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重生之大科学家》全集 作者:何事公专栏 一个穿越故事。 一个研究生穿越到清末的故事。 一个物理学研究生穿越到清末创办大学的故事。 最初,他只想活下去,只想传播自己的知识。 清末民初,救国图存是社会的最终问题,任何一位中华子弟都肩担此责,不容推卸。 如何救国?这是每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必然要思考的问题。 学术救国?教育救国?实业救国?…… 历史的浪潮推动主人公,一步一步前行;他也努力挣扎,试图改变一些东西。 本文宗旨:有yy,有限yy。 楔子:世事相违每如此 “二十一世纪最缺的是什么?” “人才!” 这是实话,但凡有个一技之长,今时今日总能混个肚儿圆。隔壁的吴老五,人长得孤苦伶仃一副倒霉像,这样算是“特长”,站大街上乞讨,路过的大爷大妈哪位不施舍点?连城管见了都不忍心管。没几年,白天“上班”,晚上就穿得人模狗样的,开着5系宝马逛酒吧,买房都不用贷款,整一个款爷。 但在北京城,这话得小声说,没准儿身旁戴眼镜的大哥就是哪个大学的博士。要在招聘会上,得了,您是一个本科,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要是您的本科再不是“985”“211”,我劝您也别印那么多《求职简历》,您前脚给人,后脚就能在垃圾桶里找到,浪费钱多不说,还找气受。那句话怎么说的:“海归随处有,博士满街走。 硕士多如羊,本科贱如狗。……” 这句话是孙元起从招聘会听来的。前前后后参加了十几场招聘会,心中还是没底儿。虽然说自己投了不计其数的简历,简历上也很好看:本科、硕士都是“985”名校,根正苗红;也不说简历附件里面厚厚一沓的获奖证书;别人一问专业,自己就得傻眼。在招聘会上,不止一个人问:“粒子物理与原子核物理?是干什么的?” 幸好在研二的时候,承蒙上届师兄中高人指点:公务员,没有背景,一准儿没戏;科研院所、大专院校,不是博士,不是海归,也别抱太大希望;外企国企,好像没有什么部门需要理论物理学硕士的;个人创业,嘿嘿,知道水有多深吗?前年跳的人,今天还没到底!……通过排除法,通往罗马的大道渐渐只剩下一条独木桥:当老师,当中学物理老师。 中学老师好啊,没有科研指标,不会拖欠工资,有寒、暑二假,有四险一金……生活幸福程度,除了公务员就是他了。 为此,孙元起特地学了教育学、心理学、学科教学方法论,参加了普通话等级测试和教育实习。作为江淮人,从头学说普通话,容易么?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本学期如愿以偿的拿到了“教师资格证”,觉得光明的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 等到了招聘会,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中学教师职业好是好,可也架不住人多啊!各个学校的博士、硕士挤成一堆儿投简历。报纸上说了,现在一个教师职位,就有一个博士、两个硕士在竞争,旁边还有十个本科在觊觎。僧多粥少!既要力扛博士大哥的三板斧,还有提防本科师弟的板砖和乱拳,直折腾得心力交瘁。 从招聘会回来,还得给老板打工。老板是对自己导师的“尊称”,每学期难得见上几回,每次见面就是一阵折腾,所忙活的无非是给老板跑腿、找资料、做实验,比起博士师兄的负责写论文、申课题档次可低多了,但胜在工作量大。自己的论文答辩也迫在眉睫,还不能上火,天天得装孙子。万一老板毛了:“你毕业证还要不要?” 这一日,老板在实验室布置任务,正在台上唾液横飞、激情澎湃的时候,一个悠扬的声音猛然响起:“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にならなくてもいい……” 孙元起一激灵,连忙抓出自己手机,在要迅速关机的当口,瞟了手机一眼:陌生号码!010开头的。 这年头,陌生号码有两种,一是开口不是你爸妈就是你儿女,总之遇到急事,您赶紧汇钱;要不就是搞推销的,从黑车摇头丸,到假证**香,应有尽有,什么犯法来什么。但孙元起管不了这么多,自从参加招聘会之后,在他眼里,每个陌生电话都是一个希望。 在boss的眼镖中,屁颠颠的从后门溜出实验室,按下接听键,努力让自己的江淮口音更加普通话一些:“喂,您好。” “喂,孙元起老师吗?” 一听这称呼,就知道有戏儿。平抑一下心跳,不让自己声音变线:“我是。您是哪一位?” “我是五城中学的袁老师,我们接到了您的求职简历,对您比较感兴趣,希望你能在周四上午十点,到五城中学试讲一下,你有空么?” “有!有!周四上午十点,五城中学?我一定去。”孙元起连忙应允,心想,就是天上下刀子,地上有狗屎也要去。 “内容是元素与原子,时间是十分钟,可以提前准备一下。” “没问题。我知道了,谢谢您。” 挂了电话,孙元起顿时觉得底气十足,走进实验室的时候直接无视老板的眼镖。心想,但等论文答辩完,爷就猪八戒扔耙子——不伺候你这猴儿了! 孙元起今年23岁,硕士三年级,江苏淮安人,家境只能说是一般,也就是职位一般、收入一般,没有大大伯二大舅、三大姑八大姨当个头头脑脑。家里面的收入,勉强能支撑他上学,至于找工作,那就得看自己的神通。说到孙元起自己,嗯,可以算是上人之姿。这从两方面说:一说是学习,从小到大,一直是父母的骄傲,亲戚教育孩子的榜样,这不,小学、中学、本科、硕士一水儿的名校。 二说是相貌,一米七八的匀称个头,肤色白皙,眉清目秀,绝对是个阳光英俊的小伙儿,素有“系草”的美誉。遥想刚踏进大学那会儿,只有16岁的孙元起还没有长开,长留海,白皮肤,瘦弱的小身板才一米六出头,带着一丝青涩和懵懂,不知被多少人误认为是女生,别的系男同学的情书都收到过几十封。一幅天生桃子样,惹得师姐们直流口水,只是怕担上“老牛吃嫩草”的恶名,才没有下手,白白便宜了那些后进的师妹。 这年头,越年轻越胆大。孙元起现在的小女友,从刚进校门就瞄上了孙元起。因为是北京人,有京城女子的手段和北方女子的泼辣,用“下克上”的凶猛攻势成功上位。如今她也大四了,就等着两人一起毕业,好双宿双飞。 孙元起把得到五城中学面试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告诉小女友。小女友听了这个好消息,仿佛看见幸福的生活在眼前徐徐展开,姣好的面容上泛满红晕,隔三差五就发短信、打电话问进展。为了增加成功率,小女友淘换出一大堆有关元素、原子的书本,为的就是万无一失。孙元起翻着一堆《元素发现趣话》、《漫话原子》,一脸无奈:学了这么多年物理,还用再看这书么?可小女友还怀着献宝之心,一脸期待地盯着自己,让你无法拒绝,只能承这份人情。 掰着指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终于到了周四。这煎熬,幸好不是下周,估计那时候孙元起不是精神分裂也得神经衰弱。 大清早,就把寝室老大的西服穿上,顺便系上老幺的领带,皮鞋和衬衫倒是自己的,又向老二借了书包,装上小女友的心意。打扮完了,对着镜子,觉得自己这身凝缩寝室精华的合资产品,还挺人五人六的。用句臭屁的话说,叫“三千宠爱在一身”。 出门的时候,女同学见了,眼里直冒桃心。哥们见到,都张大嘴巴:“元起,见岳母去?” 孙元起乐呵的答道:“嗯,我正在为我后半生的幸福而努力!” 出了校门,手一挥,叫了辆出租车,觉得自己倍儿像成功人士。司机师傅见多识广:“你这是去面试吧?” 一句话把孙元起打回原形。 路上挺顺,八点半就到了五城中学,比原定时间早了一个半小时。这可咋办?又不能杵在学校门口,一身正装到处晃悠还挺打眼,让人学校领导看见,这工作没准儿就黄了。孙元起心想:还是顺着马路,先找个地儿休息会儿吧。 走不远,前面是一个景点,仔细瞅瞅匾额,写着“敕建马神庙”五个大字。心想,就这儿吧。先进去逛逛,静一下心。 花了五块钱买了张门票,进了门才知道,原来这里竟是京师大学堂最初的校址,景点指示牌上清楚写着:“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管理大学堂大臣孙家鼐奏开办学堂,权假邸舍,应用何处房。六月初二日,奕劻、许应骙等上奏,以为‘地安门内马神庙地方有空闲府第一所,房间尚属整齐,院落亦甚宽敞,略加修葺,即可作为大学堂暂时开办之所’。……” 一大清早,景区空荡荡的,已经是仲夏季节,树荫阴翳,偶有蝉鸣三数声。孙元起心里有事儿,再说,破旧的教室除了纪念意义,确也没什么可看的。逛了一圈,掏出手机,一看已经九点快半了。吔!这破庙里手机连信号都没有。还是赶快出去吧! 顺着游廊拐了一个圈,却见前面不远处来了一个穿清朝服饰的人,心想:怪不得没人,原来赶上拍电影的了。 孙元起怕耽误时间,远远的绕开去,到了门口,呀!看门的都穿上长衫、拖着辫子了。拍电影好大的场面啊。手里捏着票,径直从门中穿过去。出门一看,傻眼了:这拍电影的咋连马路、马路两侧的房屋都换了?玩大了吧? 又一想,许是自己走到了马神庙景区的另一个门,还是问问路再说吧。 折回身,问门口拖着辫子的矮老头:“请问,五城中学怎么走?” 矮老头一脸迷惑:“五城中学?那是什么?” 老头儿倒是一口标准的京腔,听着就知道是皇城根儿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这附近的五城中学呢?于是耐着性子解释:“就是附近的一所学校,我是来应聘当老师的。” “您甭找了,估计您说就是这儿啦。”老头儿一乐,露出满嘴黄板牙。 “就这儿?”孙元起觉得这事扯得没谱儿了。 “您可是问对人啦!要是问别人,估摸着都不带知道的。月前,皇上吩咐孙大人办理大学堂,一直没找着地儿。前些日子庆王爷刚奏明皇上,要选在马神庙……” 皇上、孙大人、庆王爷…… 孙元起懵了。 第一章再回首已百年身 1900年8月,德国数学家希尔伯特在巴黎国际数学家大会上做了题为《数学问题》的著名讲演,提出了新世纪数学界急需面临的23个重大问题,其中第四条为:“直线为两点间的最短距离。” 很多人认为这个问题提得过于一般,“两点之间线段最短”,初中几何的第一条公理就是它,还用怀疑么?不过话说回来,如今连“1+1?”的问题都能提出,这怀疑公理的事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有人拿出一张纸,在对称两个角上随意点两点,似乎最短距离是那条对角线。然而把纸一卷,两个角捏合在一块儿,这时候的距离则是无限接近于0。 推而广之,于是就有了“时空隧道”之说。 时空隧道? 如花似锦的生活即将在孙元起面前展开的时候,他可不愿意呆在清末挨罪受,姑且不说这戊戌变法成功与否,之后的义和团、辛亥革命、北伐、八年抗战、解放战争,短暂的艳春之后,又是三反五反、反右、三年自然灾害、特殊时期,才能轮到改革开放,等到小康生活的时候,自己都变成骨灰渣滓了,或许,“渣都冇”。 掏出手机,还是没信号,已经是九点四十了。 “赶快进去,或许回去还赶得上十点钟的面试!”孙元起心想。不顾看门人的脸色,直闯进去,循着刚才出来的路又走回去,心想:“或许这样就能回去了。” 院内树荫依然阴翳,只是蝉声比来时更加喧噪。天气也渐渐热了,加上走得急,西服上衣已经脱下来,搭在胳膊上。领口也被扯开,领带歪在一旁。多少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 第五次站在马神庙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孙元起确定了一个事实:自己回不去了,也赶不上关键的面试了。 孙元起心中窝火,觉得自己真是没事找抽,干嘛跑马神庙里转悠啊?直接去五城中学多好!见门旁石狮子,上前狠踹了两脚。踹完了自己抱着脚只抽冷气:这也是没事找抽! 看门的老头,从早上到现在,都瞅了他半晌午,现在又凑上来:“您说,您日本人干嘛来咱们大清国当教习啊?” 孙元起心中正不爽呢,一听这话,登时跳脚骂道:“你才是日本人呢!你们全家都是日本人!” 老头儿一窝脖子,慢条斯理的说:“日本人?咱可不稀罕!咱可是正经八百的旗人。”说完,慢慢踱回门楼子里乘凉去了。 这一嚷嚷,孙元起才意识到一个大问题,自己可是寸头、穿西服。标准的大清男子现在可都是拖辫子、穿长衫。容闳留美归来,穿着西服,也得拖着一条假辫子。至于敢捅大清篓子的孙医生,虽然剃了头发,但猫在国外不敢回国。如今,敢在大清国土上明目张胆剃板寸的黄皮肤,估计也就日本人。 虽说老头儿是孙元起在清朝认识的第一人,论辈分得是他高祖父,但跟人老头儿拌了嘴儿,也不好意思在人地头上呆着。沿着土路,一步一晃的往前挪,多少有些认命的味道。 中午时分,初夏的太阳也晒得邪乎,加上一上午的折腾,肚子饿得前心贴后脊。 大清的国界上,既没有ATM机,也不能刷卡,人民币更不能用,现在孙元起真是身无分文。偶尔身边走过几个黧黑的力夫,都能听到他们低声咕哝:“小日本!” 听了几回,孙元起心思就活泛了,既然别人都说我是外国人,那我就去外国使领馆蹭顿饭!在孙元起的心中,是这样想的:去国人的饭店蹭饭,要是不给钱激起义愤,可就麻烦了,谁知道现在义和团在北京有没有设分坛,人家口号可是“扶清灭洋”,杀的就是外国鬼子,少不得自己要受池鱼之殃。外国使领馆多少是现代文明,自己还能挨上边。 至于去哪国的使馆,毫无疑问,自然是美国的。尽管自己被人误认为是日本人,可谁不知道中日之间的仇隙?再说,日语也不会啊,除了“yameide”和“sayonara”之外,再也不知道别的,容易露馅。研究生的英语六级,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为什么不去英国而去美国呢?很简单,学得是美式英语,在日不落帝国余辉中自我沉醉的英格兰,向来对散发出新鲜牛粪味的表亲不是很感冒。在大不列颠贵族眼里,这位远隔重洋的乡下牛仔,更像是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既然知道要去美国使馆,接下来就是问路。这也很好办,抓着街边一人,谁不知道住着鬼佬的东交民巷? 幸好不远。 远远望见东交民巷外巡逻的鬼佬,孙元起扣上领口,整好领带,把搁在胳膊上的西服也穿好,还掏出纸巾擦了擦皮鞋上的尘土。本来这身装束就是传出来撑场面的,现在用得正是时候,然后昂首挺胸走过去。 看着孙元起的穿着,大清的兵勇远远的避开了,根本不上来盘问。倒是美国公使馆门前的守卫更尽责一些,端起手中的步枪,问道:“站住!干什么的?” 这句话却是用汉语说的,想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来中国后临时学的。孙元起很美式的耸了耸肩膀,摊开手,用之前练习过好几次的英文说道:“士兵,放松一点,我可不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敌人。我是大使的朋友,今天只是过来看看他。” 看到来人衣着光鲜,手无寸铁,服饰也不是大清的模样,还说着一口美式英语,守卫把手中的枪慢慢放下,用英语问道:“那你和康格先生有约么?” “对不起,我没有。事实上,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孙元起信口开河,“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其实他也不知道美国大使到任多久,只好往模糊里说,破绽也小些。 “大使会有黄皮肤的朋友?”守卫问周围的战友。这谁也不知道。他们只看见会有不少拖着辫子的满清官员前来拜访,在他们眼里,东方人都长得一样,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其中有一个人揣度道:“或许是清国留美幼童,之前在美国见过大使。大使一到任,就急忙过来看望的。” 现任美国驻华公使是Edwinhurdconger(1843—1907),于1898年1月19日获得美国政府的任命,同年7月8日向清政府递交国书——也就是在几天前。这么一说,周围的人都暗自点头,觉得非常合理。这也就从根本上解释了为什么一个东方人身着西服,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且皮肤白皙,个子很高……这一切都不像清国的国民,事实上,更像是黑头发的欧美人。 既然这么想,士兵们就放松许多,把孙元起放了进去,还好心的告诉他:“大使住在那栋楼的二层。” “谢谢。祝你好运,士兵。”孙元起蒙过了第一关。 走进院子,便看见了康格先生的住宅。 开门的是一位黑人老嬷嬷,满脸疑惑:“先生,你确信你没有敲错门?” 孙元起笑了:“我确信我没有敲错门。请问康格先生在家么?” 老嬷嬷打开门,口里还嘀咕着:“我可从来没见过有亚洲的小伙子来找康格先生。” “那么,很荣幸我是第一个。”进了客厅,如同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孙元起顿时轻松了许多。 “你在客厅等一下,我去叫康格先生。”老嬷嬷应该是康格家的仆人,转身往楼上走去,“您喝茶还是咖啡?” “一杯卡布奇诺,谢谢。” 听到孙元起的回答,老嬷嬷从楼梯上回过头又看了一眼,才继续上楼,“今天有很多奇怪的事啊!” 很快,康格先生从楼下走了下来,孙元起连忙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和他握手:“今天能见到康格先生,非常荣幸。” “我也是。”康格先生大约四十五岁上下,西装穿着得体,动作干练,有一种军人的气质。事实上,康格先生正是军人出身,担任过美军的少校(Major)。 落座之后,康格仔细打量了孙元起一下,问道,“小伙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孙元起有些尴尬,但生存的压力战胜一切,鼓起勇气说:“是的,先生。很冒昧打扰您,因为我需要您的帮助。” “帮助?”康格认识的东方人里面,尤其是那些官僚,向来是以含蓄著称的,这一点连以绅士风度著称的英国人都自愧弗如,很少有这么开门见山的。第一次见面就声称需要帮助的,这是第一个。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孙元起,觉得对面衣冠楚楚的小伙子实在不像是一个穷人,也不太像一个坏人。 “是的,先生。”孙元起也有些脸红,这可是类似于乞讨的行为,还要加上谎言,正直的自尊心在这一刻被打了无数个蝴蝶结,“如果先生有空的话,可以让我陈述一下我的困境。” 这时候,老嬷嬷端来了两杯咖啡,其中一杯便是卡布奇诺,孙元起微微欠了欠身,说了声“谢谢”。 “荣幸之至。”康格微笑着说,“或许在此之前,你可以先做一个自我介绍。” “实在抱歉,我的中文名字叫孙元起,在美国的时候,朋友通常称呼我为YorkJohnson。”这个名字实际上是他上英语课时,外教给他起的,“我父亲是一名海军军官,曾在英国留学过一段时间,对于西方的科技文化非常着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作为留美幼童送到美国。前些日子,我回到国内,才知道父亲在甲午战争——四年前的一场海战中遇难,而且不知道母亲和弟弟她们之后去了哪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不久前,我的行李又被一群暴民抢走——他们以为我是日本人。现在我身无分文,所以只好来寻求您的帮助。” “听到您的故事,我很难过。”透过咖啡的热气,看不清康格的脸孔,“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呢?” 孙元起一起低着头,一方面是掩饰撒谎时的羞愧,一方面也有一些伤感,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父母亲戚、女友、老师同学,确实是无依无靠了。听了康格先生的话,心想,总不能见面就问人借钱吧,最好是找个谋生的职业。忽然间想起今日矮老头的话,孙家鼐要办京师大学堂,心里有了一个想法:“是这样的,先生。我本来是听说中国要变法维新,所以赶到北京,想在即将创办的京师大学堂中做一名老师。现在我的文凭和证书都丢了,所以想请您写一份推荐信……” “您是说,您在美国取得了学位?”康格很惊讶。 “是的,耶鲁大学的物理学硕士。”孙元起对美国的大学很熟悉,但哪个学校招收中国留学生,那就不太清楚了,只好闭上眼睛在自己喜欢的耶鲁、MIT、普林斯顿的随便选一个了。 “那真是太令人吃惊了。”康格确实被这个消息吓住了,“很冒昧的问一句,您多大了?” “23岁,先生。”孙元起如实回答。 “你看上去非常年青,我以为您只有18岁呢。”康格放下咖啡杯,盯着孙元起看了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从小喝牛奶、吃面包的缘故。”孙元起这也是如实回答。 “你对物理很有研究么?我是说,你对物理的哪一部分比较感兴趣?”经过这段时间的对话,康格其实不是很怀疑孙元起的留美背景,但对于他的“物理学硕士”,却大打疑问。 偏偏这是孙元起难得的几个真实之一,于是便从容答道:“我最感兴趣的是原子物理学,这是一门崭新的学问。您是知道的,现在人类对于物质的微观结构几乎是一无所知。四年前,物理学家迈克尔孙在一次演讲中讲道:‘绝大多数重要的基本原理已经牢固地确立起来。’著名物理学家开尔文也说:‘19世纪已经将物理大厦全部建成,今后物理学家只是修饰和完美这所大厦。’可就在这几年,学者相继发现了X射线、放射线和阴极射线,这就意味着还有许多未知的东西等待我们去探索,比如……” 孙元起滔滔不绝的说了近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中,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提及20世纪的任何发现,还要用尽量通俗的语言,向一位军人出身的外交家描述原子物理学的一些有趣现象,实在大费脑筋。这半个小时的成果,就是使康格先生开始相信对面确实是一位曾在美国搞过物理研究的,其他的还是半信半疑。 抬头看看窗外的太阳,约摸下午四点钟了。从上午到现在,东奔西跑,只喝了一杯咖啡,饿得感觉胃都要融化了。 等会儿还要为晚饭和住宿的事儿忙活呢!想到这儿,孙元起叹了一口气。 第二章偶然踪迹似逃秦 “滴—滴—滴—滴滴……” 孙元起睡得正香,听到手机响,顿时一激灵,猛然从床上坐起来:今天有面试,几点了? 伸手就摸衣兜里的手机,刚掏出一半,才发觉自己是在清朝,是在美国驻华大使馆的一张床上。索性掏出手机,是早上六点。这是前天为了面试而定的闹钟,可惜已经用不上了。 昨天晚上,闪烁着圣徒光辉的康格先生最终邀请孙元起共进晚餐,还暂时收留了孙元起,使他避免了露宿街头。直至此时,孙元起还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起身穿上衣服,虽然还是昨天那副行头,可心境却迥然不同。 夏天日出早,这时候窗外已经露出几缕晨光。孙元起洗完脸,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发了一会儿呆:今天一定再去马神庙试一下!可如果回不去怎么办,总不能天天饿肚子吧?早知道不学这倒霉的“粒子物理与原子核物理”,要是学个历史,穿越来清代,那还不够臭屁的?或者学化学工程、机械工程,做个富家翁也很不错啊。可是这年头学物理的能干什么呢? 想到这里,突然记得物理学史上一件很有名的事情。1898年初——也就是今年——以后的学界大牛卢瑟福完成了《铀辐射和它产生的电导》一文,在文中首先提出铀辐射至少有两种明显不同的辐射,即α辐射与β辐射。但由于9月份卢瑟福要到加拿大蒙特利尔(Montreal)市的麦吉尔(McGill)大学担任教授职务,此文拖延到年底,才从麦吉尔大学寄出,发表于1899年《哲学杂志》上。所以,α、β射线的存在是在1899年才为公众知道。 这是个机会!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神,哪怕是汤姆孙、卢瑟福、居里夫妇,都没有孙元起了解铀辐射的本质了。不夸张的说,21世纪物理系的一个本科生,闭上眼睛也能写出铀235裂变的方程式。 于是孙元起坐在桌边,构思一下论文的结构和内容,这些都是21世纪硕士生的必杀技,自然不在话下。然后从书包中掏出纸和笔,开始写作,题目定为《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内容则是综合了卢瑟福发现α、β射线和1900年法国物理学家维拉德发现γ射线的实验方案和结果,认为α射线带正电,很容易被薄层物质吸收;β射线是由高速的负电粒子组成,即是汤姆孙所研究的阴极射线;而γ射线在磁场中不受偏折,具有极强的贯穿力。并大胆猜测γ射线是一种能量子。唯一遗憾的是手头没有资料和实验器材,这样,文章既没有参考文献,也没有实验数据,只有实验设计方案和实验结果。 其实实验结果应该写成这样:α射线是氦核的离子流,β射线是高速的负电离子流,γ射线则是高能光子。可这些在现阶段既无法说明,也无法验证,只能隐晦的表明。 文章内容,对于孙元起来说是很简单。只是论文用英文写成,修改润色还是花费了将近两个小时。看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离昨天进马神庙的八点半还差半个小时。连忙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 下楼的时候,康格先生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听见楼梯响,抬头和孙元起打了一声招呼:“York,昨晚上休息得好么?” “休息得非常好,先生。”孙元起答道,“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康格拿起桌子上的一个信封,递给孙元起:“等你看到这个,再说谢谢也不迟。” 孙元起很好奇,打开一看,是康格先生以美国驻华公使馆名义开出的,一张是证明孙元起的学历,另一张则是给管理大学堂事务大臣孙家鼐的推荐函。萍水相逢,便给予如此大的帮助,一时之间,孙元起感激涕零,竟愣住了。 半晌,才真挚的对康格先生说:“谢谢!” “不客气!”康格先生耸耸肩,对孙元起说:“一起坐下吃早餐吧?” “啊,我没有时间了!实在对不起,康格先生,我想我得现在就走。”孙元起这才想起自己赶时间,连忙拿着信封跑上楼。从书包里拿出新鲜出炉的论文《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在文后加了一句:“谨以此文,诚挚感谢康格先生的热忱帮助!” 到了楼下,康格先生又递给了孙元起一个包裹,顺手还给他戴了顶帽子,笑着说:“或许以后,你在清国应该带着这顶帽子!” 孙元起摘下帽子一看,原来却是个缀着根假辫子的瓜皮帽,一想:是了,把推荐信交给孙家鼐,可就坐实了自己是大清的人,再不留辫子,估计就得被拖到菜市口“咔嚓”喽!于是又把帽子扣回头上。把手中的论文递给康格先生,郑重其事的对他说:“先生,这是我在美国研究的成果之一,请您把它投给美国的《science》或者英国的《nature》。谨以此文,表示我对您的感谢!”说完,深深的一鞠躬,然后转身跑出大使馆。 康格先生翻开手中的论文,里面都是一些物理实验,看不大懂,最后发现居然没有作者和通信地址,只好掏出钢笔,在上面加了两行:YorkJohnsonProfessorofPhysics,nationalKingshimuniversity出了大使馆,孙元起一溜烟的往马神庙跑。出东交民巷的时候,看见那群士兵,还气喘吁吁的和他们说了声“Goodmorning”。这句话最顺溜,从最初学英语就是这一句。 比起昨儿来的时候如同无头苍蝇,今天显得目的性强多了。只是那顶帽子实在别扭,天热不说,尤其是跑动的时候,后面晃荡着一根辫子,怎么瞧,都觉得像是拖着根尾巴。一扬手,又把帽子塞进包裹里。 大清早,除了早起扛活的苦哈哈,街上没有什么人。这时候一个身着洋服的高个儿“日本人”在街上飞奔,非常吸引眼球。周边那些遛鸟的爷儿看着新鲜,啧啧称叹:“大清早,洋鬼子怎么了这是,被狗撵啦?” 到了马神庙,直接无视那个矮老头,兔子似的窜了进去,还按着昨天的老路转悠起来。鸟声依旧,蝉鸣依旧,除了屋子比初见时候破败些,其他的没什么变化。手里捏着手机,穿行在树荫间,希望能找到信号。 人生不如意事常**,折腾了将近两个小时,没找到丝毫信号。 “看来是没戏了。”孙元起垂头丧气的想,就手找了条石凳坐了下去,这时候才发觉肚子饿得厉害。打开包裹,里面不仅有一件长衫、十来枚鹰洋,甚至还有两块面包,想来后者是康格先生今儿早上临时放进去的,顿时觉得这个包裹沉甸甸的。孙元起拿起一块面包,细细的咀嚼着。 一块面包还没啃完,听到前面院子一阵喧闹,想起自己还是一个“日本人”,三番五次的生闯入院子,总是不好。连忙立起身,嘴里还叼着面包,怀里抱着包裹,顺着长廊往外走。转过一个月门,和一人撞了个满怀,面包也掉在地上。孙元起个子大,快一米八,一百三四十斤,顿时将来人撞了个仰面趴。 仔细审视,却是门口看门的矮老头。那个矮老头也看出是他,嘴里连番说:“孙大人,孙大人,这就是那来了好多回的日本人,说是要当教习的……” 顺着矮老头的方向看去,却是有一大群人,中间围着俩老头,其中一个还是个黄发碧眼的外国人,至于另外一个老头,自然是中国人,目光熠熠,留着一部花白的须髯,穿着官服,看上去已然古稀之年,只是保养得较好,大约是久居上位,温润中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孙元起也不管那些究竟是些什么人,先上去扶起自己撞倒的矮老头,心中愧疚,口中念道“对不起”。矮老头哪敢让孙元起扶,自己利索地爬起来,一溜烟儿的跑到人群后面去。 穿官服的老头,打量了一下孙元起,慢慢说道:“你是来当教习的?” 孙元起听他的语气,觉得这老头可能是个管事的大官,少不得恭恭敬敬的答道:“是的,大人,我是想来当物理老师。” “物理……老师?物理是什么?”老头看来是没听过这个词儿。 物理是什么?这个问题把孙元起也问倒了,虽然学了一二十年物理,还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估计是清末还没有“物理”这个译法。——事实上,1900年日本饭盛挺造编著的《物理学》一书,由王季烈加工重编和文字润色后,被译成中文,“物理学”这个名词才第一次开始出现在中文之中。 看着旁边另一个外国老头,只好问他:“Excuseme,chinese?(对不起,在中文里‘physics’怎么说?)” 孙元起流利的美式英语显然使得这个外国老头吃了一惊,他瞪大眼睛:“It’samazing!YourEnglishissomandatinis格致。” “格致?”孙元起对于这个名字很是生疏,心中暗自念了几遍,转过头接着回答刚才的问题:“物理,就是‘格致’,我是想来当格致老师的。” 说完,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别扭和滑稽:格致老师?来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前身当物理老师?上辈子连做梦都梦不到的事,就是海外名校镀过金的海归都要挤破头,别说是个小硕士了。 “格致……老师?”官服老头不温不火的重复一遍,“你是东洋人?中国话倒是讲得不错。” 孙元起才想起,自己属于着装怪异的身份不明人士,连忙从包中取出帽子先扣在头上,然后取出康格先生的公函:“我是中国人,只是长期在美国留学……这是美国公使康格先生写给管理大学堂事务大臣孙家鼐大人的推荐信。” 说完,准备走上前去递给他。早有两个兵勇走上前拦住他,其中一个接过信封,恭敬的呈递给老头。 老头皱了皱眉头:“给我的信?”便打开信封。 孙元起心中一惊,原来这老头便是孙家鼐! 倒是旁边的外国老头很兴奋:“小伙子,原来你是在美国留学,我说你的英语怎么那么流利。我是derParsonsMartin,中文名字叫丁韪良,康格先生没有向你提起过我么?” “我只见了康格先生一面而已……”事实上,孙元起根本不知道康格先生提没有提他,或许提了,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那真是非常遗憾……”外国老头耸耸肩。 那两份信都是中英文对应的,并没有多少字,孙家鼐很快看完,然后递给身旁的丁韪良。盯着孙元起看了一眼:“原来你也是大清人……” 孙元起觉得他这句有很多种意思,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顺着往下说:“是的,大人。我叫孙元起……” “也姓孙?”孙家鼐顿了一下,“那字什么,哪里人氏?” “我是江苏淮安人,因为一直在海外,还没有取字?”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的一代,还有谁取字的?如果有,一准儿是搞艺术的人在装13! “哦,原来是这样——”孙家鼐神色不动,“口音约略是了。老夫是安徽寿州的,倒和淮安府离得不远。话说回来,我们还都是两江人呢。” 丁韪良也很快看完了信,上下打量孙元起:“真是太神奇了!你如此年轻,就得到了硕士学位,还是耶鲁大学的,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让我猜猜,你究竟在美国生活了多长时间?就你这体格,没准是十年以上,我说的对吧,小伙子?” 孙元起只能报之一笑。丁韪良又向孙家鼐解释“耶鲁大学”“硕士”的含义。叽叽咕咕了半天,孙家鼐才点点头说:“大学堂原也缺一格致教习,既然公使大人推荐,老夫看你也学问优渥,待我奏明皇上,就过来任职吧……”说完,眼睛盯着孙元起看。 孙元起只得跪在地上,叩头致谢。 看他跪谢,孙家鼐稍微有些儿满意:“既然回国,那定要遵循大清的律例,那些洋人的礼仪习俗,在咱们大清是行不通的,少不得要一一改过来……” 孙元起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头发和西服之类,又点头应允。 “行了,起来吧。”孙家鼐转身要走,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了,你还没有字。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回禀大人:我叫孙元起,是元旦的元,起来的起。” “哦——,《尚书·虞书》的《益稷篇》中有云:‘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你就取字‘百熙’吧。百业兴旺的‘百’,熙熙攘攘的‘熙’。”说完,带着一群人走了。 于是,孙元起就算得到了京师大学堂的教席,并且还顺便得了一个字。 第三章月光如水照缁衣 等人群走远了,孙元起捡起地上的面包,掸了掸,继续自己的午餐。午餐吃完了,又发了一会儿呆。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了,孙元起开始考虑接下来几天如何生活的问题了。从包里掏出纸、笔,一项项列下去:今天:晚饭。住宿。 明天:早饭,中饭,午饭。住宿。 后天:…… 列下去之后,才发现,都是食宿问题,但归根结底是钱财问题。于是,把纸翻过来,把自己身上现有的物品罗列在纸上:身上:西服1套;皮鞋1双;领带1条。 书包:书包1个;A4纸8张;签字笔1支;中学物理课本(初中三年级)、《元素发现趣话》、《漫话原子》各1本。 包裹:长衫1件;帽子1顶;面包1个;鹰洋15枚;公使馆信函1封。 口袋:手机1部;钱包1个;银行卡、公交卡、购物卡、身份证n张;人民币元。 写到这里,孙元起彻底绝望了:除了康格先生给的东西以外,身上的其他东西几乎都没有丝毫用处! “算了,还是先解决眼下问题吧!”孙元起把纸笔放进书包,思考今天的晚饭和住宿问题:晚饭?这很好解决,康格先生给的面包还剩一块,勉强够晚上裹腹的。住宿?这是个大问题。旅店客栈肯定都不行,不安全不说,康格先生给的15块鹰洋可得省着点花,谁知道要用多少天呢!再回去找康格先生?那也不行,人家帮了自己那么大一个忙,哪能老这样给人添麻烦呢!去找孙家鼐?更不行,没准儿他们家看门的都不让见。那去找丁韪良?还是算了,天知道他住哪儿! 就在无计可施的时候,那个看门的矮老头过来了,绕着孙元起转了一圈,嘴里啧啧有声:“还以为是个小日本呢,原来是个假洋鬼子!啧啧!咱们大清还有这一号人哪——” 孙元起真烦着呢,听了他的话,腾地站了起来。 矮老头本来还趾高气扬的,一看孙元起个头儿那么高,气焰立马矮了三分:“你……你想干什么?别过来啊——,再过来我可要喊人啦!” “那你喊啊,恐怕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孙元起前后在这马神庙可是逛了十来回,知道这是个荒院子,向来没什么人,于是突然想起了这句著名的台词。说完,一拍大腿:对啊,这个马神庙就可以住人那! 矮老头看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转身要逃。孙元起快步上前,一把捞住他,心想:可不能让这关键人物给跑咯。 矮老头已经吓得有些蒙,脸色灰暗,嘴唇抖动半晌,突然尖叫起来:“杀人啦——救命哪——!” 孙元起也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嘴。老头挣扎得更厉害,身子轻得跟小鸡仔似的,劲儿可不小,好几次差点挣脱出去,估计这就是传说中的“垂死挣扎”了。 “别喊,我不杀你。”孙元起解释道,又加了一句:“要是乱喊,别怪我不客气!” 矮老头惊恐的点点头,孙元起才慢慢松开手。看着孙元起手收回去,老头一个骨碌滚出去,爬起来就要跑,嘴里还不停,声音都变线走调了:“救命啊~~~杀人啦~~~~” 孙元起拍马赶上去,干脆把老头按倒在地上,再次捂上嘴:“让你别喊,你还敢跑,当我不敢杀你么?” 幸好这个院子够荒凉,周围没人家。但凡换个地方,一准儿把人招来,那时候孙元起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定要安他一个杀人的罪名。于是说话间带了股火气,眼中也有了小火苗。 矮老头吓傻了,手脚被按住挣扎不得,只能一个劲儿呜呜,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在脸上糊成一片。 孙元起看不下去,只好又说:“别动,也不要鬼喊,我不是要杀你,只是让你帮个忙。听明白没有?听明白就点个头!” 老头看孙元起不像要杀他的样子,点点头。 “那我放开手,可不许再乱动啦,知道么?”孙元起说话中故意带了些狠劲儿。天可怜见,在二十一世纪,孙元起可是标准的乖乖儿,连鸡都没杀过,到了清朝才几天,诈骗、造假、恐吓之类的缺德事干了个全。这不,眼下正吓唬一个老头儿呢! 老头眼睛紧紧盯着孙元起,连番又点点头。 孙元起松开手,可暗地里做了提防,怕这老小子又故伎重演。可矮老头这回老实多了,慢慢支起身,蹲在地上,眼睛瞅着孙元起,不知是仇恨还是恐惧。 “今儿晌午,孙大人已经许我到大学堂任教,你也是知道的。”说到这儿,孙元起顿了一下,矮老头连忙点头。孙元起觉得很满意,继续说道:“我初来京师,前些日子一直在美国公使馆住着,可那儿离大学堂有些远,我不想老跑,你明白么?” 老头儿不傻,立马接过话:“明白明白……这马神庙的房子都是空着的,您老看哪间合适,随便挑着住就成。” “您这个主意不错!”孙元起觉得老头挺会来事儿的。矮老头心里却想:屁!什么我这主意不错?爷还看不穿你这孙子的花花肠子! 孙元起可不管矮老头怎么想,接着说:“那麻烦您领我找间干净宽敞些的屋子。” 矮老头不知是腿蹲麻了,还是刚刚吓的,站了半天愣是没站起来,还是孙元起上前扶了一把,才把他拉起来,顺手替他掸了掸长衫上的泥土。老头儿一愣:这大个儿不像是个坏人。便乖乖的在前面领路。 到底是“掌门人”,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是熟,矮老头轻车熟路的在这几百间房子里给孙元起找了一个干净的院落,还是单门独户的。这搁二十一世纪,在二环内有个四合院,省部级也没这待遇。孙元起很是满意,准备长期据有。 看孙元起很满意,矮老头也识趣的告别。看矮老头往出走,孙元起心里也不落忍,平白无辜的恐吓了人家一顿,还凭空落人一套房子住,总觉得亏心。一咬牙,从包裹里摸出康格先生给的鹰洋,数了五枚,也不知道这五枚大洋能值多少钱,追上前去,递了过去。 矮老头被叫住,不知有什么事,看递过来东西,便两只手合成一捧,接了过来,发现却是好几枚鹰洋,立马撩起衣襟,给孙元起打了个千儿:“谢爷的赏!” 孙元起赶忙上前扶起他,心想:这可不是赏,是我买这房子的钱。又问:“您老贵姓?” “可当不得您这称呼!我姓佟,人冬佟,以后喊我‘老佟’就行。” 孙元起记得他说过自己是旗人,就说:“佟可是八旗中的大姓啊!” “那是!听老辈人说,咱们佟家在康熙爷的时候,可是出过宰相和大将军的。”老佟说这个的时候,微驼的腰杆挺得倍儿直,“只是现在不行啦,连月份钱粮都快没啦!只能给人看门糊口啦……”半晌,又低声说:“旗人都要不行了,我看天是要变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挺直的腰杆也弯了下去,似乎比刚才更驼了。 两人相对静默很久,矮老头拱了拱手,转过身,慢慢的往前门走去。远远的,孙元起还能听见他的叹息。 孙元起看老佟走远,也转身进屋,打算对这四合院仔细巡查了一圈,大致熟悉一下格局。入门是一堵影壁,绕过影壁,顺着长廊先到东厢房,主体是厨房,铁锅已经被人揭走了,餐具也一件没剩,只留下一个冷灶塘儿,上面结了好几个蜘蛛网。看来,这四合院之前应是有人家住的。 再往北,东北角有个小门,出去却是个花圃,厕所在一丛竹林里。所谓的厕所,不过是一个土坑上搁两根木头罢了。 “以后上厕所可得小心些。”孙元起暗自提醒自己。 走回来继续逛。来到正屋,中间显然是客房,只是桌椅早已不知去向,墙上悬挂的破旧中堂和半拉对联,依稀能看出之前的不俗气象。正堂东侧是正寝,土炕还算完整,上面有半张席子,已经落了一层灰尘,灰尘上几行细碎的足迹,想来是老鼠的杰作。西侧那间,从一张欹侧的书架可以看出以前是书房,其他则空空如也。 来到西厢房,靠北一侧是张炕,垒炕的土坯已经碎裂,露出漆黑的炕洞。靠南一侧是放杂物的地方,估计有用的东西都被前主人搬走了,只剩下一些破烂儿。 出来再往南厢房,在西、南两屋犄角的位置有口井,踢了块土坷垃下去,但听见“咚咙——”一声,却是有水,貌似还挺深。南厢房应该是奴仆人住的,屋子低矮,胡乱摆放一些使用物事。 绕着四合院看了一圈,心里总算有了底儿。把包裹、书包都挂在中庭的柳树丫上,想了想,又脱了西服、衬衫、领带、皮鞋、袜子,叠好放在包裹里,浑身就穿一平角内裤,在夏日夕阳下倒是非常凉爽,开始在院子中忙活开来。 等到月华初上的时候,才把正堂和寝室整理好。因为没有烛火,屋里黑成一团,只好停下来。中间老佟倒是来过一次,伸头看见他脱得赤条条的只穿一内裤,又把头缩了回去。 孙元起把衣服和包裹抱进寝室,坐在破席上,把早上剩下的一个面包给啃完。因为忙碌一下午,觉得这个面包特别香。 啃完面包,把书包当枕头,躺在破席上,开始考虑明天的吃饭问题:自然,那十块鹰洋应该是可以解决这几天的吃饭问题的,可花完了之后呢?天知道京师大学堂什么时候能正式开学。对了!戊戌变法没几天,慈禧奶奶就翻脸了,“喀嚓”“喀嚓”砍了六颗人头。自己可不能搅和到维新派里面!还有,不知道那时候京师大学堂还正式招生不?或许,最好再找一份新工作……京师大学堂的工作,孙老头也说得不太明白,还是应该找人问问……孙老头官太大,可不好见……只有十块大洋了……今天遇到的洋老头不错,叫什么来着……好像姓丁吧…… 四周寂无人声,连蚊子都没有一只,连知了也停了。清末的时候,北京还没有什么空气污染,盛夏的月光通过窗棂,如水般的流淌在孙元起的身上,人却是已经睡熟了。 早上,孙元起是被冻醒的。 那时候,正梦见自己和小女友一起逛商场,就觉得商场里面的冷气越来越凉,冷得浑身发抖,偏偏商场里面没有卖衣服的,自己和小女友抱成一团,还是冷得不行。然后就醒了。 迷迷糊糊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扯出那件长衫盖在身上了。 醒了就不再睡,光着脚走到院子里,准备洗漱,才发现一穷二白的生活真是痛苦不堪,毛巾、脸盆、牙刷、牙膏……全都没有!真要命。最后,只能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碎布片,勉强洗了脸。至于牙齿,只能用井水多漱几回了。 回到屋子,翻出昨天写了一半的清单,开始计划今日的安排:先吃早饭;再去拜访丁韪良;中饭到时候看丁韪良留不留吧;回来的时候,要买些日常用品,至少要有脸盆、毛巾、牙刷、牙膏、厕纸、被子、蜡烛、内裤、袜子、长衫、布鞋…… 看了列了半张纸的清单,孙元起一方面感叹现代社会的优越,一方面对手里仅有的十枚鹰洋表示担心,谁知道一枚大洋能买多少东西。想来想去,还是得去找矮老头探探底儿。 这回可不能再穿西服了,得改穿长衫。长衫倒也简单,但孙元起是第一次穿,觉得非常别扭。怎么说呢?像是穿上了女生的连衣裙。走了几步,感觉这布好像裹在腿上,迈步都不得劲儿。 西服叠好了,放包裹里,挂在屋里的吊钩上。昨儿看见屋里有鼠迹,孙元起多了个心,不敢搁席上,怕被老鼠啃了。其他的手机、钱包、鹰洋等钱财都放书包里,随身带着。脚上还是袜子、皮鞋,虽然皮鞋配长衫有些怪,但没得换,只能将就。 拎起书包、扣上帽子往外走,总觉得自己哪儿不对劲,可又想不起来。走到门口,准备迈门槛的时候,才一拍脑袋:嗨,怪不得!长衫里面就光穿一内裤。平日里看女孩穿裙子看多了,以为穿长衫也一样。这出去要是遇到什么大人,一撩长衫下摆,露出两条光腿——多可乐啊。赶紧又回来,把西裤给穿上。 老佟倒也好找,就在马神庙门口转悠呢。孙元起穿上长衫、戴着帽子,一时差点没认出来。昨儿虽说被吓得不清,可也得了五枚鹰洋。见是孙元起,就迎上去:“孙先生,您起得早啊。” “早。”孙元起答道,“我问您老点事儿,成不?” 老佟乐了:“您可问对人啦!九门五城没有我老佟不知道的。您打听啥?” 孙元起想了一下,决定先问一简单的:“包子多少钱一个?” 老佟听了一趔趄,差点没栽倒:这年头还有这么问人的!定定神:“新出笼的肉包子两文一个,素馅儿的一文一个。” 这倒不贵!孙元起想了想,问:“一条毛巾呢?” “上好的**十文,差点的六七十文,更差的,三四十文也是有的。”看来好坏之间,价格悬殊很大啊。 孙元起又问:“那脸盆多少钱一个?” “脸盆?您是说洗脸的木盆吧?这可没准儿,估价生客得一百五十文,熟客八十文也能买一个。”这老佟看来心中确实有谱儿,说话不带打磕巴的。 …… 问了半晌,把能想到的都问了一边,老佟都糊涂了:“您倒是想买什么呀?” 孙元起挠挠头,说:“那一个鹰洋值多少钱?” “鹰洋不同,价也不一样。您的那是美利坚鹰洋,成色差些,估计能抵白银六分八到七分。”老佟笃定的说。 “鹰洋那么坚挺!”孙元起对于白银和铜钱的兑换率,一直停留在老师说的一比一千上:“一块将就换七百文钱啊!” 前半句老佟没听懂,后半句可听得一字不拉:“什么,七百?至少是一千一!” “啊——?”原来鸦片进入中国之后,白银大量外流,导致白银和铜钱的比例从一比一千涨到一比一千六七,可孙元起不知道这些。心想:还是算了!自己去买东西,估计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得,还是继续麻烦人家老佟吧! 孙元起打定主意之后,笑着对老佟说:“请问您老今儿有空么?” 老佟不知道这大高个儿打什么主意,眨巴眨巴眼睛,反问道:“您有什么事么?” 孙元起说:“是这样的,我啊,刚到京师,什么都没备,对物价也不了解,完全是一抹黑。出去买东西,一准儿被人涮咯。所以想烦请您老帮我买些东西。” “哦,这样啊,行!都买什么东西啊?”老头儿回答嘎巴儿脆。 “就刚刚问您的那些。” 老头打量一眼孙元起,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咱老佟也是一号儿,绝不做那昧心的事儿!” 孙元起立马解释说:“刚刚我那是不想麻烦您老,打算自己去。可听您老这么一说,才知道我根本不是那块料,这才烦请您老出马的。” 老头儿才拗过劲儿来:“行。可您要的东西我可记不全活……” “我都记在这纸上了。”说完,从书包里掏出那张纸。 老佟摇摇头:“它认得我,我认不得它。” “那您老就估计着买,都是日常起居必须的,合用就行。”孙元起也没辙儿了,“大概多少钱?” 老佟合计了一下:“我估摸着,两三块大洋一准儿能备齐!” 这比孙元起预计的要少得多,就从书包中掏出三块大洋递过去:“那就麻烦您老!” “您瞧好吧。”老佟信心满满,转身要走。孙元起又喊住了他:“再问一个问题,昨儿那个叫丁韪良的外国老头住哪儿?” 第四章读书都为稻粱谋 丁韪良(derParsonsMartin,1827-1916),字冠西,美国印第安纳州人。出生于一个牧师家庭,父亲和兄弟都是牧师。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丁韪良志愿参加美国北长老会的海外传教使团,并被派往中国的宁波。随后为美国政府提供太平天国情报。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任美国公使列维廉的翻译,并参与起草《中美天津条约》。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一度回国,不久又来华,在北京建立教会并开办学校。1863年,丁韪良开始着手翻译美国人惠顿的《万国公法》,该书受到恭亲王等人的赏识,由总理衙门拨专款付印出版。1865年任同文馆教习。1869年,在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的大力推荐下,丁韪良辞去了在美国北长老会的教职,出任京师同文馆总教习,直至1894年。期间,并曾担任清政府国际法方面的顾问。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得三品官衔。1898年,京师大学堂成立,光绪皇帝授丁韪良二品顶戴,并任命他为京师大学堂首任总教习。1902年,清廷颁令恢复京师大学堂,丁韪良又被重新任命为总教习。但西教习们因向清廷要求补偿薪金引起纠纷,新任管学大臣张百熙借“经费紧张”为由,集体辞退了丁韪良等西教习。1916年12月17日,丁韪良在北京去世,与妻子同葬于西直门外的一块墓地。 从1850年到1916年,除了中间有4年时间不在中国,丁韪良在中国共生活了62个年头,是清末在华外国人中首屈一指的“中国通”,同时也是一位充满争议的历史人物:一方面他积极宣传基督教,仇视义和团运动,主张列强划分势力范围、“以华制华”和由美国割据海南岛,以加强奴役中国;一方面多年从事翻译、教育的实际工作,并曾长期担任中国著名教育机构北京同文馆和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的负责人,这使他无意之中在中国近代教育的酝酿和形成过程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他第一次正式地、全面地将国际法著作介绍到中国。 一个历史场景至今耐人寻味:1898年,当中国的第一所大学——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成立时,丁韪良被光绪皇帝任命为首任总教习(即校长),授二品。开学之际,他当着全体中外来宾的面,向中国的圣人孔子鞠躬致意。此举使丁韪良被一些基督教人士视为神的叛徒,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以这样的方式融入了中国,成了中国教育的一分子。(以上改编自“百度百科”。) 当然,丁韪良的这些光辉业绩,孙元起是丝毫不知道的。这也难怪,毕竟这些教育史上的东西,离物理系研究生的距离太远。学教育学的时候,可能偶尔提过一两回,可谁会留心这个?又不是考点。 孙元起穿着长衫皮鞋、拖着假辫子,别别扭扭的走在灰尘四起的街道上,眼睛四下打量,觉得这皇城根上的街景,还不敌二十一世纪的小城镇呢。周围人见了他,也拿眼上下咂摸:“嗬!这个长人可够俊的,真白净!” “吔,长衫下面的鞋子够怪的!” 到丁韪良府第门口的时候,已是快十一点了。估计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到丁韪良家,所以门子见了孙元起,很是多看了几眼,上来问道:“先生有何贵干?” 孙元起心想,这丁老头记不记得自己还两说,贸贸然找上门,能有何“贵干”?当下,硬着头皮说:“我是美国公使康格先生推荐的老师,前来拜会丁大人。” “有拜帖么?”门子问。 孙元起摇摇头,说:“没有。——你和丁大人说,就是昨日里见的物理老师,他一准儿明白。” 门子也没为难他,转身一溜烟儿的跑进去禀告去了。不大一会儿,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的丁韪良迎了出来:“上帝啊,看看都是谁来,快请进,快请进。” 孙元起快步迎上去,本来是想握手,结果丁韪良张开双臂,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接着,丁韪良退后一步,仔细打量孙元起:“瞧瞧,瞧瞧,这块头、这相貌、这气质,自从我离开美利坚,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这么精神的小伙子了。” 刚要谦逊几句,丁韪良拉着他的手就往屋里走:“你知道么?中国的小孩子是那么朝气蓬勃,可是进了学堂之后,就变成老学究一样,没有一点生气。等到了青年时期,就是老气横秋,开口闭口‘之乎者也’的。像你这样青春活力的小伙子,在中国学堂里是非常少见的,嗯,至少我还没有看见过。等你到京师大学堂任教之后,你就会赞同我的意见的……” 丁韪良很健谈,或者说,很啰嗦。直到在正堂坐下之后,孙元起才有空说出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尊敬的先生,今天冒昧前来打扰,是想询问一下关于京师大学堂的事情……” “要茶还是咖啡?”丁韪良问孙元起,还没等回答,又接着说:“还是茶吧,毕竟是在中国。刚好前几天孙大人——就是昨天你见到的那位——送了我一些上品的明前龙井,正好尝尝。”于是吩咐仆人上茶。 转过头来:“我的孩子,你刚才说什么?哦,对了,京师大学堂的事情!怎么说呢……你是知道的,我是京师大学堂的总教习,但是有些事我也不是很了解——中国的官员向来如此,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在任何独立的事情中,都夹杂着勾心斗角、利益分配、裙带关系……比如京师大学堂的房屋问题,五月二十九日的时候,孙大人开始上奏;同日,庆亲王便将马神庙作为办学地点;因为马神庙房屋‘共计三百四十余间,因年久失修,情形甚重’,三天后的六月初二日,皇帝陛下要求内务府修葺马神庙。一个月过去了,昨天我和孙大人前去勘查,工程毫无进展,开学遥遥无期!这笔款项,一定又是被那些可恶的官员贪墨了,我的孩子,这是犯罪,是**裸的犯罪,不可饶恕!……” 从丁韪良那一大堆话中,孙元起听到了一个令他非常失望的消息:“开学遥遥无期。”于是脸上堆满了阴云:“尊敬的先生,您说的‘遥遥无期’会是多久?” “多久?这可没准儿,这取决于皇帝陛下的决心和官员们的努力。”丁韪良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看到孙元起满脸愁云,关心的问道:“我的孩子,怎么啦?难道遇到了什么难题?” 长期的传教士生活和白发苍苍的容颜,使得丁韪良具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孙元起看着满脸慈祥的丁韪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开始倾诉自己的困境:“刚回国内”,“初到北京”,不通习俗,没有工作,身无分文,无亲无友……总之,核心就是一个词:“没钱”。 丁韪良很用心的倾听孙元起的诉说,并为他的境遇表示同情和担忧。听完之后,说道:“可怜的孩子,上帝会保佑你的。”半天,挠了挠头:“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先去一所中学里任教。” “去中学任教?”孙元起一愣,被折腾来这个万恶的清朝,还不是因为去中学面试时产生的后果。不过在生存压力面前,这点心理阴影早就烟消云散:“去中学任教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是哪里有中学呢?” “哈哈,我的孩子,如果你愿意,现在就有一所中学可供你选择。”原来丁韪良在第二次来华时,在北京创办了崇实中学,也就是现在的北京二十一中学,并在1865—1885年任该校校长。现在他说的,就是这所崇实中学。 丁韪良问:“你去崇实中学选择教什么?还是‘格致’么?” “这是当然的,我除了对‘格致’还算精通,其他的都远远不行,会误人子弟的。”孙元起解释道。心里却想:读研究生以来,只学了三门课,物理、英语、政治。除了物理,教英语?天知道清末的语法和21世纪的语法相差多少。教政治?就马恩列斯毛邓那一套,敢在清末宣讲,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丁韪良哈哈大笑,白胡子一抖一抖的:“那么我们既是同事,又是同行啦。” 看孙元起一脸迷惑,便略带得意的向他解释:同治五年(1866年)的时候,京师同文馆便出版了丁韪良的《格物入门》七卷,该书综合了著者所学西方的“水学、气学、火学、电学、力学、化学、算学知识,著之华文,构成问答”。光绪九年(1883年),又出版了他编的《格物测算》。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丁韪良算得上是“中国物理学教育的先驱”了。 这些,孙元起自然就更不知道了。但说到物理——“格致”,却也不敢让人。两人说得入巷,一直到午时,丁韪良热情地留饭,孙元起也不多推辞。饭后,又谈了一会儿,孙元起才告辞。临别,丁韪良又赠送了十两银子,并问清孙元起的住址,表示他会积极的与崇实中学沟通,一有消息,便会告知。孙元起千恩万谢,方才去了。 身上有了十两银子、七块鹰洋,孙元起多少有了些底气,觉得省着点儿用,一两个月应该没问题。只是一两个月之后,孙元起安慰自己:那时候,崇实中学、京师大学堂总会有一所开学的吧! 路上买了些熟食、四个白面馒头,权作晚饭;又买了一瓶酒,却是给老佟的,谢他今天帮忙。然后慢慢地踱回去。 到了马神庙,夕阳已经在树梢上了。老佟正坐在门槛上乘凉,见他回来,便笑着站起来打招呼:“孙先生,您回来啦。” 孙元起现在觉得这个老头儿不坏,也笑着说:“回来嘞。您老这是乘凉呢?” “屋里闷得慌,这庙门口的穿堂风可美啦!您也坐会儿?”老佟邀请道。 这时候,孙元起才觉得穿长衫挺捂的,出了一身汗,想先回屋冲个凉:“我还是先回去冲个凉。对了,我买了熟食,一会儿过去一起吃晚饭。”说完,举起手中的酒肉、馒头。 老头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然后答道:“成!您说的东西大致都买全活咯,还剩八百三十文钱呢,那我一会儿给您送过去” 虽然院子是昨天才“接手”的,可在孙元起心里,那就是一个“家”。踏进院门的一刹那,有一种回到家的安全感。进了院子,先把熟食和馒头挂在树枝上,酒瓶是陶制的,怕摔,放在柳树根上。进屋先把银钱收好,才把书包放在床上,脱下长衫、西裤。 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用那片碎布勉强洗了个澡。然后把西裤、长衫都在水桶里涮了涮,拧干后挂在树上,想来明早上会干,不耽误穿。接着,又拎了桶水到西厢房,把内裤脱下来洗了洗——即便没人,在中庭光着身子,总是不雅。洗完,还把内裤穿回去。没法子,谁让就一条内裤呢! 庭中柳树下有几块平坦的条石,本就是夏日乘凉用的。因为很久没有人住,上面落了半指深的黄土。孙元起先是用破笤帚疙瘩扫了,再用水冲刷一下,登时清洁溜溜的。刚想坐上面歇一气儿,老佟背着个大布袋儿进来了。 或许是受孙元起的影响,或许大清朝的习俗如此,老佟就穿一深裆的裤子,像是两只面口袋套在身上,腰间用一布带扎住,裤腿儿用小布条系紧,十足的现代嘻哈装。脚上随意趿拉着一双布鞋。孙元起迎上去,帮着把布袋儿搬到柳树下,就准备收拾吃饭。 老佟伸手拦住,说:“吃饭不着急。先就着光儿,清点完物什再说!” 孙元起说:“你办事,我放心。” 老头儿却不乐意:“‘亲兄弟,明算账。’我老佟可敞亮着呢!” 孙元起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在夕阳下一样一样的往外掏东西:洗脸的木盆、毛巾、内裤、蜡烛、胰子、碗、筷子……最后掏出是镰刀状的铁玩意。 孙元起拿起来,打量了半天,问:“这是什么玩意?” “火镰嘛!”老佟瞟了一眼,随口答道。 “……”孙元起顿时无语了,这谁会用啊?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问,“这里有火柴买么?一划就着的那种。” “火柴?那是洋人的物事。对了,你说的牙……牙刮,街上没人晓得是什么,没买。”说完,从身上掏出一串儿钱来,“这是剩下的八百三十文钱,您点点。” “您拿着吧。我今晚上再想想,看看还缺些什么,明天和你一起再出去买点。”孙元起把钱推了回去,站起把酒肉拿过来,新买的筷子、碗正合上用处。 老佟把钱挂在腰上,说:“成!明儿再去。”也不客气,端起酒碗就喝了一大口。 等月牙儿上来的时候,满院清光。老佟喝得醉醺醺,已经歪歪斜斜的回去了。孙元起把碗筷收拾了,躺在条石上,望着夜空的灿烂星河,开始打算今后的生活:明天再出去买些东西,老佟买的东西有些不大合用,比如内裤,没有松紧带,还需要用布带儿扎上;再比如火镰,需要敲打才能冒出火星来。 跟丁韪良交谈知道,今天是光绪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九日,西历是1898年8月16日,不知道“百日维新”还剩几天。菜市口要杀人啊! 如果准备教书,那么现在就要准备教材,教材得自己动手编写才行。这样的话,就得准备纸笔,毛笔、宣纸就算了,有了也不会用,还是去洋人的商店买钢笔和墨水,如果没有钢笔,就得用鹅毛笔了。 对了,再写几篇论文吧,赚点稿费,补贴家用。嗨,也不知道那篇论文发出去了没有? …… 第五章槐影参差覆杏坛 进入农历七月以后,孙元起一直猫在马神庙里,一方面趁着回忆撰写中学、大学物理教材,因为不知道现在具体的教材如何,只能回忆21世纪的教材模样;一方面则构思准备寄给外国的论文。至于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的维新变法,孙元起对政治毫无兴趣,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回天乏术,而且这潭水着实太深,没准儿就把自己淹死在里面。虽然与自己无关,还是好几次做梦梦见被推到菜市口。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到初六那天,丁韪良派人送来了一份聘书,上面工整的用毛笔写着:“崇实中学堂聘书兹聘请 孙元起先生为本校格致教员,任期一学年,月支薪金四十元。 此聘。 校长:(柯凝翰印) 大清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五日” 通过名字的花押,可以知道校长是外国人,偏偏又有一方中文的印章,有些不伦不类的。孙元起却不在乎,小心翼翼的收好,这可是在清朝的第一份工作。过了两日,亲自到丁韪良府上致谢。又遵照丁韪良的指点,去拜见了柯凝翰先生。 柯凝翰先生也是一位牧师,担任崇实中学校长已经六七年了,是位严谨的中年人。比起丁韪良流利的京腔,柯凝翰先生的中文可就差一些,用英语交谈反而更顺利。看到孙元起如此年轻,对学历多少有些怀疑。孙元起也不敢较真,虽然自己是货真价实的硕士,可除了在电影电视中见过美国,从来没踏足美国半步。鉴于孙元起是丁韪良先生推荐的,柯凝翰先生也没有太大的不满,只是大致嘱托了一下注意事项,并借给孙元起一本《格物入门》,以便熟悉课程。 七月十六日,也就是1898年9月1日,崇实中学开学。 崇实中学位于崇文门内的万中巷里,据柯凝翰先生介绍,有初、中、高等三类学生164人,但只有职员3人、教员6人,需要负责修身、读经讲经、国文、算学、历史、地理、格致、博物、英文、图画、体操、唱歌等多门课程。其中,全校的格致课,都由孙元起讲授。 第一节课是给高等班上的。 孙元起穿着长衫、布鞋踏进教师的一瞬间,有一种跨越时空的感觉,仿佛他现在正参加那场未果的面试。到了台上,望着台下参差不齐的学生,觉得事实偏离想象实在太多,至少和二十一世纪的中学差距太大,以至于他一时之间适应不过来:台下的课桌还算整洁,但一间教室里的二十几个人中,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有二十余岁的青年,都穿着长衫、拖着辫子,规规矩矩的坐在位子上,好奇的打量这这个年青而英俊的新老师。教室最后坐着柯凝翰先生,估计是不太放心,所以亲自来听听。 孙元起清了清嗓子:“我姓孙,名元起,字百熙,从即日起,我教授你们物理,也就是格致。或许,以后我们会更通用‘物理’这个词。所谓‘物理’,就是万物之根本原理。在此之前,我想大致介绍一些经典物理学的大致内容。经典物理学一般分为四部分:力学、热学、光学、电磁学。按照学生年级的差异,作如下安排:初等班讲授声学、力学;中等班讲授力学、热学;高等班讲授光学、电磁学。因为现阶段没有合适的教材,希望大家上课时认真听讲,做好笔记。课上有问题,可以举手提问。” 下面鸦雀无声,只是盯着他看。 “那么,我们开始上课。第一节课,我们主要描述一下我们身边的光现象。”就这样,开始了第一堂课。在课上,孙元起尽量用通俗的语言、生活中的事例解释什么是光源、讲述光是沿直线传播、什么是反射、反射的规律。 崇实中学的一节课是一个小时。等钟声响起的时候,孙元起觉得自己的嗓子都有些沙哑,最后问:“你们有不明白的问题么?” 下面一片静默。 孙元起收拾起自己的讲课提纲,走出教室。这时候柯凝翰先生也走出教室,微笑着说:“Johnson先生,你的物理严谨而有趣,非常棒。” “谢谢夸奖,柯凝翰先生,很感谢您耐心地听完我的一节课。”孙元起微微鞠躬。 “不用客气,继续努力。”柯凝翰先生用力地拍了拍孙元起的肩膀,然后走向校长办公室。 孙元起每周给每个班上两节,共有六节课,偶尔还要客串一下算学、博物的老师。在这三等班中,初等班发问的最多,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都有;而高等班最少,几乎没有,也不知道他们学习得如何,家庭作业倒是完成得不错,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 很快过了两个星期,孙元起也得到了到清朝的第一份薪水:40块鹰洋。来清朝之后,康格先生送了15块鹰洋,丁韪良先生也给了10两银子。平日生活,除了手工业品较贵外,食物却极为便宜,但孙元起最大的开销就是食物。所以一个多月后,手里10两银子没动,鹰洋还有1块没花完。现在再加上40块大洋,居然是小有家资。 周六的下午,孙元起拎着老佟买的一盒点心,带上15块鹰洋,穿着长衫、布鞋,戴着帽子去拜见康格先生。 说到帽子,孙元起有个一直很头痛的问题。刚到清朝的时候,头发是板寸,过了一个多月,又长了一寸,偏偏不敢出门找理发师傅剃头。大夏天的,头发长,还得扣着顶帽子,拖着条假辫子,头上都捂出痱子了。还有,刮胡子也不方便,只得隔三差五的,用买回来的剃头刀,自己对着镜子慢慢刮,即便这样,下巴上还是好几道口子…… 月前去过一回东交民巷,这次倒是轻车熟路。但这回大清兵勇神气起来,看见穿长衫的孙元起,提刀端枪的就过来围住。好在之前有所准备,拿出了丁韪良出具的、盖有“京师大学堂”关防的路单,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没有任何纰漏,只好挥挥手放人。美国的那些大兵对于清国人检查同样很仔细,不过这回可不比上次,路单儿货真价实,完了也顺利过关。 进了美国公使馆的院子,孙元起立马把帽子摘下来:自己受罪不说,路过的外国人眼光也不太友善。没成想,摘了帽子,瞅过来的眼神更多。 好在康格先生家不远。按了门铃,出来的还是那位黑人嬷嬷,孙元起笑着打招呼:“非常高兴再次见到您!” 黑人嬷嬷先是一愕,不过这个亚洲人的身高和短头发立即让她回忆起来:“哈——,你就是之前的那个亚洲人吧?快请进,康格先生和太太正在喝下午茶呢。” 康格一家看见走进客厅的孙元起,都站起身来。康格先生微笑着伸出手说:“下午好,年轻人,我们又见面了。” “是的,康格先生,很荣幸再次见到你,还有您,美丽的太太。”孙元起把点心递给康格太太,然后和康格先生热情的握手,“非常感谢上次您对我的帮助。” “坐下来说吧。喝些什么,茶还是咖啡?”康格指着沙发说。 黑人嬷嬷在一边说:“年青人,还是上次的卡布奇诺么?” “是的,谢谢。”说完,在沙发上落座。 康格太太打开点心盒:“您带来了点心正好派上用场,它们看上去非常美味。” 康格太太全名叫sarahPikeconger,跟康格一起来到北京的,上次孙元起来的时候却没有见到。康格太太在中美交流历史上倒是小有名气:她曾先后见过慈禧太后九次,并撰有《北京信札——特别是关于慈禧太后和中国妇女》一书。 “谢谢。”孙元起礼貌的回答道,然后掏出准备好的15块鹰洋,放到桌子上,“这是上次借康格先生的一笔钱。因为工作后拿到了薪水,所以就先还上。至于先生的善良和友情,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康格先生倒是很直爽,没有推脱,问道:“大学开学了么?报纸上说,还有段日子呢。” “大学没开学,是好心的丁韪良先生替我在中学谋了一个职位。”孙元起回答道。 “丁韪良啊,我见过他,那是一位善良的神父。”康格太太插了一句。 康格先生说:“对了,我应该向你说声对不起。我想我们都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我刚到北京不久,以为‘京师大学堂’的名称可以按威妥玛拼音书写,写成‘nationalKingshimuniversity’。近日才知道,通常译作‘Metropolitanuniversity’或‘Impe日aluniversityofPeking’。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您论文的通讯地址是美国驻华公使馆,收到回信应该没有问题。” “这可能源自我的误导。”孙元起倒觉得自己可能最先说出“nationalJingshiuniversity”这个名词,“Kingshimuniversity也是个不错的名字,不是么?” 两人相对一笑。康格太太则有些迷惑:“论文?年青人,你写的论文?关于什么的?” “太太,您可以叫我York。”孙元起怀疑康格先生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是我写的一篇论文,关于镭辐射的射线的。” “听上去很有趣。”康格太太兴趣盎然,“那么,York,你的论文发表了么?” 孙元起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眼睛望向康格先生。康格先生耸耸肩:“已经寄给《science》了。因为邮件要穿越太平洋,估计还要再等上一顿时间才会有消息。” 在二十一世纪的科学界,美国的《science》和英国的《nature》绝对是神一般的存在。如果能在上面发表一篇文章,立马就会从“菜鸟”升级成“大牛”。孙元起之所以要投这两个杂志,不是因为它们牛逼,而是在十九世纪末,他只知道这两个杂志创刊了:《science》:1880年,电灯的发明人、世界最著名的科学家之一托马斯·爱迪生(ThomasAlvaEdison)创办了science周刊。如今,science周刊已成为世界上订户最多的综合性科学刊物。science周刊每星期都以高超的编辑手段,向世界各地的16万订户提供两种不同的科学信息:该星期有关科学和科学政策的最重要的新闻报道以及报告全球科学研究最显著突破的精选论文。在这个意义上,science周刊既是一个传统的学术刊物也是一个新闻杂志。 《nature》:一共有十一种刊物在nature这个大家族里:周刊nature(1869年创刊);月刊natureGeics(1992年创刊);naturestructuralBiology(1994年创刊);natureMedicine(1995年创刊);natureBiotechnology(1996年创刊);natureneuroscience(1998年创刊);naturecellBiology(1999年创刊);natureImmunology(2000年创刊);及另外三份综述性期刊natureRevieatureRevieatureReviewsneuroscience(2000年创刊)。创办这些期刊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发表业界内最高质量的科学论文,任何有很大潜力的科学领域的文章。同时也发表一些评论性文章、新故事、简述等。投稿形式也可以是信件、新闻、综述等。 说到这里,孙元起从随身的书包里掏出一沓纸,递给康格先生。仔细一看,却是一篇论文,题目是《关于原子结构的实验与猜想》。 在二十世纪初,科学家对于原子的结构非常好奇,投入了大量精力研究,走了很多弯路:汤姆逊(Thomson)在发现电子之后,对于原子中正负电荷的分布他提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较为合理的模型,即原子中带正电部分均匀分布在原子体内,电子镶嵌在其中,人们称之为“葡萄干面包模型”。为了检验汤姆逊模型是否正确,卢瑟福(Rutherford)于1911年设计了α粒子散射实验,实验中观察到大多数粒子穿过金箔后发生约一度的偏转。但是大约有1/8000的粒子散射角θ90度,甚至达到180度,发生背反射。对于α粒子发生大角度散射的事实,无法用汤姆逊模型加以解释,除非原子中正电荷集中在很小的体积内时,排斥力才会大到使α粒子发生大角度散射,在此基础上,卢瑟福提出了原子的核式模型,又被称为“Rutherford模型”,认为原子中心有一个极小的原子核,它集中了全部的正电荷和几乎所有的质量,所有电子都分布在它的周围。这迈出正确了解原子结构的第一步。 二十一世纪的初中生都知道原子的结构。可在这个时候,却需要顶尖的科学家汤姆逊、卢瑟福、爱因斯坦等人去研究发现。这些都是后来科学发展的基石,缺少了这一环,自然科学就停留在初级阶段。孙元起的这篇论文从汤姆逊发现电子和前不久自己撰写的《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入手,借用卢瑟福的α粒子散射实验,推导出了著名的卢瑟福散射公式,从而“猜想”原子中心有一个极小的原子核,它集中了全部的正电荷和几乎所有的质量;所有电子都分布在它的周围,按轨道运行。 康格先生看不大懂,顺手递给了太太,她自然也是不大懂。孙元起只好用通俗的语言描述了实验的背景,并仔细解释了实验的过程和实验结果的重要意义。通过讲述,康格夫妇总算明白了一些。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实验。这篇论文,你准备发表么?”康格太太问。 “是的,太太。但是我还不知道如何寄出去……”孙元起对于现在邮政系统如何运作,完全处于无知的状态,“所以我想来问问康格先生,希望能够得到一些帮助。” 康格先生哈哈大笑:“那你来得正是时候,我的太太过两日就要动身,到英国伦敦一趟,因为我的儿子Thomas在剑桥读书,她实在是太想他了。或许,可以抽空去nature杂志社一趟,亲自送达。” “是的,你要知道,我们Tommy也是学习物理的。”康格太太对于儿子充满骄傲,“我想,圣诞节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第六章城头变幻大王旗 拜见康格先生后没多久的9月21日,也就是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六日的早晨,慈禧太后发动宫廷政变,宣布重新训政,囚禁光绪帝于中南海瀛台的涵元殿,并下令缉捕康有为等维新派人士,“戊戌政变”发生。康有为在政变发生的前一天逃离北京,谭嗣同、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杨深秀“六君子”于八月十三日(9月28日)被杀于菜市口。轰动一时的“百日维新”被慈禧太后为代表的顽固守旧势力所扼杀。 变法宣告失败以后,作为维新产物的京师大学堂,一时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虽然八月十一日(9月26日)颁发了《著停止变法京师大学堂仍行开办谕旨》,但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以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管理京师大学堂的孙家鼐,为人谨慎,处事低调,在戊戌变法期间立场较温和,在激进派和保守势力之间常取中间立场:一方面主张向欧美学习,建议增设中心学堂、速成学校及医学校,并向光绪皇帝推荐冯桂芬、郑观应等人的著作;另一方面又指出“中国以礼教为建邦之本,纲常名义,万古常新”,认为固有制度不可打破,同时奏称康有为“学术不端”。所以在变法失败后,能在朝中继续留任,但更加小心翼翼,谨言谨行。 作为京师大学堂里芝麻粒儿般存在的孙元起,虽然曾被孙家鼐保奏为京师大学堂的格致教习,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追究到他头上的。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除了去崇实中学上课,一律躲在马神庙里,专心致志地把前世学的物理知识,系统地整理出来。在细节上,孙元起也做了一些检讨:比如上课时绝不提物理外的任何一事;自己对着镜子把前半个脑袋剃光了,虽然几寸长的头发编不成辫子,但戴着假辫子,倒真有几分清朝人的模样;出门绝对是布鞋、长衫、假辫子的装束。 西历9月30日是中国的中秋节,虽然崇实中学是西式中学堂,学校也循例放假半天,另外每位老师还发了一盒月饼、四个柿子、四个苹果。回来路上,孙元起又沽了二斤酒、几样熟食,尽管是孤家寡人,城里也有些凄风苦雨,节还是要过的。 进马神庙的时候,正看见老佟在门口坐着,便道:“老佟,八月半了,怎么过呀?” 这一两个月,每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要见上几回,对老佟也渐渐了解,知道他是个光棍儿,上面有个亲哥哥,住的远些,一年难得见上一回。 老佟见是他,连番站起来:“是啊,中秋了都。还能怎么过?一个人过呗。” “那今晚上去我那儿,正好喝一盅!”孙元起觉得这段时间来没少麻烦人家,便邀请道。 老佟讷讷的笑说:“那这么好意思叨扰呢?” “这么说不就见外了么?”孙元起说,“我也是一个人,过着中秋节也挺没滋味的。” 见孙元起说得诚挚,老佟答应下了。 圆圆的月亮挂在树顶上的时候,老佟拎着一包东西,走进孙元起的院子。孙元起早已收拾好了酒肴,摆在院子中的条石上,旁边放了两个马扎儿,这样正好透过柳枝的空隙看见月儿。 老佟远远的就大声叫道:“孙先生,我来蹭饭了!” 孙元起哈哈大笑:“欢迎欢迎啊。” 老佟到了近前,把东西递给孙元起,打开一看,却是一盒桂花糕:“说是我请客,怎么还带东西来?打平伙么?” “打平伙?我老佟可占个大便宜!”老佟得意的说,“以前听说过,孙先生是江苏人。听人说,南方人过中秋都要吃桂花糕,就琢磨着买了一盒。等会儿您尝尝,看看正宗不?糕点店的老板可是向我打了包票的。” 孙元起一阵感动。然后招呼老佟坐下,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说些闲话。 两个人的共同话题本来就不多,说着说着,就说到京师大学堂的事情上去了。老佟打着酒嗝儿,说:“自从太后训政,这马神庙修葺的事儿也松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了。” “那大学堂一时半会儿是开不了学啦?”孙元起推测道。 “估计是。内务府的那班兔崽子消息灵通得很,宫内刚耸屁股,他们就知道要放什么屁。”老佟是旗人,说什么都无所谓。 孙元起想了一会儿,又道:“那么他们会不会修到我这个院子?” “这个院子算是整齐的,本来不用修。”老佟端起酒碗,咋了一口,放下酒碗接着说:“我跟他们说,孙先生是孙大学士的侄孙,房子有些破漏。他们听了,都赶不及的要修呢,估计就是这几天。修完了,还得是你住。” 孙大学士说的是孙家鼐,现任协办大学士,大约等同于后世的国务院副总理,绝对的高官。于是,孙元起莫名其妙的成了“**”。 孙元起一想,也就安心了,估计暂时还没人敢找他的刺儿。 老佟喝得歪歪斜斜的走了,孙元起一个人坐在中庭,这时,才真实地感觉到凄清。定定地看着天上的圆月,想起了异时空的父母,还有女友、同学、老师,一口一口地喝酒,酒水都化作眼泪,从眼角大颗大颗的流下去…… 农历八月十一日(9月26日),慈禧太后下令,各州、府、县议设的小学堂,着各地方官斟酌情形,听民自便。各省祠庙不在祀典者,苟非淫祀,毋庸改为学堂。 八月二十四日(10月9日),慈禧太后又下令:“嗣后乡试会试及岁考科考等,悉照旧制,仍以四书文试帖经文策问等项分别考试。” 这些对新式学堂的重大打击,使得很多中小学堂门可罗雀,乃至关门。崇实中学是教会学校,几乎没有什么影响,相反,还多出了好几个新面孔,估计是从别的学堂转来的。 九月十八日(11月1日),高赓恩又上《新创学堂隐患甚巨请概予裁撤折》,称“此等学堂,类皆以中学饰为外观,掩人耳目,而专心致志惟在传布西学,以洋人为宗主,恃洋人为护符”、“学堂之中仅存中学名目,而西学乃所服膺,入其彀者无不奉其教、习其礼、服其迷心之药,甘心从逆而不改”,请求“明降谕旨,除同文馆、武备学堂、机器局留备实用外,所有京外新创之大、中、小各种学堂已立者一律裁撤,未立者停止举行,以杜乱萌而绵国祚。并请饬下步军统领、顺天府、五城及各直省将军督抚随地随时明查暗访,如有私肄西学、谬称讲求时务者,立即严拿,奏明重惩,庶浸淫西学、甘心从逆之徒无所凭依,即无从蛊惑,斯学术端而人心正,祖法不至再变,圣道不至再乱,而钜患可潜消矣”。 奏折虽然留中不发,但本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各种学堂,闻信之后,或改换门庭,或关门大吉。 因为崇实中学已经创办了三十余年,其创始人丁韪良又是二品大官,还有美国公使馆撑腰,一时间成了遮风避雨的大树。孙元起眼见着班里又多了好几个学生。 西历11月初的一天,孙元起从高等班上完课,按照惯例,问道:“今天的课有什么不懂的么?” 就见后面有学生举手:“先生,我有问题!” 孙元起上课,是按照后世的教材进行的,有丰富的例证,讲述深入浅出,定义也非常缜密,一般上完课的都能听懂,且高等班本来很少人有发问。有问的,也多是下课后问一些其他边缘的问题。今天突然有人提问,很是惊讶。连忙道:“您有什么问题?” 孙元起是21世纪的新新青年,讲究的是人人平等,所以对学生很尊重,从不摆“师道尊严”的面孔,所以学生很喜欢他,尤其是初等班的。 “先生,我是刚从北洋高等学堂转学过来的,叫陈骥德,还有几位是保定中等学堂的。和原来同学相比,缺了一大截,想要自己补习。所以想问先生,课上是否有教材?”那个学生站了起来,年龄不大,身材也不高,约摸十五六岁,浓眉大眼,鼻正口方,皮肤小麦色,却是很活泼的样子。 “教材倒是没有。”孙元起答道,“先前开学的时候,已经和大家说过,我讲授的与他人不同,也没有教材,故叫同学认真笔记。如果你要看,可以问他们借来看。” “借自然是可以的……”陈骥德有些为难的坐下去,估计新来的暂时和原来的同学玩不到一块儿去,借笔记的话有些困难。 孙元起刚要走,又有一人举手:“先生!” 收回脚,这次发问的是从开学就一直上课的同学,很清秀的一个少年,孙元起有些印象,说:“您有何问题?” “先生,我是一直听课的——课后,我也曾看了我们同学的笔记,每人都不一样,甚至有抵牾的。”那个学生站起来,“我见先生上课都带着一些纸来,想是纲要,所以想请先生留给我们一用,下次课上便可还你。” 孙元起一愣,这个学生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因为他上课很少板书,只是偶尔需要画图时才动粉笔,其余都是张口说。为什么呢?孙元起有自己的苦衷,那就是他不认识多少繁体字,怕写出来露馅。同样,上课的提纲也是自己信手用钢笔写的,里面都是简体字,哪敢借给学生用?至于大家听讲之后如何,全看各人自己的笔记如何。而笔记差异问题,恐怕是各个等级班都会遇到的问题。 沉吟了半晌,孙元起道:“这确实是个问题。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韩蘧,字伯玉,先生。”那个学生答道。 “这样,韩蘧你负责收集两到三份记录较好的笔记,陈……陈……”孙元起忘了第一个学生的名字,指着他示意道。 “陈骥德,字以德,先生。”陈骥德站起来。 “对,陈骥德,你找两位书写工整的,然后和韩蘧每周周五、周六晚上到我住处,从头开始整理,抄写下来,算是标准,大家轮流传抄吧。”孙元起不想自己写字,就用这个方法。至于初级班,就是周一、周二;中级班,则是周三、周四。 在清末,儒学氛围浓厚,讲究“师道尊严”,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又说:“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所以听老师话、替老师办事,那是天经地义的。学生们没有丝毫意见,便允了。于是一周有六天,马神庙里都有学生往来。老佟笑着对孙元起说:“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京师大学堂已经开学了呢!” 在住处,孙元起叫修房屋的那伙人,先把西厢房北间的那破炕给拆了,和中间连成一大间;又托老佟买了几张椅子、几张桌子。每次学生来的时候,孙元起便对着自己的纲要和学生的笔记,向学生口授该怎么写,一二三四、甲乙丙丁……;笔受结束,还要再看一回,作一定的修改,才让学生拿回去写定。 最初的时候,大家来得非常规矩:周一、二,初等班;周三、四,中等班;周五、六,高等班。渐渐地就乱了,中等班借初等班、高等班的课本抄录,高等班也来听中等班、初等班的课,甚至在学校,有初等班的学生旷课去高等班听课……最后干脆混了,孙元起都记不清到底谁是初等班、谁是高等班了,反正每周6天,西厢房都有人。最夸张的,周日休息,还有人摸来问问题。 为了比划清楚,便于教学,孙元起亲自动手,做了不少实验设备,尽管粗糙,却颇合实用。又用薪金买了几样,摆在西厢房里,居然小有实验室的模样。 第七章历代圣贤能作述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北京城冷得蝎虎,过惯了有暖气、有空调生活的孙元起,可被冻得够呛。狠狠心,买了两条褥子、两床被子,夜里还是会被冻醒。不得已,又央求老佟请人把火炕给盘了,同时生上两个火盆,才勉强过活。 到了12月20日的时候,崇实中学有些欧美风格,这时就开始放寒假。孙元起心想:这样就可以整天猫在屋里了。看着放在案头的三种教材,心中有一种满足的成就感。这是孙元起口授,学生们誊写的成果。 随手拿起一本,可以看见封面上用工整的小楷字写着:“初等物理教科书·光学分册。”翻开封面,扉页上清楚的写着:“孙元起百熙先生著,崇实中学堂高等班誊录。”学生们总共留给了孙元起两套,共六本。虽然每本只有一百多页,可凝聚着师生的心血,每次拿在手中,都觉得沉甸甸的。 孙元起斜倚在床上,因为快圣诞节了,正考虑什么时候去拜见丁韪良和康格先生,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以为是学生过来,连忙翻身起床,趿拉着棉鞋走到门口,却见老佟领着一人走进院子。仔细再看,那人似乎依稀见过。 老佟见了,直着嗓子喊:“孙先生,丁大人府上派人来请你呢!” 孙元起顿时想起来了,那人曾来给自己送过崇实中学的聘书。便连忙迎出来,说:“劳您大驾,不知丁大人叫我有什么事情?” 那人上前打了个千儿,答道:“孙先生,我们家老爷叫您赶紧过去,说是有急事,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孙元起听了这话,连忙回身穿上棉袍,换了双棉鞋,想想,又取了一套《初等物理教科书》和10两银子,塞进包裹里。夹起包裹,回头对那人说:“那就走吧,别让丁大人久等。”又跟老佟说:“劳驾您帮我照看一下,学生来了,就说我出去了。” 老佟也不客气:“瞧好吧您呢!” 然后跟在丁府家人的背后,急匆匆的走了。到了马神庙门口,停了一辆人力车,家人说:“孙先生,这是丁大人派来的,您赶紧上去吧!” “咦!丁韪良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孙元起心中琢磨开了。 很快,就到了丁府门口,孙元起下车后,随手打赏了车夫几枚大钱,便往丁府中走去。还没进府,就见丁韪良在门口徘徊,一抬眼见到孙元起,便快步走上来:“上帝保佑,你终于来了。” “对不起,尊敬的先生。”孙元起上前握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哦,孙大人要见你,现在。”丁韪良牵着孙元起的手往外走,门外的那辆人力车还在那儿,便一起上了车。然后接着说:“自从那次在马神庙见了孙大人之后,你没有再去拜访他么?” “我想是的,先生。”孙元起挠挠头,“你知道的,作为一名学者,或者一名老师,往往是不善于和政府官员打交道的。” “是的,您说的非常正确!可是这里是中国,你必须学会如何同官员打交道,尤其是和那班贪得无厌、效率低下的官僚们,哪怕你是隐者!”丁韪良在中国那么多年,可谓“事非经过”了。 孙元起知道,丁韪良说的都是对的,也不反驳,另外挑起一个话头:“先生,您知道孙大人找我有何贵干么?” “京师大学堂要开学了!”平日里说话颇为繁复的丁韪良,这次非常凝炼。 人力车很快到了孙府,虽然门前没有几个虎狼一般的门卫,孙元起还是觉得有一种相府的威严,或许是心理作用吧。 丁韪良走在前头,孙元起很识趣的跟在后面。门卫见了丁韪良,连忙上前打个千儿:“丁大人好!”估计这外国老头经常来,况且,他这模样也忒好记了。 “孙大人在么?”丁韪良的官话绝对称得上标准,“你去通报一下,就说丁韪良求见。” 门卫起身站在一旁,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孙大人一直在等您呢,您老快请吧。”然后再前面引路。丁韪良也不多让,迈步就走。孙元起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跟着,等绕过影壁,偷眼打量着府第的布局,并没有雕梁画栋的花哨,更多是一种朴素的庄重。 到了正堂,孙家鼐正坐在左首的太师椅上喝茶,见了二人前来,站起身来打招呼:“冠西兄,你总算来了!快坐,快坐!百熙,你也坐。” 孙元起可不敢马虎,规规矩矩的鞠了个躬,然后在丁韪良下首坐了。 孙家鼐先是和丁韪良寒暄了一会儿,才对孙元起说:“百熙,这么多日子,怎么不来拜见老夫啊?” 孙元起本来正在打量中堂和对联,听了他问话,忙的立起身:“我……大人日理万机,晚生没什么要紧事儿,不敢前来叨扰。”孙元起觉得这样说话实在别扭,还是和丁韪良说话省力些。 “哦——,是这样啊。”孙家鼐沉吟道。 倒是丁韪良在旁边插了一句:“他在美国呆得久了,浸淫学术,倒是不会和人应酬了!” 孙家鼐不置可否,酝酿了一下,才说:“昨日,太后颁下懿旨,着大学堂尽力筹办,最近要择日开学。”用眼睛看了二人一下,又接着说:“据以前拟定的《大学堂章程》,大学堂先开溥通学。溥通学共十门,其应读之书,皆由上海编译局纂成,无论何种学生,三年之内必须将本局所纂之书全部卒业,始得领学成文凭。” 孙元起听得半懂不懂的,索性坐下来,听他往下说。 孙家鼐看了他一眼,继续说:“百熙,你知道溥通学是哪十门么?” 孙元起只得又站起来:“我……晚生不清楚……” 孙家鼐根本就没指望他能回答,自顾自的说下去:“学生之成就与否,全视教习,教习得人则纲目毕举,不得人则徒糜巨帑,必无成效。大学堂之设立,惟在实事求是,是必不可如教习庶吉士、国子监祭酒等之虚应故事,宜取品学兼优、通中外者,不论官阶、不论年齿,务以得人为主,或有总理衙门大臣保荐人才可任此职者,请旨擢用……老夫举荐的格致教习,便是你!” 孙元起立马给他鞠了个大躬:“谢谢大人!” “先不要说谢。”孙家鼐抬抬手,慢慢的往下说:“溥通学十门是经学、理学、中外掌故学、诸子学、初级算学、初级格致学、初级政治学、初级地理学、文学、体操学,乃入大学堂所必学。俟溥通学既卒业后,每学生各占专门学之一门或两门。” 孙元起这下明白了,感情这溥通学就是全校必选课,专门学是专业课。 “经学、理学这些,课本都是现成的。”孙家鼐啜了口茶,继续说:“唯有这初级格致学,上海编译局因前段之变故,尚未开译,故并无合适之教材。太后命近日开学,开学而无教材,作为格致学之教习,不知百熙何以授业解惑啊?” 孙元起现在算是彻底知道,这两个老头儿火急火燎找自己,原来是慈禧老妖婆突然催着要开大学堂,一时之间,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这不,格致学没教材,就抓着自己了。 好在也巧,孙元起随身就带着一套教材,正在身后椅子上的包裹里放着呢。本来是准备给前物理老师丁韪良的礼物,现在只好借花献佛了。便从包裹里取出三本书来:“回禀大人,晚生随身携带了一套教材,正要呈阅……” “哈——,你自己编了一套教材?拿来我看看。”丁韪良对此更感兴趣,伸手便拿了过去。先是看目录,然后随手打开几页。很快,将三本书翻了一过,才兴奋的对孙元起说:“Johnson,这些都是你编的?真是棒极了!由此可见,你对物理的认知是系统而深刻的!” 然后对孙家鼐说:“孙大人,你不用担心了,这套教材是中国能见到的最好的格致学教材,系统而有趣,非常便于学习,在泰西也是不可多得的。” “哦?真的吗?”孙家鼐接过书,看到封面,“物理?不是格致么?” 孙元起在崇实中学不止一次遇到这种问题,回答起来轻车熟路:“回大人,物理,就是万物之根本原理。格致是研究,是手段,是为了发见万物之理,故晚生依照日文,译作‘物理’。” “物理,万物之理?嗯。”孙家鼐又翻开扉页,“这书是你自己编著的?” “是,大人。”这倒没什么需要撒谎的。 仔细翻了两页,见并不拗涩,也无甚违禁内容,便把书册放在桌子上,缓缓说道:“如此甚好。百熙且将书册留在这儿,我唤人拿去印了,如果先印一册,想来能赶得上开学。” 这件事解决了,孙家鼐又想起了一件事,问孙元起:“听人说,你是我的侄孙,还在马神庙里占了套院子?” 孙元起吓得够呛,这算是两项罪名啊,前者是老佟信口胡诌的,究竟是老佟为了自己好;后者是自己逼老佟的,可怨不得人家,当下硬着头皮分辨道:“晚生初来北京,无依无靠,那日见了大人之后,无处寄宿,见马神庙里空旷无人,便央求守门者将我留下,便在院子里住下了。至于说晚生是大人的侄孙,晚生从未吐此狂言,想来是外人谣言,纯属捏造!” “嗯。”孙家鼐听了微微点点头,却不置可否,“你在京这几月倒也规矩,每日里不是去学堂上课,便是闭门读书,倒没有什么劣迹……住着马神庙的房子也不是办法。当然,你现在是京师大学堂的溥通学分教习,借住一段时间也是没有问题的。” 想了想,又说:“对了,七月份的时候,老夫保奏你为教习。因外间都传闻你是老夫的侄孙,衙门便将你的聘用凭单和月俸送到老夫的府上,前后也有白银300两,你且省着用,过些日子,手头宽裕了,便到外面买一所宅第吧。”说话间,就叫仆人把那聘用凭单和300两银票拿出来,递给孙元起。 孙元起看着年逾古稀白发苍苍的孙家鼐,不再是一位高官显贵,而是一位仁慈和蔼的老爷爷,便真心诚意的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 孙家鼐这才有些满意:“起来吧!大学堂开学是十一月十九日(12月31日),到时候记得去!” 出了孙府的大门,丁韪良拍着孙元起的肩膀,笑着说:“孙大人很欣赏你呢!” “有么?孙大人和您一样,是位和蔼的老爷爷,不是么?”孙元起回答道。 丁韪良哈哈大笑。 孙元起又道:“圣诞节快到了,那套教材本来是送给您的节日礼物,结果被孙大人拿走了,真是遗憾。” “给我的圣诞礼物?我还没有收到过中国人送给我的圣诞礼物呢。如果你把那套物理教材当做礼物的话,倒是非常具有纪念意义。”丁韪良道。 孙元起从包裹里掏出那10两银子,双手递给丁韪良:“很感谢您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帮助我,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它了,请您用它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吧!” 丁韪良也没有客气,接过银子:“好吧,你现在也是衣食无忧了。” “再次感谢您的帮助!”孙元起诚挚的说。 第八章海风声送晚潮来 从孙家鼐府上回来之后,又过了一日,正盘坐在床上筹划,到底是今日还是明日去美国公使馆拜访康格先生,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急忙起身,还没有穿上鞋,就听见老佟的大嗓门:“孙先生,美利坚公使大人来访——!” 孙元起一惊,趿拉着鞋走出来,迎面看见老佟领着几个外国人走进院子,仔细看时,却是康格先生和他太太、丁韪良,还有两位面孔生疏得很。便快步迎上去,用英语说:“大家早上好。”说完,又低声用中文吩咐老佟:“您帮我出去寻觅些点心来,我要招待客人,银钱一会儿给您。” 老佟唱了诺,转身出去了。 康格先生上前和孙元起握了握手:“York,好久不见你。这次突然到访,十分抱歉。” 孙元起笑着说:“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我在五分钟前还在考虑是今天还是明天去拜访您呢,结果您却来了……” 又见过康格太太和丁韪良先生。后面的两位,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年青人,面貌与康格先生颇为相似,握手的时候,他自我介绍道:“我是Thomasconger,很荣幸见到你。” 孙元起一想:是了,之前康格太太说她要去剑桥看儿子,想来便是这位Thomas了。当下回答道:“您是剑桥大学读书吧?康格先生一直为此骄傲。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另一位则是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人,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位精力旺盛的学者。他用英国腔说道:“我叫卢瑟福(Rutherford),原来在剑桥任教……” 孙元起顿时瞪大眼睛,崇拜的看着面前这位物理学界的大牛,双手紧紧的握着卢瑟福的右手:“久仰久仰!”一副高山仰止的模样。心说:你不用自我介绍,我对你了如指掌,比如你马上要到加拿大的麦吉尔大学任教……对不起啊,卢大牛,我“借鉴”了你最重要的几项成果! 卢瑟福,1871年8月30日生于新西兰的纳尔逊,有兄弟姐妹12人,但身体很好,18岁获奖学金上新西兰大学。后又获得英国剑桥大学留学的资格。1898年到加拿大任麦吉尔大学物理学教授,达9年之久,这期间他在放射性方面的研究,贡献极多。1907年,任曼彻斯特大学物理学教授。1908年因对放射化学的研究荣获诺贝尔化学奖。1919年任剑桥大学教授,并任卡文迪许实验室主任。1931年英王授予他勋爵的桂冠。1937年10月19日逝世,他的骨灰被安葬在维特敏斯特教堂的牛顿墓旁。 卢瑟福不仅是一位著名的科学家,同时也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鼓励学生有新见解、新发现。他的学生中,有十几位诺贝尔奖得主,包括波尔、查德威克、科克罗夫特、卡皮察等。 这个院子,平日里除了学生,很少有客人来,所以正屋里面没有什么桌椅。西厢房则是学生们聚集的场所,桌凳齐全。说话间,孙元起将诸人引进西厢房,让各人坐了。因为学生经常来,茶碗、茶壶却是有的,因没有仆人,孙元起只有自己操办。等上了茶水,老佟也提了糕点过来。等各人坐定,康格先生才慢慢道出来意:且说9月份中旬,康格太太因为思念她的Tommy——就是坐在她身边的Thomas——坐上了前往欧洲的客轮,随身就携带有孙元起那篇论文《关于原子结构的实验与猜想》。 那时候,既没有波音747、空中客车,也没有洲际铁路,即便是令人尊敬的公使太太,也只有乘坐客轮的头等舱。从北京到上海、到香港,穿过马六甲海峡,在印度孟买停了一下,接着在印度洋上漂泊。然后从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在法国马赛上岸,穿越法国,再换轮船渡过英吉利海峡。就这样,颠簸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伦敦码头。 Thomas接到母亲从法国发过来的电报,正在码头上迎接母亲。见了面,免不了一番互诉衷肠,介绍各自别后的生活:“在中国的首都,我见到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令人不可思议,比如女士们的小脚…… “还有他们的卫生状况,实在是太糟糕了,有一次…… 谈话中就说到了孙元起:“我还见到了一个中国人,非常年轻,应该和你差不多岁数,自称是耶鲁大学的物理学硕士呢。” “耶鲁大学有物理学的硕士么?”坐在马车上,Thomas随口问道。 “谁知道呢?不过那个小伙子貌似挺有教养的,英文不错,应该在美国受过高等教育。”康格太太接着说,“来的时候,他还给我一篇论文,希望我帮他送到《nature》杂志社呢!” “哦?《nature》对来稿可是非常严谨的。”Thomas很好奇。 “要不你先看看?希望不要闹笑话,我可是把它从遥远的远东带到了这里。”康格太太有些不放心。在一堆行李中,把孙元起的那篇论文翻出来。还好,康格太太非常负责,即便是一个多月的长途旅行,纸张还保存得完好无损。 Thomas把论文拿过来,大致看了一下。前面是实验设计和实验结果,自然没什么问题。看到后面关于原子结构的猜想,眉头皱了起来。 康格太太一直盯着Thomas呢。看他皱眉头,心里有些忐忑:“Tommy,他的论文有问题么?” Thomas摇摇头,解释道:“前面的实验,问题应该不大。至于后面的猜想,却不太拿得准。我虽也是学物理的,却不是研究这个方向,所以看得不是很明白,自然也不知道论文是对是错……” 仈 澪 電 孖 書 ω w w . Τ Χ Τ 捌 0. ξ A “这样啊……”康格太太心里有些犹豫。 Thomas看出了母亲的心情,笑着劝慰道:“剑桥有一位年轻有为的教授,对原子物理学非常有研究,最近正准备到加拿大McGill大学担任教授,应该还没有出发。我们先回剑桥,请他审阅一下这篇论文,再决定是否送给《nature》杂志社。这件事情不就解决了么?” 康格太太一想,这主意不错,既完成了所托任务,也不耽误功夫、闹笑话。便一同去了剑桥。 卢瑟福本来准备9月底去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任教的,结果临出发前,看见美国的《science》上刊登了一篇《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的论文,作者名叫YorkJohnson,从来没听过有这人,看通讯地址,还是一位外交官,可他得出的结果大部分和自己写好的论文一致,却又更胜一筹。当下把去麦吉尔的事情放在一边,又扑进实验室,验证YorkJohnson的结果。自然,结果不言而喻。那一刻,他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就在这时,康格太太和Thomas敲响了实验室的大门。卢瑟福开门一看,看见自己的学生领着一位中年贵妇,以为是慕名来访者,便要拒之门外。Thomas连忙说明来意。卢瑟福一听是论文的事儿,作者还是YorkJohnson,兴趣来了,连忙请进屋,取出论文仔细阅读。 卢瑟福这个大牛是何等了得!读完便知道文章的价值,吩咐把论文重抄了一遍,叫来自己的一班朋友,一边实验,一边讨论;原稿则附上自己的推荐意见,让Thomas送到《nature》杂志社。 《nature》杂志社里面的编辑看了,却和原先的Thomas一样,拿不定主意。他们素来严谨,对不知道正确与否的论文一向持谨慎态度,即便有卢瑟福的推荐,也只肯在“读者来信”中登出。好在α粒子散射实验并不难做,卢瑟福很快在实验室中验证了论文中的数据,并迅速报告了自己的结果,进而推定YorkJohnson关于原子结构的猜想是合理的。 《nature》、《science》都是周刊,这两篇论文相差不过一两个月,但却成功的建立了一个微观的原子结构模型,在西方物理学界引起极大的反响,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卢瑟福听了康格太太对于YorkJohnson这个中国人的描述,对他非常好奇。知道康格太太和儿子Thomas要来中国过圣诞节,于是就一道来到中国,打算由此再转道加拿大。 到了美国驻华使馆,康格先生单知道孙元起现在任教于京师大学堂或某一所中学,却也不知道孙元起的具体住处。等了几日,卢瑟福有些呆不住,只好先去询问丁韪良先生。丁韪良是个热心人,而且对物理也兴趣盎然,就自告奋勇的领了大家前来。 说了半晌,孙元起总算明白了大家的来意。卢瑟福在说话间,四下打量了这间屋子,见有几具简陋的实验仪器,很犹豫的问:“这里是……?” 孙元起也有些尴尬:“京师大学堂正式开学以前,我在一所中学担任物理老师,所以这间屋子算是我的实验室,或者说是教室,嗯,一个简略的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 卢瑟福疑惑更重:“那您的实验数据如何得来?” “实验数据?你说论文的数据么?”一转眼,孙元起便想好了答案,“我在美国的时候,已经完成了实验,只是没有一个合理的结论。最近才想到一个符合实验结果的猜想,方写出论文来。” 之后,卢瑟福又问了一些物理问题,好在这些答案不需要孙元起杜撰,便一一为他解答。 时近中午,这群不速之客起身告辞。孙元起本想留他们一块儿吃饭,他们估计看到屋里只有主人孤家寡人一人,便婉拒了。同时,康格一家和卢瑟福都邀请孙元起在圣诞节前后去使馆一趟,盛情之下,只有答应。 卢瑟福的这次来访,孙元起随口说出了“IPRT”这个名字(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物理研究与教学学会),这个后世最有名的物理学研究机构就在不经意间出现了。它为世人所知,则是在两个月后的《科学人》杂志上,一位记者采访卢瑟福,卢瑟福在介绍最近物理学发展的时候,首先提及IPRT的YorkJohnson。它是中国第一个物理学研究所,而卢瑟福则有幸成为“访问”该所的第一位国际学者。 至于IPRT的成立时间,则众说纷纭,具有代表性的有三家:一是认为成立于1898年8月16日,也就是孙元起入住该四合院的第一天。持这种说法的,主要是私立经世大学(Kingshimuniversity)的校史研究者。他们认为,经世大学的最早实体就是IPRT。这样,他们的校史就比著名的国立北平大学长了那么几个月。证据嘛,便是孙元起发表在《science》上的作者单位。 一是认为成立与1898年11月初,这种说法先后出现韩蘧、陈骥德的日记和回忆录中,因为韩蘧、陈骥德是IPRT创办的当事人,所以他们的观点为官方所采用。 一是认为成立于1898年12月,也就是国立北平大学成立前后。这种观点是国立北平大学校史研究会提出的,并一再申明:孙元起发表在《science》上的通讯地址“Kingshimuniversity”,是美国公使康格先生的一个笔误;IPRT最初是北平大学的一个研究机构,与北平大学密不可分。证据?IPRT的旧址就在北平大学院内,还用证据么! 接下来的几天里,孙元起出于对卢瑟福的崇拜,或者说其他什么原因,先后数次到美国公使馆拜访。在讨论过程中,孙元起总是在不经意间提到了后世对于原子结构的看法,让卢瑟福惊叹不已。 在圣诞节后的一天下午,卢瑟福郑重的对孙元起说:“York,你对原子结构的天才性认识,已经在《science》和《nature》上先后刊登。但在我们交谈过程中,我发现你有更多的发现和更深刻的理解,这些成果足以震惊世界,使得自然科学的发展更加迅速。可是你为什么不把他发表出来呢?” 孙元起耸耸肩,无奈的说:“那些东西,都还只是理论——或者说是猜想,需要时间和实验来证明。如果我把它们写出来,恐怕无法找到出版社来出版。即便出版了,也会和凡尔纳的作品摆在一块儿,被当作是科幻读物的。” 卢瑟福依然很严肃:“不!就像你所设计的α粒子散射实验一样,虽然只有八千分之一的概率反弹回来,但它确实存在,只是需要大量的实验和细心的观察。同样,理论也需要不断的提出,哪怕只有极少数正确。否定错误的过程,也就是我们接近正确的过程。” 孙元起有些心动,觉得如果把一些基本的理论给阐述出来,确实可以使得科技更好的发展,使得这一代伟大的科学家把精力放在更前沿的位置,人类或许可以获得更多的真理和知识。蝴蝶效应说,南美洲的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可能导致北美洲的一场飓风。 “或许,我就是那只蝴蝶……” 第九章抱琴于野有知音 公元1898年12月31日,农历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京师大学堂开学。第一批原计划招生500人,因为戊戌变法失败,许多人都噤若寒蝉,所以招生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据之后一两年的文献记载,实际上仕学院学生27人,中学生151人,小学生17人,又附课学生43人,合仕学、中学、小学、附课生只有230余人。比崇实中学的学生多不了多少。但它却是中国近现代第一所国立大学,是当代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著名学府的前身。 在开学那一天,孙元起作为学校第一批教习,有幸随着中文总教习许景澄、西文总教习丁韪良等参加典礼。之后,大学堂并没有立即开课,毕竟各省选送的学生还没有到齐,相关的准备工作还在缓慢的进行。不过这些都不是孙元起所关心的。孙元起给了老佟几十两银子,嘱咐他准备好送给卢瑟福、Thomas的礼物。剩余的钱,每日里买点食物送来。这段时间,孙元起一直躲在屋里写稿子。 那天,卢瑟福的建议确实打动了他,回来权衡良久,决定先写一本简单的小册子,交由卢瑟福带至加拿大,看看能不能有结果。因为卢瑟福打算1月6日动身赴McGill,以便赶上麦吉尔下学期的开学。所以,孙元起的时间就有些紧,只好每日呆在屋里写文稿。 小册子的名字已经拟好,就叫《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虽然名字都是与化学有关,其实核心还是原子物理学。事实上,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物理和化学并没有太分开,比如作为物理学大牛的卢瑟福,在1908年因对放射化学的研究荣获诺贝尔化学奖。再比如提出电离学说的瑞典天才阿伦尼乌斯,该获物理学奖还是化学奖,也曾让诺贝尔奖评委们产生分歧。在1901年首届诺贝尔奖评选时,他被提名物理学奖,但最终落选。1902年,声名鹊起的他又被提名化学奖,但仍然落选。可作为物理化学的创始人,阿伦尼乌斯的电离学说,在物理和化学两个学科里都具有很重要的作用。无奈之下,化学委员会提出给他“一半物理奖、一半化学奖”,甚至又提出“他获奖问题延期至第二年”。最后,委员会还是把1903年的诺贝尔化学奖给了他。 1869年,俄国科学家门捷列夫(Dmit日Mendeleev)发现了元素周期律和元素周期表,他将当时已知的63种元素依原子量大小并以表的形式排列,把有相似化学性质的元素放在同一行,就是元素周期表的雏形。门捷列夫在排列元素周期表的过程中,又大胆指出,当时一些公认的原子量不准确。如那时金的原子量公认为,按此在元素表中,金应排在锇、铱、铂的前面,因为它们被公认的原子量分别为、、,而门捷列夫坚定地认为金应排列在这三种元素的后面,原子量都应重新测定。大家重测的结果,锇为、铱为、铂为,而金是。实践证实了门捷列夫的论断,也证明了周期律的正确性。 在门捷列夫编制的周期表中,还留有很多空格,这些空格应由尚未发现的元素来填满。门捷列夫从理论上计算出这些尚未发现的元素的最重要性质,断定它们介于邻近元素的性质之间。例如,在锌与砷之间的两个空格中,他预言这两个未知元素的性质分别为类铝和类硅。就在他预言后的四年,法国化学家布阿勃朗用光谱分析法,从门锌矿中发现了镓。实验证明,镓的性质非常象铝,也就是门捷列夫预言的类铝。镓的发现,具有重大的意义,它充分说明元素周期律是自然界的一条客观规律;为以后元素的研究,新元素的探索,新物资、新材料的寻找,提供了一个可遵循的规律。 门捷列夫排列元素周期表是按照原子量大小来排列,并把相似化学性质的元素放在同一列。这些都是从元素的物理属性(质量)和化学属性(化学性质)来排布,并没有揭露元素之间最本质的差异。孙元起的论文就从这个角度着手。 论文从孙元起前两篇论文的结论写起,认为原子有原子核和核外电子层组成,因为电子带负电,所以原子核里应该有带正电的其他粒子,它们非常小,却拥有几乎整个原子的质量;它们结构非常稳定,拥有的正电荷数和质量几乎不变;原子核所带正电荷数,决定了该种原子属于何种元素,而原子核所带正电荷数也与原子核的质量——即原子量——存在正关联。 因为孙元起身边并没有实验器材,只好“设计”了1913年英国物理学家莫塞莱的实验:利用阴极射线撞击金属产生X射线。认为实验结果“应该”是金属的原子序数越大,X射线的频率就越高。因此可以从一个方面证明原子核的正电荷决定了元素的化学性质,原子序数在数量上等于原子核所带的正电荷,进而明确作为周期律的基础不是原子量,而是原子序数。 这是论文的第一部分,主要讨论原子核与元素之间的关系。 而论文的第二部分,孙元起则开始讨论原子核外层的电子及其与元素化合物之间的关系。这些主要“剽窃”自物理学界另一位大牛尼尔斯·玻尔(nielshen日kDavidBohr)的研究成果。 玻尔(1885—1962)是丹麦著名物理学家,家境良好。1903年进入哥本哈根大数学与自然科学系读书。1906年,还是大学生的玻尔就因对水的表面张力的出色研究工作,荣获丹麦皇家科学院金质奖章。其后,于1909年和1911年以金属电子论方面的论文,分别获得哥本哈根大学的科学硕士和哲学博士学位。1911年赴英国剑桥大学,在J·J·汤姆逊的指导下,跟卢瑟福搞科研。1913年,写出了《原子构造和分子构造》(1)(2)(3)三篇论文,提出了定态跃迁的原子模型,即著名的玻尔原子理论。1922年,因对原子结构及原子辐射的研究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当然,玻尔关于电子的“跃迁假设”论述,孙元起并不准备在这个小册子中讲明——因为现在普朗克还没有提出能量子假说,或许这是下一篇论文“剽窃”的对象——他只准备说一些粗浅的,就像二十一世纪中学物理、化学课本中所叙述的那样,只有这样,才能吸引全世界科学家和科学爱好者的注意力。 在这一部分中,主要是论述电子层的“定态假设”:原子核外层电子数应该和原子核正电荷数相符合,但是他们如何排列呢?“根据”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可以“设想”第一层稳态为2个电子,第二层为8个,第三层也是8个,第四、第五层则是18个……原子为了达到稳态,会失去或捕获电子。失去或捕获电子能力的大小,决定元素的化学属性。所谓分子,就是数种元素的原子按照一定方式排布,达到稳态所形成的化合物。而化学反应的本质,也可据此原理来推衍,就是不同的离子组成更稳定的化合物。其后,又并就化学反应方程式、元素化合价等进行讨论和总结。 阿伦尼乌斯在1883年开始创立电离学说,解释溶液中的元素是如何被电解分离的现象。并在1884年以《电解质的导电性研究》论文申请博士,但他宣读完论文后,教授们“个个怒不可遏”,难以容忍这种“荒谬绝伦”甚至“纯粹是空想”的理论。在同克莱夫“激烈辩论”后,他的论文被评为3级,需要再次答辩。后来,他的电离学说才渐渐被学界所接受,但其只解释了这个现象,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孙元起的论文中,给出了最根本的解释。 论文内容在现代人看来,是非常浅显的,因为这些已经被写入中学课本,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十九世纪末的科学界,却不亚于是晴天霹雳,绝对有振聋发聩的效果。 孙元起在写的时候,主要精力是放在如何表述得明白却又有理有据,又如何用英文表述。写完之后,自我感觉是:它不像是科学论文,也不像科幻小说,更像是侦探笔录。即便如此,孙元起已经感觉非常满意了。 就在这时候,卢瑟福已经打点好行李,准备搭乘客轮,穿越太平洋,先到三藩市,然后跨过美国,进入加拿大。孙元起从老佟那里取了礼物,打开一看,却是瓷器、刺绣、红茶之类,也不知道这样的礼物合不合适。旁边的老佟则满脸得意:“虽然这是咱第一次给洋鬼子买礼物,我可特意去问了丁韪良丁大人,这些都是他推荐的,一准儿行!瞧着瓷器没?正宗的景德镇官窑,个顶个的精美,绝对不掉咱大清的份儿!洋鬼子拿了,没准儿当做传家宝呢!再瞧瞧这红茶,上品祁红!……” 孙元起只好赞扬了老佟几句,夸他对大清的“土特产”了如指掌。 1月5日早上,洗漱完毕之后拿上礼物和写好的小册子,直奔东交民巷的美国公使馆。两份礼物还是很大分量的,所以雇了辆大车。这段日子隔三差五的过来,使馆作为的两国兵丁都混了个面熟,没有为难,就进去了。康格一家和卢瑟福都在,只是Thomas明日就要随着卢瑟福一起到美国,然后回剑桥,康格一家颇为黯然。 瓷器怕碎,孙元起嘱咐车夫把礼物小心的搬下来。外国人向来有先看礼物的习俗,康格先生和卢瑟福也不例外,在边上观赏礼物,不停地说“wonderful”“Great”,至于有几分是真心的,那就不知道了。 等礼物搬完了,到客厅里一起喝咖啡。这时候,孙元起拿出那本新鲜出炉的小册子,递给卢瑟福:“您的建议,使我有动力写出它来,希望您能给出一些建议和批评。” 卢瑟福接过来,先看封面,题目很长。Thomas也侧过头来看,轻轻的念道:“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 卢瑟福笑着说:“从名字上看,它就是一本深奥而有趣的书,不是么?” 孙元起耸耸肩:“给人感觉,多少类似于《一千零一夜》什么的吧。” 其实孙元起自己也没有想好到底给小册子起个什么名字,只是内容如此,便有了这书名。西方科学界的论文,往往题目从很小角度入手,比如爱因斯坦在1905年发表的划时代论文,第一篇叫做《关于光的产生和转化的一个启发性观点》。 小册子中有一百四十页,其中还有大量的论证和图示。在孙元起看来很明白的地方,卢瑟福往往会停下来思考很久。Thomas也在看,偶尔会提出问题两人一起讨论。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没有看完第一部分。孙元起见他们很专注,也就不再打扰,礼貌地和他们告辞:“我明天早上过来送你们。如果有疑问的话,不妨那时候讨论。” 第二天,孙元起赶往美国公使馆的时候,康格一家和卢瑟福已经行李绑在车上,卢瑟福见到孙元起,便伸开双臂,大声地说:“York,congratulations!” 大清早的,祝贺我什么?孙元起一头雾水。再一想,那肯定是小册子的事情了。无论如何,不能失礼,答了一句:“Thankyou!” 拥抱之后,卢瑟福介绍说,昨天他和Thomas一起阅读了论文,至少觉得第一部分关于元素周期律的论述是“令人着迷的”。如果实验证明是正确的话,它将改变现在的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的体系。因为它不仅赋予元素周期律以新的说明,并且进一步阐明了周期律的本质,把周期律这一自然法则放在更严格更科学的基础上,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 这时候已经是数九天气,外面天寒地冻的。孙元起裹着棉袍,趿拉着棉鞋,带着瓜皮帽,站在寒风里和卢瑟福、Thomas讨论物理,这个时候才能回忆起自己原来是个物理学的研究生。偶尔看看四周巡逻的鬼佬,远处低矮破败的房屋,再说起十九世纪末最先进的物理,有种变身卡夫卡作品中那只大甲虫的感觉。 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冻得卢瑟福和Thomas都直跺脚。说了一会儿,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连忙把孙元起拉到马车上,放下门帘,直奔火车站。 清末的时候,北京火车站就在前门,和后世的北京站离得不是很远。从东交民巷到前门,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三个人一直讨论原子结构与元素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在二十一世纪是众所周知的。可眼下,少不得要用各种方法来解释。 本来,孙元起打算把卢瑟福送上火车就可以了。这在二十一世纪,算是完全合乎规范的礼仪。等到了车站,自有佣人看着力夫将行李搬到火车上。然后就见康格一家和卢瑟福都往车上走,然后坐定。孙元起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跟着往上走。这是,却有站务人员把他拦下来。 孙元起心想:哦,看来大清国送人,也要买站台票。 站务却说:“这是洋人专用的车厢,等闲人等不得入内。” 在新世纪,见惯了“凭证入内,外来人员请登记”那一套,也见识过门口站一圈保安或者武警,不让人进出的场所。眼下,孙元起并没有太生气,打量一下这个站务,是个中国人,年龄不大,估计不到三十岁,黄白面皮,袖着双手,脸上多少有些冷淡。便问道:“这是谁规定的?” “这你管不着!”站务一脸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时候,卢瑟福见孙元起没有跟上,回过头,却看到他与一个站务在说话,站务一脸的不耐烦。虽然不懂中文,也大致猜到个七**。当下,伸手拉过孙元起就往里走。 站务一看洋人把孙元起拉进去,忙伸出手,似乎要拉住孙元起,又或者阻止洋人来拉,张大嘴巴“欸——欸……”。但终究没有说话,伸出的手也垂了下去。 孙元起心想:这是洋人看不起我们,还是我们看不起自己呢?但孙元起终究不愿意在外国人面前说中国人的不是,只好编了个理由说:“我还没有买票呢……” “买票?”卢瑟福疑惑地问,“康格知道你要来送我们,早就买好了大家的票。” “已经买好了?” “是啊,你送我们嘛,一起到天……天津的。”卢瑟福道。 “去天津……”孙元起无语了,摸摸怀里几十个大钱,心想,只好等下再去麻烦康格先生了。 卢瑟福没有发现孙元起的异常,继续说道:“刚才我们说到哪儿啦?哈——对了,说到原子核应该由数种粒子组成,其中一种带正电荷,一种是中性的,但质量非常大,几乎占原子重量的绝大多数。这些在你的论文中没有写到,为什么没写呢?你刚刚想到的么?那它是一种推理,还是一种假设,或者说是猜想?” “……” 第十章独树看云上啸台 从天津回来,感觉又欠康格先生一份人情:在天津的吃、住、行这些花销都是康格先生慷慨解囊的。人情总是要还的,孙元起也不想老欠着。回来后的第三天,崇实中学没课,看着天气晴好,便揣上几十两银子,和老佟一块儿去买礼品。 话说以前日常生活用品以及礼物什么的,都是拜托老佟去买的;有些吃食,则是在去崇实中学来回的路上捎的,平时都没有出去。因为现在写完文稿,送走了卢瑟福先生,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生活上也没有多少压力,才想起逛逛大清的集市。 按照老佟的说法,经常繁华的地儿都在前门外的大栅栏,吃的便宜坊、都一处、全聚德,穿的内联升、瑞蚨祥,卖药的同仁堂,卖文玩的则在附近的琉璃厂…… 马神庙在德胜门内,从马神庙到大栅栏不太远,两人走着就过去了。路上,一前一后的说些闲话。突然,孙元起想起一件事儿,低声问老佟:“那八大胡同在哪儿?” 老佟嘿嘿一笑,脸上带着是男人都懂的表情:“八大胡同的哪一条?” 孙元起很惊讶:“八大胡同不是一条胡同么?” 老佟扭过头,吃惊地看着孙元起:“看来孙先生读书,真是目不窥园啊!”先是赞了一句,然后接着说:“北京城的老少爷们谁不知道,这八大胡同是说前门外的石头胡同、胭脂胡同、百顺胡同、小李纱帽胡同、王寡妇斜街、陕西巷、韩家潭、皮条营等八个地方。这里的婊子和相公,在大清国都是鼎鼎有名的。全天下,还有谁不知道?谁要是不知道,那一定是个雏儿!” 老佟说得眉飞色舞,说完才觉得不对,又讷讷的加了一句:“孙先生,这个雏儿不是说你……” 孙元起也有些尴尬,岔开话题,又问:“相公是什么?” 老佟又扭过头:“相公?就是卖屁股的小厮呗!一般在韩家潭,孙先生要去么?” 孙元起更尴尬了。隔了半晌,才说:“对了,这快近年关了,这一年受到丁韪良丁大人和孙家鼐孙大人的很多照拂,少不得要上门感谢一番。这礼物有什么讲究嘛?” 这问题也难不着老佟,他张口就来:“这送礼啊,必须成双成对,从二色至八色不等,还有十二色的,恐是用不上。这每色中,都须主次相配。孙大人官至大学士,礼物自然得‘八大八小’才合适。至于丁大人,因为是洋人,倒不必太讲究,要送六色也是可以的。如果要送‘八大八小’,价钱上要比孙大人的便宜些才好。所谓‘八色’,虽没有一定之规,孙大人是文人,自然是湖笔、徽墨、端砚、宣纸之类的,如果加上鱼翅、燕窝、海参、鲍鱼,这就差不多了……” 一番话,听得孙元起满头汗水,看来清朝的各种“学问”还真不少啊! 说话间,到了前门。来了清朝这么久,对清朝的环境卫生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认识,这毕竟这是没有公共厕所、抽水马桶、柏油路和城管的时代,即便是最繁华的大栅栏,地上也会有马牛羊粪,马车驶过,带起一阵烟尘。幸好是冬天,前些日子下的雪已经干透,否则满街的泥水坑,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一边走,一边看。偶尔走进店里,看着古色古香的柜台,长袍马褂的掌柜,说是买东西,还不如说是猎奇。进进出出中,不知问了老佟多少问题。孙元起现在感觉,是在一个不太干净的景区里观光;而老佟,就是那个导游。 买东西,都是老佟出主意、挑成色、砍价钱,孙元起则扮演少爷的角色,主要负责拍板和付钱。看来,老佟是常来这块儿,才走小半条街,就有十来个人过来跟老佟搭话。那些人,要么就拎着鸟笼子,洋洋自得地迈着八字步;要么笼着双手,在街上闲逛,不知道是准备打秋风,还是准备看热闹、找乐子。不用说,都是旗人。 孙元起面生得很,跟在老佟身后,那些熟人说话间,老拿眼睛打量他。孙元起在一旁陪着笑,只是不说话。终于,有一人按捺不住好奇,问了出来:“老佟,这位是哪个府上的少爷?长得真亮堂!” “这位啊,是京师大学堂的教习孙先生,大学士孙大人和美利坚公使联名推荐的!学识那是数——这个!”老佟竖着大拇哥炫耀道,“前些日子,英吉利和美利坚的洋鬼子们,不远万里跑来,就为了见咱们这位孙先生,怎么样?!” “嗬——是个人物!”那位旗人觉得今儿找到了个不错的谈资,又上下打量了孙元起几眼,“孔夫子身高九尺六寸,那是万世先师;关二爷身高九尺,那是武圣人。看来身材高的,本领都不差啊!” 孙元起听了,差点没乐出来,感情这位爷没听过“人大楞,狗大呆”的谣谚。只好学着清朝人,拱拱手,连着说“不敢!不敢!” 又扯了一堆有用没用的,那旗人满足了好奇心,方晃晃悠悠的走了。 等那人走远了,两人继续逛街。突然,老佟回过头,问:“孙先生,您贵庚啊?” “啥?”孙元起一下子没听懂。 老佟换个问法:“您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哦,已经过了新年,是二十四了!我二十四,怎么——?”孙元起很奇怪,为什么老佟突然问这个。 “哈?您都二十四啦?”老佟张大嘴巴。 孙元起摸摸脸上的胡茬儿,反问道:“不像么?” “不像!”老佟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看我有多大?” 老佟睁大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孙元起一番,才说道:“我看,也就十七八!” “哈?”这回换孙元起吃惊了。思忖了一番,看了看已经有些佝偻的老佟,“那您老高寿啊?” “我啊,再过两年就可以知天命咯!”老佟有些感慨。 知天命是五十岁,这个孙元起知道,因为这是高考语文的考点。“那您今年才四十八?”说完,才觉得有些突兀,好像没人这么说的。 “是啊,快半百啦。”老佟叹口气,“老咯!” 再看了几眼老佟,黑黄的面皮、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脊梁、干巴的身材,再加上刀刻般的皱纹,这些表象人孙元起一直以为老佟是六七十岁呢,没想到,他还不到五十。看来,清朝的生活质量确实不好,早婚、营养不良、气候恶劣等等原因,使人早衰。怪不得古人喜欢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之类的话。 从一间南北干货店出来,孙元起手里拎着几个的小纸包,里面是几样新买的干货,黄草纸包着,系上麻绳,就是份不错的礼品花色。出了门,刚要继续往前走,却见对过街边的一条小巷子里两边都是人,站着的、蹲着的、躺着的、倚着墙的、拄着棍的、端着碗的……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都衣不蔽体,瘦骨伶仃,目光呆滞,在寒冬的冷风中瑟瑟发抖。甚至有几个小孩儿,上身穿了件大人的棉袄,下身光着,来回走动。 “老佟,这是怎么回事?”看到这一幕,孙元起惊呆了。这种场景,在历史书和各种老画册中无数次见过、描述过,但这些人活生生的站在面前时,感觉却是那样的震撼,仿佛良心在受到一次鞭挞和洗礼。 “今年,山东不是遭灾了么?这些人,都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老佟看来是“门儿清”,五城九门没有不知道的事儿,“这几年,给洋人赔了那么些钱,国库里哪还有救荒银子啊?顺天府也不愿管这档子事儿。秋天还好,几个寺庙还有粥场,平时再去乞讨些,总算饿不死。到了这寒冬腊月,可遭了罪咯,哪天早上不抬几个人到化人场!唉——” “那——那他们也不想想别的法子?”孙元起觉得自己嘴巴一瞬间变笨了。 “有什么法子?这年头,天下乱糟糟的,来历不明的人,哪个府上敢要?再说,这些泥腿子,啥也不懂,又哪个府上想要?”老佟慢慢分说,“女孩子有些姿色的,都卖到八大胡同去了;身强力壮的男子,十有八九闯关东去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能干啥?等死呗……” 老佟的话,像揭开社会最黑暗的一角,把这个朝代里最底层、最苦难人群的生活图景展现在孙元起面前。孙元起下意识的往巷子里走去,仿佛是身不由己。 “欸——孙先生?”老佟喊了一声,似乎要阻止。看孙元起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跟了上去,说道:“孙先生身边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是得有个人服侍。看到没有?头上插草标的,都是卖的。要是看着合用,就可以买了回去使唤——” “买?卖?”孙元起打断了老佟的话。 “是啊,卖身为奴嘛。”老佟说得理所当然。 孙元起皱了皱眉头。此时已经到了巷子口,果然看见不少人乱蓬蓬的头上都插着一个草标。 那些逃荒者,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相貌俊秀、气宇轩昂的少爷带着一个老家人过来,都以为是要买人,纷纷围过来,用山东话或低声乞怜,或高声叫嚷:“少爷,买俺吧。做饭、缝衣裳俺都会的……” “少爷,可怜可怜俺吧,俺都三天木吃饭咧!” “少爷,赏口饭吃就行,俺不要钱的。” …… 这时候,老佟窜到孙元起前面,把这群人拦住,嘴里直嚷嚷:“站好啦!站好啦!……谁嚷,就不要谁!”终于这群人不说话了,都眼巴巴地盯着孙元起看,希望孙元起能选中自己。 老佟这才松一口气,来到孙元起身边,低声说:“孙先生,那您就选吧。最好选憨厚老实,又有点机灵劲儿的,最好没有家口拖累的。” 孙元起也知道老佟是好心。虽然眼前这些人,自己都想拯救,可自己能救得了么?想了一回,只能长叹一口气。但自己总要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来救其中的一部分。就像把搁浅的鱼儿扔回海中的小女孩所说:“这条鱼在乎!” 仔细打量面前的那群人,总也有一两百人,有老头老太太,也有妇人孩子。扫视一圈,看见人群中有一个小男孩,只有十一二岁,虽然营养不良导致面黄肌瘦,但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高举着一只手,好像是一个等待提问的学生。那一刻,孙元起心好像被撩了一下,像是老师指着学生,让他回答问题:“就你吧!” 小男孩明显被惊喜冲击到了,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老爷,是……是俺么?” “是你!”孙元起点点头。 长期的营养不良,使男孩儿的脑袋显得特别大,四肢瘦得像芦柴棒。他大声喊道:“谢谢老爷!” 老佟适时的发话了:“今天就要一个!大家伙散了吧!” 人群顿时嚷了起来:“老爷,再要一个吧!”“俺不要钱的,老爷,管口饭就行!”…… 老佟连忙拉着孙元起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出巷子口,拐到一家铺子门口才停下来。老佟解释道:“怕这些人饿极了起歹心,还是先躲躲!这里人多,光天化日的,就不怕了。” “那孩子呢?”孙元起急切关心那个举手的孩子。 老佟随口答道:“他会跟过来的!” 果然,半分钟后,那孩子却换了身更破烂衣服,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铺盖卷儿出现在巷子口,四下张望。看到孙元起和老佟,连忙跑过来。可能很久没有吃饭了,根本就跑不快,跑的时候还摇晃得厉害,好像会随时会扑倒。然后讷讷地叫声“老爷——”。 孙元起皱了皱眉头:“以后别叫‘老爷’,要叫就叫‘先生’或者‘老师’。” “先生——”男孩儿欲言又止。 孙元起看出来他有话要说,就问:“有什么事么?” “先生,俺要卖十吊钱的……”男孩儿说话,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孙元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佟先跳了起来:“十吊钱?你怎么不去抢!这条巷子里,不要钱的没一百也有八十,哪个是缺胳膊少腿,不能干活的?!” 小孩被吓住了,过了半天,才接着说道:“少爷……先生,要是加上俺弟弟,两个人合起来只要五吊钱的……” 还是老佟说话:“你弟弟?几岁?恐怕还是个吃货吧?” 孙元起并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孩子,觉得他很不坏。老佟回过头:“孙先生,可不能听这小王八蛋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两个小娃娃的饭量,抵得上三个壮劳力。” “俺弟弟只有八岁,吃不了多少的……”小男孩的解释,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少……先生,再加上俺姐姐,三个拢共三吊钱……” 孙元起笑了,觉得这个小孩还是蛮可爱的,便想逗逗这孩子:“这样啊,你还有别的要加么?” 男孩突然跪倒在地:“要是再加上俺爹、俺娘,俺们五个就一文钱不要了……少爷!您就行行好吧!”说吧,就一个劲儿的磕头,再抬起头时,黑乎乎的脸上已经被泪水冲出两道沟来。 老佟已经满头黑线,彻底无语了。想来这在清朝,也算是雷人的。买一送四! 孙元起连忙上前扶起小男孩,说道:“那你就去把你家那些人都领出来吧。” 小男孩顿时跳了起来,连声说:“少爷!先生!您真是天下最好的好人!对了,俺们村有一家也逃荒,人走散了,就剩一个女娃,要不……?” 老佟已经在暴走的边缘了,盯着小男孩:“你是不是要把整条巷子人都带来啊?” 孙元起反过来安慰老佟道:“咱们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小男孩一听,大叫一声,跑进巷子。过了一会儿,拖家带口的走出一群人,正是小男孩一家:一对中年夫妇,看上去有五十岁,根据刚刚得到的教训,估计他们顶多也就四十岁;两个女孩,大的十三四岁,估计是小男孩的姐姐,小的只有十一二岁,估计是小男孩的同村;另外就是男孩和他弟弟。过来之后,都跪倒在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口中称道:“谢谢少爷!” 孙元起连忙叫他们起来,看着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因为寒冷,脸都是青黑色的,大约又冷又饿,一个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连忙抬眼看街上,找有什么店能有填肚子的吃食。 老佟看出来了:“孙先生,前面有家粥铺……” 孙元起知道太饿的人不能暴饮暴食,便要领这一大家人前去。老佟却拦住了:“给几个大钱,然让他们自去!您去了,不合适。” 也不知道老佟说的“不合适”到底是怎么不合适,也没有细问,便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元,递给男孩的父亲,让他们吃粥去。 那中年人又跪下来,磕了几个头,伸手便要接。老佟看是一枚银元,劈手夺过来:“孙先生,一顿粥可要不了那么多!” 孙元起解释说:“老佟,剩下的钱,却是给他们买点衣服的。天怪冷的。” 老佟怏怏地把钱递过去。那人千恩万谢,又问:“少爷府上在哪儿?” 老佟说:“在马神庙。”说完,拉着孙元起便走。 孙元起跟着走了一段,才想起一个问题:“老佟,那家人逃荒到京城,恐怕不知道马神庙在哪儿吧?” 老佟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马神庙,皇城根儿上有谁不知道?他们不知道,却不会问么?”顿了一下,又说:“若是找不到,才是更好呢!” “啊?” “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看就没服侍过人,有什么用?”老佟摇摇头,“孙先生,你是太好心了。这年头,好心没好报的。况且,你自己手头也不宽裕。” 这时候,孙元起想起孙家鼐对他说的,要他另外找房子的事儿。心中盘算了一下,问老佟:“老佟,在京城买个院子,大约多少钱?就像我现在住的院子那么大的。” “孙先生要搬出去?”老佟顿时回过头。 孙元起对第一处“房产”还很有些感情,说:“是啊,不能老住那里。孙大人也说了,再住几个月是没问题,但毕竟是大学堂,不好一直住下去,最好另寻一处住所。” “这样啊……”老佟沉吟片刻,“京城所来有‘东富北贵,西穷南贱’的说法,东面和北面的宅子自是贵的,西面和南面的就便宜多了。不知道,孙先生打算在哪儿买啊?” 想想马神庙在德胜门内,后世北京师范大学就在德胜门的西北角,再往西北,则是北京邮电大学、北京电影学院、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高校。心想,西北角是高校密集区,少不得为自己的后世谋点儿私利,这是穿越人士的专利。便说道:“那就德胜门外吧,最好是西北角儿。” 老佟大吃一惊,停下脚步:“德胜门外?那可出了城啦!西北角儿?那是内务府的一个冰窖,挨着的是个大芦苇荡子。再西北,那是乱葬岗,住不得人呀!” “啊?”孙元起张大嘴巴。真是无知害死人啊! 第十一章家山万里梦依稀 中午,和老佟在大栅栏的便宜坊里吃了顿烤鸭,算是答谢老佟这一段时间的照顾。虽说烤鸭是北京的特产,估计普通的北京人一年里也吃不上几回。老佟一听说要请他吃烤鸭,两眼直放光,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不过便宜坊的烤鸭真是没说的!光看老佟的吃相就能知道。 等把最后一碗鸭架汤喝进肚,老佟才心满意足,摸摸圆鼓鼓的肚子:“吃得太惬意啦!就算现在死,都心甘啦!” 孙元起随便找句话说:“咦?你不是经常来大栅栏么?” “来是经常来,可便宜坊是十年八回才进来一趟呀!这么放开肚皮、甩开腮帮子吃,可就是头一回啦!”老佟打了个嗝儿,“要不怎么说孙先生仁义呢!真是没说的。以后,但凡用得上老佟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孙元起又感叹一番,然后说道:“嗯,以后少不了要麻烦您呢!” 俩人从便宜坊出来,酒足饭饱,横竖没事儿,又摇摇晃晃的从前门走回马神庙。等到了马神庙,已经下午三点钟左右了,只见那一家老小蹲在大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眼巴巴的四处张望呢。见是自己的主家,立马起身。 老佟冲着孙元起得意的说:“孙先生,怎么样,瞧着没?长着嘴,还愁找不着地儿?” 孙元起哈哈一笑,和老佟领着这群人进了自己的院子。那群人把行李都堆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把吃饭剩下的钱交给孙元起。孙元起没有细看,就揣进怀里,拎着他们四处看看,大致介绍了各处房屋:东厢房是厨房。以前孙元起是一个人,上街或者放学回来路上,随便吃点东西就对付过去了。冬季里冷得厉害,才请人盘了火炕,顺便把灶台修整了一番,又买了柴火,很少用。所以锅都没买,只有几只碗、几双筷子。现在人口多了,少不得要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给备齐。 又领着他们去厕所看了看,嘱咐他们以后如厕要小心。只是来了两三个女姓,恐怕还得叫人把厕所分成男、女。老佟看见厕所里的厕纸,脸上有些抽抽。民国以前的人都讲究“爱惜字纸”,上厕所,随便什么树叶啊、砖块啊,就对付过去了。可不能随便用纸,尤其是有字儿的纸,那是孔圣人的恩泽。孙元起是现代人,受不了这个,天天用稿纸。 北面堂屋,孙元起住东面;中间有几把太师椅,却没有桌子,也没有中堂、对联什么的;西面还是空着的,都没怎么打扫。 西厢房是教室兼实验室,学生经常来,手脚也勤快,收拾得挺干净。 西南角是井,孙元起嘱咐那家人把孩子看好,别出什么意外。那家人都恭敬地答应了。 南厢房以前是仆人住的,老北京有句话说:“冬不暖,夏不凉,有钱不住东南房。”说得就是东南角的房子不好住人。孙元起还是第一次来的时候看了一眼,以后就没管。这次是第二回。 看了一圈,又回到院子中央。 老佟扯扯孙元起的衣角,低声说道:“孙先生,俗话说得好,‘教妇初来,教儿婴孩’。这些奴仆刚来,要赶紧立下规矩,才好管。现在不管,以后可就不好管了!你给他们说说吧!” 那一群人也好像知道规矩,都站在那儿,准备听孙元起训话。 孙元起还没有遇到过这种场景,想了一下,清清嗓子,就开始说:“我叫孙元起,字百熙,是个老师……以后你们叫我先生,或者老师,都行。对了,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估计普通人家没这么问的,一时之间大人都不说话。那个小男孩却喊出来:“先生,俺叫赵大毛。” 中年人“咣叽”给了赵大毛一巴掌,才拘禁地说:“先生,俺叫赵多福。这是俺家里的,赵李氏。这两个是俺家小子,大的叫大毛,小的叫二毛。这是俺闺女,叫彩珠。这个丫头姓宋,叫桃花。” 这名儿,还真乡土气息!别说,这名字还挺好记的。孙元起大致有个印象,接着说下去:“我这儿没有太大的规矩,主要是学生经常来,你们准备好茶水就行。对了,偶尔有洋人会过来,你们不要怕,也不要乱说话。这是第一。” 他们都盯着孙元起看,不说话。 “第二,因为偶尔会在这儿上课,所以平日不要太吵,要打闹,就到院子外面去,明白么?” 他们都点点头。那个中年人给了俩小子一人一巴掌,估计是平时经常闹腾,现在教他们记住规矩。 “第三呢,要讲究卫生,经常洗澡、经常洗衣服、不要随地大小便。”孙元起,看见他们都是黑乎乎的,想到了这一点。 又想了想,补充一条:“在院子里,要学着说普通话。你们的山东话,我听不大懂呢。” 一院子人,都是满脸疑问。最后还是老佟问了句:“孙先生,普通话是什么?洋文么?” 孙元起拍拍脑袋,才想起这时候还没有“普通话”这一说,只好换个说法:“不是洋文,就是咱们北京话。” “哦,官话啊!”老佟若有所悟的样子,狐假虎威的训道,“以后,你们都要学说官话,知道么?这是天子脚下,可不是你们山东。”又说:“孙先生,请继续说!” 孙元起说:“暂时没有了,以后想到什么,再交代吧。” “这就没啦?”老佟有些失望。 孙元起点点头:“嗯,没了。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那我说点儿。”估计平日里老佟没有这么威风的时候,今天要趾高气扬一回,“孙先生是咱们京师大学堂的教习,大学士孙大人和美利坚公使联名推荐,老佛爷特地任命的!普天之下,没几个人学问超得过!前些日子,英吉利和美利坚的洋鬼子们,不远万里跑来,就为了见孙先生一面。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的,敢有什么不轨,打死是轻的!……” 听了老佟这番杀气腾腾的话,一家人都缩着脖子。 说着讲着,就下午四点了。冬季里,天黑得早,这时候太阳都快落了。可人一多,问题就来了。比如晚饭,现在去买锅也来不及了,还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呢。只好给老佟一些钱,让他出去买些馒头回来,算是晚饭。老佟应声去了。 再比如住宿。西厢房肯定是不行的,以后还要用来上课。其他屋里还没有收拾呢。只好说:“老赵,你们把东厢房和南厢房收拾一下,晚上好住。” 老赵也应了,带着一家却先收拾南厢房。南厢房本来就是给人住的,里面都是有炕,只有没有席子。还有一些不知干什么的杂物,那几个小家伙倒折腾得不亦乐乎,不时发现什么新鲜物事,发出一阵欢呼。大约老赵和老赵家的时刻记着孙元起的规矩,小孩子一叫,一个大巴掌就甩了过去。 孙元起也不管,自己一个人踱回堂屋,思考什么时候去拜访康格先生,以及以后的打算。 天蒙蒙黑的时候,孙元起去南厢房看了看,老赵一家已经把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南厢房只有两间,但每间都有炕,只是有些坏了,用东西填上,再铺一层铺盖卷,马马虎虎能睡人。老赵带着两小子在外面忙活,老赵家的则带着俩闺女在里屋收拾,估计睡觉也是这么睡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收拾出来,堆在外屋的炕前面。 老赵见孙元起进来,放下手中活儿:“东家……” “啊?”这叫法真新鲜。 老赵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纠正,怪腔怪调地叫了声“先生——”。孙元起知道他是想学说官话呢,可这一时半会儿谁学得会? 孙元起不在意,问道:“收拾好了没?晚上能住下么?” 老赵连声说:“能,能!这可比逃荒时候好太多了!” 老赵家的也走出来,她那十三四岁的闺女扭扭捏捏地跟在后面,不太敢见人,倒是那个叫红桃的小丫头,大大方方地叫了声“先生”。 老赵家的说话还是山东味儿:“先生,有些东西收拾出来,还能凑合着用。好比那件夹袄,补补还能穿。就放在炕上了。这些朽烂不合用的,都堆在这儿,您看……” 孙元起答道:“你看着合用,就留着用;不能用的,明天给扔了。对了,等会儿去我那儿抱两床被褥过来,再拿个火盆。北京的冬天可冷得厉害。” 老赵夫妇连忙说:“现在这样,就再好没有了。被子、火盆,却是不用的。” 正说着,老佟回来了,拎着一大两小三包东西。孙元起连忙招呼大家洗手吃饭。 “吃饭喽——!”大毛、二毛顿时欢呼起来。 “咣!”“咣!”老赵又每人赏一巴掌,骂道:“吃货!” 冬天,从井里打出的水感觉是温的。洗了手,大家都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墩上。老佟打开那个大包裹,却是杂面馒头,推到众人面前。二毛伸手要拿,又被老赵抽了一巴掌。 再打开一包,却是咸菜。 老佟把另一包递给孙元起,说道:“孙先生,这是您的。” 孙元起疑惑地打开,却是四个白面馒头。对于白面和杂面,孙元起感觉没有什么差异。大学食堂里面,杂面馒头卖的可比白面馒头贵。当下,将这四个馒头分别递给那四个孩子。孩子拿着馒头,望望孙元起、又望望自己的父母,都不敢吃。 孙元起挥挥手:“吃吧,吃吧。” 老赵夫妇还想说什么,看孙元起态度真诚,就说道:“还不谢谢先生!” “谢谢先生!”孩子们这回是真心的。 孙元起对老佟说:“老佟,坐下一块儿吃吧。” 老佟嘿嘿一笑:“我是不和孙先生客气的。只是中午吃得太多、太好,现在还不觉得饿呢!想吃也吃不下啦。” 孙元起也不是很饿,拿过一个杂面馒头,掰成两半,递一半儿给老佟。老佟接过半个馒头,慢慢悠悠,细嚼慢咽。看来不是作假,真得是中午吃撑了。 老佟低声地嘟囔着:“孙先生,你就是太好心……这样不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好人有好报,孙先生以后一定能做大学士,和孙大人一样……” 两个女孩拿着白面馒头,吃了一半,便把剩下的放在桌子上,拿起一个杂面馒头,一人一半分吃。两个小子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风卷残云般的,三口两口把白面馒头吞下肚,又一人一个杂面馒头,手里捏着咸菜,分分钟又是一个馒头下肚。伸手又向馒头抓去。 老赵看见一边的老佟盯着两小子,抽了哥俩一人一筷子,骂道:“吃货!” 男孩子皮实,摸着被抽的地方只吸凉气,却不哭,两双眼睛紧盯着馒头看。 孙元起看见了,笑着说:“吃吧吃吧,男孩子能吃是好事儿,能吃才能长身体嘛!” 听了孙元起的话,两个男孩的手迅速伸出去,抓了一个馒头。老赵有些尴尬,赔笑道:“东家……先生,孩子好几天没吃饭,饿得狠了……” 吃完饭,孙元起送老佟出门。老佟低声说:“孙先生,你不应该买这些的……刚才吃饭的时候,我看了一下,两个男孩就吃了七个馒头。你买了俩饭桶啊!” 孙元起开解道:“‘吃不穷,穿不穷,好逸恶劳才受穷。’不怕他们能吃的。” 老佟叹口气,接着说道:“既然孙先生主意已决,那就尽快把卖身契给签了吧。” “卖身契啊……”孙元起这一刻,居然想起了黄世仁和杨白劳。 回过神的时候,老佟已经走远了,孙元起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天才麻花凉,孙元起睡得正香,就听见有人在打扫院子,心想:谁啊?大清早的!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院子里昨天住进了新人。连忙起身,却看见老赵在打扫院子,老赵家的和她闺女彩珠正打水洗衣服呢。却不见三个小家伙,便问道:“大毛、二毛和红桃三个小孩呢?” 老赵停下手中活儿,恭声答道:“在床上呢。乘着晴天,把他们衣服洗洗!” 孙元起摇摇头,不说话了。 崇实中学每年有三个学期,寒假是从12月20号到1月5号。接下来,是夹在西历新年和农历新年之间的小学期,主要是实习、实验之类的动手课程。今天崇实中学有课,孙元起要出门,怕这家人在这里迷了路,叫老赵去把老佟叫来。老赵应了一声,不一会儿,把老佟领了过来。 孙元起和老佟打招呼:“老佟,大清早的喊你,不怪我吧?” “孙先生,这是什么话?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有什么事儿么?”老佟真不含糊。 孙元起也不绕圈子:“今天我要去上课。家里面有很多东西要买,我怕老赵找不到地方,一会儿得麻烦你领着他。” “得了,您瞧好吧!”老佟答应得嘎嘣儿脆,“大致都是些什么东西?” 屈指数来,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还真不老少。给了老佟五块银元,让他操心去。 把昨晚上剩下的馒头胡乱吃了,算是早饭,然后出门。 老赵家的见了:“先生,您这是要出门?” 孙元起应道:“是啊,下午回来。” 老赵家的惭愧地说:“今天早上俺把大毛的衣服洗了,他没法子跟先生出门了……” “我出门,倒不用他跟着。”孙元起说,“这三个孩子都只有一身衣裳?” 老赵家的不说话,点点头。孙元起从身上掏出两块银元,递给她,让她给孩子多做几身衣裳。老赵家的像接了块烫手的山芋,口中不住念叨:“这如何使得!” 孙元起却不管,挟着书本上课去了。 第十二章日月冥心知代谢 转眼到腊月底。 期间,孙元起去美国公使馆拜访了康格先生一次,送了些礼物,聊表谢意。康格先生则拿出《science》和《nature》寄来的样刊和稿酬,还有十几封信件。稿酬不错,合成银元,也有近三百块。至于信件,多是讨教或者质疑,也有两三封是大学或者物理学会寄来,邀请孙元起前去讲座或演讲的。这些学校,主要是美国的,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纪,那定是要去的。如今,隔着重洋,只能坐轮船,来回一次那就得好几个月,只能婉拒。 老赵一家已经彻底安顿下来。院子不大,事儿不多,每天除了打扫院子,就是洗衣服、做饭。这么点活儿,还是六个人做,确实不重。孙元起又支使他们换了几身衣服:一方面是经常换洗,卫生。这年头,北京人一件棉袍过一个冬季的,在在皆是。孙元起觉得这不行,北京城灰尘那么大,到处都是土路,没几天,衣服上就一层土,能不洗么?另一方面,快过年了,总得有些新气象吧。 这一个月的修养,老赵一家的精神头明显好多了,脸色红润、举止有力,与来时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几个孩子,更是白净了不少。当然,也可能是孙元起天天督促他们讲卫生的结果。大人孩子吃不愁、穿不愁,主家人好,还不用干重活,所以,老赵一家觉得生活得好像在天上了。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老赵就开始打扫院子,老赵家的则打水洗衣服;十四岁的彩珠和只有十一岁的红桃烧水、做饭;两个小子则到处帮忙,帮倒忙。看孙元起出来,大毛负责把热水、毛巾端到堂屋。等洗漱完了,差不多吃早饭。吃完饭,孙元起或去上课,或者批改作业、备课写文稿。老赵一家人则四处寻觅活儿干,比如把院子外面也打扫一遍…… 眼下,快到年关,崇实中学又放假了,孙元起才想起拜访孙家鼐孙大人。 老赵扫完院子,孙元起也洗漱完毕,便准备吃饭。刚来的时候,还没有桌子,就在院子中间的石墩上,阴雨天就不大方便。因而叫老赵买了张八仙桌,放在北屋的正堂。最初吃饭,老赵一家都不敢和孙元起一块吃。按照清朝的规矩,主人先吃,吃完了下人才能吃。并且只有主人才能在正堂用餐,下人们一般躲在厨房或者自己的屋里吃饭。 孙元起是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自然不讲究这个。老赵一家拧不过,只好一块儿吃。老佟有一次看见了,直说老赵一家“坏了规矩”,又说“孙先生就是太好心了”。孙元起看老佟也是一个人,吃饭不方便,就让大毛、二毛去请来一块吃。一而再、再而三,这八仙桌上正好凑齐八个人。 吃饭的时候,孙元起自己做北面的正席,从来没人过去陪着坐,喊了老佟几次,老佟都不过去。老佟和老赵坐东面,其中老佟又坐上首。大毛、二毛坐在南面。彩珠和红桃坐西面,老赵家的端菜端饭,随后就和彩珠坐在一块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样,老赵和老赵家的就一边一个看着大毛、二毛。所有的菜,孙元起夹了哪盘的第一筷子,大家才开始吃哪盘。要是不夹,谁也不动。只是“规矩”。孙元起最初没发现,慢慢察觉出来,说了几回,也没人照做。彩珠、红桃是女孩子,自然不会越雷池一步;大毛、二毛这俩小子就没那么讲究,兴致一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所以老赵和老赵家的这么一边一个,但凡他们俩敢越轨,轻则眼镖伺候,重则一巴掌、一筷子。俩小子挨了尅,都不带哼哼的。就这样,座位就稳定了下来。每次吃饭,孙元起一落座,大家就按着座次落座,然后开始上饭。孙元起一落筷子,这顿饭就结束了,不管他人吃没吃完,老赵家的、彩珠就立马站起来,收拾碗筷、端茶递水。如今,孙元起只好细嚼慢咽,看大家都吃好了,才落筷子。 孙元落下筷子,接过彩珠递上的茶水,然后对老佟说:“这一年来,一直承蒙大学士孙大人的照顾,所以今儿想去拜访一下。这里面的礼节,我不大懂,所以想麻烦老佟一起去。” 老佟放下茶盏,立马就答应了:“反正寒冬腊月闲着没事儿。再说,孙先生的事儿,有事儿也变没事儿了。中!” 孙元起笑了笑,又对老赵说:“老赵,你去雇辆大车,把准备好的礼物搬上去。” 老赵应声去了。 没多久,东西就准备好。孙元起带着老佟、老赵还有大毛出发了。现在,伶俐又懂些事儿的大毛是孙元起的“书童”,就是个小跟班:去上课,大毛跟着拿书包;去上街,大毛跟着拎东西;没事儿,大毛就呆着孙元起周围十米以内,随叫随到。 说话间,到了孙家鼐府门口。孙家鼐家在廉子胡同,虽然他在戊戌变法中受了牵连,但圣眷不衰,还是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故而逢年过节的时候,门前停了不少车马。 孙元起不知道交通的关节,递了几块银元给老佟,让他上前叩问。老佟果然不含糊,三两句话,一递手,红包送到。就听门房说:“京师大学堂教习孙元起孙先生是么?今儿孙大人很忙,我去通禀一声,见与不见,可就看你造化了。”门房就进去了。 没一会儿,门房跑出来:“欸,你们运气不错,老爷有请!” 孙元起嘱咐老佟和老赵把礼物搬进去,整了整衣裳,随着门房进了孙府。这是第二次进孙府,上次随着丁韪良大人一起来,并不畏惧。这次却一个人来,毕竟是见副总理级别的大人物啊,不紧张那是假的。 在花厅,座位上有一群穿着官服的中老年人,一边聊天,一边等着被召入。看孙元起进来,都只瞟了一眼,以为是哪个府上的少爷来拜年,也不在意,依旧聊天。孙元起知道,这是排队呢,只好在下首寻张空椅子,要坐下慢慢等。 就在这个时候,孙家鼐送一位官员出来,大概是孙元起一米七八的个头在这群官员确实有些出类拔萃,给孙家鼐一眼瞥见了,就听他说:“啊呀,这不是百熙么?今儿怎么有空来看老夫啦?我还以为你不认我这个叔祖了呢!” 孙元起哪还不明白,立马过来跪倒,口称“拜见叔祖”。 孙家鼐也不着急,非等孙元起磕了几个响头,才示意他起来,还说:“啊呀,百熙,都是一家人,怎么这么见外,还磕头!一会儿进屋慢慢叙家礼嘛!” 孙元起登时有些气闷,心想:这老爷子不厚道! 孙家鼐却不看他,向他旁边的那位官员,其实也是向在场的所有官员,说道:“子玖,这便是我那侄孙孙元起,现在京师大学堂任格致学教习。学问是好的,就是不通世故,连我这个叔祖都很少来拜访。前些日子,太后还问起我,说京师大学堂有个格致教习,学问优渥,英吉利、美利坚的洋人都前去请教,却不知是谁。老夫就禀告说,那是老臣的侄孙,只是怕人说任人唯亲,不敢提起这层关系。太后还笑道,这是举贤不避亲,好事啊!老夫倒惭愧得紧。” 那个叫“子玖”的官员连忙应承道:“老大人果然家学渊源!看百熙侄儿英俊挺拔,气宇轩昂,当真是人中龙凤!”周围的官员也是一片赞誉之声。 孙元起躬身在一旁,作汗颜状,只是逊谢。 待送走客人,孙家鼐不管满座等候的官员,只把孙元起领进书房。进了书房,孙元起忙着给他请安,毕竟这位老人已经七十高龄,光从年龄上说,已经是祖父辈了;何况,老人一直帮助自己。当下,跪倒在地:“给老大人请安!” 孙家鼐坐在太师椅上,不满的“嗯?”了一声。 “给叔祖大人请安!”只好再来一过。 孙家鼐这才满意:“起来吧。” “是。”孙元起爬起身站着,四下打量一下,不愧叫“书房”,四壁都是书。只是书是一函一函地平放在书架上,而不是一本挨着一本立着,和孙元起前世见过的不一样。 孙家鼐瞅了他一眼:“百熙今天怎么有空来看老夫啊?” 这话问得孙元起很尴尬,谨慎地措辞说道:“您老日理万机,晚辈怕来打扰,不合适。现在到了年底,感谢您老一直以来的照拂,不揣冒昧,才斗胆前来。还望见谅!” “嗯,”老大人不置可否,“你平日里忙着上课、写书,从不外出冶游,倒是勤勉踏实,在年青一辈中算是难得的了。” 孙元起心想:我倒想出去玩,可我认识谁啊?何况,这北京城又有啥好玩的? 过了半晌,老大人又说:“美利坚公使夫人陛见太后时,提及你,说你年青有为,学问精湛,连英吉利的教授都要向你请教。太后听了,很是高兴。” 孙元起这才知道慈禧老奶奶为什么知道自己,连忙回答道:“晚辈才疏学浅,惭愧得很!那英国的卢瑟福教授只是顺道来访,讨论些问题罢了……” “年青人知道谦虚,也是好的,却也不宜妄自菲薄。”老大人点点头,“你最近还住在大学堂里?” 孙元起被问得发虚,好像上次他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只好硬着头皮说:“还住在大学堂里。本来是想买片宅子,一来人生地不熟,一来手头拮据,所以一直拖着。如今还托人询问呢……” “前些日子,太后问及你,老夫托大,说你是我的侄孙——”说到这儿,老大人盯着孙元起看。 孙元起心里哀叹一身,连忙又跪倒:“那是晚辈高攀了……” “嗯,”这回儿老大人满意了,“百熙是年青才俊,前程不可限量,倒不是‘高攀’。不过,老夫既然自承是你的叔祖,也应当照拂于你。我在什刹海还有套两进的宅子,有些破旧,便送与你吧!房契,我明儿着人送过去的。” 孙元起还没起身呢,听了这句话又得跪倒:“叔祖大人,这如何使得?” “你没读过《弟子规》么?‘长者赐,不敢辞’!”孙家鼐不耐烦地挥挥手。 孙元起确实没读过《弟子规》,也不知道“长者赐,不敢辞”这句话。看老大人不耐烦,也不敢多说,心里感激,只有应下了。 孙家鼐又问道:“你平日里都读什么书?” 孙元起郁闷地回答道:“不读书。一直在写东西呢……” 孙家鼐在太师椅上坐起身来:“老夫也知道,你对格致之学颇有心得,但华夏之人,修身养性,终要读华夏圣贤之书。老夫一直主张,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百熙也不能有所偏颇!” 孙元起无奈地点点头:“晚辈受教了!” 老大人站起来,走到书架前,从中取出两函书,递给身后的孙元起:“这是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和本朝阮文达公所刻的《十三经注疏》,你拿回去,要仔细阅读。” 孙元起一脸无奈,只有应下。 “年关快到了,老夫就不多说了。你也赶紧回去,准备乔迁,不宜久居大学堂的房屋,惹人闲语。”说着,老大人端起茶盏。 来之前,孙元起接受老佟的紧急“清代拜访官员礼仪培训”,知道这是要送客。再跪下磕头,然后辞出。 出了门,老佟、老赵、大毛都在门口候着,见孙元起捧着两大函书出来,连忙迎上接了下来。老佟在一旁说:“这两大函书,可值不少银子!孙大人对孙先生确是青眼有加啊!” “这要不少银子么?”孙元起对于清代的物价水平还是不太了解,但知道有些东西贵得离谱,有些东西却便宜得不像话。比如素包子,一个大钱一个,便宜;一件棉袍,动辄十几两银子,太贵! “至少得二三十两吧,”老佟大致估摸了一下。 孙元起倒吸一口气:这文化还真不是普通人学得起的! 老佟又说:“咱们送的八色礼物,孙大人收了四色,退回四色,都放在车上了。” 这让孙元起更不明白了:送礼,还有收一半、退一半的? 拉开大车门帘,却见燕窝、鱼翅之类的都退回来,孙家鼐只收了文房四宝。孙元起不禁有些感慨:这个叔祖真是个实在人! 老佟听了个大概:“孙先生说什么呢?” 孙元起便解释道:“刚刚孙大人和我续了家谱,你知道,我和孙大人都是江淮人,源出一系,续了之后,方知孙大人是我的叔祖。”孙元起编这瞎话,类似于刘玄德占汉献帝便宜一般。 老佟点点头:“这是件大好事!” 孙元起也说:“可不是件大好事么?孙大人抬手便送我一套宅子,当真是深情厚意。这几天可能就要搬出大学堂。这段时间可真麻烦老佟不少啊,得好好谢谢您老啊!” 老佟一愣:“你要搬走?” “是啊,孙大人说,老占用大学堂的房子,影响不好,别人会说闲话。” 老佟跳脚骂道:“都是哪个小兔崽子说的闲话?!我操他八辈祖宗!!” 孙元起自然也不知道,只有一笑了之。老佟也不说话,一路上都是闷闷的。 回到马神庙的住处之后,老佟自回去了。孙元起却嘱咐老赵一家把不要紧的东西先收拾收拾,准备搬家。虽然房契还没有送到,想来这个叔祖是不会哄骗自己的。 到吃中饭的时候,打发大毛去喊老佟,老佟推说不来。孙元起不疑有他,只当他有别的事儿。待到晚饭时,大毛去叫,老佟还是不来。孙元起有些疑惑了,心忖道:这老佟是咋地啦?却不好去问。 第二天一大早,孙家鼐府上果然派人送来房契。孙元起便想和老佟、老赵一起随着孙家仆人,先去看看房子。派老赵叫老佟,老佟又推脱不来。孙元起疑惑更甚。 老赵见孙元起一脸疑惑,便吞吞吐吐地说:“先生,老佟他是心里有事啊……” “嗯,怎么回事?老赵你说。” “先生您是天下顶好的好人,老佟舍不得您走呢……”老赵是话中有话。 听锣听音,说话听声。孙元起明白了:“老佟是想和我们一起走么?可他走了,大学堂的门房怎么办呢?……你去把老佟唤来,看看他是怎么打算的!” 这一回,老佟很快来了,见了孙元起,便跪倒在地:“请孙先生赏碗饭吃!” 孙元起立马上前把老佟扶起来:“老佟,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以前,可都一直是你关照我的。现在,您要是不怕苦,就跟我们一块儿搬过去?” “谢谢孙先生!”老佟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孙元起也没法子,只好说起别的事儿:“你要是走了,大学堂的门房怎么办呢?” 老佟用衣袖擦擦眼泪,说道:“我想好了。我不是有个哥哥么?他有仨儿子,一家人守着几亩薄田过活,日子过得非常紧巴。我走了,就让他家老儿子来替我,好歹有个稳当的营生,比土里刨食强多了!以后,大家伙儿也有个照应……” 看来老佟早有打算,孙元起便答应了。老佟立马精神起来,跟着老赵他们一起去看新宅,跑前跑后的,俨然以“孙府管家”自居。 孙家鼐在什刹海的院子,说是“有些破旧”,其实十分整洁。两进的院子不算深,可比住在大学堂时的四合院房间多多了,总也有二三十间。孙元起到的时候,有一家人站在门口候着。孙家鼐派来的仆人介绍说:“这是宅子里的仆人!” 这一家有四口人,一对三十余岁的中年夫妇带着一个**岁的儿子和一个五六岁的闺女,看着都挺老实的。见孙元起下了车,一起跪倒。那女孩随着大人跪倒之后,还想抬头看孙元起,却被母亲一把摁住头。 孙家鼐派来的仆人说道:“这位爷是老大人的侄孙,现任京师大学堂的教习,老大人很是看重,所以把这片宅子转送给了他。你们都要好好伺候!要是怠慢了,老大人饶得过,家法可饶不过!” 一家人连连磕头,口中称“不敢”。 孙元起才明白,这送宅子是连仆人一块儿送的。 这一家人姓郑,当家的叫郑友三,上过几年私塾;俩孩子,一个叫景贤,一个叫景懿,长得粉嫩白净,端的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比起老赵家的大毛、二毛,不知高强多少倍。等回去了,老赵央求孙元起给大毛、二毛起个好名字,至少不能在郑家人面前掉份儿。孙元起肚中也没多少墨水,但耐不住老赵的乞求,分别给取名叫景行、景范。 等搬了新家,院子里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人,立马热闹起来。在热闹和空虚中,孙元起迎来了光绪二十五年的春节。 第十三章江梅已挟春风嫩 过了春节,孙元起清点了一下自己的积蓄。京师大学堂教习,每月五十两银子,一共领了8个月,计400两;崇实中学教员,每月四十块银元,也是8个月,计320块;再加上论文所得的近300块银元,这是来清朝之后的全部收入。这几个月来,吃穿住行、往来应酬,都从这里面支出。如今,手头只有二百六十两银子,不到二百块银元。银元剩得少,银两剩得多,那是因为银元使用和携带方便。 现在,孙元起也算是家大业大:光“仆人”就有十个,专门负责自己的衣食住行,真是豪奢!其实,孙元起每月支付月份钱的只有五个:老佟、老赵、郑友三,每人五块银元;老赵家的、老郑家的,每月三块。至于那些“童工”,算是免费使用。即便如此,老佟加上这两家人已经盛赞“孙先生实在太慷慨了”! 银子流水价的花出去,自然得想法子赚进来,所谓“堤内损失堤外补”,否则没几个月,“孙府”上不得破产,也得裁人!京师大学堂和崇实中学给的薪水已经很丰厚,不能再去请求加工资。最后,只能从洋人身上捞钱了:继续深入开展论文“撰写”大业! 到孙家鼐、丁韪良、美国公使馆拜完年,孙元起躲在书房,把改名赵景行的大毛也赶出去,自己一个人铺开白纸,开始构思论文。剽窃方向是早就想好的,那就是解决经典物理的重大难题:“紫外灾难”。 18世纪后期,在化学反应中,人们开始察觉到热辐射现象。1790年,法国的皮克泰特进行了实验研究,证实物体能够类似于发光那样产生热辐射。之后,人们开始注意研究物体的辐射与这个物体对光的吸收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在19世纪末,由于冶金等各方面的需求,人们急于知道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关系。单靠实验逐一找对应点的方法,犹如钝刀子割肉。这时候维恩和瑞利—金斯分别发表了两个公式,试图解决这一问题。 维恩1896年发表的公式,被称为维恩辐射定律。该定律在低温、短波区域内和实验结果符合得较好,而在高温、长波区域则不符。 瑞利分析了维恩公式,认为他的推导不严密。1900年6月,发表了瑞利辐射公式。但其中的一个系数存在错误,为金斯所纠正,故而又称瑞利—金斯定律。该定律在长波区和实验结果符合,而在短波区又不符合。而且当波长接近紫外时,计算出的能量为无限大!但瑞利—金斯等人得出的共识,是根据经典物理的理论严密推导的,瑞利和金斯也是物理学界公认的治学严谨的人,理论值与实验值在短波区的北辙南辕,使人们不得不称之为“紫外灾难”。 紫外灾难也就是经典物理的灾难。 1900年10月19日,普朗克在德国物理学会的会议上,以《维恩辐射定律的改进》为题报告了他的成果,史称“普朗克公式”。该公式将维恩公式和瑞利公式综合在一起,理论值与实验结果符合得较好。同年12月14日,普朗克又在德国物理学会宣读论文《关于正常光谱的能量分布定律的理论》,提出了一个假设,即能量可以划分成n个相等的小份,每个小份叫能量子,每个能量子又与频率成正比。这一天,被人们看作是量子论的诞生日,普朗克也被尊称为“量子论之父”。 孙元起论文的名字就是《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因为此时瑞利和普朗克都还没有得出自己的定律,所以全文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沿着瑞利—金斯等人走过的路,根据经典物理学的能量均分原理,严密推导出瑞利—金斯定律,但指出该定律在长波区和实验结果符合,而在短波区则存在问题,而且当波长接近紫外时,计算出的能量为无限大!认为经典物理学存在一定的问题。第二部分则是根据普朗克的方向,得出普朗克内插公式,并进一步认为能量可以划分为等份的能量子。 论文写好之后,孙元起把它邮寄给了美国的《science》。因为论文中“能量子”的猜想,与经典物理学界长期信奉的“一切自然过程都是连续的”原则相违背,老牌的《nature》可能对文章后一部分嗤之以鼻,删去最后一段关于能量子的论述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倒是开放的《science》,可能会更欢迎这种奇思妙想。 论文寄出没几天,京师大学堂和崇实中学都开学了。崇实中学的学生与孙元起都已经稔熟,知道他搬了新家,每日里来得更加频繁。课程还是按照上学期之初所设定的,一步步地往下走,那教材也一点点地往下编。倒是京师大学堂,刚成立不久,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也不知道物理学到什么程度,让孙元起很是忐忑。 开学前,抽空又去拜访丁韪良一次。丁韪良说话很直接:“这些新生,都是各省保送的秀才,背诵《四书》、《五经》是行的;对于物理,怕是一窍不通。” 孙元起只好把他们放到与崇实中学一年级的水平。 趁着这个空儿,与这位老同行讨论了一下物理的课程设置:第一年讲物理学中的力学、声学;第二年讲热学、光学;第三年讲电学、磁学;第四年讲授“物理教授之次序方法”,物理教学法前身。每周都是3个小时,考虑到初次学习物理,分成三次,每次1小时。 计议已定,孙元起方回去准备。这半年多,孙元起已经会认会写很多繁体字,只是榜书时不注意还会顺手写简体字——学生们认为是“白字”——而且写得拙劣,至少比起学生们工整秀媚的蝇头小楷是差远了。如今备课准备的,就是考虑板书该写哪些字的问题。 光绪二十五年正月二十日,京师大学堂正式开课。 大学堂有格致讲堂——也就是物理教室——两处,分别是给仕学、中学两批人准备的。按照中文总教习许景澄的看法,“俟算学门径谙晓,再及格致、化学等事”,即先学好数学,再考虑学物理、化学。眼下,只有仕学院的学生在选拔进来时,数学成绩不错,可以直接学物理。 去年十一月开学的时候,已经发了教材,正是孙元起呈递给孙家鼐的那几本,封面依然是“初等物理教科书”,扉页上却改成“孙元起百熙先生著,京师大学堂刊行”。孙元起见了,只能付之一笑。 即便之前在崇实中学神经已经被锻炼得粗大无比,当孙元起走进仕学院格致讲堂时还是大吃一惊:讲台下坐着二十几个人,年龄小的也有二十岁,年龄大的怕有三四十岁,大部分都留着胡髭,显得愈发老成。人人面前除了砚台、毛笔之外,还摆着一套三册的物理课本。有些崭新如初,看来是一直没有开卷;有些则已经磨出毛边,想来是经常翻阅。但无论如何,都保存得非常好。他们看见自己进来,都用惊异的眼光盯着孙元起。 孙元起大致扫了一眼,用发干的嗓子说道:“大家好,我叫孙元起,字百熙……” 在孙元起对自己大龄学生们感到惊奇的同时,学生们感到的震惊并不比他少。多年后,有人写文章回忆这段岁月时,还掩饰不住当时的惊奇。文中说道:大学堂之开学也,在二十四年之仲冬,先颁诸科之教材。余试阅之,文史各本多陈词滥调,无非忠孝仁义;而西学各本,太半译自西洋,佶屈聱牙,难明其意。惟有格致教材,名曰“物理”,初以为误也。及开卷,则图文并茂,妙趣横生,寓哲理于粗浅之中,藏妙思于平白之外,并无胶涩之感,因生信服之心。如此涉浅入深,非邃于此道之巨手不能为也。视著者,署曰“孙元起百熙先生”,乃以为是学界耆宿。然问诸同行,咸云不知。 二十五年春正月,大学堂课开,同窗无不翘首。上课钟声既响,一少年翩翩然入,身形修颀,面容白皙,眼神燦烁,顾盼生姿,居然美男子。众人初以为同学。及其径登讲台,又以为助教。已而开口曰:“某孙元起也,字百熙。”一座震愕,相对瞠目结舌。世传有生而知之者,余初不之信。今观诸孙先生,则信矣! …… 孙元起自然不知道学生们的震惊,因为是第一节课,而且面对的是一群大龄青年,所以讲的内容比较宽泛且丰富。首先是宣讲物理的学科范畴和实际作用,再介绍经典物理学的基本框架和主要内容,接着说明课本编写的主要思想和面向对象,最后介绍本学期阶段学习的目标。就这样天南海北的扯上一通,第一节课就下课了。孙元起最后说:“第一节课,我们主要说明物理是什么,能干什么;然后明白自己要学什么,做什么。从下一节课起,我们正式开始讲授力学,希望大家能预习课本力学分册的前五页。就这样。” 看到下面学生静谧一片,没有什么疑问,便整理一下自己的讲稿,迈步走出教室。赵景行听到下课钟声,早已跑到门口候着,见孙元起出来,接过书稿装进书包,跟在孙元起背后,渐渐走远。 “哄——”讲堂中的学生顿时一反平时沉稳之态,大声讨论起来,仿佛不大声就不能表达自己的惊奇之情:“天哪!这位孙先生也太年轻了吧!” “返老还童么?” “看到他的书童没?估计才十一二岁,他肯定大不到哪儿去!” …… 其中有四个人在角落里围成一圈,一个衣装鲜整的年青人先说道:“这格致课果然很有趣,就是不知说得错没错?” “这得问功先。”另一个人答道,“功先,这位少年先生如何?” 叫“功先”的青年蹙起眉头:“应该是不错的。只是他懂得比我多,我大不如他,所以不好评价的……” “既然功先都说不错,那定然是好的!”第一个青年点点头,“不过,这位先生也忒年青了吧?说是我们的学生,怕都有人信!” “胡说什么!”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开口斥道,大约因为他年岁比较大,说话间有一种大哥的气势,“师道尊严,知道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那两三个人都连连称“是”。过了片刻,还是第一个青年说话:“先生这么年青,就可以著书立说、登台授课,却不知是家学渊源,还是天赋异禀?” 叫“功先”的人想了一下,说:“据说,这位孙先生是协办大学士孙大人的侄孙。孙大人可是咸丰九年的状元,如此说来,家学渊源倒是极可能的。只是,我们这位先生学的是格致,不太可能是家学啦……” “嗬!孙中堂的侄孙?可这年轻先生没有一点儿豪奢之气呢。”第二个说话的人插上一句。 “嗯。话说回来,先生的官话说得是极好,但也能听出是江淮口音,依约和孙寿州是一个地方的。侄孙之说,定然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的。”老成的“大哥”说出自己的判断。 “算了算了,准备去上下节课咯!反正以后见面的时间多,总会水落石出的。”第一个青年站起来收拾笔墨纸砚。 大家也都起身收拾,准备下节课了。 京师大学堂离孙元起在什刹海的住宅非常近,分分钟就可以到,不像崇实中学那么远。从京师大学堂上完第一节课回来,还不到上午十一点。 刚到门口,就见彩珠手里捏着阵线,看着赵景范、郑景贤、郑景懿、红桃四个小孩玩耍。彩珠来了两三个月,由于饮食跟得上,人也精神不少,看着就是一个质朴的乡下姑娘,只是害羞得紧,不大说话。尤其是和孙元起说话的时候,经常面红耳赤的。 孙元起随口问了句:“他们还没开学么?” “开学?他们不上学的。”彩珠站起身,福了一福。 “不上学?”孙元起拍拍脑袋,才想起大清朝可没有九年义务教育。想了一回,叫赵景行去喊老佟、老赵、老郑,和他们商议这事儿。 老佟他们仨正在家里闲聊,立马赶过来。孙元起便说起这几个孩子上学的事儿。老赵首先说话了:“俺知道先生好意嘞。俺们一家能吃饱穿暖,全靠先生的大德,那还能再麻烦先生呢?再说,俺家那俩个娃儿,皮得很,哪能读进去书?象先生这样,都是文曲星下凡的。” 老赵一家到了孙府已经两个月了,虽说第一天就让他们说普通话,可说了几十年的方言实在不好一下子改过来,只说得别别扭扭的。反倒是几个孩子,已经是一口标准的京片子。 老郑也说道:“我们都知道先生是好心,可孩子不是那块料,还是让他们学着伺候先生吧。” 老佟在一旁闷闷地说:“读书,能有啥用?街上的酸秀才个个都饿得直不起腰,还不如跑堂的小伙计呢!——先生,我可不是说您!您是家学渊源的。” 听了这几个人的“读书无用论”,孙元起有些气急:“那他们就这么一直这样下去?” 老郑点点头:“我从小,就开始伺候孙老大人的大少爷;大了,又伺候三少爷;现在,是伺候先生您。等景贤长大了,还伺候您。这不挺好么?外面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老赵、老佟都点点头,说道:“不错!” 孙元起只好换个说法:“连个字儿都不识,怎么伺候人?” 老赵摇摇头:“伺候人,还有识字干啥?” 老佟毕竟是皇城根上的,看孙元起的语气不善,就说:“孙先生是个学问人,以后有达官显贵、东西洋人来拜访,身边人要是不识字,确实说不过去。这样吧,孙先生身边离不开人,景行就先跟着;景范和景贤先送到小学堂。京师大学堂不是有个小学堂么?那个就行。” “那景懿和红桃呢?”孙元起觉得老佟少数了两个。 老佟奇怪了:“女孩子上什么学堂?!” 孙元起才想起:这是清末,女子无才便是德! 老赵在一旁就奇怪了:“孙先生不就是京师大学堂的先生么?每天在家随便指点指点那俩娃儿,不就行了?干嘛那么麻烦,还送什么大学堂、小学堂的!” 老郑、老佟一想,也是,都赞成老赵的说法。 孙元起想想,小学不外乎语文、数学,最多再有自然和外语,这些都难不倒咱!便说:“行吧!景行也不用跟着我,先上学识字。既然在自己家,没那么多讲究,景懿和红桃也都来。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这所后来被称为私立经世大学附属实验小学的学堂成立了。最初学员只有五名,三男两女。但却堂而皇之的被载入《中国教育史》中,学者认为:这是中国近现代第一所男女同校的学校,开创了中国教育史的新篇章。 但孙元起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嘱咐老郑现在院子中找一个窗明几净的屋子,老赵和老佟准备桌椅,而自己,则回到书房,开始撰写小学语文、数学、自然、英语四门的教材。这倒不难,主要是要生动有趣。好在自己那个时代的教材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只要回忆默写出来就行。而且这些孩子都像白纸一样,让他们接受这种教育也更容易。 因为是自己人,没那么多讲究。很快,第二天,“孙府私塾”就开课了,就像后世史料记载的那样,最初坐在课堂里面的学员只有五名,三男两女。第一堂课是语文,学的既不是《三字经》、也不是《百家姓》、《千字文》,而是标准的汉语拼音字母。 红桃这个名字,孙元起每次听起来都觉得别扭:“红桃?那是扑克牌!”趁着开学,给她改了名,叫宋景尧。 孙元起在崇实中学、京师大学堂上课,再加上这个小学堂,嗬!大、中、小学一应俱全。每天除了上课,回来还有备课、改作业,最重要的还是给崇实中学和小学堂编写教材。这样,教材的编、教、改工作也系于一身。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因为小学堂的授课时刻,和其他两个学校肯定存在冲突。当他不在的时候,就让孩子们背诵《三字经》。心想:让孩子们在接受新式教育的同时,背诵点国学基础的蒙学教材,也是很好的吧? 过了没两周,老佟找过来,羞羞答答、期期艾艾的说道:“孙先生,求您个事儿……” 孙元起见不得老佟这样:“你看看!我们谁跟谁啊,有话直说!缺钱?还是……想回大学堂?” 老佟连连摇头:“这府上顶好啦,我哪儿都不想去!也不缺钱,这里供吃供喝,孙先生给的钱我都攒着呢,不缺钱,不缺钱!” “那是什么事?” “那个……嗨,老脸豁出去了!”老佟黄黑的面皮都涨得通红,“我有几个侄孙,和院子里这几个孩子年龄都差不多。我看咱这小学堂开了,您的学问又那么好,便寻思着他们能不能来?您看,您对老佟这么好,我还没机会报答您,又给您添上这档子事儿,老佟我——” 孙元起听明白了:“就这事儿啊?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领来呗!” 隔了一天,老佟领了三个男孩,大的十一二岁,和赵景行差不多;小的那俩都是**岁,和赵景范相仿佛。后面还跟着两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赶着一辆大车。听老佟介绍,原来都是老佟的侄儿,孩子的家长。 见了面,就让孩子给孙元起磕头,说是拜师。孙元起无奈地解释道:“小学堂不讲究这个……” 大车上拉的都是米面和几斤鹿脯,也就是传说中的“束脩”了。孙元起知道这家人生活不宽裕,推辞不要。老佟却说这是给自己的,因为孩子上学期间要住在这儿。孙元起心想:你吃饭,不是和我们大家一块儿么?当下,却不好说什么。只好任由老佟把东西留下来。 孙元起既然收下这三个孩子,就问他们叫什么。 老佟插话说:“乡下人,知道什么?都是胡乱起些名字罢了,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看看老郑、老赵家孩子的名字,真是雅致!孩子的名字,还要请孙先生费心。” 孙元起用指头指着自己,疑惑地说:“要我给起名?” 老佟笑道:“自然是孙先生,您的学问可是第一流的。” 这样,小学堂里多了佟景仁、佟景智、佟景圣三个男孩。 每天小学堂上课的时候,老赵家的大闺女彩珠就捏着针线,坐在教室外面。不知是做女红,还是听课。后来听赵景范说,他每天回去做作业,姐姐都在一旁看,做错了、不会做,姐姐都能说出来。孙元起心想:这不是真心向学么?于是,又把彩珠招进班里。彩珠已经是大姑娘了,还有些害羞,过了好久,方才习惯。 彩珠见一屋子都是“景”字辈,自己这个名字也很不雅,就让二弟赵景范央求老师给改个名。于是,班上就有了一个叫“赵景惠”的女学生。 第十四章天边有信来鸿雁 自春至夏,孙元起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白天,给大、中、小学不同年级的学生上课。傍晚,崇实中学的学生会来,一面整理上课的讲稿,一面讨论各种问题。有时候,就是闲聊,很多学生都把“孙先生”当成是“知心姐姐”、“全知博士”,和他探讨一切问题,从学习到生活,从过去到未来。在学生看来,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难倒孙先生,孙先生总能透过一切迷雾,看清事物的本质。 只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才是属于自己的时间。孙元起会一个人躲在书房里,批改作业,撰写讲稿、教材,有时也会回答外国学者的来信,最重要的是整理自己回忆中那个世界的一切,从物理学、数学、化学,到电子、计算机,乃至各种能想起来的大事。直到夜深。 因为时间过得太快,孙元起感觉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纷乱的时代,离自己生活二十多年的那个世纪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父母、女友、同学、老师……以前经常徘徊在梦中的身影已经渐渐模糊。他非常害怕会把那段生活当做是一场梦给忘掉,然后彻底迷失自我。只有通过不停的追忆、不停的记录,才能勉强使自己保留一份清醒。 在这个世界解决温饱问题之后,孙元起一方面尝试着融入眼前这个荒诞的岁月;另一方面,却固执地把自己的精神停留在原来的岁月中。在周围的人眼中,孙先生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也是郁郁寡欢、落落寡合的。任何一刻,都能从他的脸上发现那一抹落寞抑郁的神色,与年青的容颜殊为不合。 这份忧郁的神色,平添了学生们对孙先生的好奇与景仰:为什么少年得志、学业有成的先生会那么神情郁郁呢?难道是因为家庭的原因,还是看透了一切? 平淡如水的生活,直到六月底的时候,才被美国公使馆送来的一堆邮件所打破。 往来于太平洋东西海岸的邮轮,每个月一往还,所以邮件经常是一堆一堆地到来。孙元起最初的两篇论文都是分量十足,所以有些学者想和他讨论这方面物理学前沿的问题,孙元起也乐于回信,并总能给出很好的解答。这么两三次,很多学者都给他写信,咨询问题,盛赞他学识渊博,并热情邀请他撰稿,乃至前往讲学。对于这方面的要求,孙元起总是婉拒。 六月底的这批邮件,除了《science》寄来刊登《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论文的样刊和稿酬外,还有几封来信,以及一个包裹。仔细审量包裹,却是卢瑟福从加拿大寄来的。 自从与卢瑟福在天津一别,忽忽已经半年,之间一直没有联系,不知道卢瑟福都在忙些什么呢?急忙打开包裹,里面东西真丰富,最上面是卢瑟福写的一封信。孙元起拆开信,仔细阅读:亲爱的York,你现在还好么? 虽然在我们分别时,我承诺一到加拿大就给你写信,而信件直到此时才写好寄给你。首先,请你原谅我的不诚实。希望这封信件或许能给你带去一些好消息,以抵免我的罪行。 我的路途很顺利,太平洋就像其名字中所包含的蕴意一般,一路风平浪静,平安地抵达了美国西海岸的美丽城市——圣弗朗西斯科。非常感谢你的那本小册子,它是如此的精彩,使我彻底忘记旅途的奔波与劳累。在轮船上、在火车上、在马车上,仔细思考你那令人着迷的论点,时常会忽略沿途的风景,事实上,你的论文才是最好的风景。 抵达美国后,我有空就会与各个大学的教授、学者坐在一起讨论自然科学的问题,而你的论文则是我们谈论的核心。虽然最初他们都惊讶得目瞪口呆——我想,我最初读论文时一定也是那副傻模样——这个理论对于汲汲于此道的自然科学家们,不啻于晴天霹雳,但最后,他们无疑都被征服了,他们向你的论文顶礼膜拜,成为你的忠实信徒。 等到了加拿大的麦吉尔,我立即着手准备实验,验证你在论文中设想的结果。这耽搁了我一个多月的时间。最终的实验结果,确凿无疑地证实了你的猜想。是的,你是对的!可以这样说,单纯论对元素周期表的认识,你已经超越了它的发明者门捷列夫先生。 我觉得,我把你的论文珍藏并独享是一种犯罪,是对自然科学界的严重犯罪,它会阻碍自然科学的发展和传播,也会掩藏你那无与伦比的天才的光辉,必须让它与众多的学者和爱好者见面。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在没有征得你同意的情况下,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它全部印刷出来,虽然我对你论文的后半部分还不太了解。在此,希望你能原谅我的鲁莽。 现在,我要把这本论文分别寄给了各国的物理学会和化学学会,虽然它目前还是寂寂无闻,但它引起的轰动效果是可以预见的。其中,有五本是给你的,作为作者,你可以修改我们在印刷所造成的错误,以便我们再版时进行修订。 不过,一些阅读过你前两篇论文的评论家,在看到你的这本小册子时,对我说:“YorkJohnson无疑是一名优秀的青年物理学家,如果每次他的论文都只写一半,而不加上他奇幻猜想的话,我会毫不吝啬地把‘优秀的’一次换成‘最优秀的’。”这很有趣,不是么? 还有一件事。麦吉尔大学的同事,尤其是我本人,对于你非常感兴趣,衷心希望你能抽空前来任教,或者讲学。你的意见呢? 好了,不打扰您宝贵的科研时间。代我向尊敬的康格先生问好。 期待您下一篇论文的发表。 你的, 卢瑟福 Ps:我看到最新一期《science》上你的论文《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非常棒。不过,评论家们似乎又找到了一个有力的佐证。 孙元起放下信,在包裹中果然看到五本书,正是麦吉尔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自己的论文,封面上写着“[china]YorkJohnson”。打开看时,论文前半部分,几乎每一页都有卢瑟福的脚注。在第一部分的最后,还附上了卢瑟福所做实验的实验报告。后半部分,卢瑟福则几乎一字未动,想来是他对“论文的后半部分还不太了解”的缘故。 这薄薄一本书,拿到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 卢瑟福寄来的东西,还包括好几份报纸和杂志,上面有对卢瑟福的采访,也有学者对孙元起论文发表的评论或后续研究等等。随便打开一本,是德国《物理杂志》,里面有一页被卢瑟福加了书签儿。翻到那个位置,文章是德文,看不懂。好在卢瑟福非常细心,似乎知道孙元起没学过德语,已经把其中的要点用英文写在了书签上:……我们注意到,中国的物理学者YorkJohnson在过去的一年中,对原子结构的探讨做出了有益的贡献。他的实验设计巧妙而实用,实验结果则严谨而细致,对铀辐射射线和α粒子散射的实验研究,展示了原子的内部结构,这是一项重要的工作。这里顺便提一句,YorkJohnson是当之无愧的中国乃至远东研究物理的第一人,他改变了我们对远东学术界一向贫瘠和毫无建树的看法。当然,我们还要注意到另外一点,Johnson这几篇论文,前半部分都是如此的Elegant(优雅的,雅致的;优美的,高尚的;讲究的),让人无法挑剔;但后半部分,则是如此的Fantastic(空想的,异想天开的;奇异的,古怪的),通篇是没有理论基础和实验证明的主观主义猜想。我们在此严肃指出:物理学是一门严谨的学问,不需要空想和幻梦,那是小说家和诗人的专利。…… 孙元起读完这段评论,有些没心没肺地笑了:这群严谨的德国人还真是可爱!可谁能想到,在另一个世界,普朗克首先提出能量子的假设,普朗克是德国人;随后,爱因斯坦又提出光量子的假说,爱因斯坦也是德国人。 又拿出另一本杂志,是《科学人》,里面有记者采访卢瑟福,卢瑟福在介绍最近物理学发展时,首先提到了IPRT的YorkJohnson,认为他是一位年轻有为且富有创意的物理学家,做出了很多开创性的工作。 大致翻了一下其他的报纸,并没有什么新鲜,便把信件、报纸、期刊、书本都收拾起来。准备给卢瑟福写回信。不知是因为对《物理杂志》批评的不满,还是对眼下经典物理学发展的反思,又或者是对“剽窃”卢瑟福成果的愧疚。孙元起在信中对经典物理学进行了一定的批评,指出它所面临的困境,以期激发卢瑟福对原子物理学的研究兴趣。 尊敬的卢瑟福先生: 非常高兴收到你的来信。 能将那篇不太成熟的论文付印,那是我的荣幸。在此,感谢你在此中付出的辛勤劳动。 你的来信中附送的杂志和报纸,我大致阅读了一遍。对于学者们对我的批评,我虚心接受。但是这些批评,并不会改变我在以往论文中对事物的看法,因为那是我在物理学面临的困境中所作出的一种尝试和努力。 是的,现在物理学正面临着重大的困境,经典物理学理论在一系列实验中所受到的冲击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相信有远见的科学家们都已经意识到,在物理学晴朗的天空中,出现了大片的阴霾。这不是危言耸听。在这里,仅就热和光动力理论而言,就有两朵硕大的乌云。 第一朵乌云是随着光的波动论而出现的,菲涅耳和托马斯·杨研究过这个理论。它包括这样一个问题:地球如何通过本质上是光以太这样的弹性固体而运动呢?迈克尔孙—莫雷的实验,无论在实验的设想方面还是在实验的实施方面,都无法看出任何缺陷,该实验的结果也可以保证是可靠的。那么,究竟应该如何解释“以太漂移”呢?…… 第二朵乌云是麦克斯韦—玻尔兹曼关于能量均分的学说。能量均分原理,不仅会导致我在《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论文中所指出的“紫外灾难”,而且在气体比热问题上也会遇到困难。根据能量均分原理,可以推算出物体的比热是一个与分子运动自由度有关的量。在常温下,对于固体和单原子气体,实验值和理论值符合得较好;对于双原子和多原子气体,实测值显著大于理论值。…… 动力学理论断言热和光都是运动的方式,可是这种理论的优美性和明晰性被两朵乌云遮蔽得黯然失色。关于这两朵乌云,对第二朵,我已经发表了一篇论文,提出了一种解决方法;对第一朵,用同样的方法,也大致得出了一个可信的结论,我想在今年底、明年初的时候,你应该就能够读到他。 但事实上,物理学的天空远不止有“两朵乌云”,物理学已经陷入严重的危机之中,物理学变革的急风暴雨即将来临。物理学所面临的困境必须被解决,也必然被解决。这项伟大而艰巨的任务,必然由年轻一辈的物理学家所承担。尝试、实验、猜想,都是前进的工具,我们要敢于假设和空想,不能被外界的批评所吓倒。中世纪的但丁就曾说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这应该是新生代物理学家的人生格言。 希望你的学术取得更好的成绩! 你的, York 孙元起的这封信,来源于1900年4月27日英国科学界泰斗开尔文勋爵的长篇演说,后被整理成文,刊登在1901年7月出版的《哲学杂志》和《科学杂志》的合刊上,题为《悬浮在热和光动力理论上空的19世纪的乌云》。一向以保守著称的开尔文,在感到困惑的同时,也乐观地预言道:“在19世纪最后四分之一时期内遮蔽了热和光分子论亮光的乌云,人们在二十世纪初就可以使其消失。” 是的,在进入二十世纪后不久,光的“波粒二象性“学说被提出来,从而解决了那片恼人的乌云。可经典物理学也遭受了最严峻的挑战。在二十世纪最初的三四十年间,物理学取得了全面的突破,先后出现相对论、量子力学、粒子物理学等分支,使得人类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孙元起并没有太在意这封信,因为这封信只是日常的私人通讯,旨在策励远在加拿大的卢瑟福勇攀物理学巅峰。在8月初,卢瑟福收到这封信之后,认为指导意义非凡,进行适当的补充和注释后,寄给了《哲学杂志》,并发表在9月份的杂志上。 于是,大家都在翘首以待YorkJohnson的另一篇论文,想看看他是如何解决困扰学者已久的“以太漂移”问题。 第十五章风花无意自飘人 孙元起写完信的时候,还是六月底。然后就迎来了七月。这个时候,崇实中学、京师大学堂开始期末考试。这场考试,对于很多学生有着不同的意味。 对于京师大学堂的学生来说,他们开始按照原先的《章程》,准备通过考试,进行文理不同方向的分科。事后统计,在光绪二十五年(1899),“由算学拔入格致、化学等堂者,计有四十九人”。也就是说,学习理科的有49人。 对于崇实中学一、二年级的学生,除了升级之外,没有什么太多的选择。对于崇实中学三年级的学生,人生就面临一次重大的抉择:工作?还是继续读书? 来崇实中学读书的,家庭要么比较开明,要么就是贫穷人家,到社会上工作是一个比较现实的选择,比如县城、乡村的小学堂,工厂,电报局等等,工作稳定,待遇一般比较丰厚,至少也能维持温饱。 如果继续读书,那还要选择:第一是科举考试,这类似于后世的国家公务员考试,通过之后,即可步入公务员行列。在去年(1898)年戊戌变法中,康有为在《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中,要求废除八股文,改考策论,并且通过广建学校,逐渐废除科举考试制度。但维新派推行的新政,只持续了三个月就被推翻了,改革科举制度的各项措施也付之东流。一时间,一切旧制度,包括八股考试在内,又都重新恢复起来。这种科举考试,一直延续要延续至1905年旧历八月,张之洞、袁世凯等人奏请立即停废科举,迫于社会压力,清统治者才谕令停罢科举。在1898至1905年之间,科举考试仍是读书人的首选。但对于崇实中学的学生,这条路几乎是不存在。在那些从小私塾培养,以写作八股文、背诵《四书》《五经》为职业的竞争者面前,教会学校的学生没有任何的竞争力。 第二条是出国。虽然十九世纪末,国人对于东、西洋的认识已经渐渐开阔,但不菲的费用、遥远的距离、拗口的洋文,使得绝大多数人都视之如畏途。 第三条是读大学。这条路在以后的岁月中,或许会成为众多学生的目标。但在眼下,恐怕还是乏人问津。为什么呢?因为在1899年前后,中国还没有几所现代意义上的大学。除了北京的京师大学堂,比较有名的只有津海关道盛宣怀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在天津创办的“西学学堂”(1903年改为北洋大学堂,现在天津大学的前身)和光绪二十三年(1897)在上海创办的“南洋公学”(现在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 西学学堂分头等学堂(高等学校)和二等学堂(中学)两级,课程除“中学”外,特别注意学习机械和法律等科目。 南洋公学包括四种新型的学校教育:第一,师范院,中国近代最早的新型师范学校,学习年限最少一年;第二,外院,它是师范院的附属小学,学生分四班,学习满三年后升入中院;第三,中院或称二等学堂,这是中学性质的学堂,分四班学习;第四,上院或称头等学堂,这是大学性质的学堂,也分四班学习,其中高材生升入师范院。学生人数规定:师范院40名;外、中、上三院各分4班,每班30名。办学经费皆由招商和电报两局众商人及买办所捐,故定名为南洋公学。 就崇实中学三年级30名学生来看,绝大多数选择了工作,只有少部分人选择读大学;至于考科举和留学,则一个也没有。 但这些都没有太影响孙元起,孙元起除了负责上课、改作业之外,并不能给他们太好的建议。 七月的天气,已经非常炎热,院子里的小学堂依然日复一日的开课。因为孙元起觉得这群孩子年龄都偏大,有些已经错过最佳的启蒙时期,接受能力渐渐变差,只有趁着最后的时光抓紧补习,才能勉强搭上末班车。这放在后世算是“补课”,家长不乐意,教育部门也不允许。可老佟、老赵、老郑这些学生家长们不这么认为:“孙先生真是用心啊!要是他们不听话,就狠狠打!” “是啊是啊。孙先生,不要对他们客气。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成材!” “对!不听话,用大板子抽他们!” “孙先生要是舍不得,就告诉俺,俺把他吊起来打!” ⒏ 澪 電 吇 書 W W W . T X T 8 0 . L A 杀气腾腾的话,听得孙元起一头汗水。 七月中旬的一日,孙元起正在小学堂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上课。崇实中学三年级的学生来了,领头的正是韩蘧、陈骥德两人。他们也不打扰孙先生,自去平日里为他们准备的实验室里。 等下了课,孙元起过去时,他们正在讨论未来。这一刻,孙元起想起了太祖的那句词:“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看到孙元起走进来,学生们停止了自己的争论,齐齐立起身来,口中称道:“先生好!” 孙元起示意他们坐下,径直走向自己以前一直坐着的讲台,讲台上放着最近刚编好写定的《初等物理教科书》力学分册(下)、热学分册、电磁学分册三种,每种两册,是这学期崇实中学三个年级的成果。都坐定后,孙元起问道:“你们刚才都谈些什么呢?” 他们都相对呵呵一笑,其中一人说道:“先生,我们在讨论未来呢!” “未来?”孙元起认识这位学生,名叫何重民,长得非常敦实。“未来”一词,对于清末这般学子多少有些沉重,历史的多灾多难,使得很多人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就是政治的风浪给殄灭了,在岁月中消失得无声无息。所谓“殷忧启圣,多难兴邦”,也正是这波谲云诡的历史,诞生了一批杰出的学人和政治家。然后迅速回过神,问道:“那你们的讨论,有什么结果么? 下面的学生一个个都互相嘀咕“你先来”、“你先来”。孙元起就说:“那你们一个个来吧,说出来让我听听。陈骥德,你先来。” 浓眉大眼的陈骥德站起身:“我是打算去直隶的西学学堂学习机械,目标就是做一名工程师,设计武器、舰船。我们在甲午海战中的惨败,一定要报酬雪耻!” 孙元起和其他同学都点点头,表示赞许。孙元起心想:战胜日本啊,那都是四五十年以后了,在座的不知有谁能看得到呢! 第二个是何重民:“我要从军,从小卒做起,为抵御外辱而战斗!” 大家都喝了一声彩,孙元起又心想道:马上就是义和团运动,紧接着就是八国联军入侵,之后安稳几年,又是辛亥革命、护法运动,这内战比外战多,仗可不好打! 第三个是想当一名文学家。第四个是想当一名小学老师,希望能开启民智。 轮到第五人的时候,有些羞涩,扭扭捏捏地说:“家里人想让我去店铺里当伙计……” 其他同学哄堂大笑,相对于其他人的宏伟计划,这确实算不得是未来。这位同学在笑声中,满脸通红。孙元起没有笑,面色如常地点点头:“这也是极好的。” “啊——?”学生对孙元起的说话都很吃惊。 孙元起解释道:“同样是当伙计,也分三六九等。爱岗敬业的,刻苦学习本领,那就是好伙计。同样是卖肉,有人一刀下去,一斤是一斤,一斤二两是一斤二两;而有人呢,一刀下去,一斤变成九两、一斤一两。这便分出高低来。”孙元起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张敏贵。 “伙计当好了,可以考虑当掌柜。掌柜也分三六九等,有人当得好,财源广进,顾客盈门,可以像山西银号一样,开遍全国;有人当得不好,三两天店铺倒闭了。这也分出高低来。”孙元起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家乐福、沃尔玛。 “同样是好掌柜,也能分出三六九等来。有人靠着克扣斤两、以次充好、坑蒙拐骗,发了大财;有人靠诚实经营、和气生财、利国利民,而家赀不菲。这也分出高低来。春秋时,郑国的弦高就是个商人,因为挽救自己的国家,古今传诵。所以职业不分贵贱高低,关键在本人的心态。”孙元起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时传祥。 学生们都郑重地点点头。 那学生朝孙元起鞠了一躬,眼圈发红:“谢谢先生。” “在工作中也要注意学习。只有学习,才能进步。以后如果想要读书,或者生活中遇到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孙元起示意他坐下,“你们都是这样。至少,在物理、数学这些方面,我还能勉强给一些帮助。”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说出自己的选择和未来。 一向活泼的韩蘧,今天出奇地安静,坐在那儿不说话。孙元起看着别扭,就点名问他:“韩蘧,你呢?” 韩蘧站起来,冲孙元起傻乐:“先生——” 孙元起答道:“嗯,我听着呢。” “嘿嘿,我觉得吧,还是跟着先生最好。”韩蘧嘴咧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哦?读京师大学堂啊?不错。”孙元起点点头。 “不是,不是。”韩蘧连连摆手,“我想给先生当弟子呢,入门弟子那种!” “啊?”孙元起张大嘴巴,差点没站起来:我这就带研究生啦? 殊不知,在中国传统社会中,这种拜师学艺、师门传授的方式一直是知识传授的主要形式。这种拜入门墙的师徒关系非常亲密,不亚于父子。平日大家说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其实说的就是这种关系。 韩蘧见孙元起吃惊,立马解释说:“我跟家里说过,家里人都是非常同意的。而且我毕业了之后,家里老爷子也不让我现在工作。我又对物理很喜欢……” 就这么说了一回,孙元起没办法劝,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心想:就算找一个抄写员,帮自己整理课本和教材吧。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等一圈介绍下来,孙元起莫名其妙地收了四个弟子,嗯,招了四个“研究生”。从此,自己就可以过上“老板”的生活了。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看他们介绍完了,孙元起站起来,借用开国丞相的名言,开始对台下的学生开始最后一次授课:“这是我对你们的期盼。你们很不幸,生活在内忧外侮的时代,需要面对许多困扰,工作、学习都被局限。但你们也是幸运的,这动荡不平的时代,给了大家奋发的机会。今年是光绪二十五年,西历是1899年,很快就要步入二十世纪。在二十世纪的前半叶,中华大地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是的,翻天覆地!很多变化让我们措手不及,但是,我作为你们的老师、你们的朋友,有一个期望:就是你们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国,背叛自己的民族。谁敢数典忘祖,谁就会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孙元起顿了顿,又说:“国家贫弱,民众蒙昧,这些都需要你们去奋斗,去启蒙。虽然政治对于改善民生、富国强兵有很大作用,同时,它也是最污浊、最肮脏的。学术上错了,改了就行;政治上错了,死无葬身之地,再也没有改的余地。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们能做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对国家民族有益的人!中华民族屹立在东方已经数千年,他不会亡国亡种,现在这些挫折,只会让以后的光彩更加辉煌!这需要我们用汗水、用青春、用热血去灌溉。同学们,希望你们不辜负祖国和人民对你们的期盼!” 孙元起说完。台下的学生都站立起来,热烈鼓掌。掌声响了良久,方才息下去。 第二日一早,韩蘧便和其他三个学生一块儿过来。 这一年在崇实中学教书,同时任教三个年级,而且很多学生上课时互相串,平时都是面熟,叫得上名字的没几个。随韩蘧一块儿来的,都是平日喜欢物理的,来的次数多,问的问题也多。一来二去,便认识了。那三个学生,周宗武,字师文,十七岁,张纯,字如素,十六岁,都是北京人;顾之麟,字元嘉,十六,是直隶人。 孙元起见了面,首先不管他们吃没吃,拉他们坐到桌边,一边吃饭一边谈。饭吃好了,也大致有了个章程。先让老赵再收拾一间房子。这个四合院有近三十间房子,老佟领着三个孩子住两间,老赵家、老郑家各三间,除去厨房、杂物间,剩下的都归孙元起使用。很多都是空置的,收拾出一间倒也不难。又让老郑去买几张桌椅。 孙元起把他们四个领到书房,大致说一下他的打算:“你们跟着我,我实在惭愧得紧。既然你们来了,那我只好勉力授课。因为我的水平有限,如果给你们开课,只能勉强开四门:物理、数学、化学和英文。老师只有我一人,又没有合适的教材,所以还是按照以前的方式。我给你们上课,你们记录,然后整理成教材,以后可以提供给你师弟们使用。” 学生们都点点头,表示理解了。 孙元起又说:“在我这儿,学费什么的一概不收,也不要提什么束脩。如果你们家比较远的,可以住到院子里来。对了,我这儿有个小学堂,你们知道的。我平日要出去上课,照顾不过来。如果你们有时间,可以给他们上课,薪金我会照常给的。大家都在这个院子里,所以不需要什么课程表,随时安排、随时调整。大致上,上午先给孩子们上两个小时,再给你们上两个小时。下午同样如此。如果那天有事儿,就麻烦你们给孩子们上课了。” 学生们连连称“是”。 “今天特殊,你们回去准备一下。从明天起,正式上课,准备好纸笔。”孙元起打发他们走了。因为今天,孙元起也有事儿。 昨日,孙元起见到讲台上的三种《初等物理教科书》,才想起给孙家鼐老大人的教材只有上半部分。眼看京师大学堂这一学期已经结束,如果不赶快付印的话,恐怕下学期就没有教材用了。且好久没拜见这个“叔祖”,需要前去走动走动。所以,昨天下午已经嘱咐老郑准备了好东西,只等今天前去。 等学生走了,叫上老佟,雇了辆大车,赶往廉子胡同。 或许是天热,或许是不逢年过节,比起年前的时候,现在孙府门前明显没有什么人气。大车刚在府门前停下,里面的家人便隔着门喊道:“孙大人病了,不见客!” 啊?老大人病了?那更得去看看! 孙元起下了车,老佟已跑上前去,拍门叫道:“好叫里面的家人知道,这是孙大人的侄孙,前来探病。” “侄孙?”仆人们立马抢出,欢天喜地地问道:“是几老爷府上的?” 老佟不知道怎么回答,回头望向孙元起。 孙元起和老佟都不知道“寿州孙氏”的显赫。清末,在安徽,寿州孙氏是仅次于合肥李氏的大家族,早年间比东至周氏还厉害些。孙家鼐兄弟五人:长兄孙家泽,道光十八年进士;二兄孙家铎,道光二十一年进士;三兄孙家怿,咸丰二年举人;四兄孙家丞;老五孙家鼐,咸丰九年状元,官至大学士。人称“一门三进士,五子四登科”,可见其人才鼎盛。只是这五兄弟的后代,多数都在上海经商,倒没有什么杰出的政治人物,后世便鲜为人知了。现在仆人问的,就是问孙元起是孙家鼐哪位兄长府上的。 孙元起只好含糊地说:“你说是京师大学堂的,叔祖大人自然知晓。” 早有一个仆人进府禀报,其他仆人把孙元起引起府里。待到孙元起到了书房,便看见孙家鼐穿着竹布长衫,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并无一丝病容。咦,刚才还说老大人病了,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孙元起快走几步,上前磕头:“给叔祖大人请安。” “起来吧!”孙家鼐微笑着点点头,让孙元起起来:“今天是什么风哪,把百熙给吹来啦?” 孙元起一阵羞赧,含糊说道:“听说叔祖大人病了,所以前来探望。” “哦?”孙家鼐抚弄胡须,含笑看着孙元起,“要是老夫好好的,百熙是不会来的咯?” “哪里哪里!”孙元起连连摇头,“那是怕打扰叔祖大人的公事!” 孙家鼐突然叹口气,才慢慢说道:“百熙,你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孙元起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从何说起。就听孙家鼐缓慢说道:“自从太后亲政以来,老夫一直以病乞休。前几日,蒙皇上、太后恩准,已经予假卸职了。以后,可以在家安心养病,百熙你要时常过来走动呵!” 啊,老大人病退了?说是生病,这不是好好的么?孙元起奇怪地想。 孙元起并不知道,孙家鼐和翁同龢都是光绪帝的师傅,变法失败后,光绪帝被囚禁在瀛台,翁同龢被慈禧太后“革职,永不叙用,叫地方官严加看管”,即是开除一切公职,监视居住。所以孙家鼐也心中惴惴,屡次乞求解职,只是慈禧太后需要一个帝党招牌式人物,因而不允。后来,慈禧太后想废了光绪,另立新君。孙家鼐极力反对。终于,慈禧太后不乐意了,在光绪二十五年六月丙戌,达成了孙家鼐辞职的愿望。 孙元起点点头,答道:“一定会的。” 又说了半天闲话,孙元起才提起今天来的目的:“叔祖大人,上次京师大学堂印行的物理刻本,只有一半。这几日,我才把后三册写完,特带来呈给叔祖,如果可用,便须即刻付印。否则,下学期就没有教材可用了。”说完,拿出那三种《初等物理教科书》,递给孙家鼐。 孙家鼐大致翻了一下,便放在桌子上,对孙元起说:“老夫本来是以吏部尚书兼管大学堂事务的,如今卸了职,这事儿却不归老夫管了。据邸报,朝廷已经委派吏部右侍郎许景澄暂时管理大学堂事务。” “啊?这样啊……”孙元起有些失望。许景澄这个人他见过,那还是在京师大学堂开学的时候,许景澄是大学堂的中文总教习,孙元起随着其他教员一起拜见的,没说几句话。 孙家鼐似乎看出孙元起的失望,说:“如果你去拜访许大人,恐怕事情会有所迁延。如果你信得过老夫,便把书先放我这儿,老夫虽然卸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这样是最好不过了!”孙元起连声感谢。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孙家鼐忽然问道:“百熙,老夫与你的《四书章句》和《十三经注疏》,你看了么?” 那两大函书,自从被孙元起拿回去之后,一直惦记着要看,就怕这位老大人问起。可惜那套书没有标点,通篇都是大小字,实在看不下去,每次最多翻两页就兴味索然。嗯,附带的催眠效果非常不错! 眼下,只有硬着头皮答道:“只翻了几页……这半年,要给大学堂上课,又要给崇实中学一、二、三年级上课。家里面还有个小学堂,每日教孩子们读书。这几天,又来了几个中学生,想专门学习物理。每天都要上课、改作业、备课,还要编写教材。实在是忙得不行……所以,只翻了几页。等有空,一定会读的,一定!” “罢了!不想读就算了吧。”老大人似乎猜到了这个结果,叹了口气:“百熙,你是留过洋,你跟老夫说说,为什么我们中华就打不过那些蛮夷呢?” “落后就要挨打!”孙元起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然后解释道:“第一,我们的体制落后,无论是政治体制,还是军事体制、教育体制,都严重与现实社会脱节,变得虚弱腐化,不堪一击。第二,我们的科技落后,在现阶段,所有的科学技术都是欧美人发明的,我们引进来,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偷来的拳是打不赢人的!第三,我们的教育落后……第四……第五……” 看着孙元起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落大清的落后,作为帝师的孙家鼐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孙元起看到老大人的脸色非常不好,知趣地不再往下说。 良久,老大人发出一声浩叹:“百熙,你办了一个新式小学堂,是吧?正好,老夫有几个不成器的孙子,你这个做兄长领去,好好地教导他们……” 这可是标准的**、富二代啊,可不好管教!孙元起张开嘴,刚想拒绝。老大人一抬手,阻止孙元起说话:“老夫倒想看看,蛮夷怎么就能战胜我中华了!” 过了一会儿,孙家鼐又问孙元起:“百熙,你说你开始招收弟子了?” 孙元起苦笑一下,解释说:“崇实中学有几名毕业的学生,非常喜欢物理,央求我收下他们。我想,既然他们想学,我如果不教他们,岂不是愧为他们的老师?况且,现在中国的物理教材还不完善,我想一边教他们,一边把教材给编出来。对于后来的学习者,总归是有一点帮助的。所以,就不揣谫陋,收下了他们。” 老大人点点头:“学术乃天下之公器。不过,眼下京师是首善之区,对于集会结社是很忌讳的,还是低调的好。嗯,我知道百熙向来是很冲和的,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哦,老夫给你题个匾额吧,或能让宵小知难而退。” 孙元起急忙道谢。 老大人从书架上拿出一张裁好的玉版宣,铺在书案上,用镇纸压好。自笔筒里抽出一只长锋羊毫,在早已经磨好墨的墨池中蘸饱墨,细致地舔了舔笔,然后在纸上挥洒。瞬间,满屋墨香。 孙元起一脸景仰状凑上去,仔细欣赏这位名人的挥毫。孙家鼐写的是颜体楷书,端庄雄伟,气势开张,每个字都有碗口大。须臾间,写好五个大字,仔细看时,却是“物理传习所”。 孙元起正要叫好。老大人却摇摇头,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不满意:“老了,腕力不行了,字形都写散了……”说着,又在蘸蘸墨,在下面又写了一遍,仔细端详了几回,似乎满意了。之后,又提起笔,在下面依样再写一次,署了“寿州孙家鼐”的名款,才放下笔,端起宣纸,仔细地审视,不时轻轻地吹气,好使墨汁快些干。 又看了一回,盖上印章,才把纸交给孙元起:“这字,你且拿去,从里面挑那些中看的用吧……本来,当朝书法首推翁常熟的,可惜他被革职回乡了……唉,如今老夫这也算是‘于无佛处称尊’了……” 第十六章秋风凉到薜萝衣 孙元起领回了孙家鼐的墨宝,自己不知道那个字儿好。便叫老佟捧着这字儿,到琉璃厂制个大一些的牌子,相信书画店的师傅自然晓得哪个写得好。不过孙元起嘱咐老佟:最好是白漆地儿,黑色字儿,另外右侧再加一行英文: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这个名儿,是卢瑟福来访时,孙元起随口说出的。随后,《科学人》杂志的记者采访卢瑟福时,卢瑟福提到“IPRT”这个名字。前不久,孙元起翻阅卢瑟福寄来的杂志中,看到这个名字时,还会心一笑。这回,总是把这个名字正式打出去了。 转过一日,孙府的仆人领了一队小孩儿过来了,大的也就十一二岁,小的才七八岁。估计来之前,孙家鼐先给他们上了课,所以见了孙元起,都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拜见先生。” 孙元起赶忙让孩子们起来。一旁,仆人说:“这五位公子,都是几位老爷的孙儿辈。老爷说了,孙先生是他们的兄长,俗话说‘长兄如父’,一定要严加督教。如果不听,老爷会施家法的。” 孙元起逊谢不已。问了几句才知道他们名字分别是孙多福、孙多寿、孙多男、孙多益、孙多士。看着又多了五个孩子,孙元起头疼不已。老师只有自己一个,这可怎么教啊? 心中思忖一番,决定把这后来的五个孩子另外编成一个“多”字班,按照以前教“景”字班的方法教就可以了,反正原先的教材还在。教师嘛,就抓韩蘧、周宗武他们,别的不说,英文、算术总是没问题的吧?不过他们似乎没当过老师,看来还得给他们补补心理学和教育学的课,自己这也算是现炒现卖。 课程表嘛,就是随时有两个学生在给不同班级的学生上课,自己身边有两名学生。这样,自己先给两人上课,另两个人上课;等两人回来,这四人互相传授,顺便编写教材;如果有疑问,孙元起就在院中,随时发问。 等韩蘧、周宗武、张纯、顾之麟来了,大致跟他们说了一下。他们都很同意。在他们看来,一边当学生、一边当老师,应该是蛮有趣的。然后,孙元起给他们讲述现代教育学与心理学,顺便拿出小学堂的课本,给他们温习。 韩蘧首先选了本自然,周宗武抽的是英文,都没问题。顾之麟随手一拿,却是语文,翻开一看,先是英文字母,偶尔上面还有奇怪的小符号,看了半天,没看懂。只好请教孙先生:“先生,这是……?” 孙元起抬头瞟了一眼,随口答道:“汉语拼音!” “汉语——拼音——?那是干什么的?”顾之麟疑惑地问。其他三人都探过头,看了一眼,都不认识。 “你们不知道么?哦——你们不知道哈!”汉语拼音方案是新中国建国后才确立的,清末人自然是不晓得的了。孙元起便把这大致功用给他们说了一下,比如认字方便啊、检字容易啊、以后便于启蒙普及啊。还方便电脑输入,这却不能说了。 “知道了这拼音,确是方便认字读音。而且知道怎么读,就可以查到怎么写,却是很好。不过这检字的字典,还没有吧?”在一旁的张纯问道。 孙元起一拍脑袋,嗨!忘了这茬儿。只好打马虎眼:“我是想编一本的,工作倒是极简单,可眼下实在太忙,却没空……” 顾之麟赶忙说道:“只要先生在一旁指点,我们动手,相信很快就能编出来!” 清朝最流行的字典,当属康熙五十四年大学士张玉书等奉命编写的《康熙字典》,全书共42卷,收录了4万多个单字。在这群学生看来,编字典是了不起的大事,但先生说“极简单”,便跃跃欲试。孙元起看他们雀跃的样子,当下命他们寻来一本字典。 很快,学生们便拿来一本《康熙字典》,厚厚的四十二本,看得孙元起直发虚:这是字典么?确信它不是百科全书? 大致翻了一下《康熙字典》,是先按部首检字,每个部首中又按笔画数检字,使用起来也颇为方便。但对于只知道读音、不知道字形的字,就几乎无能为力了。 孙元起给他们定下体例:先编写《汉语拼音方案》,毕竟现在人还不知道什么是汉语拼音;紧接着排好音序;再把《康熙字典》中比较常用的字标好拼音,再把该字的常见意思抄到一张裁好的纸条上,然后按照音序放好;全部抄好之后,誊录到一本上,最后编写拼音检字和部首检字。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工作量还真不小。尤其是这四个学生,白天要听课、上课、整理教材,晚上还要回家抄字典,忙得是昏天暗地。幸好清末的学生很懂事,不敢整出什么幺蛾子。否则,他们真得吐血了。 孙元起也在忙,除了备课、上课、指导学生、回答海外学者来信之外,他还要写一篇论文,和卢瑟福说好的那一篇论文。 这篇论文孙元起筹划许久了,因为这篇论文要综合法国物理学家林纳(Lenaral)、德国物理学家勒纳德(Lenard)、爱因斯坦(Einstein)、美国物理学家密立根(Millikan)、康普顿(pton)、英国物理学家威尔逊(wilson)等人的结论,其中勒纳德、爱因斯坦、康普顿、威尔逊都是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得主。由此可见这篇论文的分量。想了很久,给论文定名为《光电效应:从现象到本质》。虽然很想起个“光是一种粒子”之类吸引眼球的名字,想想还是算了。 早在1887年,德国物理学家赫兹第一个观察到用紫光照射的尖端放电特别容易发生,这实际上是光电效应导致的。由于当时还没有电子的概念,所以对其机制不是很清楚。直到1897年,汤姆逊发现了电子,人们才注意到一定频率的光照射在金属表面上时,有大量电子从表面逸出,人们称之为光电效应。1902年,法国物理学家林纳发现了光电效应的四个主要特征:(1)当光照到金属表面时,电子几乎同时发射出来;(2)单位时间逸出的电子数目正比于光的强度;(3)光电子的最大能量和光强无关;(4)对特定金属表面,都分别有非常确定的截止频率(也称为阈频率),入射光的频率必须超过这个截止频率,才能产生电子,否则,不论光强多大,都无电子逸出。 孙元起的论文就从剽窃林纳的发现开始,首先用实验表明光电效应的四个主要特征,并测出几种金属的截止频率。然后说明光电效应的实验规律不能用已有的波动说理论加以解释。经典物理认为,电磁波是一种横波,其能量连续分布在波上。当它照在金属上时,横向电场作用到金属表面的电子上,电子就得到能量。当电子集聚的能量达到一定程度时,电子就能脱离原子的束缚而逸出。电磁波的强度和电场强度的平方成正比,因此,给予电子的能量肯定应当取决于电场强度,所以我们应当期望出射电子的最大能量取决于光强(每秒入射到单位面积的能量),而和频率无关。但从实验观察中可知,绝非如此。这是论文的第一部分。 论文第二部分起,开始发展在之前《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中提及的量子学说,提出了光的粒子说“光量子假说”,用来解决光电效应问题。认为应当把光当成是由一个个的能量包所组成的,每一个能量包的能量是E,且每一个包都以某种方式保持其本体,以致使其全部能量可以集中在一个单一电子上。光在空间的传播像粒子那样运动,当光射到金属表面时,能量为E的光子被电子吸收,电子把这能量的一部分用来克服金属表面对它的束缚,另外一部分就是电子离开金属表面后的动能。并得出著名的光电方程。即光子能量小于金属表面对电子的束缚时,电子不能脱出金属表面,因而没有光电子产生;当光子能量大于金属表面对电子的束缚时,电子会立即脱出金属表面,以剩余能量作为动能运动;光子的频率决定了光子的能量,也就决定了电子的能量;光子的强度只是决定光子的数目,光子多,产生的光电子也多。这样,经典理论不能解释的光电效应就被解释了。 同时也指出,根据光量子说可以立刻解释光电效应,但是用来解释光的干涉和衍射现象时又会遇到困难。从而认为光具有“波粒二象性”。 紧接着,是论文的第三部分,则是包括密立根、康普顿、威尔逊所做的实验——因为孙元起手中没有实验器材,只能设计实验方案,并“预计”实验结果。比如,仔细测量了光的频率和逸出电子能量之间的关系,“可以”验证了光电效应量子公式。把X射线投射到石墨上,以观测被散射后的X射线,可以发现其中有两种不同的频率成分:一种与入射射线相同,另一种则会低于入射射线。使用“设想”中的云室,可以观测到带电粒子的轨迹。这表明起作用的不仅是光子的能量,还有它的动量……因为现在,伟大的爱因斯坦还没有提出狭义相对论,所以很多东西需要、曲折地隐晦地指出。这比直接指出还麻烦。 1922年,爱因斯坦因光电效应获诺贝尔物理奖。而康普顿因发现康普顿效应、威尔逊因发现用蒸汽凝聚观测带电粒子轨迹的方法,分享了1927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由此可以想见这些发现与发明的巨大影响。 这篇论文花了孙元起两个月的时间,写了九十多页。写完之后,才有些犹豫,这么个大小的篇幅有点儿不上不下:作为一本专著,嫌小;作为一篇论文,太大。 “算了,不考虑了,还是让《science》的编辑烦恼去吧!”孙元起心想。至于能不能发表,这从不在孙元起关注的范围内。试想能写进《物理学史》的东西,能不重要么?这么重要的东西,能不发表么?然后便把论文装进信封,寄给了美国。 在忙乱中,日子过得飞快。 等孙元起论文投寄出去的时候,已经是1899年的九月了。京师大学堂、崇实中学都已经结束暑假,开始了新学期。孙元起又开始了每天的奔波。至于孙元起的那四个学生,每天脚不沾地,字典才编了一半儿。那两个班的小学生,也一切照旧。孙元起已经开始考虑给他们是不是要给补上一门“思想品德”课。嗯!招聘老师也是必须的。 这天孙元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院子。刚进院子,就看见韩蘧、顾之麟他们陪着陈骥德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在“物理传习所”的牌子旁聊天。这个牌子已经摆放在那儿已经有一两个月了,虽然房子只是一般的平房,不是很好,可摆上了这么一个白底黑漆的牌子,多少有一些庄严的气象在。孙元起在《光电效应:从现象到本质》的署名上,就恶作剧地署上了“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的名字。 傍晚的阳光把孙元起的影子拉得老长。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好像被隔在陈骥德、韩蘧的圈子外面,插不上话,只在一旁倾听,时不时四下打量着这所奇怪的院落:有给小孩上课的地方、有给中学生上课的地方、还有署名“物理传习所”即给大学生上课的地方……所以他最早看见孙元起走进院子,便悄悄地捅了捅身边的陈骥德。 陈骥德一回头,看见刚迈进院子的孙元起,便迎上去:“先生回来了……”韩蘧、周宗武他们也跟在后面,脸上带着笑意。 孙元起向他们挥挥手,等近了,问道:“以德,你不是去西学学堂么,怎么有空过来?……西学学堂还没开学?” 陈骥德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倒是旁边的张纯心直口快:“他从西学学堂叛逃了!” 叛逃?孙元起一时没反应过来:难道是逃课?不过,从天津卫到北京城确实不是很远。没有细问,只是说:“以德,刚开学就逃课,这可不好。你身边的这位,是你同学?” 陈骥德答道:“先生,这是我的发小刘斌,字吉甫。他和我本来都是想去西学学堂的,去了几天,发觉没意思,就怂恿他和我一起,来投奔先生了!”说完,嘿嘿一笑。 那个叫刘斌的少年连忙上前见礼。两下行了礼。孙元起才开始教训陈骥德:“以德,大学里面的精髓,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发现的。如果浮光掠影的看一眼,就说这个不好、那个不行,是接触不到本质的。西学学堂是很好的,毕竟是早期成立的大学堂嘛……”孙元起心里想:这西学学堂乃是天津大学的前身,肯定是很不错的。 韩蘧和陈骥德关系不错,在一旁说:“先生,以德过来也是很好的。那西学学堂的教习实在不行,尤其是物理教习——他们叫格致——水平真不行,上课说不明白,问他问题,还爱理不理的,只叫人回去自己看书。以德在那儿,一天能跟他吵三回。所以,就回咱这儿了。……先生,照您以前说的,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反正先生也在教我们,多两个人,也没有任何影响。况且,咱们现在编字典,不是人手不够么?” 陈骥德也凑上来,涎着脸说:“先生的学问,在大清国可是数一数二的,要想学学问,还得到你这儿!吉甫看了先生之前的教材,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哭着喊着要来,我迫不得已,只好把他也捎上!” 听了陈骥德的马屁,孙元起哭笑不得:“你们家里人知道这事儿呢?” “没事没事!”陈骥德笃定地说:“我不在家,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对了,你别看刘吉甫现在这么规矩,从小家里就是花果山,他便是那没尾巴的猴儿。哎呦——吉甫,你捅我干什么?我说错了么?” 孙元起无奈了,只好说:“你们要来就来吧……不过,我这儿顶多算是个大一点的私塾,和那些大学堂没法比,你们可得想好了!”孙元起觉得,把这些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要让他们知道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才是对学生负责任的态度,不是欺骗消费者。 韩蘧可不乐意了:“孙先生,我们这儿就是大学堂!你看,有小学生、有中学生,我们几个,便是大学生。有老师、有学生,不就是大学堂么?” 周宗武、张纯、顾之麟他们一个劲儿的点头。 孙元起叹了口气:“你见过只有一个老师、几个学生,没有任何专业系科的大学堂么?” “有啊,我们现在不就是么?”韩蘧说道。 事实上,孙元起倒不用如此妄自菲薄。在中国大学的早期发展阶段,学生人数一直比较稀少,而学科专业也不是很齐全。比如1909年创立的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格致科地质学门,那是中国最早的高等地质教育机构,但是直到1913年,只有2个学生毕业。此后因学生太少而停办,直到1917年方才恢复,并改称北京大学地质学系,由曾留学美国的何杰任系主任,留学德国的王烈任教授,到1920年才有孙云铸等8人毕业。此后该系一直是中国最重要的地质教育机构之一。 再比如著名物理学家、原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吴大猷先生曾就读的南开大学物理系,当时一共只有两个教授,一位是饶毓泰先生,一位是陈礼先生,他那一届的物理系毕业生居然只有他这个“孤家寡人”。 也正是如此,培养的学生往往都是精华。南开大学物理系“三人行”的格局,却出了饶毓泰和吴大猷两位物理学大家。相反,进入二十一世纪,各个大学疯狂扩招,一届学生动辄上万,却能有几个成才呢? 孙元起不再纠缠这件事,只好对陈骥德他们俩说:“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 人多力量大,这句话说得没错。陈骥德、刘斌来了之后,虽然补习课程、熟悉汉语拼音需要一段时间。一个月后,大家配合开始渐渐默契,教材、字典的编写都渐入佳境。到了十一月份,字典编写已经进入尾声,韩蘧、顾之麟他们遇到的问题也渐渐暴露出来。每天,孙元起上完课,便急匆匆地赶回去,解决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问题。 在农历七、八月间,京师大学堂文理分科,有四十九人学习物理、化学等科目。这样,大学堂中学习物理的就有两个班,孙元起每周须在大学堂上六次课。即便如此,加上崇实中学和家里小学堂的事情,每次在大学堂都是来去匆匆,有些惊鸿一瞥的味道。这几天,加上字典的事情,几乎是下课即走。 十一月的一天,钟声响起。孙元起收拾起书本、讲稿,循例问了声:“你们还有什么问题么?”京师大学堂的学生,都是乖乖儿,但知读经、写八股文,喜欢物理的很少。比如新一班中被分到理科的,半数是文史科学员太多,竞争不上而被分发过来的。现在上课的这一班,是原先仕学科的,鲜有人发问。孙元起只是例行公事般的问一下,打算立马走人。 谁知道,今天太阳从西部出来了,居然有个学生站起来:“先生,学生想私下问个问题,不知可否?” 孙元起有些错愕:“自然是可以的。”说完,示意其他学生下课。 那个学生走到台前,身后还有三个学生,好像是对他问的问题很感兴趣的样子,跟在后面。这时候,孙元起感觉有点后世大学的意思了。抬眼望望窗外,深秋的夕阳挂在半空中,地上是金黄的树叶,加上大学堂古老的建筑,美好中透着忧伤。就对学生说:“外面的景色很好。我们一边走一边谈吧。” 说完,挟着书本,往门外走去,那四个学生跟在后面。 在落满黄叶的小径上,孙元起回过头:“你们有什么问题呢?对了,我好不太认识你们,提问之前,时不时应该自我介绍一下?” 当头的那个学生似乎是这四个人小团体中的领袖,面容淳朴,却有些豪爽的气概,当先回答道:“我叫左功先,字执中,湖南人。” 其次是个年岁较大的学生,身材只有一米六八的样子,留着髭须,看上去比孙元起还大些:“学生胡勋,字子实,湖北人。” 后面两个衣服鲜亮,看上去就知道是官宦子弟:一个叫曾广锡,字厚臣,湖南人;一个叫李国秉,字君衡,安徽人,最小。 孙元起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这些名字,平日改作业自然知道的,却与人对不上。 那个叫左功先继续说:“先生,是这样的,我们几个对物理都非常感兴趣。先生教材是极好的,我们很快就看完了,觉得意犹未尽,便想私下里问问先生,有没有深一点的教材?” “咦?”孙元起很惊愕,京师大学堂中居然还有对物理感兴趣的!“你们都将六本教材看完了?” 事实上,孙家鼐老大人的影响力不是一般两般地大。孙元起七月份将剩余的三册教材交给他,说是转递给现任管理京师大学堂事务大臣许景澄,结果九月份京师大学堂的学生就领到了这三本书。 李国秉抢着说道:“我们早就看完了!先生的书有趣是有趣,就是太浅了点——” “君衡!”那个年岁大的胡勋给了他一眼镖,李国秉立即不说话了。胡勋躬身说:“先生恕罪!” 孙元起摆摆手,表示没关系。那六册教材,原本是给初中学生用的,主要是培养他们的兴趣,厘清一些基本概念,建立一个大致的科学体系,确实不是很难,尤其对于这些青少年来说。于是解释道:“西方有句话说,数学是自然科学之母。如果你们的数学没有达到一定程度,对于其他自然科学的学习也就存在严重的障碍,而物理尤甚。如今中国,普通民众重视文史,对于数学、物理的认识水平还不是很高,所以教材偏浅……至于更深一点的物理,可能要涉及三角函数和微积分,不知道你们学了没有?” 四人齐齐点头说:“学了!” “我那里有一本刚编好的物理教科书,比你们用的六本深一些。你们什么时候方便的话,可以去取。”物理传习所已经开张四五个月了,相当于一个学期,已经编好了《中等物理教科书》、《中等化学教科书》、《中等数学教科书》各一册。 “如果先生方便的话,现在就可以。”看来这几个学生有些见猎心喜,迫不及待。 孙元起就领着他们一块儿回去,路上聊一些大学堂学生学习物理的反应,普遍反应都是有趣、好学。这下就放心了。 京师大学堂离孙元起的宅子不远,一会儿就到了。这时候,正好小学堂快要放学,门口孙家的仆人已经准备好大车,单等那五位小哥儿出来。见了孙元起领着四个学生过来,躬身说道:“孙先生回来了……喔,这不是胡少爷、曾少爷、左少爷和李少爷么,你们怎么有空到孙先生府上?” 四位学生都和他打招呼。孙元起很奇怪:怎么孙家仆人认识这四个人?不过觉得这好像和自己没有太大干系,也没有多问。便领着他们进了院子。 第十七章春泥随马不须遮 黄昏的秋日斜斜地照在院子中,纵横交错的树影在院子中勾画出奇幻的线条。偶尔有风,吹落几片树叶,卷动地上的枯叶哗哗作响,其中杂有儿童的读书声,整个院落显得静谧而安详。每次,孙元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看到这个场景,都会心地祥和。 孙元起领着四个学生,悄悄地走进院子,然后来到门旁放着“物理传习所”牌子的一间屋子。身后的几位学生,看到白底黑漆的“物理传习所”时,明显错愕了一下,相互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眼里都有一些吃惊。也没有说什么,跟着走进屋子。 屋子里有几个人,点着蜡烛,真在忙活,看见孙元起领着人进来,都站起来,叫了声“先生”。 孙元起示意他们继续手中的活儿:“你们继续忙你们的。这几位都是我在京师大学堂的学生,想看看刚编好的课本。” 其他几个人坐下来,或翻检纸条,或在抄书,还有的在批改作业。只有刘斌转过身,从里面的案上抱过一摞书册,放在孙元起面前,然后会自己的位子上继续忙活。 孙元起有些歉意地对后面跟着的四位学生说道:“他们几个都是我的学生,跟着我学一些东西。最近在编字典,忙得不可开交。有些怠慢了。” 四个学生都点点头,似乎怕说话打扰了别人的工作。 孙元起指着那一摞书册:“这就是我们师生合力编写的几种教材,物理也在里面,你们自己找出来看吧。”然后走到一个空闲的书案前,放下挟着的书本。看来那个位置,是他平时坐的。 那四个学生凑上去,那一摞书册中,不仅有《中等物理教科书》、《中等化学教科书》、《中等数学教科书》这种书,还有《小学语文教科书》、《小学数学教科书》、《小学自然教科书》等小学堂用的教材,此外,还有《心理学大纲》、《教育学大纲》、《教学方法论》。最后三种,为孙元起培养他几个弟子去教小学堂时所用,最后编辑成书。几乎每本书的扉页上,都有“孙元起百熙著”的字样,是学生们抄写时习惯加上去的。 那四个学生,把每本书翻了一遍,最后,他们抱着一摞书,来到孙元起面前,说道:“先生,这些书,我们都想借回去看看……” 大概他们说话的时候,都有些脸红。好在屋里现在比较暗,看不太清。孙元起扫了一眼他们拿的书,有些目瞪口呆:他们不仅拿了《中等物理教科书》、《中等化学教科书》、《中等数学教科书》,这在意料之中;还拿了《心理学大纲》、《教育学大纲》、《教学方法论》,这也不算奇怪;关键是,他们连《小学语文教科书》、《小学自然教科书》都拿了。心想,可能他们嫌《小学数学教科书》那几本太简单,实在看不上,所以没拿,其他的都没落下。 孙元起也不好什么,点点头:“好的。只是这些书,都是只有这一本,所以你们用的时候,万不可丢弃毁坏!” 四个人连连保证,其中,李国秉更是拍着胸脯说:“孙先生你放心,人在书在!”然后四个人便起身告辞。孙元起有事儿,也没有多留。 路上,一直沉默寡言的曾广锡突然说道:“孙先生院中那匾额下的一行英文,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英文?你说的是物理传习所下面的那行英文么?”左功先问道。 胡勋很老成,观察得也最仔细,回忆道:“好像是‘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 “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李国秉重复一遍,比胡勋说得纯正多了,一口标准的英国腔。突然,好像顿悟了一样:“IPRT!” “IPRT?YorkJohnson?难道孙先生就是写那本化学专著的YorkJohnson?”左功先惊得跳起来。 “哪本化学专著?”胡勋问道。 李国秉也跳起来:“我们现在就回去问问他!”说着就拉着曾广锡往回走。 胡勋连忙拦住李国秉。曾广锡回答刚才胡勋的问题:“那本书叫《化学原理》,据说最初的时候,名字很长,好像叫什么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什么的,反正名字极长就是了。后来大家都嫌名字拗口,便改叫《化学原理》了。” “《化学原理》?听这名字,就像很深奥的一本书。孙先生写的么?” 左功先回答道:“这个问题,很多人都在问呢。那本书上写的是china的YorkJohnson,最初在加拿大的一个出版社出版,寄给各个国家的自然科学学会、以及著名的大学。开始,谁也不太在意;渐渐的,大家都开始传阅这本书,并迅速被书中的观点说服。因为最初赠送的书很少,供不应求,于是就不停地再版,据说现在西洋学界人手一本!” 李国秉抢着说:“前几天,祖父还问我,京师大学堂有没有个叫约克·约翰逊的老师。还说,很多洋人在打听呢!” 曾广锡思忖道:“YorkJohnson……JohnsonYork……sonYork,孙元起……没错!那个YorkJohnson应该就是孙先生!可是孙先生为什么不用本名呢?” 胡勋想了想,说道:“孙先生年少学高,却时常有忧郁之色,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其他三个听了,都点点头,也不提现在回去找孙先生的事了。 半晌,胡勋又说:“你们看过那本书么?” 其他三个人一起摇头。左功先明显知道的多一些:“据说,《化学原理》那本书极端精奥,在西洋也只有教授才能勉强读懂,教授中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其中的奥妙。中国现在自然没有人能读懂,也就无从翻译了。噢,如果是孙先生写的,那他自然是懂了。” 曾广锡插了一句话:“你们看,我们拿回来的这些书,从小学到大学,各种教科书都有。除了教科书,还有教育学、心理学什么什么的……现在又有《化学原理》,孙先生是无所不知么?” 说得其他几个人都是一怔。曾广锡接着说:“传闻孙先生是孙寿州的侄孙,这应该是没错的,刚才我还在孙先生门前看见孙寿州府上的仆人。我估计,孙先生最多不过二十五岁!三十岁,顶天了!” 胡勋摇摇头:“我才二十四岁,孙先生看上去可比我年轻多了。估计,孙先生也就二十岁左右。” 左功先也说:“看面相和说话,我看也就二十岁上下。” 李国秉张大嘴巴:“二十岁,懂得那么多学问,难道是妖怪?” 胡勋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天地君亲师,懂么!” 左功先一脸疑问:“那么,孙先生是“生而知之者”?” 几个人一起吸口凉气,脑海里同时闪过一个词:圣人?又连忙摇摇脑袋,似乎想把这种想法甩出脑袋。过了一会儿,胡勋才慢慢说道:“算了,既然孙先生不愿意露面,我们也就不要声张了!今天的事,大家记得不要乱说!” 几个人都点点头,表示省得。 第二日,孙元起在京师大学堂没有课。又过了一日,孙元起才来。课上一切正常。等下了课,左功先他们轻车熟路地跟在孙元起背后离开教室,然后喊道:“孙先生!” 孙元起转过身:“哦,你们啊。有事么?” 胡勋最老成,走上来递过一册书:“先生,我们先看完了一本书,便先还给你。” 接过来一看,《小学自然教科书》。这应该是他们拿去的书中最简单的,只是一些生活中的科学常识,最先还回来也在情理之中。孙元起点点头,收下书:“好的。还有什么事儿么?” 李国秉从书袋里拿出一本,面有羞愧地说:“先生,这本书我们都没看懂……” 再看,却是《小学语文教科书》。李国秉翻开书,指着每个字上的汉语拼音问道:“这是什么?不像法文啊。” “这是汉语拼音。”孙元起在和学生们编字典的时候,对古代的字典已经有一个比较深入的了解,“类似于反切,专门来拼汉字的读音的。主要有两个好处:一是便于儿童进一步学习生僻字词;二是便于查找只知读音、不知字形的汉字。” 曾广锡问道:“这是孙先生自己编的?” 孙元起心想,汉语拼音是新中国后才有的,也不知道谁编的。至于现在这个时代,确实是自己编的。于是,含糊地回答道:“算是吧……” 左功先抢着问:“那如何检字呢?” “哦,我和几个学生在编字典,就快编好了。” 几个学生一起惊道:“咦,编字典?”相对看了一眼,心想:是了,能者无所不能! 胡勋慢慢问道:“先生,这读音的方案,我们能看看么?” “自然是没问题的。”孙元起对推广汉语拼音还是很热心的,毕竟进入信息时代之后,拼音大有功用。“你们要看,我下次带给你们。” 胡勋躬身答道:“谢谢先生!” 李国秉张嘴想问什么。胡勋和曾广锡夹着他,飞也似的走了。 又过了一周多。孙元起他们的字典已经基本完工,现在要做的就是检查讹误。因为汉语拼音还没有推广,只是院子里的小学堂和几个学生在用,所以一本就够了。胡勋他们要的《汉语拼音方案》,次日孙元起便带给他们,还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兴趣学呢! 上完课,孙元起下意识地看了看胡勋、左功先他们。果然,他们站起来。孙元起点点头,走到门外的小路上等他们。 脚赶脚,那四个人跟了过来,躬身称了一声:“孙先生!” 孙元起问道:“你们看书遇到什么问题了?” 他们拿出书册,问了几个问题。孙元起当下一一为他们解答。 问完问题,孙元起以为没事了。依然是胡勋,躬身说道:“先生,学生斗胆有个不情之请。” 孙元起看着略有髭须的胡勋:“你且说。” “先生的教材,学生借了来看。虽然大著煌煌,不容学生置喙。仅就我们四人粗见,却是极好的,且大为实用。学生本欲传抄,但一则时间太久,二则恐生错讹,三则流传不广。特恳请先生将此书付印,以嘉惠学林,定然功不唐捐!”说完,又鞠了一躬。 这半文半白的话,说得孙元起半懂不懂的,大致意思算是明白了,想请自己把这些书付印。于是答道:“付印自然是好的。但是我对如何印书,却全然不懂——你们的物理教材,是通过许大人印的,具体细节我不知道。而且这些书,恐怕没人读吧?” 确实,这些书都是新式教材啊什么的,销路恐怕不是不好,而是相当不好。 李国秉立马拍手叫道:“好极!只要孙先生同意印刷就行,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打发走这四位学生,字典也编好了。孙元起以为终于可以轻松几天了,想休息一段时间,趁机好好规划一下以后的生活。结果没轻松几天,就接到了来自欧洲和美洲的各种来信。 最先的那几封来信,让孙元起很是惊讶,因为它们来自英国。当看到其中有康格先生的儿子Thomas的来信时,孙元起大致猜到了为什么远在英伦也有人知道自己的通讯地址了。Thomas曾随着卢瑟福一起到北京拜访过自己,又随着卢瑟福跨过太平洋,对自己的了解应该是不亚于卢瑟福的。 打开信,信中先是对长久不写信的抱歉,并祝贺自己的伟大发现,紧接着又说明突然来信的缘由。嗯,那是因为卢瑟福在将小册子付印的时候寄给了他一本,随后这本书声名鹊起,于是他向剑桥的老师声称“很荣幸地”见过这位YorkJohnson教授。就这样,包括伟大的开尔文勋爵在内的一大批物理学家、化学家都“很希望”与远东的科学家通信,并探讨问题。然后,就有了这封来信。 果然,那几封信中有开尔文、J·J·汤姆逊等著名的学界大牛,信中多是讨论学术问题,一方面盛赞孙元起原子结构“假说”的伟大意义,另一方面也进行驳难,认为“电是连续性的”,所以电子不是粒子;“光是一种波”,而不是一种粒子。开尔文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其中也有部分是邀请,比如汤姆逊就邀请孙元起前往卡文迪许实验室作访问。 孙元起对于这些几十年后画像挂在全世界大学里面的牛人,素来充满景仰。满怀热忱地给他们写回信,回答他们的问题,婉拒他们的邀请。之后,把他们的来信与之前卢瑟福等人的函件收在一块儿,仔细地放好。再搁几十年,这可既是精神财富,又是物质财富啊。 紧接着,从美洲又来了一批信函。有卢瑟福的,他大致汇报了一下那本小册子的流行情况,同时交流了一些物理学方面的问题。信中提到,作为元素周期表最初发现人的门捷列夫,在看到小册子后撰文表示,“承认原子可以分解为电子,只会使事情复杂化”,还号召其他学者不要相信这本书。 来信也有《science》杂志社寄来的样刊。孙元起那篇厚厚的论文给《science》出了一个难题,不过《science》不在意,因为它是周刊,编辑们直接把这篇论文作为杂志的一期,只是前面后编辑按语,后面有好几位物理学教授的书评,或者说是审查意见。在这些评论中,孙元起果然看到一段有趣的文字:“……尽管YorkJohnson对于光电效应现象的观察是令人信服的,其解释也是成功的,但其物理理论完全站不住脚。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他在思辩中迷失了方向。所以,本篇论文只需要阅读第一部分即可。如果有谁按捺不住好奇与诱惑,他定然会在第三部分的实验中得到教训,因为这种在实验里遭受到的失败是可以预见的。当然,即便这篇篇幅浩大的论文只有第一部分可取,也不会丧失它所具有的重大意义……” 因为论文篇幅较大,所以这次的稿酬也特别丰厚,这足以让孙元起忘记所有的不快。 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仿佛全世界人都知道了关于YorkJohnson的信息:他原先生活在美国,获得过耶鲁大学的物理学学位;现在在远东的中国从事研究工作,单位是IPRT;他写的论文,前一半是天使,后一半是魔鬼,所以读了他的论文,有一半人皈依了他,另一半人则发现了他的魔鬼本质,开始与他战斗;据说,他是个拖着辫子的中国人,还非常年轻…… 从十一月底开始,几乎每周都能收到好几封来信。最初的时候,孙元起还兴趣盎然地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与他们相互驳难;等如是几个周过去后,孙元起几乎被同样的问题折磨得快疯了,觉得整个生活都要被这群固执的经典物理学信徒所毁掉。被逼无奈之下,他只有把那些经常遇到的问题整理出来,挨个回答,然后发给《nature》杂志——因为,更多的质疑是来自欧洲大陆,而欧洲大陆的科学家无疑是《nautre》的直接阅读者。文章的最后,孙元起无奈地写到:尊敬的先生们,如果你们还要询问以上这些问题,又或者对我进行毁谤与人身攻击的话,我将有权利拒绝回信。而且,我想,如果你们觉得我的理论或者猜想错误百出、荒诞不经,为什么不尝试着用实验或实证来推翻它们呢?毕竟,观点会错、理论会错,严谨而科学的实验结果不会出错。 现在,我正在对另外一些有趣的物理问题进行研究和探索,这会花掉我一定的时间,所以不能及时给每一位来信者回信。如果你们把观点总结起来,写成论文寄给我,那将是我的荣幸。 孙元起在《nature》上说得没错,他现在很忙,因为他如今把剽窃的目标圈定在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上。在本来的历史中,1905年9月出版的德国《物理杂志》中,有一篇划时代的论文——《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从此狭义相对论得以真正创立。该文的作者是时任瑞士专利局三级技术员的爱因斯坦。据说,这篇论文,来自于某天早上起床时的灵感,然后花了五六周的时间,论文就写成了。 孙元起在写《光电效应:从现象到本质》时已经感到,如果没有狭义相对论,很多表述都是缩手缩脚的,物理学的发展也将受到严重的局限。所以,“发现”狭义相对论的工作变得势在必行。但爱因斯坦是1896年进入苏黎世联邦工业大学师范系学习的。此时,伟大的爱因斯坦还没有从大学里毕业。这个重任,只能落在了孙元起的肩膀上。 到了西历十二月二十日的时候,崇实中学开始放寒假。这样,孙元起有足够的时间来构思这篇论文。虽然说是“剽窃”,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来整合,因为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虽然在他1905年6月写成的《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中奠定,但还应包括同年9月写成的《物体的惯性同他所含的能量有关吗?》、1907年的《关于相对性原理和由此得出的结论》,以及1907到1908年爱因斯坦的老师、立陶宛出生的德国数学家闵可夫斯基对相对论的四维格式化,1905年考夫曼、1908年布雷勒的实验等。所以,整合工作还是很繁重的。 第十八章千里闲门肯见寻 孙元起尽管很忙,但在1899年的圣诞节前,还是努力抽空拜访了丁韪良大人和康格公使。 丁韪良是一如既往的和蔼,也是一如既往的唠叨。见了孙元起,就抱怨他那么久不来探望自己,又对京师大学堂的管理发一通牢骚。在抱怨和牢骚中,孙元起感受到这位老人的慈祥和善良。老人极力挽留孙元起和他共进午餐。在告别时,还叮嘱以后一定要经常来。 至于康格公使,见面就是一个拥抱。康格太太在握手后,笑着说:“我们收到了Tomy来信,他在信中极力称赞你做出的突出成绩呢。” 康格先生拍着孙元起的肩膀:“这一年多以来,你一直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所以才能取得这么优秀的成绩。你要知道,在你出名之后,很多人都在打探YorkJohnson是谁,这是外交官们乐此不疲的话题。尽管没有谁比我们还知道答案,但我们一直保持缄默。保守秘密是我的操守,无论作为军人,还是外交官。” 孙元起连番感谢。 在农历新年快要到来的时候,孙元起的论文终于攒好,论文名字就叫做《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论文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运动学部分,先把相对性原理和光速不变原理共同作为基本公设和出发点。从两个基本原理出发,推导出了著名的洛伦兹变换方程。同时,还导出了运动刚体的“长度收缩”、运动时钟的“时间膨胀”效应和速度的“加法定理”,把空间、时间同物质运动密切联系起来,揭示了空间和时间的相对性。 第二部分是把导出的洛伦兹变换方程组应用于电动力学,认为电磁场方程在不同的惯性系中具有相同的形式。因此,“只有作为电力和磁力的载体的光以太的观念不再适合于这里提出的理论”,即以太不存在。文中,还解决了把经典麦克斯韦方程应用于法拉第电磁感应实验所引起的不对称问题,探讨了多普勒原理和光行差的理论等。 第三部分则是推导出了赫赫有名的质能方程Emc2,把质量守恒定律与能量转化和守恒定理统一起来。这就是导致原子弹、氢弹等核武器的理论依据。文中,设计了用镭—溴化物微粒发出的β射线进行证明的实验方案。 虽然说起来很简单,真正落到纸面上的时候,需要严密的推导和严格的证明。所以论文很冗长,所幸没有超过之前的《光电效应:从现象到本质》。在春节到来之前,把它作为新春礼物,寄给了《science》。如今,后世牛气哄哄的《science》已成为孙元起的后花园,几乎是想什么时候发文就什么时候发。 然后,春节就来了。 春节是中国人最重视的节日,所以学堂里面的学生都已经放假。顾之麟、陈骥德、刘斌都是是直隶人,回去最早。韩蘧、周宗武、张纯家在北京城,腊月二十八还相约跑来孙元起的院子里转了一圈。至于小学堂中,佟景仁、佟景智、佟景圣以及“孙家五少”则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院子里顿时空闲不少。 老佟俨然以管家自居,指挥着老赵、老郑两家忙东忙西。孙元起这一年的薪水攒下不少,足够过个肥年。或许是过年、或者得意的缘故,老佟吆喝得是眉飞色舞。 大年初一一大早,老佟就领着另外两家人到孙元起住处拜年,大大小小的跪了一地。孙元起赶紧让大家起来,人人都有压岁钱。看着五六个孩子都能认识几个字,心里的忧郁也减轻些:我来到这里,毕竟是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过了大年初一,开始挨家挨户地拜年。孙元起来大清已经一年有半,因为一直闭门著书,也不认识几个人,想来就是孙家鼐老大人、丁韪良大人、康格公使三家,其他的没了。两个洋人,走走过场就行;孙家鼐老大人那里,年前拜访过一次,如今再去,恐怕拜客盈门,到正月十五都轮不上自己呢! 大年初二,老佟回去了,估计是去他哥哥那里。老郑一家也出去串门了。老赵一家是逃荒过来的,在京城没有亲朋好友。这样,老赵家的带着赵景惠、宋景尧在准备午饭。老赵,还有赵景行、赵景范两个小子,陪着孙元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鞭炮声。老赵赶忙起身,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韩蘧、周宗武他们领着一群人进了门。他们也不和老赵客气,打了招呼便往院子里走,一点儿都不生分。 孙元起闲着没什么事儿,看着老赵出去,自己也起身跟在后面,恰好看到那群学生闯进院子。这群学生,孙元起都认识,除了韩蘧、张纯、周宗武,剩下那六七个学生都是崇实中学三年级的学生,韩蘧他们的学弟。怪不得能一块来。 学生们见了孙元起,都连忙走快几步,撩起棉袍,就跪倒一片。幸好过年这几天没有雨雪,老赵年前也打扫得干净,不然,这么多件新整的衣服就遭践了。 孙元起连忙让他们起来:“都起来吧!大过年的,我们不讲那些虚礼!” 韩蘧、张纯、周宗武他们仨倒是起来了,其他人还跪着不动。 孙元起奇道:“怎么,还要压岁钱么?” 韩蘧笑嘻嘻地来到孙元起身边,看着那些师弟,说道:“先生,他们可不像我们仨光是拜年!” “那还干什么?”孙元起扫射一眼这群跪地不起的少年。 “拜师呗!”周宗武、张纯在一旁挤眉弄眼,齐声说道。 “拜师?”孙元起明白了,他们是冲着“物理传习所”来的,怪不得两拨人一起呢。“你们不是还没毕业嘛?着什么急啊?都赶紧起来!” 张纯说:“先生,你要不答应,他们可不起来的。” 几个跪着的学生也参差地说:“要是不答应,就不起来!” 孙元起只好答应:“那好,你们起来吧!” 那几个学生欢呼一声,磕了个头,都跳起来。其中一个孙元起认识,叫潘咸,冲着身边的同学说道:“刚才可是我最先跪倒的,我是大师兄!” 韩蘧顿时不乐意了:“咸菜!你是大师兄,那我是什么?” 那潘咸顿时躬下腰,一溜烟地跑到韩蘧面前:“您是我们的大师兄,我是他们的大师兄……” 周宗武就在旁边:“扯淡!告诉你,韩蘧,大师兄。我,二师兄,张纯,三师兄。你?” 潘咸接口道:“那我是四师兄?” “球!你是那白龙马!”张纯没好气地说。 院子里面一阵笑声。 又过了五六日,老佟带着他的三个侄孙回来了——不,是两个侄孙,一个孙子。据老佟说,他哥哥已经答应把最小的孙子佟景圣过继给他,如今,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也就是说,院子里,孤家寡人就只有孙元起一个。老佟好几次隐晦地暗示孙元起,是时候给家里找个“主母”了。这个问题,孙元起不是没想过,可是一来在大清人生地不熟,根本就没遇到几个女性。这个时代的少女,都躲在各式的深闺浅闺中了。像赵景惠、宋景尧、郑景懿这种能和男孩子一块儿坐到教室里听课的,大清国中几乎没有。二来孙元起在孙家鼐大人的府上,见过几次所谓的大家闺秀,一个个脚丫子裹得像个锥子,走路都在摇摆,看得孙元起心中发毛:难道自己要娶个这样的媳妇?别说能不能交流沟通,这完全就是生理畸形嘛!于是,孙元起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佟正跟孙元起汇报这几日衣锦还乡的历程呢,好久不见的胡勋、左功先、曾广锡、李国秉四兄弟领着两个陌生人前来拜年。 相互见礼拜年之后,胡勋向孙元起介绍道:“这二位,是上海商务印书馆的石先生和殷先生。先生给学生的几本著述,就是拜托他们印制的。”说着,就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一大摞书,呈递给孙元起。 孙元起接过来,大致翻阅了一下,最先是《教育学大纲》、《心理学大纲》、《教学方法论》,接着是《中等物理教科书》、《中等化学教科书》、《中等数学教科书》,最下面却是《初等物理教科书》六册。这六册书,本来是京师大学堂刊印作学生教材的,孙元起给崇实中学新一级学生上课都没有办法,只好从京师大学堂要了两套,分给学生传抄。现在看时,却是从京师大学堂刊印本翻印的,也不知道侵权不侵权。然后,说道:“印得很是不错。子实、执中、厚臣、君衡,辛苦你们了!石先生、殷先生,你们的工作很好!” 六个人都躬身说道:“不敢当!” 那个姓石的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说:“在孙先生面前,我们可当不起‘先生’这个称呼!” 同行姓殷的则是为青年人,现在面上还有一丝惊讶:“没见到孙先生之前,我们拜读先生的几种讲义和教科书,以为孙先生著述等身,定然是位皓首穷经的长者。没想到,孙先生居然这么年青,真真是没想到!” 李国秉斜觑了那位姓殷的一眼:“我们孙先生虽然年青,学问确实极好的,不要说在大清了,就是——” “就是以后见了洋人的教材,也定然不及孙先生写得好!”左功先突然拦过李国秉的话头,接着说下去。说的时候,还给了李国秉一眼镖。 李国秉不满地哼了一声,端起茶碗喝茶。 石先生从袖子中掏出一沓纸,放在孙元起面前的桌子上:“孙先生,敝馆从您的几个高足看到大著,就觉得先生定然学识渊博,所以决意将之印行。因为本馆能力有限,至年前才陆续印出。但就最先印出的几种图书,在沪上和江浙一带都反应极好,不少学校都致函本馆,要求预订先生的那几种大著作为教科书。能够印行先生的著述,敝馆上下都觉得与有荣焉。这是前期的稿酬,微薄之至,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孙元起很吃惊,在清末印书也有稿酬么?粗略扫了一眼,是一百两一张的银票,估计有十多张。便问道:“编教科书,还有稿酬么?” 那六个人一齐点头,答道:“有的!” “哦!能有这么多么?你们不会在骗我吧?”孙元起一脸狐疑。 李国秉看着孙元起那种惊奇的表情,觉得这时候的孙先生,才像是和自己一般年龄的青年人。而且,看上去,他对于这些东西确实是一窍不通。于是心想: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左功先看了孙元起的表情也想笑,却不敢笑出来,强忍着说道:“先生,他们没有骗你的!” “真的么?”孙元起依然有些半信半疑,看了看银票,又询问似地看着石、殷两位。 姓殷的点点头。姓石的也说:“孙先生,没错的。” “真的呀!”