音,大喝道:“高行天!” 刀客侧身停住,借着灯火回看。 后方,一个身材异常魁梧高大的巨汉大步追近。 大个子胸披马甲褂子,敞着怀,腿套紧身长裤,赤着脚,习惯性伛偻着肌肉虬结的身躯,哈腰前行,待到跟前,竟是以俯视的姿态看着身量已经颇高的刀客,其光秃的脑袋顶着数道巨大丑陋伤疤,配合着面部狰狞的表情,显得犹如地狱恶鬼一般。 此人名唤萨波,杀性极大,而且有个喜欢摘取对手心脏的扭曲劣癖,掏心手的绰号在江湖上凶名远播。高行天入窝之前,萨波是蚁窝小镇最为嚣张的杀人狂,每月手里都会添攥六七条人命。若只论杀人数,无人可与其相比。只是高行天刺狩的目标质量极高,锋芒谁也无法掩盖。 为什么萨波今夜堵在这里,高行天脑筋略微转动,心底就有了数。 见高行天不说话,萨波凶睛乱转,双臂张扬,口溅飞沫道:“姓高的,黑蚂蚁找过你没?” “找过,怎么了?” “你就没点想法?” “有什么想法?” “姓高的。”萨波照地就啐一口浓痰,探头探脑,鄙夷道:“看来你也不是个啥好玩意儿,没有卵蛋的孬种。” 高行天盯着那几乎贴到眼前的巨脸,冷冷道:“卵蛋是什么?嘴巴硬硬就能长出来的东西吗,那你裤裆岂不是结出一串了。滚开,老子没空和你这种返祖的白痴浪费时间。” 萨波就是个混不吝,巨汉用小拇指掏弄耳朵,扭着头道:“蚁窝规定禁止接私活了吗?没有!既然没律条约束,那么就是可以接。功劳簿又不少,本大爷干点私活还能管我?过去闹得比现在凶得多的时候,还不是照杀不误,从没听说还有什么狗屁大局需要维护。所以咱们就不懂了,这还是蚁窝吗?某些黑蚂蚁、玄蚁相互串通,对蚁窝的宗旨阴奉阳违,明摆着搞事儿。本大爷不得不怀疑,蚁王还在不在位啊?” “你可以求见屈洒。” “蚁王不见我,压根不见我啊。陆无归重伤谢客,也不见我。本大爷掰指头算算,只有找你咯。毕竟你现在是血蚁啦,应该站出来说句话。但你这算什么意思?无所谓?” 高行天不想说什么,绕过便走。 “喂,高行天,别这样啊。”萨波耸耸肩膀,很无辜的道:“嘿,不如我们联手把讨厌的黑蚂蚁还有玄蚁都干掉吧。” 高行天已经不愿再和此人搭一句话,推门进了院落。 萨波原地挥舞着臂膀,叫嚷道:“喂,好无聊啊,本大爷要憋死了,全他妈的干掉,全部干掉吧。要不,姓高的,你把我干掉,或者我干掉你啊,喂喂喂。” 高行天的住所小而简,以蚁窝正常标准来衡量的话,甚至显得有些寒酸,和他的身份并不匹配。此处的好处只是清静而已,相邻的房屋皆无人居住。 住所由一个小院和三间屋子组成,其中两间屋子更是空荡荡的,徒有四壁。 高行天只使用一间卧室。 卧室里除了床铺桌椅各一,就没有其他的家具了。地上平放着一口长方箱子,内里装着几件替换的衣物。脸盆毛巾等洗漱用具就搭在窗台。 高行天趺坐床头,解下折腰刀,置于膝上,静静看着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地。 屋外萨波仍在喋喋不休,大约是巡夜的玄蚁过来了,这才渐渐消了声息。 高行天如一日三省吾身的儒士,陷入了沉思。这是他近年来养成的习惯,反思成了修行的一部分。 蚁窝本是个很对胃口的好地方,但是食物会变质,人会变老,地方也会变化。 一切都在变化,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 江湖风云变幻,稍不留心就会陷入漩涡中心,爬都爬不出来。 西北固若金汤的双雄格局也瞬间崩塌,不由得蚂蚁窝处事不谨小慎微。 昨日,他前去执律厅登记外出,却被玄蚁告知身背两个月的禁足令,而且这两个月还只是暂定。 禁足期间,不允许私自接受任何刺狩任务,如果有必须出窝的情况,需要向执律厅申请,获得蚁王准可。 再想起半山庭居那一番话。 真是不如归去。 这个想法一朝萌芽,便迅速坚定下来。他理解蚁窝的做法,但是他亦有行事原则。 高行天打坐调息了一个时辰,抱刀而眠。 清晨,秋风凉薄。 尤记面馆门口炎夏时节搭起的帐篷至今未拆。禁足令产生了连带影响,许多杀手选择滞留蚁窝,导致近期食客增加不少,棚下还多摆了几副桌椅。 尤量感托着面团,执一只削面小勺子,手腕抖起,面片飞出几乎连成一条白线,准确落入汤锅。乘机长筷拨弄,少顷面熟,直接笊篱抄起,兑入调好的肉臊子,淋上汤汁,撒上葱花,这尤氏汤面就算成了。 那边有人正吃着,忽的嚷嚷一句,道:“哎,尤老板,今天这面半生不熟啊。” 尤量感也不看是谁,阴恻恻道:“怎么,不满意你来给我做一碗尝尝啊,不爱吃,我逼你来吃了吗?” “奶奶的,说两句都不行。”那人小声咕哝了几句,却见平日和气的尤量感充满寒鸷的瞅过来一眼。