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江山为簪》   作者:陈浮浪   文案   事业狂亡国公主 X 恋爱脑乱臣贼子   “我恨了她三年,却只在重逢的那一瞬,便做好了原谅她的准备。”   ========   暮芸是大荆朝的帝姬,娇艳无匹,贪财好色,她十七年的人生里只干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就是为了江山基业,亲手杀死了未婚夫。   谁料四年之后,叛军暴动,暮芸临危受命成为辅政帝姬,为了稳住局势,她决定和亲番邦。   花轿离开国界的瞬间,送亲队伍被一队凶悍的起义军围住,她被推出轿子,搡在地上。   那本该死了的男人再次出现,原本英俊疏朗的眉眼满是凶戾,他暗藏的情绪只一闪,待她看来,只余讽刺和漠然——   “殿下,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   重逢后,顾暮二人不得不以夫妻的形象示人,但只要没有外人在,顾安南总是会放开她的手并反复强调:“你我只是表面夫妻,你于我而言不过工具,再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然而。   还是看不得别的男人同她献殷勤;   还是看不得她受哪怕一丁点的委屈;   还是听不得她说:“当年我也不过就是利用你。”   直到最后那日,顾安南意外地在护国寺发现了上千张她亲手写下的祈福牌,一字一字,锥心泣血:“愿以此身枉死,换顾安南来生一世长安。”   他拿着祈福牌,将她逼到墙角,俊目赤红,仿佛怒极,仿佛哀求:“暮芸,请你解释一下……不,求你。”   ------   疯批复仇病娇美人 X 口是心非黑化忠犬   1V1,双C,青梅竹马&破镜重圆(分离期间各自都没别人)(女主当年捅刀男主有内情),开篇就是重逢,主甜(基本无虐,有一点虐男);   女主事业主线是救国复仇,属于纵横捭阖的大军师角色,男主只要不对上女主脑子就是清醒的。双强。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金榜孕夫》 ┃ 配角:《我靠送外卖攻略大将军》 ┃ 其它:《罢相后我做了旧情人的奴》   一句话简介:疯批复仇美人 X 嘴硬黑化忠犬   立意:人总要明白,自己真正喜欢的到底是什么。 ?栤芥????????捊第1章 公主与悍匪   许多年后,暮芸仍然记得这一天——她从一国帝姬变成奴隶的这一天。   天地昏黑,黄沙漫卷,无边无际的沙漠里,只有一队披挂着红绸的百人队伍在沉默中行进。队伍正中的暗红色八角形轿撵车上还刻着六只栩栩如生的金凤。   这是一支和亲的队伍。   软轿里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指间还泛着一点红,手的主人似乎有些乏了,在虚空中点了点:“出边境了?”   “回殿下的话,快出芸城了。”护卫首领策着无精打采的马赶上前来,指着前方的石碑低头答道:“过了界碑便是匈奴地界。”   轿帘从里面被掀开了一个边。   随着帘子被掀开的动作,灼热的光线也跟着跌进了轿中,那女子单手撑着软帘,肤色白得近乎脆弱。她穿着一身华丽繁复的婚服,大金大红,却依然遮掩不了她本人的风姿。   暮芸并不像寻常话本子的公主那样端庄贵气,她身上不知怎地,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妩媚,乍一着眼,惑人至极。若不是还有大荆皇室四百多年的气度在身上镇着,单凭这副长相,便能压住秦淮河岸的三十里红楼,将一众莺莺燕燕衬得毫无颜色。   若抛开品性不提,帝姬暮芸这张脸还是有点东西的。   “小高大人呀,”她抬起如猫般灵动的眼,懒懒地往前瞧了一眼:“你瞧前面那道鬼烟,莫不是蛮子来接亲了?”   小高大人霎时从她容貌中回过神来,提刀肃容道:“是,属下这就去探看。”   “用不着,”暮芸忽然没由来地往大荆的方向瞧了一眼:“咱们就在这等着。”   果然如她所料,木苏尔部的“接亲”队伍根本就不把界碑当一回事,三十六胡骑打着呼哨朝着此处冲来,马蹄踏碎了大荆朝最后一点聊作遮掩的尊严,瞧着不像是来接人,倒像是来杀人的。   胡骑冲到近前,膘肥体壮的战马将整个仪仗队驱赶成了一个圆形,而后打马围住了这只队伍。这些匈奴骑兵服侍各异,有些干脆赤着胸膛,只在上半身斜着围一块红布,他们狼一样的眼睛盯着软轿,口中发出满带下流意味的笑声。   大荆护卫们手持长剑向外,小高大人背对软轿,额头上已流了汗:“只要臣下一息尚存,必不叫殿下受辱。”   轿子里却没有人应声。   小高大人敏锐地发现,这些胡蛮跑马的速度都在同一时间慢了一慢,脸上显出些许痴迷的神色。他这才发现,是帝姬自己从轿子里走出来了。   暮芸不是一般的公主,准确点来说,她是大荆历史上唯一一位在乱世里辅政,挽大厦于将倾的女性摄政王。   三年前,先帝猝然而亡,天下大乱,各地起义军层出不穷,太子尚且年幼,根本无力支持朝纲。   如果不是大长公主暮芸一手平定了局势,勉强撑住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只怕各地的老百姓早已流亡于战火,惶惶不可终日了。   暮芸虽也自认风流浪荡,但她身上既然穿着代表国家的嫁衣,自然便容不得任何人如此轻侮。   暮芸站在轿门边上,随手将鬓发顺在而后,轻声一哂:“栾提顿,躲在后面作甚?本宫都依言嫁过来了,你早日出兵助我平叛,咱们这桩买卖就早日落定。”   胡骑之后,一人应声驱马而出。   只不过来的并不是她口中的“栾提顿”。   对方年约五十,上挑的眼角里露出些微精光,目光放肆地从暮芸身上的曲线滑过一遍,用蹩脚的汉话说道:“单于在王庭。我,左贤王,玩你。”   他一说完,骑兵堆的胡人们便纵声大笑起来,其中一个甚至还去拉扯队伍后面的侍女,那女子被从马车里活生生拖了出来,又被提在马上亵玩,侍女发出撕心裂肺的凄厉叫喊。   暮芸眉峰动了动,站直身体:“放开她。”   左贤王浑若未闻,慢悠悠地打马上前,伸出马鞭在暮芸脸上轻佻地一滑,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懒懒地说了句胡语。   欺辱侍女的胡蛮闻言,不满地骂了一声,直接将那满脸泪痕的侍女扔在了地上,暮芸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只可惜连气都没喘匀,就见那胡人的战马突然高高扬起了前蹄,直接踩在了侍女的肚子上!   一霎时血肉飞溅,像一朵正当时的芍药,骤然零落为泥。   暮芸闭了闭眼。   “别心疼,”左贤王看着那侍女不堪的尸身,浑不在意地对暮芸挥手道:“女子不就是用来玩的么?若你服侍得好,我再去为你抓些汉女,要多少,有多少。”   暮芸慢慢睁开眼,眼底有一抹暗色唰然而过。   出来之前,她确实想过,此行可能会遭人侮辱。   毕竟现在长安危急,大荆王朝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放眼天下,到处都是“起义军”,也只有草原上的栾提顿有本事也有理由出兵帮她度过这次危机。   暮芸听着那侍女濒死泣血的呼喊,太阳穴跳个不停——   理智却一再告诉她忍忍。   “轿子很大,”左贤王好整以暇地围着轿子转了一圈,忽然用鞭子在暮芸腰臀处拍了拍:“你,进去。”   暮芸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忽然笑了起来。   汉女要多少有多少是吗?   就连大荆王朝的帝姬,也是想怎么欺辱就怎么欺辱是吗?   那人说得果然没错——   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都是放屁,这乌糟糟的世道,从来就只有“退一步变本加厉”!   “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暮芸朝左贤王勾了勾手:“本宫年少时有个相好,我喜欢他喜欢得不行,但是直到他死,我都没让他上过我的榻。”   左贤王杂乱的眉毛挑了挑,俯身过来,腥臭的气息扑在了暮芸脸上:“他不行?”   “可能吧,”暮芸朝左贤王伸出了白嫩的手心,看起来就像是要抚摸他的轮廓,轻轻叹息着说道:“要是早知道他死得那么早,便将他睡上一睡好了。”   左贤王并不怎么能听懂汉话,只觉得小美人在怀里娇声叹息,着实惑人,心想便是拼着被大单于训斥,也得在这先弄了她。   美人眼中寒芒一闪。   “啪!”   左贤王只觉得脸边一股大力袭来,颈侧似乎被什么毒针扎了进去,左耳泛起巨大的嗡鸣,半边脸都是麻的!   他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蒙了,惊异之下竟是连马都没跨住,就这样歪在了地上!   若单凭暮芸那鸡崽似的力气,自然不足以应付,但她手指间还夹着临出京时太医院送来给她防身的毒针,便是放倒几头蛮牛也不在话下,更何况是左贤王这么个老东西?   围观者,不论是来“接亲”的匈奴人,还是来“送亲”的中原人,全都看呆了——   谁都没想到看似娇娇弱弱的帝姬,竟然出手如电,一巴掌扇倒了左贤王!这根本就是在做梦吧!   只有小高大人隐约看见,殿下似乎在广袖之下扣住了什么东西,只有巴掌大小,却精妙无比,瞧着竟像是一个极小的□□。   不过,殿下做了这么多年的摄政王,有些自保的手段也不足为奇。   就在左贤王落|马的一瞬间,暮芸迅速捉住了缰绳,就着轿子的高度翻身上马!   “对不住了啊,”暮芸眉峰一挑,居高临下地嗤道:“我们汉女呀,就是喜欢扇巴掌。”   她一袭红衣,在烈日下策马踱了两步,左贤王忽然发现,这位帝姬的眉峰描画得锋锐如刀,烈得就像是他们匈奴女子。   “清白贞洁,算个狗屁。”这传闻中高华无匹的帝姬骂了句脏话,反倒鲜活得让人心惊:“只是你不该糟蹋人命,也不该辱我大荆的仪仗。”   她说完这句话,回身给了小高大人一个眼色,而后在谁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高高扬起了马蹄,朝着左贤王的肚子狠狠踩了下去!   左贤王身侧就是銮轿,根本避无可避,饶是他多年征战,也只堪堪躲过了要害,却仍然被踩得五内剧震,口鼻流血。   暮芸一击得中,也知道自己就这么点本事,眼下若要保仪仗平安,只能赶紧将这些胡人引走,好给其他人撤退的时间;小高将军看懂了她的安排,眼眶霎时红了,咬着牙点了个头。   暮芸拿定主意后,立即策马冲出了包围,朝着反方向没命地奔驰在沙漠里,像是要一口气冲到天地的尽头。   她身前是正在升起的太阳,风刮着她的面庞,大怒的胡人们在身后狂吼地追逐着她,暮芸大红色的喜服在风中烈烈飞扬,金红色的阳光是如此宏伟灿烂,就像一场浩荡壮烈的死亡预言。   她手中还有最后一柄利器,只等胡人们追上来,便在这世界的边缘自尽而亡。   “顾安南,我也没能善终,这回你该开心了吧?”   胡人终究还是追上了她。   暮芸听着身后开弓引箭的声音,知道终究是逃不过了;她眼中含着生理性的泪水,唇边却绽放出一个解脱般的笑意,喃喃自语道:   “顾安南,我来给你赔命啦。”   胡人的铁钩绕住了暮芸的战马,马匹翻倒,暮芸也随着马匹的嘶鸣摔飞了出去;热烫的砂砾侵吞了她,身后一只粗糙的大手已经勒住了她的衣领,肺腑中的最后一丝空气也即将被榨干,暮芸闭上了眼,一咬牙拔下来了头上的簪子。   那是一支玉簪。   手艺粗糙,纹样也简单,很不衬她这样精致的美人;然而这簪子纵有万般不是,也终究还有一点好——   那就是顶梢足够尖锐,捅进心口,便得速死。   辅政这三年来,玉簪从没有一天离开过她。说出来不怕人笑话,暮芸发觉自己终于能死在这簪子之下的时候,心里甚至是快慰的。   身下的大地发出震颤,暮芸被胡人士兵从背后踩在脚下,脖颈处被勒得越来越紧,那支簪子已经抵在了心口——   她准备好了。   “咻——”   后颈骤然一松,大片大片的新鲜空气突然从鼻腔里漫入了身体!紧接着,她感到全身一热,伸手去摸,才发现自己后颈上被溅得到处都是血。   竟是援军来了!   地平线上,一道黑色的防线沐着烈日朝着此处疾奔而来,羽箭过处,凶悍的胡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自己身后的这个也不例外。   可自己明明是出来和亲的,边军又早就不归朝廷管了,眼下这支黑甲军又是从哪里冲出来的?!   暮芸深吸一口气,这一翻身,却看见了一个绝不该还活在世上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   黑靴黑甲,满身是煞。   男人策马疾奔而来,到得近前,翻身下马,一脚蹬开了胡人腥臭的尸身,额上几缕乌黑的发丝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垂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他手中箭开如满月,身材挺拔劲瘦,黑白分明的眼中只余森然戾气,让人瞧了便觉得心惊。   男人的五官精致得过分,偏又凶悍无匹;他颈侧带着大片大片的刺青,满带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煞气。   凶悍得就像一个匪。   “顾安南……”暮芸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一霎时红了,只知道自己连声音都在抖:“你不是死了么?”   男人身后的队伍终于逼近,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那队伍中的旗号上,竟是一个分明的“顾”字。   这是……他的兵?   他不但没死,还有自己的兵了?!   几位副将出来低声请示了什么,男人漫不经心地回应着,让他们自去匈奴兵身上随意搜刮,嘴里说了一万句话,却偏不肯看她一眼。   “顾安南!”   暮芸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脚踝已经肿得立不住,只能再次摔倒在地;她看着这个男人的面容,疑心自己要么是已经死了,要么就是终于被良心折磨疯了。   “你要是个活人,就应我一声成么。”她声音里发着自己都没察觉出的抖:“……算我求你。”   顾安南终于看了她一眼。   他衣襟上还溅着胡人的血,胸膛上下起伏,浓而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影,看起来神情莫测。   “殿下,”他开口时有些嘶哑,却再次漠然地转开了目光:“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作者有话说:   开文大吉!感谢姐妹们的一路支持,希望大家会喜欢芸妹的故事呀~   (是的!我又带着破镜重圆纯古言回来了!)   vb @陈浮浪,会在上面提示更新~   评论本章有红包噢! 第2章 公主与悍匪(二)   暮芸想要触碰他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   她纤细的手指上还挂着血珠,同华丽繁复的金饰混杂在一处,显得荒唐又靡废,与这苍凉的大漠格格不入。   “自然是记得,”她手指蜷了蜷,自己忍着疼站起身来,故作轻松地吸了口气:“自己杀过的人,哪能随便忘了?”   她杀过他,但也爱过他。   眼前这个漂亮的兵痞子,正是她的旧情人呐。   顾安南带过来的兵将们见了匈奴人,一个个高兴得就像是从深山老林跑出来的野人一样,前驱队伍几乎是饿狼扑食一样地围了过来,迅速地瓜分了匈奴兵的马匹和粮食。   其中有个瞧着还算斯文的高瘦男人,顶着个不伦不类的道士髻,在顾安南身后磨磨蹭蹭了好半天,似乎在犹豫该不该上前。   顾安南:“何三,有话就说。”   “唔,这个,”何三道人赶上前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瞧了眼暮芸,低声道:“老顾,今天晚上必须得到塔汉山,咱们这就得出发了。”   顾安南下巴一点:“那就走。”   他目光只在暮芸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就强迫自己转开了,走开的动作甚至有点不自觉的僵硬。   “可是你这个老相好怎么办?带着吗?”何三道人小步快跑赶上往大部队方向走的顾安南,他一甩拂尘,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她可是个殿下!”   顾安南终于看了他一眼。   “罢了罢了,”何三道人确认周边没什么人了,才终于放松了些:“只是老顾啊,你这次千里奔袭出来抢人,实在太仓促了点,要是直接对上那位大单于只怕危险——京中的探子可有送出什么信来吗?”   虽然顾安南从未宣之于口,但何三道人一直知道,在大荆都城内有一那么一位暗探,数年来始终在给他们这一支起义军送信,送来的消息虽然不多,却几乎是字字珠玑,帮着他们脱离了许多原本必死的绝境。   那暗探化名白羽,他们曾数次借上了力,若是这一次也能有信,那就好了。   “没有,滚,忙你的去吧。”顾安南有些烦躁:“以眼下京城和陪都的情况,即便传来消息也不能用。”   “说得很是——”何三道人先是一叹,而后猛然惊醒:“嗳呀!京城那边天翻地覆的时候芸殿下还在路上,边地消息又不怎么通,她现在该不会还不知道哪事吧?!”   顾安南没有回答。   他向暮芸的方向瞧了一眼,黄沙之中,红衣翩然,娇小的人微微低垂着头,似乎正在手上刚刚擦出的伤;她如有所觉地向这边看来,但离得远了,大抵只能也只能见到一片玄色的千军万马。   大抵,是瞧不见他的。   不过,她眼里又何曾有过自己呢?   何三道人:“老顾?”   他收回目光:“少废话,点人去,立即出发前往塔汉山。”   何三拍了拍身上的土,点头要走,又突然走回来几步:“那位怎么安置?”   “战俘,”这当了小半辈子流氓的大帅翻身上马,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眼中流露出一点少见的妖异之色:“我一个人的战俘。”   -----------   暮芸手上系着麻绳,赤着脚跟着顾安南的大军踉跄前行,只觉得要是刚才要是直接被胡人杀了,只怕还要更轻松一些。   她有些气闷,一时不察便摔了个跟头,若不是身后一个孔武有力的大婶捉着她衣领把她提了起来,只怕暮芸这会儿已经闭过气去了。   她气到极处,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点好笑。   人活着活着,真是什么事都能遇到。   “小白脸子,你笑什么?”把她提起来的女子年纪略微有些大,却风姿犹存,这人咕噜噜灌了一大口水,嫌弃地瞧着她:“莫不是个疯娃吧?”   疯娃暮芸已经没脾气了。   “还有多久才能歇息?”她口中干得不行,慢条斯理的语气却仍然带着皇族累世的清贵:“本宫……我累了,走不动;再者说,你们若是要往塔汉山去,这方向只怕不对。”   此话一出,周围的奴隶们连同柳四娘都静了,片刻之后,爆发出巨大的笑声,惹得前队的士兵们都纷纷往回瞧。   “疯娃,你姓啥?”柳四娘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可太有意思了!”   “我叫云慕。”暮芸脚下踉跄一步,挑眉道:“有何可笑?”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后背上先是一凉,而后是火|辣辣的痛。   这姓柳的竟然用马鞭抽她!   长到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打她!   暮芸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当即就要倒了;好在理智尚在,也明白行军途中没人会照顾自己,若真是脚步跟不上,只怕会被手上的绳子活活拖死。   “你累,你累个屁!不过就是个奴隶,仗着有几分姿色,还真当自己是娇小姐了!”柳四娘呸了一声,对众奴道:“我听送她来的何当家讲,她还是从匈奴人手里搞出的女人哩!什么方向对不对,识路辨向那都是大人物的事,哪轮得到你一个奴指手画脚?!”   奴隶们便哇一声散开了,就连方才几个向暮芸投来同情目光的人,此刻眼中也只剩下厌恶。   “明明是个汉女,若有骨气,被匈奴人掳走时就该自尽!”柳四娘鼻子里喷着粗气,眼尾却有点红:“匈奴人将你打扮成这样,只怕你是已经从了他们!真是丢尽汉人的脸!”   众奴中站出一个细弱少年,他看起来足有十七八岁了,身材却瘦得像跟麻杆。少年将暮芸扶起来,对柳四娘嗫嚅道:“或许她只是想活下去,这也并不算什么错呀。”   “姚谅,你给我让开!”柳四娘眼睛一眯:“你小小年纪就想保护女人了?都瞧见没有,这姓云的很有些狐媚本事,怪不得能从匈奴人手底下活出来!”   少年姚谅满脸涨红,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暮芸突然注意到,姚谅手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麻绳。   麻绳没什么特别的,别致的是这种绳子的系法——绳子的尾端绕成一个带着活扣的圈,首端则稳稳缠在手臂上。   暮芸虽然久居深宫,毕竟也管了将近五年的国事,对各地的逸闻多少都了解一些。这种系法是愿江以南的特色,那里的渔民们有项绝活,扔绳圈的本事出神入化,说是如臂使指也不为过。   柳四娘:“好小子,今天我不收拾了这个妖精,咱们整个军营都得让她祸害了!”   她话音未落,手中长鞭已经追了过来,少年姚谅反应不及,出于本能地一让——   可他这一躲,鞭子就直奔着暮芸去了。   这一鞭是奔着脸来的。   众奴都知道柳四娘鞭子的厉害,这一鞭下去,这姓云的非被抽花了脸不可!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绝艳纤瘦的小奴竟然飞快地伸出右手,拼着右臂被抽出血痕,稳稳地抓住了鞭梢!   “呀,”美丽的小奴唇边细微的伤口渗出血,那宝石似的血珠却被她含入嘴唇品尝,妩媚的眼中带起浅笑:“人长得丑,力气却不小。”   这一下谁都没有料到,柳四娘还从没在鞭法上吃过亏,一时间都惊住了!她用了天大的力气,慌乱之下急忙要将鞭子扯回来,谁料就在此时,与她扥着力的暮芸却又突然松了手!   这下可完了。   时间仿佛被刻意放慢了一般,膀大腰圆的柳四娘手臂挥动,整个身体小山一样地从马上向另一个方向栽倒,她脸上的肉寸寸抖动,眼中的惊惶和迷茫简直就像头即将要落水的天竺大象。   “砰——”   柳四娘重重落地的一瞬间,众人终于都反应过来了,七手八脚地想要上前搀扶;混乱中竟没人管着暮芸。   她轻轻巧巧地上前来,即便是忍着剧痛也挺直脊背。   摔在地上的柳四娘竟是下意识地用手掌向后挪了半步。   暮芸看着她和其他奴隶充满怨恨惊怒的目光,眉头先是一紧,而后一松。   “嗳,”暮芸半跪下来,一手搭在膝盖上,对柳四娘轻轻扬了扬下巴:“你知道我是谁吗?”   柳四娘嘶声喊痛,色厉内荏地骂道:“我管你是谁!”   柳四娘自小就出生在匪窝里,只怕在会喊爹妈之前就先学会了脏话,可此时此刻她看着这个一身破烂红衣的小奴,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了。   这都是因为暮芸此时的目光。   此后的一生中,柳四娘常常回忆起暮芸此时此刻的神情,直到很久以后,她得知暮芸的真实身份时回想起来,只恨不能有人狠狠抽此时的自己几个嘴巴。   真是狗咬吕洞宾,把一颗好人的心都给糟蹋烂了。   此刻的暮芸看起来是那么失望,那么疲惫,可仅是叹了口气,就又重新笑了起来,看起来竟然有点无所谓了。   好似觉得这人间可笑,也觉得自己荒唐。   她垂眸笑道:“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   柳四娘摔得头昏脑涨,根本没听清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被人搀扶着坐起,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大怒起身,一把攥住了暮芸的衣领!   “小娼妇,你竟敢害我?!不要命了是吧!”柳四娘提起拳头:“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姚谅紧张地上前,却也只能堪堪拉住柳四娘的衣裳;他本就瘦弱,若拼力气,又哪里是这女人的对手?   暮芸也没有力气了。   她能接住那一鞭,已是勉强,现在情知躲不过,只能紧紧闭上眼睛。   “住手!怎么不走了?!闹什么闹?!”   迅疾的马蹄声响起,竟是刚才那姓何的高瘦道士赶来了,他一把捉住了暮芸的后心衣裳,把人提了出来:   “都他娘归队!匈奴人发现了咱们的踪迹,提前打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tip:   “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   只开篇几章里有一点点小虐芸妹的内容,之后就没有啦~ 第3章 公主与悍匪(三)   何三对暮芸使了个眼色,而后从马上扔下一截麻绳给她,暮芸立刻抓紧了,跟着他的马快步前行。   其实早前在阵前的时候便见过此人了,只是当时她所有心思都在“死而复生”的顾安南身上,此刻细细看去,发现这人的盔甲之下竟然是一身道袍!   虽然又旧又破,像块抹布,但确凿是道袍无疑。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打量,何三嘿然一笑,竟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柄秃毛鸡似的小拂尘。   “……我听柳四娘叫你三当家,本以为你们是土匪出身。”暮芸嘴角抽动:“这年头,道观的日子也如此不好过吗?”   何三骑在马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安排着沿路赶来问对策的小兵小将们,待回过神来想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赧然一笑:“啊呀殿下,瞧你说的,道士也是得吃饭的,不然拿什么供奉祖师爷呢?凭本事吃饭,有啥丢人的?”   暮芸刚受了鞭伤,背后满是火|辣辣的痛,却仍然感到一阵好笑:“你们顾当家可真够造孽的,回头你得讹他一座金身殿才是,不然就亏大啦。”   何三道人笑道:“说得很是!”   远处传来越发急促的军号,两人同时向那个方向看去。   顾安南手底下的这支队伍规模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粗略估计,其建制竟然不下万人,且携带的辎重粮草不多,显然是还另有老巢。   按她听到的番号来推算,总数大抵在三到五万左右。   要知道在大荆,寻常州府的常驻兵加起来也不过就是这个规模,若连他们也自称土匪,干脆存在了四百多年的大荆朝廷也自封草寇算了!   但,这就很奇怪了。   毕竟这些年里,可从没有一支顾姓的起义军。   她心思微动:“你们对外宣称的将领是个姓裴的女人,对也不对?”   何三似乎并不意外她会猜出来:“是,裴当家和姑娘一样,都是女中豪杰。”   暮芸抬眼瞧他:“你到底是何时猜出我身份的?”   何三拉着她上马,却显然有些骑术不精,马匹左摇右晃,废了好大劲才把人拉上来。   暮芸受了伤,却更有一种令人怜惜的艳丽,何三作道士之前学了二十多年的儒术,守着礼节不去直视她的眼睛,只得对着正前方叹息道:“我说殿下喂,如果不是你,还有谁配坐六角的金鸾车?又有谁会赶着这个时候嫁到匈奴来呢?”   更何况——   除了那位名动天下的帝姬暮芸,还有谁会让顾安南这尊煞神千里奔袭出来抢人?   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从匈奴单于手里抢。   何三道人有些沧桑地想,自打跟了顾安南,竟连抢亲这种损阴德的事也做了,真是踏上贼船下不得啊。   暮芸:“你这是什么眼神?”   何三道人:“嗯?”   暮芸那双又灵又媚的眼闪了闪:“我总感觉你在可怜我。”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那个能要了你命的消息呢,殿下。   可是谁又敢告诉你呢?   “殿下抓紧马鞍,咱得赶紧逃命了。”何三匆匆避过她的目光,一抖马缰,转移话题道:“不过,虽然殿下并不认得我,但我与殿下可是旧相识了。”   暮芸根本就没细听后面那句话,因为逃命两个字,终于将她心中那根隐隐不安的弦拨动了。   裴姓起义军的势力范围在西南,顾安南会出现在这里千里之外的大漠,显然不是路过——他就是来抢亲的。   抢亲的基本流程是什么?   当然是抢了人就跑。   暮芸背后一麻,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感顺着脊背攀了上来。   打从和“死而复生”的顾安南重逢后,她脑子一直是乱的,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你们想先跑到塔汉山去,利用那里的山地地形阻击栾提顿的报复追兵对不对?!”   何三大惊失色:“殿下怎么知道?”   “赶紧带我去见顾安南!”暮芸:“快!不然一日之内,咱们都得死在这片草原上!”   两个时辰之后,暮芸终于见到了顾安南本人。   何三累得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整个人几乎是从马鞍上滑下来的。   “老顾,老顾啊,”何三半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拔开水囊的塞子:“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带人出来饮马,我找你找得差点死掉了啊!”   顾安南身后大概有三百多人,不同于他队伍里的其他士兵,这些人各个身穿黑色软甲,身材精瘦干练,手长腿长,头发都用黑布包了起来,正有序地带着自己的马匹,分批到河边饮马。   他漫不经心地一回头,露出了那副嬉笑皮囊下浮光掠影的一点认真。   暮芸还穿着残破的嫁衣,她几乎一天半没吃东西了,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动作快了点,头重脚轻,眼前泛起一阵一阵的绿色斑点。   她瞧不见路,脚下便踉跄了一步,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扶住了某种冰冷又坚硬的东西,而后是一阵顿顿的痛。   暮芸借着扶住的东西停了停,这才发现那是一柄被横着抬起的长刀。   长刀的另一端,是男人稳稳握着刀的手。   顾安南看着暮芸手上被刀碰出的伤口,收刀回鞘,讽刺道:“赶过来作甚——你就这么想嫁给匈奴人?”   暮芸没理会他话中的讽刺意味,言简意赅地说道:“你必须在落日之前迎击匈奴骑兵;如果真的等入夜后撤到塔汉山再打,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何三道人嘴快地问道:“为什么?”   暮芸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因为孪提顿会亲自来。”   “我知道你恨我,但这不是斗气的时候。”暮芸上前一步,踮起脚来,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颊轻声说道:“顾安南,这次我真的不是要害你,真的。”   炽烈的光擦过顾安南的下颔线,落入了暮芸精致美丽的眼睛里,将她深棕色的瞳孔毫无保留地点亮。   顾安南看见,自己的倒影和光线一起闯入了她的眼眸。   而这,几乎是他前半生最大的愿望。   可惜他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少年郎了,胸口的贯穿伤经年日久,明明早已长好,却仿佛仍在隐隐作痛。   顾安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微垂的眸子和脖颈下大片的刺青一样,显得凶悍又冷漠;只有负在身后的手微微蜷了蜷,看起来竟有些无措。   暮芸再进一步:“你真的可以信我——我用毒针毒死了匈奴左贤王,落在他们手里也是个死。我和你,至少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她不再去看顾安南的表情,而是快速地蹲下身来,想也没想地拔下了头上剩下的唯一一支素金钗,在河边平整的湿地上划了几条线。   “你看,这是塔汉山。”暮芸将泥土聚做一个凸起的长条形小堆:“塔汉山划分了南北两侧的匈奴势力,北边是北烟沙漠,南边是南音草原。”   匈奴的地势十分奇特,被塔汉山一分为二,一边是水草丰美的草原,一边是环境恶劣的沙漠;匈奴的各方势力就像灶房里的耗子般在两边窜来窜去,从来没个定性。   而暮芸此次和亲的目的地,就在大漠和草原的交界处。   何三总算缓过一口气,直接用手指跟着一起画:“不错,殿下和亲时便是从塔汉山东侧来,匈奴单于栾提顿久居南面,所有属下中只有左贤王在北侧,只有他能去接亲,所以殿下才会在沙漠处遇险。”   千算万算,没料到那位战力卓绝的大单于会亲自来。   要知道在如今的中原大地上,起义军楚淮拥有最强的军事力量,若说还有谁能与之匹敌,恐怕也只有匈奴草原上的栾提顿了——   这位大单于也算命途坎坷,他出身不正,生来便不被父亲喜爱,九岁时便遭人陷害,被卖到了中原来。   一个没名没姓的匈奴小子落在了敌国,想也知道他会落入怎样的境地。   辽阔的草原上,已经没有人在期待着他的归来,就连栾提顿的父亲也盼着他早点死,免得回来给他亲爱的小儿子添麻烦。   可栾提顿偏没有顺他们的意。   十年后,草原上突然出现了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新势力,如同旋风般席卷了整个草原;直到弯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老单于都没有认出眼前的年轻人就是自己那个失散多年的大王子。   “我只问你一件事,”新任单于浑身浴血,却有一双安静的眼睛:“我被你的新阏氏暗害,被当成牛羊一样卖给荆人的时候,你到底知不知道?”   老单于抬起浑浊的眼。   他嘴唇颤了颤,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说什么呢?   说自己从一开始就嫌弃这个大儿子带着荆人的血脉,是个孬种;还是说其实他本打算亲手将这个儿子杀死,若不是他生母以性命相胁,栾提顿甚至连苟活的机会都没有?   栾提顿闭了闭眼,此后余生,关于他的父亲,他再没有提过半个字。   弯刀利落地一抹,同源的血液就这样肆意地溅上了新任单于的脸颊。   十年泣血,鸣镝弑父。   此后数年间,栾提顿的大名响遍了整个草原,在中原地区陷入了各路起义军的混战时,这位年轻的大单于也开始了他统一草原的道路。   时至今日,匈奴在他手下,已经渐渐有了大一统的趋势。   顾安南敢从他手里抢人,已是做了旁的中原势力想都不敢想的事;要他正面应战,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一支中原部队,想过要真刀真枪地和匈奴人直接对上——   因为那和送死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栾提顿既然来了,难道还真的能容你将我这个未过门的阏氏带走吗?”暮芸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战实在是势在必行,避无可避了。”   她抬手在“塔汉山”中间画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流线,而后指着眼前湍急的河水道:“如果只有塔汉山,今日我们必死无疑,但好就好在,我们还有这条脱木尔河。”   湍急的河水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栾提顿拥有世上最快的骑兵,最多不超过两个时辰他一定会追上来。如果到时候大部队还是在平坦的草原上……后果不用我再说了。”暮芸抬起头来看着顾安南:“所以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也打了小半辈子的仗了,用不着你教我。”顾安南看了她一眼,一挥手道:“何三,带她走。”   何三道人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束着手没敢动:“老顾啊,要不你再听听?”   顾安南转身就要走。   “顾安南!”暮芸挣开了何三来扶她的手,上前一步踮脚扯住了顾安南的衣领。她手上还带着被长刀划出的伤口,随着紧攥他衣裳的动作,泛着一点甜甜的血腥气:“你便是想杀我,也得过了今日再说!难道你真要把自己手下的队伍全都葬送在这才甘心?!”   她离得太近了,近到顾安南都能听见她跳得飞快的心。   “想活下来就只有一个办法!让一队老弱带着粮草辎重做陷阱,在平原上做诱饵等着栾提顿——你带着其他精锐,现在就渡过脱木尔河,绕路从背后偷袭!”   顾安南眉峰轻轻一挑。   “你真是一点没呐,殿下。”他终于戏谑开了口,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时,高大的身影几乎整个罩住了她:“还以为我会像之前一样,比狗还听话?”   男人深邃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伤心,却被飞快掩饰过了;他按住她的手,一点点坚定地从自己身上挪开:“别做梦了。”   何三道人在二人身后看着,心说这也不怪老顾心焦,实在是帝姬的提议太过离经叛道——她这话听着有理,实则是让顾安南做几百年来第一个正面迎击匈奴人的中原人。   怎么听都像是劝他送死。   何三在心里嘀咕道,早就听说辅政帝姬容色极艳,行事作风却有点“疯”,如今她竟然想和匈奴单于栾提顿硬碰硬……   传言不虚啊。   顾安南的压迫感实在太强,饶是暮芸,也忍不住在他的逼视下后退了一步。   “为了大多数人能活,总要有人死。”暮芸仰起头,露出脆弱却精致的颈项:“只要你愿意采纳这个方案——我愿意去做这个必死的诱饵。我不要你的精兵,只要一百个奴。”   “得了吧,”顾安南垂眸不再看她:“何三,带她回去,我没工夫同个战俘在这闲扯。”   “你若想做这中原的雄主,开万世之太平,就得去做古往今来旁人都不敢做乃至不敢想的事。”暮芸伸手将他微微翘起的衣领抚平:“若我战死,就当是给你赔命。”   她说完这一句,没再等顾安南的回答。   暮芸抓住马缰,用尽全身力气重新跨坐在了马背上,金灿灿的阳光携着草原上清冷的风吹过来,给她飘扬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勒紧马缰,骏马在柔弱的美人身下发出长长的嘶鸣。   “顾安南,随便你听或不听。”暮芸轻声一哂:“反正我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V前日三,V后日六,每日上午九点更新,感谢姐妹们的支持! 第4章 公主与悍匪(四)   天地浩渺,暮野四合,暗沉沉的天幕上压了一层又一层沉重的云,将最后的星月光亮也遮蔽殆尽;脱木尔河前的旷野上散落着零星的营帐,其间还升起了丝丝缕缕的炊烟。   这些烟孤魂野鬼似地飘着,升入半空,又归于虚无,不远处深黑的夜幕里,似乎有匹马呛了点烟进去,遂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响鼻。   马的主人皱了皱眉。   “派人探过了没有,”右谷蠡王用拇指按了按鼻子,颇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头:“没有问题就冲锋,草原夜里太冷了。”   “大,还等什么探子?你也瞧见了,荆人像绵羊一样软,我们又为什么要在这里干等?”   右谷蠡王身边的年轻人打马凑到他身边:“大单于最不重视我们这一支,才让我们出来做这种下等围剿的活!早些杀光就回去吧,杀几只荆羊,又有什么难的?”   右谷蠡王胯|下的战马踱了踱步,马鞭在他手中被拎成一个卷,漫不经心地指向了前方灯火通明的荆人营帐:“吾儿说得对。你看,荆羊们虽生了许多火,动静却不大。”   年轻人赤着上身,从鼻子里哼了口气答道:“自然是荆羊想装人多吓唬我们!”   不远处,一名身披黑羊皮的匈奴大汉朝着他们策马奔来,速度虽快,却因为马蹄被包裹的缘故,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便是方才他们派出去的探子。   匈奴大汉到得近前,下马单膝行礼:“谷蠡王!荆人营地虽大,里面却只有百来个人,且都是很瘦小的奴隶!”   百来个人。   还都是奴隶。   五里之外,塔扆崋汉山下,何三刚刚安顿好自家的大批人马,独自踏上山腰;他远远看着远处营帐地明亮的火光,一双手交握起来,掐得死紧。   “老顾真是疯了。”他汗水流了满脸,尤自紧张不觉:“千里迢迢过来不就是为了抢亲么,如今竟然又真的把芸殿下丢在那里送死!”   暮芸在成为辅国帝姬之前,在大荆朝就靠四个字闻名——骄奢淫逸。   她前半辈子干过最苦的活恐怕就是祭天的时候得亲自挑一盏灯,平日里瓜果若是不处理就端到她面前,恐怕暮芸都不认得那是个什么物。   总而言之,乃是个手帕掉在地上都不会亲自去捡的主。   叫这么个娇柔的美人去对匈奴蛮子,老顾这心该不是石头做的吧!   不过……   何三想到这里,眼前忽然毫无预兆地闪过了三年前他在死人堆里捡到顾安南时的情形。   那时的顾安南满身黑灰,一身死寂,以他那副尊容,与其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一摊烂肉。在距离死人堆不远的地方,成群的野狼亮着通红的眼,对着仍不肯松开刀的顾安南发出威胁的低吼,仿佛只等着这男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要扑上来将他啃食干净。   何三花了天大的力气才将顾安南带走,又花了整整六个月的时间,才让他勉强有了个人形。   后来那么多的时间里,何三问过很多次,问顾安南究竟是如何从大内禁军统领落魄到了这个境地,顾安南却绝口不提——只是在某个他昏昏发热,险些见了阎王的晚上,何三从他口中听见过一声很低很低,如同叹息般的呼唤。   “阿芸……我疼。”   那时他伤心欲绝,病中破碎的目光,简直让何三这个外人看了都忍不住心疼。   阿芸。   应该就是,芸殿下吧。   可若真的是心心念念,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人,如今又怎么真的能舍得让她自己赶赴这样的死地?   何三不明白,他只能跟着忧心。   “帝……云二姑娘要的东西都给送去了没有?”他抓过前来汇报的副将:“可千万给她准备全了!缺什么你就赶紧说!”   副将将腰上别着的木板扯下来,上面是用炭条写得几排小字,面色古怪道:“倒是不缺啥,但是用这些破东烂西真能退敌吗军师?”   何三抓过木板一看——   不要粮食,但运粮食的大车三十辆;不要弓箭,但要走了他们顾大帅囤了两年多的全部烈酒……另外还要一些烧火做饭才用得上的铁火钩?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连个正经武器都没要?”何三道人急得汗珠啪嗒啪嗒往下砸:“这这这!”   副将也挠头,诚恳地指着脑袋问:“这姑娘长得好看,但该不会是个疯娃吧?”   “是有点疯,”何三看向远处即将迎战的百奴营地,觉得舌头都有点发麻:“不管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死马就当活马医吧!”   副将咋舌:“这么好看,又年轻,要是死了也太可惜了。”   何三捧心道:“……我就是怕她死啊啊!!!”   除了栾提顿带来的生死威胁外,最令他忧心的就是暮芸的身份——   毕竟这位帝姬对于今日的大荆百姓来说,其重要性已经远超一位寻常的长公主了。   三年前,若不是帝姬带着人死守长安,以命相搏,只怕半个大荆的百姓早已成了坟下骨,土中魂;到了现在,更是人人都知道,这位娇生惯养的殿下,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去荒蛮的边塞和亲。   是为了这个守不住的天下。   也是为了天下里必须被守住的生民。   是以在中原大地上,几乎所有能喘气的人都念着芸殿下的情,都承她的好——如果暮芸真的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在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若是瞒住了还好,若是瞒不住,又或是被有心人传了出去……   只怕,他们这一支起义军,就要成为天下的罪人了。   所以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带着一百个奴去做诱饵的芸殿下到底能不能活下来!   “一百弱奴,”何三整个脊背都在发寒,目光死死盯着远处的营帐,喃喃自语道:“殿下啊殿下,你怎么敢啊。”   营帐地。   “士兵们”围着篝火而坐,各个将后背绷得死紧。他们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身前和身后黑暗里的目光,各个面如土色,仿佛已经被黑白无常的追魂幡套住了脖子。   “是马蹄声,马蹄声!”最前方的一处篝火边,一个“士兵”抖着嘴唇要站起来:“我从小长在大漠里,绝不丽嘉会听错!匈奴人要来杀我们了!跑吧!别信那些准备,难道凭我们还真的能……”   这“士兵”忽然停住了口。   他看见了从营帐里走出来的娇小人影,触及她目光时,竟是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明明是那么柔弱娇软的美人,却偏偏有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势。   又一个“士兵”站了起来,这次却是个熟面孔——正是险些抽花了暮芸脸的柳四娘!   “小娼妇,你他娘的跟三当家点名要我过来,是不是就想拉着我一起死?!”柳四娘愤然起身,腰间的鞭子晃来晃去:“真是个毒妇!”   暮芸看着她,忽然感到有点好笑。   “你要是真不想来,难道我还能为难你不成?”暮芸一指脱木尔河的方向:“想走便走,荆人里有坚强的,自然也就有软弱的,你若害怕,我不怪你。”   柳四娘安静了一瞬,而后冷笑着啐了一口:“就算你不提,老娘自己也是要来的。我儿子死在了匈奴人手里……血债血偿,只要今天能拉着一个垫背的,那就算赚了。”   最开始那腿软的士兵听了这话,却突然大嚷起来:“你想报仇,我可不想!我要走了!”   他这么一喊,登时人心浮动,隐在人堆里的少年姚谅有心帮暮芸说几句话,却嘴笨得不知该如何开口:“云姑娘都带咱们做好了准备!说不定能挺一挺呢?”   腿软士兵几乎带了哭腔:“谅小子啊,快别做梦了!多少将军都打不赢,凭咱们这些弱奴能有什么胜算?!”   眼看着许多人起身想跑,暮芸却笑着拍了拍手。   “都走吧,别害怕。”她施施然地站在原地,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捋到耳后:“反正这里是平原旷野,匈奴骑兵来了,追着杀更带劲。”   不过是轻描淡写几句话,原本想跑的人却都不动了。   “跑,不过是死得更快,”暮芸淡声道:“还不如留下来堂堂正正地站着死——说不定,还能有个一线生机。”   无边的夜幕,正如无边的海洋,沉寂鬼魅,深不可测;这带着光亮的营地就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点着航灯的孤舟,虽然前途莫测,却也是他们这一百弱奴唯一的依靠了。   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命运的寒意。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懂得什么叫背水一战,什么叫破釜沉舟;但人走到了这样的境地,有些道理自然而然就会懂。   狭路相逢,勇者未必胜,但懦夫一定死。   暮芸还穿着那身破烂的红衣,却已经在这喜庆的嫁衣外套上了冰冷的铠甲:“从前没有人战胜过匈奴,不代表之后也没有。”   谁都有可能是开创历史的英雄。   那么,为什么不可能是你和我呢。   不过寥寥数句,暮芸已经看见,这些今日午间才第一次拿过兵器的奴隶们,已经渐渐挺直了脊梁,眼中从恐惧和绝望,变成了绝望和愤怒,变成了想要活下去,又或是想要站着死的愿望。   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自己这番所谓的“演讲”,是因为他们虽然是奴,但更是荆人,更是柔弱却不曾屈服的中原之兵。   不远处的黑暗里,右谷蠡王听了探子的回报,大笑出声;他竟是不屑遮掩,改变了原本的突袭计划,直接大咧咧地带着人走了出来!   右谷蠡王拍了拍他儿子的肩膀:“出发前,大单于竟还说什么这支起义军不是寻常荆人,反复告诫我千万小心——哈哈,他懂个屁!我带了我最好的兵!难道三百天汗骑兵,还能输给一百个荆奴不成!”   “大,你忘了?栾提单于被荆人抓走过,他当然害怕!”右谷蠡王的儿子口中发出嗤地一声,横过弯刀,在自己精壮的臂间一擦:“父亲且在此处等待,夜风吹到那边山顶时,我便回来!”   右谷蠡王的儿子名叫豁延,在栾提顿单于回归草原之前,他原本是匈奴年轻一代里最被看好的领主候选人,然而栾提顿就如同天上的太阳,他一出现,豁延这颗“星星”自然便黯淡了。   豁延压着这口气,已经压了太久。   他正需要一场痛快的杀戮来平息他翻滚不息的血夜,这群荆羊能死在他豁延的刀下,也该感到荣幸了!   “随我冲锋!”豁延眼中冒着嗜血的兴奋光芒,灼热的鼻息如野兽般向外喷出,他提跨驱马,手持弯刀大吼道:“若有荆女,大家享乐!”   三百多匈奴骑兵跟在他身后,发出野兽般振奋的嘶吼,他们就像是夜幕里冲出的贪狼,牙尖爪利,贪婪的口涎还带着腥臭之气,有种近乎原始的凶蛮。   匈奴骑兵来得太快了。   快得就像是一片沉甸甸的黑云,以万钧之势向着孤岛般的营帐地飞奔而来!如同从天而降的巨石,如同避无可避的劫难。   豁延的马蹄,距离营帐地只余不到百步。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天幕中轰然一响,云层中闪过一道通天彻地的怒雷;耀目的白光闪彻天地,在雷声即将炸响的瞬间,这天地竟有那么一瞬,静得令人胆战心惊。   砰——   砰——   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这一刻,豁延忽然在冥冥中感受到了一点不详的预兆,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是沉默的天神正在触碰他。   豁延不知道的是,这种“天神”,就是中原人所说的命运。   “冲锋!”豁延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去抵抗这种不安,他厉声大吼:“杀光荆羊!”   他的马率先踏碎了营帐地的木栏,几乎是畅通无阻地闯入了这密密麻麻的营地中,可就在他冲过最前面一排的营帐时,他忽然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注视——   豁延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站在营帐后,手中不知按着什么东西,忽然对他莞尔一笑。   “你好呀,蛮子。”   女人手腕一抖,露出了营帐下的东西;就是这个瞬间,豁延忽然感到胸腔一凉。   那女子对他笑道:“来生见。”   艳盖万物,美如蛇蝎。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哥:“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政客,只是单纯地想利用她,时机一到就会残忍地将她杀掉。”   半个月后:“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政客,只是单纯想利用她。”   两个月后:“我只是个没有感情的……”   半年后:“我只是个……嗯?阿芸你饿了?我给你下碗面吃好不好?” 第5章 公主与悍匪(五)   豁延甚至都没能反应得过来。   在他不那么长的一生里,他始终居住在大漠中,见过的最锋锐的东西,顶天不过是用精铁打造的弯刀。   他又怎么能知道,这世上有种专为女子打造的□□,虽然只能发出一支金钗般大小的短箭,但只要涂了毒,就能在顷刻间取人性命呢?   更何况暮芸这一支还是大荆朝技艺最精湛的匠人们研造的,其上淬的毒千提万炼,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候给他们的帝姬保命。   可见这世上有些人,总是要死在见识不足上的。   豁延心口处传来难以抑制的剧痛,他大吼出声,想要翻身下马,却直接从上面栽了下来!就在即将落到地面的瞬间,他忽然感到脖颈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住了!   “云姑娘!我中了!真的中了!”   少年姚谅渔绳出手,一套即中!他死死拖住豁延,动作飞快地钻入了另一个营帐又飞快地钻出来,对着暮芸喊道:“可以开始了!”   暮芸对他一点头,而后手臂轻扬。   下一刻,豁延整个人竟如同待宰的牲畜一般,直接被横着拖了出去!他平生第一次有了真切的濒死感觉,挣扎着向前看去的时候,却发现拖着自己没命般前进的,竟然是一团“火”!   炽烈的火焰熊熊燃烧,豁延在剧痛中,好像看见了那些死在他手下的荆人。   他这辈子也没什么爱好,最喜欢做的就是屠掠边地的荆人。豁延有种特殊的癖好,那就是将荆人那些细皮嫩肉的小孩活着架在火上烤——尤其是小孩。   荆人的孩子嗓子细,也没点骨气,活生生烧死的时候,最能让豁延感受到那种类似征服的快乐;有时候他看着那些小孩,觉得荆人真的很恶心。   他们那么瘦小,那么孱弱,生命就像虫子一样薄,却偏偏可以占着水草最丰美的地方快快乐乐地活着,这到底是凭什么呢?这些在火焰里喊得撕心裂肺的小东西,将来就会是那些美好土地的主人,匈奴的孩子那么健硕,却只能在大漠里吃沙子。   天神是多么不公啊。   那时他这样想。   他从没有想过,原来火焰竟是这么令人害怕的东西;或许他也没有想过,天神,也许真的是公正的。   来者,必报。   死于火下,就是天给他的惩罚。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豁延的属下们惊怒交加,却根本反应不及,他们打着呼哨要冲上来救主,却都被眼前的一幕给惊住了——   那些所谓的营帐,竟然只是被随意支起来的白布,每个“营帐”后面都站着一个穿着软甲的荆奴,就在骑兵们踏进营地的瞬间,这些白布竟是被同时掀开,露出了下面藏着的大车!   但豁延的属下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   因为豁延被套着脖子,麻绳的另一端还挂在一辆着火的巨型马车上!   姚谅刚才钻入的那个“营帐”之下,竟是一辆整装待发的马车——如果匈奴的左贤王还活着,就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大荆帝姬那辆风光无二,用来送嫁的六角金銮车!   匈奴骑兵们根本就反应不及,他们一不知道该如何救下豁延,二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些反扣着的大车下手!   此刻随着暮芸的命令,早就准备好的奴隶们立即将马车点燃,金鸾车燃着熊熊的火光,拉车的良驹们受到了惊吓,疯魔般地夺路狂奔,豁延被拖在后面,已是生死不知。   但匈奴骑兵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因为他们忽然发现,那些营帐下的大车速度快得竟是超乎想象,不过是瞬息之间,竟已经聚合在了一处!简直就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盾牌!   更可怕的是,他们根本就看不见任何一个裸|露在外的荆羊,就算手中弯刀再利,也根本无处下手!   明明没有马,这些荆人是怎么让大车移动的?!   来不及了。   “救豁延主!”打头的骑兵用匈奴话嘶声大喊:“否则就算回去,右谷蠡王也会杀了我们喂鹰!”   随着这一声喊,匈奴骑兵们再次没命地奔跑起来。   豁延就像是吊着恶狼们前行的腐肉,匈奴骑兵们值得跟着没命似地冲锋,却根本不知要冲到哪里去。   “小心!有埋伏!是绊马索!”   只一刹那,最前排的骑兵们竟是突然前人仰马翻,齐刷刷地摔落在地!只见道路两侧的“营帐”下,两边的大车竟忽然勒住了数十条绳索!   这些大车就像是移动的小型宫殿,直到此时,一些落在地上的匈奴人才终于看明白了“大车”的构造。   狗屁的大车,根本就是荆人那些运粮食的箱车!荆人将整个车翻转过来,像一个倒扣在地上的碗!   需要移动的时候就让里面的人顶着车走,需要防御时就地一扣,瞬间就形成了最坚固的堡垒。任凭匈奴弯刀再怎么锋利,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突破这种防御!   匈奴人还是第一次见过这种“流氓打法”,但他们根本就不顾上——因为层层叠叠,变化莫测的绊马索竟然越来越多了!   “变阵!”   姚谅死守在暮芸身边,用瘦弱的少年身躯挡住他,他们两人在同一辆车中,也唯有这辆车是有“天窗”的,可以让暮芸的指挥命令从里面露出来:   “起火绳!”   这些绳索原本都是用来捆粮食的,再结实不过,埋伏在大车里的奴隶们每人手中都有好几根绳,他们按照暮芸事先教过的顺序依次往起拉,每个人都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每个人却也都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姚谅清亮的少年声音响彻旷野的刹那,几乎所有浸透了烈酒的绊马绳都剧烈地燃烧了起来!匈奴人的马霎时惊了,又怕火又怕绳,在这种颠簸之下,就连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精兵们也吃不消!   更何况,匈奴人手中缺丝也缺铁,他们的骑兵连听都没听说过马鞍这种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匈奴骑兵们几乎全都被摔在了马下!   “一旦下了马,事情就好办了。”暮芸安然地坐在她那辆“大车”上,有些嫌弃地擦了擦手上豁延的血:“下钩子吧。”   姚谅兴奋得手在抖,少年将手指搭在唇边,呼声为哨,发出了最后的指令。   所有的大车里,几乎同时伸出了事先烧红的铁钩。   这些钩子看似不起眼,却是行军途中必不可少的东西,点火做炊的时候,须得用这些铁钩波动柴木,才能让火快速地着起来。   奴是不会用武器的,但是他们经常要跟着做饭——火钩尖利且长,热烫如烙,用来钩匈奴人的腿,真是格外趁手。   “啊啊这是什么东西!救……”   “荆羊有邪术!快跑!快离开这里!是天汉降罚了,快逃命啊!”   “不要再管延主了!荆人都疯了!探报有误,这些根本不是奴隶,是他们的精兵!”   可惜这些匈奴人已经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烧红的铁钩会勾倒他们,发疯的马匹会踩踏他们,这些被他们视如草芥的“荆羊”,会拿起他们散落在地上的弯刀,用虽然颤抖却坚决的手,毫不犹豫地割断他们的喉咙。   比起肩宽体壮的匈奴人,荆人是柔弱的。   可在长达五千年的历史上,柔弱的荆人却从未低伏过他们的脊梁,无论是面对怎样的绝境,无论是面临怎样的刀锋。   匈奴人痛苦的嘶吼声终于渐渐低下去了,姚谅为暮芸撑起大车,她终于从这不见天日的空间里走了出来。   其他的奴,也慢慢地走出来了。   年纪最大的奴已经六十多岁了,他鬓发散乱,花白和稀疏的胡子细微地颤动着:“赢了吗?”   老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每呼出一口气,都感觉到无数恨,无数怨,争先恐后地从胸腔里喷涌出来;他颤颤巍巍地踩住了一个匈奴人的胸膛:“赢了,赢了。”   终于赢了。   随着老人这句话说出口,所有的奴隶们如梦方醒,他们大哭着,大笑着,手里拿着匈奴人的弯刀,仰天去笑,又或跪在地上大吼。   劫后余生,人间大胜。   一百荆奴,对阵三百匈奴精兵,上阵不过一瞬,敌方主帅立毙,己方竟无一人伤亡!   在大荆朝四百多年的历史上,战役无论大小,荆人从没有战胜过匈奴,他们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历史的结点。   这是一次次没有统帅,也没有正规军队建制的大胜。   其实严格来说,就这么点规模的战斗也谈不上大胜二字,但有些事情当时或许看不出端倪,时过境迁了,回头去看,才发现正是这么小的一件事,竟是一场浩荡历史的开端。   在之后将近四百年的时间里,中原的王朝与栾提顿和他的子孙们依然继续着无休止的战争,却再也不是匈奴一边倒地赢。   这场战斗就像是一个开关,告诉了中原大地上柔弱的荆人们——   我们能行。   这世间多少失败,其实无关实力,只是心里没有那种热望,没有那种知道“其实我可以”的信心。   为了纪念这一信心,世人记住了今日。   史称百奴之战。   奴隶们看向暮芸,他们的目光从不屑厌恶逐渐转为了敬畏——是暮芸拖着他们来经历这次生死的,但也是暮芸给了他们这场前所未有的荣耀。   只有一辆大车还没被翻过来,里面却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大车侧面唯一裸|露出来的洞里,烧红的铁钩还在没命地往外横扫勾扯。   暮芸听出这是谁的哭声了。   是四娘。   姚谅带着几个男人将大车从后面翻开,四娘见到天光和满地横躺的匈奴人时,才终于抬起了哭到红肿的脸。   “儿啊,”柳四娘抓着地上的荒草,带着满脸泪水仰脸大笑,而后她缓缓站起来,声音近乎温柔地说道:“……娘终于能给你报仇啦。”   五里外塔汉山上,何三道人已经整个呆住了;他身后跟着一起在观望的副将们则各个都像是疯了,各个赤红着眼睛哭着大吼。   赢了,是真的赢了。   “只用那些破烂也能胜?”   何三看着火光大亮,遽然大胜的营帐地,仿佛已经穿透空间,看见了暮芸艳若桃李的面容,还有她那双含着浅浅笑意的眼睛。   “帝姬果非常人,如果不能收服,就必须彻底除掉,总之绝不能再让她回到大荆去。”他喃喃地念道:“老顾啊老顾,可是你能行吗?”   老顾如有所感,在漆黑的夜幕里抬起了头。   他看向了脱木尔河的方向。   “当家你听,那边打起来了,也不知战况如何……嗳,其实也谈不上一个战字。”顾安南身后的一个副将叹了口气:“那么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可惜了。”   顾安南什么都没说。   他站在湍急的河水边,只嘴唇抿得死紧。   “说什么废话?还不到怜香惜玉的时候!”顾安南对身后众人打了个手势:“所有人做好准备,按原计划立即下水。”   脱木尔河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营帐地里的暮芸深深吸了口气。   因为她看见了豁延的尸身。   豁延已经死了,死得狼狈又不甘,他被拖拽了太久,只剩下半张脸还可堪辨认;暮芸一看到他手臂上的狼头刺青,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她预料到了栾提顿一定会派右谷蠡王来打前阵,却没有料到他的儿子豁延也会来。   带着剧毒的弩箭只有一支,能出其不意地杀一个匈奴首领已算侥幸;若再想算计右谷蠡王一次,这是万万不能了。   “柳夫人,眼下还没到伤春悲秋的时候,今夜还长着呢。”她眉峰挑了挑,看向不远处从黑暗里奔出的人马:“毕竟想给儿子复仇的,可不止你一个。”   作者有话说:   “因为他们是柔弱却不肯屈服的中原之兵。”   检查错字的时候看到自己写得这一句,还是觉得振奋又感动(王婆卖瓜.jpg) 第6章 公主与悍匪(六)   右谷蠡王身边还有十几个亲兵,他们一直在远处观望,起初看见着火的时候,还以为是豁延老毛病犯了,又在折磨荆人玩,是以根本没有当一回事,还乐呵呵地与豁延的亲兵攀谈。   直到他忽然意识到,欢呼的声音似乎是荆人的。   豁延都杀过去了,怎么还可能有荆人活着?!   右谷蠡王背后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恐惧和绝望笼罩着他,他甚至都没敢想豁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策马向前冲了出去。   “来不及了。”暮芸看着西南方阴沉的夜幕,语速很快地说道:“姚谅,你带着大家立即渡河,去五里外的塔汉山找何三当家,让他马上带着所有人在塔木尔河东侧埋伏!”   没有任何一个奴质疑暮芸的决策,几乎是用最快速度上了事先准备好的筏子。   其实说是筏子,也不过就是一些充满气的羊皮袋,需要几个人抱着同一个袋子奋力向前游动才能勉强过岸。   只有柳四娘没动。   “你不打算走?”柳四娘嘴上不客气地问,手上却一刻不停地帮暮芸把豁延的尸身绑在一辆倒扣的大车上:“难道你还想一个人对十几个匈奴兵不成!”   暮芸反问道:“你们渡河需要多久?”   柳四娘看起来有些着急:“用不着你管!”   “至少一刻钟,”暮芸知道她在恼什么:“如果没有人在这拦着,你们就无法渡河;渡不了河,何三就没法掌握一个准确的攻击时间。”   这三百多人绝对不是右谷蠡王的全部力量,栾提顿也不会只派他这一支来杀顾安南。   因此必定还有更大的后手。   他们这些荆人唯一胜利的可能,就是让何三带着顾安南的精锐击敌于半渡——匈奴人全都是旱鸭子,过河本已是勉强,只要能利用好这条河,就还有一线生还的可能!   所以暮芸才会对顾安南说,这条只在夏季短暂出现的脱木尔河,就是他们唯一的胜算。   “你觉得现在撤离就像是被我保护了,欠了我一条命。”暮芸看着不肯离开的柳四娘:“若真被我救了这一回,今后见了我都抬不起头来是吧?”   柳四娘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却竟然没敢直视暮芸的眼睛,她语气恶狠狠的,也不知是要掩盖什么:“嗤,我是怕欠人情,更不想欠你的!我偏要和匈奴人同归于尽,你又能将我怎么样?!”   暮芸眉梢抬了抬,手指一扬。   下一刻,水中抱着羊皮袋子的姚谅忽然出手,柳四娘闪避不及,直接哗啦一下被拉入了水中!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其他奴帮着抱住了皮筏。   水流湍急,他们离岸上的暮芸已经越来越远了。   “你不想欠情?”   暮芸是个身量娇小的美人,像这样背对着火光,背对着已经杀来的匈奴铁骑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展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柔韧力量,美得令人心旌动摇。   暮芸眨了眨眼,用有点戏谑的声音说道:“我、偏、不、让。”   就是这个瞬间,柳四娘知道自己输了。   在这个美丽的奴面前,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尽管她骄傲得让柳四娘恨不得一脚踹死她,但此时此刻这奴又显得如此可靠,可靠得就像一座不可动摇的山峰。   人又怎么可能胜得过山峰呢?   柳四娘泡在冰冷的水中,看着那娇小的女子弯腰费力地提起了弯刀,独自面对强大数倍于她的敌人。   可是她半步未退。   剧烈燃烧的火光将整个空间都带得有些扭曲,那些星星点点的烟尘散在空中,看起来就像是浮动在暮芸周身的华丽披帛。   柳四娘一时间有些迷惘,有那么一晃神的功夫,她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几年前的顾大帅。   也是这样决绝的背影,也是这样的义无反顾。   真是像啊。   “她到底是谁?”柳四娘忽然问道:“真的只是个奴吗?”   姚谅眼里噙着泪,却还在坚持向对岸游,他使劲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不知道……但早些时候,我听见何三当家唤她……殿下。”   如今世间,还有谁配被叫一声殿下?   只有那位帝姬了。   是了,这样的嫁衣,这样的勇略,还能是谁呢?暮芸确实是甘心做那些野蛮人的妻子,但这一切又是为了谁呢?   柳四娘想起自己骂暮芸的那些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恨不能回到过去打死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   “快游!快游!”柳四娘被冰冷的河水冻得牙都在打颤,却一刻也不敢停:“一定要用最快速度找到何三当家,请他救援!”   众奴上岸的瞬间,右谷蠡王也到了。   燃烧的营帐,满地的尸身,这些全都不在他眼里;他整个人只看得见一个画面——   有个娇柔艳丽的女子,正手持弯刀抵在他独子豁延的脖颈上;豁延半个身子都是血,低垂着头,连句话都支应不上。   他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也从没这么恐惧过。   “荆女,你想要什么!”右谷蠡王喘着粗气,挥起的手臂紧紧握着拳,示意身后的亲兵们不许妄动:“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会将你撕碎,将你生吃活吞!天汉都不会原谅你,不会收容你的灵魂!”   “你们蛮子可真有意思,总喜欢说些押不上韵的三句半。”暮芸哈哈一笑,随手将刀锋往里提了提:“都这节骨眼了,就好好说话不成吗?”   她这一提不要紧,豁延的脖子上立即小股小股地喷出血来。   豁延确凿是死透了,但毕竟刚死,又这么垂着头,距离离得够远,任谁也看不出端倪。   豁延的血星星点点地溅上暮芸的脸颊,殷红的血落在莹莹如玉的雪白肌肤上,不知为何,反而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艳色。   她一个弱女子,刀挟匈奴将军,浑身浴血,眼睛却越发亮了。   不但不害怕,反而还有兴奋。   是个美人,更是疯子。   右谷蠡王简直快疯了:“你到底要什么!”   “谷蠡王,在你们匈奴王庭的规制里,位置尚在屠耆王之下。”暮芸轻轻一笑,纤长细嫩的手指在豁延脸上一划:“你呀,不配和我谈。”   右谷蠡王气极反笑,捉刀翻身下马:“你算什么东西?”   他一把夺过亲卫手中的弓箭,将它拉得如满月一般,死死对准了暮芸!这一瞬间,暮芸是真的感受到了名为死亡的威胁。   顾安南还会来吗?   暮芸其实没有把握……但于眼下的她而言,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不够格,在下成么?”就在谷蠡王即将松手放箭的瞬间,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稳稳扣住,那是种根本无法挣脱的巨力,右谷蠡王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却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栾提单于?!您怎么在这?!”   亲卫里缓缓策马走出了一个人。   他穿着寻常的深红色胡服,脚下着一双长筒鹿皮靴,棕发棕眼,高鼻深目,身形长而细;乍一看不像是个匈奴人,倒有种中原之地的文士风采。   如果不是头发梳成了长辫,又穿了一身再典型不过的胡服,乍一看根本瞧不出他是胡是汉。   这便是鸣镝弑父的匈奴单于,栾提顿。   “多年不见,你倒是清减了不少。”暮芸笑了起来,语气却有点遗憾地点评道:“想来是草原的水土不养人,模样比之从前可差远了。”   栾提顿也笑了。   他这一笑,左边脸颊上便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这让他看起来有种天然的温柔意味:“殿下却还是同以前一样,见之令人心折。”   暮芸脸上还挂着笑容,心里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之所以提出主动出来做诱饵,并非真的愿意送死,而是她一早就知道,只要栾提顿亲自来了,她就绝对不会死在匈奴人手里。   “你让左贤王来接亲,我还以为这买卖你不想同我谈了。”暮芸松了口气:“盟书带了吗?”   栾提顿负手在身后,没有正面回答:“殿下应当已经见过那位……顾大帅了。”他温柔的语气掩盖了其中的不怀好意:“久别重逢,想想就让人心动啊。”   暮芸眼前不由自主地闪过顾安南冷漠的眼睛,嘴角一抽:“你果然老了,废话太多。”   毕竟她千里迢迢来此,可不是为了叙旧的。   如今的大荆朝已经岌岌可危,三十三州府已经被各路起义军瓜分了大半,其中势力最盛,实力最强的一支起义军,便是由叛将楚淮率领的。   楚淮是天生的将才,所到之处无不靡服;但他生性弑杀,每攻占一座城池必会屠城。如今半个大荆都在他的铁蹄下震悚——   而京都长安,也随着他的节节迫近落入了越发危急的境地;任凭暮芸有再多的计谋,也没法用毫无军备的荆军抵挡他。   好在还有栾提顿。   她此次出来和亲,便是要联合栾提顿打退楚淮;到时候,不但能解决了楚淮这个心腹之患,更能削弱匈奴的实力,实在是一举两得。   “如果不是顾北……顾安南半路杀了出来,只怕咱们现在已经杀回大荆西境了。”暮芸慢条斯理地拂开垂落的鬓发:“说不定连战报都已经递到楚淮的桌子上了。”   右谷蠡王已经完全不知作何反应了。   他既不知道大单于是什么时候混进了豁延的亲卫队伍里,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同一个胆大包天的奴隶相谈甚欢!   看这意思,他们倒像是老相识了!而且又哪来的什么殿下?!   右谷蠡王目光震动。   “你是……难道你就是杀了左贤王的帝姬暮芸?”右谷蠡王讯速地站到了栾提顿身后:“你既已嫁到了草原上,便该顺应长生天!还不快将豁延放了!”   暮芸忍俊不禁道:“你这几句话倒像是我们中原的老妈子说出来的——怎么,大草原上还流行女德女训啊?”   右谷蠡王嘴角抽动半晌,气得没着落,碍着大单于在此处,又不能随意发狂,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将自己噎死!   “大单于,请您务必……”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栾提顿已经头也不回地抬了抬手。   右谷蠡王立时噤声。   栾提顿对暮芸温柔地说道:“左贤王不懂事,殿下作为阏氏,清理了他也是应该的。”他目光扫过抵在豁延脖子上的弯刀:“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小误会,殿下,我答应过的盟约从不会变,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右谷蠡王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个遍,他昏黄的眼中泄出几丝精光,又快速地垂下眼去,将自己的犹疑和思虑都盖住了。   帝姬远嫁,不就是一次单纯的和亲么?盟约又是什么东西?   自己的眼线遍布王庭,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这些老东西谁也不是真的服了栾提顿,这位年轻大单于的一举一动他们都时刻在监视——   难不成栾提顿是想借这次和亲的契机,和大荆朝廷定下什么勾当?   “那么我再和单于确认一次。”暮芸挟持豁延的手稳稳当当,半分也没撤开过:“我正式成为阏氏之日,大单于便要倾整个匈奴之力,助我围剿逆贼楚淮;来日大荆江山稳固之后,我也会连续五年将三十三州的大半税收送给单于。”   “嗯,”栾提顿点了个头,而后牵过马匹走到她身前:“那就随我回去吧。”   暮芸忽然感到有些不对:“你不要求我放了豁延?”   “人都死了,”栾提顿抬起狭长的眼,淡声笑道:“还有什么可放的。”   暮芸呼吸一紧,鬓发间一滴冷汗倏忽滑落。   他们身后的右谷蠡王一声痛吼,疯了般地举刀冲将过来,暮芸尚未来得及反应,却忽然感到身前忽然染上了大片大片的温热——   唇角抿进了一滴血,既腥且甜,是杀戮的味道。   右谷蠡王停在了她身前三步。   他死了。   栾提顿竟是看也没看,直接反手将他杀了!   他亲手杀了自己帐下战力最为强悍的将军!   按照他们约定好的内容,栾提顿本应带着帐下最强的战力前来接亲,然后顺势随她打回大荆西境收服楚淮,可现在这又是做什么呢?   大战在即,阵前杀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非……根本就不会有这么一场对抗楚淮的大战。   暮芸和濒死的右谷蠡王生死相对,这一刻,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绝望。   也是在这个瞬间,暮芸明白了一件事。   她完了。   她原本做下的全部规划,全都完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何三道人:“大帅大帅!殿下找别的男人结盟啦!”   顾大帅:二话不说立即提刀准备砍人.jpg   何三道人:“大帅大帅!那男的突然反水啦,结盟散啦!”   顾大帅(放下刀假装无事发生):“我就知道。” 第7章 公主与悍匪(七)   栾提顿这个人,确实是言出既诺。   他九岁被当成一个贱奴卖到大荆的时候,发誓将来要让自己的铁骑踏遍草原的每一个角落,现在他做到了;十七岁那年在大荆帝都受辱的时候,他发誓总有一天要让每一个荆人都对他心生惧怕,现在他也快做到了。   “都出来吧,”栾提顿看向星星遍布的夜空,拍了拍手:“出来见见咱们草原十八部的新阏氏。”(yan1 zhi1,单于的妻子)   脱木尔河西侧,数百匈奴骑兵如同鬼魅般现身,臂膊上都束着同样制式的布条;他们高高骑在马上,摆臂在胸前,居高临下地向暮芸行礼。   这是栾提顿亲手调|教出来的队伍,是亲卫中的亲卫,精锐中的精锐,且因为行军速度极快,被匈奴人称为“草原上的风”。大荆的边民则对其又怕又憎,叫他们做“风鬼”。   “又不真的成婚,不必走这些过场了。”暮芸目光冰冷,只觉齿冷;她松了手,指向死不瞑目的右谷蠡王:“栾提顿,你到底什么意思?!”   栾提顿只带了这群亲卫,而没带大部队来,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出兵助她!   “你确实和中原势力签订过盟约,”暮芸身上溅满了谷蠡王的血,精致的小半边脸上满是血污:“但不是和我签订的,对么?”   栾提顿微笑道:“女人太聪明,有时不是好事。”   暮芸闭了闭眼。   这些年她坐镇朝中,华袍之下仿佛伸出了千丝万缕,仔细地牵制着中原大地上的各方局势;她居高临下,将一切算计尽收眼底,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日,让人算计到了她的头上来。   且一栽就是个万劫不复的大跟头。   暮芸头有些晕,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大车:“你是什么时候和楚淮缔结盟约的?”   “时间不算太早,去年年底才正式谈定。”栾提顿“好心”地扶了她一把,微笑道:“殿下,你更应该关心的是京中如何了。”   暮芸甩开他的手,遍体生寒:“京中,如何了?”   “上次楚淮打长安,本来是必胜的事,却因为有你在而没能成——既然如此,想法子引你走便是了。”栾提顿顺势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其他骑兵将右谷蠡王的尸身拖走,漫不经心道:“这次骗你出京,本就是为了降低京中的戒备,让楚淮能趁机将那里攻占下来。”   暮芸身体一晃。   “长安已经沦陷了。”栾提顿微微弯下身来,双手撑着膝盖,用最温柔的语气轻声说道:“殿下,大荆已亡——节哀吧。”   接下来他说出的话,暮芸仿佛已经听不见了,只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那些话像是有人手持尖刀剖开她的胸膛,直接刻进她肌理中的一样。   八月十三,长安沦陷。   皇帝亲征遭俘,长安一日而破。逆贼楚淮马踏宫城,太后率宫人抵住长庆宫门,尸身为万马所践;皇后及数百宫妃宁死不辱,于宗祠自焚。   长安十二卫,京都三大营先后力战而亡,三十万守备军毁于一旦,至今愿江里仍见尸身;三十万大军奔溃,半壁朝廷战死,六部主官并太子三师城墙殉国。   四百年泱泱大荆,覆灭仅在一夕。   “不可能。”暮芸轻轻地说:“不可能的。”   她站在天地之南,远离长安千里,宗祠里那一把火却仿佛仍在背后灼烧着她,这一刻,她甚至不敢回头看。   独在异乡为异客,更怕的是人在异乡,已无家乡;这种感觉,就像是原本站在一片平旷安稳的大地上,却忽然被告知,你身后的道路已经碎裂殆尽。   现在,你已身在悬崖。   长安沦陷了,祖宗祠位只也已经被侮辱焚毁,她一力护了数年的京都百姓,大抵也都成了刀下亡魂,四百多年泱泱大荆,竟然就这样亡在了她的手里。   虽然知道早就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竟然这样快。   暮芸忽然想起,有一日在流水淙淙的御花园,刚成了小太后的嫂嫂忽然找到了她。   那时皇兄刚病故没多久,自己连哭一声的时间也没有,六部的重臣连轴转地赶来问政,整个大荆的担子都忽然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那些个政务日夜不休地来,好像要活生生地熬死她。   再后来,暮芸时常累得心口疼,太医让她没事平常多走动别老坐着——她没法子,只好让人在御花园收拾出了个景观好的亭子,依旧坐在里边公务。   那一天,嫂嫂突然就来了。   “阿芸,你衣裳脏了,去换换。”   她这位长嫂出身不高,世代都是温文敦厚的读书人,这样温声开口的时候,很像世人口中所说的母亲。   暮芸听见她唤,才从堆山码海的折子里醒过神来,低头一看,是自己雪白的素色孝衣上沾了一滴墨。   “你派去咸阳寻顾指挥使的人回来了,说是只寻到了他的衣裳。”   嫂嫂半跪在她身边,没有作声,只是温柔地将她揽在怀里,半晌,轻轻地说:“我……知你事忙,已让人在牧州华光寺给指挥使立了衣冠冢,年底你出巡时若得空,就去瞧瞧,或是给他写个碑文也好。”   浓而黑的墨,像那个人漆黑的眼。   而后是清澈的水,一滴滴落在那抹墨色之上,晕开了,消散了,最后成了一片难堪的灰。   那是她长兄去世后她第一次哭,也是唯一一次哭,她扯住长嫂的衣襟,哭得无声无息,哭得寸断肝肠。   她仍记得嫂嫂瘦弱身体的温度,还有她衣服里那种暖暖的香;暮芸根本无法想象,她那么文弱的一个人,要怎么费力地举起沉重的刀,在大开的城门之中,独自面对着千军万马。   她身体里长着文臣的骨,站着死去,是当之无愧的大荆太后。   “陛下为反贼楚淮所挟。”暮芸深吸一口气,将脊背挺直,几乎是一字字地问道:“而今殉国了吗?”   栾提顿的耳朵动了动:“我关心殿下,因为殿下是我的阏氏;至于殿下的皇帝侄子,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暮芸心中抱着的最后幻想也破灭了。   栾提顿没有正面回答,但真相难道还容乐观吗?城池都破了,谁还会让先朝皇帝活着呢?   她理智上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法抑制地想起了哥哥暮苑——也即大荆先帝驾崩的那一天。那天,无数写着城池沦陷的战报折子雪片一般地飞入了皇帝的寝宫,暮芸踏进那混乱的大殿时,耳畔几乎是同时响起了“某州某郡被楚淮屠城”的消息。   “阿芸,阿芸。”溺爱了她小半辈子的哥哥,苍白着一张脸倒在床榻上,如同一座坍塌的山:“我在牧州华光寺后为你准备了一处小宅,今后你就住在那里,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份,明白么?”   那时暮芸没有哭。   她雪白的裙摆上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液,人还是精致美丽的,却仿佛已经死了一半。   “虎符玉玺,我已接管。”暮芸抓住了他的手,近乎无波无澜地说道:“你放心去吧,阿岚还小,我这个做姑姑的,会拼死保护他。”   暮苑怔了怔,他沉默了一下,而后问道:“姓顾的小子呢?真的反了?”   “他死了,”暮芸轻声说:“我亲手杀的。”   暮苑看见了她裙角的血,一霎时便攥紧了暮芸的手,他无声地大笑起来,眼角却滑落了一颗又一颗的泪水。   暮芸近乎机械地重复道:“我会保护好阿岚,一定会的。”   她答应哥哥嫂嫂,扶着阿岚坐上皇位,扶着他好好活下去。   可如今她做到了吗?   她付出了那么沉痛的代价,花费了无法计量的心血,却连皇侄的命都没有保住不是吗?为了这座江山,为了侄子的皇位……她甚至放弃过顾安南呐。   此时此刻,暮芸喉中始终压抑着的腥甜终于冲了出来,在她唇畔落成一道细细的血线。   “栾提顿,既然长安已经陷落,你留着我这个亡国帝姬已然无用。”暮芸抬手缓慢优雅地擦去了唇边的血:“我若是你,就去娶楚淮的姊妹做阏氏。”   “殿下说得有道理,但眼下还不能放你走。”栾提顿颇有些玩味地说道:“因为救你的人来啦。”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忽然打了个长长的呼哨,其余几个骑兵霎时戒备起来,几乎是同时抽出了手中的弯刀,齐齐对准了后方的夜幕!   大地传来了规律的震颤,那边逐渐亮起了一条线——那是数以千计的火把组成的盛景。   “顾当家帐下先锋铁三石,奉主帅之命,前来诛杀蛮狗!”震撼人心的喝声从这群荆人的队伍中传来,打头的先锋军毫无惧色:“儿郎们!杀灭蛮狗,大当家重重有赏!”   是顾家军!   是顾安南来了!   “不是说不来么,”暮芸快要崩裂的心猛然一松,唇峰微颤,带着一层薄泪笑骂:“口是心非。”   与此同时,脱木尔河的另一侧也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是何三接到了四娘和姚谅的信报,及时赶到了!   何三坐镇中军,振臂一挥:“铁三石也来了?!老顾竟将他也带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老顾怎么就能预料到还有这一番厮杀?这也太神了!”而后又反应过来,激动得哭着喊道:“妈的,这老狗心里有一万个主意,竟然连个屁也不放给我!”   栾提顿的亲兵们聚在一处,脸色大变,他们随着大单于征战多年,还从没有遇到过这么棘手的情况——   荆军竟是从前后两方同时出现了!他们一向以行军速度著称,往往能凭借速度和悍勇杀荆人一个措手不及,可以眼下这个情形,哪还有突围的余地?   栾提顿扣在刀上的手指动了动。   “殿下,请你站过来一些。”他转了转脖颈,朝暮芸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顾兄有本事,竟能真的包抄住我,现在我需要一个人质。”   “他来,是为了杀你,跟我应该没什么关系。”他如此坦荡地认怂,暮芸反倒不好出言讽刺了:“我和顾安南有死仇,他想杀还我来不及,拿我当人质,你只怕是傻啦。”   眼看着先锋军铁三石马上就要杀到,栾提顿虽然面上还一派镇定,动作却显然已有些烦躁,拉扯着暮芸向后退,暮芸险些让豁延的尸身绊倒,她纤长白皙的手指在豁延胸口一撑。   “殿下,你太小瞧你这位姓顾的老相识了。”栾提顿已经失去了耐心,上前就要将暮芸提起来:“也太小瞧了你在他心里的分量。”   此刻暮芸国破家亡,命在旦夕,听了这话,却忍不住一笑。   “你们这些匈奴糙汉,各个都像老妈子。”她压下胸口的腥甜气,故作乖顺地让他提起来,却有意无意地带着他往大车后的方向躲:“我和他的事,用不着你们外人说。”   栾提顿不置可否,只横起左臂勒不松不紧地勒住她颈项,右手提着刀指了几个方向,他那三百精锐立即按照指使排布好。   “只要拿住了你,顾安南就不会动我的。”栾提顿:“此事殿下稍后便知……嘶!”   栾提顿所有注意力都在即将从两边夹攻的荆军身上,根本没想到怀里的美人竟然会突然出手!   他尚且来不及反应,却突然感到整个左臂都开始剧烈地发麻,尖锐的疼痛从小臂向上蔓延,只这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就已经抬不起手了!   “哗啦——”   暮芸偷袭得手,直接片刻不停地跳入了湍急的河水之中!   “是毒针!”栾提顿挥退亲卫,自己将扎在手臂上的细小金针拔了出来:“帝姬有一柄精工□□,里面的‘弩箭’就是淬了毒的针,刚才她应该就是用这个东西杀了豁延。”   其实刚才暮芸摔在豁延尸身上的动作就有点奇怪,想来就是那时候将针拔走了;但自己当时准备对敌,心烦意乱,竟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亲卫急得不知怎么好。   “不用慌,金针毒性散了大半,我还死不了——准备列阵!”   栾提顿的左臂已经失去了全部知觉,他单手持刀,对上了依然冲锋而来的荆人骑兵;三百人对几千人,任凭他再怎么强悍,今日突围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他已经隐隐开始感到,今日或许不能善了。栾提顿也没有想到,像暮芸这样的娇柔美人,竟也有这么烈性的一面。   不过,今日她也是难逃一死。   草原昼夜温差极大,脱木尔河虽然只出现在夏季,有时夜里却会冻得结冰;帝姬暮芸身上本就有伤,今日又骤闻噩耗,她真的能从冰冷湍急的河水中挺过去吗?   栾提顿所料不错。   在下水的那个瞬间,暮芸已经后悔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芸妹(认真):“我等着你。”   顾帅:冷漠.jpg   何三道人:“殿下情况危险了!”   顾帅:“儿郎们随我冲!” 第8章 公主与悍匪(八)   人在极端的寒冷里,第一个感受往往不是冷,而是麻。   四肢百骸如同被细小而绵密的针一点点扎入,是一种很漫长的钝痛,但人疼得麻了,反而没什么感觉。   暮芸现在就一个想法——   她得活着。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何三道人看向她时眼中那种微带怜悯的意味究竟是什么;亡国的消息人人都已知道了,却唯独没有告诉她。   城池已破,国仇还在。   她那皇帝侄子生死未卜,总是要从楚淮手里救出来,再想法子弄死楚淮报仇才是——若真让姓楚的稳稳当当地坐住了这大荆江山,岂不是白姓一回暮?   回长安!   暮芸深吸一口气,在湍急的河水中勉强缓过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离对岸已经越来越远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向下游冲去,连露出水面上呼吸都有些困难。   暮芸悄无声息地将身体一点一点地没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整个人被河水吞没的刹那,她几乎怀疑自己已经被冻死了。   “吸气,暮芸,吸气!”她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一边小声地给自己打气:“你哥还在天上看着你呢!”   一想起自己那个早死的哥,暮芸便精神了点,在月色下努力地凫水。   按理来说,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帝姬,本该到死也学不会凫水这种要吃些苦头才能掌握的技能,但暮芸不但会,当年甚至还能顺着内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外城去。   暮芸的樱唇已渐渐没了血色,却轻轻笑了一下。   因为她想起来了——   这项不怎么正经的本事,还是顾安南教给她的。   暮芸的体温快速流失,动作也开始变得沉缓,她整个人的意识都模糊了起来,仿佛回到了好多年前。   “嗳嗳,你得抬头……”少年嘴里叼着柳叶,懒洋洋地躺在春日的湖心小船上,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水面,漫声含笑道:“芸芸,你可真是笨呐。”   小船左右摇了摇,像是被水底下的小鬼踢来踢去地摆弄;少年被晃得笑了起来,翻身侧卧,正好对上从水面里钻出来的女孩子。   十六岁的暮芸还没有完全长开,清圆的水珠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下,乌发淡唇,却已经有了几分靡艳的模样。   “得意什么?还不是你教得不好?”少女暮芸扒着小船的边,笑嘻嘻地用湿手去摸他的脸,高兴得就像个第一次谈恋爱的小水鬼:“等我彻底学会了,回头给你横渡一条大江瞧瞧!”   十五岁的暮芸在春日温煦的湖水里嬉笑玩耍,如今的暮芸却已经在塞外冰冷的江水里失去了意识。   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辅政这几年,她在六部里日夜劳心,本就不怎么样的身体彻底垮了,千里迢迢赶来和亲,却又遭逢大变——眼下别说是“横渡大江”,现在她连钻出水面吸口气都做不到。   暮芸的身体逐渐往无边的黑暗里沉去,从水下往上看,泛着月光的河面还是很清亮,恍惚间,那个少年似乎还在小船上笑吟吟地瞧着自己,见她半天不冒头,眉梢眼角便带了点强行压抑的担心,朝着水里伸出手来。   暮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触碰那只虚妄的手。   少年含笑的脸渐渐变了,他原本就有些锋锐的轮廓变得越发冷漠,风霜刀剑摧残着他,意识已经模糊了的暮芸仿佛看见,有一把火灼烧着他的眉眼,生生逼散了少年眼中的最后一丝鲜活气。   将他逼成了森然冷漠的模样。   真是……对不起呀。   就在暮芸的指尖无力垂下的瞬间,少年那只虚妄的手却突然化作了实体,一把捞住了她!   紧接着,她被铁钳般的双手攥住了肩膀,整个人都被带上了水面——破出水面的一瞬间,暮芸狠狠吸了一口气,瞬间从朦胧的幻想中脱离了出来。   竟然真的是顾安南!   他真的带兵来救了!   可他不是在带兵围剿栾提顿吗?!怎么会出现在脱木尔河里?!   顾安南也有些气喘:“看我做什么,呼吸!”   暮芸霎时回过神来,扒在他肩头勉强喘了几口气,这才发现在他身后的水里还有百余个口中叼着弯刀的武士。   这些精壮汉子潜伏在水中,只在水面上露出个包着黑布的头来,看着她和顾安南的表情都十分微妙。   暮芸甚至怀疑,要不是嘴里叼着刀,他们只怕要掏出一把瓜子来仔细观赏,八卦果然是所有人类的本能,就连这些彪形大汉都不能幸免。   而这些人,正是今日下午她同何三找到顾安南时他身边的那批黑衣武士!   “你他娘怎么……”顾安南真不知道暮芸这狗东西怎么就这么会添乱,竟然会在这时候跑到这里来,他话音一顿:“和你那‘未婚夫’没谈明白是吧。”   暮芸静了静,轻轻叹了口气:“你早猜到了?”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自己那套“牺牲自己做诱饵争取时间”的说辞,也猜出了自己和亲的真实目的。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给我机会和他谈?”暮芸:“你就不怕我真的和他沆瀣一气,杀楚淮之前先杀你么——顾安南,你也是个乱臣贼子呀。”   “抓紧腰带。”乱臣贼子顾安南听了帝姬这番威胁,连答都没答一句:“一会儿跟在我身后,少给我添麻烦。”   顾安南停了停又道:“不过你要是想再捅我一刀……也尽可以试试。”   暮芸听了这话,心口骤然一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河水里冰坏了,她的胸腔发出生理性的震颤:“顾安南,栾提顿说……长安城破,大荆亡了。”   顾安南动作一顿,暮芸察觉到了,便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游不动。”   她想推开他自己往岸边靠,却骤然被他收拢了回来,顾安南伸手往下一探,便知她方才是小腿没力才沉下去了,便十分粗糙地将她往上“提”了一把,让她挂在自己身上。   “长安城确实已被楚淮占了,你那皇帝侄子也被抓了。”顾安南仔细观察着夜里的动静,继续带人在水中向前潜行:“但是荆庭没有亡。”   暮芸倏忽抬头。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抱住了他的脖子:“你再说一遍!”   顾安南低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充盈着被他一句话点亮的希望:“从前你那个姓白的幕僚,唤作白溪音的——他带着有孕的琛妃和泰半朝廷南迁了。”   琛妃?那个今年才十七岁,被她那个做翰林的老父亲强行塞进宫的琛妃?!   暮芸心思电转,几乎只用了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将局势琢磨出了一个大概——   她的皇帝侄子亲征遭俘,剩下的这一半朝廷不能受此挟制,因此必定会另立新帝;然而除了她暮芸以外,其他姓暮的早就在早年的清洗中被先帝杀了个干净,又上哪里去临时搞个皇帝出来?   但如果此时有宫妃怀孕,那就不一样了。   琛妃是不是真的怀孕,那不要紧;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朝廷需要扯起这一面旗,再把另一半山河重整起来。   暮芸冻得牙齿打颤,却仍觉心口重新充盈起了一团火:“南迁,南迁好,在哪里?”   “洛阳,还能有哪。”他感到暮芸在往下滑,只得收紧手臂把她圈得更紧,不耐烦道:“怎么,千里迢迢跑出来嫁人,你那‘夫家’却连这点事都不说清楚?”   “我不想听别人说,”暮芸鼻音重了,说话带着嗡嗡的声,声音却一下小了:“我只想听你告诉我。”   顾安南不言语了。   个狗东西,也不分分场合,不分分现在他俩死仇的身份——难不成如今她和谁都这么撒娇?方才她是怎么和栾提顿谈的?该不会也是这一招吧!   他奶奶的。   顾安南阴着脸想,今天非打死栾提顿那“假驸马”不可。   他打着手势指挥众人继续戒备,不肯再理会她了。暮芸心里重新有了那么丁点的指望,觉得身上都有劲了,便挣扎了两下想脱出他的束缚。   “做什么,”顾安南狐疑道:“你想给栾提顿报信?”   “我做什么要管蛮子的生死?”她湿哒哒地扯住他胳膊,稀奇地小声道:“你看啊,现在我拉着你的腰带,万一一会儿扯掉了怎么办?到时候你光着两条腿去打架,我只怕蛮子笑出声来。”   “噗呲。”   他们身后的武士发出闷闷的笑声,被顾安南眼风一扫又都闭了嘴。   暮芸无辜地看着他。   顾安南额头青筋直跳,他沉默半晌,还是妥协了。   他用一种“收拢”的姿态把湿漉漉的暮芸扣在了怀里,让她能够抱住自己的脖子浮着;在触碰到顾安南温热肌肤的一瞬间,暮芸怔了怔,而后半点不矫情地把头埋在了对方的颈窝里。   从前他没“死”的时候,暮芸就很喜欢这样窝在他的怀里,顾安南身形高大,肩也很宽,环着她的时候身体总是很暖。   就像这世上最后一个可以放心哭泣的港湾。   明明刚才还能游刃有余地开玩笑,这会儿她却有点想哭。   “谢谢你。”   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清楚,就继续埋在他肩头不言语了;顾安南用臂弯扣着她,手掌攥成了拳,也不知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究竟要避嫌给谁看。   他耳朵动了动:“知道了。”   副将游到他身边,低声问:“大帅说什么?”   “滚,”顾安南:“……时候到了,按原计划登岸。”   夜幕下,水岸上突然多出了一群疾行的黑衣武士,他们像是山林里的猎杀者,在这沙漠边缘的绿洲里秘密前行。   林外篝火耀目,乃是一处营地,此刻安安静静,只有小股人马在附近巡逻;比之正经的匈奴王庭,这个营地小得就像是给最下等的游牧者住的。   但这规模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容纳三百人。   “这是栾提顿那些亲兵的驻扎地?”暮芸跟着顾安南埋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心思微动:“他竟然敢将老巢筑在塔汉山的另一边,离何三他们那么近,世上也没几个人敢玩这么一手‘灯下黑’了,栾提顿果非常人。”   而栾提顿如果没在他们后方的围攻战场上被堵死,必定就会绕回自己的老巢,然后再换路逃回匈奴十八部。   顾安南这是专门来堵他的!   顾安南看了她一眼:“闭嘴,一天天比雀儿还聒噪。”   暮芸明明还冻得发抖,却不知怎地,一到他的身边,那些属于帝姬的端庄优雅似乎都褪了个干净:“干什么,听不得我夸他呀——那可是我千里迢迢赶来要嫁的相公,夸两句又怎么了?”   顾安南从背后抽出一支长箭,半跪在地,手中箭开如满月,倏忽对准了营地另一侧的暗处;那里有一条脱木尔河的小支线,此刻暗影憧憧,暮芸顺着看去,却发现什么也看不清。   箭羽发出的瞬间,那暗处便传来了一声忍着痛的闷哼。   “大帅得手了!儿郎们随我冲!哈哈哈哈他奶奶的,果然百发百中!走!我们去抓匈奴单于!”   顾安南带来的亲卫副将们如同虎豹一般,虽然都是步兵,却各个悍勇无畏,纷纷朝着那营地冲了过去!   顾安南本人看起来则没什么表情,仿佛满脸都写着“老子算无遗策就知道铁定能赢”。   他从前便是这样,只要是算定好的局势,就绝不会出现任何一点偏差;胜了又或败了,都无一例外会在他的计划之内。   唯一一次败,就是败在她的手里。   顾安南最后一次评估了形势,再次弯弓引箭。那箭顶端带哨,只要释放出去,便会发出极为尖锐的一声响;说来也是命运作弄,这东西其实还是栾提顿亲手造出来的,当年他便是以这鸣镝为号,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今晚的夜色黑得过分,也不知是不是有亡魂正在天上垂询。   顾安南手中响箭唰然而出,穿云箭带着尖锐的嘶鸣划破夜幕,原本便在四下里蛰伏着的武士闻令而动,齐齐从暗夜里扑了出来!   同一时间,营地两侧也同时响起了震天般的喊杀声,何三和铁三石的两处人马听着号令,竟是同时派人往此处发动了攻势!   外面喊杀震天,顾安南看了暮芸一眼:“你在此处等着,敢跑就打断你腿。”   他说完之后却还不走,暮芸忽然明白过来,他是在等自己的回答。   暮芸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指着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和正在渗血的伤口问道:“顾大帅,你看我现在还能跑得动吗?”   顾安南提刀要走,暮芸忽然道:“等等!”   他眼看着她扶着大石头站起来,无比坚持地朝他走近,而后伸出了手。   顾安南一眼看过去,发现她手臂上没束着臂弩,腰间也没有尖刀,应当不是想偷袭自己。   那是要做什么?   顾安南戒备着,却没有躲,只是在暮芸伸手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挡住了她。   暮芸腮帮鼓了鼓:“你领子翻过来了。”她单手握住他的手腕:“真的。”   她温热的掌心触碰着他,细嫩的手指挨在他受过刀伤的手腕,仿佛有条有生命的藤蔓正从她手心延展出来,磨得顾安南心里发疼。   暮芸将领子翻了过来,总算满意了。   她松开手,对他眨了眨眼:“你知道我看不得这个,得罪啦。”   顾安南深深看了她一眼,提刀带着亲卫赶往了前方战场。   暮芸就靠在那块大石头后面安静地听着。   耳边是喊杀声,痛吼声;鼻端是血腥气,焦糊气;暮芸活了快二十年,恐怕这块脏兮兮的石头后面,就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恶劣的“睡眠环境”。   可她还是睡着了。   身后国破家亡,身前前途未卜,然而不知是因为实在太累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人,她竟然睡得无比安心。   因为暮芸知道,真正的绝境还没有来。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副大荆地形图——洛阳距离长安也并不如何远,逆贼楚淮既已破了长安,又为什么没有一鼓作气把洛阳也拿下来?   楚淮狂暴,自然不是因为他想歇一歇,缓一缓,而是因为他有不得不停下来的理由。   地形图上,一条汹涌的大河如同金线,从东到西奔涌而来,在洛阳和长安之间刻下了一条波涛澎湃的长线。   是洛河。   眼下正是夏季,河水暴汛之期,楚淮的兵马都从北面来,他没有水军,无力攻伐,所以只能等到河水退汛才能彻底拿下洛阳!   暮芸唰然睁开眼,万千星辰落入她精致的眼眸,仿佛一盘棋局,已在她眼中开了场。   “三个月,”她喃喃地说:“我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必须赶在暴汛期结束之前,带兵回援洛阳!”   然而——   兵在何处?将在何处?钱在何处?粮在何处?   她通身之下,除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几乎一无所有。   不过这也没什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她暮芸的道!   ------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到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一大摞草垛上面。   身前是熊熊燃烧的火堆,身边则是大刀金马坐在人家饭桌上的顾安南。   “醒了?”顾安南收起了正在擦的刀,朝着前方点了个头,淡声道:“那就和你的前夫道个别吧。”   被捆成一个粽子的栾提顿横躺在地,他被堵着嘴,只能很费力地勉强抬了个头看向暮芸。顾安南起身将他提起来,嗤声叱道:   “老子要送他上路啦。”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V前可能要隔日更了55,要不然V前的榜单字数可能就不够了TAT;   以后V前想每周一三五日更新,宝子们可以关注下我的vb, 更新了就会在那里告诉大家的!(vb@陈浮浪)   (V后肯定日六,狠狠补回来!)   评论本章有红包! 第9章 公主与悍匪(九)   暮芸看向被破布堵住嘴巴的栾提顿,一时间有些恍惚,还走上前去确认了一下,发现确凿就是刚才想挟持她做人质的大单于。   她微微仰头看向旁边的顾安南,表情十分茫然,似乎在无声地问:“你真的抓到栾提顿了,还是活捉?”   这个瞬间,暮芸第一反应是应该赶紧祭天祭地祭告祖宗,再找礼部和翰林院写上个百十来篇大胜颂文,甚至还要再用最快的马,最好的驿兵,走最平顺的大道,将胜利的消息送到大荆朝的每一个角落去。   生擒匈奴单于,那是什么样的功绩?   若是让先前那些在长安城头殉了国的老士大夫知道,肯定各个都要将老泪洒满阴曹地府,便是大荆皇朝那些不正经的先帝们知道了,也是要痛哭流涕扑在地上说一声好好好的。   在这个瞬间,她甚至已经忘记,大荆已经亡了。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即便已无宗庙可供奉告,也是天上人间的一场大胜。   这种激动的情绪浮动在整个大营中,暮芸也不能幸免;顾安南的帐下先锋名叫铁三石,刚刚好抓了一圈匈奴残兵回来,十分爽朗地大笑道:   “美人不必惊讶,咱们顾大帅战无不胜,将来可是要打京城睡公主的!眼下不过抓个单于,那不就跟抓猪一样轻松吗!”   栾提顿:“……呵。”   “确实是和农家过年抓猪一样高兴了!”暮芸回身看向铁三石,鼓掌笑道:“我瞧先锋官身形健硕,不似常人,从前莫不是做宰生的人物吧?”   “美人好眼力!”铁三石十分骄傲地笑道:“我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屠户,南境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些南境九郡的小诸侯来我们帐子拜见大帅的时候,见了我都要叫一声石大哥的!”   暮芸袖子下面的手指微微一动。   顾安南蹙眉道:“废话恁多!滚去领军棍!”   “好嘞好嘞!”铁三石乐呵呵回头去看:“嘿嘿,又是哪个小兔崽子惹大帅不高兴啦?来来,哥哥带你领罚去!”   他快快活活地来回瞅了一圈,见下面的小子们各个挤眉弄眼,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小兔崽子”就是自己,遂瞪圆了一双眼:“大帅!我可刚打完胜仗回来啊!我又说错什么话啦?”   何三军师实在看不过去,终于从营帐里走了出来,抬手便跨住了铁三石的胳膊,压低声音碎碎念道:“大帅好不容易找见个小娘子,你跟这瞎掺和什么?”   铁三石一听这话,愉快地哦了一声,一边走一边扭着头朝暮芸欣慰地点头微笑:“老石去领罚了!美人回见!”   暮芸笑着朝他摆摆手。   何三带着铁三石一走,旁边围观大单于的士兵们也便都压抑着激动离开了,各自去找各自的建制,等着领大帅给的赏金!   场面终于没那么乱了,暮芸压了压自己的激动,伸手准备将栾提顿口中的破布扯出来,边扯边对顾安南道:“便给他些尊严吧——你还真想将他四蹄捆起,弄成猪猡样子烤了不成?”   “巧了,正好缺头犒军用的猪。”顾安南一把攥住她手腕,不让她碰栾提顿:“他带人肆虐大荆边境的时候,考虑过荆人的尊严吗?”   暮芸甩不脱他,干脆换了个说法:“我是心疼你,提着多累啊。”   顾安南看了看她湿透的衣服,口中轻声一嗤,而后松了手;栾提顿瞬间如同破布般落在地上,只能狼狈地用手撑住地面,这才勉强稳住身体。   “多谢殿下。”他单手擦去嘴边的血迹,半坐在地,有些戏谑地笑道:“说来也巧,上次咱们三个人在一处时,也是殿下帮我解的围。”   顾安南抱臂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暮芸自己搬了个小脚凳坐在栾提顿身前:“这么久远的老故事,你很不必再记得了。”   何三送铁三石去打了军棍,自己刚刚走回来,闻言大感诧异,小心地问道:“你们之前认识?”   三人同时一默。   自然是认得的,只是那情形着实不大体面——   因为那是一次反盗反娼的事件,用老百姓的话讲,就叫“扫黄”。   那还是栾提顿少年时流落大荆时候的事,他阴差阳错地被卖进了长安城最红火的南风馆;长安城的勋贵都爱豢养胡奴,年轻的栾提顿鲜活俊秀,自然就成了馆子里的上等货。   他被当成“新倌人”卖初|夜的那天,帝姬暮芸带着一万两银票登了楼子,力压多位色中饿鬼,十分豪迈地做了这个冤大头的嫖|客。   说来惭愧,顾安南那时初入禁军,正是代表官方前去“扫黄”的。   他依稀记得十七岁的自己穿着玄底金绣的飞鱼服,在盛怒下踹开了南风馆顶层内厢的大门——   本以为会亲手捉个奸,不料里面两个人虽然都是一脸惊愕,衣服却都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小帝姬甚至还有意地跟着人家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你来做什么,不是说不理我了么?”小帝姬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才分开半天就来求和了?”   “芸殿下,”少年顾安南走到近前,猿臂抄着她膝弯轻巧地一兜,将她整个人都抱进了怀里,简直气笑了:“您老人家去京城里问问,旁的贵女同相好吵架以后,左不过是撒娇生闷气,像你这样出来嫖|娼的还是头一份吧!”   他嘴上嫌弃,抱得却紧,大踏步就要走出房门去,那架势简直像条叼着宝贝的大狗;帝姬作势要掐他脖子,呲着一口小白牙凶道:“下回你再惹我生气,我还出来找他‘玩’——嗳嗳,那个美人,你叫什么来着?”   在旁边做了半天隐形人的“新倌人”站了出来,用不怎么熟悉的汉话说道:“我的名字是,顿。”   “芸殿下既然给你赎了身,你自去吧。”顾安南一矮身抱着人走了出去,连看都没回头看一眼,只留下一句话:“要是南风馆敢拦你,你就说在禁军里认识个姓顾的,是他让你出的京。”   当时谁也没有料到,短短四年之后,“冤种嫖客”力挽江山,成了大荆王朝最后的辅政帝姬;“扫黄队长”悍然谋反,成了西境边陲的起义首领——   而那位花了长公主一万两银钞的“清倌人”,则在回到匈奴之后鸣镝弑父,一举成为了草原上最为强盛的木苏尔部大单于。   六年里山河巨变,物是人非,当年的他们又何曾想过,自己将来还会走入这样的境地。   “其实一开始我发现是左贤王来接亲的时候,已经感到有些不对了。”暮芸率先从回忆里走了出来,搬着脚凳往火堆边上坐了坐,伸出双手去取暖:“若按中原辈分算,这一代的左贤王其实算是你的大伯,平生最是好色——你让他来接我算几个意思?”   栾提顿刚迎来了人生最惨痛的一次失败,又命在旦夕,看起来却依然很坦荡。他大大方方地答道:“听闻殿下身边有一名身手不凡的高姓护卫,如果殿下遇险,想必他定能出手相护。”   顾安南打断了他慢悠悠的机锋,言简意赅地说道:“他一共带出来两名大将,一个左贤王,一个右谷蠡王,都是出了名的不服管;此次他不过是趁机铲除异己,就算你不动手,他也不会让这两人活着回去。”   “猜到啦,”暮芸被烟火呛到了,用手在鼻端扇了扇,对栾提顿道:“你只是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被生擒,所以眼下才如此被动。”   栾提顿“供认不讳”,看了一眼顾安南,意有所指道:“殿下,荆人在中原到处造反,草原上却也不安生——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呀。”   “不过顾统领真的打算在此处了结了我吗?”栾提顿勉强坐直身体——暮芸这才发现,他一条腿已经被活生生折断了:“在这杀我,木苏尔部定会与你为敌,将来日子可未必好过。”   暮芸唇角轻挑:“他不杀你,我就杀你,难道还放你回去真的跟楚淮狼狈为奸不成?到时候大荆若真被你们两方围攻,岂不是也要落入单于今日的窘境?”   栾提顿:“你的大荆已亡,我说过了。”   遣妾一身安社稷,回首江山日已西。   暮芸喉头一哽,面上却分毫不显,即便是狼狈至此,她也依旧微微抬着精致粉白的下巴:“你说话,我不信。”   “嗳嗳,”顾安南突然咳了一声,似有不满,抱臂道:“像什么样子。”   暮芸抿唇看他。   她整张小脸都被河水冻得发白,只有樱唇因为被紧紧抿着而泛出些微的血色;猫一样灵动的眼睛闪着些微的水光,就这样带着点迷茫和遗恨看了过来。   “没你事了,下去吧。”顾安南侧过身,目光在她湿淋淋的嫁衣和软甲上一转,看到了她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磨出的伤痕。   他挥了挥手,好似十分不耐烦地侧过脸蹙眉道:“营帐里有衣裳,去换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安南(厌恶脸):“去把衣服换了,像什么样子。”   何三道人:“大帅大帅,你以为把脸摆臭我就看不出你在心疼殿下了?”   顾大帅:“……滚!” 第10章 公主与悍匪(十)   暮芸站着不动,顾安南语气便凌厉了些:“柳四,带她走!”   四娘早就讪讪站在一旁等着了,她也是浑身湿透,上前二话不说就抓住了暮芸的手臂,力道却不知比从前柔了多少:“走走,我也要换,快随我来!”   暮芸前脚被“拖”进了王帐,顾安南后脚便抬掐住了栾提顿的脖子;仿佛暮芸刚一离开,他就掀开了自己最后的伪装,露出了其下森然恶鬼的模样。   顾安南漠然地将栾提顿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何三的脸色也跟着沉了,全然不复暮芸在场时的柔和。   “来,咱们聊聊。”顾安南对着何三吹了声口哨,后者极其利落地牵过一匹骏马,卸了马鞍,只留一根缰绳:“你这么会戳人心窝,干什么专捡女人欺负?”   顾安南几乎是将栾提顿整个人甩上了马背,何三便很麻利地抖起麻绳捆了栾提顿的双手。   何三系好了绳子,满意地拍了拍。   他二人配合得无比默契,一看就不知道是搭伙干过多少回了,可见之前何三自称是“绿林好汉”,也并不全然是信口胡说。   栾提顿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第一次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你要放我?”   顾安南嫌弃道:“废话真多。”   “我部下亲兵三百多人,尽数死在你手下。今日你留我一条命,将来我可是要来讨债的。”栾提顿只剩一条腿,竟然也在马背上稳住了身形,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该不会是想取代楚淮,与我们木苏尔部结盟吧?”   顾安南继续用绳子将他固定在马上,又连着捆了好几圈,绑得比要浸猪笼还严实,头也不抬地说道:“怎么着,不行?”   栾提顿看着他的目光变了。   如果说从前只有隐秘的仇恨和怨怼,那么现在就多了几分敬畏,以及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惺惺相惜。   这个顾安南不是普通人,至少他比天下大多数的领主都更有勇略。   “如果我瞧不上你呢?”栾提顿骑在马上,垂头看向顾安南:“整个草原都已经跪伏在了木苏尔部的铁蹄之下,你的势力夹在我和楚淮之间,若我出尔反尔,你又能怎么办?”   顾安南一声哼笑。   也不知为何,栾提顿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不对。   背后明明是无边寒夜,却总觉得灼热紧迫得像是烈火燎原。   下一刻,他突然看到有个人从暗夜里骑着一头小驴子哒哒哒地朝着边走了过来;到得附近,却不上前,只远远地对顾安南行了个礼,又对着栾提顿愉快地挥了挥手。   那人模样青葱,瞧着就像个少年人,身影在夜色里看起来有些朦胧,但栾提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伊稚訾鸿?!他怎么在这?!”   然而在栾提顿喃喃地将这句话问出口的同时,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他看向顾安南的目光一变再变:“真是好心机,好算计。我早该知道,能在大荆帝都做统领的人,又能简单到哪里去?”   何三道士微笑道:“何止是做统领,他还曾经拐走过帝姬呢。”   栾提顿抬起狼一样的眼睛:“不过也别高兴地太早。顾大帅要同我谈条件,也得想想我身后的草原十八部,将来……”   “嗳嗳,”何三抄手站在顾安南身后,彬彬有礼地打断道:“大单于,待你此次回到草原后便会发现,你的匈奴十八部已经不再团结了。”   栾提顿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放空了。   “我们鸿军师三年前就去了你们匈奴,托你的重用,如今已渐渐将匈奴诸部分裂得差不多了。”何三轻轻巧巧地问道:“不如大单于再想上一想,就连这次杀左贤王和右谷蠡王,又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当然是伊稚訾鸿。   “你前脚离开匈奴王庭,他后脚就帮你把家‘烧了’。”何三恭敬地对顾安南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栾提顿道:“鸿军师可是我们顾大帅的老相识,大单于连这点背景调查都不做,嗐,也是有些天真在身上的。”   栾提顿彻底不说话了。   “我说小倌人,你可真有意思。”顾安南忽然看了一眼暮芸去换衣裳的营帐,又很快地收回目光来:“就许你毁旁人后路,不许旁人偷你的家?”   栾提顿吐出口血沫:“……顾大帅,这就开始替你夫人报仇了是吧?据我所知,当年是她亲手‘杀’得你,你那姓海的恩师是不是也死在她手里?”   顾安南狼戾抬头,目光发暗。   “就不劳烦大单于那杏仁大的脑子在这挑拨离间了,”何三道人立即接过话头冷笑道:“匈奴十八部已经开始内斗,且你的风鬼也已经全部战死,若你还想收拢所有部族,没有十年是肯定做不到的。”   数年心血毁于一旦,千秋功业功亏一篑。   栾提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心智尚且明晰,身上却不停地冒着汗,整个人如同踩着熔炉飞花,受着普天下最大的折磨。   他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到了方才暮芸的心情。   出兵在外,最怕的就是后院着火,而顾安南竟然从三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了。栾提顿连脊背都弯了一些,看起来就像是老了十岁。   这顾安南是来抢亲的不错——   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后退或是避让,从头到尾,打得便是在此瓮中捉鳖抓自己的主意。   “大单于不必如此丧气,”何三道人挥手道:“今天只要你答应一件事,我们即刻就能放你走。”   栾提顿嘿然惨笑:“请讲。”   何三:“今后十年间,大单于尽可以放手去收服旧部;我们顾帅会挡在你和楚淮以及大荆朝廷之间,咱们背对背各自为战,谁也别给谁添乱——就这么简单。”   “好,好。”栾提顿深吸几口气:“拿盟书来吧。”   顾安南:“用不着。”   栾提顿一怔,继而放声大笑。   这盟书签或不签确实没什么紧要;顾安南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安稳的后方,但这何尝又不是眼下的自己最需要的呢?   毕竟这十年间,别说是和大荆的起义军楚淮再次达成同盟,自己只要能管好自己草原上的一亩三分地就已经很难了。   这是一场光明正大的阳谋。   “顾大帅,”栾提顿向后仰头,转了转脖颈,发出喀啦响声:“既然咱们定了盟约,我再送你一份大礼如何?”   何三道人把干粮和水囊扔在他马上,警惕道:“大单于破落得就差当衣裳了,还有大礼呐。”   栾提顿半点不怒,看着刚才暮芸坐过的地方意味深长道:“顾大帅,我送你一份良言——这位你刚刚抢到手里的夫人,几个月前还是整个帝国的无冕之王,你觉得她真能甘心臣服于你吗?”   顾安南目光闪了闪,其下情绪翻滚,面上却一点不显:“你真是太能操心了。”   栾提顿:“麻烦你摸一下我左边怀襟。”   何三道人立即抢道:“我来我来!别再有什么暗器毒粉之类的!”他抓着马鞍费劲巴力地做到栾提顿身后,又朝他衣襟里伸手,看着不像找东西,到好像专门去轻薄他似的:“……这什么东西这么扎手……是跟鸽子毛?!”   “是信物。”栾提顿道:“从前帝姬与我约定联击楚淮,为了安全,根本没有什么盟书。这根羽毛就是信物。”   那羽毛只有指头大小,前窄后圆,中间接近骨梗处是雪一样的白,末端却是通透的蓝。   这可不是什么鸽子毛,而是长安皇城中独有的青鸾鸟,暮芸从小就喜欢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鸟兽,十五六的时候更是养了一院子奇珍异兽。   这青鸾鸟天上地下,只有两只,如今全在暮芸手里;用来做信物确实得宜。   白色的……羽毛吗?   “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栾提顿微一颔首:“顾帅,如果十年之后你还活着,我一定回带人杀回大荆边境,以报今日之辱。”   栾提顿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属下们的尸身,又看向了暮芸所在的王帐,他抓紧了马缰:“还有夺妻之恨,我必一并施还。”   顾安南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   “夺妻之恨?”   顾安南微微仰起头,明明身处下位,黑白分明的眼却令人蓦然心惊。他将栾提顿身下的马缰又紧了紧,声音暗得就像是难明的夜:   “究竟是谁夺谁的妻,你心里清楚得很。”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帅:手持青鸾羽毛沉思.jpg   何三:“嗳?这是殿下送给别的男人的?大帅你收到过吗?”   顾帅:“……” 第11章 打下那座城(一)   大荆北方,长安。   巍巍百年古都,繁华四百余年,如今不过一夜之间,已大半化作焦土。遍地都是呛人的黑烟,百姓压抑的哭声不绝于耳,身穿轻甲的骑兵穿梭往来,若见到还有在负隅顽抗的贵家府兵,便冲上去一剑洞穿。   城墙上,这座城市最新的占领者默然而立,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城,这座独属于他的,伟大的战利品。   “都督——”传令兵上得城墙,见到那人扑地便跪,双手将信报呈上:“最后一队反抗的金吾卫已然全歼,无人愿意投诚;北大营统将越青被俘后于今日早间自刎,如今我们的人已经顺利地将几个大营都接管下来了。”   那人沉默良久。   他今年四十有余,肩膀宽得过分,像这样无言伫立的时候,简直像一座沉默的山;即便只有一个背影,也令人不敢逼视。   这便是当今天下实力最为强悍的起义军首领,楚淮。   他结果战报翻看:“知道了。”   存在了四百年的大荆江山江河日下,普天下或许没有几个人知道如今小皇帝的名字,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没听过楚淮的大名。   楚淮像一场避无可避的噩梦,笼罩在整个中原的上方。   在他身后,有一具焦了一半的指挥官遗体,死前仍然保持着守护城墙的姿势,至死都没有退开半步。那指挥官腰配镀金牌,正面刻着麒麟纹样,背面刻着一个“郝”字。   楚淮将那牌子摘下来,收进腰带里,突然问道:“南边的消息呢?”   传令兵咬住下唇,把心一横,还是将怀里已经焐热的那封战报逞了上来:“这是咱们在南境边界地区的人传回来的。请您过目。”   “生擒大单于,”楚淮的声音有些低沉,显得十分厚重:“是我小瞧他了。”   南境、牧州、崖州、宁州,而后直到洛阳。   这些重镇排成一列划过楚淮的脑海,比舆图还要清晰;如果顾安南要与自己争夺天下,这就是他最简洁的攻伐路线。   楚淮身后,一名老师爷小心地躲开地上的尸首,咳嗽着走过来:“姓顾的小子是有些匹夫之勇,但都督你坐拥北壁江山,更何况还有皇帝在手——嗤,顾贼的名字都不配和你出现在同一张纸上!”   “我也是个反贼。”楚淮眼角毫无笑意,嘴角却轻轻勾起来:“师爷忘了。”   老师爷的脸登时涨得通红,连番请罪,楚淮却只是摆了摆手:“如今长安虽破,但天下还不是我的。”他沉吟片刻,忽然道:“不对。”   老师爷小心地问道:“什么不对?”   楚淮侧过身来——这一侧身,昏暗的日光以一个刚好的角度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竟然不是寻常汉人的深黑,而是很深很深的蓝,就像是暗夜里最深处的海,波动着令人心惊胆战的诡谲纹路。   老师爷情不自禁打了个颤,听得他问道:“帝姬如今在何处?”   师爷回答不上。   他心说难道不是你亲自和那栾提顿定下了盟约,骗了帝姬出长安,这才一举攻城的吗?   “栾提顿既然败了,帝姬自然便在那位顾首领手中。”楚淮手指捻动,自问自答道:“不,以她的性子,一定会想尽办法从顾贼手中逃脱。”   这话中的未尽之意他们都明白,却没有说。   不能让她活着。   帝姬暮芸对大荆子民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甚至是一个精神图腾。只要她还活着一天,以阴诡手段夺下长安的楚淮就永远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反贼。   更何况眼下京都虽破,大荆却并非全境陷落,尚有一十三个州府仍在各守孤城。如今能调动它们的也就只有暮芸了。   要么杀,要么用,总之不能让她缓过这口气来。   “都督,老奴有一计。”老师爷诚惶诚恐地磕了个头:“南境九郡虽然都已系在顾安南手里,但毕竟还差着一个通往洛阳的牧州……牧州的布政司使符盈虚年事虽高,如今可还在呢。”   楚淮静了静。   “有意思,”他向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投射出一片昏暗的影:“告诉符盈虚,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活捉帝姬,或是将顾安南的人头送来……只要能办成其中一样,今后这大荆南境,便归他了。”   老师爷立即躬身退下:“是,老奴这就去办!”   城墙上再次静了下来,只剩下士兵们清理城墙上尸身的声音——昨夜战到最后,正经兵马早就打没了,这些尸首里面还混着穿着家丁衣裳的男人,穿着正襟官服的文臣,甚至还有抱着祖宗牌位的女子。   死国者也,何须身份。   那活生生被血液浸润的城墙缺口上还伏着一个半大孩子,手中握着一柄和他整个人一样大的巨弓,死前尚未松手。   “那是镇国公家最小的儿子,今年十四。”城墙后侧的阶梯上,传出一声轻盈的叹:“年前镇国公在南境打蛮子,阵前暴病而亡,这位小世子刚袭爵没多久。”   是个女人。   楚淮将那小世子的尸身抱下来,放平了,头也不回道:“城墙上风大,你回去吧。”   女人没应声。   楚淮想帮那孩子把失神的眼睛合上,女人却立即道:“你别碰他。”而后她蹲下身来,恭敬地用柔软洁白的手合上了这年轻镇国公的眼。   这女子举手投足间仙气飘渺,一袭紫色纱衣无风自动,恍如姑射仙子;俯身的时候,就像一尊空洞又哀伤的美人像。   她脚上还结着一副长长的镣铐,随着走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那女子的声音有些冷:“你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都说了,就放我回去参加南境九州的会盟。”   楚淮任由她动作:“裴璐。”   她没有抬头。   “顾安南也是反贼,你分明是支持他的。”楚淮的声音依然不疾不徐,语气却分明有质问的味道:“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好好跟着我?”   裴璐指着被他铁蹄践踏的长安城,简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璐,你还不明白吗?你是我的。”楚淮半蹲下去,灼热的大掌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那里有一副叮当作响的脚镣,沉甸甸地锁住了她:“想让我放你回去给顾安南当夫人,那绝不可能。”   裴璐避过了他的目光,极目远眺,看向了南方。   可没有了自己这个夫人,顾安南又怎么可能顺利地参加南境会盟呢?   ----------   谁也没有想到,暮芸进帐子换个衣裳的功夫,竖着进去,竟然是横着出来的。   她病倒了,且一昏就是一整日。   她从京都长安来到大漠草原,本就被长途奔波损耗了精神;刚一到地方,又先后设计杀死了左贤王和右谷蠡王,前前后后整整三日都没闭过眼,更别提她身上还有一道柳四娘打在她身上的鞭伤。   本就有伤,又落了水,若不是当时被顾安南捞了起来,说不定现在魂都飞回大荆皇室的祖坟里了。   梦里日夜深长,暮芸鼻塞头晕,整个人都是昏沉的,似乎有人在身边大声吵嚷,其中一个女人的嗓门格外大,听着倒像是柳四娘在喊:   “必须马上找大夫!她那小身板弱得像鸡崽一样!挺不住的!”   被她恳求的人似乎没有应答,安静了一会儿,还是何三的声音在说:“柳四娘,牧州那边等不得,各路守君都已经到了,七月中咱们必须得到——你就不要为难大帅了。”   牧州?   牧州兵强马健,城高楼坚,更何况还有符盈虚那个老不死坐镇,难道也沦陷了吗?   暮芸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似乎是被抬到了一个不算暖和的地方,整个世界都在晃,但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一不小心,就陷入了更加昏沉的梦境。   “你看你,弱得像只黄毛小鸡。”似乎有人在摸她的头发,无奈地同她说话:“阿芸起来,喝了药再睡。”   是大哥啊。   好些年了,总算是梦见他一回,要不就说这当皇帝的全都负心薄幸,死了这好些年,竟连亲妹妹的梦也不怎么进。   暮芸半梦半醒,只留一丝清醒的意识,整个人仿佛一分为二,一个还停留在当年的年幼的躯壳里,另一个则虚浮地留在半空静静地看着。   小时候自己总是生病,虽然住在偌大的皇城,却也没人将她和哥哥当成正经主子;每到病得重了,也只有哥哥一个半大少年笨拙地熬药煎茶。   “我不想喝,”暮芸仿佛看见那个年幼的自己埋在大哥怀里,又小又肉的一个,娇蛮又委屈:“嘴里好苦呢。”   十七岁的大哥穿着身半旧的锦袍,此时的他还没来得及成为满身戾气的暴君,眉眼依旧鲜活生动:“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把药吃了,哥给你弄个红糖饼去。”   “真的?”年幼的暮芸霎时开心起来,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手交饼一手喝药,你先拿出来嘛!”   大哥暮苑笑着垂眸,从怀中慢慢拿出了妥帖藏好的油纸包,可就在他将东西递过来的时候,旧日宫殿却唰然破碎,一霎时天地重塑,哥哥的衣裳成了龙袍,鲜活的少年皇子就这样在她眼前一点点被改变了。   变成了满眼戾气,一身血腥的青年帝王。   而他手中还哪有什么温热甜暖的红糖饼,在他宽厚的掌心,只剩下了半只玄色虎符。   “阿芸,现在没人能控制得了顾安南了。”皇兄一个人挡住满朝愤怒的文武,对自己轻声说道:“他带兵去咸阳对敌,半年来数次违抗皇命,我们没有办法了。”   暮芸听见自己头上的步摇簌簌而响:“他不会反。”   皇兄没有再说话,暮芸昏沉的意识却看见,当年的自己拦住了哥哥,而后从他手中拿走了那块虎符。   她听见当年的自己轻声说:“我来解决吧。”   那时的帝姬暮芸是如此坚定,可现在梦中的暮芸却感受到了如江河湖海般浩大的悲痛同时涌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本文1V1!顾大帅这辈子就芸妹一个,和裴璐没有特殊关系,后面会提到~ 第12章 打下那座城(二)   那个接过虎符的自己,眉眼低垂,像死了一半。   “放手啊,大荆还是会亡……”梦中的暮芸无力地站在“自己”身后,试图拦住她:“你不要伤害他……”   驾车的柳四娘忽然听见轿子里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尚且来不及反应,已经先有一柄长刀伸了过来,猛然挑开了残破的车帘。   “顾大帅!您几时来的?”   柳四娘看清了来人是谁,刚问了一句,却又立时噤了声。   因为他们顾大帅的脸色简直寒得可怕。   车厢内,娇小的女子已经翻身坐起,身上原本盖着的皮货滑落了一半,只能用右手虚虚提着;另一手则勉强搭住了马车的车窗,用以维持平衡。   她胸膛上下起伏,脸色苍白如纸,唇色因病情而殷红鲜艳,就连小小的耳垂也透着粉。她满脸都是泪痕,眼角也缀满绯色,眼中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目光中还带着大梦方醒的残破。   就像只可怜兮兮的小艳鬼。   暮芸的眼泪还没擦干净,人却已经清醒了;这一醒,那个属于辅政帝姬的靡艳灵魂便回来了。   她指着碎裂在脚下的一个瓷瓶笑道:“大帅不必紧张,大抵是我梦中挣动,将东西不小心打碎了。”   顾安南依然寒着脸不说话。   暮芸将皮毛提起,自己两手一摊,又灵又媚的眼含笑看向他:“眼下我已是奴身,就算打坏了也赔不起——要么肉偿?这我倒是很愿意的。”   柳四娘剧烈地咳嗽起来,顺带捂住了少年姚谅的耳朵,把赶车的马鞭往大帅手里一放,自己赶紧带着小少年跑掉了。   暮芸见状,抱着被子往马车门口凑了凑,弯着眼睛笑道:“你要为我赶车呀?”   顾安南手里拿着马鞭,瞬间便想撒手,但又不知道是在和谁较劲,恶狠狠地将马鞭攥紧了。他盘膝坐在马车外赶车的地方,驱车跟上大部队的速度,冷声道:“车驾甚大,我只是不想让你耽误行军的速度。”   暮芸披着被子坐到了马车门口,向后倚靠在车门上瞧他,咕咕哝哝地说道:“我又没让你解释。”   顾安南不说话了。   暮芸看着他背影,终于从梦里清醒了过来,她静静地想,这个人还活着,真好啊。   虽然大荆已亡,山河已覆,但这个人还活着,真好啊。   她抬眼瞧了瞧,又好笑又稀奇:“这不是我那个和亲用的六角金鸾车吗?明明都让我烧了,怎么又让你们捡回来了?”   也是工部那些人督办得力,她这辆“婚车”结实得很,又是放火烧又是拖豁延,车的整体骨架竟然还没散!只不过被烧过的马车到底有些漏风,怪不得她睡梦中总是觉得很冷。   想来顾安南他们安定了匈奴这个大后方之后还有着急的事情要办,她晕倒之前影影绰绰地听见是要去南境牧州。   不过也是,北边的楚淮势大,南境的大小势力又多如牛毛,不说处处是敌人,至少好过的安生日子也没那么多。   “芸殿下,”顾安南将这几个字咬得很紧,仿佛一种讽刺:“你落到我手里,一时还未死,那是因为我留着你还有用。”   暮芸点点头。   她不答话,顾安南就想看她一眼,但他梗着脖子没动,冷声道:“你和亲匈奴的嫁妆里有南境堪舆图,在何处?拿出来。”   “拿也可以,”暮芸觉得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太阳穴胀得厉害,眼前也一阵阵地看不清。她烧得都有点糊涂了:“你拿红糖饼来换。”   顾安南蹙眉道:“什么?”   暮芸哼了一声,攒起力气大声道:“我要红糖饼!热的!现在就要!”   她以为自己很大声,实则因为病着,声音很轻很轻,又加上嗓子肿了,简直就像只奶猫在发脾气。   顾安南:“你睁开眼睛看看。”   暮芸不用看也知道,既然是要往牧州去,那么现在肯定就是从草原荒漠往大荆方向走;这条路荒僻阔远,走上十里都未必能看到一个人影,更别提什么红糖饼了。   “我不管,”暮芸精神了一小会儿,病气又上来了,恹恹地垂着头,将整个身体都缩在皮货里:“一手交饼一手交货,你自己想吧。”   顾安南深吸了一口气,将他那柄沉甸甸的长刀一抛,分毫不差地扎入了暮芸身边的车厢地面。长刀微微打晃,散着如有生命般的寒光,以为离得太近,甚至还能闻到上面些微的血腥气。   这柄刀名为‘宙沉’,是天下有名的凶兵,经过几代煞神的手,早在跟着顾安南之前便不知沾了多少血腥;待到了他的手上,更是随着他四处征战。   宙沉之下亡魂无数,抽刀出鞘的时候,仿佛还能听到百鬼嚎哭;便是栾提顿这样的魔头,也会在见到宙沉的时候勃然色变。   顾安南手中仍在御马,微微仰头看着前方:“我没工夫跟你玩,你不拿图,便有的是苦头给你吃。”   他半天得不到回应,总算偏头去看了一眼——   却发现暮芸已经睡着了。   竟然睡着了!   有这样的凶兵在身前镇着,她竟然还睡得着?!   暮芸就靠在马车边上,脸上还泛着病态的薄红,她的身体状况大抵是真的不怎么好,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一阵一阵地发晕。   凶悍的宙沉在她身前微微打着晃,似乎也很无辜。   她到底是真的心大,还是真觉得自己不会把她怎么样?!   就在此时,拉车的骏马似乎是踩到了石块,车身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暮芸身子一歪,竟是朝着宙沉的刀锋倒过去了!   宙沉有吹毛断发之利,若真叫她碰上,只怕就此便死了。   顾安南唰然出手,瞬间将她向后按在了车壁上,他的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手臂简直如同自己有意识一般——   暮芸被他一搡,迷迷糊糊地醒了,莫名其妙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做什么这么紧张?嗳?宙沉怎么扎在这了?”   顾安南的胸膛还在上下起伏,后背上都是被她吓出的冷汗,但他实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收刀回鞘的时候,他简直恨不得打宙沉一拳。   没用的东西,就知道丢人。   “堪舆图就在我脑子里。”马车口的风太大,暮芸大抵猜出来宙沉被抽出来是做什么的了。她往里缩了缩,只在皮货外露出小半张脸:“是我胡闹了,不要什么红糖饼了;你让我睡一会儿,等天大亮了就给你画出来。”   她盖着的皮货还是从栾提顿的营帐里搜出来的,匈奴人就喜欢那些宽宽大大的东西;她缩在里面小小的一只,不知怎么就显得有点委屈。   明明是个翻手云覆手雨的政客,怎么还能委屈上了呢?!   顾安南瞧了她一眼。   红糖饼,不要了。   这娇气的狗东西竟这么好说话了?   从前她想要什么,总是不闹到天翻地覆不罢休,若说想吃什么东西,自己便只能天涯海角地去给她找。   最过分的一次,是他作为禁军统领,陪同她这个帝姬去参加王公贵女的及笄礼。暮芸一时兴起,非要吃仪典上要用的“桃花羹”。   若不给她弄来,她就要趴在怀里左一遍右一遍地撒娇。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堂堂一个禁军统领,只能亲自去将桃花羹偷出来了。   “就这么好吃啊,”彼时的自己抱臂站在廊下,看着她开开心心地用小勺子舀甜羹吃,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桃花羹让你吃了,一会儿人家贵女用什么祭奉祖宗?”   小暮芸眉眼弯弯,哒哒跑到他身前,举起一勺羹递到他嘴边:“管她作甚——尝尝嘛!”   他刚吃了那勺羹,她便立即踮起脚在他唇边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一下。   然后,这漂亮的小流氓笑眯眯道:“好甜呀!”   那羹实在甜得腻人,可也就是这么一点点的甜,在他口中蔓延了好几年,直到她亲手将刀锋插入了自己的肺腑,腥甜的铁锈气才终于将桃花的香气冲散了。   “现在就画。”顾安南拿出一个木盒,扔在了暮芸身前的地上,木盒被摔开了,里面掉出了纸张和放在竹筒里的墨:“今夜子时若不画完,你就滚出这辆马车。”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数年前,长安陆太师府。   及笄礼上,正想端着甜羹祭奉祖宗的陆家贵女陆金蓝:“我羹呢?我好大一碗羹呢?!”   一回头,猛然看向惯爱吃甜的帝姬。   小帝姬(微笑):“陆氏女瞧本宫作甚?”   陆金蓝:“……我就想问问。”   帝姬:“请讲。”   “你偷吃羹,”陆金蓝咬牙切齿:“顾大统领嘴边哪来的桃花片?!!”   于是此日之后,遍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顾统领乃是内定的准驸马了。 第13章 打下那座城(三)   柳四娘一直在后边远远瞧着,见大帅扔下个什么东西便走了,紧赶慢赶地上来牵住了马缰,继续为暮芸驾车。   帘子盖着,她有心想问两句,却总不知道该怎么和暮芸开口。正不知该怎么办时,几个年轻后生便嘻嘻哈哈地追了上来,神神秘秘地向往轿子里瞧:   “柳婶柳婶,这里边就是大帅掳来的小娘子吗!”这些士兵也不过十五六岁,顽皮得很:“这可太好了,之前大伙还以为大帅他好,好那个……”   “男风!”   “对对对,还以为大帅喜欢男人呢!”   柳四娘烦得没着落:“滚滚滚,便是好南风也好不到你们这些歪瓜裂枣头上,都给老娘滚回去,谁再伸头伸脑,牙都给他打掉!”   “瞧瞧嘛,”年轻士兵们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不高兴地扁着嘴道:“因为这辆大车,咱们队伍都走不快,难道还不兴瞧了?”   车驾里传出一个慢悠悠的娇柔声线:“无妨,我也喜欢脸嫩的小男孩,若是姿色好,我便养了也没什么。”   单是声音便有说不出的柔媚,年轻士兵们哇地一声,更觉得里面坐得八成是个神仙,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车里人说的“养了”是什么意思。   柳四娘登时怒了。   “你也给我闭嘴!”她唰一下在马车上站了起来,那架势简直比守护城门还悍勇:“都给我该干嘛干嘛去!除了大帅,谁也不许见!”   另一边,顾安南打马赶向前队,脸色沉得厉害。   找了他半天的何三军师好不容易才追上他,一边喘一边说道:“鸿军师已将事情都办妥了。他飞鸽传信回来,说是现在正跟着一队行脚商人,请咱们这边派一队人接他回来。”   “矫情,”顾安南眉梢一抬:“他自己不能回?”   “老顾你忘了,鸿军师跟你一样,是路盲啊。”何三抄手唏嘘道:“也是难为他了,一个走出三步都能找不回来的人,竟然还能离间茫茫草原上的匈奴十八部,真是运气!”   “……哪又来一队行脚商,”顾安南抹了把脸,想了想道:“你和铁三石前后压阵不变,我带几个人去接就是了。”   何三稀奇道:“你亲自去接?”   顾安南眉毛一扬:“不行?”   “没没没,”何三:“那我马上列个单子给你,这些行脚商人身上通常带着药,跟他们买一些,也好赶紧将殿下的潮热退了,再耽误几日可就烧傻了!”   不等顾安南答话,何三忽然仰了仰头,目光变得朦胧起来,他幻想道:“其实烧傻了也是好事,笨蛋美人岂不更加可爱,芸殿下现在就是有些太聪明了,我怕你将来算不过她啊。”   “没有什么将来,”顾安南抬起眼,夜风将发丝垂落,滑在他的鼻尖上;那一片快要蔓上脸颊的大片刺青下,是靠得极近才能发现的烧伤:“我早晚是要杀了她给师父报仇的。”   顾安南手中握着大漠的寒风,眼中却仿佛藏了江南的桃花;可惜江南已经沦陷,过去也回不去了。   何三忽然道:“老顾,我有一个好办法。”   顾安南侧头看他。   “不如我娶了殿下吧!”何三还穿着他那身不伦不类的道士长袍,一拍手道:“朋友妻不可欺,你就不用杀她啦!”   顾安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忽然开始质疑,自己带着这几个货打江山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滚吧,”他打马便走:“让我多活两年!”   暮芸就是他娘的有这个本事,举凡是个爱好正常的男人,只要见过了她就没有不日夜想着的;若暮芸只是个寻常美人倒也罢了,偏偏她那个已经死球了的皇帝大哥对她过分溺爱,将她这个帝姬养得十分奇怪——   暮芸此人,颇为好色。   举凡是碰见个漂亮男人,她总是要风度翩翩地请人家喝顿酒,吃盏茶,欣赏个一时半刻才满意;且对于这种事情,暮芸几乎从不避讳自己这个未婚夫,有时候甚至会邀请自己一起欣赏“美人”。   这些男人对于她来说,就像精致可爱的首饰匣子,总是忍不住多瞧上两眼;且不单单是瞧,那些年她身上常年带着许多特制的玉佩玉珠,瞧见喜欢的就给一个,只说是“留个纪念”。   留个鬼的纪念?!   那些男人得了东西,高兴得就跟得了玉帝给的琼浆玉露一般;一个一个,忒没见识,就这么点东西至于宝贝成那样吗?!   他这个“正宫”就不稀罕。   ……不就是个玉佩么,顾大统领才不想要呢。   “没良心的狗东西,”年少的顾安南曾盘膝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暗示小帝姬:“禁军里那些毛头小子都收过未婚妻的情书情诗,我呢?别说是什么彩笺尺素鱼雁传书了,便是传话的小厮都没见过一个!”   他伸出手按在她的发顶心,将宫里嬷嬷们废了好大心思盘的发式揉得乱蓬蓬的。   “好好好,”暮芸的头发都被他揉得乱糟糟的,一双眼却妩媚可爱得过分:“今后一定多多地给你寄情书,寄它个百八十封,看到你烦为止好不好?”   少年顾安南嗤了一声:“谁稀罕?”   他嘴上说着不稀罕,其实天天都在等,然而真他娘最是薄情帝王家,帝姬言而无信,说过的话转头便忘了,简直比一阵烟散得还快。   一直到自己“死”,都没见过哪怕一封这样的信。   顾安南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竟是不知不觉中已经找到了那队行脚商人;商人们早就听过他的名号,一见他颈下大片的刺青便认出了是谁,全都诚惶诚恐地赶过来行礼。   “听闻顾大帅擒了大单于!真是了不得啊!大帅想要些什么?小老儿绝不要钱的!”   “就是就是!大帅太给咱们荆人长脸了,军中将士们缺什么您尽管说!”   顾安南抬了抬手:“最近别往匈奴王庭的方向去,近几年最好还是去犬戎或大月氏地盘做生意。”   他只是随口一提,行脚商人们却不敢不认真听。   毕竟行脚商人们是非常神奇的存在,他们中有胡有汉,带着各种物资在大漠里流转,一年四季都很少回家;无论是荆人还是胡人都不会随意伤害他们,哪怕是他们误闯了战场,也会先让行脚商人们撤离再打过。   不为了别的,就为了行脚商人们携带的珍贵物资,这在草原或是大漠里,可是能救人一命的队伍。   “多谢大帅提点!都仔细记下了,大帅你来瞧瞧货吧!”   商人们将货物卸下来摆好,简直就像是一个被缩减过的部落,顾安南拿出了一袋碎银买了些东西,又找到了一个长于炊事的老妇。   他大刀金马地坐在老妇的帐篷外面等,闲来无事,便横刀在膝慢慢擦拭。   “天爷,找到老婆了你就这么高兴嘛!”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十分清朗的声音,满带高兴地嫌弃道:“主公嗳,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啦?”   顾安南循着声音看去,发现那边走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那人牵着头小青驴,正哼着轻快的山野小调朝他笑吟吟地招手。   此人肤白体瘦,容貌俊俏,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破胡服,满头乌发松松垮垮地用草绳束成一个髻,嘴里叼着茅草棍,姿势标准得仿佛好几年都考不上秀才的浪荡子。   然而又不知为何,这家伙身上仿佛有种天然的疏朗之气,虽然是这副姿态,却并不让人感到轻佻。   其实昨天也远远地见过一面了。   匈奴单于栾提顿奉他为座上宾,封他为伊稚訾王;何三和铁三石这些军营旧部,也都得叫他一声鸿军师。   本事奇大,脸蛋奇嫩,若叫暮芸见了,肯定又要两眼放光;毕竟单论姿色,这小子也算上上之选,暮芸要是有条件,肯定是要大把大把掏出她那些玉珠玉佩塞给人家的。   “张鸿,”顾安南眼睛微微眯起,开口就叫了他的本名:“匈奴事了,该回来了。”   “事情办完自然就回来了呀,”少年张鸿将驴子拴好,笑吟吟大咧咧地盘膝坐在他旁边:“倒是你,抢婚成功很高兴嘛!”   顾安南脸都黑了:“有屁快放,栾提顿回王庭后如何了?”   “你可真行啊我的泥腿子主公,有了娘子就不认人了!”张鸿扁扁嘴,从他那破破烂烂的胡服里抽出把羽扇,简直跟变戏法一样:“要不是我传信与你,告知帝姬有危险,你如今哪还能抱得美人归呢?”   顾安南忽然感到一阵绝望。   手下一共两个军师,一个是碎嘴子的假文士,一个是不正经的小白脸;前朝百代的开国皇帝身边都是张良萧何,他身边这俩算个啥?   真他娘是卧龙凤雏啊。   “果然,女子就是麻烦。”张鸿还以为他是在为帝姬忧心,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水:“当年我劝你先打服栾提顿的时候,你连个眉头都没皱,现在帝姬回你身边不过几日,你看看你为难成什么样子了?”   “女人啊,”张鸿仰起一张可爱巴巴的脸,深沉地说道:“猛过大单于啊。”   顾安南一手抓刀:“有完没完?”   “好好好,说正经的。”张鸿立马伸出两指手指,在自己嘴前打了个叉:“栾提顿至少十年无法反攻,这是肯定的;当务之急还是先依照当年和南境九郡的约定,及时赶到牧州去赴宴。”   顾安南点了个头。   “不过你真的想好了吗?”张鸿深吸一口气,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内里星罗棋布,满是认真:“咱们韬光养晦多年,就连芸殿下这个辅政帝姬都不知道咱们的真正实力;一旦此次会盟结束,就什么也瞒不住了。”   到时候名声天下晓,和起义军和楚淮的决战很快就会被提上日程。   顾安南抽出宙沉,缓缓擦拭:“怕什么?你大帅还在呢。”   张鸿便笑了。   “说得对,主公威武。”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册子唰唰翻起来:“你看,南境共有九郡,各有一名将军把守,咱们……”   他话还没说完,耳中忽然听得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坐在路边的两人尚且来不及反应,已先被猛然停在他俩身前的骏马扬了满头满脸的灰。   “呦呵!挺好挺好,一下接到两个迷路的!”何三一捞自己的文士袍,笨拙地从马上跳下来,乐呵呵道:“我着急给殿下煎药,你俩先在这等一会儿,稍后我让柳四娘来接你们。”   张鸿噗噗噗吐出嘴里的土,因为迷了眼而不住流泪。   “无量天尊!”何三啊呀一声,将小少年抱在怀里大力拍了拍背:“我就知道小鸿心里是有哥哥我的,不然能哭成这样?”   “闭嘴,”顾安南恶狠狠地扔给他一个巴掌大的布袋子:“交给帝姬暮芸。”   何三将东西放在手心掂了掂:“这是何物?”   顾安南:“剧毒。”   何三和张鸿对视一眼,各自无声叹气。   何三:“鸿啊,别担心。”   张鸿刚擦干净眼泪:“唔,担心什么?”   何三费劲地爬上马,一手指了指天:“天要是塌下来了,还有你顾大帅的硬嘴顶着。”   顾安南:“……还不滚?”   何三一溜烟滚了,张鸿却还嗤嗤笑得停不下来,眼见大帅的脸色越发阴沉,鸿军师立即正经起来:“我在匈奴这几年发现一桩怪事,想来想去还是得报与你知道。”   顾安南眼看着他从随身的小包袱里翻出一沓碎羊皮。   “大帅你瞧,”张鸿一秒正经,单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每年大荆那边的鸿雁飞到匈奴地界时,总是有牧民在大雁腿上发现一些信布。”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其中一条,放在顾安南手中,少年张鸿那双清澈得仿佛能洞见世间一切的眼睛里,极为少见地出现了几分迷惘:“上面有你的名字,但我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什么暗语。”   顾安南看见了那条碎羊皮上的小字:   ‘顾安南,春江又绿,咱们坐过的那条船找不见了。’   ‘顾安南,长安落雪了,或许冥府也会落雪吗?’   ‘顾安南,猎场枫叶都红了,来梦里见见我吧,求你了。’   ‘顾安南,以前都不知道我大哥要处理这么多事,我真的好累啊。’   ‘顾安南……’   一笔一划,漫不经心,瞧着歪歪扭扭的,笔锋尾处却总是带一个小钩;内容琐碎又繁杂,简直是想到什么写什么,不似是寄信,倒像是在和什么身边的人说话。   “如果这是密信,那我解不出来。”张鸿耐心地将那些碎布一点点展开来给他看:“可你也并不在大漠,不知此人是想写给谁看。”   顾安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指尖拂过那些字迹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手指甚至在轻轻泛着抖:“每年都有吗?”   “每年都有,会跟着大雁一起来。”张鸿认真地答道:“其实若按匈奴人的说法,将信件缚在大雁的腿上,就能把心意送上长生天,送到已故亡魂的手中。”   寄给长生天,寄给已经死了的我么?   ‘今后一定多多地给你寄情书,寄它个百八十封,看到你烦为止好不好?’   还算你,说话作数。   顾安南低下头,他不正经惯了,便是手底下人也常常没大没小地同他老顾来老顾去,好似天大的事到他手里也只剩那么一点——   现如今拿着这些羊皮纸,他眼中那浮于表面的浪荡终于裂出了一个细小的口,露出了其下汹涌的温柔。   “连个情书都不会写,”他将那些碎羊皮贴身收起,低声喃喃道:“蠢东西。”   数里之外,病恹恹的蠢东西倚在四处漏风的马车里,正在就着小榻几绘制着堪舆图——一笔一划,漫不经心,瞧着歪歪扭扭的,笔锋尾处却总是带一个小钩。   她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小小声地骂道:“顾狗无情,定是他又在念我!”   柳四娘忽然丢了一个小袋子进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手心:“是大帅让三当家送过来的,也不知是什么,竟这么着急。”   暮芸解开那袋子,一看就笑了。   笑了一下,又觉得眼睛酸酸的。   是红糖饼。   温温热热,像某人那颗不肯死尽的心。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请别心急,宇宙会将你的爱意邮寄。 第14章 打下那座城(四)   初秋时节,天空蓝得高远又透彻,风轻云淡,草木都散发着暖暖的香气。   顾安南麾下的先锋军抵达山寨时正是上午,是一天中阳光最清新灿烂的时候。柔和又明亮的光线从山体的上方大咧咧地直照下来,映亮了整个山坡——   寨子依山而建,从上到下错落地盖着许多瓦舍,一眼看去竟然望不到头;其上还分布着许多不怎么显眼的哨塔,依稀有手持穿云箭的士兵正在巡逻。   隐隐的山雾下,倒是一派朝气蓬勃。   