这是孙元起来到清朝之后最大的一笔收入了。 姓石的中年人非常肯定的点点头,然后说:“对了,孙先生,听您的几位高足说,你还编有几种小学教科书?” “是啊,你们要看看么?”孙元起看着他。 “是所愿也,不敢请耳!如果能让我们拜读一下,那是最好不过啦!”商务印书馆的两位站起来,向孙元起拱拱手。 “那你们跟我来吧。”最先,小学堂的教科书都是孙元起用钢笔写的,说实在的,只能算得上工整。后来有了学生,就让学生帮自己抄了一遍——这就是有学生的好处。孙元起一个人写东西的时候,呆在自己的书房;而和学生们编写什么的时候,则在挂着“物理传习所”牌子的房屋里,如今,几种教材就放在那儿。从会客厅到物理传习所还有个几十米,所以最好一块儿过去。 孙元起带着他们走进物理传习所,丝毫没有注意到最后面的四个学生在“物理传习所”匾额前含有深意的对视了一眼。 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孙元起和六位学生又编了《中等物理教科书》、《中等化学教科书》、《中等数学教科书》的第二册;小学堂的语文、数学、自然、英文已经编到了三年级下学期,嗯,还有一本《思想品德》,教学生如何五讲四美三热爱的。 商务印书馆的两位先生饶有兴趣地在翻看各种教科书。姓殷的小伙子指着小学语文课本问孙元起:“和(h)——乌(u)——阿(a)——花(hua),花(hua)……孙先生,这就是你编的汉语拼音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孙元起很奇怪,居然他也知道汉语拼音。 姓殷的指了指那四个围在一块儿翻看字典的学生,孙元起明白了。 那本字典,只收录了三四千个最常用的汉字,注释也尽可能用白话翻译《康熙字典》中的注释,再加上拼音,就这么编成了。字典取名为《中小学常用字字典》。这个字典用的是音序排字,那几个学生都是学过英文的,所以翻起来得心应手。 殷先生问道:“孙先生编的汉语拼音,对于学生识字,端的是妙用无穷。只是鄙人不明白,为什么这四声不是平、上、去、入,而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呢?这样一来,就有数点不便:一是不利于其他方言地区的学生学习和使用,二是不利于查字,尤其在不利于吟诗作对写文章时。” 那四个学生也端着字典过来,看来他们也很在意这个问题。孙元起以前对编字典的几个学生说过缘由,现在复述出来:“随着交通和通讯的发展,在全国推广和普及官话势在必行,这是历史趋势。现在,中国都在使用汉字,只是读音不同,这也是方言区学生学习官话的障碍。有了汉语拼音,就有了官话读音的标准,便于各地学生学习标准的官话。所以,编写《小学语文教科书》使用了官话中的四声,并且辅之这本字典,对于官话学习,应该大有裨益。” “哦?这就是你们前一段时间编的字典?”石先生也放下手中的书册,走过来,从四个学生手中接过字典,先看封面,念道:“中小学常用字字典?” 孙元起解释道:“有了这本字典,使得学生在学习一段时间汉语拼音之后,可以自学汉字。这样,对于普及文化、消除文盲具有一定作用。——文盲,就是不识字的人。” “孙先生真是有心人!”石先生赞了一句,又往后翻看了几页,抬头问道:“这本字典的字按什么排序啊?是韵部么?却又不是……” 孙元起心想:看来这位石先生是不懂英文的。 曾广锡刚才看了个大概,知道一些,便代为回答:“孙先生的这本字典,是按照英语的字母序来的……哦,应该说是汉语拼音序,然后同一拼音的按照音调,同一读音的则按照笔画数。” 孙元起点点头:“厚臣说得对!” 因为不懂汉语拼音,只能顺手翻翻,然后放下字典,朝孙元起拱拱手:“鄙人今日前来,主要是代表商务印书馆拜访您,见识一下大名鼎鼎、博学多识的百熙先生。此外,还有一件事恳请百熙先生俯允!” “请讲!”孙元起也拱拱手,示意不敢当。 “敝馆想独家印行百熙先生编写的各种教科书和讲义!”说罢,石先生和殷先生都俯首躬身,以示诚意。 放在二十一世界,商务印书馆请求印刷你的书稿,这还不够你臭屁的!所以,孙元起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行!……不过呢,我有几个问题。” 石先生先是一喜,听到孙元起提条件,又有些吃惊,连忙说:“百熙先生请讲!不过,敝馆在稿酬方面,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倒不是稿酬了。”虽然银子是多多益善,不过这不是孙元起首先考虑的问题,“第一个问题,独家问题。其他科目的教材都没问题,只是物理的不太好办。因为我是京师大学堂的物理老师,编写的物理教材自然需要交给京师大学堂印行,然后供学生使用。所以,独家就……” 那石先生摆摆手:“这不算问题。京师大学堂印书,向来只供本校学生使用,毕竟这也是百熙先生的学生在用嘛!所以说,我们商务印书馆还是独家的。那第二呢?” “第二,我编的小学教科书,尤其是语文,你们印行,不会有问题么?”孙元起担心的是汉语拼音不容易在南方推广。而且,按照北京中小学堂的数目,恐怕也卖不出几本来。如果印行,商务印书馆怕是要亏本。 石先生再次摆摆手:“敝馆的技术,百熙先生还是要放心。可以这么说,在上海,我们印书馆不敢称第一,但绝对是前三!所以,这也不是问题。那么,第三呢?” “……”看来自己说话,他没听懂。只好接着解释:“石先生,我是担心这些教材销路不好,你们吃亏……” “哦,这个不用担心。百熙先生编写的教科书,现在是大有名气,很多学校来函征订呢!近一两个月,敝馆一直在加班加点的印行,还供不应求。所以销路问题,百熙先生就不用考虑啦!”石先生笑着解释道,“谢谢百熙先生对敝馆的关爱。那第三呢?” “第三……第三,你们印行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几套?我教学生也要用呢。”孙元起道。 石先生哈哈大笑:“哈哈哈,百熙先生,这就更没问题了!那第四呢?” “第四……没第四了。”孙元起的第三点都是临时想起来的,自然没有第四点了。 “好!百熙先生真是学者风范!”石先生冲孙元起抱抱拳,然后说,“至于稿酬问题,鄙人现在不能给先生一个确数,不过先生放心,敝馆绝不会亏欠先生的!” 孙元起摆摆手,示意自己信得过他们。于是,石、殷两位先生开始收拾桌子上的各种教科书都好,打算一口气抱走。 等出门的时候,孙元起偶尔一瞥,就看见最厚的那本字典,吃惊地说:“怎么,你们还拿了字典?” “字典,不能拿么?”石先生看见孙元起吃惊的表情,有些惶恐。 “不是不是!”孙元起连忙解释:“关键是你们拿字典没用啊!” “小学语文教科书有拼音。可光有拼音,没有字典,拼音也没用啊!”姓殷的小伙儿说。 孙元起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就任由他们拿走,只是嘱咐他们尽快拿回来,毕竟这是“海内孤本”,全世界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第十九章幽径微行畏蒺藜 年就是这么回事儿,吃吃喝喝就过去了。 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年算是正式过完,京师大学堂、崇实中学、院内的小学堂都先后开学,孙元起又开始了三个学校来回奔波的生活。 商务印书馆的客人在送别的时候,“建议”孙元起加快编写教科书的速度,因为现在还没有一套完整的现代化的教材,孙元起这一套算是开了先河,各类中、小学堂反应强烈。这时候,对后继教材的需求就有一定的迫切性,毕竟学生一年一年地在成长,时间不等人! 孙元起也觉得,既然自己有能力让现在的学生接触更新更好的教材,为什么不努力一些,影响和改变更多人的人生呢?毕竟,这种影响和改变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如今,寄给《science》的论文还没有回音,学界对于论文的理解和消化还需要一段时间。利用这个时间,加上崇实中学三年级那些新拜师的学生,编写教材的速度应该可以达到商务印书馆的期待值吧? 自从过了年,孙元起一直处于不安的状态。因为过了春节,就是庚子年,著名的义和团运动便爆发于此年,最终导致了“庚子国变”。 本来,孙元起也不太关心政治,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那个层面的东西离自己的生活实在太远。但义和团运动是一场全民的运动,尤其是在华北地区,它更是波及了上至皇帝、太后,下至平民百姓的大部分人群,几万乃至几十万人在这场运动中丧生。从长远角度来说,它影响了中国近现代历史发展的进程。孙元起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自忖难以在这场运动中获得一个明哲保身的机会。 作为一个理科生,孙元起对义和团运动的了解,只局限于前世中学历史课本所描写的片段,间或夹杂着《神鞭》等影视作品的描述,觉得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帝国主义战争”。印象中,前世中学历史课本上有一面义和团的三角旗,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扶清灭洋”。 在以前,或许他会和其他人一样,同情义和团,仇视洋人、仇视外国传教士,认为他们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帮凶。但自打来清朝以后,先后接受康格先生一家、丁韪良大人、卢瑟福等人的帮助,觉得洋人和中国人并没有两样,都是既有坏人也有好人的。“灭洋”,就是杀光洋人,那么康格先生一家、丁韪良大人都属于被消灭的对象。这样对么? 而且,自己呢?中国人最清楚“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而且比起恨洋人,更恨“汉奸”“二鬼子”!自己在旁人眼中,毫无疑问属于“二鬼子”吧!所以自己现在的境遇,就像温水中的青蛙,在不经意间,一步步逼近死亡。 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迫使孙元起不得不关心眼下的局势。春节之后,每天他都会让老佟出去打探消息。老佟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还是八旗子弟,在京城五城九门,绝对的一个“地头蛇”,出去转一圈,见几位熟人,喝喝茶,聊聊天,北京城的大风小事,便门儿清了。 最初,老佟对于这项“业务”还很是好奇,不知孙先生有何打算。只见他每日给自己一点零钱,让自己出去打探消息,然后回来说给他听。便开始乱猜:这是孙先生想听着解闷呢?还是想打听什么事儿呢?难道是怕自己闷着,给自己一个消遣的法子? 不过,孙元起对老佟确实没说的,供吃供喝供住供花销,还免费给他教孙子。孙元起吩咐他去打听消息,问都不问,就出门了。这样,每天孙元起都能听到清末版新闻联播:从太后懿旨,到军机纠纷;从水旱灾荒,到柴米油盐;从京剧名角,到青楼头牌…… 如是半个月,孙元起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孙元起只好指示老佟打探的大方向:最好打听一下北京人最近有什么大的活动,比如,有没有人结社集会、组织练拳什么的。 果然,在农历二月底(西历3月底)的时候,老佟回来告诉孙元起一个不起眼的消息:在东单牌楼西裱褙胡同于谦祠内,出现了一个义和团坛口。 听了这个消息,孙元起浑身一激灵,感觉有冷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看来,历史还是固执地按照剧本往前发展啊!当下,连忙指示老佟:一定要注意打探这方面的消息! 老佟不明白孙元起为什么要关注这方面的事情,不过看孙元起一脸凝重,知道这事儿恐怕不像自己想象那么简单,所以干脆地答应了。 又过几天,老佟回来时,手里捏着一张纸,急急忙忙来物理讲习所找孙元起:“孙先生,您看看这是什么?” 孙元起急忙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张揭帖,上面写着:“最恨和约,误国殃民,上行下效,民冤不伸,原忍至今,羽翼洋人,趋炎附势,肆虐同群……”连忙问:“老佟,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老佟顾不得喘匀气,就达到:“从西什库教堂的墙上揭下来的!据说,现在北京城的教堂上都贴了这个,据说三月底要与教堂为难,还说,要杀尽洋鬼子呢!” 孙元起的脸色有些发白。 旁边的学生听到声响,都围过来。刘斌是直隶人,似乎对孙元起手里的那张纸很熟悉:“哦,先生,您拿的不是义和拳的揭帖么?” 顾之麟、陈骥德都点点头,表示赞成刘斌的说法。 “你们也知道义和拳?”孙元起抬起头。 “自然!”陈骥德答道,“春节回家的时候,发现保定府处处都有人设场练拳。有些地方,夜聚明散,练习秘法,说是要年前年后起事,毁洋教,灭洋人呢!” 顾之麟是沧州人,知道得更多,补充道:“嗯!我回家的时候也发觉了,遍地都有人在练拳呢。这些人,主要是种田的。据说,跟着师傅练拳,少则1天,多则103天,便可习会。练得拳法后,即可降神附体。降神时,好像是羊角风发作一般,面红眼直,口喷白沫,飞拳踢脚,力气极大,可以刀枪不入。所降之神,有关二爷、张飞、孙大圣、猪八戒……” 旁边的几个人听得如痴如醉,老佟还念叨:“可以刀枪不入啊!真是神了……” 孙元起叱道:“怎么,你们也相信这鬼话?” 顾之麟连忙分辨道:“学生自是不信的,只是外界传闻如此。” “你们哪……”孙元起情不自禁地叹口气,“思考问题要用脑子呢!所谓的降神,不过是催眠罢了。催眠,上《心理学》的时候,你们没有学过么?如何此时全忘了?还有,他们降神的孙大圣、猪八戒,不过是《西游记》中虚构的人物,就好比《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薛宝钗,天上、地下哪里寻去?……对于这种道听途说的无稽之谈,你们应该不信、不传!” 学生们和老佟都躬身说“是”。 尽管如此,情势还是急转直下。农历三、四月间,北京就有人聚在一块练习拳棒,不过这些人都是胡同里不懂事的孩子以及几个不安分的闲人。等到了四月底,从直隶、山东来的拳民遍布北京城,有的人穿着红肚兜、红腿带、红巾裹两手,头扎红巾,内藏符咒;有的则是黄色的;间或有人穿着红色,头上却扎着黑巾,号称“黑团”,据说这种人最为厉害。这些拳民公然在街上设坛练拳,横行无忌。 为此,清政府曾下“认真查禁”的上谕:“近闻京城内外,奸民以拳会为名,到处张贴揭帖,摇惑民心,事关交涉,深恐酿成衅端。应如何防范查禁之处,著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御吏会同妥议章程,迅速办理。”然而义和团在北京发展得很快,这道谕令已经变成了一纸空文。 孙元起知道此时已经事不可为,便取出自己的存钱,大约两千多两银子,开始未雨绸缪。 先分出四百两给老赵和老郑,嘱咐他们出去买粮食和各种生活用品。这战乱一起,谁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战乱可以旷日持久,但肚子却不能一日空着。尤其是这个院子里有十多口人,“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所以,当务之急是准备好粮食和各种日用品。 老赵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说话都结巴了:“先生,这些银票,可买不老少粮食呢,都够俺们吃三四年的啦!一口气买那么多,只怕存不住,霉烂了!” 孙元起也不解释,只是让他不用担心,尽管买就是。 接着,把自己的一些紧要东西收起来,有些就直接在书房里挖个大坑,埋了进去。上面再摆上书架。自春节以来,孙元起给自己院子里学生的上课速度明显加快,编书速度也提速不少。一方面,学生少,有问题也可以迅速解决;一方面,日子也在渐渐变长,上课时间跟着加长,学生自然无话,学生家长更是欢欣鼓舞,认为孙先生是尽心尽力。只是这样,忙了编写教材的学生。不过,加上崇实中学新来的学生,人多力量大,倒不是太苦。到了农历四月底(西历5月底)的时候,小学堂的各科教材已经编到五年级上学期,而《中等物理教科书》、《中等化学教科书》、《中等数学教科书》第三册已经编完,着手编著第四册了。孙元起用拍电报的方式通知商务印书馆,让他们尽快来取。 等这些都忙完了,孙元起先去拜访丁韪良先生。 果然,一见面,丁韪良就开始向他抱怨“那伙暴民”杀害传教士,毁坏教堂,攻击教徒的卑鄙行径,并严厉谴责中国地方政府对于这种野蛮举动的不作为,希望清政府能够给予暴民应有的惩罚,以保障教民的人身和财产安全。 孙元起对于这个唠叨的老人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在他面前斥责这些传教士对于中国地方事务的干涉,以及他们的为非作歹吧?等他唠叨完毕,才表面自己的来意:希望他积极关注义和团的动向,以免受到人身伤害。 丁韪良一方面感谢孙元起的帮助;另一方面,则表示不用担心,因为他属于美国侨民,美国公使馆会给予帮助,同时,他又是清政府的高级官员,可以得到中国人的协助。这样,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孙元起心里苦笑了一下:等到战乱一起,各国公使馆自顾不暇,皇帝、太后也被人撵得如同丧家之犬,如何顾及你? 等到告辞的时候,出于好心,孙元起还是再次提到自己的来意。至于那个唠叨而倔强的老头到底能听进多少,那就得看他的那位上帝怎么安排了! 第二天,孙元起又去美国公使馆拜访康格先生一家。 很显然,在这个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平静中,康格先生非常忙,因为在和孙元起见面的时候都没有握手,他正在批阅一份文件:“对不起,York,请随便坐。我实在是太忙了,有一大堆该死的事情需要紧急处理!”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请原谅我的冒昧来访。”孙元起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我想我不会耽误您太多的时间。” “好的,York,你说吧,我在听着呢。”康格先生头也不抬,仿佛已经埋没在文件的海洋中了。 孙元起决定开门见山:“首先,是想提醒你关于义和团的事情,义和团,就是——”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什么是‘义和团’。你瞧,我面前这一堆文件,都是传教士和侨民发回来的求助信!这群暴民简直要毁了一切——对不起,York,我不是要诋毁你们同胞,你明白我意思的。”康格扭了扭酸涩的脖子,抱怨道。 “即便如此,我还是提醒你,对义和团要给予其极大的关注,应该说,无论怎么加以关注都不为过,尤其是要保护好侨民的生命安全。”孙元起继续说道。 “好的,我会给予足够的关注。谢谢你,York。”康格先生抬起头看了孙元起一眼,然后继续低头批改文件。 “义和团极端仇视外国人,随着实力的增长,在得到朝廷的默许后,他们会攻击教堂,乃至使领馆。”孙元起不顾康格的惊愕,继续往下说,“是的,他们会的!所以你们要做好准备,比如撤侨。这样一来,事端就会扩大。然后,各**队一定会介入。虽然欧美自诩为文明国家,但是要求他们的士兵在中国领土上保持绅士风度,不亚于让撒旦皈依上帝。” 说到这里,孙元起顿了顿,然后诚恳地说:“如果欧美各国真的派军队进攻中国,尤其是到北京,作为中国人,我恳请公使先生能监督和督促各**队,遵守文明社会最基本的准则,不要纵火、抢劫、强奸、杀人。这里毕竟是中国的首都,汇聚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化瑰宝,不能因为一场战争而给后人留下永久的遗憾。否则,暴行会被历史铭记,遭受全世界人民的鄙弃!” 历史记载,在镇压义和团的过程中,侵略军到处烧杀抢掠,犯下累累暴行。在攻陷大沽后,连日纵火,将繁华的市区夷为平地。攻入天津后,联军对着逃难群众任意开枪、放炮,天津城内“但见死人满地,房屋无存”。占领北京后,八国联军开始了更加疯狂的屠杀和掠夺。他们大肆杀戮义和团民,仅在庄王府一处,就杀戮、烧死了1700多位团民。时任八国联军总司令的德国元帅瓦德西还纵兵大掠三日,其后更继以私人抢劫。当时,从公使、将军直到传教士、士兵,都参与了这一暴行。日军从户部抢去白银300万两,并烧房毁灭罪证。各官衙所存库款被抢劫一空,损失约计6000万两。堆满金银和历朝宝物的皇宫、颐和园等地,也遭到洗劫,大量的珍贵文物被抢掠、毁坏。这些,孙元起自然不知道,或者知道得不那么详细。只是纵火、抢劫、强奸、杀人,是每次外国侵略者进入中国的“必修课”。所以,孙元起觉得有必要事先提出来。 “事实上,驻北京的各国公使将在两天后举行会议,决定是否以‘保护使馆’为名,联合出兵北京。”康格先生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慢慢地说:“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我想我会约束美利坚士兵遵守基本的约法。至于其他国家的军队,我只能对他们的将军和公使提出建议。很抱歉,我想我所做的只能是这些。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事情发展超出控制,你的亲友可以到美国公使馆来避难。” “谢谢。”孙元起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是这些——即便是大清国的皇帝、太后,能够获得的承诺也就这样。弱国无外交啊! 又聊了几句,孙元起见康格先生实在太忙,也不多打扰,起身告辞。才走几步,就听康格先生叫他,转过身,看见康格先生在抽屉里面乱翻一通,最后抽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接过信封,打量了一下,上面印有“Yaleuniversity”的字样,上面还有两行打印上去的小字:“美利坚合众国驻中国公使馆康格先生,转交YorkJohnson先生”。 康格先生解释道:“耶鲁大学给我们发来公函,希望我们能联系到你。嗯,他们对你非常感兴趣。” 孙元起自知是假冒耶鲁大学的物理学硕士,只当是他们发来的质疑函,也不敢多说,敷衍了几句,匆匆离开了。 回到家,在书房里拆开了耶鲁大学的来信,信是用打字机打印的,是份很简短的公函。内容如下:尊敬的校友YorkJohnson先生:您好! 据信,先生是本校的理学硕士。因为本校管理的疏漏,无法查到你的资料,我们在此表示歉意。如果有可能,本校诚挚邀请先生来学校讲课,并将你的资料补充完整。 谨致敬意。 耶鲁大学 把这封简短的公函来回看了几遍,发觉耶鲁大学似乎没有什么责难的意思。心想,最好是有时间去趟美国,把自己的来历给摘清。 隔了一天,5月份的邮包到了。打开一看,有刊登自己论文的《science》样刊,因为那篇《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有**十页,孙元起以为《science》的编辑会把它作为杂志某期中的一篇。结果,他还是小看了编辑们的能耐,因为现在拿到手里的又是一期周刊。前面有编辑所加的按语,一方面肯定孙元起对于物理学的精湛研究,一方面也表示对该篇论文持谨慎态度,因为他们也无法验证论文正确与否,不过即便如此,谁也无法对论文提出有力的质疑,希望读者能够自行分辨。论文后面是特约评论员的文章,首先对于论文中的两个基本公设“相对性原理”“光速不变原理”提出质疑,从而认定整篇论文不过是沙堆上的凡尔赛宫,都是无稽之谈;对“以太不存在”的结论,认为是荒诞不经的;而对“质能方程Emc2”,“虽然看上去非常优美,但事实会证明,这是一厢情愿的臆想”。总之,这篇论文一无是处。 除了《science》样刊,还有MIT、美国化学会的邀请,以及一些学者的来信,值得注意的是那封卢瑟福的来信,信中讨论了几个问题,并再次邀请孙元起前往加拿大访学。 对于去欧美求学、拜访一些稀世罕见的学界大牛,孙元起本来就有一些心动。现在,义和团运动如火如荼,没准那天,就把自己烧成一堆灰烬,还没地方说理去。如此朝不保夕的境遇中,出国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加上卢瑟福的邀请,孙元起一瞬间决定下来:出国! 第二十章亦任东风起蛰雷 孙元起突然想起,前天见康格先生的时候,好像说起今天驻北京的各国公使将要举行会议,决定是否以‘保护使馆’为名,联合出兵北京。也就是说,外国干涉即将到来,局势将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恐怕此时不走,再想走就来不及了! 平日里,孙元起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有重大决定的时候,却绝对称得上是雷厉风行。当下,先让老佟去京师大学堂给自己请假,其实这只是走个过场。因为义和团一闹,京师大学堂肯定停办。这一停,就得到1902年全国情势转好后才能重新开张,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很多大学都是1902年建校的缘故。 让老郑去崇实中学给自己请假,顺便去前门火车站买了明天去天津的车票;老赵帮忙收拾屋子,把一些紧要的东西收拾进一件空屋子,锁好门。又让老赵家的、老郑家的帮自己收拾衣物、日用品。自己则去电报局,分别给美国的耶鲁大学、MIT、化学会,加拿大的卢瑟福发电报,表示自己6月份将到美洲。 三家人都不知道孙元起干什么,只好按照吩咐去做。学生们有的在给小学堂上课,有的在整理、编写教材,有的在温习功课,尚不知道外面的变故。 等到了下午,孙元起先召集齐物理传习所的学生,对他们说:“你们都知道,现在外面在闹义和团,京畿一带形势变幻莫测。义和团的口号是‘扶清灭洋’,‘扶清’,这就不用说了;‘灭洋’,不单纯是消灭洋人、铲除洋教,还包括所有来自西方的物品,比如铁路、比如电线。在这种环境里,恐怕科学知识传播,包括物理,会受到较大的影响。形势不稳,加上美国的一些大学相邀,我可能暂时出国一段时间。所以物理传习所恐怕要——” 下面的学生都惊呆了,一个个目瞪口呆。过了半晌,陈骥德才问道:“那先生,你还回来了?” “会回来的!”在学生急切的目光里,孙元起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那要多久?”周宗武迫不及待地问。 多久?孙元起也不知道义和团到底坚持了多久,不过既然叫“庚子国变”,那么多数不会闹到1901年吧?思忖一会儿,回答道:“少则半年,多则一载。” 韩蘧、张纯他们才算放下心。 顾之麟答道:“先生,您就放心去吧。我们留在这里,和师弟们一起温习以前的功课就行,还可以教教小学堂。我们不会让传习所关门的!” “对,我们不会让传习所关门的!”学生们纷纷叫道。 孙元起鼻子有些发酸,过了好久,才说道:“你们这些学生,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里,还能够喜欢科学,尤其是物理,作为老师,我倍感欣慰。中国的进步和发展,就寄希望于你们了!只是,我这个老师不称职,却要提前出走。我,我,对不起你们啊。”说着,冲学生鞠了一躬。 那群学生顿时手忙脚乱,好几个都跪倒在地上。 刘斌带着鼻音:“先生,你就安心地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还没说完,后脑勺挨了陈骥德一巴掌:“咋说话呢!” 孙元起又谆谆告诫他们:在紧要时期,不要轻易出门;家里准备好粮食和日用品;生命第一,必要时放弃财产;紧迫时,可以进入美国公使馆避难,只要说是YorkJohnson的亲友即可;不要放弃学习,我会从美国给你们寄送教科书的…… 说了一番,孙元起才离开屋子。小学堂的事儿就不用管了,反正有物理传习所的学生教他们,学生又都是院子里的,教材也有。接着,又叫老佟、老赵、老郑三家人过来,告诉他们自己最近要出国去。 这三家人和那群学生一样,都慌了手脚。尤其是老佟,顿时眼泪就下来了:“孙先生,您老可千万不要扔下老佟不管啊……” 老佟一嗓子嚎开,老赵家的、老郑家的眼泪也下来了,哭得咿咿呀呀的。老赵也时不时地拿袖子擦眼角,老郑则耷拉着一张脸,在一旁唉声叹气。 孙元起只好哄他们:“哭什么,哭什么……哎呀,我只是去几个月就回来啦!你看看,我又不是一走不回来,你们哭什么呀?” 老佟这才止住哭:“孙先生,你这一去,到底要多久?你说实话,可不能骗咱老佟啊。” “少则半年,多则一载。”孙元起答道,“粮食、油盐酱醋什么的,我都让你们买好了。这外面不太平,你们也少往外面去。这些东西,你们都尽管用,就是注意别放坏了。” 三家人都低声回答:“知道了!” “外面真要闹起来,这柴米油盐的价格可定往上涨,你们如果有亲朋好友,能接济就接济点。但不要给得太多,这不是吝啬,主要是怕有人起了歹心,反而不好。如果真有什么不测,这院子丢了也就丢了,关键要人好好的。实在不行,你们就去美国公使馆,老佟认识那个美国公使,你跟他说,你们就是我的亲友,他们就让你进去了。……”孙元起仔细地说了几点能想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碎碎叨叨的。 老佟他们都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说完,孙元起从口袋里掏出六张一百两银票,这是《science》刚寄给自己的稿酬,准备给每家分两张:“我要走一段时间,怕你们手头拮据,先给你们一些花着,不够,回来再补。” 三家人都连连推脱:“孙先生,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是啊,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我们在家的穷不着!” “孙先生,你给俺们吃的、用的都准备好了,还花什么钱?” …… 老赵、老赵两家都逃也似的跑出门去,只有老佟年龄大了没走脱,被孙元起逮住。老佟一看孙元起要往自己身上塞钱,眼泪又下来了:“孙先生,老佟承您的情还少么?你给的钱,还剩不少,如何再要你的钱!你这是去蛮夷之国,身上没钱怎么行?我今天要是拿了您的钱,出门就得挨雷劈啊!” 孙元起看老佟死活不要,只好骗他:“要不这样,这钱你先拿着——不要推辞,你听我说!你看,我们这儿不是办学堂么,学生不少,可书没几本。学堂哪能没书呢?这世道不太平,书本肯定不值钱,等着什么时候便宜,你去给我买一些回来,给学生们看,越多越好!这些钱,就是买书的钱。你看,中不中?” 这么说,老佟才接烫手山芋一样,接过那六张银票。 出国之事,宜早不宜迟。孙元起第二天就打算动身,虽然身上只有不到两千两银子,心里并不觉得怵:身无分文来到大清都没有饿死,如今有了那么多钱,还哪儿不能去的?莫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长了犄角反怕狼”? 第二天一大早,院子里就忙起来。老赵家的、老郑家的从昨晚上就开始拾掇包饺子,说是“出门饺子进门面”,吃饺子,图的是“弯弯顺”。老赵、老郑忙着杀鸡、煮肉。不知道的,还以为过年呢。 物理传习所的学生也来了。一起吃了饭,老赵早雇了两辆大车候在门外,搬上行李。这时候,不知怎么,孙家鼐老大人府上得知了消息,送来了一份“程仪”,整整五百两。孙元起也没有推辞。 韩蘧、顾之麟他们本来要送孙元起上火车。孙元起摇摇头:“你们都回去上课吧!这样,我走也放心。”学生拗不过老师,只好送到门口。等孙元起上了马车,学生们都跪在身后。孙元起冲他们挥了挥手,马车开始向前走。不知是赵景惠还是宋景尧哭出了第一声,顿时后面一片呜咽。坐在车上的孙元起就听见刘斌大声喊道:“先生,你可早些回来呀!” 老佟、老郑和孙元起坐在一辆大车上,听了后面的哭喊声,都感叹说:“瞧瞧那群学生,就知道孙先生是个大好人哪!” 孙元起想起后世相声里的一个笑话,便说出来:“有个人去世,听到消息,街坊邻居哭成一片:‘这么好的人啊,死晚了!’” 老佟、老郑听了,噗嗤一笑,黯然的别离氛围顿时冲淡了不少。 1900年5月29日,孙元起踏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同日到达目的地。然后买票,准备在6月2日搭乘“杰拉尔德号”邮轮,远渡重洋。 就在第二天,1900年5月30日,军机大臣、刑部尚书、兼管顺天府事赵舒翘,顺天府尹何乃莹上奏说:“拳会蔓延,诛不胜诛,不如抚而用之,统以将帅,编入行伍,因其仇教之心,用作果敢之气,化私忿而为公义,缓急可恃,似亦因势利导之一法。”这样的意见,代表了当时一部分顽固大臣的主张,他们想利用义和团的力量来对付外国侵略者。然而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直隶总督裕禄等,却连电清廷,主张加紧镇压拳民,以免列强干预。 同日,各**队以保护使馆的名义,由天津陆续开抵北京,进驻东交民巷。到6月8日为止,约数千人的军队到达北京。为了阻止侵略军继续进驻北京,义和团开始拆毁京津铁路,切断京津电报线,并与前来镇压的清军发生激战。此时,在大沽口外已集结了俄、英、日、美、法等国的24艘军舰,在天津租界里已有侵略军2000余人。6月6日前后,驻华公使们议定的联合侵华政策相继得到了本国政府的批准。6月10日,英、俄、日、美、德、法、意、奥八国组成的侵略军2000多人,在英国海军中将西摩的率领下,以“救护使臣”为名,在大沽登陆后,由天津向北京进犯。义和团手持大刀长矛等原始武器,协同清军在落垡、廊坊等地跟侵略军展开血战。侵略军伤亡惨重,狼狈逃回天津租界。 义和团、清军与八国联军鏖战的时候,孙元起已经乘坐“杰拉尔德号”邮轮,在太平洋上航行了。对于这场发生在祖国领土上的战争,孙元起感情很矛盾:一方面痛恨侵略者,希望八国联军战败,另一方面又希望康格先生、丁韪良先生能够平平安安;一方面希望义和团能取胜,一方面又对义和团仇视铁路、电线等西方科技产物颇有微词。如今,躲在与世隔绝的轮船上,再也听不到任何消息,仿佛游离于这个世纪。这个时候,才能静下心,思考一些问题。 在上船后不久,孙元起就借来剪刀和镜子,把自己在清朝留了很长头发剪短,初级尝试,剪得犬牙交错、参差不齐。又穿上自己初来清朝时候的西服、衬衫、领带,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只是略比原来忧郁些,也苍老些。仿佛瞬间穿越了时光,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纪。孙元起呆呆着盯着镜子,竟然痴了。 因为义和团运动的影响,邮轮上大多数都是撤回国的侨民和传教士,作为黄皮肤、黑眼睛的孙元起,反而成为了人群中的少数。当然,孙元起不认识船上的任何人,也不用顾及很多东西。 在邮轮在海上平静的航行时,孙元起一个人坐在甲板上,手里拿着纸和笔,规划自己在美国的行程:首先邮轮到旧金山,然后到耶鲁大学,耶鲁大学貌似在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市,只是不知道康涅狄格州在美国东部的什么位置;接着到美国化学会,对了,美国化学会在哪儿?算啦,到时候再决定去不去那儿吧。卢瑟福所在的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是一定要去的,不过也不着急,毕竟还有漫长的六个月。六个月是够漫长的,只怕口袋中的钱不够。想到这里,下意识的摸摸自己口袋里的美金,那是在天津时候兑换的,几乎是自己的全部家当。对了,可以写论文赚钱,这可是自己的杀手锏。 来回想了几回,又开始筹划未来要写的几篇论文:德布罗意波、矩阵力学、薛定谔方程,如何?嗯,德布罗意波是个不错的主意,简单明了。另外呢?解释氢原子的光谱?这样的话,原子结构的跃迁假设和角动量量子化似乎得更早一些写出来…… 二三日,船很快到了日本横滨,需要加水、加煤,很多人下船,也有人趁机下船闲逛。孙元起不会日语,且人生地不熟的,不好随意走动,只有拜托熟悉的船员和自己一块儿下船,去买几件换洗的衣服以及日用品。 横滨是日本很早开埠的海港,对于招待来自各国的顾客显得得心应手。比如,在商店里面,美元也是可以通用的。孙元起想要买到的西服、衬衫、领带,在大清只有几家洋人开的店,需要量身定做。但在这里,架子上挂满了成衣。大约这些衣服都是为洋人准备的,像身高一米七八的孙元起,并不难挑到合适的。反而是适合日本人身高的小尺寸没见到几件,难道日本人都是定做的?孙元起也没有问。 在横滨走了一圈,又回到船上。要孙元起说在横滨的感受,毫无疑问,就是那种蓬勃的气象,无论是商人、顾客,还是孩童,每个人脸上都有一股子朝气,和西面那个老大帝国的迟暮形成鲜明对比。 孙元起坐在甲板上,望着岸上的日本,心中在想一个沉重的问题:为什么中华民族没有在全世界变化最剧烈的时候,没有把握住发展的最重要时机呢?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是近现代国家崛起的起点,也是翻身的绝佳机会。中国在这两场大战中,都处于战胜国的地位,却没有从中获得任何实际的好处,平白地为他人作嫁衣裳。之后,还要经历一系列动乱,才有飞速发展的三十年。三十年,中国终于跟上了世界的步伐,可惜在很多领域丧失了话语权。为什么这三十年的飞速发展不能提到二十世纪初呢?这样的话,中国会不会走上另一条路,从而崛起成为世界强国,使得几代人提前过上幸福生活呢? 不行!孙元起摇摇头,姑且不说现在的中国积贫积弱,以及外有强敌,内有庸主,关键在于现在民智未开,对于国家的认识还处于蒙昧的状态,只满足于吃饱穿暖的小农生活;政治制度极端腐化,基本的政令都不能上传下达;科技落后,大多数国人甚至意识不到科技对于社会发展的重要作用,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啊…… 这些,归根到底是教育的落后。比如现在的中国,还在举办科举考试,学习的是四书五经,考的则是八股文。本来,戊戌变法时要在全国推广西式中、小学的,结果因变法失败而流产了;作为硕果仅存的京师大学堂,是中国现代意义上的第一所大学,现在还因为义和团运动而停办了。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恰遇顶头风! 想到这儿,孙元起又摇摇头:旧中国真是一穷二白! 自己来到清朝,在养活自己的同时,也影响了身边的几个人,使得他们过上了温饱的生活。这就是自己目前所能做的。可是,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多呢?比如教育更多的人,为苦难的中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可是办学场地、办学经费从哪里来?自己办的小学堂和物理讲习所,花费的是稿酬和薪水,而且时间仓促,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如何把教育办大、办好,而不是误人子弟? 想到这里,孙元起又摇摇头,一种无力的感觉蔓延到全身:看来自己一个人想改变历史的走向,或者影响历史的发展,还真是困难呀!自从来到清朝,先是着急解决生存问题,之后又是每天给孩子们上课,很少想这方面的问题。如今,身在辽阔的大海上,不再有生存和工作问题的时候,这些奇怪的念头就涌上了心头,而且变得越来越迫切。是义和团运动引起的思考,还是去国怀乡的惆怅,又或者是在横滨看到的一切刺激了自己? 时值六月初,天气晴好,气温宜人,在海风的吹拂下,仿佛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在孙元起坐在甲板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茶的时间,甲板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在扶着栏杆欣赏夕阳下的景色,有些人则在遮阳伞下面喝茶聊天。 或许看到了孙元起的忧郁和困惑,一位年近六旬的传教士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本《圣经》,和孙元起说了一句话,可能是打招呼。 看到有人走近,孙元起从沉思中回过神,看了那传教士一眼。 传教士看他没有说话,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孙元起听不懂的语言。 孙元起用英语说道:“对不起,我想,如果你说英语的话,我应该可以听得懂。” “你会说英语?那再好不过了!”传教士在胸前划个十字,“我可以在边上坐下吗?” “请自便,神父。”孙元起说。 坐下之后,传教士盯着孙元起:“年青人,我能看见你的软弱与彷徨。来吧,说给我听听。上帝或许会听到你的心声,给予你指点。” 孙元起从来都不是一个倾诉**很强烈的人,而且,自己遇到的这些和谁倾诉去?于是,他摇摇头:“恐怕没有人能够给我指点。即使这样,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善良。” “神说,但要敬畏耶和华你们的神,他必救你们脱离一切仇敌的手。”传教士显然不会被这一个小小的挫折所吓退,他开始长篇大论,“我们都是耶和华牧养的羊群,在这世界上,随时会被撒旦的使者所迷惑,寻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只要我们诚心地做神的子民,向神倾诉祈祷,他便会听见你的诉求,给予你指点,不至于沉沦……” 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孙元起,自然不会被传教士这套理论的蛊惑。但知道他好心,不忍心落了他的脸面,加上路途寂寥,便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他闲聊。 “……说出你的困惑吧,孩子,上帝对于人类的指示都记载在《圣经》中,现在由我来陈述给你。” “什么,上帝对于人类的指示都记载在《圣经》中?”孙元起不是要和他打嘴仗,只是随便反问一句,以表示自己在“认真地”听他说话。 “是的!”传教士笃定地回答道,他举起《圣经》手臂正好挡住斜射过来的夕阳,迎面看去,很有几分圣洁的色彩,“上帝所说的,都记载在《圣经》中,指示你所当行的事。” 孙元起心中一动,向传教士借过《圣经》,在夕阳的光辉中闭上眼睛,默默静心一会,然后左手随意翻开一页,右手的食指在纸面上一点,睁开眼,却是《创世纪》中的一句:“拉班带领他的众弟兄去追赶,追了七日,在基列山就追上了。” 第二十一章苦听鲸鲵涨海潮 在海上航行了半个月,终于到达了本次航程的终点:旧金山,也称三藩市、圣弗朗西斯科。 在下船的时候,有美国的海关人员检查。见是金发碧眼的,手一挥,便放行了;如果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则全都带到另外一间屋,要细细审查。孙元起有美国公使馆的证明,又有耶鲁、MIT、美国化学会的邀请信件,自然不惧怕他。那海关人员看见比自己还高些的孙元起一脸轻松地走到他面前,上下扫视一眼,又看见手里捏着几份英文证明之类的。本来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挥手,把孙元起放行了。 拖着行李,刚走出码头,就见外面围着一群接人的,举着各种写着名字的牌子。咦,那么怎么有自己的名字?一个大纸牌,上面写着“YorkJohnson”,下面是歪歪扭扭的中文“孙元起”,牌子下面围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赫然是卢瑟福。 卢瑟福和几个人一边聊天,一边盯着码头的出口。就见有一个人冲着这边儿挥手,定眼看时,不是孙元起是谁?看见孙元起穿着西服、衬衫,打着领带,卢瑟福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这群人中就卢瑟福见过孙元起,见卢瑟福这副吃惊的模样,都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却见一个约略一米八的英俊小伙子走了过来,穿着西服衬衫,打着领带,皮肤白皙,嗯,发型蛮奇特的。神情间有些忧郁,还有一股书卷气,像是一位在校的大学生。如果不是面部轮廓出卖了他,绝对不会有人怀疑他是来自美国的某所高校。 待走近了,卢瑟福使劲揉揉眼睛,才试探着问:“请问,你是York么?” “是的,卢瑟福先生。”孙元起笑了出来,伸出右手,“非常高兴再次见到你!” 卢瑟福顿时跳起来,一把抱住孙元起:“York,真是你啊!你的变化是如此的大,以至于我都不认识了!” 孙元起和卢瑟福热烈拥抱之后,才解释道:“所谓‘入乡随俗’,现在到了美国,少不得要做一些改变。对了,你怎么来了旧金山?” “我接到你的电报,知道你六月份要到美国,从远东到美国每月只有一两班船,想来你乘坐就是六月中旬的这一艘——去年我搭乘的就是这一班呢。”卢瑟福说,“正好麦吉尔大学快放暑假了,我也没什么事儿,便来了。” “谢谢你!”孙元起怕冷落了他的同伴,便提醒他说:“你还没有介绍你的朋友呢。” 卢瑟福拍拍头:“我一高兴,差点忘了!这些都是我刚刚认识的,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工作,那便是接你。与其我说,不如大家自我介绍吧?” 最先介绍的是一位四十岁的中年人,看样子就是标准的美国学者:“这位是约翰·马丁,来自加大伯克利分校,是位著名的化学教授,同时也是美国化学会西部分会的副会长。我叫戴维·林特,旧金山大学的化学教授,美国化学会西部分会秘书。” 约翰·马丁大约五十岁,有些拙于言辞,听了戴维的介绍,连忙摆手:“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化学老师……” 孙元起主动和他们握了握手。在和马丁教授握手的时候,马丁教授还有些吃惊:“你便是写《化学原理》的YorkJohnson么?真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年青!” “《化学原理》?”孙元起有些迷惑。 卢瑟福在一边解释道:“就是你给我的《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名字实在太长,所以再版的时候,只好改名《化学原理》。” 戴维很有学者风度,握手的时候大致介绍了他们的目的和计划:“约翰逊先生,上月底的时候,美国化学会接到您的电报,知道你应邀于本月来访,特于本月初致电我们西部分会,希望安排接待事宜。我们西部分会对于先生的到来,感到十分的荣幸。拜读先生大作的会员,强烈要求学会能够安排先生一场演讲,让先生能够给我们介绍一下您对化学原理的认识,希望先生能够拨冗俯允。” 孙元起有些无奈,自己对于化学认识也就局限于研究生以前所学,而自己的专长物理似乎不为人所重:“好的,那是我的荣幸!” 接下来的是耶鲁大学的一位年青人,也不能说年青,估计有三十多岁:“你好,约翰逊先生,我是耶鲁大学校友会的麦克·唐纳森,欢迎你从遥远的远东来到美利坚,来到耶鲁大学。” 孙元起一鞠躬:“感谢‘母校’!感谢唐纳森先生!” 最后两位,想必是来自MIT的,是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带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只是不知道是他的女儿还是学生。中年人自我介绍道:“很高兴见到你,约翰逊先生。我是MIT理学院的梅克斯·罗西,这是我的女儿艾琳娜·罗西。” “见到你们很荣幸,罗西先生和美丽的罗西小姐。”孙元起和他们一一握手。 那位十七八岁的少女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但初次见面的陌生还是阻碍了问一些奇怪的问题:“见到你很高兴,约翰逊先生。” 相互交谈了一会儿,不外乎天气、旅途之类无关痛痒的,又商量了一下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安排。按照计划,孙元起在旧金山先休息一日,然后明天到旧金山大学讲演一次,后天到距此不远的加大伯克利分校休息,随后一天再讲演一次。这样,就结束西部的旅程,乘坐火车到达东部纽约的美国化学会,并访问康涅狄格州的耶鲁大学和马萨诸塞州的MIT。 计议已定,大家往外走,准备搭人力车。这时候,已经稍稍熟识的艾琳娜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约翰逊先生,你真的是中国人么?” “是的,我确信我是中国人!”孙元起从来没有在这种问题上迷惑过。 “可是,你和他们看上去完全不一样呀!”顺着艾琳娜的手指,可以看见码头上来来往往扛着包裹的华人力夫,街边等着拉客的华人车夫,街边阴暗处蜷缩的华人乞丐——他们都拖着辫子,这一点很容易区别于其他的民族,“看!他们皮肤黧黑,身材矮小,拖着辫子,穿着长袍;而你,皮肤白皙,身材高大,短头发,西服、衬衫、皮鞋、领带……完全不一样!” 自鸦片战争以来,美国资产阶级从中国诱骗走了大批的华工。这些华工在美国垦荒、修路、开矿,担负着极为繁重的劳动,促进了美国的繁荣。在不少大城市形成了“唐人街”之类的华人聚居区,其中尤以旧金山华人最多。同治、光绪年间,美国发生经济危机,美国资产阶级为了摆脱困境,开始煽动排华。光绪二十年(1894),美国迫使清廷订立了《限禁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约》,对赴美华工作了种种苛刻的限制。美国各州也发布了各种排华法令,迫害华工、华侨的罪行愈演愈烈,使得华人求职就业受到极大限制,很多华人的店铺被迫关门,使得华人生活日趋困苦。这些,作为理科生的孙元起自然不知道。当看到这群为了温饱而艰苦劳作的同胞,就好像当初在大栅栏看见那一巷子难民一般,心中剧震。 罗西先生觉得女儿的话使得客人有一些难堪,便呵斥道:“艾拉,胡说什么呢!……对不起,约翰逊先生,艾琳娜她年轻不谙事,请您能够原谅。” 孙元起摇摇头:“罗西先生,不用道歉的,罗西小姐说得都是实话。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是中国人!”说话的时候,心里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在轮船上轻易剪去头发:虽然在其他列强的国度里,这个辫子被视为猪尾巴;可是在这些流落他乡的华人眼中,同样拖着一根辫子,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自己国家和民族的肯定与认同呢? 当晚,孙元起住在旧金山大学的一栋别墅里面,准备第二天的演讲。 第二天,孙元起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奇怪的发型已经不见了——昨晚,他找了个理发师,把自己剪得狗啃一般的头发打理成标准的寸头,而且他穿着长衫,而不是西服。虽然大家都觉得很惊讶,尊重他人的习惯是一个绅士应守的礼节,所以,也没有人说什么。 六月中旬的时候,美国的大学还没有放假。孙元起在卢瑟福和戴维的陪同下走进会堂,看见周围坐了不少的老师,更多的是学生。在旧金山,除了旧金山大学之外,还有旧金山州立大学等高校,不过化学教育的水平自然比不上加大伯克利分校。本来,孙元起不太清楚面对的对象,准备了面向普通学生、大学教授两种方案。现在看来,昨晚的准备是有效用的。 来自本校化学系的戴维·林特教授自然是本次演讲的主持人。他走上讲堂:“今天,我们很荣幸邀请到来自远东的著名化学家扬克·约翰逊教授来给我们介绍他的最新研究成果。约翰逊教授年轻的时候——当然他现在也非常非常的年青,足以让在座的各位嫉妒——在美国留学,之后回到中国,创办了IPRT,并发表了一系列有重大影响力的论文,在世界范围内引起极大的反响,被誉为远东自然科学研究第一人。最近,他应美国化学会、MIT、耶鲁大学等学术单位的邀请,前来讲学。在路过圣弗朗西斯科的时候,我们拦住了他,然后就有了今天的演讲。下面,有请扬克·约翰逊教授。” 孙元起登上讲台的时候,下面很多人都张大嘴巴,估计在念叨“OhmyGod”之类的吧?究竟是自己的长衫,还是自己的年青引起的,这就不是孙元起所关心的了。站定之后,孙元起开始了今天的演讲:“很荣幸,我能够站在旧金山大学的讲台上发表演讲。在演讲之前,我想对尊敬的戴维·林特教授刚才所说的进行一些科学的修正。我最近几年的时间里,所发表的几篇论文,确实引起了较大的反响,不过其中更多是负面的,比如斥责、反驳、蔑视,等等。嗯,综合大家的总体看法,我应该属于经典物理学研究人员中的犹大。” 下面一片轻笑。 “不过,我坚持我的看法。自然,大家也可以坚持自己的看法,对我的观点进行批驳。这是我乐意见到的。当然,人身攻击除外。” 下面又是一片轻笑。 “去年,我初次见到尊敬的卢瑟福教授的时候,”卢瑟福听到这句话,在台下微微欠身,“他鼓励我,希望我能把我想的东西写出来,给大家提供一种新奇的看法。在他的鼓舞下,我鼓起勇气,写出《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这本小册子,并由他带到加拿大的麦吉尔大学出版。在此,请允许我对尊敬的卢瑟福教授表示感谢!” 卢瑟福在台下站起身,朝四周鞠了一躬。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对这位令人尊敬的绅士表示敬意。 “这本书的名字实在太长,有人抱怨说,这个名字可以绕操场三周。所以,再版的时候,改名叫《化学原理》。这个名字实在很大,以至于这本书远远承载不起。不过我相信,这本书中的观点可以为化学研究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孙元起说到这里,心中确实自信满满,“今天,有很多教授和同学来听讲座,我想就《化学原理》——暂时还是用这个大家比较熟悉的名字吧,我承认,原先的名字实在太长——其中的主要观点以及来龙去脉,进行一个大致的陈述。” “首先,我们来说说原子……” 孙元起滔滔不绝地说了近三个小时,口干舌燥,好在有人不停地给他送上咖啡。因为是面向大学生为主的群体,所以比较深入浅出,台下的学生们都心领神会,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只是这些大多都在《化学原理》那本书中提到过,稍微地加以提炼和扩充罢了。恐怕台下读过这本书的教授们,会觉得有一些乏味:“在传统的自然科学领域,化学反应和物理反应是截然分开的,各自具有明确的定义。在我近期思考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就是一种全新的反应模式,类似于古代的炼金术,或者说就是古代的炼金术。这个方面的进展,涉及的问题会比较多,相信以后会成为学术研究的重点。如果大家有兴趣,会在后天的伯克利分校中听到。好的,今天的演讲就是这些。谢谢大家的听讲。” 下面报以热烈的掌声。 戴维·林特教授走上讲台,和孙元起握了握手,感谢他的演讲。然后转过身:“让我们感谢约翰逊教授的精彩演讲。” 掌声过后,戴维继续说:“约翰逊教授的演讲非常精彩,对于元素本质、元素周期表、化学反应的分析都是独特的、令人信服的。关于演讲,大家有什么问题么?” 有一个学生举手:“约翰逊教授,您好,您的演讲确实非常棒,您所提出的观点也很有说服力。我在听的时候,一直有个问题困扰我:您说原子核外层电子,第一层稳态为2个电子,第二层为8个,第三层也是8个,第四、第五层则是18个。但为什么这样呢?而且电子不像人类一样,知道排队,他们不会紊乱、碰撞之类的么?” 这几乎是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为什么电子分布就这么有规则呢?即便是21世纪学生在初次接触到这个知识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个疑问。 “最初,我在写《化学原理》这本小册子的时候,原子核外层电子的分布模式,是按照元素周期表的一种猜想。就是说,假如这样的话,很多东西就可以迎刃而解,并得到合理解释。”孙元起这话是胡扯,因为没有谁比他更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最近,我发现这个猜想是完全正确的,可以通过实验和严格推理来证明,只是比较复杂,还没有写成论文,这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目前,你们只要相信这个分布模式正确即可。” 下面的教授和学生一片哗然,尤其是教授们,表现得更为激烈。戴维也侧过头:“约翰逊教授,恭喜你!如果你真的可以证明的话,现在的自然科学课本都需要重写!” 孙元起微笑着朝他点点头,表示感谢他的夸奖。 接下来的问题都是很简单的,毕竟没有多少人比较深入地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他们的提问,很大程度是在用传统的化学理论来验证新理论的正确与否。 等演讲结束,卢瑟福很激动,拉过孙元起:“York,如果你需要时间来验证原子核外层电子的分布模式,我想,麦吉尔大学会提供很好的职位,让你完成这项伟大的工作!” “如果能和你一起发现和验证原子结构,将是我最大的荣幸!”孙元起对卢大牛一直印象非常好,“……”孙元起还想说什么,卢瑟福已经迫不及待了:“好!这几天,我们先商量一下需要哪些准备工作。然后你到MIT、耶鲁的时候,我便赶往麦吉尔准备。等麦吉尔大学校方一旦应允,我便电报联系你,希望你能到麦吉尔大学完成这项工作!” 1900年6月21日,孙元起来到了美国最有名大学之一的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 伯克利离旧金山并不是很远,加上孙元起在旧金山大学演讲时所留下的尾巴,当孙元起在约翰·马丁、戴维·林特两位教授陪同下走进伯克利的会堂时,里面坐满了人,学生们都在后面,座位不够,很多人就站在那里;前面是一些教授和科研人员,不少人都是花白的头发,戴着夹鼻眼镜;还有几个记者,这可以看得出来,因为他们拿着巨大的照相机,手里还拿着纸笔。 约翰·马丁教授作为伯克利的化学教授,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主持人,他首先走上台去:“前天,年青而优秀的科学家扬克·约翰逊教授在旧金山大学发表了有关化学原理的演讲,让很多同仁大受启发。他在演讲的末尾,透露出两个重大的科学进展:一是可以验证他在《化学原理》中所提及的原子核外层电子的分布模式,结果将在一两年内公布,这是改写自然科学课本的伟大成就;二是发现一种全新的反应模式,有别于传统的物理反应和化学反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炼金术’。今天,在此宣布的就是第二项。现在,有请扬克·约翰逊教授。” 孙元起深吸一口气,然后走上讲台,开始了今天的演讲:“非常感谢加大伯克利分校提供的机会,让我能够汇报我的见解和发现。所谓的‘炼金术’,就是企图把普通金属变为黄金、白银或‘长生丹’的方法。在古代的中国、印度、埃及、亚述、阿拉伯等地都有。把一种金属变成另一种金属,大家可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置换反应。这是化学反应中的一种。所谓化学反应,按照《化学原理》一书中的定义,其实就是分子破裂,原子重新排布,形成新物质的过程。而传统所说的物理反应,就是物体改变了形态,而本质没有发生变化的过程。但是,通过某种技术和手段,使得一种元素变成另外一种元素、一种原子变成另外一种原子的反应,应该归属于哪一类呢?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说的‘炼金术’:核反应(nuclearreaction)。” 下面的听众听到“一种元素变成另外一种元素”“一种原子变成另外一种原子”的时候,明显一阵轻微骚动。而“核反应”这个名词,也是前所未闻。 “这件事首先应该从1896年法国物理学家贝克勒尔发现铀盐的放射性说起……” “后来,著名的居里夫妇先后发现了钋、镭,这两种元素都具有放射性。关于它们的研究,可以参看我1898年发表在《scinece》上的《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一文。从那篇文章出发,我们可以总结出放射性元素的嬗变理论……” “铀、钋、镭三种金属的反射性,都是在天然的情况下完成的。但通过分析,我们知道原子是可以发生变化的。能发生哪些变化呢?这是我们在未来一段时间所要研究和探讨的。下面,提到的是我1898年发表在《nature》上的《关于原子结构的实验与猜想》,在该篇论文中,我认为……” “本次演讲开始时,尊敬的约翰·马丁教授已经提到,原子核外层电子的分布模式,结果将在一两年内公布,所以关于原子结构的不需要再做争议。在座的各位,或许有人读过本人1899年在麦吉尔大学出版的《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后来改名《化学原理》的一本书。在书中,我提出,不同元素的原子结构,大致是这样的……” “综合上面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如果通过某种技术或手段,使得某一种或某两种元素的原子核发生变化,是不是会变成另外一种或数种元素呢?于是,‘我’做了一个有趣的实验……”孙元起在黑板上画出了一个实验简图孙元起说到的,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人工核反应,由卢瑟福在1919年完成。实验用钋(Po)放出的α粒子为枪弹,去射击氮气,结果有五万分之一的概率,α粒子与氮气(n)发生反应,变成氧(O)和质子。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人工实现“点金术”,使得一种元素变成另一种元素。 当孙元起汇报完这个实验结果的时候,下面的教授和学生们都被震惊了:天哪,原来一种元素还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变成另外一种元素! “当然,我认为,这仅仅是核反应的一种,还有更多的核反应等待我们去探索。这些未知的核反应,就有赖于在座的诸位去发现了!”孙元起一鞠躬,结束了这次演讲。 下面寂然无声。 等约翰·马丁教授登上讲台的时候,下面的听众才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约翰·马丁教授很激动:“非常感谢约翰逊教授在伯克利的讲台上,公布他最新的研究成果,这是伯克利的光荣与骄傲。约翰逊教授的实验结果,如果被证实是可靠的话,那么我们对于物质本身的认识,毫无疑问将前进一大步,这是人类科技进步发展的里程碑!我们伯克利分校将在最短的时间内,重复约翰逊教授的实验,并尽快公布结果。下面,是自由提问时间,请大家举手发问?” 或许是内容已经远远超出人们的知识范畴,很多人都已经发呆失声。只有一个人举起手:“请问,尊敬的约翰逊教授,你是如何想到这个实验的呢?” 这个问题让孙元起很挠头,书上可没说为什么,只好胡诌:“那么因为空气中氮气最丰富。” “也就是说,你认为空气中的氧气可能来自于氮气?”那个人反问道。 “我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但不是唯一的。因为某些豆科植物可以吸附氮气,然后光合作用产生氧气。”孙元起答道。 第二十二章生无可忌非奇士 孙元起并没有在伯克利多呆,因为身边还有耶鲁、MIT的接待人员,不宜耽误太久。而卢瑟福在听完孙元起的演讲之后,即迅速搭车回麦吉尔准备实验所需的光谱仪等设备了。当踏上火车的时候,约翰·马丁教授正在实验室准备验证孙元起所说的实验,戴维·林特教授亲自送行,并表示美国化学会将在纽约站迎接恭候他的大驾。 在火车上,和孙元起聊得最多的,不是耶鲁大学校友会的麦克·唐纳森先生,也不是MIT理学院的梅克斯·罗西教授,而是罗西教授的女儿艾琳娜。这位十七八岁的少女,现在为芝加哥大学教育系一年级的学生,长得只能说是中人之姿,五官端正,鼻梁上可以看见不少雀斑,这是白种人的通病。身材倒是不错,这则是白种人的优势所在。穿着长裙,像只大蝴蝶,在车厢里跑来跑去,不时“咯咯咯”地轻笑,是个活泼好动的姑娘。所谓“十八无丑女”,而且说话的时候比较直爽,倒不是一个讨厌的人。即便是孙元起这种喜欢安静的人,在这个时候也可以暂时忘记远离家国的忧郁。 艾琳娜似乎对来自远东的孙元起充满了好奇,不到一天,就把孙元起能够公开的底细打听个一清二楚。当孙元起望着窗外沉思的时候,她就坐在一旁盯着孙元起看,等孙元起发现了,她便“咯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和耶鲁大学校友会的麦克·唐纳森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孙元起很担心唐纳森先生问起自己在耶鲁学习时候的情况,哪怕是询问一点有关耶鲁的东西,孙元起都会立马露馅。可是唐纳森先生很善解人意,从来不会和他说及这方面的问题,在谈话中,他似乎对中国的饮食和风俗更感兴趣。 梅克斯·罗西教授是研究物理的严谨学者,对于孙元起先后提出的能量子、光量子总是持有谨慎的怀疑。根据与他辩论的感觉,孙元起几乎能够猜到,他很有可能是某期《science》批评自己的特约评论员。不过和他在一起,可以避免与唐纳森先生提心吊胆的问答,物理又是自己的所长,对于物理发展的前世今生算得上是了如指掌,于是天南海北地和他胡侃,把力学、电磁学、热学、光学等各个物理学分支都说了一通。估计学过物理的都能说出个大概,但照孙元起这般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一二三四的,不多见。 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火车以每小时三四十公里的速度横穿美国,这需要一周多的工夫。很多时候,孙元起是在和罗西教授讨论物理的发展前景,唐纳森先生和艾琳娜则是忠实的听众。比如说到随着物理的发展,人类通讯手段将逐步提高,收音机、电视的出现及其实现的大致原理,三位听众都被这个如同凡尔纳笔下故事一般的幻想所打动。 艾琳娜痴痴地问道:“既然收音机、电视那么好玩,那你为什么不把它们造出来呢?” “很简单:一、我没钱;二、我没时间。”孙元起摊开双手。 一直很少说话的唐纳森先生这时候突然说:“York,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耶鲁大学愿意为此成立实验室,并聘请您作为教授,专门就此展开研究。” 罗西教授也说:“耶鲁大学虽然鼎鼎有名,但是自然科学研究实力一向比较薄弱,如果约翰逊教授留在美国,MIT作为专门的理工学院,很有诚意地邀请您到MIT工作。当然,如果您在别的学校任教,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进行合作。” 孙元起摆摆手:“感谢两位的邀请。今年下半年,我要去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与卢瑟福教授就原子核外电子分布模式进行验证,恐怕一时间分不开身的……” “原子核外电子分布模式……那有什么用?还是收音机、电视好玩,你为什么不先研究它们呢?”艾琳娜毕竟是教育系的学生,对于这种高深的东西不感兴趣,倒是这种娱乐的东西比较吸引她。 等火车到了纽约,果然看见出站口有人举着牌子,和卢瑟福在旧金山手工制作的好许多,也正式许多。艾琳娜跑过去一问,果然是美国化学会的。 孙元起连忙走过去,与大家见了礼。 今天,代表美国化学会来接孙元起的是爱德伍德·哈特(EdaloftheAme日canchemicalsociety,简称JAcs)主编。在相互介绍完之后,这位五六十岁的老人就开玩笑地说:“扬克——我想我可以这样称呼你——你的年青可真让我们嫉妒!” 在这群人中,除了艾琳娜,就数孙元起最年轻。孙元起只好耸耸肩:“您知道么,年青的最大坏处,就是很难让别人相信你说出的话。” 周围的人一片笑声。 哈特先生拉着孙元起的手:“时间和实践会证明一切。对了,我们接到约翰和戴维的来电,他们分别报告了你的讲座。戴维说,你的讲座非常成功,他的学生都成为了你的信徒。约翰正在实验室做你说的‘核反应’实验,很快就会有结果,希望我们能一起见证历史。” ノ╲ ○ 電 囝 書 w w w . τ Χ Τ ㈧ ○. ι Α “感谢美国化学会的帮助与支持,尤其是尊敬的马丁教授和林特教授!”孙元起一并感谢了他们的接待。 “边走边说。旅馆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会安排把行李送到你的住处的。”老哈特拉着孙元起往外走,“对了,我们化学会希望,你能给我们详细地介绍你的杰出著作——《化学原理》中所阐述的观点。你知道吗?他们简直对你的观点着了迷!” “那是我的荣幸!”孙元起拱拱手,表示感谢,“只是不知道化学会在时间上如何安排?” “从美国的西海岸,来到东海岸,那可是一段遥远而艰辛的旅程,我想,你应该休息两到三天。”老哈特很替人着想,“随后有一周多的时间,我们可以安排三到五次讲座。你以为如何?” “我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孙元起现在想的,就是如何同拉面一样,把那书中的东西抻得长长的。实在不行,就再从后世的化学书中挖一点东西出来,比如各类元素的属性。 老哈特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扬克。你在旧金山两次演讲的讲稿,他们已经快要整理出来了,随后会和实验结果一起,寄到这里。我们希望你能够审阅一次,然后刊登在最近一期的《美国化学会志》上。你看可以么?” “啊,那要辛苦你们了!”孙元起没有想到自己的文章,有一天能够在登上《science》、《nature》、《Philosophy》之后,还能有幸登在《JAcs》上。在21世纪,凭着这样的成绩,评教授、当博导、招学生简直可以无往不利,用“如拾草芥”一词也丝毫不过分。 因为孙元起要在纽约呆上将近两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康乃狄格州纽黑文市里离纽约都不是很远,于是耶鲁大学校友会的麦克·唐纳森先生、MIT的罗西父女俩都先回去了,约定两周后先到耶鲁大学,随后到MIT访学。为什么先去耶鲁呢?那倒不是因为耶鲁是自己的“母校”,而是纽黑文位于纽约去波士顿的路上。 接下来的几天,孙元起就忙着准备讲稿,然后在约定的时间内前往美国化学会的一座会堂里进行讲演。如果说,以前的《化学原理》——即《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有点儿类似侦探笔录,带着几分证实猜想、验证推理的过程的话,那么现在的讲稿则是一本面向大众的科普读物。在随后的不久,孙元起和卢瑟福一起证明了原子核外电子分布模式之后,这次在美国化学会的讲稿也被整理出来,命名为《化学概论》,成为欧美各国高校化学系的必读书目。当然,这是后话。 且说艾琳娜和父亲回到MIT,罗西教授自去和学校汇报不提。艾琳娜这位年青活泼的女孩可是闲不住,尤其是出去游玩了那么大一圈,如果不去和自己的闺蜜炫耀一回,就这么搁在肚里,估计会把自己憋成内伤。 时值七月,艾琳娜的女校同学都已放暑假,她们躲在阁楼里面,一边吃零食,一边听艾琳娜描述她的见闻,时不时叽叽喳喳地插上几句:“……同去的,除了我们,还有耶鲁大学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旧金山大学的,对了,还有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艾琳娜掰着指头一个个数着,“麦吉尔大学的那个教授很年轻,貌似很有名,叫做卢瑟福什么的,薇拉姐姐,你听过么?” 旁边一位眉目俊秀、仪态娴雅的女孩点点头:“嗯,他是新西兰人,英国剑桥大学毕业,去年才到的麦吉尔大学,是位非常优秀的学者。” “我们就在码头外面一边等人,一边聊天。听那些人说,那位个中国人非常厉害,颠覆了许多传统的观点,所以很多大学邀请他来美国讲学。但是他的论文很奇怪,前一半都是非常完美的,后一半则是非常糟糕。大家都说,他的论文上一半是天使,下一半是魔鬼——” “哇!上一半是天使,下一半是魔鬼?那不是绝世美女么,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艾琳娜的说话。 “莉莉丝,请注意听,我现在说的是论文,论文,明白么?”艾琳娜对自己说话被打断有些不满,“然后过了一会儿,就看到一位年青人走过来,是的,非常年青,据我的观察,应该不超过二十岁,但他自己说他二十五岁了,我们都不相信。” “那是东方的神秘巫术,可以永葆青春,没准他已经七八十岁了!”又是那个清脆的声音。 “莉莉丝,你再打断我说话,我可要生气了!”艾琳娜气鼓鼓地说。 活泼的莉莉丝笑嘻嘻地说:“好好,是我的错!下面请美丽的艾琳娜小姐继续讲述她环球奇遇。” “讨厌!”艾琳娜继续往下说:“那是一个中国人,但是他穿着西服,结着领带,个子很高,皮肤很白皙,长得非常好看。” “西服?领带?高?白皙?那是中国人么?你确信你看到的不是一位美国帅哥?”莉莉丝很疑惑地说。 坐在艾莉婕对面的小女孩,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怯生生地说:“说到中国人,他们不都是黑乎乎地么?而且,个子很矮小,脏兮兮的,拖着猪尾巴……” “妮娜,不要听莉莉丝胡说,你会被她带坏的!”艾琳娜很生气。 看艾琳娜有发飙的迹象,薇拉出来解围:“大家都不要吵,听艾拉继续说。” 大家都静下来,艾琳娜清清嗓子,继续说:“对了,说到那儿了?……哦,他是个中国人,非常非常英俊。虽然他是中国人,但是会说流利的英语,因为他以前在美国呆过,据说还是耶鲁大学的毕业生。他的态度很温柔,尤其是对待女士,非常有礼貌。不过很多时候他不大爱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儿,望着窗外,眼神非常忧郁,好像在怀念着什么……” 莉莉丝看到艾琳娜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桃心,打趣道:“艾拉,你不会喜欢上一位中国人吧?” 艾琳娜站起来:“莉莉丝,我生气了!所以,我要狠狠地惩罚你!” 莉莉丝迅速闪到桌子的那一面:“那你来呀!” 艾琳娜绕着桌子追逐莉莉丝,每次快要够着衣角的,总是被莉莉丝闪开。薇拉、妮娜在一旁加油、观战,少女们嬉笑声顺着阁楼的窗户,远远地飘散开去。 围着桌子、床转了无数圈,艾琳娜总是逮不住古灵精怪的莉莉丝。最终,娇喘吁吁地停止了无用功:“莉莉丝,等你见到约翰逊教授的时候,你会改变你的看法的,绝对!” 妮娜歪着脑袋:“约翰逊教授?是那位年青而英俊的中国人么?” “是的!”艾琳娜非常肯定点点头,“他的英文名字叫扬克·约翰逊。” “扬克·约翰逊?”薇拉有些疑问,“艾拉,是写《化学原理》的扬克·约翰逊么?” 艾琳娜挠挠头,想了想:“《化学原理》,听人说,好像他是写过这么一本书。薇拉,你也听过约翰逊教授的名字?” 薇拉非常肯定地点点头:“嗯,他是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呢!” 艾琳娜顿时像获了大胜一般,欢快地跳起来:“莉莉丝,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薇拉姐姐也说,约翰逊先生是位了不起的科学家!” 莉莉丝撇撇嘴:“即便是很了不起的科学家,他也是丑陋的东方人!” “莉莉丝!”艾琳娜生气地挥了挥小拳头,“过几天,约翰逊先生会来MIT,那时候你一定会发现自己的错误与偏见!” 接下来的几周,艾琳娜一直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她巴不得孙元起立马出现在MIT的校园里,尤其是出现在自己和莉莉丝的面前,好让讨厌的莉莉丝能够充分认识到自己在无知的情况下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是一周过去了,那个家伙没有出现;又一周过去了,那个家伙还是没有出现。好像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又或者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出现过这个人。这让艾琳娜感到很郁闷。 艾琳娜的郁闷,还在于无处发泄,总不能天天向父亲询问那位约翰逊教授的行踪吧?即便问了,父亲多半会含糊地回答:“哦,那个小伙子应该还在纽约讲课吧?”“那个年青的家伙啊,谁知道呢,没准儿在哪儿找乐子呢?”“谁?约翰逊?啊,他呀,可能、也许、大概快到耶鲁大学了吧?”……多么让人生气的回答! 这天早上,刚洗漱完的艾琳娜百无聊赖地坐在餐桌前,等着母亲端上丰盛的早餐。父亲坐在餐桌的另一侧,虽然罗西教授是位严谨而专注的物理学家,但是他很注重和家人相处的时光。在静静等待中,罗西教授喜欢随手翻看刚到的报纸。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刚拿起报纸,罗西教授就被首页的大标题吸引住了,上面赫然写着“炼金术:是科学,不是巫术!”然后翻开首页,仔细阅读:“美联社消息:炼金术,就是通过某种手段,或者在炼制过程中添加某种神奇的药剂,使得铅、锡等廉价金属转变为金、银等贵金属的技术。一直以来,炼金术被认为是一种巫术,又或者只是简单的置换反应,为正统的科学家所排斥。最近的一项科学发现表明,炼金术是可以实现的。 8月2日,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约翰·马丁教授宣布成功验证了一项实验,在实验中,成功地把氦元素转变成了氧元素。该实验最初是由来自中国的扬克·约翰逊教授6月21日在伯克利分校演讲中首次提出,并被命名为‘核反应’。这引起了约翰·马丁教授等人的浓厚兴趣,随后重复了该实验,获得了圆满成功,从而验证约翰逊教授在演讲中的实验结果。 按照约翰逊教授的定义,所谓的核反应,就是通过某种技术或手段,使得某一种或某两种元素的原子核发生变化变成另外一种或数种元素的过程。把氦元素转变成为氧元素,就是核反应的一种。如此,把铁元素变成金元素,也不是不可以实现的。也就是说,炼金术:是科学,不是巫术! 此项科学发现,揭开了自然科学的新篇章。为此,记者先后采访了国内科学界的著名学者,他们对此都给予极大的关注,认为该项实验具有重大的意义,使得人类对于物质的认识更进一步。 ……” 罗西教授是如此仔细的阅读,以至于罗西太太端上早餐时都没有太在意。这让罗西太太有些不满:“亲爱的,或许你应该过一会儿再看报纸,现在是早餐时间!” “哦,对不起,亲爱的。”罗西教授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报纸,端起牛奶,喝了一口,像是自言自语:“这个消息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 “怎么啦,发生了什么大事了么?”罗西太太问。 “炼金术,就是把锡炼成白银的方法,你相信有么?”罗西教授望着自己的太太。 “炼金术?”罗西太太放下手中的面包,“那不是中世纪那些巫师骗人的把戏么?怎么,现在莫非又有人拿它来行骗?” “现在的科学表明,炼金术是可能存在的。也就是说,通过一些方法,可以把一种元素变成另外一种元素。实验结果也验证了这一点。今天的报纸上就刊登了这则消息……” “骗人的吧?”罗西太太下意识地反驳道,伸手就拿起那沓报纸,然后开始阅读。半晌,才开口道:“看来是真的呀?‘该实验最初是由来自中国的扬克·约翰逊教授6月21日在伯克利分校演讲中首次提出’,你那时候也应该在哪儿吧?这是怎么回事——” “扬克·约翰逊?”原先萎靡不振的艾琳娜顿时跳起来,顾不上礼节,劈手夺过母亲手中的报纸,快速地阅读起来,“是的,炼金术,扬克曾说过可以实现!……果然,是重复扬克的实验,他们成功了!……‘该实验最初是由来自中国的扬克·约翰逊教授6月21日在伯克利分校演讲中首次提出’,对,就是这样,我也听了那个演讲……哈哈哈哈!” 罗西太太看着女儿有些神经质的自言自语,皱了皱眉头:“艾拉,你没事儿吧?” “妈妈,我是再好没有了!”艾琳娜迅速把手中的报纸卷成一卷,然后起身向门外跑去,“我要去找莉莉丝!” “艾拉,你的早饭——”罗西太太还想说什么,艾琳娜却已轻快地跑远了。 平日在操场上跑八百米,对艾琳娜都觉得是一种炼狱。此刻,从家里出来,再到莉莉丝家,之间有一公里多的路程,却神清气爽,丝毫没有疲倦。 到达莉莉丝家的时候,她的母亲伯格曼太太正在厨房准备早餐:“伯格曼太太,早上好。莉莉丝呢?” “早上好,艾拉。”伯格曼太太一脸微笑看着跑得有些气喘吁吁的女孩,估计又是什么闺蜜之间的私事儿吧,“莉莉还在床上呢。” “我去找她!”艾琳娜对于莉莉丝家了如指掌,轻车熟路地来到二楼,进入莉莉丝的卧室。平时活泼好动的莉莉丝,现在像一只娇憨的小猫,蜷缩在床上,睡得正香,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闯进自己的卧室。 “大懒猫,起床了!”艾琳娜可不会怜香惜玉,用报纸敲着莉莉丝的头,叫喊道。 莉莉丝在床上扭了几下,又归于平静。 艾琳娜只好再去敲她的头:“莉莉,我有重大消息告诉你!” 莉莉丝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扭也不扭了。 艾琳娜没法子,只好拧着她耳朵,在耳边喊:“重大新闻,你不想听么?” 莉莉丝下意识地挥手打掉耳朵上的纠缠,嘴里嘟囔着:“讨厌……”一个翻身,滚到床的另一侧去了。 艾琳娜眼睛转了转,换了一个声音:“巧克力都归我!莉莉丝的那份巧克力也归我!” 莉莉丝立马从床上坐起来,叫道:“巧克力!我的!谁也不准抢!”然后才看见艾琳娜:“艾拉,那么早,巧克力呢?” 艾琳娜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然后献宝似的把报纸打开,放在莉莉丝的面前:“看看,重大新闻!有关中国扬克·约翰逊教授的!” “什么教授?……原来没有巧克力啊!那我再睡一会儿……”莉莉丝又倒在了床上,用被单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任由艾琳娜怎么折腾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艾琳娜鼓捣半天,也没有任何成效,只能彻底无语。恼怒之下,掀开被单,狠狠地给了莉莉丝的屁股一个五毛。 “啪——” 惊得窗外麻雀振翅飞远。 第二十三章可知先赏陆机才 当8月2日,约翰·马丁教授宣布成功验证人类第一个人工核实验的时候,孙元起早已经结束在纽约的活动,来到了闻名遐迩的耶鲁大学。 近代中美高等教育交往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30年代,而耶鲁在其中首开先河。在19世纪到中国淘金的洋人中,美国公理会传教士、后来当了美国驻华公使,回国后担任耶鲁汉学教授的美国人卫三畏是其中的一个,他1833年来华,1877年返美,在中国呆了40多年,其著作《中国总论》被美国各大学采用作中国史课本,几乎达一个世纪之久,是美国人研究中国的必备书,前后几次再版,影响了几代美国人的中国史观;另外一个是被称为“在中国创办西塾之第一人”的布朗,他于1832年从耶鲁大学毕业后,到当时属我国广东省的澳门,在那里一所由英国传教士创办的学校——玛礼逊学校中担任校长。1847年,布朗返美时,将容闳等3名中国优秀学生带往美国求学。1850年,容闳考取耶鲁大学。1854年,耶鲁大学向容闳颁发学士学位,成为在西方获得该学位的第一位中国人。 除容闳外,詹天佑、马寅初、晏阳初、孔祥熙、高尚荫、颜福庆、李继侗、杨石先、施汝为、陈嘉、王家楫、唐耀、杨遵仪、应开识等一大批中国的杰出人才也先后在耶鲁大学学习。目前,中国学生是耶鲁最大的外国留学生团体,以至于现任校长理查德?莱文不无感慨地说:“失去中国学生,耶鲁将黯然失色。” 在耶鲁300周年校庆的一份宣传册中有这样一段话:“200年来,耶鲁大学一直与中国保持着友好的关系,这种深厚的感情、悠久的历史,在中美文化交往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由耶鲁和中国共同建立的教育事业和学术成果,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和凝聚力,它不仅丰富了耶鲁大学的全面发展,而且改变了无数校友的命运与前途。耶鲁与中国的关系,不仅是该校有史以来最早的国际性接触,在耶鲁大学将跨入第四个世纪的时刻,仍然至为重要。” 因为之前,孙元起从来没有到过耶鲁大学,只在影视作品中觑过几眼,不说对于耶鲁大学,就是其所在的纽黑文市也陌生得紧。所以,孙元起对耶鲁大学校友会的麦克·唐纳森先生表示,自己对于耶鲁“很熟悉”,并不需要耶鲁大学迎接,而且自己的行程不太确定,自己到达纽黑文市之后,会与校方联系的。 就这样,孙元起先在纽约的时候,就大致了解了一下耶鲁的情况,又提前到达纽黑文市,以“需要休息”为名,熟悉了周边的环境,总不至于到时候闹出大笑话来。 在耶鲁及其周边走了两天,孙元起有了些底气,才发了份电报给耶鲁大学,表示自己已经抵达了纽黑文,希望能够与校方接洽。 很快,麦克·唐纳森先生陪着几个人来到了孙元起下榻的旅社。 唐纳森先生很热情地向孙元起介绍了几位来客:“约翰逊先生,这位是耶鲁大学校友会副会长,梅斯·杰拉德先生。” “你好,见到你非常高兴,尊敬的梅斯·杰拉德先生。”孙元起很热情地说道——至少要装作很热情,然后握手。 “我也是。”这位杰拉德先生的衣着非常正式,有一种英伦绅士的派头。 “这位是校长助理贾斯汀·霍夫先生。” 嗯,这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青人,一看就是年轻有为,并且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是问候,握手。 “这一位是我们学校物理学教授约翰·艾克斯先生,你们应该见过。”唐纳森先生介绍最后一位客人。 我见过?我见过才是有鬼呢!现在整个的耶鲁大学,我就认识你们这几位而已,而且还都是刚认识不久的!孙元起腹诽道,可嘴里不那么说:“是的,我见过您,艾克斯教授,您的课程非常棒。” 艾克斯教授眨了眨蓝色的眼睛,一脸困惑:“约翰逊教授,您听过我的课么?”想了那么几秒,然后挠了挠凌乱而花白的头发:“我实在记不清了,你们知道,在我眼里,所有的东亚人都长着一个模样,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什么中国人、日本人,没什么区别的。” 这见面的事情就算揭过去了。 大家坐定以后,孙元起避免他们提到一些令自己措手不及的问题,开始主动发问:“我很高兴重新回到纽黑文,回到我的母校耶鲁。但是由于行程紧促——我前不久,刚接到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电报,希望我能在九月初到该校出任讲座教授,我答应了他们。在此之前,我还要到MIT一趟——所以,我想我可能只有两周左右的时间。我想听听你们的安排,或者说意见?” 年青的校长助理,贾斯汀·霍夫先生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首先,欢迎约翰逊教授回到母校学习交流,您所取得的成绩,验证了我们的校训‘光明与真理’。你是母校的光荣。至于您说的安排,学校和校友会大致草拟了一份日程表,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就此进行讨论与修改,以便于您的行动。” 说完,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中抽出五份装订好的日程表,自己留下一份,然后很恭敬地分发给在座的各位。 “如果大家没有意见的话,就现在讨论,怎么样?”孙元起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先安排好日程,然后趁着空闲准备几篇论文、继续编写未竟的教科书,还要搜罗一些大、中、小学的教材,等以后回国用的上。 大家都没有反对孙元起的提议。不过,从各个人拿到日程表的反应可以看出,他们似乎对于里面的内容了如指掌;只有孙元起,打开日程表仔细的阅读。一旁,霍夫先生详细介绍每项活动的具体情况:“约翰逊教授,你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不需要?那好吧,所有的安排就从明天开始。” “明天上午,主要是把你的学籍档案整理一下,重新颁发给你学位证书,到时候会有……下午,主要游览校园,活动安排有…… “后天上午,校友会安排了一个面向全校师生的演讲。你知道一位年青有为的校友,会给在校的学弟们树立一个良好的榜样,鞭策他们在学校和社会上更好地服务……” “从7月25日开始,会有一个长达两周的研讨会,当然,时间长度可以由你自由掌握和调整。研讨会具体事宜,会由艾克斯教授与您你洽谈……” “最后一天,校友会有一个欢送晚宴,希望你能够参加。……” “大致安排就是这些,您有什么疑问么?” 孙元起看了一回日程表,觉得张弛有度,给自己留下足够的时间,并不会太过疲倦,便点点头:“霍夫先生,您的安排非常完美,我没有任何疑问。”顿了一下,转过头对艾克斯教授说:“艾克斯老师,如果可以的话,您能向我介绍一下有关研讨会的细节吗?” “好的,约翰逊教授。”年近六旬的艾克斯教授很有“达者为师”的胸怀,所以对于面前只有二十多岁的孙元起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我们从最近的学术期刊上发现,你对于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的研究,走在世界的最前列,所以本次研讨会的成员主要是耶鲁大学自然科学各系的教员、研究生,以及部分优秀的本科生,希望你能够用两周左右的时间,向他们介绍最新的科学发展情况。研讨会采用开放式讨论的形式,每次由你提前选定课题和提纲,大家回去准备两天,然后在课上讨论。当然,研讨会由你主讲。每次大概两到三个小时。——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天就想得到第一次讨论的课题。” 孙元起望着直爽的艾克斯,觉得这位老先生真是一位纯粹的学者,当下起身,从随声的书包中取出前几日在美国化学会演讲时准备的提纲,递给他:“这是提纲,应该够两次以上讨论使用,如果要确定课题的话,第一次叫‘原子结构’,第二次叫‘化学反应原理’。” 艾克斯点点头,郑重地收好讲稿。 这样,本次见面已经到了尾声,一直没有说话的梅斯·杰拉德先生突然说道:“约翰逊教授,您在纽黑文市的花销将由耶鲁大学校友会负责。研讨会的薪金,将按每小时100美元的标准支付。” 哦!原来这位是买单的。 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此时应该说:“哎呀,怎么能让你破费呢?多不好意思!”不过孙元起从旧金山大学开始的时候,就开始由各个单位负责食宿;等到了纽约,美国化学会除了负责食宿花销,并在演讲结束以后,按照时间付给了一笔不菲的费用。现在,耶鲁不过循例而已,孙元起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所以,只需要说一句“谢谢”便好。 之后,一切事情都很顺利:第二天,也就是7月23日,耶鲁大学颁给孙元起理学硕士学位证书,换句话说,孙元起摇身一变,成了耶鲁根正苗红的毕业生。7月25日,孙元起在耶鲁大学的第一场研讨会connecticuthall在顺利举行。connecticuthall建于1750年,坐落于Oldcampus中,是耶鲁大学最古老一幢建筑,具有典型的佐治亚风格。现在,一个中国人在这个讲堂里,面对着美利坚的天之骄子,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而他们的老师则在坐在前排一边点头,一边往纸上记录什么。然后是第三讲、第四讲…… 8月2日那天上午,是举行第五讲的日子,题目为“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正是他去年发表在《science》上的那篇论文。孙元起相信,在座的一定有不少人读过那篇论文,估计所有读过的人都对“能量子”一说嗤之以鼻。即便如此,孙元起还是要提,毕竟这是“量子假说”第一次登上大学讲台,具有标志性意义。 正讲在兴头上,“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讲堂的大门,打断了孙元起的讲述。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门口,却是个邮递员打扮的人怯生生地立在那里。 难道这位邮递员也是物理学的爱好者?孙元起心想。为了避免门口的人难堪,当下招呼道:“请进。” 邮递员一缩脖子,才小心地说:“扬克·约翰逊先生……在吗?” 找自己的?孙元起觉得有些意外:“我就是,有什么事么?” “有份电报,请你签收一下。”邮递员估计也看清了场景:一个年青的亚洲人站在讲台上,给美国的老、中、青三代人在上课。上课么?真是奇怪! “哦,好的。”孙元起走出门去,接过电报开始签字。电报是从加利福尼亚州发过来的,仔细看时,才知道是加大伯克利分校约翰·马丁教授发来的,内容很简单:“炼金术实验获得成功,详情稍后告知。” 即便是物理书上明确结果的实验,现在通过自己的“指点”获得成功,心中的激动还是难免的。 在1969年以前,耶鲁只招收男生,此后才男女同校。所以,在会堂里面全是具有强烈求知**的男性。在孙元起出门的一瞬间,大家抑制不住好奇,开始讨论,也不知道是讨论刚才所说的论题,还是关心孙元起那份电报的内容。 孙元起走进讲台,大家自觉地停止了说话,盯着孙元起,似乎想从表情中窥视出电报的问题。作为研讨会的主持人,艾克斯教授觉得有必要站出来询问一下:“约翰逊教授,是不是有事?需要现在休息一下么?” “不用,谢谢。”孙元起扬起手中的电报,“电报是加大伯克利分校约翰·马丁教授发来的,告诉我,一个重要的实验取得成功。这样,我们下次的课题就需要做些调整——原定的‘质量与能量的关系’有些过于深奥,而且至今还没有获得大家的认同,嗯,事实上好像只有我这么认为。” 下面一阵轻笑。 “现在,加大伯克利分校的马丁教授用实验证明了我提出的一种反应模式,所以,可以放心的和大家讨论,因为它是实验证明正确的。题目,就暂定为‘现代炼金术’,提纲一会儿告诉大家。”孙元起决定用个噱头,吸引大家的兴趣。果然,即便是下面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们也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孙元起却不再往下细说,把手中的电报放在讲台上,继续先前的讲述:“好,刚才我们说到‘紫外灾难’,从刚才的讲述中,大家知道,所有都是在经典物理学的框架下,经过严格推导而得出的结果。可是,这样的结果正确吗?很显然,这是不符合实验结果的……” 第二天上午,孙元起正在旅馆里准备次日的讲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三个人,有两个孙元起都认识,不认识才怪呢,前几天刚来过的校长助理贾斯汀·霍夫先生、物理学教授约翰·艾克斯先生,最后一个不认识,不过面熟。 那人看着孙元起看着自己,微笑着伸出手:“约翰逊教授,我是耶鲁大学化学工程教授,本杰明·弗里曼。我们在研讨会上见过。” 哦,怪不得眼熟呢。热情的握手,然后把三个人让进屋。 一进屋,年青的霍夫先生马上向孙元起热情地祝贺:“祝贺你,约翰逊教授。马丁教授的实验,充分证明了你所发现的核反应理论的正确性。这是自然科学发展的重要一步,你在其中无疑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母校耶鲁大学为你感到光荣和骄傲!” 花花轿子众人抬。孙元起只有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他们应酬。果然,就像“猴嘴里搁不住桃”、“狗窝里藏不了隔夜的馒头”,同样,这群美国佬肚里也搁不住话。没说上几句,霍夫同志就说明了来意:“史密斯·麦卡尔校长希望和你见上一面,商谈合作事宜——” “合作事宜?”孙元起在大清连副总理级别的人物都见过,这会儿定然不怯场;对与校长见面的事情没有什么抵触,只是说到“合作”,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孙元起的一个疑问句,结果让在座的三位耶鲁教职工都有些讷讷的。霍夫先生年青,抗打击和恢复能力都比较强,马上答道:“耶鲁虽然以人文学科著称,但是文理并重的风格,同样造就了许多世界一流的科学家,比如1755年发明潜水艇和鱼雷的科学家戴维·布什内尔……” 耶鲁大学以人文、艺术、历史及法律等学科著称于世,它的法学院、音乐学院、艺术学院等在美国向为首屈一指,但耶鲁的理工科在美国一流名校里算是比较弱的,当然,也不是差到一无是处的地步。在孙元起的印象中,因为发明世界第一台高能粒子加速器——回旋加速器而获得1939年诺贝尔物理奖的欧内斯特·劳伦斯,好像就是耶鲁的毕业生。 看来是孙元起无意中的一句话,击中了耶鲁人的伤心处,以为自己看不上他们的科研能力。当下,只有转移话题:“作为耶鲁的毕业生,我非常希望能够帮助母校在科学领域取得一定的发展,只是不太了解霍夫先生所说的‘合作事宜’,指的是什么?” 这样,才使那三位的表情略略恢复自然。霍夫先生继续答疑解惑:“如何合作的问题,麦卡尔校长希望和你面谈。具体时间,麦卡尔校长希望是越快越好,比如今天下午……” “那就今天下午吧。”孙元起心中朦朦胧胧的好像有个想法。 第二十四章天半吹箫引凤凰 当天下午,孙元起在霍夫先生的陪同下,来到了校长办公室。 耶鲁大学既没有庞大的脱离教学的行政人员队伍,也没有专门的行政大楼。若问这所世界驰名、富甲一方的大学的校长在何处办公,人们会告诉你,校长的办公室在最矮最不显眼的小楼里。要不是有霍夫先生陪着,孙元起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着地方。 但他俩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了四个人,坐在校长办公桌后面的,自然就是此次拜访的主人公,耶鲁大学史密斯·麦卡尔校长。叨陪末座的那位,孙元起见过,就是之前负责买单的那一位梅斯·杰拉德先生。 见面握手问候之后,才知道一位是耶鲁大学校友会正牌会长塞姆·派克先生,另一位则是耶鲁大学教授会的主席伊莱亚·纽曼教授。 为什么教授会的主席会出现在这个场所呢?这和耶鲁“教授治校”的管理特色有关。这一特色对美国高等教育产生了巨大影响。建校初期,经过3代校长的努力,耶鲁逐渐形成了董事会不具体参与校务管理、而由教授会治校的法规。在当时的美国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普林斯顿董事掌权,哈佛校长当家,耶鲁教授做主。” 由于教授有职有权,他们对学生的利益特别关心,对学院的名气尤为重视,对教学质量要求也非常严格。同时,它使学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独立性,以至于耶鲁首创的学校董事会不驻校制以及权力机构校外制等被后来成立的许多大学竞相采用。 既然教授在耶鲁的作用举足轻重,教师本身的素质当然要十分过硬,耶鲁的教师需要经过严格的挑选。教师们学识超人,学生对他们非常崇拜;但由于他们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学生对教师同时也很敬畏,私下里为那些严厉的老师取了很多形象的绰号。但耶鲁的学生非常幸运,他们很早就能得到德高望重的名师的亲自授课,这是耶鲁学生素质高的原因之一。 当然,孙元起并没有想到这些。才坐定没多久,一身学者气息的麦卡尔校长便直接步入主题,要知道,让这些美国人学会中国官场上的水磨工夫,难度绝不亚于教会母猪上树;甚至有可能母猪已经上树,他们还没学会。 “……扬克,你在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的最前沿做了大量的开创性工作,取得了一系列杰出的成果。可以这么说,你是耶鲁大学近几年最优秀的毕业生。而你的研究成果,也有效地纠正了社会上对于耶鲁‘重文轻理’的误解。实际上,校方一直致力于改变自然科学和工程科学方面的研究状况。校友会也在资金和人力上给予大量的支持,希望在部分学科上能够达到先进水平。” 孙元起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却不好说什么,只有满脸微笑、频频点头。 作为耶鲁大学最具有发言权的当家人物,教授会主席伊莱亚·纽曼教授开腔了:“扬克,经过我们教授联席会议的讨论,认为你是当今世界上最优秀的青年科学家之一,而耶鲁大学也有志在自然科学的部分领域有所作为,如果你能够留在耶鲁工作,本校将为此设立专门的教授席位。” 而耶鲁大学校友会正牌会长塞姆·派克先生也接着说道:“与此同时,校友会将出资10万美元,为你建立一个专门的实验室,自主展开学术研究。” 孙元起深吸一口气:这就是所谓的“合作”啊?条件也太丰厚了吧?几乎让自己无法拒绝。权衡良久,才答道:“首先,要感谢母校耶鲁和校友会对于我的重视。其次,作为耶鲁的毕业生,我是非常希望能为耶鲁大学服务。但是我本人在中国创办了一所学校,就是IPRT,并担任该校校长的职务。所以,非常抱歉,我想我不能出任母校提供的教职!” 说到这里,会议室中其他的五个人脸上明显有一种失望的神情。麦卡尔校长耸耸肩,说道:“我们耶鲁的毕业生很多都是积极投身于教育事业,成为众多著名大学的创始人或第一任校长,如普林斯顿大学、康奈尔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芝加哥大学等,将‘美国学院之母’的桂冠奉献给自己的母校。如今,又要加上扬克的名字。” 孙元起决定兜售自己的想法:“对于母校加强在自然科学方面的投入,我非常感兴趣。如果可能的话,IPRT与耶鲁大学可以在建立联合实验室、交换留学生、教师访学交流等方面展开合作,实现资源共享。” “哦?继续说说你的想法。”麦卡尔校长现在是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 是时候释放钓饵了!孙元起继续鼓惑道:“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可以组建一个元素实验室。我在《化学原理》一书中,对元素周期表进行了一系列研究,发现许多位置是空缺的,也就是说,现在还有许多元素有待发现。乐观的估计,未知元素应该有25到40种。” “啊?还有那么多未发现的元素?”教授会主席伊莱亚·纽曼教授有些色动。 “是的,相信这些元素在未来的一百年间会被相继发现。”孙元起很肯定地回答,“当然,天然存在的元素绝大多数已经被发现,但是未来的方向不再是在自然界中寻找,而是在实验室中合成和发现,因为这些元素是不稳定的,寿命很短。这也是‘核反应’的重要作用之一。” “核反应?就是加大伯克利分校马丁教授验证的炼金术吧?”会长先生放下手中把玩的哈瓦那雪茄,显得兴趣满满,“确实能够把铜变成金子?呵呵,很多人都在想这个问题呢。” “把铜变成金子?这个难度很大。即便可以,实验所花费的费用,也远远高于所获得的黄金价值。这就是所谓的‘得不偿失’。”孙元起笑着解释道,“核反应的具体原理和实际应用,现在还处于探索阶段。但是它所具有的重要价值,却是毋庸置疑的。在发现新元素这一点上,应该能够证明这一点。” 纽曼教授权衡了一下:“那,如何合作呢?” 孙元起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推销员:“因为最近一年,我可能要和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卢瑟福教授一起,验证原子核外电子分布模式。也就是说,会一直呆在美洲。如果组建联合实验室的话,我会抽出四个月左右的时间呆在耶鲁,把实验室大致搭建起来,并确定研究内容和研究方向。等一年以后,我可能会回国,会在中国搭建相应的实验室,但每年会来美国三个月左右,希望能够共同确定该年度的研究计划。这样,中国的实验室侧重于理论研究,而美国的实验室侧重于实验研究。两者携手,争取在未来的十年内,发现2到3种新元素,在元素研究和元素合成方面达到国际领先水平。” 一个大大的画饼,摆在了几位耶鲁掌权人的面前。现在,就看他们如何抉择了。 沉吟了片刻,纽曼教授朝麦卡尔校长点点头。麦卡尔校长方才说道:“那好,扬克,我们可以尝试建立联合实验室。不过,我们需要你能够在未来一个月内,提供详细的计划书,包括实验室的研究内容、研究方向、研究计划、人员配置、资金安排等等。在未来一年内,只需要在耶鲁建立实验室,并且实验室处于试运行状态。如果一年后,合作顺利的话,耶鲁的实验室转为正式运行,并再投入一定的资金,开始建设在中国的实验室。你看如何?” “没问题!”孙元起觉得自己的计划成功了百分之八十。 会长先生挥舞着手中的哈瓦那雪茄,很豪迈地说:“校友会将对实验室给予充裕的资金支持,希望实验室为耶鲁大学的校徽镶上一道金边。” 麦卡尔校长似乎记起了什么事情,从抽屉里面拿出一封文件:“对了,扬克。自新闻见报以后,记者们知道你在耶鲁讲学,他们纷纷致电本校,希望能够对你进行采访。为此,学校想在明天上午组织一个新闻发布会,以满足记者的需求。会上,学校会公布建立元素实验室的新闻,同时,还会授予你哲学博士学位,颁发耶鲁大学教授聘书。您的意见呢?” “感谢学校的安排,我没有任何意见!”孙元起心想:如果不和你们合作,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一出啦?既然你们都已经说出来了,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等孙元起走出校长办公室,已经是傍晚时分,校园林荫道上铺满了斑驳的树荫,不远处是大片翠绿色的草坪,上面有不少学生在嬉戏、或讨论问题,阳光斜照在黄褐色方石建成的古色古香的建筑物上,使整个校园显得分外秀美、浪漫。 这是二十一世纪里最普遍的大学场景,此刻出现在眼前,让孙元起在一瞬间有种错觉:哦,我还呆在大学里面,我还是里面的一份子。 霍夫先生看见孙元起站立在夕阳中,眼睛微微眯起,以为在思考什么,便静悄悄地陪在身后。半晌,远处的晚钟声惊醒了孙元起的沉思。孙元起暗暗攥紧拳头:我要在中国也建立一所不逊于这所大学的学校! 随后的几天里,除了参加那场热闹的新闻发布会,成为耶鲁大学的哲学博士、自然科学前沿讲座教授外,连研讨会已经中止了。孙元起躲在耶鲁大学新分配的公寓里,正在辛苦地撰写关于元素实验室的计划书。此外,他还要指导一些前期的实验准备工作。这是因为孙元起突然想起了一件趣事,觉得自已或许有改变历史的可能。那与元素实验室、原子物理学都密切相关的一种元素:氡。 在19世纪末——也就是前几年——科学家们发现了钍不断放出一种气态的放射性物质,并确定它是化学惰性的,并且具有较高的原子量。由于来自于钍,就称它为钍射气tho日umemantion,符号为ThEm。1900年德国物理学家道恩同样发现了镭射气radiumemantion,符号为RaEM。另外在1903年,还发现一种锕射气actiniumemantion,符号为AcEm;以及一种惰性气体niton。1918年德国化学家施密特按惰性气体氩、氖等命名方式,称RaEM为thoron,元素符号定为Tn,正式承认它是一种元素。后来,人们发现钍射气是氡220,锕射气是氡219,niton是氡222。 一般教科书上,也认为氡是由道恩1900年在德国发现的。其实,知道1918年以后,氡才被正式列入元素周期表。这之间有18年的时间差,就给了孙元起不少的活动空间——而且,现在道恩还不知道发现没发现这个镭射气呢。 孙元起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研究”钍射气、镭射气、锕射气,把它确定为一种元素周期表里面的新元素,作为元素实验室开张的贺礼。所以,在孙元起刚开始写计划书的时候,就鼓动耶鲁大学准备这些放射性元素以及实验器材。 作为以前导师手下的打工仔,对于计划书之类的东西接触非常多。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以前那会儿,是僧多粥少,教授、博士大打出手,为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都挤破头。这角逐的战场之一,就是项目申请书。申请书哪一个不写得花团锦簇,吹得天花乱坠?恐怕牛顿、爱因斯坦见了,都要掩面而逃。虽然时隔数年,拿起笔杆,那种熟悉的感觉马上奔赴纸面,真是“才思如泉涌”。很快,一篇洋洋洒洒的计划书就新鲜出炉,交到了耶鲁大学校长办公室。 孙元起没有呆在耶鲁大学苦等,因为MIT已经来了两封电报来促驾,希望自己能够早日“莅临指导”。所以,计划书一上交,马上便搭上去波士顿的火车。好在两者之间不远,只有150多英里,不要一天就可以到达。 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InstituteofTechnology,缩写:MIT)是美国一所综合性私立大学,有“世界理工大学之最”的美名。1861年由一位著名的自然科学家威廉?巴顿?罗杰斯创立。他希望能够创建一个自由的学院来适应正快速发展的美国。由于南北战争,直到1865年MIT才迎来了第一批学生。随后其在自然及工程领域迅速发展。原先位于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1916年MIT从波士顿迁往剑桥。 今天的MIT,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全世界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力,培养了众多对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人士,是全球高科技和高等研究的先驱领导大学,也是世界理工科菁英的所在地。全世界优秀的学子云集于MIT,就如他们一位教授说的“就是再优秀都还不够优秀”。在这里紧张的理工科学习被誉为“高压锅”,新生们第一学期上的课都不给以字母表示的成绩,只给打“通过”或“不通过”。这无疑是校方尽力想给学生们缓解点压力的结果。在3s——study(学习)、sleep(睡觉)、socialactivities(社会活动)中,一般的MIT学生只能做到两个,如果有谁三个都能做到那就是一个“超人”。MIT的学生必须拿满360个学分才能顺利毕业。在繁重的学习中,学生们在“夹缝里求生存”。你会看到在跑步机上有人边跑边看,“24小时房间”有着看书、查资料和小憩的人,MIT的学生读起书来不管时间,睡起觉来也不管空间。学生入学后学习的刻苦程度也属罕见。但即便如此,MIT学生在入学后四年内的毕业率却是92%(全美排第三名)。在美国东北部漫长的冬天里,在枯燥的校园中,在繁重的学业压力下,一些学生情绪陷入低潮,对学校也是爱恨交加。“我恨这个该死的地方”,据说这是MIT学生们最常说的一句话。 孙元起对波士顿可是一窍不通,因而在上车之前,孙元起给MIT发了一份电报,希望有人可以接站。 抵达波士顿,已经是黄昏时分。在火车站迎接孙元起的,除了以前见过的罗西教授,还有好几个人,都不太认识。握手之后,才知道除了罗西教授作为理学院的代表前来,还有来自工程学院、自然科学学院的两位教授,以及一位副校长。 嗯,在人群后面还有一堆花枝招展的姑娘,围在那里窃窃私语,不时朝自己指指点点,或者捂着嘴巴轻笑,一幅小儿女态。见孙元起看过来,其中一个姑娘一边跳,一边兴奋地朝他挥手。哦,原来是罗西教授的女儿艾琳娜。只是自己被这些教授们包围着,不好过去见礼。孙元起展颜一笑,朝她们微微鞠躬,表示自己向她们问好。 因为时间已然比较晚了,罗西教授作为熟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大致介绍今后几天的安排:“扬克,你今天刚到波士顿,需要休息一下,所以我们在学校里准备好了公寓。明天下午,我们会到公寓,和你商量一下未来一段时间的安排。对了,明天晚上还有一个欢迎晚宴,希望你能够参加。” 那群女孩却远远地跟在人群后面,看着孙元起在一群人的陪同下坐上马车飞驰而去,说话声音顿时高了八度。 艾琳娜趾高气扬地教训莉莉丝道:“哈哈哈哈——,怎么样,莉莉丝?约翰逊教授是不是非常的年青,非常的英俊?” 莉莉丝恍若没有听见艾琳娜的讥诮,一脸痴迷状:“帅!实在是太帅了!他刚才朝我一笑,我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天哪,我不会喜欢上他吧?——对啦,他刚刚对我微笑,是不是他也喜欢我?如果是的话,我倒不介意嫁给一个中国人,可是爸爸妈妈要是反对呢?……” 看着莉莉丝那副花痴相,艾琳娜不屑地说道:“莉莉丝,你就别做白日梦啦!我告诉你,这!不!可!能!” 年龄最小的姑娘扯了扯薇拉的袖口:“薇拉姐姐,莉莉丝没事吧?” 薇拉轻轻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脸颊,笑着说道:“妮娜,不用担心,莉莉丝只是受了点小刺激,过一会儿就会没事的。” “不过,那位约翰逊教授确实挺漂亮的!是不是啊,薇拉姐姐?”妮娜歪着头,好像在回忆刚才见面的场景。 “是的。”薇拉点点头,“但他首先是一位优秀的科学家。” “……对了,艾拉,我们的扬克应该还没有结婚吧?不过听过中国的男子可以娶许多妻子,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不会介意和别的女人分享。哎呀,还是会有一些介意的,果然独占是最好啦!”突然,莉莉丝一拍巴掌,很认真地对艾琳娜说道:“亲爱的艾拉,听说扬克教授的公寓,是罗西教授安排的。你应该知道在哪儿吧?” 艾琳娜像一只受惊的猫,“噌——”地跳到一边,警惕地望着她:“莉莉丝,你有什么企图?” 莉莉丝一脸娇羞:“人家想去拜访一下嘛——” “莉莉丝,我很郑重的告诉你:第一,我不知道约翰逊教授的住址;第二,即便我知道了,我也不会告诉你!”艾琳娜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怒气,“我想我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我绝不应该带你来火车站!” “亲爱的艾拉,我错了,还不行嘛?”莉莉丝是绝对有实力夺小金人的演技派,见势不妙,立马换成一副楚楚可怜状,“我,我请你们吃巧克力!只要艾拉带我去见扬克……” “做!梦!”艾琳娜咬牙切齿地说道。 妮娜可不管,听到有巧克力吃,快乐得跳起来:“莉莉丝,我要吃Godiva巧克力!” 听了这一句话,咬牙切齿的立马变成了莉莉丝。 第二十五章海外尘氛犹未息 第二天,孙元起早起,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之后,裹着浴袍坐在公寓的客厅中,一边喝牛奶、吃早餐,一边写信。开始了繁忙的一天。 加大伯克利分校的马丁教授在实验取得成功以后,给他寄来一份详细的实验报告,希望孙元起能够在审阅以后发给《science》或者《nature》。因为实验报告的第一作者就是孙元起,第二作者才是马丁自己。毕竟实验的整体思路是孙元起的,马丁只是验证了实验的可行性而已。 孙元起为马丁这种无私的精神所感动,也有感于该实验报告确实需要作进一步的改进,所以他想就此在写一篇信,指出在该实验中,散射粒子是不同于入射α粒子的新粒子,即质子。质子是构成原子核的基本粒子,带正电,所带电量和电子相等,质量为电子的倍。各种原子所含的质子数不同。当然,信中的数据没那么具体准确,还需要马丁他们在实验中“验证”,但观点是非常明确。 质子是人类继电子、光子之后发现的第三种粒子。现在光子、质子的发现权都要归结到孙元起,光这么一想,就觉得成就感十足。 信写好,又改了一回,正准备誊写,就听到有人敲门。孙元起皱了皱好看的眉毛:罗西教授他们不是说下午来么?哦,估计是报童、推销员什么的吧。 当下,也不必换衣服,便穿着浴袍起身去开门。门刚开了一个小缝,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推门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后面跟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孙元起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们……你们是谁?大家先到客厅坐会儿,我要我需要换正式一点的衣服……” 还没说完,便逃也似的跑回卧室。 四位姑娘也是一愣,然后爆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作为大姐姐,薇拉笑着责备道:“妮娜,你这样可有些没礼貌哦,以后不能这样子的。” 罪魁祸首的妮娜,羞涩地挠挠头:“我本来是想继续敲门来着,莉莉丝她推了我一下,才弄成这样的。” 艾琳娜气愤地说:“我看莉莉丝是故意的!” 莉莉丝已经沉浸在刚才美好的暧昧中了,完全无视艾琳娜的指责。 艾琳娜只有朝莉莉丝挥了挥拳头,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 孙元起在有生的二十多年里,还没有裹着浴袍出现在一群女生面前。虽然在游泳馆时穿得更少,毕竟是大家都那样。在卧室里手忙脚乱地换上正装,才狼狈地来到客厅。一脸羞赧,朝四个女孩道歉:“诸位小姐,刚才实在是太失礼了。我原以为是报童、推销员什么的呢!在此,恳请你们能原谅。” 艾琳娜也有些不好意思:“约翰逊教授,是我们冒昧打扰,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们。” “哦,罗西小姐,不用客气的。”孙元起在这群人中只认识艾琳娜,其他几位都陌生得紧,“这几位都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这位是薇拉,”艾琳娜指着一位眉目清秀的女孩,开始介绍。 “薇拉小姐,你好!”孙元起在座位上微微欠身,“我的英文名字叫扬克·约翰逊,大学老师。” “约翰逊教授,你是著名的科学家,见到你非常高兴。”薇拉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艾琳娜继续往下介绍:“这位是——” “扬克先生,我是莉莉丝·伯格曼,不过我想你可以叫我莉莉。”这个女孩用清脆的声音自我介绍,说话的时候,大眼睛扑闪扑闪地,长长的睫毛似乎可以扇出风来,紧盯着孙元起。“昨天我们在火车站已经见过一面了。今天再次见到你,非常高兴!” 孙元起心中有了个评价:是个美女,就是太活泼了一点。依样问候道:“我也是,莉莉小姐。” 紧接着,最后一位女孩也自我介绍道:“我是妮娜,见到你非常高兴。还有,还有,刚才的事情非常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美丽的妮娜小姐,关键是我也有责任。让我们忘记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好么?”最后的小女孩非常可爱,让孙元起情不自禁想起了以前的一句话:萝莉有三好,声轻体软易推倒。“对了,四位小姐喝点什么?不过我刚到这里,似乎只有红茶。” “那就红茶吧!”“谢谢。”“好的。”“非常感谢!” “那就四杯红茶!”很好,没有哪位姑娘捣乱,点什么苏打水。 等孙元起手忙脚乱地沏上红茶,大家才坐定。一时间,也没有什么话说,五个人就这么坐着。孙元起捧着茶杯,隔着牛奶红茶升起的热气,心里开始考虑:这四位姑娘来找自己干吗呢? 那个叫薇拉的女孩很文静,细细的啜着茶水,不温不火,好似在品味红茶的芬芳。 艾琳娜大多时候是低着头,只偶尔抬起头打量一下自己,又瞥一下莉莉丝,然后迅速低下头去。 莉莉丝则咬着嘴唇,毫无忌讳的盯着自己。 至于最小的妮娜,眼睛四下游动,似乎很好奇:为什么那四个人一句话都不说呢? 半晌,孙元起按捺不住了,他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做呢,只好开腔打破宁静:“艾琳娜,你们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艾琳娜涨红了脸,期期艾艾了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倒是一旁的妮娜忍不住了:“是莉莉丝有问题要问你!” 薇拉转过脸瞧了莉莉丝一眼,又转过来,继续品茶,没有说任何话。艾琳娜立马出声喝道:“妮娜,胡说什么?!” 倒是事主莉莉丝,一咬牙:“是的,扬克先生,我有问题问你!” 孙元起作为男士,又是主人,只有摆出十二分的耐性,脸上带着微笑:“艾琳娜,没事的。莉莉丝小姐,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呢?” “你……你结婚了么?” “……!!”孙元起被雷得外焦里嫩,跟奥尔良烤鸡翅一般:不都说西方人尊重别人**么?看着这四位姑娘紧盯着自己、闪烁着强烈八卦**的眼睛,怎么都不像啊?在八道囧囧有神的目光中,孙元起吭吭哧哧地回答道,“还……没有……” 艾琳娜、莉莉丝、妮娜同时一拍掌:“太好了!” “啊?……太好了?”孙元起觉得眼前的几位姑娘,很有可能是九零后穿越过来的。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你对外国女孩有什么看法?” “听说中国的男性都歧视并虐待他的妻子,是这样吗?” “中国人可以娶很多妻子,你也有这样的打算吧?” …… 两个小时之后,孙元起才头昏脑胀地送走了那四位心满意足的姑娘。人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四个姑娘,完全就是一部《还珠格格》。 中午睡了一觉,才把耳边一直嗡嗡的声音彻底驱除。 起床之后,用凉水洗了脸,觉得好多了。重新拿起那封信,仔细阅读后,又改了几处,誊清之后装进信封里,单等一会儿有空寄出去。这时候,罗西教授陪着一群人来了。 这次来的人,除了昨日在火车站见的那几位,还多了些新面孔。介绍之后才知道,新面孔都是大人物:MIT的校长,理学院、工程学院、自然科学学院等学院的院长。 一阵寒暄。在座的诸位充分体现了理工科干净利落、简洁明快的特点,迅速步入主题,开始商定未来两周的安排:“约翰逊教授,我们校方商量以后,您的行程安排大致如下:……” “好的,就按照你们的安排来做,在未来的两周内,安排6—7次讲座。因为演讲的内容会和现在课本上的内容不太一样,我这里有一些提纲,希望在每次讲座之前发给听众。”说着,孙元起从一堆手稿中,找出前不久在耶鲁时准备的提纲,递给离自己最近的MIT副校长哈迪·戴普教授,“我还是有点疑问,上午讲座,下午讨论的话,听众们……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们MIT讲求的就是高效!”戴普教授非常肯定地回答。“下面,我们想和约翰逊教授讨论一下合作事宜——” “合作?”这可溢出了孙元起所能想到的范畴。 从开场以后就沦为配角的罗西教授这时候插话道:“就是您在火车上所提及的,有关信号无线传输的……” “啊……哦,你说的是无线电广播之类的吧?”孙元起大致想起来。 “对!对!”罗西教授连忙点头,“意大利科学家马可尼在1895年发明了天地线装置,改进了发射机和接收机,有效地增加了无线电传输距离。在1896年,电报已经能飞跃英吉利海峡。1899年,也就是去年,德国人布劳恩研发出了一套能够调谐的接收系统,既能排除干扰,有大大提高了灵敏度,从根本上改进了马可尼的无线电系统。现在,各国科学家都投入极大的精力,来研究无线电技术。” 戴普教授跟上说:“据罗西教授汇报,我们知道您对于无线信号发送、传输、接收等技术,具有成熟的想法,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付诸实验证明。我们认为,无线电广播等技术具有广阔的应用前景,应该集中力量加以研究,为人类福祉贡献科技的力量!所以有意和你达成合作意向,就此展开理论探讨和实验研究。” “……”孙元起完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解释道,“我也知道无线电有广阔的应用前景,关键是现在我没有时间投入进去,一则即将去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与卢瑟福教授就一些学术问题进行验证;二则我还需要回国,毕竟我是一所学校的校长;第三,和耶鲁大学组建的联合实验室正处于前期筹备阶段,估计未来一段时间内都会很忙的……” 戴普教授明显对此做了充分地调研,显得成竹在胸:“这些都不是问题!据说,您和卢瑟福教授的实验结束以后就会回国,尔后每年来美国三个月。您也知道,耶鲁和MIT之间只有150英里,所以这三个月你可以来往于两校之间。而且我们可以参照您和耶鲁大学的合作模式,组建联合实验室,在你回国以后,就可以在中国建立相应的实验分室,足以保证合作顺利进行。” 孙元起想了想,也是,而且现在自己手头不太宽裕,办学校的经费也捉襟见肘,貌似以后的电信大亨都是超级富豪,如果能从无线电技术上捞一把,也算是拆东墙补西墙了。又大致回忆了一下以前所学的模拟电路、数字电路、通信原理之类的课程,觉得自己有了一些资本,当下回答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只有用中国的古话‘恭敬不如从命’来答谢MIT的厚爱了。”沉吟了一下,又说:“无线电理论方面应该是很成熟的,我会在稍后一、两个月时间内写本小册子,来介绍相关理论。最困难的是相应设备的制作——其实,设备的制作也不是很困难,关键在于电子元器件的制造……” 在原先的学科体系里面,电子学是一门庞大而艰深的理工专业和学科体系,在这个体系里包含有无数分支学科,它们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电子学的统一整体。这些分支,按性质可划分为四大类,即:系统与大系统技术;基础理论与基础技术;元件、器件、材料与工艺;交叉专业和学科类。具体有通信、广播、电视、雷达、导航、电子对抗、计算机、能电子系统、电子线路与网络分析、微波、天线、电波传播、测量、电源、显示技术、信号处理、信息论、自动控制原理、可靠性理论、固态电子器件与集成电路、真空电子学、电子元件、电子材料及有关生产技术、量子电子学、核电子学、空间电子学、生物与医学电子学、射电天文学与雷达天文学……现代电子学犹如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深深地扎根于应用物理、应用化学、应用数学等基础学科的沃土之中。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电子学的发展应该是从电子管起步,到晶体管,再到集成电路。在孙元起先前的时代,别说电子管了,晶体管都很少见,几乎常见的设备上都会使用集成电路。可是眼下,估计连电子管都还没有问世吧? 想到这里,孙元起有些头痛,试探着问:“现在……有物理学家发明二极管、三极管么?” “二极管?三极管?那是什么?!”罗西教授一头雾水。 孙元起以手扶额,呻吟道:“组建实验室,与其说研究无线电技术,不如说是研发电子元器件……” 戴普教授不是这个专业的,是个门外汉,不知道深浅,小心翼翼地问:“这,很困难么?” “嗯,非常困难。乐观地估计,在未来两年内,只能掌握无线电相关理论,初步完成前期的电子元器件研发;五年内,大致可以在实验室完成无线电广播的试验;至于真正的应用和推广,至少在十年左右。”孙元起觉得这个实验需要花费十多年时间,周期太长,估计MIT也会打退堂鼓。 罗西教授听了之后,却是一脸振奋:“总共才需要只要十多年?那不是非常顺利么!1860年的时候,英国人斯旺就发明炭丝灯泡;1879年,我们伟大的发明家爱迪生先生才把白炽灯的寿命延长到四十小时以上;1882年,才发现用日本八幡竹子做灯丝最好,并成立爱迪生电灯公司;之后很久,电灯才进入日常生活……从发明到应用,就花费二十多年!” “八幡竹子?”孙元起虽然对具体时间不太熟悉,对于故事却是从小听到大的,只是对其中的“八幡竹子”很陌生,所以下意识的问一句。 “是啊!我们现在的灯泡里,都是日本的八幡竹子。”罗西教授指了指客厅壁上的白炽灯。 “还是竹子啊?”孙元起有些吃惊,也就是说,现在还没有想到用双线圈钨丝做灯泡? 事实上,在1910年,美国人库利兹才发明钨丝灯泡;至于双线圈钨丝灯泡,则是1931年日本人三浦顺一发明的。这也是后来在全球广泛使用的白炽灯灯泡。 看到罗西教授很肯定的点头,孙元心中一喜:嗯,这可以做做文章。便开始筹划实验室的相关事宜:“戴普教授,如果成立联合实验室的话,最好实验室分为四个分室,一个继续探索无线电相关理论,一个负责研发相关设备;另外两个专门研发新型电子元器件,一个负责电子管,一个则是尝试晶体管。估计启动资金会比较庞大……” “没问题!”坐在一旁的MIT校长拍板定音,“我们希望能尽快看到详细的计划书和筹备方案,如果可以的话,现在就可以进行前期筹备工作。” 孙元起对于MIT雷厉风行的效率非常佩服,相比之下,耶鲁就有些按部就班了,于是也不客气:“计划书和筹备方案,我会在一周内提供给校方。同样,我希望在这两周之后,也就是我前往麦吉尔大学之前,负责研发电子管的实验室可以开展工作!” 两周后,被授予MIT荣誉哲学博士、讲座教授的孙元起,向新成立的电子学联合实验室提交一份《关于白炽灯的几点改进意见》,匆匆离开了MIT,踏上了前往麦吉尔大学的火车。麦吉尔大学开学在即,作为讲座教授的孙元起还有一门课程的任务,同时,卢瑟福已经眼巴巴地等了一个多月了。 之后的几个月时间里,作为IPRT负责人,元素实验室、电子学实验室主任,耶鲁、MIT、麦吉尔等大学讲座教授,扬克·约翰逊博士的名字震撼了全世界的科学界:1900年9月7日,MIT出版社出版扬克·约翰逊博士的最新专著《无线通信系统概述》。随即《science》杂志发表书评,认为全书“用精湛的理论和超前的眼光,集中讨论了蜂窝的概念、移动无线电传播、调制技术、多址技术及无线系统与标准,并结合理论对无线通信系统的各个方面进行精辟的论述和独到的预言,为无线通信技术的发展提供了理论指引,堪称无线通信领域的‘圣经’,该领域的所有从业人员必须也必然要通读该书。” 1900年10月23日,MIT电子学实验室宣布,根据扬克·约翰逊博士的方案,制成充气双线圈钨丝灯泡,平均寿命在600小时以上,是原来竹丝灯泡的5~10倍。 1900年11月11日,MIT电子学实验室将新取得的充气双线圈钨丝灯泡专利授权给爱迪生电灯公司使用。为此,爱迪生电灯公司将向MIT支付一笔不菲的专利使用费,其中包括一项别人认为是鸡肋的专利“爱迪生效应”,即热电子发射效应。与此同时,爱迪生电灯公司在MIT电子学实验室设立“爱迪生电子学讲座教授”席位,首任教授由扬克·约翰逊博士出任。 1900年12月25日,扬克·约翰逊博士领导下的耶鲁大学元素实验室宣布发现一种新元素,并被命名为“氡”。该元素为放射性铀、镭和钍的衰变产物,是一种惰性气体。同时,创新性地提出了元素衰变学说和“同位素”的概念,并认为元素衰变为自然发生的核反应。 1901年1月1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马丁教授与扬克·约翰逊博士联合署名,在《science》上发表一篇实验报告,称在此前的人工核反应中发现一种新粒子,即质子。它是构成原子核的基本粒子,带正电,所带电量和电子相等,各种原子所含的质子数不同,质量为电子的千倍以上。 1901年2月14日,MIT电子学实验室利用爱迪生效应,发明了热电子真空二极管,用来检测无线电信号,具有灵敏的检波整流作用。 1901年3月12日,麦吉尔大学卢瑟福教授与扬克·约翰逊博士联合署名,在《nature》上发表长篇论文《原子的核外电子组态:从光谱、能级到不相容原理》,从实验入手证明《化学原理》中所提出的核外电子分布模式;同时提出“跃迁假设”,把量子理论开创性地应用到原子理论中去,成功地解释了氢原子的核式结构和氢光谱的规律。量子论又一次取得了成功。 1901年4月25日,MIT电子学实验室制成了真空三极管,具有放大与控制作用,并可用于发生高频振荡信号,从而可以替代电火花发生器和高频交流发电机,成为无线电技术中最基本、最关键的电真空器件,并为无线电技术由长波向短波发展提供了条件。 …… 第二十六章林峦欲暮鸟知还 这是1901年5月的一天。作为海滨城市,此时的上海还是清爽宜人。尤其是在早上的时候,甚至有些寒意。端的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就着这晨光,在沪上第一名园——豫园的点春堂里,有两个青年正在低声讨论什么问题。谈到兴头上,两人声音渐高,直如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浑忘了一侧还有人在静静读书。 “执中、厚臣,你们又在吵什么?且来看看报纸,有大新闻呢!”这时候,堂外匆匆走进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手里还高举着一份报纸。 顿时,两人搁置了讨论。其中一人问道:“什么大消息,君衡?难道是中堂大人与洋人的条约细目已经议定啦?” “哪有那么容易?估计还要些日子,祖父为此殚精竭虑,已经消瘦不堪了……”提到这个问题,刚进来的小伙子有些神情黯然。 “那还是什么大新闻?”另一人奇道。 汃_ 澪_電_孒_書_ω_ ω_ W_.T_Χ_t_8_○. ξ_Α 听到有人问起,小伙子才略略好转,剑眉一轩:“子实兄,你们都还记得京师大学堂那位年青的孙百熙先生么?” “如何可以忘的?”最里面静静看书的那位放下手中的书卷,微微一笑,“且不说他是我们的老师,就是如今整个江南,又谁人不知孙百熙呢?商务印书馆将他编写的教科书印行发售,从初等小学堂到高等中学堂,国文、数学、物理、化学,简直一应俱全,有哪家不是用他的?就算有学生不知道孔孟程朱,也是知道有位‘孙元起百熙先生’的。怎么,有孙先生的消息?” “以前,我们不是还怀疑这位孙先生,是不是那位扬克·约翰逊么?”那位叫君衡的小伙子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报纸:“今天的《字林西报》说,‘著名科学家约翰逊教授即将回华’。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当面验证了!” 1850年创刊的《北华捷报》,是英国人创办的一种周报,主要刊载时事新闻、商情、司法和领事公报。后因商情新闻日增,1864年增出日报《字林西报》(northchinaDailynews),作为《北华捷报》的副刊。随着《字林西报》发行量的扩大,《北华捷报》反而成为《字林西报》的星期日增刊。《字林西报》成为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喉舌,也是上海滩发行量颇大的一份权威报纸。 “给我看看!”年青人说着,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报纸。 “执中!你——”君衡明显对他这种行为有些不满。 执中却是不管,反而招呼其他两个一起过来看:“子实、厚臣,一起过来看看!” 厚臣应声走到他身边,那位叫子实的却说:“执中,你且读来,让我们听听。” “好的!”执中应声答道: “本报消息据纽约5月14日电,本世纪最杰出的青年科学家扬克·约翰逊教授于今日从纽约出发,踏上返回中国的旅程。 “扬克·约翰逊教授来自遥远的远东,近年来在化学、物理等领域作出了开创性工作,是国际科学界公认的杰出科学家。在去年6月,应美国化学会、耶鲁大学、MIT等单位的邀请,到美国进行访学,先后被耶鲁大学、MIT授予哲学博士、讲座教授等学位职称。 “在访学期间,约翰逊教授与美国学者合作,取得一系列重要的成果。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研发出新型白炽灯,使得灯泡寿命延长了5~10倍。 “对于约翰逊教授的归国,很多学者表示惋惜和不可理解,认为是学界的一大损失。包括耶鲁大学、MIT、加大伯克利分校在内的各大学也纷纷不惜高薪,愿意提供相应的教授席位,加以挽留,但约翰逊教授均婉言谢绝。 “约翰逊教授谈到回国事宜时表示,与美国同仁合作非常愉快,即便回国以后,每年也会定期到美国访学;此次回国,旨在建立一所全新的、‘现代化’的大学,为中国的教育和科技发展作出一份努力……” “好!”听到这里,旁听的三位同时击掌,叫了一声好。 “不愧是我们的先生!”君衡赞了一句,“‘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孙先生不愧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哪像京师大学堂里面那些蝇营狗苟的酸腐!” “君衡,尊师重教,懂么?”子实斥责了一句,然后才说道:“如此胸怀,孙先生果然不愧为天下读书人的师者。” “只可惜,孙先生的大学建好时,恐怕我们都垂垂老矣!”功先放下报纸,有些喟叹,“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共君生,日日与君好!” “哈哈,那有什么!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怕什么老的?即便老了,我也要去看看。况且,”说到这里,君衡朝子实他们挤挤眼,“你们年龄是大了,我还年青呢!” 一直不说话的厚臣突然插话道:“如果孙先生本月底从三藩市出发的话,那定是搭坐‘杰拉尔德号’邮轮,也就是6月16日抵达上海。那天,我们到码头上看看去!” 孙元起是6月1日在旧金山登上了“杰拉尔德号”邮轮。 虽然耶鲁、MIT、伯克利等牛校都向自己伸出了橄榄枝,以高新、全职教授席位相邀,孙元起一边心动不已,在后世这可是功成名就的重要标志啊,一边还得狠下心肠加以拒绝。 因为要建联合实验室,耶鲁、MIT都打算排除相应人员,陪同孙元起回国处理合作事宜。但孙元起这边的“物理传习所”,还不知在义和团的兵燹中有没有被焚毁,就怕那些合作者见到所谓的“IPRT”只是几间破屋子,断了合作的诚意。只好说:“现在大清与诸国的和约还没有达成,外国人到北京恐多有不便。不如待合约签订之后,再行商量来华事宜吧。” 在国外的一年中,经常是美国、加拿大两边跑。幸好自己是“知名人士”,不需要频繁去签证,否则光是这种事情就能麻烦死。只要是在MIT,随时可能遇到“美国少女四人组”的突然拜访。有时候,孙元起都不知道她们还要不要上学,怎么就那么多空闲时间呢? 听说孙元起要回国,艾琳娜和莉莉丝哭成了泪人。孙元起觉得很奇怪:你们哭什么,难不成你们还能喜欢上我么? 与来时的落魄相比,现在的孙元起更像青年才俊。姑且不说功成名就,就说身上的金额也足以证明这一点:来的时候,只有用银票兑换的几千美金;如今回国,不仅没少一分,还多出不少倍!这一年时间里,平日吃饭都是工作餐,出门都算差旅费,住的是学校提供的公寓……除了给国内寄送东西、购买资料外,就没有用钱的地方。此外,耶鲁、MIT、麦基尔大学三家单位发工资,加上演讲的出场费,以及爱迪生电灯公司支付的专利费,林林总总,兜里有存了八万多美金。 在孙元起心中,这八万多美金已经有了明确的用途,那就是要在北京建一所心目中的大学!当然,这八万美金自然是不够的,还得加上耶鲁和MIT建设联合实验室的费用。根据之前的商议,耶鲁首批支付8万元,MIT则答应给10万。如此一来,短时期应该是足够啦! 登上轮船,孙元起才愈发担心北京家里的情况,不知道老佟、老赵、老郑这三家人好不好?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闹北京有没有波及呢?学生们有没有好好学习?……或许,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吧。 义和团运动期间,天津遭受了极大的破坏,而且因为时常有拳民出没,已经被认为是不安全的港口。故而“杰拉尔德号”邮轮将停靠在上海,而不是孙元起出国时的天津了。 在中国北方各省兴起的义和团运动,在1900年夏天进入**。英、美等国害怕义和团运动向南方发展,危及它们在南方的既得利益。6月中旬,英国驻上海代理总领事霍必澜经本国政府同意后,向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分别提出保证:如果他们决心维持秩序,将会得到英国在华海军的支持。刘坤一、张之洞向来主张严厉镇压义和团,并拒不执行清廷向列强宣战的命令,他们经过几度密商以后,同意霍必澜的建议。26日,他们向上海各国领事提出所谓《中外互保章程》,主要内容是:“上海租界归各国共同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均归各督抚保护”,双方“两不相扰”。(《官方文电》,《义和团》,第3册,第338页)各国领事十分赞赏,表示原则上同意他们提出的办法,但认为必须得到各国政府批准才能正式签字订约。张之洞等人到处张贴告示:“禁谣拿匪,敢有生事,立即正法。所有洋商教士,力任保护。”后来李鸿章、袁世凯等东南沿海督抚也陆续参加“互保”。这样,“东南互保”的地区,就从江苏、江西、安徽、湖北、湖南,进而扩大到广东、福建、浙江、山东等省,几乎占全国半数的省份。《中外互保章程》最后虽没有签字,但有关条款实际上是实行了。在“东南互保”的情况下,即便京津唐一带战火四起,上海滩还是依然繁华如昔,歌舞升平。 孙元起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清晰地上海外滩,心中想起的就是书上最常用的俩词儿:十里洋场,纸醉金迷。在这个时候,应该“恢复”大清臣民的打扮了。喝了一年的牛奶、穿了一年的西服,如今看到行李中的假辫子、长衫,恍若隔世。 行李主要是在美国买的书籍,船靠岸后,雇了两个力夫扛着,准备先找个客栈住下,明日便买票回天津。越是离家近,越是希望早些到家。 这是孙元起来到清朝之后第一次到上海,出了码头,正思忖着要不要找个人问问路。猛然间,却见一群人围绕着一个大横幅:“热烈欢迎孙元起博士归国。”这字可比初到美国时卢瑟福所举牌子上的字儿好多了。孙元起却是疑虑:我在大清也没认识几个人呀! 但人家既然知道自己的名儿,那定然是认识了。迟疑间,便抬步走过去。走得近了,看见其中有好几个人冲着自己挥手。嗯,看上去有些眼熟,貌似以前在哪儿见过。 “百熙先生——!”有个小伙儿按捺不住,跑了过来,接过孙元起手中的行李,冲孙元起嘿嘿直笑。 孙元起在清朝就认识那么几个人,仔细一想,记起来了:“你是——京师大学堂的学生吧?” “是,是,我是李国秉,字君衡的。”那小伙儿挠挠头,“呵呵,我就知道,名声大噪的扬克·约翰逊教授就是我们的孙先生。” “嗯,”孙元起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看着后面跟着过来的几个人,“你们都是京师大学堂的吧?怎么到了上海?” “先生不知道么?去年闹拳匪的时候,大学堂管学大臣许大人因为进谏被赐死,教习刘可毅先生也死了。京师大学堂生徒四散,校舍封闭,藏书损失殆尽。皇太后便下令停办大学堂。没办法,我们就转到了上海的南洋公学。”那几个人还在向自己鞠躬敬礼,李国秉啪嗒啪嗒几句话,就大致把事情说清了。 孙元起点点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国家多难,大学堂也难免池鱼之殃!你们能继续读书,好事儿,这样中国才有希望。” 李国秉还想说什么,后面的几十个人围了上来,这回却是都不太认识了。其中的几个,倒像是记者打扮。 好在有人跑上来,充当了临时傧相:“百熙先生,您还记得我么?在下是商务印书馆的石韬玉,去年曾在京城拜访过您!” “哦,记起来了,那还是去年四五月间的事!”孙元起记得确实有那么一个人,在美国的时候,自己还把写好的教科书手稿寄给他来着。只是时间久了,知道名儿,和人对不上号。 “百熙先生好记性!”石韬玉随口捧了一句,“那请允许在下向您大致介绍一下在场的诸位贤达!” 一阵抱拳见礼之后,才知道到场的有南洋公学总理张元济、东吴大学校长葛赍恩、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夏瑞芳等各界名人,此外还有各个学堂的学生,以及《字林西报》、《文汇报》、《中外日报》、《国闻报》等报社的记者。 这些人里面,除了商务印书馆的诸位,都知道“扬克·约翰逊博士”,也知道“孙元起百熙先生”,却不知道两者是一人。等到了码头,便见着举着横幅的商务印书馆,两下一交谈,才知道“著名的青年科学家”扬克·约翰逊博士,就是编写中小学各科教材的孙元起百熙先生。大家不禁相对嗟叹。 寒暄已毕,见缝插针的记者们开始发问:“百熙先生,请问您的贵庚是?” “百熙先生,请问府上是哪里的?” “百熙先生,据传孙寿州中堂是您的叔祖,是这样么?” “百熙先生,您年未及而立,已然是世界闻名之格致学家,亦是扬誉九州之教育家,可有秘诀?” …… 层出不穷的八卦问题,让孙元起一头汗水:确信这些人不是花边小报的记者?看来,无论哪个年代、哪个种群,不分性别、不分老少,八卦是所有人的爱好啊! 不仅记者们问得兴趣满满,便是边上的听众也觉得兴致勃勃。就在孙元起有些穷于应付的时候,终于有人不耐烦了,见缝插针,扬声问道:“孙先生,据闻您回国后,将创办一所新式的大学堂,您能大致介绍一下情况么?” 这个问题是左功先问的。 听到这个问题,孙元起才精神一震,整理一下思路,正要作答。却见南洋公学总理张元济走到诸人面前:“诸位,诸位!孙先生旅途劳顿,归尘未洗,想来疲惫已甚,我们就不要再加以叨扰了。南洋公学将邀请孙先生,于后日在校内举行公开演讲会,畅谈教育、科学诸问题,如何?” 这才把记者们拦下。 “百熙先生,我们商务印书馆已经在绿波廊定下房间,替先生接风洗尘,这边请——”作为商务印书馆的cEO,夏瑞芳走上前来邀请道。 “夏公,某等四人是孙先生在京师大学堂的学生,如今这接风宴,自当由弟子们做东的!”说话的是最老成的胡勋胡子实。 “诶,子实,这样不对吧?我们南洋公学邀请孙先生作演讲,自然使我们宴请。况且,这南洋公学如今也是你们的母校,我也忝为你们的师长,难道你还想和老师争么?”张元济教训胡勋道。 孙元起又开始头痛了。 第二十七章一腔生意盎如春 “今天能站在这里演讲,首先要感谢菊生先生……” 孙元起站在南洋公学风雨操场的讲台上,看了看周围。自己身边坐着的是上海各界的名人,除了退休致仕的官员,还有某某科进士、某某科举人。孙元起很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冲着自己是“孙寿州中堂侄孙”这个名头来的。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前面坐着南洋公学的老师,后面除了南洋公学一百余名学生外,还有来自其他学堂的,以及部分好事者。 “在座的诸位,有年高德劭的前辈,也有学识渊博的学长,以及来自各所学堂的年青才俊。元起作为后学末进,站在这里给大家演讲,心中着实惭愧得紧。” 顿了顿,孙元起开始步入演讲的主题:“敝人自幼在美国读书,归国后,有幸先后任教于崇实中学、京师大学堂,并创办了物理传习所。去年,应邀往美国访学,先后到旧金山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耶鲁大学、麻省理工学院、麦吉尔大学等著名高校参观。对于教育,不敢言通,只是有些拙见。且有感于中华科学的发展,远远落后于欧美诸国,所以想在回国后,结合中西所长,创办一所新式的大学。现在,想把敝人心中设想的大学的大致情况,向在座的贤达作一个汇报,请方家予以指正。” 孙元起在原先的世界里,从本科到研究生,在大学校园里呆了七年,对于其中的情况虽然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个中窾要还是略知一二的,比如学科设置的情况、大学扩招的危害、教授聘任的利弊等。来到清朝,先后在京师大学堂、耶鲁、MIT、麦吉尔等中外高等学校任教,也大致知道学校的发展状况。总体说来,二十一世纪大学的设置是科学的、合理的,只要纠正一些过火的东西,就可以移植到清末。当然,其中也要加入孙元起自己的一些东西,勾勒出自己心目中最完美的大学校园:“新成立的大学,将以强国利民,推进科研为宗旨,以培养学术科研人才、及其他学堂教学师资、企事业技术力量为中心。从教育体制、培养层次、学科设置、学科体系、教学方式各个方面着手,努力达到世界同类学校的水平。 “在教育体制上,将是一所从普通教育到高等教育相对完整的学校。其中,普通教育将作为大学的附属学校,保证高等教育的入学水准。普通教育中,除了暂时不设幼稚园,要包括三年制初等小学堂、三年制高等小学堂、三年制初等中学堂、三年制高等中学堂。高等教育,又分四年制本科教育、三年制硕士教育和三年制博士教育。 “本科毕业,即酌情授予学士学位;硕士毕业,授予硕士学位;博士毕业,授予博士毕业。 “小学阶段,学科分国文、数学、科学、思想品德教育、体育五门。中学阶段,分国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历史、地理、外语、体育九门。进入大学,开始分专业学习,除了国文、数学、外语、体育为必修外,专业科分为必修课和选修课。修满足够学科,予以毕业。 “按照国际惯例,学科分为哲学、经济学、法学、教育学、文学、史学、理学、工学、农林、医药、军事、管理、艺术等十三大门类。除了部分学科不开设外,新建立的大学在本科阶段,将设立文学院、理学院、工学院、医学院。文学院分中国语言与文学系、外国语言与文学系、历史学系、哲学系、教育系等专业;理学院分数学系、物理学系、化学系、地理学系、生物学系等;工学院分电子学系、化学工程系、核工程系、地质学系、机械工程系等;医学院分中医系、西医系、药物系等。在研究生教育阶段,设立研究院和国学院。如果说本科阶段是负责学生的教育教学,那么研究生阶段将是负责学生的科研创新。其中研究院,主要包括理、工、医、药等学科。国学院则是专门负责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包括经学、史学、文学等。 “除了博士教育采用推选方式外,包括普通教育在内的其他教育门类录取,均采用全国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原则。 “学校对所有学生免除学费,并根据成绩优秀程度,给予相应的资金补助。学校接受社会捐赠,并且捐助可以指定具体学堂、具体学科专业,乃至建立相应的学校设施,包括大楼、图书、道路、实验设备等。学校向捐赠人公示费用使用情况,但捐赠人不得影响学校所作出的任何决定。 “为学校捐助有力人士,及为学校建设做出杰出贡献者,可以出任学校校董,校董对于学校发展和建设有建议权。 “普通教育,每年每级招收3个班,每班标准为15人,根据前一年的捐赠情况,可适当增加录取名额,最高上额为25人。如果不足10人,则减少相应班级数。本科教育,每个专业每年录取5人,同样可以根据前一年的捐赠情况,适当增加录取名额,限额是15人。如果不到3人,则转至下一年入学。硕士教育,每个专业每年录取2到3名,原则上不因捐助情况而增加名额。 “学校在高等教育阶段,欢迎外来学生的旁听、借读。旁听学生亦可以参加课程的考试,考试合格者给予相应的合格证明,该专业主干学科全部合格者给予学校肄业证明,但不授予毕业证书及学位。 “学校教师,按照学术水平高低,分为讲师、副教授、教授席位。每个专业标准为1名教授,4名副教授,讲师数目不限。教授、副教授席位可以根据该专业捐赠情况、学生数量等情况增设。但限额为5名教授、10名副教授。 “因为学校初创,加以与耶鲁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合作建立联合实验室在即,所以在今年八月首先开设理学院、工学院、研究院。理学院数学系、物理学系、化学系,工学院电子学系,研究院相应学科的研究专业,同时面向全国招生。 “争取在明年七月,小学、中学、国学院可以正式招生,理学院、工学院、研究院再次招生,在校学生在100人左右。 “希望学校在10年内,达到文学、理学、工学、医学、国学、研究六院同时招生,建成专业20个以上、在校学生600人以上,部分学科的学术水平达到世界领先的综合性大学。” …… 这是一幅宏伟的蓝图。这里面不仅有青少年实现“科学救国”的理工医药诸学科,也有安慰尊经守旧牌的国学院。这幅蓝图在孙元起的描绘下,徐徐地展现在听众面前。 当然,各人对于画卷的态度,那就值得琢磨了。台上坐着的老爷们,似乎对这个构想嗤之以鼻,以为不过是空中楼阁。台下的学生则激动万分,对孙元起的演讲报以热烈的掌声,恨不得现在就能入读这所大学。在最后的自由提问阶段,看着台下举起的如林手臂,更是能感受到这份热情:“您……您好,百……百……百熙先生,”看到孙元起点自己的名,一个青年男子站起来,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满脸通红,说话结结巴巴的,“我是南洋公学上院的学生,请问,能报考今年八月份的研究院么?” “首先,谢谢你的支持!”孙元起酝酿了一下,回答道:“就我在京师大学堂任教的经历,感觉中国的高等教育水平,只相当于欧美国家的高级中学。所以,在八月份招生的时候将不分研究院和理、工学院,统一招生,成绩特别优秀的选入研究院学习。这样回答,你满意么?” “好的,谢谢百熙先生。”那个男孩子激动地点点头,然后坐下来。 孙元起看见李国秉从一开始手便举得老高,恨不得站在椅子上举手,好吸引孙元起点他的名儿。孙元起便点了他。 “您好,孙先生!”李国秉看孙元起点自己,喜不自禁,“请问,八月份入学考试将考哪些科目?又限定什么教科书?” 听到这个问题,下面的学生都竖起耳朵,机灵的已经掏出纸笔准备记录。 入学考试?高等学校入学考试?这不就是万恶的高考么!孙元起心想。那就当成是高考吧!“考国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外语等六门,其中生物、外语两门的成绩作为参考,不计入总分。至于课本,敝人在商务印书馆印行了一套高等中学教科书,便以该书为准。——不是我敝帚自珍,实在是我只读过这一套教科书,并且知道它的知识层次。” 下面一片轻笑。 李国秉还不坐下,继续问:“那在哪儿考试?” “还没有定,”孙元起考虑了一下,“应该是在上海、北京同时开考。” “那用钢笔作答,还是毛笔作答?” “都可以吧……?”孙元起没有想到这个家伙居然问得那么详细。 李国秉还想问什么,被身边的胡勋一把拉得坐下了,还想起来,看着周围人都瞅着自己,才恹恹地在座位上扭几下作罢。 “请问,百熙先生,理学院、工学院招生,为什么还考国文呢?我们又不是考文学院!”这个小伙子貌似对考“国文”有些愤慨,大概是重理轻文吧。 孙元起还没有回答,就听到自己身边的那群老爷中一阵骚动,不时蹦出“数典忘祖”“斯文败类”“亡国亡种”之类的词儿来。当下,连忙解释道:“即便是理工科学生,在写实验报告、学术论文的时候,也要用国文表达清楚不是?再说,我们作为中国人,如果不学好国语,如何自处呢?所以,国语还是要学的,也必然是要考的。” 这话才让那些老爷们安稳下来。 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孙元起看见台下一角有几个女孩子,怯生生的,一副想举手又不敢举的样子。孙元起便想把最后提问的一个机会给她们。 “百……百熙先生,我们是上海经正女校的。”小女孩声如蚊蚋,说了几遍,台上的孙元起才迷迷糊糊地听出她说什么,“请问,请问,学校招收女生么?” 孙元起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的好奇和好心给自己带来了一个麻烦。男女同校?这就是在民国初年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何况现在是大清治下!不说别的,便是美国,女孩读大学,一般只能是家政系、教育系之类。此时的耶鲁,依然还是清一色的男性。由此可见,全球对于男女同校的看法。 “女子读书知礼,自然是好的。但男女,人伦之大防也。”孙元起拽了句文,“学校在建校之初,不会考虑招收女生事宜。” 孙元起扫了一眼身边的老爷们,他们果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等小学、中学正式开始招生时,如果有女生报考,将考虑女生独立成班。如果数量不够,依照之前所说,转入来年入学。学校将聘请女性教师,予以授课。”说完,又瞟了一眼那群老爷,嗯,反应正常。估计那群老爷以为是学校再开一个女校:要是女校嘛,似乎于伦理纲常没多大影响吧? 演讲结束,还有一大群学生在台下不走,似乎还想探问一下口风。 这时候,夏瑞芳走到孙元起身边,因为前日宴席上交谈一番,两人已经较为熟稔,说道:“百熙,你的演讲很成功啊。我听了以后,都对你的学校很憧憬。” 虽然夏瑞芳比孙元起年长几岁,但在他要求下,两人一直以兄弟相称:“夏兄谬赞啦!小弟愧不敢当。” “呵呵,跟老哥我还那么客套?”夏瑞芳拍了拍孙元起的肩膀,“对了,把你演讲的手稿给我,我们商务印书馆把它印了。” “印它干什么?难道还有人看这个?”孙元起有些奇怪,“这不过是我个人对新建大学的一个构想罢了。” “虽然前几年变法失败后,全国各个学堂纷纷夭折,如今连京师大学堂也关了。但随着全国民智渐开,各种学堂还是会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这是大势所趋。这,兄弟你信么?”夏瑞芳望着台下南洋公学的学生,笃定地说道。 孙元起作为过来人,自然是信的:后世很多大学都把校史追溯到1902年,这不就说明了所有问题? “这学堂,你也建,我也建,到底应该是什么章程、建成什么样呢?谁也没底儿!”夏瑞芳回过头望着孙元起,“如今听了你的演讲,我心中才大致有个数:学堂就该这么建。对中外教育体制之研究,国外的,我不敢说;但在国内,老弟你绝对不作第二人想。” 孙元起又要谦逊,夏瑞芳却拦住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所以,你的演讲稿不是有用,而是有大用!别人读了,便知道学堂该如何建,建成什么样。你说,这样的书有人看么?” 孙元起不再多说,只好答应:“既然夏兄坚持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这是草稿,且有许多不完善处,等我修改誊清之后,再交给你吧!” “没问题!不过要尽快。”夏瑞芳绝对是有商人的眼光,“还有,你们大学建立之后,所有教科书最好都交给我们印刷。放心!我们商务印书馆绝对给你合适的稿酬。嗯,我们商务印书馆还会向贵校捐助一笔费用,用以支持图书馆建设!” 看在前天他给自己一万两白银的稿酬和现在第一笔捐赠的份上,孙元起还能说什么呢? 第二十八章遗碑谁刊郭有道 孙元起花费三天的时间,结合回忆中的学校情况,把演讲稿整理出来,大致七八万字,更名《学校学制初拟》,交给夏瑞芳。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毕竟这不是自己擅长的领域:“夏兄,这书真的好卖么?” “我们印书的都不怕,你个写书稿倒担什么心啊?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啊!”夏瑞芳一边翻看书稿,一边打趣道,“你且安心!现在,就是一堆白纸,包上个‘孙元起百熙先生著’的书衣,都有人买回家看的!” 这话不是说韩大少的么? 不管了,既然人家印书的都不担心砸在手上,自己操啥心? 第二日便搭上去天津的海轮。 轮船在海上航行一天两夜,先后停靠青岛、威海,最后到达终点天津塘沽。从塘沽坐车到天津,然后搭乘火车到北京前门外的火车站。去年夏天义和团兴起时拆毁的铁路,此时已经修复。但天津城已被夷为平地,从天津到廊坊、再到北京,一路上人烟稀少,偶尔还可见战争的遗迹。 孙元起回北京,并没有告诉家里消息。等下了火车,已经是6月23日的下午。雇两个力夫,把行李扛出火车站,随便要辆大车,行李扔车上,便往回走。 坐在车上,看街道两边不时有坍塌焚毁的房屋,墙壁上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就问车夫:“师傅,去年夏秋那场乱子,闹得可不少啊!” “听先生话音,也是咱顺天府的人吧?”车夫抱着鞭子,先问一句,“去年那场乱子?皇上和老佛爷都被人赶出北京,跑到西安去了,您说能小么!当年,咸丰爷被人撵到热河;如今,光绪爷被人撵到西安。你说,以后再撵,能跑到哪儿去?总不能跑到新疆、西藏那些蛮子的地界去吧!” “……”孙元起现在可以确定,后世北京城的“的哥”那张嘴,完全是有师承的。只好又问:“那,死了不少人吧?” 车夫来了精神:“嚯!可死了不老少!仅在庄王府一处,就杀死、烧死了1700多位练拳的。自从洋鬼子进了北京,菜市口那是天天杀人,你想想,死的人能少么?那帮洋鬼子,都不是好人,烧杀抢掠,无所不来,据说德国元帅瓦德西还纵兵大掠三日,紫禁城、颐和园都被洗了!光小日本,就从户部抢去白银三百万两,怕人知道,还把户部衙门给烧了。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从前门到后海,几里路远,说话间,分分钟就到了。 到了近前,看房屋院落并没有什么损毁,心中大定。仔细打量这居住了一年有半的房子,凭空有了温馨的感觉。 “师傅,你且等一下,我叫人搬行李!”孙元起给了钱,片腿下车,到门口就要喊人。 咦!大门是关着的。孙元起以前在的时候,每日里学生来来往往,大门从来可都是敞着的。怎么回事? 上前敲了几下门。 “谁呀?”一个陌生的声音,定不是老佟。 脚步声从远到近,然后门开了一个小缝,从缝隙中探出一个人头:“找谁?” 找谁?这话问的。这是我家,问我找谁?孙元起见这个人不认识,只好耐心地问:“你是谁?老佟、老赵、老郑呢?” “您是……老爷吧?”那个人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 老爷?说的应该是我吧!孙元起点点头。 那人听了,连忙打开门,然后朝后院飞奔而去,一边跑还一边喊:“老爷回来咯!老爷回来咯!” 孙元起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在那儿:你倒帮我搬行李啊,怎么跑啦? 就听前后院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从门中涌出上百号人来。 “老爷?” “老爷,你可回来嘞!” “孙先生!” …… 孙元起没想到院子里有那么多人,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从前院跑出的几十个都是熟人,打头的是韩蘧、陈骥德、周宗武、张纯、顾之麟、刘斌这些老学生,还有赵家的两个小子赵景行、赵景范,其他的落在后面,估计是老佟家、老郑家,以及崇实中学后两批学子。 到了孙元起面前,“噗通”“噗通”跪成一片,拦都拦不住。 “伯玉、以德,大家都还好吧?你俩先别跪着,我的行李还在外面车上呢!去给我搬进来!”没法子,行李还在外面呢。 “好嘞!”韩蘧、陈骥德磕了头,站起来吆喝一声,“咸菜,景行、景范、景贤,过来搬行李!” 顿时,应声从人群中窜四个半大小子,跟着俩人出去搬行李去了。 “大家都起来,都起来。”孙元起看见赵景惠、宋景尧、郑景懿三个小姑娘也跪在最后面,还不时地抹把眼泪。 这群人还没起来呢,又来了男男女女几十人,在后面又跪下了。 都磕了头,才站起来。等韩蘧、陈骥德指挥着几个小子把行李搬进屋,大家伙才到正堂叙话。就着这个当儿,老赵趸摸过来:“孙先生,您刚回来,有件事俺得先向你禀告一声,请您拿个章程。” 孙元起打量一圈,没看见老佟,按照道理,老佟早应该跑到身边上了。是不是出去了?见老赵有事,随口说道:“什么事情?说吧。” “孙先生,您是不是瞅见院子里不少生人?”老赵一脸的忐忑不安。 孙元起点点头。 “去年夏秋,你前脚走,后脚城里就乱起来,练拳的到处拆教堂、烧洋书,都疯魔了。不知谁告的密,说俺们这儿有洋书,就有百十号拳民来抄家。先生你也知道,俺是山东人,正好来抄家的头领也是俺们山东的,还是一个县的老乡。俺就说,这个府上的老爷是好人,救了俺全家的命,求他行行好。看在老乡的份上,他们就没抄,走了。”老赵边说边瞅着孙元起,看孙元起不断点头赞许,接着说了下去,“后来,洋人进了京,到处杀人,尤其是拳民,见一个杀一个。来抄家的那位首领走投无路,想起之前的事,就来求俺收留他们。俺们山东人最讲义气,唱书的不说么,‘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俺就想,俺不能忘恩负义,就自作主张把他们留下了。” “老赵,你做得对!”这种朴素的仁义精神至少值得提倡,所以孙元起很赞成老赵的做法,“那多了许多人,粮食还够吃么?” “尽够了!”老赵见孙先生不仅没有骂自己“收容匪人”,还夸赞了自己,顿时安下心,“先生放心,还有不少呢!用白米熬粥,每日用不了多少粮食。” 孙元起吃惊地问:“每天就喝白米粥啊?不会饿着?” “饿着?”老赵惊愕地反问,“这些人猫在院子里,一天到晚,三两重的活儿不干,每天两顿白米粥喝着,这是多大的造化?俺们山东的地主老财也就这生活。” 算了,跟老佟一个德行。看着进了正堂,孙元起还是没看见老佟,便问道:“老赵,怎么没看见老佟啊?人呢?” 听到孙元起问话,刚才还好好的老赵眼圈一红,吞着嗓子说:“老佟……老佟他过世了……” “哦,过世了。啊……老佟过世啦?”孙元起大吃一惊。老佟是他来到清朝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一直住在一块儿,当作是家人一样。怎么自己出去了一会儿,人就没了呢? 老赵看着周围满满一堂的人,哽咽着低声劝道:“孙先生,这里还有很多人呢,都着您……老佟的事,等会儿回后院,慢慢给您说。” 孙元起明白,现在确实不是细究的时候,只好暂时藏住悲伤,做到堂中的主座上,学生们上前一一见礼,大致询问了学习情况。随后,跟学生们大致说了即将创办学校的事情,以后,“物理传习所”作为一个完整的单位并入新建学校的研究院中。希望在座的学生好好学习,到八月份一并参加考试,依照成绩决定在新学校中的年级。 学生们听说先生要建大学,都欢呼起来,急急忙忙回去温书了。 孙元起转入后院,看见老赵、老郑两家都跟着进来,便问:“老佟……老佟是怎么没的?”说话间,声音已经哽咽,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顿时,后院哭成一片。 哭了一回,老赵才断断续续地说出老佟去世的始末。 话说孙元起走后没多久,义和团就进了北京,整个北京乱成了一团。 “义和团”,在西方的文书记载中,通常被称为“暴民”。这确实不差,他们不光烧洋书、拆教堂,连电灯、电话、自鸣钟、管风琴之类都在破坏之类。参与洋务运动的官僚,或者外交官员,往往被冠以“二鬼子”的称呼,予以抄家,不少达官显贵都受波及,连孙元起的便宜叔祖、官至大学士的孙家鼐家里都被抄过,其他的可以想见。 老佟找了身破旧的衣裳,怀揣了六百两银票兑换的碎银子、铜钱,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连早饭都不吃,就在北京城转悠,或者在茶馆里打探消息。一听说哪里有抄家,立马过去,装作拾荒的,专门拣拾图书。如果见有拳民拿着图书,就用铜钱、馒头来换。别人问他要书干什么,他就装傻,说有人收废纸,做纸钱用。 六百两银子用完了,就每天出去捡。老佟不识字,但时刻记着孙先生交代“越多越好”的原则,只要是有字儿的纸书,都往家捡。义和团住进京师大学堂的时候,老佟连蒙带骗,愣是一点一点地把京师大学堂里的纸片拾了个干净。连扔在水池里的,都捞上来带回去。 既然义和团被称为“暴民”,自然不是温良恭俭让的君子。看到老佟偷偷摸摸的往怀里装书,骂几句那是好的,动不动就上来打几拳、踢几脚。老佟只有陪笑脸、装孙子。有时候遇到暴戾的,把老佟殴打一顿,书撕毁,抢走身上的最后一个铜子,才扬长而去。等老佟能动了,又把撕毁的书给捡起来,带回去。 西历6月20号左右的时候,清军和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的使馆区。作为英国使馆北面屏障的翰林院,是大清最重要的藏书机构之一,藏有各种典籍、以及印书的雕版木片,包括修《四库全书》时的底本,其中最贵重的当属《永乐大典》。 明朝永乐元年,朱棣命翰林侍读学士解缙等人,广采天下书籍,分类编辑成书,不厌浩繁。第二年冬便编成了一部大型类书,朱棣命名为《文献大成》。但朱棣仍嫌此书简略,又命姚广孝等人重修,自有书契以来,凡经、史、子、集、百家、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各书无不包罗。永乐五年(1407),书成,朱棣赐名《永乐大典》。全书22937卷,其中仅目录就有16卷,共11095册,总计约三亿七千万字。是古代规模最大的一部类书,自先秦至明初,所引书七八千种之多,保存了大量的文献资料,极为珍贵。后人曾从中辑录佚书五百九十种。现存《东观汉纪》、《旧五代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重要史籍,都自《大典》中辑出。 《永乐大典》正本被火焚毁,副本在明嘉靖后一直藏于皇史宬,清雍正年间移入翰林院。乾隆五十九年(1773)时曾对《大典》实存册数作过详细的统计:《大典》全书11095册,当时还剩9881册,佚去1215册。《大典》比较大规模地陆续散出,是从咸丰十年(1860年)开始的。据缪荃孙《永乐大典考》载:“咸丰庚申(1860)与西国议和,使馆林立,与翰林院密迩,书(《大典》)遂渐渐遗失。”而《大典》散佚的主要原因是当时利欲熏心的官吏监守自盗,而非有些论著想当然的以为是英法联军盗掠。刘声木《苌楚斋随笔》卷3中记录了偷盗者的伎俩:“早间入院,带一包袱,包一棉马褂,约如《大典》二本大小,晚间出院,将马褂加穿于身,偷《永乐大典》二本,……包于包袱内而出也。”这确实是“极巧妙刻毒”的偷书法。他们偷到《大典》后,多以十两银子一册售给他们的洋主顾。所以,王颂蔚在《送黄公度随使英法》一诗的注中说:“《大典》今存翰林院者,……传闻英人购去,储博物院。”并在诗中发出“顷闻伦敦城,稿尚盈两屋”的慨叹。 光绪元年(1875),翰林院中的《大典》只剩下不及5000册。光绪二年(1876),《大典》只剩下3000余册。光绪十二年(1886),缪荃孙在翰林院敬一亭中亲手翻阅过的《大典》即有九百余册。光绪十八年(1892),翰林院中的《大典》仍存有八百七十册,因为《翰林院旧书目录》下册明确载有:“《永乐大典》,存八百七十本。”光绪二十年(1894),《大典》也大约还有八百余册,因为翁同龢其时在翰林院中翻阅了此书。 老佟不知道从哪儿打探到的消息,从围攻使馆区开始,就在翰林院附近转悠。看见翰林院里官吏逃走一空,便找了辆大车,招呼老赵、老郑一块儿,偷偷地往家里运书。两三天内,足足运了十几车,堆满了三大间屋子。不知是老佟使了钱,还是良心发现,围攻人员对于老佟的这种偷运行为保持了默许的行为。 光绪二十六年6月23日,清军和义和团为了攻击使馆,采用了火攻之术,丧心病狂地放火焚烧作为英国使馆北面屏障的翰林院。这明显是有预谋的,因为当时正刮着清凉的北风,火焰被刮得越来越逼近使馆的建筑物。于此同时,进攻者与防守者进行了一场顽强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英国公使馆一方面是为了解救自己,一方面是抢救图书,积极出动人员救活。而火焰在傍晚时才被扑灭下去,但在未扑灭之前,构成翰林院四分之三以上房屋的庙宇、考场、藏书室等已被焚毁。 就在当天,老佟、老赵、老郑三人又拖着大车,赶到翰林院。那时候,已经开始放火,翰林院火焰四起。这对老佟他们的偷运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老佟作为管家,安排老赵、老郑往家运,自己从院子里往外搬书。老佟轻车熟路地溜进院里,找到藏书室,急急忙忙地往外搬书。上午,已经运回了两趟。老佟看火势太大,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吃,催促着赶快搬运。 当时,两军正在交火,作为主攻场所的翰林院内弹如雨下。就在搬书的时候,一颗流弹击中了老佟。等老赵、老郑拉车回来的时候,老佟斜倚在书堆边,已经息了气,半边书堆都被染红了…… 听完,孙元起泪如雨下,又想起了最初在马神庙的时光:骂他是日本人,他一窝脖子,慢条斯理的说:“日本人?咱可不稀罕!咱可是正经八百的旗人。” 当时自己无处住宿的时候,逮住他的时候,他厉声尖叫:“杀人啦——救命哪——!” 请老头儿买东西的时候,他说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咱老佟也是一号儿,绝不做那昧心的事儿!” 在逛大栅栏的时候,他在熟人面前竖着大拇哥炫耀:“孙先生的学识,那是数——这个!” …… 过了半晌,孙元起站起来,对老赵、老郑说:“走,看看老佟运回来的书!” 老赵、老郑应了一声,前头领路。 路上,孙元起突然问道:“老佟的后事怎么办的?佟家的三个小子呢?” “老佟不是有个侄子在京师大学堂当门房么?闹拳匪的时候,来我们这儿住了几天。后来看一时半会儿消弭不下去,就回乡下了。谁想到,没几天,老佟就过去了!当时乱糟糟的,也不敢出门,只好定了副寿木,先入殓了。幸好老佟的孙子景圣在,礼数倒不缺。年头里的时候,老佟的侄子进京接孩子回家过年,顺便探探口风,才知道老佟已经过世半年了。雇了车,把老佟给接了回去,算是入土为安了!”说到这儿,老郑叹口气,“老佟,好人哪!” “可不是咋地!”老赵接口道,“年前,老佟侄子来接孩子的时候,我们就跟他说好了:老佟是府上的人,这三个孩子也是他带过来上学的。所以,来年三个孩子还要送过来。这是逝者的遗愿,我们不能违背。以后孙先生从国外回来了,也会这么讲。年后,他们又把孩子送过来,还带了不少东西。我们都没要。” “嗯,你们做得非常好。”孙元起点点头,“下回老佟家再来人,告诉他们,我们这里缺人,让他们家过来一个,也好有个照应。” 老赵、老郑连连点头,表示记下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屋前。老郑上去打开门,就见满满五六间屋子里都是书,各种都有。 孙元起说:“你们先去忙吧,我在这里看看。” 老赵、老郑应声去了。孙元起一个人呆在屋里,仔细翻阅。这些书放在这儿,就没有人动过,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尘。最下面的跟地面接触,有些回潮,若是不加以处理,这个夏天定然会霉烂不少。需要乘着晴日的时候,让老赵家的、老郑家的把书搬出去晾晾。有几本封面上有些黑红的颜色,仔细看时,却是干涸的血痕。想来就是老佟最后搬运的书。翻着,鼻子一阵阵发酸。急忙放到一边。 又在书堆里翻检。老佟捡回来的书,那是什么都有,前一本可能是明本《史记》,后一本可能就是《三字经》、《百家姓》,甚至还有《时宪书》、《麻衣相法》之类的。最后,孙元起见到一本“孙元起百熙先生著,京师大学堂刊行”的《初等物理教科书》,想来是老佟在京师大学堂捡的,不禁笑骂一声:“老佟你个笨蛋!” 骂着,眼泪却下来了。 第二十九章高天无际雁飞来 过了一日,孙元起精神稍微好些,旅途的疲倦也尽去了,开始着手准备学校的筹备事宜。以前从没有做过这种事,现在经手,才知道千头万绪。 成立新学校,一般总得有个“××学校筹备委员会”,然后每人各管一摊,什么筹款募捐啊、征地拆迁啊、规划建房啊、招聘师资啊、草拟章程啊……然后,学校才能起来。 可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准备。大话已经放出去了,报考者热情也有了。可学校呢?连影儿都没有。说是筹备,可除了自己,还有身上的八万多美金、一万两银票,啥也没有。 算了!事情一样一样来。 先说筹款募捐。钱,自己身上还是有一些的,这一条可以先跳过去。 再说征地拆迁。对,先确定校址!这是关键。 说做就做。招呼老赵找辆马车,带上韩蘧、陈骥德,当作是学生代表。学生们一听说要挑选校址,呼啦啦一大班人都要去。孙元起劝阻了几遍都不听,只好再带上周宗武、刘斌、潘咸。赵景行、赵景范也想去,被老赵一人一巴掌给扇回去了。孙元起想了想,又带上了佟景圣。 学生多了,还得再带上那个义和拳的头目及其手下几个得力干将,作为威慑力量。加上老赵,一行十几人,由德胜门出了城。后世北京的高校,都在海淀区,也就是现在北京城的西北角。马车就顺着路,往西北行去。 最先到的积水潭,是后世北师大的所在,除了乱葬岗,就是一片芦苇荡。孙元起摇摇头:不行,离北京城太近。一方面,发展空间不够;另一方面,北京城有个大大小小的事儿,学校肯定受波及,前世的惨痛经历还少么?不如趁早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再到黄庄,人民大学的所在,现在也是靠着芦苇荡,离京城也不远。不行。 蓝旗营,北大、清华所在地,那都是皇家园林,更不会容许自己盖大学的。也不行。 那再往西北,是颐和园、圆明园。绕过这两个园子,就看见一片山峦起伏。那是燕山的余脉,此时正值初夏,山峰上青翠欲滴。时已是中午,走了已经四五十里地,加上太阳暴晒,大家都有些疲倦。看到这山,顿时精神一振。等快到山脚下的时候,有一条亮晶晶的小河。清爽的凉风从山间漏出,大家都叫了声“好”! 大家在河边找了处荫凉地,休息、吃干粮。准备吃完饭再休息会儿,然后两两一组,朝四周走走,看看究竟如何。 孙元起把干粮分给了赶车的师傅,问道:“这个地方,你以前来过么?” 师傅拿了干粮,连忙道谢,然后说:“这个地方,以前也来过。因为这个地方靠近崇祯陵,稍远些还有香山、卧佛寺。不过没在这儿停过,因为这块儿没什么人家。” “对了,北京郊区这地价怎么样?”孙元起来大清以后没接触过三农问题,对这个没谱儿。 “那也分三六九等。好的河田,二三十两一亩也是有的。普通一点的良田,从二、三两到十几两,没个准儿。至于那些癞地,一亩也就几百文、几钱银子。”中国人,没有不关心地价的,无论哪个朝代。所以车夫是如数家珍。 孙元起指着面前的山地:“这片地,你看值多少钱一亩?” “这个?一顷地要能卖十两银子,地主就应该偷着笑了。”车夫很惊讶,“这地能干啥?不能耕、不能种的。” 老赵也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把土:“孙先生,这地可不好!里面尽是沙子、碎石块,种草都不肯长。放俺们山东,这地,给人都没人要。” 孙元起心想:这就好!这就好! 吃了饭,大家休息好了,三三两两地往四周转悠。孙元起带着佟景圣、老赵坐着马车,绕着这片丘陵转了半圈,越转越满意。当下,孙元起轻声嘱咐老赵,回去让老郑出面,问问这片地的地主是谁,然后把地给买下来。 回到城里,孙元起心中略定:看来这地皮花不了多少钱,现在关键就是寻找合适的建筑设计事务所负责设计和建设了。不过这也不急,毕竟地还没有买下来。 次日早上,老郑出门打听消息去了。孙元起自己则准备好礼物,前往拜访美国公使康格先生。 美国公使馆似乎在去年的事件中没有遭受破坏,至少从外面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门口的卫兵已经换了一茬,都不再认得孙元起,只好依照规矩,请求拜见。还好,流利的英语和扬克·约翰逊的名字还是起到不小的作用,孙元起很快见到了康格先生。 在经过一场大的事变,康格先生已经略显老态,不过见到孙元起依然非常高兴:“哎呀,哎呀,这不是扬克先生么?今天有空来看我啦?” “是的,康格先生。你最近好么?”孙元起递上礼物。 “谢谢你的礼物,扬克。”双方在客厅坐定,然后康格先生继续说:“扬克,你现在可是鼎鼎有名了。嗯,或许我应该称呼你为‘最杰出的青年科学家、耶鲁大学、MIT教授扬克·约翰逊博士’,哈哈……” “随你的便吧。”孙元起对于玩笑,也毫不客气。 康格先生用低沉的语调:“对了,对于去年发生的事情,我表示遗憾。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那样,一如你所说的。” “我相信,康格先生您已经做到您所能做的最好了。对此,我非常感谢!”孙元起一鞠躬。 “好吧!好吧!我们都不提这些不愉快的过去了。幸好我们还有美好的未来。”康格先生端起一盏咖啡,黑人嬷嬷端上的。 黑人嬷嬷笑着说:“小伙子,我还记得你,记得你喜欢喝卡布奇诺。” “谢谢!”孙元起微微起身,接过咖啡。 等黑人嬷嬷退下后,孙元起才说明此次来意:“康格先生,我这次从美国回来,主要是想建一所学校。” “这是一个非常棒的主意!”康格先生点点头,“不愧是耶鲁大学的学生,要知道,耶鲁的学子创办了美国最多的学校。现在,目标转向了中国。” “如果这是夸奖的话,那允许我说一声‘谢谢’。”孙元起哈哈一笑,然后很诚恳地说:“所以,我希望康格先生能推荐一所信誉良好的建筑设计事务所。” 康格先生顾左右而言他:“我推荐啊?呵呵,或许你应该问你的校友更合适,毕竟他才是专业人员。” “谁?”孙元起心想:我认识的耶鲁校友,那是个位数。 “JemeTienYow。” “什么什么?”孙元起没听懂这几个单词,这几个读音怪怪的,感觉像是粤语,“詹天佑?” 康格先生点点头:“应该就是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1881年毕业于耶鲁大学雪菲尔德工学院土木工程系铁路工程专业,并获得哲学学士学位。” 哈啊?詹大牛同志是我的“校友”?孙元起心中一阵激动。 从康格先生处得知,此时詹天佑已经应盛宣怀和铁路总公司聘约南下,主持恢复萍醴铁路工程。孙元起回家后,开始给詹天佑写信,一者作为校友、后辈,主动联系一下感情;二者,就是希望他能推荐一个专业的建筑设计公司。 这样,征地拆迁、规划建房两件事就可以暂时放下,等待回音即可。下一步,主要是招聘师资、草拟章程了。学校的章程好办,把自己前不久写的《学校学制初拟》改改就成。关键是师资,现在可就自己一个光杆司令。 丁韪良!这位老先生不错,关系也不错,就是人家年高位重,已经是清政府的二品大员,恐怕自己这座小庙容不得这尊大佛。 那其他的呢? 这几天,孙元起就天天在愁这个问题。 这一日,孙元起给学生授完课,正在院中修改学校章程,就听门房禀告:“有位老爷来访,说是您的校友。” 校友?难道詹天佑詹大牛来我们家串门啦?快快有请!不,我应该亲自迎接。 到门口,却见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穿着长袍,一脸书卷气。孙元起心里嘀咕:难道詹大牛就长这模样?不对吧?口中却说:“不知是哪位学长光临寒舍,快屋里请!” “你是孙百熙学弟吧?当真是年少有为!敝人唐国安,字介臣,是同治十二年(1873)被曾文正公选送的第二批留美幼童官费生,后来入耶鲁大学法律系。”那人边说,边与孙元起鞠躬见礼。 孙元起只好依样见礼:“果然是前辈学长!快屋里请。” 等坐定后,唐国安说明由来:“以前,便知道耶鲁大学出个了不起的华人校友,很有些好奇。前段日子,读《字林西报》,才知道原来是学弟你。年纪轻轻,就是博士,还是耶鲁和MIT的教授,端的是少年英才!近日,拜访美国公使,知道了学弟的地址,故冒昧来访。失敬之处,尚请海涵!” 孙元起这才知道缘由:“学长客气!大驾光临,实使蓬荜生辉。” 唐国安听了孙元起的话,似乎回想起往日时光:“其实,敝人当不得‘学长’这一称呼。唉——,当年在曾文正公、李合肥中堂的鼎力支持下,朝廷先后派出四批共120名学生赴美国留学,我是第三批。这120人中,共有50多名幼童进入美国的大学学习,其中22名进入耶鲁大学,8名进入麻省理工学院,3名进入哥伦比亚大学,1名进入哈佛大学。” 这个数字,听得孙元起悚然动容,从中可以想见留美幼童学习的刻苦。 “当然,我们都不及学弟你。你不仅是耶鲁的博士,还是耶鲁和MIT的教授。”唐国安似乎有些伤感,“进入耶鲁的,总共是詹天佑、欧阳庚、容揆、黄开甲、梁敦彦、张康仁、钟文耀、蔡绍基、谭耀勋、李恩富、容星桥、曾溥、陈佩瑚、刘家照、陈巨溶、陆永泉、祁祖彝、卢祖华、徐振鹏、钟俊成、钱文魁,还有我。我们多数都是攻读工程及法律。学工程的,有詹天佑、欧阳庚、容揆;学法律的,有张康仁、梁敦彦、蔡绍基。我也是学法律的。光绪七年(1881),原定十五年的幼童留美计划中途夭折,全部学生被召回国。当时,耶鲁大学的22位留学生中,只有詹天佑和欧阳庚二人顺利完成学业。容揆和谭耀勋抗拒召回,留在美国完成耶鲁大学学业。李恩富和陆永泉则是被召回后,重新回到美国,也读完了耶鲁。张康仁回国后也回到美国,不过后来是进哥伦比亚大学的。而我却是刚入耶鲁大学不久。” 听到这里,孙元起也有些黯然神伤。 “所以说,要说学长、师兄,只有这六人当的。”年已四十的唐国安说到这里,也是一脸欷歔,“即便如此,谭耀勋光绪九年(1883)毕业后,在纽约中国领事馆就职,当年秋天,便因肺病客死他乡了。” 孙元起陪在一旁,已经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唐国安强颜一笑:“呵呵,今天见到学弟,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儿,唠唠叨叨地说了那么多,倒让学弟笑话了。不过,全大清,耶鲁的校友也就我们十几个人,再加上学弟你。以后有什么事,校友间也可以多照应一下。” 说到照应,孙元起想起自己那所学校缺乏师资的事儿,便试探着问:“学长,你现在何处高就?” 唐国安笑了:“高就?可说不上。在外务部任司员而已,兼任职京奉铁路。我们这些人,多半是在铁路上混碗饭吃。” 孙元起又说:“我这次回国,是因为和耶鲁、MIT合作办了两个实验室,需要一批教师和研究人员,不知学长能否推荐几位人选?” 唐国安点点头:“这件事我记下了。不过呢,你也别太指望我们这些老家伙,毕竟我们在大学里面没呆多久,便是詹天佑、欧阳庚两位仁兄,也不过三年而已。况且,我们都从学校出来已经二十年了,谁还有本事、有心思进实验室?” 孙元起一想,也是。估计师资的问题,还要继续困扰自己!但唐国安答应出任学校筹备委员会委员,并会写信给其他同学,希望他们也能“加入”学校筹备委员会。 次日,孙元起去拜访丁韪良老先生的时候,又忽悠了这位老先生出任学校筹备委员会副主任一职。就这样,筹备委员会才马马虎虎算有三个人,干事的,只有自己。 到了七月一日,才有好消息。老郑找到了那块地的地主了! 在孙元起的印象中,地主都是脑满肠肥的,每日里架各个鸟笼,满大街地调戏人家大姑娘小媳妇;要不就是每天躺在富丽堂皇的屋里,一边搂着十几房小妾,一边虐待长工玩的主儿。等孙元起见了这个地主,惊讶得目瞪口呆:地主爷是不是混得惨了点? 瞧他面黄肌瘦的,浑身都没二两肉,衣服也是漏肉装,好听点的说法叫鹑衣百结,不好听的那叫破烂流丢。这副打扮丢在街上,说他是乞丐流民都有人信。 孙元起疑惑地问:“您是那块地的地主?” 那人见了孙元起,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地契,答道:“回……回爷的话,是……是的,这……这是地契。” 孙元起问出了自己的疑问:“那你怎么如此落魄?” “嗨!那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咱是旗人,祖上也阔过。当年从龙入关的时候,在京郊圈下了上万顷的地。后来,家族越来越大,良田就一块一块地分;开支也越来越大,良田就一块一块地卖。来来回回,就剩这块兔子都不拉屎的河滩地了。要不这块地也剩不下,实在是没人要,才留到今天!”那人见孙元起一脸和气,说话倒不磕巴了,“自从光绪年以后,旗人的份子钱一天不如一天。这还算好的,至少还有啊。去年,光绪爷和西太后跑了,连那么点的份子钱也停了。可一大家人都张嘴要吃饭哪,只好当衣服、当家什、当宅子,换口吃的。这地契也想当的,当铺里都不收。要是再过几天,一家老小就活活饿死啦……” 说到最后,直欲嚎啕大哭。孙元起看他是个实诚人,也不欺他:“那块地,你想卖个什么价?” “爷,咱知道贵府上是孙寿州中堂。中堂大人是个好人,他家人咱信得过。你开个价,我就卖。”那人也不含糊。 孙元起反而不好说了:“您是卖家,怎么您也得开个价吧?” “这么着,那块地确是不太好。先前,当铺里也说,那块地尽是石头块,白送都没人要。爷你要是想买,随便给个几两、十几两银子就成。”那人一咬牙,报出个数。 “啊?”这个价位让孙元起大吃一惊:这也太少了吧? 那人看孙元起一脸吃惊的模样,顿时涕泪俱下,“噗通”跪下了:“爷,这就是咱最后的家当了,请爷随便赏几两银子,让咱全家做个饱死鬼,到了阴曹地府,也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赶紧起来,赶紧起来。”孙元起连忙把他扶起来,“那你把地契给我看看。” 那人擦擦眼泪,把手中的地契递给孙元起。有些毛糙的纸上,大致画了四面的边界,最后有句话,孙元起看清了:“计山田二千五百七十一日五亩半。” “二千五百七十一日?”孙元起仔细看了半天,确认那确实是个“日”字,便有些疑惑地问:“日是什么意思?” “……”老郑闻言一愣。 孙元起以为他没听明白,指着地契上面的文字说:“就是这个字!” “哦,一日六亩。”那人立马解释道。 清代还有这个计量单位?真奇怪。孙元起想了想:“这样吧,这块地毕竟是你家祖上传下来的,如果贱卖了,不仅你,作为买家,我也不好看。况且,你们一大家子都靠着这吃饭,我也不能看着你们把地卖给我了,以后挨饿。如果你要想卖,我给你一日地一两银子,零头都折合成整的,拢共两千六百两。你看行不行?” “两……两千六百两……银子?”那人嘴张得能塞紧拳头。 “你看行么?”孙元起又问了一遍。 “行!太行了!谢谢爷!我们全家一辈子不忘爷的大恩大德……”说着,那人眼泪又下来了。 一直站在旁边的老郑开腔了:“如果行的话,那你把你本家找几个来,做个见证,把手续给办了吧!以防夜长梦多。” 那人跟兔子似的,窜出门找人去了,一会儿,就连拖带拽地扯进来几个瑟瑟索索的人来。孙元起随便找了个邻居,双方签了绝卖的合约,按了手印,再吃顿饭,那一万五千亩的办校土地就到了孙元起的名下。 这样,终于卖出了建校的第一步。 第三十章创业艰难百战多 土地到手之后,第二日,孙元起放下手头的事情,带上老郑、周宗武、张纯、刘斌几个又跑了一趟。 这次目标明确,倒是比前一回快许多。即便如此,从德胜门到达河边,也有四十里地。按照地契,两边河滩都在孙元起名下。 孙元起下了马车,一边看,一边向几个学生交代相关事宜:张纯、刘斌先到四处看看,回去以后要大致画一下这附近的地形,以供设计时候参考。周宗武跟在自己身边,手里拿着纸笔,随时记录能想到的一些事情。 这条小河也就七八米宽,安静地流淌在十来米宽的河床上。现在因为天旱,而且天气比较炎热,卷起裤子就可以徒涉过去。如果是冬天呢?如果是河水暴涨呢?所以,等建筑设计事务所来了,现在河上架座桥。对了,学校大门要建在河南面,这样,小河就成为校内一景。 过了河,从河边到山脚下有三四百米,是片略微倾斜的平地,长满了杂草和小树,地上都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孙元起首先想到的是,过了桥,得是一条宽广厚实的水泥路。不然这一下雨,可就没法走人了! 走了一会儿,孙元起吩咐道:这儿以后要建个操场,再有一个体育馆、一个大讲堂。 说着讲着,到了山脚下。迎面的这座山不高,估计也就一两百米,山势平缓。这种野山平日里罕有人迹,连条上山的路都没有“孙先生,”老郑拨开面前的一根树枝,“这山上够荒的,怎么也得先修条路吧?” 孙元起点点头:“是得修条路!” “家里面养了那么多闲人,天天吃饭不干活,不如让他们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来老郑对养了一大帮闲人,心里早就愤愤不平了。 孙元起心想:也是,总不能就这么养着呀。但如果先修路的话,以后设计师来一看,说影响学校总体规划,那不是添乱么?咱不能干外行指挥内行的活儿! “这样,回去以后,让老赵带着那帮人,先把河滩给平整了,再盖一排房子。一是以后来了,有个落脚的地方;二来,为将来大规模建设,做好前期准备工作。” 走在最后的周宗武好奇的问:“先生,这山那么荒,你说有没有什么野兽啊、土匪啊?” “谁知道!”孙元起没好气的回答道。 “野兽么,兔子、蛇自然是有的,估计还会有狼。土匪呢,估计没有,这地方太偏了,连人烟都没有,他们抢什么、吃什么?不过,孙先生,这个地方太偏,就怕有歹人起了心思。”老郑心思比较密。 “嗯,那帮练拳的不是会家子么,等建好了,他们就留下来当个保安。”确实,对学生的安全问题不能掉以轻心,万一有学生被狼咬了、被土匪绑了,以后这个学校谁还敢报考啊?“还有,以后中学、大学入学的一年级学生必须参加军训,在入校第一年里参与学校的安全保卫工作!” “先生,您说,过了三年、五年,学校得有多少人啊?”周宗武差不多从孙元起建物理传习所的时候,就一直跟在孙元起身旁,对于学校的未来也充满憧憬。 “今年,先招收二三十人。明年,估计招收三四十人。到后年,再招收四五十人。也就是说,三年后,大约在校学生一百来人。五年以后,怎么也得有两百多人吧?”谈到未来,孙元起充满信心,毕竟各地的大学堂纷纷建设在即,那时候,作为专门研究最先进科技的理学院、工学院,作为更高一级的研究院,定然有很多人报考。 “两百人啊!”周宗武一脸兴奋。 “两百人啊!”老郑也咂了下嘴,“吃喝拉撒睡都是问题呢!” 孙元起明白老郑说的是什么意思:“是啊,这些都是大问题。两百人,每天光吃米就得上百斤,这都得从城里往这里运。光吃米不行,还得柴米油盐酱醋茶,还得蔬菜、肉蛋、水果……这才是单单吃的。喝水,总不能直接和河里水吧?得建个自来水厂,还要铺设自来水管道,建个开水房,一方面提供开水,一方面给浴室提供热水。总不能大冬天的,让学生为洗个澡还专门跑到城里吧?再说厕所问题,每个有人的地方,都得建厕所。这厕所清洁问题、废水排放问题,都得有人专门负责。最后说睡,可不是光光有间屋子,有个床铺的问题。睡觉的宿舍,总得考虑冬天供暖、夏天防暑吧?不能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呀,宿舍里还得有电灯、桌椅。说到电灯,还得想法子发电,这是大问题……” 孙元起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到最后,自己都有些信心不足:离开学只有两三个月,自己身上只有八万多美金、一万两银票,这学校能建的起来么?怪不得很多大学的老校址都在市区里面,原来可以省掉很多麻烦,至少洗澡、住宿、吃饭可以跑到学校外面解决。 一两百米高的小山,说话间就爬到了山顶。说是山顶,其实不过是个小平台,由此往后,山峰渐渐高峻。按照地契,那片连绵的峰峦都在孙元起的名下。将来大学人气旺了,可以把宿舍之类往后山移,顺带着扩大校园面积。现在却是不行,毕竟安全第一。 小山顶这块平坦的坡地,不是很大。孙元起琢磨着:以后图书馆建在这儿,如何? 站在山顶四处打量:前面是道亮晶晶的小河,以后那里将有一道巍峨的校门,一座宽阔的桥梁;然后沿河坡地上,有平坦的操场,还有完善的体育馆,容纳数百人的讲堂……想到这里,孙元起心潮澎湃,是的,我可以凭借自己的知识和力量,改变学子们的命运,也改变中国的命运,影响世界发展的脚步!对此,我应该不惧任何艰险困阻! 从山上回到城里,嘱咐老赵过几天领着那帮义和团的人,带着干粮,到山脚下安营扎寨,专心平整土地。老赵和那些人都没有二话:来了这么久,东家一直好吃好喝地供着,如今就交代给自己这么件活儿,有什么好抱怨的? 次日天还没亮,老赵就带着一帮人准备干粮的准备干粮,准备干活工具的准备工具。都是农村出来的,干这活儿是好手。第三天,一行人带足干粮、锅碗瓢盆,就出城了。孙元起怕他们找不着干活的地儿,特意把平整的地点、平整成什么样告诉周宗武,让他与老赵同去。 安顿好了这码子事儿,孙元起给美国的耶鲁、MIT写信,主旨有三个:一是安顿军心。给每个实验室寄去一份研究计划书:给耶鲁的计划是从镱土中分离出原子序数71的新元素镥(Lu)。1878年,瑞士化学家马里尼亚克从铒土中分离出镱的氧化物,称之为镱土。直到1907-1908年,奥地利的韦尔斯拔和法国的于尔班才指出镱土是氧化镥和氧化镱的混合物,并分别从镱土中发现镥。镥也是最后一个被发现的稀土元素。孙元起在心中没有说得那么直白,只说根据元素周期表及其他理论推测,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未知的稀土元素,极有可能蕴藏在从磷镱矿和黑稀金矿分离出的镱土中。至于如何分离,交给耶鲁元素实验室的同事就可以了,能进实验室的都不是笨人。给MIT的计划,是发明四极管、五级管,以及高频信号发生装置、接受所需的检波器。 二是拖延时间。告诉两所大学,现在中国与八国联军的和议还没有达成,估计还要一段时间,你们现在派人过来不安全。为了你们的人身安全,你们过完圣诞、元旦再来吧,到时候大家的活儿忙完课,我和你们一起回美国,如何? 三是请求支援。我如今正在为实验室的前期筹备而努力工作,可是人手不够,能不能先给我派几个助手?助手最好是理工科的博士、硕士。 当然,就第三个主旨,还给加拿大的卢瑟福先生写了信。 接下来,该在报纸上刊登招生简章了。毕竟已经七月了,八月份考试,总得给人一段报名、复习的时间吧? 说到招生简章,可学校现在连名字都没有呢!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得有个拉风一点名字。牛津、剑桥、普林斯顿?这都是花名儿,在中国没法用。国内,最牛的当然数清华,关键这个“清”、“华”都是国号,咱这个私立学校哪敢沾这个腥?别狐狸没逮着,惹了一身骚。那北京大学?“北京”是国都的名字,也不敢乱用。那么复旦?震旦大学还不知道有没有,复啥“旦”啊? 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突然,想起自己在《science》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上面好像有个校名。连忙从书架上翻到那期杂志,果然有个奇怪的名字:“nationalKingshimuniversity”。 自己的这所学校,那完全是私立的,所以“national”一词就不用加了。“Kingshim”本来是“京师”的音译,如今京师大学堂有了别的英文名称,似乎不会再这么翻译,并且此时京师大学堂已经破产歇业,关门大吉了,也没那多忌讳。“Kingshim”,汉语中写成什么呢?“京师”,那犯忌讳。“今世”?“金石”?“惊世”?“进士”?“警世”?“金狮”?“近世”?……“经世”,这个名字不错,经世致用,符合中国人对于读书的期待。 孙元起铺开纸张,开始撰写《经世大学招生简章》:经世大学(Kingshimuniversity)是一所以经世致用、强国利民为宗旨,以培养学术科研人才及其他学堂教学师资、企事业技术力量为中心的综合性大学。前身为耶鲁大学博士孙元起教授创立于1898年的物理传习所。 新成立的经世大学,在教育体制上是一所从普通教育到高等教育相对完整的学校,将包括附属初等小学堂、三年制高等小学堂、三年制初等中学堂、三年制高等中学堂。高等教育,又分四年制本科教育、三年制硕士教育和三年制博士教育。 新建立的大学在本科阶段,将设立文学院、理学院、工学院、医学院。文学院分中国语言与文学系、外国语言与文学系、历史学系、哲学系、教育系等专业;理学院分数学系、物理学系、化学系、地理学系、生物学系等;工学院分电子学系、化学工程系、核工程系、地质学系、机械工程系等;医学院分西医系、中医系、药物系等。在研究生教育阶段,设立研究院和国学院。本科阶段是负责学生的教育教学,研究生阶段将是负责学生的科研创新。其中研究院,主要包括理、工、医、药等学科。国学院则是专门负责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包括经学、史学、文学等。 因为学校初创,加以与耶鲁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合作建立联合实验室在即,所以在今年(光绪二十七年,西元1901年)八月首先开设理学院、工学院、研究院。理学院数学系、物理学系、化学系,工学院电子学系,研究院相应学科的研究专业,同时面向全国招生。 一、招生人数 1、理学院:数学系5人、物理学系8人、化学系5人;工学院:电子学系8人。研究生院:数学专业1人、物理学专业3人、化学专业2人;电子学专业3人。合计35人。 2、此人数仅供参考。具体人数根据报考人员成绩优劣进行调整。 3、大学欢迎外来学生的旁听、借读,旁听学生可以参加下一届入学考试;亦可以参加旁听课程的考试,考试合格者给予相应的合格证明,该专业主干学科全部合格者给予学校肄业证明,但不授予毕业证书及学位证书。 二、报考条件 1、品行端正,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如鸦片、赌博、酗酒等);2、学问精粹,有志于科研;3、相应学力应达到高等中学水平(具体标准,参见商务印书馆高等中学教科书);4、年龄一般不超过30周岁(同治十年正月以后出生者)。 三、报名 1、报考人员需达到相应报考条件,如有弄虚作假者,取消报考资格。 2、报考人员认真填写本《招生简章》后所附《报名表》,剪下后寄送至京城知秋胡同3号院经世大学筹备委员会;3、报名截止日为光绪二十七年农历六月廿一日(西历1901年8月5日),以邮戳为准。 四、入学考试 1、入学考试采用全国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原则。 2、考试时间暂定为光绪二十七年农历六月初二、初三日(西历1901年8月15、16日);3、考场设于在北京、上海两地,各地学子根据《报名表》上所填地点参加考试,具体考场地点,另行通知;4、报考人员于考试前一日(农历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初一日,西历1901年8月14日)到相应考场领取准考证,次日凭证参加考试。 5、考试科目为国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英语等六门,其中生物、英语两门的成绩作为参考,不计入总分;考试内容见《高等中学教科书》(孙元起编撰,商务印书馆印行)。 五、学习年限 理学院、工学院均为四年,毕业后给予毕业证书,并酌情授予学士学位。研究生院为三年,毕业后给予毕业证书,并授予硕士学位。 六、学费 学校对所有学生免除学费,并根据成绩优秀程度,给予相应的资金补助。 七、住宿 学校负责解决住宿。 八、咨询 …… 这则广告就登在七月份第二个星期的《字林西报》、《文汇报》、《中外日报》、《国闻报》等国内报纸上,足足一个整版。这足足花费了孙元起四、五百两银子。 物理传习所的学生倒是得了近水楼台之便。孙元起站在院子里一吆喝:“有报考新学校的,来我这儿领《报名表》。” 呼啦啦,一二十人都围过来:“我!”“给我一张!”“我也要一张!”“还有我”…… 孙元起看着桌子上一摞近二十张报名表,尽是物理传习所的,心想:这次招考35人,不会一半以上都是自己手下的学生吧?这不是学缘上的近亲繁殖么! 又过几天,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詹大牛的回信,时间已经七月中旬。 孙元起一脸虔诚,恭敬地打开了来信。果然,人家极具大牛风范,先褒扬了自己这个年轻有为的小学弟;紧接着,又说愧为学长,一事无成;最后,才勉强推荐了一中一外两家自己认为不错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希望孙元起自己拿主意。端的是滴水不漏。 在外国那家,一时半会儿是指望不上了。不过既然是詹大牛推荐的,孙元起还是给那家位于波士顿的设计所写了封信,希望他们能亲自到中国,给自己设计大学的远景规划和整体布局。这些都是长远的活儿,不着急于一时。 中国那个叫诚固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其实是外国人在中国开的,据詹大牛说,质量、信誉绝对靠得住。事务所在上海。孙元起又写了封信,请他们来给自己设计、建设眼下着急要用的讲堂、图书馆、学校大门、桥梁等。毕竟还有两个月左右就要开学了。 不知道是扬克·约翰逊这个名字威力大,还是手里的美金魔力大,诚固建筑设计事务所很快到了北京,结合孙元起的意见,开始设计、建筑那几个要紧的项目。 从七月到八月,孙元起除了有关考试一些事情在城里处理,其他日子都是留在城外的建筑工地上,白天和设计师讨论方案,监督工人施工,晚上还要翻译、编写大学的教材:总不能等学生来了,整天跟他们空口说白话吧? 自打在准备回国筹办大学,孙元起就一直在编译教材。如今便要编译好的教材,直接发到上海的商务印书馆,以“商务·经世大学教科书系列”为丛书名,开始出版。作为回报,商务印书馆也同意提供场地,作为经世大学入学考试上海考点的考场。事实上,商务印书馆不仅作为考点,考试试卷也是在那里印的,甚至考试的监考老师都是商务印书馆的职员。没办法,谁让孙元起就自己一个光杆司令呢? 试卷倒是孙元起自己操刀的,前世都是别人拿试卷虐自己,现在,也该轮着自己用试卷来虐别人了!试卷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为基础题,都是高中的知识,考本科的学生做这个就可以了;第二部分是附加题,则是大学里的知识,如果谁觉得自己长个牛头,可以在做完第一部分后,再尝试这一部分。第二部分是为录取研究生时准备的。 出试卷,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英语都没问题,关键难在国语上了。这年头,难道还考拼音、语法么?身边又没个人问去,只好出两大题:第一题,默写《孟子》中“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节;第二题,就“科技发展对于人类之利弊”作文章一篇,文体不限,至少800字。哈哈,古代版话题作文! 第三十一章戏看儿为灞上军 在考试前,孙元起总共收到156份《报名表》,这个数字给人不痛不痒、温吞水的感觉:如果说学校好,也没有出现万人空巷、一拥而上的局面;若说不好,也没有门可罗雀,小猫三两只的样子。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万事开头难,等学校建起来,名声大了,那时候定然会出现后世千军万马考经世的局面! 在这份报名表中,孙元起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胡勋、曾广锡、左功先、李国秉。特地留意了一下,胡勋报的是化学系,曾广锡、左功先是物理学系,李国秉报的却是电子学系。胡勋的报名表上,年龄一栏是24岁,孙元起心想:满脸胡髭,都老成那样了,怎么可能才24岁呢?当下也不去管他。 设在北京的考场就是物理传习所,不知是庚子国变的影响,还是风气不及南方开放,加上孙元起的学生,才四五十人。看看籍贯,倒是直隶的居多。 上海的考卷,是由商务印书馆专门派人送来。来的人孙元起认识,就是打了几次交道的石蕴玉。这次前来,他肩负着三项目的:第一,当然是押送考卷;第二,是送来样书,请孙元起审阅,以便开始印刷。样书包括在上海的讲稿《学校学制初拟》,新编译的《普通物理学》、《工科数学分析基础》、《电子线路》,以及早先的著述《化学原理》、《无线通信系统概述》,最后四种都被冠以“‘商务·经世’大学教科书系列”的名称。第三,则是考察经世大学的建设情况。之前在上海的时候,夏瑞芳可是答应捐赠一笔钱的。 已经考完试,孙元起的学生都被带到了新校区,负责对学校建设提意见、监督施工质量和进度,同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也为荒山增添一点人气。有了年青人的欢声笑语,再加上轰轰烈烈的施工场地,顿时没有了原先的荒凉。 孙元起和石蕴玉跟着运送食品的马车,前往新校区。一直忙着考试的事情,孙元起已经好几天没有过去了。也许因为前往新校区的车辆比较多,这条道上布满了车辙。驾车的也是轻车熟路,一个时辰后,便到了河边。这已经与两个月前大变样了:从官路下来,是一条宽广的混凝土大道,两侧是从山上移植下来的小松树。顺着路走不远,就可以看见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心是草坪,只是稍微培点土、浇点水,野草便蓬蓬勃勃地长起来。草地上面摆着四块已经雕整好平面的大石头。孙元起向石蕴玉介绍自己的计划:“等叔祖孙寿州老大人从西安回来,便请他题写校名,然后镌刻于此处。” 从校名的石头往两侧,分别有一道拱门。拱门之后,就是学校的围墙。如今拱门已经大致完工,围墙却只建了半拉子。 走过拱门,是一大片绿地,上面栽满了各种树木,都是平整土地时需要移除的。挨着小河,浇水倒也方便。孙元起指着绿地中心,说道:“以后会在这里建一个碑,刊刻为学校捐赠的芳名,让每个入学的学生都要首先感谢为他们学习创造条件的贤达。” 沿着混凝土大道绕过绿地,是一座在建的桥梁。按照计划,这座二十米长的桥梁将是中国特色的风雨桥。为了避免山洪到来时洪水四溢,孙元起已经安排人手,趁着夏旱修整河床、河堤,两侧河堤栽上银杏。因为此时农忙已过,不少干活的都是附近的农人。 桥还没有建好,左近有临时搭建的浮桥。过了浮桥,便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已经平整好的操场出现在大路的左边,用煤渣铺就的椭圆形跑道围着一片绿地,有几个学生已经在上面撒欢地玩耍,大学的氛围扑面而来。所谓的绿地,其实就是原先的野草地,只是把上面的碎石块捡了,再铺上厚厚的一层黄土,浇上水,几天后就是一片绿意盎然。虽然做不到塑胶跑道、人工草坪,做成眼前这样,在现今的中国已经是屈指可数了。 路右侧的稍远处,是已经成形的两排矮小建筑。孙元起介绍说,那些是现在工人住的宿舍,以及食堂等附属设施。开学前,部分建筑完工后,工人撤离,将安置新入学的学生。 石蕴玉看了一路宏伟的建筑与规划,乍见这矮小的房屋,觉得与周围格格不入,便问道:“百熙先生,为什么不建得稍微好一些呢?这也太……” 孙元起对此自有主张:“原因有三个:第一,学校总面积达一万五千馀亩,现在还没有远景规划,如果随意建设的话,对将来的进一步发展会形成束缚。负责这项工作的美国建筑设计事务所将在下个月到达,开始全部规划。到时候,学生宿舍、食堂将按照规划建设,使得校园更加优美、方便。第二,即便可以现在建设,我也不会建,因为资金可能出现短缺。第三,哈哈,算是教育新来的学生,什么叫做‘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确实,孙元起有些资金不足了。从开工以来,孙元起对现今的经济情况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这年头,最贵的不是人力,周围的农人和京城招来的力夫,每天几文、十几文钱就能解决问题,甚至不要钱,只要每天供三顿饭就行。最贵也不是粮食、肉蛋、蔬菜,这也就是每天几两银子的事儿。最贵的是建筑材料。木材、石头可以就地取材,这些自然不花钱。最烧钱的是钢筋、水泥之类的,要不就是国内高价,要不就是外国进口。只一座讲堂,便花费了近三万两白银!即便现在美元相当坚挺,1美元可以兑换—两白银,在大规模建筑面前,孙元起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石蕴玉默默无言。顺着路继续往前走,很快到了山脚下。那里又是一个大工地,眼下已经有个雏形。虽然只是雏形,已经可以相见它宏伟的气象。 在此建筑物前站定,孙元起充当起讲解员:“这座建筑,是我和设计事务所共同设计的。”说到这里,孙元起有些自得:“建筑整体呈现花萼形,四周是三层小楼,共有五座。因为本校首先招收数学、物理学、化学、电子学四个专业,所以其中四座是各个系的教学楼。剩下最北面的一座,是学校的行政办公楼。这五座小楼围绕着中间的会堂。会堂总体为圆形,共有三层,与四周的小楼有走廊连接,从外界看,是完整和谐的整体。这座建筑,融办公楼、讲堂、教学楼为一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是学生们的主要学习场所。” 石蕴玉咋咋嘴,似乎对这个建筑的奇思妙想,或者说奇特造型很惊讶。 绕过大工地,是石砌的台阶,通往山顶。因为山势平缓,每隔几十级,就有一个平台。孙元起说,以后可以在平台上修成亭子,供学生活动、自习、读书使用。 虽然山只有一两百米,台阶足足有三四百级,走得两人气喘吁吁。山顶也是一个工地,已经盖好了两层,似乎还有继续往上盖的意思。 “这是我们的图书馆,将有五层。”孙元起说道,“这个图书馆坐落在进入校门后最高、最显眼的地方,就是要提醒学生尊重知识、爱护知识、创造知识。” 石蕴玉恍然大悟:“这是图书馆啊!对了,我们商务印书馆想捐助图书馆来着……” 孙元起点点头:“夏先生和我说过。不过这栋楼就算了,你们要捐助的话,就重新再建一个吧!” “为什么呢?”石蕴玉大惑不解,“学校有一个图书馆不就够了么?” “这是有原因的。”孙元起解释道,“这栋楼是为了纪念一个人而建,因为这里面的藏书都是他辛勤收集来的,为此他付出了生命。但他并不识字,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姓佟,这座楼就叫佟文楼,图书馆就叫佟文图书馆。” 提起这些,孙元起有些伤感,当着客人的面不好多说,毕竟老佟的书很大程度上算是偷来的。便收拾起情绪:“况且,以后知识越来越丰富,图书馆藏书量也应该越来越大。这个图书馆定然不够。其实这个佟文楼说是图书馆,不如说是一个文库,专门存放他所搜集的图书。如果你们商务印书馆要捐赠,除了捐建图书馆外,也可以捐建一个商务文库,也可以捐设一个图书馆学教授席位,也可以捐设一个图书管理员岗位。具体的用途,我们学校将根据捐赠金额来调整。” 送走了石蕴玉,孙元起留在了新校区,除了以前的工作,如今又新添了批改试卷的活儿。改高考试卷?这可是掌握着许多人前途的事,万不可掉以轻心,所以孙元起决定亲力亲为。 批改试卷其实是非常乏味的,尤其是试卷还是自己编出的时候,幸好试卷只有一百六十余份。就批改试卷的总体情况来看,报考的学生还是基础扎实的。可也有个问题,那就是现在的数、理、化术语,和孙元起所受教育中的术语相去甚远,比如硫酸铜,不少人写作“铜养硫养三”。看来,自然科学名词统一,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 批改国语的时候,孙元起觉得很有意思:同样是默写《孟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节,考生要么一字不错,要么一字不会。而英语也有这样的问题。估计默写一字不错的,都是传统教育出来的;一字不会的呢,都是西式学校教育出来的。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把国文、外语、生物都作为参考,只依照数、理、化的分数来录取。但就附加题来看,没有几个人能真正达到大学本科毕业的水平。为此孙元起不得不将原先计划的本科、研究生两个层次,改为预科、本科。有些单科特别优秀的学生,可以作为预科生入学。比如江苏有个叫周达的年青人,数学非常棒,连附加题都做出了不少,可惜物理、化学就差些,孙元起给他数学系预科的一个名额。 自己熟悉的几个人全都榜上有名,而且不少人考得非常不错。粗定的就有数学系张纯、顾之麟,物理系韩蘧、陈骥德、周宗武、曾广锡、左功先,化学系胡勋、刘斌,电子学系潘咸、李国秉。 圈定以后,孙元起决定回城一趟,把名单发给报社刊登出来。根据现在情况,开学定在10月1日应该是可以的。相关建筑在9月25日前均能竣工,剩下就是装修、完善的工作,可以慢慢来。准备课桌、书柜的工作倒是该开始了。 进了城,刚到家门口,就看见老郑站在大门那儿和人说话,逮眼看见孙元起,连忙迎上来:“孙先生,老爷府上来人了,又把五位小少爷给送了来!” “谁?”孙元起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哦,是叔祖大人府上的五位弟弟吧?” “没错儿!”老郑点点头,“人还在门口呢!” 孙元起快步上前,与来人见了礼,已经进了院子的五位小弟也过来磕头,拜见先生。 去年闹拳匪的时候,孙家鼐老大人的府上也受了波及。光绪帝和西太后逃到西安,作为大清忠臣的孙家鼐也拖家带口奔赴行在,随王伴驾去了。走的时候,自然不放心五个孙儿、侄孙儿留在京城,因而一并带走。孙元起回来后,老郑就向他汇报了此事。孙元起对于这些官二代、**本来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走了那更好。没想到,眼下又给送还回来。 跟来人随意聊了几句,才知道孙家鼐前几日才回的京城,更荣任体仁阁大学士、礼部尚书,想来也是忙得厉害。来人却说,临来时老大人有嘱咐,请自己这个便宜侄孙有空到府上一叙。 孙元起不知道老大人这个“有空到府上一叙”是客套话呢,还是真有事。不过自己确实有事找老大人,便一口应承下来:明日上午定当到叔祖大人府上拜访。 次日,孙元起带着老郑,以及一份礼品、自己最近编译的书籍,前往廉子胡同拜访。 到了门口一通报,便有家人领着自己直奔书房。孙元起知道老大人喜欢老礼,进门就恭敬地跪下叩头请安。 已经一年多没见,老大人似乎精神不衰,连声说:“百熙,起来起来,哎呀,一家人,哪有那么客气的?起来起来。” 磕了头,孙元起四周看了一下。孙家鼐的书房,孙元起前前后后来过几回,总是一个模样。此回再见,模样全改:以前四面都是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现在却是空空如也。孙家鼐坐在书案后面,越发显得屋子的空旷。 孙家鼐哈哈一笑:“百熙,是不是觉得老夫的书房大了不少?那些书全被拳匪抄走,不知去向。唉,反正老夫也不读书了,那些人如果能读上一读,懂得忠孝仁义,老夫心中也就坦然了……” 孙元起应和着点头称是,却不敢顺着话说下去。心里想:这些书,没准就被老佟拾掇回去,藏在自己宅子里面了呢!随即奉上自己带来的书籍:“叔祖大人,这是晚辈最近编著的几种教科书,尚请您老教正。” 这次共有五本书,包括《工科数学分析基础》、《普通物理学》、《电子线路》、《化学原理》、《无线通信系统概述》、《学校学制初拟》。前五本书,孙家鼐估计也就看个书名,里面一反传统竖排右翻的习惯,改为后世最为普遍的横排左翻式样,便于公式、插图等内容的排版。倒是最后一本,孙家鼐老大人饶有兴致地翻了翻,然后说道:“百熙,说到格致、化学之类西学,全大清你不作第二人想。这些日子,老夫见了些洋人,没有不在我面前夸你的,真真是让西人俯首。作为你的叔祖,老夫也与有荣焉!” 孙元起欠身,连连说“不敢”。 孙家鼐又说:“老夫那个不成器的侄孙、孙儿,在你那儿学了一年,便觉得比以前聪敏灵动许多。看来,西学确有启人心智之处。如今,又要麻烦百熙,没有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能有什么麻烦?敢有什么麻烦?孙元起心想,嘴里却说:“几位贤弟天资聪慧,原也不是教育的功劳。长久不见,还想得紧。以后天天见面,定是好的。只是学校不日将迁往城外,不知叔祖大人意下——” “他们自然要跟去,这点苦都不吃,以后如何做事?”孙家鼐态度很坚决,“你办学校的事,老夫从新闻纸上已经知道了。归国办学,开启民智,这很好。办学校,不仅要有格致、化学,还要注重国学,这也很对。同治以来,办洋务都说,师夷长技以制夷。这大抵是不差的。张南皮写了本《劝学篇》,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颇有见地!国学,是一国人安身立命之学问,岂可轻弃?……” 孙元起坐在那儿,听了老大人发了一通关于“国学不可不学”的议论。孙元起办国学院的本意,一是安慰那些思想守旧的人,否则自己在办学的时候,没准就被这些人发难攻讦了;二来,后世里“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名声太大,令人向往,有些东施效颦的味道;三嘛,传统文化在五四以后破坏殆尽,二十一世纪又兴起了“国学热”,可什么是国学,已经全然没有人知道,这是很可惜的。总不能说国学就是一本《三字经》、一本《论语》吧?总不能说过端午吃粽子、过中秋吃月饼,便是体验传统文化吧? 老大人说了半天,才重新回到学校这个话题上:“百熙,办学校有什么困难没有?” 孙元起正愁找不到借口请老大人题写校名呢,这会儿枕头就递上来了:“学校都还好,就是师资比较匮乏,毕竟我在大清交游甚少,所识有限。再者,还望叔祖大人题写校名……” 听到孙元起请自己题写校名,老大人似乎很开心:“哈哈哈哈,请老夫题写校名?好好好,这好办!等我静下心,写好了派人给你送过去。至于师资,格致、化学的老夫帮不上忙,经、史方面的,倒可以推荐几个……嗯,你们那个学校叫什么?” “叫做经世大学,经世,取‘经世致用’的前两字。”孙元起恭敬地答道。 “‘经世致用’?好,这个名字好。”老大人随手抄起书桌上的一直狼毫,在一张信笺上记下了校名,:“经世大学,读起来和京师大学堂挺像的?不过,京师大学堂已经烟消云散了!唉,许景澄……” 第三十二章一夜风雷起卧龙 过了几天,孙家鼐老大人果然派人送来题字,每个字都有一尺见方。孙元起大喜过望,连忙安排找人把这校名刻好。如此,学校的“八”字终于写出了那一撇。至于那个“捺”,则是孙元起最挠头的师资问题。 孙元起知道,在新建的学校中,自己只适合做个讲师,做教授是高抬。做校长?那完全是高粱秆子做房梁——根本不是那块料。在孙元起心目中,最好的校长人选,应该是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先生。但不知道蔡先生现在何处高就。前些日子,石蕴玉来访,谈话间才知道,就在前几天,蔡元培出任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孙元起知道后,肠子都悔青了!在石蕴玉回上海的时候,孙元起托他帮自己带封信给蔡元培,信中的招揽之意,那是相当露骨!也不知蔡元培有没有改换东家的主意。 老大人绝对的说话算数!除了题字,送来的还有几封没封口的信,其中一封是给自己的,拆开拜阅。只见上面写着:百熙吾孙,前所嘱题匾额,今已书就。余不善作擘窠大字,加以年衰,勉力捉笔,神韵俱无,字形都散。如不合用,即可不用也。又学校经、史之师事,余思之数日。今海内硕儒,当推德清俞曲园、湘阴王壬秋、长沙王益吾。曲园年已八旬,寓居苏州,恐不愿移动。壬秋,曾文正公谓之妄人,然素膺大名,胸中富有万卷。益吾学问精粹,今开缺在家,是乐育英才者。此三人皆不易致,然汝可将余所草信函寄上,冀万一之想。如可前来,足为学校之荣光、诸生之良师。纵不可得,亦不失求贤拜圣之意。中年一辈,瑞安孙仲容最为翘楚,博雅贯通,如恭致之,当可前来。善化皮鹿门亦有学识,井研廖季平则多新论。外如柯劭忞、吴汝纶、叶德辉、缪荃孙、崔适、严复、陈衍、杨守敬、沈曾植,皆是一时之选。汝可自择之。祖鼐字。 作为理科生,这些人中除了严复翻译《天演论》有些印象外,孙元起一个都不认识。不过能让作为大学士、礼部尚书郑重其事地推荐的,那也定然差不到哪儿去吧? 孙元起现在手头里还有三、四万美金,折合成白银有四万余两,除去应付日常开支、以及学生的奖学金,再加上美国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快来了,估计年底手头连一万两银子都不剩。一万两银子,如果供孙元起一个人吃喝,那十年、二十年都尽够了;但对于一个庞大的学校,可能只够一、两个月的。 咬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逮不住流氓!看来,舍不得银子请不来牛人。所以给这些老先生们写信的时候,按照老大人推荐的等级,开出巨额花红:最牛的德清俞曲园、湘阴王壬秋、长沙王益吾,只要来任教,每人每年四千两的薪酬;瑞安孙仲容,每年三千两;善化皮鹿门、井研廖季平,每年两千五百两;柯劭忞、吴汝纶、叶德辉、缪荃孙、崔适、严复、陈衍、杨守敬、沈曾植,每年两千两。想当年,自己作为名校海归、孙大学士的侄孙,京师大学堂才开出六百两的年薪。自己这回,绝对称得上是下血本。如果这些人都来,还没到过年,学校就该举债度日了! 孙元起把录取名单、招聘信件都发了出去,又重新回到城外。每天呆在新校区,监督施工、编译教材,然后尽等开学。连中国与八国联军签订《辛丑条约》的事情都不关心——即便关心,自己也无能为力,还不如省点心做些别的。 这一天,孙元起正在工地上催促工人加快进度,就见老郑骑着马气喘吁吁跑进来。孙元起估计是找自己的,便把事搁一边,迎了上去。却见老郑手里捏着一张电报纸,上面是用英文写的:“我们将于9月14日到达北京火车站,请接站。” 来电报的是谁啊?写来信人的下角密密麻麻的一片,已经被老郑的汗水浸得模糊不清,仔细审视半天,也没看出端绪。不管了,定是美国建筑设计事务所的来人。只是不知道是14日的具体什么时候,没准儿得在火车站耗一天。 想想,今天已经是9月11日。如果美国人来的话,还有准备住宿的地方,相应的卫生用品、床上用品都得提前预备。当下,安排几个学生和老郑先回城里,处理这些零碎的事儿。自己明天再带着几个学生回城,准备迎接客人。 过了一日,孙元起带着老郑、韩蘧、潘咸,还有几个力夫早早赶到了前门火车站,特地打出一个英语牌子“美国Oc建筑设计事务所”,惹得周围来往的人不知多瞧了多少眼。 到了午时,终于从火车站里走出一大帮金发碧眼的洋人来,粗略估计,也有十大几人。孙元起懵了:怎么,那个事务所的全体人员全都来了? 孙元起迅速稳住心神:人家都到了自己的地头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有损我礼仪之邦的形象来。脸上带着微笑:“我是经世大学的校长扬克·约翰逊,欢迎大家来到中国的首都北京!” “谢谢!我是美国Oc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副总设计师伯恩。”领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充满成熟的魅力和干练的气质,熟练地和孙元起打招呼,“很高兴见到您。” “我也是。” “我是事务所的设计师……”第二位。 “我是……”第三位。 “我是……”第四位。 第五位孙元起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约翰逊教授。”那个年轻的小伙子笑着对孙元起说。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孙元起又盯着这个年青人看了几眼。 “是的,我是麦吉尔大学的博士研究生艾伦·穆勒,这是我的同学威廉·朱利安,我们都听过您的课。是卢瑟福教授派我们来的,他希望我们能跟你做一些研究!”这位叫艾伦的小伙子指着身边的另一个年青人说道。 “那太好了!”孙元起一直担心的师资问题,在这一刻终于得到圆满的解决,真的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啊!瞧瞧人家老卢,多够意思! 接下来的几个,孙元起不仅认识了,完全是就是以前同事嘛:前面三个,是在耶鲁元素实验室时的熟人;后面四个,则是在MIT电子学实验室的搭档,正好每个分室来一个。 最后还有四个,戴着大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现在见面也不把帽子摘下来。孙元起心想:这四个又是哪个单位的? 走上前去,例行地问道:“你好,欢迎来到北京!” 四个人中的一个顿时跳了起来,高兴地喊道:“怎么样?扬克他欢迎我们到北京呢!” 孙元起想到一个不敢相信的答案:“你……你是莉莉丝么?” “Bing-bong!正确!”莉莉丝得意地摘下帽子,还不忘朝孙元起抛个媚眼。 “那……你是艾琳娜?”孙元起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变线。 “是的,约翰逊先生。”艾琳娜摘下帽子,满脸通红。 “这么说来,这位漂亮的女士应该是薇拉小姐咯?”孙元起处在发狂的边缘。 薇拉很恬静地摘下帽子,仪态万方的朝孙元起行了一礼:“谢谢约翰逊先生的夸奖!” 孙元起握紧拳头,非常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薇拉,你怎么能和她们一起胡闹呢?” 薇拉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倒是一旁的莉莉丝按捺不住:“薇拉姐姐的父母要把她嫁给一个讨厌的家伙,我们正好看到你需要助手的信,所以,我们就帮薇拉姐姐逃到这里了!” 孙元起一头黑线:这么狗血的情节,在任何朝代、任何国家都会出现么? “那么,这位小朋友一定就是我们非常可爱的妮娜小姐咯?”明明知道那可能是最坏的局面,孙元起还是决定揭开最后一张底牌。 “是的,我是妮娜,约翰逊先生。”小姑娘摘下帽子,一脸兴奋状,还学着薇拉的样子朝孙元起福了一福,“谢谢约翰逊先生的夸奖!” 啪嗒!蛋糕涂奶油的那一面重重地掉在了肮脏的地板上。孙元起现在已经出离愤怒,朝那三个姑娘低声吼道:“你们来也就来了,为什么还要带上妮娜呢?” 艾琳娜低着头,用蚊蚋一样的声音说道:“我们的出逃计划被妮娜偷听到了。她说,如果不带上她,她就告诉我们的父母……” 看来,这个小萝莉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孙元起以手扶额,半晌才问道:“你们告诉你们父母来中国的事情了么?” “告诉了!告诉了!”莉莉丝清脆地回答道,“我们一到上海,就给家里发了封电报,让他们安心。” 考!自己宝贝女儿先是失踪数十天,然后被告知已经逃到万里之外的异国,哪家父母还能安心? “好!你们做得非常好!”孙元起气得咬牙切齿,“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个选择:A,立即送你们到美国大使馆去见康格先生,然后等着被遣返回国;B,跟我先到电报局,给你们家里发信,确认到了我这里,然后再回去写一封不少于五千字的信件,详细向你们父母解释一切,等Oc事务所工作完成后,随他们一起回美国。请选择!” 莉莉丝有些不满:“我们本来是想……” “现在只有A和B,美丽的小姐!”孙元起怀疑逃来中国这个馊主意,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这个丫头出的。 “我选B。”薇拉依然一脸恬淡。可她越恬淡,孙元起越抓狂。 妮娜大声说道:“我也选B!” 孙元起没好气地说:“未成年人没有投票权!” 妮娜皱起了好看的小鼻子,气哼哼地竖了竖拳头,表示她的抗议。 “抗议无效!”孙元起直接无视她,“艾琳娜,你呢?” “B。” “好的。”孙元起朝对搬行李的韩蘧、潘咸招招手,语言切换成汉语,“你们俩负责把Oc事务所工程师、以及各位老师带到院子里,让老郑他们安排好午饭和晚上的住宿,我稍微晚一点回去。” 韩蘧、潘咸看着孙元起身边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脸暧昧,痛快地应了声“好嘞!” 孙元起现在一头包呢,那管得上他们。回头对四个姑娘说道:“走吧!” “去哪儿?我还没选择呢!”莉莉丝撅着嘴。 “四个人,三个有投票权,两个选B,你那一票已经没有意义了,明白?”孙元起没好气地说,“公主们,我知道你们现在很饥饿,但我们现在的目标是电报局。所以,赶快走吧!” 电报局离火车站不远。 从电报局出来,这些姑娘很快就被无处不在的异国情调所吸引,便是一向素净的薇拉都问了不少问题。一路上,孙元起的耳朵边就没消停过。可怜孙元起在大清也没逛过几回,这次倒被外国的妹子拉了壮丁。一个中国小伙子,身边围着四个外国姑娘,满大街的溜达,这跟牵着四个侏罗纪生物遛弯的回头率有什么区别? 无奈之下,孙元起只好让她们把帽子戴回去。可是莉莉丝和妮娜的声音太有穿透力,隔了一百八十步估计都能猜到那是俩鬼妹。看着她们四下打量、慢悠悠走在北京街头,哪像是逃婚出来的,分明是刚喝完下午茶,在自己后院里闲庭信步。 不管了!孙元起一手拉着莉莉丝,一手拉着妮娜,招呼道:“薇拉、艾琳娜,你们跟上!”连车都没坐,一口气把他们从前门拖到后海的家中,孙元起才长出一口气。 刚进门,就见潘咸贼忒兮兮地躲在门后。孙元起瞪了他一眼:“你贼眉鼠眼的,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没干什么。”潘咸明显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孙元起问了一句:“客人们都安排好住宿和吃饭啦?” “放心,都安排好了!”潘咸点点头。 “嗯,那就好。”孙元起抬步想往院里走。 潘咸突然问道:“对了,先生,哪位是师母?” 孙元起哼哼一声,表示自己“懒得理你”。心里却想:要不是看在身边有外国客人,而且还是女性的话,定要飞起一脚,把你踢出北京城去! “难道……都是?”潘咸一脸“果然不愧是我们的老师”的表情。 “滚!”孙元起忍不住骂了一句,看来这些家伙都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亏得自己平日里还谆谆教诲、爱护有加。 潘咸笑嘻嘻地朝四个美女打了个千儿:“给师母们请安!”在孙元起发飙前,一溜烟地跑进后院。让孙元起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好在这些姑娘听不懂中文,问孙元起的时候,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没走几步,就看到老郑畏畏缩缩地在路旁候着自己。 “老郑,有什么事?”孙元起问道。 “请……请问先生,这几位……主母——” “主——母——?”孙元起郁闷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我可比窦家的鹅还冤哪!我,我可没对这些洋妞儿动过坏心眼!“记住,以后管她们叫、叫小姐!” “小……姐?”老赵的眼神有点儿怪啊。 顺着老赵的眼神,慢慢看过来,才发现自己还牵着莉莉丝和妮娜的手呢。当下连忙甩开,一个个开始介绍,指着薇拉:“这是大小姐。” 指着艾琳娜:“这是二小姐。” 同理,莉莉丝,三小姐;妮娜,四小姐。 “先生,这四位……小姐,是先安排住宿呢,还是先吃饭?”老郑问道,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记住这四个人的大小。估计在他眼里,四个洋妞儿都一样丑,哪还分得出来差别? 孙元起还是决定先询问一下这些女士们的意见:“尊敬的女士们,欢迎来到我在北京的家里。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个选择:A,先吃饭;B,先休息洗漱一下。请作答!” 妮娜却抢先问道:“约翰逊先生,院子里的都是你的奴隶么?” “不是,他们中不少人是我的学生。”孙元起很随意的回答,“妮娜,你现在有投票权了,快点行使你的权利吧!” “现在这个中年人也是你的学生么?”妮娜这个小萝莉还是个好奇宝宝。 “两次没有做出正确选择,视为自动弃权。亲爱的妮娜,是你自己主动放弃行使权利的宝贵机会。下面,莉莉丝?”孙元起对这个可爱的小萝莉不忍心痛下杀手,最后回答了一句,“你可以认为他是我的仆人。” 终于轮到莉莉丝作答,生怕丧失机会的她立马给出答案:“我选B,先休息洗漱一下。” 妮娜扁扁嘴,不甘心地说:“要是我选,我也选B。” 孙元起无视她,继续问:“那么艾琳娜和薇拉呢?” “B……” “B。” “好吧。投票表决结果:B,先休息洗漱一下。”孙元起示意老郑领着大家先去住宿的地方。走了几步,跑了一圈饥肠辘辘的孙元起有些奇怪,“你们在火车上已经吃了中饭啦?” “no!”异口同声的回答。 过了会儿,就看到这些姑娘对着镜子梳头、洗脸,或者躲在屋子里换衣服。孙元起终于明白:即便是在二十世纪初,女性也是把衣着打扮放在第一位的。 下午的时候,孙元起安排Oc事务所工程师、以及耶鲁、MIT、麦吉尔的各位老师休息一天。后天一起到新校区去看看。至于那四个姑娘,则老老实实地呆在书房里面,给家里写信汇报具体情况。 孙元起偷得片刻闲暇,正在前院中踱步,思忖这些新来人员的安置问题,便听得门外一片吵吵嚷嚷。平日里,孙元起院子里就是一堆学生,与邻居虽说不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但也就是见面打打招呼而已。因而门前一片清静。不知何以今日吵闹不休? 正要出门看看,便见老郑急匆匆从门外进来。孙元起问道:“老郑,怎么啦,门外吵吵嚷嚷的?” 老郑一脸苦笑:“先生,这不是院子里来了一二十号洋人么,邻里有些不安……” 孙元起大惑不解:“我们院子来了洋人,干他们什么事?可没有招他们惹他们!” “这不是给洋人进北京闹的嘛……”老郑苦着一张脸,“街坊邻居见了洋人都腿软,生怕惹出什么事端来,又成泼天大祸……” 孙元起无奈,总不能因为此事邻里闹僵吧?只好委曲求全:“那你出去跟他们说去,我们明天就搬到城外去了!” 说完,一挥袖子,进了内院。 就在9月14日这一天,清政府颁下兴学诏,说:“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应切实整顿外,着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厅直隶州均设中学堂,各州县均改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 自此以后一年内,各地学堂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山东大学堂、京师大学堂、山西大学堂、贵州大学堂、北洋大学堂等,或恢复、或新建、或改建,中国高等教育出现了发展的第一个黄金阶段。 第三十三章江声挟雨夜潮通 第二天吃完早饭,孙元起让老郑出门多雇几辆车,把这些洋人,以及补给、衣被都一股脑地送到新校区。因为经世大学新校址建设,需要经常来往于两地之间,家里已经自备了两匹马、一辆大车。现在有二十人,一辆车却是远远不够的。 以前出城,守门的总要借个由头检查,其实就是要些茶水钱。如今车上有了洋人,就如同有了张天师的符箓,小鬼们望风避匿。六七辆迤逦地行驶在官道上。最前面的那辆车上,除了车夫,挤了六个人。要不是两匹马拉的大车,估计都走不动。 本来,孙元起想和Oc建筑设计事务所副总设计师伯恩坐在一起,向他介绍自己的建校理想和一些设计愿望,比如尽量保持学校范围内的自然景色,希望他们在做设计的时候予以考虑。结果刚拉着伯恩坐上车,莉莉丝就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己身边,妮娜也牵着薇拉坐到了自己的身后,一脸通红的艾琳娜最后坐在车尾上…… 孙元起能说什么?和伯恩同志本着绅士精神,和艾琳娜换了个位置。两人吊在车尾上,相对默默无言,因为一说话可能就呛一嘴土。那四个姑娘全然不顾车尾那两个可怜的家伙,围成一团窃窃私语,不时“掩口胡卢而笑”。 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从官道转到了混凝土大道。受了一路气的孙元起招呼车夫停下车,拉着伯恩下了车,准备步行。结果,“呼啦啦——”,四个姑娘都跟着下了车。后面的洋人不明所以,估计是到了,有一学一,也下了车。孙元起哭笑不得,只好招呼他们过来,向他们大致讲述学校的大致结构及未来构想虽然时间只过去了二十天,但与上次石蕴玉来的时候已经大有不同。就拿不起眼的路边来说,不再是光秃秃的泥土,已经用鹅卵石铺好了人行道,几茎顽强的野草从石头缝隙间探出头来。石板路的边上是很早就移植的小松树,此时有的已经抽出新叶。可能是经常浇水的缘故,各种野草、野菜铺满了树下的空地。 再往前走,那个小广场上很热闹,佟家的三个小子和老赵家的两个小子正在上面撒欢儿,赵景惠和宋景尧站在一旁说话。见孙元起领着人来,都停下来行了个礼。孙家鼐老大人题写的校名已经刻好,没有镏金,只是用黑漆填上,自有一种朴素庄重之感。 过了校门,便见一片绿油油的草地,隔着草地就可以远远望见那座风雨桥。一行人顺着路往前走,孙元起身边围着的都是Oc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四位设计师,低声交谈着什么。妮娜、莉莉丝等四个姑娘知趣地落在后面,惊奇地打量着这个校园。 韩蘧在后面,看到那四个姑娘,用英语打招呼:“你好,女孩们。我知道你们,你是莉莉丝,对么?” 崇实中学是西方传教士所办,历来注重外语。韩蘧从崇实中学毕业,英语倒也说得像模像样。而且中学里面的老师都是外国人,也不觉得这四个女孩长得妖魔鬼怪。尤其看到长相比较甜美的莉莉丝,便想和她搭讪。 莉莉丝哪是什么善茬儿?便听她说道:“小男孩,我是你们约翰逊老师的好朋友。所以,你应该称呼我为‘莉莉丝老师’或者‘莉莉丝女士’,明白么?” “小男孩”韩蘧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退回来。 恰好这场景被潘咸看见了,拍了拍韩蘧的肩膀:“哈哈,大师兄,‘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些鬼妹可不好惹!” “咸菜,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种,你试试去?”韩蘧没好气地说道。 潘咸自信满满:“大师兄,您就瞧好吧!” 说完,看看前面孙先生已经和一群洋人走得远了。几步赶到了莉莉丝的旁边,低声问道:“莉莉丝小姐,我们听说老师在美国有位未婚妻,那是你么?” 本来莉莉丝面色不善,一听潘咸的话,顿时由阴转晴,双手捏着衣角搓来搓去:“嗯……什么未婚妻之类,人家怎么好说呢。不过扬克在美国的时候,确实跟人家关系比较亲密的。未婚妻,呵呵呵……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们还听说了什么?” 看着原本一脸严霜的莉莉丝,现在和颜悦色地拉着潘咸问东问西,韩蘧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由感叹道:术业有专攻啊! 孙元起走在前面,可不知道韩蘧和潘咸的把戏。走过风雨桥,孙元起指着对面层峦起伏的山峰,对伯恩介绍道:“伯恩先生,你现在所能见到的山峰几乎都在校园范围内,就像刚才说过的,校园总面积达到3500英亩,如果没有规划的话,会给生活在这里的师生带来极大的不便,尤其是在市政设施完全是空白的情况下。” 伯恩先生点点头:“你说得对。” 孙元起继续说道:“我想交付给Oc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工作,就是给出校园在未来十年到一百年间的远景规划,比如根据学校发展速度,给出生活区、教学区的建设进度和区域规划。并对近期的校园建设给出合理性建议。” 说到专业领域的问题,伯恩自然毫不含糊:“约翰逊先生,我大致了解你所托付的任务。不过,我们需要实地勘测,并需要学校的相应数据,然后才能做出双方都满意的设计来。” “只是我们接下来要谈的。”孙元起说道,“因为学校开学在即,现在学校的主体部分只有操场、一座教学楼,和一座图书馆。我想在明年4月份的时候,必须知道在哪个合适的地方建造一座舒适的宿舍楼、一座现代化的实验楼和两栋教学楼,以便于6月份开始施工,9月份前交付使用。” 伯恩在小本子上记下了要求:“我们会首先考虑你的要求。因为这块土地面积非常大,我们甚至可能需要花费2个月左右的时间进行前期的准备,然后回到美国完成最后的设计方案。” 孙元起知道这种事情不能操之过急,“慢工出细活”的道理还是懂的:“嗯,我认可并赞赏你们这种谨慎而细致的做法。在你们前期准备工作完成的时候,我会首先支付百分之三十的费用;等我拿到并确认最后的设计方案,再支付百分之五十的费用。至于最后的百分之二十,在之后的五年内付清。因为未来有太多不可确定的因素,随时可能某种因素导致设计方案必须加以修改。” 伯恩思考了一阵子:“你的付款方式是合理的,我会向事务所建议采用你所说的方式。” 孙元起送了口气,心想这样今年的财政算是不会出现赤字了吧? 接下来的几天,孙元起先安排老赵带着几个附近的山民,陪着Oc事务所的设计师漫山遍野地转悠。没有安排那些义和团残余人士陪同,一来他们不熟悉这山里面的情况,二来怕他们对洋人的仇恨还没有消褪,如果在深山里把这几个设计师给大卸八块了,孙元起找谁哭去? 至于三所大学派来的所谓“助手”,现在既没有学生教,又不能让他们闲下来,只好让他们编书。当然,不是编译大学教材,他们都没学过汉语,如何来翻译?孙元起既然打着“需要助手”的旗帜把他们招呼来,自然要物尽其用。 耶鲁大学、麦吉尔大学拢共五个人,都是研究原子结构的,可以组成一个小组,孙元起每隔一周给出一个主题及几个研究方向,他们讨论研究,到下周向孙元起汇报,孙元起作出评论:什么对、什么不对,什么误入歧途、什么理论错误,具体应该是怎么怎么样,一一向他们剖析。之后,他们回去思考,并就此形成文字,请孙元起改正。改定后,重新给出新的主题和研究方向。这些讨论结果后来编成了《原子物理学的基本原理及若干前沿问题》一书,以六个人集体署名的形式在加拿大的麦吉尔大学出版社出版。 MIT的四位助手,则专职研究一些孙元起提出的电子元器件的设计原理和设计方案,比如录音机、黑白电视机、太阳能热水器,能不能实现是一回事,关键是集思广益、开拓思路。即使理论上能实现,一方面有待回MIT的电子学实验室做实验,一方面还要等待科技的继续发展。 学校的讲堂,因为投入的钱最多,所以人力、物力也极大丰富,工程量虽然最大,却是最先完工的。等刷上石灰之后,放羊有一个月的孩子们重新回到了课堂,韩蘧、陈骥德这些老学生当老师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一年多没见,景字班的学生都是初中水平,倒是孙家鼐老大人的几个孙子辈,因为来得迟,中间又有一年多缺课去了西安逃难,现在还是小学三年级左右的程度。 那四位美国姑娘,除了文雅大方的薇拉可以给学生们上英语课,其他三个惹祸包都被孙元起发配到山顶的图书馆。图书馆修好后,派人把家里的书都悄悄地运到了山上。现在老佟过世了,翰林院被烧了,皇帝、太后跑到西安现在还没回来,估计这些书在官府档案中只能算是“焚毁”了事。殊不知,它们已经瞒天过海,到了经世大学的图书馆中。三位姑娘要做的事儿,就是把那些散乱的书凑成一套一套的,然后放到书架上。这是一个细致活儿,不认识汉字也没关系,只要根据封面的图案就可以完成,连最小的妮娜都足以胜任。所以姑娘们忙得热火朝天。 当然,孙元起这个“监工”还是要莅临现场的,主要是怕这些姑娘整出什么幺蛾子。还有,这些姑娘也需要咨询一些问题。比如原藏于京师大学堂的《行水金鉴》,共175卷,分为36册,她们就不知道如何排列顺序。这在藏书中,还只能算是部头中等的。 有一天,莉莉丝献宝似的来到楼下,不顾孙元起正在编译书稿,死活拉着孙元起上楼,看她们“最新、最重大的结果”。孙元起只有随她上去,便看见艾琳娜和妮娜站在大书架前,整整两个书架上都摆着同一种书。封面用粗黄布装帧,开本足有A3纸大小。孙元起惊讶得目瞪口呆:老佟这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三个女孩看到孙元起吃惊的样子,感觉自己辛苦没有白费,相对展颜。 孙元起走到近前,随手抽出一册,就见封面上大字写着“永乐大典”,下面是双行小字“卷七千六百三”“杭字部”。打开,里面是白宣纸、朱丝栏,内容用工整的楷书精心抄写。《永乐大典》!绝对是真的《永乐大典》!即便孙元起从来没见过《永乐大典》,可心里早已确定这便是国宝《永乐大典》了。 后世的书籍中无数次提到《永乐大典》,均说该书散佚殆尽,百不存一。如今却落在自己的手上!孙元起激动地问道:“这有多少册?” “六百三十二册!”妮娜得意地说,“我数了两遍,绝对不会错!” “啊?”孙元起张大嘴。 看到孙元起张大嘴巴的样子,艾琳娜开心极了:“这可是我们花费了几天工夫才整理出来的,或许书堆里还有,但绝对不会超过10本了!” “好,好,你们做得非常好!”孙元起击掌赞道。 “那是!”莉莉丝得意地翘起下巴,头后的马尾辫晃个不停。 孙元起拍拍三个人的肩膀:“你们的工作非常有价值!我要用单独的一间屋子来存放这套书!” 接下来的几天,受到鼓励的三个小姑娘再接再厉,先后从书堆中找到《四库全书》的底本两千余册,还有二十多种宋刻本、三十几种元刻本。至于明刻本,几乎比比皆是,总也有四五百种。 孙元起不知道版本知识,可认识字儿:看那些密密麻麻盖满朱红印章的刻本,再加上明清著名人士的题字,自然知道这些宋、元刻本书是如何的价值连城。为了存放这些珍若拱璧的宝贝,特意在图书馆第五层找了最安全、最适合的房间。最后,从书堆中整理出的《四库全书》底本越来越多,只好在四楼又找了几间屋子,才把这些书安顿下来。 至于那些数量最多的清刻本,只好委委屈屈地呆在二楼、三楼的书架上。老黄历、教科书则摆放在最下面的大厅。有些书,老佟收拾回来时就是破碎的,得拼合好送到城里的琉璃厂,请人重新修补装池好,再重送摆到书架上。 孙元起在楼下编译教材,每当累了的时候,就会到收藏珍贵图书的五楼书库中徜徉,在一枚枚藏书印、一段段题跋、一页页文字间,感受着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这些书,在清朝覆灭以前,恐怕是不能面世的,因为这些其实都是有主之物,尤其是《永乐大典》残卷、《四库全书》底本,那绝对是皇家藏品。如果朝廷知道了,要予以征收,难道经世大学还敢和中央政府对抗么? 有一次,孙元起在摩挲《永乐大典》的时候,忽然想到,与《四库全书》、《永乐大典》齐名的敦煌遗书、安阳甲骨是不是现在都已经出土问世了?那得赶紧收藏。如果佟文图书馆中再有那么些宝贝,老佟和佟文楼定会随之不朽。或许,这是对老佟最好的纪念吧! 1901年9月27日是辛丑年的中秋节。在中国传统习俗中,这是除了春节外最隆重的节日。孙元起有些后悔把开学定在10月1日,这样,很多学生就不得不得在旅途中度过中秋了。 中秋节前两日,老佟两个侄子佟友、佟益驾着车来接孩子回家过节。到了城里,才知道现今学校已经搬到城外,老郑领着他们找上门。 听到老佟侄子到来,孙元起急忙从图书馆下来。见了孙元起,佟友、佟益连忙跪下请安。孙元起避开去:“可当不得你们这个礼!”上前扶起两人,却朝他们鞠了个躬:“老佟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们。” 孙元起想起来到大清的第一个中秋节,便是和老佟俩人呆在马神庙里过的。倏忽三年,孙元起在城外有了一所大学,但老佟却已经过世一年了,京师大学堂也名存实亡。在中秋节之际,看到佟友、佟益,说起老佟生前的事情,不禁相对唏嘘。 说了半天,孙元起问道:“今年的收成怎么样?日子过得如何?” 佟友是佟家的老大,恭敬地回答说:“今年收成还行,日子还过得下去。说句不怕先生笑话的话,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三个小子送到您这儿,家里一下子少了三张嘴,可宽裕不少。收成差点,也能吃个半饱。” 孙元起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现今学校建起来,人手还有些不够,以前都是老佟帮衬的……如果你们兄弟有空,就来一个到这里帮忙吧!” 佟友、佟益连连道谢:“谢谢先生。我们回去商量一下,看看谁来!” 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孙元起心中才稍微安心。 次日,孙家鼐老大人府上也来了车,要接三位小少爷回家过节,少不得随车送来过节的礼物。孙元起不好拒绝,又回了些礼物,表示自己对老大人的拜会。 中秋节当天,家近的学生都回去了,剩下的人聚在新校址里,看着月亮吃月饼。连老郑一家都来了。那十多二十个洋人第一次在中国过中秋节,席间嬉笑不绝。莉莉丝在这种场合绝不会放弃坐在孙元起身边的权利的,只见她眼冒桃心、一脸虔诚地看着孙元起和设计师、研究人员说话,连手里的月饼都只啃了一口。相比之下,坐在孙元起另一侧的妮娜小姑娘就厉害多了,听讲、吃饭两不误,手里的月饼只剩下个月牙。 陈骥德、顾之麟、刘斌三个是直隶的,没有回去,坐在桌子的另一端,陪着研究人员说话。孙元起的几个学生,现在不仅要给孩子上课、预习大学功课,还要陪着各个大学的研究人员,算是彻底融入大学学习与研究的氛围。 孙元起看见薇拉文静地坐在一边,也不怎么说话,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啃月饼,像是被人冷落了一般。在中秋这个团圆的季节,渐渐融入这个时代的孙元起也会想起前世的父母、女友、老师、同学,可能现在的薇拉也是想起故乡了吧。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在这个节日里一人向隅会举座不欢,孙元起问道:“薇拉,是不是想家了?” 薇拉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嗯,是有些想家。不过这里也很好,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难道你还想常住?孙元起不敢接话,转过来问艾琳娜:“艾琳娜,你想不想回家?” “嗯!”看来艾琳娜确实想家了。 “莉莉丝,你呢?” 莉莉丝从痴迷状态中挣扎出来:“我……我是有些想家,不过,没关系,只要呆着扬克先生你的身边,我就没问题!” 孙元起一头黑线:我只是问你想不想家而已! 也不理她,再问妮娜:“妮娜,你呢?是不是想回波士顿了?” “是的,我想回波士顿。”妮娜点点头,“可是,扬克你也和我们一起回去么?” “……!妮娜小朋友,我想你应该称呼我为约翰逊叔叔,不是么?”孙元起决定纠正这位小女孩的认识偏差,“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回去。不过,以后我会每年去美国三个月,不用担心,我们还会见面的。” “这样啊……”妮娜失望地说,在椅子上扭了几下,说道:“其实……我每年在美国呆三个月也是可以的……” 妮娜直言无忌的话,让周围的设计师、研究人员都哈哈大笑。孙元起也觉得尴尬,却不好说什么。 老赵、老郑两家,以及老赵的那些老乡,不知是怕洋人,还是听不懂英语融不进来,在旁边另搭一桌,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大圈子。听到笑声,都望了过来。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L`A 第三十四章时序肯随人境异 嘻嘻哈哈过了中秋节,学校就快开学了。孙元起一直念着安阳甲骨和敦煌遗书的事,敦煌离北京太远,恐怕一时半会儿去不了;河南安阳却是不远,只是不知道现在那是怎么样了。中秋节时,看着老赵一家和老赵的同乡,怕都有些想回家看看的年头。山东、河南挨得挺近,可以让老赵领着他们回去转转,如果有人想留在山东,就随他们去吧。如果还想回来,再一块儿回来。 中秋节后过了一天,孙元起叫来了老赵。老赵跟着Oc事务所满山跑,浑身泥土就走过来,恭敬地叫了声“先生”。 孙元起示意老赵坐下。老赵知道孙元起待人和气,从来不讲究这些,随意找张凳子坐下:“先生,有啥事?” 孙元起点点头:“老赵,你想不想回山东老家?” 听到孙元起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老赵吓得浑身一机灵,顺势就跪在地上了:“先生,俺老赵可从来没干亏心缺德的事儿啊!你可不能赶我走啊!……是不是大毛、二毛那两个兔崽子惹您生气了?先生,你放心,俺回去就揭了他们的皮!先生……” 看着老赵涕泪俱下、磕头如捣蒜的架势,倒把孙元起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扶起老赵:“老赵,你怎么听风就是雨啊!我是问,你来北京两年多了,想不想回家看看!” 这下老赵听明白了,用沾满泥土的袖口抹了抹脸,又想哭又想笑的模样:“俺就说,先生那么好的人,怎么突然要赶俺老赵走呢,原来是俺听岔了。哈哈……说到回山东,确实想回去看看。按理说,先生对俺那么好,有吃有喝,还不干什么活,这跟神仙一样的日子,不该再想回那个穷苦地方。……嘿嘿,可是,孙先生,你说怪不怪,吃饱喝足了往热炕上一躺,就想起了老家,想回去看看……” “嗯,”孙元起点点头,“中国人嘛,讲究的就是安土重迁,没个大灾小难,谁愿意离家千里万里的!” “是啊,但凡有口吃的,谁想往外走啊!当时水涝,是树皮草根都没得吃,才一路逃荒。忍饥挨饿,风吹雨淋,走啊走啊,最后到了顺天府……没成想,却遇到了先生这个活菩萨,掉进了蜜罐里。看来,这都是命啊!”老赵回忆往事,也不胜唏嘘。 孙元起跟着感叹一句,然后说道:“你回去的话,把你的那些义和团老乡也都带回去看看,如果不想回去就算了。如果到了山东不想回来,也就由着他们。要是还想来咱这儿,再麻烦你给带回来。” “中!”老赵干脆地点点头,“虽然他们没有抄俺们的家,但俺们也救了他一命,又好吃好喝地供养了他们一年,说到大天里,俺们都是有情有义、顶天立地的汉子。” 孙元起从抽屉里拿出准备好的一个信封,递给老赵:“你们过几天就出发,先到山东。回了山东,安顿好了再回来。不过回来的路上帮我一个忙。” “啥叫帮忙?先生的事,不就是俺的事么?”老赵捏着信封,“不知道先生有什么指使?” “你们照常回山东。回来时,绕道去河南安阳一趟,那里有卖‘龙骨’的,你们就是大量收购,然后带回来便可,我有大用!”孙元起解释道,“不过此事要秘密进行,不要让别人知道。等到了安阳,你再和同伴说要买一味中药。这信封里有五千两银票,你们每个人分头悄悄地收购,不要让人察觉出端倪!” “龙骨……”老赵默念了几遍,“先生既然给那么多钱,那定然是很贵重的,可……可俺不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啊!” “长什么样?”这问题把孙元起问倒了,这东西听说过,看过图片,可没见过实物啊,只好依照着课本上的知识来描绘:“这东西,其实就是龟板啊、牛骨头啊、鹿骨头啊什么的,埋在地下时间久了,挖上来就被称为‘龙骨’。” “这样啊。”老赵有点明白,旋即又问道:“这东西,哪地方都有吧?俺们村的野地上就经常有狗骨头、猪骨头什么的。” 孙元起心想:你那里的骨头能比得上安阳的么?嘴里却细致地解释道:“安阳那里的龙骨,上面都有被刀啊什么的刻的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符号,有的还被火烧过。药力比较大。” “噢——,龙骨是味药材,安阳产的比较道地,就好比俺们山东东阿的驴皮阿胶一般。”老赵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 “嗯,对!龙骨是味中药,好像产在安阳的小屯村,对,就叫小屯。你们到了安阳,除了去药店、市场上找之外,还要特别去小屯村收购!”孙元起谆谆叮嘱道。 “安阳小屯,小屯……”老赵默念几遍,点点头:“在回来的路上,去安阳收龙骨,尤其是小屯村的,悄悄地买,再带回来。是这样么,先生?” “对,没错儿。”孙元起嘉许道,“好像龙骨不是很贵,你收的时候,要选上面刻画的符号比较多的,比较旧的,大小倒不必在意。给你的银子里面,除了你们来回的花销,都买甲骨带回来,多多益善。” 隔了两天,老赵带着一堆人走了,不过媳妇、孩子都没带。那群义和团的残余,孙元起没有多少接触,连人名都叫不上几个。听说回老家看看,跟着老赵走的十有八九,还有几个,不知道是有仇家、还是家里就自己一个人,却留了下来。这已经开学了,孙元起为了安慰他们,给他们订做了一套统一的服装,就当起了学校的校工。 说是十月一号开学,其实像韩蘧、陈骥德、周宗武这些人,早就天天呆在学校里面了。真正要等的,是那些新招进来的二十人。 过了中秋,便不断有人找到孙元起在京城中的院子,所有人都以为那便是自己报考的“经世大学”了。老郑驾着马车,亲自把这些人送到城外的山里。最初,听说学校在城外四十里的山上,学生的惊愕表情一览无余,想来觉得自己是受了骗。只有等上了混凝土大道,经过校门,绕过绿地,走上风雨桥,看见宽阔无垠的操场,看见花萼状的讲堂,看到山顶五层的图书馆,才觉得自己真真是来对了地方。 每当这个时候,老郑就倍有成就感,用手中的马鞭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自豪地说道:“告诉你们,整个学校有一万五千亩!” 学生听了这句话,无一不是目瞪口呆。 陈骥德、顾之麟、刘斌这些日子,连手头给孩子们上课的事情都停了下来,专程来迎接这些新同学、新学弟,安排住宿、熟悉环境、讲解校规,忙得不亦乐乎。随着韩蘧、周宗武、张纯、潘咸这些北京学生节后的回归,才轻松不少。 孙元起却没有和这些学生见面,安排送走老赵,佟益背着铺盖卷,领着老婆、三个孩子来了,正好顶上老赵的缺,每天负责校园卫生和安全。至于学生的饮食,老赵家的、老郑家的,再加上偶尔帮忙的赵景惠、宋景尧、郑景懿三个姑娘,勉强够了。如今再有佟益家里的,食堂的事情可以不用操心。 孙元起开出高薪,在中秋之后终于引来了金凤凰。 最新来信的是德清俞曲园,人家老先生年高德劭,修养也是极好的。在信中,先是对孙元起的邀请表示感谢,不过自己已经年老体衰,恐怕难以远涉,所以很抱歉,不能来。其次又说,自己有一个年青的得意弟子叫章炳麟,学问不下于自己,如果你觉得还可以的话,就用他吧。 孙元起老觉得“章炳麟”这个名字很熟悉,想了半天,一拍脑袋:不就是那个章太炎么?好,要是他来的话,绝对可以!当下给章炳麟去信,表示如果前来,每年三千两! 除了这位牛人之外,来信中表示可以来任教的,还有王先谦(长沙王益吾)、孙诒让(瑞安孙仲容)、皮锡瑞(善化皮鹿门)、廖平(井研廖季平)、崔适、严复、陈衍、杨守敬,孙元起高兴到不行,急忙给这些学问大家写信,除了严复、杨守敬是希望他们即刻到任外,都是希望他们能明年春节后到北京。每封信都附上白银百两,作为路费。 等信写完寄出,兴奋劲过去。屈指一算,孙元起脸就苦下来:别的不说,等着几位老师一来上班,一年就一万多两银子出去了。今天就算过去了,明年有MIT、耶鲁的18万美元,也好过去。关键后年、大后年呢?总不能关门大吉吧! 在开学前一天,石蕴玉陪着夏瑞芳来到了学校。他们此行,除了给学校送教材以外,还有捐款一事。为了“感谢捐款人对学校作出的巨大贡献”,孙元起在校门处恭迎商务印书馆一行的到来。 夏瑞芳从马车上走下来,高声说道:“百熙老弟,听说你的学校美轮美奂,世间少有,愚兄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北上一探究竟,你不会怪罪我吧?” 孙元起呵呵笑道:“夏兄北来,小弟欢迎还来不及呢,如何会怪罪!” 寒暄之后,又和石蕴玉打了招呼。马车拖着教材,自往校内驶去。孙元起作为主人,陪着夏瑞芳观览校园,然后把他们一行引进了校长室。 只是校长室第一次迎来了客人,相对坐定以后。夏瑞芳开口说道:“石先生回去,说这所大学如何如何美观,今日方知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得到别人的承认,孙元起心中一喜,嘴上却说:“夏兄谬赞了!” 夏瑞芳摆摆手:“欸——,不必过谦!学校虽然只有三四个月,居然已有如此规模,足见百熙老弟胸中自有丘壑!如今,朝廷下了《兴学诏》,各省大学堂必将乘势而起,恐怕立学规制,不出老弟的《学校学制初拟》;但要说建校手段,却是不及老弟万一的。” 孙元起心想,说到大学,我国内国外、前世今生不知看了凡几,猪肉没吃过,还没见过猪跑么? 夏瑞芳又说:“想当初,皇上、西太后亲谕创办京师大学堂,每年三十万两白银,如今都被雨打风吹去……唉!” 没看出来,这位夏兄还是位愤青啊! 说了半天闲话,终于绕到正题上。 “百熙老弟为了科教兴国,不远万里,不恋高薪,筚路蓝缕,可谓辛劳。