他心底一个激灵,赶紧几筷子扒拉光面条,想了想,把汤也喝个干净,拍下二十文欲走。 他这一起身,就急了,加上添置了桌椅的棚子比较拥挤,险些和身后同时离席的那位撞上。他表面圆滑但其实骨骼粗糙,遇见老古董尤量感不敢发作,却不代表他逢着谁都要夹着尾巴。尤其是身后那位的动作让他委实不爽,要说撞上就撞上吧,偏偏在衣裳接触的瞬间就缩了回去,让他觉得背后一空,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无端卖弄! 不过,怒火刚起就熄了。 呃,怎么竟是这个杀星。对了,禁足令,据传此人已是新晋血蚁。嘿嘿,惹不起。 他小心挪到一边,赔笑道:“高爷,这么早。” 高行天上下看了这人两眼,记得这人叫做马钧,因为有些消息渠道,再加上独门的水上功夫,江湖人送绰号见风使舵。此人在蚁窝混得不错,俨然第二个王不破的架势。 高行天有事在身,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出了棚子。 天色这么早的时候,酒馆、当铺、杂货铺等等都是不开的,街上行人着实不多。 高行天穿出街道,行走在灌木林窄小路径,一会儿功夫,抬头注目,半山间的红墙绿瓦渐渐清晰。 待到山脚下,高行天选了一处树丛站定。 等待是一种绝对被动的选择,时间的流速似乎变得极为缓慢,令人难熬,倘若结果也是个未知的话,简直就是折磨。 世间大多数人不喜欢等待的滋味。 然而杀手却不这么看,作为万分注重结果的一类人,他们善于等待,习惯等待。等待是积累,等待更是考验。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虽然杀手也相信运势,但是一心指望撞大运便如夜半盲人履河冰,转眼即是灭顶之灾,他们更愿意相信长久的等待和耐心终究会转化成无敌的运势。 黑蚂蚁突然交代这件事,只说了等人的地方,问及其他,送信的又表示的确不知。 至此,高行天心中也没有多想。 与其考虑是谁,不如把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环境上。即使身在蚁窝,也不代表处处安全。他对四周寸草寸土,树上树下,未曾放松一点警惕。 这个地方还是有点古怪的。 譬如丈许远的那处草壤,高行天就越看越不对劲。那里草势过于整齐,草色也与旁边的野草深浅有别,最明显的便是那里的泥土有翻动过的迹象。 陷阱?机关?谁布置的? 不过,可以打消去检验的念头了。审视间,忽有沉郁的响动从地下传出。 那块可疑的草皮渐渐浮起,大约离地升起三寸高,然后左移,露出一个洞口。 竟是蚁巢的出口啊。 确定了这个事实的杀手却双眉紧皱,眉心的刀纹轻跳。 疾风吹掠,洞口处两条洁白细带飘飞起又落下,像是晨光中穿草绕花的蝴蝶。 一个人自地底缓缓走上来。 第四七章前路(四) 此人遍体缠绕着白色绷带,紧密而厚实,就是脸部也只露出了眼睛和嘴巴。绷带质料特殊,轻盈柔滑,额际、手腕、脚踝等处打着结带,结带的余坠随着行走的风势在空中缕缕游摆,尽管常年伤病相随,今朝依然行者无疆。这是一具传言中早已经垮掉的躯体,但是那双幽暗的眼睛未失昔日风采,凝聚着超越肉体极限的魔力,不用诉说,相逢即明,不可动摇的意志无人能够质疑。 高行天俯首致礼,低头瞬间,热血纷涌向四肢百骸,那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兴奋。 他想不到这个人竟会有走出蚁巢的一天。 此时的感觉不是简单一句“难以预料”所能形容。 “这才是空气的味道,还有这光明刺痛眼睛的感觉,呵呵,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啊。” “蚁王身体为重。” “无碍。今日找你,不是用你的刀,就是借你血蚁的身份做个见证。” “明白。” 两人步出树丛,径向山道,距离石阶还有是十余丈远,那山上林间便迅疾掠下来一个黑衣人。 那黑衣人抢到跟前,单膝跪地,声音略有些颤抖的道:“属下张栩,蚁王有何吩咐。” 屈洒柔声道:“你就是张栩?我听穆孔提过你,确实不错。我上来看看蹑儿,不必紧张,也不用通报,你们各行其是就好。” 张栩点头称是。他回过身,先是两臂交叉,然后叠起下压,朝山林连续打出手势。 屈洒迈上石阶,步伐不疾不徐。他浑身绷带,自然未穿鞋履,但是落脚自然,稳步当车。 高行天紧随其后,两人之间约莫差了五个阶梯。刀客不经意间的眼眉低垂,便窥见石阶上的脚印。 踏石无声,然而血色淡然留痕。 