娇小的美人从轿子里钻出来,慢悠悠伸了个优雅的懒腰,虽说穿着寻常农家的粗布麻衣,奈何乌发如云,肌肤如玉,肤色白皙,灵眸皓齿,任谁看了也不会觉得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女。   少年姚谅原本正一脸兴奋地看着寨子的方向,却忽然发现芸殿下伸开双臂便定住不动了,好奇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呀,莫不是殿下你有召唤蝴蝶鸟雀的本事?”   “……忘了没人给更衣了,”暮芸坐下身来,拍了拍少年的脑袋:“一会儿进了你们的军营,可别在外人面前叫我殿下,若有人跟你打听我的身份,你就说我姓云名慕,是顾安南抢回来的……姘头。”   暮芸已足足在马车里躺了十多日,何三当家日日都让人送汤药过来,他医术不错,不过数日功夫暮芸便好得差不多了,天气晴朗的时候,甚至能跟着柳四娘骑一会马。   姚谅压低声音哦了一声:“可是云姑娘做什么要这样说自己?”   暮芸垂下眼眸:“你不懂,他是很讨厌我的。”   姚谅心说,应该不是吧。   若是讨厌,大帅何必又是送药又是送马车地上心?要知道在殿下出现之前,别说是坐马车,便是谁走慢了都要挨鞭子的,便是那位美若天仙的裴当家也不行。   而且殿下脾胃娇弱,吃不惯军营的饭,病总也不见好;还是顾大帅在回了中原地界之后让人去打了只山鸡熬汤,殿下这才缓过来些。   但姚谅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大帅搜集来的草药鸡汤,却非要以何三当家的名义来送;明明是大帅暗地里吩咐让马车慢着点走,前天却还要故意打马过来大声喊一遍“谁也不许慢”。   难道这就是成熟男人吗?   少年姚谅表示不懂。   ------   “成熟男人”已经先一步到了山寨,他听了一上午驻守副将的汇报,待人都出去,累得掐了掐眉心:“何三。”   旁边埋头公务的何三道人一抬头,险些将头上的道士冠摔下来:“咋?”   顾安南往后一趟,两条长腿险些把椅子支翻了:“去把‘白羽’送过的信都拿出来,全部。”   何三道人脸色一僵,哎呀哎呀埋怨道:“那不都是阅后即焚吗?早就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顾安南侧头看了他一眼。   “好吧,”何三道人苦兮兮道:“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那字儿太好看了,这这,你也知道我爹以前是字痴,我也喜欢,就是留着临摹临摹而已……”   他一边絮叨,一边十分宝贝地从书房最上一层的书架里拿出了本厚厚的“菜谱”,翻开来,却是个假盒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张张被仔细展开的细绸条子。   那些细绸只有拇指那么宽,都是夹在信鸽腿上送过来的,其上字迹鲜明,笔笔出锋,单从字迹就能看出主人的野心勃勃。   这些字顾安南都看过,如今却又在脑海中,同张鸿给他的那一沓羊皮纸一笔一笔地对照起来。   不一样。   虽然都是瘦金体,但确实不似出自一人之手。   “妙,真是妙,你看看这灵动风骨!”何三道人点着其中一笔道:“花文居士隐退之后,当世之中,真想不出还有谁能写出这样的字!”   顾安南猛地抬头:“你说谁?”   “花文居士呀,”何三道人拿起其中一张绸缎仔细欣赏,啧啧有声道:“他还当过翰林学士呢,当年你在长安城八成见过……哎呀,可惜啊,当时要是能讹他一两本字帖,如今咱们军费就更充足啦!”   确实认识。   花文是大荆开国以来,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天才,他二十四岁中了状元,入翰林院做讲学学士,后又短暂地入过内阁。其后因与当时的首辅白秉忠政见不和,一气之下就隐退了。   但花文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个身份——   他是大荆朝一众皇子皇女们的……讲经师。   ------   “殿下殿下,你教我写字好不好!”姚谅压低声音求道:“那日车马中我都瞧见了,殿下会用两只手写字呢!”   暮芸想了想,回金鸾车里拿了本书出来丢给他:“就剩这一本没烧坏啦,你先拿回去看。”她在少年头顶轻轻一敲:“你殿下师承严谨,不轻易教人。除非你能把这一本背下来,那我才教。”   姚谅虽然也觉得为难,却很高兴,和暮芸拉勾道:“谢谢殿下!殿下放心,我嘴严得很,必不叫别人知道你的身份!”   暮芸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狗头:“那就好,不过小谅呀,你为什么这么期待回寨子呢?”   “因为只要回寨就可以上名册!”姚谅大声道:“大帅说过,只要上了名册便不算奴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兵!”   周围的兵将们终于能回“家”了,各个脸上都泛着愉快的红光,闻言都笑了起来。回来的路上,顾安南还带着他们去扫了几个匈奴部落,几乎所有士兵身上都挂着两三条皮货,兜里揣着奶酪肉干,明明也没多少东西,却一副很是满足的模样。   人真是很奇怪的存在,从前她给那些武将封侯,文官拜相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带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跪伏在她脚下,一个个都将额头皱出深长的纹路,仿佛他们不是要位极人臣,而是要行将就木。   难道掌握着生杀号令之权,不比拿着个肉干快乐吗?   或许是姚谅声音大了些,旁边的士兵们都看了过来,有些年长的还笑骂了几句:“傻小子,当兵有什么好的?那是要卖命的嘞!”   姚谅立即梗着脖子反驳道:“只要是跟着顾大帅,就是卖命我也甘愿!”   “说得好!咱们大帅连大单于都能抓住,咱们脸上也跟着有光啊!”   “就是,这年头跟着谁不是卖命?要是跟着那楚淮,说不定还得干杀老百姓的活,哎呦喂那可是要损阴德的啊!”   暮芸闻言也来了兴趣,盘膝坐在马车的边沿同他们攀谈:“顾大帅之前就没伤过老百姓吗?大伙打打杀杀的,总得有那么误伤的一两个吧。”   “一个都没有。”其中一个老兵斩钉截铁地说道:“小夫人,大伙也是吃不上饭才去劫道的!便是早些年,顾大帅劫的杀的也都是些朝廷狗官!那可都是恶人!”   作为朝廷狗官们的头子,暮芸略略有些不服:“朝廷有律法,为何不去告?”   作者有话说:   芜湖,芸妹的第一个马甲要保不住啦!   (字数有点少啦,见谅见谅!V后全都给大家补回来!) 第15章 打下那座城(五)   “小夫人,我原是牧州陆县人,知州符盈虚的妻弟要拓建宅院,我不肯,他就派人将我全家一十三人杀了个干净。”另一人冷笑起来,握拳在自己鼻子下面一擦:“我之所以跟着大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亲手宰了那畜生,大帅能做到的,律法可做不到。”   符盈虚。   你可真是给朝廷长脸啊。   大荆一共有三十三州,占地十分辽阔,但细数起来,由于地形地貌的缘故,通常是几个大州府攒在一处。若按老百姓的说法,便是分成“东南西北中”五个大部——   在她出京之前,北面被楚淮占据,西面由世族陆家把守,中部则由大荆朝还在坚持的朝廷坐镇。楚淮誓取江山,相当于北面已经沦陷,西面虽然没明着说要反,但陆家掌握着中原之地最适合种植的沃土,代代相传,已经熬死了好几代的朝廷。   至于中部的朝廷,现在也已经没了。   唯有东面和南面,总共有十七个州,其中各色势力星罗棋布,各不相同;有些州府已经被打着各种旗号的起义军占领,有一些则还由残余的大荆知州们掌管。   细细想来,牧州应当还是由几年前她亲自任命的符盈虚掌握着。   不过……   符盈虚虽不是个东西,他辖下的牧州到底也还勉强算是朝廷的地界;若想脱离顾安南的掌控回京都去,大抵也只有趁乱进入牧州这一个机会了。   她心里拿定了离开他的计划,却仿佛想起了那两块小小的红糖饼。   “只是为了哄你画堪舆图罢了,”暮芸在心里鄙夷自己:“还有那么大的仇在,人家肯定讨厌死你了,你到底是在期待什么呢?”   她这么想着,便要撤回马车里,却突然碰到了一个圆圆的滚轴,正是她这几日帮顾安南绘制的南境堪舆图。   “等等,”暮芸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坐直了身体:“既然顾安南要去牧州参加会盟——那现在又回他这个寨子里作甚?”   “作甚?自然是走投无路了!”   牧州城中,最繁华热闹的一处戏楼里,一人嗤声笑道:“姓顾的以前就是个给人打架卖命的拳奴儿,竟还妄想要符大人您的牧州,这不就是个笑话吗!”   戏楼里喧嚣吵嚷,接天红绸从楼顶披挂下来,将整个楼子都映出一片暧昧的红影,戏台上扮虞姬的角儿正自咿呀呀地唱,一双含情目横波流转,不住地往二楼远台上瞧。   被她瞧着的人摸了摸嘴唇,头也不回地摆手道:“嗳,也不要这样说,毕竟是刚擒了蛮子头领的英雄人物——这个唱得好,去,叫上来我瞧瞧。”   符盈虚亲自开口吩咐了,一旁候着的戏楼老板二话都不敢说,立即下楼去叫那旦角上来;符盈虚身后奉承的人半跪在他的椅子旁边:“符大人是抬举那姓顾的啦。”   这模样比狗还谦卑的人姓陆名禄,乃是符盈虚元配夫人的亲弟弟;数年前符盈虚的元配夫人不明不白地病故了,一众亲信都等着陆禄这个妻弟倒台,不料此人的阿谀功夫十分了得,竟能“圣宠不衰”,直到今日,他依然是符盈虚身边最得力之人。   陆禄目光一转:“不过大人,听闻那顾奴儿已经握了南境九郡在手里,那些郡守早在他打匈奴之前就已经向他投诚了。而且……”   符盈虚摸了摸怀里娈童的小手,不悦道:“而且什么?”   陆禄压低脖颈抬脸道:“而且‘那位’也送了信过来,说是这些个郡守承诺帮顾安南把您的牧州打下来,还要在此地会盟!算算日子,顾安南的大军也就该在这两日到啦!”   话音落下的同时,那个戏台上的角儿也被“请”上来了,符盈虚慢悠悠地在娈童的搀扶下站起了身,一双有些肥厚的手便摸上了美人的脸颊。   符盈虚大笑起来,那美人下意识一躲。   “陆禄,瞧瞧你那没胆色的样子!”符盈虚当即不高兴了,嫌恶地收回了手:“南境九郡的守官都不是吃素的,难道他们真就服了顾安南么?”   陆禄膝行上前:“您的意思是?”   “九郡守君,里面总有些不齐心的。”符盈虚重新坐回椅子里,示意娈童继续给他捶肩:“再者说,这里面不是还有一个跟咱们关系不错的吗?”   陆禄一怔,而后大喜道:“是是!我这就着人备上一份厚厚的大礼,马上给零州那边送去!”   符盈虚慢声道:“着人?”   陆禄连滚带爬地起身,谄笑道:“我亲自去!”   符盈虚这才满意地转回了目光。   陆禄当即便要出门去置办厚礼,冷不防脚下踢到个什么东西,往下一瞧,竟是刚才戏台上那个娇滴滴的美人,此刻正跪伏着打着冷战。   戏班老板颤声道:“陆爷,昙幽是咱们班子的当家花旦,烦请您给符大人说说情吧,便是叫她当牛做马也愿意的!”   陆禄的脊背直起来了,不耐烦地啧声道:“你懂不懂事,只要是符大人召见过的人,便是他瞧不上,将来也不许别人玩,速速带下去处理干净了,别让大人闻到血腥气!”   言下之意,是要直接杀了。   牧州守君符盈虚有个怪癖,他爱玩漂亮女人,玩腻之后,却不许这些女子活着。   花旦的腰一塌,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色,可她却优雅地推开了那些要来抓她的壮奴,自己抓着栏杆从地上站了起来。   “符大人,昙幽走之前,还有一句话要问您。”她凭栏而立,窗外钻进了一缕清风,将她散落的鬓发轻轻吹起:“大人可曾见过帝姬暮芸?”   符盈虚在听见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眉头紧皱,眼睛也危险地眯起,而后他眼中不知怎地,竟浮现出一丝回忆之色,紧跟着露出了淫邪之光。   “帝姬高义,为家国和亲匈奴;”昙幽抚上了自己的鬓发:“虽然昙幽只是一届贱奴,却也想为牧州城的百姓做点事。”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突然拔下头上的发钗朝着符盈虚狠狠扎去!那发钗不同寻常,尖端竟是格外锋利,朝着眼睛扎过去的时候,符盈虚几乎看见了上面闪烁的寒芒。   然而符盈虚连躲都没躲。   暗处的武士瞬间出手,一掌打在了昙幽的胸口,将她直接打飞了出去!   这一刻仿佛变得无限长。   二楼的看台原本就是半空的,昙幽的身体就像一朵被秋风吹落的花,层叠华丽的戏服在空中轻盈地唰然开散,戏院顶棚的阳光落下来,终于照亮了昙幽的脸。   真是一双含情横波目,似悲似喜,似爱似怒。   “唰——”   芬芳的血夜绽开,惊慌了一众看客,唯独台上仍在唱戏的新角不敢走,即便是被滴滴殷红溅上了脸,脚下也还是一步也不能乱。   新角眼里含了泪,兰花手发了颤,婉转的唱腔里却多了许多难为人知的决绝: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且待那肃肃秋风杀彻遍,芳魂且尽看,只等着大厦倾来天下安!”   —— 番外一 ——   数年前。   小帝姬很喜欢鸟雀,此事长安城中人尽皆知。她亲哥暮苑贵为帝王,在溺爱幼妹这件事上却从来没个节制——他甚至放着照州的海防与宁州的大旱不管,专门拨钱给他的妹妹建了一座“慕羽园”。   园中是举全国之力进贡的珍奇鸟兽,空中以细到看不清的银丝结网,辅以琉璃碎片做顶。白日里看,琉璃墙犹如一道天幕中披挂而下的纷彩;夜幕中看,银丝会将宫灯的光华片片撕碎,就好像有一整座波动的星空罩在夜幕之中。   小帝姬经常让人搬一张椅子放在园子正中,自己在那里呆着,看被剪了羽尖的孔鸟在高高的穹顶上盘旋,一看就是一整日。   除了照料鸟雀的侍者,她谁都不让进,就连她的皇帝大哥也不行。慕羽园是芸殿下的秘密花园,宫中甚至曾有传闻,若敢擅闯那处,便会被削皮剥骨。   但世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不要脸的登徒子,越不让进的地方越爱进!   彼时十九岁的顾安南刚混进金吾卫没多久,旁的新人都老老实实地贴在墙根底下听师哥们的教训——唯有他,上不服天下不服地,仗着有些轻功身法,没事儿就在皇城里头摸黑到处飘。   说出来都没人相信。   他之所以干这种缺德事,一不为财二不为色,怀里成天揣着一纸包小鱼干,就为了能趁着夜色偷偷去撸皇城里到处乱跑的小猫!   这一天,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夏日夜晚。   十五岁的帝姬刚刚按照流程完成了她盛大的及笄礼,隔壁的祈年殿里是专门为她举办的盛会,然而这场大宴的主人却穿着一身华丽繁复的礼服,屏退下人,只留零星的几盏宫灯,安静地坐在慕羽园中。   她孤身一人,坐进萧萧繁华之外。   玄裳缟衣的鹤飞过满天星辰,发出悠长的唳声,兄长在极盛的乐声之下问她的话,仿佛还回荡在耳畔。   “阿芸,你成年了。”那时他们站在繁华的中心,接受着所有人艳羡敬畏的目光,兄长仍含笑看向众人,却低声问她道:“别听别人瞎说——你哥宁可亡国,也不会用你的婚事做筹码。”   青年帝王阴狠的目光柔和下来,他对着她时,总是柔和的:“所以阿芸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不知道。   所以她坐在这里想。   长安的俊俏少年她都快见个遍了,春风得意的状元,温柔明秀的探花,芝兰玉树的世家嫡子,骄烈张扬的戎马侯爷。   各有各的出彩,也各有各的平平无奇。贵女择婿不就那么回事么?或者不嫁也行,反正她还有一整座钱庄,大不了就每样找一个,轮班养着玩,这又不是养不起。   就像她的慕羽园一样,收集天下“奇珍”,岂非乐事一场?   天地间独一份的青鸾鸟一左一右落在她身上,一个去叼她金灿灿的钗环,一个去啄她肩膀上点缀的珍珠,发出清脆又欢快的“嘟嘟”声,仿佛在无声地谴责她的“三心二意”的流氓想法。   “不行吗?”小帝姬被逗得笑了起来:“那就选个最特别的吧,但怎么着才算特别?会飞?”   然后某人就飞着来了。   小帝姬震惊地看到,一个男人手上不知抓着什么东西,整个人竟是荡秋千一样“咻——”地穿过了整个慕羽园!   “苍天,”她瞪圆了一双初露媚色的杏眼:“该不是昨儿个进的传信乌鸦成精了吧!”   当然不是。   乌鸦精顾某人追着一只短腿小黑猫一路穿墙,冷不防这不要脸的小东西嗖地一下钻进了禁地的狗洞,顾大金吾卫高腰腿长,自然是钻不进去的(如果能钻就钻了),于是他很缺德地想了个招。   他将自己的夜行衣撕成了布条结成绳索,轻巧地丢上慕羽园的银丝网,给自己做了个强有力的钩索。紧接着他跃上墙头,轻巧地一跳,整个人在空中画了个巨大的半弧!   “他奶奶的,”少年金吾卫在心里笑着骂道:“绳子竟然做长了!”   照这个长度,他会直接从另一边荡出去!   “管不了那么多了,”顾某人把心一横,在电光火石间做了决定:“荡到中间就跳下去!”   但他没跳。   因为就在他滑至园中的那个瞬间,他忽然在明灭暧昧的灯火下,见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她乖巧地坐在园中心,身边百鸟垂羽归服,睫毛纤长,鼻尖挺翘,夏夜晚风拂过秘密花园,吹动了她浅金色的裙角。   如梦似幻,不惹凡尘。   而后她看过来了。   只这么流光溢彩的一眼,快得让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心头砰砰跳动的瞬间,他整颗心一片空白——   自然也就忘了松手。   于是这个乌鸦精二傻子,就这么撞碎了满地琉璃,从另一边的宫墙直接荡出去了。   顾安南:“……”   巡夜的禁军听到声音,以最快速度赶到了现场,躲在阴影里的顾安南飞速解开身上的绳子,带着金吾卫特有的骚气金甲,亮闪闪地从另一边大步跑了过来,满脸正气地朝着宴会的方向吼道:“贼人哪里逃!”   “什么?陛下还在那边!”   “还不快点跟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大流氓太有统领气质,一群禁军竟然想也没想,跟着他“哐切哐切”地跑掉了!   “哥问你的话你想了没有,想要个什么样的夫婿?”第二天,青年帝王暮苑担心妹妹夜里受了毛贼惊吓,特地来找她一起用早膳,垂眸淡然道:“哥要提前物色了。”   小帝姬的贝齿咬了咬象牙筷:“唔,特别点的吧。”   “有多特别?”   “乌鸦精怎么样?”   暮苑:“……”   内侍官已经习惯了无条件服从,不过脑子地说道:   “精怪这东西可能不大好找,要么去护国寺让方丈去捉两个吧,实在捉不到就自己培养几只……陛下?陛下你怎么噎住了?!宣太医啊啊啊!”   # 那一天,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夏日夜晚,天上红鸾星动,她与他险些在盛夏相逢。   番外一 ·那个平平无奇的夏夜 · END   作者有话说:   宝们,我现在浑身酸痛,好像是那啥了——周日想请假一天(周一就会恢复更新!)在本章末尾更了一个小番外聊做补偿,希望大家会喜欢! 第16章 打下那座城(六)   翌日,牧州城郊大寨。   全寨上下张灯结彩,除了仍需日常操练和巡逻的士兵们,其余人等全在热火朝天地忙;这寨中除了士兵外,还有他们随行的家属,老人女子孩子都不少,几乎各个都在脸带笑容地奔忙。   但今天着实不是个好天气。   先是一大早便起了西风,到得上午,更是连着打了几道闷雷,天空中阴云密布,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天色也是一阵暗过一阵,明明是正午时分,屋子里甚至需要点上灯才能看清楚东西。   即便如此,顾安南的士兵们也依旧非常热情。因为他们都知道今日是南郡九州会盟的日子,而他们的顾大帅就是会盟之主,既然是要宴客,那自然不能落了下乘。   一片欢欣之中,唯有两个人在愁眉苦脸。   娃娃脸的张鸿骑在窗框上,都快将他那本就有点秃毛的羽扇扇烂了:“裴姑娘到底遇上什么事了,怎么竟然还不来?没有她这个主母,还真有点不好交待。”   “快别扇啦,为兄仅剩的这点精气神都快让你扇没啦。”何三扶额蹲在窗外:“你真以为主母不来就是最大的问题吗?”   张鸿笨拙地翻过另一条腿,和他并肩蹲下:“怎么说?”   “你去匈奴时间太长,不大清楚当年老顾打九郡的时候是怎么约定的这个会盟。”何三抢过他的羽扇给自己扇,试图消去头上的热汗:“如今我们所在之处乃是牧州城郊,但当初我们约好的会盟之处,可是牧州城里。”   张鸿嘴唇张了张:“可牧州知州符盈虚十分擅长守城,南境各郡早都沦陷了,唯独牧州还在朝廷掌控之内。这,为何会约在城里?”   “那自然是因为,得先把牧州打下来。”何三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不是咱们打,而是南境九郡自己打。”   当年顾安南带着人依次挑了南境九州,本该当时就将城池占了,但一来他不愿那么早就出头,二来他还要赶着去抢亲打匈奴。   若按常规做法,自然便是像楚淮那样走到哪屠到哪,好歹也得将地方守君杀了才是。但顾安南之所以放过了这些人,是因为守君们答应了一个条件——   那就是在顾安南打退匈奴之后,南境九郡会一起将重镇牧州打下来,送给他这位新任主君当“上任礼”。   “明白了,”张鸿点头道:“打匈奴这事听着就跟摘星星差不多,这几位守君可能原本就不觉得大帅会活着回来。”   所以自然也就没有打牧州的必要了。   何三重重叹了口气,往自家大腿上狠狠一拍:“但是牧州对咱们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他将羽扇往地上一放,指着它说道:“牧州西靠玄灰山脉,东依大荆愿江,只要打通这个节点,无论是想要北行去打陪都,还是更进一步与楚淮决战,牧州都是必行之路。”   可他们两个也都知道,牧州城高楼坚,如果没有南境九郡的助力,单凭眼下他们手里这些人是决计攻不下来的。   “约降本是好计策,”少年军师垂下眼眸:“只是大帅手里总该有些制约他们的东西才是。”   何三沉默良久:“鸿啊,你以为咱们为什么需要一个主母?”   张鸿抬眼看他。   “你以为人家南境九郡就不想求个稳吗?”何三挠头:“这九位守将各有爱女,都主动提出要将女儿许配给老顾,便是做妾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将来若是事成,那便是尊贵的妃位贵妃位,正是两边得宜,大家都安心!”   张鸿:“倒也是个法子。”   “谁说不是呢!我一个文人,都去给他跑保媒拉纤的活了,老顾他却怎么都不点头!”何三甩开他那文士袍的袖子,指着心口老妈子一样地心酸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给谁守身如玉!”   张鸿很懂地哦了一声。   何三:“你哦什么?!”   张鸿看向他身后:“在想这也不能怪大帅,他择亲的标准确实有些高。”   何三道人跟着他视线回头,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登时磕磕巴巴地问了声好:“殿,殿下大病初愈,怎么出来吹风了?”   廊下转出一个笑吟吟的美人。   明明是粗布荆钗,却能一笑生花,就连这朴素的议事堂后院也因为她的存在而显得华贵了不少。   暮芸示意他不用起身,带着点笑意说道:“我大荆都亡了,何三当家又何必这么客气?”她灵动的眼睛闪了闪,看向了张鸿:“倒是探花郎,既然亲手从本宫手里接过杏枝,又为何要落寇草莽呀。”   何三唰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看向张鸿:“你中过探花?!”   少年军师摸了摸自己滑溜溜的脸蛋:“我的长相不配吗?”   何三快抓狂了:“这是配不配的问题么!”   “我十六七的时候不懂事,被家里逼着参加过科举。”张鸿两手在胸前无辜地摆了摆:“真的只是中了个探花交差便回来了,从未在大荆领受过官职。”   暮芸同情道:“毕竟是河西张氏的嫡长子,考不中确实会被打断腿的。”   何三已经完全没有表情了。   这一刻他突然很希望自己脑后生出一根反骨,让他立即举兵造顾安南的反,然后狠狠将此人捶进地里去!   当年顾安南是这么跟他介绍张鸿的:“姓张,读过点书,因为读得不好被家里赶出来了。”   河西张氏也能叫“姓张”?!   中了探花也能叫“读过点书”?!   全国第三怎么就他娘是读得不好了?!根本就是因为跟着你造反才被家里赶出来了吧!   何三握拳:“老顾在哪,我要干他。”   少年军师立即冲上去,两手一展将他抱住:“何大哥别气,咱们眼下还得帮大帅把会盟这摊乱子摆平才是,回头有空咱再算账奥!”   “是呀,”暮芸自顾自地在后院找了个小石凳坐下:“另外我还想问问,你们方才说的‘主母’是怎么回事。”   原本处在狂躁状态的何三登时静了。   就连张鸿,也不动了。   他们两个维持着这个抱在一起的姿势,内心瑟瑟强装平静地干笑了几声。   “殿下,我刚从匈奴回来,不大清楚。”张鸿率先往后退了半步,后背重新靠在了廊下的墙上,小手往前一伸:“还是何大哥跟着大帅的时间最长,他一定知道!”   “……哈,哈,这个嘛,”何三头上的汗啪嗒啪嗒掉下来:“老顾不肯娶南境九君的千金,但是直接说他看不上人家也不成,于是就编了一个顺口的理由。”   暮芸托腮。   何三把心一横,语速飞快地说道:“所以他就说他已经成亲了!说他家里有一个糟糠之妻!九郡的千金不肯放弃,便自认是妾身,都认了这位没见过的‘姐姐’当主母!”   “是这样啊,”暮芸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那主母是谁呢?”   “我真的不知道,殿下。”何三快跪了:“但是当年老顾亲口答应过他们,这位主母会出现在此次会盟上。”   张鸿已经贴边溜达到了暮芸身边,十分恭谨地接过了茶壶给她倒水,继续煽风点火:“咦?何大哥,不是你跟我说裴姑娘要来当主母的吗?”   何三看起来快要哭了。   “想起来了,”暮芸两掌轻轻一拍:“我一开始之所以没注意到你们这支势力,是因为你们一直顶着一个裴姓女土匪的名字,主母……看来就是这位了。”   何三心都死了。   等顾安南回来,要是发现他已经把裴璐的存在透给了殿下,说不定会一掌将自己打死——还不如让顾安南死在外头得了!   暮芸看他满脸写着壮烈,一时有些好笑;她走上前去将热茶放在何三手中,淡声道:“顾安南之所以掳我回来,是为了利用和报仇,即便他这辈子还会有儿女之情,那个女子也不会是我。”   张鸿起身,和何三对视一眼,都感到了一点无措。   “别紧张,”暮芸单手给自己捶了捶肩:“反倒是你俩,夜里会盟之宴就要开始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守君过来,难道不用着急吗?”   何三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如何不急,只是帖子已经发了出去,人家不来我们也……”   他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了九声长长的军号,一声长过一声,从山脚下渐渐传上来,如同隐在云中的闷雷在响。   何三和张鸿一起踏出了议事堂后院,脚步还没来得及跨出外门,冷不防一个传令兵就撞进来了。   何三立即紧张地问道:“是哪位守君来了?”   传令兵:“图州官氏父子!”   张鸿眉梢微抬,一针见血地点评道:“来了一对没主意的和事佬。”   “和事佬也是客!”何三:“大帅人呢?客都来了,我去迎规格不够啊!”   传令兵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三当家,我便是来报此事的!今日凌晨,大帅突然带着铁三石将军冲出去了,至今,至今……”   何三急得挠头:“至今如何?”   传令兵跪地磕了个头,眼眶赤红,目眦欲裂:“铁将军他自己回来了!”   “啪嗒。”   是张鸿手中的羽扇掉在了地上。   传令兵之后,另一个铁塔般的汉子也风一样地冲了上来,一路跑一路大叫何三的名字,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正是刚刚赶回来的铁三石。   铁三石抓着何三的衣服,快要给他跪下了,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半跪在地,把头抵在何三身上,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何三整个人都打了个晃,面色如死,连声音都是飘着的:“三石,你跟我说实话,大帅怎么了。”   “没有了,都是我的错,他没了……”铁三石深深吸了几口气,连声音都是哽咽的:“大帅没了!”   作者有话说:   真1V1,大帅和裴璐没有关系哦~(下章就提到啦) 第17章 打下那座城(七)   惊雷落日。   在厚厚的云层中藏了一整天的雷电终于没命地劈了下来,强烈的光辉仿佛巨鞭,将残日的最后一丝光华也鞭打殆尽。   百尺高的断崖之上,密林重重;陡峭的山脊上,尸骨森森;这些尸首大多穿着暗色的夜行装,肩背上还带着箭囊长弓,死状虽然各异,死法却大多相同,基本上都是一剑穿胸,死得十分利索。   只是这尸身足有百数,若为一人所杀,此人未免也太过凶悍了些。   山崖下惊涛拍案,山崖上疾风劲扫;丛林中大大小小的动物都在四散奔逃——   只除了一个。   这个“动物”看起来格外镇定,他就站在断崖之侧,单手扶着一截枯木,正闭着眼睛侧耳倾听。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身量高得过分的男人满身都是尘土,脸上也带了几道细小的伤口。   男人似乎在仔细分辨断崖下的水声,耳朵轻微地动了动;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黑白分明,戾气森然。   顾安南的眼睛其实很漂亮,而且异常生动,要么令人心惊,要么令人心动,然而此时此刻却有些空洞——   就像个盲人似的。   “老顾命大得很,”山寨后堂,何三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道袍,人看着还是很镇定,拂尘的末端却在细微地抖动:“你如何断定他已去了?”   铁三石就跟在他身后,已将脸都哭肿了:“操他娘的,早上大帅不知得了什么消息,带着我就上了飞将峰——那地方你也知道,虽然离咱们这不远,但是陡峭得很!上山时还好好的,不料想刚要下去的时候,竟不知何处冲出了百十来个弓箭手!二话不说便上前进攻!”   “起初他们放冷箭,我一时不察,大帅为了救,右臂上便中了招!此行本就只带了五个人,我等且战且退……”   他说到此处,捂着脸哭着骂了声娘:“都他妈是我的错!大帅看出这些人只是针对他,便要将人引走,临去前让我回寨子传信,我这才拼死闯了出来!”   何三闭了闭眼:“那也,不能断定他一定就没了。”   铁三石吼道:“大帅再怎么神武,难道还能将那许多人都杀了不成!我不用你教!回来之后已经带着人上山寻过了,大帅根本就不在那里了!他还能去哪?!那么高的山崖,落下去还怎么活!”   “你少跟我喊!”何三心里也乱作一团,却不得不强行稳着:“带上你的令花,去外围等我!”   何三忽然一愣,而后倏忽回身,身形细弱的道士身上却似忽然被鬼上了身,揪住铁三石衣领的时候,脸色阴沉得就像是另一个人:“我只问你,大帅摔下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铁三石先是一怔,而后脸色涨得更红,气得像是想直接举起何三摔死:“你怀疑我是故意害死大帅的?我他妈……”   “他是个雀蒙眼!”何三几乎是从牙缝里把声音逼出去的:“天一黑就和瞎子一样,你会不知道?!”   铁三石狠狠喘着粗气:“我再去找!”   “你给我听着,老三,听着。”何三一把将他抓了回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几乎是用尽所有理智在说道:“无论大帅是死是活,咱们都必须把今天这场九君宴的场子按住。”   铁三石赤红着眼:“大帅都没了!”   “是!那半瞎可能是死了!但寨子里这万把来人都不活了是吗?!”何三的鼻息几乎喷到了铁三石脸上:“把你的人带好,去外围看令花等我指令——听懂了没有!”   铁三石几乎快将拳头攥得爆开了,半晌,他狠狠别过头去:“南境一共九个守君,除了现在前厅里那对只会打哈哈搅混水的官氏父子,就只来了一个零州孙青。”   “官氏那两个糊涂蛋也就罢了,”铁三石急得在自己胸口砸了一拳:“孙青那不要脸的狗东西你一个人对付得了吗!”   何三抹了把脸,把眼角那点红都抹掉了:“那也没办法,硬着头皮也得上——赶紧去吧!要不然今天的形势只有更难!”   铁三石一把抓起了自己那把大刀:“你别给老子死了!要是姓孙的为难你你就赶紧放令花!”   何三快崩溃了:“快去吧!”   铁三石大踏步从后堂出门了。   何三转回身来,把脸埋在摊开的两手里深深吸了口气。   “老顾啊老顾,”埋在手掌中的脸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泣:“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这半壁江山是姓顾的一寸一寸亲自打下来的,他死了,江山就散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替代他。   此时此刻也唯有期待一个奇迹了。   何三慢慢站起了身,一步步走向了灯火辉煌的正堂;这个道士军师仿佛自有一种变脸的技巧,就在他跨过门槛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何三进了正堂,对着里面起身迎接的两个客人一甩拂尘,单手结印笑吟吟道:“无量天尊,何三道人见过两位尊客。”   -------   漆黑的山崖上,被议论惦记个不休的半瞎打了个喷嚏。   顾半瞎在黑暗中眉梢一挑。   铁三石八成是以为自己死了——不为别的,就为着自己跌落山崖的时候,听见他在上面撕心离肺吼得那一嗓子。   好端端一个八尺大汉,嚎起来端地是凄厉无比,以铁三石的德行,八成会直接带着一脸鼻涕眼泪哭到何三张鸿跟前去报丧。   也不知寨子里现在怎么样了。   “旁人如何不得而知,”已是个半瞎的顾安南狼狈已极,却越发觉得好笑:“暮芸听说我死,定是趁乱逃回长安去了。”   他一边摸索着辨别方向,试图从危险的断崖边上撤开,一边在心里盘算回了寨子之后该往哪个方向去捉那没良心的帝姬,虽不至于三步一摔,走得倒也十分艰难。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点细微的光亮,他心头一动,自己也不知是在期待什么,竟是飞快地仔细朝那个方向望了过去。   “桀桀!”   “光亮”似是被他盯怕了,唰然张开翅膀,鸮叫着扑腾飞走了。   原来所谓的光,只是一只鸱的眼睛。   正如何三所说,顾安南是个杀千刀的雀蒙眼,而且还是极为严重的那一种——平时黑天了之后,他所到之处总是要灯火通明的,旁人都以为那是他作为大帅的排场,只有何三知道,他只是不想当着下属的面摔个狗吃屎。   别说是黑天,就是稍微暗一点,顾安南都不大能辨别周围的环境。   基本上就是靠听。   但眼下这个环境实在是过于嘈杂了。   山崖下的惊涛,山崖上的劲风,丛林中百兽凄厉的鸣嘶,还有命运般唰啦作响的无数树叶枝干;这种环境对于一个半瞎来说,实在过于艰难。   不过这也没什么,顾安南早就习惯了。   他从小就是孤儿,天生地养,从来就没人娇惯着他,像这种没爹没妈的小孩,生下来就得学会自己摔倒自己爬起来,爬起来的速度还得快,不然就会被人踩。   这些道理顾安南都就明白,是以前半辈子争强好胜,事事不求人;雀蒙眼这事他谁都没说过,就连何三还是当年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之后才意外发现的。   说了又有什么用?难道还会有人给他点灯吗?   顾安南持刀探路的手忽然顿了顿。   其实……也是有过那么一个的。   十几年前的长安地下斗场里,他颈上带着拴狗的绳子,和其他斗奴一样,都像牲畜般被人囚在不见天日的赤铁笼中。   那一日他刚从一场格外血腥的斗场中撤下来,整个右手上的血肉都被撕烂了,但他也并不在乎。   贱命一条,早死早好。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出来的瞬间,地下奴场的尽头忽然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温润的宫灯像个初升的月亮,忽然照亮了他面前的方寸天地。   入目是暖黄色的裙摆,而后是一双干净灵动的眼睛。   “哎呦贵人,您可真是好眼光!”“驯养”着他们的奴主在旁侧谄媚道:“这奴名唤‘黑将军’,往日里是最能打的!不过您来得不巧,黑将军方才同几条鬣狗打了一场,瞧着是要咽气啦,您再选个别的。”   她没走,反而蹲下身来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平视着瞧他。   少年坐在笼中,一腿平伸,一腿支着,他向后靠在笼壁上,带着点漠然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她开了口:“你叫什么?”   奴才主跟上来谄笑:“叫‘黑将军’。”   “嗳,”她没理那主事,只看着笼子里的人,像只小兔子一样蹲着探身瞧他:“你叫什么?”   “我叫……”少年张了张嘴,似乎在找回自己的声音,待他发现自己声音暗哑时,便烦躁地甩了甩烂肉般的右臂:“我打不了。”   奴才主也赶紧道:“是是,贵人选黑将军是赢不得的,他胳膊也废了,稍后我们就带下去处理了,您瞧瞧那边,还有更好的货色!”   然而接下来的事,谁也没有想到。   这娇小的少女竟然忽然从怀里摸出了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仗着身量小,忽然整个人都钻进了笼子!   她动作飞快,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奴隶主在外面呼天抢地,瞧着像是要晕过去了;她带过来的侍卫婢女也一脸天塌了的表情——   那些侍卫纷纷亮出了雪亮的刀锋对准了彼时尚且年少的顾安南,仿佛只等着他碰她一下,就将他剁成一摊肉泥。   天知道黑将军也是“害怕”的。   因为那夜明珠太亮,她这个人也太暖和了。   地下拳场向来暗无天日,他又是个天生的雀蒙眼,认人都是靠听声音。   在这世上他第一个认清并记住了的面容,就是十二岁的暮芸;她离得他那么近,在盈盈的暖黄色光晕下,弯着嘴角对他笑了一下。   只这一下,从此天地有声,万物浸色。   彼时的少年戒备地问:“你做什么?”   “买你,”少女暮芸樱唇轻启:“一会儿你替我打架,务必要打过陆家那庶女买的奴隶!等她输了,我就要她手上那枚翠玉扳指!”   “说过了,我打不赢。”少年提起右臂,蹙眉道:“为什么非要选我?”   她又往前凑了凑,几乎和他鼻尖顶着鼻尖,在地下斗场天天出生入死的少年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那颗又臭又硬的心还能跳得这么快。   “因为……”她噗地一笑:“你好看呀。”   好看?   小暮芸的婢女们快急疯了,在笼子外面又哭又叫,央求她快点出来;暮芸草草应了声好,而后忽然拉住了少年的手。   她的手很小,很软,稍稍用力就能捏碎;那也是一只干净得像暖玉一样的手,洁净无瑕,就像是天上的云。   可这块云却偏偏落在了地上,拉住了腥风血雨中的他。   暮芸一手抱着夜明珠,一手拉着少年,竟然就这样直接将他拽了出来!带着一盏光,从那个本以为一辈子也逃不脱的狭窄笼口,让他一点一点地——   站了起来。   “尽力去打就是了,”少女暮芸一边安抚着她那些快吓疯了的婢女侍卫,一边将夜明珠放进了他手里,笑着说道:“你可以先想想赢了想要什么。人嘛,心里有盼头,自然就能打得赢!”   想要什么?   后来山河翻覆,物是人非,在无数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在无数生死一线的紧急关头,顾安南总是会想起暮芸年少时问的这句话。   就连此时此刻,他终于摸索着从断崖上走了下来,避过了无数被疾风裹挟着抽打而来的枝干,他也控制不住地在想,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只想要很少很少的一点光。   如果那个光里能站着暮芸,那就是他全部的奢望。   可是现在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是狼?!”在他东南方向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这里怎么会有狼?!”   作者有话说:   雀蒙眼——夜盲。   叮~ 关键物品翠玉扳指出场! 第18章 打下那座城(八)   山寨。   顾安南在此处驻扎的士兵足有三万余人,军纪严明,各守各位;上层一些消息灵敏地听说了铁三石将军赶回来时的异状,心里都在打鼓,其他一些消息不那么灵通的,则都在口口相传一个新消息。   这消息只有四个字,却不得不让人心下震悚——   “孙青来了。”   何三道人在桌面下展开了属下刚刚递到他手里的纸条,又默不作声地扣下了;议事堂中,临时请来的舞乐班子正在起舞助兴,何三却在这和乐温暖的环境中滴下了冷汗。   干他娘的。   好人一个不来,恶棍到得倒是挺快!   左侧下首坐着两个神貌有七分像的男人,一中年一青年,正是九郡守君中驻守图州的官氏父子。说来也是新奇,比起南境其他八个经营得像是“小朝廷”的州府,图州倒被这父子俩搞成了“家族买卖”。   守君官祜杰年近五十,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跟随他管理文政,女婿樊音负责统兵守城;就连他的妻子也是出了名的农织好手,早在大荆分裂前,别的州府都因为天灾而吃不上饭的时候,图州就在官夫人的带领下自给自足了。   然而“家族作坊”注定是难以做大的,家族嘛,平平安安稳稳当当,那就比什么都强,因此注定了是要小富即安的;南境九郡中,图州在地理位置上又刚好最远,这父子俩什么事也插不上手,是以每次其他守君见到官祜杰这位老大哥时,总是能听见他说——   “哎呀呀,别打啦,听我的,都坐下。”   人赐诨名“坐下君”。   “何三兄弟?”坐下君眼边聚起了一团褶子:“宴已开了,大帅怎么还没来呀?”   何三一甩拂尘,慢悠悠道:“无量天尊,大帅稍后便到——不过,大帅是君,我等是臣,臣比君先到也是应该的。”   “是是,您说得是。”在旁边做了半天的官少君官兴突然开腔,话锋一转道:“只是南境本有九君,除了我父子二人之外,其他守君可不大守时,何道长说是也不是?”   何三放在桌下的手捏紧了那张纸条。   官祜杰:“咦,真的没有别人来了吗?”   官少君:“自然是有的。”   官祜杰:“那是谁呢?”   官少君:“要不您猜猜?”   何三暗自翻了个白眼:“好家伙,您二位是打天津港来的?”   官祜杰笑眯眯抄起了手,目光似有意还无意地往门外一瞟:“至少孙老弟是一定会来的。”   “这个自然,”官少君也跟着看了过去:“当年大帅打到零州,亲手卸了守君孙青的一条腿——今日大帅做宴,他怎肯不来?”   仿佛是为了配合官少君这番话,就在他话音落下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下一下的鼓掌声。   仿佛有人上得山来,走进堂前,传来的却并不是脚步声,而是金属摩擦砖石时发出的刺耳响动。   再然后,门就开了。   初降的风雨被寒气裹挟,随着被踢开的大门一道滚进了温暖的大堂,在堂上做舞的伶人吓得崴了脚,在惊呼声中倒成一片,悦耳的乐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惊的惧意。   皆因那个人,他来了。   入目先是一道细而长的影,而后是淡淡的血腥气,然而最让人无法忽视的还要属他的“左腿”——那本该是腿的地方空空荡荡,唯有一条长铁棍,随着他的走动,一步步地砸在地面上。   此人下巴微仰,将他的“左腿”跨入了议事堂,金属砸击地面,发出“铿”地一声响,几乎所有人的心头都跟着别别一跳。   何三深吸一口气,扶着桌子慢慢站起了身:“见过孙守君,请坐。”   “只有你啊。”孙青的目光在何三身上扫过一遍,而后豁然笑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就像是被火熏过,听了就让人有种被撕扯般的难受:“果然。”   何三强笑起身,手中攥紧了拂尘:“孙守君这是何意,贫道不懂。”   孙青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肩——他今日穿了一身皮毛大氅,这东西的毛色灰白相间,极为奇特,这些年何三走南闯北,却竟然从未见过。   孙青脱下那大氅,随手往旁侧一扔;官祜杰父子立即起身让出上首第一位的位置,孙青看也不看便直接坐下了;随手扯过一个吓得躲在后边的乐师当做“靠枕”,而后将整个身体都向后仰去。   那乐师瑟瑟发抖,手脚都在颤,却一声也不敢出,一下也不敢动。   孙青箕踞而坐,“腿”一抬,直接放在了桌子上:“孙某人前来拜见咱们南境九郡的主子,那可不是空手来的。”   “我给他准备了礼物。”孙青看向了空空荡荡的主座,而后一笑:“现在看来,他应该已经收到啦。”   ---------   山寨五里外,密林。   落雨了。   先是细密的雨丝,星星点点地穿过树叶的缝隙,而后雨水越发大了,将被风吹个不停的叶子打得噼啪作响。   一丝雨不偏不倚,乘风从九天而来,穿过万千树隙孔洞,唰然在光华中划过,照亮了女子剪水般的双眸。   又灵又媚,清贵中暗含决绝。   她手里提着一盏灯,风将她的布裙吹出翩翩波纹,瞧着她不像是摸黑连滚带爬上山来的,倒像是在风雨中,从云朵里落下来的玄女。   “玄女”暮芸优雅地抬起手,将被风吹拂到前脸的鬓发拂到耳后——顺手将脸上的泥也擦了。   “顾安南这狗东西……”她就着灯的光晕擦了擦脸:“找了半天连个动静也没有,到底哪去了?”   暮芸娇气了小半辈子,别说是摸黑爬山,往日里就是御花园的蚊虫多了两只也是不去的;眼下这山却是不得不爬,路上也跌了几跤,好在她方向感不错,总算是没有走偏。   暮芸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灯照着周围,忽然间前面现出了一个颇高的黑影,似乎正往她的方向移动。   暮芸心中一喜,心头绷着的那根弦霎时松了。她鼻头有点酸,却笑着埋怨道:“一道回吧,可叫我好找。”   她总算找见了人,微微弯腰撑着膝盖歇息,又顺手将灯朝着那黑影抛出去:“知道你瞧不见,循着光过来便是。”   灯在暗夜中抛出一条华线,将所过之处照得通明,也照亮了那黑影的样子。   “唰——”   就在灯被抛到黑影跟前时,黑影竟直接出了手,对方不但没有把灯接住,竟然还直接将其打在了地上!   灯灭了。   而暮芸也在那个被照亮的瞬间,看清了对方的模样——灰白相间的毛色,还挂着血肉的利牙,一双绿莹莹的窄瞳目,灯灭之后,犹如鬼火。   “是狼?!”暮芸惊到极处,反而觉得这狗屁倒灶的人间真是荒谬到了可笑的地步:“这里怎么会有狼?!”   大荆南境连着匈奴,荒远偏僻,别说是狼,就是丛林虎豹也不找不见几只,更别提这种毛色灰白的巨狼,便是在北边雪地里找不着几只,怎么还能在这丛林子里叫她撞见?   把北边的狼扔到这破地方,它过得惯吗!   巨狼显然过得不是很惯,肥厚锋利的爪穿过风雨踩了过来,肩胛高低起伏,瞧着像是准备把暮芸撕了,来一顿细皮嫩肉的晚膳。   有那么一个瞬间,暮芸是想跑的,恐惧从后边拉扯着她,理智却按住了她的脚。   不能跑!   要真是用背面对着巨狼,更是一线生机都没有了!   她没退,像是天生就知道野兽之间如何对峙似的,目光定定地盯住对方,整个人都慢慢地蹲下身去。   那支用惯了的涂毒臂弩是早就没了,半个顾家军都知道她这个“云奴儿”用一支弩箭连杀了两个匈奴将军,谁也不敢还让她带着这样的利器成天在军营里乱逛。   而何三和张鸿看似恭敬,实则一个个防她防得更紧,眼下她身上连点带尖的东西都没有。   好在,暮芸在大荆皇城里被人明里暗里地刺杀了好几年,身上总还有最后一样保命的东西,那日被匈奴骑兵追命时,她也仍然带着它——   那是支焦了半边的破玉簪子,完好的那一半质地纯粹,另一半却遍布焦痕,这东西被她小心仔细地藏在了靴筒里,便是沐浴更衣时也不肯离身,上面涂着一层麻药,顷刻间便能将一个成年男人放翻。   说出来旁人也不信,但若是宫里的老人见了,就知道这玩意虽说瞧着破破烂烂,却实在是长公主的命。   摸到了。   暮芸将那簪子像匕首一样反握在手中,而巨狼口中的血腥气已经快扑到她脸上了;暮芸弱得就像只兔子,眼睛却凌厉得像同类,巨狼大抵也没见过这么奇特的口粮,兴奋得呼吸都快了,爪子在地面原地一抓,前半身如同正在上劲的弓一般伏了下来。   锋利的焦玉簪横在她手中,和她手心那道淡红的烧伤疤寸寸吻合。   这世上什么样的生死大关她没见过?   黑云压城兵临城下,至亲至爱目不能瞑,军国大事压在一身——就连顾安南她也亲手放弃过,这世上没什么能让她退缩的。   人活一辈子,就是要稳得住。   暮芸目光盯着狼,心里却在飞快地冷静计算,这狼看着怖人,其实不过是占着体型大罢了,只要自己能快一些,先一步钻到它下腹以簪刺入,定能占得先机!   巨狼动了!   巨狼后腿发力,庞大的身躯同雷霆一道劈了下来!一刹那天魂地暗,无数血腥风雨划过狼的眼睛,狂暴的雨水打在树叶,打在地面,如同征战的鼓点——   敌军千军万马,当阵只我一人!   她万万没有料到,巨狼体型虽大,却竟然并不笨重,移动起来竟是无比之快,根本就没留给她反应的时间!   “罢了,”   被巨狼阴影覆盖的这个瞬间,暮芸的手心一松,玉簪只划破了狼腹的一点皮,便松松落在了地上。   “反正国破家亡,死在此处,全当解脱。”   生死关头,胡思乱想,正在她准备认命闭眼等死的时候,肩臂上忽然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后坐倒!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多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可以请宝子们点点作者收藏吗~ 比心比心! 第19章 打下那座城(九)   生死关头,胡思乱想,正当暮芸准备认命闭眼等死的时候,肩臂上忽然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后坐倒!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多了一个人。   耳中传来金属猛烈碰撞的剧烈响动,她小心地睁开眼,却发现一片柔和的金光正挡在自己面前,在光芒的中心竟然站着他。   眼上蒙着四指宽的黑布,大掌按住巨狼的脊梁,单手单刀染血,微微侧着脸,似乎在辨别世界。而那盏本已熄灭的灯竟在风雨中又被吹得复燃起来,盈盈飘摇光亮,将吹拂过他面庞的雨丝发丝照亮。   “顾安南……”   细弱近无的光亮,满带血腥的手臂,还有没什么表情,却拼死也要挡在自己身前的他。   恍惚之间,竟如当年。   顾安南是个雀蒙眼,黑夜里本就是瞧不见的,更何况先前又不知受了什么伤,锋锐如刀的狼爪过处,霎时便是血肉模糊。   这世上没什么能让她退缩的,   除了受伤的顾安南。   即便是在生死搏斗,顾安南也听见她那声下意识的唤了,侧脸辨别了一下她的方向:“去树后,少在这看你大帅的热闹。”   暮芸没动,顾安南心里就不大高兴。   他不知道暮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老天爷他妈的好像就是这么爱作怪,总是要让她看见自己和野兽厮打,就像是非要让自己把所有最恶劣不堪的样子展给她瞧似的。   更何况这溅得到处都是血。   甭管是狼的还是自己的,总之……不体面。   就是不想让她看。   “转过去!”   顾安南半跪在狼背上,单腿踩着狼头,那样子倒像是在驯马;他气性上来,索性将弯刀也扔了——反正当年做斗奴的时候也没人给他兵刃,徒手反倒更顺手。   他本已做好了豁出去受点伤,速战速决处理了这畜生的主意,不料这狼瞧着个大,牙口倒软,对上他这样活泛些的“大活物”竟是没什么战力,连个基本的侧摔也不会!   倒像是家养的。   顾安南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打了小半辈子的江山,回过头来竟然还得干打畜生的营生;一边踩着狼头借了力,而后整个人借着股巧劲往上一翻——   那狼只觉身上一松,下意识直起上半身往上奋力一跃,还未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觉剧痛!   顾安南竟在这瞬息之间徒手攀断了一枝足有两臂粗的巨木,他整个人纵身起跃,单脚踩在巨木之顶,就这样连人带木头直直砸在了狼头上!   “砰——”   世界终于安静了,只剩下雨水的沙沙声。   他站定平复了一下呼吸,眼蒙着看不见,好在暮芸惯来爱穿宽大飘逸的衣裙,这样的衣裳被风吹过的动静很不同,他一下就能听出来。   “拿着,”顾安南踢了一脚狼腿,摸出了下边被压着的提灯,他一个半瞎,也不知道灯还有没有亮,反正走过去把灯胡乱往她的方向塞过去,难得正经地嘱咐道:“跟在后边走。”   灯被接过去了,他手里一空。   顾安南听着她一小步一小步的脚步声,感受着风向:“乱走什么?营地不在北边。”   暮芸故作凶狠道:“我比你能看见!”   顾安南沉默片刻:“哭什么。”   她自以为凶狠,实则整个声音都是软的,鼻音也重,不像是在凶人,倒像是猫在撒娇。   “不是野狼,”顾安南把满是血的手往自家衣服上一擦:“最多也就这一头了,没什么可怕的。嗳,大帅跟你说话呐,吱一声我听听?”   暮芸的声音有点嗡嗡的杂音,顾安南感觉到她恶狠狠地扯住了自家的衣领,便有些不耐烦地站住不动了:“这真没什么好怕的,零州那姓孙的惯爱豢养这些野物……”   他话还没说完,左手忽然被囫囵个地塞进了一个圆溜溜的东西,而后他感受到自己的手臂就像个木头架子似地被暮芸“举”起来,被“摆放”到了胸前的位置。   “这是我身上最后一颗夜明珠了,”暮芸啧声道:“别转着玩!好好举着照亮!”   顾安南唔了一声,停下了转珠子的手,他隔着布片的眼睛忽然感受到了朦朦胧胧的光,而后是嘶啦的碎裂声——再然后,他血淋淋的右手,忽然被对方拉住了。   暮芸的手很小,很软,被她这样拉住的时候,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流血太多,不然何至于整条胳膊都麻成这样?   “哪个孙青?莫不是好南风的那个吧,他在零州养了百十来个‘干儿子’,也算浪出花了。”暮芸开始不甚熟练地给顾安南包扎,边给布巾打结边问道:“你长成这样,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看上他什么,打断人腿的时候动作利索?   顾安南:“……我看他不似有疯病,应当不是。”   “看来他和你一样瞎,”暮芸力气小,总嫌那用来止血的布巾扎得不够紧,扯着他左手衣袖:“你来,帮忙拽一下。”   顾安南依言照办,挑眉道:“本来也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   他忽然停住不说了。   因为蒙眼布不知何时缠在了左手指间,这么一动,眼前唯一的遮挡便落下来了。   夜明珠温润的光柔柔铺开,落在她的发顶心,落在她鸦羽般的睫毛,落在她瓷白的肌肤,落在她为自己包扎的手。   暮芸仍在认认真真止血,看他没帮忙,抬眼啧声道:“顾大当家,你是打算流血而死,和方才那位狼兄去黄泉路上做个伴吗?”   一抬眼,细碎的光就落入她漆黑的瞳眸。   她好笑道:“愣著作甚?”   这世界风雨侵急,他身上伤痕无算,可就在这个瞬间,顾安南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于他而言,除却这夜明珠能照亮的方寸天地,除了这方寸天地里的她,他什么也看不见。   暮芸眼底存着薄薄的一层水光。   做什么要哭。   是在……担心我吗?   他心里有一万个问题想问,有一万句埋怨要说——你是不是那个给顾家军送信的“白羽”?你知送信的时候知不知道这个队伍的统领就是我?你为什么要送信?   是怕我……出意外吗?   顾安南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他一手扣住了她的腰,一手扣住了她脆弱的颈项,几乎是胁迫着她仰着头,近乎蛮横地低下头去,仿佛受到了强烈的蛊惑,非要将人按在怀里拆吃干净似的。   凭什么啊,暮芸。   凭什么你想见我就见我,想碰我就碰我,想爱我便爱我,想杀我就杀我呢?   我也是个顶天立地的人,这是凭什么啊暮芸。   胸口那处贯穿的旧伤像一柄剑,她手里的夜明珠却如同蜜糖;暮芸霸占着他的世界,多少次生死关头,他总是想这样侵占她。   侵占她,侵犯她。   让她跑也不能跑,想也不能想,除了自己的侵犯,让她什么也感受不到。   暮芸是真的快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她忽然被男人扯进怀里,被迫仰头承受着他得吻,全身的力气都被揉碎了,腰和腿也软得快要站不住。顾安南身形高大,被他这样禁锢着的时候,她整个视线里都只能是他。   不行。   他们之间还隔着太多的误会,还有这天然矛盾的身份,这层关系,本不应朝着这个方向走去。   ‘暮芸啊暮芸,’她在心中自我唾弃:‘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试图挣脱,总是未果,但又有些羞耻地想……其实也不希望他放开。炽热的,充满贪念的,毫无保留的吻,他身体的温暖,还有这风雨中充满致命吸引的安定感。   紧紧抓着他衣襟的柔荑渐渐无力,不知是因为被掠夺,还是因为无可救药的自我放弃。   “唔嗯……唔……松……”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是能喘上一口气了。   她几乎是趴在他怀里轻轻喘息休息,好不容易站稳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被磨出血丝的唇角,猫般灵动的眼闪了闪,想舔唇角又烫到了似的缩回去。   男人的目光更黯了。   暮芸开口又闭上,反复几次,她决定用一种更混蛋的行为回报他。   她柔软的指腹撩过男人的喉结,妩媚的眼里点着夜明珠柔柔的光:“呦,大帅,味道不错么。”   十六岁的暮芸天真灵动,成年了的暮芸却媚得让他想犯错。   顾安南快被撩拨疯了。   他明知是错,却还是捉住了她的腰想再来一次,这男人眉头拧得死紧,像是头脑在自我唾弃,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往她身上堕落。   “嗳嗳,”怀里娇小的人忽然两指一并按在他的薄唇上,腰肢却柔软地向后弯去:“差不多行了。”   顾安南摸摸唇角,吊儿郎当地往身后的树上一靠,没个正型道:“你一个战俘,大帅要你做什么,照办就是。”   暮芸小声哼哼:“从前我是君你是臣,也没见你照办多少。”   顾安南:“我什么事没办?”   暮芸:“要你爬床,你爬了吗?”   顾安南:“……你这做君的,言辞很是直白。”   “彼此彼此,你这做大帅的也很是无耻。”暮芸按着他唇的手指摩挲了两下,嘴角含笑,似在欣赏:“不过……你对别的战俘也这样?”   顾安南唰然松手,暮芸险些跌倒,被他捞着站住之后又补了一句:“听说你们寨子有个姓裴的主母,你对她也是这样?”   顾安南立即道:“裴璐你认识。”   暮芸引着他往山下走,不着痕迹地将刚才的“荒唐”带了过去,双手抱臂上下摸了摸,稀奇道:“我如何认识……啊,难道是当年长安乌衔纸里那位裴七爷的千金?”   “对,我答应过拉扯她长大,已经结拜了。”顾安南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自以为不明显地强调道:“许多人见证过——这我何必瞒你!”   “唔,”暮芸以手搭棚挡雨,小心地试探着下山的路:“与我其实也没有关系,不必解释。”   顾安南的表情霎时冷了。   跟她没关系,是么。   他受制于自己的生理反应,却又被对方的冷情一秒冷静。   竟是喜怒哀欲,都系她手——   顾安南烦死这种失控感了。   他重新将蒙眼布带上,率先一步站在前面探路:“你漏夜出行,是要逃往哪边?栾提顿没有骗你,长安已沦亡,这是真的。”   “我不是逃,就是出来找你的。”暮芸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小小地打了个喷嚏:“铁三石说你中箭跌下山崖死了,我来瞧瞧死哪了,给你收个尸。”   顾安南鼻腔里发出一声哼,权当应答。   暮芸笑吟吟道:“不过顾大帅呀,今天你要欠我的情……可不止一个呢。”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后来,何三军师知道了自己凄风苦雨地挣扎在谈判场的时候,顾大帅捉着小主母在山上做什么。   何三(摔碗.jpg):“……你清高!你了不起!” 第20章 打下那座城(十)   牧州山寨之外,西南十里处。   本该风雨凄凄的僻静的山坳里时有响动,数百只火把在黑暗中无声晃动,竟是数以千计的黑衣军士正在谨慎潜行。   他们各个都在警惕,仔细地保护着最中间的两个人。   “你也收到消息了?”云州守君云思卿展开手里的哨信,咂摸嘴道:“说是今日这场宴,只有咱们那位‘坐下君’带着儿子去凑热闹了。再就是孙青那个瘟神……好像主母也没到,嗨呀,这可真是不怎么好。”   智州守君郑令新点头道:“那咱们收到的消息一样,孙青老狗方才也找人传了信,说顾大帅今日必死,让我等不用再观望了,都各回各家去。”   “放他娘的屁!”云思卿两手一拍,发出了和他那个文雅的名字十分不匹配的粗犷声线:“顾大帅连匈奴单于都擒了,还能摔在他姓孙的阴沟里不成?”   郑令新稀奇道:“你要是这么认顾大帅的山头,还在这里同我一起观望作甚?”   云思卿讪讪地哼哼两声:“老子,老子也是要养家的嘛,谨慎些那是负责任。”   话虽如此,但关于为什么会在这地方碰上对方,他们两人心里都明镜似的。   与此同时,商州、严州、通州、古州还有距离此地最近的孟州,几乎所有没有到场的守君都已经换好了衣裳,或焦虑或讥讽地等着自家的探子传消息回来。   说到底,今日这场宴不过就是顾大帅和符盈虚在斗法,他们这些人要是过早地报错了大腿,那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等吧。   南境九郡的主人注定只能有一个,对于顾大帅和符盈虚来说,这本就是你死我活的——,顾符两家谁能活到最后,他们这些人就跟谁。   弱肉强食的年头,看清了形势再站队,这事不丢人。   “我这趟出来,身上挎着刀,后边还带着吃宴席的衣裳。”云思卿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头:“大帅赢了,我立马投诚!可他要是塌了架子……”   云思卿掂了掂手里的刀:“那我就打将上去,抢了顾大帅的人头,好在符盈虚那边夺个首功。”   郑令新被他拍了个趔趄,眉心里皱出几道深长的纹路。他瞧着山寨的方向嗤道:“首功到谁手里还不好说,到时候咱们老哥几个带人蜂拥而上,谁能夺着顾匪的首级,那就各凭本事啦。”   --------   山寨,议事正堂。   孙青那条腿打从横在桌上开始就没再放下来过,被叫来的舞乐班主虽然心中瑟瑟,却也不敢怠慢,便使眼色叫了两个貌美的上去伺候。   照理说这也是寻常事,像是这种被叫来助兴的班子,说是让他们来起舞,其实肯定是还要有些“附加把戏”的,虽说何三道士请这几个人过来的时候没这个心思,架不住人家实在是业务娴熟。   两个娇娇柔柔的女孩走上前来,怯怯地微一福身,而后一个跪在孙青身前给他捶腿,一个乖顺地跪在身后给他捏肩。   孙青哼声笑,抬起身前那姑娘的下巴:“何三,你这军师做得可也太潦草了,摆宴之前都不打听打听你青爷喜欢什么吗?”   何三额头青筋直跳:“贫道以为孙守君今日是来拜主的,不是来玩男人的。”   孙青抬起长而上挑的眼,用眼梢狼一般盯住了他,而后目光向后一跃:“呦,你们这样的破地方,竟然还有这种新鲜货?”   何三一回头,对上了少年姚谅生气又迷茫的清澈眼睛。   他心里突突一跳,心说这他妈的可真是完了个大蛋!方才芸殿下非要去寻老顾的尸首,姚谅这些天像个活尾巴似地跟在殿下身后,骤然找不见人,便来问他发生了何事。   不过刚往堂前站了这么一小会儿,便被孙老狗给瞧上了!   “这可不巧啊,守君。”何三道人往姚谅身前一挡,念着无量天尊强笑道:“这位是咱们家主母最看重的小厮,平日里都当弟弟养的,可不兴开这种玩笑!”   “那感情好啊!既然你们主母喜欢这小子,那就叫她出来!”孙青转了转脖颈,往自家手心里啐了一口,而后两手一抹:“老子当着她的面,把这小子玩、给、她、看。”   姚谅再怎么天真,到得此刻也终于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了,少年人经不得激,像个火爆栗子似得冲了出来,唰地抽出腰后长绳一展——   那绳子如有生命一般,竟是直接奔着孙青的颈项而去!   官祜杰父子惊惶起身:“哎呀呀!不要打!”   但注定是冷静不了了。   从不失手的姚谅终于失了一回手,少年人原本意气风发,不料竟是折戟沉沙,孙青连身体都懒得坐直,直接抬手接住了这根索命绳,而后单手大力一收——   姚谅反应不及,整个人跟着就要朝他的方向跌去!何三的位置原就在两人中间,眼瞧着小绵羊要落入虎口,情急之下没法细想,随手夺过身后官祜杰桌案上一碗滚烫的热汤,抬手就朝着孙青的面门招呼了过去!   “唰——”   孙青做了大半辈子的臭流氓,却从没见过这么热气腾腾的“大杀器”,他左手掐着美貌侍婢的下巴尖,右手拽着性格“泼辣”的美少年,一条用来威吓的铁腿还搁在桌面上,以这个姿势,便是天王老子也不知该往哪里躲!   随着“坐下君”漫长的“哎呀呀”声,整整一碗炙鱼羹,烫得还冒着泡,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全然糊在了孙青的脸上。   场面一时静了。   一片难捱的沉默中,官祜杰磕磕巴巴地,呆滞地顺口道:“听我的……都,都坐下……”   何三腿一软,一屁|股坐倒了。   孙青头上还挂着两根蔫哒哒的小菜叶子,看那表情,仿佛是想将所有见过此事的人都杀了!可惜他方才虽然威风凛凛,此刻却香气飘飘,脸上还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热汤——   看起来,简直有点美味了。   “噗。”   孙青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憋不住的笑,竟是那个被他拉过来当成靠枕的奴才憋不住笑出声了!这一声出来,整个议事堂像是被点了火似的,所有人都在捂着嘴强迫自己不发出噗呲噗呲的笑声!   “坐下君”打圆场道:“哎呀……噗……快来两个人给擦擦,再等会儿孙守君都要被汤汁腌入味啦!”   他儿子也立即捧哏:“就是就是,天怪凉的,一会儿油水凉了干在脸上,白得一块一块,让旁人瞧了可别以为守君在哭呢!”   孙青几乎是从喉咙里吼了一声:“……拿面巾!”   何三勉强起身,佯装大怒推了姚谅一把:“滚!瞧瞧你把守君糟蹋成什么样了?去后头领罚!”   姚谅连滚带爬地出去了,却不肯走,他怕何三有危险,仍等在门外听着。   何三面上一副害怕得样子,实则心里爽得不行,就连“坐下君”父子也是面上恭敬,回过头来一脸暗爽。   这些年来牧州做大,牧州守君符盈虚越发不将其他几个守君看在眼里;而这孙青不过是符盈虚帐下的一条狗,仗着与符盈虚的妻弟有些交情,更兼手里有几个大头兵,越发耀武扬威,竟是全然不将其他平级的守君放在眼里!   大家都是乱世里讨口饭吃,你又不像顾安南那样捉过大单于,平白在这神气个什么?   若不是‘坐下君’桌案上的鱼羹被泼了个干净,他自己也想动手泼两下呢!   ‘不过……’‘坐下君’颇有些忧虑地看了眼何三道士,心中暗道:‘这位可是要吃些苦头了。’   果不其然。   孙青抹了把脸,抽刀在手,大步起身,在舞乐班子众人惊恐的尖叫声中一把抓住了何三,而后将他整个人都狠狠掼在了地上!   “你|他|妈可真敢动手啊,”孙青眼睛阴得像条毒蛇,口中发出桀桀的笑:“听说你是顾安南过命的兄弟是吧?好,好,老子今天就卸你一条腿,也做碗羹汤来泼上一泼!”   舞乐班子吓得四散奔逃,‘坐下君’父子也不忍直视地别过了头去,心知今时今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那也留不下何三道士这条腿了。   可惜了。   何三死咬着牙,却终究没有吭声。   举凡是出来造反打江山的,谁还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既然做了反贼,便不能存着奢望平安过日子的心。   只是他忍不住有些苍凉地想,若是老顾还活着,他绝不会遭上这个罪。   孙青用那铁棍踩着他的腿,双手握着弯刀高高举起:“为着个黄毛小子,你竟敢辱我?!主母?!顾安南床榻上的贱|人,恁地也配做我孙青的主母?!”   何三被他踩着,面红耳赤地回道:“黄毛小子又如何?他一个孩子都知道抗击外侮,你孙青又他妈做过什么功绩?!”   “轰——”   殿外闷雷四起,舞乐班子的人疯了似地往外冲,在一众向外的脚步里,竟有一个逆着方向往里走的。   粗布衣裙,莲步轻移,踩着细密的雨丝款款而来,在她出现的一瞬间,整个晦暗的夜色便被全部照亮。   “孙爱卿呀,”这人缓缓地走了进来,优雅地放下了她拿过于宽大的兜帽,笑吟吟道:“你瞧,本宫做你的主母,配不配呢?”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暮芸:“吃了吗?”   顶着一脸鱼汤的孙青:“……”   暮芸:“瞧着像是吃过啦。”(微笑.jpg) 第21章 打下那座城(十一)   孙青本已像头被点了尾巴的疯象,然而一见到这女子的面,瞳孔瞬间放大,那一瞬间的神情近乎呆滞。   还是“坐下君”最先反应了过来,口中连呼天爷,扯着儿子跪倒在地:“下官图州官沪杰,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来者正是暮芸。   她身上披着一件过分宽大的黑色外袍,若不是用手微微提着,只怕要拖地,瞧着就是男人身上的物件。   方才等在门外的姚谅十分自觉,恭恭敬敬地替她宽了这件湿透的衣裳,而后抱着他家殿下的外袍居高临下地站在门口,一脸骄傲地鄙视着满脸菜汤的孙青。   暮芸先是微笑着对官祜杰父子点了个头,而后才仿佛刚瞧见孙青和何三两人的形状似的,稀奇道:“好雅兴啊,这是玩摔跤呢吗?”   她笑吟吟地从两人身边略过,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打手势让侍婢填了碗热酒,却不喝,只两手捧着取暖:“这是扶桑那些倭子爱玩的把戏,大荆泱泱上国,可别玩这些,丢脸得很。”   孙青手上一搡,松了劲,何三何等机敏,眼见逃过一劫,立即抓住机会嗖地一下爬起来,抓起掉在地上的拂尘撸了一把:“是是,殿下说得是,贫道也是陪着孙守君玩一场,不妨事的。”   暮芸和站到自己身后的何三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个头,何三的眼眶霎时便红了。   而孙青和“坐下君”都已惊了。   需知在暮芸出京和亲之前的几年里,她才是整个大荆的无冕之王,新帝孱弱,朝廷势微,在这种绝境之下,竟然还叫她生生开创出了一番局面。   若不是楚淮迫境,大长公主无奈之下出京和亲,只怕这大荆江山还能让她拖着再存上几年,着实是一位强悍君主。   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谁又能想到,她不但活着,而且还成了这里的当家主母?!   要知道,这位传闻中的“主母”可是在两年前便出现在顾大帅的口中了,如果长公主对此心知肚明……   那就真的太可怕了。   一个人需要多少心机,多少眼力,才能如此早地布下这个局?   说不定连和亲都只是布局的一步罢了。   “坐下君”战战回座,和儿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恐惧,还有无法压制的疑惑迷茫。   得嘞,在座各位都是爷,他们两个只能见机行事了。   “长、公、主。”孙青背在身后的手指干搓了几下,而后单手在胸前随便一摆,说是行礼,更似讽刺:“我怎么听说,你让那匈奴蛮子睡了一回,整个人便跟发了癫似的,还杀了人家的左贤王——照理说早该让蛮子当成母狗骑死了,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坐下君”惶然起身,立即发挥老本行,开口和稀泥道:“孙老弟,你嘴里可恭敬些吧!殿下和亲本是高义,能活着回来便是万安,你这是喷的什么粪?”   孙青蛮不在乎地拖了张椅子扔在大堂中央,敞开两腿箕踞而坐:“官兄,你也犯不着这么殷勤——大荆都亡了,长公主又算个什么玩意儿?”   “坐下君”心知拦不住,只得坐下。   孙青见暮芸不答,自以为占了上风,两腿一盘,倾身向前:“暮芸,你该不是趁着顾大帅打匈奴的时候攀上他的吧?好家伙,你们暮姓皇族做皇帝不怎么行,爬床倒是挺快,也是真本事了!”   他说完这一句,自觉有趣,笑得在椅子上直往后仰;他一边笑,一边用余光打量着暮芸的反应。   暮芸吸了吸鼻子,问何三道:“他身上这是什么汤?闻着怪香的,去给本宫弄一碗。”   孙青的笑声戛然而止。   何三:“……好嘞!”   孙青额头青筋突突乱跳。   “孙爱卿啊,可别在那拿着粗俗当有趣啦。”暮芸终于赏脸瞧了他一眼,津着鼻子笑道:“当年监国的时候,台鉴的老大人们天天都得上个几千字的折子骂本宫,那可真是一个脏字都不带,却骂得你恨不得呕血三升——你呀,混如泼妇骂街,功力还差得远呢。”   泼妇孙青脸色阴得简直不能看,憋了半天,终于回击道:“怎么着,挨骂还挨出心得了?”   暮芸摇头。   孙青立即得意道:“殿下若不愿听,我……”   “只是忽然感到十分忧心,”暮芸轻叹一声打断道:“南境九君的文化水平都是你这样吗?看来此地文教着实不盛。”   “坐下君”立即起身道:“不不,只是孙青一人如此,我等其余几人至少也是举子!”   “这时候你倒是知道撇清干系了?!”孙青忍无可忍,终于怒了:“暮芸!你他么……你休要如此得意!大荆都化成灰了,这年头手里有兵才是真本事,学些酸文又有个屁……又有个什么用?!”   他瞪眼等着暮芸回击,而后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优雅地品尝了一下新呈上来的鱼羹,终于樱唇轻启,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咸了。”   孙青:“……暮芸!你休要欺人太甚!”   孙青看起来快要疯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是个天大的蠢货,怎么三两句话就被她给绕进去了?!平白在这跟她嚼什么舌头?!   直接一把火将此处点了便是,也好向符盈虚符大人交差!   孙青根本不打算再说话了,一脚踢开议事堂的大门,大吼着让自己的属下速去杀人放火;议事堂外围新修了围墙,这一吼竟是连回音都出来了,他的声音重重叠叠,一时间竟颇有威势。   何三道人弯身在暮芸耳边道低声道:“寨中兄弟们已按吩咐准备好了,可要现在动手?”   “不急,”暮芸淡声道:“方才回来路上碰到了小鸿儿,他心中有数。”   何三躬身称是。   孙青吼了一圈,暮芸也慢悠悠地起了身,走到议事堂前好整以暇地说道:“找人放火也得些功夫,官爱卿父子还在这,不如聊两句嘛。”   孙青:“聊个屁!”   “嗯,那就聊聊屁。”暮芸坐在了方才被孙青拖到堂上的那张椅子上:“你父本是个读书人,一路考到了殿试,与先帝问答时泄了浊气,殿前失仪,便被贬黜了。”   “坐下君”唯恐孙青听不懂:“那个孙老弟啊,浊气就是屁。”   孙青:“……我知道!”   暮芸目光放远,似在回忆:“听闻令尊那股浊气排得震耳欲聋,其味绕梁三日,简直是第二天百官上朝时仍觉不适的程度。”   孙青看起来像是要捉刀杀人了。   暮芸却不紧不慢继续道:“再后来,你父便被因此被打发去了礼院抄书,不想又在祭天的准备文书上抄错了字,因此获罪流放,去图州做了个城门吏。”   “不过是五谷轮回,誊抄写错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朝廷便抹杀了他一辈子。可怜我那老爹直到死还抱着给别人立的长生牌位,便是这么良善的人,也被逼得没有活路了。”   孙青手中刀尖在地上打了个旋,垂眼冷笑道:“像你们这样不三不四的朝廷,亡了也是活该。”   暮芸安静了一瞬:“孙青。”   孙青抬起凶戾的眼。   暮芸:“那长生牌位的名字没写全是吧?只有一个草头。”   孙青一怔,而后目光霎时凌厉起来。   “因为那就是你父立给我的,我当然知道。”暮芸:“先帝喜洁,你父犯了他忌讳,本该当场便被杖责而死,是本宫拦下了。”   十二岁的小帝姬拦住了金瓜武士,问那穿绿衫的儒生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本宫听闻,读书人最爱骨气,颇以被皇帝打死为荣。”身材细瘦的小女孩已初露了妩媚的模样,好奇地笑问:“怎么偏你如此真性情?”   儒生哭道:“非我软弱,实我不甘!今死此处,幼子何依!”   “啊……”小帝姬垂眼揪了揪自己的衣角:“如果我的父亲能像你一样,能知道心疼他的孩子们就好啦。”   她话还没说完,金瓜武士已然跪作一片,齐声高呼殿下慎言。小帝姬这才回过神来,问了是因为什么事才非要打死此人,待听明白了,笑得直打跌。   “这算什么大事?”小帝姬挥手叫人把他放了:“别放在心上,本宫去同哥哥讲一声就是了。”   那一日也是细雨绵绵,同样潮湿的空气里,已经国破家亡的帝姬伸手感受了一下飘进廊下的雨丝:“你父临行时说要给本宫立长生牌位世代供奉,现在看来,你这做儿子的是不怎么听话了。”   孙青挥刀,大吼着砍断了一扇门梁:“你当我会信?!这他娘的都是什么鬼话!”   他口中说着不信,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孙青越是这样发怒,就意味着他心里越慌,就意味着他越是相信。   可他又怎么能不信呢?   父亲饱读诗书,却只能做个日日吃风沙的看门吏,他亲就是个死读书的老实头,常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却经常将那个小小的长生牌位拿出来擦拭。   每当自己问他上面的人是谁,他也不说,只是指着这块破木头教训自己将来一定要好好报效朝廷。   去他娘的朝廷。   就是无能的朝廷将父亲害成了这样,便是酸书腐文毁了父亲的前程!他才不要做这样的人,他偏要学武,偏要祸乱,偏要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   可他终究没有那个机会证明自己给父亲看。   就在他举旗造反的那天,父亲便在寂静的雪夜里悄然去了。这些年,有时夜深人静,他回想起父亲的好,只觉得年轻的时候自己怎么就那么混,就顺着父亲说两句又能怎么样呢?   那么现在,又能给父亲做点什么呢?   孙青没怎么读过书,能想到的报答也不过是给钱,想着要么就将父亲那个“恩人”找到,给他堆山码海地送几箱银子过去,也算让父亲能闭得上眼。   可是这个人,怎么能是她呢!   怎么能是刚刚被自己骂做“贱|人”的暮芸呢!   孙青疯了似地乱砍,将几个木几砍得粉碎:“绝不可能!”   “说这些事,也不是要你报恩,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暮芸淡声道:“毕竟这天下也乱了,没必要非得在此处矫情——孙守君,拖了这许多功夫,其实我不过是在等人帮我取点东西过来。”   外堂的大门开了。   风雨之中,铁三石山一样的身影闯了进来,他远远地朝着暮芸行了一礼,而后将手里提着血肉模糊的一团东西猛地往堂前一扔!   “坐下君”吓得跌了一跤,他儿子惊疑不定地上前去看,后撤几步,指着孙青惊呼道:“这这,这不是孙守君你豢养的巨狼么!”   孙青瞳孔骤缩,他呼吸开始发颤,无意识地踉跄退了几步,却依然梗着脖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头狼是经过精心驯养的,多年谋划,为的便是在今日放进山林里绝顾安南的后路!可怎么又突然死在长公主手里了?!   那顾安南呢?!   难不成他还活着?!   暮芸立在风雨之末,雷电的光辉将她绝美的面容照出一丝灿灿寒意:   “孙将军,你的爱宠有些顽皮,本宫已代你教训过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孙青:“没文化又怎么了?!我是个武将!难道纸上探兵?”   “坐下君”:“是纸上谈兵哦~”   孙青(摔):“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22章 打下那座城(十二)   孙青静了。   打从他二十二岁杀了郡守占地为王起,先后经历了九郡搏杀,匈奴叩边,海扣侵扰等几件大事,无一不是惊心动魄,充满腥风血雨。对内,要平衡压制手底下心思繁多的各色势力;对外,还要谨防其他八郡派来的各路沿线。   这些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除了顾安南杀入零州断了他一条腿那次之外,自己还从没有感受过像这样的压迫感。   不愧是大长公主,从前竟是小瞧她了。   “既然谈到这了,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孙青一抖袍袖:“是,是我埋人在密林子里射杀顾安南的,便是他逃脱了我的箭阵,也逃不过我的狼。”   暮芸掩鼻,朝庭院里那堆血肉扬了扬下巴:“你也瞧见了,狼在这。”   “那又怎么样?”孙青嗤道:“暮芸,你就没想过顾安南为什么非要赶在今日去登那座峰,我又为什么算准了他一定会往那边去?”   官祜杰那儿子官兴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一拍掌道:“大帅去的是飞将峰?”   孙青哼声点头。   官兴道:“飞将峰刚好横在此处与牧州之间,此次大帅得胜归来,下一步就是要取牧州。莫不是……先去看地形的吧。”   “不止于此,”孙青用他那条铁腿在地上一划,金属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那铁棍的末端将地上积聚的雨水从中间狠狠划开:“飞将峰下便是愿江,眼下正是暴汛之期,顾安南只要落峰,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四个字掷地有声,何三慢慢地抬起眼,若不是怀中的拂尘在发出轻微的颤动,他都不知道自己正在抖。   何三道人趁着孙青和暮芸对峙的功夫,悄然从后堂绕了出去,兜了一圈找到了刚刚“送狼”回来的铁三石,压低声音急道:“我不是让你在外围等着令花么!你怎么?!”   铁三石不及回答,那边孙青负手又道:   “顾安南就是个活牲口,我本就没指望箭阵和巨狼真能彻底弄死他……不过,那也不要紧,我放狼出去,本就是为了将他逼向另一个方向。”   暮芸静静地看向他,灵动的眼中裹挟杀意。   何三道人彻底急了:“老三,你说话啊!”   铁三石也烦得厉害,干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指着廊下的暮芸让他接着听。   “你真是蠢啊,孙爱卿。”暮芸口中贬损,眼中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顾安南会水,便是落了江也未必就死。”   孙青上前一步,将他那长刀当个拐杖一样双手拄着,他深深吸起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去,仿佛是终于能呼出一口今日在这堂上被憋住的郁气。   “我要他死,他就得死!因为——山下愿江之内,还有符大人数以千计的伏兵,正在等着他呐。”   愿江。   大江之内,舳舻绵延,符盈虚的妻弟陆禄在主船的甲板上走来走去,一双眼不停地望向头顶的飞将峰以及两侧沿岸。   以他为中心,数以千计的水军手执利器,都在紧张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微恐那个让他们等了一晚上的“大物件”从上面掉下来,他们却没听见。   陆禄奉牧州符盈虚的命令,带着牧州水军倾巢而出;他出城时已收到了死令,今日是要配合着零州孙青杀了那个人的。   杀了那个他们甚至不敢直呼其名的人。   以数千人,杀一人。   暮芸双眼大睁,呼吸急促。   “怎么,你不知道?看来你只是找见了我的狼,却并没碰见顾安南本人啊。”孙青笑了:“数月之内,守寡两次,殿下感觉如何?”   暮芸:“这不可能!”   “也轮到你说这句话了!”孙青陡然激动起来:“暮芸,这都是你的报应!是你们暮氏皇族的报应!也是顾安南的报应!我本已在零州立足,顾安南非要打将进来!他非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断我的腿!”   “我只想堂堂正正做一个人!”孙青吼道:“不是城门吏的儿子,不是任人踩踏的浪荡子!可你们偏偏不让!”   他鼻子里喷着粗气,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那好啊,你们都去给我死——我偏要让你们遭世人唾弃!偏要让所有人都踩住你们的脊梁!偏要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暮芸踉跄几步,向后坐倒在椅子里,摇着头恍惚着轻声道:“这不可能——愿江沿线如此之长,便是安南落水,水军得在什么位置才能保证一定能截得住他?!定是你在扯谎!”   孙青大笑起来,几乎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今日是符盈虚符大人的妻弟陆禄亲自带队,数千精兵良将,务求一击必杀,暮芸,我的好殿下,你到底有什么不信?”   暮芸唰然起身,语速飞快地叱问道:“就凭本宫对大荆地形地势了如指掌,知道愿江湍急,绝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存住这么多船舰!”   “人的力量十分有限,你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孙青高声鄙夷道:“飞将峰下三里外,有一处名唤‘水盐湾’的弯曲河道——符大人将此处当做牧州水军的秘密演武场,便是其他几个南境守君都不知道,你远在长安,又怎么可能会知道还有这样的所在!”   暮芸始终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散了。   只这么一个瞬息,就好似纯然变了个人,方才那情绪激动心绪紊乱的竟像是个临时上了她身的小鬼,眼下倏忽离去,又露出其下暮芸的本色来。   她掸了掸衣裙上被迸溅上的水珠,施施然落回主座,悠然地再一次捧起了她的小酒盏。   这一次,终于能安心喝口酒了。   孙青心里咯噔一声:“暮芸!你又耍什么花招?!”   “铁将军,你都听见了吧。”她对着外堂眼冒精光的铁三石招手笑道:“是水盐湾,快去吧。”   “当啷——”   是孙青手中的兵刃落了地,他双眼大睁,心下剧震,这万般皆输的瞬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主母真是神人!”铁三石两手狠狠一抱拳,满脸兴奋得直发红,扑通一声给暮芸跪下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从前我老石还觉得大帅找这么漂亮娘子做主母太显轻浮!真是我狗眼看人低了,今后除非大帅发话,老石全听殿下的!殿下这主母我老石认了!今后再有谁敢跟我家主母大小声,老石第一个上去踹死他!”   暮芸点头笑道:“铁将军是个体面人。去吧——”她睨了一眼孙青,淡声笑道:“将那陆禄活捉回来,也便是将功折罪了。”   铁三石风一样地卷着离开了,呆若木鸡的孙青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样的蠢事!   “暮芸,你诈我?!”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正在收服零州的顾哥:“什么?她说她是主母?!”   飞速收拾东西跑路回家.jpg   ------   稍后十一点还有一更,顾哥拉风出场!(圣诞节辽,更个大肥章嘻嘻) 第23章 打下那座城(十三)   孙青狂怒之下,竟是疾奔数步挥刀而起,似要生生将暮芸身前的案几同她一道劈碎!少年姚谅瞬间出手,手中长绳灵蛇般锁住了孙青的腰,“坐下君”的儿子官兴反应也很快,用手托着刀背挡在暮芸之前,死死抵住了孙青的长刀!   他们两人合力,也只堪堪暂时拦住了孙青!   然而暮芸连眼都没眨一下。   “嗳嗳,这是做什么,好歹把话说清楚再打呀!”“坐下君”看儿子顶得吃力,在旁边转圈劝架:“这,莫不是顾大帅神机妙算,一早便知道牧州那边有人在愿江设伏?这是去将计就计的?”   暮芸微笑道:“官爱卿猜得不错,不过倒也没有那么神——孙青,今日你既败了,我与你父又有旧,我不妨便在此处将今日始末给你说个清楚。”   她拿起酒盏起身:“首先,顾安南出兵匈奴之前,已将南境九郡尽数打了下来,你们也答应称臣。不过,出于各种考虑,他暂时腾不出手接管,于是便与你们九人立下盟誓——让你们在他回程之日,一同打下牧州献上,也算是给他这个大帅一份投名状。”   方才何三一听见“水盐湾”三字,便快步走至侧屋,提笔飞速写了几个字,又出门叫人去送信;再折返回来时刚好听见暮芸这番话,他站在外堂门口,不由得暗暗心惊。   顾安南账下之人各个口风谨慎,不得到上面授意,此事绝不会有任何人胆敢私自透露给芸殿下。   然而她仅凭着今日所知所见得到的蛛丝马迹,竟能将整个大局推算而出,这,可比他这个军师不知强上多少了。   “南境九郡各有心思,当然是不会照做的了。”暮芸俯身看向困兽般的孙青:“你呢,又一向巴结牧州符盈虚巴结得紧,他自然便要指使你来做这个‘先锋官’,来这场宴席上试探顾安南的虚实,同时与他打个配合——你驱顾安南入死地,符盈虚的人则暗中补刀,不声不响料理大敌,计谋虽简,却也算得上是得宜了。就连你今日带兵过来,也是为了在事成之后,以最快速度接管顾安南的人,我说的对也不对?”   孙青目露震惊。   这一松神,手上便卸了半分力,苦苦支撑的官兴猛地向上一掀,孙青总算是暂时被他震开了。   官祜杰赶紧将儿子扯到一边,查看他是否受伤:“那么,那么就是说,孙老弟事先在飞将峰上设了伏,弄出动静吸引顾大帅过去?”   “是。”暮芸颔首:“剑阵巨狼,都在飞将峰的南侧,目的只是为了逼迫顾安南从北面跳崖,落入愿江之中被急流冲走。”   何三听到此处,忍不住恨恨骂了一声阴毒。   孙青咬牙道:“此计并无错漏!”   暮芸:“诚然。顾安南固然中了剑阵的招,却并没全中——其实你只是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在箭阵的威逼下,他也可以选择不落崖。”   “坐下君”已猜到了,难掩震惊之色:“顾大帅莫不是将整个箭阵的人都除了吧?就他一个人?!”   暮芸笑道:“也没有那么神武,铁三石铁大哥大抵也帮了不少忙。”   这番话原本极为正常,偏偏又带着一股子显摆的味,到好似暮芸这位主母高高兴兴地将顾安南展示给旁人瞧似的——‘看我相公多厉害!’   孙青闭了闭眼,将涌到嘴边的血沫咽下:“你又将我的巨狼除了,那么顾安南要做的就只有下山。”   “可如果只是这样,你也不必在这里含恨了。”暮芸微笑道:“你逼他落崖的目的实在太明显,那么他当然就会想,山崖之下的愿江里到底有什么呢?”   水盐湾中,众水军忽然感到头顶一阵灼热,待得震惊抬头之时,只见头顶的山崖上终于落下等了一夜的“物件”来了——   只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难以计数的点火箭!   万千箭雨沾了火油,在黑夜中如流星般穿透夜空,震天的喊杀声从山顶传来,更伴随着无数滚石滚木!   且不论众水军从来只练水上功夫,没见过这种阵仗,便是今时今日他们被临时拉了出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通知他们要做正面对敌的准备啊!   “儿郎们!都给老子上!”粗犷的声线从旁侧山顶上伴随着大笑传来:“也给大帅搞几搜船来玩玩!”   山的另一侧也传来了喊声,此人声线更粗,声音也更响亮,显然是练过的:“在下云州云思卿!闻听顾大帅需要帮忙,特来助阵!”   就连智州守君郑令新也来了——   云郑两人原本就等在山寨附近的山坳里望风等着寨子里的结果,不料还不等他们自己的探子送信回来,竟先收到了那位传闻中的何三军师的传书!   上书顾大帅眼下正需用人,两位若可及时赶到水盐湾,便可赶上一件颇大的功劳。   这位何军师真是神机妙算,不但知道他们等在此处,竟能将送信的时间也拿得如此准。两人本来还在犹疑,待得他们自己的探子回来,他们一听宴席上的情况,便第一时间往水盐湾的方向赶——   眼下,正好得用!   一时间三方夹击,牧州水军避无可避,直无半分生机,水军统领陆禄大声呼救,六神无主,无奈之下跳船逃生,却又不知被谁薅住头发从水里拎了出来!   大败特败!   牧州水军凄厉的喊叫声似乎穿过了空间和风雨,一直传到了山寨里孙青的耳中。   他手一软,长刀落地,砸起一片惨淡风雨。   “你所谓的‘将计就计’,便在此处开始啦。肥羊都自己送到顾安南手上了,他做什么不吃?”   暮芸还是笑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然的沉缓清贵:“只是还得需要我来套套孙守君你的话,看看这几只‘肥羊’究竟存在何处——孙守君也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呢。”   是自以为必胜的孙青,得意之下亲口告诉了她——   水盐湾。   一个除了他和牧州军之外谁也不知道的秘密水军演武地。   顾安南甚至都不必有什么大动作,只要他带着带着兵将从后侧稍作包抄,居高临下,立时便能将整个牧州水军抄一个底掉!   这一刻,孙青终于知道,他完了。   “好,好,我败了。”孙青哑然而笑,眼中几落血泪,他疯癫般地吼道:“可那又如何!天下谁人不曾败!我还有三千精兵就在你们这山寨外守着!今日尔等便是气吐了血,也只能放我安安全全地离开此处!”   “孙守君,我若是你,早在你喊着属下让他们放火烧议事堂的时候便发现不对了。”暮芸走到孙青面前,目光中带着几分怜悯之色:“我们这有个名叫张鸿的小军师,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孙青冲出外堂,一脚踹开了门,却只望到了山下熊熊的火光——那个方向,正是他三千精兵驻军的位置。   门外有一少年,逆着火光而站。   少年身姿孱弱,唇红齿白,费力地摘下盔甲对他一笑:“在下张鸿,失礼了——不过孙守君,下次可千万记得,莫要再在顺风处扎寨啦。”   孙青最后的希望就这样在他眼前被烧毁殆尽,他再也支持不住,伏地前跪,骤然喷出一口心头血来!   这一刻对于孙青来说,世界几乎是静止的。   他伏在地上,暗夜冰冷,暴雨如注,灼烧着他三千精兵的熊熊火光不但没有被浇灭,反倒是在风的催动下愈演愈烈,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听见了那边撕心裂肺的痛吼声。   他脸朝着地面,腑内剧痛,这万念俱灰的一刻,世界本该没有声音,可却仍然是该死的嘈杂。   孙青脸朝黄土,听见暮芸被仆下打伞护着,从他身后款款走来:“鸿哥儿,也不是我要多事,只是机会太好,不得不给你提个醒。”   那少年军师张鸿咳嗽道:“主母是说零州?”   孙青唰然抬头。   “主母和大帅想到一块去了,孙守君既然存着接管咱们寨子的心思,自然带得都是最好的人。”张鸿瞧了他一眼,用一种很平常的口吻答道:“零州空虚,早前送了主母回来,大帅便已经带兵往零州去了。”   少年军师在孙青几欲滴血的目光中轻轻巧巧地以手搭棚往那边瞧:“我算着时辰,他也该回了。”   暮芸:“能这么快?”   张鸿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孙守君那位守城的‘义子’早先便给大帅送了信,说他不堪折辱,只盼着能有机会为大帅效犬马之劳。便是今日孙守君不来发难,那位……小公子,也是要里应外合献城的。”   寨子里刚得了大胜,来来往往报信问事务处理的人极多,何三道士气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便披上外袍开始驾轻就熟地接管琐事,甚至还有余力搭一句话:“是,所以大帅就是去接管,到了便回,自然很快。”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瞧了暮芸一眼,又心有灵犀地同张鸿对视,两人俱露出了些微无可奈何的笑意——   顾安南看着虽然混蛋,骨子里却不是个爱风风火火张扬的人。如今这样“归心似箭”,到底是为了谁?   反正不是他们老哥几个就是了。   暮芸着人又拿了把伞过来,自己撑开了,轻飘飘罩在了孙青的头顶。她没有看他,只用一种漠然的声音说道:“孙爱卿,平身吧,你来赴宴,竟连家都赴没了,也是可怜。”   可怜二字仿佛有刺,顺着孙青的耳朵灌进去,扎得他五内生疼。他手指陷进泥土里,几不可闻地喃喃道:“小和儿不会背叛我的,他不会……”   张鸿叹道:“孙守君,你那位义子原名苏和,他家世代簪缨,到他这里,虽然家世没落了些,却也仍然是清流门第——当初你初占零州,便将他弄入后帷折辱,只要还有半点骨气,还念半点祖宗恩德,都是会想法子求个解脱的。”   “零州苏氏?”暮芸眉梢微扬,垂眼看着孙青道:“那孙守君也不必伤心了。金风玉露千般好,与君终非同路人,本就是办不成的事,何必呢。”   孙青闭了闭眼。   原来今日这一场顾安南本就没想放过自己,他们两个各自出招,都是奔着弄死对方去的。   成王败寇,十年心血,付诸东流。   “暮芸,暮殿下。”孙青就着这个跪伏的姿势直起上半身,朝着他那已经做了鬼的三千精兵仰天大笑,笑得血水都从眼角留了下来:“你笑我功亏一篑,连家都没了——可你呢?你有什么资格笑我?”   他一手按着地面,腌臜的泥水顺着脸落在地上,这样扬起头时,活像地狱里爬了个判官出来,拿着个命簿声声责问:“暮芸,我孙青再怎么不堪,终究斗过一场。”   “可你呢?”孙青尖锐的笑声仿佛要穿透她的耳膜:“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巴巴地嫁到匈奴去,以为新姘头能给你撑腰,能为着你这么个新妇去打楚淮——结果呢?你前脚刚走!你的嫁仪还没出大荆地界,你那好皇帝,好侄儿,便都叫人给杀了!你们暮家的女人,便都在梁上拿一根绳吊死啦!”   何三道人眉头紧皱,指挥着周遭负责护卫的武士:“都是做什么吃的?把孙青带下去!少在这里污涂视听……”   “我说错了吗?!”孙青丢家灭族,好似彻底疯了,他倏忽起身,在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出手如电,瞬间掐住了暮芸的颈项!   “殿下!”   这一下实在太快,姚谅等人发出惊呼,就连张鸿都跟着破天荒地紧张起来:“孙守君!大帅并没下令一定要杀你!你这是要自寻死路不成!”   何三道人连声催人去叫刀斧手,将挟制着暮芸的孙青团团围住,他本人的声音一声急过一声,目光却一刻比一刻安静。   他口中催促,眼睛却在默默地注视着场中二人的动静。   “我没说错!”孙青一手挟持着暮芸,又哭又笑:“我什么都没啦,我是丧家之犬!但是暮芸,你也一样!你真以为顾安南是真心要护你?!他凭什么!大家都是反贼,难道若有一日他将江山打下来了,还拱手送还给你们暮家不成?!”   何三道人安静地站着。   那自然是不能的。   所以即便芸殿下此刻就在大寨中,即便她仍占着主母的名分,即便顾安南就在她的身边——大家心里却都清楚,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皇室正统与大荆反贼,天然便是仇敌啊。   “就连同床共枕的人,也时刻准备着背叛你,无论你怎么对他好,那都是没用的。”孙青目光发直,仿佛看到了遥远地方的某个人:“与君终非同路人?哈哈,暮芸,你说得真好,说得真对啊,可你自己听进去了吗?”   孙青扣在她脖颈间的手转了个角度,指间发青,瞬间发力!可他的话却像跗骨之蛆,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问道:“你可知道,今日顾安南为何明知有诈,却仍然心甘情愿地往飞将峰上去?”   暮芸喉头微动,孙青却不用她回答。   “因为我让人给了他一个消息,”孙青哭着笑了出来:“我呀,告诉他,海汝峰还有一点遗骨,被人埋在了飞将峰上。”   海汝峰。   轻轻巧巧的三个字,像一滴水,骤然砸入万丈红尘,将暮芸原本波澜不惊的心绪砸得寸寸折断;又像一方大鼓,震耳欲聋地在她心里敲着轰鸣的丧钟。   “想起来了吗?你以主母自居,殊不知在顾安南心里,你可是他的死敌。”孙青扣着她脖颈的三指瞬间发紧:“暮芸,你和我一样,你没有家了!此生此世,再也没有了!”   姚谅双眼赤红,再顾不上那许多,手中长绳灵蛇般向前探出,却终究晚了一步——   就在暮芸脆弱的脖颈即将被生生折断的瞬间,一支羽箭破风而来,就这么擦着她的脸颊,不偏不倚,正中孙青咽喉!   “是大帅!大帅回来了!”   暮芸颈上一松,她仍在雨中静静地站着,仿佛刚才生死一线的不是自己一样。她顺着敞开的大门向外看,看见万千军马之前,熊熊火光之外,那人身披黑甲骑在马上,手中巨弓的弦兀自不住颤动。   男人翻身下马,身后数以万计的将士随着他的动作齐刷刷跪倒在地,原本正在观望中的其余几个守君全都得了消息带兵来拜,还有源源不断的人赶过来,拜伏在他脚下。   可是顾安南背对着这一切,他没看。   风雨拂过他有些凌乱的发丝,乌黑的发落了几丝在他鼻梁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仿佛是从冰水里洗过似的,冷得就像是带着永远化不开的风霜。   顾安南身材高大,身上的黑甲随着走动簌簌而响,张鸿何三等人也跪在了他身后,可他谁也没看,径自朝暮芸走了过来。   雨水弹在他的黑甲上,将其上浓得化不开的血冲刷开散,顺着甲胄落入泥土,他走过之地尽皆血煞,一身戾气几乎如有实质地向她打来。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海汝峰,就是死在她暮芸的手里。   海汝峰是个文官,是个好官,如果还活着,算起来也应该是个古稀老人了——他的功绩说也说不完,但举凡是还有口气的活人,只要是提到海汝峰,都要尊称他一句“海圣人”。   顾安南不是什么儒生,海汝峰是不是圣人他不在乎,海汝峰是不是青史留名他也不管;但海汝峰于他而言,却比圣人更重——   海汝峰不是他的老师,却胜似恩师;海汝峰不是他的父亲,却胜似慈父。   ‘早知如此,方才在飞将峰的时候,就多占他一点便宜了。’暮芸心绪翻滚,却仍戏谑地想:‘瞧他这一身杀气,难不成是就要在这杀了我?’   顾安南终于走到她面前了。   官祜杰父子连同其他几个守君在他身后叠声庆贺,万千军马在他身后静待号令,几位军师静立在侧——   这是顾安南第一次以他真正的名字走上了历史舞台,既没有顶着旁人的名头,也没有为了安全谨慎地压住自己的声望。   他踏过一切血腥,踏过一切不堪,踏过一切鄙夷,生生用手中的刀剑开出了一条路,叫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都知道了他顾安南的名字。   相信收服南境九郡,也不过是他挞伐人生的开始;赶在这个时候杀个仇人祭旗,实在很是得宜。   “听说……”这俊俏的臭流氓半边脸在火光中,半边脸在夜幕里,黑眸沉沉而动,表情晦暗不明:“你自称是我顾家军的主母?”   “嗯,”暮芸垂着头发出了一个鼻音:“是我自作主张,你罚吧。”   顾安南朝她伸出了手,暮芸就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干脆的疼痛却没有来。   那只满带血腥的手,被他在自家黑甲上利落地一抹,而后干干净净地伸了过来,揽住了她的肩膀,带着她转了小半个圈。   她从黑暗中被转过来,强行转回了光明的一面——   面对着南境九君,强兵健马,能臣良将;面对着他用血用命,终于闯出来的一片天。   那只扣在肩头的手炙热依然,好似打从她将他从不见天日的牢笼中拽出来开始,这温度就从没变过。   尽管他们之间,仍然隔着死仇;   尽管三个月之后,她仍然要走。   可是此时此刻,惯爱未雨绸缪的暮芸却忽然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此时此刻,她仍是站在他身边的。   顾安南震声提气,四周仿佛凭空多出了一圈山,将他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诸君听令。”   三万军马齐声断喝:“是!”   “只要我顾安南还活着一日,”他微微侧头,一字字说道:“拙荆便有她的家。”   一言既出,万千将士震声应喝,无数声音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处,仿佛一句来自天地,永不变更的誓言:   “谨遵大帅号令!”   作者有话说:   芜湖! 第24章 国破山河在(一)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宴席已经过去了三日。   用何三道人的话讲:“青史留名只一瞬,日子该过还得过。”在这场全方位的大胜之后,整个顾家军都连轴转地忙了起来——   忙着接收胜利果实。   短短三日间,来拜会的南境九君们已快马加鞭地到齐了,各个涕泪交加地想找顾安南表忠心,言说已经知道零州的孙老弟没了,都是他咎由自取大帅做得对,我等先前只是家里有事绊住了脚,并非不愿来大帅座下效力,将来一定为大帅马首是瞻,只要仍能让他们在自家州府便好云云。   不过守君们也很难找到顾安南就是了。   当日铁三石得了暮芸从孙青嘴里套出来的话,依照顾安南的命令去水盐湾“剿匪”,他这人粗中有细,着意没下太大杀手,因此牧州这支精锐水军虽然都折在他们顾家军手里了,认真说起来却没太大伤亡。   顾安南这厮,几乎是空手套白狼地给自己搞了一套水军!   要知道在大荆版面上,以愿江为首的大小河流不计其数,几乎贯穿所有州府,有了这支普天下都叫得响名号的水军,将来便是对上楚淮也有三分胜算。   是以这些天,顾大帅每天都像个老地主一样,带着手下没完没了地检阅他新得的水军,只怕老祖母得了小金孙都没他这么高兴。   不过……   丢了这几营的“杀手锏”,牧州符盈虚只怕更加气急败坏,与牧州的决战只怕也就在这半个月了。   牧州的主人注定只能有一个,你死我活,只看接下来的这一战。   南境九君如今已跟了顾安南,便是在这一战中站了队,既然站队,自然就要表忠心。他们原本都是要按时给符盈虚那土皇帝“上供”的,有铁矿的送铁矿,有存粮的送存粮,实在没什么特产的就送金银——   就连现在零州的新任守君,苏和,也着人送了好几车黑皴皴的“伏火”过来。张鸿遣人去问这是做什么用的,苏和却说他也不知道,只是从前孙青每个月都弄这东西往符盈虚那边送,想来应该是丹药补品之流。   张鸿将东西收下,在屋里琢磨了好几日,据说还试图让铁三石派几个糙汉给他一起研究,却连他也逮不住这些丘八的影子。   且不提顾安南带着手底下那几个武将如何紧张备战(也兼职收礼),便说九郡守君们找不到顾本人,只能磨着张鸿何三这两个军师没完没了地念叨,再后来这两人也不胜其扰地找不见了,守君们便只好卖力地往暮芸这个主母这边下功夫。   一箱又一箱的重金珍宝流水般地送进暮芸的小院,暮芸一概不问,照单全收,回头就叫人把金银珠宝依次给众将士发下去。   领钱这种事,谁不积极谁有病,更何况这是所有人都有的“份例银子”,拿了也不算坏规矩。是以将士们都乐呵呵地念这位新任主母的好,而主母大人也在短短几日之内,将顾大帅的军中编制不动声色地摸了个门清。   她自己只留下些新奇物件赏玩,每每让姚谅将那些小玩意儿挑出来,待塞满了一箱子,便自己坐在廊下兴致勃勃地打开瞧瞧。   这一翻,便翻出了一个新奇物件。   “白雀羽?”她哑然失笑:“顾安南可真有兴致,忙得头角倒悬,还能找来这东西。”   柳四娘端着碗风寒药从屋里出来,见她拿着那东西念念叨叨,不由问道:“这是什么稀奇物?雪白雪白怪好看的,又同大帅有什么关系?”   那关系可大了去了。   要认真说起来,暮芸第一次见到顾安南是在斗兽场,但他们之间真正谈到“认识”二字,其实是在两年以后。   十九岁的顾安南不知得了谁的指点(八成就是海汝峰那个老混蛋),竟半夜闯到了当时的禁军统领家里毛遂自荐,言说他有一身杀人放火的好本领,正适合进他们的金吾卫。   禁军统领不点头,他就天天跑去夤夜骚扰,当时的禁军统领姓郝,刚过四十没多久,正是官场上最累的那批人——   白天须得陪六部中书的大人们磕牙打屁,晚上还得帮陛下铲除异己,好不容易忙活到半夜可以睡会儿觉,偏偏一闭上眼睛,就听见有个嬉皮笑脸的声音得意洋洋道:   “呦,郝大人,今日睡得挺早啊?”   一睁眼,便能看见那个姓顾的半大小子躺在他家的房梁上——门外的护卫大呼小叫,身边的小妾嘤嘤喊哭。然而房梁上那孽障仍自诚恳道:“郝大人,乖大人——你设了那么多守备都没防住我,便收了我进禁军又如何?我肯定比你那些属下都顶用!”   那些日子,几乎整个官邸都能听见半夜里郝大人在家里咆哮,惹得半个京城的狗都跟着叫。   就这么被活生生折磨了大半年,郝大人终于受不住了,亲自求到了当时的皇帝——也就是暮芸她亲哥跟前。   郝大人的本意是,让陛下身后那些神秘莫测的杀手出面,将这小王八蛋彻底除了,谁料皇帝陛下也是个混不吝,一听倒是来劲了:“何须那么麻烦,收了他不就得了?”   郝大人揉了一把脸上深长的黑眼圈:“回陛下的话,要是能收早就收了;但这小子打过黑拳,吏部那边不肯放。”   皇帝一听就明白了,感情这小子是有历史污点:“那他说没说,进金吾卫是要做什么啊。”   郝大人已经麻木了,坦诚道:“他说他瞧上了一个贵女,但不知是何名字,娇小姐们不出深闺,他当金吾卫……是为了方便找人。”   青年帝王一愣,而后大笑出声。   “好好好,让他进!”皇帝笑得止不住:“这小混蛋是找人又不是造反,拦他作甚?”   其时尚有其他大臣在侧,劝皇帝说此人立身不正,断不可用,皇帝听了几句,嗤声一笑。   下面人立时便噤了声。   “海公既去,朝中难道还有正经人么?”皇帝随手将桌上的折子扔了下去,雪白的纸页摔了几摔,露出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有意思,满朝文武,一个塞一个的腌臜——这当过斗奴儿的小子,只怕还是这地界最通透干净的人呢。”   就这样,十九岁的顾安南凭着不要脸,正式赖进了金吾卫。   金吾卫里全是高大标致的年轻人,凡是能进这种衙门的,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背后各自有神仙,唯独顾安南,竟是靠着耍流氓进来的!这些二世祖摸清了顾安南的底细,各个憋着坏,暗自商量了无数招法要将这颗“老鼠屎”挑出去,连作战计划都写了好几本。   郝大人有幸听过几耳朵属下们的“欢迎计划”,老怀宽慰地想,这回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   起初,他还陆陆续续能听到几条“顾小子掉进了护城河里当王八”,“顾小子被诱导误闯皇册库挨了几棍子”这样的回报;然而渐渐地,这些回报就变味了。   变成了——   “郝大人!你们金吾卫的小王八蛋怎么都在护城河里耍水玩啊!”   “郝大人!你们金吾卫的臭流氓们怎么天天去黄册库后院偷贡果啊!”   郝大人绝望地发现,顾安南这颗老鼠屎不但没有被挑出去,而且已经坏了他一锅汤!   这天夜里,他捂着自己被气得生疼的心口,终于躺下了。   “呦,上官大人,睡得挺早啊!”   郝大人连眼都没睁,只是绝望地想,这怎么还有回声呢?   他一抬眼,发现梁上蹲了一排人。   他手底下的小王八蛋们竟然跟着顾安南这臭小子蹲得整整齐齐,各个呲开一口白牙朝着他笑嘻嘻!   郝大人快窒息了:“又他奶奶的闯了什么祸?说吧,老子受得住。”   十九岁的顾安南嘿然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郝大人将信将疑。   顾安南身后一个姓越的小王八蛋脆生生地开了口:“是呀是呀,我们只是打御花园的孔鸟时……不不,追绞疑似刺客时误闯了殿下寝宫罢了!来得快去得快,也没有多少人发现呢!”   郝大人猛抽一口气,背过去了。   小崽子们倦鸟投林一般地扑到郝大人跟前,郝大人抖着手指向顾安南,气若游丝地问道:“芸殿下的孔鸟,没被打死罢?”   “自然没有,我有轻重得很!”少年顾安南得意道:“不过就是拔秃了那鸟的屁|股毛,弟兄们一人一根,均匀得很!”他一边说还一边从怀里抽出根长长的白色孔雀尾羽,往郝大人胸口轻轻一拍:“瞧你气得,咱们兄弟可没忘了你,也给带了呢!”   郝大人昏过去了。   第二天郝大人醒过来,挣扎着就要上吊,顾安南只得安排锦衣卫里几个小的轮流看着他,自己吊儿郎当地带着几根孔雀毛,又偷偷摸摸钻回皇宫里面去了。   偷了她的,还了便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暮芸对成年后的顾安南的第一印象,便是在一树灼灼的桃花树下,眉眼如画的银甲小将军口衔长羽——   正在摸孔雀的屁|股。   一边摸一边还从怀里掏出罐浆糊来,嘴里念念叨叨地啧声道:“这怎么还粘不上呢?!”   “嗳,那人!”她简直莫名其妙,随手拿过桌上当弹子玩的东珠丢他,揶揄笑道:“你口味很特别嘛。”   年轻的金吾卫抬脚躲过,抬眼一瞧,先是狠狠一愣,而后豁然而笑。阳光从密密的桃花树中灿烂斑驳地落下来,一阵风过,将他本就阳光清俊的面庞照得越发令人心动。   曾见周灵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   “我就知道,你必在宫中!”他耳朵动了动,听得四下无人,竟直接翻过花园的栏杆,长腿一掀,同她隔着窗户,坐在了她的窗户之下:“不记得我了吗?”   十五岁的暮芸想了好久,才终于想起来了。   这摸她孔鸟的漂亮混蛋,竟是那地下拳场的“黑将军”;那天黑将军没有赢,但暮芸依然出钱买下了他,还了那漂亮少年一个自由。   那天,地下少年重新站在了阳光下,他似乎不适应天光的刺眼,伸出五指朝向了太阳,仿佛在仔细体味阳光的味道。   那时少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一句谢谢,身影便消失在了长街深处。   少年金吾卫往上直了直身子,又颇为小心地不让她身后其他走来走去的宫女瞧见,扔了枝桃花到小暮芸手上:“真不记得了?当时你同你们殿下去了斗奴场,你还送了我一颗夜明珠。”   ……你们殿下?   暮芸便知道,这漂亮混蛋没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不是宫女,没瞧见我身上衣衫都不一样吗?”她也配合地压低声音小声道:“我是进宫来谒见公主殿下的!”   宝月殿的侍婢们不知自家殿下趴在窗户根下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只是看她背在身后的小手摆来摆去,便很识相地没有近前。   少年顾安南小小地一拍巴掌,高兴道:“你是谁家的贵女?”   小暮芸眼也不眨地撒谎道:“陆,我姓陆,是陆太师的嫡幼女陆金蓝。”   陆家这小庶女仗着是陆太师独生女儿的缘故,骄纵得很,暮芸几乎和她从小吵到大,平日里若闯了什么祸,通通都是报陆家女的名号。   顾安南一瞧她手上那枚陆家祖传的翠玉扳指,也不知这是暮芸一大早上刚抢过来的,当即便信了八分,就这么对着她看个不停,俊俏的眉眼里满是止不住的笑意。   小暮芸转着扳指小声道:“你呢?黑将军,你怎么变成金吾卫了呀!这里守卫很多,你是怎么进来的?还有还有,你总笑个什么劲?”   “我笑是因为我高兴,我从没有一天比今天还高兴!”少年藏在廊下,简直像条急着上岸的人鱼,扒着岸边贪恋人世间的景色:“至于我怎么进来,那你别管,我就是有法子——你还什么时候来宫里?”   少年顾安南手指微动,算着下一波巡查的武士走过的时间:“我还来找你!”   “芸殿下要选我做伴读,大抵是随时可以入宫的。”小暮芸编了个瞎话,却又问道:“不过你为什么要找我?”   巡查的禁军已经走到了转角,齐刷刷的脚步声将地面都猜出了震动的尾音,少年来不及多说什么,却依然笑起来,灿烂得不行——   “因为我要娶你!”他脚下微微用力,身体轻得如同燕儿一般,竟直接翻上了那棵老桃树。少年将孔鸟洁白的长尾羽轻轻一丢,扔进她怀里:“拿着,好玩!”   打那以后,这不要脸的金吾卫便常常翻进她的宝月殿,拉着她这个“陆氏贵女”上树摘果,下河凫水,成日里高高兴兴地讲金吾卫的趣事,也告诉她京城之外,老百姓们正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起初年少的帝姬并不相信,还有大荆子民正过着那么辛苦的日子,可少年顾安南却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年少的暮芸问:“天下乱了,也是好事?”   “天下乱了,我才能建功立业。”顾安南一口咬掉半个果子,仰面躺倒去看天上云:“然后才能娶你。”   小暮芸拿出袖子里藏着的孔雀尾羽,笑嘻嘻去挠他痒痒:“娶个陆家女,禁军统领便够了。”   少年闻言侧过身来,万千流云都入了他那深邃的眼,他半支起身,深深的目光看向她的眼睛:“若我要娶帝姬,又要怎样才够?”   这一刻,春日喧喧,流云静谧,世界莺飞草长,他们却仿佛听见了彼此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想当驸马爷,漂亮便够了。”少女俯下身来,在他唇角小鸡吃米似地啄了一下,将少年眼中的整片天都点亮了。她嘻嘻哈哈地躲进他怀里,大声笑道:“至于聘礼嘛,只要一根孔雀羽!”   “唰——”   有人突然推开了她这小院子的门,将她眼前幻境般的春日打得魂飞魄散,只留下南境的苦寒与荒僻,还有漏风的窗棂和她身上的粗布麻衣。   来人走进门来,看见她手里拿着的东西,面色忽然有些不自然:“都是官祜杰那老泥鳅送的,我不知里面是什么。”   “喔,”暮芸点了点头,那双少女时期天真灵动的眼里,此刻已充满了浑然天成的艳色:“大帅若是不说,我还以为这是……”   “快快闭嘴!”战无不胜戾气森然的顾大帅一瞬间涨红了脸,近乎慌张地大吼着打断了她:“不!是!聘!礼!”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先帝皇陵。   某浪:“陛下——想不到吧——那姓顾的丘八不仅造了反,当初他找的小姑娘就是你妹妹呐!”   先帝(踹翻棺材板.jpg):“取朕刀来!”   ======   ★作者专栏的预收文求收藏~   《一宴长安》“嫁给瘸子夫君后我真香了。”   《君临卿卿》“殿下,搞事业如搞本王。” 第25章 国破山河在(二)   顾大帅这一嗓子吼得颇有阵前大将的风范, 险些将房顶也掀了下来,他身后跟过来的人吓得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好不容易在扶正了头上正新鲜的莲花冠。   “还要搞聘礼?也就是假扮夫妻骗骗接迎官的事, 不必这么郑重吧。”   何三道人撸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拂尘,那手法就好像在撸一条狗:“刻个萝卜章弄张假婚书应当就够了。”   暮芸一脸莫名其妙。   何三目光稀奇地在他两人身上打了个转, 又看向暮芸身后的柳四娘:“难不成你还没告诉殿下?晚上可就要出发了啊。”   柳四娘把药碗往暮芸手里一塞,叉腰道:“因为这事我看就不行!”她随手在暮芸肩膀上一掐:“你瞧瞧她这小身板, 哪能办这么危险的事!再说不管真假这也是咱名分上的主母了,你指派这活给她,不是要往大帅头上扣绿帽子吗!”   暮芸揉了揉肩膀:“等等……”   何三抢道:“四娘啊,这就是你不讲理了, 咱们寨子里连蚊子都没有几只母的, 殿下不去难道你去?”   “可以啊!我没说不行!”柳四娘撸起袖子:“到时候符盈虚这条老狗若敢挑衅,我就一铁叉将他捅成个叉烧。”   “等等!”暮芸已经完全蒙了:“到底要叫我做什么事?”   听着好像是要让她往牧州城里去?   打从那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认了暮芸做“拙荆”, 这三日来顾安南就再没出现在她面前过,如今被她这么瞧着,耳朵便可疑地发红。   柳四娘言简意赅地介绍道:“牧州城里有大帅之前伏下的精兵, 人数二百左右,他们的主事已死,需要人进去将他们重新组织起来, 准备里应外合配合攻城。”   她背书似的念完, 开口又要骂何三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   何三道人立即插空补充:“对对, 但是眼下牧州方面已然戒严, 寻常人等进不去——好在之前图州官祜杰父子曾经给那边递过口信,说要派他手下的一对亲信去给符盈虚送礼, 眼下正好便可顶着这个身份秘密地送一个武将过去。”   暮芸明白了。   这是去牧州卧底。   其实要是按照顾安南这些年发展起来的路数, 一路横冲直撞地蛮干才比较像他——这次之所以要想法子用“计策”, 大抵是因为硬碰硬的话,实力不允许了。   牧州南有玄灰山脉,北据愿江天堑,易守难攻不说,更是从南境入关的必经之地。更重要的是,眼下顾安南手里只有三万兵,而牧州,则至少有十五至十八万——   这还不算刚刚折损在顾安南手里的水军。   无论是在钱粮还是备员上,怎么看实力都太过悬殊,如果不是顾安南先后拿下了匈奴大单于和南境九郡的守君,只怕赌盘上根本就没人稀罕在他身上下哪怕一枚铜钱的注。   想要在这种情况下以少胜多,不指望奇计是不成了。   “法子说起来虽然简单,但胜在早有铺垫。”何三拂尘一甩,骄傲道:“只要能将牧州的城门骗开一个,咱们便有了胜的把握。”   柳四娘想了想,缓缓点头道:“此计的核心要义,恐怕就在一个‘快’字上——牧州人多,但人越多调配起来就越麻烦,这就好比在灶房烧饭,有时候人多反倒手磕脚碰地打官司。”   何三很是捧场地鼓掌道:“正是正是,四娘说得是!”他继而走到暮芸面前半蹲着:“殿下,您觉着……此计如何呢?”   暮芸想了想——   官祜杰这位“坐下君”惯来首鼠两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两边投靠”,就算官祜杰父子二人明面上已经投靠了顾安南,却也不耽误他私下里给符盈虚那边送礼。   一来这本就很符合官祜杰的做派,不容易让牧州那边生疑;二来图州是南境九郡中地方最偏,占地最小的一个,大家从来都当他们是透明人,谁也不稀罕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详查。   这一招潜伏计,至明至暗,实在得宜。   暮芸把药碗放到一边:“这亲信中有一个是女子?”   “殿下果然聪慧!”何三立即拍马屁道:“此二人身份上是官祜杰的远亲,乃是一对夫妻,平日里都在宁州那边做买卖,这次是特意带了重宝回来献给符盈虚的。”   原来是要假扮夫妻。   暮芸下意识瞧了一眼顾安南,对方偏过头去,可疑地咳了一声。   “噢——”暮芸意味深长地道:“看来我是那个‘妻’了。三石大哥年纪正好,又是心细的武将,不如我就与他做回夫妻吧?”   所有人:“……”   顾安南:“呵。”   何三毛都炸开了:“不不不,这可使不得,铁三石他……”   “何大哥,怎么在殿下这?让我好找!”说话间,小院里走进来了一个笑吟吟的少年人,正是张鸿,他对何三眨了眨眼:“外头三石兄弟在找你,好像是他带人在水盐湾训练时发现了一个马蜂窝,临时起意想吃点蜜,结果被蛰住鼻子了,请你去给瞧瞧。”   何三给他递了个感激的眼色,而后抹了把脸:“……殿下,瞧见了吧,这就是咱家心细的武将!四娘别再瞧热闹了!跟我一起去打个下手!一天天尽不让人省心!”   他急匆匆要走,又不放心,张鸿了然道:“你放心,我同殿下讲。”   院里只剩下三人,张鸿回头瞧了眼顾安南。   “怎地,”顾安南抱臂道:“我听不得?”   少年张鸿笑嘻嘻道:“当然听得,只是大帅不用给自己起个新名字吗?来的路上我瞧见厨房那边正在刻萝卜章,大帅现在去,应该正好能赶上。”   顾安南忽然瞧了一眼暮芸:“唔,起名字。”   暮芸越发迷茫了:“干什么要起名?你瞧我是什么意思?我给你起?”   顾安南鼻子里发出一声哼,袍角一掀,迈开长腿就出了院,出得门来没走多远,忽然瞧见有个半大小子蹲在墙根底下,手里捧着个册子正在念念叨叨。   这小子他认识,好像叫姚谅还是什么,镇日里跟在暮芸身后,瞧着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腰细腿长,正是暮芸喜欢的那一挂。   他默不作声地转了个角度,瞧见了小少年的正脸。   嗤。   并不如何。   腿也没有我的长。   顾大帅歪头一瞧,发现那册子上还有图画,遂大踏步走上前去,照着后脑勺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你才多大?少看这些不健康的东西。”   姚谅抬头瞧见自家大帅,双眼先是一亮,而后迷茫道:“啊?可是殿下叫我多认字呀。”   “看春宫图能认个鬼的字?!”   顾安南劈手夺过那小册子,瞧见封皮上亮堂堂的“元泰诗选”四个大字。   以己度人的顾大帅:“……”   他摸了摸鼻子,而后又在小少年的后脑勺抽了一巴掌:“谁十五六读这个?”   “殿下说大家都读!”姚谅无辜地翻开一页给他瞧:“大帅你看,这首里面还有殿下的名字呢!我没认错吧!你看!”   顾安南“啪”一下合上册子,十分自然地将东西收在了自己怀里,大尾巴狼一样地说道:“男子汉顶天立地,少读这些酸唧唧的东西——你去我书房取兵书来看。”   姚谅登时开心了:“当真!”   “嗯,”顾安南把诗集往怀里揣了揣:“有不会的就来问。”   小少年欢呼一声蹦跶走了,完全没察觉他家无耻的大帅在背后又哗啦啦地翻开册子翻看那一页——   “渭北春天树……”阳光擦着男人高挺的鼻梁落在书页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影,连带着他的声音都变得像一汪幽深的湖水:“江东日暮云?”   -------   “可算是清净啦,”另一边,小院内,张鸿也不见外,自去搬了小凳坐在暮芸跟前,朝暮芸一咧嘴,笑得干干净净:“殿下,下臣有事禀奏。”   “爱卿平身。”暮芸坐在木楼梯上,用那根雀羽在他头上轻盈地一点,戏谑道:“我说张爱卿,这牧州就非打不可吗?”   “是,”张鸿还是笑着,眼神却认真起来:“大帅奔波了三年,虽有人马,却无一个切实的基地——我为他选了南境,既然如此,牧州就必须拿下来。”   暮芸点头道:“牧州之于南境,就如同一块他入主中原的跳板,如果将来此地反为楚淮所得,那这南境老家便守不住了。”   张鸿:“而且速度要快。”   暮芸:“怎么算快?”   张鸿伸出三根手指,在暮芸瞬间肃然的注视中说道:“殿下还有三个月,所以,考虑到种种因素,大帅必须在半个月内拿下牧州。”   黄灿灿的落叶被秋风刮着打起一个旋,枝叶碎裂,杆梗寸断,在这寂静的院子里发出沙沙响声。   少年军师有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淡樱色的唇微微开启:“殿下想救荆庭,就必须在暴汛期结束前带一支足以和楚淮抗衡的力量回到洛阳。否则三月之后洛河褪涨,便再没有什么能拦住楚淮了。”   暮芸垂下眼帘,捧起药碗,苦涩的口感冲刷着她的味蕾。   “那日我从匈奴归来,于金鸾车的缝隙中瞧见了殿下,当时我便想,如果异地处之,我会怎么做?”张鸿起身,伸手想去接住一片翻飞的叶,却没接住:“想来想去,唯有以最快速度接管所有暂时还在大荆控制下的州府,调集府兵前往洛阳,以期能将城池保住。”   暮芸没有否认。   “法子是笨了点,”暮芸:“但也得先这么办。”   张鸿似有还无地看了一眼小院半闭的门扉,压低声音道:“所以宴席那一日,殿下前往飞将峰,名为寻找大帅,其实……”   其实是准备趁乱离开的。   只不过,飞将峰刚好在她离开的路线上,想着到底是亏欠顾安南一场,便不知怎么,还是去那山上走了一遭。   后来真的将他“捡”了回来,这寨子也是不得不回了。   “鸿哥儿,先帝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暮芸声音含笑,猫一样的眼中却毫无笑意,甚至还带了冰冷的杀机:“当年不该选你做探花,合该是个状元才是。”   张鸿作揖,而后又恭敬地坐回了他的小凳子上:“殿下眼下做了顾家军的主母,仍想离开吗?”   暮芸蹙眉:“呀,药太苦了。”   “殿下不想答,那我换个问法吧。”张鸿:“牧州主官符盈虚,眼下对外仍然是支持朝廷的,但殿下觉得,他会愿意出兵助殿下……救国存亡吗?”   “他不愿意,那没关系。”暮芸将那碗药喝了个干净,又自去屋里找了块梅子含在嘴里,顺手还给张鸿递了一颗:“杀了他再接管牧州就行。”   一句话,轻轻巧巧。   南境九君既答应了顾安南帮他夺下牧州,为什么没有办?是他们真的不怕顾安南吗?是因为他们真的知道,符盈虚并非什么酒囊饭袋,牧州,也不是什么寻常州府。   可暮芸说要杀符盈虚,张鸿就知道她一定有办法能办得到。   且不论大荆朝数百年在各地的积累都在她手里,单说这个帝姬的身份,便可轻易办到许多他们这些乡下丘八办不成的事。   “这样一路杀下去,终归不是什么好办法,况且速度也不快。”张鸿认认真真地看向暮芸:“殿下,那年杏林宴上我险些为人所害,是殿下救了我一命;今日张鸿也送殿下一个计策,权当是报恩吧。”   暮芸:“如果你是想说……”   “嗯,”张鸿点头,有点可怜巴巴地仰头看她:“看看我们大帅吧!”   这看似耍痴卖乖的提议,却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悄无声息覆盖在了整个中原大地上——   此时此刻他们并不知道,这静僻院落里的小小提议,竟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大荆三十三州所有人的命运。   神佛隐在云后,只伸出一只手,将改变命运的机会随着风送下来;那风卷着一地秋叶,吹过张鸿的袍角,在暮芸脚边打了个小小的旋。   暮芸忍不住笑了:“鸿哥儿,你好像一个给我推荐姑娘的老鸨。”   张鸿也笑:“大帅绝色。”   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剩下的话自然也不必再说了。   暮芸安静片刻:“将来呢?”   “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呀。”张鸿有些狡黠地笑起来,却因为唇红齿白,只显得可爱:“更何况殿下你……比起别人,难道不是更想要他吗?”   暮芸瞳眸微动。   不愧是鸿哥儿。   简简单单地一句话,便将她藏在眼中的流云撞散了。   “你让我想想,”暮芸沉默良久,起身送客:“想明白了,我自同你家大帅说。”   张鸿还有许多未竟之言,但也不适合对暮芸说。比如顾安南南征北战,心肠逐渐冷硬,其实已经逐渐有了楚淮那不把人当人的苗头,是帝姬重新出现才让他变好了;又或顾安南虽然始终头脑清醒,却一直像个行尸走肉,也是见了暮芸才好似“活”了过来。   她对于他们这支顾家军来说,意义远比那些政治意味更大。   但他说不出。   因为对于暮芸这样曾经操纵天下的操盘手来说,这种“儿女情长”的考虑,从来都不在考虑范围内的。   张鸿知道这是天大的决策,便没有追问。他从身后解下一个小包袱来——也不知他刚才将此处藏在何处了。   张鸿嘿然一笑:“殿下,不如您同大帅在路上聊?”   一个时辰后。   暮芸看着拥挤马车里和自己膝碰膝的高大男人,表示无话可说。   “看什么?”男人侧头哼声:“一会儿进了牧州内城,记住你是我,咳,我内人,不要露出马脚才是。”   顾安南整个人都跟着马车有节奏地晃,偏偏面上仍然要维持一副“不是我非要和你坐一辆车我这都是为了家国大业我也非常勉强并不是因为对你有别的什么意思”的样子。   暮芸已被强行换了一身少妇行头,柳四娘扎头发的本事实在不如何,眼下她头皮紧得很,心情也很差:“你说是夫妻人家就信?婚书呢!”   顾安南从怀里扯出一个本皮,啪一下扔在她腿上;暮芸打开那小红册子一看,发现竟然当真是一封正正经经的婚书,籍贯吉期连带媒人姓名都是全的,待看到上面顾安南那个“新名字”,暮芸简直气笑了:   “你叫江东?”   顾安南鼻子里发出满意的一声“嗯”。   暮芸磨牙:“为什么叫这个?”   顾安南一脸高深莫测:“大帅自有深意。”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后来,史官对顾安南做出了评价——   “有点文化,但不多。”   江东 ·日·暮云(大帅嘻嘻.jpg)   ------   入V大吉!   谢谢宝们的支持!评论本章有红包~ 第26章 国破山河在(三)   牧州。   一场秋雨过后, 天地便彻底冷下来了,南境九君大多被顾大帅收服的消息随着寒天一起传进了城,就连牧州最繁华的如泰长街都显得萧条了许多。   老百姓人心惶惶, 却不耽误幻园日日笙歌。   幻园原本有个很朴素的名,叫做“布政司使府”, 乃是大荆朝廷的官衙。像这种一州长官所住之地,虽然占地不大, 但地界往往不错,为的就是方便官老爷们去衙署办公。   但大抵是地段太好,官老爷们的家眷又太多,一来二去, 这些原本最大也不超过三进的小院不够用了, 所谓贵人门前三两金,旁边的小门小户自然也不敢占着地方不放, 纷纷“主动”让出自家门庭来给官老爷们扩建院子。   一来二去,各州的布政司使便有了自己的大新居,称“府”已经不合适了, 往往都叫“某某园”。此事在三十三州已成惯例,元泰年间三十三州的长官甚至还让画师记录了自己家里的园林景象,印刷成册送到全国去。   幻园, 便是牧州布政司使符盈虚符大人的住地。   今日是符盈虚的六十大寿, 幻园门庭若市, 牧州的豪门贵胄都赶着过来拜会, 却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西南方的角门里走出了一个身穿藏蓝长袍的中年男人。   腰背微弓, 有双细长的眼。   角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驾车者作文士打扮。那文士年纪很轻, 一见对方出来,满脸不耐之色:“你我奉命去城外接迎图州使者,怎地你现在才露面?速速上车,只怕来不及了。”   中年男人挥袖啧声道:“少废话,后边还有人呢。”他回身拍了拍手掌,角门里便转出几个娉娉婷婷的少女来,这些女子俱穿着舞女独有的菡萏裙,垂着头排着一排走出来,又按照指示乖乖地上了马车。   文士连连啧声,一把将中年男人拉上车,两人便在驭马的位置并排坐着,待马车嘚嘚地跑起来了,文士才压低声音问道:“这是几个意思?”   中年男人姓莫,是幻园里拔尖的掌事,也是符盈虚从老家带来的人。莫掌事往马车后头一指:“你当我今日为何会迟?老爷今日的心情,不大妙,我出来时仍在后堂发火呢。”   文士眼珠一转:“该不会是为了那擒了大单于的顾贼吧,不是说陆大人已经带了咱们最精锐的水军去应战了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莫掌事在自家长须上捋了一把,没做声。   文士从他的沉默里揣摩出一点味道来,震惊道:“陆大人殉国了?!”   “若是死了反倒干净。”莫掌事压低声线道:“听闻是被俘了。”   文士手一松,马鞭都从手里掉出一截,手忙脚乱捞了一把才接住。   文士擦汗道:“若真是这样,那咱们符大人可真是没脸做人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本想出去偷袭,却反倒白白送了自己最精锐的队伍出去!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听闻这支水军是符大人花了血本□□的,本指望拿出去在北边起大作用——好家伙,苦兮兮埋头攒了十年家底,到头来竟是给他人作嫁衣裳!”   “谁说不是?”莫掌事摸着脖子叹道:“老爷已在家发了半个多月的火,库房里的珍玩玉器都快让他砸没了。他这次丢了天大的脸,我听着军方那些安排,觉得这次牧州恐怕是要倾巢而出,一举歼灭顾贼。”   “这也难怪,”莫掌事缓了口气:“这一口混账窝囊气是怎么着都得咽,外人听了尚觉得噎得慌,更何况是老爷本人?”   文士道:“那水军那帮人就真的都回不来了吗?我可听说……”他俯身问道:“当年咱们老爷几乎将整个牧州的年轻人都抽干了,几乎每家都出过壮丁,单是训练时意外死的便有数百人——若真是都被那顾贼掳了去,那城里的百姓……”   “快别说啦,”莫掌事从怀里摸出几封血书来:“这些都是城中有儿子的人家送上来的,都在求老爷出兵将他们的儿子救回来。”   文士默不作声地看了,又默不作声地还给了他。   既然血书到了莫掌事这里,想必符盈虚符老爷是并不把这些东西当一回事得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又何曾真把底下人当过人呢?   其实关于牧州水军被全歼的消息,他也是听说过的。当年征兵的时候,试问谁家没“自愿”交出几个儿子出去?这些日子以来,半个牧州城都在跟着哭丧,如今家人无端没了,连风里都飘着一股子伤心味。   无奈幻园的人嫌大街上天天有白幡晦气,前日里便贴了张告示出来,勒令不许任何人在符大人做寿期间发丧。   文士打了个激灵:“莫兄,那你我今日这桩差事就更须得好好办了;图州那父子俩虽然就是根墙头草,但有个助力总比没有强。”   “这个自然,后边这一车都是送给图州使者的。不过……”莫掌事意味深长道:“事情要好好办,可人也得好好防。徐老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文士试探道:“莫兄是怕?”   “今日一早,老爷特地嘱咐过我,”莫掌事轻声道:“眼下是非常时期,务必万事小心,是以今日,咱们务必要验验这图州使者的真假,若是假的……”   中年掌事眯起细长的眼,横起手掌在颈侧利落地一划。   “是是,”徐文士情不自禁地一抖,而后十分晓事地从袖中摸出两锭足金,悄无声息扣在莫掌事手里:“在下年轻识浅,一切都得靠莫兄担待——要么这样,我先去打个前站,将使者直接迎到西衙署去,莫兄劳累了一早上,也省得折腾,直接去衙署等我就是了!”   莫掌事掂了掂手里金子的分量,连脸上的褶子都和善了几分:“那好,你速度也快些,我且带着后头这几个去西衙署布置布置!”   于是年轻的徐文士便自己出发了。   他也没带人,自己拿着文书,骑一匹小青驴颠颠哒哒地便出了城,待到得城外,果然便见到一辆颇为素雅的马车。   徐文士深吸一口气,到得近前也不下驴,傲慢地据在路中间,直将整个队伍都拦了下来。   徐文士下巴一扬,拖长了声调问道:“可是图州使者?在下徐青树,奉符大人之命特来接引!”   等了半天,没人搭理他,徐文士只好不尴不尬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乃符大人座……”   “啪——”   马车里传出一个清脆的巴掌声。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真的不知道!”女子含嗔带怒的娇柔声线传来:“你脑子里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点正经事!”   紧接着,车里终于走出一个人。   男人。   相貌很俊,戾气很重,高大英俊不说,身上还自带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   和巴掌印。   “接引官?”男人淡漠的眼扫过他:“上车吧。”   徐文士两股战战,干笑道:“尊夫人还在车上,这不方便……”   男人看向他。   徐文士吓得腿一软:“好哦。”   于是上了车。   刚一上来,他就发觉马车的空间其实不大,因为这位“图州使者”格外高大凶悍的缘故,简直显得有些逼仄了。   然而待他看清楚里面那“夫人”的容貌时,登时便更加说不出话了——   肤白胜雪,玉肌如瓷,徐青树自认也见过不少明艳美人,却没有一个能如眼前之人一样给他带来这么强烈的震撼,明明未施粉黛,却偏如浓墨重彩。同她一比,符盈虚府上那些个女子简直瞬间便失了颜色,沦为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浓而黑的发,灵而媚的眼。   她同那英俊又酷烈的高大男子坐在一处时,简直如同一对画上的璧人。有那么一个瞬间,徐青树想,这两人仿佛天生就是要站在一处的,这是上苍的安排,谁也不能违背。   就连裴大当家也不行。   徐文士磕磕巴巴道:“我我,我是奉命……”他发觉自己对着这张绝色的脸根本说不出话,偏偏旁边这男人的脸色又冷得能杀人,徐青树只好尴尬地掀开帘子往四周悄悄看了看,见确实没有离得太近的仆从,便深吸一口气,端正了颜色,认认真真地跪倒在两人身前。   “末将徐青树潜伏牧州已久,”徐青树磕了个头:“见过大帅,见过主母!”   -------   山寨。   少年军师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飞鸽密信,又亲手将鸽子放了出去。他仰头看着鸽子离开的方向,清澈的眼中风云变换。   当年裴大当家离开之前曾告诉过他,她在南境各郡中都埋了极为隐秘的暗棋,到了关键时刻便可启用。牧州自然也不例外,想来现在那枚棋子已经在想办法同大帅碰头了。   只是……   “鸿大军师,在想什么?”   何三道人抱着一摞军务从山寨的书房里走出来,瞧见张鸿在角落里发呆,便老妈子似地问了一句:“方才听见鸽子在扑腾——是裴大当家那边来信了?可有什么异常?”   “都是些报平安的琐事,”张鸿不知为何,竟没有对何三提及信上完整的内容,话锋一转道:“对了,她信上提及,倘或今日大帅在寨子里,让我们记得给他煮碗面。”   何三道人啊地一声:“怎么?是他生辰?”   张鸿点了点头,隐在袖子里的手将那纸条捏做一团,笑着上前将他手里的东西分了些出来:“算啦,咱们大帅新抢的夫人还在身边呐,用不上咱们几个糙汉操心这种事。”   另一边,马车内。   徐青树快速地把牧州城内的情况交待了一遍,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抬眼问道:“一会儿咱就进城了,方才我在外边听见……大帅,主母,二位之间可是有些不快?不如咱商量明白了再进去,也免得叫那位莫掌事瞧出不对来。”   两人一静。   “算我求你了,江东兄。”暮芸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别折磨我了,我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就大发慈悲告诉我不成吗?!”   徐青树心惊胆战地想,这个问题,倒是有些熟悉。   小时候他娘常常逼问他爹,某某日是他们相识后的第多少多少天,某某日是他们成亲的几周年纪念日——老爹若是答不出,那是连晚饭都不让吃的,卧房更是别想进,直到答出来为止!   徐青树瞧着主母大人满脸写着“晦气”二字,显见是在他上车之前已经答错过几次了,那模样简直跟他的倒霉老爹如出一辙,遂赶紧小声帮着参谋道:“主母主母,今日是不是你们相识一百天?又或是什么特殊纪念日?”   暮芸眼睛一亮,双掌一合。   顾安南和徐青树同时看向她。   “我知道了!错不了!”暮芸满脸自信:“今天是我在咸阳拿刀捅你的三周年!”   顾安南:“……”   徐青树:“……哈?!” 第27章 国破山河在(四)   其实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聊到“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这个诡谲的话题的。   这对假夫妻各怀心事, 一个身上担着手下几万号兄弟的性命,一个肩上扛着只剩一半的大荆江山,在顾安南坚决不肯更改“江东”这个大名之后, 他们还是正正经经地聊过一会儿入城后的行动计划的。   直到暮芸问了一个问题:“起事之日,你手下那些伏兵会不会误伤我?”   顾安南:“牧州城内已知顾家军有了主母的消息, 不会。”   暮芸:“那你当日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下说我是你夫人?”   这问题问得十分紧凑,简直比苏杭绣娘的针脚还绵密, 顾大帅一时不察,竟然被问住了,半天都没回答。   也不知是他不想答,还是他根本答不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 却突然问了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至少在暮芸看来是完全不搭边的事:“暮芸, 今天是什么日子。”   暮芸满头雾水:“十月初九?”   顾安南眼中的光亮一沉。   暮芸本来不想管他,可偏偏顾安南的目光又那么静, 静得就像一片波纹暗生的海面,下面潜藏着无数她不知是什么却必须认真对待的情绪。   更何况……这家伙的皮囊实在是好,剑眉星目, 腰细腿长,就像是奔着芸殿下的审美偏好一丝不差长出来的。当年混不吝的少年金吾卫本已够对她的胃口了,谁料这沾了血腥的顾大帅反而更有一种扎口的鲜味。   轮廓刀削斧斫, 颈侧大片的凶戾纹青更显森然冷漠, 偏偏五官又精致无比;老天爷生他出来, 简直是故意在勾引她。   色鬼暮芸喉咙微动, 诚恳地哄道:“我真不知道。”   顾安南嗤了一声,手指弯曲, 在自家鼻子下一划, 而后大刀金马地坐开了:“罢了。”   暮芸不知怎地, 瞧他这样,心里没由来地忽然很慌。   好似知道又让他伤心了似的。   但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知道这种慌张究竟来自于什么,只能猜测是跟牧州攻城有关的大事:“仔细一算,今天应该是符盈虚的寿辰!这次官祜杰准备的贺礼上就有玉寿桃!”   顾安南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符老狗的生辰你记著作甚?”   暮芸稀奇道:“三十三州布政司使的生辰我都记得,吏部档案都写着呢,这些人何其重要,我当然……”   很好,记得一万个人的生辰。   就这样,顾大帅以一种暮芸完全猜不透的理由,生气了。   他生起气来十分隐蔽,即便是在张鸿何三看来也算“喜怒不形于色”;但在暮芸眼里,顾安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稍微一黯,她便能霎时看出端倪。   这厮从前便是如此,当年还在长安城的时候,若是自己一时兴起给了哪个美少年几串玉珠子叫顾大将军知道了,他当时不说什么,却会连日里用一种“我对你很失望”的表情在自己跟前乱晃,直到自己猜出他到底为什么不高兴为止。   ……实在是比小姑娘还难哄。   好歹是人在屋檐下,暮芸还是耐着性子猜了一会儿;直到顾大帅抱臂甩出一句:“你不必猜了,我不想听。”   向来以好脾气自居的芸殿下,终于怒了。   “你差不多得了!是你要打牧州还是我要打牧州?!这都什么时候了!”她抬起小手照着顾大帅的脑门就是一掌:“你醒醒吧!脑子里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点正经事?”   顾大帅被她打蒙了。   这一招的力道比起打蚊子还不如,与其说是打了他一掌,倒不如说是摸了他一把,临收手的时候还揩了一把油,也不知该说她是风流还是下流。   时间拉回到此刻。   徐青树颤颤巍巍道:“两位的情趣果非我等凡人能够理解的,不过……捅刀这种事真的这么值得纪念嘛?”   顾安南眼风一扫,徐青树立时噤声。   紧接着让人闻风丧胆的顾大帅一转脸,给了暮芸一个“你竟然还有脸说”的表情。   也是奇了,这道暗伤被他经年日久地捂着,暗夜难眠和生死关头往往被他拿出来反复琢磨,每想一回都能在心里憋上一段说不出的恨,多少次濒临垂死,他都在心里得在心里骂一句娘——   天杀的暮氏兄妹,早晚得杀到长安去。不将暮芸这背后一刀还给她,他顾安南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   就是这么一口咽不下的恨,于他而言倒比续命老参还好使,保着他水里来火里去一路闯到了今天,本以为暮芸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主动提起的,没想到她竟然还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了!   这厮好似全无心肝,一把抓住他结上的痂狠狠撕开,内里鲜血横流全然不管;可这么一来,却好似更有泼天灿烂的阳光照上了这处暗伤似的,一时之间,竟将他心里压了数年的郁气吹散了那么一星点。   顾安南忽然有了个很奇异的想法。   老子身上有得是伤。   战场上,被荆人杀过,被匈奴人捅过,收服各地的时候被被山匪的长刀砍过——   谁都捅得,暮芸为何捅不得?不过就是一刀的事,至于想着这么久吗?   如果此刻他那卧龙凤雏一样的两个军师还在,肯定会痛心疾首地问他:“我的大帅喂,这小事吗?”   但是他们不在。   待得顾安南反应过来自己又开始在心里给暮芸开脱的时候,他忽然觉得——   自己就是个贱人。   挨了这家伙一巴掌,反倒挨出原谅的味来了!挨打没够是吗?!   拉着三人的马车再一次向前行进,暮芸一时不察便往后晃了一下,下意识要抬手在顾安南身上扶一把,却被他把手拿开了。   暮芸先是一愣,而后豁然笑了。   不笑还好,一笑就代表着心里着实不舒坦了。   “我说顾大帅,是,之前那些事是我对不住你;但难道你千里迢迢赶往匈奴把我截下来,心里到底怎么想的难道你不清楚吗?”   暮芸抱臂,数年来皇室教养出的忍耐功夫被顾安南一招散尽:“还有,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了我‘顾夫人’的名号;当时又为什么要把我从栾提顿手里截下来?”   -------   “为什么?我怎么知道?”   山寨里,两位军师好不容易将顾安南安排下的事情处理了一个差不多,各自瘫在书房的两边闲聊。何三道人揉着喀啦作响的脖子说道:   “不过老顾当时既然已经决定了把南境九郡当做老家,自然是要先把匈奴那边摆平——想来抢亲不过是顺便吧。”   张鸿嗯了一声。   “那时我在匈奴王庭潜伏,识破了栾提顿大单于给帝姬设下的和亲圈套,又探听得知他要派最为好色的左贤王去迎亲。”少年军师仰躺在书堆里,举起手去挡窗棂里刺目的阳光,从他指缝里散落出的光线落入眼睛,折射出一些清亮亮的影:“于是给大帅写了信。”   何三道人点头:“小鸿儿算无遗策,我是远远不如的。”   “何大哥说得哪里话,”张鸿笑道:“只是当时匈奴人看我看得很紧,我只能把情况拆成两部分送走。没想到第一封信刚送出去没多久,我就收到了你的回信。”   何三道人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嗯,老顾拿到你信的时候就跟疯了似的,热血上头,竟然不管不顾带着几百人就往北烟草原冲!”   “要是你当时瞧见他那鬼样子,非得吓死不可。”何三道人回忆起来,心有余悸道:“那眼睛一下就红了,跟要滴血似的,就连铁三石那糙货都让他吓得不敢吭声。”   张鸿:“唔。”   何三道人:“不过你们盘算得很好,这些日子我也渐渐觉出味了——若真能将芸殿下扣在身边,那可真是占了天大的先机,说不定咱们真能与楚淮一战!”   张鸿目光有些奇异:“他出兵的时候……只收到了一封信?”   “是啊,怎么了?”何三道人:“我们到了南境才得了你第二封消息,不过我没看见那个。”他似乎反应过来了:“鸿啊,你第一封信上写什么了?”   “分析利弊都在第二封信上,”张鸿目光闪了闪:“第一封信十分简要。”   ‘帝姬有难,迟则必死。’   何三“啊”地一声,书房内,两个军师几乎同时陷入了沉默。   半晌,少年军师清朗的声音说道:“若他真是你说的那个反应,我只怕大帅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利弊’两个字到底怎么写。”   他有些发愁地想——   这狗娘养的顾大帅,平日里在弟兄们面前混似个没正形的流氓,谁能想到竟然还是个情种!   “现在想来,军中知道主母就是帝姬暮芸的人也不多,老顾若是真想抓着殿下当招牌,这又是何必!”何三又开始发愁,只觉得白头发唰啦唰啦地往出长:“老顾啊老顾,你他娘到底是怎么想的?”   ------   “我怎么想,那也没什么紧要。”顾安南沉沉地看着对面娇小的人:“反正你也从不把我当一回事。”   “我也用不着你回答,”暮芸久居上位,语气中有种皇室独有的轻缓和冷漠:“自然是因为抓了我在军中,对你这个反贼有着天大的好处。”   顾安南张了张口,最后又闭上了。   他只是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徐青树声音都打颤了:“那个那个,一会儿进城我得出示文牒,小的先出去……”   “你不信?”暮芸不闪不避地逼视着顾安南,看也不看地一手拉过徐青树的衣领:“敢问这位小哥,牧州符盈虚有没有下令在牧州附近搜捕我?”   徐青树夹在他俩中间,嘴皮子都在抖:“我我我……”   顾安南:“说!”   徐青树吓得两行眼泪唰一下就落下来了:“是,早前殿下在北烟草原失踪以后,牧州这边就已经以选秀之名明里暗里地拿着画像搜查殿下好几轮了。说是只要芸殿下还活着,必定是要往长安方向去,牧州既是她必经之地,就肯定是逮得住的。”   暮芸冷笑:“你听见了?想抓我的不只你一个。”   徐青树擦了把眼泪:“这也不单是牧州,如今三十三州都乱了,举凡是举兵起事的,除楚淮那恶贼与殿下有血仇外,谁不想找殿下做活招牌?这也,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嘛……”   “说得好!”暮芸冷声道:“便是你我此次出行之前,你那位鸿军师也劝着我,与其花心思去收拢大荆残兵,不如直接跟着你们。”   这天大的好处,说起来不过三点:   其一,如果有暮芸在,那么这支起义军不再是“谋逆反贼”,而是“勤王军”了。他们大可以说是芸殿下授予了他们“给大荆复仇”的权利,从此以后名正言顺,无论打谁都能挺直腰杆   ——此为“正军名”。   其二,当年暮芸以孤女之身力挽江山,这半壁江山的子民全因她的坚持也才保全了性命。再后来,她为着家国主动前往匈奴和亲,全天下都念着她的好。只要有了暮芸的支持,在老百姓心里自然就要比别的起义军高出一筹   ——此为“得民心”。   最后,为的便是尚在坚守的那一十三个大荆州府。   要知道世道虽乱,却也还有忠臣良将守着大荆朝最后的脸面。这一十三州的长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年轻——他们都是帝姬暮芸逐渐掌政之后亲自筛选出来的人,各据一方守住民生。   这十三个布政司使如今虽未必还听一个衰落王朝的帝姬的话,但多少还会念她的旧情。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将来他们不得不投靠众多起义军中的一支,投靠芸殿下在的那一个,总不至于让人戳着脊梁骨说一句“背信弃义”,将来去地下见了祖宗,也有一个“忠君忠主”的好名声。   ——此为“得疆土”。   是以这普天之下的逐鹿群雄,没有人不想要暮芸。正如她自己所说,乃是一块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活招牌”。   “你不过是占了个先手而已,”暮芸垂眼,过于浓密的眼睫将她灵动的眼睛覆上一层暗影,看起来冷漠又薄情:“可别再提过去那些儿女情长了——顾安南,咱们都是腥风血雨里活下来的人,如今天下狼藉,谁还会想着那种事?”   是啊。   可得有多么蠢,才会不断为对方找着伤害自己的接口呢?   “我会帮你拿下牧州,权当是谢谢你从栾提顿手里救了我。”她偏过头去不看他:“然后我就会走,将来沙场相见,你若有本事,尽管一枪挑了我,到时候成王败寇,我暮芸绝无怨言。”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徐青树(流泪.jpg):“卧底工作真的好难……啊呀,这什么东西?扎到我脚了呀!”   顾大帅:“……”   徐青树:“大帅大帅,这碎了一地的玩意儿,莫不是您的玻璃心吧!”   顾大帅:“……给老子滚!” 第28章 国破山河在(五)   徐青树今年二十有二, 乃是一个端端正正的年轻人。   在跟着他们家顾大帅起事之前,此子常年习武,乃是个冲锋陷阵的好苗子;无奈天生长了一副白嫩嫩老实孩子的模样, 谁看了都不怎么会怀疑他,便被安排在牧州城中成了一枚暗子。   牧州波谲云诡, 守官符盈虚喜怒不定,在这里潜伏天天都提心吊胆, 时刻都得做好大刑加身毅然赴死的准备;饶是如此,徐青树煎熬地想,在牧州滚生滚死都没有在这辆马车上难熬!   两位大爷!   你们要聊这种天大的“家务事”,能不能不要当着我这个小喽啰的面?!这真的是我能听的东西吗?还有主母!连自己这个外得不能再外的外人都听出来了, 恐怕是大帅他老人家被冷酷无情的您给活生生戳了心窝!   殿下呀!   连我都恨你没有心!   打从主母大人说办完牧州的事她要走之后, 大帅就好似沉默地疯了,他劈手夺过自己准备的易容膏, 不由分说地就往主母脸上抹。   后面的事情,已经完全脱离控制了。   易容膏是徐青树之前特意准备下来的,能暂时让人的肌肤看起来黄一些, 多少能将主母的艳色遮一遮;   不多时,原本好好的一个明艳美人,已经被他家顾大帅揉成了一个小黄脸婆。徐青树又抖着手递上了一根点麻子用的笔:“还是再处理一下吧, 主母还是太漂亮了。”   暮芸有心自己弄, 无奈顾安南又在抢着“代劳”。暮芸气结:“徐小哥, 你们家大帅凶得像条疯狗, 难不成他就不用遮掩了?”   徐青树:“这个自然是要遮掩的,只是没那么麻烦!”   他一边说, 一边从怀里拿出件绣金描银的行头来——   此物一出, 马车里的三个人都险些被上面满满登登的金线晃了眼。仔细一瞧, 这衣裳不但通体金绣,衣摆上还缀了一圈小拇指大的东珠,衣领袖口举凡是用得上扣子的地方,都是用最好的玛瑙石当小扣使的,简直是一个大写的“财大气粗”。   通体上下,要的就是一个俗字!   暮芸看着那物前襟上的一圈枝肥叶茂的“梅兰竹菊”,半晌都没能说得出话;顾安南倒是没什么异议,也不避着她,当面三下五除二换上了。   真是好一个……俊俏的土包子啊。   