为兄自然不能落后,我们商务印书馆决定捐款一万两白银,作为办校资金。”夏瑞芳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孙元起。 孙元起鞠躬表示感谢,斟酌一下,说道:“夏兄,我们学校明年将兴建多所建筑物,为了感谢这笔捐款,其中一座将以您命名,以示表彰。只是这栋楼的名称如何,尚请你定夺。瑞芳楼?粹芳楼?” 夏瑞芳,字粹芳。这些孙元起是知道的。楼叫什么名字,总不能因为是商务印书馆捐资,就起个“商务楼”这样雷人的名字吧? 夏瑞芳有些意动,手指轻轻敲击座椅的扶手,过了一会,才说道:“我年方而立,以我的名字来命名,总有些不妥。我是江苏春浦人,不如就叫‘春浦楼’吧!” 于是,经世大学中又一所建筑在谈话中诞生。 孙元起心里旁算一下,给了老赵五千两银子采购甲骨去了,现在进项一万两。一来一去,还结余五千两。嗯,那就先给那几位国学老师建几套宅子吧。 送走夏瑞芳,然后学校就开学了。 十月一日,天气晴好。 经世大学的开学典礼在讲堂举行。台上就坐的除了孙元起,还有来自耶鲁、MIT、麦吉尔的九名研究人员,再加上薇拉。孙元起是台上唯一的中国人。在严复、杨守敬到来之前,这种现状不会改变。 台下就坐的,有经世大学首批大学生,本科和预科加在一块儿共计37人,比招生简章中多出2人。倒不是这些人特别优秀,而是孙元起想为中国发掘和培育更多的科学技术人才。边上还有“景”字班、“多”字班以及部分物理传习所没有考上大学的学生,不过,现在那部分没考上大学的学生被编为经世大学附属高等学堂、“景”字班被编成附属中等学堂,“多”字班为附属高等小学堂。莉莉丝、艾琳娜、妮娜三位小姑娘也委委屈屈地坐在边上,尤其是莉莉丝,嘴上几乎可以挂个油瓶:凭什么薇拉姐姐可以坐在台上,而一起来的我们却要坐在台下? 孙元起作为台上唯一能说汉语,而且还是校长的人物,必须自始至终地表演独角戏。在最开始的时候,甚至有些紧张。抬眼扫视台下,原本容量是二百人的讲堂,因为现在只有六十余人而显得空旷。孙元起的声音在这个空旷讲堂里响起:同学们,首先欢迎你们来到经世大学读书。 按照公元纪年,今年是二十世纪的第一年。在过去的百年里,我们既有辉煌灿烂的鼎盛,也有任人鱼肉的屈辱。但无论如何,这已经过去。孔夫子说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现在,我们站在二十世纪的头上,展望未来一百年世界的发展,这个世界无疑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是的,翻天覆地!在这些变化中,科学技术的革新无疑要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中国的科技发展,在过去的几百年中落后于世界的脚步。所以在西方的坚船利炮面前,被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落后就要挨打,这是血的教训,铁一般的真理。中国的仁人志士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开始向西方学习,洋务运动、留美幼童、留学欧日……他们希望通过学会西方的科学、技艺,来对抗西方的侵袭。可是总被一次次打倒,为什么师傅总是欺负学生呢?那是因为偷来的拳打不死人! 在崭新的二十世纪里,我们将面临更严峻的挑战,因为新的科技浪潮将不断袭来,将对世界的秩序产生冲击和挑战,最终以科技的力量重建一个全新的文明,就像在过去一百年中蒸汽机世界发展所起到的作用一样。如果我们不努力学习创造,紧跟这个大潮,乃至制造这个浪潮,我们遭受的屈辱将更多! 经世大学虽然建校才数月,即便以物理传习所向上推溯,也才三年而已。但本校在建校之初,即以培育科技人才、积聚科研力量为职志。努力在这场科学浪潮中取得一席之地。在座的诸位,都有志于科学研究。在招考的时候,本来是分为本科和研究科两种,但看到试卷的时候,发现这不可能,因为绝大多数人只是高等中学的水平,所以只能调整为本科和预科。由此亦可见,我国科学与教育的落后。 落后不可怕!没有认识到自己落后,又或者认识到自己落后而不去努力追赶,这才可怕!所以,我们要知难而上,不惧艰险。学校草创,很多条件不具备,希望大家以学习为核心,暂时忽略这些生活上的不便。因为学校的老师都是MIT、耶鲁、麦吉尔大学来的博士、硕士,希望你们在学习上首先克服语言这一关,通晓英语;其次,要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在这所学校里,授课将采用自学、答疑、再自学的形式,突出彰显大家自我学习的能力;最后,大家要学会同学之间的协作,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大家是同学、同窗,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要因为面子问题而把疑问放过。你们的学习,要始终与实用、传授相结合。 弱者怀念过去,感伤现在,失望未来。强者忘记过去,奋斗现在,创造将来。站在二十世纪的头上,我们要对自己负责,也要为历史和国家负责。 国家兴盛,端在吾辈! 第三十五章来共梅花溪上居 开学后,因为是第一学年,大学本科的学生们不分专业,都上同样的课程:《工科数学分析基础》、《普通物理学》、《电子线路》、《化学原理》、《无线通信系统概述》。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师资不足,另一方面这些都是学科基础课。另外还有一门英语课,因为每个人的水平参差不齐,因而分配在高等小学、初等中学等不同的班级里面上课。这时候薇拉、莉莉丝她们帮上了大忙。 而预科班的学生,类似于高等中学,需要在一年的时间里,把高中的所有课程补修完,通过考试,才能顺利进入本科阶段。当然,如果某门在入学的时候就达到免修,也可以直接旁听本科的课程。 授课采用双人制,一群人围着孙元起和另外一位西洋老师。比如《化学原理》课,先有耶鲁大学的一位博士用英语讲述一边,学生们手里拿着中文教材,努力去理解老师讲的是什么意思。本来已经预习一遍,学生们在听课的时候,一方面要解决自己不懂的疑问,一方面也是学英语。孙元起就是桥梁,只有在一方不明白,或者双方都不明白的时候才出面解答。 学校因为有三十个新学生的加入,明显热闹了许多,操场有了奔跑的人群,教室里有讨论的同学,几乎每个角落都有笑语或议论声。为了营造一个优美的环境,在比较静谧、优美的角落安有长椅,可以供学生们学习、休憩。 这些新来的学生,明显分为三派:一个是物理传习所的旧班底,因为中学就是崇实中学的校友,接受同样的教育,和孙元起的关系比较铁,很容易抱成一团。这些人除了本科、预科的,还包括高中里面的学弟,是势力最大的一派。他们多是接受西式教育,数理化发展平衡,素质比较优秀。另一个是胡勋、曾广锡、左功先、李国秉四个人的小团体,和孙元起也是熟识。他们更多的是接受传统教育,数理化中会有偏科,但上进心、好学程度却是极高的。最后一个,是其他的学生,不过有渐渐分化的迹象,根据个人情况,向前两派靠拢。 这在后来几届的经世大学中渐渐明显,由经世大学附属学校上来的形成“附校派”,由外地考入的形成“外来派”,两派之间常常有或明或暗的竞争。总体来说,附校派要占有比较明显的优势。只有等到经世大学声名鹊起,形成全国统一考试之后,由于招生规模越来越大,附校派才渐渐式微。 孙元起本来还想教他们组织“学生会”之类的,看样子,他们更喜欢松散一点的组织。而且孙元起也不想学生之间有官僚气,便由他们去了。 每天傍晚,孙元起喜欢就着夕阳,在经世大学里徜徉,思考着编书、论文、学校等所遇到的问题。这个时候,薇拉、莉莉丝、艾琳娜、妮娜四个姑娘就跟在后面一起散步。这已经是经世大学中的一景。赵景范偷偷告诉孙元起,如今人人都说那是孙先生的四个洋太太…… “孙先生好!” 孙元起正在想如果建造一个电子回旋加速器,需要解决哪些具体问题的时候,听到有人和自己打招呼,抬头看时,却是胡勋、曾广锡、左功先、李国秉四人,鞠躬的鞠躬,抱拳的抱拳。孙元起挥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客气:“呵呵,你们来了这里,还习惯么?上课什么的,有困难么?” “劳先生问,最初有些不习惯,现在却好了。”胡勋剃了胡须,显得年青不少,倒真有二十四岁的样子。 孙元起点点头。 李国秉却说:“当然,说到学校的环境、学校的教学,这所学校在大清算是顶尖的,可是,可是住宿和吃饭却差了点!” 孙元起看到李国秉说话的时候,曾广锡捅了他好几指头,想让他别说,他还是说了出来,估计确实是有情绪了。便笑着解释道:“住宿和饮食,确实是个大问题。为什么不解决呢?这里面有几个问题:第一,学校初建,还没有具体规划,比如学生宿舍、食堂在什么位置。如果随便建造,会影响学校的长期发展,乃至重复建设。如今,美国的建筑设计事务所正在实地勘测、编制规划,估计明年才会出设计规划图。第二,学校处于草创期,资金有些捉襟见肘,不可能面面俱到。一口吃成胖子,那是不可能的。再说了,欧阳修在《新五代史》里面不是说了,‘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生活得苦一些,才能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学习、研究中去嘛!” “可……可……”李国秉“可”了半天,也没有说什么。 薇拉她们四个跟在后面,看见四个年青人围着孙元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便由薇拉问道:“扬克,这位先生在问些什么?” “有关住宿和饮食的问题,”孙元起解释道,“现在学校的附属设施比较恶劣,所以有些不满。” 莉莉丝心直口快:“那你告诉他,等那里建好了,就有地方住了。” 莉莉丝指的,是在小山靠近宿舍、食堂一侧的山腰上,正在兴建的十二栋小院儿。因为国学院的几位牛人老师在年前年后就要到来,总不能住在低矮的土坯房子中,孙元起便咬咬牙挤出钱来,请Oc事务所设计,在那个风景秀丽且不影响总体规划的位置建造了十二栋二层小别墅,独门独院,想来那些老先生们也会满意。之前,妮娜和莉莉丝也向自己抱怨过住宿条件不好,孙元起就指着那个工地安慰她们。结果莉莉丝便拿着棒槌——当真了。 “好啊好啊!那个地方风景真不错,如果住在那儿,这个学校就一切完美了!”李国秉乐得只拍巴掌。其他几个人也一脸喜色。 孙元起张大嘴巴:对了,李国秉这几个家伙英语一级棒,完全能听懂他和姑娘们的谈话! 孙元起敢对莉莉丝说,不仅是因为那些房子会有几套空余,还是因为这些姑娘会在11月底回美国,让她们住住也无妨。可,可这怎么跟学生说呢? 支支吾吾半天,孙元起才说道:“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那些房子是为即将到来的老师们准备的。在春节后,长沙王益吾、瑞安孙仲容、侯官严几道等国学院老师即将前来执教……” 果然,这四个学生脸苦了下来。 左功先抿了抿嘴:“那就多建几栋呗!” 孙元起只有苦笑:“今年的财政预算已经快要出现赤字了,总不能让学校举债度日吧?” “这没问题,钱我们自己出!”李国秉想当然地说道。 “土地归学校所有,不允许私自建房。这是校规。”这是原则问题,孙元起不能松口,否则以后学校里面肯定乱成一锅粥。后世,不少大学都出现家属区比教学区还大的现象。说是大学,里面狗叫孩子哭,还不如说是小区的公共活动区域。有惩于此,孙元起在立校之初,便规定“土地归学校所有,不允许私自建房”,而且学校给予老师的住宅,只允许老师在世时享有使用权。一旦老师去世,学校自动收回。 “……”四个人无语了。 孙元起想起另外一个折中的方法:“当然,学校接受社会的捐赠。如果有资金来改善学生住宿与饮食,校方会尽快启动该项工程。” 胡勋和曾广锡几个人心领神会,朝孙元起拱手告辞而去。 两日后,学校收到一笔两万两的捐赠,捐赠人啥也没说,放下银票便飘然而去。校长室只剩下捂着嘴偷笑的孙元起。随后,学生宿舍楼的建设工作提上议事日程。 十月底,经世大学迎来第二位能说中文的老师,清末民初译述西方自然科学与社会政治学说的巨子——严复。 严复(1854—1921),原名宗光,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侯官(福州)人。他是第一个系统介绍西学、提倡用西方思想与文化用以挽救中国的启蒙思想家。严复所译的书,有赫胥黎(Thomashenryhuxley)的《天演论》、亚丹·斯密(Adamsmith)的《原富》、约翰·穆勒(JamesMill)的《群己权界论》和《名学》、斯宾塞(herbertspencer)的《群学肄言》、甄克斯的《社会通诠》、孟德斯鸠的《法意》、耶芳斯的《名学浅说》等,内容涉及生物学、逻辑、经济学、社会学、法律学许多部门。其中《天演论》一书的影响特别巨大。鲁迅自述其在南京求学时阅读《天演论》的情况,谓几至废寝忘食的程度,可见此书当时对读者产生的魅力,在文化学术方面影响之深广。天演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学说,在当时帝国主义竞相瓜分中国,国家、民族处于危亡之际,这个学说对思想界起了振聋发聩的作用。 严复译述西方近代的社会政治学说,重在介绍天赋人权的思想,自由平等的思想。这些思想被顽固派视为洪水猛兽,但深得青年知识分子的欢迎。这对当时学术界起了蔑视君权、崇张民权的十分有益的启蒙作用。比严复略早,早期的改良主义者冯桂芬、王韬、薛福成、陈炽、马建忠、郑观应等,都介绍了或赞扬了西方的社会政治学说,主张启民智、开议院、兴商务、废科举、办学堂、译西书。但是他们的影响远不如严复的深远。 孙元起对严复的到来表达了最诚挚的敬意,带着全体学生来到校门的小广场恭候。见严复下车,孙元起执弟子礼上前相迎。 严复年青时毕业于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学院,虽然现今已经快五十岁,还身穿长袍马褂,自有一种军人的气度。见一个年青人带着一群年青人在迎接自己,从便从车上跳了下来。 孙元起快步上前扶住:“严先生,学生孙元起,忝为经世大学校长,热烈欢迎严先生到敝校执教!” 严复点点头:“原来是孙校长。老夫到此谋生,倒要请你多多关照!” “先生学贯中西,严密精邃,为海内外学子所宗仰。在先生面前,却是当不得‘校长’的称呼。所谓校长,不过是负责学校杂务而已。学校精神气质的培养,还在先生的传授。如果先生不吝赐教,可以称呼晚辈‘百熙’。”孙元起恭谨地答道。 “好,那老夫就托大,叫你一声‘百熙’吧!”严复哈哈一笑,“老夫年青时,曾在英吉利的格林威治海军学院就读,听闻百熙你则是美利坚耶鲁大学的博士,我们都是喝过洋墨水的,想来可以找到共同的话题。” 孙元起听了这句,顿时轻松不少,毕竟接受过西方文明,相对开通些。寒暄一阵,便陪着严复走进校园。果然是在西方大学呆过的,严复对于孙元起的构想非常赞赏,那种熟悉的感觉似乎让他想起年少轻狂的时光,说话间,便有一种怀念与期待。 从山脚下有青石台阶通往那个建在山腰上的老师住宅区。如今,住宅区被习惯性地称为“半山居”。因为预先知道严复、杨守敬要提前到来,所以率先动工,现在已经建好,打扫整饬一新,可以入住。 这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从客厅到卧室、从书房到卧室、从浴室到卫生间,一应俱全。严复是拖家带口前来,对于这个小院的这个布置非常满意,连声道谢。孙元起大致介绍了情况,比如可以去下面食堂就餐,如果自己动火做饭,可以托食堂的人到城里买菜买米,也可以跟着车到城里自己购买,只是得下午去,次日中午才能回来。 看到严复才到新居,可能需要布置,大致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等严复休息了几日,孙元起专程登门给严复送上经世大学的聘书,并附上薪金两千两白银。聘书上恭恭敬敬地写着:“经世大学聘书兹聘请 严复先生为出任经世大学文学院哲学系系主任、西方哲学教授,任期一学年,年支薪金银两千两。 此聘。 经世大学校长:孙元起(经世大学之印) 大清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五日” 这是孙元起签出的第一封聘书。虽然文学院还没有成立,文学院里的哲学系更是子虚乌有,但孙元起向严复承诺,明年起哲学系即招收学生。 严复在收到聘书的第二日,便每周两次,给经世大学的学生讲授西方哲学课程。经世大学终于渐渐有了大学的模样。 在十一月初,杨守敬携带着弟子、近万卷藏书也到了经世大学。这次,连严复都到校门处恭迎。 杨守敬(1839—1915),字鹏云,号惺吾,晚年号邻苏老人,湖北宜都人。清末民初杰出的历史地理学家、金石文字学家、目录版本学家、书法家、泉币学家、藏书家。有《水经注疏》、《日本访书志》,《湖北金石志》等83种著作传世,名驰中外。杨守敬在1880年至1884年间任驻日钦使随员,当时,日本正值维新之际,提倡新学,唾弃旧学,古典汉籍更是被看作落后的象征而随意抛掷。于是杨守敬得以大量购进许多国内已散佚的善本秘籍。其藏书十万余卷,其中海内外孤本逾万卷,对我国文化典籍的保存功不可没。 看着白发皤皤的杨守敬,孙元起心中顿生敬意,执礼愈恭。杨守敬也曾在国外呆过,思想较为开阔,虽已花甲,但身体强健。孙元起陪着他巡视校园,杨守敬也对学校的环境比较满意,对花瓣状的讲堂尤其赞赏:“此楼中间之讲堂,高而穹顶,恰似花蕊;四周花瓣环绕,逼真桃花,构思精巧,切合校庠之地。妙!妙!此楼何名?” 孙元起躬身答道:“好教惺老知道,此楼刚建好不久,并无名字。如果惺老不弃,便请惺老赐名!” “嗯,好说,好说。”杨守敬也不客气,“《史记·李将军列传》有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今此楼呈桃萼状,且在校园之内,可名之曰‘成蹊馆’。” “好名字!”严复抚掌赞道。 孙元起不知道好在哪里,但严复说好了,那定是好的,也赞了几句。 严复又说:“惺吾老学问精粹,然书法亦独步一时,昔在东洋,日人无不拜服,拜师者络绎不绝。今得此嘉名,还需请惺吾老题写,方称双美!” 这下孙元起明白了,原来杨守敬还是位大书法家,也出声相求。 两人恭敬求书,似乎挠到了杨守敬的痒处,哈哈一笑,也不推辞,只待回到住处挥毫泼墨。走了几步,就到了半山居。杨守敬听了“半山居”这个名字,频频点头,说:“这个名字切合环境,韵味无穷,且有出典。好!好!” 进了为他所配备的小院,杨守敬老怀大慰:“好!此处隐处山林,风景绝佳,无丝毫尘俗之气。在此衣食无忧,安心课徒著书,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安顿下杨守敬一家,孙元起心中大定。这学校不就起来了么?过了几天,孙元起到杨宅,恭敬地奉上了聘书、两千两白银的束脩,礼聘杨守敬出任“即将成立”的国学院副院长、历史地理学教授。到了新地方还没有过了新鲜劲的杨守敬笑呵呵地接受了聘书,还饶有兴致地打开看了看。然后指着上面的“历史地理学”几个字,问孙元起:“百熙,这‘历史地理学’是什么学问?” 孙元起教材编得多了,对于学科的基本构成有了一定的认识,虽然没学过“历史地理学”,既然能写出这个词语,就也知道这个词的一些含义。当下,便从学科定义、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基本理论等角度对“历史地理学”这个学科进行阐述,忽悠眼前这位历史地理学的巨擘。总而言之,孙元起论述了两个问题:一、历史地理学是一个专门的学问,很有研究的必要和研究的空间;二、你要向学生们授课,最好按照新的学科体系,编写一本基本的历史地理学教材。 果然,孙元起从全新角度剖析“历史地理学”,对这位老先生触动很大。他点点头:“百熙,你说得很有见地。在中国学术中,地理往往作为史学之一类,就像百熙刚才所说,各种地理学混淆不清,令人无所适从。这历史地理学,老夫研究有年,确实有些心得,却不知其为独立之学问。我以花甲之年,虽欲编一册教科书,却恐精力不济。这是老夫的两个弟子——” 杨守敬说着,指了指身边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四十余岁:“这个是熊会贞,跟随我多年,学问不亚于老夫。如果大学堂的课我不便奔走,便要请他代课。” 孙元起与他见了礼。 杨守敬又指着一位年青的小伙子,只有二十五岁左右:“这是卢弼,字慎之,沔阳人。年龄恐怕和百熙相仿佛。” 孙元起点点头,又与他见了礼。 杨守敬道:“编书的事,你和这俩人商议,书稿可以拿来我审读一次,如何?” 有这位学坛霸主当名誉主编、审稿人,孙元起还怕什么?只需要大致写出编书体例,交给二人往里面填写材料便可。孙元起并应允了。 过了数日,孙元起大致写好了提纲,送到杨宅。随着提纲,还有给两个人的聘书:熊会贞是国学院历史地理学副教授,年薪1000两白银;卢弼则是经世大学附属高等中学的历史教员,年薪500两白银。 第三十六章芳物于人自有情 等研究人员、严复、杨守敬等先后进入工作岗位,学校终于进入正常的工作状态。孙元起可以在这个时候歇一口气,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一些事情。 编译教材是细水长流的活儿,一口吃成胖子是不行的。学校日常工作、每日给学生解答问题都是例行工作。好在有了两笔捐赠,这三万两银子使得学校的财政轻松不少,否则孙元起就得夜夜失眠了。 这些工作占据了孙元起的绝大部分时间。从美国回来,一直到十月底的五六个月的时间里,完全没有心思静下心来攒论文,也没有任何成果发表。这完全不符合西方科学家对这位东方神奇青年的印象:那个远东小子,可是喜欢没事儿就发几篇别人看不懂的长篇论文,或者折腾出新鲜的实验来考验传统自然科学家神经的! 卢瑟福、马丁、罗西这几位教授都知道孙元起在建设一所学校。他们认为,是这些社会**务耽误了孙元起正常的科学研究,这让卢瑟福等人很不满:要知道,孙元起的很多研究是走在世界前沿的,甚至可以说是领导自然科学向前发展的重要人物,怎么能停下脚步去做这些管理性的工作呢? 孙元起乘着这段时间的空闲,决定把量子力学的概念彻底推出来:先从德布罗意波理论入手,用戴维森的低能电子散射实验、汤姆逊的高能电子衍射实验验证物质波的正确,再由此分别建立海森堡矩阵力学、薛定谔波动力学,最后从数学上证明这两种理论的等价性。因为矩阵力学、波动力学这两种理论都是以微观粒子具有波粒二象性为基础的,故可称量子力学。 这篇文章综合了五届诺贝尔物理学奖7位得主的成果:1918年第18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普朗克的“创立量子论、发现基本量子”;1929年第29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德布罗意的“提出粒子具有波粒二项性”;1932年第32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海森堡的“提出量子力学中的测不准原理”;1933年第33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薛定谔、狄拉克的“建立量子力学中的波动方程”;1937年第37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汤姆逊、戴维森的“发现电子在晶体中的衍射现象”。由此可见论文的重量,几乎囊括二十世纪前四十年量子力学发展的所有成就。 孙元起这篇论文花了一个多月,洋洋洒洒写了两百多页,取名为《量子力学》,誊清之后便寄送给《science》杂志社。在信中写到:如果杂志社不刊登此篇论文,请转递给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卢瑟福教授,交付麦吉尔大学出版社印行。 在孙元起寄出论文的时候,Oc事务所已经完成了对经世大学的实地勘测,画好图,收拾起行囊,准备回美国过圣诞和新年。为此,孙元起特地准备了一张两万美元的花旗银行支票。如此一来,孙元起手头便只有不到两万两白银,财源枯竭近在眼前。 按照计划,薇拉、莉莉丝、艾琳娜、妮娜要和Oc事务所一起回美国。因而。这几天四位姑娘一直没有好脸色。自从进入十一月,那剩余十栋半山居的宿舍相继竣工,本着空着也是空着的原则,孙元起便让三所大学的研究人员、Oc事务所事务所、四位姑娘入住了。自己为了保持“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及“安定军心”的原则,依然住在山脚下的土房子里。 在操场西头也有座不高的山丘,从这座小山顶可以绕到图书馆,直接往下则是到了操场。现今,在这只有六七十米高小山顶上开始修建一所容纳二百五十名学生的宿舍楼。这些都是为安慰学生们军心。 为了欢送Oc事务所归国,全校师生在简陋的食堂里面举行了简单的欢送晚餐会。这是学校里面第一次举行这样的活动,孙元起没有太多的经验,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晚餐就开始了。薇拉、莉莉丝、艾琳娜、妮娜一脸抽抽地坐在一旁,让孙元起心里也不好受。只好以视察的名义,端着酒杯逃到别的餐桌去。 没想到,这完全是才脱虎口,又入狼窝。孙元起作为校长兼老师,随便到哪个桌子,学生都得敬酒。一来二去,还没等宴席结束,孙元起便觉得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地找个座位坐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元起从醉梦中醒来,梦很旖旎,虽然记不清梦的内容,估计是又梦见以前的小女友了。唉!又要“跑马春梦了无痕”了。想着,不顾头痛欲裂,想褪下内衣。手臂刚动一下,便触到一个温热柔软的**。 **?幻觉? 再碰一下,没错!是有人。从传来的嘤咛声,还是个女人! 孙元起立马吓得坐起来,早晨的冷风袭上肌肤,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一丝不挂。急忙转头打量:这不是自己的卧室!再打量自己身边,啊——啊!居、居、居然是妮娜这个小萝莉!可能是自己刚才的咸猪手,或者自己起来的冷风冻醒了她,小萝莉正睁大眼睛盯着自己。 “——”孙元起现在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机械地再看过去,才发现不仅妮娜,薇拉、莉莉丝、艾琳娜都在,一边两个,一个都不少! 是做梦么?孙元起狠狠揪了自己一把,痛得直龇牙。 这个时候,孙元起最想立刻从这里消失。乘着晨光,四处打量自己衣物的所在,孙元起情不自禁叫出一声“苦也”:自己的衣服放在床对面的桌子上。要在小萝莉的注视中,赤身**地下床,再穿上衣服,这可需要一定的勇气! 就在孙元起在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的时候,事情急转直下,薇拉、莉莉丝、艾琳娜都醒了!妮娜人家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儿,用纯洁无害的眼光盯着自己;而这三位姑娘就很过分了,一个个都坐起来,拉着被角捂住胸部,一脸含羞带怒的表情,低头不语。结果妮娜也有样学样,坐了起来,用被子捂着花骨朵般青涩的胸部,然后低下头,只是眼神时不时地四处逡巡。 窗外的光亮渐渐明晰,勾勒出女孩们光滑的背部、柔软的曲线。孙元起知道作为一个男性,应该首先打破这个僵局:“昨、昨天晚上,我,没对你们做什么吧?” 除了妮娜,三个姑娘一起抬头,满脸悲愤的表情,意思是说:怎么,吃干抹净,还在床上,就不认账啦? 孙元起只好退后一步:“那,我就是对你们做了什么咯?” 四位姑娘一起点头,连小萝莉的头也点得跟鸡啄米一样。孙元起一脸呆滞地看着妮娜:自己不会那么禽兽吧,连小萝莉都没放过? 妮娜看孙元起盯着自己,以为他不相信,扁扁嘴:“刚刚你还摸了人家……” 孙元起只想仰天长啸:天地良心!我刚才只是不小心碰了你两下而已,怎么就变成“摸”了呢? 咬咬牙,又问道:“好吧,女士们,我们来讨论一下成年人的严肃问题。首先,我应该对谁负责呢?” “我!”四位女子异口同声,非常肯定地回答。 “我不认为我有那么好的体力,尤其是在酒醉的情况下!”孙元起没好气地说,“诚实一些好吗,女士们?上帝喜欢诚实的人。” “……”四个女子都低下头,一言不发。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眼下,四位姑娘异口同声咬定自己做了坏事,怎么办?酒醉后,如何来到这个陌生的房间,这是一个疑问,只是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根据残存的记忆,孙元起不敢否认,恐怕自己憋得太久,在酒醉之下,确实做了荒唐的事情,但自己决不是用强,否则绝不会安稳地躺在这里,身边四位姑娘可不是善茬儿;也绝不可能同时对人家四个女孩子下手。孙元起自认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只是需要对哪一位姑娘负责,还要查究,总不能搞个三妻四妾的吧?怎么查究,这是个问题。这种事,总不能自己动手,那样可真就坐实了自己“非礼”的罪行。 细细推测,昨天的事情有些你情我愿的意思,妮娜估计还不懂男女之事,所以排除在外;艾琳娜是个羞涩的姑娘,认识她那么久,这种事估计做不出来,所以也排除;莉莉丝平日里便腻着自己,性格开放,大大咧咧的,她的嫌疑最大;至于薇拉,这是个冷静的女孩,不会参与这种出格的事情吧?可……可她现在正身无寸缕地坐在床上! 头痛! 忽然,灵光一闪,孙元起想到一个事实:西方人信仰基督教、天主教,在婚姻形式上可是严格的一夫一妻制,国王也只能有情妇而已。当下问道:“好吧,女士们,你们都是耶和华的信徒,知道应该遵守一夫一妻制,也就是说,我只能和你们其中的一位结婚。所以,希望你们能够坦诚一些。” 一阵沉默。 莉莉丝打破沉默:“我问过你们中国人,你们普通人也是一夫一妻,但是可以有很多情妇,叫做‘妾’……” “……”孙元起无语了,人家连中国的基本国情都调查过,完全是有备而来。在这一次交锋中,自己完全是溃不成军。 孙元起决定改变策略:“反正,我只需要一位妻子,而且我很难养活那么多的情妇。所以,我只能和你们其中的一位结婚。如果你们都不能拿出足够的证据,我只好等待,看看有谁怀孕,她便是我的妻子。如果没有任何人怀孕,那么只好说‘对不起’了。” 事实上,“一次中奖”的概率非常低,否则地球上早就挤满了人类。所以,孙元起决定用这种办法逼出“受害者”。 妮娜立马抗议道:“刚刚你还摸了人家……” “摸的不算!”现在比摸严重多了的事情还有一大堆,谁还顾得上调戏小萝莉的事情? 妮娜嘟着嘴,孙元起直接无视,开始问艾琳娜:“艾琳娜,你有证据么?” 艾琳娜低着头,连脖子、锁骨都是粉红的。半天,嗫嚅道:“不……不是接吻都会怀孕么?” “……”看来美国的生理教育也是很落后的。孙元起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不是!接吻和怀孕没有任何关系。” 艾琳娜顿时抬起头“那……怎么样才会怀孕?” 这个问题,连妮娜都尖起耳朵听,看来大家对于生理知识都是非常渴望的。 既然大家都已经坦诚相见,这些问题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权当客串一把生理卫生的老师,孙元起三下两下把基本原理给介绍了。 刚介绍完,妮娜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两只手光顾着抹眼泪,连胸口的花骨朵都不遮了。一边哭一边数叨:“哇……薇……薇拉,莉……莉莉丝,我……我以后再也……再也不叫你们姐……姐姐啦……,呜……呜……,我……我恨你们!……我……我说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还说……还说是和约翰逊……打架,原来……” 果然,就像主席教导我们的,坚固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因为此事,Oc事务所延迟一天出发,如梦初醒的艾琳娜和伤透心的妮娜跟随一起他们离开了伤心地。然而事已至此,被迫面对这种两难境地的孙元起,只有分别薇拉、莉莉丝的家里写信,简略介绍了情况,并向她们的父母求婚了。至于天主教家庭如何处理这种一夫两妻的问题,只有耐心等待。 这个突发事件,对孙元起的影响并没有持续多久。如果说影响最大的,还是他从此以后戒绝饮酒:喝醉一次,就差点搞个三妻四妾,再多喝醉几次,岂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留下来的薇拉、莉莉丝继续出任经世大学附属中学、小学的英语教员。经世大学又恢复了以往的静谧。 在稍后几天,也就是1901年12月10日,瑞典诺贝尔基金会颁出第一届诺贝尔奖:荷兰科学家范托霍夫(Jacobushend日cusvan‘thoff)因为“化学动力学和渗透压定律”荣获诺贝尔化学奖,德国科学家贝林(EmilAdolfvonBeh日ng)因为发现“血清疗法防治白喉、破伤风”荣获生理学或医学奖,而伦琴(wilhelmconradRontgen)因为“发现X射线”而荣获物理学奖。这对孙元起的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有在很久以后,他偶然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这则消息。 时间已经进入冬天,在这个时候,地处京郊山区的经世大学愈发寒冷,这使得孙元起更怀念后世的暖气。下了几场雪,校园里白皑皑的一片,操场上再也见不到学生的身影。因为寒冷,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呆在同一间教室里,以便保持温暖。 北京的西郊盛产煤炭,经世大学自然大量采购,只是担心使用不当导致中毒、火灾等安全问题,校园里面不敢过度使用。新建的屋子潮气比较大,加上地处空旷,屋子里生一个火炉完全不抵事。孙元起呆在校长办公室中,在编写教材的间歇,使劲地搓手跺脚,好使麻木的手脚恢复一点知觉。绕着办公室转了一圈,心想:天这么冷,这个时候学校也快放寒假了吧? 因为这是经世大学第一届学生,很多问题还在摸索阶段。比如,如果现在放寒假,那等到春节过后,足足有两个月时间,怎么安排学生的假期生活? 又转了几圈,孙元起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并马上到教室公布自己的想法:学校将在一个星期后结束本学期学习,到时候将由学期考试。考试结束至下学期开学的两个月期间,电子学系负责设计简单的风力发电机,化学系负责研究河水的净化工作,物理系负责暖气的设计与输送,数学系负责自来水以及输电的线路最优化设计。每个系集体参与,下学期开学第一周提交相应报告。如有实验、调研等需要,学校可以给予相应的经费支持。 当然,要让这些学生从无到有、从入门到精通,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可能他们的设计漏洞百出,但绝不能低估年青人的创造力。为了让他们能够尽早地走上科研的道路,只有从实际出发。与此同时,孙元起尽力回忆前世风力发电机、暖气、自来水等成熟产品的零星知识,形成文字交付给他们,希望对他们的研究有一定的帮助。 孙元起的偶发奇想,以后形成了经世大学的一个特色,学校里面的大部分工程都有学生参与,比如地理系实地测绘学校地图、参与校园建设规划,生物系调查校园内生物资源,地质系勘测学校的资源。推而广之,全国范围内的图书收集、语言调查、考古发掘、地质勘测、动植物普查等等,都可以见到经世大学学生的身影。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经世大学“经世致用”的校训。 等考试结束,学生们终于感觉到自己所在的系原来是一个集体,大家开始分工,研究原理、实地调查、动手实验,以前从来没有这种动手机会,所以都兴趣盎然。即便外面天寒地冻,也满山遍野地跑。孙元起终于可以安心地坐在办公室中,和美国、加拿大的博士们一起,讨论自己攒的《量子力学》初稿,和他们相互讨论,偶尔穿插圣诞节、元旦、火鸡一类的轻松话题,打消他们“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愁绪。 就在这个时候,老郑冒着雪送来一封信,仔细看时,却是蔡元培写来的。**月份经世大学筹备成立的时候,孙元起曾托商务印书馆的石蕴玉,给时任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的蔡元培带封信,透露出浓浓的招揽之意,只是后来没有了下文。难道他现在回心转意啦? 连忙拆信阅读。蔡元培首先是对没有及时回信的抱歉,然后又说自己才力有限,不能胜任经世大学教职,所以未能北上,尚请海涵云云。孙元起正大感失望的时候,信末忽然峰回路转,说道:“前时,南洋公学总理张兄菊生解职,至今闲居,未知兄台处尚有空缺否?”读到此处,孙元起拍案而起,大声叫“好”,惹得一群洋人直瞪着蓝眼睛。 孙元起不顾外面下雪,连忙回城,分别给蔡元培、张元济发电报。对于蔡元培,除了感谢,再次表示招揽之意;对于张元济,则表示如果北上,即可出任经世大学副校长、校务委员会主任。 在京城住了一夜,张元济终于在第二日下午来了电报,表示年后将到任。孙元起大喜过望,除了回电感谢外,急忙又附上旅费若干,以示自己的拳拳之意。心想:这样一来,年后自己终于可以从学校的校务中解脱出来,专心搭建两所实验室了。转念又想:对了,前不久给章太炎先生去信,怎么还没见他回信?难道这位大牛对于高薪不屑一顾? 殊不知此时,章太炎正在上海竖起反清的旗帜,与改良派打嘴仗,哪有兴趣北上?再说,上海是外国租界林立,反清思潮泛滥,是革命志士的理想藏身之所;而作为满清都城的北京,相对就保守许多,章太炎先生又怎么会北上呢?至于蔡元培为什么不愿北上,恐怕多少也有这个因素。 第三十七章籀书颉迹出争持 过了元旦之后,孙元起就开始掰着指头一天天算,看看耶鲁大学、MIT的人什么时候能带着十八万美元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想想人家京师大学堂筹办的时候,每年的预算是三十万两白银。自己到他们面前,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如今只能天天等着美元来救急。看来,为了学校能够有充足的资金保障,少不得要借鉴一下后世的创意,开办几个校办企业。 结果,耶鲁大学、MIT的人没盼来,老赵却带着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赶着一大队马车回来了。老赵认真执行了孙元起交代的“悄悄”原则,连北京城都没进,直接把人和马车带到了经世大学。孙元起知道后,立马出门去迎接。 三个月不见,老赵明显黑瘦许多,但很精神,老远看见孙元起,便喊起来:“孙先生,俺回来咧——”待到近前,老赵恭敬地跪下给孙元起磕头,后面的看上去不少是是以前义和团的孑遗,见老赵跪下,也都伏了一地。 孙元起立马上前扶起老赵:“老赵,你这就见外了!哎呀,黑瘦不少,路上吃不少苦吧?” 老赵眼圈一红:“先生,您说得是哪里话!俺本来就是黑瘦黑瘦的,你不知道,俺一回去,庄上人都说俺遇到贵人享了福,白胖不少。听说俺天天就这么光吃不干活,连镇上的张老爷都羡慕,说俺是有福之人!哪里有黑瘦?……” 正絮叨间,老赵家的,还有赵景惠、赵景行、赵景范、宋景尧三人都迎上来。长久不见,老赵家的、赵景惠、宋景尧都有些眼泪汪汪的,赵景行、赵景范如今倒有些文化人的样子,规规矩矩上来给老爹请安。老赵见了,眼睛喜得都弯起来,却不忘每人赏一巴掌,嘴上还说:“混帐东西,没给孙先生添麻烦吧?” 待看到宋景尧,连忙向后面的人群堆里招手:“宋老二,你过来,看看你家的闺女,现在你还能认得不?” 话音刚落,后面有个黑瘦的中年汉子抹着眼泪走过来。孙元起还疑惑呢,宋景尧已经一边哭着喊“爹”,一边迎上去。感情是老赵把宋景尧的父亲给带来了。 看着他们父女抱头痛哭,老赵一家也在旁边陪着落泪。老赵抽着鼻子介绍说:“这是景尧他爹,逃荒的时候一家人走散了,景尧就跟着俺,后来就遇到先生您了,没吃什么苦。唉,景尧他爹可就遭了罪咯,媳妇、小子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人了。这次回去,俺碰到他,看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想着他还有个闺女在这儿,就把他给带来了……” 孙元起拍拍老赵肩膀:“你做得非常对!等会儿,你安排一下,那边还有空房子,把老宋一家安顿下来。老宋要不想回去,就留在学校吧!” “那太谢谢孙先生了!”老赵连忙作揖,过去拍拍宋老二的肩膀,“老二,不要哭了!一家人见面是高兴事儿,哭什么?看看你闺女,白白胖胖的,没遭一点罪,还不过来谢谢孙先生?” 宋老二才收了哭声,带着宋景尧来到孙元起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孙先生,俺宋二谢谢你的大恩大德!俺就是做驴做马,也要报答你!” 老赵在一旁说道:“胡扯!什么做驴做马?告诉你,孙先生可是天底下顶顶个的好人!刚刚孙先生说了,你要是乐意,就留在这儿天天享福!你是遇到贵人啦!” 宋老二一听,更是磕头不止。好不容易,孙元起才把他们父女给拉起来。 老赵又介绍道:“先生你让俺那那些乡亲带回去,结果大家伙儿回去一看,田地都荒了,屋子也倒的倒、塌的塌,家里人都没法过活,都要跟回来。俺想啊,先生您临行交代了,说如果愿意回来就再回来。这么着,就拖家带口地一起过来了。” 孙元起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做法。看着人群中男男女女满脸风霜的颜色,再看看他们两家人亲热的样子,知道他们肯定有一肚子话要说,便道:“老赵、老宋,你们大家伙儿都先回家看看,把这些人安顿下来吧。” 老赵一听,不乐意了:“家里有什么好看的?这一家不都在这么!屋里的、景惠、景尧——”说到这儿,老赵回过头对宋老二说:“对了,宋老二,你闺女现在叫‘景尧’,多好听的名字,孙先生给起的!以后可记下了,别‘红桃’‘红桃’地叫,不好听不是?” 听了老赵的教训,老宋一边抽搭一边连连点头。 老赵这下才满意,又教训那三个女性:“你们三个站在这里干什么,干净回去收拾做饭,没看到这么多人么!景行、景范,杵在那儿跟木桩子似的,还不过来帮忙?” 把家人通通训斥一番之后,老赵才朝孙元起做个揖:“先生,您交代的事情,俺照着做了。这东西还得趁着现在热乎劲,给赶忙结清!” 看老赵的倔劲儿,孙元起只能同意。当下,先让队伍中的妇女老幼跟着老赵家的一起过去,该休息休息,该做饭做饭,该收拾房子收拾房子。只留下青壮年,赶着马车望成蹊馆而去。 老赵拉着孙元起走在前头,低声先孙元起汇报这次河南之行的情况。关于甲骨文的发现情况,以前中学课本上介绍过,孙元起模模糊糊知道一些:许多年前,在河南安阳县小屯村以北、洹水以南,靠近殷墟的农田里,农民犁田时,时常发见刻着图文的甲骨。农民们不知道这些甲骨的来历,以为年代古远,可以治病,收起来卖给药材店,称为“龙骨”,药材店把这些龙骨再运到北京去卖。直到一**九年,金石专家王懿荣因为生病吃药,首先发见了骨甲上所刻的是古代的文字,这些文字都是非常宝贵的古代文献。他於是派人到药店里把那些“龙骨”全部买下,开始研究。 与王懿荣同时搜集的还有天津的王襄和孟定生。王懿荣在1900年庚子国变中去世后,他所藏甲骨的一部分转至刘鹗手中,刘鹗继续搜集,并于1903年选拓了其所藏的1058片编成《铁云藏龟》出版,这是第一部著录甲骨文的专书,它为甲骨学的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次年,孙诒让依据《铁云藏龟》的材料写成《契文举例》,为第一部研究甲骨文的著作,书中虽然也有谬误,但他的确起到了开山的作用。 王懿荣发现甲骨后,不惜重金搜求、购买。其后刘鹗、罗振玉等人亦竭力收购,并探明被古董商隐而不宣的甲骨出土地是安阳而不是汤阴。于是麇集在小屯村的商人一天多似一天。早期甲骨文的收藏家有王懿荣、孟定生、王襄、刘鹗、端方、罗振玉。外国人有日本的林泰辅、美国的方法敛、英国的库寿龄和加拿大的明义士。自此以后,甲骨文渐渐地引起了中外学者的注意,百年以来,搜罗研究的风气,盛极一时,甲骨文成为一种专门学问。 而眼下这个时候,除了已经去世的王懿荣,只有王襄、孟定生、刘鹗寥寥几个人收藏甲骨,甲骨还没有引起世人的瞩目,大部分时候甲骨还是作为“龙骨”这味药材出售,并且即便有人知道甲骨,也不知道甲骨出土地是在安阳的小屯。 当然,老赵作为本次采购的主要负责人和亲历者,说起来自然更加亲切:“俺们花了将近十天,回到山东。在家里上上坟,祭拜一下先人,又串串亲戚。七八天之后,我们一行人就直奔河南安阳府……” 孙元起摇摇头:“难得回去一次,应该多呆几天的!” “家里有什么好呆的?庄子上人都没有几个了,要不是想着回去烧纸、上坟,也不值得回去一趟。”老赵深有感触,又继续说道:“到了安阳,找几个可靠的人,按照先生说的,先去药店买龙骨,专门捡花纹多的买。药店也没有多少,那东西用的人少,也不贵,每斤要制钱六文。买了一些,又按照先生吩咐的,在洹水边上,果然找到了那个小屯村。” 孙元起心想,这是书上明明白白写的,自然不会错。 “那个地方果然盛产龙骨,地里往深一挖,能挖到不少。蹊跷的是,那里的龙骨与别处不一样,上面都被小刀子刻画过,还被火烤裂了。俺们就找几个实诚人,装说是山东的药材商,来收药材。村里的家家户户都有不少龙骨,说城里的药店三四文一斤,问俺们要不要?俺们怕露馅,耽误先生的事情,来回犹豫几回,才勉为其难,三文钱一斤收下。” 这话听得孙元起只咂舌头:国宝级的甲骨,原来只要三文钱一斤,这都有损国宝的光辉形象!便问老赵:“这三文钱一斤,是不是有些便宜?” “不便宜!”老赵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龙骨那东西瓷实,有的一块就好几斤。小屯那里又盛产这玩意,地里随便挖,都能挖到不少!先生你不知道,有一家在地里挖到一个坑,里面有好几千块龙骨,怎么也有上万斤,三文钱一斤,那就是大几十两银子!这能买多少地?” 孙元起心里苦笑:哪有这么算账的! 老赵有些得意:“村里人知道俺们收龙骨,三文钱一斤,连地里庄稼都不要了,到处都在挖。俺们看后来挖出来的太多,就先收上面花纹多的,没什么花纹的最后收,也便宜。这么收了两个月,村子前后都挖遍了,再没挖出什么新龙骨,俺们才准备往回走。” “你们这么着收龙骨,当地人也没说什么?”孙元奇有些疑问。 “俺们这是收药材哩,他们能说啥?”老赵不理解孙元起的意思,“村里人看俺们要走了,还问呢:以后还来收不?俺就说:收!每家每户先给了一两银子算是订金,让他们挖到先存着,明年俺们再去收!” 明年再去?再去恐怕就不是这个价咯。而且,这么大张旗鼓地一闹,谁还不知道龙骨产于安阳小屯?谁还不知道这龙骨有猫腻儿? 孙元起回过头,看着后面三四十辆马车,问道:“老赵,你们买了多少龙骨?” “前后共买了十一万八千六百一十三斤,在城里是每斤制钱六文,村里的是每斤制钱三文,共花了三百二十五两零九百文。”老赵看来把这些数已经烂熟于心,随口就报了出来,“除去雇马车、住宿、吃喝,还剩四千一百三十一两银子。俺们路上花销都找人记了账,一会儿给先生送来。”说着,老赵解开外面的棉袍,从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四千一百两的整钱,零钱等会儿给您送过来。” 孙元起接下后,从中掏出一百两的银票递给老赵——为什么不给一千两呢?一来是学校的资金确实拮据,二来给多了估计老赵也不会接受。——然后对老赵说:“老赵,这点银子你先拿去,那些零头也别给我了。才来的那些人,初来乍到,要安顿下来得花费不少,你看着哪家有困难就帮帮。” 老赵想了想,点点头应下了。 孙元起又道:“对了,有些话得说在前头,否则以后大家闹不开心。校园里面的所有土地都是学校的,任何人不得在此私自建房。学校给大家伙儿住的房屋,大家只能用,不能归自己,也不能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代。也就是说,谁在学校里面干活,谁才能住房子;以后不在学校干活了,就得离开学校。明白么?” 老赵点点头:“俺明白!先生您说的也在理儿,就比如俺们以前替主家干活,不能说干活供吃、供喝、给钱外,连住的房子也白送。天下没有这种事不是?俺一会儿就跟他们说去。” 孙元起又交代道:“不过,出了咱们经世大学都是些荒地,地也便宜,如果你们有谁自己想出去住,你们可以去外面买地盖房子。” 最近半年因为经世大学校园内施工,经常找附近的山民帮忙干活,一来二去,在校门的官道对面,已经有好几户人家搭的窝棚。可以想见,在不久的未来,那里定然是一片繁华。 老赵感激地说道:“俺记下了!” 说话间,到了成蹊馆。学校眼下只有一届学生,这幢楼大半是空的,随便找了几间空教室,吩咐大家开始往屋里搬。好在距离近、人也多,十多万斤龙骨小半个时辰就搬进屋里,足足堆满了三间屋子。孙元起看着这些瑰宝,心中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赵景行、赵景范很好奇,孙先生买这么多骨头片子回来干嘛,是不是有什么奥秘?搬完后,一人手里捏着几个甲骨在那里翻看,还相互讨论。老赵逮眼看见俩小子在那儿玩耍,上去就是一人一巴掌:“混帐东西,这是你们玩的么?” 俩小子讪讪地放下手里的甲骨。 “别到处乱嚼舌头,否则打折你们狗腿!”老赵喝道,“还不滚出去?” 俩兄弟跟兔子似的,窜出屋去。在外面转悠半圈,避着老赵又绕了回来,看见孙元起站在门口,连忙凑上去。躬身行礼请安后,赵景范年纪小、胆子大,单刀直入地问道:“先生,屋里那些骨头片子是干嘛的?” 孙元起刚才看到老赵训他们俩,便有心调侃一下:“你说呢?” “是动物骨骼标本么?”赵景范学过“自然”这门课。 “不是标本!”赵景行反驳道,“这些骨头都是零散的,大多数是同一部位的,都没有见到什么头骨、颈椎、脊椎。先生,是化石吧?” 孙元起摇摇头,说道:“不是!” “那是什么?”兄弟俩异口同声地问道。 孙元起眼睛一翻,跟俩兄弟胡扯道:“这是一位中药,叫做‘龙骨’,是古代巫师占卜所用,上面还遗留刀刻和火烧的痕迹。因为某种原因,被埋入地下。现在科学实验表明,该种中药可以启迪智慧,使人更加聪明。所以学校大量采购,准备从下学期开始,每周给学生服用一次,好让你们学习进步。” 看着孙先生一本正经的样子,毫无疑问,这两个家伙都相信了。他们睁大眼睛,发出惊讶的声音,似乎被这项伟大的“发现”所震惊。 孙元起哈哈大笑:“刚才是骗你们的!这些骨头片子,一般称为‘甲骨’,是殷商文化的遗留。甲骨上面的刻画符号,叫‘甲骨文’,是我国目前发现的时代最早的成文资料,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 听了后一种解释,兄弟俩对视一眼,反而觉得有些迷惑。在他们心里,相对后一种说法,似乎前一种说法更可信些吧。 果然,没几天“龙骨使人聪明”的说法便开始流传,从经世大学到京城,从京城到全国。估计在这场风波中,有无数甲骨遭受刀锉、火烧、水煮、油煎的厄运。孙元起得知后,哭笑不得,看来谎言永远比真理更有市场。 经世大学收藏的这批甲骨,事后统计,足有十二馀万片,占甲骨存世总量的百分之八十以上。之后不久,经世大学在佟文楼第二、三层建了一座博物馆,命名为“甲天下”,专门收藏这批甲骨。取名“甲天下”,一是意味着这里是甲骨的天下,二是意味着这里的甲骨占据天下的鳌头。在甲骨研究蔚然兴起之后,“甲天下”成为世界甲骨学者心中的圣地。 第三十八章儒门弟子尽高官 学生放假,加上《量子力学》的论文寄出,眼下又收了这批甲骨,孙元起总算可以安心过个西历的新年。这年头,大清国内还是以农历为最主要的计时方法。挨着圣诞、元旦,孙元起少不得去美国公使馆、丁韪良住处拜访一回。还要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卢瑟福等好友、同僚们寄上几张贺卡,表示新年的祝福。 “我中华乃堂堂的礼仪之邦,这点礼节岂能亏缺!” 这些天,孙元起就呆在郊外的经世大学中筹划来年的安排:学校如何规划?学科如何设置?资金如何筹集?师资什么时候到位?什么时候去美国?下一批学生如何招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些问题都要在春节前拿定主意。 正筹谋间,京城中的叔祖大人派人送来了“调遣金牌”,让自己赶紧“过府一叙”。问送信的仆人,仆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说是急召,催促快去。孙元起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吩咐诸人小心巡守,自己急匆匆地随着孙府家人往城里去了。 到了城里,已然是掌灯时分。孙元起不敢耽搁,直奔孙府。到廉子胡同孙府的时候,孙家正准备吃晚饭。孙家鼐老大人招呼说:“百熙不是外人,一起坐下吃吧。” 孙元起也不客气,心想定是老大人想在餐桌上说些悄悄话。古往今来,官员们不都是一边吃喝,一边谈工作么? 洗手净面,等到了堂上,孙元起才算开了眼界:堂中间摆了一张大桌子,老大人的几个成年儿孙,还有半大小子都立在桌子两侧恭候。旁边还有两桌,一桌是妇孺,看着像是孙家的儿孙媳妇之类,带着小孩,也在桌旁候着;再远处,还有一张大桌子,周围有几个人立着,还没有坐满。 话说孙元起来清朝都三四年了,还真没有和这些大人物正式吃过饭。平日在自己院子里,大家老少男女,不分尊卑,围在一桌上搅饭,热热闹闹的。去美国,那更是如鱼得水,跟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没什么区别。眼下看到这场景,还真有些吃惊。 孙家鼐见孙元起有些发呆,便笑道:“虽说尊卑有别,但我们孙家向来是待下极宽,所以全家上下都是一块儿吃饭。” 这还叫“待下极宽”?你是没见过我家!孙元起虽然心里咕哝,脸上还得带着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多赐,去端张椅子过来,百熙今天坐老夫旁边!”老大人对着桌边的一个少年说道。那少年应了一声,搬椅子去了。另有仆人拿过一套餐具过来。 孙元起当然知道这上席不好坐,尤其是旁边还有一群叔叔伯伯的时候。刚要出言推辞,老大人一道有如实质般的眼神扫过来。有杀气!孙元起一悚,只好闭口不言,默认事实。 老大人在首席上坐了,道:“都坐吧。” 整个堂上的人才都坐下,孙元起是有样学样。 旁边有仆人过来:“老爷,现在传饭么?” 老大人微微一颔首。那仆人快步走到堂门口,喊了一声:“传饭!” 一会儿工夫,七八个仆人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饭菜。桌上总共六个菜,两碗汤,素菜倒是占一大半,不过分量倒是挺足。用眼睛余光扫了一下,各桌的饭菜全都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小锅饭。 仆人们上齐饭,福了一福,到最远的那张大桌子边坐下。这下孙元起才明了,那桌空着的位子是留给这些后来仆人的。 “百熙,粗茶淡饭,不要嫌弃,也莫要客气!”老大人说罢,拈起筷子,在白菜豆腐上夹了一块放在自己的碗里,桌子上的其他人才拿起筷子。这样,晚饭开始。 话说整个大堂有大大小小几十号人吃饭,除了筷子、碗碟偶尔发出的声音,寂静一片,连咀嚼声、喝汤声都趋于无闻,真真是“食不言,寝不语”。孙元起心中感慨无限,动作上少不得要小心翼翼,免得闹出笑话来。 桌上有吃好了的,放下碗筷,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仔细看时,却是碗里的米饭一粒不剩。等老大人放下筷子,早有人端过一盅热茶。等茶喝完,这顿饭就算结束了。所有人都起身,仆人们也赶紧过来收拾饭桌,送上盥洗用具。 看着孙元起也收拾停当,老大人招呼一声:“百熙,到我书房里来。”然后倒剪着手,慢悠悠地往书房而去。孙元起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书房里还是前几个月所见那般,只是书架上多了几函典籍,壁上也有新的书画。老大人自向书桌后面的太师椅上坐着,看孙元起给自己请了安,才随手拿过一个折页,不知在看还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半晌才道:“百熙,你知道老夫今天唤你来何事么?” “不知道。”孙元起确实不知道。 “前些日子,皇上和太后从西安行在起驾回京。临行之际,有惩于拳匪之乱,以为国弱民贫,不可以抚远。故而诏告天下,筹办新政,冀上下同心,以强中国。”老大人虽然在说,眼睛却一直盯着纸面。停顿下来的时候,才看了侧耳倾听的孙元起一眼。然后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继续往下说:“没几天,老夫就收到邸报,说‘兴学育才,实为当今急务。京师首善之区,尤宜加意作育,以树风声。前建大学,应切实举办。派张百熙为管学大臣,责成经理,务期端正趋乡,造就通才。其裁定章程,妥议具奏。’既然皇上和太后要恢复京师大学堂,估计这事儿又得操办起来——” 听到这里,孙元起算了明白了个大概,当下答道:“叔祖大人,我这京师大学堂格致教习的差事,在去年我去美国之前,已经向大学堂告假了,俸银也没有再领。如今我自己办了所学校,便是京师大学堂再开,也是不会去了。” “去不去的事,你自己和张埜秋说。老夫早已不管这大学堂,也不愿意再沾染上,免得他人闲话。不过老夫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事。”老大人捋着长须说道。 “那还能有什么事?”孙元起连忙问。 “上几个月,你给老夫拿了几本书过来,其中有一本叫《学校学制初拟》,据说很多人看了都拍案称好,说不是深通精研教学之法者不能道此。洋人也很服气,以为虽然出自泰西学制,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老大人话头一转,扯到了别处。 孙元起那叫一头雾水,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关公斗秦琼?孔老二和释迦牟尼喝酒?嘴里却连声逊谢“叔祖谬赞”。 老大人看孙元起迟迟不开窍,只好挑明:“上谕上说,‘裁定章程,妥议具奏’。可这大学堂章程怎么裁定,虽然张埜秋充任过出使英国大臣,恐怕一时间也拿不出好章法来。说来也巧,有人就给他送了本你写的《学校学制初拟》,他看了之后连连赞叹,以为裁定章程之事,定要你帮办才好。不知道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今儿上午特来拜会,说老夫和你关系不浅,希望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啊?还有这种事?”孙元起这时候才是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开始直截了当说不就行了么,还绕那么大一个圈子,累人。“其实吧,那本书是个熟人让写的,我就是半瓶子醋,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而且,能想到的都写到书里头了。我看……” “张埜秋私下跟老夫说,如果你肯鼎力襄助,他保举你为国子监博士厅博士。”老大人打断孙元起的话头。 博士厅博士很厉害么?我现在可是耶鲁、MIT的博士,正宗的海归!在乎那土鳖的博士么?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说,“晚辈才疏学浅,恐怕无法胜任这个博士的……” 老大人闻听,却微微笑起来:“百熙,老夫听说你在美利坚获得了好几个博士称号,在泰西也是很难得的。可你知道美利坚博士,和我大清的博士有什么分别么?” “这……”问题还正把孙元起这个半吊子博士给问倒了。 “据老夫所知,欧罗巴、美利坚的博士,是学问到了一定程度,通过考试给予的荣誉称号,好比我大清的秀才、举人、进士一般。这只是一种资历,要想做官,还是要从头做起。你说对不对?”老大人望着孙元起。 孙元起点点头,这果然是“一法通,万法通”,老大人不含糊! 老大人接着说:“我大清国子监博士厅博士,本身就是从七品的官员。普通进士要想当这个官,至少要进翰林院先当三年庶吉士再说。你说,这差别大不大?” 从七品,比正七品的县令差点,算是副处级?孙元起心中一笑。不过这晚清的官也做得挺没滋味的,贪污腐化不说,还得为了这破屋子担心风担心雨的,累!眼下,自己就想办个学校,把自己的知识、理念传播给更多的青少年,为国家积蓄一点科技力量,更好地迎接下一次暴风雨的侵袭。为了这个目的,少不得要拒绝这国家公务员的金饭碗:“叔祖大人,眼下晚辈就想把学校办好。这官不官的,倒是不在乎的……” “荒谬!”老大人的眼神像一道冷光刺过来:“就要因为想把学校办好,才得要去当官!” “为什么?”孙元起很奇怪,好看的剑眉往上一轩,径直问道。 老大人紧紧盯着孙元起:“你那学校,归谁管?那张埜秋便是那管学大臣。‘灭门刺史,抄家县令’。惹恼了他,你那学校能办下去?” 孙元起这时候才想起来,这可是人治社会,自己这个民办高校更是没有什么“办学许可证”。那管学大臣要是找自己的麻烦,还真是分分钟的事儿,估计比比小手指,就能捏死自己。当下气短,咕哝半天,看叔祖老大人也没有帮自己的意思,只好垂头丧气地答应了。 “学而优则仕,有什么好颓废的?”见他答应,老大人言语渐趋温和,“那俗话不也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么?你先回去吧,老夫这就写封信告诉张埜秋,想来过几日,他便会派人给你送帖子,那时候你再进城拜见他。” 孙元起怏怏地走出孙府,就看见老赵驾着马车在门口候着。连忙抛开不快:“老赵,你还没吃晚饭吧?” “吃了,吃了。”听见孙元起的声音,正蹲在马车上打盹的老赵连忙站起身,“老老爷府上的人给俺送了份饭。俺要进城的时候,家里的还给俺塞了个馒头,现在还在怀里揣着呢。” “那就好。”见老赵赶过车,孙元起坐了上去,“今儿是出不了城了,去老郑那儿凑合一宿吧。” 然后孙元起就开始发呆:当清朝的官,那也没几年,现在是1902年,辛亥革命是1911年,也就说撑死还有十年。那时候,自己不到四十岁,算是遗老还是遗少?对了,革命党会不会来刺杀呀?估计自己这种烂芝麻小蚂蚁,革命志士也提不起兴趣。 平日坐在马车上,孙元起回和老赵说些闲话、逗个乐子什么的。今儿走了半路,孙元起一句话都不说,老赵有些担心,就问道:“先生,您今儿怎么了?心里不痛快?” “没啥。”孙元起对着车窗外的寒月吐了口白气,半天才说,“叔祖他老人家想让我去当官……” “当……当……当官?当什么官?去哪里当官?”老赵一机灵。清代当官可真没准,比如当知县,去广西云南贵州甘肃都有可能,没有飞机、铁路,光凭轮船、马车,路上就得走几十天,真是旅途艰辛啊。很多官员受不了这种折腾,直接死在路上,至于“殁于任所”的几乎比比皆是。老赵自认为是孙家的仆人,当然要跟着主家四处迁移,心下忐忑不安。 “哦,还没个准信。要当,也就是北京城的官儿,不出远门。”孙元起这句话给了老赵一粒定心丸。 “那太好了!呵呵……”老赵回过头,一脸喜气,给坐在车里的孙元起做个大揖:“恭喜先生步步高升!对了,先生,是不是以后该叫老爷了?” “这还没准呢。”孙元起摇摇头,“再说,这官估计也就跟你们知县那么大小,叫什么老爷啊?” “呵!”老赵幸福得几乎从车辕上栽下去,“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官!俺们在山东时候只远远地看过县丞大老爷,没想到现在俺天天伺候知县大老爷。怪不得俺们镇上的张老爷说俺是有福之人,真是这样!” 看老赵兴奋的表情,孙元起抑郁的心情有些好转,就问老赵:“你都说说,这当官究竟有什么好?还不就是为赚钱么?” “那不一样!”老赵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口气却是斩钉截铁,“钱再多,也比不上一个‘权’字。俺们镇上那些地主、大富,平时看不起我们,可县里要是下来一个当官的,他们都得老实跪着,老实送上银子,不敢喘一口粗气。那时候,钱管什么用?依俺看,天底下第一等人还是做官!” 果然,没几天老大人口中的“张埜秋”送来了一封帖子。打开看时,原来张埜秋名叫百熙,字埜秋。孙元起觉得“张百熙”这个名字很熟悉,不单单是因为自己字“百熙”,似乎很久以前见过,念叨半天,脑袋里面灵感一闪:这不是自己原来母校首任校长么?又是一位历史名人! 之后,自然恭恭敬敬地上门拜访。老人家是个博学多闻、温和能容的好老头,对孙元起这个晚辈很是满意,说了不少“借重贤弟”的客气话。总之,草拟各级学堂章程的事情就落到孙元起的肩膀上了。经张百熙老先生的保举,清廷赐孙元起为宣义郎、国子监博士厅博士,正七品衔,暂调任京师大学堂副主办。 第三十九章家庭巨细同会计 张百熙交代的任务不重,只需把《学校学制初拟》和《私立经世大学章程》抄写一遍,去掉其中过于前卫的东西即可。过了几日,孙元起怀揣这誊抄好的文稿,来到张府交差。 张百熙在书房里亲切地接见了孙元起,喝了三四盏热茶,说了半天闲话,才扯到《章程》的事情上。当下孙元起从怀中拿出自己的草稿,恭恭敬敬地递给张大人,还要说些妄自菲薄的浑话:“下官才疏学浅,胡乱写了一些,尚请大人斧正!” 张大人也赞誉了几句,便把文稿且放在一旁,又天南海北地闲聊。等孙元起告辞的时候,才发现说了半天话,对于自己写的章程半点也没有讨论。心中虽然郁闷,却不好问,只有怏怏地回去了。 年前,张府终于派人送来一份修改版的章程。只看其中的《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第一章“全学纲领”,便觉得和自己原先的旨趣相去甚远。比如第一节,孙元起原先拟定的是:“京师大学堂作为全国最高学府,其设立,为培养各学科专业之优秀人才,以促进国家兴盛、民族富强,使我中华屹立世界大国、强国之林。”张大人的修改版则变成了“京师大学堂之设,所以激发忠爱,开通智慧,振兴实业;谨遵此次谕旨,端正趋向,造就通才,为全学之纲领。” 再说第二节,孙元起写道:“京师大学堂之学子,须遵纪守法,尊师重教,积极向学,品德高尚,身体健康,热爱国家,热爱国民,实现德、智、体之全面发展。”修改版则变成“中国圣经垂训,以伦常道德为先;外国学堂与知育体育之外,尤重德育,中外立教本有相同之理。今无论京外大小学堂,于修身伦理一门视他学科更宜注意,为培植人材之始基。” 大学堂已经如此,更不用说蒙学堂(原先孙元起写的是“幼稚园”,被张大人径改成“蒙学堂”)、初等小学堂、高等小学堂、初等中学堂、高等中学堂了。好在往后翻的时候,发现学制、教学内容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增加了一些尊经、忠君的成分。关于大学预科,则被并入了大学部分;至于更高级的研究院,则只字未提,估计是提了,像物理、化学、经济等科目也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吧? 孙元起又在局部做了一点小修改,比如在高等小学堂以后各级学校入学时增加“军训”一节,培育学生的军事素质、团队意识、服从精神。乘此机会,回忆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时候的军训内容,撰写了一本《学校军训操典》,抄写两份,一份寄给商务印书馆,一份则呈给张大人过目。 1902年的春节是在2月8日,与西历新年不太远。孙元起写完书稿,还没来得及进城,已经是除夕。因为家里添了薇拉、莉莉丝两口人,热闹不少,增加了不少年节的气氛。只是俩人除了记得圣诞节挖圣诞树、记得在床头挂袜子外,对春节期间应该准备的食物、装饰一窍不通。少不得请老赵、老郑、佟益一家帮满蒸馒头、包饺子。 话说回来,孙元起还有件挠头的事儿:自己枪法太好,居然一举中的。嗯,通俗点说,薇拉怀孕了。初时,看见薇拉呕吐,只以为水土不服、寒热不均,肠胃不舒服。请了医生一号脉:“哈哈,恭喜孙老爷,贵夫人有喜了!” 听得孙元起一趔趄:“好嘛!自己只见了别人的女儿几面,父母还没来得及同意,孩子都有了。这叫什么事儿啊?”这话只能放在自己心里,还不能跟别人说去。不过有了自己的孩子,终究是件大喜事儿。孙元起也算痛并快乐着吧。 人多也有好处,至少一日三餐规律了,不像以前那样饥一顿饱一顿,随便几个馒头凑合一天。再比如写《学校军训操典》的时候,薇拉和莉莉丝可以在一旁帮着画里面的插画,别说,她们俩的水平可比孙元起用圆圈表示人头的技法高明多了。太祖说:“人多力量大。”很有道理。 一起过春节的,还有耶鲁、MIT、麦吉尔大学派来的支援力量。这些洋人第一次在中国过春节、吃饺子、放爆竹,倒也其乐融融,颇有乐不思蜀的味道。 过了除夕、大年初一,孙元起开始拜年。因为和薇拉、莉莉丝还没有正式举行婚礼,这次出门依然是一个人,带着老赵和景行、景范,到孙老大人、丁韪良、美国公使馆挨个走一遭。 对了,今年还多了一个张大人,说是拜年,其实在送章程的时候,顺便拜个年,反正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因为跟张百熙不熟悉,奉上礼品,再呈上自己对章程的修改意见,喝几口茶,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张大人也不远送。 等回到学校,还要给杨守敬、严复等先生拜年。没等安歇下来,北京城的学生也陆续上门拜年磕头,少不得又是一番应酬。来大清四五年,这春节过得是越来越热闹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热热闹闹地过了春节,孙元起在半山居的书房里静下心,仔细考虑新一年的工作打算:去年十月始建的学生宿舍春浦楼,选址在操场西侧小山上,去操场、成蹊馆、佟文楼都很方便。楼有五层,能住250名学生,工程量很大,入冬后才建了一半;天冷又不能继续施工,只有等春暖花开,才能继续建下去。计划是争取在夏天到来前,学生可以入住。 而与春浦楼同时动工的十二栋半山居别墅,因为只是二层独栋小别墅,倒是在入冬前便已完成。剩余的室内装修,在春节前已经完成。这样,无论是国内的王先谦、孙诒让、皮锡瑞、廖平、崔适、陈衍、张元济来,还是耶鲁、MIT来人,都有住的地方了。 想到这里,孙元起记起来:据前几天接到的电报,耶鲁、MIT组团在1月中旬动身,估计下旬能到达西海岸,再搭乘轮船,估计2月中旬就可以到北京。同行的还有薇拉和莉莉丝两家父母……嗨,不管了,总之,先把他们的住宿安排好吧。 耶鲁、MIT一行带着18万美元的支票,这可是学校今、明两年的总收入。四月份,Oc建筑设计事务所会寄来一份图纸,以便再建造一座宿舍楼、一座现代化的实验楼和两栋教学楼,这些钱都等着那18万美元来下锅做饭呢。 今年招生,预计要提前到7月初,这样学生开学就能凑到9月份。相应的,刊登招生简章的工作也要提前到四五月份,不能临时抱佛脚。 如果王先谦、孙诒让、皮锡瑞、廖平、崔适、陈衍,还有耶鲁、MIT都来,这一年的师资倒不用愁。即便是张元济,虽然言明是出任学校的副校长,也可以兼课。想想自己这个校长,还不是天天呆在教室里和学生一起厮混?话说张元济可是光绪壬辰科进士,曾任刑部主事,总理衙门章京,兼办铁路矿务事,大学堂总办。在戊戌变法时,曾上书请变官制,去拜跪。西后训政后,革职永不叙用。这样的人来给学生讲文史,想来应该没有问题吧? 今年还要去美国呆三个月,那就初定在5、6、7月吧。眼下已经2月,很多临行前的工作都要先着手,比如准备招生考试试卷,安排一年的教学计划等。 …… 过了大年初五,趁着春节大家无事,学校里老师、学生都还没来,孙元起又让老赵把校工们纠集起来,就本年的工作安排开个会。会议地点定在成蹊馆的会堂。 经世大学的校工,基本上都是义和团的孑遗,泥腿子出身。以前村里开会,不过是在村头田角一蹲,听别人一吼,各家再嚷嚷几句,会就开完了。最见过世面的,也就是在宗族祠堂的条凳上坐过。听说到成蹊馆的会堂开会,各家各户来的都是当家人。蹲在成蹊馆外,聚成大大小小的几群,有一搭没一搭地胡聊,其实大家眼神都盯着远处,看看“孙老爷”什么时候到。 等孙元起走来,立马停止交谈,都站起来。待孙元起走近,一个个跪倒在地,口称:“老爷!”弄得孙元起尴尬无比,只好赶紧让大家起来,吩咐老赵、老郑招呼大家进去开会。 校工们第一次到成蹊馆开会,都非常拘谨,恨不得都坐在角落旮旯里,不让台上的老爷看见。孙元起说了几回,大家勉强扭扭捏捏在前几排挨着坐下。 坐在这么窗明几净、庄严肃穆的会堂里,骨子里的那种自卑很明显地表现出来:很小心地坐在长椅上,生怕动作一大,把这桌椅给弄坏;桌椅随便发出一声轻响,都引来一片围观的眼神;每排长椅前都有一溜儿小托板,是便于与会者伏案书写、记录、放茶水的地方,这些校工很多都是见过学生使用的,轮到他们,却不敢摆弄,只是好奇地心里琢磨着。 坐定之后,孙元起也不客气,一人坐在主席台上,看着台下六七十口人,开始讲明这次开会的目的,因为下面的校工多是穷苦出身,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只能用最通俗的话语来说:“在座各位,有的来学校比较早,比如老赵、老郑,学校还没影子的时候就守在这里,是看着学校建起来的;还有一些,是去年年底刚到的,刚刚熟悉情况。去年一年,在大家的帮忙下,一切都比较顺利,这里呢,我代表学校,向大家表示感谢。”说完,朝台下拱拱手。 台下一阵鸡飞狗跳,有人拱手,有人站起来鞠躬;也有坐在走道边上,顺势跪下磕头的,口里念叨着“谢谢老爷”。 等安定下来之后,孙元起接着说:“今天,叫各位到这里开会,主要是想讲讲今年有哪些活儿要干,活儿要怎么干。依照我的想法,先跟大家说说,大伙儿有什么意见,会后再单独找老郑、老赵讲。” “有两点要提前说明:第一,各家各户六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孩子,不管男女,都要到小学堂上学。当然,咱们这学堂是免费,不用交钱,学生有统一的衣服,成绩好的还有奖励。这是学校对校工的一种奖励。第二呢,咱们干活,节假日另说,每七天休息一天,一起干活的轮着休息。” “下面开始讲今年的安排。我大致考虑了一下,你们工作大致有以下七个方面。我一个个讲,你们每个人都算计一下,看看家里能出几个人,都能干什么活儿。这几天,就把情况报给老赵、老郑,在学校开学前把大家安排好。” “第一是餐饮,就是烧茶做饭,学校里面几百张嘴都要吃要喝,这活顶顶重要。干这活的,估计需要二十个人。人都说,‘一天三两,饿不死司务长;一天三钱,饿不死炊事员。’这活虽然累一点,但也有好处,可以揩油。所以要想去,要么有点做饭做菜的手艺,要么是二三十岁的小媳妇,每人每月2块大洋。前提是身上没有什么病,干活麻利,手脚干净的。这二十个人,一班炒小锅菜,给学校老师、老师家属和学生吃,;一班炒大锅菜,给你们自己吃,只要是家里有人在学校干活,全家都可以过来吃,不要钱。” “第二是保安,也就是看门巡逻的,学校那么大,又在荒郊野外,必须要人看着,不能让歹人进来捣乱、偷东西。大致需要三十人。当保安,得是壮小伙子,如果会点拳脚,或刀枪棍棒,那最好。这保安,平时除了开门巡逻,还要每天操练,白天黑夜都不能断人,所以人要能吃苦的,每人每月2块大洋。” “第三是卫生,说白了,就是挑粪扫地的。人不仅要吃喝,还要拉撒,如果不打扫、不清理,没几天,这学校就臭了。还有这教室、校园,不经常打扫,脏得不成样子,谁还来读书?这活需要十个人,七个男的,三个女的,得吃苦耐劳、心细手勤的,还能干重活。因为活儿比较脏,工资最高,每人每月3块大洋。” “第四是工程,学校一直在铺路砌台阶,所以现在需要木工、石匠、铁匠、泥水匠这类的手艺人,尤其是石匠、泥水匠要多点。总体来说,二十人左右,每人每月2块大洋。” “第五是绿化,校园里到处都是草木,以后还要种花、种树,都得有人打理。这活儿不重,在座很多人在家都是庄稼把式,干这活儿一准儿没问题。这需要十个人,每人每月一块半大洋。” 仈`0` 電` 孖` 書 W W W . T``χ``T ` ⑧`0` . L`A “第六是内勤,都是些侍奉人的杂活,日常照应各位老师、学生的起居,包括澡堂洗衣、端茶倒水、送信跑腿,活儿也不重,关键人要灵巧。这需要十个人,每人每月一块半大洋。” “第七是外事,就是往城里跑的活儿,平日是采买柴米油盐,还要照顾好马车、牲口,这需要十个人,每人每月一块半大洋。” “这些拢共加起来,要一百一十人左右,再加上一些零碎的杂务,一百二十人是尽够了。我看在座的有六七十户人,每家差不多出两口人,在保证每家至少出一口人的前提下,人多就多出点,人少就少出点。” “今年,我管一下保安。老赵!”孙元起叫了一声。 老赵在台下站起身,叫了声“老爷”。 “你管餐饮、卫生。” “佟益,你管工程和绿化。” “老郑!你管内勤、外事。” 就这样,把这些杂务大致理顺,不至于牵扯自己的后腿。没几天,老赵报上了校工的名单,孙元起也没有细看,只让保安队的三十人次日早上到学校操场上报到。 次日,起了个大早,到了操场,才发现那三十人早到了。仔细打量,果然多是一二十岁的精壮小伙子,偶尔几个中年人,看来也是会两手的。心中暗暗点头:这些人不错,《学校军训操典》能否付诸实施,就先拿这些人试试吧! 第四十章贾谊徒能说鬼神 话说这群保安,大半是原先在孙宅避难的义和团拳民,剩下的是老赵他们刚从山东带过来的。乡里乡亲,互相都熟识,平时在一块儿,难免挤眉弄眼,说些不知轻重的话。 等见孙元起带着景行、景范两个小子进了操场,再也没有了那股机灵劲儿,一个个都跟刚过门的小媳妇似的,束手束脚地。加上穿着脏兮兮的棉衣,拢着袖子歪歪扭扭地站在那里,活像一群土匪。 自从孙元起在大清当上老师,因为太年青,怕学生看轻自己,平时在学校一言一行都刻意摆出师道尊严的模样,脸上也是道貌岸然的威严。装得久了,难免习惯成自然,便是对着老赵、景行、景范,也很难再有初入大清时那种轻狂跳脱、恣意嬉笑的学生形象。不过这也好,比如眼下,这些保安见了自己便生畏惧。 孙元起在这群人面前一站定,那些人立马参差不齐地打了个千儿:“老爷早!” 看着这副拖沓像,孙元起微微一皱眉,也没有多说什么:“你们也早!都站起来吧!” “谢老爷!”这回整齐多了。 孙元起开门见山道:“大家伙都知道,县衙有衙役,地主老财有看家护院的。我们学校比较偏僻,离城四十里。虽然没有太多值钱的物事,却有很多老师学生,如果没人巡逻保护,定会有不法恶人前来滋事生非。你们这些保安,便是保护学校师生安全之人,作用非常重要。” “既然是保安,就要有一定的规矩作风,讲究行如风、站如松、坐如钟,光看行止,便使坏人畏惧。而且,你们看守校门,别人进学校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学校环境如何如何、老师学生如何如何,而是你们!如果一副拖沓绵软、歪歪扭扭的样子,无论是谁,心里首先会看轻三份。但要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别人一见,自然对学校先生敬畏之心。也就是说,你们是学校风貌的门面!是学校安全的保障!对于学校,你们非常重要,所以,由我亲自来训练你们!” 果然,一番鼓动,这群头脑简单的小年青顿时有些热血上头,个个攥紧拳头,想要好好表现一通。 “鉴于你们对于学校的重要性,学校每年会给你们发四套衣服、两双鞋子,平时上班执勤,都要穿它。等下半年,还会训练你们使用洋枪,没准以后还有洋炮!如果你们训练表现优秀,每月工资会增加一块大洋!”精神鼓励不能长久,故而在此之外,还需要物质奖励。 这群涉世未深的小伙子激动得直嚷嚷,恨不得这位孙先生立马教会自己几路拳脚,便穿上新衣服,站到校门外挺胸扬眉,为学校挣个大脸面。 该说的都说了,下面开始进入正题。这些保安都是从乡下来的,不识多少字,别说什么军姿、队列不懂,即便是左右,也未必人人分得清楚。这也是孙元起带景行、景范同来的原因:自己平时一幅师道尊严的模样,总不能和这群人一样,在操场上摸爬滚打,让其他老师、学生看见,自然极为不雅。有他们俩,只需教会他们,再让他们俩去刮训保安们,就“文明”一些了。其间哪怕有些偏差,自己就在一旁,随时纠正即可。 当下,先吩咐景行、景范先把这三十人分成六组,按照高矮排好。别看这俩小子才十几岁,脑袋挺灵光,马上按照吩咐:“你,站这儿!你过来站这儿!” 这群保安也着实听话,闻听指示,便迅速到位。三下五除二,操场上便有了6支小队。 然后,孙元起说:“你们先互相认识一下,再从中选出个队长来。以后每个队都要这么站,不能乱!” 这六个队的人都不敢说话,只是来回用眼神打量自己队里的人。孙元起无法,只好临时指定六人作为小队长。知道这些人一时间不能接触太多的东西,当下,指挥景行、景范,分别带着3个小队在操场上跑了几圈,便结束了第一天的训练。 之后,把军训只是掰碎揉烂,每天教一点,军姿、队列、四面转、齐步、正步、坐蹲跑、三姿匍匐……慢工出细活。后来孙元起要讲课,景行、景范也要上学,只有乘着早晨、傍晚的时候操练。其余时间,只能让他们自己训练。好在这些山东汉子实诚,能吃苦、不偷懒,加上各个小队之间的攀比,过了一个多月,居然有些军人的模样。 这次军训,对于孙元起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他便陷入其他的事务中,比如,薇拉和莉莉丝的父母来了,同行的还有MIT和耶鲁的同事。 很多事情,在未发生前,可能大家会很慌乱。等事情真正发生时,反而心态平和。孙元起就是这样,此刻,他带着薇拉、莉莉丝,还有那群保安在前门火车站恭候那群美国人,心中波澜不惊。倒是薇拉和莉莉丝不知是惊惶,还是寒冷,竟都有些瑟瑟发抖。孙元起只好一手牵着一个,低声说些闲话来排解。 最先出站的是莉莉丝的父母,因为莉莉丝已经和母亲抱成一团。莉莉丝的父亲伯格曼先生是位律师,面容和蔼,走过来和孙元起握握手,问了好。 然后薇拉的爹妈。薇拉的父亲考斯特先生是中学校长,笑容有些严肃,僵硬地朝孙元起点点头便过去了。考斯特太太则拉着薇拉的手,问长问短,泪水很快流下来。 走在最后的大部分,才是MIT和耶鲁的同事。相对前面两场相逢的尴尬,这次就热烈许多,大家一边拥抱,一边问候新年,偶尔开几句玩笑,充满了重逢的欢乐。 薇拉、莉莉丝和各自父母坐上马车,孙元起自然不愿意上前找不自在,便和MIT、耶鲁的两三个同事上了一辆车。等马车跑出北京车,这几位才落下车帘,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 “这是一个古老、美好而又神奇的国度,不是嘛?”孙元起认识说话的这位中年人,他是来自MIT的卡塞尔教授。 “是啊”“是啊”。其他两个人也对古老而雄伟的北京城赞美了一番。 “谢谢夸奖。”孙元起一脸微笑:“那希望你们在中国过得愉快!” “会的,我们会的。”卡塞尔点点头,“冒昧问一句,你们学校离北京城有多远?” “大概20千米,坐马车的话需要两个小时。”孙元起回答道。 “啊,这样啊。”卡塞尔教授笑着说,说完变戏法一般,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本杂志:“不如乘着这段时间,你给我们说说你的‘量子力学’吧!” 听闻卡塞尔教授此言,旁边坐着的两位也赶紧从行李中各自翻出一本,熟练地翻开第一页…… 孙元起一愣神:“啊,那篇文章已经发表啦?” 说话间,从其中一人手中拿过书本,细看时,却是《science》1902年第一期。想来,先是西方新年、再是中国春节,途中耽搁,所以孙元起一直没有拿到样刊。反而是从美国来的学者,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首先拿到杂志。随意翻了几页,看来《science》杂志社对孙元起的来稿已经完全免疫,除了略微改正了几处拼写和语法上的错误,直接原文照登。厚厚两百页,像是一本书。这次再也没有没有相关评论员文章,只有一个编者按,大致意思是说,这是约翰逊教授的最新研究成果,非常具有前瞻性,但编辑们也对其中很多内容无法读懂,希望读者能够自行辨别云云。 孙元起把杂志还给那人,随口问道:“你们读懂了么?” 三个人都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其中更有一人开腔道:“我们从美国东海岸走到西海岸,很多教授都在读这本杂志,可是没有一个人声称自己看懂的。从美国西海岸到中国东海岸,我们同行的几个人也聚在一起细细研读,结果愈发不明白……” “嗯,你们应该不明白。”孙元起点点头,这篇论文可是综合了五届诺贝尔物理学奖7位得主的成果,几乎囊括二十世纪前四十年量子力学发展的所有成就,是无数物理天才的智慧结晶。并自创立以来,一直在折磨无数的后学生。二十世纪初的物理学家怎么可能读读就会明白呢?这可是基本理念上的革新。 身旁坐着的三个人,可不知道孙元起的所思所想,闻言皆是一愣。 “比如您在论文中提及的光具有波粒二象性,光怎么可能既是波,又是粒子呢?”那位叫德库拉的青年学者,指着书中的某段话,满脸疑惑地问道。 “同样一个男人,既能是儿子,也能是父亲。光具有波粒二象性,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孙元起反问道,“对这个理论,你们可以有疑问,但可以先接受,因为你们在未来三四十年间会明白它们的真实意义。” “对了,”卡塞尔教授突然记起一件事,“我们来的时候,加大伯克利分校的马丁教授委托我们向您问好,说他拜读了你的文章,正准备实践你在某篇论文中提出的实验方案呢!” “啊,马丁教授呀!他还好么?”孙元起随之摇摇头,“恐怕他这次未必能做出结果来。” “为什么?”三个齐声问道。 “现在的技术手段太落后。”孙元起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多,便问德库拉,:“你们对于氡元素的物理特性、化学特性研究的如何了?” 德库拉是耶鲁大学元素实验室的,答道:“按照原先拟定的计划,已经大致完成了,尤其是对氡气辐射的确定性效应和随机效应的研究,取得了一系列成果,为以后的辐射防护提供了科学依据和相应的解决方法。而且在接连发现氡、镥2种新元素之后,校方对于元素实验室成立两年以来所取得的成绩非常满意,大家都很振奋呢。” 在1900年前后,各国科学家对于核辐射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却对辐射所能造成的伤害一无所知,根本毫无防护的意识。孙元起在元素实验室建立之初,便指出核辐射的危害,提醒大家加强自我保护。尤其在氡元素发现以后,对于以之为代表的核辐射确定性效应和随机效应,更是作为研究课题的重中之重。 “那就好,最近我根据元素周期表和实际科考,发现铀矿中还有一种新元素没有被发现。等到了学校安定下来,我们再好好谈谈这个计划。”孙元起说的是原子序数91的镤,它是天然放射性元素。 物理学和化学家们在研究物质放射性的过程中,新奇事物不断被发现。1900年,克鲁克斯在提取铀矿中的铀时,将碳酸铵加进铀盐溶液中,使铀和铁共同沉淀,过滤后,用过量碳酸铵和氢氧化铵使铀再溶解,发现残留的氢氧化铁仍具有强烈的放射性。他认为残留在氢氧化铁中的不溶物中存在一种新的放射性元素,就称它为uraniamX,即铀X。几乎是同时,贝克勒尔将氯化钡加入铀盐溶液中,再将钡以硫酸盐沉淀,也发现硫酸钡显示放射性,使他迷惑不解。 到1913年,波兰出生的美籍化学家法江斯和他的助手戈林证实铀X是两种组分的混合物,分别称为铀X1和铀X2。他们还明确说明铀X2是位于钍和铀之间的一种新的放射性元素,又命名它为Brevium,元素符号定为Bv。这一词来自希腊文中“短命”的词,因为它的寿命很短。我们有人将它译成鈚,也有人译成鋍。后来铀X被称为铀X1。 1912年德国物理学家盖革和勒塔尔发现铀放射出两组a粒子,各组放射射程和速度各不相同,认为铀由两种不同组分组成,又分别称它们为uraniumI(uI,即铀I)和uraniumⅡ(uⅡ,即铀Ⅱ)。一直到1921年,德国放射化学家哈恩又发现一种放射性元素,称为uraniumZuZ,即铀Z,并证明它和铀X2互为同位素。 在1917年间,索迪和克兰斯顿从沥青铀矿的残渣中发现一放射性元素,因它性质和钽相似,命名它为类钽Ekatantalum。 同年哈恩和梅特纳女也从同一矿中发现一放射性元素,命名为Protoactinium。这一词来自希腊文protos起源和actinium锕缀合而成,表示它能转变成锕,是锕的“起源”或“母体”,元素符号订为Pa。我们译成镤。 这些情况使当时的科学家们眼花缭乱。使他们认识到放射性元素的衰变,提出了同位素的概念,也就发现了位于90号元素钍和92号元素铀之间的91号元素镤。 也正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情况逐渐阐明。天然铀包含着铀-238、铀-235和铀-234三种同位素,其中铀-238含量最大,占99%以上。uⅠ就是铀-238;uⅡ就是铀-234。它们都是a放射,但半衰期不同。铀-238放射a射线,转变成另一种元素,即铀X,后来称为铀X1,是钍的一种同位素,钍-234。 铀X2也就是brevium即镤。二者是同一元素的不同同位素,法江斯和戈林发现的brevium是镤-234;哈恩和梅特纳发现的protoactinium是镤-231。只是Protoactinium这个命名被接受了,Brevium没有被接受。同样地,索迪和克兰斯顿发现的类钽Ekatantaum也是镤-231。它们本来是从同一矿物中被发现的。 哈恩发现的铀Z也是镤-234。但是它和铀X2的半衰期不同,铀X2的半衰期是分钟,性质不稳定,能转变成铀Z,而铀Z半衰期是小时,性质较稳定。它们二者像是两种不同元素,可是它们具有同是234的质量数,核电荷数又相同,因而不能认为是不同元素,也不能看作互为同位素,就称nucleatisomers,我们有人译成同核异性。 究竟谁先发现镤,看来这不是主要的问题了。 1917年由索地和克兰斯顿,哈恩和迈特纳(itner)分别独自发现。直到1927年,德国化学家格罗斯才首先分离出2毫克镤的5价化合物。 这在《元素发现史》一书里有明确记载。元素实验室要做的,就是在同位素理论和衰变理论指导下,对铀矿重新认真分析即可。 发现新元素,对于任何一位科学家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MIT的卡塞尔听到这个消息,都有些眼红耳热。如果真如孙元起所说,那元素实验室岂不是充分满足了耶鲁大学的期待,吸引全世界科学家的眼光?德库拉几个有些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高兴了一会儿,孙元起又提出如果正式确定该种新元素,希望耶鲁大学能够预先筹备一笔资金,准备研制粒子加速器,为以后原子核物理,包括新元素的发现,提供一种良兵利器。 “粒子加速器?”车上的各位学者从来没听过这个词语。 “就是给粒子加速的一种仪器。这只是我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孙元起对于这个设备只有一些初步设想,所以不打算说得太详细,“只有等有了粒子加速器,很多实验才能展开,很多新元素才能被发现。” “那还等什么?”车上坐的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质问。 孙元起打了个马虎眼:“哦,在设计原理、如何设计等问题上,我还有些没想好。” 闻言,三人相互看着对方手中的杂志,皆大为汗颜:看看,这就是差距!人家大牛思考的,那是别人从来没有想到的问题;而自己呢,是大牛思考好了,写了出来,自己还看不明白。刚才怎么说的来着?“你们在未来三四十年间会明白它们的真实意义”。原来,自己跟人家大牛差的不是一年两年,是足足差了了三四十年的距离啊! 第四十一章南人北去走燕市 说话间,快到学校与官道交叉口的时候,孙元起吩咐车夫停下车,一行人依次跳下,边上已经立了一块大木牌,上面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着:“私立经世大学。” 因为学校发展、人口聚集,早有灵动的小商贩在此摆摊设点,时间久后,便沿着官道搭个简易的小马棚挡风避雨。新来的校工,也多在此安营扎寨。大家都没有多少钱,家里壮劳力多的,乘着空闲,用泥土、碎石块搭几间腰儿软的矮房子;家里没什么人力的,随便找些树枝稻草搭个窝棚,也就安心住下。因为还是冬闲,很多妇女老幼都在窝棚前晒太阳、忙家务,见了一大队马车来,都起身张望。 那群洋人现在看到的,就是一片贫穷落后的景象: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两侧,是毫无生气的原野、低矮破落的房屋、鹑衣百结的老弱妇幼……这里是大学么?更像是贫民窟! 洋人脸上写满惊异。孙元起也不多说,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了数百米,官路顺着山势一转,随即看见一条青松夹峙的水泥道搭在官道上。 虽然是冬天,路两旁种的都是从山上移下来的松树,愈发显得苍翠。水泥路每天都有校工打扫,干干净净。走在道上,一抬眼,便可看见小山顶上的佟文楼,左近未完工的春浦楼在树梢间隐隐约约看不太真。当大家走在水泥路上的时候,才暗暗点头:对啦,这才是大学模样。 顺着水泥路往学校走去,又是数百米,便到了校门前的小广场,在这里,仿佛可以听见校园里有孩子在打闹。孙元起开始给客人介绍学校的规模、学校的规划、校名的含义等等。 走过风雨桥,学校的真实面貌才完全露出来:有孩子在玩耍的操场、冬阳下美丽的成蹊馆、正面山顶上耸峙的佟文楼、左近未完工的春浦楼、炊烟冉冉升起的简陋食堂,以及远处掩映在山色与树木间的半山居别墅。 孙元起有些抱歉地说道:“大学才建成没多久,很多建筑还停留在纸面上。但我相信,在五年之内,必然会面目全新;十年之后,一定会世界知名!” 晚饭是在食堂的大厅——说是大厅,其实就是几间打通了的大屋子——里举行的,除了薇拉、莉莉丝全家,新来的MIT、耶鲁的同事,还有去年前来支援的那批外教,严复、卢弼等也被请来作陪。 客人们旅途劳顿,新住处也需要适应,为了方便、快捷,晚饭采用自助餐的模式,各取所需。只是食堂里的厨师可没本事做出汉堡、奶酪、沙拉、烤牛排,摆在桌上的是宫保鸡丁、糖醋里脊、素三鲜、回锅肉、红烧狮子头之类的中国菜。 这时候,孙元起没有办法再装缩头乌龟,只好硬着头皮,端起一杯酒,先到薇拉父母的桌上。薇拉因为身体的缘故,没有出席这个晚餐会。 “尊敬的考斯特先生、考斯特太太,你们好!我可以坐下说几句话么?” 考斯特先生一脸严肃,硬邦邦地回答道:“坐吧。” 倒是考斯特太太比较亲切:“哦,你好,约翰逊教授。或许,我可以叫你扬克,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非常荣幸,太太。”孙元起微笑着在桌边坐下,然后用最诚恳的语气说道:“首先,对你们从美国远道而来,表示非常的欢迎。与此同时,也表示非常的抱歉。因为我个人的过错,给薇拉和你们带来了严重的困扰。” “嗯。”考斯特先生微微点点头,“然后呢?” 孙元起非常郑重:“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和薇拉结婚!” 考斯特先生紧盯着孙元起:“你要知道,约翰逊先生,我们家庭是非常传统的,忠于上帝,恪守教义,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先生!” 这时候,考斯特先生才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那很好,约翰逊先生,我们会和薇拉认真商量这个问题的,过几天给你答复。” 考斯特太太显然也很满意,热情地拉住孙元起,天南海北地聊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放走。 孙元起叹口气,再端起一杯酒,来到莉莉丝和她父母的桌上,想来他们已经看见自己先去了另一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总得有先后,不是么?”孙元起心里暗暗宽慰自己,然后鼓起勇气:“您好,尊敬的伯格曼先生、伯格曼太太,我可以坐下和你们聊聊么?” 相对于伯格曼太太的怒目而视,伯格曼先生的态度就好多了,一脸微笑和孙元起握手:“请坐,请坐,约翰逊教授。见到你,真是非常的荣幸。虽然我对于科学界所知有限,也知道你是现今科学界最有名的科学家之一。” “见到您,也是我的荣幸。”孙元起坐下后,把刚才对考斯特夫妇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尤其着重在“抱歉”一事上,“因为我的过错,给莉莉丝和你们带来的伤害,表示最深刻的歉意。” 伯格曼先生依然很温和:“在来时的路上,我已经和莉莉丝了解过情况了,这件事上莉莉丝也负有很大的责任,而且,之后也没有更严重的后果。我想,事情可以到此为止。” “非常感谢您的理解和支持!”孙元起对于伯格曼先生的通情达理,简直要感激涕零。 在孙元起过来的时候,莉莉丝就伏在母亲的腿上,听到这里,顿时直起身,满脸红透,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羞:“扬克,你和薇拉结婚,不要我,不就是因为她怀孕了,我没有怀孕么?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也可以的!” 听了莉莉丝的话,三人都是一愣,伯格曼太太气得面容扭曲,急忙起身,不由分说拉起莉莉丝离开了餐厅。剩下孙元起和伯格曼先生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伯格曼先生才开腔:“对不起,莉莉丝实在是太胡闹了!都怪我们管教不严,让你见笑。” “呵呵,莉莉丝性格很纯真的,这样很好。”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妥,只好临时找个话题,“伯格曼先生,你是做什么的?” 伯格曼先生随意喝了一小口酒水,这可是纯真的北京二锅头,龇牙咧嘴了半天,才回答说:“我是一名律师,说起来,我们还是校友呢,我也是耶鲁大学毕业生。” “哦,那太好了。”孙元起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请问,您能代理专利事务么?” “没问题,那是我的主要业务。”伯格曼先生放下酒杯,“怎么?你有什么需要咨询的么?啊,我差点忘记了,你可是新型电灯泡灯丝的发明者!你一定又有什么新的发明,是不是?” 孙元起点点头:“是的,一种使食物更……更……更美味的调味品。” 说到的这种调味品,是谷氨酸钠,也就是我们日常吃的味精,主要作用是增加食品的鲜味。他本来想说的是“鲜美”,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英语中“鲜美”怎么说,末了,只好用“美味”来代替。而在伯格曼先生耳朵中,就变成了“更——更——更美味”,三个“more”字无疑是在强调该调味品的神奇效果。 如果换一个人来跟伯格曼先生说,无疑他首先会怀疑。可是伯格曼先生自从在美国东海岸和MIT、耶鲁的那些人一起踏上火车,每时每刻听到的,都是对约翰逊教授的赞誉。如是一个月,然后,他就被人成功洗脑了。 “那得赶紧!”伯格曼一拍桌子,四周的眼光都聚过来,尤其是考斯特夫妇,眼神里充满疑问。随之,伯格曼意识到自己失态,抱歉地对大家微微一笑,接着低声说道:“如果那种调味品那么神奇的话,你可要抓紧时间,专利的秘诀就是抢先一步。那么,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么?” “是这样的,伯格曼先生。我已经知道这种调味品的化学结构、生产方法,现在需要把它注册成为专利。如果可能,我希望你能在回国前后,把这项专利在日本、美国,以及欧洲的主要国家予以注册。” 伯格曼用灰蓝色的眼睛紧盯着孙元起:“然后呢?是打算和新型灯泡一样,把这项专利出售?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因为生产流程比较简单,而且调味品是日常用品,所以我不打算出售这项专利。”孙元起一摆手,否决了伯格曼先生的提议。 尽管谷氨酸广泛存在于日常食品中,但谷氨酸以及其它胺基酸对于增强食物鲜味的作用,在20世纪早期才被人们科学地认识到。1907年,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研究员池田菊苗发现了一种昆布(海带)汤蒸发后留下的棕色晶体,即谷氨酸。这些晶体,尝起来有一种难以描述但很不错的味道。这种味道,池田在许多食物中都能找到踪迹,尤其是在海带中。池田教授将这种味道称为“鲜味”。继而,他为大规模生产谷氨酸晶体的方法申请了专利。 孙元起并没有那么逆天,能够了解掌握后世味精的微生物制造法,他所知道的,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我国吴蕴初发明的专利。在小麦麸皮(面筋)中,谷氨酸的含量可达40%。生产方法就是先用34%的盐酸加压水解面筋,得到一种黑色的水解物,经过活性炭脱色,真空浓缩,就得到白色结晶的谷氨酸。再把谷氨酸同氢氧化钠反应,加以浓缩、烘干,就得到了谷氨酸钠晶体。 “难道你打算自己建厂生产?”伯格曼先生很惊讶,在他看来,孙元起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应该把名垂千古作为自己的使命,而不是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 “我希望你来做这件事!”孙元起很直接,“你负责在美国建厂生产,我以专利入股。除去生产成本,在欧、美的利润70%归你,30%归莉莉丝支配,包括将来莉莉丝结婚以后,以此作为过错的补偿。在亚洲——包括日本——的利润,80%归我,20%归你。怎么样?” 初看之下,这个提议似乎对伯格曼先生非常有利,因为当时的主要经济大国都在欧美,至于亚洲,是贫穷落后的代表。事实上,不能简单地从国力、经济水平上审视,更重要地还要看各地区的消费习惯。即便现在,欧美对味精也是较少使用,因为他们更注重食物的原汁原味。而味精在中国菜里用的最多,因为我们更注重汤水的滋味。 伯格曼先生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还是被金钱的魔力所打败:“我这几天就可以提供协议草案——不过在此之前,我可以先试试那种神奇调味品的效果么?” “没问题。”孙元起端起杯子,与伯格曼先生一碰,“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几天后,了解了调味品神奇功效的伯格曼先生,满意地带着孙元起准备的相应材料、以及万般不乐意的莉莉丝急匆匆的离开了中国。在他看来,每耽误一分钟都是自己对财富的犯罪。 在解决莉莉丝的问题之后,孙元起开始筹备自己的婚礼。这无疑是一项繁复浩大的工程,哪怕对两世为人的孙元起也是一样:首先,他自己没有结婚经验;其次,他对清朝晚期的中外婚礼风俗一窍不通老赵、老郑两家听说自家老爷要成婚——虽然对新娘一家是洋鬼子多多少少有些不满,但总体来说,还是高兴占绝大多数——立即调动校内的所有闲杂人员,从预订鼓吹班子,到准备桌凳;从挑选厨师,到划定菜单;从来客名单,到座次排定……几乎学校内几百口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司,每项任务都是好几个人在忙活。春节过后的懒散气息,顿时间消除一空。 作为主要当事人的孙元起却很少参与到这件事中,因为除了学生开学在即,包括张元济在内的老师也陆续到了北京,作为校长、作为后辈,自然要恭恭敬敬地到车站迎接。 不出所料,最先到的是被聘为副校长、校务委员会主任的张元济先生。孙元起可以理解张元济的心情:作为古代文人士大夫之一,“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是他一生中最期待的事业之一。从南洋公学总理的职位上退下来,心中的失落可以想见。如今,又要重赴教育岗位,心中的激动几乎喷薄欲出。再者说,学校开学在即,而作为副校长、校务委员会主任的自己,却对学校一无所知,怎么说也说不过去吧? 就这样,张元济最早到了学校,甚至没有通知孙元起,直到到了学校。在校园里转里一大圈,才施施然向身后盯梢的几名保安问清道路,敲响了校长室的大门。 孙元起正在和一家外国的市政公司商讨如何利用学校的小河建一所小发电站,以及建自来水厂、铺设管道之类。虽然这些项目曾委派给学生,可是这些愣头青的学生着实让孙元起不放心,比如自来水用氯气消毒,他们拿给校长看的水样品,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扑鼻的氯气味,扔条金鱼进去,没几分钟,金鱼就翻了白肚皮……如今,MIT、耶鲁的人带来了梦寐以求的18万美元支票,很多项目都可以启动了。只是项目启动后,这些学生还是要参与进去,无论是学行结合,还是集思广益,相信对学生以后的学习发展都很有帮助。 闻听敲门声,孙元起以为是帮忙倒茶水的校工,很随意地答了一声:“请进。”等看见进门的张元济,顿时一愣,连忙站起来:“张先生,您来了怎么不说一声?也好让我去车站接你。”那几位来商谈的工程师闻言也赶忙站起来。 张元济朝屋里各人拱拱手:“敝人张元济,是不请自来,尚请海涵!” 第四十二章婚嫁少完儿女事 市政公司的人见孙、张二人似乎有话要谈,而且自己的事情也不着急一时,寒暄几句后便告辞而去。孙元起把他们送出楼,回来也不再回办公桌后坐,而是陪着张元济坐在茶几两侧的椅子上分别坐下。 其实,在张元济入门的时候,就打量了这间校长室:办公室不大,很素净,刷了白石灰的墙上甚至一幅字画都没挂,办公桌上没有常见的毛笔、墨块、宣纸、砚台,只有一个墨水瓶、几张裁好的白纸,白纸上放着刚刚握在手中的钢笔,旁边还有几张纸,想来是写满字的。屋里除了办公桌、待客的茶几以及几张椅子外,至于一个放了百十本书的书柜,书都很新,其中不少应该还是外文书,却几乎看不到寻常读书人案头那种泛黄的四书五经。 等孙元起坐定,他就放下茶杯,很郑重地说:“很冒昧在没有通知你的情况下,突然前来叨扰,还请贤弟不要见怪。只是敝人很好奇,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贤弟所规划的学堂究竟是何等模样。” “哈哈哈,学校开门办学,本来就是给人参观、给人学习的地方,何来见怪之说?再说,你也是学校的一员,又何来叨扰之说?”很明显,孙元起没有在意这一点,“怎么样?您看了一圈,有什么感受?好的地方就不用说了,说说不好的地方,我们同心协力把它改过来。这样学校才会越办越好!” “那敝人就不揣冒昧,就随见所闻,随便说几句?”张元济也不客气,抖了抖棉袍的下摆,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才慢慢说道:“学校总体不错,山明水秀,风景秀丽,建筑也别有风韵,创校不到半年,就有此规格,着实不易。不过,这里离京师是不是忒远了点?进城、回学校都很不方便吧?” “这不是‘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嘛?”孙元起笑着答道。 “不对吧?京城四周的荒地多了去啦,价格也不比这个贵多少。”张元济可是久经世事,才不会把这虚晃一枪所迷惑。 见他较真,孙元起也不再隐瞒:“京城是一个繁华所在,天下贤达才俊多汇集于此,所以学校要选在京城附近。可是京城在会聚书籍、财物的同时,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远的不说,就说前年的国变,京师被焚掠一空,城外的圆明园也难逃一劫。国家尚且如此,倘若再有此等变故发生,学校何以免祸?这是其一。学校的学生都是血气方刚,一旦国家有事,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而古往今来,此等事最为当局者所深恶痛绝。近在京师,事出肘腋,难以预防;而远在深山,消息滞后,或许还有可缓冲之法。此为其二。” 听到这里,张元济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插话道:“读书明理,归根到底还是要利国利民,岂能因为一时祸患,便畏缩不前?” “先生所言极是。学生学习,最终是要为国为民,不过途径却不止一种,比如科技兴国、实业兴国、教育兴国,等等。我们预防的,不过是学生的一时冲动,而不是他们的爱国爱民。而且随着学校的发展,科学技术的进步,进城的四十里路可能只有半个时辰,甚至半个时辰都不到。此为其三。你来的时候,在学校门口应该看到有个小村庄,可在半年,那里是空空如也。相信在十年左右,一切都会改观的!” 是的,只要十年后辛亥革命爆发,民国政府成立,一切都会改观的。孙元起在心里补了这一句。 “哦,这样。”张元济点点头,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贤弟刚才说到‘十年以后’的事情。其实,在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左传》中说,‘其兴也浡焉,其亡也忽焉’,一国、一朝、一省、一县,乃至一家、一人,莫不如是。想戊戌年间,变法忽忽而起,天下有识之士莫不欢忻鼓舞,以为国家昌明可期。然而数月之间,风云变幻,以至现在,国势日颓,国力日败,思之揪然。” “办学校也是这样,不说近前的京师大学堂,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石鼓书院、白鹿洞书院等,也多是因人成事,人去政息。我这几年在沪上的学校里面做事,多少知道一点泰西学校的情况。听人说,英吉利的牛津大学堂、康桥大学堂,法兰西的巴黎大学堂,德意志的海德堡大学堂,皆是六七百年历史,且如今依然昌炽。两下相较,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也想把自己的学校办成能传之后世的大学堂。呵呵,可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十**,竟因为些许龃龉,各不相能,只有辞去。” “今日,见贤弟创立的学校,又听贤弟畅谈,隐隐也有使学校传之后世的想法。敝人便想将长久藏于心中的问题问出,希望贤弟有以教我:究竟有何方法,能使学校长盛不衰呢?”说完,张元济朝孙元起拱手一拜。 孙元起连连逊让,斟酌一下言语,说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回答这样的问题:什么是大学?大学存在的必要性是什么?” “所谓大学,她应该是最先进、最丰富的思想和科学技术的产生地与传播地。她培育出拥有知识、技能和道德的杰出人才,她代表着一个国家的知识力量、社会良知以及发展方向。当下各国之间的竞争,归根到底是尖端科学技术的竞争,而这方面偏偏是我国所最缺乏的。作为科学技术研究传播基地的大学,她的建立是势在必行。而且,随着信息的传播、民智的开启、知识的普及,民众对于教育的渴望必将日趋迫切,高等教育是教育体系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现今全国已经普遍建立中小学堂,大学作为高等教育的主要机构,她的建立是众望所归。” “当然,大学不是欧美各国所特有。对比中西方现行教育体系,如果说中国童生启蒙的私塾,是西方的小学堂的话,那么翰林院就是西方的大学堂。可是翰林院中那些人的兴趣,在于诗词歌赋,又或在于升官发财,这些不是大学中应有的全部追求。这不是抨击翰林院,事实上,他们中有很多人在诗词、书画等方面的造诣,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可是,这好比一块田地,如果放任不管,任杂草丛生,待到秋收季节,可能会有一些稀见的药材,或者野兔、野鸡之类的野味。而西方大学那种严格的科学训练,则相当于在地里种上庄稼,精耕细作,拔草施肥。虽然种出的是千篇一律的稻谷,很难有其他的奇异收获,可是结果却是可以预期的。我们国家现在不正是盛产各种野味,而缺少这些稻谷么?这就是大学,尤其是经世大学存在的必要性。” “大学既然可以存在,那么经世大学如何存在,并且长盛不衰呢?先生的问题,我现在开始正面回答。”孙元起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现在想到的方法,就是‘学术独立’。” “学术独立?”张元济紧盯着孙元起,等着下文。 “因为学校是私立的,而且偏处荒野,是一个独立小王国,可以暂时不考虑政府的干涉。与此同时,学校的校规明确规定学校经费来源于捐赠,而捐赠者对于校务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换句话说,就是不能插足学校的管理。这些,是学术独立的前提。 “学术独立首先要体现在学校管理上。学校的管理,将由两个机构共同管理,除了已有的校务委员会,在未来一到两年内逐步成立教授委员会。到时候,双方都可以提出意见建议,教授委员会负责对学校事务进行决策和监督,而校务委员会主要负责实施和执行。争取经过数年的磨合,逐步实现教授治校的目的。” “学术独立其次要体现在学术氛围上。在校园内,学术是自由的、是兼容并包的。只要学术不违背人类公德,都是可以存在,都可以讨论的。西方有句话说得好,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老师之间、师生之间、学生之间,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都可以相互论辩,这是学术独立的基本要求。当然,不能因人废言、因言废人,更不能以势相欺,恶语相向,搞人身攻击。” “学术独立第三要体现在学科建设上。比如说,一个专业,哪怕暂时没有学生报考,只要在学术上认为有存在的必要,也要保存该学科。” “学术独立还要体现在校园规划上,……” “总之,学术独立就是确保学校能够在民主、自由、平和的氛围中,老师和学生都获得进步,科学和思想得以传承和发展。” 张元济听完,只是稍微点点头,一时之间并没有出言表示反对或赞同。孙元起也知道,这些都需要仔细思考和以后的实践,不是泛泛而谈就可以使人信服的,所以也不在意。 过了半晌,算了大致厘清了孙元起的观点,然后张元济换了个话题:“那学校才建立,聘任老师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目前,大学只有四个系,不到四十人,都是理工科的,师资主要是MIT、耶鲁、麦基尔大学的师生,此外还有杨惺老和严几道、熊会贞、卢弼等几位先生。至于高等学堂、中等学堂、小学堂,都是这些学生在兼课,偶尔我也操刀上阵。总体来说,虽然捉襟见肘,勉强还能应付过来。”孙元起大致介绍了一下,“这过完年,还会有王先谦、孙诒让、皮锡瑞、廖平、崔适、陈衍诸位老师要来,师资会稍微宽裕些。不过到七八月份,大学文学院的中国语言与文学系、外国语言与文学系、历史学系、哲学系、教育系等专业要招生,仍免不了会师资短缺。您既然来了,恐怕也免不了要辛苦一下。” “呵呵,没问题。”张元济爽朗一笑,“嗯,贤弟你还有事吧?我就不多叨扰了。我再去校园里转转看看,对学校也熟悉熟悉。”说罢站起身,便欲告辞而去。 孙元起明白这位张先生算是留下来了,也陪着起身,唤过一名校工,嘱咐他带着张先生先去半山居住处安顿下来,再听张先生的吩咐。等晚上,在食堂安排一桌接风宴席。 “对了,我在校园里听到,好像最近你要结婚?到时候,别忘了请我这个老哥哥喝杯水酒!”临出门时,张元济忽然回过头,冲孙元起促狭地一笑。 孙元起只好讷讷地笑道:“一定,一定。” 有了张元济的帮忙,孙元起顿时觉得压在肩头的担子轻了不少。比如孙诒让先生,过完元宵节从浙江温州动身,是诸位老师中最先到北京的。张元济考虑到孙元起婚礼在即,主动请缨前往车站迎接。虽然最后孙元起还是一起去了,可之后的陪同、接待,有张元济出面,孙元起确实省力不少,甚至可以有时间和德库拉、卡塞尔等那些人讨论些问题、去操场上指导军训。 婚礼是定在2月28日。 婚礼前三天,孙元起带着薇拉前去拜见孙家鼐老大人——这可是全大清自己唯一认可的家里长辈,自己结婚,哪有不告知的道理? 为了能让老大人能接受,薇拉穿上了清朝女子的衣饰。话说这冬季肥大的衣物遮住薇拉凹凸有致的身躯,再加上本来就是棕色的头发,别说,不看脸部,还真像是中国姑娘。 听门子来报,自己的侄孙带着未过门的媳妇来拜见,老大人先是惊愕,然后大喜,特意梳洗一番,换了新衣服,在正堂接见,而不是平时的书房。来时,孙元起已经再三嘱咐:该跪要跪,该磕头要磕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孙元起带着薇拉在堂下跪倒,规规矩矩地给老大人磕了仨响头,感谢他一直以来的照拂,从光身一人,到现在有事业也快有家庭。 老大人过完年,已经七十六高龄,眼睛花得厉害,估计跪在孙元起后面的薇拉磕头磕得怎么样,他也看不清楚。果然,没出孙元起意料,等他俩磕完头,老大人才事后诸葛亮一般,伸手让孙元起起身:“啊呀,百熙啊,一家人,不要那么见外嘛,还磕头……” 孙元起额头出现三道黑线:不让磕头,那你还每次都说那么晚? 孙元起还没有坐定,就听老大人又说:“百熙,我侄孙媳妇是哪家府上的千金?等会儿,让她进去,给你的奶奶、婶娘、嫂子看看,以后也好多多来往……” 孙元起兜不住了,只好泄底:“回禀叔祖,我的未婚妻叫薇拉,薇拉·考斯特,是美利坚人,我在美国认识的,她的中国话说得不好……” 就看老大人本来拂须微笑的脸,顿时僵住了,片刻之后才继续拂动胡须,低声叫过小厮:“去把里屋的奶奶们叫过来,见见新上门的侄孙媳妇……” 沉吟片刻,然后才对孙元起和薇拉说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既然嫁到我大清,嫁入我孙家,就要入乡随俗,西洋那一套礼仪不适合大清的,要仔细改过来。什么三从四德、家规家训,都必须要恪守。明白么?” 薇拉聪明的紧,早就规规矩矩福了一福,脆生生地答道:“是,叔祖大人!” 这下老大人脸色才舒缓不少,又说道:“百熙,以后,还是要找个大清的女子才好!” 孙元起不好回绝,只好含糊地回了一身“哦”。这时候一群女眷拥着一位老太太从后堂转过来,孙元起扯着薇拉急忙站起行礼。那些人显然已经知道孙元起带了洋媳妇过来,都好奇的很,眼睛都聚在薇拉身上,却都是福了一福,不多说话。 “奶奶”“婶娘”“嫂嫂”一大圈,相互见礼方毕,各自坐定,那位老奶奶问孙元起婚礼打算怎么举办。按照原先安排,上午先在教堂举行一场西式婚礼,然后回经世大学再办一场中式婚礼。孙元起如此说了,老奶奶连连摇头:“不好,不好,这不合礼数!” “……”孙元起也不好和老太太争辩,只好听天由命。 就见几个中年的婶娘凑在一块儿嘀咕起来,然后其中一位到老奶奶说了几句,老奶奶便轻轻抚掌道:“这样好!百熙,刚刚你的几个婶娘商议了,你不是正月二十一结婚么?你正月二十到这儿,二十一早上去礼拜堂,事毕之后,你先回来,然后我们派喜轿去礼拜堂接你媳妇,来这里拜堂。二十二再回去!” 婚礼安排就这么敲定了,根本不容孙元起反抗。 不过结婚也挺长见识的。 比如说教堂吧。对于北京的教堂,孙元起只知道那个最有名的西什库教堂,以前在21世纪过圣诞节的时候还去玩过一回,所以印象特别深。通过这次结婚,才知道原来西什库教堂是天主教堂,跟薇拉父母所信仰的新教根本不是一个堂口…… 这次结婚,算是把孙元起能认识的人都牵扯进来了:丁韪良老先生是神父,美国公使康格先生是证婚人,不知从哪家还找来了几个外国小孩充当花童,至于学校里面的外国人更是一个不少地出席典礼。 等到了廉子胡同,发现里面堵得水泄不通,全都是来捧场的官员。酒席上,孙元起拿自己的下半身幸福发誓:这里面,%的人绝对是从来都没见过。可人家一口一个“贤弟”,一口一个“愚兄”,叫得那叫一个亲切! 还有那群老不修,一把花白胡子,还说些不着调的鬼话,说什么“贤侄,想当年你五六岁的时候,老夫远远见过一回,只一眼,便知贤侄日后必有大作为。以今观之,果然不虚啊”,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真想啐他一脸芝麻花!我五六岁的时候,你居然见过我?难道您老也是穿越众么! 第四十三章药鼎千年藏日月 虽说孙元起已经立下酒戒,可是婚礼那天还是被灌了不少。叔祖大人举举杯,你还不能不喝?这个大伯,那个七叔的,都是长辈,难道你还不该沾沾唇?还有上官、同僚,都不该闻闻么?……一来二去,就有些大了,好在意识还是清醒的。 第二日一大早,孙元起顶着晕乎乎的脑袋,和身子不太方便的薇拉早早起床,给家里的长辈叩头奉茶请安。这是大清的规矩,老郑、老赵他们嘱咐再三。 请安以后,老大人从桌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孙元起,说道:“这是老夫的一点心意,回去看看,或许还有些用处。” 孙元起随手捏了捏,好像是两捆软软圆圆的东西,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好先叩头感谢。 吃完早饭,离开了廉子胡同时,孙元起才想起老大人给的礼物,便在车厢里打开包裹,却是一副老大人手书的对联,在桃花洒金宣上写着:“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勤则不匮,敏则有功。” 在教堂结婚,自然是孙元起所熟悉的场景,却总有些文化隔阂。在廉子胡同举行传统婚礼,虽然老大人一家亲情四溢,可那些来捧场的官员,使得热闹的氛围中总有那么一股子怪味,阿谀?虚伪?抑或造作? 回到经世大学,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无论是校工,还是凑热闹的学生,在嬉笑中,都有一种发自心灵的尊敬和快乐。这是孙元起在他处所体会不到的。 婚礼后三四天,孙元起又回了一趟城,答谢各位亲友。期间,孙元起特意拜访了丁韪良先生。在婚礼那天,孙元起看出来,他在欢喜的表情下有一些忧愁,似乎有什么事要对自己说。可是碍着当时的情形,才没有开口,孙元起也没有来得及问。 孙元起不是个负恩忘义的人。在来到清朝之后,那些给予自己帮助的人,一直铭刻在心中,希望能在合适的时候给予报答。丁韪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几日一直萦绕在孙元起的心头。 在寒暄几句之后,孙元起便问起了这件事。丁韪良本来就想和孙元起说这件事情,现在既然问起,便不掩饰,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孙元起听:这事儿还得从年前慈禧太后从西安返回北京说起。 老太太经过“庚子西狩”这番折腾,加上西方列强的武力要挟,终于明白顽固守旧那一套是行不通了。在返回北京途中,便开始“筹办新政”。新政之一,便是委派张百熙为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恢复京师大学堂。——这事儿,孙元起不陌生,话说自己还参与其中,为张大人撰写《京师大学堂章程》来着呢。 京师大学堂在庚子国变中,“校长”许景澄被慈禧杀了,校舍被义和团和八国联军烧了,图书被老佟“借”走了,老师和学生均各奔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基本上算是被全灭了——这也是孙元起敢借“Kingshim”这个名字的一个原因。如今复校,可以说是从零开始,从头再来。 谁知道,张百熙刚刚才接手这件事儿,那群洋教习便鼓动丁韪良找上门来:麻烦大人先把之前欠我们的工资薪水给补上! 张百熙一愣:欸?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仔细了解才知道,庚子国变初期,义和团和部分清军便把矛头指向洋人,洋教习自然名列其中。比如,京师大学堂外籍教授秀耀春(hubertyJames),便于6月20日晚在向使馆区逃奔的途中,被董福祥部武卫军枪杀。其他的洋教习闻此,更是作鸟兽散,或逃到外地,或躲进了使馆区。可他们工资还是照领的,一直到八月份,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惶逃离。 八国联军来后,这些洋教习自然不用再四处逃命,很多还是呆在了京城,一直到现在。如今闻听京师大学堂恢复,便立马找上门来,讨要从1900年10月到1901年12月间的十五个月工资张大人了解后,便解释道:“这个庚子国变期间,京师大学堂是停办的,你们都没有上班,又何来薪水之说?再说了,这段时间里,我们中国的官员薪水都没有照常发,何况你们呢?我看啊,你们这个算是无理要求,还是算了吧。” 不知这群洋教习是脑袋一条筋呢,还是有恃无恐,理直气壮顶了回去:“你们中国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管,也管不了!反正这段时间内,你们没有终止合同,那就应该继续履行合约,给我们发薪水,并对遇害的洋教习进行补偿。” 张大人气得嘴一歪:“行啊!跟你们签合约的是孙寿州中堂和已死的许景澄,你们不是要薪水么?那你们找他俩去。这事儿我不管,也管不了!” 洋教习心想:孙家鼐现在不管这事儿,找他,他肯定一推四五六!许景澄死了,怎么找他去?这是搪塞我们啊!当下便和张百熙泡起了蘑菇:“不行。我们只知道你们太后吩咐的是‘恢复京师大学堂’,现在的学堂就是以前的那个学堂,按照契约精神,所以必须承担起以前的债务。而现在管京师大学堂的是你,你必须对这件事负责!” 一来二去,张大人没那么好的脾气陪着他们玩儿,便躲起来不再见这群洋鬼子。洋教习怒了,当下通过各国驻华使馆,向外务部递交抗议书,以此向张百熙施压。 外务部向来是个拿不出主意的传声筒,见到抗议书,便写了个折子,请军机处和慈禧太后决断。太后看后,脸色一寒:“为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老娘连4亿5千万两白银都舍得。现在居然为了区区几万两银子,又要弄得洋大人们不开心,这个张埜秋怎么当差办事的?” 这张百熙不仅得老老实实付给洋教习银子,还平白吃了一顿挂落,心里那叫一个不痛快!没几天,他上了一份折子,说道:“现在大学堂还在筹备阶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正式招生。而这些洋教习呢,整天不干活,却每个月都拿工资,纯属浪费。现在国家财政紧张、学校经费不足,少不得节约过日子。所以,我的建议就是把这些洋教习,不管去留,全部辞退。” 慈禧老奶奶带着老花镜,手握朱砂笔,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这群洋教习由喜转悲,成了失业人群。 听罢故事,孙元起不觉摇摇头:你说这些洋教习,在中国呆了这么多年,咋就没学会中国的处世之道呢?凭着一纸合同,就跟领导顶牛、要领导好看、让领导不痛快,能怪领导给你小鞋穿么?张百熙还算厚道的,直接让你们卷铺盖走人。要是遇到阴险的,非得玩死你们不可! 看着丁韪良愁苦的表情,孙元起知道,现在可不是什么幸灾乐祸的时候。可是,怎么帮他们呢?难道要我去叔祖大人那里求情,请张百熙收回成命?这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张百熙这是泄愤,如果再让这群洋教习回去,说句不好听的,那是逼他把拉出来的“愤”给吃回去啊!以后,张百熙在京师大学堂还如何立足?还不如辞职呢。 当下,便试探着问:“先生,那我该怎么帮您呢?” 丁韪良皱着花白的眉头:“我们和张大人之间的矛盾很深,京师大学堂自然回不去了。可是这些教习都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好老师,现在失业在家,无所事事,着实令人不安……” 孙元起心中暗暗腹诽:如果他们真的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还用跑来远东混饭吃? “……亲爱的小扬克,听说你现在成立了一所大学,里面缺乏老师么?”丁韪良带着一脸希冀地问道。 孙元起自然闻歌知雅意:“是的,这所学校在郊外,有些偏远。现在学校初建,是缺少老师,不过好在学生不多,勉强应付而已。如果你能介绍一些能力出群的老师,那是再好不过了!” “太好了!”丁韪良激动地站起来,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感谢上帝!耶和华……我过些天便把名单给你。你放心,我向上帝保证,这些老师都是非常棒的,足以胜任任何教职!” 听了他的话,孙元起都有种在胸口划十字的冲动,请求上帝保佑这些老师的素质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差。 经世大学开学本来是定在西历三月初一的,因为孙元起的婚礼,推后了一周。对此,孙元起很是愧疚。所以,婚后更是全身心地扑到学校的教学工作中去。 王先谦、孙诒让、皮锡瑞、廖平、崔适、陈衍等老师的到来,学校课程的安排也变得丰富多彩。除了之前严复的《西方哲学》、杨守敬的《历史地理学》,新学期增加了王先谦的《前后汉书》、《庄子》,孙诒让的《周礼》、《墨子》,皮锡瑞的《经学历史》,廖平的《今古文经学》,崔适的《古史考证》,陈衍的《诗歌鉴赏与写作》等,学生们眼界大开。 因为大学生都是理工科的,这些新课程只作为选修课,最多一周一次。更多时候,这些课程是面向那些中学生,孙元起希望他们能够接受更多的知识,然后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自己的专业,而不是按照别人规划好的道路,按部就班地前行。 偶然的一个机会,崔适在给学生讲《尚书》、《周礼》、《左传》等是伪书的时候,便有学生说起学校里藏有大量刻有符号的甲骨,据校长所言,好像是殷商遗留下来的古物。崔适闻听,心里便如有百只小爪子在爬搔,课也不上了,急匆匆地到校长室找到孙元起,想要见见所谓“殷商古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上面记载了什么。 那些甲骨自从运回来之后,就被保存在佟文楼第二层的几个房间里,外面少有人知道,学校里有人知道,却又没有兴趣研究,故而一直尘封。如今听说有人对它感兴趣,孙元起也是喜不自禁,当下就领着崔适来到了那几间屋子。 随便打开一间,就可以看见屋里堆满了泛着黄褐色的各种骨片龟甲。崔适疑惑地看了孙元起一眼:“这些龟甲兽骨,就是殷商遗物?”未等孙元起回答,便随手从中取出一块,走到门口,就着光亮仔细审视。 老赵在购买甲骨的时候,一直遵循孙元起的指示,只买有刻痕的。崔适随手拿的那一块也不例外,上面刻了几行字迹,还有被朱砂涂抹的痕迹。在光线下,骨头上的字迹很容易被发现。 果然,崔适发现了那几行字迹,用微微老花的眼睛仔细打量,手指在刻痕上摩挲。崔适早年受学于俞樾,与章太炎同门,治校勘训诂之学,用心研读过《说文解字》,对于大篆、小篆的字形颇为精熟。看到这些字形,不觉意动:“这个应该是‘来’字,对,没错,是‘来’字!这是‘曰’、这是‘东’……欸,这是什么字?”他一会儿抚须沉思,一会儿若有所悟,浑然不顾身边还有别人。一块儿甲骨被翻来翻去的看了半天,还是没能全部识出,便回身取又了几块,相互比照。 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哈哈,百熙,老夫方才失礼了!只是不知这些古物,你是如何得来的?” 孙元起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去年的时候,城里药铺中出售一种叫‘龙骨’的药材,据说上面有刻画痕迹。我便派人寻觅几片来,发现上面刻画的好像是字迹,便大肆搜集。经过询问,知道它的原产地在安阳的小屯,那里原是殷商故都。眼前这些,便是我请人在那里收购的。” 崔适点点头,说话也有些激动,颔上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说是殷商古物,应该不差!老夫看了几片,上面的字迹很是古朴,文字构形虽然变化多端,却有规矩可循,较之大篆更为质拙,应是先于大篆的古文字。按照常理推断,该为西周以前的旧物。只是惭愧得紧,老夫才疏学浅,上面的字儿却是认不全的……”说着,手指还在甲骨上轻轻擦拭,仿佛奇珍异宝:“这些殷商古物,莫说顾亭林、段懋堂、王石臞诸老,便是许叔重、郑康成,恐怕也是没有见过的,真真是天大的宝贝。老夫在风烛残年,居然有幸得见,便是即刻魂归地府,也是心甘啦!夫子‘加我数年以学《易》’的心情,老夫现在才切实领悟到呵……” 这番话,孙元起听得半懂不懂的,只大致知道一点意思,却插不上话,只有傻傻地在一边作陪。 又说了一大段,崔适老先生终于恢复常态,对孙元起展颜一笑:“哈哈,老夫又现丑了!这些龟甲骨片,都是先贤遗迹,国之瑰宝,你要细心收好。老夫还有个不情之请,想先借几片回去,一方面细细揣度一下到底都记载了什么内容,另一方面,也想拓印几份,让其他的学人知道,我中华还有这等宝物!不知百熙以为如何?” 孙元起派人收购这些甲骨,主要是为国家保存文化遗产,从来没有据为己有的想法。保存完好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更好的研究使用,而不是束之高阁。对于崔适的要求,自是欣然同意。 隔了一天,杨守敬、王先谦、孙诒让、皮锡瑞、廖平、陈衍等人都知道了消息,纷纷来到收藏甲骨的房间里参观,连张元济、严复也未能免俗。大家对于这些秦汉以来学者难以得见的宝物,都啧啧称奇。很快,孙诒让、皮锡瑞也继崔适之后,正式投入了研究甲骨文的队伍。 学生们在课余,也会被这几位老师抓壮丁,参加简单的甲骨整理、缀合、编号和墨拓工作,至于比较复杂的甲骨分类、分期、著录、释读和综合研究,则只有旁观学习的份儿了。 孙元起见他们兴趣高涨,也非常高兴,便在收藏甲骨的房间隔壁,收拾出一间屋子,摆上桌椅,作为他们研究甲骨文的专用办公室。在办公室门楣上,挂着杨守敬亲笔题写的匾额:甲骨文研究所。 第四十四章绿天便拟借名庵 转眼到了三月中旬。 这一日,孙元起正在办公室里给外国友人解释量子力学中的几个疑难点。去年到的那批外国教员,因为跟孙元起探讨量子力学已久,却是比后来的同事精通许多,两下之间交流,难免还有一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地方,这就要孙元起出马了。 校工按照惯例,送来当日的《申报》、《字林西报》。来大清的这些年,很多习惯和理念都渐渐被环境所同化,但一些基本理念,比如人人平等,却一直秉持着,从未改易。孙元起站起身,朝校工微微点头,表示谢意,然后接过他手中的报纸。随意瞟了一眼,发现今天除了报纸之外,还有一封信件。 要说信件,孙元起一般收到的都是从欧美寄来的,由于这些信件是通过每月一到两次的邮轮带过来,所以到达的时间很规律,一般就是那几天。 今天似乎不是收信的日子吧?孙元起先取过信件,看着上面贴着的大清龙票,以及毛笔书写的地址,却是国内的邮件了。上面工整地写着“呈:北京城外经世大学校长孙元起先生”,看来确实是写给自己的。用裁纸刀打开信封,从中抽出信笺纸,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行署名是“元培顿首”。哦,原来是蔡元培先生写来的信。当下便从头仔细阅读起:百熙贤弟阁下:不佞元培屡蒙折简相招,竟因冗事,未能应命,既感且愧。前闻贤弟大婚,元培又不克亲往,益发羞愧。他日贤弟苟至沪上,元培定当置酒请罪也。 近数十年来,国势日颓,有志者忧心如酲,为之彻夜不寐。前,元培与有志者二三人集议,以为能挽民族之命运者,惟在开启民智,鼓舞我数万万之同胞,同心奋起,自强自立,国事方可一新。而开启民智之法,首在教育,故不揣谫陋,与同仁诸君谋发起成立中国教育会,以广通声气,洗刷陋习,建立于国有利、于民有用之教育,使我国民于德、智、体均获得积极之进步。 贤弟负海内外之盛名,筚路蓝缕,独力于京师创立大学,以经世致用、强国利民为宗旨,沪上学子莫不翘首北望,以为学问在斯矣。于今教育界言之,谓贤弟为泰山、北斗,不为过也。元培等筹办之中国教育会,籍籍无名,拟借贤弟之辉光,犹青蝇托骥尾以致千里也。不知可否?倘蒙俯允,当以会长之位相待! 即颂:阖府大安。 元培顿首。二十八年正月廿四日。 这封信,孙元起看得有七八分明白,就是蔡元培成立了一个“中国教育会”,准备拉自己入伙,来信问问自己的意见。至于其他的,都是些客套话,包括那句“当以会长之位相待”,可以直接忽略。 总体来说,参加这个“中国教育会”没有什么坏处,毕竟自己也有教育救国的梦想,何况还能和蔡大牛结下一个善缘呢?当天下午,孙元起就写好回信,交给校工带到城里寄了。回信的大体意思是:承蒙你邀请我参加中国教育会,我感到非常的荣幸。你们都是教育界的前辈,而我,只是一个不懂世事的愣头青,作为普通一员参与到会中,已经是莫大的光荣了。至于其他,休要再提。希望你们有空来北京玩,来经世大学指导工作。 这件事,在孙元起看来,如同蜻蜓在水面上轻轻一点所荡开的涟漪,很快淡忘在繁忙的工作生活中。 年前写完《量子力学》,孙元起便觉得自己对于量子力学的宣传,已经领先时代太多。这些东西需要科学界消化很长一段时间,不需要自己再煽风点火、添油加醋。自己也想趁着这段时间,把一些其他的知识给整理出来,贡献给世界上其他学科的研究者,并大致确定了以后自己工作的几个主要方向:首先,还是原子物理学,这是自己的老本行,还有很多相关知识没有用出,不能丢。况且,自己还有一个目标,就是研制出原子弹,给东面那位恶邻一个狠狠的教训。虽然原子弹的研制,涉及到方方面面,比如铀矿的寻找、铀235的提纯、链式反应的启动等等,但自信在正确的理论指引下,集中一到两代人的智慧,完全可以成功。美国不才花了十几年时间么?我们没有经验,人才也是从零培养起,那就十年教育,十年教育与科研结合,十年科研攻关。三十年间,相信自己能够成功! 第二,是医药技术。自己只知道一些皮毛,但用来指引方向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自己的学生按部就班,进行各种尝试,就一定会取得成功。医学方面的,比如器官移植手术和输血理论。科学史上,1900年兰斯坦纳研究人体血型分类,并先后发现A、B、AB、O四种主要血型,但还没有应用到实际的医疗中。而没有输血,很多病人的手术很难成功,甚至于因为流血而死在手术完成之前。药学方面,重点在抗生素、维生素和一些特效药上面,比如青霉素、青蒿素。这为挽救国人的生命,塑造健康的体魄,以及为学校建立稳定的经济来源,都有重要的作用。 第三,是化学工程。这方面孙元起不熟悉,可是外国的很多书本知识可以直接借鉴。而最关心的,就是化学肥料的研制和使用,比如碳酸氢铵、尿素、磷肥、钾肥,对于中国农业生产、农民收入提高具有重要作用。故而孙元起时常翻阅外国的化学杂志,关注化学工业的进展,并注重先进技术的翻译,积极培养相关专业的学生。 第四,是机械重工业,目前是空白,但不能否能这方面的重要性,以后从汽车、飞机的研发,到枪炮、坦克的制造,都要形成自己的技术力量。好在这些技术,目前都处于起步阶段,本年招收新生的时候,可以有侧重地培养他们学习这方面的知识和技术。 还有两个重要的方面:计算机理论和网络技术,遗传理论和基因技术。就更超前了,这是二十世纪下半叶的科技热点,孙元起打算先喊出第一声,要让世人知道科学发展的方向。 二十一世纪的学生都是网络生物,从中小学就接触计算机,一直到准备参加工作,天天如此,因而这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孙元起也不能免俗。如今写起这方面的东西得心应手,只花费了一个多月的功夫,便攒出了一本关于计算机原理的专著,内容包括计算机系统的基本组成、数据在计算机中的表示、指令系统、总线系统、典型微处理器、存储器系统、输入\输出以及中断等,取名为《电子计算机原理与设计》。英文版寄到美国,交由MIT出版社出版;而中文版则寄给了上海的商务印书馆,希望他们能印行此书,哪怕费用全部由孙元起自己承担也行,关键是要使中国的学子,能最先接触到未来科技的发展趋势。商务印书馆很快寄来样书,请孙元起校阅,并附信称:“能印行孙先生的学术专著,乃本馆之荣幸;而向国民推介新知识,更是本馆之宗旨。费用之事,万勿多虑!”孙元起见信后,非常高兴,倒不是因为省了一笔钱,而是看到国内居然有这样一家有社会责任感的出版社,觉得中国还是有希望的。 这几天,孙元起则打算把遗传理论和基因技术写出来,孟德尔的经典遗传学倒还好说,可涉及到染色体、DnA双螺旋结构之类的分子遗传学内容,就不好直接表达出来,毕竟没有什么实验证明,更像是痴人说梦。为此,颇费思量,常常独自在校园里一边散步,一边苦思冥想。 西历三月下旬,换成农历,已经是二月半了。过了龙抬头,京城的郊外明显有了一丝暖意。尤其是地处山坳之中的经世大学,更为明显。小河向阳的那一边,已经有不少探出头的小草嫩芽儿。山顶上的春浦楼也恢复了建设,在五六月份完工应该没有问题。新学年,所有的大学生、中学生就可以住进去了。 操场的一边,穿着统一制服的保安在练习齐步走,经过一个多月的摔打,甩手、摆臂、踢腿,干净利落、整齐划一,已经很有些威风的气势,惹得旁观的人围了厚厚的一圈。自打开学,男学生们就被这种操练牢牢吸引了,体育课上的篮球、足球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学生们不止一次给校长孙元起、副校长张元济写请愿书,要求改体育课为军事操练课。孙元起认为,现在的保安还没有训练好,不适合现在就教学生,不如等到九月份新学生入学,那时候保安们也训练好了,正好所有的大、中、小学生一齐上军训课,省力省心。张元济也同意了。听说还要等上漫长的六个月,只把这群好动的青少年急得抓耳挠腮。 不仅仅是刚下课的男学生们,操场另一边那群切切私语的女学生,眼神也不时飘向训练中的保安,但是平日“男女有别”的家庭教育,还是让她们不敢走到那群围观的学生中去;隔得再远处,是一群闲下来的校工、校工家属,手里还拿着纳千层底、编织箩筐的活计,远看那群洋兵操练,觉得这虽然比不上看大戏,可比一群人家长里短的聊天热闹多了,也好看多了。 景行、景范两人因为要上课,只能早晚抽空过来。孙元起则是偶尔过来指导一下。平时,就靠他们这群保安自己训练。三十人中,总有几个聪明伶俐的,很快掌握动作要领,可以平时指挥训练事宜。学生们看到精彩处,便如听京剧听到精彩处,常常齐声喝起彩来。 沿着河边漫步思考的孙元起,被喝彩声吸引过来,站在操场边静静欣赏这份校园初春的生活图景。可惜这浮生半日闲没过多久,就被一声“报告!”打断了。回过头,一个保安正在给自己敬礼——敬礼的姿势,也是孙元起教的,很标准的军礼——还微微带着气喘,应该是在门口站岗,遇到什么情况,特地跑来通知自己的吧?孙元起心想。 果然,从保安的口中得知,有位年老的洋人来找自己。自己认识的,符合这个标准的,似乎只有丁韪良老先生吧? 随着保安,刚走过风雨桥,就远远看见矍铄的丁老先生带着仆人,缓缓地往这边走来。孙元起连忙赶上前问候:“尊敬的教父,好久不见。您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早些出来迎接您啊。” “hi,扬克。我在北京城呆得太久了,你是知道的,老年人应该经常活动一下,我想出来透透气,然后,就到了你这里。突然来访,您不会介意吧?”丁韪良笑着说道。 “哈哈,非常欢迎您的到访!”孙元起在和丁韪良热烈拥抱之后,也笑着说,“要知道,学校在筹办之初,您可是筹备委员会副主任呢!” 丁韪良捋着胡子:“那我可是不称职得紧!我今天一定要好好看看。不过现在你的学校可是很出名的,出了德胜门,我随便一问,每个人都知道,‘顺着路走,看到最漂亮的地方,那就是经世大学了!’刚进校门的时候,我会以为看到了美国的一所学校了。才一年时间,真是了不起!” 孙元起搀着丁韪良,一边走,一边热情地向他介绍学校的规划。现在校园还不是很大,很快逛完,到了成蹊馆的校长室,两下坐定,说了写寒暄话,才步入正题。 “小扬克,我今天来,就是因为上次和你说的要介绍几位教习过来的事。”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是我挑选后的名单,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孙元起急忙起身接过,上面分五门,用中文和西文列有6人的名字:英文教习:安修真,英国人;裴义理(JosephBaille),英国人;法文教习:吉得尔(LeondeGiéter),法国人;德文教习:伯罗恩(herrvonBroen),德国人;东文教习:西郡宗(nishigo日saburo),日本人;医学教习:满乐道(Robertan,),美国人。 发现人并不太多,孙元起略微放心:就是养几年闲人,也还能凑合着。关键这些多数是语言老师,教中小学生口语训练,总该没问题吧?何况里面难得还有一位医学教习,自己前不久思考的医药技术,就可以有着落了。 当下收好名单,笑着说:“自然没有问题,只怕薪水却没有京师大学堂那么高了。平均每人每月只有白银八十两,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呢?”要知道,孙元起自己在京师大学堂,工资才是一月五十两。 “我回去问问他们。”丁韪良点点头,然后又问了一句:“听报纸上说,你出任了中国教育会的副会长?” 蔡元培、蒋智由、林獬、叶瀚等在上海集议发起成立中国教育会,蔡元培被推为会长,孙元起等被推为副会长。虽然这要四月份才正式成立公布,消息灵通的《字林西报》已经在前几天刊登了消息。孙元起点点头:“是的,有一位好朋友邀请我参加,我没法拒绝,结果就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副会长……” 丁韪良神色凝重:“那你听过‘中华教育会’么?” 中国教育会、中华教育会,好比中石油与中石化,怎么听上去都感觉两家之间是大同小异,并带着一丝互相竞争的意味。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中华教育会?我还真没有听说过,那是——?” “说起中华教育会,这得从1877年说起,”丁韪良带着回忆的神色,开始讲述一段历史:1877年5月10—24日,在华基督教徒在上海举行第一次传教士大会。会上由狄考文、林乐知等发起成立基督教学校教科书编纂委员会,其主要任务是为各教会学校编写、出版教科书,并规定以宣扬宗教作为编写的“最重要”原则。大部分编纂委员为英美传教士,如丁韪良、狄考文、林乐知、韦廉臣(Alexanderwilliamson)、傅兰雅等。曾先后编辑算学、泰西历史、地理、宗教、伦理等教科书,如《教会三字经》、《耶稣事略五字经》、《福音史记课本》、《旧约史记课本》等,除供教会学校应用外,也赠送各地传教区私塾应用。中国“教科书”的名称,就是自此开始的。 美国长老会传教士狄考文在大会上,发表《基督教教会与教育的关系》的讲话,把培养牧师和教会学校教室作为教会学校的首要任务。此讲话后作为正式文件印发,这是最早代表在华基督教传教士对教会学校办学目的正式发表的重要文件之一。 1890年5月7—20日,在华基督教传教士第二次代表大会在上海举行。狄考文在会上发言,强调:“真正的基督教学校,其作用并不单纯地教授宗教”,而是给“学生一智慧的和道德的训练,使其能成为社会上及在教会中有势力的人物,成为一般人民的导师和领袖”;还说“一个受高等教育的恩,是一支燃着的烛,别的人就要跟着他的光走”。经在华基督教传教士第二次大会决定,将1877年设立的基督教学校教科书编纂委员会改组为中华教育会,或译为中国教育会。该会目标为“探求及研究中国教育事业,加强从事教育工作人员教授上的互助”,推选狄考文为中华教育会首任会长。本年有会员35人,1893年有73人,会员均系从事学校工作的英美传教士。 1896年,中华教育会召开第二届大会,会员有138人,主席潘慎文作《教育会与中国整个教育的关系》的演讲,提出:“作为基督教教育家协会,我们要用在我们能力范围内,以各种方法控制这个国家的教育改革运动,使之符合于纯粹的基督教的利益。”大会根据他的意旨,组织“改革教育委员会”,研究如何为中国拟定“合理”的教育制度。 1899年举办了中华教育会第三次大会,会员有189人。 在历史上,于1902年12月中华教育会召开了第四届会议,通过《向外国差会请求派遣有训练的教育家来华工作的呼吁书》,“呼吁书”特别要求各差会派遣各级教师来中国办学。 1915年,该会改名为中华基督教教育会。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听了丁韪良的介绍,孙元起才知道老头儿着急上火的原因,感情是蔡元培的“中国教育会”侵犯了“中华教育会”的注册商标权,这个年代在中国还没处说理去。而且可以想见,蔡氏教育会一准儿不会鸟基督教的那一壶,说不定还要专门跟基督教对着干。作为创会元老的丁韪良,听到消息,能不生气么? “我们教育会同仁一致认为,那个所谓的‘中国教育会’是个侵权的非法组织。你参与其中,并出任副会长,对于你的名声是一个重大的伤害!”老头儿的话掷地有声。 “……”从心里说,听了丁韪良的介绍,孙元起对蔡氏教育会反而更加认同了,可是这话怎么跟他说呢,“哈哈,既然是朋友相邀,而且我已经答应了,现在反悔,不好吧?人要言而有信嘛。” “嗨!”老头儿不傻,听出孙元起的意思了,那就是不会退出蔡氏的“中国教育会”,思忖了半天,才说道,“要不这样,你也参加我们的中华教育会吧?” 看在老头儿一阵很支持自己,给自己很大帮助的份上,孙元起能说什么呢?很快,孙元起在《字林西报》上看到一则新闻,标题是:孙元起博士出任中华教育会理事。 第四十五章若个聪明似女儿 时间进入四月,京城郊外早已是春风骀荡,朱朱粉粉的野花开遍了校园,山上的各种树木也绽放出新绿。虽然校园有专人负责绿化,孙元起却认为校园里应该保持原有的生态,不宜太多破坏,因而绿化的重点主要是各个建筑物附近,种上几畦牡丹,栽上几竿翠竹。 过年的时候,已经说好五、六、七月要去美国,考虑到横渡太平洋需要半个月,少不得四月中旬就要动身。这样,能够保证在薇拉分娩的时候赶回中国。 一走就是三四个月,很多事情都要交代给张元济:首先,招生工作可以启动了,今年招生除了理学院数学系、物理学系、化学系,工学院电子学系继续招生外,国学院,文学院的国文系、外语系、历史系、哲学系,医学院的西医系、药物系都要试招生,预计每系5人,理工科的考卷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至于其他科的试题,要向各科老师索要。考试简章登报、考场地点确定、考试试卷印制、考试试卷批改,事无巨细,孙元起都一一交代清楚。 其次,是师资问题,虽然丁韪良老先生推荐的几个人都陆续到岗,可教员缺口依然很大,尤其是符合孙元起标准的合格教员,希望能继续招徕一些。暑假期间,大学、高等中学可以放假,至于小学堂、初等中学却要留教师继续上课。 第三,是资金问题,自己去美国还会筹备些。眼下账上的18万美元,支付老师薪金、学生补助,自然足以敷用。可是从五月起,还要建两座教学楼、一座实验楼,以及支付美国Oc建筑设计事务所的费用,建设小水电站、铺设自来水管等,恐怕也有些捉襟见肘吧。何况还有明年、后年呢! …… 总之,这一次去美国,比上一次可是多了好多挂念。好在有张元济等人的帮衬,否则孙元起都不知道自己每年去美国三个月的计划能不能实现了。 第一批支援经世大学的洋教员,听闻四月中旬动身,早已心不在焉了。行囊在半个月前就收拾完毕,眼巴巴地掰着手指,数着日子过。耶鲁大学、麦吉尔大学那五个人还好,日常工作还能应付。至于MIT的四位工科男,手里抱着一堆的电子元器件设计方案,只等到实验室一展身手,那种猴急的神态就别提了。 虽然张元济在南洋公学做过一年的总理,可对于招生工作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乘着孙元起还没出国,赶忙会同其他诸位老师把国文、历史、哲学的招生考题出了,兴冲冲地找到校长室。 话说孙元起对于这群学术大师出题目也兴趣满满呢,当下便拿出最上面的一封试卷,却是国学院的招生试题。张元济得意的介绍道:“这份试卷,是国学院院长王先生、副院长杨惺老出的,每人一道。果然是学界巨擘,题目十分浅易,可要是想回答好,就得有十分的功力。” 孙元起仔细看题目,第一道是《试论东汉世家与后世门阀制度之关系渊源》,嗯,不好意思,实在是“东汉世家”和“门阀制度”都不太清楚,何况二者之间的“关系渊源”?不会。再看下一题,《浅述国朝诸儒于水经注整理之成绩》,抱歉,《水经注》哥们都没翻过,何论其他?这两道题,要让自己做答,一准儿交白卷。 旁边还有张元济希冀的目光。孙元起心里暗暗寻思:或许,这些都是国学中的最基本问题,只怪自己是门外汉,所以一点也不懂;况且,国学院是招收研究国学的高等人才的,那些长着牛头牛角的家伙,回答这些题目,或许就像自己看牛顿经典力学的题目一样轻松简单。想到这里,便强笑道:“果然是好题目!” 说话间,赶紧放下试卷,又另取了一份。 张元济看第一份试卷就得到如此褒奖,更加得意:“百熙,你现在看的国文考卷,是国文系孙诒让和陈衍两位先生出的,也是精彩无比啊。” 孙元起自嘲道:国学我不知道,话说国文,不就是语文么,哥们假假也是学了十几年,这下总不至于看都看不明白吧?全卷也只有两道题:首先,《何谓“四声八病”?举例言之》,咦,“四声八病”?这不会是医学的题目么?再看下一道,《满庭红雨落无声赋得声字,效义山体》,看来真是国文试卷啊……喵喵个咪的,看来,这十几年的语文算是白学了! 看完国文试卷,孙元起再也没有信心看下去了,便试探着问:“菊生先生,这题目是不是有些太难了?” “难么?”张元济睁大眼睛,正抚摸唇上胡髭的手也停下来,“我们大家都认为很好呢!” “既然大家都认为好,那今年的试题就这样吧。毕竟对于这几门,我们都没有考试经验,权当是试验。没有问题,就可以这样考下去;有了问题,我们再改好了!”孙元起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尝试。 临行前数天,到城里和孙老大人、丁韪良、康格诸位道别。回到家,又找来老赵、老郑、佟益几个人,嘱咐他们,自己要出国一段日子,这段时间一定要听张先生的安排。大家伙儿都连声应了。只是老赵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孙元起心中有疑,当下不说。等诸人散去,才找来老赵问话:“老赵,我看你刚才似乎有话要说啊?” “呵呵,知道瞒不过先生的眼睛。”老赵憨憨地一笑,“是景惠她让俺告诉,说不想上学了……” “为什么?”孙元起失声问道,这可是学校成立以来第一个要求退学的学生,由不得自己不关心。 老赵挠挠头:“俺也不知道,她就是让俺这么跟你说。” 学生想退学,孙元起自然要问个清楚,于是又叫人去唤赵景惠。说话间,赵景惠来了。见了孙元起,恭敬地福了一福,又朝老赵叫了声“爹”,自站在老赵身侧。 打量了一眼赵景惠,孙元起不禁有种时光飞逝、光阴如水的感觉,想最初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个羞羞涩涩,说句话都面红耳赤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成一个落落大方、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想来自己也已快步入中年,再遥想以前的生活,何止是隔世,简直如南柯一梦。 “景惠,你爹最近没跟你乱说什么吧?”孙元起先问道。在老赵为代表的清末人眼里,赵景惠早就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老赵、老赵家的也在孙元起面前或明或暗地提示过几回,都被孙元起有意识地忽略了。因为在孙元起看来,虽然他们说景惠已经十七八岁,其实按照周岁算,才十六周岁,完全是花骨朵儿。放在后世,还是读高中的年龄,怎么能就结婚呢!老赵家看孙元起不表态,他们便不再说。如今退学,怕是老两口又在念叨什么,被景惠听见了吧? 赵景惠还没开口,老赵坐不住了,急忙站起来,连连摆手:“先生,俺可没有乱说!” “先生,退学这事儿,是我自己拿的主意,不干我爹的事儿。”姑娘看自己爹爹受委屈,连忙上前分解道。她现在说话,也不似以前初来时的山东味,可是标准的京片子,脆生生的。 孙元起看老赵的神态不似作伪,便道:“老赵,你且坐下。景惠,你说说,为什么要退学啊?是老师没教好?还是什么问题?” “不是别人的问题,就是我想退学,我不想读了。”还是那句话。 姑娘执拗起来,孙元起也头痛,“那你退学之后,干什么呢?想好了么?” “我想好了,”姑娘睁大眼睛,紧盯着孙元起,“我要来服侍太太!” “……”孙元起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转过头看看老赵,结果更令他吃惊:老赵满脸高兴,连连点头,一副“对,对,你做得非常对”的表情。 看着孙元起吃惊的表情,姑娘抿抿嘴,说道:“先生,我一直记得光绪二十四年的冬天。那年冬天,我们一家在大栅栏那儿忍饥挨饿,找不到活路。那时候天冷,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每天都饿死人。不少人家,为了吃顿饱饭,多活几天,都把闺女卖到、卖到窑子里。爹娘疼我,舍不得把我卖了,一家人轮流出去讨饭,还是填不饱肚子,景行、景范天天喊饿,爹娘经常把自己那份省下来,给我和两个弟弟吃。夜里,我经常被冻醒,手脚没有一丝热乎气,感觉自己就要死了。那时候就心想,如果谁要让我们全家吃上饱饭,我、我就是被卖进窑子里,天天受人糟践,也心甘了……” 屋子里一片静谧,老赵不时地拿袖子揩拭眼角。 “那天,听说有人买了大弟,我们全家又是伤心、又是高兴,总算家里有人找到活路了,赵家没有绝后,断了香火。结果,大弟又回来,说人家好心,要收留我们全家。我当时就想,这个人救了我们全家,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毫无怨言,一定要好好报答!一出去,就看到先生您了。虽然初次见面,您就给了我们一块银元,让我们去吃饭、去买衣服……”说到这儿,姑娘的声音有些哽咽。 孙元起叹了一口气:“唉!不要说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不!我要说。”姑娘又执拗起来,“终于,我们全家终于吃上一顿饱饭。那顿饭,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顿饭,真的。吃完饭,我们家又找到马神庙。先生和和气气的,给我们安排住的地方,还给我们抱来新被子。晚上,我记得是吃馒头,有白面馒头、还有杂面馒头。白面馒头,是我们老家过年、或来客人才吃的。自从家里遭了灾,到后来逃难,我们都一两年没吃过了。看着热乎乎的白面馒头,我、两个弟弟,还有景尧,都馋得要命,眼巴巴地看着,直流口水。可是却只有四个。结果,先生给了我们每人一个,自己却吃杂面馒头……” “自从到了先生家里,就从来没让我们几个干什么活儿,天天和先生坐在一块儿,吃一样的饭。不说打了,就是骂也没骂过一句。不仅如此,还让我们上学,叫我们识字,一年又一年。如今,先生经常出去,只有太太一个人在家,太太又有了身子,做什么都不方便。我娘、郑姨虽然能偶尔去看看,毕竟她们不懂英语,太太官话也不太熟悉,难免交流不便、照顾不周。”说到这里,姑娘“啪嗒”一声跪下了,“先生,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可我们赵家也是有良心的。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明白事理,你、你就让我报答一回吧!” 老赵也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先生,你就答应了吧!” 孙元起急忙上前去扶,老赵、姑娘都拗扭起来,怎么也扶不动,只好退一步:“也好,等我走了,你便去和薇拉一块儿住。不过,平时的课还是要学的。等这学期学完,薇拉也不应该用人照顾了,你便去和满乐道老师学习医术,以后学校成立校医院,里面的女病人,少不得要麻烦你。” 俗话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有了赵景惠这个不好的榜样,郑景懿、宋景尧也有样学样,来求孙元起,希望能退学服侍薇拉。被孙元起一顿说教:“你个十三周岁左右的孩子,不好好呆在学堂里面学习,都想干嘛?”只好撅着嘴,乖乖地会教室上课去了。 不仅是女孩子,连男孩子也心动了。赵景行趁老赵不注意,悄悄蹩到校长室,往地上“噗通”一跪:“先生,我想退学,不想上学了!” 孙元起停下笔,从书稿间隙里望了一眼,仍继续写。不理他。 半天,看孙元起没有反应,赵景行怕他是没听见,又往前爬了几步,说道:“先生,我不想读书了。” 孙元起还是不理他。 那小子知道人家是故意不理他,有些郁闷,怏怏地站起来,凑到办公桌前:“先生,我不上学,可以帮你带那些保安。我保证,我带着他们,绝对‘服从命令听指挥’。您让往东就往东,您让往西就往西,你让撵狗就撵狗,你让打鸡就打鸡。真的,说到做到!” 孙元起这才停下笔,望了他一眼:“你会带保安?” “会!”少年马上立正,打了个标准的军礼,回答得咯嘣脆儿。 “切——”孙元起不屑地看了看他,“《孙子兵法》看过么?” 少年愣了一下:“这——,只要你让我去带保安,我保证半年,不,三个月,就把《孙子兵法》倒背如流!真的,我保证!” “那,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看过么?”孙元起又问。 “……”少年无语了,半晌才道,“先生,带那群保安,一本您编的操典就够用了,何必看那么多呢?” 孙元起戏谑地看着他:“你看看,还说什么‘说到做到’?现在让你看几本书,你都不乐意。以后带上保安,我说的话,你还会听么?” “那……好吧,只要让我带保安,那个什么什么斯基的《战争论》,我一定看!”少年只好屈从。 “是克劳塞维茨。此外,弹道学你会么?”孙元起像猫捉老鼠一样,捉弄着这个可怜的少年,“不会的话,以后有了洋枪洋炮,你也不会用啊!何况指挥?” 少年终于明白孙元起在捉弄他了,有些垂头丧气:“先生,到底怎么样才能让我带这些保安啊?” “你真想带保安啊?”孙元起问。 “真的,我觉得带着这群保安操练,哪怕流血流汗,我心里也是美的。”少年笃定地回答道。 “这样啊,”孙元起点点头,“那等你高等中学毕业,学好日语,我看能不能送你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去。等你从日本回来,你要还想带保安,我就让你带。否则,没门!” 少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意兴阑珊地退出了校长室。至于他是回去发奋学习,还是从此打消这个念头,这就不是孙元起所能考虑的了。 安排第二批到来的外教们一方面做好实验楼的装修和实验设备的安全,一方面“偶尔”兼职客串一下各科的教师。孙元起带着不舍和挂念,作别了亲朋好友,与第一批的九位外教踏上了那艘熟悉的“杰拉尔德号”邮轮。 第四十六章燕子不来春又去 因为孙元起要写有关遗传学的东西,在写之前,少不得要翻看西方生物方面的书籍。有鉴于国内还没有合适的教材,而且学校以后将成立生物学系,所以在翻看阅读的时候,就想按照自己的思路编写一本,首先是要总揽全局,拟好提纲。如今在航行在海上,正是心无旁骛、专心做事的好时机。等到了美国,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恐怕就没有那么大块的时间动笔,只有零散时间,那时候只需把内容一块块写好,填进提纲中便成。 “杰拉尔德号”邮轮虽然硕大无朋,近几日海面也还算平静,可在航行途中,船体颠簸摇晃还是少不了的。这对孙元起的工作造成很大的不便,更多的时候,是躲在房间里静静地看书,静静地思考,等思考成熟了,才乘着比较安稳的时候,快速动笔。即便如此,字也要写得很大才行,否则便会抖成一团,时间一长,就是天王老子,怕也认不出来。 这一日下午,大约是有风,船内摇晃得厉害,不仅东西没法写,就是坐着也晕头转向的。孙元起在房间内呆得泼妨,便走出去,到甲板上散心。 海风正大,带着腥湿之气扑面吹来,微微有些凉意,让孙元起发热烦躁的心情为之一宁。或许因为风大,甲板上除了孙元起寂无一人,显得甚是空旷。天空堆满灰色云朵,随风变幻,似乎是要下雨。 走到船尾,凭栏远眺,但见海天茫茫。海水也不再是原先的蔚蓝色,而是黑黝黝的,仔细看时,却好像一块磁石,想把人给吸进去。耳际,仿佛响起一首很早以前学过、背过,却被忘记已久的诗歌: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 远看不见山, 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 那水上只有海鸥…… 起先,是一个人在吟唱;渐渐地,变成了一群人在齐声朗诵。那声音好熟悉,是谁?似乎是记忆中旧日的同学,又似乎是自己的那群学生…… 朦胧中,孙元起感觉到有人用力抱持住自己的胳膊,这才猛然惊醒。回过头看,好像是MIT的德里克,一个活泼的小伙子:“德里克么?什么事?”说话间,自己都感觉声音有些飘忽。 “先生,你怎么一个人呆在甲板上?刚才,我看见你半个身子都探到栏杆外,这样好危险的。”德里克关心地问。 孙元起摇摇脑袋,彻底甩去脑袋中的幻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恢复了一丝平静:“呵呵,我在房间里看书有些闷,便来甲板上散散心。哈哈,刚才谢谢你,让你当心了。” “先生,以后可不能一个人呆在甲板上,更不能呆在栏杆边上,非常危险!”现在,德里克还心有余悸。随即说笑道,“要知道,我们这艘船上,最贵重的货物就是您了。” “小伙子,你这是在夸奖我么?”其实孙元起和德里克差不了几岁,甚至从表面上看,可能孙元起更年轻些。不过作为老师,孙元起偶尔还是会装装成熟。 德里克扶着孙元起,在甲板上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然后才回答道:“其实,这也不算夸奖,只能算是说出了残酷的事实真相。假如,我说的是假如,你出了什么意外,在圣弗朗西斯科等着的那群人一定会说,‘哦,天哪,既然那个神奇的科学家已经失踪,那艘船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失踪?我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失踪了四年了。这四年间,最亲爱的父亲、母亲,自然还在千方百计的寻找,日日挂念,乃至以泪洗面。噢,那个娇羞的小女友,没准已经嫁作他人妇了,或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还会记起我吧。此外,还有谁会记得我呢?那帮没心没肺的同学,是在聚会的时候多放一双筷子?还是会说:“看,学习好、上名牌大学有什么用?读了研究生有什么用?长得帅,找了漂亮的女朋友,又有什么样?还不是一样消失掉!话说我以前有一位同学……”把自己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像自己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自己会不会再突然消失呢?想到这里,孙元起不禁问道:“德里克,如果我刚刚掉进大海里,失踪了。四年以后,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记得我么?” “会的,一定会的!”德里克立马肯定地回答道,“你想啊,除了薇拉女士,你的亲戚、仆人,还有我们和经世大学的学生,以及您的那些同事,都会一辈子牢牢记住你的。对了,还要加上各国的科学家,每当他们读《量子力学》读到不明白的时候,肯定就会想:‘啊,那个神奇的家伙究竟去了哪里了呢!还不赶快出来,我们都被这些问题折磨得快疯啦!’” 孙元起听得哈哈大笑,想到自己虽然给父母和别的亲友造成了伤害,却也给无数的人带来了幸福和知识,心中的忧郁为之顿轻。 “不仅如此,以后的科学史上肯定会这样写道:‘由于他的学生德里克等的粗心和失误,史上最优秀的年青科学家约翰逊教授在杰拉尔德号邮轮上不幸失踪,自此下落不明。他的失踪,导致了科学发展停滞了数十年,至今尚有大量问题悬而未解。行笔至此,笔者想再次表示对德里克等人的严厉谴责。’啊,天哪,我们都是历史的罪人啊!”德里克抱着头,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工科男搞笑起来,那绝对是一等一的人才,“所以,为了我们的名誉和清白,先生你以后绝对不能再一个人来到甲板,并站在栏杆的边上。” 孙元起听完这番话,哭笑不得:果然工科男的思维,就是迥异常人! 和德里克谈话之后,孙元起的心情大好,一连几天都呆在房间里,很快写定了生物学教材的提纲,内容加入了细胞学、进化论、解剖学、经典遗传学、动植物分类学、生态学乃至生理卫生的东西,基因学说只是遗传学里面的最后一节,却用心良苦。正准备进一步完成的时候,轮船已经到达了三藩市。 四五月份,正是一个学期的中间,故而孙元起没有电报告知卢瑟福自己要来的消息。不过因为与MIT和耶鲁有每年三个月的工作约定,不得不事先提醒。 MIT、耶鲁都在美国的东海岸,大家事先都估计不会有人接站。出了码头,孙元起正和同行艾伦、威廉、德里克等人聊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忽然一群人拥了上来,使用镁粉的闪光灯“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孙元起手指着那群围上来的人,问同行的艾伦:“这是这么回事?”大家都摇头。 很多年以后,有人在写孙元起传记的时候,偶然间发现了第二天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照片里,孙元起居中,手指着前方;而周围的**个人,有的顺着手指正往前看,有的在和左右辩论着什么,还有的是低下头,看上去是在沉思……神情场景,让人不由得想起了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的著名油画《雅典学院》。经过调查,这十个人中,居然后来都是享有盛名的科学家,其中更有五名诺贝尔奖的获得者。后来他把这张照片作为了传记的封面,进而为世人所知,选入各种科学史课本,被誉为“二十世纪初的《雅典学院》”。 正在孙元起一行人错愕的时候,加大伯克利分校的约翰·马丁教授走出人群,来到近前,和孙元起热烈拥抱:“亲爱的约翰逊博士,欢迎来到美国。” 欢迎就欢迎呗,至于搞那么大的阵势么?简直就是新闻发布会嘛!即便孙元起心里这么想,可当着这些记者的面,自然不会说出来,嘴上还得礼节性地回答道:“谢谢,谢谢!非常感谢!” 紧接着握手的一堆人里面,有几个是熟人,比如旧金山大学的戴维·林特教授、耶鲁大学校友会的麦克·唐纳森,更多的是一群不认识的博士、教授、先生。面对着乱哄哄的场面,孙元起疑惑更甚,好在这时候林特教授走上前来,双手虚按,四周的嘈杂声渐渐安静下来。这时候,他开始说话:“尊敬的各位教授、各位先生,以及各位记者朋友们,首先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著名科学家扬克·约翰逊博士来到美利坚合众国!” 四周掌声如潮。 “其次,我们要向在实验中取得杰出成绩的约翰·马丁教授表示祝贺。” 掌声再次响起。 孙元起这时候心里大概有点明白了,似乎是马丁教授是验证了自己提出的某个实验。不会是电子衍射实验吧?没有粒子加速器,那他的高能电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正疑惑间,林特教授说出了答案:“在三年前,约翰逊博士在《光电效应:从现象到本质》一文中,摆脱传统物理学的认识,率先地提出了‘光具有波粒二象性’这个结论,同时设计出实验方案,并预测了相应的实验结果。他这天才般的创见,在当时受到了一些正统物理学家的批评和指责。三年后,马丁教授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发明数件具有重要价值的实验仪器,成功地完成了约翰逊设计的实验,实验的结果完全符合当初的预期,充分证明光是一种粒子。结合以前早已被大家所熟知的衍射和散射实验,我们现在可以确凿无疑地认定,光既是一种波,也是一种粒子,光具有波粒二象性。这个结论,表明了约翰逊博士所具有的远见卓识,也颠覆了我们以往几千年对于光、乃至对于物质的认识,使得我们对于事物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前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在此,请大家对发现作出杰出成绩的约翰逊博士、马丁教授,给予最热烈的掌声!” 掌声如惊雷响起。 善于交际的林特教授,这时候把话语权交给了大家关注的重点:“下面,我们有请著名科学家约翰逊博士谈谈他的感想和想法!” 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的孙元起,先前微微跨了一步,给包括马丁教授、林特教授在内的在场诸人鞠了一躬,这才慢慢说道:“说话之前,首先要感谢诸位今天远道而来,对我们的热情迎接和祝贺;对我不成熟的想法,予以认真验证的马丁教授,尤其感谢。我和马丁教授的合作,可以上溯到两年前的那个核反应。之后,我们一直合作密切,继电子之后,共同发现了世界上的第二种粒子——质子。现在,我们又合作发现了第三种粒子——光子。两种新粒子的发现,充分证明我们之间合作的愉快。电子、质子、光子,这些新粒子的发现,揭开了我们认识物质的新篇章。如果说上个世纪是发现元素的世纪,那么本世纪就是发现粒子的世纪。我相信以后,会有更多的新粒子被发现。我和马丁教授的友好合作也将继续持续下去。” 掌声过后,有记者大声地提问道:“博士,我们以前认识到细胞,然后发现细胞由分子组成,后来又发现分子由原子组成。现在你又说,原子有各种粒子组成。那么粒子可不可以再分呢?再分之后,还可以再分么?” “你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这个问题,估计不仅你们会问,很多科学家也会问。”孙元起对这个记者的敏锐表示赞赏,“在中国古代,大约两千多年前吧,就有位哲学家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现在,我们分到了粒子,可不可以再分下去呢?我认为是可以再分的。最朴素的推理,就是我们以前认为世界是有同一种粒子组成,也就是我们说的原子。可是现在,这个美梦被打破了,原子是包括不同种粒子的。那么我们很自然地会想到,这些不同种的粒子,会不会由一种或几种更小的粒子组成呢?我个人认为这个答案是肯定的,即一种或几种更小的粒子组成现在发现的粒子。至于更小的粒子能不能再分,就要看科技进步了。不过我悲观地估计,在未来一百年内,不会有这种可能。” 记者们的笔在刷刷地记录着。孙元起刚想请马丁教授说几句,又有一位记者发问:“约翰逊博士,有学者称,‘把原子分解为各种粒子,只会使事情复杂化’。普通民众对于这么精深的研究,也存在一定的距离感。您能浅易地阐述一下把原子分解为各种粒子的重要意义么?” 孙元起沉吟片刻,答道:“从微观上说,把原子分解为各种粒子,我们可以更了解世界的本源,加深对既有物质的认知,也可以通过操纵粒子,去合成新的物质,地球上没有的新物质;从宏观上来说,我们了解了各种粒子,就可以探索宇宙的起源,运行和发展状态,比如太阳发光发热的机理。我在1900年发表过一篇论文,名叫《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里面推导出质能方程,即Emc2。了解原子的内部结构,就能把握其中的质量增减,进而得到其中的能源。这种能源,将成为未来几个世纪的主要动力来源。” 话音刚落,一个记者便抢着问:“如果不涉及到个人**或者其他秘密的话,请问你近期的工作安排是什么?我们了解到,你最近出版了一本关于电子计算机的专著,莫非你近期打算把它研制出来?大家对它的兴趣,可比对光是粒子、量子力学什么的兴趣浓厚多了。” 孙元起一愣,回头看见林特教授,轻声问道:“电子计算机的那本书,你们听说过么?” 林特教授微微颔首:“你说的是你那本《电子计算机原理与设计》吧?上个月刚出版,物理学界反应很强烈,普遍认为那是你近年来发表的最严谨而又最富创造力的一本著述,比《量子力学》之类的完美多了。很多科学家读了这本书,对于电子计算机都非常憧憬,认为基本原理和设计方案已经不存在任何问题,下面的关键就在于付诸实践,并相信在未来五到十年内一定可以造出来。” 孙元起做到心中有数,才回过头,回答记者的问题:“我近期的工作,主要有三方面:一是和耶鲁大学的同事们,就一种可能存在的新元素进行分离和分析;二是和MIT的同事们研究部分新电子元器件及其电路特性;三是和马丁教授、加拿大麦吉尔大学卢瑟福教授就放射性衰变模式展开合作研究。关于电子计算机的研制,目前的瓶颈主要在相关的电子器件上,这将在长时间内困扰我们。我和MIT的同仁们将从基础做起,乐观的估计,是在十年左右研制出第一台试验机。如果不顺利,可能需要更久。以上是我的回答。下面请尊敬的马丁教授讲话!” 还没轮到问问题的记者们,这时候顿时嚷嚷起来:“约翰逊教授,听说你申请了一种调味品的专利,并且授权一位律师在美国生产,请你证实!”“有传言称,您的祖父是清国的副首相,是这样么?”“据信,您的太太是一位美国人,那么你的孩子打算申请美国国籍吗?”…… 孙元起连忙退后,把有些拘谨的马丁教授推上前台。 孙元起没有在三藩市呆多久,在进行两场光电效应的演讲,和马丁教授协商共同研究放射性衰变模式的课题后,坐上火车,奔赴美国的东海岸。 就在这时候,一向保守的《基督教箴言报》刊登了一幅漫画:一个穿着长衫、梳着辫子的青年,肩上扛着一柄大锤,从西海岸得意洋洋地跨上了美国的版图;而在东海岸,衣衫褴褛的牛顿,捧着标有“物理学”字样的建筑模型,从美洲大陆狼狈地向欧洲逃去,他手里的那个模型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嘴里还喊着:“那个坏小子又来了!” 于是火车上就发生了这一幕: 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好奇地问孙元起:“叔叔,听说你把牛顿打跑了,是不是我们以后就不用学物理啦?” 孙元起笑眯眯地问道:“怎么,你不喜欢物理?” “嗯,”小萝莉重重地点了点头:“物理什么的最讨厌了!” “对不起啊,孩子,那叔叔让你失望了!”孙元起一脸歉意:“以后,你们不仅要学牛顿的物理,还要学叔叔的物理。物理,不仅还要学,而且更难了!” 第四十七章人生婚嫁有时毕 在耶鲁大学校友会麦克?唐纳森先生的陪同下,孙元起于五月中旬抵达纽约火车站。 在迎接的人群中,除了耶鲁、MIT、美国化学会的熟人和一堆记者以外,孙元起还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伯格曼先生。伯格曼先生的表情很严肃,感觉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着急和自己说。 “难道是味精的生产出了什么问题?不能吧!这可是有无数成功先例的啊。”孙元起心里思忖着。等应付完了记者,对几位熟人说一声“失陪”,便来到伯格曼先生面前,问了声好。 伯格曼先生点点头,握手之后说道:“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关于你的,我想和你谈一下,希望你能严肃对待,并尽快抽出时间,予以解决!” 孙元起一愣:“怎么,是味精的专利权出现了问题,还是生产工艺有什么差池?” “不,都不是,专利已经申请了,生产前的准备工作也很顺利。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是关于莉莉丝的。”伯格曼先生表情有些纠结,把孙元起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才郑重地说道:“莉莉丝她,她怀孕了!” “怀孕了?”孙元起一愣,有几秒钟脑袋没有反应过来,好像一片空白,似乎不知道如何处理这则消息。迟疑片刻,用试探的语气问道:“我的?” 伯格曼先生看孙元起疑惑的表情,不得不抹下面子继续解释,语气也不再那么温和,甚至有些气急败坏:“是的,是的,没错,就是你的。莉莉丝什么也不懂,完全不知道怀孕是怎么一回事。在怀孕初期,她也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一个月前,我太太发现莉莉丝的身体有些异常,还以为生病了,结果请医生一检查,发现居然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上帝啊,我们家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孙元起已经傻掉了,这种事,可不是一句“sorry”就能解决的,嘴里无意识地嘟哝着:“是啊,上帝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伯格曼先生毕竟是律师,而且提早一个月知道消息,所以很快就恢复冷静:“扬克,现在可不是发呆怨的时候。虽然这件事,莉莉丝有很大过错,但作为一个男人,你也不能推卸责任,不是么?而且,现在莉莉丝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我们应该尽快地解决问题,而不是在这里懊悔!” “是的,我会负责的。”孙元起这时候也恢复了冷静,“在我们清国,允许一夫多妻制的存在,对于我,这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你们……” “我们?”伯格曼先生点点头,“是的,我们是虔诚的犹太教教徒。虽然犹太教在早期曾经实行过一夫多妻制,但自从11世纪初期在沃尔姆斯召开拉比会议以后,我们教会明文禁止一夫多妻制。” 孙元起再次一愣:啊,伯格曼先生一家居然是犹太教徒? 伯格曼先生话音一转:“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 “没有什么信仰……” “那还好。”伯格曼先生松了一口气,“在现在的美国,犹太人中98%是在教内通婚,毕竟还有2%是教外通婚。教外通婚,一般是基督教新教徒、天主教徒、无宗教信仰者。在你来之前,我们已经想好了一个办法,就是你在美国申请一个国籍——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查阅过相关资料,你们中国现在还没有相应的国籍法规,而我们美国是允许双重国籍的。如果你申请美国国籍,相信很多人会促成此事,移民局也会很乐意看到此事。然后你用这个国籍和莉莉丝结婚,算是勉强绕过教规。” 历史上,中国第一部成文国籍法是宣统元年(1909年)颁布《大清国籍条例》,其中规定:“本条例施行以前,中国人有因生长久居外国者,如其人仍愿属中国国籍,一体视为仍属中国国籍。”算是勉强承认双重国籍。但在1902年的时候,这还是一片空白。 既然作为律师的伯格曼先生都认为可行,那孙元起还能有什么问题呢? 原本的计划,是应邀在纽约做几场有关“光的波粒二象性”“量子力学”的演讲,顺便休息一周;然后去纽黑文的耶鲁大学,用同位素理论和衰变理论指导元素实验室同仁,对铀矿重新认真分析,以便发现91号元素镤;之后,再赴波士顿的MIT,顺带看看薇拉的父母。因为这个突发的变故,孙元起的行程也被迫作了改动。匆忙在纽约呆了两天,作了一场报告,便急急赶到波士顿。 在火车站迎接孙元起的,只有伯格曼先生一人。孙元起甚至事先没有告知MIT,只说自己有些私事,时间的安排可能会灵活些,什么时候到学校,会事先告知。 出了车站,早有马车等在那里。搭上马车,两人都保持了沉默。马车在街上三拐两拐,居然向城外驶去。伯格曼先生看出孙元起的疑惑,低声解释道:“因为莉莉丝的体态非常明显,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在上个月底,便搬到位于郊外的别墅中了。” 孙元起点点头,表示明白,只能愧疚地说一声:“I’msorry!” 或许早就知道孙元起要到,孙元起和伯格曼先生刚下马车,还没有推开院门,就看见伯格曼太太扶着莉莉丝走出来,身后是莉莉丝的几位兄弟。 见到孙元起,莉莉丝又恢复了少女的习性,甩开手想要跑过来,可一迈腿,就觉得身体的不便,有些懊恼、又有些欢喜,懊恼地看向孙元起,那眼神仿佛在说:“看,都是你惹的祸!”一副娇嗔的样子。 孙元起立马扔掉行李,快步迎上前去,给莉莉丝一个大大的拥抱,在她耳边柔声地说道:“亲爱的,对不起。” “不!这些都是我自愿的,也是我想要的。说‘对不起’的应该是说,是我给你添麻烦了!”莉莉丝推开孙元起,美丽的蓝眼睛被泪水覆盖,“其实,得知怀孕了,我非常非常开心。今天,只要你能来看一下,我就非常满足了。” 孙元起听了,心里充满了感动和甜蜜,用手指揪了揪莉莉丝翘挺的小鼻子,低声地说了声:“傻丫头!”这才发现,莉莉丝眉宇间的顽皮和活泼已经褪去几分,增添了少妇的慵懒和柔媚。 “犹太人”+“律师”的伯格曼先生,不愧是精英中精英。在当日晚上,拿来一大堆文件让孙元起签字以后,在没有任何耽误“伯格曼(美国)调味品有限公司”筹建的前提下,过了短短一周,便把办好的美国公民身份证明和结婚证书,送到了呆在MIT实验室的孙元起手中,嘴里还不停地抱怨:“本来可以更快一些,都是那群陈腐的官僚,就知道浪费宝贵的时间!” 数日后的一个周末,在伯格曼先生郊外的别墅里,举行了一个简短而正式的婚礼。莉莉丝虽然穿上了蓬松的婚纱,臃肿的肚子还是能隐约地透露出来。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婚礼只邀请几位最亲密的亲朋好友。 这也是孙元起第一次参加犹太教的婚礼,还是作为主角参与其中。 结婚仪式在彩棚下进行,彩棚是由四个柱子和一张华盖搭建成的。彩棚下的结婚仪式被简化得很短。首先进行叫做BIRKATERusIM的品酒祝福仪式,牧师朗诵一段祝福词,新郎新娘喝第一杯祝福酒。接下来是叫做BARAY的简短的献堂仪式,之后,新郎为新娘戴上一枚结婚戒指。然后犹太教士朗读KEIuBAh祝福,新郎向新娘表达心声,两人开始祈福。之后,牧师唱七首婚礼祝诗歌shEVABRAchOT,表达七项祝福,夫妻两人再喝第二杯祝福酒。最后将一个玻璃酒杯打破,这标志着婚礼仪式的结束。新郎新娘按原来的路线退场,接着是新郎新娘的父母、傧相、犹太教士、祖父母。之后,新郎新娘被带入到一个称为YIchuD的房间,两人单独呆上10到15分钟左右,相当于进洞房。 相对于中国婚礼的喧闹,这场婚礼就安静多了。莉莉丝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也没有讨要好处,而是像绅士一般彬彬有礼,积极地参与到仪式中来。 婚礼过后,孙元起的生活变得愈加忙碌:MIT电子学实验室的元器件研究进入了关键时期,各种电路特性基本能够达到原先的构想,目前正在搭建信号调制线路。可是线路搭建绝对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即便是已经有了原理图,可是弄出来的线路完全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很有可能前面加了一个电容,后面整个电路的增益就全变了;可减去这个电容,前面的电路又不稳定。总之,很麻烦就是了,非常考验人的耐性。 耶鲁大学元素实验室的同事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虽然镤是天然放射性元素,但在自然界并不存在,主要见于铀、钍和钚的裂变产物中。在实验室中,主要是在铀的衰变物中寻找。然而抛开危险的放射性不说,因为镭在肿瘤治疗等方面有着巨大的实用价值,当时一克镭的价格是十万美元,远远超过黄金的价格。同事们往往是在不到1毫克的衰变物中寻找不到1微克的新元素。镤-231是镤中最稳定的同位素,它的半衰期有32760年;而且镤-234的半衰期只有小时,寻找它,等于是和时间赛跑。 和卢瑟福、马丁教授共同研究“放射性衰变模式”的课题也在积极展开。在人们发现的二千多种核素中,绝大多数都是不稳定的,它们会自发地蜕变,变为另一种核素,同时放出各种射线,这种现象称为放射性衰变。就我们现在看来,主要是四种比较常见的模式:α衰变(放出带两个正电荷的氦核);β衰变(包括放出电子,同时放出反中微子的β-衰变;放出正电子,同时放出中微子的β+衰变;以及原子核俘获一个核外电子的电子俘获Ec);γ衰变(包括放出波长很短的(往往小于)电磁辐射的γ跃迁;原子核把激发能直接交给核外电子,使得电子离开原子的内转换Ic);自发裂变sF(原子核自发裂变为两个或者几个质量相近的原子核)。 另外还有几种比较罕见的衰变模式,比如p放射性(放出质子),炭14放射性(放出炭14核),β延迟p发射(β衰变后放出质子),β延迟n发射(β衰变后放出中子),双β衰变(同时放出两个电子和两个反中微子)等。孙元起知道,就凭自己这几个人、这么点设备,估计能发现和总结出两种以上,就算运气好到爆棚了。 中间,还要抽空去Oc事务所,与他们协调大学规划图的修改。虽然在校园规划上没有扎实的功底,但作为一个有后世多年大学生活经验的人,没吃过猪肉,可看过无数只活蹦乱跳的猪崽啊。在孙元起看来,事务所设计的大学校园有些陈旧,最终会限制学校的发展。于是就自己所见所想,与事务所的设计师展开沟通,希望能进一步修改校园规划图,使之既要适应中国国情,又还能展现自己的构想。 这么来来回回的,几乎没有时间陪莉莉丝。至于薇拉的父母家,或许是再娶了莉莉丝的负罪感,始终没有勇气上门拜访。然而越是拖延,就越不敢前去。孙元起知道,这道坎终究是要迈过去的。权衡再三再四,在一个周日的午后,循着通讯地址,来到了考斯特先生家。 话说这是孙元起第一次到薇拉家,而且是心怀愧疚,至于在横下心来的时候,才敢按门铃。 “来啦,来啦,请等一下。”屋里传来女子清脆的声音。 孙元起闻声一激灵,心里寻思:“听薇拉说,她只有一个大两岁的哥哥,没听说有姐妹啊?难道按错门铃啦?”正待转身核对地址的时候,早有人打开了房门,正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请问,这是考斯特先生家么?”孙元起试探着问道。 “是的。”姑娘点点头,两眼上下打量着门外这位黑头发黑眼睛的青年,“您是……来自中国的……那个科学家?” 看她的神态,似乎听说过自己。孙元起便自我介绍道:“是的,我是薇拉的丈夫,你可以称呼我‘扬克’。考斯特先生在家么?” “在家在家,您请进。”姑娘闻言,立马打开门,请孙元起进屋。 这时候,听到动静的考斯特太太也来到了门口,看见孙元起,便激动地迎上来:“啊,这不是小扬克么?亲爱的,快进屋里来。” 拥抱过后,考斯特太太还有些埋怨:“前些日子我们看报纸,上面说你到了美国,我们还担心你找不到这里呢。要不是有事儿,我们都到MIT询问你的消息了!” 孙元起讷讷地说:“我也是有些事儿,耽搁了……” 说话间,那位姑娘已将屋里的其他人都通知到。原来屋里的人正在楼上开会,只有煮咖啡的小姑娘在楼下,听到门铃便先开门。 一向严肃的考斯特先生,见是孙元起来了,也露出一丝笑容。问好之后,早有一个年青的小伙子,和薇拉有六七分像,上前给孙元起一个有力的熊抱:“哈哈,你应该不认识我吧?我就是薇拉的哥哥,你可以叫我杰米。我知道你,你叫扬克,不是么?” 孙元起笑着点头道:“是的,我是扬克!吉米,见到你很高兴。”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们。”杰米显得非常兴奋,拍着孙元起的肩膀,对考斯特先生身后的一群小伙子们大声地说道:“亲爱的先生们、女士们,下面由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位嘉宾。他来自遥远而神秘的东方,他毕业于美国着名的高校,他的研究成果举世瞩目。他是一位英俊帅气的小伙子,他是多所高校的教授,他更是与牛顿爵士做殊死斗争的着名科学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是着名设计大师杰米的妹夫。他,就是我们最亲爱的扬克?约翰逊博士!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的到来吧!” 第四十八章一室欢声入棹讴 说笑一番,大家各自在客厅坐定,那位姑娘端上煮好的咖啡。这时候,孙元起才知道,原来她是杰米的女朋友,感情听过吉米说起自己,故而才略微了解自己的身份。 孙元起啜了一口咖啡,带着歉意说道:“实在抱歉,希望我的冒昧到来,没有打扰到你们!” “完全没有。”考斯特先生笃定的说,“不要管他们,他们就是在瞎折腾。” 坐在孙元起身侧的杰米耸耸肩,然后拍着孙元起的肩膀:“我说亲爱的扬克,你作为敢于挑战权威的典范,或许应该给我们尊敬的校长先生上一课,好让他认识到,作出一番伟大事业的前提,是勇于打破成规,而不是瞻前顾后!” 孙元起心中暗笑:没想到,严肃的考斯特先生居然有一个如此叛逆的儿子。哦,还有一个叛逆的女儿,如今身在遥远的东方。 考斯特先生明显有些生气了,重重地放下咖啡杯:“你那不是勇于打破成规,而是在胡闹!” 杰米摊开手:“据报纸上说,扬克提出光具有波粒二象性的时候,那些正统的科学家也说是胡闹。结果呢?” “哼!”碍于扬克就在身边,考斯特先生不好反驳什么,只好用这个态度表示自己的不屑。 刚一来,就被自己的大舅哥用做挡箭牌,惹得岳父大人满脸不高兴。这个池鱼之殃,让孙元起觉得很郁闷。正要悄声问问杰米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听考斯特太太劝道:“亲爱的,不要生气。杰米,你也少说几句,他是你的父亲,要尊重他,知道么?……对不起,扬克,刚来就让你看笑话了。唉,杰米和他的朋友设计了一款新式的自行车,想要自己建厂生产。但是,他父亲完全不看好他的设计和计划。所以——” 孙元起点点头,表示明白。转念又是一惊:在清末的中国,完全没有看到自行车的踪影。即便在美国,也只是偶尔见过几回。这个时代,自行车可是奢侈品,很简单,自行车的制造涉及要到钢铁和橡胶两大工业,成本非常高。同样,这样的工厂,绝对不是一帮人随随便便就能建起来的。 “建工厂啊,那需要一大笔的投入吧?”孙元起试探着问道。 “是啊,谁说不是呢?”一边是儿子,一边是丈夫,考斯特太太也是两头为难,“杰米想动用家里的存款,加上他朋友家里的资金,再从银行贷一大笔款。而他父亲认为风险太大,所以不同意他动用。最近一段时间,两个人一直在争执这个问题。真是……” “哪有什么风险?不过是校长先生杞人忧天罢了!”杰米很愤慨,“我跟你说,扬克,那款自行车是我们几个人合力设计的,经过前期的市场调查,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非常棒,也都愿意购买。也就是说,它拥有广阔的市场前景,不存在任何风险。真的,扬克,如果你看到了图纸,一定会赞成我的想法!” “要不……让扬克看看?”考斯特太太被这场争执折腾得够呛,只希望早日终结,心中暗暗决定,只要女婿站在哪一边,自己就站哪一边,好让家庭的气氛恢复正常,“毕竟,扬克是非常有名的科学家,他的见解一定非常有参考价值!” 考斯特先生不说话,端起桌上的咖啡。他用这个动作默许了太太的提议。 “好主意!”杰米一击掌,大声叫道,“琳达,去书房把我们的设计图纸拿过来!” 琳达,是他女朋友的名字。 孙元起暗暗叹气:这叫什么事儿?我一个学物理,和工业设计根本不搭界嘛,能有什么好见解! 思忖间,琳达已经取来设计图纸。还好,除了标明各种数据的设计图外,还有一张效果图。很显然,画画的人非常专业,效果图就和素描一般,逼真地画出了新款自行车的模样。 改革开放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自行车一直是国人首选的交通工具,在日常生活中占据重要作用,曾经是嫁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且中国自行车的保有量一直是世界第一,乃至有“自行车王国”的美誉。在孙元起的回忆中:上幼儿园、小学,是父母骑自行车接送;上了中学,是自己骑自行车上下学;上大学,是骑自行车接女朋友上下课……可以这么说,自行车伴随着孙元起长大。这二十年的生活里,骑过各种各样的自行车,对自行车的了解也是深入骨髓。自行车出了小毛病,都不用找修车师傅,直接自己动手。 可是望着手里的这张效果图,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没有支撑、没有车筐、没有车后座,车架很别扭,车把形状很奇怪,车座坐起来应该很硌人…… 迎着杰米、琳达充满希冀的眼神,太直接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有换个方式:“你们这款自行车的设计,符合力学和人体学的要求么?” 杰米一愣:“力学?人、人体学?那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 “先说力学。比如可以通过实验,调节车座、支架,使得骑车者的体重合理地分配到前后轮上,减小行进中的摩擦;设计外胎上的纹路,增大摩擦系数,便于上下坡;调整脚踏、飞轮、链条、车轮,使得前进同等距离,使用的力量最小,或者使用同样的力气,自行车行进的距离更远。”孙元起顿了顿,“再说人体学。要调查自行车消费人群中男女的平均身高、体重、臂长、手掌大小,乃至臀部大小,以便调节车座的形状,车座与支架、车座与脚踏的距离等等,使得自行车的骑乘更加舒适。这些,你们都考虑到了么?” 杰米和他的朋友张大嘴巴,显然,他们没有考虑那么多。 半晌,杰米强辩道:“事实上,我们不用考虑那么复杂,因为据我所知,其他的自行车生产厂商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相比较他们的自行车,我们的更美观,也就更有市场!这样就足够了。” “哦。”孙元起不置可否,然后指着图纸说道,“我觉得,其实这辆车前面可以加一个后座,能多载一个人;车把前面可以加一个车筐,方便放一些物品;后面车轴这里可以加一个支撑,方便自行车停放;飞轮上可以加一个盖瓦,保护链条;靠近后轮的车架位置可以加一把车锁,防止盗窃;这儿还可以加一个刹车,这儿还可以……” 原本对新车信心满满的一群小伙子,随着孙元起手指在图纸上的比划,渐渐自己的新车一无是处。垂头丧气之余,不免又有些庆幸:如果真要投产之后,市场上出现他所描绘的新款自行车,自己一定会亏得血本无归吧? 客厅的气氛有些沉闷。 一来就扫了大舅哥面子的孙元起觉得有些尴尬,只好回头劝道:“杰米,其实你的设计已经非常棒了,是的,非常漂亮!” “不!”杰米沮丧地抱着头。 考斯特先生摸着自己的胡子,有些得意地看着杰米:“小伙子,刚才不是要要扬克教我如何有勇气么?现在,是不是应该也让扬克教教你啊?好让你有勇气面对挫折,面对失败。” 这位校长先生严肃的表面下,有一颗活泼的心。 “不!”杰米整个人都缩进沙发里了。 “对不起,杰米。”孙元起看到杰米的样子,愈发愧疚,“我是学物理,对工业设计不熟悉,说的未必正确。你不用难过。” “不!”杰米猛然站起来,“我觉得你说得非常对,是的,我们设计的时候,只注重从现有的车型出发,加以美化,就认为是最好的自行车了。现在看来,我们是大错特错!我们设计应该更进一步,像扬克你一样,勇于打破现在所有的成规,创造一种全新的车型!” 这家伙不会是因为打击太重,疯掉了吧? “我还要造自行车,是的,我比以前更渴望了!”杰米转过身,牢牢抓住孙元起的手:“亲爱的扬克,你要把你刚才说的,都写出来,不,画出来。让我们合作,造出一辆完美的自行车吧!” 就这样,杰米让他一位叫“比伯”的朋友每天晚上到孙元起的办公室,根据孙元起的描述,把新款自行车的各个部件画出来。为了让孙元起更能表达自己的设想,杰米特地嘱咐比伯:只要按照孙元起的意思画出来就好,不要争论,不要臆改。 因为对薇拉的歉疚,或者是被杰米的执着所打动,孙元起连续用几周晚上的时间来做这件事,细致地向比伯描摹出:男式自行车,女式自行车;普通自行车,山地车;轮胎、脚踏、刹车、链条、车座、支撑、多级飞轮……最后甚至连人力三轮车、滑板车、滑板的模样,以及滑板车、滑板玩法,都告诉了比伯。 比伯把图纸画好之后,请孙元起过目,修改到和印象中的物件没有什么差别,这项工作才最终结束。 就在这纷乱如麻的工作生活中,也有让孙元起乐不可支的事情。 那是五月末的一天,张元济先生从北京给他来了封信,信中大致说了学校的工作进展,比如招聘了新老师,所胪列的名单中,有一个负责心理学、哲学、伦理学的教员,名字很熟悉,叫王国维。孙元起一愣神:貌似历史上有一位很牛的国学大师也叫王国维,这两人应该是巧合重名吧!否则,他怎么会去教心理学之类的课程?教历史、文学才对头。 当下也不去管他,因为张元济的信中,还附了一份英文的信,据说是想应聘学校物理老师的,他拿不定主意,故随信附来,请孙元起定夺。 “物理老师?”孙元起心中一乐,“难道不知道现在我在地球上是最牛的物理老师么?”可当他看到自荐信的第一行的时候,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名: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话说在1900年至1902年间,后来的物理学巨匠爱因斯坦混得不是一般得惨:本来以为自己可以留校任教,结果他的老师没看上他;找工作,又没有合适自己的;想和女朋友米列娃结婚,可是父母嫌米列娃是个瘸子,为此,甚至断绝他的经济来源。窘急之下,甚至靠做家庭教师来谋生。直到1902年6月16日,在朋友格罗斯曼推荐下,被瑞士伯尔尼专利局雇佣,生活才安定下来。 这封信是爱因斯坦在病急乱投医的情况下写的,文中先自我介绍了一番,哪里人、哪一年出生、哪个学校毕业之类;然后提到孙元起《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那篇论文,说该论文解决了困扰他已久的问题;最后表示自己有志于物理研究,希望能道大学执教,并随上他1901年发表在莱比锡《物理学杂志》上的一篇论文:《由毛细管现象得到的推论》。 看完信,孙元起急忙翻看邮戳,信在1902年4月份从德国寄出的,4月底到达中国,又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也不知这朵名花有没有别人家? 孙元起放下所有事物,急吼吼地跑到电报局,不惜血本,用跨洋电报给爱因斯坦去了一封长信,表示教授职位虚席以待,奖金福利待遇从优,尤其特别提到,目前相对论存在很大问题,比如惯性系无法定义、万有引力定律写不进相对论体系框架,希望他能来和自己共同研究这个问题。 不只是哪个条件挠到了爱因斯坦的痒处,居然很快来电报表示接受聘约。孙元起大喜之下,连忙从薪水中取出五千美金汇到瑞士,希望爱因斯坦在合适的时候前往中国。 过了些日子,孙元起从耶鲁出差回来,杰米兴冲冲地找上门来:“扬克,我们几个人决定好了,准备开一家工厂,生产你设计的那种滑板和滑板车!” “你们不造自行车啦?”孙元起有些错愕。 “当然要造!”杰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那可是我们的最爱!不过自行车的研究和生产投入太大,我们暂时没有那个能力,而且不想从校长先生或者银行家那里要钱,所以决定先造简单的滑板和滑板车。” 至少1900年前后,原始滑板车就已经在工业化城市手工制作了。一种常见的手工制作的滑板车是在一块板子底下装上溜冰鞋的轮子,再安上把手,依靠倾斜身体或者由第二块板子连接的简陋的枢轴来操控方向,由木头制成,有75—100毫米的车轮和钢滚珠轴承。这种结构的另外一个“优点”是噪音很大,像一辆“真正”的车。另一种结构是把一个金属溜冰鞋分成前后两部分,中间由木质横梁连接。 孙元起交给比伯的滑板车则是新一代的产品,它更灵活、更轻便,噪音也小许多。 “我们前半个月造了一辆滑板车,非常酷!”杰米非常兴奋,“你不知道,整个街区的青年都被被他吸引了!相信滑板的魔力也不亚于它。所以,它们的市场前景非常广阔。我们现在打算,以后一边生产这两种小东西,一边按照你说的方法,重新设计自行车。——只要条件允许,我们立即造自行车!” “这很好。”孙元起很正常杰米的计划。 “对了,你所交给比伯的图纸我们已经谨慎保管,在未来的几个月内,会把里面最有创意的部分申请专利。你不用担心,我们几个已经商定好了,产品利润的15%会作为你的专利费。等公司成立,便把合同寄给你。”吉米很有义气地拍着孙元起的肩膀。 孙元起没说什么,当下又叮嘱了杰米一些有关滑板、滑板车的注意事项,比如转向机构要灵敏;轮子不能太滑;板不能太笨重,要有弹性。现在铝合金价比黄金,碳纤维等新材料又没有研究出来,所以最好是用五层、七层或者九层的枫木板来做。 杰米一一记下,至于以后的如何定型、生产,就看这群小伙子的了。 第四十九章楚云燕月两迢迢 进入七月,MIT电子学实验室率先取得成绩,信号调制线路搭建成功,在纽黑文的耶鲁大学校园内,通过组装好的超外差式无线接收机,顺利介绍到其发射的《圣母玛利亚》音乐,声音清晰洪亮。原先预计五年才能完成的无线电广播试验,居然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着实让孙元起大大震惊。仔细思忖个中原因,感觉除了研发中有先进理念的指导、研究目标的明确以外,那就是小瞧天下英雄了。 在无线电广播的研发过程,先后取得了包括超外差式无线接收机、音频编码、调频技术、调幅技术等在内的二十余项专利。多家寡头公司对此表示强烈兴趣。当然,纠纷也随之而来,尽管之前的无线电报是采用开关控制连续波的发射与否来传输莫尔斯码,和调频技术相去甚远,但尼科拉·特斯拉依然认为触犯了他在1897年获得的无线电技术专利,他已经宣称要上法庭控告MIT电子学实验室。虽然免不了一番周折,不过实验室的研究人员对能否赢得这场官司抱有绝对的信心。 目前,实验室的主要任务是把相应的设备固定化、小型化、产业化。未来研究的方向,则是研究如何对图像信号进行编码调制,并争取把它与音频合成在同一信号中传播。接收这种信号的机器,就是我们非常熟悉的“电视信号接收机”,简称电视。 八月下旬,耶鲁元素实验室也传来好消息,他们在铀的衰变物中发现一种新物质,据信就是孙元起所以寻找的新元素。因为它放射衰变为锕,所以给他取的名字叫Protoa,意思是“锕之母”,缩写为Pa。大家正加紧时间研究它的各种参数。 1900年发现氡,1901年发现镥,在又发现了镤之后,耶鲁元素实验室的同事对约翰逊教授是奉若神明,假如孙元起某天说:“南非好望角的泥土里面可能含有一种新元素。”毫无疑问,当天实验室就会认真考虑:如何从南非好望角进口一吨各种类型的泥土,如何对泥土进行各种物理、化学分析,当然,还会向学校申请一大笔科研经费。至于校方接到这份经费申请,反应更简单:直接拨付经费即可。在他们看来,来自远东的约翰逊教授所说的“可能”,其实隐含的意味是“一定”——据说,这是东方式的含蓄,普通西方人是不懂的。 至于和卢瑟福、马丁教授共同研究“放射性衰变模式”的课题,那可是一个浩大的项目,短短的三四个月时间,只够完成前期的准备工作,并就目前发现的放射性衰变作出一个概括性的了解。真正出结果,最乐观的估计,也是要一年以后。好在这两个科学家都是耐得住寂寞、安心学术的人。 在来之前,孙元起的打算是在美国只呆三个月,八月中旬回国,正好赶得上薇拉生产。现在由于莉莉丝也临盆在即,于情于理,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国。 听说孙元起打算多留一个月,MIT、耶鲁自然欢喜无尽。可到了九月,孙元起完全不在工作状态,陪在莉莉丝的身边,心里挂念留在中国的薇拉;在实验室工作,好么,心分成两半,一半给莉莉丝,一半飞到薇拉左右。这几日,实验室的试管、烧杯都被碰碎了无数个。为了不添乱,除了必要的问题需要解决外,工作时间干脆躲进办公室里,不出来添乱。 这一日下午,孙元起正在办公室中对着一本杂志发呆,薇拉的二哥亚瑟尔连门都没敲,直接冲进屋里,带着喘息:“快、快,薇拉……” 虽然亚瑟尔没有把话说完,孙元起已经知道意思,立马赶到城外的别墅。途中,歇过气的亚瑟尔才道明原委。原来吃完中饭,莉莉丝觉得有些倦怠,起身准备回房午睡一会,刚走一步,就腹痛难忍。熟知经验的伯格曼太太,立马派大哥去请助产士,而亚瑟尔则被派来喊自己。 虽然马车出了城,在城外跑得飞快,孙元起还是嫌太慢,几次催促车夫快些。打了家门口,直接跑进屋里,撂下亚瑟尔与车夫慢慢会账。 进门正撞见伯格曼太太端着一盆热水,从莉莉丝的房间走出来,急忙问道:“岳母,莉莉丝怎么样啦?” 伯格曼太太看满头大汗的孙元起,笑道:“还好,医生在里面呢。”走了几步,又回头解释道:“这是莉莉丝第一次分娩,时间会很长,至少还要几个小时呢!你们不用太多担心。” 孙元起正要进屋看看莉莉丝,伯格曼先生叫住了他:“扬克,不要进去!过来,还有托尼、亚瑟尔,一起过来喝杯咖啡吧!” 这时候,孙元起才看到莉莉丝的几位兄弟都在客厅里,面上皆有焦急之色。伯格曼先生到底是过来人,显得从容许多:“我第一次做父亲的时候,也和扬克一样,忧心忡忡,心神不宁。不用担心,医生已经说了,应该是顺产,不会有太多危险。过来坐吧,一边喝咖啡,一边等待!” 这顿咖啡真是喝得没滋没味,估计就是里面不放糖、或者错放成盐巴,孙元起也察觉不出来。莉莉丝的每一声呻吟,都揪动着他的心。屋里小有动静,就紧张得站起来。一下午过得,比一年都漫长。 等到掌灯时分,屋里终于传来一身清脆的啼哭。这时候,连以稳重示人的伯格曼先生都忍不住站了起来。至于孙元起,早不顾阻拦,冲进屋里。 伯格曼太太正把小东西放在温水盆里,洗去身上的血污。疲惫已极的莉莉丝侧着头,怜爱地看着母亲手中的宝宝,见孙元起闯进来,柔柔地说了一声:“扬克,那是我们的儿子。” 小东西的中文名字,孙元起老早就想好了,如果是男孩,就叫“怀祖”;如果是女孩,呵呵,就用自己曾经的女友的名字。至于英文名字,自然不用孙元起费心,命名权归母亲莉莉丝。考虑数日,莉莉丝才给出最终答案:亚伦,亚伦·雷利尔·约翰逊。 既然莉莉丝已经分娩,那么薇拉的临产期也就是这几日了。可是孙元起一直没有收到来自中国的电报,发电报去没没有回音。小怀祖的出生,让他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心中的滋味真是别提了。 看见母子平安,孙元起却不能马上动身回国,因为按照犹太教的习俗,男孩在出生后第8天接受割礼。他的意义不下于成人礼,作为父亲,怎么能不在身边呢? 割礼之后第二日,孙元起满怀愧疚,作别还在床上静养的莉莉丝和小怀祖,与实验室的同事、Oc事务所的工程师一道,踏上了归国之路。紧赶慢赶,到了旧金山码头,马丁教授送上考斯特先生发来的电报。原来在孙元起走后没半天,中国就发来电报,薇拉也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平安。孙元起吊起的心才放下,而着急回去的心情越发强烈。 到码头询问,那艘熟悉的“杰拉尔德号”邮轮却要一周以后才到。如果不嫌麻烦的话,还有一艘叫“皇后号”的远洋客轮,只不过终点是日本横滨,需要换乘,倒是次日便可起航。孙元起大喜,买票之后,又给薇拉发一封安慰的电报,并告诉自己的行程,让她不要担心。 1902年9月14日午后,横滨山下町的街道上寂无一人。 夏末的阳光,在午后显得尤为炽烈。不过横滨的居民无疑是幸福的,因为这个时候,凉爽的海风正习习地吹来。吃完茶泡饭,推开纸门窗,就着风铃和蝉鸣,睡上一个美美的午觉,真是人间无上享受。 这时候,街角出现一个报童,手里捏着一份电报,循着门牌号急急前行。“152番!”报童终于找到送达的人家,又仔细核对了一边。要知道,在这个时候打扰主人的午休,可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如果按错门铃,一顿臭骂是免不了的。 “没错,山下町152番,《新民丛报》社!”报童确定以后,按响了门铃,怯生生地喊道,“失礼啦,社长先生在家吗?” “哈依,来了来了。”屋里迅速有了回应。 这让报童松了一口气:看来屋里的人没在午休,应该没有什么脾气,没准儿,还能赏几分钱呢! 开门的是一位青年男子,非常和蔼:“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呢?” 报童鞠了一个躬:“突然打搅,真是非常抱歉。这里有一封《新民丛报》社长的电报,请查收一下!” “哦,这样啊,请进请进。”青年打开门,把报童让进院子,“社长先生在里面,请跟我来。” 走进院子,发现里面有好多青年人,都在非常努力的做事。“大家都在一生悬命啊!”报童心里暗暗感叹道,“或许只有有钱的社长大人,才能在这个时候安稳地睡午觉吧。” 年青人并没有带他进屋,而是绕到院子后面,那儿有个小亭子,一位青年人正伏案疾书。从两个人走近,乃至站立好大一会儿,那人都没有抬头,仍在写他的东西。报童偷偷瞟了一眼,那人似乎写的都是汉字,没有平假名。是中文么?报童想。 终于,那人搁下笔,抬起头:“君武,什么事?” “任公,有一封你的电报,需要查收一下!”马君武回答道。 这位被唤作“任公”的,就是时代巨子梁启超,在多学科多领域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启蒙思想家、资产阶级宣传家、教育家、史学家和文学家。 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创办了《清议报》。然而在1901年12月《清议报》发行第一百号的次日,报馆被慈禧老奶奶派人烧了精光,《清议报》被迫停刊。可是梁启超毫不气馁,在一个多月后的1902年2月8日,又于横滨创办了《新民丛报》,每月一日、十五日发行。为此,梁启超做了大量工作:一方面大量查阅资料,购买西方哲学、社会科学著作,学习新知识;另一方面还要把获得的知识转化为文字,他每日奋笔疾书,经常是一天写五千多字。——这么说来,和如今的小说写手非常类似。报纸出版后,市场反应非常良好,立即引起了抢购热潮,发行万余份还不能满足需求,社会上更是盗印成风。 每日的劳累,在给梁启超带来成功的愉悦外,也给他增添了新的苦楚,那就是他的理想和思想:我们现在说到梁启超,除了说他是戊戌变法的领袖外,就该说他是国学大师了,而且他的学术成就也得到了后世的肯定。然而在20世纪的前二十年中,他一直非常热衷于政治,积极参与各种活动,办报、演讲、筹款、组党,一度出任北洋政府的司法总长和财务总长。而此时他正好虚岁三十,“风云入世多,日月掷人急,如何一少年,忽忽已三十。”而立之年却漂泊海外,以办报为业,无疑背离他远大的政治理想。这是让他非常苦痛的。 在办报写文章的过程中,梁启超大量阅读西方著作,思想逐渐发生改变,与老师康有为的尊孔保皇开始出现分歧。梁启超是典型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遥想当年,17岁就中举的梁启超到万木草堂拜会康有为,认为老康确实有两把刷子,便拜那时还不过是个秀才的康有为做老师。现在依然秉性不改,接连写了《释革》、《新民说·论进步》等文章,鼓吹革命破坏;又写了《保教非所以尊孔论》,公开反对恩师的保教主张。这让康有为大为恼火,除了写《复美洲华侨论中国之可行君主立宪不可行革命书》、《与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亡国由于各省自立书》两封很长的信,专门讨论革命自立问题,驳斥弟子大逆不道的言论而外,甚至以“断绝”、“决裂”来威胁梁启超,来信有“大病危在旦夕”之类的言语,让尊师重道的梁启超惶恐不安。 “哦。”梁启超没有着急签收电报,而是拿起桌上的文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圈改了几个字,递给马君武,“这是为本期报纸写的文章,你看一看,没问题的话,就拿去赶紧排吧!” 马君武接过稿纸,名字却是《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便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读到最后,不觉大声朗诵:歌白尼地圆之学说出,而新世界始开;倍根、笛卡儿格物穷理之哲学出,而数千年来学界之奴性靡有孑遗,全欧思想之自由骤以发达。日本之福泽谕吉,当明治维新以前,以独力创一学校,名曰庆应义塾,创一报馆,名曰《时事新报》;著书数十种,专以输入泰西文明思想为主义。日本人之知有西学,自福泽始也;其维新改革之事业,亦顾问于福泽者十而六七也。苟无此人,则世界或不得进步,即进步,亦未必如是其骤也。我堂堂中华,有数万万之同胞,英俊辈出。当此国危民困之时,岂无一二人如此辈乎? 今吾闻诸泰西人,曰我中华有一学者名孙元起,特精通于格物致知之学,首言构成物质之粒子结构形状,又言光具波纹、微粒之二相,皆破泰西人成说,而为实验所证实。故彼辈咸稽首拜服,以为其乃继创重学制奈顿后之第一人也!繇是可知,我中华故不乏具大智慧、大魄力之学者,惟少为人所发见耳。假以时日,中华必有能左右国家者。而能左右国家者,是所以使我国左右世界也。吾以心香,祷之颂之。苟见其人,吾虽老迈,必尊之爱之、从之师之,亦愿吾国吾民尊之爱之、从之师之。 “好!好!读了任公的文章,让人仿佛看到中华复兴之曙光!”马君武拍着稿纸,大声说道,“我马上拿到前头,让大家也读读!” 看马君武走远,梁启超这才唤过报童:“让你久等,真是失礼。来,现在我就签收。” 报童急忙递过电报。梁启超签了字,随着凭条递过来的还有一角钱:“这么热的天还麻烦你,这算是请您喝茶的。” “谢谢社长先生!”报童欢天喜地地接过钱,恭敬地鞠完躬,才蹦跳着离开。 梁启超裁开信封,上面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孙元起乘皇后号23日抵横滨,祈代买次日赴天津船票10张,款随后汇上。大谢!菊生。” 第五十章息羽垂头合让君 9月23日上午十时许,皇后号远洋客轮稳稳地停靠在日本横滨的码头。在轮船上呆了十多天,终于到达目的地,客人们欢天喜地。 孙元起随着人群走下客轮,便想寻人把行李从船舱中取出。心里还有些纠结:张元济发电报来,说是已委托《新民丛报》社长代买回国的船票,可是这一行人都不懂日语,人生地不熟的,如何去寻那《新民丛报》社?怕是免不了一番啰嗦。 码头上好多接人亲友的人,日语、英语连成一片。见了孙元起这边有近十个金发碧眼的欧美人,都远远避开了。话说在二十世纪初的时候,欧美人在日本绝对是超国民的待遇,当然现在也是。这让孙元起连找个运行李的人都找不到。 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人用中文直着嗓子:“孙元起先生!孙百熙先生!孙元起先生——” 急忙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小伙子站在高处,扛着个硕大的纸牌,上面写着“孙元起”三个汉字,想来就是接自己的。心中不觉对那个《新民丛报》社长生出好感。 孙元起急忙几步,仰着头对那小伙子大声说道:“您好,我就是孙元起。”没办法,不大声听不见。虽然日本人非常安静,可是在码头上汽笛声、海浪声、号子声此起彼伏,实在没法安静。 小伙子闻言,把喊了一半的声音生生地憋在嗓子里,跳下来,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孙元起:“你就是孙元起,先生?” 孙元起挠挠头:“如果你找的是孙元起字百熙那个人,那个人就应该是我了。” “你就是编教科书的那个孙元起?”那人又问一句。 “是商务印书馆那套?”看着那人点头,孙元起也点点头,“那就是敝人。” “对不起!”那人一抱拳,脸上有些尴尬,“请您海涵!您实在太年轻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您是编了那么多教科的孙先生。我一直以为,至少应该年过不惑。谁知道……” “嘿嘿……”孙元起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心想,以后是不是留点胡子会更好? “对了,我们是任公派来接你们的。我们还有几个人,我现在就去叫他们过来一起搬行李。你们就在这儿等着,不要走开啊!”说话间,便钻进人群中,三下五下就消失在人海中。 孙元起拍拍额头:这小伙子真是,连名字都没告诉我。任公,我知道任公是哪一位? 好在小伙子手脚快,不到一分钟,就领着四五个人出现在孙元起面前,每个人都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孙元起先开口:“大家,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搬用行李呢?” “对!”“对!” 小伙子们终于意识到还有活儿要干,跟着孙元起一行人自去提货不说。 考虑到每年要到美国呆上三个月,很多不用的衣物都丢在了伯格曼先生家,随身携带的不过日常换洗所用,还有一些新书和书稿。其他一行人的行李也大致如是。省了大家好多麻烦。 出了码头,已经有几辆人力板车停在门口,孙元起见了,觉得分外亲切。然而,人却是和行李分开的。孙元起一行坐在黄包车上,在横滨城内大街小巷不知绕了多少。正疑惑间,坐在身旁的小伙子解释道:“这横滨城里,好多清廷的鹰犬,我们这是防止被他们盯上!” “啊?”孙元起惊呆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张先生不会找天地会、洪门的人来接自己吧! 那小伙子只疑孙元起是不信,接着说:“真的!年前,我们的报馆还被慈禧派人烧了呢!” 别说了,这一定是**组织! 这时候孙元起才记起,张元济先生可是积极参加戊戌变法的,还因此被革职,由此想来,他一定认识不少维新人士、革命分子。话说那康梁二人不就是逃到这日本了么?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藏着了。 不愿纠缠太深,于是孙元起主动挑起一个新话题:“兄台,您贵姓?” 小伙子在车上连连抱拳作揖:“实在当不得孙先生‘兄台’之称。敝人免贵姓马,名同,字厚山,号君武,广西桂林府人。先生叫我君武就好,任公也是这么叫我的。” 正想问任公是谁,黄包车一顿,原来正好到了住处。 下车后,孙元起便见一个近三十岁的青年迎上来:“百熙兄,敝人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来人个子不高,浓眉大眼,皮肤有些黑,牙齿应该是地包天式,厚厚的下嘴唇有些突出,是标准的中国南方人的长相。总得来说,不是很英俊。可是所有人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都会被他的眼睛迷住,而忽略他其余的部分。目光温暖深邃,黝黑的瞳孔好像会说话,顾盼间神采飞扬,一看就是人中龙凤。 “冒昧叨扰,倒是孙某的不是!”孙元起冲他一抱拳,告罪道。此刻,他的心中却在嘀咕:这人好面熟啊,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如果孙元起熟读过《红楼梦》,一定会觉得这感觉想宝黛在贾府初见的场景:黛玉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直言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百熙兄不愧王谢子弟,学问精粹,中西共仰,已不容敝人置喙。便单单说相貌,也是海内第一等的人物!”那人也是一抱拳,然后让出身后一位高挑而白皙的男子,“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位奇男子,这就是写‘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的杨贤子杨度,乃是湘绮老人的得意高足!” “久仰久仰!”孙元起拱手作礼。虽说久仰,其实听也没听过。不过看这位杨度气质温润,眼带辉光,想来腹中饱读万卷诗书,便于大庭广众之下也是第一下就跳入眼帘的,定是风流名士。 “任公谬赞!”杨度冲两人做了一个罗圈躬,“杨某人素来目无馀子,今日见到两位仁兄,方知人外有人的道理。唉,‘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啊!” 周围人都大笑,只有孙元起和他的美国朋友完全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只好在一旁赔笑。 “百熙兄,你认得敝人否?”浓眉大眼的青年,用浓重广东味的官话问道。 杨度却先插话:“人家百熙乃中堂大人的侄孙,如何识得你这个叛党?” 孙元起老实地回答道:“认识倒不认识,却眼熟得紧,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啦是啦!怎么不眼熟得紧?”杨度笑得打跌,“你一定是在海捕文书上见过他的画像!他的人头可值十万两白银呢,谁不眼熟啊!” 那人也微微一笑:“敝人便是老佛爷悬赏十万两花红捉拿的叛党,新会梁启超。” 一番欢笑之后,孙元起又引见诸位同事和Oc事务所的工程师与大家认识。原先因包下店面的是“肮脏的支那人”,日本老板娘还啧有烦言,等看见后面一溜美国人,早吓得躲到后院,吩咐一干服务员重新认真打扫房间去了。 午饭后,那些美国友人酒足饭饱,早回房午休去了。只剩的孙元起一人,因为被归家在即刺激得了无睡意,独自在花园的树荫下,对着一湾淙淙流淌的溪水发呆。 忽然听见有人唤自己:“百熙兄好雅兴!” 抬头就看见梁启超与杨度联袂而来。梁启超倒剪着手,光线洒满他的竹布长衫,映着他熠熠的眼神,好像他四周的阳光也更明亮。杨度则一袭白衣,手里则骚包地摇着柄折扇,上面依稀是一句诗:“纵使有花兼有月,共君论饮莫论诗。”却是他老师王闿运所题。 孙元起闻言赶紧起身:“这里景色真是殊绝,难为任公了!” 午前聊天,才知道张元济是托梁启超代购明日回国的船票。话说张元济与梁启超相识,可以上溯到四年前戊戌变法的时候,当时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奏上密折,向皇帝保荐康有为、黄遵宪、梁启超、张元济等人,张元济便和梁启超一同在御前行走,由此结识。 至于杨度,在半年前不顾王闿运的劝阻,瞒着老师自费留学日本,入读东京弘文书院师范速成班,和后来的革命大将黄兴同学。受留日学生的影响,思想日趋激进,和同乡杨笃生等创办了《游学译编》。并曾在梁启超的《新民丛报》上发表名为《支那教育》的文章,因此认识梁启超。这次他来横滨,是想回国筹措《游学译编》的经费。如此说来,倒是和孙元起同路。 “哈哈,百熙如此,便太见外了。我和菊生,那可是生死之交。”说着,梁启超从身后拿出一壶清酒,还有三个酒杯。怪不得他先前倒背着手呢,原来如此。“听闻百熙兄未曾午休,一人独自对景,岂不无趣?我特寻来一瓶好酒,大家来效曹公与皇叔故事,青梅煮酒论英雄,岂不快哉!” 杨度一合纸扇,望着梁、孙二人:“百熙是孙吴之后,算是旧王孙,加上叔祖父乃寿州中堂,勉强算得上是玄德;任公你被清廷视为逆党,和阿瞒有几分神似。可我杨某人呢,却该如何自处?” “你个杨贤子,生生地长了一张杨修的嘴!”梁启超大笑道,“今天且委屈委屈这位杨德祖,让你做斟酒的侍童。主人宾客都满意了,少不得赏你杯酒吃。” “用日本话说,梁桑,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杨度把扇子往脑后的衣领里一别,从梁启超手中接过酒杯,去溪边洗净。 孙元起正想上前帮忙,梁启超一把拉住,说道:“不去管他,来来来,我们就席地而坐,畅饮高谈!” 杨度将洗好的酒杯摆好,取过酒壶,居然真的当起了侍童。一边斟酒,一边说道:“既然杨某做了监酒,酒还只有这么一壶,自然不能随便乱喝。需依照行酒令的规矩,先立个章程!” “好!”梁启超抚掌称善。 孙元起心中暗道一声“苦也”,自己胸无点墨,国学基础一点也无,哪能和这些读四书五经长大的人耍什么酸酒令!不是找死么。 正要出言反对,杨度却先开口说了:“先前任公说好是煮酒论英雄,那就每人依次论说国内外之情势,听者如赞同则满饮,如臧否参半则半杯,如反对则不饮。” “这规矩倒也奇怪,说者不饮,倒是听者喝酒!”梁启超道。 孙元起那悬着的心才略微放下,心说:这倒简单,后世国人酒酣耳热之际,谁不能侃侃国际大势?那北京城随便找位出租车司机,去凤凰网做时事评论员都绰绰有余裕!今时今日要说国内外形势,兄弟我是比你们了解的少;可要说到未来走势,那你们得让我一头地! “那是自然!”杨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那表示赞成的,鲜有几个是真心认可,十有八九不是阿谀奉承之辈,便是如矮子看戏,徒随他人说短长。如此胸无主见、拾人牙慧者,难道不该罚酒?” “妙哉!杨贤子见地果然超群。”梁启超击赏道,“那监酒官,谁先来?” 孙元起也觉得杨度的想法很奇妙。 杨度说话间已经把酒斟满,便放下酒壶:“那便按照年庚吧!” 各人报了自己的年龄,梁启超是同治十三年(1874)的,最长;杨度是同治十三年(1874),其次;孙元起是光绪二十四年到的清朝,时年23岁,倒推上去,算是光绪二年(1876)出生,最小。 “那敝人就抛砖引玉喽!”报完岁数,梁启超没有忸怩作态,而是当仁不让,“说到年庚,我就承着这个说吧。慈禧皇太后是道光十五年(1835)生人,今年已经六十有八。‘人生七十古来稀’,孝庄文皇后七十六岁登遐,已经是古今罕有。况且如今国势风雨飘摇,她日理万机、殚精竭虑,恐怕不是长寿之道。而今上是生于同治十年六月二十八日(1871年8月14日),刚过而立之年,只要耐心蛰伏数年,一旦山陵有事,便是重整乾坤之时。我于今上了解颇深,乃是爱国恤民、锐意进取之帝,非安旧守成、尸位素餐之君。到时候,上下一心,进行政体改革,实行君主立宪,师法泰西日本,洗刷陈腐,必可使中华复兴,重收失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 孙元起历史虽然没怎么学好,却也知道光绪没几年活头了,之后是年幼的娃娃做了宣统皇帝。梁启超所说,自然纯属异想天开。自己本不愿喝酒,当下只是端起酒杯,略作示意,便放下了,酒是一口没喝。 杨度则端起酒杯,小饮了半口,然后说道:“就某所见所闻,长江以南,在道光以来,便开埠通商,与西洋来往交通,民风开化。广东、江苏,最为全国风气之先;四川、云南、湖广、江西等省在戊戌变法时,也是新学泛滥,民心思变。前年庚子国变,便有东南自保的举动,已可见江南与朝廷趣向不同。而淮河以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向来是朝廷的心腹要地,由忠心帝后的鹰犬把持,驻军也最多,虽然不是针插不进、水泼不透,却一时半会不会有反侧之象。所以,江南一旦再有变乱,恐怕九州便会划江而治!” 梁启超听毕,微微点头。刚才太所说,不过是与光绪帝君臣相知一场,还有些幻想罢了,而不是真的从理性出发思考问题。这时闻听杨度所言,觉得极是,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孙元起学着杨度刚才的动作,小啜一口,感觉酒味不是很重,有些甜味,倒像是米酒一般。放下酒杯,看着杨度给每人斟上酒,说道:“下面该我啦?” “正要听百熙兄高论!”梁启超目光炯炯地望着孙元起。 “世界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孙元起首先想到国父的这句话,以此开头,然后屈指略算,“不出十年,清帝当逊位,天下或可称共和。如今的中国,农民作为国民中最庞大的群体,更多还是安守土地,为一箪食一瓢饮而苦苦挣扎;工人、手工业者,只出现部分大城市;军人,则分为两种人,一部分是昏昏噩噩,不过是军官的打手,另一部分则是接受了新式教育、有新思想的,他们会成为社会上最激进、最不稳定的力量;还有,就是包括传统士绅在内的读书人。在中国现今社会,读书人不仅仅是社会的良心,还是社会的主要领导力量。 “随着新式教育的推开,教育模式由过去的精英教育,渐渐演变成平民教育。这些接受新式教育的平民子弟,无疑对封建**充满憎恨,对西方的自由民主充满憧憬。经过十年,一代人的教育,就足以使得读书人的主体,由过去的士绅,变成青年学生。他们作为社会的领导力量,再加上军队中那些激进的军人,相互一联手,就会天地变色! “如皙子兄所言,江南自然不足虑。在江北,那是封建统治最牢固的地方,会发生什么变动呢?我们要知道,李合肥中堂去后,北洋的主要兵力是掌握在少数将领手中,到那时候,他们不一定要倒戈,只需保持一个中立态度,清王朝立马就会走进坟墓。 “但这不仅仅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更是一个乱世的开始。 “南方的激进和北方的保守,在还有一个共同敌人——清王朝的时候,双方或许还能做坐到一块儿。等清帝统治终结,两派开始分享胜利果实之日,便是南北大动干戈、兵戎相见之时。北洋军力最为雄厚,南方的新军在初期不能抵挡,这导致保守势力抬头,在北方另出一个皇帝也不是不可能!当然,南方的革命力量不会就此认输,经过一段时间的养精蓄锐,还会卷土重来。北方的保守势力,因为这些倒行逆施,渐渐失去民心,最终失败。 “对了,还有退位后的清皇室,因为南北相争无力顾及,很有可能死灰复燃。在某些外国势力的支持下,会占据一隅,比如关外,成立傀儡王国,进而窥伺中原。南方革命力量在艰难战胜北方保守势力后,还要与这个外国势力正面交锋,胜负难料。而西藏、新疆、青海、外蒙等边疆地区,因为中原动荡,会呈现分崩离析之态。 “也就是说,未来的二三十年间,中国会动荡不安,干戈日起,民不聊生……”孙元起越说声音越低,仿佛看见数十年后的人间惨状。 梁启超和杨度的脸色也非常难看,最后各自举起酒杯,对饮而尽。 杨度又给大家斟满酒,道:“国内的太沉重,我们说说国外的,不准再说令人愤懑的事儿!这次,从最小的开始!” “那说说令人高兴的!”阳光明媚的午后,坐在风景秀丽的花园中,说那些令人垂头丧气的话,确实大煞风景。孙元起决定说个好消息:“未来十多二十年,欧洲必有一场大战,战争将波及全世界,各强国均因此而元气大伤。这场大战,可以使得中华避免灭国亡种之祸,如果处理得当,国家从此兴起亦未可知!” “哦?”两人眼睛俱是一亮,“百熙,说说你的原因!” 原因?这我哪知道啊!你们问村长去。孙元起心里这么想,可不这么说,面上故作高深:“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切——!”两人都很无语,当下只端起酒杯,抿了小半口。看来,他们对此是半信半疑,疑还更多些。 “依我看,这日本倒要和俄罗斯大打一架!”杨度笃定地说。 梁启超接上一句:“俄罗斯内部很有可能要出大问题!” 孙元起补充道:“这两个恶邻,真该从我中华身侧消失,最好挪到欧美旁边,让他们好好乐呵乐呵!” 说罢,三人都哈哈大笑,各自干了杯中酒。 杨度晃晃酒壶,然后给每人斟了半杯,便把酒壶扔于一旁,原来没酒了。 “酒饮半醉,月看半圆。”梁启超举着半杯酒,“盍各言尔志?” 这是《论语》中的一句话,孙元起听得明白。 杨度饮完酒,从后衣领中掏出折扇,忽悠悠地扇着,然后吟出一句词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这也是尊师湘绮老人的夙愿吧!”梁启超也一口喝完,慢慢念道:“一事平生无齮龁,但开风气不为师!” 这不是坑爹嘛!本来还在好好说话,怎么到了最后,突然改吟诗啦?孙元起脑袋里面高速运转,想找一句勉强能应景的诗句来。搜肠刮肚、绞尽脑汁,酒杯在唇边放了半分钟,最后冒出一句来:“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对了,这是谁的诗啊? 第五十一章君平帘下谁家子 “黎明睡觉未婚妻,煎饼果子大烧鸡。” 这是北方的一句谚语,认为人生最大享受莫过于此。而排第一的,就是在睡意正浓的早上,美美地睡个回笼觉。骑马坐轿,不如黎明睡觉嘛。 孙元起昨日刚从颠簸的轮船上下来,一番周折,吃了中饭,又和人喝酒聊天。晚饭后,回到房间,虽然不太习惯和式旅馆的直接睡在地上,困意上涌,自然也管不了那么多。裹着薄衾,就着夏夜凉爽的海风,沾枕即睡。再一睁眼,窗外已微有熹光。夏日天亮得早,现在大约是五点钟的样子。转念想起,船票是今天下午的,倒也不急,不如多睡会儿。换个姿势,又沉沉睡去。 睡得正美,仿佛听见有人说话:“百熙兄起来了么?” 再想听时,却又没有声响,只疑是发梦。 “百熙兄?”声音仿佛在门外。 “谁啊?”孙元起不再睡,坐起身问道。 “哈哈哈,是我梁某人。”旅馆的和式推拉门没有任何保护**的效果,外面的人直接拉开,施施然走进来。原来是梁启超。 孙元起见梁启超一大早过来,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困意顿时去了大半,整了整睡衣,被褥胡乱地堆在一旁,问安道:“任公,早啊!” “百熙早!”说话间,梁启超走到窗前,“哗——”地拉开另一侧的推拉门,正好是面对东方,鲜红的太阳冉冉升起,阳光直射进屋。门外是溪水汇成的小池塘,脉脉无声地流淌着,几缕菖蒲随着晨风翩翩起舞。 孙元起精神为之一振:“好景色!” “大清早,扰人清梦,我倒做了回恶人。”梁启超一步迈出,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拍拍身侧,示意孙元起也过来坐,“昨日回去,我便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个中华未来形势,越想,就越觉得有可能发生;越觉得有可能发生,就越不安。所以一晚上没有睡好。” 孙元起在他身侧坐下,闻言心想:“这本来就是真实的史实,自然是最有可能发生的!”当下却没有说话,继续听他说下去:“自道光以降,我中华屡蒙外侮,有志之士起初见西洋船坚炮利,便欲师夷长技以制夷,开始兴办洋务,恭忠亲王、曾文正公、左文襄公,以及数月前刚去世的李文忠公,他们的目的,无非是想国家强盛、万民康乂。谁知道,学来学去,还是照吃败仗,国家也一天天坏下去。 “我的老师康南海见此,认为非得立宪法、开国会、变革政体,则国家不能兴起。所以纠合同志,公车上书,希望皇上与太后能审时度势,变法维新,庶几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谁成想,一朝风云变幻,努力皆付诸流水。之后又闹拳乱,八国联军扣京,帝后狼狈西狩,最终以四万万两白银换得一时苟安,这可都是万民的膏血呵!当此时,国未亡实已亡,民未乱实将乱。 “我来日本,听闻游学生中有人倡言暴力革命,以为国家危亡,皆是封建统治的缘故。若想国家振兴,首先便要推翻这满清统治,然后建立全新的共和政府,则国家强盛可期、民众富裕可待。私以为,振兴中华之路,其在兹乎! “昨日闻君一言,转觉即便暴力革命,也不能扭转中华之颓势,反而南北争斗,遍地刀兵,使得中华之惨状,尤甚于今时今日!”梁启超攒眉蹙额,不胜愁闷,仿佛愁肠百结,困顿无计,“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中华的路到底在哪里?难道真的只能坐等亡种亡国么!” “就目前形势来看,清廷陈旧腐化,而且民心思变,暴力革命的趋势已经是不可逆转了!”孙元起怕他又想起保皇党的那一出,事先给他打预防针,“如果想改变,只能从改变革命党本身入手。” 梁启超思忖片刻,猛一击掌:“是极!革命党人之起事,不在太后病危之际,便在太后身死之后。近时帝后自西安回銮,一路车马劳顿,尚无偶恙,足见太后康健,应还有五至十年之寿。百熙你也推测是十年左右,应该不谬。十年后的青年学生、青年士兵,如今不过是少年,如果施与良好的思想教育,使其明白革命之目的、肩负之使命,心中自有主见,不为政治家所迷惑。纵使南北兵戎相见,士卒皆从正确之一方,则欲图私利者,其可得乎?” “是的,”孙元起也赞成梁启超的思路,“民弱则国弱,民强则国强,国民素质决定一国政体的优劣。正是由于中国民众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不知道如何抉择,才使得中国只能由**政府统治,陷入了南北相争、彼此杀伐的深渊。我们必须把中国振兴的希望寄托在广大民众身上,尤其是广大青少年身上。通过教育、宣传等手段,改变他们愚昧落后和麻木不仁的毛病,让他们具有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观念,以及高度的政治觉悟,时刻以维护国家利益为第一要义。由此出发,改造中国社会,选择合理制度,建设一个民主富强新中华的目标必能实现。” “对!”梁启超兴奋地站起来,在过道中一边踱步,一边大声说:“欲建新中华,必先新民众。苟有新民众,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那些中老年人,让他们接受新思想很困难,关键是在青少年。明日的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青少年!今天的责任,则在你我肩上!” 梁启超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孙元起:“原来百熙早有定见,是不是?所以你从前几年就开始办学校、编教科书,就是想教育和培养下一代,是不是?很好,很好!我就知道,我们中华必然会有大智慧、大魄力之学者,在此危难时刻迎风奋起,左右国家,启蒙民众!” 孙元起摇摇头,心想:自己的本意,最初不过是为了谋生,后来稍微开阔些,想让身边的人活得更好,直到立意创办学校,才有一丝科技救国、教育救国的想法,现在也是如此。却从来没有想到梁启超所说的那么宏远。 梁启超复又挨着孙元起坐下:“百熙,你编的教科书,我认真拜读过,非常好。可是也有一个小毛病,那就是新思想、新理念没有大张旗鼓地予以突出——当然,我也知道,在现今国内,这些都是犯忌讳的,而且你在《生物》《思想品德》等教科书中也隐约提过,不过还不够。——我觉得,你还可以再编一套历史或者地理的教科书,把国家、民族等观念融入其中。要知道你的教科书在江南流布极广,几乎只要是有学堂的地方,就有你的教科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有责任、有义务宣传这些!” 让我编写历史、地理课本?搞笑的吧!这就是问村长,村长也不知道啊。孙元起就要出口拒绝,可那些话,被梁启超充满希冀的目光生生地逼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好吧,我尽力。” 梁启超这才满意,抬起头,望着东方的太阳,最终喃喃低语:“我在日本,不能回国,不过我还能办报纸、还能写文章,也要为宣传新思想、新观念,培养中华新青年而鼓呼!十年、二十年后,我深爱的中华,你会变什么样呢?” 下午,横滨港口人来人往,太阳照在东京湾的海面上,波光粼粼。 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客轮缓缓离开码头,孙元起和杨度等一行,扶着栏杆,挥手作别岸上的梁启超、马君武等。等岸上的人都杳不可见,才走回甲板上。 翻着手中的一摞教科书,孙元起越发佩服20世纪初那些一心为国的热血志士。听闻孙元起要为中国学生编写教材,需要相应的参考书,不用梁启超吩咐,那群小伙子就四下寻觅,买的买、借的借,不过一上午,就找来了十多种日本出版的相关教科书。 依着本来的意思,就是参考这些书的内容和体例,用自己中学学过的历史书模式来剪裁,再请学校的几位国学大师审阅一番,不出什么大的纰漏。虽然总体上有些剽窃的嫌疑,却也不妨碍使用,再说,自己剽窃的还少么?大致翻了几本,孙元起不觉皱起眉头,这些教材大多是日语写的,比如桑原骘藏《东洋史要》、市村瓒次郎《支那史要》、小川银次郎《东洋史要》等,自己全然看不懂。想起杨度曾在日本留学,便询问道:“皙子,你的日语如何?” “杨某在日本近半年,虽然日常的对话、普通的报刊没问题,还是有很多东西不太明白。”杨度一脸谦虚地说道。 “……”孙元起直接无语,果然低调的谦虚才是高调的炫耀!想当年,兄弟我学英语,半年才背完二十六字母,会说几句“Goodmorning,teacher”、“Goodbye,”而已。人跟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顺手把递过一本教科书,问道:“这本书,你没问题吧?” 杨度随手翻翻,满脸自信:“要说别的,或许还有不明白的。要说这类东洋史,一点问题没有!” “如果杨兄这几日在船上有空,敝人有个不情之请?”孙元起对着杨度微微鞠个躬。 “请讲!”杨度拱拱手。 孙元起拍了拍手中的一大摞教科书:“任公命我编一本教科书,结果给了一大堆参考书都是日文的。如果皙子兄有空,想烦请你从中选出三五本优秀的,乘着在船上的空暇,给我讲讲书中的内容和体例。” “正所愿矣,不敢请耳!”杨度干脆地答应了孙元起的请求。 这客轮从横滨出发,还要停靠大阪、神户、福冈、长崎等地,最后到天津塘沽总也要三四日。从第二天,杨度就上、下午各给孙元起讲授内容,正好能把一本说完。在讲述过程中,杨度还时常发表自己的看法,比如说这儿错了,根据《汉书》应该是怎么一回事儿;这儿漏了一件大事,《资治通鉴》是怎么说的……孙元起也跟着学了不少知识,捡里面重要的、对自己编书有启发的,都认真抄下来。 到了第五日早上,两人就不再讲课,因为海水已经变浑浊,想来天津近在咫尺了。 孙元起正在甲板的僻静处怅望,就见杨度摇着一把洒金纸扇,一步一步踱过来。孙元起见了,心中暗暗发笑:这海上早晨甚凉,风也很大,这骚包还拿拿着纸扇扇啊扇的,也不嫌冷,耍酷卖萌么? 杨度看孙元起盯着自己的折扇看,直以为是喜欢,便“刷——”地合上折扇,递了过来:“这是我写的扇面,若是喜欢,便送与你!” “……”孙元起自然不能说不喜欢,只好接过来,还装模作样地打开看看,上面是句诗:“五六月间无暑气,二三更里有书声。”因为是楷书,孙元起倒也认得,当下抱拳:“好句,好书法!谢谢皙子兄割爱。” “哈哈,客气!客气!”杨度在孙元起身边立定,一起凭栏眺望。突然,对孙元起说道:“百熙,你是否奇怪那天在横滨,为何我要替你和任公斟酒呢?” 孙元起一愣,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儿了,怎么突然提起来?便顺着他的意思说道:“我心中也觉得非常奇怪,却又不好询问。” 杨度突然说出一番令孙元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吾师湘绮老人在与曾文正公幕下多年,宾主极为相得。世间皆传文正公《冰鉴》一书,以为文正公精擅君平之术,天下无二,殊不知吾师亦邃此道,数与文正公评说,自是一时瑜亮!” 孙元起不知如何应答,只好装作深沉,看着杨度,等他继续说下去。 杨度果然接着说了下去:“我在老师门下问学三年,经史百家未获寸进,唯独于这相人之术,却略解个中三昧!” “相人啊?”说到相面揣骨,由不得孙元起不感慨:遥想初中那会儿,懵懂不了事,有次电子表坏了,去一修表摊上修,摊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带着老花镜,鹤发童颜,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一检查,电池没电了。换上电池,非要亲手给孙元起戴上。一摸孙元起的手臂,满脸惊骇:“啊呀,龙筋虎骨啊!以后一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好,修表费20!” 等回头一问,换块电池不过三五块钱,大为光火,就去找那老头理论理论。还没走到摊前,就看到老头给另一个人戴上手表,还是满脸震惊:“啊呀,龙筋虎骨啊!以后一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好,修表费30!” 自此以后,孙元起再也不相信算命的了。 “是,敝人对于相人之术颇有研究!”杨度没有看孙元起的表情,自顾自说下去:“就说你、我和任公三人。一般来说,算命的人最忌讳的事情就是给自己算命,有道是‘算命莫算己,算己死无疑’。可是人人都好奇啊,哈哈,所以我自己给自己看过相。我呢,是依人成事的命格,可是眉眼相迫、两颊无肉,此乃孤寒薄弱之相,注定终生劳碌,负尽谤名,无功无德。文章也与身共朽,皆不能传世!最为低下。故为人斟酒,也无不可!” 杨度自伤片刻,接着说道:“至于任公,耳高眼大,鼻高手长,本来是富贵清秀之相,可惜地阁有缺,不能立功。可是道德、文章,足以名世。且子嗣发达,皆能传其家风。算是中上之人。” 至于杨度的事,孙元起不晓得;梁启超的生平,似乎就是杨度所说的那样。难道他真是高人?于是好奇地问道:“那,我呢?” 杨度偏过头,看着孙元起:“你龙筋虎骨,贵不可言,以后一定能做出一番惊天大事业!” 闻言,孙元起差点没一跟头栽进海里:坑人没这么坑的!就算要骗,劳烦你换句台词,行不?兄弟我十多年前就听的是这句话啦。 “怎么?不信?”杨度看孙元起一脸愤愤的表情,不爽地说。 “信,信,我信!”孙元起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冲着你给我讲授知识,又赠我折扇,等我发达了,少不得你一份!” 杨度闻言大喜,立马伸出右掌:“君子一言!” 孙元起无奈也伸出右手,轻轻一击:“快马一鞭!” 第五十二章兕甲楼船海外归 到了天津塘沽码头,孙元起自有老赵、老郑带着几个人在等。杨度倒是洒脱,背着一个小布囊,冲孙元起一个长揖,说句“苟富贵,勿相忘”,便飘然而去。 孙元起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难不成我脑后真的长了块反骨? 杨度手里还是骚包地摇着把折扇,远远还能听见他吟着的歪诗:“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公子那个王孙,把扇摇啊——” 且说杨度别了孙元起,又乘海轮到上海,再转江轮至长沙,于10月中旬到达湘潭。刚下船,便急忙去看望住在城里的恩师王闿运先生。 刚要进门,门房逮眼看见,却有些不信,还揉了揉眼睛。确信来人是杨度之后,一面打千请安,一面准备去后院向老太爷报告这个好消息:“杨少爷,您可回来了,老太爷可是一日三回的念叨你呢!小的耳朵听得都快磨出茧子了。小的这就进去禀告老太爷,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杨度挥挥手:“甭进去了,我自己去给老师一个惊喜!” 进了院子,看见师兄弟们都在,好像还在忙活什么。心说:怎么师兄弟们都聚在这里?难不成提前知道我要回来?可是,我回来谁也没告诉啊! 众人相见,皆是大喜,寒暄笑语自不待提。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师弟齐白石接到赴陕为官的朋友夏午诒寄的旅费和聘金,希望他能前往西安教自己的太太学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齐白石为了开阔眼界,决意不远万里,前往西安。 或许有人要问:出生于同治二年(1864)的齐白石,如何会是杨度的师弟呢?前文可刚刚说过,杨度是同治十二年(1974)出生的! 这可就得清末名士王闿运说起了。原来这位集大学者、大诗人、大阴谋家于一身的大名士,最是有教无类,门下除了杨度这种青年才俊、官宦子弟,还有不少出生贫寒的手工业者,最有名的就是“王门三匠”:铁匠张仲飏,铜匠曾招吉,木匠齐白石。1899年,齐白石以诗文画为见面礼,拜王湘绮为师,这比1895年就入门的杨度迟了数年。——金庸的小说中不也有这种事么,令狐冲比劳德诺小,只因入门先后,劳德诺就得管令狐冲叫“大师兄”。 年近不惑的齐白石,雕花、绘画、刻印的技能在湘潭遐迩闻名,但作为乡间画师,他的足迹还只限于湘潭附近,从未出过远门。这几日就要远行,师兄弟们聚在一块儿,一是出谋划策,告诉他些差旅常识;二来也是给他饯行。 王闿运在后院听得前面一片笑声,赶紧扶着拐杖出来,一眼看见人群中的杨度,先是大喜,旋即又换成满脸严肃状,痛声斥道:“杨皙子,你还敢来!” 杨度闻声,赶紧上前几步,噗通跪倒,恭恭敬敬给老师行了大礼:“学生如何能不来?少陵是‘每饭不忘君’,学生愚钝,不敢言君道,但于父、师,却是每饭不忘的!” 王闿运道:“哼!就会说好话,给为师灌迷魂汤。老夫且问你:你为何不听劝阻,偏要瞒着为师,去那蛮夷之邦?” 杨度又叩了叩头:“回老师话,学生自打小便听说洋人如何如何坚船利炮、如何如何骄悍不仁;后来跟了老师,又数数听闻林文忠公、曾文正公倡言洋务,师夷长技以制夷。学生心中每有疑惑,夷人究竟如何生活?为何如此厉害?新闻纸上,多是吠形吠声、以讹传讹,不足凭信;偶听洋人所言,或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或是盲人摸象,难见全豹。所以学生就想去亲眼见识一下,不至于昏昏噩噩,人云亦云。” “你这泼猴!这蛮夷之邦岂是随意去的?”王闿运面色稍霁,顿了顿拐杖,“你且随老夫到书房来,为师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不合老夫心意,少不得要敲你三十孤拐!” 说罢转身。杨度磕了一个头才起身,随着他往书房而去。 进了书房,杨度还没来得及行礼,王闿运便从案上拿起一张信笺纸递过来。杨度赶紧躬身接过,上面却是一首诗,笔墨淋漓,犹未干透,应该刚写不久:空山霜气深,落月千里阴。 之子未高卧,相思共此心。 一夜梧桐老,闻君江上琴。 ——《寄怀杨贤子》。 一首小诗,竟然让杨度这个七尺男儿泫然欲泣:可以想见,自己瞒着老师去了日本,老师一定日日牵挂、时时念想,以致形诸梦寐。当即跪倒在地:“老师,皙子错了!” “贤子!”王闿运转过身,拍着杨度的肩膀,深情地叫了一声得意弟子的昵称。——王闿运个头不是很高。据说在其去世后,上海某报刊曾有挽联:“学富文中子,形同武大郎。”虽然是恶作剧式的调侃,然用武大郎来比拟,足见王闿运确实不高。而杨度非常高挑,所以他不用弯身,就可以拍到肩膀。他轻声说道:“贤子,为师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么?” 在师徒如父子的时代,老师能这么说话,一定是有大事。杨度伏地恭声说道:“请老师吩咐!” “贤子,老夫弟子门人无数,唯有你最聪颖,故而传与你帝王之术。”老人顿了顿,继续说道,“老夫今年七十整,人生七十古来稀啊,近来老夫发齿动摇,时常梦见肃中堂和曾文正公,想来是大去之期不远矣!数十年来,虽然以功名事业自诩,实则一事无成:辅肃中堂,而肃中堂横死;见曾中堂,而曾中堂不用。回首平生,老夫有些狂妄,私以为可用‘名满天下,谤满天下’来盖棺定论。今日想来,倒觉得当年曾文正公所言‘妄人’二字,于我是极贴切的!” 这是一段很有名的公案:当年曾国藩打下南京、平定太平天国之乱后,王闿运作客两江总督府,与曾国藩畅论天下大势。王闿运认为,曾国藩在平定太平天国后,应该利用所负的天下重望,以江南为基础,以湘军、淮军为主力,挥师北上,推翻满清,然后登大宝之位。曾国藩听后,一语不发。等王闿运走后,收拾桌椅的下人发现,曾国藩身边的桌上满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写的“妄人”二字…… “老师!”杨度看他说到动情处,怕有个什么闪失,连忙起身,扶他在藤椅上坐下,又端了盏热茶来。 王闿运饮了口茶,放下茶杯,重重地拍着藤椅的扶手:“唉!帝王之术,误我平生啊!年少的时候,功名心炽,不去踏实读书做学问,老是梦想一说动王侯,布衣取卿相。志大才疏之辈,口谈帝王之学,胸无点滴之墨,老死蓬莱之间,徒惹人笑罢了。纵观史书所载,便是熟习帝王纵横之术者,几人能得善终?吴起伏尸,苏秦车裂,韩非囚死,李斯族诛,郦生鼎烹,庞统被箭,诸葛早卒……帝师是那么容易做得么? “贤子、皙子,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师近来一直在想这件事,自从想到这一层,就每每挂念你不下。你是老夫的最得意弟子,你能平平安安一辈子,就是老夫最大的心愿。什么功名事业,都是过眼云烟!贤子,要不你听我劝,你就别——” 老人一部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动,眼睛牢牢盯着杨度,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让自己心安的承诺。 不大的书房,一时间陷入了可怕的静寂。 正相峙间,老人突然在杨度脸上发现了什么新东西,失声道:“贤子,你这次出去,是不是遇到什么奇人了?” 恩师本来是想劝自己放弃帝王之学,杨度自然千般不愿意。现在改变话题,正是杨度求之不得的,立马接口道:“这次出去,真是大开眼界。先到了日本的横滨,因为开埠最早,故民风最为开化,街上遍是金发碧眼的洋人,而倭人以普通国民视之——” “老夫问得是你遇到什么奇人!”老人很不高兴,重重地拍了拍扶手。 “奇人?哦,对,是遇到不少奇人。”杨度立马应承道,“就从学生所见的几位奇人来看,恐怕这大清是气数将尽了!” “哦?”王闿运是劝曾国藩灭清的主儿,自然对大清没有多少忠诚度,所以闻言神色不动,捻着胡须慢慢说道,“咸、同之时,老夫夜观天象,见荧惑入太微,犯帝坐甚急,而紫微星摇摇欲坠,楚地分野有一大星,光彩熠熠,在帝坐四周,时时有入主紫微宫之相。后来果有发贼、捻匪、回乱等事,满清气运若存若续。我湖广之地,将相迭出,而最著者首推曾文正公。老夫以为便是此人上应天相,所以甘犯九死之罪,干谒曾公。事既不成,反获‘妄人’之谤。唉!如今又是数十年过去,这紫微星昏昏若枯灯,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前三四年,忽然有新星出幽州分野,渐渐光明,徘徊于文魁与紫微之间,却又不知道下应何人。对了,你且说说你所遇到的奇人吧?” “学生先在日本东京弘文书院师范速成班学习,同学中认识了湖南长沙府的黄兴;后来听闻康梁逆党中有在横滨的,就去横滨拜会他们,顺便查看虚实,见到广东新会梁启超,以及他身边的广西桂林马同、湖南宝庆蔡锷等人。观此四人面相,虽然年岁不永,很少能活过花甲的,然而皆可位至卿贰,如果不是改朝换代,怎么可能遽然获此高位?由此可见,易代之事便在数年之间!”杨度笃定地分析道。 “这些就是你所遇到的奇人?”王闿运疑惑地问。 “不,还有一个!此人真乃奇人也,便是学生也看他不透!” “哦?”王闿运的胃口被杨度吊了起来。至于刚才劝杨度别学帝王术的话,一时间早已忘之脑后,“目无馀子的杨贤子,居然也有看不透的时候?说与为师听听,也好一起参详参详!” 杨度道:“我与他相处数日,曾仔细观察:当他踞坐无聊的时候,身若无骨,体若无筋,常常需凭靠,然后才能安定下来,不过寻常小富即安之相,最为平凡。然而当他站起来,便是长身玉立,巍峨若泰山,和舒整饬,望之可亲,居然一变为圣贤气象。若是行走,更了不得!龙骧虎步,鹰视狼顾,大有叱咤风云之势,真是贵不可言!” 王闿运大吃一惊,寿眉微微耸动:“呵,世间居然有此等人物!如果真的是如你所说,岂不是还胜过曾侯的癞龙之相?” 曾国藩的“癞龙”之相,是清末民初大家最津津乐道的一件轶闻。据说曾国藩诞生的时候,他的曾祖父曾竟希梦见一条虬龙,从空中蜿蜒而下,直入曾家宅院,头悬于梁,尾盘于柱,鳞甲灿烂,摇尾鼓鬐。第二天早上,曾国藩的生父曾麟书前去报告弄璋之喜的消息,他若有所悟,就把这个梦说了出来,让他仔细抚育此子,他日必能光大曾家门楣。 说来也巧,就在曾国藩出世的当日,曾家老屋后长出一棵青藤,缠绕于树,树死之后,藤蔓依然苍翠繁茂,垂荫一亩,世所罕见。这棵巨藤,被乡人称之为“蟒蛇藤”,其形状恰似竟希翁梦中所见的虬龙。据野史说,家人观藤之枯荣,可知曾国藩境遇如何:如他加官晋职,事业顺遂,则巨藤枝叶茂盛,反之则形容枯槁。巨藤似乎成了曾国藩的化身。曾国藩去世后,巨藤也随之叶落枝枯,不久亦死。 更奇的是,曾国藩自中进士之后,便生了一身怪癣,终生不愈,经常把他折腾得坐卧不安。在他的《日记》、《家书》中,经常见他为此叫苦不迭。故而他每天早晨起床后必定要下围棋,集中精力注视棋盘,以此忘却苦痛。怪癣发作时,痛痒难耐,双手抓搔,皮屑飞扬。其抓搔的姿态,神似虬龙张牙舞爪。饶州知府张澧翰善于相面,观察曾公相貌之后说道:“端坐注视,张爪刮须,似癞龙也”。 虬入梦,藤似龙,癣如鳞,种种怪异杂凑一起,因循附会,于是有了曾国藩“癞龙转世”的传说。 老师这么一问,杨度也吃不准:“曾文正公,学生无幸得见,自然不知道先贤的英姿。不过此人相貌之奇特,确是学生平生仅见,还有些拿不准。我想过段日子,再去北京拜访一下他,看看此人到底如何!” “你不能去北京!”王闿运见杨度要说话,摆摆手,“老夫早些日子已经和香帅通过书信,荐举你到他的幕下。香帅15岁中解元,26岁成探花,之后由清流而登宰辅,在曾文正、左文襄、李文忠之后,最为名臣。其兄銮坡中堂,早年也是状元出身。兄弟科甲辉煌,仕途腾达,同登相位,四海之士有谁不羡慕的?你入他幕下,与海内名士应酬,最适合养望!” 杨度知道老师说的“銮坡中堂”是张之万,而“香帅”则是大名鼎鼎的张之洞——嗯,那时候还没有楚留香这个香帅。年纪轻轻又活泼好多的他,如何愿意去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门下做幕僚?而且很可能一呆就是数年,便出言乞求:“老师……” “不必多说,我意已决!”王闿运直接拒绝。顿了一下,怕伤了得意弟子的心,又解释道:“贤子,你也读过《旧唐书》,你说,李太白为什么要和鲁中诸生孔巢父、韩沔、裴政、张叔明、陶沔等几个人,隐居在徂徕山,每日酣歌纵酒么?不过是惹人注意罢了。后来闻听吴筠有名,又巴巴地跑到会稽,与道士吴筠一起住在剡中。还不是为了养望?再如他入赘到许圉师家。李唐虽然风气开放,赘婿毕竟名声不佳。这是为何?不过是因为这许圉师是前朝宰相!还有他东游维扬,不到一年,就挥霍三十万白银,接济落魄公子王孙。难道他不知道这银子是他老子辛辛苦苦赚的?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满天下所花的成本! “贤子,习帝王术之人说‘臣择君’,那毕竟那是少数,正理儿还是‘君择臣’。士子没有名望,如何能见主上一面?便是汉高祖这样的枭雄,初次见郦生,也是倨床洗脚,何况等而下之的?又何谈重用呢?所以,贤子,你还是去香帅幕下吧!” 听了老师苦口婆心的劝说,而且不再让自己放弃帝王术,杨度终于勉强答应。 老人这才高兴:“对了,贤子,你刚才说的那个奇人名讳是什么?” “此人姓孙,名元起,字百熙,是寿州中堂的侄孙,国内少有人知晓,在西洋则是名声遐迩。他现在在北京办了一所名叫‘经世大学’的学堂——” “经世大学?这个名字好熟,且让老夫想想!”王闿运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后面的书架上翻检片刻,最后从中找出一封信,“看来还没有老糊涂,为师就记得好像有个什么‘经世大学’的写过信来。我看看……咦,原来是请老夫去执教的。既然这样,要不,我先去北京看看?” 第五十三章秋风秋雨总不知 话说孙元起等人在天津换乘火车,不一日到了北京前门。 出了车站,只见天空铅云密布,直压京城。虽是午后,却不见一丝阳光。初秋的冷风吹来,颇有些凉意。疑心是要下雨,孙元起也急着见薇拉和儿子,租上马车,连城里的老宅都没进,直接穿城而过,望着西北角的经世大学迤逦而去。 自打见面,老赵和老郑就一直在说小少爷如何如何招人喜欢、如何如何聪明。虽说孩子还没满月,这些话不过是说说让孙元起高兴,可是总也听不厌。越听,越是迫不及待地想见。 远远望见学校门口人家的时候,阴沉的天空终于飘下几点雨。车夫还要赶回城,见开始落雨,少不得多甩几回鞭子。 近半年没见,这校门口更加热闹,那些马棚倒少了许多,到处是新建的土坯房,夹路树立的招牌幌子凭空添加了几分人气。孙元起在车上匆匆一瞥,就看见有卖文房四宝的笔墨店、卖百货的南杂店,甚至还有小酒馆。 要进校门的时候,孙元起吩咐老赵、老赵带着客人去半山居先安顿下来,顺便让食堂多准备些酒菜。自己却下了车,要看看学校的变化。 经过一年的风霜洗礼,校门已经褪去那层轻浮的新气,渐渐凸显出他的朴实与厚重。入门,绿地中的石碑上又增添了几列,看来自己走后,又陆续有人捐款,这是好现象。凑上前仔细看去,“光绪二十四年夏五月,体仁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寿州孙讳家鼐,捐银五千两”一行还让孙元起大为感动,下一条就让他一趔趄:“光绪二十四年夏六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加太子少保衔陈州袁讳世凯,捐银一万两……” 在看到袁世凯的名字之后,后面的刘坤一、张之洞、盛宣怀都是浮云了。手扶着石碑,孙元起思忖:再过十多年,这名字就和“山木楼”有一拼,你说到时候留是不留呢? 还没走过风雨桥,就听见操场上传来“立——正!”“向右——转!”“齐步——走!”带着山东味的口令声。孙元起回想起来:四月份出国的时候,便和张元济商议好,等九月开学,便组织全校军训,为期一个月。