这时后方忽然传来张栩的话音,“蚁王,属下还有一事禀告。” “何事?” “陆无归今晨拜访蚁后,目前还在半山庭居逗留,大约一炷香之前到的。” 屈洒脚步不停,只以眼角余光回扫张栩,点了点头。 他与高行天又走了几十阶,忽然低声问道:“小六伤势到底如何?” 高行天道:“主要是内伤,而且他还使用了自残秘法,所以大体究竟怎样,不太好推测,但只能是更加严重那一类的。” “秘法?那就是七星截脉了,截得那一脉?” “应是心脉。” “……既然这样,蹑儿还叫小六上来作甚,这才养不到半月呢。”屈洒摇摇头,又问道:“高行天,你来蚁窝多久了?” “一年多些。”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这么短时间晋升血蚁倒是罕有,蚁窝上下能够与你比肩的只有小六了。回忆当年,就连我也是差的远了。” “这些事权当蚁窝的饭后谈资,根本不算什么。蚁王于武陵山庄杀进杀出,才是壮举,武林万千豪杰,只有蚁王做到了。” “做到?我做到了什么?这有什么意义?去一趟朱崖就表明我很强大吗?恰恰相反,只是映衬着朱崖罢了。蚍蜉撼树,众人只见树木巍然招展,有谁将那些蚂蚁放在眼里了,蚂蚁再如何舞弄,终究也只是只蚂蚁。江湖谣传我跟大司马交过手,纯属妄言,可是朱崖做过澄清么,没有,因为它根本不在乎这些。” “高某并不这么认为。” “哦。” “天下无双也只是一张牌匾,挂起来金碧辉煌,众人膜拜,不过年岁久了却也如破窗糊烂纸,撑不住几场风雨。江湖中人只是早早被朱崖的名头唬住,认了格局,各自经营,只顾爱惜羽毛。我就不管那么多顾忌,此生总要去挑战一次,方才甘心。” “江湖岁月催人老,不许英雄见白头。”屈洒不觉轻笑道:“听说你申请外出,被执律厅否了?” “蚁王给通融一下?” “听说是想去南边?你杀性太大,还是算了,一旦夺了先声,蚁窝也得连带出来。这个时节众目睽睽,不值当。过些时日吧。” 两人言谈间逐级攀登,此山不高,一会儿功夫,石阶到了尽头,半山庭居已在眼前。 几乎在屈洒、高行天抵达的瞬间,院门开了。 门扉间现出一个背负兵刃的年轻人,正是面色不佳、有伤在身的陆无归。 而陆无归推开院门,看见来的竟然是这两个人,先愣了片刻。但他马上让到一旁,弯腰致礼,道:“恭迎蚁王,贵体安康。” 屈洒走进院门,伸手在陆无归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他注意到青年胸口扎紧的层层绷带和背上布囊包裹的兵刃,笑道:“小六,你开始和我有点像了。” 陆无归唯有苦笑一声,他抬起头,屈洒已擦身而过,其眼光自然与高行天对上。 “高兄。” “小六。” 花圃之旁,苍树之下,八仙桌摆的方方正正。 桌面上茶道器具俱全,泡茶水就地取自院中央的深井矿泉,天然清甘,旁边炉子另温着一大壶备用,烟气袅袅。 桑玉蹑面容娴静,看壶中茶叶翻覆,对于来者并不怎么当意的样子,便是那人安坐对面,她也未有什么波澜。 高行天、陆无归分立屈洒背后,自然是安静不语。 少顷,桑玉蹑斟满一杯热茶,素指拈起,目光游离于屈洒的伤躯,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我若是随便指点,便是不明白你。” “四个人,那你觉得这一杯茶,敬与谁先?” 屈洒不假思索的道:“敬别离。” 桑玉蹑的表情这才略微生动起来,皓腕一倾,以茶作酒祭,地上领了一圈。然后伊又分了四杯茶,按照前、左、右的位序推过去三杯,柔声道:“高行天,小六,你俩也坐吧。” 陆无归与高行天对视一眼,前者轻咳一声,道:“我有伤在身,久坐反而不好,不如二位慢慢聊,小六和高兄暂且回避一下。” 屈洒沉默不语。 桑玉蹑则微笑道:“你俩不是外人身份,一切随意,既然不坐,那就旁听吧。” 话音甫落,桑玉蹑就感觉到了屈洒眼眸中隐藏的复杂情感,那双幽暗眼睛径直看了过来。 语言真是个划定界限的好东西啊。 但桑玉蹑今天并没有准备台阶,有的只是更加冷峻的颜色。她是有过那么一点点的想法,觉得心里话应该畅所欲言,然而真到了面对面的时候,桑玉蹑才明白幼稚为何物。 认识十数年间,此人可曾因为他人言语而改变主张? 竟是一件也无呢。 屈洒喟息道:“我原先以为,如果某一天,到了谁都记恨我的地步,至少还有你的支持,这个信念于我心中从未改变。” “你来这一趟,既在蹑儿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即使现在,蹑儿心里头也存着意想不到的感动。不过,若以为还能像往常那样轻易说服我,那就错了。