徐青树满意了,又极为麻利地摸出一串宝石戒指金锁链,毕恭毕敬地给顾安南装扮上,又将背后插着的一把象牙扇塞进他手里。   最后,这厮犹嫌不够,生生在顾安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分出了一笑捋给他遮到额前;这一来,好端端一个行伍儿郎,生生地就变成了不学无术的二世祖!   顾安南心想,这捋头发可真他娘是灵魂一笔,便是勾栏瓦舍南风馆也没有这么艳俗的人物,别说是没怎么见过面的旁人了,就是他自己恐怕也认不出来。   不过这身扮相一上,他不知怎地,竟然想起了那么一点自己荒唐的少年时光;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大帅,他都快忘了自己是从怎样一个浪荡子走过来的了。   徐青树总算缓过一口气,去外头同城门处交接了一通;车外人声渐喧,二人便知道这是已经顺顺利利地混进牧州城了。   徐青树又钻了回来,用最低的声音说道:“大帅,主母,咱们现在去的地方叫西衙署,外来的贵客都住在此地,您二位的独立院我已经安排好了;稍后咱们会见到一群牧本地的官员,旁的都不怎么要紧,只其中一个姓莫的,千万要小心。”   顾安南:“莫斐是吧。”   “大帅还知道这种小人物?”徐青树有些讶异,不过顾安南在他们心里向来是无所不能的,他只惊讶了一瞬便继续说道:“是,就是他,莫斐此人是符盈虚符大人的老乡,三年前就来了,很得他的信任,往日里也常替符盈虚接待南境九郡那边来的人。”   暮芸:“那他可曾见过我们假扮的这两个?”   “那倒没有,”徐青树道:“但他之前听说过这对夫妻——说是此二人虽然是官家的亲戚,但其实早出了五服,平日里都是在宁州一代帮关夫人打理田铺买卖。男的轻浮好色,女的泼辣不饶人——二位可切切记住了!”   暮芸:“……泼辣?泼辣怎么演呀。”   顾安南:“你收敛点就行了。”   “……”暮芸:“你难不成还在同我置闲气?咱们都已经到虎狼窝里了!”   “一个符盈虚,用得着这么小心么!”顾安南也火了:“若不是张鸿何三那两个非要用什么计策,你以为我想来同你走这一遭扮什么夫妻?若按我的意思,直接打就是了,何必这么费劲!”   徐青树绝望道:“两位!悄声些!”   小黄脸婆暮芸冷笑:“好啊,看来你是不打算好好把事办完了——正好我也没什么耐心,不如现在就分道扬镳算了。我现在就去找符盈虚揭发你就是城外的顾老贼,然后我自利利索索地回我的长安救人去!”   “你想走就走?当我是死了?!”顾安南一掌拍碎了马车边几,吓得徐青树骤然一抖:“信不信打断你的腿!”   徐青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啊啊外面可能听得到啊,谁来救救我啊啊啊啊!”   就在小徐兄弟委屈巴巴的哭喊中,西衙署终于到了。   莫斐莫掌事已带着一圈人等在此处,这些人各个都是符盈虚手里的死士,说是来迎接图州使者的,其实都是在等着莫掌事一个手势——只要他瞧出不对,他们就会立刻上前,将那夫妻二人格杀当场。   莫掌事什么滑头没见过?   不论是多么玄妙的机锋他都能四两拨千金地挡住,这些个达官贵人,平日里最喜欢在细微处套旁人的话。   莫掌事已经准备好来一场不动声色的交锋了。   他两手一抄,眯起细长的眼躬身站在西衙署门外,对着马车行礼道:“在下莫斐,特来……”   他话还没说完一句,马车的双开门突然啪地一声从里面弹开了,一个穿金戴银足以晃瞎狗眼的男人从门里跳出来,唰然摇开扇子指着轿子里面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小妇人!同我闹了一路还没闹够?”   莫掌事眉头狠狠一抖,心道这是什么章程??婲   轿子里传来女子的淡声一嗤,也不知怎地,光是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声,便立即让人联想到“洛神风姿”,“姑射仙子”一类的词。   那女子嗤道:“老爷,省省吧,我实在是话也懒得同你说。”   而后就见那男子恨声道:“老子早就看出来了!外头乱成这样,你是不是就指着我早点死了才好?!然后你好将你养在外头那些姘头扶正?!”   莫斐简直是云山雾罩,脸上的干笑险些堆不住:“敢问可是图州使者?在下……”   男人极其敷衍地一拱手,不等莫斐把话说完,轿子里面便走出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子,虽不难看,却一脸麻子,虽然一双眼殊为勾人,无奈肤色实在太黄了些,实在跟“美人”两个字不大沾边。   这女子出来,也不下车,就倚着马车的门框冷笑道:“看我不顺眼是吧?正好,等牧州的事完了,和离吧。”   跟着来准备动手拼个你死我活的牧州死士们完全愣住了。   这是干啥呢?   说好的来鉴别奸细,怎么还一下子弄出南曲班子的戏码了呢?   这“金玉满堂”的图州使者嘴上虽不饶人,却看也不看地便朝那黄面女伸出了手,女子自然而然地扶着他下了车,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嫌弃地拍了拍身上被对方碰到的地方。   ……要不是老夫老妻,只怕也难以默契到这个地步。   莫斐跟溜边从马车里逃出来的徐青树对了个眼色,只见徐青树满头大汗,哭丧着一张脸小跑到他身边:“确是使者,只是不知怎地已吵了一路!”   莫斐一听,赶紧出来和稀泥道:“贤伉俪先静静,咱们有话进去好好说嘛!”   那面黄肌瘦满脸麻子的女子啪地扔了个红缎面的本子出来,皮笑肉不笑道:“正好,符大人的爱属也在,也好有个见证——江东,你真太矫情了,我早就受不了了,遍大街你去随便找个爷们儿,谁像你这样?”   “江东”兄彻底怒了:“你心里从来就没在乎过我!”   莫斐侧头道:“这是什么路数,该不会是做戏吧?”   “我看不像,”徐青树已经麻了,低声回道:“真的不像。”   莫斐奇道:“不像就不像,你哭什么!”   徐青树心说我能不哭吗?!   这二位是动真格的在吵啊!只是你们没听懂而已!一会儿要是真抖搂出来了,我还不得跟着一刀咔嚓?!   “我不管,”“泼妇”暮芸从马车上施施然走下来,一脚踩在那本小婚书上,而后直接进了西衙署里属于他们的那间房,头也不回道:“出了牧州我便走!谁也别想拦住我!”   “恃宠而骄的东西,得意什么?!”“江东”兄怒摔婚书:“离就离!”   西衙署里边没动静了。   莫斐上来发挥和稀泥的作用,拉住他胳膊道:“嗨呀,婆娘嘛,回头哄哄就好了!走走,江兄弟,咱们喝酒去,不跟她一般见识哈。”   “江东”甩袖:“不了!谁要哄着她?这位……”   莫斐立即道:“在下莫斐!”   “莫掌事,”“江东”接道:“我这就带着图州的礼品去拜见符大人,办完了事今天就和离。”   “不不不,”莫斐连声道:“今日是符大人生辰,应当是没空——但几日后符大人要在白虹别庄设宴,到时候我做主在上等席面给您留个座位,到时候再拜见为佳!”   “江东”朝里面吼道:“听见了吧!不是老子不愿意和离!且再忍耐几日,回了图州就离!”   莫掌事擦汗道:“那那,咱们这就喝酒去?我代符大人给您接风……”   “江东”兄直接甩开他,怒气冲冲地进门,却发现他自家那个瘦瘦小小的婆娘就在门边委委屈屈地站着。   一抬头,眼圈都是红的。   这,这怎么……刚才不是还真真假假骂自己骂得挺欢么!怎么还委屈上了?   “混账,你是做戏还是动真章?”她轻轻柔柔地骂道:“你凶我!”   “江东”兄:“……”   “明明是商量好了演给外头看,”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音,哼声道:“再说刚才到底是谁不讲理?”   莫斐还在外面招呼他一同去喝酒接风,里间只他们两个,暮佚?芸小小声地委屈道:“滚去喝你的花酒吧。”   顾安南一瞬间抿紧了唇。   他另一条胳膊被莫斐和徐青树扯了出去,还没等人完全走出这地界,里面忽然“当啷”一声,又扔出一个东西来。   顾安南打眼一看——   竟然是被裹了一层大红锦缎的宙沉!   宙沉当了一辈子的凶兵,骤然被裹了一身花红柳绿,简直显得有些无辜了。   西衙署的大门被从里面重重摔上,女子带着些微哭腔的声线从里面传来:“有多远死多远,今晚不许回来睡。”   “江夫人放心吧!”莫掌事在门外吆喝道:“必不让大人喝醉啦!”   半刻钟后,外面终于清净了。   装委屈的芸殿下立即坐了下来,悠然地叫在此间伺候的下人上了杯热茶来。她笑吟吟地回忆刚才顾安南那个内疚得不行的表情,权当是点心佐茶来吃。   “嗤,”暮芸微微一笑:“治你,殿下有得是招。”   作者有话说:   姐妹们!为了能在后天的夹子上有一个更靠前的排名(夹子是一个流量很大的榜单),明天想请假一天,后天会在夹上更新,感谢姐妹们的支持! 第29章 国破山河在(六)   幻园前厅丝竹靡靡, 奏的是些欢庆喜乐,无奈天幕阴沉沉的,一丝风也不动, 似乎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冬日风雪做准备,倒叫强颜欢笑的贵人们有些喘不过气了。   后堂内被连番贺寿的那一位耷拉着眼皮, 胸腔缓缓起伏,手里的盘珠好半天才转过一转。下面的人恭恭敬敬地说着些吉祥话, 他听了,点点头,而后头也不抬地挥挥手。   “千秋万代……”这身型胖大的男人好似听了什么可笑的话,咧嘴笑起来:“如今顾安南骑在我头上, 咱们正像个忍气吞声的王八——那还真是千秋万代了!”   他笑得几乎岔了气, 底下贺寿的人却吓得快要断了气,趴在地上连呼万死, 自扇巴掌说自己说错了话。   符盈虚终于不笑了。   他身后有个闭口闭心的老仆,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袍子,和满园子穿金戴玉的婢仆显得格格不入。   老仆适时地递上茶水。   “陆禄, 送客吧。”符盈虚双手接过来啜了一口:“我累了。”   说完之后,没人应声,符盈虚脸上的表情越发难看起来, 好似他这才想起, 自己那个比狗还听话的妻弟已经没了, 连带着自己花费数年心血, 掏空了半个牧州城才练起来的水军,都没了。   他手里的茶盏落了地, 摔了个粉身碎骨。   “大人, 您消消气!”出声者姓曾名华, 是牧州负责巡防的主官,也不管是不是蹭到了茶盏碎片,膝行上前谄媚道:“小的近日寻了不少美人,都是照您给的画像找的!要不带上来给您瞧瞧?也好……消消火。”   曾华原本并不在此地做官——他是北边逃下来的,虽说在牧州没什么门路,却很会揣摩人的喜好,将幻园上下的关系疏通得顺顺当当。   是以除了巡防之外,他还负责着另一件要事,那便是替符盈虚物色上好的美人。   随着曾华拍掌的动作,几个身穿浅金衣衫的女子款款而来,都是一水儿地头戴玉簪,腰佩金络,垂着眼上前的时候,就像一排一个泥窑里烧出来的瓷娃娃似的。   只是神色麻木,未免有些失之僵硬了。   曾华展开袖子里藏着的画轴,露出上面绘制的女子:“您瞧瞧,是不是像!”   画中女子也做同样打扮,手中拎着一柄团扇倚在桌上,春日暄暄,柔和的光线在她脸上打出一层薄薄的光,猫一样灵动的眼微微一抬,美好得竟不似真人。   符盈虚的目光落在那幅画上,目光里露出了一瞬间的痴迷,等到他再看向画外那一排女子时,眼神霎时暴躁起来:“就凭这些个庸脂俗粉,也敢像她?拖下去杀了沤肥!”   女子们登时软做一团,符盈虚一脚踹在曾华心口:“小子,听不懂话是吧——本官说过了,帝姬若要回京,必定经过牧州,让你们找了一万遍,你们找出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是不是也想跟孙青陆禄死做一堆?!”   曾华顺着他力道翻了个跟头,又急忙忙蹭过来:“是是,一定尽心去找——只是先找些像的给您玩着……”   “蠢货!”符盈虚:“你当我要帝姬是做什么?要压着她在帐子里作乐也不是现在!”   曾华心头一凛,上前扒住符盈虚膝头:“……是,是,符大人是有大福气的人,帝姬自然会助您取得,取得大好前程的!”   符盈虚怒道:“再去找!”   “是!”曾华苦着脸:“不过最近咱们搜刮太过,且水军那边又……底下这些个刁民闹得很,若再要搜查,请大人赏个行事的名头。”   符盈虚静了一静,而后缓缓道:“南荆朝廷派人来了,算算日子,最多后日便到。”   曾华听话听音,一点就透:“这太好了,便说是上头要派人来选妃——哦不不,就说是要找人伺候天使!正好借机将全城女子都搜出来查一遍!帝姬若在,便再也逃不出了!”   正说话间,莫掌事回来了。   他小步快走到符盈虚身侧,俯身耳语了几句。符盈虚手中盘珠一转:“图州使者?不用让来,派人看着吧。”   莫掌事垂头称是,符盈虚又问:“图州那小子的夫人,是个悍妇?”   莫掌事擦汗道:“是,模样不如何,大抵便格外善妒些。”   符盈虚伸出手,凌空在那些浅金衣衫的女子身上点了点:“那便将这些都送到西衙署去——自让他夫妻两个去闹;莫斐,你腾出看着他们的人手,去给我置办一个大件。”   莫掌事听了,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怕什么?”符盈虚手中的盘珠发出“喀啦啦”的响声:“顾大帅远来是客,符某人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正好也让往日里孙青送的那些个礼物派上用场。”   顾安南?!   跪在地上曾华心惊胆战地想,这先后收拾了大单于和南境九军的杀神不是尚在城外么!难不成是符盈虚得了什么新消息?此人已经进来了?!   莫掌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节,声音都在发抖:“孙青孙守君之前送过来的……礼物确实还有,但这是不是太冒险啦。到时候您也在席上,只怕危险!”   符盈虚却慢悠悠起了身,带着那老仆回了后堂。他声音里带了嫌恶之色,回头向他二人一睨:“废话少说,快去办!”   这一睨,他细长的眼如虎如狼,其中杀意毕现,肃杀之意犹胜秋风。   是他耽于酒色太久,以至于世人都快忘了,符盈虚最早是为着什么被封到了牧州——他不仅是连中三元的文曲星,更是武将世家的独子。   曾几何时,他也是上过战场,挽过大弓的;甚至在顾安南横空出世之前,上一个能堪堪挡住匈奴骑兵的,便是他“孤城坚壁符盈虚”;他甚至还曾经远渡扶桑学习影卫之道,只为了给国家牢牢地把边线守住。   只是时间过去了太久,那段戎马倥偬的岁月竟像是一场幻梦。   人都是会变的。   而变了之后最不愿想起的,大抵就是过去那个纯粹干净的自己了。   曾华和莫掌事立即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待得符盈虚终于去了后堂,二人才惊觉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莫掌事就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姿势,看了一眼滚到自己脚下的画轴。   “也是奇了,”他瞧着那画中女子灵动的眼,抖着手默默地想:“怎么感觉在哪见过这祸水似的?”   ------   半个时辰后。   “祸水”对着站了一院子玉簪金络的预备役小妾,嘴角不住抽搐。   “主母娘子,您行行好。”当中一个年纪最小的丫头片子小狗一样扑在她脚边,扯着衣裙嘤嘤哭道:“求求了就收下我们吧!”   这一嗓子仿佛打开了什么关窍,满院子的莺莺燕燕都跟着放声哀求,各个梨花带雨好不伤心。暮芸眼睁睁看着旁的官眷路过了他们这个院子,啧啧称奇,小声议论:   “瞧那黄脸娘子,竟是青天白日地便在家里打骂妾室哩!”   “呦喂真是造孽,又不是养不起那号人,何必弄得脸上这样不好看?”   那年纪最小的“小妾”似乎得了鼓励,嚎得越发凄厉:“主母娘子!妾身不挑!便是夜里服侍主君,白日服侍娘子也使得!奴什么花样都会!女子花样也会!”   外面的官眷们目露震惊。   “……”暮芸眼角突突直跳:“你,声最大这个,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扯着她裙子不松手,一唱三叹道:“妾!身!昙!心!”   “好,昙心。”暮芸被她晃得好似一片风中落叶:“你再不收声,我立即着人将你杀了。”   昙心瞬间闭嘴。   院子里登时静了。   暮芸的头总算没那么疼了,垂眼一瞧,发现这泪眼盈盈的姑娘手指又细又长,这么漂亮的一双手,却没涂丹蔻,而且指甲也留得格外短;手背上红痕隐隐,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抓的。   “江夫人,这都是符大人的好意,您可千万别违背呀。”门后瞧了半天的莫掌事见她不动,开腔劝道:“这些个婢子都是符大人府上精挑细选出来的,特意送来给各家使者享用,夫人挑几个喜欢的,剩下的我便带走了。”   暮芸心中好笑:“这都什么年头了,还玩送小妾离间这招?”   外头的官眷们登时瞪大了眼,心说瞧个热闹竟然还扯到自家身上来了,各个一脸晦气地避让开去。   西衙署本就住着许多官宦人家——大荆亡了一半,打北边逃下来了不少士族,偶有托关系找到符盈虚手下的,便都被暂时安排在此处。   莫掌事离得远,有些没听清暮芸说什么,她摆手示意没事,目光在一众瓷娃娃似的姑娘身上一过,抬手点了一个,垂下头来,又拍了拍昙心的狗头:“就要这两个吧,抱得怪紧的。”   昙心一双眼当即亮了:“当真?!”   暮芸微笑着俯身,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嗯,主母娘子也想看看,你会什么女人家的花样。”   昙心的小脸腾一下就红了,莫掌事也不料这图州的黄脸娘子竟如此豪放,一口气卡在胸口咳得死去活来:“那剩下的便同我走吧!都快着点!”   暮芸心说就你们这几个,竟然还敢在本宫面前耍流氓,正要意思意思送莫斐出去的时候,莫斐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您家那位在登科楼喝酒听曲,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徐小哥正陪着,您不必担心。”   “随他去,左右也是要和离的人了。”暮芸转了转脖颈,朝身后两个新鲜出炉的小侍妾一招手:“他能喝花酒,我就不能玩妾室?走走,夫人带你们扯几身新衣裳去。”   眼下全城封锁,能进来的人不多,图州来送礼的这夫妻俩虽然不怎么显眼,却也被各方势力紧紧盯着——   而后,各家的信报里,就出现了匪夷所思的一行字:‘图州女自纳妾室,手持黄金三百两,正在横扫西大街。’   一时间所有暗中观察的势力都在问:“纳妾?她给谁纳妾?花钱?花丈夫的钱给自己纳妾?!”   是的,用“横扫”这个词来形容,实在非常准确:黄脸娘子暮芸带着三百两金票,从牧州最繁华的大街上一路走过,凡是赚钱的铺子每家都进去消费一二,珠宝锦缎挨个置办——中途嫌沉,甚至还临时买了一辆成品马车,顺道在路边收了一个插草标卖身的半大小子,临时充当车夫来用。   浑身上下,简直写满了“老娘有得是钱”几个大字!   那名叫兰兰的小侍妾十分胆怯,只管低头跟着小步快走,连话都说不出完整的一句;昙心倒是活泼得像是吃了斗蟋丸,上蹿下跳一刻不得消停,跟在暮芸身后刮了好大一肚子油水。   就这么一路逛到了下午,昙心终于走不动了。   她指着一家做酥酪的点心铺子央求道:“夫人夫人,这家是咱们牧州最时兴的花样点心,便是皇宫大内也吃不到呢!他家二楼有专座,咱们上去歇歇脚好不好?”   黄脸娘子瞧了瞧那个二楼。   “阿心累了,那便休息。”她浓密的睫羽一压:“兰兰,你也上来吧,坐着吃碗酪。”   昙心立即高兴起来,同老板嘱咐了几句,而后率先踏上楼梯,殷勤地拿出帕子去擦小包厢里的桌椅板凳——   然而就在暮芸进门的一瞬间,昙心突然发难,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暮芸手腕,而后将一颗米粒大小的褐色药丸猛地塞进她口中!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老爷老爷!夫人给您纳了两个美妾!”   别的主君(开心):“我娘子真贤惠。”   顾大帅(抱起玻璃心):“她心里果然没有我。”   ---   上夹大吉!今日三更!   (中午十二点和下午三点各有一更~) 第30章 国破山河在(七)   暮芸被昙心掐住脖子, 心里无奈地想,打从出京以来,怎么人人都喜欢掐她一把?先是大单于, 再是小婢女,要威胁人就不能换个手法吗?   后面跟进来的兰兰瞧见这阵仗, 吓得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腿一软就地坐倒, 而后两腿蹬着努力将自己缩到了房间的角落。   “行……”暮芸总算是把那粒丸药咽了进去,昙心见状才松了手。暮芸扶着门板喘了片刻,无奈地将鬓发往而后一拂:“你看你,我也没说不吃。”   昙心不料她竟如此稳得住, 哼声倒了杯茶递过去:“我心中有大事, 得罪夫人了。”   暮芸没接,坐在刚才她擦过的凳子上, 摸了摸脖颈道:“手劲怪大的——是驯兽女?”   昙心目光震动。   “这个不难猜,”暮芸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好笑道:“你虎口与三指有茧, 指甲圆润,虽然头发用了香膏,但常年与蛮兽为伍, 身上总是有些臊味。”   “贵人鼻子灵, ”昙心抱臂冷笑:“怎么不说说方才我给你吃的是什么?”   暮芸诚恳道:“是用来放翻猛兽的毒蝶散。”   昙心:“……”   “你这个还算比较劣质的, 应该是从北边流出来的仿品。”暮芸摊手道:“眼下我身上的武器都让我那没出息的男人收走了, 不然就给你看看真家伙,比你这个强多了。”   当年为了制造那把隐蔽的小□□给她防身, 她那皇帝大哥发动工部研究了整整好几年, 想在上面涂剧毒, 又怕她笨手笨脚地伤了自己,最后干脆从驯象所调了些专用的烈性迷药出来,这便是毒蝶散了。   “毒蝶散的作用何止于此,驯兽司那些个废物竟将它当麻药使,真是暴殄天物。”昙心抱怨了几句,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倒?”   暮芸简直要笑出声了,拿起茶盏道:“举凡你下个别的什么丸药我都得中招,但你偏偏用了这个。这些年我都被毒蝶散扎习惯了,这东西对旁人有效,对我,根本没用。”   “那就别怪我手法粗暴了!”昙心恼羞成怒,口中一身轻叱,当即就要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再度出手!昙心手腕灵巧地一翻,袖口里倏忽滑出一枚小小的匕首,速度飞快地朝暮芸扎去!   匕首的寒芒落入了她点漆般的眼,其上裹挟的冷风也已经扑上了她的面颊;然而就在刀尖即将触碰到暮芸眼睛的刹那——   “休得伤她!”   昙心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喝,她心中猛地一沉,却根本来不及反应,后脑已先沉沉地着了一下,整个世界都跟着这猝不及防的钝痛震颤起来!   她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满脸泪痕,高举着凳子的兰兰;这原本唯唯诺诺,只会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哭包,此刻眼中竟是说不出的坚毅。   昙心:“你……”   她话没说全,兰兰又补了一下,这回昙心彻底昏死过去了。   兰兰上前探查了她的鼻息,又解下昙心身上的披帛将她捆做一团,转身利落地对着暮芸单膝跪地,难掩哽咽道:   “长安许兰儿,千里来此,总算是找见您了!”   ------   另一边,登科楼。   此楼形为六角,共分三层,当中镂空,戏台上小美人咿呀呀地唱,一楼坐得密匝匝的客人们大声叫好;二楼的边沿做成了突出的祥云形状,每一朵祥云便是一个看台,是专供不爱露面的贵客们享用的。   此刻,财大气粗的图州使者“江东”便在其中一朵云上,正在一群有头有脸的官老爷们的陪同下笑吟吟地喝酒。   他心里忽然没由来地咯噔一声。   “江老弟,还是你家夫人贤惠,大大方方地给你纳妾不说,还亲自去置办行头!”一个长着酒糟鼻的官员啧啧有声:“我家那口子就不成了,便是我多喝了两盏酒也要骂,早晚休了她!”   在座诸位显然已经听说了西大街那边的“壮举”,对着“使者江东”连番恭维;不过到底还是有些不会说话的直肠子,把大家都想问的问题问出来了:“江兄江兄,听闻尊夫人对你那两个小妾颇为……宠爱,之前我还未曾见过真的女子之事,可是真的?”   “江东”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能看了。   他不过离开半日,暮芸这狗东西就让他做了“同夫”,真是好样的!   “她要闹就让她闹去!”他哗啦一下从怀里扯出一大把银票,看也不看就往身后的长随手里一扔:“给夫人送去!叫她花!使劲花!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这么作是为什么——不就是想和离吗?你告诉她!这事没门!”   好家伙。   这伙人都是常年在牧州敛财的,早在大荆□□之前便借着职务之便钻朝廷的空子,各个都搜刮了小半辈子的民脂民膏,饶是如此也不敢这么阔绰地使银子!   于是各位大人们安心了,确定了,眼前这位财大气粗的土财主,确凿就是图州那边的做派没错。   长随捧着银票下去,“江东”又扯出一把散碎银子,就着二楼的看台天女散花一样地将碎银散了出去。一楼的看客们忽见天公作美,各个连戏也顾不上听了,纷纷欢呼着低头捡钱,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与其等着婆娘败家,倒不如自己花用了好。”“江东”吊儿郎当地撤开长腿,混不吝似地骑做在看台上,提气震声道:“今日诸位尽管敞开吃喝,一直到明天凌晨,这楼子我全包了!”   登科楼里霎时响起震天的欢呼声来,众官员何时见过这等阔绰场面,纷纷上前来跟“江东”勾肩搭背鼓掌叫好——   其中一个喝得格外醉的,同他□□了一杯,而后一个没忍住,险些挂在“江东”身上吐出来。   登科楼的人手忙脚乱地扶着他去三楼休息,“江东”一声笑骂,挥动右手招呼众人继续享乐,左手却捻了捻刚刚被送入手中的纸条。   ‘南荆朝廷使者将抵牧州,或将游说帝姬回朝。’   那醉鬼身形高大,被人搀着往楼上去时仍旧不肯老实,楼下正在唱周瑜送诸葛的选段,那醉鬼便和着词曲醉醺醺大声唱道:“莫放蛟龙入沧海,如君不能用——务必——急杀之!”   ------   “殿下,如今半壁江山残破,便全都指望您了。”酥酪铺子二楼,清冷的秋风吹过许兰儿瘦削的脸颊:“奴才拼死闯出来,便是为了将洛阳的消息给您送过来;即便是拼了这条命,奴也要送您回家!”   暮芸指尖无意识地一颤。   回家吗?   她忽而想起那日当着千军万马,顾安南站在她身侧,这臭流氓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说道:“那便许她一个家。”   许兰儿:“殿下?”   暮芸叹了口气:“说吧。”   方才在院子里的时候她一眼便认出来了,这个“兰兰”乃是当年陆太师独女陆金蓝的贴身侍婢。   而陆金蓝,便是她那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唯一勉强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了。   陆金蓝被她父亲娇惯得不像样子,身为长安贵女圈子的头名,从小几乎是跟暮芸这个帝姬打到大的。   这许兰儿是她的贴身婢女,暮芸自然认得。想来是陆家在洛阳落脚后被派出来的,路上也不知遭了什么变故,竟是阴差阳错地落到了符盈虚的手里。   许兰儿抹了把眼泪,快速地将南迁到洛阳之后的朝廷组建大致说了一遍——诸如北边迁过来的朝廷和南方世族面上虽仍维持着和气,暗地里实则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又说洛阳城建薄弱,只要汛期一过,楚淮一到,只怕连半个月也撑不过。   更不要说去年南边的州府遭了蝗灾,今年年初又赶上暴汛,整个大荆好几年都没有丰收过了,米价涨到了百文一斗,丰州一带甚至已有了易子而食的情况。   总而言之一句话——活不下去,吃不上饭,外有强敌,内有祸乱。   暮芸:“新帝呢?”   许兰儿一脸不忍,暮芸就明白,自己问错了。   因为那简直是明摆着的事,眼下只怕朝廷连供着琛妃养奶水的钱都凑不出,更别提张罗什么祭天大典。据许兰儿说,白溪音那厮甚至将她和亲之前留下的几箱没用上的嫁妆都打开了,可见是穷得就差当了裤子。   “白首辅他不成的,”许兰儿哭着说:“殿下,先头洛阳那边不知道你的消息,都愿意看在您的面子上勉力供着朝廷;前些日子护送和亲仪仗的小高大人逃了回来,却突然说您没了。”   她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当时洛阳一下就乱了,便是富户也不肯再多留哪怕片刻,纷纷要往沿海的古州逃。可是殿下,要是洛阳也守不住,这半壁江山可就都没了!什么都没了!您是不知道我们一路从长安是怎么逃到洛阳的……”   接下来许兰儿说的话,暮芸近乎麻木地听了进去。   楚淮带人冲破长安,连下七州,所到之处尽皆屠城,据传那边一路都在征讨铁匠——楚淮的兵将已砍人砍得刃都卷了。   “各地的大人们不分位份,不分世族,都在尽力抗争,但终究不过是落得个全族覆灭的下场;也有骨头软肯跪下的,却到底也是一个死——成州应县的守官姬和誓死不降,一头磕死在了丰州的界碑上,到死也没离开守地一步。他的妻女,妻女……”   “别说了。”暮芸的脊背弯出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先别说了。”   姬和,她记得的。   那年杏林春日宴,新科进士们乌发红袍,走马长街意气风发。她亲手点了年纪最小的河西张氏幼子做探花郎,又捡着字迹最俊秀的那个,点名让他做了庶吉士。   那人高高瘦瘦,垂眸肃目,瘦得几乎见了骨。大抵因为有州县口音的缘故,他不大爱说话,问也只会讷讷地说一句:   “臣誓死效忠陛下。”   世人多爱说谎,但姬和不是。   如今疾风知劲草,她本该骄傲自己有双识人的慧眼,心中却只感到了无限悲凉。   “你家姑娘也算幸运了,”暮芸咽下了泛到唇边的腥甜,提起一口气笑道:“各方应该都在找我,只她派的人找对了方向——日后见了你家姑娘,她可要得意死了。”   许兰儿低头垂泪,很久都没有说话。   暮芸心里咯噔一声:“殿下问你话,哭什么。”   “殿下找不见她啦,”许兰儿摘下脖颈上带着的红绳,从上面卸下来个精致的翠玉扳指,就这么跪伏着双手送到了暮芸手上:“永远也找不见她了。”   暮芸深吸两口气,终于没能忍住,嘴角随着她剧烈的咳挂出几道血丝来;翠玉扳指从她发颤的指间落下,孤零零地落在了地上。   “叮当——”   发出了直扣心门的一声响。   长安城破之日,陆金蓝携陆氏府兵死守太平长街,三百三十七人全数丧命;陆氏嫡女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许兰儿送了出来,让她去给自己报信——   “暮芸,”烈火里有她含泪却骄傲的眼:“等你给我报仇啊。”   暮芸心头一梗,而后身子便轻飘飘地倒了下去,许兰儿似乎揉着她的心口大声喊着什么,但暮芸只看见她嘴巴一张一合,什么也听不见。   在这空茫的一瞬,暮芸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许兰儿的时候。   那一年,这小侍婢才十五岁,陪着她家那个被骄纵的无法无天的小姐来陪自己听戏。   那天是陆太师的寿辰,自己身为帝姬驾临陆府,陆金蓝自然要作陪——蛮横的贵女明明小小年纪,却非要穿一身桔红,脖子上还挂着个圆溜溜的金项圈,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故意扬着下巴,好似非要压住自己这个帝姬一头似的。   “得意什么?”   当时的小帝姬不肯服气,陆金蓝越是穿得喜庆,她越是要对着干,着人让戏台子上唱了个凉飕飕的小曲,点明要最凄凄惨惨的那一首。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西风将时光杀透,长大了的暮芸枯坐在天地一隅,被许兰儿半抱着,目光都是散的;待许兰儿听清她哼出的调子是什么,眼圈霎时变红了:“殿下。”   “古道西风瘦马……”   ------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登科楼里,一曲唱毕,楼上楼下大声喝彩,热闹喧天,好似繁华盛世。   顾安南静静听着,不知为何,竟感到了一阵难言的哀伤。   众官员指着那被搀走的醉鬼笑个不停:“几杯就喝成这样?快快闭嘴,可别耽误哥儿几个听曲哈哈!”   “嗳嗳,楼下这个唱得不算好,你听过昙幽小娘子没有?那可真是一把好嗓子呐。”   “不是听说昙幽被符大人给……好像就摔在这楼子下边了罢。”   “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我记得昙幽还有个妹妹,好像叫做昙心还是昙什么的,怎么不叫出来唱唱?”   掌柜在旁边赔笑道:“昙心是个驯兽的,平日里都在斗兽笼子里,粗陋得很,更何况前日也叫曾华曾大人收到幻园去啦。”   “要论绝色,还得是幻园里的小娘子们,听闻如今最受宠的是一名姓胡的姬妾,好像叫做胡梅儿——对,那可还是胡巡按的嫡女呢!”   “嗤,当时胡巡按装得好一副清正模样,背地里还不是把女儿都送到了符大人床|上?”   众人便跟着取笑了一场,又复去聊城外九郡联军的事。   “江东”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揉成了一团碎末,听着楼下咿呀呀的唱声,心头如有所感,忽然朝着西大街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柔婉的唱声仿佛一把刀,就在这一刻,将一丝他同那边好不容易牵起的线——   唰然割断。   作者有话说:   其实之前陆金蓝小姐姐在回忆里出现过两次哒~   (叹气.jpg)芸妹身上实在背负太多了。 第31章 国破山河在(八)   打从暮芸从栾提顿口中得知亡国南迁以来, 她始终陆陆续续地听到长安洛阳两地的情况,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对她口述,更兼把亲友属下的死讯带给她。   暮芸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但她仍然感到有些撑不住了。   她大抵猜得出自己眼下是怎样一副鬼脸色,再加上蒙了一层黄麻子, 瞧着说不定比死人更吓人;许兰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嚷嚷着请大夫,暮芸半靠在桌上无力起身, 也只能由得她去。   大夫来得挺快。   大夫年纪一大把,是以也没避嫌,就在这小屋里把了脉,他身后又陆陆续续跟上了几个模样周正的小厮, 瞧着衣裳竟不像是一家出来的。   许兰儿也看出了不对:“各位哥哥打何处来?”   小厮们各自通报了家门, 暮芸略略一听,便知道这都是牧州各豪族派来的人了——想是之前便在暗处跟着, 如今见突然传了大夫,便跟上来听大夫怎么说,之后也好跟主家传话。   半晌, 大夫沉吟道:“夫人心绪难平,可是遭逢过什么难事?”   暮芸只是一时急火攻心,缓过一会儿便好, 从前监国的时候偶尔昏一昏都是寻常事:“老毛病了, 不妨……”   “我给夫人开个清心的方子吧, ”面相温和的老大夫突然打断了她:“咱们牧州的都指挥使也常常来老朽这里问诊, 夫人尽可放心。”   暮芸心思微动:“都指挥使姓章?”   老大夫抬起堆了几层的眼皮:“是。”   “兰兰,”暮芸收回了手, 自己揉了揉腕子:“你同大夫一道去抓些药, 然后直接西衙署吧。”   许兰儿:“那怎么成!”   暮芸抬眼, 她立时便不吭声了,乖乖地送大夫出门;众小厮一窝蜂散了,各个探头探脑地簇拥着老大夫下楼。   人声终于静了。   暮芸手持瓷勺挖起一点酥酪,确实是冰凉酸甜的好味道,且正如昙心所说“是皇城大内也没有的”。   皇城大内没有的东西多了去了。   没有酥酪,没有话本,没有高耸入云的南峰,也没有汹涌澎湃的愿江,没有热情豪气的江湖客,也没有嗓音细细的琵琶女——   更没有顾安南。   可暮芸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翠玉扳指,仿佛还能感受到和她斗了小半辈子的陆金蓝洒在上面的热血;她从没觉得自己的脊背竟有这么沉,父兄长嫂的英魂,文臣武将的死讯,还有残留的大半江山——   此刻全都压在了她的脊梁骨上。   压得她,快要喘不上气了。   “我得回去,”她疲惫又坚定地喃喃道:“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桌下,刚刚醒过来的昙心抓住她纤细的脚腕:“……什么?回去?你要回哪去?!”   “昙心,我知道你不是想取我性命,只是要控制住我。”暮芸心累得很,也懒得再逗她玩了:“但是我一个图州使者的夫人,又能给你什么好处?想来要么是带你出城,要么就是带你见什么人。”   但眼下牧州外有强敌,全境封锁,出城是办不到的。   “你想见一个人。”暮芸笃定地说。她手指在桌面扣了扣:“明白了,你要刺杀符盈虚。”   昙心连滚带爬地从桌下爬出来,瞪圆了一双小狗似的眼睛惊怒道:“你是不是修炼了什么读心的邪术!”   暮芸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要是能选,我也不希望自己的脑子这么灵光,”暮芸对她眨眨眼:“像我们小昙心这样笨一点,说不多过日子更快活。”   她笑够了,轻轻抬起了右手,昙心也不知怎么地,仿佛身体自己有意识一样,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先扶着她站了起来——   乖顺得就好像跟了她小半辈子似的。   “好叫你知道,我李昙心可是全大荆最好的驯兽师!”昙心一把甩开她手:“你你你,反正你打不过我!今后我一步也不离开你,你必须什么都听我的!”   暮芸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示意她去开门,昙心绝望地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已经被她使唤惯了。又或者说,随便一个活人站在暮芸跟前,都会不由自主地服从她。   “大可不必,我跟他就剩这几天时间了,最好别有外人打扰。”暮芸道:“实话跟你说吧,我和符盈虚也有仇,你想杀他我没意见——要是你能好好配合我,说不定我还能让你的计划更完满一些。”   昙心将信将疑:“真的?”   “那你还有别的办法吗?”暮芸反问:“我家那位厉害得很,像你这样的他一拳打十个。”   “好。”昙心扶着她下楼,深沉地思考了两个眨眼的功夫:“后日,南荆朝廷要派一位使者来牧州,幻园为着这场接风宴已经准备了好几天,到时候所有贵眷——包括你夫妻二人都要列席。别的你都不用管,只要带我出席即可。”   朝廷使者。   会是谁?   太常寺和翰林院都是硬骨头,多半都死在城头上了,跟着南迁的不会太多,洛阳那边又正是用人的时候,白溪音会派谁出来安抚符盈虚?   暮芸一时间有些想不出来,但无论是谁,这个使者对于打算返回洛阳的她来说都非常重要。   “好,我带你去。”暮芸很干脆地应了,伸手在昙心挺翘的鼻头一刮,笑吟吟道:“那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当几天侍婢吧。”   昙心气哼哼一抄手。   “去,”暮芸从怀里摸出一锭足金:“老大夫应当还没走远,你去把这个给他。”   昙心鼓起腮帮,越发像只小狗,暮芸笑着拍拍她狗头:“放心,等我办完事,给你的自然比这个多。”   “谁稀罕?”昙心气鼓鼓地跑去找那大夫,嘴里念念叨叨:“心怀鬼胎的家伙,要不是我没人可信才不找你呢!”   大夫被里里外外好几层的小厮围着,那些小厮各个都是人精,听见这丫鬟嘴里不住念叨,便忍不住听了一耳朵,可惜听话不听全,只会捕风捉影——“心怀鬼胎”好端端的四个字,偏生要漏掉两个。   “怀胎?!什么怀胎?”   “怀胎!”外围的一听,一下咋呼起来了:“江夫人有孕了!怪不得会晕倒!”   “对上了对上了!正因为有孕才吃酥酪嘛!那东西酸得很,平时谁还特意来吃?”   众小厮哇地一下炸开了花,各回各家跑去报信;也有几个往登科楼跑的,各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这样,几个腿脚快的少年打着滚地从马上跳下来,飞一般地钻进了登科楼,穿过一层笑闹不休的人群,顶着满头的胭脂雨,终于找到了二层里他们各家的大人们。   几个得了消息的大人当即大笑鼓掌,扑上来猛拍“江东”的脊背:“江老弟好福气啊!年纪轻轻喜得麟儿!”   “那也是江夫人大度容人的缘故,你瞧瞧?前头刚给江兄弟纳了几个妾室,后脚便有孕了!这就是攒下功德了!”   “江东”骤然被一声又一声的“恭喜”围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些什么。他茫然地哗一下站起身,将面前的桌案都带翻了,整个人在震惊和喜悦中无法自拔——   所有眼睛都在欢欣雀跃热情洋溢地注视着他这个“准老爹”,顾安南在这种氛围之下,下嘴唇破天荒地打起颤:“她……我,她有孕了?!我要当爹了?!”   “是啊!江兄弟欢喜疯啦!”   “谁头一次当爹不疯?”   顾安南已经高兴麻了,一时间什么夺牧州报血仇通通忘了,什么何三张鸿江山霸业更不知道是什么,脑子里走马灯似地想“老子要当爹了”“她给老子生娃了”“老子好幸福嗷草!”   他简直不知道怎么笑好了,咧开嘴只知道往楼下撒银子,笑得傻气外露,和他那身满带金银珠宝的锦绣衣裳更加相得益彰。   “哈哈哈哈老子要当爹啦!有赏!在场之人通通有赏!”   “我得回去看看她,”顾安南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把抓过自己的帽子:“走!回去看看她!”   在一片欢喜声中,顾大帅几乎是连跑带颠地下了楼,出门的时候脚下一绊,差点让门槛绊倒——   而后,又清又冷的秋风照着他脑门那么一吹,顾安南总算是清醒了。   “妈的,”他抹了把脸,总算是把脸上的傻爸爸笑抹下去了:“老子就没碰过她,哪来的孩子?!”   徐青树好不容易才提上靴子跟上了:“啊?”   顾安南被灌了好几坛酒,让风吹得头昏眼花,脑子嗡嗡作响:“难道是栾提顿?”   当然不是,栾提顿和暮芸见面拢共不过两刻钟,这都是自己提前算好的,更何况当时还那么多人在场呢!   之后暮芸就到了自家大营,何三张鸿那两个鬼精鬼灵的天天明里暗里地监视她,暮芸就算再怎么好色,也不可能逮到机会给自己扣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把那几个小厮给我抓过来!”顾安南快要气疯了,抓着帽子往地上一掼:“到底怎么传的话?!”   徐青树赶忙扑上来保住他家大帅:“天爷,您别喊!”   顾安南捂住脑袋:“……老子让她气得头疼,早晚叫她气死!”   “是是,”徐青树一边安抚他,一边还得竖起耳朵听着登科楼里的情况:“主母早晚是给大帅繁育子嗣的,这不着急嘛。”   “就她那个破身子,要真怀上了还不要了她半条命?!”顾安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也得养养再说!”   可就是跌得这一跤,让顾安南无端摔出了一个“糊涂念头”,他没由来地想,如果暮芸真的有了身子,自己八成是会原谅她的。   孩子都有了,还能怎么办?   可是这么把她留在身边,一不能放二不愿杀……这,有孩子,也是迟早的事嘛。由此他酒精上头的脑子混乱地得出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结论——   我早晚是要原谅她的。   虽然她捅了我一刀,又害死了我师父,但我早晚是要原谅她的。   继而他又想,暮芸这个破身子,怀胎只怕凶险,必须等到河清海晏了再问问她自己的意思,要是她不想生那就不要孩子也成。   可是不要孩子自己就不原谅了吗?   既然如此,老子干什么要为难自己,为什么不现在就把她留在身边好好过日子?也省得自己手下的人成天担心自己这个大帅又被“主母”算计,还装神弄鬼拐弯抹角地唱曲来提醒。   顾安南恨了暮芸好几年,如今重逢不过几个月,那些遗恨竟然都像是被他就饭吃了似的。   徐青树心说大帅可真是气昏了头,这都聊到哪去了:“那您看咱现在是回府?”   “回什么府,事还没办完呢。”顾安南总算是清醒了,心里一通百通,拍了拍帽子上的灰,一脚踏回登科楼里,边走边笑骂道:“等今天晚上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她。”   尚且不知自己先“被怀孕”,又要被狠狠收拾的暮芸打了个喷嚏。   她一边带着昙心慢悠悠逛西大街,一边似有还无地从她嘴里套后日白虹别庄里那场大宴的细节。昙心左手抓着一把蟹黄花生豆,右手握着几个黄皮橘子,跟在暮芸身后絮絮道:   “我知道的布置也就是这些,幻园主管这些的狗奴才叫曾华,我不过就是个下面办事的——哦对,听说今次的贵客里还有一位女子,并不坐在贵眷那一席里,好像还要被安排在符老狗身边,好像是姓裴还是什么的……”   暮芸立即惊觉:“姓什么?”   “姓裴呀,”昙心倒了几个花生在嘴里:“人应该也快到了,符老狗好色得很,这也不稀奇嘛。”   如果暮芸没有记错,顾安南那位“义妹”就是姓裴。出发之前她问过何三,说是长安城破之后,这位“裴大当家”便亲自带人往那边去打探消息,但因为洛河暴涨难以回来的缘故,人便始终留在那边,只用飞鸽传讯。   如今这个座上宾也姓裴,是自己多心了吗?   如果是,那当然最好;如果不是……那这个本该在洛河以北的裴大当家是怎么回来的?她到底是什么立场?若是裴已经反叛,那么符盈虚应该是已经知道顾安南亲自进城了!   那她留在牧州的人还能用吗?!   “等等,”暮芸遍体生寒:“徐青树到底是谁派来的?”   登科楼里,顾安南酩酊大醉,徐青树用身体支撑着他,被他高大的身躯压弯了背。这惶恐了一路的年轻文士半边脸浸在暗影里,低垂的眼眸神情莫测。   “大帅,还醒着吗?”   醉得不省人事的顾安南嚷嚷着拿酒来。   “是,”徐青树唇角半勾,袖中滑出一柄尖刀:“这就给您上酒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某:“呜呼哈哈!老子有娃了呼呼哈哈!”(疯狂撒钱普天同庆.jpg)   一刻钟后。   处·顾大帅:“等等?” 第32章 国破山河在(九)   夕阳西斜, 太阳红得像是灶膛里的一团火,昏沉沉地摔下了天幕去;绵延不见边沿的牧州城墙从近处来,往远处去, 像一道划分了光明和黑暗的长龙,一直伸到了视线的尽头。   城墙内外, 一半天已经黑了,另一半天却还朦朦胧胧地亮着。牧州城里最北边的偏僻人家里偷偷摸摸地打起了白幡, 赶着这日头将落未落的时候,匆匆忙忙地放出了三支明亮的焰火。   焰火劣质,一瞧就知道是市面上最差的货,只有那些破落户才会买来在婚丧嫁娶的时候用, 听一个响也便罢了。   守城墙的兵见了, 剔牙呲道:“这些个穷酸,肯定又是那些水军小子的家眷, 符大人都说了不让办丧,这是闹什么呢?”   “积点口德吧,世道不太平。”旁边的老兵垮着脸:“人活一辈子, 早晚都有那一天。”   近日里百姓总有偷偷祭奠水军亡魂——这三千水军全都是符盈虚从牧州的年轻人里面抽的,如今三千人阵亡在外,每条街上都有十来家得办丧事。是以见了祭奠焰火, 牧州的城墙兵也并不如何在意。   唯有城外五里的荒郊之下, 一人身披软甲, 看着那束追赶落日的烟火轻声道:“大帅定了日子, 是后日。”   “鸿军师,那咱们还是原地待命吗?”少年身后, 有人毕恭毕敬地请示道:“各方守君已经按照大帅临走前的吩咐赶来了——咱们的人都确认过, 绝没有任何问题。”   张鸿所在这一处只是前哨队, 牧州共有东南西北四个主城门,每个主门之外更有辅门两个,外加百姓和商贾走的角门四个——每个城门之外的郊野里,已经有数不清的顾家军乔庄改扮,沉静地等着他们深入敌营的主帅命令。   数万精兵,四方陈列,仿佛都缩地成寸地汇聚在了少年军师的眼中。   张鸿点头道:“何三道长将他们的家眷都聚在了一处,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出不了岔子,这我是知道的。”   属下立即道:“两位军师算无遗策!”   算无遗策?   张鸿摸出腰间带着的小壶,在温热的水汽中默默地想——只怕这位何三哥,算得有些太过了。   派人去牧州潜伏,什么名目不能用?难道就就算非要顶着图州使者的名头,指名道姓地要帝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么?   什么军中无人,借口罢了。   就这点心思,往日里顾大帅早八百年就看出来了,若非他当真是人中龙凤,当年张鸿这个前途大好的探花郎也不会在一众起义军里一眼叼中了他;只可惜凡事只要碰上帝姬,大帅就成了个英俊的壳子,整个心眼是糊得一点都不转了。   至于何三军师么……   何三哥一心向着顾大帅,同他生死相携,忠心没得说——却恰恰是因为太忠心了,他才看出了帝姬对顾大帅的影响实在太大。   如果帝姬愿意留在军中,也就罢了;如果她不愿意……那自然也不能留给旁人。但暮芸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这样一个人,必然不能通过顾家军自己的手来杀。   送到牧州,不过是想要借刀杀人而已。   “也不知大帅最终会怎么决定。”少年军师轻声叹道:“对了,陆禄那厮也被审了几日,可有什么新消息?”   下属立即从怀中拿出一沓羊皮纸,毕恭毕敬地奉上:“陆禄虽然是符盈虚的心腹人,对城内的布防情况却也知之甚少,他平日里多管水军这一块——所有的消息都在这里了。”   “做得好,”张鸿翻开大略看了看,目光忽然定在一处不动了,指着问道:“一个月前,他派了条往丰州方向的官船?”   “是,陆禄说是符盈虚直接下令让他派的,”下属谨慎地答道:“说是接人,却不知是要接谁。”   一个月。   张鸿抬手在自己额头点了点。   正是他家大帅生擒大单于的消息刚刚传回来的时候。   “去,让何大哥调几个大帅的亲卫给我。”张鸿慢悠悠起身,迎着新升的月亮伸了个懒腰:“咱们也去瞧个热闹!”   ------   黄昏轰轰烈烈,照过了精明通透的鸿军师,也照进了西衙署的后花园。“江夫人”一张被涂得蜡黄的小脸让夕阳这么一照,更是黄得让人不忍直视。   月上初弦,后花园里已有侍女出来掌了灯,这地方虽然不大,小假山和回廊桥倒是一样不少,每隔几步便有亮着暖光的灯笼,反倒将这不怎么出色的景致照得别有生机,被一圈二层衙署小楼围着,活倒像个世外桃源似的。   兰兰和昙心一人一个小板凳并排坐着,两人手里一个拿针线一个拿绸缎,正就着一盏小灯兢兢业业地帮他们家夫人处理后日大宴要穿的礼服。   兰兰满面忧色,反倒是准备行刺的昙心一脸坦然:“江夫人,你能不能不折磨那颗葡萄了?若不爱吃就赏我吧,奴还没吃过这么新奇的物件呢!”   暮芸被她一说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将一颗青皮葡萄放在手心捻了好半晌,葡萄皮被她揉得皱巴巴的,正躺在自家手心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不成。”暮芸:“天都要黑了,我得去看看他。”   “江老爷就在登科楼,”昙心立马兴奋了,撸起袖子道:“咱们可是要去花楼捉奸?”   兰兰当即起身,一双小手几乎摆出残影:“这成何体统,岂不失了殿……失了夫人的脸面?”   “你夫人这张黄脸不要也罢,”暮芸笑道:“捉奸是个好名头,出发吧!”   披上一件水绿色的锦缎披风,暮芸亲手拎了一盏做成莲花型的小提灯,提起裙角便要出门——   不料还没等迈出去一步,对开门已先被人从外面一脚猛地踹开了。此人力气实在太大,一扇门当即便飞了出去,另一扇忽悠悠地挂在折页上,发出吱嘎吱嘎的磨人声响。   暮芸仰头看着满脸红通通的顾安南,稀奇道:“呦,活着呢?”   顾安南开口,打了个气势十足的酒嗝。   暮芸抱臂围着他转了一圈——很好,没有被三刀六洞,看着也不像是被下了毒,至少一时半会死不了。   “……毒妇,边去。”顾安南轻轻一推,一把扒开她:“我家夫人呢?叫她出来!”   暮芸被他扒拉得一个趔趄,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徐青树赶紧搀了她一把。   徐青树讪讪道:“夫人,老爷今日喝高兴了,你别同他一般见识,西衙署可还有别家人呐,别,别让他们瞧了笑话!”   “放肆!”顾安南指着二楼大喊道:“我娘子呢?!不是说怀胎了吗!让她出来!”   顾安南还穿着他那身俗气无比的衣裳,这一喝多,更像个沉迷酒色的混账东西了,要不是一张英气非凡的脸还能撑住,暮芸实在是看也懒得看他一眼。   她抬腿一勾,扑通一声,将这俊俏的醉鬼勾倒在地。顾安南以一个狗吃那啥的姿势脸朝下扑地便倒,一双长腿犹自在地上支来支去地试图起来,最后却只翻了个身,半个脑袋枕在荷花池边上,指着暮芸啊地一声,高兴起来:“在这!”   莫掌事和徐青树一脸不忍直视,纷纷告辞。暮芸见外头似乎还有别家车马,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徐青树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看看我行吗,”顾大醉鬼就这么仰躺着,刀削斧砍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了不少,一双眼深深的,酒气上涌,掀开了他所有的伪装:“阿芸,看看我吧。”   暮芸叹了口气。   她伸出手试图拉他起来,却反而差点被他拉倒,只得握着他的大掌半蹲下来,瞳眸微动:“知道酒量差还喝,上楼洗澡吧。”   暮芸吩咐兰兰和昙心去烧水,刚想起身去给他准备点盐巴,顾安南却不肯放手。   他一双眼漆黑如墨,俊逸的眉锋锐如刀,好似要将她的模样一辈子记在心里似的。暮芸伸手捂住他眼睛,顾安南却反而笑了,薄唇勾起一个很漂亮的弧度。   “姓顾的,我问你。”她戳了戳他的嘴角:“你哪个娘子有身孕了?弄大了别人的肚子又来表忠心,谁信呢。”   顾大醉鬼好像终于听懂了“有孕”两个字,嘿嘿地傻笑起来,暮芸被他逗得没脾气,甩脱他手要起身上楼。   顾安南仍拉着她不肯放,大抵是因为醉了,鼻音有些重,声音又低又沉,比春天沉静的湖水还要勾人:“你还是想回北边去。”他忽而有些烦躁:“我和白溪音谁更漂亮?”   暮芸不明白怎么这又怎么扯到白首辅身上了,哭笑不得地摸摸他脸:“你漂亮,你最漂亮好不好?”   “好。”他像条狼狗似的蹭蹭她的手,声音有些暗哑:“那你守着我吧,别让别人抢去了。”   暮芸感到自己手心里热烫的温度,忽然觉得手里攥着他的一颗真心——活生生地挖了出来,又借着酒气送到她手里。   “喝成这样,想必是没吃什么东西了。”她强行压住心里不管不顾的冲动:“你在这等着。”   顾安南一见她走,霎时慌了,若让他手底下那群悍将见了他这副慌慌张张的样子,说不定会吓得仰过去。   他情急之下脱口道:“我错了!”   暮芸愕然:“错什么了?”   “不知道。”他烦躁地说:“但你要走,应该是我错了。”   原来他根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只是本能地知道两个人里总有一个要先认输。   而更用心的那个,往往先折伏。   暮芸心里一阵疼痛,只觉得一颗心就快要裂开了,她忽然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不管不顾地抱抱他。   可是左手拇指上,冰冷的翠玉扳指还在沉沉地压着。   “不行。”她垂眸站在楼梯上,近乎麻木地说道:“牧州之后,你我和离。”   原本坐在地上的男人听了这话,慢慢地站起了身,像一座宽肩窄腰的玉山,稳稳当当地朝她走来,将她面前的光都挡住了,让她视野里只能看着他。   “伸手,”他隔着楼梯把她的手拉出来,贴在自己胸口,目光里好似要滴出血一般;他身体微微打着晃,就着这个姿势,把头靠在了她的肩窝里:“……我疼呀。”   暮芸心口一紧,闭了闭眼。   “胡闹,”她声音里有点哽咽,却再也不想推开他:“明明早就好了。”   顾安南醉醺醺懊恼地想,当年穿胸一剑,明明差点要了他的命,自己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能勉强起身——怎么用得上这破伤口的时候反而好了呢?   顾大帅简直恨不得再给自己临时捅一个。   “反正你不能走,”顾安南喝得太多了,固执地撒气道:“婚书都签了。”   暮芸:“不是我真名。”   “婚书都签了!”他哗一下从怀里把那红缎本抽出来,哗啦啦翻给她看:“你,你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当回事啊!我什么都给你了!你却这么没有心!”   二楼里,住在此处的贵客们终于被惊动了,纷纷顺着窗缝听着楼下的动静。   作者有话说:   有些人,最会借酒气戳媳妇心窝了。   顾大帅:流氓哨.jpg   下午三点还有一更~ 第33章 国破山河在(十)   他忽然开始撒泼, 暮芸被他拉进怀里揉来抱去,心里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一点心疼都被扯散了——   顾安南好像将她当成了一只小狸奴,一会儿举起来蹭蹭, 一会抱怀里揉揉,嘴里还念念叨叨什么“负心薄幸臭流氓”之类的, 暮芸头发衣裳都被他搞得乱糟糟的,心想到谁才是真流氓?!   这厮根本就没醉, 这是故意撒娇呢吧!   顾安南长臂一展,从背后猛兽扑食一样将她扣住,无奈他身量太高,暮芸又太娇小, 她整个人都好似被包住了似的, 顾安南埋首在她颈窝里不住蹭,将她衣裳里的清淡的桂花味蹭了个干净, 又给换上了一身酒气。   楼上披衣起来的官眷们小小地“呀”了一声,瞧着有些脸红,却又忍不住想看:“不是说江夫人有身子了么, 哪能经得起这样折腾!”   “嗐,图州就是个乡下地方,一点礼数也不懂, 这还在外头就腻成这样, 啧啧。”   除了冷嘲热讽的, 还有回身打自己男人的:“你看看人家江兄弟, 再看看你?个没良心的臭杂碎,嫁块叉烧都比你强。”   “老子到底哪里不好!”真心的江兄弟锁着自家娘子大狗熊似地在后花园里走来走去:“你说出来我听听!”   暮芸中午刚吐了口血, 下午又忙着自己那摊子事, 晚上回来还操心了一会儿身后这只狗熊是不是让裴大当家的探子给砍了, 如今实在是半分多余的力气也没有,干脆松了劲赖在他怀里,被他稳稳抱住。   “你既然有个‘有孕’的娘子,想来已不是清白之身了。”暮芸懒得同他讲道理,顺口胡说道:“好男孩最大的嫁妆是什么?贞洁!你这不守男德的东西,不和离难道留着过年吗?”   楼上的贵眷们听了,先是一愣,而后纷纷附和着冷笑出声。   就是,凭什么女子就得遵守女德女诫,男人却可以在外面尽情无耻?   呵,男人。   贵眷们原本得了家里夫君的嘱托,都在暗暗盯着“江夫人”的动向,眼下实在一个字也懒得跟家里那个蠢货提。   尤其是曾华家的大娘子,回头一瞧见自家的蠢货也喝得一身酒气,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抓痒,当即气不打一出来,上去就是一巴掌!   “嗳?”曾大人捂着脸莫名其妙地醒了:“咋突然疼了呢?”   曾夫人冷笑:“你做梦发癫自己打的。”   曾大人:“……好哦。”   楼下的顾安南一听,果然松手了,晃荡着长腿后退几步:“胡扯!我是完璧!”   暮芸心累地对完璧挥挥手:“让开。”   顾安南震声提气,从怀里掏出柄雪亮的匕首来:“老子真的是清白之躯。”   暮芸大骇:“做什么?”   顾安南撸起袖子,露出肌理分明的手臂,匕首一抬,蜻蜓点水般在上面扎了一排细细的血点。   暮芸小跑过去要给他止血,偏偏顾安南又抬着手不让她碰,暮芸简直一个头八个大,心说这狗东西一喝多花样还真是多,有力气怎么不往床|上使,这都是哪来的毛病?!   顾安南壮士就义般地高高举手,低沉地说道:“你看,是红色的。”   暮芸:“……不然呢?!”   “这是老子的守——宫——砂!”他站在庭院中间,一声暴喝:“老子是清!白!的!”   暮芸:“……”   所有人:“……”   就连二楼睡得正熟的曾大人都滚到床底下去了:“……是什么玩意儿?!”   整个西衙署的窃窃私语声都在震惊中静了。   暮芸额头青筋突突直跳,觉得当初得知大荆亡国的时候都没有眼下血气高:“你懂得还不少呐。”   顾安南骄傲地举着手:“我,好男孩。”   “朋友,”暮芸上前抱住他腰,手感柔韧劲瘦,充满了压抑着的力量感,她情不自禁地摸了两把,诚恳地说:“等你酒醒了,你会后悔的。”   证明了清白的顾大帅拽得二五八万,俯身在她耳边吹了个流氓哨,用沙哑的声线低声道:“大帅从不后悔。”   而后他身体一沉,终于不负众望地昏睡过去了。兰兰和昙心急匆匆地跑下来,三女花了天大的力气才终于把沉睡的顾安南送回了他们自己的房间里。   好不容易搬上去,都累得坐在原地喘气,强行将下人端上来的醒酒汤给顾安南灌了,又歇了足足一刻钟才缓过来。   “苍了天了,”昙心擦汗,以手扇风道:“瞧着江老爷也怪瘦的,怎么竟然这么沉?!”   暮芸坐在床边休息,闻言哗啦一下掀开醉鬼的里衣,露出顾安南带着各类刀伤的身材——麦色的肌肤下,胸肌腹肌块块分明,腰侧两道窄窄的线,顺着流畅的腹肌一路滑进了长裤的边缘。   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男人出了星星点点的薄汗,汗水顺着肌肉的纹理留下来,让两个小侍婢霎时便看红了脸。   兰兰呀地一声避过头去,昙心口是心非道:“这有什么?我见过更好的。”   暮芸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抬手在醉鬼身上摸了一把,这韧劲十足的手感实在上佳,干脆就将手搭在他身上了:“胡扯,身材好的没他俊俏,比他俊俏的没他身材好。”   终于清醒了点的醉鬼半边脸埋在被子里,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   暮芸:“不过将来若还有好的,你也领过来我瞧瞧,有福同享。”   醉鬼的脸黑了。   昙心先是高高兴兴地说了声好,而后又有点伤心地想,刺杀符盈虚是何等凶险之事,只怕自己也没有什么“将来”了。   她摆摆手告退,自去下人房里歇息,兰兰也跟着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却又换了身衣裳重新走了进来。   暮芸从她手里接过一身黑衣:“这里只你我二人,不必行礼了——你帮我换衣裳吧。”她又好笑又好气地拍了床|上的顾安南一把:“打从跟了这家伙,成天穿麻布衣裳,早晚休了他。”   许兰儿自幼便跟着陆金蓝在太师府长大,是服侍贵女的惯手,一双柔荑比春风还要轻柔,不但利利索索地帮暮芸将衣裳打整干净,还服侍她用温水洗了脸。   兰兰看着镜子里暮芸清水出芙蓉的模样,一时有些失神。   暮芸把易容膏和点麻子的笔递给她,微笑道:“怎样,你殿下的皮囊不错吧。”   兰兰一下红了脸,连声说着失礼,又小心地伺候她将易容膏涂抹好,仔仔细细地给她梳头。   暮芸看着铜镜里自己干净利落的满头青丝,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你姑娘从前一个月给多少例银?”   许兰儿道:“一年二十两左右。”   “我给三十,”暮芸:“以后跟着我吧。”   陆金蓝死在了待嫁的年纪,膝下也没有个一儿半女,既然她临终前将许兰儿拼死送了出来,暮芸不管地下的老对手怎么想,反正她就当是托孤了。   便是将来自己早夭了,闭眼之前也必定是要给兰兰找一条好后路的。   许兰儿也知道她心中做此想,哽咽道:“殿下……”   “嗳好好好,别哭。”暮芸强行打断了这段煽情:“去打盆冰水来,把床|上那狗熊叫醒,咱们这就出发了。”   兰兰似乎早有准备,冰水简直说来就来,“狗熊”耳朵尖动了动,赶在自己变成一只俊俏的落汤鸡之前啪地一下盘膝坐了起来,坐得满脸肃穆大刀金马。   暮芸吓了一跳,好笑道:“诈尸了?”   兰兰也被他吓得手一抖,捧着的冰水几乎是顺着惯性泼出去的——顾狗熊被浇了个透心凉,这回是真的彻底醒了。   他抹了把脸,严肃道:“大半夜的穿成这样,你想跑?早上不是还说至少助我拿下牧州才走么,言而无信。”   暮芸将早就给他准备好的夜行衣扔过去,狐疑道:“几时醒的?”   ……被醒酒汤差点灌进肺里的时候醒的。   顾大帅听军营里面的糙汉讲,喝醉以后他们家里的娘子都是温柔小意地给擦身喂醒酒汤的,要么是用小勺,要么是柔唇相贴一点点喂进去——   怎么轮到他这,就变成水刑了?!   顾安南示意兰兰先出去,而后才解开里衣擦身,再三下两下地将夜行衣换上,终于换回了正常的衣裳,他舒服得长出了一口气:“到底是去什么地方?”   暮芸拍拍手,兰兰便重新进来了——顾安南这才发现,她身上竟穿着方才暮芸那身“江夫人”的行头。   “一会儿我们走了,你就把蜡烛点起来。”暮芸嘱咐道:“若有人来问,你也不必答话。”她看着顾安南戏谑道:“干呕两声就是了。”   顾大帅摸摸鼻子,抬头看天。   两人一前一后潜出了西衙署,暮芸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在顾安南的协助下,跳窗翻墙却是一把好手。当年他俩都还是孩子的时候,顾安南便想了一万个法子拐带帝姬出皇城去玩,眼下更是轻车熟路。   顾安南:“往哪走?”   暮芸甩给他一张简略的图纸,而后便什么也不管了。她被他带着在夜色里穿来穿去,忽然没头没尾地想,将来也不知是谁嫁给他,真是便宜死她了。   “这厮被我调|教得有趣得很,”她哼了一声:“还有八块腹肌呢。”   顾安南伸手在她下巴上一勾:“你这图不对吧,前面可没路了。”   “错不了,找吧。”暮芸抱臂道:“给图的人比你靠谱多了。”   眼前是一户人家的院墙,砖瓦都有些烂了,上面还盖着灰扑扑的茅草;这小道窄得仅容一人同行,想也没有别的出路,顾安南将暮芸挡在身后,自己上前去伸手一推——   “哗啦!”   那“院墙”竟然动了!   原来竟是一副画!夜幕里惟妙惟肖,若不是提前知道,真是谁也发现不了!   顾安南率先拂开纸去那边瞧了一眼,确认安全以后,才神色复杂地将暮芸带了过去。   这纸张之后是一条颇为宽阔的暗道,里面竟还隐隐有些水声。好在这里并不如何亮,两人便隐匿声息一路下行,直走到一处远僻的大石后面才终于矮身藏了起来。   “真是好牧州,好心机啊。”顾安南在她手心写字,嘴角笑容中满是讥讽:“你们大荆朝廷的官,真是一个比一个有能耐。”   暮芸朝他津了津鼻子,小心地从石头后面往外瞧——只见远处灯火通明,水声隐隐——饶是她见惯了隐秘诡计,此刻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竟是一条地下河道!   除了他俩隐匿身形之处,隔着大概半里地的地方还站着不少人,都聚在一个渡口似的地方,瞧着那阵仗像是符盈虚亲自来了。   暮芸立即笃定,必定还有别的地上通道连着这里,他们都是从那边来的。顾安南的狗鼻子动了动,手指在地面擦过,而后轻轻捻动——   这里的地面不知沾上了什么东西,即光且腻,还有一种类似药香的淡淡苦气。   好像是……石脂。   “他们在等人,”暮芸突然拉过他手,在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应该是朝廷使者,这事你知道吗?”   顾安南被她弄得发痒,忽然攥住了她的手指又放开;暮芸不明其意地回头看他,指了指眼睛,无声地问道:“是不是又看不见了?”   顾安南却撸起了袖子,露出了胳膊上已经结了痂的一排小点,蹙眉写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从登科楼回来便有吗?”   “大帅忘啦?”暮芸微笑,凑近了扑进他怀里,用气音在男人耳边甜甜道:“那是您的守、宫、砂。”   “……”   顾安南险些岔了气,一不留神动静大了,竟踩掉了脚边的一块小石头。   符盈虚的部下立即惊觉:“谁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何三道人(组织九郡联军中):“咱们大帅是最稳重不过的人,千军万马闲庭信步那都是寻常事,你就放心跟着没错的!”   顾大帅(醉醺醺骄傲脸.jpg):“瞧瞧老子的守宫砂!哎嘿!”   何三道人:“……”   ------   宝们新年快乐!!大家和芸妹顾帅一起走进了新的一年!撒花! 第34章 国破山河在(十一)   眼看着符盈虚的人步步逼近, 暮芸简直无话可说,她一整衣衫就准备走出去,却被顾安南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以目光示意她:“做什么?!”   暮芸用气音道:“符盈虚虽然好色,但不会杀我——大帅, 记得给我报仇哈。”   然而还不等她探出头来,纤腰已先一步被他捉住, 一把拉进怀里按好;而后她靠在他怀里,听见身后男人的胸膛里发出细微的震动,好似在于自己的心跳共鸣。   “嘶嘶——”   顾安南口中发出连绵的响动,竟像是一条蛇正在暗处吐信;除蛇吻发出的威胁声外, 更有鳞片摩擦岩壁的声响, 和着旁侧河道里清脆的水声,听起来格外逼真。   来探查的人当即停下脚步:“蛇!你看那边的水纹, 毒物莫不是在水里吧!”   “嘶嘶——”   “有可能,”另一人打了个恶寒的战:“毕竟这地儿被挖开的时间也不长,说不定是从外面游进来的;好在贵人们是乘船过来, 只要上了岸应当就没大事了。”   先头那人立即大声警戒,让那渡口处的守卫加紧防范,千万不能让符大人被蛇伤到了, 更不能冒犯了贵人。   两人渐远, 只在附近岩壁上插了个火把照亮便离开了, 仍去保护符盈虚;暮芸长出一口气, 也不起身,就坐在他怀里打趣写道:“书念得不如何, 口技倒是不错。”   水道的另一头似乎驶来了一艘船, 船篷不高, 却很精致,瞧着那深绿颜色,应当还是大荆官船。   顾安南懒洋洋地瞧着,随手写道:“猛兽怕蛇,当年斗兽笼里学的。”   暮芸沉默半晌。   这实在是顾安南履历上最不光彩的一环。   他孤儿出身,是在长安街头靠吃百家饭混大的,十一二岁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入了长安黑市裴七爷的眼,不仅成了他的义子,更在七爷身故之后力压朋辈,继承了他留下来的地下势力乌衔纸。   这些事之前顾安南从不肯说,暮芸也是在他“死”后才一点点查出来的,探子的汇报只是简单的三两句,她却从里面读出了难以言喻的惊心动魄。   据说顾安南刚上位那会儿,曾经失踪过长达一年半的时间,再回来时便似变了个人,手腕极其狠辣,甫一回来便亲手诛杀了乌衔纸内的三十余个头目,之后又下重手将整个黑市狠狠清洗了一遍,其方式之惊心,便是《罗织经》也有所不及。   打那之后,再没人敢在顾爷面前说哪怕一个不字。   那么失踪的那段时间,他在哪里呢?   大概就是做‘黑将军’的那段时日吧。   暮芸很难想象那么骄傲的一个少年,究竟要经过怎样的折磨才会被像猎犬一样地拴在笼子里;要经过多少痛恨才能忍下羞辱,同禽兽在死地拼命搏杀。   可如今他说出来,竟也云淡风轻了。可见有些当下觉得天一样难的事,地一样大的恨,过后回头再看,也不过是和家里人说笑一场的谈资;而人的成长,大概就是从这一次又一次的“放过自己”中慢慢悟出来的。   暮芸往他怀里蜷了蜷。   “做什么,”顾安南一愣,好笑道:“知道心疼你官人了?”   暮芸嗤道:“水道里冷,将你当个汤婆子罢了。”   顾安南还待说些什么,暮芸目光一定,伸出两指在他唇间一搭:“来了。”   顺着大石头的边缘看去,渡口船篷上果然走下了几个人,当中一个带着长长的幂篱,行走时衣摆银光浮动,露出其下简朴的布鞋。   此人骨节修长,一手单掌立在胸前,另一手垂在身侧,腕骨上还挂着一串斑驳的佛珠。   身姿翩翩,带着一种让人心静的力量。   “竟是个秃驴。”顾安南好笑道:“怎么着,符盈虚也知道自己作孽太多,找人来超度他啊。”   暮芸思绪都被他打断了,无奈道:“那也用不着这么高规格的和尚。”   顾安南沉吟半晌,目光微动:“原来是他。”   船靠码头,卫队让开一个狭窄的缺口,符盈虚起身亲自迎接;在两人的角度依然看不见符盈虚的正脸,那和尚身量却挺高,露出一个幂篱的尖顶来。   符盈虚的声音含笑道:“前日听闻银烟大师在为太上皇做法事,以为您来不了了,符某还颇为伤怀,今日竟能见上一面,我们牧州都觉得脸上有光呢。”   和尚温声念了句佛,摘帽行礼。这一下,连顾安南这混账惯了的人都忍不住屏息去看——   肤白,眉黑,貌美。   眉心一颗红痣,静目暗生波澜,银色僧衣纤尘不染,人一露面,就好似将这世上最好的月光全都带进了这幽暗的地道中来。   这便是宏朔年间最后一任护国寺方丈,陆银烟。   有人叫他妖僧,有人叫他佛子,陆银烟都淡然接受;暮芸曾经问过他,佛学究竟有什么乐事,竟值得他拿出原本华彩非常的漫漫人生前去追求?   “阿弥陀佛,”那时陆银烟温柔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那么殿下你,明明心悦顾指挥使,又为什么非要亲手置他于死地呢?”   彼时的暮芸被噎得无言以对,暗自在心里克扣了护国寺半年口粮:“……大师可真会聊天呢。”   佛心蛇口的美人和尚半点不恼,微笑答道:“那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天命要我们必须完成的事。”   如今时过境迁,护国寺大抵也被烧成一把灰了,和尚离了莲台,话却仍然说得绵里藏刀:“符大人谬赞,牧州既然仍是天子辖地,和尚身为朝廷使者,跑腿也是应当的。”   这是在警告符盈虚——得意什么?你不过是个土皇帝,还是得听咱们真天子的!   符盈虚气息一顿,显然也被噎住了,只得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大师请。”   暮芸忍不住笑了。   她老爹当了三十六年的皇帝,上不敬先父,下不信群臣,老婆死了都懒得去上香,儿女教育更是一概不管——他这辈子就只喜欢一个地方,那就是京郊护国寺。   当时护国寺的方丈是个修闭口禅的,一辈子说不出半句话,通身富贵全不要,闷在佛台下手抄了三五十年的旧经书;他唯一的弟子跟他脾气一样怪,从不肯老老实实坐在寺庙里让皇帝供着,一年里到有半年时间在各地苦修,还学出了一身医术,给人看病却又不收钱,成日里靠化缘混饭吃。   这个古怪的弟子便是陆银烟了。   而除了做和尚之外,他还有另一重的身份……   “好家伙,这年头和尚也可以带家眷了。”顾安南朝那边虚空一点:“怎么还带出一个姑娘?”   只见陆银烟转回身来,从船舱里又扶出了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此女举手投足仙气飘渺,容色属于清淡雅致的那一挂,倒也风姿袅袅别有味道。   暮芸立即抓过顾安南手掌写道:“你仔细看看。”   顾安南挑眉。   暮芸:“你不认识?”   顾安南:“我应该认识?”   暮芸眉头紧锁。   如今牧州全境封锁,但后日要在白虹别庄办的那场宴席里还缺两个人——一个是朝廷使者,一个便是昙心口中神秘的裴姓女子。顾家军必定已经虎视眈眈地盯住各个城门,符盈虚再怎么狂妄,也绝不敢擅开城门迎人入城。   因此暮芸断定,裴姓女应该是跟着朝廷使者一块来的。   可这个竟然不是裴璐?   符盈虚对待这个“裴姑娘”同样客气:“顾贼在外,只能以这种方式迎接姑娘进城,失礼了。”   顾贼大模大样地听着,见暮芸瞧他,还很是手欠地拍拍她头,手法跟摸山寨里那条黄狗子时别无二致。   ……要不是长得俊俏,真想给他一拳。   裴姑娘摇头示意无妨,从袖中摸出一只木牌双手奉上:“我家主人事务繁忙,不能亲至,也望符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不认识,但有点眼熟,”顾安南慢悠悠地在暮芸手心写道:“长得不大像,衣裳气质却有几分像我那个义妹的模样。”   暮芸双眼一亮。   那边符盈虚客套了几句,引着人往外走——果然如暮芸所料,渡口那边还有另外的出口:“银烟大师远来是客,先在我的幻园住几日;符某人还有一处白虹别庄,后日便在那里为大师接风洗尘。”   陆银烟微笑道:“和尚野惯了,无需如此。”   “大师果然性情中人,。”符盈虚大笑,声音在水道里回荡:“到时候我还有一场泼天精彩的大礼奉上。”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师看了,回去也好在白首辅面前替我表表忠心才是。”   眼见三人要走,暮芸忽然用气音道:“官人。”   顾安南耳根子霎时红了:“嗯?”   “刀带了没有,”暮芸见他点头,快速地说道:“机不可失,你现在去把符盈虚杀了吧。”   被官人二字冲昏了头脑的顾大帅一下醒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嘴甜,脑袋里成天就想着怎么让你官人送死是不是?”   暮芸猫一样柔媚可爱的眼瞧着他,一翻身,双手捉着他衣领,冰冷无情地哄道:“听闻官人在飞将峰上独自除了百来人,就眼前这几个货色,自然不在话下。”   她原本就是要除掉符盈虚的,否则将来返回洛阳的路上必定不会安生;顾安南想夺下牧州,符盈虚猝死于他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不是官人不给你办,”顾安南哼声道:“只不过没有必要。”   暮芸一愣:“什么?”   顾安南俯身在她耳边要开口,暮芸便全神贯注地听着。   顾安南:“江某人文静得很,怎能做如此喊打喊杀血腥之事?”   暮芸:“……”   她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没掐动,心想这狗东西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里最有成算,他肯放过这个机会,一定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是他现在并不肯说。   也只得暂时作罢。   顾安南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的发顶心,心说长成这么个娇柔的模样,心肠怎么就能这么狠?   ……这小毒妇。   要不是看在她漂亮的份上,真想狠狠揉上两把。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直到那边彻底没声息了才走出来,顾安南四处走了两圈,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暮芸则一边伸手去够刚才那守卫留下的火把,一边将下午昙心跟她说的“裴氏女”的问题讲了一遍。   顾安南将的火把摘下来,隔着袖子拉住她手腕往回走,坦然地说道:“行,知道了。”   暮芸:“……你那义妹可能已经背叛你了,你到底听懂没有?她留下来和你们对接的探子八成有问题,不能再用了。”   “呦,”顾安南一回身,英俊的眉眼被火光映着:“担心你官人啊。”   暮芸气笑了。   也是奇了,自己做了十来年的帝姬,太师太傅皇室规矩压出了她一身戏也洗不掉的清贵规矩;监国的时候六部九卿又活生生给她骂出了一腔好脾气——   偏生这世上还有个顾安南,总能一句话就气得她脑仁生疼。   “又生气了,”顾安南晃了晃火把,看她脸颊微微鼓起来,悠然道:“明天我去给你买包松子糖。”   暮芸泄了气:“早不爱吃了。”   说话间已出了地下,顾安南掀开那张墙纸,确认安全后才将她拉出来;她将柔软的掌心放在他手里的时候,顾安南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暮芸,你是‘白羽’吗?”   “……”暮芸顾前后左右而言他:“天好黑,一会儿你又要瞎了,快快,赶紧回去。”   其实顾安南根本也不用她回答。   她是也好,不是也罢。   “如果你不走,”他似乎有点难开口,却又很混不吝地说:“我待你还是如从前一样。”   暮芸手一蜷,被他握住了,稳稳地从无边地黑暗里拉了出来。   顾安南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这是有点贱得慌,但是人活着总得犯一回贱。”   而我愿意犯在你身上。   作者有话说:   和小鸿军师一起大喊:“看看我们大帅吧啊啊啊啊!” 第35章 国破山河在(十二)   暮芸眼中盛满了他和月光, 将这双眼中原本装着的天下棋局都撞散了。她轻声问:“陆银烟有个同胞妹妹,你知道吗?”   “同你说正经事,”顾安南拉着她往回走, 却不肯再隔着袖子了,而是坚定地握住她的手, 不满道:“提旁的男人做什么?”   “她叫陆金蓝。”暮芸垂眸笑骂道:“和你一样,是个满脑子儿女情长的风流鬼。”   “我知道她, 以前你俩成天在一处厮混,早上好了晚上又打。”顾安南回忆起来,也很乐呵:“那时候你老顶着她的名头翻出皇城瞎混,有一回在钱庄捅了娄子, 还被陆太师知道了。”   暮芸也想起来了:“她家以为是她在外头放利钱, 将她从女子书学抓回来好一顿打;后来我知道了,要去认, 她还梗着脖子不让我说。”   顾安南摸她狗头:“是啊,打成那样也没把你供出来,算是不容易了——我记得当时陆家那个嫡女要死要活地非要嫁给白溪音, 你当面不肯说,背后倒是使劲撮合——后来成了么?”   成不了了。   永远也成不了了。   暮芸在心里默默地说。   顾安南的手很暖,指间的扳指却很凉, 她被夹在这冰火两重天里, 觉得自己正在被扯向两边片片碎裂;顾安南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扯东扯西, 面上虽然还是一派镇定, 实则在无比紧张地等着她的答案。   他仰头看了眼星辰遍布的天,面无表情地对死了好久的恩师海汝峰道:‘老头儿, 这人我杀不了, 下不去手, 回头想个别的法子给你报仇。’   无论海圣人是在地府点头称是还是砸锅摔碗,反正顾大帅是听不见了,他天生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在怎么对待暮芸这件事上,一向遵循的是“遵循本心”的原则。   可惜再怎么遵循也没用,付出真心的人,往往只能被对方牵着走。   暮芸的选择是——   回避了这个话题。   “顾贼不必表忠心,”她抽了抽鼻子,刻意用戏谑的语气掩饰道:“你殿下既然答应了帮忙拿下牧州,你安心等着就是了。”   顾安南对她这般“懦夫行径”嗤之以鼻,心说你要是个男子,就是话本里头的顶级没良心!   “这会儿又叫顾贼了。有事好官人,无事顾老狗。”顾安南也知道不能逼她太过,领着人躲过一队巡查兵,哼笑道:“说吧,什么章程?”   暮芸心里还难受,却被他逗得直笑,想学他吹个流氓哨,却发不出那个音,只得拖长了声调道:“你应该说——请问殿下,臣该怎么配合?”   顾安南哄小孩似的,低低沉沉的声音问:“臣该怎么配合呀。”   “你进金吾卫那年,武举出了两个状元。这事当时挺轰动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暮芸跟着他溜进西衙署的后门,低声道:“先头那个武状元本已真刀真枪地夺了魁,按说不该有什么问题,不料上殿受封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顾安南:“知道,因为他长得丑,先帝觉着不体面,就将第二提了上来,反叫武状元回家种田去。”   “兄长当时是荒唐了点,”暮芸坦然地替自家老哥认了个错:“那武状元羞愤难当,回了家便要留书自尽……”   ------   翌日。   “如果不是殿下当时赶到下臣家里好言相劝,只怕便没有今日一见了。”当年的武状元,如今的牧州总兵长长一揖:“下臣章厘之,见过帝姬!”   日光沉沉的,透过积满雪的厚云朦朦胧胧地投下来,穿过了总兵府的窗棂,直照到了美人膝头的苏绣缎,又将她捧着小暖炉的手映得玉一样莹白。   “章爱卿闲话少叙,”暮芸抬手:“今日我来要两样东西。其一,牧州城防图;其二,四方传讯烟花令。”   章厘之也不废话,抽出了书房最上一层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个卷轴铺展开来,引着暮芸对照着图去看房里的沙盘。   幻园白虹宴就要开场了,她的棋局必须赶在那之前布完。   还有整整二十四个时辰。   “殿下要在三个月的时间内调集兵力赶回洛阳,那么有两条路线。”章厘之手执铁杆,逻辑清晰地在沙盘上指道:“其一,从牧州入崖州,再从崖州通过古栈道走山路进洛阳。”   那个给暮芸看病的老大夫便是章厘之预留的眼线,章将军也想到了帝姬可能会进牧州,又怕符盈虚加害她,便一早就仔细留意着。   老大夫也不懂那么多,反正只要是给女子看病就来一句“我总给章指挥使看病,夫人尽可放心。”不料就是这么个笨法子,还真让他俩给找见了。   可见有时太聪明了也没用,人活着还是得靠点运气。   暮芸摇头:“古栈道年久失修,大部队难以行进,如果要修缮的话时间又太久。”   “那么就只有第二条路,”章厘之显然也想到了:“走水路,从牧州通过愿江直接坐船去丰州,鲁言鲁行兄弟二人手里应该还有点人,再加上守着归云关的北大营残部,加紧速度,必有希望直抵洛阳。”   他说完这番话,和暮芸对视一眼,而后又齐齐一叹。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太难了。   且不说天下大乱之后,这几个残部将领还愿不愿意去匡扶摇摇欲坠的王朝;就算他们全都忠心耿耿,这点人对上楚淮恐怕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殿下不要灰心,”章厘之是个粗人,憋了好半天,也只艰难地蹦出一句安慰道:“大荆还有一十三州府愿听您号令,虽说脚程有些远……”   他说不下去了。   如今世道翻覆,浪大水深,人情在生死面前又算个什么东西?就连自己,如今不也得仰符盈虚这个土皇帝的鼻息过活吗?   “行啦,办不成也得办。”暮芸利落地一拍他肩膀:“章爱卿,当初你那遗书里怎么写得来着?”   章厘之涨红了脸:“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就是了,打起精神来!”暮芸笑道:“这就是咱们的道!”   章厘之回头翻城防图,悄悄揩了把眼泪,暮芸不忍直视地想,章将军固然忠心,可这模样确实怪伤眼的。   章将军二话没说,也不问她要来做什么,直接就将城防图放在了她手中,还生怕她不知道外头九郡围城的情况,认真地一字一字交待了一遍。   “这位顾大帅很不一般。”谈到军务,章将军嘴皮子都顺了不少:“他打匈奴之前其实是先秘密收服了南境九郡的,当时我曾被符盈虚派出去暗中相助零州的孙守君,与这位大帅打过几回交道——实在是通天神威,神鬼手段,当时我中了他们那边的连环计,得了侥天之幸才得以逃脱。”   “直到回到牧州,反复思索这一战,才发现并不是因为我幸运。”章将军眼中竟现出了几分惧色:“而是他早就看出来我不是零州的人了,故意放我走的。”   他肃容道:“厘之此生,只见过一个人能与之匹敌。”   暮芸:“谁?”   章厘之道:“如果当年禁卫的顾统领还活着,或可与之一战。”   暮芸笑了起来。   章厘之立即窘迫地站起身,憋得脸色发紫:“下臣,下臣一时忘形,戳了殿下痛处……”   “不妨事不妨事,”暮芸接过城防图:“我也不能久留,你夫人为了帮你遮掩,除了我以外还请了好些个官宦夫人在你家园子里。回头你同人家解释解释,不要明说我的身份,但也不要让你家夫人误会。”   章厘之揉了把脸,嘿然笑道:“她知道的,当年殿下来家中劝我暂且忍耐,还说会替我去先帝面前求情。那时贱内就在场,她感念殿下的恩德,这些年始终给殿下供着长生牌位呢。”   等在外头的兰兰听见传唤,款款走进来帮她系披风,暮芸“呀”地一声:“可当时你还没娶妻呀?”   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那个王八蛋亲哥在南书房满脸嫌弃道,那武状元章厘之长了张比砚台还方的扁平脸,丑得连个媳妇都说不上,真当了武状元朝廷的脸面往哪搁?   “贱内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子……是我奶娘的女儿,同我一道长大的。”   章厘之亲自送她从后门出去,屏退下人不叫任何人看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下臣长得丑,还是个粗人,咱们大荆做土丘八的又没几个钱,咱知道自己不像样,也不愿意连累人家,就拒了她好几次。”   “既怕连累,”暮芸巴掌大的脸埋在披风兜帽的一圈蓬松白毛里,声音闷闷的:“为何又同意了?”   “到了牧州以后,我这蠢货让符盈虚拿住错处打断了腿。”   章将军那张不怎么好看的脸上现出了格外温柔的神色:“那时节以为这辈子就废了,不想叫她同我吃苦,便故意在她面前摔东西,发脾气,想逼她走。我看出她是真伤心了,但她还是没走。”   “直到腿伤痊愈,能拄着拐杖去院子溜一圈的那天,”章厘之打开后门,送她走过僻静的小巷:“我媳妇突然收拾出了个小包袱,破天荒撒气跟我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不是天生来就犯贱,你伤好了,我走了,再不回来了。’”   后面的事想也知道。   他一颗心疼得都快碎掉了,又怎么肯放开心上人的手?   “嗐,不说我的事了,怪矫情的。”章将军憨厚地搓了搓手,赧然道:“姓符的始终不肯信我,因此虽然是总兵,手里却只有一个潜火队,给殿下丢脸了。”他有些急促地说道:“四境烟花令倒是还剩下一枚,但得想法自从大营里骗出来,之后让贱内给殿下送去!”   “厘之,你能发现秘密水道,已经做得很好了。”暮芸有点羡慕地看了看他,略一思索道:“我这还有一件小事,需要你帮我做。”   半刻钟后,暮芸转出了小巷,又指点兰兰按她之前吩咐的去办事,一个人独自走在牧州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目光所及满是红尘烟火,她脑子里却总是翻来覆去地想着方才章厘之说过的话。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能老是推开他;若真伤心了,就真的留不住了。’   “这姓顾的臭流氓,”她有些懊恼地甩了甩袖子:“总在这种紧张的时候给我添闲愁。”   冷不防肩膀忽然被人从背后大力拍了一下,她回身慢悠悠道:“一天不捉弄我你……”   然后,暮芸就和拿着画像的士兵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手这么欠,竟然不是顾安南!   几个五大三粗的士兵聚在一块对着她啧啧称奇:“奇了怪了,背面看明明是个绝代美人儿,怎么转过来竟是个二麻子样?”   “二麻子”暗中腹诽,面上却装出害怕的样子:“几位军爷有什么吩咐?我家相公还等着我回去做夕食呐。”   “让他不用等了!”士兵大手一挥:“带走带走,虽只有一面好看,但也勉强凑个数吧!”   暮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被人像提鸡崽似的抓走了,二话不说就被丢进了拉货的驴车——里面竟有不下十数个女子,全都被捆了手脚鹌鹑似的蹲在一处!   她拉开侧面的车帘,只来得及和刚刚赶回来的兰兰打上一个匆忙的照面——   继而就被粗暴地捆住了。   兰兰站在原地发了会儿蒙,而后撒腿就跑,半城之外,正在点心铺子里称松子糖的“江老爷”心头忽然别别一跳。   一个时辰后,他终于知道这心慌来自何处了。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兰兰扑在他脚边磕头,哭得妆都花了:“夫人被牧州丘八抓走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正常男主:“她害死我恩师,我与她势不两立再无瓜葛!”   顾大帅(烧纸.jpg):“歪,老头儿,仇报不了啊,我下不去手,就这样,挂了吧。”   海圣人:“……小子,你可孝死我辣!” 第36章 风雪见白虹(一)   幻园日光熏熏, 距离白虹宴还有二十二个时辰。   暮芸同众女在马车中颠簸了小半个上午,走走停停经过无数路口,终于拐进了一处僻静街巷;暮芸贴着马车边上听到, 外面负责转运她们的人交接了两手,隐约听得是在说什么“货色不好, 使者看不上”,“要么还是去官妓里买”。   看来抓自己的不是寻常门户了。   兰兰能找到自己吗?她会向谁求助?   想来想去, 最近的应当就是章厘之章将军。但他在牧州也只有个总兵的壳子,单看这家敢动用兵员去大街上问也不问地劫掠妇女,便知道不是章将军能惹得起的人。   先自救吧。   正想着,马车厚厚的毡布帘忽然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刺眼的光线从外面泼进来, 惹得暮芸不适地眨了眨眼,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 已先被人拎螃蟹似地拎着身上的绳索给提了下去,同众女一道像盘子菜一样地给聚在庭院中央。   身边呜呜嘤嘤的声音不绝于耳,暮芸这才发现, 原来她们竟还不是第一批。   这些女子的年龄从十五六到三十出头不一而足,衣裳贫富贵贱都有,暮芸一时之间找不出什么共性, 只好先去打量这处庭院。   这里显然是后宅里的角院, 两面是抄手游廊, 一面是齐整的廊房;身后一处满月式的月亮门, 旁侧还支出了两支不咸不淡不开花的小梅枝来。   她被挤着站在庭院中央,抬眼一瞧, 看见不远处重檐亭露出的一个素色尖顶;抄手游廊之下, 更挂着湖绿色的大片帘幕。   “这地界不小啊。”她发丝里白玉般的耳朵动了动:“外头还有流水, 想来应当是有内湖的。”   简单古朴,素雅端致,看似大大方方十分低调,但如果仔细去瞧,就会发现这些栋梁木色乌黑乃是上好的云贵香楠,帘幕上素纹隐隐,风吹见痕,必定是蜀中的上等货色。   便是当初她皇宫大内的宝月殿,也未必肯这么大方地将蜀锦拿出来做围布,更何况这里只不过是一处下人出入的角院。   正想着,月亮门里穿出一个暗绿衣裳的婆子来,身后十数个丫鬟小厮渐次铺开。婆子居高临下,目光挑剔地从众女身上过了一遍,开腔尖刻道:   “打今儿起你们就是幻园的人了,从前的身份便都忘了吧。一会儿都重新起名,在身契上乖乖给我按了手印——告诉你们,可别不知好歹,能在这里伺候大人物,那是你们的福气!”   果然。   这里就是符盈虚那个大名鼎鼎的幻园!   众女当即哭作一团,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起身,勉强笑道:“虔妈妈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云牧巡按家的女儿,我父亲姓胡,咱们之前是见过面的呀。”   “奥,是胡樱胡小娘子。”虔妈妈眯起眼,似笑非笑对身后之人吩咐道:“一会儿给小姐起个好点的名,记住没有?”   小厮立即躬身称是,胡小娘子面如死灰。   暮芸的眉头则越皱越紧,简直快打成一个死疙瘩了。怎么,符盈虚府上的一个老妈子,竟连官眷的面子也敢不给?再说朝廷派巡按过来本就是监察各地的,到了地头竟还得给地方官上供!   胡樱咬牙流泪,小声道:“虔妈妈,我家给了你们符大人多少好处,就连我嫡亲姐姐也送到你们府上了!”   “胡小娘子作怪得很,”虔妈妈朝地上呸了一口:“你父驻守牧州三年,毫无建树,若不是有符大人撑着他的脸面,只怕他连跟朝廷上折子都没有脸!如今他没了,你就更该晓事些!这事连我一个婆子都明白,你却如此不懂事。”   “你呀,”她把胡樱的脸拍得啪啪作响:“就当是你爹的孝敬啦。”   巴掌拍在胡樱的脸上,暮芸不知怎地,却也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因为她发现自己可能真的知道这个胡大人是谁,因他有个“胡铁笔”的名声,暮芸对此人的记忆还格外深刻一点。   胡丹,字碧心,是隆和年间的进士——认真说起来,似乎还和那逆贼楚淮是同窗来着。   胡丹为人清正,一辈子从没说过半句假话,每每去地方上视察,哪怕是查出再细小的毛病也要如实上报,当真是铁笔无情,谁的面子也不给。想当初顾安南还是朝廷统领的时候,带兵出征,路上胡丹去了一趟,回来就报了个“行止不端”上来,言说顾安南身为一军统领,吃饭的时候还常常给士兵讲笑话,实在没有个做人家大帅的样子。   暮芸还记得那时看了胡丹的折子,自己笑得直打跌。   “如此混赖行径,日后怎堪尚主?”胡丹这小老头在折子里絮絮叨叨:“安南实为良将,然性情跳脱,将来难免祸患。”   可以想见,胡丹自然也不懂得如何向上逢迎,后来在京中被排挤得实在做不下去,他也没想着同流合污,只是自请降级,去地方上做个远派的巡按。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也被朝廷死脑筋的制度给逼到了这个境地。   卖儿鬻女,就连命也没了。   暮芸高坐庙堂,虽然也知道大荆的各类制度已经十分不合时宜,但终归不过是芥藓之患;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意识到——   或许这已经改不了了。   一棵树烂到了根里,就算将外表修得枝繁叶茂,又能苟且到几时呢?   她不及深想,胡小娘子已先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不想这嬉皮嫩肉的小姑娘竟颇有几分悍勇,在众人都没有防备的时候照着虔婆子的老脸当空一抓,竟是一瞬间鲜血横流,就直接将她的脸抓花了!   好家伙。   不愧是常年斗争在后宅的女子,抓头发挠脸都是正经练过的。   虔婆子放声惊叫,手脚并用地往后挪动,小厮们不知胡樱深浅,一时间也拿不准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受够了,牧州也受够了。”胡樱惨笑着逼近,瞧着像是疯了:“倒不如真叫那顾贼打进来,咱们大家一块死!”   虔婆子捂着脸,像只没被割喉割利索的老母鸡:“给我拖下去!拖下去!打她几百板子,再给把她给我扔到鬼宅里刷夜壶!”   小厮们也终于反应过来了,撸起袖子就要捉人,胡樱悲声恸哭,竟也不躲:“我好歹姓过一回胡,我爹不能好好做官了,我却不能给祖宗丢人,不能在你们这些腌臜货手里凭空受辱!”   暮芸眼尖地瞧着她里似乎握着什么寒光闪烁的利器,估摸着这位胡大人的爱女是准备抹脖子了——   “啊呀,何必闹成这样?”她掐准了节奏,巧妙地打了个哈哈:“不就是倒夜香刷马桶吗?这事我做得,不如我陪胡娘子去吧。”   众人只见一个身段款款的黄脸小妇人慢悠悠地起了身,一举一动竟有种说不出的雅致;而且她的声音甘甜清缓,甭管是抓人的还是准备自尽的,竟然都齐齐静下来听她说话。   暮芸道:“我也不愿意插话,但不开口也是不行了。”   虔婆子缓过神来,大声骂道:“黄脸的东西,长得跟个黏米包子似的,闭上你的嘴!”   “黏米包子”半点不怒,笑吟吟抄手道:“是呀,长成我这样想必是不能伺候贵人了,去做这些活计岂不正好?我的身契呢?赶紧造一份出来我签了,这就做活去,别误了咱们幻园的工。”   虔婆子后面捧着纸笔的两个丫鬟连她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却不由自主地就开始听她摆弄;虔婆子在幻园做着强掳女子的缺德事做了好几年,还从没见过态度好成她这样的!   虔婆子捂着脸,眯眼在她身上那身簇新的锦缎上一瞟:“你不想跑?”   “虔妈妈有所不知。”暮芸大笔一挥,在拟好的身契上行云流水地写了个‘云二’:“我那男人一天要死要活,粘人得很。我要和离他又不让,如今正好借着机会逃了,高兴还来不及。”   她面不改色地拉过满脸防备的胡小娘子,温声问道:“就叫樱樱怎么样?我有个妹妹名字也叫阿樱,顽皮得很,倒不像你这么娴静。”   ……娴静地五指成爪满手鲜血吗。   胡樱被她这么春风化雨地一护,总算从癫狂的状态里缓了过来,脸上不免有些发红。   暮芸高高兴兴地写了两张身契,还颇为新鲜地检查了两遍,而后挽着胡樱的手彬彬有礼地问道:“刷夜壶的鬼宅在哪?我姐妹两个这就上任吧。还是说需要再培训一下?”   虔婆子指着胡樱冷笑道:“这小贱蹄子留下,今天不打死她,我就不姓虔!”   “大宅院里做事,本就不该有自己的名姓。”暮芸脸上的笑容自然消融,唇角要翘不翘地一勾,却令所有人心里都突突一跳:“你难道不该姓符么?”   暮芸本来就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她做帝姬的时候,说一不二;做摄政王的时候,独断朝纲。大荆王朝四百多年的历史上,还从没有哪个做皇帝的能把内阁压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就连她那以暴虐著称的先帝大哥也被内阁首辅指着鼻子骂过。   但暮芸就是做到了。   也就是顾安南和陆金蓝这两个没心没肺的特例敢同她嬉笑打闹,大多数人见了一身暗黄朝服的帝姬,都只有跪下打颤的份。   如今这么几个牧州地方上的婆子小厮,又怎可能不伏在这种威压之下呢?   “虔妈妈,符大人手眼通天,同僚官眷家的女儿来帮世伯做点活计也没什么。”暮芸将胡樱挡在身后,漫不经心道:“但,他是个金菩萨,你却是个泥菩萨。真把事情做绝,到时候胡家人一时悲愤找上门来,你觉得上面会不会真的为了你这么一个婆子断了和胡家的关系?”   虔婆子被她三两句话说得心下一抖,却仍色厉内荏道:“符大人是何等人物?!就是朝廷也得给他三分薄面!姓胡的又算什么?”   暮芸按住胡樱,耐心给这没见识的婆子讲道:“符大人自然不会出事,但为了平息祸端,自然须得推出一个替死鬼来打发胡家。到时候堵上了他们家的嘴,这事也就平了。”   虔婆子的瞳孔霎时放大。   是了。   她的上一任,就是这么被推出去的!   暮芸微微俯身,用一种怜悯又稀奇的口吻问道:“虔妈妈呀,那你说,这个替死鬼又会是谁呢?”   虔婆子的眼神满含怨毒,指着她二人你你你了半天,却生生连暮芸的衣角也不敢碰一下,好似这不是个形体单薄的小妇人,而是什么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心恶鬼。   从来人心如鬼蜮,暮芸自幼在大荆历史上最晦暗的宫廷中长大,便是这鬼蜮里当之无愧的活阎王。   “给我拉下去!”虔婆子窝囊得话都说不完整,只能在众小厮的搀扶下从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外强中干地喊道:“……送去干活!”   打板子三个字,竟是提都不敢提一下了。   暮芸拉着胡樱出了月亮门,听见背后这声喊,痛痛快快地笑出了声,听得虔婆子一张老脸险些憋成了猪肝色!肿得就快要炸开了!   就连被抓来的姑娘们都没那么害怕了,看着虔婆子的目光从恐惧变成了嫌恶,还有嫌她流血恶心的,主动往旁边去靠。   虔婆子气炸了肺子,却愣是不敢再动她二人哪怕半个手指头,只得对押送人过来的士兵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们到底抓了个什么玩意儿过来?!”   士兵们也很无辜,看她满脸流脓流血,也觉恶心:“妈妈快去包扎上吧,瞧着怪倒胃口的。”   虔妈妈原地疯狂剁脚,啊啊大喊了几声,不料就连个囫囵个的气都没能撒成——   二门上忽然走出来了一队极为体面的长随,当中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正是负责“采买”女子的曾华。   曾华掏着耳朵纳闷道:“喊什么呢这是?别喊了瞧着就恶心——快去,把这次买回来的女子聚起来洗漱一番,我急着用。”   虔妈妈在他面前连个屁也不敢放,捂着脸忍疼谄媚道:“不知是什么用,大人急不急?”   “少废话。”曾华抬手在鼻子边上扇了扇,白了她一眼,以手指天道:“你们这回可能是抓了了不得的人物,上面那位要亲自瞧!”   虔妈妈眼睛一亮。   个黄脸的小贱蹄子,我收拾不了你,难道符大人还压不住?   “是是是!”虔婆子脸现精光,回身骂道:“还不快去?把那两个东西速速给我捉回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很久以后的某天,顾大帅得知了这天幻园里发生的事。   何三道人:“吃饭呢,你笑啥?”   “没什么。”顾大帅拿起一个黏米包,微笑道:“可爱。” 第37章 风雪见白虹(其二)   刚走出没多远的暮芸很快又被带了回来, 心头蓦然一沉。   脸是洗不得的。   符盈虚更是见不得的。   她虽不记得这牧州的土皇帝长什么样,却并不妨碍符盈虚记得她——当年各州长官上任之前都要找她磕个头,暮芸对自己的容貌有种客观的认识:举凡是见过一面, 就没有能轻易忘了的。   其实今日之围本不难解,她也没真的打算去倒夜香——发现这里是幻园之后, 她反而松了口气,因为只要顾安南反应过来, 自然就会来把自己这个“江夫人”给要回去。   毕竟图州使者不像胡家,他们不指着牧州的土皇帝吃饭,更兼大战在即,符盈虚不会为了个可要可不要的女人和图州撕破脸。   但如果符盈虚发现她就是暮芸……那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怀疑起自己的身份?难道大街上抓人不是偶然, 根本就是有人在暗中指使?   奸细会是徐青树吗?   可如果真的是他, 顾安南在登科楼喝得烂醉那天就该直接下手将人卖了,平白将他这个“贼首”留到今日, 又和人透露自己这个帝姬的身份,实在是说不通。   她心思电转,当即啊呀一声捂住了小腹。   虔婆子对她俩颇为“重视”, 特意叫了个穿轻甲的兵过来,那府兵撇着八字腿,手腕上挂一串蜜蜡珠, 不耐烦地骂道:“又干什么?少跟老子唠叨, 我可不吃虔婆子那一套!”   暮芸从下往上一瞧, 见他腰间佩着大红绦子, 上面结满了成双成对的元宝纹样。她眼光微闪,讪笑道:“经水不利, 少腹满痛①, 给军爷惹麻烦了。”   “什么?妈的, 真晦气!”府兵立即蹦着后退数步,好似她身上有什么恶疾似的:“今天赌钱又要输!”   暮芸暗自握了握胡樱的手,又小声呼痛道:“军爷,要么我还是先去厕房收拾一下吧,也免得坏了贵人的运势呀!方才过来的路我认得的,弄好了我就自己去!”   幻园外紧内松,也不怕她当真跑出去,再说一个黄脸的小妇人,哪又能有那么大的主意?   另一个府兵从路的另一边冒出个头,却没过来,只大声喊道:“换令了!这个时辰的令是‘太极摄谷’!记住了!”   “妈的,一天到晚换换换,到底有个屁用?”府兵狠狠一摆手,扯过胡樱的衣裳抓鸡崽似的拎着她往前走,烦得一佛出世而佛升天,对暮芸挥手道:“滚滚滚。”   胡樱惊恐回望,暮芸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站在当地看了看天色,掐着手指略略一算——距离白虹宴还有不到二十个时辰。   赌鬼府兵不把自己当回事,虔婆子却肯定是要抓了自己出气的,只要让她逮住就完了,因此她的逃跑时间就到府兵带着胡樱走回刚才那院子为止!   暮芸秀气的肩背一展,方才那弯腰讨好的小模样便散了个干净,又恢复了她日常的淡漠气质。   无形的沙漏仿佛正在沙沙走动,做着以危险为名的倒计时。   刚才那两个府兵之间传的令,是什么东西?   如果真是什么要紧事,又怎么敢当着外人的面喊呢?   暮芸一边思索,一边十分快步循着水声找到了内湖的方向,随手抄起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   “啊呦,这里怎么有只小狸奴呀!”她半蹲在湖边,对着个树缝温声唤道:“咪咪?咪咪?”   一旁的栈道上果然有个小侍婢蹬蹬蹬跑了过来,不疑有他地跟她并排蹲着往树缝里看:“在哪呢?”   暮芸抬手就是一石头。   用猫钓姑娘,百试不爽。   “狸奴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她一边唏嘘一边将自己同小侍婢的衣裳对调,又废了好大的劲将人拖到假山石后边藏起来:“睡吧,梦里有得是小猫呐。”   暮芸捧起湖水给自己洗了把脸,虽然没把易容完全洗掉,却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黄了;又随手给自己盘了个少女发髻,微微驼背,粗粗看去便和那些婢女没太大区别了。   刚刚料理完这一切,后边便传来了手持长棍的小厮们的响动,新鲜出炉的丫鬟云二面不改色,惟妙惟肖道:“去去,厨房叫我去给裴姑娘送点心,谁又看见什么逃奴了?”   小厮们见她穿着内院的服式,脾气又横,竟是半点也没有疑心。不料他们愿意放过暮芸,暮芸却不愿意放过他们。   “回来!”她颐气指使:“点心匣子太沉了,来个人给我提着!”   当头的小厮哀叫道:“小姑奶奶喂,那裴姑娘住在大东边的客院,离那么老远谁有功夫送你?你就行行好自己去吧!”   噢,原来在东边。   众小厮唯恐被她拉住,风一样地卷着走了,暮芸提着那盒点心慢悠悠绕了半圈。   如果符盈虚已经确定了这批人里就有“帝姬”,那么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逃奴,只会越发收紧幻园的边界,再在里面大型搜捕。   像这样的府邸,多一个半个的婆子丫头一时半会虽然察觉不了,但只要到了晚上点人的时候自然就会查出来;况且等被自己打晕的小丫鬟醒过来,这个身份也就掩饰不住了。   要么回去把人杀了吧?   可万一杀不透,动静又太大了。   她朝着东边客院走去,也不必问路,这些大宅院的构造多少都要遵循一些周易八卦的道理,按着去找八成出不了错,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让她找到了一处被密林修竹围着的僻静院落。   成了。   对于幻园的人来说,哪里最容易出生面孔?那自然是客人的院子。银烟和尚六根清净,院里多出个女子只怕突兀,但是那个裴氏女就不一样了。   再说她身份神秘特殊,就算是搜查到她那里,也一定比别处宽松许多!   这处竹林院子顺着水道而建,种得还是话本里头的湘妃竹,足有十来个顾安南那么高,风一吹簌簌作响,竹香清远,让人的心都静了不少。   顺着小栈道再往里走,终于露出了影影绰绰的白墙黑瓦,最顶稍挂着一处笔迹闲闲的匾,上书“竹海听心”四个大字。   “这调调有点意思,”暮芸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符盈虚贪财好色,凭这样的蠢货还能修出这样的园子?”   “那自然是不能的。”   身后一个阴冷的声线忽然响起,暮芸侧身回看,却发现沿着木栈道走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却并不是在接自己的话,而是正在比肩攀谈。   暮芸趁着他们还没转弯到这边,速度很快地下了栈道,屈膝坐在了栈道之下,直接站在了流水之中,屏住声息隐匿身形。   “顾贼能擒住栾提大单于,靠得不过是侥幸。他一个莽夫,兵员再多,难道还真能攻得下牧州不成?”这阴冷声音听来十分耳熟:“牧州的城防可是前朝的庸宴将军亲手做的,数十年来从未有人成功攻城,裴娘子尽管放心就是了。”   是那日在西衙署门前迎过自己的莫掌事。   裴氏女声音清冷:“我家都督尚且不敢放话说一定能胜得过顾贼,莫掌事你倒是胸有成竹了。”   莫斐告了罪,却显然不以为意。   他二人走上了暮芸所在的这处栈桥,湿润的木板发出吱嘎声。裴氏女道:“消息我已经给你们了,可你们究竟确定了没有?”   “没有,”两人渐远,暮芸拖着沾湿的裙摆从小河道里抬眼往上瞧。莫斐烦躁地扯了一把竹叶:“应当是后面进城的,却不知究竟是谁。如果我是他,随便打死个护卫混进来,神不知鬼不觉,哪有那么容易就被找到?”   她这一动,带出些微的泉水叮咚,裴氏女停下脚步,耳朵微动:“依你看,会不会是图州那一对。”   暮芸紧张起来。   “应当不是。”莫斐面有菜色:“西衙署那边回报说,那图州使者江东整日里让他的黄脸婆娘迷得晕头转向,白天里到处跑去买什么松子糖,晚上当着大庭广众便抱着不肯撒手——顾贼要是就这点吃胭脂的出息,咱们还同他斗什么?”   暮芸嘴角抽搐,心说原来是在找顾安南。   如此说来,眼前这个裴氏女当真和那位裴大当家有点关系,但他们竟然不知道顾安南本尊长什么样!   真是好险。   那符盈虚知道了吗?自己的身份又是怎么暴露的?裴氏女口中说的都督又是哪一个?   莫斐和裴氏女越走越远,她只能隐约听见这二人还在说什么“……斗兽……水路进城……也刮胡子”之类的,乱七八糟也没个章程。   初冬的泉水已经有些冰冷,她不得已在这潺潺水流中站了半天,脚都有些麻了,好不容易拉着栈道的木头翻上去,又听得前面一阵脚步骚乱——   是追兵来了!   “未曾见过,”裴氏女的声音清伶伶道:“不过那边水道里似乎是有些动静,可以一查。”   暮芸:“?!”   这家伙耳朵还够灵巧的!那刚才怎么不揭穿!她再也顾不上那许多,二话不说朝着密林深处拔腿便跑,众府兵见果然有个反常女子,活像见了银子的山匪大盗,风风火火地就往她这边冲。   暮芸心知自己解释不了裙子为什么湿成这样,也解释不了身上为什么会带着绝顶机密的牧州城防图——真被抓住,只怕连章厘之一家都会跟着被连累死!   暮芸自知跑不过这群官兵,眼尖地瞧见白墙下有仆奴扫出来的厚厚的落叶堆,当机立断就地一扑,将自己娇小的人影全都埋进了那堆枯叶里!   府兵们也没想到她一个弱女子竟敢玩这样的把戏,全都没反应过来;待想起那堆落叶瞧着不对的时候,暮芸已经顺着院墙摸到另一边去了。   这里显然是“竹海听心”那院子的背面,已经到了竹林的边缘,竹叶都秃得没几根,里面却意外地没有其他地方往来穿梭的下仆,院里的陈设也格外简单,只有一个光溜溜的茶桌,配着一把分了叉的扫帚。   后边脚步声已然迫近,她也顾不上那许多了,推开主屋的门便往里闯,看着屋里没人,心中暗喜,一把掀开床帐躺了进去!   暮芸:“……”   里面的两个人:“……”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她压低声音难以言喻地问道:“你们两个男人大白天的在这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芸妹表面:“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芸妹内心:“芜湖~”   ------   经水不利,少腹满痛——形容女子痛经。   有些赌鬼会觉得女子月经不利运势,但,正如我们所熟知的经济学规律那样——   “歧视他人者,必将付出歧视的代价。”   宝们,每日两更,早九点和下午三点哈~(给我的宝子们比旋风无敌大心.jpg) 第38章 风雪见白虹(三)   床帐里有两个人。   一个是男人, 另一个也是男人。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两人她都认识——竟然是她那名义上的相公顾安南,还有传闻中不染凡尘的银烟大师!   “你还好意思说?”顾安南额头暴起一层小青筋:“我买个糖的功夫你都能被人抓走, 就你这样还好意思辅政吗?!”   暮芸立即口齿伶俐地反唇相讥:“买糖?买糖买到和尚床|上去了,顾大帅也真是有出息得很呢。”   银烟和尚在旁边叹气念佛:“……阿弥陀佛, 不是殿下你想得那样……”   可惜这两人没人愿意听银烟大师说话,他只好出去说给别人听, 对着一众追兵温柔地问道:“诸位,请问有什么事?”   银烟和尚顶着一头光溜溜的佛光,加上他那副清净无尘出水小白莲似的样貌,没由来地就有一层高深莫测的气质。更何况在大荆百姓心里, 最有地位的恐怕既不是楚淮顾安南这些执掌千军的兵鲁子, 也不是高坐庙堂的皇室贵胄——   而是普度众生,无悲无喜的佛子银烟。   传闻当年先帝送了两船寻仙用的童子童女, 却出了事故沉到了海底下去,冤魂作祟,犯了台风, 整个沿海边线天昏地暗,就连当地守官都没有办法了,死马当成活马医, 遍请高僧前来超度。   然而沿海凶险, 没人敢来, 唯有银烟和尚轻飘飘只身前往, 盘膝坐在礁石之上,在滔天巨浪中诵了一段妙法莲华经。   据说那日惊涛拍岸, 却愣是没有一滴水沾湿和尚的衣角;他念完最后一个字, 阴沉的云层便露出了一线金光, 刚好将他笼在其中。   自此以后,沿海一带都奉银烟和尚为当世佛子,别的州府若有什么大旱大涝的,也都请佛子过去念经。说来也是奇怪,他每到一处,那地方往往就能安生几年,此后他在民间的信诺就越发重了,连他师父都有所不及。   幻园的府兵见了他,全都下意识地将武器别到身后,抱拳规规矩矩地问大师有没有看见可疑的女子。   “可疑的女子”顶着一头枯竹叶,和另一个男人躲在大师的床帐里大眼瞪小眼,又齐齐扭过头去。   暮芸心说算了。   用莫掌事的话说——同这个吃胭脂的货色置什么气?她拉过他的手写道:“裴璐已反,她留在牧州的眼线是莫斐。”   而并非自己先前设想的徐青树!   现在想来,当日他二人以图州使者之名进牧州,来接引的两个官员竟然全都是己方的。大概是因为图州不受重视,又没什么油水,这种接引的活于他们这些潜伏者而言自然是以一争取就来。   然而有趣的是,这两个“自己人”完全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因为他们虽然都来自顾安南这一方,却并不是同一个上峰派出来的。徐青树八成是之前何三道士送进城来的潜伏者,而那位莫掌事则是那位裴大当家送来的人。   而裴璐一反,她手里的莫斐就成了最危险的人。   不幸中的万幸是,莫斐似乎并不知道顾安南的样貌究竟如何,他的消息就到“顾大帅可能亲自进城”为止,但他又不能确定顾安南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得牧州,因此当日便赶来试探。   真是好险。   顾安南大掌一合握住她的手,脸色还是很不好看,又翻开她掌心写道:“符狗已知你我就在城内,正在搜捕。”   两人交换过信息,顾安南还是气不过——   他听说暮芸被捉走了,满腔热血凉了一半,差点暴露了先前在牧州城设下的所有布置,险些豁出去今日开战,把牧州翻个底朝天去找人。   但不知道是不是家里那对“卧龙凤雏”成日念经起了作用,顾安南还是艰难地冷静了下来。   好在他在登科楼那日已经联系上了自己在牧州城埋下的武士,消息送得很快;待得发现暮芸是被逮到了幻园之后,他就直接隐匿身形翻了进来,直奔银和尚烟的住处。   方才他们正在商量如何营救暮芸,冷不防这家伙就自己送上门了。   真是吓得他一身冷汗,甚至来不及想起出发之前,张鸿一遍又一遍地嘱咐:“眼下时机还不成熟,大帅万不能让殿下知道我们与佛子的关系。”   成不成熟也顾不上了。   都被她“捉奸”在床了,还能怎么办?   顾大帅的漂亮“姘头”还在外边为“正宫”开脱:“和尚清净惯了,凡事喜欢亲力亲为,房中并无他人。”他十分大度地抬手一邀:“诸位可以进去看一看,这样也好交差。”   陆银烟这野和尚清苦惯了,床榻窄被褥薄,两个人对面坐着都得膝盖碰膝盖;暮芸钻进来的时候姿势又不大对,闻言自然而然地一骨碌钻进了顾安南怀里,委屈巴巴小声道:“官人,你姘头害我。”   顾安南服了。   他摸了摸通红的耳朵:“混账东西,你以为叫官人就好使吗?”他口是心非地把人稳稳当当圈进怀里,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心说这都什么节骨眼了还撒娇,真是没个正经。   外边符盈虚的府兵当真进来走了一遭,沉沉步履踩入庭院,落叶发出筋骨碎裂的响动。   帷帐里光线昏暗,气息交缠,暮芸像只从窝里探头的兔子似的扒着他听外边的动静,全然不管姿势如何;顾安南被她胸前的柔软贴着,暗骂一声这妖精,继而正人君子似地盘膝坐好,将衣襟遮掩似地盖住。   “好好,院子里看一圈就行了。”府兵看着银烟和尚温和的面容,只往屋里探看了一眼,见没人便迅速收回了脚,讪讪道:“打扰您了,大师千万见谅!”   银烟和尚说了声无妨,对着这几个小兵也彬彬有礼,亲自送他们出了院子,还说如果需要他配合什么都可以随时来:“不过听几位方才的说法,那女子说不定会水——会不会是从水道往内湖方向去了呢?”   府兵们哪里见过这么随和的大人物,纷纷受宠若惊地行礼,而后飞速按着神仙大师的指点往内湖花园方向撤走。   和尚关上院门,慢悠悠走回来,见两人已经出了床帐,正在自己的桌边喝茶。和尚十分不开眼地问道:“可是屋里憋闷?大帅脸色红得厉害。”   “……”顾安南干咳道:“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暮芸知道这是在问自己,便将被抓的过程说了一遍;见顾安南低眉思索,她便转向了在旁边老老实实做茶的银烟和尚,用上位者惯有的语气慢声道:“大师,你竟有这样左右逢源的功夫,从前真是本宫小瞧你了。”   她将“本宫”二字抬出来,银烟只得叹道:“和尚与顾大帅始终是书信往来,也是今日一见才知道他竟然就是当年的顾指挥使。殿下在华光寺的布……”   “好了。”暮芸突然打断了他,语带威胁道:“既然我在朝时你并没别的心思,那就行了;今后大师愿意投在谁的门下,那也是大师的自由。”   银烟和尚给他二人各奉一杯茶,十分缺德地微笑起来:“殿下放心。”   顾安南眉梢一挑:“打什么机锋?”   “没什么,是觉得你本事不错,竟连他都能收拢到羽翼之下。”暮芸啜茶:“可笑我们大荆那位白首辅,还傻呵呵派大师出来做使者呢。”   银烟和尚并没有恼,也没有解释他为何在这么多的起义军中选择了顾安南,而是温声念了句佛:“殿下觉得,朝廷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派使者到牧州来?”   那还用问?   大荆三十三州丢了一大半,如今虽然南迁,却仍岌岌可危,南境九郡归了顾安南的消息只怕已经长了翅膀飞到了各方势力的耳中,那么对于朝廷来说,让牧州的符盈虚把他挡在外面就尤为重要了。   银烟和尚轻声道:“白首辅送来的圣旨上说,只要符布政使能守住牧州,顾大帅的军队朝廷半个手指头也不动,都可以充做他的私军,并封他为南境王。”   暮芸不悦道:“饮鸩止渴。”   银烟和尚附和地点头:“不过也是没办法了。长安遭逢大难时,和尚不在那里,而在洛阳。洛水的汛期其实并没来得这么恰好……”   暮芸心头一跳。   银烟和尚:“是白首辅下令让人将曲广、曲门、曲可三道堤坝连夜毁弃,才堪堪将楚军挡在了洛阳之外。”   暮芸目光震动。   “如今洛阳固然暂时保住了,下游的几个州府却也全完了。”银烟和尚眼中有种出家人独有的淡漠:“我来的路上,千里沃土尽散,愿江两岸易子而食。楚淮的残兵仍在扫荡各地——或许死在刀兵之下,对那些灾民来说还要痛快些。”   房间中一时落针可闻。   三人沉默良久,暮芸手持茶盏,抬手泼在地上:“是我无能。”   银烟和尚:“殿下当时不在京中。”   暮芸没有理会这番安慰,垂眸自嘲道:“等将来我一死去了地下,让祖宗们一人扇上几耳光赎罪罢了。”   顾大帅“啧”了一声:“事情都发生了,还做什么伤春悲秋的?”他手里捻了一块茶点丢入口中,戏谑道:“和尚,回头你把那圣旨弄出来改改,把符盈虚仨字换成顾安南,我也是朝廷封赏过的南境王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暮芸也缓过了劲,给了他一个白眼,顾安南这臭流氓看了,却反而笑了起来。   她笑了这么一下,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如果三处水坝被炸,那么泄洪时间将会被彻底延长到明年春夏!   因为没有了水坝的阻挡,即便三个月的暴汛期结束,上游的愿江会立即汇入原本干涸的河道,然后被三个大坝囤住,但如果大坝不在了,汛期就会继续!   本来只有三个月的回援时间,生生被延长至了半年!   或许自己真的还有机会!   银烟和尚看她目光震动,就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了,缺德地微笑道:“大帅若要名正言顺,做驸马即可,不必舍近求远。”   顾安南和暮芸同时喝茶呛到了。   “还南境王,”暮芸的心情一下好了不少,又好气又好笑,从袖子里将城防图的卷轴拿出来递给顾安南:“给,拿去看吧。”   城防图在桌上打了个转,像个玉体横陈的美人。顾安南展开一瞧,乐了:“章状元还真是个仁义人,你要也就给你了。”   陆银烟瞧了一眼暮芸,心说章将军想不仁义也不行,眼下牧州虽然就他老哥一个,洛阳城里边可还有他亲友无数呢。若不老老实实给帝姬办事,只怕连祖坟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   帝姬用人,情分只是一方面,她不会完全信任任何人,总是要有利益交换才放心。   顾安南问:“真假能确认吗?”   暮芸:“爱信不信。”   城防图在桌面上摊开,三人看了半晌,银烟和尚摇头赞叹道:“不愧是孤城坚壁符盈虚。”他手指在图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轮番一点,而后流畅地画上一个圈:“两位请看,这四个营地的兵员总和达到了五万,中间每隔一里便有一座望楼。”   牧州城里,夜色降临,无数整齐划一的望楼安静而紧张地伫立着;每个望楼上都有五名值守的士兵,四人手执长弓,一人点亮信灯。   这些望楼以一个精妙的弧度连成一线,将整个牧州内城护在正中。   “这就像一个生生不息的圆环,只要其中一个点受袭,余者就会迅速前来接应。”三人看着城防图,如同看着一座立体城市的微缩,银烟和尚道:“这其中的巷道规划都暗藏阵法,要想在短时间内破解,根本不可能。”   顾安南的神色沉静下来,静得就像寺庙里的菩萨像:“也就是说,即便拿下外城门也没用,因为符盈虚的大部队其实都在城内,而且十分机动灵活。”   更重要的是,九郡联军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每个州郡都要留人守家,能抽调出来的部分并不多,即便加上顾安南自己的队伍也比不过符盈虚在此地十数年的积累。   顾安南要攻牧州,要得就是一个快。   他迅速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这么庞大的阵,符盈虚通过什么调动?”   “口令。”暮芸福至心灵,肯定地说道:“所有城内士兵每一个时辰就会交换一次口令,战时应该还会更频繁。我猜这些口令的真实意义只有四个大营的掌控者和符盈虚才知道,旁人就算截获了也毫无意义。”   陆银烟点点头,很坦然地评价道:“死局。”   暮芸:“……”   顾安南同她对视一眼,而后竟然笑了。   “随便吧,反正我活到现在也没遇上几次有活路的局。”他将城防图收进怀里,招呼暮芸道:“走,官人带你回家。”   暮芸这样逆光瞧着他,感到这个人真是神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身生死场的缘故,顾安南总是有一种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坦然,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竟也坦坦荡荡地活到现在了。   纵便是天大的烦恼,在他手里也能化成烟尘;不知以后是谁能同他一道过日子,可真让人羡慕死了。   不过……牧州这一场也未必就真的是个死局。   “着什么急?我话还没问完呢。”暮芸转头问陆银烟道:“裴氏女可有什么异动?”   银烟和尚抄起手,看着是打算“无可奉告”了,暮芸开口打算逼问两句,这长得像个妖孽似的和尚却忽然做恍然大悟状,对顾安南开口道:“大帅,我突然想起来在牧州郊外的华光寺内……”   暮芸:“陆银烟!”   银烟和尚微笑。   顾安南一头雾水:“怎么?”   他笃定这两人有什么秘密瞒着他,院门却忽然被敲响了,顾暮二人便站到屋子里侧,银烟和尚自去开门。   好在不是来追查的府兵,是负责浆洗衣裳的婢仆来给陆银烟送新做好的僧袍。同来的还有曾华,毕恭毕敬地邀请银烟大师明日去白虹别庄赴宴。   还有正正好好,十二个时辰。   ““江夫人”不能再露面了,”暮芸看着陆银烟走回来,对二人说道:“我得想法子变个新身份。”   顾安南:“不用,明日你直接趁乱出城,张鸿会去接你。”   暮芸抬眼看他。   自己所料不错,顾安南不会放过白虹宴这个好机会——他定下的九郡攻城之日正是明天!   顾安南要拉她走,却被她挣开了。   “明日正宴,如何少得了我?”暮芸拿起陆银烟手上的一顶宽大僧帽,略一沉吟,而后沉沉笑了:“符大人既想做这个南境王,本宫就如他的意。”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芸妹(拉开床帘.jpg):“什么?!银烟和尚是他姘头?!”   顾大帅(听出话音.jpg):“什么?!他们俩有事瞒我?!”   银烟大师:“……阿,阿弥陀佛!”   * 姐妹们!大场面风雪白虹宴即将到来!请做好准备!   下午三点还有一更! 第39章 风雪见白虹(四)   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二日, 天地晦暗。   立冬之后,一场压抑着的大雪始终将落未落,惨青色的天幕如同上苍阴沉的脸, 仿佛要将整个牧州都笼在一层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当中。   外城广昌门外,云州守君云思卿伸手在风中捻了捻, 却只捻到了满手的湿润;距他二十里的永和门也有人守着,郑州守君郑令新率领郑州最精干的千余位好手, 同野狼一般伏在枯草堆中。   除他二人以外,连续前来归附的南境九君也都潜伏在暗处等待一个信号。   南边,严州守君袁毅守进贤门;西边,图州官兴守广润门;东南方古州守君阮高义守顺化门;西南方商州守君守惠民门。   何三于顺化门五里之外稳坐帅帐, 目光紧盯着面前的沙盘上自家军队的布置, 手中握着顾安南留给他调兵的印。   疾风绕着牧州刮过九郡士兵的面颊,刮过他们携带的利器, 刮过他们严阵以待的眼睛。   只需一个信号。   只需他们真正的主人,点起一把火。   牧州八门沉默地伫立在即将到来的风雪中,它已这样沉默了上百年, 这不是它第一次被围攻,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但,这注定是牧州攻防史上最为特殊的一个夜晚。   德胜门城墙上的卫兵手执长弓层层排开, 燃烧的火把如同水墨丹青里的留白, 在他们眼中写意地染遍;火光映红牧州守城兵的面颊, 却更加让他们看不清自己紧盯着的, 城外的黑暗。   牧州的年轻人,已算是倾巢而出了。   就连曾华曾大人都将他嫡亲弟弟送到了德胜门上:“今日好好当值, 若有什么危难别逞强, 该投降就投——我听人说那顾贼手下从不杀俘,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知道不?”   他那弟弟刚过十七,扒拉开他哥的手自己去系肩胛上的带子:“知道啦哥,快忙你的去吧啊,你弟机灵着呢!”   曾华担忧地笑骂了一句,这才策马往白虹别庄的方向赶。   马匹踏过牧州城的街巷——   似乎已有百姓直觉般地感受到了今夜的不同寻常,街面上肃杀如死,却依然有偷偷为死在水军中的儿郎们办丧的人户,拼命压抑着凄厉的哭声;吃不上饭又或是家破人亡的败落之人,则仰天躺在冰冷的街道上,期待能被今晚将要落下的风雪冻饿而死,不再受这苍茫人间的折磨。   就在这样的寂静之中,白虹别庄内响起了第一声鼓。   一刹那间,千万盏事先准备好的孔明灯同时带着暖光升上天幕,别庄外车马喧嚣,舞乐盛大,孔明灯将这热闹的气氛带上天幕,微光照亮了路边冻死骨的脸颊。   “传符大人令——”中气十足,层层叠叠的唱声被口口传递,背着长翎的传令兵们奔跑着大喝道:“戌时正刻口令:九州彩!”   环形内城的望楼上,点起了第一盏灯。   头缚红巾的弓箭手拉满弓弦,望楼上的旗手点亮窗格,手中旗帜飞舞;临近的望楼接收到信号,也做同样的传递——从高空看去,连绵的望楼如同一条被点燃的火线,一路飞速燃烧——   西衙署内,徐青树终于脱下了文士衣裳,换上武服走出门外,肃然看向望楼灯火;   潜火队里,章厘之瞧见“火线”燃至,督促手下人用最快速度装好了水车;   隐秘的地下河道里,守着通道的暗哨脖颈骤然一凉,无声无息栽入水底,眼睁睁看着数以百计的蓬船划过身侧;   “火线”终于找到了它的最终目的地——   白虹别庄。   望楼的传信灯火一路抵达了车水马龙的别庄之外,早就守在这里的符氏家奴立即吩咐下人们齐齐点起手中的红灯笼,在来做客的贵人们的笑闹掌声中将灯挑在了屋檐上。   莫斐莫掌事亲自出门来迎,朝等在门外的娇客们团团一揖:“诸位,请入席!”   盛大的乐声和明亮的暖光随着别庄大门的敞开,将携带重宝的贵客们一道迎入;当中有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扎着两个总角,牢牢牵着母亲的手跟在她身侧:   “阿娘,”小孩好奇地问道:“一会儿你也要带我去找和尚算命吗?”   章夫人温声含笑,将带来的礼物妥当地交在了莫斐手上,回身将小儿子抱起来,嘘声道:“要叫大师。”   “道士能算命,和尚也能算吗?”章厘之章将军这孩子小名茹茹,今年才六岁,小脑筋却已十分灵活:“阿霏阿奇他们几个都要测的呐。”   白虹别庄大得出奇,暗色的甬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这些官家夫人们不敢乱走,只跟着带路的女婢规规矩矩地前行。   “阿霏”“阿奇”这两个都是章茹茹的好玩伴,此刻也都被各自的母亲或牵或抱,低声嘱咐着不叫乱跑。   章夫人手心都是汗,压抑的风吹得她鬓角都在发凉,好在甬道终归有尽头,总算是到了这场白虹宴的正席上了。   “哇!”   章茹茹一进门,惊叹得说不出话,他仰起小小的脑袋原地转了一圈,绚烂的华彩便都收入了他天真的眼。   这白虹宴的场馆非同寻常,竟然非圆非方,而是周正的六边形,同牧州的内城形状形成了一个“同心扣”,竟是严丝合缝地吻合。   天棚也并不是常规的平顶,而是更像蛮子王庭那样的弧形;上挑足有三层楼那么高,天花板以唐彩绘制着飞天神女并各色山海瑞兽,繁而不杂,艳而不俗。   最妙的是,这天花板正中,也即弧顶最高处有一个规整的圆形镂空,传闻若是在中秋夜,月光便可直落而下,可谓奇巧之至。   就连“地面”也不是“平”的,章夫人她们从侧门走入,直接上了室内的栈道——   此地共分上中下三层,以祥云状片片铺开,最底层是百十来位乐坊好手,正在间刻不停地奏乐;中间这一层与最高层错开半人之高,乃是女眷和寻常客人的座席,这样既能让她们看到最上层的表演,也不让他们和贵人们离得太近。   真是洞天奇妙地,千载气运楼。   五十年后,此楼意外毁于大火,无数文人墨客为之哀叹惋惜,老百姓叫它“亡国台”,书生才子们叫他“英雄冢”。不过此时此刻,它还有一个更为正经的名字——   “栖芸楼!”还没把千字文认全的章茹茹刚好认得这几个字,高兴地嘀嘀咕咕道:“哇,栖芸是什么彩头?”   此地还是第一次让外人进来,莫说章茹茹一个小孩,便是大人们也看得目不暇接;众夫人款款落座第二层,章夫人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单是中间这一层,便有大概两百人左右。   “阿娘阿娘!”章茹茹激动地拉她:“你看她们!要溜到哪去?”   章夫人一看,竟是夫人圈子里面打头的那几位,都正暗自给曾华曾大人塞钱,带着自家孩子往最上层走。   “茹茹乖,”章夫人快速小声道:“咱们也去——还记得出门前娘同你说过什么吗?”   章茹茹乖巧地点头。   一大一小也走了同样的路子,趁着顶层的大人物们都在谈笑风声没人注意,同众夫人一道,求到了右首最上位的银烟和尚面前。   夫人们的想法很简单——好不容易见了佛子真人,自然是要给家里孩子看看运道的。银烟大师光溜溜的头顶可不是寻常能见到的,若是错过了这一次,还上哪去感受那么近的佛光?   但谁也不知道上面那位符大人什么时候才会喊人正式开席,时间有限,自然是默认按照家里男人的职位高低上前询问。   银烟和尚笑眯眯来者不拒,什么“身负大运”,“康健长生”随口就来,手指一搭小孩腕骨就给答案,比大街上三文一次的卦象还能糊弄事,饶是如此,也架不住夫人们前赴后继地来,他险些连自己的桌案都看不见了。   章夫人老是排不上,只好“勉强”地退而求其次,力求自然地领着茹茹到了旁边一个年纪尚小的比丘尼面前。   这比丘尼戴着厚厚的冬僧帽,穿一身浅青色的女式僧袍,面色微黄,脸颊肿胖,正垂眸乖巧地站在银烟大师身后。见章夫人过来,低头念了声佛,半蹲下身同孩子平视。   这一抬眼,眼眸灵如剪水,眼尾薄红如犯桃花,有种说不出的清正和妩媚。   反正不像什么靠谱比丘尼。   “章小公子,唔,脸挺圆的。”她一本正经地胡说道:“将来会长成个小胖子。”   章茹茹惊呆了。   即便他只有六岁,也知道这八成不是个正经批卦的!会长胖算什么预言?根本不想听好嘛!   章夫人原本紧张得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闻言没奈何地一笑,总算缓过来了一点。她从袖中拿出两块碎金双手递过去——   没人注意到,那金子下面还有一块小小的,同质的令牌。贪心的“比丘尼”六根十分不清净地把黄金往怀里一揣,对章夫人点了个头。   章夫人扶着儿子的肩膀念佛道谢,而后压低声线道:“已按您的吩咐,将那驯兽女带进来了。”   章茹茹:“娘,你说什……”   比丘尼——也即暮芸,飞快地捂住小孩的嘴巴,从袖子里拿出一袋松子糖丢进他怀里:“拿着,一会儿开席了就给对面的漂亮哥哥送去。”   小孩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穿过舞女们翻飞的衣袖往对面瞧,嘟着嘴巴道:“都挺好看的,是哪个嘛!”   “他还没来,但你放心,他很好找。”暮芸在他头顶恶作剧似的撸了两把,眨眨眼道:“最晃眼的那个就是!”   眼看着舞女们换了一波,乐声渐小,上位者应当是有话要说了,夫人们都带着孩子悄然退下,章夫人也不例外。   暮芸眼疾手快地掐了把小孩脸蛋:“嗳,未来胖子,你不会偷吃吧?”   茹茹脸都憋红了:“我不会胖!我会证明自己!”   缺德的暮芸对章夫人做了个安抚的神色,同气哼哼的小孩摆了摆手。而就在夫人们回到自己座位的同时,符盈虚终于出场了。   他踱步出来,从幕后走到台前,胖大的身躯像一座肉山,蒲扇似的手上带着五宝戒指,对着惶恐起身的众人凌空向下一压。   符盈虚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前呼后拥地出场,今天他只带了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仆。   这肉山似的符大人轰然落座正中的褐色雕花大椅上,目光扫过他的栖芸楼,竟真还带出了几分上位者的傲慢与威严来。方才座席上侃侃而谈的大人物如同小鬼见了阎王,全都偃旗息鼓发起抖。   “都坐。”   他一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因为所有人都在屏息而显得格外清晰。众人跪地磕过三个头,又高呼三遍“符大人安”,这才诚惶诚恐地落座。章茹茹小朋友被母亲按着头行礼,小小的心里有点排斥地想——   这大胖子莫不是个绘本里的老妖怪罢。   如果将来自己会长胖,难道就是他这样吗?   想到这里,茹茹下意识地将那袋松子糖拿得离自己远了些,仿佛只要吃下半颗这种“剧毒”他就会和西大街张屠户家里的猪尿泡一样膨起来。   他开始迫不及待地用小眼睛去找那个“晃瞎人眼”的哥哥在哪里,然后好赶紧把东西交出去。   “他在哪呢?”最上位的符盈虚环视一周,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人不全。”   刚赶回来的曾华立即站了出来,擦着颊边汗回道:“全的全的,大人有令,谁敢不从?只是图州使者江东暂时不在西衙署,我等派人给口信时便没有送到……”他仰脸谄媚笑道:“莫要耽误了吉时,不如咱们先开宴吧?”   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所有人都以为符盈虚不会在乎。   可他们错了。   “那就等,”符盈虚抬手扎了个葡萄扔进肥厚的口中,咬得汁水四溅:“他不来,不开宴!”   曾华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这个江东为什么突然举足轻重起来,出了门在寒风中大声喊人,发疯似地催促府兵四处去找——   而想知道“江东”人在哪里的还不止他一个。   城外帅帐之中,何三捏碎了手中的蜡丸掏出密信,脸色发青:“青树来信说他将大帅跟丢了!肯定是老顾故意把他甩开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城内地下河道里,刚刚领着人秘密上岸的张鸿也蹙眉摸了摸石壁上的刻痕:“这和事先商量好的有出入……大帅人在哪里?”   但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是混不吝。   你越着急,他越开心;你越紧张,他越得意。   就在何三张鸿并曾华等人急得团团转时——   顾安南,也即江东,施施然出现了。   自己人全副武装在找主帅,敌方如临大敌怕他来,此人却大摇大摆,来去自如地走到了敌阵的最中间。   “图州使者到——”   栖芸楼中门大开,寒气并一个修长身影大步而来。入目是一双玄色武靴,武裤在靴边折出挺括的弧度;这家伙似乎也知道自己杀伐气太重,刻意竖起高领遮住颈侧,手中长扇在进门时唰然摇开——   衣摆随着顾安南的步伐翩然浮动,水湖蓝描金绣彩,山河扇摇动江河,桃花眼笑含三月,真正是丰神俊朗,公子无双。   他身上那种过于肃杀的煞气被灿烂的颜色一冲,生生混合成了一种微妙的风流匪气;再配上本就立体深邃的五官,直迷得在场的女眷们红了脸不敢再看。   “骚气,”暮芸中肯地点评道:“又叫他逮住机会开屏了。”   顾安南站在当庭,负手而立,符盈虚不知为何,竟然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两人微妙地对峙了那么一瞬。   “久等久等,”顾安南以手抱拳唱了个喏,脚下打了个转,准确无误地找见了自己的座席,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个镇日出入风月场的公子哥:“拙荆怀了身子闹噩梦,方才在家里拖着我撒娇不让走,失礼失礼,还望诸位见谅见谅!”   “哎呀——”他见众人都在看,唯恐嘚瑟得不够,继续胡编乱造道:“都老夫老妻了,还是黏人得很,回去我好好说说她!”   只怀了个“鬼胎”且并不在家的暮芸:“……”   被他扶着的银烟大师无奈道:“你掐得贫僧好疼。”   暮芸:“……哼。”   好在没人注意到这边的暗潮涌动,他们都紧紧关注着符盈虚的反应。 第40章 风雪见白虹(五)   符盈虚眼角眯着, 却也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曾华和莫斐像两根木头桩子似地戳在门口,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图州使者完了;不是下油锅就是喂野兽, 反正小命是留不下了。   然而符盈虚什么都没说。   他坐回去了!   不仅坐了回去,还从身后老仆的手里接过了玉杯, 轻飘飘抬手一邀:“开席。”   几乎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江东”,心说如今图州的地位竟然这么重要了吗?而江东好似没心没肝, 竟然正兴致勃勃地研究桌上那几样点心花色。   好在莫斐曾华等人虽然还在震惊,但为了这场宴席排练了数月的匠人们还保持着职业操守——   听得这两个字的命令,数十位鼓手同时落槌,齐整的声音在整个栖芸楼内不停回荡;牧州城内最好的舞女旋着流云长裙入场, 恢弘的乐声踩住人心的节奏, 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 风雨凄凄。   白虹别庄里豢养的女子多达百人,只因符盈虚一声令下,便都各出奇招准备这场舞宴;只不过并不是为了争宠, 而是为了让在符盈虚手中讨生活的父兄能过得稍微好一点。   符盈虚半仰躺在为他特制的椅子里,两条大象似的肥腿支着,眯眼看着场中舞女纷飞的裙裾。他拍了拍手, 身后转出几名身着粉红衣裙的姬妾来, 柔柔地伏在他胸前腿边, 给他捏肩捶腿, 伺候饮食。   暮芸忽听身边之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是胡樱。   昨日她决意留在了银烟和尚的院子里,但毕竟需要身份出席;于是当天夜里, 陆银烟便遣人去给曾华曾管事递了个话, 说希望能给他调两名洒扫婢子, 宴席结束后剃度出家,待日后在牧州开坛祈福时也能有个帮衬。   曾华不疑有他——   他甚至没往“这和尚是不是个淫僧”的角度去想,立马挑了几个貌美的送过去,不料银烟大师觉得不满意,竟亲自去了最下等仆人的院子里挑。   挑中了一个小模小样的病女,并一个被打折了左臂的胡樱。   于是今日宴席上,陆银烟身后便多了两个低头顺目的小比丘尼——一个便是胡樱,另一个则是顶替了病女的暮芸。   胡樱始终低着头不言语,直到此时此刻,她看向符盈虚处,杏眼里扑簌簌地调出悲愤的泪水,又默默擦拭掉了。   暮芸不明其意,但也觉得有哪里十分古怪。   符盈虚刚过完六十大寿,但看那脑满肠肥油光水滑的样子,瞧着最多也不过四十罢了——她目光在他旁边那圈年轻姬妾上转了一圈——难不成采阴补阳真的有用?   要么以后自己也学学前朝的山阴公主,养他十个八个小年轻吧,到时候花花绿绿精精神神地养上一院子,瞧着就赏心悦目,肯定能多活好几岁。   她这边“纳妾”之心不死,对面的“大房”如有所感,十分不满地瞧了过来。   “找到啦,这个够晃眼!”宴至半酣,大人们觥筹交错,小孩子也可以适当地乱跑了。茹茹小朋友顺着栏杆缝隙爬上顶层座席,在顾安南身后探头探脑地赞叹道:“吔,我家五十岁的管事婆婆都不敢穿这么花呐!”   顾安南黑着脸回头,把小孩吓了一跳,手里的松子糖吧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他一看那袋子,发现是自己昨日留在暮芸手上的,当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小子,你叫什么?”他把小孩抱在腿上,将人家孩子吓得一动不敢动:“小小年纪就敢替漂亮姑娘传信啦。”   章茹茹小朋友哪里听得懂大人的龌龊?他一身小肥肉挣扎不休,从顾安南胳膊弯里钻了出去;跑出老远了又气不过,回来伸出小靴子,吧嗒一下在顾安南屁|股上留了个鞋印:   “胖洗你!”   旁边其他的公子哥们见了,都哈哈大笑起来,拍着顾安南肩膀说这是章大人家的小公子,平时顽劣得紧,让他别往心里去。   顾安南听得一个章字,心下暗中思索,面上却八风不动地扔了块松子糖在嘴里,干巴巴笑骂道:“只盼我家婆娘肚子里是个姑娘,若是个女娃,老子非给她宠上天了不可!”   旁人凑趣:“若是个如章小公子这样的男孩呢?”   “阿弥陀佛,”顾安南两掌一合,学着陆银烟的样子促狭道:“饶了我吧!”   众人又大笑起来,各自举杯敬了一圈酒,忽听上首符盈虚开了腔:“银烟大师替朝廷传令,千里迢迢前往我牧州,符某人敬您。”   “好说。”银烟和尚举起清茶,优雅饮下:“前日符大人说要送朝廷一份力,不知是什么?”   所有人都分出一耳朵听着这边,暗道这和尚要钱还挺直接的,难道朝廷真的已经穷成这样了吗?都到了派银烟大师出来要钱的地步了?   想当年帝姬在位时,再难也没到这个程度,那时节朝廷还有正经巡抚下来,符大人也不好张扬太过,他们这些下面人的日子多少也还能过得下去。   如今帝姬一去,朝廷也真算完了。   “大师莫急,”符盈虚将手伸进怀中爱姬的衣襟,慢声道:“我这份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师带回京城去,白首辅定是要发我封赏的。”   银烟和尚又问道:“是什么?”   符盈虚得意地悠悠然道:“顾贼的项上人头!”   全场哗然。   甭管众人心里信不信,嘴快的已经开始拍马屁了,银烟和尚却还在追问:“这份大礼今天就能送吗?”   符盈虚兴致极高:“稍后便到!”   稍后?!   在场众人都跟着惊惶起来。   难道今日就是顾贼总攻之日吗?那他们还坐在做了喝个鬼的酒!还不赶紧回家紧闭门户?!   “看看你们的样子。”符盈虚目光转了一圈,鼻子喷出热气,语气恶劣道:“实话告诉你们吧,顾贼事先埋伏了百十来人到我牧州城内——以为今日有宴,城防必虚,所以定下在今日骗开城门,想要一举夺下我的牧州!”   牧州的文武百官诚立即起身叩拜,山呼“大人英明,大人万年。”   裴氏女也跟着起身,手中捧着一盏酒,依然是那副清冷神情:“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我家主人遥知喜讯,必定也为大人高兴的。”   符盈虚大笑道:“若无裴娘子事先为我们通气,符某又如何能这么精确地知道顾贼要攻哪一个城门?裴娘子当得首功!”符盈虚得意之至,唯恐下面人不明白他的“得道多助”:“好叫尔等知道,她主人裴璐本是顾安南手底下的人,如今却同他反目成仇,选择前来助我!”   “是,”裴氏女福身道:“我主人裴娘子本在顾家军中负责信报之事,无奈当日长安城破,顾贼竟不知为何,强行派我主人往长安去,说是要寻一个什么人。”   暮芸眸光微闪。   原来当时……他就派人去长安找过我吗?   “我主人费尽心里寻找,仍然不得,那顾贼又令她南下去蛮人的地方——可怜我主人便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过是个弱女子。”裴氏女敬酒,而后满饮此杯:“顾贼为一己之私,宁肯让手下人送死,像这样的人,不配让我主臣服。”   “说得好!”似乎是为了让人听清她说的话,乐声渐渐弱了,符盈虚忽然发现,他的文武群臣听了这番话,竟然没有大骂顾贼,反而脸现惧色。他立即喊道:“你们怕什么!”   乐师们只得顶着满头汗继续卖力,明明是欢天的喜乐,却听得牧州的文武群臣越发心惊胆战。只有曾华——这个陆禄死后,符盈虚手下最得力的红人,敢抖着胆子跪着问道:   “顾贼奸猾,符大人是朝廷正统,自然是棋高一着……敢问符大人,顾贼想从哪个门进犯?要不要属下立刻调人去堵着?”   夜幕下,细细的雨水夹着冰凌落下,将牧州城墙拉弓到极致的士兵的表情模糊开去。雨丝打上他们的睫毛,又很快被寒风冻成沉甸甸的冰晶。   忽然间,一个士兵发现地面的影子有些异动,还没等他回身反击:“有敌袭——啊!”   寒凉的刀锋吻颈,给了他一个痛快死。   城墙上其他的士兵听见他喊出来的尾音,汗毛倒竖,想要立即按照阵法抵抗突袭,却已经来不及了!无数暗影悄无声息地贴上他们背后,二话不说一击必杀!   德胜门外,三千甲兵等在城下,当中领军的大将穿着一身异于常人的铁甲,马鞍两侧挂着极有辨识度的重锤——   正是顾安南座下第一武将铁三石的开天锤。   “顾贼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我牧州城内还有天罚等着他!”栖芸楼内,符盈虚手中酒盏满溢,大笑着回答道:“顾贼骄狂,选的自然是我牧州北侧,最宽阔最气派的德胜门!”   曾华的脊背瞬间塌了。   要知道他的小弟,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在德胜门上!   “大人,下臣……”曾华稳了稳发花的视线,砰地一声磕了个头:“下臣立即带着巡防营前去支援!定为大帅生擒顾贼!”   符盈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他的痛苦:“不必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北方剧震。   三千甲兵脚下同时传来细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挣扎着想从地底钻出来!城墙上的守城兵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恐怖的异动,曾华的幼弟扒在城头,就在他向下看去的一瞬间——   “轰!”   地面忽然毫无预兆地炸开了!   翻滚的烈火从地底喷涌而出,城上城下的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难以名状的胆寒,在这一瞬间,无分敌友,他们都共同面对着死亡这个同样的敌人。   “是伏火雷!地下有伏火雷!”   “快逃!无论哪个方向,快逃!”   但,谁又能争得过死亡呢。   地下早就被埋好的火雷范围极广,埋雷者微恐不能将敌人全歼,不仅在城外极广的范围内设了火雷,就连着城门内一里的范围内都做了布置。   德胜门屹立百年,却在这无与伦比的轰炸之下,玉山倾颓般轰然倒塌。   “道长!”顾家军的传令兵顶着满脸黑灰,飞也似地跪倒在帅帐之外,声音嘶哑地吼道:“德胜门不成了!”   何三道人声音颤抖:“统帅呢?”   “也在阵中!尸骨无存!”   何三目光空蒙了一瞬,而后一个跟头从上面栽了下来;九郡守君们也感受到了这股热浪,各个面色凝重;城内,带着潜火队的章厘之被这一震打了个踉跄,瞧见那边火光冲天,一挥手道:“儿郎们,带好云梯,快随我来!”   栖芸楼内,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地强烈的震颤,那震耳欲聋的巨响轰彻天地,让所有人的耳膜都感受到了强烈的锐痛!   顾安南握着酒杯的手,攥得死紧。   热浪如有实质般弥漫到整座城池,白虹别庄也被笼罩在了扭曲的热浪之中;好似幽冥地狱翻覆,驮着牧州的恶魔要冲破地表撞出来一样。   “贫僧入城时,见水道里浮着五彩腻色,当时还不知是什么,现在想来,应当是石脂。”银烟和尚面色如死:“符大人用石脂和伏火做了火雷,埋在了德胜门下,要用这‘天罚’一举歼灭顾家军,是吗?”   零州孙青活着的时候,是符盈虚座下的第一狗腿子,他们零州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纵便他很会巴结,没点真东西,又怎么能打动符盈虚?   原来他们零州的“特色”,便是伏火;加以符盈虚高价从地下水路运来的石脂,变成了威力巨大的火雷。   符盈虚闭上眼,感受着热浪翻滚,那表情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享受了:“不错。”   火雷原料难求,造价极高,且一旦使用,杀伤不分敌我。因此世人虽然知道其威力巨大,却很少有哪方势力愿意使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用这些东西来做烟花,做爆竹。   德胜门外的甲兵固然必死无疑,德胜门上的守兵却也绝没有生还的道理了。   曾华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呜咽,喊着弟弟的名字,恸哭出声。   符盈虚依然大笑看着:“银烟大师,怎么样?符某言而有信,这份礼物已经到了。”   “阿弥陀佛。”银烟和尚垂下了眼眸:“符大人,那上面也有你的兵,他们曾发誓追随于你。”   “大师这是嫌符某人杀孽太重了?”这肥胖得像座山一样的人压着美人的脊背站了起来,笑得得意又癫狂:“可这世人又何曾将我当做人过?!”   他身上的肉坠着他,甩也甩不脱,像此生罪孽的根源。   “我是私生子。”符盈虚目光越过跪伏在地的文武百官,仿佛看见了时光尽头的什么人:“三岁时生了重病,好了之后,身躯就日渐庞大起来。我外祖家说我是妖孽,越发不肯容我,要将我母子赶出去。”   那时他还那么小,在下仆们恶毒的目光中知道了自己是个怪物;他不想连累母亲,每日只肯喝些雪水,有好几次饿得险些死过去,身躯却庞大依旧。   “再后来,我母亲因为生了个妖孽,被他们活活打死了。”符盈虚被肉挤住的眼中流下痴狂的泪来:“我不知怎么才能做个正常人,只好将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地割下来。”   百官已经细微地打起了颤,符盈虚的诉说和着曾华的恸哭,一种难以言喻的凄苦和怨恨涌上众人心头。   “我割啊,割啊……可是阿娘她不会再醒过来了。”符盈虚仰天大笑,泪水顺着肥硕的脸庞滑下来:“他们不肯让我死,说我活该是个畜生,不配做人,将我扔到了猪狗的棚窝里,在我脖子上系上绳子,要我自生自灭。”   那时他才有几岁?   他身后的老仆抬起了已经昏黄的眼。   “大师,佛说世人皆苦,你觉得我不把自己人当人——可这世人又是如何对待我的?!”符盈虚厉声大喝:“天下待我如猪狗,我必猪狗以待之!”   银烟和尚起身,安静地看着他。   “符大人,如今顾安南已死,你是否感到喜悦?”银烟和尚立在这场污秽的血腥里,无喜无悲地答道:“心在地狱,身便在地狱;无论你赢了多少次,你也不会放过自己——因为你根本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   “我如何不知!我赢了,顾贼已死,再也没有人能同我争了。”符盈虚处在极端的兴奋里,听不见任何人说话:“牧州是我的,永远是我的!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牧州都只能跪在我符某人的脚下!”   这一刻万籁俱寂。   牧州的文武百官跟着他们的上峰赢得了最终“胜利”,却在心中知道,顾安南这最后的“希望”一死,他们就走入了另一种绝境。   一种名为符盈虚的绝境。   “做你的梦吧。”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死寂般的时刻,符盈虚身后的姬妾中突然冲出一人,手持利刃朝他后心刺去!   “诸公!我为天下诛此贼!”   作者有话说:   万里求解业障,唯见五蕴皆空,而后乃知是心中魔。 第41章 风雪见白虹(六)   这一下十分突然。   那女子一声娇喝, 手中刀已然出锋,场中诸人俱乱。但符盈虚的座席本就比众人高出一大截,隔着十来级台阶, 一时之间根本就越不过去!   符盈虚胖大的身躯左支右绌,情急之下撞翻了桌案, 整个人重重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汤饭酒水淋了满身;他一时之间翻不起来, 而那手持利刃的姬妾已在近前!   “是胡梅儿!是那个宠姬!”   “什么?!是女子刺杀?!”   巡防营的人一直就在殿外等着,听得里面乱了,却迟迟得不到自家上峰曾华的指使,便是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强行破门, 刀斧甲兵冲不进这混乱的场面, 符盈虚却已经被扎了几道在手臂腿脚上,那老仆忽然转至幕后, 百官听得惨叫,有些体格好的想上前来“救驾”,却发现眼前竟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防线——   是原本在台中起舞的舞姬们!   这些方才还转着杨柳腰肢, 温柔如三月的美人,此刻却忽然人挨人连成了一片,连成了一道看似柔软, 实则坚不可摧的围墙。   没有任何人能越过这道防线, 冲进去救下符盈虚。   她们明知今日必死, 却依然半步未退。   符盈虚的惨叫声还在继续, 其中一个武官大喝道:“贱婢!你们要造反吗!快些让开!”   “如今顾大帅攻不进来,朝廷也不作为, 咱们只能靠自己了。”打头的舞姬将鬓发拂至而后, 柔声道:“好叫郎君们知道, 你们肯跪这姓符的畜生,我们姐妹却不是软骨头。”   天下太平娇儿女,国破家亡真巾帼。怎么就没有人发现呢?今日她们所穿的,可都是一身雪白的素衣啊。   银烟和尚肃目抬眸,用气音道:“这可是殿下的手笔?”   暮芸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穿过符盈虚的怒吼与喊声,遥遥地与顾安南四目相对。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是他,也不是我。”她情不自禁向那些女子走进一步:“那会是谁的策划?”   持刀的胡梅儿将符盈虚扎成了一个庞大的血葫芦,却没有一刀是致命的,她仿佛故意要让他感受这种痛苦。   她高举尖刀,英气的眉目溅上血液,如同眼边的灼灼小痣,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却几乎是稳定的:“符盈虚,你任牧州太守总一十七年,强征民丁达十余万,剥削赋税三十三万两,豪夺田亩民女无数。”   栖芸楼的大门被巡防营在外面强攻,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震动。   “符盈虚,昔□□立国,言说非瓷暮二姓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你要的不仅仅是个牧州,我说的对吗?”胡梅儿用尖刀扼住符盈虚的手腕,扼住他血脉最深之处,在他喉咙间发出的“咯咯”声响中重复了一遍:“吾为天下杀此贼。”   就在胡梅儿刀锋即将压下的瞬间——   忽然有三十六武士“从天而降”,没有人看清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冲出来的,也没人看清他们如何动作,只见那老仆指挥着这些身形矮小却鬼魅的武者不顾一切地从后方向前冲去!   “是扶桑倭子!”   “天啊!怪不得这些年没人敢动符大人,原来竟然还有这种杀招!”   “是了,当年符大人还去过扶桑的,一定是那时节带回来的人!怎么藏得这么好?!”   这一下强弱易势,众女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已如万花死于肃杀秋风之下,一片殷红的胭脂雨里,长刀飞过,死死地钉住了胡梅儿的胸口,那刀穿胸而过,甚至将她钉在了地上。   顾安南骨肉匀停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扣了扣。   这三十六人看似各自拔刀,实则步履一致,显然是经过长期训练的。他听军中老兵说过,扶桑人变态得很,有些那边的贵家豪门会从小豢养长相相似的多名武士,让他们同吃同睡,时刻不离。   而一旦训练成形,便是再强的高手也得在他们面前败下阵来;而且这些人还极其擅长遁术,只要不是在格外空旷的地带,他们都能想办法逃生。   胡梅儿看到这三十六个武士,虽然濒死,目光却反而亮了;在一片混乱中,她看向了无人注意的暗处,那里有一个女子,正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把哭声都堵在胸腔里。   是昙心。   她目中泪水扑簌簌落下,却死命点了点头。   胡梅儿笑了。   栖芸楼的大门被打开,巡防营踩过众女的尸首,扶起满身是污血与残羹的符盈虚,胡梅儿被钉在不远处,身体发出垂死的痉挛,娇美的脸上眸光渐暗。   暮芸听得耳边的哽咽,却差一步没有拉住——   做比丘尼打扮的胡樱就这样冲出去了。   “阿姊,阿姊。”她大哭着跪在胡梅儿身边,想要抱她却更怕将她碰坏:“爹已经去了,你不要丢下我啊,你看看我好吗?”   胡梅儿似乎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像个失去灵魂的人偶。胡樱以为她还有救,哀恸到了极处,已经无法思考,只能胡乱地给在场所有的人磕头,求他们请大夫救救她的姐姐。   所有人都在看顾符盈虚,没有人理会她。胡樱本能地求到了在场唯一一个身居高位的女性面前:   “裴姑娘!求求你救救她!”她额头磕得都是血:“求求你救救她!”   裴氏女看着溅上了她衣摆的血迹,蹙起眉头,在胡樱快要拉到她衣角的时候往后撤了半步。   “啧,”她牙膛里发出一个轻蔑的动静:“什么脏东西。”   胡樱的目光瞬间就变得空洞了。   暮芸霎时抬眸,目光在裴氏女故作冷情的眉目上一转。   胡樱下意识地想去看帮助过自己的暮芸,却还剩一点理智,知道她乔装来此必有目的,不能连累暴露了自己的恩人,只得压抑住了不动。   第二层的座席上,传来女眷们低低的抽泣声。   同为天下女子,此刻亦感哀伤。   陆银烟看暮芸垂着眼,轻声问:“殿下,你不哭吗?”   “我倒是想,”这一刻,暮芸看起来真的像个长侍青灯古佛的僧尼:“但只要流泪一次,六部九卿就再不会再信我。久而久之,哭不出了。”   “是阿樱吗?”胡梅儿胸膛快速起伏了一下,眼睛像是灯盏即将熄灭时瞬间燃起的火光:“是阿樱吗?”   胡樱快速膝行上前,握住她手,头抵在她肩头,哭得泣不成声。   “你不要……看轻父亲,他送我来这,本就是为了刺杀……”胡梅儿的血不住从嘴角留下来,她轻轻地说:“阿樱啊。”   胡樱悲声应了。   “阿姊不后悔的。”在这生命的最后,她轻轻笑了起来,面容不知怎地,竟好似与长安城破之日,死在大火中的陆金蓝慢慢重合:“阿樱,等你给我报仇啊。”   暮芸忽然觉得手指发着剧烈的痛,低头去看,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伤,只有一枚陆金蓝留给她的戒指。   “银烟大师,”这是她第一正经地称呼银烟和尚:“请你帮我保住此女。”   陆银烟也看着她手上翠绿的扳指:“贫僧谨遵谕令。”   “报——报——”   身带长翎的传令官纵马驰进白虹别庄,一路跑到栖芸楼下,翻身下马,滚着一身冰碴闯进门来,对着被众护卫扶着半躺在地的符盈虚喊道:“符大人,不好了!顾贼的兵马闯进了德胜门!如今已往内城来了!”   “这不可能!”刚被白布包住脖子的符盈虚怒目圆睁:“他的人都在德胜门被炸死了!”   传令兵犹豫道:“其实,其实……”   符盈虚:“说!”   传令兵一咬牙:“其实被炸死的都是先前零州守君孙青被俘的精兵!那个统率也不是传闻中的反贼铁三石,而是带着他武器的……陆禄大人!”   牧州百官豁然大乱:“陆禄没死!他当了替死鬼!”   “这下可好!自毁长城,反倒是给人家开门了!”   “怎么回事!用了那么多的伏火雷,炸死的竟然都是自己人?!不是说已经拿到顾家军内部的确切消息了吗?!”   “感情人家顾大帅根本就是在后面等着咱们自己开门!这下岂不全完了!”   裴氏女也显得很无措:“不不,我的人确实说,顾贼准备调集所有兵力攻破德胜门……”   传令兵终于缓过一口气,又道:“大帅!快些让曾华将军带人出兵吧!顾贼人数颇多,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多!”   此时此刻,德胜门的滔天大火已经熄了一半,门外各路兵马几乎全部聚集,守着章江门的铁三石离此处最近,最先赶到,他打着赤膊带领手下驰骋进城!   “三石将军!这是你的开天锤啊!”   “哈哈!先不要了!”这本被以为化成焦灰的铁将军迎风爽朗大笑:“妈的,烧得烙铁一样,放那晾晾,待老子助大帅夺了牧州再来取它!”   他风一样地进了城,见旁边数十辆水车在侧,隔着呛人的烟尘吼了一嗓子:“可是主母座下的章将军!”   “是是!”章厘之也扯着脖子喊:“我这有云梯,快去开广昌门!”   他二人大大地扬眉吐气了一番,都觉得这辈子属这一天活得最痛快,老哥俩一个是起义大将,一个是王朝武举,此刻却活像一对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   广昌门外,原本正在苦战的云州守君云思卿正打算豁出命去,却忽然发现门开了!   “云守君!进来罢!”铁三石的破锣嗓子在里边大喊:“门给你打开啦!”   云思卿也跟着高兴地嚎了一嗓子,活像个得了甜头的大猴子,越发杀得兴起,一边打发人去叫永和门的郑令新,一边随着他二人打马攻进牧州!   由此,章江、德胜、永和以及广昌四门连成一线,全面告破,铁三石与云思卿继续去其他四门里应外合,郑令新则与熟悉城中道路的章厘之一同向内城攻去!   与此同时,地下河道里,张鸿率领的兵卒们也悄然从幽暗的地下走了出来。少年军师听到外城的动静,欣然微笑道:“诸位,可以出发了。”   城外的帅帐外,何三道人揉着脑袋从地上被人扶起来,听着前线捷报乐得嘴都合不上,笑着在马屁|股上一拍:“没出息的东西,不就是个响动吗,何至于吓得把我摔下来?快快快!把大帅留下的锦囊和沙盘都拿来!继续给大帅攻内城!”   喊杀声仿佛已经穿透夜幕,向着白虹别庄奔涌而来。   至此,始终没有言语的顾安南终于抬起了头,这锦绣公子英气俊秀,轩长的眉微微一挑;他隔着人群看向暮芸,无声地说了句什么,神态近乎是悠然的。   暮芸读出了他的唇语——   ‘怕什么?你官人战无不胜。’   她先是白了他一眼,而后又笑了。   他们这厢眉来眼去,符盈虚却气若游丝:“顾贼……顾贼已知裴女反叛,这是将计就计,故意诈我!”符盈虚肥厚的手掌在虚空中乱抓:“他甚至,他甚至还把陆禄绑在上面让我炸!无耻之至!无耻之至!”   “符大人,”传令兵哭道:“如今外城已决计守不住了,为今之计,唯有死守内城!”   “阿姊,”胡樱笑着哭了出来:“你听到了吗?顾大帅打胜啦。”   胡梅儿抬眼看向天幕,发现这阴郁了数日的天,终于落雪了。   她嘴角含笑,就此,安心合上了双眸。   作者有话说:   注:汉高祖白马之盟:“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意思是只要不是姓刘的人称王,全天下都可以起兵讨伐他。   爽不爽!宝子们就说爽不爽! 第42章 风雪见白虹(七)   银烟和尚趁乱走到符盈虚身边, 轻声慢语地念叨那胡樱显然没参与刺杀行动,贼首已死胡樱又已遁入空门,不如放她跟我剃度云云。   若按照平常, 只怕这会儿胡樱人皮都晾干了,但眼下一切乱糟糟的, 符盈虚眼里只有一个顾贼首,恨不得亲手将他三刀六洞, 也没听清陆银烟说得什么,挥手就让“都随你”。   就这样,银烟果如暮芸所托,平平安安地将胡樱送回了幻园;临走的时候, 暮芸拿出了一封信, 放在了胡樱手中。   她姐姐是一株冬日里艳烈而死的梅,暮芸却只想让胡樱好好的, 去做一树春日里盛放的樱。   报仇这种事,有人来做就行了。   “我替你阿姊报仇,你不要沾手。” 她回头看了一眼顾安南:“待得明日牧州事了, 你替我送一封信到西衙署去,把这封信给一个叫徐青树的人。”   如果明天万事定了,为什么不能自己给他呢?   胡樱起初不肯走, 暮芸也没和她废话, 用带着毒蝶散的簪子在她手臂上轻轻一扎, 这人很快就倒下来了。   暮芸将她交到章夫人手里, 由她带着暂时出去避祸。   眼下百官想着逃命,夫人们也都在想法子带自家孩子先跑, 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   源源不断的前线信报送来, 报告几个城门告破的传令兵几乎连成串地往这边跑, 符盈虚强行忍住火气,憋得脸色发紫,抓住第一个传令兵的衣领:“去,改望楼口令。”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符盈虚咬牙坐起身:“去传。”   这道八个字的口令被寒风裹挟,以最快速度飞往望楼,一道道旗语翻飞下,内城四大营如同绞轮一般缓缓转动起来。   以望楼组成的六边圆环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四大营的士兵踩着熟得不能再熟的阵法运作期间,流动起来,犹如血液。在这风雪潇潇的夜晚,牢牢地控制住了牧州内城。   “这就想逃了?”符盈虚嘴里都是血沫,阴恻恻地笑道:“我还有内城四大营,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说你们现在也出不了城了,共存亡吧!”   唯独顾安南闲闲地坐在案几上,手里拎着个小果子抛着玩,不过他轩昂的眉头微微压着,显见并不像他展现出来的那么放松。   符盈虚设置在内城的四大营绝不是花拳绣腿的摆设,望楼密语与阵法恐怕只有符盈虚一个人知道。靠奇计骗开德胜门攻下外城的招数已经不好用了——   而如果攻不下内城,今日只怕是白来一遭。   到时候符盈虚再以压倒式的实力打过来,眼下占了优势的局面便有被翻盘的可能!   骚动的百官只得又按捺性子勉强坐了下来,却仍有人苦口婆心地着急劝道:“符大人!这又是何必?顾贼来势汹汹,咱们跑就是了呀!”   符盈虚猛地一拍地面,被那些扶桑武士架着回了主座:“谁也不准走!”   他越是发狠,就越意味着心虚,虽然在这强行要求所有人留下,但他自己也没有一定能在今夜守住牧州的把握。   顾贼!   只要我不死,就还有一战之力!   裴氏女在旁边着了半天的急——她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决策错误,被顾军察觉反传了假消息才导致今日的局面,如果不赶紧想办法挽回,只怕家里主子与牧州的联盟便要办不成了。   那么,无论自己是留下还是回去,都只有死路一条!   “符大人,”她越众而出,高声道:“我仍有一计,可保牧州平安!”   “去你妈的!”座下一个粗犷武将终于忍不住骂了出来:“要不是你这婆娘多嘴,如今还至于这么狼狈?!我看你他妈就是个奸细!符大人,合该快快将她拖下去喂狼!”   符盈虚粗喘了一大口气,摆摆手,压着眉眼指着下面胡梅儿的尸身道:“你说——若说得不好,我即刻杀你。”   裴氏女的胸膛剧烈起伏,紧张得吞咽起口水,扑通跪倒在地:“那顾安南正是当年长安城中的禁军统领,也是大荆王朝的准驸马!他对帝姬暮芸情根深种,当年命我主去长安城寻找的便是她!”   那武将怒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裴氏女膝行上前两步,仰头大声道:“只要符大人有帝姬在手,自然就能挟她令顾贼退兵!”   武将拔刀:“他妈的果然是废话,那么多人在南境和边关捞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找到帝姬,这会儿上哪弄去?你他娘的……”   “帝姬就在此处!”裴氏女蓦然起身,走到暮芸面前,指着她鼻子大声道:“此女便是暮芸!”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陆银烟身后那个站在暗处的小比丘尼。二层台上的章夫人一颗心几乎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开始焦急地想着该怎么给自家男人送信救驾。   顾安南眉头一皱就要起身,却发现不知怎地自己全身上下竟连一丝力气也调动不了,却又不似中毒——软筋散?什么时候下的?谁在怀疑自己?   暮芸现在怎么办?!   八风不动了一整晚的顾大帅终于有些慌了神。   “听闻帝姬绝色,怎么可能长成这个样?”   “就是,别是临时栽赃的吧——那帝姬单凭样貌就能迷得顾贼并大单于相争,怎么会是一个比丘尼呢?”   暮芸眼中闪过一丝讶色,然而除了这点惊讶以外就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了。她不动声色地对顾安南摇了摇头,又按住了想要起身的陆银烟。   她从黑暗处走了出来。   步履款款,衣袂翩翩。   “打点温水来。”   她舒展肩背,在符盈虚震惊的目光中用巾帕轻轻擦脸,将发黄的易容膏一点点洗了下来。   真面容显露的刹那,她听见了栖芸楼中近乎整齐划一的吸气声。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是那种天生的浓烈颜色,肤色白如初雪,嫩如细瓷,贵气的远山眉略带锐锋,唇色则是引人遐思的殷红。那双眼如同万千山水中最灵动的那一笔,将妩媚与清正打散,混成一片浑然天成的倾城珠光。   方才质疑她样貌的人全都收了声,女眷们更是不知为何低下了头,仿佛很不愿意和她同处一室,共被比较似的。   暮芸的美,是那种让人第一眼见了之后会大脑一片空白的美,就像是被猛然击中了一样;此后余生,每每想起,都会花上数不清的时间去消化这种惊艳。   她一出现,原本还算中人之姿的裴氏女立刻如尘土般黯淡;裴氏女气恼地发现,自己明明还站在正中,却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得到她了。   这也怪不得她。   萤火之光,安能与日月争辉?   暮芸微微一笑,一边款款走出来,一边摘掉了僧帽;如云黑发披在肩头,在场的男人们没有一个不看傻了的。   “这,这……若我是顾贼,说不得也要同大单于争上一争了……”   “换了我是顾贼,还派什么裴氏女去长安?还不自己去找?!”   “乖乖,怪不得当年长安城那些老头子都心甘情愿听她的话,这换了谁不听?只怕她随便说句话就是圣旨了!”   监国那时节暮芸确实随便说句话便是圣旨,但是跟样貌其实没有太大关系——人被逼到了生死关头,难道还能看得出阎王爷长得是美是丑吗?   但是暮芸被冤枉以色侍人多了,也懒得同这些地方丘八相争。   她迎着符盈虚淫邪的目光负手站定,开口温声道:“符卿。”   符盈虚站了起来。   暮芸微笑:“这里没有本宫的座位啊。”   符盈虚被肉挤住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厉声喝道:“还不给殿下安排席面?”   一群女婢搬着案几立即走上前来,暮芸却道:“不必麻烦了。”她看也不看地指着裴氏女的座位:“那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么?”   裴氏女立刻急了:“殿下这是何意?”   暮芸看向符盈虚:“符卿心里应该清楚,裴女虽然已经从顾家军反叛,但并没有完全投向你。她呀,”暮芸给出了一个只有她和顾安南,还有座上的符盈虚心知肚明的信息:“现在真正的主子是楚淮楚都督。”   百官一下炸了锅。   符大人莫不是疯了吧,一头联系着朝廷,一头还联系着楚淮?!他到底想干什么?!陆银烟也站起了身,无声地表示了他作为“朝廷使者”的反对意见。   暮芸依旧负手站在当地,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她的态度很明确——   你既然还想归附朝廷,就少在这跟我玩花样,趁早当着我的面和楚淮断干净,咱们才能接着往下谈。   “符卿,本宫就在此处。”她意味深长地说道:“楚淮远在天边,能帮你解今日之围吗?”   符盈虚明白了。   她要自己当面收拾裴氏女。   一来是表明牧州站队的态度,二来只怕还有要出气的意思。   可以,区区一个裴氏女,算得什么东西?   他抬起右手向下一压,三十六武士立即出动,将裴氏女死死地压在了地上!裴氏女不料自己指认了帝姬,竟这么快就遭到了反噬,也完全没料到会是眼前这个结局!   婢仆中有个格外机灵的,眼疾手快地将裴氏女坐过的垫子撤下换上新的,暮芸便施施然落座在了最上首的位置,和陆银烟对面而坐。   暮芸看了一眼阶下生机断绝的胡梅儿:“先为诸女收敛遗体。”   下仆们快速上来,将一地乱红抬走了,只留下地毯上她们已经开始发褐的血液。   暮芸又看向裴氏女,语气温柔淡漠:“捅破她的胸口,但不要让她死。”   符盈虚:“都按殿下吩咐。”   裴女被一刀洞穿,发出凄厉的喊叫,让在场所有人头皮一麻;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落下,挣扎着在地上爬行,白纱衣罩着她,让她看起来就像污秽地里的一条蛆。   而那容貌倾城的柔美帝姬,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   “裴氏女,你去吧。”她抬手指了一圈,语气近乎温和地说:“在场若有任何一个人肯救你,本宫就让你活。”   陆银烟看着暮芸无悲无喜的表情,忽然觉得帝姬是有点不大对劲了。手腕狠辣不要紧,她毕竟执掌了太久的天下风雨,但她似乎也有意要掐断自己人性里所有的柔软,要死心塌地,做一块没有悲喜的大荆垫脚石。   裴氏女眼中满是怨毒,她平生最是高傲,从不肯在任何人面前失了颜面,如今以如此狼狈的形容叫千人瞧万人看,实在比让她死还要痛苦!   可是,她又没有胡梅儿那份视死忽如归的志气。   她终究还是屈从于了活下去的愿望。   裴氏女就像方才的胡樱一样,给在场的所有人磕头,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违逆帝姬的意思向她伸出援手,最终裴氏女没有办法,只能拖着身躯,淌着血泪,一下又一下地给暮芸叩头。   向方才她自己的座位,在和胡樱一模一样的位置磕头。   “是贱婢无知!”裴氏女凄厉地哭道:“请芸殿下救我!”   她额头的血渍飞溅开来,暮芸提着袖子躲过。   “啧,”暮芸惟妙惟肖地发出轻蔑的一声,微微俯身,轻声嗤道:“真是……什么脏东西。”   裴女胸口剧震,再也支持不住,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想要用最后的力气向她扑去——然而她身后的武士却握着剑柄再次往前一送。   这次,她被牢牢地扎在地上,被扎在离暮芸没有半步远的地方,以脸贴地跪在了暮芸的脚边。裴氏女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染血的手指不甘地往前,勉力地想够到暮芸的鞋尖。   “既然你跪着,本宫就赏你一个道理。”暮芸手持茶盏,优雅地品了品茶:“这世上能要了你命的恶魔,往往都是由你自己放出来的。”   裴氏女双眼蓦然睁大,气息一滞。   而后她就以这个屈辱的姿势,永远地死去了。   作者有话说:   芸妹报仇,分毫不差。 第43章 风雪见白虹(八)   很快, 裴女的尸体也被清理下去,乐声在乐师们颤抖的手中再次扬起,除了一封连一封的战报, 几乎与牧州外城被攻破前没有任何差别——   当然,主座之一已经换了人。   “本宫不爱虚闹的, 符卿,咱们来谈谈条件吧。”暮芸挥退了要上来伺候她饭食的小童:“今日我有十足的把握助你保住牧州, 但你必须答应几个条件。”   陆银烟眉头深深蹙起,与对面的顾安南对视——却发现对方唇色苍白,额头上掉下黄豆大的汗珠来——陆银烟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还从没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难道有人给他下毒?!   但顾安南看似是个张扬脾气, 实则最是谨慎。毕竟当年也是在禁军做到过指挥室的人, 要是不谨慎点早就死了八百个来回了,哪里还轮得到他这里玩什么“深入敌营单刀赴会”?   除非和三年前一样。   下手害他的, 是那个特殊的人。   “符卿,本宫不但可以助你守住此地,甚至也可以帮你将顾贼的人马都服帖地收拢过来。”暮芸微微向后一仰靠在椅靠上, 脊背却还是挺直的。她美丽的眼中没有半分犹疑之色:“如今南境九郡已在顾贼手中,你只要得了他的人,不需朝廷封赏, 就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南境王了。”   符盈虚肥厚的手掌缠着绷带, 却贪婪地看着她的面容:“说你的条件。”他似乎又觉得自己唐突了美人, 加了个字道:“请。”   暮芸左臂微展, 将身后那十二三岁容貌姣好的小男孩揽入怀中,男孩儿霎时受宠若惊, 乖乖伏在她膝头。   暮芸摸着他脸蛋, 意有所指地说道:“我要你分出至少一半的兵力给我, 让章厘之带着这些人随我去收拢大荆残部。”   符盈虚反应很快:“如果殿下反悔了,又回头来打我呢?到时候我符某不是要被你和南境包了饺子?”   “你当然也可以不同意,”她抚摸着男童头发的手倏忽一抽,从他头上那纷纷杂杂的头饰里精准地抽出根金簪来,二话不说扎在自己颈侧。红如朱砂的血液顺着脖颈浸入衣领,她却眼都没有眨一个,反而弯起唇角笑道:“我死在此处就是了。”   她这举动一出,所有顶层台子上的人几乎全都惊呼出身,猛地站起身来,就连符盈虚都开始急促喘息,眼中的淫靡之色一扫而空,终于转而变成看向对手的敬畏与恐惧。   她能以死相挟,当然不是因为符盈虚对她真有什么感情——而是符的志向太大,这世上任何一个想统治中原大地的起义者,都背不起杀害帝姬的罪名。   失民心只是一方面,一旦暮芸真的死在他们手中,那么名义上依然听她号令的一十三州便可以群起而攻之,在如今这么个各方虎视眈眈的形势下,这个被围攻的势力就会迅速成为待宰的羔羊。   届时,所有人都会想来分一杯羹,那才是比眼下更难的死路。   “你看,”暮芸手中的簪子凌厉一转,剜出更多血液,她却好似感受不到痛似的,在众人的惊呼和吸气声中悠然道:“本宫虽然是块活招牌,可也是有点脾气的。”   符盈虚努力平复着心跳:“殿下千金之躯,有话好商量,伤及性命便不好了。”   “那你倒是可以教教我,”暮芸的目光似有还无地往客座上一瞟,没看见自己想见的人,便又将目光转了回来:“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银烟和尚越听越觉得不对了。   他先是惊觉帝姬的立场似乎和他们想得都不一样,继而又发现,她似乎有种被隐藏得很好的求死意志。   是因为长安吗?   不过任是谁天长地久地背着这样宏大的使命,只怕也很难不生出戾气来吧;她能到如今还保持着如此清明,已是历朝历代中少见的大气运者了。   符盈虚身上被胡梅儿扎出的血洞生疼:“活着,可以报仇。报仇自然是痛快的。”   “我无仇可报。”暮芸那双妩媚又清澈的眼半垂着,这一刻,她好似已经累极了:“我只想将洛阳保住,让北狩的今上活下来。如果能得一个痛快死……”她忽然笑了,后面的话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似乎觉得符盈虚并不配听。   如果能得一个痛快死,身上的担子就可全部扔了,就不必为三年前草草发出的旨意后悔;就不必因为咸阳里自己亲手送出的那一刀夜夜难眠——   更不用为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生出死志。   她将簪子又往里送了一下:“怎么样,这买卖谈不谈?”   符盈虚死死盯着那支发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谈!”   暮芸一声嗤笑,随手将带血的簪子拔了,早就在后头备着的医官们立即冲上来,好几个人围着暮芸脖子上的伤口手忙脚乱地包扎医治。   她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在这种情况下仍能从容地将带血的金簪擦干净,又妥妥当当地放在了那早已吓傻了的小男孩手中。   暮芸在他脸蛋上掐了一把,戏谑地哄道:“男子汉大丈夫,弄得这么脂粉气作甚?以后英武些,好看。”   小男童被这样的顶级容色一哄,浑身的血液都跟烧着了似的。他本是被符盈虚府上人自幼养大的预备男宠,从小便觉得男人和男人在一处才是常理,暮芸浑然不知自己这么一摸,竟然将他给摸回“正道”来了。   二十年后,大将姜然出师于“一夫当关徐青树”门下,带着三千人马横扫匈奴诸部,立下不世功勋,他一生战功无数,却从未娶妻生子。   毕竟年少时见过了那么惊艳的人,这一生无论见谁,恐怕都只是庸常颜色。   眼下,这位未来大将还只会红着脸磕磕巴巴地在旁边请罪,座上的符盈虚却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符盈虚挥手让刚刚满头大汗冲进殿内的传令兵闭嘴,目光沉沉地看向暮芸:“殿下究竟要如何助我退敌,现在可以说了!难不成真如裴氏女所说,要用你的的性命去胁迫顾……”   暮芸好似感到十分离谱,无奈地叹了一声。   符盈虚立刻闭了嘴。   “听闻符大人对本宫这副皮囊也很感兴趣,那你会为我放弃野心,放弃牧州吗?”她眼中满带嘲讽:“如果你不会,那你觉得顾安南会吗?”   符盈虚:“……”   自然不会。   于他而言,不过一个女人罢了,就算是帝姬这样的品相,也不过就是个女人而已。   和皇图霸业比起来算什么呢?   “人家顾大帅都把你们牧州号称无坚不摧的外城打下来啦,”暮芸嗤笑:“符大人自己不怎么样,还怪能瞧不起人的。”   那边正在勉力调动力气的顾安南听了,同剧痛的身体对抗之余,还分神出来无声地笑骂了一句:“行,还知道给你官人讨点面子。”   符盈虚:“殿下请讲!”   “杀了顾安南。”暮芸一字字说道:“三军无帅,自然如鸟兽散。”   符盈虚急怒的眼睛里放出强烈的光芒,死死盯住她的唇畔。   “江东。”暮芸起身,携着众人的目光,在顾安南苍白的注视里走到了他的面前:“还是我该叫你顾大帅呢?”   人群再次哗然。   听闻顾安南在此,原本坐在他附近的人全都如避鬼神般弹开,像被伏火雷骤然驱散,在这个炸点的中心,只剩下他们二人。   银烟和尚一言不发,银色的僧衣袖中滑出一枚小小的烟花来,环顾一周想找能出栖芸楼的门路,却发现经过刚才的混乱,这些大大小小的门已经重新被牧州巡防营的人控制住了。   顾安南坐着,暮芸站着。   他脸色苍白,她显然也没好到哪去。   “是你下的毒,”顾安南忽然不想再强行抗拒身体的痛苦了,他后背满是冷汗,却以一种极为放松的姿态仰倒坐着:“下在松子糖里了是吧?”   顾安南生性谨慎,在这个白虹别庄里,他不会不经检验地去碰任何东西——   除了她给的糖。   尽管含着□□。   毒性侵蚀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发作,缓缓流入四肢百骸。顾安南发觉自己连视线都不大清楚了,朦朦胧胧地,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咸阳城里,暮芸好似就是这么一副表情。   那时他已经带着残兵在咸阳奋战了四个月之久,援兵迟迟不来,好不容易勉强将咸阳从叛军手里暂时夺了回来,他一刻也不能缓,就要再次出征前往七十里外的眠瑞县——   那里有他家那个姓海的老头子,叛军围了那小县城,自己哪怕再迟上半日,海汝峰也必死无疑。   暮芸带着朝廷的恩赏来到他军营的那天,她根本就不知道不眠不休了好几夜的自己有多么高兴。   “还知道来看我啊,”那时的自己生怕她担心,勉强调动起一点精气神,故意逗她道:“再不来你姘头都累死啦。”   那时暮芸是什么表情呢?   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吧。   冷漠的,优雅的——   就像她对着芸芸众生时一样。   可惜当时的自己并没有注意,更没注意到她径自走到了帅帐的沙盘旁边,看到了朝廷用来传唤自己回朝的十二道金牌。   十二道,没有一道被响应过。   因为只要咸阳失守,海汝峰那老头子必定就完了——不过没关系,还有芸芸在呢,反正现在咸阳也打下来了,大不了老子以后跟在媳妇后面讨生活嘛……   然后胸口忽然一阵冰凉。   一剑穿胸,干净利落。   被冰冷的刀锋杀入肺腑时,顾安南一时之间都没能反应得过来。   乌黑的发垂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将他一生中所有的欢欣痛苦都掩住了;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轻声一嗤:“殿下这是……有新欢了吗?”   殷红的血,落在了剑尖上。   而这把锋利无双的剑,还是自己亲手给她锻造的。   “是又如何,”她将软软的发顶心靠在他背上,声音里发了难以抑制的颤,手中长剑却半分未松:“顾安南,对不起啦。”   时至今日,胸口已经没有那柄剑了,为何还是感到如斯冰冷呢?   顾安南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他还没有机会告诉她,其实那个她磨着自己要的簪子,他已经花了许多功夫磨好了,虽然玉料一般,手艺也糙,却是他一点一点亲手磨的。   被她闯入军帐拔剑的时候,他曾想将簪子拿出来给她看看,问问她……喜不喜欢。   可惜他的喜欢,好像总也没有得到一个说出口的机会。   “殿下这是,用不着我啦。”   栖芸楼里,顾安南调动最后一丝力气站起了身,符盈虚那三十六个倭子武士手执利刃围着他绕成一个圈,将一众宾客百官挡在身后,其中还有方才帮暮芸换垫子的那个小女婢,脚步轻盈地绕着三十六个武士完整地走了一圈。   然而这些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武士,此刻却谁也不敢上前。   顾安南只有一个人,他们有三十六个;   顾安南此刻身在敌营,他们却都在主人身旁。   可此时此刻,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胆寒了。   顾安南高大的身躯走过来,俊俏却昏沉的阴影拢住了她:“为了符盈虚分给你的那一半兵,是吗。”   暮芸的下唇发着细微的抖:“是。”   “其实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她声音很轻:“你不会放我离开顾家军,但我一定要回洛阳去。”   顾安南收起了他那令人心碎的目光,从靴筒里摸出了一柄珠光宝气的匕首。   符盈虚一见,立即色厉内荏地骂道:“莫斐,你怎么办的事!他怎么能带着利器进楼?!”   莫斐站在门口,没有表情地说:“我不知道。”   顾安南下巴扬起,嘲讽地笑了,只是不知道笑得究竟是谁。   那日登科楼里,他半醉未醉,扶着他的徐青树怕有人趁乱对他不利,便塞了这么个“防身的手段”在他靴子里。   “大帅,何三道长说……您也不要太依着主母。”徐青树那厮酝酿了很久,才磕磕巴巴地说了出来:“她是心怀天下的人,心里装着天下,可能便不再方便揣着别的什么人了。”   这把匕首和那句“如君不能用,务必急杀之”的混账唱曲都被送到了眼前,顾安南通通没能听得进去,事到如今,也实在怪不得自家军营里那个装神弄鬼的道士了。   要怪就怪自己蠢吧。   顾安南拿着匕首,眉眼垂着,好像那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真的死了,打从进了牧州起,他犯了好大一场贱,如今终于死心了。   皮囊犹自负隅顽抗,精神却已在暗处消亡。   从今往后,再不肯看她一眼了。   他脱下了那身可笑的衣裳和满是冷汗的里衣,只着一条褐色武裤,并一对祥云武靴;就这么赤着上膊,披着一身新陈夹杂的伤,蛮不在乎地朝符盈虚勾手道:   “来,同你老子一战。”   符盈虚在上位见他果然被困住,拍案起身,口中说着老天果不负我,连声命令众武士上前将顾安南砍成肉泥。   “嗳嗳,”顾安南仍是勉力站着,面上却一点看不出来,长刀转了一圈,被指到的武士潮水般往后退:“做什么使唤手下人?还什么坚壁孤城符盈虚,就这点能耐是吧?”   符盈虚似乎被激怒了,粗喘着站起身来。   “符卿。”暮芸就这样快速地说道:“顾贼凶悍,虽已中毒,却可能仍有战力。”   银烟和尚大声道:“殿下!”   暮芸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听闻今日白虹之宴,本有一场六角笼里群狼争斗的好戏——不如便用顾贼做个饵,提前庆祝一下如何?”   作者有话说:   北狩:被俘虏的皇帝通常不直接说被俘,而是说他们“去北边打猎”了;明土木堡之变中明英宗被俘,明实录中就是这样记录的。   我只能说5555,芸妹有苦衷,但不多。   (tip:裴氏女不是裴大当家, 是她的手下,回头修文的时候我给她换个名字区分一下~) 第44章 风雪见白虹(九)   内城西侧。   “大帅怎么还没出来?!不是说他安顿好主母就会赶过来吗!”   铁三石并几个守君彻底将外城占住了, 对着城里的徐青树大喊道:“小子!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徐青树也急得满头是汗,但他人在内城里,根本出不来!按照原计划, 这个时候大帅应该已经来跟自己汇合了,但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铁三石是个莽汉, 虽然常常因为文盲问题被何三军师批评,但莽夫长于暴力破解, 遇事往往有莽夫的办法:   他聚集了百十来个自己手里最能喊的弟兄,齐心协力朝内城大吼:“徐——青——树——到底怎么回事!”   徐青树一下就懵了,还有这么大声招呼己方的潜伏人员的吗?但是已经到了决战日,他再潜伏也没个屁用了, 灵机一动扯走了西衙署门口拴着的铜厚, 登高大喊道:   “我——去——找——人——你们先打西边第二个望楼!那个观察手——眼——不——好!”   西边第二个望楼的观察手:“……老子眼睛好得很!”   铁三石并章厘之等人一听就知道里面八成是出乱子了,自己这些人在外头也使不上力, 只能尽力围攻;铁三石当即决定分出一半人去隔着内城墙往西边猛攻,另一队人则打着转地围着内城转圈。   无奈内城才是真正的“城高楼坚”,连章厘之提供的云梯都翻不过去, 而且那些守城士兵之间似乎传递着什么时刻变化的口令,迷雾一样的阵法来回变换,根本无从破解!   “他奶奶的!”云思卿又一次从内城城墙上被掀了下来, 险些摔死:“这内城到底怎么打?!”   ------   符盈虚的人动作很快。   牧州百官, 巡防营, 还有女眷娇客, 所有人都走到了栖芸楼之外的圆形广场上——那里原本是一处规整的圆形池景,如今水被抽干了, 周遭围了六角的铁网笼。   笼内关着十数只比成年男子还高壮的巨狼, 各个闪着绿莹莹的眼睛, 尖锐的利齿间留下腥臭的长涎,前肢低伏,逡巡地盯着笼外的猎物:   一个傲然而立,身形修长的男人。   顾安南浑身是伤,显然是又战了一场,但即便他中了力气尽失的毒,三十六武士也没能彻底将他杀死,只能将他逼退到这满是野兽的笼子外头。   夜幕中雪片渐大,细雪沾了顾安南的血,压在他浓而黑的睫毛上,雪片化成剔透的水珠,又很快被寒风凝成细碎的冰凌。   映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煞气浓重,黑白森然。   “你竟然想用六角笼杀我?”顾安南嘿然道:“久闻殿下酷烈,可真是个诛心的高手啊。”   他一生中最不堪的记忆便是在六角笼中,也亏得她记得。   这个被预留出来的广场本来就是白虹别庄的斗兽场,倒也不是专门为顾安南盖的。当初孙青活着的时候,便时常献些格外凶悍的奇珍异兽给符盈虚取乐,弄些个刺激它们相斗的药粉,看他们厮杀取乐。   当然,偶尔也用这群孙青进献的北原巨狼“教训”些不听话的奴才。   起初符盈虚还是想速战速决直接将这过于危险的顾贼直接格杀的,暮芸却只用轻飘飘地一句话便劝服了他——   “越多人看见他死越好。无论是对内收服顾家军,还是对外树立威信,这都是对你有好处的。”   符盈虚立即同意了。   此刻,暮芸同他站在一处:“一会儿开了笼子,这附近也没什么遮挡,狼会不会冲上来?”   “绝对不会。”   符盈虚眯起眼欣赏起即将被撕成碎片的顾安南——就连他都得承认,这厮虽然是个天大的混不吝,倒确实是个宽肩窄腰,长腿劲瘦的英武模样。   他孩童和少年时曾疯狂地想成为这样英气蓬勃的英雄。   可是不成。   那么如今能杀一个这样的人,也算值了。   “这些狼须得用特殊的药粉刺激,只会攻击身上有那药粉味道的目标——叫毒蝶散,还是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儿。”他伸出肥厚的手掌想拍拍暮芸肩膀,却不知怎地又收回来了,眯眼哼声道:“指哪打哪,绝不会错,这都是孙青的驯兽师长年累月练出来的。”   毒蝶散,以轻量撒在人身上,可吸引巨兽,致其癫狂;以常量扎入血脉之中,可致人暂时昏迷;过量则能致死。   毒蝶散之于禽兽,便如五石散之于凡人。   是以那日在飞将峰上,根本就不是因为半瞎的顾安南幸运才躲过了巨狼,而是因为携带着沾有毒蝶散粉末武器的暮芸上了山,才在无意间意外地将巨狼引走了。   暮芸:“绝不会错?”   “帝姬,”符盈虚大笑:“你怕了。”   暮芸目光放远,看见那准备开野兽笼子的人里有个格外瘦小的身影。那人对她几不可见地点了个头。   暮芸收回目光,淡声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就放心了。”   符盈虚大手一挥:“开笼吧!”   顾安南两条长腿分开,如有根系般稳稳扎在地面,左手格挡在前,右手持刀在后——手腕灵活地一翻,那刀便在他手中游龙似地一转,一点寒星映雪。   他双眼微闭,而后在漫天风雪中唰然睁开。   笼门被打开的动作仿佛被寸寸放慢,顾安南调集起身体里仅剩的力气,半步未退,率先跃出的巨狼脚掌砸向地面,利爪将砖石划下深长的刻痕。   “啊!”   看客席上,女眷们尖叫着惊惶地躲成一团,文官们更是紧紧闭上眼睛不敢看!符盈虚鼓掌放声大笑,暮芸却轻盈地向后撤开了几步。   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限长——顾安南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唰——”   他蓦然一怔。   这怎么回事?!   狼群竟然全部与他擦身而过,活似根本看不见他似的!他的刀甚至没来得及碰上任何一条狼腿,这些狼竟然就这么冲过去了?!   看客席上却爆发出了更为惊恐的惨叫声。   巨狼的皮毛贴着身体滑过,顾安南愕然回望,却发现这些狼的目标竟然是——   符盈虚。   竟然直奔着主人去了!   符盈虚险些被打头的巨狼扼住咽喉,脸上得意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撤去,巨狼沉重的巨爪就直接踩上了他的胸口。符盈虚慌乱中用胳膊挡了一下,巨狼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咬掉了他半只胳膊,尖牙的末梢将他的喉咙带去了一半——   没有死,却再也说不出话了。   三十六武士也根本无暇救主,因为他们竟然也都是巨狼的目标!任凭他们再怎么擅长遁逃之术,也终究冲不出这座平旷的斗兽场,风雪之中,也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各自的软甲和头发上都带着细到难以察觉的黏腻粉末。   那老仆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想从巨狼爪下救下符盈虚,但人力终究有限,如何能同野兽抗衡?   世上没人能救得了符盈虚了。   再也没有了。   没了符盈虚的束缚,曾华率领的巡防营很痛快地放开了白虹别庄的大门,宾客们四散奔逃,除了仍穿着单薄僧衣的陆银烟外,没有任何人还愿意留下来。   暮芸身在群狼环伺之处,群狼叼住三十六武士不住撕扯,雪幕里遍地都是血腥之色。她走在这阿鼻地狱一样的斗兽场,穿过这血腥不堪的人间,终究还是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将方才就提在手中的大氅展开,费力地踮起脚尖盖在顾安南身上:“我下的剂量不重,只是会疼一阵,暂时压制你的气力,但不会伤到本里。”   顾安南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我说过,会助你夺下牧州。”暮芸:“我拿到城防图比你早,第一眼看就知道内城的阵是个死局。”   这场漫长又浩大的棋局终于走到了尾声。   而作为这只最后的翻云覆雨手,暮芸也终于走到了台前。   好在,她只需也只想解释给一个人听。   她被顾安南这么攥着,明知眼下他没有那么大力气,却还是没有挣开:“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在想,如果实在破解不开口令,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   其实很简单。   只是没有人敢。   杀掉符盈虚,杀掉这个能主控战场,发出口令的人——没有口令,大阵无法被调动,这死局自然就被破开了!   打不过就掀桌,这还是她少年时跟眼前这个流氓金吾卫学的。   “但要杀掉你符盈虚,谈何容易?”斗兽笼旁,那娇小的身影走上前来,一双纤纤玉手抚摸着巨狼的脊背——   那么美的一双手,却未施丹蔻,手背上也有抓伤的痕迹。   是昙心。   “符狗,你想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她语气近乎凄厉,声音嘶哑,却有种疯癫的痛快:“你也知道巨狼只会攻击被药粉涂抹过的人,但你知道是谁为你涂上了这些东西吗?!”   符盈虚的身体像条死鱼一样在地面上跃起,痉挛,然而巨狼在昙心的控制下,却好似偏偏不想让他就这么痛快地死——   它当着他的面嚼烂了他的手脚,把血沫和骨渣喷在他的脸上;符盈虚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怨毒与惊恐,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是那群姬妾。   是宴席刚刚开始时,上来伺候他的那群姬妾!   柔荑细细,丹蔻殷红,但在指腹上却缠绵着要人命的褐色药粉——揉进他的鬓发里,衣襟里,揉在他的要穴,揉在他的心口。   “齐姐姐出身桑户,本已许人,大婚当日被你的人强行掳走;孟娘子今年才十九,你杀她夫家上下,还让人当着她的面摔死了她的儿子……”   昙心一句一句地说着,泪水落在巨狼的皮毛上,那狼低头,一口咬住了符盈虚的腰侧,逼得他发出畜生般的闷哼。   “最后是胡姐姐。”那温柔娇美的容颜仿佛还在眼前:“你道她为何明知必死,却还是要刺杀于你?”   暮芸的手在寒风中颤了颤,避开顾安南的目光,伸手去帮他系大氅的衣带:“因为胡梅儿作为符盈虚的宠姬,无意中发现了那三十六个扶桑武士的存在,单单刺杀符盈虚是没有用的,因为那三十六人必会阻拦。”   “所以,要杀你,必须先杀这些扶桑倭子。这些人长于遁术,寻常钓不出来。”昙心一字字对符盈虚道:“胡姐姐刺杀,正是为了将你那三十六条鬣狗引出来!”   唯有让他们觉得符盈虚真的有生命危险,这三十六人才会现身;也只有现了身,才能有机会将这引狼的微量毒蝶散粉末也下在他们身上。   栖芸楼里唯一一个没有逃命的婢女擦去了脸上的伪装——正是那机灵的为暮芸换了裴氏女垫子的女子——也是三十六武士围攻顾安南时,在人群中悄然走了一圈的婢仆。   她扶着门边安静地走了出来,目光盈盈。   是许兰儿。   符盈虚已经快死了,他的老仆被狼挡着冲不进来,只能在外面嘶喊;符盈虚只剩下一半的喉咙不住往上反着血沫,他抬起仅剩的一只手指向场中的暮芸:“芸……诈……”   “顾大帅将在今夜发动总攻,你那个裴氏女也帮你把这信息探出来了——所以你才不再需要驯兽师,才把我当成个垃圾一样送出去给别人做小妾。”   “可你若不在这庆功的白虹宴上用六角笼,我又怎么能杀你呢?”   昙心伸出脚踩在符盈虚的额头,巨狼立即用头去蹭她。   “大概是天要亡你,”昙心摸了摸巨狼的头,伸手接住了一片飘飞的雪花:“竟然让我遇见了芸殿下。”   作者有话说:   女性复仇群像   “我中原女子,宁死不屈。”   稍后四点还有一更~ 第45章 风雪见白虹(十)   那日在西大街上, 暮芸只听了不过几句话,就已经将前因后果并利害关系想了个明白;待得第二日见了城防图,便通过昙心同幻园众女搭上了线, 设下了整个环环相扣的暗杀计。   她需要杀掉符盈虚,帮顾家军打开内城;   而幻园里面, 便有这么一群渴望复仇的女子。   所以那日即便暮芸没有意外地被捉进幻园,她也会想办法进去一次, 正是在那个住在竹海听心的夜里,她安顿好了胡樱,又在月夜下出门去见了她的姐姐一面。   “妾身见过殿下,”胡梅儿确有成为第一宠姬的资本, 月光之下, 她温柔得就像一泓水:“还望来日山河如故,殿下为我父正名。”   暮芸答应了。   但在这个近乎完美的计划中, 还缺一个能让符盈虚激动到盲目,也得意到盲目的饵。暮芸本想用自己,但她也没想到顾家军竟然当真如此悍勇, 用这么快的速度就攻下了外城。   那么就没有谁能比顾安南更适合用来钓出最终的杀器——也就是“斗兽笼”了。   要是认真说起来,这个计划实在旷日持久,最早要延伸到忍辱负重的胡大人将嫡长女送进幻园以图刺杀。   胡梅儿不仅要曲意奉承符盈虚, 更要在暗中与幻园众女结下生死之盟, 再联合住同样要为家人复仇的驯兽女昙心。这中间充满了各种各样难以预料的意外:   比如胡梅儿在第一次试图刺杀时, 意外感知到了三十六扶桑武士的存在;比如整个计划的核心昙心突然被送出幻园;再比如裴氏女这个奸细的出现, 让符盈虚掌握了顾家军准确的攻城时间,这斗兽笼险些没能出来。   但这群柔弱的女性, 却从没有想过放开彼此的手。   她们想尽各种办法, 甚至连生命都可以拿来当一块垫脚的砖石, 只为了最后的一击必杀。   或许正如胡梅儿所说,她们所求不过一件事——   “吾为天下诛此贼!”   这一群身份血海深仇的女子,幸运地碰上了正好需要她们的暮芸。   但这位皇朝帝姬,难道不也身负着这样的责任吗?   “好啦,符大人。”昙心吹出一声哨,已将三十六武士杀光的群狼归位,鬼火般的瞳眸锁住了符盈虚残破的胖大身躯:“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少女眼角迸溅上了仇人的血泪:“你看我这张脸,觉得熟悉吗?”   熟悉吗?   曾经有个女孩子,被你从三层楼的戏台上推了下去。   她的戏服唰然开散,在空中像一朵即开即败,被簌簌秋风吹落的昙花。   “她叫昙幽,是南境九郡唱得最好的角。”昙心将最后一把粉末洒在了符盈虚脸上,近乎叹息地看向天幕:“长姐,心儿给你报仇啦。”   群狼一拥而上。   纷纷大雪落下,这笼罩了牧州整整十七年的脏污从此一哄而散。这世上爱恨纷纷扰扰,缠绵百年,好在人间的忠魂不会永远沉寂下去。   他们终究会回来的。   会在这样一个落着大雪的天气,会在这样一处充满血腥与恶念的地方——   还人世一个干净。   ------   潇潇风雪中,内城门厮杀震天,牧州城的老百姓家家都备着马刺,在一声又一声急促的哨声中推了出来,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内城大大小小的街道。   这些马刺都是百姓自己出钱,自己出力做成的,当初符大人一声令下,牧州附近山上的树木几乎被砍伐一空。每个月上面都会派人下来检查,要是马刺有了损坏或是做得不好,轻则罚钱,重则鞭打,一年到头总是要有几个壮丁死在这件事上的。   望楼上的旗语翻飞不停,内城的士兵迅速变阵,符盈虚的士兵都会吹哨子,像驯狗一样驯服着城内的平民,让他们将马刺连着摆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不停变换阵法。   各家出来摆马刺的都是家里顶门户的男人,他们弯着身子,在冬夜里也顶着满头的汗水,压抑着不敢发出哪怕一声——角落里还有个十五六的半大孩子,头上裹着一圈白布,也咬牙推着足有他三个大的马刺。   “那娃,”其他人户的男人们用气音问道:“你家大人呢?怎么让你个孩子出来?”   半大孩子拒绝了他们的帮助,咬碎一口银牙顶上:“我父交不上徭税,打死了;大哥去做了水军,也回不来了。”   周遭的人沉默了,夜幕里只有他们沉重的呼吸声。   “我能挺起门户。”男孩瘦弱的脊背强撑起来,像一截被弯折到极致,却仍然不肯折断的修竹:“我能!”   骑着高头大马来监视的牧州军士见他长得小,以为他躲在马刺后头偷懒,嘴里爹啊娘的骂了一句,抽出马鞭在众人压抑愤怒的目光中扬鞭就打!   但是鞭子却没有落下。   而是被一只细瘦的手徒手接住了!   “徐文士?!您不在白虹别庄,怎么跑这来了?”牧州军士纳闷得很,呸道:“快松开吧,仔细别脏了您那写字儿画画的手!”   来人正是刚急匆匆从内城西边赶过来的徐青树,他扯着马鞭随手往后一扥,那牧州军啊啊大叫着头朝下栽下马来!   各家的壮丁们虽也惊讶,却都冷眼看着,那小男孩闪避不及,只能自己先让开——   他让开了,马刺却没让。那嚣张跋扈的牧州军,最终摔在了这个由他父兄做出来的马刺上。   “嗤,我跟着大帅习武的时候,你只怕还不知道怎么上马呢!”徐青树翻身上了他的马,任由马匹在他胯|下原地踱了几步,对众人喊道:“都回家去吧!顾大帅要进城了!紧闭门户,大帅从不动老百姓的东西!”   百姓们沸腾起来:“真的?!是真的?!”   “我大兄在严州住!他说顾大帅占了那里以后解了大伙三年的人丁税,手下人也从不随便打骂的!”   “顾大帅要来牧州了啊啊!大伙儿快回家啊!”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在被强行组织出来抗敌的百姓口中传遍了;这一下彻底乱了套,再没有肯听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牧州军的话,甚至还有趁乱将这些为虎作伥的东西抓下马哭着践踏的——   但更多的百姓,没有选择直接回家。   而是三三两两聚做一群,费力地将那些马刺挪开,烧掉,唯恐这些东西会挡了顾家军的道。   生生凭借人力,塑造了一条人间坦途。   徐青树踩着这条大道纵马疾驰,心里却并不乐观——方才他逮到了从白虹别庄里逃出来的权贵,那人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符大人被狼咬死了”,“顾贼闯进来了”这类的话,徐青树之所以一路从城西向白虹别庄的方向闯,正是为了验证这个说法!   随着问到了越来越多白虹别庄里逃出来的人,他终于从总兵府章夫人的口中得到了一个确切的回复:“是,符盈虚已死,内城之围应当很快就能被解开了。”   徐青树看她费力地带着一个小孩并一个昏倒的年轻姑娘,如今路上如此不太平,只怕他们会出事,只得咬牙先将她们送到了相对太平的西衙署,然后才纵马向白虹别庄的方向疾驰。   不对。   这根本不对!   如果符盈虚真的死了,内城的口令应该立时就会断绝,但现在城内虽然已无马刺挡道,内城和望楼的阵法却显然还在正常运转啊!   这到底怎么回事?!   ------   白虹别庄,斗兽场。   “你的药效做多再持续半个时辰,”大事既定,暮芸最后看了顾安南一眼:“符盈虚已死,内城瞬间就会告破。章厘之他们会来接你……”   她想了想,说道:“我也看出来了,你军中缺武将,不然也不至于非要你一个大帅出来潜伏,除了铁三石大哥之外,再没有哪个能独当一面的了。那些守君们固然能战,将来也注定要在南境替你守家,是带不出去的;徐青树这些个小将又太年轻,都暂时还不能用。”   “我给你推荐个人吧,章厘之。”暮芸罕见地话多起来:“你别看章将军没什么战绩,但他是武举状元出身,又是家学渊源。水战陆战,都是好手,他是个长情的仁义人,他家里其实也没有什么亲缘在我手上,你大可以放心用。”   “哦对,他那个小名叫茹茹的儿子。”暮芸勉强牵起嘴角笑了一下:“怪可爱的,给你送毒糖块也是我指使的,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你别生他气。”   絮絮叨叨,遗言似的说了一大堆,其实都是在掩饰背后的那句话:   “我要走了。”   牧州给你,我兑现诺言,如今我要回洛阳去了。暮芸给顾安南下毒,一方面是知道他不会乖乖做饵,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暂时将他放倒,好给自己留出离开牧州的时间。   顾安南快有些站不住了。   先被下了毒,又同那三十六个倭子力战一场,如今他身体里被毒性引发的强烈痛苦越发压抑不住,几乎要向前扑倒。   他始终没有开口,暮芸也知道他是真伤心了。   顾安南这人就是这样,高兴时恨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生气时不怒自威,能打架绝不开口;唯有真的失望时,面上反倒是没有什么表情的。   “行,”他发出一声笑,将脸侧的血随手擦了:“在你心里,天下,你哥,还有你那个要死不死的破大荆,随便一个老百姓,他们都比我重要,是吗?”   暮芸只盯着他的喉结,平生从未如此畏怯,呼气时气息都不能再稳。   “是。”   她还是这样说。   顾安南脚下打了个晃:“你……”他深深的眼眸里划过漫天风雪,而后里面突然映出一点寒凉的刀光!   “小心!”   暮芸被他拉进怀里护在身后的时候,甚至都没能反应得过来。   是那个老仆。   他捡起了巡防营落在地上的刀,一声不吭地躲在后侧,只等着这从背后砍来的一刀!   顾安南反应很快。   一拳砸入面门,横腿提碎膝盖,侧身单手击中太阳穴,抽出自己身后的长刀,朝着地上已经失去反应能力的人狠狠一掼。   他生生替暮芸抗了这一刀。   电光火石间,又以最快速度杀死了伏击者。   “符老狗,老子等了你一晚上了。”   顾安南杀了他,却也支持不住了——老仆砍向暮芸那一刀用了全力,顾安南成天在生死阵里闯,不用摸也知道,自己的肋骨断了。   他倒下的身体山一样塌下来,被几乎失去表情的暮芸险险接住。   “当年你也是个,守边大将。”顾安南嘴角流出的血止也止不住,目光中却满是嘲讽:“果然老了,如今就只剩偷袭的能耐了。”   暮芸这样半跪在地上用身体支撑着他,手中摸到他背后的鲜血:“……你说什么……”   “这老东西才是符盈虚。”顾安南气若游丝道:“那丑得看不清的肥肉团是他儿子。”   暮芸目光大震,心头无数的疑惑终于连成一串,得到了最终的解答——   为什么符盈虚户籍上的年龄已经六十,看起来却格外年轻;为什么这么一个沉迷酒色的昏聩东西,会修出那样清寂玄妙的幻园;为什么那日在水道之中,明明机会绝佳,顾安南却没有趁机诛杀符盈虚。   还有,如果符盈虚当真只是个酒囊饭袋,为什么还要劳民伤财地练水军,征兵户?   因为这些政令,根本就出自两个人。   而三十六武士的保护目标,也从来都是两个人!   老仆被顾安南一刀钉死在地上,大约他也没有想到,即便顾已然落入这个境地,还是能在数招之内将自己这个昔日大将逼入死地。   真符盈虚其实很老了。   老得眼珠昏黄,手脚发皱,他的致命伤被长刀严丝合缝地堵着,反倒一时没能就死;只能就这样仰躺着承受漫天大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回光返照,他那本该看不清东西的眼睛竟然亮了起来。   “我守了……十七年的孤城。十七年。十七年里,我请求了上千回出牧州,出关和蛮子作战……不行啊。”   符盈虚断断续续,喃喃地说道:   “朝廷以为我这糟老头子是在邀功……暮芸……你父,你兄,送几箱子银锭子过来,活像羞辱。”   牧州的雪每年都会如期到来,十七年前,洁净的雪片落入他尚且年轻,意气风发的眼;十七年后雪片依旧,符盈虚却已经变了。   “暮芸……你确实有本事,但是晚啦,这个大荆,已经烂啦。”   暮芸试图伸手捂住顾安南背后的伤口,却怎么也堵不住里面流出的血,连神情都是麻木的。   “我只有攒足够的钱!有足够的兵!我那儿子既然能做到,那就让他做!”老符盈虚将全身的力气都换成了一声喊:“暮芸,你我身上都背负了太多,整个大荆都压在你的身上,你累吗?”   “我……累啦。”   符盈虚向天伸出一只手,徒劳地想要握紧什么,却终究只握到了满手寒凉。   他的手落下的瞬间——   “唰——”   几乎所有牧州的百姓都如有所感,一同看了头顶的天幕。   大雪纷扬依旧,东方的天幕里却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是这牧州穹顶上昏暗了整整十七年的天,终于要亮了。   银烟和尚也终于放出了手中代表“集结”的烟花。   望楼失去了时时变化的口令,牧州内城四大营失去指挥,全成了耳聋眼瞎的废物;地下水道里蛰伏已久的张鸿带领那在水盐湾被俘的三千水军迅速冲出。   “牧州的将士们,”少年军师立在雪中,语气温柔:“回家吧。”   众水军儿郎们发出泣血的怒吼,有些人带着满腔血泪回了家去保护妻子儿女,更多的人则毅然从里侧冲向内城门,与内城之外的铁三石郑令新等人里应外合,终于合力攻下了号称永不倒塌的牧州内城。   赢了!   终于赢了!   而暮芸紧紧抱着顾安南的身躯,平生第一次如此手足无措。   银烟和尚走上前来,要去搭顾安南的手腕:“殿下,我为大帅诊脉。”   “别碰他!”暮芸大喊了一声,陆银烟愕然地看着她——因为她哭了。   哭得止也止不住,哭得哀恸失声。   暮芸跪在地上接住顾安南向前扑倒的身体,身上全是他的血,这一刻忽然感到了生命的虚无,她觉得活着真是没意思,她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要再承受一次,面对面的,顾安南的死。   她承受不了了。   我已经为天下放弃过他一次了。   她想。   那我为什么不能为他,放弃一次天下呢?   “暮芸,当初你从长安黑市的斗兽笼救了我,这条命还你了。”顾安南在她怀里慢慢合上了眼:“那就如你的意,你我之间,到此为止吧。”   他是今晚最大的赢家。   也是今晚输得最彻底之人。   她是今晚幕后的那只手;   也是今晚那个,第一次决心走到台前的人。   当顾安南麾下诸将策马赶到白虹别庄豪气滔天地报喜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画面:   顾安南半跪在地,满身是血,被主母紧紧抱着,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肩头。顾安南的心跳缓慢得几乎感受不到了,暮芸抱着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   人间有诸般糊涂事,又怎么会哭不出呢?   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 第一卷 ·国破山河在·终 ——   作者有话说:   风雪白虹宴大场面!写完了芜湖!   宝们放心,这就是文案里说的“有一点虐男”了,后面基本无虐啦~   ----   另,请宝们去专栏看看预收,我应该会无缝开文,姐妹们喜欢哪本收哪本!   比大心.jpg   《江山为宴》“嫁给瘸子夫君后我真香了。”   《君临卿卿》“殿下,搞事业如搞本王。” 第46章 绿蚁新醅酒(一)   大雪初晴。   清晨的阳光总是金灿灿的, 反射在雪面上尤为清晰;树枝上鸟雀啁啾,飞起时枝干颤动,将上面的细雪簌簌抖落下来, 落雪在灿金色的光线里纷彩夺目,就像一场白日焰火。   空气也清新得要命。   暮芸将脸埋在大氅雪白的毛领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觉得整个人都像被从里到外洗了一遍似的。   “嗳,幼崽。”她伸出纤纤玉指, 心情颇好地在面前蹲身挖土的小孩发心上戳了戳:“你还需要多久呀,我冷啦。”   此刻她身处牧州外城的德胜门的一个土坡外,那边兵将并百姓们正在热火朝天地重修这座被伏火雷轰塌的大门,章将军脖子上骑着他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儿子, 一手拿着图纸, 一脚蹬着梯子,高高兴兴地吆喝着众人重新把吊桥的绞链盘上。   暮芸只是看着。   从前她在长安时, 不论是做帝姬还是摄政王,其实都比较喜静,也只有那个臭不要脸的金吾卫来“骚扰”的时候她才能勉强接受这种闹腾。可如今不知怎地, 看着那边吵吵嚷嚷,她心里反而生出一种平静的欢喜来。   “公主娘娘,我弄好啦!”她身前的小男孩顶着满脑袋热汗, 冲她讨好地笑道:“我可以给他写个名字吗?”   这小孩叫姜然。   就是那日白虹宴上负责伺候她的那一个。   距离顾家军彻底攻下牧州已有五日, 这五天里整个牧州从上到下几乎什么事都没干, 核心活动主旨就是一个——欢庆。   攻城当晚, 鸿军师将牧州百姓以为全死透了的水军全都带了回来,三千来个家庭欢喜悲愤得涕泪交加, 何三道人又按照之前顾安南给他的锦囊吩咐出去, 说不仅免了大伙五年的人丁税, 只要家里有清晰账目的,都可以到幻园里面去把他们被剥夺的财物全都领取回去。   不仅如此,若有人户被强行充入幻园或是白虹别庄的,也一律发还身契放还自由,若是回不去家,那就继续在原地候着等着分派新活计。   这一下可好,牧州城感恩戴德的“顾大帅万年”,“顾大善人千秋万代”,“顾家军都是好人”之类的赞送声传得到处都是,老百姓热情得简直不像话,被压抑了太久骤然解放,镇日里敲锣打鼓,天天送些老母鸡红鸡蛋这类的东西到顾家军手里,让这群从没有个“老巢”的流动丘八总算吃上了一口热饭。   是的,对于已经奔走战斗了足足三年的顾家军来说,他们终于有“家”了。   牧州虽然不像中原地带那样富得流油,但也确实是占地广大,人丁兴旺;加之牧州攻城战看似惨烈,其实除了符盈虚自己炸开的德胜门之外,其他外城城门都是骗开的,内城门失去口令告破之后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杀戮——如果忽略白虹别庄里那个惊心动魄的六角笼,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和平演变。   兵员,从三万瞬间膨胀至二十四万;   占地,从根本没有到占据了整个南境外加一个牧州。   这幅员辽阔的中原大地已经被顾安南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一(虽然是地理条件不非常好的三分之一);托那裴氏女的福,还让世人知道这姓顾的已将帝姬这块最大的活招牌带进了阵营。   须知从他起事至今,满打满算不过三年,顾安南本人今年也才刚过二十七岁,此所谓锋芒大盛。更甚者,在取得今日的成就之前,他还抽空打了一巴掌大单于,出关抢了个帝姬,做了四方枭雄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如何不让人赞叹眼热?   不论顾安南是否做好了准备,在这天下棋局中,他已然粉墨登场了。   满城欢笑庆贺之中,只有一个小男孩显得很萎靡。他可能是被吓着了,将自己藏在了假山石的缝隙里不吃不喝躲了整整两天。听说还是徐青树去白虹别庄办事,路过假山时来了三急,正撒尿的时候,突然听见黑灯瞎火的暗夜里传来了气若游丝的哭声。   吓得这位青年将领险些从此不能人道了。   徐青树将十二岁的姜然挖了出来,见他满脸脂粉,又无家人,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孩子在角落里鸡崽似的蹲了一夜,最后还是暮芸出面把他领走了。   也是奇怪,旁人说句话都能吓得这小崽抖三抖,他却唯独不怕暮芸。   “有什么想要的吗?”暮芸让人给他重新梳洗,换回了正常小男孩的衣裳:“吃的穿的玩的,又或者银票,都可以。”   小姜然想了很久,最后很小声地问:“我可以要一件老爷的衣裳吗?”   他说的老爷,是那个假的符盈虚。   幻园的东西大部分被他那些重获自由的姬妾们分走了,毁坏了,实在带不走的也都彻底烧毁。暮芸带着小姜然翻找了半个晚上,才终于找到了一件看起来有点朴素的半旧衣服。   “这件行吗?”假符盈虚身材胖大,衣裳活像个帷帐,暮芸有点嫌弃,姜然却连连点头,很紧张地抱着这一件,生怕暮芸会反悔不让他带走了。   小孩儿没说他想做什么,但暮芸知道。   因为她也做过一样的蠢事。   于是在此时此刻,小姜然来到城外,选了个他认为阳光最好的地方很努力地刨开雪,挖了坑,很仔细地将那件衣裳放了进去。   “这样很快就烂了。”暮芸眉尾轻扬,从怀里抽出个木盒:“用这个装着吧。”   姜然感激地接过来,埋好了,又拿着块事先准备的破木板,问暮芸这上面要不要写符盈虚的名字。   “我看很不必。”暮芸丝毫没有保护幼童脆弱心理的想法,有点缺德地说道:“你要是写了,这地方不超过两个时辰就会让人变成一个粪坑。”   姜然:“……是哦。”   于是符盈虚这个草率的衣冠冢,就这样落成了。暮芸和那没字的牌子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很是不耐烦地将小姜然腰上别着的葫芦摘下来,拔开盖子十分敷衍地哗啦往地上一洒。   动作之间,到底是沾染了点顾老流氓的匪气。   “行了,”暮芸拉小孩胳膊:“回吧。”   这一拉却没拉动,阳光在姜然那张白嫩嫩的小脸上一照,将鼻涕眼泪都照得亮晶晶的。小姜然被徐青树说过一次,赶忙将眼泪擦了,生怕暮芸不喜欢。   但她没有,只是站定说道:“你有话想说。”   “他们说符大人之所以养我,是为了侮辱。”十二岁的姜然谨慎地措了一会儿词,看起来有些迷茫:“可其实没有。他教我读书,给我吃好吃的东西,也很……很纵容我的。”   “啊,”姜然反应过来,有些赧然地说道:“听说那位老掌事才是符盈虚,我,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假符盈虚是个万恶不赦的坏人,   但他从来不欺负孩子。   这到底是在弥补谁的童年呢?   暮芸应了一声,和姜然站在一处,目光却越过小土包去看天上的流云溶溶:“唔,你恨他吗?”   “按照大家说的,应该是恨吧。”姜然声音很小:“我也不知道。”   暮芸笑了起来。   “别听世人的,他们知道个屁。”端庄优雅的殿下很自然地说了句粗话:“人活一辈子,只需听你自己的,不然呐……”她将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笑着说道:“那可是会很累的。”   姜然怔怔地看着她。   暮芸拍了拍手,等在不远处的许兰儿立刻跑过来,将带出来的一柄剑并一个包袱交给了小姜然,还亲手给他把包袱系上。   “这把剑叫白虹,是符盈……嗯,那胖子将你当个儿子养,符盈虚那断子绝孙的东西勉强算是你祖父吧。”暮芸将小孩带到官道上,往远方一指:“他年轻的时候凭这把剑立下过很多功勋,虽然后来他变了,但功是功,过是过,这抹杀不了的。”   姜然提不动,双手抱住剑,迷茫问道:“我去哪里?”   暮芸接过小手炉捂手:“都行。但我推荐你去崖州的千梦山,找一个叫花文的隐士——那老头子骚气得很,可能也叫个什么花……”   许兰儿适时地接道:“花花居士。”   “嗯,”暮芸打发姜然道:“包袱里有我写的信,他要是问,你就说是老四十一让你去的。”   姜然一步三回头,走出百来步了,又扯着细嫩的嗓子问道:“他是什么人?”   暮芸没喊,摆摆手让他快走,却在原地笑着说道:“怪人。”   一个有情有义的怪人。   和你这个小怪人一样呐。   十二岁的姜然抱着一把比他矮出没多少的长剑摇摇晃晃地踏上了未知的路途,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就像每一个第一次踏上征程的少年英雄一样。   “殿下,这地方风大,咱们也回吧。”许兰儿牵过马:“昙心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但姚谅是个靠谱的,已经叫人将东厢收拾妥当,等您那位客人来了以后……”   她絮絮叨叨的汇报还没结束,刚修了一半的德胜门里驰出一匹毛色光亮的骏马来——一看就知道是趁机从符盈虚的马厩里顺的!   马上的柳四娘英姿勃发,见了暮芸,离老远便大声吼道:   “快随我来!他——醒——啦!” 第二卷 又名:芸妹终于长心了   芸妹久居庙堂,是一个格局过大而不能见小的人。   她需要再一次“长大”。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又名:芸妹终于长心了   芸妹久居庙堂,是一个格局过大而不能见小的人。   她需要再一次“长大”。   ------   再次,芸妹和顾大帅不会虐哒,宝们放心~ 第47章 绿蚁新醅酒(二)   马蹄激起的粉雪洒到她鞋子之前, 堪堪停住,许兰儿和柳四娘不由自主地屏息等待着暮芸的反应。   暮芸怔了一瞬,而后说:“哦。”   柳四娘:“哦?!”   “那走吧, 去瞧瞧他。”暮芸:“他现在住幻园是吧,怪远的, 雇顶轿子没有?”   柳四娘和许兰儿对视了一眼,跟在她身后, 干巴巴道:“城里乱糟糟的,没雇。”事实上,她本以为暮芸会心急如焚地想去见大帅,预备骑马带她回去呢。   毕竟白虹宴那天夜里, 主母抱着大帅哭得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如今大帅昏了三日终于醒了, 怎么这会儿又淡定上了?   真是让人看不懂呐。   三女同章将军打了招呼,被众兵将热情地要求抬轿送她们回去, 暮芸却笑着拒绝了,说她想自己在城内走走。   天气晴好,屋檐挂雪, 暮芸特意选了条不怎么宽阔的小路走,小孩子们手里拿着布玩具在街上你追我赶地笑闹,大人们在门口扫雪, 晒干菜, 小媳妇给丈夫系衣裳带子嘱咐出门慢行, 妇人们聚在一处在, 就着大亮的天光用统一发下来的料子做衣裳。   明明在几日之前,牧州除了供贵人们消遣的西大街, 各处还死气沉沉的;如今顾家军几条简洁的政令一下, 竟是齐齐地焕发出生机来了。   她心情大好, 想起从前海圣人曾经说过,民生如春草,政策如东风,只要把政令处理清楚,老百姓就会自己欣欣向荣起来,不需多管的。   “啊呦!”   一个小孩到处乱跑,不小心撞到暮芸身上了,年纪不大头壳挺硬,撞得她差点摔倒了。   那小孩看她穿着锦衣,瞬间就怕起来了,连他在不远处做针线活的娘亲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急急忙忙跑过来要给暮芸叩头。   “小毛猴子,”许兰儿将那妇人搀扶起来,又摸摸孩子头顶:“可别到处乱撞啦。”   暮芸本已走出几步,忽然又转了回来,对那满脸“竟然这么容易就脱身了”的妇人问道:“何至于如此害怕?”   妇人畏畏缩缩,显然是不常见外人,还是后边一个在扫院子的老叟颤颤巍巍过来解释道:“贵人见谅,从前符大……姓符的在这时,咱们是要遵守避衣令的,若是有所冒犯,须得赔至少三贯钱,若交不上就是一顿好打!”   避衣令?   那是她哥刚登基时颁布的法令。   说是“避衣”,实则是“避车”,大城镇中常有车马,速度过快时经常停不住,容易伤到行人。她大哥——先帝暮苑知道以后,就下了这道“避衣令”,不叫老百姓在走车马的路上乱跑。   那妇人见暮芸脸色不愉,立即将孩子护到身后去,满脸无措。   暮芸摆了摆手,从随身的锦囊里拿出几块小点心放在孩子手里。那小孩喜笑颜开,这才渐渐不怕了。   “兰兰,四娘。”她走出这条小路,脚下新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明明是一条好的政策,为什么落到这里,就变成了这样?”   兰兰答不上来,四娘却满不在乎地说道:“避衣令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平民若是冲撞贵人,就需交钱,东边那一带交得还不止三贯呢!”   ……原来地方上甚至不知道这条法令原本的意思。   老百姓里认字的不多,张贴出来的告示自然都归官府解释;就算是有自己认识字的,只怕也不敢跟当地的这些“土皇帝”理论。   暮芸若有所思。   三女上了西大街——这里比之从前倒是更加热闹,因为每家每户都得了幻园里发出来的补偿银子,出来采买东西的百姓也非常多,不说是摩肩接踵,倒也是喜庆非常,三女途径点心铺子的时候,忽然听得一阵骚乱。   点心铺子的掌柜小步追着几个轻甲兵快跑出来,喊也不敢大声喊,脸都白了:“几位军爷!这这,这能不能给小店留一点周转钱?不然连活计的工钱也发不出了呀!”   当前那几个轻甲兵啐了一口,将手里的银袋子掂了掂,满不在乎道:“你这么大的买卖,还需这点钱周转?看不起哥们儿几个是吧?”   暮芸抱臂微笑,那模样看起来简直是在欣赏。   “我就说么,九郡联军在外城修整,各家不认识各家,不闹事就怪了。”她甚至有点兴致勃勃,就差拿出把瓜子和四娘一起嗑了:“要不要赌一把这是谁家的兵?”   四娘横眉立目:“你一个做主母的,难道不该忧心?!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玩笑!”   “人生短短几十年,别那么较真嘛。”暮芸哎呀一声,找了后边一个茶摊坐下,从袖子里抽出一两银往桌上一压:“我压严州。”   许兰儿想了想:“三石将军是粗放汉子,所谓上行下效……嗯,我猜是他的兵好啦。”   “看你们两个没见识的样,”四娘抬手在桌上一拍,三枚铜钱直接立在了桌子上:“我压图州!越是对上怂的,对下越是横!必是图州!”   铺子老板仍在哀求,拉着三人不肯让走,周围聚了一圈人指指点点,那三个兵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了。   “你个不晓事的老杀才,”其中最高壮的那个兵指尖在腰间的刀柄上一划:“今天我就做回你爹,教教你该怎么做人!”   暮芸点了个头,柳四娘已经准备好冲出去了,不料人还没冲过去,眼前先闪过了一道雪亮的剑光!   围观众人“哗”地一声,纷纷后退,将整个看热闹的圈子又扩大了好几圈。那剑光的主人出手极快,也不见怎么动作,三个轻甲兵已经各自呼痛在地上翻滚了。   “还是个年轻公子啊,”许兰儿踮起脚往里探看:“模样挺俊……奇怪,有点眼熟?”   暮芸本来坐着摆弄银子玩没动,突然听得“俊俏”二字,立即站起来,无奈身量娇小,目光越不过人墙。后边茶铺老板呵呵笑道:“站凳子上看!好擦得很!没事!”   于是帝姬娘娘就很不见外地站了。   那年轻公子剑尖一挑,将银袋子从地上直接扔回了点心铺子的柜台上,老板千恩万谢,年轻公子却瞟了他一眼:“大帅已下令归放强征的长工,你店里这几个怎么还没放?”   点心铺子的老板登时变成了一只缩脖鸡,不吭声了。他能在西大街上开店,本来就是仗着自己和那位莫掌事有几分交情,从前得势的时候也很是捞过一笔,若非如此,寻常商户就算被军爷抢了,又哪里有胆子分辨?   暮芸只看见了他一个侧脸,点评道:“小伙子眼力不错嘛,看来不是个好出头的愣头青。不过那三个也就忍了?”   好似是要应和她这句话,那被割了指头的大兵翻身跳起就要拼命:“你算什么东西!老子是云州太守云思卿的亲兵!攻城时有大功的!何三军金口玉言拨了我进四象营做百夫长,今后除了大帅和我们四象营的统领,谁敢同我挑衅?!”   哦,云州。   竟没一个人猜对了!   柳四娘在人堆里无奈地一回头,暮芸哈哈一笑,将三人押上的钱全都收了起来,叮当一声扔进了查探老板的钱钵子里,惹得茶摊老板笑得合不拢嘴,又殷勤地上了一碟子云片糕。   那边的大兵一边骂一边出剑,招招都被对方轻松压制,围观者连连叫好;那年轻公子听到“四象营”几个字,终于停了手,一剑将他挑翻了。   “这可巧了。”他原本站在原地动都没动一下,如今侧过身来瞧了那大兵一眼:“我叫谢川流,正是你们四象营的新任上峰。”   大兵大惊失色:“……什么?!”   人群轰然大笑,那大兵耍威风竟然刷到了当家上司跟前,实在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热闹!然而谢川流眉眼间还是淡淡的,好似天生来就没什么表情,世间也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锦袍发旧,乃似旧日王侯。   倘若他气色再健康一些,那也算是谦谦君子了。只是这人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好像久不见日光似的,只一双眼尾微微泛红的眼睛深沉似海,微微垂着眼的时候,好似活在权力中心的翻云覆雨手。   “想起来了!”许兰儿眼睛一亮:“殿下,你看他是不是有点像你?”   能不像么?   皇族十年如一日地端着,甭管五官长成什么样,只要出来混,都是一副风度翩翩的骄矜气。只是谢川流性子格外古怪冷淡些,那股子贵气就都化作清冷了。   这厮若按名分算,还是她的表哥呢。   暮芸抱臂,目光在那年轻公子的腿上转了一圈,似笑非笑地哼声道:“兰兰,你再瞧瞧他是谁?”   兰兰凝神一瞧,呀得一声:“他他他他!怎么是宣侯爷!医学奇迹啊简直是!”   这也不怪她如此大惊小怪。   此人姓谢名川流,是先太皇太后的侄子,按说当年在长安城也该是数一数二的显贵人物,偏偏自幼双腿残疾,回回都得同一个木轮椅一道出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古怪阴僻才是谢川流的代名词,浑不似今日的谦谦风度。   “瞧着也不像传得那么吓人,”许兰儿打了个激灵:“不过他怎么到咱们牧州来啦?”   不但来了,腿也不瘸了,还一来就做了牧州内城四大营之一的首领。   先是陆银烟,后是谢川流,竟然全都是当年她那座长安城里的人——就连张鸿都是自己亲手点的探花郎!感情长安城里藏龙卧虎,竟都是给他顾家军准备的?   许兰儿似乎也察觉出了她的意思:“……那个,殿下呀,你自己不是也在这吗?”   暮芸:“……”   狡猾的顾贼,白虹宴上就不该给他下那么轻量的毒药,合该给他把药粉拌饭吃才是!   那边三个轻甲兵憋红了脸不肯信,又轮班上前挑衅了一番,反被谢川流捆成了三只粽子遛狗似地拉着要走。柳四娘看够了热闹,颠颠地跑了回来,身边却多一个人——   这人真是不经念叨。   “四娘,不是让你来接殿下去幻园吗?”   鸿军师换了件雪白雪白的棉锦衣,活像跟整个雪地融为一体了似的,简直刺眼:“大帅方醒,却仍病重,如今全军上下许多繁琐事务,还须得主母娘子回去拿个主意呢。”   “再说,殿下若是不到……”张鸿那张清新可爱的小脸现出几分狡黠神色:“我看大帅这辈子是好不了啦。”   作者有话说:   鸿哥儿:平平无奇的爱情保安罢了.jpg 第48章 绿蚁新醅酒(三)   洛河畔。   大河奔腾汹涌, 岸上营帐绵延,放眼望去,步履整齐的军士们正在加紧训练, 帅帐中帘幕一挑,走出个身姿袅袅的女子来。   士兵们也都习惯了她的存在, 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裴姑娘”。   这便是叛出顾家军,向牧州派出裴氏女, 如今在楚淮帐下的“裴大当家”——裴璐。   她极目远眺,未见到楚淮的人影,一身淡紫色的厚袄裙在风中微微摇动:“我闷了,想去河边走走。”   负责看守她的几个士兵没说话, 手持兵刃跟在她身后, 无声地表现了他们寸步不离的看守之意。裴璐也不恼,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转了小半个时辰, 像是累了,在洛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   今年的洛河用“暴涨”来形容已经很不准确了,这几乎是一场漫延的洪灾;如今她坐在岸边, 抬眼却几乎看不到另一侧的岸。   加之越发浓重的迷雾,简直像凭空被天人搬来的一片海。   裴璐弯下身子,湍急的河水前赴后继地依偎在她纤长的手指上, 像一声又一声急促的呼唤。   楚淮快要失去耐心了。   她默默地想。   今天早上, 她在帐中听见有人来向楚淮汇报, 说他们已在洛河之畔驻扎了将近两个月, 粮草不足,又无入冬的衣物。身后定、顺两州被他们楚军“堵着门”, 显然也不是很愿意。   如今楚军当中已经陆陆续续出现了质疑的声音——如今顾安南占了三分之一的中原大地, 名声大噪, 待得“帝姬如今也在牧州”的消息传过来,当晚便有一名百夫长“哗变”了。   说是哗变,其实他就是想带着手底下的兄弟走,也未必就一定是要去南边投靠顾,说不定就是想回家。楚淮让人将他们剥皮放血,如今这百来人的头还在他们临时开辟出的训练场上插着。   楚淮不会再等了。   他一定会做出点什么事,再次巩固自己的威信,至少让大家都能老老实实地留在洛河边上,和他一起等到明年春日攻进洛阳,彻底将荆毁灭。   “怎么在这儿?河水已经很凉了。”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低沉的声线,裴璐吓了一跳,半个身子都栽进了湍急的河水当中;刚刚过来的楚淮也不知道她反应会这么大,冲过来的时候堪堪将她扯住,只差那么一点就让她被湍急的河水冲出去了。   她手心按着的那个小小的瓷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跟着洛河离开了。   楚淮目光闪了闪,沉默地用外袍将她裹起来,又抄着膝窝抱她起来:“我要带人离开一趟。”   裴璐脚上的铁链随着他的走动叮当作响,她没问去哪:“多久回来?”   “不一定。”楚淮将她抱回帐子里面安顿好:“但一定能活着回来。”   裴璐轻盈地叹了一声:“你实在不必这么紧张,我手底下的人都被你要走了,如今并没有什么能使唤的,也没法给外头传信。”   楚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不在时,有事就向亲兵们吩咐;实在有急事,就让师爷派人去找我,他知道我在何处。”   裴璐给自己盖上被子,轻盈地翻了个身,用一头半散的乌发对着他,显见是不想谈了。楚淮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走出营帐挥了挥手:“今日跟着她的都有谁?”   帐侧走出十个士兵。   “连个人都看不住,”楚淮:“你们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这十人甚至连停顿的动作都没有,齐齐抽出腰刀,给楚淮磕了个头,而后全部自刎而亡。   帐篷里的裴璐紧紧地闭着眼。   “把人点齐,”楚淮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口中咬着手套戴好:“出发吧。”   ------   牧州,幻园。   有张鸿的接引,四娘和兰兰就各自去忙了,这还是暮芸第一次正式进入幻园,心里很是期待了一阵。   然后——   他们就擦着院墙和正门错过了。   张鸿对她眨眨眼:“大帅不在那边。”   她被这唇红齿白的小军师带着绕了好大一个圈,直到从幻园后侧的僻静长街看到那个挂着“采买回来请自扫驴粪蛋”牌子的角门时,她忽然有种上当了的感觉。   “符盈虚那个大得能跑马的主院空着,”暮芸有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们就窝在这?”   张鸿替她开门,挡着门扇笑呵呵道:“这也是幻园嘛,不过有点偏——殿下有所不知,之前符盈虚手底下的人以为水军全军覆没了,便着人将他们的妻儿老母从军户房里赶了出来,其中有好些个孕妇,成日里就在棚子下面呆着,这,这可多不像话。”   暮芸跟着他走进去,发现连个角门都有影壁,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个大户人家典型的侧边房,一般是庶子女多的人户安置孩子们用的,一个四四方方的院,除了主房那一面之外,另外三边都被分成了差不多大小的房间。   行,瞧瞧这坐北朝南的,还真会找地方!   暮芸敲了敲墙砖:“说重点。”   “重点是大帅……不不,何大哥一听,说这样不行,便请银烟大师挨个给诊了脉,大师说最好让她们住光线通透又不要见风的房子,那也只有符盈虚那个有琉璃窗的主房了呀!”   张鸿跟往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兄弟们打了个招呼,又道:“如今主母您在外面单独有宅院,几个武将兄弟不需避嫌,就都在这住着……”   院子的门被推开,暮芸脚还没踏进去,先听见了里面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何三道人手里捧着两本账,脖上挂着算盘盒,眼下吊着一双黑眼圈,嘴里还叼着半个馒头。   别说是大胜队伍的军师,就是街边要饭的也比这齐整些!   “来了!”何三道人好似受惊般地对着暮芸一声大喝:“真的来了!”   徐青树穿着身油菜绿的夹袄,本来正在举着根撑杆挂腊肉,闻言身体一震,眼珠六神无主地乱瞟了一圈,也跟着见鬼似的狂吼道:“欢!迎!主!母!检!阅!”   院子里边本来还有两个暮芸不大认得的副将,一看她来,简直是跟着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慌了也就罢了,还要强装镇定,继续比比划划地假装和刚才一样练拳,结果好端端两个青年将军,活生生把对方绊了个仰面倒!   暮芸微微眯起眼。   她慢悠悠收回本已迈出的步子:“众将军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本……”   主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不等暮芸反应过来,徐青树扑通一下就朝着主房跪下了,大吼一声大帅,然后就开始涕泪交加。暮芸整个人都空白了一瞬,待到意识回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推开了里屋的门,跑进去一把掀开了帷帐。   ……和里面那个男人对视。   唇色浅淡,头发半散。他瘦削的就像一把薄刃,轮廓凌厉孤傲,就连颈侧那为了遮掩烧伤而存在的大片刺青都显得有些落寞。   除了一双眼,黑白分明,看过来时依然令人惊心动魄。   然而这种往日里会狠狠戳中暮芸的“美色”她根本就没发现,满脑袋里就一个想法——   活的。   既然活着刚才徐青树嚎什么丧?!   何三身上挂着算盘毛笔等一应小配件,混似个杂货郎似地跑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药,给顾安南使眼色道:“来来,喝了,早喝早归西。”   顾安南半坐起身,暮芸这才发现他上身只裹着很宽的一条白布。从右胸下穿过,顺着左边颈项绕过去,后脊上是一层薄薄的汗,白布下还洇出了一点绯色,想来应该是很疼的。   “磨蹭什么?”何三把药碗坚持往前一送,险些泼到他脸上:“银烟大师来给看过了,让你快喝,不喝是要死球的!”   顾安南接过来,嫌弃地闭住了气,而后将那碗苦森森的药汤一饮而尽。何三被张鸿带出去了,又关上门,除了一道不识相闯进来的光晕,这屋里只剩下顾暮两个人了。   假设,假设有这么一个问题。   你有一个准相公。   几年以前,你为了保住娘家的江山捅了他一刀;几年以后,你为了再一次保住娘家的江山又给他下了回毒。   而他明明还恨你,却会在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拼命护你,护过之后,又伤心欲绝地跟你说:“我们算了吧。”   如果他就此死了,这事也倒好办,今后给他照常守寡顺便全盘接管他的家业也就是了——   但他如果没死,你怎么办?   暮芸眼下就在面临这个复杂的问题,顾安南昏迷的时候她向神佛发愿,祈求只要能让他活过来,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现在顾安南真的活过来了,她又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神仙也太好说话了……”   她感到有点局促,手扣着袖子的边角揉个不停,想来想去,总算找到了一个自以为不错的话题。   从没讨好过别人的芸殿下从袖子里拿出了一袋糖,摸出一块隔着帕子递过去,自以为自然说道:“那个,恭喜你通过了本宫的考察,本宫不走了,决定就扶持你了,怎么样,开心吗?你看,我已经把路线给你想好了,我们先去崖州把栈道修上……”   “殿下。”   他开了口。   “孤男寡女处于密室,于礼不合。”他眼中是她从没见过的疏离与淡漠:“殿下有公事,我们不妨到外面谈。”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大帅说:“孤男寡女,于礼不合。”   大帅内心:“哄我。” 第49章 绿蚁新醅酒(四)   暮芸怔怔抬头。   一接触到他的目光, 心先凉了一半。   ‘完了,这次是真伤心了。’暮芸心想:‘连这声殿下都叫得客气得很。’   她自知理亏,咬了咬唇:“可是你对于我来说, 就是私事。”   他喉头微动,脊背无意识地弓起, 似乎是牵动了后背的上,发出一声闷哼来。暮芸伸手要扶, 却被他躲过了。   但她只无措了一瞬,而后近乎粗暴地抬手按住了他,蛮不讲理地怒道:“我看看伤!”   顾安南冷漠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你也就会这一句了。”暮芸哗啦一下掀开他被子:“告诉你, 你心里门儿清,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挖过来的谢川流!如今天下未定,你与我合作才是上策——合作伙伴要摸你几下又怎么了?”   顾安南冷笑道:“好一番歪理邪说。”   他猛然握住她手腕, 就着这个姿势直起身体,整个人瞬间高过了她——他缓缓向她靠近,黑发垂落在了她细瘦的肩膀上, 这样居高临下,那束光刚好照亮两人的唇线,不知怎地就显得有些……色|情。   可惜他眼神仍是冷的, 暧昧散尽, 只余威逼。   “芸殿下, 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顾安南道:“你不走并非为了我, 不过是因为你从银烟和尚嘴里得知,洛河的暴汛期可以持续到明年春日。既然你还有半年的时间, 选择我去回援洛阳才是上选。”   他神色冷淡得和那日在马车里, 暮芸质问他为什么要选她当主母一样;人心都是肉长的, 偏要你疼我也疼,这才拉锯公平。   “既然你决定留下,可以。”顾安南甩开她手,却控制在一个刚好的力度:“你为中原百姓做过不少事,我尊重你;今后你就做我帐下一名军师,和张鸿何三他们一样。”   暮芸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微微偏过头:“然后?”   “然后。”男人一双眼无波无澜,漠然地看着她:“你仍是我顾家军主母的名分,以后在外人面前装装夫妻即可。没有外人在时,还请殿下自重。”   “自重。”暮芸沉默良久,而后将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在嘴里咂摸了几遍:“我对着你有什么可不自重的?”   她突然扑上去一把撤开顾安南虚掩的衣襟,十分没章法地在胸前摸了好几下,这点臭流氓的手法完全没学到精髓,反倒是那双柔柔手的触感把坐着的这个真流氓给摸得受不住了。   “就你这身段,你以为很稀奇吗?”暮芸收回手,似模似样地用手帕一擦:“就你院子里头那些个龙精虎猛的亲卫,哪个脱了衣裳不好摸?也就是你腿比旁人长些,但是腿长的也有的是——谢川流看见了吧?保管他脱了裤子就比你长!”   门外,刚迈了一只脚进院子的谢川流:“……”   他面无表情地把脚收回去了。   接着主屋里又传来一声吼:“胡说!普天之下老子最长!”   谢川流开始怀疑自己投靠的这支队伍到底靠不靠谱,一转眼看见主屋外头两根最粗的柱子后面一左一右藏着两个当家军师,旁边还有一个假装挂腊肉实则耳朵恨不得竖起来的小将军。   谢川流肯定地点了点头:“……不靠谱。”   何三道人头上还插着跟笔,招呼他噤声赶紧靠过来,于是,主屋外面的格局变成了——   一个假装挂腊肉的,三个躲在柱子后头的。   “总而言之,今后你只是我的下属,不再有任何特殊的意义。”顾安南深吸一口气,拎起外衫重新穿上:“暮芸,凡事都有个限度。现在我累了。”   他起身将衣带系上,面容沉在暗面,大概是因为躺了不少时日的功夫,声音生涩沙哑:“你我之间,总是我朝着你走;我千山万水赶到你面前,你却从来一步都不肯向我迈。”   他大抵也嫌弃自己矫情,拍灰似的在自己手背上掸了两下。   “当日在众人面前强迫你做了这个主母,是我唐突了。”顾安南再次转回身的时候,那些暗潮涌动的情绪就都已经收拾干净了,他无波无澜地说道:“等到明年三月你回了洛阳,你我之间全当没有此事发生过。”   从此江湖陌路,再不相见。   他说这些话时始终是背朝着她的。   本以为她听进去了,却忽然感到背后被人轻轻地依靠过来,又软又小,像块刚出笼屉的小糕点那么脆弱。   “我知道错了,”她从背后抱住他,小小声问:“现在走那一步行吗?”   顾安南唇线抿得死紧。   “行吗?”她抓着他衣角摇了摇:“……官人?”   这小声音又甜又软又可心,简直戳得人心窝都跟着疼,何三道人在外边听得想冒泡,打手语向对面的张鸿道:“老顾那个没出息的货,肯定又要原谅殿下了!”   徐青树表示附议,以手语道:“都叫官人了,大帅说不定觉得自己还能再挨好几刀!”   张鸿却摇了摇头,往肋下一戳,同样回以手势:“这次,真伤心了,未必这么快就妥协。”   谢川流在后边学得很快,也跟着面无表情地手语交流:“但你们公认他早晚会妥协?”   张鸿何三并徐青树三脸郑重地点头。   几人正比比划划好似残兵交流会时,外面突然刮起一道风,一人哐啷哐啷地兴冲冲闯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套甲。铁三石无视几人的疯狂摆手,高高兴兴地扯开破锣嗓子喊道:   “今儿人这么齐啊!这都弯腰干啥呢?啥东西掉了?我也帮忙找找!”   谢川流和徐青树这两个武将回房的身影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留下两个不会武的何三张鸿在原地剧烈咳嗽。   “哎呀,天干物燥都着凉了你看看!”铁三石那魔音灌耳的爽朗笑声还在继续,大踏步走上前去一人照着后背给了一巴掌,险些就此顾安南帐下两个唯二的文臣拍死:“路上我还瞧见银烟大师了,你俩咋不讨副药去啊?”   然而他对一院子人的祸害还没完。   铁三石啪一脚踹开主屋的房门,团团转了一圈,好似条刚刚遛弯回来的大狗:“大帅?大帅?你在哪儿呢大帅?大帅大帅?”   他人高马大,一时没留神后边还有个娇小的暮芸,打眼一瞧顾安南脸色铁青地在床边戳着,“哐”地一下把四十来斤重的铠甲砸到顾安南身上,哈哈大笑道:   “行了吧大帅,两天前就醒了,在这装啥柔弱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写得那个什么政令都让鸿军师发出去好几日了!也该忙忙我的事了!”   顾安南额头暴起一排快活的青筋,从牙缝里挤出字:“出去。”   铁三石烙铁似的大巴掌往他胳膊上一抡,哥俩儿好地嘻嘻笑道:   “我知道!你不就留着这点伤等主母过来瞧见好心疼吗?嗨呀她又没在!这点小伤你一向都是就饭吃!那鸿哥儿都跟我说了,要是主母进院徐青树就提醒你了——你好临时往床上躺,青树小兄弟是做过卧底的人,心细得……主,主母?!”   暮芸似笑非笑地从顾安南身后走出来。   怪不得刚才自己一进来,院子里那几个就慌得跟什么似的,原来是在跟主屋里头他们的大帅报信。   不过也是,如果没有顾安南点头,他手底下那几个哪里就敢自己做主颁布政令了?   当时在山寨的时候暮芸早就摸清了,顾安南其实也就是看着好说话,在驭下这方面还是有点严格的。   铁三石呆若木鸡,掉头就想跑,顾安南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将他个铁塔似的壮汉踹得向前翻倒:“有事就说!”   铁将军无辜地揉了揉,指着外头说道:“就是符老狗那四个大营,打头的那个不服管,如今已经闹起来了!”   暮芸正在笑眯眯地喝茶,闻言十分好心问道:“可是太极营?”   铁将军立即鼓掌,武将式讨好道:“主母神机妙算!不错不错!就是太极营!您怎么猜着的?”   那个真的符盈虚笃信道学,给四个内城大营起名为太极、两仪、四象、八卦,结合那个变幻莫测的大阵,取的正是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之意。   太极自然是四营之首,要闹事,自然是大哥先来。   “你需要一个能镇得住的武将。”暮芸肯定地说道。   顾安南一边穿甲一边扫了她一眼。   “好好,我知道——不过我这也不算吹枕头风,你不是也说了让我做军师吗?”暮芸微笑道:“前日你家小鸿儿来找我说,让我给推荐一个人。”   顾安南如今名声大噪,想来找麻烦的势力不会少,如今兵员一下暴增,他手底下能用的心腹人——哪怕再加上章厘之,那也显然是不够用了。   “原来是你举荐的。”顾安南垂下冷淡的眼,一抬手将门后挂着的宙沉摘下来:“那便看看此人有没有真本事吧,若不行,打哪来的还回哪去。”   铁三石殷勤地给顾安南开门,回头问道:“主母从哪挖来的人?也是长安的?就和谢兄弟一样?”   “不,”暮芸促狭道:“是我前夫的。”   “……?!”铁三石:“大帅!大帅怎么让门槛绊着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芸妹(激动):“谢川流脱了裤子肯定比你长!”   刚才还在冷漠中的顾帅:“胡扯!老子天下第一长!!!”   芸妹:“我说的是腿,你说的是啥?”   顾帅:“……也,也是腿啊!”(心虚) 第50章 绿蚁新醅酒(五)   顾安南背上刀伤尚未痊愈, 虽然仍然是骑马往太极营去,速度却很慢,简直跟遛马也差不多。   他穿着一身半旧衣裳, 跨一匹杂毛马,看起来不像得了大胜的领主, 倒像是谁家英俊的落魄公子哥。   偶尔有眼尖认出来的百姓,都激动热情地上来见礼, 送些个自己摊子上的吃食。   “小厮”姚谅嘴里叼着一个肉包:“大衰,你不呲吗?”   他大帅驻马在他后脑勺上一拍,顺手从他怀里拿出个肉包来:“吃里扒外的东西,吃你的吧!”   姚谅本来是很怕他的, 但后来发现他家大帅只是看着凶, 实则最好说话;便常常赶着天不亮的时候就去磨着大帅教他射箭,顾大帅也当真同意了。   这没名没分的小弟子得了他的照顾, 同他学得越发不要脸起来:“师父和殿下是一家人,向着殿下算什么‘外’嘛!”   姚谅没注意到他家大帅眼中不大寻常的落寞,只一心一意地咬着自己的肉包;这还是少年人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城镇, 兴奋地都不知道先看哪里好:“唔,大帅,你看前面那个人是不是在等咱们?”   顾安南三口两口将包子吞了, 眼皮一抬, 深深的眼窝里泛出一个好看的褶。   那人已经走了过来, 就站在顾安南马前行礼:“巡防营曾华, 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帅, 还望见谅。”   牧州一夜之间变了天, 曾华这位原本混得如日中天的狗腿子本该有个很惨烈的下场, 但那日白虹别庄之中,他失去幼弟后万分哀恸,在战事最紧急的时候做主将牧州百官家的女眷们放了出去。   因着这一层虽然浅薄却很关键的“救命之恩”,曾华只是被夺位抄家,却留下了一条命来。   “大帅尚未派人来巡防营交接,我想着……”曾华穿着一身白麻衣,脸颊瘦得瘪下去了两块:“应该是您那边事忙,忘了,特来请一个示下。”   曾华。   家里那个殿下似乎特意跟何三提过,务必将此人留下,不要杀头,也不要让他跑了——最好是给个闲职养着。   听说是因为会画画?   但此人的用处绝对不止是画画。   顾安南的马原地踱了两步,半晌,曾华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响:“上马。”   他有点茫然地抬头,目光落在顾安南身后。   那杂毛老马能禁得住两个男人?   还是说自己眼拙了,这其实是匹神骏?   “想什么呢?”顾安南鞭梢一甩:“去同后边那小子共乘一骑,去趟太极营。”   曾华也是个长着水晶心肝的通透人,一听是太极营就明白了,躬身道:“不需劳烦小公子,我这就找个坐骑。”   不多时,三匹马绕过了牧州的繁华路段,一路驰骋到了内城西边的大营。顾安南的黄毛马还没进去,里面先飞出了一支气贯长虹的铁箭来,当地一下射穿了营门上的大匾——   那箭劲力极大,一箭开弓,劲还没撤,擦着顾安南的头顶直直飞来!他身后的姚谅一声怒喝,手上的套索精准无比地拉住了箭尖,在那箭堪堪要射穿顾安南头冠之时将它拉偏了!   然而顾安南从始至终连眼都没眨一个。   低头一瞧,那匾额上三个遒劲的大字十分写意:   “太极营。”   姚谅那套绳的本事虽高,但毕竟年纪尚小,力气不足,如果不是旁边的曾华及时扯了一把,他险些让那支箭给带得打头朝下栽下马去!   赶着白天不训练,在这儿射牌匾玩。果然如铁三石所说,这太极营是不服管了;现下虽未哗变,但也不过就是早晚的事——顾安南管了小半辈子的兵,最知道这些丘八的脾气。   营门里是一片空场地,正中摞着千余个沙石袋子,像面环形的墙。那“当头一箭”便是从沙袋上面发出来的。   里头听见了姚谅吃力的那声吆喝,似乎觉得好笑。   “禾小子,看你哥哥这一箭怎么样?还不肯服气是吧?不肯就再来一箭!”里头一个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道:“谁先将擅闯进来的贼头射下来,谁便跪下给对方磕三个响头如何?”   看来里边不知道外头来的是谁,大概以为是个不懂事闯进来的毛头小子。   不过这地界还有谁会不懂他们牧州当地的规矩?不懂规矩闯进来的,自然都是他顾家军的人。   “听声音,方才这人应当是沈明璋。”曾华下了马为顾安南牵辔,低声道:“沈家世代居于牧州,田产铺子无数,他家有许多子孙在牧州官衙里当差,沈明璋是这一代的长房嫡次子,出来做了太极营的教头。”   顾安南头也不回,伸手接住了姚谅从身后递过来的铁箭,定性道:“地头蛇。”   “正是。”曾华尽职尽责地说道:“此人仗着武艺强悍,又有倚仗,从前符盈虚活着的时候也没怎么收敛,为人十分强横霸道。”   营地里另一人笑了起来,声音清亮亮的,尾音低沉,听着就带一股子年少风流的味:“瞧沈二哥这话说的,小弟就是个枕红睡玉的废物,哪能比得上?”   而后他开弓一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天边一只南飞大雁;那雁在众人眼前打了个璇,直直落在了校场西边的空地上。   话说得客气,手腕却很毒。   看似示弱,实则是当面扇了沈明璋好大一个巴掌!   雁落地时发出的哀鸣,刚好应上禾珏口中最后一个字:“不过,听说咱们太极营的新统领就要来了。咱们哥儿几个就别献丑啦。”   禾珏的拥趸们爆发出大呼小叫的喝彩声。   “这位小公子姓禾名珏,也是世家子。禾家前些年在京郊万年一带活动,长安那边出了岔子才过来的。”曾华低声道:“不过禾珏母亲受过诰命,封地也在牧州境内,因此他也算牧州世家圈子里的人。”   姚谅在后头听了半天,揉着手腕上前问道:“咦?那他们合该是一伙的才是!为什么又在这较劲?”   曾华眼中现出讥讽的神色:“虎豹豺狼死了,地上的腐肉却还在;这些个乌鸦老鸨等候多时,自然是要掐架分东西吃的。”   他话音未落,里面沈明璋便大喝了一声:“好!看来禾小子今天是要见真章了!不如这样——”   令人牙酸的开弓声响起。   “咱们就来比比,谁先射中外头那不懂事的孙子如何!”   禾珏笑道:“便依哥哥的意思。”   姚谅怒道:“这也太嚣张了,又不是在战场上,怎么能随便用人命做赌?”他蹬蹬蹬下了马朝顾安南快步走过来:“师父,你先躲躲,我这就进去同他们说……”   “嘘。”   顾安南手掌在少年头顶轻轻一按,另一手将那铁箭吊儿郎当地一转,嘴角勾起笑意,若不是眼睛还是那样戾气分明,他看起来几乎像是当年长安城里风流无匹的金吾卫了。   “便宜徒弟,”他将那铁箭在手中一掂,投壶似地往前比了比:“今天师父教你点新花样!”   话音出口的同时,里面沈明璋手中的重弓唰然出箭;顾安南也不用弓,就这么徒手往前一扔!   两支同出一处的铁箭在空中针尖对麦芒地稳稳撞上!顾安南徒手掷箭,不但准头精确到了可怕的地步,就连力道也大到止不住!   就在此时,禾珏的箭也已经到了,他用的是寻常木箭,威势却并不比沈明璋的小,说时迟那时快,奔着曾华的方向直飞而来!   曾华瞳孔皱缩,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甚至来不及闪躲,眼中那惊天一箭浓缩成一个小点直直飞来——   “着!”   马上的顾安南笑着喝了一声,弯腰轻巧地一捞,像根柔韧的翠竹,威势滔天的木箭在他拇指和十指中间打了个转,生生在距离曾华眼睛不到一寸的地方被他捞了回来,而后又是看也不看地一掷。   校场之上,期待着外面惨叫声的众将士纷纷愕然,只见沈将军的三石弓弓弦犹颤,箭却不知怎地自己飞了回来!回时去势不减,竟是一箭崩碎了沈明璋的发冠!   这厢沈明璋披头散发,目眦欲裂;那厢禾珏也没好到哪里去,木箭从沙袋中直飞而回,流星追月般朝着他胸口奔了过去——若不是他练过些许躲避身法,这一下只怕连衣裳都要给穿破了!   这一下谁也没想到,外头顾家军随便一个来传口信的人竟有如此身手!大家都是行伍之人,最认身上功夫——   当下沉明璋的亲信大声怒骂,禾珏的拥趸大呼小叫地问他是否被伤到,剩下的大多数人一时热血上头,都跟着没命地喝彩,直喊着外头的兄弟快快进来,都要见见这位从未露过面的“神箭手”。   沈明璋挥手不让人碰他,骑在马上喊得就像个被人扒了衣裳的小媳妇:“去他娘的!去将外边那狗胆包天的东西给老子抓进来!在这牧州地界上竟然还有敢对着你沈爷爷开弓的王八羔……”   就在此时,被垒成一层墙的沙石袋终于不堪连连被穿透的重负,哗啦啦倒塌开了。   露出了后面气得满脸通红的姚谅,劫后余生满脸惊恐的曾华——   还有骑在马上,正在活动筋骨的顾安南。   沈明璋见了他的面,一句粗话憋在腔子里,生生不敢再吐露半个字,直憋得脸色都在发紫;碎了的发冠还剩下半块,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噗地一下砸在了他自家的鼻梁上。   顾安南对着呆若木鸡的众将士吹了声流氓哨,这英俊的混不吝笑骂道:“愣著作甚,各位军爷不是要见见我么?”   禾珏一声大笑,下马拜倒:“太极营粮草参事禾珏,见过顾大帅!”   将领们被这一声提了醒,纷纷缓过神来,背后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呼啦啦跪成了一片:“下官见过大帅!”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很多年前。   十几岁的顾安南和六十多岁的海汝峰隐居在长安菜花巷。   “老头儿,”少年金吾卫嘴里叼着朵小黄花骑在墙头上:“百步之外我能射柳,你信不信?”   “射个鬼。”海圣人抓了抓头发,把小板凳换了个方向继续晾干菜:“滚滚滚,挡着我光了。”   少年顾安南从兜里捞出一把小石子:“唔,你不信。”   海圣人:“小兔崽子,教你诗书听不进去,学这些粗……嗳嗳!别打我干菜!”   小石子携着破风之声,精准地洞穿了一个又一个的芥菜疙瘩。   “顾安南!”菜花巷里爆发出老人洪亮的骂:“给老子下来!!把盐铁论给老子抄!十!遍!”   多年之后,长安为反贼楚淮所破,宫中御厨大多已然流亡,剩下几个有骨气的,宁死也不肯给楚淮开灶。   楚淮的几个亲兵一时找不到适口的饭食,又恐长安民间厨子知道是给都督做饭,往里投毒;便只得在一个荒僻院子里翻出了一缸陈年老咸菜,验过无毒,令人收拾好了送到了他们都督的早饭桌子上。   “是芥菜啊,”楚淮夹起一块放入口中:“往年倒是常……嗯?!!”   而后,楚都督嘴里掉出了一颗小石子……   和半颗崩掉的牙。   地府的海圣人(振奋.jpg):“啊哈!” 第51章 绿蚁新醅酒(六)   大多数男人都有慕强情节, 校场上的这些也不例外。   当时听闻有个姓顾的荆人不但让匈奴人吃了败仗,更生擒了他们中最为凶悍的大单于栾提顿,牧州城的将士们也很是沸腾过一阵, 若不是还受着符盈虚的挟制,那也是恨不得能冲到南境去拜会拜会的。   但顾安南成了牧州的主君, 这事就变味了。   世人喜爱英雄,却不愿意英雄同自己的距离过近;须知叶公虽然好龙, 却不需要龙来遮挡他的光芒,做他的主。   沈明璋呆了片刻,整个人跟着原地踱步的马来回晃动。他神色变了变,竟然没从马上下来, 就着这个和顾安南“平起平坐”的位置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安。   “听闻大帅负伤, 尚在府中修养。”沈明璋侧过头,蚊子似地哼哼道:“也不怕见了风。”   顾安南那磨出了毛边的马鞭一抬, 好笑道:“明璋兄弟,这的路你熟,去北边接个人。”   沈明璋愕然。   “以为我不认得你们是吧?”半炷香前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的顾大帅一抬下巴, 大尾巴狼似地傲然道:“世上还少有顾某人不晓得的事。”   沈明璋与自家属下暗暗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厮在跑出来造反之前的职业——大内金吾卫;他们禁军十三司可全都是先帝的耳目,当年监听百官, 不知有多少冤魂都死在禁军的手里。   沈明璋低头无声地骂了一句, 领着手下几个兄弟赶到北边去迎人。   顾安南见又唬住一群, 满意地打马向前, 沈明璋这个最能闹的一走,众将士登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乖乖起身跟着他们顾大帅巡视校场和营房。   方才那少爷禾珏也跟了过来, 主动接过了姚谅手里的牵马绳。   禾珏今年二十有二, 照理说他这样被世家娇养出来的公子哥,本应该长一副细皮嫩肉的小模样;   然而大抵是因为成日里跟兵鲁子混在一处的缘故,他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肤色,更兼猿臂蜂腰——   若不是长得比顾安南稍微矮上一些,从背面看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不是很服你。”禾珏目光看向校场上飞扬的尘土,眯起眼没头没尾地说道:“你之所以能战胜那蛮子,靠得不过是占了先机;若给我这场幸运,我也能胜。”   顾安南骑在马上,看了眼此人骄傲的发顶心,置之一笑:“听说你是个粮草官,那我问你,牧州屯粮几何?”   禾珏将他的马牵到校场正中,一边吩咐人去搬草垛安排台子,一边慢声道:“大帅不必过问这些细节。”   “因为你不知道。”顾安南下了马,大刀金马地坐在草垛上,双臂微展,微深的眼窝里却有种将人看透的力道:“禾小子,你连个粮草官都做不好,却自诩能做将军——那我问你,领三万兵出关需要准备多少器械,途中运粮需要多少人?如何换班才能保证戒备?安顿遗属又需要多少米粮,如果路途太远需要折算成金银,又如何换算各地米价?”   禾珏停下了指挥个不停的手,背对着他戳在原地,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挺直的脊背里写着不服和委屈。   他心里想,你懂什么?   我可是要做常胜将军的人!   但他还是听着。   “打仗不是围猎,是要死人,要对身后的城池负责的。”顾安南的目光似乎回到了他经历过的那些尸骸遍野的战场上:“粮草、兵弩、衣物,置办安顿这些你看不上的东西,往往要用去大半所谓‘战争’的时间;更不要提分辨将领们的特点,定好下放多少权力给他们自己带兵;有时候还得顾虑方言的问题,假如队伍里都是南腔北调各地的话,要不他们沟通不了还怎么打?小子,韩兵仙所谓‘多多益善’,落到实处,并不是说来那么简单呐。”   禾珏怔怔听着,目光从质疑转为了信服,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   “当然了,”顾安南话风一转,长腿一搭翘起二郎腿道:“讨个好娘子也是很必要的。”   禾珏尚不了解这厮正经话超不过三句的德行,天真地跟着问了一句:“这同娘子有什么关系?”   “娘子讨不好,是要被杀的。”顾大帅往自己胸口一拍,举起两根手指干巴巴道:“而且是两次。”   “……”禾珏看着校场另一边卷起的尘土,一看远处沈明璋的表情就知道这厮是回来找茬了,忍不住提醒道:“大帅还有心情在这同我闲扯,您到底知不知道太极营都是什么人?”   什么人?   自然都是些少爷兵。   且各自背后都站着牧州的世家势力,不把他们摆平,只怕这符盈虚原本靠着剥削民脂民膏和吞吃朝廷拨款养着的这十几万兵,就立时都要吃不上饭。   吃不上饭,自然就要造反,到时候牧州就会再次变成无主之地。所谓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这牧州庙小王八大,不比京城那些老东西好对付多少。   如若不然,他好好地干什么不在府里躺着?   ……还没腾出功夫好好问问,暮芸那没良心的狗东西为什么没走呢。   想到这,顾大帅越发心烦,本想再耍着沈明璋玩两圈,此刻也已经完全失去耐性了。他解下宙沉,抖开剑鞘对冲回来的沈明璋道:“来吧,打一场,不打服你你也是不肯好好说话的了。”   沈明璋接上人之后本来憋了一肚子火,不料刚一回来又对上了不知道为什么烦躁起来的顾安南,目光瞟到旁边,禾珏立刻后退一步做“不关我事”状,示意你们打你们的,别迸我身上血。   沈明璋满头满脸都是官司:“……顾安南,你欺人太甚!叫个蛮子来统领我等是何用意?!更何况,更何况那还是个……!”   顾安南双手拄着剑,稀奇地看着他一脑袋炸开的毛:“是个什么?”   “是个母的,咋?”   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飒爽的嗤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团火似的明红蹲在校场正中的旗杆上,背负一柄长斧,脚踏火红云靴,身着褐色皮甲,胸前还围着一圈赤色狐狸皮。   日光从她后脑勺直射下来,活似将她满头发丝都点燃了似的那么明亮。长发被皮毛束成了高马尾,其中夹杂着编著红绳和珠子的三股细辫,形成了一种粗糙又精致的效果。   此人从旗杆上跳下来,稳稳落地,竟然比顾安南都矮不了多少,呲开一口白牙,指着顾安南:“你婆娘,”又指向自己:“我恩人。”   她环顾一周,傲然道:“我,须卜思归,来报恩。”   顾安南明白了。   这就是暮芸伙同张鸿推荐过来的那个太极营将领。大草原上忙着料理“家务事”的栾提顿如今是他顾安南的战时盟友,借调个将领过来,其实也算是加固联盟了。   ‘果然是前夫,’顾安南在心里漠然道:‘栾提顿能给你什么好货?送个鸡毛掸子来凑数拔了的。’   “匈奴人!”禾珏还在回味方才顾安南那番战争论断,咂摸咂摸嘴:“这方言问题是不是太方了点?”   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一时间太极营里几乎所有官兵都涌了出来,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围着校场叫骂——   “让蛮子统领我们太极营,奇耻大辱!”   “还是个女人!回头她月事来了赶上出征怎么办?岂不晦气得很?!”   “老子一巴掌就能掴死她,凭什么叫个女人骑在老子脖子上!”   诸如此类的言论甚嚣尘上,顾安南却施施然坐回草垛上听着,他观察了一会儿须卜思归的表情,见此女溜溜达达地在圆形的演武台上转了一圈,每走到一个方向那边便激动一些。   这女的却好似斗兽一样高兴,恨不得将包里的肉干奶酪拿出来“喂食”玩。   顾安南拍了拍巴掌。   四下里登时一静。   “这样吧,单挑。”四六不着的顾大帅笑着往台上一指,玩了一手江湖人的道上规矩:“你们谁能赢,今后谁就掌管太极营;你们赢不了,就让她来接管。”   此话一处,众人瞬间议论纷纷,沈明璋和禾珏的脸色也变得很不好看。   一个麻子脸小将军抖着胆子问道:“大帅所言当真?这里可是太极营!按规矩只有温禾沈虞四家的公子们能统领的!”   顾安南一言定乾坤:“你大帅姓顾。”   一句话仿佛凉水入热油,霎时激起千层浪,众将官被四大家并符盈虚压制了太久,都知道这是难得能出头的机会!   把握它!一飞冲天!   须卜思归哈哈大笑,连说了三声好,脚下错开半步,单手抽出背后那把有她半个人大的板斧,不偏不倚,指中了台下一个颇有些将军肚的中年将官。   “方才就是你嫌月事晦气?”须卜的荆话说得很流利,带着一点奇异的匈奴口音,嘴角一挑桀桀笑道:“我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晦气。”   那将官不敢轻敌,一上来就拉开了看家本领的架势,台下众人大声叫好:   “焦大哥!冲!用你的螳螂臂……啊嘎?!!焦大哥!焦大哥怎么飞出去了?!!”   须卜思归抽回板斧,对着已经飞到台下晕得不省人事的将官嘿嘿笑了一声:“来!下一个!”   “在下温氏二房嫡子温子晋,特来讨教!”   一斧子。   “老子乃是虞家虞圣荣,惯使长鞭!速来决斗!”   两斧子。   “吾乃沈明璋!泼妇可敢与我一斗!”连沈明璋都看不下去,怒发冲冠奔上前去:“若让你赢了这一局,今后我就不姓……啊!”   “不咋行呀,你们。”须卜思归伸手揉了一把腿肚,手里转着板斧吹口哨:“果然,荆的男人,弱。”   “荆的男人”们在周围横躺了一地,各个目眦欲裂,纷纷感受到了从生理到心理的全方位伤害,心道这时候要是能有哪个兄弟站出来收了这疯婆娘,以后便唯他马首是瞻了!   仿佛是为了照顾众人心中所想——   作者有话说:   是谁来了! 第52章 绿蚁新醅酒(七)   营门里奔出了一个人。   此人不停挥手, 身影如新竹般柔韧可爱,一身雪白的文士锦袍越发衬得他唇红齿白,明眸皓齿。   这人跑到中段, 冷不防脚下有冰,还噗嗤摔了一跤。   “须卜大哥!”张鸿整张脸都红扑扑的, 颠颠地继续飞奔跑来扑在台子边上,两眼冒光, 前所未有地激动道:“真的是你!”   须卜思归稀奇地呦了一声,蹲在台子边上居高临下地掐了一把他的小脸:“伊稚訾鸿,你胖了。”   张鸿让她掐成了个嘟嘟脸的松鼠,却依然笑得傻兮兮的, 两眼直发光道:“先头主母说有法子请你来, 我还不信!须卜大哥,我真太高兴了!”   须卜思归满意地搓了把他的脸, 成功地把手上的灰擦干净了:“嗯,托你的福,如今我族里好过多了。”   顾安南在后边看着, 手指点动。   张鸿在匈奴卧底过将近两年的时间,认得个把匈奴将军也是正常——不过他叫大哥是几个意思?   顾安南的目光狐疑地在须卜身上转了一圈。   这,分明是个母的。   “大哥头发长了不少, 看来在那边职级也上升了!是新左贤王提的?”张鸿小狗似地朝须卜说话, 要是有尾巴只怕都摇出残影了:“这次来能住到什么时候?”   可算是问到关键了。   太极营众将领全都竖起耳朵听着。   须卜思归朝着顾安南一扬斧子, 险些将血都甩他脸上:“他什么时候占满了中原的地, 我就什么时候回!”   禾珏上前一步:“那这位……将军的意思是,您只是暂时借调?”   须卜锐利的眉峰一扬:“听不懂人话啊。”   禾珏一噎, 忍着生气又问:“那敢问将来将军回匈奴去了, 我们这些人又怎么算?”   所谓“占满中原的地”, 大家心知肚明,如果真有那么万一的希望,大帅能打败楚淮,将来他就是这天下的主子。到时候须卜这个顶头上司一走,他们这些人算怎么回事?   岂不是爹不疼娘不爱了!   “自然算作大帅的亲兵。”张鸿转身对上禾珏等人,瞬间又成了风度翩翩算定天下的鸿军师,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诸位可曾听说过京都十二卫,禁军十三司,还有万年、神孙、周业和雒邑这四个大营?”   此话一出,就连沈明璋的瞳孔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放大。   因为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面前是怎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鸿在众武将猛然加粗的鼻息声中,泰然自若道:“昔年大荆高祖于华阳县起兵,当地驻防军一路相随,天下既定之后,便有了长安四大营。诸位……仔细想想吧。”   从龙之功。   历史翻滚不息,英雄豪杰无数,但能得到“从龙”二字的又有几个?时局和眼光缺一不可,还得生在一个大乱特乱的年头才行。   顾安南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通天大道,也是一场拼上全族身家性命的豪赌。   赢了,跟着顾大帅一步登天;输了,便死无葬身之地,连亲眷也逃脱不得。   顾安南心中一阵好笑。   选个屁。   难道他们还有得选?   他顾大帅斗奴儿出身,天生不讲武德,早就二话不说将所有人都绑上了自己这条的贼船,如今这伙人脚在踏板上,难道还琢磨着哪条贼船更香吗?   有意思。   简直没一个明白人。   “这有什么好想的,”须卜思归直起身子,将板斧抡了半个圈:“不服的就上来打——打服了,以后跟着我一道打仗,包你们吃不了亏!”   沈明璋心内犹豫不定,但他在沈家做长子嫡孙,一向做主惯了,就连当年符盈虚都得给他三分薄面,如今顾大帅一来,竟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是以虽然心里已经服了,却仍不肯低这个头。   禾珏越众而出,左边脸颊上还带着被须卜打出来的红印,两拳一抱,广袖展开:“不必不必。”他笑吟吟脚下一转,对顾安南道:“只不过,作为粮草官,还有点小事要请大帅示下。”   “禾少爷是吧,”张鸿微笑道:“请讲。”   禾珏:“之前咱们牧州的兵都是符盈虚在养,如今粮仓里所剩不多,最多也就维持到月底,大帅预备让兄弟们怎么吃饭?”   张鸿叹气笑道:“终于拿出这张杀手锏了呀,禾少爷。”   这才是世家能在顾安南的大军面前硬气起来的理由——他们有粮,有钱,有土地。顾安南想养兵,就得跟他们要饭。   “嗤,大帅不上咱们家里抢就不错了!”沈明璋也终于回过味来了,抱臂挑衅道:“要不咱们哥儿几个都躺下让大帅杀一杀,回头也好叫外边的州府知道,大帅是如何‘御下有方’的!”   这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顾安南要是敢仗着武力明抢,那世家就敢对外宣扬,说他顾大帅无论打到哪里都是要横征暴敛的,和那个走到哪屠到哪的楚淮也没什么两样。   所有人都在等待顾安南的反应。   他手指一掐,忽然问道:“该用夕食了,我那夫人在做什么呢?”   ------   暮芸在请客。   她将登科楼整个包下来了,遍邀牧州贵眷。还专门列了张单子,让昙心带上几个铁三石派来帮忙的好手挨家去叫——   若有不愿意来的,找借口推拒的,不论是什么级别的贵眷,通通都要想法子给她“请”到场。   “这活儿我|干不来吧,”昙心出发前颇有些犹豫:“听说大宅院里的妇人们心眼多得很呐。”   “去。”暮芸手里抱着一盒东珠,笑吟吟轻飘飘扔到台子上打赏角儿,眼角却殊无笑意:“管它什么阴谋诡计,还没有我摆不平的。”   然而。   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满。   人活着活着,总是会见到一些想不到的大场面。   暮芸看着此刻眼前脸带娇羞的莺莺燕燕们,满脸茫然,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是不是也太顺利了些。   “娘娘要摆夫人小宴,怎么办到登科楼来啦?”沈家大娘子一双杏眼扑闪扑闪,粉脸红扑扑不好意思地瞧过来:“可是幻园的厨司不得力?我将我家的四司六局送去罢!那都是我精心调|教过的!”   虞家三房嫡媳立即往前凑了半个肩膀:“娘娘娘娘!我娘家在苏州那边,最擅长糕饼点心,蜜饯局用我家的如何!”   一群最大不超过三十多岁的贵眷们登时激动得不行,优雅地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都争相要送厨子去幻园;而后不知怎地话题又拐到了“我为殿下准备了多么有心意的礼物”上,纷纷让自己的贴身女使呈上贺礼。   暮芸:“……今日宴请诸位并不是要收礼物,平白送这样贵重的……”   她说不下去了。   因为并不贵重。   放眼一看,都是什么一看就是自己做的绣品,要么就是亲手做的小点心,果然全都充满心意——最顶上甚至还有一条体几香帕?!   这是作甚!   作甚要将给情郎的东西送给她?!   暮芸嘴角抽搐:“各位夫人,这是何意?”   “我等听说,当日长安危急,娘娘一身公主华服上了城头挡住楚淮,比之话本子里镇守娘子关里的李娘子还要英勇,我等实在是……”沈大娘子含羞带怯地遮住半边脸:“仰慕已极。”   暮芸一口果酒卡在喉头,呛到了。   公主华服都是薄纱——穿那个守城也太冷了吧,再说那明晃晃的不是上赶着给人当靶子么?当时穿得明明是在六部滚墨水的破袍子好嘛?!   “后来娘娘只身去了匈奴,本以为娘娘要殉国了。”众女跟着沈大娘子的叙述微微抽噎起来:“谁料又听说,娘娘手刃了匈奴蛮子,更助大帅生擒了栾提顿!”   众娘子各个眼里闪着小星星,激动地跟着挥起粉拳。   暮芸无措地抬了抬手:“……嗯,其实吧。”   虞夫人拭泪,动情地接道:“更不要提那日白虹别庄里,符狗势大,娘娘自身尚且难保,却仍然授意曾华曾大人放我们这些女子出去,又挨个护送回家……”   暮芸实在忍不住了,嘴角抽搐道:“那不是我让的!”   “娘娘不用解释了!我们心里都明白!”虞夫人立即道:“章家姐姐都同我们讲了,如今大帅要彻底收服牧州,养兵养将都需用钱,我们心里都明白!”   暮芸:“……”   暮芸所剩不多的良心被戳得生疼,难得抖搂出点善心来诚恳道:“今日我家大帅要去同你们各家的主君谈判钱粮之事,我请各位来,主要是聊做胁迫。毕竟有各位夫人在手,大帅那边多少能顺利一些。”   众夫人一静。   暮芸看她们神色发僵,总算是找到了点当年在长安勾心斗角的熟悉感,登时松了口气;准备将自己准备好的那套公主架子端出来,叫她们乖乖听话不要反抗……   “呀。”沈大娘子发出了第一个单音,而后以帕掩住了樱桃口,回身唤自己的女使道:“咱们家的鲁小娘人在何处?”   女使恭恭敬敬弯身道:“应当是在娘家。”   “堵上嘴,抓过来。”沈大娘子优雅地吩咐过了,又对暮芸露出那种星星眼:“娘娘,我家那位向来嫌我冷淡,拿我胁迫不顶用的,还得有这位鲁小娘才方便。”   暮芸茫然地看过去,那女使不料帝姬瞧她,一张脸登时红透了,就差耳朵里也喷出热气来;羞得蹬蹬蹬跑下楼去,惹得一众夫人们羡慕嫉妒的目光。   暮芸:“……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此前她始终在顾安南军中,尚未来得及有机会得知自己如今在大荆女子中是个怎样的存在——   守卫长安那会儿,整个愿江下游人心惶惶,各地的指挥使为了平定民心,也不知道是哪个聪明的大头想出来的主意,让画师意会了“帝姬雨夜独退百万兵”,“长安伤心一片月”等境况,画了许多作品出来,又拓印了传给百姓看。   不但画画,更令沿岸书生写话本,核心思想就一个:务必要让大家觉得,只要还有帝姬活着一日,愿江下游的二十来个州府就能安然无恙!   眼下暮芸何止是精神图腾。   百姓对她的那种崇敬程度,比起陆银烟那位做了大半辈子得道高僧的师父也差不多了。   “对对对,我家官人才不在乎我死活——快去快去!将他私藏的王友军字帖送来!”   “啊?可我家那口子好像没什么在意的啊,来人!去趟祠堂把族谱抱来吧!多叫几个人省得抱不动!”   “什么?!”禾家的小夫人听了小厮回报,气得钗环都要戴不住:“禾珏今日去同大帅为难了?!要是没有大帅咱们禾家能活到现在?再说就咱们禾家那点府兵,难道还打得过大帅的精兵不成?”   禾小夫人摆摆手:“去去去,你告诉禾珏,今日我不回去,就跟着娘娘去幻园住了,让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接我!”   暮芸:“……”   暮芸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其实我早都想好了,也同我家大帅通过气了。”她从没见过这么坦白的坦白局,只得干巴巴地从昙心手里接过一个小木匣,将里面那沓厚厚的商票取出来:   “顾家军并不是要威逼牧州众世家,而是要构建以牧州为核心,九郡为外围的南境贸易圈,今日各位娘子将这个票子带回去。虽然眼下世家是要出点钱粮,但长久来看并不是吃亏的买……”   “娘娘,不用说了。”沈大娘子热泪盈眶,第一个上来拿了票子:“我一早便知道,跟着娘娘,错不了的。”   众夫人又不傻,唯恐落后,都上来见了礼领了票子,其乐融融地围着暮芸坐成一圈。   暮芸从没见过这么积极的人质,已经傻了。   本来是打算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   没想到这棒子生生没能打得下去,只能连甜枣也先扔出去了!   “牧州真是民风淳朴啊。”暮芸感慨万千,举起手中杯,用妩媚的女子声线豪气万丈道:“都在酒里!”   “都在酒里!”   作者有话说:   其实牧州世家夫人们的反应还有别的原因噢~   小剧场:   后来,有人为顾大帅一字不差地转述了登科楼上所有人说过的所有话。   帝姬:“其实我早都同我家大帅商量过了,要建立以牧州为核心,九郡为外围的南境贸易圈,到时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家同气连枝,商路广开,人人获利。虽然眼下需要为我家官人出点钱粮,但实际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买卖。”   顾大帅听见的:“………………我家大帅……………………我家官人……………………”   顾帅:“哼。”(嘴角上扬.jpg) 第53章 绿蚁新醅酒(八)   两仪营校场。   铁三石已经同不服管的将领们打了整三轮:“来啊!接着打!都一块上!今天老子不狠捶你们一通, 将来战场上你们就要逃!”   八卦营校场。   章厘之同不服管的众将官坐成一圈,苦口婆心劝道:“你们是不知道我家主母的厉害,那从前六部的大人们都不敢同她大小声, 你们还想在她眼皮子底下闹事吗?”   四象营校场。   谢川流抱臂立在大帐里,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四象营的千夫长们在他对面跪了两排, 用沉默来表示罢工的决心;空气仿佛以谢川流为核心开始冻结,连路过的耗子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太极营。   “想必有你们这两尊大神仙在, 其余各营也已经闹上了。”张鸿彬彬有礼地说道:“各位的诉求是什么,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沈明璋抱臂不满道:“大帅为什么不说话,莫不是觉得我等不配!”   顾安南煞有介事地点头。   沈明璋一噎,倒也真不敢跟他对上, 只得大声对张鸿道:“要我们服管也简单——内城四大营的统领必须得是我们温禾沈虞四家的人!”   拥护沈家之人立即起哄。   沈明璋哼笑道:“若是我们自家人管兵, 钱粮么,我们自然也是出的。将来顾大帅领兵在外, 咱们也可以无条件地资助……但这牧州,哈哈。”   还得是他们这些老世家说了算。   顾安南看他满脸得意,终于慢悠悠开口问了一句话:“沈兄弟, 你这条件没得商量了是吧。”   沈明璋甩开禾珏在身后拉他的手:“没得商量!”   顾安南:“要是你自己变卦了呢?”   沈明璋抬手一指:“那我就自己上旗杆,大喊三百遍‘沈明璋食言而肥,乌龟王八’!”   顾安南抚掌大笑, 乐不可支:“好好好, 那太好了。”他笑得拍腿, 指挥姚谅道:“去让银烟和尚过来吧。”   姚谅颠颠跑过去, 不多时,校场另一侧驶进来几辆次等銮车, 上面晃晃悠悠坐了许多锦衣华服的老头, 最后面那一辆上有颗白惨惨的头格外亮, 正是“佛光普照”的银烟大师。   銮车一停,上面炮仗似地冲下来一个老头,怒气冲冲蹬蹬蹬赶过来,二话不说薅住沈明璋的衣领,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沈明璋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爹?!”沈明璋环顾一周,人都傻了:“出什么大事了,你怎么从丹房出来了?!”   沈家家主气得撸袖子:“混账羔子还敢问我为什么出来!你在外面连顾大帅都敢顶撞,你怎么不干脆回家一刀挑了我!”   车上的老头们陆续下来,各自逮住自家的“崽子”训斥,禾珏老子娘早就没了,也没什么敢做他主的老叔爷,最后还是家里那个七十来岁的老管家磨磨蹭蹭地走了下来,禾珏赶紧去扶。   “少爷,”老管家瘦巴巴的两只手按住他胳膊,苦着脸殷切道:“今天你前脚出府,后脚银烟大师便亲自来请了——各家的族长连同九郡使者坐在一处,都在议定九郡贸易圈的事。我不敢擅作主张,可人也出不来……”   禾珏微微立起手掌打断了他:“等等,九郡贸易圈?”   老管家颤颤巍巍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图纸,上面红印交错,已经盖满了零、云、智、商、严、通、古、孟、图九郡的官印,那圆印一圈镌刻的花纹是个隶书的“荆”字,端端正正,做不得假。   “银烟大师说,大帅将来领兵在外,少不得要用钱用粮,将来九郡都是他的大后方;再像从前那样各过各的就不划算了,须得彼此通商才好。”   老管家边说边在那九个章的中间点了点:“牧州的位置在九郡正中,城镇也大,最适合居中坐镇不过了。”   好一个贸易圈。   好一个通商策!   这其中巨大的利益谁能看不出!   九郡各有所长,人口又丰,大荆朝没乱的时候就是天然的贸易场,虽然比不得吴中等地,但每年交上去的税赋也不可小觑!还是十七年前符盈虚来了,他为了让各郡更依赖他,严令不许通商,才有了后来九郡分裂的局面。   “而且……”老管家期期艾艾道:“各家的夫人们午间也被帝姬娘娘请走了,老奴瞧着,就算咱们这边不答应,夫人们看在帝姬的面子上肯定也是要应承的啊。”   禾珏面色十分复杂:“平时我让她出府陪我一日难如登天,如今帝姬一叫她就去了?”   老管家没奈何地一摊手。   “老奴听说,帝姬叫这些夫人们去,不单是为了让主君们听话,更还十分大方地单独在贸易线里分出了丝帛、胭脂、熏香等门路,只要夫人们愿意,便可脱离夫家出来自己掌门面!”   禾珏大惊失色:“什么?!”   身后另一个将官显然也听说了:“那那那,那阿玉肯定是要答应的了!她本就有点嫌弃我,手里有了钱,岂不是更要让我下堂?!”   那将官的长兄恨铁不成钢道:“所以就更要让家里参与大帅这边的贸易圈了,不然将来你怎么被弟妹和离的都不知道!”   “爹!我们明明都商量定了!”沈明璋也背转过身咬牙道:“便是要供着顾军,也必须让我做了这个太极营的主帅,你忘了不成!”   沈父哼声怒道:“你个猪脑子,也就看得到眼前了,你还真以为沈家有的选么?”   禾珏听着身后的动静,默默地想,沈父说得没错。   一旦通商贸易形成,顾安南这条贼船就是不上也得上了——   因为,一定会有世家按捺不住这“金汤匙”的吸引,入局分羹;而一旦站上这个风口,参与的世家的资产就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开始膨胀;至于那些没参与的,差距只会越来越明显,很快就会被人吞并,彻底踩在脚底下。   参与,大富大贵;放弃,葬身无地。   顾大帅在算定这个局面时,根本就没有给牧州的世家留出中间的缓冲余地。   而一旦众世家迈出这一步,有了九郡贸易圈,大家都在一个钵里吃饭,所有人都会对顾安南维持绝对的忠诚,因为没有了顾,也就再没有了他们吃饭的“钵”。   禾珏看向草垛上已经开始打哈欠的顾大帅,只觉得他比起符盈虚,更有一种可怕的强大;他更稳健,更能打,也更会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利用人心的诡谲。   最有本事的阴谋家,往往是站在光明里的。   禾珏背后起了一层冷汗,顾安南却对他吹了声口哨:“禾小子,瞧什么呢?”他挥手让人去支个营帐来:“既然人齐,少顷便将各家都有什么产业报一报,能管什么钱粮也都给个数。回头让……我家那个殿下同何三道长商量商量,最晚五日内,就着手开始通商吧。”   这下是再没有任何一个武将敢同顾安南呛声了,无数信鸽小厮从太极营里飞出去,奔往其他三个大营,这场险些爆发的哗变,竟然就这样以一种春风化雨的方式消匿于无形。   禾珏震悚恼怒之余,又实在不得不服。   他看了无数的兵书,却还从没见过这样一种委婉又充满铜臭味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须卜思归挠了挠耳朵,戳张鸿道:“他们叽叽咕咕说什么呢?还打不打了?”   “不打啦。”张鸿看着不远处目光沉静的顾安南,一边吩咐人支营帐一边笑道:“大帅刚起兵那会儿,其实我劝他要么将老巢选在富庶的吴中,要么选在地理位置奇绝的咸阳。”   须卜思归大狗似地甩了甩头发:“唔,那他显然是不同意了。”   “是呀,所以我就问他,难道还有比这两处更好的地方?”张鸿轻轻叹道:“他竟然圈了南境。你不知道,在他来之前,南境乱得就像一锅粥,如今能把这么一块绝地打成这样的牌面……嗐。”   少年军师看着顾安南,如同看着一颗掉落在人间的启明星:“世人皆以为我是大帅的智囊,其实我不过是他用来遮掩自己光辉的挡箭牌罢了。”   须卜思归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假装自己听懂了:“嗯嗯嗯,你说得对——那个姓沈的!”她笑嘻嘻蹲在台子边上,活像一头红毛狮子:“你不是要蹲在旗杆上吗?说话到底算不算!”   沈明璋:“……”   众人这才想起还有“乌龟王八蛋”那一茬,纷纷哄笑起来,沈明璋脸色憋得快要炸开了,两手拳头攥得死紧。   顾安南高兴地欣赏了一会儿,打算放他一马,一摆手道:“走走走,营帐桌椅都支上了,还赚钱不赚了?”   经此一“役”,众将官都不敢再同他支应,再说后脊梁骨上海贴着自家老爹的巴掌,兜里又揣着顾大帅的钱,娇妻都在帝姬屋里笑闹,一抬头还有银烟大师请来的神佛在头顶上罩着——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众将官纷纷都觉得自己已经是顾大帅的体己人了。   “走,分钱!”顾安南神清气爽地起身,好似浑没听过沈明璋放过那句大话似的,拍拍屁股,一胳膊肘拐住了禾珏的脖梗:“老子早就看好你家那上千亩水田了,回头哥哥让人给你修个水车好不好?到时候亩产肯定更高。”   “不行!”   平地里一声暴喝。   众人原本已经潮水般跟着顾安南呼啦啦地走了;沈明璋却不肯动,他站在原地对众人大吼道:“我沈明璋愿赌服输,绝没有抵赖的道理!”   然后他就当真在众目睽睽之下,纵起身法窜上了旗杆,整个太极营训练的士兵没还以为上峰有什么大事要指示,纷纷看过来。   所有人屏息静气。   沈明璋蹲在一汪红灿灿鸭蛋黄一样的夕阳里,定声大喝:“沈明璋食言而肥,乌龟王八!”   沈老爷子笑骂了一声小兔崽子真能给他丢脸,众将官也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此刻这个大喊自己个儿是乌龟王八的鬼样子比他平时自恃身份的傲慢模样亲近了不知多少。   “沈明璋食言而肥,乌龟王八!”   所有人发出善意的哄笑,还有年纪小的将军跑到旗杆底下摇杆子玩:“沈大哥内力真好哈哈哈哈,喊得怪清楚得嘞!”   “沈大哥说话算话,是真汉子!快把咱军营里的铜吼卸下来!以后咱有沈爷就够啦哈哈!”   沈明璋原本还觉得有些丢脸,往下一瞧,却发现其实并没人在看自己的笑话,笑他的和赞他的反倒一样多。他在太极营摸爬滚打了将近五年,花了无数银子想和这些兵鲁子融到一处,却都没这三声“王八”来得有效果。   他喊完了最后一声,在无数口哨声里痛痛快快地骂了几句,反惹出更多善意的大笑来;沈明璋顺杆往下掉的时候,不知怎地,忽然瞧了一眼顾安南。   却发现对方眼里,原来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敌意。   “妈的,”他在心里讪讪地骂道:“果然谁的兵像谁,顾大帅刚来不到半天,整个太极营都成了流氓兵了!”   心里骂,可不知怎地,竟然心里也服。   他忽然想,顾安南可是连大单于和符盈虚都杀过的人,我沈明璋跟着他也不算亏吧?再者说,这人虽然做派是混账了点,但难道不比楚淮那个就知道屠城的王八羔子强吗?   强多了呢。   此时的沈明璋尚且不知道自己会在之后漫长的一生中伴随着顾安南一起出生入死,并成为顾大帅手底下的专用“喷子”,如果胆敢有人在他面前说半句顾安南的不好,他立时就要冲上去咬人的。   眼下的他只是挠了挠脖子,脚步拖拖沓沓地跟在众将官后边,嘟嘟囔囔道:“哼,再怎么威风,回了家还不是跟老子一样都得看婆娘的脸色……”   “大帅大帅!”一身利落轻甲的徐青树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太极营,一路闯到了营帐前:“太好了各位家主也在——若是没什么要紧军务,就都随末将来吧!”   先前有些家主还在幻园见过徐青树:“徐文士!究竟怎地了?”   徐青树捂着肚子,连呼带喘道:“主母连同各位夫人们包了登科楼,眼下都喝得烂醉,正在那边聚众发酒疯呐!”   虽然还在闹别扭,但顾帅芸妹还是完成了对牧州世家的“夫妻双打”!   作者有话说:   虽然还在闹别扭,但顾帅芸妹还是完成了对牧州世家的“夫妻双打”!   小剧场:   沈家祖宗托梦给沈明璋:“小王八蛋跟谁横呢!几年后你就是顾安南手底下最忠心的喷子!喷子!”   沈明璋:发出嗤笑并翻了个身继续睡.jpg 第54章 绿蚁新醅酒(九)   冬日寒冷, 夜色黑凉,刚刚从阴影里走出来的牧州却依然很繁华,虽然还有半个时辰就宵禁了, 西大街上连成片的酒楼小馆却还在热热闹闹地营业。   高高挑起的暖色灯笼连成了串,小雪细细, 被灯光一照,雪幕好似变成了粉金色。登科楼的老板将二层对着街面的纸排窗全部打开, 喝得醉醺醺的贵家夫人们对着雪幕哇地一声聚起来,酒意上头,欢笑嬉闹,好似找回了少女时的娇憨与快乐。   “娘娘呀, ”沈夫人伸出莹白的手腕去接雪花:“你看你看, 好漂亮呐。”   禾珏的小夫人打了个酒嗝,撅着嘴巴道:“我手里的雪更好看!娘娘看我的!”   “看我的!”   众女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好在登科楼的老板心里有数,门关得很紧,她们喜欢随便在里面怎么闹都成。   暮芸并没同她们一处闹, 也并没有离得太远。她好似总是这样,明明是一切繁华的中心,却从不肯与这熙熙攘攘的人间相融。   她坐在一堆软玉温香里, 脸带薄红, 上涌的酒气将她眼睛染上一层蒙蒙的水汽。暮芸手持酒盏想往窗边走, 却不知被谁不小心踩了裙子, 锦缎从柔腻的肩头滑下一块,简直比外头的雪色还要诱人。   众女一时看得痴了。   “大帅真是, 嗝。”虞家夫人眼光发直地喃喃道:“他再不来接, 我就要把殿下抢走, 抢回我家天天看哈哈哈哈,我能多活好几,好几年,嗝。”   禾小夫人登时急了,醉醺醺扑一下窜起来:“要带也是我带!我家——”她两手哗啦一下比划了一个好大的圆:“我家床超大的!让禾珏滚出去睡大街!我和娘娘一起住!”   刚刚带着马车赶到楼下的禾珏:“……”   他黑着脸提着衣边上了楼,但里边还有同僚家的妻女在,他不方便直接进去;最后还是帝姬的两个侍女去将他家小夫人扶了出来,一把跌进禾珏怀里。   “就知道给我添乱。”禾珏咬牙切齿地忍受着她掐自己脸的手:“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嘻嘻,好呀。”禾小夫人挥舞着手上帝姬刚给的胭脂买卖,歪头笑道:“以后我,嗝,我跟着公主娘娘挣钱,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啦。”   禾珏正抱着她下楼,闻言目光一软。   “待我有了钱,就同你和离!殿下说了,女人就要靠自己!”禾小夫人语气陡然激昂起来,嘿嘿笑道:“我要,要将你卖到南风馆去,然后天天点你……天、天、睡、你!”   禾珏又好气又好笑,和其他套了车也赶过来接人的同僚匆匆点了个头,同她耳语道:“你要睡我还需这么折腾?好像你官人我没将你喂饱似的。”他伸手要去拿她手中的单子:“行了,我看看是什么买卖。”   禾小夫人被他安置在马车上,将纸单揣进怀里不让他看,摇摇晃晃神神秘秘道:“你道为何今日各家夫人都来得这么快。”   禾珏被她抓住头发,只好配合:“为何?”   “因为殿下从前在长安时,举凡是跟着她的贵女……都暴富啦。”禾小夫人高深莫测道:“河西吴氏,孟州杨氏,如今都富成什么样了?说是那两个州府靠她们养着都不过分呢!”   禾珏若有所思:“行行,你先坐好,咱们先回家……别扒我衣裳!这是外面!帝姬到底都教你们什么了?!”   帝姬,也没教什么呀。   不过是教了点对付夫君的小花招罢了。   暮芸半坐在二层栏杆边上,被兰兰用一件雪白的大氅围着,怀里还抱着几个做成球形的小暖炉。   禾珏同他家小娘子是少年夫妻,恍惚之间,暮芸几乎以为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顾安南。   她暖烘烘地坐在窗边上,带着八分醉同被接走的夫人们依次作别,看着她们各家的夫婿或是絮絮叨叨或是关心体贴地将人带回马车里去,又在雪地上留下两排乱糟糟的车辙印。   “别的夫人都被接走啦,”她白嫩的胳膊撑着栏杆往外望:“我家官人怎么还不来?”   沈明璋的夫人还没走,她家那个鲁小娘已经醉倒在了她膝盖上,吧嗒着嘴巴喊阿娘。沈夫人迷迷糊糊地搂着她,对暮芸笑道:“我家的也没来,估计是不来了,一会儿让人把小娘送回去,我陪着殿下回幻园吧。”   不多时,沈家果然来了人,将睡着的鲁小娘带走了。   暮芸亲自给沈夫人倒了杯酒:“你家的贵妾?”   “嗯,我做主给他纳的。”沈夫人垂眸道:“我同他本是世家联姻,当年成亲时他百般不愿。这些年……”   暮芸伸手盖住了她的手背。   “嘘,”暮芸拉上肩膀上的锦衣,看向登科楼的门扉外:“外头来人了。”   木门一开,沈夫人不由之主地期待起来——   不是他。   只是个长随。   那长随臊眉耷眼,衣角上还有沈家的徽记:“主母,家里小公子突然哭闹不休,旁人都哄不住,还请您回去瞧瞧。”   “我儿一向懂事,”沈夫人失望地嗤了一声:“沈明璋自己不来,竟用这种借口打发人来唤我回去?”   那长随不敢出声了,只跪下磕了两个头。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沈夫人闭了闭眼:“罢了,去备车。”   沈夫人侧身在眼角一拭,又回身去看暮芸;一地狼狈零落的繁华里,曲终人散了,可她还在原地。   孤零零的只剩自己。   暮芸却对她微笑起来,摆摆手示意无妨,让她快些回去。木门关上,暮芸脸上的笑容却又淡了,她重新趴回栏杆上,心知顾安南就和那沈明璋一样,今日是不会来了。   此人,看似百毒不侵没个正经,其实平生最是言出必行。   既然他说只是表面夫妻,那就真的是要和自己断了。既然如此,怎么还能奢望他真的像个寻常丈夫一样来接妻子回家呢?   啊,但是。   但是他曾经答应过的。   那时她才十五岁,顾安南也刚进金吾卫没多久,有时候他们约好了偷偷出宫去玩,她总需得等他下值来接。   “需要等多久?”那时的小帝姬问:“唔,要是到了点钟你还没来,我就再数十五下,超过十五下就不等了!”   “好你个小毒妇,前大门离宝月殿隔着整一里,你想跑死我?”少年金吾卫骑在墙头,笑吟吟道:“一炷香吧。只要给我一炷香,你闭上眼再睁开,不管多远,我一定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兰兰半跪在她旁边:“殿下,要宵禁了,咱们还等吗?”   “再等一炷香,”她哈出一团白汽,眼里还剩最后一点小火苗似的希冀:“就再等一炷香。”   虽然明知等不到,但还是想等等。   宵禁的梆子声响了起来,西大街上的小二们吆喝着送走了最后一波不肯走的客人;路上的摊贩打着招呼收拾东西回了家。   香燃了一半。   华灯渐渐落幕,只剩下街道上用来给巡逻兵照亮的大灯坊还亮着,稀稀落落,显得有点可怜。   香只剩一寸。   登科楼的乐声还在,乐官们却显然都有点困了,曲声拖拖拉拉地不成调子;昙心去叫他们各自家去,还絮絮叨叨地让快些走,别让家里人空等。   而暮芸,亲眼看到最后一点点香的火苗也没入了灰烬里,明明灭灭地挣扎了几下,最后消散成了几道虚无的烟。   原来真的已经来不及了。   顾安南是真的不要自己了。   兰兰知道她在期待什么,有些不忍:“殿下……”   暮芸拍了拍她肩膀,勉强笑道:“去吧,备车。”   兰兰下了楼,她去趴在那栏杆上不肯动,赖了半晌,终于还是抵不过冷风,失望地睁开了眼。   暮芸:“……”   黑色的甲,黑色的靴,黑色的发,还有双黑白分明的眼。   他靴子上全是泥,衣角和眉梢都挂上了雪沫,显然是一路迎着风急急忙忙跑过来的,看那衣摆上的泥土,说不定路上还摔过一跤。   “看什么看,”楼下男人站在一地雪色里,因为光暗看不见的缘故,仰脸看来的视线显得有些茫然:“想什么呢?”   暮芸的鼻头唰一下就酸了,胸腔里本该古井无波的那颗心疯狂跳动。恍惚之间,竟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少年金吾卫在红墙下对她张开双手,笑起来比世间一切更美好。   “军营里没车,”顾安南不知她在瞧什么,故作冷淡地咳了一声,大抵是因为他刚从校场上回来,声音带着些风尘仆仆的低沉嘶哑:“车都被陆银烟那野和尚套走了,而且也已经宵禁了。”   他来了!   真的来了!   暮芸眼圈一红:“顾安南!”   “嗯?”顾安南循声抬起头来,衣摆像条不耐烦的大狗似的甩出个弧度:“我在,别喊。”   暮芸鼻子愉快地津起来,中和了那股涌上来的酸意:“顾安南!”   “在在在,”他哼了一声:“还不下来?”   暮芸扑到栏杆上朝他伸出手,险些掉下去,楼下的男人显然慌张了一瞬,见她稳住了,又抱臂不去看她。   “别误会啊,你大帅就是路过。”顾安南摸了摸鼻子,做出一副“好巧”的样子:“正好送你回去,省得一会儿你被宵禁兵扣住了……跑什么!别跑!”   他话还没说完,暮芸已经急匆匆地从二楼里兜了个圈跑下来了——登科楼里全是洁净的木地板,她连鞋子都没穿,就穿着一双雪白的刬袜,提着裙子哒哒哒跑了出来;   顾安南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整颗心都被跟着提起来,身体如同自己有意识般地迎到了门口:“别跑!怎么不穿鞋?你——”   他话还没说完,已先下意识地张开手,稳稳地接住了扑进他怀里的小人儿。   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   “不是说不要我了么,”她脚尖踩在他靴子上,埋头在他怀里嗡声嗡气地问:“不是说就做表面夫妻么?”   顾安南不松手,语气冰冰冷冷:“殿下说什么呢,只是路过送你回去而已。”   暮芸像只猫似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仰着下巴眯眼看他。顾安南嘴唇抿得死紧,吩咐登科楼看傻了的小二:“还不备车?”   小二打了个跌,四蹄翻飞跑去安排,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将车赶出来了;暮芸却不肯走,从顾安南怀里挣开,自己又哒哒哒跑回一楼的木台阶上,对他任性地展开双臂。   暮芸脸颊两侧都是被酒冲出来的红晕:“殿下,喝多了。”   顾安南认命地解开自己身上的袍子兜头扔了过去,无奈道:“看出来了。”   暮芸从他衣裳里露出头来,又伸开手:“你抱殿下。”   顾安南上马要走。   暮芸跺脚:“你!抱!殿!下!”   顾安南冷着脸:“芸殿下,我说过了。如今我对你已没了那份心思;你既是我的下属,今后江河基业广大,还望殿下及早清醒才是。”   “呜!”娇美的小殿下不肯了,吧嗒一下将他衣服甩在地上,又摸出一锭金子:“兰兰!去给我买几个男妾来,总有人愿意抱本宫下……”   她话还没说完,已先跌入了熟悉的怀抱。   刚好的温度,刚好的角度,刚好够她舒舒服服埋在他颈侧的熨帖。   暮芸满意地在他怀里窝好,偷笑道:“口是心非呀,我的大将军。”   “……”头顶上传来他冷漠的声音:“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大帅(冷漠):“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鸿哥儿:“你信吗?我不信。”   何三道士(嗑瓜子):“谁信谁王八!”   众武将笑作一片欢乐海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军师说得对!”   顾大帅:- 皿 - 第55章 绿蚁新醅酒(十)   翌日。   顾安南那匹杂毛马在幻园门口磨蹭, 脚底下的浮雪都踩薄了一层,但它那杀千刀的主人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已经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原地好半天了。   他在想事。   其实白虹别庄那场“大宴”之后, 暮芸曾经短暂地离开过牧州两日。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唯一知道的许兰儿表示宁死不说, 旁人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外人只知道帝姬回来的时候满身尘土,出手就是四百两银, 十分豪阔地买下了幻园对面的一处三进宅子。   而被长刀从背后砍断肋骨的顾安南其实当天晚上就在一身冷汗中醒过来了,是陆银烟亲自给他开了刀清了创口——   这厮果如铁三石所说,是个身强体健的“活牲口”,他那断了的肋骨还没来得及替他喊一句疼, 顾安南本人就已经拎着张椅子坐在幻园门前和九郡官兵约法三章了。   在那两天里, 他没开口问过关于她的任何一句话。   只是沉默而又高效地处理着一切。   何三道人和张鸿也都跟着忙得头角倒悬,却又忍不住担心——尤其是何三, 他几乎以为时间又倒回了四年前,那时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顾安南就是这样。   不说话,没表情, 甚至没有喜怒,缺乏一切凡夫俗子对世界的反应。   “鸿啊,你知道哥哥当初为什么选择跟着他吗?”何三道人愁得头发都白了两根:“是因为哥觉得比起贪财短视、自大嗜杀这些毛病来, 恋爱脑不算是什么大毛病。”   张鸿一目十行地看着牧州府衙送来的吏志, 头也不抬地问:“何为恋爱脑?”   何三深吸一口气:“就是老顾对上帝姬时那种不值钱的样子。”   张鸿瞬间明白了, 大大点了个头。   “现在看来也挺要命啊。”何三看向屋里裹着个纱布办公的顾安南, 愁得两手直拍:“他再这么干下去就得死球了吧?你看他那鬼一样的脸色!他要是嘎了咱们跟着谁干?刚打下来的牧州谁管?!”   “呦,”张鸿微笑, 目光越过何三向后看去:“银烟大师来啦!”   银烟和尚已经趁乱洗涮干净, 又换了一身银色僧衣, 活脱脱像朵安静优美的小莲花。他捻着佛珠向二人点头为礼,而后施施然走到了顾安南身后。   张鸿对何三自信地说道:“我请大师过来正是为了此事。大师说他自有劝大帅休息的妙法,我等静候便是。”   本着对佛子的绝对信任,两位军师齐齐歪着脖子透过窗缝往里看;何三甚至已经做好了接受这位同为“宗教服务者”的精神洗礼。   银烟和尚走到顾安南身前:“大帅。”   顾安南手中笔唰唰批过,头也不抬。   银烟和尚一指门外:“咦?殿下回来了?”   顾安南抬头去看,冷不防银烟大师广袖一挥——门外的何三张鸿眼看着大师袖子里飞出一段颤颤巍巍的赤色粉末糊到了顾安南脸上,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迷烟?!   银烟大师竟然还会迷烟这种下三滥?!   顾安南双目大睁:“……你?!”   然后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直挺挺地一头栽倒在桌上,半张脸还糊进了砚台的墨水里。   