军训不是强制的,在开始之初,可以申请不参加;参加之后,却不能再退。屈指算来,现在是9月下旬,军训已接近尾声,还不知道效果如何?想到这里,急忙快走几步。 过了风雨桥,就看见张元济和严复几个人迎过来:“百熙,别来无恙!” “托各位的福,一切安好。这几个月却是偏劳诸位了!”孙元起拱手,鞠了一个大躬。 寒暄已毕。严复笑道:“百熙来得好巧!恰逢今日周六,各个院系组织会操呢!” 大家站在操场边上,齐向操场中望去,只见广袤的操场中,排列着大大小小的方块,拢共有二三百人。人人都穿着灰色上衣下裤的现代军装,只是军帽下拖着一条辫子,多少有些别扭。 “百熙,靠这边最近的那群童子军,是小学堂里的,人数最多。除了学校校工的子女,附近山农听说上学不要交钱,还发衣服,都陆续把孩子送来;城里开明的士绅,也有托人送子弟过来的。这么陆陆续续,前后有五六十人。”张元济在一旁热心地介绍道。 他又指着中间那片说道:“那片是中等学堂和高等学堂。今年夏天,南洋公学压制学生言论自由,激起**,有二百多名学生愤而退学。鹤琴和学生们都来信,希望能到这里借读。敝人本来就和他们有些香火之情,加上学校建设之初就说欢迎外来学生旁听、借读,所以就冒昧应允了,还望百熙不要怪罪我的武断。” “菊生先生所为极是!何来武断之说?便是我,也想这么做,只是没有机会罢了。”孙元起非常赞成他引进外援的做法。 “最远处的是大学堂的学生。今年招生,理、工、医三个学院招生很顺利,但从分数上看,成绩优异的不是很多。国学、文学两院则是英才迭出,据阅卷的几位老先生说,都是优中选优,不忍删落啊,最后还多加了几个名额。”张元济说到最后,显得很兴奋,“原以为大学堂的学生会不愿参加军训,结果非常出人意料,无一人缺席。民风振起,由此可见一斑!” 说话间,会操已经开始。 最先是作为教官的保安。半年多的锤炼,让这些原先的泥腿子脱去了懒散和拘谨,举手投足间,大有军人的干练果决。远远看去,不见他们身后的辫子,想来是盘在帽子里。洗久了的军装开始发白,愈发衬出太阳晒黑的脸庞。出腿如风,甩手摆臂如刀切斧劈,这二三十人的小方阵,愣是走出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来。 严复在一旁嗟叹道:“这些保安,居然不输于英**校的学生!大清军人要皆是如此,何患海宇不宁?” 接着是小学堂的学生。这些孩子高矮参差不齐,估计大的已经有十三四岁,小的至多也就六七岁,让他们参加军训,确实有点不妥。本来以为他们会走得七零八落,结果总体上还是整整齐齐,让人眼前一亮。转念一想:这些孩子多数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从三四岁起就是泥里来水里去的,能吃苦。对于这个能吃饱饭、穿新衣、有书念的机会,无论是父母还是自己,想来倍加珍惜。军训这种事,当然难不住他们。 看着眼前这群大人样的孩子,孙元起心中忽然冒出个想法,只是现在不能施行,要等待时机成熟。 接下去是中学生和大学生,经过二十多天的摔打,也是可圈可点。 会操快要结束的时候,细细的雨丝渐渐密了起来。孙元起念着家中的妻儿,便向张元济、严复等人告辞。他们知道情况,自然不多留,临别还不忘讨要孩子的满月酒吃。 没走几步,老赵、老郑便撑着油纸伞迎了过来。 进屋就看见赵景惠抱着一个宝宝,郑景懿、宋景尧站在一旁逗弄。薇拉则坐在躺椅上,溺爱地看着孩子。旁边老赵家的、老郑家的正在说闲话。见孙元起进来,老赵家的连忙跪下,老郑家的则机灵地过去扶起了薇拉。众人参差不齐地叫了声:“老爷!” 孙元起挥挥手:“以后还叫‘先生’吧!老爷什么的,不知有多难听。” 众人在场,不便和薇拉亲昵,只是爱怜地拍拍她的肩膀:“难为你了!” “抱抱我们的孩子吧!”薇拉看着孙元起,低声地说,“他叫林卡。” “林卡?孩子叫林卡?”孙元起伸手抱过景惠怀中的宝宝,仔细谛视:咖啡色的胎毛柔软地伏在头顶上,柔嫩的脸蛋是健康的粉红色。发觉自己在看他,小家伙用宝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看过来,两只小手不停地挥舞着。“真像你,薇拉,林卡的眼睛真像你!” 薇拉幸福地点点头。 景懿、景尧凑过来:“小少爷的额头、鼻子、嘴唇比较像先生。” 小少爷?孙元起挠挠头:“薇拉,林卡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薇拉抿抿嘴:“还没有起呢。中文命名权归孩子的父亲。” “那就叫孙念祖吧。”孙元起说出了自己思考已久的答案,然后对景惠、景懿她们说道,“你们以后叫他小念祖就行了,别喊什么小少爷的。你们还是他的姐姐呢。” 忽然孙元起想起来,语气有些严厉:“诶,你们怎么没去上课啊?” 景尧来孙家已经三四年,现在不过是十三四岁,最是不怕这位先生。便抢着答道:“现在是军训,我们不用上课。” 薇拉也解释道:“景惠她们几个,在和满乐道先生学些医术。经常过来照顾我,这些天真是帮了大忙咯!” 孙元起闻言有些歉意,话音转柔:“等开学了,你们要安心上课。薇拉这儿,有你们母亲在就好。” 到了次日,天依然阴得厉害,细如牛毛的秋雨,紧一阵慢一阵,一时半会儿没有停歇的意思。好在是周末,大家不用军训,或躲在修好的春浦楼宿舍补觉,或到成蹊馆自习室看书,各得其乐。 校园里,不是混凝土路,就是石砌台阶,下雨天省却无数麻烦。孙元起坐在校长室,派人请来张元济先生、Oc事务所的设计师,商议学校的规划。 各自坐定,孙元起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张元济先说道:“百熙一去五六个月,学校各项情况可能有所未谙。我就借着这个时间,先说一下近来的情况和问题,大家心中也好有个数。” 据张元济介绍,这半年左右的时间,在市政公司的帮助下,包括自来水、下水道等市政设施均已竣工,投入使用。与此同时,还修好了一座小水电,发电不仅足敷学校所用,还大有盈余。学校各处已经用上电灯。 春浦楼宿舍在五六月份就完工了,所有的学生都免费入住。——当然借读的就要酌情收费了。建在佟文楼背后山顶上的两座教学楼、一座实验楼,估计在入冬前可以装修,来年可以交付使用。 除了正常招生外,还从日本、上海等地聘请了不少优秀的教师,其中就包括爱因斯坦、罗振玉、王国维。当然,随着师生数量的增加,问题也开始凸显:食堂太小太拥挤,浴室太少太简陋,教室紧张,图书馆藏书缺乏…… “新楼马上就要修好,所以教室问题是暂时的,可以不考虑。藏书量大小是需要时间积累的,一时间解决不了,也可以不考虑。”孙元起道:“那么,我们今天就首先商议在哪里建个更大的食堂、浴室。” 据Oc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勘测,在学校前部和中部之间有一道山沟,越过山沟就是一大一小两块起伏较小的坡地,大的有六千余亩,小的也有两千多亩,十分适合建成校园。现在考虑的,就是如何把学校的重心渐渐往后移。作为生存必需设施,食堂、浴室的位置,就决定师生的生活区域。 “百熙,你不是还打算最近搞那个、那个暖气么?”张元济有些担心。 “是啊!”孙元起回答得斩钉截铁。初来大清就被冻得半死,1900年去美国后,才发现自打十九世纪**十年代年暖气在欧洲发明以后,迅速在各国流行普及,富裕家庭已经把它视为生活必需品。回到中国,发现冬天北京的郊外,完全不适合人居。故而在今年赴美之前,下定决心今年冬天至少成蹊馆要用上暖气,“暖气一定要建!我在美国已经预定好暖气片生产厂商,只要确定数量和规格,就可以发货。” “今年年初,学校结余不到一万两白银。后来美利坚两所大学送来十八万美金的支票,折合白银25万两。你出国后,各级官员捐赠白银有十一万两,再加上商务印书馆又送来稿费一万五千两。前后拢计38万两。”张元济掰着指头算道,“可是,这半年,光各种市政工程、建筑费用、师生校工薪酬,前后就花去近十万两。如果再建食堂、浴池、暖气什么的,今年十五万两都不足用。明年还可以支持,可是后年呢?大后年呢?” 孙元起看着张元济忧虑的神色劝解道:“菊生先生,不用顾虑。只要过了今、明两年,之后就有比较稳定的经济来源,至少维持学校日常运转没有任何问题。我们现在就是要尽快把学校建好,让学生能够安心的学习,老师能够安心的教学。” 其实他心里是在想:过了今明两年,不说杰米的车厂是否能盈利,也不说那个无线电广播是否能应用,只要伯格曼先生的味精厂运作正常,每年几万美金还是可以保证的。这样,师生、校工的薪水也就没问题了。 “好吧。”张元济看着孙元起信心满满的样子,知道他一定有什么解决办法,当下也就不再多想。 这场秋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了近一周。孙元起本来打算,等天晴,带着薇拉和小念祖去城里拜望那位叔祖父的,看这情况,可以想知外面官道上一定满是泥水。只好作罢。 就在孙元起打算过些日子进城的时候,老赵带着一人找上门来。阅罢信件,孙元起一叹:人算不如天算,看来还是躲不过啊! 第五十四章动辄烦君我亦愁 信是张百熙大人写来的。 孙元起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是劳么子京师大学堂副主办。张大人信中说是“若得余暇,祈过府一叙”,如果没大事,谁会这么雨天大远路的折简相召?叹口气,孙元起让老郑套上马车,冒雨进城。 果如所料,连日秋雨,官道上早已泥泞不堪。原本一个时辰就可以进城,走了近三个时辰,才远远看见巍峨的德胜门。孙元起固然被颠得七荤八素,连两匹马都口喷白沫、浑身是汗,端是一番大劳累。 顾不上洗刷,匆忙来到张府叩门求见。 张百熙正在家里,闻声急忙引进正堂,寒暄已毕,两厢坐定,自有仆人端上香茶。或许料到孙元起来得匆忙,尚未吃午饭,上来的茶点非常丰富。 一路颠簸,孙元起正饿得厉害,便不客气的拈起便吃。可惜那些茶点,只够填个半饱。 看孙元起吃毕,张大人天南海北地和孙元起说起了闲话,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询问美利坚的风土人情。来来回回,半个时辰过去,还没说到正题。进门那点零食,此时早化为能量,消耗干净。腹内更觉饥饿。 孙元起按捺不住,便直接问道:“大人找我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呵呵,是件好事!”张百熙捋须笑道,“月前,老夫把你所起草的《京师大学堂章程》、《考取入学章程》、《高等学堂章程》、《中学堂章程》、《小学堂章程》、《蒙学堂章程》等进呈御览,候旨颁行。蒙太后、皇上奖誉,有旨!” 孙元起见张百熙站起来,也连忙站起来。 张百熙看孙元起就这么站着,没啥表示,只好出言提醒:“你应该跪下接旨!” “哦。”没办法,孙元起只好不情不愿地跪下。 “有旨:赏孙元起宣德郎、国子监监丞职,从六品衔,暂任京师大学堂副总教习、提调京师大学堂译书局事。钦此!” 孙元起从地上爬起来,心中大为不爽:就这点事儿,你把我急吼吼地召来?直接写信送到我们家得了,还省我跑那么远。难道你就为看我磕头的样子?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孙元起问道。潜台词是:没什么事,我可就回去啦! 张百熙忽然叹口气,一脸忧愁:“唉,百熙贤侄有所不知。再过半个月,京师大学堂便要举行招生考试,有些试卷尚未准备,真是愁煞老夫啊!” 这才是找我来的真正原因吧?你倒是早说啊! 孙元起心中愤愤,却不能表现出来,嘴上大包大揽地说:“大人有什么试卷没有准备的,就交给卑职吧!卑职一定尽力,效犬马之劳!” “那,就有劳贤侄了!”张百熙说着,从袖口中抽出一张纸,“贤侄,上面的都要出份试卷!” 孙元起仔细看时,上面列着两类: 仕学馆考试科目:算学策、物理策; 师范馆考试科目:算学、代数、物理化学。 毕竟孙元起在京师大学堂教过一段时间,知道那些学生都是什么水平。出这五份试卷倒也不难,不过是一两天的工夫。当下把纸一叠,塞进怀里,冲张百熙拱手说道:“大人,明天下午卑职便把试题送来,想来不会耽误考试?” 张百熙点点头:“好,好,贤侄果然勇于任事,老夫没有看走眼!不过,每种试题要出两份才好。” 两份?怕我泄密?孙元起不好说什么,只好答应:“如果是两份,那可能需要延后一天交差!” “行,贤侄不必着急,可以细细酝酿。”张百熙手指梳着胡须,慢慢地说道,“不是信不过贤侄,而是这大学堂的考试,要招考两次!” 历史上,1902年10月14日,京师大学堂正式举行招生考试,首先招考速成科学生。仕学馆考生由各衙门推荐。考试科目有史论、舆地策、政治策、交涉策、算学策、物理策以及外国文论等7门。师范馆考生由各省选送,大省七名,中省五名,小省三名。考试科目有修身伦理大义、教育学大义、中外史学、中外地理学、算学、代数、物理化学、浅近英文、日本文等八门。考试结果,仕学馆录取学生36名,师范馆录取学生五十六名。 1902年11月25日,大学堂再次招生,仕学馆、师范馆共录取学生九十名。其中这仕学馆,就是现在的北京大学;而师范馆,则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 现在张百熙说的,就是这回事儿。 孙元起再次准备起身告辞,张大人又悠悠地说道:“贤侄,你现在是副总教习,京师大学堂的一些事,也要放在心上。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嘛。” “比如!”孙元起是直肠子,直接问道。 “比如?”张百熙的手顿了一下,“比如,大学堂缺乏教习的事儿。唉,今年开春的时候,那些洋教习不满大学堂的薪酬,都纷纷请去。如今大学堂筹备已毕,准备开学,这数学啊、化学啊、物理啊什么的,都缺乏教习。你是副总教习,总要想想办法,别让那些庸人说了闲话。” 什么叫“纷纷请去”,分明是你直接把人开除了,好不好?小弟我是知根知底的,就不要在我面前装纯洁啦! 孙元起思忖片刻,说:“大人,卑职日常有些琐事,要是每周进城,可能有些不便。不过卑职有几个学生,随我学习了三四年,日常也会教些孩子,对于数学、化学、物理都稍稍精通。卑职前几年在大学堂任教过,对于大学堂的水平,略有了解。以为那几个学生来充任教习,是绰有余裕的。所需薪酬,也不会太高。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既然是贤侄保荐,老夫自然放心。那过几日,就把名单报来吧!” 后来,北平大学的学生嘲笑经世大学时会说:“经世大学很牛么?他们学校的校长,才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不,之前只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哈哈,据说就连校名,都是剽窃我们学校的!”经世大学的学生就会很鄙夷地回敬道:“切!你们牛?我们学校大二的学生,当你们老师都绰绰有余!” 孙元起呆在城里,帮忙把试卷出好交给张百熙。又趁着天晴,把薇拉和小怀祖接过来,一同到廉子胡同拜望叔祖父。相见之下,俱是大喜。老大人、老夫人见了小怀祖,更是爱不释手。不容分说,安排在府内办了一顿热热闹闹的满月酒。 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梁启超所托之事,孙元起很快返回学校,开始筹划编书的事。基本架构是按照历史朝代拉好纲目,然后在兼顾基本史实的前提下,褒扬维护国家统一、坚守民族大义的英雄,贬斥卖国求荣、损公肥私的奸贼,弘扬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思想,乃至铁血主义政策。 对于内容,孙元起自然是一鳞半爪,即便有杨度的速成培训,真正开始动笔的时候依然不够用。好在这经世大学里面,不乏杨守敬、孙诒让、王先谦这样的名师大儒。孙元起可以随时拿着纸笔,登门求教,回来再按照自己的思路整理。再不明白,还可以根据他们开的书目,上佟文楼里面翻翻书。 十月中旬的一天,孙元起在写书的时候,又遇到闹不清楚的事儿。那是昨日王先谦先生所说,东汉耿恭在西域独守孤城的故事,当时听得太入神,很多细节没来得及记下。王先谦提到,故事在《后汉书》卷十九《耿弇列传》中有记载。 孙元起不想因为枝节小问题,去麻烦老先生。貌似佟文楼里面就有《后汉书》,不如自己去认真找来读读。毕竟来了清朝已经很久,简单的文言文也可以读懂了。 刚上的楼来,就听见挂着“甲骨文研究所”牌子的那间办公室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虽说我们百熙校长对于经、史不是很精通,不过这眼光却是一等一的,怕是寻常学者比不上!” 孙元起脚步一缓:咦,他们在说什么呢? “这叫‘一法通,百法通’。好比书法好的,拿起笔画画,通常是高出凡人一筹;这画儿画得好的,写字一般也不俗。就是这个理儿!”这浓重的湖南腔,听着像是皮锡瑞。 “等会儿,我就把这书稿带给百熙看看,让他也吃惊一回!”张元济的声音,孙元起一耳朵就能辨识出来。 孙元起闻言,走向那间办公室:“不用等会儿了,曹操已经到门口了!” “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啊!当真是曹操!”屋里一阵挪动桌椅的声音。孙元起才到门口,就看见张元济和孙诒让、皮锡瑞、崔述等人迎了出来。人群中有两张生面孔,便是张元济延请的罗振玉、王国维。文科小白的孙元起,自然不知道他俩便是“甲骨四堂”里面的雪堂和观堂。 孙元起与大家见礼之后,请几位大牛先落座,赶紧解释道:“我本来是来查《后汉书》的,听见大家在说笑,就不请自来了。” “我们大家正说到你呢!”张元济笑着说道,“你可知道,你无意中买下的这十多万片甲骨,是多大的宝贝么!” 虽然孙元起早知道这是殷商的宝物,眼下只好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哦?你们研究有什么新发现?” “看看这部书稿,仲容先生刚刚完成的。经过他的研究,确定此物乃是殷商时候的旧物,我中华汉字之源头,别说清代的乾嘉学者,便是汉代郑玄、许慎,恐怕也没机会见到。”张元济兴奋地把一部厚厚的书稿递给孙元起。 孙元起先看封面,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契文举例。尽管对于文字学一无所知,还是信手翻下去。 那孙诒让先生在一旁解释道:“从年初到八月份,学生们忙活半年,终于把所有的甲骨编了号,大小共计一十三万八千零五十三片。我和东壁、静安几个,选择文字多、笔画清楚的,在学生的帮助下,拓印了近万份,先期编成了《私立经世大学所藏殷商文字甲编》,《乙编》也已完成大半,年底前可以告竣。在编书的过程中,老朽发现,很多文字就是现今篆字的雏形,有些更和钟鼎文字如出一辙,有些则较之更为稚拙,相信此是我华夏文字之始祖。便从这拓片中选取了近千字,与钟鼎文、篆书对照,证实此甲骨确为殷商古物。” 原先的历史中,孙诒让著《契文举例》,所依据的是刘鹗《铁云藏龟》中一千零五十八片拓片。在拓摹翻印过程中,字形字体不免有失真之处。而现在根据的是十余万片第一手材料,自然更为完备。 皮锡瑞赞道:“孙先生的这部书,论据确凿,论证缜密,结论可信,皆不刊之论。数数纠正前人谬误,乾嘉诸老见了,也会会心而笑、合什顶礼。所谓‘不恨许慎吾不见,恨许慎不见吾书耳!’必当藏诸名山,传诸万世。” “哈哈哈哈,贤兄谬赞,谬赞啦。”孙诒让也很开心,大笑之余连连逊让,“要说,还是得赞叹百熙校长的慧眼识珠。龙骨这味药材,《本草》中就有,国人用了数百上千年,何曾有人发现上面之刻画字迹?百熙校长从海外归来,只一眼就断定此乃旷世奇珍,大力搜罗,什袭宝藏。这才让老朽有大开眼界、草成此书的机会。” 孙元起不敢居功:“首先断定此物的,不是敝人,而是翰林院的王懿荣先生。” 中学语文、历史课本上,都提到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事迹。自己不过是偷巧罢了。 “国子监祭酒王文敏公啊?”一旁的罗振玉忽然插话道,“确实,有传闻说王文敏公在光绪二十五年时,因病服药,发现龙骨的异常,进而搜购了京师药铺中的龙骨。与王文敏公同时搜集的,还有天津的王襄和孟定生。” 听说还有这段公案,大家都静下来,仔细听他继续说下去:“庚子国变,王文敏公投井殉国,他所藏的甲骨,一部分转到刘鹗手中。刘鹗继续搜集,前些日子听说,拢计也有一千余片,不过大小不一、良莠不齐,甚至上面没有刻痕文字。话说以前,龙骨不过制钱四五文一斤,药材商不当回事,只知道是河南所产。去年年底,传闻有人于河南安阳府大肆收购,初时大家还不觉有异。等收购的人走了,之后来采购的药材商才发现,居然再难寻觅此物,便是价钱提到十几二十文,地里也挖不出了。偶尔有,也不过是零星几片而已。” “哈哈,这些甲骨,自然是被百熙校长捷足先登了!”崔述笑道。 “不错,这存世甲骨,想来已经太半被百熙校长收来了。”罗振玉点点头,继续说道,“生意人都不笨。大家联系之前京津学者的搜购,以及现在的告罄,都猜想这东西可能是宝物。究竟是何等宝物呢?普通人也说不清。京师曾一时盛传,说这龙骨可以配制一种仙丹,可以使人灵智大开。这自然是无稽之谈啦。” “……”作为谣言的始作俑者,孙元起不觉有些心虚。 “有人根据安阳出土过上古铜器,猜想这甲骨也是三代遗物。这就**不离十了。消息传开,不仅全国各地的古董商麇集安阳,便是连各国的传教士也大力搜罗。只是再也没有大量出土。如今有文字的,一两银子一片,还是有价无市。” “洋人真真可恶!”一干听众齐声说道,“亏得百熙校长捷足先登,否则不知多少要流落海外!” 罗振玉继续说道:“这地下再也没有多少甲骨出土,所以大家的眼光就开始挪向那些被收购的。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我们学校所采购的那批最为大宗。那些安阳人,无不说是被山东药材商买去了。有的古董商还特意跑到山东一带药店打听呢!” 孙诒让闻言,便拍了拍手中的书稿:“如今这甲骨是奇货可居!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心。’万一有人财迷心窍,来偷盗或强夺这甲骨,反而不美。老朽这书稿,只有在座各位看过,以后便放进奁箧中,秘不示人。想来外人也不会知道,这批甲骨原来藏在我们学校!” 孙元起摇头说道:“这倒不用。如果有心人要打听,早该知道这甲骨藏在我们学校了。既然现在明白它是奇珍异宝,那便叫保安严加看管就是,哪有著作收起来不出版的道理?” 张元济也说:“百熙校长说得极是。仲容先生此书考释精审,体例谨严,诠释疑义,订正讹误,发数千年之覆,对古文字的研究极有裨益,功在学林。岂能因为某些跳梁小丑,而耽误时日?我们与商务印书馆合作编印教科书,此书可以刊入其中,让全国学者都能拜读大作!” “这事倒不用麻烦商务印书馆!”孙元起道,“商务印书馆现在编印图书、印刷教材,很忙碌。前些日子又是送来稿酬,又是捐款,还帮我们招生考试。老麻烦他们,真是过意不去。我倒有个主意,说出与在座诸位听听,看看可行否?” 第五十五章去留肝胆两昆仑 众人闻听孙元起有个好主意,齐声道:“你说!你说!” 孙元起说:“我看泰西诸国,各个大学和学会,通常都会编辑出版一份或数份杂志,名为‘学报’。学报的宗旨,是发表学者研究成果,报告学术发展动态,推广普及科学知识。而我纵观中国,学会在维新变法之前便已出现,也有类似学报的图书出版,不过内容都是有关政治文化的,而非科学知识。如今大学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却未见编辑‘学报’的。即便有,也不过是汇集师生的一些诗文罢了,于科学发展却没有多少益处。 “现今中国与世界的差距,正在科学技术。但是现在中国的科学技术教育,还非常落后。很多中小学堂的教科书,是由教会传教士编写,以宣传基督教义为目的,内容落后陈腐,所据不过是传教士的一知半解。眼下科学发展,一日千里,我们学生接触的还是人家数十年前、乃至数百年前的皮毛。长此以往,中外差距将越来越大,又何谈追赶上呢? “如何追赶?我认为必须面向广大中小学堂学生,从两个方面积极入手:一是普及时下正确的基础科学技术知识,让他们对于事物的认识与世界同步。现在我们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教科书,大体上可以做到这一点。二是介绍世界最新科技发展成果,刊登中国学者的研究成绩,并指出现今学界存在的疑点难点,激发学生对于科学的兴趣,让他们带着问题学习、学习中试图解决问题,进而投身科学技术研究。这个方面,就需要‘学报’来推动了。 “我们经世大学师生要开风气之先,勇于承担重任,在教学之余群策群力,编辑《经世大学学报》,向全国乃至世界,传播我们的声音!”孙元起话语铿锵,意气风发地说道。 “好!”张元济首先表示赞成,“中华衰败,首先是因为民智未开。假使国人也有志于科学研究,又何患其落后?” 在座诸人也纷纷同意,王国维更是举他在日本留学见闻以为佐证:“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组建了数所帝国大学,学报也随之创立。在校学生,莫不以文章登上学报为荣。相互竞争,锐意创新,全国学风为之一新!他们日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即使是东方人,只要努力,也一定能做出不逊色于西方人的成果。’我们炎黄子孙,更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只是孙诒让有些疑惑,试探着问:“百熙,这学报乃是刊登科学的杂志,老朽的书稿,恐怕与之不相干吧?” 孙元起拍拍脑袋:“怪我没说清楚!” 然后解释道:“科学,通常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自然科学,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科学技术,具体科目包括大家熟悉的数学、物理学、化学、天文学、生物学、医学等等;另一类是人文社会科学,则较少使用,内容有哲学、宗教学、语言学、文学、艺术学、历史学、考古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学、社会学、教育学、民族学等。先生你的论著,就是属于人文社会科学中的语言学。” “研究文字、历史、词章、教育,也算科学?”这个观点,让在座的都有些疑惑。 “嗯!”孙元起很笃定地点点头,“所谓科学,就要用科学合理、可以重复验证的手段,研究各学科中的现象和规律,从而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人文社会科学,是研究与人类的教养、文化、智慧、德行有关的科学。先生的《契文举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您使用出土的殷商文物,与现存文字资料相对比,通过很多确凿的例子,得出甲骨文字是汉字源头的正确结论。 “这个结论,前人没有发现、没有说过的,那就是最新研究成果。学报刊登您老的大作,就是向莘莘学子介绍最新的科研方向,从而让他们对中国历史的认识有所提升,激发他们整理研究甲骨、乃至重新认识中国古代历史的兴趣。比如《史记》中有《殷本纪》,现在我们有了殷商的文字材料,两下对照,看看《史记》究竟说得对不对?对了多少?怎么错的?……这样的科学研究,不是很有价值、很有必要么? “我国的文化,有数千年历史,由大批杰出的仁人志士和无数优秀的人民大众熔铸而成,形成一个最具特色的社会价值体系。无论世界上的哪个国家,也难以与之匹敌。尤其在个人的素质教育和品德修养方面,更是有很多独到之处。 “近数十年来,坚船利炮挟带着欧风美雨,席卷而来。一些守旧陈腐之人,把西洋的科学技术视为雕虫小技、奇技淫巧,固执地认为我中华文化是世界最完美、最先进的。这固然不对。另一些有为之士,在效法西方、匡救时弊的同时,则对于我国固有的文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乃至全盘否定。我认为,这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更不对。 “中华文化,固然是非常优秀。但不是没有缺点,除了在科技发明方面落后西方多多,在文学、历史、哲学、艺术等学科的科学性、系统性、理论性方面,还是有很多缺憾。我们现在提出‘人文社会科学’这个理念,就是号召广大文科学者,从中国的实际出发,以欧美学界的学术成果为参考对象,科学地整理研究我国各个学科领域的知识,构建起一套中国话语的学科体系。而不是机械地套用西方的理论,遗忘本国、本民族的思维方式和实际情况。” 说话的时候,孙元起不由想起从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中国历史课本中充满了“生产力”“生产关系”“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萌芽”等马氏术语。而今听了这些大学者讲述中国历史,才发现我们民族的过去,是有血有肉、鲜活动人的,有悲壮也有精美,更多时候是农耕士读的和平年代,而不是课本上所说的阶级矛盾不可调和,更不是只有做稳奴隶和做不稳奴隶两种情况。 崔述在一厢说道:“敝人读了杨惺老主编的《历史地理学教科书》,也深有同感。这历史地理学,自《禹贡》、《山海经》以来,就是显学,比如《水经注》、《洛阳伽蓝记》、《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方舆胜览》、《天下郡国利病书》、《读史方舆纪要》等,皆是其中荦荦大者。然长期以来,一直在史部中作为一类而存在,从没有人想到这是一门独立的学问,而且里面还有这么多道理。读完之后,觉得耳目一新。” “以前的学者治学,都各有门径。用湖南的俗话说,叫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刀路。”皮锡瑞接过话,“究竟怎么治?治什么?不过是凭自己的兴趣。普通学者朝秦暮楚,总是失之浮泛,不能深入。惺老的两个弟子在编好《历史地理学教科书》之后,都有所悟。那熊会贞专注于河道变革,卢弼则用心于秦汉魏晋政区,不过一年时间,就时有新见。惺老大喜过望,见面总说这学校果然是来对了。” 一时间,大家都陷入沉思。 这些学者,对于学术研究都大有造诣,只是常常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写诗文、练书法、背经书、读历史、玩古董,样样都来,很少能把全力集中用于某一个问题上的。拿这屋里最年轻的王国维来说,研究领域就涉及到叔本华哲学、心理学、教育学、《红楼梦》研究、词学、戏曲学、历史学、古文字学、简牍学、甲骨学、金石学等等。何况其他人? 刚才的对话,对大家的治学方法,都是一番很大的冲击。少不了也要思忖:到底自己兴趣在哪里?喜欢的是什么学问?这个学问是个什么样子?所谓的“科学地整理研究”,应该怎么去做? 过了半晌,张元济才轻声地问道:“叔言先生,你觉得这学报应该怎么办呢?” 这个历史内,张元济没有投身出版界。而罗振玉数年前就在上海组织农学社,开办农报馆,出版杂志,可谓经验丰富。故而张元济向他询问。 罗振玉摸摸嘴唇上的胡髭:“却要先请教百熙校长!” 毫无疑问,自己是所有人中见过学报最多的。孙元起也不推让,应声答道:“首先,我们要组建一个学报编辑部,里面分为文、理两部分,负责各类稿件的审查。理科的负责人,敝人毛遂自荐。至于文科的负责人,还请大家商量着选出一位。” 大家都笑道:“那自然是叔言先生,毕竟是行家里手!” “因为开头几期,稿件来源只有我们学校的师生,所以可以少出几期。初步估计,一个季度一期应该比较合适。春、秋两季是文科,夏、冬两季是理科。每册大小、厚薄要尽量统一。具体尺寸到时候再商量。等以后稿件多了,可以变成两月一期。如果以后文、理学报能分开,那就再好不过了。” “学报一律采用教科书中的那种标点符号!如果有些老先生不习惯用标点,就让学生们辛苦些,帮忙给加上。鉴于理科的公式和字母比较多,理科学报将采用横排。”孙元起平日看《申报》、《字林西报》,里面繁体竖排没有标点,可把他坑苦了。所以此次特别指出这一点。“现在是十月份,第一期文科学报就安排在明年二、三月份出版吧。这里已经有了仲容先生的书稿,先登部分,以后每期连载。再请学校的老师学生写一写,嗯,刊登的文章可以给予一定的稿酬。熊、卢二位先生不是有新见解么,请他们写出来嘛!” 又道:“因为这个学报每个季度都要出版,这事儿我给夏先生写封信,就不要麻烦他们商务印书馆啦。在北京找一家质量好的就行,以后修改、调换什么的,也比较方便。” 张元济放下茶盏,说道:“百熙校长,不如我们自己办一家印书馆好了。我之前问过叔言先生,这石印和铅印都不是很复杂,不过是前期的投入大些罢了。如果我们打算每季度都印书,倒不如自己开办一个。毕竟以后印考试试卷、随堂讲义,也方便许多。” “好,就按你说的办。”孙元起点点头,“如果是我们自己印刷,那学报就先免费赠送,主要给各大、中、小学堂,算是助学劝学。” 说动手,就动手。 孙元起趁着下午休息时间,把数学、物理、化学、电子四个系的大二学生全部召集到一块儿。 这些学生,对于孙元起来说都是老面孔,比如韩蘧、陈骥德他们,跟着自己已经四年;就是那些五湖四海考入经世大学的,也课上课下见了不知多少回。这就是小班的好处,拢共就这几个人,怎么也认识了。不像后世,本科班动辄上百人,老师自然不认识几个学生。就是研究生,一届多的也有数十人,到毕业,导师还认不全。 师生说笑一番,又回答了学习中的几个问题,孙元起才说出让大家来的原因:“各位同学,今天找大家来,是有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京师大学堂开学在即,可是缺乏数学、物理、化学的老师。他们张大人找到我,希望我能予以解决。按说,他找到我,自然是我去。可是我这个人平日就瞎忙,隔三差五的还要出国几个月。如果去京师大学堂当老师,自然是不合格。我就推荐了几位同学,希望你们能担起这份重任!” 四周的学生一片静寂,不知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你们有毛遂自荐的么?”到全国最高学府去做老师,搁在后世,这可要抢破头的!少不得要送礼、拉关系、走后门。孙元起还怕会会有无数人举手,让自己难以抉择呢。结果大家声色不动,鸦雀无声,一片静寂。 “没有么?去当教习,可是一个月五十两银子!”孙元起抛出“诱饵”。 下面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这就要怪孙元起不懂行情了:这个时代,能上学到大学水准的,家庭一般都是非常宽裕的。学生既然来读大学,自是兴趣使然。这五十两银子,人人都不当回事,也就根本不会为此动心。 孙元起没有办法,只好点将:数学系张纯、顾之麟,物理系韩蘧、陈骥德,化学系胡勋、刘斌,电子学系潘咸、李国秉。每系两人,双保险,防止一人有事儿,把课耽搁了。 别的人还好,那潘咸在座位上早就扭成了一股麻花。孙元起话音刚落,就迫不及待跳出来:“先生,先生,能换个人么?我不愿去呢。” 见有人开头,韩蘧、陈骥德、刘斌几个也按捺不住,纷纷要求换人。 “为什么呀?”孙元起还好奇呢。 “我想跟着先生读书!人家才大二呢。”潘咸理直气壮地说道。 孙元起怕他误解,连忙解释道:“你去京师大学堂教书,和跟着我读书,没什么冲突啊!平日你还在校学习,每周需要去城里上课只有两回的。” “那我也不想去!”潘咸不满地说,“我还想跟着先生读完大学,再读研究生,最后研究那电子计算机呢!教书?我不去!” 看学生挺不愿意的,孙元起也不好逼迫,只好诱导:“潘咸,这电子计算机的研究,绝对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至少需要一个数十乃至上百人的研究团体,齐心协力,花费大量时间才能出成果。你看我们经世大学电子系,每年只招几个人,要组建这个团体就得一二十年功夫。至于研究,那就需要更久了!你去京师大学堂教会他们,他们又可以去教别人。不出十年,就能轻松凑齐一批有志于电子学的人才。在座诸位呵,你们是火种!火种的意义,在于点燃更多的火堆,而不是仅仅燃烧自己。” 潘咸依旧不情不愿。孙元起只好摆出师道尊严:“那你自己想办法吧!如果别的同学乐意替你过去,你自然可以不去。如果没有,那就是你去!” 摆平了潘咸,孙元起才继续说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是学校想编《经世大学学报》,需要组建一个理科编辑部,负责审稿。希望你们在座的,都积极地参与进来。” 这活儿是幕后英雄,属于吃力不讨好类型,孙元起还怕没人报名,结果潘咸、李国秉同声喊道:“先生,我报名!” 韩蘧、陈骥德、周宗武、曾广锡、左功先、刘斌等在座都都纷纷举手报名。孙元起拍拍脑袋:看来,刚才那份工作真的不讨人喜欢! “好好,编辑部的人手是多多益善!”人多了,总是好事儿。“如果你们日常学习中,有什么新见解、新发现,也欢迎你们投稿。比如周达你做出的那几道数学题,非常巧妙,就可以写出来发表吗。对了,同学们,投稿发表有稿酬哦!” 很显然,最后一句被学生无情地忽视了。 第五十六章话无心曲不同商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孙元起一直非常认可这句话。 《经世大学学报》要办好,在第一期必须要有重量级的论文、或者重量级人物的论文发表,才能吸引更多人的眼光。自己要写一篇,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只是自己唱独角戏,未免太无趣了些。这时候,孙元起想起了爱因斯坦。 在回国之后,孙元起已经见过这位大牛一次,或许是初来乍到,在他蹩脚的英语中透露出一丝严谨,或者是谨慎。除一再表示感谢外,他隐晦地表达出自己不善于授课,可能无法出任教职的意思。孙元起自然知道。这位大牛只是为了那份丰厚的薪金,才漂洋过海,不远万里来到远东。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能坐下来,安静地思考那些玄奥的物理问题。 孙元起最大程度地满足了他:首先,让他在自己任所长的IPRT(InstituteofPhysicalResearchandTeaching,物理传习所)出任副职,职称是副教授。其次,平日不用去上课,只要参加每周两次的全所人员讨论会,发言与否,悉听尊便。其余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任你在办公室中发呆,还是回家睡大觉。 很显然,爱因斯坦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 趁着周末的下午,孙元起和薇拉带着礼物,到半山居爱因斯坦的寓所拜访。 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对于音乐,尤其是西方古典音乐,孙元起是一窍不通。虽然不懂,可是能感觉到曲风非常明快,小提琴以激动人心的快速演奏。薇拉却是内行,一耳朵就听出此乃“西方音乐之父”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第四号。 老赵正要上前叫门,两人急忙阻止。就伫立在屋外倾听,直到一曲终了。 前来开门的是爱因斯坦,他的妻子米列娃腿脚不太方便。一阵寒暄,主客来到客厅。进屋就能看见搁在八仙桌上的小提琴,显然这就是刚才演奏乐曲所用。 “爱因斯坦先生,原来您还是一位优秀的小提琴演奏家啊!”孙元起赞叹道。在科学史上,爱因斯坦的小提琴演奏技能,和他的桃色新闻一样出名。 “谢谢夸奖。要知道,我少年时代的梦想之一,就是成为帕格尼尼那样的演奏家!”年轻的爱因斯坦不像后世学校中所挂的画像那样,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满脸皱纹,叼个烟斗。相反,打点得非常干净,具有德国风格的格子纹西服,洁白的衬衫,打着领带,头发虽然蓬松,却还整齐。只是嘴上一抹胡子,对于只有二十三岁的他来说,略略显得有些古怪。 说话间,米列娃歪歪扭扭地端出茶水和点心。薇拉和老赵见状,连忙上去接手。话说这半山居日常的洗衣、打扫乃至饭菜,都是由校工负责。只是各家的日常生活起居,却无法顾及了。尤其是这些外国老师,本来就和校工语言不通,加上生活习惯不同,很多事情必须亲力亲为。孙元起也有些歉意:“冒昧来访,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不不!”爱因斯坦连连摇头,“你们能来,我们非常高兴。如果你不来,我和米列娃还打算这几天去拜访你呢!” “哦?生活还是工作上遇到了问题?”孙元起急忙问道。 “不不不,工作生活都很好,这里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就是梭罗的瓦尔登湖,再好不过了!”爱因斯坦答道,“是学术上的问题。失陪一下,我去书房拿些资料过来。” 说罢,爱因斯坦起身上楼。 这时,米列娃解释道:“爱因斯坦很早以前就非常关注相对运动的问题。他在上中学补习班的时候,就曾想过,假如一个人追着光跑,他能看到什么?据他推想,应该能看见一个不随时间变化的波场。一个不随时间变化的波场,那应该是什么样子?他进而意识到光对于任何人都是运动的,不可能静止。呵呵,那时候您的论文还没有发表,我们都不知道光具有波粒二象性,只认为光是一种电磁波。 “到了大学,我和爱因斯坦是同班同学,听他说起这件事,也非常好奇。这些年,我们也一直思考这个相对运动的课题,直到我们在《science》上看到您的那篇《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的论文。阅读您的论文,觉得以前的疑问迎刃而解,而且很多没想到的问题,您也做出了解答。但该理论还是存在一些困难,就好比您给我们的电报中所说,惯性系无法定义、万有引力定律写不进相对论体系框架等。我们希望您能讲解一下。” 孙元起听着米列娃的讲述,不觉想起面前这位女子的传奇一生。 米列娃·玛丽克(MilevaMati?),一位伟大的贤妻良母,一个聪明才智可以媲美居里母女的科学家,一个隐藏于幕后的诺贝尔获得者,一位悲剧性的人物。 她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出生在匈牙利塞尔维亚的一个富农家庭,从小聪明好学。中学毕业后,父母将她送到瑞士的一所女子学院深造。要知道,19世纪末的女大学生,堪称是凤毛麟角,无一不是精英中的精英,比如居里夫人。 因为女学生不能参加考试,她转学来到苏黎世,先是报名学医,但随后就改变了主意,到苏黎世联邦理工学校(即现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学习物理学和数学。当年进入苏黎世联邦理工学校1897级学习理论物理的学生共有5个,其中一个就是爱因斯坦,而米列娃是唯一的一个女生。 她聪明过人,天性沉默,单纯朴实,还有着动听的声音。虽然因小时候膝关节结核,留下了腿瘸的后遗症。但米列娃内在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爱因斯坦,让令他忽略了她外表的缺陷。——当然,恶意的揣测就是,理工学校的女生实在是太少了。不是有句俗语么,“当兵整三年,母猪变貂蝉”。——总之,在爱因斯坦**辣的情书攻势下,两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 热烈的爱情使得米列娃荒疏了学业。1900年毕业时,爱因斯坦的考试以中等水平通过,米列娃却挂起了红灯。正在她准备参加补考,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她怀孕了。 在当时的情况下,未婚先孕,就意味着爱因斯坦的前途成为泡影。米列娃毅然回到父母身边,在那里生下了女儿,取名丽瑟尔。这个孩子生下来就不健全,估计是患有精神障碍。此后,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的情况,她也许是死了,也许是被别人收养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爱因斯坦从未见过自己的这个女儿。 后来,爱因斯坦不顾家庭的反对,与米列娃正式结婚。为了婚姻和爱情,也是为了爱因斯坦的事业,婚后的米列娃几乎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包揽全部的家务活。为了挣钱补贴家用,甚至她还办了一个大学生家庭旅店。当1905年,爱因斯坦一口气发表了5篇重要科学论文时,米列娃骄傲地告诉女朋友说:“我们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工作,它能让我丈夫一举成名!”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爱因斯坦与其他女人的桃色新闻四处传播。1916年,爱因斯坦写信给米列娃要求离婚。这一消息对于当时身体和经济均陷入困境的米列娃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但是,她没有别的选择。1919年,米列娃同意离婚,但她提出要分一部分诺贝尔奖金。1921年,当爱因斯坦拿到奖金后,确实付给了她一些,但她到底得到多少钱,迄今仍是一个谜。后世的物理史学家经常争论,怀疑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观点一部分来自于米列娃。至少从爱因斯坦分给她诺贝尔奖金的举动来看,米列娃对狭义相对论确实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这是毋庸置疑的。 一切人世间的幸福皆离米列娃而去。她住在瑞士,照顾自己患有精神病的儿子爱德华,几乎过着隐居的生活。为了给儿子治病,她几乎花光了全部积蓄,后来,只能靠教钢琴维持生计。1948年,米列娃死于一次中风,之前她已经处在绝望的半身瘫痪中。随后,被埋在苏黎世一个没有任何记号的坟墓中…… 说话间,爱因斯坦从楼上拿下了一摞资料,里面除了《science》刊登《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的那本周刊,还有另外几本刊登孙元起论文的杂志,以及一些他自己的手稿。 整个下午,孙元起和爱因斯坦、米列娃在客厅里,就狭义相对论中存在的问题展开热烈的讨论。很多时候,是两人问,孙元起答。孙元起知道的,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道的,则大多数是狭义相对论本身就存在的缺陷。薇拉客串听众,偶尔起身准备茶水糕点。 待到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孙元起才起身告辞。临行前,孙元起向爱因斯坦提出两个请求:第一,自然是邀请他写篇论文,德文也行,英文就最好了。虽然《经世大学学报》是中文的,但有英语论文也不影响,大不了孙元起自己动手,在前面加一个中文摘要。 第二,诚挚邀请米列娃到物理传习所(IPRT)工作。这事儿不仅要米列娃同意,更要丈夫爱因斯坦同意,毕竟这是小两口的私事儿嘛。 爱因斯坦一口应承。 答案让孙元起大为开心:这样下去,米列娃的悲剧应该可以避免了吧? 出了门,薇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孙元起转念一想,便知道薇拉是听见自己邀请米列娃出来工作,小妮子也心动了。便问道:“薇拉,你想出来工作吗?” 被薇拉挽住的手臂猛地一紧,走了几步,她才试探着说:“扬克,中国不是不允许女性,尤其是已婚女性,出来见人的么?” “呵呵。”孙元起爽朗一笑,“那是别人家。你丈夫可是开明得紧,只要你想出来工作,他便一定会允许的。” “嗯,谢谢。”薇拉低声应道。 孙元起沉吟片刻:“对了,薇拉,我记得你在大学学的是化学吧?有没有兴趣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薇拉抬起头,眼睛熠熠有光。 “研究肥料!研究化学肥料的生产工艺!”孙元起说出了自己一直想做,而又没去做的梦想,“中国土地广袤,但是经过数千年的耕作和水土流失,导致土地非常贫瘠,农作物产量低下,农民的生活很是困苦。所以我们必须研究廉价的化学肥料,来改良土壤,进而改善人民的生活。” 薇拉有些气馁:“可我,我不太熟悉这一块……” “不用怕!谁也没有生下来就会的。你可以先看一下相应的资料,然后再进行研究。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而是二十年。如果你没研究成功,就把任务交给儿子!儿子不行,就把任务传给孙子!”孙元起给薇拉打气,“迟早会成功的!” 薇拉娇嗔地打了他一下。 孙元起继续说道:“植物正常发育生长,需要各种营养元素。其中微量元素的问题,暂时可以不考虑,最主要的是氮、磷、钾三种。它们是植物需要量和收获时带走量较多的营养元素,而它们通过残茬和根的形式归还给土壤的数量却不多。因此往往需要以施用肥料的方式补充这些养分。” 在中学生物课本上曾提到,氮、磷、钾元素,粗略来讲,分别对应植物的叶、根、茎三部分。 “比如氮肥,通常是碳酸氢铵和尿素两种。虽然知道是这两种,还要知道如何来大规模生产;生产了还不行,还要价格低廉,能为普通农民所接受。这就需要考虑其中的生产工艺了。”孙元起细细解释道,“当然,中国人素来谨慎,农家肥用了数千年,对于化学肥料不免排斥,不敢随便接受。这还需要宣传和推广。可中国实在是幅员辽阔,各地方的土壤又存在差异:这个地方缺磷不缺氮,那个地方缺钾不缺磷……这又需要相关的分析调查。这化学肥料的研制生产,可是一个大工程,更是惠及万民的事业。一个人是做不来的!所以,你在教学和研究过程中,必须要让学生们参与进来,发动大家的智慧和能力,群策群力,共襄大业!” “嗯!”薇拉重重地点点头。 “老赵!”孙元起回过头,喊了一声。 跟在身后不远的老赵,闻声立马紧跑几步:“老爷,有什么吩咐?” 孙元起也不和他客套,边走边说道:“你看哪天有空,找些人,在山坡还有河滩不碍事的地方,开几块地,每块半亩大小,能种庄稼就行。” “中!”老赵不说二话。 “还有!”孙元起想起还有一件事,就是Oc事务所大致已经规划好了道路,马上可以动工修路了。又交待道:“现在不是农闲么?你到校外多招些人来,百八十口最好,把去后山的路给铺了!供吃喝,工钱你们看着给,不要亏待了人家。具体开工日期,我到时候告诉你。” “嗯。”老赵心里思忖片刻,然后一击拳,“老爷,俺倒有个点子,您听听,看中不?” 孙元起很少见老赵出主意的时候:“哦?说来听听。” 老赵清清嗓子:“俺听人说,今年夏天,先是直隶、山西干旱,庄稼没了收成。麦秋的时候,山东利津县、寿张县黄河又决堤,漂没了不少人,周围几个县都遭了灾。俺就想,这都快冬天了,城里肯定有很多逃荒的,天一冷,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俺们要招工的话,不如去买些人来,一来,价格便宜;二来,能吃苦、会干活,三来,也是给小少爷积些阴德。” 老赵的理由,公私兼顾,孙元起自然无不遵从:“好!这事儿,就照你说的办。” 第五十七章满林黄叶雁声多 要说京郊秋日的景色,自然首推那香山红叶,甚至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待得十月底、十一月初,几场严霜过后,树叶转红,你看那香山之上,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游客,从山脚堆到山顶,又从山顶淌到山脚。真真是摩肩擦踵、挥汗成雨。 经世大学在香山左近,同属于燕山余脉,山上也少不了红叶。逢到周末是天高云淡的好天气,师生们就到校门口的酒铺里沽上几斤散酒,再买些熟食,呼朋引伴,在山间寻个僻静处,或饮酒吟诗、放浪形骸,或手持书卷、辩论诘难。酒酣耳热之际,便觉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 十一月初的一天,天空极蓝,就好像那刚染成的靛青布。阳光清澈如洗,没有半点风色,如果不是枝叶泛黄,直让人以为是小阳春。在经世大学东郊的一座半山腰,有两人正在林间穿行。 半晌,走在后面的人开口唤道:“鹿门兄,你且走慢些!” 前面那人停下脚步,回过头,用浓重的湖南腔笑吟吟地问道:“怎么,几道老弟,你这西洋军校生,还比不上老哥这个酸文人?是不是带的酒食太沉了?” 原来这两人是严复和皮锡瑞。 “那倒不是!”严复伸手拨开树枝,气不长喘,悠然说道:“西方的一位哲学家曾说过,‘慢慢走啊,细细欣赏那路边的景色!’我们二人既然避开众人,在工作日出来秋游,自然是为了细细欣赏景色。走得快了,和在校园里散步有什么区别?” “哈哈,偏你有那么多道理!”皮锡瑞转过身,继续前行,“愚兄是湖南善化人,那里最不缺的就是这高高低低的峰峦,看也看腻了。而且南方的山上,杂草遍地,藤萝丛生,上山不拿把柴刀,都迈不动步子。哪像这北方?除了树木,就是光秃秃的一片,和平常大路没什么两样!” 虽然口里这么说,皮锡瑞的脚步还是慢了下来。 “鹿门兄不要忘了,小弟可是来自七山二水一分田的福建!那里的山,怕是比湖南还多些。一年四季,满山青翠。却不像北方这般,一入冬,就枝叶萧疏,四望苍黄。”严复四下打量着,突然发问,“按理说,西山一带红叶在在皆是,为什么大家都唯独要去那香山呢?” 皮锡瑞一愣,寻思道:“那是因为香山溪水清澈潺湲,香炉峰青翠幽深,山水相映,最为绝胜。燕京八景之一的‘西山晴雪’,就在香山那块儿。加上春花、夏树、秋叶、冬雪,四级之景不断,自然独擅大名。君不见,那皇上把行宫都修到了那儿么?” “我看不尽然!”严复摇摇头,“要说红叶好看,这四处都是,何苦要跑到香山挤做一团?人声喧腾,哪有一丝清趣!那凡俗之人看那红叶,虽说不是对牛弹琴,可除了会吟诵‘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外,又能有多少别的感触?依照敝人拙见,那些游客说是看景,其实乃是为了看人。” 皮锡瑞拊膺大笑:“呵呵呵,几道果然是研究西洋哲学的,讲究穷理思辨,总是在人所不留意处,时时发出灼见,令人耳目一新啊!” 说说笑笑间,拐过山脊,只见几株经霜枫树鲜艳欲滴,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便是那二月春花也比不上。下面一溪碧水,清澈可人,乃是修建水电站截断水流所形成。 严复在北京也呆过数年,对于京城风物颇为熟稔:“通常所说的香山红叶,并不是枫树、槭树的红叶,而是黄栌最多。色泽虽说也是红色,不免暗哑凝重,远不如这几株枫树鲜艳灵动。鹿门兄,不如我们就在这树下酣饮畅谈,如何?” 皮锡瑞欣然应允:“几道所言,於我心有戚戚焉!” 两人就在树下找了个平坦的地上,铺上毡子。皮锡瑞去折树枝作筷子,严复则摆好酱牛肉、五香豆干、盐水花生、蒜泥白肉等熟食,最后拿出一瓶葡萄酒,瓶上的标签已经褪色,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他颇为珍惜地转动着酒瓶,向皮锡瑞介绍道:“鹿门兄,此酒产自法兰西波尔多,最是醇正,坊间极为难得,乃是敝人的英国同学从欧罗巴寄来一打,已经在我手中存了近十年,所余无几。你我二人,在学校萍水相逢,便一见如故,恰逢清秋佳日,如果没有好酒助兴,岂不辜负良辰美景?所以带来,请你尝尝!” “就许你有么?”皮锡瑞变戏法般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所容不过一斤:“看看我这瓶!这可是陈四觉抚台所赠的洋河大曲头道原浆。据说,当年高宗纯皇帝路过淮安的时候,品尝此酒后,挥笔写下‘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八个大字。而这一瓶更是宝藏了数十年!不信你闻闻——” 说着,拍开瓶口的黄泥封,微微一漾,馥郁的酒香便四处飘开。严复虽然不嗜好杯中之物,也被这酒香勾起了馋意:“好!好!还是你的好!先喝你的,先喝你的!” 皮锡瑞甚是得意,双手扶着瓷瓶,先给严复斟上一盅。琥珀色的酒液微微高出杯沿,却不溢出。严复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微微啜上一口,只觉得唇齿留香,不过数滴,酒意已经直达肺腑。眯着眼睛,品咋良久,才长出一口气:“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尝!喝过这酒,今生于酒水一道,已再无遗憾了。” 两人对饮了半杯,又吃了几筷菜,开始说些闲话。 “几道,听过你所译的《原富》已由商务印书馆付梓啦?”皮锡瑞放下筷子问道,“是刊入‘商务·经世大学教科书’那一套书里么?” “是啊,正是那套丛书。”说到自己的成果,严复也颇为自矜,“九月底,百熙校长刚从美利坚回来,听说敝人在翻译英吉利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原富》,便汲汲索要文稿。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催我快点翻译完,他还和薇拉女士一起,帮我校改之前的译稿。我这厢才写定,他便把书稿寄到了上海,说是要让更多的人看到这本书,以后还要作为学生的教科书。呵呵,其实,仓促之下,恐怕错误会很多呢。到时候印好了,会呈送给鹿门兄一本,还望方家斧正啊!” “好说好说!”皮锡瑞笑道:“咱们百熙校长研究的东西,虽然西洋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奈何老朽确实不明白,所以不敢乱说。不过单纯从眼光上来说,天下人恐怕没几个及他的。这一点,老夫佩服得五体投地。甲骨文这事儿,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说了。还有一件事儿,”随即很小声地说:“几道,你知道《永乐大典》么?” “那种宝物,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在前年的拳乱中被焚毁了,着实可惜!”严复旋即一愣神,“难道……” 皮锡瑞微微点点头:“庚子年的时候,百熙知道国变将起,就派家里仆人四处去搜购各种图书,几乎将京城散逸的图书全部弄到,包括《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的底本。外界传言是毁了,其实,就在佟文楼里藏着呢!” “好!做得好!”严复击掌称庆,“当为此浮一大白!” 两人又饮了半杯。皮锡瑞吃了一筷菜,才慢慢说道:“所以说,我们百熙校长的眼光是极准的。他既然看好你的书,自然你的书也是极好的。” “呵呵。”严复笑而不语,满面的红光早已泄露出他心中的得意。 《原富》,或译作《国富论》,是苏格兰经济学家、哲学家亚当·斯密的著名经济学专著,也是古典经济学的经典著作。这本书的全名为《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于1776年第一次出版。它的首次出版,标志着经济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诞生。所以,《国富论》是现代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起点。与此同时,它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方面,也起到了重大的促进作用。这两点,都是孙元起极为看重的。故而他闻听严复在翻译此书,便积极鼓动,并加快该书的出版步伐,让《原富》更早地与国人见面。 过了半晌,严复问皮锡瑞:“鹿门兄,您最近在忙些什么?” 皮锡瑞放下筷子:“前些日子在甲骨文研究所的时候,百熙校长不是说我国的文化有待科学之整理研究么?我也有所触动,回去仔细翻看了杨惺老以及其他的教科书,心中不免跃跃欲试。恰好前几日和百熙、菊生碰面,都说希望老夫就所教授的《经学历史》和《经学概论》编本教材。盛情拳拳,老夫只有勉为其难,尽力一试。所以一直在撰写提纲、准备材料,准备花费数年功夫,完成此项重托。” 严复朝皮锡瑞拱拱手:“此等煌煌大著,非贤兄不能为也!等问世之后,还望俯赐一部,让鄙人拜读。” “呵呵,好说好说,只要几道不嫌荒谬!”两人俱是大笑。 又饮了数杯,严复突然说道:“月前,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张埜秋曾写信给我,说是大学堂副总教习有缺,属意让我过去。” 皮锡瑞不觉一惊,筷子上夹着的花生落在衣襟也不自知:“怎么,你要走?” “走?我不走。”严复摇摇头,“我已经婉拒了张埜秋的好意。我为什么要走?那京师大学堂仕学馆学生,是由京城各衙门推荐;师范馆学生,是由各省选送。无论是推荐还是选送,太半都是官宦子弟。我去那里,是做先生呢?还是伺候少爷呢?我可不去!鹿门兄,换做是你,你会去么?” “嗯,要是我,我也不去。”皮锡瑞答道,“愚兄觉得,这经世大学虽然偏僻了些,可是百熙和菊生接人待物,都是发自肺腑,诚实可感。同事诸人,虽然或有龃龉,但毕竟都是对事不对人。学生也很奋发好学。加上有《永乐大典》、《四库全书》底本、甲骨文这些别处没有的宝贝。况且薪水丰厚,住宿也舒适。对了,最近学校在弄那个铁片叫啥?” “你说暖气片?”严复说。 “对,对,就是暖气片!”皮锡瑞连连点头,“我试了一下,屋子里有两三片,在这秋天里,感觉比夏天还热哩。听那些洋人说,等冬天使用的时候,屋里就好比春夏之交,穿单衣都行。你知道,愚兄最怕冷。有了这等好东西,我如何舍得走?总之,在此处万般如意,寻常我是不会走的。” “我也不会轻易走的。”严复仰头干了杯中酒,幽幽说道,“我十多岁的时候,在英吉利的朴茨茅斯大学读书,就听说英国有牛津、剑桥等著名学府,校史有七八百年,大约相当于我国南宋末期开办。里面名师云集,学生也是全国精英,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能影响全国之风气。誉之为‘英吉利之灵魂’,也丝毫不为过。当时我就想,如果我中华也有这样一所学校,使得国人歆慕,时时向学,或当聪明开化,不至蒙昧落后如斯。 “只是我畏首畏尾,不能成事,惟有在心中憧憬罢了。百熙校长在美国也游历有年,名校出身,曾获得博士封号,担任教授之职。想来也和敝人一样,想创办一所大学,能影响国人之精神,促进国家之发展。故而归国之后,筚路蓝缕开办学校。 “百熙乃是贵介公子,便是不出房门、不费分力,也自可以衣食无忧。平时研究所得之奖金,更是可以锦衣玉食,挥金如土。而建一所学校,每年耗费银十余万两,所需经费皆一力承当。学生不但不收学费,反而另有膏火补助,不就是为了号召国民向学么?为国育才、为民造福,足见他的胸怀。百熙和我数次说过,‘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这‘本’,乃是国本、民本啊。 “严某已年届五旬,少年时的雄心壮志,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希望能在学校里好好培养几个学生。等经世大学也成为何牛津、剑桥一样的名校,在校史馆里有一张老夫的画像,今生便再也无憾了!” 皮锡瑞也干了杯中酒:“希望愚兄的照片,百年之后也能挂在校史馆里!什么时候寂寞了,还能哥俩聊聊天,多好啊!……” 秋天的风,说变凉就变凉。从溪涧中刮来一阵风,让两位饮酒人不觉寒栗。 皮锡瑞裹了裹衣衫:“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已经是午后了,我们回去吧。我的文稿还有很多要写,得抓紧呢!” “嗯,我们回去吧。我开始翻译《群己权界论》,刚开个头,也要抓紧呢!” 第五十八章富贵于我如浮云 在皮锡瑞、严复看红叶的时候,相隔不远的香山上,也有两人坐在香炉峰上,欣赏漫山红叶。只不过排场可阔绰多了,两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且不说周围七八位伺候的奴仆,也不说三四位侑酒的清丽小倌人,单单看面前摆着的辽参、官燕、鱼翅、鹿尾等菜肴,就知道这二位非富即贵。 佳人一曲歌罢,偎依在一个年龄稍大的青年怀中,腻声说道:“贝子爷,奴家的《贵妃醉酒》唱得如何啊?” 青年左手持着酒杯,右手放肆地在佳人大腿上游走:“唱得好啊,回头爷有赏!不过,你要是给爷再唱曲《十八摸》,爷就更有赏啦!哈哈哈。” 俏佳人也不怒,只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爷,你好坏啊!你看人家贝子爷,才不会难为奴家呢!” 对面那位贝子爷剑眉星目,倒是非常俊朗。闻言放下酒杯,笑道:“爷刚从国外回来,听了洋人那歌剧,觉得比咱这京剧也差不到哪儿去。如今想起,还有些回味。如果你能给爷哼上几句洋人的玩意,爷少不了你的银子!” “贝子爷——!”佳人撅起樱唇,佯怒道,“尽难为人家!奴家、奴家不和你们玩了!” 两位男子相对哈哈大笑。那位年长的在她脸蛋上轻轻一扭:“真不和我们玩了?” 那俏佳人柔柔地推开他的手,别过脸去。 “哟,小乖乖,真的生爷气啦?”年长青年立马放下酒杯哄道,“不要气了,不要气了,爷等会儿赏你一块和田玉的鼻烟壶,行了吧?” 佳人立马娇俏地扭过身子:“人家才有生你的气呢!”说完,脆声唱道:黄昏月正斜,俏冤家, 不回家, 多因被那风流遮。 想思顿加, 衾冷难挝, 转觉阳台梦里情儿假。 狠心呀! 那厢里刚想抛却, 这厢里又觉得放不下。 翻云覆雨, 刻刻望灯花。” 两人听罢,皆捧腹大笑。那位帅气的青年笑道:“侄儿啊,你瞧瞧,人家小兰香喜欢上你了。不如,你就把她梳拢了吧!” “好,难得她这般多情!过些日子,我就帮她赎身,让她再也不觉得衾冷被凉咯。”这个侄儿在叔叔面前,谈论风月,没有丝毫难为情。 又说笑一回,那帅气的青年才问道:“侄儿,虽然按辈分来说,我是你的叔叔,不过你比我还大两岁,而且你是正牌的贝子,不想我这个西洋镜。您要是有什么事吩咐,只管到我家里上说,何必如此破费呢?” 既然说到正题,那年长的挥手摒去左右闲杂人等:“叔叔这般说,便是见外了。咱爷俩可都是乾隆爷的苗裔,平日就是一气连理。您这回跋涉万里,遍游东西洋,既然平安回来,侄儿哪有不替叔父接风洗尘的道理?” 原来这年轻帅气的贝子爷,是庆亲王奕劻长子,按辈分说,乃乾隆帝五世孙。年初,奉旨任出使英王爱德华七世加冕典礼专使,并到法、比、美、日四国进行访问,月前刚回国。至于这年龄稍大的贝勒,则是道光帝嗣曾孙、隐志郡王奕纬之孙、贝子载治第四子,袭封“贝子”爵位,人称“伦贝子”是也。 “哈哈,既然如此说,那我就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啦!”年轻的叔叔也不多逊让。 “刚才叔叔说到西洋的歌剧,小侄儿从未出过国,闻听便有些心痒。这次您荣任出使英王加冕典礼专使,并到东西洋四国游历,肯定有不少奇闻异事,不如说与小侄儿听听,也好一饱耳福,顺便长长见识。” 载振便拣些新鲜有趣的,细细与溥伦分说,不时惹出一阵笑声。 突然溥伦问道:“叔父,我前数日在邸报上,看见您回国后上奏的条陈,所言三款都极有见地,不有切身体会,寻常人是写不出来的。只是修铁路,我等力有未逮;建学堂、编教科书,又非我等所长。思来想去,只有仿办赛会、宣传商业,才是我等着力处。不知叔父于此有何高见?” 载振寻思道:“说是给自己接风洗尘,你真实用意,是想向出使过东西洋的我,询问办赛会的方略吧?” 原来,为纪念从法国购回圣路易斯安娜100周年,美国政府决定于1904年在圣路易斯举办世界博览会。这是继纽约、费城、芝加哥之后,在美国举办的第四届世界博览会。既然是“世界博览会”,自然希望世界各国都能来参与。出于这个目的,美国驻华公使康格在1901年10月10日就向庆亲王奕劻呈递邀请函,称此次博览会将“聚集天下所有制造之物”,希望中国也能参加。 到了1902年4月,美国方面又派出曾任驻暹罗公使的巴礼德前往亚洲各地游说。除表明该次赛会宗旨外,最为重要的目的,就是到北京向光绪皇帝递送请帖,邀请“大清国大皇帝陛下御临斯会,并殷盼大皇帝谕饬贵国家大臣等随同前往”。 盛宣怀与刘坤一、张之洞共同接待了巴礼德,并安排巴氏觐见慈禧太后。在庚子年被八国联军打怕了的“哟呵,拿啦”太后,对于西洋事物的态度产生了180度的大转弯。虽然以年迈体弱的借口,婉拒了美方希望她与皇帝亲自赴会的邀请,但还是对此次世博会表现出极大热忱:一方面亲自出面解决参会经费,最终调拨了75万两库平银,为历年来赛会拨款最多的一次。另一方面,慈禧还打破只在死后作像的传统风俗,允许画师凯瑟琳·卡尔为自己画像,并将之作为世博会的展品送往美国。 清廷在赴会的代表团人选方面也斟酌再三:“哟呵,拿啦”太后自然不会去;光绪皇帝被囚禁在南海瀛台,自然也不能去——就是他想去,“亲爸爸”也不让啊。选来选去,就选中了道光皇帝长子奕纬的嗣子载治的第四子——具有“高贵血统”的溥伦贝子。 就在前几天,慈禧太后任命溥伦为清政府世博会参展团的正监督,负责“一切赴会事宜”。 载振心中了然,当下却不说破,笑着答道:“还说呢,明年日本大阪要举办劝业博览会,早在今年年初,日本驻杭州领事大河平隆就致信浙江洋务总局,希望我大清采择工艺精巧、制作优良的物品前去参会。浙江督抚台道都拿不定主意,就递了折子到外务部。我听阿玛说,部里打算派我去呢!” 溥伦也不再兜圈子:“咱爷俩真不愧是叔侄,连差事都是一样的!老佛爷前日头刚有懿旨,委任奴才担当后年美利坚世博会大清参展团的正监督,负责一切赴会事宜。既然如此,爷俩可要好好合计合计,把差给办好喽!” 说是这样说。可载振出国这几个月,除了在海上漂泊,就是参加各种各样的典礼。要说东西洋的吃喝玩乐,他毫不含糊,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要说办展览会、编教科书,那真是问道于盲。 至于溥伦自己?左脑袋面粉,右脑袋清水,一动脑子,那就是一团浆糊! 两人合计半天,酒也喝了不少,看看夕阳西坠,阵阵晚风吹得浑身发冷,愣是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 溥伦喝得有点高了,大着舌头说道:“叔,这样不行啊。要不,咱再找个明白人问问?” “也好!”载振毕竟底气不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 “那——,问谁好呢?” 载振想了半晌:“去问盛杏荪?” 溥伦皱着眉头:“盛杏荪?咱们天潢贵胄,去向一个商贾买办讨主意?要去你去,我可丢不起那份儿。” “那严几道如何?听说在英吉利留学过呢。” “那个丘八!”溥伦不屑一顾 载振懊恼地挠挠头:“那还能问谁?总不能去问那个养不家的张謇、容闳吧?” “别提这些无君无父的奸贼,听着胸闷!”溥伦咕哝着,“就是不去展会,也不能见他们!” 一时间,山顶陷入沉寂,二人都在苦思冥想。 忽然载振一拍脑袋,“要说熟知西洋各种事物,我倒想起个人来,他一定有章程!” “谁啊?”溥伦醉眼迷离地盯着载振。 “叫孙什么来着?……唉,酒喝糊涂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载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只好作罢,“反正他是孙寿州的侄孙,曾经在美利坚游学好多年。我出使法兰西、比利时、美利坚的时候,很多人向我问起他,夸赞他学问精粹。你看,要不和他聊聊?” “孙寿州、中堂的侄孙?”溥伦的思维明显有些呆滞,“哦,状元公、大学士的亲戚?这还行,勉强够格。那就找他问问!” “那好!回头就让下人打听打听他住哪儿,然后写封请帖邀他出来喝酒吃饭,顺便聊聊。”载振又想起一出,“听说城里新开一家名叫‘新路春’的淮扬菜馆,里面的松鼠桂鱼、响油鳝糊号称‘京城无双’。我就请他到那儿,到时候,再叫上几个清倌人,我们仨好好乐呵乐呵。嘿嘿,怎么样?” 孙元起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就见老郑在门外,不时朝屋里张望。 知道他有事找自己,孙元起冲学生说声“抱歉”,快步来到屋外。前腿刚迈出门槛,老郑就急忙禀报:“老爷,今儿中午振贝子在新路春设宴请您吃饭,他们已经派人来催。小的把马车都套好了。赶紧走吧,再不走就迟了!” “中午,请吃饭?还有这事儿?”孙元起完全没有印象。 老郑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有这事儿。请帖早几天就送到了。还是小的亲自拿给您的呢。当时您说‘待会再看’的!”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模模糊糊还真有这么件事儿:“哦,可能我看了,觉得没必要去,就让老赵收起来了。” 平日孙元起来往的信件,都叫老赵收拾起来好好保管。老赵虽然不识字,可对写有文字的纸张怀有一种虔诚的敬畏,“爱惜字纸”每日不离口,保管此类资料最是合适。有时候,孙元起就想:这来往信件中,国内的有孙老大人、俞樾、蔡元培、张百熙等名家,国外有卢瑟福、爱因斯坦、迈克尔孙等牛人,过了一百两百年,可就是子孙们精神和物质方面最宝贵的财富。 话说这些信件果然顺利地流传到了孙元起的曾孙手中。他在仔细翻阅的时候,心情是大喜大悲啊:喜的是,这些名人手迹价值不菲,足以让两三代人衣食无忧;悲的是,曾祖父大人!您好歹把你的什么原子论、相对论、量子力学的手稿留几张在里面啊,那可是这一大堆信件千倍、万倍的价值啊! ——没有手稿的原因很简单,孙元起的字迹殊为一般,自己都看不过眼,故而认为没有任何保存价值,随手丢弃毁坏,连老赵也没能保管住。 “那也没啥,车都套好了,上车就走!”老郑催促道。 “吃什么饭啊,不去!没见我正上课么?”孙元起摆摆手,示意老郑甭管了。说完就要进屋上课。 老郑急眼了:“老爷,请客的可是载振贝子!一定得去!” “那又咋样?我还要上课,学生们都在等着呢!”孙元起没有丝毫犹豫。 “老爷,载振可是军机大臣庆郡王的长子啊!”老郑怕孙元起不明白,急忙解释。 孙元起剑眉一耸:“那又怎么样?别说什么载振,就是载淳、载湉,今儿我也不去!你去告诉他,就说我忙,没闲工夫陪他们吃饭!” 说罢进屋上课去了。 第五十九章一蚊便搅一终夕 孙元起所说的载淳,乃是苦命天子同治皇帝,二十八年前已经宾天,早化作清东陵的一抔黄土,自然不能来请他吃饭。至于载湉,则是和堂哥一样命苦的光绪皇帝,如今被亲爸爸囚禁在紫禁城中,老老实实做那橡皮图章,也没有老祖宗康熙、乾隆那样的雅兴,出来微服私访,请孙元起吃饭唠嗑。 老郑跟着孙元起前后也有三四年,知道他性格宽和,与世无争,平日接人待物温文尔雅,从不疾言厉色。现在这般态度,说明他已经很不高兴了。所以不敢多说,唯唯而退。见了载振派来的下人,只说自家的老爷突然有急事,不能赴宴。那来接的下人只有坐着马车回去如实禀告。 话说载振、溥伦已先到了新路春菜馆,预定好几个招牌菜,这厢坐在一旁喝茶聊天,等着客人到来。几位清倌人在一边轻拢慢捻,依依呀呀地唱着小曲儿,给二位助兴。 左等右等,等到半大上午,下人进来禀报:“四爷,您请的那孙老爷说突然有急事,不能来赴宴了!” 等了半天,请的主客竟然不来,作为主人,载振的脸面有些挂不住,闻言面容一寒,碍着溥伦还在边上,旋即强笑道:“既然有事不来,那正好,今儿咱爷俩好好乐呵乐呵。一来是答谢侄儿你前几日的款待,二来也是通个声气,以后赛会的事儿也好互相照应!” 溥伦却咽不下这口气:“这姓孙的也太狂妄了吧?四爷赏脸请他吃法,他丫居然还敢摆谱耍大牌,什么玩意啊?给脸不要脸,真是狗肉上不了酒席!” “既然人家不愿来,咱们也不好强求嘛。”载振笑容满面,“我来出使东西洋的时候,听过两个小故事,很受启发。一个是基督教的经书里说的,‘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另一个是天方教的书里的,说真神坐在山顶上,望着对面的山峰说道:‘山峰,你过来!’山峰一动不动。真神又说:‘山峰,你过来!’山峰还是一动不动。真神便道:‘山峰,你既然不过来,那我过去。’那姓孙的乃是寿州中堂的侄孙,既然不肯赏脸前来,我也不好责难。毕竟我们是有求于他,少不得还要学刘皇叔,来个三顾茅庐呢!” “我呸!就他?”溥伦一脸鄙夷,“居然敢不给四叔的面子,侄儿一定要好好恶心恶心他,替叔父出了这口恶气。哼!不给他点厉害,他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载振的笑容更甚了:“算啦,算啦,别提那档子事儿了。咱爷俩入席,边喝酒,边唠嗑。”回过头训斥下人:“你们都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叫掌柜的赶快上菜,没见爷饿着么!小兰香呢,快给伦贝子唱首《五更相思》,让他消消气?” 内外一阵忙活,顷刻间,桌子上堆满山珍海味。两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席间,溥伦一再拍胸脯打包票:四叔,小侄儿一定把面子给你找回来! 酩酊大醉被抬回来的伦贝子,第二天早上才稍稍清醒,心中记得自己跟四叔的承诺,便唤来几个心腹家人,让他们下去打听孙元起的消息,事无大小,都要回来报告。 这几个家人,最是溥伦的忠实鹰犬,平时没少替他干打瞎子、骂哑巴、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缺德事。听说出去打探消息,自然闻歌知雅意,大致猜到他与孙元起之间定有龃龉仇隙。当下领了任务,出门打探消息去也。 尽管孙元起平时很低调,可是所作所为,从来没有保密的意思。有心人一寻摸,这大风小事儿就都清清楚楚地落到了溥伦的案头上。 溥伦翻阅了一回,不觉得有些挠头:这姓孙的,好像真没有什么把柄,而且后台也够够硬,除了叔祖是孙家鼐,他建学堂还得到袁世凯、张之洞、刘坤一等人的捐助,恐怕和这些督抚多少有些瓜葛。这般盘根错节,却不好往死里整他。别到时候狐狸没逮着,反惹一身骚。 此人还经张百熙保举,是个从六品的芝麻官。虽然官不大,可毕竟大小是个官,对付寻常人的招数根本用不上。如果只是稍微难为难为他,那就更难了。 纸张在手里翻来翻去看了几回,溥伦的眼睛落在了“镶红旗”三个字上,问那下人:“你确信,这孙元起建学堂的土地,原来是镶红旗的?” “四爷,没错儿!小的见到原先的地主,亲口核实的。”下人谄媚地答道。 溥伦站起来,兴奋地一拍桌子:“好!你去把那地主找来见我,爷有事儿与他商议!” 没多大功夫,下人便把地主找来。 与一年前相较,这位叫额楚的地主气色明显好许多,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是破烂流丢,而是一件八成新的夹棉袍。进屋见了溥伦,急忙打千请安:“奴才额楚,给贝子爷请安!” “呵呵,好!来人啊,看座!上茶!”溥伦笑容满面,看着额楚跼蹐不安的样子,温声劝慰道,“听说,你祖上还是从龙入关的将军呢,对我大清之底定中原居功甚伟啊。如今你我又都是镶红旗下的,见面不必拘谨的!” 额楚小半个屁股虚搭在绣墩上,手里端着茶碗也不敢喝一口,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犹豫半天才张口问道:“不知贝子爷找奴才来有什么吩咐?” “哦,是这样的!”溥伦细细品了品茶碗中新上市的小叶茉莉双熏,才继续说道,“爷前几天去香山看红叶,路过一个地儿,景色很是不错。爷在城外正缺个避暑消闲的庄子,见了那儿,非常中意。回来查了黄册,知道那块地是你的,所以今儿把你找来,想跟你商议一下买地的事儿。” “贝子爷说的是崇祯陵附近的那块山地吧?”额楚问。 “是啊,就是那块地!”溥伦点点头。 额楚放下茶盏,躬身冲溥伦拱拱手:“贝子爷,实在对不住!那块地原先是我的,不过去年已经卖给孙中堂的侄孙了。” 溥伦早已知晓,所以只是淡淡一笑:“不打紧,不打紧!按照大清律,这土地不管是死卖还是活卖,只要原地主在五年之内加倍赔偿,都可以赎回的。而且,大清律还规定,这旗下田地买卖,应该首先询问旗内诸人是否购买,诸人都不愿意,然后才能卖给他人。所以,爷给你三倍的价钱,你去把地赎回来,然后再转让给爷,你看如何?咱们都是按大清律办事,合情合理,就是孙中堂本人,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额楚一言不发。 溥伦见额楚低头不做声,直以为他在权衡得失,又继续加码:“放心,爷给的价钱绝对公道。以后如果那个姓孙的找你麻烦,你尽管来找我,爷替你出头,决不让你吃亏!” 额楚猛地抬起头:“贝子爷,这地,奴才不能赎啊!” “为啥?”刚才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溥伦,闻言一愣。 “去年**月份的时候,皇上、太后西狩还没有回銮,月份钱已经断了一年,奴才家里人口多,为了换口吃的,当衣服、当家什、当宅子,最后就剩下那块地了。本来也想当掉的,可当铺里说,那地里尽是石头块,白送也没人要,死活不收。眼看一家老小就要活活饿死,正好那孙家派人来买地。‘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奴才当时心想,随便给个几两、十几两银子就卖,过一天算一天吧。谁成想,人家说,‘你们一大家子都靠着这吃饭,总不能看着你们把地卖了,以后挨饿。’硬是给了奴才两三千两银子。这才让奴才一家老少吃饱穿暖,过上安生日子。我们阖家无不感念他的恩德。 “孙家把那块地买来后,耗费巨资建成学堂,里面读书的学生不仅不要钱,还发衣服、供吃喝。奴才的儿子就在里面上学读书,至今一直受着人家的恩惠。”说到这里,额楚噗通跪倒:“贝子爷,咱旗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可不能做这不仗义的事儿,让人骂一辈子啊!” 溥伦顿时大怒,气急败坏之下,将手中的乾隆官窑粉彩茶盏摔个粉碎,戟指破口大骂:“好,整个八旗,就你一人仗义,我们都是玩恩负义之辈?你懂个屁!不知好歹、吃里扒外的狗奴才,滚!滚!滚出去!” 额楚一番话,让溥伦肝火大作,对孙元起的恨又多了三分,原先只想难为一下,现在把他整死的心都有了,可是狗咬王八——找不着下嘴的地方! 这时候,有下人凑上前来:“四爷,这种事儿,不如请周师爷出出主意?” 溥伦一拍脑门:“对啊,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 这周师爷乃是出自著名的师爷之乡绍兴,早在二三十年前就来到贝子府,做了溥伦父亲载治的幕僚。他不仅擅长处理文书、鉴赏字画、吟诗作对,最重要的是,他精通大清律,写的讼状奏折摘隐发微、刁钻狠毒,端是厉害。自从载治去世后,周师爷虽然还在府上做幕僚,不过因为年老,已经很少露面。所以溥伦才一时半会没想到他。 稍做准备,溥伦提着礼物、抱着材料,来到周师爷的院中拜望。 周师爷收了礼物,也不多问,仔细翻看材料,最后说道:“老朽在府上叨扰已数十年,蒙两代东主厚恩,无以为报,始终耿耿于怀。虽然早有归乡之志,也不敢提起。今日便为贝子爷起草奏折一份,老朽便可安心归去了!” 过了一日,周师爷便送来草稿,溥伦一读,只觉得后脊梁上嗖嗖地冒凉气:姜是老的辣,这老棺材瓤子果然刁钻狠毒啊! 第六十章却恨转多聪慧事 “奏为私立经世大学隐患甚钜亟须早为之计恭摺密陈仰祈深鉴事”。 这是周师爷草拟奏折的标题。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经世大学危害太大,必须早日铲除,希望皇太后、皇上下旨批准。 溥伦接着看下去,只是草稿上写着: 我大清自太祖高皇帝建国立极,有国二百余年,列朝圣主无不于万几之暇,大兴文教。故天下臣民翕然向学,人人知忠孝仁义,户户守三纲五常,家藏诗书,里有弦歌,真三代以下未有之景象也。 经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值此数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皇太后、皇上高瞻远瞩,洞烛机先,审时度势,与时迁易,以期我大清千秋万岁,与天地无终极。此善之善者也。 奴才伏读二十七年八月初二日上谕,有“人才为庶政之本,作育人才,端在修明学术”等语,并著各省开设中小学堂。上谕本以推广教化、造就人才为宗旨,臣民具当恪遵懿训,争自濯磨,为国效力。故下诏以来,各省中小学堂林立,讲习之声遍及海隅。然良田千畯,必有蛇鼠;树兰九畹,乃生荆棘。此中最尤者,为京郊之私立经世大学,包藏祸心,非毁圣道,伤风乱俗,罪通于天,至有令臣下不忍言者。奴才私以为,其有不容诛之罪十,今谨为我皇太后、皇上一二陈之:不遵臣道。该学堂之教科书,奴才细细翻阅,通篇上下并无“忠君”二字。虽别无违碍处,然此等险诐之意,更有甚于违碍者。诛心之刑,重于诛行。此不容诛之罪一也。 不敬先师。该学堂以名教纲常为陈腐,教授学生概不用《四书》《五经》。晦朔之日,复不拜祭至圣先师。至有读书经年,不知孔子为何人者。此不容诛之罪二也。 包藏匪类。该学堂老师则有惑世诬民离经叛道之崔述、廖平,摇惑人心倡言变法之皮锡瑞;校工则是庚子山东拳匪之孑遗;学生则或是教会学校之徒,或是山野鄙人之子,或是沪上之辈。上下相济,恶名远扬。不但不能培植人才,正所以作养乱党也。此不容诛之罪三也。 潜蓄逆谋。该学堂选址,与颐和园近在咫尺,距香山行宫不过十余里,中间皆无兵马步卒。近闻该校学生日日操练军事,奴才妄自揣度,恐其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一旦变出非常,其祸患岂可胜言哉!此不容诛之罪四也。 矫授官职。该学堂之名,即剿袭我京师大学堂也。且学生毕业,或授学士、或授博士,此皆我国朝之官职,彼等竟私相授受,与谋反何异?狂悖一至于此!此不容诛之罪五也。 妄造邪说。该学堂教科书,有极荒诞者,如言人乃自猿猴化来、躯体由小胞组成、光线为波纹及颗粒,皆无稽之谈,虽疯癫痴蠢之人亦不至言此,而以教授学生。此不容诛之罪六也。 祸乱人心。该学堂以邪说暴行变我祖法、乱我圣道,而能蛊惑人心,使学子浸淫西学,甘心从逆。今日京城唯知经世大学,不知有京师大学堂矣。此不容诛之罪七也。 伤风败俗。该学堂有附属之中小学堂,少年男女,杂处一室,日日笑语,几同于青楼勾栏。学堂当以名教纲常为己任、以人心学术为指归,而彼等则不知羞耻、诲淫诲盗。此不容诛之罪八也。 勾结西人。该学堂之校长孙某,幼时即出洋,生长于美利坚。回国已数年,犹念念不忘,每年皆一往,足见归心也。所婚配者,乃美利坚之女子;所与结交,为丁韪良、美国公使等人。其人身躯虽为华裔,中心实是西人,数典忘祖。此不容诛之罪九也。 挟洋自重。该学堂以教化饰为外观,掩人耳目,而专心致志惟在传布西学,以洋人为宗主,恃洋人为护符,挟洋自重,左近官民见之束手,敢怒不敢言。此不容诛之罪十也。 罪有其一,即蒙显戮,而况有十乎?泥沙俱下,良莠不齐,要在澄清除刈而已。为杜乱萌而绵国祚,端学术而正人心,奴才请以诛杀祸首、裁撤学堂、驱散学生三事饬下,严加惩戒,以儆效尤。庶几祖法不至再变,圣道不至再乱,而钜患可潜消矣。 奴才身为宣宗成皇帝之苗裔,荷国重恩,不敢附和时趋,畏祸缩舌,谨以隐患之罪钜者,披沥密陈,是否有当,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溥伦的手有些发抖,这十条大罪中,包含了大不敬、谋逆等十恶不赦的重罪,比如“潜蓄逆谋”和“矫授官职”,是要诛连九族的。真要递上去,可就与人家结下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了。那个叫孙元起的死了也就死了,关键他有个做大学士的叔祖父,这就麻烦了。 奏折上这些捕风捉影、上纲上线的东西,对付普通小官足矣,但想动摇一位大学士,那还远远不够格。况且,孙家鼐还是当今皇上的老师,在皇上另一位老师翁同龢被“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情况下,慈禧为了朝廷的体面,断不可能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再把他也给革职了。说不定老佛爷为了安抚孙家鼐,还把自己给削爵圈禁了呢。 既然弄不死孙家鼐,等他缓过气来,就该是自己的末日了。这位状元宰相,在朝中不知有多少门生故吏,只要勾勾手指头,估计就有一大票人写奏本来参自己。纵然自己是贝子,那也经不住一群酸文人没日没夜地攻讦撕咬啊! 溥伦对付孙元起,原不过是哄载振开心,顺便拍拍他爹庆郡王奕劻的马屁。可为了讨好一位军机大臣,而去得罪另一位军机大臣,这无疑是极不明智的。 溥伦这点脑子还是有的。当下舍了草稿,只从里面摘录些不轻不重的话,敷衍成一份折子。最后的要求,不过是要求申诫孙元起、把京师大学堂收归官办。 既然折子内容没有什么重要的,自然不须密奏。按照正常程序,当日便递进了军机处。 折子到了军机处,并不是立马有军机大臣、军机章京来处理的,而是先交到笔帖式处。如果是密件或军情要务,笔帖式自然没权处理,就直接转到军机的案头;如果是一般奏折,笔帖式则要打开检查一番,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违禁言语,再者根据内容的轻重缓急,分门别类,递给不同的人员来处理。 上午九、十点钟,军机处的两位笔帖式按照寻常惯例,把请安的折子放一边,把奏事的折子按吏、户、礼、兵、刑、工顺序分类。其中一人拣到了溥伦的《奏为私立经世大学隐患甚多请加整顿折》,甫看到标题,瞳孔便微微一缩,一目十行快速把奏折看完,然后合上,轻轻放在礼部那一摞上。又翻了几本,他才抬头说道:“贤弟,您受累!哥哥我刚才茶水吃多了,憋得慌,得去出恭一下,去去便回。” “您甭客气,请自便。”旁边的笔帖式头也不抬,继续翻检奏折。 他绕过书案,朝茅房一路小跑而去。进了茅房,左右瞻顾,见没有别人,才掩上门,摘下暖帽,拔开翎管,里面却藏着一直小巧的毛笔,取出笔,用舌头舔舔,在厕纸上撕下小纸条,快速写下一行字,然后丢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这才长舒一口气。把帽子恢复原状,打开门走回房间。 他刚进屋,就有一人走到刚才的那间茅房,轻车熟路地在角落找到纸条,别在帽檐里。稍事收拾,便朝宫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溥伦的奏折还没有等军机章京批阅,他的内容摘要已经到了廉子胡同中堂大人的书桌上。老大人看完纸条,摘下玳瑁框的老花镜,急忙唤过家人:“骑快马,去城外找百熙,就说老夫找他,十万火急!” 下午的时候,孙元起正在校长室写粒子加速器的论文,老赵风风火火地领着人闯进屋。 北京冬天,既干且冷,骑马赶路真是件辛苦事:先是马背上颠簸,冰冷刺骨,官道上尘土飞扬,一呼一吸间呛人的土气直钻口鼻;等走了一会儿,又发热出汗,飞扬的尘土为汗水所吸附,简直是满脸泥灰。孙元起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泥人。 那人见着孙元起,忙不迭地说道:“少爷,我们家老太爷找你有要事相商,十万火急!” “叔祖父他老人家找我?”孙元起心中不觉一乱:在大清,能让老大人“十万火急”的要事儿可不多! “嗯!少爷,赶快跟小的进城吧!冬天可天黑得早,别等会儿进不去城!”那人一边喘息,一边催促。 “好好好,马上!”孙元起知道,老大人可是玩“烽火戏诸侯”的主儿,他说有事儿,就一定有大事。自己稍微定了定神,让老赵叫人套好马车,赶紧随着来人赶往城里。 因为有急事,也顾不得颠簸,一路风驰电掣。终于在关城门前到达德胜门。这也刷新了两地交通用时最短的记录。 进了孙府,老大人正在书房等着呢。顾不上用毛巾擦脸,孙元起就来到书房。这次老大人没有向平时一样叙礼,见了孙元起劈头就问道:“你认得隐郡王府上的溥伦溥贝子么?” 孙元起想了片刻,摇摇头:“不认识。怎么啦?” “不认识?那这个贝子发什么癫……”老大人捋着胡子沉思道,“那,你最近遇到什么事儿没有?尤其是有没有跟旗人打交道?” “我想想。”又回想一会儿,孙元起才答道:“这么一说,好像前些日子,有个什么王爷府上的贝子请我吃饭,我没去,不过那人好像叫载振还是载什么的,不姓溥啊!” “庆王爷府上的载振载贝子?”老大人点点头,“这就差不多了。一定是没去赴宴,得罪了载贝子,那溥贝子为了讨好庆王爷,便帮他强出头!” “怎么啦,叔祖父?”到现在,孙元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老大人递过一张纸条:“你看看这个。” 孙元起接过来,就这灯光,勉强辨识上面的行草字迹:载振奏孙元起不敬先师、包藏匪类、妄造邪说、祸乱人心,欲收学堂官有。 “啊——!”孙元起读罢,不觉惊讶出声:就因为没去吃那顿饭,这群贵胄子弟就要把经世大学欲收国有? 关心则乱,眼看自己付出绝大心血的学堂,就要被一群二世祖给抢走,孙元起不免惊慌失措,颤声地问道:“叔祖,这可如何是好!” “百熙不要慌!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才是培养变化气质的关要。”老大人一生大风大浪不知经过多少,早已修炼出宠辱不惊、声色不动的高强本领,故而面容一直沉静如水:“既然知道你和溥贝子之间的关节,事情就好办些了。” 孙元起犹豫半天,试探着问:“我是不是该写个自辩状,申辩一下啊?” “糊涂!”老大人申斥道,“怎么,你和塞楞额一样么?” 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富察氏突然暴病身亡。按照惯例,天下臣民应该在百日之内不能剃发,以示悼念。不过死皇后的事儿,毕竟不是经常遇到,这个惯例也就被人渐渐遗忘了。谁知这时候有人检举,说江南河道总督以下的所有文武官员,除了一个淮徐道定长之外,全都违例剃头。乾隆皇帝大怒,把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健一干人等押解赴京,由刑部待勘。 其实,这违例剃头的还不止这几个人:自湖广总督塞楞额、湖南巡抚杨锡绂、湖北巡抚彭树葵以下,湖南湖北两省官员无不违例剃头。 塞楞额有个好朋友,乃是刑部满员尚书阿克敦。阿克敦在办案的时候,知道塞楞额在二十七日内便剃头了,便写信一封,奉劝好友主动上表章,自呈罪衍,以求宽恕。 于是塞楞额主动上折子,自请处分。乾隆皇帝阅后,认为他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尤其是自行检举,请赐处分,更是难得。结果周学健被褫职抄家,塞楞额只是记大过一次而已。 直到后来,乾隆皇帝才知道,塞楞额此举乃是出于办案大臣阿克敦的授意,勃然大怒:这完全是臣下结党营私,玩弄天子于股掌之上嘛。当即传旨,以大不敬的罪名将阿克敦抄家,塞楞额即刻解职,锁拿进京,与阿克敦一案共同审问。 孙家鼐的信息来源,自然不能公之于众。如果慈禧刚看到奏折,孙元起的自辩状就到了,作为上位者难免感觉被窥伺,少不了又是一场大风波。 孙元起自然不知道塞楞额是谁,见老大人不悦,就知道自己此举不妥,只好安心等老大人出谋划策。 “事情的关键还不在这里!如果就单单是溥伦上的这道折子,军机处看在老夫的薄面上,顶多给你一个处分。太后看到,也不会多说。”老大人面色愈发沉静,“关键是还有人推波助澜,此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还有谁?”孙元起马上追问道。 “还有谁?这可就多了,官场中的清流、编修中书,天下大半的读书人。你说多不多?”老大人悠悠地说道,“这天下的读书人,多半自小便读四书五经、写八股文章,期望以此弋取功名、光宗耀祖。谁成想,天下忽然形势大变。先是去年七月,颁布《著自明年为始科举考试废除八股程式谕旨》,开始废除八股,天下已自汹汹。本年八月、十一月初二日,又先后颁布《著各省设立大中小学堂并妥议章程谕旨》、《著令编修中书等皆入京师大学堂分门肄业谕旨》,命那些诵读圣人典籍的官员,改学西学,多少人满腹怨气,只碍着是谕旨,不敢辩诘。 “最近,又听说直隶总督袁项城、署理两江总督张南皮互通声气,打算奏请递减科举,以科场递减至额,酌量移作学堂取中之额。那些读四书五经长大的童生、秀才、举人,能不义愤填膺?虽然这还只是谣传,他们早已按捺不住了,只欠一个由头。而溥伦的这封折子,就是肇端。” “呵呵,他们只要一见有这个折子,必然会大肆上书,攻讦学堂各种弊端,让宫中觉得学堂一无是处,必须裁撤停办。学堂既然停办,那不就重回科举八股取士的老路上来了么?所以,清流、官员和士子们必然推波助澜,蜂拥上书言事。” 说到最后,孙家鼐捋着胡子,一脸沉重:“此事,怕不易了啊!“ 第六十一章高谈道学能欺世 孙元起知道清末民初政局不稳,内外形势波谲云诡,最是险恶,一步踏错,便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故而专心治学,两耳不闻窗外事,从不愿涉及政治,着力为国育才,只望二三十年后,自己的学生能以先进的科学知识与文化理念,内安百姓,外御强敌,如是足矣。 谁知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初闻有此事时,便不胜懊恼,痛恨这些无事生非的贵胄子弟。如果溥伦在面前,便想左左右右刷他二十个大耳光! 再听闻老大人说此事涉及到朝廷新旧派之争,将有一番大风波。更觉得愁闷欲死,就是把溥伦、载振叔侄二人剐了,都不解气。 老大人只是捋着胡子沉思,孙元起陪在一旁,不敢稍有动作,只怕打断思路。 过了良久,外面天色昏暗下来,书房里更是漆黑一片。咫尺之间,孙元起甚至看不到老大人的动作神态。直到仆人端来烛台,屋里才填满昏黄的光线。 老大人掏出怀表,仔细辨认了一下时刻,说道:“百熙,走,先陪老夫吃饭吧!” 这麻烦事还没有个头绪,哪有心情吃饭啊?孙元起却不敢违抗,不情不愿地跟在老大人背后,往饭堂挪去。 老大人似乎明白侄孙的愁思,开解道:“事情若能解决,何必发愁?若是不能解决,愁又有很用?此事现在已不在你掌控之中,不如安心吃饭!” 吃了一顿不知滋味的饭菜,重新回到书房。 甫坐定,老大人说道:“依照老夫所想,溥伦上的折子,估计明儿早上才会递进宫里请旨,午后各衙门才能得到消息。等他们酝酿生事,至少要两天以后。最初,他们攻讦的藉口一定是你经世大学的各种漏洞,依次才是其他学堂的弊端。好在你们学校地处荒郊野外,京城中的大小官员了解甚少,等写奏本时才想起四处搜集消息。所以,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他们得到什么不利消息,尤其是有真凭实据的不利消息。” “好!这一点叔祖您放心,学校的学生刚军训完毕,我一大早就赶回学校布置,保证经世大学附近跟铁桶似的,让他们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孙元起咬着牙说。 老大人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可!不可!如果你使用此等手段,让他们打探不到消息,他们的奏本上又会增加一条‘图谋不轨’的罪状。你回去之后,只要内紧外松即可,尤其注意陌生人等,只要不让他们打探到什么大不利消息便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尽量让他们多知道些。这样不仅无伤大雅,如果满纸都是这等琐碎事儿,还能化解攻讦于无形。” 孙元起听完,连连点头,心里佩服老大人的睿见。 “百熙,你在国外呆得久了,对于我大清的风土人情不免隔阂。”老大人一脸和蔼地望着孙元起,“以前,老夫也没有多问你。现在发生了这档子事,你且把学校里面的各种规章制度,详细说与老夫听听,看看里面有哪些是与大清律例违碍的。有些不合适的地方,你回去后能改则改,一时半会儿改不了的,那就尽量别让外人知道。” 孙元起当下便从学校建校之初的大小事情说起,一直说到眼下刚建好的暖气。老大人认真倾听,不时还问几个问题,遇到重要问题,还会指出其中的关节。比如说小学堂男女同在一个教室上课,便觉得大不妥:男女,人伦之大防,防微杜渐,要从娃娃抓起。指出最好就别招收女孩。孙元起却极不赞成老大人的这个建议,且不讲女性是半边天,就说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为了以后国民素质的提高,也不能忽略女子教育的重要性。作为培养中国最优秀人才、开全国风气之先的经世大学,怎么能忽视这一点呢。不过老大人既然这么说,以后只好把女孩子单独分开教学。 老大人所说,孙元起都认真记下。在孙府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城门刚开,就驾着马车直奔学校,找张元济商量处置事宜去了。 事实证明,老大人的担心绝不是杞人忧天。第三天下午,就在孙元起、张元济在学校拼命整改的时候,城内靠近都察院的一座茶馆里,来个几个熟客。老板一见,立马把他们引进雅间,恭敬地问道:“几位爷,还是雨前龙井?” 为首的那人点点头。老板立马招呼手脚利索的小伙计冲好茶水,递进屋内。最后进屋的老年人接过伙计手中的茶壶,道:“我们商量些事情,不用你来伺候啦!” 伙计口中称“是”,临出门时,乖巧地带上房门。 那老年人提着茶壶,先给坐在上席的老者斟茶,一边还问道:“鹤翁,不知您老找我等前来,却是因为何事?” 左边上首的老者也说:“是啊,徐前辈,不知有何吩咐?” 原来坐在上席的,乃是都察院御史徐堉。徐堉,字仁甫,号东鹤,山东诸城人,光绪三年(1877)进士,在这五人中科第最早,故而当仁不让坐在上席。左边上首的老者唤做吴保龄,也是御史,只因是光绪六年(1880)进士,比徐堉低了一科,所以陪在左边。 坐着的还有俩人,不过四十岁上下,一个叫周树模,一个叫徐德沅,皆是光绪十五年(1889)己丑科的。老人恭敬地给他们斟茶,两人不过说声“有劳药翁”,并不起身。原来这个药翁名叫汪凤池,字思赞,号药阶,乃江苏元和人。虽然年龄比这二位大许多,却因为是拔贡,并未中举,在京城最讲究科甲的都察院里,不免低人一等。 药翁给二人斟完茶,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才在最下首落座。 徐堉这才盖上茶碗,低声说道:“上头消息说,前日,隐王府的溥贝子上了篇折子,极言新式学堂之弊端,昨日奏进宫里,被留中不发。” “哟?这走马遛狗、斗鸡饲鹰的贝子爷,居然还有办这等正事!”吴保龄用碗盖拨弄着碗面上的茶叶,不屑地说道,“怕是有人指使吧?” “不敢是不是有人指使,这是个机会!”周树模到底年轻,不免还有些火性,“自从庚子年国变之后,各地督抚被洋人都打怕了,便劝谏太后推广学堂,让我中华子弟学那西洋的奇技淫巧。御西夷之原不恃乎船械!我中华当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义为干橹,使近者悦而远者来。德加四海,恩溥五洲,以此而战,则何战而不胜?以此而征,则何征而不服?此等洋学堂,上不能彰帝德、固国本,下不能悦士子、富百姓。于国于民,无利可言。而惑乱人心,败坏圣道。为害之烈,莫甚于此!” 徐德沅点点头:“年兄说得极是!治国之道,首在人心。人心安则家国治,家国治则天下平。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安能凭技艺之巧,夺人心之正?此等学堂,禁之可也。” 吴保龄喝了热茶,也说道:“立国之道,尚礼义而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而不在技艺。今设学堂,求之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然而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所成就者亦不过术数之士。古往今来,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何必设立洋学堂?” 汪凤池小心翼翼地说道:“前阵子,不是有谕旨,命翰林院编修、中书舍人等以后都要到大学堂学习西学么?传言,袁项城、张南皮还打算奏请递减科场录取之额,酌量移作学堂取中之额呢。” “此皆无耻之人!”周树模一拍桌子:“自隋唐以来,朝廷命官,必用科甲正途之人,为什么?就是因为我等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明体达用,规模宏远。令大家进入学堂,习为机巧,专明制造轮船洋枪之理,于治国治民有何益处?真真是无理荒谬至极!” 徐德沅摇头晃脑,用吟诵骈文的声调念道:“诡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 这是前些年开设同文馆时,讥嘲恭亲王奕欣等军机大臣的对联。其余四人闻听,都颔首而笑。 徐堉道:“上头的意思,也是借着这个由头,我们先向太后、皇上痛陈学堂的弊端。等时机成熟,再上疏请废各地的大中小学堂。天下读书人必然闻声响应。” 四人听了,皆点头称善。周树模一口喝干茶水:“这回我一定要拔头筹,做好此等为国为民的善事,在青史上留下千秋大名!” 吴保龄笑道:“周兄巨笔如椽,名扬中外,素有‘勾魂笔’之美誉。这回发奋,我等必要避让一头地。且等数日后,拜读雄文!” 第六十二章两岸猿声啼不住 周树模等人的奏折还没写好,孙元起忙得兵荒马乱的时候,胡勋、李国秉两人突然敲响了校长办公室的房门。 “一切为了学生,为了一切学生,为了学生一切。”这个后世烂大街的标语,办校之初孙元起便在切实执行着。眼下虽然形势紧迫,他还是放下手头繁忙的事务,认真地接待。 “子实、君衡,来来来,屋里坐!你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是学习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了么?”孙元起把他们让进屋,很有耐心地询问道。 李国秉年轻跳脱,性情直爽,最藏不住事儿,顾不上寒暄,便嚷道:“不是我们遇到困难,是学校遇到大困难了!先生你还不知道么,城里那帮吃饱了撑的御史、翰林,正准备写折子,要求朝廷关闭我们学校呢!” “啊——!”孙元起一是吃惊那帮言官动手之快速,二是吃惊连自己学校的学生都知道了此事,不觉惊讶出声,“君衡,此事当真?” “那还能有假!”李国秉答道。 胡勋到底老成,跟着解释道:“先生,我们有亲戚在朝里,刚得到可靠消息,都察院和翰林院近日会有人参奏我们学堂,以达到其废学堂、复科举之私欲。学生这才特来告知,希望先生能提前做好准备!” “我代表学堂,感谢你们!”虽然份属师生,孙元起还是感激地朝他们拱手致谢。 两人急忙还礼:“先生客气了!我等是学堂的学子,学堂兴亡,均有其责,荣辱系之,不敢承先生谢。” 孙元起长叹一声,才道:“说来倒是学校的不是,让学生为此事分心。” “先生这是什么话?”李国秉不满地说道,“这些清流老早就想反对各省建学堂,怕最终会全国实行西式教育,废除科举考试,只是一来碍着宫里头的意思,二是没有找到由头罢了。这次动手,他们蓄谋已久,我们学校也是替人受过。” 说到清流,孙元起还真有些感慨。如果说五代以后雄风不振,是汉文化的后天不足,那么好逞口舌之利简直就是汉文化的胎里病。前段日子在编写历史教科书,读了些历史,知道“宋人议未决,而兵已渡河”等故实,就对清流的误国颇有微词;如今有了切肤之痛,对清流更是痛恨彻骨! 这清流,或许肇端于春秋战国时候的诸子百家,在发展壮大过程中萃取了各家的缺点:儒家的道德立场、纵横家的夸夸其谈、法家的刻薄严峻、名家的狡辩怪论……形成了一个自命清高的奇怪群体。至少在战国末期,他们已经活跃于政治生活中。 在国家承平的时候,这些人风闻奏事,或许还能起到矫正时弊的作用。然而越是王朝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清流们闹腾得越欢,仿佛乱世是他们最能展示舌笔之威的宏阔舞台。每一条匡救时弊的举措,他们都能从道德的高度,提出无数条反对意见。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理由,就是为了赞成而赞成、为了反对而反对。但让这群清流真来做实事的话,则张皇失色、束手无措。“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是他们最典型的写照。 就拿清末来说,清流的“战绩”就辉煌无比:首先是阻碍洋务运动。当时由于一系列战败,很多士绅已经意识到学习西方的必要性,洋务派在军机处也占了多数。顽固派军机大臣李鸿藻感到力单势孤,于是笼络一批御史和翰林在自己的周围,以壮大声势。这些“台谏词垣”也以依附李鸿藻为进身之阶,以议论朝政、抨击权贵相标榜,号称“清流”。慈禧太后暗中也放任清流派,借用他们的言论牵制洋务派,很多洋务派官僚受到排挤和打击。比如被奕䜣、李鸿章推许为“第一流”洋务人才的郭嵩焘,于1879年出使英国归来后,在“清议”的攻击下,只得卸职返回湖南原籍,连他写的《使西纪程》也因为称颂西方物质文明而遭到诋毁,终至毁版。虽然洋务事业势难遏止,后来得以逐步推行,但已错过了宝贵的发展机遇。 其次是打败马尾海战。在中法战争紧张的时刻,慈禧太后做了重大的人事变动,把一些清流派重要人物派到地方上去担任军职,满足他们强烈的主战愿望。其中,就把翰林四谏之一的张佩纶委任为福建会办大臣,协助船政大臣何如璋督率福建水师。曾经激烈主战的张佩纶,到了前线立马草鸡,转而急切盼望中法和谈成功。他见法舰频频向闽江海面移动,不仅不做战守准备,而且逐渐把往日的豪言壮语收了回去。法国海军中将孤拔率领舰队驶抵闽江口,向何如璋、张佩纶提出要入福建水师基地马尾军港停泊。何、张害怕拒绝生衅,影响和谈,竟同意了这一无理要求,并给予“最友好的接待”,希望借此缓和局势。但法舰进入马尾以后,一反前言,日夜监视港内福建水师,不许其移动,声言动则开炮。水师官兵愤恨法舰持强相逼,在敌我力量十分悬殊的情况下,多次要求起锚整训,以期自卫。但何如璋、张佩纶惟恐妨碍和谈,一再以“战期末至”为借口,不准无命自行起锚,甚至下令“不准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亦斩”。他们既不将法军挑战的实情告诉官兵,又不准备应战,听任水师各舰在江心抛锚。直到看到法舰已升火待发,何、张才开始慌张起来,派人前往法舰,以未做战斗准备为由,要求改变开战日期。孤拔不仅断然拒绝,而且命令法舰提前发炮。福建水师失去战机,仓促应战,有的兵舰还未来得及起锚就被击沉,或起火焚烧。此时,作为统帅的何如璋、张佩纶竟然弃师不顾,仓皇逃窜,进而导致福建水师全军覆灭。 第三是积极怂恿中日大战,进而大败。光绪二十四年,清流的核心人物多是光绪皇帝近臣和翁同龢的门生故旧,如珍妃的胞兄礼部侍郎志锐和侍读学士文廷式,翁同龢的至好吏部侍郎汪鸣銮及门生张謇,还有侍读学士陆宝忠和被称为“后清流”的编修黄绍箕、丁立钧等人。他们中多为词馆清显和台谏要角,既深为国家的前途命运担忧,希望通过改革内政和整军备战来增强国力,阻止日本的侵华野心;又很想趁机增强光绪皇帝的权力和扩大自己的影响。为此,他们不顾当时中日的战力差距,不断利用“诸议”来怂恿朝廷对日作战,话锋所指常常集中到李鸿章身上。海战失败后,清流名士吴大澂因为得到一枚“度辽将军”的汉代铜印,主张坚决抵抗,并自告奋勇率师出征。等到真正接敌之后,却狼狈败逃,溃不成军,在六天之内接连失去了山海关外的牛庄、营口、田庄台等军事要地,全线瓦解。这一溃败,直接促成了和谈的形成以及《马关条约》的签署。 所以说,如果就中国历代王朝覆灭的罪魁祸首来个排名的话,那么清流一定能够光荣上榜。而且清流和党争,几乎是一个硬币的正反面。他们相互作用,更是一个王朝的催命符,如汉末的党锢、魏晋的清谈、唐末的牛李党争、北宋的元祐党争、明末的东林党争,无一不见清流和党争的身影。 单纯从王朝稳定发展的角度,来评价“清流”的功过,不是功过相当的五五开,而是过大于功的四六开、三七开,甚至是过远大于功的二八开、一九开。用八个字来概括他们业绩,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一些脾气不大好的雄主对于这些信口雌黄、难负重任的清流,往往是痛下杀手,如秦始皇的焚经典、坑儒生;汉高祖的溲溺儒冠,倨床见郦食其;魏武帝的杀孔融,驱祢衡。 孙元起不由怅然。在每次重大变革的时候,强大而顽固的旧势力会猛烈反扑,试图消灭成长中的新势力,在短时期内会出现复辟。很多天才和伟人,都死在黎明前的黑暗。当下只好慰藉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虽然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胡勋点点头:“先生所言极是。不过我们学校受此等池鱼之殃,却要尽快化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哦?”孙元起心中一动,“子实有什么好的意见?” 胡勋逊让道:“弟子好主意没有,不过倒有个下策——” 孙元起急忙道:“说来听听?” 胡勋也不再客气,娓娓而谈:“庚子年拳匪作乱,八国联军进京,太后、皇上西狩。为了平息这场弥天大祸,李文忠公含羞忍垢,抱病与诸国签订了和约。学生记得其中有一条,大致意思是说,永远禁止国人成立或参加与西洋诸国仇敌的各种组织,违者皆斩;地方管辖区内如发生此类伤害西洋诸国人民事件,各地官员必须立时弹压惩办,否则即行革职,永不叙用。现在看来,这条倒可以利用一下!” “怎么讲?”孙元起不耻下问,“请个外国人来当校长么?” 胡勋摇摇头:“那倒不用!学生去年在上海听先生演讲,说到建校方略的时候,先生曾提及校董会一说。或许因为学校草创未久,学校一直没有成立董事会。先生在美利坚留学多年,想必认识不少美利坚人,只需临时找几个凑成校董会,在御史言官上书之后,立马发表一个声明,说学校乃美利坚人所有,严禁攻讦;再向朝廷提交抗议书,要求严查言官。朝廷见此,必然不敢处置学校,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孙元起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送走胡勋、李国秉二人之后,又仔细权衡一回,愈发觉得此乃避实就虚的好计策。却不敢自作主张,只好到城里向叔祖父问计。 在书房中,孙家鼐眯着眼睛:“你那学生叫李国秉?姓李,又是国字辈,怕是李文忠公的孙子辈吧?” 来清朝这么久,入乡随俗,也大致知道一些人的别称,比如说李文忠公、李合肥、李中堂,就是指去世不久的李鸿章。孙元起闻言一愣神:“李鸿章的孙子辈?我还真不知道诶!” 老大人坐直身子:“如此说来,他得到消息就不奇怪了。恐怕给他出主意的人,也是北洋一系的。他们北洋也热衷于洋务,什么建学堂、开煤矿、修铁路、造军舰、炼钢铁,没少掺和。如今闻听京中有动静,怕有什么牵连,便推你出来,让你打头阵。” “叔祖父,这个主意能用么?”相对于北洋那票人的花花肠子,孙元起更关心这个问题老大人缓缓点点头:“这个挟洋自重的法子,倒也可用!只不过虽然对路数,未免太刚烈了。好比给病人治病,同样是用攻下的法子,用巴豆还是用大黄,就要看医者的手段和心思!” 孙元起犹犹豫豫地说道:“叔祖父,其实,我具有中国和美利坚的双重国籍。如果我在报纸上申明是美国公民,想来那些攻讦都会偃旗息鼓吧?” 老大人面容一整,严厉地说道:“不行!绝对不行!此事以后休要再提!即便别人询问,也不可说起!只要咬定自己是我华夏子民,明白么?” 见老大人说得严肃,孙元起只好称“是”。 “知道你具有双重国籍的人有多少?都可靠么?”老大人又问。 孙元起如实答道:“只有四五个人,都是亲戚,应该可靠的!” “那就好!”老大人舒一口气,“记住,你不仅要咬定自己是中国人,还要让知道的人守口如瓶!这帮清流,最擅长的就是利用别人的大做文章!” 老大人见孙元起应允了,然后又说道:“关于校董会的主意不错,不过,里面的成员不能都是洋人,国人必须占到半数左右,免得以后贻人口实,说学堂是洋人的!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出拳乱这种事儿?万事总以小心为上。” 此为万全之策!孙元起点头应诺。 “再者,校董会向外务部提交抗议书,终是分量太轻。老夫知道你和美利坚驻华公使很熟悉,可以用校董会的名义,请他向外务部施压,要求严加惩处那几个上书的言官。于他不过举手之劳,于畏洋如虎的朝廷,却有如晨钟暮鼓,足以让那些喜欢无事生非的清流冷静下来。”老大人又改进了一条意见。 孙元起记下,回去以后便遵照老大人的指示,拟好了经世大学第一届校董会的名单,共计七人:耶鲁大学校友会副会长麦克·唐纳森达尔西高级中学校长亚历山大·考斯特加大伯克利分校化学教授约翰·马丁伯格曼(美国)调味品有限公司总经理雷诺·伯格曼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夏瑞芳私立经世大学校长孙元起 私立经世大学校务委员会主任张元济 这七个人,除了自己,不是亲戚,就是合作伙伴。几乎电报一打去,就得到了应允的答复。 于是,勾魂笔周树模奏章出现在邸报上的第二日,《私立经世大学校董会公告》就刊登于《字林西报》、《申报》、《北华捷报》、《新闻报》、《京津泰晤士报》等中外报纸上,文中严正指出:“私立京师大学乃是中美合作办学之重要成果,旨在提高中国之国民教育水平。在日常教学中,积极遵守中美之相关法条,并无任何违碍之处。对于私立经世大学之任何攻击和诬告,皆可视其为对《辛丑和约》之违背,学校有权要求大清政府予以纠正,并保留进一步追究相关人员罪责之权利。” 第三天,美国驻华公使康格先生又向清政府外务部提出严正交涉,认为周树模的奏章涉嫌破坏美利坚公民之人身和财产安全,要求予以限期整改。 半个月后,北京南郊的一处长亭下,有人正在依依话别。仔细看是,却是徐德沅和周树模,别有一个青衣小童托着盘案。徐德沅持着酒壶,斟满两杯酒,一个递与周树模,另一个自己拿在手中,说道:“年兄此番谪斥到广西上林为县丞,虽然山迢水遥、瘴疠密布,然而高名已满天下,有道之士无不义之。故而以唐诗两句赠君:‘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请满饮此杯!” “哈哈,愚弟还以为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呢!满饮!”说罢,周树模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将酒杯丢与案上,朝徐德沅一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小弟去也!” 走了远了,还能听见周树模在高声吟唱: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 第六十三章我以我血荐轩辕 清流们本来想趁着溥伦弹劾私立经世大学的由头,大闹一场,以期达到废除学堂的目的。结果看到最先上奏折的周树模,被发配到瘴疠之地广西上林为县丞,顿时偃旗息鼓。至于他们心里是怀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还是另有图谋准备东山再起,这就不是孙元起所考虑的了。 在这一场偌大的风波虎头蛇尾草草收兵之后,孙元起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学校门口的绿地上,竖起一座日晷,底座上镌刻着杨守敬手书的四个擘窠大字:行胜于言! “是的,行胜于言!” 在日本东京都弘文学院的一处僻静小亭子内,一位年轻的小伙子用浓重的吴越方言,铿锵地对着周围二三十位绍兴同乡说道。觉得意犹未尽,又补充说道:“自嘉道咸同以来,我中华即有被东西方资本主义列强瓜分的危险,我中华民族时时面临着被灭亡的危机,而旧文化的陈腐窳败已充分显露。救亡图存,乃是我辈最应当考虑的问题。如何去做?行胜于言!怀有救国救民壮志的青少年,应该不顾俗人们的奚落和排斥,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通过学习西方先进文化,去探求强国新民之路。而不该在国内日日诵读四书五经,笔墨余暇,坐而论道,说几句牢骚话!” “豫才君,你先是就读江南水师学堂,再考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如今又来日本游学,怕也是抱着探求强国新民之路的志向吧!”边上一位浙江老乡打趣道。 原来,最先发言的青年,就是我们后世熟悉的鲁迅——哦,对了,在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之前,世界上还没有“鲁迅”这个人,只有一个叫做周树人的年轻小伙子。他斗志昂扬,意气风发,远远没有堕落到尖酸刻薄、“看几篇不实报道,写几篇骂人文章”的地步。 周树人没有回应友人的打趣,继续说道:“我等读书人,舞不动刀枪,造不得炸弹,如何救亡图存呢?敝人虽然坚决反对维新派的保皇立场,但对梁任公提出的新民说却非常赞成。要拯救我中华于危亡,必须改变中国国民愚昧落后的精神状态。这就涉及到国民性改造的问题。在改造国民性之前,我们要弄通三个问题:首先,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其次,我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最后,它的病根何在?只有明白这三个问题,我们才能予以匡扶和补救!” 周树人的同学兼好友许寿裳在一旁接话:“我觉得,无论如何匡扶补救,其落脚点终归在教育一途。如果以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教育和清政府的官办教育相对比,我们就可以发现,清政府的教育是尊古的、停滞的。即便现在大江南北推广孙百熙所编写的教材,内容和思想都是顶新的,奈何老师还是旧人,只知道尊经尊孔,便把好好的正经也给念歪了!所以,我们要想救亡图存,必须以翻江倒海之气魄,投身到教育事业中,用全新的思想,从内部对该种官办教育给予彻底破坏,代之以一种全新的教育,使儿童从幼时起就接触现实社会,使其能自出能力、自辟新境,具有自主自治、独立人格的精神。国民性自然幡然一新,毋庸零敲碎补地改造!” “这主意不错!”同是绍兴籍留日学生的陶成章点点头,“儿童便有如洁白的生蚕丝,染于墨则黑,染于靛则蓝。如果从幼儿时候教育起,相信国民面貌必然大为改观!只是我等二三十人投身教育,便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子?我们不如以公开信的形式,直接致信故乡人民,鼓吹年少之士亟宜游学,呼吁有志之士到日本寻求、学习救国救民的真理,回国之后共同投身教育,进而改变国民愚昧落后的精神状态。” “对!”“好!”周树人、许寿裳、经亨颐等人纷纷表示赞同。 “就像豫才刚刚说的,行胜于言,我们现在就要行动起来,拟好公函。这公函,不能单单是口号、议论,还要详细介绍留学方法,包括可读的学校、宜学专业、所需费用、赴日旅程,让读者可以一目了然!”经亨颐补充说道。 一群年轻人顿时忙碌起来,很快取来笔墨纸砚,围着陶成章、经亨颐,开始撰写《致绍兴同乡公函》。你一言我一语,经常为某个字的当与不当,而辩论上半天。 在大家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许寿裳和周树人在人群外聊天:“豫才,你的《斯巴达之魂》,翻译好了么?” “哦,快了,总要再改改方好!”周树人答道。 “我们浙江留日的学生,办了本刊物,名叫《浙江潮》,我看你可以发表在那上面的。”许寿裳建议说。 “哦,到时候再说罢,或许别人看不上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中的纸烟。 许寿裳不放弃:“豫才,我看过你的文字,知道你的笔是极有灵性的。就像你写给我的那首《自题小像》的诗:‘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闇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我觉得那是极好的。你可以时常写写文章,向文学一途发展,也可以借此来警醒国民,达到改造国民性的目的!” 周树人缓慢而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吸完最后一口烟,才说道:“我的志向是学医。年少时,父亲得了病,虽然开方的都是名医,诊金很高,但病却日重一日,终至不起。看着父亲的不治而死,给我留下长久而苦痛的记忆。后来到南京读书,接触到西方医学知识,总想起以前父亲吃药的药引子:同巢的蟋蟀,结了子的平地木,打破的旧鼓皮,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觉得,中医不过是有意或无意的骗子。此次来日本游学,从历史书上得知,日本的维新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引进。所以,我准备学好医学,回国医治像父亲一样被误的病人,同时也借以促进国人对于维新变法的信仰。文学,还是算了罢!” 许寿裳见好友的志向已决,也不再多劝。 周树人还是选择学医,估计还是去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估计还是会看到杀头的幻灯片。历史在这一刻,展示了强大的惯性,并没有因为某只蝴蝶的出现,导致剧烈变革风暴的发生。 刚从风波中脱出身的孙元起,自然不会知道大海那边周树人的决定,也不知道在刚刚过去的1902年12月中,京师大学堂正式开学。这一天,被北京师范大学认定为建校之日。当然,他更不知道瑞典国王奥斯卡二世亲自参加了本年的诺贝尔奖颁奖典礼。自此以后,这项活动作为瑞典皇室的每年保留项目,直至现在。只有到很久以后,才从报章里面知道,荷兰科学家洛伦兹(Hend日kAntoonLorentz,1853-1928)因创立电子理论、荷兰科学家塞曼(PieterZeeman,1865-1943)因发现磁力对光的塞曼效应而共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美国科学家罗斯(Ch日stianMatthiasTheodorMommsen,1817-1903)因发现疟原虫通过疟蚊传入人体的途径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而化学奖则颁给了合成嘌呤及其衍生物多肽的德国科学家费雪(HermannEmilFischer1852-1919)。 风波结束之后,得到教训的孙元起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校管理中。而眼下最迫切的事情,自然是《私立经世大学学报》的编纂。 编纂过程中,师生的认真和热情出乎孙元起的意料。比如孙诒让先生,他的《契文举例》已经来回改了三遍,犹自不放心,经常为了某个小证据,一个人钻进如山的甲骨堆里翻检。卢弼的《三国志地理今释》,原本有两万字,经过查检老师杨守敬的藏书,去除前人已经说过的内容,删去枝枝叶叶,最后只剩下千字,几乎是字字是珠玑、字字有来历。 清末民初的学者,多是本着藏诸名山传之其人的信念,用心来结赚每一篇论文。对于论文的要求,就是朴实简洁,言之有物,言之有据,发前人之未能发,言他人所不能言。如果引用他人成果或者采用旧说,必然注明。卢弼的文章中,就数处标明“杨师说如此”“熊君会贞所言”。后世那种灌水、剽窃的文章,是极少出现的。 在寒冷的冬天里,一盆炭火、一杯热茶就是无上的享受。而温暖如春的房屋,在众人的眼里,更是神仙府邸一般。所以刚通了暖气的成蹊馆,在这个冬天,成为人气值最高的地方。一向在半山居很少出来走动的杨守敬,这时候也频频出现在办公室中。大家就围坐在教室里,就编纂的每一个细节仔细磋商。 一九零三年的西历新年后不久,学校放寒假,部分学生回家了。还有一半的学生,或许是回去一次辗转不易,或是住在京城附近却眷恋学校的暖气,留在学校不肯离去。这学报校勘的活儿,正好拜托他们。经过师生的共同努力,《私立经世大学学报》第一期的样稿,终于在兔年的元宵节后问世。 这本杂志,真可谓是琳琅满目、遍地珠玉,除孙诒让《契文举例》(上篇)、卢弼《三国志地理今释》之外,还有杨守敬《壬癸金石跋》、罗振玉《南宗衣钵跋尾》、廖平《王制集说凡例》、皮锡瑞《鲁礼禘祫义疏证》、严复《亚当·斯密《原富》平议》、王国维《论教育之宗旨》等,无一不是赫赫名家,无一不是辉煌大作! 杨守敬在看完样稿后,赞赏不置,欣然命笔题词道:“诸同仁之文,各出新见,陈言务去,令人耳目一新。读者见之,岂不喟叹‘新创之见,学风之变,尽在兹矣’乎!” 第六十四章我劝天公重抖擞 鉴于五月份左右又要到美国去,孙元起在编写完文科学报之后,立即着手编写理科学报。 如果说孙元起在第一期文科的《私立经世大学学报》编纂中,只是起到帮闲跑龙套作用的话,那么在第二期理工类的学报出版过程里,绝对是一等一的主力。从策划、选题、约稿,到审稿、修改、定稿,再到编目、清样、排版,无不事必躬亲。 就说策划选题,除了邀请爱因斯坦为学报撰稿外,还鼓动学校各系学生就学习生活中所遇到的问题写成论文,比如物理系学生集体撰写的《略论水流速度与热力衰减之关系》,就是成蹊馆暖气架设过程中遇到的实际问题。保持各房间温度在一个稳定舒适的范围,热水的速度必须合适,否则浪费资源,还冷热不均,达不到理想的效果。同学们通过模拟实验和实际使用的情况,给出了水流速度与热力衰减之间的关系曲线,与实际测量拟合得很好。这就为以后整个校园暖气管道的铺设,奠定一个良好的理论基础。 再比如化学系的《关于自来水有害物质分析方法之刍议》、电子系的《水力发电之直流交流利弊论》,都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相对于物理、化学、电子等三个系的集团作战,数学系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张纯《中国古算之西式表述》、周达《关于几道微积分题目之新解法》、胡敦复《平直积分微分方程论》,都是根据自己兴趣写的,各有所长。 如果说学生们的论文还显得有些稚嫩的话,那么IPRT的两篇文章,足以奠定《私立经世大学学报》在中国、乃至东亚的领先地位:一篇是爱因斯坦、米列娃共同署名的《对相对论局限性之思考》,文中深入探究引力的本质,并注意到惯性质量与引力质量之间的关系,从某种角度说,已经推开广义相对论的一扇窗户。还有一篇,就是孙元起蓄谋已久的文章:《一种回旋粒子加速器的构想》。 说到粒子加速器,普通人还有些陌生,但在实际生活中,它却是非常普及的。比如大屁股的电视机和电脑显示屏(即CRT显示器)、X光设施,都是小型的粒子加速器。 粒子加速器在二十世纪以来的科学研究中,更是不可或缺:它发现了绝大部分新的超铀元素,合成了上千种新的人工放射性核素,并凭借它,系统深入地研究了原子核的基本结构及其变化规律,促使原子核物理学迅速发展成熟;高能粒子加速器的发展,又使人们发现包括重子、介子、轻子和各种共振态粒子在内的数百种粒子,建立了粒子物理学。在工学、农学、医学各领域中,加速器被用于同位素生产、肿瘤诊断与治疗、射线消毒、无损探伤、高分子辐照聚合、材料辐照改性、离子注入、离子束微量分析以及空间辐射模拟、核爆炸模拟等方面。尤其是近20多年来,加速器的应用已远远超出原子核物理和粒子物理领域,在诸如材料科学、表面物理、分子生物学、光化学等其它科技领域也得到广泛而重要的应用。 事实上,孙元起在1900年公布所谓的“炼金术”,即用天然放射性元素放射出来的α射线轰击氮原子首次实现元素的人工转变以来,物理学家就认识到,要想进一步认识原子核结构及变化规律,必须用高速粒子来轰击原子核。然而天然放射性提供的粒子能量有限,只有几兆电子伏特;天然的宇宙射线中粒子的能量虽然很高,但是粒子流极为微弱,比如能量为10的14次方电子伏特的粒子,平均每小时在一平米的面积上只降临一个,而且无法支配宇宙射线中粒子的种类、数量和能量,很难用于开展研究工作。因此为了实现有预期目标的实验研究,研制和建造粒子加速器就变得非常重要。 科学家最初的设想,是利用直线加速器加速带电粒子,粒子沿着一条近于直线的轨道运动,并被逐级加速的。可是,当需要很高的能量时,加速器的直线距离会很长。用什么办法来大幅度地减小加速器的尺寸呢?在1930年,耶鲁大学的毕业生欧内斯特·劳伦斯在直线加速器谐振加速工作原理的启发下,提出了研制回旋加速器的建议。就是在回旋加速器里增加两个半圆形磁场,使带电粒子不再沿着直线运动,而沿着近似于平面螺旋线的轨道运动,这种改造使得加速器的电场不至于太长而导致电场能损失,也可以逐级谐振加速到很高的能量,而且加速器的尺寸也大大地缩减。凭借此项发明,劳伦斯获得了第39届诺贝尔物理学奖。 孙元起在《一种回旋粒子加速器的构想》文中,就是提出这个极富设想的设计发明。 除此之外,孙元起还承担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就是给这本理科学报写篇卷首语。在某种意义上讲,孙元起把这篇文字看得比学报中的任何一篇论文都重要。因为它既是学报未来一段时间的办刊宗旨,也是读者对于学报的最直接印象。是宣传鼓动,大喊“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口号?还是介绍眼下世界上最新的科学进展,让读者与科学界同呼吸共命运? 犹豫再三,孙元起决定写出自己最想做、一直在做、而又很难独立完成的愿望。 于是,读者在别别扭扭地打开理科版《私立经世大学学报》的时候,会看到这样的题目:《中国自然科学研究的方向——与我国有志科技救国者商榷》。在篇中,孙元起用正统读书人非常鄙薄的白话文,郑重地写道:道光、咸丰以来,中国自然科学的全面落后,是显而易见的。随着西历进入了新世纪,这种差距不仅没有因为洋务运动的蓬勃发展而缩小、消失,而且越来越大。差距的愈拉愈大,关系的是国家兴亡、民族盛衰,读书求学者无不应该时刻铭记在心。 有位学者说过,所有伟大的理论和思想,都是猜想出来的。根据已有的理论进行推理和论证,只能得出一些现有理论框架内的结论观点而已。我国中小学堂的学生,一般都是聪明过人,而且很少受到现有理论知识的束缚,加上他们年龄比欧美诸国学生大,比较成熟,没准儿真的能想出一些伟大的东西。然而这些伟大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不能给国家民族带来效益,除了增加荣誉,与国家兴亡、民族盛衰关系不大。所以,我们应该更注重实用性的科学研究。 当然,仅凭中国现有为数不多的自然科学研究者,想在自然科学领域全面开花、全面赶超,无疑是痴人说梦。可取的方法是,在一个或几个窄小的点上进行精深的研究,进而突破,通过以点带面,拉动自然科学研究水平的提高,实现全面发展。 本人虽然不才,但在西方游学多年,略有见闻。今日在此,不揣简陋,提出中国自然科学研究亟需关注的三个方向,与我国有志科技救国者商榷。如有可取,还望大家共同为此努力! 首先是与农业增产增收有关的科学研究。中国自古为农业大国,从事农业劳动的人口也是世界上最多的,然而四万万国民每日辛苦劳作,却仍然挣扎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境地。有志之士无不痛心!学以致用,故而与农业增产增收有关的科学研究,是科学家关心的第一要务。在这里提醒诸君,请不要以为种地之术,国人已有数千年经验,就轻易视之。要知道,单单是作物想获得大丰收,就要涉及到生态学、水利工程、遗传育种、水土保持与荒漠化防治、病虫害防治、农业机械、农药学、土壤学、植物营养学等诸多学科,足以使无数学者一生为之殚精竭虑。何况此外还有畜牧、养殖、捕捞、制茶、果树等门类? 二是与工业体系建立有关的科学研究。自洋务运动在大江南北展开以后,我国的工业体系已经初步得以建立,在煤矿开采、钢铁冶炼等方面取得一定成绩。但从整体来看,还显得非常薄弱,尤其在地质学、矿产勘探、采矿工程、安全技术、金属冶金、材料加工、机械制造等方面,远远落后于西方各国。一个完整而健康的工业体系,必须由坚固而丰富的科学知识予以支撑,以积极的研究探索作为导向,才能保证持续发展下去。只顾着从外国引进、移植,只能算是鹦鹉学舌,终究不能独立。 三是与军事战争有关的科学研究。农业增产增收、工业体系建立,若无足够的武力予以保障,纵然获得大成就,也不过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罢了。所以与军事战争有关的科学研究,历来是各国科学家研究的重点。研究先进高效的枪械、武器装备,更是重中之重。在中国工业体系还没有完全建立的时候,研究军工产品,类似缘木求鱼。不过,我们可以另辟蹊径,研究一种或数种具有战略威慑意义的超级武器。这种超级武器,具有普通武器所没有的强大杀伤力,比如,使用一次可以消灭成千上万名敌人,使之闻风丧胆,不敢来犯,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经世大学,作为是一所以经世致用、强国利民为宗旨,以培养学术科研人才及其他学堂教学师资、企事业技术力量为中心的综合性大学,有志于在此三方面中,做出自己的贡献。希望广大读者,与我们互相切磋,共同进步,进而达到祖国形势、人民富强的目的。 后世很多科学技术史的研究学者认为,这篇文章的发表,标志着这位杰出的物理学大师的研究兴趣发生重大转变,从理论研究转为实用技术。自此,中国物理学的发展走向了一个新的阶段! 第六十五章四厢花影怒于潮 孙元起顿时一惊,钢笔戳破稿纸,在纸上洇出一团大大的墨迹。急忙站起身,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老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才嘶声说道:“学生们在操场上集合,说是要到城里闹事呢!” 到城里闹事?学潮?孙元起浑身一激灵: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在建校之初,为了避开这档子事儿,就不惜跑到荒山野岭里来。千算万算,结果还是躲不过! 眼下却不是懊悔的时候,孙元起立马命令道:“老郑,你去把保安们全部找来,拦住校门,别让学生们出去!我现在就到操场上看看!” 说话间,冲出成蹊馆。刚出门,就听见操场上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驱除俄寇,还我东三省!”“还我河山,保我家园!” 紧跑几步,来到操场上,只见数十名学生穿着一致的军训服装,手里挥舞着纸旗,随着前面带队的几个人,呼喊着口号。不时有学生从教室里跑出来,加入他们的队伍中去。 仔细辨认时,前面的那几人却不认识,尤其是其中两人,年龄已经是三四十许,想来不是自己的学生。正疑惑间,张元济带着喘息的声音出现在耳畔:“那两个年长的,一个叫吴敬恒,一个叫孙揆均。后面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是胡汉民。他们原先都是在日本游学的,去年七月份,他们与公使蔡钧发生冲突,回到国内。后来辗转来到学校旁听。虽然他们年龄大了,但因为都是江浙人,我就没有拒绝。谁知道,他们竟然闹出这等事儿来。唉,失策失策!” 原来当时东京有个专为中国学生设立的成城学校,系士官学校的预备班。日本政府规定,外国人入士官学校须由其本国公使保送,唯独成城学校无须保送。可中国公使蔡钧认为此预备班带有军事教育性质,故请求日政府凡入成城学校者应由他保送。1902年7月,吴敬恒、孙揆均、蔡锷等二十六人同往使馆,面请蔡钧保送九名同学入成城学校。蔡钧以自费留学生不得学军事为由,拒绝保送。学生不肯善罢甘休,在使馆大声抗议喧哗、讽刺挖苦。其余在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也广为声援,相持达一星期之久。蔡钧恼羞成怒,认为学生们“纯是目无纲纪,无理取闹”,让人把带头的吴敬恒、孙揆均逮送到东京警视厅关押一夜。最后,东京警视厅以妨碍治安罪,将吴、孙二人驱除出境。史称“吴孙事件”。 开门揖盗啊!孙元起心中暗自解嘲道:如果我现在阻拦学生,是不是也会被后世认为是“包衣奴”,或者“政府鹰犬”、“朝廷走狗”呢?唉,为了学校,只好做一回罗家伦、杨荫榆喽! 事已至此,还是应该先解决问题吧!孙元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队伍的前头,拦住学生:“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吴敬恒慷慨激扬地说道,“俄寇先是屠杀我海兰泡、江东六十四屯华人,再强占东三省,如今又不肯撤军,难道这些,还不值得我们抗议么?” 吴敬恒本来年纪就比孙元起大十一岁,再加上满脸胡须,如此理直气壮地答话,看上去倒如长辈训斥晚辈一般。 孙元起在民族大义面前,不觉气馁。 吴敬恒所提及的事儿,还得从咸丰那个死鬼说起。 海兰泡在黑龙江的对面,与黑河夹岸相对。两者原本是一个城镇,黑龙江从城中穿流而过,原本皆归中国所有。咸丰八年(1858),清政府与沙俄签订《中俄瑷珲条约》,把它割让给了沙俄,并被改名为布拉戈维申斯克,是阿穆尔州的首府。然而在三万多居民中,半数以上为华人。 到了1900年,沙俄看见清政府摇摇欲坠,希望能乘机分一杯羹,苦无良机。7月15日,俄国轮船侵入中国瑷珲江面,中国瑷珲驻军派船前往阻拦,双方交火,互有轻微死伤。沙俄政府遂以此为借口,挑起事端,先对海兰泡中国居民进行大屠杀。作为当时在南岸的目击者,瑷珲副都统衙门笔帖式杨继功记载道:“二十一日(7月17日)午前十一钟时,邀望彼岸,俄驱无数华侨,圈围江边,喧声震野。细瞥,俄兵各持刀斧,东砍西劈,断尸粉骨,音震酸鼻,伤重者毙岸,伤轻者死江,未受伤者皆投水溺亡,骸骨漂溢,蔽满江洋。有随浪力过江者八十余名,赤身露体,昏迷不能作语。” 此种暴行持续三四日,中国居民死难者达五千多人。与此同时,沙俄军队又在中国领土江东六十四屯大肆烧杀抢掠,并且非法宣称该地区归俄国管辖。 嗣后,俄国以镇压东北义和团运动为名,单独大举入侵我东北地区,其目的是独吞我东北三省。而此时,清皇室被八国联军追得风声鹤唳,自顾不暇,哪有功夫去管龙兴之地的安危?于是,哈尔滨、瑷珲、海城、齐齐哈尔、盛京、锦州相继沦陷。 在这场不均衡的战争中,黑龙江将军寿山无疑是以为民族英雄。齐齐哈尔在被俄军攻破之前,寿山认为“辜负国恩,不能战,不能守,亦并不能与俄见面”,决定自杀殉国。在自杀前写给清廷的遗折中,他还耿耿不忘东三省之事,痛陈移民实边的重要性,认为将来欲保黑龙江省,必须将旗地、蒙地招民垦荒,“沿边两城尤须变通兴垦”,“江省之事,非开荒无从下手。以七城之大,土地之沃,如果得人而理,不出十年必能自立”。然后他吞下金子后,躺在棺材中等死,不料好久都没有动静,只好命令他的部下开枪将他打死。他的手下于心不忍,第一枪因为手抖,只打中左胁,并不致命。遂再次下令开枪,这一次命中小腹,仍然没有死。寿山厉声疾呼,手下于是又开一枪,这第三枪终于完成了他殉节的心愿。 就像所有的故事一样,有好人,就有坏人。与寿山这个好人对应的,是盛京将军增祺和已革道员周冕这种败类。在俄军攻陷盛京之前,增祺便逃到了新民厅,旋即被俄军软禁。贪生怕死的他,在俄军胁迫下,派已革道员周冕至旅顺与俄军谈判,然后擅自签订了卖国的《奉天交地暂且章程》。——尽管如此,增祺只是被朝廷革职而已,旋即又恢复原职,后来还做了一件赫赫有名的“大事”:招安张作霖。 义和团事息,清政府在西安驻跸,派驻俄公使杨儒为全权大臣,与俄国谈判接受东三省事宜。这时候,清廷根据杨儒的奏报,才知道增祺私自签署了《奉天交地暂且章程》!除了说“殊深骇诧”“殊属荒谬”之外,清政府也别无良策,只好命杨儒等在东三省事务交涉中“总期吏治、兵权,均不失我自主为要”。 话说杨儒不愧是条汉子,在圣彼得堡这个客场,和沙俄外交大臣拉姆斯独夫的谈判中,据理力争,寸土不让。甚至俄方刚提出修改方案,只要他认为不合理,不等清政府的答复,就加以拒绝。沙俄曾对杨儒说:“你只管签条约,如果中国政府敢以此加罪于你,俄国必然出面保护!”杨儒义正词严地答道:“贵方何出此言!我是中国官员,要求俄国保护,岂不是太没有颜面了?如果这样做,我在中国便没有任何立足之地。我觉得,贵方说出这种话,是非常失礼的!”杨儒在谈判中,可能已经患有脑中风,曾跌伤一次,但他依然坚持参加谈判。在1902年3月25日谈判后回使馆下车时,再次滑倒坠地,至不省人事。一年后的2月17日,病逝于俄国。 和杨儒相类似的是李鸿章。他接替杨儒,在中国与俄国公使的谈判。当时他已经油干灯尽,为了支撑大局,依然顽强坚持。据说,李鸿章在病逝前,俄国公使还手持条约在床前相逼迫。但李鸿章咬定牙关,至死也没有签署。 由于东三省事关重大,连一向唯唯诺诺的光绪帝都坚决不允许画押,地方督抚刘坤一、张之洞等纷纷表示反对,社会各界也接连集会抗议。 更重要的是,列强内部存在裂痕,这给了中国一线生机。日本、英国等和沙俄素来就有矛盾,此时自然不愿沙俄一家独大。尤其是日本,对东三省垂涎已久,怎么可能允许别人据为己有?沙俄本来想拉法国到自己一边的,好保持现状,结果美国立马赞同英日主张。看到英、日、美等国坚决反对,沙俄不敢用强,只好于1902年4月8日签订《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被迫同意分三期撤兵,一年半撤完。 到了这一地步,事情应该告一段落了吧?如果你这样想,就太小瞧北极熊的贪婪了!吃到嘴里的肉,它怎么甘心就这么吐出来呢?果然,第一期撤兵还非常守约,等到了第二期撤兵的时候,沙俄见英、日、美等国有些不关心这问题了,立马耍赖,拒不撤兵。不仅不撤兵,反而又向清政府提出七项无理要求! 消息传开,全国一片哗然。上海士绅、东京中国留学生已经举行数次大规模集会,表示强烈抗议。今日,吴敬恒、胡汉民等就想鼓动经世大学的学生,到京城各大衙门去抗议请愿。 这一水的军装短打扮、一水的青年小伙子,还到各大部委去闹事,你让那本来就敏感的清政府会怎么想? 孙元起以手扶额,弱弱地问道:“你们抗议,我也赞成。可是你们能只在校园抗议,不去城里么?” 第六十六章也是人间生活计 “嗯?”吴敬恒先是一愣神,旋即满脸鄙夷地看着孙元起:“你是白痴么?我们鼓动大家集会,自然是要到京城,向外务部那群大人先生递书请愿。在校园里抗议,能有什么用?” “这个吴疯子!”张元济不禁摇头骂道。 听闻吴敬恒骂孙元起是白痴,跟在后面的学生先不干了,大声鼓噪起来:“不准辱骂先生!”“老吴,给先生道歉!”性急的已经把手中纸旗扔到地上,卷起袖子准备过去暴揍他一顿。 吴敬恒见自己的队伍里发生内讧,连忙回身安抚道:“我给孙先生道歉,自然可以,但孙先生必须同意我们去城里请愿。大家说,好不好?” 热血的学生们一时间自然不识吴敬恒话语中的陷阱,顿时欢呼起来,齐声道:“好!” 孙元起不由气闷:这吴敬恒嘴尖舌利,果然是搞宣传暴动的好手!当下也不再客气:“你道不道歉,敝人管不着,也不需要!但是今天,我绝不允许我的学生走出校门半步!” 吴敬恒、胡汉民等人立马怒目相视。 胡汉民更是不客气地说道:“你今天要是敢阻拦我们的爱国游行,你就是汉奸!就是卖国贼!永远钉在民族的耻辱柱上!” 孙元起看着这个二十世纪初的愤青,不怒反笑:“那你跟我说说,什么就是爱国了?” 胡汉民转过身,面向后面越聚越多的学生,大声说道:“列强亡我之心不死,其中,沙俄最贪婪无厌,自从康熙年间以来,一直觊觎我中华国土。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在我们这个老大帝国身上啃下一块。尤其是近百年来,已经强占我领土数百万平方公里,其大小三倍于法兰西,五倍于日本!尽管如此,这个强盗还不满足,继续窥伺。现在,他们又把眼光转向了东北,趁着庚子年我国家有难,悍然强占了东三省!虽然去年的时候,在我国民强烈抗议下,迫于国际舆论压力,被迫答应撤军。可是依旧贼心不死!年初看到我国民懈怠,便违约拒不撤军。不仅如此,还又提出七条无理要求!我等中华国民,能不能答应他?” 近百名学生一齐振臂高呼:“不能!” “是的,我们誓死也不能答应!”胡汉民挥舞着右手臂,“消息传来,全国上下无不愤慨。上海各界绅商、民众、学生数千人,在张园集会,抗议沙俄的侵略要求,并致电外务部。电函中义正词严地说道,对于这种无理要求,我全国人民万难承认!即便政府承认,我全国四万万国民也万不承认!” “我全国四万万国民万万不承认!”学生高声喊道。 “在日本东京,中国留学生五百多人,于锦辉馆集会,声讨沙俄侵占东北罪行。会上,他们决定成立拒俄义勇队,准备效法斯巴达三百勇士,开赴东北,与沙俄侵略者决一死战。两日之间,报名者就达一百三十多人。亲爱的同学们,在温泉关前,斯巴达三百勇士全部战死,只为祖国独立自由!今天,我们的同胞在日本也准备流血捐躯,难道我们就这样坐视不管么?” “不能!不能!”学生们高亢地回应着。 胡汉民满意地点点头:“是的,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刚才孙先生问我,什么是爱国。现在我就告诉他,上海各界在张园的集会,就是爱国!留日学生成立拒俄义勇队,就是爱国!我们今天去京城向外务部递交抗议,就是爱国!!” 吴敬恒这时候高喊道:“抗议有理!爱国无罪!” 学生们跟着喊:“抗议有理!爱国无罪!” 看着场面就要失控,张元济、孙元起急忙站到最前面,对学生们高声喊道:“同学们,同学们!请你们听我说几句好么?” 张元济、孙元起毕竟是他们的老师,毕竟是他们的校长。看到俩人要说话,下面几个呼吸间恢复了安静。张元济撤后一步,把话语权让到孙元起。 “爱国,是每一个国民应有的品质,不仅要写进书里、记在心里,还要刻在骨子里、流在血脉里,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可是,”孙元起摇摇头,“我们都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样一个国度。不说因言获罪,就是惹上头一个不高兴,我们学校都有可能明天就关门。你们大张旗鼓,到京师重地去游行抗议,你让官府的人怎么想?让皇宫里的人怎么想?所以,为了我们的学校、为了我们的同学,我希望你们不要到城里去。” 吴敬恒冷笑道:“孙先生,我记得经世大学的宗旨就是‘经世致用’吧?用之大者,为国为民。如果连为国为民请愿抗议都不行,还要‘经世’二字何用?” 孙元起对这个激进分子皱起了眉头:这群鼓吹暴力的家伙,纯粹是有激情没理性、有破坏没建设,国家怎么可以交到他们手中呢?当下厉声说道:“经世大学的宗旨,不是‘经世致用’四个字,而是‘经世致用,强国利民’八个字。国家没有屹立于强国之林、国民未能衣食无忧守法知礼,经世大学就有继续存在的价值!而且,我并不反对你们爱国。表明爱国的途径不止一种,只是不赞成你们用集会抗议的方式。” 胡汉民嗤笑一声:“那用什么方式?难道像某人一样,八国联军还没打到北京,就先跑到国外,这才算爱国么?”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胡汉民当着众多学生说这话,把孙元起羞愧得无地自容。学生们先是一阵静寂,然后大声喧腾起来,此起彼伏的都是对胡汉民的声讨。这时胡汉民也发觉自己失言,只是在这么多学生面前,如何好意思把道歉说出口! 张元济也急忙过来劝慰。孙元起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稍加振作,示意大家安静,才说道:“庚子年你们也都经历过,他们义和团盲目排外,把铁路、电灯、电线视为妖物,西学书籍也在烧毁之列。而我则属于十恶不赦的‘二鬼子’,如果留在京城,定然难逃一死。死在他们的手中,算是爱国么?退一万步讲,义和团‘扶清灭洋’成功了,就是中国之福么?我不觉得! “我记得西方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当他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我所做的事儿,虽然不能上升到为人类解放而斗争的高度,但我自信,我活着的价值,绝对比死在义和团屠刀下要大!所以我要活下去。 “是的,我很怯懦、很卑微,我不敢大义凛然为国捐躯,我不敢让辛辛苦苦建好的学校就这样关门,甚至我不敢让满腔热血的学生走进京城去集会抗议。但,这绝不是因为我不爱国!相反,我爱这个国家爱到了骨子里!或许要过二十年、三十年,或许是一百年后,你们会知道,我对这片热土爱得有多深沉!” 孙元起说道这里,有些伤感。整顿下情绪,才接着说道:“不错,大规模的抗议是能让列强暂时退步。可如果国家没有实力,国民就如同蚂蚁一般,开垦土地的人们谁会注意地上一群蚂蚁的抗议呢?而且抗议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频繁使用,便如黔之驴的嘶叫,吼得多了,老虎习惯之后就不怕了。到那时候,下场只怕更惨! “秦汉时候的韩信,在年少的时候在街上遇到几个地痞。地痞说:你虽然喜欢佩刀弄剑,其实你就是个窝囊废。如果你有本事,就捅我一刀;要是害怕,就从我胯下钻过去。如果韩信逞一时血气之勇,拔刀相刺,不是被地痞群殴而死,就是被官府捉拿处斩。可韩信是有大抱负的人,怎么能就这样平庸的死去呢?所以他选择了胯下之辱。韩信尚能忍受胯下之辱,作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以及你们这些有知识有理想的爱国青年,难道就不能忍受么?中国如今最缺少的,不是热血青年,而是理性而睿智的才俊。只有他们,才能明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道理,肯为了一个宏大的目标,花上数十年、乃至一辈子的时间,卧薪尝胆,矢志不渝,无怨无悔! “你们这样去城里抗议,除了逞一时之快,还能有什么效果?如果抗议真的能让列强退出国境、政府廉洁奉公执政爱民,我倒非常愿意陪你们一起去。事实上呢?恐怕只会让朝廷对我们学校心怀忌惮,必欲关之而后快! “人各有志!我希望经世大学培养的学生,是走教育救国、科技救国道路的!如果你们强要出去,我也不多拦,只请你们不要穿军训服装,也不要说是经世大学的学生。走出去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第六十七章雄关漫道真如铁 “退学?” 孙元起的话,直如一道闪电,炸响在学生们的耳际。对于负笈远道求学的学生来说,退学无疑是最大的处罚。 一向温和的孙先生,突然说出如此冷峻的决定,全场顿时为之哑然。 眼看众人雌伏,吴敬恒不禁勃然大怒:“同学们!我们行爱国义举,死且不怕,何况区区退学么?想当年,洪承畴被太宗生擒,洪承畴开始时踞坐大骂,人人都以为他要做忠臣,便派范文程前去规劝。房梁上灰尘偶然落在洪承畴的衣服上,他急忙弹去。范文程凭此,就知道他做不得忠臣:惜其衣,况其身乎?果然,洪承畴最后投降,做了大汉奸!同样道理,如果我们今天贪恋学校,惧怕退学,而不去游行,便和洪承畴爱惜衣服何异?怕以后也是做不了爱国义士的!” 一直在后面的张元济,此时应声答道:“稚晖此言不当!除却生死无大事,男儿到此是英雄!激于一时义愤,而慷慨死节,虽然是妇人儿童,也能做到。只有真正的大丈夫,才会在这个时候,认真权衡是苟且偷生,以待后日,还是勇于赴难,杀身成仁!聊举几个例子,以为佐证:程婴、公孙杵臼同为赵氏遗孤,一个先死,一个抚育孤儿,而史书上明确记载:‘死易,立孤难耳。’此其一。 “勾践当国破家亡之际,难道当时不能一死了之?但他忍辱偷生,卧薪尝胆,终于恢复救国,后世无不称赞。此其二。 “张良、项羽,都是六国后人,在秦灭六国之时,并不因一时义愤,刎颈投江,而是等待时机,终于覆灭秦室!此其三。 “出使匈奴,虞常等死节,固然是烈士,苏武持节十九年,何尝不是忠臣?此其四。 “党锢之祸,李膺、范滂是义士,但后人何尝訾毁张俭、杜根?此其五。 “今时今日的国家形势,各位学子都知道一二,说危如累卵、风雨飘摇,怕是丝毫不夸张。现在的问题,好比火灾发生,一方面是固然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灾难迫在眉睫,另一方面,则是让知道的人积极投入拯救灾难的行列。不宣传,则无人知道救灾;光宣传而无人实际救灾,只能坐看火势变大,与不唤醒何异?自道光、咸丰以来,鼓吹亡国亡种的言论已经遍布报章,国民耳熟能详,毋庸吾辈锦上添花;关键是如何救国救种,这才是雪中送炭,这才是吾辈的着力点!” “张先生说得极是!”孙元起点点头,扬声说道,“爱国者在心、在行,而不在一时之举!我今日劝阻大家,不是让你们坐视国家危亡于不顾,而是希望你们留此有用之身,学习科学知识,更好地解救祖国于水深火热之中!” 吴敬恒反唇相讥:“国家危亡,迫在眉睫!民族沦陷,将为奴隶而不可得!学科学,更有何用?即便学成,也不过是让自己做高等奴隶,靠主子的赏赐,混碗饱饭吃!与国家、民族,有何等干系!” 孙元起指天而誓:“王朝之存续,我不敢多说。但是我敢向你们保证,中华在未来三十年间,虽然还会有这样、那样的困难危机,但绝不会灭亡!中华民族或许会有这样、那样的劫难,但绝不会沦为奴隶!如果真有那样一天,我孙某发誓,绝对会脱下长衫,拿起刀枪,冲在最前面!死在最前面!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周围师生,听罢此言,不觉悚然立直身躯。 孙元起放下手臂,深情地望着学生:“既然现在国家、民族还没有到这一步,就必须有人立在农田里,为祖国耕耘收获粮食;就必须有人守在工厂里,为祖国劳动生产物品;就必须有人留在校园里,为祖国培育下一代;就必须有人呆在研究室里,为祖国积蓄潜能。只有大家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国家才会不灭亡,才会渐渐强大! “在于我们经世大学就是,除了你们要学好自己的知识外,还要努力做好研究。学文的,自然是为了更好地保存国粹,教育国民;学医的,自然是提高国民体质,保障国民健康;而学习理工的,我则希望你们能留在研究所里,淡泊名利,不计荣辱,潜心研究。 “好了!大家都各自回去,以救国救民之心,在自己的专业内努力学习,争取早日走出校门,为祖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学理工的同学,如果你们有志为国为民,愿意呆在实验室四十年的,请跟我到校长室来!” 人群中不知谁嘀咕一声:“啊?要在实验室呆四十年?” “你们死且不怕,何况只有四十年的学习研究呢?”孙元起冷冷地环顾四周,“看来,果然如同程婴所说,‘死易,立孤难耳!’” 说罢,孙元起自朝校长室走去。 学生们在一阵骚动之后,三三两两的,有的回宿舍,有的回教室,还有三四十人跟在孙元起背后,向成蹊馆去了。片刻之后,操场上只剩下吴敬恒、孙揆均、胡汉民等数人。 胡汉民不觉心灰意冷:“稚晖兄,我们还去京城示威请愿么?” 孙揆均也挠挠头道:“就我们几个人去京城,能有什么影响?这里的学生,可比东京的留学生差远了!” 吴敬恒皱着眉头,寻思片刻,才咬着牙说道:“那,我们姑且忍耐,今天就暂时不去城里。我倒要看看,这姓孙的到底耍什么鬼花枪!哼,我就不相信,年青人身上的血难道是冷的?!” 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下去。 就在同一天,距离经世大学只有数十里的京城内,爆发了中国现代大学里的第一次学生爱国运动:京师大学堂师范、仕学两馆学生“鸣钟上堂”,发起全校大会,声讨沙俄侵略。这时候,京师大学堂学生拢共不过一百八十二人,几乎全员参加。 会上,先由大学堂助教范源濂先生陈说利害,然后是学生登台声讨沙俄侵略罪行。发言者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说到动情处,学生共教师同悲,泪水与鼻涕齐飞。台上台下,放声痛哭,震撼天地。 经过讨论,决定致电各省督抚和各省学堂,介绍京师大学堂举行拒俄集会经过情况,号召各学堂学生“发大志愿,结大团体,为四万万人请命”,联合起来共同抵制沙俄无理要求。会后,并起草《京师大学堂师范、仕学两馆学生上管学大臣请代奏拒俄书》,呈递给管学大臣张百熙,以及奉旨会办京师大学堂事宜的张之洞。 几乎所有的学校,面对学生运动,采取的措施都和孙元起一样:劝阻。京师大学堂也不例外。 在京师大学堂学生召开拒俄大会的当晚,校方就贴出告示,严禁学生举行爱国集会,声称“此事非学生分内之事”。不久,原清流派领袖,现年六十六岁的张之洞也亲自到大学堂,一边劝慰,一边告诫学生:“学堂以外之事,不可以作!” 尽管如此,京师大学堂还是有部分学生退学,赴东北进行武装抗俄斗争,比较著名的有:丁开嶂创立的“抗俄铁血会”,朱锡麟组织的“东亚义勇队”,张榕发起的“关东独立自卫军”。 学生们跟着来到了校长室,孙元起的亢奋还没有消退,看着挤满大半间屋子的学生,高声说道:“你们能有这么多人跟着我来,我非常高兴!不过我们即将开始的,是一个历史性的工程,浩大而持久,我们这点人是远远不够的。但是,我们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由我们盗来的火种,将在后来者的手里变成燎原之火,造福万代!” 说到这里,孙元起压低声音,低沉的声音中带有一丝蛊惑的味道:“我以前,一直跟你们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其实,我只说了前半句,没告诉你们后半句。今天,我就悄悄地告诉你们后半句,你们不要说告诉别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后半句就是:科学技术也是第一毁灭力!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打开‘科学技术’这个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毁灭力’那只魔鬼。让那只魔鬼,来对付侵略我们的帝国主义列强!” 学生们闻言都是一怔。 孙元起感觉自己的阴谋得逞了,嘴角微微上扬:“如果世界上真有潘多拉魔盒的话,那么我就是少数几个知道他威力,并且知道他真实面目的人!而你们,现在还没有能力知道。所以,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此外还有——” 说着,孙元起转过身,从书架上找到刊登自己论文的各期杂志,从收录《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的那一期《Science》,直到最近一期刊登自己《一种回旋粒子加速器的构想》论文的《私立经世大学学报》样刊,随手交给自己身旁的潘咸:“此外还有的就是,你们回去之后,把这些杂志中所有我写的论文抄下来,好好读,认真看。等你们毕业的时候,如果还有兴趣、还有热情,我再跟你们透露潘多拉魔盒的部分细节!” 等学生们走后,孙元起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望着天花板,那种感觉,好像是历史画卷在自己的手中开始出现一个细小的波动。这个波动,最终变成宏阔的波澜。神情恍惚间,不由想起《指环王》中的那句经典台词:So,itbegins! 本来,孙元起打算和去年一样,四月中下旬启程到美国,九月初开学时能赶回来。因为此事耽搁,竟然不能成行:被鼓动起来的学生,好比一座活火山,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自己这个校长,只有坐在火山口上用心疏导,希冀火山渐次平复,不致惹出祸端。 到了六月初,学校开始下一学年的招生,学生也准备期末考试,暑假近在眼前,再无心思他顾,孙元起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出发之前,犹自不放心,只好以游学为名,将韩蘧、陈骥德、潘咸、刘斌等几个不安分的学生带在身旁。 听说可以公费出国,这几名好动分子哪有不愿意的?早就乐得找不着北了。孙元起怕他们把出去的三四个月,当做旅游度假,少不得又给他们圈定一些考察课题。 就这样,一行人于六月中旬踏上旅程。本来薇拉也准备一起走,好让念祖见见远在异国的外祖父母。众人齐声劝道:“海上颠簸,路途艰辛,便是大人也吃不消,何况还在襁褓中的孩子?”薇拉闻听此言,方才打消念头。 轮船在海上航行三天后,循例要到横滨加水加煤。若是以前,孙元起倒可以在船上休息,或者去码头上走走。然而上次承梁启超的人情,今日到此,自然应该带上礼物前去答谢。 孙元起叫上略懂日语的刘斌,出了码头,坐上黄包车,直奔《新民丛报》社。 山下町152番的《新民丛报》社,在巷子里头。刘斌上前按响门铃,良久才有一人出来开门。刘斌一句“梁君在么?”还没说完,那人见是生面孔,便急忙掩门,口中连称:“不在!不在!” 孙元起觉得此人面熟得紧,连忙唤道:“且慢!我是孙元起,你是、你是马君武吧?” 那人才住手,仔细打量孙元起几眼,才一拍腿:“啊呀,果然是孙先生,马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快、快、快,屋里请!”孙元起师生二人这才得以进屋。 马君武关上门,跟在后面解释道:“孙先生,刚才倒不是诳你,任公确实不在。他于本年三四月间,已经去了美利坚。” 刘斌说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们也要去美国呢。在这里失之交臂,没准在大洋彼岸还能遇上!” “那最好!”马君武点点头,把客人让进客厅,“自从报馆成立以来,朝廷探子隔三岔五来捣乱。所以我们见了生面孔,素来是不接待的。刚才无礼,倒不是针对孙先生您的,还请恕罪则个!” “君武客气了!”孙元起丝毫不以为忤,“你们也是情非得已嘛!” 马君武进屋沏茶。师生二人在客厅欣赏壁上的和式绘画,就听隔壁有人厉声说道:“什么鸟爱国主义不爱国主义的!人家的国家,不让咱们去爱,咱们凭什么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依我看,不如推翻满清统治,实行民族主义!” 刘斌最是泼猴脾气,素爱玩闹,便起了戏弄之心。对孙元起大声说道:“我说朝廷探子怎么老来,原来这里果然窝藏着革命党!回去之后,定要上报衙门,捉拿反贼!” 隔壁先是寂静如死,然后一阵鸡飞狗跳,数十人齐声喊道“不要走了奸细”,呼啦啦抢了出来,顿时将师生二人牢牢围住。 第六十八章田横五百人安在 孙元起见状,急忙解释道:“诸位,诸位,这是个误会!” 那厢沏茶的马君武也早撇了茶壶茶碗,赶过来查看究竟:“各位请稍安勿躁,此乃经世大学的校长,著名学者孙百熙先生,并非什么清廷的探子!” “哦?原来他就是为虎作伥、阻止学生游行的孙元起?”听这声音,好像就是刚才隔壁说话的那个大嗓门。 “怎么说话呢?懂不懂尊敬师长?”罪魁祸首原本站在孙元起身侧,笑嘻嘻地看着眼前这群学生兵荒马乱的模样,此时听到有人指斥自己先生,顿时不乐意了。大有一言不合,就挽着袖子干仗的架势。 孙元起不管外人怎么说自己,却呵斥道:“吉甫,过来道歉!” 见老师生气,刘斌只好委委屈屈地冲周围诸人一抱拳:“对不起,刚才刘某唐突了,请恕罪!” 孙元起也朝他们拱拱手:“敝人上次路过横滨,承蒙任公款待。此次路过,特来答谢,没想到任公已经先一步赶赴美国。小徒生性顽劣,惊扰各位,但是并无恶意。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本来就只是言语不和,那群青年见师生二人并非奸细,且已经道歉,也不为己甚。早有一人拔开人群,来到面前,朝孙元起行个军礼:“敝人蓝天蔚,字季豪,忝为军国民教育会会长。刚才我们也多有得罪之处,希望不要见怪。” 军国民教育会?好奇怪的名字。孙元起不由得想起另一个名词:军国主义。 马君武见孙元起大有不解,在一旁解释道:“今年四月,沙俄不是拒不撤军,而且又提出七条无理要求么?我等留学生无不愤慨,便在东京集会抗议。会上,就读于日本士官学校工兵科的季豪兄等倡议成立拒俄义勇队,数日之内,就有一百三十多人报名。 “在五月初,大家开会决定改拒俄义勇队为学生军,推举季豪兄为队长,进行军事训练。季豪兄对学生军全体人员进行体格检查,根据身体的强弱,编成甲、乙、丙三个区队,每个区队下编四个分队。准备军成之日,开赴东北,效法斯巴达勇士,与沙俄侵略者周旋。 “谁知道,朝廷认为我们‘名为拒俄,实则革命’,与日本政府相勾结,对我们刺探压制。学生军成立没过十天,东京警视厅就来干涉,说什么‘在日本组军,有碍日本主权’。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改名‘军国民教育会’了,寓意养成尚武精神,实行爱国主义。 “朝廷还不罢休,近日又来电,急召季豪兄回国,想来是准备对他严加惩处。大家对季豪兄回国后的安全都十分担心,故而在此集会,劝他不要回国。言语之间,怕是有什么过激之处。孙先生不要怪罪!” 蓝天蔚洒然笑着说:“救国,乃是每一位国人应尽的责任。能为爱国而死,我这区区一条命算什么?倒是大家厚爱了!” “如今这中华,非你我国民之国家,乃是满清帝室之私物。爱国不仅无功,反而有罪。你为它而死,值得么?”这带着吴侬腔调的语音,依约就是刚才在隔壁高声说话的那位。 “晃甫慎言!”蓝天蔚叱责道。转而对孙元起师生二人介绍说,“孙先生,这位叫秦毓鎏,字晃甫,如今就读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政治科,最是热血,经常出言无忌,不过却是出于一片赤忱之心,想来孙先生也可以谅解。” “我有什么需要慎言?爱国无罪!”秦毓鎏昂着头,理直气壮地说道。 爱国到底有没有罪?在历史上,几乎每一次学生运动的政治诉求,都是从爱国之心出发,代表着最广大民众的意愿,喊出时代的最强音。可是单纯的学生,如何是政府的对手?“你跟他胡来,他就跟你讲道理;你跟他讲道理,他就跟你胡来。”古今中外每一个政府都深谙此道。他们之所以敢于不按套路跟你胡来、跟你讲道理,所倚仗就是军队、警察、法庭等暴力机构。说白了,就是拳头大!而学生除了一腔热血、满腹正义之外,更无所有,只能抗议、抗议、再抗议,用自己的前途、鲜血乃至生命,为国家和民族的未来高声呐喊。狡猾如狐的政客,却总能从法律的间隙中找出类似“扰乱治安”“非法集会”“里通外国”“颠覆政府”的罪名,加到学生的头上,然后予以镇压。于是在一段时间内,爱国就成了罪行。 好在历史是由人民写的,所有的正义终究会得到伸张!这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学生的忠诚碧血早已干涸,鲜活的面容变成了纪念碑上的几个干枯文字;而双手沾满鲜血的镇压者,却安稳自在地度过了余生。 想到这里,孙元起不觉叹气:历史,你真的有因果报应么? 刘斌和秦毓鎏似乎天生气场不合,闻言便反唇相讥:“是,爱国是无罪,可谋反是死罪,诛连九族!” 秦毓鎏眉毛都竖了起来,冷冷地瞥着刘斌,从牙根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包!衣!奴!” 眼看矛盾又要激化,马君武急忙打圆场:“孙先生,您是著名学者,在国内外都有很大影响力。依你看,这爱国应该怎么去爱呢?”说着,连忙招呼大家坐下。好在这是和式屋,可以直接席地而坐,否则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这么多凳子。 坐定之后,孙元起才温声说道:“现在国家危亡,说如何爱国,其实就是讲如何救国。未来是不可知的,摆在我们面前的道路有无数条,似乎都有成功可能。然而历史不能假设,成功的道路有且只能有一条,这就需要我们去探索尝试。 “这好比一大群人在暗夜里行路,正确的道路谁也看不见,只好各人根据自己的经验学识分头摸索。有些人勇猛前行,遇到艰险,殒身以殉。有些人缓缓探究,遇到困难,便半道折回。还有些人眼睛好些,看得更远,渐渐寻出一条路来,自然会有人跟随他往前走。至于这条路究竟能否行得通,一时间说不清,仍然需要付出努力。我们不要争辩,只要坚持走下去,终究会寻出一条前进的道路来。 “在前行的过程中,有的人已经探得正确的道路,大声呼吁却无人相信;也有的人寻到一条岔路,却无数人跟着误入歧途。这些都是历史的必然,只有尘埃落定之后再回头看,才能看见前人为了探究未来所付出的艰辛! “在于你们,出于自己的认识和家庭环境,或是持革命立场,或是持维新变法意见,乃至君主立宪、维持现状,只要为国考虑,而不违背大多数国民的利益,就都是爱国。” 秦毓鎏有些惊奇:“前些日子,听说你阻止学生游行,还以为是守旧顽固派呢。没想到,你居然如此开明!看来,人言果然不可尽信。那你为何不让学生游行?” 孙元起答道:“因为就我的考虑,无论何时,也无论中国是维持现状、还是维新或革命的政府上台,只要中华民族想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任何一点的发展与进步,都离不开科学技术的支撑。这种科学技术的支撑,不能企盼别人的施舍,也不可能凭空出现,只有靠自己的潜心研究。我之所至不让学生们去城里游行,就是希望能保证经世大学这片净土的存在,爱好科学的学生能茁壮成长,为国家保存一点科学研究的能力。” 秦毓鎏摇摇头:“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毋庸多虑。在我看来,中国现在应该以民族主义为宗旨,以破坏主义为目的,尽早推行革命。等新政府成立之后,热血青年转而投身于科学研究,假以时日,成果倍出,何患国家落后?假如国家沦为帝国主义列强的殖民地,纵然科技再昌明,于国于民又有何用?” 孙元起不置可否,只是接着说道:“渔人撒网,这一网下去,下一刻就能见到鱼虾。猎人打猎,今天设置陷阱,或许明天就有有猎物。农夫种庄稼,春天耕耘播种,夏天除草施肥,秋天才能有收获。学校教育学生,幼儿时入学,成年后才能成为有用的人才。而科学研究呢,除了需要人才的参与,还要科学环境和科研投入,没有数十年的工夫,是不可能见效的。 “落后就要挨打!可以这么说,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之败,半数以上是由于科学之落后。综观全球,未有国家科学昌明,而民智未开者。假使中国科学发达、民智开发,何至于有今日之辱?所以,无论中国是何等政府,要想抵御外国列强之侵食,必须要倚借科学技术的大发展、大进步! “就如刚才所言,救国艰险有如黑夜探路,而科学则好比指路明灯。你们在大张旗鼓游行抗议的时候,请允许我们在暗地里,为国家民族的进步贡献自己的力量!” 话已至此,孙元起不再多说,匆匆告别马君武、蓝天蔚、秦毓鎏等人。至于他们以后是投身革命,还是转而致力科研,就不是孙元起所能关心的了。 不过,军国民教育会中部分主张革命的学生,后来还是积极投身“恐怖主义活动”,包括组织暗杀团暗杀满清要员。著名革命党人黄兴、龚宝铨,都是暗杀团的成员。 孙元起在横滨到三藩市海上航行的这段时间里,集中精力把中文版的《一种回旋粒子加速器的构想》改写成英文,准备改投到新一期的《Science》上。相信有自己这篇论文作保障,世界范围内的科学家对于回旋粒子加速器理论不会存在太大的怀疑。但是否具有可行性,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毕竟研究一种新式科研仪器,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吃螃蟹的胆子,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鼓动耶鲁大学做一回探路先锋! 第六十九章记取先生亲手栽 师生一行在六月下旬抵达三藩市,稍事休整,就赶往加大伯克利分校,拜望约翰?马丁教授。 此行除了礼节性拜访之外,孙元起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留下一两位学生,跟随马丁教授参与到“放射性衰变模式”的课题中去,让学生能最近距离地接触到世界科技的最前沿,为以后祖国的科学发展带来一帆东风。 听说孙元起来访,马丁教授早早就来到学校门口恭候,还少有地穿上正装、打好领带。拥抱寒暄之后,马丁教授兴奋得直搓手,孩子一样开心地笑道:“扬克,您终于来了!您知道,我每年都盼望着这一天早些到来,甚至比孩子盼望圣诞节还急切!我和卢瑟福教授在研究中遇到一些问题,正要向你请教呢!” “谢谢!我想我会在这里好好呆上一段时间,和你共同探讨这些问题。”孙元起也微笑着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麻烦您一件事,就是希望您能允许我的学生留在这里,并作为您的助手,参与课题研究中去。” “没有任何问题!”马丁教授一口应允,“他们尽管留下来,我会为他们申请一份助理研究员的薪酬。既然是扬克你的学生,我相信他们的表现一定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孙元起朝马丁教授拱拱手,用东方式的礼节表示自己的感谢:“如此,就太感谢了!请放心,我的学生可比我聪明许多!” “那就再好不过了!”马丁教授哈哈大笑。 “等我们经世大学工作条件改善之后,也欢迎您和您的学生前去交流工作!”孙元起不忘推介自己的学校,向马丁教授伸出橄榄枝。 “好的,到时候我一定会去。”马丁教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两人朝校内走去的时候,孙元起道:“我离开美国近一年时间,对于眼下的研究动态有些陌生——你也知道,远东毕竟有些落后,消息也不那么灵通。如果不麻烦,您能大致向我介绍一下么?” 作为踏实的科学研究者,会把一半的工作时间花费在实验室里,而另一半时间则是在阅读相关的论文文献,以保证自己能够及时获知同行的研究进展。勤勉的马丁教授自然也不例外,见孙元起询问起,便如数家珍,掰着指头向孙元起介绍:“要说去年到今年科学界最大的事情,自然和你我脱不开干系。那就是你提出的光具有波粒二象性,我有幸通过实验予以证明。这个成果位居1902年世界十大科学新闻榜首,甚至入选全美十大新闻。” 孙元起笑道:“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知之匪艰,行之惟艰’,意思就是说,知道很容易,但是做起来却非常困难。所以,这项成果主要是你的功劳。” 马丁教授又说了几项,包括吉布斯《统计力学的基本原理》的出版等等。 孙元起装作无意,随口问道:“你证明了我在《光电效应:从现象到本质》一文中提到的论断,是不是学界对于我其他几篇论文也开始半信半疑,攻讦的力度比以前小了许多?” 马丁教授点点头:“是啊,我还记得刊登你论文的那期《Science》有篇评论,批评你的理论是‘完全站不住脚’的。结果才过三年,实验就证明了你的正确。所以现在大家再翻阅你的论文时,都会持谨慎态度,至少不敢凭借主观臆断肆意妄言。此外,应该还有不少研究者对你的论文产生兴趣,开始积极展开研究呢!” 孙元起心中不觉一动,急忙问道:“哦?都是哪些论文?” 马丁教授想了想,说道:“总体上看,你关于原子结构的论文,大家最感兴趣,这一年多时间,估计就有上百篇相关的研究文章发表;其次是关于核反应的,也有数十篇;至于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普通研究人员恐怕读都读不懂,更谈不上兴趣了。倒是德国著名科学家普朗克写过几篇文章,赞成你文中的部分观点。” 孙元起这才放下心来。不过转念一想,也觉得自己太疑神疑鬼了:且不说中子被自己和马丁教授刚刚发现没多久,大家对于中子的认识还处于蒙昧阶段;也不说一时半会儿,科学界能否寻找不到稳定的中子源;就说建设回旋粒子加速器的设想都还只有中文版,欧美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何况其余? 无法对超重的中子进行加速,就不能用来轰击金属;无法轰击金属,就不可能发现重核裂变;不发现重核裂变,就不太可能发现制造核武器两大理论支柱之一的链式反应。——另一个就是大家熟悉的质能方程。——只要孙元起不指明未来几步,而是任由科学界发展,只怕每一步都需要至少好几年的时间。 等发现了链式反应,还有铀浓缩、原子能可控释放等重大门槛需要跨越。即便是现在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英国,举全国之力来做这件事,也需要二十年左右的时间。这还是目标明确、道路清晰的情况下! 这时候,马丁教授笑着说道:“相对于你的论文,倒是你的著作更受重视。《化学原理》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说,因为它已经改写了化学这门学科的理论基础。就是上次你在美国化学会的讲稿《化学概论》,如今也成为欧美各国高校化学系的必读书目。 “《原子物理学的基本原理及若干前沿问题》那本书,我这个搞化学的都拜读好几遍,想来对于研究物理的人,更是案头必备之书吧? “你那本无线通信系统的专著,是我们加大伯克利分校物理学的教材。听他们说,该书堪称无线通信领域的《圣经》,所有从业人员必须也必然要通读该书。 “对了,你还有一本讲电子计算机的书,我已经看到不下十位研究人员在报纸上表明决心,要在未来一段时间造出这种机器。有消息说,他们在东部着手筹建美国电子计算机学会呢。因为知道你每年会来美国一段时间,所以他们把建会日期一再延后,就是等你到来,好推选你为会长!” 孙元起摸着下颌上柔软的胡茬,笑着说道:“看来,我去年以来没有发表什么论文,是个不错的主意!停上一段时间,好好写几本书才是正经。” 马丁教授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孙元起,诚挚地劝说道:“扬克,三十岁前后是人生最富创造力的阶段,如果谁要错过这个黄金阶段,注定要后悔终身!你作为当今世界上最杰出的青年科学家,在物理、化学等领域都有深邃的研究,并已做出了一系列重要的成绩。有理由相信,只要你继续努力,发挥你所有的能力,做出的成就一定会超越前人,成为科学上的永恒丰碑,名字也将永远铭刻在历史中。 “现在,你把太多的精力,投入到学校的建设,而忽略了在科学上的研究。虽然,教育也是一项重要的事业,但我相信,你在教育上并非是无可替代的!然而你在科学发展上的作用,却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马上替你向加大伯克利分校申请一份教职!事实上,无论是耶鲁,还是MIT,乃至是欧洲的剑桥、牛津、哥廷根,只要你愿意,都能得到一份薪水不亚于美国总统的职务,足以让你安心富足地从事科学研究。要知道,牛顿之后再无牛顿!” 是啊,牛顿之后再无牛顿。谁又知道,牛顿一生也只能被幸运的苹果砸在一次呢? 1665年至1667年间,伦敦流行鼠疫,剑桥大学暂时关闭。牛顿在老家庄园躲避瘟疫的18个月内,对力学、天文学、数学和光学等方面进行了伟大的基础性研究工作,几乎孕育了他一生作出重大贡献的所有思想基础,包括微积分、万有引力定律、色彩理论。此后,牛顿爵士除了出任皇家造币厂要职外,只能在宇宙原动力上打转转,再无杰出成绩。 作为千万穿越大军中的一员,孙元起凭借自己丰富的经验,有充分理由断定:牛顿同志不仅是伟大的物理学家、数学家、思想家,更是一位杰出的穿越众! 虽然孙元起能够感受到马丁教授的真挚情谊,但是背负着学生重托的他,是不可能放下自己对学校的关注和投入。甚至自己宁愿舍弃科学上的荣誉,也要保护这所熔铸自己心血的大学!所以,对于好意,只能心领而已。 在加大伯克利分校盘桓近一周,留下刘斌、周宗武,孙元起师生数人踏上横贯美洲大陆的火车,奔赴数千里之外的耶鲁大学。 相对于加大伯克利分校只有马丁教授的迎接款待,耶鲁大学对于孙元起的接待就显得隆重多了:校长史密斯?麦卡尔先生亲自出马,耶鲁大学最具有发言权的当家人物教授会主席伊莱亚?纽曼、校友会会长塞姆?派克恭列左右,至于教授和学生,那更是不可计数。 按照惯例,孙元起次日要向学校汇报元素实验室上年的工作情况,顺便规划未来一段时间的科研计划。在过去一年中,实验室顺利完成“镤”这种新元素的发现与测定,各位与会人员自然欣欣然有喜色。孙元起也趁热打铁说道:“实验室从1900年以来,先后发现氡、镥、镤三种新元素,取得了一系列成绩,为国际科学界所关注。在新的工作年度里,我们的目标将是研究回旋粒子加速器!” 果然,教授会主席纽曼假装在奋笔疾书,校友会会长派克面无表情,而校长麦卡尔先生则在玩弄手中的雪茄。 半晌,麦卡尔先生才望向孙元起:“哦,回旋粒子加速器,我想那应该是一种科学仪器。可是,它与元素实验室有什么关系?” 第七十章灵隐塔高灯欲无 纽曼教授也停下手中的笔问道:“约翰逊教授,按照你在《化学原理》中所绘制的元素周期表推算,应该还有数种元素没有发现吧?” 孙元起点点头:“是的,在92号铀元素之前,还有原子序数为43、61、72、85等元素没有发现。” “那为什么不继续去探索这几种未知元素的踪迹,反而去研究一种科学仪器呢?”纽曼教授有些不解。 孙元起说:“这几种元素,到现在还没有被科学界发现,我们有理由推断是由如下几个原因造成:首先,该种元素不稳定,在漫长的岁月里早已演变为其他元素;其次,该种元素及其化合物在地壳中存量极其微小,目前还没有找到它们存在的证据;最后,就是我们现在的技术手段还比较落后,即便它们就存在于我们的周围,我们也没有办法找到他们。” 与会人员纷纷颌首,对这个分析都表示赞同。 “在座的或许有人知道,我在数年前提出的‘核反应’。这就给我们一个启发。”孙元起循循善诱,“以前我们发现新元素,都是被动地就已有的物质进行分析提纯,然后经过测定对比而得到。现在,我们有一个全新的思路,就是通过核反应来‘制造’新元素。” “制造新元素?”参会的人员都在心里咀嚼回味这个新理念。 孙元起接着说:“制造新元素,包括两个方面工作:一个是制造已有元素的同位素;另一个则是发现新元素。新元素除了指已知元素周期表中的空缺,还包括铀之后的超铀元素。 “现在我们已经确切知道,铀及其前面的氡,都具有放射性,经过一段时间的衰变,会变成另外的元素。根据元素周期表可以断定:铀以后的超铀元素都具有放射性,而且半衰期更短,甚至短到几秒、几毫秒,乃至几微秒。如果说铀之前的元素还有可能在自然界发现,那么超铀元素恐怕只能在实验室被制造出来。 “所以,以后要发现和制造新元素,必须依赖于实验室中科学仪器的进步,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粒子加速器。至于为什么要建回旋粒子加速器、以及如何建造等问题,在我这篇论文中有详细阐述。近期我将把它投到《Science》杂志上发表,大家可以先传阅一下!” 说着,孙元起拿出论文,递给身边的人依次传阅。像校长麦卡尔、校友会会长派克,只是大致翻翻,并不细看。其实他们即便看了,也未必看得明白。只有几个自然科学的教授及实验室人员,才认真阅读。尤其是教授会主席纽曼先生,更是频频和身边的几个人交换意见。 良久看罢,纽曼教授才说道:“鉴于回旋粒子加速器对于发现元素的重要作用,我们教授会一致建议,校方重点支持此项工作的开展。当然,为了保证耶鲁大学、乃至美国在科研中的领先地位,我们希望约翰逊教授在加速器建造完成之前,不要将此篇论文公之于世。” 孙元起在加大伯克利分校的时候,就有此隐忧。现在见校方提出这一要求,好比瞌睡遇到枕头,当下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耶鲁大学向来是教授当家作主。教授会通过之后,很快,校方就把资金和人员调集到位。 虽说如今现在要做的,就是重复以前劳伦斯的路数。可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孙元起有自知之明:这加速器的原理自己是懂的,可加速器的实物,当年只在实验室中见过几眼,要想就这么还原出来,绝对不是一己之力所能完成的。孙元起不是神——虽然在实验室里同事们一直认为他是。故而,他把原理图和大致的设计图交给大家之后,便把艰辛的研制、安装、调试工作交给同事,做了回甩手掌柜。 实验室同事不以为忤:人家大牛都能凿空把原理想出来,难道还要他来动手研制?如果他再研制出来,那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再说,人家不参与研制,那是因为还有更伟大的成果和理论等着他去发现! 孙元起留下陈骥德、潘咸等数名学生,让他们参与粒子回旋加速器的研制工作。自己带着惹祸包刘斌匆匆离开耶鲁。 此行的目的,既不是去MIT,尽管那里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自己去处理;也不是去见莉莉丝和小怀祖,虽然已经近一年没见,时刻萦绕于怀;更不是去遥远的加拿大McGill见兄长一般的卢瑟福。而是去长岛的沃登克里弗(Wardenclyffe)塔,拜见一位传奇人物:科学神教教主、“被历史遗忘的天才”特斯拉! 尼古拉?特斯拉(1856-1943),作为世界知名的发明家、物理学家、机械工程师和电机工程师,更多时候,是以科学怪才的面目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而在正统的物理学课本中,这位最杰出的电气工程师之所以被人记住,除了特斯拉是磁感应强度的国际单位,以及以他命名的“特斯拉线圈”,还有现在全世界仍在广泛使用的交流电电力系统。——这是他与爱迪生斗法的结果。 19世纪与20世纪之间,在电气发明方面,爱迪生与特斯拉可以说的上是双峰并峙,每人都有数百项以上的专利。两人第一次见面,特斯拉还是刚刚踏上美国国土的时候,而爱迪生已经在美国闯下了一番事业。特斯拉之所以拜访爱迪生,是因为前雇主查尔斯?巴奇勒为他所写的推荐函。信是写给爱迪生的,信中说:“我知道有两个伟大的人,你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就是这个年轻人了。”于是,爱迪生雇用了特斯拉,并安排他在爱迪生机械公司工作。特斯拉辛勤工作,为公司解决了无数难题。 有一天,爱迪生对他说:“如果你完成马达和发电机的改进工作,我将付给你5万美元。”这几乎相当于今时今日两倍的诺贝尔奖金。特斯拉的艰苦研究持续了将近一年,几乎将整个发电机重新设计,最终完成了爱迪生交付的任务,使公司从中获得巨大的利润和无数的专利所有权。当特斯拉向爱迪生索取5万美元时,据传闻爱迪生是这样回答他的:“特斯拉,你不懂我们美国人的幽默!”就此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于是二人反目成仇。特斯拉离开了爱迪生的公司,开始自己创业。很快,两人的仇隙在输变电问题上演变成直流、交流的利弊争辩。尽管爱迪生了解交流电的诸多好处,不过为了自己的商业利益,依然坚持直流电,并千方百计攻讦交流电的缺陷。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在实际效益这个问题上,各大电力公司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一回合上,特斯拉取得了完胜,报了5万美元之仇! 与爱迪生的纠纷,只是特斯拉平生三大斗法之一。另外两次,一个是与马可尼争夺无线电专利。开始是特斯拉在美国取得了无线电专利,但在马可尼的申辩下,美国专利局撤消了特斯拉的专利,转授给马可尼。自此,特斯拉开始了自己艰苦的维权活动。直到死后,美国专利局才最终恢复他对无线电专利的所有权。顺便说一句:他的交流电专利,也是在死后才通过专利审核的。之所以如此,就是美国财阀通过这种手段,避免支付巨额的专利使用费! 还有一次斗法,就是他反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坚持传统的物理观。显然这与蓬勃发展起来原子物理学格格不入,再加上终身未婚,故而他的晚年颇为落拓,在八十六岁高龄寂寂然离开了人世。 特斯拉平生三次斗法的成绩,可以说是一胜一平一负。然而正是最后与相对论交锋的完败,导致他几乎被科学史除名。二十世纪末叶以来,随着翻案风的盛行,挖坟终于挖到了特斯拉的头上。人们通过文字考古、资料演绎,逐渐认定特斯拉对机器人、弹道学、信息科学、雷达系统、洲际导弹导航系统、人造卫星系统、原子物理学、理论物理学等各种高科技领域都有杰出贡献,将之偶像化,进而把他推上了科学神教教主的宝座。 孙元起对于教主,那是如雷贯耳,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却是因为专利上的纠纷。前文说到,MIT电子学实验室在研制无线电广播过程中,申请了无数专利。结果,教主就认为其中触犯了他在1897年获得的无线电技术专利,把孙元起为首的一干人等告上法庭。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不知道是要集中精力对付来势汹汹的马可尼,还是意识到这两个专利确实属于风马牛不相及,教主答应和解,不过有一个额外条件,就是希望能和孙元起见上一面。那时候,孙元起早已归国。无奈之下,只有留待他日兑现。如今听闻孙元起到了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教主几次电报促驾。话说孙元起也想见见这位“灵魂穿越人士”究竟是何方神圣,自然有些迫不及待。 教主就是教主,居住的地方也非同一般。正好比日月神教的总坛要设在黑木崖,科学神教的总部位于纽约附近的长岛。1900年,特斯拉用15万美元在此建造沃登克里弗塔。并于1902年的七月,将研究所从休士顿街迁移到此处。 这座塔非常雄伟,当时的报纸称它为“特斯拉的百万大建筑”。后世有些无稽传言,认为该塔是一座复杂的电磁振荡器,教主用它来实现地球与电离层的共振,进而引发了1908年的通古斯大爆炸。这就太富有科幻色彩,而脱离现实了。 孙元起带着刘斌来到长岛时,还是晴空万里。等在塔前下车的时候,天空忽然变得泼墨一般,还不时响起几声闷雷。好像是飓风要来,或者这里本来就很冷清,整条街上只有自己两个人。 刘斌上前按响门铃。在几声依依呀呀的电流噪音之后,是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这里是尼古拉?特斯拉先生的研究室,请问您是谁?” 孙元起连忙上前,对着话筒回答道:“我是MIT电子学实验室的扬克?约翰逊,应邀前来拜见特斯拉先生。” 还是几声电流噪音,接着是一声“请进”。 话音刚落,两扇大门颤颤巍巍地滑向了两侧,中间露出一条路来,通往漆黑的塔里,只是深处偶尔闪烁几道蓝色的电光,旋即消逝。见大门无人自开,里面黑洞洞一片,不见人影,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斌也有些草鸡,疑惑地望着孙元起。 这种遥控门,在孙元起面前实在是太小儿科,所以视若无物,径自抬脚向屋内走出。还没走几步,黑暗中就有几只鸟扑棱棱地撞过来。孙元起连忙以手遮面,却听见身后刘斌一声尖叫。 第七十一章欲制寒衣下剪难 孙元起连忙回头,只见刘斌手指指着某处,浑身战栗。 沿着手指看去,却见到一个类似人形的丑陋机器,对着两人依约是鞠躬抱拳。只是动作僵硬笨拙,浑身上下都在微微颤抖,活似一具刚苏醒的僵尸。 刘斌的尖叫声,惊起更多的鸟群,在狭窄的空间中扑棱着翅膀,片片羽毛从空中洒落。然后穿过渐渐闭合的门缝,飞向暗黑的天空。这时候孙元起才看清,那些鸟原来是一大群黑色的鸽子。如果是教堂,如果是白鸽,再加上一点点背景音乐,倒是很有吴宇森大片的感觉。不过此时身处黑暗之中,再加上是黑鸽子,场景就让人非常惊悚了。 孙元起顿时想起一则传闻,说教主大人不仅是位杰出的科学家,还是个养鸽高手。他对这种飞鸟的爱意无以复加,以至于以之为伴,终生不娶。现在看来,传言不虚! 还没来得及安慰刘斌,整栋楼的灯光突然亮起。一个低沉的男性声音响起:“非常抱歉,希望我的小玩意没有吓到你们。真的,我在实验室中,完全没有意识到天会突然变黑!” 孙元起的眼睛已经适应突然间的明暗变化,就看到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从楼上走下来,想来便是教主大人了。微微施礼:“您好,特斯拉先生。您设计的遥控门和机器人都非常巧妙,不过我的学生之前从没见过,所以不免有些吃惊。” 说话的时候,孙元起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传奇人物:中等偏高的个子,非常瘦削,穿着不甚整洁的呢子大衣;不长的头发从中间梳开分向两侧,显得颇为怪异;细长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深邃的眼睛,灰色的瞳孔非常有神,看得出这位中年人精力充沛、生机勃勃。 在孙元起的话语里,有一个小陷阱:机器人用英语单词“robot”表示。 robot,源自捷克语“robota”。1920年,捷克斯洛伐克作家萨佩克写了一个名为《洛桑万能机器人公司》的剧本,他把在洛桑万能机器人公司从事生产劳动的那些家伙取名“Robot”,捷克语意思是“奴隶”,即没有思维能力、只会工作的类人机器。“机器人”的名字也正式由此而生。 孙元起相信,如果教主是穿越人士,定然对这个单词不陌生。假如不是,他就该听不懂这个单词,进而提出疑问。 可是孙元起明显忽略了另外一点,那就是教主除了是杰出的科学家、养鸽高手,还是语言天才。据说,特斯拉精通八种以上的语言,至少能阅读十一种文字,至少可以使用六种语言进行复杂的专业沟通,包括英语、法语、德语、梵语、拉丁语、捷克语、匈牙利语、意大利语、塞尔维亚语。注意:教主他老人家精通捷克语! 特斯拉只是一愣:“Robota?奴隶?你说的是捷克语吧。哈哈,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些机器,实在是再贴切不过啦!好,以后就管它们叫robot。” 孙元起不由张大嘴巴,心中暗暗嘀咕:教主貌似不像是穿越人士啊? 灯光下,刘斌也恢复了冷静,看着那个摇摇晃晃的机器人,想起自己的失态,不觉羞愧难当,嘴上犹自不服输:“特斯拉先生,你的这些设计可真是丑陋!” 特斯拉不以为意:“孩子,我的责任就是发明它们,至于如何装扮它们,是诸如爱迪生那样的商人该去做的事儿。”这时候教主已经走到孙元起面前,伸出双手:“约翰逊博士,欢迎您来到沃登克里弗塔!你的到来,让我觉得蓬荜生辉。要知道,你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孙元起也伸出双手,紧紧相握,真心实意地回答道:“您才是真真的大人物!” 特斯拉笑道:“既然大家都是大人物,那我们就停止这种令人生厌的恭维吧。来,到我的实验室看看。”转过头又对刘斌说:“小男孩,如果你不害怕的话,也一起来吧!” 上楼的途中,特斯拉不时停下脚步,向客人们介绍周围自己的发明。孙元起则是饶有兴趣地倾听,不时以后世的眼光,给予一两句切中肯綮的评语。说对了,好比挠到痒处,特斯拉自然欢喜无尽;便是批评,教主也不以为忤,反而更激起他显摆的欲望。 说说讲讲,三人来到位于二楼的研究室,只见里面布满粗细电线、各种仪表,几乎没有插足的地方。伴随着刺啦声,角落里还时不时地跳出蓝白色的电流、亮黄色的火花。特斯拉完全不认为这有多危险,兴冲冲地带着客人走了进去。在介绍完哥伦布蛋、特斯拉线圈、流速计、无叶涡轮等几样得意之作后,主宾三人才分席落座。 经过与教主这段时间的交谈,孙元起对眼前这位奇人多少有了些直观的了解:这是一位具有奇思妙想的科学家,也是具有非凡研究能力的疯子。两者综合,就形成了这位怪才。 如果像后世某些人所说:“科学界普遍认为,人类有史以来的两个旷世奇才,一个是达?芬奇,另一个就是特斯拉。”以此来推崇教主,孙元起却觉得过了。客观地说,特斯拉不说比不上牛顿、爱因斯坦这类科学巨匠,连法拉第、洛伦兹、普朗克、玻尔、海森堡这些一代宗师都比不过。 是的,没错,特斯拉是提出不少类似研究太阳能系统、雷达装置、机器人、死光、测谎仪、原子弹、氢弹、中子弹、磁炸弹、隐形飞机、电磁射频武器等理念超前的构思,可并不等于他在物理学上有那么伟大的贡献,至少在理论或对后人持续性研究上就不具有多少价值。构思?喝完悠闲的下午茶,有谁不能在自家的后庭院,构思出几个令人捧腹的喜剧、催人泪下的悲剧呢?然而,能把感人戏剧写出来感动观众的,只有莎士比亚这样的大家。 两人又谈了一些有关电气发明方面的闲话。孙元起见沃登克里弗塔所处地方甚是偏僻,且暴风雨将至,怕迟了不好回去,便径直问道:“特斯拉先生,您找我来,是为什么事呢?” 特斯拉在书桌上翻了翻,说道:“你写的论文和专著,我都看过,全部!” 孙元起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说:“那是我的荣幸!” 特斯拉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望过来:“经过我刚才的介绍,你对我的研究也有所了解。你认为,我所有的发明中,哪一项最重要?” 孙元起一愣,心中权衡了一下,才答道:“我的个人观点是,以交流电动机为核心的交流电电力系统影响最深远,所以最重要。” 特斯拉点点头,又继续翻找:“嗯,很多人都这么认为!虽然那是我好多年前的发明,不过我现在依然为之感到自豪。然而,它并不是我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发明。因为最伟大的那个发明目前还没有成型,只有一个大致思路。” “哦。”孙元起表示听到,却不置可否。 特斯拉又说:“那你猜猜,我会认为你哪一项成果最重要?” 孙元起有些好奇:“哪一项?原子结构?相对论?质能方程?还是量子力学?” 这四项,几乎都是二十世纪前半叶物理学最伟大的成就。答案只能四居一。 特斯拉却摇摇头:“都不是!相反,我认为你的研究走入了歧途。恕我直言,如果说原子结构还算是杰出的猜想,那么相对论、质能方程、量子力学就接近于科幻作品了,它们只会让你的声誉受到损毁。依我看,你最伟大的成果,应该是这本专著!”说着,特斯拉举起手中刚翻找的一本书。 孙元起仔细看时,却是去年MIT出版的《电子计算机原理与设计》。 没错,电子计算机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科学技术成就之一,它的出现和发展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毫不夸张地说,电子计算机以及与之相关的互联网技术,对于人类的影响,绝对不亚于火、蒸汽机和电力。想到这里,孙元起也有些赞同特斯拉的观点:“要说到电子计算机,确实是一项能和原子结构、相对论、质能方程、量子力学相媲美的发明。” 特斯拉放下书本,站起身严肃地说道:“不,约翰逊博士,电子计算机是蒸汽机以来最重要的机械发明,没有之一!我刚才说过,所谓的相对论、质能方程、量子力学,是你的研究走入了歧途!我之所以迫切和你见面,就是想劝你放弃你的幻想,回到现实中来!” “幻想?”孙元起对于这个评价有些错愕。 “是的,那些都是幻想!”特斯拉坚定地点点头,然后诚恳地邀请道,“通过刚才我们的交谈,我知道您对电气和机械的认识非常卓绝,相信只要我们携手,在未来不久的时间内,一定能把电子计算机给研制出来!你放弃你的幻想,我集中我的精力,让我们通力合作研究电子计算机吧!” 孙元起突然灵机一动:“特斯拉先生,关于相对论、质能方程、量子力学究竟是不是幻想,我不想和你争辩,且等科学发展十年、二十年后再重新回头审视,即便错了,也不失为一种有益的探索。不过,我对你共同研究电子计算机的提议非常感兴趣。” 特斯拉击桌大呼:“好!” 第七十二章雄谈夜半斗牛寒 旋即,特斯拉迫不及待地问:“我们的研究工作应该如何开展?” “我一直认为,电子计算机的研制困难不在于原理,而在相关的元器件。最基础的是与、或、非三种逻辑关系的实现,刚才我看到,你已经用谐振电路实现了与门的逻辑原理,这就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不过,这还远远不够因为研制电子计算机是一个庞大而系统的工程,单靠你我二人,无异杯水车薪。要想成功,必须要有一个人数众多、分工明确、各有特长的研究团体,才能奏效。”孙元起分析道。 事实上也是这样,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enc共使用了188个真空管,长5o英尺,宽3o英尺,占地15平方英尺,重达3o吨。换成形象的说法,就是有一间半教室大、六头成年大象重。而且它耗电非常厉害,据说每次开机,整个费城西区的电灯都会因此变暗。 特斯拉默默点点头。 “我一直关心电子计算机的研制,在19年就和mT组建电子学实验室,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研相关元器件。目前已经大有收获,获得包括二极管、三极管在内的一大批明专利。当然,研究元器件的团队只是工程的一部分,我还在中国经世大学组建了一个电子学实验室,想着力研究各种大规模逻辑器件的电气特性。”孙元起开始画饼,“如果两个实验室工作都顺利开展的话,乐观估计,在未来十到十五年,能取得初步的成果。不过,中国那个实验室刚刚起步,需要一位像你这样杰出的科学家,领导实验室的研究工作。如果你能加盟,那将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说到最后,孙元起的狐狸尾巴终于漏了出来,和盘托出招揽之意。 这个时候,教主大人反而有些犹豫了:“扬克,你的建议非常不错,研究电子计算机确实需要一个庞大的团队,我也很想参与其中。不过,我现在却脱不开身……” “脱不开身?为了你心目中那个最伟大的明?”孙元起反问道。 教主大人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个明,之前确实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我想建造一座塔,用它实现与地球电离层的谐振,从而获得源源不断的电力,免费给世界上所有人使用。为此,我成功说服了摩根先生,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亿万富翁,同时也是一位‘慷慨’的科学资助人。他给予我15万美元的资助,建成了这座实验室以及外面那座187英尺高的铁塔。” 孙元起觉得这个才是最富科幻色彩的不说二十世纪初,就是二十一世纪初,也没能实现教主大人的这个宏伟愿望啊。即便能实现,在中国,国电、南电那些吃垄断饭吃到饱死、喝民众血喝到撑死的老爷们也不会愿意看到这种事物的出现的,口口声声代表国家利益的他们必当千方百计阻挠,何况是资本主义财阀?马教主可明确指出过:资本来到人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着鲜血和肮脏的东西。所以孙元起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问:“特斯拉先生,你向摩根先生提出这个构想,并且他明确表示支持你的研究?” “怎么可能?他以为我能凭借这个项目实现无线通讯呢”特斯拉狡黠地朝孙元起眨眨眼睛,“摩根先生和爱迪生一样,对其中蕴含的商业价值更感兴趣,所以才予以投资的。要知道,因为这笔投资,他可占有实验室51的股份,换句话说,研究室获得的任何专利都得有他一份。” 孙元起这才点点头:我就说嘛,那些商人财阀,你就是给他天天灌十全大补汤,也补不回丢掉的良心啊看孙元起不说话,特斯拉连忙又说:“当然,这些都是我之前的想法。自从看到你的那本专著,我便把明电子计算机当成是终生使命。虽然我暂时脱不开身,不过我的那个项目已经取得部分成功,相信我把内容告诉摩根先生,他就会让别人插手这个研究,从而自己独自取得专利的。如果真能够获得免费电力,即便收取部分专利费,也能让更多的人享受到科学进步带来的实惠。” 孙元起心道:包括摩根在内,所有电力商和财阀都不希望有免费电力出现。如果摩根知道你的想法,肯定是立即停止对实验的任何资助,以避免该项目的成功。到那时候,以教主的经商能力,实验室的破产恐怕就指日可期了想到这里,孙元起站起身,和特斯拉握手订约:“我回中国后,会尽快完成电子学实验室的前期准备工作。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们应该停止幻想、集中精力。希望有一天,我们为了这个伟大的明而并肩工作” 辞别特斯拉,走出炼丹室一样的rdenc1yffe塔,才现大风雨已经过去,天空还是略显阴沉。实验室所处的地段,在长岛是非常偏僻的。师生二人走了好久,才搭上马车。 这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刘斌突然问道:“先生,那有什么用?”虽然刘斌没说是什么,但孙元起知道,他说的就是电子计算机。 是啊,电子计算机有什么用?莫奇来(much1y)博士和他的学生爱克特(eckert)设计电子计算机,是应美**方要求,目的是用来计算炮弹弹道。自己把他研究出来又有什么用呢?网络互联?那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自己这一辈子能不能再见到还得两说。至于近期,貌似电子计算机的出现,只能让计算度更快,除此之外,好像没有更大的用处。 现在的中国,需要计算度更快的机器么?貌似现在国内,一把算盘已经解决了差不多所有问题。一把算盘解决不了,大不了再多加几把,反正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即便是在历史上五六十年代研究两弹,也没说必须用电子计算机,相反,大量的运算都是靠手摇计算机完成的。看,人多力量大孙元起被刘斌这个问题问住了,过了半晌,才反问道:“那你认为什么有用?” 刘斌双眼放出灼人的光,紧紧盯着前方:“我们学校叫‘经世大学’,校训是‘经世致用、强国利民’,在我看来只有能‘致用’、能‘强国利民’的东西,才是有用的。而‘强国’又在‘利家’前面。现在人人都说,国家快亡了国家快亡了自然,我们无论学什么、做什么,总要先问问,这能否救国、强国。 “有个典故,说一个叫朱泙漫的人,花费了数千两黄金,跟一个叫支离益的人学习屠龙之技,学习三年,家财耗尽,终于学成。可是回来之后,现什么用都没有,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龙刚才您和特斯拉先生的谈话,我都听见了,当时就想到了这则典故。电子计算机不就是屠龙之技么? “要问我认为什么有用,我觉得现在最有用的就是能在战场上打赢列强的人和武器人先另说,我就不信,四万万同胞中找不出百万热血的汉子最重要的还是武器,我认为这些年和列强的败仗,太半是由武器落后造成的。只要我们能造出打得更准的枪、射得更远的炮、排水量更大的舰艇,定能打败列强,收复国土” 孙元起在倾听中有了一丝明悟,和声对刘斌说道:“吉甫,我不知道你对枪械有多熟悉,我只说说我这个门外汉对于枪械的认识,你看看对不对?” 刘斌默默点头。 孙元起既不是穿越众中常见的枪械烧友,也不是警察、军官、特种兵,对于军械,真真是门外汉。除了大学军训的时候摸过枪,其他最多也就是电影、电视中见过。不过其中最简单的道理却可以想知:“一支好的枪械,绝对不是一蹴而就的。要想打得更准、射得更远,从设计到生产、定型,中间必须得经过无数次严格的测试和修改。如何测试?要知道,随便一点小修改,都可能导致其他一系列问题的出现。总不能改一点,就生产一个样品出来吧?如果枪炮样品还能生产,那么舰船呢?以后还有飞机呢?这时候,我们就必须要借助一种工具,根据已有的数据,就能计算修改后可能出现的结果。我先电子计算机经过前期的逐渐吻合,最终可以变成这种有用的工具。有了它,以后的测试、修改就可以事半功倍。这只是计算机用途的一方面。比如制造枪支的钢铁,在冶炼铸造中,肯定少不了计算和建模。 “再者,就是人的因素。中国人民智未开,这是大家说了好久的话题。除了教育之外,我们必须通过一些大项目、大成就来唤醒民众对科学文化的认知,进而对国家、民族产生认同。”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达住宿的旅馆。下车后,师生二人都满脸沉思,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刘斌睡没睡好,孙元起不知道,他自己却是一夜未眠,耳畔始终响着刘斌的问话:“老师,那有什么用?” 第七十三章玉箪秋回梦欲阑 第二天早上刘斌看到孙元起时,只见他面容憔悴,顶着两个大黑圆圈一一如果他知道世界上有熊猫这种动物的话,一定会用那个恰当的比喻。 平日孙元起都是一副整洁平和的样子,这副模样不能不让他感到惊异,连忙问道:先生,是不是旅馆不卫生,昨晚上没有睡好? 在这个年代的中国,但凡客栈旅社,哪怕是上等客房,屋里最不缺的就是臭虫、跳蚤,咬得客人彻夜不眠那是常有的事儿。美国大旅馆还好些,中小旅馆也难逃此弊。然而孙元起的失眠,却不干小动物们的事儿。想说思考问题,又有些说不出口:自己平日劝学生们心无旁鹜好好学习,在各种场合宣扬科教救国论。等自己陷入这种纠缠的时候,却无法说服自己,还闹得夜不成眠。真是自己浑身毛,还说别人是妖怪“。 这种事情,在生活中是常有的。比如名医给别人看病,药到病除;等给自己和家人看病,便慌了阵势、乱了手脚,医治常常无效。以致有医不自医的说法。这个时候,就要求助于旁人了。可同行者只有刘斌,其他都是素未谋面的美国人,如何与他们分说去? 当下只有含糊地回答道:“哦,哦,是啊,昨晚上没怎么睡好呢。“刘斌是跳脱性子,未曾深想,见老师这么说,也就相信了。开始跑前跑后,张罗两人前往波士顿的事宜。 甫到波士顿,MIT的诸位同事便拿着各种测试报告围了上来,让孙元起再也没有时间思考别的问题。 在离开美国的这段时间里,实验室在取得校方和马萨诸塞州当局支持的前提下,于所在的波士顿市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无线电广播试播,取了广泛而良好的社会反应。虽然现阶段广播电台,只生自娱自乐的机构,还没有足够的记者来提供及时的新闻,只能播报一些报纸新闻摘要。以及循环放松音乐。仅仅这些,已经让波士顿人欣喜若狂。每天固定时段播放的高音喇叭,已经成为波士顿人充分展示优越感的重要时刻。 如果你有钱有关系,能够从MI实验室搞到一台组装好的超外差式无线接收机,简称收音机“,放在屋里,接上电源,就能每天24小时不间断地听到新闻和音乐。这种略显硕大的方匣子,在最近一年间俨然成为身份的象征。别人只要在你家中看到它,定然会恭维道:哇塞!您不仅是位款爷。还是个潮人啊! 当然这种欢乐,并不是实验室的每一位同事都能拥有的,比如尝试研究晶体管的实验分室诸位就一片愁云惨淡:同时进入实验室,别人已经取得丰硕成果,而自己花费三年功夫、浪费无数金钱。还是一事无成。几乎隔壁的每一次欢呼,就是对自己的一次无情否定。 尽管提出“晶体管概念的和主持研发无线电广播的是同一人,不会故意厚此薄彼。研究晶体管的人员还是经常会质疑:这晶体管会不会是永动机啊?理论就存在错误,所以根本研究不出任何结果? 如果说研究人员只是在心底默默怀疑。那么被广播和电视无限“商业钱景刺激到的校方就直接多了:约翰逊教授,那个晶体管研究室经过三年时间的探索,依然没有取得进展,是不是可以暂时中止? 我们觉得,应该投入更大精力,加强对图像信号编码调制以及电视信号接收机的研制。“孙元起非常坚定地摇摇头:不行,晶体管的研究还要继续。研究电视机的工作倒是不急,因为它涉及的主要部分,目前耶鲁大学正在研发。“开玩笑!电视机只是一种娱乐工具,或者说是无线信号传输的一次推广。怎么能和晶体管的作用相媲美呢?相差简直不可以道里计。要知道,晶体管在电子元器件发展史上可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最简单的佐证:威廉?肖克利和约翰?巴丁、沃尔特?布喇顿因为共同发明了晶体管,分享了1956年的诺贝尔物理奖;而发明电视机的那个苏格兰人,除了偶尔被好奇的人们记起,名字几乎从没在科学史中被提及退一步说,现在可没有液晶板,电视机只能是使用阴极射线管的显示器。虽然这种技术早在1897年就被德国人布朗发明,可是要应用到电视信号处理中,必须需要粒子加速器的研究经验。以便使得粒子的速度和偏转角度非常精确。何况还有其他无数的图像处理芯片呢?如果没有晶体管,依靠电子管来实现,一台电视机至少要半间屋子大这电视还怎么看? 校方看到孙元起如此坚持,撤销晶体管研究室的心思就暂时搁下。 不过从校方的话语中,可以看出他们对晶体管研究室工作的不满;从研究室同事的眼中,也能看出他们的焦虑。自从研究室建立以来。除了最初给了他们一点资料,自己再也没有过多的指导和关心。想到此处,孙元起不觉心生歉意。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主动把更多的精力倾向到了晶体管的研究中。至于惹祸包刘斌。则被分配到隔壁学习无线电广播的组装。孙元起说了:回国的时候,我们要带一套无线电广播系统回去。如果回国后出了什么问题。而你解决不了,我就把你扔进大海,让你游回美国重学一遍!“到波士顿不久,终于得了空暇,孙元起迫不及待来到岳父伯格曼先生家,看望莉莉丝和小念祖。不巧的是,伯格曼先生带着两个儿子托尼、亚瑟尔去工厂了,莉莉丝则外出购物,只有伯格曼太太在家逗弄小念祖。 见到孙元起,伯格曼太太大为欢喜:扬克,来来来,快进屋!我们知道你到了美国,这些天还一直在说你什么时候过来呢。这是亚伦,你抱抱,看看他还认得爸爸不? 孙元起爱怜地抱过小念祖,仔细审视:小东西已经十个月大了,漂亮的大眼睛和蓝瞳孔明显来自母亲,而剑眉和黑头发则是遗传自父亲。见到眼前的陌生人,小家伙有些吃惊,张着的手臂胡乱挥舞,嘴里嘟哝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语音。 本来还以为父子连心,就此熟识呢。结果没抱一分钟,小家伙就厌倦了,在怀里扭来扭去,四下寻找外祖母,一连串的一随之就冒了出来。孙元起还待安抚,小家伙尖利的啼哭声便晌彻屋内外。伯格曼太太只好连忙接过手。 孙元起很是尴尬。坐了片刻,莉莉丝从街上回来,又是一番亲热不提。 到了傍晚时分,伯格曼太太在厨房准备丰盛的晚餐,莉莉丝则在楼上哄小念祖睡觉,只剩下孙元起坐在客厅里喝咖啡。百无聊赖中,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摞报纸,翻阅起来。 这段日子,正赶上马萨诸塞州州长选举,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各位参选人的施政纲领,不时再曝光一些参选人的丑闻,闹得不亦乐乎。孙元起看着看着,突然看到某人的竞选口号,那是用粗大的字体印成文章标题:有用的政府改善大家的生活! 自从刘斌提出有用论以来,孙元起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怎么样才能改变国家的命运?怎么样才能改善人民的生活?突然看到这则标题,不觉痴了。 要说中国近代哪段时间最民主,绝对要首推北洋政府时期。中央政府的频繁更迭,使得中央地位空前下降,而以士绅集团和民族资本主义集团为核心的议员团体,开始自由议政。青年学子也不甘寂寞,隔三差五就去政府门前闹上一回,政府也多是忍气吞声。一批知识分子还有次走向了政治舞台。中国的老话:学而优则仕。如果自己从政,是不是能改变一些东西呢? 在每位男性的心底,其实都孕育中掌控天下、猎尽群芳的欲望。醉枕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何其快哉?尤其是政治,更是令人血脉贲张。君不见,一个贩私盐的都心想他年我若为青帝,一个刺配犯都醉吟敢笑黄巢不丈夫,一个师范生都写诗哪个虫子敢做声!只是因为能力和环境所限,这种被渐渐磨灭、雪藏罢了。 孙元起也是个男人,也会被一些雄伟的事物所鼓动,比如权力。 他坐在客厅里,开始设想自己的从政道路,进而构思自己的施政纲领,最后,自己都被自己的乌托邦蓝图所打动,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浑然忘了正身处异国他乡某座房屋的黑暗客厅中,楼上自己的孩子正在入睡。 忽然房门被推开,来人随即拉开客厅的电灯:咦,扬克,你怎么一人坐在这里? 从梦想中被惊醒的孙元起抬头看时,却是伯格曼先生带着托尼、亚瑟尔回来了。闻言急忙站起身:呵呵,你们回来啦?我在看报纸呢。“这父子三人正在工厂忙碌,接到家里电话,说孙元起来了,便急忙赶回。亚瑟尔心直口快:客厅里这么黑,你能看得见?说话间,他来到孙元起身侧,想给一个拥抱,结果看到孙元起手中拿着的报纸,瞟了一眼,笑道:怎么,你也关心竞选?我还以为科学家和政治绝缘呢!“孙元起被说中心事,不免有些不自然。为了不被看穿,用拙劣的笑话掩饰道:嗯,我准备参加马萨诸塞州的州长竞选呢! 第七十四章铅刀何事却屠龙 伯格曼先生走过来,一边握手,一边笑着说道:“扬克,你可不是当政客的料儿。“孙元起闻言一愣:“为什么?““为什么?“伯格曼先生也是一愣,“扬克,你不会真的想从政吧?“孙元起不置可否,只是问:“为什么我不适合从政?“伯格曼先生在沙发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才慢慢解释道:“一般说来,从政需要两个前提条件,家世背景和个人能力。你的祖父是中国的副首相,论到家世背景,那是足够了,关键在个人能力。正好比你们科学家,同样需要特殊的科研能力,有些人是天赋异票,奇思妙想迭出;有些人却是在实验室呆了一辈子,也没有什么突出成绩。 “如果说家世背景还能通过逐步的构建来补救的话,那么个人能力几乎就全凭天生。虽然后天的环境和教育也有一定的作用,但都是少儿时期就造就了的,进而形成对政治的浓厚兴趣和极度敏感。如果单是凭着一时兴趣、满腔热血,就贸贸然闯入政坛,几乎注定是结局令人不愉快的“在我们美国,商场和政界是不分家的,从商与从政可以随时转换。作为一个商人,我感觉扬克你不具有那种敏锐的观察力、以及天才的判断力。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你发明了新式灯泡,却把专利转卖给了爱迪生电灯公司。你知道这个专利值多少钱么?“孙元起犹豫了半天,试探着问:“五十万美元?“五十万美元,在二十世纪初绝对是笔天文数字,折合成现在的物价,大概是一千五到两千万美元E。 一个小小的灯泡专利能卖到如此高价,已经是孙元起横下一条心,狮子大开口了。 伯格曼先生则是老怀大慰:“看,我们托尼已经给出了比较准确的答案。无论经商还是从政,必须要像在实验室中一样,事先对于影晌实验的咅种因素都要考虑到,才能得出正确的答案。否则,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任何一个轻率的决断,就足以影晌整个事件的成败。这个时候。个人能力就非常重要了。从经济这个方面来说,扬克你对社会的认识还非常不够。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所以我说你不是从政的料儿!“刚才很沉浸在幻想中跃跃欲试的孙元起,闻言恍如冷水兜头。半天,才点点头:“看来,我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大学、呆在实验室里比较好!“伯格曼先生道:“我早就闻听其他料学家的称赞。说你是当今最杰出的科学天才,可以在科学史上大放异彩。你要是在从事科研的黄金阶段转行从政,那就实在是太可惜了。人要做自己能做的事、做自己该做的事。“自己能做的事?孙元起心里寻思:自己能做什么事情呢?除了比普通人多知道些超时代的物理知识、稍微多了解点历史走向,自己还能做什么?不错。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建立了一所学校,并有希望影晌一大群学生。难道凭此就能天下无敌、称王称霸?人要做自己能做的事、做自己该做的事!T大汉奸梁鸿志在被国民政府枪毙前,说了这么一句话:“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最肮脏,一个是政治,一个是女人的阝月道,男人都喜欢玩。“这两样东西,都是有能力的男人才玩得转。没有能力的,自以为自己是在玩他们,谁知道其实是自己被他们玩呢? 伯格曼先生见孙元起一言不发,说道:“如果你真想从政,我倒建议你在料学上取得一系列成就之后,等不再适合从事研究,再凭借国际上的声望,到政府中担任科技顾问之类的官员,从而步入政坛。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伯格曼先生旋即起身:“对了,扬克,你在这里坐会儿。我到书房准备一下公司的运营情况,等会好给你报表。唉,要不是联邦健康与人类服务部(DHHS的审査耽误了宝贵的时间,今年的盈利有望突破二十万美元的。这群官老爷,真是!“——FDA的前身是1927年美国农业部成立了一个新机构:食品、和杀虫剂组织(TheFood,DrugandInsecticideOrganization。这个年代大名鼎鼎的FDA还没有成立,食品安全是归联邦健康与人类服务部(DHHS管理。 等伯格曼先生一走,刚才还非常沉稳的大哥托尼立马挤到孙元起身边,挤眉弄眼地说道:“妹夫,听说你们实验室无线电广播的专利使用权准备出售?“等伯格曼先生一走,刚才还非常沉稳的大哥托尼立马挤到孙元起身边,挤眉弄眼地说道:“妹夫,听说你们实验室无线电广播的专利使用权准备出售?“孙元起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顺便提醒道:“嗯,听校方说,最近有好些财团前来商谈专利使用权转让问题,不过还没有最终定下来。怎么,你也有兴趣。想分一杯羹?要知道,那些财团可是挥金如土、志在必得!“托尼攀着孙元起的肩膀:“我知道,他们财大气粗,拔根毫毛都比我腰粗!不过。我不打算和他们争夺欧洲和美洲的市场,我的目标是他们看不上眼的远东。因为我知道,远东虽然落后,但那里疆土辽阔,人口是美国的五六倍,绝对是个有广阔前景的市场!而且,你的祖父是清国的副首相,在那里发展不会受到任何来自政府方面的阻碍。 “你是实验室的负责人,也是专利的所有人之。如果你跟学校商议,放弃无线电广播在欧美的专利所有权。转而换取在远东的使用权,想来他们一定会非常乐意的!到时候,我们俩就组建公司,共同发财,如何?公司名字都想好了,就叫SinoBroadcastingCorporation,简称SBC,不错吧?“其他的孙元起都没在意,光听见公司的简称SBC。顿时连连摆手:“SB、C?不行,不行,这个名字绝对不行!““那叫AsiaBroadcastingCorporation,简称ABC?名字倒不错,但估计美国公司会提前注册的,而且亚洲范围太大。MIT也不会割舍那么多。要不叫ChinaBroadcastingCorporation,简称CBC?“托尼创意迭出,“只要你同意我们成立公司,你就是大股东。公司的名字你说了算,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咦。妹夫,你不说话是不是表明你同意啦?如果你同意的话,你可以先把莉莉丝在父亲公司里的盈利转出来,作为我们公司的启动资金,好不好?“孙元起终于知道,唐僧不仅仅中国有,外国也不缺。 等再有了空闲,孙元起又到考斯特先生家拜访,不能厚此薄彼啊。 做了外公的中学校长考斯特先生,依然一脸严肃,不过询及外孙的情况时却是事无巨细,甚至一天晒多长时间太阳,都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吉米这群小伙子可没有伯格曼先生那么老练的手腕,虽然公司产品不需要相关部门审査,可是涉及到钢铁、木材等物资的采购、运输、加工,再加上设备调试。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公司才开始试生产。不过样品在市场上受到广泛的欢迎。小伙子们更是干劲十足,准备在年内把产品推广到全国的主要大城市看到小伙子信心满满,孙元起再也不用当心学校来年的经费问题了。 回到实验室,孙元起专心参与晶体管的研制。原先,实验室已经利用硅晶体,研制出掺入少星杂质磷元素形成的N型半导体,和掺入少星杂质硼元素的P型半导体。关键是硅晶体纯度不够,加上掺杂制造工艺不过关,始终难以达到设想中晶体管的单向导电性。 经过近两个月辛苦的努力,在无数块晶体的生产测试中,终于找到一块晶体具有理想伏安特性曲线的PN结。实验室同事大为兴奋,对那块宝贝晶体进行了全方位的体检,终于摸到了成功的门褴。 半年后,以孙元起为第一作者的论文《半导体中的PN结和PN结型晶体管的理论》,作为封面文章发表在《Science》上,标志着电子学开始从电子管时代快步迈入晶体管时代。孙元起收到这期杂志的时候,早已回国多时。 第七十五章风里落花谁是主 七十五、风里落花谁是主 转眼到了1903年的九月,孙元起在美国呆足整三个月,收拾行囊,踏上回国的归程。周宗武、陈骥德、潘咸等学生,在咅自实验室中才渐入佳境,都于电报和国内父母联系之后,决定留在美国学习一段时间,等明年的这个时候,再一同回国。 惹祸包刘斌就没那么好运了,乖乖地押运着三套无线电广播设备以及一些替换零部件,随着孙元起和托尼一起动身。如托尼所说,MIT和咅大财阀听说孙元起愿意放弃在欧美的专利所有权,来换取在远东的使用权,大喜过望,恨不得马上拿来合同,让孙元起签字画押,立即生效。 托尼又鼓动如簧巧舌,说动父亲、莉莉丝和其他几位投资人咅拿出一笔钱来,公司就这样算有了眉目。作为专利技术入股的孙元起,以美国公民扬克?约翰逊的名义,占有26%的股份,是公司仅次于托尼的大股东。伯格曼先生、莉莉丝等人依照投资额度,分享了剩余的股权。 托尼到远东淘金,绝不是盲目行动。在得知拿到远东经营权的当日,就扔下别的工作,到图书馆中找来有关遥远神秘东方的所有资料,从民俗、气候,到地理、历史,开始了宏伟的筹划。火车还在横贯美国的铁路上蠕动之时,托尼已经有了初步构想。 他拿着远东地图,兴冲冲地找到孙元起:调克,虽然我对远东不是很了解,目前只是通过书面资料获得一些粗浅认识,但我认为,如果我们公司要在远东立足,并且顺利发展下去,最初的公司布点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既然我们取得远东的专利使用权,那么远东两个最主要的国家,中国和曰本,必须都要考虑到。鉴于现今这两个国家都比较**。我们必须避开政治中心,转而选择商业气息比较浓厚的城市,依靠商业广告收入,使得公司迅速积累资本,然后再考虑对其他重要城市的攻略。经过权衡,我的意见是选这两个城市。“说着,他在地图上画了两个圈。 孙元起仔细看时,原来是曰本的大阪和中国的上海。 至于大阪如何,因为对曰本没有多少了解,自然没有发言权:不过在中国选择上海试点。绝对是非常明智的。或许有人会问:那个时候,上海会有人愿意花钱做广告么?答案是非常肯定的。 打开1903年的《申报》,大家就会发现任何一期报纸里,广告都至少占60%的版面,什么“立止遗ext精第一妙方““妇女白ext带圣药““一分时神ext油““吃鸦ext片之人不可不一试“。无所不有,几乎和时下车站小广ext告没啥两样。 作为《申报》、《字林西报》的读者,孙元起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对托尼的经商能力更加佩服。看孙元起点头。托尼又道:“作为远东广播集团的全资子公司,在上海的叫中华广播公司,简称CBC;在大阪的叫曰本广播公司,简称jBC。你没意见吧?“CBC先不说,光听曰本广播公司简称“jB、C“,孙元起就不会反对。又谈了一些相关事宜,托尼才兴高采烈地去了。 至于一刻不得闲的刘斌,也会给自己找乐子。没事的时候,就打开一台仪器,对着图纸在那里琢磨。不时写写画画,偶尔还把零件拆下来仔细打量。每当此时,孙元起便觉得心惊胆战,生怕某天刘斌找上自己:“先生,对不起,这个仪器里面少了一个零件!“或者:“咦,先生,这个仪器里面多出一个零件!“在抵达三潘市的时候,孙元起在火车站出乎意料地见到了一个熟人:梁启超。 看见孙元起错愕的表情。扛着纸牌接人的梁启超笑得前俯后仰:“百熙,他乡遇故知的滋味,较之洞房花烛夜如何?“孙元起这才想起,当初在曰本的时候,马君武和自己说过,任公三四月间去了美国。当时刘斌还说“没准在大洋彼岸能遇上“。结果还真让他给蒙着了! 两人寒暄未毕,本来督促力夫搬运设备的刘斌也闻讯赶来,盯着梁启超的脑袋左右打星。 孙元起叱道:“吉甫,还不赶快见过梁先生!“刘斌快步上前。紧握住梁启超的手,双眼依然不离梁启超脑袋左右:“梁先生。您的脑袋可不是血肉,得是黄金铸成的,价值十万两白银啊!所以,务必多保重!“梁启超捧腹大笑。孙元起则是哭笑不得,碍着众人面不好多说,只好狠狠地瞅了刘斌一眼:小子,等着秋后算账吧你!吓得刘斌一溜烟地跑远,去看护那些设备了。 诸事安排妥当,两人才在旅馆寻个僻静的地方,放声高谈。孙元起这时才知道,梁启超原来是应美洲保皇会的邀请,来美洲游历,并考察民主共和政体的。三潘市是华人最多的地方,也是美洲保皇会的总部所在,故而梁启超在此逗留。 尽管伯格曼先生的一席话让孙元起打消了从政的念头,但并不影晌他对政治的好奇,连声问道:“任公,此次考察有何收获?““收获倒算不上,只是有些感想,与百熙说说,还望多多指正。“梁启超略略思考片刻,接着说道:“以前看欧美的书籍,每每都说民主共和政体好。当时只是格于文字表象,未见咅国究竟如何,不好妄加评论。这次来美国,总算见到了真实情况,回头再看,才明白民主共和乃是由具体历史环境所形成的,并非放诸四海首准的国体,至少不适合我中华。““哦?“孙元起被梁启超的话吊起了胃口。 梁启超分析道:“这民主共和最早出现在欧洲,比如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等,面积不及中华一省,人民也多是同族。地小,则咅级领主很少有割据独立之野望:同族,则诸人的愿望容易统一,也容易达成。此为欧洲各国实行民主共和的根本。 “至于美洲的美利坚和加拿大,都是环境优越、地广人稀,每个人的生活都比较富足稳定,欲求也容易得到满足。加上地理所限,几乎没有外敌入侵,人民性情自然趋于平和。此为美洲咅国实行民主共和的根本。 “再回头审视我中华,人口众多、环境复杂、种族不一,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假如实行民主,遇到一事,全国四万万人人执一辞,则‘议未决而兵已渡河矣!如果推行民主,全国二十余省区必然各自拥兵则唐末藩镇割据再现矣!再加上四周列强环伺。梁某可以断言:实行民主共和之日,便是中华瓜分豆剖之时。“孙元起默默地点点头:北洋时期推行共和政体,导致南北割据不说,后来还出现了滇系、桂系、直系、皖系、奉系的名目。北伐战争胜利后,更是军阀林立。有枪杆子的几乎都画地为界,搞起了独立小王国。要不是校长过人的政治手腕,再加上太祖爷的气吞6合横扫千军,现在的中国就是小欧盟! 想到这里。孙元起问道:“既然如此,任公你觉得中国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政体比较好呢?“梁启超说:“我的观点是,开明**!““开明**?好!好!好!“孙元起抚手称赞。 在1903年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主流声音有两种:一个是维持现有体制,持这种观点的主要是年龄大、有一定社会地位的旧式读书人,他们生长、生活在现有体制下数十年,对现有体制拥有深厚的感情,不愿意发生任何变动;另一个则是世界上比较流行的君主立宪,为大多数中青年旧式读书人、新式学堂学生所支持,随着时间发展。渐渐为大多数民众所接受。正如当时人所说:“今日立宪之声,洋洋遍全国矣。上自勋戚大臣,下逮校舍学子,靡不曰立宪立宪,一唱百和,异口同声。“至于后来成为主流的派,在1903年至1908年间还属于恐怖主义组织范畴。 或许有些读者不满,中国怎么能不推翻满清统治呢?说是奴性也好,说是惯性也好。事实上就是如此,在二百六十年的统治下,满清皇室已经被国民普遍接受,而且比较受尊重。绝大多数国民对于皇室的存在,不能说鼎力支持,至少是不持反对态度的。所以此时君主立宪大行其道。 可是淆皇室对于君主立宪并不热心。觉得新制度限制了满淆贵族的太多特权,常常是走三步退两步,甚至是走三步退三步。使得国民逐渐失望,部分开始倾向。民众满怀希望、千呼百唤。清王朝的责任内阁拖了再拖,终于在1911年5月新鲜出炉。结果在内阁13人里。有满族贵族8人、蒙古贵族1人,居全国人口九成五的汉族只有4人入选。在满族贵族中,皇族又占了6人。史称“皇族内阁“。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而是你历尽千辛万苦得到之后,发现那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至此,民众失望已极,彻底抛弃清皇室,开始向暴力快速转向。 现在,梁启超能在大多数人还在维持现状、君主立宪两者之间排徊的时候,想到时下天朝的基本制度“开明、**“,怎能不让孙元起佩服称赞呢? 梁启超见到孙元起赞成,非常高兴:“我向在美华人华侨谈到这个体制时,很多人也是非常赞同。广而言之,所谓‘开明’,就是要积极引进欧美的先进事物,裁胥吏、编窖察,建学堂、废科举,兴实业、办工厂,修铁路、挖煤矿,练新兵、造炮舰,等等等等!所谓的**’,则是斥后保皇,让皇上能够总揽全局、乾纲独断,全国上下一盘棋,集中力量办大事“开始还点头赞许,等听到“斥后保皇“,孙元起就渐渐睁大眼睛、张大嘴巴:这个梁启超,以前不还是倾向的君主立宪派么,怎么现在还开起历史倒车啦? 话说梁启超这个人最没有主见,看到什么好,就想往上靠;等发现稍有问题,又痛加批评。说的好听叫见贤思齐,说不好听就是见异思迁。尤其是在这个纷纭多变的时代里,经常是三天一个思想、五天一个主义,让人无所适从。他自己也说:“保持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相矛盾,尝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梁启超也是倒霉催的,没有敏锐的政治判断力,却非常喜欢玩政治。这也就算了,关键还点儿背,结果每次都是玩别人剩下的:和康有为搞维新变法,慈禧老奶奶要君主**;大力提倡实行“开明**“清、投身立宪运动,结果辛亥爆发,清政府嗝屁着凉了。进入民国之后,梁启超依然衰运不改,从拥袁到反袁,从护国到拥段,一变再变,终至技穷。最后只好乖乖躲进书斋,研究学问去了。 综观梁启超的政治生涯,就是八个字:朝令夕改,不识时务。 梁启超见孙元起这副表情,识趣地停止了话语。孙元起有些讷讷地解释道:“我还以为你说的开明**’是开明政党的**呢,没想到是开明君主的**。“梁启超眨眨眼睛:“让皇上组织一个政党,以皇上以党首,实行开明**,不就都一样了么?““大不一样!“孙元起一边摇头一边说道,“所谓开明政党的**,就是推翻君主统治、实现人人平等之后,成立一个由咅个阶层精英人士构成的政党,通过党内推选的党魁,经过全国议会确认,担任元首进而组建内阁。在军队国有、保障民权、允许其他政党参政议政的前提下,于任期内实行**,以便于全国上下一盘棋,集中力量办大事。“梁启超沉思良久,说了一句:“我觉得,中国还是需要皇帝的! 开始还点头赞许,等听到“斥后保皇“,孙元起就渐渐睁大眼睛、张大嘴巴:这个梁启超,以前不还是倾向的君主立宪派么,怎么现在还开起历史倒车啦? 话说梁启超这个人最没有主见,看到什么好,就想往上靠;等发现稍有问题,又痛加批评。说的好听叫见贤思齐,说不好听就是见异思迁。尤其是在这个纷纭多变的时代里,经常是三天一个思想、五天一个主义,让人无所适从。他自己也说:“保持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相矛盾,尝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梁启超也是倒霉催的,没有敏锐的政治判断力,却非常喜欢玩政治。这也就算了,关键还点儿背,结果每次都是玩别人剩下的:和康有为搞维新变法,慈禧老奶奶要君主**;大力提倡实行“开明**“清廷却正式宣布要“预备仿行宪正攵“;等他转而高唱宪正攵、投身立宪运动,结果辛亥爆发,清政府嗝屁着凉了。进入民国之后,梁启超依然衰运不改,从拥袁到反袁,从护国到拥段,一变再变,终至技穷。最后只好乖乖躲进书斋,研究学问去了。 综观梁启超的政治生涯,就是八个字:朝令夕改,不识时务。 梁启超见孙元起这副表情,识趣地停止了话语。孙元起有些讷讷地解释道:“我还以为你说的开明**’是开明政党的**呢,没想到是开明君主的**。“梁启超眨眨眼睛:“让皇上组织一个政党,以皇上以党首,实行开明**,不就都一样了么?““大不一样!“孙元起一边摇头一边说道,“所谓开明政党的**,就是推翻君主统治、实现人人平等之后,成立一个由咅个阶层精英人士构成的政党,通过党内推选的党魁,经过全国议会确认,担任元首进而组建内阁。在军队国有、保障民权、允许其他政党参政议政的前提下,于任期内实行**,以便于全国上下一盘棋,集中力量办大事。“梁启超沉思良久,说了一句:“我觉得,中国还是需要皇帝的! 第七十六章江头未是风圌波恶 后世有一句名言:世界上最难的两件事,一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一是把别人的钱财装进自己的口袋。 孙元起自忖没有短时间说服他人认同自己观点的本领。既然梁启超固执地认为中国需要皇帝,也不愿和他较劲,且由着他去。毕竟难得才见上一回,何必为此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呢?当然,梁启超也不是专程来找孙元起宣传自己“开明君主专圌制“思想的,犯不着为此抬杠于是两人都退了一步,避开此话题,各自说些旅途见闻,倒也其乐融融。 梁启超找孙元起,除了朋友小聚外,还有就是托他捎些书信、物品到曰本和国内。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中国数千年历史中,委托回乡熟人捎东西回去已经是惯例。早先是没有寄送包裏邮件的民用邮局,只能依靠这种人际关系。等清末有了邮局,大家的习惯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老觉得交给邮局不放心,还是朋友亲手送达比较靠谱。而且邮局有这样那样的弊端,确实让人不放心,经历古今两种服务待遇的孙元起就有更多感慨:首先,信件传递速度太慢,如果你从上海寄信到北京,然后再动身,保证你到了北京,信还没到:其次,邮费太贵,最普通几页纸的信件也要二十文,要知道,孔乙己“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才不过九文大钱!如果超重,那就更不得了,光结二十五年邮政总局制定的《大清邮政民局章程》明文规定,“若重十二两(即一磅也)应纳银六十四分(即六角四分也)“:再次,大物件、运输不便的东西,邮局不收:第四,贵重物品可千万不能交给邮局,丢件率太高:第五,**的信件更不能用邮局寄,没准儿邮差比你先知道消息。信还没到你手上。留言已经到你耳朵里了;…… 梁启超要捎的东西,除了信件、物品之外,最多的是稿件。前文说过,他在横滨创办了《新民丛报》,每月发行两期,作为主编和最重要的撰稿人,每期怎么能少得了他的文章呢?这时候可没有QQ、电子邮件来传送,也没有使命必达的联邦快递。次日到达的飞机?现在莱特兄弟正在玩模型呢! 即便是在美国,如果想给曰本寄稿件,也只能先交到邮局。邮局再交给海上来回漂的邮轮,邮轮靠岸再转给邮局邮局分拣之后再依靠人力送达。既然如此麻烦,还不如直接找熟人捎去呢,省时省力又省钱。 见友人如此信任。孙元起自然满口应允。 一路无话。轮船在海上漂了近二十日,终于到达曰本横滨。孙元起牢记嘱托,趁着靠岸休息的时间,下船把东西送到报馆。有心不带惹祸包刘斌。可同行没有一个会说日语的,又确实非常不便。只好勉强带上刘斌,路上不知警告了他多少遍,刘斌只好答应做回闷嘴葫芦。 到了报社所在的山下町152番,按了好久门铃,马君武才出来开门。见是孙元起送来梁启超的稿件,马君武大喜,连忙把师生二人让进屋里。 相比上次的喧嚣,屋里明显安静许多。坐了片刻,几乎没有听见任何人声。孙元起心中生疑:“君武。你们报馆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哪些学生呢?是不是朝廷的探子来过?“马君武放下手中的茶杯:“您是问教育会的学生吧?他们有些回国了,没有回国的也准备到东北去,配合日军作战,所以散了。““去东北,配合日军作战?“孙元起惊讶到目瞪口呆。如果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搞个投票,选举最痛恨的国家,曰本绝对名列榜首。——注意,是痛恨,不是讨厌。否则谁能与泡菜国争锋?——配合曰军作战?那不就是汉圌奸么! 然而刘斌并无反常,马君武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沙俄不是在庚子年强占了我东北么?在国际社会的干涉下,本来在今年应该退兵的,结果沙俄出尔反尔。据可靠消息,曰本准备和沙俄在东北开战,所以教育会的部分学生准备提前到东北。发动民众,配合日军作战,给沙俄侵略者一个狠狠的教训!“孙元起大为不解:“曰本与沙俄作战,同样也是觊觎我东北。为何我们要配合他们?好比蒋门神和西门庆抢夺潘金莲,“这时。坐在一旁的刘斌低声嘀咕道:“蒋门神和潘金莲可没有任何关系。““我说的是:好、比!“孙元起堵上了刘斌的嘴,继续说道,“好比蒋门神和西门庆抢夺潘金莲,武大郎却自告奋勇去帮蒋门神。这不是荒天下之大谬、滑天下之大稽么?“马君武奇道:“这怎么能一样呢?““怎么不一样?沙俄占了我北方大片领土,可是曰本也割据了我琉球、台湾及澎湖列岛,不仅如此还让我们赔偿军费2亿3千万两白银。现在他们都是图谋我东北,怎么就不一样了?“孙元起诘责道。 马君武有些词穷,旋即辩解道:“台湾乃是弹丸之地,得失原本无关大局。曰本与我国乃是同文同种的兄弟之邦,偶有纷争,无伤大雅。那沙俄乃是外人异种,自康熙年间以来就蚕食我国土,亡我之心不死,自然和曰本不痛。《左传》中有一句说得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我们现在联日拒俄,就是共御外侮!“孙元起惊呆了:中国留日学生居然是这种思想! 然而更可怕的是,马君武的这种想法,居然在当时很长一段时间内,是国人的基本想法!比如联日拒俄,在1904到1905年的日俄战争中,中国虽然宣称中立,但从官方到民间都充满了“联日拒俄“的呼声,日军也充分利用了这一点,以“长白侠士“、“辽海义民“之类名义撰写檄文,在东北秘密张圌贴散发,号召民众助日抗俄。日军参谋本部更是派遣曾做过北洋军教官的青木宣纯大佐,以使馆副武官的身份紧急来华,与袁世凯面商日中联合组织情报机构和招募东北“马贼“等事宜。袁世凯从北洋军中挑选数十名毕业于测绘学堂等军事学校的精干士官。与日军组成了联合侦探队。这其中就有后来大名鼎鼎的“秀才丘八“吴佩享。镇守“中立区“的直隶提督马玉昆是甲午战争中的抗日英雄,此时也全面配合日军,为日军的敌后游击队“特别任务班“提供了大星军火和经费,特别任务班成员甚至能在危急时遁入清军兵营获得庇护。马玉昆还曾经秘密协助日军招募马贼,组建所谓的“正义军“,直到后来关东军和伪满洲国政圌府对此进行公开表彰和纪圌念才揭密。“先锋“孙中山和秋瑾等人,听到日军的捷报时都欢呼雀跃。脍炙人口的诗句“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就是鉴湖女侠写来讴歌日军的。 比如中日是同文同种的兄弟之邦。民国时期,很多政圌府官员都是留日学生。对于一衣带水的曰本抱有深切的信赖依恋之情,骨子里认为“中日提携,东亚共荣“是理所当然的。比如“伟大的无圌产圌阶圌级的文学家、思想家、家“鲁迅,在曰本发动*事变、占领东三省之后,还写诗道:“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比如中国故土。虽然不是大多数,但确实有不少人认为中国固有领土只有直隶、江苏、安徽、山西、山东、河南、陕西、甘肃、浙江、江西、湖北、湖南、四川、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十八省区,外蒙、东北、西北、藏区、台湾并非华夏故土,虽然他们比琉球、朝圌鲜、暹罗、安南、廓尔喀这些藩属重要得多。可在特定条件下也是可以放弃的。毫无疑问,这种思想是极端错误的,一寸河山一寸血,中华尺寸之地都不能让人!——不过由此也能看出秦始皇的伟大,这十八省区几乎和秦朝的疆域重合。 听到马君武的话,孙元起气得笑了起来:“台湾得失,无关大局?中日友善,兄弟之邦?笑话!你提到康熙年间沙俄侵略,你怎么不提明代的倭寇啊?告诉你,如果你一直抱着这种想法。三十年后,必是汉圌奸!“说罢起身:“吉甫,我们走!“跟马君武招呼也不打一声,径自走了出去。 刘斌也连忙站起来,说道:“这回来,我啥也没说啊,以后报馆被烧、被査封,可不关我的事儿!“说完,随着孙元起出门去了。 回到船上。那口郁曲之气在胸腹间排徊,始终排解不去,让孙元起觉得烦闷无比。托尼已经下船开始筹备他的jBC去了,只有刘斌一人在边上,除此更无旁人。只好和刘斌聊天:“吉甫。你说在英、法、德、俄、日、美等列强中,哪些是可以倚借的?哪些是需要提防的?还有哪些是死敌呢?“刘斌歪着脑袋想了下,答道:“先生,我觉得可以倚借日、美。提防法、德,死敌是英、俄!“孙元起摇摇头。不说话。 “那先生的答案是什么?“刘斌问。 “我的答案?“孙元起说道,“我的答案和你的不太一样。我觉得,可以倚借是美国、德国、法国,需要提防的是英国,而曰本、沙俄则是死敌。““为什么?“刘斌有些奇怪孙元起分析道:“美国这个国家,对于别国的领土不太感兴趣,相对来说,它更喜欢利益、资源以及它自己认为的‘正义‘。从这个角度来说,它和中国冲突不大。德国在欧洲一直希望与英、法抗衡,也希望在亚洲培养一个盟友牵扯英、法,很多时候,它对中国比较中意。法国虽然现在占据了越南一带,但只能止步于此,它们喜欢浪漫悠闲的国民性格,决定它不会称霸世界。所以说,这三个国家是可以倚借的。 “至于英国,一方面它与沙俄在中亚和其他国际事务上有冲突,另一方面它又想染指中国的领土,尤其是藏区。所以,它需要提防。 “至于沙俄,与我国接壤,时时蚕食我领土,不用多说,自然是死敌。为什么曰本也是呢?因为曰本素来就有通过朝圌鲜半岛侵略中国的野心。现在朝圌鲜已经被它吞并,下一步必然出兵东三省,进而是华北,直至全国。如果说沙俄是一次又一次地从我们手中夺走零钱,那么曰本则是伪装亲善,骗取我们信任,最后直接夺走我们的钱包! “假如这六个国家都用罪犯来臂喻的话,那么美国是诈骗犯,德国是纵火犯,英国、法国是抢劫犯,俄国是抢劫杀人犯,而曰本,则是抢劫杀人强圌奸犯! 第七十七章春水新生不满塘 刘斌听完,说道:“先生,您说的也许是对的,但事有轻重缓急,两害相侵取其轻!曰本确实有吞并东北、华北、乃至整个中国的野心,可是现在仅仅是野心而已。可是现在沙俄侵占我东北、杀戳我子民,已经是血淋淋的事实。如不采取行动,东北万里山林、千顷沃土就非我所有了!联日拒俄好比是引狼驱虎,现在狼弱些,我们自然要帮狼,让他们势均力敌。最好是让他们两败俱伤,我们才好坐收渔翁之利孙元起心道:你可知道,老虎吃羊,饿了才杀,一次一头;野狼吃羊,饱后虐杀,一次一群啊!你们引狼驱虎的结果,完全是“决江海以救焚,焚救而溺至;饮鸩酒以止渴,渴止而身亡“。 但孙元起保持了沉默,没有再说什么。刘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中日此次联合,属于“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好比癌症晩期的病人,只要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就会不惜付出全部家当,至于明日会不会饿死、冻死?那总得先熬过今天再说吧! 这个结果,比刚才马君武的答案更让人憋屈。在横滨至天津的航行中,孙元起常常为此中夜不寐,披衣起坐,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你能做什么?你能为国家做什么? 上了岸,看见天津街头依旧熙熙攘攘,一片歌舞升平。到了北京,繁华更胜,小贩们叫卖声争奇斗艳千啭百回,读书人施施然摇着纸扇漫步街头,几个八旗子弟提溜鸟笼说着闲话,浑似不知大清龙兴之地已被他人据为己有。在他们眼里,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烦恼事! 师生二人雇上几辆大车,拖着在国外采购的设备图书,直奔城外的经世大学。 新学年,经世大学又招收了一届学生。附属中小学也有了些名声,不少开明士绅托人把子弟送来学校就读。张元济按照孙元起的意思。对于这类学生是来者不拒。 但凡能大老远把孩子送来读书的,家里都比较殷实。父母兄长怕孩子在学校有个三长两短,少不得在校外租个房子、雇个佣人保姆什么的,日常好有个照应。便是那些家境不太富裕的大学生,凭着奖学金、助学金,每月也能到校外打个牙祭。在“学生经济“的刺圌激下,咅种小商铺在校外官道旁应运而生。那个位置,本来最先是山东籍校工搭窝棚的地方,后来大家有了积蓄,相继盖起了小院儿。去年。老赵又从京城领了一大批人过来,那些人效法先辈,在稍远些地方也搭起了窝棚。就这样,百十户人家,再加上一二十家商铺。围着官道居然就形成了个小集镇。 马车要驶进校门的时候,早有保安拦住。那群保安都认识孙元起,见孙元起走出来,连忙敬礼请安。自有人招呼搬运东西。孙元起特圌赦了刘斌,那小子顿时像出笼鸟、脱辕驹一般,撒开脚丫子就往校园里跑,分分钟就没了踪影,孙元起冲保安们摆摆手,自己一个人朝校园里走去。眼看着绿地上的捐赠石碑又多出一块,想来这段时间又有不少人慷慨解囊吧。不过自从在上面看到袁世凯的名字之后,孙元起觉得,神马都是浮云!哪怕上面出现伊藤博文、饭圌岛圌爱,也不会觉得吃惊。 过了风雨桥,迎面看到操场上有一个班级在踢正步。孙元起有些惊异:按照道理,为期一个月的入学军训应该在九月底就结束了,现在都十月初了,怎么还有在军训的? 人家在训练,自然不好打扰,却见远处树荫下坐着两人,其中一个居然是王阊运,连忙上前行礼本年年初的时候,学校接到王阊运的书信。信中只有寥寥几句:“王某前时冗事缠身,接诵大函,未能及时奉答,愧甚愧甚!幸年来身体康健,手足轻便,偷得闲暇。或可外出访友。值此新春,祝诸君大安。“看看人家,什么话都没说,可什么话都说了。想表达的意思一清二楚。 孙元起不知道这位大牛突然抽什么疯,时隔一年有半。还能想到以前的邀请。不过人家既然长了牛头,自然有资格耍大牌。大牛既然要来,怎么也没有把人往门外推的道理。按照蔡元培的说法:“大学之大,非有大师之谓,有大师之谓也。“就是把建大楼的工程停了,也得省钱把大师请来啊。况且美国十八万美元已经到账,咱们不差钱! 果然,寄了五百两差旅费之后没一个月,矍铄的老爷子就拄着拐杖出现在经世大学里。老爷子人不错,就是神神叨叨的,经常和孙元起说些有的没的。孙元起还不好和他犟嘴,最能当笑话听。 要不这么说老爷子人不错呢?你看现在,孙元起给他行礼,老爷子一大把年纪还认真地答谢。就冲这一点,孙元起就尊敬他。 问礼之后,孙元起才注意到王阖运身边站着的中年人,四十岁上下,瘦,高,浑身筋骨像是干农活出身的,可偏偏眉宇间洋溢着艺术家的气质一一他不是乡村非主流,也不是军大衣哥。他是谁? 见孙元起不认识,王阖运连忙介绍道:“这是老夫的弟子,姓齐名璜字渭淆,号白石山人,我们湖南湘潭人。原是个木匠,老夫见他诗写得不错,便收为门下了。“姓齐、号白石山人,齐白石?孙元起觉得有些错乱,用不太肯定的语气问:“您是不是会画画?“中年人一口浓厚的湖南腔:“见过孙校长。敝人是略通绘画,怎么,你听过齐某的名字?“心里却在纳闷:咦,怎么这个人初次见面,就知道我会画画儿?难道我的名声已经传到北京啦?不能啊!是不是杨师兄跟他提到过我? 姓齐、号白石山人、木匠、湖南人、会画画貌似所有的特点都能和传说中的齐白石对应上。也就是说,眼前这人就是齐白石?发达啦!发达啦!怀祖、念祖,老笆给你留啥名人信札呀,只要让这位大神随意涂抹几幅,还不够你俩小子吃一辈子的! 孙元起紧紧握住齐白石的手:“听过!听过!太听过了!您啥时候有空,给我画几幅画吧?润笔什么的都好说!“齐白石口中连说“行行行“,孙元起还不放心:“一定记得画啊!隔几天,我就去找您啊!“坐下交谈之后,才知道去年齐白石应朋友夏午诒之邀,到西安教夏太太学画。翻过年,夏午诒入京述职,齐白石也想见见黄河、华山、嵩山的壮丽景色,便与之同行。到北京后,夏午诒出于好意,想要推荐他为慈禧作画,又提议为他捐个县丞,均被他婉言谢绝。该玩的也玩了,想看的也看了,齐白石想就此打道回府。没想到老师也在北京,作为学生,然应该在左右侍奉,于是齐白石就到了经世大学。碰巧学校缺少一个教美术的老师,张元济便找上门来。既可以陪伴老师,又可以赚钱谋生,一举两得,齐白石半推半就,接受了学校的聘书。 见齐白石在学校已经有段时日,孙元起便指着那群学生问道:“齐先生,这些学生怎么还在军训啊?军训不该九月底就结束么?“齐白石给孙元起解了惑:“哦,他们是在上体肓课呢。前些日子,学生们给张校长提议,说体肓课上教的东西有趣无用,不如改成军队训练。张校长征求大家意见后,便改成这样了。“孙元起点头称许:“好!这样也好!“既然回到学校,少不得和张元济、和全校师生见面交流一下。家就在学校,也免不了和薇拉、小念祖一番亲热。薇拉天天奔波于实验室和试验田之间,一个夏天,晒黑了不少,不过中国话却因此流利许多,浑身上下透着干劲。看来她对这个任务全力以赴,真心投入。 交流、亲热之后,孙元起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目前最紧急的任务,自然是《私立经世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第二期的编辑出版。尽管在出国之前,编辑部已经在正常运作,可是很多稿件能否采用,还是需要孙元起来拍板定夺。尤其是孙元起在第一期的刊首语中提到“所有伟大的理论和思想,都是猜想出来的“,很多大、中、小学生大受鼓舞,写信寄来了自己的猜想。 这些猜想真是千奇百怪,有些学生连最基础的科学常识都没有,就开始闭门造车,什么“星球为生物论“、“论重力乃人之错觉“、“浮力重力相对说“,看得孙元起冷汗直流:原来,民科的祖圌宗在这里啊! 本来以为那堆信件中一无可采,结果在中间孙元起发现了令自己精神一震的文章,论文名字是:物质正反说。 文章很短,从《老圌子》第五十八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说起,认为事物必然有正反两方面。而正反又是相辅相成的,比如太极阴阳鱼。现在料学发展,证实物质是由电子、光子、中子等微粒构成。既然有这些粒子,从哲学角度推论,那就应该还有相反的粒子,并且构成一种未知的反物质文章至此戛然而止。 第七十八章廊外藤花开小红 七十八、廊外藤花开小红 七十八、廊外藤花开小红 文章作者显然对最新的科研进展有一定了解,除了电子,甚至还知道中子和光子两种新发现未久的粒子。在现在的中国,居然还有这样关注科学发展的人物,足以让孙元起感到惊奇。 论文娟秀道劲的小楷字,倒不像是普通中小学生所写,难道是中国还有其他的高人?想到这里,孙元起急忙翻到最后一张纸,上面按照规矩写着作者简介:张贻惠,字少涵,光结十二年生,安徽省全椒县人,现就读于江南高等学堂。孙元起屈指一算:光结十二年,也就是1886年,如今才17岁。17岁的学生就这么关注物理学进展,还能有这么卓绝的认识,绝对是一块浑金璞玉,假以时日,必定可以在科学界大放异彩。可江南高等学堂,不过是京师大学堂的预备学校,类似于后世的高中,放任他在那里面消磨时曰,再没有名师指导,没准儿几年以后就变成了方仲永! 想到这里,孙元起顿时生出爱才之心,拿出纸笔,给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张贻惠修书一封:少涵贤弟左右:元起九月自海外归,拜读来函《物质正反说》,识见卓绝,不胜欢忭!以贤弟之大才,即于敝校谋一教职,非难事也。元起素疑宇宙本有反物质之存在,得贤弟之文而益确信焉。世间苟存反物质,配以予前时所言之质能方程,则可妙用无穷矣。然反物质该于何处寻得?电子、中子等之相反粒子如何生成、存在、湮灭?此旨属大可探究者。观贤弟所言,亦似言有未尽。元起因冗事缠身,不便移动。如有闲暇,能否请贤弟移驾北上,作一欢晤?翘首南望,企盼曷极!并颂秋祺!经世大学孙元起顿首。 写完后,孙元起自己看了一回,不禁有些自鸣得意:来清朝这么多年,终于也能沾染一点文气了!且不说读了无数来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文言文写信,关键还能了解一些旧文人的客套礼节。比如“贤弟“二字,就大有学问。 光从年龄上讲,孙元起比张贻惠大十岁;而且孙元起是大学校长,张贻惠只是某高中的学生;再说,孙元起算半个官员,张贻惠还是个未入宦途的读书人。按照道理,称他“少涵贤侄“,最是合适,也丝毫不为过。可信的台头还是自降一辈。称他为“贤弟“。 不仅如此,在日常交往中,除了辈分明确、不好乱圌伦的,一般上官给下级、长辈给晚辈、老师给学生写信,亲近点的都会用“贤弟“来称呼。这是一种抬举,表示尊重。可下级、晩辈、学生回信时,还是得乖乖用“大人““前辈““先生“之类的尊称,不能傻呵呵地来个“某某仁兄“。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没有礼貌、不识抬举。 这,就是清代的一种礼节。也是来了很久之后,孙元起才渐渐明白的。这个时候中国,有着一套自己的交往游戏规则,还没有被西式礼仪所同化。 当信封上写地址写到“张贻惠“这个名字的时候,孙元起忽然灵光一闪:张贻惠?貌似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好像、大约、似乎和张百熙还有些联系或类似。难道仅仅因为都姓张?停笔思忖良久,仍没有头结,只好作罢。 没错,张贻惠和张百熙确实有点类似,因为他们都当过孙元起母校的校长。本来就仅在校史上见过几回。再加上时间久远,孙元起一时半会儿哪能回忆得起来? 话说张贻惠这人确实很牛。他父亲是进士,曾做过内阁中书,结果几个儿子的志向都不在四书五经八股文上。张贻惠和弟弟张贻侗、张贻志更是喜欢数学、物理、化学这些“奇技淫巧“。即便如此,也不影晌张贻惠在科举道路上的突飞猛进,人家12岁就中了秀才! 可惜张贻惠志不在此,十五岁到南京应乡试,看见江南高等学堂招生,心里痒痒的。偷偷报名考入了这所学校。学习两年后,他又考取安徽留日公费生,随后圌进入著名的京都帝国大学学习。毕业回国,先后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大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农科大学等高校任教,并出任校长。 随信并附上二十两银票,算是稿酬。也算是旅费。等老郑把邮件送走,孙元起又在《物质正反说》下面加了一大段评点引申,包括什么是反物质、反物质的重要作用、发现反物质的可能途径等。 张贻惠的论文本来就短,孙元起再一发挥。等写完,就发现自己的评点甚至是原文的三四倍长。比梁启超给蒋方震《欧洲文艺复兴史》写的序言还夸张人家不过是序言和正文一般多而已。对了,梁启超写的那篇序言,就是后来著名的《清代学术概论》。 有心把自己的评论撤掉,可没有了评论的《物质正反说》根本不像一篇论文,倒像一个谈空说玄的哲学论断。没有办法,只好吩咐编辑部把《物质正反说》作为本期学报重点推介文章,印刷的时候字体大一号;至于自己的评论,就字号小些,免得喧宾夺主。 孙元起是这么想的,可历史不会向他想象的方向发展。随着科技发展,原来越多的科学家投入研究反物质的队伍,几乎发表的每一篇论文都会引用他的那个评论,反倒张贻惠的这篇论文很少有人提到。导致后世论及反物质时,把反物质的发现权也归结于他。真真是喧宾夺主了! 自从学报第二期开始,孙元起决定每期的发刊词,都向读者介绍某一学科的最新发展情况。比如文科第二期,就是请孙诒让阐述新鲜出炉的甲骨学。至于这期理科的发刊词,孙元起则请自己的太太薇拉操刀,介绍化学肥料的功用与生产工艺。经过近一年的摸索实验,薇拉对于化学肥料的整体情况已经有所了解,由她来执笔,最是恰当不过了。 在忙着编辑理科学报的时候,东北形势也日趋紧张:俄国在第三期撤军期限到来之后,不仅拒不撤兵,反而又重新占据奉天省城,并拘禁奉天将军增祺。针对曰本的咄咄逼人。沙皇认为“让步总是引起新的让步“,开始在国内呼吁国民“流圌血牺牲“、“保卫祖国“,大造战争气氛。 曰本意识到“每拖延一天,甚至一小时,都会增强俄国取胜的机会“,也加紧备战,同时对俄展开外交攻势。在日俄两国谈判过程中,日方通过不断提高要价,迫使俄方先翻脸:开始要求俄国承认它对朝圌鲜的“保护“,继而要求打入“南满“。最后则要求在“北满“及其他地区的权利。 清廷也发觉东北战事迫在眉睫,一方面让驻俄公使胡惟德与俄政圌府交涉,希望尽早按约定撤军:—方面电谕袁世凯火速进圌京,筹议日俄开战前后中国应该如何应对。至于中国那些留日学生,早已经陆续潜入到了东北。 以前学校学生获得时事消息。除了到阅览室翻阅报纸,就只能通过口耳相传了。刘斌从美国带来的广播设备,凭空给大家增添了一条新途径。最初架设广播的时候,校工家属还围着电话杆子琢磨半晌午:孙先生研究出来的东西真日怪唉。笸箩大的喇叭里面居然藏着个小人!不给吃,不给穿,只要通上电,小人每天就能叫唤一个时辰! 看来刘斌在美国这几个月时间没有空度。设备漂洋过海,一路颠簸,在刘斌手上,经过几天的调试便可以正常播报了。