我是支持你的,蹑儿的使命本来就是坚定的站在你的背后。但是有一个前提,前提就是某人需记得当初的承诺。” “蹈灭朱崖,取苗望北首级祭奠别离。许下的誓言,我每日念念在心。” 桑玉蹑冷道:“听其言,观其行,蹑儿眼睛还没瞎。是谁不惜把蚁窝豪杰当做弃子,也要千里迢迢护送金家那机关匣子,这也算不忘当初之誓言?事后更偷偷抹消痕迹,肆意清洗,一意苟合,竟不觉得难堪?” 高行天与陆无归闻言,面色皆有些异色。 屈洒却依然十分平静的道:“做非常事,用非常法。欲杀其人先亲其人。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有些人,你说我清洗,说抹消痕迹,清洗我倒是同意,至于抹消痕迹,我可从来没对你遮着掩着。” “那照此论,卖主求荣之辈皆心有难言之隐,墙头风草之徒也都胸怀鸿鹄之志咯?” “蹑儿,蚁窝要的是存续。没有存续,诸事无从做起,充其量只是聚了一群自取灭亡的狂徒,谈何壮志,讲什么复仇?朱崖递来金玉叶,蚁窝为什么不接?屈洒有敌人,蹑儿有仇家,但要记得蚁窝只有买卖!”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受教了。话说别离不在了,蹑儿从你的身上也学了不少东西呢。”桑玉蹑抚着温热的紫砂茶壶,话语尽数闷凉于心,仰头旁顾,入了满眼秋色山林,终是想不出第二道解决之法,索然道:“早间真不是个喝茶的时候,既然你揣定了蚁窝最大的想法,那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屈洒嘴唇翕动,最后只道了声:“蹑儿。” 桑玉蹑嫣然一笑,忽地低了头,就着茶杯啜饮了小口,伊人红唇抿着杯沿静谧了那么一刻,方才身姿坐正。桑玉蹑缓缓推杯至桌心,轻声道:“这是最后的办法。” 屈洒沉默看着对面。 那张面容依旧美丽,失去了魔女的蛊惑媚态,露出了纯净女子的素然鲜活之态,桑玉蹑这般另类模样他不是未见过,但是当下的做法就是闻所未闻了。 逼宫? 不,何止啊。 第四八章梦烬(上) “蹑儿,我的血这些年都冷了。拿得起,放不下,所谓的软语大约也只有在这里才开得了口。但你连正看我一眼也欠奉么?”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你那双眼睛本是我相信的筹码,可是如今也做不得数了。” 听着冷冰冰的驳辞,屈洒笑了。因为伤势,悦耳的嗓音也笑不自然,他取过桌心的杯盏,眼波随着暗红色的茶汤荡漾,落寞的道:“这茶,我不能喝,还是敬别离吧。” 茶汤泼在了地面。 高行天闻言眉头紧皱,刀纹立起。他眼角余光扫过,便在对面年轻杀手的脸面寻到了差不多的情绪。紧接高行天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花圃,依旧没有寻到那件事物,不过超卓的感应和直觉隐隐提示着有些不对劲。 杀手出于天性,抓着微小的瑕疵不放,却也没有压抑更主观情绪的意思。 山下遇见屈洒,他就猜测接下来的多种可能性。这种局面亦在设想之中,然而当局面真的如此发展演变,惊诧、怀疑、兴奋、紧张等情绪如热锅中烹炒的豆子急速升温。 茶汤浸入泥土,桑玉蹑看着右手缠着白纱的小尾指,道:“可惜了。” 屈洒忽道:“霍离生去的恐怕不是南疆吧。” 桑玉蹑莞尔一笑,大方言道:“是呢。” 就在话语间,桑玉蹑小指勾动,一线状物体自地面浑浊茶汤里跃起,竟于半空中选了个方向,兀地朝屈洒射去。 屈洒随手一抄,茶杯在手,兜头就将那线物罩住,拍在了桌上。蛊虫在杯中撞得叮当脆响,屈洒语意变得森冷,道:“蹑儿,念在别离面上,念在当初恩谊的份上,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动你分毫,但是若你偷偷卷带,引狼入室,甚至私自鼓动蚁众,动摇蚁窝根本,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其实这话蹑儿也想说,但却怎么也出不了口呢。你既然替我起了头,千言万语那我只挑真心实意的讲了。”桑玉蹑美目尽是深情,伊痴痴看着屈洒绷带之中隐透的几抹血色,万般柔情的道:“屈洒,谢谢你。” 丹唇轻启。 恩断义绝。 屈洒晃动倒扣的茶杯,只一下就震死了罩住的蛊虫。 那蛊虫还与桑玉蹑有着微弱的心血感应,伊人登时嘴角鲜血溢流,随着下淌的鲜血,劲气破空。 陆无归不见任何拔剑动作,挥手劈斩,手动剑至,袖中所藏短剑早已透衣滑到手上,剑光照着屈洒的脖颈无情落下。 “咔擦”。 剑光切个透实,却是断碎了椅子。 屈洒人侧身挑飞了座椅,身形弧跃,探手便向桑玉蹑咽喉抓去。 桑玉蹑的作用实在是太特殊微妙了。 蚁窝前两代并无蚁后,只是执律厅专门分出一个评议血蚁行为的审查组,这是为了防止血蚁铤而走险,犯上乱下。但是审查组的不足之处很明显,它缺乏足够的权威,照章独立运作难以服众,血蚁大多阴奉阳违,导致审查组的结论一旦少了蚁王背书,就形同虚设。 屈洒获得蚁王尊位之后,整肃蚁窝,为其出生入死的桑玉蹑顺其自然的接收了审查组的权利,成为了蚁窝第一位蚁后。 言家独特的蛊术发挥了神奇的作用,牢牢锁缚了一个又一个桀骜不逊的血蚁。不知从何时起,血蚁的第一效忠目标悄然变成了蚁后桑玉蹑。 翻手生,覆手死。 蛊术加身,莫敢不从。 屈洒明白与桑玉蹑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面名为“向北”的石碑。 他相信桑别离若在,看到蚁窝现状,也一定会同意他的做法。但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世间,正确和错误再也无人够资格评判。 这面石碑今朝翻不过那就是一辈子翻不过了。 谢谢你。 是的。 屈洒心中何尝不是这般念想。 武陵山庄一刺之后,他绝少在正式场合出手,更不用说孤身入险境。此地虽在蚁窝,但半山庭居绝不是蚁王的主场。除非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控制桑玉蹑,否则两只血蚁必然联合发难。 陆无归的剑已经出了,高行天的刀亦不会藏私。 只见桑玉蹑仰面就倒,素手向后攀绕上古树,整个人柔弱无骨般溜到了树后。 屈洒岂能轻易放过擒拿的先机,一爪落空,顺势越过茶桌,合身扑击。 桑玉蹑倚身树后,掌按树干。突然之间,古树摇晃,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树冠抖落叶片花瓣,其间还夹杂着须绒一般细小的絮状物,悠悠荡荡,无法计数,定睛去看,那些细小的事物似乎还在空气中浮游蠕动。 蛊虫的最初选育形态,蛊绒。 树下已非停留之地。 短短时间再加两只血蚁随时照顾,屈洒知道一旦缠战,不等制住或者杀死桑玉蹑,早就被种上蛊虫了。 心念起时,尚有一击机会,屈洒变爪为掌,绷带缠绕的手掌竟如利刃般入木三分,斜切躲藏树后的桑玉蹑。 闷哼声中,屈洒前冲数丈,完全置身树荫之外,方才扭头回望。 桑玉蹑倚着古树,香肩处一块血污迅速的晕染开来,但是伊人嘴角含笑,周身花叶如雨,蛊绒萦罩不休。 “准备到如此地步,这是一定要留下我了?”屈洒莫可奈何的嘀咕一句,沉声问道:“高行天?” 高行天一直未有行动,此时被点到名字的杀手却是一探手,折腰刀出鞘,目光炯炯。 “别放他下山。”桑玉蹑手掌翻转,掌心多出了一串银色的小巧铃铛,她眉眼低看一线,打量着屈洒胸膛以下的部位,清声补上一句:“不要对视,小心他的瞳术幽魔眼。” 屈洒沉默摇头,人已从原地消失。 桑玉蹑将整株古树化成了蛊物的羽裳,根本近不得身。制不了、杀不了桑玉蹑的话,屈洒便尽量避免继续战斗。他的身体的确处于一个极为糟糕的状态,没有丁点与人切磋的热情。 屈洒避开古树,径直掠向院墙。 蚁王的视界中,两只血蚁几乎同时行动,兜截而来。然而他格外留意的却是桑玉蹑的情形。 桑玉蹑倚树旁观,一动不动,神情淡定。 屈洒知道这并不是游戏,也不是假想,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实,尽管它荒谬无比。两人互相扶持帮衬,历经考验,齐心走到今天,一直亲密无比,但是理念之争不可调和。 以往的岁月,那个女人不止一次两次的站在远处旁观。 旁观他的胜利。 今朝,伊人想见证的却是一场失败吗? 我会败? 屈洒冷笑着身形转折,忽地甩开两个杀手的阻截,挑着花圃冲了进去。 桑玉蹑手掌摇动,铃铛急剧鸣响。 随着响铃,花圃松软的花土诡异翻涌,瞬间站起一面遍插草藤花枝、篱笆竹竿的奇怪“墙壁”。随着怪异物体的升起,原本附着其表面的泥沙俱下,愈发显得状如人形。 这个墙壁般庞大的怪物怒目赤睛,挥动着壮硕粗糙的胳膊,向着屈洒拦腰便扫! 异变突发,屈洒去的又疾,双方骤然就接触了。 然而被击中的人却好像一片纸屑,不躲不避但是混不着力,竟黏挂在墙怪挥击的胳膊上飘飞,借力半空一绕就到了怪物的身后。 屈洒踩着墙怪的背脊,双手交错斩过,准确命中墙怪可以称之为脖颈的部位。 适才轻松剖开古木的掌锋只在墙怪的脖颈留下了十字型白痕。 “果然……” 屈洒第一时间证实了猜测,但却有意料之外的发现。 草药般浓郁的香气自墙怪脖颈白痕处溢散。 只嗅了一点,屈洒就闭了呼吸,镇定如他也险些幽眼变色,他知道这是什么。 闻香焚血,试炼花。 屈洒在怪物狂暴的反击中闪跃而走。 怪物表皮防御惊人,可谓刀枪不入,再有那诡异的试炼香渗进体肤,竟成了一件香甲。 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族人么,蹑儿? 他再不犹豫,全力掠走,但这时一剑一刀已经追身而至。 剑光直行,刀光斜斩。 高行天与陆无归从未真正搭档过,但是每次的联合出手都默契无比,互补性更是妙到毫巅。 两只血蚁划出的死亡轨迹简单恰好,避无可避。而蚁王看上去也没有闪避的意思,他掌锋迎送,似格挡似撩拨,竟是以一双肉掌对上了刀剑。 敢于挑战屈洒的蚂蚁,蚁窝今日之前还未有之。因此这究竟是个什么滋味,现在出手的两只蚂蚁便有体会。 刀剑斩刺肉掌,本该挑筋断骨,但是回应的力道却是柔韧性的排斥。这感觉好比撇出的石子虽然侵进了河流,但转眼便被莫测的潜流托飞,打起了水漂。 绷带的古怪? 眨眼交锋,一刀一剑脱离了掌控者策划的轨迹,险些脱手。 惊疑间,两只血蚁正对上一双幽沉的眸子,刹那的天地漆黑,视界被夺,后继的杀招都化作了自保的手段。 屈洒抓住片刻漏洞,冲出包围,扑至院口。 缠绕绷带的伤手甫一探触门扉,却有剑气透门而入。 晨阳昭昭,隔门的剑气似日暖玉生烟般飘渺,如月明珠有泪般凄怆,两者混合,却是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惘然。 第四八章梦烬(下)(结局) 剑尖抵上掌心,双方一沾即收,院门却被这惘然的剑气绞成了碎木渣滓。 屈洒乍进乍退,他回掠园中,透过破烂的门户,瞄见院外站着一个须发苍苍宛如霜雪的剑客,嘴角露出了几分讶然的情绪。 惘然剑,白追。 高行天和陆无归也是微愣,但是两人迅速占据了有利方位,与守住院口的白追一道,牢牢围住了屈洒。 此时场中四个顶尖杀手是寂静的,桑玉蹑隔远无言看着局势,除了不断咆哮的怪物,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杀手对于交手结果的考量十分实际,最终胜者想赢得的不是一招半式的虚名,他们要的是对方的性命。杀手一对一的交锋基本两三个回合就见分晓,有的时候甚至一招就分高下,而这种搏杀的凶险程度丝毫不因人数多寡而有所改观,杀人者即使身处劣势也是凶器。如今场中的乱战一旦开启,无疑比单挑更加叵测百倍。三只血蚁看似占据优势,但是他们合围的却是站在江湖杀手顶峰将近十年之久的卓绝人物。 香气不断从怪物的体内飘散,四名杀手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闭合呼吸。 这将是一场屏息之战。 一口气吸进肺叶,至于什么时候能呼出来,恐怕要等敌人的血流干才可。 暴躁的怪物在花圃之中肆意蹂躏,不放过一切可以碰触和移动的事物。 四个杀手极有耐心,混同于枯枝落枯叶,仿佛进入了龟息状态。 杀手可以等,桑玉蹑却不愿意等。 近日她连续损失两只蛊虫,体内温养的心血蛊母损了元气,难以长久支撑蛊绒屏障。另外现在山下的情况也是个未知,局势必须尽早控制。 伊人轻扬皓腕,银铃摇响。 墙怪此时已能看出人体的模样,篱笆花草之类杂物逐渐抖落,竟露出细密生鳞一般的表皮,脚掌指头爪甲锋锐,关节处亦有层层角质皮层包裹,浑身上下寻不到一点属于人体的脆弱破绽。 不类人,更近兽。 怪物听到铃声,有些迷茫,咆哮暗哑,但下一刻就揪住胸口痛苦嘶吼,他赤红的眼睛匆匆一扫,便盯住最近的目标,跨步狂奔。 首当其冲的陆无归皱了眉头,他当然不愿接下丧失理智的怪物,就欲提前避让。 铃声再响,铃声如雨落芭蕉一般密集却有着奇异难言的节奏。 怪物双手抱头,跪倒挣扎,那铃声则愈来愈急促,不断的提醒他死敌是谁。 然而不等心中潜移默化的影像清晰,场中被困的蚁王已经启动。 陆无归受到背后怪物的活动滋扰,两头兼顾高度紧张,所以他的破绽也最先被屈洒捕捉。 猛烈的汹涌的杀意转瞬扑至,陆无归横臂,立剑。 强劲的力道点上剑体,短剑如狂蛇之信,高速震颤,陆无归稳扎马步,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向后滑行。 屈洒暴起一击震开陆无归,径直掠向那跪地的怪物。 怪物身披香甲,扩散试炼香,是可怕的移动毒源,而且近乎不可攻克。