银烟和尚出来说:“阿弥陀佛,两位所托之事,和尚已经办好了。”   张鸿和何三仍在震惊,何三的表情里简直写满了“一言难尽”:“怎么做到的?”   银烟和尚不知道刚才门被留了缝,高深莫测地微笑道:“自然是大帅感于佛法,如今已经在休息了。”   张鸿何三:“……”   张鸿送银烟大师出门,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道:“听闻大师曾在古州对海讲经,平定了狂风巨浪,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也是靠……佛法高深?”   “哦那倒不是,”银烟大师手里佛珠转了转:“和尚略通天文,当日是已经算到台风要走了,所以才去古州混口饭吃。”   张鸿嘴角抽搐:“大师,真是高人。”   闲话暂且不提,且说当日送走了陆银烟,两个军师就赶紧将自家大帅洗洗干净送去床|上挺尸了,又调了一整队的亲卫在外头守着不叫任何人打扰。   他们两个一头扎进了繁杂的公务里,两个大男人谁也没想到需要给被迫沉睡的顾安南留一个丫鬟小厮什么的,导致他在睡了一天一夜之后,活生生从梦境里渴醒了。   醒来时正是午后。   顾安南睡着的姿势不太对,整个后脖颈都是麻的,自己撑着身体半躺着挺尸,目光越过了床帘往外看,想瞧瞧是什么时辰了。   “啊,”然后他看着眼前的景象默默地想:“原来我是死了。”   因为在他的概念里,如果活着,不该看到这么令人心动的景色。   冬日阳光温煦,他所在的内室干燥温暖,木地板温温润润,泛着一层古朴的光辉;内外室之间隔着一道圆拱形的镂空隔断,透过这层似有还无的遮挡,能看见外间的模样——   一张小摇椅,一只熬药的小炉子;摇椅上还躺着个乌发半散,正在合眼休息的美人。   是暮芸。   她看起来累极了,唇色格外淡薄,睫毛不住颤动,睡得也不大安稳。   这一刻,有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流连在她脸侧,将少女面颊上细微到难以察觉的绒毛都覆上了一层光亮,颤动的睫毛如同蝶翼,让人有种想要亲庡?吻的冲动。   从顾安南的少年时代起,他曾无数次梦到这个安静的午后,但他从没奢求过这一切会是真的。他这一生吃过太多的苦头,以至于当他最想要的愿景突然出现在眼前时,他以为自己是死了。   是因为死了,且有点微薄的功德,老天才让他能再见她一面。   “嗤嗤——”   药炉沸腾起来,溢出的水被火激出呲呲的响声,顾安南背上的刀伤钻心地疼起来,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活着。   这里是牧州。   暮芸……回来了。   “什么?主母回来了?哪个主母?裴璐还是……殿下!”何三的声音从院外咋咋呼呼地响起来:“真的假的!怎么可能?!”   顾安南在心里骂了一万遍王八蛋,却赶在暮芸醒过来之前以最快速度躺了回去。   门扉吱嘎响动。   何三:“殿下怎么……是,他一直没醒,咱们出去说吧……”他絮絮叨叨了一万句没用的话,而后终于问了一句关键的:“主母这次就不走了吧?”   闭着眼的顾安南竖起耳朵。   “嗯,”暮芸的声音还是那样慢条斯理的清贵味,另混着一种曾经迷死他的娇柔:“除非你们大帅赶我。”   是以几日之后,自认已经死心的顾安南面对着“别后初见”的暮芸,本想说:“你爱去哪去哪,以后和我再没有半点关系。”   可话到嘴边,他突然审慎起来。   “爱去哪去哪”算不算是赶呢?   如果自己赶了,她是不是立时要走?   “不行,她还得留下给我当活招牌,帮我收服民心,招揽那一十三个州府。”顾大帅在心里找了几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是的,我留下她,全然是为了我的事业。”   于是他非常慎重地说道:“你留下来做我的军师。”   天知道这虽然是个肯定句,但当暮芸真的点头的时候,他其实是大大松了口气的。   之后的几天里,他天天听着属下汇报暮芸的动向,听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和张鸿他们做了什么决策,打算给自己提出什么建议;也“偶尔”问问她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买的那个三进宅子在哪里,钱够不够花之类的。   顾大帅:“我问她钱够不够花那是因为!”   在武将会议上被问得噎住的顾大帅一时词穷,而后一拍桌道:“没钱花岂不丢了我顾家军的脸面?”   铁三石咂摸咂摸嘴:“啥?咱顾家军还有脸面这种稀罕物?”   顾安南扔了个砚台过去,铁三石笑嘻嘻接着。   张鸿在旁边笑:“大帅放心吧,等通商策定下来,咱们这二十多万的人马再怎么花用也够了。而且殿下有的是钱——她是明菀钱庄的东家,大帅不知道吗?”   顾安南:“……”   还真不知道。   关于暮芸,他本来自以为没人比他更了解;咸阳被捅刀之后,却发现自己好像根本就没认识过她;再后来在北烟草原上重逢,他以为自己终于窥见了一点暮芸真实的样子;可经过白虹别庄之后,他发现自己又不知道了。   正如此时此刻,他不明白暮芸为什么要送给他一枝梅花。   “这是作甚?”   天光大亮,顾安南终于“意外地”遇到了从小宅院里出来遛弯的暮芸。他骑上了自己那匹杂毛马,点了两个副将,准备去衙署给牧州的百官重新安排职事。   顾安南接过她递过来的梅枝,伸出两指一夹,将那东西剑一样地转了个圈:“该不会是幻园里折的吧。”   暮芸宿醉方醒,人还有点迷糊,小猫一样地眯眼笑道:“嗯,谢谢官人昨天送我回家。”   沈明璋和徐青树正在后边跟着,都在整理马鞍,闻言对视一眼笑了起来。徐青树道:“主母主母,这原是大帅分内事嘛!”   “嗳,青树小兄弟还是没成婚,嫩得很。”沈明璋翻身上马,摇头纳闷道:“我那夫人,就因为我没去接,和我闹了大半个晚上!还非说我身上有汗味,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去主屋,可真是……嗳,烦!”   徐青树不知想到了什么,磕磕巴巴抓不住重点地问:“当真?是不是姑娘家都嫌咱们军中汉子粗野呀。”   他两人自在后边叽叽咕咕,全然没注意到大帅耳朵脖子红了一片。顾安南将花枝往马鞍上斜斜一插:“以后不许叫官人。”他神色漠然地弯身低声道:“你知道我不是。”   暮芸故意忽略了他后半句:“不叫官人叫什么……北之?”   北之,是顾安南的字。   她起的。   除了她以外,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这种隐匿的亲密感,已将暧昧拉扯到极致,明明是所有同辈都可以唤出口的名字,被她贝齿红唇念出来,就莫名令他下腹一紧。   “也不许叫这个。”   “那叫老爷?相公……夫君?”   “不许!”   顾安南骑在马上,弯着半个身子同她“理论”,他自以为漠然,其实在后面跟着的百十来个亲卫并两个副将看来,就是他在出门之前,迁就着自己的小妻子温温和和地哄她。   这世上许多事实,往往只有外人才看得清呐。   徐青树原本乐乐呵呵地看着,然而目光放远,神色忽然严肃起来:“明璋兄,那个传令官怎么浑身是血?出什么大事了?”   远处,一个传令官声嘶力竭地喊着,单听声音仿佛都带了血色。到得近前,顾安南抬手止住身后兵马,沈明璋亲自上前去迎,厉声喝道:“来者何人,发生何事!”   传令兵扑地便跪,众人这才发现他的左手已经没了,浑身浴血,双眼暴突,望着顾安南如望救命稻草。   “是顾大帅吗?”传令兵声声泣血:“是吗!”   顾安南翻身下马,一把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是我。”   传令兵颤抖着用仅有的手指拿出一块浸满了他鲜血的令牌:“楚贼叩境……崖州,危矣,十万百姓,急盼大帅相,相……”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帅:“今后,请殿下自重。”   顾帅:“请殿下自……”   顾帅:“……”   顾帅:“请殿下自便。”(大帅摆烂.jpg) 第56章 沙场秋点兵(一)   传令兵话未说完, 人已力竭,头一歪就死去了;死前还死死抓着那块令牌,坚持地按进顾安南怀里。   顾安南亲手给他合上了眼。   半个时辰后, 牧州吏部官署,战前紧急军事会议。   这座官署盖在牧州内城北面, 与幻园的内湖只隔一道院墙。此处地势颇高,整体坐在一座梯形的高台基上, 既能防潮又提视野。   南北两侧的外立面都是巨大的砖雕,除了东西两侧的长廊栏杆楼梯之外别无上来的法门,正是天然适合开秘密会议的地方。   说是秘密,其实人也不少, 主房里一张四方大沙盘摆在正中, 正上位上坐着顾安南,周围密密匝匝——顾家军, 九郡守君,外加牧州所有千夫长以上的重要武将全部到场。   张鸿何三两个军师各占着东西两面,还是第一次出现了意见分歧。   “崖州不能救。”   张鸿随手抽出一条长杆点在沙盘上, 眉头紧缩,第一次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那传令兵脚带红土,显然是从应县来——应县距离崖州内城不过三十里, 楚淮数日便至。眼下不是我们救不救崖州的问题, 而是崖州已经保不住了!”   支持不去救援崖州的多是牧州本地将领, 纷纷出言附和, 一群武将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声音嘈杂混乱, 倒也十分快速地将整个崖牧两州的地形分析得十分透彻。   沙盘上, 浮灰吹尽, 露出微缩山河的真面目:   崖牧两州被玄灰山脉和愿江夹在中间,形状就像一双不对称的蝶翼,牧州更大,崖州更小。地势从西到东依次升高,前朝为了抵御外敌,在这两州中间修了三道南北向的弧形长关——   分别是崖州以西,可以暂时抗住楚淮的归云关,坐落在崖州牧州交界地的长天关,还有牧州之外,已经废弃的岭律关。   “归云关尚在,虽然方向反了,那也是一样用嘛!”   何三道人格外激动,随手抓过点心盘子里的几颗花生摆在沙盘上归云关的位置:“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肥肉送到嘴边了怎能不吃?!只要这次能将楚淮挡住,崖州就是囊中之物了啊!”   以铁三石为首的武将大声道:“不错!咱们顾家军连匈奴蛮子都放倒了,难道还怕楚淮那个畜生?”   这屋子有点旧,日光昏昏暗暗,射进来的一点光线把沙盘上纷飞而起的灰尘照得格外清晰。一群粗犷汉子挤在一处,热得人简直喘不上气。   顾安南夺走张鸿手里的梅枝,仔细地插在桌边的瓶里,又挥手让姚谅去将门扇打开。冬日鲜冷的空气进来,众武将总算是喘过了一口气。   “楚淮当世勇武第一,无人可摄锋芒。”   张鸿甩了甩头,感觉思路总算清晰了点:“当日以帝姬之能,长安之坚,尚且只能在楚淮铁蹄下勉强挺过三个月——崖州根本挡不住楚淮,去了也是徒增伤亡!”   这下连铁三石也不高兴了:“鸿军师怎么老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道理不是这么讲得嘛!那按照这个说法,崖州和牧州就紧挨着,要是崖州没了,咱们牧州不也是唇……唇那个……哎呀!”   张鸿无奈:“唇亡齿寒。”   “对!”铁三石拍巴掌:“反正早晚都是打,在别人家地盘上闹腾总比折腾自己的地盘好!”   他话糙理不糙,一下就说到了关键上——现在不在崖州打,将来就在牧州打!原本支持张鸿的本地将领们若有所思,已经有几人开始闭口不言了。   “我支持鸿军师。”始终闭口不言的谢川流突然站了出来,盯着沙盘的目光疏冷依旧:“当日我曾在长安城外与其一战,楚淮绝非寻常战将。”   这旧日王族脊背挺直,神色却仿佛被覆上了一层寂寂的灰:“即便是顾大帅,此刻亦不是他的对手。”   众将哗然,又开始吵嚷。   姚谅将门窗都大大地打开,正要去垂带栏杆上接侍婢姐姐们送来的点心,回头一看,登时眉开眼笑,亮着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朝着台基另一侧跑过去:“殿下!屋里暖和,你怎么坐到外头了?”   主屋之外,栏杆之内,坐着个绝色美人。   她穿着一身暖杏色的夹袄,手里捧着用锦缎包好的小银炉,坐在一张背靠主房的太师椅上——她脸朝着幻园的内湖,却也能将屋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正是刚换了衣衫过来“旁听”的暮芸。   “里边人多,挤得慌。”她朝姚谅招手道:“过来,给你介绍两个漂亮姐姐认识。”   姚谅红着脸乖乖走过来,给暮芸身后的两女见礼。此二人一个穿得烈火一样红,一个穿得月亮一样白。红色的那个炽烈张扬,白色的那个温婉和顺,还有种天然的文弱之色。   正是刚刚到任的须卜思归和正在休养身体的胡樱。   须卜在姚谅脸蛋上掐了一把,嘻嘻笑道:“你们中原的小男孩就是脸嫩,可爱得很!”   暮芸眨眨眼:“那比起鸿哥儿呢?”   须卜哈哈大笑:“那差远了!”   姚谅被调戏得磕磕巴巴说不出话,胡樱笑叹了一声,同他一道去帮忙给里边正在“吵架”的一屋子首脑们送点心。   屋子里还是暗,大声小声乱嗡嗡的。张鸿围着沙盘转了半个圈,袖子都甩到了“愿江”里,面红耳赤地发问:“何大哥,我问你,如果你是楚淮,你会怎么打崖州?”   “两条路。”何三丝毫没有被问住,伸出两根手指在沙盘上依次点过:“崖州背靠玄灰山脉,最便捷的路径就是那上面前朝修筑的摘星栈道;只要取栈道而行,就能居高临下拿下崖州!所以我们速度就更要快!”   张鸿深吸一口气:“不错——因为崖州还有一座废弃的归云关,虽然强攻也能拿下,但毕竟耗时太久。因此如果不走山路,必然就要过愿江从水路进崖。”   “无论是哪条路!”张鸿还是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同人说话:“崖州已失先机,我方都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将他堵住!平白折损将士,这又是何苦?!”   何三:“小鸿儿,你糊涂!你道楚淮来此真的是要打崖州?!他的老家现在已经是长安城了!离咱们这远得很!他为什么非要千里迢迢带人过来?!”   张鸿激动得整张脸都在发热,但他知道何三的话无可辩驳。   何三整个上半身都在跟着震,掷地有声道:“因为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崖州,是因为咱们顾大帅成了名副其实的南境王,他的绝对威信受到挑衅,这是千里迢迢赶来扇巴掌的!”   “你既然知道!”少年军师急得快要上了桌子:“那还为什么上赶着要把脸伸过去让人家打!”   “怎么见得就一定是挨打?”何三身后的沈明璋越众而出,抱臂自负道:“楚贼既然是千里奔袭,所带部将绝对不会超过三千,只要我们多多地备上兵员,就是踩也踩死了他。”   谢川流口中发出一个单音。   沈明璋瞬间炸毛,要不是有沙盘隔着就冲出去了:“四象营统领,你什么意思?!”   “我笑你蠢。”谢川流眉峰一抬:“你真当帝姬是吃素的?她离开长安去和亲时留下了多少兵员?”   沈明璋一噎:“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谢川流冷笑:“京都十二卫,禁军十三司,万年、神孙、周业和雒邑四个环线大营——再加上她事先伏在八大国公府上的精兵。”谢川流给他数着数:“三十万。长安当年,足有三十万人。”   她出京和亲,其实已经做下了完全的准备。   但是对上楚淮,都没有用。   “长安打到最后,已经没有人了。”谢川流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嘴角现出细微到难以察觉的颤:“禁军统领郝镇致仕多年,至今半个身子仍焦在长安城头上;那时愿江两岸流血漂橹,下游的洗衣水都是臭的。三十万储备军都挡不住他,如今牧州方定,你以为你就打得过楚淮了?”   一时之间,高台基上落针可闻。   顾安南听得“郝镇”二字,手心一紧,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打开的窗户,和刚好看见来的暮芸目光相对。   是郝大人吗?   那个他得进禁军之处,一直满口嫌弃却总是骂骂咧咧给他收拾烂摊子的郝大人吗?   暮芸回望着他,目光中隐有悲愤,却更多的是大风大浪之后的坦然。这是只有他们两个能读懂的目光,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郝镇此人,于他们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分量。   顾安南不知为何,只这无声的一眼,他原本有些紊乱的心就定了。   “和楚淮这一战早晚要打。”何三目光在顾安南脸上一过:“今天躲了,明天呢?难道永远避过,等着楚淮把大半江山攻下来再料理咱们?”   “不是不战,是时机未到!何大哥,你已经被眼前的肥肉迷了眼!”张鸿定定说道:“哪怕再有三个月,也足够我们喘过这口气来!但不能是现在!”   他二人针锋相对地争论,旁人根本插不上话。章厘之双手撑着膝盖,俯身看着沙盘的一角,他几次想说话却抢不上,在旁边张嘴又闭上。   何三一眼瞟到了他:“章将军有话说?”   “啊,”章厘之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了一眼顾安南:“我,我那个不咋会说话。”   何三和张鸿都缓了口气,何三抹了把脸,张鸿也连连摆手:“我俩平日遇上大事都是这样吵,不影响感情的,章大哥有话就说,别见怪。”   章厘之连连点头,他身前的沙盘上正好离“长安”很近:“我是这么想啊,楚贼想必是从洛河以北出来,他绕不过洛阳,这么快的速度,八成是坐船来。”   何三是个急脾气:“所以呐?章将军快些说可急死我了。”   暮芸在窗外听着,低头就笑。   章厘之嗯嗯两声,依然是慢条斯理地分析:“那么哪里有港口呢?一定是淮庸河的三渡口。但那里离应县其实也不近——他哪来的马?”   何三实在受不了,已经急得开始自己顺着他的思路补全了:“抢。三千匹马也不好找,肯定是将崖州的马场端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了,话音猛然一停,整张脸都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那么苍白。   地方上能容三千匹马的,只有应县以西的蒙阴马场;但先去那边再去应县,是个“折返”的动作,楚淮就不怕被人前后包抄打伏击吗?   “他必定是不怕的。”谢川流的声音清冷依旧,其间却混杂了一点几不可闻的叹息:“因为沿路十数个大县,必定已经没有人了。”   “十数个大县,近两万军民。”何三目光大震,声色俱颤:“楚淮只三千人,只用数日的功夫就……屠过去了?”   仿佛是老天有意要向牧州地方军展示楚淮的能耐,外头令箭响过三声,又一名传令兵大步奔了进来,众人给他让开地方,那传令兵跑到顾安南跟前扑地便拜。   “有话就说,”顾安南揉了揉眉心:“这没外人。”   传令兵英武的脸憋得通红,跪下磕了个头,压着愤懑道:“大帅,是雍州那边回信了,地方军雍怀忠亲自回的信!”   何三短暂地松了口气,向众人解释道:“刚才崖州的第二道信报里说了这事,雍州不在楚淮从洛阳来的路线上,这次未被波及——咱们最快也得十日才能整兵出发,所以崖州先向临近的雍州求援了。”   众武将纷纷点头称是。   “雍怀忠说!”传令兵恨声道:“说楚淮就是奔着大帅来的,两个神仙打架,他不愿意掺和!说是绝对不会帮楚淮助纣为虐,但也绝对不会出兵相助崖州!”   何三刚缓过来的那口气又吸了进去,大怒道:“他奶奶的,雍怀忠到底有没有脑子?!要是崖州真的没了,难道楚淮还能放过雍州不成!”   “何大哥,雍怀忠不是傻。”张鸿一声轻叹,将沙盘上标在雍州的赤色旗帜撤掉了:“他这是等着渔翁得利呐。”   何三说不出话了。   如今天下的起义军虽然隐隐有楚淮第一,顾军第二的意思,但并不代表其他的势力就不存在。大荆占地辽阔,如果当真是两败俱伤,那外边还有的是等着捡便宜的人。   就连雍怀忠这种吃腐肉的老|鸨子,也敢观望一二了。   “顾大帅,”始终在后边旁听的温家家主道:“我有话说。”   顾安南大刀金马地坐着,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拄着大腿,手握拳撑着脸颊,以这个俯视的姿势打量着沙盘。   闻言他动作没变,只眉梢一挑。   前些日在太极营校场上,温家家主始终就没开过口,只让沈明璋禾珏两个小辈当出头的椽子,自己在后头吃利钱。如今这老东西跟着进来听了半天,始终没言语,眼看形势不好,这时候倒是有屁放了。   “顾大帅,你没见过楚淮,我可见过。长安城破的时候我就在里头,那是抛家舍业逃出来的。”温家家主眼一撇,两个眼角的眼皮耷拉下来,活似一对头对头的蝌蚪:“话我放这了,你要是非得打,那,我温家绝对不会出一分钱!”   众武将的鼻息登时重了,不论是支不支持打的都很不高兴——这老不死算什么东西?竟敢在他们面前对大帅这么说话?!   温家家主腿一软,却梗着脖子不松口:“谁能赢过楚淮?谁能?!”他抖起毕生的胆子朝窗外一指:“那位当年也不过就是守城不出!她一走长安就没了!大帅,你别怪我老头子说话不好听,你这一去,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吗?”   “喀啦——”   铁三石啪地掰碎了沙盘一角,粗砺的手指直接点到了温家家主的脑门上,居高临下呲牙道:“老子现在就让你活着出不去!”   他抬起蒲扇似的巴掌就要抽死这老东西,顾安南口中却发出了一个气音:“嗤,行了。”   铁三石的手生生停在了距离老头子的脸不到一寸处。   “我是打仗的,不是劫道的。”顾安南的眼睛就没从沙盘上离开过,他对牧州四大世家的掌事人挥了挥手:“还有不愿意投钱的,现在也可以走。”   温家家主只觉得□□里一股热流,险些就要吓得丢个天大的脸,一听顾安南这话,他夹着腿就要往外跑。   “不过咱们话要说在前头,”顾安南道:“出了这个门,你在九郡贸易圈的份额就得让出来,叫其他几家分——这算公平吧?”   “公平,公平得很!”温家家主一脚已经踏到了门槛外头:“你要是能活着回来,我愿意奉上全部身家给顾军庆功!”他的目光在其余三家脸上一过:“想什么呢!你们想将家底赔个干净不成?!”   张鸿蹙眉道:“如今也未说定是否就要打,何必现在就做决定?”   顾安南一抬手。   张鸿立即不说了。   虞家家主也顶着顾安南审视的目光站起来:“我,我……”   顾安南淡声笑道:“不打紧,想走就走。”   温家家主见有了拥趸,总算有了点底气,对禾珏与沈明璋道:“你们呢?”   “我们沈家……”   沈明璋胸膛上下起伏,拳头抵在沙盘边上。众武将都对他不抱什么期待,毕竟前日在太极营校场上就属他是刺头,这会儿跟着走了也不稀奇。   “我们沈家,倾尽如今账面能动的所有钱,能供得起供全军半月开销。”沈明璋一咬牙,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攥拳砸在沙盘边上:“温鸿光,这是在保护牧州,保护咱们的族人!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吗?!”   温家家主愕然:“你!”   “行,”顾安南笑着一拍腿,对沈明璋扬了扬下巴:“以后就是自家兄弟了啊!”   武将们看着沈明璋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变得亲切了,站得近得便亲昵地打他两拳,沈明璋心里也暖和了点,笑着骂了几句。禾珏用酸溜溜的口气说道:“呦,众位哥哥咋不问问我呀,我们禾家也愿入股呢!温虞两家的份额可得给我和沈大哥平分啊!”   何三笑骂道:“少不了你的!”   已经站在门外得虞家家主脸色十分不好看,温家家主跑出老远了,才敢大着胆子啐了一口:“少得意!先活着回来再说吧!”   ------   窗外。   幻园内湖烟波细细,湖面上浮动的薄冰在微黯的日光下泛出华彩;从高台基上居高临下地看,幻园里正在洒扫的婢仆们就像一个又一个的小点,充满忙碌的生机。   暮芸静静地看着,微微叹了口气,丝丝缕缕的白雾袅袅而上,将她的目光染得有些神秘。   “那个楚淮到底是谁?”须卜思归单腿跨在栏杆上,一半身子在栏杆外,抱臂摇来摇去:“感觉伊稚訾鸿很怕他。”   暮芸解释得很简单:“他杀了很多人,中原没人不怕。”   须卜思归:“多少?”   暮芸想了想:“比冒顿可汗还多。”   “原来是个邪神。”须卜思归无声地啊了一下,闭上嘴肯定地点头:“那他一定长得很丑,很凶。”须卜脑海中已经出现了一副“楚淮生吃人肉”的场景,恶寒地拍了拍胳膊:“很恶心。”   暮芸失笑:“楚淮性格其实很温和,他刚入朝的时候,没人不夸他敦厚。长相也是……”   “也是忠厚模样。”胡樱送完了点心走回来,正好听到此处,将她未竟之言补上:“是个一看就让人觉得正直善良的人,小时候我常叫他小世叔。”   “啊,我想起来了。”暮芸拍了拍手,双眼微亮:“当年楚淮和你父亲胡丹是同科进士?好像关系也不错。”   胡樱弯身给她倒了杯热茶:“是呀。”   须卜思归不理解:“既然是好人,为什么还造反?杀老百姓?”   -----   应县。   “是啊,为什么。”楚淮随手扔掉了卷了边的刀,抹了把脸上乌黑的血,看着眼前的尸山和活埋坑,神色漠然地想:“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十数个身穿黄衣的书生被搡进了活埋坑,他们狼狈不堪地摔在混着热血的红土里,洁净的文士袍化作满身污秽,但是没一个人哭。坑里都是些无力战斗的老弱妇孺——因为举凡是能扛得动刀的,都已经死在旁边的尸山里了。   打头的文士越众而出。   “楚贼!我等已经写就血|书,以信鸽发令!”那文士泣血大笑:“待到四境烟花令起,你必死无葬身之地!”   文士把几个小孩聚在身后,自己梗着脖子站起来,迎头受着不断埋过来的土;他站在那个坑里,却好似站在一座至高无比的山峰上。   “楚贼,你也曾经是大荆的将士,你也曾经是中原的兵!”一铲土盖在书生的脖颈上,他踉跄一步站住,仍对着坑外的楚淮大喝:“你屠灭生灵,如屠猪狗——你不配为人,更不配做一个汉人!”   ‘不配吗?’楚淮看着他赤红的眼睛,神色显得很平静。他想:‘可是我曾经也和顾安南一样,做过平边的功绩来着。’   牧州,高台基。   须卜思归诧异地从栏杆上跳下来:“什么?他还在你们大荆当过将军?”   胡樱点头:“嗯,是照州,而且他做得很好,小世叔是抗过倭寇的。他在那几年,大荆西境是难得的安生。”   “毕竟是武状元出身,不一样的。”暮芸非常信任科举制度,热茶入口,将麻木的肺腑都暖了过来:“我那时还小,却隐约记得当年的武状元身形单薄,温文尔雅,对所有人都很礼貌。”   须卜思归对胡樱惊讶道:“啊,你爹爹也是武官!”   “胡丹胡大人是当年的文进士,”暮芸失笑:“他二人是忘年交。后来楚淮被分到照州抗击海寇,边境清苦,朝廷给得拨款也不够,楚淮手里的钱连造条好船都不够,只能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兵去送死。”   胡樱叹了口气。   “是,那时父亲常说……小世叔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时局没有成就他。”胡樱迎着须卜思归的目光说道:“后来有人告发,说小世叔勾结海寇,收了对方三箱金子。”   真的就只有三箱金。   那箱子甚至不大,还没有寻常富户嫁女儿时用的嫁妆箱气派。就这么点寒酸的贿赂,只怕当时随便一个条件好点的县令都看不上眼,但对于楚淮这个照州总兵来说,却是一份救命钱。   应县。   “要是没有这些钱,我连手底下人的粮饷钱也发不出了。”楚淮半蹲在那活埋坑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年轻文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所以我主动告诉海寇,只要他们送钱来,就能平安度过那个冬天。”   户部的账目做得干净漂亮,每年拨给照州的钱只见多不见少,但一层一层地发下来,好几千人的海军粮饷,竟然也不过就是几袋散碎银子。养不活将士家里的儿女,慰不了阵亡之人的亡灵。   那时楚淮常常站在临海的海防塔,和大海对面沉默。   活埋坑里的文士冷笑,啐了一口痰在他脸上:“通敌卖国的东西,你还有脸说出口!”   楚淮的亲兵大怒,拔剑就要杀人,却被楚淮拦住了。   “收钱时我就想到了朝廷会派人来查,”他抓了一把雪擦脸,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痛色:“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派胡碧心来。”   哪怕是随便一个别人呢?   只要不是胡碧心。   不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认为他清白之人。   牧州。   胡樱目光放得很远:“那时我父亲已经做了外放的巡按,他去照州查出了那三箱金,同小世叔大吵了一架,连一顿接风宴都没有吃就回了京城。三个月后,朝廷往照州送了一封给楚淮的诏书。”   暮芸手指动了动,啜茶对须卜笑道:“我亲自批的。”   须卜抱臂:“你骂他了?”   茶汤热气氤氲,将暮芸的神情也遮住了。她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没有等到那封诏书来。”应县,楚淮站直身体,语气中带了些微的嘲讽:“前面几任总兵都是这么死的——一封诏书调回京城,下了昭狱杀个干净;半个月后,再随便打发一个在吏部挂号的武举子过来。”   文士甩袖,站在埋到了他小腿的泥土中岿然不动,傲然道:“你贪财卖国,便是凌迟也不过分!但你既是贪生怕死……”   “我死又有什么要紧?”楚淮第一次打断了他:“但照州海寇猖獗,除了我没人能守住,我不能死在那个时候,也不能在那时离开照州。”   文士哑然,而后指着他不住摇头,喉咙里发出“呵呵”的笑。   “诸君听听,这是什么鬼话?!”他难以置信地回身环视了一圈他毅然赴死的同窗们:“这普天下最大的杀神,竟然是想保护这个天下!哈哈!你真行啊,你真厉害啊!”   文士高高举起身边满身是泥,放声嚎哭的婴孩,他两手抓着孩子往上一震:“楚淮狗贼!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你|他|妈的不是什么救世主!你是这个世界的仇人!”   仇人吗?   在得知那封诏书从京中被发出来的时候,楚淮也曾经想过要么就这样“伏法”算了。   可是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死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海防被朝廷派来的无知竖子毁坏殆尽;他也不甘心这烂到根里的朝廷再去左右他的人生。   今日楚淮死在苛政之下,明日还有多少个想办点实事的楚淮会死?今日一个楚淮伏法,今后还有多少百姓要因为这糟烂的朝廷吃上数不尽的苦头?   天地不仁,那就翻了这天地。   朝廷不为,那就换一个朝廷!   “楚淮没有收到那封诏书。”暮芸闭了闭眼:“他在诏书抵达照州的前一日诛杀了照州布政使,揭竿而起,连屠三郡。半年之后,率军直抵长安。”   一封没有收到的诏书——这就是楚淮走上这条充满荆棘的不归路的诱因。   楚淮是个有本事的人,时局却没有成就他。   于是他决定给自己造一个时局。   “你疯了,原来你疯了。”文士抖着手,小心地将孩子脸上的土拂去:“若你真是为了生民,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楚淮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茫,但很快又坚定了起来:“为了开万世之太平,总要有一些小的牺牲。”   “你把这,把这败絮一样的大荆,叫做小的牺牲吗?”文士眼中流下血泪,语气却格外泰然:“楚淮,我们走着瞧——你做过什么事,这天地生民,都给你记着呐。我,还有死在你铁蹄下的大荆百姓!”   他声音突然放轻:“我们在地下,等着你。”   言毕,目眦欲裂,咬舌自尽。   楚淮看着文士的尸身和那放声大哭的婴孩,终于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话,而是在对着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原本永远也不该提起的事情。   他挥手抽出亲卫的刀扔在坑里,坑里其余的几个文士却不肯用他的“恩赐”,纷纷咬舌而死。   最后一个活着的老者已经被土埋到了腰,他颤颤巍巍地够到那把刀,哭着了结了那个孩子,而后用他苍老昏黄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楚淮一眼。   仿佛要通过这双眼,将他的模样带去地狱。   而后刎颈。   鲜血迸溅上了楚淮的袍角,他和他的亲兵们没有人说话。只一个副将上前来,在他身后恭谨地低声道:“此人曾是姬和姬县令的门生,方才被抓之前,他好像放了信鸽出去。”   副将握紧刀把:“可要试着把那些鸽子追回来?”   楚淮立起手掌。   副将立即退下。   “追不追回,也没有什么意义。”楚淮:“天下乱了,没人还会在意什么四境烟花令。”   另一个副将赶过来:“都督,粮草马匹都已经清点清楚,咱们现在往哪里赶?”   楚淮最后看了那陌生文士一眼,就如同他看待这个世界一样——楚淮想让这世界听他说话,对方回馈给他的却只有沉默和死亡。   “将这些人埋上。”而后他调转马头,在风雪中睁开了深蓝色的眼:“走,去归云关。”   ------   牧州高台基,主房。   “楚淮带人不多,必然是急来急走。我们只要等到……”张鸿有些说不下去,干脆将那个过于残忍的地方略过,一偏头道:“只要在牧州坚守,等待事情过去就行了。”   须卜思归眉眼一厉,风一般卷进了主屋,她大咧咧地叉腰逆光站在门口:“伊稚訾鸿,你是说让那个楚……楚什么来着?让他把崖州的人都杀光?你们就在牧州看着?”   张鸿眸光闪了闪,好似很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幅样子:“我可以背这个骂名,但如今实力不足,就算去救也不过就是一起死!你们就不能都冷静一些么!”   他还有更残酷的话,如果须卜不在,他一定会说——   想要把崖州攥在手里,根本不必出兵,只要等着就行。   楚淮带来的人这么少,打下城池也必定不会守着,定是劫掠屠杀之后掉头就走,只要起到能打顾安南脸的目的就行。到时候崖州已无抵抗之力,顾家军到时候再出关捡漏也是一样的。   换句话说,楚淮虽然势大,但只要尽全力守住牧州,崖州便已然在握了。   “鸿军师好狠的心肠!不救就是放着崖州十数万军民都去死!到时候天下人会怎么想咱们顾家军?!今后还有哪个州府愿意归顺?”   “你这话好没道理,难道现在出去把命也拼没了就是好了?!那楚贼连长安城都打破了!我们暂时守城又有什么错!”   “我等既然已经跟了大帅,与楚淮一战就是迟早的事!岂不闻狭路相逢勇者胜,难道躲着就有用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牧州刚从符盈虚手下逃出生天,你又想把我牧州的老百姓也搭进去不成!”   争论纷纷不休,就连须卜思归也操着一口带口音的汉话跟着下场争辩,暮芸仍在窗外听着。   “大帅一直没说话,”胡樱为她添上茶水:“殿下觉得他会怎么选?”   “鸿哥儿是个好谋士,看得远,算得准。说这种‘正确’的话要背上骂名,但他依然说了,这是真忠心。”   暮芸放开小手炉,浓密纤长的睫羽扫出一片暗影:“他和谢川流说得没错,如今咱们大帅基业初定,根基未稳,绝不是出战楚淮的好时机。此时选择出战崖州,才是真的傻。”   胡樱点点头:“我明白了。”   暮芸笑起来。   胡樱不解。   里面顾安南手指在椅背上叩动了几下,声音虽然不大,所有人却立刻闭上了嘴,齐齐转身朝向他的方向。   只有须卜思归还不大适应,跑到张鸿身后掐他耳朵。   “鸿军师说得很有道理。”顾安南的音色天然就有些低,却不粗糙得过分,在这半封闭的主屋里显得天音般空荡:“此时驰援崖州实不明智,最好的方法就是收好牧州的大门做壁上观。”   一些人眼中失望起来。   暮芸仍是背对着主屋,她微笑着拿起茶盏,恰到好处地无声开口道:“但是——”   “但是。”里面的顾安南站起身来,与她同时开口:“不能保一隅,何以保天下!”   众人眼窝一热,目光重燃而起。   顾安南从主位上走下来,迎着众人的目光,无论是支持救援还是不支持的,此刻他们心中却都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股热望。   顾大帅真的是个怪胎——   那些不支持救援崖州的武将们此刻不由自主地想,这人到底会不会算账?能不能懂得这世间最简单的得失?明明有天大的便宜,他为什么不占?   但他就是没有。   可若没有这份坚持,他还是顾安南吗?他还是那个值得他们誓死追随的希望吗?   “再小的牺牲也是牺牲,再小的放弃也是放弃。”顾安南负手,拍了拍张鸿的肩膀,目光略过众人,定声问道:“顾某不才,想逞这一回英雄——诸公可愿一战?”   知其不可而为之!   虽千万人,吾往矣!   众武将挺直脊背,双手握拳在前:   “愿随大帅一战!”   作话:   楚淮:“为了开万世之太平,一定会有小的牺牲。”   顾安南:“再小的牺牲也是牺牲,再小的放弃也是放弃。”   写这一段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张居正,张大人是有明一代最高超的政治老手,一路熬死了严嵩高拱等老狐狸,成了大明朝最滑的老滑头。   可当他已经成为实质上的帝王之后,他却仍然会关注很小很小的民生小事,为底层百姓的贫苦生活动容。   大抵这便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也许政治家不该怀有这样“多余”的良善,“多余”的心软。但刘备是到底凭什么在曹吴这样的强者中争得了一席之地呢?   是眼泪吧。   也许看起来不怎么值钱。   但乱世里的百姓,或许正需要这个。   #苍天不败仁义之师   (今日两章合一章啦~)   作者有话说:   楚淮:“为了开万世之太平,一定会有小的牺牲。”   顾安南:“再小的牺牲也是牺牲,再小的放弃也是放弃。”   写这一段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张居正,张大人是有明一代最高超的政治老手,一路熬死了严嵩高拱等老狐狸,成了大明朝最滑的老滑头。   可当他已经成为实质上的帝王之后,他却仍然会关注很小很小的民生小事,为底层百姓的贫苦生活动容。   大抵这便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也许政治家不该怀有这样“多余”的良善,“多余”的心软。但刘备是到底凭什么在曹吴这样的强者中争得了一席之地呢?   是眼泪吧。   也许看起来不怎么值钱。   但乱世里的百姓,或许正需要这个。   #苍天不败仁义之师   (今日两章合一章啦~) 第57章 沙场秋点兵(二)   十日后。   牧州城外, 大军开拔。   当年的探花张鸿亲写檄文,一百零八驿兵沿路传送,一方面通知崖州地方上残存的散兵游勇将百姓集中组织保护好, 一方面也将顾家军即将倾力驰援崖州的消息送到前线。   “十万大军,朝夕便至。”   短短八个字, 让泣血无地的崖州百姓重新燃起了希望,开始在地方村县的组织下主动地位顾家军筹措军粮。而牧州民间虽然也有零星反对的声音, 旦角大多数人都支持保卫崖州。   一方面是因为崖牧两地唇亡齿寒,一方面则是他们并不担心;因为顾大帅虽然领兵出征了,但牧州还有一个和他分量同等重要的大人物坐镇——   帝姬。   “有芸殿下在,大家还怕什么!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挡住过楚贼?牧州最安全了!”   “就是!再说还有铁将军沈将军他们, 牧州绝对没事!等崖州也接进了九郡贸易圈, 咱们的日子就更好了!”   这种因暮芸而起的信心蔓延开来,连带着让出征之人的军心都稳定了不少——   就连跟随出征的禾珏都跟着啧啧有声:“大帅好福气, 你不知道兄弟们有多羡慕你啊。”   顾安南手里拿着张地形图,闻言抬眼。   “帝姬不但身份尊贵,还进能谋国, 退能守城,像这样的大娘子,也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了。”禾珏笑吟吟促马上前:“除了咱们大帅也没人配得上了, 大伙说是也不是?”   后面几个将领大声哄笑起来, 顾安南打从出兵一来就蹙着的眉目也终于展开了些许:“滚, 都给老子老实点, 没事老惦记你大帅的婆娘作甚?”   众将哄然大笑,还有吹起口哨的:“看给咱们大帅得意的!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上了!”   顾安南也知道要对上楚淮, 这些跟着出来作战的将领心里都紧张, 故意指着禾珏道:“咱们出城门的时候谁家都没来人, 不就你家的小娘子跑出来送了吗?”   禾珏耳朵一红,众武将笑声更大,挤上前来举起大巴掌拍他肩膀玩;其中尤其以须卜思归笑声最大:“哈哈,我也听见了!你那小夫人还说让你早日归家,一同元夜守岁呢!”   元夜二字一出,众人心里都暖洋洋的,过几日就是年节了——   希望能好好回来,与家人守岁。   希望希望。   禾珏笑骂了几声去去去,又去跟着随行的军师张鸿确认自己的作战方位;张鸿展开地形图与他看,禾珏霎时肃目——因为他这才凛然发现,顾家军手下的全部军师、谋士、战将,几乎全部参与了此次战备——   顾大帅率十万军出征前线,帝姬坐镇牧州大后方,何三军师负责全面后勤并“监国”,策略军师张鸿则跟在大帅身侧随时调整作战策略。   武将方面,原顾家军的将军铁三石,牧州地方军沈明璋,并目前统领南境九郡军备的云思卿守家。他们不仅要负责牧州南境的全线戒严,更要保证粮道粮仓的安全;而章厘之、须卜思归和郑州守君郑令新,再加上谢川流和禾珏这五位风格迥异的将军,则跟随顾安南一同出战。   正是全体战备,只待一战!   “但我听闻……”禾珏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声对张鸿问了出来:“当日白虹别庄里,帝姬似乎还有想往洛阳去的意思。如今大帅将整个后方,偌大权柄都交在帝姬手上,这能行么?”   张鸿正打算分兵前往计划里自己的守地,听了这话,略感诧异地看了看禾珏。   此人聪明却不外露,圆滑又不世故,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一门心思只扎在军营里,那些寻常公子该有的风流事他半点也不沾边。   不知怎地,让张鸿想起了还没有经过“咸阳之乱”的顾安南。   真是同样的神采飞扬,同样的年轻俊俏,同样的聪明俊秀——眼里同样存着不为人知的大志向。   这么多谋士武将,竟只有他一个人看出了那日白虹别庄之中细微的“猫腻”;整个顾家军里,也只有两个人意识到了帝姬应防。   一个是他,一个是认识大帅近十年的何三道人。   “不打紧,”张鸿垂眸微笑:“大帅之所以敢这么安排,就是料定帝姬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走。”   禾珏失笑:“该不会是因为情意吧。”   “像殿下这个级别的操盘手,哪有什么情意不情意的?真要是搞那些儿女情长的事,岂不是拿手底下的人命开玩笑吗。”少年军师无奈叹道:“你想想,无论帝姬要去哪个州府募兵,她最后要对付的是谁?”   禾珏老老实实道:“楚淮。”   “这就是了,”张鸿哈出点寒气:“楚淮来攻,于我们而言是忽降大敌,于帝姬而言却是个削弱楚淮实力的大好机会。”   顾安南再怎么“恋爱脑”,终究也被帝姬这个顶级野心家伤害过两次了。他也是个人,他再怎么喜欢的要命,难道心里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   张鸿并不这么想。   禾珏打马送他,两人不由自主,同时看了一眼前面顾安南笔直的背影;顾安南如果所感回头一瞧,笑骂道:“作甚?相中你大帅了?”   张鸿笑了起来。   他离着老远挥了挥手上的纸片,两手搭棚在嘴边喊道:“我去送禾少爷一程!”   顾安南挥手让他快滚。   张鸿又笑:“禾小公子放心吧,咱们大帅是有点恋爱脑。但他心里有大是非,绝不会拿兄弟们的前程性命开玩笑。”   禾珏点了个头,又问:“何为恋爱脑?”   “就是,嗯……”张鸿想了想,同他头碰头道:“咱们临出牧州那天晚上,我吃多了有点撑,晚上出来遛弯,你猜怎么着。”   禾珏满脸八卦。   “那天白日里大帅同帝姬交代了几句粮道的事,也不知道他又说什么讨人嫌的话了。反正我猜两人是闹了个小别扭。”张鸿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头,前两节指间一弯:“那天帝姬就在幻园里歇着,大帅大半夜不睡觉,跑人家房顶上像个大猴子似的蹲着!”   “啊?他蹲人家房顶作甚?”禾珏又好笑又不解:“大帅还想打帝姬闷棍不成!”   张鸿:“当时我怕他冲动,就在后边等着看,万一出什么问题也好拦——后来我终于琢磨明白他在干吗了。”   禾珏:“在干啥。”   “他在等帝姬屋里熄灯睡下。”张鸿长长叹了一口无可奈何的气:“听帝姬的侍女说,她自幼就有换了床睡不着的毛病——大帅担心她睡不好,就巴巴地赶去蹲着。”   禾珏想象着那个画面,觉得如果忽略了他们大帅那副“是谁欠了我八百吊钱”的臭脸,几乎可以算是一幅画了。   “……这个款式的英雄,”禾珏一言难尽地点评道:“在下还是头回见。”   “算啦,你我都在他帐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张鸿将自己的兔毛帽子戴戴好,嘴巴喃喃说道:“这要是太平盛世,像咱们大帅这种不值钱的货都应该发配到边地挖野菜去!”   “野菜?什么野菜?好吃吗?”须卜思归打马过来,口中吹出长哨,太极营的部众开始重新列队:“大帅说要调整一下,让我跟禾珏一块去淮雍河!”   禾珏点头说好,看出须卜还有话同鸿军师说,自去帮忙将两方人马汇合。   张鸿一对上须卜思归,立即没了方才运筹帷幄的高深模样,活像只乐颠颠的小狗:“须卜大哥!你要问啥?”他热情地张开全线战略图:“你问你问!”   须卜思归临出发前被暮芸按着换了一身中原将士的厚棉衣,暖和是暖和,但裹得她全身不自在,又自己在脑袋上围了一圈红狐狸皮,这才心满意足地感觉舒坦了。   这就直接导致在此时此刻,她在昏黄的落日里看起来格外红火,大大的毛帽下小小的脸,将她那种原本雌雄莫辨的英气勾勒得越发显眼。   “你是不是害怕?”须卜思归伸手去拍张鸿的头:“伊稚訾鸿,你怕那个中原邪神是吗?”   张鸿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楚淮,失笑道:“啊,其实那天我只是在分析……”   “这个给你。”须卜思归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从马鞍里掏出一个足有两个拳头大的物件,二话不说地丢在张鸿怀中:“带着吧,防身用。”   她说完之后嘻嘻一笑,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地带着太极营跟着禾珏跑——张鸿手忙脚乱地接住,这才发现被丢在怀里的竟然是个——   镜子。   顾安南招呼他,张鸿打马过去,顾安南瞥了一眼,纳闷道:“张鸿,出来打仗你带这东西作甚?梳头?”   张鸿不让他瞧,巴巴地把镜子藏在了自己怀里,笑得两只眼睛都弯成了小月牙:“须卜送我的,让我防楚淮!”   “……”顾安南眼角直抽:“……那镜子又能抵什么用,你想活活晃死他?!楚淮要真让你晃死了,他八成会羞愤自尽吧!”   镜子,在匈奴人的信仰中,被认为可以沟通英灵,在遇邪时拿出来,就可以退避邪神。   张鸿笑得见牙不见眼,抱着镜子宝贝得不得了:“哎呀,帝姬跟你没感情,大帅你不懂。”   顾安南一巴掌糊在他后脑勺:“……个混小子,打完这仗就流放你去挖野菜!”   ------   出征的大帅和军师在外边商量“挖野菜”,守家的暮芸却一时片刻也不能得闲。   她坐镇中心,效率高得简直不像一个凡人。   就在顾安南出征当日,暮芸让人在幻园的湖心岛开辟出了一个暖阁,被重新启用的牧州六部长官在暖阁的几个边角各占一隅——战报、粮饷、棉衣、军械以及正在开通的九郡贸易圈的所有事项都得送过来让暮芸点了头才能正式施行。   她坐在浩如烟海的纸片堆里,忽然感觉时光仿佛倒流回了半年前,不过比起当时,却又有说不出的盼头。   “主母可是累了?”她背后那张案几上,一人揉着眼睛笑道:“歇一歇也无妨,算着功夫,大帅应该已经到了。”   “我不累。”暮芸转了转发麻的脖颈,头也不回,意味深长地笑道:“反倒是何三道长你,既然要监视我,就得打起精神来——今天咱们可还得加班加点呢。”   何三执笔的手一顿,尴尬地笑道:“殿下何出此言。”   暮芸安静了一瞬,而后微笑道:“都出去。”   牧州六部的长官登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也不管手头正办着什么事,全都乖乖起身行礼,并以最快速度退出了湖心岛,走到幻园湖边等着。   暮芸慢悠悠地站起身,长长的衣裙甩在身后,她伸了个懒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何三。   “何三道长,我一直想问问你。当日白虹别庄之中,到底是谁将我这个‘江夫人’的真实身份告诉莫斐的?那可……险些要了我的命啊。”   她来到何三案几之前优雅地坐下,一手撑着下巴,定定地看着她。   这看似是个问句,实则已有了答案。   何三对着这样一张艳绝天下的脸,却只感到悚然而惊,冷汗毫无预兆地顺着他的鬓角啪嗒砸落,将他手中按着的宣纸染成一片狼狈不堪的灰色。   这一刻他无比确认,帝姬对自己起了杀心。   她知道了——她全都知道了!可没有人会告诉她,她究竟是怎么猜出来的?!   “何三,”她轻声慢语,却令何三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颤:“是你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大帅:“……难不成你还想用镜子晃死楚淮?!”   楚淮(冷漠.jpg):“确实被你们这些狗男女晃瞎了眼。” 第58章 沙场秋点兵(三)   他们看着彼此, 不用再多说一句话;大家都是顶级的聪明人,有很多事情原本就是不必说透的。   在拿下牧州之前,何三看出暮芸不愿留下, 确实想借符盈虚的手杀死她。   “那都是,那都是属下一时糊涂。”何三放在桌面下的手紧紧抓着衣角, 头狠狠地低下去:“待击退楚淮之后,任凭殿下责罚!”   暮芸一笑。   还行, 没强行抵赖。   她走到窗边看了看外边的景,忽然好像没听清似的问道:“啊,你说什么?”   何三站起身,大声道:“如今形势危急, 我暂时还得在这位置上, 待击退楚淮后……”   “何道长。”暮芸温声打断他:“那都是过去的事啦。”   何三怔怔看着她。   “我已经决定留下辅助顾安南,作为交换条件, 他要助我从楚淮手中救出北狩的今上。”暮芸美目中光影流转:“所以现在,我和他是相互需要的关系……各方面都是。”   既然大家利益协同,那她确实不会走, 何三也没有再害她的理由。   暮芸此人睚眦必报,但何三做这些全然是出于对顾安南的忠心,她存着那么一星点的“爱屋及乌”, 决定吓唬吓唬他就算了。   但, 有些话必须得说开, 这样大家心里才能痛快。   “但等江山大业定后, 殿下真的愿意让大荆就此消亡吗?”何三鼓起勇气问:“到时候您就是前朝公主……”   暮芸摆摆手,感到一阵好笑:“何道长是真的很信任他。”   何三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咱们家顾大帅, ”暮芸对他招手, 同他一起走到沙盘之前, 慢条斯理道:“普天下所有的起义军都想当皇帝,你凭什么觉得他一定行?等他这次从楚淮手里活下来再说罢。”   她拿起旁边花瓶里已经干枯了的梅枝闲闲一扫,将盖在沙盘上的诸多文书一股脑地扫下去。   沙盘寂寂,已经等候多时。   沙盘上三关横陈,愿江汹涌,其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红黑两色的旗帜,分别代表着顾军与楚军。   “何道长,如果你是楚淮。”暮芸推着他站到黑色旗帜的一方:“手里只有不到四千人,但必须要攻破横在崖州主城前的归云关,更要击退带着十万大军的顾安南——你会选择怎么打?”   何三被她警告了一通,正所谓做贼心虚,在他家小主母面前完全不敢放肆:“我……下臣不敢妄议。既有主母坐镇后方,我只做好自己当做的事!”   “少废话,”暮芸:“赶紧说。”   何三不敢反抗,依言思索起来,之前他从来没站在楚淮的视角上去考虑这场战争,现在这么一想,忽然觉得十分不可置信。   暮芸看着他瞪大的眼和频繁叩动的手指,眨眨眼笑道:“怎么啦,这么为难?”   “三千对十万,速度还要快。”何三张嘴又闭上:“我觉得楚淮恐怕是有点疯。”   暮芸大笑。   “疯就对了!”她一拍掌,站到沙盘上红色旗帜的一方:“中原逐鹿,不疯怎么能成!”   何三也被她说得热血沸腾起来——说得也是,难道自己跟着顾安南到处造反就不疯了?他走到沙盘侧面,一手抱臂,一手摸着下巴,稍作思索道:“三条路。”   谈到战局,何三语速飞快:“第一,直接绕过归云关,上玄灰山脉上的摘星栈道——摘星栈道经年日久,且道路不宽,即便崖州方面有人在尽头堵着也不足为虑。”   此刻,玄灰山脉大雾弥漫,黄昏将近,光线暗淡,雾气更是达到了对面不见人的地步;悬崖峭壁上已有百年历史的摘星栈道若隐若现,像一条隐没在云层中的长龙。   山崖下不见底,山崖上不见人,前后都只有迷雾,仿佛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暮芸的梅枝跟着他的话音流畅地在“摘星栈道”上划过,随手拈了一块云片糕放在上面,点头道:“不错,第二个选择呢?”   “剩下的两个选项,要么直冲归云关,和守在那里的谢川流硬碰硬。”何三拿起茶盏,沿着弧形的归云关划过,将浅褐色的茶水倒入沙盘上事先留出的沟槽中:“要么走水路上淮雍河,从万难峰下进入愿江,直接绕过关口。”   褐色的茶水从壶口中奔涌而出,恰似从愿江奔腾而来的浩荡江水,波涛冲岸,两岸随风;淮雍河畔的山林里伏着上万军士,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水面的动静。   万难峰下的地形就像一个敞开口的兜子,水道在里面打了一个旋,好似捕兽的巨网;淮雍河的河水奔涌而至,拍打着万难峰嶙峋的崖壁。   纤细的手指从天而降,点在了高绝的山峰上。暮芸:“不错,只有这三条路可选——你会选择哪一条?”   何三道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像一只俯在世界上方的眼睛:“摘星栈道最佳,强冲归云关次之,最后才是水道。因为咱们大帅刚得了牧州水军,此事人尽皆知,这个时候进水道才是最蠢的!”   在这场拦截战里,无论是顾军还是楚军,大家全都心知肚明——   顾安南有且仅有一次机会拦住楚淮。对方却也一样,他“远来是客”,耗不起持久战,拼尽全力也只能冲击崖州一次。   一个必须拦住,一个必须突入。   身处战场中的楚淮和顾安南几乎同时抬头,看向了天幕上如血的残阳——太阳落尽之时,便是他们刀兵相见之际。此时此刻,他们看到的仿佛不是太阳,而是对方深邃不可见底的眼睛。   一个是当世最强战力,一个是异军突起的新星,同为中原大地的逐鹿者,他们战且必战!   “哒——”   窗外鸟雀啁啾,暮芸开窗伸出手去,一只赤色尾羽,只有巴掌大的小鸟落在她掌心;她熟练又小心地从鸟腿上解下一个圆筒拆开来看。   何三立即紧张起来:“发生何事?”   暮芸眸光微动,放飞鸟雀,同样看向了窗外的残阳:“要开始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幻园里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三声鼓响,传令兵蹬蹬蹬踏上通往湖心暖阁的栈道:“报——前线已探得楚贼动向!”   何三上前:“在哪!”   传令兵道:“浠县!”   始终等在外面的牧州官员们得了暮芸的手势,纷纷跟了进来。徐青树闻言立即走到沙盘旁边,拿起最大的一枚黑色旗帜摆在“浠”的位置上——   “浠县!楚贼的动作也太快了,这距离归云关已经不超过二十里,也不知道谢川流将军到关口了没有!”   “浠县的百姓只怕是已经完了,只望咱们大帅千万能赢了这一战,不然崖州关内的生民也全都保不住!”   “尔等糊涂——这干归云关什么事?”一个年长官员手指沙盘,咳道:“浠县地处正西,楚贼显然是要上摘星栈道。”   徐青树根据传令兵带回来的战报,迅速地调整着沙盘上的黑红小旗。赤色旗帜像一张怒吼的狮口,相比之下,黑色的旗帜只有一点,简直少的可怜——但,没有任何人会胆敢轻视他。   换了任何一个人带三千兵冲关,这种行为都叫送死;但他是楚淮,他是来赢的。   “啊呀,这谁干的,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徐青树怒道:“出门就是内湖!怎么能往沙盘里倒茶根!”   何三:“……”   “何三道长!”暮芸乐不可支:“恭喜你料中了这一局!”   ------   玄灰山脉,摘星栈道之下。   千余精兵奔驰而来,马蹄激起无边尘土。楚淮胯|下的骏马十分雄健,黑鬃垂顺,通体没有一丝杂毛。他的马打了个响鼻,喷出变成白雾的热气。   楚淮看向眼前隐在迷雾中的高峰,从身后抽出一支响箭,他手中重弓拉开,深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对准了栈道入口。   “都督,”这次出征,楚淮身后一个泰姓副将出列,此人心思缜密,早在楚淮攻陷长安之前就已经赶来投奔,曾多次在关键时刻谏言:“事情恐怕不大对。”   楚淮这一箭没有射出去,但也没有收回来。   泰副将知道这是让他说话的意思,立即道:“摘星栈道如此重要,顾贼怎么可能连一个人都不派过来守着?这其中必然有诈!”   另一个参将姓黄,不赞同道:“顾贼从牧州出发来此不过十日,他根本就来不及在摘星栈道设伏!”   楚淮弓弦一松,箭收了回来。   “我们出发之前,裴夫人用瓷瓶通过水路给顾安南送了一封信,向顾贼告知了我们要出征的消息。”泰副将蔑视道:“顾贼的准备时间远比你想象得要长。”   是那只裴璐借着摔倒的机会,偷偷送入流水的白瓷瓶。   楚淮当时就发现了,只是没有做声。他着人将其打捞了上来,却无法确定是不是还有同类的消息已经送了出去。   “什么?”黄参将只惊讶了一瞬,依然十分笃定:“那无所谓,摘星栈道绝对没有顾安南的人。”   泰副将冷笑:“黄大哥,‘抛开事实不谈’是吧?你未免也太自信了些,真要是出了事你负责吗?!”   “顾安南有留在我们军中的眼线,难道我们在他那边就没人?”黄参将从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火漆筒:“顾贼尚未夺得牧州之前,我们的人就已经在那里潜伏了——你自己好好看看吧!”   -----   水路,万难峰下。   “大帅,是我的失职。”张鸿扶着船栏站在顾安南身后,面色惨白:“方才有人来报,说此次随行的奴隶莫斐已于昨夜秘密出营,如今动向不详。”   顾安南回身。   “我担心……”张鸿木然道:“他原本就是楚淮方面的探子,只怕摘星栈道那边是守不住了。”   ------   摘星栈道入口。   黄参将看着泰副将拆看那火漆筒,勾着嘴角道:“他叫莫斐,原本在裴璐裴夫人手下,一直负责的是牧州当地的信报探查;夫人跟随都督之后,此人自然便都听都督指挥。”   莫斐。   白虹别庄里,便是此人接应了裴璐派来的裴氏女,若是没有他这个在符盈虚手下潜伏日久的“莫掌事”,今日事情只怕还会更难。   此人心思之圆滑,手段之高超,远超绝大多数普通谋士,牧州易主之后,竟然还想法子在顾军之中留了下来。   黄参将一直负责这些消息往来,对这些“本职工作”可谓是烂熟于心:   “先前咱们派去牧州找符盈虚协谈的女子曾沿路记下地形地貌——她死以后,这些消息也都是莫斐想办法送出来的——不然你以为咱们此次在崖州外围因何能如此顺遂?”   泰副将脸色不愉:“黄大哥说重点吧。”   “重点就是,”黄参将看向楚淮背影:“此次莫斐在顾军中负责粮草协调。他说顾贼能在十日内调动如此庞大的军队已是极限,根本就没有余力派人在此驻守!”   泰副将也急了:“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换了你是顾贼,这么好的栈道你会不用?!”   “他当然用了。”黄参将指着火漆筒道:“他把这里用做了他的运粮道!”   泰副将明白了。   如果按照顾贼的意思,此刻栈道上应该都是粮车。说起来也算聪明,若有粮车在,栈道自然是堵得满满当当,就算他们这边一路杀过去,时间也已经来不及了。   但,既然那个劳什子莫斐正好负责运粮,他只需把粮车拦下不让上——这是和己方商量好了,要在摘星栈道大开方便之门。   莫斐答应,要做一把为楚军开启摘星栈道的钥匙。   黄参将见他不吭声了,脸现得色,拍拍他肩膀道:“走吧,莫斐会在前面接应我们,待下了栈道,咱们就能绕过归云关直入崖州。”   楚淮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沉默地驱马向前,这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黄参将的脸色越发得意,泰副将被他压了一头,又不好直接发作,只能去骂顾安南:“什么天降破军星,顾奴儿骄狂竖子,不过如此!”   ------   湖中暖阁。   “殿下怎么还笑得出?”徐青树急得脸色发红:“摘星栈道的位置太偏,大帅显然是来不及派人往那边去——这下可怎么是好?一旦让楚贼上了栈道,崖州就彻底守不住了!”   百官全都是一脸急色,暮芸却还是不紧不慢,甚至吩咐兰兰上点时兴的果子来。   “何止崖州?”暮芸在沙盘上万难峰的位置一点:“如果楚淮上了栈道,顾安南就是腹背受敌——到时候咱们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何三眼前窜起黑花,一下就站不住了:“那该怎么办!”   “嗯?”暮芸正在吃点心:“哦没事,老符盈虚之前给他自己备得金丝楠木棺材还在,收尸也方便。”   何三:“……”   所有人:“……”   何三简直快哭了:“殿下,我觉得他还能再抢救一下。”   许兰儿给暮芸换了新的茶汤,茶沫色白如雪,久久不散,得了她一声赞。   何三:“殿下!”   所有人都在紧张地看着暮芸。   明明还有一个军师在,但大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巨大危机来临的时刻,却齐齐指望着他们的帝姬。   她慢悠悠地品了口茶,在众人渴切的目光中抬眼,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咱们家大帅出征前,是不是带了一批白虹别庄的奴隶去?”   何三的脑子都快被她问抽了:“嗯?是吧!是的!所以呢?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奇人?!”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正常女主发现自己喜欢男主后:“我心悦他,我要保护他,依靠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芸妹:“我给他收尸!用金丝楠木收!葬礼走最高规格!”   顾大帅:“……”我真的会谢.jpg 第59章 沙场秋点兵(四)   “啊, 那就好。”暮芸促狭地微笑起来:“诸公且再坐一时,必定还有新战报。”   摘星栈道入口,最后一丝天光落尽, 浓稠黯淡的日光从玄灰山脉上蔓延退下,只留下一片令人心绪不宁的惨灰色。   楚淮的精兵点起火把, 在这漆黑的无边夜色里连成了一片沉默的光明。他们在明,栈道在暗, 四野寒凉死寂,连呼进肺里的空气都是冻上的。   黄副将驱马上前,箭尖在火油里一蘸,登时便点出一个火球来。那火球被他倏忽射入黑暗, 惊起了林子里的一只鹄, 那鹄发出渗人的唳声,白毛上的花纹活像是个人脸。   但除了这只鸟, 栈道那边竟然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这不对!   黄参将起了一层白毛汗——   点火箭是他事先同莫斐商量好的信号,只要对方看见必定会出来,如今怎么却竟然没有人在?!   “都督, ”泰副将对上黄参将愕然回视的脸,立即定声道:“来接应的探子不在,我们还是不要贸然前进的好。”   楚淮的神色被暗夜掩住, 只他的马原地踱了两步。   黄参将顶着满脑门的热汗跑回来, 伏地便拜:“不不, 莫斐那边可能只是临时除了状况出不来——但顾贼没有时间调动军队守栈道却是一定的!需知机不可失啊都督!”   泰副将一听这话, 整个人都暴躁起来:“黄大哥你真是疯了——摘星栈道横贯山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这么好的设伏地点谁会不放人!”   黄参将压着声音低吼道:“顾安南就是没放!莫斐信中已说了!事实就是如此, 我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们在这边纠结无比, 而此时此刻想知道顾安南在想什么的绝对不止他们这一拨。   归云关内,已经连续两日不眠不休进行战备的谢川流终于赶在大战之前得到了不到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他不脱甲不卸兵,就这么抱着刀靠在城墙上方的岗哨旁合眼休息——   除了统管全线兵马之外,他还要负责这关内关外的一切战备,大到全线布局,临时机变;小到军备的粮食里面是不是带少了盐。这临时组备起来的大军根本就没有一套成体系的官制系统,甭管是什么问题,只要有个大事小情,下面人都得一股脑地跑来问他。   甚至还有个二十出头穿着官袍的小子颠颠地跑来问:“谢将军,我是崖州司史的署吏——咱这道关口为啥叫做归云啊?”   归云关在崖州戳了百来年了,谁会没事闲的记这个?也就是他们这些“天潢贵胄”,每年祭天的时候会在祭酒念冗长的国史时听一耳朵。   谢川流心累得半个字也不想说。他原本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今天一天说的话却快比他前面二十多年加起来都多。   “大帅的心也太大了。”郑令新此次也在归云关驻守,他刚将归云关整个巡视了一遍回来,准备同谢川流换班休息,眉间裹着寒气:“光咱们在这守归云关根本没用,一旦楚淮从摘星栈道偷袭,咱们就是腹背受敌。”   “不止,”谢川流没睁眼,只冷冷地说道:“万难峰下的大帅首当其冲,会成为一只……” 郑令新接上了后面的不雅之言:“被捉在瓮中的老鳖!”   算无遗策的老鳖大帅竟然没顾得上自己的屁|股,真是令人忧心。   “所以呢?”郑令新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玄灰山脉方向斥候传回来的战报,一边语速飞快地说道:“出发之前你就申请过让崖州残兵先去守栈道,咱们这边机动策应——我看大帅这事办得不靠谱,要么你我还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吧!”   他越说越激动,一拍大腿转身吩咐道:“快!去把我从严州带的亲卫队叫来!栈道那边我亲自去守!”   “等等。”好不容易能歇一会的谢川流无奈地睁开了眼,横刀挡住他道:“你别冲动。”   “再不冲动就完蛋了。”郑令新一把拔出他的刀,在地上唰啦画出一道长弧线,而后在两边分别打了个叉,指着其中一个叉道:“看见了吧,楚淮现在在这——”然后刀一横,指着另外一个叉:“大帅在这。”   “咱们,”他脚踩住那条弧线,平日里的好脾气被逼着散了个干净:“咱们归云关才是今日原定的主角!十万大军七万都在这地方,为的就是要硬抗住楚军的冲击!但他要是不来,咱们还打个什么劲?”   郑令新以前勉强也算是个儒将,如今跟着铁三石他们混久了,一着急也开始满口粗话:“我他妈是等不了了!你听着——我现在就往那边赶,争取把楚淮引过来,等到了归云关下要是我还活着,你记得给我开门就行了!”   “谢将军!郑主君!大帅那边让我送东西过来了!说您二位一定用得上!”   关下传来了脆生生的一声喊,郑令新骂了一句,他的亲兵立即下去接人,待得那传令兵被接上来,城墙上的老兵油子们都哄然笑起来。   因为这小家伙脸嫩得很,还是个孩子模样呢!   顾军新一代的传令兵都是他们那位新鲜上任的主母挑的,一溜都是皮光水滑的小少年。   少年人踩着崭新的军靴哒哒哒跑上楼来,将手里提着的大笼子往谢川流身前一递:“您瞧瞧!保证半根毛都不少!”   郑令新一把掀开笼子上面的罩布,一股子独属于羽毛的灰尘味直冲鼻端:“送了堆黑皴皴的老鸹?”   笼子里密密麻麻,全是一水儿的黑乌鸦,乌鸦腿上绑着沉甸甸的蜡丸,同郑令新大眼瞪小眼地对面嫌弃。   “出发之前,大帅说让咱们一步也不要离开归云关,因为他料定今夜巳时,楚淮一定会同咱们在这里有一场恶战。”谢川流接过那笼鸟,没什么表情地摸了摸小传令官的头,惹得后者一阵欢天喜地:“他说楚淮会来,我信他。”   郑令新却显然没有他这么笃定,忍无可忍道:“你们一个个的,看大帅都如看神仙,就连他放个屁都能当圣旨!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办法能让楚淮放弃好好的栈道来这里拼命?”   “郑守君,”谢川流手指动了动:“如果大帅功成,以后他放的屁确实就是圣旨。”   郑令新:“……”   郑令新:“……行,你愿意信就信吧,我还是选择信自己。”   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话了,吆喝着亲卫去点人,准备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楚淮引到归云关下,不论谢川流说什么,也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大帅说摘星栈道窄小,”谢川流依然半合着眼靠在墙砖上养神:“就算放一万个人也拦不住楚淮。”   “有意思,”郑令新接过自己的护心镜,严严实实地戴上:“难道一个人不放就能守住了?!这都什么年头了,楚淮又不是没看过话本,难道还能中这种粗制滥造的空城计?!”   “一个人没有当然不行,”谢川流眸光闪烁:“但有一个人也就够了——最重要的是,有且只能有一个。”   郑令新动作一顿,目露疑惑:“谁?”   ------   “莫斐。而且必须是一个不会出现的莫斐。”   万难峰下,顾安南在张鸿焦急的目光中微笑着说道。   张鸿一愣,而后立即明白过来,连眼睛都亮了几分:“所以你是故意带莫斐出来,又故意把他放走的?”   顾安南点了个头,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是不是出来之前殿下给你出的主意?”张鸿拍着巴掌连赞了三声妙:“帝姬啊帝姬,要论玩弄人心,当世谁出其右!”   顾安南哼笑:“怎么就不能是你大帅自己想的?小鸿儿偏心得很!”   “我才不信,”张鸿畅快地拿起水囊给他系在身上:“我都瞧见了,出征那天早上你在幻园磨磨蹭蹭,帝姬塞了个什么东西在你手里你才走的!”   挂在顾安南胸口的一个小物件被他说得直发热。   “她也没说什么。”顾安南垂下眼,屈起手指在自家唇下一扫:“只说‘高位者多疑’罢了。”   张鸿又笑:“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等等!”姚谅在旁边看得一头雾水:“为啥笑?那个莫斐不是楚军派来的奸细吗?他跑了到底有什么好?”   “奸细又怎么了?奸细也是一份工作嘛,你不要瞧不起人家——以为这活儿是好干的?”顾安南跟着脚下这艘摇摇晃晃的小渔船一起晃,还晃得颇有节奏:“要得就是这个奸细,不然老子还得想法子联系楚淮,难得很!”   姚谅越发茫然,又被他吊得心里痒痒,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为什么何三道长一天总有将近十二个时辰想暴打大帅。   张鸿看他实在思索得难受,大发慈悲地解释了起来:“姚谅小兄弟,虽然大帅也没有同我细说过,但我想大抵是这样——出发之前,大帅想了个办法,‘不小心’让奸细莫斐知道了摘星栈道没人防守的消息。”   姚谅:“嗯?那他岂不立即就要报信?”   顾安南耳朵里听着水声,嘴里叼着跟茅草,整个人斜斜躺在草垛上,双臂枕在脑后,做最后的休息:   “是呀,这小子毕竟在牧州盘踞多年,与此次负责粮草的一个将官是旧识——他央求那旧人想办法借着此次出征的机会,将他从奴隶堆里弄出去。”   所以昨天晚上,莫斐便离奇地“失踪”了。   “他要去接应楚贼!”姚谅恨恨一拍掌:“这狗东西还怪忠心的。”   顾安南大笑,用茅草扔他:“傻小子,这和忠心有什么关系?你动脑子想想,他在咱们这边就是个奴隶,可要是回了楚淮身边呢?那就是立下奇功的大功臣了!”   “所以,莫斐打算在自己被接走后,立即暗杀那个做粮草官的旧相识。”张鸿给出了最后的定论:“然后再连夜西行,去栈道接应楚淮。”   姚谅终于开窍了,他眼睛亮晶晶地喊道:“我知道了,大帅一定是事先吩咐了粮草官,让他把叛徒莫斐拿下,再去封锁栈道!”   “对也不对。”顾安南:“我已经说过了——摘星栈道守不住,要想骗过楚淮,那里只能有一个不存在的人。”   有,且仅能有一个。   “在楚淮的角度看来,莫斐事先同他进行了联系,但等自己到了栈道,这个‘自己人’却不出现,那说明什么?”   张鸿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整座归云关,遥遥地与暗夜下的楚淮对视:“他一定在想……”   ------   “莫斐,必定已经被策反了。”   楚淮的骏马向前踱了两步,他听着暗夜山峰上的动静,耳朵微微一动,语气阴沉:   “如果顾贼提前接到了裴璐的消息,那他至少有两天的时间在玄灰山脉上埋人。”   这是他抵达摘星栈道下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黄参将满头冷汗,泰副将则将方才那个鄙视的眼神还给了他,他正待开口再劝楚淮赶紧离开,楚淮却忽然立起了手掌。   “熄灭火把。”   三千楚军立即服从指令,整个世界瞬间陷入黑暗。   楚淮微微合眼,静静地听着玄灰山脉里的所有动静——他身后的所有战士都在屏息等待他的决策。   两刻钟后。   幻园水阁里终于迎来了万众期待的第二封战报!   传令兵还未踏上湖心暖阁,宏亮的声音已然开始颤抖;何三道人,徐青树,还有一众顾家军的后备谋士都开始紧张地吞咽口水,齐齐盯住传令兵的嘴巴!   “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鸿哥儿:“在玩弄人心这方面,当世没有人能赢过帝姬!”   顾大帅:“……”捧着被玩弄烂了却依然朝着她的心.jpg   顾大帅(恼羞成怒):“闭嘴!” 第60章 沙场秋点兵(五)   “报——楚军抵达摘星栈道之下, 不知为何过而不入!如今已经撤军往我军人数最多的归云关去了!”   传令官清朗的声音响彻整个暖阁,众人先是一静,而后齐齐振奋地大吼出声!   “大帅将星下凡, 算无遗策!”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楚淮脑子坏了?!还是谁给他喂什么迷魂汤了!”   “什么迷魂汤!明明是咱们主母和大帅谋划得宜!要不然怎么解释?除非是派人去对着楚淮的脑门拍花子,不然绝技无法做到!”   暖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暮芸, 都在等她一个解释,而暮芸确实也不像顾安南那臭流氓那么能拖, 言简意赅地将顾安南用莫斐演的“双层空城计”从前到后地讲了一遍。   “我也是猜的,”暮芸坐回她暖和的小椅子里,任由兰兰给她按着肩膀,面不改色地将一众吹捧收下。她沉甸甸的目光落在了沙盘上连绵的归云关上:“接下来可是一场硬仗, 就看我那表哥的了。”   “那表哥”抬手接住飞来的信鸽, 解下信筒拆开看了。谢川流那张清俊的脸依旧八风不动,目光飞速略过, 终于是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哎呀,你倒是说话呀,急死个人!”郑令新屏息抢过来:“……这!”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茫然:“楚淮真的撤军往这边来了?!他来了?!顾大帅怎么做到的?!”   “这也太神了!大帅天下第一!”方才那小传令官显然还没受过太多板板正正的教育, 瞬间欢呼起来:“我大帅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城墙上的老兵油子们也跟着大笑,其中还混着些崖州本地的残兵,笑骂道:“妈的!以后都跟着咱家大帅好好干!”   郑令新被这种“骗过了天下第一”的情绪感染, 也跟着热血上头, 他守了小半辈子的南境, 却觉得还没有跟着顾安南的这几个月来得灿烂快活!   “去你的, 什么咱家咱家?大帅是人家帝姬的!”他一脚踩住城头,抽刀大笑道:“传令下去, 栈道已经守住, 只要归云关上还有一个活人, 就不能让楚淮踏进这座崖州城!”   归云关上下振奋,谢川流的小憩时间也彻底结束了。他放飞了那一笼子老鸹,惊起一片嘲哳之声。   “诸位,且冷静冷静。”谢川流抽刀在手,目光投入城下的黑暗:“接下来,才是真正硬碰硬的恶战。”   ------   三千楚军,疾驰在夜色里。   “都督!为什么撤军?!”黄参将打马上前,他忍了又忍,却还是憋着满腔委屈负气道:“是,我确实不像泰伦那些人一样从照州就跟着你,我是大荆地方军里叛出来的!但我妻儿老父都在都督手中,难道都督还是信不过黄某人吗?!”   楚淮的马半点也没有减速,他只是侧身看了黄参将一眼。   对方一窒,撇过目光,也知道楚淮说一不二,自己这番话确实有些僭越了。   “因为太安静了。”楚淮却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句,他眼中有种胸有成竹的了然:“顾安南确是当世雄才,但还是年轻了点。”   黄参将哑然道:“什么?”   泰伦副将不屑道:“黄兄连这个都不懂——那玄灰山脉中尽是深林,虽说是寒冬腊月,但也该有些老鸹才是。那地方如此安静,说明什么?”   黄参将脸色发惨,这一分神,险些从马上栽下来,还是楚淮及时帮他拉了一把马缰,才避免他摔断脖子。   “多谢都督,”黄参将死死抓着缰绳,垂头咬牙道:“是我错信小人了!”   鸟兽散尽,自然是因为林中有比百兽更凶狠之物在——说不定就是成千上万的伏兵。   可黄参将真的怎么也想不到,崖州之前守栈道的兵早就在外城被打没了,顾安南的兵也绝对没有这么快——就这么点功夫,也就够他把林子里的鸟吓跑,还哪有功夫设伏?   难不成真如愚民们口口相传的那样,顾贼是天命之子,头上有天神罩着?   他跟随楚淮这么久,明明还没有败,却不知为何尝到了一点失意的苦涩;黄参将忽然想起,从前那位令天下跪伏的帝姬,如今好像也正是顾安南的家中娘子。   那可不是普通的娘子啊。   顾安南若是没点天命在身上,如何能将如此骄傲华美的凤凰收在身边呢?   他这边正自迷茫,副将泰伦脸上却颇有得色:“那顾贼也不想想,我们都督身经百战,怎么可能会在这么浅的阴沟里翻船。嗤,反间计空城计都用上了,咱们都督却明察秋毫,根本不上当!”   万难峰下,张鸿大笑出声。   “确实是反间空城二计不错!”他拍着栏杆乐颠颠道:“但反间是真,空城是假!那楚淮自命不凡,却刚好猜了个颠倒!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种真真假假,也就对楚淮这种高手有用。”顾安南自去穿甲,轻笑嗤道:“随便换个境界不够的都不成——站的够高的人,自然会猜疑一切——包括他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张鸿听了他这番话,又喜滋滋地回味了一遍,看到顾安南紧皱的眉头,他才终于堪堪冷静了下来。   “大帅不必担心,”张鸿道:“你事先备下的那笼子鸟已经送到郑谢两位将军手中了。”   “就算送到,起效也得等到明天这个时辰了。”顾安南下了船,上了岸,找到了自己的杂毛战马,俯身一捞,将宙沉挂在腰上,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碰上了胸前挂着的小物件:“归云关下才是真正的恶战——他们,可千万要挺住。”   与此同时,最西边的归云关岗哨终于检测到了那阵阴云一样刮过来的阴霾之军。   “敌袭!楚瘟来了!”   沉重的号角几乎是紧紧跟随着三千楚军的步伐,号角仿佛关口城墙发出的沉闷低吼,是崖州无数丧命在铁蹄下的冤魂从大地中发出的震颤声音,在一声又一声狠厉地催赶着城外的煞神。   从地面向上看,十丈高的关墙好似一座耸立而又沉默的山;从城墙向下看,楚军恰似扎入山峰的利刃。   三千军马沿着城墙向前白毛风一样奔驰而过,城墙上无数守城军紧紧跟着他们的速度——楚军行至何处,何处便立起火把。   燃烧的火线绵延林立,号角蔓延而传——无数老鸹尖唳着冲上云霄,在他们那小小的黑豆眼里,归云关好似一条被从西向东点燃的引线,而楚军就是那万恶的火器。   所到之处,火油沸腾,长弓满弦,目眦欲裂。这死了一半的崖州还活着一半,如今全在归云关上等着他。   这条名为归云关的火线快速而剧烈地燃烧着,好似在等待一个炸点。   谢川流长刀在手,由楚淮率领的楚军飞箭一般地奔袭而来,在他瞳孔中微缩成针孔似的一点;   “他来了。”   这位旧日王侯平生第一次在对敌时发起了细微的颤,握着刀的手却依然稳健。   在这千钧一发,生死无间之际,谢川流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了,这座关口为什么叫做归云。   因为在一百年前,大荆朝和现在一样天日将危,当时的武原皇帝穷兵黩武,他所有的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最小的那个才十七岁,最后也还是打没了。   整个皇室,只剩下了一个异姓的公主。   名叫秦桥。   秦桥当时也只有二十二岁,却生生凭着一己之力平定了两王叛乱,又送了她青梅竹马的准驸马去前线送死,那位驸马姓庸名宴,同秦桥一里一外,于毫末之际,强行挽住了岌岌可危的大荆江山。   当时的南境还没有如今这么大,归云关就已经是边关了。秦桥日夜劳心,损了心脉,她临去之前,要求将自己的尸身埋在归云关外。   因为这里埋着她的长兄,埋着她的幼弟,埋着她誓死不肯令江山沦亡的宏愿。   身似南雁,心如归云。   “怕什么,”这一刻,谢川流默默地想:“如今我等身后,也有一位‘归云’。”   他心下既定,接过那小传令官递来的鸣镝箭,冷漠的眉眼中如含冰霜,对准楚淮的方向悍然松手!   “全体战备!”归云关的铁索铰链之下,郑令新震声怒吼:“众儿郎,随我死战!”   作者有话说:   秦桥和庸宴是之前完结文的男女主哦~   《罢相后我做了旧情人的奴》纯古言,已完结(这本写了整一年,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作品)   就在专栏里,感兴趣的姐妹可戳 ^-^ 第61章 沙场秋点兵(六)   冰刃的寒光将归云关架在了火焰上, 沿着纵贯线的长关上无人幸免,所有人都拼上了身家性命,卷入了这场炽烈的崖州守卫战。   楚淮突袭归云关, 残留的崖州守军并陆续从牧州赶来支援的顾家军总计七万人,全都前赴后继地扑在了关口上——相比临时建立起来的牧州军, 楚军人精而少,灵活机动, 更有特殊的传讯技巧,左突右进,专打兵力薄弱的点。   归云关已经闲置了将近百年,城墙上多有破损缺失, 从西到东总计十余里, 总有左支右绌守不住的地方。谢川流临时组备的烽火哨几乎每两刻钟就要响彻一次!所有人半刻不停地奔波驰援,关内的地面被踩塌了整整一层!   鏖战。   整整一日一夜, 半刻未曾停歇。   归云关总计一十七道关口,一日之间被攻破了上百次,但楚军当真如郑令新所说, 连半步都没能踏进归云关内——城墙塌了,便用木栏堵上;木栏折了,就用人的身体补上。十七道关口已经全部堆满了尸山血海, 楚军的马蹄都被浸得渗出一层血色。   这一夜, 崖牧两州, 无人安眠。   两州近三十万百姓紧守夜色, 都在窗边提着心听动静,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归云关失守, 自己就会成为楚淮铁蹄之下枉死的灰尘。崖州最高的红鸾台上, 三百歌女手持琵琶铁筝, 彻夜不眠地奏着一曲“盼君归”;崖州千家万户里,彻夜不绝地放飞了数以万计的长明灯。   ------   牧州,世家虞氏府邸。   “我说什么来着?顾奴儿浪荡子出身,他顶个屁用?”   温家家主接到了信,早就让家人收拾好了家中细软,特意去虞家找虞家家主看热闹,啧啧有声道:“你等着瞧吧,等归云关一破,有的是往咱们这边南逃的,到时候就是做卖人的买卖也能赚!”   虞家家主脸色很不好看:“温兄,积点口德吧。”   ------   雍州。   雍州地方军雍怀忠正聚了一堆属下喝酒饮宴,听了归云关的战况汇报,醉醺醺得意道:“怎么样,幸亏咱们没出兵!那,那归云关废了多少年了……”他打了个酒嗝:“就是纸糊的啊,谁去为了都得被楚淮碾死!”   雍怀忠拒绝了帮助崖州,只作壁上观,如今都得意死了。   雍州众下属你一言我一语,嘴里纷纷吹捧“将军英明”“将军神算”,哄得雍怀忠大笑不止。   “咱们呐,就把门一关,他崖州就算是死透了,又干咱什么鸟事?”雍怀忠嘻嘻笑,两手做了个“合上”的手势:“来来,喝喝!就当戏看!”   ------   崖州。   长夜黯淡,楚军如魅,被紧紧护着的崖州百姓放飞孔明灯,要为他们的将士照亮敌人的踪迹。   两万三千支羽箭、二百余枚伏火雷,外加滚石火油无数,待到第二日酉时,归云关上事先备下的守关物资已经全都打了个干净。火油更是一滴不剩,到最后连百姓自发送来的油也用尽了,如今全靠部分后勤兵煮滚水往城下泼——   一日一夜间,战死千夫长二百五十三人,百夫长四百六十八人,姓名不详而死于关下的战士不计其数。   羽箭用光了,守城兵只好将自己的长刀投下去;弹尽粮绝之后,郑令新以身作则,腰上捆着绳子从城墙上吊下去拼杀。如若不死,便被同袍拉上去替换旁人;若是死了,就将遗体送到关口木栏之外,做一块血肉模糊却半分不退的砖石。   “谢将军!贪狼口被再次攻塌!楚军已向此处集结,当如何是好!”   谢川流浑身浴血,脸上血迹斑驳得几乎看不见一点肤色,唯独一双眼还是冷静的。   “塌了多少!”他头都没回,左手持刀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一个刚刚翻上墙头的楚军,右手拎着那小传令官的衣领,看也不看地扯着他躲过了一轮流矢。谢川流耳朵根本听不见,震声吼道:“让工兵去填!”   小传令官一个打滚翻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没有砖了!就连木栏都用完了!郑将军说要么就放一些进来!进来之后扑杀!”   “不行!”谢川流:“那就去砍树!去拆房子!一旦放进来就全完了!”   “将军小心!”   小传令官瞳孔皱缩,谢川流根本没听见他在身后说什么,只看到这今年才十五六的小少年忽然扑在了自己身上——他流光溢彩的眼像颗沾了灰尘的琉璃珠,嘴巴张了张,喷出血来,却没能说得出话。   谢川流几乎是下意识地横刀砍了突袭上来的楚军,拖着小传令官的衣领且战且退,环视了一周,将人塞到一个老兵手里:“送去给后边医官!”   那老兵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松开刀双手将这半大孩子接过去,却用沾满血泥的手盖上了他的眼睛。   谢川流:“……”   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谢川流打了整整一日一夜,本已经有些麻木了,但在此时此刻,还是感到了一点难以为继的痛苦。   “我去贪狼口!”谢川流几乎是用刀撑住了整个身体,喊住了前来报信的副将:“你在这守着!”   那副将片刻不停地接了他的位置,大声应了:“郑将军让我带话来!说情况不对!”   谢川流一边仔细辨别着贪婪口上传来的号角信号,心里八卦阵似地盘算着眼前归云关上的形势,心说当然不对。   之前他们得到的信报里说,楚淮只有三千人,加上他们没能探查到的散兵游勇,最多也不会超过五千。   “小郑将军说!”那副将十分勇武,拼着肩膀上被砍了一刀,双手推着下边搭上来的长杆狠狠往下一搡——将上面挂着的一串楚军活生生推得翻了过去:“纯他|妈扯淡!”   谢川流累到极处,脑袋一垂竟然笑了。   确实是在扯淡。   他们这边死伤惨重,楚军又何尝不是?如今光是死在关外的楚军就不止三千了,那现在跟他们打得又是谁?地里钻出来的鬼吗?   “对方不仅有云梯,还有攻城车和蚀金水!”副将吼道:“郑将军说,楚瘟必定是在丰州那边留了一批没杀的俘虏!数量在三万左右!”   谢川流:“别回头!看你前面!”   副将的轻甲被流矢削掉了一块,一声暴喝,随手掂量了一个什么物件,活生生将沿着铁钩爬上来的楚军砸成了个扁头鬼。   谢川流一看他手里那东西,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噎死,飞扑上前抢过那黑锅盔似的东西往城下一丢:“听令!都趴下——”   “轰——”   下字的尾音还没落地,那东西已在半空当中炸了,竟然是个被从地里挖出来的伏火雷!   正往城墙上爬的楚军爆成了一朵朵的血花,城墙上面的崖牧守君也被气流冲倒,那副将头昏脑涨地起来,耳膜爆鼓,张大了嘴巴不住干呕。   “这他妈,”全世界他只能听见自己说话:“伏火雷这东西还能露天用?!不是只有埋在地里才好使么?!”   谢川流的耳朵流出血来,半只眼睛也有点昏昏沉沉地看不见,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此次楚军千里奔袭,绝对不像事先探得的那样是临时起意,楚淮一定是事先在沿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无论今日他是不是拿下摘星栈道,眼下关外的军队都会来强攻归云关!   怪不得。   怪不得顾大帅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要将绝对兵力集中在归云关上!因为这个对于楚淮来说看似不是最优解的选项,其实一早就在他的规划当中!   “谢将军可在!谢将军!”关内来了新的传令兵,半条胳膊已经没了:“地空门告破,守将李宏深已于三个时辰前战死,能继任的千夫长百夫长都没了!请您指派新人!”   地空,地空。   谢川流摇了摇头,从地上死撑着勉强站起来。地空门离贪狼门太近了,临近的地劫,陀罗两门又全都是泥土胚。一定是楚军已经发现,崖牧守城军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更顽强烈性,找人的缺口,那是找不到的。   所以他们转变了思路,决定放弃攻破血肉之躯,转而去集中兵力想办法轰塌一座城墙。   守不住了。   谢川流在腥风血雨中默默地想。   当地官员怠政,贪狼门一线的土坯墙偷工减料,里芯都是空的。只要一座墙塌下去,半壁的归云关就会全面告破。   谢川流看向远方再一次沉沉落下的太阳。   两军拉锯对垒,十二个时辰拼死冲杀片刻未歇,他心里清楚,如今无论是楚是顾,都已经拉锯到了极限。   他们如今已经不是再比谁能赢,而是看谁会先熬不住选择退。   行至此处,拼得就是谁能比对方多坚持那一瞬!只要对方稍微露出要后撤的行迹,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谢川流深深吸了口气。   一日一夜,约定的时间将近。   是时候了。   他将小传令官的尸身带下城墙,发现自己的战马已经在混乱中不知被哪个驰援的士兵骑走了,只能先将少年安置在城下。   出发前顾安南派给他的亲卫只剩最后一个,谢川流大声问:“大帅给的黑乌子还有多少?”   “二十只!”亲卫的手指在混战中被砍掉了一半,剩下鲜血淋漓的那一半却还牢牢护着手里的笼子,生生没让里面的乌鸦受到半点伤:“都在这!”   黑布掀开,二十黑羽冲上天际,尾羽沾着热血,鸟喙衔着英灵。   谢川流就像是这归云关上一面不倒的旗,但只有这面看似镇定的旗子自己知道,这二十只乌鸦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若能成,就能胜;若不成,便战死。   他们这厢无比煎熬,楚军那边显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楚淮的副将泰伦跟着楚淮南征北战打了无数的仗,攻克了一道又一道号称“千古不破”的险关,就连那座被帝姬用三十万守军护住的长安城,也被他们用十万人,仅在一日之间就拿下来了。   这归云关又凭什么!   凭什么如此难打,凭什么如此强悍?!   泰伦腿上中了两箭,连夜奔驰战斗,虎口麻得根本快要拿不住刀,身前的攻城兵一波又一波地死去,后方挖起来送来的伏火雷也是连番乱轰——   可就是攻不下来!   头上老鸹乱飞,活像给他报丧似的,泰伦气得要发疯:“他奶奶的,怎么回事!刚死的人肉还新鲜,顾贼手底下都是活牲口,就连黑乌子来得都比别家快!”   他只抱怨了一句,又再次带人去前方即将告破的贪狼门冲杀;黄参将在不远处的地空门,也被乌鸦叫得心烦意乱:“这些鬼东西飞了一天一夜了,到底打哪来的?!”   楚淮耳朵动了动。   他身为指挥官,真正出现在最前方的时候并不多,甚至衣衫上也只溅了些微的血;他心思微动,开弓一箭,射下了一只将要飞过头顶的乌鸦。   那乌鸦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楚淮马匹之侧。他长刀一挑捡了上来,却发现乌鸦腿上不显眼处,绑着一个小小的蜡丸。   贪狼门。   楚军副将泰伦身先士卒,本以为胜利在望,却连一声欢呼都没喊得出来,就发现里边又来新的将领了——   那个被顾家军喊了一晚上的“谢将军”竟然亲自来了!   泰伦喉头一梗,他固然气得想喷出一口血来,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明理智;泰伦打马回阵,给了楚淮一个普天下所有谋士面临此情此景,都会给出的建议:   “都督,敌军顽抗,即将入夜不利攻城,我军困乏已久,不如暂时撤回浠县休整!”   他一抬头,却骤然对上楚淮饱含怀疑和杀意的目光。   泰伦膝头一软,冷不防从马上栽了下来。他被楚淮这一个眼神吓得遍体生寒,五内俱颤,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楚淮手中的蜡丸挫碎,大掌之下,扣着一张从里面落出的字条——   “   泰黄二兄,   前日二兄所送信报,皆已收到。二兄在楚贼身边潜伏辛苦,今夜务必引其至浠县驻扎,千万千万!   顾,亲笔,祝好。   ”   楚淮两指夹着这张纸片,眉目一压:“泰伦,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泰伦膝盖一软,整个人委顿在了血泥之中,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心从胸腔里剜出来自证清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黯淡的夜色里,半瞎的顾大帅以绸蒙眼,高挺的鼻梁如削,唇角微勾,露出了一个笑。   “大!”匈奴小王子激动得满脸通红:“荆人都是瞎子!我带人叩边,必定能胜!”   栾提顿:“……?!”   # 得知真相后的栾提顿老父亲内心:我儿子这智商怎么回事,天亡我木苏尔部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大帅天生雀蒙眼,一到晚上就看不见,为了装*会故意在脸上蒙四指宽的黑布。不料这模样过于俊俏,后被军中少年们争相模仿,天下大定之后更是蔚然成风,乃至年轻男子皆以黑纱覆眼为美。   数十年后,大单于栾提顿的最小的儿子以使者的身份去长安游历,回来之后突然发奋习武,说要恢复祖父的荣光。   “大!”匈奴小王子激动得满脸通红:“荆人都是瞎子!我带人叩边,必定能胜!”   栾提顿:“……?!”   # 得知真相后的栾提顿老父亲内心:……我儿子这智商怎么回事,天亡我木苏尔部啊啊啊啊…… 第62章 沙场秋点兵(七)   归云关上的士兵们忽然听见, 从摘星栈道的方向,传来了三声急促的响箭。   一短两长,是一个他们所有人都知道的信号。   “援兵来了!”   “是顾家军!真的是他们!”   “顾家军从栈道冲出来救我们了!”   仍在战斗的人抱紧倒在地上的尸身:“兄弟, 你看看啊——”血泪交织在一处:“大帅来啦!”   响箭响起的刹那,谢川流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在血水里, 他好像重新活过来了似的,眼睛里再次有了神采:   “通知全线!城墙上人留三分, 一十七个关口全数打开!其余人等出城随大帅围剿杀敌!”   郑令新也听见了响箭,他整个人正被根麻绳斜着吊在城墙上拼杀,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在了敌人脸上, 他狠狠抹了把脸, 抡圆了刀大喊:“大伙儿坚持住!大帅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   他居高临下,看见壮烈的夕阳下, 打着顾字旗的黑甲军如同一道黑色的边线,从世界的西边势不可挡地蔓延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青年将领脊背挺拔,眼覆黑布, 长刀横卧在手,当世谁与争锋!   与此同时,纵贯十余里的归云关大开十七关口, 无数披着同袍血肉的牧崖军士疯了一样地冲杀出去!   两侧瞬间形成合围之势!   “他妈的, ”郑令新眼泪不受控制地砸了下去, 一边骂一边笑一边杀:“他妈的!”   原来等了整整一天一夜, 等得便是顾大帅亲自带人从后边兜一圈上摘星栈道,形成此刻的必胜之势!   “都督!顾军合围已成!我们只能撤了!”   所有楚军早就打到了极限——归云关上的兵尚且能靠换防稍微喘口气, 他们却从连眨个眼的功夫都没有。如今顾安南亲自来了, 他们腹背受敌, 且不论是否还有打下去的力气,实在是早就没了继续进攻的胆气!   那可是顾安南!   生擒过大单于的顾安南!   “都督,撤吧!强弱易势,我们都被顾贼算计了!”黄参将右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如今也不过就是勉力挺着,他带着已经完全乱了的楚军且战且退到得楚淮身侧:“我们还有马,足够跑到浠县!那里有之前抗匪的城围,怎么说也能休整一日,至少让咱们的兵喘口气啊都督!”   黄参将根本没有注意到此时泰伦已经不知哪里去了,但他也根本顾不上——再不跑,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两说!   “我知道都督战到今日,未曾一败。”黄参将连上马都很困难,眼见着楚军被守城军一刀一个杀猪宰羊似的了结,苦口婆心地劝道:“但此战尚未结束,我们暂避浠县——反正宁州军还没死绝,到时候再战不迟!”   楚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浠县?”   “当然是浠县!”黄参将心头一惊:“难不成大帅现在还想去攻水路?!”   楚淮在烈日余晖中激战,抬头向不远处望见,那人披坚执锐,悍勇难当;一双眼蒙着黑布,却仅靠辨别风声就能在战场上来去自如。   黑布之下,鼻梁高挺如削,唇畔一抹浅笑,早已不是当年长安城里,那个稚嫩又义气的金吾少年郎。   顾安南比他楚淮更年轻,更有谋略——   甚至还要更自信。   这第一场败,原来是败在他的手里。   楚淮收回目光,一刀扫掉上冲到近前的顾军手臂,那军士被他踩在马下,仍不忘发出最后一声大喝:“楚瘟在此!世人杀之!”   这一声喊引来了更多的刀锋,楚淮平生第一次在战场上选择了退避,他心头蒙上了名为屈辱的阴影,纵马向西喝道:“听我将领!向万难峰退避!”   楚军在四面八方的合围之下,渐渐汇集成黯淡的一股,在疯狂的复仇喊声与追杀下向东方奔逃而去。   “我们打赢了楚瘟!”   “赢了!”   城墙上叫骂和激动的哭喊连成一片,夕阳红灿灿地挂在远方,好似连天都在为这场血战呐喊!   喜讯传回了崖州城里,千家万户喜极而泣,白发老人抽噎着跪倒在祠堂里向祖宗祭告,年轻人跑上街头,大哭大笑着奔走相告。   皇天后土,不负仁义之军!   他们这临时的散兵游勇真的打赢了从未被战胜的楚淮,顾大帅言出必行,真的将他们的崖牧两州保住了!   “楚淮当真向东边逃了,你没看错?!”   郑令新终于被从城墙上放了下来,半刻钟也没歇就再次跨上战马:“他疯了不成!正常人不是应该回驻地么?他一个海鸭子就不怕大帅的水军?”   “嗳呀将军不信就自己看吧!”传令兵兼医官手法极其粗糙地把他快要露出白骨的肩胛草草裹上:“谢将军说他来继续巩固归云关城防,让您带上三万人跟大帅汇合,一起去万难峰下之置楚淮于死地!”   “这老谢,都什么时候了还文绉绉的。”郑令新一把抹掉脸上的血,接过长矛哈哈大笑:“众儿郎随老子来!弄了楚淮八辈祖宗!”   万难峰下,张鸿扒在船头翘首以盼,终于等来了第一封战报:   “报——楚淮携残部沿关奔逃,如今已往万难峰下冲过来了!”   “报——楚军即将渡河!他们果然用了您事先备下的渔船,如今已经陆续下了淮雍河,他们并未发现异常!”   张鸿长长松了口气,姚谅则在身后激动地狠狠一挥拳:“好,太好了!全都跟大帅走之前嘱咐得一模一样!”   军师张鸿定了定神,召来两位专门负责传递信报的亲卫,让他们分别去给守在淮雍河两岸的须卜思归与禾珏送信,又在脑海里仔细核对了一边顾安南临走之前讲给他的计划,手心里几乎润出了汗。   “太冒险了,他想要的太多了。”张鸿:“围杀楚淮……”他将这几个字放在嘴里念了好几遍,心跳得像是要飞起来一样快,这四个字放在几个时辰前,中原大地上的任何军方势力都会觉得是一个笑话。   可仅仅几个时辰过去,顾安南说到做到,已经要将它变成了现实。   张鸿突然之间难以确定自己跟着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像他这样的勇略,帝姬之前究竟是下了多大狠心才舍得杀他的呢?就算对他没什么男女之爱,单是这份谋算得宜的本事,就很该被整个王朝供起来才是!   不过,楚淮真的只有这点本事?   “军师,楚淮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姚谅出声发问,打断了张鸿短暂的出神:“他明知咱们大帅在水路上有本事,为什么还偏偏要往这里撞?”   张鸿一笑,先传令让万难峰下所有埋伏着的水军全部熄灭火把,然后带着姚谅去了万难峰山崖上的指挥地,将乌鸦腿上绑着的蜡丸奥秘给他解释了一遍。   “可,那姓黄姓泰的两个应该不是咱们的人吧!”姚谅:“他俩一路跟着楚瘟,楚瘟凭着几张纸就会相信他们反叛吗?”   姚谅觉得,哪怕是自己这么个初出茅庐没读过几天兵书的人,都会觉得很可疑——那乌鸦到处乱飞,被谁打下来都不一定,如果是真的,传信的人就不怕泄密吗?再说这又不是鱼雁传书地送情书,万一泰黄两人收不到呢?   “不论是真是假,”张鸿的目光里映着火折子上的一点光,显得幽深而又神秘:“楚淮出兵以来,常胜不败。像他这样久居上位的人,已经习惯了怀疑一切。”   在楚淮的眼里,浠县没有伏兵,那固然很好;但如果有,他就一切全完了。   “他做惯了常胜将军,能接受马革裹尸死在战场上;但以他的骄傲,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在阴沟里翻船。”少年军师浅浅地微笑起来,露出了脸颊上一个单边的酒窝:“楚淮不怕死,却怕丢不起这个脸。”   姚谅听得振奋不已,此时此刻,他和崖牧两州的士兵一样,对顾安南的崇拜已经达到了顶峰。   “我明白了,”姚谅眼中露出小狗一样热烈的光芒:“咱们大帅胜在不要脸!”   张鸿:“……”   张鸿:“……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传令兵?这么快就有新战报了?!”   赶到指挥地的传令兵蒙灌了一大口水,咕噜噜含混道:“报告军师!楚瘟已然入瓮!淮雍河那边马上就要杀起来了!”   张鸿铺开地图,让传令兵指给他看:“到哪处了?”   传令兵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指向了中段:“这里!”   那手指如同黑沉沉降临的夜幕一般,沉重而又不容置疑地压在了行船中流的楚军头上。   此次他们带出来攻打归云关的士兵总计三万出头,将近两万都死在了归云关下,最后一万人随着楚淮往淮雍河方向逃命;在顾军的合围之下,最后成功抵达河边的,已经只剩下了六千人。   他们仓皇逃到岸边,万幸发现之前斥候探得的渔船还在——   “太好了太好了,”黄参将当时立刻夺下了最大的一艘船让楚淮先上:“顾贼百密一疏,竟然当真没有防守河道!都督果然料事如神!”   逃至此处的楚军总算是看见了一线生机,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点生机并不是给他们所有人准备的。   因为船不够。   渔船总共也只有一百来艘,撑死了也就装得下一千五百人;再加上浮在水里扒着船边能跟上一起走的,最多也就是三千左右。   通常来讲,到得需要选出“送死”的兵时,一般是家中还有兄弟的出去拼杀,家中有老人且是独子者留下。   “伤兵留下阻击,”楚淮漠视了这条规则,下达了简短而不用容置疑的将令:“仍有战力者上船。”   就这样,楚军的数量再次被强制性缩减了一半。但真正愿意留下来拼命的伤兵却并不多,他们大多数选择拼一把去渡河——但淮雍河实在太宽,水流又太急,下了水也不过就是送死罢了。   百来艘渔船载着志气昏沉的楚军,走上了淮雍河面。死寂沉沉的夜色里,湍急的河水里仿佛飘着一层又一层的咒骂,声声泣血,全都扑在了楚淮的脸上。   他丢盔弃甲,令碎刀残,就连发冠也被流矢冲掉了,散开的头发上凝着血块,狼狈得令人不忍直视。   比起那日应县活埋坑里的文士和婴孩,实在体面不到哪里去。   “都督不必自责懊恼。”黄参将看着楚淮散乱的头发,重重叹息了一声:“我等随军出征,早就做好马革裹尸还的准备了。”   “哈。”和他们同船的末尾,一个年轻的小将士听了这句话,不可置信地惨笑出身:“黄参将可真说得出口——你如今在船上,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要是做好了准备,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把水里的弟兄换上来?!”   黄参将直起上身:“你!”   “顾安南还是太年轻了。”楚淮看向淮雍河两侧的山峰,终于开口说了上船以后的第一句话:“像这样居高临下的俯冲之地,若是设伏,我等决计无法逃脱。”   话音未落,两岸火光乍现。   当中一个红衣女子鲜衣怒马,于无数火把的映衬下手持板斧杀出,对着河心渔船纵声大笑:“中原邪神!我来会你一会!”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黄参将:“?!”   楚淮(仍然淡定):“换了是我,就不会只在岸上设伏。”   黄参将(惊恐):“闭嘴吧你!” 第63章 沙场秋点兵(八)   “是伏兵!快快停船后撤!”   “后撤来不及了, 得去对岸!”   突然出现的须卜思归一声大喝,几乎将已经疲于奔命的楚军下破了胆,他们都知道顾军有水军, 都在提防着水面,谁能想到真正的危险反而在岸上?!   岸上顾军五十人做一排冲将出来, 第一排的人却并不下水进攻,而是齐齐稳稳当当地半蹲在地面上;待到后一排人冲上来时, 前面的人便牢牢抱住他们的膝盖——   不过几个瞬息的事,竟然活生生造了一道“堤坝”出来!   须卜大笑:“上铁钩!”   “唰——”   两百多人冲到阵前,手中带着铁索的长钩瞬间出手——这原本都是专门用来攻城的好手,平时都是直上直下地钩城墙, 一钩一个准, 像这样平着钩船更是不在话下!   楚军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已经被钩翻了好几艘船!   “都愣着做什么!”黄参将惊慌失措地向四周吼道:“还不快把钩子弄下去?!”   漆黑的湖面上传来楚军的大呼:“都是烧红的铁钩!人手根本碰不了!踢也踢不掉!”   黄参将恨恨骂了一声, 眼看着所有船只在湖面上左支右绌地乱晃,这些船要么翻了,要么被扯到近岸之处, 只要到得附近,顾军便如同饿狠了的群狼一般扑将上来,瞬间便将船上的人杀个干干净净!   “不行。”黄参将大吼一声, 忍着剧痛将抛到他们船上的钩索扔掉:“都督, 要么还是先去对岸避一避吧!”他自己对着楚淮喊完这一句, 看向安静的对岸, 却又不由自主地变得胆寒。   这边有那个红衣裳的疯婆娘,难道那边就没有吗?   如今己方已经损耗成这样, 真的还能经受得住再一次伏击吗?   “不能去对岸。”楚淮胸膛上下起伏, 斩钉截铁地说道:“向后撤。”   “呦呵, 你们中原的邪神就这点本事啊。”   楚淮身后传来一声桀桀的笑,这一瞬间,楚淮几乎是通过身体的本能向后闪避——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因为一柄板斧裹挟着破风之身,就在距离他鼻尖毫厘之处活生生劈了过去!   发丝飞断!   但他连抓刀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对方显然没打算给他留有喘息的时间,这红衣女子单脚倒钩在船篷上,板斧的另一边又从身后照着脖子横着砍来!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楚淮的腰向后翻倒至极限,却仍然横着被须卜思归剜下一块肉来,只差一点就要肠穿肚烂!他手中摸到了被火烧红的铁钩,也顾不得皮肉焦煳,在这生死之间活生生将那钩子连同船板一同扯了下来,仰面向那女子大力掷去——   须卜思归挥板斧时力气大得像是能搬山,躲这一下时却比好似比鸟雀更加灵巧。   岸上传来顾军士兵的疯了似的喝彩声,须卜思归哈哈大笑,她一探就知道自己并不是楚淮的对手,突袭也就罢了,正面对敌只怕吃亏。   她一击不中,也不恋战,沿着来时的铁索飞身便走;楚淮想要顺着铁索追击,对面却在须卜到岸的一瞬间便送了流星雨般的点火箭来。   “禾小子!出来吧!”须卜思归纵声提气,朝着对岸嘻嘻笑道:“我打不过他!还是用你的阴招好!”   刚刚躲进船篷里的黄参将心下一凉。   他脊背上的冷汗还没来得及冒出头来,另外一边岸上已经亮起了同样的火光。一个青年将军率众而出,眉目间满是生机勃勃的英气,活像几年之前的顾安南。   但他不是。   禾珏笑道:“须卜统领歇歇吧,让我等下属效力便是!”   他这边倒是没有什么“人肉堤坝”,但带来的士兵们却是一样的古古怪怪——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两个大桶,也不近身,只将桶里的东西呼啦啦往河面上倒。   楚淮鼻尖微动:“不好。”   黄参将:“什——”   下一刻,他眼睁睁看着那俊俏的青年将领接过了下属手中的火把,对着他们吹了声口哨,笑着扬声问道:“打头的可是照州楚淮?”   楚淮一刀打飞了向他射来的火箭,站出了船篷。   禾珏满意地点点头,微笑着唏嘘道:“外头传得那么神,原来也不过就是个人而已。”   “都是人。”楚淮已入败局,却依然负手傲立:“我会败,也能赢。”   禾珏笑起来:“赢?那是你下辈子的事了,何必早提!”说话的同时,手中火把在濒死楚军凄厉的目光中划出一道弧线——   下一瞬,火光滔天。   刚才他们倒在水面上的竟然是油!   原本漆黑的河面瞬间燃满了烈火,整个世界唰然明亮,河面好似成了一个双面镜,平着将上面浮着的人间同地下燃烧的地狱翻了过来。   方才被钩翻了船落在水里的,又或是贪生怕死想要逃命,自己跳进水里的,这些楚军若躲在水下便被溺死,若突出水面喘息便被烧死,若是拼着毁了眼睛和脸游到岸上,也会被早就守在那里的顾军诛杀。   原本寒冷的冬日夜晚一刹那热得像是暑伏天气,水面上声声凄厉,鼻端也传来焦糊的气息,两岸的顾军擦着额头落下的汗,眼中却没有一丝同情。   这些人,可都是楚淮的兵。   他们屠过多少城,杀了多少大荆朝的平头百姓,因为他们闯出的祸乱,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漂泊无依!老父老母不得供养,妻儿幼女难以果腹,所有这些,都拜他们这些楚军所赐!   然而楚军真正的绝境还没有完全到来——   万难峰下,由军师张鸿率领的牧州水军从前面冲将而出,无数点火箭从大船上居高临下密密麻麻地射来;身后的水道上,方才追击到岸边的顾军也已经找到了船只,从后方围堵而来!   上天不得,下地无门,环视四周,已经没有任何一个缝隙肯供楚军逃生了。   摘星栈道奇计疑兵,归云关下拼死力战,日夜奔驰增援合围,都是为了将楚军逼到眼前这个境地——   这场浩大的棋局,终于来到了它的尾声。   “楚伯清。”身后归云关方向当头的那艘大船上,传来了某人懒洋洋的,含笑的声音:“好多年没见了,你就用屁|股对着我,像话吗?”   岸上的禾珏唇角微挑:“怎么,咱们大帅同楚瘟还是旧相识?”   这事就连张鸿也不知道,但却并不讶异。要知道他们顾大帅最初的志愿可不是做什么叱咤天下的起义军,而是留在长安城未央宫的宝月殿里,和和美美地做驸马。   要不是被帝姬亲手捅了,他说不定能藏着自己的一肚子本事,高高兴兴地混吃等死过一辈子。因此,顾安南截至目前的大半人生其实都是在长安城里度过的,楚淮从前也是大荆军官,两人同在武官序列,就是认得也没什么稀奇。   “楚军听着!”顾安南提气震声,声音并不显得暴烈,却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交出楚淮,我自放尔等回家!”   回家。   一边是走投无门的地狱,一边是温暖的家乡,楚淮甚至都不必看,就已经感受到了其他渔船上来自自己人的灼灼目光。   “都督……”黄参将看了眼楚淮灰败的脸色,还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心下略感不忍,目光一扫,眼睛突然亮了几分:“你看那边!”   豆大的汗珠落下,黄参将声音里都发着抖,却到底是跟着楚淮南征北战许多年的战士,高压之下,竟然还真的发现了一线生机!   他指着万难峰下张鸿的战船道:“都督你看,像那样的大船下面一般都有斥候用的探路船只,通常能坐五个人——只要咱们能把这口气憋住,拼死从水面下偷渡过去……只要突破万难峰转到那边的千梦山下,咱们就能绝地翻盘了!”   黄参将越说越激动,他们这艘船上刚好还有四个人,都是楚淮平日里最信任的亲卫;正当他想要借着火墙的遮掩清出一块水面带着众人逃生时,却突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   “黄臧峰,”楚淮一手拄刀,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念出他的名字:“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黄参将的眼珠动了动,热汗和鲜血一同滚落:“什么?”   “你受伤了,渡水之后也跑不远。”楚淮将自己身上的银甲卸下递给他:“你穿上我的衣服,在此自戟吧。”   黄参将怔在当地,整个人跟着船只波动起来,烈火烧到了他的袍角,他却好似一无所觉。   他一个人高马大的瘦长汉子,半日之内几次被逼到死地,从来是只流血不流泪,此刻带着伤痕的眼角,却忽然感到一点被泪水冲刷带来的疼痛。   身外烈火焚寂,心中唯余寒凉。   “我从没想过出卖你,”他指着顾安南的方向,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却这么对我?”   “臧峰,你冷静一点。”楚淮目光里映着烈火,神情却近乎安静:“你的腿已经废了。就算活过今日,你也不能再从军了。”   黄参将还想再说什么,楚淮却道:“你的三个儿女,我会派人好好抚养长大。”   黄参将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他听懂了楚淮话中的威胁之意,感到万念俱灰。他跪伏在自己刚刚清理出的那一小片水面之前,看到了水里自己扭曲又模糊的脸。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在那有名有姓的大将军身后,在那风光千古的帅旗之后,又有多少自己这样面目模糊,身不由己的人呢?   他不知道。   “楚淮,”黄参将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哑然道:“你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输给顾安南吗?”   楚淮不答,只将自己的轻甲递给了他。   黄参将笑了。   “罢了,”他横刀在侧:“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   言罢吻颈,动作干净利落,连血都溅在了水里,没给身后的兄弟们添一丝半点的麻烦。   楚淮眸光闪了闪,但也只闪烁了一瞬;他一挥手,身后的几个亲兵立即以最快速度调换了他和黄参将的衣服,又将随身携带的水囊倒空,以备在水下换气。   三个亲卫随着楚淮猛吸一口气钻入水下,与此同时,留守的那个亲卫立即双手托起黄参将的尸身震声道:“楚淮已死!放我等归家!”   顾安南在大船上听着,手掌在船栏上一拍,心中感到十分诡异——   即便是他已经做下了完全的准备,也知道楚淮此刻绝对没有任何生路,但以楚淮的本事,难道这么快就会被自己手下的小兵杀死?   一切会不会太顺利了点?   那死了的“楚淮”终于被送到了他面前,还不待上船的禾珏将尸体运上大船,顾安南就着漫天火光远远一看——   “按住那个兵!”顾安南大吼道:“那个不是楚淮!”   楚淮那亲卫目光立变,抽刀便刺,扎在禾珏手臂上;禾珏一声不吭,反手就是一刀。   亲卫的尸身落在河水中,禾珏抓着绳索三步两步冲上大船站在顾安南身侧:“在那边!大帅你看!鸿军师的斥候船被开走了一艘!”   好样的。   不怕你逃,就怕你藏着!   “你大帅雀蒙眼,看不见那么远!”顾安南兴奋地吼了一嗓子,提起禾珏衣领就要下船,朗声笑道:“去让张鸿备船!我亲自去追!”   大部队转移不易,楚淮也不会站在那里等着他,要是等张鸿那艘庞大的战船完整地转过身来,楚淮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张鸿很快将船备好,顾安南带着百来个亲卫以最快速度开始追击,为了弥补他这个半瞎看不清的缺点,还特意带了禾珏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张鸿一边开始组织清理战场,一边看向顾安南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感觉……很不安。”   须卜思归打了个痛痛快快的胜仗,高兴得不得了,跳到他船上挎着他肩膀道:“能有什么危险?中原邪神的人都打没了!那边又是牧州方向,保管啥问题也出不了!”   张鸿还是愁眉不展,须卜道:“你要是实在担心,就放个鸽子去问问芸芸呗!”   “已经送信过去了。”张鸿手指抵在鼻子下面:“只望殿下快快收到。”   ------   牧州暗巷。   暮芸骑在一匹小红马上,一手拢着只小小的灰色鸽子,一手是张被揉碎了的纸条。   “去叫昙心过来。”她的眉目隐没在黑暗中,语速飞快地吩咐道:“没时间了,要快!”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楚淮:“你穿上我的衣服,在此自戟吧。”   顾大帅:“说戟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敲啊!”黄参将(悲愤喷泪):“这都什么时候了啊!尊重我一下好嘛!” 第64章 沙场秋点兵(九)   千梦山位于崖州与牧州的交界地, 是一个地理位置很特别的地方。   如果说崖牧两州的地形就像一个不对称的蝶翼,那么千梦关就是那个蝴蝶的“身体”。作为一座山峰,它很窄, 很小,山脚下有一片开阔地, 地外便是一年四季都奔涌不息的河水。   为了方便区分水系,大荆开国时, 便同时将这里作为了水路的分界点——从东方来的是愿江,从西北来的就叫淮雍河。   楚淮突出重围,从淮雍河上来,往千梦山里去;火光和厮杀声逐渐被甩在身后, 顾安南并没有追出太远, 就已经从胜利的激动中冷静了下来。   然后他心头一沉,发现这事情恐怕不对。   从楚淮逃上他们事先准备好的渔船开始就已经不对了。   “如果你是楚淮, ”顾安南突然问道:“你会往这个方向来吗?”   禾珏仍然兴冲冲满脸通红,指挥着众亲卫往楚淮那艘破渔船上远远地放箭:“嗯?当时他往哪个方向逃都无所谓,反正岸上行动方便, 我同须卜将军的伏兵也都是灵活机动随时可变的,能在哪堵到他就在哪打呗。”   “如果是我,”这里太黑, 顾安南已经看不见了, 他拿出那块黑布覆在眼睛上, 嘴角微微向下一沉:“我说什么也不会往牧州方向逃——那和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但楚淮就是这么做了。   禾珏嗨呀一声, 口中衔着羽箭,双手拉开重弓, 含糊不清地说道:“亡命徒, 头昏脑涨地乱撞, 今儿晚上月亮又不清楚,一时分辨错了也是有的——大帅你别闲着啊!”   别人或许会在惊慌失措中乱撞。   但楚淮会吗?   一股强烈的寒意瞬间窜上顾安南的脊背,他猛地站起身来:“停船!不追了,我们回去!”   来不及了。   他们现在是顺风行船,又一路“八百里加急”,早就离开万难峰不下十里远了。且不说眼看就要追上楚淮,没有人想要放弃;就算他们想听顾安南的话立刻停下,船至中流,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而楚淮的船,却突然放缓了速度。   “顾贤弟,”楚淮不知从哪撕了一块破布,将头发束了起来,看起来又有个人样子了。他站在船尾,声音几乎说得上温厚:“好久不见了,你就蒙着块棺材布见我?”   ------   刚刚接到郑、谢二人从归云关送来的死伤统计,张鸿看了一遍又一遍,眼皮疯狂地跳动起来。   张鸿连气息都开始不稳:“你再说一遍,楚军在归云关下死了多少人?”   “三万不止,”郑令新麾下的先锋官正在被处理伤口,疼得倒抽凉气:“谢将军预估总数在三万七八左右,抓到了活舌头,说是宁州那边的守城军,楚淮把能打的青壮年都带出来了,留了点他的精兵在那边。”   先锋官啐了一口:“楚淮这狗娘养的,说是如果带出来的宁州军不肯听楚淮指挥,那他们的家眷全都活不了——鸿军师,你说他还能算是个人吗?!”   “他是不是人有待商榷,”张鸿大声吆喝着让船即刻掉头:“反正你大帅是有可能做不了人了!”   鸿军师算无遗策,顾安南如今左支右绌,确实距离做鬼不远了。因为他们船行中流,水里不知何时突然杀出了数以千计的精兵来!正正好好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时间强弱异势,形势急转直下!   顾安南带出的亲卫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人,骤然被乘木筏的精兵围住,各个都不占优势——这批人连个命令都不用听,上来二话不说就是砍,且显然和刚才淮雍河里那些窝囊废不是一个路数,竟个顶个都是浪里白条的好手!   “这他妈——”禾珏一脚踹翻一个试图登船的,手里一边是刀一边是弓:“哪来的人?!”   顾安南根本看不见,但当年毕竟也是“斗兽笼”里活出来的,他将眼睛围上,让他走平路可能费劲,但骑马打仗乃至近身搏斗反倒是得心应手。   他半跪在船篷之上,居高临下,重弓在手,几乎每一箭都能保证带走两个,是真正箭无虚发的神箭手。   楚淮远远观望着,赞了一声。   “当年你同海圣人陋居在菜花巷,我以为他只教你些策论诗文。”楚淮方才败到极点,没见他如何沮丧;如今他绝地翻盘,也没见他如何得意。依旧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温厚模样:“不想竟也请武师傅教过你箭术——是陆太师教的?”   顾安南耳朵动了动,手中长箭连发不停,他手上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语气却还是不知从哪里学的慢条斯理:“关你屁事啊。”   “都看准了!眼覆黑布者是顾安南!”楚淮很不道德地喊了一声,而后继续同他“谈天”:“安南兄要不要猜猜,我这些人马是从哪里来的?”   “嗳嗳,你年纪一大把了,在下年轻貌美,你少跟我称兄。”顾安南听音辨位,跳下船篷,赶在禾珏被人三刀六洞之前将他扯走,自己拔出宙沉挡在前面退敌:“你过宁州时将他们的助城军带出来了,是也不是?你八成是用了什么法子逼他们死,我也实在不想猜。”   顾安南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身体一侧躲过竖着劈过来的刀锋:“死在归云关下的,死在淮雍河我给你准备的陷阱里的,八成都是你从宁州强行带过来的人。”   “不错。”楚淮已经看不见快被人埋起来的顾安南了,温声说道:“只有眼下这三千才是我真正的精兵——他们从我抵达应县的时候就已经分兵离开了,这些人绕道雍州,在这里潜伏了整整两日,就是为了等着你啊。”   普天下的世人,都有个再明显不过的误区。   楚淮之所以没有拿下洛阳,是因为洛河暴涨,他的大部队无法渡过目前海一样的洛河水。因此大家都自然而然地认为,楚淮带的是一队旱鸭子。   但是大家似乎都忘了,楚淮是从哪里起兵的。   “照州。” 禾珏险些掉进湍急的河水中,身体在战斗中打了个晃,也想明白了:“楚淮从照州来,他的兵一开始都是打海寇用的,怎么可能不会水?!”   大部队不能渡河,这确实——但跟楚淮的亲兵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明知是圈套,”顾安南险些被砍中了脖子,肩胛上鲜血横流,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声音闲淡依旧:“还亲自钻?就为了亲手带宁州军送死?”   楚淮:“因为只有我这个饵,才钓得出你这个将啊。”   顾安南:“……”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楚淮真正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崖州,而是他顾安南!他带着三千人来攻,根本目的是要杀了他这个三军之帅!   “在你死后,牧崖两州就成了无主之地。”楚淮看了看黑沉沉的天幕,微微合眼,似乎正在享受属于他的再一次胜利:“牧州有一条秘密水道,安南,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你一个老光棍,少叫这么亲密!”   “水道入口就在千梦山。”楚淮淡然地忽略了他的胡说八道,微笑道:“等我在这杀了你,便带着精兵从水道直入牧州内城。”   禾珏只觉得身上的血都凉了,冲杀的手渐渐开始握不住刀;但他片刻也不能停,他不能让这些专擅屠城的狗东西杀到他的家里去。   “安南,你放心去吧。”楚淮向他的精兵下达了最后的诛杀令:“待我攻破牧州,就送帝姬下去跟你作伴——你对她痴心一片,同生共死,也算团圆了。”   顾安南突然笑了。   他横刀在手,一刀了结了冲上来要围攻他的三个武士,浓稠的血从宙沉上滑落下来,有那么一滴角度刚好,迸溅到了他的唇边。   顾安南将它抿了进去。   “伯清兄,你的话我记住了。”血色赤红,正如他黑布下的眼:“我这辈子还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想杀人过——谢谢你啊。”   楚淮:“客气。”   他最后瞟了顾安南的方向一眼,似乎已认定了他的死局;作为旧相识,他自觉给他“送行”的这番话也都说得很明白了。   换了别人,他一句也不会多说——比如泰伦,比如黄臧峰,再比如那些他连名字也叫不出的刀下亡魂。   但顾安南不一样,楚淮真的非常欣赏他。   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够决断,有魄力,有情有义,甚至身体素质也很不错。除了对上帝姬会脑子发混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但,亲手将这样一颗将星折在手里,岂不更加令人有成就感吗?   “他是个值得敬佩的敌人。”楚淮只留下部分人对顾安南进行“收尾”,亲自带着剩下的两千余人踏上了千梦山前的开阔地,轻笑道:“但,也是个不错的玩具。”   ------   顾安南带来的亲卫,死得只剩下了三十多个人。   这些人从咸阳城就开始跟着他,收了南境,打了匈奴,夺了牧州,一直跟到了今天。他们是没有血缘的兄弟,是无需族谱的亲人。   顾安南身披数创,再加上他那根本就没来得及长利索的肋骨再次断裂,他的头脑已经开始因为失血过多而发晕,如果不是腰上还绑着绳子和船连在一起,他早就掉下水里好几次了。   “大帅,大帅你听我说。”   禾珏一刀砍开那截麻绳,众人且战且退,终于在千梦山的边线上登了岸,在战斗中退到了密林之中。禾珏扯下了顾安南脸上的黑布:“你听我说,夜里他们看不清,只认脸上有黑布的人,现在我蒙上这个往淮雍河的方向跑,把他们引开——”   “你给我闭嘴。”顾安南的唇色已经逼近惨白,手提宙沉勉力起身,挡在禾珏身前凭着本能冲杀:“少他妈废话。”   禾珏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顾安南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大抵知道那是什么样——总有人说禾珏很像他十几岁的时候,他知道十几岁的自己有多俊俏。   “你替我挡得够多啦。”   禾珏打得手心发着生理性的颤,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顾安南的背影,以手做刀,高高举在了顾安南颈侧——   “你才多大?用不着你替我死!”顾安南登时就感觉出来了,费力地往旁边侧身,破口大骂道:“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赶紧给我走!别找张鸿,来不及了,你直接翻山去牧州找……找我家那个殿下报信!”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身后一麻——而后就这样眼睁睁的,直挺挺的,倒了下来。   ……是曾经迷过他一次的迷烟。   银烟那个野和尚给他的?!   “想不到吧,我玩了一手声东击西。”前面仅剩的几个亲卫挡着,禾珏将身体已经被麻翻,意识却还清醒的顾安南塞到了一个大树洞里。   树洞圆滚滚的,对外只露出一个口,禾珏震落了树上的雪,将他严实又自然地藏在了里头。   顾安南说不出话。   他说不出话。   舌头麻得他想骂人,但无论如何驱动身体,就一星半点也动不了!   禾珏那张和他长得很像的脸轻轻笑了起来,顾安南不知道为什么,光线明明这么暗,他却好像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这什么都很像他的少年将军,拿走了他的蒙眼布,拿走了他的宙沉。   “大帅活着,”他眼里含着几不可见的泪水,嘴角却噙着坦坦荡荡的笑意:“崖牧两州才能保住。”   在顾安南的陷入昏沉前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了禾珏最后的声音,顾安南迷迷糊糊地,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旧日的自己在低低哭泣。   “大帅,”少年人轻声说:“……等你替我报仇呀。”   下一秒,世界昏沉。   作者有话说:   这世上真正的常胜将军,只有一种——   那就是没有来得及老去的人。 第65章 沙场秋点兵(十)   千梦山的秘密水道入口距离楚淮登陆的开阔地并不很远, 但先前管着这条水道的是那个真正的符盈虚,为人极其谨慎,这也导致它将水道入口隐藏得非常妥帖。   是以眼下楚淮这种“外来人口”想要在夜色中临时找到它, 其实殊为不易。除了一寸寸的排查,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但楚淮很有耐心。   他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围剿顾安南的人终于回来了。   “禀报都督,贼首已死, 他的亲卫也都除尽了,我们点过数量,人数在两百左右。”领兵者满身是血,单膝跪地, 双手将那把大名鼎鼎的凶兵‘宙沉’奉上:“贼首死前摔进了江里, 尸体被冲走,我们只来得及抓住了这把刀。”   楚淮接过刀, 一手握柄一手握鞘,手上施加劲力——   “喀啦。”   竟然没能抽得出来。   “既然落进江里,怎么确定是死了?”   楚淮加大力道, 宙沉却好似随了某人的倔强性子,铁了心要沉默以对,犟着一口气不肯被仇人打开。最后实在对抗不过, 宙沉发出“咔”地一声响——刀鞘的尾端从根上裂开了。   就算拔得出来, 今后也用不了了。   刀锋上的寒光照亮了楚淮漠然自傲的眼, 显得格外薄情冷峻。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楚淮将没了刀鞘的宙沉随手扔了出去, 在山石上擦出细碎的火花。他擦了擦手:“是把好刀,只可惜跟错了主子。”   亲卫仍跪在地上, 斩钉截铁地回道:“顾贼落水之前, 身中数刀, 背插长箭。落水后兄弟们又追补了箭雨无数,若不是水流湍急将尸体带走,就带回来给大帅确认了。”   “不妨事,冲到下游去让他的兵看见,也是好事。”楚淮不动声色松了口气,手掌终于在他重伤的腰间按了一按:“去拿酒来。”   亲卫送来烈酒,楚淮一半喝了,另一半敞开衣襟倒在腰上大片的伤口上——   那匈奴女子的板斧确实锋利,眼下他左边侧腰没了一大片,被烈酒这么一浇,当即闷哼出声。   “咱们时间太紧,没带医官过来。”亲卫额头冒着热汗:“只能先包扎上,待进了牧州层再做诊治!”   言下之意,竟已经将牧州当做囊中之物了。   楚淮摆摆手让他去忙,自己接过洁净的白布将伤口紧紧缠上;他看着伤口时目光非常疏离,仿佛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肉,而是别人的躯体。   “找到了!洞口在这里!”   “天,怎么竟然在半山腰上?叫咱们这通好找!”   “何止?这山上的捕兽夹多得简直吓人,告诉后面千万小心些,别让都督被打到了!”   前面的楚军压低声音将消息快速传了一遍,楚淮带着剩余的大部队一路前行。夜幕里的千梦山无比安静,黯淡的月光从枯叶的缝隙中掉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映出一块一块的光斑。   千梦山很窄,风景却很好,上山的小路仅有一条,既窄且陡。山路旁侧是一条山间流水,越往上走反而越急,偶有地势高低错落过大的地方,还会形成小小的瀑布。   “都督,这地方有些邪性。”楚淮身边人快速地说道:“这么浅的水根本浮不起船,而且船也不可能‘上山’——但那条入口又确实在山腰上!”   楚淮嗯了一声:“还有呢?”   “还有,您听这水声多大!但是下面根本就……”他话没说完,楚淮已经明白了。方才他自己就在山脚下的开阔地,除了被冻上了一小层的淮雍河之外,根本就没听见山上还有水的声音。   所以他的斥候们才自然而然地认为入口一定在下面,根本就没往山上想。然而一进山路,水声又确实大得震耳朵。   “听闻有些僻静山坳子里头有……脏东西。”跟在楚淮身边引路的亲卫缩了下脖子:“要么我们还是换条路吧——或者直接翻山过去!”   楚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小将士跟着他也有好些年了,但想事情怎么还是这么不开窍?反观顾安南这次围剿里用到的人,无论是归云关上那两个,还是方才在淮雍河布阵网他的那个军师,随便拎到外头,只怕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狠角色。   而他自己四方作战,未尝败绩,怎么身边能用的人反而越来越少呢?   不过那也不要紧。   反正顾安南的人很快就都是他的了。   “牧州有八大城门,符盈虚都加固过。”楚淮叹了一声:“如果要从外面强攻,不里应外合,至少需要十万人。”   那亲卫道:“可是前些日顾贼手里也只有三万!”   他说完就后悔了——这不是在指摘他们都督还不如那顾贼有本事吗?小将士登时害怕起来,却听楚淮并未动怒,而是温和地说道:“所以他一定是在内城想了什么办法,我们也一样。”   眼下,要直接进入内城,只能靠这条秘密水道。   “是是,是我多嘴了!都督所做的决策一定是最……啊啊啊!”   那亲卫话没说完,整个人忽然拔地“飞”了起来,瞬间消失无踪!就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突然从上空将他“叼”走了似的!   这一下整个楚军精兵都地乱了,要不是有楚淮在这,他们恐怕已经惊叫出声!这些精兵都是楚淮心腹中的心腹,从海边来的兵,平生最信鬼神,每每出征之前都要先“祭海”。   在这一点上,他们几乎和海寇达成了共识——占卜结果不好,便是天大的祸事也不能出兵!人的事什么都好解决,但是鬼的事就不一定了!   是以此时此刻,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先悚了几分。   方才那人哪去了?!   是被什么抓走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如今还活着吗?抓他的是野兽还是鬼魂?!   楚淮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都督,要么我们换条路吧,刚刚我一直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边跟着……”   “是啊是啊!我也感觉到了!但是一回头又没有!”   “这山上不干净的很,若实在不能改路,我们就先小小的祭拜一下怎么样?”   “不是鬼怪,”楚淮开口。他离得最近,在那“庞然大物”撤回去之前看见了一个角:“是墨家的机关术。”   那东西似乎是木质的,像一朵四个瓣的巨型花,“花苞”足有人身体那么大,四瓣的顶端锋锐无比,张开来活像是手一样!   机关一定是安置在山壁里的——不然怎么可能现在一点踪迹都没有?!   楚淮知道军心不能乱,亲自解释了一遍:“应当是有墨家高人在此守山,一会儿快速进水道,这山上的东西什么都别碰!”   他的将令被以最快速度传了下去,后队士兵们再也不敢高声言语,连走路都变得小心谨慎起来,行军速度慢得几乎令人看不下去。   但楚淮没有催。   他心说,这不应该。   墨家的顶级高人当年泰半都在长安机枢楼供职,那是专门研究机关术的地方。这些人成天鼓捣些乱七八糟难以理解的东西:什么能载人飞行的木鸢啊(楚都督认为类似跳楼),能自动刷墙的毛刷啊,要不就是什么供双腿残疾的人自己推走的轮车啊——   反正要紧的东西是一样不做,专门弄些供贵人老爷们玩赏的机巧物。   到了后来,朝廷显然也发现这些老鬼没什么实在用处了,先帝便下令取缔了这个部门。那些老家伙险些上街讨饭,闹得十分不好看,最后还是当时的长公主暮芸出面买下了这座楼。   之后的一应支出,都从她账里走。   “也都杀干净了。”楚淮回忆着他清缴长安之事:“能有如此本事,显然在机枢院里品级不低——且此处布置远非一日之功,这怎么可能办得到?”   “到了到了!”在山路上等待接应的士兵终于看见了大部队的身影,大大地松了口气:“都督且慢!”   他赶到楚淮身前,神色在火折子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古怪:“前面水道入口前有个……嗯,有个路障,还请都督亲自去瞧一瞧!”   “胡闹!有路障就清了!这点小事也用得着来报?”楚淮身后一个年长的亲兵站出来骂了两句,又同楚淮低头道:“都督,他年纪小不懂事,您别动怒。”   报信兵苦着脸道:“不是我们不想清——实在是不敢!”   楚淮没有怪他,而是伸手在那小将士肩膀上拍了拍,让众亲卫退后,自己率先走出了这片密林。   眼前豁然开朗。   这山腰上竟然有个得天独厚的平台,比起山路的逼仄和晦暗,这里显得格外开阔。平台后侧是陡峭的山壁,其上只有一条隐没在密林中的台阶路,平台之上则空空荡荡。   整个山腰活像是天公用巨大的勺子在山体上挖了一块似的,在这个半包围的结构里向外看,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玉带般的淮雍河水,还有前方隐没在天幕中安静的雍宁二州。正所谓山高月小,若是太平之年,这里说不得是要被隐士们奉为仙境的。   而仙境之中,恰好有个仙人。   水道入口之前有一竹亭,不大不小,刚好能容两人落座。亭前坐着那个活色生香的“路障”,手提一盏风灯,身穿杏色夹袄,小脸粉雕玉琢。   见到一身狼狈血色的楚淮来了,那人弯着如画的眉目一笑,手中风灯随着起身的动作划出一道又亮又暖的弧度,煞是好看。   “来人可是楚都督?”小路障脆生生地笑道:“我已在此等候多时啦。”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楚淮:“顾安南是个值得敬佩的敌人,但也是个很不错的玩具。”   “……玩,玩具?”暮芸(小脸通黄):“是很好玩啦。” 第66章 沙场秋点兵(十一)   好家伙。   这“脏东西”还怪好看的。   满是机关的暗夜空山里, 突然出现了一个衣着精致的小孩子。这小孩也不过就是十二三岁,眉眼漂亮得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手中一灯如豆,笑起来声音又甜又脆, 却生生让人打了个冷战。   实在是,太诡异了。   楚淮上前一步:“是谁让你来的?”   “唔, 我姓姜,叫姜然。”这漂亮小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是师父叫我下山来送信的, 只是我路不太熟,不然就去山脚下迎你啦。”   楚淮已经眼尖地看见,小孩身后就是水道入口,虽然是冬日, 里面却依然水汽氤氲, 显然是走人而不是走船的入口,一切简直刚刚好。   水汽蔓到姜然脚下, 越发显得这美丽的孩童鬼气森森。   楚淮指尖已经触碰到了身后的箭,但却没有轻举妄动。这孩子鞋袜很薄,不像是出远门的样子, 显然就是住在此处的。山上机关繁多,说不定这小孩身上就连着什么。   楚淮:“尊师何人?”   姜然:“花花居士!”   楚淮:“……”   那没事了。   怪不得机枢院里没有这号人物,因为花文那老东西根本就是上一代机枢院的头子!当年他在朝的时候还入过内阁, 后来赌气隐居, 谁也不知去了哪里——   没想到就这么巧, 竟然就在千梦山!   有这尊大佛在, 那是什么都不用说了。别说是千梦山这么个小地方,就是再给他几个山头他也玩得转。   不过花文此人一向没有太大的“正邪”观念, 一把年纪了, 更不是什么愤世嫉俗的愣头青。往日在朝时他二人又没什么交集——今天之所以在山上出手, 八成也是因为自己擅闯了山门。   更何况,花文与他的旧日挚友胡丹还是同乡,应当不会过多为难。   “原来是花居士。”楚淮声音里还是没什么波澜,语气却客气了几分:“有何见教?”   姜然客客气气地递上一封手书,楚淮的亲卫当即就要出手打掉,楚淮却阻止了他。他走到孩子面前拿过信,大大方方地当着他的面拆开来看,只看了三行,脸色就变了。   “小子,”他将信揉在掌心,半蹲下来与姜然平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谁派你来的?”   姜然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毕竟是跟着假符盈虚长大的,这辈子天大的可怕场面也见过,如今楚淮虽然身带血煞,却也休想让他腿软。   楚淮的亲卫似乎听见身后密林中传出异常的沙沙响动,好似鬼魅正在其中穿行。卫队长派人去巡视,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小姜然凛然不惧地回望楚淮:“信你看了,现在为你转述我师父说过的话——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你听着就行了。”   楚淮始终平静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阴狠:“说。”   姜然清了清嗓子,一挺腰杆道:“胡丹从照州回去以后,只是为你表功,旁的事多一句都没有提。”   楚淮:“什——”   “那日从朝廷发出的诏令由帝姬亲手发出,并非召你回朝受审。”姜然好奇地对上楚淮震惊到破碎的目光,淡定地将话说完:“——你平海寇有功,那是一封嘉奖令。”   嘉奖令。   巡按胡丹为了那三箱金,同自己这个昔年旧友吵得天翻地覆,那怎么可能是一封嘉奖令?!   楚淮手里的纸张被揉得皱巴巴的,质量却很好,竟然没有碎;边缘有极浅极淡的灿金色,若对上日光放大数倍去看,能瞧见底纹中“大荆昌明,吾王不死”八个大字。   是长安皇城西暖阁里的诏书用纸。   “呵,是暮芸让你来的。”楚淮遽然伸手,一把掐住了孩子的脖颈。他始终平静的脸色像是翻了天的海浪:“她是为了给顾安南报仇,她在骗我!”   姜然被提得双脚离地,脸色因缺血而发紫:“是师父让我……唔啊……没有见过……没有见过什么暮芸!”   小孩子的目光很干净,他没在撒谎。   楚淮空着的那只手里感受着纸张的纹路,这一瞬间,他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他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了。   从照州起兵,就是因为那封没有见过的诏书,那是一切的原点。   可如今却说……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吗?!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场可笑的误会吗?!   “我师父说——”楚淮心神剧震之下,手上松了松,姜然趁机说道:“胡铁笔一生公正,从没有说过半句假话——他一辈子只撒过一次谎!就是为你瞒下了那件事!”   胡铁笔刚正不阿,什么王公贵族压下来都没能令他屈服过,但当他抵达照州,看到昔日好友穿着缝缝补补的旧武服,用着生了红锈的破铁矛时——   他动摇了。   他从未屈从于强权,却在好友惨然的目光中低下了头。   从没有对朝廷说过半句假话的胡丹,在给朝廷的奏表里撒了一个谎。他说,照州民生日苦,官兵难以度日;总兵楚淮平寇有功,理当嘉奖。   “胡丹大哥,真是这么说的吗……”楚淮目光震动:“可哪怕是少给了小贩一文钱,他都能愧疚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他为了我,他为了我……”   那么,当几个月以后,胡丹得知自己在照州悍然谋逆时,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楚淮简直不敢想。   已经走出了这么远,却突然发现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可惜行至此处。   既至此处。   回不了头了。   “胡铁笔半年前已经死了。”姜然稚嫩的童声好似一把快刀,干净利落地捅进了他的心口:“就埋在这山上,一会儿我带你去看。”   楚淮眼中霎时充满血色,茫然地看着姜然。   “你不信?”姜然向身后的上山道一指:“我师父前两天刚去上过香,现在那边的雪还新呢!”   楚淮看向那寂静的山林,听到风吹林响,洁雪簌簌而落,好像那个已经离开了很久的人,依然站在那里看着他。   ‘伯清,’那人永远中正耿直的目光里含着说不出的伤心:‘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   “都督小心!”   卫队长突然听得山林中传出一声暴喝,身后火光大起,所有亲卫下意识地就要赶去灭火,然而与此同时,却另有一道风一样的身影从树梢上纵跃而出,从背后直奔楚淮而去!   来不及了。   楚淮大哀之下,反应也比平时慢了不少,那身影手里拎着一把残刀,脚尖在竹亭顶端微一借力,整个人腾空而起!那柄被他双手握紧的残刀寒光大作——   楚淮讶然回头,时间却仿佛被寸寸放缓——   就在这个瞬间,月破乌云,清冽的光辉倾洒而下,将那男人的模样勾勒得纤毫毕现。长刀反射出森然血光,但饶是宙沉这样的凶兵,也不如此刻这男人的目光更利。   高挺如削的鼻梁,淡薄如刀的唇角,颈侧刺青凶戾,双目血色悍然。   君王一怒,伏尸千里。   是顾安南!   “他怎么没死?!难道是鬼神不成!”负责围剿顾安南的亲卫大惊失色,脱口道:“据说大荆君王有天命在身,寻常刀锋不能相近,难道天命……”   “住口!”卫队长暴怒打断:“上重弓!”   楚淮连抽刀的时间也没有,电光火石之间,只能举起左臂以肉身相抗!他的手臂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不用看也知道是骨头碎了。   楚淮脚下一旋,想通过这种方式卸去顾安南居高临下劈来的力道,但后撤的脚不知怎地竟然踩了一个空,按上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   “啊呀,我的灯!”小姜然状似无辜地退到竹亭后边躲着,露出狡黠可爱的半张脸:“手滑手滑。”   楚淮:“……”(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小流氓,果然和顾安南是一伙!   楚淮后撤不得,已被顾安南一脚仰面踩在了肩膀上,顾安南另一脚下探飞踢,稳准狠地命中了他侧腰的伤口,楚淮的膝盖再也吃不住力,双膝狠狠向地面砸去!   前后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楚淮跪倒在地,顾安南飞快踹脱了楚淮手肘关节,而后死死踩住他胸口。他左手揪紧楚淮胸口衣领,右手宙沉蓄势待发,锋芒毕现,刀尖以毫厘之距迫在楚淮双眼!   楚淮仰面跪在顾安南身下,脱了节的双手垂在身侧,已毫无反抗之力。   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入无人之境!   楚淮的重弓手以他二人为中心,飞快地展开成了一个扇形,各个弓开如满月,箭尖对准了他们的方向。   “这还能算是人吗?”这一刻,所有看到此情此景的楚军都不由得胆寒地想:“顾贼,说不定当真有天命在身。”   楚淮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卫队长深吸一口气,厉声喝道:“大胆顾贼!立刻放开都督!否则就让你万箭穿心而死!”   顾安南缓缓侧过头来,眼角的血顺着高挺的鼻尖倏忽滑过。他薄薄的唇角一勾,目光阴狠狼戾,活似地府里俊美的阎王。   被他盯住的卫队长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这死法新鲜。”   顾安南手指向上一过,三指鹰钩一样死死扣住了楚淮的下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这动作迫使楚淮像个畜生一样张开了口;顾安南的手法十分老练,还是当年在斗兽场里学的。   他将楚淮拧着换了个面,仍让他跪着,自己脚踩着楚淮膝弯,一手抓住他下巴,一手从背后让宙沉抵住他颈项。   决胜天下的楚都督,已成了他手中的一块人肉盾牌。   “万箭穿心,有意思。”顾安南目光阴狠,口中发出一声轻笑,贴着楚淮的耳边,语气近乎亲昵:“伯清兄,咱们一道试试,你说如何?”   作者有话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帅报仇,绝不过夜!   大帅单兵作战能力天下第一。 第67章 沙场秋点兵(十二)   “安南, 你这样很没意思。”楚淮仍然闭着眼,叹息道:“我死或不死,你的牧州都完了。”   宙沉干脆利落地往里逼了半寸, 楚淮下意识后撤。   “呦呵,看不出你还挺依赖我的。”顾安南膝盖在楚淮后背一顶:“下令退兵吧, 我让外面的河道清开放你走——说到做到。”   楚淮:“是得下个令。”   宙沉在顾安南手里微微一侧:“请。”   楚淮:“众将士听令。”   他的精兵齐齐低声一喝,好似山峰在低吼, 林木中鸟兽飞起,飞掠山间明月。   “若我身死此处,尔等即刻从水道进攻牧州。攻下内城,焚毁外城。勿需留任何一个活口。”楚淮想了想, 又补充了一句:“尤其不要放过帝姬。否则等她收拢了顾军残部, 将来会很麻烦。”   顾安南:“你果然老了,现在脑子确实不行。死都死了他们怎么可能还遵从……”   三千精兵:“谨遵都督号令!”   “……”顾安南一嗤低头, 笑着骂了一句:“是我忘了,他们的家人都在你手上是吧?”   楚淮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点头承认道:“都在照州。”   顾安南赞叹道:“在不要脸这件事上, 我简直要甘拜下风了。”   “凡是出来打天下的,没谁要脸。要脸也干不了这个。”楚淮下巴动了动:“所以你看,挟持我其实没什么用。”   顾安南先手杀他, 这些精兵后手就会放箭, 两个老大死作一堆之后, 精兵们会为了家人遵照楚淮的“遗愿”, 去将牧州城搅一个底朝天。   “嗳,那小孩, 我是不是见过你?”顾安南看似强势, 其实身上的伤也没比楚淮少到哪去:“把那板凳给我拖过来, 累了。”   姜然倒是很听话,两手把亭里的凳子往外拖,卫队长手里的弓箭瞄准了他的小身影,顾安南眼风一扫。   卫队长怕了。   顾安南明明不是他的首领,他却仍然放下了手中的弓。   “在白虹别庄见过,”姜然把凳子塞到他屁|股后头,自己坐在长凳的另一头同他并排,伸大拇指道:“你很厉害!”   “嗯,我也想起来了。”顾安南断了的肋骨生疼,他扫了一眼小鬼头的发顶心:“你还想勾引我老婆来着。”   小姜然的脸唰一下就红了:“我我我我没有!”   被胁迫着跪在地上的楚淮都笑了:“还说不认识暮芸,小骗子,一会儿活剐了你。”   顾安南腾出抓他下巴的手,兜着楚淮后脑勺给了一巴掌,吓得楚军的众亲卫破口大骂。顾安南一笑就疼,嘶声道:“吓唬孩子干什么!”   三人两坐一跪,这情景简直荒谬到了可笑的地步,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稍微放松。   “你在拖延时间。”楚淮肯定地说道:“牧州水军的船太大,若想强行在万难峰下掉头,必定搁浅,再等一个时辰也来不了。”   ------   楚淮不愧是成名宿将,虽然在归云关下被顾安南连着骗了两手,但对战场的基本判断还是有的。   还没等张鸿指挥着大船掉头,水军将领已经先一步站出来阻拦了,言说这要是调过去必定卡在中间,到时候撞翻了下面小船更难办!   张鸿急得快要抹脖子,人在岸上跑,怎么也不可能比顺风顺水的船更快。再说也根本不知道楚淮到底是打算怎么堵顾大帅——万一是在水面上打呢?不带着船过去,难道一边游水一边同人家打吗?!   “那也得先去了再说。”   须卜思归立刻拿了主意,带上方才他们勾船用的铁索率众沿着淮雍河骑马追,路上果然见到有浮尸被往下游冲去,张鸿越发焦急: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这除非是飞过去,不然怎么可能赶得到?!”   ------   “别等了。”楚淮自己把脖子往前松了松:“你快点抹了我的脖子,咱们俩一块上路。”   顾安南喉头一哽,替了他一脚,混不吝地嗤道:“想让我跟你殉情啊,想得美。”   他一边说,一边从脖子上拽下了那枚贴身携带的小东西,在姜然那燃着的风灯上一点,而后用力丢到了天上去。   是枚烟花。   一霎时天幕华彩,缤纷绚烂,烟花的流星尾闪着金灿灿的边,将顾安南仰起的脸连同半个山坡一同照亮。   那烟花不住向前窜去,活像个在天幕上拔节的竹子——这是个信号烟花。   楚淮静了静,不可置信地问道:“难道你在等帝姬?”   顾安南难得正经地“嗯”了一声,权当回应:“就是你喊打喊杀要弄死的那个。”   “就算得到消息也不会来。”楚淮的目光穿透了无尽山河,好似追到了洛河之畔:“像她们这样的女子,是不会为了情爱改变志向的。”   顾安南从牧州出征前,再三同暮芸确认,叫她别在自己出征期间搞事或者逃跑,否则就算千里追击也要把她再逮回来。   当时暮芸什么都没说,在他出征那日,却将这枚信号烟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要是有什么危险,你就放这个叫我。”没良心的帝姬眼睛亮晶晶的,声音轻缓,却郑重得如同发誓:“我一定会来。”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得来着?   “少操闲心。”他压下心底的波动:“你大帅战无不胜。”   这下可让她猜着啦,回去以后她那小狐狸尾巴都得得意地翘起来。   顾大帅嘴角压不住地弯了一下,哼声道:“你自己不招媳妇待见,少在这以己度人。我家娘子……”虽然没有心,“但对我还是很好的。”   “嗯。”楚淮点头道:“亲手捅一刀罢了。”   顾安南:“……死到临头了,废话恁多。”   楚淮安静了一瞬,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帝姬出京和亲之前曾经同白首辅订过亲,这事你知道么?”   顾安南:“……知道啊。”   “哦,原来不知道。”楚淮:“白首辅十几岁的时候就给先帝当伴读,帝姬五六岁时便跟着他长大。当年先帝活着的时候,其实也最属意白首辅尚主。”   白溪音。   顾安南当然记得他。   世家出身,气质高华,一出生便受到最好的教育。他有着嫡长子那种天然的宽容与温和,对谁都是轻声慢语——就连容貌也是数一数二的端正英俊。顾安南还在街头巷尾做讨债的浪荡子时,还曾经见过白溪音一面。   