没过多久,每天中午、下午进餐前后高音喇叭播报的新闻报纸摘要,就变成大家获取最新消息的主要方式。 这天中午。孙元起给学生们上完物理课,和学生一块儿往食堂走去,顺便回答学生提出的问题。广播准时晌起,最先是些花边新闻。至于国内外军政大事,一般都放在最后播,免得破坏大家情绪,进而影响食欲。孙元起就听见广播中宋景尧清脆地说道:从嫦娥到万户,飞翔天际、漫步云端,一直是人类孜孜以求的美好愿望。也是发明家苦思冥想的课题。人类真的能像鸟儿一样在天生飞翔吗?现在,除了热气球,我们又有了新方法。 据《京津泰圌晤圌士报》消息,在美国有一对从事自行车修理的莱特兄弟,他们从1896年开始就一直对飞行研究比较痴迷。今年年初,他们制造出世界上第一架依靠自身动力进行载人飞行的机械。并取名为“飞行者1号“。近日,他们在北卡罗来纳州小鹰镇的一处沙丘上,向公众展示了他们的研究成果。第一次试飞,共飞行了36米。留空12秒。在随后几天里,他们又进行了三次试飞。取得的最好成绩是飞行260米,留空59秒。…… 学生们还对这则新闻评头论足,笑话第一次试飞“飞行36米、留空12秒“的飞行者1号还不如在成蹊馆上扔下的纸飞机,孙元起却仿佛如黑夜中见到一丝光亮:飞机! 只有自己流了鲜血,才能让国家获得尊重;只有让敌人留下鲜血,才能让他们学会尊重。中国要想独立富强,屹立于世界东方,战争是必不可少的。就像刘斌说的,赢得战争,不仅需要勇猛的军人,还要有先进的武器。 是的,我们国家贫弱、工业落后,造不出无畏级战舰、造不出航空母舰、造不出远程大炮。可也要知道,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飞机最多只能“飞行260米,留空59秒“。换句话说,我们几乎站在同一起跑线上!除了依靠“胖子“和“小男孩“这样的大杀器外,似乎凭借我们的智慧,还可以贡献更多的绞肉机,比如天上飞的飞机!嗯,陆地跑的坦圌克、水里面游的潜艇,貌似也可以有。 我们集中全部国力于几点,造出先进的潜艇、先进的飞机,就足以让你们强大的无畏级战舰、航空母舰轰然沉入海底!凭借先进的飞机、先进的坦圌克,就足以让你强大的步兵、炮兵化为齑粉! 这些狂乱而极端的想法,在短短一瞬间就涌进了孙元起的脑海。 本来,他只是一个纯理科的研究生,对于机械一窍不通,造粒子加速器已经是赶骡子上架;至于造飞机、造坦圌克、造潜艇这种高科技,想都不敢想。 正值午饭时间,路上熙熙攘攘都是前往食堂就餐的同学。他们就看见一向温文尔雅的孙先生,往成蹊馆方向拔足狂奔,纷纷驻足观望,还以为学校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原本同行的那几位学生皆掩口hu卢而笑:恐怕孙先生不是有急事,是有nu急吧? 孙元起带着喘息,在校长室坐定,匆匆摸出纸笔,开始急速书写。 于是,阅读《私立经世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第二期的读者在打开杂志的时候,就能看见黏在封二上的一则*:《经世大学飞机研究所诚聘英才》俄国在第三期撤军期限到来之后,不仅拒不撤兵,反而又重新占据奉天省城,并拘禁奉天将军增祺。针对曰本的咄咄逼人。沙皇认为“让步总是引起新的让步“,开始在国内呼吁国民“流圌血牺牲“、“保卫祖国“,大造战争气氛。 曰本意识到“每拖延一天,甚至一小时,都会增强俄国取胜的机会“,也加紧备战,同时对俄展开外交攻势。在日俄两国谈判过程中,日方通过不断提高要价,迫使俄方先翻脸:开始要求俄国承认它对朝圌鲜的“保护“,继而要求打入“南满“。最后则要求在“北满“及其他地区的权利。 清廷也发觉东北战事迫在眉睫,一方面让驻俄公使胡惟德与俄政圌府交涉,希望尽早按约定撤军:—方面电谕袁世凯火速进圌京,筹议日俄开战前后中国应该如何应对。至于中国那些留日学生,早已经陆续潜入到了东北。 以前学校学生获得时事消息。除了到阅览室翻阅报纸,就只能通过口耳相传了。刘斌从美国带来的广播设备,凭空给大家增添了一条新途径。最初架设广播的时候,校工家属还围着电话杆子琢磨半晌午:孙先生研究出来的东西真日怪唉。笸箩大的喇叭里面居然藏着个小人!不给吃,不给穿,只要通上电,小人每天就能叫唤一个时辰! 看来刘斌在美国这几个月时间没有空度。设备漂洋过海,一路颠簸,在刘斌手上,经过几天的调试便可以正常播报了。没过多久,每天中午、下午进餐前后高音喇叭播报的新闻报纸摘要,就变成大家获取最新消息的主要方式。 这天中午。孙元起给学生们上完物理课,和学生一块儿往食堂走去,顺便回答学生提出的问题。广播准时晌起,最先是些花边新闻。至于国内外军政大事,一般都放在最后播,免得破坏大家情绪,进而影响食欲。孙元起就听见广播中宋景尧清脆地说道:从嫦娥到万户,飞翔天际、漫步云端,一直是人类孜孜以求的美好愿望。也是发明家苦思冥想的课题。人类真的能像鸟儿一样在天生飞翔吗?现在,除了热气球,我们又有了新方法。 据《京津泰圌晤圌士报》消息,在美国有一对从事自行车修理的莱特兄弟,他们从1896年开始就一直对飞行研究比较痴迷。今年年初,他们制造出世界上第一架依靠自身动力进行载人飞行的机械。并取名为“飞行者1号“。近日,他们在北卡罗来纳州小鹰镇的一处沙丘上,向公众展示了他们的研究成果。第一次试飞,共飞行了36米。留空12秒。在随后几天里,他们又进行了三次试飞。取得的最好成绩是飞行260米,留空59秒。…… 学生们还对这则新闻评头论足,笑话第一次试飞“飞行36米、留空12秒“的飞行者1号还不如在成蹊馆上扔下的纸飞机,孙元起却仿佛如黑夜中见到一丝光亮:飞机! 只有自己流了鲜血,才能让国家获得尊重;只有让敌人留下鲜血,才能让他们学会尊重。中国要想独立富强,屹立于世界东方,战争是必不可少的。就像刘斌说的,赢得战争,不仅需要勇猛的军人,还要有先进的武器。 是的,我们国家贫弱、工业落后,造不出无畏级战舰、造不出航空母舰、造不出远程大炮。可也要知道,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飞机最多只能“飞行260米,留空59秒“。换句话说,我们几乎站在同一起跑线上!除了依靠“胖子“和“小男孩“这样的大杀器外,似乎凭借我们的智慧,还可以贡献更多的绞肉机,比如天上飞的飞机!嗯,陆地跑的坦圌克、水里面游的潜艇,貌似也可以有。 我们集中全部国力于几点,造出先进的潜艇、先进的飞机,就足以让你们强大的无畏级战舰、航空母舰轰然沉入海底!凭借先进的飞机、先进的坦圌克,就足以让你强大的步兵、炮兵化为齑粉! 这些狂乱而极端的想法,在短短一瞬间就涌进了孙元起的脑海。 本来,他只是一个纯理科的研究生,对于机械一窍不通,造粒子加速器已经是赶骡子上架;至于造飞机、造坦圌克、造潜艇这种高科技,想都不敢想。 自从看到张贻惠的文章,孙元起感觉自己的认识变了:不错,自己来自百年之后,是比周围的人知道得更多,但这并不代表自己可以像那些内圌裤外穿的家伙一样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有些事情,自己不行,却不代表其他人也不行。中华民圌族奇才辈出,最不缺的就是聪明才智之人。只要给我们一个机会,给我们一个平台,让我们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我们就可以不输于任何人! 人的想法一旦产生,就好比怀圌孕十个月的胎儿,除了哪吒母亲那种神人外,谁都难以压抑,千方百计要钻出来,片刻也不能等。孙元起现在就是这种状况,那个神奇的构思在自己脑海中跳来跳去,让自己一秒祌也忍耐不住。和学生说一句“我有急事“,便拔足往办公室跑去。 正值午饭时间,路上熙熙攘攘都是前往食堂就餐的同学。他们就看见一向温文尔雅的孙先生,往成蹊馆方向拔足狂奔,纷纷驻足观望,还以为学校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原本同行的那几位学生皆掩口胡卢而笑:恐怕孙先生不是有急事,是有内急吧? 孙元起带着喘息,在校长室坐定,匆匆摸出纸笔,开始急速书写。 于是,阅读《私立经世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第二期的读者在打开杂志的时候,就能看见黏在封二上的一则*:《经世大学飞机研究所诚聘英才》俄国在第三期撤军期限到来之后,不仅拒不撤兵,反而又重新占据奉天省城,并拘禁奉天将军增祺。针对曰本的咄咄逼人。沙皇认为“让步总是引起新的让步“,开始在国内呼吁国民“流圌血牺牲“、“保卫祖国“,大造战争气氛。 曰本意识到“每拖延一天,甚至一小时,都会增强俄国取胜的机会“,也加紧备战,同时对俄展开外交攻势。在日俄两国谈判过程中,日方通过不断提高要价,迫使俄方先翻脸:开始要求俄国承认它对朝圌鲜的“保护“,继而要求打入“南满“。最后则要求在“北满“及其他地区的权利。 清廷也发觉东北战事迫在眉睫,一方面让驻俄公使胡惟德与俄政圌府交涉,希望尽早按约定撤军:—方面电谕袁世凯火速进圌京,筹议日俄开战前后中国应该如何应对。至于中国那些留日学生,早已经陆续潜入到了东北。 以前学校学生获得时事消息。除了到阅览室翻阅报纸,就只能通过口耳相传了。刘斌从美国带来的广播设备,凭空给大家增添了一条新途径。最初架设广播的时候,校工家属还围着电话杆子琢磨半晌午:孙先生研究出来的东西真日怪唉。笸箩大的喇叭里面居然藏着个小人!不给吃,不给穿,只要通上电,小人每天就能叫唤一个时辰! 看来刘斌在美国这几个月时间没有空度。设备漂洋过海,一路颠簸,在刘斌手上,经过几天的调试便可以正常播报了。没过多久,每天中午、下午进餐前后高音喇叭播报的新闻报纸摘要,就变成大家获取最新消息的主要方式。 这天中午。孙元起给学生们上完物理课,和学生一块儿往食堂走去,顺便回答学生提出的问题。广播准时晌起,最先是些花边新闻。至于国内外军政大事,一般都放在最后播,免得破坏大家情绪,进而影响食欲。孙元起就听见广播中宋景尧清脆地说道:从嫦娥到万户,飞翔天际、漫步云端,一直是人类孜孜以求的美好愿望。也是发明家苦思冥想的课题。人类真的能像鸟儿一样在天生飞翔吗?现在,除了热气球,我们又有了新方法。 据《京津泰圌晤圌士报》消息,在美国有一对从事自行车修理的莱特兄弟,他们从1896年开始就一直对飞行研究比较痴迷。今年年初,他们制造出世界上第一架依靠自身动力进行载人飞行的机械。并取名为“飞行者1号“。近日,他们在北卡罗来纳州小鹰镇的一处沙丘上,向公众展示了他们的研究成果。第一次试飞,共飞行了36米。留空12秒。在随后几天里,他们又进行了三次试飞。取得的最好成绩是飞行260米,留空59秒。…… 学生们还对这则新闻评头论足,笑话第一次试飞“飞行36米、留空12秒“的飞行者1号还不如在成蹊馆上扔下的纸飞机,孙元起却仿佛如黑夜中见到一丝光亮:飞机! 只有自己流了鲜血,才能让国家获得尊重;只有让敌人留下鲜血,才能让他们学会尊重。中国要想独立富强,屹立于世界东方,战争是必不可少的。就像刘斌说的,赢得战争,不仅需要勇猛的军人,还要有先进的武器。 是的,我们国家贫弱、工业落后,造不出无畏级战舰、造不出航空母舰、造不出远程大炮。可也要知道,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飞机最多只能“飞行260米,留空59秒“。换句话说,我们几乎站在同一起跑线上!除了依靠“胖子“和“小男孩“这样的大杀器外,似乎凭借我们的智慧,还可以贡献更多的绞肉机,比如天上飞的飞机!嗯,陆地跑的坦圌克、水里面游的潜艇,貌似也可以有。 我们集中全部国力于几点,造出先进的潜艇、先进的飞机,就足以让你们强大的无畏级战舰、航空母舰轰然沉入海底!凭借先进的飞机、先进的坦圌克,就足以让你强大的步兵、炮兵化为齑粉! 这些狂乱而极端的想法,在短短一瞬间就涌进了孙元起的脑海。 本来,他只是一个纯理科的研究生,对于机械一窍不通,造粒子加速器已经是赶骡子上架;至于造飞机、造坦圌克、造潜艇这种高科技,想都不敢想。 自从看到张贻惠的文章,孙元起感觉自己的认识变了:不错,自己来自百年之后,是比周围的人知道得更多,但这并不代表自己可以像那些内圌裤外穿的家伙一样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有些事情,自己不行,却不代表其他人也不行。中华民圌族奇才辈出,最不缺的就是聪明才智之人。只要给我们一个机会,给我们一个平台,让我们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我们就可以不输于任何人! 人的想法一旦产生,就好比怀圌孕十个月的胎儿,除了哪吒母亲那种神人外,谁都难以压抑,千方百计要钻出来,片刻也不能等。孙元起现在就是这种状况,那个神奇的构思在自己脑海中跳来跳去,让自己一秒祌也忍耐不住。和学生说一句“我有急事“,便拔足往办公室跑去。 正值午饭时间,路上熙熙攘攘都是前往食堂就餐的同学。他们就看见一向温文尔雅的孙先生,往成蹊馆方向拔足狂奔,纷纷驻足观望,还以为学校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原本同行的那几位学生皆掩口胡卢而笑:恐怕孙先生不是有急事,是有内急吧? 孙元起带着喘息,在校长室坐定,匆匆摸出纸笔,开始急速书写。 于是,阅读《私立经世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第二期的读者在打开杂志的时候,就能看见黏在封二上的一则*:《经世大学飞机研究所诚聘英才》 第七十九章使我一生心事了 奉天城内,一片萧索,半晌午的大街上竟然空无人迹。 前些日子,沙俄兵突然斩关落锁,进城拘禁了盛京将军增祺。陡然见城墙、街角站满扛枪持刀的丘八,把城里的居民吓得够呛。传闻三年前,这些大鼻子在北边大开杀戒,一口气杀了上万人,直把黑龙江水都染红了。谁知道这回他们会不会再发疯?有些关系的,早拖家带口出城投奔亲朋好友去了,城内只剩下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各家各院都本着小心无大过的原则,关门掩户,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孩子哭也得捂着嘴儿。 国家再乱,升斗小民也是要讨口饭吃的。见街上没啥动静,有些胆大的开始出门讨活儿。眼瞅着进了腊月,本来以为日子会就此平稳下来,结果沙俄兵又突然四处抓壮丁。说是到城外挖沟给粮食,真实到底是啥,谁能说得清?没准被卖到哪矿上当猪仔呢二次受惊的人们,就像吓破胆的兔子,躲进屋里再也不肯出来。 没几天,就有了确切消息,说是小日本要和老毛子干一架,他们抓壮丁是到城外挖战壕的。万一打仗,躲着城里还不得跟着倒霉?这一下,不管出城有没有着落,大家都挖空心思往外跑。城里大街上就更没有什么人了。 在城南张家大院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蹑手蹑脚地走进跨院,看看左右无人,闪身进了存放粮食的仓库。小二打扮的少年没有在成堆的高粱米附近逗留,而是绕过谷囤,在靠近南窗下放杂物的地方停下脚步。 他刚想轻轻挪开虚掩的苇席,就听到里面有人说道:“聂帆聂子远,你来干嘛?” “你怎么知道是我?”那个叫聂帆的少年有些挫败感,掀开苇席就走了进去。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坐在椅子上,就过窗户透进的阳光正在读书,在他左右,摆着几摞书、毛笔白纸砚台,还有个算盘。一个放杂物的地方,经这么一收拾,看上去倒像是个私人小书房。 看少年光顾看书不理自己,聂帆也不生气,凑近了瞟一眼,又说道:“咦,子兴,你又看物理书?老爷子让背的《左传》你背到哪里啦?我可都背到宣公三年了这回老爷子检查时,你可不能怨我没通风报信啊”说着,聂帆拣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从那几摞书中挑出一本,准备翻阅。 子兴本来还看得入神,听到聂帆提起老爷子和《左传》,顿时变得兴致全无,搁下手中书:“你个聂子远,真是让人败兴本来哥哥我想乘着老爷子醉酒,把这几天落下的功课给补回来,你倒好,一来就全给搅黄了” 聂帆翻过一页书,才慢悠悠地回答道:“怎么能怪我呢?我可是好心来提醒你的你就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等老爷子用戒尺抽你手心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想起兄弟我的好了” 被他这么一说,子兴神色更加颓败,满脸愁苦。 聂帆还不罢休:“对了,《左传》你背到哪里呢?” 子兴挠着脑袋,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想,我背到文公……不对,是僖公二十……也不对,是闵公元年?大概是,我也记不太清了……” 聂帆顿时抬起头来:“吓闵公、元年?张泽宇,你这次死定了,绝对死定了,就是你母亲请来观音大士也救不了你的” 这个少年原来叫张泽宇,字子兴,闻言更是苦恼不堪:“我也不想啊。可是、可是我每次看书就犯困,背了第二句就完了第一句,背了第三局就忘了前面两句,等背第四句,还没来得及去忘,就睡着了……” 聂帆鄙夷地说道:“胡扯那你看数学、看物理,我怎么从没见你犯过困?” 张泽宇拍着脑袋:“我也不知道啊我要是看到数学符号、物理公式,就算三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三天不睡觉也不觉得困。可一看到到那些‘之乎者也’,两个眼皮就好比千斤重,愣是往下掉” 聂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说说,老爷子是个举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儿子?是不是亲生的?不会是捡来的吧?无错。” “不说这个了,伤心丧气”张泽宇拿起手中的物理书,不舍地看了一眼,狠狠心才换成《左传》,然后问道,“对了,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你爹不让你干活啦?” “酒馆儿要关门歇业一段时间,爹也就由着我了”聂帆的语气,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张泽宇有些吃惊:“酒馆可是你爹的命根子,怎么舍得关门?酒馆关门了,你们靠什么生计?” “唉,也是没法子”聂帆终于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老有沙俄兵来酒馆喝酒,他们嗜酒如命,喝了酒还不给钱。你问他要钱,他就给你说洋文。他们一伙舞刀弄枪的,又不能强要。与其这样被他们吃得关门,还不如自己先关门来得舒心,省得便宜这群罗刹鬼至于以后生计,暂时还没考虑好,现在家里多少还有点积蓄,先过了这段日子再说吧。” 原来,张泽宇的老爷子是个举人,做过几任小官,厌倦官场尔虞我诈,就回到祖籍奉天,专心经营家里的烧锅子酒坊。而聂帆的老爹则在奉天城门附近开个酒馆,经常从张家酒坊进酒回去卖,一来二去,两家就熟识了。 张老爷子是中年得子,夫人疼宝贝儿子好比掌上珠、心头肉。老爷子却一心想教子成龙,从小就用三、百、千、千启蒙,大了开始背诵四书、五经。可这张泽宇偏偏不是学文的料儿,最喜欢那些奇技淫巧,一听到“子曰”“诗云”便周公找上门。直把老爷子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差点没用戒尺把张泽宇的两只手抽成熊掌。 相比之下,作为伴读的聂帆就大为不同了,虽然不是过目不忘、下笔千言的绝顶之资,可老爷子布置的背书、写字,每一次都是保质保量完成。有正面教材的比较,反面典型的苦难史就更为沉重了不过私下里,兄弟二人关系却是极好的。 聂帆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下轻描淡写地掩过这件不愉快的事:“不说这些了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说着从怀里掏出几本书,递给张泽宇。 “《警世钟》?《猛回头》?怎么都是宣传造反**的?咦?这是《私立经世大学学报》?太好了”张泽宇每本都翻阅了一下,终于找到自己中意的宝贝,“子远,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里淘换来的?” 聂帆看张泽宇喜欢,也有些得意:“刚才闲得无事,去奉天普通学堂看了看,结果那里被沙俄兵占了做军营,老师学生都散了。有几封寄到学校的信,沙俄兵不认得字,随手丢在门外,我便捡了来,给你看看。” 张泽宇手中拿的,正是《私立经世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第二期。他打开杂志,便看见黏在封二上的那则广告《经世大学飞机研究所诚聘英才》。从头到尾看完,不觉怦然心动。眼睛一眨,鬼点子冒了出来,腻声地对聂帆说道:“子兴哥,我能求您一件事么?” 聂帆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落了一地,这么多年的斗争经验告诉他:这小子又要往外冒坏水当下挪到三尺开外,警惕地望着张泽宇:“说,你有什么事儿?” “听说沙俄兵金发碧眼、血盆大口、身高九尺,我想过几天去看看他们究竟是长什么样,你能和我一起去么?”张泽宇两眼冒着桃心,开始朝聂帆卖萌。 聂帆赶紧又挪开一尺地:“为什么和我一起?” 张泽宇往前凑了一步:“第一,哥俩是好兄弟,什么事最先想到的就是你。第二,你能保密。第三,你见过沙俄兵,和他们熟悉,不会害怕。第四,好兄弟应该患难与共。” 聂帆考虑片刻:“好,如果你能把《左传》背到宣公三年,我便答应你” 张泽宇张大嘴巴:自己勉强能背到闵公元年,中间还隔着僖公33年、文公18年,才到宣公。要自己几天之内背诵那么多,还不如直接拒绝来得干脆半天才嗫嚅道:“僖公三年吧?无错。” “宣公三年”聂帆不退让。 “僖公十三年”张泽宇咬咬牙。 “文公十三年” “僖公二十三年行吗,子远哥”张泽宇祭出自己无敌卖萌大杀器。 “那、那就僖公三十三年,不能再少了否则一拍两散。”聂帆也亮出自己的底线。 “成交” 事实证明,人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激发的潜能是平时难以想象的。比如平时见到“之乎者也”就犯困的张泽宇,为了看沙俄兵,居然在短短数天之内,真的背完了近万字的《左传》僖公部分老爷子大喜过望,认为儿子在自己的孜孜教诲之下,终于开窍了。当即叫人拿来酒壶,开怀畅饮。谁知一高兴,酒就喝得多了那么一点,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浑不知儿子乘机和人出门去了。 到了聂家酒馆门口,两人站定,仔细打量城门口站岗的沙俄兵。城里人能走的早走了,不能走的也躲在家里,谁也不会跑来城门口找不自在,所以昔日喧嚣吵闹的城门口此时显得颇为冷清,只有几个沙俄兵百无聊赖地守在那儿,其余的不知在哪个避风的角落晒着太阳了。 张泽宇用胳膊抵抵聂帆:“那几个,有在你们家酒馆喝过酒的么?” 聂帆仔细瞅了几眼:“那几个,都在我们家喝过” 张泽宇点点头,往前走去。聂帆以为他是朝前凑凑好看清楚,也没有多阻拦。结果张泽宇脚步不停,朝那群沙俄兵径直走去。聂帆大惊,想高声喊,又怕闹出什么误会,只好快步跟上去,好把他拉回来。 见有人靠近,那几个沙俄兵也纷纷收起懒散,端起手中的刀枪,示意孙元起止步。只见张泽宇站定后,从怀中摸出一瓶酒,打开瓶口,稍微一晃,浓厚的酒香就四散开去。站在后面的聂帆狠拍了几下脑袋:今天出门,就觉得他穿的有些臃肿,还以为是怕出门天冷,多穿了些。谁知道里面竟然藏了酒这小子带着酒干嘛?难道就是逗这群沙俄兵玩? 那群沙俄兵闻见酒香,刀也拿不稳了,腿也站不直了,一个劲儿地咽唾沫。张泽宇自己尝了半口,又作出一个请的动作。早有忍不住的家伙冲上来,抢过酒瓶,仰起脖子就往嘴里倒一口,半天,说了一句:“Спасибо!” 其他人见状也上来争抢,一人分了一口,喝完全都冲张泽宇竖大拇哥。张泽宇又从怀里掏出一瓶,递了过去,然后指了指城门,意思很明白:我能出去么? 接过酒瓶的沙俄兵,打开之后闻了闻,大为满意,便很随意的冲俩人挥挥手:“Доскоройвстречи!”是个人就知道他的意思:你们出去吧见张泽宇出城,聂帆只好跟上。走了城门,聂帆才发泄自己的不满:“子兴,你搞什么啊?不是说来看看沙俄兵么,怎么跑出城了?” 张泽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子远?哥哥我用两瓶原浆酒,就顺利混出了城,是不是孔明再世、伯温重生啊?” 聂帆直接无视张泽宇的臭屁,拉住他的手:“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等会儿老爷子酒醒了,知道你擅自出来,还不得动家法啊” 张泽宇甩开臂膀,沿着官道先前走去:“我不回去了,要回去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聂帆愣住了:“那你要去哪里?” 张泽宇停下脚步,从身上掏出一本书,赫然是前几天聂帆送来的《私立经世大学学报》,朝他晃晃:“我要去北京我要去经世大学” “你疯了么?”聂帆失声说道。 “我没疯,我很正常。”张泽宇不急不缓地说道,“子远,我们认识那么久,你应该知道我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吧?无错。” 聂帆没好气地说:“不就是想变成鸟人,能在天上飞么” 张泽宇拍了拍手中的杂志:“书里面说,现在美国已经发明一种机械,能在天上飞了。经世大学也想研究,所以招收学生和老师。为了梦想,我一定要去京城看看既然你知道我的心意,就不要拦我” 聂帆已经彻底无语了。 张泽宇以为聂帆在担心,便拍拍腰上鼓鼓囊囊的钱袋:“子远,你放心,我带够了钱,足够来回的。你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几十米,回头准备和聂帆挥手作别,却看见聂帆跑着跟了上来,还以为聂帆要来阻拦,便大声喊道:“子远,你不用来拦我我是一定要去北京的” 就听聂帆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不是要拦你,我是和你一起去北京” 第八十章从此南飞有鹧鸪 等到聂帆赶来,张泽宇问:“子远,你怎么也要去北京?” 聂帆弯腰拄着膝盖,喘息了一回,才答道:“要是我爹知道我俩一块儿出的城,结果让你一个人去了北京,你觉得,我还有活路么?” 张泽宇笑道:“大不了,聂伯把你吊起来,多抽你几顿以前又不是没抽过。” 聂帆站起身,没好气地说:“我挨揍,那还不都是你张子兴的功劳” 张泽宇搂过聂帆的肩膀,边走边说:“咱俩是兄弟,功劳何分彼此?对了,子远,你一起来,怕是也想到京城看看?” “切京城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比咱们这儿城大点、人多点么兄弟我是担心你这个初次出远门的雏儿,别到时候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聂帆一脸鄙视。 “你怎么头发不长,见识也那么短呢?京城就像你说的那样城大点、人多点?”张泽宇也没去过京城,至于京城有啥好也说不出来,批评过后迅速转移焦点,“再说,雏儿咋啦?出远门,关键不就那一句话么?” 聂帆好奇地问道:“哪句话?” 张泽宇理直气壮地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呗不都这么说的?” 聂帆拍拍脑袋:“好险好险幸好我跟了来,否则你十有八九被人下了蒙汗药、剁碎了做包子馅,你我兄弟再无相见之日了” “十字坡在山东没文化,真可怕。”张泽宇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谁没文化?”聂帆对张泽宇的说法也嗤之以鼻,“孙二娘是山东人?你别忘了,闯关东的大半都是山东的。没准儿孙二娘的后人就在东北哪个豁子、哪个屯开了家分店,专门等你这种细皮嫩肉的雏儿门呢” 哥俩一边走一边拌嘴,开始也不觉得累。走了一个多时辰,就看见张泽宇已经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聂帆看着擦汗的张泽宇:“子兴,累了?要不我们回去” “不”张泽宇非常坚定地说出一个字。擦完汗,才解释道,“我还能走,就是身带的东西太多,有些沉” “给我我帮你拿呗,反正我空着手”聂帆自告奋勇。 “好兄弟” 接着聂帆就满头冷汗地看着他从怀里往外掏东西,一边嘴里还念叨:这是旅途打发寂寞的,这是防止恶人的匕首,这是治疗腹泻的药丸,这是……不一会儿,张泽宇就掏出二三十样小零碎交给了聂帆。 聂帆见他腰间依然鼓鼓囊囊的,就问:“你腰那是什么?” 张泽宇颇为自得地拍拍腰:“银子” 聂帆瞪大眼睛:“全是银子?张子兴,你不会把你母亲梳妆奁里的积蓄全给偷了?” “不是偷,是借我可是在里面留了字据的。”张泽宇纠正道,“再说,我也只是拿了一半而已,才没有全部拿完呢。” “借?你这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旋即聂帆担心道,“你母亲晚看你没有回家,四处找不着你人,还不得着急房啊?我们还是回去,子兴” “我不是在娘的梳妆奁里留了字条么?”张泽宇大大咧咧地说,“大不了今晚到客栈,再写封信回去呗。没准儿,老爷子眼前没了我捣蛋,还觉得耳目清净呢” 聂帆见他如此,也不好强劝,只好说:“既然是银子,那我帮你拿” “你想干什么?”张泽宇捂着腰间,警惕地望着聂帆。 聂帆哭笑不得:“瞧你那打扮,别人一看就知道是肥羊,真要有偷儿或强人,保准儿最早瞄你我就不同了,小二打扮,衣着寒酸,人家看不眼所以,银子放我身比较安全。” “好”张泽宇一听,觉得挺有道理,就把外套下面缠的钱袋解下来双手递给聂帆。 聂帆接过来时,一只手差点没接住:好家伙怪不得他说走不动,原来腰缠着百两的银子张泽宇还有些不放心,“聂帆,咱俩是好兄弟,我才信得过你,把银子交给你保管。你别想携款潜逃,来逼我回去。我就是讨饭也要讨到北京去的到时候,你我兄弟可就做不成了”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重新缠好银两,兄弟二人再次路。聂帆从小就在家里帮忙,有把子气力,这些东西根本不压身。张泽宇没了负担,也脚步轻快。说说笑笑,又走了半个多个时辰,聂帆突然站住脚步,喊了一声:“子兴” “咋啦?不许再劝我回去” “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京城应该在西南方向?” “废话” “那,我们一直朝东走干嘛?” “……你怎么不早说” 写完“飞机研究所诚聘英才”,孙元起便把校务丢给张元济以及新出任副校长的罗振玉处理,全身心投入飞机研究所的创建。 要说飞机是新出现的事物,本着孙元起的意思,研究所就是要发挥中华民族与生俱来的“山寨精神”,把莱特兄弟设计的飞行者1号照片拿过来,仿制一架。然后在此基础,精益求精,不断研究创新,并汲取国外的先进经验,在保证不落伍的前提下,力争游。 等真正着手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架飞机的产生,除了表面的设计与制造,必须还要深深地植根于两门高精尖的学问,流体力学、发动机。 孙元起是学粒子物理与原子核物理的,和这两门学科都不搭界,但绝对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按说设计制造飞机,用到的应该是空气动力学。不过在1903年的时候,航空工业和喷气推进技术都还没有诞生,而经典流体力学的基础已经形成,空气动力学更多还是作为流体力学的一个研究方向而存在。此时在中国,估计听过“流体力学”这个名字都没有几个,更不用说“空气动力学”了。 这一点孙元起倒不太担心,因为力学这种纯理论的东西,中国人玩起来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迎头赶绝非难事。后世的钱伟长、胡海昌、朱建士、刘高联、庄逢甘、钱令希、崔尔杰等院士,都是国际著名的力学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最麻烦的是发动机 飞机作为有别于热气球的一种航空器,最重要的区别就是有动力装置驱动,也就是发动机。别的不讲,单说经过无数科学家和工程人员的辛勤努力,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以后,发动机依然是中国航空工业发展的短板,很多时候还要向俄罗斯进口。哪怕研究出了第四代隐形战机,中国的发动机制造还是处在世界的二三流水平。由此可见,研究发动机有多麻烦至于现在的1903年,孙元起虽然没有调查,基本可以断定,中国发动机的发展是一片空白。而外国不知研究多长时间,他们的水平光从其生产的大型水面舰艇就可以知道,绝对已经达到非常先进的程度。发动机作为舰艇的核心部分,其设计理论和制造工艺是国家顶级机密,孙元起这个外人自然难以接触,要想学、要想追赶,谈何容易?何况清末中国的工业基础还是如此落后——由此也可见,第一架飞机出现在欧美,绝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尽管有这样和那样的困难,并没有让孙元起退缩,因为他知道,此时的落后,不意味着未来的落后;只有此时的退缩,才意味着未来的落后鉴于发动机研发的复杂性和重要性,孙元起把它的问题拿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实验室。飞机实验室下面设有两个分室,一个研究空气动力学,一个负责设计飞机。目前实验室的短期任务是招收学员,组织学习相关知识,并克隆飞行者1号。中国的崛起证明,仿制是研究的第一步,山寨是创新的起跑线。作为优良传统,山寨精神不能丢。 如果说研究胖子、小男孩这类大杀器,耗日长久,奥妙难言,别人难以一窥究竟;那么飞机和发动机的研制,就比较引人侧目了,保密工作就显得尤为重要。恰好年初的时候,老赵领人把后山两块坡地整理了出来,那块小的有两千多亩,细瘦狭长,为山涧、峰峦所限,平时少有人至,非常僻静优雅,最适合要求了。本来那里是打算建个疗养院,好让老师们每工作四年,有一年带薪休假,在此静养,好专心撰述。现在看来,只好先让渡给这两个研究所。 在勾勒好大致的线条好,孙元起开始动用自己的学术关系,比如IT、耶鲁的实验室同事,加大伯克利分校的马丁教授,麦吉尔大学的卢瑟福教授,乃至欧洲有联系的一些学人,请他们或推荐流体力学、发动机设计制造方面的图资料,或请代为购买相应的设备。 在此过程中,也并非没有利好消息。 比如莱特兄弟的飞行成功,并没有得到美国政府和公众的重视与承认。这从消息出现在花边新闻中,就能窥知一二。并且很多人对其持有怀疑态度:你这飞行者1号与滑翔机有什么区别?我们现在已经有了灵巧的热气球,完全满足人类遨游天空的欲望,你何必再弄那个笨重的大木头架子? 孙元起听到后,大为欢喜:只要国家和公众不重视,他们每耽搁一年,我们就能多一年追赶的时间 第八十一章他年管领风云色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两个少年站在前门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仰望着高大巍峨的城楼,不觉吟出这首诗来。少年身穿的衣服布满尘土污渍,在行道中分外打眼。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知是耐不得他们的酸腐,还是怕碰俩人的晦气,都自觉避开这两个少年。 这种头次到京城来的外地人,周围小摊贩每天不知见到多少。而这首诗,也不知道被那些外乡人吟诵过多少次。那些吟诗的外乡人,有的进城后中了举、当了官、发了财,更多的则是在进场后又垂头丧气地走出了这个城门。看惯了兴衰荣辱的小摊贩,此刻顾不撇嘴嘲弄,只是朝着人群大声叫卖:“烤羊陈的羊肉串嘞!新鲜出炉,香辣爽口,京城一绝,不容错过!““秘制曹家果脯,天下独此一份!过来看一看、尝一尝,不好吃不要钱哦!““正宗山核桃,两个大子一对,随便挑、随便选!“京韵京腔的叫卖声,不觉勾动少年肚里的馋虫。本待前买点尝尝,可一摸空空如洗的腰包,只好息了这个念头。那虎头虎脑的少年摸着肚子,满脸后悔:“唉!子远,哥哥我当时真该把梳妆奁里的银子全部借来!“原来这两人正是离家出走的张泽宇和聂帆。只是他们带着近百两银子、衣装整洁地出了奉天,如何这般狼狈到了北京?这就孩子没娘一一说来话长啦! 话说兄弟二人好不容易找对圌京的官道,在路问了行人,知道有近二十天的脚程。两人初次出门,都怕旅费不够,商议一回,便把银钱分为二十份,每天只用定额的银子。然后开始路。 出远门的朋都晓得,身一定要备有足够的余钱,以备不时之需。如果你把身每一分钱都安排了用处。到最后肯定会陷入窘境。这小哥俩哪知道这些?不省钱也就罢了,关键看见路有啥好景色,不免多流连半天;碰有什么地方特色菜肴,不免开个荤、尝个鲜:再遇到个阴雨霜冻,不免又耽搁几天。一来二去,银子就不够用的了。 等到天津的时候,兄弟俩只能摸着怀里的几个大子,看人家吃狗不理包子、啃十八街麻花了。狠狠心,去当铺当了身的零碎,才勉强够到北京城。几十天的奔波。加没有换洗的衣裳,于是兄弟俩就变成了这副落魄模样。 聂帆听了张泽宇的话,恨恨地说道:“全偷来?就是把你家全变卖了,也不够你一路祸祸的!“想来这一路张同学没少大手大脚。 “懒得跟你讲!“说着,张泽宇就迈腿进城。聂帆也连忙跟。 进了城。兄弟俩的四只眼睛就不够使的:宽阔笔直的街道,车马喧腾的人流,鳞次栉比的商铺,五花八门的叫卖。就足以让两人目不暇接,何况还有红墙碧瓦的王府大院、金碧辉煌的皇宫深殿?聂帆张大嘴巴:“这就是京师啊!“张泽宇捅捅发呆的聂帆:“怎么样?京城不是仅仅比咱奉天城大点、人多点?““切!你不也是第一次来么?“聂帆斜了一眼。 哥俩正说笑间,便有一人迎面撞来。相撞之后,那人仰面倒地,手里提溜的鸟笼也撇在一旁。张泽宇见那人摔倒,赶紧前扶人。还没来得及弯腰,人群里已经围过来十多个人,七嘴八舌地说道:“啊呀,黄四爷,您老怎么啦?““你们走路长不长眼?怎么撞到了黄四爷!““快快快。快去同仁堂请大夫,看看黄四爷怎么样了!“听闻有人说话,那位躺在地的黄四爷顿时大声叫唤起来:“哎哟,哎哟!我的腰啊!“张泽宇急忙辩解道:“我们站在这里不动,是他自己撞来的!“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说道:“这路是走人用的,又不是你家后花园,你站着不动干嘛!不是成心的么“对!对!“人群里一阵应和声。 张泽宇顿时语塞。 聂帆天天在酒馆帮忙干活,听过社会不少的腌臜事儿。一看情形,就知道今天准是遇碰瓷的了。只好朝他们拱拱手:“对不住,各位!是我们不懂规I不过,您看我们穿成这样,一准儿知道我们俩是穷鬼!我们就是想赔钱,那也有心无力啊!所以,还请诸位高抬贵手。放过我们!““放了你们?想得轻巧!今天不赔钱,就把你们发卖到韩家潭去!“人群中有人发狠道。这话顿时在人群中引起一阵猥亵的笑声。 聂帆不知道韩家潭是干什么的,但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地方。看事情不能善了,只好一晈牙:“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只能去衙门里说!““衙门?衙门咱可不怕,要知道。黄四爷可是伦贝子府的!“人群中有人说道。旋即,人群中又有人出来当和事老:“外乡人,万世和为贵!我看,你们还是赔点钱算了。六扇门可不是好进的!没听过么,39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39!何况,你们还不一定占到理儿呢!“张泽宇怒道:“我身确实没钱!不信,你们搜!““让我们搜?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围观人群顿时一拥而,无数只手在两人身的各个角落摸过。最后,藏在聂帆身仅剩的一小块碎银子、二十多个大钱都被搜了出来。 领头的那人在手里掂了掂银钱,啐了一口:“穷鬼!“说罢转身就走,人群随之散去,原先在地躺着大声叫唤的黄四爷也不见了踪影。 张泽宇、聂帆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张泽宇才问道:“子远,你身还有钱么?“聂帆默默地摇摇头。 “真的一文钱都没有了?“ 聂帆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张泽宇一屁圌股坐倒在地:“那我们怎么去经世大学啊!“聂帆抬起头看了看天:“我们先去德胜门外,跟车夫商议一下,看看能不能先把我们送到学校。我不信,在学校里还能借不到钱?就算他不同意,从德胜门到那学校也不过二十文的车钱,想来也就是几十里路。现在天色还早。就算走,到晚怎么也能走到了!““那晚呢?总不能睡墙角、喝西北风!“张泽宇依然垂头丧气。 聂帆一把拉起张泽宇:“你的那不是说了么,食宿全包!我们要是在傍晚前赶到学校,还有的吃、有的住;要是再耽误一会,今晚真就得睡墙角、喝西北风了!“两人急急忙忙来到德胜门外,见那里果真停了几辆马车。见到两人走近,车夫们立马就围了来:“去经世大学!车稳马健,车就走。两位小哥,走不?““我年初刚打的车,里面褥子是新棉花。结实不颠人,包你一个时辰到学校“张泽宇心直口快:“我们身暂时没钱,能到学校再给你们不?“要是他不提这茬儿,两人坐车,按照规I肯定是到了校门口再付钱。那时候再说没钱,车夫一准儿拿你没辙,只能让你去借钱。可你现在说没钱,谁还愿意带你啊?万一你到了又没借到钱咋办! 听说“没钱“。车夫们顿时失了兴趣,各自寻个避风的角落继续晒太阳。其中有人还嘀咕:“没钱你坐什么车!“张泽宇怒道:“现在没钱,又不是等会儿不给你钱!你们怎么这样不仗义!““你要仗义,就先把车钱付了!“车夫在那边懒洋洋地说。 这话更让张泽宇跳脚。聂帆连忙拉住张泽宇:“这可不是较劲儿的时候!有这功夫,还是抓紧赶路!“两人回身要走的时候,就听身后不远有人喊道:“两位仁兄,你们也是要去经世大学的?“急忙转头,就见一位少年穿着蓝绸棉祅,背着行李卷,长得非常清秀。到了近前。少年放下行李,冲兄弟俩一抱拳:“小弟姓张,名贻惠,字少涵,安徽人。想去经世大学,两位仁兄呢?“兄弟俩也连忙自我介绍。 听说是去同一个地方,张贻惠笑道:“那正好,我们坐一辆车过去,能互相聊聊。还省钱!“要是不讲情面的车老板,张泽宇还能耍起横;这是同学好意邀请,他顿时哑火,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们俩没钱“张贻惠爽朗地笑道:“哈咍,没关系,我付就行啊!“就这样。后世有“航空三杰“之称的“中国空气动力学奠基人“张贻惠、“中国发动机之父“聂帆、“中国飞行器设计泰斗“张泽宇,在德胜门外首次见面,开始了长达一生的合作。 听到张贻惠和两个喜欢飞机的少年一起来到学校,孙元起大为欢喜。晚邀请了副校长张元济、罗振玉。特地在家设宴款待这三位远道而来的学生。 见学校主要领导陪自己吃饭,三位少年在兴奋中不免有些手足失措。不过。无论是张元济、罗振玉,还是孙元起,都不是疾言厉色之人。一番寒暄之后,三人拘谨尽去,席间气氛显得非常融洽。张泽宇也恢复活泼的本性,冲着孙元起问道:“孙先生,您、您多大啦?“聂帆在桌子下面拧了一把张泽宇,低声提醒道:“应该说39贵庚’!“孙元起还没等他纠正,就笑着回答道:“我今年2,按照年龄推算,是光结二年出生。“在清朝日常交际中,几乎不用周岁的说法,一般讲的都是虚岁,所以孙元起给自己加了一岁。 “已经2啦?“张泽宇旋即感觉自己的话语好像有问题,又更正道,“才2啊!“桌的人,闻言无不大笑。 张元济道:“子兴同学,你看百熙校长面容年青,貌似二十一二,所以你先说39已经239;旋即想到百熙校长著述等身,名闻中外,所以又说‘才239。我分析的有没有道理啊?“张泽宇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张贻惠插话道:“我们江南高等学堂所用的教材,几乎都是孙先生编写的。同学都还猜想呢,说这孙先生要么是位高官,要么是位皓首穷经的大学者。“罗振玉笑道:“说百熙校长是高官,怕是猜测他像脱脱之于宋、辽、金三史一般,是挂名主编? 事实,这些绝大多数都是百熙校长亲手编译,几乎没有假手他人!“孙元起摆摆手:“很多,还是学生们出力的,我确实只是挂名!“张贻惠又道:“这次来,同学还嘱咐我,一定要探究下,看看孙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呢。“孙元起老家在淮安,与张贻惠老家说的都是江淮官话,相差不大。听到乡音,不觉有些亲近,便说笑道:“见面之后,是不是有‘相见争如不见’的感慨?对了,少涵,你这次来有什么打算呢?请直言无隐张贻惠有些不好意思:“先生,我看了新一期的《学报》,非常惭愧!我只是胡思乱想,没想到竟然蒙您青眼,而且您的评论更非我所能及!我这次来,主要是想留在学校学习。“孙元起微微颔首:“那你先入大学预科班,看看如何?“见张贻惠点头,他又问张泽宇、聂帆:“子兴、子远,你们是怎么想的呢?“聂帆没有说话。张泽宇挠挠头:“我就是想造飞机!“孙元起一愣神,是高手么?小意地问:“你懂空气动力学么?““什么?“孙元起怕这个名字现在还没有,又说:“流体力学,你懂多少?““不是造飞机么?跟力学有什么关系?“张泽宇满脸不解。 当下,孙元起便在餐桌给三位学生普及了一下自己知道的飞机基本知识,包括发动机的重要作用。介绍完了,张泽宇才郁闷地说道:“孙先生,你写的物理教材,我才勉强看完而已“孙元起不以为意,说道:“这些都不着急。你们先在学校呆一段时间,熟悉下学校的课程进度,然后选择插到哪个年级。至于子远,你要是喜欢飞机,可以课余时间到实验室,跟着学习点!“聂帆小心翼翼地问道:“孙先生,我能去实验室么?“ 第八十二章举国犹狂欲语谁 春节前后,因为爱好飞机而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学生,前后加起来有八、九个人,加上最先赶到的张泽宇,以及学校里面对之有兴趣的学生,拢共有十多个人。元宵节那天,在新修好的实验楼里师生们召开了第一次见面会。 几乎每位学生到来时,孙元起都亲自接见过。平时,也经常与这些学生沟通交谈,询问学习进度,了解他们需求,解决各种相应的疑问。经过一段时间交流,孙元起对于这些学生有了粗浅的了解,总体来说,他们对于航天都有一种深入骨子的爱好。这也可以理解:没有这样浓重的情愫,谁会千里迢迢跑来京城、来到这偏僻的郊外啊? 但与他们浓厚兴趣不相匹配的,是他们薄弱的知识积累。不要说流体力学,就是能通读完孙元起编写《工科数学分析基础》、《普通物理学》的,都没几个。在他们的朴素认识里,要想飞机飞上天,设计好样子、提供足够的动力不就行了么?学什么数学物理啊? 见面会上,大家先各自介绍,然后是孙元起发言。 孙元起站起来,朝大家拱拱手:“首先,感谢大家能够来到这里。听了大家的自我介绍,知道你们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比如王思尧来自湖北、张泽宇来自奉天,还有张靖夫,更是来自祖国大西南的贵州。一个人能为自己的梦想而不辞艰辛千里跋涉,是成就梦想的先决条件。当你们坐在这里时,你们已经迈出了实现梦想的第一步。在这里,我代表学校欢迎你们的到来。 “自生民以来,人们一直渴望能像鸟儿一样在天空自由飞翔,于是我们的祖先就创造出嫦娥奔月的故事,只要一颗灵药,就能飞天、就能到达月亮之上。多么美好的愿望啊!随着科技的发展,飞天、登月都不在仅仅再是梦想。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们,在未来一百年之内,人类必定能登上月球! “但在此之前,我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先飞上天空。有人会说,现在不是有了热气球了么?没错儿,凭着热气球,人类已经实现了升空的梦想。但是因为热气球的安全性太差、可操作性不强、速度太慢,而且它严重依赖气流,使得我们离真正的飞行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现在看来,实现飞行的唯一途径就是飞机。 “飞机是新出现的事物,前不久才在美国完成第一次试飞,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嗯,借用某国的专业术语,是‘部分成功’。对于这个新事物,你们不懂,我也不懂!这就要我们一起在黑暗里摸索。好比瓦特研制出蒸汽机,我们不知道、不关心,等人家用蒸汽机造出轮船来打过来的时候,我们只能被动挨打干瞪眼!飞机也是这样子,总不能等侵略者驾着飞机往我们头上扔炸弹的时候,我们再去研究吧? “要想让飞机飞上天,我认为需要两只翅膀:一只翅膀是物理,尤其是物理里面的流体力学,它决定你能飞多高;另一只翅膀是发动机,它决定你能飞多快。前些日子,我与在座诸位有过交谈,略微了解了一下大家的学习情况。觉得在未来半年多、一年的时间里,大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没有熟悉两只翅膀前,先学会用两只脚走路。 “哪两只脚呢?外语和数学。现在几乎所有先进的科学知识,都是外国人创造的,是用外语书写的。我们只有学好外语,才能迅速了解国外研究飞机的最新动态。而所有的物理问题,最终都要用数学方法来解决,所以数学也必须要学好。 “研究飞机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我们还要注意两点:积极创新,注意保密。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只有不断创新,才有保密的价值。只有严格保密,才能保证创新的作用。 “诸位,让我们共同努力,实现我们共同的梦想。当时间过去五十年、一百年,希望我们回忆往事的时候,为今天的决定而自豪和骄傲!” 就在这个班的十多人里,走出了以“航空三杰”为代表的众多著名专家。他们是世界第一代航空人中的领军人物,支撑着中国航空事业的发展。 这次见面会是在1904年初举行的,后来这一年被称作“中国航空元年”。 就在孙元起筹备飞机研究所各种事务的时候,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1904年2月6日,日本正式与俄国断交,并在2月8日夜间不宣而战。关于这场战争中清廷的立场,后世的历史书上是这样写的:日俄战争主要是在中国领土上进行的。腐朽透顶的清政府,竟置国家主权和人民生命财产于不顾,听任日俄两国铁蹄践踏我东北锦绣河山。1904年2月12日,清政府无耻宣布“局外中立”,划辽河以东地区为日俄两军“交战区”,并严令地方军政长官对人民群众“加意严防”,“切实弹压”。 假如孙元起是在二十一世纪初读这段文字,也许会对这段文字表示首肯。等真实融入这段历史生活中,并切实感觉到国力衰微的无力感时,对于政府的“局部中立”政策似乎更能理解。或许,这就是陈寅恪先生所说的“了解之同情”吧。 与政府公开表明的“中立”政策相对,是朝野上下汹汹涌动的“联日拒俄”情绪。在此期间,孙元起还接到蔡元培的来信,信中说,他们组织成立了“对俄同志会”,加紧研究应付俄国侵略的办法。随信还寄来他们编辑的杂志《俄事警闻》,大致翻翻,满篇都是“联日拒俄”的论调。 孙元起更加愁闷,怎么连蔡元培这样卓绝的人物,也卷入这种调调里面呢?对于十年前甲午战争带来的巨大创伤,居然选择性遗忘,是日本的宣传太好,还是我们的记性太差? 随着日军在东北取得的一次次胜利,举国上下为之庆祝欢呼。在经世大学里,每天播报日俄战事新闻,大小学生都侧耳倾听,闻日军胜则大喜,闻日军败则沮丧。在这个时候,孙元起觉得自己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感情无处宣泄,日日淤积心中,这种情形下,倍能感受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那种无助。春节后的一天,孙元起决定进城,拜访叔祖父,向他问计。 过完年已经七十有八的孙家鼐,在去年荣任东阁大学士,并充政务处大臣、学务大臣。虽然老大人矍铄依然,毕竟岁月不饶人,年来愈发显得老态了。 在书房中,老大人仔细听完孙元起对于日本战胜俄国后迅速崛起的担忧,然后问:“百熙,你怎么就这么确信,此番恶斗日军必胜呢?” 孙元起这才记起,这场日俄战争从1904年初动手,一直乒乒乓乓打到1905年的下半年,才以俄军惨败而告终。这是当年语文课本《藤野先生》一文中的知识点,所以记得些。至于现在,战争才刚刚拉开帷幕,双方都在调兵遣将,大规模战事还没有展开,自己就言之凿凿,说日军必胜,确实显得有些孟浪。至于担心日军战胜后对中国的侵略,更是杞人忧天了。 有心搪塞,却又不想欺骗老大人,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是的,叔祖,我根据现有情况,可以确信日军必胜!” 幸好老大人没有追问,只是缓缓地抚着胡须:“老夫根据军机处各种消息,也是预测日军获胜,不过胜也是惨胜,毕竟沙俄不是什么好相与的!百熙能有此识断,殊为难得!” 我这哪是什么识断啊?是后世书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孙元起心里这么想,却不会说破,只是说道:“日本先已于甲午年战胜中国,后又使朝鲜沦为藩属,如今再战胜沙俄,它在东亚便再无敌手。三番五次获胜,必然野心膨胀。环顾四周,必然瞄准中国。如此,国家危矣!民族危矣!” 老大人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孙元起:“百熙,这是别人告诉你的,还是自己想出来?” 孙元起讷讷地说道:“是我听广播,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老大人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你能想那么远,老夫是老怀大慰啊!”旋即老大人正色说道:“不过,百熙,看得远是好事,关键眼下的事儿你也要看得清楚才行!” 孙元起连忙请教。 老大人捋着胡子:“百熙,你是不是对我朝‘明则保持中立,实则联日抗俄’的政策有些不满?其实这都是情非得已啊!朝中诸公,难道没有一个明眼人?谁记不得十年前的甲午惨败?谁看不清日本的狼子野心?关键情形所逼,不得不如此。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东北是‘宁与日,不与俄’!” 第八十三章我本淮南旧鸡犬 宁与日,不与俄? 这是什么混帐话!难道又要提沙俄属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日本是“同文同种,提携共进”的论调?如果说这话的不是自己尊敬的老大人,孙元起定要上前啐他一脸芝麻花。既然说话的是老大人,当下只好瓮声问道:“为什么?” 老大人解释道:“为什么?首先,沙俄乃疆土辽阔、野心勃勃之大国,自康熙以来,便对我国土垂涎,后来见我国势衰微,更是日日侵削,由此疆域益大、民众愈多。其次,沙俄与我国接壤,边境漫长,疆域界限往往不明。 “沙俄侵占的领土,得之寸则寸,得之尺则尺,以后万难索回。即便以后我国强大,向他索回领土,也会因为一向疆域不明而出现争端,乃至刀兵相见。中、俄皆是大国,战事一起,胜负难料。耗全国之力,争已失之土,全国上下先已犹豫,再加上胜负难料,恐怕到最后只能默认事实、保持现状。 “相比之下,日本地域狭小,国土仅为海内几个岛屿,海天隔绝,疆域清晰,与我中华并无接壤之处。所占我大清领土,皆是飞地,难以把守。今日所占,他日终归我中华所有。日后便是倾国来战,我们也有把握战而胜之。故而我说:‘宁与日,不与俄。’ “现在东北已经为沙俄所占,我国若是声称与日本并肩,则沙俄有藉口与我开战,进而占我西北之新疆、北方之外蒙;万一他再胜了日本,以后东北也难以张口索要。新疆、外蒙、东北皆归其所有,勒兵南窥,则国家危在旦夕,中原再无宁日!若是日本胜利,则他们挟战胜沙俄之精兵,用助我收复东北之名义,向我索要领土、军费,我方又该如何应对?所以,我们明面上只能保持中立! “可就实际情况分析,日本战胜沙俄、将其逐出东北,对我们较为有利。所以,我们暗地里还是要采取‘联日抗俄’的策略。” 孙元起听了老大人的分析,才有如“拨开云雾见青天”,顿时茅塞顿开,也理解了为何国内舆论如此。看来,中国高层从来就不缺乏明智之士。倒是自己,真的有些坐井观天、杞人忧天了。 见孙元起明白了,老大人也有些欣慰:“明白就好。做出一个决断,必须要兼顾眼前和未来。你刚才说日本有吞并中国之心,也是不差的。只是经过这次恶战,日本必然元气大伤,加上需要时间消化胜利的果实,在未来十到二十年,必然保持安静。如果在这段时间,我中华能奋然崛起,则国家无忧,东北也有望收复;如果依然不见起色,则事不可知矣! “唉!老夫时日无多,是看不到以后究竟怎样了!国家究竟如何,关键就看你们这一辈啦。如果真有国家兴盛、收复失土那一天,百熙不要忘了祭祀的时候记得告诉老夫啊!老夫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从老大人府里出来,孙元起心中百味杂陈:对自己幼稚浅薄的好笑、对国家联日抗俄的无奈、对老大人岁月无多的伤心、对未来苦难历程的无力……一起涌上心头,比起进城时的烦闷,更让人难以忍受。连路上颠簸,也没有丝毫察觉。 等进了学校,看见满校园青春洋溢的学生,孙元起才略略释怀:国家的大政方针,就让那些聪明才俊之人考虑去。作为凡俗平庸的我,还是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吧! 此后一段时间里,孙元起不再关心日俄战事,集中精力把海外寄来的各种资料分类汇总,开始着手学习力学方面的知识,以便将来编写一本关于流体力学的书,作为飞机实验室的教材。到了三月,第三期理科学报也要开始编辑了,工作更是忙乱。在纷纭复杂的事务中,似乎真的可以忘却许多情绪。 到了四月底,按照计划又要前往美国。由于日俄双方不仅陆军在中国东北土地上厮杀,海军也在黄海海域展开激烈交锋。为了避免意外,此次行程需要先从陆路取道上海,然后再乘坐轮船出国。 薇拉已经三年没有回家,此时也想回去看看。小念祖现在一岁半,除了能牙牙学语,已经能四处走动,不用太顾及。只是这一去就是半年,她怕刚平整出来的试验田就此荒废,所以颇有些犹豫。见此情形,老赵夫妇自告奋勇:要说舞文弄墨,俺们帮不上多少忙;至于种地,俺们从小就侍弄庄稼,那可是行家里手! 薇拉想想,觉得也是,便把使用化肥的一些注意事项、需要记录的数据,都告诉景惠、景范姐弟俩,让他们记得提醒父母。出行之前,嘱咐了再三再四。 这次南行,孙元起还有一桩心事,那就是到老家看看。上次遇到张贻惠,听到乡音,便觉得应该抽个时间回去看看。虽然物事全非,但总归是个念想啊! 顺着京杭大运河一路往南,车马劳顿自不用说。运河两侧的城镇,伴随着漕运而兴盛一时。咸丰五年(1855)黄河改道,使得运河水浅、淤重,行船困难,漕粮运输日益依赖海道;而且随商品经济发展,漕运已非必需。到光绪二十七年(1901),清政府遂下令停止漕运。如今漕运完全停止,行客骤减,自然那些城镇日渐衰败。孙元起一路所见的,就是这副生民凋敝的景象,思古怀今,更是感慨良多。 如果说那些城镇还能用“衰败”来形容的话,那么与扬州、苏州、杭州并称运河线上“四大都市”的淮安,就足以用“垂死”二字来比拟了。 遥想嘉道以前,淮安城乃是控扼漕运、盐运、河工、榷关、邮驿的重要关隘,康熙、乾隆两位皇帝每次南巡,都要在此驻跸,喧嚣繁华,冠绝一时。且不说衙署的大门深院、盐商的亭台楼榭、市集的青楼舞馆,单说在此流连的文人墨客、冗散官吏,便有上万人! 先是道光年间改革盐政,使得富得流油的盐商从此没落,淮安开始由云端堕落凡间。现在漕运又停止,河工也随着朝廷无钱而名存实亡,淮安更是从凡间坠入九渊。 进的城来,只见道路崎岖不平,两边的房屋因为长久没有修缮,房瓦间长满野草,益显得破败不堪。商铺只有半数开门营业,老板伙计都无精打采。街边不少乞食的贫民。孙元起上前问路,依然是纯正的乡音,只是话语中多了许多的长吁短叹,几乎每三句话就要带出一个“想当初”来。 一百年之差,城市格局完全不同,孙元起只能寻得自家原先的大致位置。“孙”在江淮间是大姓,人数众多,在那一片里就有几十家。此时,不说祖父,就是曾祖父恐怕还只是个未成年人。况且孙元起也不知道高祖父、曾祖父的名讳,自然寻不到祖居。 无奈之下,孙元起只好买来香烛,在道旁点燃叩拜,略表心意。薇拉也循着中国理解,拜了四拜。拜完,又把念祖按倒在地,胡乱磕了几个头。 俗话说,纸烧人心。祭拜之后,孙元起动身准备继续南行,只是启程时回头遥望故乡,不觉泪水自眼眶流出。 因为战争,从上海驶出的轮船不在日本停靠,径自向东。听了孙家鼐老大人对于“联日抗俄”的借读,孙元起觉得自己上次不告而别非常失礼,十分对不住马君武。本来还想趁着这次停靠横滨,上去给马君武道歉的,现在看来也不能成行了。 不一日,孙元起抵达三藩市。轮船的颠簸更胜车马,加上还有薇拉、小念祖这种妇幼,所以下了船,决定在此多休息几天再赶路。孙元起也想乘机拜访马丁教授,顺便看望在此学习的周宗武。 过了一天,孙元起从伯克利回来,刚进门,薇拉就拿出一份请帖递了过来,说是两位华人送过来的。 孙元起以为又是梁启超请自己吃饭聊天,随手打开,果然是邀请自己到唐人街赴宴,不过署名却不是梁启超,而是“致公堂司徒美堂”。 “致公堂”孙元起不陌生,不就是八大民主党派之一中国致公党的前身么?政治课本上有提到过。上次和梁启超见面,他也曾提起,说美洲华侨的洪门团体称为“致公堂”,在美华侨十有八九都参加了这个致公堂。 司徒美堂,貌似很有名的一个人,梁启超说他是致公堂的“大佬”,也就是带头大哥。这样一个人物,他找我干嘛?难道因为我有海外关系,想邀请我参加这个民主党派? 既然人家好意相邀,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孙元起便按照请帖上的时间、地点准时赴宴。刚下人力车,就有人上前一抱拳:“请问是孙先生么?” 孙元起连忙还礼:“正是鄙人!” 那人好好一笑:“在下司徒美堂,在此恭候多时。来,屋里请!” 孙元起一边和他逊让,一边打量这位洪门大哥:三十多岁,浓眉大眼,浑身上下骨骼粗壮,动作干净利落,估计会些拳脚。 到了正厅,八仙桌上已经摆满凉菜,不过却有三套碗碟。看来,应该还有一位客人。 果然,司徒美堂说道:“孙先生是著名的学者,在美国也是顶顶有名。我是个粗人,没文化,今天能邀请到您,真是三生有幸!只是怕招待不周,所以请了位有文化的陪客,请不要见怪!” 说话间,就见从后堂转出一人来。孙元起见了那人,不觉失声道:“中山先生?” 第八十四章开天辟地君真健 来人年近四十,个子不高,微胖,长相颇为敦厚,满面春风,不是二十世纪四大伟人之首的中山先生还能是谁? 孙元起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有一瞬间失神:就是这样一个敦厚的中年人,在海外奔走二十年,最终推翻了统治中国两千年的皇权。真是人不可貌相! 孙文和司徒美堂也是一愣:自己还想扮神秘,没想到人家一眼就认了出来。 司徒美堂脱口问道:“你认得他?” 我如何会不认得他?历史课本上有他的照片,国庆节天安门广场上有他的画像,祖国各地有他的雕塑,怎么会不认得呢?孙元起很自然地答道:“我认得他!” “哈哈,看来朝廷对我真是上心,居然将海捕文书传遍海内外,使得无人不识孙逸仙。”孙文笑道:“不错,鄙人正是中山樵孙文!” 孙元起也自我介绍道:“我是孙元起,字百熙——” “我也认得你!你可是国际上著名的科学家,比我这个反贼出名多了!很多人还问我:你认识孙元起么?和他什么关系?我便答道,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孙文边说,边过来拱手行礼。 孙元起连忙答礼:“我不过是研究物理的小人物,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 司徒美堂在一旁招呼两人:“既然大家都认识,就不要效那小儿女状了。来来来,我们坐下边吃边说!” 相互谦让后,三人在桌边做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元起放下筷子问道:“中山先生,如何你会在旧金山呢?” 按照孙元起的想法,既然是造反,就要有造反的样子。好比电视上的地下党,不是在接头传递情报,就是在招兵买马密谋起事,哪怕吃饭,那也是革命工作需要。孙文这等谋反的党魁,如何会有闲情逸致,和我这等不相干的尘俗中人喝酒吃饭? 孙文还没回答,司徒美堂先插话:“孙先生在此,是帮助我致公堂在美国各城市对会众实行注册呢。” “哦。”孙元起点点头,心里却在想:恐怕这只是幌子吧?真实目的不外乎筹款、招兵二事! 事实上也是这样。孙文于去年秋天到达檀香山,在改组兴中会的基础上,建立了名为“中华革命军”的组织。为了争取华侨更广泛的支持,还在檀香山加入洪门,被授予“洪棍”之职。今年春天来到旧金山,便是想宣传民主革命思想。可是现在华人华侨,就像梁启超说的那样,认为“中国还是需要皇帝的”,普遍对君主立宪更感兴趣,所以对孙文的宣传响应者寥寥无几。这不多的几个响应者中,就包括在座的司徒美堂。 孙文笑着问:“我不在旧金山,还能去哪里?” “自然是去东京!”孙元起理所当然地回答。 和司徒美堂相互看了一眼,孙文才说道:“不错,我过些日子正要去日本。百熙贤弟为何认为我应该去日本呢?” 孙元起对于伟人这个“贤弟”的称呼有些难以接受,不过还是分析道:“这是很明显的事儿!我前后几次经过日本,发现那里中国留学生最多。他们这些年青人视野都比较开阔,能够接受民主革命思想。而且国内不少革命者在国内策划起义失败后,也纷纷逃到了日本,使得日本成为中国革命派的温床。东京又是在日留学生的聚集地,要想起义反清,就不可能忽略东京的!” 孙文点点头。 之后,酒桌上一阵沉默。本来孙元起还想说什么的,看两人都遮遮掩掩不愿多说,也就识趣地不再提这些。 过了片刻,司徒美堂起身道:“你们二位慢用!我去前面看看还有什么菜没上,催促他们一下。”说完告辞离去。 见周围没有旁人,孙文这才说道:“百熙贤弟是国内外深孚众望,这次我拜托美堂冒昧请您过来,就是想听听您对中国未来发展的看法。还望不吝赐教!” 孙元起心中一动:现在孙文还在救国道路上苦苦摸索,没有完全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如果自己现在给他施加一定的影响,会不会改变他以后的政治方针呢?而且他在民国建立后,虽然没有太大的实权,可是拥有崇高的威望,他的思想理论影响了未来一代精英人士。可以这么说,孙文的思想就是中国未来的走势! 想到这里,孙元起一边飞速整理自己的思路,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说到对中国未来发展的看法,我倒想先听听中山先生的高见!” 孙文也不藏着掖着,干净利落地说出了十六个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 见孙元起一副若有所思状,孙文以为他不太明白,又仔细解释了这四条方针的具体措施。比如平均地权,就是私有土地由地主估价呈报,国家按价征税,以后涨高的地价归公,同时又保留由国家照呈报地价收买的权利,以防地主少报地价,以此消除地主从地租及地价增涨中获得暴利的可能性,达到解决中国土地问题的目的。 解释完,孙文诚恳地问道:“百熙贤弟,您以为这十六字方针可行否?” 孙元起微微摇头:“我觉得,这十六字都值得商榷!” 孙文一惊,顿时将自己的筷子拂落掉地。拣起筷子之后,才僵着笑容说道:“请百熙指点!” 孙元起怕孙文误会,连忙先给他吃定心丸:“首先申明,我也是赞成革命的。我所不赞同的,乃是先生的十六字方针。” 这时候,孙文的脸色才好看些:“愿闻其详!” 孙元起开始自己的攻心大计:“虽然现在国内上下齐声高唱君主立宪,但是享受各种特权二百余年的满清贵族,尤其是皇室,对于限制其特权的君主立宪必然口头承诺、内心抵触,在准备君主立宪的过程中千方百计予以拖延。即便以后实现君主立宪,也定是挂羊头卖狗肉,最终是满清贵族在内阁中占据主要部分。全国民众在君主立宪的闹剧中,会逐渐看清满清贵族的丑恶嘴脸,开始急遽倾向革命。据我推测,在五年以后、十年以内,中国必然推翻帝制,实行民主共和。 “首先说‘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等革命军兴,应该如何驱除满族、恢复中华?是把他们全杀光,还是把他们赶回东北黑水白山之间?要知道,满族遍布全国各地,已经融入中华民族;况且,东北也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真要把他们全部赶回东北,可以想知的就是,他们在沙俄或者日本的扶植下,必然会成立傀儡政权。如此,则东北非我所有!而且这种狭隘的大汉族主义兴起之后,如何看待边疆的回、蒙、藏?难道也要尽数驱除出境?如此,中华尚未恢复,国家已经分裂。所以,我对‘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不赞成。” 孙文显然有些错愕,思忖半天才有些为难地回答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在海外宣传革命,必须依赖会党。而会党中如洪门、三合会等,向来是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即便国内,汉人为满清压迫已久,也是对满清早有怨言。只有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口号,才能获得国内外的支持和响应。” “做出一个决断,必须要兼顾眼前和未来。”孙元起说出了老大人对自己的忠告,然后又道,“现在是满、蒙贵族凌驾于汉族之上,固然不对。以后汉族凌驾于其他少数民族之上,那又对么?既然要建立民主共和的国家,首先是要人人平等。以后对于民众,上则国家,下则个人,中间并无汉满蒙回藏等民族之分,大家都是中华民族之一份子。淡化民族观念,树立中华意识,长此以往,国家才无分裂之虞!” 见孙文沉思,孙元起又说:“其次说‘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平均地权的前提,是建立‘头等民主大共和国’。去年九月底,我和梁任公在此晤谈,他提出中国现在不适合搞民主,我非常赞同。他说,如果中国实现民主,遇到任何一件事,全国上下必然都有无数种意见,等到意见统一,良机早已错过;如果推行民主,全国全国二十余省区必然各自拥立自己的代言人,保证自己兵权、财权、政权的独立,这样下去,中央将因无兵、无财、无权而被架空,全国成割据分裂之势,又如何能‘平均地权’?而且中国土地兼并问题,乃数千年的痼疾,现今解决之道,应该是利用国家财力,兴办大型企业,修筑工矿铁路,一方面吸收农村的剩余劳动力,一方面减轻国民对于土地的依赖。这才是正道。” 孙文听罢,抬起头问道:“那你的方针纲领是什么?” 孙元起却是话锋一转:“当日,梁任公和我见面时,提出‘开明专制’,我是很赞同的。不过,我和他还有些差异,他说的是开明君主专制,我说的却是开明政党专制。关于推陈出新、开天辟地,中山先生您是行家里手,我一窍不通,不敢多说;对于新国初生、嫩芽初萌,我倒能给出几个建议,希望中山先生能多加斟酌考虑。” 第八十五章绣出相思寄与君 孙文连忙道:孙某洗耳恭听!“ 为了辛亥革命后国家能迅速稳定下来,从而避免重蹈覆辙,孙元起也顾不上是否剧透了,把历史上的重要教训都告诉了这位未来的大总统:在君主立宪过程中,各省必然成立相应宪政机构,体现本省的士绅利益和政治诉求。从立宪到革命的转变时,各省以宪政机构为核心,开始出现独立化倾向。 民主革命虽然需要依靠武装起义来推翻,但归根到底是瓜熟蒂落的结果。到时候,只要有一个地方起义成功,南方那些风气较为开放的省份必然蜂起响应。而北方由于地近畿辅,为清王朝腹心之地,风气较为守旧,更倾向于清皇室。即便以后出现迫使皇室退位的情况,北方也会拥立自己的利益代言人。这样就会出现南北对峙的局面,而且南方宣布共和的省份也会不相统属、各自为政。 虽然表面上看,这时候民主革命已经取得成功,实际上这只是迈出了万里长跑的第一步而已,以后的政局将因为没有集权的中央政权而变得更加波谲云诡、纷纭复杂。所以,我的第一条建议就是在民主革命爆发之后,您一定要牢牢把握住军队指挥权,尤其是以青年学生为主体编成的新军。记住两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孙文若有所思:首先是掌控军权? 没错!只有手里掌握强有力的军队,才能击退满清朝廷的凶恶反扑,巩固民主革命的胜利果实。“孙元起答道,接着又说,个人能力有时而穷,团队力量则战无不胜。中山先生在推翻满清政府的过程中,必然已经组建了一个团体,但是这个团体的成员都是拥护暴力革命、矢志推翻皇权的。在民主革命成功后,您必须要对这个团体进行改造和重组,因为他们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 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社会发展就是一个激进思潮不断代替保守思潮的过程。最先是洋务派战胜守旧派,接着君主立宪派战胜洋务派,未来将是民主革命派战胜君主立宪派。激进的思潮,好比倾泄而下的汹涌洪水,把旧体制冲得溃不成军。但是我们也必须清醒认识到它的危害,如果放任它、乃至纵容它,那么中国就会有更激进的思潮出现,直到把中华传统文明无论好坏、不辨善恶全部毁灭殆尽为止! 所以,我的第二条建议就是在革命取得成功以后,适当压制激进分子。综合中国实际国情,成立一个由各阶层精英人士组成的政党。这个政党不仅有革命派、新知识分子、军队人士,还要有来自工人、农民、妇女、各民族、各地区的代表,甚至可以包括立宪派、大地主、买办、企业家等,务必要尽量体现全国各阶层的意志。而且这个政党必须组织严密、控制有效、严格服从上级领导!“孙文道:其次是掌控党权? 孙元起又道:至于革命成功后中国应该采用何种政体。我认为,三权分立可以搞、民主共和也可以提,但必须要以开明政党**为核心。皇权**在中国统治了两千年,突然之间想变成西方国家那样的民主选举制度。不可能,也不现实。民主是好东西不假,但从来都不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更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制度。人参是好东西吧?可不是人人都能吃的。真要搞民主,必然全国各地军阀林立,遍地都是列强的代言人! **的特点,就是好的领导能使国家在十五年之内由贫穷走向富强,坏的领导也可以在十五年之内把国家由富强变成贫穷。民主的特点,则是好的领导不会让国家迅速好起来,坏的领导也不会让国家迅速坏下去。中国现在积贫积弱。又刚刚脱离皇权**,客观、主观都需要一人政治,来领导国家迅速统一认识,走向富强之路。 以您的威望,在革命成功后重组政党,肯定居党魁之职。我的第三个建议就是在保障基本人权、允许其他政党参政议政的前提下,实行政党**,使得全国上下一个声音,把精力迅速转移到军队建设和经济发展上。争取国家早日富强。“孙文掰着三个手指说道:这是通过军权来掌握党权,又通过党权来掌控政权?孙元点头,又正色地说出了第四点:我还有个建议--与其说是个建议,不如说是要求。我知道中山先生为推翻帝制,在海外奔波许多年,备尝各种艰辛。为了革命早日成功。接受了不少外国友人的帮助,也会答应一些国家的要求。投桃报李,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在我个人看来。在开放通商口岸、给予最惠国待遇、修建铁路、开采矿山等方面,都可以做出适当地让步。唯一不能丝毫退让的。就是领土!有土斯有民,有民斯有国,所以国家不容分裂,国土不容割让。我的要求,就是革命成功后,清朝签订关于割让领土的所有条约,民国概不承认!民国以后,寸土不能割让!“在这一方面,中山先生是有污点的,所以孙元起郑重地提了出来。 辞别孙文后,孙元起对未来多了几分信心,旋又有些自失:这位吃嫩草的伟人,真的会听自己的建议么?他向来是以长于言而短于行的大炮著称,真的能抓起党、政、军来么? 要知道,他1890年致函郑藻如、1894年上书李鸿章,后来创办兴中会、兴汉会、同盟会,要说革命宣传,他确实是高手:可是他搞的历次反清起义、二次革命、护法运动,无不以失败告终。他的辉煌战绩,不免让孙元起有些胆战心惊。 但这件事并没有烦恼孙元起多久,因为耶鲁大学传来了好消息。 当孙元起乘坐轮船往美国航行的时候,耶鲁大学同事经过八个月的辛勤努力,终于建成了世界上第一台回旋加速器,磁极直径达20厘米。这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一时间各国的重要实验室都在翻找《私立经世大那篇有关粒子加速器》的论文,开始照葫芦画瓢,构建起自己的加速器来。 待孙元起抵达耶鲁之后。同事们就迫不及待地向他演示起粒子加速器。亲自上前验证加速器的运行后,孙元起毫不吝啬地给予了高度评价。同事们也兴奋不已:这可是自己的工作,得到当今世界上最著名青年科学家的肯定和赞许! 稍后,应实验室同事的要求,孙元起在实验室的一张便签纸上写下了近期工作:用氘轰击钼,然后分析轰击过的钼靶。 在这貌似随手的一写中,其实蕴含着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 原子序数为43的元素是锝,自然界中只有极少量的锝存在。早在门捷列夫在建立元素周期系的时候就曾经预言它的存在,并把它命名为类锰。 1846年。俄罗斯盖尔曼声称自己从黑色钛铁矿中发现了这个元素,并以这个矿石的名称命名它为i同时测定它的原子量约104叙述的一些性质与锰非常相似。 接着,1877年。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化学工程师克恩也宣布发现了一种占据钼和钌之间的新元素报告其原子星经测定等于100。但它立马被另一些化学家证明不过是铱、铑和铁的混合物。 亚洲的化学家们也不甘落后,在19О8年,日本化学家小川声称从方钍石中发现这一元素。并用日本国名来命名它:niium。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个笑话! 到1924年,又有化学家报告,利用X射线光谱分析从锰矿中发现了这一元素,命名为。迟至1925年,德国科学家也宣布,在铌铁矿中发现了这一元素。 但这些发现都没有被证实和承认。于是43号元素被认为是失踪了“的元素。1936年底,意大利年轻的物理学家佩列尔到美国加大伯克利分校进修。他利用那里一台先进的回旋加速器,用氘核照射钼,并把照射过的钼带回意大利帕勒莫大学。在化学教授彼利埃协助下。佩列尔经过近半年时间,最终分离出这种新元素。这也是第一个人工合成的新元素。之后,人工合成元素开始大星涌现。 现在,孙元起用这张便签纸,开始了自己的人造元素计划,也开启了一个时代。这张不大却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便签纸,被实验室某位有心的同事收藏,在百余年后的苏富比拍卖会上拍出了天价。这是后话不提。 元素实验室的同事接到孙元起的指示,迅速开工,很快便发现轰击过的钼靶存在一种未知物质!这个发现让全体同仁精神一振,对孙元起更加万分佩服,果然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 在这个发现的鼓舞下,实验室同事分成三个批次,夜以继日地轰击钼靶、分离新物质、对新物质进行分析。经过两个月的奋战,终于确定这种新物质就是世界料学家一直梦寐以求的第43号元素。 为此,耶鲁大学校方召开隆重的新闻会,向外界公布这一重大发现。随后,学校组织其他院系的科研力量,进一步对新元素物理、化学特性开展后继研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的成果。比如发现的过锝酸盐,是钢铁的良好缓蚀剂。具有广阔市场前景。 五年之内发现4种新元素,科学界彻底记住了耶鲁大学元素实验室,也知道了耶鲁大学不仅仅以文、法、商学著称,其理工科也是可圈可点。 从这个方面来说,耶鲁大学的初衷终算达成。 第八十六章前辈**许再攀 第章前辈**许再攀 耶鲁大学在发现新物质的第一时间,就给远在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孙元起发了电报。这种发现早在孙元起的意料之中,并没有太兴奋,只是给同事们发了一封庆祝的电报。 邮递员再一次把电报送到手上的时候,实验室同事已经确认这种新物质是传说中“失踪了”的元素,孙元起还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回电在嘉奖祝贺之外,希望他们能够一方面加大对新元素的研究力度,另一方面也要继续建造更大规模的回旋粒子加速器,比如直径达60厘米以上。 蒙特利尔市的记者获知发现新元素的科学家就暂住在麦吉尔大学,连忙赶往校园采访,最终在卢瑟福的办公室中见到了被称为“二十世纪初最伟大的青年科学家”的孙元起。 当记者道明来意,卢瑟福才知道孙元起又发现了一种新元素,连声祝贺。 闲谈之中,记者问出了让卢瑟福同样很感兴趣的问题:“约翰逊教授,我们知道你领导的元素实验室的同事,先后在1900年发现氡,1901年发现镥,1902年发现锕,如今又发现了碍。请问,你有什么发现新元素的巧妙方法么?”。 “巧妙方法?不,不,新元素不用刻意发现。”说到这里,孙元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根据我已有的知识和理论,新元素应该在那里,于是它就在了那里。” 孙元起的意思是,自己知道完整版的元素周期表,至于卢瑟福和那位记者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送走了记者,重新回到办公室坐定,卢瑟福突然说道:“扬克,或许你会获得今年诺贝尔奖!““诺贝尔奖?”孙元起一愣,在印象中诺贝尔向来是大小牛头人的专利,在自己那个世纪,多少国人梦寐以求,结果却等来了几个不期而来的和平奖着实让政府灰头土脸。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曾幢憬过,但被现实生活中的诸多问题所压倒,很快遗忘。 卢瑟福以为孙元起没有听说诺贝尔奖,连忙加以解释:“诺贝尔奖是瑞典著名化学家、硝化甘油炸药发明人诺贝尔创立的。诺贝尔先生一生致力于炸药的研究,在硝化甘油的研究方面取得了重大成就。他不仅从事理论研究,而且进行工业实践,积累了巨额财富。 “1896年,诺贝尔在意大利逝世。逝世的前一年他留下了遗嘱,设立诺贝尔奖。 “在遗嘱中,他提出将部分遗产作为基金,以其利息分设物理、化学、生理或医学、文学及和平5种奖项,授予世界各国在这些领域对人类做出重大贡献的学者。据此,1900年瑞典政府批准设置了诺贝尔基金会,并于次年首次颁发。自此以后,每年的这一天都分别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和挪威首都奥斯陆举行隆重授奖仪式,如今已经颁发了3次。”卢瑟福说得滔滔不绝,貌似对这个奖项很熟悉。 “那,诺贝尔奖奖金有多少?。”孙元起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诺贝尔奖包括金质奖章、证书和奖金支票……”卢瑟福答道,“而奖金的金额数视基金会的收入而定,目前来看,大概是1000英榜,折合31000美元。” “哦,才3万美金啊……”。比起前世的一百多万美金,三万美金确实少了点,所以孙元起有些失望。 “约翰逊,您不应该太关心奖金金额。”卢瑟福很不满:“更重要的是世界上科学家对于你学术成果的认同,这是一位研究者的莫大荣誉。” 一个追名,一个逐利,有区别么?孙元起腹诽道。不过他对卢瑟福向来以良师益友视之,所以口中还是恭敬地回答:“那不是学校建设要需要大笔的资金么?呵呵。话说回来这些年都有哪些科学家得过诺贝尔奖?”。 “生理或医学、文学、和平这三个奖项我没有太关心,所以不了解……”卢瑟福顿了顿,“至于剩下的,则都有耳闻。三届物理奖分别颁给了发现x射线的伦琴先生,发现磁力对光慕曼效应的塞曼先生,创立论的洛伦兹先生,发现放射性元素钋、镭的居里夫妇以及发现天然放射性现象的贝克勒尔。化学奖则是颁给了创立化学动力学和渗透压定律的范托霍夫,合成嘌呤及其衍生物多肽的费歇尔,和建立电解质溶液电离解理论的阿累尼乌斯。”。 “伦琴、塞曼、洛伦兹、居里夫妇、贝克勒尔、阿累尼乌斯……啊,都是些名人哪,注定会出现代以后的大学教材中……”孙元起不禁地感慨道,当然也是实话实说。 “哈哈,那么你呢?要知道,现在很多学者把你视为是牛顿之后的第一人!”。卢瑟福开玩笑地望着他,“诺贝尔物理学奖第一位获奖者伦琴,在他获奖演说中就曾提及你对原子结构的认识:之后洛伦兹教授、居里夫妇都曾表示你的理论对于科学发展具有重要指导作用。当然,你对化学反应的重新认识,阿累尼乌斯也是赞不绝口,曾公开表示自己的理论没有你那么全面、那么系统。正因为如此,以至于去年他获得化学奖的时候,学界还很有些非议,大部分学者认为他的电离解理论,只是你在《化学原所阐述》的一部分,却没有你解释得鞭辟入里。如果他能获奖,那么你也应该获奖,不能因为他是瑞典人就厚此薄彼……”。 对此,孙元起只能报之一笑。 一般说来,科学是没有国界的,但科学家是有国界的,故而在评奖、撰写科学史等方面难免存在着意气之争。 仅举阿累尼乌斯为例,美国科学史教授弗里德曼在2005年出版的《权谋:诺贝尔科学奖的幕后》中写道,1906年诺贝尔奖化学委员会通过对门捷列夫的提名,但身为物理委员会委员的阿累尼乌斯,却在皇家科学院带头批评、贬低门捷列夫的工作,结果,发现了元素周期律的门捷列夫最终没能获得诺贝尔奖。 通过对1950年以前诺贝尔奖档案的调查,弗里德曼还发现,同是物理化学的奠基人,德国物理学家能斯特从1901年起就连续被诺贝尔奖评委会提名,直到1921年才获奖。据说因他的一个学生曾对阿累尼乌斯提出挑战,阿累尼乌斯便在评选过程中进行刁难。能斯特获得当年55个提名中的22个,委员会才同意将1920年没有颁出的化学奖授予他。而物理化学创始人之一的奥斯特瓦尔德,则在阿累尼乌斯的大力支持下,在1909年就已获得诺贝尔化学奖。 当然,不能这样就说阿累尼乌斯小心眼,毕竟大公无私的人本来就很少。 “……所以,在今年的诺贝尔奖评选时,英国皇家学会、德国物理学会乃至美国、法国、加拿大的许多教授都提名扬克你,所以你是最有希望获奖的。…”卢瑟福得意地望着孙元起。 “这么说,你也是我的提名人咯?”孙元起盯着卢瑟福。 “你说呢?”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孙元起试探问道:“那你推荐我获得物理学奖,还是化学奖?” 这个问题可是有的放矢。 要知道,在诺贝尔奖设立之初,瑞典王室是想只颁给自己国家的研究人员,只是方案被否决。于是便派出了瑞典最有名的科学家阿累尼乌斯参赛,希望能为自己的国家争光。1901年,开始首届评选诺贝尔奖的时候,阿累尼乌斯是物理奖的11个候选人之一,可惜落选了。1902年他又被提名诺贝尔化学奖,他也没有被选上。1903年,阿累尼乌斯卷土重来。前两次评选,瑞典居然颗粒无收,这让国家颜面无色,这次是志在必得。评奖委员会已经内定了阿累尼乌斯,但是,对于他应获得物理奖还是化学奖发生了分歧。 电离学说在物理学和化学两个学科都具有很重要的作用,人们一时很难确定他应该获得哪一个奖项。诺贝尔化学奖委员会提出给他一半物理奖,一半化学奖,这一方案过于奇特,被否定了。又提出他获奖问题延期至第二年,自然更是被无情否决。最后,阿累尼乌斯获得了1903年诺贝尔化学奖。 同样,眼前这位物理学巨擎,也是因为“研究元素蜕变和放射性物质化学”而获得1908年诺贝尔化学奖。 “哦,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卢瑟福点点头,“根据你发表的论文来看,你的关注点主要是在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质量与能量的关系,还有量子力学、无线电技术等物理学方面。但是这些成果目前还没有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也需要时间和实验的检验。相比之下,你对原子结构、元素周期律、化学反应原理的认识就更广为人知,并且发现一种新的反应模式核反应。这些都直接地改变了现在化学学科的理论基础。在这个基础上,你先后发现了氡、镥、锕3种元素哦,对了,还有碍。所以,我向诺贝尔奖委员会提名你的是化学奖。” “化学奖啊……”孙元起不禁一阵苦笑。物理系的研究生要得诺贝尔化学奖?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吧! 第八十七章十里栽花算种田 0f0fc6b21f31f66990df04a5de93d58f至于获奖,于孙元起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事。闪舞35 自己借鉴发表的成果,绝大多数都是诺贝尔奖的获奖项目,获奖那是理所应当。如果没能获奖,对于自己现在偌大的名声也没有任何损碍。要知道,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都没有出现在诺贝尔奖的获奖名单上呢!这不但无损门捷列夫和爱因斯坦的伟大,只会给后人诋毁诺贝尔奖增添口实。 况且,得诺贝尔奖对于国家、学校又能有多少益处?除了三万美金的奖金能够缓解学校的经费问题,似乎之外更无一点帮助。若说诺贝尔奖能振奋人心,印度在二战前就有泰戈尔、拉曼两人得过诺贝尔奖,可国家依然预败如斯,先后被英国和曰本殖民,没见有任何一点起色。 故而卢瑟福这么一说,孙元起也就这么一听。说完、听完,大家继续讨论实验中遇到的问题。 鉴于回旋粒子加速器对于科学研究,尤其是原子核物理的重要作用,孙元起建议卢瑟福研究放射性衰变模式的同时,注意在实验室中使用回旋粒子加速器来研究原子核。这个建议,为卢瑟福获得后来诺贝尔奖的一系列工作指明了研究方向。 回到美国后,孙元起再次前往长岛,拜访和慰问教圌主大人。要知道在过去的一年中,教圌主可是混得相当不得意! 去年与孙元起见面之后没多久,特斯拉便带着初步成果,兴致冲冲地向大金主摩根先生汇报了自己的宏伟构想:如何利用地球的电离层,来给地球上的所有人提供免费电力。 摩根先生表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实际上他在马可尼取得无线电传送专利的时候,已经失去了资助特斯拉的兴趣。只是资助出去的美金,好比嫁出去的女儿,所有权已经不归自己,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现在倒好,人家居然用自己捐出的美金,来挖自己的墙角,是可忍孰不可忍? 教圌主设计的沃登克里弗塔,在1903年的时候只是大致完工。按照教主设计,口英尺高的铁塔顶部,还应该再建造一个直径为68英尺的半球型圆顶。为了避免这个“天才的疯子“把他伟大构想变成现实,摩根几乎是立即停止了对特斯拉的资助,并表示不会再提供任何额外的后继资金。暗地里摩根还煽动其他资助人撤资。几乎所有的资助人都不希望有免费电力出现,于是在很短时间内,教圌主实验室就出现了严重的资圌金圌短圌缺。 尽管教圌主眼下还有交流电机和输变电等方法的专利使用费,但这远远不足以支撑庞大实验室的正常运转。在此情况下,除了工程停工外实验室也开始裁员。如今,教圌主已经不能安坐于实验室开展自己的研究了,他要外出寻找其他的替代资金甚至试图利用沃登克里弗塔来提供服务可在摩根的施压下,没有什么人愿意、敢于出这笔钱。 孙元起如今看到的,就是勉强支撑的特斯拉先生。相对于一年前,教主有些落魄,皱纹明显增加许多,见面之后还强笑道:“约翰逊先生,听说你又搞出一个新玩意,还用它发明了一种新元素?真是可喜可贺!““谢谢!那个小玩意确实还有点用。”孙元起旋即表示了关心“特斯拉先生,你还好么?” 教圌主招呼孙元起坐下,又端来一杯咖啡:“除了资金上有些问题,其他的一切都好。” “研究出成果啦?”孙元起也很关心这个问题:如果这位大牛真的能研究出使用免费电力的方法,即便美国搞不下去,还可以去中国搞嘛!中国不仅需要电力、没有财阀,还可以有老大人罩着,相信不会有人整出什么么蛾子。 “哦,好像遇到那么一点问题。可现在又没有充足的资金让我研究下去来把这些问题解决。”特斯拉有些烦恼,“大家似乎对天上掉下的馅饼天生有一种排斥感,都不愿意赞助这个项目!”。 “那你这个项目还需要多少资金,才能研究出最终成果?”孙元起试探着问。 “十万美金?当然,如果是二十万美金或者更多,就最好不过了!“教主大人忽然再着孙元起满脸希冀地问道,“约翰逊,你能找到资助人么? 我知道,你在美国学界认识不少人而且你也明白这个项目的重大意义!“孙元起哑然:要是三五万美金,哥们为了挖你这个牛人拼下一条心搜刮搜刮,还能给你凑凑!你张嘴就是十万起,这可是学校一年的办学经费啊。何况根据历史记载,你这项目完全是没影儿的事儿!纵然你是因为缺钱没搞出来,难道后世那些科学家就都傻么? 听到孙元起否定的答案,本来以为捞到一根救命稻草的特斯拉更显预败:“现在实验室已经陷入困境,全靠我的一些专利使用费来勉强维持。 可是,这些专利在明年将全部到期,如果那时候再找不到足够的资金支持,而那些问题又没有解决的话,项目只能就此终止了!“看着教圌主一脸惋惜的样子,孙元起劝慰道:“您现在的愿望不是研究电子计算机么?我们经世大学利用MIT支持经费搭建好的实验室,已经开始了初步的探索。如果项目终止,您不如加入我们实验室一起研究吧?” 特斯拉有此纠结,半晌才道:“那到明年再!如果真的不行,我会考虑你这个建议的。” 得了这个承诺,孙元起不胜喜悦,回到MIT专心参与图像信号传输的研究。闲暇时间,去两个岳父岳母家逗弄儿子,日子过得风轻云淡。 话说和莉莉丝结婚的事儿,孙元起在当初回国之后,就主动向薇拉坦白了。最初,薇拉还是颇为介怀,毕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回念再想才渐渐释怀:这事本来就狗血,发展到这一步”木已成丹,介怀又能如何?不如平静接受。 这次来美国,两姐妹再次相见,各自别有一番滋味,想来会互诉衷肠吧?至于她们躲在屋里说什么悄悄话,门外的孙元起自然无从知道。初秋阳光下,看着两岁的怀祖和念祖在草地上玩耍,幸福和疼爱满溢心头,一时间家国、物理全都抛诸九霄云外。 薇拉此次回国”除了探望父母亲戚,更多时间是到图书馆杏找资料、去化圌工圌厂实地调研。相比中国,这里的科研环境确实非常优涯。难得回来一次,自然要好好利用。 听闻薇拉在帮孙元起的助,莉莉丝这个小妮子也坐不住了。作为犹太人”经商头脑似乎天生而来,目标迅速就瞄准了父亲手中的“伯格曼(美国)调味品有限公司“。 按照先前约定,公司除去生产成本,在欧、美的利润达岩归伯格曼先生,姐归莉莉丝支配:在亚洲包括曰本的利润,姐归孙元起,姐归伯格曼先生。在过去的一年中,公司盈利近二十万,归莉莉丝的那部分,经哥哥托尼一忽悠,全被她作为股本投入那个远东广播集团了。那个位于远东的广播集团,莉莉丝自然鞭长莫及,只能把目光投向老爸手中的调味品公司。 翻了几天账本,小妮子神神秘秘地找到孙元起:“扬克,我觉得伯格曼先生在经营上有些问题,我们必须做出一定调整!“看着莉莉丝一本正经的模样,孙元起不由想起那个笑话:某女因父欠钱,只好嫁与债主。新婚之夜,女曰:“我嫁与你”乃因吾父欠钱,汝勿得意!“次日凌晨”女方睁眼,便摇醒新郎:“吾父欠钱几何?岂能如此作罢!“见孙元起笑而不语,莉莉丝翻开手中的账本,对孙元起介绍道:“你看,在过去的十个月里”味精在美国销圌售保持平稳,增长较为缓慢,意味着美国市场已经进入暂时饱和状态。再看出口方面,公司主要面向的是欧洲地区”增长也较为迅速。可是对于人口众多的亚洲地区,公司并没有积极开拓,只是应曰本客户的要求,达成了几笔订单而已。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是在曰本、中国销路不好?” 莉箱丝的铅笔在纸上戳了几下,自己给出答案:“不是!经过询问托尼,发现味精在曰本、中国都大受好评。出现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你和伯格曼先生达成的那个协议,导致他在亚洲获得的利益太少,所以不愿意开拓这个市场。” 孙元起点点头:当时协议这样签署,主要是因为对莉莉丝心怀歉疚,想做一些补偿。对于自己的所得,就没有考虑那么多了。现在想来,确实会导致自己的岳父大人忽略亚洲市场:在美国生产、再运到亚洲、还要负责销圌售,最后刨除成本,辛辛苦苦一回,自己却只能得到20%的利益,好处全被别人捞走。换谁也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啊! 看孙元起点头,莉莉丝有些得意:“既然伯格曼先生经营有问题,你是以专利入股,在公司拥有一定的股权,自然可以做出建言。我的意思是,我们自己在亚洲建厂,自己生产销圌售! “当然,最初的协议也必须做出修改。既然伯格曼先生在亚洲没有承担任何义务,自然不能再获得那姐的利润。不过,作为原先享有独家生产经营权的他,是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权利的。所以,我们在欧美市场的利润必须要作出一定的让步,但最大不能超过甥。” 看着不到二十岁的莉莉丝津津有味地和自己一道,算计老爸伯格曼先生,孙元起不禁感啃:这犹太人的商人头脑,绝对是遗传!绝对已经成为基因的一部分! 第八十八章一时海外自威行 女儿如此,父亲作为老姜自然辣得更厉害。 于是孙元起就看见父女二人在桌边展开锱铢必较的谈判,一项一项,丝毫不让。这时候才最终明白:所谓的遗传,不在基因,而是浸润在家庭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 经过针锋相对的交锋,伯格曼最终把味精在亚洲的生产经营权让渡给了莉莉丝,莉莉丝也为此忍痛付出了在欧美7的收益。 对于丧失5的底线,被父亲生生多拿走2,莉莉丝生了一天的闷气,到了晚上犹自满脸不爽,饭没吃,连也心看护,只是坐在台灯下用笔戳着纸面,不心里在想些。孙元起抱着小怀祖上前安慰道咱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用得着这么生气么?” 莉莉丝一句话也不说,戳纸面的力度又加大了些。 “好啦好啦”因为一个差池,与的父母亲戚再相见之日,孙元起在失去之亲情后,对于重新获得的家庭温暖更加珍视,不愿因这事儿闹得两下都不开心,便说道过几天我抽空再想想,争取再想出几个好主意,这次让你独家经营,总成了不少字” 莉莉丝终于扭过头看向孙元起,撅着嘴撒娇道不行我现在就要” “……嗯,好吧。”孙元起可以视莉莉丝的撒娇,可怀里扭动着要妈妈抱的小念祖却不能不管,只好举旗投降,“你先抱着,这样我才好静下心来想啊。” 果然,莉莉丝闻言起身,抱过出门去了,临出门前还下了死命令要是今天晚上想不好,就不准你上床睡觉” 孙元起关在屋里冥思苦想,生活中出现的事物被一样样列出来,因为眼下工艺不过关或者时代环境所限,又被一项项地划去。最终纸上留下了两样休闲良品”薯片,“宅男必备”方便面。 先说薯片。早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现在常见的薄而脆的油炸薯片,已经出现在美国的部分地区。可是马铃薯要靠手工削皮和切片,使得生产规模严重受限,只能作为地方特色食品在餐厅中销售。直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发明了削皮机,才使得薯片从小规模制作开始转变成销售量最大的零食。 再说方便面。只需要一杯开水就可以填饱肚子,方便面以其便宜、好吃、方便、保存长的特点,在宅男届享有至高上的美名。它的发明销售,也理所当然地是在有“宅男发源地”之称的日本,不过却已经是1958年了。在那一年,日清食品公司的创始人安藤百福——作为中国人,或许我们应该把这个日籍台湾人叫做“吴百福”——销售了全球第一袋方便面:袋装“鸡汤拉面”。到了2007年,方便面全球销售量达到979亿包,平均世界上每个人消费15包当然,论是薯片和方便面,他们的存在和流行,都还必须要依赖一个至关重要的发明:密封包装。法保持新鲜干燥的薯片和方便面,自然法进入市场销售环节。在此时,大家采用的密封方法主要是用纸筒、铁皮罐、玻璃瓶等,成本都太高。用他们来包装便宜的薯片、方便面,疑是小脚穿大鞋孙元起却有一个好主意,就是把两张蜡纸烫在一起形成袋子,再冲入干燥空气来保鲜防湿,不仅效果好,而且价格便宜。这是许多年以后才由Laurdder发明,但在孙元起生活的年代,却是众所周知的常识。 莉莉丝抱着,看到孙元起写的大致方案,大为欢喜,看了一回,又问了些问题,才把纸张仔细收好。心满意足地说道这个薯片,在美国应该大受欢迎,只不过自动削皮机需要找人研究,不晓得需要多少时日。好在这方便面,技术上应该没有难度,只是大规模生产还得需要先准备下。以后生产的时候,调料需要加上生产的味精,成本可以降低,便是有竞争,也会有价格优势的” 孙元起点点头,见莉莉丝怀中的小怀祖已经熟睡,便笑着说道莉莉丝,我们也休息吧” 莉莉丝粉面含春,嘴里却薄嗔道好好睡你的觉我洗漱去了。” 刚过片刻,孙元起正就着床头的灯光看书,莉莉丝披着睡衣推门而入,凑到孙元起耳边,贼忒兮兮地问道扬克,薇拉的那件衣服是不是你发明的?” “衣服?”孙元起一愣。 “讨厌就是那件啦。”莉莉丝佯怒地打了一下孙元起。见他确实不明白,才在耳边低声嘀咕起来。 “哦,胸衣啊”听了莉莉丝的描述,孙元起如梦方醒。 不,就是女性必备的胸衣bra。在孙元起看来,这个作为女性用品,应该早就出现了。结果和薇拉结婚之后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才她的衬衫之下居然一片空白,不免好奇,便说了几句。——据说,胸衣是在1915年由一位美国叫菲玛莉的女士发明的,最初由两只手帕和丝带组成。 薇拉出于已有习惯,对此也不是很在意。等有了宝宝,才衬衫之下确实需要个来固定一下,就按照孙元起的描述,动手做了几个,试用效果很是不。这回见了莉莉丝,俩说些闺房悄悄话,其中就有向她推荐这种小衣服。一来二去,莉莉丝也发觉出其中的好来,刚刚洗澡时一宽衣,便了这个大好商机,于是急急忙忙来问。 作为生长在中国的男性,内心里不免都有些大男子主义,倒不是觉得女孩子家家不应该抛头露面,而是认为让妻子出来办味精、方便面之类的工厂,天天与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确实太辛苦了。如果是胸衣这种女性用品,似乎会稍微单纯一点、稍微适合女性的身份一点。当下,便积极鼓动莉莉丝从事这一有前途的服装行业。 这一行业投资少、见效快,没有技术风险,也适合这个女性来销售推广,莉莉丝有些心动。嘴里却不肯就此答应,只说要考虑一下。 孙元起忽然间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来莉莉丝,我可要首先申明。你假如真要经营味精、薯片、方便面、胸衣之类的工厂,我可要至少从利润中收取30的专利使用费” 回想到莉莉丝和她父亲谈判的情景,孙元起不免要把丑话说在前头。 莉莉丝粉面一寒为?” 怕她误会,孙元起连忙解释道你也,我办的学校每年都需要大笔经费,所以……” 莉莉丝这才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做呢没问题,以后我经营的工厂,50的利润都捐给学校作为办学经费” 看她挥金如土的豪迈模样,孙元起怕她是一时冲动,便试探着问不多留点给?” 莉莉丝不屑地撇撇嘴干嘛要给他留?以后他要是有能耐,自然不需要我们的钱;如果没能耐,给他留钱也是白搭。干嘛要给他留?” 冲着莉莉丝的这句话,孙元起今晚也要好好怜爱一下这位贤妻良母。 虽然莉莉丝有心自创家业,不过巧妇难为米之炊,她现在手头并没有足够的资金来立即在亚洲建立的工厂,所以除了注册几项专利之外,她只能把精力集中在如何让美国的味精销售到亚洲市场,争取早日攒够私房钱。 相比在伯格曼调味品公司的颗粒收,吉米的运动器材厂就给孙元起带来了爆炸性的惊喜:在两年多的里,滑板、滑板车以其灵巧、便利和新潮,在美国掀起一场玩乐的旋风,大卖了80万辆,再加上出口欧洲的部分,这群年青的小伙儿个个都赚得盘满钵满。 因为按照约定会把产品利润的15作为专利使用费,既然他们成为了富翁,自然不好意思让孙元起继续当穷人。在孙元起到达波士顿不久,吉米和比伯就送来了一张支票,巨大的数额晃得孙元起眼晕:一百万美金就这样,吉米还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把部分收入投入到厂房建设,准备在未来的一到两年内生产您设计的那种自行车,所以……” 看来,这群小伙子还是念念不忘他们的梦想啊在喜悦和忙碌中,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就了三个月。九月底,孙元起、薇拉、小念祖以及去年来美国留学的学生打点起行囊,准备踏上归程。 每次孙元起离开,MIT的同事都会举办一个小型聚会,既算是欢送,也可以在会上让他向大家交待一下未来几个月的工作计划。这次也未能免俗。 就在聚会接近尾声的时候,门外闯进一个人来,挥舞着手中的纸片,口中大声嚷道约翰逊、约翰逊教授在么?” 孙元起以为出了事,急忙站起身我在这里。发生事?” 那人大喜,对着孙元起,也是对着大家说道恭喜约翰逊教授我们约翰逊教授荣获得了世界上最著名的奖项” “奖?”孙元起一愣。 “两个奖一块儿” 第八十九章又挟风雷作远游 如果让大家说出著名的国际科学大奖,可能会因为专业不同而列出许多:诺贝尔奖、菲尔兹奖、沃尔夫奖、京都奖、邵逸夫奖、格拉芙奖、乃至中国杰出女科学家屠呦呦最近刚获得的拉斯克奖但要说是世界有名的科技大奖,那么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诺贝尔奖绝对不做第二人想! 什么?菲尔兹奖?同学,你是学数学的吧! 科学家能获得一次诺贝尔奖,已经是牛人中的好运牛了:这不仅需要成绩突出,而且你所在的国家也要让瑞典人看得顺眼,此外,你还得足够长寿才行。 获得两次?哇!你不仅需要够牛、够好运,还需要具备所有优良的科研素质和灵巧的交际能力!要知道,连大名鼎鼎的爱因斯坦同志也只获得过1次。在一百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只有四人2次获得该奖。这四个人分别是:波兰裔法国物理学家、化学家玛丽居里,即大家俗称的居里夫人,因“发现放谢性元素镭”获得1903年物理学奖(与丈夫皮埃尔居里、贝克尔分享)、“发现镭和钋、并分离出镭“获1911年化学奖。 美国物理学家约翰巴丁,因”发明晶体管及对晶体管效应的研究“获得1956年物理学奖(与布拉顿、肖克利分享)、”创立BCS超导微观理该“菲尔兹奖1972年物理学奖(与库珀、施里弗分享)。 美国化学家莱纳斯鲍林,因“研究化学键的性质和复杂分子结构”获得1954年化学奖,“联合美国及其它49个国家的科学家呼吁停止核武器试验”获1962年和平奖。 英国生物化学家弗雷德里克桑格,因“确定胰岛素分子结构“获1958年化学奖,”建立脱氧核糖核酸结构的化学和生物分析法”获得1980年化学奖(与伯格、吉尔伯特分享)。 即便有四个人获得2次,中间都是相隔好长一段时间,短的如居里夫人和鲍林,都是8年;至桑格则相隔达到22年! 自己能在一届内获得两次?瑞典人会这么慷慨?孙元起惊喜中带着疑惑,从那人手中接过纸张。 原来,那张纸是封很简短的电报,孙元起先看落款,看见上面写着的几个单词,顿时一愣:“英国皇家学会?居然不是诺贝尔奖?” 诺贝尔奖应该是由瑞典皇家科学院来评选,这一点孙元起还是知道的。 周围的人都不解地望着孙元起,还有人好心提醒道:“约翰逊教授,瑞典的诺贝尔奖除了奖金多些,在科学界并没有多大名声的!怎比得上英国皇家学会设立的奖项历史悠久、声名远播?“难道所有的荣光,都需要悠久历史的积淀? 孙元起顾不上多想,开始从头阅读起来:MIT转扬克约翰逊教授,非常荣幸地通知您,经英国皇家学会理事会评定,您因阐明光电效应原理以及发现光具有波粒二象性,荣获1904年度科普利奖章。 又根据英国皇家学会戴维奖评选委员会的推行结果,您因对化学反应原理的杰出贡献,荣获1904年度戴维尔奖章。 颁奖仪式将于本年11月31日在伦敦皮卡迪里的BurlingH举行,望您准时光临。 英国皇家学会会长,威廉姆哈根爵士敬上“科普利奖!戴维奖?”自信对科学界还是小有了解的孙元起,貌似从来没有听说世界上还有这两个奖项。可是孙元起没听过,不代表其他人没有听过。听孙元起这一嘀咕,周围的同事顿时大声欢呼起来:“哇!是科普利奖啊!“”还有戴维奖!“”快!快!快点找香槟酒来!“这一刻,孙元起发觉自己真的是小白了。随手抓住身边的某个人,低声问道:“这两个奖都是什么来头?” 某人似乎很乐意为孙元起解答这个问题,滔滔不绝地解释道:“先说戴维奖。他是以无机化学之父汉弗里戴维的名字来命名的,由英国皇家学会设立,以表彰那些在任一化学分支下有卓越、重要新发现的科学家。自从1877年首次颁发以来,每年颁发一次,从未间断过。这个奖项是现今化学界的最诺贝尔奖荣誉,好像去年的获奖者是居里夫妇呢!“它居然是化学届的最高荣誉?难道化学界的最高荣誉不是诺贝尔化学奖?孙元起开始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 事实上,戴维奖确实是化学界的一面旗帜,很多获奖者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比如门捷列夫,比如上面刚提到的两次诺贝尔奖者居里夫人、鲍林。除此之外,还有数十位是诺贝尔奖的得主。在诺贝尔化学奖颁发的前四十年里,更是一大半得主都曾获得过戴维奖! 那人继续说道:“如果说戴维奖还只是局限在化学领域,那么科普利奖就是所有科学成就的最诺贝尔奖荣誉奖!要知道,科普利奖章可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科学奖之一!它是以皇家学会的高级会员戈弗里·科普利爵士的遗赠设立的,在1731年首次颁发,以后每年颁发一次,授予那些在科学研究上有杰出成就或重大贡献的科学家,不论任何学科。它对获奖者的国籍种族、获奖项目完成的时间都没有限制,并且同一学者可以因不同成果而多次获奖。以约翰逊教授您的成绩,没准儿以后还能再获得几次!“孙元起连忙对他的褒扬表示感谢。 比诺贝尔奖早170年的科普利奖,在二十世纪初的赫赫声名绝对是无与伦比、无人可及。在他的获奖者中,诺贝尔奖得主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了,因为牛人实在是一抓一大把,像达尔文、焦耳、赫胥黎、爱因斯坦、卡文迪许,以及时下享誉全球的残疾人科学家-霍金。 既然临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孙元起的回国计划自然泡汤。只有让薇拉等人先行回去,自己到英国,再取道地中海、印度洋,等到家的时候,恐怕都得是元旦了。 长话短说。在1904年十月上旬,孙元起从波士顿出发,二十天后抵达了伦敦,英国皇家学会自有人在码头等待。随后,学会在旅馆举行了一个简单而热烈的欢迎会。已经有八十诺贝尔奖龄的学会会长哈根斯爵士亲临会场,这让孙元起倍感荣幸。 因为中国在清末还没有正式的科学组织,自然无法和英国皇家学会签署互访协议。在这种情况下,按照皇家学会的规定,他们会资助来访科学家的生活费,但研究访问的时间不能少于14天,也不得超过3个月。席间,这位天体光谱学的奠基人就向孙元起郑重建议,希望回国后,积极促成中国政府成立相应的机构,使得双方学者以后的交流更加顺畅便利。 孙元起有些心动:在中国成立一个这样的组织,确实可以拉近国内同行的距离,也便于国内外科学界的交流,对提升中国的科学技术水平具有重要推进作用。现在叔祖孙家鼐大人是学务大臣,掌管教育这一块,这个大好良机如果不加以利用,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见孙元启同意,哈根斯又详细介绍了英国关于研究人员互访、交换留学生的一些做法,供孙元起参考,以便将来接轨时不出现问题。 说了一会,又谈起未来一段时间的安排。既然是定义为研究访问,孙元起自然要到各个大学、研究所、实验室走走。此外,还要应英国皇家学会之邀,做一场学术报告。 做什么内容的报告呢?这让孙元起花费了一番心思。 化学反应原理?这些知识已经写进大学教材,变得众所周知,自己拿来炒冷饭,似乎有些不厚道! 原子结构?光电效应?这些东西很多都没有被学界承认,在保守的英伦大庭广众地宣传,似乎不太合适宜吧! 量子力学?别说听懂听不懂,就是看到这个名字,估计人家都不愿来。 相对论?回旋粒子加速器?算了,别激发他们灵感,让造出大杀器来! 想来想去,终于圈定一个题目:反物质。 这个概念孙元起和张贻惠刚提出不久,很有新意。其次,在宇宙射线中很容易就发现正电子,而人类现在认识到的三种粒子正好就有其余两个和光这样,就会给反物质的说法带来有力的佐证。第三,这可以为质能方程提供一个“用武之地”,当然,前提是找到反物质。最后一点,就是可以让英国部分核物理方向的科学家把兴趣转向寻找反物质,避免他们心思偏向不该偏的方向。要知道,在一百年后,大家还没能在浩瀚的宇宙中找到反物质的任何迹象! 就在孙元起在旅馆精心准备这场报告会的时候,门房递来一张中文拜贴。 在遥远的英伦忽然看到熟悉的方块字,心里顿时生出“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连忙打开看,只见落款上写着:后学李复几。 第九十章有人花底祝长生 九十、有人花底祝长生 李复几,这是一个险些被历史遗忘的名字,也是一个注定应该被人记起的名字。这位和孙元起算是小同乡的男子,1901年7月毕业于南洋公学,随即受学校派遣留学欧洲,在芬斯伯里学院、伦敦大学学习机械工程。1906年进入波恩皇家大学,师从凯同行的还有学政治的曾宗鉴、胡振平,学商圌务的赵兴昌。我们先进入国王学院学习英语,随后各自分开。我是到芬斯伯里学院学习机械工程,又到伦敦机械工程师研究所实习一年,如今再伦敦大学专习机械工程已经毕业在即。正好看到学校贴出的海报,说是您近期会有学术报告。我便向学校和皇家学会打听,得知您的住址。这次冒昧来访,打扰您的工作,实在是抱歉!“孙元起不以为意,摆了摆手:“没事没事。我也是瞎忙乎,没什么正经事儿。那,你还打算继续深造么?“李复几点点头:“是的,我觉得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便想呈请延展两年,留在欧洲继续学习。现在我正在等南洋公学督办盛先生、提调兼总圌理张先生的消息。不知道他们会如何答复呢!“孙元起眨了眨眼睛:“那你打算继续研究机械工程中的哪一块?“李复几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还没有得到确切消息,我此时还没有考虑那么多。““那我能提个建议么?“孙元起试探着问。 李复几连忙说道:“孙先生您是著名的料学家,能够得到您的指点是我的荣幸!请讲,请讲。“孙元起细声解释道:“我们中国人向来喜欢说‘学以致用’,尤其是在现在,国势颓败、生民凋敝,我们所学就更要注重实用性。我以前没有太注意这些,现在才发觉,正在改。你要吸取我的前车之鉴,早些关注机械工程中对国家最具价值的部分。 “在我看来,中国与国外在机械工程方面差距最大的,就是发动机设计制造。要知道,发动机是船只舰艇的心脏,关系匪浅。而我国国门就是被英法等列强的坚船利炮所打开的,如果不能在这上面有所突破,那么我们辽阔的海疆终将归于他人。所以,我建议你学习发动机的设计制造。“看李复几在默默地思索,孙元起又道:“如果你学习发动机,并且毕业后愿意到我们经世大学工作,你在欧洲的学习生活经费,我们全额支付!“李复几思忖半天,也没有立马答应,只说回去再想想。 过了几日,李复几再次来访,给出了一个让孙元起喜忧参半的答案:喜的是他答应学习发动机,多少能为未来中国机械工业和兵器工业发展,提供一些助力:忧的是南洋公学来信,认为他才品甚有志向学,自应展长学期方能造就成才,以备回华效用’,同意延期至1907年6月,年供经费180英镑。也就是说,李复几毕业后,不太可能到经世大学工作。 怀着略有失落的心情,孙元起迎来了11月30日。这一天,英国皇家学会在伦敦皮卡迪里的BurlingtonHouse举办了隆重的颁奖仪式,同时决定增选孙元起为英国皇家学会外籍会员。 在接受料普利奖、戴维奖之后。孙元起开始了自己的演讲,题目很简单,就叫:反物质。 演说从宇宙身击线的发现说起:“在去年,卢瑟福教授在运用游离室观测放身击性时发现,即便小心地把所有的放身击源移走。在验电器中,每立方厘米内每秒钟还是会有大约十对离子不断产生。如果用铁和铅把验电器完全屏蔽起来,那么离子的产生几乎可减少3/10。卢瑟福为此专门发表了一篇论文,认为可能是某种贯穿力极强、类似于y身击线的某种辐身击从外面身击圌进验电器。从而激发出二次放身击性。 “今年七八月份,我在加拿大见到卢瑟福教授,他向我提到了这个问题。我的见解是这种身击线来自宇宙,穿越大气层后来到地球,进而影晌实验,产生游离室的电离现象。研究这种宇宙身击线,可以使我们深入地了解宇宙的组成,乃至宇宙是如何形成的。“在现代物理学发展史中,宇宙身击线的研究占有一定的地位,很多新粒子都是首先在宇宙身击线中发现的。比如正电子、μ介子、π介子等。在高能加速器未出现以前,人们只有靠天然的源泉进行研究,而宇宙身击线就是理想的观测对象,它具有高能星、低强度的特点,很便于观测。所以它一经发现,就成为人们竞相研究的对象。 孙元起现在所说,就是引导英国科学家放弃研究高能加速器,转而认真观测宇宙身击线,默默无闻地为科学发展做贡献。 转而。孙元起又推销他的反物质观念:“现在,我们已经发现原子至少是由电子、中子两种微粒构成。其中电子带负电,中子不带电,也就是说,原子内肯定还有一种微粒带有相应的正电荷,使得整个原子保持稳定。这时候或许就会有人想。世界上会不会有这样一种物质,是电子带正电、另外一种粒子带负电、再加上反圌中子构成的呢? “去年年末,我们中国有一位叫做张贻惠的学生首先提出了这个观点。我仔细想了很久,认为宇宙中应该存在这种物质。它与我们地球上存在的物质相反,所以可称之为‘反物质‘。物质和反物质能否共存?这是一个问题。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湮灭。 即正负中和,质星转化巨大的能星。而且,能星应该遵循我在《光电效应:从现象到本质》一文中提到的质能方程“这纯粹是谈空说幻,台下坐着的正统科学家听到此处,已经开始31动,要不是英伦习俗要求他们时刻保持绅士风度,估计他们已经要退场或者发问反驳了。 孙元起最终抛出他的诱饵:“综合上两个猜想,我们可以这样推论:如果宇宙存在反物质,那么宇宙身击线中就应该存在一定的与地球已知粒子相反的反粒子。这个推论能否用实验加以证明呢?我觉得是完全可以的!为此,在从波士顿来伦敦的船上,我设计了一个实验方案。“孙元起所说的方案,就是安德逊1932年发现正电子的装置:先把云室置于磁场中,粒子进入云室就会根据自身带电的性质分开方向:在云室中安有几块金属板,让粒子穿过金属板,进而区别它的能星。经过长时间大星的观察,就能在照片中发现一条奇特的径迹,它与电子的径迹相似,却又具相反的方向。这,就是正电子。 孙元起说完,台下一片寂静^ 在这些科学家看来,孙元起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所言一无是处。可是要反驳,这处处都是猜想的演讲,又无法用现有的知识来证明。不过好在孙元起给出了一个可以迅速验证的方案:如果实验没有成功,那不就表明他在乱讲么?如果能亲手戳破这个号称“本世纪初最伟大的青年料学家“的妄想,弄他一个难堪,想来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儿吧? 于是,台下很多料学家心中跃跃欲试,只等仪式结束就回实验室准备。 第九十一章红紫春来独擅场 随后,在英国呆满一个月的孙元起,应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等国科学院、大学的邀请,开始周游欧洲各国。孙元起前脚刚走,《泰晤士报》就在科学版用大标题写道:“反物质:约翰逊教授的猜想”…… 第一站是离英伦三岛最近的法国,应邀在法国学士院、巴黎大学等学术机构做学术报告后,特意拜会了居里夫妇。临出门时,孙元起意味深长地提醒居里先生:“注意交通安全,尤其是马路上的马车。”。也不知道这位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得主能否领会自己的忠告。 12月10日,在瑞典斯德哥尔摩颁出了第四届诺贝尔奖,其中化学奖得主是“发现六种惰性气休,并确定它们在元素周期表中的位置”。的英国科学家拉姆塞,物理学奖得主则是“发现氢”。的英国科学家瑞利。耳合的是,在两人的获奖感言中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孙元起。 拉姆塞说道:“感谢远东的约翰逊博士,他对元素周期表以及化学反应原理的解读,让我受益匪浅。”。 瑞利则表示:“此次获奖,我觉得荣幸的同时,也有些惭愧。因为同时获奖的拉好塞先生发现了6种惰性气休,至于先后发现氲、撸、谱、碍4种元素的约翰逊博士尚未获奖,而我,只是幸圌运地发现了氲元素而已! 等孙元起结束在法国的十余天旅程,英国科学家早已快速搭建好了相应的设备,开始实验,在最初的照片中并没有出现孙元起描绘的那种正电子轨迹。于是《泰圌晤圌士报》的科学版出现了这样的标题:“反物质:博士的假设与实验的真实”…… 在比利时、荷兰短暂逗留,之后孙元起直奔德柏林,在那里有位著名的物理学家想和他讨论量子力学的事儿。见面之后,孙元起紧紧握住他的手,仔细打量这位大人物:脸部轮廓可以依稀看出这位快五十岁的教授,在青少年时期一定是个英俊无双的德国帅哥”只是无情的岁月已经带走了他的帅气以及头顶的头发:但出生教育世家自小熏陶出的温文尔雅,再加上从教二十余年的锤炼,举手投足间便使人如坐十里春风。 不错,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普朗克教授! 曾祖父、祖父、父亲、叔叔都是教授,普朗克从小就十分具有音乐天赋,他会钢琴、管风琴和大提琴,还上过演唱课,曾为多首歌曲和一部轻歌剧作曲。但是普朗克并没有选择音乐作为他的大学专业,而是决定学习物理。 为此”慕尼黑的物理学教授冯,约利曾劝说道:“这门科学中的一切都已经被研究了,只有一些不重要的空白需要被填补。”。希孪他就此回心转意。但是普朗克回复道:“我并不期望发现新大陆,只希望理解已经存在的物理学基础,或许能将其加深。”。 结果,就是这样一个学生”后来创立了量子说,揭开了量子力学大发展的序幕,给经典物理学以致命一击。也就是这样一位创立量子说的科学家,曾先后反对过爱因斯坦的光量子假说、海森堡的矩阵力学。 孙元起见普朗克时还有一丝紧张,要知道这位培养出三位诺贝尔奖得主的诺贝尔奖得主,是这样批评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爱因斯坦的:“光量子理论不是后退了几十年,而是后退了几百年,那时克里斯蒂如惠更斯提出反对牛顿业已占据优势的辐射理论。”。对于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海森堡,他只用了一个词:“令人厌恶的”。(德语原文:abscheulich)! 现在,孙元起把他俩的光量子理论和矩阵力学都借鉴了来”天晓得普大神会怎么教自己! 没想到,普大神拿着那本《Science》,和风细雨地向他询问量子力学中的一些问题。虽然他并不准备放弃麦克斯韦的电动力学,但对量子力学理论还是表示了一定的肯定。期间,也曾苦口婆心地劝说孙元起继续努力,争取把量子力学纳入到经典物理学的框架下,但是,那只是一个建议而已。 在德国物理学会授予孙元起外籍会员之后,普朗克突然问道:“扬克” 你真觉得世界上有反物质么?”。 孙元起一怔,这才想起”经过近二十天的实验,各个实验室仍然没有在宇宙射线中找到所谓的正电子,于是《泰圌晤圌士报》再次换了个标题:“反物质:东方小子的妄想”…… “我确信世界上存在反粒子,并且一定可以通过实验手段找到。至于反物质,那我们必须把眼光瞄准广毒的宇宙”并且需要足够先进的设备!” 。孙元起如是说道。 或许是偶然,或许是天意,在平安夜那一天,英国两家实验室同时在照片上发现了正电子的踪迹。次日”《泰圌晤圌士报》在头版头条刊登了这个重大发现,题目是:“反物质:本世纪最重大发现!”。 被这个消息所鼓舞,几乎英国乃至欧洲的所有科学家都迅速把目光瞄准了反物质,甚至他们被孙元起还笃信:宇宙中真的存在反物质!观测宇宙射线迅速成为1905年科学界最重要的研究项目。 在1905年的元旦前,孙元起结束了在欧洲的游历,打点行装,由法国的马赛起身,搭乘邮轮,穿过地中海,由苏伊士运河进入红海,随后经印度洋、马六甲海峡、南海、东海、黄海、渤海,于光绪三十一年的春节前,顺利抵达天津的大沽。 从孙元起抵达英国伦敦开始,便有计划地扫荡各大书店、图书馆,举凡自然科学、工程技术、医药农林、社会人文等的书籍,只要是出圌售的,全部购圌买,然后打包装箱,先行运送到法国马赛港口。书籍,在二十世纪初,无论是欧美还是中国,都是一种奢侈的消费品,如此大批量的购圌买” 费用自然不赞。好在孙元起手中握有一百万美元的支票,算得上财大气粗,自然不惧。 在德国、荷兰、比利时、法国等,凡是孙元起经到之处,不管是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还是拉丁语什么的,孙元起都本着“有杀错,没放过”。的原则,大肆清扫。 书店对这样的大主顾尤其热烈欢迎,恨不得把压箱底的都拿出来。但孙元起也有自己的原则”购圌买的图书要印刷清楚、内容完整、知识不过时,具有一定实用性和使用价值。至于版本啊、装帧啊,那就不在乎了。那些拿出公元眺年摇篮本《节本托勒密天文学大成》、1603年活字本《金言集》乃至牛顿手稿来求售的,都被华丽丽地拒绝了。最后在法国巴黎购买了数套实验室仪器,孙元起才结束了在欧洲的“血拼之旅…”。 按照道理来说”如此大肆的血拼,应该能购得数十万、乃至数百万册图书。其实并非如此。书籍在二十世纪初是一种稀缺资源,一个书店能有一千种图书,已经称得上“浩瀚”。了。而且在质量和价值上也良莠不分,大量的是各种《圣经》教义、流行小说、诗集,科学书籍是陪衬,有价值的科学书籍更属凤毛麟角。孙元起虽然不懂德语、法语、西班牙语、拉丁语之类的,只要请翻译人员略略讲述一下文中内容,或者自己略微看看文中的公式、图画,便能大致挑出自己想要的书。逛了几十个书店”才淘到三千多种、一万册图书。即便如此,这些书也花了近二十万美金。 这一万册图书,装了七八十个大箱子,孙元起一行自然无计可施。里面前是国内难得一见的珍贵图书,加上易碎的实验仪器,交给别人运送断断是不放心。在马赛时,就发电报给留守学校的张元济,让他组织车队,准备运送到天津运书。 果然”孙元起的轮船在大沽一停泊,就有人过来大声打听“国子监的孙大人”……孙元起一愣”才想起自己还兼着正六品国子监司业的闲职,那是今年刚从从六品国子监监丞职位上提拔的。这“国子监的孙大人”。说得不正是自己么?急忙应道:“在这里!”。 那个青年人像条滑腻的泥鳅,在下船的人流中三转两转,就窜到孙元起面前,麻利地打个千儿”然后起来回话:“这位爷,孙大人他老人家在哪儿?我是受人之托,专程在此恭候大驾的!”。 孙大人他老人家?孙元起“噗嗤”。一声乐了:“别老人家啦,我就是你说的“孙大人”谁派你来的?经世大学的张老爷吧?”。 那人一愣”心想:地,这位大人真年青欺!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和自己差不多大,居然就是正六品的大官了!不过在码头上混的,自然是精明角色,见识也多,知道这大清科第一甲出身,循例要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或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几年一转也就到了这位置上。当下跪倒,磕了几个响头:“原来是状元老爷,请恕小的眼拙,猪油懵了心,有眼不识泰山! 死罪死罪!”。 这个小伙子磕头的声音大,说话的嗓门也大。这几句一说,周围人看过来的眼神明显有了敬畏之意,规避之余,少不得窃窃私语一番:“哟,原来这是位状元公,一路上可一点儿也不显山露水啊!”。 “啊,文曲星下凡哪!瞧瞧人家那份气质,啧啧,果然不同凡响!”。 “那是!状元公还和俺说过几句话呢,真真是一团和气。”。…… “京油子,卫嘴子”。,果然不同凡响,一顿大响头,几句恭维话,顿时把人哄得遍休舒泰,什么气也要抛诸九霄云外了。孙元起也不说破,只是叫他起来回话。 “京师的张老爷带着几十辆大车,前两日赶到塘沽,在小店里住下。 因不晓得大人您什么时候到,便叫小的在码头上候着,到了通知他……” 那人虽然是一口天津腔儿,说话倒很清楚,不费力。 孙元起随手赏了他一块碎银子,打发他立马去给张元济报信。喜得那家伙立马又跪下磕了通响头:“谢老爷赏!恭祝老爷步步高升,早日封侯拜相!”。 步步高升、封侯拜相?孙元起听了头是一乐。 待那小子转身离开,早有几个官伸打扮的中老年人围了过来:“这位仁兄,这厢有礼了!敞人甲午科三甲、同进士出身谭绍裘,现以候补同知待用,不知尊驾是哪一科的?”。 第九十二章君从何处购此本 这些人也太听风就是雨了吧?可是别人好心过来打听,又不能不解释,可这“状元公“怎么解释呢。先是打了个哈哈,说些“久仰久仰“的屁话。然后才说道:“刚才的小厮是没说清楚,他说得状元公,乃是敞人家叔祖孙寿州中堂。” 孙家异乃是咸丰九年的第一甲第一名,如假包换的状元公。孙元起自以为这样一解释,那群人知道真相,自然会散去。谁知那些人听到“孙寿孙中堂“眼睛熠熠直冒贼光,如果刚才脸上挂着是微笑,现在几乎就是标准的媚圌笑了。 你想啊:大清立国到现在出了一百一十四位状元,可状元能做到大学士的能有几人?据朱彭寿《旧典备微》卷一“状元宰相“条统计,只有十四人,是个零头。大多数的人是殉丽之后,平淡一牛。所以体制内人对“状元公“更多是一种好奇,而不是敬畏。 但提到孙寿州,那可是现在的大学士、政务大臣,一等一的权势人物。眼前这位自称是他“侄孙“跟他交好,岂不是多了一条上进之路?从自身利益出发,大家伙能不主动交好巴结一下么? “哦,原来是寿州中堂的犹孙,果然是王谢子弟,气象不凡啊!““观贤弟之仪表,足徵家学渊源!”…… 一时间,马屁成风,谀辞如潮,直熏得孙元起欲退避三舍。可现在自己代表的是寿州孙氏,不能给老中堂丢脸不是?也不能就这么甩袖子走人,只得耐着性子和这些人胡扯。 好在张元济住的地方不远,闻讯立马赶来,把他从马屁堆中救出,否则孙元起就要骂娘了。即便这样,那些人在分手时,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纷纷表示“到北京后”一定到府上拜访“把孙元起吓得够呛。 从去年6月份赴美,眼下是西历的新年2月,已经半年多不见。张元济他们走过来时,与孙元起相视良久,然后拱手作揖。大约中国古代的朋友相托、肝胆相照,就是在这一礼节中完成的。 一抬眼,发现老赵带着景行、景范两个小子还跪在后面呢。 景行、景范现在都是半大小伙子了,嘴唇上一层细细的算毛。到北京之后”俩小子一直跟在孙元起身边上学,吃得饱,穿得暖,营养尽跟得上,个子比他老爹高一个头”真是“山东大汉“了。即便如此,老赵哪会儿看不顺眼,一巴掌就抽过去。别说,在老赵淫圌威下长大的俩小子,平日里叶叶呼呼的,看见老赵就像经了雨水的鸩鸠,缩成一团。 孙元起急忙上前,扶起老赵:“哎呀,老赵,您这么大年龄”怎么也过来啦?” 眼下,老赵也就四十来岁。在现代,四十岁还算青年呢。可在清末,模样就是小老头了。老赵这五六年来没受多大累,瞅着比同辈人年青些。但毕竟年轻时饥寒劳累过度,加上岁月不饶人,已经颇有些老态。 老赵闻听,在孙元起扶持下站起来:“老爷,您一走就是大半年”家里空落落的,大伙儿都没了主心骨。俺每天做梦都在想。您回来了”俺能不来看看么?”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在老终去世后,老赵一直以“孙府管家“、“头号忠仆“自居。早先,还管孙元起叫“先生“。自从孙元起当上了劳么子芝麻官后,老赵言必称“老爷“纠正了无数次也不改。孙元起家里每日打扫清洁、端茶倒水”老赵必定吩咐人做了。孙元起一再解释,老赵一家没有“卖圌身为奴“身份清白,可这又管什么用呢? 安慰了老赵”又与诸人家昭一番,开始张罗搬用行李。 回到学校”春节也来了,又是一番忙碌。孙家异、张百熙、丁韪良、康格等亲朋好友自然要拜访,学校里面留守的老师、学生也要包红包慰问一番。 纷纷攘攘过完春节,孙元起在会议室内邀请张元济、杨守敬、廖平、严复、罗振玉、王国维、爱因斯坦、齐白石等人,开始筹划本年度学校的规划,“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说到规划,大家自然都有自己的理想,不外乎全国招生、引进师资、改善校园环境、提高师生待遇、加大科研力度、营造学术氛围。似乎几百年来学校里都是这些问题。但说到最后,归根结底还是根源在“钱“上头。 说到学问,在座的各位大师硕儒可以横扫一切。 说到赚圌钱,大家就都沉默了。孙元起离开的大半年间,主持校务的张元济可算彻底明白了,除了依靠捐助,这学校根本就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相反,老师薪水、学生补贴、校工工资,都需要学校支付。也就是说,孙元起每年都要往里面扔近十万两白银。感情孙元起每年往国外跑几个月,那是化缘去的。 “屎难吃,钱难赚“话糙理不糙。更何况是求人施舍那么一大笔钱财? 孙元起似乎明白了大家的想法,展颜一笑:“刚才诸位先生都说得很好。在新的一年中,我们的目标就是把这些美好的想法逐步实现。我知道,大家比较担心学校的财政问题。这里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已经到账一笔近百万的美元捐款,折合成白银有一百余万两。因而,财政问题不再是问题!“大家一愣。 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一百万两白银,岂不是要当三十年的清知府才能捞到?哪国洋人会那么财大气粗,一口气捐出那多钱! 随之,就是一阵欢声。既然是捐款,而且到了中国地界,自然就算“尘归尘,土归土“彻底落到袋里。目前应该筹划着这么花钱了。在座的都是书生学者,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一时间各种想法层出不穷:效仿古代学校,置办学田!把学校搬进城里!购圌买黄金保值!办企业,买股票!…… 说了半晌,一隅的廖平敲了敲桌子,用浓重的四川话说道:“我们四川有句话”叫“有了一顿充,没了敲米桶”敞人以为不当如此。此笔巨款来之不易,要详尽规划,总须细水长流方好。”。 大家一时间齐齐点头称“是”…… 孙元起看了看随手记录下刚刚大家谈论的内容,总结道:“在座诸位先生,我等建立经世大学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培育出经世致用的人才,为国家之兴盛富强尽一份力量。尽力的基础”就是学校的长期生存发展,所以这一笔钱需要有四成左右存在可靠的银行中,作为学校的保证金。这样,即便发生变故,也可以有备无患”不至于捉襟见肘。”。 “大学之所以为大学,不是因为有大楼、大人,而是有大师之谓也。”。拽了句文,孙元起接着说:“所谓大师,不仅先生是大师,学生也需是大师,这样大学才真正成为大学。故而老师、学生的待遇可以酌量增加,确保在校诸人生活优裕、衣食无忧,能够安心治学。详细数目须等我与张先生商议,并结合具体情况后确定。” 说到这里”杨守敬乎指轻轻叩了叩桌面,说道:“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乃是人生一乐,何况有束储等口腹之奉乎?文忠公有言,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 现今,吾等先生之薪水已然丰厚,母须再添。学子远道赴京,或不免饥谨”增之可也!”。 谦让了一回,孙元起接着说:“与此同时”积极引进国内外知名学者也是当务之急,希望在座诸位先生积极举荐熟识学者,束储自然是从优的。并且自本年起,入学考试的考场要增加,除了旧有的京城、上海、南京、武汉、广州”还要增加成都、西安、济南、开封等地。录取数量在确保质量的前提下可以酌量增加,并允许部分天赋超群、勤奋刻苦的学子申请就读预科、高等学堂、中学乃至小学。 预科、高等学堂、中学允许通过考试,接收全国的学子。 “另外,为了促进学校生源质量的提高”从今年起,我想在全国范围内试点建立经世大学附属高等学堂、中学乃至小学”争取在江、淅、皖、赣等优秀的生源地设校。到时候由学校单独成立一个部门,分管附属学校的建设和考核,具体办法到时候再议。 “经世大学要培育出大师,一些条件是必须要具备的,比如实验室、图书馆、体育馆等,这是今年的重要财政支出方向。并且本年度可能会有英国的一些学者、留学生过来,住宿、饮食、学习场所都要提前做好准备,一此建筑待天气回暖就要动工了。”。 张元济皱皱眉头:“如果洋人来得很多,会不会和其他人冲突?”。 孙元起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磨挲着微有胡茬的下巴:“要不把这些建筑单独建在校园一角,离其他人稍微远些,一起上课,但平时接触较少,或许可以解决部分问题。”。 “这样也好。”。张元济认可了这个方案。 “孙校长,你带回来的那些西文书是不是也要单独放?”。作为图书馆馆长的王国维乘机插一句话。 现在的图书馆包括终文楼,专门存放老终收集的图书,因为有《永乐大典》、《四库全书》底本等犯忌讳的物件,很少开放:成蹊馆的图书室,存放一些学生用的图书资料,都是些常见的《十三经注疏》、石印本《二十四史》、《子史精华》、《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等:还有就是在建的“甲天下…”博物馆,专门收藏甲骨文文献。说起来,学生能用的只有成蹊馆图书室。除去终文楼、甲天下,一所大学图书馆只有这么点,是有点儿寒酸。不过学校老师都有自己的藏书,甚至有些人藏书还非常丰富,比如杨守敬,根本不需要去图书馆找书。 沉吟片刻,孙元起说:“把终文楼一层、二层收拾出来,单独存放这些西文书籍吧,面向全校开放。今年大图书馆建成后,再把这些书移过去。对了,王先生,我想从今年起,每年有一笔十万两左右款项,专门收集购圌买各种图书、古籍。争取在未来几年内,把图书馆建成国内首屈一指的藏书地。至于如何买书,在座的各位都是行家,我就不献丑啦!”。 会议室内一片轻笑。 十万两白银,或许有人认为没多少。这么说吧,光绪三十三年(1907)六月,淅江陆树藩把晚清四大藏书楼之一的配宋楼以及守先阁15万卷图书,卖给曰本岩崎氏财团的静嘉堂文库,售价10万日元!要知道,仅丽宋楼里,就藏有宋本200余种,元本400余种。至于其他的,就可以想知了。 “十万两?那尽够了!实在是太好了……”王国维兴奋得直搓手:“前些日子,在琉璃厂见了一卷唐写本的《老圌子化胡经》,据说是在敦煌发现的,实在是好极了,可惜要达两银子,太咬手!如今终于有办法啦!…” “你刚才说什么?”。孙元起听见王国维的话,猛然一怔。 倒不是孙元起怀疑王国维利用学校公款,购圌买图书中饱私囊,清末士子的操守还是值得信赖的,更何况这种国学大师!只是他听到一个令后人叹惋不止的名字:敦煌! 第九十三章春在溪头荠菜花 见孙元起发问,王国维也有些吃惊,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小心地措辞道:“我说,前不久我在琉璃厂看到唐写本《老子化胡经》,非常精妙,只是要价120两银子。因为此书并非学校所急需,所以我没有买。怎么啦?” 见王国维和诸人都望着自己,孙元起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了,连忙掩饰道:“呵呵,不好意思刚才听到静安说‘老子化胡经’这个名字,觉得好生奇怪,所以有些惊讶。” 王国维不以为有它,当下还热心地解释道:“百熙校长不知道这本书,也在情理之中。早在西晋惠帝时,天师道祭酒王浮为了和沙门帛远争论高下,于是就伪造了一卷本的《老子化胡经》,讲述老子当年骑青牛出函谷关后,度流沙,入天竺,变化为佛陀,教胡人为佛教之事。后来陆续增广改编为十卷,成为道教徒攻击佛教的主要依据,想借此提高道教地位,好超越于佛教之上。 “因为此书引起了道、佛两教之间的激烈冲突,在唐代,高宗、中宗两位皇帝都曾下令禁毁此经书。到了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又下令焚毁《道藏》中伪造经书,其中第一种就是这《老子化胡经》。从此以后,这本经书便亡佚了,连明代编纂的《正统道藏》里也没有收。 “别说百熙校长你,就是一般的读书人都不知道还有此书。那琉璃厂的书贾,个个都是目录学的行家里手,自然知道此唐写本属于硕果仅存,所以漫天要价。” 孙元起貌似在听讲,其实心里却在思忖:也不知眼下敦煌遗书到底散逸了多少,既然连北京都有了,想来已非完璧。这样的话,打歪主意的人就不止一个两个,其中恐怕少不了有巧取豪夺的洋人和为虎作伥的二鬼子。看来,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哪怕今年推迟去美国,也要去敦煌走一遭,会会那扫地的王道士只是如何去偏僻荒凉的西北,却需好好思量一番。毕竟这不同于那甲骨,几文钱一斤,地下挖挖就有,人家不以为意,找几个淳朴的老农就可以搞定。现在不少人都知道这敦煌遗书的好,如果自己明目张胆去,那些上官眼一红,雁过拨毛还是轻的,少不得连皮带肉都吞下去这边孙元起在胡思乱想,那边张元济却轻轻一拍桌子:“说到买书,我倒有一桩头绪” 听到击案声,孙元起回过神,道:“菊生先生请讲” 张元济接着说道:“去年秋冬间,蔡鹤琴先生来信,说绍兴徐氏的镕经铸史斋藏书要出售,问我们学校有无意向购买。因为那批藏书有50多橱,当时学校经费也不宽裕,所以我就婉言拒绝了。这才过去数月,那批书又价值不菲,想来还没有出售。如果我们要买书,不如就向蔡鹤琴问问,看能否谈拢?毕竟一家的藏书会比较系统些。” 一旁的罗振玉此时插话道:“光绪二十四年的时候,我和绍兴徐氏兄弟等在上海创办务农会、《农学报》,并在昆山购地垦荒,辟种植试验场,期间曾有过一段交往,对他们甚是了解。徐氏兄弟家富资财,嗜书好学,藏书在浙东冠绝一时。 “尤其是兄长徐树兰,思想非常开明。所有古籍不像别人一般珍藏深扃、秘而不宣,而是允许他人借阅。鹤琴就曾在徐家校刊图书多年,所以学问精进,一日千里,终以得题名金榜。 “前几年,他独自捐银三万余两,在绍兴府城古贡院,创办了古越藏书楼,供家乡读书人免费阅览。真是功德无量可惜此举也耗尽了他们家底,加上前年徐树兰病逝,导致家贫如洗,如今只能靠出卖图书补贴家用了” 说到此处,罗振玉一脸感伤。 孙元起也有些触动,便对张元济、王国维说道:“你们商议一下,如果合适,哪怕价格稍贵些,就把他们买下来吧”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自从咸丰以来,外有列强入侵,内有发、捻、回等祸乱,很多珍藏已久的书籍都焚毁散佚。如果现在不注意保存,将来会追悔莫及。如果以后再有什么好的藏书出售,我们就是动用学校的保证金,也要买下,毕竟是祖先留下的宝贵遗产啊” 严复却说道:“要认真说来,内乱损毁的图书却比洋人抢走的更多,毕竟洋人抢走了他们还知道保存,没抢走的我们还知道珍惜;自己人糟践自己的东西,都没人心疼。不说别的,就拿乾隆间的四库七阁来讲: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入侵,大肆焚掠圆明园,文源阁本《四库全书》化为灰烬。发匪祸乱江浙时,文宗阁、文汇阁及其所贮《四库全书》被付之一炬;文澜阁《四库全书》大量散逸,丁申丁丙兄弟收集残余,仅得原书四分之一。这损失的三套半中,自己人占了两套半” 散会之后,张元济就马上给蔡元培拍去电报,询问徐氏藏书有无出售。很快得到了值得庆幸的回音:没有。 因为这一大批藏书,涉及范围既广且杂,其中除了传统的国学书籍,甚至包括译学、算学、化学等西方译著,所以那些喜爱宋元珍本的藏书家不愿意收购,那些想买来作为学校藏书的买家又出不起高价,以致迁延至今。 孙元起闻听大喜,连忙派张元济、王国维前往浙江商谈购书事宜。如果说张元济是去侃价,那么作为图书馆长,王国维的任务就是仔细检查图书的质量问题,别到最后闹出白菜卖猪肉价的笑话。而且这两人都是浙江人,也可以顺道回家看看。 临行前,孙元起找到张元济,与他商议另一件事:建立经世大学附属学校。 这件事在几年前就想付诸实践,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经费,才搁置至今。现在手头稍显宽裕,所以准备立即启动试点工作。 在孙元起的构思中,附属学校应该是义务教育和希望工程的结合体:经世大学提供课本、资金和师资,在全国各主要区域建立部分中、小学堂,让学生免费入读,还有免费校服和免费午餐,以改善地区办学条件;中学毕业后,通过录取考试,成绩优异者进入经世大学读书。这样,既可以提高经世大学的生源素质,也可以让更多儿童走进学校,获得基础教育。 而孙元起比较中意的地方,便是张元济即将前往的江浙一带。要知道,自宋元以来,这里就是人文荟萃之地。新中国科学界最高荣誉是院士,在这1800名两院院士中,江浙籍贯的就大约占一半由此可见一斑。 听了孙元起的描述,张元济思考了片刻,微微摇头:“我认为,此方案有值得商榷之处” “哦?”孙元起猜到是因自己不了解清末的社会状况,导致方案水土不服了,便虚心求教道,“请菊生先生指正” “正如之前你所说,知识改变命运。想让贫穷的孩子能读上书,这个出发点无疑是极好的。”张元济先赞了一句,然后才说道,“但我们必须考虑到两个情况:首先,我们的经费非常有限,不可能让全国近千万的儿童都有学上,这就注定我们必须选择其中部分天资聪颖的学生优先教育;其次,就实际情况来讲,一般书香门第或者家境较好人家的孩子会比较聪明,可是这些人家能够支付得起学费,毋庸学校来承担,如果让他们也免费,其实是浪费我们有限的教学资源。” 不得不承认,张元济说的非常有道理。 在孙元起低头思考解决方法的时候,张元济接着说道:“不如这样改动一下,学校分两种班,采用同样的师资教学,一种面向家境比较宽裕的,收取学费;一种面向普通家庭的,不收取费用。免费班级每年要淘汰末尾的20学生,转入收费的班级;收费班级中成绩优异的20学生,也可以申请进入免费的班级。这样既可以取富济贫,减轻学校的经费压力,也可以促进学生好好学习,选拔天资聪颖的学生。” 孙元起本来想说:这会不会对未成年人的成长不利啊?旋即又想到,这个年代,少年儿童能有书读、有学上,其实就是幸福了。至于后世的“素质教育”,对于清末的绝大多数学生来说,还是一个遥远的梦想。当下便同意了这种方案,又问道:“菊生先生,你觉得这省外第一所附属学校,应该建在哪里比较合适?” 张元济笑道:“既然是为了保证学校的生源质量,自然要选学生最优秀的地方。要说学生最优秀的地方,自然非你们江苏的苏州莫属要知道,大清立国以来,举行了112场殿试,计产生114名状元,而苏州一府就出了28人。你说,是不是应该选在苏州啊?” 听到这些数据,孙元起顿时睁大眼睛:各地都有土特产,看来苏州的土特产就是状元啊孙元起旋又想起一端事:“对了,如果在苏州设立附属学校的话,恐怕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去管理吧?我经常出国,您要处理校务,叔言先生负责教学和编辑学报,都抽不开身的” 张元济摸着嘴上的胡子,笑道:“我倒想起南方的一人来,最是合适” 听他一说,孙元起也笑道:“你说的是他?如果能请动他,那是最好不过了” “那我们也效颦一下,学学孔明和周郎,看看是不是说的同一人?”张元济提议道。 难得二人有此雅兴,孙元起怎会拒绝,也大笑道:“好” 张开双手,只见孙元起的手上写了一个“蔡”字,张元济写的却是“鹤琴”二字。 对视一眼,两人捧腹大笑。 第九十四章金簧玉磬宫中生 京城暮春,气候温暖宜人,是个可以媲美金秋的好时节。 这时候是中午,在紫禁城的储秀宫内,洒金竹纹云锦帐帘幕低垂,铜铸的仙鹤口中袅袅地喷出香云。床侧一扇钿螺八仙过海的屏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宫女倚靠着屏风难耐困意,螓不时地向四方点去,手里的宫扇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撇落地上。 忽然,锦帐里轻轻一动,带动着帐钩上璎珞出清脆的和鸣。小宫女一下子睁开眼,微微击掌,然后迅弯腰牵起宫扇,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前,拉开帐幕。在一串悦耳的环佩声中,宫女麻利地揭开被褥,扶起一位大约四五十岁的中年妇人。 就在这当口,太监、宫女排成一排,手里捧着水烟袋、面盆、毛巾、镜子等,流水价地涌到床前。中年妇人吸了会儿水烟,才完全从刚才的睡意中清醒过来。等她挥手让太监捧走烟袋,一群太监宫女围上来,穿鞋的穿鞋、穿衣服的穿衣服、梳头的梳头、洗脸的洗脸……虽然诸事并作,却是有条不紊,没有出大的响动。尤其是那个给妇人梳头的老太监,动作如行云流水,动静缓急都恰到好处,不仅被梳理的人侍弄得舒适,便是看的人也觉得惬意。在别人根本看不见的时候,他手上轻微一动,把梳落的几茎头收进衣袖中。 “小李子,你的手艺可一直没落下啊”中年妇人盯着镜子,忽然说道。 老太监手上一缓,眼睛余光一扫,中年妇人的脸上似乎没有不愉之色,估计自己的小动作没被她现,当下恭敬地回答道:“能侍奉太后,那是奴才的福分。奴才就这么点本事,哪里能落下?” 中年妇人也没继续说什么,用细长的指甲,在宫女捧着的托盘上几十种小磁瓶里随意挑选了几种,便由一旁太监取出来,把这几个瓶子打开,倒出些粉末,用露水和匀,递给侍应的宫女。宫女用绸布蘸着,细柔地涂在中年妇人的脸颊上。 一盏热茶的工夫,上下收拾停当,中年妇人对着镜子左右顾盼,那神态与十几岁少女准备出门见闺蜜的挑剔没什么两样。最终,妇人没有看出什么瑕疵,随手拈起几粒时鲜的樱桃,朝门外走去。这时候,周围的太监、宫女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出了门,除了老太监还跟在一旁,自有另一群太监、宫女侍应着。妇人边走边说:“小李子,今儿军机处的折子送来了么?” 原来这个中年妇女,就是掌控大清帝国数十年的慈禧太后,时下已是七十高龄。而她口中的小李子,则是权倾一时的大太监李莲英。 李莲英虽然在外人面前颐指气使,在慈禧面前却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立马回道:“回禀老佛爷,折子已经送来了,就放在书房的案子上。” 绕着院子走了几圈,活动开来,慈禧回到书房,戴上玳瑁框的水晶老花镜,开始批阅奏折。刚开始,慈禧还是乐呵呵的。没看几本,老太太的脸色就变得铁青,看得周围人心惊胆战。 这军机处送奏折也有学问。放在最上面的,一般都是比较轻松、比较喜庆的,因为老太后年龄大了,脾气也有些大,午睡刚醒,难免有起床气,如果这时候遇着恼火的事儿,上上下下都得跟着遭殃。放些高兴点的事儿,让老太太先乐呵乐呵,这样一团和气,多好?等老太太情绪稳定了,下面奏折也开始叫苦喊冤、苦大仇深了,这叫“渐入佳境”。等临末了,再来几个歌功颂德的折子,让老太太糟糕透顶的心情得以回复,免得晚上饭吃不下、觉睡不好,下面人跟着倒霉。 关键是现在大清千疮百孔,民不聊生,实在找不出什么轻松喜庆的消息来哄老太太高兴,满篇都是丧权辱国、割地赔款、饥民闹事、邪教猖獗的话语。尤其是今年,先是日俄在我国东北大打出手,国人遭受池鱼之殃,生灵涂炭。紧接着,直隶总督袁世凯、两江总督周馥、湖广总督张之洞联衔上奏,请定十二年后实行宪政,并奏请简派亲贵大臣出国考察政治。一时间,立宪成为全国上下关注的话题。海外的乱党也不安分,听说最近非常猖獗,不知又要整什么幺蛾子。老太太烦着呢所以,书房里侍奉的太监宫女,每当这个时候,走路都是踮起脚尖,不敢出大声响,生怕一不小心惹着气头上的老太太,被拖出去杖毙了。如今,连老油条的李莲英都觉得有些难以应付。 好在今天的折子没有几本了。 拿过最后那一本,没看几行,慈禧就乐了:“呵呵,这事儿真真有趣。小李子,你说说,咱们大清这么些年有多少出洋游学的士子?” 李莲英一愣,说起出洋游学的士子,自然而然就让人想起流落海外的康梁二人,还有那个十恶不赦的孙文来,这不是搅局么?要哄老佛爷开心只见他一脸微笑:“回禀老佛爷,这事奴才还真没准儿,估摸着也有千儿八百人吧?” “不止”慈禧摇摇头,摘下眼镜,“哀家记得去年年底的时候,出使日本国大臣兼管游学生总监督杨枢上了个《具陈兼管学务情形折子》,里面就说现今日本各学校共有中国学生一千三百余人,其中学文科者一千一百馀人,学武科者二百馀人,为数不为不多。再加上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日斯巴尼亚这些国家,估计得有大几千人呢” “老佛爷真是过目不忘哪”李莲英捧了一句,然后说:“孔孟乃万世之师,学问尽够后人学的。这些士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居然还出洋游学?奴才听说一幅对子,专门骂这些不知廉耻的士子,叫‘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真是一针见血” “嗯。洋人的坚船利炮自然是厉害的,可咱们大清的性理道德之学又岂是哪些茹毛饮血之人比得了的?”慈禧晃着手中的奏折,语气中有些不屑一顾。接着又说,“这些年,光见各省督抚频频奏请派遣士子出洋游学,几曾见有洋人要来我中华拜师求教?” 李莲英也不知道如何接话,正待打个哈哈岔开话题的时候,就听慈禧自顾自地往下说:“呵呵,如今这些洋人也知道我大清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不是他等蕞尔小邦所能比拟,想着要派遣学生来游学,说什么如获应允,可以充抵部分庚子赔款。真是好笑” “竟然还有这等事情?”李莲英也是一愣。 “圣祖仁皇帝和高宗纯皇帝的时候,朝鲜、安南、琉球、廓尔喀这些属国倒也曾派过士子入国子监,不过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但泰西这些洋人要派人过来,却是开天辟地的第一遭。”慈禧有些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折子:“这不,外务部接到各国的照会,也拿不出什么章程了,所以上了折子来问。” “嗬这是万国来朝啊,足以媲美圣祖仁皇帝和高宗纯皇帝时之盛事”李莲英一脸与有荣焉的兴奋劲,“要是洋人也来了几千人,那可怎么安置啊?” 李莲英的担心,就好比某人在操心“中了五百万之后,那么多现金放哪儿”一样令人蛋疼。不过老佛爷和李莲英都没蛋蛋,所以他们不怕。 “要来多少人?这折子上真还没说。”老佛爷又大致看了遍奏折。 李莲英试探着说:“要不……召外务部的人来问问?” 老佛爷看了看窗外,现在是下午…半钟左右,夏天天长,一时半会儿还黑不了天,心想:难得遇到这种新鲜事,那就高兴高兴吧。于是点点头:“那就传外务部的人来问问吧” 李莲英一躬身,退出书房,召个腿快的小太监:“太后懿旨,传外务部相关人员,询问洋人派遣游学生事宜。”小太监重复了一遍,没问题,撒开脚丫子就朝宫外跑。 老佛爷可不管外面是如何的鸡飞狗跳,派人把批好的奏折送回军机处,而后倚在床榻上就着热茶,吃了几口御膳房刚送来的小点心。一壶六安瓜片还没喝完,门外的太监进来禀报:“启禀老佛爷,外务部尚书那桐、司员唐国安觐见。” 老佛爷微微一颔,一旁的李莲英代答道:“传” 时间回到半个钟头前。 在外务部衙门正堂上,年近半百的那桐正和几位幕僚一边喝茶,一边说些官场上的碎事。那桐是满洲镶黄旗人,和当今的慈溪皇太后同样姓叶赫那拉氏,或许因为这个缘故,仅仅是举人出身的那桐,在庚子国变、帝后西狩之时,被充任为留京办事大臣。眼下,更是官至外务部尚书、会办大臣、步军统领、管理工巡局事务。这些年仕途坦荡,加上养气工夫,心宽体胖的那大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岁。 此刻,他靠在太师椅上,手摸着油亮的短髭,表面上听着师爷们说话,心里却在筹算着晚上是去庆宁部听王倚云的段子呢,还是答应盛宣怀在同春园的宴请?这可是两难选择,去同春园,那盛宣怀自然少不了孝敬些,怎么着也得几千两吧。但一想到王倚云那秀媚不让韶华女子的神态,心中不禁一荡:你说这男子怎么也长得那么祸国殃民呢? 正思谋间,打门外跑进来一侍从:“爷,宫里来人,宣您觐见” “人呢?”那桐连忙抛开那些绮思,在椅子上坐直。那些师爷也赶紧站起来。 “在门外。”侍从连忙答道,“说是太后想询问洋人派遣游学生的事……” “赶紧准备轿子,马上进宫”那桐一声令下,周围的仆从都忙碌起来,蟒袍、官靴、顶戴都递过来。一边穿,那桐还吩咐:“这些日子,洋人派遣游学生的事是谁在管?” “回爷,是度务司司员唐国安在办。”一旁幕僚的连忙回答道。 “那让他给我一起进宫”那桐紧了紧袖口,随口吩咐道。 就这样,被埋在一堆文书里的唐国安被揪了出来,作为陪绑。听说要进宫,在体制内呆了近二十年的唐国安还有些紧张,毕竟还没这么直接面对过帝国的最高层。 那桐就轻松多了,一个月即便没事,也要进几回宫。最近部里没什么大事,也不怕老佛爷念叨。倒是这洋人不好好在自家呆着,不远万里跑来大清游学,难道又想整什么幺蛾子?路上问了唐国安几句,都是些洋人的玩意儿,一时半会儿也闹不明白。只好吩咐唐国安:“一会儿老佛爷问话,你来回奏。” “是,大人”唐国安知道这是个机会,连忙应允。 走了一会儿,到储秀宫门口的时候,那桐又回头叮嘱一句:“回话的时候,捡老佛爷高兴的说,知道么?”也不等唐国安答允,一步跨进大门。 老佛爷今儿心情不错,那桐、唐国安请安之后,赏了座,还赐给每人一盘小点心。只是两人哪里敢坐、敢吃?说是坐,只有小半个屁股搭在锦墩上;说是吃,一粒豌豆黄只咬了层皮儿。 慈禧太后也不管他们,估计这模样是看多了,抬眼一扫,然后问道:“今儿刚看了你们的折子,说什么洋人想派遣游学生。可折子里头说得不大明白,就诏你们过来问问。” 那桐连忙起身回禀:“回太后的话,去年腊月的时候,美利坚公使曾向外务部来照会,希望大清能接收该国游学生。奴才以为向无陈例,且华夷杂处,言语行为之间或有纠葛,以成衅端,终属不便。所以回函婉拒。本年正月之后,美利坚公使再次来照会,说派遣游学生一事为该国政府之决定,非个人之意愿,请大清妥善处理;且言大清在彼国亦有游学生,何以美利坚之士子不可来大清?” 慈禧点点头:“这美利坚人说得倒也在理。” “太后说得极是。奴才等不好回绝,只好以生活不便、愚民闹事等因以劝阻之。然其一意孤行,并言彼国每派遣一名游学生,可于庚款内减免五千两白银。”那桐说到这里,抬眼斜觑了慈禧太后一眼,然后迅往下说,“当然,那些银两,大清自然是不在意的。哪知道,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等国公使得知消息后,也纷纷来照会,希望照美利坚国之例一体办理。奴才觉得兹事体大,才具折上奏,烦渎圣听。” 禧听罢,暗里盘算一下:每人五千两,如果一年有1o人,即可省五百万两白银。心中不觉一动。又想,洋人个顶个的油滑,这回怎么那么大方呢?难道有什么猫腻?当下又问道:“那洋人有没有提出什么苛求?” 那桐道:“会太后的话,洋人派遣游学生事宜,由本部度务司负责交涉,恳请准其回话。” 太后点点头:“准。” 早在那桐站起来的时候,唐国安就跟着站起来,此时才轮到他说话:“回禀太后,洋人确实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游学生必须在私立经世大学学习。” 第九十五章馆阁江湖并盛名 “私立经世大学?那是什么学堂?在什么地方?。”这个条件让老太后一怔,在榻上微微直起身。 “回太后,私立经世大学是由国子监司业衔、京师大学堂副主办别元起创办,在北京城外靠近香山的地方……”唐国安之前曾数次拜访过别元起,也去过经世大学,如今因为这事儿,对经世大学可谓了如指掌。 禧似乎想起一件日事,“去年中秋前,哀家去香山赏红叶的时候,觉路边上热闹不少,还多了一个小镇子,原以为是京城哪家新建的庄园,现在想起,却是那学堂了。”。 “老佛爷这么一说,奴才也想起来了……”李莲英搭话道,“才几年没见,就变出个镇子来,奴才也觉得奇怪,可不及太后,却想不到这一层。不过,那个地方挺偏僻的,洋人怎么爱往哪儿跑?”。 “是啊,那地方要说清幽,远不及香山、八大处:要说靠近京城,那京城周围的地方海了去……”慈禧也有些疑惑:“就说咱们的京师大学堂,可就在城里马神庙,多热闹!里面的师傅、先生,都是海内名宿,乃至东西洋的教师,在全国也是翘楚。怎么洋人还眼巴巴去那个私立学堂?”。 “是啊,那地方要说清幽,远不及香山、八大处:要说靠近京城,那京城周围的地方海了去……”慈禧也有些疑惑:“就说咱们的京师大学堂,可就在城里马神庙,多热闹!里面的师傅、先生,都是海内名宿,乃至东西洋的教师,在全国也是翘楚。怎么洋人还眼巴巴去那个私立学堂?”。 “这孙元起,是孙寿州中堂的侄孙……”唐国安欲介绍别、元起的家世生平。 “这么一说,哀家记起来了!。”慈禧轻轻一击掌,“前些年,听那些西洋公使夫人说过,说咱大清有个格致先生,学问优屋,英吉利、美利坚的洋人都前去请教。 那时候孙寿州还是管学大臣,哀家问过他,他说是他侄寂来着!”。 “太后过目不忘,臣等望尘莫及!。”唐国安拍了一记马屁,“孙元起家学渊源,少时又被送至美利坚著名学府耶鲁大学堂,并取得博士学位。年方弱冠,就先后出任耶鲁大学堂、麻省理工学院、加州大学等校教授。其后,京师大学堂创立,遂回国任教。外国诸校皆挽留不允,别元起坚辞,乃许每年在美利坚任教一季度,但薪水依日。后来1他又以一己之力,创办了私立经世大学,专门培育人才。年前,在国外先后被授予科普利奖、戴维奖、英国皇家学会外籍会员、德国物理学会会员等荣誉,是世界公认之大格致学家1西洋人敬之如神明。”。 “嚯!咱大清还有这等人物?。”慈禧在榻上坐直了身子,胃口被吊起来了,“那他现在有多大?”。 唐国安微微一掐指:“尚未到而立之年!”。 慈禧一挑眉。李莲英看出慈禧的好导:“要不,宣他觐见?奴才也好奇得很呢!”。 老太太一颌,同意了。 一会儿,被扔在日玩具堆里的官帽也找到了。估计之前是被念祖拿来当玩具,后来失了兴趣,就惨遭雪藏。 幸好没破,只是落满灰尘,还有些污垢。这么厚实的物件,即便现在洗了,恐怕午后也干不了,只怕用不上。院子里那些闲人现在派上用场,七嘴八舌出主意:用火炕烘1用草木灰吸潮……然后浆洗的、烧火炕的、准备草木灰的、准备纱布的各色人等都有好几个,惟恐一人不济事,急急飞奔而出。 官靴最后找到。别元起平日要么穿皮鞋,要么是内联升的布鞋薇拉是个外国女子,如何会做中国的传统手工艺千层底?倒是老赵家、老郑家偶尔会送几双鞋子过来,官靴走路不顺当不说,还捂脚,穿了一回算是尝鲜,就再也没穿过。结果放在角落,被老鼠废物利用,当作磨牙的利器。找到时,官靴已经没了鞋底儿。 官靴算是没辙了,就算鲁班再世,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别元起倒也豁达:大不了穿双鞋帮子高点的布鞋呗!反正自己也不在意这大清的破官老赵张罗好车马,进了院子,听说官靴被老鼠咬了,气得直骂。骂完又起急,满院子转悠。看着老赵“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别元起反过来还得安慰老赵:“官靴什么的不打紧1找双鞋帮子高点的布鞋凑合一下就行了。大不了,我见太后的时候1腿稍微打个弯儿,这朝服遮住了脚面,谁看得见我穿啥呀!”。 “哪能这样凑合呀!。”老赵有些急眼,说话都声大,“不行!绝对不行!……现在骑马进城买双新鞋1也不知来不来的及!”。 “买,怕是来不及。现在日头已经上树头了,进城来回六七十里,骑马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旁边一人低声反驳道。 老赵正着急上火呢1听到有人和他抬扛,登时回道:“是1进城买不行,你倒给出个主意啊!没注意就不要胡勒勒,胡勒勒有个屁用!”。 “……”那人嗫嚅半天,忽然眼睛一亮:“有了!”。 “快讲!。”老赵猛然回身。 那人指手画脚地说道:“听说,半山居的先生,很多都当过官,自然有官靴,去借来看看有没有合脚,不就行啦?”。 老赵一拍大圌腿:“讲得对!。”当下吩咐人去挨门借官靴去了。 杨守敬、严复、王先谦他们都在体制内混过,官靴是不缺的。不一会儿,官靴借来,挨个试过。别元起是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育绝对良好,自然脚底板也小不了。试了半天,只有严复的官靴勉强合适,还是挤脚,但总算是“聊胜于无”” 找好鞋子,就有校工端来一小碗面,看着孙元起吃下。据说,觐见前不可食太多,也不能太稀,以免君前失仪。别元起没有经历过,只得由着这些人来。 吃了面,在薇拉、老赵家的侍弄下,换上大半干的官服,戴上官帽,穿上官靴,一旁看热闹的小念祖就认不出自己来,躲在薇拉背后,无论怎么逗弄,死活不肯管面前之人叫“枷灿””对着镜子看几眼,自我感觉都像在演僵尸电影。 一出门,院子中那班闲人先是一愣,然后齐齐跪倒,“老爷!。”“老爷好!。”“给老爷请安!。”各种声音层出不穷。 孙元起看见这场景,有种在演戏的感觉,边上再有台摄像机就完美了。想装装作威作福的官老爷,按照印象中清宫戏的模样,倒剪着手,慢慢踱几个官步。回过头,看见薇拉在后面掩口胡卢而笑,也觉得滑稽,自己这副打扮真是沐猴而冠哪。好不容易按捺住棒腹大笑的冲动,才赶紧让大家起来。这次大家回答整齐多了:“谢老爷!…” 老赵吩咐旁人赶过马车,自己弓着腰,一溜儿小跑,到寂元起面前像模像样地打个千:“请老爷上车!。” 第九十六章杖底争喧万壑雷 别说,虽然以前孙元起吩咐老赵一家讲官话,几个小子、姑娘如今是标准的京片子,老赵夫妇却改不回来,一口标准的山东腔,这回“请老爷上车”五个字却是字正腔圆的北京官话。随着这句话,院子中的校工自动分开,把路让出,面上不是以前常见的感激之情,更多的是敬畏。孙元起本来想让老赵别那么生分,在这么多人面前也不好张口,只好抬步上车。 老赵跟在后边,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恨不得在一旁搀扶。等孙元起在车里坐下,老赵在车辕副驾驶的位置坐定,很有气势地一挥手,喊了一声:“走——” 出了院门,没走几步就是下山的路。一阵暖风,卷起马车的帘布,却看见车后还跟着俩年青健壮的小伙子,是熟识的校工。最初没太在意,只以为是顺路。等到了校门口,透过帘布缝隙,现两人还跟在后面。马车虽然走得慢,好在稳当省力。孙元起招呼道:“你们要去城里么?车里宽敞,一起上来坐吧。” “老爷”那两人没说话,坐在前头的老赵反而搭腔道,“那两人都是老爷您的随从,加上我们俩,勉强看得过去。俺们县的县太爷出来,据说要坐八抬大轿,前后几十个差役站队,前面专门有人敲锣喝道,多威风老爷您的官儿可比县太爷还大,都没几个长随,俺看了都觉得寒酸……老爷,您对人就是太客气了,上次您出门,有个要饭的抱着您的腿不让走,您身上没带钱,要饭的还敢吐您口水刘三儿,你说,在俺们老家,要是要饭的这么样朝着县太爷,得这么着?” “怎么着?先打四十大板再说再关他个一年半载的,能活着出来算他祖上积德”感情赶车的叫“刘三儿”,还是老赵的老乡,说话挺冲。 “还不是说”老赵拍着车辕子泄,“俺们老爷倒好,没怎么着人家不说,还问旁边的人借了几文大钱给他。刘三儿,你说说,老爷是不是太良善了?连要饭的都敢蹬鼻子上脸” “嗯嗒。”孙元起虽然在车里看不见,能猜到刘三儿一定在重重点头,“照俺说,老爷就是万民生佛,咱们不都是受了老爷的大恩么,一辈子也报答不完” “俺们一家也是,现在还在受着老爷的大恩,俺是报答不完了。能做得,俺尽力伺候老爷;以后,景行、景范伺候少爷;等少爷有了小少爷,再让俺孙子服侍……”老赵断断续续说了一回,又回到刚才话题,“虽说这是积德行善,可是,老爷是大官儿,不能乱了这上下之伦,这可是失体统的大事” 呵呵,现在连老赵都有这番“见识”。孙元起在车里暗笑,却假装没听见,由着他们说去。 颐和园在经世大学进城的半道上。现在马车都是木轮子,车身上也没有减震装置,加以官路上凹凸不平,刚吃完一碗面的孙元起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心里恨恨地想:赶明儿个就让美国寄几个橡胶轮胎过来,可不想再遭这罪。 十多里地,走了一个时辰,到了。正是晌午,孙元起摇摇晃晃从车上下来。整理整理衣帽,走到颐和园门口,早有看门的太监过来问话:“这位大人,要递牌子么?” “递牌子?”孙元起一想就明白了,好比推销上门,先要名片。自己可没有什么名片,硬着头皮答道:“是皇太后让我来的,不用名——递牌子吧?” 这在御前值班的太监都是机灵鬼,看着眼前这个六品小官,心里有些犯嘀咕,在这京城,别说六品小官了,就是四五品的,一砖头也能撩倒七八个,不稀罕人不都说么:“到北京,才觉得官小。”可这位不仅眼生得很,还有些肆无忌惮、不懂规矩。看样子挺年轻,不会是个愣头青吧? 转念又想,这年轻小哥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眼间有股子书卷气,倒不像是苦出身,而且说是“皇太后召见”,没准是哪个府上的少爷、贝子呢。惹恼了他,人家捏死自己不跟玩儿似的?算了,与他一个方便吧想到这儿,便答道:“好,待咱家进去给您通报。请问您是?” “哦,我是国子监司业衔、京师大学堂副主办孙元起。”孙元起倒也记得自己的官场职务。 “国子监司业衔、京师大学堂副主办孙元起孙大人,”太监默念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你认得孙寿州中堂么?” 孙元起一拱手:“中堂大人是敝人的家叔祖。” 怪不得太监浑身一机灵,这小哥果然来头不小,原来是有恃无恐:“好咱家这就去通报。”这回一转身进了园子,动作麻利许多。 暮春时节,中午倒觉得有些热。孙元起在门口站了会儿,官服捂着,还顶着帽子、穿着靴子,浑身感觉要出汗。也顾不得许多,随便在门边柳树下找块荫凉地,心说:要照后世公园一样,门前弄几个石条凳子放着,让人坐着等,多好候了半天,进去报信的太监终于出来,在门口张望好几眼,才现柳树下立着的孙元起,心里有些郁闷,估计自己喊“太后有旨,宣孙元起觐见”,人家在那边也听不见。只能自己过来宣旨,这样再喊什么“觐见”,可就堕了气势。没法子,只好别别扭扭走过去,低声说了句“跟咱家进去见太后吧”。 圆明园挺大。来大清之前,孙元起春游来过,虽然如今印象已经模糊,但感觉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道路差了点,也没有来往如织的游人,觉得冷清不少。前头引路的太监眼睛余光瞥见孙元起东张西望,心中不满愈盛:就是你的叔祖孙中堂,在园子里也得毕恭毕敬、目不旁视,怎么你个芝麻官就敢那么嚣张走着走着,孙元起觉得脚上不得劲。本来官靴有些小,来时坐在车上倒没觉得,这走了段路,顿时感觉来了。事情就是这样,越是关注,越觉得难受,只仿佛两只脚都被大铁钳夹住。怪不得老说什么“穿小鞋”,原来穿小鞋的滋味这么难受路再远,也有走到的时候。就在孙元起恨不得脱下官靴,赤脚去见慈禧老***时候,终于到了。只见不远处的长廊上,一架藤萝花开得紫气氤氲,隔着几十米都能闻到香味。 太监指着那长廊道:“老佛爷和公使夫人们在赏花,你自去觐见吧。”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见他走得远了,孙元起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把官靴脱下,好好放松一回。过了几分钟,觉得两脚舒服些,才不情不愿地再套上官靴:还是不敢光脚,去见那权倾一时的老太太。 走近藤萝,听见有妇人说话的声音,还有不时冒出几句外语、一阵轻笑,想来就是“哟呵,拿啦”太后她们。稳稳心神,自报家门:“臣国子监司业衔、京师大学堂副主办孙元起奉旨觐见。” 长廊里静了一下,然后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宣” 孙元起走进长廊,抬眼看见一群穿着蓬蓬裙的洋太太,围着位中年贵妇人。贵妇人气质高贵,就是脸有点儿长,嗯,传说中的马脸,可能年青的时候是锥子脸——想来这就是万古留名的慈禧吧? “参见太后”依照清宫戏的样子,孙元起上前跪倒,歪歪扭扭地磕了几个趴趴头。 可能孙元起磕头的样子太滑稽,公使夫人们都掩口轻笑,慈禧也觉得可乐,微微一笑。旁边的太监可能认为这有损国体,尖着嗓子:“小心朝对失仪” 慈禧挥挥手,和声说道:“算啦,咱们这位大格致学家少时在泰西长大,对大清的礼节不太熟,咱们就不要计较啦。平身,赐座——” 孙元起立马起身,掸掸膝盖上的土灰,朝老太太一拱手:“谢谢太后。” 看着孙元起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旁边的那个老太监又着急上火了,看自己的主子没话,只好狠狠地瞅了一眼,可惜孙元起没看见。 公使夫人们也过来和孙元起见礼。 “he11you!”英吉利公使夫人。 “Bonjour……”法兰西公使夫人。 “ha11o……”德意志公使夫人。 “Пpиbeт……”俄罗斯公使夫人。 是熟人,康格太太也在座。 “はじめまして,よろしく这是小日本的公使夫人吧? …… 握手,然后微笑点头,算是和公使夫人打了招呼。再仔细打量座中剩余诸人:慈禧老奶奶并没有想象中的一脸阴鸷,或冷漠无情的女强人样,而是一脸和蔼,像是邻居家慈祥的老太太。她旁边有一个年青的女子,嗯,应该是翻译。见孙元起望过来,起身福了一福:“小女子有礼了” 倒是慈禧介绍说:“这是德龄,太常卿裕庚的闺女。前几年,裕庚充任出使法国大臣,曾携带她同去,故而对于西洋之事颇为熟稔。常来宫中,与哀家解闷。” 二人见了礼。再看过去,对了,边上还站在一个太监,横眉竖眼的太监,穿着宝蓝色的内官服,脸色微黑,没有胡须,没有喉结。看见孙元起望向自己,丢了一记眼镖过来。 太监?孙元起不禁想起周星驰电影中形容太监的台词:“阴阳人,烂屁股。”心中一乐,朝这太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太监见孙元起这样,鼻子都气歪了,重重地“哼”了一声。 第九十七章座上从容吟野菊 说话间,早有一旁的宫女端过绣墩,孙元起也不客气,而且自己的鞋子不合适,正需要坐着歇歇脚,有了凳子如何不坐?大马金刀坐定后,孙元起朝座中的慈禧太后拱手:“太后,不知叫微臣来,有何贵干?” 那太监再也忍不住了,怒声道:“放肆——” 太后一举手,阻止太监说下去,然后解释道:“颐和园中这棵紫藤,原来是吏部署中的,有百馀年历史。十余年前,干枯欲死,恰值吏部要整修庭院,便想砍去。哀家觉得可惜,并命人移到此处,谁知道翻过年的春里,便开得跟海潮似的。” “那是太后福泽万物,自然有起死回生之效。”那个太监笑着应道。 孙元起听了,心内暗笑:这太后还有这般功效要是这样,那咸丰、同治皇帝还用死么? 慈禧自然不知道孙元起心中所想,细声曼语往下说:“今年花开得尤其蓬勃,哀家便请诸位公使夫人来颐和园赏花,谈话间,大家说及咱们大清有一全世界著名的格致学家,旷古未有,学究天人。哀家也很好奇,我大清居然有这等人物,哀家居然不知道,当真是孤陋寡闻了。所以便请孙先生过来一见,倒是有些冒昧” 没想到,慈禧老太太居然是因为这个召见自己。中国人向来对于表扬自己的都会很谦逊,孙元起也不例外,尤其是一个老妇人当着一群女性夸奖自己。他面红耳赤地逊谢道:“都是诸位夸奖其实也是一般……” 慈禧见面前这人羞赧之状,也觉得有趣,接着说道:“哀家以为,能如此学问优渥,其人必是皓穷经。今日一见,没想到居然年青如斯,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哪” 孙元起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脸红过,只得不停地说:“太后谬赞了” “哀家听诸位公使夫人说,你创办了一所大学堂?”慈禧太后忽然问道。 “是的,太后。”孙元起点点头,“大学堂名字叫私立经世大学,于19o1年,也就是光绪二十七年始建,位置在颐和园去香山的路上,分研究院、大学、大学预科、高等学校、中学堂、小学堂、附属医院七个部分,目前有教师近百人,学生四百余人。学校主体是大学,分院、理学院、工学院、医学院,目前有国文系、外语系、教育系、历史学系、哲学系、数学系、物理学系、化学系、地理学系、生物学系、电子学系、化学工程系、核工程系、中医系、西医系、药物系等近二十个专业……” 说到经世大学,虽然孙元起刚回国不久,但毕竟如同自己的手足、子女,时时系念,分毫动静都了然于胸,所以成竹在胸,信口说来毫不费力。如是说了五分钟,把学校的大致情况介绍了一下。一旁德龄捡些重要的,译给诸位公使夫人听。 听罢,慈禧太后微微颔,表示赞许:“训育英才,经世致用。孙先生身在朝廷,不忘苍生,能先达己而后达人,化育群氓,可谓功德无量” “谢谢太后夸奖”孙元起微微鞠躬。 看太后夸奖,这臣子居然没有诚惶诚恐地叩头谢恩,边上太监又着急上火了。孙元起哪管他气炸了肺,瞄都不瞄他一眼。 英国公使夫人看来颇得诸位公使夫人的尊敬,这些公使夫人窃窃私语一番后,群推她代表言:“dempressdoaprofessorJyIaskaq1……” 她说什么,孙元起自然能听懂。慈禧就不行了,德龄在一旁翻译:“启禀皇太后,臣妾有一疑问,欲求教于皇太后和孙先生,望不吝赐教……” 这……这翻译也太雷人了吧?算了,我还是专心听牛津腔的英语吧。 听了最后,孙元起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些国家的公使都想向清政府派遣留学生,结果外交函件递到外务部就没了下文,催了数回,外务部诸人只说“正在研究,尚未定议,敬请稍候”。看着看着俩月过去了,还在“研究”中。所以,公使夫人就越俎代庖,向当局最高领导来讨个说法。 夫人外交?这时候就有夫人外交啦?孙元起很震撼。 “派遣游学生?那自然是好的,先师孔子不是说过嘛,‘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兄弟邦国之间,理应交通往来,气息相通。”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况且我中华上国文风鼎盛,才士辈出,仁义礼智之说,天下翕然向往,泰西人想学习也是有的。如果他们都能讲仁习礼,化干戈为玉帛,诸国之间睦邻友好,则天下大同指日可待矣” “empressdoagersaid是德龄的翻译。孙元起听了只想笑,看来这丫头还是蛮会来事的嘛,两头通吃。 听了德龄的翻译,公使夫人们大喜过望,一齐躬身道谢。 慈禧也不托大,抬手虚扶一下,示意诸人不必客气。然后,转过头对孙元起说话:“孙先生,你们私立经世大学创办有日,师傅多为名儒耆宿,声名远播,虽是泰西之人也有耳闻。我大清今拟接收诸国游学生,以教化万邦,共臻祥和。故而举国上下,各级学校皆有其责,自然你们经世大学也不例外。今天你正好也在,哀家问你,你们学校能接收多少游学生哪?” 能接收多少留学生?孙元起心里盘算了一下,美国的耶鲁、mIT、加州大学都是熟人,至少每年得4、5个人,再加上剩下的其他学校,估计也得5、6个,加起来大概2o人。加拿大、英国、法国、德国这些国家,每年平均5个,再加上比利时、荷兰、意大利等意外情况。这总数加起来大概有4o人上下。学校现在刚开始筹划建留学生院,按照每年4o人,每人待3学年的标准,总体12o人的规模应该是可以承受的。当下,朝太后竖了四个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太监尖着嗓子抢答道:“才4oo人?”在他心中,和预想的1ooo人可差不小段距离呢。 才……才四百人?孙元起恨不得抽这太监一耳光子。算了,不跟这身心都残疾的人计较,免得别人说我不人道。急忙解释:“启禀太后,我们大学每年只能招收4o人。” 老太太不说话,眼睛直视自己,看得孙元起直毛。 “我们能收6元起重新演算了一回,觉得总体18o人勉强能接受。 太后还是不说话,盯着自己。 “8o人”孙元起狠狠心。 慈禧还是不说话,定定地看着自己。 “1oo”孙元起一咬牙。 老妖婆依然不说话。 “12o人”孙元起抽巴着脸,连死的心都有了。 老妖婆才悠悠地开腔:“你刚才不是说,你们学校有学生四百余人么?游学生少点儿,这么着吧,占一半,每年定例2oo人。着外务部存档” “奴才记下了”那个死太监好像捧哏,太后一说完,立马就接过话头,根本不顾及孙元起的感受。 2……2oo人?这还叫“少点儿吧”?我的太后啊,你是不会算账哪,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现有学生四百余人,可是包括研究院、大学、大学预科、高等学校、中学堂、小学堂六个部分的总和。即便都是大学里面的,分到四个学年,每年才一百人而已这倒好,一年留学生就2oo人,率先实现“国际化”?三年在校的留学生就得6oo人,天哪,这、这、这还让不让人活啦? 孙元起这次是真心实意的下跪:“太后” “嗯——”太后这声调明显变得肃杀起来。 这一声,顿时让孙元起想起来,面前这主儿可是连丈夫留下的顾命八大臣都敢杀、亲生儿子都不肯轻饶的狠角色。惹恼了她,剁了自己拌饺子馅都有可能。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微臣遵旨。只是臣有个小要求……” “说吧”听到孙元起服软,老妖婆收起了威风。 “这2oo人中难免会良莠不齐,微臣希望能把这名额分到各国,通过考试来选拔经世大学的留学生……”孙元起只好用这一招,大不了给耶鲁、mIT、加州大学每年给3o个名额,偷梁换柱,把实验室的同事调过来充留学生,工作、任务两不耽误。 “准奏”慈禧心想,这些都无关大局,反正只要在这2oo人之列,每人都是5ooo两。哪个国家的游学生,倒也不打紧,由着他们争去。一想到每年可以凭空省一百万两白银,心里就觉得兴奋不已,看着灰头土脸的孙元起,有些歉然之意:“嗯,前些日子,翰林院好像有个缺,一直没有奏补吧?国子监司业衔、京师大学堂副主办孙元起学问优洽,声闻东西;乐育英才,施及中外。特赐进士出身,着授翰林院侍讲学士,会办外国游学生等事宜。” 孙元起知道,这是老妖婆打了巴掌给枣儿吃呢。有气无力地叩头谢嗯:“谢太后恩典。” 慈禧也不客气:“回去写个折子,把来华游学生诸章程拟定上奏。你退下吧” 垂头丧气,又磕了几个头,一转身,施施然去了。 平常,大臣们奏事完毕退下时,都是脸朝太后,后退着快步走,等走远再转身离去,哪有像孙元起这样的?那太监少不得又念叨几句,只是孙元起听不见了。 第九十八章乘时各奋风云会 心中有事,居然不觉得脚上的疼痛,匆匆走出颐和园… 老赵、刘三儿把马解了牵到草地上吃草,几个人蹲在树荫下聊天,看孙元起急冲冲地从园子里走出来,连忙吩咐套马。老赵迎上去,见孙元起脸色不好,也不好问什么事情,只好小心地叫了声“老爷”。 孙元起虽然有些郁闷,还不至于迁怒于老赵他们。况且眼下这事也怪不上任何人,谁知道老妖婆是怎么想的?可每年2oo个外国留学生,可怎么办呢?这事儿,看来还得问问自己的叔祖,毕竟老人家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四五十年,做到大学士,经验和眼光肯定是准的。况且他老人家现在还是学务大臣,正分管自己这一块,问问他自然没错。 于是对老赵说:“我们进城,去叔祖家一趟。” 上了车,一个人坐在车里开始想法子,脑子里纷纷纭纭,总静不下心。这时候才觉得脚上疼得厉害,只好把官靴脱掉。又想,总也不能赤脚去见叔祖,再说,没准儿以后哪天还用得上。便嘱咐老赵进城先去内联升买双官靴。 一路上,马车晃晃悠悠,到了黄昏的时候,终于到了廉子胡同的孙府门口。老赵下车上前通报:“经世大学的侄孙来拜见叔祖大人。” 孙元起几乎每个月进城的时候,都会拜会老人家一回,门子自然熟悉,也知道家中老爷对这个侄孙高看一眼,见今日又来,还史无前例地身穿朝服,自然知道是大事。便有上前请安带路,里面早有人飞奔而去,向老大人通禀消息。 老大人已经年近八旬,精力大不如昔日,虽然当着东阁大学士、学务大臣,不过是取其名望。平时已经很少到军机处值守,学务方面更是撒手不管,只有些大事拿不定主意、需要批示签阅的时候,才呈给他过目…今日下午,他就从早早从军机处回到宅子里,在暮春的阳光下,手持一卷古书,安享着这人生中难得的静谧。 听说孙元起过来拜谒,还穿着官服,老大人一直眯缝着的双眼猛然睁开,老态尽去,精力瞬间回复:“请他到书房里等着。” 在书房里等了一盏热茶的工夫,两个仆人扶着一身官服的老大人走进来。孙元起还没有见过老大人那么郑重地接见自己,连忙站起来,待老大人坐定,恭恭敬敬地给老大人磕了几个头。 老大人没有向以前那样,立马让孙元起平身赐座,而是先挥退两名仆人,然后悠悠然问道:“今天你去颐和园见太后啦?” 高高家庄的高别看这位叔祖平时不显山露水,可这京城的大风小事没有能逃过他法眼的。孙元起跪在地上回答:“是的,叔祖大人。” “你就这么着给太后叩头请安?”老大人问了一句在孙元起看来是不着边际的话。 “是的,叔祖大人。”孙元起心想,其实给老佛爷叩头还不如给您磕头那么恭敬呢。 “哦,起来,坐吧。”这时候老大人才让自己起来。坐定之后,还没等开口说事,老大人便径自说道:“太后召见你,是不是因为外国游学生的事?今天你来,是不是因为太后限定游学生数目太多?” 孙元起目瞪口呆,老大人这是能掐会算,还是未卜先知咋的?难道老人家在太后身边有密探?不能吧如果说刚才对老大人是佩服,现在已经是五体投地的膜拜景仰。按捺住冲老大人竖大拇哥的冲动,心悦诚服地说:“,叔祖大人洞见一切,晚辈佩服” “太后让你们的大学堂每年招收多少名游学生?”老大人捋着花白胡子… 孙元起伸出两个指头:“整整2oo人” “才2oo人?”老大人有些吃惊。 “啊?才——2oo人?”在颐和园,那老太监貌似说的叫“才4oo人”,为什么大家都用“才”字呢。“依着我的意思,每年4o人最好,6o人都嫌多” “哈哈哈哈。”老大人笑得很开心,“百熙你在城外,还不知道宫里消息吧?前些日子,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等国向外务部递交照会,希望派遣游学生。外务部这些人,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就把照会给退回去了。三番五次,洋人就想出个办法,说是大清每接收一名游学生,可免除《辛丑合约》5两白银。” 每人5两,2oo人,那不是一百万两?孙元起张大嘴巴:怪不得老太太那么和颜悦色怪不得老大人和那个死太监都说“才”原来如此。 “光绪二十七年签订的《辛丑条约》,我大清要向俄、英、美、日、德、法、意、奥、比、荷、西11国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分39年还清。这么算下来,每年至少也得一、两千万两。民生艰辛哪,如果多收些游学生,可使万民稍苏,也算是莫大功德。”老大人沉吟道,“你们收了2生,就是一百万两,可以去一省之杂税,不知救活多少百姓,甚好甚好” 孙元起听老大人这么一解释,顿时心平气和多了,毕竟是解救国人。转念又一想,很疑惑地问:“叔祖大人,我们不是还有京师大学堂、北洋大学堂、山东大学堂这些大学堂么?每个学堂都收个一、两百人,怎么也能收一两千人,这样不是更好吗?” “你觉得那些大学堂如何?”老大人轻笑道。 孙元起嗫嚅半天:“虽说他们这些大学堂科学技术方面只有国外中学水平,但是在中国文学、历史等方面,应当颇为专长” 老大人嗤笑一声:“你以为,那些洋人会来学习我中华典章制度、文学辞章么?明说吧,洋人们指定是去你们经世大学。”转而又一笑,“老夫功业寂寂,数代之后,恐不免归于尘土。然而为你们学校题一校名,或可附骥尾以留名百世,也算意外之喜。” “如果,如果……”孙元起心想,早知道,学校建设的步伐应该更大一点,或许可以招收更多的留学生,可以解救更多人于水火之中。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的,“唉,就目前来说,2oo人都是太多了” “呵呵,百熙不必担心。老夫以为,洋人要求招录一人即可减免银两,其中实有颇多窍门可以利用。”老大人捋着胡子,眯着眼睛,“比如招录之后,每月考试,不合格者予以退学。我大清会试过后,殿试尚有刷退者。考试不合格,想来洋人也无话可说。再比如授课以华文,洋人不明华文者,先往他校补习华文,合格者入学……” 老大人一条一条说,但觉这规定中处处都是漏洞,处处都可以利用。孙元起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说了一回。老大人忽然问道:“对了,百熙,你每年收2洋学生,太后可有什么封赏?” “好像有”孙元起点点头,迷迷糊糊听见那个老妖婆封了自己个什么官职,“好像是个什么进士出身——” 老大人打断孙元起,急切地问道:“是赐进士出身?还是赐同进士出身?” “应该是前面那个。”虽然两个没有什么大差别,但后面一个听起来挺别扭的,如果老妖婆说的是这个,自己应该有印象。 “好”老大人很兴奋,轻轻拍了一下桌案,“自明以来,殿试分三甲,一甲止三人,曰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虽然‘赐进士及第’最好,毕竟难得。所以士子出身,总以赐进士出身为正途;若是‘赐同进士出身’,便觉下人一等。曾文正公一生道德、勋业盖世无双,独有一心病,就是‘赐同进士出身’,终身以为耻辱。而今百熙有了出身,以后出入馆阁六部,再无难处。嗯,好还有什么封赏没有?” “噢,还有一个翰林院什么学士,没听清”老妖婆说的话,孙元起没太认真听。 “翰林院侍讲学士?”老大人站起来,一脸迫切。 孙元起只有陪着站起来:“耳熟,好像就是这个。” “哈哈哈,好好好”老大人开怀大笑。孙元起还没有见老大人这么高兴过。“老夫把翰林院腾出空位的工夫,终于没有白费好,好,好” 孙元起可不知道这个“翰林院侍讲学士”有什么好的。 笑了一会儿,老大人才坐回去,慢慢与孙元起解释道:“呵呵,我大清为官有两道坎儿,一个是七品,过了七品,才算得是真正的官员;还有一个则是五品,不过五品,始终是府县地方官,过了五品,才算登堂入室。而后一道坎儿尤难跨越。百熙一下子从国子监司业到翰林院侍讲学士,算是越级擢升,把这道坎儿轻轻迈过,而且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最是难得“看来百熙你还不知道这‘翰林院侍讲学士’是什么吧?这侍讲学士是从四品,虽然在光绪二十九年把侍读学士升正四品后,没有原先那么清贵,那也是京官中头等的好差事,最适合养望。只要待上数年,外放之后,或是一省学政,或是一省臬司,便算得上是方面大员。如果不外放,再升为内阁学士,十年之内尚书、侍郎也唾手可得你看这侍讲学士如何?”… 第九十九章这回断送老头皮 孙元起这回大致明白了:这大清县处级是正七品,厅局级是正五品,副部级是从二品以下,省部级(各部尚从一品。正七品以下,只能算是普通公务员,或许有些小官职,但算不上领导。正五品以下,大小算个领导,可是还是土老帽,接触不到高层机密,算不得搞政治的。自己现在的地位是略高于市长(知府)的高官,官职类似团中央副书记,勉强算是高层。嗯,小高层可惜自己知道大清没几天活头了,具体点说,还有六年多。可不能因为搭上这艘破船而害了自己啊况且自己既没有从政能力,志向也不在仕途上,只希望能建设好经世大学,培育出更多的学生,为国家培养元气。当下,孙元起便说道:“侍讲学士什么的虽然前途很好,可是、可是我不是当官的料啊” 老大人笑了笑:“这普天下,有谁生下来就是当官的料?隋唐以前,做官的多半是门阀世家子弟,家里自打小是会培养从政之术。可自五代以后,这做官的渐渐变成寒门子弟,从小只知道读书赶考,等中了举之后便牧民一方,天下不是照样稳稳当当的么?也没见出什么大乱子只要你想学,为官之道不比你那物难” 孙元起还是有些抵触:“但有人和我说过,做官需要一定的个人能力,尤其是对政治的浓厚兴趣和对政局的极度敏感。我有自知之明,自觉没有这些能力。” 老大人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让老夫猜猜,和你说这话的人是何方神圣:他要么没做过官,要么非我中土人士。我说的是也不是?” 孙元起顿时瞪大双眼:这也忒神了您老该不会是孔明转世、刘基重生吧?不错,和自己说这话的伯格曼先生确实没做过官,而且还是个美籍犹太人。可老大人您是如何知道的? 老大人看孙元起那副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得不离十,不待他问,便先解释了因由:“在别处或别的行当,要想有立足之地,说最重要就是能力,这自然没错…可在我中华官场上却并非如此要想岿然不倒,除了能力,必须还要有崇高的名望才行。有时候,名望甚至比能力还重要些。你想想,九州大地数万万人中,有能力的车载斗量,只要不是呆傻蠢笨之人,谁没个一丝半点的能力?可要说到有名望的,却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 “名望这东西,最为飘渺无形,却也最是难得,故而最为人看重。比如张良让汉盈帝请商山四皓,你可见那四位老者有何能力?只不过名望惊人,便让一代英主息了更换太子之心。故而古往今来,很多人为了名望无所不用其极。那诸葛孔明自然胸中有丘壑,隐居南阳,偏要天天唱那《梁父吟》,还自比于管仲、乐毅,不就是想自抬身价么?那些高人隐士采薇炼丹、啸傲山林,又有几个是真心想甘老林泉的?不过是养望的手段罢了。国家自然也需要有名望的人立于朝堂之上,一是彰显朝廷用人之当,二是为天下人树立楷模。韩非子说,‘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甲胄之士’。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歇了一口气,老大人继续说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同样是儒学宗师,为什么孔、孟、程、朱独擅大名,而荀、郑、6、王却下人一等?不就是前者著述为后人必读之经典,而后者不是么现今全国上下民情汹涌,争言废科举、办新学,罢除科举已经迫在眉睫了。科举一废,则孔孟程朱随之亦废矣在随之而起的新学中,必然有人乘势而起名震四方,尽管比不了孔孟这类圣贤的尊崇,可依靠这名望立于朝廷之中,却是绰绰有余裕的。 “老夫听人说,现在全国的新式学堂大半都是用你编写的教科书。由此看来,你声名鹊起就在未来十年间。现今你已是侍讲学士,只要不为非作歹自毁前程,哪怕你再不通时务,也会被人推着往上走的,而且不会人不识趣地加以阻拦。假以时日,便如熊赐履、李光地一般,侍郎自然易如拾芥,只怕尚书、大学士也是不难的” 太阳已经西沉,书房了昏黑一片,是以老大人看不清孙元起脸上的神色。他继续往下说:“老夫兄弟五人,当年‘一门三进士,五子四登科’,科甲鼎盛,轰动一时。可惜祖上数辈积德,被老夫一辈用尽,子孙再无登第之人,只能操工商之业,谋口腹之食…唉,老夫没几年好活了,趁着现在还能动弹,还能说上几句话,让百熙你仕途顺利些。老夫浮沉宦海四十余年,自忖是正身直行,但也难免有些仇敌。只希望老夫身死之后,百熙看在同姓同宗的份上,照顾你的叔伯、兄弟一把,避免覆巢之祸。老夫便感激不禁啦” 听着老大人犹如托孤一样的话语,想起他这么多年对自己无私的照顾,孙元起哪里还有什么辞官的想法,只有噗通跪倒:“敢不从命” “呵呵,起来吧起来吧”老大人连声说道,“对了,明天你写个谢恩折子,老夫给你递进去。” “谢恩折子?”刚站起来的孙元起一愣,“皇太后只让我写个留学生章程的折子。” “哈哈哈哈,那太后赐你进士出身,升你为翰林院侍讲学士,你难道不要写个感谢天恩的折子么?”老大人知道这个侄孙对于官场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只好掰碎揉烂了解释。 “哦,这样啊。”孙元起表示明白,随后又试探着问:“可是我不会写啊,能不能不写?” “不会写也要写”老大人威严起来,孙元起立马感到了上位者的气势,“先跟老夫出去吃饭。饭后,老夫自会教你如何写谢恩折子” “这……好吧。” “对了,你磕头的样子太难看了,一会儿让人教教你,你也要好好学” “……” 老大人“盛情”挽留,孙元起只好在廉子胡同住了两三日。在老大人谆谆教诲下,先给我们万寿“无疆”的老佛爷上了一份花团锦簇的谢恩折子,当然绝大多数都是老大人口述,孙元起嗯,只有年月日和“臣孙元起谨具本恭谢”是自己写的。 即便如此,也把孙元起给折腾得够戗,“伏念臣以一介腐儒,历任太学,硁守淡泊,曾无寸长。谬蒙特达之知,简授翰林之职。今兹陛见,亲觐音容。幸抒仰圣之微忱,欣遂瞻天之夙愿。讵荷睿慈,过承宠眷……”之类的话,让心里直抽抽:这不是自己糟践自己么? 看着满纸乱爬、稀奇古怪的字迹,老大人也是直抽抽:百熙侄孙,你现在怎么着也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书法不行已经举世罕见,这一篇谢恩疏里面怎么还有好几个错别字啊?你这不是成心要丢我孙家的脸面么当下提笔改过来,然孙元起工工整整再誊写一遍。 孙元起在老大人的注视下,本来就歪歪扭扭的字,写得那叫一个奇形怪状,别说别人,估计过一会儿连自己都认不识。老大人黑着脸,叫了个师爷过来,替孙元起重抄一遍了事。 接下来的《大清国东西洋来华游学生管理章程》就好写多了,孙元起早吩咐老赵回去取来自己的钢笔。老赵听说孙府门人说,自家老爷现在的官职比知府还大,回去又多带了俩随从过来。用老赵的话说,这叫“多大庙住多大神,多大官跟多大人”,不能少了排场。只是给太后、皇上上折子时不能用钢笔写,否则哪用看老大人的脸色? 如今拟定章程,孙元起在纸上写好,自有一旁的师爷誊抄,节省不少时间。孙元起心想:这就是有秘书的好处,等回了京师大学堂,少不得也要请几个师爷帮忙写章程,孙元起算是轻车熟路:以前和张百熙一起编《钦定大学堂章程》,后来还给自己学校的小学堂、中学堂、高等学堂、大学预科、大学堂、研究院先后拟定各种章程,工多艺熟以前写章程,那是规范学生;现在拟章程,少不得难为难为那些洋学生,知道咱中国的水有多深。痛快章程第一部分,循例是《纲领》,是些高调调的东西,比如要求游学生要五讲四美三热爱,德、智、体、美、劳全面展,遵纪守法,乐观向上,尊重老师,热爱同学,珍惜时光,努力学习……反正都做到了,死后进天堂当鸟人是没问题。 第二部分,哈哈,虽然现在大清国的签证很好拿,可咱有别的歪招:游学生需要具有高等中学及以上学历,并通过大清国游学生入学资格考试。这考试科目除了专业知识,还要加考一门中文能力等级测试,文言文版考生入学时,须提供生源国户口证明、无犯罪记录证明、财产能力证明、教育部推荐证明、遵守大清法律法规陈诺书等等等等,总之,怎么麻烦怎么来,非得恶心到你不可。 第三部分是《功课》。你们不是眼巴巴地来经世大学么,我们学校除了物理学、化学、、化学工程、核工程这类的理工科,还有国文、哲学、历史学、中医这些本土学科呢。看哪个国家不顺眼,就把这些学科分配给他。比如小日本,给他15个名额,其中国文、哲学、历史、中医各3人,然后给物理、化学、医药各1人。至、核工程这些高精尖学科,你做梦去吧第四部分是《考核》,每学期考核一次,一次考核不合格者警告,两次不合格者退学,并取消该游学生名额。嗯,我们中华是礼仪之邦,不能太残忍,每年的淘汰率就定为百分之十吧。大学本科阶段学制四年,研究生阶段都是三年,几年下来,呵呵,不死也得让你脱层皮。 第五部分是《毕业》,没有修满规定课程并取得相应学分者不能毕业,在规定学制内没有毕业的学生予以劝退,并取消该游学生名额。毕业者完成学业论文,颁给学士、硕士、博士学位;学位论文不合格或者未完成者,给予毕业证书。 第六部分额,这才是要点。目前是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俄罗斯、日本、意大利、奥地利、比利时、荷兰、西班牙十一个国家,大致是: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平均是3o人,德意志、俄罗斯是每国25人,日本、意大利、奥地利、比利时、荷兰、西班牙则分别是15人。至于各个学科,总体科多,理科少;理科多,工科少。 洋洋洒洒地写了近万字,抄写后递进宫里。以后就不用孙元起瞎操心,自有外务部去和各国公使馆交涉磨嘴皮去… 第一百章世事谁为第一流 吃了中饭,孙元起辞别老大人,坐着马车回去。 车前的老赵嘴咧得跟开了瓢的葫芦,以前佝偻的脊背也挺直了,恨不得在脑门上贴上几个大字:“俺家老爷是大官。”后面的几个随从也甩开膀子走路,一看就是在故意耍横,看得孙元起只想乐。 刚进校门,正是下午放学时分,便有学生迎上鞠躬、叩头。原来老赵回来取钢笔的时候嚷嚷过一回,随后又有宫里送来圣旨、官诰等,一时间,经世大学内几乎无人不知孙校长新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初时,或许还有许多学生不知这个“侍讲学士“如何,等熟知体制内规则的人一加解释,大家都有些激动和眼热:那“靠谱哩奖“毕竟是外国人的玩意儿,与我大清丝毫不相干,大家听了,只是觉得可喜而已:耳如今校长高升,富贵指日可待,作为学人门生,岂无一丝半毫的好处?假如、万一,哪天孙校长真做了尚书、大学士,我等岂不是……? 孙元起连忙下了马车,扶起学生,还随口聊了几句。附近的学生看见孙元起在这里出现,急忙呼朋引伴,向这儿围聚过来。片刻功夫,学校里倒有一多半的学生都聚在这校门口的小广场上,此起彼伏的都是学生“恭贺孙校长高升“的声音。张元济、皮锡瑞、王国维等人也都闻讯过来,作为体制内的一份子,少不得过来拱手道贺。 虽然现在学校师生都是笑脸相迎,但一声声的“恭贺高升”却让孙元起心中有此不快:这声音中更多的是对权力的向往和渴慕,本来也是人之常情,如今出现在大学门口,实在是刺耳之极。这也违背了自己创建大学的初衷:以经世致用、强国利民为宗旨,以培养学术科研人才及其他学堂教学师资、企事业单位技术力量为中心,却不是培养官僚和士大夫。 这种苗头要及时纠正! 当下,孙元起快步走向马车,站在车辕上向大家拱拱手,然后示意大家安静:“尊敬的各位师友!各位同学!大家好。” “今天,有这么多人聚在这里,热情洋溢地向我表示祝贺,祝贺我高升。首先,我感到非常的高兴,因为这表明各位把我当作是朋友、老师。假如我是一个坏人,估计大家这时候就该冲我吐唾沫了!所以我感到非常高兴。” “但在高兴的同时,我也有一个疑问一直埋在心里的一个疑问,今天大家都在这里,借此机会,想提出来与大家共同探讨一下。题就是:为什么要读书?换句话说,读了书之后去干什么。” “张先生刚刚跟我说了一句说“为何读书,读书为何,类似的话,南宋的文天祥也说过,是去世后在他衣带中发现的,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媲。”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你们大家都人对这个问题,一定会有自己的答案。来,这位同学你先说说?” “好,去做好官,教化黎民。孔子说,学而优则仕。一种答案。同学,你也说说!” “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大学》里面的,确实很适合学校的宗旨。你把手举那么高你有什么看法?” “嗯,不为良医便为良相。有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气魄和胸怀,很好。你呢?” “解答心中疑惑,探索世界奥秘?好,富有研究和探索精神。以后一定要以这句话为宗旨努力学习!““刚才,各位同学都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每个答案都很宏伟,值得一个人去为之奋斗终生,非常好!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思考。前些日子,乘着余暇翻阅《论语》我这些年一直都在国内外奔波,学的都是理工,对于这些基本典籍基一窍不通,现在觉得有些遗憾,所以打算补习一下在翻阅的时候,看到其中有一句,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里面引用程子的话来解释,说“为己”就是欲得之于自己:“为人”就是欲见知于他人。我说得没什么错误吧?有错了,大家要指出来哈。关于这个,我确实不行,你们可以作我老师。” “我因为是半路出家,所以在最初看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时候,没有想到程子、朱子这一层,而是想到一些别的东西。不一定有道理,今天说出来请大家指正。先说“为己”从字面解释,就是为了自己。一个再常人,总有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的追求。生下来就要吃喝拉撤睡,这是物质层面的。所需要的东西不能凭空而来,所以要学习各种技能和经验,来使得自己丰衣足食,吃饱穿暖:在学习技能和获得衣食的过程中,他要与周围的自然和社会打交道,这就涉及到精神层面,比如为了获得大家对自己的认可,要改变自己的缺点,成为一个公认的好人。” “那么“为人,呢,从字面意义上来说,就是为了别人。怎么样就是为了别人呢?好比一个人一无所有,却自告奋勇要替别人牧羊、管理家务。我们都知道,这个人虽说是自告奋勇,我们必然猜到他是要从中落好处、讨便宜的。” ,古之学者为己,是先为自己,后为他人。自己有了谋生的技能和手段,使得自己衣食有保证,行有徐力,再想到别人,这是一种善良。今之学者为人,是先为他人,后为自己。可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己都养不活,又如何能先为别人?最终还都是通过损人来利己。”。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一家之言,大家不要当真。不过从这段话说开去,说到今天“为何读书,读书为何,的问题上来,就很有意味了。读书,首先是“为己”就是学得一技之长,可以养活自己”进而养活全家,不至于一事无成,要别人来养活,拖累他人:同时,注意自己的素质修养,让自己融入社会,争取成为值得他人尊重的人。”。 “为己,一层,只要保持诚心和良心,甚至贩夫走卒都可以做到。作为社会中培育精英人才的大学”我们在培养学生时,仅仅做到“为己,一层是不够的。而学生把自己局限在“为己,一层,也是落入了下乘。我们在“为己,之后,必须还要“为人,恍如做官,除了俸禄供养全家之后”要想到在力所能及的范围惠及百姓:做医生,在丰衣足食之后,要更好的研究医术、普及医疗,拯救更多的患者:当科学家,除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还要开发出物美价廉的民生用品,福泽大众……我们经世大学的宗旨是经世致用,强国利民。在培养学生具有良好品德、学习能力、谋生技艺的同时,也要教育学生具有为国为民、兼济天下的广阔胸怀,及与之相称的能力。”。 “现在”我们国家外则列强环伺,内则工弱民穷。各位都是有志青年,当此大有为之际,更需要立定脚跟,兴起力挽狂澜的决心,振兴国家与民圌族。而努力的方向,却不止做官一途。学习物理化学的,可以用力于钢铁、舰船、铁路、电力:学习工程电子的,可以用力于枪炮、水泥、煤炭、通讯:学习教育的”可以教化国民:学习医药的,可以救助百姓……今天”我当着这官儿,却实在是情非得已,兴趣终不在此。希望大家不要学我,利用宝贵的青春时光,怀着为国为民之心”学习上努力,努力,再努力。”。 回到经世大学休息了一日,正想着如何向耶鲁、迷t解释自己推迟赴美好先去敦煌呢”便见潘咸鬼鬼祟祟地溜进校长办公室,小意地问了声“先生好”…… “叶啦?有事?”。孙元起以为他的毕业设计出现了问题。如今”经世大学第一批入学的学生已经完成了四年的学习任务,只剩下最后的毕业论文了。 “没有……不不,是有一点小事。”。潘咸期期艾艾地说道。 “哦?”。 潘咸畏畏缩缩地挪到办公桌旁,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恭敬地递到孙元起面前:“先生,就是、就是想请你在上面签个字……” 孙元起接过来,却看到标题国学界反又寸美利坚续约之公开宣言,连忙往下读去。 原来在鸦片战争之后,大批华工被淘金等幌子诱骗到了美国,担负着垦荒、修路、开矿等极为繁重的劳动,促进了美国的繁荣。同治、光绪年间,美国发生经济危机,美国为了摆脱困境,开始煽动排圌华。光绪二圌十圌年(1894),美国迫使清廷订立了《限禁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约》,对赴美华工作了种种苛刻的限制。此约以十年为期。 去年年底,条约期满,清政圌府在广大华侨和国内人民的呼吁下,向美国提出了修约的要求。美国断然拒绝废约,并要求续订新约。由此激发了反对美国排圌华、抵制美货的爱国运动。在本年,月,上海商圌务总会决定以两个月为期,如美国强我续约,则联合全国誓不运销美货以作为抵制。运动以上海为中心,迅速波及全国许多大中小城市,并得到了海外侨胞的大力声圌援。工商业者、学校师生和各界群众组成了各种爱国团体,举行集圌会演说,商家不进、不卖美货,人们不买、不用美货,码头工人不装、不卸美货。 孙元起现在手中拿的公开宣言,就是由教育界团体拟定的。 看着孙元起颦着眉头,潘咸心中惴惴,干笑着解释道:“全校就数我点儿背,那么多人抽签,结果让我给抽着了,嘿嘿……我也不想来,他们非说我胆子最大,死活要我来,我也没辙,只好来了……” “你不是胆子大,而是脸皮厚!”。孙元起看完,边签字边调侃道。 看孙元起签了字,潘咸大喜过望,眉开眼笑地接过纸:“谢谢先生!谢谢先告夸奖!”。 说完,一溜烟地跑出校长室。 孙元起在他走后,也是大喜,正好比瞌睡遇上枕头,当下便给MIT、耶鲁去信,表明自己坚决反对美国政圌府要求续约的立场:此条约一天不废除,作为“劳工”。之一的自己,就一天不踏足美国领土。 第一零一章浪迹南云真万里 发完电报,命人赶紧收拾好行囊,乘着五月天气不热、赶紧前往甘肃考察。作为校长,七月份学生的毕业典礼可不能缺席。 估计这一趟来回怎么也得两个月,该准备的东西可不少。学校里面的很多事情也得要事先做好计划,比如图书馆和留学生院的建筑,比如留学生招生考试试圌题,免得走到半路上再折回来,那就恼人了。 动身前一日,孙元起进了趟城,一是把考试试圌题送给外务部,二是向叔祖父告别。老中堂大人听说要去甘肃,眼睛一瞪:“百熙,你就这么一走俩月?” 孙元起心想,这学校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留学生相关事宜,也告一段落,貌似没什么事情啦?当下点点头:“嗯,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差不多两个月就能回来。” “那你上折子请假了么?”老大人拈着胡星问道。 “……”孙元起真还没想这档子事儿,嗫嚅道:“一直以来,都不用请假的呀!这还用请假?” 说来也是,孙元起从光绪二十八年出任国子监博士厅博士开始,到现在已经三四年了,哪回不是想出国出国、想休息休息,还从没向谁请过假,也没有听说要请假。 “以前?以前你的那些品职,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官,不过是挂着品衔办差罢了。执行差遣,自然有上官发调,不用向朝廷告假。”老大人慢条斯理地给孙元起普及大清圌官制常识,然后声调一转:“如今,你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乃是朝廷命官,虽然差事清闲,不用日日到院中点卯,却也不能随便离京的!照你这样,一去俩月,又不告假与逃官有何区别?遇到御史纠察,轻则开缺,降级罚俸:重则革职杏办,永不录用。这些,你难道不知道么?” 孙元起听得满头汗水,原来官圌场还有这些规矩,自己闻所未闻,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些,真不知道!” 挨了老大人一番i斥只好老老实实写份折子,说明自己要去西北考察,申请告假俩月,递进宫里。第二天上午,折子就发还回来上面有慈禧的御笔朱批:“另有旨意。” 果然,下午的时候就有太监前来宣旨:“命翰林院侍讲学士孙元起往西北陕西、甘肃等处公干,考察兴办学校、洋务诸事宜,谕令沿路地方州道府县予以保护,不得玩忽。此谕。” 除了给太监塞了一封银子时感到别扭外,领到圣旨总体感觉良好:有了这道圣旨,路上的安全和饮食再也不用担心。想来是自己给慈禧老奶奶节省一百万两银子,她便投桃报李,给了自己个好处。 一旦有了安全保障,孙元起的心思又活泛开了:要不趁着这个机会,把西北之行变成学校的一次实习?反正现在经费不成问题。把主意跟罗振玉他们一说,他们都拍手赞成,连卢弼、爱因斯坦这些年青老师也有些心动。商量一回,最终决定带上教育系、历史系、化学工程系、生物学系、系等五个系的学生,再有部分老师,以及部分随从保圌镖,一行近百人,在五月上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大学。 行前孙元起已经做好准备,代步工具是马车往返所经过的线路不同,大体上是每天走六十里,走两天休息一天。在一些比较重要的地方,或者天气不好时,可以多休息几日。 为什么带那五个系的学生?孙元起有自己的考量:经世大学的学生要经世致用,学以致用。所以学生要走入社会中,进行实践,与自己所学习的知识相印证。教育系学生要调杏西北地区的教育情况:生物系学生,要收集西北地区的动植物标本:地理系学生要考察西北地区的地质地貌,绘制地图:化学工程系学生,要杏找各种矿物样品:历史系,要投集拓印各地的金石文字和图书方志。按照规定,每位学生每天都要写考察日记。考察结束后,每人还要完成一篇考察报告。 学生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平日里难得有这种集体外出的机会。 这种类似春游的实习,无疑让他们接触到更广阔的社会,也让他们有些严肃的表情恢复了活泼。在马车上,大家围在一起或谈天说地,或读书论辩,不时传来一阵阵笑声。偶尔,有学生发现一种新奇的植物,或者一块无名的墓碑,大家一窝蜂跳下马车,围在那里,指指点点。 孙元起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欲和地方上的官圌府联系,只想安安稳稳地一路考察下去。但他明显是小瞧了这些地方官,他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了消息,早早在沿途接送、保护。在这些官员看来,首先,这位孙大人眼下是钦差大臣:其次,他本身就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外放便是地方大员,没准那天就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第三,他后台为大学士、学务大臣孙寿州中堂……所以,无论如何,好吃好喝好招待没错,要哄孙大人开心,不要给他添堵添乱。 这些官员的认真保护,自然是有好有坏。 好处是安全不再是问题,看看周围几百扛枪抬刀的兵丁就知道如何安全。听说孙元起收集各地的图书方志、金石文字、动植物标本这类东西,第二天地方官员就能给你送来全县的各种资料。就比如,别说各种手抄本、明清刻本,宋元刻本、整套的佛道藏都有。还没走到陕西,车队里已经多了好几车图书,其中不乏各种珍稀善本。再说要植物标本,有位县令直接把一棵百年古梅给连根挖起,送了过来,据称,这株梅花非常奇特,花期长达数月之久……临走,吃穿用品不说,银票都是一沓一沓地送,弄得孙元起好生为难,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好处不少,坏处也不少。孙元起每天都要和这群官员周旋,免不了砒筹交错杯盏狼藉。学生根本就不能出去走动,地方官员生怕这些人出去是体察民情,收集自己的黑圌材圌料,常常用“匪帮横行”“野兽出没”的话语来搪塞,采集标本啊、绘制地图啊、寻找矿石啊之类的活儿自然干不成了。甚至有苦大仇深的苦主,听闻钦差大人过境,拦路告状喊圌冤,孙元起那叫一个为难啊…… 为了避免麻烦,只得派人去前面打头阵与地方官约法三章,只需要帮忙拨集地方上的植物标本、图书方志、金石文字,沿途稍加保护即可:至于财贿、请托、宴请,一体禁绝。 在二十世纪初,在中国内地旅行无疑是一件危险而艰苦的经历:危险,是因为路上安全都难以保证,荒山野岭中,有马贼盗匪横行,劫财是小,甚者奸圌淫杀戮:加上饮食不卫生,中暑、风寒、霍乱、疟疾等时常发病。 艰苦,是因为道路交通实在太恶劣,睛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孙元起这一行均是青年小伙子1各地皆备好饮食,还有兵丁保护,自然没有什么危险。加上天公作美,这一路行来,睛天倒占十之。而且本来就是越往西北,雨水越少。大家说说笑笑间,居然没有人中途生病掉队。那些文科学生,还时不时的写几首诗、填几首词,“呈孙学士斧正”。 关河形胜1山川襟带。渡过黄河,眼前景色一变1只见千沟万壑、莽莽苍苍。虽然已经夏初,举目所见,却没几点绿色,只有裸圌露的黄土、干涸的渠道、贫瘠的土地、饥谨的农民。在这里,看不出生机1也看不到传说中的天圌府之地、帝王气象。 孙元起站在山顶,学生们簇拥在周围,更远处是护卫的兵丁,干燥的南风带着尘土1卷起衣襟猎猎作响。指着面前水土流失严重的黄土高原,作为历史家的卢弼1从黄土高原的形成讲起,用真实案例向大家讲述环境变化所带来的灾难后果:殷周时期,陕北一带气候温暖潮圌湿,类似于今日的江南,山野之间草木丛生,河水清澈,野兽遍地,土地肥沃,物产富足。但在春秋以后,此处战争频仍,加上人口增多,肆意的砍伐导致植被严重破坏,随之出现水土流失、生态恶化。 环境破坏是一个恶性循环,最终是人类自己吞咽苦果。环境与气候交互作用,让原本富饶的土地颗粒无收,食不果腹、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农民最终铤而走险、揭竿而起,形成了李自成之类的流寇,以致覆灭一个硕大而文明的帝国。 学生们听得很仔细,不少人掏出纸笔做起记录。 孙元起听罢,向前走几步,指着峡谷间浑浊奔腾的黄河:“根治黄河水患,归根到底,关键是保护环境、恢复植被。你们作为读书人,如果不能亲手植树,至少也要把这个愿望告诉你们的学生、你们的后辈。薪火相继,终有一天能在此重现塞上江南!” 身后是一群追随自己的学生,眼前则是祖国的大好河山,这一刻,豪气自然生发,熟悉的词句涌上心头:“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那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都其乐无穷的伟人,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在壮丽山河的激励下,发出此等豪言壮语? 西安地处关中平原,南有巍峨的泰岭山脉,北有险峻的北山山系,横亘东西,成为天然屏障:东有函谷关,西责大散关,雄峙两侧,成为通往东西方的咽喉要道。自古就被称为“金城千里”和“四塞以为固”的形胜之地。 “秦中自古帝王州。”历史上,曾先后有西周、泰、西汉、前赵、前泰、后泰、西魏、北周、隋、唐等十个朝代在此建都,前后历时达1062年。西汉末绿林、赤眉,唐末黄巢,明末李自成等匪寇也曾先后在这里建立过政圌权。 虽然自五代以后,此处已经逐渐没落,可是数千年的文化积淀依然浓郁。况且,碑林、大雁塔、长安故址等古迹名胜都值得学生们参观学习。 故而路过西安时,孙元起一行在此多停留了数日。 早在孙元起出现在西安府地界的时候,陕西学政使沈卫(沈钧儒的叔父)、西安知府尹昌龄便派人迎候。听他们介绍,才知道因为地处西北,社会风气闭塞,现在陕西还是以传统的私垫教育为主,新式教育十分落后。各州县府道几乎没有新式小学堂、中学堂。即便成立,生也颇为寥落,学堂的设备和非常简陋。 在后世,西安可是全国著名科教中心之一,有西安交通大学、西北大学、西北工业大学、第四军医大学、西北农林科技大学、陕西师范大学等多家知名高校。眼下,陕西境内的高等教育,却只有两所:年月陕西巡抚升允、藩司樊增祥奏立的关中大学堂,现名陕西高等学堂,是西北大学的前身,在西安府:以及宏道、味经、崇实三所学堂合并而成的宏道高等学堂,在西安府泾阳县内。 其他新式学堂,还有游艺学垫(1898)、武备学堂(1898)、陕西中学堂(1898)、陕西第一师范学堂(1903)、陕西课吏馆(1903)、陕西农业学堂(1904)等六七所,类似于今天教育体圌系内的初中、中专。 趁其他各系学生分头忙活的空隙,孙元起带着教育系的学生对其中的陕西高等学堂、陕西中学堂、陕西第一师范学堂、陕西农业学堂进行走访调杏,以便将来在此设立经世大学的附属学校。 现在新式学堂,都讲求“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由于要“以中学为体。”陕西高等学堂内还有“恭祀至圣先师孔子暨诸先儒”木柱,每逢初一、十五日由老师率领各班学生,对着木柱跪拜行礼。引西堂,毕竟是新式学堂的重要特点,因此在将“四书”、“五经” 定为必修课的同时,性理格致、政治时务、典地、兵事、天文、算学、地质、测量、电化等西学裸程还是占了较大比例。 每到一所学堂,孙元起都索取一套该校的教材。当然,来面不往非礼也,自然也赠送经世大学从附属小学堂一直到研究院的全套教材,足足两百本。 西安这些学校的教材,抛开讲经、词章、修身大义等之类国外,几乎所有的物理、化学、数学之类理科教材,历史、西方哲学、中国哲学、英语、教育学、心理学之类文科教材,都直接采用经世大学编写、商圌务印书馆印刷的版本。 这也就罢了,那些教授理工科的洋教习主要是来自曰本见了孙元起,还恭恭敬敬地执弟子礼,低声下气地上前请教。着实让孙元起的虚荣心大大满足了一回。 第102章绿旗别队自将军 孙元起从搜集的这些教材里,可以大致窥探出西安各校的教学水平。比如陕西中学堂、陕西第一师范学堂、陕西农业学堂的物理教材,与经世大学附属初等中学所用的一样:陕西高等学堂好点,用的是经世大学附属高等中学的教材,而教材最后的、原子物理学知识,无论对于教习还是对于学生,都优若天书,无人能懂,也就无从学起。其他的自然科学课程都多多少少存在这种问题:与世界最新的科学发展严重脱节。无奈之下,孙元起把几个学校的自然科学教习,以及愿意听讲的学生聚在一块儿,把这部分内容跟他们讲授了一回,至于能否听懂,那就看个人的修为造化了。又和几所学校协商会谈,介绍经世大学的基本情况,允许西部各种学堂学生报考经世大学及附属学校,并提供一定的推免名额。这算是对落后的西部教育一种变相支持吧。过了五六天,出去考察的学生都已经回来,稍事休整,继续向西行去。经过兰州,又歇了三四日。在兰州,只有一所高等学堂,那便是甘肃文高等学堂,前身为1903年陕甘总督巍蕃、兰州知府杨增新创办的甘肃大学堂。据学堂总教习刘光亡资介绍:该学堂有学生一百徐人,多为秀才出身。课程设有经学、史学、地理、外文、理化、博物、教育心理、数学、体操、法制、兵学、图画、万国公法、修身等科。聘日籍教员梅村次修、高桥吉造、岗岛诱等分别教授博物、理化、教育心理。学堂另设有师范馆和预科。师范馆学员数十人,均为举人和贡生。尽管学生不是秀才,便是举人、贡士,可教学水平比陕西高等学堂还差些。事实上,该学堂的后身就是现在的兰州中学,其余可想而知。就在所有官员都以为钦差大人应该折返回京的时候,孙元起一行再次起身,一路向西。因为同治年间的回乱,整个陇西土地荒芜、人烟稀少1路边时时能见累累白骨,据说都是当年白彦虎屠杀汉人所留下的尸骸。抚摸着合围粗的左公柳,师生们对抬棺西行的左文襄公更加崇敬,不由念起一首诗来:“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弟子满天山。新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穿过河西走廊,到达安西州。此行最终目的地敦煌,便是该州下面的一个县。根据记载,乾隆二十四年置安西府:三十九年1降安西府为直隶州。这一个“降”字,体现了清代的官场学问。按照惯例,知府是从四品,当然有时也高配到正四品的。据说在光绪年间还有知府是正三品的,那就比较罕见了。而直隶州知州是正五品。表明上看,从四品和正五品相差就一级,可这一级就是天与地。因为那是道很多人迈不过去的坎儿,正好比现在正科与副处、副部与正部。陪同孙元起一行到达安西的,是甘肃提督学政叶昌炽。政,听着好像方面大员,其实并没有一定的品秩。按照规定,每省学政以侍郎、京堂、翰、詹、科、道、部属等官进士出身人员内简用,各带原衔品级。叶昌炽是1903年6月以翰林院编修身份当上甘肃学政的。翰林院编修不过是正七品,比起孙元起这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中间还隔着侍读、侍讲、修撰三个级别呢1所以叶昌炽对于孙元起是热情备至。昌炽来甘肃前刚完成《语石》初稿,一到兰州,便开始上下访求河陇石刻资料作为补充。此次陪同孙元起前来,也是想顺便杏访陇西一带的碑铭拓片。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这倒和孙元起一行目的不谋而合。孙元起对于金石学一窍不通,不过没关系,随行的历史系师生正好向叶昌炽请益。”好为人师”是每个人难免都有的嗜好,突然间有这么多,被挠到痒处的叶昌炽大为高兴,也不藏着掖着。很快师生便打成一片。到了安西1知州、同知等官员自然热情招待。听闻此来是为收罗图书方志、金石碑铭,这些人非常上道,早已奉上各种资料。在这堆资料中,就翻检出十来卷敦煌文书。孙元起心中一惊:难道这敦煌文献已经散佚开了么?不过却不好直接问这些官员,生怕一问,官员们知道是好东西,经手时难免揩油。而且身边的叶昌炽更是专家,要让他看出端倪,麻烦更多。当下不说,只派出几个心腹随从,以收购图书为名,去安西集市上打探消息。传回来的消息倒不坏。原来这王道士有些小聪明,知道这敦煌文书颇为珍贵,也知道“盐多不咸,糖多不甜”的道理,虽说总数达数万卷,对外却说洞中经卷只有几百卷,并且已经瓜分完毕。这此流出的经卷,大多是王道士送给甘肃地方官伸的。孙元起正踌躇满志准备前往敦煌收罗遗书的时候,才发现事情有些棘手。撇开陪同的叶昌炽不说,单单知州、同知每日跟着,你就别想有什么小动作。即便是学生来回出入,周边都有好几个兵丁跟着,生怕自己探知地方上的什么阴私,上达天听,摘了他们的鸟纱帽。生们出去考察,忙得不亦乐乎。孙元起每日不是陪着官伸喝酒吃饭,就是闲谈聊天,一时半刻脱不得身。眼看在安西驻了四五日,再呆着不走,只怕别人就要生疑了。这一日上午,孙元起正权衡是不是要径直奔赴敦煌莫高窟的时候,突然闻听有人问道:“先生,您有什么烦心事儿么?”仔细看时,却是随着自己前来甘肃的随从程子寅,见自己一直在来回踱步,才上前问话。这次跟来的随从,都是当年那批义和团的孑遗,他们如今都在经世大学附近安家落户,堪称是自己的铁杆家丁,绝对是指哪儿打哪儿。 想当年,从安阳挖甲骨的时候”就是这批人前去下的手……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子寅,有件事想托你们去做,只是不知道你们行不行。”二十三四岁的小年青,经不起激将,拍着胸脯:“先生,您这话说得!俺们的性命都是您救的,俺们全家现在吃饱穿暖,也赖先生的大恩大德。现在说什么行不行?别说做事,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俺们都不带皱眉头的!”豪夺不行,那就强取!孙元起一咬牙,让他从同行的随从中找十多二十个信得过、口风紧的壮汉,带到厢房里,把大致情况跟他们说了:在敦煌莫高窟,有个王道士,守着座寺庙、偶然间他在某个洞穴中发现了上万卷的经书。这些经书,就好比之前甲骨,在普通人看来不值钱,可是在读书人眼里,就是不得了的宝贝。你们此去,就是要将那些经卷弄回来。那些人多数都是去河南安阳买过甲骨的,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孙元起又叮嘱道:“这件事一定要保密不能走漏风声,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是咱们买的。你们可以先在安西买好百十个)空箱子和马车。等经卷到手之后,迅速装箱,绕路回北京。不要怕花钱,哪怕多雇了车马镖师,也要保证安全。”顿了一顿,又加子一句:“总之,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花多少钱,都要把经卷给完整的弄回来。”完给他们递过一沓银票,足足有两万两。孙元起与那群官员继续周旋不提且说那十五六今年青小伙子躲在屋里商量半晌。等下半天,三三两两装作采办土特产的样子,走出大院,在安西集市闲逛。趁机买好马车和大箱子,乘着黄昏分做几对出了安西城,沿着大路,直奔敦煌。敦煌在安西州西南二百七十里。这群小伙子都是农村长大,经得起折腾不过两天就望见敦煌县城。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人少、车多,直接进城扮作采购土特产的客商,在城里安歇:另一部分人多、车少,带足箱子,绕过县城,改向东南,奔莫高窟而去。莫高窟在敦煌县城东南四五十里的鸣沙山下,加把力,半天就可以赶到。当抵达莫高窟的时候,连没有什么文学细胞的程子寅,都不得不感啃“太美了”!那是沙漠里难得的一片绿洲,因为有泉水的滋润,杨柳、古槐青翠欲滴,与周围的黄沙形成显明对比,好比是沙砾堆中的一块绝品翡翠。只是绿洲太小,不过一二十亩地,故而没有几户人家,来往的人也很少在此停留。这一行人赶着马车逡迤走进绿洲。现在是刚步入盛夏,路上没有什么商旅。客店老板看见,早早迎了上来:“客官,要住店么?”沿着马路还有一两家旅馆,倒不着急。队伍中,有人用天津口音答道:“我们再看看。”安顿下来。第二天早上,十来个小伙子围着饭桌,一边就着茶水吃干馍,一面低声商讨着什么。突然,其中一人用天津腔问道:“小二,这附近有什么庙观比较灵么?”二一甩毛训快步跑过来:“客官问这附近有什么庙观比较灵啊,咱这附近可没啥,就有一个道观,里面的王道长有些神通。这附近还有个千佛洞,里面各种菩萨都有,客官不妨去看看。”赏了小二几个大钱。这些人几口吃完手中的馍馍,出门拜佛去了。说是拜佛,其实是“见”王道长。这王道长倒不难找,见到莫高窟,也就算是见到王道长了。话说这王道长,名叫王圆篆,祖籍湖北麻城。他本人出生在陕西,因家乡连年灾荒,为生活所迫,出外谋生,流落于酒泉。在此期间入道修行,人们称他为王道士。后云游至敦煌,登三危山,发现莫高圣境,感慨万千,急呼“西方极乐世界,乃在斯乎“。以后他长期居留于此地,奉献了他的后半生。王道士走进莫高窟的时间大约在1892年左右。当时他已近不惑之年,看到神圣宝窟无人管护,一片残破,受到严重的自然和人为的破坏,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使他自觉自愿担当起了“守护神”的重任。他四处奔波,苦口劝募,省吃俭用,集攒钱财,用于清理洞窟中的积沙,仅第16窟淤沙的清理就花费了近两年的时间。清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1900年6月22日)这一天,王圆策揭开了藏经洞这个秘密。王道士的墓志上是这样写的:“沙出壁裂一孔,仿佛有光,破壁,则有小洞,豁然开朗,内藏唐经万卷,古物多名,见者多为奇观,闻者传为神物。”王圆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道士,而莫高窟却是佛教圣地,历来都是佛教徒活动的地方。然而,世事就是这样捉弄人,偏偏把一个道士安排在佛窟里,让太上老君的弟子为释迦牟尼效犬马之劳,这阴差阳错的安排委实古怪离奇。更令人不解的是,不知是王圆策道士的行为感动了佛祖,还是无意的安排,佛窟里的秘密却让一个道士来发现,奇人遇奇事,出现了戏剧性的结果。藏经洞发现之后,王道士尽了最大的努力,做了他应该做的一切。首先,徒步行走50里,赶往县城去找敦煌县令严泽,并奉送了取自于藏经洞的两卷经文。王道士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引起这位官老爷的重视。可情的是这位姓严的知县不学无术,只不过把这两卷经文视作两张发黄的废纸而已。年,敦煌又来了一位新知县汪宗翰。汪知县是位进土,对金石学也很有研究。王道士向汪知县报告了藏经洞的情况。汪知县当即带了一批人马,亲去莫高窟察看,并顺手拣得几卷经文带走。留下一句话,让王道士就地保存,看好藏经洞。两次找知县没有结果,王圆策仍不甘心。于是,他又从藏经洞中挑拣了两箱经卷,赶着毛驴奔赴肃州(酒泉)。他风餐露宿,单枪匹马,冒着狼吃匪抢的危险,行程800多里,才到达目的地,找到了时任安肃兵备道的道台廷栋。这位廷栋大人浏览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经卷上的字不如他的书法好。就此了事。这一行人找到王道长的时候,这位年近六十的老道士正在清扫洞窟中的淤沙。自有一个小伙子装作凶神恶煞的模样,恶狠狠地问道:“王道士,你把经卷放哪儿啦!”到这十来个小伙子站在自己面前,老头眯缝了一下眼睛,问道:“你们是钦差大人派来的吧?”这一问话,把这群小伙子吓了一大跳:店小二说着道士有些神通,看来不假! 第一零三章、信有诗书付托难 本来这群小伙子就有不少参加过义和团,对于妖魔鬼怪之类的很是迷圌信,现在听了道士的话,只觉得他大有道行深不可测,当下反问:“咦!你怎么知道?”。 这么一问,反而坐实了自己是钦差大臣派来的。 老道士把笤帚靠在墙上,向来人微微稽首:“年前,贫道曾斗胆向老佛爷写了封折子,说发现了藏经卷。前些日子,便听闻钦差大人到了安西。眼下,你们来了就问经卷的事。贫道如何猜不到呢?”。 小伙子相互对视一眼,心里也拿不定注意,难道孙先生是奉旨来取藏经卷?便由程子寅出头:“王圌道长,我们是奉钦差孙大人的命令,前来取藏经卷,还请你配合。”。 王圌道士又一稽首,连声称是。便扛起笤帚,带着这群小伙子,慢慢走到自己住处。推开一堆杂物,见有一个大樟木箱子,打开看时,里面只放有数十个卷轴。上去两个小伙子,把箱子抬了过来。 王圌道士也再不说话。程子寅左顾右盼,看了半天,不见有其他箱子。孙先生说的是“数万卷”。,这才区区的几十卷而已,问:“王圌道长,其余的呢?”。 “都在这里了,就这些。”。王圆策捻着胡子,一脸坦诚。 “不对!”。”胡扯!”。”瞎说!”。”乱讲!”。小伙子们纷纷摇头。 “就这些啦,其他的都送给知州老爷老公祖、知县大老爷他们了。”。王圆策气不长喘脸不红。 “我们大人说的可是有数万卷!”。小伙子大声嚷道。 “数万卷?”。王圆篆这才一副如梦初醒、优然大悟的样子,“对对对,是还有一些,不过还在藏经洞里。呵呵呵呵,年龄一大,记性就坏了,很多事转眼就忘,幸好上差提醒,差点误了大事!”。 这才慢带着这群小伙子来到第千佛洞8窟9扒圌开一堆淤沙,就能看见墙壁上有一个大孔,乘着晨光,发现果然里面堆满了长长短短的各色经卷。 一群小伙子乐不可极,早有人回旅店赶马车去了。剩下的小伙子,有人钻进洞内,把经卷递出来:外面的人则根据长短,分别放置。等马车到了,又分头装箱。 王圆篆看着这群小伙子在那里忙忙碌碌1站在一边,不知心里想些什么。逮着空儿,问领头的程子寅:“敢问上差,钦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么?”。 程子寅虽然年纪轻,但能被老赵选到孙元起身边做事1肯定不是个傻圌子。相反,还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小子,便一副才记起来的模样:“对对对,是还有一些。呵呵呵呵,年龄一大,记性就坏了,很多事转眼就忘,幸好道长提醒,差点误了大事!”。 这话是刚才王圌道长说的,这时重复一遍1周围听了都大笑。王圌道士也有些不自在。 程子寅面容一整:“孙大人见你看守经书有功,特赏舟银两千两。”。说完,从身上掏出两千两银票,递了过去。 王圆篆连忙跪倒,叩头谢恩之后,抖抖索索地接过银票,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回。周围的人又笑:“钦差大人给的银票,还能有假?”。 王圆篆不好意思地答道:“贫道平生未曾见此巨额银票,今日有幸蒙钦差大人赏赐1才得以开眼,所以要好好看看。哦1对了,上差是否口渴?贫道现在便去烧茶!”。 等王圌道士走远,便有小伙子问程子寅:“子寅哥,为什么给牛鼻子那么多钱?依俺说,撑死给个几百两。”。 见他一说了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搭腔:“对啊对啊,给几十两银子意思意思就行了。”。 “这就是堆旧纸,值不了多少钱!”。 “便是一文钱不给,保准他连个屁也不敢放!”。 程子寅一摆手:“来时,孙先生可是一再交代要保密,不能走漏风声。剩下的,花多少钱都无所谓。 如果俺们不给,或者给得少,难保那道士要到处乱说。现在给了他两千两,他是打死也不会说的。你们想想,这个地方周围几十里就没几户人家,他要露白,俺敢保证,不要三天,就有马贼找上门来!你们信不?”。 周围的人都纷纷点头称是。 王圆篆送茶过来的时候,又带了数十卷文书过来。原来这老道士狡兔三窟,私下还藏了不少。平日里不见兔子不撤鹰,送人一卷两卷地送。这回一下得了两千两银子,欢喜得心花怒放,便把压箱底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虽然敦煌遗书有四万件以上,分量却不大,小伙子用一天时间就收拾干净,装箱走人。到敦煌城外,会合另一批人,雇上镖师,数十辆大车,浩浩荡荡地从来时的原路返京。这时候,孙元起一行早已离开安西,顺着另一条道,慢悠悠的往北京走去。 且说这王圆篆平日里都是省吃俭用,到处化缘,勉强过活。如今陡然得了两千两银子,十来天都没睡好,时常半夜惊醒,连忙去掏衣兜,发现银票还在,才长长地松口气。 后来,他用这笔钱在莫高窟建了座道院,拉起围墙,把整个千佛洞给围了起来。因为有了钱,又收下凡个弟子,莫高窟的责火倒旺圌盛不少,一扫之前的颓败气息。斯坦因闻听消息来到敦煌时,别说一卷经书没有,便是进道院都要费一番周折,莫高窟的佛像、壁画自然也得以保全。这此无心之善,是孙元起没有想到的。 孙元起回来路上,一方面要兼顾学生的实习和身体,另外还要和地方官员应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回到已经是七月下旬。程子寅虽然带着大几十个箱子,每日起早赶晚,顾不上好好休息,一路风尘彳卜仆,却提前十多天到了学校。因为秉承“保密”。原则,进学校都选在半夜,直接拉到孙家院子里。 薇拉大半夜被叫醒,看门外一队人拉着马车,初以为是孙元起回来”开门看时,却是程子寅几个在门口一声不响地往地上卸箱子,连马蹄上都裹着稻草。气氛多少有些诡异。受这影响,薇拉说话也声:“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程子寅抹了抹脸上汗,过来低声唤了一声,“孙先生还没回来么?这些是孙先生在西北找到的宝贝,让俺们运回来。他一再嘱咐俺们要保密,所以才在半夜弄过来。”。 薇拉虽然有些一头雾水,但大致听明白了,这些是丈夫在远方弄到的好东西,需要保密。当下打开大门,让人把东西搬到屋里。大几十个箱子,顿时把屋里挤得满满当当直顶到天花板,过道狭窄到需要侧身而行。第二天早上,小念祖起床一看,楼下楼下大变样,原来宽阔的客厅只剩下一小片放桌椅的地方,高兴得只拍手掌:“……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念祖没有高兴多久,因为堆满箱子,屋子里黑乎乎的,习惯于原来地形的他就一头撞在箱子少不得哭闹一场。待到晚间,原来熟悉的屋子被箱子装点成另一副模样,吓得他又大哭一场。自然对箱子没有了好感,只盼Daddy早日回来,好把这些讨厌的东西弄走。 盼啊盼,过了小半个月,孙元起才带着学生慢回到学校。不是孙元起不想走快,实在是沿途官员热情挽留,加上镂赠的礼物太多怎么快也快不起来。 等了学校,孙元起还不能回家。先嘱咐学生回去之后注意休息,及时整理各种标本、考察笔记和实习报告。学生们一进校门,心早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听了吩咐,轰然答应然后四散而去,顷刻间消失在大学的各个角落。只看的一群保安和老师目瞪口呆。 接着叫来学校里面的花匠、园丁,把别人馈赠的奇珍异兽、名花贵木从车上卸下来,赶紧找合适的地方喂养栽种。虽说别人在赠送时都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可这千里迢迢车马颠簸,十有*都无精打采了,只盼这些校工能巧施妙手,挽救一。 最后叫来图书馆的馆员虽然说现在暑假,考虑到有些学生不能回家、或不愿回家,图书馆、食堂、教室都还是开着的。在学校保安的帮助下,把几千本图书运到成蹊馆的图书室。 副校长张元济、图书馆馆长王国维三月份往淅江买书,早已回还。如今正在学校,闻讯连忙赶来。 因为学校放假,王国维时常去琉璃厂购书,因为琉璃厂在北京城南的海王圌村,而大学则在北京城的西北,中间挺远,经常数日不回,一回来就带着半车、一车的好书:偶尔留在大学,则是留在图书馆给已有图书编目,或拟定购圌买书目给各家书店准备。今日巧了,恰好他在学校,张元济便邀他去新建的大图书馆工地瞧瞧工程进度。 见了孙元起,因为大家都在搬书,王国维便乘机说了一下近期的图书馆工作:绍兴徐氏的馆经铸史斋藏书通过前期翻检,去掉一此残缺破裂的本子,剩余部分已经全部运来,正在编目。眼下各种最紧要的图书,比如《十三经注疏》、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唐诗》、《全唐文》、《宋诗钞》、《二十四史》、《资治通鉴》,都已经备齐。现在,主要是把一些日常需用的、具有一定学术价值的书籍备齐。 “王先生,这么多书,10万两够用么?”孙元起问道。 “尽够了!徐氏藏书都是些常见的本子,所以价格不是很高。经过菊生校长商议,最后以三万五千两价格买下。这批藏书,好处是常见的书比较齐备,不用我们再去费神编目购圌买。如今在去琉璃厂补充购圌买的,也是些常见的书。因为需要的人多,印的也多,各家书店都有,倒是不贵。我们因为手头宽裕,买得要么是初刻本,要么是目前能够得到的上等良刻,买了两百余种,都是大部头,不过才花了四千五百两。呵呵,以前买书嫌钱少,现在却是嫌书少。”王国维边说边笑。 边上的张元济也笑着说:“要说我们读书人啊,还真盼望着这种钱多的生活。书最贵的,要么是宋元刊本,要么是海内孤本之类,图书馆有一些作镇馆之宝就行了。毕竟我们建图书馆的目的是为了学生的使用,而不是收藏和猎奇。说到学生使用,我还想到一个问题,就是常用书不能只买一套。否则一个学生借了,全校学生都等着,这不行。” 王国维点点头:“菊生先生说的是。” “菊生先生说到图书馆建设,我觉得可以分两步走。”孙元起有个想法,“第一步,就像张先生说的,要满足在校师生的使用需求,这是基础,是短期目标:第二步,我们要把图书馆建成全国的文献中心,就好比当年的天一阁。这里面的文献,不仅仅要包括经典典籍,还要包括方志、族谱、小说、戏曲、书信、碑帖拓片、动植物标本等等。在西方文化侵袭下,中华文化面临一次挑战,有些传统的文化知识会随着时间而流逝,我们要借助这个机构,尽可能地保存这些发发可危的宝贵财富。” “说的对!”王国维一击掌,“而且我大清民间草野很多士子,有奇才异能,但不为世俗所知。像黄仲则、郑经巢,只是颖出于囊的少数。如果亡佚了,确实可情。我们把他们的著作拨集起来,并传之后世,功德不亚于哺遗孤、葬枯骨!” 张元济也道:“这样也好。但凡能有所著述的,谁不希望自己的文字能藏诸名山,传之后世?等下期学报,就在上面刊登新闻,说我经世大学图书馆收藏各种诗文集、族谱、方志等。保证会有人寄来自己的集子!” “好主意!还可以在全国的各大报纸上刊登广告,我们可以付相应的书价邮资。”孙元起加了一把失。 这时候车上的书搬完了,一早候在旁边的老赵走上来:“老爷,书搬完了。您看……” “书都搬到屋里啦?”孙元起问道,从身上掏出一沓早已备好的小额银票,递给老赵:“那你去把车钱给人结了。跟着去西北的保卫,每人发五两银子,各自回去休息。再去跟食堂说一声,今晚加餐,大家放开随便吃。” 老赵接过银票,应声去了。孙元起这才回过头,对张元济、王国维说道:“如果你们二位没什么事的话,陪我去看看那些才运回来的?这此可都是地方官员孝敬我这个钦差大臣的,一准儿差不了。估计我这一趟搜刮,西北的天都高了三尺!” 说得三人一齐大笑,抬步往成蹊馆图书室走去。 第一零四章、故纸初开墨香迸 新运来的图书都放在桌子,足足堆满了七张大桌子。孙元起介绍道:“这里面,很多是方志、碑刻拓片、地方名人的文集,也有不少珍稀善本。不过,我是外行,看不出门道来。你们二位都是专家,给我这个门外汉说道说道?”。 王国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却是让张元济先来。张元济也不客气,随手从书堆上取下两函,其中一个递给王国维:“看!”。 王国维小心翼翼地拔出象牙签,打开函套,轻轻翻开其中的一页。即便孙元起这个外行,也能从发黄的纸页中感受到古朴的气息。王国维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又翻了几页,抬起头盯着孙元起:“这……这可是宋浮熙抚州公使库刻、绍熙四年93)重修本《春秋公羊经传解估》!”。 “宋刻本?”。张元济也转过头来看,“我这本是明凌蒙初刻朱墨套印本《孟东野诗集》,虽然也不错,但比你手中的那本可是差远了。…” 孙元起对这些版本的行情不太了解,便试探着问:“宋刻本,有多贵?”。“呵呵,这几天我经常去琉璃厂,大致行情知道一此。”。王国维仔细合上书页,才解释道,“宋本书,在康熙时,不过一两银子一册:到乾嘉年间,已经至少二两银子一本了:经过同治发逆、回乱,涨到十两银子:而今又经过拳匪,便是二十两一册,也有价无市了!”。“是啊,每次动乱都少一批。据说,翰林院的《永乐大典》在庚子国变时已经全部烧没了!嗨,好东西越来越少啦!”。张元济一声长叹。孙元起心中一动,却没有再说。只道:“所以我们图书馆争取在满足学生使用的基础上,进一步网罗各种文献资料,达到既收且藏的目的。对了,大家继续看,看看究竟有多少种好东西?我负责把你们看好的东西分类摆放。”。三个人在图书馆忙乎半天,连中饭都是随便吃几口,后来一同去西北的卢弼也过来帮忙,直到黄昏时分,才大致分出来。其中,宋、元刻本有70多种,敦煌遗书60卷、各种钞本、稿本200多种,书法、绘画册页70种,碑帖拓片300种,各类方志400多种,至于各种明清刻本诗文集、丛书就更多了。“这些都是无价瑰宝啊!便是明清刻本,很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张元济坐在凳子上,一边捶腰一边说道。忙碌这么长时间,对于张元济确实是个考验。王国维、卢弼都点点头。孙元起突然道:“我想,等新图书馆建好了,把普通日常用书放到里面,面对社会免费开放,只要遵守相应的规则,即可入馆阅读。根据不同系所的学科需要,建立相应图书室。至于终文楼,则专门存放那些珍稀善本,只允许社会上的著名学者和校内的师生使用。”。“理应如此!”。三人一齐点头。王国维又道:“只是这规则,要好好的琢磨琢磨1不能最后污损破坏了图书。”。回了家,老远见到薇拉牵着念祖,在门前与几个人在闲聊。念祖眼尖,逮眼看见父亲,便脆声叫道:“Daddy,你赶快、赶快把家里的怪物弄走!”。隔得远了,小孩子说的话没太听清。薇拉迎上来,还学着清代妇人的礼节福了一福,只是说话就露馅了:“Daning,欢迎回来。”。口“呵呵,我回来了。…”孙元起笑呵呵地与薇拉见过礼,抱起念祖,问道:“刚才你说什么?”。“Dadyy,家里突然来了好多好多的箱子,一到晚上,就会变成怪物,好可怕的!…”念祖一边说一边比划,逗得孙元起哈哈大笑。这时,才看清门口原来是老赵、老郑两家,还有程子寅几个人。孙元起当下明白,大家都不是外人,寒盼之后,便问道:“子寅,东西运回来了?路上安全么?没出什么事情吧?”。程子寅见孙元起问,也含含糊糊地回答道:“东西弄回来了人多不便细问,老赵、老郑家的见孙元起风尘彳卜仆,说了几句,先后回去。只有程子寅几个人留下来,让进屋里,才细细询问细节。见了满屋子都是箱子,惊讶之下,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敦煌遗书:又听闻事情尽然如此顺利,大为高兴,很是夸奖了几句,将他们交付剩余银两中的几百两零头都给了回去,作为奖励,让大家回去自行分了。待访客走尽,孙元起打开其中一只箱子,取出最上面的一个卷轴,就着电灯,慢慢展开,只见厚实橙黄的纸上,画着鸟丝阑,用小揩工整地抄写着一卷佛经。虽然历经千年,字迹如新,仿佛还有墨香溢出。即便孙元起不懂书法鉴赏,也能感觉其精妙无比。展到卷尾,上面写着:大乘密严经。薇拉抱着小念祖站在一旁,看孙元起深情专注地打量着发黄的旧纸卷,不禁有些好奇也问:“扬克,你看的那是什么?”孙元起这才抬起头,答道:“这是一千五百年前,某位信奉佛教的中国人精心抄写的佛经。而这此箱子里面装的,都是那个时期的文献资料。”“一千五百年前?”薇拉连忙凑过脸来,看了几眼,大为惊异:“真奇怪!一千五百年前的汉字居然与今日毫无二致!薇拉来华数年,为了融入中国日常生活,不仅学会粗略的对话,还识得不少汉字。所以当她在一千五百年前的经卷上发现居然还有自己认识的汉字,不免惊讶异常。“很吃惊么?”孙元起有些得意,“要知道,自从两千年前汉字发展到揩书阶段以来,它们几乎发生没有任何变化!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与两千年前的祖先用文字来交流,不会存在任何障碍!”“这真是太令人吃惊了!就拿英语来讲,别说公元450年到150年间的古英语,就是公元1150年到1500年间所使用的中古英语,距今不过五百多年,美国很多的大学生都已经无法看明白。你们居然能轻松读懂两千年前的文字!”薇拉对于中国文化的神奇,终于有了更深入的体会。孙元起道:“根据可靠的文字记载,我们中华民族,尤其是汉民族,从五千年前就在远东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一直到今天,虽然有外敌入侵,虽然有万千灾难,但文化从没有出现过断层。而与我们同时代的古埃及人、古巴比伦人早已灰飞烟灭,成为历史的遗迹!为此,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就应该感到骄傲和自豪!”不过想到十多年后的五四运动,导致中国文化开始出现婚变:再加上建国后的繁简字改革、文化“大**。”新世纪的国人已经很少能认识繁体字,读文言文优若天书,张口闭口都是往外蹦英语单词,孙元起又难免有些失落:那时候,我们的文化算是出现断层了么?“五千年前?”薇拉更加震撼,“我的天哪!五百年前,哥伦布才刚刚发现美洲大陆。不说五千年前,就说你手中那卷经书出现的时候,美洲大陆还是印第安人的天下,宽广无垠的草原上到处都是成群游荡的美洲野牛。“至于欧洲,在一千五百年前还处于中世纪的黑暗时期。封建害据带来频繁的战争,造成科技和生产力发展停滞,人民生活在毫无希望的痛苦中。那时候留存下来的原始文献极少,我猜测,整个欧洲加起来,也没有眼前这些多!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教会统治非常严厉,控制了西欧的文化教育,严厉禁止科学思想的传播,并设立宗教裁判所惩罚异端,学校教育也都是为了服务于神学。甚至在教皇格里高利一世时期,古罗马图书馆也被付之一炬。而且,即便是《圣经》,也只能抄写在羊皮纸上,而你们已经学会了造纸用纸!不过,你是如何发现它们的呢?”对于发现过程,孙元起不是很清楚,也不想多说,只是简略地介绍道:“这些东西原本藏在我国西边一个偏僻的山洞中,最近刚被人发现。”“为什么藏在山洞里?”薇拉更好奇这个问题,“是因为这此资料很宝贵?还是因为战争?或者说,有人迫害那些佛教徒,所以他们把经书藏了起来?”孙元起刚想说不知道,眼前忽然晃过六七年前老终看见侧纸满脸抽抽的表情、以及终文楼里那染血的图书,语音中带着浓浓的感情:“那是因为我们先辈爱惜字纸,即便是写完的纸张、用破的书籍,也不会随便丢弃,要么把它们送到庙里恭敬地焚化,要么把它们珍藏起来。这此文献资料,就属于后者!”“你们中国人真是珍爱文化啊!”薇拉感喟道。“不是“你们中国人”是“我们中国人,!”孙元起笑着纠正道。看小念祖伸过手,想触摸那卷《大乘密严经》,孙元起连忙小心地把它卷了起来,仔细放进箱子锁子起来,然后接着说道:“等儿子长大了,自然有他看的时候!祖先的文化传到了我们这一代,我们就要把宅更好的传承下去,这才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 第一零五章、新蒲新柳三年大 见敦煌遗书已经全部到手,孙元起心中大石头顿时落地,这一晚,饭也香甜:这一夜,梦也香甜。第二日晨起,便让老赵找些人手,把屋里的箱子运到终文楼中。只碍着这些文物是以钦差大臣名义取来的,不说学生们难以觐面了,便是普通老师也是不知道的。当然,图书馆里多了这此宝贝,如何瞒得住王国维这个当家人?等他打开箱子,看到里面一卷卷尽是南北朝隋唐时期的经卷,眼睛都直了,盯着纸面再也挪不开,心跳似乎都有骤止的倾向。以后的数年时间里,只要不外出,每天他都躲在终头楼里,整理研究这一历史瑰宝。这也造就了他后来“国学大师”的莫大美名。作为国学小白,孙元起感觉把敦煌遗书送进图书馆的那一刻,自己的重任就已经完成,剩下工作自然有王国维、罗振玉这此学看来做。而且他外出两三个月,手头事情积累了一大堆,而最先要处理的,就是经世大学第一届学生的毕业事宜。在四年前,经世大学招收了第一批三十余名大学生,当时只有数学、物理、化学、电子四个系。一转眼,四年时间过去,这些学生也到了毕业的时候。按照计划,论文答辩和毕业典礼应该在六月底、七月初举行,不过那时候孙元起还带着一票人在大西北晃悠,张元济、罗振玉等校领导都是科举出身,对于理工优若隔山,自然无法主持答辩。由其他理工教室,比如爱因斯坦、米列娃、德里克等人主持,似乎又不够正式、不够隆重,学生们也不着急,只说等孙校长回来。现在孙元起既然回来了,自然事情就不能再拖延。作为自封的经世大学学位委员会主席,孙元起认真参加每一位学生的论文答辩。经世大学的论文答辩可不像后世高教大跃进时候那种走走过场,而是每个学生都有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要把自己的观点讲透彻,还需要解答老师和同学的问询。好在学生们都准备得非常扎实充分,写出的论文多多少少有一点创见,而那些毕业设计也充分发挥了国人的聪明才智,比如李国秉的电子雨刷,就可以用在将来的汽车上。在答辩的间隙,孙元起主动向这此学子询问他们毕业后的打算。除了少数几个像潘咸那样铁定心肠准备留校攻读研究生的,更多人是一种迷茫。是的,迷茫!这今年代能来经世大学读这四个专业的学生,几乎对科学都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爱好。在学校里面,他们学习知识、讨论学术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等他们开始步入社会的时候,才发现现实只有结婚生子、养家糊口、做官经商等刻板的生活,丝毫寻不到做学术的环境。在社会上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所以他们迷茫!突然发现自己四年所学毫无用处,所以他们迷茫!治学的抱负在冷酷的现实面前退让,所以他们迷茫!在这今年代,社会上需要官吏、暮僚、商人,也需要农民、苦力、新兵,就是不需要一个懂太多科学、专心钻研学术的人所以他们迷茫!考虑良久,孙元起向他们提出三个方案,希望这群学生能在其中做出自己的选择:第一,如果有志于出国深造,学校负责向外国名校推荐,并全额资助学习生活费,要求只有一个:学成回国之后,要在经世大学工作一定年限。第二,如果想深造又不想出国经世大学研究院欢迎大家来就读,也会有相应的补助。第三如果想工作,目前经世大学大、中、小学都缺乏教师,可以留校任教,保证薪水从厚:如果不想留在京城,学校也可以负责联系其他各地的学校。经过几天的慎重考虑一半左右的学生选择了工作、任教,还有近半数的选择在经世大学研究院继续读书,只有少数几个人选择出国,比如周宗武就想去加大伯克利分校随着马丁教授继续研究放射性衰变。上午三场、下午三场、晚上两场在一个星期内终于完成学生的论文答辩。随后就是毕业典礼。1905年8月7日,农历七夕经世大学第一届学生毕业典礼在成蹊馆的讲堂举行。孙元起、张元济、罗振玉、爱因斯坦等老师穿着导师服坐在台上,台下除了穿着学位服的毕业生,还有其他在校的大、中、小学生。或许会有人问:在清朝末年,世界上有导师服、学位服之类的东西么?答案是肯定的。事实上,在弛纪初叶,法国巴黎大学便首创了学位制度。当时学位就分博士、硕士和学士三个等级,为了能在学位授予典礼上体现出标志不同学识的各级学位,服装设计师应巴黎大学校长的请求,设计出统一规范的学位服。到了18世纪,学位服中又增添了导师服,供学位授予单位的校长、学位导师出席论文答辩会、学位授予仪式和各种庆典时穿用。现在大家身上穿的这些导师服、学位服,都是依照孙元起从美国带回来的样本,由校工里面的巧手仿做的。学位袍在袖口处绣有长城图案,袍的前襟纽扣采用中国传统的布制黑色如意扣,套头三角兜形垂布采用织有中国民族特色花纹的织锦缎制作,带有不同于其他国家的民族特色。或许是对前程的担忧,或许是因即将别离的伤感,又或许毕业典礼本身就沉重,台下气氛明显有些压抑。张元济介绍完本届学生的情况,轮到校长孙元起致毕业辞。在孙元起走到麦克风前的时候,老郑领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进讲堂,在会场最后寻了空位坐下。孙元起以为他是学生的家长,前来参加毕业典礼,所以没有在意,便开始发表讲演:“首先,我要代表经世大学感谢你们。四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凉,是你们的到来,使得这片莽苍苍的山林变成学习的热土!是你们最先选择了经世大学,造就了学校的今天!“其次,我以我个人的身份感谢你们。感谢你们陪我度过人生中美好的四年时光,给我勇气和动力来建造一所宏伟的大学。可以这么说,学校的每一部教材里面,都渗透着你们的辛劳!“四年的朝夕相处,铸就了我们坚固的师生情谊、兄弟友谊。如今分别在即,我想和你们说几句掏肺脏的话,权当是离别赠言,希望你们能记下。“首先是要热爱这个国家,忠于我们的民族。帝国主义列强亡我之心不死,必然会用各种方法对我国进行渗透,尤其是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更是他们的收买对象。你们必须要秉持本心,不为威逼利诱所动,尽到一个中华儿女应尽的义务和职责。如果成为汉奸国贼,给学校带来耻辱,休怪学校绝情,必将此等败类革出校友名录!“其次是尽量远离政治。在未来的几十年间,社会动荡,政治更是波璃云诡。而且政敌之间的斗争,无所不用其极,一旦陷入其中,很难全身而退。我们在座的都工科的,学术上的问题尽可以商椎,错了可以再改:可政治是贴标签的,贴上之后就好比纹身刺青,一辈子都难以洗尽,错了便再无出头之日。所以劝大家尽量远离政治,专心自己的本职工作。“第三是不忘学习。《论语》中说:“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本世纪以来,科学发展非常迅速,你们作为具有高等科学知识的人才,步入社会之后更要积极关注科学界的学术新动态。如果你们哪天觉得自己知识不够用,学校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热烈欢迎你回来补习。“同学们!几天前的毕业答辩,你们用四年积累的知识,给出了令人欣慰的答卷。现在你们要走向广阔的社会,希望你们用几十年的人生历程,向自己、向学校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强的巨浪!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孙元起用《毕业歌》中最激动人心的部分,结束了自己的讲演。台下报以经久不息的热到掌声。接着是毕业生代表胡勋发言,向学校表了一番决心。最后是学位授予仪式。副校长罗振玉负责颁发毕业证书,张元济负责学位证书。而校长孙元起,则像婚礼中揭开新娘盖头的新郎,把学位获得者的流苏从右边拨到左边。虽然这仅仅是轻轻一拨,却标志着学位的获得、本科阶段学习的结束。在这一瞬间,很多学生的眼睛里都饱含着泪水。拍过毕业合影后,学生们各自散去,或独自收拾行李,或和好友依依话别。有些伤感的孙元起也起身准备离去,却见刚才进门的那个中年人依然坐在讲堂后面,不免好奇,便上前相询。那人连忙站起身,擦了擦眼角:“刚才看到同学们毕业,敞人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的这副场景,所以有些失态,还请学弟海涵!”。 第一零六章鸿爪何年识旧痕 一零六、鸿爪何年识旧痕 “学弟?”。 孙元起脑袋在一瞬间有那么点绕不过弯来:自己有多长时间没被人用“学弟”。称呼过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貌似还是唐国安来找自己的时候吧? 想到唐国安,孙元起忽然醒悟过来,试探着问:“您也是耶鲁毕业的?…” “不错!敞人詹天仿,字眷诚,光绪七年毕业于耶劳大书院雪菲尔德理工学堂土木工程系。”。面前这位个子不高、胖墩墩的中年人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当日毕业的情形仿佛就是如此,只是一转眼已经二十多年过去,再也没有看见过这般的典礼。如今重温旧梦,不免慨叹时光荐荐啊。” 在清代,中国习惯把“耶鲁大学”。翻译成“耶劳大书院”。,入乡随俗的孙元起自然听得明白。 詹、詹天佑? 孙元起满脸错愕:原来面前这位一团和善的中年人,就是有“中国铁路之父”。、“中国近代工程之父”。之称的詹大牛? “学长好!”。孙元起马上恭敬地抱拳打招呼,“您来应该提前打个招呼,我也好前去迎接。刚才冒犯,真是失礼之至!”。 詹天佑不以为意:“倒是敞人来得有此唐突!”。 孙元起真心实意地说道:“久仰学长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来来来,到我办公室里慢慢聊。”。 “敞人也是久仰学弟的大名啊!”。詹天佑大笑。 说话间,两人携手揽腕进了校长室。看孙元起忙着倒茶,詹天佑四下打量着素净的办公室:“学弟的办公室倒是整洁,确实是理工科出生者应有的气象。”。 孙元起转过身,给詹天佑端过一杯热茶,笑着解释道:“对于书画艺术,我是门外汉,不懂得欣赏,别人相赠我都什袭珍藏,一方面是舍不得挂不出来,另一方面觉得挂在这里也是浪费。至于各种书籍,竖版的我是不耐烦看,也就懒得摆,需要时候再去图书馆翻阅。如今这屋里,只有叔祖父给我的一套十三经和一套《四书章句集注》,累了的时候翻翻。其他都是此从欧美淘换来的学术书籍,写论文、编教材的时候用得上。…” “学弟倒是坦荡!”。詹天佑啜了一口茶水又赞道:“嗯!芽芽直立,汤色清洌,幽香四溢,应该是雨前龙井吧?好茶!好茶!”。 孙元起喝茶品不出好坏,只是觉得此茶异常清新日常用得多些:“这茶是学生送的!学长要是喜欢,等会拿点回去,反正我喝好茶就好比牛嚼牡丹一般,纯属暴玲天物。”。 “好!”。詹天佑也不多推让,端是爽利。 记得三四年前给他写信的时候,他在支持恢复萍酸铁路工程,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北京。当下便问道:“学长什么时候到的北京?”。 詹天佑放下茶盏:“今年三四月间就到了北京,本来想来拜访的,结果听说你升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奉旨到西北考察去了只好等些时日。这不,一听你回来,就急吼吼地寻了过来!”。 孙元起听出一点意思来了:“学长有什么事情?但得我能帮得上忙的,绝不推辞!…” 詹天佑闻言大喜,抚掌赞道:“好,不愧同出自“光明和真理,的校门!有学弟您的帮忙,大事可定,我无忧矣!”。 