先不论怪物的野蛮武力,它的存在就是一种慢性杀法。只要屈洒冲不出血蚁的围杀,一口气势必慢慢耗尽,那么气尽之时便是中毒之时。 这是一个十分稳妥的狩猎方案。 白追、高行天、陆无归三只血蚁的战时应变能力皆是杀手中的顶尖水准,从巅峰状态跌落的屈洒想自三人合围之中脱出,绝非易事。 但是方案完美不代表执行起来没有缺陷。 尚未完全驯服的怪物干扰了整个计划的顺利执行。 屈洒来的还是太突然,太早了。 便如那满山飒飒秋色,虽然衰黄蔓延,但依旧绿沉红透,难分轩轾。 银铃震鸣,全力催动血蛊,竟也一时压制不了被试炼香熏至疯癫的狂性。 趁怪物神智混蒙,高速侵进的屈洒张分二指,剜挖怪物双眼。 屈洒知道这怪物周身铜墙铁壁,眼睛已是最脆弱的部位。然而怪物眼睑瞬间闭合,屈洒双指非但没得手还险些被怪物糙厚的眼睑夹住。那怪物眼睛挨这一下也是吃痛,短时间睁不开神智却有些清醒,他判断敌人就在近前,挥舞鳞臂,利爪破空,甚至张口露出森森尖牙摇首啮咬,疯狂报复。 屈洒竟是没有退避,与怪物绞缠在一处,片片白色布条四散飘飞,那是被利爪无情划过的表征。 三只血蚁守着一个三角型的站位,合围跟随,他们仓促间不好下杀手,也没到下杀手的时机。 屈洒与怪物团团而转,竟是逼近了古树,然后不知是谁的身躯带翻了炉子,炭火四溅。 砰然声中,忽有数缕绷带飘展,凌空卷住了热烫的水壶和火炉。 屈洒发力轮转,甩起火炉便砸。 怪物双眼还是眯缝难睁,他听风辨形,挥臂搪格,敲钟般的嗡嗡声响,火炉撞地乱滚,炭火散射,怪物探嘴扑咬,怎知正磕上藏在火炉后面的开口水壶,热烫的水流猛地灌进口鼻。怪物再如何刀枪不入,终究是人,只要是人,那么内腔都是柔软脆弱的血肉组织。 怪物呕吐嘶叫间,屈洒扣住怪物后脑,跃起一击,右掌掌锋擦着尖牙直贯血盆大口,钻喉仍进,没至上臂方止。 掏腔之手攫住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收抓捏爆的瞬间,三只血蚁兀地发动。 魅影闪烁,杀意严寒。 挂在怪物口中的屈洒只来得及扭转身躯,推借着怪物躯体挡住对面的白追,他的左掌全力封格也被陆无归无孔不入的剑光牢牢锁定身躯,竟是不知挨了多少剑,漫天散碎的白布残片洋溢,好似一场丰年好大雪。高行天几无声息的劈斩在遭遇拦截之前,刀式骤然变化,反撩向天,恰恰挑上屈洒的大腿。得手之时,却达不到往常割断动脉造成致命伤的熟悉感觉,那从刀身传回的力道一如上次般难以着力。 高行天眉毛紧皱,他瞧见屈洒身上缠附的绷带残破不蔽体,露出了包裹经年的躯干肢体。但现出的部位却与想象的不同,屈洒干瘪枯瘦的躯体看起来是模糊而朦胧的。这绷带之下、躯体之上竟还贴着一层厚厚的半透明保护膜肤,因此即使那破损肉身依稀可见数处森森白骨、殷殷脏器,也依然固定完好生机不绝! 阳光透映半透明的膜肤,照见内底淤血潋滟,这个凄厉的景象,入了高行天的眼,也入了陆无归的眼。 “铮”! 轻响恍似断弦,高、陆两人心中都是莫名一颤。 怪物轰然倒下。 白追骤见屈洒的伤躯,惘然剑剑式大开,追逐胜机,彻底笼罩过去。 “铮”“铮”“铮”“铮”! 断弦之声连响,仿佛瞬间五十弦尽毁,然后爆发的景象超出了杀手们的想象。 千千万万的丝线从周覆屈洒伤躯的厚膜中爆裂分离。 屈洒像是一轮病态骄阳,透支最后的光热。 丝线就是光芒。 如光箭般飞炸的利线近乎无坚不摧,皮肤、肌肉、骨骼、桌椅、鲜花、树木、甚至铁炉、陆无归与白追的手中剑器都被刺穿。 三丈之内,没有一个人、一件事物还是完好的。 场中最幸运的要数桑玉蹑。她离得最远,看得最真切,外加古树做盾牌,虽在怪物倒毙的时候又损失了一只血蛊,元气大伤,却是反应极快,仍能提起真气及时后掠,饶是如此,依然有四五道利线贯穿了她的肩臂。然而不等桑玉蹑站定细观,便又是分蛊连心,前创后患一齐发作,她似乎听得到心血蛊母的悲鸣,胸口剧痛如刀绞,朱唇红淌。 白追整个人僵在那里,浑身上下尽被刺个密透,惘然剑式只展开了一半,堪堪抵到屈洒胸膛的长剑迸然碎裂,秋风牵扯,白追脚步趔趄,剑客如同一口掀开罩子的蒸屉,身体无一处不刹那血雾腾喷。 白追侧身栽倒,漆红了屈洒大半个身躯。 屈洒毫无保留的施展秘式“尸焰”,多年积养的半透明状膜肤顿时大为损耗,薄余的仅能勉强覆体。脏器搏动欲出,血气浴身,屈洒幽暗的眼睛却一眨不眨,伸出的左掌直指陆无归心脉,早有一股丝线沿指而出,击碎防御断剑,扎进了年轻杀手的心口。 相对于其他高速飞离的焰丝,这是唯一一股首尾相连仍在掌握的。 相比白追的全数承受,陆无归、高行天先有观察,再生警觉,虽然来不及退走,但是各自采取了紧急的闪避措施。 