那白衣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在百姓的赞誉中走过长街,与靠在街边墙头拎着带血木棒的自己曾有过短暂的对视。   同一条长街,分隔出两个世界。   而他顾安南,从来就不是那个华丽明亮世界里的人。   当顾安南还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斗场同畜生争食的时候,年少有为的白溪音就已经端坐在朝堂上,参论国家大事了。   “当然了,帝姬未必就同白溪音有什么真感情。”楚淮的眼中映着烟花的碎末,用近乎蛊惑的声音说道:“只不过当时朝廷需要获得世家的支持——就如同她现在需要你一样。”   ------   淮雍河边,须卜思归眼尖地看见河水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伊稚訾鸿!你看那边飘过来的那个!那浮尸身上是不是有道银边?”   银边?!   银线绣衣是牧州禾家的习惯,张鸿心下大骇:“禾珏!是禾少爷吗?!”   须卜思归二话不说,伸出铁钩就要捞人,吓得张鸿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不不,用这个就彻底钩死了——套上我的衣服,套上衣服再钩!”   “啧,中原脆鸡,麻烦。”   须卜哗啦扯开张鸿的棉衣,把铁钩的尖端裹住,在禾珏飘过头之前干脆利落地将他捞了上来。   张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轻轻拍打着禾珏脸颊:“禾少爷!能听见我说话吗?!大帅人呢?你别告诉我他死了我受不了!”   “千梦山……”禾珏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在……千梦山……”   禾珏平日里最爱体面,眼下简直一碰就渗血,他脸上还蒙着黑色的布巾,张鸿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泪险些就要落下来了,但小鸿军师的伤心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先被须卜粗暴地打断:“滚滚,挡光了!”   她从怀里拿出半根白萝卜一样粗的老山参,切都不切一下,直接整根怼在了已经昏死的禾珏嘴里,撑得他都闭不上嘴!   张鸿惊呆了,抖着手问:“这烧火棍哪来的?”   “芸芸给的,”须卜思归嘿嘿笑道:“她说让我当萝卜吃,补身体。”   张鸿:“……行行你俩真行,来几个人赶紧将禾少爷送回去,立即用我的印请银烟大师来看!”   须卜思归上马,也不等张鸿说完就将他扯上马来:“走,千梦山在哪?”   张鸿抓紧她衣服:“前面!”   ------   顾安南的舌尖舔了舔牙齿,感受到一股血腥气。他安静良久,讽刺道:“伯清兄够劳心的,劳烦你还得操心着我的家事。”   “客气,”楚淮腰侧蔓出大片的血迹:“挑拨离间罢了,应该的——安南,她要是不来,咱们就都快着点吧,再拖下去……”   “嘘。”顾安南那半瞎的眼看向天幕,轻轻一笑:“她来了。”   空中传来一声长长的鹤唳!   楚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空中绽开了一枚同质的烟花,无数烂漫的流星下,山顶竟飞出了百十来只玄裳缟衣的仙鹤来。   鹤唳九天,声音清越激荡,在这堆满洁雪的山间映着漫天华彩,简直如同梦境一般。而在群鹤之间,竟然滥竽充数似的,混着一只木鸢。   “顾北之!”   木鸢上半跪着一个女子。   眉如远山,眼如剪水,乌发樱唇,是这人间独一份的艳色;此人甫一露面,便让天地皓月都失去了神采,世间万物,都需为此容颜让步。   是帝姬暮芸。   顾安南失去了所有表情,漫天彩舞回旋,无尽星空烂漫,可在这一切的灿烂里,他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唔。”   他口中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仰头看着她从彩霓中来,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   顾安南忽然有种很荒谬的想法。   骗我也好,伤我也罢,那又能怎么样?   有了这一刻,我就什么都满足了。   真的。   即便即刻就死,也算幸福,若能让一切结束在这个瞬间,我也心甘情愿了。   不知道神佛听没听见他这个愿望,反正楚淮是同他心有灵犀了——他抓准了这个空隙,拼着被宙沉划破颈侧猛然起身反击!楚淮用大臂狠狠怼向地面,肘间发出令人牙酸的骨头响动,竟是“咯咯”两声自己将胳膊接上了!   顾安南冷不防他突然反击,霎时回神,一掌将姜然推到亭外,瞬间同楚淮过了十数招。   暮芸人在半空,一手勒着木鸢的机关,一手直放在前,居高临下俯冲而来,手中弩箭稳稳地对准了楚淮的眉心!   “顾北之,让开!”   楚淮如有所感地抬头一看,瞳孔骤缩,暮芸手中那枚赤红的小型臂弩当空飞来!她的弩|箭,不用想也知道必有剧毒,楚淮也不恋战,当即后撤躲避——   谁料这一退,却刚好退到了暮芸的“行进路线”上,木鸢从楚淮上空飞掠而过,一阵淡紫色的烟雾不由分说地兜头罩上了楚淮的脸!   “哈!”   女子轻快的笑声好似春天的湖水,此刻木鸢的高度已十分接近地面,那声音听得人心旌荡漾:“我自己调的毒,好闻吗?”   那一箭只不过是虚晃一枪,那破木鸢不能转弯,就是为了让楚淮自己退到她的攻击范围内!   而以这个毒粉的密度,根本不能算是“投毒”了;暮芸那个药粉包足有一斤,楚淮把身上的粉末抖一抖,只怕都能带回家去揉面!   她当空将木鸢的绳索丢给顾安南,两人目光一对,顾安南当即心领神会——他双手攀住那绳索用力往回一扥,木鸢以他为轴心当空转了个圈,急速朝他跌来!   这一刻,顾安南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他什么都顾不上,伸出双手要去接住从木鸢上跳下来的她;也就是这个瞬间,楚淮开弓引箭,对准二人——   刚刚带人杀上半山腰的张鸿目眦欲裂。 第68章 沙场秋点兵(十三)   但他离得实在是有点远!   张鸿倒是有心替自家大帅挡下这一箭, 可等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破身子跑到跟前,只怕他们大帅和帝姬已经被扎成个“心心相印”了!   怎么办?怎么办?!   须卜已经带人同楚淮的精兵厮杀起来了,根本指望不上, 山林里不知是哪个缺德玩意儿放得火,晃得他两眼生疼。   等等。   晃眼?   “恶贼楚淮!”小鸿军师爆发出了生平最大的一声喊, 变戏法似地双手举起了一面花里胡哨的镜子:“我收了你啊啊啊!!”   镜面将火光稳准狠地聚集反射到了楚淮脸上,突如其来的强光果真令他下意识地闭眼甩头, 开弓一箭偏离了角度,竟当真在千钧一发之际贴着两人擦了出去!   小鸿军师振奋挥臂!   须卜显然也注意到了,忙里偷闲地吹了声口哨,将张鸿的脸都吹红了。他匆匆忙忙在战场边兜了个圈跑进竹亭, 抓着镜子凛然不惧地对楚淮嚷道:   “楚都督, 我们的后续队伍马上就到!不要负隅顽抗了!”   不知是不是那药粉的作用,楚淮胸肺之间涌上一股强烈的闷窒之感, 与侧腰的重伤相互呼应,几乎要将他的力气抽个干净。   但他仍未屈服,而是看向了竹亭后的秘密水道。   “鸿军师就别劝啦, ”暮芸手法十分粗糙地将顾安南浑身上下摸了个遍,确认他虽然重伤但还不至于立即就死,当即放心下来:“咱们楚都督还惦记着去牧州大杀四方呢!”   顾安南已然脱力, 懒懒靠在竹亭柱子上低头看她摸自己:“少‘咱们咱们’的, 我和他可过不到一家去。”   暮芸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块老山参递给他, 张鸿一看就知道是须卜那根烧火棍的另外半截, 只觉得十分伤眼。   “拿去啃,少烦我。”她刚从山顶上踩着飞鸢冲下来, 也是累得很, 干脆坐在了那条长凳上:“楚淮, 咱们来谈谈条件吧。”   “帝姬,好久不见了。”楚淮彬彬有礼道:“还不到谈的时候,若我从水道——”   他话还没说完,秘密水道里突然传来了声若洪钟回荡来去的骂:“天爷!这里头七拐八弯黑布隆冬,要是咱那雀蒙眼大帅进来,非得淹死在里头不可!”   顾安南:“……铁三石!”他又笑又气:“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铁三石听见动静,知道他没死,高兴得大笑三声——牧州镇守军被他带了整整两千出来,如今都在秘密水道里乘小船等着!   楚淮的最后一条退路,也断了。   “我嘛,就是个身娇肉贵的废物,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暮芸捶着自己的小腿道:“本来也没觉得飞鸢投毒一定能成,就是要暂时吸引你的注意力,好让三石大哥趁机偷袭。”   但她没有等到那个说好的时间。   她在山顶上看见了顾安南的信号烟花,心里霎时一空,白虹别庄里他倒在自己身前的模样浮上心头,登时什么也等不了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升在半空。   “看看你们两个,”暮芸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楚淮和顾安南的狼狈模样:“好好的大荆将官不做,非要造反,一个个滚得跟豆面球似的。”   披头散发的楚淮和浑身浴血的顾安南同时沉默了。   “那封诏书,”楚淮的声音带着不明显的颤,眼中裹挟着难以言喻的希冀:“真的是嘉奖令?”   暮芸很痛快地点了头:“不错。你手里那封是我临时写的,不过内容一样。”   楚淮:“胡丹他……”   “哦,你受贿那事是吧,胡丹不说我也知道。”暮芸打断了他,好笑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朝廷靠巡按监察四方吧?”   楚淮目光如死。   “当时你管着照州的海防,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撤你。更何况是为了……”她妩媚灵动的眼微微眯起,似在回忆:“三箱劣金?”   “好,好。”楚淮深吸一口气,低低笑了:“谈条件是吧。”他的目光中终于显露出了几丝凶狠的意味:“只是如今在顾军之中,殿下说话能做数么?”   顾安南走到暮芸身后,手掌自然而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这男人的下巴懒懒地抬起,好似打定了注意要做“狐假虎威”里的那只虎,傲慢又自然地挡在了他的小狐狸身后。   “我可以放你走,因为现在还不是杀你的时候。”暮芸脊背挺直:“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眼中映着幽幽的火光,过分艳丽的容颜上现出几分饱含杀意的决绝:“回长安的路上,路过成州应县,去那里的守官姬和坟前磕三个响头。”   张鸿在一旁听着,眼圈一红,将身体背转过去。   姬和与他是同科进士,他们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当年张鸿曾隐晦地劝过他,大荆江河日下,不如早做打算。年长的姬和看出了他隐约的“反意”,却半句话都没有劝。   他温和不屈的目光,犹在眼前。   “可以。”楚淮道:“可我不会回长安。”   “你当然会!”暮芸抬起纤细的手指对着他虚空点了点,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固然美得令人屏息,却也带着点隐含疯癫的狠厉:“我说过了,这个毒是我自己调的。”   楚淮已经隐约到了她要说什么,眉心皱起一条深长的沟壑。   “所以,唯一的解药就在长安紫禁城,我曾住过的宝月殿里。”暮芸的脚尖在地面愉快地点了点,伸出三根手指道:“三个月内如果不解,你就会暴毙身亡。”   楚淮:“我看起来就那么怕死?”   “你当然怕。”暮芸眉梢一挑:“因为在你死后,我会将你的士兵全部坑杀——当然了,你可能也不大在乎他们的死活。”她话锋一转:“可是裴璐呢?”   顾安南的手指一紧,暮芸轻轻拍了拍他,站起身来,语气依旧是慢条斯理的清贵,其中却带了几分肃杀之色:“我呀,会送她去做官妓。”   “她确实是无辜的。但我并不在乎。”她走到楚淮近前,用一种近乎怜惜的口吻说道:“楚爱卿,本宫一向说到做到,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楚淮的眼中一瞬间漫延出强烈的杀意,从水道里冲出来的铁三石应激般地抽刀出鞘,他身后的牧州军也紧跟着拔刀相向!   “多谢殿下赐教,”楚淮带上了被须卜思归杀了大半,所剩不多的精兵,目光在顾家军数人身上打了个转:“来日,楚某必报。”   他走了。   楚淮叩边至今,前后总计一月,带来精兵良将将近四万。回程之时不过百人。崖州保卫战以顾军的胜利告终,但很难说楚淮是不是真的败了。   经此一役,崖州已是顾安南的囊中之物,再加上“战胜楚淮”的光环被放了出去,周边零星的十几个州府都会陆续归顺。大势至此,无论他想或不想,顾家军都势必会进入疯狂的势力扩张。   而以顾家军的现状,他们有足够的钱粮,足够的武器战甲去进行如此突然又迅疾的势力扩充吗?   以蛇吞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崖州,还是保住了。   “赢了?”   楚淮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须卜思归,铁三石,张鸿,连同顾暮二人,都很久没有说话。   半晌,铁三石喃喃地说:“大帅赢了楚淮,这是真的?!”   “真的!”须卜思归冲上前去将张鸿整个抱了起来,欢呼道:“伊稚訾鸿!你高兴吗?!”   张鸿的神色很复杂,却也难以压抑心头的激动,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高兴,高兴……我当然高兴……”   ------   牧州,虞家。   “你说什么?”温家家主看着家奴的嘴巴一张一合,大惊失色,腿一软,整个人从罗汉床上栽了下来,险些将膝盖也磕碎了,嘴皮子都在抖,一双老眼瞪得几乎要掉出来:“顾奴儿胜了?!胜了楚淮?!我他妈的不会是活在梦里吧!”   “要真是梦就好了。”虞家家主一口气险些倒不上来,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完了,你和我,虞家温家,全完了。”   他们这边哭天喊地,外头却遍地是欢欣。   千梦山里,劫后余生的众兵将如梦初醒,纷纷没命地喊叫欢庆起来,铁三石冲回水道回牧州报喜,半个山头都是他从水道里发出的大笑声音。   归云关下,万难峰里,无数顾家军,守城军得知了楚淮南逃的消息,喜极而泣,涕泪交加,崖州百姓奔走相告,而崖州城外的华光寺里,响起了回荡天地的钟声——   银烟和尚站在巨钟之下,无悲无喜的面容上浮起一层浅浅的欢欣:“阿弥陀佛,新旧开元,万难皆空。”   钟声响彻,所有人这才想起来。   原来这紧张得过分的夜晚,竟然是新年元夜。   “嗳!”   暮芸和顾安南在一片欢欣之中对面相望,她喊了他一声,声音却隐没在了四周纷杂的吵嚷之中,他只看见她的樱唇张张合合,弯着眼睛无声地说——   “顾安南,新年快乐。”   —— 第二卷 ·沙场秋点兵·终——   作者有话说:   日了一万五(累飘但精神亢奋.jpg)   恭贺大帅大胜! 第69章 聊赠一枝春(一)   半个月后,   崖牧交界地,归云公主府。   此处已经荒丽嘉废了上百年,却在一夜之间因为顾大帅和帝姬的入住而瞬间热闹起来。   军师何三道长亲自对这处宅院进行打整修理, 不过数日的功夫,院中已是婢仆成群, 贵胄出入——整个顾家军的骨干们连同主母,上上下下没一个人闲着, 全在处理崖州大战后的善后事宜。   府内府外,只有一个闲人——   那就是被整个南境和崖牧两州奉若贵主的神人,名副其实的“南境王”,权势滔天的新晋起义军势力拥有者。   顾安南。   因为这场打得漂漂亮亮的崖州保卫战, 旁人对他的称呼从“大帅”跃升了一个等级, 如今普天之民,全都要叫他一声——   牧公。   而正在养伤的新任牧公,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个不着边际的梦境体感很真,真得简直让他害怕,以至于当他这个名动天下的大帅站在那扇破木门之前时, 他连推开它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认出来了。   这里是长安宜平坊菜花巷,从北边往南数的第三个窄门院子,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顾安南的手指在鼻子下面抵了抵, 而后又伸出手去碰那个被年轻的自己踹过好几脚的烂铁锁, 指尖将将要碰到的时候——   “吱嘎!”   门突然从里面被粗暴地扯开了!   “磨蹭什么?!”门内一个瘦瘦巴巴的小老头须发皆张, 腰上系着个可笑的麻布围裙, 左手握着青皮蛋,右手虚虚摊开, 细长的手指上沾得全是盐:“跟你说了多少遍早点回来!是不是又带着宫里那皮猴子出去野了?!”   顾安南一低头, 发现自己身上穿得还是金吾卫的甲, 他脑筋还有点转不过来:“回来干啥。”他往老头儿身后一瞧:“和你腌咸鸭蛋?”   老头儿骂骂咧咧地坐回去,随手扔了个小板凳给他,板凳在地面上摔出喀啦一声响。老头儿半蹲在地面上,左手一个装满盐巴的小盆,右手一个肚圆口小的棕坛子,自己半蹲在前头,左右开弓忙得不亦乐乎。   他看上去就和长安城里任何一个窝窝囊囊不成器的中老年男性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因为成天在厨房里打转,还显得格外没出息一些。但他的名字,说出来却是人尽皆知。   海汝峰,字叔祥,大荆朝最后一个儒家圣人,三代帝王之师,文臣中的无冕之王——   兼,咸鸭蛋芥菜疙瘩等小咸菜狂热爱好者。   “早上让你去东市给我要点香菜根,你办了没有?”过分接地气的海圣人啪嗒捏碎了一个鸭蛋:“你小子一天就知道围着帝姬打转,教了你一溜十三招,你他奶奶的就想做驸马是不是?!”   顾安南看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海圣人半天得不到回答,回头一看,破口大骂:“少在那儿倚门框!赶紧去净了手过来帮忙!”   “行行来了,”顾安南踢着那个小板凳坐到他对面,拿起一个咸鸭蛋裹盐。他心里知道这是梦,嘴巴张开又合上,最后很光棍地把鸭蛋往盐巴堆儿里一扔:“老头儿。”   海圣人稀稀拉拉的眉毛一挑:“嗯?”   “我造反了,从咸阳开始反的。”顾安南手心搓着那颗青白色的鸭蛋,闷头说道:“当时你也死球了,好在我手里还有乌衔纸的人,一开始占山为王,后来手里聚得人原来越多,就去占南境,打匈奴——嗯,现在你那个宝贝小帝姬也被我抓住了。”   梦境里的海圣人还是那么真实,对于这些他“不该知道”的事好似全然听不见,枯瘦的手啪嗒拍上他手背:   “又不洗手又不洗手!个混小子,回头这一缸又要被你搞臭……”海圣人话音一停,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都放轻了点:“哭啥,帝姬不要你了?”   “啊?”   顾安南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不待他反应过来,海圣人已先叹了口气,将他那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围裙团成一团,往他脸上揉了一把。   “你呀,趁早别惦记。”海圣人絮絮叨叨地擦了他的眼泪:“那是帝姬,将来要是不发生什么翻天的大事,你这辈子是够不着喽。”   顾安南抽了抽鼻子一把拍开他:“别擦,破布都馊了我都闻着了!”   ------   梦外。   何三随手把擦脸布往昏睡的顾大帅脸上一扔,发出老妈子似的哀叹:   “银烟大师,他还得几天才能醒?咱这刚打下来的崖州还热着,下面好几百个官吏富户等着拜见,一万个大事还等着他拿主意呢!”   宝相庄严的银烟大师念了声佛:“急不得。”   何三抹了把汗,随手往顾安南脸上的布巾上一擦:“那不成,旁人也就算了,如今咱们大帅名声大震,已封了‘牧公’——旁边几个州府的起义军都要过来拜山头!虽说现在有主母顶着,那也得他亲自露个面不是?!”   “阿弥陀佛,”银烟大师展开了他的药方:“何道长,你看,他身上本有重伤;那天千梦山里殿下向楚淮投毒时,又一时不甚波及了他一点。”   何三回忆起小鸿儿给自己学得那个场面,嘴角抽搐地想,以那个投毒的量,只怕也很难不波及。   “所以和尚给大帅下了几剂猛药。”银烟大师坐在床边,好心地在擦脸布闷死新鲜出炉的牧公之前将它拿开了:“他这次醒来,不但可以去除残毒,更可以将身上成年累月的痼疾清一清,对之后也是有好处的。”   外间闯进来一个小少年,正是刚刚换了新装的姚谅。他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先是确认了一眼他家顾大帅没醒也没死,然后才对银烟大师行了个礼。   “您看看,”小少年从怀里拿出张纸条递给何三,嘻嘻笑道:“主母说前堂又来客人了,叫我来同您说一声。”   “……他也来了?!”何三唰地一下站起身,又惊又喜,团团转了一圈,发现了桌上陆银烟的一排金针:“快快快,把咱家牧公搞醒,这人他必须亲自见!”   银烟大师阻拦不及,在他和姚谅齐齐变形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发出大喊时,金针已经被稳准狠地扎到了顾大帅的屁|股上。   ------   梦里。   “老头儿!”顾安南吃痛地噌一下从板凳上窜起来:“这凳子上怎么还有钉?!”   海圣人嘿嘿笑:“扎得就是你个小屁崽,行了,小点声,屋里还有客人在——吕太白!滚出来!”   他对这个客人显然不是很尊敬,当然了,海圣人年轻的时候连皇帝都敢指着鼻子骂,这世上只要是个活物,就很少有不挨他骂的。   屋里果然滚出一个太白。   此人占了个诗仙的名字,长得却十分不“仙”。小鼻子小眼小嘴巴,人也非常矮小,一身水汪汪的小肥肉,看起来比冬天戳在院子里的雪墩子还喜庆。   “太白兄又来蹭我家老头儿的鸭蛋啊,”顾安南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的梦里竟然还能出现这种“闲杂人等”:“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自己动手腌两个?”   此人乃是长安吕氏的旁支子弟,他家这一支本就不大发达,吕太白又是个庶出,在长房面前很不得脸。   但这小面团子也不知走了什么天大的机缘,竟然意外地发现了在此隐居的海汝峰,从此几乎天天过来纠缠,求着海圣人收他为徒。   “师哥师哥,你忘了,今天放榜!”吕太白嗨呀一声,扑上来一把捞住他手腕,仰头讨好道:“走走,你陪我看!”   “谁是你师哥?”顾安南不是很想去,长指在他额头吧嗒一弹:“要你考中了才是师哥!”   海圣人在后边笑骂了几句:“一天到晚吵个没完,滚滚滚,看榜去,少在这烦我!”   顾安南心说老子好不容易做个梦能多看老头儿两眼,竟然还要被这白胖子横插一脚,心里十分不愿当即就要闹,不料梦里的白胖力气竟然大得出奇,连他都反抗不得。   直到他被直挺挺地“拖”了出去,海圣人还在后边的小院里喊:“回来带点香菜根!小崽子听见没有?!”   “听见了!”吕太白扯着嗓子嗷嗷应答,活像条野狗似地带着他未来师哥往兴道坊冲:“快快,早点到占个好位置,说不定还能瞧一眼白公子呢!”   白公子?   梦里的顾安南警醒起来,嫌弃地想,该不会是那个白公子吧。   兴道坊边,朱雀门下,皇城高大威严的红墙上贴着一张又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到处都是激动大笑又或哀声恸哭的举子,人群挤得仿佛猪圈里待宰的小乳猪,带他来的那头吕太白已经不知哪里去了,顾安南“随波逐流”地被推着往前走,瞧见了那个坐在皇榜下的年轻公子。   肤色白皙,眉目轩昂,举手投足优雅清隽,一言一行动静成章。如果“芝兰玉树”这四个字能从纸片上站起来,想必就是他这个模样。   这便是长安白氏的长子嫡孙,今上潜邸时的伴读郎君,普天下最受赞誉的王朝新星——   白溪音。   他一身深绿官服,越发显得行止稳健,即便是同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举子说话,也是眉眼温和,慢声细语。   这是出身名门的世家修养,从小在街上讨饭的顾安南是学不会的。皇城里的小帝姬笑着嫌弃过他好几次,叫他走路慢些,玉冠戴正些——但他就是做不惯。   “你们呀,”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了家里那老头儿嫌弃又心疼的目光:“你同帝姬哪是一个世界的人呢?”   顾安南心口一阵闷痛,疼得他几乎要喊叫出声。   是啊,我不是。   他小时候是一身污秽的浪荡子,长大了是满身血腥的拳奴儿;熬到后来,成了暗夜长安的黑市主,手里不干不净的血孽数也数不尽,而活在夜晚里的他,总是穿上一身金甲,去阳光里与她相逢。   世界仿佛一条非黑即白的线,将他们分隔在了平行的两端。   可装出来的干净,是干净吗?   如果暮芸真的嫁给了白溪音这样的人,她还会走到今天这个国破家亡的境地吗?   顾安南迷茫地站在梦境中心,周遭的一切飞速变换,他的整个记忆开始变得混乱起来,一时间根本分辨不出自己人在哪里——   分不清这里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   梦外。   帝姬暮芸,也即新晋的牧公大娘子,正在接待难缠的访客。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说话也是一样算数,这你心里应该清楚。就非得见到牧公本人不可?”   客位主座上,仙气飘渺的男人放下茶盏,如空山流水般的声音说道:“是。”   “也罢。”暮芸起身转入后堂:“那我亲自为你催一催便是了。”   然而还没等她到后面喝上一盏凉茶,何三道人已先顶着一脑门的官司冲了进来,脸上的神情都不能用“慌张”来形容了,应当说是“惊恐”。   何三道人两爪紧紧握在一处:“主母啊,有个事我真不知该怎么同你说——大帅他……”   暮芸疲惫叹道:“叫牧公。”   “嗯嗯,”何三道人带了哭腔:“牧公他被银烟大师毒傻啦!”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放心,没有失忆情节——但!   下章即将出现一个一米八巨型牧公嘤嘤怪!   ------   另,全文预计110章左右!感谢宝们支持!(放掉楚淮的原因在下一卷中会提到哒~) 第70章 聊赠一枝春(二)   暮芸赶到东院正房的时候, 闲杂人等早已被肃清干净;她透过门缝往里面瞧了一眼,发现顾安南正在偷他自己桌上的点心吃,一不小心偷多了, 咳得惊天动地,险些将自己噎死。   “……”暮芸:“……怎么回事?”   银烟大师同何三道人站成一排, 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一边的姚谅哭得喘不上气:“银烟大师莫不是个卖假药的吧!两刻钟前大帅醒过来, 忽然谁也不认识了!还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拐孩子的!”   他越说越激愤,揪着银烟和尚的僧衣大哭:“你把我好端端的大帅还来啊啊啊!”   银烟大师又不会武,被他个半大孩子拽得猛烈摇晃,活像个风中摇摆的干树叶:“阿弥, 阿弥陀佛!何道长那根金针也有份!”   “……等等!”暮芸一手扶额, 一手扒着姚谅肩头:“不着急哭丧,先把话说明白, 是离魂症吗?”   听说有些人在强刺激下会猛然将前尘往事忘个一干二净,有些人三五日就能好,有些人则一辈子也恢复不过来。当年宫闱中便有后妃得过这种病, 临到死都没能把记忆全都找回来。   如今大战方休,他这个主君名声大震,下一步前来朝拜的各州官府和闻名而来的人才绝不会少, 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忆……   那麻烦可大了。   “差不多吧, 但他情况不大一样。”   何三往里瞧了一眼, 看见他家大帅刚刚自己拔了屁|股针, 似乎开始准备上树摘果了。何三的脑袋疼得嗡嗡作响:“……他倒是没有失忆,但是所思所想好像回到了孩童时期。”   暮芸深吸一口气, 美艳的脸上眉峰一挑:“听不懂。”   何三绝望地抓着头发喊道:“他傻了!变成五岁小孩了!”   “殿下也不要责备何道长, ”银烟大师立即和稀泥道:“应当就是药效过于猛烈的缘故, 最多不超过三天,必能恢复。”   暮芸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三天?”   漂亮和尚笃定道:“三天。”   “那好,来人。”暮芸挥了挥手,暗处登时冲出一队五大三粗的士兵来:“将大师捆了,丢到崖州刑部的私牢里去。他什么时候好,你就什么时候出来。”   银烟和尚不料她竟然动真格的,佛珠都转慢了两颗,何三道人赶紧道:“不成不成,明日还要让大师去归云关超度亡魂呢!这怎么使——”   暮芸淡声打断了他:“银烟大师,昔日你明着为朝廷效力,暗地里却私自联系起义军;如今你在顾军办事,却又治坏了主君。”   她在陆银烟讶然的目光中走上前去,替他抚平了衣领,微微侧着头,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他要是好了,咱们权当此事没发生过;他要是好不了——”   后面的话隐没在风中,一向稳重淡然的银烟大师却遽然放大了瞳孔。   暮芸挥挥手,士兵们立即将人拖走了,何三十分有眼力地抓住了姚谅的衣领,讪笑道:“我去送送大师。”   “何道长,还有你。”暮芸一手已经搭在了门环上,微微侧头,耳上的明月珰划出一道令人心惊胆战的弧度:“今后,牧公的路还有很远,早晚有一天他会坐在那个位置上。”   何三道人立即站直身体,垂头肃容道:“是。”   暮芸鸦羽般的睫毛缓缓抬起,在她那双妩媚天成的眼中投下一道莫测的影:“我知道你们一同起家,感情很深——但今后有外人在时,最好还是注意分寸。”   何三道人的冷汗簌簌落下,头点得越发低:“是。今日那根针是我一时……”他紧张无比地抬头,却忽然发现暮芸没再听,立即说道:“主母的话我都记下了——我先去前厅待客。”   他带着姚谅飞速踏出了这个院落,关门时却看见,这位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殿下关注着门内的动静,侧脸上竟然现出了几分惶然。   那种急迫与关切绝非做伪,何三明明受了一通教训,却不知怎地,心头却仿佛有一块大石落地一般,欣慰地笑了起来。   “你还笑?!”姚谅哭得直打嗝:“大帅都被毒傻了!”   何三带着他跨出了两道宅门,将沿路守着的护卫婢女们都嘱咐了一遍“近期不可打搅主君休息,全在外院伺候”,好好一个军师,琐碎得好似寻常人家的老妈子。   “嗳呀,假和尚不都说了是暂时的吗?”何三拍拍他后脑勺,高深莫测地说道:“他傻几天不要紧,伤几天也无所谓——最要紧的是能让殿下心疼他。”   姚谅茫然:“可兵书上不是说,为军将者切忌儿女情长吗?”   何三哼笑:“兵书懂个屁!兵书能教你怎么无坚不摧吗?”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做个没有致命弱点的人;而这个弱点,又往往和内心最深层次的欲望挂钩。   符盈虚的弱点是想揽尽天下财色,楚淮的弱点是想当神一样的救世主,南边残余朝廷里那位白首辅的弱点则是想要重整江山。但顾安南不大一样,他的弱点就一个——   帝姬。   如今逆鳞已经被苍龙握在了手中,他总算是有了与天下群雄正面交锋的真正资本了。   “我的傻大儿呦,总算是得偿所愿了!小谅呀,一会儿你去找柳四娘,让她这几日亲自来送饭,别叫外人进去。”   何三一边嘱咐姚谅,一边露出老父亲般慈爱的笑容,从袖口里将那张小纸条摸了出来,看着那名字说道:“行了,咱们先去会会这一位……姚谅!姚谅先别跑!去把谢将军给我请来!”   ------   正院。   盈盈如玉的纤纤手推开褐色的门扉,在安静的小院里散出“吱嘎”一声响;浅金色的裙摆泛起小小的涟漪,在打开的门扇里露出一个角。   她推开了门,却没走直接走进院子——门后的枝条唰地抽了个空,惹得她一阵好笑。   “我的大帅,”暮芸方才被银烟跟何三惹出来的气一下就没了,对着那个躲在门后偷袭未果的高大身影问道:“这是捉迷藏呢?”   顾安南身高八尺,宽肩窄腰,身上只有一件玄色绸布里衣,还是上次换药时她亲自选的。冬日寒凉,他冻得全身都在发僵,越发显得肩是肩腿是腿,结实得好像能再打两个楚淮。   “你是来买我的?”人高马大的顾大帅无辜地瞪大了眼睛,平日里暗藏凶戾吓破千军万马的眼里水雾盈盈:“是要吃我的肉吗?”   他眼中波光粼粼,目光可怜破碎,两手握着树枝抱在胸前。手指不自觉地交缠握紧,像个小狼崽一样防备道:“我,我绝对不会跟你走!”   暮芸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   “要不给楚淮写信,让他来一趟瞧瞧吧。”暮芸无奈地叹了口气:“要是他当场笑死,咱们就都省事了。”   “楚淮又是谁!”小·顾安南紧张地甩开她试图拉住自己的手:“是要吃人肉的贵人老爷吗!”   “……行啦,这就只有咱们俩,别装了。”暮芸转身往屋里走:“快进来!喔喔好冷。”   她迈进了正屋,将他被褥里的汤婆子捞出来暖手,一回头却发现人没跟进来。顾安南还是紧张地站在院门后边,后背紧紧贴着墙皮,脸色苍白得要命,下唇不住细抖。   他还是成年男人的音色,语气却很急促,断句也比平时更碎:“我不想被吃,也不会被吃!你怎么说也没有用!”   暮芸终于觉察出不对了。   “你……”她抿了抿唇,站在门边,试探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顾安南眼睛乱瞟了两下,明显是慌了,很戒备地喊道:“我不告诉你!”   暮芸一双美目微微眯起,眼尾上挑的红色浅线勾出一抹惊疑不定的猜测。   ……该不会是真的吧。   这厮真的傻了?以为自己只有五岁?!在他刚刚当上牧公的时候一下变小了?!   一时之间,暮芸脑子里过了无数个诸如“该怎么和下面这群武将解释”,“谁去答对前来朝拜的各州郡守”,“真要是傻了该怎么镇住崖牧并南境九郡”等等问题。   最后在看到顾大帅那双“小鹿”一般清澈干净的眼睛时,全都变成了一句隐秘的脏话。   ……敲,好可爱噢。   她低头轻轻咳了一声,把漾到嘴边的笑意稍微一压,抱着那个小汤婆子故作严肃道:“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你姓顾,没错吧。”   小·顾安南更慌了,把树枝紧紧抱在胸前,被挂在门后的宙沉显然也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被一根枯树枝分了宠。   “我呀,我数三个数。”暮芸伸出三根手指摆了摆,欣赏着他的害怕微笑道:“要是等我数完了你还不进来,我就第一个把你卖掉!”   小·顾安南:“我不!”   “一。”   他吭哧吭哧迈了两步,面红耳赤:“你唬我!这里本来就只有我一个小孩!你无论如何都会第一个卖我!”   “二。”   暮芸点点头想,行,虽然只有五岁,但脑瓜还算灵光:“三……呦,跑得很快嘛!”   顾安南扑腾一下赶在最后一个数之前跳进屋里,全然没有他在战场上独开百万兵时的轻盈,落地时“庞”地一声,发出了和五岁格格不入的大动静。   “算了,”顾五岁蔫头耷脑地坐在床边,两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埋头道:“我顾十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杀我吃肉吧!但不要碰我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新任牧公被毒傻之后。   何三道人关心的问题:“整个南境的军政大事谁来操办?”   芸殿下关心的问题:“我现在摸他算不算猥|亵|幼童?”   “你俩合法夫妻,”何三:“……应,应该不算?”   芸殿下(高兴拍手):“乖宝快来!给姐姐摸摸!” 第71章 聊赠一枝春(三)   暮芸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 给自己倒了杯茶。她很辛苦地忍下笑意,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吓小孩”道:“唔,那就要看你配不配合了。”   顾十三一抬头, 俊目中流露出……清澈的愚蠢,两手攥拳, 好似下了天大的决心:“好!你说吧!”   暮芸把桌上的一碗羹往前一推,手掌在桌上一点:“喝了它。”   顾十三气鼓鼓地冲上来, 两手捧着碗,就义似的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他展示着碗底,鼓着两腮斗气似地看着她。   然后,男人迷茫了一瞬, 一歪头, 大狼狗似的舔了舔嘴角:“……嗯?甜的?”   暮芸一下扑在桌子上,两手把头埋起来。   受不了了。   ……太太太可爱了啊啊啊!   顾十三看她肩膀耸动, 还以为她在哭,伸出根手指戳戳她,用成年男人清冷低沉的声音戒备又好奇地问:“嗳, 人牙子,你怎么了?”   暮芸一忍再忍,终于忍住了“猥|亵|幼|童”的冲动, 人模人样地坐直身体, 咳了一声道:“没大没小, 叫姐姐。”   顾十三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气呼呼道:“男子汉大丈夫!宁死不辱!”   “呀,你还会成语呐。”暮芸伸出两手揉他脸, 揉得他嘴都挤了起来:“你朋友都在我手上, 你敢不叫?”   她早就听明白了, 这厮把自己当成了专门拐小孩的坏人;“小小年纪”还颇重情义,很怕自己也把别的孩子抓来吃肉。   自诩五岁的顾十三被她的无耻惊呆了,挣扎了一小下,垂头丧气蚊子似地说道:“……姐姐。”   暮芸要乐死了。   顾安南比她大四岁,两个人正式认识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最年轻的金吾卫了——尽管顾安南不说,暮芸也一样知道,他白天做金吾卫来带自己玩,晚上就是长安城里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市主。   当年长安城中谁不知道“乌衔纸”这个组织的厉害,就连皇室贵胄都得让着三分。   可这么一个谋算深沉,滑不留手的人物,孩提时代却竟然这么单纯可爱吗?!   突然翻到了顾大帅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暮芸感到十分新奇,恨不得能把他小时候那段没有人知道的经历全都掏个干净——但,总是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下属,专门挑着主上的关键时刻赶来打扰。   院门被“嘟嘟”敲响,徐青树有些为难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压低了声音道:“主母主母!何三道长让我传信,说客人难缠得很!非要现在见咱们牧公!不然他现在就要走了!”   暮芸不高兴地往外边门扇上一瞟,好在徐青树到底是做过多年卧底的人,行事很有分寸,见里面没动静也不打扰,就老老实实在外头等着。   “什么客人?”顾十三戒备起来,两爪倏忽滑到桌面下握紧:“牧公又是谁?”   “啊,”他目光闪了闪,不待暮芸回答,已先自己懂事地站了起来,头一低失落道:“是你给我起的新名字吧?卖身都得换名,我知道的。”   暮芸心头微动:“这么熟练,以前被人卖过?”   小顾十三把头一侧,嘴唇抿得死紧,不肯言语了。   暮芸以前只是大略地知道,顾安南小时候吃过很多苦,但没想到竟然到了反复被倒卖的地步。她脚步沉沉地去给他挑了件厚绒锦衣:“去换了。”   小顾十三接过来,手指碰上柔滑的绸缎,目光震动。   “嗯,都是好料子,卖人之前也得先收拾得漂亮些。”暮芸又心疼又好笑:“快点,客人还等着呢。”   她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好像个催促姑娘的老鸨,自己忍不住笑个不停;但她很快就笑不出了,因为顾安南竟然当着她的面就开始换衣服。   天知道他们俩虽然也算青梅竹马长大,但始终没做到最后一步,平时上手摸摸也就算了,这青天白日的就脱成这样?!   玄色里衣被扔掉,露出结实的胸膛,柔韧的侧腹鱼肌,延伸到长武裤中的两条人鱼线,还有一看就很结实可靠的宽肩。   顾安南是个武夫,风吹日晒都是常事,通身肌肤被阳光日复一日地流连抚摸,早就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衬得他身上那道裹着伤处的白纱,简直是晃人眼睛。   “先穿哪件,”顾五岁低沉清冽的男人声音伴随着他清澈的征询目光一起打过来:“……姐姐?”   暮芸:“……”   她唰地把门关上,脊背贴上门扇,唯恐被第二个人饱了这道眼福。   暮芸:“不穿也行。”   顾五岁:“?”   “我问你,你那个义妹裴璐见没见过你这副样子?”她妩媚的眼微微眯起来,上前在他肩膀一拍:“当时你们从咸阳起兵条件困难的时候,她帮没帮你洗过衣服?换过衣服?”   顾五岁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迷迷糊糊地抓住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一下生气起来:“璐璐?你不是说不抓我的朋友么!你说话不算!我不听你的了!”   暮芸:“呵,叫得还怪亲热的。”   以前在长安刚确认关系那会儿,顾安南就很痛快地把他身边的女性全都给她交待了一个遍——裴璐是上一任黑市主人裴七爷的私生女,小时候养在外头,和顾安南这个小浪荡子从小就认识。   五岁小孩,不叫璐璐又叫什么?   那裴璐叫他什么?   暮芸陡然间很没来由地生出了些微的嫉妒。   “不听话?不听话我就活剐了裴璐。”暮芸对他小兽似的津了津鼻子,恶狠狠地将棉锦衣给他粗暴地套上,丝毫没有保护幼崽的意识:“你不知道活剐是什么意思吧?就是把肉在人活着的时候一片片地削下来!”   “一片一片!”顾五岁震惊了:“你要用她涮火锅吗?!”   他眼圈都红了,眼中充满委屈的愤恨:“年妈妈说得没错!越漂亮的人就越坏!”   暮芸给他草草系上了最后一根带子——好像系错了,她哼哼两声:“你觉得我漂亮?”   顾五岁啪地扭过头去,好像要拒绝沟通了。   “嗳,大只幼崽,听好了。”暮芸抬起双手从左右两边按住他脸,强迫他朝着自己转回来:“现在你叫牧公——对,就是我起的新名——一会儿要见的人是来买你回去当肉吃的。”   顾五岁被她带着进了院子,扁扁嘴垂着眼睛道:“……我不怕。”   手紧紧攥着两边衣襟,嘴唇也咬得死紧,分明是很怕的。他现在这样在暮芸眼里十分新奇有趣,但是她忍不住想,在十几年前,那个真的很小很小的顾安南落在人牙子手里时,他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朝不保夕,命薄如飘摇芥萍,只怕他连半天真正的“孩子待遇”都没享受过,爱和关怀,对他来说都是很遥远奢侈的东西。   “没有迷药。”顾五岁将身上的带子系系好,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还是很不服气又害怕的样子,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你给我的甜羹里没有迷药。”   暮芸推门,嘱咐了徐青树两句,让他先去前面清路,又回身带着顾五岁穿过后花园的回廊亭:“那可说不准,说不定等会儿你就被放倒吃肉了。”   顾五岁虽然只有“五岁”,却从小练就了一点浅薄的,用以保命的识人本事,他不知为何感受到了眼前的人虽然在生气,但确实不像要伤害自己。   他嘟嘟囔囔地小声道:“谢谢你。”   暮芸脚步一停。   顾五岁:“很好喝,从没喝过,谢谢你。”   面前的人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好像用手揉了揉眼睛。可当她回过身正面对着自己时,眼睛却还是那样清亮亮地好看。   顾五岁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就连平康坊里那些天天坐在二层小楼上弹琵琶的姐姐们都没有她好看。   “嗳,小孩,咱们做个交易。”她对着他抬起右手,伸出尾指:“要是一会儿你在客人面前表现得好,我就不卖你,怎么样?”   “真的?!”顾五岁喜出望外,然后又本能地戒备:“那你也不动我的朋友?!”   暮芸:“少提没用的人——我就问你,你干不干?”   顾五岁犹疑地要同她勾手,将要碰到又往回一缩:“不被吃肉当然好……但早晚是要卖出去的。”   “不卖了。”暮芸等得不耐烦,白皙的柔荑直接握住了他有点粗糙的掌心,十指相扣牵得结结实实,另一只手在他脸上轻挑地一划:“小郎君生得不错,我留着做个童养相公吧。”   顾五岁也不知怎了,被她牵着的手活像被蚂蚁咬了似的麻,整个手臂都麻酥酥的,虽然觉得她危险,但就是不想放开。   童养相公呐。   以顾五岁的“幼龄”还不足以察觉童养相公这四个字里的暧昧意味,他只是很惊喜地想——   那岂不是意味着,我要有一个家了吗?   有床睡,有衣穿……还有家人呢!   “我我我同意!”这始终像个小刺猬似的叛逆崽突然就乖了,被她牵着亦步亦趋地跟着走:“我会好好表现的!”   暮芸鼻头酸得厉害。   她突然真的很希望,自己手里牵着的是当年那个笨拙又真诚的五岁小孩,恨不得能回到那个时候,去把小小的顾安南领回家。   让他不要为了一碗甜羹道谢,让他不要为了一道不会赶他走的院墙就付出一切。   “跟我走吧,”暮芸回头看了看这个大龄儿童,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只要能把客人安抚好,以后呀……”   顾五岁期待道:“以后!”   “姐姐养你!”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某不愿透露姓名的牧公清醒后:“……?!”   要么还是死了算了.jpg 第72章 聊赠一枝春(四)   会客厅。   谢川流到时, 那客人正在不顾何三道人的劝阻坚持辞行,两人对面一瞧,竟然像刚被扔进斗鸡场里似的。   大眼瞪小眼, 站住不动了。   “也听说了这里有个谢将军。”客人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竟是侯爷你。”   谢川流沉默不语,何三道人以为他是不高兴了, 赶紧上前来说和道:“这位吕先生是宁州的……同辈。”   平了崖州的事端之后,他们的主母亲自掏钱给所有人都添置了几件新衣裳, 何三得了件簇新的道袍,又换了柄不秃的拂尘,莲花冠一戴,看起来总算有个正经道士样了, 要是再给他添置个“算命三文一次”的招牌, 只怕立刻就能上街糊弄钱。   有了行头,说话都斯文了不少——还什么同辈, 用人话说就也是出来吃造反这碗饭的!   吕先生一袭青衣,长发半束,肤白眉黑, 长睫轻盖。目光淡淡扫来时有种浑然天成的冷漠感,配上他随风轻轻飘摇的衣衫和发丝,有种“弱不禁风”的破碎感。   若要四个字形容, 那必定是“仙气飘渺”。   方才何三一进来, 这副形容就看得他啧啧称奇——这年头造反头子各个变态, 既有符盈虚这样格外脑满肠肥的, 也有吕先生这样格外文质彬彬的。   不过就这体格,宁州地方上也服他么?   正经道人何三立起一掌, 人模人样道:“今天吕先生来, 就是要同牧公谈一谈宁州的归属问题, 这事若能和平解决,对大家都好。”   他一边说一边给谢川流使眼色,话里话外都是让这清贵傲慢的侯爷客气点。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谢川流的目光毫不回避地在“吕先生”的脸上扫了好几遍。   “你是……”谢川流犹豫了很久,似乎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吕太白?”   而更荒谬的是,仙气飘渺的吕先生竟然点头了。   “正是在下,”昔年的喜庆雪墩子,如今的仙气起义军轻轻叹道:“一入江湖岁月催,不比当年的青葱少年了。”   谢川流嘴角抽了抽,心说您老人家的少年时代似乎并不很“青葱”,倒是壮得活像旱地里的暴杆大葱。但皇室的教养毕竟在那,他没把自己的刻薄露在外头。   “我也知道,如今大帅赢了楚淮名声在外,已经是炽手可热的人物了。”吕太白的声音好似空山流水,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气,浑不似他少年时的叽叽喳喳:“大家都赶着来拜山头,我们宁州也没什么稀奇;既然如此,太白告辞。”   “嗳嗳,吕先生别这样嘛,”何三道人正经不过三句话,又开始显露老妈子本色,挽住人家袖子嘿嘿笑道:“都是旧日情谊,旁人如何能同你比?”   他说这话时十分骄傲,因为实力也实在是不允许他们顾家军继续谦虚了!   崖州的连胜计已经传了出去,如今附近州府都知道他们家牧公实力大增,谁还敢对着他们顾家军的军旗大小声?不过楚淮有一句话说得对,大家都是吃造反这碗饭的,谁也不必谁更要脸——   打不过又能怎地,打不过就加入呗!   反正大多数人造反也不是真的为了当皇帝,就是为了能在乱世里活下去,如今既然能抱上顾安南这根粗壮的大腿,他们跟在后头小富即安不好吗?   好得很!   因此短短数日之间,前来拜会的什么“隆宁王”,“大兴王”,“大胜皇帝”层出不穷,如今公主府北边那个园子已经住满了“王侯将相”,也难为管着那边的胡樱小娘子都能记得住。   这些人都得先经过张鸿筛选一遍,够级别的才能见暮芸这个主母一面,剩下的都是鸿军师登记造册处理。天知道鸿军师那本“地方皇帝”名册都快记不下了!   “换了几个月前,谁知道他顾安南是谁?”吕太白鼻子里哼了一声,带了点不明显的委屈道:“但他不见旁人,难道也不见我么?!”   他再不肯留,坚持要走,拉扯间里边忽然传来了男人低沉微哑的声线,辨识度不是一点半点的高,他含笑懒洋洋道:“吕小子,你也是做首领的人,耐性都让狗吃啦?”   谢川流与何三立即起身后撤一步,口称牧公;吕太白循声望去,只见后堂里转出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男的巍如山河,女的皓如日月,一穿玄锦,一穿浅金,她头顶刚到他肩膀,两个人走在一处却是说不出的和谐。任是天上地下去看,也绝对再找不出比这更相配的人物了。   何三惊疑不定地想,刚才老顾那句话听着耳熟,像他的调调,难道是主母有什么精妙法门,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调理好了?!   当然不是。   顾五岁手脚都是僵硬的,刚才那句话的腔调都是他临时学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而且也就会这么一句。想起那个要“吃人肉”的买主还在堂上,他更是不高兴,恨不得一步一看身边人,问问她自己表现得怎么样。   这番做派落在正堂三人眼中,活脱脱就是这位牧公的目光片刻也离不得帝姬,何三心里翻了无数个大白眼,要不是还有客人在,他这白眼就要翻到脸上来了!   谢川流神色一黯:“既然牧公来了,我四象营里还有事,先走了。”   “好好,麻烦侯爷了,”何三赶紧道:“我送侯爷!”   何三送了人再回来,就见顾安南和暮芸在左右两个主位坐定,方才闹着要走的吕太白也红着眼圈坐在了客座上首。   三人都不说话,堂上只传来吕太白似有还无的哽咽声。   “顾安南,你真行啊。”他低着头,水渍在飘逸的衣料上落下两滩氤氲的水痕,不知是讽刺还是真心赞赏:“老师在天上看着,会高兴的。”   暮芸挥手叫人上茶,妩媚的眼微微眯起。   老师?   哪个老师?   她只是隐约知道吕家这个旁支子嗣与顾安南是少年相交的朋友,却不知道两人间还有这层关系。   但照理说不应该。   前任护国寺方丈给海汝峰算过,说他是天命帝王师,陆迷烟是个凭色相招摇撞骗的假和尚,他师父却是正儿八经修行过的,属于那种烧遗体能烧出一大盆舍利子的得道高僧。   他的预言如今已经印证了一半。   海圣人这辈子就两个正经徒弟,一个是已经殡天的先帝暮苑,也即暮芸的亲生兄长;还有一个就是顾安南——除开他俩,就只有一个没名分的暮芸受过他几年有一搭没一搭的教导。   那这个吕太白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再者说,普天下都认为海汝峰是折在她暮芸的手上,这个吕太白要真是他徒弟,将来会不会撺掇顾安南和自己离心?   ‘要么杀了吧,做得隐秘点。’暮芸心想:‘得道高僧的话该听还得听啊。’   她杀心渐起,吕太白登时感到后脖颈凉飕飕的,一抬头对上帝姬的目光,浑身毛发霎时间便隐秘地炸了起来,手一松,茶盏掉在地上,跌了个粉身碎骨。   暮芸白皙柔荑上的翠玉扳指往下坠了坠,好似是已经去了的小小陆金蓝坐在她的手指上,不满地唤醒着她的良心。   “不妨事,换一盏来。”暮芸一眨眼,整个人又是清贵艳丽的模样,好似刚才那一瞬艳鬼附体似的人不是她一样。暮芸看着侍婢上茶,温声笑道:“吕先生从宁州来一趟不容易,印信带了没有?”   吕太白已经炸了毛,轻易收不回去了。他不肯再碰盏,目光在顾暮二人身上打了个转,惊疑不定道:“带印信作甚?”   “交接宁州。”暮芸一手持盏,一手轻轻用茶盖撇去浮沫,动作沉缓清雅,盈盈如玉的手衬着碧色浓重的扳指煞是好看:“交情归交情,政治归政治——若不是来投诚的就请回吧。”   吕太白噌地一下站起来,又缓缓地坐了回去,咬牙道:“顾安南,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何三一阵紧张。   他才五岁他能说出啥啊啊啊!   暮芸本要开口,却听旁边人已经往前坐了坐。   “顾安南是谁?”顾五岁坐得超直,一本正经地骄傲道:“我的名字叫牧公!”   暮芸:“……”   何三:“……”   “你!”这话听在吕太白耳朵里又完全是另一种意思了,他像个弹簧似的窜起来:“你这是彻底不打算认我了!”   “为什么要认?”顾五岁根本没给何三开口挽救的时间,起身往暮芸身后一站:“你给再多钱我也不稀罕。”   总而言之一句话,给多少钱也不卖身,我就要做童!养!相!公!   顾五岁固然有个幼稚到底的灵魂,却到底是占着顾大帅英武俊美的壳子,因为特意被暮芸嘱咐过不要做任何表情的缘故,看起来竟然也格外唬人。   何三抹了把脸:“这个这个,牧公的意思其实是……”   “不要钱。”吕太白颓然地坐了回去,伤心地从怀里拽出一张纸票拍在旁边的小桌上:“铁矿如何?”   顾五岁开口就要问铁矿又是啥,暮芸立即一抬手。吕太白只见这外人面前生杀予夺握于手的中原将星立即闭上嘴站得笔直——   乖得就他妈像个宝宝。   “顾十三!”吕太白勃然大怒,将仙人做派散了个干净:“你还有没有点出息?!”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吕太白(一边烧纸一边仙男抽噎):“西出阳关无故人呜呜呜呜老师你看看他!”   地府的海圣人:在腌彼岸花小咸菜,勿cue   ------   明天过年了!给宝子们看点好登西哎嘿嘿嘿~ 第73章 聊赠一枝春(五)   顾五岁霎时惊了, 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我的……”   “你怎么知道大帅正有别的打算?”暮芸赶在他说完之前补了一句,拉着顾五岁叫他稳稳当当坐下,安抚地拍了拍他手背。回身嘱咐许兰儿道:“听说上午雍州那边也来人了是吧?”   吕太白的脸色瞬间变得很不好看。   “去, ”暮芸欣赏了一下他的紧张,微笑道:“请他过来。”   雍州地方军首领名叫雍怀忠, 是中原最早的那批起义军,此人原本同铁三石一样, 是个屠户,一见朝廷乱起来,二话不说就宰了当地知府。   “我为吕先生介绍介绍,”何三又不屑又骄傲地说道:“当时崖州危急, 我们顾家军需要时间调兵, 就想让雍州那边暂时先帮忙拦一拦楚军——哪怕是不出人,设些路障也好。”   吕太白:“呵。”   何三道人:“怎么?”   “雍怀忠是不是说, 反正楚军也不会绕道去雍州,他死活不管?”吕太白盘踞宁州,和雍怀忠是老邻居了。他甩了甩手嫌脏似地说道:“占便宜的时候一样不落, 要干活的时候连他影子也捞不着。他那脸皮要是能扒下来贴在城墙外头,就是一百个楚淮也打不进去!”   他这话说得轻轻巧巧十分刻薄,暮芸心说, 这乍一看光风霁月, 一张嘴嘴贱舌毒的做派, 还真有点海圣人的调调。   正想着, 脸皮无坚不摧的雍州地方军首领已经连滚带爬地冲进来了。   此人身量不高,是个五短身材, 乍一看也算结实精悍, 只是满脸肥肉显得有些凶。也不知道雍怀忠被通知过来的时候是在做什么, 满手都是金银戒指,身上的锦缎扣子都没系好。   这“穷人乍富”式的穿衣风格,和当时牧州城里的使者“江东”倒有几分相像。   “大帅!我的亲大帅呦!”雍怀忠冲上正堂,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迅速地在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一看到帝姬,眼睛忽然一直——然后迅速变出一张惨兮兮的哭脸,二话不说一个冲跪,直接抱住了没来得及躲闪的顾五岁:“求您救救我吧,您就是我们雍州的亲爹啊!”   他冲过来跪下的动作那叫一个连贯,吓得何三道人下意识往后仰:“您悠着点!一会儿膝盖别再磨出火花了!”   “大帅,之前都是我狗屎糊了眼,您就饶我这一回!”   雍怀忠对这点挖苦充耳不闻,两手死死抱住顾安南两条腿,一张涕泪交加油汪汪的脸搭在顾大帅膝盖上:“眼看着那楚贼就要过雍州了——大帅,雍州也有好几万口人,您不能见死不救啊大帅!”   吕太白飞速伸手在自家眼上一揩,腰杆一挺,又是个不染凡尘的俗世谪仙:“有些日子没见,怀忠兄这手滑跪练得越发熟练了。”   雍怀忠眼泪横飞,险些将鼻涕也甩在顾安南腿上:“大帅!”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楚贼南逃,应该不路过雍州才是。”暮芸嘴角噙着一点缺德的笑意,明知故问道:“怎么?”   雍怀忠不是很敢跟暮芸造次。   “我也不知道啊,天爷!”他还是不松手,头却更低了点,苦兮兮道:“谁知道那杀神脑子有什么病?非要绕道?!”   暮芸:“他当真要去?”   “真!比我的心还真!”雍怀忠看出座上的牧公恐怕是个粑耳朵,朝着暮芸小碎步膝行道:“我出来时他他妈都快扣关了!”   暮芸的笑容更真诚了,明艳万方,晃得雍怀忠差点哭不出来。   楚淮当然不傻。   他来崖州时不路过雍州,那是因为他从洛阳来;回程时改了道——那是因为他要去长安取解药。   何三同暮芸对了个眼神,心头各自好笑。   顾五岁敏锐地察觉到了“大人们”暗潮涌动的龌龊,因为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而感到很烦躁,尤其膝盖上还黏糊糊的,更讨厌了。   “嗳,”没什么表情的俊美大帅兜着后脑勺拍了雍怀忠一巴掌:“你也是来买我的?”   雍怀忠捂着后脑勺,惊得心肝肺都在颤:“……买,买啥?”   何三要开口,暮芸却不动声色地阻止了,自己笑吟吟地捧着茶盏往后靠。   “买我!”顾五岁烦了,将雍怀忠踹了个趔趄,显见他从小就不是什么良善人:“我的肉就那么好吃?”   天爷嗳。   这要是露馅了可怎么好?   何三的心肝肺也不是很消停,心说他家小主母只怕是将雍怀忠这个反贼头子当成了个给顾安南的玩具,属实是有点疯!   “牧公问你话呢。”暮芸眉梢挑了挑,茶碗盖子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你要是答不好——”   后边的话她没说,雍怀忠的冷汗却立刻混着他脸上的油掉了下来!那汗密得好像地狱里熬得一锅人肉汤:“不不,我,小的万万不敢占牧公您老人家的便宜!什么条件都好说!”   “哦?”暮芸拖长了声调,柔媚又锐利的目光在吕太白身上一过,看得对方立即撇过了脸:“咱们牧公的肉可金贵,吕先生出一座铁矿,你出什么价位?”   顾五岁急了:“出什么价也没用!”   他的意思是,出什么价也没用,我不想走;听在雍怀忠的耳朵里就是:“老子腻了!没工夫救你,滚边上爱死哪儿死哪儿去!”   雍怀忠哭道:“不不,半个雍州!半个雍州如何!只要救我这回,我愿意将靠着淮雍河的六个大县都送给牧公!”   顾五岁没听清,还以为他说的是六个大钱,心里悲凉地想,这年头猪肉都能卖七文钱一斤哩!半扇自己就值得这点牙祭?   他伤心地萎了,蔫在椅子里不吭声。   暮芸一听就笑了,手指往旁侧一挥,指着吕太白旁边的空座道:“今儿我还要再见一个人,你也坐那听听——顺便好好想想,咱们家牧公的肉到底值多少钱。”   许兰儿一福身,去后头将等了大半日的温家家主带上来了。   温虞沈禾,牧州的四大世家,后边两个毁家纾难,几乎将账面上所有的钱都捐出来支持顾安南打这一仗了——   顾大帅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仗义人,回程的路上便令人快马加鞭地通知银烟和尚,叫他立即将九郡贸易圈里属于前两家的份额给沈家禾家分了,又把他自己的私人股全都拿了出来,同重伤的禾珏一道抬进了禾家。   短短半个月的功夫,光是分给他二人的盐茶两项,便已经叫他们连本带利地赚了回来,不但如此,还大有盈余。沈明璋乐得骑马都合不上嘴巴,给太极营的兄弟们人手一个大红封,见了顾家军如见亲兄弟;禾家赚得更狠,三天前禾珏一醒过来,就看见他那个小夫人红着眼圈扑在自己床头。   “我没事,”他劫后余生,百感交集,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泪水:“别哭……嗯?”   哪有泪水?   禾小夫人一回头:“呦?醒了?哦我这眼睛没事,数钱数的——你要是醒了就喝口粥坐过来看账本——师爷!师爷人呢?绸缎这块是不是再追加点货?”   禾珏:“……”   据说凡是牧州的世家子弟,现在就没有不眼红禾珏的,甚至恨不得是自己替大帅三刀六洞!   娘嗳!大帅的全部私股!那是多少钱嗳!大帅有情有义,跟着他是真的有肉吃,下回争取也为大帅挡刀!   四大世家中,禾家原本处于末流,如今靠着顾安南一跃成为了世家之首,说是扬眉吐气毫不为过!   相比之下,温家家主一夜之间跌落神坛,日子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他臊眉耷眼地低头走进来,穿一身褐色袍子,低着头抬着眼,给顾安南和暮芸磕了个头:“老头子是来……是来谢恩的。”他讪讪道:“半个月了,牧公没派人来抄家,想是要放过温家一马,我来谢恩。”   温家家主说是谢恩,跪得却十分不情愿,他自觉脸上过不去,磕了个头招呼都不打就想走。还没等他扶着膝盖站起来,暮芸轻声笑道:   “你倒是提醒我了。兰兰,去后头叫须卜将军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叫他跟温老先生走一趟。”   温家家主眼皮子一跳:“什么?”   “抄家啊。”暮芸纤长的睫羽一抬,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仿佛是神明穷尽心力的精妙设计,可这么美的一个人,却又这么利的一双眼:“话我放这了,你要是非得救崖州,我温家不会出一文钱。”   暮芸眼中似含怜悯,语气微妙一字不差地复述着温家家主当日在幻园高台基上说过的话:“你要是能活着回来,我愿意出全、部、身、家,给顾军庆功。”   温家家主腿一软,坐倒在地:“不,不,我那只是一时气话!”   “人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暮芸嗤声笑道,挥挥手嘱咐兰兰道:“去吧,记住了,是全部身家,哪怕剩下半文钱,我也要找须卜思归问罪。”   温厚贤德,宽容大度?   真有意思。   这是乱世为王的世道,谁没事闲的要玩以德服人那一套?顾安南以前是长安黑市头子,他们这些“江湖人”最讲究所谓仁义那一套,即便如此他也从来不做烂好人。   在暮芸看来,她没有直接把温老头子打死,就已经是她这个上位者的宽容了。   兰兰福身退下:“是!帝姬放心!”   “我不参加什么贸易圈!没吃过你们顾军一粒米!你凭什么抄我家!”温家家主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腿软得撑不起来,他抖着手指向暮芸:“暮芸!你一个帝姬怎能如此刻薄!你这么锱铢必较,对得起民间对你的信奉么?!”   暮芸笑了起来,色如春花晓月:“民间对我是有点误会。”她隔着虚空点了点温家家主:“既然姓了暮,天生就做不了善男信女——不信?上午我还说要扒了银烟大师的人皮做瓷偶玩呢!你问问他去?”   温家家主面如死灰,被顾安南的亲卫拖出去的时候还在气若游丝地喊着什么天道不公顾军害我之类的话。   “烦,”暮芸蹙了蹙眉:“吵得很。”   何三立即起身行礼:“是。”   很快,吕太白和雍怀忠就听见外头传来了令人牙酸的筋骨碎裂声,先是被人堵住嘴的凄厉闷哼,而后便是令人胆寒的安静。   何三回来了,笑着擦了擦手,一甩拂尘道:“无量天尊,温老先生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咱们聊咱们聊。”   雍怀忠拿起茶盏,茶盖和茶碗在他手里抖得像个敲击乐器。   这生动形象的下马威摆在眼前,简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座铁矿,半个雍州,这些他们愿意拿出来和顾家军交易的价码,显然是不够吃牧公老人家这块肉了——至少帝姬这个主母,对价位不大满意。   “谈判,那得是双方条件对等,您二位说是也不是?”何三道人恰到好处地开口温声道:“如今雍州遭难,宁州被楚军带走了大半兵力,举城空虚……您二位啊,再想想。”   吕太白闭了闭眼,雍怀忠脸上那种夸张的哀戚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定的严肃。   在这短暂的安静里,谁也没有注意到,主位的顾安南忽然身体一震!   他戾气森然的眼唰然抬起,警惕地打量起四周,就好似有另一个灵魂突然上了他的身!他壳子里换了魂魄,却并未声张,只是微微眯眼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五岁的流浪儿童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十三岁刚刚进入黑市的少年顾十三。   青涩又狠厉,嗜杀而果决。   半晌,吕太白声音嘶哑地开了口:“……牧公。”这是他进门以来第一次用了尊称:“你怎么想?我想听你亲自说。”   主座上的顾安南几不可察地舔了舔下唇,他充满戒备的眼睛动了动,意识到这个“牧公”应该是在叫自己。   想什么?   关于什么事?   已经悄然变成黑市少年的顾安南明白了,这应该是某场见不得光的交易。在场还有道士?难道又是利用宗|教进行避税?   这些个世家富户,明明富得流油,他们家灶房里的耗子都比老百姓肥,却连点税钱都不肯交!他奶奶的,抠到指头缝里了!   “我怎么想不重要,”少年顾十三翘起二郎腿,拈起桌上的一颗琥珀核桃丢进嘴里,咬得嘎嘣脆:“得看道长愿意接多少,只要他接得下,我没问题。”   他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暮芸瞧了他一眼。   “嗯?哦哦,”何三心说这狗东西的脑子又不知道岔到哪去了,赶紧说道:“如今顾军里确实是我在管账——两位英雄放心,甭管是出多少钱多少地,咱们牧公全都吃得下!”   顾十三一侧头看到暮芸,整个人呼吸一窒,琥珀核桃不知怎地呛在嗓子眼里,好不容易惊天动地地咳了出来,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打嗝。   妈耶!   这是谁家的俊俏小娘子?!   她怎么坐我旁边?难道是乌衔纸的新人?噢噢噢噢她的手也在桌子上!要是碰上了我躲还是不躲?噢噢噢噢她给我拍背!   “好。”吕太白落寞地垂下眼,听了顾安南的回答,他认命了,慢慢地从袍袖里拿出一枚小小的印信放在桌上,轻声道:“何三道长说得不错,如今宁州已经过不下去,我交给牧公便是了。”   暮芸一边给顾十三拍背,一边点了个头:“你放心。”   吕太白看她。   “你将宁州管得很好,楚淮打来之前,宁州的老百姓没有在乱世里流离失所,也没有挨过一天饿,这都是你的功劳。”她一句话说红了吕太白的眼:“吕先生先去北院住几天,之后我会同牧公商量,宁州的军防我们接手,但民政仍由你来管。”   吕太白忍着鼻子的酸缓缓点了点头,对着暮芸躬身一揖到底。虽然也是造反势力之一,但吕太白没有哪怕一天真的把自己看做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土皇帝。   他能力有限,只想在乱世里守一方净土。这是他没有名分的老师教给他的道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那我也!”雍怀忠沉声起身,喘着粗气就是说不出那句话:“我的雍州!”   “首先,雍州以前是大荆朝廷的,以后是有能者居之——反正从来就不是你的。”暮芸一把扣住顾十三手腕,拉了一把没拉动,又拉了一把,对方僵硬得活似个俊美的大人偶一样,直手直脚地站了起来。   “总而言之一句话,顾军只为自己的土地出兵。”暮芸看了一眼雍怀忠,似笑非笑道:“我给你半个下午考虑——要是到了明天早上你还没给结论,那你就自己回去守城吧。何道长,送客。”   “等等!”雍怀忠一声大喝喊住了她,急得几乎磕巴起来:“难道雍州百姓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暮芸失笑。   何三叹了口气解释道:“雍首领还是没听明白——我们主母的意思是,你要是同意和平移交雍州,我们就和平接管;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就杀了你再接管——你明天早上要做出的决定,从来就不是雍州百姓的生死。”   他缓过一口气,用怜悯又讽刺的语气微笑道:“而是你自己的性命呀。”   暮芸赞赏地看了何三一眼:“好好招待。”   何三躬身称是。   顾暮二人走进后园回廊,空气登时为之一新。此时正是午后,一日之中光线最温馨明亮的时候,整个后园挂满了红灯笼,映着亮晶晶的新雪格外好看。隔着几道院墙都能听见隔壁一屋子小孩的笑闹声——好像是在打雪仗,吵吵嚷嚷热闹极了。   一切都是崭新的,可爱的——   除了青春期涩得要命的黑色会少年。   “喂,”顾十三忽然用力一推她的肩膀,掌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容置疑地将她逼到漆红柱上靠着:“美人计是吧?”   他轩昂的眉微微一挑,薄唇抿得就像一片刀,将人逼在距离自己极近的地方,初入黑dao的少年野得要命,有种青涩的狠厉与危险:“说——是哪个杂碎派你来的?”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黑|道少年顾十三:“喂。”   暮芸:“第一,我不叫……对不起我没控制住。”(捂嘴鞠躬.jpg) 第74章 聊赠一枝春(六)   暮芸的身量比他娇小太多, 这么被逼到角落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只炸了毛的小兔子。   顾十三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她柔嫩的肌肤上流连而过,明明没怎么用力, 那被自己抓着的手腕却泛起了点点红痕,活似在勾着人继续对她做点什么;他略显狼狈地移开眼, 却又不自主地看向了饱满水润的唇。   娇嫩的,柔软的, 还泛着春日樱花一样的嫩粉色。不知是不是因为害怕,对方灵巧的小舌探出一个尖,为本就饱满的樱唇填上了一抹要命的水光。   顾十三下腹一紧。   ‘干什么?!’他在心里疯狂骂自己:‘乌衔纸自有规矩,你在这玩什么不要脸的花样?!’   但他就是不想松。   真是邪了门了, 大荆男子十二岁便可订亲, 裴七爷给自己找过多少美色?他别说想碰,离得近点都嫌脂粉气打鼻子!   “嗯?”他鼻尖动了动, 一不小心把想的事情说了出来:“你身上是什么香?”   怀里的少女挣动未果,然而更让他有种将她紧紧捉住的yu wang;待她发现挣脱不得,便小狗似的两爪扒在他胳膊上, 无奈笑道:“是皂角。”   “咱俩一样。”她好笑地贴过去,在他衣襟上嗅了嗅,精致的眼里满是促狭:“我身上……都是你的味道呀。”   黑dao少年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被烫到了似地松开手, 先头被困住的人却不干了, 反过来将他压在柱子上——   她劲力弱得像只猫, 但顾十三不知怎地就是没有力气反抗;这一下强弱易势,而新的掠夺方作为成年人, 显然没有那么好对付。   “世上还没有谁敢指派我, 我是自己来的。”暮芸已经看出来了, 这厮现在八成以为自己是刚进长安黑市的时候,还不认识她。暮芸故作委屈:“你忘了?你还欠我债呢!”   她两只手都按在他胸膛上,感受着衣襟下柔韧结实的触感,心说你十二三的时候吃不好睡不好,哪有现在好摸?   啊,要是能扒开摸摸就更好了。   顾十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吃了豆腐,他羞臊得活似被艳鬼缠住的少年郎,红着脸往后躲:“胡,胡说!我从不欠债!”   “你小不点点的时候,我从人牙子手里将你买下来了。”暮芸一本正经地胡编:“你还争着要做童养相公。”   “什么?!”   顾十三大惊失色,然后记忆里忽然多出十分奇诡的一段,嘴里还留着一点甜……他奶奶的,别不是真的吧!   “相公,”怀中人像个小妖精似地靠过来,四下警惕地看看,小小声地踮着脚在他耳边道:“我等你成年好久啦!”   顾十三脑子热得快要昏过去,他疯狂地往身后的柱子上帖,生怕自己下半身的异常唐突到她:“成,成成年有什么好等的,你往后点!”   “就不,”她顺手勾起自己身后的一缕头发,掐着末端去瘙他耳后,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委屈道:“好不容易养大了,还不让吃?”   顾十三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了被她发梢扫过的地方,理智在疯狂骂娘,什么童养相公这不扯淡吗?但还有另一种强烈到快要将他冲破的东西在竭尽全力地撕扯着他,想将他带到更深的漩涡里去。   他根本不敢想她要怎么“吃”。   暮芸抱着他腰不肯放,嘟嘟囔囔:“足足等了好几……”刻钟呢。   “咱俩一直分房睡,你的属下都以为我失宠了,对我特别不好,不给饭吃,不给衣穿。”她开始睁眼说胡话,活像个专业调戏小媳妇的:“刚才在堂上你都瞧见了吧!他们还敢对我大声说话!”   黑|道少年顾十三的脑子已经糊成了一团,根本想不起刚才他还认定那是一场“地下交易”。一听眼前人被欺负了,他连自己的立场都没搞清楚就要去和人家拼命。   “你让他们住北院,我听见了。”他在腰上摸了半天,只摸到一个不太认识的大黑刀(宙沉),他舌头顶了顶腮,目光一黯:“你在这等着。”   “嗳嗳,不用这么麻烦,还有个更简单的解决办法。”暮芸逗他逗得简直上瘾,悄悄将宙沉解下来扔到雪堆里,发出噗叽一声。她悄声道:“相公,卧房在西边!”   一刻钟后。   纯情黑色会少年顾某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进这个屋里来的,浑浑噩噩地就被推到了拔步床|上,被按在了软软糯糯的被子堆里。   呼地被按进去的时候,被子里散出了暖暖和和的皂角香气……   啊,他们的味道什么的。   ‘我完了,’顾十三麻木地想:‘我完全被她吃定了。’   暮芸一下扑在了他旁边,和他一个正面一个背面地躺在被子堆里。她侧头看他,发现顾安南的目光真的和他十几岁的时候一样清澈干净,那里面还没来得及留下她带来的伤痕,于她而言,竟显得如此可贵。   可惜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   她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了他致命一刀,其实也没什么误会可言,为了她哥留下来的江山基业,再来一次,暮芸还是会那么做。   顾安南右边颈侧,凶戾的刺青肆意蔓延,而这看似凶狠的标记,其实不过是为了掩盖下面成片的烧伤罢了。   暮芸伸出指尖想碰碰他的伤,却被他躲过去了。顾十三翻身侧对着她,苦恼又疑惑地质问道:“不对吧,如果是童养相公,你怎么会放我加入乌衔纸?”   “不小心弄丢了。”暮芸鼻子一酸,半是玩笑半认真:“这次我不会放开你了。”她补充道:“真的。”   顾十三:“……”   他看出她眼底的水雾要聚集成滴,那股和理智对抗的欲念终于破茧而出,裹挟着他的全部意志,驱使着他在她泪水凋落之前,扶着对方的脸颊吻了上去。   她下意识一躲,却没躲过,颈后的大掌不容置疑地将她向前送。暮芸余光里看见他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和颈项,这厮明明还在不好意思,可唇畔的掠夺却依然凶狠得毫无章法,只一味地想要攻城掠地。   ……这牲口。   咬疼她啦。   一开始暮芸因为内疚和心疼,还仰头乖乖承受着,后来越来越不对——   怎么还没完了?!   被按在床头,被按在被角,被抱在怀里,她趁着喘息的空隙想要逃下拔步床,却又被勾着腰带回去开始更为凶狠的一轮。   ……只能说顾十三同学的学习能力真的很强。   她的肌肤被揉成了诱人的粉红色,额头上散出了细细的汗珠。   感受到揉在腰间的手,刚才还得意洋洋撩个没完的暮芸终于知道害怕了:“唔,你放开……现在还不能!”   “合法夫妻,怎么不行?”她被他抱着正面骑在腿上,顾十三食髓知味地仰头索吻,炽热的呼吸贴住她玉白的脖颈,声音沙哑而低沉:“我好想。”   暮芸:“……”糟了被自己坑了:“嗯,现在外面是白天呀!大白天的不行!”   顾十三眼角一睨:“落日了。”   “那那那也,你听我说,这事得讲究个风度条件,得占卜吉日,行六爻卜卦,哎呀反正!”她吓得像个被揉炸了毛的兔子,挣动着要从他身上下来:“反正现在不行!”   顾十三显然很不情愿,但他听乌衔纸里那些成了婚的狗东西说过,这种事一定要尊重媳妇,不然以后生活不幸福的!   “那最后一次?”他盯着她微微红肿的唇角,目光如有实质:“然后我们去吃饭。”   啊,最后一次,然后吃饭。   充满好商好量的意味呐。   她俯身含住他唇角,顾十三几乎是在被她碰到的那个瞬间就情动了。她主动靠过来的刺|激实在太过强烈,全身血液近乎逆流——   然后,就将最后一点药劲,提前冲破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安南!这都不冲!传下去,大帅不行! 第75章 聊赠一枝春(七)   彻底恢复正常的顾大帅唰然睁开眼——   一睁眼就看到了骑在自己身上的娇客, 他的眼清明森然,然而里面的戾气还没来得及成形,就已先被唇畔的柔软模糊掉了。   ‘妈的, ’他简直恨自己:‘完全生不出气。’   暮芸的手感到对方猛然一僵,他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而后又慢慢地放松下来,原本揉在她腰间的手很小心地挪开, 与她保持着一点礼貌的距离。   什么都不必说,她就知道,这是顾安南真的醒了。   “亲爱的牧公,”暮芸垂眼遮住了眼中的失落, 转而微笑道:“欢迎回家。”   顾安南在某些方面确实很流氓, 他大腿一抬,将怀中人往上颠了颠, 惹得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不得不环住他颈项。   “干什么这副表情?”成熟版本的牧公回了笼,每个表情都像是成年男人的刻意勾引:“顾十三就这么招你喜欢啊。”   暮芸秀丽的眉峰一挑, 自然而然地站起身,抬手优雅地将散落的鬓发拂到而后,睨他一眼道:“顾十三是我童养相公, 牧公你不过是个……同僚。”   顾安南袍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什么都没握住, 只好又放开。   “是上司。”他假做不在意地向后仰倒, 用手肘撑着身体,不动声色地等着生理反应消退;新任牧公当然还保留着“顾五岁”和“顾十三”的记忆, 但他实在没脸回想, 只好捡了个稍微正经点的事情开口:   “雍怀忠那孙子还真敢来——你做得对, 让他打哪来的还滚哪去!楚淮手里如今都是残兵,也没空占地盘,不会动手杀人的。”   暮芸没接他的话。   顾大帅是个荤素不忌的臭流氓,哪有一调戏就脸红的顾十三好玩?   她自己倒了盏凉茶喝,好端端的顾十三一下就“没了”,暮芸很有点不高兴:“顾安南,我不明白。”   拔步床上的男人坐起来,像头刚刚睡了个好觉的大猫,懒洋洋地拄着下巴看她。   “现在我就在这,你活着,我也活着;你需要我帮忙打江山,我也需要你助我回洛阳。”茶盏在桌上发出叮地一声响,落日余晖灿烂地泼进房间里,将她浅金色的裙摆染得烈火一般张扬:“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的?”   她站在炽烈的光线里,他坐在黯淡的角落中,明明暗暗的光线将世界切割成天堑般的两段,阻隔了男人眼底深处的暗潮涌动。   暮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有些落寞地问:“白溪音。”顾安南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刻意的“不在意”:“喜欢他那样的?”   暮芸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反映过来,冷笑道:“楚淮跟你说我们订过亲是吧。”   顾安南不说话,暮芸抿着唇道:“不是订亲。楚淮第一次攻长安城的时候,白溪音为了哄他们白家的家主出钱犒军,说他要聘我,这才以聘礼的名义从他亲爹手里套出了五万两白银。与其说是订亲,还不如说是我俩联手诈骗。”   照理说这消息除了暮芸和白首辅,外加他那个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白家家主,不该有任何人知道才对,也不知道楚淮是从哪打听的。   “你如今跟我闹,就是因为白溪音?”暮芸觉得不可置信:“要是你说为了咸阳那一刀,又或者是白虹别庄诓你做饵,再不就是海……就是因为那位,这还像话——但是这关白首辅什么事?人家夙兴夜寐左支右绌地守着洛阳,他容易吗?”   顾安南静静地看着她,唇畔的温热仿佛还在,但他情不自禁地想,这温度不会永远在的。   “当时打下牧州,你曾与我约法三章。”顾安南不动声色地缓缓吐出口气,身上的暗伤仍在作痛:“我只是不想……”   “主母!主母在吗?主母你看看这个啊啊!主母!主母你老看着孩子干什嘛!”   他话没说完,院里突然传来“哗”地一声,显然是院门被冲开了,本该很清净的何三道长很不清净地冲了进来,急得就差在屁|股上绑个窜天猴飞进来:“咱们家要揭不开锅了啊!”   后边还有另一个笑盈盈的少年音色,清澈干净得像一把刚调好的琴,一听就是张鸿:“何三哥慢点跑……哎呀你看,被门槛绊倒了吧?”   门内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好气又好笑的神色。   何三已经冲进来了。   这屋一直是正在调养身体的顾安南住,如今顾家军的番号扩大了不知多少倍,往来人杂,几个军师加上亲近武将不放心让外人照顾他,就轮班在这守着。   但如今顾家军中哪有闲人?赶上谁在这“值班”,谁就在这办公,完全没人考虑过牧公他老人家养伤是不是需要清净。   也难怪顾安南一醒过来就失了智——接受的信息实在太!杂!了!   张鸿就是过来轮岗的,他抱着一大摞东西艰难地跟进门里,左右摇摆地试图看着脚下,手里捧着的纸片邋邋遢遢掉了一路,徐青树那家伙左右开弓提着两篮子奏报,跟在后头一路捡纸片捡了进来。   三个球球蛋蛋活似马戏团一样热闹,噼里啪啦地冲散了屋里暧昧又紧张的氛围,徐青树一进门,咬着唇老老实实问了声主母好,然后啪啪啪将一溜窗户全部打开——   一回头见顾安南还站着,二话不说横着将他一抱,嗖地扔回拔步床里,也不管他脚上还有靴子,兜头将被面一罩,很不走心地哄道:“大帅乖,睡觉觉!”   顾安南:“……?!”   “……作甚?!”顾安南都懵了:“狗道士!是你说出去的?!”   何三已经将手里的奏报在桌上铺开恭敬地请暮芸看了,头也不回地敷衍道:“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   牧公开始撸袖子。   张鸿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公务文件都妥妥当当地放在桌上,拄着文件摞喘气,一抬头看见顾安南正在做战斗准备,扬声唤道:“青树!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徐青树很利落地应了一声,从怀襟里掏出个不知道从哪儿搞的布娃娃出来,啪叽一下扔到顾安南脸上,全然不顾他家牧公恶狠狠的目光,竟然还脸红起来:“这是胡樱姐姐做的,拿去玩吧。”   顾安南恶狠狠地掐住布娃娃的脖子。   行啊小子。   拿你大帅寻开心就算了,还借机亲近小姑娘?!   他开始四处找刀。   暮芸一声轻咳,艰难地把笑意忍住,带着翠玉扳指的手在奏报上点了点:“账目做得不错,嗯,缺口是大了点,不过等晚上须卜抄了温家回来,应该能缓解一二。”   “也就缓解个一二了。温家固然是个巨富,但咱们如今有三十万人了!”何三拍腿:“如今牧公又傻了,嗳。贸易圈的现金流至少得五个月才能彻底供上来,这中间咱们也得过日子啊!”   傻了的牧公找不到宙沉,决定徒手战斗,他翻身坐起,一把揪住正在傻懵懵整理文件的徐青树,三把两把用被子将他裹成个大婴儿,将布娃娃怼在他脸边。   张鸿惊了一下,而后瞬间明白过来,二话不说拔腿就走,边走边道:“哎呀天要黑了我好害怕我要去找须卜大哥带我回家……”   正在忧愁财务问题的何三忽然发现桌上一个杀气腾腾的人形阴影缓缓出现,逐渐笼罩在了自己身上。   何三:“?”   温馨宁静的公主府沐浴在温柔的夕阳中,正院里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嚎叫。   须卜思归刚一跨进西院大门就听见了,正好碰上从里面跑出来的张鸿,一把捞住他问道:“何三嚎啥,咋回事?”   “没啥没啥,你先别去了,有事明天早上再说!”张鸿笑眯眯地被她搂着腰,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你这是刚抄了温家回来?”   须卜从善如流地挎着他原地转了半个圈,晃晃悠悠原路返回,边走边从脖子上摘下一个大得夸张的金项圈套在张鸿脖子上,啧啧有声道:“是呀,亲娘长生天,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金子!中原老头儿可真有钱!”   少年军师笑得像个小傻子,明明个头和须卜差不多,却被他带得也跟着乐乐呵呵地乱晃。   归云公主府的园子修整得非常大气漂亮,巷道宽宽的,一抬头就能看见夕阳中粉金色的天幕。塞外的天比这更红,也更开阔壮烈,匈奴汉子们敞开衣襟,骑着烈马高声大笑着去追逐落日,直追到太阳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之下。   张鸿第一次见到须卜的时候,她就是在追落日。   傻兮兮的,笑起来张扬热烈,像一团火。   张鸿刚到匈奴时,王庭里的人都对他将信将疑,他们不信任柔弱的汉人,要他去旱地狼的狼窝里掏一只狼崽,活着回来,才算真正的自己人。   “掏狼崽?”逐落日的须卜思归将近乎昏死,满身是伤的张鸿从地上捞起来:“就凭你啊,中原弱鸡。”   当时张鸿已经根本顾不上去问她是谁了,那时须卜头发很短,就头顶上密密的一层,他以为她是个俊俏的匈奴汉子,靠在她身后,发岔戳得他脸直痒。   “闯了一遍,”少年张鸿伸出手,无奈道:“只掏出两根狼毛。”   须卜思归大笑,她的同伴打马围着他们绕圈,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匈奴话,他们都以为他听不懂,也不避讳。张鸿辨认出其中一人正在说:“须卜,你要替这小子打狼?”   张鸿愕然。   “我知道他,他头脑很好。”须卜用匈奴话回了一句,回身呲开一口白牙对他笑,明烈的五官浸在暗影里,发丝被太阳勾勒出浅浅金光:“呀,咱们南音草原,就缺个脑子呐!”   那天她果然摸到了一只小狼,在草原上远远朝他跑来,身上裹挟着自由自在的风,匈奴汉子的散角衣裳在风里烈烈挥舞。   “呀!中原人!”她举起傻懵懵的小狼对他招手:“送你了!”   河西张家人人都是儒生,人人都板正守礼,行走坐卧,每一刻都要动静成章;明明是一院子家人,却漠然的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院子里立着高墙,连日光都是模糊的,世界总是那么安静,张鸿小的时候甚至还以为是自己耳朵不好用,不然为什么天地之间如此冷清?   他从没见过须卜思归这么鲜活热烈的人。   明明脸上血线还没止住,却笑得好似全然不在乎,张鸿看着她朝自己跑来,一颗心跟着大地一起,从深处发出缓慢却有力的震颤。   ‘完了,’少年张鸿目光发直地想:‘我喜欢上匈奴男人了。’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而慕少艾。张鸿以前不知道自己可能有好男风的倾向,是碰见须卜思归以后才知道的。   但他不敢说。   他怕须卜思归打死他。   再后来,他帮栾提顿收拾了匈奴十八部,成了他最信任的“伊稚訾鸿”;须卜思归也在栾提顿手下屡立战功,保住了自己的部族被和平收编,而没有像其他部落一样死伤惨烈。   须卜曾喝得醉醺醺的,带着满身酒气,对他的族人大喊“伊稚訾鸿是我最好的安答!”   好安答。   张鸿想,也许这就够了。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顾安南这个老流氓拐带的,少年军师也开始不要脸起来了。此刻他被哼着荒腔走板小调的须卜挎着,咬咬下唇:“既然咱们牧公没事了,明天八成是要去归云关祭英烈。”   须卜思归跟路上碰见的其他将官热烈地打招呼,嘴里吹了声口哨算做应答:“顾是个有情义的汉子,我知道。”   “嗯,既然明天要赶路。”张鸿以平生能装出的最自然的语气说道:“……不如今天,一道洗澡?”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看看你们一个个没出息的样子!”何三(拍大腿):“鸿啊,搞什么暗恋?!说!给哥说出来!”   “我不敢!”鸿鸿惊恐:“我怕她掏出来比我还大!”   何三:“……?!”   # 鸿鸿暗恋记之全天下只有我不知道媳妇是真女人.jpg 第76章 聊赠一枝春(八)   第二天, 正午。   何三批了一上午公文,脖子酸得像个假肢,这会儿正抱着碗坐在公主府西院里的小饭堂里等开饭。这小饭堂是花厅改的, 三面都是琉璃墙,被日光一照, 纷彩剔透,煞是好看。   他正转着脖子欣赏, 忽然瞧见张鸿进来了:“嗳?眼睛咋了嘛?”   张鸿抬起乌青的右眼。   他歉然地扁了扁嘴,想说却没说出来,抱着碗老老实实地坐在何三旁边。   “竟然有人敢欺负你?!”何三勃然大怒:“是不是又是兵痞子闹事?走!去城门口迎牧公去,叫他给你讨公道!”   张鸿对正在上小菜的侍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拉何三袖子:“哎呀, 没事。”   “你别怕,”何三激动道:“我就没见过世上还有什么牲口能打得过老顾, 有他撑腰你怕谁?!跟哥走!”   “……好了好了!”张鸿赶紧拉住他,正打算老实交代,外面却突然闹哄哄的, 好像是一群人在唱歌。明明是七八个人在唱,竟然没有一个在调上的,也是奇了。   唱得乱糟糟的, 却好似很快乐。   何三眼睛一亮:“太好了, 肯定是老顾他们祭军回来了!走走走!”   归云公主府本来就离崖州比较近, 顾安南昨日夜里便带着武将们从摘星栈道上穿了过去, 几个时辰就能到归云关。   他们赶着在天亮的那一刻上了香,祭了酒, 英灵随着朝阳升上天幕, 从此化作忠烈的人间星辰。   “回程时必定走的是水路, ”何三的手指在虚空中拨着不存在的算盘,嗨呀一声道:“回头有钱了再盖个码头,那就更方便了。”   顾安南带着众将军呼啦啦地坐下,小小一个花厅里登时热闹得像是菜市场。他们纵马跑了一晚上,全都饥肠辘辘,厨房连着上了四大锅粥,小咸菜还没上齐,粥已经喝没了。   张鸿小心翼翼地瞥着须卜思归的神色,见她好像没再生气了,热情又歉然地小幅度招手叫她到自己身边坐。   须卜眼睛一眯,大踏步走过去,拿脚尖勾出凳子,抱臂道:“干啥,想通啦,不想看老子洗澡啦?”   小鸿军师闹了个大红脸,武将们哇地一下笑开了,纷纷上来拍张鸿的后背:“行啊鸿!你长大啦!”   “哈哈哈哈干什么看自家兄弟!看你那没出息的样!明儿个哥哥带你去我们崖州最好的抱月楼听琵琶!”   “听什么琵琶?带孩子看点火辣的吧,这个我懂!”   张鸿快把手摆出虚影了:“我不是想看姑娘!我是觉得自己兄弟看看也没事……”   武将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唯独顾安南听着有点不对。他搓了搓手焐耳朵:“嗳,大帅问你。”   张鸿乖乖抬头。   “要是我和须卜,同时脱光跳进水里。”顾安南手指在他和须卜思归之间打了个来回:“你觉得谁更好看?”   “那当然是须卜大哥!”张鸿脸红红骄傲道:“我须卜大哥是最英武的男人!”   最英武的……啥?   花厅里登时一静,只剩煮粥的锅还在咕嘟咕嘟冒泡,发出噗噗噗的响声。   顾安南终于知道张鸿在误会什么了。   这小子时至今日仍然没发现须卜思归是个女人!所以他才觉得跟人家一块洗澡没什么大事!   在场唯一的老实人章厘之的勺子啪嗒掉进粥碗里,艰难地开口道:“鸿军师啊,你是不是误——”   “都别说!”顾安南突然坏心眼地吼了一声,看着章厘之,然后环视一周嘿嘿笑道:“让他自己悟吧。”   武将们立即心领神会,目光交汇间满是“你懂我懂大家懂只有小鸿军师不懂”的快乐,一边喝粥一边噗呲噗呲笑,铁三石那粥碗都快让他笑得抖掉了。   张鸿茫然:“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没有!”铁三石的破锣嗓子热热闹闹地吵吵起来,兴奋异常地转移话题,对何三张鸿道:“你俩今天是没去,”铁三石一边吹着粥皮一边唏嘘:“那崖州百姓见了大帅,尊敬得跟什么似的;比起当时进牧州那会儿,那受欢迎程度是有增,有增……哎呀就是更热闹啊!”   刚刚走到花厅外的暮芸站住了脚,拿出本子记上了“武将扫盲”四个字。   丝毫不知自己已经被打入文盲行列的铁三石稀溜溜一口喝了大半碗:“要不就说还是咱们大帅会娶媳妇,那有了帝姬,现在是谁看咱们顾家军都亲切!娘嗳,帝姬可是天仙似的人物,又好看又有本事,大帅,你配不配得上啊!”   何三也跟着笑:“叫牧公!”   “嗨呀叫什么都一样,感觉还是大帅顺口!”   铁三石说者无心,顾安南听者有意,本就压在心里的念头又被添了把柴火——   说得是啊。   他自嘲地想。   现在自己现在就是个造反的丘八,赶明儿脑袋丢在哪儿了还不一定,这要搁在以前,长安城里哪个正经人家敢把女儿许配给自己?   也就是几年前的自己没脸没皮,又被海老头儿纵得无法无天,攀在皇宫的房檐上就敢捞暮芸这个天上地下独一份的月亮。   如今他见得太多,经历得也太多了。   就好比这次崖州的事,暮芸为了救自己,连不怎么稳当的飞鸢也坐了,从那么高的地方冲下来,稍有不慎就得划破着什么地方。   换了白溪音,会让她遭这份罪吗?会带着她遍天下地跑,去危险的地方吗?顾安南眼风在自家武服上一扫,心说就连她如今用的锦缎,也比从前差得远了。   再说……   如果真的走到了最后那个位置,她也是一定会离开的。   “我的牧公嗳,配得配不上你也得努努力!”铁三石揶揄地撞了一把旁边顾安南的肩膀:“弟兄们还指着主母发月俸呢!”   众武将嘻嘻哈哈起哄,笑得快把房顶都掀开了;外头的暮芸眼角微弯,小本上多了一行字:“铁三石,月俸提升十两。”   顾安南滚咸鸭蛋的手停了停,扑通一下将剥好的咸鸭蛋丢到铁三石碗里,笑骂道:“少□□老子的闲心,吃你的吧,老光棍!”   武将们笑作一团,经过归云关与淮雍河一战,别管是顾家军本部的,牧州的,又或是新编进来的崖州军,血战一场,就都是自己人了。武将之间的交往也十分简单,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如今彼此之间的情况已经都了解得差不多了。   “在场光棍又不止我一个!”铁三石大巴掌一挥,在张鸿何三须卜思归身上挨个扫了一遍,最后又拍了一把旁边谢川流的后背:“谢侯爷老婆不也没了吗!鳏夫也是光棍!干啥老说我!”   谢川流被他拍得差点让一口粥呛死,他擦去嘴角狼狈的痕迹,眼中那一瞬间不慎流露的哀伤让在场的大老粗们都看不过去。   武将们剧烈地咳嗽起来,同僚队伍里有小鸿军师这样格外“眼瞎”的,也有铁三石这样格外“不懂事”的,他尚且不知自己说错了话:“怎么回事都咳啥?粥太稀了?”   就在这剧烈的咳嗽声中,花厅外走进一个身穿女子武服的妙人来,眼如剪春水,口如含朱丹,头上一顶罩着发髻的纱料幞头,越发显得整张脸小而精致。   正是发月俸的金主娘娘来了。   武将们立即起身,凳子发出踢里踏拉的响动,中气十足地问好,有的叫主母有的叫殿下,还有须卜思归笑嘻嘻地掺和在里头,叫了一声芸芸。   唯独顾安南和谢川流没动,顾安南目光一跟她碰上,又很快地收了回来,长腿一伸踹在铁三石屁|股上:“滚滚滚,吃饱了就回两仪营干活去,少在这磨牙!”   铁三石哎呦一声,揉着屁|股委屈道:“今天十五!营里弟兄们都轮班回去陪老婆孩子了!营里没活!”   “那就滚回屋里学你的三字经!”顾安南烦得没着落:“战报里都能写错别字,老子的脸都让你丢到照州大海里头去了!”   “哎呀,你凶什么。”暮芸对众人笑了笑,站到顾安南身后,两手在他肩膀上轻柔地一拂,一上手就安抚住了凶得呲牙的牧公大人:“正月十五的好日子,光喝粥怎么能成?”   须卜思归挎着张鸿:“芸芸要请吃饭?”   “可以啊,拨霞楼怎么样?”暮芸眨眨眼:“有家有口的想去就去,想回家就回家。要是没什么牵挂的……”她看了谢川流一眼:“那就在公主府等一会儿,我让楼里送锅子过来,咱们一道热闹热闹。”   “拨霞楼!”一个崖州当地的武将诧异道:“这能随便吃?”   拨霞楼专供拨霞供,从前是只有顶级的达官贵人们才能消费得起的地方。据说那菜牌上连价格都没有,能去吃的都是不在乎价的人。   “听闻拨霞楼的羊肉天下一绝,入口即化,酱料更是独家绝活,传闻比罂粟花还让人上瘾哩!”   “也没有那么神,”牧州顶级阔少沈明璋吞咽口水,出神地回忆道:“也不过就是等位半年才能去一次罢了。”   众人的口水简直都快被他们说得掉下来。   “一点薄产,让兄弟们见笑了。”富婆暮芸一挥手:“去吧,不用等位,主母请客!”   众武将神情一凛,各个给暮芸鞠了一躬才撒欢跑了出去——天爷!殿下真的好有钱!相比喝个茶都要抠搜半天茶钱的牧公,跟着主母真的好像要更有前途一些!   ------   雍州郊外。   “都督,你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今后还能有什么前途。”   一名老年谋士人刚下马,腿软得险些栽下来,还没等站稳,已先痛心疾首地开了口:“那是整整四十万斤粮草!怎么能说烧就烧?!”   楚淮坐在一堆明灭不定的篝火前面,他率领的亲卫残部都坐得很远,远远地隐没在黑暗中。好似这天地旷野之间,只有楚淮一人。   是的,他派人去烧顾军的粮草了。   准确点来说,是整个牧州、崖州,还有南境九郡的粮仓——当年符盈虚占地为王,所图甚大,他连续十年都在存粮,全都堆在了一个名叫富梨的小县城。富梨县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大半个山都是空的,里面全是粮食。   那就是符盈虚敢跟朝廷叫板的底气。   可惜他棋差一着,猝然而亡,如今就成了他顾安南养兵的本钱——崖州那地方军是个遇到事只会管顾安南喊爹的窝囊废,连名字都不配有,自然也没有什么囤粮的远见,之前每年都是和牧州要饭吃。   也就是说,只要毁了富梨,就足够姓顾的喝一壶了。   而楚淮手里,还剩下正好一百个人。   老师爷踉踉跄跄奔到跟前,每喘一口气好似都要用上全身的力。   “都督难道忘了!”老师爷咳得惊天动地,苍老的手指愤怒地指向苍天:“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起兵!”   楚淮安静地看着他,篝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明明暗暗的光影将他的脸庞照得晦暗不明。   他派出了八成残部,拼死去将富梨烧成了一个不夜天。那些人当然是回不来了,但这场买卖还是很合算的。   现在顾安南手里有三十万人,绝大多数都是新归顺的势力,试想如果这些人发现跟着他顾大帅连口饭都吃不上,那会怎么样?   “那他就会被手下的人反噬,被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撕成碎片。”楚淮深蓝色的眼沉定似海:“他踩着我的脸面夺得的功绩,就全都作废了。”   作者有话说:   宝们,下一本我打算把感情线狠狠写满,让侯爷狠狠给我谈、恋、爱! 第77章 聊赠一枝春(九)   老师爷畏惧又失望地看着他。   “你既然来了, 我还有一件事要嘱咐你去办。”楚淮连日赶路,发丝有些乱,在风中看来有些苍凉:“胡丹身后还留有一个女儿, 叫做胡樱,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她叫我一声小世叔。”   老师爷:“怎么。”   “胡丹没了, 如今胡樱八成在顾安南手里,他们不会放过她, 我要救她出来。”楚淮的眼眸里映着跃动的篝火,看起来有些落寞:“将她收为义女,以后……再替胡丹给她找个好人家。”   胡丹去了,尽管他临去前未必还认自己这个反贼做兄弟, 但楚淮认为自己要做该做的事。   “要是胡铁笔在天有灵, 想必不愿意让一个弑杀之人抚养他的遗孤。”老师爷迎着楚淮骤然凌厉的目光冷声道:“都督,不知道你想没想过, 将来同顾军的决战要在哪里打。”   楚淮:“我的话你没听见吗?”   老师爷扬声坚持道:“如今帝姬就在顾军,绝不会放任我们在退涨后渡过洛河!那么决战就不远了!如此军国大事,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吗?!妇人之见!”   楚淮漠然道:“如果顾安南过不了没粮没钱这一关, 他养不了兵,就不会存在什么决战。”   老师爷上前一步,狠狠提了一脚篝火, 将整个火架子都踢翻了, 楚淮的众亲卫拔刀而起, 形成无言的威胁。   “我问你想没想过!”老师爷怒发冲冠:“你给我说!”   楚淮坐在原地没动, 他抬眼看着这个从照州时就陪伴着他的老人,忽然感到很陌生。不知道是不是帝姬给他下的毒药起了作用, 他整个胸腔都传来尖锐的疼痛, 像是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要么是在丰州平原,”他垂下眼,用手边的长弓将溅出去的篝火拨回来:“要么就是在洛阳城外。”   “无论如何,决战地都会在中原大地的中心,也就是说南境、牧州、崖州,包括临近的雍宁两地,都不会卷入最后一战。”老师爷痛心疾首地弯下身来,手攥成拳敲着自己胸口:“也就是说,那里的百姓会在你胜战之后,成为你的子民!你之前屠城是不得已,如今你又在做什么?!你活活饿死他们的父母,等那里的下一代人成长起来了,他们还会不会听你这个新君的号令?!”   “想找他麻烦的绝对不止我们一家。”楚淮微微侧头避过一个崩裂的火星:“他西边山坳里还藏着暴匪,这几日必然也会乱。”   老师爷这次来是为了和楚淮敲定下一步战略的,然而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开口了。   之前屠城,是因为楚淮手下可用的将领太少,不屠的话打得下来也守不住。   可普天下所有的起义军都保有同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碰粮草。要知道早在天下还没乱的时候,中原大地就已经遭过数次天灾,地里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少。粮草可以抢,可以争夺,可以被掺入粗沙和烂糠,但唯独不能被烧毁。   饥饿,是一种不人道的变相死亡。   而大败之下的楚淮,越界了。   楚淮似乎觉得很可笑,很不可理喻:“难道让他们活着给顾安南造兵,种田,置我于死地?”   老师爷站在了一射之地。一路奔劳,他素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然松散了,花白的碎发在晚风中飞扬,脊背佝偻,衬着无边夜色,看起来莫名有些悲凉。   “都督,你有没有想过顾军为什么明明已经擒住了你,却依然放你走?”   楚淮一手摩挲着重弓,无波无澜地说:“因为只要我一死,守着洛阳的白溪音就会立刻出击攻打我留在洛河边上的人马。到时候残余的荆庭会趁机阔张势力,试图收服版图,比起他已经了解的我,那更是一个未知数。”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原因,你想过吗?”   楚淮:“师爷到底想说什么?”   老师爷对着他长长一揖:“因为他知道,若是你性命有失,照州的死士就会诛杀你手下所有大将的家眷,你手下的兵马会为你复仇,继续战斗,直到死得一个不剩。”   楚淮摇头,似乎觉得他一把年纪,仍然幼稚得出奇:“他是个成年人了,师爷。他会为了仇人的部下忧心么?”   老师爷目中的最后一点希冀也破灭了。   楚淮根本没有懂。   因为顾安南并不将那些兵马看做仇敌,而是看做如果他胜利之后,要收服到麾下的部将。所以顾安南即便是败,身边的人也会越来越多;而楚淮即便是胜,身边的人也只会越来越少。   “如果你根本就看不见这个天下,你又要如何获得它呢?”老师爷后退半步,再次行礼:“楚伯清,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   “我要赢。”楚淮突然将那张重弓狠狠拉起,精准无比地对准了老师爷:“证明我没有错。”   证明我的出兵,我的存在,不是一个误会产生的笑话。   证明我的雄心,我的谋略,以及我能创造的,更好的天下。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   “你也想离开了,是吗?”楚淮的弓弦绷到了极致:“冯伯,我们已经一路走出这么远了。”他最后一次试图劝他:“一起走到最后,不好吗?”   冯师爷整了整衣襟,双手将散乱的头发梳上去,他年迈的身躯在风中显得很瘦弱,却又坚韧得像一杆曾被弯折过,又再次挺直的修竹。   “纵便走得再远。”   羽箭尖端闪过锐利的寒光。   “若出发是错,便是错。”   利箭出弦。   ------   牧州,禾家。   院落里灯火通明,往来的婢仆小厮脸上各个带笑,小跑着招呼打闹,禾家的孩子们拿了大人给的红封,在院子里挂灯点炮仗,不论是男孩女孩,你追我赶笑得张扬又快乐。   天上落了细细的雪,暖融融的灯在廊下直打转,大人们都在屋子里头热闹喧天地吃着拨霞供,外堂屋里摆了几大桌——而禾珏禾家主的卧房里还有个单开的小席面,除了床榻上起不来身的禾珏,剩下的人都围在一块热热闹闹地吃锅子。   何三、张鸿、须卜、外加上谢川流跟铁三石,整个顾家军高层的光棍,如今全都在这屋里头了。   当然了,还有颠颠跑到人家家里蹭饭的牧公夫妻俩,并禾珏自家那个没良心的小夫人。   “牧公您可真有良心,”重伤未愈的禾少爷半靠在床头,咬牙切齿地端着一碗粥:“您几位就非得到我这屋里吃?!”   他们竟然在只能吃小青菜的重伤患面前涮火锅!   这是人能干出来得事?!   银烟大师守着一个素菜小炉子自己在旁边吃,他那个锅子是鲜菌汤的底,上面飘着几个鲜艳的红色枸杞,麻酱料鲜香浓腻,滑嫩嫩的青菜在里面一蘸,翠色通透如上好翡翠,被筷子夹着送入唇红齿白的佛子口中。   “唔,”银烟大师餍足地叹了口气,发出了六根很不清净的咀嚼声。他又夹向锅里的一片素肉:“禾少爷,大帅说这是咱们自家人的庆功宴,不能少了你。”   禾珏:“……我谢谢您!”   “谢谢牧公想着他,大伙儿特地赶回牧州来同他过元宵,他心里高兴着呢!就是嘴贱罢了!”   禾小夫人笑眯眯同暮芸轻轻碰了碰肩膀:“芸娘娘,从前咱们都不知道拨霞楼竟然是您的产业——您看有没有兴趣在牧州开个分店?我来办!您七我三!”   禾珏额头青筋直跳:“毛兰馨!”   “好啊,这从前都是底下人在管,明天你找兰兰问吧。”暮芸好笑道:“你七我三。”   禾小夫人举起酸酪同她碰了个杯,手指飞快地在桌上开始虚空计算,连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顾安南趁着她二人嘀嘀咕咕,不动声色地端着个碗走到禾珏床帐边——   这是他单独让小厨房用清水涮的,等了半天就等着这一下,哗啦一下将羊肉扣进禾珏的粥碗里,而后在禾小夫人同暮芸狐疑地看过来时,若无其事地夹起碗里的空气放进口中:“看甚?”   “……”禾珏泪眼汪汪地抬头,这是他半个月以来见到的第一口肉:“大帅,亲兄弟。”   禾小夫人:“嗯?禾珏,你那粥怎么还越喝越多了?给我看——”   “来来!”顾安南举起自己的碗,豪气冲天地笑道:“胜了楚淮,人人有功;以后跟着大帅,吃香喝辣!”   铁三石哗啦一下站起来,脸上浮起醉醺醺的笑容,举起饭碗激动道:“大帅战无不胜!”   何三的麻将碗都险些被他带翻了,哈哈哈边笑边骂,也踩着凳子啪地将自己的碗碟同他相碰,众人高高兴兴地一起碰碗:   “战无不胜!”   这一刻人人振奋,他们尚未意识到此刻屋里的人都是日后新王朝的中流砥柱,也是整个朝廷最核心的组成部分。   “呀呀肉老了,快快!”何三又开始发挥老妈子本色,招呼众人坐下继续大快朵颐;张鸿默默给须卜思归捞肉片,两爪聚在胸前举手问道:“主母!能再来几盘嘛?”   暮芸一挥手,兰兰又去带了一排身姿款款的侍女,流水价地将各色菜品送上来。   侍女们脚步轻盈,动作流畅,一个个活似下凡仙女般飘逸,仙女们转了一圈又飘出去,露出了后头跟着的一个白衣男人。   乌发轻扬,衣袂含风,一双眼无波无澜,他静静站在廊下,身上一半拢着暖灯,一半映着雪色,整个人清逸翛然,仙气脱俗。   活似跟他们活在一冷一热的两个世界。   “我说小吕呀,”铁三石的筷子在牙上磕出咔哒一声,纳闷道:“这寒冬腊月的你穿个纱料干什么,一会儿就冻出鼻涕了!你看你看!鼻管下头那是什么!”   须卜思归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笑得像个漏了气的河豚。   吕太白:“……”他抽出张手绢在鼻子下面一揩,抬起仙气飘渺的眼:“诸位,管饭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很多年前,菜花巷。   吕家旁支幼子吃了许多苦头,终于从长房大兄口中磨出了海圣人的住处。   可惜吕墩子是个路痴,宜平坊的路又像鸡肠子一样弯弯绕绕,他在里头瞎转悠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终于找到了菜花巷里那扇画满小儿涂鸦的破木门。   邋邋遢遢正在煮粥的海圣人一开门。   “天爷!怎么又找错了!”吕墩子饿哭了:“大爷,能先给管口饭不?”   海大爷:“……”   海圣人内心:(狐疑)这小子是要饭的?要饭能要这么胖?   吕墩子:稀溜溜喝粥.jpg 第78章 聊赠一枝春(十)   顾安南一看见他那张清新俊逸的脸就觉得惨不忍睹, 脑子里全是这厮小时候脑满肠肥的狗样。照理说同门师兄弟时隔多年后再次重逢,本该执手相看泪眼,无奈当时其中一个又傻了。   顾安南抹了把脸, 没来得及出声。吕太白一眼瞟到他,狠狠哼了一声, 对暮芸道:“如今宁州也归顺了,主母干什么不管我的饭?”   暮芸就笑。   禾小夫人最会察言观色, 当即叫人加了个凳,吕太白施施然落座,侍女呈上各色酱碟,整个过程中顾安南和暮芸全都没开口打断, 众人就知道, 这是承认他的意思了。   始终默默吃饭的谢川流抬眼:“怎么称呼?”   吕太白身体微微向后一仰,手中折扇唰然打开:“谢侯爷这话说得, 倒像之前并不认得在下似的。”   “哦,”谢川流依旧没什么表情:“之前在长安,我们私下都叫你‘吕家那个墩子’。”   “……”暮芸喝了点酒——她酒量一向不行, 带着点醉意拍手笑道:“哈哈!为什么?”   谢川流:“因为吕家那些耆老一向只看中长房,吕太白是旁支,在他们眼里就跟门口的墩子一样。”   顾安南这个牧公很没正形地窝起长腿蹲在银烟大师旁边, 抢他的素菜吃:“是吗?你们勋贵圈子里是这么说啊, 我还以为是因为胖——从前我和……我们在菜花巷住的时候, 那个小破木门让他挤裂过好几次!好家伙, 就是精铁打的折页叶也扛不住!”   “顾安南!”吕太白的折扇啪一下被捏碎了两柄扇骨,额头跳起一排小青筋:“诸位可以叫我青菡居士!”   铁三石忙着涮肉没听清:“什么居士?青菜居士?”   须卜思归倒麻酱, 整个视线都被锅子的白雾渲染得朦朦胧胧:“青菜居士!听着怪绿的, 干什么不叫鲜肉居士?”   同样文盲的铁三石从她手里接过酱碟, 自以为很懂道:“鲜肉多么俗气,要叫就叫羊上脑!一盘一两银呢!”   “上脑好上脑好,”两个文盲欢快地进行了无缝沟通:“上脑兄还不吃肉?”   上脑兄已经无话可说了。   顾安南走过来,照着吕太白的后脑勺不轻不重地捞了一巴掌:“行了啊上脑,一天没事别老碰人家诗仙的瓷,人家在地底下知道了得多闹心呢!”   吕太白被按头认了这个名,拿起筷子开始加入吃饭大军,决定悲愤地吃完一整盘!把桌上的上脑全都吃光!   肉过三巡,顾家军众没正经的高层们终于决定聊点正事了。   张鸿跟须卜思归在小院里打雪仗玩,谢川流站在门口透气,对着廊下的一盏兔子灯出神;陆银烟坐在禾珏床边给他把脉,禾小夫人则风风火火地出去叫人来收拾残桌,又吩咐准备消食的茶水果子。   “眼下咱们一共有两件大事等着解决,”何三伸出两根手指在眼前一摆,而后又伸进发髻里挠头:“一个是粮不够吃,一个是钱不够使。”   吕太白抱着坛果酒自己倒着喝,持盏的手往顾安南的方向一指:“你不用避着我,我跟这货连一条裤子都穿过,如今既然投奔,今后也跟不了别人了。”   “那好吧,”何三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还有比较要命的一点,那就是情……”   他话没说完,顾安南突然一扬声,抢走了银烟大师锅里的最后一块嫩豆腐:“那就是还缺个正经大夫!”   银烟大师干笑。   “和尚手艺不精,让牧公受苦了。”银烟大师通透的眼仿佛洞悉一切,不动声色地往暮芸的方向一瞧:“再说,牧公你难道就没因为这次病……尝到甜头吗?”   顾安南咳了一声:“废话恁多!”他嫌弃地看了银烟大师一眼:“少用那种看破红尘的眼神瞧你大帅,先把嘴边的麻酱擦干净吧!”   银烟大师微笑着一针见血道:“不就是情报缺失吗,牧公干什么堵着何道长的嘴不让说?”和尚不太清净的六根过于敏锐地蠢蠢欲动,蔫坏地瞧了暮芸一眼:“殿下不是肚量小的人,牧公无需忧心。”   顾安南:“……”   他确实是故意在堵何三的嘴,而他们顾家军的情报系统,也确实处在瘫痪的状态。   单说这次,这瘸腿的情报就两次差点坏事:第一回 ,楚淮都快打到家门口了,他们还得靠着崖州军的斥候豁出性命来送信才知道;第二回,楚淮真的来了,探子对兵力的回报又谬之千里,生生把三万说成了三千。   要不是顾安南有点先见之明,没真的把大部队都带到淮雍河去,只怕归云关早就被攻破了。何三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侥幸,后怕得脊背发凉。   铁三石一听这话,一双牛眼到处乱瞟,看着暮芸的目光分外心虚,一个劲地朝着何三跟顾安南使眼色,就差把“这里头有事别让她知道”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暮芸拈起一块云片糕,长睫一沉:“怎么?”   铁三石惊得筷子都掉了,用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哈哈笑道:“不不,这能跟裴大当家有什么关系?没有!绝没有!”而后他十分生硬地把脖子往院里的方向一扭,大喊道:“须卜思归!你欺负小鸿干甚!我来助他!”   这货冲出去打雪仗了,留下屋里几个人抓心挠肝。顾安南见实在瞒不过了,只好干巴巴地开口:“之前情报消息都是裴璐在管,她投敌之后,暂时还没找出清理人员的法子,只好对得到的消息都暂不启用。”   暮芸指间将云片糕一碾:“你跟我解释什么。”   顾安南本想把什么“你是军师我是大帅就算是同僚关系也得解释”这套说辞再搬出来一遍,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开始混不吝了,干脆抱臂往禾珏床上一仰:“我就爱解释,不行?谢侯爷和吕上脑还得听呢!”   谢侯爷和吕上脑一人一边守着门口透气,闻言齐齐冷笑一声。   “殿下少听姓铁的胡说!老顾这辈子就您一个!”何三心里捶了铁三石八百遍:“这事,嗐,反正现在整个南境加上崖牧两州都是咱们的了;等老石去把雍州收回来,咱们这半边板块就算基本完整。”   也就是说,情报这事在对敌时固然十分紧要,但在一两个月的短期内至少还能再缓一缓。   “但是粮食,军饷,还有兵器锻造,那是一样也等不了了!”院里的张鸿远远听着这边的动静,手里拎着个小烟花边点边喊:“没钱才是真要命!啊啊啊须卜你别弄那么大雪球!”   说得一点没错。   三十万军马,就算站着不动,一天的人吃马嚼也是从前的顾家军难以想象的庞大数字,更何况归云关一战战况惨烈,还需重新配备武器、战马、甲胄,简直方方面面都要用钱!   打仗这种事本来就还有另一个名字——   烧钱。   照理说,顾家军应该在打下牧州之后就进入一个相对平稳的发展期,然后逐渐扩张势力,让“养军”的能力跟着“扩军”的能力一起走。但楚淮来攻这个突发事件打乱了他们所有脚步,崖州几乎是强行被塞到顾安南怀里来的。   属于是步子太大,扯到那啥了。   “楚淮这老狗,八成是之前就想到这招了。”禾珏捶了把床:“当时怎么没一刀弄死他?”   他发泄般地骂了一句,又开始思索对策,心算道:“现在禾家账面上能流动的现银不算多,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两万两银。剩下的都投在贸易圈的大宗生意上了,那是长期回报,现在动了不合适。”   两万两,最多也就撑个三天。   何三抓头发:“但是宁州刚并入的铁矿马上就得开,否则到了春天就来不及了……他奶奶的,上哪搞钱?!”   安静了很长时间的谢川流忽然说道:“我还有二十万两,都在玄灰山脉里埋着。”   所有人的目光忽然齐刷刷地盯在他清瘦的后背上,何三那目光炽热得就差跪下叫亲爹,他一顺口也真叫出来了,抱着凳子坐到人家身后:   “谢爹!王侯贵族就是不一样啊!二十万够咱把甲都打出来了吧?!上脑兄!上脑兄你那铁矿现在能动不?!”   “能能能,”吕太白烦躁地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仙气都跟着散成拨霞供的热气了:“只要能让宁州重新吃上饭,今天就能开工!”   谢川流还在看那盏兔子灯。   暮芸突然发现,她这个“表哥”的腿虽然好了,但眼下比之在长安的时候好像要“更没精神”一些。   要知道谢川流现在看起来虽然还像个正常人,当年在长安城中其实疯得厉害,不但弑兄杀父,连他那个小妻子都是从别人的婚宴上抢过来的。   比之千里迢迢去匈奴抢亲的顾安南,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走到谢川流身边,哭笑不得道:“你看这作甚?喜欢上元节这些女孩家的东西吗?”   谢川流一抬手将灯摘了下来,没有说话。   大荆皇室两个的“遗留勋贵”站在一处,活生生让禾珏的主屋看起来有了股宫殿的味,但里面的军师们各个都在为钱这种俗物愁眉苦脸,一下又将这两位天上人拽回人间了。   “二十万两,灶房的耗子都没有你能藏。”顾安南琢磨了一会儿:“给你打个欠条?连着以前欠的都一块写上——但我也不知道将来贸易圈还不还得上。要是变成国债倒好说,但要是我让楚淮给捅死了呢?”   吕太白:“你嘴上能不能有点忌讳!”   顾安南咧嘴一笑:“不能。”   “不用还,答应我一件事就行。”谢川流的目光浸在寒天里,唯余那盏兔子灯的光辉还是暖的:“将来牧公要是得登大宝,烦请给亡妻一个诰命。”   众人默然。   一片安静中,顾安南唰地从身后柜面上抽下张纸来,随手拔下何三头发上插着的碳笔,就着刚擦干净的桌面写道:“听着啊,欠条给你打好了,先说好,你大帅给不起利息——诰命就算了。”   谢川流回头。   顾安南欣赏了下他的紧张,恶作剧成功,笑得很缺德:“封个郡主怎么样?”   谢川流:“……”   暮芸坐到顾安南身后:“成州成州,就封在成州好啦,谢侯老家就在那边,将来埋一块也方便呢。”   顾安南立即侧身同她嘀嘀咕咕:“成州太远了,将来老谢尸体送到那边岂不臭了?媳妇得嫌弃死他——周业吧,周业我熟,风水好得很!”   吕太白唏嘘道:“……贤伉俪嘴上是真积德。”   顾安南才不管他,龙飞凤舞地将欠条和“诏书草稿”写了,不由分说往谢川流怀里一怼:“还是成州,你表妹太犟我拗不过——欠条都打了,明天就带人给我挖钱去,听见没有?”   谢川流眼底闪过几分暖色,唇角总算是勾出一个笑,低声骂道:“婆妈。”   院里小鸿军师被比他脸还大的雪球击中,仰面飞倒,他留下两个武夫混战,自己揉着鼻子往回走,一进屋就被热气冲得抖了抖:“唔唔,行,那甲胄和兵器的事就解决了——粮呢?”   顾安南:“不是还有富梨山里的存粮吗?能吃多久?”   “我也不知道,但三十万人,想坐吃山空也很容易。”何三:“总不是长久之计——至少支持不到你和楚军的决战。”   此时此刻,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一般造反头子们是怎么解决缺粮食的问题的。   很简单,就四个字,以战养战。   如果顾安南愿意带人出去“抢劫”,这事也没有那么难办。   “抢的事是不用想了,”顾安南:“找人借吧。”他仰头想了想,拿出一副天大地大谁奈我何的混不吝来:“全天下最富的人是谁?”   何三起身,郑重地抬起一手朝暮芸做了个请的动作:“大战之前,当然是坐拥明菀钱庄的芸殿下,执掌重纹莲花印,身家何止巨万。”   在场众人肃然起敬。   暮芸唏嘘起来,毫无愧疚地说道:“但是一打仗,钱庄里的存额就都被我挪到国库里去了,所以现在就剩下点没人承认的破纸交子。”她促狭地对谢川流眨了眨眼:“哦对,就相当于是牧公刚刚给表哥你的国债。”   何三点头,继续把下半句补完:“大战之后,自然就是吴苏之地的钟夫人了。”   “你说的是那位白手起家的钟薇钟夫人?”吕太白倚着门框转了半个身,整个人都转了回来,嗤声道:“那还不如让银烟大师搭起台子做做法,看看天上会不会下粮食雨比较靠谱!”   “阿弥陀佛,”银烟大师温和道:“和尚不会做法,做饭倒是很有一手。”   “那没辙了。”吕太白抱臂道:“我劝各位趁早放弃吴苏钟家这条道,那位夫人的长子就死在朝廷手里,如今她帮哪一方势力都有可能,就是不会帮顾家军!”   娶帝姬做主母有九十九个好处,但事情的两面性依然存在,天道还给顾家军留下了这么一个难处。   这最后一条路也堵死了,众人都开始发愁。   “行啦,”顾安南一笑,朝着外头仍在打雪仗(或称为肉搏)的铁三石和须卜思归一扬下巴:“学学人家两个,心眼都别太细了——船到前头必有路!反正咱们还有富梨县能撑一阵,这中间我再想法子就是了!”   他好似天生就有这种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本事,便是有一万个事同时砸在身上,顾安南也能站在最前,一力为身后之人将天地撑住。   任尔浪大天高,我自持刀一笑。   但老天爷似乎有意要给他好看。   “报——”   惶急的信报穿过繁华热烈的牧州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在这元宵之夜一路闯进了禾家,传信者竟然是富梨县令本人。   “富梨大火,半山燃尽,”县令半身焦黑,声声泣血:“二十万斤存粮,全完了!”   作者有话说:   作话:   谢侯爷是下一本的男主,就是作者专栏里的第一本,芸妹和大帅的故事完结后应该会无缝开文,求收藏求收藏哇!   (拉出大帅求收藏——大帅说要陪媳妇没空——芸妹又把他扔出来了——)   大帅:“……”   大帅(为了能进屋睡觉而花式比心):“请给老谢一个收藏!”   ------   《江山为宴》   伪娇柔清醒事业女 X 深情疯批侯爷(双向暗恋,双C,HE)   “那一日天光错落,被囚于深潭的恶龙,抬眼望见了他的宝珠。”   ======   古嫣被逼嫁给将死的国舅爷做填房,并将在他死后被活埋殉葬。为了避免枉死的结局,古嫣给自己找了个假夫婿——   便是那传闻中弑兄杀父,狠戾阴鸷的永宣侯谢川流。   “谢侯爷,求你抢下这门亲!”她灵动的眼里含了薄薄的水雾:“三年之内,我一定治好你的腿!”   谢川流有张清贵俊逸的脸,常年不见光的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唯独那双带着薄红的眼,看过来时专注得吓人。   “成交。”   那一天,等着看古嫣笑话的京城权贵们愕然发现,避世已久的谢侯爷搬空了半座侯府做聘礼,只为迎娶这个他半道劫来的新妇。   只不知为何,这蒙尘的十里红妆却好似早就备好了似的,首饰的角落里全都是同一行某人亲手刻下的小字:   ‘愿以吾生所有,求聘古氏嫣娘。’   # 这是他不为人知的漫长暗恋   # 十年空等,只为卿卿   ------   古嫣与谢川流约定,两人只做三年表面夫妻,三年后好聚好散,各觅良缘。   待三年期到,古嫣早早就打好了包袱,却在临出门时听得了谢川流险些战死的消息。   “阿嫣,别哭。”他用带血的手指拭去她的泪水,暗藏偏执的眼温柔地看着她:“我走了,放你自由。”   她抱着他泣不成声,那一刻,濒死的谢川流却在她看不见的暗处垂眸轻笑——   就像一条满身血腥的恶龙,半抬着猩红的眼,餍足地盘住了他挚爱的宝珠。   # 上苍将穿着嫁衣的她恩赐而来   # 既是神恩,如何放手?   # 我与她至死方休。   ——本文食用指南——   双向暗恋,限时婚姻(我是土狗我承认),女主虽然身体娇柔,但清醒事业脑,HE,1V1,双C,保甜! 第79章 聊赠一枝春(十一)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赶着在元宵节来报信的还不止富梨县令一个。   崖州南侧的平万、平武、平岗三县也突然同时闹了匪患——也不知这些山沟子里头的匪徒是哪来的钱,竟然还勾结了原先潜伏在淮雍河里的水匪,如今正趁乱在那边大肆抢掠。   没粮没甲, 但必须现在就出发去打仗。   “这下好啦,本想偷个懒, 无奈贼老天他不让啊。”顾安南深吸一口气,着人扶着富梨县令先去沐浴休息稍后回话, 回身一摆手道:“来吧,干活!”   好不容易吃了个团圆饭的军师和武将们立即开始主动接收工作任务,没有人抱怨哪怕一句。   禾小夫人快手快脚地指挥着婢仆们将禾珏的书房收拾了出来,又严令下人们把嘴闭严实了, 不许他们将今日见闻说出去一个字。她猜度着匪患要是真的那么严重, 只怕今天晚上就有将军要从他们这个院里出发去点兵。   “去备上几匹快马,”她系着缚膊, 显得神采飞扬:“叫家里传话最利索的家将都准备好,等着听里边吩咐!”   “是!”   一片忙乱中,等着去书房的暮芸同禾珏笑道:“你这夫人不错, 将来同你协理牧州,一定是个好帮手。”   禾珏目光震动,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禾小公子不必惊讶, ”暮芸被兰兰扶起来, 起身慢条斯理道:“将来大帅外出作战, 总是要有人在牧州坐镇的。”   这是要让自己做牧州牧?   坐之前符盈虚的位置!   禾珏:“我年纪尚轻, 前头还有沈家哥哥他们,对, 还有您麾下的章厘之章将军。”他话没说完, 暮芸已经温声开了口:“你替他死过一次。”   禾珏张了张口, 哑然半晌,疲惫地笑道:“那是牧公福泽深厚。”   “我的意思是,你替他死过一次,对于其他各方势力——甚至大荆的南朝廷来说,你都是牧公身边最重要的心腹人,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启用你。”   暮芸道:“所以你才是那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叛变的人。因为……”她莞尔一笑:“已经被死死绑上贼船啦。”   禾珏失笑,激动振奋之余,又觉得好笑。   “就算主母推脱,我也知道这是在抬举我,”禾珏目中带着感激之色:“铁将军他们这些从一开始就跟着起家的才是正经心腹人。”   陆银烟站在门口,以手势示意暮芸书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请她现在过去。   “唔,这么说吧。”   暮芸从袖中摸出一卷纸票,展开来,张张都带着两个交叠的红印,一圈上面写着“顾”,一圈上面写着“芸”。   交叠的圈红痕深浅不同,是由两个不同的章分别盖上的,但这个复章的奥妙之处就在于,无论从什么角度盖,上面的花纹都会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融合在一起。   是九郡贸易圈的独家票据。   “这是我那份私股的一半,算我私人的谢礼。”暮芸将东西放到他枕边,轻声说道:“你不顾一切救了他,我心里真的很感激。谢谢你。”   刚刚走到门口的顾安南脚步一顿,而后陆银烟看见,他那双戾气森然的眼里,浮现出了些微满足的笑意。   里面暮芸又问了几句曾华的事——   曾华本是符盈虚帐下一个顶顶得用的狗腿子,但牧州城破的时候他没有助纣为虐,也不算特别罪大恶极,再加上他在水墨丹青上颇有造诣,便一直被暮芸留着,没有被处理掉。   后来他们去崖州打仗,这个人就辗转被安置在了禾珏家里。   顾安南对这种闲杂人等没什么兴趣,隐约听见里头暮芸在说什么“宁可多别不够”,还有什么“只求神似”,想着八成是要画什么花样子,心里开始有些焦躁了。   对上别的男人就那么多话,对上你大帅就哼哼唧唧。   “都等着呢,怎么还在这磨蹭?”顾大帅往门框上一靠:“给私钱叫我瞧见了,动作都快着点啊,耽误了大帅的事,就让你们的零花钱充公!”   暮芸对禾珏点了个头,没奈何地跟着出去,哼声道:“说了多少遍啦,叫、牧、公。”   “牧公牧公,”顾安南抬手一邀:“牧公邀请主母去开会啦!”   顾大帅对着她的时候废话一堆,简简单单的小事也能啰里吧嗦说半天,等人一进了书房,腰杆一挺,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从刚才那个恨不得赖在床|上等着吃媳妇软饭的漂亮废物,瞬间变成了力担三军的顾大帅。   “再怎么着急,事情也得一样一样办——谢侯爷明天就出发去挖钱,多带点人,路上要有谁敢抢你,不用留情面!”   谢川流鼻子里嗯了一声,从他手里领了军牌:“车马找谁领?”   顾安南:“找咱家老妈子。”   何三恶狠狠举起手。   “黑胖,你去雍州帮那边的城防军守城——楚淮就剩百来个人了,他既然分出了人马去烧我的富梨,想必身边留着的人也不多。”顾安南在手里的大木盒里扒来扒去,拿出三张军牌扔到铁三石怀里:“你们只要把好城门距关不出,他半点办法也没有。”   铁三石大巴掌将军牌捞住,怪声怪气:“都说了别叫这名!”   须卜思归拍桌子:“为啥不直接杀了中原邪神?上回都抓着了也没杀!”   张鸿把凳子挪得离她近了点,非常耐心地解释道:“须卜大哥你看,咱们现在之所以这么难,就是因为养兵的物资不够对不对?”   须卜思归疑惑:“是吧?”   “嗯,不亏是我须卜大哥,理解得真快!”张鸿昧着良心夸道:“但一旦中原邪神一死,咱们牧公就是真实意义上的天下第一了,到时候归顺的兵员和势力只会更多,但是现在的咱们还养不起。”   须卜打了个响指:“明白啦,会撑死!一旦撑死就有秃鹫老鸨来吃肉啦!”   张鸿眼中放出小星星:“就是这个意思!你太会形容了吧。”   看看小鸿军师这不值钱的样子!   众人都觉得没眼看,顾安南抹了把脸:“上脑,上脑别在那儿发呆!给你千把个人,赶紧滚回宁州给老子挖铁矿去!谢侯爷的钱一到你立即给我开工听见没有?”   “听见了!吼那么大声干什么!”仙人吕上脑跟他对吼了一句,一整衣襟又是仙气飘渺的样子,文质彬彬地同众人点了个头:“等谢侯爷接了手,在下就立即赶回来。”   顾安南翻了个天大的白眼送给他,对刚刚赶过来的章厘之歉然道:“大元宵的还让你出来一趟,实在对不住,回头我让人给嫂夫人抬两箱头面去。”   章厘之是这群人里硕果仅存的老实人,脸色一红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她也跟着过来了,带了点家里自己做的汤圆,一会儿端过来给大伙应个节气。”   屋里的光棍们都觉得脸疼。   “厘之兄就跟着何三一块在归云公主府居中镇守吧,”顾安南很快就吃上了章家的汤圆,但味道有点太甜了,他不怎么喜欢:“牧州这边有禾珏看着,沈明璋在崖州,一应需求都找何三就行,胡樱小娘子同许兰也帮忙管了近一个月的账目了,她俩同你互为监察——何三!”他在何三碗上敲了敲:“没问题吧?”   何三又盛了一碗:“能有啥问题,老子巴不得有人分担分担,就你账上剩下的仨瓜俩枣,我贪污个屁啊。”   “行,青树去富梨安顿老百姓。”顾安南吃药似的把剩下的汤圆一口吞了,将碗一放利落道:“我带太极营去三个平县剿匪!谁还有什么事?”   须卜思归:“我我我!我干啥?”   “啊,明白了。”张鸿双手一合,高兴起来:“咱们应该是跟着主母出去要钱。”   不亏是小鸿军师,只要不对上他须卜大哥,脑子还是很好用的。   刚才来的路上,暮芸主动跟顾安南要了这个“要饭”的差事,说要亲自去找吴苏的钟夫人。   “她有钱,那正好。”映着暖光的帝姬目光清透,光华流转时,活似个来人间偷人心肝的小狐狸:“钱留着有什么用?便请她来投资王侯吧。”   钟夫人和朝廷有仇,照理说,无论她投资谁也不会投资顾安南;让谁去拉拢,也不该让暮芸这个帝姬去拉拢。   但暮芸的主意显然是已经拿定了:“我自有法子,你就别管了。”   一开始顾安南还不同意,但他瞟了身后的陆银烟一眼,不知怎地,又点了头。   他自发地站得离她稍微远了一点:“那就把张鸿和须卜思归都带上,办得成就办,办不成我就早点和楚淮打,你少在外头逞强,抓紧给我死回来,听见了没有?”   “听、见、啦!”   时间拉回到此刻,顾安南一拍掌:“都听清了没有?没什么问题就各自出发!”   顾家军的头头脑脑们热血沸腾又骂骂咧咧地散了,像一团燃裂的星辰四散滑入夜色当中。   只有吕太白暂时还没离开,同顾安南一道走去了禾家的后园。一群十三四的少年正在里头支着竹竿热火朝天地点炮仗,挥洒恣意,青春萌动。   顾白二人并肩站在廊下,被明明灭灭的爆竹光亮照着,同院子里的少年们就好像镜子两端映照着的今天和昨天。   “当时你走得突然,老师那边我都安顿好了。”   吕太白斟酌数次,太多矫情的话到了嘴边,开口却仍然觉得仿佛有刀片扎在嗓子里,最后只简单地说道:“老师这辈子最恨和尚,所以我将他埋在那附近的道观里了。”   顾安南脸上的哀色卡了个壳。   “苍了天了,”他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老头儿小时候差点让假道士抓去当牲口祭祀,比起和尚他更恨道士好吗?!”   吕太白:“……哈?”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地府的海圣人(摔):“他&*%¥#的,我真服了这两个老六!” 第80章 聊赠一枝春(十二)   两个人做贼似地往后退了两步, 嘀嘀咕咕半天,商量着得找个时间去把海圣人的棺椁起出来,但商量来商量去又不敢往他跟前去。   海圣人活着的时候就是天子第一号刚猛的喷子, 变成老鬼了只怕还会更凶悍一些,只怕烧过去的纸钱都能被从炭火盆子里喷出来。   “我心虚是因为给他埋错地儿了, ”仙气飘渺的吕太白哼哼两声,抱臂一针见血道:“你是因为不想给他报仇了吧。”   这桩“仇”, 要认真说起来可就远了。   海汝峰虽然很早之前就被迫致仕了,但他去世时竟然还在“任”上——当时的匈奴巴准布部以雷霆之势大举入侵,一路打进了大荆腹地,禁军统领顾安南带上了北大营最后的精锐, 终于在大荆数十名战将接连战死之后, 成功地在咸阳完成了第一次胜利的阻击。   这场胜固然给中原大地带来了希望,但这点希望还是过于微末了。   当时中原已经是“多点开花”, 除了进犯的外敌,更有在此处举兵的起义军。各地地方军根本管不过来,其中文河以南那一带最为严重, 那地界原本就聚集着许多悍匪,再加上从水路逃难到实州附近的暴民,地方小县的县衙接连沦亡, 实州数万百姓性命不保。   没有人愿意守着那里。   除了早已致仕的海汝峰。   “一直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吕太白靠在冰冷的白墙上, 口中的热气溢成迷蒙的雾:“那么一个破破糟糟的老头, 是怎么自己跑到那边去的?”   海汝峰当时的身体情况确实可以说得上是“破破糟糟”。   他本就在古稀之年, 身体枯瘦得就像一根晾了几十年衣裳的破竹竿,但在实州最危难之际, 这根破竹竿突然出现在了墙头上, 将他“天下一圣”的身份公诸于世, 调集全城百姓在叛军的围攻之下奇迹般地守了实州三个月。   “老师在等援兵,我知道。”吕太白看着顾安南沉默的背影,垂下眼睫:“但这也不能怪你。”   海圣人在等援兵。   但放眼当时的天下,谁没在等?   实州能被安然守住三个月已经是个奇迹了,周边的几个州府早已沦陷或是自身难保,当时唯一有能力可以驰援的就是刚在咸阳取得暂时性胜利的顾安南。   可惜这唯一的救兵,却在咸阳城中被帝姬一刀杀入肺腑,将他的绮梦与血肉搅碎其中。   海圣人自然也就没有等到唯一有可能来到的救援,最终身死魂消。   “帝姬……我知帝姬当时为何非要亲自赶赴咸阳杀你。”吕太白清了清嗓子:“也就是你自己不觉得——你出兵将近半年,连一道军报都没给朝廷发过,朝廷派出了十二道金牌令你在胜利后回援他处,你一概不听。就连我都以为你反了!”   顾安南背对着他的身影发出了一声轻笑,薄薄的烟雾在烟火下勾勒着他的轮廓。他没解释,也没反驳,只是安静地站在风烟平静的夜色里,将生死和烈火压在沉默的影子中。   吕太白试探地问:“你不接军令,是为了救老师吗?”   蒙着眼的顾安南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将院里小崽子们误扔到这边的竹球用脚尖一勾,使了个巧劲踢回院中的“球门”里,惹得众少年一阵欢呼大笑。   “那时候年轻么,”他左手食指上有一道不起眼的细长疤痕,经年日久,已不大摸得出了,只有他自己还记得它的存在:“是有点疯。”比起流露脆弱,顾安南更习惯流血。他打了个哈哈道:“疯又怎么了?总比你那时候肥得要命强!”   吕太白翻了个天大的白眼,走过去同他并肩,看到他手指上那条细痕,啧声稀奇道:“瞧着像是水磨刀的印——你这糙汉还干过这种精细活。”   顾安南手指轻轻捻了捻,深邃的眼中春秋过近,神色复杂难明:“嗯,给人磨簪子的时候弄的。”   是只玉簪。   跟在某人的身边,一跟就是整六年。   玉簪纹样很糙,连花纹的边角都没磨好,一看就知道它的手艺师父是个二把刀。好在玉料绝对上乘,虽然焦了一半,却仍在夜幕里泛着温润的光华。   焦玉簪在暮芸白皙纤长的玉指中打了个转。   刚刚从禾家书房走出来的暮芸,随着陆银烟一道去了他在此处居住的客院。刚一进门,卧房里便走出一个身披黑袍的高大男子,见了暮芸扑地便跪,恭敬地将一封简薄的信件双手奉上。   暮芸没接。   她的目光在其上笔迹俊秀的“妹芸敬启”四个字上一扫,长睫微动:“白首辅让你来的?”   “殿下在外彷徨已久。”黑袍人铿锵有力地说道:“下臣特来接殿下回朝!”   ------   后园。   顾安南:“如果你是劝我杀了暮芸给老头报仇,那就免谈了。”   “看出来了。”吕太白冷笑:“你哪舍得?”   顾安南蹙眉:“你不会不知道此刻王朝帝姬的分量。”   吕太白本来就不是真的想劝他杀暮芸,老头临去之前确实接过一道朝廷让他从实州撤离的密旨,上面盖的也确实是帝姬的印。天下人或许觉得是朝廷和帝姬的错误决策害死了海圣人,但受他教养长大的顾安南和吕太白却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必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海老头要是真有那么听圣旨的话,当初就不会负气离朝,更不会离经叛道地去做顾安南这个黑市主的老师。   他这辈子就没听过谁的话,更不用说是圣旨了。   “你的家事,我不多说。”吕太白叹道:“只是我此生亲缘凋敝,如今世上亲人我只认你一个。你就是再怎么想倒贴帝姬,心里也得有个数——不能把亲手打下来的天下都贴给她——你明白吗?”   他说这话时眼中的关心绝非作伪,顾安南对上他的目光,垂眸笑了笑。   他心想,这是老头儿留给我的兄弟呐。   当时他在咸阳军帐中受了暮芸的穿胸一剑,大恸之下,本以为必死无疑——谁料小帝姬从前是个连鸡都没杀过的精致废物,这一剑位置很寸,虽然扎透了,但竟然没扎中他任何一处内腑。   顾安南重伤之下,半昏半醒,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被一队蒙面人在夜幕里抬着走。他这个雀蒙眼也瞧不清楚,只模糊地听出这些人似有宁州口音。   “宁州……”那时他昏昏沉沉地想:“可能是吕墩子找过来了。”   吕家本来就世代盘踞在宁州,长安吕氏只是旁支,虽然吕墩子嘴上从来不说,但顾安南知道他宁州那些族兄一到年节见面时就对他非打即骂,境地比下人还不如。   吕墩子绝对不会害他,但宁州吕氏呢?   那胖雪墩手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能拿来交换的资本,宁州吕氏凭什么派出家中精锐援助自己?这背后说不定还有更复杂的原因。但对于当时重伤难愈的顾安南来说,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捋得清的。   这群蒙面人将他送到了咸阳附近的聆风县,大概是为了隐蔽,找了个义庄附近的偏僻院子“停放”他。   顾安南艰难地观察了蒙面人们整整两天,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们既不害他,但显然也没打算放过他,更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过来。   顾安南为保万全,在刚刚勉强能站住的时候,亲手在义庄放了一场滔天大火,临走之前还拖了一具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尸身摆在他自己的床上,又将身上的几样重要信物都留在了火中。   吕太白沉默地听着:“原来你弄刺青,是为了盖住烧伤。”   顾安南眉毛一挑:“干什么,你羡慕啊,找人给你刺一个?”   “滚滚滚!”吕太白:“正经话永远说不过三句!”   顾安南闲闲往廊柱上一靠,对他勾了勾手:“墩子别生气,当时我听说你占住宁州还吓了一跳——你那泼妇似的大哥竟然也肯?”   吕太白哼哼道:“当然不肯!泼妇大哥如今还天天在家里同我扯头花呢。我可告诉你,宁州的绝大多数兵力都被楚淮抽干了,但等着张嘴吃饭的老百姓可一个都不少,铁矿可以给你,宁州也可以姓顾,但是你必须得让大伙吃上饭!”   “知、道、啦。”顾安南摸了摸嘴角:“啰嗦得很,你那主母这不就要去吴苏捞钱了?”   吕太白难以置信道:“不是,感情你还真指望着帝姬能办成是吧?!”   也不怪他如此诧异。   吴苏的钟夫人白手起家,如今已成了天下巨富。她先夫卢大公子英年早逝,钟夫人膝下唯有一个遗腹子,却还被朝廷弄到长安去秘密处死了。   钟夫人不仅要承受丧子之痛,更因此被驱逐出婆家,被迫改回本姓,无奈钟家又不容她,饥寒交迫之下,她做买卖的第一桶金,竟然是朝廷打发叫花子似的给她的三百两抚慰金。   轻飘飘一小箱,打发了她儿子的一条命。   先前朝廷势大,钟夫人只能忍耐,如今朝廷都已经倒了……   “换了是我,大棒子打出门去都不解气!还出钱资助帝姬?我贱呐我!”吕太白气不打一处来:“顾安南,你给我说实话,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计划?!”   顾安南诚恳道:“少跟你那个大哥学,真是越来越像泼妇了。”   宁州那边得了消息来接吕太白回去准备开矿的下仆已经到了,几个人给顾安南见了礼,开始围着吕太白上披风添暖炉,百忙之中还不忘了给他把头发摆出个仙气飘渺的造型,这一忙活完,又是活生生的俗世谪仙了。   俗世谪仙叉腰:“到底有没有!”   “行了,钱而已。”顾安南嫌弃第一摆手:“她要得来就要,要不来我就带人去吴苏抢。”   吕太白被簇拥着要出院门,隔着老远还在喊:“你当吴苏数百年积累是闹着玩的?!哪有那么好抢!”   顾安南骂道:“别喊!实在不放心你挖完矿就来找我平匪!给我穿正经衣服!别弄得像卖身的小倌似的!”   吕太白差点被他噎死。   顾安南心情颇好地欣赏了一会儿“仙人发疯”,又回去交待了铁三石几句军务。临要出发去点人平匪之前,思来想去好几遍,还是决定再去见暮芸一面。   到了近前,却隐在花木之外。   暮芸站在一地如水的月色之下,院外是牧州城欢欣鼎沸的人声,院内清辉映照绝色。在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暮芸的侧脸,睫毛纤长,鼻尖挺翘,晚风过处,将她耳畔的明月珰拂起轻巧的弧度。   这是陆银烟的院子,但假和尚人却不知道去哪了,只有地上跪着一个黑袍人,袍角下有一个筋骨劲秀的“白”字。   顾安南目光微黯。   暮芸将手中的信一目十行地看了,收在袖中。   “回去告诉白首辅,牧公的封号是顾安南自己挣的,用不着他来封。”   她头颅微昂,嘴角微垂,脸上的表情细微而又淡漠,比之方才在拨霞供桌上的随和可亲,又是另一副久处上位的漠然与倨傲:“至于本宫,留在顾军中自有用意,叫白溪音把洛阳守好,少来烦我。”   黑袍人跪着不肯走,再一次恳求道:“可是如今洛阳危急,都等着殿下回去做主……”   “本宫又没有妖术,一个人回去有用吗?”暮芸淡声道:“需要顾安南的兵啊。”   黑袍人这才瑟瑟不敢言语了,半晌才道:“原来殿下只是要阴得顾军,是下臣,是下臣……”   “不是阴得,是合作。”暮芸深吸一口气,似乎觉得很烦:“回去告诉白溪音,荆庭将亡,这是必然的了,问题的关键只在于怎么亡。”   黑袍人怔怔抬脸:“殿下这是要彻底将天下交在顾氏反贼手中了。就不怕将来上了护国寺,生受十道问心鞭吗?”   暮芸微微眯眼,黑袍人心下一惊,立即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跪下磕头道:“下臣失言!”   “我再说最后一次,他不是反贼,是我要立起来的天下新主。”与顾安南重逢以来,她妩媚的声线第一次蕴了怒气:“至于问心鞭——大不了一把火将护国寺点了,又有什么难的。”   护国寺矗立在京郊四百多年,牢牢守着大荆朝的龙脉。但黑跑人知道,如果眼前这位说要将它点了,那就连点灰都不会剩下。   暮芸冷冷道:“让白溪音尽好一个臣子的本分,若他敢多想。”   她言下之意没有说尽,但不代表她没有想过。白溪音提出的治国方略从来走得都是春风化雨的温和路子,为人也宽厚仁义,但暮芸出京以后的种种怪事,却也都出自白溪音的手——   比如,出京和亲之前,她明明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楚淮怎么可能真的在一日之间攻破长安?就算攻破了,和亲路上的自己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收到,反而还需要栾提顿这个外人来通知?   再比如,楚淮打到洛阳之外,一向温和的白溪音竟然连着炸塌了三道水坝,不惜以整个下游州郡为代价,换得了洛河的异常暴涨。   这些疑点,暮芸不提,不代表她没有在想。   “殿下明鉴!”黑袍人立即狠狠磕了个头:“白首辅绝无二志!”   暮芸垂下眼:“那当然最好。”   黑袍人额头上冷汗与鲜血混着流下,再行大礼后准备离开,却冷不防再次被暮芸叫住:“等等,回去的路上你给我办件事。”   ……   一刻钟后,暮芸终于从小院里走了出来,刚一出门,就看到了负手站在月色与雪色间的顾安南。   男人已穿上了他出征时常用的那旧轻甲,腰上别着沉默的宙沉,肩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花,眼窝深邃,看过来时的目光却不复往日的深邃,反而多了一层疏离与考量。   “暮芸,”他站在两步之外,语气冰冷地问:“白溪音给你写了信,是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白首辅(叉腰):“是鸭!领导在外头浪了好几个月我还不能问问啦!” 第81章 风云出我辈(一)   暮芸并不感到意外, 她对上顾安南,那副倨傲便悄然转化成了一种带着清贵味的娇气,像露出了尾巴的小狐狸一样勾人:“堂堂牧公, 竟然偷听?”   “堂堂牧公,什么蠢事都办。”顾安南挥手让等着跟他一起出征的几个将领先去城外整队:“嗳, 我说。”他语气微妙地一顿,貌似不经意道:“打下牧州之后, 你我曾约法三章,还记得不?”   暮芸抽白溪音信纸的手停了下来。   “你呢,答应与我做表面夫妻,以帝姬的身份助我夺得天下, 有两个条件。”顾安南嗓音略带暗哑:“第一, 我登基为帝后,朝廷任免一切从新, 但国号必须仍然是荆。”   暮芸站定,玉白的肩背笔直:“不错。这对你来说并不难。”   “第二,”他高大的身影走了过来, 甲胄发出细微的响动:“你要我从楚淮手中救出被俘的侄子……”他终于说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那一句:“并放你二人一道去海外,从此再不回来了。”   暮芸看着他拿出那道四指宽的黑布覆在眼上,发觉边缘处折了一个角, 她伸手在他眼下一抹, 被他轻轻躲过。   顾安南意有所指地往她袖口一点:“你不要琛妃肚子里那个孩子?”   暮芸挑眉, 理所当然道:“是不是暮氏血脉还不一定, 要他作甚?”   顾安南的嘴角放平,暮芸知道, 这是他在失望, 可她不知道他又在失望什么。   “你永远这么清醒, ”他仰了仰头,叹道:“我恨死你的清醒了。”   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冰,美得令人心折,握在手中却只剩冷。即便他愿意接受伤痛,受着这份冷,然而冰在手中终究是留不长久的。   暮芸心头略感不安:“你临要出征,怎么又来同我说这些早就定了的事——是不是朝廷使者让你不舒服了?你如今势大,白首辅想以朝廷的名义下个诏书封你做牧公,就先来和我接触……”   顾安南清清嗓子打断:“我听见他说要请你回朝。”   “我说了不回。”暮芸失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回去有什么用?得你带兵才行!”   顾安南:“可你早晚要走。”   暮芸明白了。   这厮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将来我带着皇侄出海,这对你来说是好事,真的。”暮芸耐着性子,诚恳地给他分析道:“你看啊,你现在是在打天下,能争取到帝姬的支持当然好;但是将来如果你大胜做了新帝,皇后的位置上就必须坐更有用的人。”   顾大帅落寞地问:“那在你眼里,什么才是有用?”   “当然是对你最有助益的世家女。”暮芸理智地解析道:“你以为笼络京城那些老家伙是容易的?联姻才是最有效的手段!如果你不愿意平白便宜他们,那就在开国功臣家里面选一个也行——但我劝你趁早放弃裴璐,她有过跟楚淮这一段,怎么也不是上选了。”   顾安南固执地强调:“我说了,从来只当裴璐是我妹妹。”   “无所谓,真的。”暮芸苦口婆心:“无论你对她有没有感情,将来她都不能出现在你的内闱里——就和我一样。这是政治问题,不是感情问题。”   “反正你拿定了主意,就是要走。”顾安南再次挥退了来催的副将,口吻少见地急促起来:“既然如此这些日子你又何必对我……反正你从来就没想和我好好在一处?”   暮芸广袖下的手心紧了紧,晚风吹过她的衣角,将她的心都吹得皱了起来。   “牧公,你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你就得拎得清。”暮芸上前一步,身上浅淡含蓄的暗香扑在他身上,近乎蛊惑地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在你光复长安之前,我们还有时间不是吗?”   她还是那么美,这么在月色下仰脸看来的时候,依然令他毫无底线地怦然心动。   此刻人间欢欣,墙外就是红尘烟火,禾家的院子里挂满了暖光的灯笼,温柔如水的光线在他们周身流转不休。顾安南险些就要伸手去碰碰她脸颊,险些就要在这梦境般的勾引下点了头。   但他还是收回了手。   暮芸这厮,没心肝呐。   “你大帅算是想明白了,”他吹了声口哨,那匹骑惯了的黄毛老马便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不大安分地等在顾安南身边:“你不是现在才这么冷情,是你心里从来就没有过我。”   何止是他,这小没良心就从来没对谁动过心。   她心里永远都是过于清晰的天下大势,都是波谲云诡的进退得失。她想要的只是一段恰逢其时的人间喜乐,他却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的还有更多。   要她永远在身边,   要她心里,真的有我。   “这事儿啊,我看是很难达成共识喽。”顾安南翻身上马,将全部失意不由分说地一股脑吞进肚子里去:“往后咱们还是一样,我做我的牧公,你做你的军师——帝姬,好好办事,少来撩拨,听懂了吗?”   暮芸仰头瞧他,抱臂道:“你就非要和我犟?将来我去了扶桑,去了天竺,你就不后悔?”   杂毛老马打了个响鼻,很不要脸地往暮芸手心里蹭。马的主人被跟着往她身边带,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凶悍冷漠,拉住缰绳的动作却可疑地不大坚决。   “我是真的不明白,顾安南,你到底想让我怎么证明我如今确是真心。”   暮芸搞不清楚海底针一样的大帅心,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因为什么非要闹。她手里摸着杂毛老马,心里渐渐有点生气了:   “是,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但你非要让我替你死一回才成吗?我这种战略军师注定是在大后方,你让我怎么像禾珏似的挡刀挡枪啊!还是说现在你有可能要做皇帝,你觉得我这个亡国公主不配了?!”   她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顾安南立即正色道:“我不是那个意……”   “你现在还没当上皇帝呢!牧公!”暮芸是真的不高兴了,来回走了好几圈,雪地上印出了两排靴子印:“将来要是楚淮胜了,你就是个臭要饭的!还是说我跟着你要饭你就信我了?那也行!”   顾安南一想那个画面,乐了。   暮芸就是个矫情鬼,别说要饭了,恐怕连墙角都不肯屈尊蹲一蹲。败了她肯一起要饭,胜了她却坚持要去找扶桑倭子玩,顾安南真是又窝心又生气。   “行了,别在这儿同你大帅磨牙。”他提起缰绳,很不要脸地忽视了是他先挑头磨牙的事实,碎碎叨叨地嘱咐了几句这次跟着一块儿去吴苏的几个副将的事,语气平整,当真是和对着别的军师一样:“若真遇到什么事也不要硬扛,送个信回来大伙儿一起想法子,知道了没有?”   暮芸负气不肯说话。   顾安南将马鞭卷成一个团,轻轻在她肩头点了点:“嗳,大帅同你说话呐。”   “须卜同我有旧,张鸿只是个书生。”暮芸倏忽抬眼,一下就识破了他背后的那点小心思:“你想我放我走是吗?”   顾安南不料她竟然就这么直接揭穿了,摸了摸鼻子道:“那你会走吗?”   暮芸真是服了他了。   先前在牧州那会儿,她一有机会就准备回长安,顾安南恨不得叫八百个人看着她不让走;在白虹别庄里听说自己要离开,这厮还喷了口血——如今两个人之间已经有同盟关系了,他反倒大方起来了?!   什么毛病!   她知道了,这跟狗屁的天下大势根本没关系,用何三道长的话说,就是他那要命的“恋爱脑”犯了。   “我不走,我得去吴苏要饭,把你的顾家军养起来,你还得履行约定去救我的皇侄。”暮芸让他气得头疼,一手指着禾府的月亮门道:“你快点滚吧,我不会纠缠你了——看见你我就生气!”   顾大帅压着一肚子暗戳戳的伤感,依言要滚。   “等等!”   他飞快转回身来。   暮芸被他气得扶额:“我问你件事,你老实说——你有记忆以来就在周业到处跑是吧?对自己的生身父母有印象吗?”   顾安南:“……嗯?”   牧公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开始查户口,脑子里却不着边际地想,要是白溪音那文绉绉的狗东西,说不定能当场背出长安白家那好几千字的家谱。   他奶奶的。   我背不出。   “没有,长安四郡天生地养的小崽子多的是。”顾安南将宙沉系在马上,自娱自乐地哼声笑道:“当初在乌衔纸的时候,那群仇家想刨我祖坟,去周业找了好几圈,愣是连个坟头都没摸到呐。”   暮芸若有所思。他们两人都得赶着今夜出发,两边的人迟迟不见主子出来,都在外头小心翼翼地催。   他们对视一眼,各自别过头。   而后两个人从两边离开了。   只剩下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天幕上,显得有些冷清。它在上头看了好几千年,知道有些话不得不说开,有些话则永远也不能说开。   哎呀,烦呐。   ------   三日后,千梦山。   此时正是上午,日光干净澄朗,千梦山上的机关尽数收起,山下仪仗正在热火朝天地备船,山顶的竹屋却分外温馨安静,一老一少在小亭中隔着一个摆着飞鸢的石桌对坐,院中一个杏黄衣衫的小童正在咕嘟咕嘟地煮茶喝。   这里天地宁静,日月悠长,即便山下已然天翻地覆,竹院依旧如同桃花源一般安静宁和。   “他奶奶的!”院子的主人发出了不大宁和的动静,甩开了手里精巧的小锤:“挺轻的一个丫头,怎么就活生生把我的木鸢踩断腿了?!”   这一手捞着飞鸢的老者满头白发扎成三个角,嘴上两道长长的白胡须向上系在了耳后,他一边手上还缠着根墨线,身上的白麻布衣裳全是横横纵纵的鬼画符,都快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了。   老者身姿挺拔,高腰长腿,虽然年近古稀,一双眼却依然亮得跟星星一样。他要是再年轻个四十岁,说不定就算站在顾安南旁边也是输不了的“美色”。   此人姓花名文,正是当代墨家第一机关手。   “茶好啦!”院里的小童欢呼一声,操纵着两只木头仙鹤来给两人送茶,白嫩的小脸上喜道:“芸殿下,这会自己煮茶的炉子是我做的,你看好不好?”   小孩正是当日牧州城里被假符盈虚豢养的小男宠姜然,后来顾安南在千梦山上被围困,还多亏了他代花文提前下来拖延时间。   “好得很,”暮芸接过茶,对他眨眨眼:“比你师父做得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实用多啦。”   小姜然红了脸:“那殿下常来玩吧,上回殿下来得匆忙,连口茶都没喝上呢!”   崖州大战当日,暮芸一接到战报就猜到楚淮必定是要在秘密水道上下功夫,因此立即带着铁三石往千梦山赶。但当时要阻击楚淮已然来不及——   好在山上仍有个天下第一怪的花文,他并非偶然隐居此处,而是当年真符盈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请来护着水道的。   花文手上的飞鸢可以从高处乘人落下,再加上可以驭兽的昙心,也够楚淮喝上一壶。因此暮芸当机立断,先让姜然在山腰处以旧事拖住楚淮脚步,自己则趁机上山准备杀他个出其不意。   事实证明,也确实奏效了。   “常来玩?!你当她是来咱们这破地找乐子的啊!是你能接客还是我能接?!”花文好不客气地啪地抓过茶杯,又烫得倒吸了一口罗圈形的凉气:“她是来挖你师父下山的!”   暮芸垂眸轻笑,浓密的睫羽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小片勾人的阴影,拍拍手道:“拿上来吧。”   她这次从牧州去吴苏,准备走水路,从水道出来刚好就到千梦山,便上来拜会拜会她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师。   在外面等候多时的顾家军听见她唤,立即送上了两大袋“土”,花文人还在亭子里叉腰站着,鼻尖却狗似地动了动:“伏火雷?”   “正是。”暮芸右手轻抬,做了个轻盈的投掷动作:“当日在归云关下,楚淮带来的宁州军把我们事先埋在地下的伏火雷挖出来了——这东西,在空中竟然也能炸。”   花文掐了个拇指大小的空间:“这么大?”   暮芸手指在石桌上点了点:“不,有这么大。”   花文的眼睛立刻又亮了一层。   “我是在想,”暮芸一手撑在自己下巴上,莹润白皙的右手在阳光下流连翻转。她的目光妩媚幽深,看起来像一片暗藏波涛的海:“有没有可能,能把伏火雷装在一个细长的管子里。嗯,或者装在一个铁球中——只要一扔出去,或者被打出去。”   她那只翻转着的右手往上一抬,在花文震惊的目光中用平淡而又残酷的语气说道:   “能一下扎进人的血肉,让伏火雷在人的身体里炸开……唰啦一下,一道血花,你想,那岂不是很好看吗?”   作者有话说:   新导师花花居士上线! 第82章 风云出我辈(二)   半日之后, 一脸兴奋的花文终于和施施然看风景的帝姬从山上走下来了,早就备好了船只的须卜思归已经等了好半天。   张鸿倚在岸边的松树上看书,须卜仰面躺在大船上睡觉。   “前日你找我帮得忙已都办了, 东西也送走了。”花文送她到了附近,对着行礼的张鸿点了个头, 便没再往前走了,啧啧有声道:“不过你还真打算去吴苏找那钟婆娘要钱啊, 疯了不成?”   暮芸不置可否:“当时你在我父面前赌咒发誓,说这辈子绝对不教小孩,最后还不是做了我的讲经师?”   其实不单单是讲经师。   很少有人知道,花文除了是天下第一机关师之外, 更是天下第一的琴手。他的琴当世之中无人能比, 只是在他夫人离去后便再没有弹奏过了。   一身本事,全都教给了暮芸。   可惜暮芸也不爱弹。   “我手底下有个会驯兽的小姑娘, 前些日在你这驭鹤的时候你见过。她教了我一点用琴音逗鸟的本事,”暮芸笑吟吟道:“等我回来给你弹着玩玩。”   “教你弹琴你就搞这些没用的?”花文摸了摸鼻子,一巴掌把一个差点将他误认为敌人的机关打回去, 小声骂骂咧咧道:“小鬼头太也奸诈!教琴也是被你骗的!再让你骗我就猪狗不如!”   暮芸微笑:“花师父,戒赌吧,这世道都要变天啦。”   “爱怎么变怎么变, 和我花花居士有什么关系!”花文两手将他那长得不像话的胡须同时一捋:“事先说好啊, 谁当皇帝我没兴趣——就是楚淮当我也没有意见, 叫我下山跟着你男人混是不可能的!”   暮芸哦了一声:“真的?”   花文拍了拍肚子:“哈!我花花居士说一不二!这次绝不食言!”   “唔, ”暮芸提着裙摆上了船,趴在船舷上笑道:“看来师娘的下落也是不必告诉你啦, 不过也是, 漂亮老头千千万, 何必非得让她老人家再受这份罪——开船吧!”   花文:“……?!”   老头开始跟船跑:“你啥时候知道的!小没良心!嗳!说——话——啊——”   无奈淮雍河水十分湍急,船锚一起,整艘船瞬间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只剩下花老头的声音一道湮没在风里。   暮芸披着件白色大氅坐在甲板上晒太阳,看着山色水色飞一般从身边掠过,心情终于好了不少。   负责行船的顾家军上前来报:“主母!照着这个速度,咱们三日后便能抵达吴苏!”   “好,”她嘴角勾起一个浅淡弧度,妩媚的眼中寒光一闪:“那咱们就去拜会拜会这位钟夫人。”   ------   吴苏。   钟夫人在她的密室里。   说是密室,其实是完整的一栋楼,足有三层那么高,中间却没有楼板,全都是空的。人一走进去就如同进了巨大的网麻雀的罩子,所有窗户都已经被黑色油纸紧紧地封上,只有一层又一层的烛火,幽幽地挂在高高的墙壁上。   钟夫人就在密室的中心。   三层楼中挂着密密麻麻无数画像,最大的足有一层楼那么高,最小的却只有巴掌大小;有些精巧得如同真人再临,有些却只有一个草草的轮廓。各种画技笔法不一而足,显见不是出自一家之手,但万千色彩勾勒之处,画得却都是同一个人。   一个男人。   画上的他什么年纪都有,从十五六岁的温柔少年,到三十五六岁的儒雅文士,他跃然在那些或昏黄或簇新的宣纸上。最底下那层的几个木质大箱子被翻了个底朝天,男人的画像散落得到处都是,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献祭仪式。   钟夫人就坐在其中一个大箱子之外,覆着黑纱的手缓缓展开了里面最后一幅画像。   画中人正在漫天柳叶中舞剑,嘴角噙着浅笑,玄色衣袂翩翩,手中一点寒星,双目森然冷厉。   “卢子晋,太久了。”钟夫人背对灯火坐着,黑纱下看不清面容,手指拂过画中人的唇角,声音暗哑:“我都快记不得你的样子了。”   门外突然传来丫鬟们的惊呼声,似乎在阻拦着某人不让进入,对方却全然不听,脚步飞快地冲了过来,然而到了门口却戛然一停,恭恭敬敬地将密室的门敲响三下。   “母亲,暮氏皇族的船马上就要靠岸了。”门外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难掩兴奋道:“母亲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钟夫人将手中的画轴卷好,慢慢站起身:“储儿,你去办吧。”   门外的年轻人应道:“母亲放心,我都省得。暮氏皇族明明与咱们有血仇,竟还有脸到咱们吴苏来要钱,我一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门外声音渐消,钟夫人看向了地上的画轻声叹了口气:“子晋,我就要给咱们的儿子报仇了,你高兴吗?”   画上的男人仍在春日里安静地读他的书,对画外幽暗的天地一无所知。   “等我杀了帝姬,”钟夫人语气温柔地抚摸着画纸:“就用她的血给你点睛,好不好呢?”   ------   碧波百年横翠,繁华千里吴苏。   天幕将暗,一艘二层礼船从天一方来,破开碧波荡漾的息水江面,引得无数波涛浮动。远远看去,吴苏的渡芳渡口上已经倾伞如盖,摩肩接踵,无数挂着彩绸的小楼隐没在温柔和暖的江南和风之中,风吹过处,软语暗香。   外面中原大地已经进入了乱世,被逐鹿的群雄折腾成了一个破草窝,吴苏却始终在各大世家的保护下安然无恙地继续着它的繁华。   吴苏本就四季如春,崖牧两周虽然早已被大雪覆盖,这里的人们却依然都穿着薄锦轻纱,就连扑面而来的风都是暖的。此地上至世家领袖,下至渔家贩夫,人人往来繁忙,当真是三千弱水空濛,波光潋滟浮春。   “殿下你瞧!”   昙心扑在大船的围栏上,目不暇接地看向沿岸的热闹风光,岸上丝竹细细,人人着锦,她简直怀疑自己又回到几年前没打仗的时候了:“岸上有个年轻公子,他是吴苏这边派出来接咱们的吗?”   船板上临时搭建了一个小阁,里面传出一道清贵又妩媚的女子声线,叫人一听就无端想到天上月,山中云。   “年轻公子啊,长得俊么?”   昙心一边兴冲冲地脱下棉衣,一边回船舱里取了个千里望递过去,嘻嘻笑道:“怎么不俊?我看比大帅还俊呢!殿下,要不您把牧公踹了,咱们就在吴苏过吧,这地方也太暖和了!”   阁中伸出一只莹莹如玉的柔荑,将千里望接了过去,天地在她视线里变成圆圆的一方,从热闹繁华的街面转过,最终果然见到了那个渡口上等着的年轻人。   春衫轻薄,赤绶垂腰,一双点漆目亮比晨星,满身峥嵘说不尽,一见便知是骄矜。   他手中折扇唰然开展,像是将整个江南的春花秋月全都抖开了,这天下风流被他衣襟兜走了一半,另一半都在似笑非笑的嘴角噙着,眼波过处,羡煞吴苏。   比起铁甲沾花的顾大帅,这青年更有一种柔韧的“软”,一个人就顶得上一个江南。   “草民钟褚。”岸上青年负手而立,右眼微微一眯,声音清亮对对着大船笑道:“闻听殿下驾临,特来恭迎。”   昙心眼都看直了。   “天爷,我长这么大除了大帅还没见过这么俊俏的人物!大帅太凶,这个钟褚刚刚好!”昙心嗖地一下跑到暮芸身边,抱着她腿道:“主母想个法子把我嫁给他吧?”   暮芸被她扯得一阵晃,摸着她狗头好笑道:“他?我劝你再等一刻钟。”   这位钟褚钟公子是吴苏钟夫人唯一的继承人,当年她同先夫卢大公子生下的长子早亡,白手起家之后才又得了一个儿子。   此子生父不详,却从小长在钟夫人身侧,得她亲自教导。如今只要不是泼天的大事,吴苏的账目都从公子钟褚手里边走,也算是个能人了。   “啊,”昙心喜滋滋道:“那他岂不是像吴苏的太子爷一样?”   “自古以来,太子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暮芸垂眸淡声笑道:“当储君比当帝君难多了,能坐稳太子位的,一个一个,阴得很呢。”   就好比今日,渡芳渡口是吴苏的大港口,平日里往来交易的货船须得以千计数。然而今日竟是风平浪静,除了前来瞧热闹的,竟然没有任何一个小老百姓在进出货——   显然是上边提前给了指示,微恐接不着他们这些“外来人口”。   钟家之所以要来这一手“坚壁清野”,一是怕暮芸提前拍奸细混进吴苏打探消息;二则是要展示他们钟家这个土皇帝的威势给她暮芸看——   瞧瞧,只要我们钟家一道命令,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得乖乖听着,说了不许让他们在渡芳口出船,就没有任何人胆敢“违逆上意”。   就是要让你这个帝姬看看,谁才是吴苏的真皇帝!   昙心恍若未闻,只觉得岸上的小青年人又漂亮,说话又体面,实在是个好夫君:“我才不后悔!殿下你等着瞧吧,以后我就在吴苏驯几条江豚玩!”   暮芸就笑。   柳四娘手里抱着两只信鸽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对暮芸点了点头。暮芸心领神会,同昙心压低声音促狭道:“我同你打个赌吧,一刻钟后你要是还想嫁给钟褚,我就给你圆梦,怎么样?”   昙心立即同她拉勾。   柳四娘站在小阁外面,也在打量着渡芳口上的情况,她是习武之人,目光比昙心更利也更远,一下就注意到了钟少爷身后的两家酒楼。   “鸿鸿,这就是你们中原人所说的丁字口吗?”须卜思归盘膝坐在桅杆的小台子上,跟着柳四娘的目光一道向前看,边看边朝下面的张鸿丢了个瓜子壳:“总感觉那里边不大对劲似的。”   张鸿也跟着看。   少年军师换上了一袭水色长衫,头上系着条同色的发带,看起来越发青葱水嫩。他若有所思道:“怎么不对劲?”   “不知道,”须卜思归挠头:“就是觉得很危险。”   张鸿笑起来。   钟褚一个人持扇站在渡口最前,他身后是熙熙攘攘前来瞧热闹的吴苏百姓。再往后,是以钟褚为轴的两个完全对称的酒楼,每个都有五层那么高,一层一层之间却不是完全严丝合缝的方形,而是层层展开盘旋而上的。   其上帘幕悠悠,仿佛正有无数目光在里间窥探。   “须卜大哥果然是顶顶敏锐之人,这两座酒楼名为‘温澜’‘潮生’,里面坐的应当都是吴苏商会的……嗳?!”   张鸿忽然站直身体,惊讶地朝船下看:“是我的错觉吗?”   船怎么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顶起来了!   崖州一行人的大船缓缓驶入渡口,就在即将靠岸的时候,船身突然撞上了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整个大船都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左侧船底似乎有东西正在抵着,致使船只向右翻倒!   “啊啊啊怎么回事?!”正在犯花痴的昙心被晃得东倒西歪,整个人跟着滑到了右边,发现整个大船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水面贴近:“快来人!保护殿下!”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牧公接到信报,言说吴苏之地的公子钟褚色如秋月,已经将帝姬迷住了。   何三(掐着嗓子唱歌):“小牧公啊——地里黄啊——刚成亲啊——媳妇跑啦——”   牧公:“……” 第83章 风云出我辈(三)   柳四娘当机立断, 一掌推住暮芸的小阁,震声向岸上吼道:“我家主人千里而来,你们吴苏就是这么待客的?!水下究竟有什么!”   整个大船的余波未停, 仍然在缓慢地向右侧倒去!张鸿噗一下跌进须卜思归怀里,被她笑嘻嘻一把拉住。   “芸殿下英明果决, 当年人在长安时,愿江下游无不称颂, 号称无所不知,无境可困。”钟褚折扇轻摇,欣赏着船上众人的慌乱,不紧不慢道:“怎么, 殿下竟连暗坝也不晓得么?”   暗坝!   这种水坝通常伴随着巨量水库一同出现, 往往只有在暴汛期才会被从水下升起来,一来可以抗洪, 二来可以阻击水匪——可渡芳口不过是货运港口,平白无故为什么要修建暗坝?!   暗坝都在水下,若是没有人提醒, 船上的人根本无从得知。且船体越大就越危险,一旦撞上,几乎必定会整个翻倒!   “这里水不深, 倒是没有性命之危。”张鸿没工夫脸红, 稳住身形蹙眉低声道:“只是这一来一定会落水, 殿下再要进吴苏行事就难了!好一个钟储, 好一个下马威!”   两大酒楼里,传来一阵细细的, 略带鄙夷的笑声。   这两个酒楼一个叫温澜, 一个叫潮生, 只有下面三层对外开放,最顶上的两层从来都只供商会使用。要知道在这吴苏城中,最有话语权的不是官府,更不是世家,而是能左右整个吴苏经济的大商会。   商会共有十五座席,排号越前,职权越大,整个吴苏的老百姓都以能为商会做事为荣,他们甚至不稀罕让自家的儿子考功名,都觉得只有成为商会的掌柜才算是好前途。   “父亲还让我学帝姬,”潮生楼四层的女子掩面嫌弃地笑道:“如今她就要做落汤鸡了,父亲还叫我学吗?”   他们这一层坐的都是商会中的末席,即便是末席在吴苏也很风光了。各家听说了公子钟褚要在渡芳口迎接帝姬,早三天前便开始日日在此处等着,只为了一睹帝姬芳容。   不料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芸殿下,竟然一来就要吃这么大个闷亏!   “这也不如何么,怎么就能将那栾提顿和牧公都迷得神魂颠倒了?”   “就是,不是说她胸有沟壑,能料定天下大势么?怎么连个小小的暗坝也过不去——父亲,亏你还想站帝姬的队,如今可看清了吧!”   帝姬暮芸此来吴苏是做什么的,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为的无非就是两个字——要钱。但帝姬与商会的无冕之王钟家又有仇。   大家都是生意人,关窍无非是“投机”二字,听闻牧州的禾沈两家都在帝姬和牧公的贸易圈里挣了大钱,他们如何能够不心动?今天,他们原本都是来观望,究竟该站队站在哪一边的。   可看如今的情形……   崖州的大船依旧在随着暗坝的升起而缓缓倾斜,随时都有翻覆的可能,岸上人的心情都十分微妙,原本准备在帝姬身上下注的人,也都更谨慎了。   钟褚唇边噙住一个笑。   “回去吧,帝姬。”他手中折扇一收,绵里藏针地笑道:“冬日寒凉,今日场面大,别再吓着您了。”   “公公公公子!”   钟褚刚一回身,就在下仆的眼中看到了无比惊恐的神色,那下仆手指伸得老高,指着大船抖个不停,瞳孔缩成一团,漆黑的眼仁儿里凭空多出了一条斜线!   钟褚回身,暗红的衣衫散成一道利落的圆,只见那大船左侧高高扬起,如同一条在空中转身的巨鲸,明明已经仰到极处,却并未翻倒!   船头一个小小少年手缠金绳,绳尾如同灵蛇般当空飞舞,直直朝着温澜酒楼的尖顶飞去。   “难道他们想将以整个温澜楼为锚,活生生把船稳住?!”   对面潮生楼里所有的贵眷全都冲到栏杆边上,满目震惊:“帝姬莫不是疯了吧!距离这么远,就算金绳够结实,又怎么可能真的缠在楼顶上?难道那绳子还会飞么?”   议论纷纷之中,船上传来一身清透的长笑,一个红裙女子从仰到极致的大船上纵身而出!她脚下踩着一只似鹰非鹰,似鸢非鸢的物件,竟当真从船上飞了出来!   “天呐,什么东西,还真的飞出来了?!”   “这女子是谁?这手功夫也太俊了,莫不是神仙不成!”   “她踩得那是什么东西!我也想要!爹爹也给我弄一个呀!”   “瞧着像是上等的机关术,上哪弄去?”   抱着桅杆的小鸿军师艰难地维持着身体平衡,耳朵里听着这些话,却骄傲得不得了!心说我须卜大哥就是暴烈了点,若是个女子,那可比九天玄女还威风呢!   须卜思归单膝跪在从千梦山带出的飞鸢上,红色衣衫在吴苏温润的风中烈烈飞扬,她明艳得如同大地上上的第二个太阳,在众人如看神仙一般的目光中大笑出声,当空接住了即将坠落的金绳,脚下用力一蹬,竟当真将连着大船的金绳绕在了温澜酒楼的尖顶上!   “着!”   温澜酒楼整个都被快要倒掉的船带着开始摇晃,本就是木质结构的楼体,形状又奇特,风大些都会摇,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巨力?而且崖州的楼船内里本就是战船的结构,又结实又沉重,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进行拉扯,很有可能会毁掉潮生楼!   楼上商会的贵宾们也顾不上看热闹了,全都跟着慌乱起来。   那金绳少年正是姚谅。   他受了顾安南的教导,手艺越发精纯,须卜思归一招得中,姚谅顾不上跟着欢呼大叫,立即招呼船工们帮他将金绳牢牢固定铁质的船栏上!   这一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暗坝越是上升,大船侧翻得就越厉害;大船越是侧翻,温澜楼就越是岌岌可危!   “钟公子,求求您了快让人将暗坝放平吧!”   温澜楼底层的客人们实在太多,外面又挤满了来瞧热闹的百姓,一时之间竟是堵得水泄不通,根本无从撤退。顶层的商会贵宾们彻底怕了,唯恐这楼真的被崖州众人扯倒,自己也跟着丢了小命。   “是啊钟公子!要是楼真的塌了这下边的百姓也活不了啊!咱们两家可还有生意往来在,就算小老儿求您了,快将暗坝撤下去吧!”   “帝姬远来是客,咱们哪能这么没规矩!钟褚公子!快快住手让帝姬下船吧!这要传出去了,岂不让中原各州都笑话咱们吴苏啊!”   钟褚脸色铁青。   帝姬连个面都没露,竟已逼得他手底下的人反来求情;本想利用暗坝让那不知羞耻的帝姬在他手底下吃个天大的亏,不料此刻骑虎难下被架在火上的人竟是自己!   “我便不让,那又如何?”钟褚牙关咬得死紧:“一座楼而已,我钟褚还赔得起。”   船侧得越发厉害,方才还一片欢欣的温澜楼里尖叫声声,须卜思归盘膝坐在琉璃顶上,一手按着膝盖嘻嘻笑道:“楼子值个什么钱,”她另一手随手掀了片瓦,眯眼往钟褚脚底下精准地一掷:“嗳,要是楼里的人都砸死了,你又咋个赔?”   琉璃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被摔过来,简直像个巨大的“暗器”,崩裂的碎片将钟褚衣衫都划破了,其中一片琉璃擦着钟褚的喉结飞出去,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啊呀啊呀,”须卜思归手指在绷紧的金绳上一弹,得意得眉飞色舞:“我怎么好像听见楼在吱嘎响呢?”   温澜楼顶层的商会贵宾们更害怕了,但下面堵得水泄不通,他们也不能直接跳楼,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一个个虽然不好直接对钟褚破口大骂,但那些如有实质的眼神也跟骂人差不多了!   “钟世侄,快别犟了!你如此欺辱来客,将来谁还敢同我们吴苏做生意?!”   “看来少主是不打算理会咱们的死活了,还是抓紧想办法下去吧!”   钟褚偷鸡不成蚀把米,只觉得连牙根都在发痒,但各商会的下属们连番催逼,这个头他是不点也得点。   “撤、暗、坝。”   他终于挥了挥手,被按头亲自撤开了自己精心准备的下马威!   数百名船工在岸上一起用力扳动机关,水底如同巨龙般的长坝渐渐重新隐没入河底,大船回落回水平面的瞬间,须卜思归像只大猴子似地倒着往温澜楼里一挂,随手扯掉了一块窗帘往金绳上一甩,整个人又飞一般地顺着绳索滑了回去,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大船的甲板上。   惊魂一场,岸上的百姓终于在极度紧张里回过神来,都为须卜思归大声喝彩!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英武的人物?早听闻牧公手下能人辈出,原来真的都和话本子里那些飞天遁地的豪侠一样啊!   众人心头不约而同地想,连一个手下人都这么有本事,帝姬当真是深藏不露。   话本里有英雄大侠,自然就有小肚鸡肠的反派坏人,平白要给人下马威做刁难的钟褚自然而然地就被对号入座了,一时间岸上嬉笑指摘,几乎全都在看他们这位太子爷自作自受的笑话。   钟褚的脸色越发不好看。   今日若是输给暮芸,可不单单是脸面名声的问题——钟家早已得了消息,她暮芸就是那闻名遐迩的明菀钱庄庄主。   若真让她在吴苏立住了脚,将吴苏商会这些人都弄去给顾安南效力,那么将来可就没有他们钟家什么好日子过了。   “殿下好本事。”钟褚舌头顶了顶腮,折扇轻摆:“吴苏钟氏早听闻殿下要来,已先备好了薄礼一份,还望殿下笑纳。”   原本正要接引大船停住的船工们全都停了手,那原本要被送上大船接人下来的栈道也被收了回来。   钟褚拍了拍手。   钟家的家仆抬上来十箱足金,整整齐齐地被推了出来,又像打发叫花子似的,扔到了一艘窄小破旧的渔船上。   “殿下不就是想要钱吗?”公子钟褚傲慢道:“看在殿下守长安的面子上,呵——拿上钱,请回吧。”   温澜潮生二楼中,商会中人的脸色越发精彩了。   帝姬来吴苏,是请钟氏资助牧公打天下,所费何止巨万,如今钟褚只拿十箱金子出来,就跟扔两个铜板到乞丐碗里没有太大区别。   那可是帝姬啊。   可是牧公亲口认下的主母啊!   众人有人胆寒,有人不忿,有人好奇,有人却忍不住想要看好戏,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大船的那处小阁上。   姚谅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体,气鼓鼓地走到大船船边:“十箱金?钟公子这未免太过欺辱人了,当我们崖州是来要饭的么!”   钟褚后撤一步,柔婉又锐利的眉梢一扬,轻声笑道:“难道不是?”   “……”姚谅气笑了:“钟公子,不如你先把栈道放下来,待我们主母上岸,咱们再慢、慢、聊。”   “这就不必了。”钟褚双眼一眯,目光在姚谅和须卜思归这一大一小身上一转:“诸位本事大得很,钱你们也要到了,各位,打哪来就回哪去吧,吴苏概不接待!”   言下之意,竟是不让众人上岸!   须知这么大的船体,即便是放小船下来,也需岸上有人接引才能靠岸,若是没有栈道相迎,便相当于没有渡口,没有路可走! 第84章 风云出我辈(四)   “钟公子素来稳重, 今天这是怎么了?”潮生楼顶层,末座的一名华服女子站在栏杆边上,团扇轻摇, 遮住了半边脸:“如今帝姬名望甚重,就非要与她为难?”   这女子身上衣着虽然华丽, 却是一身雪白的素色,连鬓角别着的牡丹都是白瓣, 只有眉眼乌黑如焦木,樱唇嫩如樱桃,越发显得她眉眼素雅秀丽,别致非常。   尤其是当风而立, 有种说不出的清丽娇柔。   “古小姐有所不知, 这可不单是给不给面子的事。”   顶层的商会二把手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了她所在的这一层。   开口之人年近不惑,唇角天生是一道上扬的弧线, 没什么表情也像是在笑似的。他的长相声音明明都属于温和的那一挂,却不知为何,只要一露面, 就有种不怒自威令人信服的气派。   此人姓龚名贺,打从十五岁上就在吴苏的生意场里厮混,举凡是他看上的买卖, 就从没赔过一分钱, 就连这温澜潮生两座吴苏境内最负盛名的酒楼也是他名下的产业。   人送外号“龚财神”。   “如今帝姬做了顾家军的主母, 若是吴苏钟家当真做了他们的钱袋子, 那——”龚财神站到古嫣身边,拇指在下巴上一抹:“投资王侯这样的大买卖, 若失败了, 可是要杀头的呀。”   古嫣看向大船, 若有所思。   她问:“那依您看,如今帝姬连船都下不来,又该怎么办?”   “我哪知道!”龚财神咂摸咂摸嘴:“这事儿可不好办,不过做买卖嘛,既然钟公子不肯‘出货’,帝姬只怕也得打道回府——女子脸嫩,你没瞧见帝姬到现在连个面都没露吗?”   钟褚见暮芸久不冒头,自觉终于将场子找了回来,一抬扇就要走,只是他刚要迈出一步,就发觉嘈杂的渡芳口,突然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施了噤声咒似的,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零星的吸气声与江水拍岸声。   此时天将欲晚。   秾丽的夕阳只剩下一丝烈焰般的金粉色余晖,光芒渗过了吴苏的重重香雾,将大船的船头勾勒出一丝灿烂的金边。   而那天地之间,有一女子。   明烈浓重的光华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乌发,白皙莹润的肌肤如同冬日里落下的第一捧雪,妩媚的眼如同看透一切的琉璃,明明艳得如同勾魂摄魄的艳鬼,偏偏那双眼里又装着天下苍生。   她一眼盛着天下人的欲望,一眼盛着天下人的慈悲,极端的艳色爱欲与极端的清贵威势糅于一身。   “这便是传闻中的帝姬暮芸!”   “如此容色,果真不负盛名!”   须卜思归嘴巴微张,怔怔看着:“亲娘长生天,平时天天看,怎么没觉得有这么好看?不行,我得把她抢回大草原上去,我们那边正好缺个神女!”   “十分的美人,气氛须占七分,如今就是气氛到了,殿下平时也不爱搞这些,如今这是为了……”小鸿军师解释了一会儿,发觉须卜根本没在听,酸溜溜道:“这会儿又缺神女了?之前你不是还说缺脑子好使的吗?”   须卜嘿嘿笑。   他二人日常被暮芸的美色冲击,如今已经看习惯了,回神自然比吴苏这边更快;正如小鸿军师评价的那样,暮芸的美是那种一见面就能让人“心头一片空白”的美,如今再加上夕阳和江雾的烘托,不让他们看傻了才怪呢!   岸上不知是谁先倒抽了一口凉气,所有人都终于从这种震撼中稍微醒过了神,全都“天爷”“亲娘”“菩萨显灵”地喊了起来,全都对暮芸的美貌赞叹不休。   钟褚短暂地失神片刻,而后脸上现出几分微妙的不屑来。   长得确实漂亮,不过那又算什么本事?   他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帝姬如今的功业到底都是怎么得来的——听闻如今洛阳那位白首辅同帝姬青梅竹马长大,莫不是帝姬凭着这副容貌,诱得这些围着她打转的男人们替她办事吧?   生为女子,可真是占便宜啊。   钟褚让人将那载着十箱金的破渔船渡往大船之下,心道自己当众让帝姬吃了个哑巴亏,回去以后禀告母亲,她一定会高兴的。   “怪不得牧公要千里迢迢去匈奴抢亲,神仙也是这个样了吧?”潮生楼上,龚财神拍了拍自己的脸,有点失望地啧声道:“不过,如此貌美,只怕是没什么真本事了。”   古嫣小团扇一摆,将一丝浅浅的不悦压在眼底,清丽的脸上笑盈盈道:“龚财神可别瞧不起美貌姑娘。人活着全都凭一条命——难不成上了生意场,龚财神会因为对方长得漂亮就让利吗?”   龚财神哈哈一笑,眼中仍然不以为意,却拱手讨饶道:“是龚某人口出狂言,口出狂言!古小娘子莫介意嘛。”   商会众人哄笑起来。   古嫣越是发声,越是抗争,他们就越觉得像她和帝姬这样的美貌女子是占了便宜的,无论是庙堂还是生意场,仿佛只要貌美,就可以消抵她们的所有才华与努力。千年万年,高山终颓,江水终竭,然而人心里的成见却永远也不会消退。   那是比死亡更顽固的存在。   古嫣没再解释。   她眉眼微垂,继而轻声一笑。紧接着手掌一翻,一锭圆敦敦的金元宝出现在了手心:“我同龚财神打个赌吧,就压钟褚公子不是帝姬的对手!”   打赌。   举凡是买卖人,骨子里都有点天生的赌性。买入卖出考量行情,没点胆色怎么能行?   古嫣这小小的赌局一开,商会众人全都来了兴致,纷纷要跟着下注。潮生楼的老板十分有眼色地命下人上了个小赌桌,当中一道白草线划成两边,左边压着一颗拇指大的东珠,代表帝姬;右边镇着一个小巧的金算盘,代表钟褚。   金算盘那一边很快就压上了各色珠宝现银纸交子,东珠那边却孤零零的,好半天了,也只有古嫣的一锭金。   龚财神眼风一扫,随手摘了手上的一个玉扳指往那珠宝堆里一抛,就像个小小的王冠似的。   帝姬终于开口了。   既下了赌注,商会众人越发紧张兴奋,全都贴在了栏杆边上,密切地等着她怒气冲冲地训斥钟褚。   “去,将吴苏钟氏的赠礼捞上来。”本被以为要大怒特怒的帝姬闲雅地靠在船头,这动作有些过于随意了,寻常人做来未免显得不大端庄,但不知为何,在她身上就有种说不出的贵气:“山不让尘,水不辞盈,十箱金也是金嘛。”   好歹是个皇室!   好歹是南境的主母!   竟然连这种小钱也要!他们顾家军究竟是穷到什么地步了?!   吴苏百姓们你传我我传你,瞬间哗然,都没想到堂堂帝姬竟然这么没骨气,全都在议论说这美貌的小帝姬定是没法子了,竟真被咱们吴苏的公子钟褚给逼走了,原来就这点本事,实在是浪得虚名!   潮生楼上,商会众人看着古嫣的目光越发微妙。   古嫣面上还不动声色,实则手心里全是汗,正焦虑间,眼风忽然往船下一扫,见到远处长街尽头一队有点熟悉的身影正在往渡口移动。   她广袖之下的手指微动,在小团扇的扇柄上点了点。   “龚爷。”   “嗳,在呐。”龚财神下巴微仰,微笑道:“古小娘子还是把那锭金子收回去吧,不然我们这些做老哥哥的,难道还弄条墨绳切割你那块小金子吗?”   商会众人大笑起来,纷纷开始出言安慰古嫣不必在意。   “我是在想,龚财神您家大业大,就压一个玉扳指未免太小气了吧?不如这样吧,我给您打个样。”一身素白的古嫣从袖中抽出三张契纸,轻飘飘丢在了赌盘上:“这是我临街的那三家米铺,若帝姬当真输了,这几家铺子就当我孝敬您了!”   众人哗然。   古小娘子就是倒卖粮食起家的,如今她在吴苏的份额不大不小,所有产业里最赚钱的就是那三家米铺及其背后的渠道,如今却这么大方,非要白送给龚财神当添头?   那帝姬已露败象,古小娘子该不是猪油蒙了心吧!   龚财神嘴角仍然含着笑,眼睛却眯了眯:“那古小娘子想要我押什么?”   “好说,”古嫣脚尖在地面上点了点,好看的眉眼中锐利的寒光一闪:“就要这温澜潮生楼!”   龚财神圆眼一睁,脑子里飞快地走过一串流水,他终于不笑了,第一次开始正视起这个商会末席的古嫣来。   “怎么,您连投资王侯的大买卖都能盘算,如今却怕了?”古嫣的团扇往大船的方向一摆,用一种堪称娇柔的语气道:“这对您来说,难道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吗?”   “好!”龚财神额头出了细汗,他好多年都没觉得有这么紧张过了,一拍掌道:“赌了!”   这一下群情激奋,商会中的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古嫣的笑话,只等着崖州的大船一掉头,他们就可以开始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教育她:‘你看你看,我刚才怎么说的来着?这下你知道错了吧!’   古嫣最值钱的身家已经上了赌桌,心里比任何人都急迫,却不似他们躬身塌腰地往外探身,而是脊背挺直地关注着大船上的动静。   众人只见,方才那投掷金绳的小少年将十箱金子在甲板上依次铺开,拿出其中一锭擦擦干净,恭敬地放在了帝姬手心。   “嘟嘟——”   谁也没有想到,那仙女似的亡国公主,竟然倚在船头,对着钟褚吹了个流氓哨。   声音清婉含趣,也不知道是和哪个没正形的臭流氓学的。   钟褚压着眉眼,疑惑又戒备地回身看她。   “钟公子,我们家牧公从前是个江湖人,平生最讲究礼尚往来,我也送你点礼物吧。”   暮芸锐利的眉梢轻巧地一扬,手中那锭金子抛出一道清亮亮的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水中。这仿佛一个信号,岸上不知何时出现的百十来人穿着同样的服色,突然挤到岸边,对着大船跪地便拜!   “明菀钱庄吴苏分舵,恭迎主上驾临!”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芸妹(轻描淡写):“钱罢了。”   因为缺少军粮而抠搜着三瓜俩枣的顾家军:“……” 第85章 风云出我辈(五)   明菀钱庄!   天下三分富, 明菀得其主。这座钱庄为前朝一个姓卢的商道女子所建,她所积累的财富总量至今也难以估量出一个具体的数值,传闻半个宁州的地下都是空的, 里面全是卢氏女的家当。   地下的财富是真是假无从得知,但地上的明菀钱庄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这钱庄最早叫做禄万, 历经几朝几代,竟是经久不衰, 到了大荆武原年间改名叫做明菀,三十三个州府的大小富豪全都将身家存进了明菀钱庄——   在大荆朝的乱世开始之前,老百姓甚至可以凭着盖有明菀钱庄大印的纸交子代替金银进行交易。其生意之大,聚财之广, 由此可见一斑。   传闻明菀钱庄的主人手中有一枚重纹莲花印, 世人只见其纹,不见其章, 得此令者便为明菀钱庄庄主。   难道它的现任主人就是帝姬?!   明菀钱庄在吴苏的掌柜就姓吴,因为平日里掌着给商会周转借贷的权利,一向是高高在上十分倨傲, 出行时总是前呼后拥,除了龚财神这个等级的商会人物,都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可这傲慢的吴掌柜, 竟不顾渡口的脏乱直接跪在了地上, 向帝姬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吴掌柜, ”暮芸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钟公子说栈道坏了, 无法迎本宫上岸,依你看该怎么办?”   吴掌柜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头, 起身傲然朗声道:“还请令主放心!咱们明菀钱庄有得是人, 就算是将肉身都填在息水里, 也必定会给您铺出一条路来!”   暮芸睨了钟褚一眼,淡声微笑道:“人的身子太软,踩起来不结实——这样吧,咱们吴苏的账面上还有多少银两?”   银两?   钟褚眉梢一挑。   吴掌柜立即就要报数,暮芸轻轻抬了抬手,打断道:“取出一些来。”她手指在船身上轻轻叩了叩,发出清脆的笃笃响声:“拿来填水,造一条路接本宫下来吧。”   简简单单一句话,霎时将整个渡芳口的人群全部点燃!   金银填河,凭空造路!   那大船如此之高,得多少金银才能生生铺就一条接人的栈道?!   饶是富饶如吴苏,也从没人见过如此豪阔的阵仗,一时间群情沸腾,刚才笑话帝姬“穷酸”的人恨不得自抽嘴巴,将自己说出口的话再收回来!   如此异想天开,有如传奇画本一样的命令,那吴掌柜竟然半点都没犹豫,一挥手直接让人清出一条道路来,一车又一车的大红木箱子被源源不断地送到渡口,将在场之人全都看得呆了。   吴苏的百姓们看得目不暇接,大声叫好,运来的银子越多他们越激动。到后来明菀钱庄的人手都不够了,商会古嫣手底下的人也开始加入了帮忙运送的队伍。   “诸位!”吴掌柜拍了拍手,每有一大车银子送到渡口,他便开箱展示给众人看:“这都是有我明菀钱庄银号的雪花银!足斤足两,童叟无欺!”   叫好声不绝于耳,有好事者大声问道:“吴掌柜!这都第三十车了,你们当真要用真金白银给帝姬铺路吗?”   吴掌柜骄傲道:“我们明菀钱庄的主人为了家国,守过长安,嫁过匈奴!还帮助牧公生擒了大单于!”他眼风不屑地往钟褚身上一扫:“可不像有些只会动嘴皮子的小人,别说是金银开路,就是要小老儿的血肉之躯,又有何妨?”   钟褚的脸上险些挂不住:“你?!”   温澜潮生楼里的商会之人何曾见过傲慢的钟褚被这样当面打脸,他们一边赞叹帝姬的大手笔,一边暗笑钟公子的狼狈。温澜楼的小赌桌上,东珠那边也渐渐被压上了新注,逐渐有了点分庭抗礼的意思。   “有劳。”暮芸轻声笑道:“开始吧。”   吴掌柜得了令,手掌一挥,数百位明菀钱庄的仆役开始忙而不乱地卸货,一箱又一箱的真金白银被毫不留情地扑通扑通砸入水中,看得围观之人热血沸腾,明明不是自己的银子,却忍不住跟着心动心疼!   “一车!两车!天啊,已经扔进去十车银子了!”   “你瞎了不成!没看见后边那送银子的车队都瞧不见头吗?哎呦!又是三十辆大车啊!”   眼看着装着金银的大箱砸入水底,暮芸倚在船头,脸上没有一丝半点心疼的意思,反而好似听着那入水的动静有趣,精致如画的眉目中唯有愉悦之色。   帝姬如此挥金如土,让人无端联想到了烽火戏诸侯的荒唐事。荒唐到了极致,反而成为风流;只不过她既是被博一笑的褒姒,也是指牵天下的幽王。   她那悠然自得的模样,与岸上气得几欲逃离的钟褚形成了天然又极端的对比。   “还真的让他们快要把这条路填成了,红木箱子都已经在水面上冒头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还真的让明菀钱庄生生铺出了一个填河造出的“地基”来——只是大船实在太高,虽然金银已经露出了水面,但还有将近两丈的距离没有补上。   而明菀钱庄方向运来的大车也是越来越少了。   钟褚之所以被讽刺了这么久还没走,等的就是这一时!   要知道他们钟家就是吴苏的土皇帝,所有的生意流水都逃不过钟家的眼睛——明菀钱庄固然是声势浩大,但他们账面上有多少现银,钟褚心里一清二楚,能用金银将这条“栈道”填出河面就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他倒要看看,今天帝姬要怎么从船上跳下来!   “怎么,您的门面扯不上了?”钟褚手中的扇子狠狠抖开,他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声:“要不要我们钟家借点银子给您周转?”   “用不着。”暮芸的目光似有还无地往温澜楼里一瞟:“早听闻吴苏商会最是仗义,这里边还有一位龚财神,是也不是?”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明菀钱庄里事先已经收到飞鸽传书的掌事们齐齐出发上了温澜潮生二楼,将十余道精致的信笺送到了商会主事人们的手中。   笺上一双重纹莲花,姿态舒展,栩栩如生。   钟褚不以为意。   难道她是想和商会借钱摆谱?   简直是异想天开!   “好叫殿下知道,”钟褚负手道:“我们钟家还算有点小买卖,在商会不才占着个头名。”商会这些人可都指着他们钟家的商路过日子呢,谁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打他钟褚的脸?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了。   因为温澜楼里当真有人站了出来,最先挑头的就是那个一向不怎么服管的古家小娘子!   “我名古嫣,仰慕殿下高义,愿出三千两银助殿下上岸。”一身素装的古嫣在温澜四楼越众而出,声音清脆:“还望殿下成全。”   暮芸戴着翠玉扳指的手对她轻轻招了招,含笑瞧了她一眼,登时就将对方的脸给瞧红了。   钟褚厉声道:“古小娘子是不打算在吴苏过日子了吗?”   然而在古嫣身后,龚财神竟也走了出来!   “殿下好手笔,”龚财神眉头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个不停,脸上却仍然带着生意人独有的热情笑意:“龚某不才,愿出两万两银接殿下登岸。”   龚财神也发话了!   这一下,收了信笺之后原本就在抓耳挠腮的商会掌事们立即下了决定,纷纷站出来表态,连声催促家里的下人去搬钱出来!   钟褚扯过下属的衣领:“到底怎么回事?!”   下属颤颤巍巍地答道:“是,是殿下派人告诉掌事们,说天下太平的时候,商会掌事们各自在明菀钱庄借了多少钱,存了多少钱,那都是数也数不清的。如今……”   钟褚:“说!”   “如今世道乱了,他们也瞧见了,明菀钱庄的现银就这么多!他们存在明菀钱庄的纸交子早就成了白纸一张!”下属吞咽口水,觑着钟褚可怕的脸色,一咬牙道:“殿下说了,若是他们将来还指望着能将自己存在钱庄的身家取出来,今日就得想法子先让她顺利登岸!”   总而言之一句话,世道乱了,银庄要倒——你们要是还想有朝一日能把存的钱兑出来,就得先让银庄主人上岸!   “简直无耻!”钟褚只觉得浑身寒毛都被气得根根竖起,恨得咬牙切齿却拿她无可奈何:“她一个欠钱的,怎么反倒成了大爷了?!”   确实无耻,但从某个角度来说,也算无敌了。   不由分说地用利益将所有人绑上贼船,这一招,还是暮芸和建立九郡贸易圈的顾安南学的。正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纵便对方背地里气得牙根发痒,却也不得不一心一意地维护着他们的共同利益。   这种手段虽然充满了铜臭味和嬉皮笑脸的味道,但暮芸心里一清二楚——这是顾安南在天下众起义军势力之中独一份的仁善。   他只是将所有人拉上贼船,而不是像楚淮那样,将所有人杀在船下。   有了商会众人的支持,源源不断的金银流水般地送入“流水”中,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吴苏的百姓们就见证了一条活生生的金银路的诞生!   暮芸在万千欢呼之中,踩着骄阳的余晖,踩着灿烂的金山银山,踏着钟褚低入尘埃的脸面,一步步踏上了吴苏之岸!   她每走一步,钟褚都觉得被她踩着的仿佛不是金银,而是自己的脊梁骨,疼得他几乎要大骂出声,可他偏偏一个字都不能骂,不然只会让他显得更无能,更可悲。   他们钟家在吴苏说一不二了数十年,如今帝姬不过是第一次露面,竟然就动摇了他们的权威,反客为主给了一个天大的下马威!   打碎牙齿活血吞,原来就是这样的滋味。   暮芸脸上的笑容几乎没变,那张美丽到极致的脸上,却带着一种令人又爱又恨的挑衅意味。   钟褚呀。   你不是不让我上岸吗?不是要拿钱羞辱我吗?   你殿下有的是钱,偏要上给你看!   最后几步路,暮芸站住没动。她挥了挥手,姚谅立刻会意,同须卜思归一起将钟褚之前拿来羞辱他们的十箱金子搬了出来,全都垫在了暮芸脚下。   精巧的鞋尖踩过灿烂的金银路,不容置疑地走上了吴苏的疆土。   “多谢钟公子……”暮芸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口吻温声笑道:“慷、慨、解、囊。”   钟褚肩膀一塌,脸上再也支撑不住,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弯了腰,低了头,用尽全身力气强笑道:“吴苏钟褚,恭迎帝姬大驾。”   作者有话说:   转发这个芸妹,一战强势上岸! 第86章 风云出我辈(六)   吴苏岸上的鼓掌叫好声不绝于耳,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写本子,准备给帝姬的传说故事里再添一则,当地的巡防治安官都来不及跟暮芸见个礼, 已先忙着指挥激动的群众分拨撤离,免得发生踩踏。   古嫣就更是高兴了。   “古小娘子独具慧眼, 我服我服。”   龚财神的表情看起来颇有些肉疼,却依然遵守信诺, 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保留地将温澜潮生这两座酒楼的契纸送到了古嫣的手上!   古嫣面上一派喜气,兴奋得连手都在抖。   酒楼的买卖虽大,但对于商会的参与者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这件事中真正重大的意义在于, 她古嫣当众赢了龚财神一把。   也就是说, 借着帝姬暮芸这股东风,从今日起, 她古嫣在商会中就再也不是毫无发言权的最后一名了,而是真正能参与决策的商会主人之一!   “我也不过就是个赌徒,若是没有帝姬的神来之笔, 我哪能赢过您呢?”古嫣言笑晏晏,十分知进退地将契纸还了一张给龚财神:“不过是侥幸罢了,温澜楼就当是您给我这个晚辈的赏钱, 潮生楼是您起家的买卖, 我可不敢染指呀。”   她笑着给了好大一个台阶下, 心下本来有些不悦的龚财神心里登时舒坦了不少, 心说这小娘子年纪不大,倒确实是生意场上的明白人。   “嗐, 说什么晚辈不晚辈?”龚财神轻轻拍了拍古嫣的后背, 对着商会众人说道:“依我看, 不如今日就在这温澜楼设宴,一来为帝姬接风,二来庆贺咱们古小娘子得了新买卖,如何?”   他发了话,余人自然只有说好的份,这些贵人老爷们快步赶到渡口,各个弯腰鞠躬地向暮芸这个“债主老爷”问好,都一迭声地想要献个宅子给她住。   “不着急,”暮芸一边等着大船上的人卸行礼,一边温声笑道:“我还有件事情没办。”   正在等着家仆清路的钟褚眼皮子一跳,身上的寒毛几乎是应激般地炸了起来,明明是温润俊雅的长相,目光却陡然阴戾起来。   她又要搞什么花样?!   暮芸眼看着长街中华灯初上,微微眯眼道:“钟公子,今日渡口上没有百姓下水接货卖货做买卖,是你下的禁令?”   钟褚嫌恶地甩了下衣摆,躲开百姓们往来奔走溅起的泥沙。他今日丢了天大的脸面,已经没有耐心再同她打机锋了:“是又如何。”   “大荆律第七卷 第四十四条,商贾贸易,往来自由,如非禁品货运或清寇需要,地方官署不得私自禁货。”她一字不差地复述着大荆律,含情目里寒芒微闪:“钟家是地方官署,还是清寇卫士?如果都不是,凭什么下禁令?”   她语气并不急促,其中的责备意味却绵密得如同苏绣娘的针脚一般。龚财神等人垂手在后边听着,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明明是春风化雨的声调,却无端让他们这些外人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或许这就是大荆皇室四百年来累世积攒的威势吧。   钟褚显然也感受到了,但越是骄傲的人就越是不愿被人压着一头,他微微梗起脖子,带着怒气咬牙道:“殿下忘了,大荆已经亡了。”   龚财神的冷汗唰地一下就顺着脊背落下去了,赶紧上前打圆场道:“不不,钟公子不是这个意思,殿下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如今洛阳南朝仍在,一切都还不好说,这个这个……”   暮芸抬了抬手。   “你说得对,大荆确实已经没了。”她对钟褚温声道:“不过朝廷还在的时候,你们钟家就敢欺压朝廷派到吴苏来的指挥使,致使吴地只知钟家,不知朝廷。这可……不行呀。”   钟褚的怒气已经快燃到了顶:“你待如何?!帝姬,今日你不过暂时占了上风罢了,我劝你适可而止。有我钟家的禁令在,绝对没有任何一个吴苏百姓敢在今日下水!”   暮芸接过姚谅送下来的幂篱戴上,好整以暇:“若是有呢?”   “若是有,”钟褚一甩手:“从今以后,我钟褚两个字就倒过来写。”   暮芸笑了:“一言为定,就这么办!”   她对须卜思归招招手,同她耳语几句,而后须卜思归再一次上了温澜楼顶——这次是走上去的。   他们习武之人都有功夫在身,震声提气时,能令方圆一里内的人都将他们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吴苏百姓听着!”须卜思归一脚踩在温澜楼的栏杆上,对下面的芸芸众生笑着喊道:“我们帝姬说了,水里的金银是牧公给大家的一点心意,谁捞到就算谁的,可以随便花用!”   本来已经陆续离开的百姓们再次沸腾起来,大声问道:“此话当真?这么多金银,全都不要了!”   “不是不要了!是牧公要送给你们做礼物!”须卜思归豪情万丈地一招手:“大家快来抢钱呀!牧公给大家发银子啦!”   这一下全乱套了。   刚开始还有人顾忌着钟家的禁令,但总有些光脚不怕穿鞋的破落货——是,钟家管着吴苏所有的买卖,但流浪汉总不受什么限制吧?再说他们头发乱蓬蓬的,就算钟家将来要找机会收拾他们,也得看清是谁下得水才行呀!   就这样,先是街面上的浪荡子,再是不晓事的半大少年,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眼看着下了水的人成箱成箱地从水里掏了真金白银出来,崖州一行人和明菀钱庄的吴掌柜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岸上的人是再也忍耐不住了!   不管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一时之间,息水中热闹得有如过年,人群下饺子一般地纷纷往水里跳,吴苏百姓从小就在水边长大,水性一个赛一个地好,都风风火火地跑下去捞钱,甚至还有特意从家里往渡芳口赶的,唯恐比旁人落下一步!   水里的人一多,根本就看不出谁是谁,钟家的禁令登时形同虚设!   钟褚再也呆不下去了。   暮芸隔着幂篱的轻纱瞧了他一眼,明明什么都没说,钟褚却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今日下令不让老百姓下水做买卖,本就是有意展示钟家的威严,不料竟是被暮芸四两拨千斤地轻松破解,将他的尊严也狠狠甩在了地上!   钟褚转身就要走,暮芸身后,姚谅嘻嘻笑,大声叫道:“嗳嗳!那位——褚钟公子!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啊?”   商会众人不愿意得罪钟家,却也忍不住要笑,全都看天看地强行忍着,钟褚被这声“褚钟”喊得脚下一滑,竟是在人群里摔了一跤,被着急下水捞钱的百姓们踩了好几脚!   钟褚生性傲慢,平日里自恃身份,常常不肯容人,在他们吴苏,避衣令比任何地方都要更严格,若是平头百姓胆敢碰脏了他公子钟褚的衣裳,那可是要倾家荡产的。   如今,他却被自己最看不起的贱民们踩在脚下,低入了尘埃之中。   钟褚眼中闪过一缕绵绵的怨毒。   他的身影隐没在人群之中,暮芸只隐约看见,似乎有个浅绿衣衫的少女焦急地想要往他那边去,却挤不过蜂拥的人群。   暮芸眸光定了定。   “殿下请!”古嫣喜气洋洋地朝着温澜楼一抬手,同商会众人一起恭恭敬敬地邀请暮芸上楼做宴:“您远来是客,我为殿下接风洗尘!”   暮芸回过神来,弯着唇角说了声好,总觉得古嫣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在众人的簇拥下风风光光地上了楼,耳边听着江南独有的温软小调,轻声笑道:“我此次前来,代表的是南境牧公——今后不必再叫殿下。”   “是,”古嫣极有眼色地唤了一声:“一切谨遵夫人谕令!”   ------   南境,崖州。   顾夫人在桃花氤氲的温润江南里笑闹吃酒,顾大帅却仍在苦寒的南境风雪中持刀剿匪。   高大的男人一身黑甲,额角一缕墨发被森森风雪裹挟,缠绵着拂过他高挺如削的鼻梁,拂过他颈侧凶戾的刺青,最终依在了薄而润泽的唇边。   宙沉在他手里挽了个懒洋洋的花。   “战备,猴子们来啦。”   他比旁人更立体的眉目漫不经心地往山野间微一打量,换刀为箭,猿臂轻松扯开重弓,箭去如流星,登时换回了对面一声凄厉的嘶吼。   “着!”   猿臂蜂腰的男人吹了个流氓哨,再次换上宙沉,挺拔的脊背如同一杆枪,对着身后振奋的众将士一招手:“对付这几个货还犯不着用阵,直接给老子冲!”   将士们又激动又着恼,激动得是大帅果然箭无虚发,着恼得是这群匪徒真是泥鳅一样滑不留手!   三个平县的山匪和水匪战力不算强悍,但烦就烦在他们都是当地人,对地形非常熟悉,活像粮仓里的肥耗子一般,掏完一窝还有一窝。   往往是撩拨两下就跑,也不同他们正面对战,耗得人心里全是虚火。   再加上他们不知道得了谁的资助,手里的刀兵弓箭新得几乎在闪光,就连那群水匪的破船都被重新加固过了。有了源源不断的支持,这群匪徒更加稳得住,大有要同顾家军天长日久耗下去的意思。   好在大帅今天亲自来了,提前布下了埋伏,总算能痛痛快快地杀一场。   大帅本人却显然不是非常痛快。   他冲在最前头,宙沉如同切瓜砍菜一般左突右冲,顾安南在战场上走得是大开大合的路数,溅了满身的血,目光平静得近乎麻木,唯有唇畔微微张合,似在计数。   吕太白刚刚将宁州开矿的事捋出了一个头绪,准备来帮顾安南一起平匪,刚一到看见的就是顾安南这副杀神模样。   “师父,你说得果真没错。”吕太白静立在风雪之中,默默看着顾安南的背影,心情复杂又沉重:“只要走上了这条皇权路,都会变成同一副模样。”   一身是血,满身带煞,活生生的人命到了手里,最终也不过就是数字罢了。   顾大帅确实在计数。   但,也不完全是计数。   吕太白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眼睛一眯,读到了这厮的唇语。   “三十七,她心里有我。”   宙沉再砍一人。   “三十八,她心里没有我。”   吕太白:“……”   感情您老人家在这揪花瓣呢?!   “他奶奶的,这就砍完了?!”刚刚得了一场胜的顾大帅极其不满,挥刀怒道:“这不可能!一定还有漏下的!接着找!”   吕太白:“……艹。”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吕太白:“跟了这个老六,我上脑居士再也做不了小仙男了。”(仙男沧桑.jpg) 第87章 风云出我辈(七)   上脑居士在料峭的寒风中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牧公终于将刀下亡魂凑成了一个单数,兴冲冲地回来了。   “我就知道,”顾某人满足地听着副将们的汇报, 双手拄着宙沉唏嘘道:“真是天意啊。”   吕上脑和天同时表示无话可说。   远处营地方向跑过来一个英姿勃发的小将军,正是前些日子去富梨县赈灾的徐青树。他终于将富梨那边的情况汇总成了一份战报, 赶着平匪的空隙送来给他们家牧公看——   没办法,这地界的山匪水匪实在太过狡猾, 一天恨不得来骚扰八百次,顾家军简直随时随地都在“出征”,不插着这个空,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汇报上了。   顾安南听了一遍, 发现富梨山里的存粮虽然烧空了, 但是由于县令反应够快,竟然没有人员伤亡。   他有点乐呵, 随手将徐青树头发上插着的炭笔拔下来,在那个县令的名字上打了个圈:“是个人物,回头叫他去找何三, 做个县令屈才了。”   “你还觉得不错?”吕太白将雪白的毛领往起竖了竖,哼声道:“如今没了富梨县,整个南境的存粮都挺不过这个月啦——还有这几个窝子的匪徒, 你究竟打算打到什么时候?”   到底是海圣人的编外弟子, 吕太白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顾家军的困境:“除非把背后支援匪徒的金主打掉, 不然你打到猴年马月也打不完。”   徐青树脸色突然开始可疑地发红。   吕太白能看清的困境, 顾安南当然也能看得清,只是虽然觉得很棘手, 但毕竟是做人家主君的, 不方便成日里愁眉苦脸。   天要塌了, 总得有他这个大帅顶着。   顾安南大力拍了拍吕太白的肩膀,一副心很宽的样子道:“行啦,只要我家那位能及时赶回来,问题就不算大——比起当时我差点变成一道魂飘在咸阳捡香火吃,眼下这又算什么麻烦?”   吕太白被他拍得一个踉跄。   徐青树清了清嗓子。   “你少得意了,”吕太白津了津鼻子:“要是真过不了这一关,你手底下新收的那一院子大王就能一起撕了你,你信不信?到时候别指望我给你收尸!”   顾安南嘻嘻一笑,将宙沉随手抛给一个副将,挎过吕太白的肩膀晃来晃去,带着他往临时驻扎的营帐里走:“知道你心疼师哥,少嘴硬了,上回在聆风县不就是你给我操办的后事吗。”   徐青树若无其事地跟在两人身后,一颗头左转右转,看天看地,突然开始牙疼似地哼哼起来。   吕太白脚步一停,满脸莫名其妙:“什么县?”   “聆风县,咸阳外郊那个。”顾安南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承认,胳膊肘拐过他脖子,一边走一边跟路过给他问好的军士们打招呼:“嗳,师哥念着你的情呢!”   徐青树哼哼的声音渐大,好像是在唱歌,咕咕哝哝唱得十分对付,好似在完成什么任务。   “我不知你在发什么癫。”吕太白一掀门帘进了顾安南的军帐,脸上的神色越发古怪:“我家那个泼妇大哥当年恨不得将我和我爹发配到古州海岛吃鸟毛去,还会派人听我调遣?”   顾安南终于发觉事情的不对了。   当年濒死之际,他被一群操着宁州口音的蒙面人所救,直接从咸阳秘密地运到了聆风县,如果不是吕太白,还能是谁?   当时海老头儿已经自顾不暇,朝中唯一有可能会出手援助的就是金吾卫那伙人,但他们名下的势力顾安南一清二楚,郝大人他们绝无可能有功夫腾出手来救他。   所以究竟是谁?!   自己遭袭事发突然,对方是怎么事先料到的?为什么要救自己,他有什么目的?!   难不成是什么江湖豪侠,武林义士?   “这事得查。”吕太白听他将此事讲了一遍,神色越发凝重,接过徐青树从炭火炉子上倒出来的茶水,连烫了手都未发觉:“不然对方将来如果突然站出来‘挟恩以报’,说你重伤之际曾经许过什么诺言,到时候你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   顾安南也在蹙眉思索,一不留神险些叫徐青树递过来的茶烫成个哑巴。   徐青树立刻道歉,然后毫无歉意地站在他身后吹茶水,继续尽职尽责地哼哼;他嘴里那调子明明平平无奇,不知怎地竟十分上口,翻来覆去唱个没完。   “……”顾安南将装着令牌的木盒拿出来,递给吕太白三张令:“你去办吧。”   吕太白郑重地点了点头,起身行了个军礼要接令,顾安南却没松手。   他的目光中是极其少见的认真,深邃的眉眼如同藏着掀天的海:“对方救我未必是好意——你务必万事小心。”   吕太白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这世道,不怕有仇人,就怕有恩人。对方还特意找了宁州的武士来办这件事,似乎是有意在误导顾安南往他那个没名分的师弟身上想,好让当时的他放松警惕。   这个人对顾安南的了解,实在太多了。   “放心,我一定……”吕太白忍无可忍,暴躁地唰一下站直身体,对徐青树喷道:“这位小将军,你能不能歇一会?!”   徐青树憋得脸都紫了,舔了舔嘴唇,尴尬得恨不得假装自己是个只会噗噗噗的火炉子:“我那个,咳,嗓子痒痒,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顾安南已经麻木了,照着徐青树的屁|股踢了一脚:“这狗东西不知道让谁塞了个铜歘在嗓子里,已经唱了好几天了——我说,要是让胡樱胡小娘子知道你唱歌这么难听,人家还能跟你吗?”   “对不住对不住!”徐青树的脸一下红透了,对着吕太白连连拱手:“我送先生一程!”   吕太白被他唱得满脑门都是什么“远看古村绕绿水,近听青山茶歌脆”,心想这他奶奶的果然是入了贼窝了——   顾家军高层自恋爱脑大帅往下,没有一个正常人!一个是野道士,一个是假和尚,主母是捅过主帅的亡国帝姬,军师是不分男女的玉面少年,更有脸平得出奇的武状元,外加上在山里埋了二十万两的古怪侯爷!   如今还多了个唱歌停不下来的八哥小将军。   谪仙吕墩子沧桑地想,这帮王八蛋可真能翻花样啊。   无限感慨的吕太白出发回牧州调兵准备秘密查案,这边军帐里的顾安南独坐帐中,凝眉想了一会儿咸阳旧事,而后脸色猛地一黑。   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唱小调!   “好家伙,”顾安南哭笑不得,抽出信报开始查探探查山匪水匪们的款项来源,乐呵呵地跟着哼哼:“远看古村绕绿水,近听……”   他看着看着,不再唱了,手指在板板正正的字迹上点动起来。日光透过雪幕落进大帐的缝隙,形成一道条形的光芒,点亮了他比雪色更利的眼。   顾安南不笑的时候,同平时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   不知他祖上是不是有些外族人的血统,骨相比寻常人要立体得多——眉相轩昂,眼窝微深,一双漆黑的眼中沉睡着万千年的东方气韵,浓而长的睫毛覆盖下,阴影将双眸浅浅遮盖,更显戾气森然。   ------   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双眼,却被封在了微黄的纸张中。   这画纸已经有些年头了,被装裱的边缘处已经起了皱,纤细的指在纸上小心地擦过,一遍又一遍地拂过画中人寒星似的眼眸。   吴苏,钟府密室。   掌事跪在密室外侧,门没关,他隔着一道屏风提心吊胆地报告着今日钟褚在渡芳口落败的惨状。此时天幕已黑,钟夫人坐在满楼香烛之中,一边听一边为亡夫的画像除尘。   “子晋,”她声音淡淡的,摸着那眉眼哑声道:“若是你我的儿子还活在世上,那该有多好啊。”   刚刚走到此处的钟褚登时站住了脚。   他没有立马走出来,而是站在了谁也看不到的花木丛中,广袖下的拳头攥得死紧。他在渡芳口被帝姬占尽上风时都没弯下颈项,此刻却被钟夫人一句话说得垂下了头。   “帝姬现在正同商会老爷们在温澜楼摆宴席,晚上似乎是要去陆家的宅子歇脚。”   钟家的掌事终于将要紧事全都汇报完了,膝行上前两步,焦急道:“今日少爷实在让人下面子下得狠了,这也实在不能怪他,辅政帝姬绝非浪得虚名,要么您还是亲自……”   “下去吧。”   掌事立即住了口,对着密室叩了个头,扯起衣襟退下。   “褚儿,为什么躲着?”钟夫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着钟褚隐匿所在之处招了招手:“出来回话。”   她年岁已长,却实在很美,即便素装淡眉也难掩天资。只可惜心已枯槁,眼如死灰,皮相再怎么出众,也只显得老气沉沉。   钟褚走出来,头顶是月,身边是花,可他本人却比天地更多半分神采,若单从相貌上看,当真同钟夫人有七八分像。   可惜啊。   再怎么像,也终究没有血缘关系.   天上地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如今吴苏唯一的继承人,其实只是钟家的养子!   在成为高高在上的钟公子之前,他只是个同野狗抢食的流浪儿罢了。   “母亲,”他将嘴唇抿得死紧:“你找到那个亲生子了,是吗?” 第88章 风云出我辈(八)   水乡烟烟袅袅, 长街华灯依依,此时距离宵禁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吴苏的大街上却繁华依旧。   临街的铺面高高点起光华流转的灯火, 往来行人如织,各个脸带笑容, 手里或是提着在街边买的小点心,或是带着给家里小儿女捎的玩物吃食, 都在嬉笑议论着今日渡芳口的逸事。   “喔唷,娘希匹,你今日见到了哇,钟公子那么文质彬彬的人物, 平日里好净好得啥子一样, 今天都掉进黄泥汤里去啦!”   “你管人家贵人老爷的事做莫子啦,今天我儿下河摸了十两雪花银嘞!够家里半年嚼头!”   “要么就说公主娘娘好阔绰得嘞, 那么多银子眼都不眨一下。”   “还不是因为生得好长得好,有个好兄弟有个好官人哇,要是也给我家闺女一个顾大帅那么有本事的官人, 喔呦,叫我现在死也闭得上眼啦!”   人群嬉笑起来,开始哄抢一家街边铺子刚刚烘烤出来的糕点, 甜腻温暖的气息和热腾腾的白雾一起散在夜幕里, 显得格外有人间烟火气。   “什么大帅不大帅?”老板笑呵呵地用荷叶给排队买点心的人群装上, 连连摆手道:“那是反贼!姨婆们等着瞧嘛, 我可听说咱们钟夫人同上头不大对付,说不得要让公主娘娘灰溜溜哇!”   队伍里一个素白衣裙的小娘子终于排到了, 很有经验地挑了两块贴着锅边有点焦边的点心, 笑得脸边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笑吟吟地让老板用两块荷叶分开包上。   “古娘子!”老板一看就认了出来,有商会的当家贵人愿意亲自来买他的吃食,还是老熟客,他骄傲得脸色红彤彤的,整个人容光焕发:“听说古娘子得了温澜楼呐!年纪轻轻好厉害得嘛!”   其他食客听得这美貌娘子竟然就是商会的古嫣,全都激动起来,大声喊着恭喜发财,又追问帝姬容貌究竟如何,是不是真如天仙一般等等。   古嫣脸边飞起两道红:“漂亮,怎么不漂亮?漂亮得我都想以身相许啦!”   人群哄笑起来。   老板听得大笑,又坚持解开荷叶包填了两勺豆面,将那点心滚得圆溜溜的,又多浇了几勺红糖才递过去:“拿着拿着,你爱吃我高兴!”   古嫣也很开心。   今日她靠着帝姬,在吴苏商会里狠狠翻了把身,整个下午商会掌事们都在她新得的温澜楼里做宴席,帝姬也很是赏脸,轻飘飘几句话,将桀骜的龚财神等人收拢得服服帖帖。   古嫣算是长见识了。   宴席结束,各家都争着抢着要送宅子给帝姬休整,帝姬却独独选了她,说要单独同她一道走走。   古嫣知道,这是她有话要同自己说。   人的一生能碰上的重大机遇并不那么多,古嫣活到现在,总共遇到过两个了不得的贵人。   一个是她的亡夫,   还有一个,就是暮芸。   古嫣打起精神,拎着点心从人堆里挤出来,温暖潮湿的夜风将她微带薄汗的衣衫吹得有些沁凉,抬眼果然望见,那人一身杏黄衣裙,头带幂篱,与繁华烟火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清风,站在灯火阑珊处。   风将幂篱的轻纱吹动,露出她看过来的眼。   她的眼波光流转,灵得像个刚从山上下来的妖精,偏又糅杂着清贵与妩媚的味道。   “这也不怪顾大帅跑到匈奴抢亲。”古嫣失神地喃喃道:“换了谁会不抢?”   更何况,如果真如传闻中所说那样,他曾短暂地拥有过她,那么此生此世,又叫他如何遗忘如此惊艳的一个人呢?   有些人来过,就是来过,任凭将来江月春花自然万物,无论何种绝色,终究也不是那个人了。古嫣心口一阵闷痛,不敢再任由思绪蔓延下去,嘴角扬起一个笑,快步同暮芸走在一处。   “才出锅的清梦糕,您尝尝!”古嫣热情地将其中一个荷叶包递过去:“方才您也喝了点酒,这小吃很解酒的!吃了肚子也会舒服很多。”   暮芸不习惯在街面上边走边吃东西,却很承她的情,看古嫣解开来小口小口地吃,她秀气的鼻尖动了动。   “闻着是很香甜,”暮芸笑了笑,一手拎着荷叶包,一手五指微微张开感受晚风,貌似无意地问:“平日里经常喝酒吗?”   古嫣点头,却不很在意,摆手扇了扇烫口的点心:“嗐,我不是他们本地人,要进商会哪那么容易?一点点闯罢了。”   古嫣说得是标准的官话,暮芸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只是不知怎地觉得非常熟悉,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实在说不上。   “夫人,陆家的宅子就在前面的坊市,时间不多,我有话就直说了。”古嫣容貌秀婉,有种天然的闺秀做派,却比寻常闺秀更通透伶俐。她灵动的眼闪了闪,斟酌再三道:“您别看今日宴席上这群老哥哥们答应得痛快,都说愿意掏出全副身家资助牧公……”   暮芸含笑垂眸:“你说就是了。”   “商人重利,真到了掏钱的时候,其实未必就是那么回事。”古嫣还是委婉了点:“当年钟夫人以一己之力带起了整个吴苏的商会,如今所有人要进出走货都须得她批条子。”   换而言之,他们这群人的命脉全都攥在钟家的手里,别管帝姬今日如何风光,实则若不真正过了钟家这一关,是决计无法将吴苏这个钱袋子稳稳当当收入囊中的。   顾家军想要吴苏,但这天下谁不想要?   有了吴苏,就相当于有了花不完的银两,用不完的兵器,吃不完的粮食。单是这半年之间,跑来找钟家要钱要粮的起义军就一只手都数不完。   “据我所知,他们开出的条件都很夸张。”   古嫣隔着幂篱,不是很能看清暮芸的表情,大着胆子道:“就连那位楚都督也派人来过——说是将来若能功成,要与钟家划愿江而治呢!”   暮芸噗一下笑出了声。   凭楚淮那个想做救世主的宏愿,他会肯划江而治?骗三岁孩子呢这是!   不过,钟夫人不愿合作的脾性倒也可见一斑。   “你知道吗殿下。”古嫣将荷叶又往下扒了扒:“前些日子,甚至连洛阳那边的朝廷都送人来巴结了——说是送了好几个竹木箱子到钟府上,一到就抬进钟家的密室里去了,也不知是什么。想来大概是些珍宝重器吧。”   暮芸的表情很微妙:“竹木?”   “是啊,是龚财神手底下人探得的消息,错不了。”古嫣啊呜咬掉了半块糕,望着夜幕的表情有些发愁:“我真不知什么才能打动钟夫人。”   古嫣说得一点没错。   钟夫人不会轻易帮扶任何起义军,甚至也不会帮助朝廷。她有钱有粮有太平,从一开始就在乱世中立于了不败之地,暮芸扪心自问,如果异地处之,她能不能在当初钟夫人所面临的绝境中闯出这番天地?   答案是她不知道。   这个钟薇钟夫人,真是个奇女子。   “你不能与她为敌。”古嫣轻声道:“你要么臣服于她,要么彻底毁灭她,除此以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暮芸的目光悠然澄定,比漫天星辰还要更加幽深神秘:“如果我说,我会让这位钟夫人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呢?”   古嫣手一抖,清梦糕掉在了地上,她发现沾了灰,惋惜地呀了一声,语带双关道:   “哎,不成了。”   暮芸就笑。   吴苏的夜景实在不错,她心情颇好,也解开自己那包点心尝了尝——米薯黏糯,豆面香软,绵香化入贝齿,红糖甜得窝心。   她不知想起什么,唇角的弧度都真实了几分。目光仿佛穿透千山万水与茫茫夜色,到得飞雪连天的崖州,望见了带兵伏在枯草中,漫不经心叼着草梗的某人。   也不知他那边的匪患清得怎么样了。   “说着玩的,别当真。”街面上跑来几个抢锦鲤灯玩的吴苏小孩,差点撞到暮芸身上,让她一下回过了神。   暮芸一眼扫到孩子水绿色的小衣裳,忽然想起今日下午混乱的人群中,试图扶起钟褚的那抹碧色,顺口问了古嫣一句。   古嫣正在盯着一盏兔子灯出神。   “她呀,她的故事可长了。”古嫣将那盏泛着暖光的兔子灯拎在手里,有些促狭地同暮芸眨眨眼道:“那可是咱们吴苏的‘废太子妃’呢。”   ------   钟褚背对着满城繁华,疲惫地从钟家后门走了出来。   今天他已经很累了,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从母亲的密室议定了针对崖州众人的对策之后,他只来得及简单梳洗,匆匆换了衣裳,便再次走出府门奔忙。   可他没有走出那个后巷。   因为有个熟悉又戳人心窝的剪影,两手交握着站在巷口等他。   钟褚心里揣着刚刚母亲说过的话,走向她的脚步一步比一步沉,漆黑的夜幕照不亮他眼底深深藏着的情绪,待得走到光亮之中站在她面前时,却又只剩下坚硬和冷漠。   他钟褚这辈子,一定要得到母亲的认可。为了这个认可,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是她。   “梁芝,你我的婚约本就是个笑话。”他被对方一霎时涌出的泪光击中,猛地偏过头去,声音淡漠得就像个恶人:“如今你我份属兄妹,今后,还请你自重。”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大帅:“媳妇留不住,只能放她自由。”   鸿鸿军师:“媳妇是男人,那就弯了吧!”   禾珏:“我家夫人何时能停止数钱看我一眼?!”   钟褚:“你我份属兄妹,今后别再往来。”(钻进被窝哭泣.jpg)   本文又名《顾家军那些没用的男人们》 第89章 风云出我辈(九)   “好家伙, ”暗巷侧边的房檐上蹲着两道大猫似的黑影,其中一个红彤彤的,手指虚空指向钟褚的身影:“这钟公子对人家始乱……始乱终扔掉啊!”   她旁边那人将她手指拉回来, 无奈地笑着回以气音:“须卜大哥,那叫始乱终弃。”   这一男一女正是张鸿和须卜思归——其实监视钟褚只是须卜自己的活, 无奈张鸿像个黏米包子似的,非要跟着一块来, 他俩只好并排骑在这个黑暗中小小的墙头上。   张鸿很乐呵地看须卜比划来比划去。   她两手拇指对在一处压来压去,目光中满是征询之意,要不是眉眼生得英气漂亮,简直猥琐得像个大老粗。   “是是, 他俩以前确实是一对。”张鸿憋笑, 指了指梁芝小声解释道:“这是前任丰州指挥使的女儿,她父亲在世的时候, 曾经口头和钟家订过亲。”   须卜思归眼睛一眯:“那现在呢?”   现在?   丰州是继长安以后第二个被楚淮攻破的大州府,全境生民死伤过半,凡是举得起刀的男人都成了刀下亡魂, 堆积的尸山蕴生了疫病,将剩下的那一半也祸害得差不多了。   如今丰州平原之上,尽是死城。   “丰州指挥使梁漫休拼死将这个独女送了出来, ”张鸿看着梁芝脸上的泪光, 轻轻叹了口气:“钟夫人也算仗义, 当场表示要收梁芝做义女, 答应会看在梁漫休的面子上照顾她一辈子。”   须卜大惊:“做妹子?”   “是啊,”张鸿叹道:“没了梁漫休, 梁芝就和世上任何一个流亡的孤女没什么两样。”   既然如此, 又怎配做吴苏的少夫人呢?   “我,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今天在渡口看见你……”梁芝双手紧紧绞着衣角,唇角几乎被咬出血来:“你的伤要紧吗?”   钟褚半边脸浸在阴影中,生硬地说道:“多谢义妹挂怀。”   他故意在“义妹”两个字上加了重音,梁芝手里攥着的那一小瓶药粉就没能送得出去,她眼里含着泪珠,想走却没走,挪出一步又迈回来了。   “钟褚,我且问你。”她狠下心,带着点点哭音很坚决地问:“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钟褚已经站在了黑暗之中。   他没有说话,整个人沉默得就像一棵枯死了许多年的树,在他斜后方的张鸿却看见他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死紧,好似在强行压抑着什么。   梁芝轻声哭着问:“你说呀。”   钟褚身后传来了细密的脚步声,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如同囚犯坐在深井之中,望着天边柔和的月亮。   “是,我婚事将近。”钟褚淡声道:“届时必定请你来喝一杯喜酒。”   张鸿目光一定。   婚事?   哪来的婚事?   钟褚身为吴苏之地唯一的继承人,其身份比起“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比寻常太子还要更有实权一些。因为钟夫人起家时尚是太平盛世的末尾,她只需料理生意场上的事;而如今钟家做了吴苏之地的土皇帝,民生文教包括军政等等一切事务,实际上全都是钟褚这个“太子”在料理。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   但看如今吴苏的民生状态,便可以略略窥见这位公子钟褚的手腕了。   若是他要成婚,谁堪匹配?若真要成婚,怎么会没有一点消息?   “他肯定是骗她的!”须卜显然也想通了这一节,无声地狠狠挥拳:“这狗东西?!不喜欢就不能好好说?”   张鸿手忙脚乱地按住她手。   须卜恶狠狠道:“我要打死他。”   梁芝快步走远了,钟褚朝着她离开的方向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身后的钟府的老掌事跑过来对他躬身说了什么,他才渐渐收回了目光。   “不喜欢?不见得吧。”张鸿眼中闪过光芒,压低声音道:“据我所知,钟褚少年时便经常往丰州跑生意,他们应该早在乱世开始之前就是青梅竹马了。”   而且,当初丰州告破,梁芝之所以能顺利逃脱,一来靠得是她父亲拼死将她送出城,二来则是因为钟褚亲自带人没命地往丰州方向突围,将她一路抢了出来。   那是公子钟褚第一次违逆母亲的意愿。   据说当初钟夫人其实并不愿意梁芝进他们吴苏,是钟褚在她门前跪了整整一夜才求来的。   须卜不解:“那他现在怎么又这样,你们中原人满肚子都是弯弯绕绕。”   张鸿略略思考了一下,半是解释半是试探地问:“须卜大哥,我打个比方啊——假设说你阿大想与另一个部族合作,要你娶他们首领的女儿。”   “女儿?”须卜嘻嘻笑:“那可不行。”   “你听我说完呀,”张鸿没听出这里面的不对,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但是呢,你喜欢的是另外一个小废物。”   须卜掐他脸,用气音笑说道:“像你这么废?”   “嗯,对。”张鸿目光微闪:“你会违背你阿大的意愿吗?”   须卜刚一张嘴,他又立即补充道:“我知道你阿大是个仁义人,不会这么为难你!就是假设!”   “听说你们中原流行什么三妻四妾,”须卜长臂一展捞住他,哥俩好道:“都娶了呗,我有几百头羊,再来几个也养得起!”   张鸿又无奈又好笑:“……你这都跟谁学的,帝姬吗?”   他开始暗戳戳地失望,但又知道这本来就是自己的妄念,干脆去听钟褚那边在说什么。   “我相中的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须卜伸开腿,很轻盈地在墙头上换了个姿势,以手撑脸语气微妙地说道:“但既然是我要的人,不论用什么手段,我都是要给他弄到手里的。”   她这话音十分坚定果决,其中包含着十足的自信和决心——就好像真有那么个人似的。   张鸿心下一惊,侧头看她,却见须卜一脸不满:“你干什么老盯着这姓钟的看,相中他了?”   张鸿话都说不利索了,下意识就要否认:“不不不不,我不喜欢男人!”   须卜一把捂住他嘴巴带进怀里:“悄声。”   钟褚和钟府的掌事也听见后边似乎有什么动静,狐疑地往这边瞧,但夜色昏沉,此处又没什么光亮,他们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夫人的意思是尽快将芝小姐处理掉,至少要赶在您婚事之前。”掌事躬着脊背,但大抵是因为已经是府里的老人了,神情却并不如何卑微:“您看,是不是今晚就处置了?”   钟褚沉默一瞬,目光微凝:“你想怎么处置。”   “按照惯例,一般是沉井,或是用枕头趁夜捂死。”掌事的语气很平静:“您放心,一定做得干净,对外就说是得急病死了。”   钟褚垂眸:“这件事我来办,你们不要管。”   掌事:“可是夫人说……”   “这事。”钟褚脚下一旋,瞬间回身,压低声音迫近:“我、来、办。”   掌事迫于他的威势,躬身后退。   “少爷,我得提醒您一句,芝小姐如今是咱们吴苏的义小姐,却总是分不清身份跑来纠缠您,这事传出去,对您的名声可不好。”掌事不得不退让,却依然坚持说道:“您可千万不能心慈手软呀。”   “用不着你教我。”   钟褚深深吸气,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须卜思归同张鸿对视一眼,两人继续在夜色中跟踪钟褚。   “苍了天了,他还真有一场婚事,之前来吴苏的时候怎么没听说?”须卜语气讶异,神态却很兴奋,简直恨不得能喝点茶水点心把这个八卦聊透:“他要跟谁结?一点风声都没有!”   张鸿看钟褚的轿子往龚家的方向走,心知钟褚这是去敲打今日刚刚投靠主母的商会众人去了。   须卜思归见他好久不说话,有点不高兴,单手将他晃了晃:“嗳嗳,刚才问你的话还没回答呢。”   “嗯?”张鸿回忆了一下问话是什么,一张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吭哧吭哧地继续跟着钟褚的轿子小步跑起来:“都说了我不喜欢男人了!”   须卜眼睛一眯:“草原上也有喜欢汉子的男人,这不稀奇。”她话锋一转:“但我觉得嘛,你不是。”   张鸿看了她一眼,心说我不是就怪了。   须卜一把揪住他,让他免于在跟踪中暴露,两人等着轿子继续向前才接着跟着走:“我问你,大帅长得也好看,让你跟大帅睡觉,你愿意吗?”   跟大帅睡觉?!   张鸿眼前登时闪过顾安南赤着上膊的模样,他手提宙沉一脚踩翻床榻,叼着个狗尾巴草朝自己嘻嘻笑:“小鸿儿来!大帅疼你!”   张鸿:“……”   张鸿脸色苍白:“我好害怕。”   须卜思归:“那铁三石呢?”   张鸿浑身寒毛都惊恐地炸了起来:“……饶了我吧!”   须卜思归眉梢一挑:“我呢?”   张鸿不说话了,耳尖却可疑地红了起来。可惜耳朵红这种事夜里是不大看得出的,须卜思归看他没动静,只一味地盯着刚从轿子里走下来的钟褚瞧,心里骂了句刚跟沈明璋铁三石他们学会的中原国粹。   敲。   伊稚訾鸿该不会真是喜欢上钟褚这个小白脸了吧?   那小子也就是脸长得好,那小胳膊小细腿要是放在大草原上,夜里能被狼群叼走八百回!   当天午夜,公子钟褚终于从最后一家商会掌事的家里疲惫地走了出来,他屏退了所有下人,想自己走回去,没想到却突然被人套了麻袋。   套上之后,对方二话不说,登时就是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暴打!   钟褚:“?!”   边打还边用奇异的语言秃噜秃噜地骂着他听不懂的话,钟褚只艰难地捕捉到了一句汉话:“让你勾引他!”   “慢着!”钟褚活活忍受了长达两刻钟的闷头痛打,终于乱七八糟地从麻袋里挣出来了,他对着空旷的长街忍无可忍地大吼:“……我到底勾引谁了?!!”   我他奶奶的明明连自己娘子都留不住好吗!   敲啊!   ------   这个注定不怎么平静的夜晚,带来了掀起滔天巨浪的第二天。   就在钟褚在府里养莫名其妙被打出来的伤的时候,吴苏商会的十五名主人全都在暮芸下榻的宅院到齐了。   古嫣站在最后,拧着眉头对暮芸缓缓摇了摇头。   “殿下,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吧。”龚财神眼下挂着两个青黑的眼圈,显然是一夜未眠:“昨日咱们在温澜楼谈定的买卖,只怕是做不成啦。”   苏绣百鸟屏风后,暮芸正在用朝食。她纤细白皙的手指里捧着一个玉色的小粥碗,只模模糊糊露出一个禅定的剪影来。   昨晚谈定的可不只是买卖。   吴苏十五商会同意资助顾家军,条件是明菀钱庄会以高达四成的利息全数归还他们的存款。不仅如此,如果事成,还会指定他们成为皇商。   说是滔天巨富,并不为过。   “怎么,”暮芸的声音依然沉婉动听,慢条斯理:“有什么难处?”   商会主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都是一般的复杂难言。   “殿下,是钟家放了话——”最后还是龚财神开了口,他一撩衣襟,站到了门外:“若是我们谁敢送到崖州哪怕一文钱,从此以后,吴苏钟家将不会出给任何货物。”   换而言之,谁敢与顾家军为伍,从此以后,吴苏就再无他们的立锥之地了。   “您就行行好,权当昨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说过吧!”商会中的一家大声喊道:“我们宁可折了在明菀钱庄的身家不要,也决计不能丢了祖宗的买卖啊!”   “对!我们没法离开吴苏,这事就算了吧!”   姚谅同柳四娘在后堂听着,急得恨不得冲出来打这些人一顿,昙心不以为意,压低声音道:“遍天下又不是只有他吴苏一家有钱,这地不成咱们换一处不就得了?何至于急成这样?”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柳四娘一语道破其中玄机:“吴苏是天下生意人的风向标,他们往什么地方投钱,什么地方就一定会赚;他们把哪里的钱收回来,哪里的钱就一定会赔!”   昙心终于意识到了今日的问题有多么严重,也终于明白了,暮芸为什么会选择来明明和朝廷有仇的吴苏来解决问题。   因为如果能将此地征服,那么天下财富就会随着吴苏的风向一起涌入顾家军。   “如果不成。”柳四娘目带惊恐:“那么从此以后,只怕这普天之下,再没有人会愿意给顾家军投哪怕一文钱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很久以后,钟褚得知了自己被打黑拳的理由。   “……”钟褚(三观碎裂):“你说我勾引谁?!”   # 淦!   # 你们顾家军没有一个正常人! 第90章 风云出我辈(十)   吴苏水乡, 总是笼着一层雾。   息水日夜奔涌不息,弯弯曲曲地分成无数柔婉的河道,遍布在整个吴苏城中。钟家的大宅就坐落在整个城市的中轴线上, 息水进了院墙,流入内湖, 使得整个宅院都显得生机勃勃。   因为有雾的缘故,钟府白日里也显得天暗, 侍者掌了灯,将整座府邸烘托得如同一轮灿烂的月亮,浮动在息水之上。   这日午后,“月亮”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姿容秀丽的女子领着个小婢女, 等在花木苁蓉的后园中, 这园里种着许多金黄澄明的腊梅,上面积着一点尚未融化的细雪, 风过时暗香浮动,却令那女子蹙了蹙眉。   “劳烦姐姐再去问一句,”她叫住一个来奉茶的侍婢, 客客气气地问:“夫人究竟何时能来?”   这礼数周到的女子正是古嫣。   她今日穿了一身云纹邹纱袍,依旧是雪白的素色,俏生生立在花园小亭之中, 十分清丽可人。   侍婢刚要回答, 忽然瞧见她身后走来的人影, 立刻敛眉行礼:“夫人。”   古嫣心头突突一跳, 转回身来,果然见到了那位久不露面的吴苏主人。   钟薇。   她生了一张标准的美人脸, 眉眼精巧, 轮廓标致, 肤色通透如玉,即便年纪已长,却依然有种古典端致的风姿。   只可惜穿了一身黑。   若是再年轻个十几岁,她眼中流转的波光还在,想必也是能让公子王孙移不开眼的艳色。只可惜她眼中的光亮早在听闻亲生子病亡消息的那一日便消散了,如今看去,浑似个枯槁伶仃的美人灯。   钟薇屏退婢仆。   “古娘子,”钟夫人手腕上挂着一串斑驳的佛珠,冷眼淡声看她:“当初你投奔吴苏商会时,是如何说的?”   古嫣面露惭色。   当初她流亡千里,从长安侥幸出逃来到吴苏,如果不是钟夫人收容了她,她也没有机会闯出如今这番家业来。   平心而论,作为吴苏真正的主人,钟夫人没有特别照顾古嫣,但也从来没有为难过她。   “吴苏天然不具备称霸中原的条件,无法做天地新主,既然如此,早晚都是要在各方势力当中做选择的。”古嫣上前一步诚恳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放下过往的芥蒂,选择顾家军呢?”   钟夫人抬手摘下了一朵腊梅。   金黄色的娇嫩花朵盛放在她苍白的指尖,花瓣打了蔫,像一只折了翅膀的蝴蝶。   “你的夫婿死于长安混战,”钟夫人轻声问:“你能原谅如今洛河边上的楚军吗?”   古嫣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   不过她一开始就没指望真能凭三言两语说动吴苏的主人,今日她来不过是起到一个媒介的作用而已。   古嫣垂眸福身:“夫人待我的情义,今日我来报还。”   钟夫人道:“怎么报?”   古嫣侧过身来,露出不远处她带来的那个“侍婢”,那人穿着一身婢女衣裳,却不规规矩矩站着,抬手轻轻拉过腊梅枝把玩观赏。   “夫人今日或许觉得我多事,但在我看来,这才是吴苏真正的机缘。”钟夫人走到她身侧,古嫣再次福身退下,临走前意有所指地说道:“有时候人的机会来了,但她自己往往察觉不了——我送夫人一程。”   花园里闲人退尽,只剩下钟薇和那“婢女”二人,还未等走到近前,钟夫人先听见了一阵清清淡淡的歌声。   “远看古村绕绿水……”“婢女”好似未曾察觉身后有人,拈住一枝细细的腊梅,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唱道:“近听青山茶歌脆。吴苏秘境清澜地……”   钟夫人死水一般的瞳眸剧烈地颤动起来,她走出小亭的时候甚至感到一阵晕眩,盯着那个背影的目光好似爱极,又好似痛恨。   背影的主人听见了脚步声,没有回头,将最后一句唱了出来:“怨君不似东流水。”   “帝姬。”钟夫人一步步走到她身后,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花了天大的力气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你怎么会唱这首歌?”   暮芸松开梅枝,在漫天迷雾中回了头。   扮成古嫣的侍婢进来时她始终低着头,这会儿一抬眼,登时令满园芬芳失色,就连钟夫人也在她的映衬下显得苍老起来。   “也不是会唱,就是常常听家里那位哼,久而久之就记住了。”她似乎有些讶异,秀丽的眉抬了抬:“这小调有什么特别么?”   家里那位。   难道是牧公?   “没什么,只是寻常的江南小调。”钟夫人勉强提了提嘴角:“听闻牧公从前是长安周业人士,怎么也会我们吴苏的调子?”   暮芸笑了起来。   “他的事,若是他不想说,便是天上的神仙来了也撬不出半个字。”暮芸语气微妙地说道:“这倔脾气倒是和你有些像。”   钟夫人站定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着细微的打量,而后她半句话也没多问,很干脆地转身便走,显然是不打算给对方留出说话的机会:“请回吧,我同朝廷的人没有话说。”   暮芸抄手看着她往外走,站在原地笑吟吟道:“如果我能告诉你,你儿子卢赫是怎么死的呢?”   钟夫人倏忽回身,眸光一厉:“你说什么?!”   暮芸朝着梅园木栈道的方向抬手一邀。   钟夫人将眼中的猜疑压下,当真依言跟上了暮芸的脚步;她似乎有些畏寒,叫人送了两个手炉上来,同暮芸顺着梅园的木栈道一道前行。   她二人同样是倾城容色,从弥漫着丝丝缕缕雾气的梅园中走来,好似仙人临凡。   “今天早上商会的掌事们都来找过我了,你的手段很快。”暮芸抬手拨开一段眼前的枝桠:“钟夫人在吴苏的经营果然牢不可破。”   “过誉。”钟夫人淡淡道:“帝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暮芸笑道:“等你好好听我说话的时候。”   “既然帝姬今日来了,我不妨把话说清楚,我的长子死在你父兄手中,至今连尸身也没有找到。”钟夫人将万千怨恨咽下,语气平淡地说道:“你说我固执也好,愚昧也罢,无论将来我支持谁,总之绝对不会支持你暮芸所在的势力。”   暮芸并不恼怒:“长子?”   钟夫人踩断了一截梅枝,发出了脆裂的响动。   暮芸:“是独子吧。”   奇了,钟褚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帝姬是怎么知道的?   钟夫人静了静,语速快了些:“褚儿在我身边长大,将来吴苏基业也要交到他的手上——是不是亲生,又有什么分别?”   暮芸笑道:“养子的心思你可不了解啊。”   钟夫人温声讽刺道:“难道帝姬了解?”   “夫人或许也听说过,太皇帝后宫庞大,膝下足有儿女五十七人——我呢,排行四十一。”暮芸忽然戏谑地说道:“老四十一的日子可不大好过呀,只有我十皇兄和我是一母同胞,若不是他日后得了大机缘,当年也轮不到我来辅政。”   钟夫人领着她走上另一条小道:“帝姬究竟想说什么?”   “因为生母早逝,我和我大哥自幼便寄养在琏妃娘娘宫中。后来,琏妃有了亲生儿子,便越发冷落我们。”暮芸意有所指:“再后来,连饭食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就连宦官也敢将我十皇兄当个杂役指使。”   钟夫人目光微震。   暮芸语气平静:“琏妃的亲生子五岁时,令侍从打断了我十皇兄的腿,然后骑在他的脖子上玩耍,甚至还在他身上便溺,极尽侮辱之可能。如果不是当时做皇子伴读的白家嫡子意外闯了进来,那天我大哥就会死在宫闱当中。”   钟夫人脚步一顿。   暮芸一母同胞的大哥就是先帝,他登基之前竟还受过如此羞辱?   钟夫人蹙眉:“后来没再听说这位小皇子的消息。”   “对呀,”暮芸嘴角弯起一个美丽又血腥的弧度:“因为被沉井了嘛。”   钟夫人感到一股强烈的寒意窜上脊背。   那小皇子才多大?八成是受别人蛊惑才这样对待养兄,算算时间,这孩子被沉井的时候可能只有十二三。   钟夫人眼底压着不怎么明显的憎恶:“看来宫闱中一向有虐杀孩子的惯例了。”   “我只是想说,普天下凡是做义子的,就没有不防着亲生儿子的。”暮芸耳尖动了动,语气里带着带点微妙的恶意,却又好似命运的预告:“如果我大哥没有先下手,我就会亲手杀了琏妃的亲生子。”   钟夫人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上了细微的不可置信,对“蛇蝎美人”四个字有了强烈的认识。   “你拿钟褚当亲生儿子,”暮芸淡声笑道:“只怕褚公子天天都在怕那个亲生儿子回来呢。”   钟夫人心下微动。   她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密室之外,钟褚隐带痛恨的目光——‘母亲,你是不是找到那个亲生子了?’   钟夫人的心跳都快了几分,语气却越发坚定:“我儿卢赫不会再回来了,褚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帝姬,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打算告诉我赫儿的事吗?!”   木栈道行至尽头,竟是别有洞天,层层梅枝掩映之外,竟是钟灵毓秀的钟府内湖。湖上的回榔桥上下分作两层,精致错落,却又没有掩住湖景本身的开阔,设计者实在是妙手匠心,令人叹服。   她们在廊桥上的小亭坐定。   “当年被送进京城做质子的世家子有很多,不止卢赫一个。”暮芸的手指沾染了腊梅的汁液,她借着这点柔润的芳香在桌面上一点:“进京后,他们被统一安排在皇宫外城一个叫轻桃司的地方。”   钟夫人的手指紧紧攥了起来,指甲已经扎入皮肉,渗出血色,她却毫无所觉:“然后呢。”   “拜月节天灯误燃,”暮芸眼中仿佛现出了数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轻桃司走水,无人幸免。”   钟夫人手一松,茶盏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脊背弯了,眼前发黑,一下跌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她的指示,婢仆们不敢上前搀扶,只能在廊桥外远远地担心。   “何必呢,”暮芸手中仍捧着小手炉,安然地坐着:“卢大公子走了这么多年,和你分别时尚是婴孩,又能有多少感情,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钟夫人一手死死扶着桌面,一点点坐了回来,右手在胸前微微弯着,好似那个柔软的小生命还留存在她的臂弯。   “我当然记得,”钟夫人闭了闭眼,只要一闭眼,就还能看见儿子的模样,这冰冷枯槁的夫人语气温柔地说道:“每天每天都记得。”   她的赫儿很可爱,也很特别。   他左眼下有颗很轻很浅的小红痣,将来奈何桥上,或是投生来世,她一定一眼就能认出他。   “如果殿下是想对我和褚儿挑拨离间,那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钟夫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成了吴苏高高在上的主人:“听闻海圣人是牧公的授业恩师,牧公待他如同生父,可是真的?”   暮芸接过茶盏,却没喝:“是啊。”   钟夫人语出惊人:“海汝峰视我如仇雠,他的学生自然也不会与我真心合作。”   有仇?   海圣人那老头虽然言辞犀利,但为人其实很厚道,并没有多少实质上的仇家——更何况钟夫人同他八竿子也打不着,怎么就能结上仇呢?!   这一环连暮芸也不知道。   她心思电转:“是你?!”   钟夫人:“反应真快啊。”   “怪不得崖州的山匪水匪来得那么突然,”暮芸一通百通,语速飞快:“是你在背后资助对不对?!”   ------   崖州平县。   “竟然是吴苏来的钱!”徐青树抖着银烟和尚刚刚从牧州送来的信报,不可置信地怒道:“那姓钟的婆娘究竟要做什么?!她疯了不成!”   银烟和尚念了声佛,叫他悄声些:“大帅还在外头清创口,小将军别惹他心烦。”   徐青树连连点头表示知道,却仍忍不住一撩帐帘蹲在他家顾大帅旁边,闷声闷气道:“大帅,你看看这?!”   顾安南左臂上刚中了一箭,脸上有些苍白。   此刻他正坐在帐篷外的篝火边半阖着眼休息,闻言大掌平着往徐青树脸上一推,像按小狗似地按住了他:“闭嘴——就让你大帅歇歇不成吗?”   他这样斜着睨过来时,一张俊脸尤为深刻立体,徐青树看他脸上还有迸溅上的血迹,赶紧去洗了条热布巾来给他擦。   “咦?”徐青树忽然指向他左眼下方的一个小小红印:“这怎么擦不掉?”   小小的一颗,如血如墨,衬在黑白分明的眼下——   如神明的触摸。 第91章 风云出我辈(十一)   “嗯?”顾安南抬手摸了摸, 觉得有点痒,但也没当回事,乐颠颠道:“我都快而立了, 竟然还长这种小孩东西?你大帅果然青春不老哇。”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今天奉命从另一侧一起围攻山匪的沈明璋。他垂头丧气地坐在顾安南旁边, 极其小心地给顾安南拔了箭,又撒上药粉开始包扎。   “长个痘有什么好得意的。”沈明璋眼睛红得充了血, 别扭地骂道:“别来回动!药都洒歪了!”   顾安南任由他拔箭,眉头都不皱一下,抬手拍拍他脖子道:“不就替你挡一箭,至于感动成这样吗?”   沈明璋几个月前还是风度翩翩的儒将, 如今进了顾家军, 早就记不得体面两个字怎么写了,闻言怒道:“你傻吗!这箭上有毒!谁让你给我挡了?!你死了牧州怎么办?”   “说点吉利话来听听, 别老死来死去的。”顾安南嘴角挑着,明明脸上没什么血色,却依然是那副混不吝的做派:“瞧见里头的迷烟大师了吧?之前他给我调过, 放心吧,一般的毒轻易毒不死你大帅。”   他自己说完又开始乐呵,伸出两根手指道:“除非二斤□□——二斤呐, 都能做成一碗粥喽!”   顾安南这样子十足嘴欠, 沈明璋却一言不发。   方才在那看不见光的山坳子里, 当胸一箭飞过来的时候沈明璋都觉得自己要完了——这些山匪有自己特制的毒, 已经有不少将士都倒在这上头了。   不料千钧一发之际,顾安南竟猛地给了他一脚, 将他整个人狠狠踩在地上。沈明璋整个脑子都是懵的, 一抬头去看见黑布蒙眼的顾大帅肩臂上扎着那只要命的箭, 手中滴着血的宙沉稳稳当当地挡在了自己身前。   “看什么看,没见过你大帅这么俊俏的公子哥啊。”顾安南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苍白了下来,声音却依然平稳有力:“没死就起来打,少在那儿矫情!”   沈明璋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箭了。   绝大多数男人都不大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军中的男人,他们习惯了常年用刀枪说话,要他们流血流汗容易,让他们流几滴眼泪说几句矫情话却比什么都难。   就好比现在,要是让沈明璋马上替顾安南挡个伏火雷,他二话不说就能往前冲;但要让他现在小声小气地说一声谢谢,他死活也说不出来。   “一码归一码,这次会有残余山匪偷袭,是你的决策失误。”顾安南都快把他看透了,语气一转,终于有点三军主帅的味道了:“去把大营巡了,然后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沈明璋大喊了一声是,立即跑了,恨不得立刻就把大营地面巡出一圈坑。   他跑出几步又跑回来,严肃无比地说道:“老这么拖下去不行,你不能被几个匪患绊住脚了。”   “但也不能不打。”银烟大师手里和着一碗药粉慢悠悠走出来,银色僧袍翩然拂动:“将来离开南境去和楚淮决战之前,必须把这些边边角角料理干净,否则走也走得不放心——阿弥陀佛,牧公你转转脸,我看看你那个痘怎么回事。”   顾安南侧过脸,抓过徐青树手里的信纸举着看:“行啦,我心里有数。”   沈明璋闷声闷气道:“给我一队人马,我去吴苏和殿下里应外合,把吴苏端了算了。”   银烟和尚:“脸抬高点——您别一提到主母就这么激动行吗?这好像是个疹子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真有那么好打,那地界早就让人夷为平地了。”顾安南高高仰着的脸显得有些落寞:“别去烦她,我另想法子就是了。”   还能有什么法子?   不把这只“幕后黑手”打掉,什么时候才能把山里的泥鳅清理干净?   只有银烟和尚隐约猜到了一点,牧公他老人家八成是想放帝姬回洛阳了——他将人困在身边,恩仇交杂,也留不下,八成是干脆想叫她自己做主回洛阳去。   今日早些时候,似乎还亲自送了个传信兵出去。银烟大师不知道被送到吴苏的那封信上写着什么,但想来无非是“诀别”二字。   这从军事和战略的角度讲算是大错特错的决定,在顾安南这却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银烟和尚叹了口气,沾着药粉的手指往牧公眼下一抹,冷不防突然看见大营外边窜进来一个白衣裳的男鬼,吓得手一抖,药粉掉了一大半到顾大帅的眼睛里。   顾安南:“?!”   银烟大师一惊,抖进眼睛的药粉更多了:“没没没事这个瞎不了可能就疼一下,要不先洗洗?”   牧公啊啊大叫,开始到处找水洗眼睛,徐青树也跟着团团转,觉得他家大帅早晚要让银烟大师玩死!   顾家军的几个顶头将军开始跳大神似的在原地乱蹦,士兵们却根本见怪不怪。   小事,大帅是有点活泼,问题不大。   刚刚回来的白衣男鬼吕太白:“等等!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跑什么?!要水?我身上没水啊酒行吗?”   徐青树整个脑子都是懵的,一看见水囊,也顾不上听吕太白说了什么,唰地一下将他腰上别着的葫芦解下来,哗啦一下对准顾安南驱鬼似地一泼!   “……”   顾安南气得笑出来了:“你们谋杀主帅的手法挺别致啊?!迷烟!迷烟人呢?”   “这这这,”银烟大师终于找到清水了,让乱七八糟的牧公重见了天日:“阿弥陀佛,现在没事啦。吕先生吓了贫僧好大一跳——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吕太白这才想起自己的正经事,对着湿淋淋的顾安南劈头盖脸地说道:“咸阳的事我好像查明白了。”   顾安南进了军帐,直挺挺地往硬邦邦的板床上一倒,气若游丝道:“说。”   银烟和尚毫无愧疚,招呼着其余几个没良心的将军呼啦啦从营帐里退了出来:“走走,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徐青树:“可是我还得照顾大帅呢?”   “滚!”顾安南吼道:“再让你们照顾一会儿,你大帅就他娘的归西了!”   球球蛋蛋的将军们一溜烟滚出去了。   顾安南扑在床|上:“说。”   吕太白坐在他床沿,神色有些复杂:“当时你在聆风县拖了具尸体,把自己的信物都放在他身上了,然后点了把火是吧?”   顾安南一翻身,肃容道:“怎么。”   “能表征身份的东西全留下了吗?”吕太白攥拳在鼻子下面一抵:“有没有什么带走的……私房物?”   私房物?   顾安南冷笑:“后来何三在乱葬岗捡着我的时候,我身上干净得跟要投胎似的,还能有什么没放下的东……”   他说着说着,神色一变,话音一顿。   吕太白立即探问:“是什么?”   顾安南神色几变。   “是只发簪,我磨的。”他抬起深深的眼:“怎么了?”   簪头是满大街常见的祥云纹样,也没有刻字,算不上什么能表征他身份的物件,再说除了他自己以外也没人知道这簪子的存在,就是放在那尸身之上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他带出来了。   当时濒死的顾安南还存着一份私心,想着若是能从这个死劫里逃出去,将来他一定要将这带血的簪递到她面前。   答应了她的事,桩桩件件,他都做到了。   包括这支她想要的簪。   “但出火场时匆忙,不知掉在何处了。”顾安南一下就反应了过来:“你找到这东西了?它在谁手里?”   谁能在火场中拿到这支簪子,就代表谁是那些黑衣蒙面人的主人!就是秘密救下他的人!   吕太白神色复杂,顾安南似有所感,瞳孔随着主人跌宕的心绪瞬间放大。   “这都好几个月了,”吕太白摇头叹道:“你就没见过它吗?”   ------   焦玉簪在吴苏的雾气中泛着黯淡的光芒。   它半黑半洁,簪在如云乌发上,沉默得像一段被掩埋的真相。   一只玉手将它从发中抽了出来,拢在手掌上把玩:“下这么大本钱,看来你和海圣人的旧怨还不小——要不要说说看?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钟夫人为了不与顾家军合作,甚至连资助匪患这种阴招都使出来了。可见若不将这两桩仇怨化解,今日确已走进了死局。   “我没兴趣对一个小辈说当年事。”钟夫人掩袖啜茶:“我倒是想问问,您今日来用的是什么身份?”   暮芸抬眼。   “是亡国帝姬,还是牧公夫人?”钟夫人语气放缓:“又或者,是明菀钱庄庄主。”   暮芸明白了。   前两个身份都不足以让同时和朝廷与海圣人有仇的钟夫人同自己谈合作——如今仍能坐在这里对话的,唯有明菀钱庄庄主。   钟夫人能用吴苏的进出货权限辖制住吴苏商会,但手里握着一大堆国债的明菀钱庄又何尝没有属于自己的筹码呢?   若非如此,前日渡芳口上,温澜楼的龚财神等人就不会恭恭敬敬地摆宴席请她了。   “昨天晚上,我下榻的宅院遭人盗窃,贵重的东西却一样也没有丢。”暮芸看向旁边的罪魁祸首:“你说这伙贼是在找什么呢?”   那还用问吗?   当然是象征她身份的重纹莲花令。   若是当时便能找到这个令,暮芸相信钟薇现在就会直接把自己剁成肉泥,然后将明菀钱庄据为己有。   “就是因为找不到,所以才愿意同你谈。”钟夫人毫无愧色,甚至有点坦荡:“平心而论,我儿夭亡时你年岁还小,只要今后你不代表朝廷,我愿意与你合作。”   明菀钱庄与吴苏商会强强联手,确实两面得宜。   暮芸失笑:“我这辈子是没法不代表朝廷了。”   “怎么不能?”钟夫人目光沉定,看过来时自带威慑。这一下强弱异势,暮芸竟是处于了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下风:“你以帝姬身份假死,脱离顾家军——”   她缓缓站起身来,一字字说道:“再以明菀钱庄庄主的身份,嫁进吴苏钟家。”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大帅给芸妹挡刀:稳稳护住,肋骨断了也能将人护在怀中。   大帅给沈明璋挡箭(一脚踹开):“他奶奶的看什么看?!起来干!”   沈明璋:“……淦!”   ------   大帅快——来——啊!有人要抢你媳妇啦! 第92章 风云出我辈(十二)   崖州, 三平县。   顾安南活似被人点了穴道,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吕太白的话从他左边耳朵溜进去, 又从他右边耳朵疯狂地跑走了。   “你再说一遍。”他一把揪住吕太白的衣领,眼睛通红:“再说一遍行吗?”   吕太白心里叹了口气, 依言重复道:“当日你在咸阳借火死遁以后,附近庄子上的农户看见一个女子闯入火中, 进进出出好几次,好像是在找什么人。”   顾安南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吕太白将自己的衣领从他手里放出来,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炽热的目光, 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对, 就是帝姬。”   顾安南怔住了。   “她应该是想救你,但是只找到了你的‘尸身’……和一只玉簪。”吕太白也没料到查出来的结果会是这样:“别人发现她的时候, 她就在义庄火场外边站着——手里还拿着那只烧红的簪子——是不是带个云纹?”   顾安南眼中充了血,看起来有些吓人,他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   重逢以来, 暮芸在他面前总是有意虚虚笼着右手手掌,似乎在掩盖什么痕迹——可是那时在牧州城外的飞将峰上骤然遇到狼的时候,他好像瞥见过一眼。   一道很长的, 贯穿了整个手掌的伤疤。   烧伤。   “傻呀, ”他手掌拢起来, 无法抵挡的情绪汹涌而来, 他甚至失去了表情:“不疼吗?”   吕太白看他好像有点疯了。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事儿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是别有用心, 但如果是帝姬的话。”   “我觉得吧……可能当时在咸阳捅你那一下, 根本就不是她手生扎偏了——恰恰是因为她的手太熟了。”吕太白艰难地说道:“我猜是当时朝中已经容不下你, 她才要来做个杀你的样子给外人看。”   十二道金牌都召不回的将军,还是将军吗?在当时已然岌岌可危的大荆朝廷看来,其实顾将军已经是反贼了——甚至因为他比楚淮更加熟悉长安城,只怕还要更危险一些。   杀顾安南,势在必行。   问题是谁去杀。   “她主动领命,不是因为怕我反抗。”坐在行军床|上的顾安南眼里神色里满是濒死重生的光芒,就好似有人给困在囚笼中的他开了一扇天窗,扔下了一截可供攀援的绳:“她是怕别人来会真的杀了我,所以才要自己过来做扣对不对?你说对不对?!”   吕太白看他这样,不知为何,鼻头忽然一酸。   “对。”   顾安南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形容,但作为旁观者的吕太白却知道,为了这个帝姬,他曾经付出过多少。   他向她奔走了十万八千里,本以为背道而驰,此时此刻却突然发现,那个人就在山的另一边等着他。   已经等了数不尽的光阴岁月。   “我早该想到,”顾安南一跃而起,头上脸上还是有点狼狈的酒渍,却高兴得好像得到了全世界:“除了她还能有谁?!”   除了她还有谁会知道自己和宁州吕氏的关系,故意找宁州武士来安他的心?   如果真的是想挟恩以报,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报上姓名?!正因为救他的人就是“杀”他的人,如果直说他肯定不会信,所以才要用这种方式做遮掩!   她从没想过杀我。   从来没有!   她心里有我!   吕太白看他在帐篷里一圈一圈地转,整个人魂都飞了似的,忍不住道:“只怕也不完全是要取信于你吧——当时就算安排你假死,以后你也不能以‘顾安南’的身份出现了,可能最后一次去就是和你道别的。”   只不过去了以后发现了那场意外的火。   她以为他真的死了,只在绝境之中捞出了那柄发簪——那柄她磨着他亲手做,却没来得及收到的簪。   吕太白旁观者清,猜得一点不错,可惜顾大帅现在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她,她,”顾安南激动地指着自己:“我我我!”   “嗯嗯嗯,”吕太白看着自己这个傻到没边的师哥,又无奈又替他高兴,笑着骂道:“帝姬心里有你!你不用再拿山匪揪花瓣了!”   ------   吴苏。   帝姬离开钟府后,钟夫人坐在内湖的回廊桥上很久都没有动。   钟褚从掩映的屏风后走了出来,疲惫又惊疑不定地问:“她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钟夫人抬起头,眼中是同样的迷雾。   按照她本来的设想,提出“假死再嫁”的本意是为了激怒帝姬,迫使她出些昏招,可没想到暮芸听了这番话,反倒将唇角勾起来了!   “好啊,天下乱如麻絮,我早就不想管了。择个吉日就办喜宴吧。”这人竟是一口答应下来,眸光狡黠地一闪:“再说,我本来就觉得你儿子很不错。”   卢赫早就死了,她觉得不错的“儿子”又是哪个?   难道是在渡芳口被她一压到底的钟褚?!   “罢了,任她是什么弯弯绕绕,反正也不过是借着大婚……”钟夫人一声轻咳,话锋一转道:“你那个芝姑娘,处理了没有?”   钟褚垂眸:“在办了,母亲。”   “不是我要你狠心,而是她并不适合。你如此心慈手软,将来要怎么接管吴苏?”钟夫人手中的茶盏发出轻响,淡声安抚道:“我会再为你寻一个好妻子,将来你会明白的。”   你会明白的。   再怎样的深情厚爱,都会在时光里消磨,其实和谁成婚都一样;芸芸众生各有脾性,芸芸众生千篇一律。   除非你爱的那个人,早早地就被丢失在了漫长的光阴里。那么你就会永远记得他,直到天地消亡的那一瞬。   钟褚沉默良久:“既然要暂时稳住暮芸,我们在崖州岸边的布置是不是要停一停?”   “恰恰相反。”钟夫人眸光一厉:“不但要再送暴匪到崖州去,更需令人去目前还算安定的州府散播消息。”   钟褚抬起头:“什么消息?”   “帝姬不是要假死么?”钟夫人一字字说道:“就说牧公残暴不仁,逼死了帝姬,如今他已被天道抛弃,注定坐不了这大荆三十三州的主人。”   钟褚心头别别一跳。   好一招落井下石!   他听了一遍,立即觉察出了此计中的狠辣之处。   帝姬一死,顾家军便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他们本就在断粮断甲的极端危机之中,得不到吴苏的支持,他们下一步必然就是去临近的各个州府借粮!   可有了这个谣言,谁还会借给他们?   如果借不到,投靠顾家军的势力会不会反?刚刚统一没多久的南境九郡会不会再次各自为政?如果始终吃不上饭,顾家军会不会按捺不住,动手抢粮?   一旦抢了第一次,就不会再有任何人信任牧公了。   他将成为中原大地上第二个被万民唾弃的楚淮。   有了这些布置,只要帝姬一“死”,顾家军就彻底完了!   “褚儿,去筹备喜宴吧,”钟夫人起身,黯淡的黑纱在湖风中显得有些幽暗:“别让我失望。”   钟褚跪伏在地,双手贴地,眉头叩在掌心,恭谨又麻木地说道:“是,母亲。”   ------   崖州,平县。   军帐外头传来咕咕啾啾的响动,激动个没完的顾安南眼睛唰地亮了,鞋也不穿地跑出来,伸手接住了那只远道而来的小肥鸟。   小肥鸟有双灰色的小翅膀,尾巴尖上是一簇被染得不大均匀的红毛——这是代表军师张鸿的信鸽。   吕太白一掀帘子跟了出来:“吴苏那边来信了?”   顾安南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嘴角的笑意渐渐平了。   吕太白:“怎么?”   “张鸿信上说,她要假死,同我和离。”顾大帅深邃的眼微微眯起:“然后嫁给钟家那个小白脸。”   “这如何使得!”吕太白先是一惊,而后一嗤:“这都是瞎担心,帝姬如今已经在你身边,除非对你失望透顶,不然怎么可能会同意?你说她跟楚淮跑了我都信,但是她跟吴苏有什么可玩的——他们又没有兵!”   顾安南也是这么想的。   银烟大师刚给伤兵处理完伤口,正在旁边洗手,闻言一顿,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今天早上咱们营里是不是有个往南边去的兄弟?”   顾安南脚下一滑,差点大头朝下栽进篝火堆里去。   银烟大师露出缺德的微笑:“下回大帅再让人送信,和贫僧说一声——贫僧缺一瓶后悔药,想让送信的兄弟一道从吴苏带回来呐。”   可不就是得来一瓶后悔药?!   今天早上快马加鞭从营里送出去的那封信根本就不是什么军务信报——   “妻芸亲启。   你我盟约不变,愿送你天高海阔,即日自由。   顾。”   吕太白茫然地看着顾安南从茫然到激动,再从激动到愤怒,最后又从愤怒变成悔不当初,心说这厮该不会是受刺激太大直接疯了吧?!   “你干什么去?不除匪患了?!”他尾巴似地跟在顾安南身后,看他在一刻钟之内点了人马,又抓过沈明璋交待了一遍战略,然后草草披上一件大氅就要走:“你好歹换双适合行军的鞋?!打算穿草屐上哪去?!”   顾安南飞速换了靴子:“妈的。”   吕太白脸都绿了:“到底怎么了!”   “我得去把早上出发的那个传令官逮回来,不然祖坟上都得祥云飘绿!”顾安南一勒马缰,意气风发:“我走了!”   “你有个鬼的祖坟……不是,”吕太白满头雾水地跟在后边跑:“从这到吴苏有千万条路,要是水路的话传令兵这会儿都上愿江了,怎么可能追得上——你听见没有啊?”   回答他的只有一道疾驰而去的烟尘。   “阿弥陀佛,吕先生不必忧心。”银烟大师站在他身后念了声佛,即便是站在威严肃杀的军营里,他也依然具有令人心静的力量:“匪患原本就由吴苏而起,自然也要从吴苏而终。”   吕太白忧心道:“我看他那狗脑子里可没想到这些大事。”   “大帅是个有成算的人,他要办的事,哪件没有做到?”银烟大师上前温声劝道:“吕先生旅途劳顿,贫僧新研制了一套使人舒缓放松的针灸术,试试如何?”   吕太白想起刚才顾老狗满脸药粉的样子。   “……有多舒缓,”吕太白惊恐后退:“会不会直接舒缓到撒手人寰?!”   银烟大师:“……”   作者有话说:   银烟大师:“……”   小剧场:   银烟大师捧着金针,清秀出尘的脸上写满落寞:“浩荡人间,竟没人能欣赏贫僧的医术。”   灶房的偷油老鼠路过。   银烟大师(试探):“来一针?”   老鼠(惊恐):“……吱?!”(放下偷的油并没命狂奔)   银烟大师:“……”   #鼠鼠我啊,还不想嘎 第93章 风云出我辈(十四)   三日后, 吴苏。   花灿银灯鸾对舞,春归画栋燕双栖。   吴苏少主人的婚宴盛大非常,说是倾城而出并不为过, 乱世中向来只开三路水道的吴苏连城竟在这一日放开了大大小小所有的进出口,以便参加婚宴的宾客出入。   不仅如此, 除了沧浪台的主婚场,钟家还为全城百姓在中心河道上设置了无数相连的画舫, 每支船上都有流水宴。   只是新娘的身份似乎有些特殊,这场宴席竟然从日落时分才开始,中心河道上无数华灯随着钟声同时亮起,波光粼粼的水面一直延伸到沧浪台下, 天上地下, 连绵星辰无数。   满城光华色,为卿照此生。   吴苏三城十八坊, 举城欢庆,每到整点就会有人从坊市的大牌楼上向下洒金叶子,真是乱到了极致, 也盛大到了极致。   “已按少主的吩咐,在城中撒过了四轮金,水路也都打通了。”繁华照不到的黯淡角落里, 一名黑衣武士半跪在地, 低声快速说道:“只要芝小姐一到, 我们立刻就能送她出城。”   一身大红喜服的钟褚站在光华之外。   他的眼垂着:“尾巴都甩掉了?”   “是, ”他的心腹定声道:“还备了三支疑兵,都做同样打扮, 就算家主那边的人发现了, 一时半刻也追不上。”   心腹话音一顿:“还请您指示, 芝小姐的船要去何处?”   钟褚之所以冒着天大的风险放开吴苏所有水路的门,又将这场他同别人的婚宴办得如此盛大,其实目的只有一个——   送梁芝走。   “去顾军治下的古州,”钟褚身上喜服灿烂,手里却擦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他死寂的目光中闪过最后的光亮:“如今中原最安稳的就是南境,若是南境也不成了……”   钟褚安静了一瞬。   “那就出海,去扶桑,去天竺,去那些没被战乱波及的地方。”   去没有他的地方。   钟褚话还没说完,他的随行小厮突然从背后的方向奔来,到得近前扑地便跪,一抬眼满是惊惶:“少主!芝小姐不见了!”   钟褚眸光登时凌厉起来,心腹大惊,跟着上前低声叱问:“怎么回事?!”   “本是一直派人跟着的!只是昨天晚上芝小姐忽然自己跑了出去,连咱们派去的丫鬟仆妇也没发现,”小厮吓得头皮发麻:“说是芝小姐的贴身婢女一直穿她的衣服在屋里,所以就……”   钟褚单手掐住自己两边太阳穴,眼前一阵阵地泛绿斑,另一手按在墙面上,脊背微微弯曲。   巷外鱼龙欢舞,繁华人间烟火,涌动在街面上的百姓都是出来为他庆贺的——而这个被祝贺着的人却快要被压垮了。   “可若是错过了今天的机会,以后这人就彻底送不出去了!”小厮急得不知该怎么好:“到时候夫人她老人家亲自来办,芝小姐必死无疑!”   钟褚靠在墙面上深深吸气。   心腹看出钟褚状态不对,按住小厮肩膀摇了摇头,示意他先让少主缓缓。   “她自己没这个本事,”钟褚睁开带了血色的双眸:“家里昨天有什么动静么?”   心腹被他这么一说,突然想起来了:“昨日卢家那个擅药理的三夫人忽然来了一趟!还同家主在密室里同处了两个时辰左右!”   卢三夫人?   钟夫人的亡夫姓卢,认真说起来,这位卢三夫人只能算是当年卢大公子的远房堂妹。但此人出身悬壶世家,极擅用毒,光是钟褚知道秘密死在她手上的人便不下十数!   母亲见她做什么,难道需要用毒?   她要用在谁身上?!   “少主,会不会是家里发现了咱们的计划,提前将芝小姐……”心腹有些说不下去,声音艰涩道:“那咱们还找吗?”   钟褚袖中的尖刀向下滑了几寸,将他手掌割破,锐利的疼痛终于使他清醒过来:“找。”他目光深得令人畏惧:“无论死活,我都要见她。”   沧浪台上的巨钟被撞响,清灵悠远的声音响彻天地,如同浩渺的天音回荡在整座城池之中。   十一下。   戌时到了。   是他接亲的时间。   钟褚披上暗红色的披风,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向充满光明的人间。在巷子的另外一头便是等着他的婚礼仪仗。   人之一生,不过死生两件大事,生来获得亲眷,死去作别红尘;中间唯独婚姻算件重要事项,须得带上十里红妆,骑上高头大马,迎娶那个自己选定的家人。   钟褚一步跨过黑暗与光明的交界,脸上的笑容在他进入众人视野的一瞬间浮现出来,像一朵外表灿烂内里枯败的花。   “什么家人,”他笑吟吟四方拱手还礼,心想:“我钟褚何来家人?”   婚姻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一场被过分美化了的交易——甚至比正经交易还不如,没有凭票合同,是非曲直全在嘴上,走到人生尽头,两人一笔烂账。   若能娶她,便有家。   若不能娶她,便罢了。   ------   新郎这边的接亲队伍准备出发,无数喜娘婆子并长随小厮一早便准备好了,飞速将消息传到了“新娘”那边,刚刚安定下来的宅院再次沸腾起来。   这宅院不过是帝姬暮芸在吴苏的临时居所,却大得不像样子,足有四个寻常三进院那么大,而且还在吴苏最好的地段。据传这宅子归当年的陆太师家所有,陆太师一家随着长安的沦亡猝然长逝,只有几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仍然守着此处。   无论谁来问价,这几个老仆就是不松口,别说是来买宅子,平日里大门紧闭,就是看也不给外人看一下——   “哎你说说!”督促小侍女们呈上花色点心的仆妇边走边眉飞色舞地说道:“偏生帝姬一来,这门就开了!那几个老柴火棍还尽心尽力地伺候人家,你说邪门不邪门?帝姬别不是有什么妖术吧!”   另一个仆妇几乎将手里的清点册子翻得飞起来,边走边沿路指点下仆们各色事项,抽空回了一嘴道:“说是为着她手上的一个翠玉扳指才给开的——你嘴上可得有点数,现如今不能叫帝姬了,过了今日晚间,那就是咱们吴苏的少主夫人。”   两个妇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虽然对外只说准少主夫人是明菀钱庄庄主,但稍微有点门路的便知道,此人就是帝姬。   要不为什么非要晚上成婚?   这可是二婚喂!   “回头顾贼打过来,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可怎么办。”先前那个仆妇愁得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如今掌柜们都在传,说是钟夫人太犟,要为了自己的私仇将咱们整个吴苏都搭进去啦。”   既然要配合筹备婚宴,只有陆家那几个老仆自然是不够的,因此如今在此忙碌伺候的都是临时从钟家调过来的人手。   除了最里头坐着新妇的暖阁,外面全都是钟家的人。   另一个仆妇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外头奔进来两个精神伶俐的大丫头,劈头盖脸脆生生问道:“新妇人在何处?三夫人来了,想赶着嫁仪出发前见见,你们谁去通传一声?”   卢三夫人?!   平时她不是不出门的么!   仆妇们不该怠慢,立马将消息递到二门上,二门的掌事女使确认了消息,又把消息往里头报。一层又一层地递上去,经过重重检验,终于被隔着一道纱门递进了红纱遍布的暖阁中。   “新妇妆容未成,不便见人。”喜气洋洋的昙心隔着门回道:“让三夫人去外门等着吧,有什么话到时候隔着轿帘说便是了。”   她听着报信的女使脚步远了,才松了口气靠在门上,抱臂看向梳妆台前的人。   “殿下,你是真漂亮。”鼓起腮帮吹了吹飘落在眼前的红纱发带,啧啧有声道:“也是真缺德啊!”   妆镜前的人回过头来,莞尔一笑。   华丽繁复到极致的喜服,人间难见的艳色。   暮芸头带祥云纹缠金丝冠,左右各佩一支云脚珍珠桃花簪,耳畔垂一对嵌红宝花形双金耳环,另配一双同色地的白玉扁方。   她纤细的腕上扣着白银缠丝双扣镯,右手按着一支团团和气团云扇,左手轻轻搭在案上,翠玉扳指简朴大气,与松绿镂金挑线纱裙遥相呼应。   饶是这同时的华丽派头,你一眼看过去,还是只能看见暮芸这个人本身。   婚房内喜灯流转,如水的光华掠过她猫一样灵动妩媚的眼睛。   “我平日里穿得素,就是怕你这种眼神。”她端过白玉盏笑着埋怨道:“跟要吃人似的。”   昙心从看直了眼的状态里回过神来,哼哼唧唧地去里面收拾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在弄什么,好半天才出来,累得将暮芸的茶水吃了个干净。   “我真替你发愁,”昙心一抹嘴角唏嘘道:“要是让大帅知道你在外头这么胡搞,回头他非得把吴苏的地皮全掀了!你竟然还特意传信告诉他你要假死再婚!”她双手抱住自己上下扑了扑,打了个寒战:“想想就可怕啊。”   “很可怕吗?”暮芸忽然抬起一只手,手心向上,白皙幼嫩的指尖依次微微蜷起来:“一。”   昙心纳闷:“嗯?怎么突然查数?”   暮芸狡黠地一笑:“二。”   昙心开始到处寻找出路:“天爷,我好怕,你又搞什么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啊啊啊!”   “三。”   话音落下的同时,内院两人高的木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踢碎!轰隆隆天一样地塌了下来,连带着将外面一众丫鬟仆妇的翻了天的惊叫声全都送了进来。   “暮芸!”外头的凶徒怒而大喝:“你给我滚出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某人疯狂赶路时,副将突然激动地抬手朝天边一指。   “嗯?”顾大帅疑惑抬头:“怎地?”   副将:“您看您头顶那朵云,真的好绿好绿!”   顾安南:“……”(大帅抓狂.jpg) 第94章 风云出我辈(十五)   冲进来一男一女——男的一身玉色长衫, 身量不算很高,瞧着还是少年人;女的同他一般高矮,却是一身灿烂的大红, 鼻梁高挺,英气勃勃, 有种雌雄莫辨的独特美感。   “帝姬言而无信,改投吴苏。”少年军师手持羽扇, 站在门口施施然道:“今日决裂,从此以后,顾军之中便再没有你的位置了。”   另外一人正是须卜思归,她也就是踹门的时候喊了一嗓子, 之后便像条被放开项圈的大狗一般四处乱冲乱砸, 将钟家人好不容易布置好的主院砸了个稀巴烂!   张鸿和须卜是来诀别的。   外边各方势力的探子听着动静,心说想来也是, 任谁跟着主母出来公干,回头却给主君扣了顶天大的绿帽子,这要是不把关系划分明了, 回头还怎么交待?   里边闹出了天大的动静,外头那上百号丫鬟仆妇也不是死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须卜思归在渡芳口拿温澜楼玩套圈的事迹已是人尽皆知, 如今见了真人, 才知道“撒泼”竟能撒到这个程度。   “两人高的对扇大门, 说踢碎就踢碎了!”去门口传话的仆妇震惊道:“安上这两扇们可用了咱们府上十来个壮劳力, 这女子难道是个活牲口不成?”   那候在外门的卢三娘子耳尖动了动,将仆妇招过了问了几句, 她沉吟片刻, 提起裙摆就要往里走。   “三娘子!”管事女使柔声拦道:“方才少夫人让人放了话出来, 说是让您在外门等候——出来之前家里都吩咐过了,今天什么事都得听少夫人的,您还是在这等等吧。”   卢三娘子有双狭长的眼,眼尾的弧度向上挑着,乍一看竟有几分狐狸相。   她生得并不丑,只是乍一看有些刁。   三娘子的贴身女使拿出一块银色小令来,声音清泠泠道:“这位姐姐且让让——你当我们夫人是爱走动的人么?”   那银色小令光华温润,四个角各有一道六脊枫叶纹,是吴苏钟氏的独一无二的徽记。   登时便没人再敢拦着她了。   在吴苏,便是今上的圣旨也不抵这块小令有用,见之如见钟夫人,人人都知道它长什么模样,却嫌少有人真的见过。   就这样,三娘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内院,远远地先听见了里面叮叮咣咣的拆屋声;待迈进了月亮门,之间外头围着一圈人墙,有捶胸顿足心疼里头物件的,也有赶着接亲但是不敢进去的,绝大多数都是钟家的丫头小厮,各个都在小心又好奇地探看,想瞧瞧天下无双的帝姬到底长什么模样。   三娘子目光一扫,瞧见人群里还有几个神情格外紧张的,便知道这是吴苏各方派过来的探子了。   “东西拿好了没有?”她侧头问了一句,贴身女使便十分晓事地将一个小纸包递到了她手中:“您放心,我这还有余富的,保证不耽误您的事。”   三娘子一点头,人群中有认出她的,自然不敢跟主子争路,纷纷避让。她一路走到最里面的“新妇”院子里,第一眼先瞧见了廊下满身珠翠的帝姬,第二眼便看见了砸得正起兴的匈奴女将军。   张鸿这会儿正贴墙远远等着,以免什么碎瓷片之类的飞过来误伤了他。一侧头瞧见了门边的华服夫人,十分友好地笑着打招呼:“您是?”   三娘子赶忙介绍了一番:“我此番前来是为了拜会帝姬,还请小公子指点一二,不知哪位才是?”   张鸿莫名其妙:“这院里就一个女子,不是她还能是谁?”   三娘子的目光往须卜思归虽然不太突出但显然是鼓起来的胸前一扫,更加莫名其妙:“啊?”   两人都觉得对方脑子有点什么问题。   三娘子只见那娇柔美人抬了抬手,后边一个小丫头立即搬了张椅子出来放在廊下。美人坐了,好整以暇朝女将军招手道:“来。”   这做派,不用说也知道哪个是了。   须卜思归叉腰转了转脖颈道:“芸芸,你当咱们如今为什么跟着你?不过是看在牧公的面子上办事罢了!”她深吸一口气,用最大声音凶道:“既然你要换男人,我们从此就和你不共——”   须卜卡了个壳:“不共!”   “不共戴天。”暮芸慢悠悠道:“回去告诉你们大帅,就说这也是为了他好,叫他别闹。”   卢三娘子看那红衣娘子颇为凶猛,连石头做的地灯都能啪啦啪啦削豆腐似的弄坏,登时心惊胆战地贴边走,然而院子的主人却始终没什么表情,甚至还好心地往暖阁里头一指:“外头有什么值钱的?砸着手感也不好,去里头砸。”   帝姬笑吟吟两手画了个圈:“有一面这么大的水银镜,砸起来肯定痛快。”   山匪一样的女将军兴冲冲地冲进去了。   卢三娘子:“……”   她听着暖阁里头地动山摇的响动,浑身皮肉都开始不自在,好不容易走到暮芸身边见了个礼,简直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完了。   “我知道你,你年少时寄居在长安常乐坊的舅舅家。你舅父……嗯,叫邢常恩,是礼部的员外郎。”   暮芸侧头看向半跪在自己椅子边的妇人,头上的红宝金坠轻轻摇晃,托腮回忆道:“宏朔年间,他为了讨好当时的吏部主事,就将你送进了他们家的道观里头去伺候老太君,是也不是?”   简直是分毫不差。   卢三娘子虽然不会妄自菲薄,但也知道像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本是入不了帝姬的眼的——因为她们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人。若是没有楚淮之乱,恐怕自己这辈子连见她一面也难。   可自己的身家来历,她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人之一生,真是祸福难料。”暮芸安然地听着须卜思归在里面拆家,唏嘘道:“听说你还和那里的道长学了炼丹的本事,也算因祸得福了。”   跟着三娘子的婢女手一抖,险些当场跪了下来。   “都是,都是些不入流的手艺。”卢三娘子额头上渗出细汗,她听得前院里似乎在嚷着什么“来了来了”,赶紧说道:“殿下,是少主来接亲了——喜宴上新妇吃不下什么东西,我叫人上碗八宝擂茶给您垫垫吧?”   暮芸看着她,目光淡淡的。   被这样绝美的面容盯着,三娘子却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跳加速,全身的血液都因为紧张回流到了心脏里,紧张得她快要跪下了。   “好啊,多谢你心细。”暮芸收回审视的目光,起身回屋道:“稍后你让人跟着轿子走,那时候送过去吧。”   三娘子如蒙大赦,连声称是,临出内院之前还趁机往屋子里面瞧了一眼,见乱得不成样子,也就放下心出来了。她备好了擂茶,千叮咛万嘱咐地送到贴身婢仆手里,亲眼看着蒙了红盖头的帝姬走完了接亲的程序,上了软轿才安心。   目送接亲仪仗离开陆家院子,没入繁华无尽的吴苏夜色,三娘子忽然觉得后脊发凉。直到此时她才惊觉,原来自己早已是汗透重衫。   刚才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以为帝姬察觉到了。   另一名侍婢快步走来,附耳低声道:“刚才院子里砸东西那两个人被帝姬赶出城门去了,如今已经顺着水路离开吴苏,不知去向——可要继续探查?”   被赶出城去了?   这帝姬跟南境那边断得可够彻底的。   “不必了,别管那些。”三娘子接过她递来的布巾揩汗,脸上的胭脂都显得很虚浮:“家主要咱们做的事都做完了,这就很足够。”   至于他们大人物的争斗,底下的人还是少参与为妙。   “去沧浪台送信,就说事情办成了。”三娘子揩着自己细长的手指,语气中带着点隐秘的兴奋:“天家血脉又如何,她的命,也就到此为止了。”   消息很快被送进了喜宴的主场地——沧浪台。钟府的管家亲自进了议事堂,躬身站在钟夫人身后低声说了几句。   其余人都渐渐息了声,仔细地观察着钟夫人的表情。   沧浪台是个巨大的浮动水台,就坐落在整个吴苏的最中心。湖泽之上飘动着数以万计的莲花灯,无数侍婢拖着长长的披帛行走其上,身披华彩,脚踏水雾,直如月宫仙子。   岸上还另筑了一座小殿,作为临时的议事之所。   此刻,这些年所有和吴苏有交情,又或是有合作关系的贵人们都到齐了——他们有的是世家出身,有的是行商坐贾,还有些乱世自拥一方的小诸侯。   但乱世已久,是什么身份也不重要了,在这个风云不休的世道,只有对权利和利益的追逐才是永恒的主题。   今天他们齐聚于此,正是为了一桩足以撼动天下的利。   “夫人说能令我等瓜分明菀钱庄,可是真的?”吴苏商会里,只有龚财神有资格参与这个短暂的小会议,外面的喜乐听得他心头焦躁,便打了个哈哈率先开口问道:“该不会是指望着帝姬自己把重纹莲花令交出来吧!”   钟府掌事退下,钟夫人常年无悲无喜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了几分得色。   龚财神抄手起身,蹙眉道:“依我看,这事不大容易,就算帝姬愿意以联谊的方式和钟家达成同盟,她也不会放……”   “难不成事到如今,诸位还想着能和南境那边修好吗?”钟夫人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不可能的。”   龚财神手指掐算:“那您的意思是?”   “商会的古娘子有句话说得对,世道乱了,吴苏总得选择一方。”钟夫人抱着手炉起身,仆下立即为她整理衣裙:“我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樱小姐,出来吧。”   这可是决定身家性命的问题,众人听得心里七上八下,目光齐齐看向了议事堂的侧门——   只见那里走出了一个娇美的女子。   她本也没有什么特别,但问题在于,她为什么穿了一身新娘的喜服?!   又一个新娘?!   此女满身琳琅,喜服上绣满钟家的六脊枫叶,金红相交华丽非常。几乎没有人在注意她长什么模样,大家都在关注她衣裳的规格。   这是钟氏命妇才能穿的婚服!那外头马上要被接亲接进来的帝姬又算怎么回事?!   “介绍一下,”钟夫人搭住这个“樱小姐”的手,目光睥睨:“这便是楚淮楚都督的义女,胡樱。”   作者有话说:   宝们!这段时间三次元比较忙,只能日三了1551(捂脸)   还是每天早上九点更新! 第95章 风云出我辈(十六)   胡樱的父亲胡丹有个别号叫胡铁笔, 在大荆朝也算出了名的倔脾气。他名声奇大,脾气奇臭,这辈子竟然还能有个真心朋友, 也算很稀奇的事情。   因此世人对胡铁笔和楚淮这段交情多少都有点耳闻。   “可这,”龚财神有些慌神, 脸上却没体现多少,只朝那胡樱拱拱手, 带着点复杂的笑意说道:“可这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   草率的可不只是婚事,更是钟夫人站到楚淮身后的行为。   毕竟楚淮刚在崖州输了一场,听说输了以后还莫名其妙地跑回了长安,赶在这个时候上楚军的船也太冒险了。   龚家指着钟夫人吃饭, 话也说得比较委婉, 其他赶来赴宴的“宾客们”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其中一位寒姓富商起身道:   “钟薇,这些年我敬着你, 叫你一声夫人——可到了关键时刻,你不能老是这么意气用事啊!难道叫大伙儿好不容易攒下的家财都拿去给你报仇用吗?!”   钟夫人轻蔑地笑了一声。   外头喜乐声音骤然变大,沧浪台外响起爆竹喜庆的噼啪声响, 应当是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寒兄,我这正是在救你啊。”钟夫人点头示意胡樱下去准备,自己坐回座位道:“去年这个时候, 你送了几大车的金银给孟州的青巾军是吧。”   寒姓富商抱臂道:“怎么, 你就没送过?!如今世道这么乱, 谁不给地方上那些丘八送钱财?不然怎么做买卖过日子?!”   “说的很是, ”钟夫人坐着没动,任由身边的老仆给她戴上了红宝戒指, 总算是让一身黑纱的她看上去有了点喜庆颜色:“谁都送过——所以咱们在天下起义军中选谁都可以, 独独不能选顾安南。”   龚财神第一次蹙了眉:“怎么说。”   钟夫人淡淡道:“因为他是帝姬的夫君——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随着喜轿抵达沧浪台下, 百姓们的热情也被燃到了最高点,身为新郎的钟褚翻身下马,要去轿中迎出他的新妇。   他脸上挂着虚浮的笑容,目光却在人群寻找着自己派去找人的属下;对方满面沉重地摇了摇头,钟褚的心也就跟着沉沉坠了下去。   母亲手眼通天,他钟褚也不是庸手。   到现在还找不到,梁芝她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钟褚下马时险些摔倒,被小厮不动声色地扶住,小厮哽咽着唤了一声公子。   “别给我丢人,”他声音很低,已经失去了所有情绪:“记住,不论心里怎么想,永远别让外人看见你哭。”   如果整个世界于你而言都是外人,那你就永生永世都没有哭的资格。   因为哭意味着软弱,而在当今天下,软弱所带来的绝对不是同情和帮助,而是更加凶狠的践踏和征伐。   他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走向喜轿。   ----   沧浪台。   “意味着别人都是造反,只有他,会因为暮芸的存在,在将来的某一天和大荆的旧王朝寻求共融。”   钟夫人厉声说道:“真到那时,你们还是所谓的‘起义军’么?对于暮芸和大荆朝来说,你们的名字只有两个字!”   反贼!   寒姓富商双眼大睁,怔忡半晌,讷讷不能言语。   议事厅内共有三十多人,刚才一见胡樱,脸上原本都带了或多或少的激愤之色,这会儿却被钟夫人一句话安抚下来了,有些起了身的也慢慢地坐了回去。   “依我看共融未必不好。”唯有龚财神尚有几分清醒:“如今尚有荆廷控制下的十三州未乱,要是能和平过度,少打一阵,难道不好?”   余人习惯了听钟夫人带头,现下被龚财神这么一说,也纷纷清醒起来。   跟着带着帝姬的顾大帅确实有可能被打为反贼,难道跟着楚淮就不会了?甭管谁做皇帝,只要之前没站过他的山头,那就是反贼啊!   除非一开始就把屁股放对地方,否则跟谁都一样!   “晚啦,”钟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在仆人的搀扶下起身:“就算你们愿意支持顾军,从今日以后,顾家军也会同咱们不死不休。”   寒姓富商冷笑道:“说什么帝姬改嫁,都是笑话,不过就是用明菀钱庄的名头和吴苏达成同盟罢了——只要你不让楚淮那个干闺女出来浑闹,难道牧公还能放着咱们的钱不要么?!”   “是是!”余人纷纷附和道:“反正放出的风声就是明菀钱庄庄主嫁过来,回头就说庄主并不是帝姬不就完事了吗?我看帝姬那边打得也是这个主意!”   龚财神却已经敏锐地从钟夫人的状态里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应该说,是非常不对。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觉得虽然看起来还算沉静,但内里却好似有点发疯。   龚财神紧紧盯着她:“要按下楚淮义女,不过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夫人为什么说晚了?”   “因为婚礼只是借口。”钟夫人的眸光霎时凌厉起来:“今天我就是要帝姬死在吴苏,死在我的手里,好给我的赫儿报仇!”   ------   另一边,新娘终于在万众期待中从轿子里弯下腰,娇娇柔柔地走了下来。   喜轿中的小案几已经被放下,上面摆着一碗被喝了小半碗的八宝擂茶。   小碗是纯金打造的,花纹精致非常,碗底的落款也很别致,繁复的花枝聚在一处,成了一个小小的“卢”字。   新娘的步履有些漂浮不定,手上一步也离不了人扶,露出的一截玉颈带了细细汗珠,在夜风之中被万千灯火照着,当真有种弱不胜衣的味道。   她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钟褚背对众人,冷眼看着,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早前已经有钟家的大夫看过,帝姬身上并没有什么不爽利——如今同盟既成,你又为何在这里装娇弱?”   对方没有回答,站在原地咳得越发厉害,仿佛在极力忍受着身体的痛苦,如同承受酷刑。   钟褚彻底失去耐性了。   他一把抓过对方的手腕,几乎是半扯半带地强迫她以最快速度完成了一些列婚俗,跨火盆时新娘险些被烫到,却始终沉默地忍受着。   终于到了仪式的最后一步,他们要一起上沧浪台去给钟家合族耆老和吴苏的话事人们见礼,拜过天地高堂,这段荒唐的夫妻关系便算是落定了。   沧浪台的主台浮在水面上,必须乘船才能抵达,这艘船上只有新婚夫妻两个,到得上台子的时候,钟褚实在看不过她那痨病鬼的样子,还是伸手扶了一把。   他站在台上,俯下身来,握住了她的手。   钟褚:“……”   新娘始终忍下的鲜血终于忍不住了,随着剧烈的呛咳溢散出来,星星点点地落在了钟褚手背上。   猩红鲜艳,像一段被背弃的誓言。   “她被我下了毒,活不过今晚。”钟夫人拖着长长的黑纱走向沧浪主台:“此毒不但能让人的内附如被万蚁噬咬,四肢百骸更如被寸寸折断一般。便是世上最强悍的武士也挺不过去。”   钟夫人竟是要折磨帝姬至死!   难怪说只要过了今日,牧公一定会同吴苏不死不休!   龚财神的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其他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毕竟今天他们全都坐在了“谋杀现场”,若是将来顾安南做了新帝,难道还会仔细分辨仇人里面谁的罪孽比较轻,谁是临时被拉过来撑场子的吗?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确实是不得不支持楚淮了!   话事人们固然对钟夫人这种行为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当真无计可施。如今楚淮的义女就在她手上,他们也反抗不得。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怪就怪自己被瓜分明菀钱庄的巨利蒙住了眼,竟被钟夫人这个疯子给绑住了!   “诸公放心,”钟夫人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微微过侧身来,门外是沧浪台上的无尽光华,门内是阴谋龃龃的黯淡内室。   光芒将她满身的黑纱勾勒出了一个银边:“没有人能在这毒的痛苦下撑过一个时辰——她很快就会双手奉上重纹莲花簪,求我赐她解药。”   得重纹莲花簪者,便是明菀钱庄的新主,更兼帝姬身死,到时候吴苏便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再也没有人能与她钟薇相争。   这烽火狼烟燃烧不休的中原大地,都会争相拜倒在她的身前,求她施舍。打打杀杀又有什么意思?她不出一兵一卒,一样能成为无冕之王。   钟夫人语气淡漠,但饱含自信。   正如之前的无数年一样。   钟夫人一边说一边踏上了渡往沧浪台的小舟,余人在其他船只上一同跟上。她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一道被拉扯到极薄的桥,困于人间,难以自渡。   “龚老弟,你说她到底为了什么非要和帝姬过不去?她丈夫儿子死于朝廷,又不是直接死在帝姬手里!”寒姓富商主动坐在了龚财神旁边,唉声叹气地拍巴掌道:“那时节帝姬才几岁?可能连话都说不利索呢!”   他自己说完,又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嗐,真是造孽。”   “可能……她只是想给自己找个仇人,若是没了这个寄托,只怕也活不下去。”转眼船已到岸,龚财神搀着对方上了沧浪台精致的渡口栈道,幽幽叹道:“依我看呐,除非是她那个早早夭折的儿子死而复生,不然今日帝姬是绝对没有救啦。”   寒姓富商摇头,悲愤又好笑地将手指在他两人之间来回一指:“没有救的难道只是帝姬?”   龚财神苦笑作揖,邀着他一道入席,两人因说话来得晚,到了的时候沧浪台上的贵客们已经基本坐定了。   沧浪台呈为一个交叠的圆形,东面坐着钟家合族,西面坐着吴苏商会的十五个主家,正中是一正两侧三个座席,大抵是为钟夫人和今日的新婚夫妇准备的。   而钟夫人本人,竟然没有入席。   她袍袖下的两手攥得死紧,站在沧浪台的边缘,近乎无措地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抱着身穿嫁衣的女子,脸上的神情近乎癫狂。   红盖头飘飞而下,露出了其下苍白又熟悉的面容。   “怎么是你,”钟褚的声音颤得厉害,接住落花般委顿在地的娇柔身体,拂去她脸上血迹时又哭又笑,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怎么是你?”   那强忍剧痛,被他扯着完成了所有婚俗的女子——   竟是梁芝。   是他花费无数心机想要护住,却遍寻不得的梁芝!   还在等着帝姬向她哭泣跪拜求解药的钟夫人整个人都怔住了,她生平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发起怒来。   暮芸,你竟敢耍我?!   她仿佛看到了那双妩媚又促狭灵动的眼,里面仿佛裹挟着满满的挑衅与鄙夷。   “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那人似在嘲笑:“这都是我自幼玩烂了的东西,凭你也配?”   钟夫人脸上的自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被透彻羞辱的怨恨与不甘。她立即下令将卢三娘子带过来,又连发了七道命令,让吴苏所有能调动的兵马搜查全城,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帝姬的下落!   而与此同时,钟褚紧紧抱着怀中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钟仲鹤,哭什么。”梁芝气若游丝,神情却显得很满足:“丰州城里你救我一命……今天就算还给你了。”   梁芝嘴角的鲜血止也止不住,她倒在他怀里,像一朵濒死的花。   “我走了,再也不会来缠你了。”她最后看了他一眼,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从今往后……放你自由。”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恋爱脑顾帅:在咸阳被狠狠捅刀,并在牧州毫无原则地选择原谅她。   收获:被背刺第二次。   恋爱脑梁芝:不但要被心上人送出城去,甚至还误食了婆婆下的毒药。   收获:濒死体验卡一张。   综上,恋爱脑属重大疾病,建议纳|入|医|保! 第96章 风云出我辈(十七)   婚宴前日。   梁芝做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她想绑架暮芸。   天知道打从暮芸从政以来有过这个想法的究竟有多少人, 光是长安城里明里暗里尝试将她掳走或是直接刺杀的就不下百来例——若再加上各怀心思的地方布政司使,那真是数也数不尽。   这些阴谋诡计的践行者,如今都能在阎王殿再凑一个小朝廷了, 若是这伙人晓得像梁芝这种无兵无钱的地方“表小姐”也敢朝帝姬伸手,只怕是要笑得将大腿也拍破了皮。   可想而知, 这事没成。   不但没成,反而还让对方给抓了!   梁芝被捆成一个螃蟹扔到暮芸跟前的时候, 她正在用温布巾被侍女伺候着擦脸,溶溶光晕下如同出水芙蓉,一看就忍不住笑了:   “这位姑娘,勇气可嘉。”   梁芝是那种很典型的江南美人, 五官小巧精致, 而且身娇体软,一开口就是吴侬软语, 因为过于柔弱美丽,即便是发怒也很难显得硬气起来。   “我曾经见过你,知道你手腕狠辣, 不是好人。”她双手被绳子捆着反剪在身后,努力坐直身体,泪眼盈盈地坚强道:“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坏人暮芸觉得她实在太有趣了。   像只梗着脖子的小兔子, 怪不得钟褚喜欢。   “嗳, 小美人, 跟着你爹远远地给我磕个头, 那可不叫见过。”暮芸摸摸泪眼小兔子的头:“你今天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昙心带人从外头扔进几个大箱子,嗨哟嗨哟地喘气道:“主母您看看吧!这是这小娘子今天带出来的!都查过了没什么危险!”   陆家的仆从撤下, 昙心将那三个大檀木箱子依次打开, 里边却是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金银珠宝有之, 珍玩玉器有之,奇怪的是还有各种女孩家的用物,例如什么胭脂锦缎小团扇,铜镜搔头碧玉簪之类的。   暮芸纳闷道:“你这是要和我私奔?”   梁芝脸色通红,咬着下唇扭过头去,声音很小却很坚决地说道:“这是这些年来,公子钟褚送给我的所有东西。”   暮芸明白了。   “干什么,示威啊!信不信我让鹤啄瞎你的眼?”昙心显然没明白,抱臂蹲下来推了她一把:“要不是为了做买卖,你当我们主母稀罕你那个钟褚吗?哼,小白脸,照我们大帅差出十万八千里了,白给都不要!”   “我不是示威!”梁芝含泪嗫嚅道:“他要成婚了,我只是,想来把话说清楚。”   暮芸忽然有点羡慕她。   梁芝父亲去了,丰州却也没压在她身上。她喜欢钟褚,有什么话都敢说。   自己喜欢顾安南,却不得不左顾右盼了许多年,有时候她也恨自己清醒,这辈子要是能糊涂点,说不定会幸福很多。   “松绑,”暮芸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上茶。”   梁芝被搀着坐在了她对面。   “我跟你那钟公子没什么感情,”暮芸托腮好奇道:“不过是联姻罢了,你心里不清楚吗?”   梁芝双手绞着衣角,目光澄澈:“正因为是联姻才稳固。你不晓得,钟褚这个人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获得他母亲钟夫人的认可。”   梁芝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因为他不是钟夫人的亲生子!”   暮芸喝茶:“奥,我好惊讶。”   “……”梁芝再次败下阵来,颓然道:“他想做钟夫人的亲儿子,都快想疯了——你知道吗,当年那个亲儿子左眼下有个小红痣。”   红痣。   暮芸神情微妙:“所以呢?”   “钟褚为了像,曾经在自己脸上上烙铁,想留一个同样的疤。”梁芝垂眸道:“但天意不叫他如意,即便烙上,过些时日也会渐渐褪下。”   暮芸和昙心交换了一个眼神,昙心立即点头出去了。   “我说这些,并非要破坏你的婚事,只是要来把话说清楚,避免将来给你们添乱。”她轻声开了口,一滴泪珍珠般落进茶水中:“我与他虽然有过婚约,但从没有半点逾矩。”   梁芝抬手朝那几个大箱子一指:“今天把这些东西送回来,只是要与他彻底断了,然后干干净净地走。”   暮芸拿茶盏的手一顿:“走?”   “嗯,今晚就秘密出城,回丰州去。”梁芝起身一福:“丰州尚有我父亲的几支残部,梁家没有男人了,可还有我。”   暮芸听了这话,带着翠玉扳指的手指一沉。   曾几何时,这句她话自己也说过——长兄猝然病逝之日,暮芸接过诛杀顾安南的虎符,也是这么说的。   暮氏王朝将断,可还有我。   正因为此,过去的一切温软时光一去不复返,她毅然踏上了一条光荣又残酷的荆棘路。   “放你走可以,但有件事我得说。”暮芸只着一件素色里衣,淡声道:“我呢,也不是真心要和钟褚成婚——已经提前给他下了剧毒。”   下毒?!   梁芝惊怒交加地回身。   传闻中手腕狠辣的帝姬笑吟吟道:“明天喜宴一开始,我要他什么时候死,他就得什么时候死,你信不信?”   梁芝上前一步:“你究竟想怎么样!”   “除非你帮我办一件事,”昙心从外面捧进来了钟府送来的喜服:“办成了,我不但不要他的命,还送他一场锦绣前程——你说如何?”   于是梁芝应了。   于是有了今时今日,此情此景。   钟褚是不是真的中毒尚未可知,梁芝却已经快要被卢三娘子下在擂茶里的剧毒弄死了。   她气若游丝,天地万物都凝成了一线,唯有钟褚一身大红的背影仍是清晰的,他背对着她跪在钟夫人身前,像一片此生此世触不可及的云。   为什么总是背影呢。   为什么这世道就是不允许他回转身来,看自己一眼呢?   她看见钟褚那么骄傲的人,竟然当众下跪,将所有尊严折断揉碎,压在膝下,一下又一下死命地给钟夫人磕头:“求母亲赐药。”   “我说过,让你处理了她。”钟夫人眼前阵阵发黑,抬起手指指着他身后濒死的梁芝:“褚儿,你这是要背弃我,不想做我的儿子了吗?”   梁芝心想,那怎么会呢?   帝姬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那就是人这一生,终究要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钟褚的目的地就是得到钟夫人的认可,他不会妥协的。   可她错了。   “只要能让她活,我什么都可以做。”这口口声声要她自重的男人以头抢地,没有留出泪,却流出了浓稠的血:“即便不做母亲的儿子,没有这条命,我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梁芝怔怔的,眼角落下泪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不值钱,因为钟褚不过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她却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   此刻因为钟褚和梁芝的出现,所有钟家的下人都乱成一片,自然也没有人发现,乐曲班子里头突然混进了一个有点脸生的琴师。   琴师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妩媚明丽的眼。   她打量着场上众人,目光明亮灿烂,整个人稳稳当当,好似一只幕后的翻云覆雨手。   “褚儿,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钟夫人身后走出了一个和梁芝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由于服饰过于华丽,人们其实很难去注意她的面容。钟夫人拉过她,将女子手中牵着的赤色锦缎扯开,扔了一端到钟褚面前:   “这是楚淮的义女胡樱——是今天,乃至你此生此世,唯一要娶的人!”   胡樱?!   被古娘子带着混进来的昙心大惊失色,她站在古嫣的座席后面来回踮脚往前探看,心说该不会是我认识的那个胡樱吧!   她往前探身子的动作太过明显,险些跌倒,好在旁边的另一个侍女一把揪住她后领,直接将人提了回来。   “干甚,要不要我举你起来瞧瞧?”那个“孔武有力”的侍女嘻嘻笑道:“别再让人发现了!”   正是刚刚从城外折返回来的须卜思归!   昙心摸摸下巴,啧啧有声:“不对不对,你也瞧见了吧?虽然长得有点像,但那根本就不是胡樱啊!”   打从胡樱被帝姬从符盈虚手下救出来,她就一直留在牧州帮何三管账,同许兰儿一样都是很得力的副手。   胡樱虽然谈不上容色倾城,但眉眼十分清秀可人,跟了暮芸之后,眉眼之间还多了几分少见的英气——   可眼前这女子姿容平平不说,还显得有些木讷,除了五官略微相像,根本就没有什么共通之处!   须卜哼哼两声:“再说了,牧州城如今被章兄弟他们守得铁桶一般,哪有那么容易就把人偷出来?”   竟是个假胡樱。   “这个楚淮义女应当是钟夫人临时找人顶替的,”坐在前排的古嫣将她们的讨论尽收耳底,向后靠了靠,以团扇遮脸轻声道:“反正楚淮也没见过他这个长大后的‘世侄女’,到时候只要将那位真的胡樱小娘子一杀——”   昙心愕然道:“那假的就彻底成了真的了!”   古嫣团扇一点:“不错。”   钟夫人这件事办得十分巧妙,她料定楚淮一时半会儿根本发现不了,还得感谢她帮忙把义女从顾军的“魔掌”中解救出来。   真正是两面吃利,相安得宜。   真正的胡樱此时此刻只怕还在牧州老老实实算账,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呢!   “你们中原人真可怕啊,”须卜抬眼望向天上的星辰,摇头叹道:“也不知道伊稚訾鸿那边怎么样了?”   ------   被“放逐”到城外的伊稚訾鸿圆满完成任务,已经接到那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了。   他将早就准备好的衣裳和马匹递到男人手中:“大帅,吴苏的几道关键城门今夜全部打开,水路也可以走,你换上衣服赶紧出发,见机行事吧。”   连着赶了十天路的顾安南点了个头。   他衣衫上满是尘霜,头发束在脑后,因为连日赶路的关系又消瘦了一些,越发显得高腰腿长轮廓分明。   颈下刺青森然,左眼下小痣猩红。   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显疲态,大抵是权势养人,如今顾安南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威势也越发重了,真是个浑然天成的乱世雄主。   雀蒙眼大帅掏出黑纱将眼覆上:“里边怎么样?”   “联姻是假,骗重纹莲花印是真。”张鸿动作麻利地给他换上外衫,言简意赅道:“帝姬性命垂危,大帅速去。”   顾安南鼻子里哼了一声,放开宙沉,换了柄软剑贴身放好:“一天就知道在外边捞小妾,出了事不还得指望着我这个大夫人过来救?没出息的狗东西。”   张鸿不接话,就笑眯眯看着,见差不多了,便拿出昙心提前给他的一个哨子吹了一声。   鹤唳响彻天际。   玄裳缟衣的仙鹤从天边乘风而来,与当时千梦山上的那群鹤一模一样。   “好家伙,她收了个驯兽女,家里搞得跟百鸟园似的!”顾安南翻身上马:“弄只鸟作甚?”   “我也不知帝姬如今身在何处,”张鸿指着玄鹤笑道:“但它会为你指路!”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一:   顾安南:“弄只鸟作甚?”   鸿鸿:“现在是晚上!不弄只鸟嘎嘎叫你能看得见是咋?”   小剧场二:   梁芝(十七岁,待嫁):“即便他用烙铁烫在眼下,过些时日斑痕也会渐渐褪下。”心疼.jpg   梁芝(二十七岁,已婚):“去问问老爷用的什么祛斑膏,快拿来给我试试!”嫉妒.jpg   钟褚:“……” 第97章 风云出我辈(十八)   沧浪台。   钟褚小时候和顾安南一样, 都是没有家的小乞儿,后者脾气和骨头都比较硬,挨了几顿打之后就学会了反抗, 等到他稍微长大一点了,就成了地头上一个很仗义的小流氓。   再后来, 顾某人凭本事成了长安地界最大的流氓,成功地让所有浪荡子都喊他一声大哥, 谁不服就灭谁,这就叫实现团结。   但是钟褚不行。   他身体素质很一般,虽然脑子不错,可惜流氓之间也并不讲究什么以理服人。江南地区的气候条件虽然比京都好很多, 但到了冬天也是一样的难捱, 钟褚九岁那年,怀里抱着一只小野猫缩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廊下, 合着眼安静地等着冻死。   他并不害怕,甚至还有点期待,因为死了就不冷了。   但钟褚这辈子最大的机缘, 就是准备冻死的那天选了一个看起来很干净的门廊躲——这是钟夫人的外宅。   她穿着一身华贵的狐裘,头顶是大气的七十二骨霁雪伞,在这阴霾阵阵的暴雪天里, 成了唯一柔和明亮的光芒。   脏兮兮的小少年抱着他的猫, 抬起了眼。   “九岁啊, ”她没有嫌他脏, 手指抚上了男孩被打得红肿的左眼:“如果我的赫儿还活着,应该也是这么大。”   年少的钟褚不知道赫儿是谁。   可在这一刻, 他看着这个一生中见过的最温和的人, 披着她让下人盖在自己身上的狐裘, 看着她身上那种他永远也无法获得的安定感,心头忽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愿望。   他想成为这个赫儿。   “请您带我走,”少年钟褚跪在地上,深深磕了个头:“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句话钟褚真的做到了,直到二十年后的今日,他依然跪在她的面前,身影仿佛和当年那个小小的稚子重合。   “好,我会娶楚淮的女儿。”钟褚的头狠狠磕在地上,血花四溅:“只是请母亲赐下解药,放梁芝自由!”   钟夫人眼中略过一抹强烈的失望之色,继而又是沉痛的遗憾。   钟褚知道,她一定是在想——如果是她亲生的赫儿,一定不会这么没用,竟然为了个女子连天下大业也不顾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二十年前,钟褚渴望成为卢赫;二十年后,钟褚挡在梁芝身前,只想做回自己。   人的一生,终究是要活成自己的样子才行啊。   “今日我不料理了她,你一辈子也做不得什么大事。”钟夫人深深吸气,音色里压着沉沉的怒火:“弓箭手何在!”   “在!”   霎时间,整个沧浪台的水面之下竟然突然跃起了无数手持巨弓的神箭手!   众宾客惊叫出声,无论是来赴宴的还是来谈买卖的,都没料到这竟然还是个鸿门宴!唯有龚财神还算冷静,与同座的寒姓商人摇头道:“这应该不是为了对付儿媳妇准备的手段吧?”   “当然不是,瞧瞧这阵仗,当然是给帝姬准备的。”寒姓商人有点喝上头了,晕乎乎骂道:“可能钟薇本来也没指望着单靠毒就能弄死帝姬吧。”   龚财神:“嗳嗳,说姬不说吧。”   寒姓商人:“……”   万千羽箭所指之处,全都对准了有进气没出气的梁芝,钟褚一霎时万念俱灰,然而除了挡在她身前,什么也做不了。   在吴苏,没人能同母亲抗衡。   他袖下的尖刀滑出来,又被他紧紧握住。钟夫人等着他发难,却只见那把刀抵在了他自家的心口上。   “我不姓卢,也做不了大事。”钟褚起身,撕裂身上喜袍,弯腰将梁芝抱起来,文质彬彬地对钟夫人点头道:“今日我二人一同赴死,至于母亲的养育之恩,就下辈子再还吧。”   母子之间刀兵相见,实在已经走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就连须卜思归等人都已经不忍再看。昙心掐着手指喃喃道:“时间应该快到了,怎么竟然还不来?”   古嫣诧异回眸:“什么时间?”   除了他们几个,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公子钟褚的方向,难道他大好前程都不要了,还真要在此处被自己母亲活活逼死不成?可钟夫人若是当真被他制住了,将来还有什么威势做吴苏的主?!   就在钟褚即将自尽之时——   场上忽然响起了一声铮铮琴音!   “世上本没人值得我再碰一次琴,”那琴师施施然站起来,声音甘甜清缓:“但今日是我先对不住你二人,便弹上一曲,做你们的新婚贺礼吧。”   是谁?!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她,不明白一个小琴师怎么竟然这么大胆,竟敢逆着钟夫人的逆鳞在这个时候出声?!岂不见大人物们连半点动静都不敢弄出来?!   周围还有那么多刀斧手呢!   可这小娘子又好像不那么简单。   吴苏商会的掌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是不是她?”的征询意味,这样的身段姿态,这样的清贵语气,不是帝姬还能是谁?   钟夫人遍发搜捕令在整个吴苏找人,没想到人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藏着!   湖风拂动面纱,光影臣服脚下,轻纱如飞天披帛般在身后浮动,她出现的地方,从来都是世界的焦点。   “暮芸。”钟夫人回身,目中满带阴郁之色:“是我小瞧你了。”   暮芸招了招手。   须卜思归立即以最快速度赶到,活似倒拔垂杨柳似的将她的琴抱起来,又呼地一下安置在沧浪台光芒正中,而后抱臂侍立在暮芸身后。   “好说。”暮芸好似看不见那些雪亮的刀锋似的,施施然落座整个沧浪台最中心的位置,素手在琴上一拨,如水琴音清冽而下:“你想杀我?”   钟夫人:“我要杀你。”   她根本不打算和暮芸废话,抬手一招,所有弓箭手齐齐拉弓上弦,羽箭如雪片一般对准了场地正中的帝姬。   暮芸一笑。   “让我弹一曲再杀嘛,”她眨了眨眼,语气可爱戏谑:“风雅而死,也不枉此生啦。”   钟夫人眯了眯眼。   她确定暮芸此来吴苏没有带太多的武力帮手,除了她身边这个悍妇就没有第二个能打的人了,一首曲子的功夫又能怎么样?   “既是喜宴,就来个吉利的。”暮芸抬手,对钟褚和梁芝二人笑道:“我家大帅向来喜欢热闹,《春江花月夜》如何?”   钟褚脸上手上都是梁芝咳出来的血,平生却第一次豁然地笑了起来:“好,洗耳恭听。”   琴音响彻的刹那,在场所有人心魂一震。   绵绵如雨,絮絮如云,洒然如风,蒙落如尘。潺潺如溪涧流水,柔柔如江上清风。她说世上无人再值得自己拨弦,竟然并没有什么夸大的成分。   饶是寒姓商人这样听了一辈子琴的人物,也听得如痴如醉,忘却此身何处。钟家请的是吴苏当地最好的乐班,班主是闻名遐迩的礼乐大师,已经十数年没有亲自演奏过了。   然而他在这琴声之中,呆立当地,一错身竟将徒弟手中的管乐拿了起来,亲自为暮芸做配。   乐班主人亲自下了场,余人自然跟从,宏大的乐声围绕着帝姬的琴音骤然响起,几乎令在场宾客忘了他们处于怎样的危机之中。   钟夫人眼中的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可惜欣赏归欣赏,该杀还是要杀的。她纤细的手指一抬,所有弓箭手的弓弦都绷得更紧——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弓弦几乎全部同时缩了回来!   天边一道惊鸿飞过。   是鸿鹄!   鸿鹄掠过天际,戛然长鸣,如梦似幻。紧接着,天幕如同一场盛大的梦境豁然展开,无数鸟雀舒展翅膀,跟在鸿鹄身后连绵飞来。   所有吴苏的百姓都震惊地发现,鸟雀竟然同时飞了出来,朝着沧浪台的方向振翅飞去。   “是神迹!是百鸟朝凤的神迹!”   “是谁的琴音?”   “还能有谁?!”   沧浪台上,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神迹,古嫣忍不住双手合十,目中含着热泪,念着亡夫的名字为他祈福。   “好看吧,”她身后的昙心满意地叹息道:“主母算是把我的本事用到绝处啦。”   如同深海无尽的游鱼,如同漫天翻卷的流星,百鸟从天地各处飞来,盘旋在沧浪台上,蹁跹流连久久不去。   鸿鹄从天际缓缓盘旋而下,落在暮芸身侧,用洁白的头顶亲昵地蹭着她的衣裳,百鸟啁啾不休,如星绕月般围着暮芸,随着琴声飞舞。   引领着顾安南的玄鹤发出清幽的鸣叫,汇入万千鸿羽的行列,引着他往世界光华最盛之处而去——   他马如流星,如同被吸引着的万千生灵。   清冽宏大的琴音召唤着他,不仅是在此时此刻,更仿佛已经在他的生命里召唤了一辈子那么久。   他扫过一切阻拦自己的障碍,在惊呼声中跃入沧浪台。   而垂眸抚琴的人显然也看见他了。   他从无尽的夜色中来,跨过山,跨过海,跨过交替不息的日月,跨过生与死的沉沦。   隔着千军万马,隔着无尽岁月,他与她目光相逢。   顾安南仿佛看见,那个绝望地站在烈火中的暮芸,烈焰吞噬着她,清贵妩媚的眼中跌出泪水,手里握着烧红的簪,隔着虚空向他看来。   他踏上高台。   在他眼中,烈火渐渐变做嫁衣,倾城容颜清减,她眼中的光芒随着陷落的大荆寸寸崩裂,只剩下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仍然未变。   十年江湖风雨,十年寸寸真心。   风尘仆仆的男人踏过一切,世界在他脚下缩地成寸。   无论是十九岁,还是二十九岁。   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   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有着同样的方向,从未更改,从未阻滞——   那就是有她的方向。   “暮芸,”他起伏的胸膛尚未平定,却对她露出了一个足以令她铭记终生的笑容:“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风云出我辈(十九)   百鸟散去, 无数洁羽纷纷扬扬地落下,琴音断绝之处,她握住了他的手。   森然的眼盛满温柔, 他含着笑将人拽起来,哼声怨道:“又要和野男人私奔?”   暮芸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 在众目睽睽之下很没规矩地使劲抱了抱他:“大帅又来抢亲?”   他们相视一笑。   众宾客终于从百鸟朝凤的神迹和沧浪台遭袭的震惊中醒过神来,愕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高大男人。   吴苏商会的话事人们不约而同地想, 天爷,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吧!   可是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在大庭广众下对帝姬如此无礼?!   “牧公夫人,”顾安南全然不管环伺的刀斧手和众人惊疑窥探的目光, 垂头用自己的鬓角蹭了蹭她的:“勾着你相公来这一趟, 到底为什么。”   原来这厮看出来了。   什么假死成婚,什么因为重纹莲花印陷入险境, 都不过是逼迫他以这种强悍的姿态来一趟吴苏的借口。   暮芸要摸他眼下那块红,被顾安南按住:“少在外面乱摸,要摸回家摸去。”   “家离这儿好远呢, ”这看起来清正贵气的帝姬靠近他耳边,一本正经地撒娇道:“大帅将洛阳给我讨回来,我上了榻叫你随意揉搓好不好?”   顾安南:“……”   妈的, 什么洛阳?   明天就打!   他二人在这叽叽咕咕, 散落在人堆里的自己人们却全都急得快上房了。   古嫣是最早发现顾安南身份的人——她以前也是长安人, 也曾经见过身为禁军统领的顾某人, 一发现是他亲自来了,古嫣的心简直凉了一半!   他到底带了多少人来牧州?   如果带的多, 吴苏就要遭殃, 那自己的产业怎么办?如果带的少, 那今天他和帝姬还能平安离开这地方吗?   这可是钟夫人的老巢!   就连那三十来个被迫被绑上钟夫人贼船的话事人都觉得离谱,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牧公该不是真的疯了吧!   “换了我是钟薇,”寒姓富商喃喃道:“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把他俩剁成肉泥,不然将来放虎归山,事情可就太难办了!”   跟着好不容易混回沧浪台的张鸿也是汗如雨下——今天他同帝姬一起在陆家的宅院演戏,就是为了找个借口出城去迎顾安南。   他心知帝姬必然还有后招,但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明白这个后招到底在哪里!之所以提前让须卜回来,就是怕他二人没有武力帮手,但是只有一个须卜也未免太薄弱了。   张鸿使了几张银票,终于上了吴苏商会的台子站到了古嫣身后。   “不管了,”张鸿盯住古嫣的后脑勺,袖中滑出一个小锦囊,里面装了满满的药粉——是出发之前找银烟大师要的迷烟:“万一事败,就得从这位嫂夫人身上想办法了!”   他一边做准备,一边用目光在人群里搜寻须卜思归的身影,找来找去到处都看不见,最后他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了沧浪台中心。   帝姬后边,有个坐得大刀金马的高个美人。   张鸿:“……”   “不是,”他的目光先从此人身上略过,然后又迅速定了回来:“他胸前那……是怎么做到这么逼真的?!”   胸肌真的能大到这个地步?!   如果不是主君主母还在面临着生死局,三观迅速崩塌的鸿军师真想冲上台去问个清楚!   “……牧公?”钟夫人的声音从身后冷笑着传来:“久闻牧公艺高人胆大,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暮芸在顾安南怀里仰头看他,笑得满眼星光灿烂,她双手从两边按住他臂膀:“官人,既然你来了,我就能歇歇了。”   顾安南满足得快死了。   他有一肚子关于当年聆风县的事情想问,可是如今她在他身边,他又觉得什么都不必问。   什么功成名就以后带着侄子出海?   出个鬼的海。   ‘她这辈子休想甩开老子,’大帅在心里混不吝地想:‘就是死也得死做一堆!烂也要烂在一块!’   暮芸尚不知道他心里还有“烂在一块”这么遥远的愿望,小声提醒道:“人家钟夫人问你话呢?官人,这场子你撑是不撑?”   “撑撑撑,”顾安南大掌一挥将她拦在身后,送到须卜思归旁边:“边上看戏去吧。”   暮芸美目流转,确实准备看戏。   这可是她草灰蛇线,千里布局引出的大戏,怎能不看?   废了无数心机引顾安南过来,就是为了要让他和钟薇在这个确定的时间见这关键的一面!   而钟夫人在顾安南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就怔住了。   她的心腹掌事高高举着代表放箭的令牌,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钟夫人那个“诛杀”的信号!   到底怎么了?!   “鄙人姓顾,”顾安南手中软剑唰然抽开,划破吴苏水乡的温润雾气,眉梢一挑:“听说拙荆开罪了钟夫人,你要杀她?”   凌目森然,戾气出众。   骨相比寻常人要更加深邃立体,持剑而立时,眼中一点寒星耀目——同她密室中那上千幅画像,气质上竟是严丝合缝得重合了起来!   当真是一眼震撼,因为顾安南简直和画像上她的亡夫卢子晋长得一模一样。   钟夫人的下唇开始控制不住地发出细颤。   “你今年……”她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看着顾安南这张英武俊美的脸,喉头再三哽咽,却只能勉强发出有些嘶哑的声音:“你今年几岁?”   顾安南莫名其妙,好笑道:“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   他手中软剑一抖,发出清越的龙吟,这剑是刚才张鸿送过来的,绵而有力,当真是柄神兵!   已然身在虎穴,那也没关系。   顾安南打算再玩一手他上次套楚淮的把戏,反正制服这个半老徐娘总不会比弄倒楚淮更难,所谓“千军取将”也并不费力。   他高腰长腿,身形高大,行动起来却十分迅疾,高台下的刀斧手不得号令根本无法动作,而弓箭手忌惮着和他站得很近的钟夫人,也根本没法动手!   一时之间,沧浪台上竟然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眼看刀锋就要缠上钟夫人的颈项,他身后的钟褚突然一声暴喝,手中揉着一柄尖刀旋身稳稳挡在了钟夫人面前!   钟夫人一惊,看着他背影喃喃道:“褚儿?”   这孩子明明刚才还要同自己决裂来着。   如今危局一至,他竟然什么也不说就挡在了自己前面!   钟褚并不是傻子。他之所以明知自己不是顾安南的对手,却仍然敢拼死上前一试,并不是出于愚孝,而是他知道自己手上的尖刀是不世出的神兵。   寻常刀剑,碰则必断!   然而两个兵刃相撞的瞬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瞬间响起,火星从他们两人略微相似的眉眼间闪过,照亮了一威严一冷峻的眉目。   根本没断!   这怎么可能?!   “须卜你看,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巧。”暮芸笑吟吟地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这两个神兵,可是出自同一炉铁呢。”   须卜思归将整个点心碟子都抱在手里,看着她哼哼两声:“是真的巧还是你安排的?”   暮芸但笑不语。   武器上占不到便宜,钟褚在顾安南面前就更不够看了。钟褚在他手下连半招都没走到就被打到一边去——   顾安南还顺手给他手腕脱了个臼,然后行云流水地换上了他那把短刀,稳稳当当地按在了钟夫人的脖子上!   “谢谢谢谢,你看你这,太客气了。”顾安南俊美的眉眼生动得要命,手里短刀挽了个花:“嗯,还是这种好用。”   暮云掩面笑得止不住。   天,一个人怎么能有趣到他这个地步?   形势连续反转得实在太快,在场宾客一见钟夫人被挟持,全都方寸大乱,钟府的掌事根本没法下令放箭,刀斧手更是不敢上前——   那个女将军的本事大家在渡芳口也都见识过了,想要从她手里挟持帝姬更是天方夜谭!   古嫣当机立断,将吴苏商会的所有话事人聚在一处——她是唯一提前察觉到危机的人,府上养着的打手们扮做下仆带来了不少,此刻冲将上来将商会话事人们护住,不求进攻唯求自保,话事人们都感激地看着她。   “行了,强买强卖不是个事,吴苏不肯合作我也没办法。”   顾安南单臂夹在钟夫人肩膀上,尖刀很有技巧地扼住她突突跳动的血脉,既让她无法逃脱,也不让她太过难受:“弄艘船,我带我的人走。”   钟褚一声不吭,自己将脱臼的手腕接上了。   他将昏迷不醒的梁芝安置好,招来掌事,以最快速度暂时接管了母亲的位置。   满满一圈刀斧手瞬间退下。   “够识时务,我喜欢。”顾安南对钟褚笑道,刀锋轻轻转了转:“放心,我又不是蛮子,得不着也不会抢——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就弄条小船送她回来。”   须卜思归高声叫道:“蛮子也不抢!”   暮芸就笑:“伊稚訾鸿抢不抢?”   须卜正色道:“那该抢得抢。”   “放心吧,”暮芸笑得止不住:“一场戏才唱到最精彩的时候,还轮不着咱们坐船走呢!”   被顾安南挟持的钟夫人面色苍白得要命,一双眼缺也亮得要命。钟褚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她流下泪水,方才还镇定自若指挥大局的少主一下慌了神。   “你说了不伤我母亲!”钟褚抓起软剑就要和顾安南拼命:“怎么言而无信?!”   顾安南满脸无辜:“我怎么她了?”   钟夫人牙关咬得死紧,泪水扑簌簌落下来,她一下又一下缓慢地点着头,连说了三声好。   “海汝峰,你赢了。”她含恨望向星辰遍布的天幕,仿佛那里正有人与她对视:“你真是这世上第一能忍,第一狠毒之人!”   顾安南眉头蹙起:“嗳嗳,说我就说我,说我们家老爷子作甚?”   “褚儿,不必备船。”钟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提气大声道:“吴苏钟氏听令!”   所有钟家人立即起身,不论是老是少,全都在第一时间齐声应是,钟褚也后退三步,带着满腹疑虑低下了头。   “从今日起,吴苏便是南境牧公顾安南身后最坚实的后盾。”她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地说道:“此生此世,永不负君!”   作者有话说:   啊写到这里确实感到节奏有点慢了!我要加紧完结呜呜!提速! 第99章 风云出我辈(二十)   此言一出, 全场哗然,尤其是钟夫人那些经年的合作伙伴们,都疑心她是受了刺激失心疯了。   “但至于么?”寒姓富商惊得酒杯都掉在地上了:“钟薇这辈子什么大世面没见过?再说她刚才不还旗帜鲜明地要和顾家军不共戴天么, 到底怎么了这是?!”   钟夫人这辈子言出必诺,更别说是这样当着所有亲朋故旧许下的诺言, 此事从此便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了!   “她当然没疯。”暮芸手指点动:“只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件事——一个早就在她眼前, 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的真相罢了。”   钟夫人被顾安南挟持,自然也就离得很近,近到她能够看见对方左眼之下,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近到她能发觉, 这位牧公颈下的大片刺青, 其实掩盖着一块极其严重的烧伤。   “拜月节轻桃司走水,你的儿子卢赫死于大火。”   “我永远记得他的模样——他左眼之下有颗红痣。”   谁会有这些印记?   ‘赫儿, ’她轻轻闭上眼:‘是赫儿回来了。’   顾安南没有放松警惕:“你是想骗我放了你是吧。”   “你不放也无所谓,真的。只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钟夫人的眼里血丝遍布,然而缠绕了她十几年的死气却一下子散尽了, 眼中满是亮光:“你今年究竟几岁?”   顾安南忽然看了一眼暮芸。   “二十九。”他太聪明了,瞳眸微微震动起来:“隆安三十七年生人,但我不知道具体是哪天。”   暮芸在他骤然放大的瞳眸中轻轻点了点头。   顾安南确实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他一直把自己进入乌衔纸那天当成“重生日”。   顾安南:“……”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手中的刀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声音艰涩:“所以呢?”   这次, 钟夫人很轻松地脱离了顾安南的控制,她身形微晃, 被钟褚一把扶住:“母亲?!”   “冬月初七。”   钟夫人抬手示意没事, 抬起春秋过境的眼看向顾安南, 她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好,又悲伤得恨不得死掉。   她一笑,眼泪就落下来了:“所以你的生日,是冬月初七。”   钟褚拧着眉头:“母亲你到底在说什……”他尚未说完,自己已经已先觉察出来,而后震惊地看向了顾安南。   顾安南自己也感到很无措。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钟薇,好像竟然是自己的生母!   顾大帅长到这么大,早就天生地养地过惯了,他给海老头披麻戴孝摔过瓦盆,这辈子虽然没叫过他一声爹,但他只认这一个父母长辈。   如今突然告诉他刚才被他挟持的就是生母……   “那个,嗯,地上那小娘子不要紧吧?”他甚至紧张到开始没话找话,指着梁芝原地转了一圈:“找个人给看看?”   钟夫人悲恸之中猛然听见这么一声,无奈地差点把眼泪呛进肺子里去。   她拿出解药递给钟褚:“去吧。”   钟褚不可置信地抬眸。   “你喜欢她,那也罢了。”钟夫人拂了一把他因为打斗而跌落的鬓发:“今天是你的喜宴,你想娶谁,那就娶谁。”   她心里盘旋了十多年的阴郁渐渐散了,竟逐渐露出了其下原本温和的底色。   钟褚手心发着颤,想要亲手将解药给梁芝喂下,却被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暮芸拦住了。   “她本来就没中毒,别再吃坏了。”暮芸从跑过来的昙心手里拈过一根金针,飞快地在梁芝饱满的耳珠上一扎,轻声笑道:“既让你新妇替我办事,还真能让她送命不成?”   梁芝确实吃了一碗八宝擂茶,里面也确实有毒——但根本就不是卢三夫人手中所出的剧毒!   昙心嘻嘻笑道,积极邀功道:“是我调的!哎呀只会疼一阵,对内里没损害的——我们大帅也吃过,你看这不是还生龙活虎的吗?”   顾安南脸一黑,想起了牧州白虹别庄里那袋要命的松子糖。   哼。   主仆俩没一个好东西!   “那帝姬今日依然给我新妇下毒,”钟褚被玩得甚至发不出脾气:“原来是为了牵制住我。”   暮芸收回金针,笑吟吟道:“公子钟褚将吴苏管得井井有条,若不是你方寸大乱,如何能让我们大帅以这么快的速度抵达沧浪台呢?”   钟褚还要再说,梁芝却已经悠悠转醒,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只将人护在怀中。   “其实我也可以把毒下在你身上,”暮芸微笑道:“希望你领情。”   把毒直接下在钟褚身上,可以起到同样的效果;中间拐了梁芝这道弯,其实只为了成全一件事——   梁家已然失势,钟褚就算配不上暮芸,也很难再向下迎娶梁芝。   但经过这一遭……   “我很领情,”钟褚牵起梁芝的手,站到钟夫人身后,赤红的眼里破天荒地有了几分豁达之色:“多谢帝姬成全。”   暮芸目光环视一周,自然而然地站在顾安南身侧,对钟夫人笑说道:“今日是钟褚公子的喜宴。”她一句话定了今天的调子,让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我与牧公特地前来,庆贺钟公子大婚——诸公可有异议?”   谁还能有异议?   谁还敢有异议!   他们不知道在这短短的一刻钟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翻天的大事,牧公和钟夫人既已达成同盟,他们说要开席,别人还能说什么闲话?!   唯有服从罢了!   喜乐再起,钟夫人坐在上首,一对新人拜过天地高堂,开始向各席面上的人敬酒,竟好似刚才天翻地覆的那场闹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腰肢柔软的舞姬们裙衫飞舞,乐班喜气洋洋,所有的窃窃私语都被掩埋在了这热闹无比的氛围之下,唯有顾安南和钟夫人,在无人注意时去了一趟议事堂。   等顾安南再回来的时候,他坐在了暮芸旁边。   下边歌舞升平热闹非凡,钟褚又哭又闹又磕头地被折腾了一晚上,这会儿被灌了无数的酒,高兴得就像个傻子。   钟夫人暂时去后面休息,回来的只有顾安南,他脸色有些白,看起来并不比下面的钟傻子好到哪里去。   暮芸:“我要吃葡萄。”   顾安南眼神空洞,开始动手剥皮。   “那是荔枝,”她按住顾安南的手,在盛大的舞乐之下同他离得极近,轻声问:“你们到底谈什么了?”   顾安南脸上罕见地显现出了一点类似“为难”和“不解”的情绪:“我好像真是……真是她儿子。”   暮芸垂眸,嘴角微勾:“怎么说。”   “去议事堂的路上,她唱了首歌。”顾安南立即侧坐过身,语速飞快地说道:“我一听……你知道吗这歌我太熟悉了,就跟长在我脑子里似的!我就问她,怎么你也会唱?你猜她怎么说!”   暮芸配合道:“怎么说?”   “她说!这是她给他儿子唱过的安眠药!不是,是安眠歌!”他在暮芸面前展露出了最自然的状态,挠头道:“天啊我到底在说什么……”   “摇篮曲是吧。”暮芸忍笑:“母子之间只有些两个人会的小调也正常,我哥哄我睡觉的调子就挺奇特的。”   顾安南立即点头,手里依然在剥荔枝:“对,就是这么诡异——然后我告诉她,我是长安周业人,一直就是。她竟然说那都是海老头儿骗我的!”   暮芸接过荔枝,自己撕着果肉吃:“呀,海圣人还会骗人呢?”   “她说他们之间有仇,”顾安南:“还说海老头儿就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报复,让我长大以后和母亲反目,以子杀母!”   暮芸唔了一声,口中清甜迸发:“那你觉得是吗?”   顾安南安静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海老头儿待他如亲子,他看似脾气暴,实则花了很大的耐心去调理当时已经过度偏激的自己;直到咸阳事变之前,他始终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幸运的两件事,一个是遇到了暮芸,一个就是碰上了海老头儿。   但咸阳之后,他“死”过一回,躺在床上不能动养伤的那三个月,他对此前人生的种种进行反思,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明白,老头儿到底为什么会选中自己。   他顶着海圣人的名号,想要什么样惊才绝艳的学生都有,譬如白溪音等青年才俊——   可老头儿偏偏选择窝在菜花巷里,隐姓埋名地教导他这个黑市少年。   “如果是为了报仇,”他被暮芸塞了个荔枝在口中,青涩甜蜜的滋味一下占满了整个口腔:“虽说不太像他的做派,但确实说得过去。”   他兀自在那边出神,暮芸忽然朝着自己朝外那侧的衣裙一指:“呀,这有个虫。”   顾安南探身过去要给她掸了,身体靠过去的时候,脸颊却忽然被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托住!   她吻了上来。   大庭广众之下,蜻蜓点水般地一沾。   他呼吸骤然粗重起来,被撩拨得受不住,简直有些懊恼:“我跟你说正经事!”   “我也在办正经事。”暮芸看他无可奈何,想反扑过来又碍于人前的样子,笑吟吟道:“先头钟夫人叫我做她儿媳妇,我很高兴——我说——”   ‘我本来就觉得你儿子很不错。’   现在想来,何其意味深长。   “原来你猜到了,”顾安南好气又好笑:“这下可好,你大帅千里迢迢出来抢亲,竟然抢了个亲娘回去。”   他有些唏嘘,看着吴苏盛景,却总觉得有些过于疏离:“听闻吴苏钟夫人一直找那个孩子,找了将近三十年——她也真的没有想到,竟然就是我。”   暮芸垂眸。   晚风凉薄,拂动她的鬓发,让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神秘莫测。   “那你,真的是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芸妹:“你看!我记不得你的生日也正常嘛,你自己也不知道!”   顾大帅:“-皿- 少找借口!” 第100章 风云出我辈(二十一)   顾安南一时失了手劲, 正在剥的荔枝壳整个碎裂开来,甜蜜的汁水溅上他的掌心。   他不可思议地笑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你好像不同我闹了。”盛大的舞乐声在耳畔响彻, 盈盈的明亮湖光笼罩着她,让她看起来格外仙气出尘:“打下长安之前, 你决定同我好好的了?”   顾安南心说我这辈子都同你好好的。   他这小娘子显然是还打着功成身退的主意,但顾安南不会在这个时候同她理论。因为说也没用, 她的脾气可不像她的腰一样软。   顾安南不动声色地伸手将她揽过:“再吊老子胃口,等打下长安,我让你在御座上哭着求我快停。”   暮芸茫然:“停什么?”   顾大帅露出不要脸的笑容。   “好好好,”暮芸感受到他揽住自己腰肢的手似在用力揉捏, 被痒得连连求饶:“我说我说!”   他暂时放开她。   暮芸轻声一咳:“首先是那首歌, 你仔细想想,为什么会觉得很熟悉。”   “是徐青树那小子挑的头, 但是这小调挺上头,现在连银烟和尚都会唱了。”顾安南狐疑道:“但徐青树他爹我见过,那老小子绝对没有本事跑吴苏来招惹钟家!”   顾安南忽然嘿嘿一笑:“难不成是陆太师那老不死欠的风流债, 钟夫人的儿子实际上是陆银烟?”他一拍巴掌,笃定道:“没错了,真儿子就陆银烟!要不他干什么年纪轻轻就出家?!”   暮芸:“……他出家是因为别的事你别瞎猜!”她哭笑不得:“是我从崖州出来之前特意教给徐青树的, 让他没事就在你身边哼哼, 总能让你记住。”   顾安南不信:“如果这是只有母子二人才会的调, 你又怎么会?”   暮芸微笑起来。   “人的记忆是会骗人的。”她说:“卢赫被从钟夫人身边带走的时候才刚出生没多久, 就算唱过这首歌,又能唱过几次?”   经过漫长时光的演变, 她只能隐约记得一个大概, 根本就记不清具体的调子了。   而吴苏当地的小调大体都是一个风格, 暮芸只是捡着比较经典的几首糅杂一二,自然就混合成了一个很相近的调。   “还有更确切的关键一击。”暮芸含住一颗樱桃:“我走古嫣的门路见钟夫人那日,故意在她面前清晰地唱了一遍。”   她记不清?   太好了,就让自己来告诉她,那个“正确”的调子是什么。   故而当钟夫人自己再唱,找顾安南确认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往这个调子上靠。   “至于你眼睛下面那颗痣——你心里应该清楚吧?那不是天生的,是最近才长出来的。”暮芸往他的方向一靠,舒舒服服道:“这次从牧州禾珏家里出发之前,我在你眼睛下面抹了一道,你没注意罢了。”   虽然银烟大师因为曾经毒杀过大帅,而被南境军高层一致认为是赤脚医生,但实际上他的医术并不怎么孬。   在稀奇古怪的门路上,甚至有些精通。   出发前她被顾安南发现会见朝廷使者,就是那时抹了她一把。顾安南被自己摸的时候一向是大脑一片空白,没发现她手上的药粉也是正常的。   “那药粉会让你临时起个疹子,过一段时间也就淡了。”暮芸抖了抖自己随身的小香囊:“要不要我再给你来几个?”   顾安南沉默良久:“你还有其他准备是吧。”   “当然,还有你的烧伤。”暮芸咬了咬下唇,还是故作无所谓地说了出来:“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身上这块烧伤是在咸阳聆风县烧的——但是钟夫人不知道。”   她的儿子同样死于一场大火。   暮芸没有骗她,皇城中至今还有人对当年轻桃司的那场大火印象深刻。一夜火光滔天,半个皇城都覆上了厚厚的余烬灰尘。   只要把信息给到,多的一句废话也不用说。   像钟夫人这样的聪明人,你直接把结论告诉她她是不会信的,只有将细微的线索似有还无地给出来,诱导她自己去猜,她才会真的深信不疑!   她看着顾安南若有所思的面容,心说这其中最致命的一点她还没提呢。   早在崖州一行人抵达吴苏的半个月前,已经先有朝廷使者往这边来了一趟。   带来了两个很大的竹木箱。   “里面满满登登,都是钟夫人那个早死了的夫君的画像!”昙心已经被张鸿找到,两个人坐到了古嫣身后的座席中。昙心给张鸿解释道:“说是什么名家画的,叫鹤精老人?”   张鸿差点被一口茶呛死:“鹤静老人是吧。”   那确实是名家。   准确点来说,那和在千梦山隐居的花文是一个级别的名士,据说他二人的交情还不错。鹤静老人是丹青圣手,平生最擅画人像,大荆朝还太平的时候,他与吴苏的卢大公子卢子晋也有私交。   “行吧,反正就是他。”昙心神神秘秘道:“听说这老头儿年前去世了,身后遗物由千梦山上的花花居士处理——鸿军师,你猜怎么着?”   鸿军师心说还能怎么着,当然是发现了卢大公子生前的画像呗。   但他人很好,不像他家大帅嘴那么贱,配合地惊讶道:“该不会是金子吧!”   “当然不是!”昙心谈兴愈盛,连声招呼须卜思归也来坐,抄起一盘瓜子道:“是画像啊!而且打开一看,好家伙,和咱们大帅长得足有八分像!”   须卜思归一过来,张鸿的目光真的无法克制地往她胸前瞟——但天地良心,这绝对不是他色心作祟,他真的就是想问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到底弯没弯?!   鸿军师只能抓了把瓜子,艰难地把注意力从须卜身上移开:“恐怕不是一开始就长得那么像的吧。”   昙心:“怎么说?”   昙心和须卜思归或许不了解,张鸿却知道的一清二楚,当年打下牧州之后,符盈虚座下有个顶顶得用之人一直没有被清算。   曾华。   此人不但是符盈虚座下的第一狗腿子,更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仿画师”;当年他刚从长安逃下来的时候,就是凭着这个本事伪造了不少古字画献给符盈虚,将对方哄得服服帖帖。   大抵鹤静老人身后真的留下了一两副卢大公子的画像,但两大竹箱——张鸿确定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像自己这么有闲心,对另一个男人产生如此大的兴趣,还一画就是两大箱!   因此剩下的必定都是伪造了。   这个伪造的过程就很讲究了,鹤静老人的画从来讲究的就不是精雕细绘,而是人物风骨;只要将五官调整一二,再赋予那位卢大公子一点顾安南的独特气质。   这不就成了吗?   反正年轻俊美的男人都是五官端正,一张画只改一点,潜移默化,五分像也成了七分像。再加上经年日久,记忆模糊,只怕方才钟夫人一看顾安南的正脸,都会怀疑是她亡夫复生!   所以暮芸才会故意去了趟千梦山。   为的就是把这件事和花文落实。   须卜思归扔了个花生豆到嘴里:“啊,真麻烦呐,那为啥不自己送来,还要让朝廷的人办?”   张鸿:“因为这才是最精妙的一笔!”   自己人办,钟夫人会信吗?只怕就算以花文的名义送,钟夫人也会因为他和帝姬的师生名分将信将疑。   唯有朝廷来办这件事,才显得理所当然。   大荆南廷穷得提不上裤子,自然会上赶着来修复和吴苏的关系;而鹤静老人年轻时又做过宫廷工笔师,隐居何处为朝廷所知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她简直把人用到极致了,”张鸿仿佛看到有绵延千里的细丝从高位上帝姬的袍袖下延展开来,牵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她到底是何时决定对吴苏布局的?!”   恐怕要远远早于崖州危机之前。   当真是草蛇灰线,绵延千里,其中的水磨忍耐功夫简直细思极恐——   现在想想,当时她特地嘱咐何三哥把曾华留下来,故意放到清水衙门养着,那时候恐怕就已经发现了顾安南的年纪与卢赫重合,在建立九郡贸易圈之前,已经早早地惦记上了吴苏这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钟夫人是块硬骨头,可那又怎么样?   铁腕不能令她退避,强权无法使她臣服,世上一切强大的力量都无法撼动钟薇日复一日建筑起的堡垒——   但柔情呢?   暮芸按住她这唯一的弱点,设下了一圈又一圈的诱饵,活生生地给她找回了自己的“亲生子”——当真是一招翻盘,绝地制胜!   从此以后,难道还怕钟夫人对顾家军不尽心吗?   就此,顾家军获得了中原大地上最雄厚资本的支持,由楚淮阳谋带来的崖州兵员暴增危机被瞬间瓦解,整个顾家军不但没被折腾死,反而实力大大增强——此后要人要粮,也不过都是一句话的事,富梨县半个山头的存粮又算什么?   钟薇一声令下,只怕能将整个玄灰山脉都装满!   她对这个独子的所有愧疚,都会促使她毫无保留地付出一切,然而这其中最狠辣之处,就在于顾安南根本就不是她的儿子!   那个亲生子卢赫,只怕早就化为一道烟尘,湮灭在无尽的时光中了。   张鸿想通一切的刹那,他发觉自己的手腕在控制不住地发出轻抖。   帝姬心思之缜密,手腕之酷烈,思之令人胆寒。   张鸿看向最高位上正在低声说话的两人,顾安南眉眼中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震惊和骄傲,嘴角却高高地勾着;帝姬单手在虚空比划着什么,顾大帅就笑吟吟地看。   “我终于能理解,当时何三哥为什么坚持要借符盈虚的手杀掉帝姬了。”   是美貌和大荆帝姬的光环掩盖了暮芸原本的底色,她才是这中原大地上纵横捭阖的第一军师!   钟褚带着梁芝去给顾暮二人敬酒,四人站在一处抬手相邀,在场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同贺大喜之日。   崖州归云关一战,楚淮大败,但顾家军也绝对谈不上胜,整个顾家军面临着被活活“撑死”的危机艰难度日,直到这一刻,再也没有人能拦住顾安南了。   他拥有和楚淮同样多的土地,同样多的财富,楚淮靠的是屠杀和强权,而顾家军的手腕却相对来说要光明得多。   张鸿端起酒盏,热酒洒入肺腑,快慰得恨不得大笑三声!   咱们大帅,真的有个好娘子!   帝姬是一个格局过大,而不能见小的人,她需要下沉到这个人间去进行成长——而牧公恰是因为从世界的最低处成长起来,所以当他面临过于宏大的局面时,难免保留着一点属于豪侠的江湖气。   比如千里奔袭去匈奴抢亲,再比如义无反顾地驰援崖州。   他们是两块形状奇怪的齿轮,却刚好可以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古嫣什么都没说,但她实在聪敏过人——暮芸含笑在人群中向她望来,轻轻举起酒盏的时候,古嫣脊背上忽然泛起一阵强烈的战栗。   她想起在不久之前,在吴苏繁华的大街上,帝姬曾对自己说过一句话:   “如果我说,会让钟薇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呢?”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然被安排好了。   “古嫣,恭喜。”   暮芸隔着涌动的人潮,披着灿烂的湖光对她莞尔一笑,以唇语说出了一句话,将古嫣浑身热血点燃。   “恭喜你在最后一刻,站上了乱世里唯一正确的那条船!”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天下危!   —— 下卷·浪花淘尽英雄·终 ——   作者有话说:   作话:   “等打下长安,我让你在御座上哭着求我快停。”   宝子们,懂得都懂。   先帝(踹翻皇陵.jpg):“不行了我他奶奶的不复活是不行了!”   ------   宝们可能都忘了曾华是谁啦,指路第五十章 ,曾经点过一下曾华“很会画画”~   芸妹:无情榨干员工所有利用价值的冷酷老板娘。   曾华:画到呕吐.jpg   ------   宝们,下卷完结!准备进入终章~ (终章不会太长啦,大概十几章左右~) 第101章 生前身后名(一)   千秋霸业功名场, 归来把酒话英雄。   钟褚的喜宴持续了足有三日,顾大帅这个“新儿子”被他母亲日日拉着说话,也不好当即就回南境去;但那边好大一摊子事, 也不能说不管就不管了。   最后还是张鸿出了个主意:“反正雍怀忠也把雍州让出来了,不如咱们先把大营定在那头?也好顺道将雍州打理打理。”   张鸿作为战略军师, 拿主意十分恰切,雍州走水路能连上吴苏, 走陆路离崖州也不远——更重要的是,将来要是从雍州往洛阳方向去也十分方便。   于是一行人欣欣然向雍州出发,只打发了姚谅回去跟谢川流沈明璋等人打了个招呼。这厮得了他师父满口胡诌的真穿,回去将主母如何如何料理那钟夫人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何三:“……”   当天晚上, 镇守大后方的何军师急得连发了三封急信, 那架势简直恨不得从纸上蹦出来!   顾大帅懒洋洋仰躺在明亮可爱的水榭里,双手交叠在脑后, 嘴里叼着个樱桃梗,含糊不清地问道:“他又在狗叫什么?”   此时距离喜宴已经足有半月,雍州临水, 天气已渐渐回暖,风吹草动,四野清醒。水榭下流水潺潺, 早春的风拂动人的衣袖, 撩拨得人无端心痒。   “何三军师说, 咱们拿下吴苏的计策固然好, 但还有天大的弊病。”他身后的女子侧倚在一只酸枝摇椅上,轻声笑道:“说你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太后顶在头上, 将来论起辈分, 麻烦得很。”   顾安南翻了个身。   他单手撑住身体, 逆着光瞧她,见那人肤白玉润,姿容绝美,看过来时漆黑的眼中光华流转,眉眼略略一弯。   顾大帅色心立动:“樱桃。”   暮芸丢了一颗给他,他站起来吃了,又趁着侍婢们不注意,俯身吻住她。双唇一触既分,这臭流氓笑嘻嘻道:“你大帅滋味如何?”   她如玉的耳垂登时飞起一道红,却不肯就此就范,反而倾身上前吻住他喉结,而后伸出灵巧的小舌轻巧地一舔。   活像被什么小动物啄了一口似的。   顾安南:“……”   “不怎么样,一股子冰樱桃的味。”她也不管男人骤然幽深的眼眸,施施然倒回摇椅中道:“而且都快三十了——啧,也不如何鲜嫩。”   顾安南眼看着昙心那个没眼力见的小丫头片子正往这边跑过来,也不好当着外人面对她如何,只好恶狠狠夺过樱桃盘,泄愤似地往嘴里塞。   昙心边擦汗边道:“嗨哟怎么还在这谈闲天?太夫人亲自来啦!”   暮芸笑着推了顾安南一把:“嗳,太后来了。”   顾安南转了转脖颈,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点为难——就算是亲娘也架不住这么成天腻在一处,这位钟夫人却认定了自己就是她的乖大儿,几乎快住在雍州了。   暮芸跨住他胳膊弯,同他一道走在春日园林中:“放心,钟薇心里有数,我保证她绝不会对外宣告你的‘儿子’身份。”   他没说话。   因为根本就没听见。   春日暄暄,他们上一次像这样携手同行的时候还是数年前,那时天地静好,江山稳固,一切动乱都还被埋在地下,彼此身上尚没有任何伤痕。   顾安南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熨帖,在咸阳城被何三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哭,经过了那么多的血腥场,成了名副其实的南境王,他也没觉得如何。   然而就在这么平静的一天,他忽然感到有些心酸。   “啊,我顾安南还能有今天。”他想去握她挎住自己的手,又怕破坏了此时的氛围,只屏息小心翼翼地感受着她身上浅淡的桂花香气,心里近乎虔诚地想:“回头得找银烟给我算算,也不知是天上哪个神佛在照看老子。”   即将握住她手的时候。   暮芸:“怎么不问为什么?”   顾安南有些遗憾地收回手,老老实实地让她挎着:“为什么?”   “因为她的亡夫卢子晋和楚淮有亲。一旦将你认回门庭,你如今打下的江山就全完了——她毁谁也不会毁她的‘赫儿’。”暮芸道:“楚淮的母亲是卢家的弃女,虽然已经被除名,但实际上位份并不低,算起来还是嫡女。”   大帅故意走得慢:“这些世家弯弯绕绕,烦。”   “所以啊,在我走之前一定给你选一个妥妥当当的世家女当元后,依我看呢,其实白家还有一个……”   “暮芸。”他停下脚步:“如果你新找这个女人害我怎么办?”   暮芸莫名其妙:“你的皇后和你利益与共,为什么会害你?”   “那可说不准,比如欣赏不了你大帅的长相啊,嫌我夏天出汗啊,又或者我爱吃面她爱吃饭之类的。”顾安南一脸认真:“到那时候我怎么办?吃饭喝水睡觉都得提心吊胆,会不会很早就吓死了?”   暮芸简直好气又好笑。   顾安南,被一个小姑娘吓死。   暮芸:“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   顾安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抓着她手往自己胳膊弯里一塞,大踏步往前走:“算了,那我就对人家好点——没事就带我的小皇后翻墙出去玩,给她找天南地北的点心吃,要星星不给月亮,要簪子我也亲手给她磨。”   两人即将走出花园,已经隐约能够看到等在前面的钟夫人了。   暮芸眼睛微微一眯,抬手将头上的焦玉簪一拔,冷笑着塞进他手中:“拿去,也不必重新磨了,就你这二把刀的手艺,人家世家女子还瞧不上。”   她早就从银烟和尚的信中得知了顾安南为何突然从躲着自己的状态里“性情大变”,当即也不藏着掖着了:“还你。”   顾安南的目光一下变得比刚才还深,仿佛“还你”两个字是唤醒邪神的开关,令他一瞬间看起来有些可怕。   他拿过簪子,将人逼到角落,近乎威逼般地贴着她脸颊,一寸寸缓慢却不容置疑地将焦玉簪插回她发髻之间。   暮芸:“怎——”   她说不出来了。   “这是给你的。”他蛮不讲理地压上来:“一辈子也不许摘下来。”   顾安南凶狠地侵略着她,吻得她腿软到站不住,只能乏力地依靠在对方身上。顾安南那架势简直像是要把她“就地正法”。   “嗳嗳,咱们家‘太后’还在林子外头等着呢。”她好不容易能喘口气,赶在他再一次“兽|性大发”之前按住他:“先出去办正事行不行?”   “你就是大帅的正事。”他不容置疑地握住暮芸的纤腰,极具威胁性地向前一顶:“我现在就想办你。”   暮芸简直服了这个臭流氓了,真让他上榻动点真章吧,他就像个守旧的老古板,非说必须行了天地三礼正式拜堂才行;平时却又时不时间歇性地“不要脸”一下,搞得别人……喜欢死了。   “那就办啊,”她呼气如兰,轻轻咬他耳朵:“回头我将你儿子生出来,然后给他找个扶桑或者天竺的爹,你看如何。”   顾安南:“……”   他惊得都顾不上耍流氓了,震惊后退,又受伤又不可置信地问:“扶桑爹?!”   顾大帅心说我儿子必定是堂堂八尺男儿,就看个头也没法朝着扶桑倭子叫出这声爹!天竺那些邋遢货就跟看不下去眼了——她到底怎么想的?!”   暮芸抱臂,认真思考道:“唔,那就找个漂亮个高的中原人,或者多找几个也行。”她微笑道:“反正我养几个‘幕僚’,想必地下的长兄也不会介意。”   顾安南:“……”   我介意,我介意得要死了。   ‘就让我当我儿子的爹不行吗?’大帅心里崩溃地想:‘求求了。’   隔着个拐角,钟夫人已经开始问昙心他们两个走到哪里了,暮芸将被他揉乱的衣裳抚平,抬手将簪子一拔,从中间旋开——   这簪子竟然是中空的!   连顾安南这个制造者都不知道!   “修复的时候找玉珍司的匠人做的,”她神神秘秘:“咱们‘太后’差点将我剁成肉泥,就是为了找它呐。”   只见那焦玉簪的底纹层层上舒展,枝连叶合,正是象征着明菀钱庄庄主身份的重纹莲花印!   她成日里随身将东西带在身上,钟夫人要是能找到就怪了!   “阿弥陀佛,原来在这。”银烟大师不知从什么地方踱了出来,一看便知那是什么东西,温声站在林外对富婆暮芸说道:“今后咱们顾家军还要多多指望您才是。”   顾安南接过来端详了一会儿,又给她拧上戴了回去,眯眼哼声道:“如今咱们顾家军能吃上她这口软饭,都靠你大帅出卖色相。”   “哦?”银烟大师邀着他二人走出来:“那出卖到底了吗?”   顾安南:“……”   暮芸笑得直咳嗽:“银烟大师真是性情中人,走走,一道去。”   钟夫人今天来并不完全是叙旧,顾安南在吴苏喜宴之后跑到雍州园林来歇了将近半个月,她是来“鞭策”他的。   饶是顾大人这种活泼得出挑的活牲口,也受不住老母亲的唠叨,园子外头等着安排职事的雍州军和南境军已经等了好几天,此刻全都蜂拥在外头要让大帅安排。   暮芸和钟夫人坐在堂上,远远瞧着人堆里的顾安南拎着只笔扶额。   银烟和尚做陪在侧,温声道:“打下牧州和崖州的速度都太快了,再加上刚被收编没多久的雍州和宁州,旁人说话大伙都不信,非要大帅亲自给定了职位才安心。”   昙心给三人上茶。   茶香氤氲之中,暮芸灵动的眼微微一黯,意有所指地问道:“那崖州的匪患呢?”   钟夫人脸色一僵,继而道:“你放心。”   就这三个字,已不用再多说了——对于崖州匪患背后的金主,大家都心知肚明,既然钟夫人发了话,自然是“药到病除”了。   前些日钟夫人发现了顾安南的身份,发现是自己在给她老人家这辈子最对不住也最喜欢的“赫儿”添堵,甚至还让他为此中了一箭,心里指不定怎么懊恼呢!   “只是之前放出去一些……不雅的谣言。”钟夫人脸上的惭色几乎化为实质:“如今怕是收不回来了。”   那时她为了打压顾家军,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在中原各地到处散播“帝姬死于顾贼”之手的消息,即便如今有心挽回,谣言也已经深入人心,只怕一时半会是扭转不回来了。   暮芸原本先于朝廷遗留军队联合的计划也只能放缓。   “阿弥陀佛,和尚此来正是为此。”银烟大师淡声道:“今夜我便会向北方,去大荆剩余的一十三州府布道,想法子聊做化解。”   虽然银烟大师在他们顾家军高层叫“迷烟”,但在外头还是神佛一样的存在,由他去破解是最好的。   “只担心时间来不及。”银烟大师叹道:“楚都督可能会在这之前向顾军动手。”   暮芸啜茶:“别管他——你去布道的时候也别太老实了,我看须卜思归给楚淮起那个名挺好,叫什么来着?对,中原邪神。”   银烟大师:“……好的。”   钟夫人也拿起茶盏,她的一个担心被放下,另一个担心又提起来,回给了暮芸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   “你们成婚也许久了。”钟夫人操心地拧起了眉头,往暮芸下腹一扫:“怎么还是没有动静呀。”   银烟和尚:“……贫僧还是先退……”   “大师等等!”钟夫人信佛,更信银烟,一把拽住他僧袍低声紧张道:“是不是我儿不行?”   作者有话说:   大帅:“???!!!!” 第102章 生前身后名(二)   银烟和尚一下就被问懵了, 情急之下竟然说:“回头我问问佛祖。”   佛祖难道还管这种事?!   但佛子的光辉还是强,钟夫人竟然恍恍惚惚地信了,暮芸看得嘴角抽搐, 干脆起身去帮顾安南。那边顾大帅正被乱糟糟的人事关系烦得一个头八个大,暮芸一来, 他简直长出了一口气。   “须卜在吗?”暮芸扬声问道:“拖条桌子过来!”   先前也没见须卜思归人在哪里,但是暮芸这么一喊, 一条桌子几乎是横着飞了出来,顾安南一把接住了这活似“暗器”似的玩意,横着撩在了大门口。   暮芸也不矫情,昙心搬来椅子, 她拎着裙角就坐下了。   “名册。”她点点桌面:“牌子。”   于是一刻钟后, 原本乱成一窝蜂的大小文臣武将们不论官阶高低,全都乖乖排成一排等着领职位。暮芸亲自对照著名册问过功绩过失, 旁边顾安南听着没什么问题,就直接在令纸上盖印。   效率高得不是一点半点。   须卜思归则托腮蹲在房檐上,抱着一大盒子木质号码牌往下扔。   “如今既得了吴苏, 钱粮之事是再也不用操心了——但你打了天下终究要守,像是这些事,将来也要有人办才行。”暮芸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手中的履历, 一边淡声道:“钟褚是个有本事的, 别让这厮闲着, 抓他来干活。”   顾安南在旁边支着头看她。   “你不信?”暮芸看他脸色似有不豫:“钟褚能在乱世里把吴苏守住, 还能让商会正常运转——我说句实在话,只要稍加训练, 让他做王朝宰辅都没有太大问题。”   他们眼前这个军士是个大老粗, 顾安南一巴掌按住他的履历。军士屏息站得笔直, 只等着牧公亲自问他的战绩。   “娶妻了没有。”牧公只看着身边的人:“媳妇心里有你吗?”   暮芸:“……”   “啊?”军士:“娶娶娶了,俺婆娘不懂那些嘞!但是天天给俺做饭洗衣,俺知足呐。”   暮芸哼声:“你们牧公可不是很知足呢。”   军士根本不明白他俩在说啥,浑身唰啦唰啦冒冷汗,后头须卜思归大喊都给老子好好排队,前后夹击之下,吓得他险些跪下了。   牧公眼一眯:“难道你做饭洗衣了?”   暮芸:“你还想让我做饭洗衣?”   “……”顾安南:“那倒也不是。”   他心说老子还不如投胎到一个寻常的老百姓家里去,不必识得多少字,有一把子力气就行。白天去军营赚钱养家,晚上回来就守着他的小妻子说说话,然后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嗳,快乐。   军士满头热汗,憋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道:“牧公,俺是不是犯啥错了呀!”   顾安南垂头丧气地给他的升迁令盖了戳:“你错在令我嫉妒。”   他话没说完,突然感受到自家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一阵温热!   ……是,暮芸在桌子下面,突然牵住了他的手。   她的尾指娇柔软嫩得就像妖精的尾巴,轻轻柔柔地勾着他骨节分明的食指,轻柔细嫩,在他手指上带起细密的痒,来回摩挲。   “下一位,”桌面下暧昧难明,桌面上光风霁月,暮芸对着面前的文官道:“不错,让你大帅盖章吧。”   顾安南:“……”   顾安南:“……”   文官看大帅一脸严肃,整个人八风不动僵硬当地,还以为自己是出了什么问题,当即一脸惊恐,和他僵硬的大帅大眼瞪小眼,连声大气也不敢出!   “大帅,”她在他掌心一扫,带得他整个人一阵发颤:“人家等着呐?”   暮芸满意地撤回自己作乱的手掌,正得意间,冷不防手掌再次被大而粗砺的掌心整个覆住!他强硬地挤进她的指尖,同她掌心相贴,十指交握。   明明什么“相濡以沫”的事情都做过了,可不知为何,这大庭广众下隐秘的牵手却同时令他们的心飞快地跳动起来。   “不错不错,你小子还会写对联啊!”牧公掩饰不住笑意,握拳抵在鼻子下面,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上了,点着文官的履历纸:“不错不错!非常不错!再提一级!”   文官:“……?!”   这么容易就再提一级?!就因为多写了一句他曾经给雍州衙门写过对匾?从此以后,新主喜爱楹联的谣言不胫而走,直到很多年后,科举场上的小朋友们在卷纸上疯狂地对对子,都是因为今日这桩糊涂账!   “哼,狗情侣。”须卜思归活像只大猫似地蹲在房檐上扔号牌,扁扁嘴道:“造孽啊。”   大帅笑得见牙不见眼,把后边排队等职位的属官们感动得涕泪交加,都说大帅是天下第一和善人,以后谁敢说大帅酷戾我们第一个打他!   须卜哼哼唧唧,摔碎一地破瓦。   “别管她,这两天鸿小子终于发现这家伙是个女子了,天天在湖边怀疑人生,躲着须卜思归不肯见。”顾安南笑得很缺德:“今天早上你同我说谁要来来着?明天我带须卜一同去。”   暮芸被他握着,觉得很舒服,又往他指心里钻,舒服得顾安南这个顶天立地的大帅都快化了。   暮芸:“花文——就是收养了姜然的那个花花居士,在千梦山上也帮过忙的。老头本事大,脾气也傲,你千万得隆重点去接知道吗?”   媳妇嘱咐的事,顾大帅怎么可能不重视?   于是几天以后,当花文背着一个大麻袋吭哧吭哧好不容易从渔船上登岸的时候,就看到一群活似□□暴匪的顾家军将军们,各个凶神恶煞敲锣打鼓地在岸边热烈欢迎。   后头甚至还支出来了一个火红火红的大幡字,上书金灿灿的八个大字:“欢迎花师父莅临雍州!”   花师父扭头就要走。   须卜思归一钩子将老头的船捞着靠岸,花花居士在猛地被套在身上的红绸大花里挣扎不休,外头的将军们穿着一水儿的黑衣裳,表情各式各样,手里舞动着铜歘唢呐等物,热火朝天地吹着根本听不出是什么调的大动静。   须卜思归热情无比地把老头和麻袋都捞到顾大帅跟前:“你这个头发样式新鲜啊!教教我呗?”   花文年轻的时候,朝中流行“美髯公”,他下颔常年飘着三绺飘逸胡须,后来隐居了不爱打理又舍不得剪,干脆绑成了三个鬏。   眼下已经气得他鼻子里不住喷气,都快将三个鬏一起吹起来了!   “顾安南!你不愿老夫来尽可直说!”花文抖着手指向正在满脸麻木挥舞红绸的吕上脑和面无表情砸铜歘的谢川流:“这是吓唬谁呢?”   身高八尺的顾大帅身材颇为不错,整个人往码头抱臂一站,简直是个大写的高腰长腿猿臂蜂腰。只可惜此人实在嘴贱,稀奇道:“你不喜欢?当年海老头儿过寿的时候我给他来了一套,他可喜欢得很!”   “……不可能!”花文:“海汝峰怎么说的?!”   顾大帅得意地笑道:“高兴得连说了三声好。”   花文彻底没脾气了。   连说三声好,然后抄家伙准备打死你是吧。   后边的吕太白实在很难不想起当时菜花巷那小宅院里的惨相,将近七十岁的老头抄家伙追着他不要脸的小弟子满院子跑,惊起一地鸡飞狗跳,连咸鸭蛋都被打碎了好几颗。   他抹了把脸继续抖红绸。   “既然你还有心记得他,这给你吧。”花文作为一个碎碎叨叨的老头,平日里看起来其实并不怎么显老。唯有此时此刻拿出老友遗物的时候,眼中才有了一些属于岁月的疲惫神色:“这是他生前的统战记叙,一共两册,都是收了你做弟子那年送到千梦山来的。”   花文看着顾安南年轻的脸,仿佛看到年老而不屈的海圣人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点精魂。   ‘花子庸,我高兴啊。’当年随着这两册笔记被同时寄到千梦山的还有他的信,字字力透纸背:‘我有一个好徒弟!’   花文费力地抬手拍了拍顾安南的肩膀,已经有些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欣慰的目光:“不要辜负他啊。”   吕太白停下了可笑的动作,看到顾安南接过册子的手有点细微的抖,顾安南垂着眼,但唯有吕太白能理解他眼下心情的复杂。   因为顾安南已经辜负海圣人了。   他这辈子注定无法向暮芸下手,也就无法为恩师复仇。吕太白知道这中间本来就是一笔糊里糊涂的烂账,也知道顾安南看似无所谓,实则心里未必真的就能过得去这道坎。   可怎么办呐。   “行了行了!赶紧把那花里胡哨的轿子给收了!老头子又不是什么花媳妇!”花文平生最怕矫情,拍了拍身上的鸡皮疙瘩大声道:“快带我去见钟薇!”   沈明璋立即扔了唢呐跟在后头问道:“找钟夫人?您老人家什么事?”   花文脚步一错,身体打了个旋,拍着他的大麻袋神秘兮兮地朝众将军道:“老头要同她借点钱,给你们弄个好东西!”   ------   洛阳城外。   天地寂静如死,残阳如血,洛河金光灿烂,楚淮负手立在河边,与天地共同沉默。   他再一次败了。   顾安南不但没有死于过速的势力扩张,也没有真的出征“打劫”过哪怕一次,甚至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一举拿下了本来很有意与自己合作的吴苏。   如今顾安南将天命集于一身,是真的能和自己分庭抗礼了。   “等到春夏之交,顾军必定会攻打洛阳。”楚淮身后走出一个人:“届时便是决战之期。”   那人身形颀长,风过时带起月白衣衫,他逆光站着,叫人看不清眉目。然而即便是只有一个背影,也显得风姿儒雅,如琢如磨。   楚淮回身看向这个自己最隐秘,也最关键的老相识:“你何时来的?”   那人走出暗处,夕阳余光为他高挺的鼻梁镀上一层金,却再也照不亮他的眼睛。   这是个此时此刻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是个本该一见楚淮的面,就赤红双眼上前拼命的人。   可他没有。   “白首辅,”楚淮垂眸:“就像长安沦亡那次一样——请你再帮我一回。” 第103章 生前身后名(三)   暮芸从午睡中惊醒。   她几乎是带着满身冷汗地从罗汉床上弹起来的, 窗外清风絮絮,将纱帘翻开一个角。   “白溪音……”暮芸手指在额上拂过,苍白的唇上被咬出一点樱花似的绯色:“不可能的。”   她竟然梦到白溪音与楚淮勾结联手。   可笑。   打从孩提时代起, 白溪音就一直出现在暮芸身边,他同她的长兄暮苑是过命的关系, 长安白氏这些年来也从没有过任何不安分的举动。   勾结楚淮卖国?   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真是被姓顾的迷昏了头,”她无奈地捂着脸笑着想:“这厮天天吹枕头风, 吃白首辅的飞醋,这还没完了。”   雍州的天气实在太好,暮芸倚在床头,伸出玉白的手去感受温润的风, 有那么一时片刻, 她忽然有那么一点点不想走了。   打从两个月前顾安南得了海汝峰的兵书,便日日起大早去演武场上练兵。每天早上出发之前, 都要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翻窗跑到自己的房间来,起初暮芸以为这厮要做什么老色鬼的行径,但是没有。   他只是穿着一身甲胄, 摸摸她的发梢,碰碰她的脸颊,动作轻得好像她是什么易碎的娇贵瓷器, 即便只能闭眼感受他的动作, 亦能感受到其中的珍惜。   “白溪音有什么好的, 破大荆又有什么好的?”男人低沉的声音总会这样含笑响起:“阿芸呀, 我给你一个更好的天下。”   真是勾得人心肝颤。   “主母,”仆从恭谨地在门外弯身请示道:“谢侯爷来了。”   暮芸披衣起身的动作一顿:“知道了。”   她出得府门的时候, 谢川流正站在对街的一树玉兰之下, 灿烂的光晕从花树的缝隙中落下来, 星子般浮动在这旧日王侯的周身,只有他的眼是安静的,内里藏着一点几不可察的伤感。   大抵是因为他那个抢亲抢来的小娘子不幸凋零在了长安城里,谢川流才变成如今这样。谢川流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回转身来,深邃的眉眼中略带漠然:“芸殿下。”   暮芸笑了起来,心里却叹了一声。   “谢侯爷,何必这么生疏?”她挥退侍从,拒绝了銮轿,同谢川流一起往城外的方向走:“你我还是表兄妹呢。”   说是表兄妹,其实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也没有太大交集。暮芸自问已经对京城的各方势力了如指掌,但直到今日,她也不觉得自己真的看透了谢川流。   这位老兄已经不是城府深不深的问题了,当年在长安,他是出了名的“疯”。   听闻某日他听说自家娘子在相府受了欺负,这厮竟然拎着刀强开北大营,带了一队兵活似造反似的冲到了相府里去,能在当时那种太平年代里搞出这种“腥风血雨”,也着实不是什么正经本分的人。   “表兄,你同我说句实在话,你和咱们大帅到底是什么时候勾连上的?”暮芸同他走在刚刚恢复起来的雍州大街上,手里拎着一只锦袋:“依我看,恐怕不是长安沦亡以后。”   谢川流垂眸:“知道太多也没趣。”   可惜他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暮芸,她太聪明了。   她眸光一闪,许多关于过去旧事的蛛丝马迹连成片的勾连起来,形成一种震惊的神色:“……是殒龙之变的时候,对吗?”   谢川流眼中一瞬间露出恶鬼上身般的血色,好像昭彰着什么惊心动魄的旧日风雨:“殿下实在聪慧。”   暮芸被那掩埋在岁月长河中的血泪真相震惊得近乎失语,除了白虹别庄那次之外,她还从没在外人面前这么失态过。   “为了这件事,我们什么都能做。如果当日在牧州城中殿下没有决定留下来。”谢川流眸中藏着滔天巨浪,语气依然冷静非常:“那时我就在城外,会亲手将你扼杀。”   暮芸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只是有点欣慰地笑了起来,继而说了几声好。她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因为对于此刻的谢川流和自己这两个“幸存者”来说,这些故事永远都不该再被提起了。   新天新地已开,就让昨日消亡。   相信这也是那些离去了的人愿意看到的。   “花次辅的小型伏火雷制好了,今天要正式试炼,牧公觉得你会喜欢。”谢川流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手上的锦袋,话音一顿:“故而叫我来接你看看。”   暮芸点头,顺着他目光将锦袋提起来:“为什么看这个,有什么奇怪?”   不过是装杂物的小袋,若说有什么奇特,就是上面绣着个小兔子,绣功略显笨拙,却反而有些活灵活现的可爱。   “没什么。”谢川流犹豫很久还是说了出来:“亡妻生前也喜欢绣这些小纹样,手艺很像。”   暮芸手指在绣面上一过,心说不是吧。   这东西是吴苏商会的古嫣给自己传信时,系在玄鹤腿上的带过来的。她忍不住问:“那时候长安城里,你那妻子……我记得是当年太医院正肖家的表小姐?”   谢川流点头:“她姓古。”   暮芸:“……”   难道真的,是她现在想的那样吗?   钟薇钟夫人也说古嫣有个“亡夫”,他俩到底怎么回事?!   暮芸一路怀揣着这种疑惑到了军营,前后嘱咐了好几遍,让谢川流千万别着急回南境去,大后日吴苏商会的掌事人们要来雍州,嘱咐他亲自去接一趟。   谢川流没拒绝。   “想什么呢?”大营里,须卜思归两手在她眼前乱摆:“大帅在演武场上给你抛媚眼呢!”   暮芸失笑,抬眼果然看到远处演武场上一队奇形怪状的青年军官,顾安南怪得尤其离谱——他胸前带了好几层护心镜,四肢上捂着被絮,又用一层一层的麻绳捆住,活像个会走路的人型草靶。   其余的青年军官也都做此打扮,只是朝着自己挥手的顾草靶格外“活泼”些,大抵是因为在军营里,他脸上的表情格外严肃,被捂成这样了也不失威严。只有暮芸看过来的时候,才抓紧机会朝她见缝插针地扬了扬下巴,骄傲得不行。   暮芸想笑,偏又不好让旁边的将军们看见自己失态,只好强行压着笑意。   他二人在大庭广众下公然眉来眼去,旁边的张鸿简直要酸死了,他轻咳一声介绍道:“主母,花文花师父这次研制的伏火雷威力巨大,大帅说了,这是咱军中大事,定要让您来看看才行。”   暮芸这才注意到,今日在各地演武的顾家军将军们来得倒是挺全,除了仍在南境驻守的何三等人几乎都来了,各个脸带兴奋跃跃欲试。   就连不久前才被拎到雍州来理文政的钟褚都到了,陪着钟夫人坐在不远处,摸着下巴紧紧盯着顾安南的动作。   “一会儿叫钟褚去后营等我,”暮芸低声嘱咐姚谅:“别让你大帅知道,明白吗?”   来奉茶的姚谅很机灵地点了个头,一溜烟跑了。   顾安南那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他举起左手,做了一个缓慢而坚决的“下压”动作,青年军官们动作整齐划一地变成了两人一组的阵型,当前那人半跪在地,肩膀和颈侧放上了近五寸厚的麻布盔甲,然后在身后人的协助下将一个碗口粗的铁管架在肩膀上。   所有人屏息静气。   他们前方大约六十丈远的地方是一道临时建起的土墙,那墙混了三合土,质厚料足,比寻常城墙还要再坚固几分。   这种奇特的两人阵型中,后面的人一条腿顶着前面人的脊背,一手带着厚得跟砖头一样的麻布盔甲扶住铁管的后侧,另一手摸出火折子,将留在外面的引线点燃。   暮芸站起身来。   顾安南自己一组,旁人都半跪着,唯独他站着。暮芸有些担心,但看旁边站着的花文并未阻止,也就没有出声。   “点火!”   火线被齐刷刷地引燃,细微的星火如同明灭的星辰,闪耀在铁管中狭窄黯淡的微缩天地之间,铁管中万物黯淡,被改装过的伏火雷巨大圆润,蕴藏着无尽能量的火药和石脂被薄薄的铁皮缚住,只等着星火到来——   “轰!”   众人面前巨大的强光闪过,只见铁管中滑出数道耀目的流星,竟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携着万钧之势砸向了土墙!   所有的将军都在震惊中站了起来,因为那坚固的土墙竟然被瞬间摧毁成了一地残渣!所有人耳中都因为爆炸的震响被弄得耳鸣起来,但所有人脸上也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这是何等威力?!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神兵!   更何况这东西的射程足有六十丈,无论是攻城还是阵战,都能极大地减小前锋士兵的伤亡!   出钱参与制造了这东西的钟夫人虽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激动到站起来,却也一样心潮澎湃,按着钟褚的手说不出话来。   万幸万幸,这是她的赫儿。   万幸万幸,吴苏没有当真和顾家军对上。   如果这种东西出现在正面战场上,势必会显现出“天罚”一样的效果,听闻南境青州出产伏火雷,再加上宁州的铁矿和自己的财力——   换而言之,如此神兵于顾家军而言,简直是要多少有多少!   伏火雷发射的瞬间顾安南就整个向后“飞”了出去,他被强烈的后坐力给甩在了事先放好的草垛里,发出噗叽一声响。   暮芸吓了一跳,刚要去扶他起来,就见这活牲口被铁三石等人一把从草垛里拉了起来,几个将军高兴得抱在一块又笑又叫!   “花师父!花师父威武哈哈哈哈!”顾安南满头都是乱草屑,耳朵被炸得几乎听不见动静,他自己“耳聋”,说话声音也跟吼叫没什么两样。   他一眼瞟到旁边要去查看土墙的花文,捞过干瘦的小老头猛地往上一抛,吓得花文呜哇乱叫,整个军营一片喜气洋洋。   沈明璋跟着众武将一起抛老头玩,满脸喜色:“大帅!得给咱这新家伙什起个大名!”   花文喊得撕心裂肺:“放我下来!”   “行!就听师父的!”顾大帅没心没肺地大笑着从人堆里退出来:“就叫‘放我下来’!”   众武将又开始嘻嘻哈哈混成一片欢乐海洋,纷纷要求套上那套可笑的厚盔甲自己放炮玩,为保安全,暮芸的“观赏”位置在整个看台的最后,知道他听不见,故意隔着很远的距离,对他说了句话。   在这轰然欲裂,四野震响的演武场。   她无声地笑着说:“我大帅战无不胜,天下第一。”   就这样,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集中在伏火雷上的时候,顾大帅被她勾着从侧面上了台子。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趁着大家都在看前面的时候,飞快地拉过僵硬的大帅的脖子,吻了吻他的鼻尖。   顾安南被她这么软软地靠着,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但心中某处仍然还在戒备,知道怀里这位是个天下第一硬心肠的小没良心。   他耳朵嗡鸣的厉害,却并不影响他俯身用鼻尖蹭了蹭对方的耳朵,将人圈在身后,像一只凶戾魔头,不肯让任何人窥探他的宝物。   “知道了。”大魔头红了耳朵,用气音在她耳边说道:“大帅也心里有你。”   作者有话说:   三合土是一种用于加固的材料,类似水泥~   ------   顾帅:“不管你说了什么,反正我就当你是表白。” 第104章 生前身后名(四)   须卜思归放过两轮“炮仗”, 终于尽兴了,一回来看见她家大帅脸色红得跟猴屁股一样,狐疑地问暮芸道:“你又欺负大帅了?”   大帅险些一个踉跄来个平地摔, 欲盖弥彰地将暮芸的茶盏喝了个干净:“有话快说!”   “奥也没什么,就是族里的大阏氏病重, 胡喀大巫说她有点挺不过去。”须卜思归抓了抓头发:“等你这边事情结束,我想回去看看她。”   顾安南略感讶异, 却没多问,虽然顾家军的武将都已经将她视作袍泽兄弟,但须卜思归本质上还是从匈奴那边跟栾提顿借调过来的。他倒是没什么,只怕家里那个还没开窍的小军师有点难以接受。   正想着, 就听见身后“啪啦”一声, 是来请示军务的张鸿将手中东西掉在了地上。他脸色发白,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须卜思归抱臂:“干什么, 你又愿意理我了?”   张鸿这些日子简直是一头扎在大小事务里不分昼夜地干活,原本唇红齿白的少年人,如今瞧着简直有些憔悴了。若非今日要来看看新伏火雷, 只怕还和须卜撞不上。   谁料一碰上就听说她要走。   张鸿垂下目光:“大帅,钟夫人晚间就回吴苏去了,您别忘了去送。”说完之后掉头就走, 连看都没看须卜一眼, 那速度快得简直生怕晚一步自己就要被吸回来似的。   须卜思归抱臂看着他背影, 眉梢一挑。   “大阏氏——是四十多年前从大荆和亲到那边的松懿公主?”见顾安南看她, 暮云解释道:“松懿是栾提顿的生母,所以咱们这位木苏尔部大单于看起来才有点像汉人。”   而且还是有皇族血脉的汉人。   须卜思归唏嘘道:“大阏氏这辈子根本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我小时候还经常看见老单于用马鞭打她。后来又改嫁给先头那位继位贤王——要不是栾提单于带兵回来, 她根本活不到现在呐。”   暮芸眉头微动, 顾安南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   暮芸:“老单于何故如此苛待她?”   照理说四十年前的大荆还不至于衰落到那个地步,边境几个老将还没有死于内斗,匈奴十八部也未曾统一。   即便是为了保持联盟稳固,老单于也不至于这样对待他的阏氏;更何况十数年之后,这位单于竟然还放任自己和松懿的儿子栾提顿流亡在外不管不问,任由他在大荆朝受尽屈辱,现在想来,这些事情里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除非,这里面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嗯,有点私事。”须卜思归转了转脖颈,发出喀啦响声:“你们聊。”   暮芸和顾安南都不是闲人,下面各自都有一大摊子人在等着,顾大帅固然恨不得现在就将人捉回卧房里干点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但头上好歹顶着大帅两个字,也不好就地耍流氓。   “早去早回。”大帅威严地对他的小妻子说道:“等你吃饭。”   于是忍笑忍得辛苦的暮芸去同钟褚秘密见面,顾大帅则陪着钟夫人去了渡口,送她回吴苏去。钟夫人做銮车,顾安南骑马——这辆车是花文送的,说是感谢钟夫人能慷慨地提供大量金银供他“挥霍”,老头儿这辈子就没用上过这么豪阔的研究资金,感激得恨不得给她磕一个。   銮车不需要人来抬,也不需要马来带,只需要旁边有个人给一个很小的力量,就能驱动这辆车自己向前行进。   钟夫人看向身旁阳光里的年轻人,看到阳光打透了雍州大街两侧的枝叶,看到他如此鲜活有力,看到人间的希望升腾而起。   她忽然感到了说不出的满足,心中某个郁结的疙瘩,仿佛就在此刻被柔和的阳光给融化掉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和海汝峰到底是什么仇。”钟夫人温声叹道:“如今他也没了,又将你养得很好——虽然用心险恶,但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你愿意在他身后尽孝,我是没有意见的。”   顾安南看了她一眼。   “要认真说起来,其实算我欠他的,但当时我真的不知道……”钟夫人将车帘卷起来:“你年纪小未必知道,当年海汝峰其实差点尚主。”   尚主?!   四十年前大荆朝的公主一共就两个,一个天生失语,去护国寺青灯古佛地过了一辈子——好像后来还做了什么“十戒僧”;另一个当年可能也就五六岁,海老头儿要尚哪个主?   钟夫人的目光变得很远,看起来有些不忍:“当年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位殿下竟然曾被劫至民间落魄过——她被拐骗到民间的时候年纪还小,养父母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就做主和当地教谕的儿子订了亲。”   她这么一说,顾安南也想起来了,海老头儿虽然很少提及他年少时的事,却经常聊到他那个没谱的爹。有一次自己下值回来,看到海汝峰一个人佝偻着脊背在灶房炒饭,忽然问他:   “怎么不娶亲?”   那时老头儿沉默很久,出神出得连饭都炒糊了,直到把那一晚黑黢黢的炒饭端到了饭桌上,他才嘿然一笑:“我那个爹给订过亲……但我配不上。”   十九岁的少年金吾卫不能理解,世上还有什么他海圣人配不上的好娘子,但此刻他却忽然明白了那语气中难言的意味,以及深藏的哀伤。   “当时我还没成亲,被家里送进宫中做过几年女官。手里帮后妃们掌着一些生意——其中就有秘密从匈奴进牛羊的买卖,后妃们靠着这些货在长安卖拨霞供,很是挣了一笔。”   顾安南的思绪被打了个岔,摸着鼻尖笑道:“嗯,我家那个殿下也有店面。”   “你这娘子也不简单,小心些吧。”钟夫人知道他情根深种,虽然对这个过于厉害的儿媳妇有些忌惮,但也知道自己这个半路杀出的亲娘不好多说:“所以当时我从自己的商道得知,那时匈奴诸部之间纷乱迭起,如果朝廷能选其中最强的一支联姻,说不定能解决大荆边患。”   后边的事情其实也不必再多说了。   少年钟薇不过一介女官,本来没必要理会这种国家大事,但当时她已经和卢家订亲——卢家是立场坚定的二皇子党。太子与二皇子的党争如火如荼,她之所以开口,不过是为了让日子更好过罢了。   “但那时并没有适龄公主,”钟薇:“所以我向皇后保荐了始终‘养在道观’中的慈阳王幼女——她去匈奴和亲前获封公主,赐名松懿。”   松懿公主。   这名字刚刚才听过,实在熟悉得出奇。   顾安南不料自己这位没过门的“师娘”竟也如此大名鼎鼎。如若异地处之,有人要在自己和暮芸成婚之前非要将她弄出去和亲,叫她在外头受辱,又叫自己一辈子都不能与他相见——   “着实有些缺德。”顾安南中肯地点评道。   钟夫人叹气。   “后来我派人暗访,才知道当时海汝峰和松懿二人可能不是订亲——而是已经成亲了。只是他们住得远僻,婚事没有张扬,知道的人也就不多。”   钟夫人没有再说了。   多少红尘旧怨,说是说不清的,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已——比如松懿嫁给海汝峰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又比如当时卢家遭逢大难,如果不是钟薇献策,只怕根本就保不下来。   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了。   不会再有人提起,闻名天下的海圣人,为何总是南望而立。   但顾安南天生就不是个爱矫情的人。   他目送钟夫人上了船,站在渡口想了一会儿,得出了一个很混账的结论——既然那个松懿——如今应该叫大阏氏了,是自己未过门的师娘,那怎么能葬在外头呢?   不像话。   生不能同衾,死也得同穴,大不了将来他亲自去匈奴挖回坟,回来埋在海圣人的坟窝窝里,说什么也得让老头儿在地底下高兴一回。   要不怎么能算孝顺?   “我看这比给他报仇强多了。”准备挖坟的缺德大帅高兴起来,招来亲卫道:“须卜思归呢?叫她来!”   亲卫一脸为难:“须卜将军从下午就不见踪影,不知去哪了。”   顾安南翻身上马:“张鸿也去过匈奴,那就叫他。”   亲卫:“……”   亲卫一脸为难:“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但鸿军师也不见了。”   然后亲卫就心惊胆战地看见,大帅先是一愣,而后展露出了一个帅气又微妙的笑容。   “没事了,别去打扰他们。”他策马回城:“正好我回家吃个饭!”   然而这顿晚饭注定是要难以下咽了。   因为当他回到和暮芸暂住的雍州园林时,就发现满地清辉之下,拱桥暖灯之中,暮芸正和钟褚对面而立。   刚刚新婚的钟褚满脸不解,而暮芸背对着自己,只留下一个决绝又清瘦的背影。   “给我准备一条海船,越结实越好。”她拿出一张自己画的图纸递过去,声音里几乎是笑着的:“最晚不过今年立秋,我就要乘它离开啦。” 第105章 生前身后名(五)   这一晚, 暮芸不知为何,顾安南将自己压在光线黯淡的内室里,一遍又一遍凶蛮地亲吻。   这一晚, 在黑暗中等待已经的南山,终于捉住了属于他的这朵云。   娇美的云朵被欺负得气喘吁吁, 被山峰缩在隐秘的极乐地,云朵被迫仰头承受着山峰蛮不讲理的冲撞, 被撞出细碎如珠的白沫,云与山的相接处,云中化出的蜜汁沾湿了山的衣裳。   山风裹挟夕阳,将云朵压在粗壮突起的老树上, 云朵如照夕阳, 变成一块飞着红霞的软玉。   云朵几乎失去意识,小声请求山峰的怜惜, 却只换来更加凶狠的撞击。山间唯一的昏黄光亮被割裂成碎片,落入云朵的眼中,又被山峰撞成一片灿烂的涟漪。   山峰表情漠然, 手上却更加用力,云中的花瓣再一次瑟缩起来,蕊心颤动, 软成一滩任他施为的烂泥。   山峰仿佛被欲念和清醒彻底被分成两份, 一半在理智中俯视, 一半在云朵中沉沦。   他追求半生, 终于将这朵可望不可及的云团在了怀里,这朵云不堪承受, 最终化成一片娇柔的泥泞。   “我得想个办法, ”他咬住她颈侧, 磨得怀中人不住哭泣求饶,顾安南却仿佛中了什么被恶鬼附身的咒,近乎疯魔地喃喃重复道:“我得想个办法。”   ------   受了一整晚折磨的人不止一个。   翌日清晨,小鸿军师赤着上身乱七八糟地抱着被子坐起来,开始呆滞地怀疑人生。   因为赤着的不只上半身。   作为一个男性,身体残留的感官在很清晰地告诉他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整个夜晚只在他脑海中留下一些残存的片段,而这些内容无一例外都很疯。   他只隐约自己去街边小酒家买醉,一直喝到人家打烊还没走。之后……   自己,好像,被当成一匹马,一个木桩——   骑了。   更可怕的是,他隐约记得自己哭了。   不仅如此,还抱着对方又哭又叫地说着什么,无论对方对自己做了什么事,就是不肯放手。他克己复礼了小半辈子,除了跟着顾安南造反,还从没有尝过这么极致的癫狂……和快乐。   “说什么了?”小鸿军师奔溃地咬着被角疯狂抓头发:“到底说什么了啊啊啊啊!”   结果头发这么一抓,倒是有一段过分鲜活的记忆蹦出来了。   张鸿:“……”   在雍州地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会叫自己“伊稚訾鸿”,只有须卜思归在固执地使用这个名字,仿佛在期待着他会在某一日回到那片广袤的草原上。   而她也确实驰骋了一整夜。   于是在这一天,所有人都看见小鸿军师鬓发散乱,疯了似地到处跑去找须卜将军,那模样活脱脱像个被欺负了的小媳妇,等找到的时候,这位小媳妇就更惨了——   因为成了个弃妇。   须卜思归依旧穿着身烈烈红衣,只不过春衫轻薄,比冬日里更多几分洒脱飘逸。她手持绞金马鞭走在出征的行伍之侧,显得格外英姿勃发。   ……就好像现在腰疼的只有张鸿一个人一样。   “你去哪?”小鸿军师第一次生了气,捉住须卜思归的辔头:“你就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须卜思归顶着满身炽烈的阳光,笑得张扬又热烈,她的马鞭如有生命般在他面颊上轻轻扫过:“你没猜错,就是我——我把你从酒摊上捡了回去——你们中原人不是说了吗?捡到的东西,不能算是偷。”   被捡了的张鸿一时间简直不知该如何反驳这番歪理邪说,平日里的镇定自若运筹帷幄全都丢到狗肚子里去了,好半天才抓住问题的关键:“昨天你我……你今天就要走?!你去哪啊!”   他声音陡然弱下来,唇角紧紧抿着:“回匈奴吗?”   另一人跃马而出,是谢川流:“不,我等回南境驻守。是大帅今早临时下的令——他似乎有些着急。”   谢侯爷实在没有管人家被窝问题的兴趣,把该点的话点到,他便纵马向前替须卜暂时顶着了。   “须卜,你知道我是回不去草原的。”张鸿轻声说:“我背叛了栾提顿,又是汉人的军师,大帅不会放我走。”   所以他才刻意地远离她,躲着她,强硬地想将这点似有还无的暧昧扼杀在故事还没完全开始的时候——只没想到对方是个不亚于顾大帅的臭流氓,竟然直接把最后一道工序也走完了!   须卜思归笑了起来。   “嗳嗳,谁要你回去了?”她用匈奴话说道:“我阿大没儿子,你知道的,以后我就是霍其霍思部的首领,我想要个继承人。”须卜认真地说道:“你脑子好,生出来的孩子也会聪明,就这么简单!”   张鸿好半天都没能说得出话。   真是好一个……去父留子啊。   感情她来中原这么长时间,就学会这点糟粕了是吧?!   作为一个曾经的外交军师,张鸿有一肚子的外交辞令和说服技巧,可是须卜思归从来都是目标明确,单刀直入,任凭你说破大天,她也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于是在这堪称人生中的关键一刻里,被后世称为“有荆一代文臣之宗”的张鸿说出了这辈子最有水平的一句话:   “只来一次,能确保揣得上崽吗?”   由于来自长期缺乏基本生理知识的匈奴,须卜思归狐疑道:“……不能吗?”   张鸿心说稳了。   他们那边治病至今还靠大巫跳舞,崖州那会儿银烟大师把大帅毒傻了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担心,只有须卜一个人在赞叹。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安静的治病手法吗?!   “银烟大师去北方布道了,等他回来让他讲给你听。”张鸿迅速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小心又精准地下了个饵:“而且昨天我喝酒了——可能会生出智障啊。不如等我修身养性调整一段,等我状态最好的时候你再来发挥,你看如何。”   须卜思归眯起眼,她的骏马绕着张鸿踱了一圈。   “成交。”她从马上俯下身来,亲昵地贴了帖他的鼻尖:“那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呀,伊稚訾鸿。”   张鸿的心飞速跳动起来,直到如火般热烈的身影消失在天地尽头,他才终于想起自己昨晚说了些什么。   “曼斯子尼,苏亚门。”   是匈奴话里‘我心悦你’的意思。   “等等!”不忍直视的小鸿军师终于把正事想起来了:“谢侯爷怎么回南境去了,那今天是谁去接的吴苏商队?”   显然是没有人接。   就在谢川流带着顾安南的密令从北城门离开雍州的同时,心事重重的古嫣站在吴苏的商队掌事人队伍中,从水路抵达了雍州码头。   像两条流畅却平行的线,沿着偌大的雍州擦肩而过。   吴苏众人在码头等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还是等着看“重逢大戏”的主母打发人来问了一句,才将众人迎进驿站。   而古嫣见到暮芸的第一句话就是:“牧公决定要反攻楚淮,消息准确吗?”   暮芸整个人都懵了。   因为她不知道。   作为顾家军的战略军师,顾安南在正事上一向对她十分平等,既不会不让她这个“前朝帝姬”参与讨论,也不会先于何三张鸿提前把什么消息透给她,可是像提前开启决战这样的大事,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暮芸赶往议事厅的路上,满脑子都在想古嫣说过的话。   “钟夫人用自己的门路给顾家军重建了消息网。现在所有网络里的自己人都在散播同一个信息——南境王顾安南要倾其所有,举全部人马在丰州与楚淮会战。”   倾其所有,丰州会战?   暮芸挥退了所有试图阻拦她进门的侍从,没有人敢真的违逆她这位主母的意愿,守卫们如潮水般退避,为她浅金色的裙角让出一条通途。   “说是如今顾家军士气正盛,有攻城神兵,也有能臣力将。而楚军方败不久,正是应该趁热打铁的时候。”   这说得倒是没错。   就算顾安南自己不提,暮芸本来也打算在一两个月之后提醒他抓住这个机会——但她不知为何,总觉得从这次“不通知”中琢磨出了一点天翻地覆的味道,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惴惴不安。   她几乎可以确定,顾安南是很仓促地做下了这个决定。   不是不可以提前决战,问题是干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只为了士气吗?士气已经够高了。再者说花文手里的火铳本应该作为底牌绝招出现,这么早亮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这中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促使他做下了这个决定。   这个契机究竟是什么?!   议事堂的大门被侍者从两边打开,她身前是背对着自己而坐的顾家军的一众将军谋士,他们全都是一道道黯淡的影,唯有朝着自己的顾安南站在光明之中,他是如此清晰……   却也如此遥远。   “每一次都是楚淮率先出击,我们仓促应对——诸公,你我已经被动了太久。”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她,下面群情振奋,所有人都跟着他的话音振臂高呼。他透过人群,遥遥地与她对视:   “天下莽莽,史海沦亡!”   顾安南低沉的声线响起,如同天命的预言,点燃起所有眼眸中的火光:   “这场中原逐鹿的大戏,已轮到你我上场。”   —— 番外·初见与离别——   长安是一座很繁华,也很琐碎的城市。   一身褴褛的少年从黑暗中走出了那个隐秘的巷口,竟然觉得天光有些刺眼。他抬手在眼前挡了挡,透过手指的缝隙,看到了巷口那辆华丽的六角金鸾车。   旁边站了个杏黄衣衫的小少女,正抱臂骄傲地与旁人说着话。   “黑将军输了又如何?那是因为他有伤!”小少女哼声道:“回头叫我哥哥再送几个好手来,咱们再比试过!”   刚从乌衔纸脱身的顾安南认出来了,这就是方才给自己赎身的那个人。   仍然是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还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他有心上前道谢——毕竟是对方帮自己赎得身,但刚迈出一步,他就惊觉自己脚下落出了沉重的血痕。   他满身血污泥泞,脏得很。与那种光明里的小少女,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嗳?哪去?”背后传来一声清甜的唤:“你带子还没解开呢!”   他讶然回身,就看到对方哒哒哒地跑了过来,伸出如玉的手,也不怕脏,竟然仰脸将自己脖颈上的项圈解了下来,随手扔在一边。   她杏眼澄澈:“黑将军,你要去哪?你有家人吗?”   顾安南手指在自家脖颈上摸了摸,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只到自己胸膛那么高的小少女——他这辈子仅有的欲念空前爆发,平生第一次有了想要玷污云朵的愿望。   “我没有。”他就在此刻做下了一个决定,看着她眼睛认真地说道:“但我会有的。”   小暮芸不明所以,然而身后陆金蓝那家伙快要追过来了。她往巷口走去,临要离开时,随手将夜明珠丢在他怀里:“拿着!去换点好茶饭!”   彼时暮芸并不知道,这于她而言弹珠一样的小夜明珠,竟然跟了“黑将军”整整一辈子。   当然,夜明珠除了用来照明,也有很多特别的用途。比如在崖州城里的这一夜……   “顾安南?!你把什么东西……嗯……塞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105章已经修改过啦,但因为修改后字数不得比原来少,所以多加了一个小番外。   很抱歉由于105章锁章给宝们带来不好的观感,以后我会尽量注意哒。 第106章 清梦山河间(一)   天日未明, 在这黎明到来前的最后时刻,死寂的长安城外一片肃杀,幽暗的影沉默地跟在出征士兵的脚下, 连成一条看不见头尾的长龙。   楚淮就在队伍边上,正在擦他的刀。他身边另一人穿着宽大的兜帽, 帽沿上是一圈灰白色的毛,遮住了那人大半眉目。   “只要计划顺利, 我保证让你见到活的裴姑娘。”那人的声音从兜帽里传来,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同样的,我要你用太上皇来交换。”   楚淮嗤了一声。   所谓太上皇,如今也才刚过十六岁而已, 这位小皇帝总共也没在皇位上做过几天, 他“当政”的时候,朝中真正做主办事的是他的小姑姑, 暮芸。   “白首辅,如果真裴璐的还在你手里,那你为什么连让我见她一面都不敢。”楚淮一句话问白了白溪音的脸色:“她已经逃走了, 对吧?”   白溪音沉默以对。   楚淮带人离开洛阳去攻打崖州的时候,白溪音当机立断,派出当时洛阳城里唯一的精锐月夜偷袭, 连损数名将领, 才终于将裴璐从楚军中抢了出来。   可就在顾家军拿下吴苏的消息传回洛阳的那一日, 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人质却突然人间蒸发了。   没人知道裴璐是如何逃脱的, 也没人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伺候楚淮的哑仆弓着身子上前来打着手语催促,告诉主子已经到了出征的时间, 不能再耽搁了。   楚淮收刀回鞘, 翻身上马。   白溪音上前一步:“怎么, 楚都督是要背弃你我的联盟了?!”   “不,恰恰相反。”楚淮蓝色的眼睛颜色似乎更淡了,远方天幕泛起一丝鱼肚白,仿佛在他眼中开出一丝光亮来:“顾安南要倾全军之力攻丰州,他以为我会在那里与他在正面战场交锋。”   丰州已毁,此刻除了几支梁漫休留下的残兵根本无人镇守,也没有百姓可供“波及”,那地界又是个大平原,简直是天然的决战地。   白溪音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你不去?!”   这和他们商量好的可不一样。   如果楚淮的大军没有挡在前面,洛阳被顾军攻克简直是可想而知的事。而一旦没有了大荆朝,自己这个首辅就是个连一文钱也值不上的废物。   大荆不能亡在这个时候。   至少不能亡在自己达成目标之前。   “倾巢而出——意味着老巢无人。”楚淮言简意赅地给出了惊动天地的结论:“我会调出全部力量攻取南境。”   天幕亮起,三块稀薄而浩大的云盘旋在紫黑色的幕布上,东西两侧的云同时向中间汇入,最终将中间的云吞没,而后融为一片苍茫青天。   “我明白了。”白溪音沉默良久,哑声道:“你偷袭南境之后,会直接带兵向丰州方向回返,与我带领的大荆兵马对顾军进行夹击,两面合围夹击。”   这样一来,顾安南不但被包了饺子,更已经是“无家可回”,除了横死丰州,不会再有第二个结局!   果然是条妙计!   够决断,也够阴狠。   楚淮如果想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打下南境再回来,就必然要保证届时他的后方不会再有来偷袭的“尾巴”。也就是说,他会保持自己一贯的作风——   “我为都督屠南境。”   楚淮身后,一个五短身材满脸横肉的凶横将领策马而出,他面色阴沉得如同恶鬼一般,正是当年的雍州地方军雍怀忠!   “顾贼夺我疆土,无耻至极!雍州既然没法跟着我,嘿嘿。”雍怀忠森森地笑了起来,拍马跟上队伍:“那还不如烧了好。”   白溪音眸光震动。   他枯瘦有力的手腕按住了楚淮的马缰,平原上的大风将他兜帽垂落,露出里面如玉君子的模样:“那是近四十万生民,你疯了吗?”   楚淮玩味地看着他:“白首辅,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也知道当年你出使匈奴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于他而言却比刀锋更利。白溪音松了手,眼眸瞬间赤红。   “你不过就是想以帝姬的名分将那位大阏氏迎回来而已,可以,我答应你。”楚淮伸手从靴边抽出一柄匕首掷在白溪音身前一寸:“既然你根本就不在乎大荆朝的死活,又何必在这装仁义?”   白溪音还想再说什么,楚淮却骤然勒马,马鞭在手中圈成一个圈,回首不轻不重地抽在了白溪音的脸上。   那力道不算重,却饱含强烈的羞辱意味,几乎瞬间就唤醒了白溪音记忆里最屈辱的一段。   那年他才十七岁,出使匈奴,却被当成牲口一样用绳索拴住脖颈,被当成泄yu的贱奴一样按在地上,那天也有马鞭这样拍打着他的脸,将他的傲骨抽得粉碎,将此生一切光明的可能扼杀殆尽……   “把丰州给我守住,等我回来。”   楚淮看出白溪音眼中的杀意,却并不在乎。他这一生注定要受千夫所指,注定要在史书上得到以暴虐为名的评价,这样的目光将伴随他终生,但这又能怎么样呢?   史书会敬仰我,顾安南也会向我跪拜。胡丹,你会知道我没有做错。   “白首辅,以后你就会明白,大荆朝能亡在我的手里,其实是它的幸运。”楚淮一夹马腹,身影逐渐远去:“我会是一个好君主。”   ------   打从数年前先帝暮苑猝然而亡的那一刻起,整个中原如同一个被淋上了热酒的破草堆,被这星点的火光烧了个轰轰烈烈。   遍天下起义军无数,王侯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如同过江之鲫一般。   试问谁不想当个好君主?   就连雍怀忠那样的破落户,也曾在最初起兵的那一日有过一时片刻的雄心壮志,在心中默默地想,我要让这天下变得更好。   可惜能坚持住这份心的不多,有本事能撑到最后的也不多。有幸进入决战的另一位决胜者,此刻正在给家中的小娘子画眉毛。   “我啊,以后肯定是个好皇帝。”顾大帅得意得将眉笔横在嘴唇上夹住,抱臂往梳妆台上一坐,长腿蹬住地面:“连眉毛都能画好,管天下又有什么难?”   暮芸被他画成个粗细眉,单手撑在梳妆台上托腮瞧他。   雍州日光温煦,窗外桃花盛放,她窗外这一树开得尤其热烈,在纸窗上投下错落轻摇的影。风吹小窗,将一朵误落的花吹了进来,又被男人有力的手掌温柔地托住。   他掌心的粗粝,近些日子暮芸已经感受得很够了。   此刻看着那朵娇嫩的花落在他骨肉匀亭的手指上,暮芸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   “你瞧瞧,你们大荆皇室就是这么淫者见淫。”顾安南将那花丢在自己头顶,挑着眉梢很懂地说道:“怪不得早晚要完。”   暮芸没有反驳,跟他在一块不能脸皮太薄,不然每天光是被调戏就不够脸红的。她用湿布巾将可笑的眉毛擦了,自己对镜细细描画,好笑道:   “你的人倒是有本事——今天早上鸿军师来找我,说要让我给他做主。”   顾安南大笑。   “依我看须卜思归真不错,又能打又痛快,我喜欢!”顾安南绕着她如水的头发玩:“要么干脆找栾提顿说一声,将人彻底留在咱们这边得了。”   暮芸话音顿了顿:“所以我去找须卜聊了一下……发现了一点别的事。”   顾安南看她。   “我十三岁的时候,记得白首辅曾经去匈奴出使过一次——就是海圣人辞官归乡的那一年。”暮芸微微眯起眼,似在回忆:“那次他回来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顾安南轻轻扯了下她的长发,慢悠悠道:“别老提别的男人。”   “那都是外人。”她一句话将他说得又展颜起来:“但是须卜跟我说,当年白首辅出使,似乎跟匈奴的大阏氏,也就是松懿公主进行过一次长谈,谈过之后他不知为何突然偏激起来,和匈奴谈的条件越发过分,最后直接导致了和谈崩裂。”   这么一说,顾安南也想起来了。   那时他刚执掌长安黑市乌衔纸没多久,隐约记得那一年大荆和匈奴闹得很凶,本来说要谈,不知怎么最后还是选择了打。   当时在朝中负责此事的便是当时的内阁首辅海汝峰,也正因为这次和谈的破裂,边境九郡民不聊生,海圣人也因此引咎辞职。   再后来,才有了海圣人收他为徒的事。   “既然是匈奴的事,也不用探子,咱们不是还有个老相识吗?”顾安南秉持了他一贯的直接作风,大笔一挥开始写信:“问栾提顿就行了。”   直接问到人家大单于脸上去吗?   暮芸愣了一下,然后在桌边看他写信,笑个不停。   她真的太喜欢他了。   无论他做什么事都显得很有趣。   两人沉默良久,直到门外徐青树来催,才从对往日的回忆中脱离出来。   “总之你要防着些,我总觉得白首辅和匈奴那边……”暮芸隐约摸到了一根弦,却总是抓不住,抬手去帮顾安南整理轻甲:“我说不出是什么问题,但你如果遇上朝廷的兵马,千万不要因为我的关系而降低戒心。”   是的,今天并非寻常的一天,而是顾安南要出征的日子。   暮芸像朵温柔的棉花一样抱住了他。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过度的撩拨,不含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而已。   而后得到了一个有力的回应。   “我不知道你瞒着我什么,但放心去打就是了。”她把脸埋在他身前,戏谑又认真:“胜了我给你庆功,败了我陪你要饭。”   她没能看见顾安南此时的目光,沉默的,安静的,其下暗藏的某处甚至是癫狂的。   顾安南想,那天她和钟褚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找钟褚订船那天,钟褚不解地问她若到时候已经大胜,又何必再离开,前朝帝姬的身份确实有些尴尬,但难道以大帅的本事还摆不平吗?   当时暮芸似乎是笑了一下,她半侧过身抬头去感受月亮的清辉,岸边花木间的顾安南只能模糊地看到她姣好的侧颜。   “人和人相交的本质就是利益交换,相互利用,是比爱更牢固的关系。”   她慢条斯理,又清醒笃定地说道:“可真到了河清海晏的时候,我于他而言便不再具有任何价值,既然如此,又何必非得拖到色衰爱驰的时候呢?”   顾安南眼中的血色便是从那时聚集起来的,直到今日也未曾消散。   但暮芸对此一无所知:“钟褚的新妇是当年丰州指挥使的女儿,丰州还有一些她父亲的残兵,对当地环境还是熟悉的,你找人带着梁芝一起去,知道吗?”   “知道。”他单手将人揽入怀中,顺手摸出几张将令塞到暮芸随身的锦袋里:“你还担心我做什么?”   顾安南将甲胄穿戴整齐,拎起宙沉,英俊得简直令人心折。暮芸手指探入锦袋,摸到上面的花纹,惊讶地睁大了双眸。   “想做什么就去做,”顾安南俯下身去,简直爱死了似的亲亲她的眼睛,深邃的眼中已将疯癫藏好,只剩温润英气的光华流转:“大帅给你撑腰。” 第107章 清梦山河间(二)   四月十七日, 全境暴雨,顾军抵达丰州。   雨幕冲刷着晦暗的大地,全境生民都在关注着这场战事。顾楚二人中的胜利者无疑将成为中原大地的新主, 主宰着所有人共同的命运。   所有还存有人烟的城镇,百姓们开始紧张地等待消息, 赌坊里也已经热热闹闹地开盘,两边的押注赔率都是一样的高。   吴苏, 钟夫人勒令关紧城门,她自己坐在最高的一处塔楼顶上,双手合十蹙眉祈福;洛阳,北大营最后的守将鲁言鲁行兄弟, 沉默地目送白溪音带走了城中最后的兵力。   “你听说那个消息了吗。”兄长鲁言撑起伞:“帝姬已经被牧公逼死了。”   鲁行遽然回身, 伞沿的雨水划出弧线,落在他的眼角:“怎么可能?!”   “是白首辅前日收到的消息。”鲁言目光沉沉:“说是从一开始, 牧公就在折磨帝姬;后来她趁乱逃到了吴苏,试图通过联合钟氏来摆脱控制。结果……你应该知道的,现在吴苏钟氏就是南境的钱袋子。”   兄弟两人沉默下来, 只剩下雨水冲刷城墙的沙沙声。   他们都曾经是陆太师的门生,陆太师临去前嘱托他们务必找到和亲路上的帝姬,但中途路过洛阳时被白首辅拦下, 因为当时楚贼在侧, 而洛阳的兵力又实在太过空虚。   就在此战开始之前, 他们便私下里商量过, 无论首辅如何决策——若是帝姬当真已经选中了牧公,那至少他们兄弟二人所挟兵力就不会抵抗。   可如今……   “是真的。如今北方大地之上, 帝姬的死讯和丰州决战的消息都已经传遍了。”鲁言沉声道:“牧公过河拆桥, 我们不能容他。如今首辅出征, 你我二人就是拼死也要将洛阳守住。”   鲁行曾受过暮芸的提拔,心中早就将她视为恩人。闻言眼中满是愤恨,左手狠狠地一压,他手下的传令兵们立即将上官的指示传到了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古老黯淡的洛阳如同一只巨大的绞盘,无数勾连的铁索在守城士兵们的拉扯下,如同天网般勾住了这座城。连绵的岗哨及火油滚木蓄势待发。   “须知牧州的内外城号称无坚不摧,但洛阳作为古都,其实更为坚韧。”   雨水爬上了鲁言的鼻梁:“即便最后终将不敌,但也一定要让顾军付出惨痛的代价。”   ------   归云关下。   这座曾经让楚淮折戟沉沙的长关,如今只用了不到半日,便为楚淮敞开了大门。   雍怀忠作为先锋军,连袍角都没沾上一滴血,就如同他们家都督在信报里得知的那样,顾军将全部兵力都带去了丰州,光是押运粮草就用了两万士兵。   如今归云关果然空虚得很,那些守军甚至都没怎么抵抗,一见外头势大,竟然掉头就跑。杀性大起的雍怀忠甚至都没来得及给自己的新刀开刃,那群守军就已经逃得干干净净了。   “妈的,现在知道老子的厉害了!”雍怀忠得意洋洋地骑马来回将归云关巡了个透,确认无人在此抵抗,亏得他脑筋还多转了一圈:“都督,这里边会不会有诈?”   然而这一次,楚淮却很笃定地说:“没有。”   楚淮上不信天,下不信地,整个人间他只相信他自己。打从经过莫斐那桩事,他就再没有启用过哪怕一次裴璐的情报线,用的全都是自己人。   近半月来,顾军确实有将近十万的精兵流动,顾安南还自以为隐秘,每一次调走的人并不多,且或水或陆,都不是从一条路线走的。   顾安南为了避免自己探查到他们军中的具体人数,甚至还让粮草单独从吴苏走,实在不能算是不谨慎了。   “他还是年轻了些。”楚淮提起马缰:“若是再给他几年,即便是合围,也未必制得住他了。”   雍怀忠跪在楚淮马前,不服地哼声道:“都督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请您许我分兵别击,去崖州城里杀个痛快!”   楚淮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   他之所以敢带着自己全部精锐来打南境,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楚淮埋在吴苏城里的探子确认了一个消息——   顾安南确实就是此次出征的主帅。   顾家军的势力范围已经扩充到了今日的地步,顾安南绝不会放心地将绝大多数兵力交在外人手里,故而南境空虚是必然的。   “去吧。”楚淮顶着雍怀忠激动的目光,温和地说:“不要让我失望。”   雍怀忠斗志昂扬地离开了。   崖州在太平盛世的时候就是个穷得出奇的州府,出了归云关从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基建。如今崖州城里又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还有谁能拦住他?   雍怀忠那柄还没开刃的刀,已经准备好要喝饱生民的血。   就在崖州的大门被雍怀忠带人强行破开之时,楚淮也踏上了摘星栈道。   这条玄灰山脉上的古道已经沉睡了上百年,它援山而上,隐在迷雾之中。细密的雨水从雾的缝隙间落下,四野都是飘飞的枯木与青苔味道,除了雨水的淅沥声,一切是那么安静,那一点点的响动,就好似命运在耳边呢喃。   楚淮身后,无数军士沉默地在雨中伫立。   只要过了这条栈道,崖州,牧州,九郡,整个南境都将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敞开,以生命为献祭,以血肉之躯迎接自己这位新主。   他站在栈道的入口之前,恍然之间忽然感到,自己仿佛还站在照州的海边。   数十年人生风雨已过,此生志向未改。   他迈出了第一步。   ------   惊雷从云层间落下,带起一片刺目的白光,无数紫电在天空中根系似地闪过,乌云穹盖般压住了丰州平原,如同历史的大手,将所有人都拢在了掌中。   传闻有神明可以分海。   如今丰州的平原上,双方士兵在雨中对阵,人墙组成的阵列几乎看不到边沿,正如同浪潮被强行分在两边;而两道“浪潮”看向对面的陌生人,气氛剑拔弩张。   他们并不认识彼此,却即将性命相搏。   顾军身着黑甲,在细雨中沉静地伫立,而对面的士兵却并非属于楚军的黄褐,放眼望去,竟是一片金色与白色交杂的混色。   是南荆朝廷的兵。   而在浪潮中间的开阔地上,竟然突兀地被放置了一座小亭。若有和暮芸一起去过吴苏的人在,就会很讶异地发现,这座小亭和当初她在渡芳口大船上使用的临时阁楼出自一家之手。   白溪音一袭锦衣,玉簪束发,端坐在小亭正中。他身前是一座茶台,广袖流动之下,小炉沸腾,发出细密的煮水声。   千军万马之间,他的面色显得十分从容。白溪音对着亭外金刀立马,满目萧肃的男人抬了抬手:   “顾帅。”白溪音抬手向身前的茶台一让:“请。”   顾安南骑在马上,白溪音端坐亭中,两个男人一静一动,一英武肃杀,一内敛儒雅。他们一黑一白,在这千钧一发的决战场上形成了极端的对比,却又有种天然的和谐。   黑甲将军打马绕着小亭踱了一圈。   他闲庭信步,雨丝沾染他深邃而深长的眉眼,胯|下马蹄每一下都踩在荆军紧绷的心绪上,生怕这位牧公一个不高兴抽刀给白首辅捅出个“透明心肝”来。   顾安南用的还是那匹陪了他许多年的杂毛马,这马已经很老了,可马蹄溅起的烟尘,却依然显得惊心动魄。   顾军这边也同样不轻松,当他们看到自家牧公下马站在小亭里的时候,也很担心那位看起来光风霁月的白首辅会不会在茶水啊,熏香啊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下点乱七八糟的毒什么的。   白溪音同样在打量踏进亭中的人。对方身材高大,宽肩窄腰,一身轻甲细而不密,雨丝在睫毛上汇聚成小小一滴,滑过他比旁人更立体深邃的面部轮廓。   负手站着的时候,身上有种近乎锐利的傲气,这是海汝峰用经年累月的教导赋予他的气质,旁人学不来也得不到。   电光擅彻天地,此时亭中的两人都没有察觉,他们看向彼此时眼底那一抹名为艳羡的目光。   “茶不好,太沉。”顾安南一撩袍襟,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这要是让家里那个娇气鬼闻了,说不定要骂的。”   “时局不好,您也将就些吧。”白溪音垂下眼眸:“本阁还以为顾统领会问,楚淮人在哪里。”   轰然雷鸣,暴雨如注。   顾安南手中的茶盏叮一声落在茶台上,发出脆响,白溪音看向蔓延的茶水,终于展露出了连日来的第一个笑容:“牧公天下闻名,竟慌张至此。”   对方没有反驳,猛然拍案,将小炉带翻。他身后的数万大军应激般地抽刀出鞘,迅速变阵,转为了立刻便可以冲锋战斗的阵型。   反观荆廷这边,除了稀稀拉拉几个人慌张地喊了几嗓子聊作回应,竟是连个像样的阵战也摆不出。   “看来牧公已经猜到他此刻人在哪里了。”但小亭之中,白溪音显然还占据上风。这位如玉君子温声说道:“他在南境,在牧州。在你倾全军之力赶往此处的时候——你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你的南境,很快就会成为几座死城。”   顾安南目光震动。   “何必呢。”白首辅将翻倒的茶盏带回来,重新注入碧绿的茶水:“早在你掳走我大荆帝姬糟践的时候,便该知道会有这一天。”   白溪音将最大的底牌掀开,等着看对方失态狂怒,他甚至做好了被顾安南挟持的准备,然而对面那个刚才还显得很狂躁的人却突然平静下来了,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怠懒的,英俊的,令人心惊胆战的笑容。   “哈哈,白家的小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什么长进呐。”顾安南凶戾的眉梢一扬,用一种骄傲得不得了的口吻说道:“你怎么不问问我,被我‘糟践’了的帝姬哪去了呢?” 第108章 清梦山河间(三)   她在装鬼。   鲁言鲁行兄弟将洛阳围成了一个铁桶, 甚至准备好了接受传闻中顾家军那名字离谱却威力惊人的“放我下来”炮。   当三万铁甲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滚石火油已经严阵以待,第一波负责发射箭雨的弓箭手已经准备好了, 各个将弓弦拉得如同满月一般。他们心里一清二楚,凭着己方这点战斗力量, 根本就和顾军不是一个量级。   如今黑甲军既然已经兵临城下,说明白首辅……多半是已经殉国了。   “听闻顾安南并非残暴嗜杀之辈。”暴雨落在了鲁言的脸上, 泛起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他听见雨声里还混杂着洛阳百姓慌张的哭叫声,沉默良久说道:“若实在无法抵抗……”   “兄长,若他连帝姬都能杀害,又能是什么良善之辈?”鲁行弯弓引箭, 对准一眼看不到边的黑甲军, 只在弓脊之后露出半张坚毅的脸:“你我死战便是,打到最后, 活着的那个出城代百姓受降,然后自戟殉国。”   如果能活,谁又想死?   说实话谁当皇帝他们并不在乎, 毕竟只要帝姬还活着,国号还能得以留存,大荆就不算彻底亡了。若是顾安南成了天下新主之后能整顿吏治还天下清明, 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反正大荆朝前面几任君主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但前提是帝姬要在。   若她不在, 谁也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火油准备。”鲁行瞄准了那悠然从战阵中策马而出的战将身影, 压低声线道:“以我响箭为令!”   因为长期处于镇守位的缘故,鲁行在中原战将之中的名声不算特别响亮。但很少有人知道, 他曾经和顾安南同出陆太师门下学习射艺, 是当之无愧的神箭手。   甚至因为有另一个学生的“没正形”作对比, 陆太师还格外偏爱他一些,将自己最喜爱的四石重弓传给了他。   锐利的箭尖已经找到了它的目标。   “顾安南本人……个头这么小吗?”旁边的鲁言手上一刻不停地过着战报,眼睛上还扣着个千里望帮弟弟观察情况:“而且这小腰是不是也太细了点!”   这将领身材颇为娇小,一身戎装飒爽非常,策马时那种利落又清贵的味道,鲁言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年死守长安时,他随在这位身后,看见她娇美的容颜在腥风血雨中分外沉静,明明身娇体弱,却偏偏把自己活成了长安的最后一面旗。   千里望掉在地上,鲁言大吼道:“停!快住手!”   但是来不及了。   鲁行重弓得开,势不可挡的惊天一箭已经奔着将领面门稳稳飞去!鲁言目眦欲裂,浑身寒毛疯了似地争相立起,整个人如同被吓到的猫,他根本来不及思考,竟然下意识地想从城墙上跳下去把箭追回来!   鲁行吓了一跳,猛地捉住他后心的衣裳,却见自己素来稳重的兄长竟是涕泪交加,双目赤红:“那是帝姬!是帝姬啊!”   “什么?!”鲁行:“不是说帝姬被顾贼折磨死了吗?!”   这一箭若是射中,帝姬必死无疑,到时候他们兄弟二人就是普天下共同的仇人,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短短的一刻,竟然显得如此漫长。   响箭在轰然低沉的雨幕中发出尖锐的鸣叫,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黑甲将领循声抬眼看来,闪烁着寒光的箭尖在她美丽的眼中逐渐凝成一个小点,一切已无可挽回,今日洛阳必陷!   电光火石之间,斜刺里突然飞出一柄金绳——   那金绳的末端如同灵蛇一般,弯着身子迅疾又灵活地缠住了箭柄,绳的末端握在一个小少年手中,那少年口中一声断喝,拼尽全身力气,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重箭向侧边引开!   鲁言鲁行腿一软,险些当着己方将士的面跪倒在地。   黑甲将领全程连动都没动一下,她摘下头盔,青丝如泄,一缕黑发被雨水黏在殷红的唇边,黑甲为她的妩媚赋予了一种独特的英气,比之从前,更显绝色。   “鲁小将军。”她随手抽出焦玉簪将头发盘上,勒马在前,一声轻笑:“一年不见,本事见长。”   正是传闻中已经去世的帝姬暮芸!   一年之前,穿着嫁衣的她乘六角金鸾车离开了这座城池;一年之后,她穿着属于那个人的黑甲,带着数万大军再次回归。   “是帝姬!她没死!她终于回来了!”   “不是说她惨死在顾贼手里了吗!怎么顾贼还许她带兵?那咱们接下来是跟着帝姬跟顾贼打?!”   “傻啊!你不知道牧公是谁?就是当年的禁军统领准驸马!咱们不用再打了!!!”   本来准备拼死抵抗的洛阳守城军瞬间沸腾起来,本以为的必死之局,却因为暮芸的“复活”而出现了天大的转机。   厚重的洛阳城门缓缓落下,无数马刺栏杆被以最快速度搬开,这场本该天崩地裂的恶战消匿于无形,城中一名锦衣小将军飞奔而出,黑甲军本想阻拦,却被暮芸一抬手挡住。   小将军到得近前,飞身下马,对着暮芸扑地便跪,哽咽得止也止不住:“末将高之夜,有负殿下恩义,特来报还!”   此人正是当时送暮芸去和亲的小高大人!   “小高大人,别哭。”暮芸看着那人的发旋轻叹道:“本宫回来了。”   高之夜仍然不肯起身,暮芸看着鲁言鲁行兄弟二人也从城中向此处跑来,好笑道:“要给你殿下哭丧也不急在这一时——咱们先把正事办完,然后再拿小高你的眼泪下酒怎么样?”   小高大人有点诧异,觉得殿下出去天翻地覆地闹了一圈,反倒变得比之前更活泼了。   好像,嗯,有点像当年那位顾大人。   守着洛阳的重要将领几乎全都疯了,跟着鲁行一股脑地跑出来,洛阳守军们几乎瞬间就处在了没人管的状态,都在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待得知道竟然是帝姬回来了,全都喜得好像国家已经光复了一般。   “殿下,长安没了。”鲁言同样跪在暮芸马前,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竟然脑子一乱,顺着他最后一次见暮芸时的形势汇报道:“您出城不到七日,北大营哗变,楚淮突然打了过来。白首辅当时刚回长安没多久,支应不及……”   暮芸下马,软甲轻响,柔荑按住了他的手。   她温声道:“我回来了。”   鲁行被她说得眼眶一热,洛阳的将领们大多是从长安逃下来的,虽说如今有洛阳可守,名为迁都另立新廷,但只有此刻见了她的面,才觉得这颗风雨飘摇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鲁言方才险些误伤主君,此刻愧疚得恨不得自戟而死,暮芸亲自将他扶了起来:“白溪音去丰州会战,留了多少人在城里?”   鲁言立即一五一十道:“只有三千临时组建的禁卫守着宫城,外城墙还有一万人,此外还有残存的八王府兵四百四十七人在城内巡防。殿下何时检阅?”   看来白首辅是真的很惜命。   暮芸心中轻笑了一声。   洛阳城的守军至少五万有余,他为了暂时抵抗顾军的冲击,竟然几乎全部带走。不过正好,若非如此,今日恐怕还没有这么顺利。   鲁言鲁行是她一等一的亲信,她倒是并不担心。但像洛阳这种临时组建的南迁朝廷才是势力最复杂的,要不是里边那些等着兴风作浪的老妖精们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打不过她带来的三万精兵,这些人是绝对不会让高之夜这么容易就把城门打开的。   “来人。”她手指勾着头盔,另一手漫不经心地一抬:“接管。”   身后三万顾家军震声应是,直令城池震颤:“谨遵主母号令!”   ------   丰州战场。   这一回,打翻茶水的人变成了另一个,而顾大帅显然没有给人添茶的雅兴。   “都说了给她打一身新甲,非要用我的改。”顾安南脊背挺得笔直,微笑着不满道:“也不知道她炫耀个什么劲。”   一霎时心如死灰的白首辅,显然也没有心情去细品现在正在炫耀的到底是谁。   “你疯了,竟敢给她兵。”白溪音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眉眼下压着的阴戾不慎露出了一点:“你知道她是谁吗?”   顾安南居高临下地看着咳得伏在茶台上的人:“我比你知道。”   他解下宙沉当空一挥,铁三石得到信号,立即发起了总攻。铁三石屠户出身,后来又跟了个黑市出身的帅气流氓,自然也不会跟荆军讲究什么“三礼对战”,二话不说上去就是冲锋。荆军不料对面竟然如此不讲武德,又迟迟得不到主帅白溪音的指令,先锋军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掉头跑。   外面喊杀声震天,亭中却安然依旧。   张鸿亲自带领顾安南的亲卫三百余人,在冲锋伊始就将正中的小亭团团围住。所有人背朝亭子,面向战场,组成一道坚固的人墙。   白溪音站在亭中,倏忽转身面向洛阳的方向,背影里充满了绝望。   他的本意,是趁着顾军出征时楚淮趁乱拿下南境;不料正是因为要做好与顾军主力正面对冲的准备,自己才带出了洛阳城的大半兵力。   真正被偷了家的人,竟然是自己!   “你可真行啊,白首辅。”顾安南看着雨幕唏嘘道:“你造什么谣言我都认了——但竟然说我害死媳妇吗?”   当初吴苏的钟夫人最早开始散播“帝姬死于顾军之手”的时候,白溪音就已经做好今日的计划了。   “大帅别这么说,白首辅也是没办法,只有这样,才能让残余的荆军获得与我军对战的理由嘛。”少年军师脱下蓑衣,抄手进入小亭,乖乖侍立在顾安南身后,对白溪音说道:“您之所以敢这么干,正因为觉得大帅无论如何都不敢让帝姬带兵对不对?这样谣言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戳破。”   这事确实太危险了,尤其是对于顾安南来说。   四年前,身在咸阳的暮芸只有一把刀,却已经让顾安南一败涂地生不如死;四年后的今天,洛阳的帝姬却有三万精兵,家国兴复已是唾手可得。   “你太高看你的妻子了,顾兄。”白溪音狼顾回身:“你就不怕她再反水给你致命一击吗?女子心性之难测,我本以为你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   “你视她视为后宅女子,”顾安南淡声道:“我敬她为四海军师。”   白溪音拳头握紧,顾安南却只安静地看着他。   白溪音此刻衣着仍然整齐,神情却显得很狼狈。顾安南忽然想,为什么之前也有那么一时片刻,自己会想成为这样的人呢?   大抵对于当年那个浪荡儿来说,他想要的就是对方身上那种属于世家公子的镇定与从容;而如今他自己从大风大浪里闯出来了,却反而拥有了人生中的另一种坦然。   不来自于身家,而来自于自己。   “我还没有败。”白溪音咬着牙,当着他的面承认了自己与楚淮的同盟关系:“他夺下南境,你夺下洛阳。届时你元气大伤,必定不是他的对手。”   而只要楚淮胜利,自己就还有一线生机。   顾安南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预告预告~ 今日将连更四章,正文完结啦! 第109章 清梦山河间(四)   楚淮是行至摘星栈道中段, 才察觉到不对的。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这条栈道上设置了很多“预警设施”,比如牵着铃铛的隐秘鱼线, 还有一看就知道是帝姬豢养的那种奇怪鸟雀,甚至是埋在栈道侧边的信号烟花。   人一踩上去, 烟花顶端预留的火灰就会被摩擦引燃,继而在天空中尖锐地鸣叫着升起。   楚淮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报警的目的是为了引人来援, 如果根本无人可引,那弄再多的警示又有什么意义?让那边的人多跑一会儿吗?   ‘可以。’   楚淮安静而傲然地想,   ‘也不差这一时片刻。’   他带上栈道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亲兵中的亲兵, 每一个都是由他从千军万马中仔细挑选出来的。   为了确保这些人的忠诚性, 楚淮甚至还有意地选择了照州出身的年轻人,他们的亲族父母都被牢牢地控制住, 没有任何人会违背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顾安南倾巢而出打到丰州,楚淮也做好了拿下南境之后再掉头和他会战的准备。   “所以我也必然要将全部力量都带出来,倾尽全力攻下南境。”楚淮向身前的年轻人解释道:“出身照州的海军从淮雍河水路进牧州, 陆军跟随雍怀忠进崖州。我带着你们上摘星栈道直捣顾军的中心驻地。”   年轻人知道他在有意教导,很认真地应了一声,却仍然有畏缩恐惧之意——楚淮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心下不喜。   “为什么我培养不出顾军那样的战将?”楚淮漠然地想:“罢了。将来称帝, 武将少些也好。”   寒凉的雨水将摘星栈道冲刷成焦黑的颜色, 整个栈道挂在玄灰山脉陡峭的山壁上, 上不靠天下不沾地。   向上的岩壁被打磨得格外光滑,就连最灵巧的猴子也爬不上去;向下的深渊难以见底, 只能听见淮雍河汹涌奔腾的低沉轰鸣声。行走在其中的楚军, 就像一条黄褐色绵延的线。   而楚淮之所以感到不对, 是因为他流了一滴汗。   如此暴雨,本该寒凉。可是楚淮摸了一下自己的铁甲,却发现不但不显得冰冷,反而还残存着一点温度。   “都督!”前面的年轻人摸了摸发痒的脸,发现手上有一点黑灰。他惊恐地抬起头来,巨大的震悚感窜上他的脊背:“你看上面!”   与此同时,崖州。   雍怀忠让人找了顶銮车,学着当年长安城里帝姬的排场,打算高高兴兴风风光光地进城,沿路欣赏这些贱民奔走惊逃的惨相。   就在銮车进入崖州内城的瞬间——   一柄长鞭从天而降,不由分说猛地死死套住了雍怀忠的颈项!   他死前连个完整的声音都没能发得出来,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那位以丑著称的武状元面无表情地当空而下,腕上玄铁铸成的利刃在细雨中旋成一道飞舞的花。   章厘之的武艺和他的性格一样沉稳,利刃上寒光闪过,雨水和血水一同绽开,美丽得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   在这个临死前微末的瞬间,雍怀忠不知怎地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曾经还嘲讽过章厘之“貌寝如鬼”,不料命运竟如此戏谑,竟当真安排了这只鬼来收了他这道生魂。   “牧公有令,务必收拾干净,一个也不要放过。”章厘之干脆利落地将雍怀忠的尸身甩在那个华丽得过分的銮车上,对着伏在崖州城中的下属们简短有力地吩咐道:“速度要快。”   一场无声的杀戮迅疾地展开。   章厘之稳扎稳打地控制着崖州的形势,将雍怀忠带来的楚军以最快速度全面压制,继而看向了淮雍河的方向。   淮雍河中,鏖战如火如荼——其实与其说是战,还不如说是楚淮辛苦训练出来的水军在和一堆铁钩作战斗。   谢川流是陆战将军,在水路攻防上确实不怎么擅长,但这并不耽误他有自己的办法。有了吴苏的钱,吕太白几乎在宁州打铁打上瘾了,谢川流也趁机定了一个“大件”。   一身红衣的须卜思归浑身浴血,却越发兴奋,一脚踩着船篷指挥战斗,还能腾出只胳膊同他招手:“谢侯爷,你这铁大门可以啊!”   谢川流点了个头,他速来不爱穿甲,依旧是一身半旧锦袍,腰上别一把长刀,骨节分明的指间夹着一只小棋,半靠在山壁的指挥台上,调令天下风雨。   须卜思归所说的“铁大门”,严格来说应该叫做“铁栅栏”,当南境水路被托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就开始想,怎么才能用最少的伤亡把此处守住。   一般的将领会选择多线布防,埋伏人手,但谢川流不大一样——他很有钱。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玩意!得用多少精铁?!”楚军中来攻水路的都是曾经的海军精锐:“这得有一百五十丈了吧!”   一道长两百丈,高五丈的巨型厚铁长关竟是直接横亘在了淮雍河面上,而这还并不是它的全部,在水下还有网格状的铁栏,可以不阻挡水流游鱼,但能避免楚军从水下突袭。   “你知道这东西妙在什么地方?”须卜思归挥斧砍断一个试图上岸的楚军手腕,在对方的痛呼中大笑道:“这是一片片的!花师父在上头加了卡扣,随拆随用,想弄多长就多长!”   沈明璋杀得满身是血,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在岸边冲锋冲得简直红了眼:“妈的,楚淮这狗货,竟然还敢来老子家里作乱,弄不死你啊啊啊啊!”   谢川流冷静地观察着局势,须卜思归身为匈奴战将,带着沈明璋牢牢守住对岸的平地,只要楚军敢上岸,一钩一个准。而水面上就更为惨烈一些——   顾安南从符盈虚手里俘获来的三千水军终于得了大用,他们行船堵在水上铁门之后,人人手执一柄包了厚布的铁枪,这种枪杆更长,尖更利,顾军这边人不过铁栏,只将枪尖伸出去乱捅。   楚军根本近不得身,偏偏后路又不知什么时候被另一道移动的铁桥截断!当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除了往前拼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抓住铁枪!向上攀援!”楚军的水军将领眼看着自己的人马连敌军的脸都看不到就一批一批死在水中,急得恨不得跳河:“前排抓住铁枪!”   楚军打头阵的人马只能用双手去暂时稳住不断突刺的长|枪,各个血肉模糊,不但双手就此废了,因为离铁门太近的缘故,几乎全部被刺穿身体而死!   在投进去了大概五百余名先锋军后,楚军终于可以踩着同伴的尸身试图翻越“铁长城”了——   “差不多了,”谢川流鼻端萦绕着血腥的味道:“上火线。”   下一瞬,牧州内城望楼专用的传信火线在铁长城上蔓延开来,顾军水军有序后撤,精铁被烧得如同炮烙一般,刚刚在铁门上方露出头的楚军们在剧痛中落下水去!   谢川流知道,水路的局面就算是稳住了。   他四象营的下属满面喜色地赶上前来,将一个锦袋放在他手中,难掩激动地说道:“这是主母让给您的!说若是钱粮不够用,尽管凭着里头的法子去吴苏找古小娘子!”   谢川流:“……”   他遽然回身,暗哑的声线几乎颤抖起来:“……她姓什么?!”   觉得脑后一麻的不止谢侯爷,还有摘星栈道上的楚淮。   因为当他抬眼向山壁上方看去的时候,看见了一样从没见过的东西。   数十个整整齐齐的圆形铁桶,竖直向下地对准了栈道的方向,那些“铁桶”上氤氲着绵延的热气,在雨幕中显得格外突兀。   峭壁之上站着数十个瘦弱少年,各个身穿素色麻衣,头缚白布,眼带愤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楚淮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心里却沉了下来。   少年之中走出一个小将军,猿臂蜂腰,姿态风流,这么粗粗一看,简直像当年金吾卫中的顾安南又回来了似的。   “嗳,伯清兄!”禾珏嘴角含笑,眉梢一压:“又见面了啊!”   楚淮:“我记得你,你是淮雍河上替顾安南死过的人。”   “那就好,去了阎王爷他老人家那别再报错了名字。”禾珏哼声一笑,对身后的少年们招了招手:“动手吧,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家里娘子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栈道上楚军的精锐开始试图爬上山壁寻求突袭,但山壁早就被提前打磨得光滑无比,根本没有落手脚的地方!   那被楚淮调|教的年轻人惊恐道:“都督,这可能就是顾贼手中的那劳什子大炮,我们还是想想办法快走吧!”   还能想什么办法?   摘星栈道,天然奇险,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楚贼!你屠我浠县三百八十七口,今日我报还此仇!”   “应县遗民特来此处,为县令姬和满门报还此仇!”   ……   白衣少年们站在炮火之后,依次将姓名报过——   轰然巨响。   崖州内城,淮雍河面,乃至牧州城中,都听到了这响彻天地的一声。   丰州战场上的白溪音似有所感,突然看向了南边的天幕。   “这人数不对。”袍袖之下,白溪音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你根本没有把主力部队带出来,甚至你那个什么神威炮火,也都留在南境了对吗?你竟然用整个南境做饵!”   什么倾巢而出,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而楚淮抓住了这个饵,偷鸡不成蚀把米,去打了个那个真正严密布防的南境!   “这还是楚淮教我的呐。”顾大帅大尾巴狼似地向后一靠,悠然地端起茶水:“不下点真本钱,怎么钓得出楚淮这条大鱼?”   白溪音脊背一软,向后无力地靠在了亭柱上。   他心里一清二楚,自己手中的荆军守城尚可,在正面战场上根本就不是顾家军的对手。顾安南下一步必定就是掉头回援,和南境方面一起包抄楚军。   纷乱了数年的天下大势,就在今时今日今刻,终于要定下来了。   但,他还能做最后一搏。   白溪音叩着手中来自匈奴的密信,做下了最后一个决定。   “如果我说,海汝峰还活着呢?”白溪音缓缓抬起头来,眼角的血色几欲滴出:“只要你和我单独去个地方,我就让你见到他。” 第110章 清梦山河间(五)   顾安南没有想到, 这个地方竟然是在护国寺。   白溪音已然被俘,他在绝境之下突然扔出这么一颗雷来,必定心存不轨。此事大家心知肚明, 但张鸿连拦都没拦一下,因为他知道没有用。   “银烟大师留下的药粉呢?”   张鸿亲自带人将顾白二人送到了护国寺山下, 将陆银烟留下的药丸给白溪音吃了将近半瓶——起初白首辅不肯,但小鸿军师自打“失贞”之后, 作风越□□悍暴躁,直接让人按着他灌了进去。   “这毒是银烟大师自己配的,十二个时辰内若是不解,必死无疑。”张鸿结果亲卫递来的顾安南的大氅, 亲自踮脚给他披上, 冷眼看着滚在雨水中狼狈的白溪音:“我劝白首辅还是老实些,快上快下, 免得大家都难看。”   顾安南的十万大军半数在驻地,半数将整个护国寺围了个水泄不通。铁三石忙前忙后地开始布置各种巨型重弓,什么火油麻风散准备得无比齐全, 就连这次唯一带出来的两门“放我下来”炮都对准了护国寺那座大佛像的山尖尖。   管它打到打不到,架势必须做足。   “我二人独自上山。”手无缚鸡之力的白溪音嘴角抽搐冷笑道:“你们如此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才是抓过大单于的那个。”   铁三石和张鸿全当听不见, 继续把保护措施加强了一倍。   顾安南撑起一把纸伞, 与一身脏污的白溪音踏上了幽静的山道。白溪音站在他伞下, 潇潇风雨被遮去一半, 他不知为何突然向北方看了一眼。   或许是想看长安。   “顾统领,”他收回目光, 朝山顶的方向一抬手:“海圣人就在佛寺后殿, 请随我来。”   两人一黑一白, 山上只一线天光,照亮光滑的石阶。白溪音忽然问:“我曾经想过,你可能会选择直接烧山,或者——”   “把山推平了找我家老头儿是吧。”顾安南转了转脖颈,他骨相天生比别人立体,显得深邃凛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中原势力总觉得我是个泼妇。”   白溪音竟然笑了起来:“大抵是因为芸芸比较冷情。”   顾安南:“闭嘴,叫殿下。”   “其实顾统领你推山也没用,在下有个忠仆,武艺很好,这些年他一直在山上守着那个人。”白溪音彬彬有礼地替他拂开挡在山路上的松枝。   路边的莲花石桩安静地立在雨中,目送他们往山上去。两人的身影明暗交错,被仅有的天光拉得很长。   “只要大帅再带哪怕多一个人上来,我也会立即发出信号,海圣人就会立时毙命。”白溪音嘴唇翕动,念了声佛:“便只得委屈您亲自同我上来一趟了。”   出了山道,到得山顶,面前豁然开朗。   这座闻名天下的护国寺规模竟然不大,正殿看起来甚至有些窄小。唯独殿前的石底广场还算开阔,整个广场由七个环环相套的圆环组成,每个圆环中都盈着一层浅浅的池水,随着山风泛起波澜。   七宝池中盈满八功德水,传闻往生净土之人会在该莲花池中化生。   在整个广场的正中间盘踞着一棵菩提树,足有十丈高,也不知在此多久了。上面用红绳系着无数木牌,有些已经在岁月中斑驳褪色,有些颜色却依然显得很新。   “这是棵姻缘树?”顾安南将伞上的雨水抖落,往树后的正殿里瞧了一眼:“如果老头儿就在里面——你有什么条件,现在可以提了。”   白溪音:“你就不好奇吗?相国寺人来人往,为何这里会有……”   “差不多行了啊。”顾安南打断了他:“你大帅赶时间。”   白溪音站着没动。   顾安南叹气,抬手捞起一只木牌来看:“这到底有什么值得……”   顾安南:“……”   他原本还平淡的神色瞬间认真起来,整个人的气质陡然变了,俊目赤红,怒极怨极,似乎想要笑,眼尾却红得仿佛身处地狱的人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一张又一张的木牌在风中摇曳。   顾安南挥刀将一张张斑驳的木牌挥下,上千张木牌上都只有同一行小字,一笔一划,锥心泣血,笔锋处带一点小钩,都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时间最近的一张木牌被匆匆挂在了最低的枝桠上,顾安南将牌子拢在掌心,手指划过笔迹,几乎还能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   ‘愿以此身枉死,换顾安南来生一世长安。’   是暮芸的字。   “当年她在咸阳刺了你一刀,回来后大病一场。险些没了。”白溪音在顾安南身后淡声道:“病了一个月,好不容易能起身了,第一件事就是叫来了陆银烟。”   顾安南手心颤抖起来。   “整整三年,每天都写。”白溪音的目光好像穿透了风雨和岁月,回到了很久以前,看到了那个手里按着一摞战报,病得没有一点血色的暮芸。   她手里按着整个江山,却失去了长兄和那个最亲近的人。   “那时节世家和六部天天等着盯她的错处,芸芸虽然步履维艰,但从没让任何人说出她哪怕一个不字。”白溪音看向那些在风雨中飘飞的红绳:“但她却在你死后的第三个月,强硬地带兵将护国寺围了,不许任何人上来,只许这颗离天最近的菩提树上挂她一个人的愿望。”   求上苍赐她一场枉死。   求神佛赐他一世安宁。   “她说她不信鬼神。”顾安南张了张口,声音却嘶哑艰涩,他几乎将那木牌抓碎了,却又显得无比珍惜:“做什么又这么虔诚啊。”   心疼得他不知怎么好,那么多令他辗转反侧不见天日的折磨,似乎都被这浅浅的字迹化去了。好似自己当真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化作一道生魂,被这些小小的木牌牵住心肠,永永远远也离不开她身边。   “海老头儿已经没了,你是骗我的,我知道。”顾安南看也没看,反手将白溪音手里刺过来的尖刀夺过:“但是谢谢你。”   他终于知道,银烟和尚帮暮芸藏在护国寺的是什么了。   这很好。   “对,海圣人早就死了。不过是诱你上来罢了。”白溪音被他单手扼住颈项,却并不挣扎,被掼在地上的时候,他任由脏污的雨水溅上脸颊,轻声说道:“那道夺他性命的诏令,便是我在暮芸病中用她的王姬令下发的。”   他荷荷笑起来,原本儒雅俊美的脸上几近癫狂:“毕竟今天咱们都要死了,死前了你一个愿望,算我取你性命的赔偿——我白溪音说要送你去见海汝峰,我一定会做到。”   -----   洛阳。   暮芸从怀着身子的小琛妃手中拿回了她的王姬令。   这令牌金面嵌玉,内隐缠丝,看似简朴无华,但无论光从哪个角度来,缠丝都会落出一朵小小的祥云纹样。   “王姬……”小琛妃今年才十八,肚子却已经七个月了,眼中含着泪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哀家,哀家以后都听你的——那位顾顾顾……”   暮芸忍笑。   听了这声“哀家”她才想起来,如今小琛妃肚子里没生出来这个是皇帝,她现在是太后了。太后年岁不大,显然是拿不准到底该怎么叫顾安南。   是叫“那个姓顾的反贼丘八”好呢?还是叫“你家那个驸马”好呢?   “小太后,我实话告诉你,这孩子必须打掉。”暮芸将出发前顾安南非要系在她甲上的兵刃卸下,如释重负道:“不过现在月份确实也大了点,如果你一定要生,就得出家,做道士做姑子都可以。”   小琛妃惊得带翻了熏炉,掩口道:“可这是皇家血脉,是大荆王室的最后一点骨血!”   她唯独这句话说得熟练无比,显然是私下练过好多遍。暮芸抬手,窗外来送信的灰隼便乖顺地落在了她的轻甲上。   暮芸打开信报一目十行地看,头都没抬:“大荆最后的骨血在楚淮手里,一会儿我就去救他出来。”   “太上皇他已经,已经北狩了太久,他不适合再做天子了。”小琛妃张开了嘴,说出来的却是白溪音曾经教给她的话:“如今唯有拥立我儿,才是王道!”   暮芸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样啊。”暮芸:“那你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太上皇所生吗?”   只一眼,妩媚横生,威势尽显。她明明才刚刚回来,却已然洞察了一切。   如今被楚淮挟持,今年才十六岁的太上皇从来就没有进过后宫——他天生有龙阳之癖,这辈子除非强迫他服药,否则根本没有可能获得子嗣!   故而当暮芸第一听说小琛妃有孕的时候,就知道这是白溪音为了暂时稳住朝廷而拿出的缓兵之计。   “所以你肚子里的孩子……”   小琛妃哭了起来:“是他们逼我的,是他们逼我的!”   “小琛妃,如今这天地之间,我要拥立的新主只有一位——这个王朝的名字依然还是荆,但他的主人将不再姓暮。”暮芸的手指划过她细嫩的脸,感受着她眼泪的温度:“我没有给你白绫,你还不满足吗?”   小琛妃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哭。   “今后护国寺的后殿,就是你后半生的居所了。”侍婢们恭谨地走上前来,为暮芸擦拭被泪水沾湿的手指:“你的孩子出生后就会被接走。”   小琛妃:“你要杀他吗!”   “中原大地已经死了太多人。”暮芸走出殿外,感受着淅沥雨水带来的潮湿又清新的气息:“他此生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出身是什么,或许去牧州当兵,或许去吴苏做生意——总而言之,去做一个普通人。”   去做一个芸芸众生,就像她少年时代第一次跟着顾安南奔出宫门的时候,所期待自己成为的人那样。   随便是个谁,不要是什么王姬。   能够抛开身份的枷锁和桎梏,和他好好在一起。   暮芸没有兴趣再多和她多说了——按照她和顾安南原本定下的计划,此刻她应该直接带兵去收复长安。   然而就在她迈出殿门之时,玄甲的徐青树与褐甲的高之夜竟然同时从两个方向向她奔来!   “殿下!我们探得了太上皇的踪迹,如今他就在长安水库的秘密水牢中!若不在明日早间救出,就一定会溺毙其中!”   “主母!大帅在护国寺被白贼陷住,天亮前若不能救援,咱们顾家军就一切全完了!” 第111章 清梦山河间(六)   护国寺。   白溪音根本就不用解释, 他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先是细密的碎石声,而后是石阶寸寸崩裂的响动, 整座山体随着轰然的雷声开始逐渐“溃散”。   他仰面躺在七宝池水里,让雨水落在他苍白俊秀的脸上:“大帅或许有所耳闻, 曾有富可敌国的卢氏女,她的身家分做两半, 一半化作了如今的明菀钱庄——听说芸芸带去给你当嫁妆了。”   顾安南将木牌放进里怀贴身安置:“叫殿下。”   “从前先帝就这么叫。”白溪音淡声道:“我同她才是青梅竹马,不行么?”   顾安南眯起眼。   白溪音叹了口气,神态中却不知为何,多了一丝顾安南看不懂的欣慰来。他坐起身, 靠在那棵巨大的菩提树下:“你可真有闲心啊。”   顾安南站在他身侧。   “护国寺之所以名为护国, 是因为这山里存着大荆朝最后压箱底的财富,如今也都便宜驸马你了。”白溪音道:“但它本质上是个台子, 正殿之所以那么小,是因为实际上在山体彻底崩塌后,会留下的也就只有正殿。”   而此时此刻, 所有山上附着的树木,泥土,石阶, 以及一切能够到达山顶的通路都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崩塌。   是一场骤然爆发的山洪!   山脚下, 花文终于和银烟和尚一起赶到了。花文的脸色从没有这么郑重过:“老头子也只是听说过这座山, 难道竟然真的就是护国寺?!”   “到底会怎么样!花师父你倒是说啊!”铁三石简直急得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 但山体滑坡的速度实在太快,在雨水的冲刷下简直如天崩地裂一般, 以人力根本就上不去!   “会变成一座通天台。”花文仰视着隐没在山顶的护国寺尖顶, 雨水将他脸上的沟壑冲刷得越发深重:“整个山就像一座巨大的烛台, 底下的人无法上去,顶上的人也无法下来。”   这座高耸的山峰本身就是一个障眼法,它看似坚韧牢固,实则整个山体就是个巨大的,极其复杂的机关术。如同被强行固定住的砂砾围绕着一个烛台,若是砂砾散尽,“烛台”顶端的人除了困厄而死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   这就是白溪音的笃定。   所以张鸿下在他身上的药他根本就不在乎,因为早在上山之前他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死!   “他这是要拉咱们大帅陪葬!”铁三石彻底等不住了:“不行!上不去也要试试!趁着现在还没完全塌掉,我现在就带人上去!”   他刚要回去点兵,却发现手腕被一只冰冷又温柔的手扣住。   银烟大师站在伞下,银色僧袍湿了一半,他看着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总是充满慈悲的眼中带上了一点几不可察的哀伤。   “原来如此。”他说。   铁三石急得要上房:“大师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啊!你快点说行吗?!”   “阿弥陀佛,还有最后一条路可以上去。”银烟大师在众人的注视中垂眸说道:“但大帅绝不会同意。”   ------   山顶。   “因为,需要暮芸亲自来接你。”白溪音闭了闭眼:“而她作为王朝的背叛者,需要生受十道问心鞭。”   那是一条密道。   入口在洛阳郊外的行宫中,出口在护国寺北边对面的山体上。从山上可以延伸出一道栈桥,而这道桥就是最后的通路。   “密道中是大荆历代君主生前佩剑存放之地,只能从行宫的方向单向通行——且只为暮氏皇族开启。如果有人想强开墓穴,守墓人就会直接将整个剑陵炸毁。”白溪音抬手折断了一截树枝,在地上横着划开:“守墓人共有十个,便是传闻中的‘十诫僧’。”   顾安南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捏碎他颈骨的欲|望:“她会怎么样?”   ------   山下,陆银烟缓缓摇了摇头:“她会死于问心鞭下。”   张鸿紧盯着他的嘴巴:“为什么?”   陆银烟念了声佛:“因为开启栈桥的钥匙,正是大荆高|祖皇帝的佩剑‘问心’。”   张鸿明白了。   他脸色灰白,对众人说道:“大荆祖训,非天下动,不出‘问心’。也就是说,如果当真有一个暮氏族人要使用问心剑,就说明这个人决定亲手推翻大荆王朝——换而言之,开启密道者,必是王朝背叛者。”   而暮芸对于大荆王朝来说……   “确实是一个叛徒。”白溪音轻声道:“她是不是对你说,打算在你功成之后远渡天竺扶桑?”   顾安南倏忽回身,身上的戾气浓重得仿佛化不开。   “‘天竺扶桑’是只有她,我,还有先帝才能听懂的暗语。”白溪音体内的剧毒开始发作,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尽,笑容却反而坦然了许多:   “她小的时候,有时身边熟悉的宫人会被秘密处死——我和先帝便会骗她说,他们去了扶桑天竺,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暴雨如注,顾安南浑身湿透,整个人却僵硬得几乎感受不到铱嬅任何凉意。   “她曾经用生命守护这个王朝,连你都可以放弃。”白溪音指着头顶的菩提树:“如今她背叛了王朝,你觉得她真的能过得去自己心里的责问吗?”   生受十道问心鞭,破十业障。   而后方能问心。   可问心十鞭不是那么好受的,连武原帝时期的天不言都无法突破哪怕第一道关,暮芸手无缚鸡之力……唯死而已。   “没有问心剑做钥匙,即便用炮火轰开密道也无用。”白溪音道:“更何况,我还给了她另一个选择。”   白家确实有一个老仆在守着一个重要的人。   那水牢就在长安太液池底,是楚淮出征前和他做的最后交换——楚淮交出扣押在他手里的太上皇,相应的,白溪音告诉他裴璐最后出现过的位置。   “明天这个时候,地牢就会随着愿江涨潮而漫灌入牢,那位帝姬一直在找的‘太上皇’就会溺死。”白溪音一字一字将他此生最后的诡计讲完:“我已经嘱咐过了,唯有暮芸亲至,他才会拿出钥匙——否则,他会立即吞下钥匙,焚身而死。”   “她只有十二个时辰,只能救一个人。”白溪音在顾安南越发沉重的脸色中笑了起来:“你猜她会选谁?”   ------   这一夜显得无比漫长。   顾安南被迫留在这个陡峭的寺庙里,听了一夜的雨水,他将至今已有的人生翻来覆去地想,突然开始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根本不敢去想暮芸会不会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道里,在良心的拷问下秘密无声地死去,他甚至希望她能放弃自己,只要她活着就什么都行。   顾安南站在菩提树下,感受着脚下世界的崩塌,将一张又一张的祈福牌摘了下来。   白溪音说了很多。   最后他说,很想知道暮芸究竟会不会来,可在黎明即将到来的瞬间,白溪音却又说不想知道了。他身体中的剧毒发作,自己从这象征着往生的佛台上纵身跃下。   “我要下去问问海汝峰。”他背对着即将破开暗夜初升的朝阳:“二十多年的恩恩怨怨,就到此为止吧。”   这空旷的天地间只剩下顾安南一个人了。   栈道被开启,那个穿着带血衣袍的娇小身影最终出现的时候,他们隔着这道终于联通的栈道,相视而笑,却又忍不住笑着落下泪来。   骄阳如火升起,她从无尽金云中来。   连叩十道山门,承十道鞭刑,破十道业障,家族大业尽皆抛下,违背天地祖训,只身向他而来。   她带来黄袍与仪仗,用鲜血与爱意为他加冕。   后荆一代,无数人关于暮皇后是如何撑过十道问心鞭做了无数猜测,但无人能破此谜。世人只知,此日之后,后荆开国|帝王顾安南为暮皇后广募天下名医,此后余生,他的后宫之中再没有过第二个女子。   荣宠一世,专情不休。   那一天,有很多人看见,暮皇后在天幕栈道之上,将手中捧着的黄袍披在了新帝身上。没人知道她说了什么,只看到新帝近乎虔诚地揽她入怀。   “我背叛我的王朝,但成就这个天下。”   “顾北之,”她轻笑起来,容貌姣好,与十七岁那年从兄长手中接过玉玺时一样:“请你不要辜负它。”   四千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十数年人生风雨——   唯愿我心君心同。   —— 江山为簪·终 ——   作者有话说:   啊,完结啦(不舍地说)。   其实本来为终卷设置了很长的大纲,但在写到一半的时候又重新调了一遍,在很大程度上做了简化——   因为不想让芸妹和大帅再经受什么考验啦。   关于这本书实在又太多话想说,到了今时今日,却又发现实在不必多言。   我爱我的纸上苍生,他们自有宇宙。   最后,真的真的超级感谢一直在追读的宝们,大家的评论令我充满动力,在此花式比心!   我还会继续努力!爱你们!!!   ------   另,下周会陆续更新一些好玩的番外~   然后三月底(预计3-23)会开谢侯爷的新文《江山为宴》!这次用大篇幅让侯爷狠狠谈恋爱!感谢姐妹们的支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