听他这么说,孙元起反而一头雾水便询问道:“还不知学长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呢?”。 “看我心急的,都忘了告诉学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詹天佑拍拍脑袋这才慢慢向孙元起介绍事情的来龙去脉:“近年修建关内外铁路(即京奉铁路),经费略有盈余,于是在两个)月前,兼任督办铁路大臣的袁项城宫保奏请筹建京师至张家口之间的铁路。 “袁宫保此议修建前往张家口的铁路,并非一时兴起乃是老成谋国之见!张家口在居庸关外,地当京师西北,为华北通往内外蒙的要冲,南北旅商来往之孔道向来为兵家所必争,乃是北疆重镇。故而京张铁路就有着重要的经济价值和政治价值。 “谁知修建铁路消息一传出英、俄两国就为争夺修路权闹得不可开交。曰本人雨宫敬次郎也上书袁宫保,说什么中国人无力修成此路,不如聘请曰本技师较为稳妥。几个列强相持不下,最后没办法,只好签署协议,先让我们自己修这条京张铁路。 “其实,这个协议暗藏着他们的如意算盘,就是他们吃定我们中国人没有能力来修这条铁路,存心想看中国人的笑话,最后我们还得回来乞求他们帮忙。袁宫保也主张自己修建,于是京张铁路总局和工程局在月前成立。在袁宫保的保举下,任命陈平叔为总办,我为会办兼总工程师。 “我受命以后,亲率工程队勘测定地形,发现京师、张家口之间,中隔高山峻岭,土石工程量极大,还有7000余尺桥梁,路险工艰为他处所未有。尤其是居庸关、八达岭一带,层峦叠嶂,石峭弯多,在我国已经修建的铁路中,以此为最难。即便是在欧美,此等工程也是极端艰巨的!所以,有些外国人声称,建造这条铁路的中国工程师恐怕还未出世。 “我心里是憋着一口气,决定排除万难,也要把京张铁路修通的。可èng府拨款有限,工期紧迫,加上袁宫保又力主自修,要求不用一个洋工。所以我只好来求助学弟您了!“孙元起这才明白,原来奠定詹大牛赫赫声名的京张铁路现在才可使修建。随即又有些困惑:“学长,修建铁路不是需要土木工程、道路桥梁、交通规划这类的专业人才么?可是这些,我们学校一个也没有啊!” “没关系。”詹天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求助学弟的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事为眼下迫切要做的,就是设计路线和计算工程造价,这会有大量复杂而繁重计算任务。我知道学弟的大学里有专门的数学系,相信该专业的学生对于那些复杂的计算,一定比较在行。所以想向学弟借一些数学系的学生!” 孙元起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这没问题!” 经世大学素来以经世致用、学以致用为宗旨,每年都会组织学生参与各种实习。眼下的京张铁路,就是最好的实习单位。相信学生在这个实习过程中,一定能学到更多的知识,为国家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见孙元起同意,詹天佑很高兴:“至于第二件事,就是想和你合作,在你们大学组建一个铁道交通的专业。要知道,通过初步预计,京张铁路的工期长达六年。而且这只有二百多公里长的铁路,需要分成三段来修建,最先完成比较容易的丰台至南口段,其次完成康庄至张家口段,最后完成难度最大的南口至康庄段。 “我的初步设想是,京张铁路总局和工程局负责出资,你们经世大学负责教育,现在立即着手准备筹建专业、编写教材,并在今年下半年就招收相应的学生。因为第一段工程离学校非常近,学生在你们学校学习书本知识的同时,要到工地参加实习。争取经过两三年的培i,学生都能基本达到西方工程人员的水平,然后全部投入到最苦难的康庄至张家口段铁路的修建中去。这个设想你看怎么样,学弟?” 孙元起思付片刻,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有一个问题,师资问题你打算怎么解决?” “这不成为问题。我之前在修京津铁路、萍酸铁路的时候,认识不少优秀的工程师,到时候可以请他们过来授课。”看来詹天佑在来此之前,已经考虑得非常全面,“况且,我还听说学弟和耶劳大书院的关系非常密切,到时候你请他们派一此老师过来也行啊!” 前些日子,孙元起从西北回来,在一堆信件里面发现了耶鲁、MIT的回电。他们首先对孙元起坚决反对美国政府要求续约的立场表示理解和同情,并承诺利用学校的影响力,积极推动美国政府废除该条约:其次,则希望孙元起能继续按照计划赴美,通过与美国政府面对面的交涉,来达到废约的目的。 孙元起自然能感受到他们的拳拳盛意,在申明自己立场、寄送相应的工作计划同时,把经世大学招收外国留学生的情况告诉他们,希望他们在废除条约之前,能够通过派遣留学生的方式,保持顺畅的学术交流。只是不知道自己此举,会不会影响到双方长达三四年的友好合作。 至于詹天佑所说“请耶鲁大学派遣老师过来。的事情,恐怕还要看耶鲁校方随后的反应,才能知道究竟可行不可行! 詹大牛又和孙元起仔细商量了一此合作中的细节问题,婉拒了留饭的邀请,拿着半包雨前龙井,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第一零七章我未成名君未嫁 一零七、我未成名君未嫁 送走詹天佑,已经是近中午时分。因为要举办毕业坐的散伙饭,孙元起在办公室稍微收拾一下,便来到学校的食堂。 还没走到食堂门口,孙元起就看见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张元济等几个老师则做在树阴下乘凉,见到孙元起,便起身招呼大家:“百熙校长来了。”。 “抱歉,抱歉,我来迟了,劳大家久等!”。孙元起朝在场诸人拱拱手。 罗振玉摇着折扇:“不是你来迟了,而是我们这些莱餐来得太早。…” 寒瞎一阵子,见大家都已聚齐,师生五十余人便互相谦让着步入食堂。 食堂大厅里早已摆好五六张桌子,桌上布满各色冷菜果碟,酒盏碗筷排列整齐。看来张元济和食堂为此准备良久,不说菜品荤素搭配、南北兼顾,连座位上都枯好姓名纸签,这样一来,大家就不用太多客套,按名落座便是,省却无数麻烦。 俗话说:无酒不成席。今日这顿散伙饭断然少不了此等杯中之物。等大家各自斟完酒,作为副校长、校务委员会主任,张元济起身致祝酒辞:“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中午好! “今天,我们在此欢聚一堂,既是庆祝同学们四年学习结束,学业有成:也是欢送同学们奔赴四方,为国家民族的强盛而奋斗。 “在这里,我要代表学校,赠送给同学两句诗:入学初识门庭,毕业非同学成。涉世或始今日,立身却在生平。 “最后,为学校的万世不衰,为老师的身体健康,为同学们的似锦前程,请大家满饮此杯!”。 “干杯!”。 “饮胜!”。 在喧闹声中,大家各尽杯中酒然后开始宴席。 孙元起早在数年前已经下定决心戒酒,可在今天这个场合,是无论如何都要喝一点的。 可一旦开了头,那后面就刹不住了。张元济、罗振玉逗酒,都是同事,还是自己并辈,不能不喝吧?每个系的学生过来敬酒,相处四年,情深意重不能不喝吧? 这醇厚绵香的二锅头,在贪杯的酒客看来,实在是无尚良品。可对畏酒如虎的孙元起来说,只觉得一道火线自嘴里顺喉而下,然后在肠胃里翻江倒海、折腾不休。八月天本来就热再加上烈酒,一来二去,就觉得有些迷糊了。 孙元起喝得有点多,那些学生也喝得不少,况且他们多数都是未经酒场的愣头青,上来便一阵猛灌,结果菜还没上齐,就倒下了好几个)。剩下的也多少都有些酒意,各人或端着酒杯四下找熟人捉对厮杀,或搂着好友说些平日难得吐露的心里话。 怕在学生面前失态孙元起和同桌的几位老师告了个罪,便端着一盏浓茶,走到门外散散酒劲。 茶还没喝完,就见左功先端着两个酒杯走出食堂,抬眼看见自己坐在树阴下的长椅上,便晃晃寻了过来。看这零乱的脚步,就知道他一准儿没少喝。果然,离了四五步远,就能闻见他浑身扑鼻的酒气。 “执中你喝了不少吧?”。孙元起关心地问了一句。 左功先吐字都有些含混:“呵呵,孙、孙先生我、我还行,没太喝多少。…” 孙元起心里暗笑:就你这样,还没喝太多少?看来果然如别人所说,没喝醉的都说自己醉了,喝醉酒的反而说自己没醉。 还没来及说话左功先把他手中的酒杯递了一个过来,看孙元起接下,轻轻一碰杯:“感、感谢先生这些年的栽、栽培,学生终、终生不忘!谨、谨以杯中酒祝先、先生生活静好,万世顺、顺心。”。 看他说话磕磕绊绊的样子孙元起知道他现在这样完全是强撑,再下去一杯酒,保准得醉翻在地。当下连忙拦住他酒杯:“喝酒倒不急!我们师生分别在即,以后不如何时才能再见面,不如乘此机会,说说你未来的打算吧。…” 前一阵子,孙元起已经知道左功先、李国秉几个人要到上海工作,故而由此一问。说话间,孙元起夺过他手中酒杯,搁在地上,拉着他在长椅上坐下。 “未来的、打算?…”疼功先迟疑地重复一句。 孙元起点点头:“是啊,你未来打算做什么呀?是继续研究物理呢,还是准备做些别的?”。 不知是天热,还是酒劲上涌,左功先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条条挣起。忽然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将面前地上的酒盏抄起来,不假思索就往嘴里倒。喝完一抹嘴,然后转过脸直勾勾地盯着孙元起,说话也不磕绊了:“先生,学生想拜托您一件事,成不?”。 “说吧!”。孙元起也有些纳闷,平时挺豪爽的左功先今天怎么还要靠酒来壮胆啊? 左功先喘了几口粗气,才把心一横:“学生想请你做一回冰人!”。“冰人?…”孙元起虽然来了清朝这么久,多少还是有些隔阂,比如眼下便不晓得“冰人…”就是媒人的意思,于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嗯!”。左功先重重地点点头,“我、我欢喜赵景惠……”或许是心虚胆怯,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几至不可闻。 近在咫尺的孙元起倒听得清楚,总算猜懂了大致意思,估计是左功先暗恋赵景惠,希望自己去做媒。屈指算来,赵景惠周岁已经十*了,在清朝固然是“剩女”。、老姑娘,便是放在二十一世纪,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而且左功先这个学生,孙元起认识了四五年,确实是个非常不错的小伙子,两人很衬。当下便点点头:“要我做冰人自然是没问题,关键要看你们两个、还有各自家长同意不同意了。”。 左功先闻言笑容满面,一声“谢谢先生”。还没说完,便如烂泥似的醉倒在长椅上,人事不省。 孙元起见状哭笑不得,也闹不清这酒后乱性,还是酒后吐真言。只好请几位学生先把他抬回宿舍好生照料,等醒了再让他到校长室找自己。 等到黄昏掌灯时分醒酒之后还有些迷糊的左功先,才一步一步挪到校长室。看着孙元起满脸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羞赧得头都抬不起来,局促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孙元起知道,在清末虽然民风已经逐渐开化,可婚姻还是得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少之又少。正如《孟所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像左功先这种,已经是够前卫的了。 当下也不再取笑,请他在椅子上坐下又沏了杯热茶递过去。等他稍稍镇定,孙元起才隔着茶几正色问道:“西方大诗人歌德说过,“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1。青年男子喜欢上一位女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今天中午,你请我做媒人的事,我想知道是你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 左功先抬起头,又迅速低了下去,嗫嚅道:“我早就想说了只是不敢说……” 看来,他中午所言,真真是“酒壮怂人胆”…… “在此之前,我首先要说清楚,老赵一家可是清白人家,前几年山东遭灾,才逃难来北京。正好我那时候没结婚,很多事情不会做,便请他们来帮忙。直到现在我依然承他们的情。”。虽说在雍正年间,已经明令废除贱民等级但社会上对于卖身为奴的人家还是非常歧视,娶妇嫁女都有障碍,所以孙元起要点明这些。 说罢,孙元起又问道:“那这事你家父母会同意么?”。 “父母亲早就催着我结婚,他们会同意的!…”说着左功先抬起头,“我是真心欢喜她,真的,即便父母不同意我、我也……” 说着说着,自己有些底气不足。 孙元起心里大致有了数便道:“现在只是你喜欢景惠,景惠和她家会怎么样,我还不太清楚。我须先去询问下,才能给你回复。你看如何?”。 左功先点点头:“谢谢先生。”。 吃完晚饭后,孙元起趁着月色权当散步,一路走出经世大学,来到校外赵家的小四合院。赵家五口人刚吃完饭,正坐在院子里乘凉吃西瓜,见到孙元起叩门,一家人顿时丢了手里的物事,跑到门口迎接。老赵以为有什么事情,连声问道:“老爷,有什么要紧事吩咐么?”。 孙元起笑道:“中午多喝了点酒,晚上还有些酒意,便趁着月色出来走走,结果就来到了这里。叨扰之处,还请不要见怪啊!”。 老赵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难得老爷有空出来走走!能来俺老赵家,是俺家祖坟上冒青烟呢,要说别的,就是俺不知好歹咯!以前在山东老家,就是县里当差的衙役到村上,也不会去俺家坐坐。谁曾想,如今比知府大老爷官都大的也能来,这不是祖坟上冒青烟么?来来来,快屋里请!”。 一边把孙元起往院子里让,一边还吆喝:“景惠,赶紧把院子里的竹椅抹干净!景范,还不去打水把院子里泼泼,好让老爷乘凉!景行,你杵在那里干啥?去挑最好的西瓜,用井水镇了,切与老爷解酒!”。 家里的两儿一女,顿时被老赵使唤得团团转。 第一零八章星河好夜闻清佩 一阵忙乱后,孙元起在庭院中坐定。看老找一家四五口人反而站着,连忙招呼道:“老赵,你们也坐啊!呵呵,是不是我喧宾夺主,抢了你们的位子?你们要是这么站着,我以后可不敢来啦。”。老赵一家这才落座,言语之间还颇有些拘谨。孙元起就随意和他们聊起了校工们的工作生活,从工资够不够用,到工作忙不忙,从谁家去年盖了新房,到谁家今年结婚生子。说话间,赵景惠端来一盘刚切好的西瓜。老赵介绍道:“老爷,这可是庞各庄沙土地的西瓜,又沙又甜又脆,最是解酒,您尝尝,看怎么样?”。孙元起从盘中拈起一块,咬了小半口,连声赞道:“老赵,你挑的瓜真是没说的。好吃!好吃!”。老赵大喜:“既然合口,老爷定要多吃几块!景惠,把盘子放老爷边上吧。”。“你们也吃啊!我这不成吃独食了么?”。孙元起道。老赵摆摆手:“好教老爷知道,你来之前,俺们家都已吃过一个。”这时,孙元起若作无意地问身边放盘子的赵景惠道:“景惠,打算啥时候结婚?”。月光有些朦胧,看不清景惠的脸色,不过从放盘子的动静,可以想知她一定满脸羞赧。老赵家的在一旁答话道:“连婆家都没有,怎么结婚?”。景惠蚊子似的说道:“我不嫁人,我要伺候太太一辈子。”。“姑娘家家的,净说傻话!”。孙元起笑叱道,“以前,是薇拉有孩子、又不会说汉语,故劳烦你照应一下。如今薇拉啥事干不了,要你帮忙?别说傻话。”。老赵家的接口道:“是啊,说着讲着,景惠也到了这今年纪了。女大不中留1留来留去留成愁啊。孙元起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笑道:“以前景惠还小,又要上学,结婚嫁人是有些早了。如今正值妙龄,跟着满乐道先生学医倒也不急,正好谈婚论嫁。”。老赵、老赵家的齐声道:“这个,我们听老爷的!”。孙元起道:“如今我这里倒有个想法,你们听听,看合适不?”。景惠到底是女孩子,脸皮薄,听到这里,转身就要进屋。孙元起连声道:“景惠,你别走,你也留下听听!毕竟是你的终生大事,还是听听自我决断为好。…”景惠已经走了几步,听到之后,便住下脚步,只是不转过身来。孙元起知道她在听,便接着说下去:“首先说明,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你们但得感觉有哪一点委屈不合适,定要和我如实说,毕竟是景惠一辈子的大事呢。…”老赵两口一齐点头:“俺们晓得!”。孙元起道:“咱们大学有个学生,觉得景惠不错”。景惠听到此处,扭身进了屋。“欢,景惠!”。孙元起有些尴尬。老赵家的笑道:“大姑娘家脸皮薄,老爷不用去管她。再说,这娶妇嫁女,还不都是父母拿的主意?您尽管说,等夜里俺仔细说与她听!”。孙元起便当着老赵两口,还有景行、景范兄弟二人的面,把左功先的大致情况介绍了一下。老赵听罢,有些疑惑:“听老爷说了这个学生家境挺好的,怎么会看上俺家景惠啊?”。孙元起心里也没有什么底儿1只好笑道:“我今天来,只是想看看你们的意思,如果有这个意向,我们才好接着往下谈。又说了一会儿的话,看看已经快夜里九、十点钟1孙元起起身告辞。老赵正要让景行把孙先生往前送送,这时候景惠从屋里提溜着一盏灯笼走了出来,对老赵说道:“爹,我来送送先生吧!”。孙元起估计景惠可能有话和自己说,便应声接道:“那就让景惠送送吧!”。师生二人走出院子近百米,各自默默无言。孙元起便接着刚才的话1继续说道:“景惠,我那个学生性格非常淳厚,长相属之妻,学习好,家世也很不错,应该是良配的。”。“照先生这么说来,我这个丫鬟如何配得上人家少爷?”。没了旁人,赵景惠显露出山东女孩子的泼辣一面,再也没有了刚才在家时的唯唯诺诺。孙元起停下脚步,正色说道:“景惠,以后可别这么乱说!你也知道,从一开始,便是我请你们来帮忙,老赵那就是我老大哥,你和景行、景范都是我的学生。我们都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什么时候变成主人奴仆啦?以后赶紧别提“丫鬟,这个词,省得别人误会!”。“那还不是先生疼爱我们!”。赵景惠展颜轻笑,一张俏脸在灯光下显得万分旋旎,眉眼之间尽是春意,看得孙元起都有些呆了。见自己有此失态,孙元起连忙装作咳嗽几声,抬步继续往前走。赵景惠快步跟上,与孙元起并肩而行,山中凉风不时吹来,拂动赵景惠的长发四下飘逸,好几回都扑到了孙元起的脸上,那种少女的发香顿时洋溢在鼻翼周围,久久不散。孙元起稍稍避开,又问道:“景惠,你觉得如何?要不你见见他,看看到底怎么样?”。“我觉得,人家那么好,我配不上人家!”。赵景惠还是那句话。孙元起分辩道:“我们景惠年青貌美,学习也好,是经世大学公认的校花,如何配不上人家?你要是答应了,是那小子九世为善修来的福报!”。景惠停下脚步,将灯笼举到自己面前,笑着问道:“先生,我长得好看么?”。因为刚才的失态,孙元起颇为心虚,只看子一眼,便点点头说道:“嗯,好看,非常好看!”。“既然好看,那你怎么不要人家?”。景惠笑意盈盈地问道。“……”一句话让孙元起目瞪口呆。看着孙元起的傻样,小妮子把灯笼往孙元起手中一塞:“既然是先生这么热情地做媒,我哪能不同意呢?”。说罢,头也不回,顺看来时的路跑远了。孙元起伫立了好一阵子,才提着灯笼慢慢踱回家里。得到赵景惠一家上下的首肯,第二天大早上孙元起便请人叫来左功先。看左功先已经彻底清醒,孙元起再一次问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况且这也是我孙某第一次给人做媒,自然要谨慎些,免得以后闹出笑话。我且问你,昨天的事儿,经过这一夜考虑,究竟当不当真?”。“自然当真!…”虽然左功先表情非常羞涩,不过语气却是斩钉截铁,这让孙元起舒了一口气:“我问了一下赵家的人,他们也没什么意见。现在关键是你父母,你看看,是你写封信回去问问,还是请他们北上,来学校面晤一回?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写信的事儿我可以代劳。”。左功先抿着嘴想了片刻:“先生,能不能请您写封信给我父母,介绍一下情况?学生想拿着您的信回去,请他们二老北上。”。孙元起自然无所不允。当下便按左功先的意思,写了一封信,交与他带回家中。 一阵忙乱后,孙元起在庭院中坐定。看老找一家四五口人反而站着,连忙招呼道:“老赵,你们也坐啊!呵呵,是不是我喧宾夺主,抢了你们的位子?你们要是这么站着,我以后可不敢来啦。”。 老赵一家这才落座,言语之间还颇有些拘谨。孙元起就随意和他们聊起了校工们的工作生活,从工资够不够用,到工作忙不忙,从谁家去年盖了新房,到谁家今年结婚生子。 说话间,赵景惠端来一盘刚切好的西瓜。老赵介绍道:“老爷,这可是庞各庄沙土地的西瓜,又沙又甜又脆,最是解酒,您尝尝,看怎么样?”。 孙元起从盘中拈起一块,咬了小半口,连声赞道:“老赵,你挑的瓜真是没说的。好吃!好吃!”。 老赵大喜:“既然合口,老爷定要多吃几块!景惠,把盘子放老爷边上吧。”。“你们也吃啊!我这不成吃独食了么?”。孙元起道。 老赵摆摆手:“好教老爷知道,你来之前,俺们家都已吃过一个。”这时,孙元起若作无意地问身边放盘子的赵景惠道:“景惠,打算啥时候结婚?”。月光有些朦胧,看不清景惠的脸色,不过从放盘子的动静,可以想知她一定满脸羞赧。老赵家的在一旁答话道:“连婆家都没有,怎么结婚?”。 景惠蚊子似的说道:“我不嫁人,我要伺候太太一辈子。”。 “姑娘家家的,净说傻话!”。孙元起笑叱道,“以前,是薇拉有孩子、又不会说汉语,故劳烦你照应一下。如今薇拉啥事干不了,要你帮忙?别说傻话。”。 老赵家的接口道:“是啊,说着讲着,景惠也到了这今年纪了。女大不中留1留来留去留成愁啊。 孙元起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笑道:“以前景惠还小,又要上学,结婚嫁人是有些早了。如今正值妙龄,跟着满乐道先生学医倒也不急,正好谈婚论嫁。”。 老赵、老赵家的齐声道:“这个,我们听老爷的!”。 孙元起道:“如今我这里倒有个想法,你们听听,看合适不?”。 景惠到底是女孩子,脸皮薄,听到这里,转身就要进屋。 孙元起连声道:“景惠,你别走,你也留下听听!毕竟是你的终生大事,还是听听自我决断为好。…” 景惠已经走了几步,听到之后,便住下脚步,只是不转过身来。 孙元起知道她在听,便接着说下去:“首先说明,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你们但得感觉有哪一点委屈不合适,定要和我如实说,毕竟是景惠一辈子的大事呢。…” 老赵两口一齐点头:“俺们晓得!”。 孙元起道:“咱们大学有个学生,觉得景惠不错”。 景惠听到此处,扭身进了屋。 “欢,景惠!”。孙元起有些尴尬。 老赵家的笑道:“大姑娘家脸皮薄,老爷不用去管她。再说,这娶妇嫁女,还不都是父母拿的主意?您尽管说,等夜里俺仔细说与她听!”。 孙元起便当着老赵两口,还有景行、景范兄弟二人的面,把左功先的大致情况介绍了一下。 老赵听罢,有些疑惑:“听老爷说了这个学生家境挺好的,怎么会看上俺家景惠啊?”。 孙元起心里也没有什么底儿1只好笑道:“我今天来,只是想看看你们的意思,如果有这个意向,我们才好接着往下谈。 又说了一会儿的话,看看已经快夜里九、十点钟1孙元起起身告辞。 老赵正要让景行把孙先生往前送送,这时候景惠从屋里提溜着一盏灯笼走了出来,对老赵说道:“爹,我来送送先生吧!”。孙元起估计景惠可能有话和自己说,便应声接道:“那就让景惠送送吧!”。 师生二人走出院子近百米,各自默默无言。孙元起便接着刚才的话1继续说道:“景惠,我那个学生性格非常淳厚,长相属之妻,学习好,家世也很不错,应该是良配的。”。 “照先生这么说来,我这个丫鬟如何配得上人家少爷?”。没了旁人,赵景惠显露出山东女孩子的泼辣一面,再也没有了刚才在家时的唯唯诺诺。 孙元起停下脚步,正色说道:“景惠,以后可别这么乱说!你也知道,从一开始,便是我请你们来帮忙,老赵那就是我老大哥,你和景行、景范都是我的学生。我们都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什么时候变成主人奴仆啦?以后赶紧别提“丫鬟,这个词,省得别人误会!”。 “那还不是先生疼爱我们!”。赵景惠展颜轻笑,一张俏脸在灯光下显得万分旋旎,眉眼之间尽是春意,看得孙元起都有些呆了。 见自己有此失态,孙元起连忙装作咳嗽几声,抬步继续往前走。 赵景惠快步跟上,与孙元起并肩而行,山中凉风不时吹来,拂动赵景惠的长发四下飘逸,好几回都扑到了孙元起的脸上,那种少女的发香顿时洋溢在鼻翼周围,久久不散。 孙元起稍稍避开,又问道:“景惠,你觉得如何?要不你见见他,看看到底怎么样?”。 “我觉得,人家那么好,我配不上人家!”。赵景惠还是那句话。 孙元起分辩道:“我们景惠年青貌美,学习也好,是经世大学公认的校花,如何配不上人家?你要是答应了,是那小子九世为善修来的福报!”。 景惠停下脚步,将灯笼举到自己面前,笑着问道:“先生,我长得好看么?” 因为刚才的失态,孙元起颇为心虚,只看子一眼,便点点头说道:“嗯,好看,非常好看!”。 “既然好看,那你怎么不要人家?”。景惠笑意盈盈地问道。 “……”一句话让孙元起目瞪口呆。 看着孙元起的傻样,小妮子把灯笼往孙元起手中一塞:“既然是先生这么热情地做媒,我哪能不同意呢?”。 说罢,头也不回,顺看来时的路跑远了。 孙元起伫立了好一阵子,才提着灯笼慢慢踱回家里。 得到赵景惠一家上下的首肯,第二天大早上孙元起便请人叫来左功先。 看左功先已经彻底清醒,孙元起再一次问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况且这也是我孙某第一次给人做媒,自然要谨慎些,免得以后闹出笑话。我且问你,昨天的事儿,经过这一夜考虑,究竟当不当真?”。 “自然当真!…” 虽然左功先表情非常羞涩,不过语气却是斩钉截铁,这让孙元起舒了一口气:“我问了一下赵家的人,他们也没什么意见。现在关键是你父母,你看看,是你写封信回去问问,还是请他们北上,来学校面晤一回?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写信的事儿我可以代劳。”。 左功先抿着嘴想了片刻:“先生,能不能请您写封信给我父母,介绍一下情况?学生想拿着您的信回去,请他们二老北上。”。 孙元起自然无所不允。当下便按左功先的意思,写了一封信,交与他带回家中。 第一零九章坐久不须轻矍铄 左功先拿着这信,从北京到上海,再折返回来,没有两三周的时间,是断断不可能有回音的。趁着这时间,孙元起和张元济、罗振玉一起,仔细研讨詹天佑提出的共建铁路交通系建议,发觉并无不妥之处。三人大致敲定初步方案后,自有张元济去和詹天佑协商具体细节。 年初的时候,张元济先是劝蔡元培参与经世大学附属学校的建设管理,成功使得蔡大牛弃暗投明:接着参与徐氏铬经铸史斋藏书的价格谈判,成功使得达成双方都满意的价格。如果一次成功是侥幸,那么连续两次成功就是必然了。所以一事不烦二主,这谈判的事儿非张元济莫属。 现在是假期,学生多数都回家了,罗振玉没有多少事情,学校里建设方面的事儿就暂时归他。 至于孙元起,除了日常编译教材,还要指导学生撰写修改西北考察报告。既然是奉旨去西北一趟,回来之后总要给上峰一个交代吧? 就这样,折腾了一周,拿着几份写好的报告,到城里找老大人询问如何把这些东西给递上去。 老大人倒是在家,不过因为年老体衰,加上天热,没有什么精神。见孙元起来,勉强出迎。 听了孙元起的汇报,老大人点点头:“你这回来,自然要上折子销假:如果有什么东西要奏陈,可以再写一个折子,把那些东西作为附件,一同递上去。”。 孙元起点点头。 老大人又叮嘱道:“你的字丑,记着找人誊抄一遍,省得惹出麻烦。”。 孙元起见老大人精力不济,便不想多打扰。正准备告辞,老大人喝了口浓茶提神,接着说道:“你任侍讲学士以来,还没有去过院里吧?等销假之后,你隔着十天半个月的1记得去上一回,便是喝茶看书也行,总不能不去。还有,你一直以来还没有拜访王中堂和荣尚书吧?记得这几天就要去登门拜访!”。 孙元起有些困惑:老大人说的这都是谁啊? 老大人似乎知道孙元起是个小白,随后就解释道:“我大清因袭明制,设立翰林院。不过又略有改动,即置学院学士两人,满、汉各一人。学院学士虽然平日不干院事,但毕竟是侍读学士以下诸官的名义长官1你能不去拜访么? “王中堂是汉学院学士,素来主张洋务,与老夫也有些交情,对你应该并无恶感,所以母庸多虑。只是满学院学士荣尚书那里”恐怕有些麻烦。说来荣尚书为人也是稳健随和,不过前年他任管学大臣时,和张锋秋共同管理京师大学堂事务。他持躬谨慎,与锐意进取的张休秋不免有此粗龌。而你当时正好在张锋秋手下做事,恐怕不免会遭受池鱼之殃。你这会去见他,不知道他会如何待你了。 孙元起哪里想到还有这一档子事?心里说,你不待见我,我还懒得去见你。当下便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去见那个荣尚书了吧!”。 “昏话!”。老大人顿时在太师椅上坐直身子,“他便是要万般刁难于你,你得去见他!”。 “是、是、是!”。见老大人发火,孙元起连忙应承。 老大人这才斜靠在椅背上:“王湘绮不是还在你们学校么?至于如舟应付荣尚书,你去问他吧,他是行家里手。”。说完,朝孙元起微微挥手。 孙元起起身告退后,赶回经世大学,先请陈衍到家中,请他草拟销假和奏陈考察报告的折子。 这陈衍乃是清末民初著名诗人,光绪八年中举,时年二十九岁。所以这等奏折对于他来说,实在不费吹灰之力,完到擒来,分分钟便写好两份花团锦簇的奏折。 把这两份折子,随同考察报告递到军机处,这事儿就算完结。紧接着就要拜访学院学士,既然老大人都觉得有此麻烦,需要找王阉运老先生问计,由不得孙元起不谨慎。 一方面让老郑备齐八色礼品,一方面自己专程到半山居拜偈这位声名赫赫的湘绮老人。 山中清凉宜人,加上确实比老大人年青几岁1湘绮老人倒是精神非常爽朗,见孙元起来1柱着拐杖亲自出来开门。 寒暄过后,便发觉王阉运身边少了形影不离的齐白石,孙元起有些惊讶:“壬老,怎么不见白石兄啊?”。 王阉运,字壬秋,又字壬父,所以同时代的后辈通常尊称他为“王壬老…”。比如《大鹤山人词话:“囊见陈伯韬斋头有王壬老读是词校字,改“了,字为“与”伯韬极倾倒,余笑谓此正是湘绮不解词格之证,即以音调言,亦哑凤也。”。再如《世载堂杂忆》中记载黄侃的话:“王壬老善匿其所长,如拳棒教师,留下最后一手。”。故而孙元起也学着别人的称呼来说。 闻言,王阉运道:“白石趁着暑假,去挂林一游,说是要见见甲天下的山水。老夫年迈,虽有雅兴逸致,奈何无此脚力,只好在附近爬爬山咯。”。 孙元起说:“白石兄画技冠绝一时,此去挂林,少不得泼墨挥毫。等他回来,看他的画稿,也算是纸上遨游嘛!”。 王阉运哈哈大笑:“白石平时喜欢自称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依老夫的看法,倒应该是画第一,印第二,字第三,诗第四。不意百熙居然和老夫心有戚戚焉!”。 又说笑了一回,孙元起这才说明来意。 王刚运捋须沉吟道:“先去看王中堂也是对的,毕竟他是大学士,荣庆再挑理儿,也说不出别的话。而且这位王中堂人森“油浸批把核子”“琉璃球”你去了不失礼数,自然不会与你为难。”。 说起王文韶,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不过在清末却是赫赫有名。当时人是这样称赞他的:“凡是李鸿章做过的官,他都做过:李鸿章没做到的事,他却做到了。”。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关键,就是他非常圆滑,上头说东他也说东,上头说西他也说西。每逢见慈禧太后和同僚,无非“”。、“瞧瞧瞧…”。所以得了“油浸批把核子”。、“玻璃球”。的外号。 批把大家都吃过,知道里面的核儿是特别滑溜的。这滑溜的批把核子再用油浸泡过,那油滑就更不用说了!琉璃球,清末又叫“琉璃蛋”。,其实就是我们小时候玩的玻璃弹子,也是顶滑溜的东西。用这两样东西来形容一个人,那个人的圆滑可以想知。 孙元起点点头,表示明白。 王阉运接着往下说:“只是这荣尚书,便麻烦了!”。 第一一零章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一零、柳暗花明又一村 见王阖运和老大人一样,都说见荣庆有些麻烦,孙元起有些不解:壬老,我与荣尚书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哦,不错,因为我曾为张大人草拟过学堂章程,与他意见相左,是有些矛盾。不过这点事并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人家荣尚书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至于见面就给我难堪吧?再说,他一个堂堂的户部尚书,何苦与我这等小芝麻粒儿为难呢? 王阖运微微摇头:侍讲学士可不是小芝麻粒儿!“旋即又道:百熙,你把事情想得忒简单了。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情爱,却有无缘无故的仇恨。只要有个由头,这个仇恨便会越来越大,乃至不死不休。那宋朝的丁谓,原是寇准的下属,后来官至参知政事,对寇准最来崇敬。只因一次吃饭,丁谓见寇准胡须上不小心沾染上菜汤,便主动给他擦拭。寇准笑着说道:‘参政是国家重臣,哪能随便给官长擦胡子么?就这一句话,惹恼了丁谓。等丁谓拜相后,便一再排挤寇准,凡和寇准关系好的官员全部贬谪出京,最后连寇准也被贬到雷州当司户参军。你说,他们这才多大的仇隙啊? 孙元起心想:看来权势大了之后,心眼反而小了,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过锗都能引来暴风骤雨般的打击,任何一个闪光点都能获得封官进爵的赏赐。究竟是权势放大了人的喜怒哀乐,还是权势扭曲了人的价值观? 王阖运见孙元起不说话,又道:除了你曾在张野秋手下做事,与他政见不合之外,恐怕他对你还有许多成见吧!“哦?孙元起可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这位荣尚书。 王阖运伸出枯瘦的手掌,先弯曲下大拇指:首先,荣尚书是蒹古正黄旗人,而你是南直隶汉人,这就是一个成见。 在顺治、康熙、雍正年间,满蒹旗人代有英杰。在底定中原、剿灭流寇、平定三藩、征准格尔中立下赫赫战功,自然便对舞文弄墨的南方汉人看不起。那时候,旗汉之间已经畛域分明了。 随着康乾盛世的到来,那些娴习骑射的旗人逐渐沉迷于安逸,对舞刀弄棒没了兴趣,对于子曰诗云更看不上眼,一来二去,便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嘉庆、道光年间,凡有战事,出征必以旗人领军而多是汉将立功。而赏赐时又重旗人而轻汉人,所以汉人又渐渐看不起昏聩的旗人,旗汉畛域更趋明显。 咸丰、同治以来,内则平定发、捻、回诸乱,外则御侮英、法、曰诸夷。历数立功的良将名臣,如林文忠公则徐、胡文忠公林翼、曾文正公国藩、左文襄公宗棠、李文忠公鸿章等,无一不是汉人:而昏圌庸愤事的乱臣如楼彰阿、琦善等辈,无一不非旗人。 按照当时那种情势。朝廷应该顺应潮流,破除旗汉之限,化天下为一家,如果这样,则大清洗刷旧习、重振颓势,中兴可成。谁成想汉人立功在外,宫里头为了制衡和制约,反而在朝中大肆提拔满蒹旗人。如此一来,旗、汉之间已经如同水火。你说,作为蒹八旗的荣尚书会破除疆域。对你没有成见么? 孙元起这才意识到,为什么孙中山的纲领里面会有“驱除鞑虏一条,原来这是广大汉圌族知识分子期待已久的政治诉求! 接着,王阖运又弯下了食指:其次,荣尚的,而你是学西学的,这也是一个成见。 中学从小背诵四书五经,写八股文,学试帖诗。言必称孔孟,行必法圣贤。在他们看来,西学无非奇技淫巧,与修齐治平的宏大理想来比,都是细枝末节、等而下之的。 而学西学的,心里又何尝不会嘲笑他们那些的迂腐不通事理呢?你将心比心。就能知道他会不会对你有成见了!“孙元起心里暗暗点头:不错,我是看不起那些迂腐的读书人。可,我不会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啊!王阖运又弯下了中指:第三,荣尚书是料班正途出身的进士。而你是特赐的进士,这也是一个成见虽然国朝对于满蒹旗人参加料举较为宽松。中试比例十倍于汉人,但终究是料举正途,艰辛磨难亦复不少。幼时寒窗苦读,从县试、府试到院试,从院试到乡试,从乡试再到会试,再从会试到殿试,数十年努力终于考圌中进士。 而你不过是邀天之幸,蒹宫中一时欢喜,便获得了赐进士出身。连老夫这种行将就木、心如死灰之人都有些嫉妒,何况别人!你说,他会对你有成见么? 王阖运平生自视甚高,在科举道路上却是非常蹉跎,只获得举人的功名,故而有此一说。孙元起点点头:这好比当年高考,自己辛辛苦苦、拼死拼活考上985高校,而同专业的某同学成绩一塌糊涂,是托着关系进来的,自己最初见面时是不怎么待见他。将心比心,这个成见可以有。王阖运随即弯下了无名指:第四,荣尚书也曾任过翰林院侍讲学士,你现在也出任此职。 不过,荣尚书是光绪九年会试中式,当时年仅二十四岁,端的是少年得意。三年后中进士,通过考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再过三年,考试优等,散馆后授为翰林院编修,这时候他与你一般年纪。虽然如此,已经够他骄傲的了,因为我大清的惯例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他三十岁任编修,加上又是旗人,黑头公是指日可待。不想之后仕途艰涩,等他熬到侍讲学士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不惑之年了! 而你这个洋进士、野翰林,居然在不惑之年,便已经是侍讲学士。你让荣尚书心里如何平衡?能不对你有成见么? 这好比985高校学生凭自己真本事考上公务员,在基层辛苦奋斗二圌十圌年,爬上副处。而同办公室的小青年,是三流民办高校毕业,靠关系进入公务员队伍,入职之后便参加中央党校培训,出来就是副处。你说这样两人见面,能不擦出火花么? 王阖运又曲下最后的小拇指:加上你们之间本来就有成见,这五个叠加在一块儿,你说,你去见这荣尚书是不是有麻烦? 那,我能不能不去见他?孙元起又想当缩头乌龟。 王阖运和老大人一样,很坚决地不同意孙元起的想法:不可!绝对不可!荣尚书在任管学大臣时便简在帝心,很快转任礼部尚书,兼在军机处学习。在去年是否立宪的争议中,又遵循皇太后之意,认为立宪时机尚未完全成熟,需要从长计议,并奉S草拟懿旨。由此可见他深得圣宠。如今他是户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最近一两年间必定出任协办大学士。你能不去拜见? 而且他是咸丰九年59)生人,现在不过四十有七,只要不出纰漏,至少要留在中枢二圌十圌年。如果你因为此事开罪了他,以后掣肘之事必然层出不穷。真到那时,就悔之晚矣!“孙元起有些沮丧:那我该如何是好?自己送上门,让他羞辱一番?王阖运却拈着胡子劝解道:这事倒也不难解决!“哦?孙元起闻言眼前一亮,连忙拱手请教,壬老,还请您赐教!“王阖运也不谦让:荣尚书仕途蹭蹬,在光结二十五年(1899)任山东学政后才开始出现了转机,随后便青云直上。听说这里面的关键,就是他在此期间结识了当时的山东巡抚袁项城宫保,并受到袁宫保的赏识。通过袁宫保,荣尚书认识了更多的显贵要人,从而有了上援,开始了上进之路。“孙元起有些纳闷:怎么突然扯到袁大头了?难道要我去拜他的码头? 袁宫保现任直隶总督,衙门在保定,朝中有事,常常隔三差五地进圌京。王面运依然不急不慢地说道,如今荣尚书虽然显贵,却不忘旧恩,所以每次袁宫保进圌京,必然邀至家中小坐,热情款待。“孙元起似乎听出了一点意思来。 王阖运又道:据说袁宫保对于百熙校长也是青眼有加,R恨未能一见啊!“孙元起站起身,朝王阖运深深地鞠一躬:谢谢壬老点拔!“王阖运也站起身:百熙校长客气啦!对了,你新进官圌场,怕是对一些礼节,尤其是翰林院之间礼节还不是很懂吧?你且坐下,老夫和你稍微!“翰林院还有自己一套游戏规则?孙元起不免有些好奇。 王阖运说道:平时官圌场上使用的名刺拜帖,上边名字不过铜钱大小,这是惯例。 R有你们翰林院的官员有些特殊,是用大字名刺,姓名几乎要占满全幅纸。说着,从边上拿来一张拜帖,现场演示给孙元起看。 这个规则不懂,是要闹笑话的!说着,王阖运把写好的拜帖递给孙元起,当年李合肥中堂在翰林院的时候,便用这种大字翰林名刺去拜访美国公使。结果美国公使不懂咱中国的规矩,看到字大满纸,还以为是瞧不起自己,便给自己弄了一个更大字的名刺还给李合肥。李合肥见了也很生气,认为是欺负自己,结果用了一个五六尺长的名刺回敬了回去。一时传为笑谈。“孙元起暗自抹把汗如果你要是不说,我真的得闹笑话! 第一一一章、高谈正可挥麈毛 王阖运又叮嘱道:这拜帖平时出门经常使用,自己裁切书写,不免耗时费力。你可以写了样子,叫人拿到琉璃厂多印些,随身带着,最是方便!“孙元起心中已然打定主意:您老这字就写得不错,等会儿用这个作模板便好。王湘绮接着说下去:官圌场最讲究论资排辈,除了依据官职大小,还有考虑登科先后、几甲出身、入衙先后。在国朝初年,各处都兴此道,而吏部最重同寅前辈,即便后来做了尚书、入了军机,旧曰同僚见面,拜帖上还要用‘旧寅‘二字,否则就是失礼。 到了今时今日,朝中还有几个衙门最喜欢论前后辈之礼,除了内阁、礼部、都察院,就是你们翰林院了。只要是从这个衙门出去的,即便你飞黄腾达,做到三公九卿,见了比你早进翰林院的,也要恭敬地称呼别人为‘老前辈,根据自己的科次或称晚生’、或称学生‘。 以前就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大致发生在顺治乙未年55)吧。翰林院散馆后,安邱刘祚远出任吏部主事,当时官至户部侍郎的孙文定公(名廷铨,谥号文定)有事过门拜访,递上拜帖。这孙文定公在顺治庚寅年50)曾任翰林院提赞四译馆,依照规矩,拜帖上应该写旧谊孙廷铨拜,结果一时大意,忘了这茬儿,只写着‘孙廷铨拜‘。刘祚远见格式不对,便毫不客气地让人把拜帖退了回去。孙文定公没有一点脾气,还得向人道歉赔礼。“孙元起道:亏得壬老提醒,否则我真不知道其中还有这等窍要!那时候荣尚书怕是寻了这个由头,对我成见又加一条!“王阖运微微颌首:这王中堂咸丰壬子年52)中进士后,便分部学习,并未入翰林。虽然如今兼着翰林院掌院学士,你见他后,称‘中堂大人便可倘若见了荣尚书,你就要恭敬地称他老前辈了。 这点你可错不得!“ 在心中默默念上几遍。孙元起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孙元起以为这繁文缛节到此就该结束了,谁知道王阖运又拉着他,仔细讲解了去人家应该从哪一边台阶走、站在客厅哪一边给人行礼什么的,弄得孙元起哭笑不得。 回家之后,便把王阖运示范的拜帖交给老郑,让他去琉璃厂印上数百张。隔了两三日,老郑便取了回来。虽然不如今日做名片的立等可取,也算得上是高速高效。 孙元起打开外面厚实的毛边纸,就见到一大摞鲜红的名刺。有的印着孙元起拜,有的印着晚生孙元起拜。字倒是庄重丽、赏心悦目,透露出浓浓的金石味,可是这红纸怎么看怎么刺眼。刺去倒像结婚请柬! 这印得倒是非常好。可为什么用红纸印呢?用白色、浅茶色印的话,多素净啊! 孙元起翻着名片,随口说道。 老郑连忙介绍说:咱大清的官圌场上,除了国圌丧期间。名刺多数以红色为主。至于您,那是翰林院的官,平时更是必须用红色!“看来,清代宰相家的小厮,知道的官圌场常识都比自己丰富啊!算了,就这样吧!拜帖既然准备好,自然不能耽搁,瞅着袁大头回京的时候,孙元起先去拜访武英殿大学士王文韶。 今年五月份的时候,慈禧太后看王文韶当差多年。勖劳卓著,如今已经年逾七旬,每日召对起跪都有些艰难,便开去了他的军机大臣差使。此后,他便在家养病,很少出外走动。所以去拜访他倒不用特别挑日子。 到了门口,老郑轻车熟前递过银子和名刺。或许是银子发威,或许这王中堂确实和自己的叔祖父关系不错,片刻之后。家人就出来迎接孙元起。 孙元吩咐老郑将八色礼品抬进府内,自己随着家人来到正厅,只见一位矮小的老爷子手持纸扇站在厅中,见有人进来,忙抬头眺望。 在这一瞬间,孙元起大致看清了传说中油浸枇杷核子的长相:脸并不像想象中圆滑者的丰腮重颐。相反,非常瘦癯,加上一部花白的胡须,整个人像是位私塾先生。或许从军机大臣位置上退了下来。 手中失去圌操控天下的权柄,老人气色有些颓唐。尽管比叔祖大人年青三岁。看着倒比老大人更苍老些。 无论如何,人家七十多岁的年纪摆在那里,自己上前磕个头还可以接受。想着,便快步上前:晚生孙元起给王中堂请安!“琉璃球果然柔和婉转,对谁都是三分带笑。王中堂连忙过来扶住孙元起:呵呵,你就是寿州中堂的孙吧?老夫数年前便在廉子胡同见过你呢,当真是王谢子弟,果然风流潇洒、卓尔不凡!来来来,快请坐!“搀着孙元起的同时,还不忘吩咐上凉茶与孙元起解渴。 两人先套了一会儿交情,又说起翰林院的事儿。 王中堂道:人们常说,翰林院庶吉士是‘半路修行,而翰林官为玉堂仙’。百熙今蒹皇太后特简,—步登仙,此等荣幸古今无二,最是可喜可贺!“孙元起脸上带笑,心中却想:这老头是骂人呢吧? 王中堂犹自不觉:百熙到了翰林院,平时职事倒也清闲。如果无暇,不去也可,然而还是一月去上几回为佳。国朝设立翰林院以来,向来有大考制度。嘉庆、道光、咸丰年间,每隔四、五年就临时举行一次,考绩处于三等以下的,处分极为严厉,降职、罚俸都是轻的,甚者即行革职,比如嘉庆年间的侍读学士承恩泰。“如果选明清翰林官中最悲催人物的话,那么这位承恩泰同志一定能入前三名! 这位满族人,也不知是怎么混进翰林院的,而且还当上了侍读学士。 嘉庆十七年2),翰林院举行大考。按照规矩,满族翰林只考满语、骑射两项,承恩泰道:我热爱中国古典文学,这个满语、骑射,抱歉,我来不了!等让他去考诗词歌陚的时候,他又说:我是旗人,这个诗词歌陚,抱歉,我不会’? 这不就是童话故事里非鸟非兽的蝙蝠么? 最后逼于无奈,他自己要求只考翻译——满汉之间的翻译,考官答应了他的请求。 结果考试前几天,这位承恩泰同志又上了一道折子:我是非常希望参加考试,可是我去年秋天骑马的时候,摔下来伤了手臂,如今旧伤复发,写不了字。抱歉!实在不能参加考试!“当时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曹振钅庸忍无可忍,把这位承恩泰同志的伟大事迹上报给了嘉庆皇帝。皇帝对于这么惫懒的旗人也没辙,除了把这位无耻无能之至“的承恩泰逐出批本处、即行革职外,再无别的处罚。用皇帝自己的话说:此等不堪之辈,亦不值治罪!“虽然孙元起不知道承恩泰的事迹,但对于翰林官大考的事儿还是知道一点的。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孽海花》里就曾写到一班老翰林听说要大考,个个急得屁滚尿流,玻璃厂墨浆都涨了价了;民间也有翰林怕大考这样的传言。 话说翰林官一般都是从庶吉士中筛选的,而庶吉士又是从进士里面挑出来,优中选优,可谓飞机里面的战斗机,久经考场,如何单单怕这大考呢? 原来翰林院是比较清闲的机关,大家在里面都是聊聊天、、哦,那时候没网,和进了人大的老干部一样,那还有心思研究四书五经、诗词歌陚这等考试宝典!三五年过去,可怜那手是生了、眼是花了,哪里还上得了考场?正好比如刚进大学的学生,一年疯玩后再让他去参加高考,歇菜几乎是一定的! 况且,翰林院历来被认为是清要、清秘之处,来到这块地方好比登上瀛洲做了仙人。入翰林院的时候,自然人人都有一股子得意的劲儿。 可要是没通过大考,被灰溜溜的扫地出门,估计和被清华北大退学没两样,这一辈子也没脸面见人咯!这也是翰林官怕大考的原因之一吧。 孙元起忽然听闻有大考,也觉得菊圌花一紧:要是考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哥哥我不得交白卷嘛?这丢人可就丢大发啦! 王中堂话语一转:不过因为同治以来,天下纷扰,大考之制已经名存而实亡了。就说光绪元年以来这三十多年间,只有甲午年(1894) 举办过一次。便是京察大计,如今也多流于形式,走走过场罢了。翰林官向来由掌院学士出具评语,只要荣尚书没有意见,你定然是上考。所以,百熙毋庸多虑!“这老头一惊一乍的,到底是啥意思?回去得好好琢磨琢磨一下! 正思忖间,王中堂又调转话头:百熙,你在海外多年,你说说,这洋人有好的么? 这什么意思?孙元起只好小心翼翼地回答:恐怕和我国人一眼,有好有坏吧?王中堂一合手中的折扇:老夫觉得,这洋人没几个好东西! 第一一二章管乐有才真不忝 一一二、管乐有才真不忝 孙元起愣住了:老大人不是说这位王中堂“素来主张洋务“么?怎么这么排外? 王中堂把折扇丢在八仙桌上,愤愤地说道:“前几天,日斯巴尼亚国居然遣使来华,要求饰结新约。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两年在我东北和俄罗斯打仗的时候,我国朝野上下对他们襄助有多大么?真是鲜廉寡耻!负恩忘义!以怨报德!无耻之尤!“看到王中堂义愤填膺的样子,孙元起脑袋有些短路:这两年在东北和俄界斯开战的不是日本么? 当下,试探着问道:“中堂,日斯巴尼亚乃是欧洲的西班牙国,跟在东北打仗的日本,好像是两个国家吧?” 王文韶板起脸来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日本鬼子希望结成条约,唯恐我朝不答应而故意改个国名企图蒙混过关呢?即使按你说的那样,西班牙又称为日斯巴尼亚,可以一国两名,安知日本就不能一国两名!“这话雷得孙元起外焦里嫩,想笑又不敢笑,想辩解又不敢辩解,一时间差点没憋成内伤。 胡乱说了几句之后,孙元起连忙起身告辞。离开王宅,才开怀大笑了一阵子,笑罢又不免嗟叹:你说国家副首相都是这水平,还怎么指望内惩国贼、外争主权? 到了荣庆府邸附近,自有负责盯梢的校工前来报告:半个时辰前,荣尚书和袁宫保进了院子,一直没出来。孙元起看了看天,现在估计是上午十点半钟,估计他们十一点半、十二点吃饭,时间掐得非常好,这样自己进去呆上十多二十分钟出来,相信他们也不多留。 于是带着老郑到了荣府门前,不知是朝廷另有规定还是什么原因的,孙元起觉得荣府大门的奢华气派比孙、王两位中堂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带着门房看人都是仰着头。见来人是个不认识的年青陌生人门房懒得抬眼皮子。只有在塞了一大锋银子之后,才懒洋洋地起身接过名刺,进了院子前去汇报。 荣庆此次邀请袁世凯,除了联络感情之外,还有向他问计的意思。前文已经提到,去年荣庆曾提出立宪时机尚未完全成熟,需从长计议的主张,深得慈禧太后欢心。结果过完年没多久,先是直隶总督袁世凯、湖广总督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周馥联衔奏请于十二年后实行君主立宪制:两个月之后慈禧太后召见湖南巡抚端方,端方也奏请预备立宪。据说,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在戎戌变法时,端方曾积极参与其中,可他是旗人而且是旗人中难得的人才,所以慈禧并没有怎么严厉惩处他。此次见面,慈禧便戏谑地问道:“当年你们要求兴办的新政,现今都已经实行,你看还有什么遗漏没办的么?”言下之意,老佛爷我也是个开通民主的变法派,你们当年要是不闹腾,咱们何至于闹得这田地! 端方既然是人才,自然就有人才的脾气,当即回敬道:“尚未立宪。”意思是说您现在推行的办学堂、废科举、修铁路、建工厂等新政,不过都是细枝末节,关键的君主立宪你根本还没迈步呢! 慈禧并非我们后世想象的那样,天天听戏、游园、打太监,好吃、好喝、虐宫女,相反,她在处理繁忙政务的余暇,也经常阅读翻译的西方报纸、看一些外国的书籍,自然知道立宪就是走向民主。所以脸上刷地就变了颜色厉色责问道:“立宪对我大清有何好处?” 端方正色答道:“立宪可以使得皇上世袭罔替!“慈禧怒极反笑:“哀家今儿个总算长了见识,原来皇上也有世袭罔替的!“从魏晋时代开始中国的世袭制度一般分为“世袭罔替“和“普通世袭“两种。普通世袭,就是世袭次数有限,而且每承袭一次,承袭者只能承袭较被承袭者低一级的爵位。而世袭罔替,则是世袭次数无限并且承袭者承袭被承袭者的原有爵位。因此,各个朝代对于世袭罔替的爵位都不轻易授受。到了宋代,世袭罔替基本被取消。在明代,皇族封爵为世袭罔替。至于清代世袭同替的爵位主要是铁帽子王。 也就是说,“世袭罔替“一般说的是臣下:而作为上天之子的皇帝乃是天赐皇权,本来就是万世不移的,何来“世袭罔替“一说? 不过,居然连旗人都这么说,对慈禧太后触动还是非常大。如今孙医生在日本正闹风闹雨,国内也是典情汹汹,为了安抚民心,慈禧随后便派载泽、端方、戴鸿慈、尚其亨、李盛锋等五大臣出国考察宪政,准备政治改革。 派五大臣出洋考察不要紧,这可急坏了一旁看热闹的荣庆:太后这是什么意思?去年还让我宣传不宜立宪,今年怎么就改弦更张了呢?难道,我被边缘化啦? 荣庆素来佩服和自己年纪一般大的袁世凯,这回见他进京,连忙请到家里小聚,想探探他口风,好揣度一下宫里头的意思。俗话说,酒为情博士,茶是色媒人。两人见面,先回忆一下过去的峥嵘岁月,然后边喝茶边研讨八大胡同的风花雪月,马上就轮到中午酒桌上互诉衷肠了,忽然有家人送来一张拜帖。好比准备颠鸾倒凤之际手机狂响一般,真是让人扫兴! 荣庆拿过来一看,原来是那个洋进士、野翰林,自己本来就不待见他,如今又跑来大煞风景,恼怒之下,正准备说“不见”。,谁知道这翰林拜帖上面的字硕大无朋,袁世凯逮眼望见,不觉惊奇道:“咦,这就是经世大学那个孙元起吧?”。 荣庆连忙把“不见”。两字咽回肚里,脸上堆着笑问道:“怎么,慰亭兄认识他?”。 袁世凯摇摇头:“听洋人说,此人乃是格致学一代宗师,愚兄倒是想见见,不过一直缘惶一面。”。 荣庆笑道:“那今天就让慰亭兄见上一见!看看究竟是“相见争如不见,呢?还是“闻名不如见面,?”。说罢,连忙吩咐家人将孙元起请进来。 孙元起在厅外就看见屋里坐着两个人,心中想道:坐在主位的,毫无疑问就是荣庆荣尚书了:而边上客位所坐那人想来必是袁世凯无疑。 两人见孙元起进屋,也起身相迎。在拱手问礼的瞬间,孙元起打量了这两人一下:荣庆面容严整,想来是个持正守旧之人。虽然荣庆也算的上容貌堂堂,可他站在那里,却显得渺小许多,光彩全被边上那人所掩盖。所以孙元起更多的是审视这位“对不起“中国人民”。的窃国大盗。 袁世凯是个一米五几的矮胖子,五短身材,颈粗腿短。传说中他是“西山十戾”。之一的蛤蟆精转世,看这身材,确实比拟得很到位。可是人矮,不代表气场小!红朝太宗也是个矮子,可是人家到哪儿都镇得住场面的。面前这人也是这样。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王霸之气”。孙元起相信,面前这个)人身上便大量蕴含。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十三岁时就写出了“大野龙方蛰,中原鹿正肥”。的联句!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二十三岁就以“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身份驻藩属国朝鲜,协助朝鲜i练新军并控制税务! 只有这样,他才能在三十出头的时候就让晚清重臣李漓章写下“血性忠诚,才识英敏,力持大局,独为其难”。的评语!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手下聚集徐世昌、段棋瑞、冯国璋、王士珍、曹锦、张勋、段芝贵、唐绍仪、李纯等一大批清末民初的杰出人物! 寒瞎已毕,各自坐定。荣庆和孙元起没什么交集,孙元起跟荣庆也没什么好谈的,说了“今天天气哈哈哈”。之后,相对无言,只等着分分钟后荣尚书端茶送客,自己便溜之大吉。 谁成想袁宫保却对于西方科学兴致浓厚,拉着孙元起问东问西,一时半刻脱不开身。荣庆虽然心中有事却不好在袁世凯谈兴正浓的时候硬把孙元起赶出去,只有假装洗耳恭听的样子。 看着荣尚书不时飘过来的眼镖孙元起心中暗道一声“苦也”。:估计荣庆和袁大头准备谈些私密事,结果被自己搅黄了,如果自己还不识趣地赶快溜号,以后的小鞋可就有得穿了! 正准备起身告辞,袁世凯忽然问道:“百熙你在西洋多年,你说说,君主立宪在我大清行得通么?”。 这一问,让边上喝茶看热闹的荣庆大吃一惊心中暗道:“看来,这袁慰亭早就知道我的意图啊!”。孙元起也愣住了:咱们不是谈科学么怎么扯到政治上来啦? 见两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孙元起只好含糊地答道:“晚生从小学习理化,对于政治实在是一窍不通,不好乱讲啊!”。 袁世凯丝毫不以为意:“百熙没听过“旁观者清,的话么?没准你们这些局外人,看得反而比我们局冉人更清楚呢。如今只有我等三人,请君姑妄言之!”。 孙元起心中有此愤愤,你们两人有啥私密的东西不能好好说?干嘛要把我扯进来!再怎么说,哥哥我也是过来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六年以后夫清就玩完?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比O化t呼么! 当下伸出左手,做了一个)“六”。的手势:“晚生妄言,君主立宪在我大清行通行不通,六年以后自会分晓,请袁宫保、荣老前辈到时候验取。二位大人位高事冗公务缠身,晚生不便叨扰,就此告退!”。 第一一三章怅怅莫怪少年时 一一三、怅怅莫怪少年时 从荣庆府邸回来,孙元起颇有些怏怏:今天所见三个官员,一个副首相、一个部长、一个省长,都是国家要员、精英中的精英,可他们要么昏聩不通时事,要么勾心斗角玩深沉。如此朝廷,不亡何待? 不过这种郁闷没有烦扰孙元起多久,因为薇拉含羞带笑地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你又要当爸爸了!”。 尽管已经身为人父,孙元起还是被这个甜蜜的喜悦撞晕了头。 孙元起作为独生子女那么多年,小时候总想有个兄弟姐妹,能在开心的时候陪着自己一起笑,伤心的时候陪着自己一起哭,共同品尝人生的酸甜苦辣,见识世间的悲欢离合。可在那个)“宁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个)”。的时代,这个梦想注定难以实现。长大后,心里也经常会想,如果条件允许,以后自己一定要生两个宝宝。 来到大清,既没有残酷的减丁国策,也没有先进的乳胶工艺,家庭规模大小,完全取决夫妻二人的能力和努力。这就为孙元起圆梦创造了优渥的前提条件。当然,家里要是五个以上的小孩,那就有些夸张了,总体还是两三个为佳。尽管念祖有个哥哥,不过却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一年难得见上一面。如今有了弟弟妹妹,想来他未来的生活会变得更加多姿多彩吧。 听说薇拉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孙元起又有些自责:这段时间,先是去敦煌考察,回来又忙学校里面的事务,完全没有顾及薇拉的身体,连有身孕都不知道,自己这个丈夫真真是不称职的! 有了一次经验的薇拉却丝毫不以为意,依然照常去实验室做实验、下试验田看庄稼长势。孙元起少不得嘱咐老赵家的在边上帮忙照看下。 过了没几日,左功先便带着一位三十多岁的俏丽妇人回到经世大学。 初次见面时,孙元起以为是左功先的母亲1心里还暗暗啃叹驻颜有术。等听了左功先介绍才知道,原来此人是他的妖娘也就是他父亲的二房太太。因为是儿子的婚姻大事,如果父母亲自前来,那必然是走六礼的第一道程序“纳采”。了。左家为了慎重起见,便先派这位沈姨娘过来看看情况。 孙元起一想,这也合情合理,便先安排两人在校园里住下。 通过两下沟通,决定在孙元起家里让沈姨娘与赵景惠见上一面。尽管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双方都心知肚明1偏偏过程不能这么直接,因为就样体现不出我中华文明的中庸含蓄之美来。根据事先的设计安排,沈姨娘先假装到孙元起家拜访孙太太,谈话之时,赵景惠端着茶水出来,假装与大家添水,这一出一进之间,便把亲事给“相”。了。短短的几分钟,就决定了这门婚事的成败,多少有些儿戏。 可这就是风俗,容不得你反对。 选了个黄道吉日。日上三竿的时候,打扮一新的赵姨娘晃动着三寸金莲,走进了孙家小院。 虽然孙元起是媒人,左功先更是男方,可这场热闹的盛宴1主角注定是以沈妖娘为首的一群女性,孙、左二人别说入场,连当观众的资格都没有。薇拉如今用中文日常交流已经没问题,然而到了这个体现中华传统婚礼民俗的场合,只能沦为配角中的配角。为此,孙元起只好请来严复的夫人朱明丽当女二号。 这朱明丽是在城市中长大、又受过教育的女子。虽然文字功夫并不纯熟,偶尔会写错别字,在当时已经算是难得的了。1900年天津水师学堂在拳乱之中为炮火摧毁,严复仓皇逃到上海,由此结识了朱明丽。严复之所以与朱明丽结缘,据说还是因为他那本著名译作《天演论》。传闻朱氏读了大作之后1心生仰慕,最终结为连理,做了严复的第三任夫人。为此,诗人黄遵宪还专门写了首诗来纪念这件事:“一卷生花《天演论》,因缘巧作续弦胶。绎纱坐帐谈名理,胜似麻姑背样搔。”。 因为有共同语言,两人感情异常深厚,婚后严家大小事情都由她来经手。而且朱氏也是位女强人,在上海的时候1她不但照顾家庭,甚至还经营了一家规模不小的黄包车行1拥有黄包车三十辆!所以,由她这等灵巧的人来主持场面,最是合适不过。 薇拉和朱明丽也盛装出迎,笑语嫣然地把沈异迎进屋里。鉴于孙元起不在场,事情的具体经过都是中午吃饭时薇拉复述的:左夫人坐下之后,先是对房屋的简朴表示惊讶,进而推断出孙校长具有勤俭节约、安贫乐道等众多优良美德。随即,她又对房间里面中西结合的家具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仔细询问了每件家具的原厂地和价格,认为孙太太能用如此合适的价格,购买到如此优质的家具,充分彰显了善于持家的能力。希望以后两人能在购物、持家、攒钱、化妆、生育等诸多领域,就各自的优秀经验展开多方面合作交流,积极提高女性在家庭里的能力与魅力。 紧接着,左夫人又与严夫人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她们仔细回忆上海豫园、城隆庙、绿波廊等著名景点和饭店,并就个中细节展开严谨细致的切磋研讨,比如哪一家馒头店的蟹黄汤包分量更大、哪一家银楼的手镯雕刻更精美、哪一家脂粉店的水粉颜色更加细腻。作为佐证,她们除了援引亲朋好友的证词,还不时掏出身上的配饰作为物证。 就在这个时候,梳洗整齐、新衣新裤的景惠端着茶盘,娉娉袅袅地走了出来,姿势优雅地给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位女士斟满茶水,然后躬身告退。整个过程表现非常完美,期间甚至还很有礼貌地询问自己最近的身体如何,同时表示在未来几个月自己身体不方便的时候,愿意过来提供自己的帮助,这些行为充分展示了一今年轻女性温柔贤惠、关爱他人的伟大情怀。 随后,三人又讨论了中国茶叶的著名种类、各地饮用水的优劣、茶碗样式对茶叶的要求等生活中的细节问题。话题结束后,左夫人发觉自己貌似遗漏了一件重要事情,需要马上返回寓所处理。挽留无果之下,自己便和严夫人礼貌地把她送出门外。 临别之时,左夫人还一再热情邀请自己和严夫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到左家进行友好访问。 根据薇拉的描述,似乎是宾主尽欢、相亲顺利。但孙元起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好像哪里不对劲儿。 至于为什么,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来。 果然,等到下午,就看见左功先一脸沮丧地走进了校长室,闷声不响地坐到角落里。 看他臭着脸,孙元起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道:“执中,怎么啦?你姨娘怎么说?”。 左功先抬起头看看孙元起,又低下头去,久久不发一言。如果现在有包烟的话,他肯定是在一根接一根地抽:如果有瓶酒的话,他肯定是在一口接一口地灌。 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说道:“我嬉娘不同意……” “为什么你姨娘不同意?”。孙元起挺纳闷的:赵景惠挺好一姑娘,配左功先完全没问题,叶会不同意呢? 左功先抱着头缩在椅子里:“她说,她是丫鬟……” 孙元起忽然想到在薇拉的描述里,赵景惠曾经“很有礼貌地”。询问她的身体如何,并表示“愿意”。在身体不方便的时候过来“提供帮助”……这,该不会是那小妮子故意的吧? 正准备驳斥沈妖娘的“谬论”。,左功先又道:“她还说了她是天足……” 自两宋以来,我国妇女就有缠足陋习,直到清末民初才全国范围内禁止。这裹过的脚,叫“金莲…”、“小脚”。:而没有缠过的天然脚,就叫“天足”…… 一般说来,只有汉族女孩子才会裹脚,但也不是所有的汉族女子都会裹脚。裹脚者大部分都是生活在中上层的富家小姐,因为不用干活,有丫头伺候,可以从小就裹脚。有些家里贫穷却准备嫁个好人家的,以及读书人家的女孩,也会缠足。而贫穷百姓家的女儿,因为天天要井边灶台、田里山上的干活,一裹脚,路都走不顺当,如何干活?所以脚根本就裹不起来,多是天足。那时候,女孩子家富不富裕、有没有文化,看脚就能知道。 老赵一家最先在山东种地,景惠除了哄两个弟弟,还要做饭、下田,哪有功夫缠脚?等到了北京,同孙元起生活在一个院子里的时候,她已经十来岁了,早过了缠脚的年龄。在缠足时代,女子从四五岁起便开始裹脚,一直到成年之后骨骼定型才能解去布带。也有终身缠裹,至老不除的。 俗话说:“小脚一双,泪水一缸。”。缠足对于女子造出的伤害非常大,戎戌变法时,康有为就曾奏上《请禁妇女裹足折》,里面描述到:乳哺甫离,鬃发未燥,筋肉未长,骨节未坚,而横禁弱足,严与裹缠,三尺之布,七尺之带,屈指使行,拗骨使折,拳挛蛊壶,跼地雷天,童女苦之,旦旦啼哭:或加药水,日夕熏然,窄袜小鞋,夜宿不解,务令屈而不伸,纤而不壮,扶床乃起,绮壁而行。 孙元起刚搬到老大人所赠后海宅第的时候,郑家女儿景懿年方五六岁,长得粉嫩白净,最是可爱。在大清习俗里,这正是裹足的最佳年龄,老郑家的刚开始给她缠足,疼的小萝莉眼泪横飞、呼天抢地。孙元起闻知后,严厉制止了这种戕害幼女的行径。在老郑看来,孙元起是主家,全家都是他的奴仆。既然主家发话了,自然得听从,故而景懿得以逃过一劫。现今景惠、景懿、景尧三个姑娘都是天足。 听到沈姨娘的挑剔,孙元起开始无语:受迫害者不仅拿着自己的悲剧作为荣耀,居然还以自己的悲剧为标准来迫害他人!为虎作伥,骂的难道不是这种人? 第一一四章何处花开不看来 左功先接着说道:“她还说,她骨架太大、举止轻佻,并非旺夫宜子之相……”说罢,一拳捶在茶几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孙元起也震惊了:感情这沈姨娘除了相亲之外,还兼圌职相面啊! 不错,这些年来生活条件跟得上,又,没干什么重体力活,再加上山东人优良的遗传基因,景惠个头长到一米六几,比悲催的袁大头还高,在清末女子普遍的一米五身高中算是出类拔萃的,可这是优点好不好?什么“骨架太大、举止轻佻,并非旺夫宜子之相”。 ,完全是“两只黄鹏鸣翠柳”。不知所云嘛! 孙元起看着左功先烦闷欲死的样子,一时间也想不到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古语有云:“疏不间亲。”。左功先和赵景惠的婚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孙元起自然不能在学生面前批评他的姨娘。况且沈姨娘的话,实在太令人无语,自己都懒得反驳:关于丫鬟的身份,孙元起和左功先事先就说过,在给左家父母的信中也提了,根本没必要再讲! 不错,赵景惠就是天足,健康态!天然美!可孙元起不相信仅凭自己几句话,就能扭转清末这些人的畸形审美观! 至于身材、相貌问题,两个男子之间就更不能说了。当然,孙元起也不能完全排除这是沈姨娘编出来的理由,故意来黑赵景惠的。 事已至此,孙元起也没有办法,只好说道:“这些都只是你姨娘的一家之言,你回去再和父母沟通一下,看看他们的意思。如何?” 。 好说歹说,劝走了左功先,留下孙元起一人在校长室里独自发呆:都说“知识改变命运”。,是不是自己让景惠、景懿、景尧三个姑娘走出家门,反而改变她们原本那条不甜蜜但很平坦的人生道路呢?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第二天,左功先便和沈姨娘一起回了南方。只是不知道此行回去之后,左家父母究竟会做出何等回应了。 现在时间已经是八月中旬,学生开学、军i在即,校园里一片忙碌,容不得孙元起过多惘怅。今年除了原先的大、中、小学堂之外,还增加留学生院和研究院。这两个都属于开天辟地第一回的新鲜事物,大家也是大姑娘上骄头一回少不得摸着石头过河。幸而孙元起在研究生院混过三年,大致知道些规程,省却无数弯路。 最近两三年,每当秋季开学之时,孙元起都远在大洋彼岸只辛苦了张元济、罗振玉等老师。现在难得出现在学校忙碌的人群里面,他自然需要更加的努力。 这一日,孙元起正在和罗振玉商量留学生课程安排,保安气喘吁吁地过来报告:“曰本公使带着留学生来报道了!”。 对于曰本学生最先到达这一点,孙元起并没有什么怀疑,毕竟日本和中国是一衣带水的近邻。只是吃惊他们为什么来得这么早:现在离留学生开学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呢! 人家既然来了,就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孙元起和罗振玉、一齐来到大门口迎接。 只见门口停了好几辆马车,数位穿着西服的中年人,想来是外交官:还有两三位穿着长袍马褂自然应该是外务部的官员和通译:然后就是排列整齐地十几个青年学生,穿着一水儿的黑色海军立领制圌服,带着没有军微的海军帽,真的是朝气蓬勃、神采飞扬。 经世大学的学生,在现今中国的学校已经算是最好的,可小学生不免跳脱,大学生又太过沉稳,只有中学生勉强能与眼前的曰本留学生比拟,却又少了那股奋起的精气神。在孙元起记忆中中国历史上能和这些留学生比拟的中国学生,只出现在五四圌运圌动前后、以及改革开放初期。因为在这两拨学生中你能从他们眼里看到苦难压迫激发出的勃勃生机,还有肩负祖国振兴希望的雄心壮志! 双方走近的时候,罗振玉稍稍走慢了一步,让出孙元起走在前面。那边外务部的官员早迎了过来,朝孙元起拱手长揖:“卑职外务部考工司郎中贺仁立参见孙大人!”。 孙元起也拱手作礼:“贺大人好!…”随即低声嘱咐道:“既然现在是在学校还烦请您称呼我为“校长,吧!”。 贺仁立立马改口,指着一位四十多岁西装革履的曰本人介绍道:“孙校长,这位是曰本驻华特命全权公使内田集哉大人。”。 孙元起客气地说道:“冉田先生好!”。 没想到内田居然懂汉语,鞠躬之后丹一口标准的北京腔回答道:“孙校长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内田先生客气了!”。孙元起点点头,指着身边的罗振玉、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学校的副校长罗振玉先生,他主要负责留学生相关事宜!”。 “罗先生好!”。内田又是一个鞠躬,随后说道,“请允许我也介绍一下。”。 得到首肯后,他指着身边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这位是我大曰本帝国东京帝国大学田中馆爱橘教授他也是我国最早派出到西方的、在国内上过大学的留学生之一,主要研究重力学和地圌震学,在国际上享有较高声誉。”。 孙元起连忙拱手:“田中先生好,久仰大名!”。 其实,孙元起之前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这也不怪孙元起,毕竟这位“在国际上享有较高声誉”。的教授从来没有在物理课本中圌出现过。 事实上,这位“田中先生”。在本国还真是赫赫有名。他2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部物理学科。年,在英国格拉斯哥大学跟随开尔文爵士学习电磁学,次年转到柏林大学。1890年获理学博士学位后归国,就任东京帝国大学教授。1891年名古屋发生大地圌震,死亡7000余人,因而他转入对地圌震的研究,创建了东京大学地圌震学研究所。这成为他后来主要的研究方向。 田中馆爱插是曰本明治时代末期和昭和时代初期的国际闻名的物理学家,在地球物理学和度量衡统一方面贡献极大,还是曰本重力、地磁场、地圌震、测地、度量衡、航空等各学科领域的创始人。他创立的地圌震防备调查所、纬度观测所,奠定了曰本地球物理学的基础。 外务部通译在边上小心地提醒道:“孙大人,这位教授姓田中馆,名爱插……” 孙元起一翻白眼:丫怎么不早说!这下丢人丢大发了,连人家姓啥都没弄清楚,还“久仰大名”。呢!当下只好赶忙纠正:“对不起,田中馆先生!”。 这位田中馆教授丝毫没有生气,依旧满脸笑容,用英语说道:“你好,约翰逊先生。我想,我们要是用英语来沟通,或许会更加快捷。对了,你可以叫我比。”。 随后,内田又指着身边一位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并吸取上次的教训:“这位是长冈半太郎先生。长冈先生也是东京帝国大学教授。”。 孙元起一愣神,随即拱手道:“长冈先生好,久仰大名!”。 跟上次不同,这回所说乃是发自肺脏的。因为这位有着“曰本物理学之父”。美誉的著名原子核物理学家、理学博士,曾在物理学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1903年,长冈半太郎首先提出一种称之为“土星模型”。的结构即围绕带正电的核心有电子环转动的原子模型。1911年,卢瑟福在a射线散射实验中发现原子核,基于此提出了卢瑟福模型。在基本构造上,卢瑟福模型与长冈模型完全一致,但长冈先生要早了整整7年。 这是一个举世瞩目的科学成就,但包括布拉格和卢瑟福在内的英国物理学家,却因为这个模型出自一个)“小曰本”。之手而对其漠然置之,没有给予适当的评价。但是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了亚洲人在自然科学方面也是有天赋的,虽然他的努力被同时代的欧洲科学家有意的忽视了。 长冈笑道:“孙先生,我们才是久仰您的大名!”。原来这厮也会说汉语! 内田康哉又指着十五名学生:“这些学生都是按照贵校的要求,从东京帝国大学、京都帝国大学里面挑选出来的。还望孙校长严加教诲!”。 孙元起点点头:“自然!自然!”。 十五名学生闻声一齐来了个九十度的鞠躬:“校长先生好!”。 因为留学生考试有一门中文能力等级测试,所以这些学生会汉语倒也不稀奇。 双方介绍已毕,这时罗振玉看出一此端倪,知道曰本公使可能有话要和孙元起单独说了便招呼大家道:“诸位同学,请随我来,今天我作为导游,给大家大致介绍一下学校的基本概」况。”。说罢,带着诸人都校园里逛去了。 诸人来到校长室中,还未坐定,曰本公使挥手让人抬来两个)一尺见方小箱子。正疑惑间,内田康哉掀开其中一个,个绍道:“孙校长,这是我国选派留学生的各种证明材料,包括贵国规定的生源国户曰证明、无犯罪记录证明、财产能力证明、教圌育圌部推荐证明、遵守大清法律法规陈等。请贵校查收为荷!”。 孙元起看着满满一箱的各种资料,心中不觉失笑:看来外务部当一回甩手掌柜,直接把自己的章程拿去,只字未改,送去恶心各国公使了。 接着,内田康哉又掀开另一只箱子。孙元起瞟见之后,顿时愣住了:箱子里面居然整齐地码着一沓沓崭新的日元! 写书不易 第一一五章惭愧藤萝争附托 一一五、惭愧藤萝争附托 曰本公使玩这一手是什么意思? 孙元起望着那些排列整齐的日元,心中思付:收买我?贿赂我?不能吧。稳定)先不说自己答应不答应,这校长室里还有大清外务部的官员呢!一个堂堂的公使,不至于做出如此露骨招摇而又弱智的事儿吧! 不仅孙元起疑惑,连一同前来的外务部官员也有些惊讶。 在诸人猜疑的目光中,内田康哉缓缓说道:“孙校长,敞人曾认真地研究过贵校的发展历史,对于贵校有一定的了解,知道贵校日文教师目前只有西郡宗先生一人。敞人觉得,这个现状与中日之间悠久的文化交往是极不相称的。 “根据历史记载,早在贵国泰朝的时候,徐福便率领童男童女数千人,渡海来到曰本,与原住民融合,形成了曰本的早期文明,开创了中日友好文化交往的先河。可以这样说,是徐福给我们曰本带来了文明。也可以这样说,中日人民是同根同源的! “秦汉以后,中日交往更加紧密。尤其是隋唐时期,我国为了学习中国文化,先后向贵国派出了近二十次使团,其次数之多、规模之大、时间之久、内容之丰富,可谓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空前盛举。遣隋使、遣唐使的派遣,对推动曰本社会的发展和促进中日友好交流做出了巨大贡献,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成为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座丰碑。”。 “进入现代以来,中日两国同时受到西方列强的侵侮,都有志于变更。在这一方面,曰本走在了前面,贵国不以我国为陋,积极效仿。我国鉴于中日友邦,也对留日学生多加优待。便是眼下,贵国就有数千名留学生在我国的各种学校里学习。”。 孙元起心中冷笑:光强调同根同源、中日友善,你怎么不提明代的偻寇、十多年前的甲午战争呀?还不是玩侵华战争时的那一套?哥哥我电视、电影上见得多了!且看你如何表演。 内田康哉继续说道:“贵校章程规定,学校接受社会捐赠,并且捐助可以指定具体学院、具体学科专业,乃至建立相应的学校设施,包括大楼、图书、道路、实验设备等。为了加强中日友好交流,我国三菱财团特委托敞人,向贵校文学院外语系捐赠2万日元,希望能够筹建日语专业,设立曰化的讲座教授。如果贵校暂时没有合适的师资,我国可以免费派遣。 大家伙儿这才明白,原来这些钱是捐赠给学校的。孙元起旋即意识到一个问题:这笔钱能不能要? 孙元起可以肯定加确定,曰本公使送来的这笔捐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就他能想到的,就蕴含着窃取情报、培养亲日学生等阴谋。前一点,虽然曰本人情报工作无孔不入1不过目标明确,倒是好防。可后面一点就比较麻烦了,这是软刀子杀人啊。要知道,抗战期间几乎所有大汉奸、亲日分子,像汪精卫、周佛海、褚民谊、曹汝霜、章宗祥、殷汝耕、黄秋岳、周作人等,都是留日学生:像郑孝胥、王揖唐、罗振玉等人,则是在曰本工作访问过。那些曰本老师要是来了,上课时夹带些私活,通过小恩小惠在学生里发展些下线,还不够孙元起伤脑筋的? 旋即又想道:为什么不要?学校章程也规定了:“学校向捐赠人公示费用使用情况,但捐赠人不得影响学校所做出的任何决定。”。日语自然要学,师夷长技以制夷,外语就是把开门钥匙。可老师我们自己找,选最可靠的。用这些经费,专门来研究曰本政治经济文化、拨集曰情报也好啊!甲午战败,曰本光索赔军费就高达二亿两白银,哥哥我今天算是收取点利息。反正袁世凯的捐款都收了,何惧再来一个小曰本。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对了,这算破辩子破摔么? 见孙元起答应接受捐款,内田康哉喜出望外,合上箱子,坐回椅子中:“孙校长,只要需要,我们曰èng府一定会向贵校派遣最好的老师,包括曰本语言、文学、历史、茶道、花道、剑道、空手道等诸多方向,努力促成中日之间的友好文化交流。”。 孙元起带着笑,婉拒道:“内田先生的好意,敞人感激不尽。不过您也知道,我们学校是每年夏季招生、秋季开学。如今已经是秋天,斯便现在立即着手筹建日语专业,也要等到明年夏天才会招生。所以,我们究竟需要不需要老耳,可能得到明年下半年才会消息。所以您的好意,只能心领了。以后如果真的有需要,敞人一定会去叨扰内田先生的!”。 内田康哉点头称是,不过笑得就稍微责些勉强了。 一直在边上看热闹的长冈半太郎突然插话:“中日之间的文化交流非常必要,因为中日两国的文化在世界上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尤其是中国文化,非常深邃,时时给人以启发,使人受益无穷。 我本人就是其中的一个受益者。”。 “哦?”。孙元起很好奇,这个长冈怎么也算是个科学家,为啥要和内田康哉一起牌这趟浑水! 长冈半太郎解释道:“当年我在东京大部读书的时候,曾经一度怀疑东方人是否有能力在科学上做出原创性贡献。因为自然科学彻头彻尾是西方舶来的东西,如果我们东亚人注定无法完成原创性工作,我不愿意把生命耗费在这里面。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曾经一度休学。 “在休学期间,我阅读了大量的中国古书。在书里面,我看到古代中国人曾经制造出浑天仪、指南针和火药:而中国古代哲学家,比如庄子,也曾有过“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这样有深层次的思考。于是我坚信,即使是东方人,只要努力,也一定能做出不逊色于西方人的成果。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又回到东京大学继续学业,开始涉足理论物理的研究,有幸最终成为东大的物理学教授。回忆过去的生涯,我非常感谢中国的优秀文化对我的启示,也愿意为推进中日文化交流做出积极的努力。”。 孙元起一边倾听,一边点头,其实心中却在想:这长冈拐弯抹角的,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这时,田中馆爱插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恭敬地递给孙元起,嘴里吐出一连串的日语。孙元起身边的通译低声翻译道:“田中馆先生说,十多年前他在欧洲求学的时候,长冈先生曾给他写过信,信中表示,我们东亚人经过努力,一定可以超过那此白人。他这些年一直认真保存着这封信,经常以此鞭策自己,奋力前进,永不止步。当他在杂志上读到您论文的时候,发现您完全证实了长冈先生的预言。今天来拜访您,特地带上这封信,请您过目。”。 孙元起双手接过信封,果然甚是陈旧,细看邮戳,日期为年6月7日,距今已有17年了。抽出信纸,就像田中馆爱插所说,因为经常摩挲,纸张已经毛糙发黄。 竖写着的日文,孙元起看不懂,只好交给通译。通译看了一通,然后翻译道:“……在工作中,我们一定要有广阔的视野、敏锐的判断力和对事物的透彻理解,不能屈服,不能有一丝的松懈。那些看似专心工作,实则心不在焉,任何小事情都会让他们停下来去看、去听、去议论,甚至跑出去买东西的人,不要让他们在我们的工作间打扰我们的工作。没有理由让白人在每个方面前如此超前,如你所说,我希望我们能在10或20年之内打败那些白人:我才不想在地狱里用望远镜去看我们后代的胜利。……” 孙元起听着,心中有些感动:民国及以后的中国科学家,不也正是用这种信念来激励自己,奋发图强,努力为祖国争光,藉此证明中国人不是低等民族的么? 长冈半太郎听罢,恭敬地低首说道:“敞人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只是抱着必胜的信念,一生悬命地投入到物理研究中。可敞人愚钝,至今没有做出任何成绩。但是看到孙先生做出的杰出贡献,使我益发相信东亚人不仅在道德操守上完胜那些白人,而且只要我们积极投身科学研究,也能在这方面打败他们!你的努力和成绩,给我们树立了良好的榜样,也更加坚定了我们的信心。在此,我谨代表曰本科学工作者向你致以最深的感谢!本当(一串日语)”。 “本当¥¥¥(一串日语)。”。内田康哉和田中馆爱楠等曰本人一齐俯首拜谢。 孙元起连忙起身,准备过去扶起他们。 长冈半太郎又道:“敞人知道,我们曰本目前在物还非常落后,培养出的学生不配和您探讨学问:敞人也知道,贵校的国文、哲学、历史等名师云集,确实值得我们曰本学生学习。但是,敞人今天还是…颜拜请,希望孙先生能够允许更多的曰本学生来跟随您学习先进的科学知识!”。 孙元起停下脚步:看来,这才是他们此次前来的真实目的吧! 第一一六章雨从青野上山来 一一六、雨从青野上山来 一一六、雨从青野上山采 见孙元起犹豫,内田康哉急忙趁热打铁:孙校长,近代以来,我们日中两国国门都曾被欧美列强的坚船利炮所打开,使得国家备受欺辱,至今人民在国际上仍被视为低劣民圌族,这是我们万万不能忍受的!日中两国乃是一气连理、一衣带水的睦邻友邦,理应互相提携,对抗欧美霸权,实现东亚共荣!“从小看抗战影视剧,但凡日寇、汉圌奸,言必称中日提携东亚共荣,所以对这两个词极端反感。见曰本公使也是这个调调,孙元起便冷笑着问道:据我所知,自从贵国‘近代教育之父’福泽谕吉先生提出脱亚入欧论以来,一直被贵国政圌府奉为圭臬,积极向欧美看齐。现在公使大人口口声声都是对抗欧美东亚共荣‘。敝人现在倒是糊涂了,贵国对于亚洲到底是脱呀?还是不脱呀? 5年3月16曰,福泽谕吉在《时事新报表了一篇两千多字的社论,这就是著名的《脱亚论》。脱亚入欧这个说法,在文章里正式被提出采。在《曰本政治史》的年谱中,专门给这件事列了条目,编5年发生的重大事件中,由此可见其重要性。 福泽谕吉在文中写道:为今曰计,我国不应犹豫等待邻国之开明而共同振兴亚细亚,不如脱离其行列与西方文明之国共进退;对待支圌那、朝圌鲜之法,亦不能因其为邻国而给予特别关照,唯有按西洋人对待彼等之法处理之。按照福泽谕吉的说法,对于中国、朝圌鲜,不当以友好邻国看待,而应该和西方列强一样,视之为可以瓜分的殖民地。因为脱亚入欧的伟大言论,以及他在教育这一番话,直把内田康哉憋得脸红脖子粗,吭哧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长冈半太郎赶紧解围:福泽先生所言,乃是基于四十年前变法维新之际的曰本国内形势所言,正如贵国日常说的,‘矫枉必须过正现今我国也在反思和纠正这个问题。但是。这么多年的历史事实向我们证明,光学习东亚传统的文化是不能够富国强兵的,必须还要积极学习西方的科学知识。孙先生您的学习工作经历,不也体现这一点么? 长冈所言,揭露了中国文化至关重要的缺陷:可以守成,难以进取;注重精神修养,忽略物质文明。 见孙元起若有所思,长冈接着说道:再者说,就人类文明的发展总趋势而言。科学应该是无国界的,因为科学是反映客观世界的本质联系及其运动规律的知识体圌系,它具有客观性、真理性和系统性,是真的知识体圌系。作为反映客观规律的科学本身,是没有阶级性和民圌族性的。 而且研究科学的根本目的是造福于全人类,一切科学知识和研究成果也最终为全人类所共享。因此,科学知识的传播就具有超越性和国际性,可以为任何一个民圌族、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阶层服务。所以,敝人恳圌请孙先生能敞开胸怀。容纳更多的曰本学生!“切!是,科学是无国界。可科学家有国界啊。 孙元起不愿驳斥,只好换个角度说:可是各国留学生的名额,已经由外务部确认,并且发给各国,如果私自变更,恐怕多有不便吧?根据自己上奏的《大清国东西洋来华游学生菅理章程》,里面总体上就是文科多,理科少;理科多,工科少。有哪个国家愿意把本采就不过的名额给让出采啊? 此时内田康哉已经恢复战斗力,闻言大喜,连忙说道:关于这一点,我们有三种的解决方案:首先,录取名额可以再调整。因为西班牙的庚子贻款不到十万两白银,如果每年足额派遣留学生,两三年内便无款可用;而比利时、荷兰两国人口较少,又没有庚子贻款,不可能每年派去足额的留学生。这里面出现的差额,孙先生可以酌情转拨给曰本。 其次,孙先生也可以向外务部申请,增加留学生的总名额,把新增的名额拨付给曰本。这种情况,不仅我们曰本乐意接受,相信贵国政圌府也会乐观其成的。至于第三,则是请孙先生在我圌曰本15个名额中,减少国文、哲学、历史、中医等学科的名额,增加到物理、电子、核工程等方向中去。 我想,这三种方案只要我们协调好,贵国外务部都不会反对的。贺大人,您说对么?本来孙元起以为,贺仁立会像其他官员一样,来个这个问题,哈哈哈下官回去之后,定当向上峰奏明,请予斟酌,然后一斟酌就是俩月,一研究就是半年,只要你松把劲儿,整个提案立马泥牛入海无消息。谁知贺仁立今天爆发了,闻声立马答道:采时我们尚书大人已经说了,在名额不少于原先规定的前提下,只要各方满意,部里不加干涉。所以,这还要看孙校长的意思见贺仁立把皮球踢给自己,孙元起有些郁闷。无奈之下,在心中仔细权衡了曰本公使提出的三个方案:第三个方案,无疑是最不能接受的。虽然憎恶曰本人,但我们必须也要看到曰本人的优点:严谨、细致、聪明、努力、爱国。只要给他们一个契机,他们觉得能把先进技术玩得异常顺溜,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就是曰本至今已有近20人获得诺贝尔奖,其中诺贝尔物理学奖有汤川秀树(1949)、朝永振一郎(1965)、江崎玲於奈(1973)、小柴昌俊(2002)、小林诚(2008)、益川敏英(2008)等,化学奖有福井谦一(19、白川英树(2000)、野依良治(2001)、田中耕一(2002)、下村修(2008)、铃木章(2010)、根岸英一(2010)等。如果真让曰本学生接触到原子核物理的核心,还不知他们能整出什么么蛾子呢! 第二个方案也不行。如果是让慈禧老奶奶选,肯定她老人家中意这一个。可学校就这么大、老师就这么一点,200人已经爆棚了,那还能更多?选采选去,只有第一个方案靠谱些,毕竟属于拆东墙补西墙,况且,人家允不允许他曰本人拆东墙还两说呢!再者,其他国家也是文科多,理工科少。他们拆借到文科,自然无所谓;如果他们拆借到理工科,哥哥我让你们去跟着爱因斯坦搞统一场理论。 我就不信,爱因斯坦没闹明白、后世五十年间也没人闹明白的东西,你们小曰本能把它给整顺了! 内田康哉见孙元起一直在沉思,又下了一剂猛药:孙先生,只要你答应这三个方案之一,我上的贡献,福泽谕吉的头像如今印刷在曰本最大面额的万元纸币上。内田康哉没想到孙元起突然提这茬儿,过了半晌才辩解道:我国所言脱亚入欧。只是在政治、经济上变革亚洲的旧体制,积极向西方文明国家看齐而已:但是在文化上,我们的根源一直留在亚洲,从来没有动摇过。“是么?原采是这样啊。孙元起看是肯定的回答,可即便是傻圌子也能从话语听出浓浓的怀疑味事实上,在脱亚入欧的时候,曰本选择了与中国文化进行彻底决裂。甚至在明治维新时,汉学一度被剥夺了教学权。据杨守敬说,明治维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欧风美雨肆虐曰本。而其国民也提倡新学,唾弃旧学,汉文古籍被视为落后的象征,士大夫弃古书如敝屣。杨守敬趁机搜罗,从森立之、岛田重礼等曰本藏书家那里购得汉籍珍本及国内散佚秘籍六百五十四种。三万多卷。其后,又有王国维、傅增湘、董康、张元济、孙楷第等人先后到曰,导致清末民初之际出现了罕见的曰本汉文典籍回流现象。 可内田康哉依然死鸭子嘴硬,点头答道:正是这样!“孙元起点点头:既然公使大人也认为曰本人民的文化根源一直在亚洲。那么我们应该更加珍视、认真学习才对,争取把优秀的东亚文明发扬光大。我给贵国的留学生名额,也正是出于这一点考虑。没想到,公使大人与我不谋而合,真是心有灵犀啊!“第二个方案也不行。如果是让慈禧老奶奶选,肯定她老人家中意这一个。可学校就这么大、老师就这么一点,200人已经爆棚了,那还能更多?选来选去,只有第一个方案靠谱些,毕竟属于拆东墙补西墙,况且,人家允不允许他曰本人拆东墙还两说呢!再者,其他国家也是文科多,理工科少。他们拆借到文科,自然无所谓;如果他们拆借到理工科,哥哥我让你们去跟着爱因斯坦搞统一场理论。 我就不信,爱因斯坦没闹明白、后世五十年间也没人闹明白的东西,你们小曰本能把它给整顺了! 内田康哉见孙元起一直在沉思,又下了一剂猛药:孙先生,只要你答应这三个方案之一,我们曰本政圌府也会同意贵校的学生到曰本留学的!“孙元起本采没有这方面考虑,听了他的话,忽然想到早些年自己曾答应送赵景行去曰本陆军士官学校,后来一直没有再问,也不知那小子现在还有没有这方面意向。当下便有当无地问道:“那我能推荐几个学生就读曰本陆军士官学校么? 内田康哉也不正面回答:因为该所学校是军校,敝人无法直接决断,恐怕需向国内询问后才能答复您!“孙元起心中了然:什么需向国内询问后才能答复,无非是想让自己先表态嘛。于是便点点头,说道:我觉得,只要你们达成一致,我们可以接受第一种方案。 第一一七章为谁辛苦为谁忙 一一七、为谁辛苦为谁忙 一一七、为谁辛苦为谁忙 得了孙元起的肯定回答,内田康哉、田中馆爱橘、长冈半太郎三人皆喜不自禁。又小坐一会儿,内田康哉托言有事,先行告辞,只留下田中馆、长冈二人与孙元起交流学术。田中馆爱橘虽然不懂汉语,可是英文说得不错,而且长冈半太郎也是个不错的翻译,交流起来全然无碍。 作为曰本创办的第一所国立大学、也是亚洲创办最早大学之一的东京帝国大学,被公认为是曰本的最高学府,而田中馆、长冈两人都是东大的物理学教授,可以这样说,他们俩的水平就代表了眼下曰本物理学的发展水平。通过交谈,孙元起大致了解了曰本现今的科学发展水平。 虽然东京大学成立77年,比中国最早的国立大学京师大学堂早21圌年,比孙元起所创立的经世大早了24年,可悠久的历史并没有体现在其科学发展水平,除了东大医学部发现血清疗法的北里柴三郎先生可圈可点之外,其他几乎乏善可陈。 至于物理学,那就更加不堪入目,大学教育和教授研究方向基本还是集中在经典物。虽然有些物理学研究人员,比如面前的长冈教授,已经注意到原子核物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重大发展,可是一方面水平有限,根本看不懂最新的论文,也不知道发展方向是什么,只能矮子看戏,随人道好;另一方面,学校也没有大笔的资金采购圌买先进的科研设备,无法进行相应的实际研钇要知道,在任何时候,实验科学研究都是资金和人力的积累。比如研究原子核结构,就得购买光谱仪、质谱仪、加速器、云室、计数器等仪器,仪器好坏、全面与否,直接决定实验的效果。至于放射性元素,比如镭、钋等,价格更是比黄金还昂贵。关键这些元素还一直在衰变。必须要不停地购圌买替换。曰本现在正和沙俄血战,资金自然是投向军火炮弹、枪圌械舰船,谁会关注这些鸡肋的科研呢?即便投向科研,也主要是实用方向的,谁会想到无用的原子核物理? 他们所面临的窘境,其实也是经世大学所面临的。比如回旋粒子加速器,陈骚德、潘咸等数名学生在耶鲁大学观摩了研发过程,对于架构了如指掌,可回国之后想搭建一台加速器,却完全无法付诸实践。原因很简单。就是没有各种零件,至于粒子源就更不用说了。好在孙元起和美国几所大学关系比较密切,每次出国都能带回几套学校急需的科学仪器,勉强保证实验室的正常运转当然,尽管孙元起对曰本物理学的落后报以同情。但还没有好心到主动帮他们解决问题的份儿。谈论了一会儿,孙元起转换话题,开始积极向他们推销自己去年年底在英国皇家学会报告的重大发现:反粒子与反物质。 自从去年平安夜英国实验室观测到正电子的踪迹后,几乎英国乃至欧洲的所有科学家都迅速把目光瞄准了反物质。甚至他们比孙元起还笃信:宇宙中真的存在反物质!观测宇宙射线迅速成为1905年科学界最重要的研究项目,各种科学报刊上也连篇累牍地介绍本世纪最重大发现反物为了让这把火烧得更旺圌盛些,孙元起已经着手炮制一篇重要论文,题目已经拟好,就叫《大爆炸宇宙理论》。文中写道,数百亿年前,宇宙的所有物质都高度密集在一点,有着极高的温度,因而发生了巨大的爆炸。大爆炸以后,产生相同数量的物质与反物质。开始向外大膨圌胀,形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宇宙。即便是眼下,宇宙仍在膨圌胀。 这么惊世骇俗的理论,应该能够吸引世界上所有科学家的眼球吧? 或许你不信,没关系,因为文中提到了有力的佐证:宇宙学红移。只要有精密的天文望远镜,就会发现观测到的绝大多数星系的光谱线存在红移现象。这是由于宇宙空间在膨圌胀,使天体发出的光波被拉长,谱线因此“变扛售这篇文章。孙元起打算在科学家寻找反物质失去耐心的时候抛出采。 因为天文学家肯定能观测到红移,这样大家就会想:哦,绝大多数星系都来离我们远去,看来大爆炸理论确实可能是正确的。而大爆炸之后,应该会产生相同数量的物质与反物质,如果找不到反物质。也就意味着大爆炸理论是错误的。事实证明,大爆炸理论可能是正确的,而且宇宙射线中确实有反粒子,那么肯定应该存在反物质。只是我们没找到。要不,我们再仔细找找? 放心。他们绝对找不着。你想啊,到了2012世圌界圌末圌日的时候,人类都没有在宇宙中发现反物质,更何况一百多年前呢?他们找啊找,还没找到,一准儿又会回过头来怀疑:是不是用红移来解释宇宙膨圌胀不对啊?是不是大爆炸理论根本就是错误的啊? 没关系,这时候孙元起和爱因斯坦、米列娃应该把广义相对论给鼓捣出采了,再用引力场方程推导,就可以证明宇宙确实是在膨圌胀的。好吧,宇宙既然在膨圌胀,那么之前就应该有爆炸;既然有爆炸,那么就应该有反物质。科学家这时候肯定又会想:既然理论都正确,观测也相符合,难道是我们的寻找方法有问题?那么,我们再想想有什么别的招儿? 孙元起估计,这一番折腾,至少未采十多年科学家会为反物质抓狂,无心旁顾;以后一百年间的科学家也有事儿做了。至于科学家会不会听自己忽悠,孙元起有这个信心:因为自己之前推出的理论都是正确的,别人肯定下意识地认为这一次也是正确的;即便有怀疑的,他们也找不出证据来,相反,证明孙元起大爆炸理论正确的现象倒有几个,足以使反驳者哑口无言。到最后,大家肯定这样想:为什么我们没找到呢?很简单,就是最初提出量子力学的时候,大家不也都不理解、不认可么?事实证明人家孙元起说得都对。所以这个理论也是对的,只是我们水平太凹,能力所限,不能证明罢了! 不说别的,单说眼前的田中馆、长冈,便被孙元起所说的反物质深深吸引,一再恳圌请孙元起给曰本学生也讲讲反物质,让他们以后能投身到反物质的研究中去。看,被忽悠瘸了吧?送走这两位物理学家后,罗振玉已经把十五个曰本留学生安排好了住处,前来和孙元起汇报住宿情况。孙元起顾不上别的,急忙拉着罗振玉,一同去找张元济、王先谦和孙诒让。见面之后,给他们提出了一个艰巨而又必须完成的任务:如何加强留学生的文化教育,使得这些留学生以后能长期保持亲华态度? 这是孙元起在和曰本公使谈话之时忽然想到的:既然经过曰本的教育,中国留学生极度亲曰,为什么我们教育出采的留学生就不能亲华呢?演员都能当美国总统,医生都可以推圌翻清王朝,图书管理员都能建立新中国,谁规定科研工作者不能荣登大宝!老师们都能体会到孙元起的用意,开始凝神思考,这才发觉此事确实不好办:以前大家给学生上课,都是有课本的,只要教会课本上的知识,基本上就完成了教学任务。可这次却不同以往,培养一种态度成为主要工作,课本知识反倒退居次位。面对的不再是炎黄子孙,而是一群可能连汉语都听不懂的外国人,如何进行教学?如何让学生亲华呢? 此事并非孙元起所擅长,提了几个具体要求,比如双语教学、注意饮食习惯之类的,便把处置权交给罗振玉,自己做了撒手掌柜,继续编译教材去了。 过了几天,曰本公使又来学校一回,递给孙元起几页纸的协议。瞟了一眼,原来短短数曰,这小鬼子便已经把事情办利索,硬是从奥地利、比利时、西班牙手中生生刮采6个名额。或许是这些国家确实没几个人能通过中文能力等级测试吧!不过能这么干净利落办完事情,孙元起完全有理由相信,这老小子绝对是早有预谋! 内田康哉很诚恳地说道:这些名额,是敝人好不容易从其他国家调拨过来,在此恳圌请孙校长把他们放到理学院和工学院,敝人感激不尽!“孙元起点点头:公使大人,我想把这6个名额,分2个到物理系,2个到电子系,1个中文,1个历史,你看如何?“其实心中早已有了计较:你不是想学物理么,那就学量子力学吧,到时候你学不会可不能怪别人!至,研究家用电器也不错啊,比如电动洗衣机一直到1910年,美国费希尔才在芝加哥试制成功世界上第一台电动洗衣机,这也标志着人类家务劳动自动化的开端。 内田康哉非常满意:谢谢孙校长的照顾!对了,孙校长,您上次说,想推荐几个学生就读曰本陆军士官学校。我问了一下国内,恐怕有些麻烦 第一一八章少年十五二十时 “嗯?”。 孙元起立马面色一变:素来知道小曰本是白眼狼,可也不能这么负恩忘义吧?丫吃干抹净,人还没离桌,就翻脸不认账啦? 见孙元起面色不怪,内田康哉赶紧起身赔罪,然后满脸尴尬地解释道:“自本年起,中国留日士官生需要单独编队。具体操作办法,需要谈校拿出方案后,敞人才能给您准确答复。”。令曰本公使尴尬的原因,是在本年曰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十七期毕业时候,中国的蒋百里获得了步兵科的第一名,这让外表高傲内心自卑的曰本人感到莫大的耻辱。为了避免以后再次出现这种情况,伤害大和民圌族脆弱的玻璃心,曰本政圌府决定:以后中国留学生单独编队。据一此不正规的传闻,当日的情形是这样的:曰本陆军士官学校宣布毕业生的名次是从前向后的,念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蒋方震”……当时九期步兵科毕业生有曰本人三百余人,中国留学生四名,泰国等国留学生若干名,就这样,第一名被中国留学生蒋方震(即蒋百里)拿了,天皇的赐刀当然也归中国了。曰本士官普遍感到面子上难以忍受。谁知接着宣布第二名,还是中国人,这第二名就是后来从云南起兵反袁的风流将军蔡锋。这样引起的骚圌动更厉害了。 于是宣布第三名之前,曰本方面先枪查一下不幸,这次的结果还是中国人!名叫张孝准。曰本士官学校的毕业发布官是伏见宫亲王,惶恐之下感觉无法向天皇交待,临时从后面换了一今曰本学生作第三名,想想前四名曰本人不过半也尴尬,又增加了一今曰本学生作第四名,于是张孝谁得了第五。 增加的两今曰本人是谁呢?一个名叫荒木贞夫,后来的曰本陆军大将,陆相,甲级战犯:一个名叫真崎甚三郎,后来的台湾总督,陆军大将,二二圌六事变的幕后黑手。 此外,这一期里面的曰本毕业生还包括如下名字:小矶国昭,本庄繁,松井石根,阿部信行……堪称曰本陆军的一代精英,皆惨败于蒋百里、蔡镖之手。 从此以后,曰本陆军士官学校规定中国留学生必须与曰本学生分开授课,以免同样场面重演。 以上传闻,当然是以讹传讹了。实际情形是,蒋百里1904年入学,应该是17期:而蔡锷是1904年毕业回国,应该期,两个)人并不是同一期!而且陆士优等生的赏赐品一开始是望远镜,后来换成了银表,没说有赐刀!事实上,只有陆军大学前六名毕业生才有天皇赐刀,号称“军刀组”……而陆大报考资格,需要陆士前20%的成绩,在部队两年以上经历,未满3。岁的中、大尉军官。中国人不可能在曰本军队服役2年以上,最多只能是旁听或访问,所以中国没有哪个真是曰本陆军大学毕业的。 再者,荒木贞夫、真崎甚三郎、本庄繁、松井石根、阿部信行是陆士第九期,小矾国昭则是陆士第十二期的,根本不可能是蒋百里的同学。真正和蒋百里同窗的日军著名将领,有东条英机大将、后宫淳大将、前田利为大将、饭田贞固中将、莜冢义男中将、铃木重康中将、岩松义雄中将等人。 “而且””内田康哉顿了顿,“恐怕贵校推荐的学生,还没有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吧?”。 孙元起闻言点点头:像赵景行这种参加学校里面的军训,确实算不上是正规。 内田康哉道:“这样的话,不如暂时先进入东京振武学校,那是一所曰本陆军参谋本部所属、专为中国陆军留学生开办的预科军事学校。等毕业后,先下部队见习,然后再正式到曰本陆军士官学校里学习。您看如何?”。 东京振武学校创办于1900年,原名成城学校,1903年改名振武学校,开办到1914年。该校毕业生人才济济,对中国近代历史产生重要影响。蒋介石1910年冬天从振武学校毕业,见习期间分配到北海道新偶县高田镇的13野炮联队,主要工作是:喂马。 曰本公使的话非常符合实际,由不得孙元起不答应。 见孙元起面色和缓,内田又说道:“敞人已经和陆军参谋本部商议好了,在与贵校合作期间,将每年特许4人进入振武学校,成绩合格者直接保送陆军士官学校学习。”。 两下接着商定了一些细节问题,内田康哉才起身告辞离去。 孙元起先前没有得到肯定答案,就没有把这事儿告诉赵景行,如今已有了眉目,便让人把他唤来。过了一会儿,浑身泥土、满脸汗水的赵景行推门而入,朗声问道:“先生,您找我?”。 看他浑身脏兮兮的,孙元起不禁皱起眉头:“你这是干嘛去了?怎么弄成这样!”。  “嘿嘿,和那帮保安比赛匍匐前进来着。”。赵景行傻笑着挠挠头,旋即嘱咐道:“先生,你可别告诉我爹啊!他要知道,又得抽我了。”。 随着学校招生规模扩大,校内贵重物品增多,保密和巡守的需求日益迫切,这两年保安队伍也在不停地扩编。今时今日,保安数量已经近百人。平日里,当班的自然四处站岗巡逻,不当班的经常会在学校新辟的小操场上‘练,估计这赵景行是凑热闹去了。只是这三伏大热天的,他就不怕中暑么? “还想带保安?”。孙元起若作无意的问道“想!”。赵景行应声答道,随即眼睛一亮,“先生,你答应我带保安啦?…” 孙元起摇摇头:“还不行!”。 “为什么不行?”。景行前时见孙元起松口姐姐的婚事,现在又问及自己的梦想,还以为能好梦成真呢,谁想答案依旧,不觉前行几步,凑到孙元起面前,“带保安不是要会《孙子兵法》么?我会,不信我背给您听:《始计第一》。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 孙元起听着琅琅书声,便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一米七圌五的个头,皮肤被太阳晒得小麦色,嘴唇上已经有了一抹柔软的胡须,只有眼睛还和七年前一样,黑亮黑亮的。 见孙元起打量着自己,少年以为自己脸上有灰土,急忙伸手胡乱抹了几把。 “不用背了。”。孙元起扬手止住了他的背诵。 “……”赵景行不知孙元起是什么意思,应声停了下来。半晌见孙元起有没什么吩咐,急忙又道:“先生,您说的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我也有在看,只是、只是没有中译本,只能看德文版,我不太懂德语,如今才看了一半……不过,我一定会尽快看完的!真的,先生!”。 “行之””孙元起唤了一声赵景行的字,“我们认识快七年了吧?”。 “嗯!”。赵景行点点头,“二十四年冬天,我们全家在大栅栏那儿第一次见着您和终老爷子的。现在是三十一年初秋,马上就七年了!”。 “时间真快,一转眼,七年过去了。”。孙元起啃叹道,“老终过世都五年了!”。 赵景行道:“是啊,终老爷子是二十六年夏天没了的,到现在五年了!”。 “当年的小孩,现在都已经长成了大人。那我再问你一遍,你是真的想带保安么?”。孙元起正色问道。 赵景行立马站直身子,挺起胸膛,大声答道:“是!…” “那好,你最近准备一下,可能要到曰本留学,读军校。” 内田康哉答应的是四个名额,给了赵景行一个,还剩下三个,自然不能浪费。趁着学校开学,孙元起在校内贴出一个通知:“近日学校与曰本政圌府达成协议,将在本校中学、高等学堂学生中,选派数名学生进入东京振武学校公费学习,毕业后成绩优良者保送曰本陆军士官学校。望有志学习军事者踊跃报名。报名条件:一、品学兼优:二、身体健康:三、十f周岁以上男子:四、……” 为什么在中学里选拔,孙元起是有自己的考虑:首先,在本校中学、高等学堂就读的学生未必都想读大学、搞研究,既然现在多出一条路来,自然要让他们自己抉择。 其次,大学生都是从全国各地辛苦招录来的,如果他们改行学军事,不免是对学校前期努力的否定。至生,根本还没有的立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自然不能让他们过早地选择人生道路。 学校里面中学、高等学堂学生加起来,大约在七十人左右,听到这个消息报名的倒有三四十人。这个踊跃的场景不免让孙元起感慨良久:中华尚武之风复兴矣! 经过报名资格、文化考试、体能等几轮筛选,在九月中旬终于了圈定赵景行以外的三人名单。当孙元起拿到名单时,便觉得名字有此怪异,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急忙用手揉了揉眼睛。待确定自己没看错后,顿时以手扶额,呻圌吟道:哦,买糕的!请您告诉我这些都是巧合吧! 第一一九章同学少年多不贱 一一九、同学少年多不贱 前面几轮考试、筛选,都是请罗振玉、张元济两位副校长帮忙主持的,孙元起因为安顿各国络绎到来的留学生,很少参与其中。今天这是第一次接触名单。 “蒋志清。” 这是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孙元起表示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所以反应倒也平平。 “程潜。” 这是名单上的第二个人。恍恍惚惚中,孙元起貌似以前听过这个名字,是电影《开国大典》里面出现过?还是《渡江战役》里面有?名字虽然不像孙中山、袁世凯一样如雷贯耳,可是能让自己听说过的,那都是民国时期不得了的大人物“阎锡山” 这是名单上的第三个人。孙元起看到这个名字时,已经惊呆了:这个人不是后来的山西王么?不对,不对这绝对是个巧合。学校从来没在山西招生过,那个老西儿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学校呢?呵呵,所谓“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一定是自己想多了把名单放在桌边,想利用编译教材冷静一会儿。还没写几个字,忽然又想到:万一就是历史上的那个阎老西,自己不是硬生生地改变了历史么? 又连忙拿过名单仔细端详,似乎这“阎锡山”三个字和后世的阎老西都是一样的。是巧合呢?还是就同一个人? 实践出真知。一念既生,连忙让人把赵景行和名单上的三人请到校长室里,希望就此发现一些端倪。 半个时辰之后个伙子陆续来到办公室。学生们虽然大致猜到可能是留学日本的事儿,可校长找自己要说些什么却揣摩不透,只能坐在椅子上,心中暗暗思量。 见人都到了,孙元起站起身给他们沏上热茶,同时暗暗审视这四个学生。赵景行平日看得多了,这回只是陪绑,自然不用在意。单看那三位,个个都有强大的气场,出类拔萃的人物果然不同凡响。 可是孙元起听过程潜和阎锡山的名讳,至于长相却是分不清;反倒其中最年轻的那个伙子看着颇为面熟,好像以前在哪里经常见过。 见孙元起端过茶杯人连忙起身接住。借着这个由头,孙元起说道:“大家既然到了这里,自然知道我就是谁,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虽然我是你们的校长,可你们四人之中,除了这位赵景行,其他三人却是不认识的。恐怕你们四人之间,也互相不太熟悉吧?不如这样,你们各自自我介绍一下,好么?” 靠近孙元起最近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伙子,长相本来倒也平常,不过因为那对充满英武味道的眉毛,整张脸都显得生动起来。见孙元起先看向自己,连忙起身。孙元这才发现,伙子身高居然在一米七左右。 朝诸人鞠了一躬,他才说道:“学生阎锡山,字百川,山西五台县人,生于光绪九年(1883),现在高等学堂二年级乙班就读。” 从他说的第一个字,孙元起就听出其中浓重山西味儿。山西、阎锡山、字百川,难道真是那货?虽然心里这么想,却无法求证。难道抓住他的手,跟他说“伙子,我看你龙筋虎骨,器宇不凡,以后一定封侯拜相”? 当下只好再问道:“百川,你是山西人,如何会到北京来读书呢?” 阎锡山颇是尴尬,旋即掩饰过去,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先生话,学生家原本是半农半商的,**岁的时候进了私塾,读过《三字经》等启蒙读物与部分四书五经。到了十四岁上,学生便辍了学,随父亲到五台县城内自家开设的吉庆长钱铺学商。 “谁知道庚子年发生国变,钱铺生意一落千丈,不仅血本无归,还欠人两千吊钱。债主逼得紧,学生父子二人被迫逃了出来。先是在太原躲债,后来听人说北京有所学校,食宿免费,还有津贴,所以学生便在二十九年03)的时候到了京城,考上了学校的高等学堂,以至于今。” 孙元起点点头,不再多说,免得他生疑。请他落座后,又看向他身侧的伙子。 这位青年也是二十多岁的模样,面容甚是古奇,眼睛却是莹亮。这时从容站直身来,答道:“学生程潜,字颂云,湖南醴陵人,光绪八年(1882)出身,现在高等学堂三年级甲班就读。学生也是九岁入塾,十五岁补府试,十七岁考取秀才。庚子年间,见国势颓败,日就危亡,学生以为经史不能救国,便弃了举业。之前,学生曾随壬老(即王闿运)学习课艺,认识皙子师兄(即杨度)。恰好那时候他从日本回来,便向我推荐了先生的学校。于是学生在二十八年02)秋北上,以后一直在高等学堂学习,受益匪浅” 孙元起心想:看来,此人便是自己记忆中的程潜了。请他坐下后,又看向最后一位陌生的学生,想他便是那蒋志清了。 这蒋志清甚是年轻,身高和赵景行差仿佛。看上去眉清目秀,内蕴不露,偶尔眼睛一转,却是狡黠之态毕露。见孙元起看向自己,连忙面容一整,端谨地站起来:“学生蒋志清,尚未取字,浙江奉化人,光绪十三年(1887)出生。父亲早殁,由母亲抚养长大。幼年入塾,诵读经史,二十八年02)应奉化童子试落榜。不过因此得以见识万千世态,眼界大开,决心接受新式教育,进洋学堂。此时便听闻我校衣食全免,还有助学金;浙江前辈蔡鹤琴蔡先生、张菊生张先生也倍加推崇;再加上学生家庭生活窘迫,母亲紧衣缩食供我上学,于心不忍,便在二十九年03)初来到学校,现今就读于高等学堂一年级乙班。” 听闻蒋志清的奉化口音,加上他说是浙江奉化人,孙元起才明白为啥觉得此人面熟:这种神态,绝对很像荧幕上的委员长不过委员长名中正,字介石,并不叫“蒋志清”。 既然都是奉化人,同姓蒋,还有些神似委员长,难道他们之间有啥血缘关系?委员长和太祖差不多大,想来现在也有十几岁了吧。想到这里,孙元起试探着问:“你们奉化姓蒋的多么?” 没想到校长会问他这个问题,蒋志清一愣,然后急忙答道:“奉化姓蒋的并不多,多数都聚居在溪口。” “那,你们家族有没有叫蒋中正,字介石的少年?” 蒋志清想了半晌,摇摇头:“没有,我们家族没有叫蒋中正、字介石的。怎么,先生您认识他?” “不不不。”孙元起心想,我倒是认识委员长,可荧幕上的委员长和现在的蒋中正,能划等号么?当下叮嘱道,“我只是听说有这么个人,据说天资聪颖,是个好苗子。志清,如果你以后发现你们奉化这么个人,记得让他来北京找我啊” 如果能改造好委员长,是不是以后的内战会少些?见面之后,委员长幡然醒悟,弃武习文,从事科学研究也说不定呢孙元起如是想到。 等赵景行介绍完毕,孙元起道:“正如你们所想,你们四人被选取为我校第一批公费留日学生,将于年底启程,进入东京振武学校学习,成绩优异者保送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在这里,先恭贺你们入围,并预祝路途顺利,学业有成” 虽然学生们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不过现在得到校长亲口确认,心里还是喜不自禁,嘴上却逊让道:“谢谢先生” “谢谢栽培” 孙元起话音一转:“既然是学校公派留学,负责你们在日本学习期间的学费和基本生活费,校方对于你们是有一定的要求和期待的,希望你们能够遵守。” 学生们连忙起身,肃手而立,恭听孙元起的训话。 “首先,你们在日期间要好好学习,争取以优异的成绩顺利完成学业,充分彰显我经世大学学生、我中国留学生的优良素质。” 要求学生好好学习,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至于你们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成毕业之后,包括赵景行在内,你们的去向自己决定,学校不做干涉。如果你们需要学校推荐,乃至回学校工作,学校的大门将永远为你们敞开。” 赵景行回来带保安,自然无所谓。可像阎锡山、程潜这类的牛人,是要在历史上发光发热的,孙元起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恩惠,就改变了他们宏阔的人生愿景。 “将来,你们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很大可能是进入军队,并掌握一定的兵权。最后一点,也是我对你们的最深刻期盼,那便是掌权之后要爱国爱民。爱民,就是少打内战,甚至不打内战,枪口一致对外,保家卫国,造福人民。 “爱国,就是不背叛祖国,不与外国侵略者勾结出卖民族和国家的利益。如果你们谁成了汉奸,给学校蒙羞,学校不仅会开除他学籍,还会要求所有校友都鸣鼓而攻之记住了么?” 孙元起特别强调这一点,是因为阎老西在抗日期间是有污点的。尤其是在抗日最困难的1940年到1945年期间,他一度对抗战前景失去信心,为在蒋介石的挤压下保存实力,曾与日本军队及汪伪方面展开谈判多次,在抗日和降日之间进行投机。 四人齐声答道:“学生记下啦” 第一二零章云物高寒易得秋 一二零、云物高寒易得秋 太宗曾说过:“计算机普及要从娃娃抓起。” 其实,爱国主义灌输也要从娃娃抓起。虽然这四个留日学生已经不是娃娃了,可亡羊补牢,犹时未晚。故而孙元起决定在他们启程去日本之前,好好地给他们恶补一番。 当然,除了爱国爱民思想,培训内容还包括日本风俗习惯、基本日语对话等。这几个学生在高等学堂学的外语都是英语,贸贸然把他们扔到日本去,肯定就跟掉进鸡窝的鸭子一样,无法沟通,举步维艰,短时间内很难融入到正常的学习生活中。 好在学校本来就有西郡宗这样专门教授日语的老师,毋庸假手他人。另外,图书馆长王国维也在日本留学过一段时间,由这位过来人亲口讲述中日习俗差异,那绝对是切中肯綮。 在工作余暇,孙元起也会特意找这四个学生聊聊,内容总是有意无意地朝未来的国内外形势上引。一方面是想听听他们的高见,尽早纠正他们认识上出现的偏差;另一方面则是想把自己所知道的未来走势说出来,希望他们能从中了解历史的进程,从而少走一些弯路。 熙熙攘攘中,学校正式开学,学生们上课的上课、军训的军训。孙元起见一切走上正轨,才想起叔祖父、王文韶中堂都一再向自己嘱咐的话:隔着十天半个月的,记得去上翰林院一回,便是喝茶看书也行,总不能不去。 “油浸枇杷核子”的话可以不听,叔祖大人的话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择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孙元起别别扭扭地穿上工作套装,叫过老赵,准备进城。 老赵逮眼看见孙元起穿着从四品的官服,戴着红缨花翎的凉帽,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千:“给老爷请安” “去、去、去”孙元起不耐烦地挥挥手,“老赵,咱们都认识这么些年了,哪来那么多的虚文假礼您也奔五十了,这么一跪,不是折我的寿么?” 老赵这才起身,嘴里兀自辩解道:“老爷,您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的给您磕头,怎么会折您的寿呢?再说,这官袍乃是皇上御赐的,沾了皇家龙气,寻常鬼神都不得近身,普通人见了哪能不磕头?不磕头才是折的寿呢” 孙元起心想:首先,我是时刻穿越,不是文曲星下凡;其次,这身官服是学校每年招两百个留学生,替老太太省了一百万两白银换来的。即便说是“赐”,那也是慈禧良心发现,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皇上?皇上在瀛台数星星玩呢,哪里会知道世界上还有我这么一号人? 当下却懒得反驳老赵的话,只是吩咐道:“老赵,你去收拾一下,再叫辆马车。我们今天先去廉子胡同,明天早上还要去衙门上班,可能要在城里住一夜呢” 听说老爷要去衙门,老赵又利索地打了个千,才一溜烟跑出门去。 在孙元起印象里,即便是在城里住一夜,老赵似乎没啥东西要收拾的,包袱卷儿一打,分分钟就好。谁成想过了半个时辰,也没见老赵出现。心中疑惑,这时代却又没有手机、没有QQ来联络,只好走出门瞻望。 说来也巧,出门就望见老赵和七八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一块儿,牵着马车远远地走过来。近到跟前,才发现车上的帷幕换了,以前是半新不旧的蓝布,如今却是崭新的青毡子。孙元起有些奇怪:“老赵,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有,这车上的布什么时候换啦?” 老赵作势打了自己一耳光:“的没有侍奉过大老爷,刚才差点误了大事” “怎么啦?”孙元起很是疑惑。 “俺单以为老爷去衙门,只要带足长随便是了。刚才遇到老郑,听他说了才明白,原来老爷坐的这马车和轿子都大有讲究。老爷您是四品大官,自然要用青布,蓝色是五品以下用的。为了换这车上的布处寻摸,才耽搁至今。好在遇到老郑,才没酿成大祸”说罢,老赵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孙元起拍拍脑袋:这老郑又题大做了,吓唬老赵是个乡下人不是? 既然老赵辛辛苦苦地忙到现在,自然不能说些见怪的话,只有默认事实,却对那八个保安说道:“这回去城里没什么事儿,你们就不用去了。” 老赵闻言,立马摆出比干、魏征忠心苦谏的架势:“老爷,这可使不得您平日在学校随便些倒也罢了,如今去衙门,那可是讲规矩、讲排场的地方,怎么能随便呢?万万使不得呀,老爷” “……好吧”孙元起屈服了。 一路无话,进城到了廉子胡同。门房自然认识这位侄孙少爷,早有人上来请安,不待通报,便把自己往院子里让。 在看到孙元起的时候,已有人进院子报告老大人。他坐在正厅没多久,老大人便一身官服走了出来。祖孙两人的官服大体倒是一致,不过老大人官服上补子绣的是仙鹤,孙元起的却是云雁。 话说这身官服,好比领导的车牌,确实很有些威慑效果。刚才从德胜门进城,午后时分城门附近有些拥堵,孙元起便下车透了透气。结果把门的兵丁抬眼瞟见孙元起,见他这么年青,猜想肯定不是什么大官,便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看看究竟。等走近前时,看清官服上的补子是云雁,走的立马变成跑的。打千请安之后,兵丁起身几声吆喝,喧闹的城门洞里就闪出一条路来。 孙元起跪拜问安后,老大人说道:“百熙,你这回进城,是准备去衙门应卯吧?” “是的,叔祖父。”孙元起恭敬地答道。 老大人赞许地点点头,说道:“之前,王中堂和老夫说了,说你去拜见他时甚是恭谨端重。这非常好。想来你也去拜会荣尚书了,怎么样,他没难为你吧?” 孙元起能从话语中感受到老大人的拳拳爱护之意,当下愈发恭敬:“荣尚书丝毫没有难为我。去的时候,袁宫保也在那里,和他们说了会儿话,我便告辞了。” 老大人微微颌首:“袁项城倒是个人物,你可以和他认识一下。” 旋即老大人道:“百熙,你这次去应卯,难免会遇上同僚。那些侍读、侍讲,多是靠资历熬上去的,年龄大些,见你这么年轻便是侍讲学士,再加上你是洋进士,不免会倚老卖老、言语刻薄些;而那些修撰、编修,则多是科举第一甲出身,不是状元,就是榜眼、探花,见你位居自己之上,难免会有自炫之态、嫉妒之心。他们言高语低,你且冷眼看他、笑语答他,不可因为一时意气,伤了颜面。” 感情我这个官帽,只能在平头百姓面前横横,那些科举正途出生的官僚都看不起我啊那我还去上班干什么劲儿?找虐受气么? 孙元起有心想找理由不去,却见老大人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只好应道:“是” “对了,你知道翰林院在哪儿?”老大人问。 “……” 这问题真把孙元起问住了。老佟在庚子国变的时候,就是在翰林院门口没了的。对于这个位于皇城以南的翰林院,孙元起还是知道的。可这翰林院被“回族杰出将领”董福祥带领“英勇的”回族士兵一把火给烧了,剩余部分也被英国使馆占用。如今翰林院自然不能在那里。 以前看《申报》,里面提到过,翰林院掌院学士昆冈昆中堂在翰林院大部份烧成废墟一年之久后的1901年6月,曾上奏朝廷,报告翰林院被毁情况,并请求朝廷拨款兴修,顺便也把翰林院焚毁之罪责归于八国联军。可是这奏折内容不知怎么就让各国公使知道了,于是给朝廷在京全权大臣发出正式照会,要求立即澄清事实,更正错误。闹出了一场不大不的纠纷。 其实清廷对内、对外满脑门子官司刚有眉目,未必会认真对待奏折上对洋兵焚毁翰林院的指证。只是外国人自己一出来正式照会,清廷官员就不便再假装糊涂,当即传递消息,疏通情况。而肇事的昆中堂闻讯而动,即刻做了更正和声明。 至于以后,翰林院搬到了哪里、朝廷是否拨款兴修,孙元起就不得而知了。 老大人不待孙元起回答,便自己说道:“原来翰林院,已经大半毁于庚子国变时的战火,余下部分也被英吉利使馆所占用。现今翰林院衙门已经搬到了中南海对面的府南街,你可别走错了” 连自己工作单位在哪儿都不知道,这说出去确实有些丢人。孙元起一脸羞赧地答道:“谢谢叔祖父提醒” 老大人端起茶碗:“那你去吧记得明天早上去早些。 第一二一章茨菰花白小如萍 一二一、茨菰花白如萍 辞别了老大人,刚出门,孙元起就看见老郑和老赵站在一块儿,心里奇怪:刚才在学校的时候,老赵还说碰见了他,如何一转眼也到了京城?莫非是学校有什么事情? 当下便问道:“老郑,你什么时候进的城?有什么事么?” 老郑还没来得及答话,老赵抢先说道:“老郑在老爷前头来的,说是先进城给老爷租顶轿子。” 孙元起这才看见路边树荫下停着一顶青盖、青帏的轿子。在清末,轿子有凉轿和暖轿之分,供不同季节使用。凉轿用于夏季,轿身较,纱作帏幕,轻便快捷,通风凉爽;暖轿用于冬季,轿身较大,厚呢作帏,前挂门帘,轿内放置火盆。现在孙元起看到的就是一顶凉轿。 在轿子边上,还站着两个中年力夫,想来是抬轿的。 自己一个活蹦乱跳的青年人,却要两个中年的轿夫抬着走,确实让孙元起觉得有些咯应,便道:“咱们不是有马车么?如何又要租轿子” 老郑说道:“老爷有所不知。在京城里,文官去衙门向来是要坐轿子的。如果是马车,那便乱了规矩,会惹人闲话的” 在老赵、老赵的眼里,完全是血可流,头可断,规矩不能乱。 “还有这规矩?”孙元起不信。 老郑笑道:“当然啦。这坐轿的规矩还多着呢同样是这轿子,像老太爷那是一品大员,轿顶子便是银的,外面罩的是皂色盖帏,在京城里轿夫可以用四个人;而老爷你是从四品,顶子便只能是锡的,罩的是青色盖帏,在京城里轿夫可以用两个人。这可丝毫错不得,错了便是僭越” 见孙元起皱着眉头不说话,老郑还以为孙元起嫌弃轿子,便开解道:“老爷不必在意。京城有句俗话,‘一洗千古,编不过夏。’就是说翰林官升转最快。像老爷您是侍讲学士,不出三年,在京不入阁做学士,便要转为部堂、京堂;如果外放,一省学政那是跑不掉的。要知道,我大清的宰辅,绝大多数都是做过翰林官的;便是六部九卿、封疆大吏,也大半翰林出身。所以,老爷您十年之内必然坐上四抬大轿” 孙元起心道:我可不是想轿子的问题。再说,十年之内?大清顶多还有六年,便要嗝屁着凉喽既然租了轿子,明天权且用上一回吧孙元起如是想。于是说道:“老郑,你让他们先回去吧轿子我们抬着,明天早上再用。” 老赵也说:“是啊,我们带了八个人来,便是换着用也够了” 老郑道:“这抬轿子也是有学问的,普通人可抬不了比如两个轿夫步法要一致,否则坐轿的人颠得难受;再比如抬轿时要换肩,不会换肩膀,走不了不远就得歇会儿。所以,咱们带的这几个人,一时半会儿可做不了轿夫。” 老赵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老爷以后都要用轿子,那俺们家里是不是也得备一顶?” 孙元起摆摆手:“算了。以后十天半个月才去衙门一回,哪用费那么多事?” 第二天早上,孙元起带着几本学术期刊,坐上那顶青色轿,晃晃悠悠地来到府南街的翰林院衙门。才下轿子,随行的老郑已经上前喊道:“翰林院侍讲学士孙大人到” 把门的兵丁顿时一愣:孙大人?没听说翰林院里有这么一号人啊见孙元起穿着官服走过来,兵丁赶紧过来请安。孙元起等他们起身之后,说道:“大家伙儿可能不认识我,那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孙元起,字百熙,江苏淮安人,半年前刚升任侍讲学士,随后就奉旨到西北公干,今天这是第一回到衙门。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兵丁们更愣住了:嗯?怎么这么年轻就是侍讲学士了?都是侍讲学士了,怎么还没有一点官架子?会不会是冒牌货的? 心里虽然怀疑,可是人家官服上的补子明确地表明,眼前这人是如假包换的从四品。兵丁们不敢怠慢,毕竟翰林院里除了一年难得见上几回的掌院学士,再加上满、汉各三名的侍读学士,就数眼前的这位官大了。当下口中连称“不敢”。 孙元起又说:“我是第一次来,对衙门里面不熟悉,你们找个人帮我指引一下吧” 早有机灵的人站了出来:“的黄三福给老爷带路” 孙元起便跟着这黄三福往院子里走。院子里并没有想象中衙门的肃穆,也没有琅琅的读书声,到处都是一片静谧。难道我来得不巧,进而是周末?哦,清代衙门似乎不用星期纪日。据说翰林院不用每日点卯,所以,大家都旷工干私活儿去了? 想到这里,孙元起低声问道:“黄三福,今天衙门里都有哪些大人在啊?” 黄三福道:“回老爷的话,今儿侍读学士许老爷、恽老爷,侍讲翁老爷,修撰刘老爷,编修吴老爷、陈老爷、朱老爷在。” “那你领着我,先去挨个拜访一下吧” 黄三福真是玲珑,不用特意吩咐,便领着孙元起按照翰林院的规矩,依着登科次第前去拜访。其中侍读学士许泽新、侍讲翁斌孙都是光绪三年(1877)的进士,科第最早。依着年龄推,人家登科那会儿孙元起才一岁孙元起在黄三福的带领下来到读厅,只见两个中老年人正对着几张黑乎乎地纸仔细探究。接过黄三福送上的名刺,年轻些的翁斌孙大致看了一眼,便招呼道:“过来,过来百熙快过来看看,你说这张水前本的《瘗鹤铭》拓片是不是真的?” 至于五十多岁的许泽新连眼皮都没抬,仍在审视那张黑纸。 孙元起进了屋,恭敬地叫了一声:“拜见许老前辈、翁老前辈” “你精通金石学么?”许泽新这才说话。 “……不懂”在去甘肃遇到叶昌炽之前,孙元起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门学问。 泽新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比划着拓片上的字迹,仔细揣摩其中笔意。 翁斌孙指着拓片上的“重”字说道:“许兄,弟记得端陶斋所藏的明拓本,此字末笔似乎未损。而此本已淤损太半,几乎不可辨识。以此来看,说是水前本,恐怕不妥吧?弟觉得是西贝货” “不然贤弟你看‘翔’字、‘遂’字,左半远比康熙年间拓本多,至少是明季所拓。说是赝品,恐怕言之过早吧?”许泽新手指仍在勾勾画画。 他们的言语对于孙元起来说,好比是突然闯进量子力学课的中文系学生,每个字都能听明白,每句话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呆坐了片刻,孙元起赶紧起身告辞。两人也没有强留,仍全神贯注地研究那几页破旧乌黑的纸张。 紧接着,孙元起又去拜访了光绪十五年(1889)金榜题名的侍读学士恽毓鼎,这位好些,在读《资治通鉴》。询问了几句之后,他又拿起了书卷,孙元起识趣地退了出来。 至于光绪十八年(1892)登科的陈伯陶、吴士鉴,两人正在瀛洲亭里下棋,局面已经进入白热化的中盘搏杀。“观棋不语真君子”,孙元起看了几眼,表示对围棋一窍不通之后,放下名刺便离开了。 最后是见去年的状元公刘春霖、榜眼朱汝珍。两人一个在皱眉苦思,一个在屋里焦躁的走动。黄三福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位老爷在分韵吟诗呢” 孙元起不敢打扰,把名刺放在门口的案上,便让黄三福给自己找个僻静的地方,好读带来的杂志。心中已经拿定主意:等到中午时分,我便抬腿走人一本杂志还没读完,看看太阳已经到了头顶上。孙元起伸了个懒腰,起身准备回去。刚出屋门,就与一人迎面撞上。仔细看时,不是状元公刘春霖还能是谁?后面还跟着榜眼朱汝珍。 孙元起连忙拱手:“刘兄、朱兄,弟孙元起有礼了刚才我去拜访你们,见二位正在吟诗,便没有叨扰。还望见谅” 刘春霖笑道:“失礼的是我们在下也希望孙大人多多海涵” 朱汝珍却道:“想来,你便是新来的侍讲学士孙大人吧?听说孙大人乃是我大清第一位赐进士出身、授职翰林院的出洋毕业学生,在下歆慕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怪腔怪调的?孙元起念着老大人的嘱托,满脸微笑道:“二位乃是第一甲出生,可也是歆慕得紧” “既然大家都相互歆慕,不如我们找个时间聚聚?”刘春霖提议道,“毕竟都是同僚,应该互通声气,以后难免会有借重的地方。” 朱汝珍抚掌笑道:“何必另外找时间?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中午吧” “孙大人不会有事吧?”刘春霖道。 孙元起已经嗅到一丝阴谋的气息,刚想说“有事”。朱汝珍不屑地答道:“刘兄此言差矣您想啊,有事了谁还会来衙门?” “……”孙元起只好把“有事”俩字咽回肚里。 “看,孙大人都没反对吧?那好,刘兄你陪着孙大人,我去叫上其他几位,咱们今天中午广和居” 第一二二章共说题诗压腐儒 坐落于宣武门外北半截胡同南口路东的广和居,在京城中历史最悠久,早在道光年间就有了这间饭肆,面向的顾客主要是住在宣武门附近的士大夫,著名的菜品有炒腰花、江豆腐、潘鱼、三不粘、它似蜜、清蒸干贝等,脍炙人口。 广和居是一套大四合院,临街三间房,南头半间为门洞,门洞正对院内南房的西北墙,墙上有砖刻的招牌,权当影壁。院内各房,都分成大小房间,个人独饮、三五小酌、正式宴会,各得其所。话说这个四合院并不是很宽阔奢华,屋顶不高,人在里面甚至有些逼厌。但俗话说得好:酒香不怕巷子深。冲着这里的美味佳肴,鉴餐们趋之如鹜。 在广和居的顾客中,不少是当时有权有势的大官,有影响的名士。比如清末重臣翁同嘛、张之洞,著法家何绍基,都是这里的常客。 再比如眼下,翰林院的一班名士便聚在厅里,对着壁上挂的何绍基手书欠条评头论足。 翁斌孙在边上介绍道:“上次和同年来此吃饭,听熟知掌故的人说,这个欠条乃是道光十七年前后,暖叟在翰林院庶常馆学习的时候所书。因为这广和居靠近原先的翰林院,暖叟每日无事,便来此饮酒。可是庶常馆薪水微薄,暖叟时常入不敷出。日久天长,欠账越来越多,年终时付不出酒债,只好写了张欠条交给店家。店家倒是识货,看出书法超妙,便有意保存了下来。等暖叟书名满天下时,店家急忙寻出这张欠条,请人被糊起来,挂在此处。既显得雅致,也暗衬店铺的身份。果然,很多好事者专程来看此副真迹,店里生意也就更加兴隆了。…” 状元公刘春霜也好书法,听罢点点头:“来看真迹的倒也不虚此行!这幅字笔意纵逸超迈,时有颤笔,醇厚有味。暖叟当日书写时,只留心内容,并没有注意到点画架构,信手挥洒,真是应了古人“无意于佳乃佳,的说法。”。 朱汝珍说道:“何子贞乃是国朝书法有数的名家,草、篆、分、行熔为一炉,神龙变化,不可度测。这幅字,应该说是“粗头乱服亦佳,才对!”。 一群人评头论足了半天,才在桌边坐下。孙元起作为年纪衙门最晚的晚辈,早已点好了菜肴。此时正值中午用餐高峰时期,也不知道这院子里来了多少达官显贵。点菜的时候1小二就说了:“对不住,各位爷,您老没有预定,这菜可能上得有些晚啊!”。 这群翰林官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何况“好菜不怕晚…”呢? 于是一群人就着茶水,围着桌子聊天。这些人都是科举场里杀出的骁将,笔墨纸现间磨出的高手,生平最得意的便是八股文、试帖诗,说来说去,自然离不开此等话题。 就听挥毓鼎说道:“我们这些汉人翰林官,多数是要外放出去做学政的,出题的时候最是要小心。想那雍正四年(1726),海宁查嗣庭任江西乡试正考官时,因为试题有“维民所止”为人告许,说是“维,“止,二字系“雍正,去头。世宗宪皇帝便以“讽刺时事,心怀怨望,的罪名,把查嗣庭下狱。尽管后来查嗣庭疚死,仍被戮尸枭示1其岁以上判斩刑,十五岁以下流放:并停止淅江乡试、会试三年。尽管现在政治开明1已经鲜有文字狱之事,不过还是小心为妙,出题之前一定要再三斟酌。”。 六十岁的陈伯陶捋着花白的胡子,说道:“挥前辈说的极是。不过如今出题,已经是极难了。大家都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四书》里整段整章的题目,几乎前人全都做过了,考生也念过”遇到同题,就可以抄用。而考官哪能记得那么多程文?一旦错漏,便会闹出大笑话!”。 翁斌孙笑道:“话说为了避免重复,这些年很多地方都是用截搭题,闹出了不少的奇闻来。咸丰年间,德清俞曲园前辈任河南学政的时候,为了防止学生压中题目,出了三道混搭题:第一个是“王速出令反”,。 朱汝珍插话道:“这应该是《孟子梁惠王》中“王速出令,反其旌倪,止其重器,一句吧?这样出题,一准儿有憨惫的学生以为是王快出命令使人造反!”。 翁斌孙道:“朱学弟不愧是榜眼,四书五经是烂熟于心啊!不错,考试的秀才大半都以为是造反。这第二题是“二三子何患无君我1”。 刘春霜也不甘示弱:“这一句也是出自《孟子嚓惠王》,原句是“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不过俞前辈这么截搭,有些目无君上了!”。 翁斌孙道:“可不是么?这两个题目已经是触目惊心,关键还有第三道题:“君夫人阳货欲”,。 一直不说话的许泽新这时道:“前两个出处倒也好猜,这题老夫却猜不透了!”。 除了孙元起,其余几个人都在苦思冥想,吴士鉴轻轻一拍桌子:“这应该是截搭《论语》卷八末句“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和卷九首句“阳货欲见孔子”翁前辈,是也不是?”。 其他人一齐抚掌:“定然是这句了!…” 翁斌孙也赞道:“还是吴老弟才思敏捷!”。 挥毓鼎有些疑惑:“俞前辈学问、道德都是极好的,如何会出这等荒唐的题目?”。 翁斌孙道:“据当时人说,俞前辈任学政时,不许学生尊信狐仙,惹恼了狐仙。然而又德不胜妖,出题时被狐仙作法迷惑了,以致于出了这样的题目。因为此事,俞前辈被御史曹登庸弹劾,认为命题“害经裂意,“图谋不轨”文宗显皇帝龙颜大怒,纵使座师曾文正公力保,也挨了“革职,永不叙用,的处分。所以,这题目还真要用心出才是!诸人一齐点头。 孙元起有些疑惑:“各位前辈,上个月朝廷不是说,从明年开始,所有乡试、会试一律停止了么?恐怕以后不用再出此类题目了吧!“其他几个人一齐看了过来。最年长的陈伯陶慢道:“顺治初年,就有人说要废八股,结果呢?光绪戎戌年时,康梁逆党也说要废八股,结果呢?如今的事,谁说得清!只是这八股取士,乃是祖宗的成法,数百年留下来的规矩,如何可以轻废?且看数年,必然有噬脐之悔。” 诸人一齐点头。吴士鉴这时说道:“说到河南和出题,我倒想起一件趣事来。左文襄公麾下有一个参将,乃是河南开封人,在平定发匪、捻匪、回乱时多有战功。战事已毕,便求左文襄给他改授文职,于是到江苏华亭当任县令。刚上任没多久,恰好赶上县试,训导就请他出题。此人乃以骑射发迹,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如何能出题?在事先便请师爷出好了题目,放在靴简了。等考试那天,一摸靴简,找不到纸条了。可下面童生都等着要题目呢,训导便问他:您记得纸上有什么字?县令说:别的都不记得了,就记得里面有匹马。” 翁斌孙道:“是《孟子》中的“百姓闻王车马之音,么?” 吴士鉴说:“不是这匹马。” 刘春霜道:“那是《论语》中的“至于犬马1?” 吴士鉴说:“也不是这匹马!这匹马1既不在中间,也不在尾巴,那是在头顶上。百熙老弟,你说是什么?” 孙元起一脸郁闷:你们玩题就玩题,你扯上我干嘛!让我现丑?当下只好摇摇头:“晚辈不知道。” 朱汝珍立马接话:“我猜到了!那是《论语》中的“马不进也,!“吴士鉴笑道:“县令看了半天,还是摇摇头,说道:我记得跟着这匹马后面的,不止这几个字。” 其他几人都凝神苦想,仍没有答案,只好催促吴士鉴快说。 吴士鉴接着说道:“训导也没辙了,只好让县令脱下靴子仔细找1结果在另一只靴子里找到了题目。训导一看,原来是“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诸人大笑:“原来这人认不得“马,“焉,!“孙元起觉得他们笑的时候,眼神似乎都瞟向自己。难道是自己多疑了? 正好此时,小二端来了菜肴,资历最老的许泽新招呼大家道:“诸位都有些腹饥难耐了吧?我们边吃边聊!“说是“边吃边聊“吃的时候如何能没有酒?可如果就这么推杯换盏,那也太小瞧这群翰墨场的老手了! 孙元起本来还想:这些人不会发神经,来什么酸酒令吧?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干了门杯之后,许泽新提议道:“如此喝酒,甚是寡淡,不如行些酒令来助兴吧?” 除了孙元起,其余几个齐声道“好!“陈伯陶说:“行酒令,却需要一个令官。老夫痴长几岁,便毛遂自荐。” 诸人也同意了。 陈伯陶道:“先行此令:每人说《四书》中一句,要求句中暗含一种花名,全桌轮流,不能者、不通者罚酒一杯。老夫先来:隐者也,菊。” 许泽新当仁不让:“素富贵,白牡丹。” 挥毓鼎也道:“峻极于天,凌霍。” 其他人也随口说了几个,比如“一日曝之,葵“夫子哂之,含笑“。 说话间,就轮到孙元起。孙元起不说才思敏捷,便是《四书》也未通读过,如何玩得上这么“高雅“的酒令?只好闷声喝了一杯。 陈伯陶又道:“再行此令:每人说《四书》中一句,要求句中暗含一种药名,全桌轮流,不能者、不通者罚酒一杯。老夫先来:舟车所至,木通。” 许泽新道:“管仲不死,独活。” 挥毓鼎接着便说:“有寒疾,防风。” 翁斌孙道:“夫人幼而学之,远志。” 轮到孙元起,只有闷声再喝一杯。 陈伯陶又道:“再行此令:每人说《四书》中一句,要求句中暗含一个古今名,全桌轮流,不能者、不通者罚酒一杯。老夫先来:子欲往,许行。” 几圈下来,全桌就孙元起一人不停地喝酒。加上空腹喝酒,已经醉了七八分。 刘春霜倒是好心,便劝道:“孙大人不精此道,我们还是别行酒令子吧!“朱汝珍眼睛一转:“好!我们不行酒令,改成每人赋七言绝句一首,内容须是西洋新事物,不成者罚酒三杯。如何?” 许泽新道:“那老夫先来。 老夫所泳乃堂的教习:自道东瀛留学归,图谋聊借一枝栖。如今不说之乎者,换了新腔萨西司。” 刘春霜看气氛不对,连忙道:“晚辈也有一首,泳的是电话:东西遥隔语言通,此器名称德律风。沪上巨商装设广,几如面话一堂中。” 陈伯陶微微一笑:“老夫题为堂学生》:不是从前酸秀才,学堂毕业气雄哉。文凭一纸非容易,辛苦三年骗得来。” 朱汝珍马上接上:“晚辈题为《出洋学生》:一岁千金价不低,械因费重总难弥。单言衣服须双套,一套华装一套西。” 孙元起本来是半肚子酒、一肚子气,听他们明里暗里在骂自己,不禁勃然怒道:“不就是顺口溜么?晚辈也会,你们听着:九州动荡起干戈,酸儒文章能如何? 看我霹雳一声响,便把万国胆吓破!“ 第一二三章耻向东君诉旧愁 孙元起说那几个翰林官所做的诗是顺口溜,其实是污蔑,毕竟人家的诗讲究平厌押韵,是标准的七言绝句:至于他自己酒劲上涌,随口念出的四句,才真真是顺口溜。且不论平厌,便是连基本的押韵也没遵循!要知道在平水韵里,“戈“、“何“两字属于下平声“五歌“部,而“破“字则是去声“二十一个)“部的,押不到一块儿去。 念完这四句歪诗,发泄了胸中怒气,孙元起马上就后悔了:记得昨日老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遇到同僚一定要忍耐,不可因为一时意气,伤了颜面。谁成想,这杯中之物一多,便把这些忠告全忘了! 当然,歪诗念也就念了,可这顺口溜里所描述的东西,乃是一种万万说不得的大杀器,如何能分辩与这班嘴上没把门的翰林官听呢? 算了,说不清就不说。想到此处,孙元起更把醉态装出十二分来,朝桌上诸人胡乱一拱手:“晚辈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请诸位前辈海涵!“说完不待桌上人挽留,便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房间。让等在门外的老郑会了钞,自己往骄子里一躺,顿时瘫倒在里面,人事不省。 且说孙元起走后,酒桌上一时间出现了冷场。半晌,朱汝珍跳了起来,攘臂大呼:“这个野翰林所吟的歪诗,与宋江刺配江州,在浔阳楼所题的反诗何其相似!古人说,诗如其人。诚不我欺!此人狼子野心,昭昭若揭。我等何不联名上奏,参他一本?” 许泽新微微摇头:“他念的打油诗,第一句“九州动荡起干划倒是有些违碍。然而第二句“酸儒文章能如何”只是骂人的话,写进奏本里,怕是有些烦读圣听吧?”看我霹雳一声响,一句,自承是爆竹?洋炮?雷霆?不清楚。最后一句“便把万国胆吓破1,说的乃是外国,与我大清无涉。如果奏上去,逃不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个字,他最多落个获谴降职的处分。要知道,他可是孙寿州中堂的犹孙,如果和他撕破脸面,恐怕不美吧?” 顿了一顿,又道:“再者,即便比附,也不当用宋江的反诗,而是最好用唐末反贼黄巢的《不第后赋菊》。” 朱汝珍听他说罢,有些脸红。原来他说的反诗,乃水浒传》第三十九回中,宋江酒醉后在浔阳楼上题写的诗作,全诗为:“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确实和孙元起的顺口溜有几分相似。可一来宋江中的人物,那首诗自然是虚构的,用来比附,自然不当。再者,《水浒传》在正统文人眼里,属于是教诱犯法、坏人心术的“诲盗之书“有一段时间曾被严禁刊传藏阅。平时大家日常读读,自然无所谓,可把它写进奏折里,用它来攻击别人谋反,就有点像鸟鸦落在猪身上看的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许泽新所推荐的黄巢《不第后赋菊》,全诗是:“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和孙元起的顺口溜也有些神似。他向朱汝珍推荐,自然是希望朱汝珍能上个折子,弹劾孙元起。成功了,当然大家皆大欢喜:不成功,与自己也毫无瓜葛。即便孙元起他日东山再起,这笔账也记不到自己头上。 朱汝珍也只是嘴上叫得欢,见大家都没有动手的意思,心中其实早已息了参奏的念头。 年龄最大的陈伯陶,这时候幽幽地说了一句:“此子包藏祸心,将来必能作贼!“座上诸人都是饱读经史的,自然知道陈伯陶所言“必能作贼“乃是出自《世说新语》中的一个典故:“石崇侧,常有十徐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侧。王大将军往,脱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故事里面提到的这个“王大将军“是东晋初年的著名权臣王敦,他曾与王导一同协助司马睿建立东晋政权。永昌元年(勉年),王敦以诛刘槐为名进攻建康,击败朝廷军队,自任丞相,诛杀周跋等人,在武昌遥控朝廷,曾一度想谋权篡位。史称“王敦之乱“。用来王敦来比拟孙元起,自然寓贬于褒、寓褒于贬,褒贬兼有,而贬大于褒。 听了陈伯陶的话,诸人不由暗暗点头。 只有刘春霜心里在想:你们都说“诗如其人“都说他所做的诗是反诗,怎么就想不到赵匡胤,想不到“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这句诗呢?话说回来,这个孙元起真是个趣人,等下次见面,定好好和他聊聊。 再说烂醉如泥的孙元起,被骄子抬回了后海的寓所,一觉睡到傍晚五、六点。睁开眼时,屋中昏黄一片。清末的白酒,可没有用食用酒精勾兑的,全是纯粮酿造。醉酒醒来,头倒不疼,只是头重脚轻、胸中烦恶。 孙元起口渴得厉害,想起身取些茶水喝,只觉得手脚疲软,半天才在床上坐起身。外面有人,听见动静连忙进屋。一看是老赵,有心想说自己口渴,可嘴张了半天,干燥嘶哑的嗓子也没发出什么声音,只好勉强用手指了指嘴。 老赵道:“老爷,您是要喝水吧?” 孙元起微微点子点头。 老赵急忙取来一大碗凉白开,服侍孙元起喝完。这才说道:“老爷,刚刚老太爷府上来人,让你醒酒之后,过府一叙。” 叔祖父这么着急找自己,又有什么急事?孙元起不敢怠慢,用井水洗了脸,又吃了几牙冰镇西瓜,才觉得意识稍微清醒。便急忙坐回骄子里,被一路抬到廉子胡同。 门房早已得了老大人的指示,见孙元起,赶紧把他到书房领。可是孙元起手脚还是软的,这几步路走得是左摇右晃。门房只好半扶半拖,把孙元起送到书房门口,这才退了下去。 走进书房里,就看见老大人在昏暗的油灯下读书。孙元起急忙上前磕头请安,老大人不知太入神,还是故意假装看不见,半晌不做声。对于这个叔祖父,孙元起那是敬畏有加。甚至可以这样说,在整个大清,能让孙元起心甘情愿磕头的,也只有他。见他不做声,孙元起也不敢自己起来。 足足过了有半盏热茶的工夫,老大人才放下书卷,板着脸问道:“听说,你今天中午和同僚喝酒去啦?” “是。”孙元起恭敬地答道。 “听说你还写诗啦?” “……“……老大人是顺风耳、千里眼还是叶的?怎么自己干啥,都逃不过他老人家的掌握呢!当下只有老实回答道:“是。” “哟,百熙,你是长本事啦?还是《水浒传》看多啦?什么时候学会写反诗的?”老大人虽然语气和善,可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 “侄孙那是酒后乱语……“…… 老大人冷笑道:“只怕别人以为你是酒后吐真言!“孙元起怕老大人肝火太旺,他老人家年龄那么大,万一有个)闪失,那就百死莫赎了。当下也不辩解,只是低头认错:“侄孙错了!““愚蠢!荒唐!幼稚!“老大人说到这里,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毛笔、水注都跳起来,“老夫昨天叮嘱与你的?如何一夜之间便全忘了?那些老翰林,一辈子钻在书堆里出不来,你和他计较什么?不嫌自损身价么?……“…… 老大人暴风骤雨般地i斥了孙元起半个小时,才平息了胸中的怒气,最后说道:“《论语》中说,“不贰过”百熙你要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不能再任性使气、胡言乱语,记住了么?” “侄孙记住了!“ 本来以为老大人到此为止,自己可以起身了。 要知道跪了这么长时间,腿早就胀痛得厉害。 老大人又道:“既然和同僚闹翻了,你在翰林院也不便久呆。这样吧,等过完年看看有没有差事,把你外放出去历练几年,顺便长点见识。” “啊?”孙元起顿时惊讶出声:外放出去历练几年?那学校怎么办! 老大人似乎猜出孙元起的心思,道:“怎么,放不下你那所学校?上些年,你出国动辄半年、一年,学校不也没事么?如今你在国内,如何反而放不下了呢!再说,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就守着这学校?百年之后,万一你物故了,是不是学校就停了?” “……“…… “吾意已决,你回去之后就开始准备吧!“老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事到如今,孙元起只好屈从,不情不愿说道:“哦。” “那你起来吧,别跪着子。”老大人这才赦免孙羌起的跪刑。 结果孙元起在地上折腾半天,还没有爬起来。老大人隔着书桌,看孙元起没有做回椅子,便问:“怎么啦?还有什么事?” 孙元起无奈地答道:“腿跪麻了,一时间站不起来…“…… 第一二四章回首向来萧瑟处 时值九月中旬,北京已是仲秋时节,中午时分阳光还有些热烈,早晚间却清凉宜人,最适合散步。 从老大人府上出来,孙元起的酒已经醒了七八分,见月上柳梢,十二三的月亮照得地上雪白,便对老赵、老郑他们说道:“今晚月色正好,我想随意走走。你们有事的话,就先回去吧!“老赵笑道:“老爷说的是什么话,俺们能有啥事?” 老郑也说:“老爷你自随意,我们在后面跟着,也好有个)照应。” 孙元起也不强求,循着路朝后海方向走去。穿过几道僻静的小胡同,便看见月下波光粼粼的后海。因为已经晚点钟,普通人家明天还要早起谋生计,不少已经睡下。湖四周没有什么灯光,偶尔有几声狗叫,倒愈发显得静谧,一时间只能听见自己几个人“世世“的脚步声。 晚风一吹,孙元起感觉酒后发热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开始回想今天白天的遭际:自己和那帮翰林院的同僚,似乎并无半分纠葛,甚至在之前都没有任何交集。如果因为自己刚进入这个小团体,这些人对于自己抱有戒心,说话间有些好奇或疏离,都不难理解。可他们为什么对自己是嘲讽和鄙夷的态度呢? 仔细分析的话,不外乎两个原因: 首先,自己不是正规的科举出身,却贸然据此高位,好比是窃贼偷了人家田里成熟的麦子,自然是要遭人厌恶的。 其次,自己学的是外国那套东西,完全不同于传统读书人所学习的《四五经》。在他们看来,这些舶来品都是歪门邪道,如今这些歪门邪道却要大行其道,作为传统文化挥卫者的他们,自然满腹怨气。他们无法改变历史潮流也无法改变朝廷所作出的决定,在此时便不自觉地把自己看成是西学的代表,加以嘲讽、侮辱和戏弄,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可是,从鸦片战争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中国数数惨败于东西洋列强的坚船利炮之下,也应该是痛定思痛、改过自新的时候了,为什么这些读书人还是抱着仁义礼智不放呢?难道真像后来政治课本上所说是体制问题?如果真是体制问题,看来只有经过一次乃至数次的暴力革命,才能改变现状! 想到这里,孙元起又不禁摇了摇头:暴力革命自然是能斩草除根、根除弊端,可也会带来一系列问题。以后世的眼光回过头来审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北伐战争、围剿与反围剿、解放战争以及文化运动它们固然是将王朝政治的渣滓一扫而空,可是那些优秀的文化传统呢?倒洗燥水可以,但不能把孩子也倒掉呀! 可是自己又能做此什么呢?孙元起想到这里有些不自信。 在步入清朝以前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大部分都是在学校读书,对于人情世故不甚了解。大家聚在一起,国际风云、国内政局,都是酒桌上的谈资:太祖风流韵事、太宗搬砖看洗燥、高宗说“笨,拉灯“都是笑料,无伤大雅。同学之间矛盾顶多也就是吵嘴、挥拳头,从来没听说过用《刑法》定个罪名、往死里整的。等准备步入社会、参加工作了,爷果却一失足来到了清末。 说说讲讲,自己到清末也七年多了。这七年多的时间里,倒有一半时间是在国外度过的,正因为如此,自己很多时候不能完全融入这个社会,尤其是规矩严苛的官场。 自打开始,自己便在京师大学堂、崇实中学做老师以至于现在,也不过是老实本分的校长而已。此时的社会风气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学生们对自己从来都是尊敬有加,哪里需要自己耍心眼、玩阴谋?正是因为自己三十年多半是躲在学校里混日子,导致自己对于人情世故、风波险恶的认识,还停留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结果因为不和一位贝子吃饭人家就参奏自己是不遵臣道、不敬先师、包藏匪类、潜蓄逆谋、祸乱人心、挟洋自重!和一帮翰林吃饭,喝醉酒念了几句顺口溜,就被人当作是反诗!就凭自己接人待物的态度,要不是老大人罩着无论在波璃云诡的官场,还是危机暗伏的办学估计不被银锋下狱,就是躲到外国请求避难了! 尽管对清末的官场毫无好感,对那群顽固昏聩的官员厌恶已极,可是孙元起还是发现了不少社会上的亮点,比如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与人为善,邻里之间的敦睦友爱、互帮互助,个人的守诚信、重然诺。期间,也纠正了不少自己以前认识中的偏差。比如过去书本中描述的地主,无不是肥头大耳、鱼肉乡里的黄世仁形象:到了清末,通过与老赵他们的交谈,才知道无恶不作的地主劣伸自然不少,但更多的地主是依靠勤俭节俭、耕读传家,通过数代积累,才获得了如今的土地。宗族也不是迫害寡妇、酿成家庭悲剧的凶手,而是保证地方稳定、消饵社会矛盾的重要力量。 在乡里,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无论是自身职责,还是公众典论,都会要求士伸和宗族承担起自己的社会责任,以回报社会要知道在清末,一个县动辄数十万人,而真正的官员只有数十人,根本无力处理那么多事务,这就要求乡里必须拥有自己的调节机制。 当出现修建桥梁、疏通水渠、抵御兵寇等重大事项时,士伸和族长是召集人、决策者、主导者,更是主要的出资人:当出现洪水、干旱等重大灾害时候,他们也会积极出力救灾,发放粮食衣物,向县府呼吁。灾荒之时不能乘人之危买进他人田地、宗族之内不能有被饿死的人,这都是最基本的要求,违背这些规则的人会被冠以“劣伸“为富不仁“的称呼。只有等士绅与宗族都无能为力、地方自治系统崩溃之后,大规模流民才会出现。 了解之后,作为过来人的孙元起,才比任何人都更珍惜这此中下层人民之间的价值观,因为这些价值观是数千年以来中华文明在民间的投射和积淀,可要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社会生态平衡,却只要短短几十年工夫。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贞洁。很多人一提起这个,就会想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来,认为古代女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人碰一下就要自杀的那种。其实完全不然!贞洁只是规范了女性的价值观,中下层女子在日常生活、交往中,和男性并无二致。看看现在,西方女性解放传入只有短短几十年间,中国女子没有把“精神解放“学会,倒把“身体解放“学足了十二分! 孙元起心想:既然大家都不清楚未来的路,未来的路也未必就是原来的路,是不是也可以改变一下,让中国社会的发展进步少走点弯路?只要普及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剔除传统文化的糟粕,国家的将来会不会更好?或许,老大人把自己外放到地方上,就是想让自己走出学校、走出北京,去见识中国更广阔的社会现实,为国家做出更多的努力吧! 虽然经世大学是自己的心血凝聚,在心中的位置不亚于怀祖、念祖这两个孩子。可孩子大了,当然是要有走自己的路,不可能永远呆在襁褓里、永远留在父母面前。如今经世大学已经走上正轨,或许自己也应该撤手,让他自由地成长了! 不错,自己只是个)物理系的学生,很多时候只懂得些科学知识,能够创办一所大学,已经是邀天之幸。可自己还拥有一些知识,比如杂交水稻、比如飞机、比如大杀器,只要指明方向,学生们凭借他们的聪明才智,必定可以完成得更好!一所经世大学或许不够,十所、百所呢?而且过,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自己知道的物理知识,已经掏空了大半,只留下一些压箱底的东西。或许这时候才更应该脱离具体的实验研究,作为一个)科学研究的领导者,指引学生们正确的研究方向,才能创造更大的社会价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想到这里,孙元起回过头,对老赵、老郑他们说道:“夜深了,我们回去吧!“回到学校之后,孙元起并没有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张元济、罗振玉他们,毕竟老大人也只是这么一说,至于能不能实现、是在年初还是年末实现,谁也没准儿! 尽管如此,孙元起还是有计划地把自己手头的一些工作移交给了他们,用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教学和编译教材的工作中去。 在九月末的一天,忙碌中的孙元起接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的电报。连忙拆开电报仔细看时,来信的不是教主大人还能是谁? 第一二五章千金散去还复来 一二五、千金散去还复来 “我破产了,在没有偿还完万美元的债务之前,我无法离开美国。” 在给孙元起的电报中,特斯拉如是写道。 对于教主大人的破产,孙元起是早有预料的。尽管特斯拉是位不世出的天才科学家,聪明才智冠绝一时,但是他的缺点也同样明显。 首先,他重实践、轻理论。在实际研究中,特斯拉只是随着兴趣来,缺乏严谨的理论指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成系统,也没有深度。尽管在后世看来,他是研究太阳能系统、雷达装置、机器人、死光、测谎仪、原子弹、氢弹、中子弹、磁炸弹、隐形飞机、电磁射频武器等科学技术的先驱者,其实都不过是他不成熟的想法罢了。这类想法,只要有心,谁不能编出几个来?关键是在于如何实现。 其次,他重个人,轻团体。古语有云:“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或许是教主大人智商太高,导致他的情商发育不全,一直处于幼儿园未毕业阶段,很难与人沟通。在科学研究中,确实需要个人的苦心孤诣、匠心独运,但更需要团体的力量。尤其是进入二十世纪以来,科学研究已经变成了一项团体性的大工程,更离不开群力合作。即便是爱因斯坦这种牛人,背后也要站着米列娃、闵可夫斯基、格罗斯曼、贝索、普朗克等帮手,何况其他等而下之的相对于特斯拉,发明大王爱迪生就聪明多了,他组建了庞大的研究团队,任何一个不成熟的想法,都会有无数人帮他润色、修改、实践,直至做出样品、申请专利。正因为这一点,特斯拉更看不起爱迪生,认为他是一个夸夸其谈、盗窃别人成果的资本家。 第三,他重自得,轻名利。对于特斯拉来讲,最大的快乐就是实践自己的构想、解决心中的疑惑。只要让自己明白了其中的奥秘,这些发明研究就会被抛诸脑后,根本不去计较这些发明究竟有多少商业价值、是否应该去申请专利。他也不想拿这些东西去博取名声和利益。 尤其是第三个缺点,是导致他破产的根本原因。 沃登克里弗塔在最初得以投建,是摩根先生看中特斯拉在无线电方面的杰出成就,希望他能在这个方面再接再厉,研究出更多的发明。谁知道,人家特斯拉根本不在乎大金主的想法,除了对马可尼抢走自己专利权有些耿耿于怀之外,再也没有投入任何精力去研究无线通讯;相反,教主改行研究如何从地球的电离层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免费电力,想去挖大金主们的墙脚自从摩根先生获知特斯拉不务正业、中断投资之后,特斯拉很快陷入了财政危机。在今年,他的一些重要专利也到期了,彻底失去稳定的经济来源,再也无法支撑沃登克里弗塔的正常运转,而此时那座非常雄伟的铁塔尚未完工。 六七月间,特斯拉的财政状况出现瓦解的前兆,资助者们也开始恐慌,极力想从特斯拉那里知道,如何能取回自己的投资和收益。然而教主大人根本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或许是不屑予以回答吧。于是资助者们开始打实验室的主意。等投资者告上法院之后,包括沃登克里弗塔在内的实验工地被法院没收充当抵押。当时的报纸头条由“特斯拉的百万美元大建筑”变成了“特斯拉的百万美元大愚蠢”。 特斯拉见自己获取免费电力的实验无法完成,而且心思已经开始转向了电子计算机的研究,对自己破产与否完全不介意。只是债务缠身,无法启程,让他多少有些困扰。在这个情况下,便给孙元起发了这封电报。 在接到这封电报的时候,孙元起没有为教主大人的破产感到难过,相反,心里还有些快慰。虽然有些阴暗,但心里的真实感觉就是这样尽管孙元起在电子计算机的一些设计理念上非常领先,超越了这个时代,但在实际研制的过程中,出现了无数的拦路虎,他这个中人之资的剽窃者也束手无策。如今有了特斯拉的加盟,应该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接到电报之后,孙元起立即动用学校的保证金,给特斯拉汇去了3万美金,只是希望他能早日启程。 孙元起办完这件事,心中大为快慰,觉得即便自己离开京城,学校中的一部分重要研究工作也不会因此而停滞下来。趁着空窗期,他在办公室中一边哼着后世的流行歌曲,一边炮制论文,目的是准备继续给西方的物理学家添堵。这次的论文题目是《超导体与超导电性》。 提到超导,可能大家都不陌生,因为这个词我们经常在科技新闻中能听到,而高温超导更是现在最热门的科研方向。然而最初发现超导现象,那还是发生在年的事情。 有“绝对零度先生”之称的荷兰莱顿大学卡末林?昂内斯教授,毕生研究方向是低温物理学。当时获得低温的主要手段是液化气体,莱顿大学物理实验室在昂内斯的领导下迅速发展,于1894年创建了莱顿大学低温物理实验室,建立了大型液化气体工厂。1904年他们液化了氧气,两年后又液化了氢气,并在1908年首次液化了氦气,以4K刷新了人造低温的新纪录。随后又用液氦获得了0的更低温度。 在年的一天,昂内斯教授意外地发现,将汞冷却到时,汞的电阻会突然消失。随后,他又发现许多金属和合金都具有上述特性。由于它的特殊导电性能,昂内斯教授称之为“超导态”。因为“研究物质在低温下的性质,并制出液态氦”的杰出贡献,他获得了3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 当然,超导现象出现的基本标志,除了昂内斯教授发现的零电阻效应外,还有一个迈斯纳效应。这是在1933年由荷兰的迈斯纳和奥森菲尔德共同发现的。所谓迈斯纳效应,就是当金属处在超导状态时,这一超导体内的磁感应强度为零,把原来存在于体内的磁场排斥到超导体之外去了。 自从发现超导电性以来,人们几乎立马就认识到超导技术有广泛应用的潜在价值,世界各国都花了很大力气开展这方面的工作,但是超导转变温度太低,离不开昂贵的液氦设备。为了使超导材料具有实用性,人们开始了探索高温超导的历程。 然而在没有有效理论指导的情况下,对于高温超导材料的探索是极端辛苦的,只能用穷举法,对每一样材料进行试验。后来甚至知道上千种物质具有超导特性,可是它们的转变温度都在液氦温度附近或在1K以下,根本没有利用价值。 从年至1986年的七十五年间,超导温度由汞的只提高到,其中辛苦由此可见。但昂内斯教授非常幸运,因为他发现超导态时所用的汞,便是当时能找到的最好的高温超导材料。 孙元起写这篇论文时,遇到不少难以解决的问题,比如中国现在根本没有能制造出液态氦的设备。要知道,昂内斯教授经过千辛万苦,才在1908年实现液化氦气。没有液态氦,就不可能发现汞的超导特性。有鉴于此,孙元起只能抛弃汞,而换用另外一种物质:氮化铌。 氮化铌其超导临界温度可达15K,是1941年由德国物理学家阿瑟曼发现的。这也是人类发现的第一个超越液氦区的超导材料,在液态氢中就可以实现超导。而英国物理学家杜瓦经过二十余年的研究,早在1898年就已经首次液化了氢气。所以孙元起只要指导实验室采购来相应的设备和材料,稍加实验,这篇论文就可以新鲜出炉了。 有足够的银子,液化氢和氮化铌倒也不难买。从八月份初开始筹备,到现在这篇论文已经可以收尾了。 为了提高《私立经世大学学报》的知名度,孙元起打算将这篇文章用中英文刊登在学报上,然后把它分别寄送给英、法、美、德、日等国家的物理学会和主要大学、研究机构,让他们知道中国还有一份叫《私立经世大学学报》的学术期刊。 相信接到学报,阅读这篇《超导体与超导电性》之后,一定会有很多科学家,设法去做如下两件事:第一,订阅这份学报;第二,验证试验,成功后会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无数材料的试验中去。 但这些试验绝对是“高能耗”:耗时,耗力,耗钱,又没有什么产出。除了推动低温物理学的发展之外,大概只能发现一大批没有任何价值的超导材料。因为孙元起相信,至少在未来三十年间,很难找到比氮化铌更好的高温超导材料论文快修改完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闪进一个人影,然后迅速掩上门。孙元起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笔,站起身来打量来人:年近三十岁,穿着学校的校服,看上去似乎有些面熟。要说是学校的学生,却又不像,因为学校里年龄大的都是1901、1902年招进来的,自己多少认识;新招进来的学生,自己虽然不熟悉,可都已经年青化,最大的也就二十二三岁。 看着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孙元起严肃地喝问道:“你是谁?来办公室干什么?” 第一二六章易水萧萧人去也 一二六、易水萧萧人去也 那人朝孙元起一抱拳:“学生吴越,拜见孙先生” 吴越?孙元起表示不认识,不过既然人家寻上门来,自然不好冷面相待,便说道:“请坐”然后转身提起热水瓶给来人倒茶。 吴越趁这个间隙下打量办公室的布置,见孙元起端过茶碗,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笑道:“校园建设得那么漂亮,办公室却如此寒素。古往今来,能为此者,不是大奸大恶,便是克己圣贤孙先生您是哪一种?哈哈哈。” 孙元起见他之前行径已经有些不满,如今听他说话也不着调,心中大是不喜。碍着他是客人,压住怒气,和声问道:“不知吴兄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孙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吴越尝了一口热茶,然后放下茶盏,接着说道:“前年四五月间,孙先生赴美,曾在横滨逗留。学生在《新民丛报》社与先生曾有一面之缘,想来先生已经尽忘了。” 前年?《新民丛报》社?孙元起想了半天,才想起曾和惹祸包刘斌去拜访梁启超,结果遇到一群热血青年的事儿。那群学生有二三十人,孙元起又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加上已经过去两年多时间,如何能记得有没有面前这位吴越? 当下孙元起拍拍脑袋:“敝人记性不好,浑然记不得了。抱歉抱歉只是吴兄为何突然大驾光临敝校啊?” 吴越微微一笑:“学生只是想来问先生几个问题,然后便去刺杀清廷出洋考察的五大臣。” “哦,问问题,那问吧”孙元起本来还很随意,突然提到“刺杀”两字,手中一晃,茶杯中的水都溅了出来,“啊?你要去刺杀出洋考察的五大臣?” “是啊。”吴越浑不在意,娓娓说道,“本来,排在我暗杀名单上前几位的是鞑子叶赫那拉、铁良,包衣奴袁世凯、张之洞、岑春煊,也轮不到这五个。只是叶赫那拉躲在深宫里,平常寻不到机会。 “铁良也是我最想杀的这个狗鞑子乃是满洲少壮派的领袖,曾大肆收刮我东南各省汉人的民脂民膏,提取上海海关的银子达数十万两之多;又电告日本方面,只许满洲游学生学习军事和警察,却不许我汉人学生学;此外,又编练京师八旗兵,专门来防备我汉人。这个狗贼一死,载振、良弼这些鼠辈必然大兴手段,压制我汉人,将不尽灭我汉人不罢休。那时候,满汉冲突愈演愈烈,我汉人才能乘势而起,光复中华“可惜铁良,还有袁世凯、张之洞、岑春煊这些为虎作伥的汉奸,平日里都深居简出,出来也是前呼后拥的,实在是没机会得手” 孙元起听了他激烈排满的言论,本来就有些不以为然;又听他打算刺杀推翻清朝两大功臣袁世凯、张之洞,不觉摇了摇头。 吴越见孙元起摇头,不觉睁眼怒视:“你觉得这些人,有那个不该杀么?” 孙元起解释道:“推翻满清统治,我自然是非常希望的。不过对于制造满汉对立,却觉得有些过了。毕竟经过这数百年的交流融合,满族已经彻底被汉族化,成为中华民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必要再强分彼此,制造冲突,酿成后患。” “哼”吴越明显对孙元起这种和稀泥的主张有些不满,却没有驳斥,接着说道:“此次进京,本来是准备寻找机会刺杀几位亲王或者大学士的。恰好碰上清廷为了敷衍社会变革的舆论,同意君主立宪,并派遣五大臣出国考察、搜集资料,我便决定改变目标刺杀这几个人。” 孙元起有些好奇:“你为什么决定刺杀这五个人呢?” 吴越道:“因为主张君主立宪的,实际上都是满清鹰犬,比吴三桂、洪承畴还不如。吴三桂、洪承畴只不过是投靠鞑子,做了卖国的汉奸;而这些立宪派,却是要保满清的万世富贵,让我汉人的子孙世世代代都做鞑子的奴隶。这些人岂不该杀?” 孙元起点点头:吴越所说,真还非常有道理呢见孙元起点头,吴越也颇为自得:“明天早上,这几个人要动身去天津,我决定在火车站动手,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看他这副谈笑风生的样子,浑不似明天不是去刺杀,而如同是去赴一场盛宴一般。孙元起心中不禁万分佩服:二十世纪前五十年的青年,真是把国家命运、民族兴亡看成是自己的责任,所谓生命,便如同枝头盛开的千重樱一样,随时准备绚烂地凋零。 吴越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死,我是不怕的。尤其是为民族而死,我觉得光荣而喜悦。只是在死之前,我想弄清楚几个问题。听蔡鹤琴、章枚叔等几位先生说,您是中国最聪明的人,所以今天想找您问问。” 孙元起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却不知如何说起,当下只好说道:“您问吧敝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越说道:“我想知道,我们汉人能推翻鞑子的统治么?” “能”孙元起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事实上,在7年以后的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会带着清王朝的末代皇帝溥仪,在养心殿里举行最后一次朝见礼仪,宣布皇帝退位。自此,汉人开始执掌中国权柄,尽管后来有昙花一现的张勋复辟、偏安一隅的伪满洲国,都改变不了汉人执掌的局面。 孙元起旋即补充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未来六、七年间,满清就会走入历史的坟墓,我们汉人开始建立民国、选大总统” 吴越有些高兴,丝毫没有怀疑孙元起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又问道:“那我们汉人建立中华以后,能打倒西方列强么?” “能”孙元起回答得干净利落。事实上,随着西方列强在两次大战之后的衰败,中国所要打倒的目标开始变成东瀛恶邻。但中国人民经历八年的浴血奋战,终于光复故土。之后历次战争,也都无败绩。“不过这需要四十年左右的时间” “四十年啊”吴越脸上一副憧憬之色,仿佛看见中国打败西方列强的宏伟场景,不禁咂咂嘴:“孙先生,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到那一天,别忘了烧纸钱告诉学生啊” 孙元起有些伤感,用力地点点头。 吴越接着问道:“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我们汉人什么时候能生活得比世界上所有人都好、都幸福?就好比汉唐盛世一样,各国景仰中华文化,八方来朝。” 孙元起想到一百多年后,中国虽然没有超越美国,但是已经把日、德、英、法等昔日的老大帝国甩了八条街;民生虽然还有这样那样的短板,可是全国上下都洋溢着奋发的气息,为着复兴中华的宏伟目标而努力拼搏。如果我们能走得更稳些、走得更久些,八方来朝完全可以期待。 况且,现在处于1905年,我们已经在努力修正一些历史的弯路,相信在未来的一百年间完全可以达成这个目标。想到这里,孙元起非常肯定地回答道:“一百年间,我们就可以恢复汉唐旧观,人民安居乐业” 吴越听到之后,脸上荡漾着从心底散发出的喜悦。尽管他长得不是很好看,可这笑容美得惊心动魄,是孙元起见过的最真挚、最幸福的笑容。 吴越非常兴奋地站起身,冲孙元起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先生的答疑解惑。得了先生的答案,我觉得我的牺牲是有价值的,明天我也可以从容地赴死了。谢谢先生” 说完转身开门,离开了校长室。 第一二七章易水霜流万壑清 孙元起盯着吴越走后掩上的房门,心中好像压着一块万斤大石,眼前总是浮现那张荡漾着快慰的笑脸。 清末热血青年,怀着“恢复中华“的伟大理想,效法东瀛明治维新时候义士的壮举,不惜生命,刺杀政敌人。他们的生命虽然短暂,却非常殉烂:他们的理想虽然狭隘,却非常纯辉。他们用自己的鲜血在续写着明末清初的悲壮,为这个世界上最大民族的崛起,毫不犹豫地献上了自己的血肉和灵魂。这是对民族多少深沉的爱意呵! 想想民国以后,那些与烈士同样出身的军阀和党魁,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不惜同室操戈,乃至数典忘祖、卖国求荣。当他们回想起牺牲战友的时候,他们难道不应该皮面决眼而死么? 作为后死者,孙元起觉得自己活着的担子更重,虽然无法见到一百年以后的国富民强,但是总要在自己身死前,完成烈士的前两个)梦想。在黄泉路上相逢的时候,可以无愧地告诉他:汉人已经重掌国权,国家已经打败列强!在这过程中,我做出了我最大的努力! 且不说孙元起在校长室里思绪万千、回家之后彻夜未眠。单说吴越离开经世大学之后,在僻静无人处换了身衣裳,绕了一大圈,才重新回到官道上。却不从德胜门入城,而是拐到西面的阜新门,见身后没有跟梢,吴越施施然地来到了安微会馆。 安微会馆位于北京宣武门附近的孙公园胡同,原为明末清初学者孙承泽寓所“孙公园“的一部分。清代翁方纲、孙星衍等许多名人在此居住,据说洪升的《长生殿》就曾在这里的大戏楼演出过。同治五年年),安微籍官员吴廷栋等75人倡议兴修安微会馆。同治八年,后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李鸿章与其兄湖广总督李瀚章及谁军诸将集资购得孙公园的大部分区域,筹建安微会馆,并于同治十年落成。 与其他省籍会馆不同的是,安微会馆既不是专为进京赶考的举子设立的“试馆“也不是促进工商业发展的行业会馆,而是专供安微籍谁军将领和达官贵人在京活动的场所,只接待在职的州、县级官员和副参将以上的实权人物。所以这里最是安全。吴越也是托了关系,才在这里寻到一个寄身之所。 七拐八拐,吴越来到西套院的一间小屋子。还没进屋,就听里面有人说道:“孟侠兄回来了!“吴越笑道:“辽鹤兄,你倒来得早!叔壬来了么?” 他口中的“辽鹤兄“原名唤作张格,却是位晚清的奇人。他祖籍山东,客籍辽东,原汉军旗人。祖上随顺治帝“从龙入关“为八旗驻防官兵,世代为清太祖努尔哈赤守陵,家资巨富。然后就是这位旗人,居然幡然觉醒1弃旗归汉,力求杀敌以赎祖先之罪。他精于刀术,曾战胜日本黑龙会二刀流的高手,在东京轰动一时。 而“叔壬“则是杨笃生,湖南长沙人。光绪二十八年(1902)春留学日本,考入早稻田大学。和吴越一起参与拒俄义勇军、军国民教育会,以及后来的暗杀团。他精通炸弹爆破技术,吴拨曾为此拜他为师,专门学习这门手艺。故而两人关系最是亲密。 “早来了,就等你了!“杨笃生在屋里笑着说道,“我从同春园带来的几个菜,估计现在都凉透咯!“吴越走进屋,果然看见张榕、杨笃生,还有几个暗杀团的成员,大家正围着桌子聊天。见吴越进屋,连忙起身,有些性急的便出声相询:“孟侠兄,你去哪里啦?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去拜访一位师长,和他说了会儿话。怎么,大家着急啦?”吴越随意地敷衍过去。这些人中,除了张榕、杨笃生两人知道自己明天要刺杀五大臣,其他还蒙在鼓里呢。 张格也道:“既然孟侠回来了,大家就入座,准备开席吧。这松鼠皱鱼、响油鳞糊要是冷透了,真还不好吃!“砒筹交错见,为了防止情报泄露,三人都缄口不谈刺杀的事儿。虽然都挑些快意、快活的话来说,可毕竟明天有好友要去赴死,席间气氛颇为沉闷。吴越见状,便道:“有酒岂能无歌?小弟且学几句京剧,为大家助兴。” 诸人齐声叫好。只听吴越唱到:慨气长嚎,叹潦倒,举杯舷,愤愁难扫。 吐虹霓昆吾剑在腰, 这满腔中热血无处倾抛。 非是俺心焦躁, 我只为鲤鹏志竟付鸿毛, 倒叫那小塘峒将俺藐。” 清末,京剧乃是日常主要娱乐方式,诸人在京师已久,自然熟悉这是《荆柯传》里面荆柯的唱段。见吴越慷慨悲歌,不觉有人疑道:“孟侠兄,你打算近日动手么?” “不错!我先把京城里面几位满奴的行程摸熟,便将有所图谋!“吴越笑语嫣然,浑不似明天就要慷慨赴义之人。 说破之后,席间的气氛反而活跃许多,不时有人唱歌俏酒,为吴越壮行。 宴席结束,吴越与张格、杨笃生送走了几位同伴,回到屋中后,急切地问道:“叔壬,五个满奴的出行计划弄到手了么?” 原来杨笃生是卧底,要随同五大臣一同出洋考察,于是这弄情报的任务便交给了他。 杨笃生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铺在桌子上,向吴越、张格介绍道:“明天早上十点,出洋考察的人从前门火车站出发。因为出国时间很长,各人的行李都会比较多,再加上有人送行,估计八点多钟,人就会陆续到期! “为了这个考察团,铁路局特地预备了专车。专车一共五节,前面两节供随员乘坐,第三节是五个满奴的花车,第四节仆役所乘,最后一节装行李。所以最好是扮仆役,先进入第四节车厢,等五个满奴等车之后再行动!” 吴越点点头,又像杨笃生询问了一些细节,然后向张榕说道:“辽鹤兄,恐怕还要麻烦你找人弄套仆役的衣服!““您瞧好吧!“张格满口答应,说完便出门办这件事去。 敲定了刺杀计划,吴越接过杨笃生事先制好的炸弹,到房间里养精蓄锐。杨笃生则返回住处,准备明天和五大臣一起去车站。 第二日一大早,吴越穿上张格送来的衣服,又吃了碗豆腐脑。为了防止万一事泄,不托累旁人,他还在自己的枕头下面留了一封信,详细阐述此次行动的缘由,与会馆众人无关。 到了前门火车站时,八点刚过,陆续有送行的人到达。首先到的是兵部侍郎徐世昌,接着是商部右丞绍英、湖南巡抚端方、户部侍郎截鸿慈,至于身家贵重的辅国公载泽,自然是珊珊来迟。 不来得迟点,让所有人都恭候着,怎么能彰显宗室的尊贵呢? 此时,吴越早已混进第四节车厢,只是张榕因为来得有些迟,加上送站的人多,车里跟春运似的,根本没挤上来。见团长载泽来了,众人开始登车。 登车之后,火车并不是马上开,几位大臣和职位较高的送行者在第三节车厢里互诉别离之情。吴越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不仅有五大臣,还有其他满奴,这一炸,搂草打兔子两不耽搁。 吴越从第四节车厢往第三节车厢走的时候,遇到了麻烦:车厢连接处居然有兵丁把守!想来也可以理解,这些副部级以上官员出访,身边怎么可能没有警卫员呢? 兵丁们上下打量着吴越:“干什么的?” 吴越早有准备,晃了晃手中的烟袋荷包:“这是几位爷要的上等云南烟丝,小的得给送过去!“话倒是没破绽,可是他一口的安微桐城腔让兵丁们生了疑:“谁家会用这种腔调的仆役?这一口南方腔,不会是刺客吧?”去年冬天,王之春在上海谋刺前广西巡抚。今年夏天,王汉有在河南彰德谋刺清户部侍郎铁良。这些鲜活的实例,早让这些兵丁们杯弓蛇影了。 思付间,兵丁们开始端起枪盘问,远处的几个兵丁见状也赶了过来。吴越看事情不对头,猛然拨开对着自己的枪支,冲进了第三节车厢,看到几位官员坐在那里,正抬头看着抢过来的自己。说时迟那时快,吴越将手中的炸弹掷了过去! 第一二八章独有英雄驱虎豹 这群鲜衣华服的达官显贵只见一个黑乎乎、香瓜大小的物件直奔自己而来,刹那间脑袋似乎失去了思维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重重地落在人群中间的地板上。撞针触击,引爆炸药,“轰——” 在巨响声中,花车的车厢像被暴戾的野兽撕咬过,露出了骇人的大窟窿,碎木屑、血肉、破布片被爆炸的气浪冲出,**到月台边送行者的身上,又是一片哭爹喊娘之声。靠近花车的车厢玻璃全被震碎,不少人因为站立不稳,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站在近处送行的,见生爆炸,早已吓得三魂出窍,顾不上体面,就近找了安全的地方猫了起来。站得远些的,还不知道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忙踮起脚、伸长脖子往内张望。知道生恐怖主义袭击之后,心里一则恐惧,一则庆幸,甚至有少数人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有好戏看喽这回不知是哪位爷时乖命蹇啦? 果然,在爆炸声刚过,就听见一声凄厉得有些走调的声音从破碎的花车里面传了出来:“王爷——” 诸人心里皆是一颤:王爷?是哪位王爷在车上?出大事了如果说诸位送行者还只是担心,那么车厢一头滚倒在地的徐世昌便是连死的心都有了。因为他知道这个王爷乃是清代铁帽子王之一的肃亲王善耆话说这个善耆,乃是晚清满族重臣。他赞成立宪运动,是满族亲贵中极为少见的开明人士。而辅国公载泽对立宪也是态度积极,曾以宗室重臣身份,向慈禧太后上奏过宣布立宪密折。因为同是赞成立宪,两人过从甚密。 在辈分上,善耆比载泽要长;论爵位,善耆是世袭罔替的亲王,载泽不过是区区的辅国公;便是年龄,善耆也比载泽要大上十岁。似乎无论从这些角度说,善耆都没有屈尊纡贵的必要,来亲自送别载泽。但是——凡事就怕“但是”二字——人家载泽娶妻娶得好啊,太太乃是慈禧太后二弟桂祥的长女静荣,而静荣的妹妹就是光绪帝的皇后,也就是宣统年间的隆裕皇太后。由不得善耆不弯下身段结交。故而此次载泽出洋考察政治,他便易服来送。 见善耆来找载泽,同是旗人的端方、绍英还能叨陪末座,徐世昌和戴鸿慈却坐不住了,借口有事相商,识趣地躲到了车厢的另一头。谁料到就这一会儿功夫,刺客就找上门来都是出洋,一群旗人被人扔了炸弹,死伤不知;两个汉人却安然无恙,毫无伤。你让生性猜疑的慈禧皇太后怎么想?你让那群有肚子没脑子的八旗子弟怎么想? 各种纷纭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还在徐世昌也是经过大阵仗的。想当年,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他便是袁的重要谋士,如今又是兵部侍郎,对于炸弹爆炸不太恐惧。五十多岁的他,连滚带爬地来到爆炸现场,抬眼便看见一个戈什哈抱着肃亲王善耆的身体,双目空洞,没有一丝神采。再仔细看时,只见善耆的腹部被炸开了一个大洞,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徐世昌的头皮一麻,知道这事绝对无法善罢甘休,头脑反而清醒了下来,连忙大声喊道:“侍卫呢?死哪儿去了?分两拨来五六个人,把各位大人赶紧送去医院其他人荷枪实弹,弹压局面,站内所有人不准随意走动,违者杀无赦” 听了徐世昌的吩咐,所有人顿时找到了主心骨,分头行动起来。 虽然善耆早已驾鹤西去,但所有人都不敢说他死了,还得赶紧脱下长衫,兜住尸体往医院里送。离善耆最近的载泽也是血肉模糊,一时间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快不行了。端方、绍英俩人因为避嫌,加上身份差距,坐得有些远,侥幸逃过一劫,只是受了轻伤。 商部右丞绍英,在溥仪《我的前半生》一书中被称为“出名的胆小怕事的人”,这回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炸弹震的,居然昏死了过去。侍卫们抬他的时候,突然醒转,只见他四下挥舞着血淋淋的双手,大声尖叫道:“我的脑袋呢?我的脑袋呢?啊——” 相比之下,湖南巡抚端方养气功夫明显深厚许多,自己勉强起身,说道:“我无大碍,不用管我赶快把肃王爷、辅国公、绍大人送去医院” 等把几个重要人物送医,戴鸿慈才从车厢那头晕晕乎乎地走过来,头上还有几缕血迹,想来是摔倒的时候磕了头。徐世昌和端方不管哀鸿遍野的芝麻官、仆役,同时过去查看刺客如何。 吴越腹部被几个迸散的弹片击中,甚至其中一片直接插入心脏,故而死去多时,脸上却兀自挂着喜悦的笑容。至于张榕,因根本没挤上车,加之有杨笃生掩护,在爆炸之初,便趁着混乱逃走了。 事之后,京师全城戒严,进入紧急状态,一时间风声鹤唳,百官惶恐。慈禧太后更是暴跳如雷,在宫里摔了无数的锅碗瓢盆、杖责了无数的宫女太监,却也无计可施。除了下令限期破获,老太婆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为了防止刺客把炸弹从墙外扔进来,派人连夜加高了颐和园的围墙。如今去颐和园游玩,细心人还可以现,颐和园北宫门围墙的最上三尺,与下半截有些差异,那就是在吴越刺杀事件后慈禧命令后加的。 事情过去了三四日,孙元起才从报纸上得到吴越殉难的确切消息。不过在新闻中,吴越的名字变成了“吴樾”。这是封建王朝的通用伎俩,凡是造反逆贼是好名字的,一律要加以破坏,通常是加偏旁,其次是改字。我们如今看《清实录》,就可以现里面有许多奇怪的名字:洪秀泉(洪秀全)、洪大泉(洪大全)、洪芢达(洪仁达)、林沨祥(林凤祥)、萧朝溃(萧朝贵)、陈玉城(陈玉成)、李秀城(李秀成)、蓝潮鼎(蓝朝鼎)、张落刑(张洛行)、马化漋(马化隆)…… 或许,这就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吧 在报纸上,着重介绍了被吴越炸死的两个最显赫人物:肃亲王善耆,辅国公载泽。孙元起沉湎在吴越殉难后的伤感中,这两人作为吴越的丰硕战果,只是被瞟了几眼,一扫而过。但如果孙元起熟悉这段历史的话,就会对这个战果吃惊非常:因为原先历史里,五大臣在吴越的刺杀中,只有绍英受伤较重,流血不少,也非致命伤,其他人都无大碍《论语》中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天、命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用现在科学来解释所谓的“天命”,就是由周围环境、时代背景、个人情绪、学问素养、身体状况等等因素综合所产生的一个结果。这个结果多少类似于“薛定谔猫”,在未出现之间是不确定的,任何一个因素的改变、或者外界有突*况的扰动,都会导致这个结果出现变数。然而,一旦所有的因素都确定下来的,那么天命就是唯一的了如今,孙元起扮演的角色,就是那个突的外界扰动。然而这只冒昧入局的蝴蝶,并不熟悉中国近代史,否则他在看报纸的时候一定会考虑如下几个问题:没有了载泽,这批人不能出洋考察,那么清朝君主立宪会走向何方? 没有了善耆,宣统二年汪精卫密谋刺杀摄政王被捕入狱后,谁来免除汪精卫一死? 没有了善耆,就没有川岛芳子;没有川岛芳子,溥仪就逃不出天津,那么伪满洲国怎么办? …… 善耆、载泽都是八旗里的头面人物。他的死,在清廷内部引了一场激烈的争辩:究竟还要不要实行君主立宪? 本来就担心君主立宪会剥夺旗人特权的反对派,如今连去两个劲敌,更是来势汹汹。在他们看来,祖宗成法不可变八旗制度不能废既然汉人敢谋反,咱们就该拿出当年从龙入关的架势,再来一次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看是汉人的骨头硬,还是咱们旗人的刀子硬对于这种没脑子的想法,理智派自然嗤之以鼻:现在是什么年代啦?从曾剃头以来,旗人早就骑不得马、扛不起枪了现在提“满汉一家,君主立宪”,人家**党都不乐意,你要是再敢提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不用打仗,脑袋就得被人割去这场争辩最终打到了慈禧老太婆面前。作为执掌这个庞大帝国四十多年的女强人,政治智慧远侪辈,深谙“敌人所反对的,正是我们要坚持的”的道理。在刺杀事件过去十多天后,便下诏宣布派遣更高规格的政治考察团出洋,不日启程。团员除了原先的端方、徐世昌、戴鸿慈外,又选派了贝子、商部尚书载振,军机大臣铁良等重臣充任。 之后没多久,慈禧又谕令设立了巡警部、考察政治馆、学部等机构,中国二十世纪政治制度的剧烈变革正式拉开了帷幕,走上一条谁也不知道结果的探索路。 第一二九章桃李栽来几度春 对于清政府一系列的机构变动,作为旁观者,孙元起很多时候是抱着隔岸观火的态度。 比如设立巡警部,约略类似于今天的公安部。经世大学偏处城外,虽然校门外有百十来户人家,可油水太少,估计一时半会儿巡警部也不会在这里设置分支机构。学校附近多是校工,校园里面师生素质更不用说,还有保安日常巡逻,事实上也用不着巡警。 至于考察政治馆,和孙元起、经世大学八竿子都打不着,懒得去理会。 惟有学部的设置,让孙元起颇为关注。 所谓的学部,约等于是现今的教育部。在戎戌变法之前,中国的教育管理和考试选拔,主要由礼部负责。对应到地方上,省里是学政,府里是教授、训导,州里学正、i导,县里教愉、i导,都是专门的官员负责。 维新变法时,有项主张便是“废科举,兴学堂”。,期间除了在京城兴办京师大学堂外,地方上中小学堂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学堂是个新事物,需要政府监管,在那个万事毕举的时候,无暇仔细考量,便随意设立了“京师大学堂管学大臣”。一职,兼管全国学务事宜。这首任管学大臣,便是叔祖父孙家辑老大人。 庚子国变后,慈禧老太婆从西安回鉴,痛定思痛,开始推行新政。新政之一,便是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11月设立学务处,统辖全国学务。至于京师大学堂,则另设总监督,隶属于学务处。第一任学务大臣有三位,不过这三人孙元起都认识:除了孙家异老大人外,还有张百熙、荣庆。张百熙找自己帮过忙,荣庆则是现在的顶头上司。 这时候,全国的教育是被劈成两块:传统教育和科举考试归礼部,新式教育归学务处。到了今年九月份袁世凯等人上奏,请求废除科举,推广学堂。慈禧老太婆眼看科举考试如明日黄花,再也不能适应当今的国内外发展形势,便顺水推船,允了这封折子。这样一来,礼部便几乎没有管辖教育的权利了,只剩下学务处一家独大。 有鉴于此,老太婆再次下令:以后各省学政专门管理学堂事务而学政绩效归学务大臣考核,母庸再隶属于礼部。至此,礼部彻底从教育口退出,学务处已经成为实际上的教育部,只欠一个明确的说法。 在五大臣遇刺的十多天后山西学政宝熙上了封奏折,认为以学务处统辖全国各省学务,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请求该学务处为学部。慈禧老奶奶把这个折子转给了政务处、学务大臣,让他们先行商议,拿出个意见来。 在孙元起看来,这是水到渠成,换块牌子的事儿,哪还用政务处、学务大臣来会弃?直接写个)“准”。字不就得了!只是以后管自己的婆婆,除了外务部又增加了学部。 而且不知道学部尚书会不会新官上任三把火,故意来找自己的麻烦。 在孙元起从《申报》上看到这则消息的第二天,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夏瑞芳敲响了校长室的房门。 孙元起见是夏瑞芳,连忙起身迎接:“挥芳兄,好久不见,你几时到的北京?来之前应该说一声,小弟也好去车站恭迎啊!”。 上次见夏瑞芳,还是取道上海赴美国的时候,转眼已经一年有半确实是“好久不见”……虽然没有见面,不过因为书稿复印和稿酬结算的事情两人书信来往却是非常频繁。这些年来,经世大学在商务印书馆至少出版三四百种图书,光孙元起一人,几乎就有近二百种之多! 寒瞎已毕,夏瑞芳才正色说道:“百熙愚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这是哪里的话?你我二人,何分彼此?敬请道来!”。 “不知你看过最近山西学政宝熙宝大人上奏的折子没有?”。 孙元起一愣神:“昨天刚在《申报》上看到,不是说设立学部的事儿么?怎么了?”。 夏瑞芳从袖子里掏出几页纸,递给孙元起:“这是宝大人奏折的全文请你过目。…” 孙元起连忙接过,仔细阅读。这时候才知道宝熙奏折的全名是《奏为科举停后专办学堂拟请设立学堂,并申明定章,择举切要办法三条,以一学制,而期成效,恭撸具陈,仰祈圣鉴事》。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奏请设立学部,为了达到效果,我想到三个重要办法。哪三个重要办法呢? 首先,学校老师应该是公务员编。在宝大人看来,如今各省学堂里面的老师都是聘任制的,跟学生一言不合,就想辞职走人,容易导致学生课业中断。如果变成公务员编,想来老师不会轻易辞职。 这么说来,宝大人思考问题还挺有现实意义的。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大中小学老师是事业编时,流动不是很频繁:一旦变成聘任制,那是更换千军如走马!尤其是大学里面有名气的教授,跳来跳去,似乎就是奔着各个学校的安家费去的,一旦钱到手,立马准备跳到下一家,浑不管学生死活! 其次,统一教科书。在原先给张百熙帮忙编学校章程的时候,孙元起明确写道:“现在政府没有能力统一编写规范的教科书,所以应该允许各个学堂自己编写教材,如果没有违碍,就应该可以印刷使用。私人编纂的教材,只要学堂认可,符合教科书的规范,也可以采用。”。这样,就为经世大学的教科书合理化,找到了法律依据。张百熙见了,也没有修改。 宝大人在奏折里认为,有必要统一教科书。现在既然国家没有能力编写,就应该拨集全国范围内较为通用的教科书,由编译处统一审定,按照科目选择其中最优秀的,作为目前全国各个)学堂的学习课本。等学部成立以后,储备足够的人才,再统一编写。 第三点,则是统一学生的服装,类似于推广制式校服。这就没啥可讲的了。 读罢之后,孙元起心中了然:这第一点第三点,就凭清朝现今的国力,基本上没有实行的可能:而且夏瑞芳也不可能为了这个),就千里迢迢从上海过来找自己。关键是第二点,清政府既想做,又能做,还对经世大学和商务印书馆都会造成一定的伤害。 对商务印书馆的伤害,那是显而易见的。经世大学编译的教科书,已经占据商务印书馆销售额的九成以上。一旦学部确定别人家的课本作为全国学堂统一用书,商务印书馆绝对会丢掉半条命,不死也得残废! 对于经世大学来说,商务印书馆的稿酬也是一块不小的经济来源,弃之可惜。再者,学部真要推荐一批不三不四的教材,再隔三差四来检查,你说,老师怎么教?学生怎么学? 孙元起放下那几页纸,说道:“辉芳兄,你担心的应该是统一教科书的问题吧?”。 夏瑞芳点点头:“没错!百熙老弟你编印的教科书结构严谨、层次分明、内容详实、知识齐备,自从光绪二十四年冬由敞馆推出以来,七年之间,风靡大江南北。东起江淅、西到川贵,北至直隶、南至两广,凡是新式学堂,用我们讲义的十居**!宝大人在折子里也承认,我们编印的各种讲义“宗旨不诡,繁简合宜,颇足以资采用” “虽然无论在内容编写上,还是在印刷质量上,我们都超出一筹,但我们却有一个极大的弊端:我们商务印书馆是私人出版机构。相比之下,其他几家的讲义,不是直隶学校司编写的,就是湖北官立学堂所印制。如果由编译处或学部来审定的话,我怕其中会有猫腻儿!”。 孙元起点点头:“不得不防啊!”。 夏瑞芳道:“我们能接受的结果是,要么朝廷不审定,维持现状:要么审定时,让经世大学的先生们参与其中,保证公平!”。 孙元起的意思也是这样。不过夏瑞芳此次前来,肯定不会只是让自己知道这件事,恐怕还想让自己去达成这个结果吧?要知道叔祖父孙家辑老大人现在还是学务大臣,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这件事对自己有利,对全国大部分学子也是利大于弊,故而孙元起非常乐意促成这件事情。次日一大早,孙元起便进城拜偈老大人。 自从年初以来,老大人便经常觉得体内不太平和,时常请假修养,动辄数月。毕竟已经年近八十高龄,老大人也想致仕回家安度晚年,一来慈禧还需要状元和帝师装点门面,二来寿州孙氏这个大家族还需要人立在朝中,所以他只有苦苦支撑。 如今已经是十月中旬,北京秋高气爽,老大人的身体也大有起色。走进院子的时候,他老人家正躺在藤椅上,享受着秋日的暖阳。 磕头请安后,孙元起没有遮掩,和盘托出自己的来意,希望老大人能点头答应:要么朝廷不审定,要么审查时公正。 老大人眯缝着眼睛,好像要在和煦的阳光里睡去,然而他并没有睡,半天才说道:“这件事,你不要搀和进去。”。 第一三零章知传家学与青箱 一三零、知传家学与青箱 孙元起有些不解:统一教材,说小了,关于自己和经世大学的名誉;往大了说,甚至关系中国现阶段的教育水平。为什么自己不能搀和进去呢? 老大人似乎看出孙元起的疑惑,缓缓说道:“以前,老夫的身体还硬朗,你又一心治学,有些事情老夫便越俎代庖,帮你拿了主意。如今老夫已经是风烛残年,大去之期不远矣官场上的一些事,就得你自己处理了,靠不得别人。不仅要照顾好你自己,还要照顾好学校,如果再有余力,照顾一下老夫的亲戚,那就感激不尽啦“老夫也知道,你对中国官场的蝇营狗苟,甚是厌烦。尽管你万般不愿意,可既然是在大清,就免不了要和官员打交道。况且,你如今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更要懂得官场上的一些规矩和技巧。自从咸丰九年(1859)中进士以来,老夫已经在宦海中扑腾了将近五十年,虽然没有什么功绩,但对于做官还是小有心得,今天便说与你听听。 “在我大清做官,是最容易的事儿,也是最繁难的事儿。说容易,穿上官服、戴上乌纱之后,只要哄好上官,便万事大吉。说繁难,想那李文忠公的格言便是‘拼命做官”身故之后依然谤言满天下,何况其他人?不过百熙你并无雄心壮志,只不过是想借这官身去办成一些事罢了,所以最是简单。只要你懂得八个字就可以了。” 见老大人准备传授青箱秘学,孙元起连忙打起精神,摆出恭聆教诲的样子,就差没像朝鲜的干部一样手里拿着纸笔,随时准备记录伟大太阳的光辉语录。 老大人也在椅子上坐起身,伸出枯瘦的手指:“记住这八个字:审时度势,察言观色。对事要审时度势,对人则察言观色。” 孙元起听罢有些泄气:还以为什么家传绝学呢,原来是大路货老大人似乎没有看见孙元起的失望之色,接着说道:“就拿宝熙这封折子来说,他首先看到现在废除科举之后,礼部无所管辖,而学务处管辖全国学政,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设立学部势在必行。这便是‘度势’。有这个势,却还要等待时机。太早上奏这封折子,成与不成两说,好比在伤口上撒盐,至少先得罪了礼部;老佛爷看他在宣布废除科举之后,立马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心中肯定也无好感。要知道,在我大清做官,上峰的喜怒基本觉得你的仕途升迁如果太迟上折子,要么被别人抢了先,成为人云亦云的应声虫;要么朝廷早有此议,廷臣以寻常视之,这折子就等于是废纸一张。宝熙选的时机极好,五大臣遇刺之后,皇上、皇太后励志革新,学部的设立是大势所趋,这封折子正中下怀。所以便转到政务处、学务处商议。” 说了这一大段话,老大人有些疲倦,又躺回椅子上,这才说道:“百熙你是聪明人,你且依照‘时”势’分析一下,看看这折子交到政务处之后,会如何办理?” 见老大人考校自己,孙元起在心里思忖片刻,才掰着指头说道:“首先,如您刚才所言,这设立学部是必须的,政务处不会看不到这一点,所以定然会设立学部。其次,宝大人奏折里面是想把礼部、国子监两个衙门裁撤掉,大部分到太常寺、鸿胪寺,另一小部分到学部。这里面就牵扯到众多人的利益纠葛,在设立学部之前,必须先考虑好是否要裁撤礼部、如果裁撤又如何调配人员等问题。可人员调配分流,素来就是最麻烦的事儿,所以短时间内学部不会设立。而学务处之前并没有多少人员,即便礼部分来部分人,磨合也需要一段时间。” 看孙元起说完了,老大人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大致不错。不过,还有…需要注意:一,六部对应着《周礼》,关系国体,不容轻废。而礼部自北周始设,历代相沿,以至于今,不可能现在裁撤的。二,政务处处理事务也分轻重缓急,如外务、军事、救灾、拨饷等肯定要优先办理,照设立学部这种并不紧迫又关系重大的事情,一定会使出水磨工夫,拖上个几个月再说。三,学部设立以后机构究竟如何设置、由何人出任,可是大学问。要知道凭空多出这么多官职,各派系之间争权夺利,定然旷日持久。所以,未来半年间,学部不可能正式开衙办事” 姜是老的辣孙元起觉得有些汗颜,旋即想到:“单这设立学部就要半年多时间,到那时候,宝大人的奏折肯定已被忘到九霄云外。再说,宝大人奏折上的三条建议,其中改教员为职官、统一学生服装两条都需要大力气、大投入来做,朝廷定然是不肯的;至于统一教科书,则属于吃力不讨好,学部也不会主动揽这麻烦事儿。所以说,这统一教科书的想法只能是胎死腹中,我也不用搀和到里面去” 老大人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教科书的问题,学部在未来一两年间自然不会着手去做。不过,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朝廷绝不会放任教科书五花八门、鱼龙混杂的。而以后要统一,第一步依然是宝熙所提的先行审定各种教科书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你们现在着手准备,到时候便可以从容应对。” 孙元起这时已经有了主意,回去之后双管齐下:首先,收集现有的各种教材讲义,借以进一步完善经世大学编纂的教科书体系。然后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推广,争取在学部审定教科书之前,造成一个既定事实:尽管经世大学的教科书不是官方审定授权的,但在全国已经处于主流地位。官方只要不逆潮流而动,只能默认现实。 其次,商务印书馆争取和某省官书局合作,成立合资企业,使之具有官方背景,然后以官方名义出版全套丛书。这样,以后在学部审定教科书的时候,学部里面就会有自己的代言人,发出自己的声音。 老大人见孙元起已经有了对策,这才提醒道:“其实,此次成立学部,对于你经世大学影响最大的,并非是教科书审定,而是学部的机构设置和章程起草。假如有人故意刁难,在里面做些手脚,纵然你说学校是洋人所办,恐怕依然寸步难行。” 听了这番话,孙元起脸色凝重起来:这好比是后世的标准化组织,你的产品再好、体系再完整,只要在组织内没有话语权、和组织的规章制度有冲突,不须手段,三下五除二就能把你打落凡尘“原先,学务处有三个管学大臣:张埜秋,荣华卿,再加上老夫。如今张埜秋已调任户部尚书,老夫也垂垂老矣,以后成立学部,尚书定然是荣华卿。”老大人口中的荣华卿,就是现在孙元起的顶头上司荣庆,“荣华卿旧学出身,对于新学知之甚少,等他执掌学部,必然要倚借他人之力来设置机构和起草章程。前年奏准的各级学堂章程,便主要是你拟写的。只要你和荣华卿多多沟通,他肯定还会借重于你。到那时候,学部究竟应该如何,还不是看你和荣华卿两人所言?” 虽然孙元起对那荣庆不感冒,不过形势比人强,少不得多上门拜访几次,送些稀奇的礼物。在1905年12月6日,根据政务处大臣与管学大臣商量结果,老佛爷批准设立学部。以荣庆为尚书,熙瑛为左侍郎,而刚出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不久的孙元起为“署右侍郎”,也就是临时代理的意思。 经过调整,学部排在吏部之后、礼部之前,成为显赫一时的衙门。学部开设之初,几乎所有的重要文件,都是孙元起、罗振玉、张元济、严复等经世大学老师起草的,体现了浓重的现代大学气息,为中国教育的现代化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第一三一章吹绿东风又一年 一三一、吹绿东风又一年 侍郎,是唐代以后中央六部的副长官。到了明朝,六部在北京有一套衙门,在南京还有一套班子。这样一来,每个部就有两个尚书;就这还嫌不过瘾,觉得无法满足天下读书人的野望,又把侍郎一劈为二,分成左侍郎和右侍郎。 到了清朝,倒是只有一个机构,不过和却要满汉分班,有一个汉尚书,一定就要有一个满尚书;有两个汉侍郎,一定还要有两个满侍郎。和大明相比,人员丝毫没有减少,差不多是换汤不换药。 如今是清末,类似于商部、巡警部、学部这些刚成立的衙门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手,事务又相对单一,部里就只有一位尚书、两个侍郎。按照惯例,满人是左侍郎,汉人是右侍郎。即便以后有替换,也必须要保证这三人中有一位是满人。 侍郎是从二品,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党组成员、常务副部长,与从一品的尚书同为部中长官。孙元起原先不过是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任职才半年,自然不好直接转任从二品,于是在前面加了“署理”二字。所谓署理,就是官员出缺或离任时,暂时由其他官员代理该职务。 尽管清代“署理”,半数左右在新官到任之后,会退回原职或改任他职。不过就目前来看,凭着编写过《学校学制初拟》、《钦定学堂章程》的业绩,大清还没有谁敢自夸比孙元起更熟悉新式学堂的业务。故而在学部里,大家普遍认为孙元起在未来的一两年间必然转正,脱了“署理”的帽子。 二三十岁出任尚书、侍郎要职,如果是满清宗室成员,大家自然不会觉得惊讶。比如前文提到的载振,和孙元起一样年龄,都算是光绪二年(1876)出生,人家在二十九年03)就出任了商部尚书。但如果是汉人,尤其在和平年间的京城,不到三十岁就成为侍郎的就少之又少了。加上左侍郎熙瑛一直病歪歪的,没准哪天就追随先帝去了,部里的人对孙元起无一不是恭敬有孙元起对于署理学部右侍郎,并不是很在意,只觉得这个职务对自己推广现代教育体制比较有用,便没有推辞。到任之后,迅速把学部的内容分成三块:与教育关系不大的,比如办公、人事、案牍、机要、财务、校舍等管理部门,直接甩给部中原有的官员。那些官员看把这些油水大、猫腻多的科目都交给自己来帮,都是喜不自禁,对孙元起更是吹捧有与教育关系甚大的,比如把全国的教育分为基础教育、职业教育、高等教育、师范教育四大类,交到张元济、罗振玉、王国维等手中,让他们和学校的老师学生一块儿参与撰写机构设置方案和管理规章。 与教育关系最大的,比如教材审定、课程设计、游学事务、科技奖励等,孙元起决定亲力亲为。在学部包括荣庆、熙瑛在内的其他官员看来,这些工作头绪纷繁、枯燥无味、没有油水、劳而无功,自己是绝不愿意去做的。如今孙元起抢着去做,大家少不得又多称赞孙大人几句“志不求易,事不避难”的话。 把论文《超导体与超导电性》修改好,送去付印之后,孙元起带领着经世大学教育系的几个学生,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伟大的工程去。在繁忙的工作中,匆匆地度过了1905年的最后时光。 尽管孙元起丝毫没有留意,尽管卢瑟福、普朗克、马丁等著名教授向瑞典皇家科学院提名孙元起,但在1905年12月10日这一天,瑞典人还是按照历史的进程,颁出了第5届诺贝尔奖。在这颁出的五个奖项中,物理学、化学、生理或医学的获奖者居然都是德国人直到春节前的某一天,孙元起接到卢瑟福的来信,才想起去年年底还有这码子事儿。在信中,卢瑟福客观地叙述了他对三项科学奖得主的看法:“德国医生和细菌学家罗伯特?科赫,因为“对细菌学的发展”的杰出贡献而获得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我对这个领域并不是很了解,无法做出恰当的评价,不过我的同事向我大致描述了他的重要研究成果,即阐明了特定细菌会引起特定的疾病,他是以举世瞩目的开拓性成绩,问心无愧地捧走了这个奖项的。 “得到化学家的是拜耳,想来扬克你也听过这个名字——” 看到这里,孙元起不觉微微失笑:如果是二十一世纪,在中国提到“德国拜耳”,估计很多人想到的是全球制药巨头、《财富》世界500强企业之一的德国拜耳集团;可能只有知道一些科学知识的,才会想起这是一位使世界变得五彩缤纷、色彩斑斓的杰出化学家。需要注意的是,化学家拜耳yer)和拜耳公司yer),除了都是德国的、中文译名一样,此外再也没有半毛钱关系。 提到拜耳,就不能不提到他的老师和徒子徒孙们,因为这是科学史上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佳话:他的老师,就是在梦中发现了苯环结构的凯库勒,凯库勒的名字随着这个故事几乎变得家喻户晓。而他的学生费雪,在1902年就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比拜耳还早三年费雪的学生瓦尔堡,在1931年获得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瓦尔堡的学生克雷希斯,又获得了1953年的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卢瑟福的信中写道,“这位杰出的化学家,最先发现了靛青、天蓝、绯红三种现代基本染素的性质与分子结构,而他研究和合成的各种有机染料与芳香剂,使世界上的妇女们能打扮得比以往更漂亮、更动人。从这一方面来说,他得到这个奖项,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他的成绩偏重于应用,若从长远角度来说,无疑你的理论更加重要“相对而言,今年的物理学奖就有些逊色了,因为它的获得者是德国基尔大学的勒纳德,以表彰他在阴极射线方面所作的工作。评奖委员会认为,勒纳在1898年发表的《关于阴极射线的静电特性》,率先认定阴极射线由带负电的粒子组成的,所以拥有这一发现的优先权。事实上呢?扬克你发表的《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关于原子结构的实验与猜想》,可是也在1898年。况且,你的论文内容更加丰富详实,论断更加精准可靠。只要是聪明人,就绝对不会忽略这两篇来自远东的独立研究成果很显然,评奖委员会的眼睛被国家、种族和肤色所蒙蔽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只会让这个本该光彩四射的奖项褪色……” 勒纳这个名字,孙元起听过,知道他是和汤姆孙、卢瑟福齐名的实验物理学家。更令他声名远扬的是,他反对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并做过希特勒的物理学顾问至于诺贝尔奖的问题,孙元起对之付以一笑。著名科学家门捷列夫、迈特纳、艾弗里、博内尔、吴健雄等没有获得诺贝尔奖,而连发动数场战争的奥观海却能获得和平奖,这个奖项有时候会有失公正,在自己心中早已是定论了。 在给卢瑟福的回信中,孙元起解答了他和马丁实验中遇到的问题,并随信附上了自己关于超导的论文,以表示自己尽管没能去美洲工作,依然没有闲着。此外,孙元起希望他在恰当的时候,能来经世大学工作。因为在模模糊糊的印象中,这位公认的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实验物理学家,会在这几年返回英国,出任曼彻斯特大学的物理系主任。 很显然,孙元起在向各国寄送《超导体与超导电性》论文的时候,只是打算想给那些物理学家们添添堵,省得他们胡思乱想,却完全没料到这篇论文所带来的轰动效果。 二十世纪前后的第二次工业**,是以电力的广泛应用为标志的。可在应用过程中,大家就发现电力在传输时会有很大的损耗,即便采用超高压输电也难以避免。看到这篇论文,科学家很自然地就会想:能不能找到一种常温下的超导体,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损耗,在理论上甚至是零损耗而那些大财阀在实验室看到超导现象,也怦然心动,少不得多撒些银子给科学家,希望能早日寻找到这种材料。 不说别人,就说春节后刚到经世大学的教主大人,在看到这篇论文的时候都心旌摇摇,不止一次对孙元起说道:“扬克,我觉得我们在研究电子计算机的间隙,可以顺便研究一下超导体的” 孙元起知道教主大人对宏伟的免费电力事业还念念不忘,不过更知道研究超导体是一个无底洞,所以便再三再四地拒绝了他的不靠谱想法:“特斯拉先生,我觉得在研究出电子计算机之前,不适合一心二用” 就这样,特斯拉一心扑在了电子学实验室,让电子计算机的研究进入了快车道… 第一三二章为谁流下潇湘去 研制电子计算机可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尤其在电子元器件超级落后的二十世纪初,基本上就是手工作坊,每一个电路都得亲自动手焊接。,无孙元起估计,没三五年功夫,这玩意儿肯定出不来! 很明显,这种操作性和探索性兼备的工作,正中特斯拉的下怀,教主大人简直是乐此不疲。对于学校的青年学生,这也是难得的锻炼机会,好多人非常积极地参与其中。尤其是刘斌,完全把搭建成是有趣的游戏。通过他,孙元起终于明白,为什么后世中学生总喜欢亲手焊一个收音机了。 尽管孙元起计算机研究的始作俑者,但对于这种搭积木、搬运汉诺塔般的手工活,还是有心无力,只能避而远之,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学部的初创工作中去。 由于孙元起之前曾亲手编写过一套从小学到大学的教材,对于教材审定、课程设计那是驾轻就熟。尤其是科学知识部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写出了方案,送到尚书荣庆的案头。荣庆对这些东西自然看不明白,不过知道它对于大清统治并无违碍之处,便轻松放行。麻烦的是国语知识部分。 中国自古至今的官场上,都是屁股决定脑袋。似乎一坐到那个位置上,随便写的几段话,都能变成“伟大精神“、“重要指示“:胡扯几句,都是风趣幽默,不管好笑与否,周围人都得配合着傻乐:脑袋一热,外行就能指挥内行,而且内行还得表现出佩服的神情。如今荣庆就是这样,从刑部尚书改任学部尚书之后,好像立马对新式教育内行了一样。 按照孙元起原先的计划,除了外语,分为语文、思想品德、作文三部分。这是后世常见的分法。荣庆拿到方案之后,终于发现一个可以大展身手的机会捻起毛笔,便在圈圈点点。等孙元起拿到修改稿之后,几乎是欲哭无泪:先说语文。荣尚书大笔一挥,改成了“读经“下面还字注明:“小学堂学生毕业,须能背诵《诗经》、《尚书》:中学堂毕业,须能背诵《孟子》及《春秋》三传之一种:至于高等学堂,在熟读三礼后,可泛滥于诗词歌赋之间矣。 “对于孙元起提到的拼音尚书大人尤其不满,全部用大笔扛掉之后,边上笔墨淋漓地写道:“《春秋》严夷夏之大防,《孟子》云未闻变于夷者也。吾人焉能改华夏之文字,从腊丁之字母乎?!”。 再说思想品德。荣尚书批道:“不妥!不妥!幼童入学便当授以忠孝仁爱、修齐治平之道。而人伦道德之根本,在《孝经》《论语》二书。此课可改名为“修身”” 最后说作文。荣尚书的墨水好像不要钱,把原先的稿子涂了大半,在天头地脚上写道:“学生作文,总须知道起承转合、平厌押韵,故而作文课之内容,可分为古文、骈文、古诗、律诗等种。次第授习……” 照荣庆这么一改,该背的经书一本不少,该写的八股文、试帖诗只是改头换面这新式学堂的教育和传统经学教育有啥两样?背诵些经典,孙元起倒不反对,可也不能《四五经》一本不少吧! 孙元起婉言劝说了几回,可荣尚书好比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独出己见,一意孤行。来回几次,除了删减一部分背诵内容之外,没有任何进展。孙元起只能让步,把汉语拼音方案作为选修内容附在外语的后面,总算通过了荣尚书的审核。 本来以为自己的工作已经是最惨了看到张元济、罗振玉、他们来来回回的改动,孙元起终于明白什么叫“德不孤,必有邻“。比如,荣尚书坚持在新式学堂里,每当学期开始、结束以及每月的第一天必须由校长、老师带领,跪拜孔子:每年皇太后、皇上、皇后、孔子的生日,老师学生也要磕头,行礼如仪。这和过去的教育完全是换汤不换药!管中窥豹,由此可知清廷以后的其他改革估计也都是走走形式,敷衍一下典情罢了! 经过这次的教材审定,商务印书馆的外语、数学、物理、化学、地理、自然等教材全部中选,只有语文和思想品德需要大规模调整。不过按照荣庆的意思,编选倒也不难,无外乎把《四五经》删删减减罢了。在这删减修改的过程中,孙元起免不了又要掺些私货进去。比如内容的选择,尽量避开论述忠君的段子,避开太诘屈茸牙的篇章:生僻字的注音,不用中国传统的反切,而是用汉语拼音。 不过,孙元起并没有为此而郁闷,因为在三月初的时候,薇拉为他生了一个千金,取名“孙念蕾“。如今儿女双全,乐得找不着北,哪有时间普摇摇欲坠的清政府当心郁闷啊? 忙完学部这档子事儿,已经是1906年4月。由于去年没有去美国,孙元起心中有些牵挂。在自己和学校的起步之初,美国大学和友人就给了最大的帮助:而且在四五年的来回奔波,早已和和实验室同事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如果自己就这么撤手而去不管不顾,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过意不去。所以,打算请假两三个月,去美国和同事们交代一下以后的研究计划,也好安心留在国内,从事自己的教育和科研事业。可还没想好具体的出行安排,因为一道诏书的突然到来,计划彻底胎死腹中。 那是在四月底的一天,宫里来了太监,在学部找到正在干私活的孙元起。摆足架势之后,才拿出一卷圣旨,装模作样地念了起来。前面一大段骈四俪六的话,孙元起没听明白,可最后一句听得非常清楚:“用命尔以学部右侍郎衔署湖北提学使,封通奉大夫,徐如故。钦此!”。 孙元起稀里糊涂里谢过那个宣旨的太监,拿了圣旨来回看了几遍,也没看明白“湖北提学使”。是个什么官职。在这个时候能给自己解惑的,那就只有廉子胡同里的叔祖父了。 顾不上部里的其他事务,匆忙出门。老大人似乎知道自己这时间会来1门房就站在道上张望,见了孙元起,连声说道:“老太爷大早上就念叨,说您今儿准来。小的还不信,结果这还没到晌午,您就到了。快屋里请!…” 果然,进了正厅就看见老大人坐在椅子上喝茶。磕头问安之后,老大人才招招手:“百熙,坐到近前来!”。 见孙元起落了座1老大人接着道:“老夫年前和你说了,要把你外放出去历练几年,顺便长点见识。想来你今天接到圣旨了吧?”。 孙元起从袖口里神出圣旨,这一路走得急,丝绸都有此皱巴了1随手递给老大人。老大人眼角跳了几下,终究没说什么,捧着圣旨颤颤巍巍的就要起身,孙元起赶忙上前扶住。 老大人起身,弯腰拜了几拜,才打开圣旨,看了一回,才还给孙元起。孙元起不以为意,随手丢在一旁的茶几上,赶紧扶着老大人坐下。见状老大人眼角又跳了几下,终于忍不住说道:“百熙,对待圣旨要如朝觐皇上,知道么?”。 “哦!”。孙元起这才信手拢了拢圣旨,坐下之后问道:“叔祖父,外放也就外放呗,选个直隶、山东多好,至不济也可以去江苏。可这湖北,也忒远了吧?”。 老大人微微笑道:“江苏确实是好地方,明清两朝人才最盛,不过别人去的,你却去不得!”。 孙元起有些纳闷,瓮声问道:“那为什么?”。 “因为你是江苏人呗!”。老大人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本省人不能在本省为官,这是惯例!所以你不能去江苏。至于直隶、山东,却又不如湖北了。”。 “这又为什么呢?我可听说,直隶总督作为大清九位最高级的封疆大臣之一,可是被称为“疆臣之首,的。为什么直隶反而不如湖北?”。孙元起来清朝这么久,还是知道些官场皮毛的。 老大人捋着胡须:“百熙,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首先,直隶地处京畿要地,皇亲贵族多如牛毛,为官最是不已,湖北则不如。其次,直隶总督袁项城,老夫与之无甚交情,而湖广总督张南皮却过从甚密。第三,你初到官场,不免有错乱之处,一旦忤逆上官,以后便难以上进。袁项城如今不到五旬,仕途还长:而张南皮已年近七旬,纵使有抵捂处,你也熬得过去。还有一点,就是从光绪三十年,湖广总督兼湖北巡抚事,换句话说说,湖北只有半个巡抚,较之他处更易为官。所以在老夫眼里,湖北才是最好的!”。 孙元起这才明白,老大人为了推自己上去,可是煞费苦心!旋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叔祖父,提学使是哥什么官?我以前都没有听说过的。…” 老大人点点头:“以前自然没听说过,因为这提学使乃是最近新设立的。 不过,在此之前你总该听过学政吧?”。 “是。”。孙元起不仅听过学政,还和甘肃学政叶昌炽打过交道呢! “如今这提学使,便是从前的学政。”。老大人解释道,“之前的学政,是保持京官品秩,以钦差大臣的省份到各省提督学务。这样一来,作为钦差的学政,便和总督、巡抚彼此地位相等,无上下尊卑之分,有事情也不能直接禀报:而且学政在省里属于外来人,与地方上不好呼应。现在新设学部,各地官立、公立、私立学堂日新月盛,不再像以前那样,几年才要考一回试,所以就改学政为提学使了。”。 孙元起这才明白:原来就像那帮翰林官所念叨的,自己外放做了学政。 “这提学使乃是正三品,执掌省内教育行政,稽殁学校规程制度。如今你又是带着学部右侍郎的职衔下去的,比普通的提学使还要高一级,想来在省里除了张南皮,便无所拜请。你不用担心别人经常向别人磕头!”。 看来,老大人连自己的脾性都考虑到了,孙元起哪还能说出旁的话么? 第一三三章从此向南无限路 一三三、从此向南无限路 孙元起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叔祖父,我去湖北以后,每年能请假两三个月么?因为我不仅要出国调查,还要经常回京看看学校呢” “按照惯例,那自然是不行的但是,”老大人语气一转,“你每年回京几个月,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出国,怕是不行了。” 脑袋里灵光一闪,孙元起大致明白了缘由:“皇太后还惦记着我招收留学生的事情,所以才会允许我回京吧?” 老大人悄然颔首:“不错此次宫里之所以同不测放你出去,就是希望你能在湖北再建一所学堂,继续招收外国游学生。庚子国变之后,朝廷答应赔款各国白银足足4万5千万两,分39年还清,年息4厘,最后本息合计近十万万两。如果你能多办几所学堂、多招收些游学生,于国于民,恩泽不小你去了湖北,能够调查一下该省的学堂设置,陈旧立新,尽力施为。此举不仅张南皮不会掣肘,便是宫里也是喜闻乐见的。只是你要经常给宫里上份折子,免得别人攻讦。” 孙元起听到这里,有些挠头:“写折子啊……” 写奏折对于孙元起来说,绝对是个巨大的考验。来大清这么些年,孙元起的进步只限于读懂一般的不带标点的古文,拿起毛笔勉强能写几个还算工整的大字。而写奏折需要花团锦簇的骈四俪六,匀圆丰满的蝇头小楷,这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便能奏效的。老大人见了孙元起的墨迹,不止一次地叹息道:“百熙,得空你还是多练练字吧”平时孙元起都是用钢笔和抄写人员,来应付官场上的信札来往。难道去了湖北,还带着几个学生去当抄写人员不成? 老大人此时反而不烦恼了,和声说道:“百熙,如今你已是从二品的大员,很多事情并不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尤其是出京到了地方,事务冗杂,一个人哪能处理得过来?不说提学使,便是普通的知县,都会聘请幕僚,少则二三人,多则十几人。朝廷每年发给你至少六千两的养廉银,还不就是让你找些帮手? “幕僚能够帮你起草文书、管理账务、考试出题、登记来往信件等,一般选的都是有经验、有功名的士子。尤其像你这种省里负责学务的,最好是选举人出身的。进士倒也能够,只怕人家不肯屈就。 “聘请幕僚,最重要的是和自己合得来,所以老夫就不向你荐举了。放心,不用担心没人来,只怕毛遂自荐和他人推荐的太多,你最后挑花了眼” 听他这么一说,孙元起只好打消了挖墙脚的念头,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叔祖父,如今我接了这圣旨,能否等到六月底再去赴任?” 因为现在已经四月底了,孙元起想抓点紧,赶紧把大四学生的论文答辩完,自己也好安心去湖北上任。 老大人一拍桌子:“昏话国家自有制度,接旨之后,十日内出京,三个月内到任,那容你随便更改?在这里吃了午饭,写完谢恩折子后,你赶紧回去收拾。再去吏部取了印信,陛辞之后立马出京” 只有十天? 孙元起开始感到时间紧迫,学校里面的很多事情还没有交代完呢从廉子胡同出来,连忙来到学部衙门。衙门原先是奉恩镇国公全荣的府第,学部弥补了一万三千两银子之后,便被征用为日常办公场所。这些日子,张元济、罗振玉、严复等人都是在这里忙碌。 官场里的小道消息传得最快。孙元起进了衙门,便发觉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外放的事儿,一路道喜之声不绝。其实这个算不上喜事:终究眼看着到手的从二品京官,眨眼间变成了地方官,何来之喜? 张元济等几个人也早已得到消息,见了孙元起便直入主题:“你走后,经世大学未来几年怎么办?” 要知道提学使可是三年一任,在任期间不能随便离职入京。谁能确定三年之后就一定会入京呢?万一再来三年,或者到别的地方继续任职,学校还运不运转了? 听孙元起说每年能够回来几个月,诸人心里的大石才落了地。罗振玉笑道:“这比上几年百熙校长出国还好些,终究湖北和京城声气相通,写信电报随时能够联系得上” 孙元起却说:“敝人略懂物理,对于学校管理却是一窍不通的,只是在学校创始之初,赶骡子上架,勉力出任校长。然而经常一年出国五六个月,以至更长,学校事务多是委托菊生、叔言两位校长,心中感激之情曷胜如今又身陷官场,只怕学校的事更无法顾及了,所以我想辞去校长之职——” 话还未说完,几个人齐声惊道“不可” 张元济说:“国内外学生,皆是先知百熙校长,然后才知经世大学。现今学校刚步入正轨,声名初起,如果你去职,在校学生必然懊悔,以后招生也会受阻。所以为了学校,你决不能辞职” 罗振玉也说道:“学校如今发展势头正好,最需要局面稳定,百熙你要是辞职,只怕学校会元气大伤” 孙元起摇摇头:“过了过了学校能有今天,是诸位师生一致努力的结果,与我个人何干?再说,我只是辞去校长之职,却依然还是学校的老师,不会妨碍的。” 众人依然不肯,劝了几回,孙元起才收回主意,却对学校领导层略作调整:张元济卸任校务委员会主任,在孙元起离京期间代理校长之职;罗振玉改任校务委员会主任、副校长;严复出任教学委员会主任、副校长。 回到学校,孙元起开始准备出京事宜。这几个月来,因为学部的事儿,孙元起经常住在城里,老赵、老郑则在学校里面忙,倒没有随身跟着。见孙元起回校,两人都赶了过来。 孙元起正在校长室收拾书架上的书刊杂志,见了两人,便招待道:“老赵、老郑,你们来得正好,赶紧找几个人来,帮我把这些书给搬回去。” 老赵奇道:“老爷,你这是干啥?搬家?” “是啊,过几天我就要动身去湖北。这回老爷我可真成了老爷喽”孙元起一边收拾,一边开玩笑道。 老郑一愣,连忙问道:“老爷,您是得了什么差事?” “哦,是提学使。”孙元起怕他不明白,又补充道,“类似于以前的学政” 两人一起出门找人过来帮忙的时候,老赵疑惑地问:“郑二哥,提学使到底是多大的官啊?” 在老赵的眼里,从皇帝、宰相、尚书往下排,就只有总督、巡抚、知府、知县,其他的官都不在认知范畴内。 老郑答道:“听老爷说,这提学使相当于以前的学政,而且听着这个名字也和布政使、按察使差不多,估计是正三品吧?” “正三品有多大?比知府大多少?有巡抚大么?”老赵继续问。 老郑说:“正三品,比知府大三四级,比巡抚一两级。” “嚯,不得了了”老赵惊讶出声,“老爷包准能和老太爷一样,做到宰相” “那是老爷现在可才三十岁,以后有的是机会。”老郑应和道。 忽然老赵一拍大腿:“老爷这去湖北,恐怕至少也得两三年,身边可不能没人照应不行,不行,俺也得回去收拾一下” 本来,孙元起只准备带十来个保安赴任的。结果老赵一番眼泪攻势,孙元起只好带上他老两口,景惠、景范却都留在了学校。老郑也主动请缨,孙元起借口家业都还在北京,需要有人照顾,才安抚住他。 老大人说幕僚会有人自荐和举荐,孙元起最初还不行,结果刚显露口风,两三天工夫就收到了三四十份类似于“求职简历”的名帖。尤其是在京湖北籍官员在湖广会馆宴请自己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向自己递了一份名帖。除了落魄在京的举人自荐,更多是推荐自己在乡的亲朋好友。在所有收到的名帖中,孙元起只中意一个人:林纾。 林纾是严复推荐的。两人都是福建侯官人,算得上是世交,加上同在京城、都热爱翻译,所以往来密切。说起来,林纾的科举之路还挺坎坷的,他在30岁中举人之后,七次上京参加礼部会试,结果“七上春官,屡试屡败”,自此便绝意仕途,走上文学翻译之路,也因而成就他“译界之王”“译坛泰斗”的美名。 虽然林纾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翻译法国小仲马的《巴黎茶花女遗事》,惊动一时,不过除了博取偌大的名声之外,对他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善,现今依然在京里的五城学堂担任国文教员。 幕僚和雇主,除了一般的雇佣关系之外,更多的是互相协助的朋友关系。尤其是在清代,秀才、举人出身的幕僚,协助雇主处理各种公务,既是为赚取高额的薪金,也是在进修从政的经验。雇主对于这些未来可能成为官员的士子,表示出极大的尊重,终究很多人也是这么过来的。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通常二者会以“兄弟”相称。 孙元起接到严复的推荐之后,不敢怠慢,连忙丢下收拾行李的活计,赶到五城学堂拜见林纾。林纾因为翻译了大量的西方文学作品,思想上倒不是非常保守,和孙元起聊了一会儿,便欣然接受了孙元起的聘请。当然,每年两千两的白银确实比国文教员的工资高许多。 趁着在城里,孙元起又去吏部衙门领了提学使的印信。一般来说,官印应该是在职务所在地的。新官接到圣旨之后,赶到任所,与前任交接事务,妥当之后才正式交接官印。这个过程还有一个特地的术语,称为“接篆”。不过各省提学使司是刚成立的,官印自然是在吏部了。 孙元起也是第一次见到清朝官印,好奇的紧。出了吏部,便打开印匣,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看了几回:和传说中正方形的官印不同,这个铜铸的印章长二寸九分,阔一寸九分,却是个长方形。印文右边两行,用汉文尚方小篆写着“湖北提学使司之印”八个字;左边三行是曲里拐弯的满文,想来也是同样意思。 看毕之后,随手递给身后的老赵。走了十几步,孙元起老觉得哪里不对劲,回过头一看,只见老赵双手恭恭敬敬地把印匣捧至齐额,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一副战战兢兢的容貌。不由失笑道:“老赵,你把它放怀里揣着就得了”… 第一三四章不问苍生问鬼神 一三四、不问苍生问鬼神 按照惯例,各省学政是以进士出身的侍郎、京堂、翰林官、詹事、科、道及部属等官充任,其中又以翰林官最多。此次改学政为提学使也不例外,大半都是翰林院的侍讲、编修。 圣旨是同一批下达的,所以陛辞的时候大家也都在一块儿。等到那日,孙元起穿上官服,早早来到午门外,就见一群先到的官员围着聊天。因为进入仕途较晚,又不经常在京城活动,周围的人孙元起都不怎么熟悉。只有那个编修陈伯陶,因为上次讥笑过自己,还大致认得,却又不好打招待了。 过了一会儿,鸿胪寺官员拿着已经排好名次的礼单开始唱名。孙元起之前是署理学部右侍郎,官职在这群人里最高,自然排在第一位。其他翰林院的官员,都已经开卸修撰、编修的职务,以道员任用。道员是从三品或正四品,比孙元起可差得远了。 排好队,随着鸿胪寺官员到了太和殿。 顷刻之后,慈禧和光绪进殿登上宝座,诸人一齐跪倒,口呼万岁。跪起之间,孙元起趁机打量着光绪皇帝。这是第一次见到他,他呆坐在龙椅上,面色有些木然,类似于惊吓后失神的状态。用鲁迅《祝福》里的一句话来描述,那是再贴切不过了:“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能够表示他是一个活物。” 大家行礼如仪后,光绪皇帝细声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要不是大殿里静谧一片,估计都听不见他说话。 随着鸿胪寺官员的点名,诸人开始逐个上前,接受皇帝、皇太后的训话:“学部右侍郎衔、署湖北提学使孙元起——” 孙元起心中暗道一声“坑爹啊,哥怎么还得给这娘俩磕头”,当下手脚却不慢。跪拜之后,就听慈禧在边上说道:“皇上,这位就是洋人经常提起的大格致学家孙元起。” “哦?”光绪皇帝这才有些表情,问道,“你就是那个孙元起?” 孙元起挠挠头:“至少到目前来说,臣还没有遇到重名的,想来皇上说的那个孙元起便是我了” 慈禧悄然一笑:“皇上,此人是孙先生的侄孙,在国外读书长大的,说话最是有趣。” 光绪点点头:“孙元起,朕听人说,你研究出光线是一种小颗粒?” 孙元起用最通俗的话注释道:“光线是由无数的光子组成。光子是一种粒子,非常小,看不见,只能用实验来证明它存在。但它是世界上速度最快的粒子,每秒钟能跑三十万公里。而且它不能停下来,停下来的时候质量就变为零。” 光绪皇帝听得似懂非懂,又问:“朕还听人说,你研究出了点金术?” 孙元起接着注释说:“世界上的各种物质,其实都是由各种粒子组成的,目前只知道电子、光子、中子等几种。不同数量的粒子,组成了不同的原子。比如铁原子,是由26个质子、30个中子、26个电子组成的;而金原子,是由79个质子、118个中子、79个电子组成的。只需运用先进的科学技术,把铁原子的各种粒子数变成和金原子一样,那么就等于把铁变成了金。不过,实现这种转变非常非常困难,可能仪器运转好几天,才能出现一个成功的原子。所以,这种点金术只有科学价值,没有应用价值。” 光绪继续问道:“朕以前读《史记》,里面李少君曾说过,‘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如果以后通过你的那种点金术,把丹沙化为黄金,再拿那种黄金做成饮食器,能不能使人益寿延年啊?” “绝对不能”孙元起非常肯定地回答道。 光绪有些失望,不再说话,又回复到刚才的泥胎木偶状态。 慈禧这时候说道:“孙元起,哀家听说岳麓书院的门口挂着一副对联,写道‘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由此足见湘楚之间为人文渊薮。此次命你为湖北提学使,就是希望你能在此人文之地,大力兴办学校,为国育才。既然你能四五年级,独力办成一所洋人都景慕的经世大学来,相信在湖北,有了朝廷和地方的支持,三四年间还能再办出一所来。此去湖北,但凡与兴办学校有关的,你能够便宜行事,不必事前上奏。地方上有张香涛扶持,京里还有皇上和哀家替你做主,你不要怕那些人流言蜚语。” 听了慈禧的表态,其余诸人都暗自歆羡:这姓孙的何等造化,竟然能获此等圣眷只有那陈伯陶菊花一紧,心想:怪不得这小子敢这么横,原来人家关系通天啊幸亏那天没上奏折弹劾他,要不肯定得吃挂落。不行,得找个时间请他吃顿饭赔罪,免得他怀恨在心,给我使绊子。 以后的十几个人,光绪帝根本就没怎么说话,慈禧也只是程序化地鼓励他们“以实心行实政,以新知办新学,各自勉力,为国育才”罢了。 等出了紫禁城,一群人登时围上来和孙元起套近乎,当下少不得与他们扯皮敷衍一番。 按照孙元起现在的等级,而且三个月的时间还很宽裕,完全能够坐着八抬大轿,晃晃悠悠地从陆路去湖北。孙元起却嫌这样费时费力,决定先坐火车到天津,从天津坐海轮到上海,再从上海换江轮逆流直上武昌。收拾停当之后,孙元起辞别了薇拉母子三人,没有惊动学校师生,带着十几名身无牵挂的保安以及老赵老俩口、林纾等人,从前门坐火车直奔天津。 孙元起本来只想低调出行,结果一出门就发觉根本没法低调。无论坐火车还是坐轮船,买票的时候人家都会先问道:“干什么的?”要是没有功名、官职,别说包厢、头等座,就是二等座也没有。可一亮出从二品的身份,人家上来就说:“爷,包厢要几个?” 此次转道上海,孙元起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和托尼谈谈。自从1903年,托尼和自己一道从美国来到远东,除了日常书信来往,俩人还没机会面对面聊过,也不知道他的日本广播公司和中华广播公司运营得如何了。故而行前发电报给他,希望能在上海见上一面。 五月中旬,孙元起乘坐的海轮到达上海,靠泊在黄浦江招商局第三码头。行李虽多,可随行的大小伙子也不少,肩挑手提,都没有劳烦别人,一行人就顺着人群就往下走。刚下船,逮眼望见迎客的人群中打出了几个巨大条幅:“热烈欢迎孙校长到沪” “恭迎湖北提学使孙大人” “驱逐孙百熙先生”…… 孙元起有些惊讶,貌似自己来上海之前,只告诉了托尼,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驱逐呢?四下打量,毫无疑问,最先发觉的就是托尼。不是因为他人高马大,也不是因为黄头发白皮肤,而是周围的中国人看见他,都下意识地躲开一步。在稠密的人群中,有一个遗世**的鬼佬,谁看不见他? “好久不见,托尼”孙元起快步上前,用英语和他打招待道。 “好久不见,扬克”托尼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神色有些奇异。 孙元起有些奇怪:“怎么啦,托尼?看上去你的神色不太好啊,难道你的广播公司出现了问题?” 托尼脸色愈发扭曲:“现实上,广播公司运行得非常好。你看,我只是昨天在广播里说了今天下午你会抵达上海,结果就有这么多听众来驱逐你。怎么——啊你别掐我呀” 托尼突然尖叫一声,跳到一边。孙元起这才发觉他身后躲着一人,仔细看时,不是莉莉丝还能是谁?只见小妮子满眼含泪,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要不是眼下大庭广众,估计早就扑上来哭成一团了。孙元起深吸一口气,平息了激荡的心情:“莉莉丝,你什么时候到的中国?” “半、半个月前。”莉莉丝啜泣着说道。 还是托尼提示道:“你们夫妻还是等晚上再互诉衷肠吧,现在还有好多人看着呢” 孙元起冲托尼、莉莉丝点点头,然后朝边上走去,托尼和莉莉丝跟在身后。最先见到的是夏瑞芳,果然是铁哥们、好搭档,听到广播就来码头上驱逐了。 接着是杨度,一身竹布长衫,手里摇着纸扇,笑嘻嘻地说道:“百熙,咱俩可是早就约好,你发达了,要提携兄弟一把的。如今你已是从二品的大员,所以愚兄便觍颜前来讨碗饭吃” “好说好说这可就说定啦,薪酬每年两千两”孙元起正想找人做幕僚,他就凑了上来,真是瞌睡遇上枕头。 至于举着“恭迎湖北提学使孙大人”牌子的,是些寄居上海的湖北官宦士子,中国历来有“尊师重教”的保守,他们来驱逐掌管家乡文运的提学使大人,完全顺利成章。接下来,是南洋公学总理杨士琦带着几个学生。两校在教学和科研上颇有些交往,来驱逐也在情理之中。…… 到了最后,还有两位中年人带着家丁,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孙元起,让孙元起好生奇怪,便主动上前问道:“两位兄台是?” 稍微年青一点的那人嬉笑道:“称‘兄’是对的,称‘兄台’就不对啦” 倒是年长一些的解了疑惑:“百熙,你还认不得我们吧?我是孙多鑫,他是孙多森,在北京的时候,五祖父难道没提过我们俩?” “噢——”孙元起听了他们的名字,才想起来老大人确实提起过这两位,当即上前请安,“小弟孙元起拜见兄长” 跟在身后的莉莉丝用英语问道:“扬克,你认识他们?” “莉莉丝,过来认识一下,这两位都是我的哥哥。”孙元起顺手拉过莉莉丝。 只见莉莉丝张大嘴巴,一脸惊讶容貌。 孙多鑫哥俩也很惊讶:“百熙,你认识这位西洋女子?”… 第一三五章云间海上应鸣舞 一三五、云间海上应鸣舞 孙元起面色有些尴尬:“她是小弟的内人……”当下让莉莉丝用中国礼节和孙家哥俩相见。 行礼如仪之后,孙元起才又接着问道:“怎么,好像两位兄长认识她?” 孙多森心直口快:“怎么不认识?还打过不少交道呢幸亏此次见面,要不真成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喽” 兄弟俩可能觉得之前所作所为是欺负弟妹,有些细节便说不出口。但莉莉丝性格泼辣,又在美国长大,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听她这么一讲,孙元起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孙多鑫、孙多森这兄弟俩人没有进修到叔祖父孙家鼐的才学,倒承继了外祖父李瀚章的经商才能,老早就积极参与创办实业。最先,他们哥俩是在扬州办盐,他们先向姑父何维健——也就是中科院院士何祚庥的曾祖父——那里租到盐票,然后处置食盐贩运。食盐专卖利润惊人,可是风险与利润并存,尤其土匪马贼的抢劫,防不胜防。而且随着晚清政府对地方控制力的下降,贩卖私盐的在在皆是,利润空间逐步缩小。一段时间之后,哥俩决定改图他业。 经过充分的市场调研,他们发觉用外国钢磨磨制的洋面粉利润非常大,便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在上海买地办厂,开始涉足面粉加工业。经过筹备建设,在1900年正式投产,厂名阜丰面粉厂,这也是当时中国第一家机器制面粉厂。由于阜丰厂的面粉质量、色泽与洋面粉不相上下,价格却比洋面粉便宜许多,很快赢得了江浙一带市场,哥俩也赚得盘满钵满。 今年三月间,在美国已经打拼出一番天地的莉莉丝决定移师远东,开辟新战场。她带着一大笔存款先到日本调查,接着来到上海,发觉中国人对于美食追求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味精的销路十分看好;而且这里又有哥哥托尼的照应,实在不行,北京还有丈夫不是?权衡之后,决定在上海投建一家味精厂。 计议已定,莉莉丝一方面向父亲伯格曼先生购买所需设备,另一方面就在上海物色合适的原料供应商。生产味精最主要的原材料就是面粉,孙家哥俩的公司又是上海滩最大的机制面粉厂,所以小妮子就顺理成章地找上门去,希望达成购买协议。 在莉莉丝看来,这是长期的大宗购买,价格应该比市场价便宜许多才是。可这哥俩一看莉莉丝是外国人,心里就大不痛快,便想在商场上体现了一点爱国情怀,出价只比市场价便宜一丁点。莉莉丝通过调查和计算,发觉阜丰厂的利润空间很大,还能降下来许多,就三番五次地见面谈判。可哥俩丝毫不让步:你不愿买?那你去买外国进口洋面粉去吧听了莉莉丝的陈述,孙元起哭笑不得: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儿? 在清末,中国的民族工业主要是官商结合的家族式企业,早期如胡雪岩家族、乔致庸家族,中后期有周馥家族、孙家鼐家族、张謇家族等。这些大企业,最终都是因为官场失意、家庭纠葛而迅速衰落。有鉴于此,知道这层关系后,孙元起反而不大愿意莉莉丝的味精厂和阜丰面粉厂合作了。况且,莉莉丝以后还打算生产方便面,更需要大量面粉。原材料的供应都掌握在一家厂商手里,那完全是取死之道。 谁知知道莉莉丝的身份之后,孙多鑫拍着**保证道:“既然是弟妹要买,我们一定会给最优惠的价格” 孙元起愈加担心,心里已经暗自打定主意:等晚上回去,定要和莉莉丝说说,除了购买阜丰厂的面粉外,最好在别的地方自己再建一个面粉厂。既然阜丰厂磨制面粉能发财,没有自己建厂就不赚钱的道理。即便不赚钱,还能够间接卖给自己的味精厂不是? 其他欢迎的人员见孙元起有家里人过来,也不多打搅,只说等明后几天什么时候有空再送上请帖,便各自散去了。孙元起一行、莉莉丝、托尼,随着孙多鑫哥俩一起,来到位于华山路武康路口的孙公馆。 上海开埠之后,十里洋场登时繁华异常,浦西一带成为淌金流银的好地方,达官显贵无不在此买地建房,作为清末重臣的李鸿章自然也不例外,一条华山路他家占了一大半。当然李家也不吃独食,又将地皮割成一块块,转售给了亲朋好友。孙氏兄弟作为李鸿章的侄外孙,也从中分到了一杯羹。 孙公馆是一组西班牙风格的淡黄色小洋楼,高高低低,参差有致,空闲房间也多。在两位兄长的盛情邀请之下,孙元起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俗话有云:“小别胜新婚。”孙元起在上海暂住的几日,白天出去应酬,晚上与莉莉丝被翻红浪、颠鸾倒凤,个中滋味自不用细说。 当然,在上海多盘桓几日,并不是孙元起沉溺于温柔乡里故意耽搁,而是情非得已。 在二十世纪初叶,长江航运主要是汉口至上海一线,由英、德、日、法、中国等5国的9家公司运营。其中日本有大阪商船会社、日本邮船会社、湖南汽船会社、大东汽船会社等4家,最大。而最大的,却要数英国的太古、怡和两家轮船公司,以及中国的轮船招商局。长江航道水流湍急,不少地方河床甚浅,为了安全起见,江轮载客量比海轮小许多。而华中、华东又是中国人口最稠密的地区,商贸活动屡次,长江作为交通主动脉,承受的运输压力非常大。即便像孙元起这种从二品的大员,也需要等上几日,才能安排好舱位。 滞留上海期间,孙元起也没闲着,除了和一些官宦交换感情之外,每日都要去已经改名为“商部高等实业学堂”的南洋公学讲课,得空还得和夏瑞芳谈下一步的计划。 如今孙元起已经改任湖北提学使,商务印书馆能够与经世大学合作,成立一家书局,挂靠在湖北提学使司下面,方便以官方的身份来推广教科书。 得知孙元起抵达上海的消息,蔡元培也从苏州赶了过来,汇报这一年多来筹办经世大学附属苏州中学堂、小学堂的大小事宜。托尼、莉莉丝见了孙元起之后,共计给了他10万美元。孙元起留下2万元自用,剩余部分平分给了张元济和蔡元培。 蔡元培虽然入过洞房、遇过故知、中过进士,可拿着4万美元的支票,双手还是有些颤抖:“百熙,你就这么放心蔡某?” 孙元起自然知道蔡元培在办学校的时候,会请一些思想偏向**的人来做教员,课堂上会宣讲一些鼓动**的话,以至可能学校里还隐匿一些**分子。可孙元起更愿意相信蔡元培的道德人品。再说,谁又没一点自己的政治倾向呢?况且这天下,终究是**者的天下。一旦风云变色,没准学校里就跳出几条改变国家民族命运的龙蛇来,这又岂非天下之福、学校之幸? 对蔡元培治校方针的放任不管,并不意味着孙元起没有自己的要求:“鹤琴先生,我是信得过的。请您用这些钱,在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南、湖北、广东等省建立经世大学的附属学校,先期最好是每省各成立一所,以后再根据需要渐次铺开。对于学校如何运转,敝人不做任何干涉,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学校只能采用商务印书馆的教科书,其他任何书籍都不能在课堂上讲授;学生必须按照规定,保质保量地完成每年的学业。” 孙元起之所以硬性要求如此,是不给守旧派以攻讦的口实。至于课后,老师们如何向学生宣讲排满**的思想,那就不是学校的责任了。 三天后,招商局派人专程送来乘坐轮船的票单。知道乘船日期,孙元起一行人又开始忙碌起来,拆开的行李、诸位亲朋好友送的礼物可都得重新打包出发的前一天,孙元起在屋里收拾东西,便没有外出。大上午的,公馆的门房进屋禀报。刚住进来的第一天,孙公馆上下就知道这位是家主的远房弟弟,听说年纪悄然已是从二品的高官,侍奉起来自然用心用力。 听门房说来访的是三个青年,孙元起接过拜帖看了看,上面分别写着陈乾生、章士钊、刘师培。似乎以前听过这些名字,却有不大熟悉,只认为是南洋公学的学生过来请教问题,连忙让人把他们请进屋里。 对于学生,孙元起向来是不摆架子。见三人走进院子,笑呵呵地迎了上去,拱手说道:“三位仁兄,孙某有礼了” 他们仨不像别人,上来就磕头,而是躬身长揖:“参见孙大人” 见他们年纪和自己相仿佛,孙元起便随便摆了摆手:“私下见面,就别提什么孙大人不孙大人了,叫我孙百熙就成。对了,你们是南洋公学的学生吧?” 三人一齐摇头:“不是。” 孙元起奇道:“那你们是?” 领头那人年纪稍大,这时说道:“我们听说孙大人需要幕僚,所以学生陈乾生等不揣简陋,前来毛遂自荐” 见是来应聘幕僚的,孙元起不敢怠慢,把三人让进屋里,分主次落座。在佣人端上茶水之前,先询问一下大致情况:“说起来我还不知道诸位的大致情况呢。不如你们自己说说?” 坐在上首的那人浓眉阔口,闻声一抱拳:“学生陈乾生,字仲甫,安徽怀庆人,光绪二十二年秀才,曾入杭州求是书院、东京高等师范学校速成科进修……” 在刚坐定的时候,孙元起就闻到一股异味,起初还能够忽略,最后浓重扑鼻,直欲让人作呕。为了不失礼,孙元起勉力没有以手掩鼻,却情不自禁地四下探望异味的源头。 很明显,首先怀疑的目标就是与自己只有一桌之隔的陈乾生。只见他黑色衣服上白星点点,密不可计,起初还以为是花纹。再仔细看时,登时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那密密层层的不是虱子还能是什么… 第一三六章莫怪狂人游楚国 一三六、莫怪狂人游楚国 再一细打量,孙元起现了更多问题:现在已经是五月中下旬,上海地处将江南,节候上属于是初夏,普通人早就脱下春装,换上长衫。而这陈乾生依然穿着夹衫,袖口、衣领因为长期不洗,埋汰得油光铮亮。脚上没穿袜子,直接套近鞋里。千层底的布鞋向来以耐磨著称,在他脚上也被磨出了个指甲大小的窟窿。鞋面上污痕累累,早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来。 孙元起尽管不是洁癖,可也非常注重个人卫生。在学校,澡堂、卫生间、洗衣房历来都是重点建设的服务设施。学生守则一再要求学生衣物勤洗勤换。如今见了陈乾生蓬头垢面,心中顿时颇为不喜。 “……此次陈某从日本归国,听闻孙大人出任湖北提学使,不胜喜悦,觉得中国教育还是有希望的。所以冒昧前来,想跟随孙大人左右,学习点知识。”陈乾生这时才说完。 孙元起不置可否,看向下一位。 坐在次席的小伙子起身,眉毛一挑,说道:“学生刘师培,字申叔,江苏仪征人。生于光绪十年4),二十八年(19o2)中举。敝人读过大人您编的教材,也曾亲自编过一些中小学的教材。虽然说大人编写的数学、物理学、化学等西学教材享誉大江南北,但敝人自信自己所编的、经学、中国教科书也是有擅长之处的。如果学生能有幸在大人幕下小住,定然不负前贤‘切磋砥砺’之箴” 孙元起暗暗点点头:不愧岁就中举的主儿,果然头角峥嵘、意气风。曾文正公说过:“二十岁不狂是没出息,三十岁还狂也是没出息。”如此看来,这个刘师培倒是个人物啊章士钊不待孙元起吩咐,接着起身自我介绍道:“学生章士钊,字行严,光绪七年生于湖南长沙。先后就读于武昌两湖书院、南京6师学堂、上海爱国学社、东京正则学校。些许秀才功名,不值得在孙大人面前现丑。只是学生于古文一道略有心得,大人幕下如有书奏信简的工作,小可定然可以胜任” 三人介绍已毕,正好仆人端上茶水。借着这个间隙,孙元起略加思忖:这三个青年不知从何处赶过来,如果一口回绝,似乎不近人情;如果挑肥拣瘦,同来不同归,走的学生必定颜面无光;如果都收下,像陈乾生这种邋遢之人,天天在自己周围打转转,心里却又堵得慌招聘幕僚,和今天的人才双向选择差不多,幕僚挑选东主,东主同样也挑选幕僚。最常见的就是先面试,见面聊聊,否性情相投;之后还有笔试,通常是写一篇公文,看看幕僚是否称职。招聘以后,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的成文合同,完全凭口头协议。东家看不惯,可以随时解雇;幕僚觉着干得不爽,也可以随时辞职走人。 孙元起便道:“相比三位贤弟,孙某痴长几岁,便觍颜自称为兄。愚兄此次去湖北,主要目的是改革学政、兴办学校。眼下朝廷刚刚废除科举,改学政为提学使司,湖北新式学堂还没有大规模建立,全省教育仍是以私塾为主,总体形势甚为严峻。今天就烦请诸位贤弟捉刀,替我写一篇告示,文中阐述你们对于当前湖北教育的认识,以及将来的改革方案。” 笔试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三人毫不慌张。拿来文房四宝后,他们或啜着茶水,苦思冥想;或不假思索,奋笔直书。 时间已近午时,孙元起怕他们饿着,还让仆人送上糕点;自己执着一本化学期刊,不觉看得入迷。 最先交卷的刘师培,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孙元起连忙接过他的稿纸,仔细端详:不愧岁就能中举人尽管是最早交卷,可字迹工整,一手漂亮的小楷字就让自己心生好感。文辞非常峻洁,有一股浓重的《春秋左传》味道。只是文中的观点没什么新颖的,主要鼓励官绅创办学堂、优先建立师范学校、推广普及优秀教材、官费赞助出国留学等四条。 接着便是陈乾生。在他走近的那一刻,孙元起屏住呼吸,快接过他的文稿。 俗话说:“字如其人。”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只见稿纸上真、行、草三体兼备,点画不拘绳墨,自有一股子清秀狂放的意味在。文章写得不如意处,则粗笔一涂;有些地方要加字,又在边上补出,直写到天头地脚上去。更惊悚的是,他是白话文写的:“湖北提学使孙,敬告全省底学生们……”在文中,他提出了几个新颖的主意来,比如地方税收财政补助学校、培训私塾老师转变观念,足以让孙元起眼前一亮。 章士钊最后缴卷。尽管老生常谈,不过书法俊秀、文辞秀美、条理清晰,试卷简直像一幅内容与形式兼具的艺术品,令人爱不释手。 都收下?怕自己养活不了这么多人。拒绝一两个?又觉得人才难得,放走可惜。 孙元起权衡再三,才说道:“三位贤弟所做的文章,愚兄都佩服不止。如果你们只是作为幕僚,愚兄觉得有些可惜。不如你们暂且寄居幕下,等湖北提学使司衙门、或者以后学堂有缺,再请你们充任公职,如何?” 三人闻言,无不大喜。 孙元起不忘仔细叮嘱他们明天就要起航的事儿。临别之时,每人赠送了五十两银子,孙元起一再叮嘱道:“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请与诸位贤兄洗浴、更衣,毕竟在江轮上要呆上还几天呢”想来陈乾生这种聪明人,不会听不出自己的弦外之音吧? 第二天,孙元起作别莉莉丝、托尼,以及两位兄长,踏上江轮,沿着长江逆流而上。 船上无事,这时杨度才烧包地摇着纸扇,摇摇晃晃来头等舱找孙元起。尚没坐定,就出声问道:“百熙,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到了湖北,下车伊始,都有哪些打算哪?” 在孙元起现有的五个幕僚中,林纾和三个青年都只能写写画画,真正能商量事儿拿主意的,算来算去只有面前这位。当下便反问道:“还不知皙子兄有何见教?” 杨度“唰”地合上纸扇:“湖北人可不好对付啊” 孙元起一愣:咱可是来湖北办学校来的,干嘛没事“对付”他们啊? 杨度继续说道:“关于湖北人,《诗经》里面就有‘蠢尔蛮荆,大邦为仇’的说法,汉代贾捐之则说他们是‘圣人起则后服,中国衰则先畔’,民间谣谚‘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更是播在众口。这些都说明该地民众狡计多端,轻佻易怒,难服王化。如果我们不事先做好准备,到岸之后突然让湖北士绅来了个下马威,以后很多事情就难办了” 孙元起心想:你这应该算是地域歧视吧? 老早以前,孙元起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听湖北同学说过一个顺口溜:“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三个汉川佬,比不上天(门)沔(阳)一个苕。”由此来说,湖北人民确实不好惹又据说,**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十三名中国代表中,仅湖北籍的就有五人。由此来看,湖北人民确实不太安分“皙子兄的意见是?”孙元起虚心请教。 杨度打开纸扇,摆出一副诸葛孔明的样子:“这正是鄙人前来叨扰的原因” 杨度与孙元起如何计议,且不去细谈。轮船在长江上行驶不止一日,终于抵达了武昌府的汉口码头。尚未下船,就听见码头上锣鼓喧天,老远就能看见写着“恭迎提学使孙大人”的硕大横幅。想来是上海的湖北官宦早已告知自己的抵达时辰了。 对于迎接,这也惯例。 按照孙元起的理解,巡抚类似于后世的省长、省委书记,如果挂着中央委员(即加兵部侍郎衔),那就是正部级(正二品);如果挂的是中纪委委员(即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那便是副部级(从二品)。 在巡抚下面,有三个副省级干部: 排第一的是布政使,相对于分管财政税收的常务副省长,副部级(从二品)。 在改制之后,提学使排第二,相当于分管科教文卫体的副省长,普通的只有正三品,因为身上失去了“钦差大臣”的光环,见了布政使便低一头,少不得磕头请安。如今孙元起是带着中央委员(学部右侍郎衔)的身份下去的,享受副部级(从二品)待遇。虽然排座次、念名单的时候,还在布政使之下,不过平时交往时,完全和布政使平起平坐,无形中省去了不少麻烦。 排第三的为按察使,类似于政法委书记、分管治安的副省长,标配是正三品。 放现在来说,从中央下放一个常务副省长级别的领导,而且这个领导的亲戚是国务院副总渊阁大学士),深受最高领导人的青睐(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省市主要官员能不到机场迎接? 孙元起不知这班湖北官宦究竟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整整官服,便和杨度一行抬步走下轮船… 第一三七章今日捉将官里去 一三七、今日捉将官里去 在中国,有两个地方最讲究名次先后,一个是运动场,另一个便是官场。尤其是后者,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小至开会时桌上标签的位置,大到决定严峻事务时表态的先后,无一不必须按领导大小仔细拟定顺序。稍有逾越,便被认定是失礼、**。以至于有些聪颖之人,仅从报纸上刊登领导人名字的陈列顺序,就能分析出谁谁谁春风得意、谁谁谁败走麦城。 而且经过数千年的洗礼,这种尊卑有序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便是看表演发生大火,生命危在旦夕,边上人都不忘大喊一声:“让领导先走”由此可见一斑。 话说孙元起下了轮船,就看见驱逐人群,没有司仪指挥,便自然地陈列整齐:穿着官服的排在最前面,其他衣装楚楚的乡老耆宿则次了一等,最外面则是普通驱逐人员以及部分不明真相的观众。一切都有条有理,现场唯一的不和谐因素,是排在最前面的某位官员正和人拉拉扯扯,互相谦让。见孙元起快要到近前,那位官员才不得已松手,走在了最前面。 初来湖北,孙元起好比初到贾府的林妹妹,自然处处小心谨慎。此时急忙打量来人,只见他年龄在七十上下,一部花白的胡髯,初还以为是湖广总督张之洞亲身来驱逐呢旋即想到杨度和自己所说:既然在上海的时候,张之洞已经安排心腹“一品夫人”赵凤昌在码头驱逐;加上人家已经七十岁,又是从一品的封疆大吏,不太可能自降身价,亲身到汉口码头等孙元起。 孙元起想到这里,眼睛转而审视那人官服上的补子,果然不是一品大员那种满地祥云的仙鹤朝日图,而是和自己一样的锦鸡拜日。心中便已猜到来人当是湖北布政使李岷琛。 既然大家都是从二品,那就省却无数麻烦。孙元起拱手请安道:“劳烦李藩台久候,孙某实在愧不敢当” 李岷琛也是躬身回礼:“孙学使一路风尘仆仆,车马劳顿。李某不过小立顷刻,何敢称劳?来来来,我先引见一下,这位是香帅的大公子,奉命请来恭迎学使大人两位都是名门之后,不妨认识认识。” 原来和李岷琛拉扯的是张之洞的长子说来也是,在湖北地界上,又能有几个人敢和布政使撕扯呢? 孙元起还没来得及施礼,那人便抢先一个长揖:“学生张仁权奉家父之命,恭迎学使大人莅临鄂省” 话说,张仁权原名并非如此。咸丰十年他刚出生的时候,父亲张之洞用《论语》中“可与立,未可与权”一句,给他取名张权,字君立。哪知他的政敌据此攻击张之洞大逆不道,妄想“立君”“掌权”,上奏请诛张之洞九族。一度使得张之洞处境十分被动,所幸清廷并未追究此事。事后,心有余悸的张之洞便在他的名字中间加了一个“仁”字,变成了如今的张仁权。 虽然张仁权自称“学生”,其实他已经四十六七岁了。单从年龄上讲,孙元起就不敢托大,当下连忙扶住他:“张先生客气了不知香帅他老人家最近可好?” “家父身体还算强健,只是近来公务繁忙,不能抽身亲身前来驱逐,还望学使大人海涵”张仁权恭谨地答罢,又问道:“寿州中堂身体健壮否?” “叔祖父他老人家身体安好,谢谢张先生的关怀”问答之间,孙元起稍稍打量了一下张仁权:稍显暮气,眉眼之间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 相对于曾国藩兄弟、李鸿章兄弟、孙家鼐兄弟,张之洞、张之万兄弟俩的后代确实没有太多耀眼的人物。在张之洞十三个儿子中,最“有名”的恐怕要数幺儿张仁蠡,曾经担任汪伪天津市市长、兼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在1951年被人民政府处决。而张仁蠡的女儿,就是今天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著名心理学家张厚粲先生。 正说着,又过来一位和张仁权年龄相仿佛的官员,非常熟络地打招待道:“学使大人,你来得正好。如今废科举、兴学堂,精于此道者,舍尊驾而谁?