尤其高行天,折腰刀强悍的材质和锻造优势在这一刻完全体现,疾速飙离的丝线敲击着狂舞的刀体,只凿出了浅浅的斑点,高行天持刀不仅护住了脑颅心脏等重要部位,而且手脚关节也没有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血蚁全部中招,他算是重伤人中战力折损最少的一个。 高行天缓缓执刀过肩,寻常的一个动作,鲜血便泵出体外,但他无比的沉静与专注,费尽气力外人难知的努力都处理的十分妥当自然,以至于看起来是如此的轻描淡写。 有利的,不利的,没有任何因素能够干扰到杀手的心境。 他的所有精气神皆在恰与肩平的这一刀上。 他很虚弱,但屈洒更为虚弱。 以一敌四,仍暴起毙人,尚在巅峰就罢了,如今残病之躯还要这般施为,需要付出何种代价? 不言而知。 那边隔了丈许远的陆无归双膝跪地,低垂着头颅,溅溢的鲜血像是牛毛细雨,几无声息,但转眼就湿润了周身土壤。本来就身受重伤,此刻伤上加伤,尸焰贯心,刻意封闭的身体再难以适应残酷的争斗。 年轻杀手血色尽失的嘴唇微微翕吐,这场激战第一个主动吸气的却是陆无归。 感应着束缚的锁刃渐去,他颤抖着抬起左手,当机立断,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悔恨,倏然回刺,插入心口。 七星截脉手! 某物被剥离,心脏几乎停跳,此时它因外部强烈的刺激才再次复苏。 年轻杀手飘零站起。 年轻血蚁冷寂的眼神和蚁王幽暗的眼神相对,这一刻不见谦恭。 只有在这种境地,陆家人骨子里的东西才格外凸显。 陆家孤。 不合时宜的决绝家风遗世独立,孤高而骄傲。 也因为这孤,已快凋零殆尽。 高贵? 如果这就是高贵,那么你们念念不忘的经文也只是一份愚蠢到令人无可奈何的执念啊。 陆无归憎恶它,却洗不去这份生之既来的孤傲,即使背叛的再深也断不了这个印记。 但他绝不会走那条死路,他会以自己的方式将陆家延续下去! 踏步。 握指。 插在胸口的左手再度截脉。 心跳似鼓。 落地的脚步恰似踩在了这鼓点之上。 重伤垂危之际,说是本性驱使也好,说是留恋难舍也罢,叛门而出的年轻杀手做足了陆家的将剑之法。 陆无归振右臂而起,二指后勾,撩住了兵刃的镡柄。试炼花毒,血沸欲燃,超绝的克制力令年轻杀手仍保持着最后的一线清明。 判断着祭起的刀光,陆无归挥臂如将令,出了“剑”! 同时间高行天的破茧快速绝伦,直向屈洒头颅斩去。刀式既出,他便感觉那边的杀意也随之大炽。 然而好似暴风吹雨,那股冲起的杀意猛地飘折了方向。 来不及思考,高行天本能变化,挪身横斩。 他目光所及的视野里,一点光芒乍现,却分迷离五色,那道久违了的缤纷微光携附着冷漠的杀意,抹去了熟悉的感觉,似是出窍的灵魂瞬间卷走了所有情绪,穿胸而过。 高行天运使着穷殆的刀式,偏偏斜斜,连走十数步,跄倒在千疮百孔的古树之下。 五色宝刀飞去二十余丈远的距离,钉在了院墙上。 桑玉蹑面色苍白,任她如何猜想也料不到陆无归会作出这个选择。 她又何时允许血蚁有选择的权利! 即算拼得血蚁尽失,他日再养罢了,做出这种要挟,也太狂妄可恶不自量! 桑玉蹑指甲划破双手无名指,强行勾动元气大伤的心血蛊母,愤恨无情,就欲置这最后一只血蚁于死地。可是心血联系灵验,那边蛊虫却无响应,传来的感觉也极隐约晦涩。 只见陆无归被试炼花彻底染化,神志不清,体力耗尽,站立勉勉强强。屈洒则突然抽手回拉,那缕缕焰丝自陆无归心口抽回,竟是网缚着扯出一只线状蛊虫。 桑玉蹑杏眼圆睁,难以置信! 她种下的蛊虫虽然喜好选择心房作为巢居,但是因为具有融血共生的特性,植入后几无形体,最难定位驱离。如今遭人强制抽离怎不让她既惊又恐。 屈洒单膝半跪,托着陆无归倾倒的身躯,连封其数个要穴,之后便静静观看着掌中蛊虫。 那蛊虫被焰丝道道捆缚,偶尔才挣动一下肢节,奄奄一息像极了它曾经的宿主。 屈洒知道这很可能是桑玉蹑最后一只体外分蛊,一旦灭杀,桑玉蹑的心血蛊母便将会立刻陷入沉眠,其人必遭缠身的蛊绒反噬,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是一死。 大约这就是种蛊者翻手生,覆手死的感觉? 弱者生死皆受控于人手,强者呢? 生不我决,死可己定。心中秉持某物,甘愿亡殁于某天某地的人物当可称之为强者了。 屈洒抬起头,幽暗的眼睛望着前方。 近处有伊人,远处有碑刻。 他知道自己早已错过了那一天。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