鄂省父老望君可谓久矣” 能在此时随便插话的,想来想去只有另一位副省级干部——按察使梁鼎芬,换是湖北督粮道、武昌府知府也不能。要知道,在张之洞宦海生涯中,梁鼎芬作为最得力的幕僚之一,不断尽其能事,为他搞风搞雨、挡风挡雨。张之洞对他也是投桃报李,器重非常,最近刚保举他做了湖北省的按察使。 孙元起装作无意瞟了一眼他的官服,果然是三品文官的孔雀舞日,忙施礼道:“节庵臬台谬赞了从香帅到藩台、臬台两位大人,都是最早倡导新式教育之人,孙某作为后起,哪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张之洞在四川、湖北创办新学,众所周知,无庸赘述。 据杨度向孙元起引见:李岷琛在1896年至1903年间担任过北洋大学堂的督办;至于梁鼎芬,更不得了,1892年张之洞在湖北创建两湖书院时,他就出任史学分教,主讲中学。之后,梁鼎芬先后掌管将两湖书院改成两湖高等学堂、两湖总师范学堂,并出任学校监督、湖北学务处总提调等职。和孙元起一样,他也是最近才从教育界进入官场的。 李岷琛这时接话道:“有话不急,等会儿酒席上慢慢说来来来,孙学使,我给你引见一下今天在场的湖北官绅” 在李岷琛、梁鼎芬的指引下,孙元起认识了湖北督粮道、武昌府知府、汉口知县、这个道员、那个同知等等官员,嘴里鬼扯着“久仰久仰”的话,其实一转脸,全然不记得谁跟谁了。 寒暄以后,不顾身体疲惫,又随他们来到龟山上的一间酒楼上,被灌得酩酊大醉,才被人送回武昌水陆街的湖北提学使司署后院。 第二天一大早,疲倦加上酒醉,孙元起睡得死去活来。正渐入佳境的时候,就觉得有人不停地摇晃自己,勉力睁开眼看时,却是杨度。挣扎几回,才坐起身问道:“皙子,有什么事么?” “百熙,今天可是到武昌第一天,得赶紧去拜会香帅大人”杨度急忙说道。 孙元起暗暗叹一口气:真是官身不自由啊无奈之下,只能起床洗漱。已而换上一身新官服,出了跨院,还没吩咐老赵套马车呢,就看见门外停着一顶皂盖、皂帷、银顶的八抬大轿,不由夸奖了一句:“老赵,你是小诸葛啊?竟然有先见之明什么时候去雇的轿子?” 老赵嗫嚅道:“老爷,不是俺,这是衙门里给您配的轿子……” 本来以为自己去就能够,结果杨度也跟了过来。看他今天穿得异常整洁,一身鱼白丝绸长衫,加上手里桃花洒金纸扇,竟然有玉树临风之态。这才想起来,杨度前几年也在张之洞府中做过幕僚,两下自然是熟悉的。 名刺递了进去,很快便被请进府内。张之洞穿着官服,戴着双眼花翎的凉帽,满脸严肃,一部花白胡须垂至胸前,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等孙元起叩头请安之后,他才慢吞吞地说道:“老夫和寿州中堂交谊甚契,前些日子,老夫得了他的信件,让老夫对你以孙辈视之,严加教诲。所以,今天你的礼,老夫就生受了” 看着他较真的神态,孙元起心中不由叫了声“苦也” 接下来,无非说些闲话,问问老大人的身体状况、讨论一下沿途风光、说一点湖北的风土人情什么的。又和杨度叙叙旧,拉拉家常。说了半刻钟,张之洞这才话音一转:“百熙,此次就任湖北提学使,不知你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孙元起在长江的客轮上已经与杨度讨论过,自然胸有成竹:“回禀大人,晚辈初来乍到,首要任务是戒骄戒躁,熟悉情况,谋定而后动。近期的主要工作有两个,一个是把提学使司下面的各个衙门大致搭建起来;一个是想到下面的几个府县走走,调查一下鄂省的教育究竟如何。只有这两件事都做完之后,才能做进一步的打算。” 张之洞点点头:“嗯,如此方是稳妥之道年青人血气方刚,勇于任事是好的,但最忌意气用事。你有皙子帮忙,能够无大错。之前,老夫也听说了,皇太后、皇上允许你便宜行事。不过湖北民性脆薄,易乱难安,所以老夫还是要劝你,凡事须三思而后行,不要鲁莽” 说到了这份上,话已经足够。所以张之洞一举茶杯,两人便识趣地告辞而去。 按照之前学部的规定,提学使司下面分六个科室:管理文件、教材的总务科;分管大学、科研的特地科;分管师范、中小学教育的普通科;分管职业教育、调查统计的实业科;管理图书、仪器的图书科;管理财务、建校的会计科。此外还有一个学务公所,就是地方士绅讨论教育的机构。 孙元起第一次掌控全局,才觉得除了学务公所外,其他六科都非常重要,不想假手于人。可是不分权又没办法,终究自己手头没有那么多的可用人才。而作为前任湖北学务处总提调的梁鼎芬,更是自告奋勇地向自己“推荐”了四个科的科长… 第一三八章欲眠还展旧时书 一三八、欲眠还展旧时书 对于梁鼎芬的推荐,孙元起有些头痛:峻拒自然不好,初来湖北,就得罪了实权人物,明显不是明智之举;可要是答应他,自己立马就被架空,成了晁盖第二。 杨度笑坐在一旁,嘻嘻地看着孙元起:“你准备给梁臬台哪几个职位?” 孙元起掰着指头说道:“这六科中,总务科分管教材,之前我和商务印书馆说好,要一起推广教材的,为了避免掣肘,这科自然不能给他。 “特地科负责大学、科研,这既是我最擅长的,也是我来湖北的目的,也不能假手于人。 “至于普通科,则是特地科的基础,没有中小学教育,大学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况且,未来蔡鹤琴先生还要在这里办学,所以这个也要抓在手里。 “但是实业科分管职业教育、图书科负责实验仪器、会计科负责建设学校,我也很想插手。可是梁臬台在湖北实在是太强势,而且各个学堂均是他协助香帅创设的,学界都是他的人,恐怕至少也要给他这三个职位才行” 杨度点点头:“你说对了,我们最多只能留住三个职位” “哦?”孙元起感觉杨度是话中有话。 杨度不再嬉皮笑脸,正色说道:“说我们做多只能留三个位子,是因为我们眼下只能找出三个人来:林畏庐、刘申叔以及不才。虽然章行严、陈仲甫二人是有才华的,不过他们只有秀才功名,按照大清的规矩,还不能做官。如果出来担任科长,一定会召来物议,于你不利。” 孙元起并不恋栈权力,当机立断道:“那我们就要总务、特地、普通三科,其他的三科和学务公所就让给他们,想来他们也会知足的” 杨度神色不动,却反问道:“这六科中,你最熟悉哪几科?” 孙元起有些奇怪他的问题,不过还是老实地回答道:“要说最熟悉,自然是特地科,其次是普通科、实业科、总务科,至于图书科、会计科,最是陌生。”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总务、图书、会计这三科。”杨度笃定地说道。 “嗯?为什么?” 杨度笑了笑:“因为中国官场向来都是欺下瞒上的,总务、图书、会计这三科你不大懂,如果委任他人,你以后很难掌握其中的真假,只能听之由之。而这三科又都关乎财政大权,这样一来,不亚于太阿倒持。万一他们假公济私、中饱私囊,不被发觉,算是菩萨保佑;一旦东窗事发,你一定受他们牵连,至少逃不过用人失察的罪名。 “而如果你掌握这三科,把特地、普通、实业三科让出去,事情就好办多了。首先,你对这些事务熟悉,他们欺瞒不了你,反而能够随时抓住他们的小辫子。第二,你是奉皇太后、皇上的旨意来办学的,能够明目张胆地插手这三个科的业务,架空他们,他们还不好说什么。第三,等你有了合适人员,再借口业务不熟,把他们撤换掉,还不会耽搁公事。 “所以说,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总务、图书、会计这三科。” 孙元起向来是从善如流。只是把这个结果告诉梁鼎芬的时候,这位臬台大人不是太高兴:终究油水多的差事一个没捞到,饭碗里面的都是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肋。可话又说回来,人家慷慨地把自己一半的地盘都割让给了自己,你还能说出什么旁话? 既然衙门已经初步搭建好,孙元起立马投入紧张的忙碌中。工作思路早已想好,便是“先易后难,逐步推开”八字方针。 所以“先易后难”,就是先抓迫在眉睫的初等师范教育、以及在湖北已经大致成形的小学教育;再抓中学教育和实业教育;最后才是高等教育。所谓“逐步推开”,则是先在省城武昌府实施教育改造计划,达到一定效果后,再向其馀的九府、一州、一厅推广。 早在1904年的时候,张之洞已经在省城分设5所高等小学堂、43所初等小学堂,还在省城外设立17所初等小学堂。至于其他私人创办的小学堂,更是在湖北大地上星罗棋布。学校、学生都有了,关键就要看教材和老师。 现今提学使司的总务科,表面上是林纾出任科长,其实他只负责文件草拟收发这一块;至于教材审定,仍是归孙元起管理。 孙元起在学部的时候,已经审阅了各地的中小学教材,发觉多数的科学教材都是各省临时聘请人手翻译日本的教科书。日本的科学技术水平本来就不怎么样,学校用的大半都是简化版欧洲教材。这么一溯源,便发觉中国教科书底本都是一二十年前欧美的过时学问,把它教给中小学生,科学何时才能发展进步?而且因为每人的语言习惯不同,一样内容能给你翻译出几样来,比如养气、氧气,轻气、氢气,对于普及科技学问非常不利。可清末又没有“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这样的专业组织,眼下只有通过规定统一教材的方式,来暂时处理这个问题。 恰好此时收到了学部第一批审定的中小学暂用书目表,孙元起马上以湖北省提学使司的表面,下达了自己为官后的第一道命令:“学部右侍郎衔署湖北提学使孙为全省中小学改用教科书事:光绪三十二年五月日,学部咨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事,蒙懿旨依议准行,颁布各省。今湖北全省教材芜杂,当遵旨统一。自本年七月起,凡新入学之学生,应采用标准教材,不得玩忽其已就学者,各学校当据现下课业进度,从中选定合适教材,不齐者补之,以两年为期,务必改正。如有不遵,严惩不贷。切切。特此告示” 小学已经成立了那么多,教材也开始统一,可如果老师还是那些子曰诗云的私塾老师,又能有什么效果?这个时候,孙元起才明白京师大学堂为什么最先办师范馆,其次才是仕学馆:办理学堂,首重师范眼下湖北倒有多所师范学校:早在1902年,就在武昌宾阳门外创设的湖北师范学堂;特地培育幼儿园老师的湖北幼稚师范,创立于1903年秋;准备给老师进修所用的湖北师范传习所,开办于1904年;专为湖北各府县培育师资的支郡师范学堂,成立于1905年;今年年初,张之洞刚把湖北文高等学堂改为两湖总师范学堂,又令各府将所设中学堂一律暂改为初级师范学堂,或先办速成师范,或先办师范讲习所……可是教学水平如何,提学使司内就无人知道了。 太祖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孙元起决定亲身出门,实地调查一下。选个响晴薄日的大早上,换上一身月白色的竹布长衫,就准备出门。 听说孙元起要“微服私访”,好事儿的杨度马上凑了过来,刘师培也当仁不让。其他几个,林纾老先生一大把年纪,还要译书,自然不会去凑热闹;章士钊忙着编写本年度衙门的财务预算,抽不出空;至于陈乾生,经常三天两头不见人,这个幕僚当得比做老爷的还舒坦。 老赵见孙元起要出门,也急忙跟上。孙元起摆摆手,让回去赶紧休息:几个青年后面,跟了一个说山东话的老仆,实在有点打眼见孙元起不让自己跟去,老赵总觉得不放心,连忙回身唤来三四保安,让在后面远远地缀着,好有个照应。 “大人、皙子兄,我们先去哪里?”刘师培本来也是傲气冲天,看人都是昂着头。可说到兴学办校、科学研究,孙元起能饶他五个不止,何况如今又寄居幕下,少不得也得恭敬地叫一声“大人”。而且他所学只限于经学,说到人情世故、诡计多端,远远不是杨度的对手。两人只认识数日,小伙子见到杨度就不敢再翻白眼了。 “出门在外,你还是叫我‘百熙’吧”孙元起随便地说道:“我们这回先去支郡师范和师范传习所,接着去湖北师范学堂,最后是两湖总师范学堂。” “看来,百熙准备由俭入奢,渐入佳境啊。”无论阴雨清明、春夏秋冬,杨度手中一直离不开纸扇,仿佛这是他的招牌。 “不错,这四个学堂还真是步步登高——后人高过前人”刘师培道。 武昌城不大,说话间到了支郡师范。校门甚是简易,看门的老头正在准备早饭,炊烟袅袅。看是三个学生容貌的青年走进学校,话都没有问一句,继续埋头于他的烧火大业。 三人进了学校,就看见几排整齐的砖瓦房。因为才建没多久,墙上还是雪白雪白的,每隔不远就用墨笔写着“学而不厌,诲而不倦”、“温故而知新,能够为师矣”、“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等标语。大概是时间还早,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只有几个青年人,或在补觉,或聚在一起聊天,少有在读书的。看见孙元起一行,也和门口那位老大爷一样,瞟一眼就算了。 书属于重要资产,所以课桌上很少有像后世那样,一摞摞堆满书籍的。孙元起想走过去看看那些人先来的人,手里到底拿些什么书。 刘师培眼尖,只瞟了一眼,就对孙元起低声说道:“是《四书章句集注》。”… 第一三九章红髯碧眼知何意 起初孙元起并不以为意,毕竟《四书章句集注》作为宋元以来影响中国最大的一部经典,利用早晨的时间温习背诵一下,无可厚非。等在几个教室里转一圈下来,才发现事情有此不对劲:所有晨读的学生,手里拿的都是发黄的古书。不用问,自然都是《四书》、《五经》之类的。 见孙元起皱着眉头,刘师培在一旁开解道:“中国经典,尤其是《四书》、《五经》,蕴藉无穷,属于常读常新。《论语》中说,“温故而知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学生们早上起来温习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何况,数学、物理学、化学这类的面学,最重要的是靠理解,背诵是无效的,他们现在不看,也可以理解。”。 孙元起摇了摇头。关于理工科知识不用背诵的说法,完全是以讹传讹。事实上,所有知识的学习都是以记忆为基础的,理解和实践必须建立在记忆之上。尤其是物理和化学,更需要熟悉背诵知识点和公式,否则理解和实践就会变成沙滩上的凡尔赛宫。 见学生渐多,上课在即,孙元起一行人离开支郡师范,又来到了左近的师范传习所。 两校之间,相距不过数百步,步行分分钟就能到达。 走进传习所的时候,按说已经是上课时间了。可进门就看见七八个中青年围着一个老夫子,正坐在校舍门口的树荫下,手里捏着烟袋闲聊。到了近处,听得真切,只见那老夫子慷慨激昂地说道:“……他文章写得好,按能中的。不过事情总有意外,比如说考官的瘁好,比如说贡院恰好漏雨,比如说文章不小心犯忌讳。俗语说得好: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也就是说该你用功的时候1不要去想命运,努力就是了:可一旦坐到了考场里,就不要说平日你比别人用功,你得服从命运、面对现实。 “老夫年青的时候在南京参加乡试,是在秋字号房。刚坐定,边上就来了一个人,差役就过来问他姓名籍贯。回答之后,差役就拱手道喜,说他昨天晚上梦到一女子,手持杏花。女子告诉他说,“明天某县某人报到后,请你转告他,就说杏花在此。,说完,把杏花插在号房上。如今姓名籍贯合若符节1岂不是可喜的佳兆?谁知道,那人一听,大惊失色,连身上的文房四宝都没解下来,就推说有病退场了。 “老夫好奇得紧,考试的时候一心想这事儿,文章都没写好。出场之后,赶紧找到那人的同乡询问,才知道那个书生才华横溢,可是品行不端1曾玷污一个名叫杏花的婢女,等女子有了身孕,又把她赶出家门,造成一尸两命。结果报应不爽,这个冤魂便到考场里面寻仇。 “所以说,要想中举,文章固然得好好写,但关键可不仅仅在文章。前人有云,“一命二运三风水1四积阴德五读书。,非常有见地!大家伙都至少读了一二十年的圣贤文章,四书五经自然滚瓜烂熟,八股利器也磨得锋快,只等进场考试,好戈取功名、掇拾青紫。谁成想朝廷一声令下,废除科举,咱们大家的数十年辛苦全都白费!这不就是命么?”。 周围的听众大有共鸣,不禁一齐点头叹道:“可不就是命么!”。 老夫子深吸一口烟,悠悠吐出,才接着说道:“老夫听京中朋友说,省里新来的孙学使,自打小就在西洋留学,是科学科的、化学化的,懂得七八国英文。可本国的东西却是一窍不通,不说《三》《百》《千》没读过,便是连字都写得七零八落、缺胳膊掉腿的。你们说,他来主持学政,会出之乎者也的四书文题目么?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到考试的时候,学生只要懂得怎样炼铁、怎样烧玻璃,哪怕你把“郁郁乎文哉,写出“都都平丈我”想来他也会取你的!……” 见老夫子说话开始抨击时政,孙元起失去兴趣,和杨度、刘师培在学校里四处转悠。发现这个名为“传习所”。的教师进修学校,几乎和北京的翰林院差不多,聊天下棋、吟诗作对……全校的师生分成不同的兴趣小组,开展了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 孙元起脸色有此不悦:从这样师范传习所出去的老师,如何能肩负起宣传知识、推广科技、开启民智的重任?师范传习所锋成这样,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看了半天,三个人都有些失望,决定改变行程,先去营坊口都司湖畔的两湖总师范学堂看看。 两湖总师范学堂是光绪三十年(1904),张之洞以库平银四万三千两的巨资,将两湖文高等学堂改建而成的。学校规模宏大,设仁、义、礼、智、信五斋,计划招生一千二百名,号“千师范”。,学制五年。校内另设有附属初等、高等小学堂各一所,作为学生实习之处。 或许因为这是湖广地区最高等的师范学校,张之洞倍加重视,校门口居然有持枪站岗的新兵。 三人都是经过大阵仗,加上相貌打扮也像学生,想过这种门禁实在是易如反掌。当下公推派杨度上前,用一口浓重的湖南腔去和士兵交涉,只说自己是支郡师范学堂的学生,来学堂找一位名叫“任君意”。的同乡。士兵果然被骗过,三人轻轻松松地进了学堂。 相较前两所学校,两湖总师范明显正规许多。此时正值上课期间,能从错落有致的教室中不时听到老师授课的声音、学生诵读的声音。驻足大致分辨了一下,就有读经讲经课、算学课、教育课、博物课、物理课等。 作为物理学出身的孙元起,自然首先到讲授物理课的教室边上旁听,就听到里面的老师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道:“……有重学斯有力学,天气压于上,地气压于下,见重所见力矣。物有动、静二理,静者运使动,动者阻使静,皆须力。明其理,则杀物力以省人力,助人力以胜物力,妙用自无穷焉。省力、助力之器有七:一曰权杆,二曰轮轴,三曰滑车,四曰斜面,五曰尖劈,六曰螺旋,七曰齿轮。”。 听了半天,孙元起才明白,这厮是在从牛顿第一定律出发,开始讲力学。 可是你不能用白话好好说么?把牛顿第一定律翻译成“任何物体在不受任何外力的时候,总保持匀速直线运动状态或静止状态,直到有作用在它上面的外力迫使它改变这种状态为止”。,会很难么?非要拽文!连孙元起都是费好大劲才明白,很怀疑那些坐在下面的学生能不能听懂。 听了片刻,孙元起又来到博物课的窗外,听里面说话磕磕绊绊的,貌似也是一今曰本人:“……,大清欲打破欧美诸国之封锁,获得独立与自由,并实行新政,仅靠本国之力量断断无法达成,总需招募国外有识之士,在其左右献计献策,筹划径营各种事业。环顾宇内,能戮力扶持大清者,舍本而其谁?去年,我大曰本将士于东北不惧牺牲,奋勇血战,痛击沙俄,为大清收复河山,即为一证也。故而大清煤、铁等矿产,亦当与本合作,共同开采,以杜西洋诸国之凯觎!”。 孙元起听了这话,心中怒火大作,就想进屋出这话的究竟是何等货色。还没迈步,就被杨度牢牢扯住:“百熙,你进去是不合适的!”。 “?”孙元起不解。 “你可是提学使,堂堂从二品的大员,难道你要进去和他辩论,一逞口舌之快?你可是刚到湖北不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人口角,威信何存?学生们又会如何看你?稍安勿躁!你要想请他走人,哪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何必此时徒逞意气!”。 听了杨度的话,孙元起才悻悻然止住冲动。 事实上,曰本为了输出文化,在中国发展亲日势力,一直积极争取中国的教育权。在哑年,曰本帝国教育会就设立了“清国派遣教员养成所”。,专门训练派遣到中国的教员。民间团体也建立了类似的机构。啊年,在东京还成立了清国派遣女教员养成所。有些曰本大学直接招聘一些志愿到中国的师生,来华担任学校老师。 在清末这段时间内,大批曰本教习来华任教,人数最多时达五六百人,遍布中国各地。在曰本人撰写的《论曰本在华教育势力》一文,公然声称:“曰本在华教育势力有三种,即曰本教习、曰本留学生和译成华文的曰本教科书。”。 好在经过孙元起这么多年的努力,译成华文的曰本教科书在中国已经溃不成军,曰本留学生也规规矩矩地呆在经世大学里学习五讲四美三热爱,现在要铲除的,就是剩下曰本教习了! 第140章入室几人成弟子 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 孙元起性格素来平和,很少与人为难,不是那种慷慨激昂、绝不回头的类型。听了杨度的话,心中暗自拿定主意后,便不再计较,抬步向学校其他地方走去。 校园还挺大,走了半圈,便听见悠扬的钟声,原来已经到了中午放学时分。学生们纷纷从教室里走了出来,眨眼功夫,空旷的校园变得热闹起来,四处传来喧哗笑语声。 清末大学一般都是位于城里,少数位于城郊的也离城不远,像经世大学那么离群索居的,绝对是少数中的少数。那学校建在城里或者城边,可以最大程度的把学生的饮食、卫生、住宿等后勤问题甩给社会来解决,学校只要负责教学工作就可以了。 两湖总师范学堂也不例外。眼下学堂放学,学生们便三三两两的出门,到校外定点包伙的小饭馆吃饭,因为有这么多的学生,学堂附近饭馆的生意非常红火,通常一家就要解决几十个学生的吃住。大家虽然一起放学,吃饭却是要讲究先来后到的。于是孙元起就能看到有些性急的学生一溜烟往门外跑去,正是为了抢位子。 孙元起前几年做老师、做校长,现在又做官,时刻都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自然不能和学生一样,撇开脚丫子到处跑。杨度走路也是慢慢悠悠,一步三摇,也是快不起来。等三人走出校门的时候,那些性急的学生已经打着饱嗝抹着嘴,从饭馆里面走了出来。 孙元起对两人提议道:“我们也在门口吃个便饭?我做东!” 杨度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你是东家,自然是你做东。跟你出来,难道还要我们俩出钱?” “就是,没这个理儿!”刘师培应和道。 孙元起笑呵呵地说道:“行!就知道你们会敲诈我,今早出门故意多带了点银子。不过也不是很多。你们要敢大吃大喝,就把你们押在店里刷碗!” 说罢,选个门面整洁的饭肆,带头走了进去。 现在还处于用餐高峰期,所有的桌子上都有人了。店小二非常有眼力,看着三人气象不俗,不敢怠慢,连忙招呼道:“三位爷,您来的不巧,小店现在暂时没有空桌。要是不嫌弃,给您赖和拼桌,怎么样?” 孙元起素来不讲究这个,随意挥挥手:“有座儿就行。” “三位爷稍等一下,小的过去给您看看。”店小二连忙过去找空位去了。 几句话的工夫,店小二就回来请他们过去就坐。 那是一个小包厢,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坐在那里,饭吃了一半,桌上摊开几本书,想来是他们边吃边讨论。靠门边留出了三个空位,明显是留给自己的,孙元起冲他们拱拱手:“有劳诸位相让,不胜感激!” 里面的青年笑道:“客气客气,抢饭才吃的香嘛!” 落座之后,店小二问道:“三位爷吃点啥?小店有烧花鸭、烧子鹅、酱鸡、腊肉、松花小肚、炒虾仁、烩腰花儿、焖笋、炝茭白、白切羊肉” 口齿那个利落劲儿,和天桥说相声的有一拼。这个年代纸张价格不菲,普通的饭馆可用不起菜谱,菜名、菜价全凭店小二的一张嘴,天长地久,就这么练出来了。 孙元起看着杨度、刘师培:“你们想吃点什么?” 杨度摇着纸扇,说了四个字:“客随主便。” 刘师培也道:“小弟不会洗碗,所以,点菜还是你来吧。” 无奈之下,孙元起只好对店小二说道:“你们店的拿手菜,看着上就行!” “好嘞!小店最拿手是焖笋、珍珠圆子、粉蒸肉、清蒸武昌鱼。四个菜,三位爷吃着正好!要不要点酒水?”店小二特机灵。 “酒就算了吧,我们下午还有事儿。有好茶的话,到可以来泡上一壶。”孙元起没有询问身边两位的意见,便径自答道。 “成!小店刚好有几两上好的君山银针,如何?”店小二道。 见孙元起点头,店小二才躬身退出包厢,出门便脆生生的喊道:“地字号包厢三位爷,焖笋、珍珠圆子、粉蒸肉、清蒸武昌鱼,上号君山银针一壶!” 现在人多,上茶上菜还要好一阵子,碍着有其他人,孙元起又坐的和他们比较近,就没有闲聊,转而审视着同桌的那几位。 不用说,他们肯定是学堂的学生。人有四五个,不过菜却只有三碟,其中两个还是素的。他们不时夹一筷菜、刨几口饭,然后再指指点点,用方言交谈什么。凑过去仔细一瞧,呦,他们看的不是光绪五年79年)欧礼翡改编的《格物入门》么?怎么这么古老的物理教科书还在使用! 孙元起有些好奇,便随口说道:“你们怎么看这本书?这本书有些落后,学习物理的话,最好是看商务印书馆的那套。” 那些人没想到孙元起会和自己说话,都抬起头我能够了过来。其中较为俊秀的一个青年用官话答道:“这是我们学校发的讲义啊,必须得看的,商务印书馆的那套,我们都听说过,虽然很好,不过据说挺深奥的,一般人看不大明白。” 很难么?当年在崇实中学教书的时候,学生貌似都听明白了啊! 孙元起心里有些疑惑,又问道:“你们觉得物理很难学么?” 那几个学生一齐点头。 “都难在哪里?”孙元起道。 几个学生顿时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从教材奥涩到术语生疏,从老师说话到教材编排,挨个抨击了一遍。孙元起猜想这些学生应该是师从那位拽古文的曰本物理教习。事实上也是这样,这个时代的大学里面,一门课只要一个老师。 想到这里,孙元起伸手拿过他们的课本:“这几天你们上课的内容,都听明白了吗?” 学生看他拿教科书,都有些吃惊,半响才答道:“就是不明白,我们才互相讨论的。” 孙元起把书翻到了力学那一部分,看了几眼,就开始用通俗的语言和他们讲课,饭菜端上来都没顾上吃。直说了将近半小时,才搁下书本,喝了口冷茶:“刚刚这样说,你们明白了么?” 几个学生连连点头。那位俊秀的学生好奇的问道:“你讲的真好,比我们的曰本教习三泽先生都好,你是?” 孙元起眼睛一眨,开始编瞎话:“我们几个是准备考你们学堂的。” “是啊,我们是来考——你们学堂的。”杨度在一旁插话道。不过他话里的意思,孙元起、刘师培都明白:考者,考察、检查也。 两湖总师范学堂因为资金投入大、教学水平高,在华中一带影响甚大,的确有不少外地人来报考,所以学生们没有生疑。桌上有人说道:“你对物理那么精通,干嘛还来考我们学堂?直接去北京考经世大学得了!那学校使我们提学使孙大人办的,据说科学水平最高,连洋人都来学习呢在!” 听他们这么说,孙元起有些得意和自豪:看,湖北的学生都知道北京有所经世大学! 其他人应和道:“是啊是啊,与其考我们学堂,以后出去做老师;还不如直接到我们学堂做物理老师,肯定比那个曰本教习强百倍。” 杨度在一旁促狭地说道:“他呀,本来就是一个物理老师,谁也不知为啥,他偏偏跑来湖北,还要考——你们学校!我们俩是陪绑的,只好也跟来了。” 二三十岁、精通物理、原先是物理老师、说北京官话、刚到湖北。个人信息加上杨度这话,有心人一推敲,肯定会往孙元起身上想。为了避免嫌疑,孙元起立马岔开话题:“对了,你们怎么不去考经世大学?” 几人面色尴尬:“经世大学招生少,题目又难,我们考不” 孙元起暗暗点头:的确,经世大学从建校之初,学生数量就讲究少而精、宁缺毋滥、大系每届不超过十五人,小的才五六人。全校二十多个系,现今每年招收一百多人。这百十号人中,自己附属学校就要占十之一二,江浙、京津地区更是大户,余下部分均摊到其他的省份里,估计一年也就六七名额。只要最顶尖的人,才能考上。 那位俊秀的青年这时说道:“尽管上不了经世大学,但我们湖北学子终究是有福的。传言说,孙大人此次来湖北担任提学使,主要就是为创办一所乐意媲美经世大学的学堂。如果传言属实,那么一两年内学堂就应该能招生。要知道,当年经世大学从筹建到招生,也只花了孙大人半年的时间!我们如今得好好学习,等到了那时候,便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孙元起以手扶额:这都是哪个路边社的消息啊?来源是半岛电视台吧? “说了半天话,在下李仲揆还没有请教仁兄的高姓大名呢?”那个俊秀的学生起身朝孙元起拱了拱手。 孙元起连忙逊让,还没有想好编什么名字,边上刘师培道:“你不是都知道他姓啥了?对,他姓任,叫任君意。” “任兄,”李仲揆恭敬的说道,“我们几个才疏学浅,对于这个物理、化学、博物都不是很懂,可孙学使创办的学校最重视这几门。如果任兄最近一直在武昌的话,我想趋前请教!如果您没有落脚之处,敝人倒可以帮忙,条件什么的也好” 第一四一章莫言兴废是循环 听了李仲搔的话,剩下凡人也都起身相请。 此时孙元起反而有此踌躇,自然不好告诉他们自己住在水陆街,这样就露馅了。一旦他们知道自己是提学使,他们还敢向自己问学么?即便敢问学,谁又能保证这种单纯的知识授受不会变味?可是拒绝这些学生的诚恳要求也不妥,毕竟他们是一片赤忱舟学之心,何况自己来湖北就是兴办教育的。古人说得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想了一下,这才说道:“我初到武昌,居无定所,平日除了读书备考之外,可能还要四下逛逛,饱览武昌三镇的美景。你们这一说,我倒有些不回答。不过,你们平日都是在这里吃饭么?”。 “是的。”。学生们一齐点头。 孙元起道:“这就好。最近一段时间我都会在武昌,每隔五六天、七八天不等,中午的时候我会到这里来一趟,你们物理、化学、数学有什么不懂的,我都可以讲解。 学生们齐声道谢,见孙元起到现在还没有吃饭,赶紧起身告辞。 见几位学生走远,杨度笑道:“百熙刚来不到半月,就开始广收学生啦?估计照这样下去,三年以后,鄂省半数以上都得是你学生。人家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你倒好,为官一任,收徒一方。你这要多担任几个地方的提学使,还不真成桃李满天下?”。 刘师培却道:“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何乐而不为呢?哲子兄,我们俩也不能落后啊!什么时候我们也要开坛收徒。”。 孙元起调侃道:“申叔要收徒还不简单!武昌城里有的是幼稚园、蒙养院,恰好我手里还有那么点权利,什么时候调你去任校长,成不?”。 三个人一边吃着冷饭菜,一边说笑。等吃完饭出去结账的时候,才发现那几个学生已经帮自己会了钞。孙元起心中暗暗称许:这么看来,那几个学生为人处世上还过得去1至少知道尊师重教! 感激归感激,孙元起却不敢承情,毕竟刚才亲眼看见他们吃饭的菜肴,知道同事们各自家境应该都不是太富裕:而自己每个月都有俸禄领,何必要让他们破费?便把取了银子交给掌柜,让充到他们账上。这才和杨、刘二人走出饭肆,直奔宾阳门外湖北师范学堂而去。 湖北师范学堂兴建于哑年,目的是专门培养中小学教习、学堂每天上课八小时,日常裸程包括读经讲经、修生、算学、教育学、卫生学、教授法、学校管理法等。按照规定1速成班定一年毕业,第二班二年毕业,第三班三年毕业。总体来说学校一般,比两湖总师范自然不如,却比师范传习所好一些1与支郡学堂有如难兄难弟。 回到衙署,孙元起拉住同行的两人不让走:“今天去了四所师范学堂,我刚好有此想法,想趁热打铁,请二位一同参详,先拿出初稿来!”。 东主有命,两人自然不能推辞。 在书房坐定后,孙元起开始讲述自己的大致看法:“就今天在几所学堂所见,我觉得目前存在如下三个问题:首先,教中经学比例太大,事实上传统教育最不缺的就是经学,根本无须再在课堂上凸显。相反,科学知识才是我们当今最应该宣传和普及的内容,比重必须加大。 “其次,师范教育中盲目性和急功近利思想太严重。速成班一年就毕业,能有什么效果?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师范教育不能是速成工程、应急工程,必须注重老师的素质1因为一个)老师的素质往往决定着无数学生的素质。今天两湖总师范的那今曰本物理教习就很能说明问题。 “第三,各学校教学水平参差不齐,老师慵、懒、散现象比较严重,完全达不到预期的教学目的。在以后的改革中,必须要严格考核教师的水准,能者上,庸者下。”。 杨度和刘师培没有说话,只是在认真倾听,这是因为一方面他们在教育上没有过多的实践经验,也就没有发言权:另一方面他们作各幕僚、下属,也必须学会倾听。 “既然出现了问题就必须要改革,尤其是在这个普及和推广新式学堂教育的最初阶段更不容拖延!”。孙元起话音铿锵,“关于改革的方案,我大致是这样想的:第一,在两湖总师范的基础上,成立全新的两湖师范,支郡师范、师范传习所、湖北师范等全部裁撤,所有老师、学生并校。根据教弃对象不同,新学校分为幼儿教育、小学教育、中学教育三个学院,院下面再根据学科分系。 “第二、新成立的学校只有两种学制,幼儿教育、小学教育三年制,允许四年制:中学教育必须四年制。 没有所谓的速成班。三年制学生,第一年学基础课,第二、三年分专业,毕业前至少实习三个月。四年制学生,前两年基础裸,后两年专业课,至少实习半年。 “第三、提高学校的老师素质,裁汰不合格的授课老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老师,那就从经世大学里抽调,总之,那些昏庸无能、大放厥词、不知所云的老师,绝不能让他们呆在学校里误人子弟。 “第四、学校学生严进严出,入学之后必须认真学习,品行不端、屡教不改者劝退,多门成绩不合格者不得毕业。 “第五,逐渐推广教师资格制度。从学校毕业,除毕业证外,另颁发给教师资格证书。以后湖北新任教者,必须持有教师资格证书才准登台执教。等人手勉强充裕后,原有无证老师要重新回学校补习,考取教师资格,否则予以革职。虽然教师资格证书,会让少数庸才混进教师队伍,少数优秀人才又会因此被排斥在外,但是为了保证大多数人的胜任,只能牺牲掉那一小部分人了……” 孙元起林林总总地说了几点提供又补充了些,一旁的刘师培早已拿笔在纸上记下了大致条文。 等大家的意见大致说完敲定,杨度这才说道:“百熙,这次改革是不是动静太大?要知道,香帅这些年来在湖广最为人称道的三件事,除了兴办工业、编练新兵外,就数推广教育了。而这教育中,最重要的便是师范教育。如今你初来乍到,便大刀阔斧的改革,撤并了大部分香帅成立的学校,会不会让人以为你是在否定这么些年香帅的功绩?”。 孙元起豪情满怀:“恰恰相反!我的改革不是要否定香帅这此年的功绩,而是弘扬香帅的开拓之功。这些学校要么名存实亡,要么是名不副实,如果不加整顿,迟早关门,到那时候,才真正是有负香帅的苦心、否定香帅的功绩。如果改革之后学校得以健康发展,培养的学生利国利民,千秋万代之后,谁还会忘记香帅最初的功绩呢?”。 看杨度还要说什么,孙元起一挥手:“不用担心,出京的时候宫里头已经给了我自专的权力!大不了,等申叔写好之后,除了送进京里,再给香帅也送一份!”。 杨度摇摇头:“这毕竟是湖北地面上的事儿,香帅作为湖广总督兼湖北巡抚,怎么也应该先和他商量商量,再上奏吧?要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啊!何况,师范学校的经费还都是香帅筹集、划拨的呢?…” 孙元起想想,觉得也对,便同意了杨度的建议。过了一日,便拿着刘师培写好的改革草案,到湖广总督府衙拜见张之洞。 湖南、湖北两省从二品的官员能有几人?恐怕一把手都数的过来。所以孙元起拜会,张之洞自然是要接见的。老头子接过孙元起递上的文稿,戴着老花镜看了一回,半晌才对孙元起说道:“百熙,你这里所说的,有些老夫不敢芶同!”。 第一四二章病树前头万木春 一四二、病树前头万木春 来之前,孙元起已经猜到,张之洞肯定不会全盘接受自己的提案,所以闻言之后立马躬身答道:“还请香帅赐教” 张之洞摘下眼镜,这才说道:“之前老夫就一再说过,办理学堂,首重师范。百熙来到湖北,首先便整顿师范学堂,足见你与老夫所见略同,心有戚戚焉。老夫看了你的折子,总体是好的,不过因为你来湖北时间尚短,考虑问题难免不周” 顿了顿,他扬扬手中的文稿:“首先是关于并校、撤销速成班。百熙,你知道现今湖北有多少所新式学堂?又有多少学生、多少老师么?老夫来告诉你,据今年年初的统计,全省有1500所新式学堂、五万名学生、五千名教职员工。但这对于湖北两千四百万人来说,仍只是杯水车薪,以后必须还要大规模新建学堂、招收学生。如果撤销支郡师范、速成班,哪来足够的师资?” 孙元起并像其他官员那样,听见领导批评便唯唯诺诺、连连称是,而是应声答道:“关于新式学堂的新建和布局,是下官准备在整顿师范后立即着手的工作。既然现在香帅提到,而且和整顿师范有关,那请允许下官先大致陈述一下。 “如香帅所言,现在全省有1500所新式学堂,据我臆断,其中应该是1000所小学堂,400所中学堂,100所其他各式学校。然而湖北省十府一州一厅,共计辖县六十,照此推算,每府应该有100所小学、40所中学、10所其他学校,完全足以敷用,为何还要大规模扩建新式学堂呢?不外乎两个原因:一、布局不合理;二、学堂规模太小。 “布局不合理,新建学堂自然无可厚非。而学堂规模太小,会导致教师的浪费,必须予以撤并。按照教育学理论,学校师生比在1:1520最合适。而湖北五万名学生,却有五千名教职工,明显不合理。究其根本,就在学校规模太小导致教师的浪费。师范院校也同样存在这个问题。此次撤并,相信能够使得教师能力最大化,减轻财政负担,并更好地加强学生之间的交换互动。 “至于香帅所说,眼下省内需要大量的师资,下官倒觉得磨刀不误砍柴工现在撤并学校,重新培养合格师资,最快三年便能够毕业,省内中小学生也不过只耽搁三年时间;而且目前已有大量师资,未必就真的耽搁了。可是利用速成班培育的老师,一旦不合格,误导所教的中小学生,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啦” 张之洞听了之后,捋着胡子又问:“合并之后,新学堂每年也不过培育数百名学生,又未必都留在湖北省,只怕仍疑惑决教师短缺的问题吧?” 孙元起对此胸有成竹:“处理这个问题,需要从多方面着力:首先,新学堂要扩大招生名额,能够在全国范畴内招生。其次,入校学生如果签署合同愿意留在湖北任教,免除在校期间的各种学杂费、食宿费,并享受较高金额的奖学金。再次,湖北各级学堂在职的合格老师,由各级衙门予以补贴,提高待遇。 “而且并校之后,原有的老师、学生重新加以考核,然后决定去留、升降,估计原先的优良学生,在一两年间就能够毕业,相信教师短缺问题会在未来三五年间得以缓解。” 张之洞悄然颌首:“那老夫来说你折子里的另一个问题。你要减少师范科里面的经学,增加西学的内容?百熙你要知道,所谓师范者,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也。如果在才、德之间选老师,宁可有德无才,也不要有才无德。经学关乎人心道德,怎么能随便减少呢?” 孙元起毫不留情地予以反驳:“如果读经就能保证品德纯正,那中国历史上还会出现昏君奸臣么?所谓‘行胜于言’,要想确保学生的品行,最好是在学校里面就规范他的行为、纠正他的错误,而不是仅仅坐在屋里读经书” 自从1889年8月出任湖广总督到现在,期间除了两次短暂离职外,张之洞已经在湖北地面上呆了14年,似乎从没有属下敢这么和自己说话的,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愣了半晌,才清了清嗓子:“既然百熙你认为没问题,那老夫也没什么意见。你等京中有了旨意,便开始调整吧。掌管教育本来就是提学使司的职责,想来没有人会说旁话,关键是注意策略,要加强沟通,别让学校的老师学生闹出什么乱子来” 回到衙署后,孙元起立即命刘师培写份花团锦簇的奏本,把师范学校改革方案附在后面,通过大清的邮传系统递到北京学部。 随着这封折子一起寄出的,还有给经世大学的一封信,希望马上要毕业的学生尽量到湖北支持地方教育。凭仗自己的号召力,总也应该有几位学生能来湖北吧?孙元起要求不高,只需有7位就足够了眼下两湖总师范学堂里面,物理、化学、博学和算学的教习加起来也只有7人,孙元起是抱着将他们一脚踢干净的决心来筹备新学校的。 改革师范学校,对于湖北教育,那是急如星火的大事;然而对于风雨飘摇的清政府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这封奏折只能按照程序,慢吞吞地进京,在学部呆上一星期,才转到军机处的案头。等批转完回到孙元起手中,没有俩月是不可能的事儿这两个月,孙元起可不愿大家伙都闲着,左一脚,把分管师范、中小学教育的普通科从科长到科员全部踢出武昌府,让他们在未来俩月内完成对全省中小学和师范学校的情况统计;右一脚,把特地科、实业科踢出衙门,限期一个月,让他们摸清武昌府的高等教育和职业教育现状。 孙元起一等再等,没有等来奏折的回音,反而等来了学部的两篇咨文:1906年7月7日,学部咨各省添设法政学堂。凡未经设立此项学堂之省,应即一体设立;业经设立者,亦应酌量扩充。 1906年7月12日,学部咨各省举办实业学堂。按照地方情形,先设中等、初等实业学堂及实业补习普通学堂,尤应多设艺徒学堂。 清政府要求各省设立法政学堂,无非是为即将到来的预备立宪做准备。对于这类政治性学校,孙元起从来不感兴趣,而且学堂里要求设立的法律、政治两科,目前全国都处于无教材、无老师、无学生的“三无”状态,这更让他觉得意兴阑珊。 有心准备拖上三两年再说,谁知陈乾生看到之后主动请缨,要求由他来召集老师、编写教材,等时机成熟,便成立湖北法政学堂。“左右陈乾生无事,闲着也是闲着,让他先去张罗也好。”想到这里,孙元起便应允了。 而对于举办实业学堂,孙元起则是兴趣百倍,以至比对改革师范学堂更用心。因为这是在建好经世大学之后,孙元起不断梦寐以求的事情。 所谓科学技术,应该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科学,这是记载在书本上的理论性学问;二是技术,这是分分布在工矿企业间的应用性学问。孙元起发表的一系列论文、经世大学现在研究的内容,大多属于科学,而不属于技术。只有研究科学,而不发展技术,就好比是沙漠中的金银珠宝,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紧要关头以至抵不上半个馒头一碗水。 然而,要在掉个树叶都能砸到三个黄带子的京城推广技术、发展实业,又谈何容易?来到湖北之后,一切都变了。尤其是此时,完全是天时地利人和:论到天时,眼下全球正处于以电力广泛应用为标志的第二次工业**时期,在浩浩汤汤的世界潮流影响下,清政府鼓励创办实业,并要求各省举办实业学堂。 论到地利,湖北有亚洲最大的钢铁厂——汉阳铁厂,中国最大的兵工厂——湖北枪炮厂(汉阳兵工厂),全国第二大纺织工业体系——纱、布、丝、麻四局……总之,轻重工业基础基本完备。 论到人和,从二品的提学使在湖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一人之上的张之洞不给自己使绊子,加上京城里有老大人照应,宫中两位大神给自己撑腰,完全能够在湖北地界横着走作为未来人,孙元起脑袋里无数有巨大发展前景的创意,可自己却没有能力付诸实践,只能假手于他人。可是要交给外国人,恐怕自己只能喝点汤,就比如早前发明的充气双线圈钨丝灯泡、无限广播电台。要是哪天遇人不淑,恐怕连汤都喝不着。眼下要是成立一所工业学校,完全能够自己出点子、学生动手动脑子,把东西做出来。即便自己没喝着汤,那也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在孙元起筹划的时候,被踢出去调查武昌府高等教育和职业教育现状的科长、科员也回来了,时间竟然只用了一个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要知道现在已经是七八月份,武昌又是三大火炉之一,天天在外面跑,这些细皮嫩肉的官老爷哪里受得了?自然得加快速度,早日交差。 看了他们的调查资料,孙元起才知道湖北早已创办了各种实业学校:1892年,湖北矿务局附设矿业学堂及工程学堂,汉阳制铁局附设化学学堂;1898年,在武昌洋务局开办湖北工艺学堂,在武昌四川会馆开办湖北农务学堂,几个月前刚刚改名为湖北高等农业学堂…… 这些学校,在其他省份看来,已经属于高科技了;但在孙元起眼里,却是完全不入流。当他把目光瞄准这类实业学堂之后,它们的命运只能和师范学校一样:裁撤兼并… 第一四三章有钱无钱俱可怜 一四三、有钱无钱俱可怜 虽然心里已经抱定“裁撤兼并”的想法,却不能立马动手。要知道前些日子刚把张之洞这些年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师范体系给推倒重来,如果现在再去折腾他的另一得意之作,估计老头子肯定会想:“你小子跑来湖北,是兴办教育的?还是拆我台的?”虽然打别人的孩子不心疼,孙元起还是得考虑一下张之洞的感受。 现在不动手,这并不意味着就停手。在细致阅读了调查资料之后,孙元起决定以湖北工艺学堂为基础,建立自己心目中的工科学校。打定主意,孙元起立即派人给湖北工艺学堂提调钱恂送去拜帖,请他到提学使司衙门一叙。 钱恂在出任学堂提调之前,是从四品的分省补用知府,见了孙元起的帖子,急忙扔掉手中的书本,乘轿来到水陆街。 主宾分向落座后,孙元起开门见山地说道:“前几天,总督衙署转来学部的咨文,要求各省切实举办实业学堂。本省在香帅督办下,早已建立较为完善的实业教育体系,本来无须敝人多事。只是敝人初到湖北,尚不知各学堂具体情况,故而劳动钱大人,想请你引见一下工艺学堂的相关情况,敝人心里也好有个数” 钱恂连称“不敢”,便滔滔不绝地引见道:“光绪二十四年(1898),香帅见湖北各工矿企业技艺较为落后,不能用新法生产制造,以致利权外溢,民生益困,便创设了本学堂,为的是采用西法,实力讲求,以开风气而广利源。最开始,学堂是归铁政洋务局管辖,后来才渐次**。 “在筹办之初,学堂便延请了两位东洋教习,一位负责物理化学,一位负责机械学。此外,又从铁厂、枪炮厂等处募来十多位工匠,协助教育学生。到如今,学校有教职工三十余人,在湖北各实业学堂中算是佼佼者。” 孙元起掏出纸笔,随手记下了部分要点,又问道:“那学堂里都有哪些专业?” “回大人的话,学堂有汽机、车床、翻沙、绘图、木作、打铁、打铜、玻璃、蜡烛、肥皂香水等十多门工艺。” 孙元起听罢有些挠头:要说汽机、车床,还算得上是工业技术;至于木作、打铁、打铜、玻璃、蜡烛、肥皂香水,完全就是手工艺嘛本来以为这个学堂类似于中专或职业技术学校,听他这么一讲,倒像是蓝翔技校、新东方烹饪的清末翻版。 “那学生从哪里招收?又怎么上课呢?”孙元起接着问。 钱恂欠身回答:“学生是从本省士绅商贾的子弟中招选,要求略通文字、读过《四书》,年龄在十二岁到十六岁之间,家世清白,由官绅富商出面具保。入校第一、第二两年,先专学一门;到第三年,兼习所有技艺。” “学堂每年经费多少?” “学堂经费是实用实销、按月造报的,倒没有一定之规。眼下每年入学60人,学制是三年,在校生便是180人。这一百多号人,饭食、书籍、纸笔都由学校提供,此外不再另发给膏火。每月均摊下来,大概需要六百两银子。每月教职工的薪酬是大支出,至少需要九百两银子。再加上其他的费用,一年下来,怎么也得两万两吧” 每个学生一月才三两银子,每个教职工却有三十两,悬殊十倍,这让孙元起有些惊讶:“为什么教职工与学生如此悬殊?” 钱恂回答道:“普通的杂役,一个月也就五六两银子。便是那些工匠,也只有十多两。关键是几位东洋的教习,每人每月就要二三百两,占了大头。” 听罢钱恂的话,孙元起有了把工艺学堂的日本教习也一脚踢走的念头。 “听了钱大人的口述,敝人对工艺学堂有了大致认识。不过前贤有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不如乘现在有空,我们一起到学堂看看,如何?”孙元起建议道。 “……”领导都这么说了,下属能反对么?钱恂只好起身答道:“不胜荣幸” 知道工艺学堂离衙署不是很远,孙元起连轿子都没坐,和钱恂一路走了过去。 工艺学堂的校舍原先是湖北桑蚕局办公场所,所以看上去不大像是学校,深深的四合院倒像是衙门。俩人进门穿过影壁,没有听见琅琅书声,却传来一阵阵“砰砰嘭嘭”的敲打声。钱恂有些尴尬:“工艺学堂,从来以熟习各项工艺之法为主,至于物理、化学、算绘等科目平时倒学得少。” “那日本教习呢?平时干嘛?” 钱恂道:“日本教习嫌课程安排太密,不愿上课。每次排课稍多,他们便嚷着要辞职,所以物理、化学这类的科目只能安排得少些……” 顺着声响,孙元起来到一间教室。尚未近前,浓重的铜臭味扑面而来。只见屋里地面上、架子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铜煲、铜盆、铜壶。十几个少年正在挥锤,将手中的铜片打薄打弯,旁边五六十岁的老师傅来回走动,不时指导几句。 现在已经七八月份,屋里有熔化废铜的火炉,窗户又不大透风,闷热非常。少年们汗出如浆,个个都脱了上衣,只穿一条短裤。平日大家看见倒无所谓,可没成想今天让学使大人遇见,真是“斯文扫地” 钱恂觉得面上无光,便想进去怒斥几句。孙元起摆摆手:“天热嘛,脱了衣服凉快,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咱们俩就不要进去凑热闹啦” 说罢,带头往后堂走,想看看其他学生都在做什么。刚过角门,就被迎面急慢慢走来的小个子中年人撞了一下,孙元起倒没事,那个人一趔趄,差点摔个大马趴。 没等孙元起说话,那人便怒目而视:“你的什么人地干活?走路地不会,眼睛哪里去了?” 哟,小日本你撞了我,你还朝我吹胡子瞪眼? 孙元起没来得及说话,那个小个子逮眼看见后面跟上的钱恂,立即怒气冲冲地嚷道:“钱桑,你们学堂的学生,良心大大地坏啦我的上课,他们课地不听,反而对我地质疑嘲笑。朽木不可雕也总之,我地要辞职” 钱恂顾不上他,却对孙元起引见道:“这便是学堂的物理化学教习高桥先生。” 孙元起皱着眉头:“高桥先生,学生们怎么质疑嘲笑你了?” 高桥都不拿正眼看孙元起,便气哼哼地说道:“你地管不着” 钱恂怕孙元起生气,连忙也问道:“是啊,高桥先生,学生怎么质疑嘲笑你啦?” 高桥这才答道:“我说,铜,红色的。学生却说,铜,红色、白色、青色、黄色的都有我便注释道,那是掺了颜料。他们起哄地干活” 孙元起听罢,也不由“噗嗤”一笑。 高桥更怒:“你什么地笑总之,钱桑,学生们道歉不给,我地绝对、绝对要辞职” 孙元起笑容一敛,回过头对钱恂说道:“那好,钱大人,你就让他辞职吧。” “这……”钱恂有些犹豫。 “不用担心,新老师我来找实在找不到,我亲身来给学生上课” 见孙元起话说得斩钉截铁,钱恂只有转过头对高桥说道:“好吧,高桥先生,学堂接受你的辞职” “啊——”高桥登时目瞪口呆。 从工艺学堂回来,孙元起总体上觉得非常满意,虽然学生们文化素质不高,但他们的活泼开朗和动手能力都让自己眼前一亮。相信只需补上理论学问,他们保证能够成为一名既能实际操作,又能参与科研的合格技术人员。 不过,如何补上理论学问却是个大问题,涉及到老师聘请、教材购买、课程设想、学制延长等等,最间接的后果就是办学经费的上涨。经过孙元起和杨度、章士钊的测算,如果补齐所有课程的话,办学经费每年至少需要增加一万五千两白银。 提学使司没有什么财政权,所有用度都是总督衙署拨付下来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有了新计划,只能再去总督衙署申请。 孙元起拿着《湖北工艺学堂扩建计划书》来到总督衙署,正好按察使梁鼎芬也在。张之洞看罢折子,随手递给了边上的梁鼎芬:“星海,你也看看” 梁鼎芬看罢,恭恭敬敬地把折子递还给张之洞。张之洞随口问道:“星海,你觉得百熙此议如何?” 孙元起就坐在边上,梁鼎芬哪里会说坏话:“百熙学使的改革,切中肯綮,化腐朽为神奇,自然是极好的。只不过费用稍有些……” 张之洞点点头:“是啊,现在湖广财政紧张,左支右绌,恐怕有些力不从心啊。” 孙元起有些无语:别人敢说没钱,你张之洞也敢说没钱?谁人不知道你是清末“三屠”之首清初有“三屠”,那是指嘉定三屠,满清入关后的著名暴行之一。清末有“三屠”,不过却是指三位封疆大吏:南皮(张之洞)屠财,项城(袁世凯)屠民,西林(岑春煊)屠官。 有“屠财”美誉的张之洞竟然会没钱?这不是荒天下之大谬、滑天下之大稽么… 第一四四章画眉深浅入时无 大家都知道张之洞有钱,可他现在偏说自己没钱,孙元起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扯住张之洞,翻他衣兜吧? 好在来之前,孙元起怕资金不宽裕,故意多造了五千两的预算。眼下正好退一步:“不知省府能拨付多少?…” 俗话说得好,漫天要价,立地还钱。就看张之调如何接招了。 张之洞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才说道:“老夫只能从别的地方挤出一万两。”。 “才一半?”。孙元起有些失望。不过和面前这老头似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怏怏走出总督府衙。 回到水陆街和杨度一说,杨度神色没有丝毫改变,反过来劝慰孙元起道:“我们之前的预算,是按照学校正式运作来筹划的。现在凭着多出的一万两,应该足以完成前期的改造工作。”。 孙元起点点头,现在工艺学堂的改造八字还没一撇,如果只是前期准备的话,一万两银子确实差不过够了。 只是,以后怎么办? 没等孙元起发问,杨度便接着说道:“至于将来,倒不用担心。香帅如今年近七旬,在湖广总督任上呆了十多二十年,难道他毕生功名就止步于此?所谓“老骤伏扬,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现在肯定时刻想着早日北上,入军机、做大学士,位极人臣,死而无憾。 “眼下朝廷有四位大学士,其中王仁和(文韶)已经七十有七,去年五月便因年老,不在军机处当值,想来致仕之期不远:贵叔祖父孙寿州(家异)更是已届麾孝之年,隔三差五地在家养病,不理俗事:除此之外,只有世续、那桐两位满人,虽然不算昏聩”却也只是中人之姿。协办大学士里,除了满人荣庆,只有今年正月徐邮休致后刚授任的崔鸿褪。也就是说,满打满算只有六人,还有两人不理事,这人数山谷在雍正元年有协办大学士以来极少见的。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年底不补授大学士,那明年上半年就一定会增补。 “环顾全国,汉人中能有资历出任大学士的1只有香帅、袁宫保等数人。不过袁宫保手握军权,直隶又近在肘腋,朝廷上旗人对他颇有猜忌,为了防止他坐大,多数不会授他大学士。而香帅不同1年少探花登第,在翰林时便以直言敢谏享誉士林:任职地方后,积极兴办洋务、操练新兵、推广教育,卓有实效:如今他已是风烛残年,加上其兄文达公生前便是大学士,朝廷为了奖掖老臣、传为佳话,肯定首选香帅。 “一旦香帅荣任大学士,他便会进京、入军机处。湖广总督换了新人,他初来乍到,你去请他拨付一点教育经费1凭着你一时无两的圣眷,难道他还会驳你面子不成?所以,你丝毫不用担心将来的事情。”。 听了杨度的分析,孙元起心中大定。 在学部没有批复师范院校合并的奏折前,孙元起准备先对工艺学堂内部进行整顿。刚上手,就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可自己除去东跑西颠的陈乾生、掌管衙门钱袋子的章士创,居然连三个帮手都凑不齐! 说来也巧,正愁着手下没人,十多二十个经世大学学生就从北京来到武昌“求包养”……孙元起见了这么多人,且喜且疑:“你们是怎么来的?咦,潘咸,你也来啦?”。 潘咸笑嘻嘻地答道:“先生好!我们听先生说需要人,大家便自告奋勇来了。正好特斯拉先生也有此问题要问你,加上还没来过武昌,我便凑凑热闹。”。 除了潘咸1这群学生绝大多数都是今年要毕业的。孙元便接着问道:“你们都毕业了么?”。 学生们齐声道:“没有,没有!张校长让想来湖北工作的、想跟先生做学问的,都来武昌找你做论夹答辩呢!”。 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孙元起喜不自禁,趁着这段时间1赶紧把学生论文答辩的事儿给办完,然后便把工艺学堂和师范学校的曰本教习全部解聘,换成自己的学生。随着老师换人,教材也随之变成了商务印书馆版。湖北的科学教育,在半个月内跑步进入了孙百熙时代。 时间已经是八月中旬,在北京各位大人案上盘狂了一个多月的奏折终于回到湖北。随着奏折一起的,还有托尼、莉莉丝一行。 很明显,托尼此次前来,是为了开拓华中地区的无限广播业务。托尼心想:如今有孙元起这个妹夫在湖北照应,想来办事可以事半功倍。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托尼的广播公司还有自己的股份,帮他不就是帮自己么?况且广播对于传播知识、发布信息、推广科技、娱乐群众具有重要作用,这种互惠互利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孙元起打算隔一曰便带着托尼去找张之洞说项。 杨度在一旁听了之后,连忙建议道:?“百熙要助成此事,见了香帅最好不说这位托尼先生定你的亲威,只说他是你在美囯的好朋友便可,哪怕因此多花些钱也无所谓,免得以后他人攻许你是官龘商勾结、以泉谋私。而且从长远来看,这样做也利大于弊。如果香帅允许在武昌设立广播局,让官伸知道此为洋人产业就可以了,平曰里最好还是请华人出面操持!要知道湖北开坪虽久,民众对于西洋人还是心存芥蒂的。 孙元起只道杨度考虑深远,没有细想,便答应了。 “我也想到了这一节,所以来的时候带着襄理。”。托尼指着身边一位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年轻,“这位年青的小伙子叫做刘鸿生,是上海人,前不久刚从圣约翰大学掇学,来到我们公司工作。我看他非常聪明伶例,此次前来便带他出来历练。以后武昌有什么事,便要请他出面呢!”。 小伙子连忙起身,朝在座诸位做了一个罗圈揖,用浓重的上海腔说道:“晚辈刘鸿生,拜见各位老爷、先生!”。 众人说话1唯有莉莉丝坐在边上含笑不语,凭孙元起对她的了解,这小妮子此番前来,绝不仅仅是学赵五酿千里寻夫那么简单。等诸人散去,夫妻在床上缠绵以后,孙元起这才问道:“莉莉丝,你的味精厂怎么样啊?”。 莉莉丝一脸骄傲的神色:“非常棒!父亲的机器运来之后,半个月便调试完毕,本月初已经开始正常投产。借助哥哥的广播,在上海销售得非常顺利。以后要做的,就是扩大销售。”。 孙元起笑道:“莉莉丝真了不起!对了,你此次前来,怕不是单单为了看我吧?”。 “讨厌,我就是来看看你的!”。莉莉丝交嗔道。 “好好好,你是专程来看我的。看完我之后,还有什么其他事呢?”。 莉封丝手指在孙元起胸前画圈圈,半天才抬头说道:“上次在上海,你不是要我最好在别的地方自己再建一个面粉厂么?我想了想,最好是选在武昌,凭借长奸g+航道,运输比较方便。”。 孙元起有些吃惊:“湖北有小麦么?”。 自古至今,便流传着“湖广熟,天下足”。的谣谚。但在孙元起的脑海丰,号称“千湖之省”。的湖北应该是遍地种植水稻1怎么会有小麦呢! 莉莉丝也愣住了:“我在上海听人说,湖北可是盛产小麦的……” 尽管她在上海做了仔细调查,可听见自己丈夫的质疑,心里依然还是没底。事实上,这是孙元起孤陋寡闻了,湖北中北部可是我囯重要的小麦产区,借助于丰富的水资源,他的产量位居全囯前列。 孙元起也吃不准,只好说道:“我也不太清楚,明天再找人问问吧。”。忽然又想到一个别的问题:“莉莉丝,上次我和你提到生产著片的事儿,你还有兴趣么?”。 莉莉丝像受惊的小猫一样,j挺惕地抬起头:“哼,当然有!只是这两年,先忙着建内衣公司、销售味精,现在又在上海建味精厂”所以耽搁下来。等这段时间忙完,我就立即着手生产著片的事儿。生产著片可是一笔大生意,利润惊人,你该不会想把它转给别人吧?”。 孙元起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你都想哪儿去啦!我只是想问你”如果你准备生产著片,那土豆削皮机请人设计了么?”。 错怪了丈夫,莉莉丝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便朝孙元起怀里缩了缩:“还没有呢。怎么,你要弃人家?”。 孙元起点点头:“我倒有个大致思路,只是无法付诸实践。眼下武昌正好有一所工艺学堂,里面的学生动手能力不错。我希望你能投点钱给学校,然后组织学生来研发。等出来结果,由你拿去美囯申请专利,如何?…” 平常大家去土豆片,都是用刀来削,或者用瓶盖什么的来刮。等需要大规模给土豆去皮的时候,很多人就会陷入习惯性思维的误区:应该用什么刀或者工具来削皮呢?土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要研究如何削皮,真还没有什么法子。事实上,真正的土豆削皮机,正确称呼应该是“土豆磨皮挺。,是用钢丝球之类的刷子,与快速运动中的土豆发生摩擦,从而去掉表层的薄皮,获得完整去皮后的土豆。只要想到这一层,后面实现起来就简单多了。 莉莉丝道:“好啊,大概要多少钱?”。 孙元起心里盘算了一下:“你先付两万美金,我让他们研制土豆削皮机。等你申请专利后,你再付四万美金,争取把从土豆清洗到最后著片封装的整个流水线都研发出来。”。 第一四五章金石刻画臣能为 一四五、金石刻画臣能为 总体来看,从古至今,科学的各学科发展经历了两次大的飞跃:第一次是在十六、十七世纪之间,以牛顿在1687年7月5日发表的不朽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为标志。在此之前,科学的发展主要依靠经验总结和个人感悟,每位科学家都把自己的个人主观思想融入其中,科学中感性成分更多一些,在充分展现哲学思辨的同时,也导致科学与神学的界限非常模糊。 牛顿最伟大的贡献,就是用数学方法阐明了宇宙中最基本的法则——万有引力定律和三大运动定律,把科学的根基牢牢地奠定在严谨的数学推导和公式归纳上,使得科学与神学界限分明。正如诗人亚历山大?波普为牛顿写的这段墓志铭:自然与自然的定律,都隐藏在黑暗之中; 上帝说:“让牛顿来吧” 于是,一切变为光明。 以数学的进入和广泛应用、定量的开展和观察记录的流行、实验和假说的广泛发展为标志,科学领域的各学科迅速摆脱愚昧的迷雾,进入了理性的实验分析阶段。借助这股东风,科学家们在学术研究领域内驰骋纵横、开疆扩土,取得了一系列丰硕的成果。 到了十九世纪,物理、化学、天文、地理等各主要学科的研究方法和基础理论已经告竣,初步实现了科学化。这时候,研究人员信心满满地展望未来:将来的工作,就是修修补补的零碎活儿啦同时代的学生后辈,则如听闻父亲腓力二世在外攻城略地的亚历山大,心里充满蛋疼般的忧郁:既然前辈们已经快要征服了世界,那我将来还能做些什么? 为了不让人类修出巴别塔,上帝决定派出几位捣乱的天才:先是罗巴切夫斯基、黎曼,他们分别创立自己的非欧几何,把科学大厦原本结实的地基掏空了一大块;随后,原本打算维修大厦的普朗克,不小心把承重墙给拆了。一时间,整座大厦摇摇欲坠。 这个时候,科学界有两种声音:一个是由正统的科学家发出的,他们要求立即停止对大厦的所有不利举动,大家齐心协力,把窟窿填上、把漏洞补好,这座大厦还能住人;另一种声音则是由唯恐天下不乱的后生们喊出来的,既然大厦将倾,那就索性拆掉,正好给我们这些小年轻找些活儿干就在两伙人打嘴仗忙得不亦乐乎的间隙,在瑞士伯尔尼专利局有一位不务正业的公务员正闲得无事,也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冲着这座危房踹了几脚——1905年3月,爱因斯坦发表量子论,提出光量子假说;5月,他完成论文《论动体的电动力学》,独立而完整地提出狭义相对性原理。 最初,正统科学家还嘲笑这个愣头青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谁知几脚之后,原本宏伟高耸的科学大厦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真的倾塌了正统科学家捶胸顿足、以头抢地,在一旁看热闹的小年轻们则乐不可支,早已拾起掉落的砖头瓦片,飞快地盖起了自己的小窝。 这便是科学各学科的第二次飞跃,发生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标志为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在各个学科开始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中,大家发现了几个道理:首先,模糊也是一种完美。在早先的科学体系中,不确定性是难以容忍的;现在,大家觉得有些东西就是不确定的,雾里看花、水中看月也挺好,这就有测不准原理、薛定谔猫、模糊数学等大行其道。 其次,极端也是一种角度。进入二十世纪以后,研究角度开始走向两个极端,小的想拆分原子、拆分粒子,大的想研究银河系、探索宇宙。然而这两种极端并不排斥,反而是和谐统一的整体。 第三,专业就是一种交叉。学科现代化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各门学科的研究深入,导致原先的每一个学科都被拆分成无数的小学科,比如物理,就被拆分成凝聚态物理学、原子物理学、分子物理学、光学、粒子物理学、天文物理学、地球物理学、生物物理学等等。而任何两个以上的小学科交叉,又会形成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各个领域也变得越加专门。 第四,研究就是一种协作。今时今日,随着各个领域的专门化,大多数物理学家的整个职业生涯只专精于一个领域,像牛顿、爱因斯坦这样的全才大师寥若晨星。一个大的研究项目,往往需要各个领域无数专家并力合作。比如前不久的大亚湾中微子实验,共汇集了来自中国大陆、美国、俄罗斯、捷克、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等6个国家和地区的200多名科学家共同参与。至于众所周知的曼哈顿计划,则是集中了除纳粹德国外当时西方国家最优秀的核科学家,动员人数超过10万,历时3年,耗资20亿美元,才最终使得整个工程取得圆满成功这两次科学大发展、大飞跃,中国都与它失之交臂:第一次,中国来了利玛窦、南怀仁,自己也有了徐光启、康熙,眼看科学之火就有了燎原之势,结果先后遭遇流寇之乱、明清易代、文字狱、汉学复辟,把珍贵的火种狠狠地踩入了地底。 第二次,东西方交流已经非常频繁,有见识的学者开始正视科学,积极学习。结果此时国家形势不稳,变法失败、拳匪作乱、庚子国变、帝后驾崩、预备立宪、辛亥等内忧外患齐至,国民一心专注政治,谁能静下心来学习“无用”的科学知识? 等国家形势稍微平静,广大学子竞相西游东渡,却因为基础薄弱、国家贫穷,只能充任西方先进科学的翻译介绍者,稍微在某一领域做出一点成绩,立马就会被冠以“中国学奠基人”的荣誉称号。这种亦步亦趋的形势一直延续至今,演变为伟大的“山寨精神”。 孙元起是个变数,从1898年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便以疾风骤雨的形势发表了一系列重量级论文,对经典物理学展开了重点打击。最初,在西方科学家眼里,孙元起完全就是骑着瘦马向风车冲锋的唐吉可德。即便是现在,多数人还在半信半疑。 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孙元起自己,对自己所发表的一切论文知根知底。在西方科学界还在犹豫徘徊的时候,中国学子可以凭借着时间差,在学科现代化的道路上跟紧队伍,甚至实现领先。凭借着自己在经世大学四五年的教学,至少经世大学的学生在物理、化学、电子等学科的基础理论方面,走在了世界的前面。现在的关键,是把理论转化为实践,用理论来指导实践。 说道实践,这又谈何容易?说句不好听的,张之洞辛辛苦苦攒下的偌大家业,都是西方玩剩下的何况其他人的产业还远不及张之洞呢? 可是现在不努力,将来更落后。经过深思熟虑,孙元起决定采取“任务带学科”的计划,新中国建立后国家科委提出的口号,就是以完成国家下达的任务为契机,通过学习研究,培育人才和经验,从而把学科体系发展起来。 现在,土豆削皮机便是一个尝试。它既不需要太深奥的物理化学知识,也不需要太复杂的构思,只要你有较强的动手能力就可以。 老实说,对于莉莉丝,投入两万美元研究土豆削皮机并不算贵,要知道孙元起的一只灯泡还收了五万美元的专利费呢当然也不能算是便宜,尤其是在中国,这可是近三万两白银,等同于知府一年的所有收入,足够普通四口之家生活一千年莉莉丝思忖一下,便爽快地答应了:“可以不过你也知道,我之前在上海建了味精厂,现在又要在湖北建面粉厂,手里面实在没有多少余钱。要不等明年?” 孙元起笑道:“你给我的钱,现在手头还剩些,如果你同意这个项目,那我先垫付一万美金?” 莉莉丝大喜,头顶着孙元起的胸膛,低声“嗯”了一声。 孙元起也喜出望外。如果土豆削皮机能够研究成功,学生们拿到巨额赏银,想来一定会对机械工业大感兴趣吧?等研发出从土豆清洗到最后薯片封装的整个流水线,学生们有些根基,孙元起还有一个更宏伟的计划:研究如何工业制备氨气氨对地球上的生物相当重要,有着很广泛的用途:它既是所有食物和肥料的重要成分,也是所有药物直接或间接的组成,广泛应用于化工、轻工、化肥、制药、合成纤维、塑料、染料、制冷剂等领域。对于现阶段的中国,更是无论如何强调它的重要性都不为过首先,对于农业来说,氨气的作用举足轻重。世界土壤的平均氮肥力不高,因为氮元素不易在土壤中积累,而农业生产又促使土壤有机质与氮的过多损耗,在多数条件下单位氮素的增产量高于磷、钾养分。 清末的中国,土地经过数千年的耕作,贫瘠异常,单位产量极低,需要施用大量氮肥。而日常农业上氮肥的来源主要来自有机物的副产品,如粪类、种子饼及绿肥,根本无法保证氮元素的足量供应。薇拉在北京的试验田中,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而氨气,则是制造氮肥和复合肥料的最主要原料。作为世界上产量最多的无机化合物之一,多于八成的氨是被用于制作化肥。由此可见一斑。 其次,对于日常生活来说,氨气的作用也不可忽视。除了可以制药,还是制造食用碱的原料。中学化学便学过中国著名化学家侯德榜发明的“侯氏制碱法”,化学反应方程式可以随手拈来。可没有原材料氨气,真真如同巧妇一般,难为无米之炊啊在实验室里,人工制氨气倒也不难。可一旦到了工业大规模生产中,便抓瞎了。利用氮、氢为原料合成氨的工业化生产,这可是世界性难题从1795年第一次实验室研制,到工业化投产,期间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最终解决这个问题的是德国化学家哈伯。 在两位企业家大力支持下,1904年哈伯开始研究合成氨的工业化生产,并于1909年获得成功,成为第一个从空气中制造出氨的科学家。使人类从此摆脱了依靠天然氮肥的被动局面,加速了世界农业的发展。哈伯也从此成了世界闻名的大科学家。 尽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哈伯研制、生产的毒气在战争中造成了近百万人伤亡,但考虑到他合成氨的杰出贡献,瑞典皇家科学院还是把1918年的诺贝尔化学奖颁给了他。 眼下,哈伯还在实验室中苦苦思索,难道孙元起还要等他三年?再说,即便他研制成功,想来也不会轻易地把这项工艺转让给中国吧?所谓“求人不如求己”,孙元起决定组织一批学生攻关。既然哈伯能研究出来,中国人没理由整不出来… 更多到,地址 第一四六章惊闻俗客争来集 夫妻俩虽然计议已定,真正实施还有许多关窍。为了避免狭隘民族主义情绪影响未来的研究工作,需要先在上海注册一家中华工业机械公司,由莉啊丝控股,聘华人买办为经理。 由华人经理出面,来和学校商谈组建研究室的事宜。对于这个举措,张之洞的态度是乐观其成、静观其变。孙元起则认为,只要他不反对,那就是肯定。 在孙元起的斡旋下,实验室在光绪三十二年(1908)九月在湖北工艺学堂内成立,研究人员除了学堂汽机、车床等科目的高年级学生,还包括经世大学刚毕业的几位学生。协议规定,公司负责采买设备和仪器,学堂负责研发。研究出结果后,公司出资一次性买断专利权和使用权。 筹建实验室的同时,孙元起他也没有放松对师范学校改革的积极关注。 接到学部的批复后,他迅速组织刘师培、杨度、潘咸等人在内的师资考察组,先对各师范院校的老师进行筛选,把那些昏聩迂腐不更时变的老古董、胡言乱语大放厥词的洋教习全部扫地出门,换上有文化有素质的新老师。经过这一轮整顿,学校面貌为之一新。 随后,孙元起、刘师培等人又会同各科老师出题,考核所有在校学生,根据成绩优劣,重新划分年级,再根据爱好和特长分出专业。师范学校老师多,学生更多,这一番折腾,足足花费了近两个月时间。 新官上任三把火,孙元起这把火不仅烧得学生们哭爹喊娘,原先的老师也是怨声载道。作为罪魁祸首,自己同样被折腾得形销骨立:能进学堂当老师的老迂腐,至少都是举人,身后少不了这样的同年、那样的朋友,一被裁员,立马有无数亲朋好友上门求情说项,希望网开一面:能进学堂又不好好学习的后进学子,多半是官宦子弟,就等着拿资历去混官途,好不容易熬到快毕业,结果突然被降成一年级,二十大几岁又要从头学起,还时刻有被劝退的可能,你让那群纨绔情何以堪? 好在清末讲究尊卑有序、师命如山,学生们只敢嘴上哭喊几声,还真没人敢去总督府衙门口去静坐:孙元起的靠山也够硬,被辞退的老师没人去告黑状、使绊子。 到了九月底,孙元起最后一次来到两湖总师范学堂门口的那个小菜馆,给李仲搔等几个学生们讲述物理,又告诉他们一些关于学习物理的方法技巧。临末了才说道:“听说,你们学堂已经改革完毕,换上了新的物理、化学老师,想来他们说得会比我好许多,你们跟着老师好好学习就可以。我还有事,以后就不来了。”。 学生早先听孙元起的口风,已经知道他最近会和大家说再见,如今忽然听见,仍觉得颇为伤感:“任兄,你这就要走么?” “是啊!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在这里也盘桓了数月,应该走了!“和这群学生前后见面之后只有六七次,现在说要分别,孙元起依然觉得有些不舍。 李仲搔问道:“任兄,你以前不说来湖北是考我们学堂的么?这段时间,我们学堂没有招生,是因为提学使孙大人正在整顿教务,所以耽搁了。不过不要紧,孙大人是国际上有名的大科学家、失教育家,他的改革只会让学校变得比以前更好,我们大家都很期待呢!为何你现在反而说要离去?” 孙元起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但面相显得很年青,尤其是在清末这个大环境里,别人顶多认为他二十四五岁。二十四五岁考学堂,在这个时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这群学生对孙元起编造的理由笃信不疑。 “是啊、是啊!任兄你的英语、物理、化学、数学都这么好,随便辅导几回,我们就能在学堂考试位列前茅,如果你考我们学堂,一定没问题的!“其他学生也应和道。孙元起摆摆手:“我还有别的事,就不打算考学堂了。只是这次师范学堂改革,你们真心觉得如何?” “很好呀,我们都很支持改革呢。”其中一位叫董贤综的学生说道,“现在的学堂,才真是学婆。以前的学堂就是放牛班!““改革之后,老师更好!大家更想学习!最近,大家嘴里最常念叨一句诗就是“提学来,十字街头无秀才:提学去,满城群彦尽沉醉”哈哈哈。” “据说新老师是孙大人从经世大学请来的,连工艺学堂的老师都一块儿换了!“听了学生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孙元起觉得此次改革的精力没有白费,大为欣慰:“既然这样,大家要更加努力地学校,争取学业早日有成。” 李仲搔见孙元起去意已决,便问:“不知任兄此次一别,何日才能再见?” “这可说不好。如果大家有缘,相信还会再碰面的。”孙元起答道,“对了,未来你们学成之后,都有何打算?” 几位学生对视一眼,才由李仲搔说道:“我们要用自己所学,去构建一个自由、民主、平等、博爱之新中华。”说罢,双目紧盯孙元起。 孙元起素知湖北在张之洞的积极推动下,社会风气开化,以至于编练的新军、学堂的新学生成为后来辛亥的主力军。听闻李仲搔所言,自然丝毫不觉吃惊,只是点点头:这小子和其他新学生没啥两样,脑袋后边都有反骨。 见孙元起脸色没有丝毫异常,董贤棕又补充道:“我们应该为国为民,反*、求民主,反封建、求民权!“不就是要造反么? 孙元起心中了然,当平点点头,“嗯“了一声。 其余几个学生见孙元起如此,仿佛找到知音,接着齐声说道:“我们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话音刚落,包厢的门帘被人粗暴地掀开,闯进一个衣装不整、满脸横肉的家伙:“几个小兔崽子居然敢造反?跟爷见官去!“说着就要上来抓人。 董贤综有些吃惊,连忙站起身,喝问道:“你干什么的?” “爷是武昌县衙!“那人一脸匪气,“识相的,赶紧乖乖地跟爷去衙门。否则,哼哼!“孙元起这时候转过脸,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个半官半匪的流氓,沉声斥道:“出去!“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孙元起为官多少有段日子,这么一呵斥,那人果然胆怯。再看屋里还有五六个小年轻,大有捋袖子过来群殴的架势,吓得连忙灰溜溜地逃走了。见此情形,诸人齐声大笑。 李仲搔怕孙元起担心,还解释道:“任兄不必担心,董兄可是有秀才功名的,便是武昌县令来了,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不错,只有提学使才能革除秀才功名,他们不能对我们怎么样!再说,我们在提学使司衙门里也有人,才不用怕他们呢!“另外一人补充道。 孙元起大惊:自己衙门里居然也有党的钉子?当下便问:“你们如何会在学使司衙门里也有人?” 李仲搔道:“好教任兄知道,我们有个小团体,唤作日知会,会员个个都是些志士,遍布湖北军、政、学各界。如果您有兴趣,改日可到高家巷的圣约瑟堂内寻我们!“几个人又大致介绍了一下日知会的情况,诸人正准备起身离去,就听见门外一阵鸡飞狗跳。没来得及出门看,包厢里就涌进了七八个抬枪舞刀的混混,齐声喝道:“不要走了反贼! 第一四七章奈此朱梁跋扈何 一四七、奈此朱梁跋扈何 孙元起闻言赶紧起身:“这里哪有什么反贼?我们正在讲课,你们弄错了” “弄错啦?哼哼,你当你彭二爷是聋子,还是傻子?”说话者正是开始贸然闯进来的那家伙,如今寻得救兵,去而复回。 孙元起看他自称“彭二爷”,便没好气地说:“你是聋子、还是傻子,我们管不着,也不想管。不过我们正在上课,这里也没有反贼,请你们出去” 学生们也齐声应和道:“没错,我们这里没有反贼” “没反贼?爷刚才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彭二恼羞成怒。 “那就是你听错了”孙元起非常笃定地反驳道。 彭二还要嚷,边上有人不屑地撇撇嘴:“你跟这群酸秀才扯什么?让他们到衙门里和板子说去” “黄大哥说得对”彭二立即醒悟过来,“只怕不用五板子,他们便屎尿齐下、哭声震天,保证连小时候看女人洗澡的事儿都得招了出来” 董贤琮说道:“不得放纵我们可有秀才功名,看你们谁敢动我们一根汗毛?” 彭二听说诸人有秀才功名,登时一愣,身子下意思地往后缩了缩:“黄大哥,你看……” “哧秀才怎么啦?”黄大嗤笑一声,“谋反大罪,十恶不赦,别说你是秀才,就是状元也得杀头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把他们捆起来,送到县衙里” 那群人听了吩咐,立马抢了上来准备抓人。 孙元起见此事不能善了,便说道:“不用你们动手,我们自己会走。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们如何栽赃陷害、血口喷人的” 见孙元起气象不俗,彭二倒不敢动手动脚,只是气咻咻地说了句“算你识相”说罢推了一把,把孙元起晃得一趔趄。其他几位学生都是寻常打扮,那群人再无顾忌,手底下少不得使些坏,便听见学生不时惨叫几声。孙元起皱着眉头斥道:“你们干什么” “走吧你”黄大早就看孙元起不顺眼了,闻言一脚踹过来。 此刻是中午时分,在武昌县衙后院,年过五旬的知县戴维屏正在水榭中乘凉。现在已经入秋,按说应该凉下来,可今年秋老虎肆虐,反倒比盛夏时节更热。戴维屏虚胖,本身就怕热,此时更是苦不堪言,早已脱下官服,一身短打扮,拼命地挥动着手里的折扇。扇了半天,依旧没有半点凉意,浑身上下汗出如浆,花白的辫子里都能挤出水来。心里烦闷,不觉叹气:老夫真是悲催啊想起自己的血泪史,老戴不觉眼泪汪汪:从记事开始,便被父母送进私塾,每天里不是背书,就是练字,没有一刻闲暇。可怜见,这一辈子连竹马、纸鸢都没有玩过,在老师的责骂和戒尺中度过了自己凄惨的童年。 少年倒也曾春风得意一场,早早考中秀才,惹得全县读书人艳羡不已。自己心高气傲,只以为功名事业唾手可得。谁成想,这只是凄惨命运的开始在以后的十多年间,五次乡试不中,在第六次上才勉强上榜。这时候父母已经双双入土,几次会试来回的盘缠,将原本殷实的家庭变得一贫如洗。 好在举人能够有些收入。获镌之后,老戴又连续参加几回会试,依然命运不济。等到快五十岁,才侥幸得中,心中那个喜啊,只以为大碗喝酒、大秤分金的美好生活就此拉开帷幕。没想到经过吏部分发,竟然到了武昌这武昌是湖广总督及湖北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督粮道驻地,又值长江水道,平日要送往迎来,接待过往长官,供亿纷纭,疲于奔命。有道是“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自己上辈子得造了多少孽啊。 虽说是武昌府的父母官,结果屁大的权力没有,武昌地界上随便蹚蹚,都能碰到五六个比自己官大的,耍威风都只能在自家后花园里。有什么好处,全让上官捞走了;可一旦出了纰漏,自己就是上官的挡箭牌、出气筒。 这样也就罢了,关键武昌还天热、蚊子多,一到夏天,简直让人没法活了你说这武昌知府还能当不?要不是每年能捞万把两白银,老戴早就挂冠封印而去越想这些烦心事儿,心里就越觉得热,戴维屏只觉得浑身虚脱,脑袋都有些发昏,连忙唤道:“青枝,青枝,快端碗冰镇绿豆汤来” 叫了几声,远处凉台上才洪亮地答了一句。顷刻之后,年可十**岁的小婢女端来绿豆汤,戴维屏不用筷子,几口喝完,直觉一股凉气从胃部扩散开去,浑身上下打了个冷战,不由喊了声“快哉” 把碗递还给青枝,这才发觉她也只穿几件短衣,胸口显露白花花一大块。戴维屏心中登时骚动起来,早已偃旗息鼓多时的那话儿也蠢蠢欲动,一把攀扯住不让走,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早已在身开了。青枝早经风月,并不慌乱,只是口中唤道:“老爷,这还是白天呢……” 戴维屏淫笑几声:“老爷我就喜欢白昼宣淫,怎么着?小蹄子,你今儿有口福啦” 一番上下折腾,只让青枝喘气吁吁、浑身酥软,戴维屏正准备步入正题,就听门外喊道:“老爷老爷” 戴维屏哪里顾得上,随口打发道:“有什么事儿等会儿再说” “老爷,小的有急事禀报”外面那人锲而不舍。 这么一打岔,戴维屏下面已经软成一团,登时雄风不再,心中大怒:作死的东西,竟然让老爷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也得到了,不管你有没有急事,等会一定要抽你四十大板解恨戴维屏推开青枝,整了一下衣冠,这才问道:“什么急事?” 外面那人说道:“小的抓了六个反贼” 戴维屏眼前一亮,从椅子上直起身:“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正押在大堂上,请老爷发落呢” 戴维屏大喜:这下好了升官发财有望了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嘴里急忙说道:“你先去看着他们,老爷我马上就来。如果属实,老爷一定重重有赏” 说罢,急忙让青枝找来官服穿上。以前觉得厚重蒸人的官服,此刻丝毫不觉得热,几步来到前面大堂。只见堂外阳光下则是无数看热闹的闲人;堂上则站着几个青年学生,由一班衙役押着。 黄大凑过来,对戴维屏说道:“大人,这几个便是小的捉到的反贼” 见是几个青年学生,戴维屏有些失望。在他印象里,反贼都应该是身高八尺、满脸横肉、舞刀弄枪的强人,眼前这几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造反呢? 当下按住疑惑,强打起精神,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见了本官,如何不跪” 董贤琮立马注释道:“回禀大人,学生董贤琮是黄州府的秀才,见了官向例是不用跪的” 戴维屏听说是秀才,觉得事情有些棘手,又一拍惊堂木:“那其他人都是秀才?” 孙元起被那黄大踹了一脚,心中有气,此刻见面前之人似乎当日在汉阳码头见过,便间接问道:“你是武昌县知县吧?” 周围巡警听了,齐声喝道:“大胆”… 第一四八章小儿五岁气食牛 戴维屏被他一问,却是有些迟疑:“敝人正是武昌县知县,请问阁下是?” 孙元起道:“三个月前,我在汉口码头见过你!” 三个月前?汉口码头?戴维屏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如此年青、身居高位,这两个特征让他立马想起面前这人是谁。热书阁赶紧起身,绕过桌案,来到孙元起面前,颤颤巍巍地就要给孙元起跪下:“卑职武昌县知县戴维屏参见孙大人!” 在清中期以前,下官见到上官、秀才举人见到官员,日常见面循例是不跪的,鞠躬请安即可。逢年过节需要跪拜的时候,上官得跪下答礼。所以,乾隆年间有这么件趣事:某年元旦,天气不好,雨雪交加,路上泥泞遍地。京中各级官员整齐衣冠,准备进宫朝贺新春。刘墉忽然心生一计,想捉弄一下大权臣和珅,便身穿破烂衣服,假装在路上无意碰见和珅。见面之后,急忙下轿,跪在泥地里,口称“给和大人拜年”。和珅见状只得跪倒回礼,刚上身的新衣新裤、貂皮大衣全都沾上泥水,心痛不已。乾隆见和珅跟泥猴子一样,也是哈哈大笑。 等到了清代后期,世风为之一变。下官见到上官、秀才举人见到官员,都要磕头请安。当然,你要是不跪,他也拿你没法子,但会认为你傲慢无礼、不识抬举,没准儿以后就给你小鞋穿。 孙元起是提学使,和知县尽管是上下级,却没有直接统属关系,本不用大礼参见,故而急忙扶住:“戴大人不必如此!” “大人请坐!”不知是天热,还是害怕,戴维屏脸上汗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大堂上只有一张给知县做的椅子,孙元起自然不能抢他风头:“戴大人不用客气,还请入座,早些判案,等会儿我还有事。” 戴维屏抖动这脸上的肥肉,笃定地说道:“不用审、不用审!一定是下人听错了。” 转过头便厉声呵斥那帮巡警:“混账东西!这位乃是提学使司孙大人,你们好大狗胆,居然敢如此无礼,都不想活了?” 黄大、彭二等听闻自己捉来的是学政,两腿发软,哪里还站得住,早已跪倒在地。李仲揆、董贤琮等人也淡定不了,顺势跪下。秀才不跪官,但这个官绝对不包括学政、教授、教谕之类的教育口官员。尤其是学政,更是可以革除秀才功名,普通士子畏之如虎。刚才自己几个还傻呵呵地在人家面前说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不是自己挖坑往里面跳么? 孙元起道:“刚才,我在饭店见到这些学生,看他们物理不大懂,便随口指点了几句。谁知突然就闯进一人,说我们在造反!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何况你见过大清官员和几个秀才空口白牙就造反的么?我们辩解了几句,他便找了一群人来,将我们索拿至此。我动作稍慢,便被这位黄大踹了一脚!” 黄大闻言,叩头如捣蒜:“小的有眼无珠,请大人恕罪!” 彭二则面无人色,正左左右右地刷自己耳光:“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戴维屏怒喝道:“你们这群狗才,居然殴打上官,还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么?来人哪!先拖下去,杖责四十!” 中国古代律法,向来有“诬告者,即以其罪反坐之”的条文。这些巡警要是被认定为诬告,那可是要掉脑袋的。戴维屏口中却只说他们“殴打上官”,显然已存包庇之意。黄大、彭二在衙门中浸染已久,油滑似鬼,闻言心中豁然,马上应承道:“小的有罪!小的认罚!” 这两人倒有些担当,磕了头便自己走下堂,褪下衣裤,让人开打。才几棍下去,他们便呼天抢地的惨叫起来。 孙元起不耐看血肉横飞哭天抹泪的场面,当下摆摆手:“算啦,算啦,让他们长点记性,以后不要这么暴虐就行了!” 戴维屏见孙元起表情不似作伪,便命停杖。两人趔趄地上来叩谢,孙元起道:“不必谢我!你们身为巡警,自当除暴安良、伸张正义,而不是去听墙角、耍威风。这次我可以不计较,下次在有这种事,你们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俩人连声称“是”。 见事情已毕,孙元起谢绝戴维屏宴请,迈步走出衙门,准备回府。李仲揆、董贤琮等学生怯怯地跟在后面走了十多米,才心虚地喊了一声:“大人……” 孙元起驻足转身:“嗯,有事?” “大人,我们……”学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若说“谢谢”,似乎太俗套;若提及造反的事儿,又怕他突然翻脸。可是自己还告诉他日知会联络地点和提学使司里面的暗线,不问清楚,几人如何安心?当下只好硬着头皮叫住孙元起。 孙元起笑道:“你们回去吧。不过,最近一段日子安生点,别去什么日知会了!没准儿那些巡警挨了打不死心,跟在你们后面盯梢。一旦出事,我也救不了你们。” 学生们点点头。 “临别之前,送你们两句忠告:要学习,就要认真学习,做出惊人成绩;要造反,就要注意保密,不要弄得人尽皆知。”说罢,孙元起飘然而去。 提学使司里面的钉子,孙元起略加思忖,便大致确定了目标:现在改组后的衙门中,梁鼎芬推荐的都是根正苗红的铁杆保皇党,绝对不会搀和到日知会中去。自己这边,林纾老先生一心译书,才懒得管造反的事儿呢;杨度天天猫在衙门里,琢磨湖北官场的各种阴暗心理,很少外出;章士钊沉湎于各种财务报表,头发都熬白了几根,多睡会儿觉就是奢侈;刘师培那么桀骜不驯的模样,适合做造反派的急先锋、*官,如果做卧底,估计第二天整个衙门都得知道。这么想来想去,可疑人物只剩下陈乾生。 这陈乾生自从接了筹办法政学堂的任务后,几乎就没见过人影儿,也不知他到底忙活什么。不行,我得敲打敲打他,别让他坏了一缸好酱! 回去之后,便嘱咐门房道:如果陈先生回来,让他来见我。 这一等就是十多天,孙元起差不多都忘了这事儿,陈乾生才浑身脏兮兮地出现在孙元起面前,满脸疲倦:“百熙兄,你找我?” 孙元起估计,他身上的长衫至少二十天没洗,汗臭味都能熏死蚊子,和街上乞丐没啥两样,当下皱着眉头问道:“仲甫兄,您这是干什么去啦?” “哦,没什么,出去办了点小事而已。”陈乾生轻描淡写地说道,说话时还随手地抖了抖衣摆,那股怪味顿时四散飘逸开去。 孙元起顾不上是否失仪,连忙掩住鼻子,心中苦笑:我怎么请了这位爷?不爱卫生不说,出门办件“而已”的小事都要十多二十天,要是大事你还不得三五个月啊! 见孙元起捂住鼻子,陈乾生也有些尴尬,又问道:“百熙兄,你找我何事?” 孙元起这才放下袖子问道:“前些日子,请你负责筹备法政学堂的事,不知现在进展如何,所以想找你问问。” 陈乾生挠挠头,空中顿时像下起了雪:“我现在大致选中了三位老师,正要请百熙兄定夺。” “哦?”看来陈乾生也不是没干正事啊。 “第一位是你的校友,名叫陈*,字澜生,广东南海人。光绪二十七年(1901)官费留学美利坚,初入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数学、社会学。后就读于耶鲁大学,转攻政治经济学,今年夏天刚获哲学博士学位。如今已经回国,正在北京参加学部考试。如果你能请动他南下,那是最好不过了。 “说来第二位也是你的校友,名叫王宠惠,字亮畴,广东东莞人。光绪二十八年(1902)赴美留学,先在加州大学攻读法律,后入耶鲁大学,获得博士学位。”陈乾生说道。 孙元*点头:耶鲁法学院在美国可是首屈一指的,含金量非常高,能获得博士都不是凡夫俗子。如果能把这两位网罗来,那湖北法政学堂可真是蓬荜生辉了。 “这两人都是百熙兄的校友,别人难免会有物议,说你是任用私人。而且此乃湖北地界,最好还是有个本土人士。所以我举荐第三位,湖北桃园的宋教仁,字遁初,光绪二十八年考取武昌普通中学堂,光绪三十年进入*政法大学学习,次年二月进入早稻田大学预科学习,本打算升入本科,结果因病而辍学。尽管他不像前两位一样是博士毕业,可据我所闻,这位宋遁初天资聪颖、学有根源,在两湖颇具声望。如果能请来,诸位学子定然望风景从!不知百熙兄一下如何?” 宋教仁?孙元起一愣:难道就是那位被袁世凯派人暗杀的*缔造者? 再想问得详细点,却发现中学历史课本上只有他建党、遇刺两件大事,自己再也记不起关于宋教仁的其他信息。 第一四九章自古稻粱多不足 卷三、霜天晓角一四九、自古稻粱多不足一四九、自古稻粱多不足孙元起不能确信这个宋教仁是不是历史书中的那位,但不惮以最坏的心思来揣度陈乾生:恐怕他就是日知会在衙mn中暗线,现在准备逐步渗透,以便日后起事,宋教仁是其中关键的一环吧? 不过不要紧,哥连阎老西这种军阀都能发配到日本,自然能收拾这个未来的党魁。【嘿嘿,要说现在太祖爷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丞相不过是七八岁的小正太吧?要不什么时候去湖南、江苏一趟,来个伟大的正太养成计划? 想到这里,孙元起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看得一旁陈乾生后背上直冒凉气:“百熙兄,你——” 孙元起连忙收拾起七八糟的想法,面容一整:“仲甫所荐,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现在全国各省都在筹建法政学堂,我们要先下手为强,马上跟这三位联系。两位博士年薪都从白银两千两起,可以保举五、六品的散官;至于宋遁初,就一千两吧” 陈乾生应声去写邀请函了。 不出所料,宋教仁对于法政学堂的招徕几乎是立马允诺,没有半点推脱,爽快得让孙元起怀疑陈乾生是不是早已和他通过声气。至于陈锦涛、王宠惠两位博士,或许是看在校友的份上,居然也都答应了。这让孙元起喜出望外。 张之dng听说筹办法政学堂请来两位高才,也是大喜,再也没像上次工艺学堂改革时那样哭穷,大方地拨出白银两万两、空闲宅第一座。 等这三位老师到了武昌,因为陈锦涛年龄最长,被委任为学堂的檄委总办,王宠惠是会办,宋教仁则是帮办。学校只有这三个老师自然不够,孙元起又请梁鼎芬帮忙,“推荐”几位文史老师,再加上来自经世大学的数理化教师,学校师资基本上就算小有规模了。 至于招收学生,却也不急,毕竟眼下既没有合适的教材,也没有教学计划,只能先让老师进入角s,筹备一段时间。在召见学校全体老师的时候,孙元起防微杜渐,给以后学校教学定下一个基调:“既然名为法政学堂,教授学生法律、政治,自然要涉及各种敏感问题,大家不必大惊小怪。【但是,在校内可以百花齐放,走出校mn必须一枝独秀。也就是不能让学生把课堂上的内容拿到校外宣讲讨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余下的事情就不用孙元心了。耶鲁毕业生向来喜欢创办学校,比如普林斯顿大学、康奈尔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芝加哥大学等,创始人或第一任校长都是耶鲁学子。想来陈锦涛、王宠惠也不例外。完全有理由相信,一座国内领先的法政学堂会在他们手中诞生。 忙完了法政学堂,孙元起又把魔爪伸向了几个月前刚刚改名的湖北高等农业学堂。 随着莉莉丝的华熙面粉厂建立开工,孙元起已经认识到湖北不仅大面积种植水稻,还盛产小麦。但因为农业技术落后,绝大多数地方都是牛耕人收,靠天吃饭,即便风调雨顺,小麦亩产量也不过二百斤,稻米稍微多些,亦很难超过三百斤。要知道,在后世小麦亩产量平均都在600斤以上,至于水稻,则要超过千斤产量如此悬殊,在孙元起看来,关键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化fi施用,第二则要数作物育种。很早以前薇拉已经着手化fi施用的实验,工艺学堂未来也将转入合成氨的研究,所以化fi在将来不再成为问题。眼下要着手的,便是作物育种。 在中国传统的耕作生活中,农作物大多靠自家留种,自己选取籽料饱满、高产抗病的。为了适应不同的地理环境,经过无数代人的努力,各个地方的品种差异非常明显,各自的产量都已达到一个相当稳定的状态,很难发生突变。要改变这种状况,必须采用先进的科学理念,来培育全新的品种,以此提高作物产量。很幸运,二十一世纪的知识青年尽管可能没见过小麦水稻长啥样,但一定都听过“基因技术”和“杂交水稻”。 眼下,湖北高等农业学堂分设农桑、畜牧、森林三科,学制四年,每年招收学生120人,由普通中学堂及高等小学堂毕业生升入。并附设农业小学堂和中等蚕业学堂各一所,形成从小学、中学到专科完整的农业教学体系。如果找人来实施作物育种梦想的话,这所学堂就是最适合的温唇g。 了解学堂的基本情况之后,孙元起便命令在原有的农桑、畜牧、森林三科之外,单独成立了育种专业。并贯彻“任务带学科”的指导方针,把目标圈定为各种作物的杂交改良,其中最重要是杂交水稻。 孙元起是农学的mn外汉,甚至从来没摸过锄头,如今提出“杂交水稻”而不是“杂交小麦”,却在无意中找对了正确方向,避免走许多弯路。 如果要问他为什么圈定“杂交水稻”?孙元起的原因很单纯:日常听说最多的就是杂交水稻,杂交小麦听着总觉得有些别扭。再说,水稻产量也高啊事实上,小麦、水稻的杂交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它们都是自花授粉植物,雌雄蕊着生在同一朵颖花里,由于颖花很小,而且每朵花只结一粒种子,因此很难用人工去雄杂交的方法,来生产大量的第一代杂变种子。打个比方说,就是每粒稻子都定了娃娃亲,一男一女住在小屋子里,不需要任何人帮忙,自己就可以怀孕结子。如果要实现杂交,就应该在他们接触之前,把每个小屋里的男子都给阉割了,另外找别人帮忙。这可是个细致活,一株稻穗就有两三百朵稻花,每个都要手工拆开外壳,切除雄蕊。基本上做完手术,这株稻穗也废了。 所以,最好方法是找到小房子里只有女子、没有男子的,这样人类才能插手它们的生育问题。这种只有雌蕊、没有雄蕊的先天畸形植株,科学上称为“雄xng不育系”。寻找合适的“雄xng不育系”,这个过程很艰辛,经常是十亩地里也没有一株。相对于水稻,小麦的“雄xng不育系”就更不易寻找。 当然,找到了野生的雄xng不育株,杂交效果也不一定很好。从水稻开始杂交,到杂交水稻产业化,中间还有一段漫长的路。 这些东西,孙元起最初并不知道,以为懂得了先进科学理念,实作中只要花费时间便可。等下达任务之后,才逐渐明白其中困难重重。姑且不说研究的困难,单单每次水稻从播种到收获,至少就得六个月这项研究没有十多二十年的功夫,根本不可能出结果。好在守着学校,年年都有学生,倒不用特别担心科研持续xng的问题。 孙元起刚来湖北不到半年时间,先是规范中小学课本,废除了湖北自己编印的教材;接着合并武昌的各种师范学堂,开除日本教习;现在又成立法政学堂,对工艺学堂、农业学堂进行改组。从教材到教师,从学生到学堂,新官上任后的三把火烧得又急又猛,几乎对湖北教育界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清洗。 尽管还想对全省中局进行调整、对自强学堂(今武汉大学前身)进行改造,顾及张之dng、梁鼎芬的感受,加上今年资金也不充裕,农业学堂的任务布置下去之后,在杨度建议下,孙元起决定暂时收手,等明年夏张之dng离开湖北再做打算。 既然不能在国内捣,孙元起把精力转向国外。 自从1904年平安夜英国实验室观测到正电子的踪迹后,世界上的很多科学家都把目光瞄准了反物质,观测宇宙sh线迅速成为近两年科学界最重要的研究项目。科学家利用各种仪器对宇宙sh线进行探索,在数百个日日夜夜过去之后,在宇宙sh线各种效应和起源问题上取得了一些成果,然而孙元起所称的“反物质”却丝毫没有发现踪迹。不过,正电子的存在却得到了更多的证明,使得大家对于反物质更加憧憬,连带着以前被人嗤笑的质能方程也水涨船高,开始有人撰文讨论。 有赞成者,自然就有反对者。许多正统的科学家看到学界走入歧途,热炒子虚乌有的“反物质”,不免正义之心大作,在各种场合批判反物质,认为那是孙元起的无稽之谈。 现在的孙元起,已经孤军奋战的无名小卒,在学界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拥有无数忠实粉丝。听到有人批判大神,拥趸者开始猛烈还击。正统科学家也不会坐以待毙、唾面自干,却无法否认正电子的存在,毕竟这是无数实验室观测到的结果。一来二去,对于反物质的探讨开始深入,论争的战线也逐渐拉长,甚至涉及到原子核反应中会不会导致质量转化为能量。 孙元起觉得这些科学家太有闲心了,必须再爆些猛料,来转移他们多余的注意力。于是之前炮制好的论文《大爆炸宇宙理论》派上了大用场。 果然,刊登在1906年冬季《经世大学学报》的这篇论文,就像是陈老师的摄影作品,瞬间吸引了学界的注意力。 第一五零章便觉荣光焕九州 在1902年之后,小有名气的孙元起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用大规模发表学术论文来博取名声,平均每年只发表一到两篇文章。但质量没有任何下降,几乎每篇文章都开辟了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电子计算机、粒子加速器、晶体管、反物质、超导体……正因为如此,科学界才更加重视孙元起的论文,《私立经世大学学报》也因此声名鹊起,成为众多科研机构必备刊物。每新到一期,大家都会迫切地翻检目录,看看里面有没有孙元起最新的文章。 从1904年底在英国皇家学会报告反物质之后,孙元起再也没有发表任何相关的论文,对反物质进行进一步探讨。科学界一边叹息他的好运,居然能够预测到宇宙中反物质的存在,一边沿着他开辟的道路奋勇前进,希望在发现反物质及其起源等问题上做出自己的贡献来。 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学界对于反物质的看法千奇百怪,让人莫衷一是,很多研究人员希望那位有“反物质之父”美誉的东方神奇小子,能够站出来给大家一个说法。然而,那位经常撩动科学界神经的家伙突然改行研究起超导体来,似乎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反物质”这回事儿。直到在1907年初,大家读到他的最新论文,才知道原来人家一直没闲着。 开始读这篇论文的时候,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什么?宇宙最初只是一点?这小子是酒喝多了、还是没睡醒,怎么在科学杂志上说胡话”性急一点的都准备放下杂志,写文章批评这位有妄想症的远东科学家了。只是如今孙元起的名声确实有些骇人,逼着这些科学家继续硬着头皮看下去。 看到中间,发现孙元起还大胆地提到了一个验证方案:观测螺旋星云,就会发现绝大多数星云的光谱线存在红移现象,以此证明宇宙空间仍在膨胀。疑惑之间,早有好事的物理学家,请天文台对此予以验证。现在天文台观测红移,通常分为三种:一,多普勒红移,这是由于辐射源在固定的空间中远离我们所造成的。早在1848年,就由法国物理学家斐索首先发现。并指出恒星谱线位置的移动是由于多普勒效应,因此也称为“多普勒斐索效应”。 二,引力红移,这是由于电磁波摆脱引力场时造成的。只有在引力场特别强的情况下,引力造成的红移量才能被检测出来。解释这种现象需要用到广义相对论,在二十世纪初还没有人明白。 三,宇宙学红移,由于宇宙空间自身的膨胀所造成的,这才是孙元起在文章中提到的“红移现象”。这种现象是由美国天文学家斯里弗在1912年发行的。他先后观测了41个河外星系的光谱,发现其中的36个存在红移。然后,哈勃发现它们的的红移和距离有关联性。在今天,宇宙学红移被认为是大爆炸宇宙理论的强而有力证据。 这种现象倒也不难观测,在此之前或许已经被发现,只是没人总结规律,并往这种思路上考虑。如今孙元起指明方向,天文学家用心观测,它就变得显而易见。在欧美几个天文台联手,在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内,便得出了初步结论:至少在绝大多数星系的光谱线存在红移现象这一点上,约翰逊教授说得没错理论所推导出的结论,居然被实际观测结果所证实,这说明什么? 一时间,科学界有些失语。然后大家各抒己见,有捧有骂、有赞有斥,端是热闹无比。 这篇论文的影响不仅仅是在科学界。要知道千百年来,吃饱饭的人们仰望夜空时,常常会思考这个问题:宇宙究竟是什么时候、如何形成的呢?盘古开天地、上帝创造日月星辰,都是人们最初的美好想象。现代科技昌明,大家对于这些神灵创世之说早已嗤之以鼻,然而宇宙起源却更加困扰着人类。 在论文的结论被实际观测结果证实后,世界各国的主要报纸都报道了这一惊人发现:最新科研成果表明,我们的宇宙在数百亿年前是一个有着极高温度的小点,后来发生了大爆炸,才形成了今天的宇宙。不仅如此,现在宇宙仍在爆炸后的膨胀过程中。 这个劲爆的新闻,迅速成为世界人民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为了证明消息来源可靠、满足大家熊熊燃烧的八卦火苗,报纸记者发挥穷追猛打的精神,将孙元起发明新式电灯、发现“炼金术”、原子核结构等丰功伟绩全够抖露出来。短短几周内,孙元起由科学界著名的青年科学家,变成了公众视野中的明星科学家。有些媒体居然把他捧成“牛顿之后最杰出的科学家”,风头一时无二。 尽管清末中国比较蔽塞,这等大事还是有些影响力的。上海几家报社为了获取独家信息,专程派记者来武汉采访孙元起,询问宇宙起源的来龙去脉。托尼的无线电台也不甘落后,连续做了好几期访谈。到最后,连湖广总督张之洞都惊动了。在一次见面时,他饶有兴趣地问道:“百熙,听闻你研究出天地乃是数万万年前爆炸所成,究竟何解?” 孙元起在湖北学堂之事稍微齐备之后,便时时来往于北京湖北之间,一转眼到了1907年夏季。 不出杨度所料,在6月间,张之洞被授协办大学士。7月,改授大学士,旋又为体仁阁大学士,不过仍留任湖广总督。这让杨度和孙元起有些失算:难道他这辈子要老死湖南? 为了满足孙元起的愿望,也为了自己不老死湖南,张之洞也开始闹情绪。留任湖广总督旨意下达没几天,他就上奏朝廷,说自己身体欠佳,希望能请假养病。朝廷自然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好赏假二十日,假满迅速进京。 接替张之洞出任湖广总督的,是原四川总督赵尔巽。 这赵尔巽兄弟四个可不得了:老大赵尔震,同治十三年进士,曾任工部郎中;老2便是赵尔巽,和哥哥同榜进士,除了任尚书、总督等职外,还主持编纂了《清史稿》;老三赵尔丰,历任川滇边务大臣、护理四川总督、驻藏大臣等,武昌起义后被处死。老四赵尔萃,是光绪十五年进士,曾任县令、道员等职。 尽管赵尔巽很牛,不过初来乍到,还是让孙元起钻了空子,多申请了几万两学费,开始着手对中小学布局的调整、以及对自强学堂的改造。 就在雄心百倍,准备动手的时候,孙元起接到一封来自瑞典的电报:“尊敬的约翰逊教授,由于您‘对原子结构的探索,天才地预见了元素的本质,深刻地揭示了化学反应的原理’,您获得了1907年度诺贝尔化学奖” 第一五一章飘摇亦是天际想 自从去年秋天出洋考察大臣陆续回国之后,中国进入了疾风骤雨般的大改革时期:改定官制、整理法律、预备立宪……立宪派一系列改革措施让人眼花缭乱,其目的无非想使大清统治千秋万代,结果却引起守旧派和派的强烈不满,对各项措施都予以抨击和阻止。 守旧派多是朝中官员,他们认为君主立宪会架空皇帝,进而丧失皇权;新设立的总理大臣大权在握,把持朝政,一旦紊乱朝纲,便会行王莽、曹操之举,进行改朝换代。所以拼命加以阻止,便有了朝廷官员之间相互攻讦的“丁未政潮”。 派为了自己能够夺权,对于所有可能巩固朝廷统治的措施都持反对意见,也不管这些措施是否与民有利。由于派无权无势,只好采用最暴力的手段来表达自己的意志:造反。江南一带迅速成为火药桶:1906年12月,湖南爆发萍浏醴起义;1907年6月,广东发生七女湖起义;7月,安徽爆发安庆起义;9月,广东发生钦廉防城起义…… 正是这两股势力捣乱,让清末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政局变成了摇摇欲坠。这好比大海上一条顶风逆行的破船,几个有眼光的船员发现风向不对、船体破裂,便劝船长一边调转船头、一边维修破船。刚提出自己的看法,马上有人站出来反对:“不行船是祖宗留下的,不能乱动;方向是祖宗指定的,不能乱改。”在两派吐沫横飞、各持己见的时候,却有些人拿出锤子斧头,对着破船就是一通破坏,用行动表示自己的看法:我们应该打倒一切,废旧立新就这样,本来还能多支撑几年的破船,在三伙人的角力下,在原地打转转,并出现下沉的迹象。 朝中乱局在湖北也有体现: 主流是立宪派,以湖广总督张之洞为代表,声势最大。虽然主张君主立宪,其实心中还是倾向于确保皇权,所以他们和守旧的保皇派之间没有太大的冲突,反倒有合流的意思。 铁杆保皇派除了乡间士绅老儒,在官场上也有,不过影响力有限,毕竟张南皮在湖北呆了这么多年,不合自己意思的官员早被他扫地出门了。 至于派,主要是广大新式学堂学生、以及编练的新军,属于潜流,在正式场合完全没有任何声音。但在暗地里,却蠢蠢欲动。 作为生在风里、长在红旗下的新青年,孙元起在心底里是倾向于的。但来清朝这么多年,思想也发生一些变化,对于有了自己的看法:暴力必须在杰出人物的领导下,发生在可控范围内,不能损害国家和大多数国民的利益;发生之后,国家应该迅速稳定下来,转向经济建设,改善民生,而不是社会动荡、军阀魂战。 年初偶尔一个机会,孙元起看到去年秋冬间孙中山、黄兴等人在东京制定的《方略》,其中《对外宣言》有这么几条:在成功之后,“所有中国前此与各国缔结之条约,皆继续有效”、“偿款外债照旧担任,仍由各省洋关如数摊还”、“所有外人之既得权利,一体保护”。尽管孙元起明白,这是党人为了获取列强支持而不得不采取的办法,心中依然愤愤不平,对同盟会颇为失望。 即便对同盟会失望,孙元起对于它的未来还是有所期待,希望它能肩负起历史的重任,推翻满清,建立民国;而不是企盼满清政府立宪成功,华夏子孙永远做满人皇帝的奴才。 对立宪不免持有消极的观望态度,加上自己对于学校进行大胆改制,消减其中经学内容,在湖北官场上孙元起便成了另类。张之洞出任协办大学士之后,直接绕开孙元起这个湖北提学使,在武昌成立一所存古学堂,训词中说道:“近日学堂怪风恶俗,不忍睹闻。为国家计,则必有乱臣贼子之祸;为世道计,尤不胜洪水猛兽之忧。谨于湖北省设立存古学堂,以经、史、词章、博览四门为主,而以普通科学辅之,庶经训不坠,以保国粹而息乱。” 这几乎是指着孙元起的鼻子,否定他在过去一年间的所作所为了。很多人以为孙元起会在短时间内灰溜溜地滚出湖北,谁成知很快离开湖北的却是张之洞。但人家是荣升大学士、军机大臣,在湖北他的影响力还在,足以让孙元起的一些改革措施遭受或明或暗的阻碍,甚至有些举步维艰。 政局波谲云诡,让人难以捉摸。据学生们反应,激进的党人甚至把自己改造学堂、提高教育质量的行为,视为维护清廷统治,大为不满。如果他们有机会,想来不会介意在自己的刺杀成果上增加一个提学使吧?按照张之洞等保守派的态度,如果杀一儆百维护朝廷稳固,想来清政府也不会吝啬革职拿办一个提学使吧? 孙元起本来就不耐烦做官,被张之洞批判之后,便萌生去意。谁知告病辞呈还没写好,张之洞先向朝廷请假养病。之后,便是张之洞北上、赵尔巽西来。乘着新旧交替的间隙,孙元起准备先把全省中小学布局做个大调整,顺便把自强学堂改建为武昌大学堂,等事情告竣后再辞职,也算善始善终吧。 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瑞典皇家科学院的电报。 诺贝尔化学奖?从这个奖项来能看出…:卢瑟福的推荐没有白费;正统的科学家对于光电效应、量子力学、相对论等,还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作为物理系研究生,孙元起的中学化学没有白学。 按照惯例,诺贝尔奖是在每年的12月10日颁发,今年也不例外。既然有这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孙元起决定把自己的离职日期提前到11月中旬。想定以后,孙元起给瑞典皇家科学院回了一封电报,除表示感谢之外,还表示自己现在是官员,不便请假参加颁奖仪式,如果贵国能够通过外交途径向清政府提出邀请,或许自己可以前往。另外,又给耶鲁、MIT发去电报,表示自己在明年年初有空,希望他们能利用美国政府向大清外务部提出访问要求。 自从1904年秋天孙元起离开之后,已经三年多没有踏上美洲大陆。耶鲁和MIT一再邀请,都因为各种原因而耽搁下来,以至于今。尽管耶鲁、MIT派不少留学生和研究人员到中国,与孙元起讨论相关研究计划,但中美遥隔万里,实验设备也不齐全,讨论的时候总有一种到喉不到胃的感觉。 孙元起非常自信,瑞典和美国一定会邀请自己。发出电报之后,便向朝廷递送了出国游学恳请开缺的折子。接着,迅速集中精力,投入到湖北教育改造大业中去。对于自强学堂的改造比较简单,只要对照经世大学的学科设置便可以,加上经世大学新一届毕业学生的到来,操作空间非常大。关键是中小学布局。 清末,湖北共两千四百万人,按照人口比例,应该就读中小学的人数至少在四百万人以上。即便每所学校有400名学生,全省也应该有一万所中小学。事实上,眼下湖北平均每所学堂只有数十人,总共在校学生只有五六万人足见形势艰巨。 张之洞非常重视教育,在他支持下,如今湖北每年教育经费达到两百万两白银,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的。然而这些银子对于人数超过四百万的庞大基础教育工程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何况这些银子里还包括各种师范学堂、实业学堂呢? 孙元起不是救世主,不可能一下子变出如许真金白银,来建设数以万计的中小学。他能做的,就是搭好框架,把每一分钱用到实处,正好比螺蛳壳内做道场。 和杨度、章士钊、刘师培等幕僚商量之后,决定按照每个县的人口来确定公立学校的数额:每十万人,设立两所小学、一所中学;不足十万人,仍为两所小学、一所中学;超过五十万人,则不再增设学校。鼓励地方乡绅自主办校,教学规模超过公立中学者由各府县予以褒奖。此外,孙元起还请蔡元培在湖北设立了两所经世大学附属学校,力所能及地减轻政府的压力。 公立学校参照经世大学附属学校的规矩,分两种班,采用同样的师资教学,一种面向家境比较宽裕的,收取学费;一种面向普通家庭的,不收取费用。免费班级每年要淘汰末尾的20学生,转入收费的班级;收费班级中成绩优异的20学生,也可以申请进入免费的班级。这样既可以取富济贫,减轻学校的经费压力,也可以促进学生良性竞争,好好学习,选拔天资聪颖的学生。 没有办法,实在是财力有限,只好采用斯巴达式的学习训练,选取精英优先教育。 十月中旬拿出方案后,孙元起把提学使司的所有人员都派到各府县,监督公立学校的成立与改造。他自己也不例外,来到武昌府南一百八十里的通山,亲自参加搭建通山公立第一中学、第二中学的工作。 果然不出所料,瑞典和美国相继向清政府的外务部发来照会,希望邀请孙元起出国访问;再加上孙元起自己上奏的恳请开缺的折子,朝廷很快给孙元起发来诏命:着学部右侍郎衔、署湖北提学使孙元起充任头等钦差大臣,出使瑞典、美利坚等国考察学务,赏假三个月,毋庸开缺。 第一五二章渔竿今作水边人 一五二、渔竿今作水边人 因为孙元起在通山参与公立中小学的搭建,诏书也被送到通山。接旨之后,孙元起屈指一算,眼下已经十一月上旬,从上海坐船到法国马赛,至少要二十天,从马赛到斯德哥尔摩还需要些日子,时间颇为紧张,最好马上动身。 通山虽然名字中有个“通”字,其实处于万山围绕之中,道路崎岖、民风闭塞,一点儿也不“通”。孙元起来此穷乡僻壤,意在用行动表明态度:一定要把把基础教育办好正因为通山不通,平日少有上官到访,便是武昌知府也是难得来一回的。孙元起作为从二品的大官来此督导教育,通山上下,从县令到贫民,无不殚精竭力用心奉承。原以为筹办学校需要大费周章,耗费些时日,结果令出如山,执行如电,十多日工夫挑选的老师和学生便全部到位,书声在城隍庙改建的学校中琅琅响起。 孙元起见此,知道学校已经走上正轨,以后的工作便是坚持,心中再无牵挂。接到圣旨后,便命随行的保安收拾好行李,自己到县衙告别。 知县听闻孙元起准备立马启程,先是一愣,转而殷切挽留:“孙大人,纵然事急如火,眼下已经是中午,车船尚未准备,万请多留一晚” 县丞、教谕闻声也急忙前来劝阻,恳切之处几乎涕泪俱下。孙元起见此情形,只好又在通山呆了半日。 第二天起了大早,孙元起洗漱完正吃早点,就听门外一阵喧哗,忙让保安出门探视。保安回来禀告道:“先生,通山知县带着各位耆老在门口呢” “那还不赶快请进来?”孙元起连忙吩咐道。放下筷子,换上官服顶戴,迎了出去。 诸人见孙元起出来,跪了一地。扶起寒暄后,通山知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呈递过来,口中称道:“大人为兴文教,不惮劳苦,光临敝邑,阖县上下无不感佩今当远行,下官及父老略备程仪,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所谓程仪,就是亲友出远门、长官离任,别人送一笔钱以壮行色,作为旅途花销。不用说,这是贿赂,明清官场上合情合理的贿赂,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孙元起接过之后,沉吟片刻说道:“如今全国上下推广教育,开启民智,乃是大势所趋。但各地贫富不均,兴学也有先后。我知道,通山土瘠民贫,办学不易。然而自我来后,各位尽心尽力,襄助实多,使得学校迅速建立,学子得蒙施教,孙某不胜感激俗话说,知识改变命运,学习改变人生。相信学校建立之后,只要持之以恒,在未来数十年间,必能改变通山贫穷落后的面貌。今当远离,仅以此物借花献佛,捐给通山各学校,希望诸位老师甘守清贫,认真施教;诸位学子积极向学,早日成才,回报桑梓。” 说完,把信函郑重地递给身旁的县学教谕:“以后有机会,我还会来通山看看的” 又客套推让一阵子,教谕才勉为其难地收下:“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会把学堂办好” 见天色不早,县令起身:“大人,天色不早,下官不多叨扰。我等在县城东门略备薄酒,为大人饯行”然后带着乡绅辞去了。 果然,孙元起带着一群保安还没到东门,就听门外人声鼎沸。走到近前,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早有老者和青年学子捧过两个丈余的大匾,上面分别写着“泽宏乐育”、“协辅文教”鎏金大字。瞧着上面泛白的木质,想来是昨晚赶工做的。 接过匾额,又有老者端来三碗醇酒,虽然所说方言听不大明白,想来也是饯行的意思,只好端起来一饮而尽。幸亏是度数不高的米酒,否则孙元起直接就得醉倒当场。 在人群围绕下,又走了几步,却看见一张书案,案上铺着洁白厚实的欲版宣,砚台里是刚磨好的浓墨,一只大号的紫毫抓笔搁在案头。知县早在一旁解释道:“难得孙大人光临敝邑,临别之际,还望留下墨宝,以供后人景仰” 孙元起头皮开始发麻。自己的字自己知道,完全是马尾穿豆腐——不能提啊。如何给人题字?再说,自己肚里这点墨水,能写出啥?难道像毛少将一样,写“一师是个好学校”?众目睽睽之下,不写是过不了关的。当下慢慢走到案前,拈起毛笔在墨池里蘸了蘸,脑袋急速运转:到底该写点啥呢诸人见孙元起提笔沉思,只以为是构思词句,顿时掩口不言,静静围观。秋冬之际,四周只有风声响起。此种情形让孙元起更加紧张,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有想到既合适又文雅的词语:实事求是?为人民服务?向雷锋同志学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人群似乎已经出现微微的骚动。就在这时,脑袋里灵光一闪,以前母校的校训不是挺好的么?而且启功先生的字儿一笔之中粗细均匀,似乎还好写一点。嗯,就这么写于是孙元起俯下身,在白净如欲的纸上写下“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八个大字。署名之后起身审视,觉得比平日写的字还好些。周围观众自然不会驳孙元起面子,更是一片叫好声。 通山到武昌有一百八十里地,山路狭窄崎岖,步行至少得走四天,所以平时没多少人走这条路。正常是走水路,从通山城边的富水坐船,顺流直下,抵达长江,然后再逆流而上,日夜兼程,不过两三日工夫。孙元起此次就是走水路。 到达河边,码头上已经停了几艘船,想来是知县提前雇好的。船舱里堆满九宫云雾茶、黄沙苦荞酒、燕厦火烤鱼等通山特产。孙元起知道不能推脱,便没有矫情,行李搬上船后,朝岸上人挥挥手,便作别通山诸人。 看来知县确实用了心,船是最新最好的,驾船的师傅也是熟手,一路平稳,很快抵达了长江边上的黄州府。乘着中午停船歇息吃饭的时候,孙元起下船进城,一来是在船上呆的泼烦,想下船透透气,二来也想看看黄州公立中小学的筹建情况。 打探消息最好的地方莫过酒楼饭馆,孙元起和几个保安进城之后,依着别人的指点,来到黄州最热闹的饭馆“小竹楼”。据说,北宋大诗人王禹偁被贬到此地,于咸平二年盖了座小竹楼,并为之写下一篇脍炙人口的文章《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后人附庸风雅,便把饭馆也取了这个名字,谁知居然吸引无数路过的文人墨客,成为黄州最富盛名的饭馆。 孙元起一行到达的时候,正值中午用饭高峰期,小竹楼内高朋满座、人声阗溢,好不容易才在靠近雅间的地方找到座位,随意点了几个菜,便四处寻觅,看看有没有读书人模样的食客,也好打听消息。 还没找到合适目标,就听见雅间里断断续续地传出几句话:“陈兄,请满饮此杯……我等同年难得一见,如今你来黄州,小弟自然要略尽地主之谊,何谈破费?……山水迢迢,今日一见,不知何时再能重会,思之令人唏嘘……对了陈兄,你办学校的差事什么时候结束?如有时间,不妨在黄州多盘桓数日……” 办学校?孙元起立马竖起耳朵,悄悄地把凳子往雅间方向挪了挪。 “呵呵,办学校的差事暂且不用提他。说到多盘桓几日,恐怕也是不行喽”里面那位陈兄答道。 孙元起觉得这人声音听起来颇为熟悉。仔细一想,却不是派到黄州督办公立学校的陈逢时么?这陈逢时乃是梁鼎芬举荐,现任湖北提学使司普通科科长。因为这段时间大力兴办公立中小学,加上衙门人手有限,便把他派到了黄州。只是,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边上那人也和孙元起一样好奇,问道:“哦,陈兄何出此言?” “哈哈哈,你我既是同年,和贤弟说说倒也无妨,只是不要传到外人耳中。”陈逢时笑道。 “自然,自然陈兄还信不过小弟么?”里边那人拍着胸脯打包票。 “咱们那位大人,本来是孙寿州中堂的侄孙,因为办洋学堂,得了老佛爷欢心,这才出任湖北提学使。到底是年轻人,嘴上办事不牢,一心想着办出大业绩,捞些资本好往上爬。到了湖北,也不管是谁的地盘,上来便是一番穷折腾,惹得香帅、节庵臬司大是不喜。今年六七月间,香帅指着鼻子骂了他一顿,想来他也觉得有些无味,便在前些日子上了一封请求开缺的折子。这几天,听说京中批了下来,估计他马上就要去职了。”陈逢时说道“哦,还有这等事?那你——” “呵呵,他这一走,换上新的提学使,人家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办学校的事情肯定要停。为什么?全身兴办公立中小学,劳民伤财不说,更把教育经费挥霍干净,没有半点油水,谁愿意干?既然马上要停,我还白费那些力气干嘛?还不如歇着,喝喝酒、淫淫诗,多自在这个孙大人在的时候,可把我们折腾苦啦……”陈逢时一通抱怨。 “那你着急回武昌是?” “嘿嘿,新官上任,难免要进行一番人事变更。愚兄这个普通科实在是吃力不讨好,想和新的提学使大人沟通沟通,讨个好一些的差事。” 第一五三章五日京兆竟何如贴子管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孙元起血气方刚。闻言顿时勃然大怒:平日我以赤诚相待,你竟然拿客气当服气。真以为我孙某柔弱可欺么?今天我定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起身就想闯进包厢,给陈逢时一个教训。敢迈步,便觉得有些不妥:在此公众场合,对他无论饱以老拳,还是恶语相向,一时痛快,传开之后却会大**份,有辱斯文。湖北提学使和普通科科长在饭馆里大打出手?这种八卦新闻足以传笑四方,让自己颜面扫地,而且对现今湖北如火如荼的基础教育推广工程也会带来负面影响。再说,即便自己和他闹翻,上奏弹劾他玩忽职守、渎职不作为,又能如何?按照大清的律例,顶多也不过是革职。区区革职,远远不足以抒解我胸中闷气。 进去之后,和陈逢时虚与委蛇,然后暗中敲打他一番?孙元起自付没有那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估计见面没说三句话就得漏底撤气。 那当作没听见,放他一马?孙元起自觉不是能唾面自干的人物。 总之,胸中这口恶气一定得出。电光石火之间,孙元起心中忽生一计,这才慢慢坐回凳子上,随意吃了几口当地特色菜肴东坡肉、烧梅,赶紧来到黄州府衙。 听闻提学使大人来访,黄州知府顾不上吃了一半的午饭,赶紧来到正堂相见。说了半天没营养的话,孙元起这才问道:“自从上月饬令各府县将中小学堂改为公立学校,不知黄州府进展如何?” 黄州知府小意地答道:“自从上月闻命捋学堂改为公立以来,黄州上下无不欢欣鼓舞,以为此举惠泽当代,功在千秋。下官也是万份踊跃,积极投身其中。只是进来这段时间黄州出了几个大案,下官分身乏术,只好请陈大人与府里的教授、i导一起负责此事”各县尽力协助。如果大人要想知道具体情况,不如请陈大人过来回话?” 哪有什么大案子?完全是托辞。孙元起也不揭破,便点点头:“也好。只是不知陈大人现在何处?” “请大人稍坐片刻,下官这就派人去请!”黄州知府说完,拱手退出正堂。 孙元起知道他要给陈逢时通风报信,却假装不知道。 陈逢时在饭店吃饭喝酒,知府派出去的仆役一时间哪里找得到?等找到的时候,他已喝得醅酣大醉。家人无法,只好米醋、浓茶、冷水一起上阵”这才勉强让他有几分清醒。赶紧给他换上官服,塞进轿子,抬到府衙。这么来回一折腾,时间已经过去个把小时。 见陈逢时姗姗来迟,又浑身酒气、意识朦胧”孙元起和知府两人都暗暗皱起眉头。等他喝了几口热茶,孙元起这才问道:“陈大人,你身体如何?” 陈逢时打了个酒嗝,醉眼朦胧地答道:“劳大人问,下官身体平和,并无不适。” 孙元起直接点明来意:“陈大人,匆忙请你前来,是想问问如今黄州中小学堂改为公立进展如何。你能介绍一下么?” “回禀大人,眼下黄州学堂改革已经粗有成效,近日已经先后成立了数十所公立学校”一切均按规章进行。再过月徐,必然可以告竣!” 孙元起知道他在鬼扯、变着法子哄骗自己,心中愈发坚定惩治他的念头。当下接着说道:“本官接到朝廷旨意,这几日就要离开湖北。事情紧急,不知陈大人能否抓紧,将黄州学校改革事宜尽快办好呢?” 喝醉酒的人都知道,只要没醉翻在地,意识上都还是清醒的,只是思维变慢、控制力减弱。 陈逢时便是如此”闻听孙元起近日就要离开湖北,顿时喜笑颜开”都没有任何掩饰:“呵呵,大人,即便是抓紧,恐怕也需要十多二十日的!” 孙元起点点头:“那好!按照朝廷旨意,本官赏假三个月”出洋考察学务。这样一来,督导全省学务的事便不能兼顾,只有麻烦陈大人你了。本官限你二十日内将黄州诸事办妥,然后替我巡视湖北各府县”亲自调查公立中小学筹办情况,内容包括学校数量、校舍面积、师生人数、办学经费、所遇困难等”必须实地核查,不准玩忽。争取在半年时间内,完成此项调查。如有不实之处,定当严惩不贷!” “沈庆、陈忠、施谦、刘长生,你们四个过来!”孙元起喊来一直呆在门外的四个保安,“陈大人此番巡视湖北十府一州一厅、六十县,途中必有艰险,你们必须时刻跟在周围,保卫陈大人安全,不得稍离。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拿你们是问!” 眼看着陈逢时的一张笑脸变成了苦瓜:限时半年走遍湖北六十县?要知道湖北全省百分之八十都是山地丘陵,这一圈要是走下来,至少送掉半条命!还派四个人贴身保护,说是保非,怕是监视自己,免得自己捏造数据、谎报军情吧? “大人,下官身体不适,正想告假,……”陈逢时嗫嚅道。 孙元起一拍桌子,厉声呵斥道:“胡说!我刚才问你身体如何,你还说并无不适,如何转眼就变不适啦?信口雌黄、出尔反尔,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陈逢时吓得赶紧站起身,口中连称:“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哼!不敢就好。你先办好黄州事务,二十日后启程,认真调查,不得玩忽。如果胆敢私自逃官,本官便奏你擅离职守之罪。那时候,休怪本官不讲情面!”说罢,一甩袖子离开了黄州府衙,丝毫不给陈逢时张嘴讨饶的机会。 回到武昌后,孙元起一面向总督赵尔巽请假,一面命人帮忙买票、收拾行李。过了两日,从汉口码头乘坐江轮面下,顺风顺水,不数日便抵达上海。 如今莉莉丝在上海开办华熙味精厂,自然有住处,不用再去麻烦多鑫、多森哥俩。出洋轮船定在三日后,乘着这个间隙”夫妻俩少不得好好温存一番。此外,除了拜会大舅哥托尼,多鑫、多森两位堂兄之外,孙元起还邀请蔡元培到宅中一叙,想和他聊聊附属学校将来的发展方向。 这日孙元起正在宅中恭候蔡元培的大驾,就听有人按响了门铃,急忙起身迎接。开门之后,发现来者根本不是什么蔡元培,而是三位不认识的中老年人。便有此疑惑地问道:“这里是孙宅”请问你们找谁?” 其中较年轻的一位上前答话:“我等是预备立宪公会的,前来拜会孙百熙先生。” 预备立宪公会?这是个什么组织! 孙元起尽管心中不解,不过别人到访,总没有不接待的道理。急忙把三人往屋里让:“在下便是孙元起,诸位屋里请!” 端上茶水”孙元起才接着问道:“恕在下眼拙,不知阁下是?” 还是较年轻的那人回答:“冒昧来访,倒是我等唐突了。敞人郑孝胥,字苏欺,福建福州人。蒙诸位同仁谬许推举,现恭任预备立宪公会会长一职。” 然后指着一位浓眉大眼的老头子,介绍道:“这位是光绪甲午科状元,姓张,名察,字季直”江苏海门人。说起来,和孙先生还算是小同乡呢!” 张察?孙元起一惊:这人我听过,他不仅是状元,还是工商业大亨,后来更是在南通创立了窝工、商、学、政为一体的半独立王国。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啊! 郑孝胥最后指着胡髯及胸的老者:“这位是全淅铁路公司总理汤看潜,字蛰先,淅江萧山人。这二位均是我预备立宪公会的副会长。” 见郑孝胥介绍完毕,孙元起连忙起身抱拳:“久仰诸位大名”只是无缘识面,元起刚才冒犯之处”还望恕罪!”其实,除了听过张察的名字,郑孝胥、汤寿潜都还是第一次,根本扯不上“久仰”。 那三人也赶紧起身:“阁下学贯中西,如今学堂学生谁不知道国内有位无所不知的百熙先生?我等米粒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客套一番,各自坐定,孙元起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诸位光临寒舍,有何赐教?” 郑孝胥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百熙先生,你知道我们预备立宪公会么?” “在下孤陋寡闻”实在惭愧得紧!“ 郑孝胥自嘲地笑道:“百熙先生穷究天人,海内外无不景仰。如果您都自称“孤陋寡闻”那我等凡夫俗子岂不羞愧而死?您不知道我们预备立宪公会,却是因为我们名不见经传了。”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郑孝胥老给我戴高帽,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第一五四章世事洞明皆学问 拉我上贼船?关键这艘船还是没几年就要沉没的破船,我能答应你们么!孙元起摆出感激涕零的架势:“承蒙诸位青眼,敞人不胜荣幸。只是敞人自小便学习西学,以至于今,平日埋首书斋,不通时务对于宪一窍不通,对于政治也兴趣了了。加入贵会,对大家毫无稗益,对我反而是个狂枯。所以各位好意,孙某只有心领了!”张察颇不以为然:“古人说,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归根到底,为学与为政是一体两面,原本不分家的。百熙却没有勘破这一层。如今您学贯中西、穷究天人,当此国家危亡之际,正当积极入世,以己所学,造福万民。如何可以一直埋首书斋呢?” “啬翁说得极是!”汤寿潜在一旁大点其头,“想当年,啬翁经数十年寒窗苦读,终于蟾宫折挂、金榜题名,在翰林院任修撰,算也是埋首书斋了。结果见甲午中日战事,便决然从书斋中走出来,办实业、兴教育,现在又投身立宪。为学穷理,为政不怠,最是我辈读书人之揩模!” 孙元起点点头:“啬翁乃是人中龙凤、学界翘楚,所以治学可以独占鳌头,经商可以日进斗金,从政可以一呼百应。我这个浅学后进,如何能望其项背?只盼能邀天之幸,在学术上取得一点微末的成绩,便心满意足!” 郑孝胥笑道:“百熙先生太妄自菲薄啦!如今谁人不知您在西学上的精深造诣?便是东西洋学者,也都服气得很。 你在京师、湖北兴办学校,天下学子翘首以望,恨不得游学从师门下。说到从政,您更是堂堂从二品的湖北提学使。这才真真是人中龙凤、学界翘楚呢!” 见他又扣高帽子过来,孙元起连忙逊谢:“郑兄谬赞,敞人实在愧不敢当!” “百熙先生能够加入公会,定然使得公会增辉不少,我等亦与有荣焉!”郑孝胥再次伸出橄揽技。 孙元起见一时半会躲不过”只好用了个“拖”字诀:“诸位且容孙某考虑数日,如何?” 什么数日?哥哥我明天就乘船出洋了,一去就是三个月! 见孙元起如此表态,三人也不好强逼,又聊了片刻,这才起身告辞。临别之际,郑孝胥从怀中掏出几册书递给孙元起:“这是公会编辑出版的《会报》,请百熙先生教正!” 等他们走后,孙元起拿起那几册书翻了翻”封面上郑孝胥题签的“预备立公会报”甚是飘逸俊美:内容包括对西方立体的总结、对中国政治改革的探讨、眼下全国各地政的发展动态等,正是预备立公会编辑的会刊。看了几眼,觉得甚是无趣,便随手丢在书案上。 片刻之后,门铃再起响起”这次来的是蔡元培。 尚未坐定,蔡元培看见案头摆着的《预备立宪么会报》杂志,顿时一怔:“百熙,你也看这种报刊?” 孙元起不以为意:“哦,刚才有预备立宪公会的人过来,送了我几本,便信手翻了翻。” “他们找你干嘛?邀请你入会?” “是啊。” “那你答应了么?”蔡元培急切地问道。 “自然没有。”孙元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们让我当会长,我都没答应,呵呵。” 蔡元培满脸凝重:“百熙说的没错”他们应该是想让你当会长!” “呃……”见蔡元培不似说笑,孙元起有些诧异,“为什么?” 蔡元培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说道:“你对预备立宪公会了解多少?” “不怎么了解!”孙元起实话实说,“事实上在一个小时前,我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蔡元培道:“预备立宪公会是去年十一月成立的,与会者主要是上海及江、淅、阂一带官伸士商,目的是普及宪政知识、推动君主立宪。自成立以来,影响日广”许多知名立宪派人士都参与其中,会员至少有数百人之多”是现今国内最大的立宪团体。最关键的是,它得到了举西林的支持!” “举西林?那个两广总督举西林?” 举西林,就是清末足以与袁世凯势力拖衡的重臣举春煊,因为他是广西西林县人,故而通常称为“举西林”。 说起举春煊”还颇有些典故。 他出身官宦世家,父亲举毓英曾任贵州巡抚、云贵总督。少年时他寓居京城,因为父亲长期外放,缺乏管教”性格乖张、放荡不羁,与瑞微(大学士绮善之孙、黑龙江将军恭铿之子”后官至湖广总督)、劳子乔(两广总督、云贵总督劳崇光之子)结为至交,出入勾栏戏班,吃喝piaodu无所不能,被称为“京师三恶少“。 俗话说的好,浪子回头金不换。成年之后的举春煊折节读书,还考中了举人,自此走上从政之路。庚子年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与光绪仓惶出逃。时任甘肃按察使的举春煊率先领兵勤王,由此获得慈禧的好感,开始飞黄腾达,历任陕西巡抚、山西巡抚、四川总督、两广总督。跟他少年时期的经历有关,他对官员没有任何好感,任职期间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弹劾官员,自府道大员以至微员佐贰,无一幸免。有时一次就能弹劾数十上百人,人送绰号“官屠。他与用拼金如土、用财如水的“财屠”。张之洞,剿灭拳匪、杀人如麻的“民屠”。袁世凯,合称“清末三屠”…… 此外,举春煊与“民屠”。袁世凯经历颇为类似:举春煊的父亲是云贵总督,袁世凯的叔祖父袁甲三则是漕运总督,都不是穷苦人家出身:举春煊曾是问题少年,袁世凯则是丘八一枚,都不算是乖乖儿:举春煊是举人,袁世凯是拔贡,都不是进士:举春煊因为庚子年护驾有功,袁世凯则是戎戌年告密获赏,都得到慈禧的非常圣眷:举春煊做两广总督,袁世凯则是直隶总督都属于封疆大吏……所以这两人齐名并重,史称“南举北袁…”。 来清朝之前,孙元起只知道清末有个袁世凯。如今耳濡目染,即便不关心政治,举春煊的显赫声名也渐渐传到了孙元起的耳朵中。 蔡元培点点头:“不错,就是那个举西林。早在光绪二十八年(懈),举西林便上书请求立宪:二十九年,又和张南皮、袁项城等联名上奏,请求废除科举兴办学堂。去年朝廷刚宣布预备立宪,他就支持张察等在上海成立预备立宪公会,并派其幕僚郑孝胥出任会长。”。 孙元起这才明白,原来这个预备立宪公会后面居然有那么深的水,难怪它是现今国内最大的立宪团体。 “百熙你每日看新闻纸应该知道数月前举西林黯然开缺之事吧?”。 如同眼下众所周知的平西王事件,孙元起如何会不知道发生在今年的丁未政潮呢?这可是涉及到亲王、大学士、军机大臣、尚书、总督等众多高层人物的巨大政治风波! 在这场风波中,本来举春煊一方已经胜利在望,结果奕助、袁世凯两人利用慈禧仇视维新党人的心理,命人找来举春煊、康有为的照片,用手工技术加上背景,伪造出一张举、康会面密谋图,呈递到慈禧太后手中。慈禧这老太婆在宫中呆了那么多年,哪知道世界上还有一门技术名叫啊?见了照片,便真心认为举春煊勾结康梁党人为戎戌变法翻案。形势自此急转直下。 举春煊先是从邮传部尚书外放为两广总督。途经上海时,举春煊犹自不知圣眷已衰,还想耍赖称病不就职。谁知慈禧旋即下旨,“满足”。了他的要求,将其开缺。举春煊顿时由云端跌落谷底,成为一名可悲的离职官员。当然,他也有幸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倒在技术下的官员。 见孙元起点头,蔡元培接着说道:“现在,预备立宪公会眼看着背后的靠山已经倒掉自然要另谋高技。这便是他们今天来找你的真正原因。…” “找我?”。孙元起有些不信:自己这种从二品的提学使,在全国一抓一大把随便碰碰就会倒,哪里是什么靠山啊! “不错,就是找你,最好是把你推到会长或者副会长的位子上去。”。蔡元培笃定地说,“因为你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愿闻其详!”。 蔡元培解释道:“在举西林下野后作为有举氏背景的预备立宪公会立马炭炭可危,只要庆亲王、袁宫保点点头,立马就会烟消云散。这个时候,他们必须尽快找到新的靠山。 公会上下蒙受举党厚恩自然不会反水投靠袁党,所以他们只能把眼睛瞄准在之前党争中保持旁观的中立派而中立派就是以尊祖父孙寿州中堂为首的。 “你也知道,朝廷在九月份刚设立了资政院,作为以后上下议院的基础。寿州中堂作为汉人代表,和浮伦一起充任资政院总裁。从这个方面说,预备立宪公会找寿州中堂做靠山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不是来。而且在之前的党争中,寿州中堂还卖了庆亲王、袁宫保一个情面。如果找到寿州中堂做靠山,冲着这个情面,袁党也决不会找公会麻烦的。 “当然,寿州中堂作为元老帝师,自然不会答应他们的投靠,他们只有找寿州中堂的亲近作为门面。众所周知,寿州孙氏的后嗣多从事实业,很少涉足官场:即便有涉足官场的,也多沉在下僚,担负不起此等重任。选来选去,他们就选中了你。” “我?”。 蔡元培重重地点了点头:“没错!首先,大家都知道你是寿州中堂的侄孙,出任会长后,公会靠山一目了然。其次,你是从二品的提学使,完全有资格担任会长。第三,你在海内外都有非常高的声誉,能为公会增色不少。而且你本人远在湖北,又淡泊名利,不会与会中诸人争权夺利,请你做会长完全是有利无弊。这样一来,他们不选你还能选谁?”。 第一五五章得来全不费工夫贴子管理 原来如此!怪不得郑孝胥来了之后,一直给自己戴高帽、灌迷魂汤,原来是想把我拉出去做招牌啊!果然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也真敢下血本:居然能把会长一职位拱手相让。要知道,预备立宪公会是现在全国最大的立宪团体,在福建、北京等地都设立分会,俨然是全国立宪运动的神经中枢。说是公会,其实上它已经有了政党的雏形。 如今全国上下“立宪”。呼声一片,都希望政府早日拿出政治改革的时间表来,尽快实现立宪政体。清政府在社会典论的推动下,也渐渐有了春冰融动的迹象,陆续推出兴办教育、清理财务、厘订法律、整饬武备、普设、建立资政院等措施,似乎宪政正一步步向大家走来。 借着这股东风,占据先机的预备立宪公会只要健康发展,很有可能成为未来议会中的第一大党。那时候,作为党魁,岂不是要荣登总理大臣之位?事实上,作为预备立宪公会会长的郑孝胥,后来还真成为了国务总理,只是这个“总理”。是伪满洲国的。 见孙元起一直不说话,蔡元培还以为他意动了,急忙劝道:“百熙你可知道,虽然在这次党争中,举西林、崔善化一败涂地,袁项城大获全胜,其实得利的并不是袁项城,反而是满清皇族。因为慈禧太后经过这次党争,发现北洋一系布满朝野,心中大是猜疑。借着政潮后出现的权力真空,她大力扶植满清皇族,前后便有浮颐出任农工商部尚书、载泽出任度支部尚书、浮伦出任资政院总裁…… “这样一来,就使得满汉之间矛盾全面加深,预备立宪也变得前途未卜。即便以后实行宪政,也可以想见,必定是满清贵族占据要津汉人只不过是供桌上的果盘摆设而已,顶多捞些清水衙门的官职做做。别看现在预备立宪公会喊得凶,指不定以后会落个什么下场呢!”。 不得不说,蔡元培的分析非常到位,孙元起连连点头赞许。 蔡元培接着又说道:“而且,就我本人在江南江北各省考察时所见所闻,新式学堂的中小学生都是读你编写的教材,普遍对你非常景仰。可以这么说,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他们对于眼下政治形势的认知和考量。为了不辜负他们对于你的景仰我觉得你在加入任何团体或政党时,都必须三思而后行。”。 孙元起心道:你苦口婆心地劝说,不就是怕我加入预备立宪公会,支持立宪,影响你们同盟会的大业么?当下却笑道:“鹤琴兄多虑了小弟早已婉拒了他们的邀请。”。 没想到立宪与的交锋,居然在自己家中上演。第二天一大早,孙元起便急急登上开往马赛的邮轮,赶紧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 眼下是十一月中旬,船上挤满了赶回家过圣诞的欧洲人,人潮涌动间,颇有后世帝国春运的影子。 在船上,孙元起认不识任何人,当然,别人也不认得他。每日里一个人到餐厅吃饭,然后回到房间看看杂志、编编教材,闲暇时,到甲板上晒晒太阳,悠闲非常。此时中国大部分地区都进入了冬季,没有暖气的人们正在寒冷之中痛苦挣扎:自己却可以摆脱一切事务,在赤道附近的海面上悠闲地晒着炽热的阳光。这种幸福岂不羡煞旁人? 在享受之余,孙元起自然没有忘记自己给西方科学界添乱的任务。其实在正统科学家眼中,从脓年开始几乎孙元起发表的每一篇论文都是在给杵学界添乱。 但真实的情况是,在咄年之前孙元起还是很用心地写论文,一方面是为赚稿费、赚名声,另一方面也实打实地在给现代物理学的发展奠定基础、扫除障碍。 等到了懈年,孙元起发现自己发表的某些跨越时代的论文,很有可能给未来世界发展增加不确定性。而且在这不确定性中作为世界科技领头羊的英、法、德、美将会从中获取更多的利益,贫穷落后的中国只能下场更悲催。为了防止事态恶化,只有不让那些科学家们胡思乱想,于是孙元起开始有目的地给他们添乱:正电子、反物质超导体,宇宙大爆炸…… 当然这些添乱并不是胡言乱语,也不是插科打浑,它们每个都有坚实的理论基础、严谨的实验证明、光辉的发展前景。一公布出来,便吸引了众多科学家的注意,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进行研究。 比如前年那篇关于超导体的论文,科学家起初是半信半疑:“世界上还会有电阻为0的导体?兄弟,永动机早已被证实不可能了!”。谁知有人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重复了孙元起论文中提到的实验,结果却让人眼珠掉了一地:天哪!在液氢中,氮化妮的电阻居然真的无限趋近于零! 自此以后,科学家开始用穷举法试验各种材料,结果却无一成功。于是有人不禁怀疑:难道只有氮化妮才具有超导特性?疑问提出没多久,荷兰的昂内斯教授实现了液化氦气,并发现在液氦中,汞也出现超导电性。疑问顿时消饵,科学家们比之前更加斗志昂然,积极投身到超导研究中去。在今年年初,欧洲的研究者还成立了专门的超导学会,甚至不远万里,给孙元起寄来荣誉会员证书。 然而包括超导体在内的这些研究,在未来数十年间注定是没有什么实际成果的。这个结果,也正是孙元起最想要的。 孙元起清醒地认识到,尽管眼下科学界已经被搅得一塌糊涂,但自己也不能骄傲自满,更不能驻足不前,因为经过前段时间的血拼,自己手中可用的弹药已经不多了!在短时间内必须再投放一些重量级的论文,把水彻底搅浑,才能保证即便以后没有新论文发表,自己也可以高枕无忧。 可写些什么呢?这让孙元起犯了难: 广义相对论?这倒是非常重要,也非常吸引人眼球,应该把它尽快写出来。可眼下爱因斯坦、米列娃刚刚做出些成绩,自己呼噜一下把底儿漏出来,岂不是偃苗助长?孙元起还指望以后他们能乘着年轻,搞出统一场理论呢! 激光?这也非常重要,也能吸引一大批研究人员的注意。可是自己只懂得受激辐射理论和粗浅的原理图,至于具体技术细节,那属于高科技,没有人帮忙可整不出来。受激辐射理论倒可以先写,只是单纯的理论,恐怕没几个人愿意读吧! 重核裂变?链式反应?这些都是禁商,属于重点保密的内容,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说出来! 想了许久,孙元起也没有想到合适的剩窃对象。可越想不到,就越得去想。这些日子,吃饭睡觉的时候都在念叨着这件事。 这日下午,邮轮正行驶在印度洋上,孙元起在船舱中觉得有些憋闷,便到甲板上透透气。此时太阳开始西斜,海风习习吹来,气温不冷不热,最是宜人。便在甲板上寻了块干净的地方躺下,望着蔚蓝的天空偶尔有云朵飘过,惬意非常。片刻之后,就陷入对论文内容的考虑中去,浑然忘了四周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就有人在身边喊道:“喂!喂!”。 “嗯?怎么啦?”。孙元起从思考中挣扎着醒过来。 “你在看什么?”。说话的是位二十多岁的少妇,手里端着一盏精致的茶碗。孙元起这才发现,现在已经是下午茶时间了。 “噢,我没在看什么,夫人。”。 “不可能!我已经蹲在你身边十多分钟了,你一直紧盯着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 “我只是非常好奇。事实上,天空中一无所有,不是么?因为我也看了好久。”。 “……”见我盯着天空,居然你也跟着望!夫人,你的好奇心那么重,难道你是属猫的?孙元起见她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神态,恰好此时有几偻阳光掠过,便信口答道:“哦,我在看太阳。”。 “看太阳?…” “是的,夫人,我正在看太阳。”。 “为什么看太阳?想打喷嚏打不出来?还是锻炼砷心?”。 “都不是,我是在研究太阳。…” “研究太阳?研究太阳如何发光发热?”。 “是的,夫人,您说得没错!…” “嗤,你以为你是那位神奇的约翰逊博士啊?还研究太阳!…”女士大为不屑,嗤笑一声,便起身离去。 研究太阳如何发光发热?核聚变?恒星演化理论?孙元起抚掌大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这哥方面可以写出好几篇忽悠人的文章,关键是质能方程可以用于解释核聚变,可核聚变却是到现在都很难和平实现的。尽管核聚变也可以造大杀器,但引爆这个大杀器却需要另一种大杀器,否则就只能是哑弹。 想到这里,孙元起兴奋非常,连忙跑进船舱,开始自己的添乱事业。 第一五六章杯浮绿酒邀君醉贴子管理 孙元起这一路走来,倒也平安无事。不一日间,轮船便从阿拉伯海绕过亚丁湾,进入红海,接着穿过苏伊士运河,来到地中海,很快抵达法国马赛。 刚下轮船,便看见有人在码头上迎接,依稀是居里夫妇的身影。 要说孙元起在法国也呆过一段时间,可称得上“熟人”。的,数来数去只有居里夫妇俩。这还是因为大家都研究原子核物理,平时有些信件往来,相互探讨学术问题,才渐渐熟识。或许真的有蝴蝶效应,善者那几个原先不该死的人死了,而像居里先生这种应该被马车撞死的悲剧男,居然还活蹦乱跳地活在世上! 难道他知道我挽救了自己的一条性命,所以来码头上感谢?嘿嘿,居里先生要是知道自己太太,将来会和自己学生郎之万发展出一段不伦之恋,应该后悔还活在世上吧! 孙元起不是法国的道德,自然管不了那么多。当下急忙走过去,与诸人见礼。到了近处,才发现迎接的人群中除了居里夫妇外,其余都是西装革履、留着辫子的中国人。难道是同盟会欧洲分舵的同志们? 正疑感间,逮眼看见领头一人,古奇的面容立马让孙元起想到他是何人:“泽臩民兄别来无恙!”。原来此人正是在孙元起建议下改学发动机的李复几。 李复几笑道:“百熙先生安好,旅途一切顺利?”。 “呵呵,一切顺利。”。孙元起答道,“泽臩民兄”你不是在伦敦学习么?现在应该论文答辩了吧?怎么有空来马赛?”。 “论文答辩已经通过了,具体细节等有空再和您详谈。现在我先给年介绍一下到场的诸位同仁,这几位是杨荫菜、吴国良、汪钟岳、罗荐寅,都是在比利时学习实业,他们都是湖北官派留学,说起来你还算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呢……” 李复几最早来欧洲留学,呆得时间又足够长,被同学们公推为欧洲中国联谊会的会长。听闻孙元起来欧洲,趁着圣诞和新年假期”发动诸位在欧留学生到马赛恭迎。而今天在场的,多半都是湖北官派留学生。 因为在庚子年后,为了培养洋务新政所需要的各类人才,张之洞大力向海外派遣游学生。湖北很快与江、淅、川等省并列,成为派出游学生最多的省份之一。现今已无法精确统计其总人数”但仅仅截止至光绪三十年(1904),派往德国的湖北学生就有二十五人,比利时为二十四人,英国二十三人,法国十人…… 作为联谊会长,李复几绝对称职,早已经安排好住宿。大家相见之后,便准备按照中国习俗,到预定的餐厅,给孙元起接风洗尘。还没动身”便从人群后面涌出十多位记者,将孙元起团团围住,用或流利、或蹩脚的英文乱哄哄地问道:“约翰逊博士,我是《泰晤士报》的记者,可以请您谈谈对探索反物质的建议么?”。 “尊敬的教授,对于超导的研究进展,你能给出一个乐观的时间表吗?”。 “对于大爆炸宇宙理论,法国民众非常感兴趣。作为该理论的创始人,先生”你能浅易地向公众介绍一下么?”。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惹得四周行人纷纷侧目而视。孙元起只好举手示意大家安静:“诸位先生”我很乐意接受大家的采访。 但因为旅途劳累,我只能简要地回答每个人提出的一个问题,如何?”。 众人轰然答应,然后开始秩序井然地提问。 之前孙元起在船上遇见的那位少妇,此刻正好下船从人群中穿过”见一堆记者围着孙元起采访,好奇天性再次爆发,低声询问一位明白真相的围观群众:“这个中国人是谁?他犯了什么事,为什么记者要采访他?…” “哦”尊敬的女士,我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围观者都是好事者”“这位中国人就是提出大爆炸宇宙理论的约翰逊博士,一位非常著名的科学家。女士,你听过大爆炸宇宙理论么?如果不知道,我倒是可以给您大致介绍一下……” 这位话痨滔滔不绝,而打听的女士已经用手掩住嘴巴,低声惊呼道:“啊,原来他就是约翰逊!”。 “怎么,女士,你之前见过他?”。 “嗯!嗯!”。女士重重地点点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一个人躺在甲板上苦苦沉思。那种神态,让人不由想起坐在苹果树下的牛顿爵士。他是如此地专注,以至于我在他身边驻足十多分钟,他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那可真是……”听众嗟叹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问他在什么,他说他在研究太阳。”。 听众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太阳?太阳有什么好研究的?”。 “他说,他正在研究太阳为什么发光发热!”。 “如果他研究成功,岂不是人类可以自己造个太阳?哦,天哪!他的研究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孙元起自然没有听见两位八卦众的对话,应付完记者,便随着李复几一行前往旅馆。途中,他和李复几坐在一辆车上,接着刚才的话题:“泽臩民兄,恭喜你论文答辩通过!这样一来,你便成为了中国在欧洲取得哲学博士的第一人!”。 “呵呵,谢谢百熙先生。第一人什么的就算了,学生在您面前,真是班门弄斧啦。”。 “对了,你论文已经答辩完,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既然学业已经结束,我准备近期就回国”。李复几苦笑道,“只是回国以后去哪里工作,实在令人踌躇。 “你不是研究发动机么?那还愁找不到工作!”。发动机可是高科技,产泛涉及军工、民用,这样的博士应该到哪里都不愁没饭吃的。 李复几一脸苦涩,摇了摇头:“正因为是研究发动机,所以才在大清找不到饭吃。先说造船,中国的轮船,吨位大些的都是出资请外国船厂建造:吨位小些的,倒是自己可以制造,可发动机向来都是进口,从没有自己研制的先例。至于其他机械,诸如各种蒸汽机、内燃机也都是从外国进口,自有维修技师。我回国内,顶多也就做个维修技师。可雇佣一个博士,薪金足以抵上好几个熟练工匠,估计人家还不大乐意聘我呢!”。 这就是高科技高学历人才的悲哀:高科技精尖的研究范围,限定他们狭窄的就业范围,通常可选择空间非常小:高学历的培养成本,加重了他们的心理预期,对薪酬、工作条件等往往要求比较苛刻。他们一旦失业,会很难找到合适的下家。从这个角度来说,环境工程、生物医学的博士,反而不如中文、数学的本科生好找工作。 “母校南洋公学倒是希望我回去开办机械学科”。南洋公学在牺年已经改名商部高等实业学堂,但李复几还是习惯自己原来在校时的称呼,“可学校里一穷二白,白手起家,谈何容易?尤其是发动机的设计与制造,涉及到材料学、力学、热学等诸多方面,单凭我一人,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且现今中国,根本没有谁愿意投入数以万计的资金,支持这种旷日持久却可能是徒劳无功的研究!但我又知道,发动机对于国家的工业基础非常重要,中国已经落后多多,现在如不迎头赶上,恐怕以后差距会更大,乃至无力追赶!所以我左右为难,心中彷徨无计。”。 孙元起郑重地说:“作为经世大学的校长,我诚邀你到经世大学工作!…” “谢谢百熙先生的好意!我对国内学校有所了解,知道经世大学的学术研究氛围是中国最好的,甚至物理、化学、电子等领域的研究居于世界前列。只是,学校地处京师,附近没有任何工业基础,并不适合发动机的研制,因为发动机是基于钢铁冶炼铸造的。从这一点来说,京师甚至还不如上海,毕竟上海离汉阳钢铁厂更近些。”。 见李复几婉拒,孙元起丝毫不以为忤,接着说道:“我之所以邀请你,是因为经世大学具备如下三个条件:首先,经世大学在三年前已经成立了发动机研究所,眼下已经有近二十位学生。或许他们水平层次不齐,但有不少已经初步掌握相关知识,胜过你在别处从零开始。”。 看来,经世大学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发动机研究所成立丢年多,居然外界都没有得到消息。 “其次,你到研究所后,学校会给予你充足的资金支持。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至于你说北京附近没有钢铁厂,这一点你也不用担心。你到学校后,先和研究所的司事磨合一段时间,互相讨论,提高他们的知识水平,并开展初步的研究。相信在你们拿出自己的发动机设计方案前,京郊已经建好了一座钢铁厂!”。孙元起信心满满地说道。 第一五七章变化纵横出新意 一五七、变化纵横出新意 “建钢铁厂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李复几怕孙元起不了解情况,善意地提醒道,“就我在英国的见闻,看似一块普通的钢铁,它的生产必须要经过地质勘探、矿山开采、选矿、烧结、炼铁、炼钢、连铸、轧钢等诸多生产流程,背后体现的是一个国家的工业实力。这些东西,可不是单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的。不说别的,在京城附近建厂,光一个铁矿石就没法解决。您打算从湖北大冶运送矿石过来?还是从汉阳铁厂购圌买粗铁,自己重新冶炼?” 孙元起在湖北前后也呆了一年多,听闻不少有关汉阳铁厂的事,自然明白这个年代兴建铁厂的不易:1890年汉阳铁厂在总督张之洞主持下兴建,到1893年9月正式建成投产,前后实际支出达到了五百万两白银!结果还因为计划不周,所购设备不适于圌炼制大冶铁矿提供的含磷较高的矿砂,所炼钢料不符合铁路钢轨的要求,铁厂一度陷入困境。几死几生,才换来今天的辉煌。 别说五百万两白银,就是让现在掏出五十万两,孙元起也得四处求爹爹告奶奶地化缘。但钢铁工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地位实在是太重要了,不说别的,以后研制飞机就需要很多钢铁部件,难道那时候还到处求助他人不成?求人不如求己,所以孙元起决定不等不靠。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关于铁矿石的问题,你倒不用担心。据我所知,京城附近就有一个不小的铁矿,足以敷用。”孙元起胸有成竹地答道。 孙元起所说,乃是北京密云境内的首云铁矿,后世探明矿石总储量有亿吨。尽管矿石品位不行,储量还不及世界最大铁矿哈默斯利的二百分之一,但放在清末却已经足够又足够了。要知道,在辛亥前,汉阳铁厂年产量不过生铁8万吨、钢4万吨;至于亚洲第一强国的*,1910年的钢产量也才16万吨。即便以后钢铁厂健康发展、迅速壮大,首云铁矿用尽,数百里外不是还有著名的迁安铁矿么? 李复几见孙元起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心中大定:“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愿到经世大学谋一教职,为研究发动机略尽绵薄之力。” 当下孙元起又结合后世知识,和李复几一起大致规划了发动机研究所未来的研究方向,包括汽车、飞机、轮船各种具体用途。到达旅馆门前时,热血沸腾的李复几差点直接掉头返回港口,坐最近一班的轮船迅速回国,着手创业。 酒席散后,孙元起躺在旅馆房间的浴缸中,静下心仔细思考建造钢铁厂的事情,才觉得正如之前李复几所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现在自己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权没权,如何圌在短短数年时间内建立工厂?开矿、选矿、烧结、冶炼、铸造,购圌买每个环节的机械设备可都是天文数字! 德国是时下欧洲最大的钢铁生产国,鲁尔区又是德国最重要的工业区。为了摸清钢铁厂的大致架构和实际工作流程,孙元起在前往瑞典的途中,特意逗留德国几日,在普朗克教授陪同下,认真考察了鲁尔工业区的几个重要工矿企业。或许因为在科学界的鼎鼎大名,各家单位对孙元起一行热情款待,对于索取资料的行为也不以为意,只认为他又要搞什么重大研究发明。无偿提供的大量相关材料,让孙元起此行收入颇丰。 孙元起紧赶慢赶,终于在1907年12月7日赶到斯德哥尔摩,并受到瑞典皇家科学院的热烈欢迎,安排他住在王室的一处宫殿里。按照惯例,获奖者在领奖前夕,要在瑞典发表获奖演讲,综述自己生平最重要的研究成就和学术思想。因为姗姗来迟,孙元起的演讲被安排在次日下午,地点是斯德哥尔摩大学的学术报告厅。 对于面向学生的演讲,孙元起向来重视,此次也不例外。这回获奖理由是“对原子结构的探索,天才地预见了元素的本质,深刻地揭示了化学反应的原理”,如今这些东西基本上都已经写进教材,成为普通大学生必须了解的基础知识。再把这些东西拿到讲台上炒冷饭,不仅听众失望,自己也应该觉得难为情吧?好在去年底,孙元起刚发表了一篇惊动全球的论文《大爆炸宇宙理论》,如今大家对此还是津津乐道。因此,便敲定这次演讲的内容:元素的起源、合成与消亡——从宇宙大爆炸说起。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就有斯德哥尔摩大学的化学教授前来拜访,索要孙元起的讲稿。这也可以理解,瑞典的官方语言是瑞典语,属于北日耳曼语的一种,在语序、词汇、发音等方面与英语相去甚远。孙元起用英语演讲,需要人在边上翻译,否则就变成对牛弹琴,不,对牛谈情了。如今科学日新月异,科学词汇层出不穷,孙元起更是生造新词的能手,几乎凭借个人力量,给新版英语词典增加了数十页的厚度。那位充任翻译的化学教授,如果不想和清华大学校长顾圌秉圌林一样闹笑话的话,最好是提前拿到稿子,认真做好备课工作。 下午,孙元起在瑞典皇家科学院诸位院士的陪同下,穿着长袍马褂,出现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校园内。如此奇特的装束,一出现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孙元起心中不爽:看什么看!等到了后天颁奖仪式的时候,哥哥我不仅要穿长袍,发言还要用文言文,让你们这帮鬼佬们好好见识一下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嘿嘿,到时候,就看你们翻译怎么抓瞎吧! 按照规定,诺贝尔奖颁奖仪式上,男士必须穿燕尾服或民圌族服装,女士要穿庄重的晚礼服;获奖者发言可以用自己的民圌族语言。这么说来,孙元起可以顺理成章地实现自己的“宏伟”梦想。 学术报告厅里面人山人海,孙元起一行甫进门,掌声便如春雷般轰然响起。诸位陪同人员都大为惊讶:“今天居然有这么多听众,真是史无前例啊!”惟有孙元起一脸平淡,心道:那是你们造化好,生在地广人稀的瑞典,无缘见识帝国的繁华!如果哪天你有幸见过帝国的春运,估计连死的心都有了。 演讲之前,循例先有人上台暖场,内容无非是介绍孙元起的基本情况。那位化学教授在边上低声向孙元起翻译道:“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你们来到斯德哥尔摩大学聆听今天的讲座!“在十多年前,世界上大多数的科学家都认为化学、物理等自然学科已经发展基本完备,剩下的都是些细枝末节,许多年轻的研究者甚至为自己生不逢时而怨恨不已。就在这个时候,神奇的东方出现了一位神奇的年青人,他用一系列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论文向我们表明,科学的道路还非常漫长,我们不过刚刚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而已。这位神奇的年青人,就是我们今天有幸邀请到的嘉宾、第七届诺贝尔奖化学奖的得主扬克?约翰逊博士!“正如今年年初《science》杂志上一位评论员所说,‘约翰逊博士的每一篇论文,都像一座灯塔,给19世纪末、20世纪初处于迷茫中的化学、物理学指明了明确的方向,为自然科学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提到他,我们必然会首先他在原子结构和化学反应原理上的贡献,因为这些已经得到科学届的充分肯定,写进我们的教材,并切实地改变了大家对于物质的认知。这也正是他获得本次诺贝尔化学奖的原因。 “作为现今国际上少有的百科全书式的大科学家,约翰逊博士在诸多领域都有卓绝的建树。在粒子方面,他和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马丁教授等科学家合作,发现了中子、光子、正电子,是继电子之后最重大的发现。在元素方面,耶鲁大学元素实验室在他的指导下,先后发现了氡、镥、镤等新元素,并利用他设计出粒子加速器,应用它提出核反应这种全新的反应模式,发现了遗失已久的锝元素。甚至他还独自提出了相对论、量子力学、反物质、超导性、宇宙大爆炸等诸多理论,极大丰富了科学的发展方向。 “当然,约翰逊博士的贡献不仅仅如此。新式灯泡、二极管、三极管、晶体管、味精、无线广播,以及目前正在研制的电子计算机……他在改变我们观念的同时,也正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有人称他是‘继牛顿爵士之后最伟大的科学家’,我觉得是非常合适的评价。 “尽管约翰逊博士的成绩已经如此丰硕,但他从未停止思考的脚步。前不久,有报纸称他正在研究太阳,这是多么令人惊奇的研究方向啊!据我提前获得的消息,约翰逊博士今天演讲的内容,正是和太阳有关。这也是他最新、最重要的研究成果,除了涉及元素、原子结构,还包括之前轰动一时的反物质、大爆炸宇宙理论。相信他的演讲,一定会让大家觉得不虚此行。 “现在,让我们有请尊敬的约翰逊博士登台演讲!” 孙元起在潮水般的掌声中慢步登上了讲台,鞠躬之后说道:“首先,感谢大家来听我的演讲,也谢谢刚才那位先生的赞誉,他的褒扬之词让我诚惶诚恐。在这里,请允许我引用牛顿爵士的名言,‘如果说我看得比别人更远些,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句话也道出了我此际的心声。”话说孙元起确实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那为啥牛顿也说自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呢?由此可见,牛顿同志确实是位穿越众。 然后,孙元起开始步入正题:“人类居住的地球、赖以生存的环境以及人类自身,闪烁的星斗、若隐若现的银河、美丽的彗星,如此丰富多彩的物质世界,尽管其外表形形色圌色、变化无穷,但其内部是统一的,一切物质都含有相同的一些最简单的组成部分,这就是元素。 “我们现在已知的元素不到百种,即便以后有所发现,也很难超过一百二十种。但元素之间可以有极其复杂的结合方式,自然界中如此生动的多样性,实质上就是元素之间不同结合的体现。这些元素构成了我们五光十色的物质世界。正像英文的26个字母,既可以组成莎士比亚的不朽剧本,也可以孕育出拜伦和雪莱的优秀诗篇;乐谱的7个音符,既可以谱出巴圌赫和贝多芬的动人乐曲,也可以表现为质朴的乡村民谣。” “任何事物有其产生、发展和消亡的过程,我想元素也不例外。那么元素从哪里来?如何变成现在这么多种类?以后又会不会消亡?这些就是我最近一段时间思考的问题,也是今天向大家演讲的内容。” 第一五八章鹧鸪飞处又斜阳 一五八、鹧鸪飞处又斜阳 “我们周围一切的一切,脚下的泥土、手中的食物、呼吸的空气、连同我们自己,追根究底,都是来自这浩瀚宇宙和无数颗星星的贡献。世界是如此复杂,却又如此简单!”两个半小时之后,孙元起用这段话结束了自己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演讲。 这时候,台下却是寂静一片,每个人都在用力消化刚才听到的知识。这些知识的信息熵实在太大,让他们思维有限停滞,在短时间内完全无法判定真伪,只能被动地接纳:原来,在宇宙大爆炸的几分钟内,合成了元素周期表的前两种元素氢和氦。在随后的星际演化过程中,通过热核聚变燃烧反应和中子俘获核反应等作用,又陆续造就了氢、氦以后直到原子序数为92的铀的所有重元素。至于未来,要么整个宇宙的重元素丰度不断提高,元素将永恒地生存下去;要么原子核将分解为组成它们的微粒,所有以前由核合成造就的元素被破坏殆尽,元素就此寿终正寝…… 不像以前,孙元起在提出奇思妙想的同时,还会给出相应的验证方案。这次只有一个天方夜谭的猜想,包括猜想太阳内发生的核反应,却避而不谈任何可能证明自己理论的实验。——事实上,构建一个证明相应理论的实验,和提出理论差不多,都是非常具有原创性、挑战性的工作。 尽管如此,听众还是被这个奇妙的理论猜想所征服了:这可是在神话的上帝创世论之后,首个由科学家提出的关于宇宙形成、发展、消亡的完整理论。虽然有些骇人听闻,不过理论体圌系非常严谨,让人信服。如果能验证这个设想中的任意一哥部分,都足以让研究者声名鹊起吧! 听众们甚至会想:这位约翰逊博士的脑袋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啊?为什么他总是能想出一些出人意料却又发人深思的神奇理论呢?开始,先是给孙元起翻译的那位化学教授鼓掌,紧接着稀稀落落的掌声在学术报告厅内次第响起,最后汇成一片,像春潮一般四处激荡开去。 暖场的主持人此时再次出现在台前:“非常感谢约翰逊博士给我们带来的精彩演讲,尽管我是位虔诚的嫉妒教徒,但在眼下,我却被他的精妙理论深深折服,开始相信宇宙本初只是一个炽圌热却高度密集的点。” 孙元起连忙说道:“大爆炸宇宙理论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并不涉及任何的宗教信仰。如果刚才言语之间有所冒犯,还请大家恕罪。事实上,这个宇宙理论也是我最近刚完成大纲的构建,具体细节还有待商榷,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会对它陆续完善。在此,也希望大家能从严谨的科学角度对它提出批评和建议,敝人将不胜感激!” 在他本心里,其实是更多的欧美科学家加入这项研究,从而彻底走上一条不归路。至于自己:中国还有那么多重要的活儿要干,这修修补补的工作就不用劳烦我了吧? 提出批评和建议?在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刚听完讲座,还没弄明白讲座的内容,怎么敢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无知和浅陋!于是在一片祥和中,孙元起的演讲顺利结束。 回到住处,有些兴奋的孙元起喝了点绝对伏特加,这可是享誉全球的瑞典名酒。在酒精的刺圌激下,他才思泉圌涌,挥笔写就一篇“花团锦簇“的获奖感言:“余本布衣,借读于西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何以谓之文也?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耳。十室之邑,必有聪明如某者焉,不如某之好运也。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余自沪上舟行适斯德哥尔摩。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高朋满座,胜友如云,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余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萎靡如牛马走,局促如辕下驹,战战惶惶,汗出如浆,临表涕零,不知所云……” 读了一遍,自己还颇有些沾沾自喜。因为昨天旅途劳累,还熬夜写了演讲稿,加上今日又是演讲、又是喝酒,困倦非常。见文稿写就,连衣服都没脱,一头扎进被窝里,睡了个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正睡得嗨皮的时候,就听有人敲门。最初想置之不理,结果敲门者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定信念,隔个一两分钟就敲上一回,弄得孙元起不胜其烦,只好愤愤然起床开门。 打开门,就看见几位衣冠楚楚的绅士一脸肃穆地站在门口,黑色燕尾服上的白色雏菊非常打眼。为首那人孙元起认得,正是瑞典著名科学家阿伦尼乌斯。见面之后,他便低声说道:“非常抱歉,约翰逊博士,我们打扰了您的休息。只是临时发生了一件大事,我们不得不如此。还望原谅!” 白色菊圌花表示哀悼,这种寓意在后世东西方通行,加上来访者表情如此,顿时让孙元起心里“咯噔”一声。刚才还有些迷迷瞪瞪的睡意,此刻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下有些害怕地问道:“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当孙元起看到白花,心中想到什么?他居然首先想到叔祖父孙家鼐! 自从前一两年,老大人的身体便不是太好,隔三差五请假在家养病。上一次见的时候,老大人虽然还算矍铄,但总给人中气不足的感觉。俗话说,人生有四大靠不住——春寒,秋暖,老健,君宠——老健居其一,就充分说明一个问题:老年人身体再好,稍微一点不适,就有可能驾鹤西去。老大人如今已是八十一岁高龄,怎么能不让人胡思乱想? “我们尊敬的奥斯卡二世国王陛下,在昨天晚间荣归天父的怀抱。现由王储殿下继位,是为古斯塔夫五世。鉴于目前处在国圌丧期内,全国禁止一切宴乐婚嫁,以示哀悼。所以我很抱歉地通知您,原定明天下午举行的第七届诺贝尔奖颁奖典礼已被取消。”阿伦尼乌斯说罢,数人一起朝孙元起鞠躬致歉。 原来不是来自国内的消息!孙元起松了一口气,郑重地说道:“惊闻奥斯卡二世国王陛下辞世,在下不胜震悼,请诸位向古斯塔夫五世国王陛下转达敝人最诚挚的问候,并请国王陛下节哀顺变!” “谢谢,在下一定转达!”那些人又鞠了一躬。 接着,阿伦尼乌斯从随行人员手中接过一个小盒子,打开之后,里面躺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奖章。然后递给孙元起:“约翰逊博士,这是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颁予您的金质奖章!” 接着又递过一个皮革封面的大本子,打开看时,却是精致的获奖证书:用印刷体写着获奖人贡献、姓名以及所获奖项,最下面是老国王在几天前写下的墨迹。在证书的一角,别着奖金的支票。 阿伦尼乌斯一行负责的可不单单是孙元起,颁奖之后,马上告辞赶到别处,去给“发现疟原虫在致病中的作用”的法国科学家拉维伦颁发生理学或医学奖、“测量光速”的美国科学家迈克尔逊颁发物理学奖,以及给英国作家吉卜林颁发文学奖。 他们走后,孙元起关上门,坐回床上,独自把圌玩刚到手的诺贝尔金质奖章。 奖章约半斤重,直径达两寸,正面是栩栩如生的诺贝尔浮雕像,背后的场面则多少有点少儿不宜:女神伊希斯从云中浮现,圣母握着象征财富和科学智慧的号角,轻轻拉开女神的面纱,露出她冷峻的面容;当然,露出的不仅仅是脸部,两人圆锥状的胸圌部也没有半丝遮拦,让人一览无余;在浮雕的最下方,雕刻着孙元起的英文名字yorКJohnson。这让孙元起有些遗憾,如果换成中文的三个字,应该会更好吧?令孙元起感到遗憾的还不仅仅是这一点:他准备穿着长衫,在现场显摆一番文言文,好让鬼佬们见识中国语言博大精深的梦想也彻底破灭。而这个不正式的颁奖仪式,好比轰轰烈烈的恋爱后,迎来的只是一场敷衍草率的婚礼,更让人难以忍受。 然而,瑞典1809年通过的宪法,对君主圌权力作了明确限制,从此王圌权直线下降。时至今日,只有一点外交权罢了,出席诺贝尔奖颁发仪式并授奖,是瑞典国王及王圌后为数不多的露脸机会。如今国王死了亲爹,连这不多的露脸机会都丧失了,你还能要求人家怎样? 好在15万瑞典克朗的奖金,足以抚平获奖者的暂时不快,要知道,这可是相当于瑞典一个教授工作20圌年的薪金。即便折合成白银,也有近六万两。 此间事情已毕,加上丹麦、比利时、德国、法国、英国等科学研究机构纷至沓来的邀请函,孙元起不愿在瑞典久留,准备按照顺序,来一次欧洲各国游。还没走到德国,就收到一封来自英国的加急电报:扬克?约翰逊博士,非常荣幸地通知您,经英国皇家学会理事会评定,您因发现物体在低温下具有超导电性,荣获1907年度科普利奖章。 颁奖仪式将于本年12月18日在伦敦皮卡迪里的burlingtonhouse举行,望您准时光临。 英国皇家学会会长,瑞利勋爵敬上。 第一五九章愁听黄莺唤友声 这封突如其来的电报,彻底打乱了孙元起原先想好的行程安排。在德国进行短暂的学术交流后,没再前往荷兰、比利时、法国,而是从汉堡直接登上驶向伦敦的客轮,并于12月16日晚间抵达英国。 孙元起走下轮船已经是薄暮时分。尽管一别三年,伦敦和上次来时并无二致,潮圌湿厚重的雾气依旧深锁着这座帝国的心脏。伦敦的冬日并不太冷,甚至很少结冰,可这种黏黏糊糊、不雨不晴的天气更令人讨厌,反倒不如北京晴朗干冷的天气显得可爱。 英国皇家学会先已经接到孙元起的电报,此际便有人在码头上等候。接到之后,用马车直接把孙元起送到旅馆,并且告知:鉴于今天天色已晚,皇家学会没有安排特别的活动;明天下午,会长瑞利勋爵将亲自前来拜访。 旅途劳倦的孙元起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胡乱吃了几口晚饭,喝上一杯热牛奶,便在熊熊燃烧的壁炉旁酣然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又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浑身疲倦顿时散去,直觉得神清气爽。 吃完早点,便独自呆在屋里,把前几天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演讲稿略事修改,准备在明日举行的科普利奖颁奖仪式上宣读。将近午时,有人敲响房门。孙元起初以为是送午餐的,没有在意,伏案挥笔如故,只是随口应道:“请进!” 房门推开,侍应生轻声地说道:“尊敬的先生,外面有些人想拜访您,您看——?” 孙元起这才搁下笔:“都有谁?” “有很多!这是他们的名片。”侍应生走近几步,递过一大沓名片。大致翻看了一下,有《泰圌晤圌士报》的记者、有伦敦大学学院的教师、也有某某男爵夫人……在这一大堆精致的名片中,用饭店便签纸直接写上“李复几”“俞同奎”六个汉字的名片最为惹眼。孙元起一笑,便抽圌出这张纸,对侍应生说道:“麻烦你请这张名片上的两位先生进来。至于其他人,请你转告他们,就说今、明两天敝人实在太忙,如果他们不嫌弃,可以后天过来!” “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侍应生恭敬地答道,然后接过那张便签纸,退出了房间。 几分钟后,房门再次响起。这回孙元起没有托大,赶紧起身开门,就看见侍应生领着李复几和另外一位中国人站在门口,想来他便是俞同奎了。 “请进,请进!”孙元起连忙招呼道。 进屋之后,李复几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下,俞同奎却恭谨地立在一旁。孙元起见他面相似乎比自己还大些,便笑道:“您是俞兄吧?不必客气,随便坐!我来给你们沏杯红茶。” 俞同奎赶紧鞠了个躬:“先生折煞后学了!学生俞同奎,字星枢,福建闽侯人。光绪二十八年冬考入京师大学堂师范馆,三十年来英吉利游学,以至于今。在校期间,先生乃是学堂的副总教习,学生如何敢在先生面前托大称兄?” 没想到在距离祖国万里的地方,也能遇见学生,虽然不是自己亲手教授的——他们的老师,是自己在经世大学的学生,这么算来,他应该是自己的徒孙。——这也够让人惊喜的了。两人先是回忆京师大学堂的峥嵘岁月;紧接着,孙元起又以师长的身份,仔细询问了在英国的学习情况。之后,才问李复几道:“*,你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吧?” 李复几笑道:“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我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启程回国,想和你道个别;第二件则是星枢兄想拜访你,托我做个引荐。” “我昨晚上才到伦敦,你们打听我的住处,耗费了一大番功夫吧?” “呵呵,那倒没有。事实上简单得出人意料,因为打开今天早上的报纸,就能看到你下榻这家旅馆的消息。” “有这等事?” 俞同奎这时插话道:“先生,您可是继1847年赫谢尔之后,六十年来第一位获得两次的科学家;在科普利奖设立近二百年上,也是第六位获得两次的科学家。如果从国籍来说,你更是外国人中获得两次的第一人!所以,伦敦各大报纸都竞相报道,事无巨细,包括你抵达的时间、下榻的旅馆等等。” “呃……”没想到,一不小心竟然成了报纸八卦的对象。“我的导师对我说,凭您在科学领域的卓绝贡献,获得两次科普利奖章完全是名至实归,不会任何人嫉妒或不满。假如你的理论得到更多地证实,甚至可以打破德萨吉利埃的记录。”俞同奎继续说道。 作为牛顿的助手、物理学家、牧师,德萨吉利埃(johntheophilusdesaguliers)先后在1734、1736、1741年斩获科普利奖章,成为该奖项设立以来最大的赢家。他的获奖记录一直保持到现在都没人打破,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人打破。师徒几个在此自吹自擂,传出去会不会让人笑掉大牙?孙元起一阵恶寒,连忙转移话题:“星枢,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俞同奎连忙答道:“众所周知,现今中国之所以积贫积弱,泰半是因为科学技术的落后。而反观欧美之所以科技昌明,背后离不开各种学术团体强有力的推动。譬如英吉利,早在1660年便组织建立了皇家学会,各种自然科学专门学会也在十九世纪中期纷纷成立。就拿化学团体来讲,英吉利化学会成立于1841年,法兰西化学会成立于1858年,德意志化学会成立于1868年,美利坚化学会成立于1876年,连我们邻国*,也在1878年成立了自己的化学会。我等在欧洲学习的游学生,深切体会到学术团体促进科学发展的积极作用,便动议组织中国自己的化学会,以促进中国化学科学的发展。” 俞同奎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几页纸,递给孙元起:“今年夏天,游学圌法兰西的李景镐兄最先提议成立化学团体,先后得到游学圌法、英、德、比诸国的同仁支持。最初,组织准备定名为‘中国化学会’,后来一想,中国化学无论从研究业绩还是从国内外名望来说,先生都不做第二人想。我们几个后学末进在欧洲组建‘中国化学会’,自称会长、*,别说不服众,要是被国人知道,该笑话我等是于无佛处称尊了。所以大家决定改称‘中国化学会欧洲支会’,并准备于本月25日在伦敦召开成立会。“十月份的时候,听闻先生获得本年度诺贝尔化学奖,大家不胜喜悦,准备等您到欧洲后和您联系,邀请您出席会议,商量成立中国化学会的事。只是我等一直未曾见过先生,无由拜见。最近获闻*兄和您颇为熟稔,所以特地请他介绍,前来叨扰。” 看着手中的《中国化学会欧洲支会章程》,孙元起不由得想起三年前访问英国的事。那时候皇家学会会长还是哈根斯爵士,他就曾建议自己在中国成立一个类似于英国皇家学会性质的机构,以便于两国之间的学术交流。 当时孙元起颇为心动。等回国后,才发现在大清组建学会是一个非常犯忌讳的事儿:康有为、谭嗣同等在变法前成立强学会、粤学会、蜀学会、南学会,孙医生在出国前成立农学会,章炳麟在骂光绪前成立群学会,唐才常在造圌反前成立群萌学会……学会之类的组织,完全是慈禧***g圌点,谁挠到谁死! 即便学会前面加上“科学”俩字也不管用,要知道刺杀五大臣的吴越,是来自芜湖“科学图书社”;去年在江西萍乡、湖南浏阳、醴陵三处同时发动起圌义的核心组织,名字则叫“科学补习所”。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挂羊头卖狗肉都到了这份上,即便孙元起真组建一个名符其实的“科学会”,估计也难逃瓜田李下的猜忌。本着安全第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孙元起便渐渐忘了这一茬的事儿。 如今俞同奎又提起此事,孙元起不觉心中一动:如果在国外建立学会,应该没有那么多顾忌吧?纵使有所妨碍,慈禧老奶奶也鞭长莫及啊,孙医生、康有为等人不都在*活得好好的么?再说,慈禧老奶奶还没长鞭啊! 沉吟片刻,孙元起这才说道:“你们组建中国化学会,我是极赞成的;你们的成立大会,我也非常乐意参加。只是有个建议,希望你们能认真考虑一下。” “请先生赐教!”俞同奎赶紧说道。 孙元起道:“正如你刚才所说,中国的落后,很大原因是科技的落后,而学会的组建非常有利于科技的发展。如今诸位化学届同仁当仁不让,率先成立组织,善莫大焉!但我们也要考虑到其他学科目前也有建立学会的必要,只是没有人意识到,又或者已经意识到却苦于无人组织。即便有人出面组织,也难免会因为会员少、变动大、联络不便等困难,导致半路夭折。所以我建议,不如现在大家一起动手,先把各基本学科的学会框架搭建起来,然后由各学会的主要领导组成一个中国科学技术学会,负责各项协调工作。这样一来,既可以保证以后学会的运行,也可以促进学科的发展。” “好主意!”李复几击掌赞道。 “好主意!”俞同奎也眼睛一亮。他旋即想到了几个问题:“可是,先生,我们只有几个人,其他学科的人没有到场便把学会建了,他们以后不同意怎么办?而且组建这么大的学会,资金问题也难以解决啊!” 第一六零章天边风俗自相亲贴子管理 孙元起早已想好答案:“中国在欧洲的留学生”主要是在英、法、德、比、俄五国。等会儿你们下去”便分头电报联络这些司学”表明负责来回路费食宿”请他们到伦敦开会。今天是7号”除了俄国太远”相信七八天时间”其他四国的学生怎么也该赶到伦敦了。他们如果不来”以后也就没资格说闲话!” “直L” 孙元起知道俞司奄要说什么”便直接打断:“关于学会的经费问题”你们也不用操心。为了表并时学会工作的支持”我个人捐助一笔钱”足以保证学会在未来几年内的正常运转。” 说毕”从行李中翻出诺贝尔奖的奖金支票”随手递给俞司奄。一边问李复几道:“泽民”你买好回去的船票了么?没买好的话”那就等开完这次会再动身吧!” “好嘞!”李复几干脆地答应了。 俞司奄接过支票”票面上一连串的“口,晃得他直眼晕”好不容易稳子稳神”才确认金额是15万瑞典克朗”看罢手都有些颤抖。 尽管洋务运动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便在中华大地轰轰烈烈地开展”多少改变了一些人(尤其是东部沿海地区,恍如福建、广东)对于世界的认识”但在大部分人眼里”科举考试才是正途:欧美属于不服王化的蛮夷之地”加上中间隔有海疆万里”波涛不侧”自然视出国为畏途。出国留学的”一般家境比较贫寒在国内混得不很如意”想借留学改变人生,恍如鲁迅”再比如眼前的李复几和俞司奄。 这种情况到了民国时期才发生巨大转变。那时候出国的学生要么天资聪颖”获得了奖学金:要么家境比较富裕”出国就是为镀金。15万瑞典克朗”约合七八千英傍”而此时英国普通工人一年的收入才三四十英傍。也就是说”这些够一名工人辛辛苦苦赚两百年的!这是俞司奄第一次接触到如此巨额的财富拿到手里还有些不敢相信:“先生”这些都要捐给学会? “这笔钱是从科研中来”也要花到科研中去”算是物尽其用。你就不用婆婆妈妈的了!”别元起不以为意地摔挥手:确实”这笔钱是“借鉴”先贤的知识而得来如果花在小人享受上”自己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如今用它来推进中国科技的发展”也算是略略补偿诺贝尔发明的炸药给中国人民造成的伤害。 “这…”俞司奉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寂元起又道:“留学生中应该有学习商科的”你们可以请他们帮忙打理一下日常往来账务。时了你和大家说”就说这笔钱是海外侨商捐资”不必提我。” “那好吧!”俞司奄这才胆战心惊地把支票贴身收好。 “既然是成立中国科学技术学会”内容应该大致包括理、工、农、医四大块”你们便按着这些类别请人。如果其他学科的学生想参加”我们也不能拒绝但来回差旅费不能全包比如只报百分之五十?具休比例你们自己掌握。”别元起见他俩点头”便站起身”“走我请你们吃中饭”吃完饭你们就回去忙吧。” “这顿饭我来请!”俞司奄不好意思老占先生的便宜。 寂元起眼睛一瞪:“你没读过《弟子现》么?‘长者赐”不敢辞,!” 数年前”孙家鼐老大人曾经用来教育自己的话”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俞司奄听了‘斥”规规矩矩地答“是是是“”不敢任何忤逆。这一刻别元起觉得浑身舒畅无比:怪不得老大人、张协秋、张南皮他们都那么喜欢端架子又摆资格”原来感觉确实不错! 吃完饭”送走李复几、俞司奄”孙元起回到房间休息片刻。然后英国皇家学会会长瑞利勋爵便带着一帮人敲响了房门。 关于瑞利勋爵”倒颇有些可以说道的地方。话说他原名叫做约威廉嘶特拉特”因为祖父被英国皇室封为瑞利勋爵”他是第三代”故而习惯称他为“瑞利勋爵第三””简称“瑞利勋爵”。祖父和父亲除了留给他庄园和贵族身份之外”似乎没能在学习上给他任何指点。但这已经足够”富三代的家底足以保证他生活无忧”从而在学业走得更远。 他乃岁时以最优等的成绩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毕业”开始了毕生的科研工作。 在蜘年”他接替去世的著名物理学家麦克斯韦”出任卡文迪许实验室主任。在猛年”瑞利勋爵又取代垂垂老矣的哈根斯爵士”转任皇家学会会长。将来”他还会回到自己的母校剑桥大学当校长”直至逝世。 在瑞利勋爵漫长的研究生涯中”做出了三项伟大的贡献:首先”他提出了光学上的著名的“瑞利散射公式””从而解决电磁理论中的一个重大问题。其实这个问题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都会想到:为什么睛朗的天空是蓝色的呢?为什么汽牟尾灯、交通指标灯、铁路上的信号灯又都用红色的呢?这个问题过去很多科学家都研究过”但都解释不了。瑞利通过研究”用分子散射公式完美地解答了这个问题:睛朗的天空之所以呈现蔚蓝色”是因为可见光中蓝光受到空气中悬浮灰尘强烈散射的缘故:而各种信号灯之所以用红色”则是由于红光不易被散射”容易被人们看见。 其次”他在长期致力于气休密度的研究司时”导致了时惰性气休的发现。自从门捷列夫提出元素周期表以来”科学家积极寻找新的元素”以填补周期表上的空缺。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没有发现在周期表上居然遗漏了整整一族性质特殊的惰性气休。瑞利在研究氮气的密度时”发现实验数据超过了误差允许范围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遇到威廉啦姆齐”两人决定合作杏明这一问题的原因。弛年8月”瑞利与拉姆齐官布从中发现了一种新的气休元素氢。之后”在瑞利的协助下拉姆齐又相继发现了几种新的惰性气休元素。因为这一伟大发现”瑞利获得1904年诺贝尔物理奖”而拉姆赛则获得司一年的化学奖。 至于第三项”则是他在1900年通过经典物理学知识休系推出的一个定律”很好地解决了长波部分光的能量分布情况。这一定律后来经过英国物理学家金斯的修正”故而被称为“瑞利金斯定律”。然而这一定律并不是经典物理学知识的胜利而反而引发了一场灾难即前文提到的“紫外灾难”。这个紫外灾难”直接导致了经典物理学大厦的坍塌。所以很多时候”瑞利勋爵更宁愿自己没发现这个定律! 在这个时空内”瑞利勋爵完全没有任何可以后悔的地方”因为在他发现定律的前一年别元起在《sclnce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辐射强度与光波长之间的函数关系》的论文”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黑休辐射和紫外灾难的问题”根本没给他插手的机会。 物理课本在讲量子力学的时候”首先都会提到“瑞利金斯定律”可瑞利长什么样”估计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都不知道!毕竟瑞利不像普朗克、居里夫人、爱因斯坦那么出名。 好在边上有人介绍”首开始便指着一位矮胖谢顶、胡须鬓角一大蓬的六十多岁老头:“约翰逊教授”这位是我们皇家学会会长瑞利勋爵阁下!” 刻窃遇到正主”别元起有些心虚”连忙上前问好:“很高兴见到你尊敬的瑞利勋爵阁下!” “我也是教授先生”欢迎您来到英国。”瑞利说道”“这是我的小儿子詹姆斯他时你非常崇拜”所以我冒昧带他前来拜访”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詹姆斯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估计还在上大学”长相可比邋遢的老爹端正不少”见到孙元起磕磕绊绊地说道:“尊敬的约翰逊教授”我时您非常崇拜’曾仔细认真地拜读过您的论文”尽管不是很懂。” 见他青涩模样”仿佛想起自己以前在大学的追星时光。孙元起当下便起了指点之心”笑着说道:“能够得到你的认可”那是我的荣幸。不过”如果想时物理做深一步研究的话”建议先认真研读《量子力学》”其他论文倒不着急看。” “谢谢您的指点。”詹姆斯感激地点头答谢道。 “约翰逊教授”这位是《natune》杂志社主编坎贝尔博士!” 未登别元起开。”坎贝尔抢先说道:“约翰逊教授”您好”我谨代表《。北毗》杂志社的司仁”欢迎您到英国访学!” 孙元起道:“谢谢坎贝尔博士”敞人还要感谢以前贵社刊登拙文呢!” “您言重了!你先后在《natune》上发表的《关于原子结构的实验与猜想》、《原子的核外电子组态:从光谱又能级到不相容原理》等论文”牢固确立了原子的基本结构”改变我们以往时于物质的认识’甚至改写了科技史。从这个角度说”能够刊登您的论文”是我们杂志的荣幸!”坎贝尔顿了顿”又接着说道”“《t毗》是世界上少数几种具有较高知名度、影响广泛、及时报道科学动态的杂志”我们将以开放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欢迎约翰逊博士的投稿。,’ 早些时候”《natune》杂志社比较保守”所以孙元起很多论文都是投给美国的《scle》”而不是它。等后来自己有了《经世大学学部》”那就更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坎贝尔的意思很明显:孙大牛”你有什么样的稿件”我们都乐意发。关键是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孙元起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natune》是非常优秀的杂志”如果可能”以后少不了有借重你们的地方!” 第一六一章总把新桃换旧符 一六一、总把新桃换旧符 除此之外,到访的还包括通过实验确认电子存在的汤姆逊爵士、首次用实验证明x射线波性的巴克拉等皇家学会会员。这些科学家多少和孙元起的研究领域存在一定程度的交叉。 随后,宾主进行了一番友好的学术交流。当然,交流模式很多时候都是客人提问,孙元起回答:客人质疑,孙元起再回答:然后提问者陷入沉思。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交流才告一段落。瑞利勋爵告知孙元起明日颁奖仪式安排后,便起身告辞。 出了门,詹姆斯和父亲瑞利勋爵坐在一辆马车上。刚坐稳,还在兴奋劲儿上的儿子便说道:“今天果然不虚此行。不仅见到约翰逊博士本人,还能向他提问,并得到答复。这种感觉真是棒极了!谢谢父亲,谢谢您给予我这个机会。”。 瑞利勋爵情绪不高,闻言淡淡地答道:“不客气。…” “对了,父亲,您觉得约翰逊博士的理论怎么样,比如原子结构理论、光量子理论、反物质理论,乃至最新的大爆炸宇宙理论?我知道,欧洲学界对他的评价毁誉参半,目前还争谈不断。但我的司学都非常佩服他,认为他仅凭一己之力,便彻底颠覆了自然科学中流传多年的结论、认识,不愧是新世纪最杰出的科学家。父亲您是怎么看的?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瑞利勋爵缄默了片刻,才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对许多观点是深信不疑的。其中有一个观点就是:人在六十岁以后,就不应该对现代的一些新观点随便地说七道八。尽管我承认自己今天并不这么笃信这一观点,但它还足以使我超然于这此争论之外。”。 这个答案明显让詹姆斯不满意:“父亲,那你到底看过约翰逊博士关于这些新理论的论文没有?”。 瑞利勋爵老实地回答道:“我看过。不过我看出它对我没有用处。我并不认为按这些理论做不出发现,相反,倒很有可能做出发现来。但是,它不合我的脾胃。…” “不合脾早?为什么?”。 “这好比不同时代对于美的不同认识”。瑞利勋爵打了个比方” “就拿你的母亲为例。在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的容貌、她的举止、她的品味,在当时都是极美的,令所有青年男子如痴如醉。幸运的是,我得到了她的芳心。于是我们结了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还有了你们兄弟三人。 “数十年时间过去了,现在突然有人提出一套新的美女标准。按照这个标准,你母亲的容貌、举止、品味”不仅不美,反而都是粗俗、庸俗。尽管你们年青人对这套新标准吹捧有加,我也意识到它确实有些道理,可我在心底里还是珍爱和我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的太太,难以容忍别人对她的攻击。 “约翰逊的新理论”和我举的这个例子如出一辙。所以我说,它不合我的脾胃。”。 詹姆斯有此理解了父亲感受。 半晌,瑞利勋爵幽幽叹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时期,真理已经没有任何标准,我现在完全不知道科学是什么了。我很悔恨,悔恨自己没有在这些新理论出现的五年拼死去。那样的话,至少我是幸福的。”。 眼下在英国学界,乃至扩大到欧美学界,至少半数以上的科学家,和瑞利勋爵一样怀着这种想法和困感。追根究底”是因为自然科学的发源地在英国,英国人的思维在不知不觉中造就了他们的思维方式。 英国科学的特点就是特别讲求实用和着重类比,尤其喜欢使用感官认识,而不是思维推理。比如法拉第,他把力看作是一种管状的东西,照他们的想象,力很像一种橡胶制品:卢瑟福则把原子当成乡村集市上一种投掷椰子的游戏来加以研究,他把粒子投到原子上面去,然后想看看有什么碎片落下来……这种爱讲实际的习惯和健全的常识”在科学发展早期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甚至把讲究机械模型方法的经典物理学推向了顶峰。 所谓“利弊相生”祸福相侍”。,等到经典物理学出现漏洞的时候,对于那些旧式的物理学家来说,一场巨大的灾难开始了。因为物理学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在这个新领域内”应该使用新的思维方法和研究方法,旧的那一套变得越来越不灵光。然而作为一位在旧式教育培养下长大的研究者,尤其是那此使用旧思维方式尝到巨大甜头的科学家,机械模型的方法已经成为他们固有的思维”想突然改变,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有些人根本就不想改变,还反过头对新理论横挑鼻子竖挑眼。 像瑞利勋爵,出于伸士风度和圆滑的处世态度,只会在儿子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真实想法,在公众场合从来都是含糊其辞,决不会明确表态。当然也有死硬派如开尔文勋爵者,这位老而弥坚的前皇家学会会长,逮着机会就要抨击孙元起一番,甚至把新理论的出现看成是个巨大的阴谋,东方小子企图颠覆西方正统科学的巨大阴谋。对此,孙元起自然啼笑皆非。他们骂得凶了,也只会引用阿拉伯世界的一句谚语来回应他们:犬在吠,驼队依然前行。 不知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就在瑞利勋爵一行拜会孙元起的当晚、孙元起第二次领取科普利奖的前夜,开尔文勋爵在苏格兰的内瑟霍尔病逝。后世的英国科学史家在提到这段历史时,用充满感伤的笔调浓墨重彩地写道:“在1907年12月17日寒冷潮湿的冬夜,物理学大师开尔文勋爵的生命走到了尽头。稍后,他的遗体被安葬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牛顿墓旁。 “作为热力学主要奠基人之一,开尔文勋爵的一生都是非常成功的,是当时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中的一位。逝世之后,得到了几乎整个英国和全世界科学家的哀悼。这也算是英国科学界继牛顿、法拉第、麦克斯韦之后,最灿烂的荣光。自此之后,英国的科学界从巅峰滑落,再也没有返回到那个令人幢憬不已的神坛。 “在开尔文去世后的第二天早晨,他极力批评过的约翰逊博士站到了英国皇家学会的领奖台上,领取他获得的第二枚科普利奖章。冥冥之中,上帝用这个残酷的现实,昭示着经典物理学研究已经走进了历史的坟墓,以后只能供人凭吊:新理论从遥远的东方被传播过来,在讲台上被郑重其事地宣介,欧洲科学家只能坐在台下虔诚地聆听、被动地接受。至于我们英国人,鉴于拥有优秀的实验环境和杰出的操作能力,在接下来的分工中,光荣地成为新理论指挥棒下合格的实验验证人员。 “每个英国人,尤其是搞研究的英国人,都应该在下午时分,去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墓地走走。左手边是标志着经典物理学开端的牛顿爵士墓,他也是英国光辉科学史的伟大起点:右手边则是标志着经典物理学终结的开尔文勋爵墓,他则英国光辉科学史的最后高峰。这一切,都沐浴在淡淡的斜阳余晖中,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想象开尔文勋爵、哈根斯爵士、瑞利勋爵等学者心里的绝望和悲凉。” 但在中国的科学史著作中,从来不会有人把开尔文的逝世和孙元起的获奖联系到一块儿,顶多有人在编排物理学大事记的时候,会说一句:“咦,真巧!百熙先生那时候也在英国,不知道他有没有给开尔文发过唁电?” 事实上,孙元起还真给开尔文发过唁电。 此时英国的电报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了,在开尔文逝世后的几个小时内,消息迅速传到伦敦。作为前任会长,他去世的消息自然也通知了皇家学会。于是在第二天颁奖大会之前,全体参会人员专门起立,为他默哀。 作为皇家学会外籍会员的孙元起,出于礼节,代表自己全家、经世大学、中国科学界发去一封声情并茂的唁电,追述勋爵一生的伟大业绩。开尔文遗属显然知道俩人之间的过节,便把电报给隐匿起来,秘而不宣。一直到新世界,编纂《孙元起全集》的学者顺藤摸瓜,找到开尔文的后裔,才在一大堆文件资料翻出这份电报,让它重见天日。 接下来的几天里,孙元起应英国各大研究机构之邀,四处奔波做演讲或开研讨会。孙元起忙,那群学生也没闲着”先是花费两天功夫,向英、法、德、比等国发出数百份电报,然后四下开始联系住宿、餐饮、开会的地方。 本来孙元起以为,圣诞假期”中国留学生少不得会有一些自己的四人安排:至于千里迢迢来伦敦开会,应该没多少积极?事实却大出孙元起的意料”留学生只要接到电报,几乎一个不拉,都出现在了伦敦! 前面说过,清末留学外国的学生,大多数是贫穷人家的孩子。他们留学外国的经费,主要靠官府资助,不足部分由自家补齐。穷人家又能有多少家底来贴补呢? 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不勤工俭学呢?后来很多的留学生都是这么干的。一来是受到传统思想影响,穷人家的读书人也是读书人啊,自然放不下架子去打工赚钱:二来欧洲社会普遍还视远东为蛮荒之地,视留着长辫子的中国人为肮脏不洁之人,也很少有人愿意雇佣留学生做事。 所以游学生在欧洲的生活过得非常拮据,平时能省就省,甚至很少出门。比如真实历史中的李复几,就靠转租自己的自行车来补贴自己的日常用度。 如今在假期里,有人包食宿、负责来回车费,邀请自己到伦敦遛一圈,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于是大家呼朋引伴,蜂拥而至。 第一六二章长杨鄠杜昔知名 作为十八、十九世纪世界上最大的金融和贸易中心,伦敦人口在1900年便超过了200万。在两百万人中,突然增加几百号中国人,不亚于沧海一滴水、九牛一根毛,基本上没有人会留心。然而“基本上没有”并不等于“没有。”因为在伦敦有一个专门的机构,日夜探查着城内华人动向大清驻英公使馆。 这间公使馆曾做过一件轰动一时的大事,那就是在1895年10月诱捕了孙中山,并把他关在公使馆三层的一间小屋里口天。令历史铭记住这件事情的原因,不是因为公使馆诱捕手段的卑鄙,而是处理事情的手段实在太拙劣,实在令人叹为观止:首先,公使馆里居然有好几位英国员工。如果这些员工接触不到机密内容,这也算不上大问题。可是其中两名员工居然能接触到被关押的孙中山。当然,这俩员工要是能够立场坚定,为公使馆保守秘密,这也没啥。关键这俩员工还让孙中山给说服了,帮他向外面递送消息求救! 其次,孙中山好友上门讨人之后的五六天内,公使馆居然采用了不阻止、不沟通、不放人的原则,任凭事态发展,直到《地球报》把这件事捅出来,引起英国朝野关注,迫使英政府向公使馆提出交涉为止。 第三,在英国首相兼外交大臣向公使馆发出照会,要求公使馆按国际法和国际惯例立即释放孙中山的数个小时之后,公使馆居然以超高的效率,释放了囚禁已达2天的孙中山。 就在孙中山获释的第二天,公使馆收到了北京清政府的通知,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将孙中山押送回国。 获释后不久,借着新闻事件的余波,孙中山用英文写成了《伦敦蒙难记》一书在英国出版,使得孙中山在囚禁之后不仅毫发未伤,反而声名大噪”成为西方民众心目中反抗*的英雄和先锋,为他日后成为领袖奠定了牢固的声望基础。 在1907年12月,大清驻英公使是李鸿章的长子李经方。他在今年三四月间,刚从前任公使汪大叟手中接过此等重任,闻听伦敦城内突然有无数华人学生出没,不敢大意,赶紧派人出去打探。 召开大会的事儿本来就没打算保密,更何况这群留学生无组织无纪律,嘴里根本就存不住秘密呢?才小半个上午”打探消息的人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手抄的电报内容:“敬启者:为开展学术交流、加强研究协作、促进学科发展、推动科技创新计,今承孙百熙先生i示,于本年西历圣诞在伦敦成立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望在欧学习理、工、农、医之中华学子踊跃参加。与会者请携带所在院校学籍证明”予以报销差旅食宿费用。特此。” 李经方看着这封署名“中国科学技术大会”的电报,沉吟片刻:“他们说是成立中国科学技术学会,中间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回禀老爷,小的也不清楚。”差人谨慎地答道,旋即又补充几句:“不过就小的所打听的几个人来看,他们确实是来参加那个科技学会的,并无其他意图。只是到时候开会时,究竟是否有违碍内容,小的就不敢妄言了!” 李经方摸了摸唇上的胡子,问道:“这电报里面所说的孙百熙先生”应该就是前几日抵英的那位湖北提学使吧?” “是的!”差人很肯定地点点头。 “这么说起来,老夫和他还算是亲戚呢!既然如今他到了英吉利,老夫自然应当略尽地主之谊。”李经方说道,“那我写个帖子,你给我送到孙百熙那里,请他过么使馆一叙。” 李经方说他和孙元起有亲戚关系,这倒不是胡扯。合肥李文安有六个儿子,其中老大李瀚章、老二李鸿章、老六李昭庆。司治元年,李鸿阜年已四十”膝下无子,便把老六李昭庆的儿子过继了来”是为李经方。 寿州孙崇祖有五个儿子,其中老二孙家择、老五孙家翰。孙家择的儿子孙传拨,娶了李瀚章的女儿,生下孙多鑫、孙多森哥俩。按照道理,多鑫、多森哥俩得管自己母亲的堂弟李经方叫一声“舅舅”吧?孙元起又自承和这哥俩是堂兄弟”既然人家叫舅舅,自己也得跟着叫吧?这样一来,不是亲戚关系是啥! 其实,在清末各大家族之间”就是通过这样的婚姻、司年等关系,构筑起一张密不透风的人际网”抵御各种不可预知的风险灾难。 当天晚上,孙元起从英国物理学会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有位差人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还待询问,那人已经利索地打了个千:“给老爷请安!小的奉公使老爷之命,给您送上请帖。”说着,递上一封素净的帖子。 孙元起连忙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写得非常简单:“从甥百熙如晤:闻悉汝至英吉利,并获科普利奖章,不胜惊喜。据英人言,此乃学者无上之荣誉也,得其一已大不易,况再者乎?凡我国人,皆有荣焉。芶得时便,可至公使馆一叙也。愚从舅经方字。” “从舅”是个什么样的亲戚?孙元起想了半天,也没太弄明白。只好对那位差人说道:“我明日下午有空,三点半钟到公使馆,还望转达公使大人。” “小的明白,一定转达。”差人又打了个千,这才告辞而去。 孙元起自然不清楚孙、李两家的姻亲关系,怀揣着疑问,在第二天下午准时到大清驻英公使馆拜会。 李经方听闻外甥到了门口,急忙下楼来见:“哈哈,是百熙来了吧?” 孙元起急忙抬头打量:来者五十多岁,穿着棉袍,神情颇为翼称。 最引人注意的却是他嘴上两撇浓重的大胡子,似乎这是他拥有“东方俾斯麦”之誉的老爹,传给他最具有德国风格的遗产。 他下楼倒是挺急,说话也是透着亲热劲儿,可快走进的时候,却刻意把脚步慢了下来。孙元起明白,人家这是等着自己上前磕头问安呢。尽管不情愿,毕竟人家是自己的“从舅。”只好跪倒在地,别别扭扭地说道:“给舅舅请安……” “啊呀,百熙快快请起!这里是英吉利,我们舅甥俩于此不必拘礼。”李经方见孙元起磕了一个头,这才连忙上前扶起。 孙元起心中不禁有些愤愤:这老头也不厚道!咦,为什么要说“也“呢? 李经方不知道孙元起的腹诽,热情拉着孙元起向茶室走去:“现在这个钟点,正是英吉利人喝下午茶的时候。来来来,我们入乡随俗,一起坐下喝茶聊天。” 坐定之后,自有侍女沏茶。李经方又抽空问道:“你来之前,见过寿州中堂么?他老身体可好?” “劳舅舅问,小甥今年六七月间拜见过叔祖父,他老人家身体硬朗得很!”孙元起恭敬地答道。 李经方点点头:“寿州中堂乃是咸丰状元、司治学政、光绪帝师,历事三朝,人品学行,海内景仰!如今国家多事,虽有典刑,亦不可无老成人。寿州中堂作为国之者宿,一定要善自珍摄!” “嗯,晚辈见到叔祖父大人,一定转达舅舅的意思。” 李经方旋即道:“百熙,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有一。” “哦,瞧着却不像,估计说你二十四五,人们都是信的。”李经方喝了口茶,接着说道,“三十一岁便是从二品的提学使,这着实是让我这个做舅舅的汗颜啊!年前,老夫还是四品京堂候补,出任驻英公使之前,刚好朝廷命改出使各国大臣为二品实官,这才侥幸爬到二品。如今和你一比,老夫真是无地自容喽!” 孙元起连忙逊谢:“舅舅谬赞了,外甥这官来得容易,却算不得准……” “之前在上海的时候,我和你传拨叔父在一起聊天,他还说起你。说寿州孙氏在上一辈上,将家族几百年积攒的福气全都用尽,之后的两三辈人,只能靠着祖荫做点小官、或者经营点实业。没成想百熙你异军突起,不到三十岁就做到了侍郎。如今更是做了湖北提学使,要知道这个官职在四十年前寿州中堂也做过。如此看来,孙氏还是气运旺盛啊!“李经方道。 事实上,寿州孙氏在孙家异之后衰落得非常快,第二辈上只有孙传拨、孙传桨两人进入仕途发展。孙传拨曾任江苏记名道、南京洋务局总办:孙传桨作为老大人的嫡子,也只做到陆军部郎中、四品京官补用。作为一个庞大的世家,只有四品官出来撑门面,实在是寒酸德不像样。等到第三辈上,出了一位*次长孙多钰,才算让孙家在上海庞大的产业得以保存。 孙元起闻言,躬身答道:“我们孙家,如何能与舅妾的李家相比?” “呵呵,百熙不要妄自菲薄,我们合肥李氏自从先伯父勤恪公、先考文忠公过世后,也是江河日下,只能靠在外交口出任公使混碗饭吃喽。”说话间,李经方不胜惘怅。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李经方才问道:“百熙,听说你最近要在伦敦召集欧洲各国华人留学生开会?” 第一六三章因传同道决疑心 一六三、因传同道决疑心 “嗯,是啊。”孙元起没有隐瞒,当下还把成立学会的目的和以后的大致打算告诉了李经方,“这此年,我前后到过美国、曰本、以及欧洲英、法、德诸国,对中国留学生情况稍有了解:他们先是在国内学习,众所周知,国内教育水平不高,他们刚出国的时候对于科学的认识不过刚刚启蒙罢了。等到了国外,既要熟悉外国的风俗习惯,又要学习语言文字,等一切准备就绪,四年留学生涯已经过去一半。之后,随着自己的兴趣,或者依照官派的指示,浮光掠影地稍学一点皮毛,便要赶紧回国。回到国内,再也没有办法继续深造,进工厂,可以做个技师,数年之后便泯然众人:进学校,顶多凭着自己的半瓶水忽悠一下学生,导致国内教学水平依然上不去。这样一来,出国留学的目的基本没达到。” “我和诸位留学生成立学会,正是有惩于此,必须要让我中华学子在出国留学前,能有一个扎实的知识基础,了解一些国际上最新的科学进展:出国后,能尽快融入所在学校,有目的、有计划地学习知识:回国后,可以找到合适的工作岗位,结合实际开展进一步的学术研究。” “学会的具体工作将包括:(1)刊行杂志,以传播科学,提倡研究:(2)译著科学书籍,以宣传最新科学动态:(3)编订科学名词,以确保国内学者之间无障碍交流:(4)设立各研究所,以施行科学上之实验,让研究者有施展的平台:(5)举行科学演讲和培训,以普及科学知识:(6)加强学者之间沟通联系,以保证工作学习顺利:(7)受公私机关委托,以研究和解决中国人所遇到科学上的实际问题。” “在国内成立学会,难免有些掣肘,而且现在需要先解决国外留学生的问题”故而定在伦敦举行成立大会。等以后条件成熟,再把学会迁回国内。” 李经方听罢,颇为赞许:“老夫来英伦已近一年,见欧洲各国科技昌明,每叹中华之重修身养性而忽奇技淫巧,以至于丧权辱国,却没有想到救弊之法。百熙以振兴中华为己任,以联络同志、共图中国科学之发达为宗旨,不惮繁费”成立学会,真是有心了!如果我大清上下每位士伸都能怀有此心,何愁国家不强、民圌族不兴?” 旋即话锋一转:“不过你也知道,如今国家多难,肉食诸公都秉持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处事原则。而且自从戎戌年变法以来”宫里头对于各种学会非常忌惮,尤其是孤悬海外,更是大忌。须知孙逸仙那逆贼便是假借学会名义,四处网罗魁魅魁勉,妄图倾覆社稷。老夫作为驻英公使,伦敦城里发生那么大的事儿要是不上报,那便是失职:老夫上报了,而你不上报,容易遭宫里头猜忌。所以我们舅甥俩最好先互通一下声气,然后各自上折子”把此间的事情说清楚,也杜绝国内那些迂腐之人捕风捉影、说三道四。须知三人成虎啊!“孙元起听闻李经方所说,连连点头:“舅舅所言极是,我却没有想到这一层。” 接下来,两人便仔细商量了一回。在李经方的挽留下,孙元起吃完晚饭才返回旅馆。此行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收获,这个便宜舅舅一出手就送了两百英傍的程仪,着实让孙元起高兴不已。 第二天一大早,李复几、俞司奎带着几个青年学生应邀来到旅馆”向孙元起汇报学会筹备进展情况。孙元起见那几个人面生得紧,便道:“你们几个”是等着泽圌民、星枢介绍呢?还是自我介绍?” “那还是自我介绍吧!”或许是因为在欧洲呆的时间久了,在座各位倒不像国内那此学生一样拘谨。 接着有人自告奋勇站起来:“学生何育杰,字吟首,淅江宁波人。光绪二十八年(1902)入京师大学堂,二十九年和星枢一起公派留欧”现今在曼彻斯特大学学物理。” 何育杰?孙元起嘴里念叨半天,这才想起在以前母校物理系史的展板上,第一位就是这位何先生。 当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么说来,我和吟首既是师生”还是司行啊。以后我们可要好好交流一下!” “学生哪敢!学生接触物理就是从先生的著作开始的,之后您又是我和星枢的校长”眼下先生更是名扬四海,连曼彻斯特大学的物理教授听说我是您的学生,都对我另眼相看呢。学生该向你求教才是。”何育杰不敢托大。 “吟首,要有当仁不让于师的气概嘛!”孙元起笑道,接着又问:“你请坐!下面该谁啦?” “我来吧。”一个和孙元起年龄仿佛的小个子起身说道,“学生利寅,字寿峰,广东花县人,原在广雅西学堂学习西学,后被选派来英国,现在伦敦大学学习化学。……” 孙元起听了大家的介绍,心中大体有数:虽说这几个人没能涵盖理、工、农、医四大科学主要门类,不过像物理、化学、数学、医学等主要门类已经略备。 李复几见介绍已毕,才清清嗓子:“百熙兄,那我跟你汇报一下会议筹备的最新进展?” “有劳泽圌民兄。” “自从18日开始发出电报到现在,共有145人报名参会。因为德国、比利时路稍远些,在随后的两天内应该还会有不严人报名。估计截止至平安夜,报名人数应该在200人左右,在欧洲学习科学的留学生基本上都会来,专业广泛涉及理、工、农、医等四大门类。这里是已经报名学生的详细资料,请你过目。” 孙元起接过李复几递来的资料,认真观看诸人所学专业一栏。李复几在一旁继续说道:“因为参会人员较多,而且恰值圣诞,每日所费不赞。为节省经费计,我和星枢、吟首、寿峰等几个人商议之后,决定会期定位两天。百熙兄,你看如何?” 沉吟片刻,孙元起微微摇头:“既然这是第一次开会”最好给大家留足充裕的讨论时间,依我看,不如多延长一天。第一天上午开全体大会,下午各人根据自己爱好选择不同学会,开始分组会议。第二天仍然分组会议,各小组要选出学会的领导人,敲定学会基本章程和未来发展方向。第三天上午,各学会的领导开会,小组成员继续讨论下午全体大会,宣读学会的章程和框架,最后闭幕。当然,具体详细的安排,你们等会儿商量着定。” 何育杰这时候插了一句话:“先生我们这个机构就定名为“中国科学技术学会,?” “哦,你有不同意见?说来听听。” “学生是这样想的,综观我国留学生,在美洲最少,估计不到百人:其次是欧洲,大概在三四百人之间:最多的却是曰本,至少也有五六千人。”何育杰在发表自己看法之前,先给出了一份数据来。 孙元起心中思付道:清末留学曰本学生多,主要是因为国人觉得和曰本一衣带水,司文司种而且曰本变法成功,打败大清、俄国,再加上曰本善意恶意交织的引诱,所以大家出国留学的目标首选曰本:至于欧洲,虽然英、法、德等国都是老牌资本主义强国,但道路遥远、种族大异、语言难晓,相对留学生就少许多:而美国则是新鲜出炉的暴发户,有钱没文化,尽管态度不错但大家还是懒得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到民国中期之后随着一战后美国的国力增强,美国渐渐跃居出国目的地的第一位。那时的大学教授,多数都有留美经历。仅以南开大学为例,1930年全校有教师41人,留美归来的31人:1936年的34名教授当中留美的33人。另据有关统计,30年代前后由留美生任大学校长的就达50多人,几乎占当时所有大学校长的鳃。 到了现在,美国更是当之无愧的NO1欧洲依然是第二,至于曰本则已经褪去了他曾有的光环,委委屈屈地坐在第三的位置,甚至有时候都比不上加拿大、澳大利亚。 何育杰接着说道:“先生你在伦敦振臀一呼,成立学会,欧美留学生自然望风景从,无人不服。只是在日留学生听到之后,难免会心生粗龊。如果他们效法我们,自己成立学会,两者之间相互领顽,反而不美。 “所以,我们不如暂时定名为“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欧洲分会”等会议结束后,将相关会议章程和会议结果函告留美、留日司仁,让他们各自成立美洲分会和曰本分会。我们三者之间平时互相交流沟通,但互不统属。等国内立宪成功,党禁一开,我等再在国内合力共建正式的“中国科学技术学会”统属欧洲、美洲、曰本这三个分会。您看怎么样?” 中国人喜欢拉帮结派,占山为王,动辄根据地域或生活背景,标为“x圌党”、“xx派”。这种风气在学界也存在。在民国时期,由于有留洋经历的人多了,就一度出现留美派、留欧派、留日派之别,甚至待遇都有区别。留欧、留美的工资最高,留日的往往低上三四层:至于没留过洋的土鳖教授,一般只能拿到留欧、留美工资的一半多一点儿,搞得刘半农、向达等人都三四十岁了,还要出国镀镀金。 而且这种风气也很明显地体现在研究机构的设置上。国民政圌府在1928年决议成立中央研究院,在成立之初,中研院就被欧美派牢牢把持,针插不进、水泼不透。在迁台之前,两任院长:蔡元培是德国莱比锡大学的四年旁听生:朱家驿则是德国柏林大学的博士。 中研院负责行政管理工作的是总干事,在前后十一任十位总干事中:杨杏佛,美国康奈尔大学学士、哈佛大学硕士:丁叟林,英国伯明翰大学硕士:丁文江,英国格拉斯哥大学双学士: 朱家烨,德国柏林大学博士: 任鸿隽,美国康奈尔大学学士、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傅斯年,留学英国伦敦大学、德国柏林大学:叶企孙,美国芝加哥大学学士、哈佛大学博士:李书华,法国图卢兹大学硕士、巴黎大学博士:萨本栋,美国斯坦福大学学士、麻省伍斯特理工学院博士:钱临照,留学英国伦敦大学。 这十个人中,居然无一不具欧美留学背景,更有8人是获得欧美高校的学位。 相对于中研院的纯辉,在咽年成立的北平研究院就显得斑驳许多,这里面自然也有欧美留学背景的人,但更多的是被曰本留学背景和土鳖派渗透盘踞,前者如吴敬恒、周作民、崔敬伯,后者如顾领刚、卓定谋等,成为各自派别的自留地。 从这一方面来说,真应了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学术圈也不例外。 孙元起想了想,便点头答应:“吟首所言极是。那就按你说的办!” 接下来,几个人在孙元起的指挥下,把李复几带来的参会人员名单按照所学专业分好,各个学科的学会也就随之变得一目了然。 农学只有中国农学会、中国林学会两个一级学会:医学也只有两个:中国医学会、中国药学会:相对来说,理、工两科因为学的人多,分的也细。 就拿理科来说,就有中国数学会、中国化学会、中国物理学会、中国气象学会、中国天文学会、中国地质学会、中国地理学会、中国生物学会等近十家。 至于工科,那就分得更细了,甚至在孙元起的建议下,即便没有学生,也搭起了中国兵工学会和中国核学会的空架子。 分好之后,大家开始着手准备各种讲稿,印刷会议文件。 在忙忙碌碌间,圣诞节翩翩然到来。 第一六四章敢告云山从此始 一六四、敢告云山从此始 1907年圣诞举办的这次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成立大会,在中国科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只要当时的参会人员后来还在科学界混饭吃,几十年后,都成为各自所在科研院所的镇山之宝;逝世以后,讣告里面也少不了“我国某某研究领域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中华某某学会创始人之一”的头衔。 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无论是一夜之间成立学会的数量,还是参会人员后来当选首届中华科学院院士的数量,都是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数字,可以在科学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以至于这场“百会同建”的盛会,在科学界的美誉度直逼文化领域三顾茅庐、四相簪花、五子登科、七步成诗、八仙过海等的故事。 在1987年,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成立八十周年之际,《中国科学》杂志社特意组织一批记者,专访了十多位相关的科学家,用特刊的形式纪念当年那场盛会。其中,题为《敢告云山从此始》一文是采访我国化纤工业工程的开拓者和组织者、中国化工学会创始人之一吴匡时院士的。吴院士因为包括尼龙、腈纶、涤纶在内的数十种化学纤维,被国际学界誉为“化纤之父”,并被授予1940年诺贝尔化学奖,更是当时硕果仅存的几位亲身与会者,所以他的访谈最为引人注意。现在特摘录部分于下,以飨读者:八十年前的今天,包括中国科学技术学会在内的四十五家科学组织在伦敦同时宣告成立,揭开了中国科学技术全面发展波澜壮阔的序幕,也为今天华夏科学昌明奠定了牢固的基础。八十年间风云变幻,中华大地日新月异。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更加怀念八十年前那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科学盛会。 在北京冬日晴和的午后,《中国科学》记者一行来到化工研究所寓所内,拜见了德高望重的吴匡时院士。尽管吴老已经是一百零七岁高龄,但依然话语清晰、思维敏捷。在他回忆的指引下,大家一起回到当年那段峥嵘岁月。 记者:吴老,今年是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成立八十周年。为了纪念八十年前伦敦的那场盛会,我们《中国科学》准备制作一期专刊,向当年的与会者致敬。我们认为吴老作为当事人之一,您是最有发言权的,所以今天我们冒昧前来打扰,还望吴老赐教。 吴老:呵呵,能够和你们这些年青人一起回忆八十年前的那段时光,我也是荣幸之至。 记者:八十年前,也就是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那时候吴老您正在法国? 吴老:嗯,不。那时候我还是24岁的小伙子,跟你们差不多。不过你们已经工作了,我还在法国巴黎中央理工大学里面读书。你们,清朝末年我国教育非常落后,跟现在不能比,通常十岁左右才。这样一来,上到大学就得二十多岁了。 记者:巴黎中央理工大学成立29年,是法国知名的工程师学校之一。在当时中国教育水平普遍落后的情况,吴老能够就读于这样的学校,足见您天资聪颖、学习刻苦。 吴老:我能上这样的大学,关键不在我有多聪明、有多刻苦,而在于因缘际遇。我父亲吴宗濂,字挹清,号景周,是清朝的监生。他早年就海广方言馆、北京同文馆,学习法语和俄语。毕业后就出任使馆的翻译和随员。在二十世纪初,曾先后担任驻法使馆秘书、驻西班牙使馆代办、英法比意德五国留学生监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在上海广方言馆毕业后,才来到法国上大学。 记者:即便如此,当时能在法国上大学也是很了不起的。据说,在成立中国科技学会之前,您和俞同奎俞老、利寅利老、李景镐李老等人曾想组织一个学会? 吴老:是的。那年夏天,同样在法国学化学的希同兄(李景镐)深切体会到学术团体促进科学发展的积极作用,便找到我们几个,准备成立一个专门研究化学的组织。当时交通和通讯都不方便,留学欧洲的人也少,再加上我们毛头小子根本没号召力,只有通过同学、同乡和之间的相互介绍,经过小半年的努力,才勉强凑足十来个人,预备圣诞节在巴黎成立“中国化学会欧洲支会”。 记者:后来呢? 吴老:到了十月间,我们获知百熙获得本年度诺贝尔化学奖,要到欧洲来,大家都非常高兴,便准备邀请他参会。你们也,百熙从1898年开始便发表了一系列具有重大影响的论文,并先后获得科普利奖、戴维奖、诺贝尔奖等重要奖项,奠定了他在国际科学界的崇高地位。如果他能参会,一定可以极大地提高学会的声望,推动学会的发展。 记者:在此之前,您有听过百熙的大名么? 吴老:当然听过我在上海读书的时候,用的几乎都是百熙编写的教材。后来到法国学化学,教授听说我是中国人,还非常不解我们现在所用的教材,都是你们中国约翰逊教授的理论。你还舍近求远,跑来法国学习呢?” 记者:如果我没记的话,百熙是在当年十一月底、十二月初抵达法国马赛的吧?那时候你们去邀请他的? 吴老:百熙是在十一月底到的马赛,不过我们当时没能去见他。 记者:为? 吴老:因为那时候百熙除了是国际上著名的科学家,还是湖北提学使,类似于今天副省长一级的高官,我们这些普通留学生哪敢随便去见他?当时我们的打算是,在他去瑞典的路上,让我父亲和他先通个气。那时候我父亲是驻奥地利代办,和他比较能说上话。这样等他从瑞典,我们就可以去拜会并邀请他了。 记者:从后来的情况看,你们的打算没有成功。 吴老:是啊,我们打算得非常完美,可是事情发展太出人意料。百熙先是考察德国鲁尔区的钢铁工业,之后直接奔赴瑞典,我父亲根本没见着他。等他到了瑞典,恰逢瑞典国王去世,颁奖仪式取消,他便急匆匆往回赶;等到了德国,英国又来电,说他得了科普利奖,催他赶快到伦敦,他直接从汉堡上船,这样我父亲又没见着他。 记者:这还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啊 吴老:那时候距离开会不到十天,我们也是措手不及。好在参与筹建化学会的俞星枢(俞同奎)、利寿峰(利寅)二位都在伦敦,便通过李泽民兄见到了百熙,说明了来意。 记者:然后百熙便建议成立中国科技学会? 吴老:百熙听了星枢兄的邀请,略微一想,便提出了成了中国科学技术学会的设想。你们应该,维持学会运转需要一笔庞大的资金。为此,百熙当场便捐出了他刚获得的诺贝尔奖奖金。 记者:这则小故事已经收入了现今的小学课本。不过最近有人指出,这可能杜撰出来的—— 吴老:污蔑造谣无耻我做当时的亲历者,我可以用人格担保,百熙绝对是当场全额捐出他刚获得诺贝尔奖金的。现在有些人,拿着国家的工资,吃着人民的粮食,就是不干为国为民的事儿。每天里就是听几则不实的消息,写几篇骂人的文章,哗众取宠,恬不知耻。还以他们可伶的道德水准,去臆测前辈们做过的丰功伟绩,真真是以蠡测海、坐井观天而有些媒体为了吸引读者,根本不顾社会责任和道德良知,随意歪曲事实,刊登不实消息,更是罪不容诛你们一定要把我这些话刊登出去,不要删。我倒要看看,都是哪些跳梁小丑会跳出来? 记者:好的一定,一定。吴老,您是时候接到开会通知的呢? 吴老:我是在12月20号前接到伦敦的电报,当时还颇为吃惊。稍作收拾后,便迅速赶往伦敦。 记者:为会吃惊? 吴老:因为会议最初是定在巴黎召开的。要在清末留学国外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平日生活费都是靠政府拨给,很少有充裕的时候。巴黎和英、德、比、意等国距离大略相当,这样可以使得大家的差旅费均摊,避免部分人负担太重。英国孤悬海外,英镑汇率又高,如果在英国开会,差旅食宿费用暴涨,我们怕大家承担不起。 记者:最初你们还不百熙捐出了15万瑞典克朗奖金的事? 吴老:是的,正如那则故事所说,孙曾嘱咐星枢兄,要求不要公布是捐赠人,以免别人误解。此外,我们还担心成立这样一个大的组织,会不会有妨碍?清政府对于这类组织可是非常敏感的再说,这样一个太笼统的组织,会不会因为内容太芜杂,而导致松散无凝聚力呢?我们心里有些没底。 记者:直到了解中国科技学会下辖各种学会为止? 吴老:对,等赶到伦敦参与各级学会组建工作之后,心中大石才落了地。 记者:你最初是负责筹建中国化学会的吧? 吴老:是啊。最初筹建中国化学会的有七个,等到了伦敦,除了星枢、寿峰两位仁兄负责科技学会整体协调工作外,我和谨庸(陈传瑚)、亚静(陆安)、运华(荣光)、希同(李景镐)等五个都参与到化学会的筹建当中。 记者:那化工学会呢? 吴老:当时化学和化工分得不是很清晰,无论是基础理论研究,还是工业应用,一般统统归到化学这个范畴。中国非常落后,所有的化学工业就是从国外进口。我们最初筹备化学会的时候,其实是奔着化工方向去的,比如制碱、制糖、制盐等,但名字还是叫化学会。 记者:和兵工学会、核学会一样,化工学会也是百熙力排众议,成立起来的吧? 吴老:你说的没。百熙和我们几个谈话,说欧美先进的科学理论,我们可以直接拿来;可是工业领域的,非得靠我们不可。化学也是这样,我们必须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打造的化学工业,才能摆脱外国列强对于我们的枷锁。 记者:于是您便转入了化工学会? 吴老:百熙说到化工的时候,怕我们大家不懂,便举我们日常的衣、食、住、行为例。最先说的就是衣。他说,我们现在穿的衣物,都是天然皮毛、纤维做出的,能不能运用化工技术,用简单的原材料造出人工合成的纤维,使得衣物既便宜又漂亮呢?我的老家在江苏嘉定,小时候看周围人家养蚕,辛苦非常,结果养出来的蚕茧、纺出来的绫罗绸缎,却穿不到穷苦人身上,心中颇为愤愤不平。听了孙的话,我便决意参与组建化工学会,并投身到化纤领域。这一干,就年。 记者:吴老通过数十年的艰辛钻研,终于实现了百熙的梦想,真是功在千秋对了,您第一次见到百熙有感觉? 吴老:在此之前,我也曾在报刊杂志上见过百熙的照片,不过模糊不清,只觉得非常年青、非常英俊的一个人。等见面之后,才他不仅年青英俊,而且温文尔雅,平易近人,让人如沐春风,是我这一生中见过最让人觉得亲近的。 记者:也是,百熙可是民国四大美男子之首吴老:嗤,其他几个人如何能跟百熙比?百熙除了相貌英俊非凡,在道德、学术、功绩方面都是近百年来第一人。在我看来,其他几个人给百熙提鞋都不配,何以并称?再者说,百熙也不是靠外表显名当世的呀记者:嘿嘿,这个……紧接着在1907年圣诞节的,中国科技学会召开了第一次大会? 吴老:这次大会意义非凡,因为百熙鉴于中国科学一穷二白的局面,在大会致辞中首次提出以项目带学科的口号,要求各个学会必须围绕一个或者数个关系国计民生的项目,展开全方面的研究,并用此机会培养新人。随后的两三天里,百熙几乎走访了所有的学会,和大家讨论应该研究的项目。可以这么说,没有这些项目的带动,中国科学的发展绝对不会有今天这么昌明记者:比如? 吴老:比如机械工业协会的发动机项目,兵工学会的民三式重机枪项目,以及核学会的链式反应项目。 记者:您在随后的分组会上,出任了化工学会的常务理事一职? 吴老:当时是“蜀中无良将,廖化作先锋”,连我这种中下之人都能做常务理事。 记者:吴老您过谦了据说,在最后选举中国科技学会的时候,百熙是全票当选学会首任会长的? 吴老:当时参会人员有204人,投百熙的是203票,另有1张弃权。因为百熙学术地位崇高,在海内外都享有巨大的声望,可以说是众望所归,被公推为学会会长的唯一候选人。百熙则觉得应该避嫌,便投了弃权。故而最客观的说法应该是,除了百熙本人之外,所有人都投了赞成票。 一六四、敢告云山从此始 一六四、敢告云山从此始 第一六五章柳花阵阵飘春水 一六五、柳花阵阵飘春水 为期三天的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欧洲分会首次会议在1907年12月27日晚间落下帷幕,会议宣告中国科技学会欧洲分会正式成立,并制订了会章和组织机构,确立了学会的发展目标和计划,明确了各个分会的职责,选出了学会的主要领导人。孙元起作为近代中国第一位被西方学界普遍承认和广泛赞誉的科学家,毫无悬念地高票当选学会的会长。 会议结束后,参会人员开始动身返回各自学校,作为学会的主要领导人却还不能走,接下来的事情更加繁杂:清理汇总会议资金的使用情况,制定开年学会的经费预算;收集各学会的章程和联系方式,印刷成册,分发给各位会员,还要留下几份,等以后寄给美洲分会和日本分会;筹建学会会刊编辑部,准备印刷出版会刊《中国科技》…… 孙元起的假期只有三个月,从十一月中旬从武汉启程算起,现在已经一半。在剩下的一个半个月里面,还要横跨大西洋、美洲大陆、太平洋,根本没有多少富裕。所以交待学会诸人在美国、加拿大、日本主要报刊上呼吁成立学会支部后,急急忙忙踏上前往美国的客轮,赶赴MIT和耶鲁大学。在那里,还有一大班同事翘首以盼呢。 长话短说,在六天之后,孙元起顺利抵达纽约。因为紧迫,他顾不上长途旅行后的休整,便在同事陪同下来到耶鲁大学。 从1904年离开美国算起,孙元起已经三年多没有来到元素实验室。但同事们没有因为孙元起的离去而停下手中的工作,除了依照孙元起的指点做一些实验外,也利用粒子加速器做出很多杰出的成果,比如用α粒子轰击铋靶合成原子序数为85的元素砹、在锕227的衰变产物中了原子序为87的元素钫、用粒子加速器制造了多种已知元素的同位素。这些成果,使得这间实验室在仅仅成立六七年之后,声誉便足以媲美老牌的英国卡文迪许实验室。 实验室同事听说孙元起要来,都放弃了年假,聚在会议室里。孙元起刚进门,热烈的掌声便席卷而来。 寒暄已毕,实验室美方主任德库拉教授便开始汇报这几年来的工作进展,然后,他便直截了当的问道约翰逊,实验室未来几年的工作打算是?” 尽管他一去数年,但依然还担任实验室的中方主任,闻言便笑道哪有一来便指手画脚的道理?我还是想先听听你们的计划吧。” 德库拉教授也不客气,拿出一页纸递了在的数年间,实验室结合着和你对元素周期表的描述,对已经的各种元素进行检测。经过一系列严格的检测,在铀之前至少有3种元素尚未被,所以我们想在未来一段,拟定合理的实验方案,加大实验力度,严格检测,争取把元素周期表给补齐。这些便是我们大致拟定的几种实验方案,请您过目” 早在1899年孙元起撰写《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即后来简称《化学原理》的小册的时候,就“设计”了3年英国物理学家莫塞莱的实验,证明光谱特征线的频率和元素的原子序数具有内在关系,明确作为周期律的基础不是原子量,而是原子序数。这个实验被严格证实后,迅速被学界所普遍接受。元素实验室同时就是用这种方法,现在元素周期表中存在的空缺。 孙元起接纸张,原来空缺的是原子序数为61、72、75的三种元素。因为经常翻《元素史》,孙元起自然是这几种元素为到现在还没被:原子序数为72、75的两种元素倒是天然存在,可要想它们,除了方法对路、仔细分析外,关键还得看运气。 比如原子序数为75的元素铼,早在门捷列夫建立元素周期系的时候,就曾预言它的存在,科学家也致力于从锰矿、铂矿以及铌铁矿中寻找它的踪迹,可数十年来一直没人正式它。1922年,刚从柏林大学毕业的诺达克把这种元素定为的科研目标,在塔克和伯格的帮助下,把可能含有这种新元素的矿石仔细分馏了三年,最终修成正果,并以莱茵河的名称把它命名为铼。——当然,诺达克除了新元素外,还有一项收获:获得了塔克的芳心。在1926年,他们正式结婚,婚后两人继续研究铼和其他各种元素。 再比如原子序数为72的元素铪。 铪地壳中含量很少,常与锆共存,并无单独矿石。在早期,化学家普遍把铪归属于稀土元素,所以大家都着眼于从稀土元素矿物中,所以一无所获。其实按照孙元起提出的新理论,铪应该是和钛、锆同属一族,应当从含锆和钛的矿石中去寻找。事实上也是这样,1923年瑞典化学家赫维西和荷兰物理学家科斯特在锆石中了这种元素,为了纪念该元素的所在地——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命名它为铪。 这种元素较多存在于挪威和格陵兰所产的锆石中,在其他地方所产的锆石中就含量很少。如果你拿不到合适的锆石,花费再多的精力,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所以说,科研多少还得靠运气。 接下来该说说原子序数为61的元素钷了。 在历史上,钷是继锝之后,人工制得的第二个化学元素。在此之前,人们通过各种方法在寻找这个“千呼万唤不出来”的镧系成员,用尽各种手段都没有成功,一度被称为“失落的元素”。在1926年,前不久刚铼元素的诺达克夫妇,不顾新婚燕尔,为了寻找钷的踪迹,利用当时一切可能的技术,分析了预期含有钷的15种矿物,处理了100千克稀土,都没能检测到。最后,化学家们已经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只好请物理学家出马。 物理学家最早想到的方法是从回旋加速器中产生。最初实验方案是用加速后的氘核轰击钕靶,通过核反应产生了61号元素的一个同位素。结果倒是有,可他们的结果仅是根据辐射测量数据得出的,人们怀疑钕靶的纯度和他们的鉴定方法,所以毁誉参半。 物理学家接下来想到的方法是核裂变。 20世纪40年代中最伟大的之一是铀的裂变。铀235在慢中子作用下,分裂成两块碎片,每一片都是元素周期表中一种元素的同位素。通过核裂变方法,可以产生从锌到钆30多种元素的各种同位素,用此法得到的钷元素约为裂变产物总量的3%。可是用普通的化学方法很难提取这3%的61号元素。 此时,化学家有了用武之地。美国马林斯基等创新性地应用了一种新的化学技术——离子交换色谱技术来分离铀的裂变产物,在1945年最终分离出了这个让人们望眼欲穿的元素。 是离子交换色谱技术?作为物理学硕士的孙元起自然不,面向中学生的《元素史》也不会说。当然,即便书中说了,孙元起还是束手无策:离子交换色谱法需要使用离子交换树脂,这离子交换树脂又该弄、找谁生产?还是没办法。孙元起都没办法的事情,估计元素实验室的同仁们在未来十多二十年间更无从下手了。所以,钷的只能等待以后的技术发展。 孙元起看着德库拉教授递的纸张,看了一遍,然后评价道关于原子序数为61的元素,你们提出用加速后的氘核轰击钕靶,这个想法很正确,毕竟锝元素就是这样的。不过这种方法得到的新物质太少,所以我建议大家把这项工作当作一种长期性的任务,不必急在一时。” 大家有些不解:为不急在一时?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却又不好直接问。 孙元起接着说道至于原子序数为72的元素,你们觉得应该分析稀土元素矿物,这有些不妥。我觉得这种新元素应该是和钛、锆同属一族,应当从含锆和钛的矿石中去寻找,而不是稀土元素矿物。当然,各地矿石伴生的元素可能也不一样,你们最好把各地所产的矿物搜集齐备。” “大家应该从挪威和格陵兰所产的锆石去寻找”这类的话当然不好明说,否则这便是“多智而近妖”,该惹人怀疑了。 实验室的同事赶紧动笔,记下了孙元起的建议。 孙元起又说道原子序数为75的元素,你们打算分析辉钼矿、稀土矿和铌钽矿,这应该大致不差。不过我怀疑这种元素含量太低,必须要非常细致才行,工作量也会很大。” 铼在自然界含量确实很低,诺达克夫妇等人在元素周期律的指导下,通过对1800多种矿物的分析,才最终在铂矿中了铼由此可见一斑。 德库拉教授点点头我们在前几种元素的过程中,已经在实验室培养出一种耐心又细致的工作氛围,只要方向正确,那么我们就一定可以达成目标” 周围同事一齐点头,表示赞同。 “约翰逊教授,我们非常希望听到你对实验室未来工作的建议。”德库拉教授道。 孙元起沉吟片刻,这才说道我觉得,在铀元素之前的元素基本被后,元素实验室的研究方向应该分为两类,其一是研究已知元素的制备方法,其二则是研究超铀元素。” 一六五、柳花阵阵飘春水 一六五、柳花阵阵飘春水 第一六六章醉后无心怯路歧 对于实验室司事来说,元素element一词自然是耳熟能详:但tnansunanic无疑是个新词,引得大家一片议论。 当孙元起把这个词写到黑板上的时候,大家发现词意并不难理解:tnans,这个词头表示跨越、超过的意思,比如tnanslation、tnanspontation等;unanic,在化学上是“铀的“。两个单词合起来,就是“超铀的“意思。 可超铀元素是什么? 铀是自然界中能够找到的最重的元素,自从1789年德国化学家克拉普罗特把它从沥青铀矿中分离出来后,化学家一直在尝试发现比它更重的元素。一百二十年过去了,化学家们发现了更多的元素,甚至确定了铀的原子序数是92,却依然没有发现比它更重的元素。 超铀元素?世界上存在原子序数超过钠的元素么?大家心里都有这样的疑问。是的,超铀元素。”孙元起很肯定地说,“铀是自然界中能够找到的最重元素,这是毋庸置疑的。超过铀的元素因为大多数都不稳定,半衰期很短,所以在自然界基本上约等于不存在。要想发现和制取它们,只有通过人工核反应。 关于超铀元素的提出,孙元起纠结了很长时间,因为制备超铀元素一般有两条途径:第一条途径比较好实现,就是加速筑核来轰击铀238,从而获得了杯239。杯是原子序数为94的元素,这样一来,超铀元素的概念就得以证实。可是杯239裂变速度快、临界质量小半衰期长,部分核性能比铀235还好,加上铀238在自然界储量又高使得杯239一度成为早期核龘武器中最重要的核装料。二战末期投放在长崎市和广岛市的原子弹,都是使用杯239制作的内核部分。当然,有利就有弊,杯239的毒性非常大,生产成本也高,需要建造复杂的生产堆和后处理厂,才能实现工业化生产。第二条途径最为人所熟知,即用中子轰击铀。用中子来轰击一种元素时,经常会使被轰击元素转变为原子序数比它大的元素。这样一来超铀元素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被发现。但这里面却存在这两个问题。 首先现在还没有发现中子。中子倒不难发现,尤其是现在粒子加速器被发明之后,只要用它来加速a粒子,然后轰击被、硼或锂这些较轻的元素,就可以获得中子。尽管单独存在的中子不稳定平均寿命只有大约16分钟,却足以用来做很多事了,比如加速后轰击铀。 其次是一旦用中子轰击铀,除了出现新元素之外,最有可能出现的现象就是核裂变!核裂变既是一个极复杂的核过程,又具有重大的实用价值,一旦公开,就会引发全世界的关注。当年铀核裂变的假说一经提出,世界上所有的物理实验室立刻沸腾起来,迅速对这一现象展开了紧张的研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发表的有关核裂变的科学论文就达到了一百多篇,这在物理学史上是没有前例的。既然大家全神贯注研究核裂变,那链式反应必然要被发现,核龘武器也就呼之欲出了。 当然,从发现链式反应到实现可控链式反应,可不是一蹴而就的,用它来制造核龘武器更是难于上青天。因为最初,所有在实验室进行的研究工作都是利用铀235来实现可控链式反应。铀强是一种稀有的司位素,在天然铀中的含量只有0.7%。要实现核爆炸可能需要几公斤到几十公斤纯度90%以上的铀235。在1940年之前,人类从未获得过哪怕是超微量的纯铀235要生产出以“公斤“计的这东西来,不啻是天方夜评! 这两方面的利弊,孙元起泉衡已久。此时提出“超铀元素“的概念,却是心中已经拿定主意:“之前,我们用筑核照射相发现了第一种人造元素碍。同理,如果我们用筑核照射铀,会不会产生新的元素呢?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在发现碍元素之后肯定也有很多人想过用筑核照射铀,但迄今没有任何结果报告出来。为什么呢?这里面的原因大家都能想到首先是铀很珍贵,普通人没有能力来做这个实验:其次,用筑核照射铀之前,必须用大型粒子加速器来加速,才可能获得的结果。这样的加速器,眼下只有我们元素实验室才有,这就给了我们一个机会,相信只要大家克服样本质量小分离难度大等难关,一定会有所发现!“为什么泄露第一种方法呢?孙元起有自己的考虑:在发现核裂变之前,杯的某些特性并不会引起研究者太大的关注。再者,提纯杯239实现工业化生产,需要建造复杂的生产堆和后处理厂,至少孙元起手头暂时没有这种研究能力和工业基础,所以必须给足元素实验室足够的甜头,然后用“研究已知元素的制备方法“的合理借口,让他们先走一步,才能间接地实现自己的目的。即便元素实验室不上钩,自己也可以借鉴他们实验中分离杯的技术。这此技术,总不至于对实验室主任也保密吧? 元素实验室每年都很热忱地邀请孙元起到美囯工作,然而孙元起每年为实验室所做的实际工作极为有限,只是指点几句、评判一下,走个过场。这些话,在信件里面其实都可以说清,但实验室依然每年支付大量薪酬,并邀请孙元起过来。或许,正如故事中斯坦门茨划了一条粉笔线,就索要福特公司一万美金一般:“画一条线,1美元:知道在哪儿画线,9999美元。” 尽管诸人热情挽留之下,孙元起在耶鲁大学也只待了短短一天半时间,便匆忙赶到MIT,因为电子实验室正等着自己前去救火呢! 这事儿还得从1900年孙元起初次到美囯说起。那时候,他便向艾琳娜、罗西教授等人大致描绘了电视机的工作原理和发展前景,惹得听众们眼睛里直冒星星,纷纷催促孙元起赶快把它变为现实。然而当时电子学还处于萌芽状态,这个愿望只能留待后曰。 随后几年里,MIT电子实验室的同仁在孙元起先进理念的催肥下,先后研发出了电子管、晶体管,迅速地把电子学的发展推上了一个全新阶段。在此过程中,也带来了勃勃商机,最著名就是那几家无线电广播公司,短短数年,便滚雪球似的成长为媲美传统纸质出版的传媒界大鳄。 错失良机的财团、大亨们眼看着滚滚美钞流入他人口袋,不免捶胸顿足,懊丧欲死。俗话说得好:“王羊补牢,犹未晚也。”这些人的眼光很快瞄准了电子实验室在研的电视项目,根据已有材料分析,这可是比无线电广播还要大许多的弹糕! 二十世纪初商业机密的保密程度,在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一层窗户纸。电视项目这个香饽饽,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先前投资无线电广播的那些大亨希望捷足先登,再接再厉:那些在广播项目中没捞到汤喝的财阀,则希望后来居上,力拔头筹。就这样,在电视机研究还处于攻关阶段的时候,外面争夺专利使用泉的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那些财力有限的竞争者提前出局后,一拍脑袋:“好,既然你们不带我玩,那我甩开膀子单干。就算干不成,也要恶心恶心你们!“要不怎么说世界上没有笨人呢?他们拿到相关资料,纠集一批无线电工程师仔细分析。分析来分析去,还真给他们找到了一个命门:电视信号标准,即俗称的“电视制式“。平时,我们买回电视,接上电源,打开开关,顶多再擦上有线信号,就能收看电视,谁会闲得弹疼去琢磨电视机工作原理啊?就算有人想到,估计也不会考虑到电视信号还存在差异吧?事实上,目前世界上的黑白电视制式有13种,彩色电视制式则有PAL、NTSc、SECAM三种。 在改革开放之初,不少人就曾遇到过这种问题:从曰本、美囯、俄罗斯带回来的彩电,在中囯用不了。除了电源不同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制式不同:我囯使用PAL制式,美、曰则是NTSC制式,俄罗斯则是生SECAM制式。 孙元起在给MIT电子实验室面授机宜的时候,自然是采用中囯黑白电视的D/K制,没有顾及其他。结果就让人家钻了空子,一口气研究出了将近10种不同的新制式,分别在世界各地注册了专利,还野心勃勃地准备研究新款电视,和电子实验室叫板。 当然,研究新款电视完全就是个笑话。不说电子实验室先前已经注册了大量有关电视机原理的电路专利,就连二极管、三极管、晶体管这类基础的电器元件,MIT还有十几年的专利保护期呢,你如何去造电视? 尽管如此,还是把电子实验室的同仁气得不轻。好比辛辛苦苦十多年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自己指头都舍不得动一根,结果就有些愣头愣脑的小年青就毛手毛脚地凑了上来。情知此事避免不了,你们光明正大来谈条件也就得了,关键有些坏胚子还在私底下打歪主意占便宜。搁谁也受不了啊! 可生气归生气,毕竟人家的专利也是合法的,两下之间还是应该合作为主。就在这个背景平,MIT召开了“全美电视技术大会“企图达成一致意见。 涉及到自身的利益,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放手。与会人员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硬是把学术会变成了辩论会。原先预计会期四天,现在已经是第八天了,不仅没有达成一致,反而观点更加对立、矛盾更加尖锐,会场里弥谩着火龘药味。 就在这个时候,电子实验室请来了孙元起到现场助拳。 第一六七章更复含情一待君 一六七、更复含情一待君 当孙元起在诸位记者和会议主办方簇拥下,出现在会场上的时候,与会人员还颇有些惊愕。 刚在台上坐定,会议主持人便迫不及待地说道今天,我们有幸请来了一位享誉世界的著名科学家。这位杰出的科学家,不仅在化学、物理学、天文学、等诸多领域都做出了开创性的工作,在电气发明上也有卓越的贡献。他提出的理论,颠覆了我们对世界和物质的看法;他发明的电灯,照亮了全世界的房间;他研制的无线电广播,丰富了大家的业余生活。在大家还津津乐道于无线电广播的神奇时,他又向大家描绘了一种全新的信息传播工具:电视。他,就是我们今天最尊贵的嘉宾,扬克?约翰逊博士” 因为孙元起最早阐明电视机的工作原理和电视信号的传输机制,故而被社会公认为是“电视之父”。召开全美电视技术大会,却没有孙元起到场,正好比是结婚时家长不在现场,总归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听罢介绍,全体参会人员都起立鼓掌,给予最热烈的欢迎。 等各自坐下后,很多人心中难免惴惴不安。要孙元起除了是“电视之父”,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职务:MIT电子实验室的中方主任。谁能保证他不拉偏架?再说,本来就是一方理亏。即便不拉偏架,以他著名科学家的身份,随便说几句公道话,也足以下不来台主持人很满意介绍所带来的轰动效果接下来,我们有请约翰逊博士发言” 在众目睽睽之下,孙元起来到演讲席上十天前,我正在伦敦和们喝茶聊天;五天前,我正在大西洋的海轮上欣赏日落日出;两天前,我正在纽黑文市和耶鲁大学的同事一起讨论未来几年的工作计划;然后,在会议主办方的邀请下,今天来到这里。是如此仓促,所以我对会议讨论的内容无法给出任何有意义的建议和评价。 “而且事实上,自从几年前大致提出电视这个概念之后,我再也没有涉足这个领域。关于电视技术和信号调制等方面的研究成果,都是MIT电子实验室同仁的功劳,我丝毫不敢掠美。所以今天在这里,我也不敢谈有关电视技术的话题。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愿意向大家描述一下电视的发展前景。” 顿了一顿,孙元起接着说道电视,作为一种家用电器,在我眼里就好比电灯泡一样,迟早会普及,进入千家万户。当然,它不仅仅是一种家用电器,还是一种全新的信息传播工具。这种声音、图像并茂的活动信号接收机,会给20世纪世界的文化发展和信息传播带来最重大的变革,甚至政治、宗教、教育和任何其他公共事务领域的内容,都不可避免的被电视的表达方式重新定义。 “这不是危言耸听,我可以向大家举几个例子。就拿当下的美国总统竞选来说,很多选民只能通过报纸上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对总统候选人有一个模糊的认识。在这种情况下,大家会更加关心他的言论、思想、施政纲领。但当电视走进普通人的生活时,你能想象一个体重300磅、满脸赘肉、肥头大耳的候选人在你面前滔滔不绝的演讲么?对于普通人来说,一则有趣的广告、一段优美的旋律,也远远比一场冗长的演讲有趣。这个时候,竞选人俊朗的外表、新款的装束、精湛的演技或许比国际形势分析、财政预算报告更能吸引选民的关注,进而获得选票。极端的情况下,甚至一个智商只有80的演员,都有能够战胜老辣的政客,夺得总统宝座“再比如在座各位想要了解万里以外中国人的真实生活情况,除了坐上半个月的轮船,亲自到中国转上一圈,似乎没有更好的方法。但有了电视,全美国人民都可以坐在客厅里,喝着咖啡,便欣赏到中国四千年的悠久文明、雄伟壮阔的山川河流、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进而那是一个不亚于欧美的文明国度,而不是大家地理课本上描绘的那样荒凉贫瘠、愚昧落后。 “从这些角度说,电视的出现,不仅仅是一个小发明,可以算得上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 以,都是世界著名媒体文化研究者和批评家尼尔?波兹曼在其所著《娱乐至死》一书所曾描绘的。在后世的日常生活中,电视就是一台以换娱乐的老虎机。它会将政治、新闻、教育乃至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场喧哗缤纷的“杂耍”。在那张壮阔无比的电视屏幕上,无论多么残忍的谋杀、多么恐怖的地震、多么荒诞的政治丑闻,只要主持人温柔地说一声“接下来”,一切便从人们的脑海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一番描述,撩动台下的听众热血沸腾:看来电视真是飞机中的战斗机原先大家就是寸土必争,现在就更要锱铢必较了。毕竟这次争取的任何一点收益,在以后的发展中都可能获得千万倍的回报啊“现在,大家无疑都已意识到电视是一个非常具有市场前景的项目,”孙元起旋即话锋一转,“而且美国作为电视技术的研究先驱,走在世界的最前沿,无疑是给了在座诸位捷足先登的宝贵时机。但在这个时候,大家却为一些技术问题而内斗不已,忽略全世界这个广大的市场,我个人认为这是非常不明智的“在我看来,这次全美电视技术大会的主要目的,不应该是争取各家企业、研究所在美国的主导地位和市场份额,而是迅速整合现有研究成果,制定一套或数套行之有效13 一六七、更复含情一待君 一六七、更复含情一待君 第一六八章怜子如何不丈夫 已经三四年没有踏足这片土地’孙元起循着日时的记忆’来到波士顿城郊的伯格曼先生庄园。**每年圣诞和新年前后’伯格曼一家都会在这里度过悠长而温馨的假期。 今天是美国东海岸冬季里难得的好天气’没有暴风雪的叨扰’阳光温暖明媚’温柔地洒落在苍翠的雪松和枯黄的草皮上。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咕地衅着’偶尔扬翅飞起’用黑白二色在天地间勾勒出优美的曲线。在庄园门。’一个穿着鹅黄色冬装的小男孩和一只拉布拉多猎犬在草地上奔跑玩耍’不时发出欢快地笑声。 寂元起不愿惊扰这个难得的场景’远远地示意马车夫停下来’自己走下车静静地观看。 马车夫打量了别元起一眼’又看了看那个孩子被风吹起的黑发’笑道:“那真是个漂亮活泼的小家伙!先生’他是你的孩子么门” “是的’他是我的儿子。”听了马车夫的奉承’别元起笑容满面’骄傲地回答道。心情大好之下’随手递过一张绿背’“不用找零。” 马车夫也高兴起来’又恭维了几句’这才驾车离去。 很快’玩闹中的小家伙注意到一直在旁边驻足观看的青年人’他停下脚步’瞪着漂亮的大眼睛问道:“先生,这里是伯格曼先生家’请问您找谁?” “我在找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叫亚伦。”别元起蹲下身子’和他逗趣。 小家伙眨了眨大眼睛:“那,你找他干什么呢?” “因为我要送给他一份礼物。” “为什么要送他礼物呢?圣诞和新年已经过去了’生日还没有到呀!”小家伙拧着剑眉’好像在努力思考着为什么要在这时候送礼的问题。 “因为这份礼物来自中国’那是一个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国度,所以在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个天才到。” “来自中国?那是爸爸让你送过来的么?” 孙元起闻言’鼻子顿时一酸。 就在这时’庄园里有人问道:“亚伦’你在和谁说话?” “一个外国人’帮爸爸送礼物给我的外国人。”小家伙脆生生地答道。 听了小家伙的回答,庄园马上走出一人来’仔细看时’不是伯格曼太太还能是谁?别元起赶紧站起身:(看免费就到“万书社”)“您好’伯格曼太太’好久不见!” “天哪,这不是扬克么?昨天报纸上刚说你到了波士顿开会’我们还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结果你就来了!”伯格曼太太大喜。拥抱之后’连忙唤过小家伙:“亚伦,快点过来’这就是爸爸!” 小家伙有些犹豫,用漂亮的大眼睛和蓝瞳孔仔细打量着别元起’不确定地问:“你就是爸爸?” 寂元起一把抱过小家伙’柔声说道:“没错’我就是你的爸爸!” 托尼和莉莉丝闻声也迎出屋来。别元起这时候才知道他俩在去年年底都回国过圣诞,听说自己也要来波士顿,便多留些时日’准备和自己气起动身。至于伯格曼先生和亚瑟尔’现在正在工厂里忙活,等到天黑才能回来。 又是一番寒盼不捉。进屋在沙发上各自坐定’伯格曼太太去厨房冲咖啡’亚伦则躲在妈妈的怀里偷偷打量父亲。托尼这才时别元起说道:“扬克’看报纸上说’你昨天去参加全美电视技术大会’还成功当选新成立的美国广播电视学会会长?” “记者消息这么灵通?而且连这种小事都能上报纸?看来’最美美国新闻界确实没有什么大事。”别元起和托尼开玩笑道。 托尼摇摇头:“这可不是小事。广播、电视这些新媒体的出现’会深刻地改变人们获知信息的方式’时于传统的报刊、杂志将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尤其是电视’用你昨天的发言来说’园不仅仅是一个小发明’可以算得上是具有戈时代意义的大事”时于成立美国广播电视学会’好多报纸都发表了评论员文章,相信在未来几天内’大家时于这件事的讨论会更加深入。” “那你的看法是什么?”别元起问。 “巨大商机’不容错过地巨大商机!”托尼笃定地答道。 “怎么?你也想涉足电视产业?这可比无线电广播的水深多了!”别元起好意地提醒道。抛开电视的设备制造不说’仅仅把电视作为一种媒体’它的庞大产业规模也不可小觑。举例来说’世界著名的电视媒体bbc’在2003年的收入就超过了30亿英傍!而在同一年’中国Tv的收入也突披了100乙人民币。由此可见一斑。 昨天别元起在会场上’亲耳听到几个财团大亨野心勃勃地准备掏出上百万美元乃至千万美元’就为拿下美、英、法、德等国的电视营运权乃至专营权。 “水确实很深’这我知道。”托尼难得低调一回’“不过’我只是想拿到中、日两国的电视营运权’哪怕再退一步’只取得其中某一国的营运权也行。要不’你想想办法?凭借你时电视的巨大贡献’要拿到远东地区的营运权乃至专营权’想来不是难事。在很多人眼里’远东还是贫穷落后的象征’他们不会太感兴趣。如果你能拿到营运权’新成立的公同给你25%谓的股份里如果是专营权’则给你45%沼。如何?” 托尼确实舍得放血’一平子就让出了这么大份额的股份’大有用孩子套狼的无畏气魄。 电视产业本来就是一块大肥肉’无论是45%股份还是25%股份’都足以让人吃得脑满肠肥。托尼这一害肉’确实让别元起大为心动’不过却不敢把话说死:“眼下电视技术虽然已经大体成形’不过还(看免费就到“万书社”)存在着许多问题’,恍如电视信号接收机小型化、稳定化、标准化’电视信号发射传播塔台的建设等。至少在未来两年内,电视发展只能处于侧试阶段,大规模推广还要等一段时间。 关于远东地区的营运权’我先跟美国广播电视学会、不电子实验室等单位沟通一下’等有确切消息再给你答复吧!” 托尼见别元起已有应允的意思’大为兴奋:“那好’我便静候佳音。”旋即又补充道:“为了推进电视技术的快速发展’我们远东广播集团近期将向u电子实验室捐赠一笔费用,资助相关的研究。具体使用情况’由你自行决定。,’ 等到晚上’伯格曼先生带着小儿子亚瑟尔回到庄园’见到别元起也是非常高兴。说话间’寂元起询问及调味品工厂的销售情况,伯格曼先生有些郁闷地说道:“在美洲市场’产品销售倒是非常顺利,一直稳中有升。只是一直打不开欧洲市场’着实让人恼火。” “欧洲人不喜欢吃味精?”孙元起之前也听过这类的传言,说西方家庭’尤其是在欧洲大陆’很少使用味精作为调味品。 见予元起提及’伯格曼先生更加气愤:“还不是那群欧洲人太保守、太古板?时于我们美国人来说’一种食物只要不能证明它有害’就可以食用里但时于欧洲人来说,只要不能证明它无害,就不能食用。正因为如此’即便美国相关部门已经证实味精是一种健康的食品添加剩’在欧洲市场上依然遭到抵制,目前只能销售给一些食品加工厂。” 气个地区的思想观念和饮食习惯’哪是那么容易就改过来的?别元起当下却只能附和着岳父大人的意见:“是啊’他们的逻辑还真是奇怪!” “还不是说!他们的顽固和保守’迟早会让欧洲大陆衰败下去,一蹶不振’从而被新兴的美利坚取代。”伯格曼说道’“当然’无论怎么说’眼下欧洲还是一个不如忽视的巨大消费市场’我们应该尝试使用更多的产品去获得更多的市场份额。” 所谓“尝试使用更多的产品”’不就是想多获得一些发明专利使用权么?孙元起自然听出了老头的话外之音:“我在中国的时候’刚发明气种全新的蔬菜处理技术’用此种技术生产出来的产品’想来可以避免欧洲人任何苛刻的挑剔。,’ “哦’说来听听?”伯格曼先生顿时来了精神’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仔细谛听。 尔元起捧着咖啡杯’含笑不语:老头儿不厚道’还没开出价码’就想先听技术细节’难道你打算空手套白狼? 伯格曼先生也马上明白过来’赶紧说道:“我负责在美国建厂生产’你以专利入股’利润分成还按照味精的标准来’欧、美利润的鳃归你’亚洲利润的20%名归我。怎么样?” 西方就这一点好’谈钱不伤感情。 寂元起正待点头’边上莉莉丝却出言反时:“这样不合理!众所周知’欧、美市场是亚洲市场的五到十倍’照你这么戈分’完全有失公允。不如这样’欧、美利润的45%归我们,亚洲利润的45%归你。如何?” 伯格曼先生既不是慈善家’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同意莉莉丝的漫天要价:“欧、美利润的33%归你们’亚洲利润的万25%归我。” 就这样’父女俩在客厅里展开了艰苦的商务谈判’而两个儿子则一旁笑吟吟地观战’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很好的学习交流方式。最终’孙元起获得了欧美利润的巫38%和亚洲利润的70%。 “扬克’现在你可以说说你的新发明了吧?”伯格曼先生气咻咻地瞥了一眼莉莉丝’这才转头问道。 孙元起见尘埃落定’赶紧答道:“我的发明叫脱水蔬菜’就是将新鲜蔬菜经过洗涤、烘干等加工制作(看免费就到“万书社”)’脱去蔬菜中大部分水分后而制成的气种干菜。” 没错’就是脱水蔬菜。打开宅男“镇宅之宝了方便面的包装’除了面饼之外’还会有三个小包包’其中一个便是脱水蔬菜。目前制作脱水蔬菜主要有三种途径:烘干脱水’冷冻脱水’升华脱水。除了升华脱水需要应用复杂的真空技术外’其余两种都非常简单。 在描绘了技术流程之后’别元起说道:“脱水蔬菜保持原有的色泽和营养成分基本不变’食用时只要将其浸入清水中即可复原。既方便贮存和运输’又能有效地调节蔬菜生产淡旺季节’具有非常良好的社会前景。当然’也可以应时欧洲人任何苛刻的挑剔。” 莉莉丝听罢’感觉生产脱水蔬菜并不困难’自己完全可以应付得来’把大部分利润给了父亲’平白无故做了冤大头’便说道:“爸’你刚才不是觉得给我们欧美利润的舰大为吃亏么?要不’这合同咱们不签了’我们自己建厂生产’省得你吃亏。好不好?” 听了别元起的描述’伯格曼先生也是眼睛冒绿光’如何会把到手的好处再拱手相让?当下丝毫不理会莉莉丝的撤娇’赶紧招呼亚瑟尔和孙元起:“亚瑟尔’你不免费就到“万书社”)刚从哈佛大学法学院博士毕业么?现在就是考验你的时候了。赶快按照刚才商定的内容’拟定一份合同! “扬克’你今天晚上就辛苦一下’把这项发明的专利写出来’明天一早就让亚瑟尔送到专利局去申请’免得夜长梦多!”( 第一六九章团圆应觉有天涯 一六九、团圆应觉有天涯 既然岳父大人有命,孙元起只好忍着小别胜新婚的诱惑,晚饭后乖乖地和亚瑟尔走进书房,撰写专利申请书。 根据美国专利法规定,发明人在提出专利申请时,必须向专利局提交说明书、图样以及声明书。其中最重要的是说明书。在申请人的说明书中,需要包括发明的名称,对发明的叙述,对制造及使用发明方式方法的说明,以及发明人认为实施自己发明的最佳方式等等,尽量做到足以使一般具有专业技术的人能够实施发明的程度。此外,申请人还必须在说明书中明确而具体地提出他所要求给予专利保护的范围。 由于申请内容相当复杂,任何一点不符合法律要求,都会被专利局驳回,所以孙元起在撰写专利申请书的时候,少不得需要亚瑟尔这位法学博士在一旁协助。 两个人通力合作,熬到大半夜,才把这份文书给整理出来。亚瑟尔又把申请书从头到尾看了一回,确认无误后,才对孙元点头:“很好,一切齐备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孙元起这才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天已经黑了,孩子已经睡了,旁人已经歇了,老婆也已经洗得白白净净的在床上等着了。呵呵,现在不正是*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候么? 正要起身洗漱,就听亚瑟尔说道:“扬克,你明天上午就要走?” “是啊,”孙元点头,这次时间安排确实挺紧的,“明天下午,要和MIT电子实验室的同事座谈;后天,卢瑟福教授从加拿大赶过来,我必须要和他见见;然后,就该动身回国了。这次假期总共就三个月,我从亚洲到欧洲,又从欧洲到美洲,再从美洲回亚洲,横穿印度洋、大西洋、太平洋,整整完成了一次环球旅行” “那,你现在有时间么?我想和你谈谈……”亚瑟尔期期艾艾地说道。很难想象他这样说话的律师,能在法院的庭辩中为辩护方取得胜利。 你都这样问了,我还能说不么?孙元起有些郁闷,只好答道:“当然可以。” 亚瑟尔抿抿嘴唇:“你知道么,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政治家” 孙元起以为他要和自己讨论政治,赶紧拦住他的话头:“虽说我是名官员,但从一开始,就是被人半推半拉地给拥到这条路上的,既没有任何政治智慧,也没有可圈可点的从政经验。而且中国和美国的政治体制完全不同,即便有点一己之得,恐怕对于你也不适用。中国有个典故,说同一种果树,种在淮河的南方就可以结出甘甜的橘子,种在淮河的北方则为变成酸涩的枳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这我知道,中美之间确实存在较大差异。好比贵国的官僚首先得是一名出色的作家,但我们美国的官僚最好是一名出色的律师或者商人。”亚瑟尔说道,“事实上,我在读博士的时候,专门选修过一门亚洲文化的课程,对中国还是颇为了解的。” 孙元起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说啥了,只好随口应承道:“然后呢?” “我统计过到目前为止美国的30届、26任总统,从乔治?华盛顿一直到西奥多?罗斯福,在这25人(其中第22任和第24任总统是同一人,即格罗弗?克利夫兰,他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分开任两届的美国总统)中,18人是律师出身。这也是我为什么学习法律的原因。”亚瑟尔继续说道。 孙元起心里很郁闷:大舅哥,你到底想闹成哪样?能不能长话短说,无话就不说? “当然,学习法律、取得律师资格并不等于就踏足仕途。一名律师要想成为政治人物,除了拥有自己的政治主张外,还必须拥有足够的社会地位和个人声望。比如亚伯拉罕?林肯,他的父母都是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农民,他之所以能闻名全国并当选总统,跟他1858年参与的一场谋杀案诉讼有直接关系。当时,控方证人声称在月光下看到被告面孔;作为辩方律师,林肯使用司法公告的方式,成功地证明在证人声称的那个时刻,根据历法,月亮刚出现在地平线上,证人不可能利用月光分辨出人的面孔,因此控方证据被推翻。林肯由此声名鹊起,并把他送上政治宝座。再比如富兰克林?皮尔斯——” 看他滔滔不绝大有易中天说三国的架势,孙元起只好冒昧打断他:“请问,你到底想说什么?要知道,莉莉丝还在等着我呢” 亚瑟尔呆了片刻,然后讷讷地说道:“我想、我想担任你的私人律师,当然,免费的。” “为什么?” “你是著名的科学家,除了诸多理论贡献外,还有不少重要的发明,比如电灯、无线电广播、胸衣、方便面,现在还有电视、脱水蔬菜。单一个电灯,据我们之前的估算,专利价值就在五百万美元以上,何况其他更重要的发明呢?这可是笔巨大的财富但专利的申请、授权、维护,以及授权后的收益、核算、投资,纷繁复杂,自然需要专门的私人律师来打理。”亚瑟尔解释道。 “于是你便自告奋勇?”孙元起可是早就知道这家人的秉性,才不相信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呢。 亚瑟尔有些忸怩:“我从学校毕业,刚取得律师资格不久,籍籍无名,没有哪个大人物愿意聘请我做私人律师;如果进入法律事务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不会有出头的机会。要知道,像安德鲁?杰克逊(美国第7任总统)那样,从一名边区律师起家,很快在法律界中建功立业的人物,在现实中是非常非常少见的。 “如果能担任你的私人律师,至少可以提高我的声誉,为以后业务发展和进入政界开一个好头。如果再有人侵犯了你的某项重要专利,我作为辩护律师,和对方轰轰烈烈地打上一仗,引起社会各界普遍关注那就更好了。说不定可以像林肯一样,一举成名,天下皆知” “……” 大舅哥,没想到你居然是玛丽苏ry综合征患者。这病得赶紧治啊说到兴奋处,亚瑟尔放开拘谨,热切地望着孙元起:“你聘用我做私人律师,可以避免你的财产损失;我担任你的私人律师,可以提高我的社会知名度。如此互利互惠,想来你不会拒绝吧?” “好吧……”孙元起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拒绝这样一位狂热的妄想青年,况且莉莉丝还在屋里等着呢——希望她现在还没睡亚瑟尔立马打了个响指:“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的。”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合同递了过来,并指着一处空白说道:“你在这里签名就可以了。” 看来这小子是早有预谋 孙元起看了几眼合同上的文字,倒没有什么违碍,正准备签字,突然想到一件事:“要我签字,可以,不过你要和我去一趟中国。” “没问题目前你是我的最重要客户,有权利要求我做一些行程上的调整。” 第二天吃完早饭,孙元起作别妻儿和伯格曼先生一家,动身进城。好在此次回国,儿子怀祖会随同前往,在父亲生活工作的国度里呆上一段日子。这也大大冲淡了此次别离的伤感。 和MIT电子实验室同仁的会谈,是在轻松快乐的气氛中进行的。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实验室的研究人员不仅在学术上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发明的专利也给他们带来了优渥的回报。精神、物质双丰收,那还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呢? 孙元起本来是粒子物理与原子核物理的硕士,对于电子学的了解非常粗浅,仅限于大学本科阶段所学的《模拟电子技术》、《数字电子技术》、《电子技术实验》等课程,还有一部分已经奉还给了老师。能够指导大家研究出二极管、三极管、晶体管、无线电广播、电视,已经是邀天之幸了。至于雷达、集成电路、卫星通信这类逆天级发明,孙元起打算把它们作为压箱底的传家宝,留给自己的子孙,眼下连概念都不打算泄露。 好在无论电子管还是晶体管,这类电子元器件的特性和小型化,不是一时间能弄明白的,有着广阔的研究空间。至于无线电广播和电视这两个庞大的系统,里面可研究的课题就更多了,就算整个电子实验室的同事全部投身其中,没个十多二十年,也肯定出不来。 开完会,孙元起谢绝同事们的挽留,又带上礼物匆匆赶往考斯特先生家。既然去了莉莉丝父母家,自然不能厚此薄彼。 有时候,孙元起会想:看来一夫一妻制还真是人类需要。自己才两个媳妇,就要花费不少时间在平衡双方的关系上。你说要是三妻四妾,天天侍奉父母、慰劳妻妾、教育儿女,哪还有时间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儿?要不怎么古代皇帝都短命呢,估计就是给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三千佳丽给祸祸的冬天天黑得早,到了考斯特先生家,已经是昏黄一片。敲门半天,考斯特先生才蹒跚地出来开门。三四年时间不见,考斯特先生明显衰老许多,一成不变的只有那副严肃的表情。 “考斯特先生,您好。” 见是孙元起,考斯特先生先是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然后脸上严肃的表情开始冰雪融动:“啊呀,这不是约翰逊么?来来来,屋里请。” 刚进屋,考斯特太太也闻声出现在客厅,又是一阵惊喜之声。坐定之后,孙元起明显觉得屋里比上次来时冷清了许多,旋即意识到家里缺少了一个青年人:吉米。只有两个老人呆在屋里,难免会显得暮气沉沉。 最初,孙元起以为吉米因为工厂太忙,会迟些回来。等了半天,仍不见他的踪迹,考斯特夫妇也没有提起,这才试探着问道:“考斯特先生,我怎么没有看见吉米?” “哦,你还不知道?三年前,吉米和他太太买了一栋大别墅之后,就搬出去住了。每个月他们会回来一两回,看看我们。”考斯特先生淡淡地答道,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绪。 也对,西方的家庭就是这样,成年的孩子总是会脱离父母,自己生活。一百年之后,中国不也是这样么?看来自己来到清朝十年,在“腐朽”的旧文化熏染下,居然被带坏了,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那种喧闹喜乐的大家庭生活。 第一七零章十年依旧双瞳碧 一七零、十年依旧双瞳碧 考斯特夫妇见到孙元起,无疑是极为高兴的。年近花甲的岳母大人在厨房里忙成一片,岳父大人则在客厅里和孙元起聊天,谈话间仔细询问了薇拉母子这几年的生活状况,尤其是小念祖的教育情况,更是身兼中学校长和外祖父的重点关心内容,从应该读故事书,到晚上应该几点睡觉,事无巨细,还不时给出的意见。 方风俗习惯、家庭结构或许存在差异,但父母对子女的爱护却是不变的。当孩子还在襁褓之中,父母呵护有加,倍加关爱;等子女长大成人、建立的家庭,在父母眼里,他们依然是需要呵护的孩子。 在中国,子女承欢膝下,父母含饴弄孙,是爹妈晚年最快乐的事情。在西方,父母会和子女分开居住生活,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期待子女的关怀,更不是他们喜欢清静安逸。他们同样会感到孤独寂寞,只是他们会把这份感情掩藏起来,或者说,他们更能忍受这份冷清罢了。 晚饭时,一向很少饮酒的考斯特拿出珍藏很久的爱丁歌德干红葡萄酒,与孙元起开怀畅饮。老年人的酒量本来就有些退化,在加上一高兴他喝得比较凶,几杯之后,校长便醺醺然大有酒意。让孙元起颇为尴尬。 孙元起此次前来,首先自然是拜会岳父岳母,看看二老身体如何,给薇拉汇报一下,好让她安心;其次是找吉米有点事。吃完饭,见已经拜会过二老,他们身体都很康健,加上岳父醉酒,吉米又不在,孙元起便想告辞。奈何二老殷勤挽留,他只好在薇拉原先的闺房里留宿一晚。 心里惦记着卢瑟福今天来访,孙元起特意起了个大早。结果,考斯特太太起得更早,见了孙元起便打招呼道扬克,早啊” “考斯特太太早”西方虽然也有“岳母”(摸日一说,不过在日常交往里面,更多的是直呼其名,就比如孙元起现在这样。 “听你昨晚说今早有事儿,所以我已经起早准备好了早餐,现在要用么?”考斯特太太慈爱地打量着孙元起。中国有句俗语:丈母娘越看越欢喜,估计西方也不例外。 “那考斯特呢?” “不用管他。昨晚上他一高兴,酒喝得有点多,估计不到中午不会醒。你有急事,你便先吃,不用等他。”多年夫妻,都知根知底了。 “那好吧。”孙元起确实有事儿。 等孙元起洗漱完毕,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咖啡、果汁、玉米面包、松饼、鸡蛋,连刀叉都摆放整齐。 “考斯特太太,一起吃吧。”孙元起招呼道。考斯特太太安详地坐在一旁,看着孙元起就餐,这让他有些不太好意思。 “不用不用,你先吃吧,我要等等校长。”考斯特太太笑着说道。 多年夫妻,伉俪情深,大抵如此。 上一次见卢瑟福,还是在1904年来美洲的时候。转眼已经三四年,虽然期间书信不断,但没有面对面执手欢晤,总觉得有些遗憾。想来卢瑟福也觉得如此,所以听闻孙元起在美国,便千里迢迢地从加拿大赶了。见面拥抱之后,互相审视,不觉相对一笑。 孙元起发觉卢瑟福这几年衰老得厉害,虽然只比年长五岁,看上去却像是四五十岁的老头。想起历史上卢瑟福便享年不永,貌似只活了六十多岁,当下便关切地问道卢瑟福,你的身体还好吧?” “好得很啊,”卢瑟福眨了眨蓝色的眼睛,笑着说道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你,扬克,你居然和十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十年前?十年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身无分文,穷困潦倒,借住在马神庙里。在那年圣诞节前,在国际科学界已经小有名气的卢瑟福绕道远东,特意和会谈。孙元起至今还记得那天在四合院里和他见面,还央求老佟去买点心招待客人的场景;还有后来俩人在天寒地冻的北京,一边跺脚,一边谈论了最高深的科学…… “一转眼,已经十年了”孙元起喟叹道。 “是啊,”卢瑟福也颇为感慨,“十年前初见你的时候,你刚硕士毕业,返回中国在大学里任教;如今,你已经世界上最著名的科学家了。而我,除了衰老些,其他都没有大变,依然还是麦吉尔大学的教师。” 孙元起闻言,不觉大为惭愧:当年卢瑟福一到加拿大,便在报刊上大力揄扬孙元起和他的简陋实验室IPRT;随后,把写的小册子《从原子、原子结构到元素、元素周期表、分子及化学反应本质》在麦吉尔大学出版社出版,在文章的每一页几乎都有他做的脚注,后面还附上了相关实验的实验报告;接着,又一再鼓励不要害怕世俗的讥笑议论,继续专心研究…… 面对如此的良师益友,做了?卢大牛的几大杰出贡献,无论是α粒子散射实验、原子结构模型,还是质子、人工核反应,都是孙元起剽窃的重灾区一念及此,孙元起便觉得汗颜无地:实在是惭负良多啊“……幸好这几年我凭借着和你、以及马丁教授的合作,研究取得一些成绩,足慰平生。”卢瑟福说道。 这些话更让孙元起羞愧难当。如果不是,这位被公认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实验物理学家,将因为“研究元素的蜕变和放射化学”的杰出贡献,而获得本年908)的诺贝尔化学奖。 孙元起在心中说道:卢大牛,我欠你一个诺贝尔奖话说按照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的规定,诺贝尔奖获得者和诺贝尔奖评委会委员、特别指定的大学教授、诺贝尔奖评委会特邀教授一起,都具有提名候选人资格。凭借着卢瑟福这些年在原子核外电子组态、放射性衰变模式等方面的研究成绩,当颇有一博诺贝尔奖的实力。 想到这里,孙元起便说道对了,年前我获得诺贝尔奖的时候,瑞典皇家科学院的人和我说,以后我每年都具有推荐诺贝尔奖候选人的资格。我考虑了一下,今年准备推荐你” “谢谢你的抬爱,”卢瑟福说道,“不过,我认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马丁教授更应该被推荐。他不仅和你一起共同了质子,还先后证实了你关于核反应、光具有波粒二象性的论断,被现今科学界公认为最杰出的实验物理学家。据我所知,美国国家科学院已经数次向诺贝尔奖委员会提名了,假如再有你的襄助,马丁教授一定可以获奖” 卢瑟福的语气非常诚恳,这也更让孙元起佩服他伟岸的人格。难怪卢瑟福去世后,他的学生卡皮察(197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会这样说卢瑟福不仅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而且也是一位伟大的导师,在他的实验室中培养出如此众多杰出物理学家,恐怕没有一位同时代的科学家能与卢瑟福相比。科学史告诉我们,一位杰出科学家不一定是一位伟人,而一位伟大的导师则必须是伟人。” “马丁教授既然已经有了美国国家科学院的提名,想来获奖指日可待。至于你,就让我来当你的推荐人吧”孙元起说道,心里却在想:不仅要提名卢瑟福,等电子计算机发明以后我还有提名特斯拉。 据说,诺贝尔奖委员会于1912年评选出爱迪生和特斯拉为物理学奖得主。然而这两人因为直流电和交流电之争而变成死对头,根本不能容忍和对方一起站在领奖台上,所以都公开表示拒绝领奖。无奈之下,1912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只好颁发给了发明航标灯自动调节器的荷兰科学家达伦。但是,比起特斯拉影响深远的交流电技术,达伦的航标灯自动调节器根本就是个渣渣卢瑟福依然摇摇头不行,我所取得的成绩都是和你、以及马丁教授的共同工作,独立的贡献太少,分量还不足以获得诺贝尔奖” 到底是科研人员,实在是太单纯了,居然连诺贝尔奖这种荣誉都能逊让。孙元起只好另想办法对了,卢瑟福,我诚挚地邀请你到我们经世大学工作” 早在1906年,孙元起就在信中数次邀请卢瑟福到中国任教,但他的态度一直不明朗。此次旧事重提,除了想好友以后可以经常见面外,孙元起还想和他共同合作,研究出一些重量级的成果,好把他推上诺贝尔奖的领奖台。 “事实上,我前不久刚接到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的邀请。”卢瑟福道。 “我再次诚挚地邀请你到我们经世大学工作,”孙元起认真地说,“邀请你出任IPRT的所长” “你的IPRT?” “是的,”孙元起点点头,“我因为生活和工作上的琐事,现在很难兼任IPRT的所长之职,我希望你能出任第二任所长。当然,如今的IPRT可比你当年见到的好多了” 没,这些年IPRT(物理传习所)一直是学校建设的重点,早已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了。无论是科研力量,还是实验设备,在全世界实验室中都可以不落下风。凭借着所长孙元起、副所长爱因斯坦、以及研究员米列娃等人在相对论、反物质、核物理方面不时发表的论文,愈发使得IPRT声名远播。 卢瑟福沉吟片刻IPRT啊?听起来似乎是个不的地方……” 孙元起顿时大喜。 一七零、十年依旧双瞳碧 一七零、十年依旧双瞳碧 第一七一章鸳鸯绣了从教看 一七一、鸳鸯绣了从教看 后世中国的国家重点实验室、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在简介中往往会浓墨重彩地写道“本实验室现有X名中国科学院院士,X名中国工程院院士,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获得者”,以彰显实力雄厚。 然而代表中国学术界最高水平的两院院士到底如何呢?有人认为,中国院士的总体水平恐怕连美国二、三流大学教授的平均水平都达不到;当然,也有人会说,中国的院士首先要看他对中国科学发展做出的贡献,其次才是国际影响。但总体来看,中国院士放在国际上来比较,水平普遍不高,这恐怕算是实情。 回过头,我们再看看世界上其他国家的著名实验室:比如英国的卡文迪许实验室,从1874年成立至今,一共产生了28位诺贝尔奖得主。 又比如成立于1947年的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历史上该实验室的成果曾5次获得诺贝尔奖。 再比如位于加大伯克利分校的劳伦斯伯克利国家实验室,自建立以来,共培养了5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和4位诺贝尔化学奖得主。 至于大名鼎鼎的贝尔实验室,则先后有7次13人问鼎诺贝尔奖。除此而外,贝尔实验室自1925年以来,共获得两万五千多项专利,现在更是平均每个工作日获得三项多专利…… 当然,这些杰出的实验室之所以能做出如此耀眼的成绩,离不开背后巨额的科研投入。就拿贝尔实验室来讲,朗讯科技公司每年要拿出销售额的11~12作为实验室的研发经费,大约40亿美元。这相当于国家“985工程”对于清华大学拨款的15倍至于研究人员规模只有贝尔实验室七分之一的劳伦斯伯克利国家实验室,2010年美国对它的科研投入则达到亿美元。科研之烧钱,由此可见一斑。 孙元起一直致力于促进经世大学的健康发展,进而推动中国的科技进步。记得太祖爷曾说过一切问题,归根到底是人的问题。”所以此次出国游历,首要目的是拉人。 为此,他在马赛和李复几晤谈,考察德国鲁尔区带着学生,与俞同奎等人商量成立中国科技学会,慷慨捐出还没有捂热的诺贝尔奖奖金,尽管假期安排非常紧张,还是在伦敦盘桓了十多日。现在他又把魔爪伸向了卢瑟福。 如今经世大学在人文社科领域已经有了王先谦、杨守敬、严复、廖平、孙诒让、陈衍、崔适、皮锡瑞等名师大儒弘文励教,再加上安阳甲骨、敦煌遗书、《永乐大典》等珍贵典籍的刺激,俨然成为北方文化教育研究的中心。 至于在自然科学领域,经世大国内翘楚了。但由于中国科学本来就先天胎里不足,就算是国内的泰山北斗,放在国际上来看,也只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而已。目前,学校已经有了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孙元起),还有两人有望在未来十年间获奖(特斯拉、爱因斯坦),但孙元起觉得还是不够,必须在短内引进更多的世界顶尖人才,才能形成科研力量的集聚效应。选来选去,孙元起就相中了卢瑟福。 孙元起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加大伯克利分校的马丁教授,关键是马丁和卢瑟福比起来劣势太明显:马丁教授已经年近花甲,虽然名望十足,可创造力却在下降;而卢瑟福才三十多岁,正是从事科学研究的黄金年龄。 马丁教授在美国人,已经在美洲生活了五十多年,让他突然去中国,恐怕大有不便之处;而卢瑟福则是在新西兰出生,在英国求学,又在加拿大工作,如今再换个环境到中国,适应起来应该很快。 更重要的一点是,卢瑟福不仅是位杰出的实验物理学家,在培养人才方面更是无人能及。历史上,在卢瑟福的悉心培养下,他的学生和助手至少有9人获得了诺贝尔奖金:1921年,卢瑟福的助手索迪获诺贝尔化学奖;1922年,卢瑟福的学生阿斯顿获诺贝尔化学奖,学生玻尔获诺贝尔物理奖;1927年,卢瑟福的助手威尔逊获诺贝尔物理奖;1935年,卢瑟福的学生查德威克获诺贝尔物理奖;1948年,卢瑟福的助手布莱克特获诺贝尔物理奖;1951年,卢瑟福的学生科克拉夫特和瓦耳顿,共同获得诺贝尔物理奖;1978年,卢瑟福的学生卡皮察获诺贝尔物理奖…… 既能进实验室搞研究,又能进教室培养学生,这种人不正是眼下经世大学所迫切需要的么?如今听闻卢瑟福有应允的意思,孙元起赶紧趁热打铁,催促他回麦吉尔大学办理离职手续,唯恐日久生变。 卢瑟福见孙元起如此迫切,有些惊愕我这次来美国,除了想和你见面之外,还想大家一块儿去加州,和马丁教授商谈后续的研究工作呢” “和马丁教授见面倒不急,”孙元起谆谆善诱,“马丁教授之前答应过我,说他有空会去经世大。加大伯克利分校不是有学术休假制度么?这次我见了他,就请他到中国呆上一年。而且马丁教授也快退休了,我们将来还可以聘请他到经世大学任教。总之,以后见面机会多多,不急于现在一时” 就这样,卢瑟福和孙元起见面没多久,就被劝回加拿大收拾行李去了。 俗话说得好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共产祖师爷马大胡子也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话。所以,孙元起此次周游列国的第二个目的就是圈钱。 送走卢瑟福之后,孙元起便按照考斯特太太给的地址,前往杰米新住处。马车在城里走了没多久,便在一个貌似海滨公园的地方停了下来。马车夫回过头说,我们到了。” “到了?”孙元起疑惑地付钱下了车。 透过铁栅栏远远望去,可以见到茂密的森林、大块的草皮,几栋联体别墅掩映在高大的美洲杉之中,更远处则是海滩,有白帆点点,海鸥在天空中发出嘹亮的叫声。在寸土寸金的波士顿海滩,居然有这样一栋豪宅,看来吉米这小子这些年钱没少赚啊话说,也占据他们自行车公司15的股份,为日子就过得那么拮据呢?该不是这群小子黑的钱了吧?嗯,等亚瑟尔闲下来,让他认真查查帐孙元起恨恨地想到。 思忖间,孙元起按响了栅栏上的门铃,然后就听见英国管家用伦敦腔优雅地问道,有可以帮您么?” “……”**得瑟孙元起开始觉得衣着有些寒酸了,“我找吉米。” “请问,您和考斯特之前有约么?”英国管家继续问。 晕死,如今想见大舅哥都要事先预约了孙元起很郁闷你跟他说,就说我叫扬克,来自中国,他自然会见我的。” 半晌不见动静,估计是管家拿不定注意,请示去了。片刻之后,就看见一名女子从别墅中飞奔而出,到了近前,才她是杰米的妻子詹妮弗,便问候道詹妮,你好” “扬……克……,你……好”詹妮弗气喘吁吁地说道,然后打开门。接着一边喘息,一边对孙元起解释道扬克,你时候到的波士顿?你应该早些通知我们,我们也好派人去接你。对了,杰米去了工厂,不过我已经让管家给他打了。如果他你来,他会高兴疯的” “我来,就是准备让他疯的。”孙元起笑着说道。 就这样,两人谈笑着来到别墅。 推开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双面大门,奢华之气扑面而来。这个近300平方米的客厅里,铺着可以埋没脚背的波斯地毯;墙壁上则挂着好几幅名家油画,想来价格不菲;靠近阳台一侧,摆放着顶级的斯坦威三角钢琴;至于其他林林总总的名贵家具,更是星罗棋布。真是奢糜腐朽的资产阶级啊孙元起厅,又看看身上的西服,这是出国前在上海的成衣店随意买的;再看看脚上的皮鞋,因为这几天总是四处走动,布满了泥点灰尘。便对詹妮弗说道外面的阳光挺好的,我还没有享受过在海边晒着太阳、吹着海风的悠闲生活呢不如我到海边走走吧?” 倒不是怯场。如果因为的过失,给主人增添了烦恼,那就有些失礼了。 “好的,如你所愿。”詹妮弗笑道,“你先去找好位置,我吩咐仆人准备好桌椅和饮料。” 孙元起和詹妮弗在海边没聊多久,吉米便带着一帮人杀了。 见面之后先是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他拍着孙元起的肩膀说道,最近好么?不过应该是过得挺好的,这几年经常能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消息。听说你最近又去欧洲踢馆子啦?看来就算牛顿爵士逃到欧洲,也没有安稳日子啊” 旋即又对身后诸人说道伙计们,你们一定还认得他吧?没,他就是让我们发大财、住大房子的约翰逊博士。如果你们有谁胆敢忘记,我一定会恨恨地踢他屁股,然后把他送进大学,好好学习学习约翰逊博士所的那些伟大理论” 这群人中,就包括当年跟着孙元起画设计图的比伯,自然又是一阵寒暄。 坐定以后,孙元起审视了吉米几眼,三四年不见,吉米已经是个成熟的中年人了,或许只有和在一起的时候才能表现出青少年时期的跳脱和叛逆。这位当年有志成为著名设计大师的家伙,如今穿着裁剪合体的西服,完全是一副商人模样。 “我真羡慕你,扬克,你居然和初次见面时没多大变化”杰米说。 “我可以把你这句话理解为赞誉么?”孙元起摸了摸的脸,好像东方人确实比西方人更耐衰老些,“其实我也很羡慕你们,能够住在这么好的地方,享受着这么好的生活。” 比伯打量了孙元起一眼,对他寒酸的衣着颇为讶异如果我没记的话,约翰逊博士应该是我们公司第四大股东吧?,难道他的分红被财务部那帮家伙给私吞了?杰米,下次董事会你一定要把他们全部开除,扫地出门” 周围一阵哄笑。 说实话,像杰米这样的庄园式别墅,孙元起只要想要,完全可以拥有,甚至都不用花太多的钱。就凭他在湖北的地位,勾勾手指,就能在风景如画的东湖或者沙湖边上圈块地,建一座园林式的别墅。可是孙元起从来没想过要这样利用权力,手里多余的钱也都贡献给经世大学作为教育经费。要不是薇拉和小念祖还在经世大学,甚至连那座半山居的宿舍他都不想要。因为他总感觉到,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不必占用太多。 等大家笑完了,孙元起这才问道公司最近的生产销售情况如何?” 杰米答道在最初生产的时候,销售有个井喷期,后来逐渐回落,这两年销量则一直保持着平稳发展的态势。我们根据之前的一些专利设计,又陆续推出了几款新式滑板、滑板车和自行车,市场反应很好。据去年有关调查机构的调查,我们公司的滑板、滑板车、自行车在北美的市场份额都处于第一位。” “如此便好。”孙元起又试探着问,“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做一些别的尝试?” “别的尝试?你说的是?” “我手头有一些不的主意,想看看你们有没有兴趣。” 吉米、比伯几个互相对视一眼:如果孙元起说是“不的主意”,那就真是不的主意了。就孙元起目前的几个发明来看,最小、最不起眼的电灯泡和味精,每年都是上百万美元的产值;至于无线电广播和即将问世的电视,那就更加不得了赖以发家致富的滑板、滑板车、自行车,不就是人家随口指点几句么? 于是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有兴趣” 一七一、鸳鸯绣了从教看 一七一、鸳鸯绣了从教看 第一七二章独是先生真钓鱼 “首先要说明,自行车因为其轻快灵便、绿色环保等特性,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是人们喜爱的外出交通代步工具和休闲、娱乐工具,这也保证自行车产业将持续保持健康稳定。只要你们做好产品质量,在设计、品牌、价格等方面与时俱进,还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 孙元起首先肯定自行车行业具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旋即话锋一转:“虽然现阶段这个行业发展比较迅速,大家也赚得盘满钵满,但是从长远角度来看,我们也要注意到自行车行业存在着技术含量不高、行业门槛低、主要依靠创新设计、对原材料厂商依赖性强、行业规模小附加产值不高等问题。” 前面几点,杰米等人还听得频频点头,等听到“行业规模小”、“附加产值不高”两则舁语时却有些不赞司了。 在场的都不是外人,所以杰米很直接地说道:“扬克,我纠正你的看法。首先,自行车行业规模可不小。据市场调查,全球自行车需求量在2000万辆,有购买能力同时也有购买愿望的人群至少可以保证每年销售量在150万辆以上,平均每辆自行车200美元,这就是3亿美元的产值!如今除了钢铁、石油、采矿、兵工等不多的行业外,可能就要数它了。我们现阶段要求不高,只要在其中占有5%10%的市场份额,就足以让公司跃升为美国知名的企业。 “再者说,自行车行业的附加产值也不低。仅就去年公司的财务状况来说,毛利润就在35%左右,虽然算不上暴利,但在整个工业体系中已经算是难得的了!” 孙元起笑道:“现阶段附加值高,主要是因为你们的自行车款式较为新奇,部分专利又具有垄断性。等哪天有谁注意到了这块肥田,只要请几个专业的设计师鼓捣鼓捣,再避开专利,和你们展开竞争,看那时候你们的利润还能剩下多少?如果上游的钢铁、橡胶再涨涨价,恐怕你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吧?” 如果出现多家竞争的局面,自行车的行业利润率确实会大幅度下降,比如2009年,中国自行车的利润率只有%:2010年有大幅上升,却也不过才%。 “当然,如你所说,自行车行业规模确实不小。不过比起我要说起的行业,那可就小了不知多少倍喽!”孙元起抛出一块更大的诱饵。 比自行车行业还大上不知多少倍?几个人顿时眼睛开始放绿光,急切地问:“那是什么行业?” “汽车制造业,尤其是家用小汽车制造业!”孙元起笃定地给出了答案。 自行车制造业的产业规模自然和汽车制造业几乎不可同日而语。就拿2010年来说,世界自行车(含电动自行车)总产量在亿辆,就算平均每辆是200美元其实远远不可能达到这个数字,因为中国自行车产量、出口量均占世界总量60%以上。2005年的数据表明,全年出口5358万辆自行车,共创汇亿美元,平均每辆单价只有可怜的美元即便高估如此,自行车产值也不过才240亿美元。 而同一年的汽车制造业呢?2010年全球汽车制造业总产量为5240万辆,总产值是7283亿美元。两者相比,差距到达惊人的30倍! “汽车?”杰米有些疑惑地反问道。 “没错,就是汽车。”孙元起非常肯定地说道,“1886年,德国工程师卡尔,本茨为他发明的三轮机动车申请了专利,并在当年获得批准,这是公认的世界上第一辆现代汽车,这一年也被认为是汽车元年。从1886年到现在,只过去了22年的时间。与自行车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相比,汽车还显得非常年青。正是因为它年青,所以才更具有发展潜力,也给了我们进入这一行业的最佳契机。 “我知道,在美国1896年亨利,福特就把他的第一部汽车用一部手推车车架装在四个自行车车轮上的四轮车开上了底特律大街。并在1903年,福特先生和11个初始投资人合作,成立了福特汽车公司:同年,大卫,别克也在布里斯科兄弟的帮助下创建了美国别克汽车公司。 眼下他们已经健康地存活了五六年,充分说明汽车制造还是有利可图的。 “当然,现在公众还把汽车视为有钱人的娱乐玩具,但我坚信,在不愿的未来,汽车一定会走进千家万户,成为普通百姓的宠儿,并会取代马车乃至自行车,成为人们最主要的代步工具,人类从此开始享受到速度所带来的精彩体验。汽车制造业也会跟着一日千里,日进斗金!” 孙元起为了鼓动面前这群和自己年纪相仿佛的家伙投身到汽车行业,可是用心收集了不少材料。 “可是,我听说,汽车结构非常复杂,制造起来非常困难!”比伯不确安地说。 “没错!汽车一般由发动机、底盘、车身和电气设备等四个基本部分组成,无论哪一部分,都是庞大而精密的系统工程。正因为如此,普通人很难进入这个行业。”孙元起赞赏地看了比伯一眼,“不过刚刚好,我所在的经世大学早在四五年前就成立了发动机研究所,足以解决汽车的发动机问题:和耶鲁、mIt联合建立了元素实验室和电子实验室,可以解决车身材料和电气设备问题:至于我在中国中部建立的湖北工艺学堂,则可以解决部分底盘问题:再加上我脑袋里刚好有几个非常不错的设计汽车制造对我来说,只不过是需要一段时间来整合各项研究成果罢了!” 毫无疑问,孙元起是在吹牛! 不说研究材料的元素实验室,也不说研究发动机的经世大学,单说构思中负责解决部分底盘问题的湖北工艺学堂,光研制一个简简单单的土豆削皮机都费了老鼻子劲儿,何况研究包含传动系、行驶系、转向系和制动系四项妾杂系统的底盘?恐怕弄明白里面的原理,就得要两年工夫! 汽车可不是自行车,前期研究的经费就是一大笔投入,原材料采购、生产制造更是天文数字,再加上生产出来的汽车销量销路前途未卜,都让这些已经颇有身家的富豪们犹豫。 孙元起以退为进:“当然,这只是一个建议,你们不必太在意,也不必勉强。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进入这个行业的,这次过来,主要是想问问你们有没有兴趣进入这个行业,算是邀请吧。如果你们不感兴趣,我会寻求别的合作伙伴,想来应该会有人乐意与我合作的。即便没有人跟我合作,我还可以转让部分无线电广播和电视的专利,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这些话有真有假。 真的部分是孙元起对汽车行业确实很动心。如今这个行业该刚起步,正是淘金圈地的最佳时机。后来世界的十大汽车制造商,现在有五家已经出现,或者至少出现了前身:戴姆勒股份公司的前身是1886年成立的奔驰汽车厂和戴姆勒汽车厂,他们将在1926年合并,成为现在的公司。 标致雪铁龙前身之一的标致汽车公司1890年出现在法国。 菲亚特汽车公司始建于1899年的意大利都灵市。 通用汽车公司的前身别克汽车在1903年成立,即将于本年九月份改为现在的名称。 福特汽车公司也是在1903年成立,并且要在今年的三月份生产出世界上第一辆属于普通百姓的汽车t型车,世界汽车工业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此外还有五家公司,现在还处于泡影阶段:克拉斯勒(1925)、丰田(1933)、日产(1933)、大众(1938)、本田(1948)。 孙元起在二十一世纪尽管是无车一族,可也考过驾照:京城的街头巷尾都是停车场,算是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车型。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凭借着这此超前的见识,怎么也能在林立的汽车制造商中占据一席之地吧! 至于假的部分,则是孙元起并不打算自己亲手操办汽车公司,因为自己还真不是经商的那块料儿。自己企图涉足汽车制造业的目的无非两个:一个是想打着研究汽车的旗号,使用相关经费合理地研究发动机、建造钢铁厂、培养相关技术人才:另一个则是想从汽车制造业中大捞一笔,补贴学校日常开支。 不知是出于对孙元起能力的信任,还是出于亲戚关系的考虑,杰米咬咬牙,率先支持:“我要入股!” 接着比伯也赶紧表态:“算我一个!” “还有我!”“我也是!”剩余的几个人也纷纷报名。 孙元起心中大定,嘴里却说:“关于成立汽车公司,我有两种方案,你们先听完再决定是否入股不迟。” 见他们点头,这才继续说道:“第一种方案是,你们在美国成立汽车公司,我在中国成立研究所。汽车公司先期向研究所提供研究经费,预计第一年为100万美元,第二年为80万美元,第三年到第五年分别是60万、40万、20万美元。在第六年,研究所向公司提供全套的汽车设计方案和专利,双方议定把销售额的一定比例作为专利费用。等专利费抵消完支付的研究经费后,研究所除了继续收取专利费外,还可以向其他公司转让专利使用权:研究所取得的其他专利,和汽车公司无关,汽车公司只拥有优先购买权。为了确保汽车公司在研究所的投资不受损失,我可以用在自行车公司的股份做担保。 “第二种方案,是大家共同在美国成立汽车公司,我以技术入股。当然,前五年你们要和第一种方案一样,向研究所投入300万美元的研究经费,但研究所取得的专利权归公司所有。此外,我不会用其他任何方式做担保,还要在汽车公司里面至少占30%的股份。 “你们商量一下吧,看看是否要入股?如果入股,选哪一种方案?”说罢,孙元起起身,沿养海滩前行,享受着冬日阳光带来的温暖,也给杰米、比伯等人留下讨论的空间。 这两种方案对于投资看来说互有利弊:第一种方案倒是非常稳妥,至少不会折本,可是也很难获得更多的收益。因为生产出来的汽车一旦很畅销,很快还上研发费用之后,除了需要支付专利使用费,还有可能面对同样产品的竞争,利润空间会明显缩小。 第二种方案倒是可能获得巨额的收益,但一旦研发不成功,就有可能血本无归。 真可谓是风险与机遇并存! 就孙元起自己来说,更趋向于他们选第一种方案。这不仅仅是对自己未来的设计方案有信心,更重要的是这样既可以确保自己和投资者的良好关系,也可以保证研究所未来发展的独立性。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杰米、比伯等人寻了过来。孙元起问:“你们讨论得怎么样?结果是哪一种?” “我们打算接受第二种方案,不过你在汽车公司的股份需要调整,30%太高。”杰米说道。 孙元起摇摇头:“如果你们觉得份额太高,可以选第一种方案,绝对保证你们的投资不亏本。” 比伯说道:“按照自行车公司的标准,你占15%的股份,我们觉得这样比较能接受。” “不行”孙元起断然拒绝,“汽车结构如此复杂,里面所涉及的专利可不是自行车所能比拟的!” “可是我们这次要先期投入300万美元的研究费啊!自行车可没有这笔费用。”另一人反驳道。 经过一番磨嘴皮子,孙元起在新公司里面的股份被确定为不可稀释的22%,但这些专利在远东则归孙元起个人所有,而不是属于公司。 辩论结束,孙元起有些好奇:“为什么你们不选择第一种方案?” “因为我们对你有信心!”比伯说道,“再者说,这钱都是凭借你的专利赚来的,如果再因为你的发明而散去,我们也毫无怨言。” “……”孙元起无语。半晌才说道,“对了,汽车公司的名字我都已经拟好,要么叫通用汽车,要么叫大众汽车,你们选一个吧?” 穿越众的口号就是: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第一七三章莫道空林此会轻 对于孙元起给出的两个选择,这群年轻人一眼就相中了“通用汽车”(generrrporation,简称gm)这个名字,对于德语的vgen完全接受无力。 怪不得当年杜兰特在明知已经存在通用电气(generalelect日,简称ge)的情况下,——通用电气成立92年,由老摩根出资,把爱迪生通用电气公司、汤姆逊豪斯登国际电气公司等三家公司合并组成——依然将以别克汽车公司和奥兹汽车公司为基础成立的新汽车控股公司命名为“通用汽车”,看来美国人民对于“通用(gener”一词真是情有独钟。 因为孙元起着急回国,当天杰米等人就找来律师,商定了成立新公司的重要事项。第二天一早,孙元起尚未动身,他的花旗银行账户上已经多出了100万美元。 放下孙元起一行从美国东海岸向西进不说,且让我们把眼光转到万里之外的曰本国东京都。 此刻在东京千代田区的一座茶寮里,十几个中国人正就某个话题展开讨论,桌上摆着的赫然是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欧洲支部自伦敦寄出的函件。 话说在清末,留学生之间存在三种不同的组织:第一种是名为“游学生监督处”的官方机构,类似于今天大使馆的教育处,专门负责管理留学生的方方面面,总监督由出使该国大臣担任,副总监督则由学部和出使大臣共同奏派。 第二种是类似于同乡会的学生自组织,一般依照省份来划分。同乡会对上承接游学生监督处的指令,奉命行事;对下调节各位同乡之间的关系,守望相助。各同乡会之间,既有联系,也有仇隙,大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意思。 第三种则是同盟会、宪政会、社会主义讲习会之类的地下组织。这些组织以特定的政治主张为核心,吸收志趣相投的同志组成。他们宣传的政治主张都是不被清廷认可的,所以被驻外使馆严密监督、严厉打击,只能在地下活动。 中国科技学会欧洲支部成立大会结束后,便以会长孙元起的名义,向美洲、曰本的中国留学生寄送学会章程,建议他们成立相应的支部。这种信函没有什么忌讳之处,还要取得官方的支持和认可,所以便直接寄到了游学生监督处。 此时担任出使曰本大臣的是李家驹,他向来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署名“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欧洲支部”的信件,在他看来,和使馆经常接到的“同盟会”、“保皇会”宣传单差不多,根本没有任何打开的必要,完全可以直接销毁。只有看到“孙元起”三个字的时候,才让他忍住把信件扔进垃圾桶的冲动。 对李家驹来说,孙元起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因为两人的仕宦经历存在太多的重叠之处:先,都在翰林院呆过。李家驹是光绪二十年94)恩科二甲第三名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孙元起则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老佛爷一时高兴,赏他做了翰林院侍讲学士。 其次,都曾在京师大学堂混饭吃。李家驹1898年任新开办的京师大学堂提调,并与李盛铎等人一起赴曰本考察学务,到1906年,又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孙元起也是从1898年就在京师大学堂厮混,什么教习、会办、副主办都干过。 第三,都曾任湖北学政。李家驹在1903年由翰林院编修出任湖北学政;孙元起则是1906年到湖北担任刚由学政改成的提学使。 第四,都曾任学部的官儿。李家驹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时,挂的是学部右丞衔;眼下,孙元起还是名义上的学部右侍郎。 现在两人还都是大清二品官员,或许这也算是一个共同点。不过李家驹的二品,是用出洋受苦换来的安慰奖,到孙元起这个国内实职从二品面前要低上一头。再加上人家背后有个大学士的叔祖父挺着,还真不好贸然得罪他。 所以李家驹只好皱着眉头打开信件,仔细浏览一番,似乎并无违碍之处。当然,成立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曰本支部的事儿,自然不能由自己出面。按照惯例,派人请来各省留日同乡会的话事人,把信件交给他们,让他们去操办,这件事就算结束。 既然是上官交办的差事,各位话事人只好放下平日的纠葛,坐到一块儿商量。因此就出现了眼下茶寮的景象。 云南留日学生同乡会会长李根源是曰本士官学校的学生,动作非常干脆利落。他快翻了翻随信寄来的学会目录,瓮声瓮气地说道:“兄弟是学军事的,对于科学什么的不大懂。只是,有必要成立这么多学会么?你们看看,什么数学会、化学会、物理学会、气象学会、天文学会、地质学会、会、生物学会,一大堆,都有啥用!在兄弟看来,直接搞个中国科学会得了,何至于划分得那么细?当然,把兵工单独拿出来单列,这一点兄弟还是非常赞同的!” “呵呵,我们在座的,大多数都不是学科学的,这学会究竟是分是合,恐怕给不出什么更好的意见。至于这份名单,毕竟是百熙先生他们拟定的,应该非常权威。就算我们要做改动,也最好是请学习理工农医的人来做,不宜越俎代庖。”说话的是留日福建同乡会会长林长民,目前在曰本早稻田大学攻读政治、法律的。 说起林长民可能有些人不熟悉,但说起他女儿林徽因,想来大家一定不陌生。 同样在早稻田大学法律科学习的山东同学同乡会长徐镜心,说起话就没那么客气了:“不知大家看到没有,人家这个科学技术学会的工作是展开科学项目研究、组织学术交流活动、编辑出版科学刊物、开展国际学术交流、举办学科竞赛、开展普及工作、组织促进科学教育改革的活动等等、等等。不是俺看不起那些留日学科学的,他们都知道啥?在国内顶多中学堂毕业,就来到曰本,先学外语,然后进专科学校,三两年工夫习得一点皮毛,就回去做教习、当技师,纯粹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能搞啥科学研究? “再说,如今神州已亡七八,遍地腥膻,满街狼犬,国将不国,学好了科学技术又能干啥?还不是给满清鞑子做奴才、给洋鬼子做买办!在俺看来,别整那些没用的,大家应该众志成城、团结一心,早日推翻满清统治、驱除外侮。等国家强盛、民族独立,再谈这些乱七八糟的不迟!” 在座的都知道徐镜心是同盟会会员,见他满嘴的激烈排满言辞,倒也不以为忤,甚至有几个人还在频频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和留学欧美的学生相比,留日学生水平确实不高。先,自然是因为欧美的科教水平远曰本。其次,在欧美留学,学生一般都是就读于大学,差一点的也是大专,其中不乏剑桥、牛津、伦敦、柏林、哈佛、耶鲁、康奈尔、伯克利这类世界顶级名校。但留日学生一般是读专科学校,教育层次相当于现在的中专。即便偶有读东大、早稻田的,也多是政法、商科方向。 而且曰本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在清末民初曾面向中国留学生大量开设专门的中国部、成班。据1922年5月的一个调查,在曰本72所大学及其直辖学校中,就有50所收纳中国学生。这些学校会“充分考虑”中国学生的实际水平,尽量精简课程,让学生早日拿到文凭。比如早稻田大学的中国留学生部,规定本科修业年限为两年。还有更快的,比如弘文学院的成师范科、成警务科、成理化科等,半年、八个月就能给你毕业证! 或许有人可能会觉得,曰本友邦是考虑到中国学生水平不高,加上民智初开,需要大量师资,出于善意,才不得不用成的办法来培养人才的。 但我们不妨用最恶意的心思来揣度曰本意欲何为:他们利用此举,可以迅培养了大批亲日人士,这些人普遍素质不高——水平高的话,谁会去念成科啊!——他们凭借着曰本颁的文凭,回到国内,踏上政途,自然会向曰本出卖利益;进入教育界,半吊子们的半瓶水,则会毁掉好几代中国人! 山西学生在日同乡会会长景定成,光绪二十七年(1901)被保送到京师大学堂师范班读,算起来还是孙元起的半个学生,见大家对于成立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曰本支部的兴致不高,便替老师说了几句话:“革命自然是要搞,但科学技术也不能偏废。毕竟现在不同于往日,仅凭热血和刀枪棍棒是对付不了敌人的,我们必须还要有坚船利炮才行!再者说,李家驹那里还不得应付一下?” “关键是怎么应付,”李根源皱着眉头,“眼下留日中国学生至少有六七千人,就算其中四分之一工农医的,也有个不得了的数字!而且这些学生从北海道的札幌到九州的福冈都有,开个会,光是路费和住宿我们就折腾不起!” “欧洲诸国应该比曰本大许多,他们开会是怎么弄的?”景定成问。 徐镜心把信件里面的纸张从头到尾又翻看了一遍,摇摇头:“谁知道?这里面啥也没说!” 倒是林长民出了个主意:“在日留学生,大半还是在东京附近的。成立学会,我看不如就从东京帝国大学、早稻田大学、东京高等工业学校、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千叶医学专门学校、东京蚕业讲习所等学校里面找些人,先把架子拉起来。既然是草创嘛,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何况以后如何,谁有说得准呢?” 众人听了,不由连连点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一七四章与君相逢不寂寞 数日后,日本东京本乡区东竹町的中越馆。 在靠西边的一大间屋里,两个年青人正围着桌子细声商议着什么。年轻些的明显是弟弟,他手里拿着一本外文书籍,仔细根据上下文揣度文意,然后说出大意。年长的哥哥则手执毛笔,快速地在稿子上写出这段文意的文言文;遇有歧义不通之处,则搁下笔相互商议顷刻。就这样,兄弟俩倾力合作,很快在书桌堆满了写好的稿纸。 正写得入神,房屋的和式门从外面被拉开,一个年青人挟带着寒气闯了进来。兄弟俩一起抬头,弟弟眼尖,早已经看见他头发和衣领间的雪片,笑道:“季黻兄,你回来了。怎么,外面下雪啦?” 进来的人名叫许寿裳,字季黻,明显和兄弟俩颇为熟稔,闻言答道:“可不是么?下得还挺大这一下雪,入夜就该更冷了”他一边说,一边掸去身上余下的雪花。 年青的小伙子听闻下雪,大是高兴,慌忙搁下书本,站起身:“大哥,我去外面看看雪,在老家可不容易看到下大雪。我最喜欢东京的雪了” “去吧,”哥哥点了点头,放下笔,搓搓有些冻僵的手,“季黻,你坐,我给你倒杯热水,好暖暖手” 弟弟闻言如蒙大赦,早已抢出屋外看雪去了。 许寿裳捧着水杯,终究感遭到一丝暖意,这才继续说道:“日本的天又冷,和式屋又漏风,这一下雪,晚上可有的受了总得睡觉前洗上一个热水澡,才能把被卷捂暖。刚才回来时,雪下得正大,天寒地冻的,不少日本人还穿着单薄的武士服,光脚趿拉着木屐,在街上走来走去的,看得我浑身更冷。豫才,你是学医的,你说说,是不是日本人和我们中国人在人种上有很大差异啊?” 明显,这个被唤作“豫才”的男子就是后世著名的鲁迅了,不过现在他还没有用这个笔名,大家还是唤他作“周树人”吧。至于那个弟弟,毫无疑问便是周作人。他1901年到南京就读江南水师学堂,在轮机专业读了6年。前年年中,被江南督练公所派来日本学建筑,现在在法政大学读预科。 “从医学上说,自然是没有差异的。日本人耐寒,不过是习惯罢了。假使中国的婴儿自幼在日本的环境中成长,也能够一样耐寒。”周树人慢吞吞地说道,“不过和东京相比,还是我们绍兴的冬天更可人,枝头都是绿的,金灿灿的橘子、扑鼻香的四季桂……东京还是太冷了。” 许寿裳瞪大眼睛:“你竟然也知道冷?知道冷你还跑到仙台去要知道仙台可比东京冷多了。”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烂熳樱花,仙台也是有的。”周树人不以为意地说道,“我去仙台,只是不愿见那些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辫子,却又要学西方人跳舞的同胞罢了。” “不愿见,你大能够不见嘛再说,千叶也有医学学校,你何至于跑到偏远的仙台?现在倒好,星杓到了日本,你也只能趁着假期看看。”说到此处,许寿裳更为不满。 明治34年(1901),日本文部省发布了第八号令,宣布将各个高等学校的医学部**出来,成立专门的医学学校。当时共有五所这样的医专,分别是:千叶医学专门学校(一高)、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二高)、冈山医学专门学校(三高)、金泽医学专门学校(四高)、长崎医学专门学校(五高)。 千叶医专位于千叶县的首府千叶市,距离东京不到四十公里。在周树人前后,千叶医专是中国留日学生学医的首选去处。像光绪、宣统年间学部考验游学毕业生而授予的11名医学进士中,就有王若俨、刘庆绶、方擎、张修敏、薛宜琪、沈王桢、沙世杰等7人是千叶医专的毕业生;私立东南医学院(今安徽医科大学前身)1926年在上海创立时,全校58名教职员工中,包括校长郭琦元在内有28人毕业于千叶医专周树人笑了笑:“不说这个了,终究我也快从学校毕业啦。” 许寿裳的气话,周树人是丝毫不放在心上的。自从1902年秋在东京弘文学院补习日语时相识以来,两人不断是肝胆相照的挚友,何况许寿裳也是在为他考虑呢? “对了,豫才,你毕业之后打算干什么?难道真的打算当一辈子医生?”许寿裳道。 “唔,医生啊?医生自然也是不错的。其实至于毕业之后究竟如何,我还没有想好。”周树人含糊地答道。 许寿裳对他含糊其辞的态度颇有些不满,放下已经慢慢变冷的茶杯,却看见书桌上摆着一摞写好的稿纸,便随手拿起来:“这是什么?你们兄弟翻译的小说?” “是啊,冬日的假期总是无聊些,出门也很不便,就拿它做消遣。”周树人开始收拾笔墨。屋里确实太冷,只一会儿工夫,砚台里面已经结起了冰。 许寿裳快速了看了几页,然后说道:“我觉得你们翻译得非常好,不亚于林琴南。你们翻译完之后,打算怎么着?出书还是投稿?” “星杓打算译完寄到上海的商务印书馆,看看能不能出版。我是不在意的,不过自娱自乐罢了,做不得真。”周树人说道。 许寿裳放下文稿,很郑重地说道:“豫才,我之前便劝过你无数回,你却是不应。要知道你的文字是极好的,既朴实又有灵性,总不应该就此闲置起来。医生能做什么呢?不过是救几个人罢了,那剩余的几万万同胞呢?我们应该用如椽大笔,在报纸上大声疾呼、广泛宣传,能够警醒国民,改造国民性。这才是彪炳史册的大事” “我既然已经学医,便不能就此放弃,何况我还想救治和我父亲一样被误的病人呢?”周树人一直对于过去那段悲催的境遇念念不忘,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童年阴影吧。见好友一而再、再而三的劝,他也不能无动于衷,点上纸烟后才说道:“至于这些文字,等有闲暇时倒也能够做做,聊胜于无吧。” 周树人不断如此固涩而执拗,许寿裳也是无法,只好道:“那你要多写文章,我还是《浙江潮》的编辑,会时常向你催稿的” 周树人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便问道:“你不是已经放寒假了么?为何这么大冷天的天还要出去?” 现在是1908年1月份,折算成中国的历法,还是光绪三十三年的腊月。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国家的日历便采用了西历,便连农历的春节也改成公历的元旦,只是学校放寒假还是在春节前后。 “前些日子,欧洲的中国留学生在伦敦成立了一个中国科学技术学会,会后发函给我们,希望我们也成立一个这样的组织。因为发起人是孙百熙先生,游学生监督处的李家驹颇为重视,便责令各省同乡会办成此事。只是一没经费,二没人员,同乡会如何去筹办?”许寿裳喝了一口已经微冷的茶水继续说,“正因为如此,各个同乡会都是出工不出力,商议了半天,才决定趁着寒假,把东京附近进修理工农医的留学生给聚集起来,随便开上半天会,胡乱成立个组织,就算交差。” “呵呵,亏他们想得出来。这样一来,不仅省了住宿费、差旅费,以至连饭钱都省了,端的是好伎俩。”周树人摇了摇头,“你不是史地科的么,怎么和那个科学技术学会扯上关系?” 许寿裳在1904年考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史地科,现在还没有毕业,闻言也是摇摇头:“别提了那个科学技术学会下面有个什么地理学会,学校同窗也是糊弄事,见和我有点沾边,便把我诓了去,死活让我做那个学会的副会长,推都推不掉……对了,我听说还有医学会和药学会,主要是千叶医专的一些留学生在办,有兴趣去看看么?” 周树人当然不会同意:“我便是为避开这些人而去的仙台,现今就更不愿意和他们搀和到一块儿。这个什么医学会,自然是不去的。” 两个人坐在一起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闲话,房间的和式门又再一次被拉开,走进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他进门就问道:“季黻,这人是谁?星杓呢?” 许寿裳连忙站起来引见道:“豫才,这位便是我们光复会的副会长陶焕卿。焕卿,这位是星杓的兄长,名叫周树人,字豫才,也是我们光复会的会员。” 原来来人便是光复会创始人之一的陶成章。去年光复会会员徐锡麟在安庆起事,刺杀巡抚恩铭,陶成章被清廷通缉,流亡海外,先是到南洋,前不久刚到日本。 陶成章听闻周树人也是光复会会员,便再无忌惮,大喇喇地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既然都是**志士,那我就间接和你们说了吧。本月24日,全体光复会会员在东京港口码头集合,不到者除名,并以叛徒论” “发生什么事?”许寿裳连忙问。 “24号那天,孙元起那个包衣奴坐轮船自美利坚抵达东京码头,我们要去会会他” 许寿裳愈加惊讶:“百熙先生可是国内著名的教育大家,并无劣迹,怎么能说他是‘包衣奴’呢?而且他在国际上也享有很高的声望,我们去闹他,会不会印象不好?” “切——”陶成章大为不屑,“不就编了几本教材么?还成教育大家了他的那些歪门邪道,只配骗骗那些没脑子的洋鬼子,有个屁的声望他是满清的湖北提学使,怎么不是包衣奴?他被郑苏戡、张季直等几个王八蛋推戴为预备立宪公会会长,怎么不是包衣奴?他不仅是包衣奴,还是中国九州十八省最大的包衣奴,怎么能轻饶他?” 说罢,他端起许寿裳喝了一半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本月24,东京港口码头,就这么说定了” 第一七五章我本将心托明月 一七五、我本将心托明月 且说孙元起一家三口,加上两位大舅哥收拾好行囊之后,乘坐火车,晃晃悠悠一路向西,不一日来到西海岸的加州。下车后,托尼、亚瑟尔俩自告奋勇去买船票。孙元起安排好住处,便前往加大伯克利分校拜会马丁教授,在他的实验室,正好见到三年前到此师从马丁教授继续研究放射性衰变的周宗武。师徒相见,自是一番亲热不提。 因为美国教育部门承认经世大学的学历,所以周宗武这三年来跟着马丁教授一边做研究,一边攻读硕士学位。眼下已经快到了答辩的时候,周宗武虽然在经世大学已经经历过一次答辩,眼下还是有些诚惶诚恐,毕竟中外有别嘛。导师马丁教授倒是信心满满扬克,周不愧是你的学生,他的论文非常棒,学术水平很高,如今大多数的博士论文也就这样” 孙元起笑道我前不久在欧洲的时候,南洋公学的李复几刚从伦敦大学毕业,取得博士学位,成为中国留欧学生中的第一个物理学博士。师文,你要继续加油,争取做中国留美学生中的第一个物理学博士,为经世大学争光” 周宗武有些疑惑地挠挠头,第一个物理学博士不是你么?” 真是灯下黑,居然忘了数。孙元起连忙笑着解释道那不一样,我的博士学位是别人免费派送的,当不得真你将来攻读的博士学位,可是在教室、实验室里面熬出来的,真材实料,含金量可比我这‘论文博士’高多啦” 马丁眼睛一翻要说到含金量,还有人比扬克你的论文含金量更高的么?那可是每篇论文都开创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乃至一个新的学科你的论文水平,足以证明你的博士是货真价实。如果你要自谦,全世界的其他博士该办?” 三个人说笑了一番,孙元起这才和他说起卢瑟福即将前往经世大学任教的消息,然后又邀请马丁教授在合适的时候到中国讲学任教。马丁确实颇为心动,思忖片刻,便答应等后年退休、周宗武也博士毕业之后,再到经世大学交流讲学。 接着,互相有交流了一下最近的学术动态、研究中的遇到问题,以及未来几年的工作思路,这才依依不舍,分别而去。 回到旅馆,托尼、亚瑟尔早已买好了前往日本的船票,孙元起满口夸赞俩办事得力,浑不知托尼已经把的行程安排作为独家新闻,发给了他的日本广播公司;当然也就更不这条新闻在日本播报后,招致的光复会报复行动。 蒙在鼓里的孙元起,在“皇后号”远洋客轮上过着少有的舒畅日子。风和日丽的日子,可以坐在甲板、写写字,边上有侍奉,在不远处撒欢;等到晚上,一家三口在客舱内的灯下,平静地享受不算太丰盛的晚餐。这不就是完美的平民生活么? 可惜这样优哉游哉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孙元起还没有来得及感喟,就已经到了结尾。1908年1月24日,“皇后号”远洋客轮日期抵达东京。 孙元起这次环游欧美,可买了不少图书期刊以及科研器材,见抵达码头,便招呼亚瑟尔和一起下船找几个力夫帮忙挑。还没动身,早有码头的职员跑上船来,在轮船大副的指引下找到孙大人,内阁文部大臣牧野大人在下面迎接,请您做好准备” “……”这些天在船上,和孩子在一起,身上自然穿着最随便的家居服。为了下船方便,早把其他衣物打包装箱。谁知临下船,又闹了这一出,不是折腾人么? 人家既然到码头迎接,总得给点面子不是?孙元起只好在莉莉丝的帮助下,换上正式一点的衣装。等他走下轮船,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 因为耽搁半个小时,码头上倒是清净不少,远没有“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热闹场景,更没有仪仗队的待遇。再加上警察维持秩序,迎接的看上去只有十多二十人。 孙元起第一个见到的,却不是日本的那个文部大臣,而是穿着大清官服的中年人。见孙元起西装革履的样子,顿时愣住了,半天才迎上来鄙人是学部右丞、现充出使日本国大臣李家驹,见过孙大人” “李大人客气啦”孙元起赶紧还礼如仪,“我刚才听说是日本政府有人迎接,却不知李大人也在这里。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孙大人言重了,鄙人也是冒昧前来。对了,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日本的诸位大人。”李家驹让在一旁,请孙元起先行。 这时候,日本的几个人也走了,领头的想来就是所谓的文部大臣了。 “孙大人,这位是日本内阁文部大臣牧野伸显大人” 牧野伸显?孙元起表示没听过这个名字。当然,很多国人都没有听说这个名字,不过说起他亲生老爹和,估计大家就会都了。 牧野伸显的亲生父亲,乃是号称“东洋俾斯麦”的大久保利通。作为日本明治维新第一政治家的次子,牧野伸显在出生后不久,就被过继给了他的姨父牧野吉之丞。但更多时候,他还是受到大久保的影响和教育。 至于牧野伸显的,则是日本二战后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巨人吉田茂,他曾五次就任首相,任期长达7年之久。在更换首相如走马的日本,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要自从5年12月第一个内阁政府成立以来,到眼下2012年5月,在不到127年的,日本拢共换了95届内阁,出现了62位首相。平均每位首相在位才两年多一年“牧野好”孙元起见这位文部大臣穿着西服,便伸出右手。 牧野伸显先鞠了一躬,这才和孙元起握手孙,您好,欢迎你到日交流” 这几句话却是用英语说的。原来,牧野伸显11岁的时候便与父亲和哥哥一起,随岩仓遣欧使节团赴美,先后在费城初中、费城大,后来进入外务省工作,是日本政府中少有的英美民主派人士,所以他的英语甚好。尽管带着浓重的日本口音,孙元起倒也听得懂。 “这位是东京帝国大学总长滨尾新大人。”李家驹继续介绍道。 “你好,总长。”上次有了田中馆爱橘的教训,孙元起不敢乱称呼了,日本人的姓氏奇奇怪怪,谁这位校长是姓“滨”还是姓“滨尾”? 不过这位两次出任东京大学校长的滨尾新同志,确实是姓“滨尾”。他的养子,就是日本推展初期的主要作家滨尾四郎,与江户川乱步大约同时。 “诚挚欢迎孙到日本,希望您能抽空到我们东京帝国大学做演进。我们东京帝国大学非常愿意与经世大学在学生培养、科学研究等方面展开全方位的合作”已经六十岁的老头子热情地握着孙元起的手,非常客气地说出这番话来。 听完译员的翻译,孙元起半真半假地说道我也希望能同东京帝国大学进行合作。” “谢谢非常谢谢”老头子貌似拿着棒槌当真了。 接下来两位,倒不用李家驹介绍,因为孙元起之前见过,便用英文打招呼你好,田中馆、长冈,非常感谢你们到这里迎接我” 田中馆爱橘和长冈半太郎都是东京帝国大学的物理学教授,之前又和孙元起认识,来到码头迎接倒也在情理之中。 田中馆年岁大些,自然先约翰逊教授,欢迎来到日本。前些日子,我们听广播,你要来,都高兴坏了。尤其是长冈,他还请动文部大臣和我们总长,就是希望你能在日本多停留几日,好和日本的研究人员认真交流一番。” 我说会有文部大臣、东大校长来迎接呢,原来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等等,“听广播”?貌似现在日本的广播公司只有托尼的JBC一家吧,难道是这小子坑我?孙元起恨恨地瞅了身后不远处的托尼一眼。 那家伙似乎听到了田中馆的话,见孙元起瞟,很美国式的耸耸肩:就是我啦,着吧寒暄已毕,孙元起在李家驹、牧野伸显的陪同下,走出码头。远远看见门外还有不少迎接的人群,看样子都是中国留学生,被维持秩序的日本警察围在一边。 孙元起向来对学生比较亲和,见他们大老远地迎接,颇为感动,便想走和他们打打招呼。还没得走近,那些原本有些沉默的学生迅速从怀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小纸旗,一边挥舞,一边高喊道:“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 “打倒汉奸走狗孙元起” “包衣奴遗臭万年” 孙元起顿时愣住了。就在他愣住的瞬间,几个臭鸡蛋飞了,孙元起躲闪不及,蛋清蛋黄一下子糊满了脸上和衣襟。 一七五、我本将心托明月 一七五、我本将心托明月 第一七六章心如死灰不复温 自1898年孙元起突然到访这个时代,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在这十年时间里,遇见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事,孙元起不敢拍着胸脯说:“我对谁都问心无愧!”至少,他觉得自己对家人、对老大人、对卢瑟福等人是很愧疚的。唯独对学生,他可以很骄傲地说:我将我绝大部分的家产和精力都贡献给了教育和科研! 正是因为这样,孙元起敢于面对学生,也对他们抱有家人般的亲和感。 无论是过去,还是在此前的几秒钟,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别人扔臭鸡蛋,尤其还是学生扔的臭鸡蛋。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几个中国留日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向自己狠狠地扔出了数枚鸡蛋,蛋清蛋黄糊满了自己的头脸和衣襟。 在这一刻,孙元起觉得荒诞,觉得心痛,觉得悲凉,觉得茫然不知所措:这种心情,就好比父母含辛茹苦把儿子抚养长大,送进大学,成家立业;儿子却在结婚后的第二天,为了维护自己的媳妇,重重地甩了父母一耳光。 这种心情,就好比丈夫在外面拼死拼活,给妻子最好的生活,买房子,买轿车,买名牌衣物;某天丈夫突然回家,却发现妻子正和别的男人在滚床单。 哀莫大于心死,孙元起现在的心情就是如此。 一直以来,孙元起都认为中国贫穷落后的根源在于没有文化、缺少教育、科学落后,所以他主张“教育救国”,希望从教育入手,以教育来改造人,拯救国家。这些年,他也正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兴建学校、编写教材、倡导科学、刊印学报…… 本来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国人的愚昧。然而留日青年学生用几个鸡蛋,狠狠地教训了他,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可笑!意思到自己之前的努力可能全部付之东流,孙元起的宏伟理想突然间支离破碎,精神世界出现大规模坍塌。 他心如死灰! 场面定格了几秒钟,然后混乱开始。 一直跟在孙元起身后的李家驹最新反应过来,快步冲上前去,厉声咆哮道:“尔等狗胆,居然敢袭击朝廷命官,岂不畏王法乎?” 由不得李大人不愤怒:无论怎么说,这些留学生可都归自己管辖,如今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叫嚣反清口号,袭击朝廷大臣!众所周知,这位孙大人的后面是大学士寿州中堂,他本人也是极蒙圣眷。他要是以此弹劾自己,自己还落的好么?说的轻点,是督导无方、管教不严的失察之罪;要严格追究起来,没准就是藏污纳垢、包容匪类!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已经是二品高官,以后还等着入阁拜相呢,大好前程岂能就此毁于一旦! 李大人生气,后面的曰本文部大臣牧野伸显脸色也不好看:这些清朝留学生,居然在曰本的外事场合闹事,实在是太失礼了! 他侧过头向随行人员交代几句。片刻工夫,警哨声四起,原先维持秩序的曰本警察立即开始抓人。 没想到事情会风云突变的留学生顿时慌了手脚。他们可以参与抗议,也可以支持革命,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愿意去蹲号子。眼下曰本警察和大清驻日使馆大有联手的意思,估计被逮住,至少也得吃上几个月的牢饭!于是大家狼奔豕突,四下奔逃。 莉莉丝早已赶了过来,一边用手帕擦拭孙元起浑身上下的蛋清蛋黄,一边哭着咒骂这伙“流氓”“暴民”。当孙元起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学生被曰本警察掀翻在地。学生自然不甘被捕,逮住之后仍然奋力挣扎,拳脚推搡是免不了。曰本警察也不是礼貌绅士、好好先生,不懂得什么叫文明执法,见有反抗,抡起警棍就来了几记重的。 孙元起顾不上整理仪容,急忙来到牧野伸显身边,努力让自己显得很轻松:“牧野先生,放了他们吧!” “?”牧野伸显有些不解。 “毕竟他们是年青人,在一时冲动之下,总容易做出过激的事情,其本意终究还是好的,希望大家能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再者说,尽管这群留学生给大家造成了一定的麻烦,但终究没有人因此受到伤害。所以我希望牧野先生能在不违背贵国法律的前提下,宽大处理此事。”孙元起说罢,朝牧野伸显鞠了一躬。 “……嗯,好吧。”牧野伸显和身边随从说了几句。又是一阵警哨,警察停下追逐的脚步,已经被捕的学生也被解除镣铐,任由他们四下散去。 这时,牧野伸显朝孙元起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非常对不起,孙先生。因为我们工作的疏忽,给您带来这么多的困扰,我代表大家向您致歉!” 孙元起连忙扶住牧野伸显,苦笑着说道:“牧野先生言重了!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我,和你们却是没有半点关系的。……对了,我要先回旅馆换身衣服,暂时失陪了!” 传说郭沬若在台上被人扔了一筐梨子,依然能将演讲说完,事后还能笑着用“妄把梨儿充炸弹,误将沫若当潘安”的对联加以调侃。孙元起没有郭沬若那么厚的脸皮,被人扔了几枚鸡蛋,便觉得羞愧欲死。事情一了,便欲告辞而去。 李家驹、牧野伸显等人见孙元起确实颇为狼狈,精神状态也不佳,便没有过多挽留。孙元起在莉莉丝、托尼等人的陪同下,登上马车,住进旅馆。 一路上,孙元起都是昏昏噩噩的,脑袋里一直盘旋着这样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莉莉丝知道头发间沾染蛋清蛋黄,不能用热水冲洗,便放了一浴缸温水,让孙元起进去洗沐。因为他身上的衣服也要换掉,莉莉丝嘱托了几句,便起身去行李中翻检换身的衣物。 冬天水凉得快,等半个小时后她回来,孙元起依然躺在浴缸里,两眼空洞洞地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试一试水,早已变得冰冷。 入夜之后,孙元起便开始发烧。 作为事件的罪魁祸首,托尼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心怀愧疚,把孙元起等人送进旅馆之后,便驱车来到曰本广播公司东京分部。很快,曰本民众就收听到这样一则广播:本台消息:本日下午3时许,著名物理学家孙元起博士在东京码头遭到该国留学生的鸡蛋袭击。 当时,孙元起博士乘船刚刚抵达东京,文部大臣牧野伸显、东京帝国大学总长滨尾新等人到码头迎接。在走出码头后不久,遭受到数枚鸡蛋的袭击。根据袭击者的口号,有理由相信该群留学生是来自一个名为光复会的非法暴力团体。 事件发生后,场面一度非常混乱。维持秩序的警察先后逮捕数名相关肇事者,但在孙元起博士的恳求下,都当场予以释放。 随后,文部大臣牧野伸显、东京帝国大学总长滨尾新,以及东京帝国大学教授田中馆爱橘、长冈半太郎等,分别代表曰本教育界和科学界对肇事者予以严厉谴责。而在场的中国出使曰本大臣、游学生监督处总监督李家驹则表示,鉴于发生此类恶性侍件,将进一步加强对留学生的管理,严厉制裁违法者,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出现。 孙元起博士不仅是一位国际著名的物理学家,也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自从1898年从美国学成返回中国后,先后在中学、大学任教,并在各级教育部门担任行政职务,积极推动中国的教育和科学发展。除了编写数以百种不同的教科书外,孙元起博士还慷慨无私地捐出自己全部家产,创立了著名的私立经世大学、IPRT以及数十所中小学,自己却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 据悉,光复会成立于1904年,这个非法团体主张以暗杀和暴动的手段,推翻中国现有政权。然而他们现在却高喊着口号,袭击这样一位品德兼懋的学者。这和1900年高喊着“扶清灭洋”口号掀翻铁轨、砍断电线的义和团暴民究竟有什么区别?甚至可能这些投掷鸡蛋的学生,正是读着他编写的教材,才得以到曰本留学的。我们不敢想象,这样一个连基本是非观念和道德标准都没有的团体,如果取得政权,会给国家和国民、乃至全世界带来多么巨大的伤害! 曰本广播公司在随后的一天里,每逢整点新闻,必然会播报这条消息。于是这个本来不为人知的事件,很快四散传播开去。并在次日,登上了包括《读卖新闻》、《朝日新闻》、《东京日日新闻》(《每日新闻》前身)在内几大报纸的头版,甚至《中外商业新报》(《曰本经济新闻》前身)也刊登了这则消息。 在《朝日新闻》著名的社论专栏名为“天声人语”中,还刊登了一篇名为《孙元起之被袭与支那科技之衰落》的评论员文章。作者认为,中国的科学技术并不是那么落后,事实上,在每个大一统王朝存在数百年后,包括建筑、冶炼、纺织等在内的科学技术也随之发展到一个高峰。但王朝更替之时,以暴民为主的起义军却摧毁社会的一切,科技传承也包括在其中。眼下,孙元起被袭击,就是历史重演的一个缩影。 第一七七章汉朝公卿忌贾生 在25日的早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拎着几份早点还是一摞报纸,走进了曰本东京神田区锦辉馆。**大门一侧钉着个木牌,上面写着:政闻社本部。 甫一进屋,男子便喊道:“任公,您不是说今天要出门么?我买好了早点,赶紧下来吃吧。趁热!” “好的,我就下来!”说话间,从楼上走下一位男子,不是梁启超还能是谁。 自1906年9月,清廷颁发《宣示预备立宪谕》,全国上下立宪呼声日益高涨,并愈演愈烈。素来喜欢凑热闹的梁启超怎么会错过这个好时机呢?1907年10月,按捺不住寂寞的梁启超,终于停掉了他在横滨的《新民丛报》,来到东京成立一个立宪团体——政闻社。并创办《政论》月刊,作为政闻社的机关报。 梁启超下楼,看见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灌汤包、椰蓉饼、蛋挞,不觉食指大动:“孺博,真是辛苦你了!” 这个被梁启超唤为“孺博”的男子名叫麦孟华,字孺博。他和梁启超一样,都曾就读于万木草堂。不仅如此,他和康有为还是同科中举,并与康有为、梁启超一起进京应试、参加公车上书,算得上是康有为忠实弟子、梁启超知心好友。眼下,梁启超创立政闻社,麦孟华就担任社里的常务员。 麦孟华笑道:“有什么辛苦的?我们广东人,早上还是习惯吃早茶。无论走到哪里,我是改不掉这个习惯的。” “是啊,我们广东人的生活里怎么能缺少早茶呢?离别家乡这么多年,我越发怀念肠粉的味道了!”梁启超被勾起了思乡的情愫。 麦孟华道:“不用担心,等立宪成功之后,我们回广东,天天吃肠粉!对了,我在路上买了几份报纸,你看看有什么重要新闻,等会给我们说说。我去叫相老和运奎。” 相老,是政闻社的总务员马相伯。目前,政闻社社长之位暂时虚置,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给康、梁二人准备的。只是现在这两人还在清廷的通缉名单上,政闻社又想尽快在国内落户,为以后实行地方自治和议会选举做好前期准备工作,只好把位子空出来。却又把马相伯这位名闻中外的神学博士、天主教徒抬出来,做政闻社的招牌,颇有几分“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至于运奎,则是政闻社另一位常务员徐佛苏。这位兄台早年参加华兴会,进行反清活动,还曾因万福华枪击广西巡抚王之春案被捕。谁成想获释后,他居然痛改前非,转而投入康有为保皇会的怀抱。在清末民初流行由保皇变革命的大潮中,也算得上是一位奇人了。 麦孟华说罢,到后院叫人去了。梁启超则拿起桌上的报纸,信手翻了起来。 事实证明,能在历史上留下大名的人物,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天赋技能。比如学习一门外语,普通人需要多长时间?从小学开始入门,到大学四年级,足足有十多年时间,没有过英语六级大有人在! 那么牛人呢?传说中,共产祖师马掌教52岁学习俄语,6个月之后,他就达到了能够阅读俄文文章和新闻报告的程度。 眼前这位梁任公也不逊色,据他自己说,中国人只要方法得当,“学曰本文者,数日小成,数月大成”,“慧者一旬,鲁者两月,无不可以手一卷而味津津矣”。估计听了他的话,日语系一半的学生可以直接跳楼了! 很快,梁启超被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吸引住。这时麦孟华从后院转了回来:“任公,您等会儿还有事,就先吃吧。相老和运奎可能还要等多一会儿呢!” “先前是有事,现在却没事了。我们等等他们二位吧!” “哦?” 梁启超拍拍报纸:“本来,我今天打算去拜访孙百熙先生的——” “孙百熙?就是被张啬翁、郑苏戡等人推戴为预备立宪公会会长的孙百熙?”麦孟华问。 “不错,就是他。之前我和他见过几回,虽然彼此间政见不同,却是一位很好相处的朋友。昨天他刚抵达东京,本来我打算今天去拜访他一下的,现在看来,得晚些时候才好。” 麦孟华急忙凑过头,在梁启超指示的位置看到“孙元起博士”“鸡卵”“袭”的字样。日语就这一点好,哪怕从来没学过,也能从其中几个汉字上猜到一丝信息。麦孟华瞪大眼睛:“怎么?他被人扔了臭鸡蛋?” 梁启超点点头:“报纸上说,他是被光复会的人扔了鸡蛋,当时颇为狼狈。也不是哪个愣头青干的?这一下,不仅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甚至可能是杀敌一百自损八千!要知道,孙百熙不仅在国内学界地位尊崇,在国际上也享有崇高声望,甚至泰西的人民是先闻孙元起,后知有中华。 “这一扔鸡蛋,不仅对光复会大不利,对于同盟会影响也不小。光复会和同盟会虽然名字不同,但在外人看来,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如果不处理好,对它们以后筹款、宣传都会长生不利。可以想见,孙逸仙肯定一大早就急吼吼地赶过去赔礼道歉了。我嘛,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等事情平稳下来再说吧!” 光复会和同盟会之间的关系颇为复杂。 光复会成立于1904年。同盟会1905年在东京成立后,在日光复会成员多数加入同盟会——但也有部分会员独立活动,比如历史上的周树人(鲁迅)。这一阶段,两会因为在反满的立场上非常一致,呈现交互融合趋势。 到了1907年,陶成章在曰本因为经费问题,与孙中山发生分歧;接着陶成章到南洋募款,又受到当地同盟会员阻止,遂重新以光复会名义进行活动。1910年2月,由于宗旨异趣、弥隙难缝,章太炎、陶成章与同盟会正式决裂,在东京成立光复会总部。 等辛亥革命后,因为利益划分问题,两家矛盾迅速激化。甚至在同盟会元老陈其美的指使下,同盟会小将蒋介石、王竹卿暗杀了光复会的大佬陶成章! 但至少目前看来,两家还是处于如胶似漆、你侬我侬的阶段。 “这打一巴掌揉一揉,连个甜枣都没有,孙百熙会接受孙大炮的道歉么?”麦孟华嘀咕道。 “这谁知道?不过按照孙百熙冲淡的性格,估计不会和他计较。”梁启超合上报纸:“趁着今天没事,等会儿我写篇文章,谴责一下这群暴民。” “哦,卓如,你又要写什么文章?”这时马相伯在徐佛苏的陪同下来到客厅,闻言问道。 马相伯如今已经年近七十,身形瘦癯,白须飘拂,加上传教数十年,和蔼慈祥,让人一见心折。梁启超、麦孟华赶紧起身,扶着马相伯坐下,这才说道:“报纸上说,昨天孙元起抵达东京,结果被光复会的人扔了鸡蛋,弄得狼狈不堪。我觉得气不过,想写篇文章批评一下他们。” 徐佛苏有些吃惊:“同盟会扔孙百熙鸡蛋?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 “运奎何出此言?”麦孟华很奇怪。 “当年,蔡鹤琴在上海组建中国教育会,曾请孙百熙出任副会长。后来,孙百熙在江南兴建学校,又是请蔡鹤琴帮忙。这些年蔡鹤琴、孙百熙两人之间,关系一直非常好。而蔡鹤琴正是光复会的会长,如今他的属下扔了孙元起鸡蛋,这不是煮豆燃豆萁,相煎何太急么?” “只怕这是陶焕卿想出的馊主意!”马相伯重重地顿了一下拐杖:“鹤琴慷慨和善、胸襟开阔,极得人望,所以被推为光复会的会长。后来他见同盟会人才济济,自己又投身教育,便有把光复会与同盟会合二为一、推位让贤的打算。那陶焕卿利欲熏心,‘宁为鸡头,不为牛后’,一心想做光复会的头把交椅,却又碍着鹤琴,于是闹了这一出,无非要逼鹤琴交出会长之职!” 马相伯是蔡元培的老师,自然是知根知底,加上数十年的丰富阅历,一眼就看穿了陶成章的如意算盘。众人听了,不禁颌首称是。 马相伯却又问:“卓如,你想借此写什么文章?” 梁启超恭敬地答道:“这期《政论》即将付梓,前面还缺个序言。我今天看了这则新闻,心里突然有所触动,说出来,请大家指正! “大家都知道,孙百熙是当今享誉国际之著名学者,学问精粹,万众景仰。在国内,不计辛劳,编写图书;尽捐家资,兴办学校。然而今日,以孙百熙之贤德,犹受掷蛋之侮,而况等而下之者?他日此辈一旦掌权,则万千民众等之于奴仆猪狗矣! “古往今来,凡是乱民起事,总有个蛊惑人心的口号,比如唐末黄巢之‘天补均平’,北宋王小波、李顺之‘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南宋钟相、杨幺之‘等贵贱,均贫富’,明季闯贼之‘均田免粮’,乃至数十年前发匪之‘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等占有天下后,又是何种作态?翻开史书,但见黄巢入长安,杀人如麻;发匪据江南,祸乱天下。所有口号,只不过借高尚之名,行卑鄙之事而已! “所谓平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况且何以平均?何以平等?千人分千钱,犹有贫富、多寡之虑。何况九州土地、亿万民众,事务远繁于分钱! “以此暴虐之众,行此平均之事,其可信乎?其可行乎?” 众人知道他所针对的,乃是同盟会纲领中的“平均地权”,便一齐笑道:“好见解!原来落脚点还是在革命与立宪上,只怕那群革命党见了,会暴跳如雷!” 第一七八章黑手高悬霸主鞭 一七八、黑手高悬霸主鞭 现在还不同盟会诸人见到梁启超的那篇文章会不会暴跳如雷,不过他们已经开始跳脚了。** 在东京赤坂区一座民宅的客厅里,孙中山狠狠地把报纸摔在茶几上,大声斥责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连一向宽和的黄兴,此时也有些面色不渝焕卿确实太鲁莽了” “鲁莽?我看他是故意的”孙中山气咻咻地说。 在座的都前不久陶成章和孙中山之间的龃龉:作为《民报》主编,陶成章去向孙中山索《民报》印刷费,孙中山却一毛不拔。当然,孙中山并不是没钱。去年二月,曰本政府为了满足清政府的要求,驱逐孙中山离境,曾私下给了他万日元。结果孙中山用1000元举行告别宴会,只留给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社2000元,其余悉数带走。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中山不仅是同盟会总理,还是童萌会会首,平生最喜萝莉,自然需要大笔开销,去达成的萝莉养成计划。对于他的癖好,陶成章也能理解,见索要无果,便退而求其次,希望去南洋和欧美向华侨筹款。 一个团体,最重要的无非财政和人事。筹款向来是中山的专利,也是他的禁脔,如何会允许原光复会副会长来插手?自然又是拒绝。陶成章进退两难,一怒之下,便联络亲近的同盟会员,起草一份《公启》,提出“孙文罪状十四条”,要求改组同盟会,撤销孙中山的总理职务。最后还是黄兴将其压制下去,化解了这次“倒孙风潮”。 尽管危机已经化解,可两人间的仇隙却没有消除,反而公开化、白热化。陶成章此次贸然行动,很有可能就是逼孙中山对动手,从而使光复会和同盟会关系破裂。要,陶成章在激进派和光复会中还是很有号召力的。孙中山要是敢因为维护孙元起而对他动手,他就可以站在道义的角度,拉队伍搞自立,建的山头。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们还是说说如何应对吧?无不少字”的是章太炎。章太炎对孙中山也是喜恶参半,一方面对他不惧惊险四处奔波倡导表示赞赏,一方面对他花钱享乐、玩弄少女、空放议论也是颇有微词。前几个月,章太炎得知孙中山托人从曰本购买的军械都是一些破旧的,从而导致广东潮惠起义失败,曾和陶成章一起,要求同盟会召开特别会议罢免孙中山。眼下见孙中山对陶成章颇有敌意,便引开话题。 “是他光复会惹的祸,我们同盟会何必替他擦屁股?”同盟会代理庶务刘揆一愤愤地说道。 诸人都刘揆一说的是气话,当不得真。如今同盟会和光复会是同气连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孙元起在国际上享有崇高声望,历来是同盟会的统战对象。现在被光复会袭击,同盟会怎能坐视不理? 或许有人会奇怪:孙元起不过是个名人而已,侮辱也就侮辱了,与伟大的大业何干?这就要说到中国历史中荒诞而神奇的政统和道统了。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政统以君王为代表,表明皇帝具有世俗权力的合法性。为了论证政统在一边,篡位者们不惜亲身参与,上演近乎闹剧的禅让;利用得了白化病的各种鸟兽(白兔、白乌鸦、白鹿等)、以及蚜虫排泄物(甘露),来编造各种祥瑞;有时候,甚至亲生老爹都不认了,非要说是母亲“梦与神遇”得来的……出生时红光满室、紫气充庭、香味数日不散,那是家常便饭。至于身有黑痣、掌有异纹、声若洪钟、日角龙颜,垂手过膝之类的畸形婴儿,就更甭提了到了近现代,科技昌明,这些奇奇怪怪的早已忽悠不了广大观众,统治者只好从别的地方寻找理据。清末这群党寻找到的,是“华夷之辨”,认为华夏是汉族人的天下,满清不过是窃取朱明政权的蛮夷,所以必须推翻,建立汉人的新国家。这个理念一经宣传,便深入人心。连赵家庄的阿Q,也党是“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兴中会、同盟会的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光复会的口号“光复汉族,还我山河”,华兴会的口号“驱除鞑虏,复兴中华”,都是由此生发的。 红朝在起事早期宣称阶级斗争,为了论证暴力是政统,不惜把黄巢、张自忠、白彦虎这类双手染满鲜血的刽子手,从地狱里挖出来,涂脂抹粉后,捧上了“农民起义领袖”的神坛。 等太祖去世,太宗面对的是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以及刚从孝宗处偷来的政权。为了论证是政统,则祭出“改革开放”这面大旗,用经济建设的巨大成就,来证明的合法性。到了江高宗,依然秉承上一代的思想,保8成了政治任务。 然而人力或有穷时,经济也无百年之好,保8任务日益艰巨,乃至不可完成,所以现在又开始念“和谐”“民生”的经,但道理是一样的。 除了政统,还有道统。道统是以读书人为承载,担当道德标准和精神价值。如果说政统代表的是政权,那么道统所代表的则是话语权。 尽管道统很多时候是虚的,但却有着广泛的号召力。所以周武王灭殷商之后,要释箕子之囚、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汉高祖见了商山四皓,便熄灭了废立太子之心;一句“臣不能讼陛下,然自当有史官书之”,就能让宋太祖这个无赖害怕恐惧。 到了近代,这种道统演变成社会舆论,载体也变成了普通群众。但大多数时候,普通群众的价值观简单得可怕,在他们的世界里,所有人只分为两类:好人,坏人。好人会一直做好人,坏人则一直在做坏事。和好人作对的,就是坏人;和坏人作对的,就是好人。无论看戏、看书,还是看电影、看电视,好人、坏人必须加以脸谱化,否则大家就会犯嘀咕:这到底是回事,好坏不分啊?这种观点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连太祖这种伟人,都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的话语。 在普通国民眼里,孙元起在公德、私德上都没有任何缺憾;全国上百万学生读他编写的书,也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教育家,是个好人。现在党居然攻击他无端攻击好人,那党自然便是坏人啦。 十多年里,党人在全国各地举行一系列暗杀和武装起义,在广泛宣传的同时,也给国民留下暴虐的印象。如果再被国民贴上“坏人”的标签,他们在国内的影响力就会明显下降。要党人的骨干力量是青年学生和新练士兵,而孙元起最能有效地影响青年学生了政统好比夜壶,只要统治者想要,总能编造出一个来。但道统只在人心,播于众口,是编不出来的。遇到这种情况,同盟会的几个巨头只有加以正视,积极应对,而不能装鸵鸟。 “应对?无非是去赔礼道歉嘛。”黄兴说道。 孙元起刚刚被人侮辱了一番,谁去都要做好吃闭门羹、坐冷板凳的准备,被骂个狗血淋头也是极有可能的。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愿意把脸伸出去让人抽打?所以客厅里一出现了冷场。 “还是我去吧”孙中山自告奋勇。 刘揆一连忙阻拦中山,你是我们同盟会的总理,现在曰本政府又不允许你公开出来,满清鞑子还时刻盯着,不好随便抛头露面。还是我去吧,大不了让他骂个痛快” 孙中山摇摇头还是我去吧毕竟在此之前我和他见过面,谈得还算愉快。况且我们都姓孙,五百年前是一家,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嘛” 同盟会作为此时海外第一大党,拥有数千名会员,基本的情报收集功能还是有的。想孙元起下榻在哪个旅馆,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半个多小时之后,略作乔装的孙中山来到旅馆,却见门上挂着牌子,用中、英、日三种语言写道请勿打扰” 原来,曰本广播公司的新闻一经播出,各个报社的记者就好比闻了腥的猫,纷纷上门要求采访。孙元起生病需要静养,莉莉丝又不懂日语,只好挂出“请勿打扰”的免战牌。 犹豫片刻,孙中山还是按响了门铃请问,孙百熙博士在么?” 孙中山混迹英、美多年,英语是极佳的。一口标准的伦敦腔,让闻声开门的莉莉丝没有峻拒,只是简单地答道他病了,不见客。” 孙中山此次乔装,是恢复他的老本行:医生。随身提着药箱,听莉莉丝这么一说,连忙取出听诊器哦,正好我是医生。” “……好吧”尽管早已请医生来看过,不过多让一位医生看看总没有坏处。莉莉丝就这么想着,把孙中山让进了屋里。 一进屋,孙中山就莉莉丝所言并非虚词:孙元起正昏昏沉沉地躺在榻榻米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头上还搁着冰袋。 莉莉丝低声嘱咐道医生,他吃完药刚刚入睡,你不要吵醒他。” 孙中山不禁暗道一声苦也:我来是想和他道歉的,他睡觉还不让吵醒,你倒让我如何是好? 第一七九章南宫已借征诗客 一七九、南宫已借征诗客 孙中山怕久了莉莉丝生疑,便来到床前,掀开半拉被子,把听诊头贴近孙元起的胸腹,装模作样看起病来。 要说孙中山也算是医学科班出身,他1887年进入香港西医书院(香港大学的前身)学习,和现在的医学院学生一样,在学校里呆了五年。1892年7月,他以首届毕业生中第二名的成绩毕业,并获当时港督威廉?罗便臣的亲自颁奖。 毕业后,孙中山曾在澳门、广州设馆行医。因为他每天定时义诊赠药,求医者纷至沓来,一居然门庭若市。如果按照这个轨迹走下去,没准儿岭南就多了一位杏林高手,百年后也能在地方志中留下一段几百字的生平简介。 然而脑袋后面长反骨的家伙,终究不会老老实实地吃医生这碗饭。在广州行医期间,他就经常和尤列、陈少白、杨鹤龄等人畅谈国事,追慕当年洪秀全的丰功伟绩,言语间肆无忌惮,被乡人目为“四大寇”。如果单纯耍耍嘴皮子,也无伤大雅。像北京的哥,个顶个都是牙尖嘴利的时事评论员,张口中南海,闭口奥巴马,又能如何? 人家孙中山厉害就厉害在这里,不仅敢说,还敢做。1894年,已经快三十岁的孙中山,依然满腔热血、年少轻狂,怀揣着《上李傅相书》,和陆皓东一起,从广东出发,远赴天津,求见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的李鸿章,希望李中堂能够听取的改革建议。 这种情况,放在今天,就好比民办野鸡大学的毕业生来到北京市政府门口,要求和国务委员、市委书记谈谈如何进行政治改革。你说可能被接见么?现在不可能,清末就更不可能了。李鸿章再有空,也不至于蛋疼到接见一个“持三字帖,见一品官”的狂生。 满腔热忱,不远万里,献上锦囊妙计、救国良策,老贼居然不给面子,见都不见孙中山觉得被渺视了,顿时失望与无助交集,羞愧共愤恨齐发。普通人遇到这个结果,无论是准备卧薪尝胆也好,准备东山再起也好,自然是先灰溜溜地。但伟人就是伟人,人家一怒之下,居然跑到美国檀香山,投身造反大业,图谋推翻现有政府孙中山眼下摆出一副非常专业的样子,四下摆弄着听诊器,不时闭目沉思。不知是发烧烧得神志不清,还是先前服用的药物有催眠、嗜睡的副作用,这一番折腾,居然没弄醒孙元起。这让孙中山颇为郁闷。 莉莉丝极关心的病情,在边上紧盯着孙中山的一举一动,仿佛想要从中窥探出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孙中山也不好有太出格的举动。几分钟后,他只好无奈地收起听诊器,掖好被子,离开病榻。 走到外间,莉莉丝便低声问道医生,我的病情如何?” “咳……”孙中山有些汗颜。自从改行从事造反这个有前途的职业,他的医术已经荒废多年,凭着现在仅存的三脚猫功夫,哪里能看出病情如何?当下含混地答道,“只要按时服用先前的药方,应该没大碍。” 莉莉丝闻言甚是欣喜,忙从钱包中掏出一张十日元的纸币,递了谢谢医生这是您的诊金。” 看着纸币上和气清麻吕的画像,孙中山大为尴尬,连忙解释道太太,您太见外了。我也姓孙,是百熙的远房哥哥,听闻他到了曰本,所以看看。我们是,所以不用付诊金。” 上次在上海遇到两个人,便说是孙元起的远房哥哥;这回又有人自称是“远方哥哥”,莉莉丝倒没有多疑,只以为孙元起的远房哥哥比较多。见他确实不收诊金,莉莉丝便道要不您多坐一会儿?喝茶还是咖啡?” 孙中山巴不得多坐一会儿,闻言大喜谢谢,茶就可以。” 沏来热茶,两人又互相说了几句闲话。作为女性,莉莉丝不太关心政治,而且美国报纸上关于中国的新闻本来就不是很多;后来到中国,也都是商场上的事儿,很少与政治人物打交道。如此一来,她根本不眼前这位名叫“SunYatsen”的男子是哪路神仙。片刻之后,她便起身去照料病人,只留孙中山一人在客厅里喝茶。 一壶茶让孙中山喝成白水,孙元起依然没醒。看看近午,孙中山只好对莉莉丝说道太太,我午间还有事,想就此告辞。近日如果得空,还会前来叨扰。只是我与百熙长久未见,平时各自都很忙碌,此时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我想留封书信给他,不知可不可以?” 莉莉丝自然不会拒绝他的要求。好在这个旅馆比较高档,各种用品齐全,笔墨纸砚都有。孙中山便研墨抻纸,挥毫写道:百熙我兄大鉴:三藩违教,忽近四年。仰望之诚,与日俱积。昔时与兄剧谈,获益良多,凡同盟会之创设、宗旨之确立,实肇端于斯。发轫凿井之功,曷可胜言近闻我兄来日,文等欢欣踊跃,以为可以趋前求教也。不意今晨读报,惊悉吾兄为佞人所侮,且惊且怒,恍如身受。我兄道德文章皆超迈古人,海内外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何物竖子敢行此丧心病狂之举耶?文即刻拜请会中同人四处访求,具得情实,不敢陵掩,缕述如左,请兄明察。 此番举动,主事者乃光复会之会首陶焕卿也。同盟会之初建也,统合华兴、兴中诸会,光复会亦居其一。而此君恋栈权利,不肯便从,时时欲自立;且张狂跋扈、险诐无行,与会中上下素不相能。文等以国事蜩螗、前途未卜,不宜阋墙,遂曲为含容,以至于今。 年来彼与文等更生仇隙,去意益坚,而不知计之所出。近闻我兄来日,且知敝会同人敬兄之忱,乃谋有所中之,冀发赫然之怒,以达不可告人之私欲。遂不计利害,纠集三五同党,行此亲痛仇快之事。 敝会于我兄之敬重,天日可鉴此事我同盟会之人初不预知,亦未涉及。及闻之,咸义愤填膺,发为之立,已拟将其清理出会矣。望兄暂息雷霆之怒,略施冰雪之鉴,洞悉鬼蜮之计,勿以一眚,遽掩众人之诚意也。 文此番负荆前来,本欲剖沥拜陈,然兄贵体违和,事竟不果,殊为怅怅。祈兄和心静养,早日平复,弟当择日再行请罪也即颂大安。 弟孙文顿首再拜。 一九零八年元月廿五日。 写完,孙中山又看了一回,想想又在信尾写上“阅后敬请付丙”几个字,才折好交给莉莉丝,并一再叮嘱道太太,这封信非常紧要。等百熙醒了,便交与他,请他过目” 莉莉丝应允了,孙中山这才收拾好的医药箱,告辞而去。 说来也巧,孙中山离去不久,又有人敲响了旅馆的房门。莉莉丝有些恼火:门上不是写着“请勿打扰”么?难道一个一个都不识字? 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莉莉丝只好开门,抬眼看时,门前却是几个清朝留学生打扮的青年。昨日用鸡蛋袭击孙元起的,便和眼前这些人一般无二;今日又寻上门来,莉莉丝如何不怒?不待他们开口,就要关门。 领头的青年见状连忙挡住门,口中说道师母,是我,别关门” 莉莉丝顿时迟疑了一下。 那个青年又赶紧解释师母,我是赵景行,之前我们在北京见过” 1901到1902年间,莉莉丝在北京呆了五六个月。那时候,赵景行天天在孙元起身边打转,莉莉丝也是不离左右,一长,两人自然而然地就熟悉起来。转眼间五六年,以前的小屁孩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好在赵景行的面部轮廓没有大变。莉莉丝略微辨识一下,便记起来眼前之人是谁你是那个badboy吧?无不少字” 赵景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的,是我。”然后又介绍道这几个叫阎锡山、程潜、蒋志清,都是的学生,今天一起拜见。” 这几个是经世大学派到曰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的第一批学生。他们1905年到曰本,先在东京振武学校呆了近一年的,才进入陆士学习。眼下临近毕业,准备到曰本的军队里实习一段。至于实习结束以后如何,他们想来问问孙元起的意见。 到目前为止,经世大学已经派出了三批学生。第二批也已经进入了陆士,至于第三批,目前还在振武学校里面读书。估计等会儿他们也该来了。 莉莉丝这才打开门,把几个小伙子放进屋里。 赵景行一进屋就问道师母,呢?” 不问还好,他这一问,莉莉丝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他生病了,正在床上休息。” “病了?的身体不是一向很好么?”赵景行跟在孙元起身边前后七八年,还真没见过他生过病。 莉莉丝含着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这几个小伙子仔细说了,直把他们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现在就出去寻那些挑事者的晦气。 说完,莉莉丝去沏茶了。几个小伙来到床前,只见孙元起面色潮红,头上放着冰袋,正在昏睡,都暗暗攥紧拳头。蒋志清眼尖,看见孙元起枕边有几页纸,便随手拿起来翻了翻。 原来孙中山写完信,并没有装在信封里——似乎也没有装在信封里的必要,折叠好便交给了莉莉丝。为了不打扰孙元起养病,小怀祖被舅舅亚瑟尔带出去玩了,屋里除了莉莉丝之外并无旁人。所以尽管孙中山一再嘱托,莉莉丝只是把信放在孙元起枕边,好让他第一看到。结果却被蒋志清给看见了。 信在几个小伙子手中传阅了一遍,最后到了赵景行手中。赵景行看罢,眼睛直欲冒火,咬牙切齿地说道陶焕卿,你等着,老子一定要你好看” 第一八零章恶人须用大枷枷 一八零、恶人须用大枷枷 小伙子们都看到了信尾“付丙”的字样,这是孙中山写给孙元起一个人看的密信,阅毕就要销毁,不欲让他人过目。所以当莉莉丝端着茶盘进来的时候,信已经原样折好,依旧放回枕边。 事情原由,怀揣火苗的青年人那是一刻钟也不愿多等。赵景行匆匆喝完茶,便向莉莉丝告别师母,我们还有些私事。等办完了事,我们再来拜望” 莉莉丝不明就里,只当他们真的有事,便任由他们去了。 一出门,赵景行就开始发号施令百川大哥,拜托您回趟陆军士官学校,把几个师弟叫。颂云兄,请您去振武学校,喊那里面的几个师弟。” 阎锡山、程潜非常稳重,听了吩咐,便点头应允。 “我呢?”蒋志清急忙叫唤道。 “志清你去找你的浙江老乡,打听出陶成章现在的住处。”陶成章在留日学生中的名气不大,却也不小,赵景行除了他是光复会的头头外,还他是浙江人。俗话说: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这种打听住处的事儿,还是同乡出马比较合适,事半功倍,还不惹人怀疑,所以就拜托了蒋志清。 蒋志清立马答道遵命” “那就好。现在是十一点四十,我们午后一点在此准时集合,不得有误”赵景行挥挥手,示意各自分头忙活去吧。 蒋志清有些猴脾气,最喜欢比附,顿时便有些不乐意了行止,你差遣了我们仨干活,那你呢?” 赵景行出国的时候,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了,孙元起拽了一回文,用《诗经》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句子,给赵景行取了个字,叫“行止”。 “我就你小子会叫屈”赵景行笑骂道,“放心,我也有活儿这回绝对要给陶成章一点颜色看看,让他马王爷是三只眼” 待到快以点的时候,阎锡山带着徐树铮、何成濬、陈仪、蒋作宾,程潜带着张辉瓒、周荫人、何应钦、朱绍良,早已来到门口。蒋志清也来了,东张张、西瞧瞧,四处寻觅赵景行的身影,嘴里还抱怨行止说要我们一点到,现在都快一点了,还不见人影?” 朱绍良的老爹做过福建省永泰县知县、南台海防同知,所以颇有些家底,闻言从怀里掏出怀表蒋兄,不着急,还有五分钟才到一点呢” 蒋志清回头瞅了朱绍良一眼,然后怏怏地坐在了石阶上,眼睛却还四下乱瞟。 说曹操,曹操就到。蒋志清坐下没到一分钟,赵景行就拉着黄包车出现在了拐弯口。许是赶,大冬天的还跑出一脸汗来。见面之后,顾不得抹汗,就气喘吁吁地问道应该还没到一点吧?无不少字” 朱绍良看了看怀表没到,还差四分钟呢” 蒋志清早已蹦跶,连珠炮似的问道行止,你哪来的黄包车?你不会打算退学,改行拉黄包车吧?无不少字” “去、去、去说呢?这只可是我辛辛苦苦找人租来的。”赵景行一边擦汗,一边说道。 “你叫上大家,不是准备大闹光复会、暴打陶成章一顿么?还租了黄包车?”程潜也走问道,“你看,我们大家都准备好了” 赵景行这才看到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再看把手,却是学校里训练剑道用的竹刀,外面还裹着衣服。何应钦看赵景行看,得意地挥了挥手中的武器这竹刀裹上衣服,打起人最是狠毒,又重又疼,外表上还看不出伤痕,便是以后东京警视厅来查,也找不出丝毫证据。非常适合打架” “对了,你租黄包车干?难不成你还想杀人抛尸?”蒋志清没得到答案,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想象力太丰富了”赵景行满头黑线,怕大家生疑,又解释道大家放心我们这次去找陶成章,既不打,也不骂,只是讨个公道罢了至于具体安排,山人自有妙计。志清,你前头带路雨岩,你先拉着黄包车,我歇歇再拉” 蒋作宾应声接过黄包车。虽然蒋志清好奇得要命,不过谜底马上就要揭晓,倒也没再问。有悬念的戏剧更好看,不是么? 十几个人在蒋志清的带领下,七绕八绕,来到本乡区东竹町的伏见馆。刚进巷子,蒋志清就介绍道伏见馆是一栋二层和式建筑,房主是个老太婆,带着她的小女儿,住在门内的一间屋里,平时不太管事。我们可以径直进去,不用管她。这栋房子大概有六、七个租户,都是中国留日学生,至于是不是光复会成员,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他们至少对光复会不反感,我们应该点。陶成章则单独住在楼上那一间,平时没有特殊事情,他都会呆在屋里,等着同盟会和光复会的人找他。” “这就好”阎锡山猛一击拳,“等会儿先上去四个,对付陶成章;紧接着再进去六个,看着楼下的几个租户,防止他们闹事;留两个人在外面,好做照应。至于如何招呼陶成章,行止,就看你的了” “我要跟着上楼”蒋志清会过看大戏的机会呢? “我也去”朱绍良年少喜事,马上跟着报名。 计议已定,阎锡山和何应钦留在门外看车,赵景行带着蒋志清、朱绍良、张辉瓒蹑手蹑脚上了楼,趴在门上仔细听了片刻,发觉里面只有一个男子粗壮的呼噜声,此外并无旁人。赵景行低声嘱咐道待会儿我一拉开门,你们三个就进去按住陶成章,不要让他闹出太大动静” 看楼下的人已经到位,赵景行猛地拉开和式门,三个小青年像小豹子一样窜进屋里,压腿的压腿、按手的按手、堵嘴的堵嘴,把陶成章结结实实地按倒在床上。 要说也是活该陶成章倒霉 作为光复会的会首、造反的头头,陶成章平时警惕性还是蛮高的。不过他昨天刚干成一件大事,心愿马上就要达成;加上冬天天冷,明日祭灶过小年,他一时兴奋,中午就喝了点酒,睡得还挺沉。结果就让蒋志清几个逮住了空子。 被按住之后,陶成章马上就醒了,开始奋力挣扎。陶成章现在正值而立之年,有的是力气;而且他少年时便以排满反清为已任,习武强身,曾两次赴京刺杀慈禧太后未果;在1902年,他进入了振武学校的前身成城学校学习,尽管没有毕业,要认真说起来,也算是赵景行他们的半个师兄;之后他,又加入军国民教育会,组织刺杀和起义。从这些经历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不俗的练家子,很难制服赵景行早有准备,快速从怀中掏出一个玻璃瓶,揭开盖子,从中抽出一团毛巾,然后对捂着陶成章口鼻的蒋志清喊道松手” 蒋志清闻言立马松手。陶成章被捂住有一段,正憋得厉害,见蒋志清撤手,马上重重地吸一口气,准备喊楼下的几个光复会会员帮忙。就在他吸气的当口,赵景行的毛巾利索地堵住了他的口鼻。陶成章先是闻到一股特殊的刺鼻气味,然后意识模糊,浑身开始发软,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没,毛巾上加了料:乙醚 乙醚是一种吸入性麻醉剂,早在1842年就被用于外科手术。它通过呼吸的方式进入人体,能广泛抑制中枢神经系统,从而达到麻醉的效果。 见陶成章被麻翻了,赵景行这才收起毛巾,对长松了一口气的小哥仨说道你们把他衣服剥光” 几个小伙子顿时浑身打了个冷战,都怪怪地看着赵景行。蒋志清促狭地笑道行止,你该不会想……哈哈,你的口味真独特” 赵景行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你脑子里面能不能想点好的?别废话,让你们剥,你们就赶紧” 朱绍良一边动手,一边猜测道难道赵兄想把他变成陶公公?让党进宫去服侍老佛爷和皇上,这主意倒也不” 间,几个人把陶成章剥得个希光溜溜,只等着赵景行下一步吩咐。 赵景行已经起身在陶成章的行李中翻出一件夏天的竹布长衫给他穿上这件长衫,堵上嘴,然后带走” 朱绍良、张辉瓒两人挟着陶成章,四人鬼鬼祟祟地走出旅馆。见夹在中间的陶成章死活不知,连一向稳重的阎锡山也有些着慌景行,这到底是回事?” 蒋志清笑嘻嘻地冲阎锡山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被行止用药给麻翻了” 赵景行从黄包车的雨篷下面提溜出一个大包裹,然后示意把陶成章放到车上。里面伺候动静的六个人这时候也走出来,程潜问道行止,下面该如何啦?” “去东京港码头”赵景行斩钉截铁地答道。 何应钦这时笑道如果我没猜的话,行止兄的包裹里面应该就是鸡蛋吧?无不少字” “没,足足十斤” 众人一齐大笑,轮流拉着车,向东京港码头飞奔而去。 东京冬天的天气非常冷,陶成章只穿一件竹布长衫,被冻得够呛。要不是中午喝点酒,估计现在不用乙醚,都能昏。不过冷也有好处,能让人头脑快速清醒,再加上赵景行怕出事——乙醚用量过大,会因为呼吸麻痹而致死——所以用量很少,在途中陶成章已经恢复部分意识,要不是堵上嘴,估计都开始喊救命了即便众人脚步飞快,到了码头时,陶成章的麻醉期已经快要。四点钟,码头工人和旅客的、回家的回家,正是客流量的一个高峰期。几个青年把陶成章推下车,还在他胸前挂了一个牌子光复会首,无耻之尤” 然后十来个人手持鸡蛋,围着陶成章开始打靶。不一会儿,十斤鸡蛋就被分光。此时陶成章战战瑟瑟地伏在地上,浑身上下都被蛋清和蛋黄给糊了个结实,竹布长衫早已经湿透,好像刚从化粪池中捞出来一般。 青年们俱是大笑,在警察到来之前,迅速跑远了。 第一八一章侠客有谋人不测 一八一、侠客有谋人不测 一群人并没有走远,而是兜了个圈子又绕回来,站在一边看热闹。 看热闹不是中国民圌族性中独有的痼疾,因为好奇是人类的通病,哪个国家、任何时候都不会缺乏看热闹的群众。*也不例外,甚至犹有过之。 幕府时代,*国小民贫,实在没有多少娱乐项目。有文化的人好点,写写字,美其名曰“书道”;喝喝茶,美其名曰“茶道”;拿着剑乱劈几下,就叫“剑道”;把花花草草乱摆圌弄一弄,居然也能升华出一个“花道”来。 相比之下,没文化的人就惨了点,除了吃饭、洗澡、*之外,再无一点娱乐项目。这便导致看热闹之风尤其盛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迅速聚集大批看客。 不仅普通人喜欢看,武士也喜欢看。这群有特圌权而没素质、正义感十足又杀伤力巨大的热血笨蛋,不仅喜欢看热闹,还喜欢亲身参与,经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现实中往往会出现这种情节:两个小人物在吵架,一群武士围观。 看到弱者被欺辱,甲武士觉得不平,上去帮忙;乙武士认为甲武士恃强凌弱,挺身而出;丙武士看局面出现一边倒,也不甘寂寞;丁武士发现场面是二比一,提刀就上…… 于是混战开始,刀光剑影,血流遍地,尸横遍野。最新吵架的两个小人物,现在反倒成了看客。 正是有鉴于此,在明治维新的时候,政圌府还特地制定了法令,规定一旦发生冲突,除了警圌察,任何人不得上前劝解和帮忙,违者重罚。但这只是防止武士乘机*,丝毫不影响围观者看热闹的热情。 眼下正值客流高峰,看见有人被淹在鸡蛋糊糊里,大家纷纷驻足围观,很快陶成章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包围起来。看客们不仅围观,还兴高采烈地议论:“喂,贤太郎,那个清国人死了吗?” “野田你个白圌痴,你没看见他手脚在抖动么?” “是哦,果然在动。” “谁这么奢侈,居然扔了这么多鸡蛋?要是我,肯定会把鸡蛋换成鹅卵石!” “新八,你心疼啦?你现在要是冲上去揩一把油,没准今晚就能吃上鸡蛋馅饼咯!去不去?” “小百合,他胸前牌子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汉文,我哪认得?” “你不是说你认识字么?” “是啊,我认识字。但我只认识日语,不认识汉文啊!” “哎哟,他要坐起来了吔!” “真的、真的,他居然坐起来了!喂,*人,你身上怎么有那么多鸡蛋?” “笨蛋!你觉得他能听懂你的日语吗?” …… 七嘴八舌中,几个终于赶到,只能看见水泄不通的围观者,完全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什么。警圌察一边吹着警哨,一边往人群里挤。等挤到中间,看到陶成章浑身都是黄乎乎的,周围还堆满了破碎的鸡蛋壳,惊愕之余,也有些忍俊不禁:“喂,年轻人,你还好么?” 乙圌醚的药劲过去大半,陶成章意识早已恢复清醒,只是手脚还不灵活。费了半天劲,才摘了挂在身上的牌子,正坐在地上休息。天气很冷,陶成章被冻得缩成一团,浑身都在打颤,闻言忍不住瞟了一眼面前这位四五十岁的老警圌察,心说:你看我这样子,能好么?当下干涩地说道:“谢谢关心,警圌察先生。我被一群暴民挟持到这里,现在希望你们能帮忙!” 警圌察面色一整:“那群暴民有没有伤害你?有没有抢劫你的财物?” 如果涉及到人身伤害、财产损失,那就算是刑事案圌件了,需要严肃对待。 “……那倒没有,”陶成章心中愤恨,不过还是实话实说了。如果说了假话,谁知道警圌察会不会到最后说自己涉嫌伪证而拘禁自己?“不过,他们用蒙圌汗圌药把我迷倒,然后挟持到这里,还朝我扔鸡蛋!” 见没有其他问题,警圌察总算放心了:“就这些?” “就这些。”地上寒气沁骨,陶成章想站起身来。只是残余的药效,加上中午的酒力,让他不太好控制身体平衡,蛋清又很滑,一个趔趄,又要滑倒。 边上警圌察见状,连忙伸手搀了一把,蛋清、蛋黄混合着尘土,顿时染了他一手,黑乎乎、黏圌滑滑的,又腥味扑鼻,让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陶成章赶紧说道:“谢谢!” 他这一说话,近在咫尺的警圌察立马闻到他满嘴酒气:“你是不是喝酒了?” “是……”这骗不了人。 警圌察心里暗自揣度:估计是他和别人喝酒,期间有些矛盾,酒友们搞的恶作剧。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警圌察最好还是不要掺和。想到这里,便说道:“喂,年轻人,天可是冷得厉害,你最好赶紧脱掉外衣,擦干身子,快点跑回家!要得了伤风感冒,可就大事件啦!” *警圌察可没好心到能在大冷天脱下自己外套给一个陌生的中国留学生,然后自己挨冻的程度。不过他的建议倒是蛮有建设性的。 可陶成章自己知道自家事:长衫里面那是真空啊!这要是脱了长衫跑回去,可就成了标准的裸奔。以后一提“陶成章”三个字,别人就会想:哦,就是那位从东京码头裸奔整个东京市区的猛人吧!自己脸面还往哪儿搁? 在一旁,蒋志清朝赵景行竖起了大拇指:“高!实在是高!怪不得你要给他剥光,还给他套上一件长衫,原来你是成心让他难受啊!” “我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赵景行笑嘻嘻地说道,“他敢朝先生扔鸡蛋,我们就扔他一身;他先生感冒发烧,我就让他大冬天的裸奔!” “行止,你小子实在是太坏了!”旋即蒋志清想到一个问题,“我今天中午跟同乡打听陶成章的地址,他下午就被人给敲了闷棍,有心人一想,肯定就知道是我圌干的。以后见了同乡,我可怎么办?” “怎么办?以后你再和同乡见面,正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揍得你两眼泪汪汪!”朱绍良没心没肺地笑道。 蒋作宾也凑趣道:“听闻高论,不觉诗兴大发,特赋诗一首。”说罢,曼声吟咏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要问为什么? 背后捅一枪! 众人不禁捧腹大笑,连声赞道:“好诗!好诗!” 天渐渐黑下来,寒气顺着周圌身的毛孔往骨子里钻。陶成章此时却毫无办法,他身无分文,又脏兮兮的,周围都是看热闹的异国人,想寻求帮助那是千难万难。好在他是光圌复会的会首,交游广泛,在港口不远处有他认识的熟人。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眼下只有鼓起勇气,拼着最后的体力,尽早赶到那位朋友家。否则今天真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陶成章深吸一口气,抬步走去。他一动,围观的人群就如同《出埃圌及记》中耶圌和圌华分开的海水,神奇地让出一条路来。最终他慢慢融入夜色之中,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外。 话说陶成章到了朋友家之后,连冻带气,便卧床不起,缠圌绵病榻近一个月才恢复元气。不过在同盟会和清朝驻日公馆的双重压迫下,光圌复会在留日学生的声望和地位却一蹶不振。 至于是谁扔了自己鸡蛋,陶成章用膝盖想,也知道是知道此人必与孙元起有关。有心想找孙元起复仇,可那时孙元起早已返回国内,这口恶气只有憋在胸中,留待后日了。 孙元起病情并不严重,主要还是心理原因。休养几日,便平复如初,但终究还有些意趣怏怏。、梁启超两巨头先后前来拜访,也只是强打起精神陪着说几句话,便端茶送客。赵景行、阎锡山等学生再次过来,绘声绘色地说了他们的复仇行动,才让孙元起勉强一乐。 通过和的交谈,孙元起总算明白为什么光圌复会会员称自己是“汉圌奸”、“走狗”、“包衣奴”了。原来在出国前,郑孝胥、张謇、汤寿潜等人找上门来,想让自己加入预备立宪公会。自己当时摆了他们一道,说自己要“考虑数日”,结果第二天便飘然出海,身如黄鹤,杳无踪影。 等第三日郑孝胥、张謇等人上门拜访的时候,才发现孙元起早已出国去了。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形势所逼,他们决定也摆了孙元起一道。没过两日,他们便在《预备立宪公会报》上公开刊文,宣称本会全体成员公推孙百熙先生为会长。《字林西报》、《申报》等纷纷转载,喧嚣一时。那时候孙元起正在欧洲,哪里知道他们的这些举动? 仔细琢磨一回,孙元起发觉郑孝胥他们用了“公推”二字,还真是进退自如:首先,他们确实是和自己商议了的,尽管自己没有正式答应他们。其次,预备立宪公会是“推举”自己做会长,只表明会员对自己的认可;那是他们的一种态度,无论自己答不答应,都不会影响这个“推举”的结论。只有做不做这个会长,才需要自己表态。 老奸巨猾啊!孙元起摇着头喟叹道。 第一八二章岂知驱车复同轨 等孙元起身体稍微好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三个月的假期已经超出了将近十天。 按照惯例,假满没有及时销假报到者,轻者降级罚俸,重者革职开缺。尽管眼下孙元起对于担任清廷官员有些意兴阑珊,但一来怕老大人不高兴,二来湖北教育确实还有些让自己牵挂不下的东西,眼下又值春节在即,所以便急急忙忙准备往回赶。 当然,也不能一走了之。毕竟先前自己到曰本的时候,内阁文部大臣牧野伸显、东京帝国大学总长滨尾新亲自到码头迎接,田中馆爱橘、长冈半太郎也算是圈内人士,不好峻拒,只好答应在临走前到东京帝国大学做了一场演讲。 无论是牧野、滨尾,还是田中馆、长冈,闻言俱是大喜。在演讲开始的前两天,便专程又到旅馆拜会孙元起,询问相关事宜,包括演讲题目、演讲时长、演讲听众人数等等。看得出他们对此次讲学非常重视。 孙元起也是早已想好演讲的内容。无论我们怎么痛恨、辱骂、贬低曰本人,但必须要承认曰本国民的平均智商、学习能力和拼命程度,在世界民族之林都绝对占据显赫的位置。所以,对他们必须要像猫教老虎一样——留一手这也就决定本次演讲,孙元起不会涉及发展如火如荼的原子物理学和电子学。 一年前,孙元起先是在《经世大学学报》上发表了大爆炸宇宙理论;数个月前,又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英国皇家学会进行相关演讲,引得众多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先后就此发表评论文章,那这个新鲜出炉的理论被炒得火热。此类谈空说炫的东西作为在东京帝国大学演讲的内容,无疑最为合适。甚至题目孙元起都已经拟好,就叫《大爆炸宇宙理论及其存在的若干问题》。 田中馆爱橘、长冈半太郎既惊且喜,喜的自然是孙元起要给曰本学者讲述现今学界最新最火爆的理论。惊的是这个理论实在是太新潮、太前卫,曰本现在还没有任何学者涉及这一领域。尽管东京帝国大学是目前曰本水平最高的科研机构,但放在全世界来比较,那完全不够看。尤其是对这种最新的理论,关注度不够,接受力不强。如果不事先临时抱抱佛脚,演讲的时候真就变成对牛弹琴了惊喜之余,田中馆、长冈都一再请求孙元起尽快给出演讲提纲。孙元起倒是很好说话,随即拿出纸笔,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递给了他们。 田中馆接过仔细看时,发现提纲却是用汉字写的,心中一动“约翰逊教授,你这次演讲准备用什么语言?” “汉语。”孙元起笃定地答道,尽管眼下三人交谈是用英语。 “……”田中馆张大了嘴巴。 幕府时代,汉语倒是曰本人的首选外语。自明治维新后,“脱亚入欧”论调甚嚣尘上,汉语地位一落千丈,科学研究领域更是重灾区。如果说人文社科领域,还有一些读汉文、写汉诗老辈人对汉语抱有依恋之情;那么本身就属于舶来品的自然科学领域中,汉语完全没有任何立足之地。即便现在有孙元起这种逆天级人物的强势崛起,暂时也无法改变这个现状。 “我们学生的外语一般都是英、法、德三种语言。准备到经世大学就读的学生倒是学的汉语,只是要做翻译,怕是不合格的。”长冈也是满脸苦涩。 在十九世纪之前,因为欧洲大陆是科学技术的发源地,科学论文的主要使用法语。随着英、美、德诸国科研实力的增强,渐渐演变为英语为主,德语、法语为辅的局面。到了二十一世纪,那完全是英语一家独大,甚至连写汉语言文学的论文,前面都要加个英文提要的狗尾巴。 “不是东方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孙元起对苦着脸的田中馆、长冈说道,“这些年,欧风美雨侵袭东方,极大地影响了东方文明的发展,甚至我们中、日两国的语言遭到极大冲击。在这个时候,作为‘同文同种’的我们,必须齐心协力,共同捍卫民族语言的纯洁性。民族语言纯洁性的一个很重要方面,就是科学名词和科技术语的规范。” 客观地说,清末以来,日语对于汉语的影响非常巨大,尤其是表现在词汇上。网上曾有人写文章说,汉语中70的词汇来自日语。毫无疑问,这种说法是片面的,也是错误的。但汉语中好多词汇确实来自日语,而且比例不低,这不容否认,客观估计是在30左右。 仔细分析原因,主要是由于清末以来,西方的各种新鲜事物蜂拥而至,中国传统语言中并无对应的名字;而且当时书面语正处于典范文言文向现代白话文急遽转变的过程中,语言实践和翻译理论都不成熟。最初的时候,中国文人是采用音译。比如“电话”,根据英语单词telephone的读音,翻译成“德律风”;再比如“议会”,则根据parliament的读音,翻译成“巴力门”。至于鲁迅杂文中的“费厄泼赖”(法irplay)、“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罗曼蒂克”(romantic),就更为我们所熟知了。 而恰好此时,曰本在西方文明向东方的传播过程中,处于二传手的位置;日语经过明治维新之后数十年的发展,对于西方词汇的翻译已经达到得心应手的阶段。中国留学曰本的学生又最多,他们自然而然地充当传播者的角色,将日语中的词汇带到汉语中来,其中就包括“科学”“技术”二词。 不过汉语作为至少存在四千年的悠久语言,自然有他过人之处。当现代汉语转型成功、翻译理论成熟、可以直接向欧美源头取法之后,汉语词汇迅速开始了自己的学习和进化。尤其在新中国闭关锁国的三十年(19491978)间,现代汉语词汇完成了对舶来词的一次消化。很多外来词因为包括政治在内的各种因素,被强制转化为民族语言。 改革开放之后,大陆新产生的汉语词汇更是走上了和曰本、台湾乃至香港不同的道路,比如科技领域的信息(资讯)、打印(列印)、网络(网路)、上传(上载)……而片假名的大范围使用,也使得日语创造汉字词汇的能力急剧缩水,对汉语影响力日益萎缩,甚至有和汉语分道扬镳、背道而驰的趋势。 孙元起此时的想法,就是利用自己的影响力逐渐规范中、日语言中的汉字科技词汇“我在中国编译教材、出版学报,其中就有规范科学名词和科技术语的意图。现在我在曰本,用中文演讲,既是一次尝试,也是一次示范。” 既然如此,田中馆和长冈只好回去想办法找称职的翻译了。 在演讲的当天,长冈先生又亲自到旅馆迎接孙元起。等马车到了东大本乡总校区门口停下的时候,就看见滨尾新带着一班西装革履的中老年人在恭候。周围还有不少在戒备,想来是怕扔激蛋的事情再次发生吧。 东京帝国大学是曰本创办的第一所国立大学,也是亚洲创办最早的大学之一。它的前身是明治时期创办的东京开成学校和东京医科学校。明治维新初期,曰本政府公布了《新学制令》,为向欧美学习打开门户。在1877年,根据文部省指示,将两所学校合并,定名为东京大学。不久后,文部省兼管的东京法律学校也并入该校。 1886年,明治政府为适应国家需要,培养具有国家主义思想的人,颁布了《帝国大学令》,东京大学改名为“帝国大学”。从这个霸气名字,就可以看出曰本政府对这所大学的重视和关爱。“帝国大学”作为东大的校名,整整使用了十一年时间(—)。直到京都大学改名为“京都帝国大学”,为了区别,才在“帝国大学”名称前面加上“东京”二字。 早在帝国大学时期,滨尾新就曾担任四年大学总长(—),现在是他第二次出任总长之职,所以对于东京大学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互相寒暄之后,他便充当讲解人,带着孙元起向校园里走去。 刚进校门不远,便看到一座朱红色的雄伟建筑,巨大飞檐架在一道红墙上,下面便是通往校园伸出的大门。滨尾新热情地介绍道“孙君,这座赤门建于文政十年(1827),是加贺藩第十三代藩主前田齐泰迎娶第十一代将军德川家齐的女儿溶姬时所建造,作为加贺藩在江户上屋敷的御守殿门。在江户时代,藩王娶妻建赤门是一种习俗,表示应纳新的家庭成员。这种赤门一旦受灾损毁,便不能重建,所以保存到现在非常难得” 孙元点头,眼前这座赤门倒是不陌生,在后世它已经成为东京大学的象征,好比清华大学中写着“清华园”三个字的二校门一般。 在北京的时候,平日里往返京城和经世大学,会路过清华园,略略知道这座始建于康熙年间的皇家园林最初名叫畅春园,咸丰年间才把畅春园的东半部分改叫清华园。后世学子们景仰不已的牌楼,现在还没有建立。在历史上,它是始建于1909年。至于上面的“清华园”三个大字,则是晚清军机大臣那桐1911年题写的。 想到这里,孙元起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创建于1911年的清华大学,前身是由美国退还的部分庚子赔款建立的留美预备学校。眼下,各国的庚子赔款都被慈禧老奶奶截留了,那清华学堂还建不建?如果不建,那作为导火索的自己,岂不是千古罪人? 此外,按照自己母校的校史记载,今年京5月京师大学堂的优级师范科会改名为京师优级师范学堂,校址迁往厂甸五城学堂。这也是我国高等师范学校独立设校的开始。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导致出现差池呢? 说说讲讲间,孙元起一行人来到了会堂。 会堂前面早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和学生会的干部正对入场的学生进行检查,颇有些后世坐飞机时“安检”的味道。一着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孙元起倒是有些不以为然搜身纵然严苛,如果真要有心,恐怕也是防不胜防。想扔,大家脚上不是还穿着鞋么?不知道今天自己能不能享受到美国总统小树丛童靴的待遇结果曰本非常给力,曰本学生也非常规矩,整个演讲非常顺利,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随后,孙元起便整顿行装,打道回府。亚瑟尔和孙元起一家三口同回北京,打算体验一回中国春节的热闹,至于托尼,不知是觉得自己惹祸给孙元起添了麻烦,还是在上海有家有室金屋藏娇,婉拒了孙元起的再三邀请,独自一人前往上海。 等轮船从东京港出海开始驶向中国,亚瑟尔才一本正经地找到孙元起,严肃地问道“扬克,你叫我到中国来,到底做些什么?” 第一八三章富贵还乡奈老何 一八三、富贵还乡奈老何 “我想建一座钢铁厂。”孙元起言简意赅地答道,“我答应别人的。” “那你的钢铁厂准备做哪一方面?采矿?选矿?炼铁?炼钢?铸造?还是其他?”亚瑟尔连珠炮似的追问。 “全部从最初的地质勘探,到最后冶炼铸造。” 不经意间,亚瑟尔颦起了眉头那可是个浩大的工程你打算一个人做,还是联合其他人?” “我打算一个人,当然,还包括经世大学的老师和学生。”孙元起说道,“不用太担心,至少在未来很长一段内,这个钢铁厂只是一个研究机构、实习基地,而不是盈利企业。” “那我能做?我可是学法律的,对钢铁行业一窍不通。” “我会让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孙元起笑道,“你的工作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首先,作为法人代表,负责工厂前期筹建。当然,你的侧重点主要是与法律有关的手续流程。前年,莉莉丝已经在上海成立了一家中华工业机械公司,现在我们在北京准备成立的‘北平铁厂’,将是中华工业机械公司的子公司。具体如何操作、注册、审批,都由你来运作。” 孙元起可是读过根据《官场现形记》第五十三回“洋务能员但求形式,外交老手别具肺肠”改编的《制台见洋人》一文,清末各级政府畏洋如虎——当然现在也是,曰本人丢了自行车,公安局就是不睡觉也要给找;中国人每年丢了几十万辆自行车,警察只会懒洋洋地说句“金额不够立案标准”、“你先做个登记吧”。 鉴于这个国情,孙元起只能因势利导,挟洋自重一回,让亚瑟尔负责繁复的筹建工作,想来可以事半功倍。如果再加上叔祖父孙寿州中堂,以及混个脸熟的张之洞,那就是三个指头捡田螺——十拿九稳了亚瑟尔这个妹夫有位亲戚,是清政府的副首相,筹建工作应该顺风顺水;加上本身就是学法律,这一块也不陌生,当下便点点头好的” “其次,作为美国公民,负责工厂设备进口。铁厂的建设必须统筹安排,有些车间可以提前做好准备,乃至先期运行,不必要等其他部分。如果按照探矿、采矿、选矿、烧结、炼铁、炼钢、铸造等流程,一个环节一个环节走通,铁厂十年都建不起来。所以一旦确定铁矿石类型和品位,整套流程的各种设备必须迅速进口,安装到位,招募工人熟悉操作。为了避免进口过程中不必要的麻烦,就需要你这位美国公民出面了” 孙元起不清末有没有类似后世“巴统”的组织,也不欧美对清政府有没有禁运名单。但可以想见,部分先进设备的出口不可避免地会受到限制。本着无大的原则,需要一个美国公民出面。 亚瑟尔觉得这个更没有问题。 “第三,作为管理人员,负责工厂初期运行。你不用紧张,你只是铁厂的招牌人物,出面应付一些小麻烦而已。具体的生产管理,我会让莉莉丝聘请合格的经理人。” 在中国,企业可不好做,如果你没有过硬的关系,工商、税务、质检、卫生、安全、环保、消防、电力……所有上台面的、不上台面的,就像见了血的蚂蝗,时不时地会刺挠你一下,吃饭、送礼、塞红包,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即便有了靠山,靠山一挪窝,你又得重新打点。一而再、再而三,工厂就离倒闭不远了。这也是中国企业平均寿命不长的原因之一。如果企业主是洋人,吸血鬼们就会投鼠忌器。 “至于最后一个,则是你的夙愿:作为法律顾问,负责工厂专利申请。我现在已经想好了一个绝妙的设计,只要铸造冲压车间可以运转,哪怕我们从别的地方进口钢材,也可以很快投产,并取得良好的收益。当然,前提是这个设计获得良好的专利保护。” 孙元起所谓的绝妙设计,就是后世军人的必要装备:钢盔。传说中,现代钢盔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法国亚德里安将军听到炊事员头顶炒菜锅而逃过一劫时,灵光一闪而想到的。后来,成为各国军人装备中的标配,在战争中发挥重要的作用。仅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美军为例,由于装备了钢盔,至少使7万人免于伤亡。 当然,作为穿越者的孙元起,对于钢盔的设计自然考虑得更多,比如钢盔的大小与形状、钢盔的衬里、钢盔外面的吸光涂料乃至迷彩涂装等等,足以拆解为无数项专利,来保证的产品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只是这个设计巧则巧矣,技术含量却不高,极容易被剽窃,所以只有等工厂可以投产的时候,才好去申请专利。 思忖片刻,亚瑟尔试探着问扬克,这样的话,恐怕需要不少钱吧?无不少字你的财政状况——” “哈哈,这就更不用担心啦。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可靠的投资者,在未来的五年间,共有300万美元的研究经费。应该能够保证工厂的正常运转了吧?无不少字” 按照1906年的汇率来算,300万美元折合成白银,足足有450万两筹建汉阳铁厂,前后实际支出也不过五百万两白银,何况孙元起只要求北平铁厂做一个研究机构、实习基地呢?亚瑟尔震惊之余,也是大喜:如果真有300万美元,建座钢铁厂倒也不是难事。 接下来的日子,他便抛弃了昔日的玩伴小怀祖,天天躲起来写写画画,开始着手前期的准备工作。 孙元起拍着胸脯对亚瑟尔说铁厂有300万美元的经费,其实这笔钱里面还主要还是研究汽车发动机、底盘、车身和电气设备的费用,虽然可以借着铸造发动机样机、研究车身材料等名义挪用一段,但归根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找来莉莉丝,就未来几年面粉、味精、方便面、胸衣等产品的盈利情况进行了分析,看看在保证经世大学正常运转的情况下,时候能够堵上这个漏洞。 总体来看,资金是会出现较大短缺,幸好现在各国间军事冲突不断,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只要钢盔能尽快投产,铁厂盈利指日可待。 在谈论问题的时候,总是过得飞快。在1908年1月的最后一天,孙元起才匆匆赶回北京,这时已经超出了原定三个月假期足足有半个月。 顾不上征尘未洗,孙元起急忙赶往学部衙门销假。这是除夕前的最后一天,不知事务太忙,还是规矩如此,衙门居然没有封印,这让孙元起大松一口气。更巧的是,学部尚书荣庆正陪着大学士管理学部事务大臣张之洞,坐在堂上聊天。 都是熟人,少不得一番寒暄见礼。 “中堂大人、尚书大人,下官此次出洋公请假三个月,孰料中间有事,迁延达半月之久,不知部中如何处置下官?”孙元起决定坦白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不妨事、不妨事。”张之洞捋着白胡子说道,“太后听几位公使说,你在西洋得了很有来头的挪碑儿奖,为国争光,大是欣慰,还要部里议叙呢。何况现在又是腊月,权当是你们湖北提学使司衙门提前十五天封篆吧” 荣庆也说道在张中堂和百熙努力下,湖北这些年推广教育和建设学堂一日千里,迥出其他省份之上,学部也少不得有仰仗之处。至于处置的,百熙就不用提了。” “湖北教育能有今日,都是中堂大人的功劳,下官不敢掠美。”孙元起连忙谦让道。 又说了几句闲话,孙元起才起身告辞。张之洞和荣庆见他确实车马劳顿、精力不济,也没有过多挽留。 出了门,孙元起又赶往廉子胡同。一别大半年,也不老大人最近身体如何。在旅途中,还颇为惦记。刚进胡同口,就看见孙多男、孙多益、孙多士、孙多煃等少年咋咋呼呼地往外走,勾肩搭背、挤眉弄眼乃是少不了的。逮眼看见孙元起,都吓了一大跳,赶紧规规矩矩站好,鞠躬请安好” 按照道理,这几个都还是的弟弟。不过从小开始,就在手底下读书,一晃眼七八年。在他们眼中,更多时候扮演的是老师的角色。老大人也时常命令严加管教,这些平日在学校也是无法无天的主儿,独独见了孙元起,就好比老鼠见猫,腿肚子都打转。 “你们这是干去?”孙元起老师做久了,一就是这味儿。 几个人支支吾吾半天,孙多煃才仗着胆子说道回话,我们想出去买点年货……” 孙多煃出生于光绪十九年(1893),是老大人第四个孙子,倒有些老成之气。 孙元起点点头,才想到是除夕,而且这也不是在学校,似乎不需要摆出师长的面孔,便笑着朝他们挥挥手你们去玩吧” 几个少年如蒙大赦。 到了孙府门外,早有几个仆人迎上来侄少爷,您可来了,这些天老太爷一直念叨您呢” 在孙府上,老大人辈分最高,被仆人们尊称为“老太爷”;孙传楘这些“传”字辈的子侄,统称为“老爷”;至于和那些“多”字辈的第三代,即便三、四十岁,有了,依然只能被称作“少爷”。 “叔祖父他老人家最近身体如何?”孙元起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问前面领路的那个仆人。 “老太爷身体还算康健。前些日子偶感风寒,便一直请假在家将养,近来已经平复,只是冬天天冷,不太敢出来走动。”仆人恭敬地答道。 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踏进书房,一股热浪夹杂着木炭味便扑面而来,也不知这小小的屋子里到底放了几个火盆。老大人坐在太师椅中,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想来正在打盹。老年人都这样,白天睡不醒,晚上睡不着。听闻门响,这才微微睁开眼,看了。 “叔祖父”孙元起连忙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几个头。 “百熙,是你么?”老大人一喜,就想站起身来。只是年老体衰,加上坐得久了,哪里坐得起来? 孙元起鼻子一酸,连忙抢上前去,扶住老大人叔祖父,是我” “呵呵,老了就不中用了,站都站不起来咯。”老大人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大去之期不远矣” 这句话差点没把孙元起的眼泪给撵出来。想想十年前在马神庙初次见面的时候,老大人是何等矍铄现在却衰惫如此,着实让孙元起兴叹。 孙元起连忙强笑着劝慰道:“叔祖父身体还硬朗得很呢等天气暖和了,调养一番,还能去马神庙看看。没准儿还能再捡一个侄孙回来呢” 第一八四章日下声交失马翁 老大人闻言也是微微一笑,然后用已经老花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番:“你是刚回北京吧?” “嗯!“孙元起点点头,仔细给老大人掖好毛毯。老年人的身体很娇气,稍微冒点风,都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今天学部衙门应该还没封篆吧?你去销假了么?”老大人继续问道。 “没有封篆。我去销假的时候,南皮中堂和荣尚书都在。” “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你这一次出洋,可比假期多了十多天。他们怎么说?” “我也问了,他们倒没说什么,只说不妨事。”孙元起恭敬地答道。 老大人沉思了片刻,然后用枯瘦的手指示意道:“百熙,趁着今天衙门都还办公,你赶紧写个自请处分的折子,递进宫里头。” “……”犯了错写自请处分的折子,类似于后世的检讨书,这规矩孙元起懂,而且对老大人的指示也不想违逆,只是有些不解,“大过年的,给宫里送这种折子,会不会?” 如今慈禧老奶奶喜怒无常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这大过年的给她添堵,谁知道会不会惹来祸端? “不会!”老大人的语气非常肯定,“太后对你还是很看重的,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你写了折子,她看到以后,只会认为你知道进退,没有恃宠而骄。如果你不写,她也不会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说,只是哪天突然记起这茬儿,心里难免有个疙瘩。以后再遇到什么事,就不好说了。” “我这就写。”桌上有现成的笔墨纸砚,孙元起扯过一张椅子,开始动手。 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么?官也做了好几年,奏折的格式可不陌生。至于内容,老大人正半眯着眼睛,一句一句地口述呢! 半个小时后,老大人戴上老花镜,接过孙元起写的奏折,仔细看了起来,还随口责道:“不错,不错!百熙的字算是大有长劲,至少横平竖直,还算工整,勉强能看了。” 叔祖父大人,您老这是夸奖么? 改了几个字句,孙元起又吭哧吭哧重抄了一遍,派人赶紧送到军机处,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 孙元起本来就是车马劳顿,加上奔波于学部衙门和廉子胡同之间,一上马车”依着车壁,顿时困意上涌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听见车窗外人声鼎沸,各种吆喝声响成一片。孙元起刚醒,有些迷迷瞪瞪的”便问赶车的仆人:“咱这是到哪儿了?我感觉都睡了一觉,怎么还没出城?”。 车把式是孙府的老人,闻声笑道:“侄少爷,我们已经到了经世镇,马上就该到家了!”。 “经世镇?…”孙元起这才想起来经世大学外面的那个小集市,怎么如今改名叫经世镇? 车把式答道:“原先这里倒是没名字,后来人口多了,又靠近学校,德胜门外赶车的把式习惯把它叫成“经世镇”一来二去,就都这么叫开了。现在京城里一说“经世镇”大家伙都知道是这么个地儿,不会有第二家!”。 “麻烦停下车,我下去走走!”。孙元起吩什道。 这是节前最后一天,镇子上热闹非凡,各种商铺鳞次栉比,买卖年货的挤成一团。更令人惊奇的是,很多金发碧眼的外国青年穿梭于人群之中,用或熟练或生涩的中文和伙计们聊天侃价,周围过往的群众也丝毫不以为异。 见街上人多,车把式也下了车,牵着马跟在孙元起后面,颇为感慨地说:“十多年前,小的跟着老太爷、老爷到香山看红叶的时候,这里哪有什么人家?完全是一片空荡荡的荒郊野岭。直到侄少爷您来这里盖学校,路边上才有几间马棚。这才几年时间?眼看着人烟一日日地密集起来,成了个热闹的大镇子!皇城根上的老北京人都说,先有潭拓寺,后有北京城。以前觉得有些玄乎,现在看看这里,不就是先有学校,后有镇子么?”。 “这个镇子也不知是谁管的,倒是比其他地方开明许多,也更整洁些。”。孙元起到过清朝的不少集市,包括前门的大栅栏、武昌的九龙井街,总觉得这里更好。或许是敞帚自珍吧? “可没人管!再说,谁敢来管?街上随便一个老夫子,没准儿就是进士老爷:一个不起眼的学生,说不定就是哪家府上的少爷:更何况这满街的洋人呢?所以官面上没人过来。听说曾有几个混混想到这里捞食,结果被学校保安队揍得屁滚尿流,以后再也没人敢过来了。就是因为没人管,开店的才更愿意往这里来,这里也更热闹。”。车把式可能经常来接孙多男、孙多烩那几个家伙,对这里倒是门儿清,“至于整洁,是因为商户们承学校的情,专门凑些份子钱铺了路,还请人专门打扫的缘故,所以干净许多。”。 商户承学校的情也是对的,除了受学校庇护之外,消费主力也是学校师生不是? 俩人一问一答间很快穿过集镇,路一拐,便踏上了经世大学的土地。 第一八五章不钓鲈鱼只钓名 经世大学和经世镇的吵域非常明显。 与经世大学一线之隔的土地,早已被精明的商家买上,成为经世镇的黄金地段。尤其是最靠近经世大学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名为“邀月楼”的饭馆,高达五层。睛朗的夜晚,在三楼以上面朝经世大学的雅间里,可以看见山头明月璀璨、山间灯火辉煌。一边喝酒,一边赏景,最是雅致。当然,价格也是不菲。然而如果不提前十多天预订,雅间还没座儿!而建校之初,孙元起便规定“土地归学校所有,不允许私自建房”。 所以经世大学的领土上没有一家商铺。当路两侧突然开阔起来的时候,双脚就踏上了经世大学的土地。路两旁的松树,是建校之初从山上移下来的,六七年过去,它们早已在这块土地上重新扎下根,旁边的野草也枯了又荣、荣了又苦,再也看不出丝毫移栽的痕迹。脚下的水泥路面,经过岁月的洗礼,有些破旧,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开裂。但这丝毫不影响学校的颜面,却如同男人身上的伤痕,是成长的印记。抬眼望去,学校的各种建筑错落地叠放在山顶和山腰间,原先最惹眼的终文楼已经变得泯然众人,只有外表斑驳的颜色昭示着这栋楼宇经历的风雨沧桑。京城士大夫间流传着一句老语:“树不粗,画不古,一看就是内务府。” 内务府油水最大,一单活儿就能富起好几家人。举个例子。传说光绪帝大婚时,洞房的门帘就委托内务府大臣的管家的一个关系户来做。关系户请来最好的绣工,用最好的材料,花最细致的功夫,最后交了差。门帘的工本成本价是五十多两银子,在那时已算是很铺张了。绣工狠狠心,报了一百两。关系户一咬牙,改成五百两。管家看了”说道:“太少,得改!”。大家说,是得改,因为管家也要分杯羹。遂开了一千两。管家把账单呈上去,内务府大臣摇摇头:“看过《邓选》第二卷361页第11行吗?”。管家大为羞愧,回去赶紧翻书,只见上面写着:“领导干部嘛,胆子要再大一点!”。 于是仗着胆子开出了五千两的账目。这个数目未免太大,大家伙们都等着看大臣给减到什么程度,谁知大臣二活不说,提笔改成了两万五千两。宫里头见了,点点头:“这用度,才是皇家该有的气派!”。马上如数支付。于是内务府大臣独得两万两,管家分得三千两,关系户分得三千两,所有绣工得到一千两。大家皆碍贞喜,个个都过上了好自子。正因为内务府来钱快,这些没文化的暴发户一旦有了银子,除了吃喝嫖赌,就会钱地盖大房子,再娶上几房小妾,屋里摆满金银珠宝,认为这就是大户人家的生活了。殊不知在真正的世家大族看来,这些恰恰是乡下土豹子的做派! 什么是书香门第?什么是世代答缨?那得院子里栽着几棵祖先手植的老树”墙上挂着几幅名家题送的古画,书架上摆着几本先辈校读的旧书,门房里住着几家忠心不二的世仆,这才能显得传家久远!如今,苍劲的古松、破碎的旧路、斑驳的老楼,所有的这些加起来,正好脱去经世大学原先的青涩和浮华,让整个学校显得成熟而稳健。书上说的没错,所有的优雅都是时间的积淀!虽然春节临近,这条路上依然人来人往。城外山里面冬天的风可是硬得紧,孙元起又刚刚在车里小睡一觉,很容易着凉。车把式跟在身后招呼几回,请他上车坐着,孙元起只是不肯。这些年经常在外面,每次回学校都会觉得变化不小,总想用自己的双眼记住这些点滴的变迁。坐在车里能感受到什么? 孙元起虽然有些小帅但这绝不构成走在路上被人围观的理由。要知道这年头街头拉黄包车的小伙子一个比一个帅。而且近几年经常不在学校,学生们大半不认识这位传说中校长。即便偶尔见过一面,也不会把眼前这个风尘彳卜仆、甚至有些胡子邋遢的青年人,跟自己心目中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校长大人联系起来。看他身后跟着一个牵着马车的老仆”顶多以为他是过来借读的学生罢了。走了数百米,便看到念祖和怀祖兄弟俩在校门附近的小花园里玩耍。果然是亲兄弟”刚见面就能玩到一块儿。附近不远,薇拉正和莉莉丝一起逗弄着三岁的小丫头念蕾,赵景惠在旁边看热闹。 见到孙元起过来,忙站起身,微笑着福了一福:“先生,您回来了!”。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孙元起在海外三个月,很多时候住的不比家里差,吃的也是美味佳肴,但总觉得不自在。回到家里,妻子儿女围着桌子吃顿团圆饭,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张元济、罗振玉等人也识趣,知道回来当晚是孙元起一家团聚的日子,根本没有过来打搅,只是派人送来几样土特产。等到第二天吃完早饭,几个人才联袂登门。客人来访,孙元起却丝毫没有做主人的觉悟,反而随手拿起棉大衣:“菊生兄、叔言兄、几道先生、静安兄,我们出去一边散步一边说,如何?还别说,半年多没回学校,真有些魂牵梦绕呢!”张元济笑道:“我们是客着打开门,请年长的严复先行。严复连连逊让:“薇生请。”王国维在后面说道:“饭后散步,最是养生。古人不说么?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近年来经世大学在校学生数量猛增,学校的管理层也随之加人。王国维就是新增选的副校长,眼下还兼着图书馆馆长一职。说话间,一行数人出了半山居。孙元起随口问道:“这寒冬腊月的,学校里诸位先生的身体都还安好吧?”刚从廉子胡同回来,老大人病怏怏的样子给孙元起留下了很深的印记。自然规律就是如此,每年最冷、最热、气温剧烈变化的时候,死亡威胁会比平时更大。相比之下,寒冷造成的危害最严重”老年人属于其中的高危人群。老话说的“年关难过。”可不仅仅指除夕要账,日子不好过!建校之初聘请来的者宿大儒,现在不少都是花甲之年,比如杨守敬,过完年便七十古稀了:孙诏让、皮锡瑞也都六十出头。这些人年轻时读书用功过度,生活环境恶劣,营养再跟不上,落下不少病根。到了五六十岁”身体便垮了下来。 不知诸位意下如何?”按照规定,学校里面的房子,一旦老师离任或病故,就要收回”不能通融。这对教师家属倒是有些苛刻了。所以孙元起想出了这个法子,希望对家属做出一些变相地补偿。众人听了”都连声称好。说句不好听的,按照孙元起所说的标准,他们这几个人都有希望把自己的雕塑摆在校园里。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史书上,是无数读书人的毕生梦想,要想实现却又谈何容易?眼下有一个机会”把自己的相貌留在石头上,接受后世学子的瞻仰,大家又怎么会拒绝呢?严复也说道:“当年,我留学英国的时候”就曾听闻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诗人之角,有无数杰出诗人、艺术家、科学家的雕像”很多英国人都会去那里追念凭悼。就想中国何时能有这样的地方呢?如果我们能开这个先河,相信对国人之教育熏陶,一定大有稗益!”孙元起心想:有没有教育、熏陶功效,我不敢说:不过这个举措一旦推广,绝对能吸引无数想流芳千古的学看来此任教! 有些学者,可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就能请得动的,但如果能名利双收,很多人自然会忤然心动。从半山居下来,最先到达成蹊馆。成蹊馆作为建校初期最主要的教学楼,优美的造型早已成为学校的象征,不过因为后来陆续兴建众多的教学楼、实验楼,成蹊馆已经改变用途,主要用作学校各部门的办公场所。尽管今天是除夕,可校园各个角落依然晃动着学生们的身影。 孙元起有些好奇:“叔言兄,学校里过年不回家的学生有多少?责统计么?”罗振玉是校务委员会主任,对学校的情况颇为了解,闻言答道:“虽然没有具体统计,但大致人数可以推知。留学生总共刃人,绝大多数不可能回家,除去出外游玩的,春节留校的学生至少在350人。研究生、大学生总共876人,因为路远或者经济原因不能回家的,至少也有一半!中小学生有将近达400人,十之七八都已经离校,剩下的要么是外面镇上的,要门是外地保送过来的,人数不超过80人。这么算下来,应该有*百人!” “居然有这么多人!”孙元起很惊讶。罗振玉笑道:“百熙你还不知道么?现在我们经世大学无论是在校学生规模、留学生数量,还是学科门类、教师人数,在全国大学里面前是位居第一!”严复在一旁笑道:“叔言,学校里面打秋风的读书人,是不是在全国大学里面也是位居第一啊?” 第一八六章负心多是读书人 打秋风? 罗振玉听了严复的调侃,也是一脸无奈:“没错,这个肯定也是全国第一“怎么打秋风?都是谁啊?”。孙元起急忙追问道。 罗振玉答道:“建校之初,学校不就欢迎外来学生的旁听、借读么?而且按照规定,自习室、教室、实验室、图书馆都是对外开放的。刚开始,学校僻处深山,寂寂无闻,自然没有什么人来。如今学校声名鹊起,而且外人也逐渐知道了金吾不禁的规矩,每天校园里都跟集市似的,往来如织啊!”。 “人很多?”。 “很多!”。罗振玉非常肯定地回答道,“现在是过年,自然看不出来。要在平时,这个时候至少有大几百号人在校园里晃悠!”。 孙元起很是欣慰:“这么多人来借读、旁听,充分说明我们学校名气大、教学质量高。如此一来,既可以提高学校知名度,也可以增强学生的竞争意识,顺带着尽到大学的社会责任,好事儿啊!”。 “哪儿啊!…”罗振玉苦笑着说,“要都是来借读、旁听的,我们自然欢迎之至。关键是外来者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着实让人挠头!”。 “哦?”。 “外来的人虽然为数众多,但从大体上来看,可以分为三类。”。罗振玉解释道:“这第一类,就是几道先生所说的“打秋风”最是可恨!要说也怪百熙你,选的地方实在不错,再加上后来建设也漂亮,春天繁花似锦,夏日清幽凉爽,秋季红叶满山,冬月温暖宜人,整个学校就像个大公园。加上来去自由,京城里的八旗子弟、泼皮无赖可耳寻觅到一个消遣休闲的好去处!天热了”他们来这里避暑;天冷了,他们进教室销寒。每逢春秋佳日,他们就呼朋引伴,携酒卖肉,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杀进学校,找好地方,也不管他人观感,便摆开阵势,吃喝玩乐。如果只是吃吃喝喝”我们也就忍了,关键他们还攀折花草、喧哗打闹、乱扔垃圾、随处便溺……简直无恶不作!…” 一向好脾气的罗振玉说到这里也有此咬牙切齿,还怕孙元起不信,举例说道:“就说今年春天发生的事儿吧。前年学校多招收几名曰本留学生,曰本公使和东京帝国大学为了表示感谢”不是特意赠送了一百五十林樱花么?”。 这事儿孙元起倒是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一百五十棵樱花树送来之后,便移栽在终文楼后的小路两侧。曰本公使听闻终文楼的来历后,心血来潮,又另外送了一座鸟居立在小路上,鸟居的匾额上写着两个大字:樱道。孙元起这个南方人见了这两个字,怎么念怎么觉得别扭。是曰本人恶趣味?还是自己心理太扭曲?最后还是请杨守敬题写“樱花小路”。替下那个匾额,才算去了心中的憋屈。 正因为这件事,孙元起对那些樱花印象特别深刻。罗振玉一提及,便早已记了起来。 见孙元起点头”罗振玉继续说道:“那些樱花经过一年的生长,今年终于全部开花。盛开时节,满树烂谩,如云似霞,春风一吹,落英缤纷,端是艳丽。结果那群破落户就寻了来,不仅带了酒菜,还特地去八大胡同请粉头来佐酒,扮什么诗酒风流。更有甚者,酒酣耳热,爬到树上,将技头樱花全部捋下,互相抛洒,以为笑乐。当时惺老正好也在赏花,见了这群恶少年”挥舞着拐杖就冲上去想教训教训他们。要不是保安看见,还不知会出多大的事儿呢!”。 孙元起也是大为光火:无论哪里,都少不了这些揽屎棍。东京有,北京有”连离京城几十里远的学校里面也有,真是阴魂不散!当下沉声问道:“这类人多么?”。 “幸好不多”估计也就百十来人。如果再多些,校园就永无安宁之日喽!”。罗振玉顿了顿,又说道,“不过今年秋天以来,这群人倒是很少来了。即便来,也比以并安稳许多。”。 “为什么呢?”。孙羌起奇道。 “深秋时节,学校后山有几处红叶很是可观。那群青皮不知怎么知道了,也过来附庸风雅,当然,也做了不少大煞风景的事儿。结果被你那几个弟弟看见,便找来几个有背景的同学,再加上学校保安,在学校外面拦住他们,狠狠教训了一回。自此以后,刨门就长了点儿记性”。罗振玉笑道,“说起来,学校还得感谢他们呢!”。 想起昨天孙多男、孙多益、孙多士、孙多烩几个看到自己畏畏缩缩的样子,孙元起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这群嘎小子,真还有些可爱之处!接着又问道:“那还有两类人呢?”。 “如果说第一种人最可恨,那么第二种人无疑就是最可爱的了。这些主要是外地的青少年学子,因为错过学期、或是家境贫寒、或没有考上我们学校,前来旁听借读:此外还有部分是京师大学堂、北洋大学堂等学校的学生,因为兴趣爱好,来学校问问题、做实验。这一类人尊师重教,学习非常刻苦,平时住在校外,除了吃饭时在食堂和本校学生抢饭外,对学校再无其他负面影响。”罗振玉对这此好学上进的晚辈也是很看重,“至于第三类人,主要是京中大小官吏,趁着休息日来学校或访友、或赏景、或借书。虽然只有几十人,但他们身份特殊,偶尔会提出一些非分的要求,让我们进退两难。” ,恍如?”孙元起蹙眉问道。 ,恍如?”罗振玉转过头看了看王国维,“这个问题,静安应该最有切肤之痛吧?你来说说?” 王国维点点头:“好,那我来说说。” 看得来他确实有不少郁闷需要倾诉:“我们学校图书馆从建立到现在,虽然只有数年时间,但数量之多、种类之全、版本之富、质量之高,却都堪称全国之最。尤其是众所周知的殷商甲骨和敦煌遗书两大特色馆藏,更是独一无二!” 孙元起明白王国维话里“众所周知”的含义,因为图书馆中还有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特色馆藏,比如《永乐大典》残本、《四库全书》底本,放在全国来说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出于欣赏、治学、猎奇等目的,京中大小官员经常在休沐之日,到图书馆借阅。如果单纯是借阅,我们自然无话可说,毕竟这是先人遗留的瑰宝,不能成为私家之秘。可他们一看甲骨有十多万片、敦煌写本有四五万卷,就会私心大动,或明或暗向我们示意,想索取一点作为纪念。在他们看来反正你们甲骨、写本那么多,少一点能有多大干系?”王国维边说边摇头。 孙元起也是惯愤然:人心真是难测啊。 王国维继续说道:“普通小官也就罢了,关键还有些大员,比如端陶庵,就派自己管家拿着书信来学校按照仲容先生《契文举例》中的拓片,按图索膜,要求借阅相关甲骨。你想想,书中选取的那些甲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是十多万片甲骨中最精华的部分,人家一张嘴,就想全部借走!谁不知道他这一借,肯定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他是两江总督,如果你真要去讨还估计连他大门都进不了! “再比如山西提法使李木斋,软磨硬泡,非要进存放敦煌遗书的藏经馆。等进了馆,他很洒脱地朝我一挥手,“你不用陪我,我自己看就好”谁不知道当年《永乐大典》就是被人藏在包袱里,一本本地偷出来的?他真要在身上藏上几卷经书,难道我们还能直接搜身不成?” 孙元起也有些犹豫:是不是图书馆对公众开放的规定有些草率? 王国维叹了一口气:“为了保护好这些国宝,我可是得罪了无数人。像对端陶庵的管家只能托辞出外买书,在海王村躲了将近一个月:至于李木斋我和副馆长叶直山厚着脸皮,寸步不离,愣是在藏经馆里面陪了他一整天!” “甲骨和敦煌遗书,毕竟有甲天下、藏经馆两个专门的存放地方,看守严密严禁外借,倒还好些。至于那些刻本、图书,数量太大,图书馆工作人员很难监管到位保护难度可就大了许多!”王国维满脸苦恼,“尽管大家都很努力可是雅贼们实在太多,光今年一年,就至少丢失一百三十册以上图书!“看来偷书的读书人,远不止孔乙己一个人! “如果偷书还能防,那么撕书就防不胜防了!” “撕书?”孙元起脸色开始发青。 “是啊,有些借书人比较懒或比较贪,看到书中某一页对自己比较重要,就把它撕下来。书还回来的时候,我们如果不一页一页翻看,根本不会发现。 正因为如此,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种书被损毁!” 张元济在一旁叹息道:“现在我才知道魏默深的可恨!” 没错,魏默深就是历史书上编写《海国图志》的那个魏源。这位清代启蒙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近代中国“睁眼看世界”的先行者,在藏书史上也是位鼎鼎有名的恶人。 首先,他喜欢偷书。据龚自珍《跋泰山刻石残字》一文记载,他旧藏的《琅挪刻石》和《玉版十三行》拓本都被魏源偷走,以至龚自珍特地写下这段话,最后说道:“万勿令此一类朋友入斋中。”魏源南下的时候,他南方的一个朋友直接说道:“贼来了!”(默深行将南来,季氏有言曰:“盗不远矣。”) 其次,他经常撕书。这是清末另一位著名藏书家叶德辉即现在经世大学图书馆副馆长,号直山在《藏书十约》中记载的,说魏源借朋友的藏书,见到应抄的部分就裁害下来,以原书见还。所以叶德辉认为他“太伤雅道。”而且“心术不正”。 “那学校图书馆采取什么措施没有?”孙元起赶紧问道。 第一八七章满架堆床是五车 “怎么没有?”。**王国维道,“为此,我们已经取消了所有校外人员的外借:即便本校学生,现在也只能外借嘉庆元年以后的书籍,每次限两册。其余都只能在图书馆内阅读。 “即便是普通借阅,也要事先凭借有效证件和有效保人办理借阅证。每次借书,都要在书后的借阅卡上登记姓名。借阅者在借书时,要检查图书缺损情况。如果发现损毁,除了登记,还要追湖上一个借阅者的责任:如果没有发现,而下一位借阅者发现出现损毁,则追究此借阅者。损害者除了以后禁止借书外,还要进行赔偿和罚款。”。“为了防止墨水污损书籍,图书馆提供铅笔,严谨携带其他笔墨进入图书馆。“至于部分珍贵的宋元刻本、海内孤本、稿本、抄本、校本等,则已存放在终文楼,而不是现在的求新图书馆,借阅手续更为正式。”。 新建的大图书馆,因为朱志尧创办的求新制造机器轮船厂捐款一万两白银,故取名为“求新”……孙元起明白王国维话中“更为正式…”的意思:如果你不是关系够硬、脸面够大、需求不够迫切,那是一定借不到这些珍稀善本的。 尽管图书馆存在的意义,是面向公众对知识的需求,而不是什袭珍藏,可现在变成这个局面,孙元起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谁让咱们中国人多呢?人一过百,形形色色。总有那么些人,想凭着自己的小聪明,为自己占点小便宜。 公园里怒放的鲜花,他觉得漂亮,就想折几朵回去插在花瓶里,妆点自己的小家:池塘里洁白的天鹅,他觉得好吃,就想抓几只回去烹调一番满足自家的口腹之欲;图书馆里精致的图书,他觉得好看,就想偷几本回去摆在书架上,显示自己的博学……所有举动的出发点,都是自己的蝇头小利,至于其他人如何,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虽然这此上升不到民族劣根性的层面,或许应该算是几千年历史积淀下来的小人物生存智慧吧! 大年三十,却说这些令人郁闷的话题确实有些不合时宜。孙元起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坏了大家的情绪,便转而问:“静安兄,图书馆新一年的资金应该到位了吧?你们有什么打算?…”王国维这才有此笑意:“过完年的第一件大事,自然是跟仁和丁氏继续谈价争取买下八千卷楼的全部藏书。”。 八千卷楼,并不是藏书只有八千卷,而是藏书楼的主人丁国典追慕他祖先北宋丁曲藏书八千卷的雅事,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可惜这座建筑在咸丰十一年(既)毁于太XX国之手,要说太XX国这个X教组织,在毁灭古代藏书方面确实战功赫赫。他们一开始造反就宣布:“凡一切孔孟诸子百家妖书邪说者尽行焚除,皆不准买卖藏读也,否则问罪也。”。于是,一场文化劫难开始了! 攻城略地之后,发贼上下对书籍是大加破坏和糟蹋据张德坚在天京目击所述:“拨得藏书论担挑,行过侧泅随手抛。抛之不及以火烧,烧之不及以水浇。”。藏书楼更是他们焚烧破坏的主要目标,《四库》七阁中的南三阁,无一从他们手上逃脱。除此之外,李恕“木握轩”。、甘福“津逮楼”。、陈船“向山阁”。、阮元“灵隐书藏”。、蒋光煦“别下斋”。等著名藏书楼,都在劫难逃。 太平军主要盘踞的三江、两湖地区,正是清代人文荟萃之地,全国藏书十之六七都在这里。经过此次战乱江南典籍为之一空。损毁书籍的具体数目已经无法得知,唯一比较直观的数据就是琉璃厂乾隆以前书籍的价格涨了数倍! 现在的八千卷楼是丁国典的孙子丁雨在光绪十四年(1888)重建的,仍然沿用旧名。作为清末四大藏书楼之一,八千卷楼实际上包括嘉惠堂八千卷楼、后八千卷楼、小八千卷楼三个部分。每个部分藏书都有自己的特色:嘉惠堂八千卷楼收藏《四库全书》所收及附入存目的书籍:后八千卷楼收藏《四库全书》未收之书:小八千卷楼收藏宋元刊本、明刊精本、旧钞本、校本、稿本等善本书籍。 “据我们初步统计,八千卷楼藏书在一万五千种左右、二十余万卷。尽管数量上比配宋楼上多好几万卷,不过八千卷楼主要善本是明刻精本、《四库全书》底本、名人稿本和校本、曰本和朝鲜所刻汉文古籍宋刻本才达多种,元刻本约百种,跟配宋楼没法比。所以底价只有配宋楼的一半左右。”。王国维介绍道。 作为清末四大藏书楼的翘楚,湖州陆氏丽宋楼以其所藏宋元版本数量之众、价值之高为世人所瞩目。楼名“配宋”。,就是指其中藏宋刻本有二百种。虽然具体有没有两百种现在无法考证,不过虽不中,亦不远。 因为在历史上,陆心源之子陆树藩因为经商失败,将丽宋楼和守先阁3万卷藏书以2万元的价格全部售给曰本岩崎氏的静嘉堂文库,其中就有宋版书出部、刀阳册。而在此之前,已有几十部宋版书被陆氏家族捐献给了清代国子监。 去年春夏间,听闻陆树藩这个败家玩意儿要卖书,海内外汉学者都为之震动,国内学子及藏书界也是四处奔走,希望能有人出面把这些珍贵的典籍保留下来。可是陆树藩一张嘴,便索价50万两白银(相当于现在RMB1亿元),顿时吓住国内的所有藏家!经过张元济、缪茶孙等人的一再商谈,价格才逐步降下早在数年前,曰本人岛田翰游访江南,数次到丽宋楼,可谓垂涎已久。如今听闻陆树藩要出售,急忙鼓动曰本财阀岩崎男爵购买。岩崎也是财大气粗,一下子便开出十万日元的高价。 事情就这么巧,偏偏经世大学每年在好有十万两白银的专门购书款!在二十世纪初,1两白银可以兑换日元,陆树藩又不傻,自然知道怎么选择。何况除了多出5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外,卖给经世大学还占着民族大义呢? 王国维信心满满地说道:“因为我们图书馆先前已经收入绍兴徐氏铬经铸史斋、湖州陆氏丽宋楼的全部藏书,有识之士也希望八千卷楼能审时度势,能把藏书整体出售给我们保管。而且,目前我们的出价最高,成功的希望也最大。只不过丁氏后人因为经商失败,亏空巨万,便谩天要价,想多从我们这里多讹点银子罢了!” “那就尽快把收购事宜谈妥”哪怕价格稍微贵一点也没有关系,以免夜长梦多。”曰本人很喜欢搞下三滥的招数的,这不得不防。孙元起对于收购古籍非常支持,又问,“今年图书馆经费还充裕?” 王国维点点头:“还行。去年年初为了配宋楼的事儿”一口气花完了全年的经费,这才出现左支右绌的局面。今年购买八千卷楼的藏书,估计五万两白银就足矣。还剩下一半,足够全年的开支。只是图书馆的建设计划要往后推迟一年了!”“建设计划?你们有什么计划?居然连我这个代理校长都不知道。”边上的张元济很好奇。“我也不知道呢!”孙元起、罗振玉也接着说道。王国维颇有些自得:“你们自然都没听过,因为这个建设计划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大致想法。”“说来听听?” 这一行人说话间,已经顺着阶梯来到终文楼后的樱花小路上。寒冬腊月,山间的风呼呼地吹着,爬台阶出了点毛毛汗,倒也不觉得冷。众人正在兴头上,又顺着路往后山走去。 王国维掰着指头说道:“从数年前开始”学校不是一直在报纸上刊登*,广泛收购收藏各种诗文集、族谱、方志么?之后不久,各地读书人便纷纷把自己亲朋好友的著作寄到学校,全国十八省、一千七百多府厅州县几乎都有来信。短短两三年时间,我们就收到各类书籍一万四千种之多!尽管质量参差不齐,其中甚至有大逆不道的*,但经过此番征集,国朝嘉、道、同、光年间的著述大抵齐备。绍兴徐氏馆经铸史斋、丽宋楼的守先阁藏书,顺、康、雍、乾部分图书也很多。加上我们先前在琉璃厂购买的部分”图书馆里的国朝书籍在三万种以上,在全国绝对是首屈一指。 “八千卷楼的藏书之所以著名”胜处就在明刻精本。丽宋楼的十万卷楼也藏有大量明代善本。如果们把八千卷楼整体购入,和原有藏书互相配比,将进一步丰富我校图书馆的明代部分馆藏。那么,我们图书馆中明代的刻本也将不容小觑。 “终文楼中本来就有二十多种宋刻本、三十几种元刻本。百熙校长去西北考察,又带回了宋、元刻本七十多种。而去年购买陌宋楼的藏书”其中更是有宋版书124部、元版书116部、金版书部。加上这些年我们陆续收购以及接受捐赠的部分,前几天统计,馆藏宋本已经达到了182种之多,元本217种,金本也有3种,总量至少占存世宋元刻本的五分之一!想当年,高宗纯皇帝举天下之力拨集古书,聚于昭仁殿的天禄琳琅,也不过才有宋版7部、金版1部、元板85部。我们图书馆仅仅建立数年,就远远超过天禄琳琅,是不是很值得自豪?” 看着王国维眉飞色舞的样子,大家都赶紧领首表示赞司。只有张元济泼了一瓢冷水:“可别忘了,乾隆帝辛辛苦苦收藏的天禄琳琅藏书,在嘉庆二年(1797)昭仁殿大火中被烧得干干净净!”“这些宋元珍本,都是前人精心收藏的,一把火就没了。有时候真让人怀疑,把它们聚在一块,到底是不是件好事儿?”严复也啃叹道。 “我们图书馆的防火非常到位,绝不会走水的!”王国维咬着牙说道,然后继续掰手指,“至于南北朝到隋唐五代之间的图籍,我们有敦煌遗书:殷商时代,我们则有十多万片甲骨。你们看,有没有发现什么?”罗振玉不假思索地说道:“中间缺少从西周到魏晋这一段呗!” “没错!”王国维兴奋地说道,“我们图书馆的建设计划,就是把历史上所有朝代的史料备齐!”孙元起疑感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缺少的这段时期应该是使用竹简的,而不是用纸吧?”“百熙校长说得是!”难得孙元起也能了解一点文史常识,所以罗振玉、王国维丝毫不吝啬他们的赞美。“那怎么拨集?竹简很容易腐烂的,你们是打算挖古墓,还是去西北沙漠里找?”孙元起隐约记得后世确实在古墓和沙漠里挖到不少竹简。 王国维一愣:“百熙校长这个建议倒是不错谈!不过,我的想法是购买存世的三代吉金,补上先泰部分:再拨集历朝历代的碑文拓片,尤其是泰汉魏晋时期的。这样就可以补全了!”罗振玉捻着胡须:“拨集碑文拓片,我倒是很赞成。可是铜器嘛……”张元济接着说道:“钟鼎铜器,本身就贵重无比,造假的又太妾,我看还是算了。”连很少发表意见的严复也说:“青铜器的水确实太深了!买了真的还好,要是买到假的,放在墙角做水缸,看着都有些腩应人!”看到众人都反对,王国维只好退一步:“那好吧,三代吉金也买拓片,这样总行了吧?” 第一八八章黄金台贮俊贤多 就这样说说笑笑,一行人来到后山的岔路口:左边是通往学校的西校区,那里地势平坦,面积也大,足足有五六千亩,教学课、实验楼、宿舍楼、操场、食堂,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和刚才来时路过的南校区一样,都是学校的主要教学、生活区域。光站在这个路口,就能听见那边远远传来的喧腾笑语声。 相比之下,岔路口右边的东校区则明显静谧许多,路边挂着大大的警示牌,上面用四五种语言写道:“严禁任何外人进入”不远处还设有岗亭,尽管今天是除夕,依然能看见数名保安在来回巡逻。瞧他们身上背着的1898式毛瑟步枪,就知道此处绝对是个看守严密的重地。 孙元起没有停顿,一马当先地朝禁区里走去,张元济、罗振玉等人也随在后面跟了过来。 保安见有人来,马上从肩头卸下枪,端在手里,瞄准来人,口中喝道:“站住此处严禁参观游览,速速退回” 躲在岗亭里的几个人也被惊动了,赶紧持枪跑了出来,一个个都如临大敌。孙元起有些郁闷:难道这些保安也想学人家洛班诺夫同志,不拿出证件,就不让列宁进克里姆林宫? 当然,瞎编的穿越小说,才懒得和语文课本上的故事情节重合呢。领头的保安是当年孙元起教过的,一见面就认了出来,急忙上前问好:“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寒暄片刻,领头的保安带着他们几个人穿过岗亭,继续往前走去。孙元起还有些好奇:“菊生兄、叔言兄、几道先生、静安兄,这些保安好像不认识你们啊难道你们以前没来过这里?” 罗振玉、严复、王国维三人一齐摇头:“确实没来过” 只有张元济答道:“我倒是来过两回,不过每次都大费周章。第一次是请了弟妹来作证,保安才放我进去。第二次来,以为已经混得脸熟,应该没什么问题了,谁成想这里的保安是一周换一次岗,恰好没遇到熟人,结果又麻烦弟妹一回。以后我就没来过了。” “……”看来这群保安已经成为孙府的忠实护卫,没有孙家人出面,谁也指使不动。 为了避免误会,孙元起连忙解释道:“这里面主要是几个研究所和研究所的试验场地。因为研究的内容事关重大,需要严格保密,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倒不是防范各位” “我们晓得”张元济等人也急忙表态。 众人最先见到的是发动机研究所,门口同样有保安把守。由领路的保安上前打点,一行人自然顺理通关。 发动机研究所是一个大院子,还没进去,便听到里面轰轰作响的机器声。顺着声音,大家来到一个宽阔的大工棚里,里面摆着大大小小数十种解剖开的发动机,架子上堆满各种零件,黑色的润滑油将水泥地面染得斑斑点点,柴油味掺杂在空气里,更是洋溢在工棚的每个角落。 工棚里采光不是很好,大白天还需要开着灯。在灯下面,十几个青年满手油污,围着一台正在运转的发动机指指点点,不时大声辩论——没办法不大声,声音小一小,怕连自己都听不见。正因为如此,他们丝毫没有发现突然走进来的孙元起等人。 走到近处,孙元起认出了里面几个熟悉的身影,除了聂帆、王思尧,居然李复几也在,而且他还是核心。从众人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大家对他很是信服。 这时候,他们也发现了到访者,一边忙着熄灭发动机,一边上前问好。孙元起很是好奇:“泽民,你几时到的学校?我还以为你要先回家待上一段时间,年后再过来呢” 李复几接过王思尧递过的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这才说道:“你说经世大学很早就成立发动机研究所,我自然要先来看看水平如何,否则这年我哪能过得踏实?” “你是担心我骗你,所以才来一探虚实的吧?”孙元起边说边摇头,“唉,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随你怎么说喽”李复几心情大好,根本不在乎孙元起的挑衅。 孙元起又问其他几个学生:“子远、致君,你们在李先生面前没给学校丢脸吧?” 王思尧只是搓着手微笑不说话,聂帆却答道:“那是自然,我们这四年工夫可不白给” 孙元起这才想到,发动机研究所是1904年初成立的,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在这四年里,研究所的学生,既要和其他的大学生一起,学习外语、高等数学、物理、机械制造等课程,又要自己动手编译与发动机有关的教材。课余时间,还得一台一台地解剖各种发动机,琢磨其中的道理。等自己稍窥门径,又要把刚学来的知识传授给研究所新进的学弟。就这样,发动机研究所白手起家,从无到有,里面不知浸透了多少辛苦。能有今天的局面,正如聂帆所说,证明这四年工夫不白给“仅凭这些学生,短短几年时间就能编译出一整套教材,还摸索出自己的学习方法,确实非常难得”李复几言语中也颇是赞许。 孙元起非常自豪:“我们中国人,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只要努力,就不输给任何人。而我们经世大学的学生,更是优中选优,这小小的发动机自然难不住大家。” “但这些学生与英国的学生比起来还是有所欠缺,在先进设计理论和重要技术问题上表现尤为明显。”李复几客观地评价道,“当然这也不怪大家,主要是现在通行的教材有些落后,而且教材的编写者在某些重要方面故意含糊其辞。如果我不是在英国的研究所和工厂里呆过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其中的奥妙。” 看来在先进技术方面,不仅孙元起悭吝,世界各国谁都会留一手。想从教材、期刊、科学杂志这类大路货里学会最新科技,无疑是痴人说梦、痴心妄想。研究、只有脚踏实地的研究,才是获得先进的唯一法门“再有半年时间,就该有学生能超过我了但无论是看书讲授,还是实习拆装,对发动机的理解始终如雾里看花,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真正要想有所成就,还必须自己亲自动手设计一台发动机,才能明白个中三昧。”李复几丢下手中的抹布,盯着孙元起问道:“设计发动机,需要来回修改验证,样机可不止制造一台你答应我的钢铁厂,什么能建好啊?” 今天果然是除夕,出门就遇索债的。 钢铁厂什么时候建好,孙元起心中没底,只好胡乱开空头支票:“我已经请来中华工业机械公司的人,正在商讨筹建北平铁厂的事儿,铸造车间是重点,争取明年春节前投产吧。” 李复几皱了皱眉头:“要一年啊?能更快点么?好吧,钢铁厂确实是个浩大的工程,一年已经算是非常快速的了。百熙,你是堂堂的一校之长、二品大员,可得言必行、行必果啊” “当然”孙元起其实心里比李复几更急,毕竟五年之约已经开始履行,重任在肩啊“对了,你们都跟我到发动机研究所,大家一起商量件事儿。” 孙元起刚出工棚,便对张元济说道:“菊生兄,我在美国接了一个很重要的大项目,需要大量人手参与研究。你能不能想办法,把学校今后几年理学院、工学院的毕业生全部留下来?尤其是数学、物理、化学、电子、化工、地质、机械工程这几个系,更是一个也不能少。” 张元济有些为难:“百熙你也知道,最近几年全国各地纷纷成立学堂,亟需大量师资,理工类老师尤其短缺。我们学校的学生不仅水平高,而且没有党的嫌疑,素来是皇帝女儿不愁嫁。眼下四年级学生尽管还有半年才毕业,估计除了出国和留校读研究生的,全都已被京师大学堂、北洋大学堂、山西大学堂、直隶高等学堂、两江师范学堂等高薪聘走。所以……” “菊生兄,这个项目非常重要,它一方面可以保证未来二十年间学校的经费来源,另一方面也可以大力提升我们在钢铁、化工等领域的科研水平,所以恳请菊生兄多多费心” “我尽力而为吧”张元济只好勉强答应。 孙元起又对罗振玉说道:“叔言兄,等过完年,学校要筹建采矿、冶金、材料等新系,以及钢铁、车辆工程等研究所,力争在今年秋天能够招生。师资聘请、办公场所等问题,就要麻烦您了” “……”罗振玉顿时目瞪口呆,半天才说道,“我对理工可是一窍不通的” “好吧,具体问题等会儿我们再仔细商议。”孙元起也是病急乱投医。 飞机和发动机,素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两个研究所也是毗邻而居,几乎出了这门就到那门。发动机研究所里震山响,飞机研究所却是静悄悄一片,颇有闹中取静的意思。 想来也是,像研究空气动力学和飞行器设计的理论,很多时候就是需要一个人拿支笔抱头苦思冥想,实际动手的机会相对少些。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到了这个环境里,孙元起等人也都自觉放轻了脚步。 随意走进一栋标明“空气动力学研究室”的小楼,很快就看见张贻惠伏在办公桌上专心计算,面前的稿纸足足堆了半尺高孙元起驻足停留片刻,才低声吩咐道:“我们先去飞机设计实验室那边看看。致君,等少涵停笔,你再请他过来开会。” 诸人又来到另一栋小楼,刚进门,只见门侧坐着位青年女子,正在看书。见有人来,慌忙把书藏于背后,起身问道:“你们找谁?” 第一八九章欲上青天揽明月 我们找谁? 这还把孙元起问住了。实话实说的话,应该回答:“哦,我们来找飞机设计研究室的人。”。可这等于没说,来飞机设计研究室,自然是找飞机设计研究室的人;要找发动机研究所的人,那在隔壁! 不过话说回来,没准儿今天研究室里还没人呢。毕竟今天是除夕,按照道理,大家都应该回家过年了。留校的虽多,但人家未必就来实验室呆着呀!自己也是心血来潮,一时起意,才临时决定开会。学生们自然不可能天天守在研究室里,等着你来开会视察。 孙元起心思一转,便摆出学校领导慰问春节期间值班的教职员工以及留校学生的架势,和声问道:“今天研究室里有人在么?”。 “有的……”姑娘见楼里又涌进一大班子人,顿时低下头,说话有没刚才那么理直气壮了。 孙元起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虽然经世大学现在也招收女学生,但为了避嫌,一般都是分班教学。而在大学阶段,目前更是只有教育和医学两个专业招收女子,其他的系所只能做旁听生。眼下却有个女孩子出现在研究所里,手中还拿着书卷,不觉问道:“请问您是?”。 听孙元起这么一问,姑娘顿时慌了手脚,原先藏在身后的那本书也不慎掉了下来。孙元起弯腰把书捡了起来,一看封面,却是经世大学教材《普通物理学》,边上还有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张子兴细读一过”……递还过去时,顺口问道:“能看得懂么?…”“能……不、不,看不懂。”。姑娘手足无措,转身就欲逃遁。 “嫂子,子兴又在机场吧?你去把他们喊回来,就说校长来了,要大家一起开个会!”。跟在孙元起身后的聂帆,见姑娘要走”急忙出声招呼道。 姑娘也不答话,从背后见她脖子都变得通红,急急忙忙朝后院跑去,想来是喊张泽宇去了。 聂帆解释道:“今天早上,张子兴和我一起来的。他跟我说,最近他们又对飞机的结构和布局进行了局部调整,持续飞行时间有望进一步提高,想今天试着飞飞看。所以我才知道他们应该在飞机场。”。 经过同学们的努力,充分发挥中华民族天赋绝学山察神功”在飞机研究所成立的第二年,便仿造出了莱特兄弟的“飞行者号”……当然,大家不会止步于此,而是继续发挥才智,对克隆版进行不断升级换代。估计便是莱特兄弟看见现在的修改版”也绝对想不到它是源于自己的发明。 “那位女子是?”。孙元起颇为好奇。 “哦,她是张子兴未过门的媳妇。”。聂帆笑着说,“张子兴来上学,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临行前,还把他娘梳妆奄中的私房钱借走一半。这几年课业又重,加上他做贼心虚,都没怎么回家,只是写了几封信报平安。倒是他爹娘思念的紧,来北京看过一回。不知怎么,又被他忽悠了回去。 “张子兴从小”他爹娘就给他订了一门亲事,只等着大一大就结婚。谁想这小子跑来京城,三四年不回去,他岳父岳母急得跳脚。谁都知道青春年华就这几年,男子耗得,女孩子家却耗不得!张子兴的爹娘也急着抱孙子,跟亲家一商量,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于是今年开春的时候,在老家举完订婚仪式”就把他媳妇送来了学校,拍拍屁股走人了。” 居然还有这等事情!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只要不给学校惹麻烦,孙元起也懒得管。便笑道:“我看她手里拿着咱们学校的教材,还以为是学校里的学生呢!”。 “还不是张子兴那个偷木脑袋!”。聂帆边说边摇头,“嫂子来了之后,就借住在学校里的女生宿舍里,每天帮他端茶递水、洗衣做饭。谁知子兴不解风情也就罢了,还嫌嫂子烦人。有一次和我们开玩笑,说媳妇还不如物理书有趣。结果被嫂子听见了,她就找来物理书,想看看书里究竟哪一点比自己还有趣。”。 “呃……”这姑娘的学习动力实在够彪悍。看着聂帆一脸八卦兮兮的表情,孙元起叮嘱道:“子远”他们小夫妻的事儿,你们就不要掺和了,由得他们去吧!”。 万一这哥俩要整出“好吃莫过饺子,好玩莫过嫂子”。的闹剧,学校乐子就大了。 聂帆撇撇嘴:“要不是他家老爷子拜托我,我才懒得管他俩的破事呢!”。 孙元起等人在会议室里喝了一杯热茶,王思尧和张贻惠便赶子过来。 至于张泽宇他们几个,足足过了半个小时,才姗姗来迟。张泽宇一进屋,就大声地嚷道:“成功啦!我们成功啦!” “哦?什么成功啦?”。孙元起问道。满屋子的人也都转过头盯着他们看。 张泽宇拿起桌子上的一杯热茶,也不管谁的,仰头倒进肚里,喝完一抹嘴,这才说道:“径过改进,我们的飞机持续飞行时间可达到个小时,飞行距离达到达到0千米。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开飞机去京城,而且来回要不了一个小时!”。 飞机的改进,无论是飞机研究所,还是发动机研究所,大家全都出了力。在年关这一天得到如此美妙的好消息,大家都喜不自禁,欢天喜地鼓起掌来,为自己,也是为和自己一起努力的同事。 孙元起却有些担心,掌声一停息,便连忙问道:“你小子没开着飞机去北京城转一圈吧?”。 张泽宇摇摇头:“那倒没有!之前我们也不知道飞机到底能飞多长时间,所以只好在机场上面打转转。”旋即眼睛一亮,“还别说,我还真想从天上看看北京是什么样子。尤其是紫禁城,我还没去过呢!要不等年后,我就开着飞机去看看?” 看着他摸着下巴一脸YY的表情,孙元起、张元济、罗振玉、等俱是大惊,齐声制止道:“别!” “为啥?我们飞机飞得高,别人看到顶多以为是只大鸟。” “屁话!”孙元起瞪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飞机发动机声音”顶风能传三里路远,别人会以为是只乌?你这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张泽宇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窥伺宫禁,历来是重罪,这可不是在开玩笑!”罗振玉一脸严肃地说道,“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大清实行秘密建储之前最后一位皇太子允视吧?在第一次被废的时候,允视可是已经身在储位三十三年了!废太子的理由是什么?就是康熙帝发现允视夜晚靠近他的帐篷,从缝隙向里面窥视!你们觉得今上比圣祖仁皇帝更开明?还是觉得你们和今上的君臣关系,比父子之间更亲?” 张元济也说:“你们不要心怀侥幸!事实上”宫掖禁卫之严,远胜你们的想象。就说天上吧,钦天监可是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早在春秋时期,史官就能发现“六鹏退飞过宋都”难道现在还不敌以前?既然连六只鸟倒退着飞都能看见”你们那个轰轰作响的大家伙,人家还会看不见?” “如果你想学校被查封、我被推到菜市口开刀问斩的话,你就开飞机到紫禁城上兜圈吧!”孙元起没好气地说道。 “好吧,我错了还不行么?”张泽宇马上摆出一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可怜模样。 这事儿就算揭过了。 孙元起看了看屋里的人,尽管很多后来进入研究所的人不认识,不过他们对自己这个校长应该多少有些印象。扫视一圈,发现少了个人,便对张泽宇说道:“子兴,把你未婚妻也请进来吧!” 张泽宇在凳子上扭了扭,并不起身。他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拒绝。 “子远”你去她叫进来吧!”孙元起又说道,“因为等会儿我们讨论的内容,需要一位女性给出建议和意见呢。” 确实,购买汽车作为一项巨额投资,需要家庭每个成员的意见。在同等价格下,比起男子注重速度和性能,女性明显更注意美观和舒适度。要想赢得广泛的市场,需要女性对汽车的外观给出评价。 尽管很是无奈,张泽宇还是起身去把他媳妇叫了进来。多年后”国际著名车辆工程专家、中华科学院院士林之雅在回忆录中如是写道:“先生当年的一句话,彻底地改变了我的人生。当然”几乎他的一个决定,就在改变许多人的人生。我们这一代人的共识就是:没有先生,就没有现在中国科学的一切!” 见所有人都到期,孙元起这才说道:“今天召集大家来这里,是因为学校要启动一项规模巨大、意义深远的研究项目。这个项目预计花费三到四年时间”投资三百万到四百万两白银。而你们大家,将是项目研发中的重要成员!” 实验室是吞金兽,如果没有前期技术积累,千八百万砸下去”估计三五年间都听不见响。幸好这两个研究所已经成立四年,积累了一些知识和技术”也培养了一批技术骨干。加上现在汽车工艺还比较粗糙,相信有三四年时间,应该能有成果出来。 合同是五年,孙元起给大家却只有四年时间。一方面固然是为留足裕量,另一方面则是按照历史,辛亥应该在四年后的1911年10月10日爆发这一日期,孙元起记得非常清楚。爆发后,整个中国开始陷入长期的南北分裂,青年们也被掩拨得热血沸腾,谁还会精心在实验室里搞研究? 四年时间!四百万两白银!庞大的数字,把会议室里所有人都镇住了,包括张元济、罗振玉、严复、王国维等校领导在内。 坐在孙元起最边上的张元济悄悄拉了拉孙元起衣袖,低声苦笑着说道:“百熙,你别看校门口的捐赠石碑新增了那么多块,学校的账目上可没那么多钱!别说四百万,在维持学校正常运转的情况下,就是四年之内另外挤出两百万都难啊!” 周围人都竖起耳朵,看孙元起怎么回答。 孙元起却笑道:“菊生兄不必担心,这四百万的款项另有来源,不必学校负担!“张元济闻言大喜,搓着手说道:“这就好!这就好!” 李复几心里也是忤忤乱跳,胡乱揣测道:百熙老早就成立发动机研究所,又专门让学生研究流体力学,还把我把我从欧洲请回来,难道、难道他想研制战列舰?不错,战列舰作为人类有史以来创造出的最庞大、最复杂的武器系统之一,确实需要这么庞大的研究经费,只是就我们这些门外汉,恐怕…… 张泽宇眼睛熠熠发光,不管不顾地大嚷道:“先生,你打算研制什么样的飞机?” 孙元起一字一顿地答道:“不是飞机,我们要研制一款汽车!” 谁也没想到,后世鼎鼎大名的飞机研究所,设计的第一样东西居然不是飞机,而是汽车。 第一九零章自古成功在尝试 汽车?居然是汽车! 会议室里一片喧腾,大家交头接耳,高声低语,竭力用各种方式表达自己对这个项目的不忙。在经世大学成立的这些年里,学校设立不少研究项目,尤其近几年随着经费充裕,在科研上投入更多,只要学生愿意,几乎都可以加入到一个项目中去。其中,文理科又大有不同。 文科的研究者,像中文、历史之类的,学问根柢都很深,在学习过程中就能发现自己感兴趣的课题。学校老师也都是泰斗级人物,可以很公允地评判这个课题是否有价值、能否立项。而且他们所需的研究经费也非常少,所需文本材料图书馆中尽有,即便没有,也可以打申请购买,不需要花自己一分钱。除了日常开支,顶多再加个出外考察的差旅费罢了。 相比之下,理工科的研究就奢侈许多,从科研设备到实验材料,几乎都要从国外进口。一个项目往往需要好几个人通力合作,花费数年的工夫。学生们的基础不牢,对于科学发展趋势不甚了解,经常会有研制永动机之类的天方夜谭想法。这些都需要孙元起来把关,当然,有一百多年超前眼光的孙元起也有这个资格和底气! 正因为如此,很多时候理工科的研究项目不是师生们申请,而是孙元起直接以任务形式下达的。好比医学院药物系的任务,用乙醚制取青蒿的有效成分来治疗疟疾,就是今年夏天孙元起看到湖北疟疾患者众多而临时指派的。 尽管任务是下达的,可参与研究的学生除了兴趣之外,通常会问一个问题:“研究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本来,这种科研中的功利主义思想是要不得的,因为它会限制科研的进一步发展。但在清末生产力低下、科研力量薄弱的前提下,这种功利主义却又值得大力提倡。 筹建发动机研究所和飞机研究所时,孙元起曾向大家描绘飞机的巨大作用和光辉前景:作为交通工具,方便快捷、省时省力;作为军事装备,可以侦查敌情、轰炸敌军、投送兵力……所以,才有这么多热血青年投身到研究项目中来。如今听闻要改行造汽车,汽车是什么玩意,大家多少知道一点,那不就是有钱人的烧钱玩具么?难怪大家都非常不理解。 见议论声音渐小,孙元起才伸出双手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我知道,大家对突然改变方向,转而研制汽车非常不满。不过我希望大家听完我陈述的三个理由,再发表自己的意见不迟!”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想听听究竟是为什么。 “首先,我和大家一样,非常认可飞机的重要性,也想尽早研制出一款非常先进的飞机。可我们在此之前根本没有任何从头设计研究的经验,即便现在的飞机,从发动机到机身结构,都是剽窃西方人的成果。让我们从头开始,谈何容易?陆游有句诗:‘尝试成功自古无。’把我们大量的财力、物力,投入到一个成功率不是很高的科研项目中,无疑是在冒险。而且制造一架和大批量制造完全是两个概念。你们现在研制飞机可以随时修改,重新试验;可一旦定型,大批量生产之后再发现问题怎么办?难道你们再一架飞机、一架飞机地修改测试? “现在,研制汽车无疑给大家一个试手的机会,而且汽车和飞机两者之间颇有共通之处。比如它们的心脏都是发动机,尽管两者可能存在差异,但基本理念是相通的,就是如何稳定有效地提供动力。在设计发动机的时候,你们必须要考虑到酷热、严寒、干燥、潮湿、老化、磨损等各种因素,因为新款汽车可能要制造出几十万辆、乃至上百万辆,各种问题都可能遇到。任何一方面考虑不到,就可能导致上万台发动机返厂重修!” 汽车出问题大批召回返厂重修,在21世纪早已不是新鲜事,好在现代物流发达,才没出现灾难性后果。尽管如此,也经常把厂家弄得灰头土脸。而作为走入寻常百姓家的第一款实用汽车,福特t型车从第一辆面世到1927年停产,共计销售了1500多万辆!这要是出了问题,也别召回了,厂家直接宣布破产就是! “再比如我们设计的新款汽车,最高时速在70公里以上,这样的话,汽车外部造型就要和飞机一样,需要考虑空气动力学因素。”孙元起可没有吹牛,福特公司即将推出的t型车最高时速就是72km/h。“而我决定让大家暂时改行的第一个原因,正是因为研发汽车对于研发飞机的重要意义。” “再者,如果我们不研究汽车,直接研究飞机,相信假以时日也会有成果。可是飞机研制成功以后呢?即便未来飞机作为一种武器装备投入到战争中去,难道你们以为几架飞机就可以改变敌我对比、战争走势?就好比凭着几把马克沁重机枪就想打败蒙古骑兵一样,无疑是痴人说梦。真要想使飞机形成战斗力,必须拥有数十上百架,才能拥有战场优势! “众所周知,我们国家现在工业基础非常薄弱,生产飞机所需的发动机、机身材料等根本不能自产,都要从外国进口。这相当于把喉咙交到敌人手中,一到战时,他们随时可以切断供应,也可以根据我们设计的样子照猫画虎,很快仿造出来。 “而我们现在研制汽车,可以用外国的科研经费,名正言顺地提高我国冶金、电力、机械、石油等基础工业,为以后制造飞机打下坚实基础!这是我决定让大家暂时改行的第二个原因。”孙元起说道。 “在座的不少同学对汽车颇为了解,但我认为了解得还不够深入,因为你们还把汽车定位为有钱人的新奇玩具。事实上,汽车从1886年发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22年时间。这些年的尝试和发展,足以让它从幼稚走向成熟。在不久的将来,它将作为一种生活必需用品,迅速走进千家万户。 “汽车工业是个庞大的产业,只要占有足够的市场份额,就可以大赚特赚!你们也都知道,我们经世大学是一所私立学校,所有的经费都来自于社会各界的捐赠。可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一来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做起事来总不那么理直气壮。二来金额多少也不稳定,万一哪天没人捐赠,学校只有关门歇业。 “就在刚才,我提到四年四百万两白银研究计划的时候,菊生校长就在下面扯我衣袖,告诉我学校账上可没那么多钱。以后研制飞机花的钱更多,我们不想办法去赚点,单等别人的施舍,什么时候才能完成?现在我们参与到这个汽车研制项目中,可以为学校创造一个相对稳定的经济来源,也为未来研究飞机争取更多的经费。这是我决定让大家暂时改行的第三个原因。” 孙元起最后总结道:“从这三个方面来看,研制汽车和研制飞机是相辅相成、并行不悖的。不知你们听完,还有什么疑问?” 俗话说:当家才知柴米贵。刚刚大家都是热血上头,一门心思想着造飞机、造飞机,却不知道造飞机背后还需要技术积累、工业基础和经费支持。等孙元起剖析后,才发觉自己有些浅薄了。于是大家都不再说话。 孙元起敲敲桌子:“那好,既然大家现在都不发表意见,那么我们暂时先统一认识,把全部精力集中到研制新款汽车上来。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想法,这几天可以私下里找我单独聊!现在,就有我给大家稍微介绍一下新款汽车的大致设计思路。” 离开美国之前,孙元起已经委托杰米等人将美国市场能够见到的汽车款式都购买一台,寄到经世大学来。尽管现在福特公司的t型车还没有推出来,但在此之前已有数个车型和原形车被制造并面世。传说福特公司汽车款式的起始编号是a型,从a型到t型之间虽然未必有19个型号,估计也有不老少。再加上其他公司的产品,应该足够经世大学的研究者所师法。 如今市场上的汽车,都是脱胎于早先的马车,车身造型基本上沿用了马车的形式,所以习惯称之为“马车型汽车”。著名的福特t型车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但马车型汽车并非孙元起熟悉的类型,而且他也不想跟在福特公司后面亦步亦趋,所以便把目光投向了著名的甲壳虫型汽车。这款流线型车身的汽车出现在五年后,无疑会取代t型车的市场霸主地位。 先入之见的力量是可怕的。研究所里有很多人现在还没见过汽车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但当他们以后第一样看到那么多马车型汽车时,脑袋里就会形成一种思维定势:哦,汽车就该这个样子!一旦这么想,新款汽车的设计就算完蛋了,纠正起来也非常困难。所以,孙元起要事先告诉他们,给他们一个先入之见:新款汽车应该是这个样子! 接下来的春节假期,孙元起更加忙碌:作为校长,要参加新年茶话会;组织在校地质系师生,到密云县勘探铁矿;拜访张之洞,磋商成立北平铁厂事宜;鼓动部分电子系学生,参与汽车电气设备研制;和罗振玉等商谈,讨论成立新的院系所…… 破五之后,孙元起才抽出空,带上一家老小到廉子胡同给老大人拜年,顺便请他到经世大学小住几天。谁知老大人一瞪眼:“百熙,今儿已经大年初六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湖北啊?” “嘿嘿,不着急、不着急!”孙元起有些心虚,如今北京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一时半会儿还真脱不开身,有心多留几天,反正衙门正月二十才开门办公。当下陪着笑说道:“叔祖父您不知道,自从前年京汉铁路全线竣工,从北京南下,两日夜便可抵达汉口。真是风驰电掣啊!” 京汉铁路,原称卢汉铁路,是甲午战争后清政府准备自己修筑的第一条铁路。可因为各种事情打岔,拖到1906年4月1日才全线竣工通车。这条铁路全长1214公里,行程却需要两天两夜,在经历过高铁时代的孙元起看来,和蜗牛没两样!现在为了安慰老大人,只好昧着良心赞誉了几句。 “什么叫不着急?”老大人声色俱厉,“京中事务,有什么是缺你不可的?” 确实有很多事是缺我不可!孙元起心中暗自答道,嘴里却道:“嗯,这几天我就动身!” 老大人这才点点头:“那就好!老夫等会儿就叫传楘给你买张初八去汉口的车票,你吃完饭,便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吧!” “……” 好吧,算你狠! 第一九一章赤鹰黄鹘云中来 正文开始一九一、赤鹰黄鹘云中来 胳膊拧不过大腿,孙元起只好在大年初八踏上南下的火车。到底是老大人派人买的车票,加上车站知道乘客是提学使大人,单独给挂了一节花车,挑选最伶俐的小厮伺候着,热茶热饭时刻供应,旅程倒也不觉疲倦。 只是孙元起情绪颇为不佳。京中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处理,结果却被大人无情地扫地出门。以前,经常听说“妻子送郎上战场”。到了清朝,也见过不少“儿女送父如考场”的。但像这般“祖父送孙入官场”的,真还不多见。 火车也慢得揪心。如果是夏日,坐在车上晃晃悠悠,窗外满眼绿色,临风品茶,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如今是冬日,四望枯黄寂寥,不时见到几个凋敝的村庄掩映在瑟瑟的老树下,没有半分生气。随手拿起书来想看几页,却也没有丝毫情绪。 开始见这位大人脸色不好,小厮们都提心吊胆,生怕触了霉头挨顿毒打。然而大人终究没有发火,说话一直和颜悦色,每次倒水还会说声“谢谢”。这让小厮们松了一口气。 两头后,孙元起在汉口玉带门下了车。尽管之前孙元起丝毫没有通知地方,车站早已备好轿子、轮船,利索地把孙元起送到江对面的提学使司衙门。 才在门口落轿,老赵听到声音就从院子里抢了出来,放声叫道:“老爷,您可回来了!” 老赵真是激动得不行,声音都有些发颤,一句话喊完,就开始拿衣袖揩眼泪。 别说,小半年没见老赵,孙元起心里还颇为挂念。毕竟生活在一起七、八年,好像已经成为家庭的一份子。走出轿子,孙元起拍了拍老赵的肩膀:“老赵,在南方过年,还习惯么?武昌冬天可不像咱们学校里面有暖气,阴冷逼人,你可要注意身体啊!” “习惯、习惯!”老赵哽咽着嗓子答道,“就是长时间没见老爷,心里空落落的。” 孙元起又说道:“我在曰本见到了景行,在北京也见到了景范、景惠,他们都挺好,就是非常挂念你。还托我向你问个好呢!现在汉口到北京有火车,北上挺方便的,你们老两口啥时候回吧?” “不回去!”老赵干脆地拒绝了,“俺得跟在老爷边上伺候老爷,景范、景惠他们从小在脸面前长大,看得泼烦,有啥念想的?俺不回去!” 说完,便转身指使几个力夫,把孙元起的行李搬进了后院。 还没抬腿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得意的笑声:“怎么样,行严、申叔,愚兄说得没错吧?” 两个年青的声音跟着响起:“佩服,佩服!”这是章士钊的声音。 “皙子兄,就凭您这铁口直断的功夫,随便摆个卦摊,还不得赚得盘满钵满,何苦来诈我们的铜板呢?”这自然是刘师培了。 “我乐意!”杨度嚣张地说道,“赌奸赌滑不赌赖,申叔,你可要愿赌服输啊!汪玉霞的八色糕点,你别忘了!” 果然,孙元起一进院子,就看见三人联袂而来,便笑着冲他们一抱拳:“皙子、行严、申叔,新年好!” 三人也是微微鞠躬答礼:“也祝百熙兄新年好!” 武汉靠近长江,周围湖泊、河汊密集,夏天热得死,蚊虫还多。可是到了冬天,日子同样不好过。因为北面没有高山峻岭阻挡,寒风横冲直撞,潮气又重,真是冰冷浸骨,穿着厚重的棉袍都不顶事。可是杨度手里还是臭屁地拿着一把折扇,时不时地摇几下,孙元起看着都觉得瘆得慌,不觉问道:“皙子,你冷不冷?” “不冷!我可是湖南人,这里冬天和老家没啥两样,都习惯了。以前在曰本的时候,那才叫一个冷,风从……”杨度这才发现孙元起一直盯着他手中的折扇看,当下不慌不忙地折起来,顺手插进衣袖里,接着说道,“风从地板、墙缝、屋顶、门窗四下钻进来,在屋里跟在野外没区别!不过,百熙,听人说你在北京弄了个新奇玩意,冬天屋里装上几个大铁片,通上热水,就暖和得不得了。什么时候让我们也开开洋荤?” “行啊!现在通了火车,去北京也方便,正好这几天没啥事,要不你去学校里体验体验,住几天再回来?”孙元起半真半假地答道。 杨度摸了摸下巴,不知是在揣度孙元起邀请的诚意,还是在考虑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孙元起又说道:“行严、申叔,你们俩和皙子打什么赌?貌似你们输得很惨啊。” “嗨,别提了!”刘师培一脸懊丧。 章士钊倒是坦诚:“皙子兄说你在正月初十之前一定回来,我和申叔不大信,结果就打了一赌。” “怪我,怪我!”孙元起马上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自己要是迟到一天,这小哥俩不就赢了么?“汪玉霞的八色糕点,我替你们买了!” 位于汉口汉正街灯笼巷的汪玉霞糕点店,创始于乾隆四年(1739),是武汉著名的老字号。里面的各色糕点,更是一绝,甚至造就了武汉的一个歇后语:汪玉霞的碱酥饼——绝酥(劫数)。 说话间,诸人已经到了正堂。落座之后,早有仆人端上热茶,林纾、陈乾生也赶了过来,孙元起这才开口问道:“皙子,你怎么知道我初十之前要回来?” 杨度翘着二郎腿,不急不慢地喝了口茶,才说道:“干格格嫌四川路远山多、人穷事烦嘛!” “?”杨度的话恍如天外飞来,周围的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要说当今朝廷中惧内的,估计庆郡王和陈小石都排的上号!”杨度又抛出一句。 “……” 这是正常人的思维咩? 等吊足了大家胃口,杨度才放下茶碗:“陈小石的妻子徐氏出生平湖望族,娴雅知礼,颇有心计,在京城里和王公眷属混得厮熟。尤其是庆王府的福晋和几个格格,更如蜜里调油一般,后来福晋便认了她做干女儿。这位干格格时常到庆王府走动,有事没事就在福晋面前为自己丈夫敲敲边鼓。我们这位庆王爷素来是惧内的主儿,但凡福晋张嘴,就没有不答应的。一来二去,陈小石便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之前,陈小石出任江苏巡抚。江苏那是个好地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油水也多。徐氏大为满意。去年秋天里,陈小石升任四川总督。升任总督自然是好事,贵州和四川又接壤,陈小石便绕道贵州回家扫墓,徐夫人自然也跟着回去。结果还没到四川,徐夫人就彻底见识了什么叫做穷山恶水出刁民,一怒之下,便不许陈小石赴任。 “话本小说《八洞天》里总结男子惧内分为势怕、理怕、情怕三类,偏巧陈小石都占全了:陈小石出身寒门,少时丧父,徐夫人却是出身于七子登科的名门望族,此为势怕;陈小石虽然精明能干,可少不了徐夫人这个贤内助的暗中使力,是为理怕;陈小石原有两任妻室,都因病早殁,徐氏乃是续弦,老夫少妻,这是情怕。现在徐夫人明确表态不让他赴任,他如何敢违逆? “陈小石没办法,只好是求助于八竿子打不着的老泰山庆郡王。经过一番折冲,春节前便有风声,说要调现任湖广总督赵次珊到四川,而原先的四川总督陈小石还没上任,半路上改任我们湖广总督。” 林纾在一旁听了之后直摇头:“以一女子之爱憎,改移数省督、抚,今日用人之得失,盖可想见矣!” “亡无日矣!”陈乾生干净利落地下了四个字评语。 孙元起皱着眉头:“这总督换得也太快了吧!” 张之洞一人在湖广总督任上前前后后干了十多年,好么,自己才来了一年半,换了三任总督! 事实上,清朝末年总督更换频率确实远超中前期,仅以1907至1911年为例,在这五年里,四川总督换了5任,两广总督换了6任,直隶总督换了7任。最夸张的还数湖广总督,在武昌起义爆发后的两个月里,因为无人到任,清廷先后宣布5任总督:袁世凯、魏光焘、王士珍、段芝贵、段祺瑞;而在此之前的五年里,湖广总督已经换了4任。也就说,五年之内换了9任总督! 如此频繁地更换地方的最高军政长官,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对军队和地方政权控制力下降,导致出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局面,为辛亥革命的成功奠定了基础。 “更变千官如走马啊!”章士钊感叹道。 孙元起觉得杨度还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那陈小石来了也就来了,皙子你为何知道我会在初十之前到武昌呢?” 杨度盯着孙元起看,一脸惊奇地表情:“你不知道陈小石?你家中堂大人也没和你说陈小石的事?” 孙元起摇摇头:之前我还真不知道这个陈小石是哪根葱,中学历史课本上提都没提过这个名字。来了清朝这么长时间,总算知道这个家伙姓陈、名夔龙、字小石、号庸庵、贵州人、马上要出任湖广总督,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杨度拍拍脑门:“看来接下来,我们有的忙活喽!” 孙元起皱着眉头:“为啥?” 杨度沉声说道:“这陈小石出任湖广总督,明显就是冲着你来的!他这个人极为保守,当年废除科举时,就曾上书极力反对。对于西学、变法、立宪,更为反感。很不幸,你既是国内推广西学的始作俑者,又是预备立宪公会的会长。 “他平时经常说自己有三件事比较自豪,即一不联络新学家、二不敷衍留学生、三不延纳假名士。很不幸,你既是新学家,又是留学生。你觉得,他对你能有好脸色么?” 孙元起闻言,心中顿时一沉。 *J正文结束 第一九二章春色欲阑休闭关 一九二、春色欲阑休闭关 一九二、春色欲阑休闭关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而且杨度也说了,陈夔龙耍出这手“李代桃僵”,操盘的是庆郡王奕劻。 这位王爷除了怕老婆,还有一个死穴:贪财如命。凡是有求于他,必须奉上好处费,便是天王老子也得刮下三两金粉来。否则没门!庚子国变时,岑春煊护驾有功,奉老佛爷懿旨拜访奕劻,不给门包照样连庆王府的大门都进不了! 在清末,有两家“公司”享誉一时,业务很特别,专营卖官鬻爵。都和这位王爷有关:一家名为“老庆记公司”,设在庆亲王府邸,是奕劻的独资公司。据说在奕劻的书桌上有个锦盒,里面记载着各地官员名录及缺员名单。他会根据来客送上的礼品轻重,从中拈出职务相授。 另一家名为“庆那公司”,是奕劻和儿子载振、以及有共同爱好的军机大臣那桐联合组建的合资公司,专接大单,巡抚以下的生意根本看不上眼! 袁世凯便瞄准奕劻的这个爱好,千方百计重金笼络,使他成为自己在朝廷中的内援。后来袁世凯挖清政府墙角、在军队里结党、在地方上掺沙子,奕劻不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还通风报信、曲为掩饰。所以这位清廷最后授封的铁帽子王,还是葬送满清江山的大功臣。 当然,大清亡不亡,对奕劻同志基本上没啥影响。在1911年北京政府风雨飘摇之际,他仅在汇丰银行一处的存款就达到200万两之巨。有了这些巨款,去哪儿不是王爷生活? 也不知福晋吹了多少枕边风,也不知陈夔龙使了多少银子,奕劻就能把五个月前刚从四川总督位子上改任湖广总督的赵尔巽,又重新赶回四川去! 孙元起问道:“皙子,陈小石什么时候调任湖广总督?衙门里有收到公文么?” 杨度晃了晃手中的折扇:“陈小石调任湖广总督的事,只是官场传闻,年前就一直在说,衙门倒是还没有接到行文。” 林纾却还有些不信:“既然是传闻,那就不一定作准!毕竟赵次珊来湖北还不到半年,怎么能又把他调回四川呢?俗话说得好,军机如云,内宫如风。庆王爷纵使巧计百出、巧舌如簧,只要宫里头那位不答应,还不是一句空话?” 孙元起道:“畏庐先生,恐怕这个传闻不是空话。我在京中,听叔祖大人的意思,好像确实要调陈小石过来。眼下我们应该考虑如何应对,才是正理!” 杨度放下折扇,仔细剖析道:“现在还是年节,赵次珊又来湖广不久,朝廷的旨意不大可能在正月二十开篆之前下来。但陈小石任四川总督之谕旨是去年七、八月下的,他十月份进京面圣陛辞。按照大清律令,官员接旨出京后三个月必须到任。现在三个月已经快过去,陈小石自然不敢迁延过久,一直滞留贵州。这么一推算,可以断定朝廷的旨意会在正月底、二月初下发。时间紧迫啊!” 一直不说话的陈乾生这时张口说道:“那陈夔龙还远在贵州,等接到诏书,再从贵州赶到武昌,怎么也得三、四月份吧?两三个月的时间,干什么事也足够了!” “仲甫兄可能不太清楚官场规矩。诏书未下达之前,我们做任何事儿,因为原先的总督还在,新来的总督都说不出什么话来。而且原先的总督知道自己快离任,本着‘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原则,很多时候也乐于大开方便之门。这是官场默许的。” 不像陈乾生家世贫寒、功名未显,刘师培出身经学世家,祖上三辈都读书进学,对于官场的基本规矩还是蛮了解的:“可一旦诏书来了,原先的总督就算离任了,暂时只是署理此职,你再乱开口子,就是破坏规矩,故意给新来的总督添堵了。这是官场大忌,想来赵次珊也不会帮这个忙的。所以,我们只有十多二十天时间。” “哪是十多二十天时间?你别忘了,衙门十天以后才开篆办公!”章士钊补充道。 这么一算下来,孙元起发现自己有效的工作时间只有几天!怪不得大过年的,老大人就心急火燎地把自己往湖北赶呢,时间确实不宽裕啊。 衙门里要紧的无非财政、人事,孙元起稍微想了想,便叩着桌子说道:“诸位,现在时间紧迫,我就不和大家客套了。希望大家这几天能尽量抽出时间,助我一臂之力。” 诸人齐声应诺。 “首先,行严、仲甫,你们两人把去年衙门和各学堂的开支情况统计出来,再加上今年的一些计划,拟出一个财政预算。注意,每笔费用都要多出三成!” 孙元起现在为汽车研发和建造铁厂忙得焦头烂额,原先看似丰饶的一百万美元,真真均摊到各个项目中,大有拆东墙补西墙的感觉。如果湖北的学堂经费再出问题,孙元起真想不出什么补救的措施。 而且湖广总督的正式官衔为总督湖北湖南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除了军事、政务外,还掌管财政大权,要给自己小鞋穿,削减新式学堂经费去建造旧式书院,自己还没处念经去! 见章士钊、陈乾生应允了,孙元起又道:“畏庐先生、申叔,你们二位汇总前年以来湖北各地教谕、学堂监督、以及我们衙门里的开缺情况,争取把备选人员名单也列出来,确保在衙门开始办公的时候能用印发布!” 最后对杨度说道:“皙子,你帮我拟个公文。我们初来湖北的时候,不是命令全省中小学两年之内统一教材么?现在过去一年又半,我们不必再等,直接下令统一即可!” 万一陈小石来了之后,心血来潮要在里面加个四书、五经,岂不是前功尽弃? 孙元起暂时能想到的就是这些,说完又问道:“大家有什么补充的么?” 大家基本上都没想到陈小石来会有什么麻烦,也没有多想,现在一时间自然没啥主意。见别人都不说话,杨度清了清嗓子说道:“百熙,还有一件事要办,就是清理全省各种学社、学会、团体。” “哦?”孙元起有些惊讶为什么杨度突然会提到这个问题。 一直都是漠不关心表情的陈乾生闻言也是一脸凝重。 杨度继续说道:“去年十月(西历1907年11月)陈小石回贵阳扫墓,听闻法政学堂张百麟、周培艺等成立自治学社,认为学社宗旨极不纯正、学堂学生乃是罪魁祸首,便面见贵州巡抚庞劬庵,要求将那几个学生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因为庞劬庵极力保全,陈小石才未能如愿,想来他心中还是梗着这根刺的! “我们湖广自曾文正公、左文襄公以来,素来开天下风气之先。如今新式学堂、新式陆军更是全国翘楚,西洋思潮泛滥其间,各种学社、学会、团体林立。像香帅、赵次珊,宦海沉浮多年,自然知道徐徐图之的道理。陈小石年轻气盛,此番前来,十有八、九先拿这事开刀! “一旦陈小石动手,必然牵涉大量学堂学生。如此一来,对学生、对学堂、对提学使司,都大为不利。所以,我们要抢在他前面动手,事先清理一番,把各种风险降至最低!” 这事儿颇为挠头,孙元起突然间也不知具体该如何着手,只好说道:“容我考虑考虑。” 第二天一大早,孙元起穿上官服,带着礼物,到湖广总督府衙拜见赵尔巽。出国一去三、四个月,回来及时向上司报备,也是礼节问题。 看着有些清癯的赵尔巽,想起他兄弟俩的牛叉和悲催,孙元起还颇为感慨。 总督作为封疆大吏,兼管军政大权,是统辖一省或数省地面的最高行政长官。清朝康乾盛世时,皇帝对于御下颇有信心,所以总督满汉参半。自从嘉庆年间兵事频起,八旗子弟又不堪使用,汉人开始在军队中占据重要地位。而皇帝们是一代不如一代,为了巩固政权,总督反而刻意多用满人。但是,汉人的崛起岂是锦衣玉食的八旗子弟所能阻挡?这在总督一职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咸丰以后,汉人先后出现:父子总督(岑毓英、岑春煊,非常巧合的是,他们都担任过云贵总督);兄弟总督(如曾国藩、曾国荃,李鸿章、李瀚章,张之万、张之洞,以及眼前的赵尔巽和他的弟弟赵尔丰。其中曾国藩、曾国荃都当过两江总督,李鸿章、李瀚章都当过两广总督,赵尔巽和赵尔丰更是两次连任四川总督);叔侄总督(李鸿章、李瀚章与李经羲)。 总督也分高配、低配两种。高配是从一品,一般带着兵部尚书(类似于今天的中央军委委员)、都察院右都御史(类似于中纪委委员)的职衔;低配则是从二品,带着兵部右侍郎(类似于中央军委候补委员)、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类似于中纪委候补委员)的职衔。但无论如何,都是位高权重,出则八抬大轿,鸣锣开道;入则文武罗拜,妻妾环绕。最是威风! 但在清朝咸丰以后,总督就成了高危职业,各种死法不胜枚举!在职病逝的不算(太多),自杀的不算(云贵总督恒春、湖广总督吴文镕、直隶总督裕禄),被清政府自己剁了的也不算(比如两江总督何桂清),其余的死法就有:遇刺(两江总督马新贻);跌死(云贵总督罗绕典); 被俘死于异国他乡(两广总督叶名琛);被太平军杀死(两江总督陆建瀛);被云南叛回杀死(云贵总督潘铎); 被八国联军杀死(代理直隶总督廷雍);被革命军弄死(四川总督赵尔丰、署理四川总督端方);以及死因不明(直隶总督杨士骧)等。 同样是总督,同样是遇到闹革命,大部分人选择了逃跑(瑞澄、张人骏、张鸣岐),而眼前这一位的弟弟,四川总督赵尔丰,却死得非常惨烈:直接被革命军开刀问斩,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砍下了六阳魁首。这不是悲催么? 赵尔巽哪里知道孙元起的感慨,见礼之后,还颇为关切地问道:“你自北京来,见过寿州中堂么?他身体康健否?” 孙元起急忙躬身答道:“劳制台大人问,叔祖父身体还算硬朗,只是不能见风。等天气暖和些,应该能够出来走动。” 赵尔巽点点头:“寿州中堂乃是帝师耆宿,年过八旬尚康健如此,真是令人不胜欢忭!”旋即又道:“百熙,你出洋数月,回来应该多休息几日,顺便陪陪寿州中堂,湖北地面的事儿倒是不急的。” 两人又扯了一会儿闲话,孙元起才说明来意:“制台大人,下官有点俗务禀告,不知可否?” * 第一九三章遥持麈尾独徘徊 一九三、遥持麈尾独徘徊 直隶总督、两江总督、两广总督、湖广总督、闽浙总督、四川总督、陕甘总督、云贵总督,是为清朝八大总督。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四个:南河总督、东河总督、漕运总督,这都是管理专项事务的,而且后来都被裁撤,所以不入“八大总督”之列;东三省总督,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新设立的,存在时间太短,影响较小。 虽然都是总督,其中也有肥瘦、轻重之分,这和所辖区域的政治地位、经济实力有直接关系,与今天的省委书记一样。 直隶地处京畿要地,所以直隶总督被称为“疆臣之首”,类似于现在的北京市委书记。 两江包括江苏(含)、安徽、江西,是清王朝的财赋重地,所以两江总督是当仁不让的老二,类似于现在的市委书记。 两广包括广东、广西、海南,在道光以前,此地犹如改革开放前的深圳,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只能算是泯然众人。随着开埠,洋行林立,外商如云,此地迅速繁华,在政治版图上的重要地位也开始凸显,很快超越湖广,成为八大总督中的老三。大致类似于现在的广东省委书记。 湖广包括湖南、湖北两省的地面。孙元起刚来大清的时候,还以为湖广包括两湖、两广呢,惊讶得不行:这多大的面积,半个中国啊!老大人一瞪眼睛:“照你这么说,两广总督管哪里?”才算纠正了孙元起的错误认识。宋元以来,一直有“湖广熟,天下熟”的谣谚,这也奠定湖广总督全国第三的地位。但两广外贸的飞速发展,让它受到巨大挑战。张之洞在任期间,充分认识到“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的道理,除了维持原有的农业成绩,大力发展重工业,建设汉阳铁厂;并利用长江水道,促进汉口的商贸。使得湖广实现“中部崛起”,赶超两广趋势明显。就在这个时候,朝廷对袁世凯、张之洞这两位手握大量新兵、比较倾向变法的汉人总督心生忌惮,把他们上调到军机处,实际上解除了他们的兵权。湖广总督的位置又开始出现滑坡,赵尔巽、陈夔龙就面对着这个局面。 闽浙,从名字上看,就知道下辖福建、浙江两省。清代的时候,这两省可不像今天能有那么多的民营企业,而且这些地方多数是依山、傍海、少田,他们只好平时种田,闲时上山做贼、下海做匪,混个温饱。所以闽浙总督是一个不饥不饱的位置。 四川尽管号称“天府之国”,可是做了领导,却不能只盯着盆地里的那块平原看,你还得考虑四周崇山峻岭里面的狡蛮叛夷,君不闻,古来素有“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的传言?所以四川总督和闽浙总督是难兄难弟。 陕甘一带地瘠人穷,民风彪悍,加上回乱不止,在这里做总督,不是坐在休眠的火山上,就是坐在喷发的火山上,危险异常。但地位同样也很重要,康熙、雍正、乾隆、同治等历次平定西北叛乱,陕西都是最重要的支撑点,年羹尧、岳钟琪、刘统勋、杨遇春、林则徐、左宗棠等著名人物,都在这个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岗位上呆过。 如果说陕甘总督一职除了风险还有机遇外,那么云贵总督就只有风险没有机遇。吴三桂起义,云贵总督甘文焜父子被围自杀;贵州杨龙喜起事,云贵总督罗绕典剿灭过程中,坠落山崖而死;云南回乱,云贵总督恒春自尽……所以它的地位最为低下,历来为总督之末。 干格格一时不高兴,便生生地把赵尔巽这个全国排名第三、第四的湖广总督,调换成排第五、第六的四川总督,搁谁身上能高兴得起来?虽说四川是赵氏兄弟的根据地,有不少同僚故旧,可这样被人挤兑回去,也多少无颜见江东父老。赵尔巽心里极为不爽,所以决定在临走之前恶心恶心陈夔龙,对孙元起的一应要求是大开方便之门,连狮子大开口的学校财政预算也在原则上同意了。反正自己有这个权利,即便陈夔龙心中有火,翻看账本,也只会把这笔仇记到不识抬举的孙元起头上,与他赵次珊有一毛钱干系? 提学使司用钱,自然不是总督一人说了算,还需要和布政使商议,并上报学部。既然总督都点头了,难道布政使李岷琛还敢说不?湖广总督、湖北布政使都同意了,学部又怎么会否决呢? 尽管如此,孙元起也不敢丝毫马虎。俗话说得好:夹到碗里才是菜。只要这笔钱还放在总督府的账目上,陈夔龙来了就能翻脸;甚至这笔钱到了提学使司,陈夔龙要是祭起翻天印,厚着脸皮要回去,孙元起还能抗命不遵不成? 正月二十各衙门开始办公之后,孙元起就忙得脚不沾地:首先是补齐衙门和各学堂的缺儿。 按照学部的规定,本省所属高等学堂以下,学堂的监督、堂长及教员等均由提学使聘用,受其节制、考核。啥时候调整都是名正言顺,为何现在急于一时呢?根本原因在于清朝官员,尤其是高级官员,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小团体。 明清以来,随着耕作技术的提高,番薯、玉米等高产农作物的推广,致使中国的人口突破传统阈值,在乾隆年间首次超过一亿,在清代中后期一度达到四亿。人口基数增长,使得读书人的数量也随之水涨船高,可是平均每年录取的举人、进士数并没有大幅度增加,传统架构下的官员数量也没有多少变化,所以失业的读书人大量出现。 与此同时,人口增加导致社会管理出现大量问题。以前一个县只有三五万人口,在底层,宗族力量维持社会基本稳定;在高层,知县、县丞、教谕、县尉等几个正式公务员编的官员,便足以解决司法、考试、税收、财政、治安等问题。如今一个县人口达到三五十万,宗族力量又被削弱,还靠几个正式编的官员,如何能治理好?所以,知县会招收大量的失业读书人充任幕僚,来专门处理这些问题。据有关统计,平均每个知县会有三十到四十人的庞大幕僚团队。现在有人会在网上叫嚣明清官民比例如此惊人,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宗族力量的重要,更不知道还有幕僚这种隐形的官员! 而且每位读书人在中举做官之前,都少不了宗族的帮扶、师友的提携。一旦他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走上工作岗位,必然要对宗族、师友进行反哺。幕僚、亲朋好友、故旧同年……这些人团聚在官员周围,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团体。官员的职位越高,利益团体越庞大。 陈夔龙身为总督,身边的人更少不了。如今他来湖北,那些人会像迁徙的候鸟跟随而来,在湖北搭巢筑窝、抢夺地盘。知县、知府这类官员,任命权在吏部,总督鞭长莫及,可是在工商、税务、盐政等油水部门任命几个亲信做帮办、会办,那还是小菜一碟的。 近几年,清廷进行官制改革,教育口也成了香饽饽:一来它是“地方招考”,即提学使就可以任命,不需要中央政府批准,这就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二来它是“参公管理”,虽然不是朝廷正式编制,却可以享受品级、职衔等正式编的待遇,等混到一定级别,进入正规军也不是问题;三来它是“垂直管理”,上头的婆婆少不说,而且油水也多。现在不补齐,谁知道陈夔龙来了之后,会不会热心地给自己介绍几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对其他提学使来说,补齐衙门和各学堂的缺儿算不得什么难事,毕竟为官这么多年,总有些夹袋中人物。可是孙元起不同,满打满算正式为官不过三四年,其中大半还是在和教材打交道,根本不认识几个人。此番到湖北,几位幕僚早已在衙门中任职,跟随而来的学生都太年轻,除了在学堂里任教,根本无法出任监督、堂长、教务长之类的高级职务。孙元起只好矮子里挑将军,从学校教员和湖北士绅中,选取有外国留学背景、思想开明、又有一定声望的人士出来撑门面。 第二件事,则是把到手的钱花掉。 要说,花钱可比赚钱容易多了。这些日子,孙元起简直成了散财童子,以前各学校因为财政困难而搁置的图书、实验器材、校舍改建,全都酌情予以启动。鉴于研究汽车的需要,直接把湖北工艺学堂改为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一口气增设车辆工程、金属材料加工、工业设计、冶金工程等十多种专业。去年,孙元起死乞白赖才让张之洞给学堂多增加一万两办学经费,今年倒好,从原来3万两暴涨到10万两! 除了在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两湖师范学堂等院校增设专业外,孙元起还在短短的十多天内,相继成立了交通学堂、矿业学堂、石油学堂、钢铁学堂、地质学堂等。在孙元起的构想里,经世大学是专门培养科学家的学校,而新成立的学堂则类似于后世的中等专业学校,主要培养大批量的熟练工人和初级工程师,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会在毕业后进入更高一级的高等学堂、或者出国深造。 新成立的近二十所学堂自然不能在武昌城内,孙元起拿过地图一比划,包括湖北高等工业学堂在内,便全都迁到城外郭郑湖畔的官山、洪山、珞珈山一带。这么多学校同时开工建校,使得武汉三镇的砖石木料、连带泥瓦匠的工资都翻了一番! 至于第三,则是在各个学校贴出公告,严禁在校学生参与各种政治团体,违者予以申饬,三次不改者由学校上报提学使司衙门,将严加惩处。所谓的“严加惩处”,无非是取消助学金、警告、记档、劝退、开除等,并无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这则公告主要是给陈夔龙看的,自然是雷声大、雨点儿小。 进入农历二月,湖北官场经历了一次大洗牌:二月初四,军机处正式传出谕旨,调湖广总督赵尔巽为四川总督、四川总督陈夔龙为湖广总督。 二月十二,军机处在下命令,调贵州按察使杨文鼎为湖北按察使、湖北按察使陈夔麟为江西按察使。 陈夔麟是陈夔龙的亲生大哥,去年腊月二十六日,按察使梁鼎芬因病解职,朝廷认为时任湖北荆宜施道的陈夔麟为按察使。结果因为陈夔龙的到来,不得不在上任一个半月之后就匆匆离开湖北。而这四十多天的任期里,还有二十天是春节放假! 湖北没有巡抚,只有总督、布政使、提学使、按察使四大员,短短数日便更易其二,留下老的老、小的小:布政使李岷琛去年刚过完七十大寿,提学使孙元起才三十出头。 孙元起也不再有大动作,每日只是督促学堂抓紧基建,招募师资,争取早日招生办学。 …… 第一九四章五更先起玉阶东 一九四、五更先起玉阶东 军机处公文是二月初四公布的,陈夔龙从邻省贵州出发,却足足拖到农历三月底才抵达汉口。 这也是清代官场的惯例。毕竟朝廷规定是三个月之内到任,你急吼吼地三五天就赶到,一副官迷心窍的样子,是不是着急想捞钱?使你无形中便落了下乘,至少显不出你“喜怒不形于色,得失不萦于心”的高尚情操来。非等到三个月的最后几天才慢条斯理地赴任,方能显示出你宠辱不惊的本色,以及待罪官场的忐忑。 人家陈制台能不计个人荣誉,在两个月内赶到,已经算是高效率了! 官场无秘密。陈夔龙的船尚未进入湖北,湖北布政使李岷琛已经将他抵达汉口的日期,派人告知省府大小官员。待到那日,只见汉口码头彩旗招展、人声鼎沸,有资格参与迎接的官员一大早就来到码头恭候。像李岷琛、孙元起这等头面人物,反而来得迟些,刚下轿子,便有一大班人上来请安。然后来到休息室,喝茶水、吃糕点,边上有武昌知府、汉口县令小心翼翼陪着,码头电报局的总务不时过来禀告:“诸位大人,制台大人的船离码头50里!” “大人,制台老大人的船离码头30里!”…… 至于那些杂七杂八的小官,只有在外面随便找个地儿,三三五五地聚成一团聊天。不说茶水、糕点,便是座椅也是没有的。 足足等到近午时分,总务进来禀报:“诸位大人,制台大人的船离码头只有5里,预计一刻钟后到达。不知大人如何示下!” 李岷琛放下茶盏,捋着胡子呵呵一笑:“孙大人,我们现在就到码头上候着吧?” 孙元起连忙起身,伸手说道:“李大人先请!” 汉口县令躬身说道:“下官恭请诸位大人移足码头!” 李岷琛已经七十出头,步履间有些蹒跚:“《百家姓》开篇就说‘赵钱孙李’,只有先孙后李,没有先李后孙的说法,足见孙大人应在李某前面。还是孙大人先请!” 孙元起暴汗:这是哪门子道理?当下赶紧说道:“李大人折杀下官了!无论序爵、序齿、序德,您都在我之前,孙某何敢造次?李大人请!” 李老头还是不依:“若是序爵,我们都是从二品,并无先后之说。古语有云:‘后来者居上。’这么说来,你却该在我前头!若是序齿,老朽倒是马齿徒增。不过人人都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所以年龄是算不得准的。若是序德,如今谁人不知孙大人大力兴学,泽被湖湘?老朽不过尸位素餐罢了,见了孙大人自然要放出一头地。故而,还是孙大人先请!” 瞧你逻辑严谨、思维清晰,不像是老糊涂啊!难道你不知道朝廷明文规定提学使位次在布政使之后?孙元起忽然想起自己初来时,李岷琛曾和张之洞儿子拉拉扯扯。估计这老头看自己是老大人的侄孙,所以不依不饶。 见李岷琛、孙元起二人谦让,屋里其他的官员自然都不能先出门,只在边上陪着笑,却不敢插嘴。 孙元起知道自己斗嘴绝不是这个官场老油条的对手,不过自己也有优势,当下来到李岷琛身侧,凭着自己年轻力壮,半拥半推把李岷琛把门外让,嘴里还客气地说道:“李大人请!” 见孙元起用强,李岷琛无法,只好把住孙元起手臂,笑道:“孙大人也请!” 李岷琛、孙元起走出屋子没几步,四周官员便识趣地跟过来,不用唱名,自己就能找到合适的位置。众人围在码头附近,一边和周围人低声聊天,一边眼瞅着辽阔的江面。 李岷琛悄声问道:“孙大人,听说你是江苏人?” 孙元点头:“不错,我是江苏淮安府的。” 李岷琛笑着说:“制台大人之前是江苏抚台。这么说来,你见面还可以称呼他一声‘老公祖’喽?” “老公祖?”孙元起不知道这“老公祖”是明清官场中对地方长官的尊称,但念在嘴里总觉得很别扭。 李岷琛又道:“话说制台大人来湖广前曾任四川总督,虽说未到官,但老朽这个四川人见了他,尊称一声‘老公祖’,想来不算唐突吧?” “……”孙元起心道:你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喊“老公祖”,也不怕人寒碜? 李岷琛犹自不觉:“臬台杨大人虽说籍贯是云南蒙自人,却是在江苏奉贤长大,说来和孙大人还算半个同乡呢!” 官场的庞大关系网,大概就是这样一丝一缕地编织而成的。 孙元起只好插句嘴:“藩台大人,听说臬台杨大人和制台陈大人是一齐过来?” 李岷琛道:“嗯!制台大人是贵州贵筑人,由江苏抚台升任四川制台时,顺道回乡省亲。上月初,朝廷改命陈大人为湖广制台,又改贵州臬司杨大人为湖北臬司,正好他们同在贵阳,便一道过来了。” 孙元起心里寻思:这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总督、按察使两人同时赴任,路上沟通交流,总会有些香火情。换个角度来说,他们俩是后来者,面对已经在湖北官场上厮混数年的李岷琛、孙元起,肯定有所警戒,也更容易抱团。一旦出现龃龉,自己的腾挪空间无疑会少许多。 说话间,一艘客船出现在天际,先是个小黑点,然后渐渐变大,直奔码头而来。李岷琛整了整衣襟,肃手站立。孙元起也识趣地退后半步。 片刻之后,轮船停稳,就有两个穿着朝服的官员从搭板上走下来。这时码头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场面比孙元起赴任时候可热闹不少。刚才还步履蹒跚的李岷琛立马灵活许多,快步抢上前去大礼参拜:“湖北布政使李岷琛参见制台大人!” 四周大小官员随着李岷琛这一拜,也全都跪倒在地叩头作礼。孙元起可不想鹤立鸡群,只有无奈地随大流。羊随大流不挨打,人随大流不挨罚啊! 跟在陈夔龙身后的杨文鼎自然受不得李岷琛、孙元起大礼,早已避在一旁。陈夔龙四周扫视了一圈,似乎在享受职权带来的无限风光,然后才上前扶起李岷琛:“诸位请起身,不必多礼!” 来清朝这么多年,还是不习惯给别人跪下。听了这话,孙元起干净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其他官员见带头的藩台大人和学台大人都起来了,也赶紧跟着起身。 孙元起这才得空仔细这位“干额驸”:个子不高,皮肤却很白皙,面相甚是文雅,细眉细眼的,想他年青是定然是俊俏的后生。否则也娶不到那聪颖貌美的干格格啊!只是没见到那位翻云覆雨的干格格,想来此刻应该藏在船里,装那足不出户、鲜见外人的贤妻良母吧? 陈夔龙扶着李岷琛,随口问道:“听李大人口音,应该也是云贵川人士吧?” 不知是老头儿有帕金森综合症,还是紧张激动,李岷琛一部花白的胡子抖个不停:“回禀制台大人,下官是四川安县人。大人曾任四川总督,下官还得尊称你一声‘老公祖’呢!” 陈夔龙哈哈大笑:“我这四川总督并未到任,却算不得准!”说完喊过身后的杨文鼎:“杨大人,来来来!我是贵州贵筑人,藩台李大人是四川安县人,杨大人你是云南蒙自人,看看,我们云贵川齐活了。” 陈夔龙是正二品的总督,自然可以随便说笑,杨文鼎这个正三品的按察使却不能,急忙见礼:“杨文鼎见过陈大人!” 孙元起见他们闲话已毕,才走上前来朝两人拱拱手:“湖北提学使孙元起见过制台大人、臬台大人!” 陈夔龙一脸笑意:“想来这就是闻名大江南北,蜚声国门内外的百熙先生吧?久仰久仰!只是没想到百熙先生却年轻如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杨文鼎也说:“孙大人的名声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孙元起连连逊谢:“大人谬赞了。” 陈夔龙问道:“孙大人,您贵庚是?” “不敢称‘贵’,下官是光绪二年(1876)出生,今年已经三十有三!” 陈夔龙啧啧赞叹:“我是咸丰七年(1857)生人,光绪二年我刚中举不久。至于我三十三岁时,不过是正六品的兵部主事,孙大人却已经是从二品的学台大人了。唉!真是不能比啊。” 李岷琛在一边插话道:“说来也巧,下官生于道光十八年(1838)。制台大人比学台大人年长19岁,下官与制台大人相比也痴长19岁。不过下官三十三岁还未成进士呢!至于光绪二年,我已经三十九岁,却只是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他边说边摇头,想来觉得自己在“谁能比我惨”大比拼中实力最雄厚。 杨文鼎接着说道:“下官生于咸丰二年(1852),光绪二年我刚举副贡,在此前一年,制台大人已经是贵州乡试的解元了。三十三岁的时候,我两次会试败北,一直在李文忠公幕下帮忙,此后也没能成进士。所以,制台大人和藩台大人不必妄自菲薄!” 叮咚!此轮比惨大赛,按察使杨文鼎光荣夺冠! 这是新总督到任后湖北官场头面人物的第一次大聚会,一番扯淡只能算是让大家彼此认识,至于以后关系如何,还要看你如何经营。 但孙元起完全没有心思去搭建这个关系网,所以他没有借着半个老乡的名义,去和杨文鼎沟通感情;也没有用看望“老公祖”的名义,给陈夔龙送上孝敬。除了按照官场规矩,在两人上任后分别奉上数百两银子的“见面礼”外,再也没有任何纠葛。 陈夔龙刚到任,似乎也想镇之以静,仔细观察观察,不急着烧那三把火。 但这种平静显然维持不了多久。十多天后,孙元起正在城外工地上视察工程进展,总督府派人来请过府一叙。 俗话说: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看来该来的还得来。孙元起回府换了官服,又和杨度商议一回,不觉胸中豪气陡生: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到底谁怕谁! 第一九五章浙东飞雨过江来 一九五、浙东飞雨过江来 孙元起来到总督府衙,还没递上门包,门房就迎了上来:“孙大人,快里面请!我家老爷吩咐,只要您一来,就请到正堂相见!” 总督府衙孙元起不知来过几多回,轻车熟路来到正堂,只见陈夔龙坐在里面正皱着眉头看一摞公文,听见脚步声抬头看,恰好与孙元起四目相对。 循着规矩,孙元起快走几步,正欲大礼参拜,却早已被陈夔龙扶住:“呵呵,百熙不必多礼!” 清末,总督的职权有些下降。原先可以管辖两三个省,如今只能管到总督府衙所在的身份。湖广总督也不例外,尤其像才到任的陈夔龙,名义上是“总督湖南湖北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其实身份更类似于湖北巡抚。湖南巡抚对他爱理不理,他也拿人家没辙。 当然,即便作为湖北巡抚,陈夔龙也能当得起孙元起的大礼,毕竟朝廷规定提学使归巡抚节制。然而陈夔龙却有自己的考量:无论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还是有特定的因缘际遇,人家三十三岁能官至从二品,谁知道以后会飞黄腾达到何等地步!自己在几个月前,也才不过是从二品的江苏巡抚。俗话说得好:“宁欺白头翁,不欺少年穷。”何况孙元起不是穷少年,而是一颗冉冉上升的政坛新星呢? 出任湖广总督之后,陈夔龙已经大致摸清湖北官场的深浅,知道孙元起背后不仅有大学士孙家鼐的鼎力支持,还颇得老佛爷的圣眷。所以他不敢托大,抱着交好的心思,赶紧扶住孙元起。孙元起也不矫情,就势站了起来。 主宾分席落座,早有仆人送上香茶。抿了一口茶水,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夔龙便先问道:“百熙,你来湖北几年了?” 陈夔龙自然知道孙元起到湖北有多久,此时问起,不过是寻个说话的由头。 孙元起恭敬地回答道:“回禀大人,下官是光绪三十二年(1906)六月到任的,马上就两年了!” 陈夔龙点点头:“四十年前,寿州中堂以状元之才任湖北学政,执掌文衡,选拔俊才,士林仰望如瞻泰山北斗。如今百熙又以西学宗师出任此职,在鄂省大力兴学,四方学子负笈来学。祖孙两代造福湖北,真是我朝一段佳话!据说提学使三年一任,百熙功勋卓著,明年定然更上层楼!” “大人谬赞!湖北教育能有今天局面,主要是香帅的功劳。下官不过是锦上添花,做些修饰工作罢了,实在不敢贪天功为己力。”这种问题,孙元起不含糊。 “百熙不必过谦。我看了账目,光绪三十一年(1905)湖北全省教育经费不过两百万两,不过短短三年,便长到如今的四百万两。尤其今年,突然猛增近百万两。这岂是区区的锦上添花?”陈夔龙似笑非笑地望着孙元起。 戏肉来了!孙元起心里豁然,口中连忙解释道:“回禀大人,这几年教育口经费增长迅速,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按照学部规定,从前年开始全省普遍设立中小学堂,聘用师资、建设校舍、招收学生都要花钱;二是建设几所高等学堂。下官在赴任陛辞之时,皇太后曾有口谕,希望下官能在湖北大力兴学,为国育才,早日建成几所和经世大学一样的学堂。受命以来,下官一直战战兢兢,唯恐辜负皇太后的厚望。来到湖北之后,先是熟悉情况,摸清原有学堂的家底,又出洋考察欧美各国的大学设置。进入今年,和前任次珊制台、学部商议后,决定正式着手,现已在城外官山、珞珈山一带开土动工。大兴土木历来最花钱,故而今年经费猛增。”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个道理,我如何不懂?可是我初到湖北,府库空空如洗,账目上只有十几万两。现今各衙门日常开支、官员薪水养廉都要银子,实在是有点儿左支右绌。”陈夔龙唉声叹气地说道,“当然,我等替天牧民,生活清苦些自然无碍。只是眼下国事孔亟,我等食君之禄,自然要分君之忧……” 说着,陈夔龙递给孙元起一张电报。孙元起接过看时,只见电报抬头写着“军机处密电,寄湖广总督陈”字样,顿时将电报掩起,递还回去:“大人,此乃军机处密电!” 陈夔龙摆摆手:“没事,你但看无妨。” 孙元起这才打开电报仔细阅读: “寄陈夔龙电悉:近日云南黄兴、黄明堂、王和顺等逆匪作乱,河口失陷,地方糜烂。今匪股上窜,防营节节失利。傥竟长驱直入,滇境何堪设想?云、贵、川、桂提督已挑简精锐,亲自统率,星夜驰赴边境,察看匪情,相机进剿。防剿各军应用军械、粮饷,著由湖广藩库先行垫发,务须随时接济,勿得贻误军需。” 中学历史太简略,孙元起学得也不算好,只知道清末同盟会在湖北、广东起过事,至于云南边陲,根本听都没听说过。不过电报上有“民国伟人”黄兴的名字,想来就是同同盟会干的好事。当下有些迟疑:“大人,这是?” 陈夔龙又长叹一口气:“二月底我在贵州的时候,就听说逆贼黄兴等人率数百匪徒,从越南进入我大清,自称‘中华国民军南军’,欲效仿发匪在广西起事,横行钦州、廉州、上思一带,官兵屡战屡败。朝廷调集湘、粤、云、贵等处官兵前往围剿,激战四十余日,匪徒方裹胁从逆人员退入云南。 “本来以为逆贼经此一战魂飞魄散,不敢再入国境。谁知彼等趁云南驻军在桂未返、留守兵员咸系老弱,由云南河口大举入侵,数日之间,蒙自、文山、开远、石屏等处悉数陷落。逆贼人数远胜月前广西之乱,来势汹汹,并整师上窜,声言北伐。而今云南全省震动,如不尽快剿灭,定然贻祸匪浅!” 不知是孙中山听了孙元起的建议,牢抓军队建设,还是因为孙元起这只蝴蝶的出现,导致形势出现变化,此次同盟会起事,规模比历史上的云南河口起义规模更浩大,取得的战果也更加丰硕。 孙元起凝思片刻:“如今国难当头,我等书生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也当尽己所能为国分忧。下官愿从提学使司衙门经费调拨部分,接济云南。” “噢,不知百熙能报效多少?”陈夔龙满脸希冀。 孙元起咬着牙,朝陈夔龙伸出五根指头:“五千两!” 听闻此言,陈夔龙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才五千两?” 什么叫“才五千两”?想当初,老子为了改造湖北工艺学堂,拉下面子在张之洞面前喊“救命”,也不过才给了一万两。如今你一张嘴,老子便资助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还不够你丫臭屁的? 孙元起面有难色:“大人可能有所不知,自新年以来,湖北各学堂的办学经费已经全部按计划拨发,加上购买城外土地、修建学堂校舍,如今账上只有不到十万两银子,还要留着衙门日常开支,下官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可不咋地,为了提防陈夔龙抽水放血,孙元起在正月便把各个学校的经费全部超额支付,老师们甚至有七夕节、重阳节的过节补助! 陈夔龙脸上的肉都在抽搐:短短三个月不到,四百万两银子被你花成不到十万两,你以为你是善财童子啊?见过败家的,却没见过你这等败家的! 平复一下情绪,陈夔龙继续哭穷:“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打战历来是最花钱的,也是最不能缺钱的。如今逆贼作乱,兵事骤起,我等臣子自然要尽忠体国。军机处既然谕令湖广藩库先行垫发防剿各军应用粮饷,湖广上下当不分官民,一体同心,竭力报效,以冀早日戡定此乱。读书受教,所为何事?不过是忠君报国罢了!万一国若不国,则教育何用?想来孙大人也明白这个道理,毋庸陈某多舌。” 孙元起心道:你那狗屁道理,我要是明白才有鬼呢!面上却一副受教模样:“不知大人以为我提学使司应报效多少?” “十万两!”陈夔龙理直气壮地说道。 “十万两?”这回换孙元起叫苦了,“大人,我们提学使司账目上也不过才90,374两银子,不信呆会儿下官把账本送来请您查阅?这九万多两银子,还是辛辛苦苦节省下来供衙门日常开支的。衙门上下百十口人,吃喝拉撒睡可都要钱呢!即便我们自己节省点,可迎来送往、京中诸位大人的冰炭二敬却不能少一分!所以,恳请大人高抬贵手!” 陈夔龙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八万两吧!至于你们日常开支,只要灵活些,总不会饿肚子的!” 所谓的“灵活些”,其实就是运用潜规则,搞点灰色收入。在清代,官场*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俗称“陋规”。陋规在各领域又有不同的叫法:在盐务领域叫盐规,在漕运领域叫漕规,在税关领域叫税规或关规,在驿站领域叫驿规,在教育领域则叫“棚规”。为什么叫“棚规”? 清代学政,现在叫提学使,“掌一省学校、士习、文风之政令”,负有督察省内各地教育领域官员的职责。学政一般任期三年,三年之内要轮流到省内各府、直隶州督察考试。督察考试要进考棚,每次进考棚地方上要赠送几百到上千两银子的好处费,这些钱就叫“棚规”或“棚费”。在贵州也叫“红案银”,在四川则叫“过山礼”。 晚清时,四川学政到一个府或直隶州所得“过山礼”是400—600两银子。由于学政一年要在省内的好几个府、直隶州督考,多的有十个八个甚至更多,像湖北就有十府一州一厅,这样一年下来所得“棚规”就有几千两银子。 除了“棚规”,学政还通过编写、发卖教学参考书而发财。康熙五十三年(1714),湖北学政李周望刻书卖给刚进学的生童,一部书卖二三两银子,一年下来赚了差不多有6000两银子。四川、云南等省学政卖差不多的一部书则收湖北三倍的钱,那就赚得更多了。除了编写、发卖教学参考书,有些学政还刻印自己的诗词歌赋,要求生童们购买,类似现下教育官员自费出书,却摊派给各学校要求学生出钱购买。 清代学政是由中央委派的,一般有资格受委派的是翰林院学士和在京衙门中进士出身的中级官员。被委派担任学政,就是得到一个“学差”,时称“翰林仰首望差……得一学差,俭约者终身用之不尽”。由于灰色收入丰厚,有时连六部的尚书、侍郎都很眼红。 学政得到“棚规”是官场通例,皇帝知道,并不要求取缔,只是“降旨明白晓谕,并令学政等不得于规外多索矣”。因此,收取“棚规”并不违法,也不会受到惩罚。要惩罚的,只是学政评卷不公、贿卖生员名额等行为。 陈夔龙的意思就是说,你们提学使司衙门可以步子迈得更大一些,搞搞创收,只要不过分,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孙元起还待继续哭穷,陈夔龙早已举起了手中的茶碗,边上站着的侍卫顿时高声叫道:“喝茶!” 端茶送客的礼节,孙元起还是懂的。无奈之下,只有告退。 出了总督府衙,孙元起才拍拍胸口,心里暗叫一声侥幸。幸亏眼疾手快,把这四百万两银子给发了下去,没有留在衙门里。照陈夔龙这种刮地皮的手段,便是账目上有一百万两,也要被他三分拿去其二! 第一九六章蜩螗晚噪风枝稳 官员是个很特殊的群体,他们的喜怒哀乐会被权势极度扭曲,越到高层越是如此。当他们有权肆无忌惮大展威风的时候,稍有忤逆,便欲杀人;而当他们处于下位有求于人时,则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也可置之脑后。为了从提学使司捞出钱来,陈夔龙笑语嫣然、甚至软语相求,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孙元起的背景够硬。假如孙元起是孤家寡人,估计陈夔龙早就拉下脸面,冷语相向。 就在孙元起刚走出总督府衙的时候,从正堂屏风后转出一人来,也没和总督大人打招呼,便大喇喇地在孙元起刚坐过的太师椅上落了座。 陈夔龙丝毫不以为忤,喝了一口茶,便问道:“敏斋,你觉得提学使司的账目上到底有多少钱?” 这位被唤作“敏斋”的老年人名叫余肇康,湖南长沙人,是陈夔龙的同年,曾任武昌、汉阳知府,山东、江西按察使,如今赋闲在家。陈夔龙到任后,需要熟悉湖南、湖北的熟人帮忙,自然想到了这位在湖北任职十余年的湖南人,便请他出来帮忙。 余肇康捋着胡须:“既然他报出了具体账目,估计是只有那么多了。” 陈夔龙恨恨地说道:“短短三个月不到,就花了四百万两银子,真是好手段,气魄比我这个总督也不遑多让。不知他究竟是怎么花的” 余肇康答道:“我有几个旧友在武汉各学堂任职,据他们说,今年过完年,提学使司便督促全省各学堂编造本年度财政预算,随后便依照预算足将经费额拨付至学堂。” “用这种方法花钱,就是再来四百万也不够他花的不过他就这么把钱撒下去,也不怕下面人贪墨?” “据说在拨付的时候,提学使司就申明,在全年中会不定期派会计科人员明察暗访,随机抽检,一经查实,除了追回贪没赃款外,还将上奏朝廷革除功名。并且还要求学堂成立以教师、学生为主体的委员会,超过十两白银以上的大额支出都要由委员会审核后,在全校公示。当然,这些都是形式,只防君子不防小人。如果想捞钱,就算我大清严刑峻法、网罗森密,不是还有和珅等辈么?何况区区的提学使司”余肇康不屑地说道。 陈夔龙手里捏着碗盖,轻轻敲击茶碗,发出清脆的声响:“看来他这一手,是故意防着我啊” 余肇康哈哈大笑:“那是自然谁不知道你陈庸庵一不联络新学家,二不敷衍留学生,三不延纳假名士?偏偏这位孙大人样样都犯你的忌讳,人家能不防着你么?” 陈夔龙沉吟片刻,又问:“敏斋,孙百熙刚才说他在赴任陛辞之时,皇太后曾有口谕,希望他能在湖北大力兴学,为国育才,早日建成几所和经世大学一样的学堂。这话可信否?” “这倒丝毫不假”余肇康笃定地答道,“我前在江西按察使任上,与江西提学使汪颂年过往甚密。这汪颂年便是与孙百熙同时陛辞的,他亲口和我说了此事,对孙百熙能获如此圣眷歆羡不已。据云,皇太后曾许诺凡与兴办学校有关的,孙百熙可以便宜行事,不必事前上奏。” 陈夔龙觉得有些棘手,旋即问道:“你的那几位朋友,对这位孙大人评价如何?” “我的那几位旧友对他倒是颇有微词。” “哦,为什么?”陈夔龙一下子来了精神。 余肇康道:“这位孙大人自幼在海外留学,不说经、史、子、集,恐怕便是《四书》、《五经》都没有读完。他来湖北之后兴办的各种学堂,半数都与西学格致有关,剩下的要么是师范、要么是中小学堂,却与中学半点无涉。我那几位老友都是科举出身,对此自然啧有烦言。 “除此而外,他还规定湖北各级学堂要使用指定的课本。在此之前,各学堂都是用湖北官书局印制的教科书,这些教科书都是湖北士绅编写,虽然各有利弊,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他来之后,却规定统一采用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书本,要知道这些书本绝大多数都是他孙大人编写的。据闻仅此一项收入,他每年便可获利数万金” 陈夔龙虽然没有表态,但心中早已牢记此事。然后再问道:“那坊间对他官声有何评价?” “此人虽然年轻,坊间官声却是极好。一来他平日持身颇正,从不聚饮冶游,也不索贿受赂。而且御下甚严,家中妻儿全都留在北京,没有带来湖北,衙门里只有三五幕僚、数名老仆而已。二来虽然身后有皇太后和寿州中堂撑腰,但他只关心学务,从来不插手任何地方事务,接人待物也算平和。有时候得空,他还会亲自到学堂给学生上上课、找老师聊聊天,吃饭也就在路边小摊上随便凑合。所以,湖北官场也有人暗地说他不知道尊卑贵贱。” 陈夔龙大有感慨地插话道:“其实,我辈士子自小便读圣贤经典,熏育既久,养性修身都很谨严。为官之后,但也不失为清官廉吏。最终名节不保者,十有七八倒是因为不肖子孙、骄妾悍奴。孙百熙年纪甚轻,子嗣尚小,又不好女色,如此一来,官声如何能不好?” “虽说这位提学使大人平日与人为善,不过发起狠来,也让人退避三舍啊”余肇康道。 “怎么说?” “去年十月,提学使司普通科的科长以为他要去职,言行间便有些阳奉阴违,结果惹恼了他。他就派这位科长亲自巡视湖北各府县,调查公立中小学筹办情况,还不准告假。湖北又大、府县又多,这位倒霉的科长足足在外面跑了半年,今年三月才回到武昌,腿跑细了一圈不说,人足足老了十岁。回来之后,便借口养病递了辞呈。” “咱们这位学台大人还真不好相与啊有背景,又有性格,看来我要礼让他三分为好。”陈夔龙苦笑道,“那麻烦敏斋继续打探他的消息,事无巨细,汇集成文报知与我。” “哦?你不是要和他交好么,为什么还要打他的阴私?”余肇康有些好奇。 陈夔龙面容一整:“唇齿相依还有打架的时候,何况官场之上翻云覆雨呢?万一哪天他恃宠而骄,与我叫板,我总得有金刚钻在手吧俗话说的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事实上,只要陈夔龙不把手伸进提学使司的一亩三分地里,孙元起才懒得和他叫板呢在总督府衙保证全省教育经费的前提下,最好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孙元起不想惹陈夔龙,陈夔龙暂时也不想得罪孙元起。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暗地里余肇康遵照他的吩咐四下搜集孙元起的黑材料。如果有机会、有条件,陈夔龙完全不介意把孙元起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与孙元起是新学家、留学生等无关,只是作为长官,谁也不希望自己手下的人脱离掌控,搞一个独立小王国与自己对抗好在冥冥之中,上天也非常给力,随后的几个月中陈夔龙片刻也不得闲:后世有“无役不败”美誉的黄兴,在同盟会中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蔡锷、蓝天蔚等人辅助下,不仅顶住了清军的第一轮围剿,还趁势攻下云南临安、开化、广南、广西等州府,所占面积几居全省三分一,兵锋直指昆明。 在大好消息的鼓舞下,江南各省**形势风起云涌,那些新军、学生的眼神都让弹压的官员后脊背发凉,广东、上海等地更是一日三惊。武汉新式学堂密集,张之洞编练的新军也多,在此火山口上,陈夔龙、孙元起都丝毫不敢大意,武昌街头兵丁巡逻的次数都比以前密集许多。 好在学生、新军虽然热血上头,还没丧失基本判断,知道如今在湖北难以成事。不少人或明或暗地离开武昌,直奔云南。光光两湖师范,半个多月内就走了二十多人孙元起听闻师范学堂监督的报告,心中是且喜且忧:喜的是这些学生离开湖北,至少眼下确保汉口三镇的平静,可以安心建设一批学校;而且他们到了云南,也可以壮大**声势,吸引陈夔龙的注意力。 忧的是这些学生不少都是好苗子,假以时日,不难成为优秀的教师、科研人员,如果不幸战死沙场,实在可惜孙元起还是有喜有忧,作为云南防剿军的后勤总管,陈夔龙便只有忧了。首战不利,筹粮、募饷、抽壮丁、运军火都得他亲自出面,这些活计足以让这位刚上位不久、屁股还没捂热的总督焦头烂额。 南疆还在鏖战,北边又传来坏消息:端午没过几天,军机处便发布谕旨,称光绪帝病重,命各省选送名医进京。 消息一公布,便天下耸动。人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光绪帝病重,而是猜测慈禧太后怕是不行了,毕竟这位以垂帘听政名义统治中国四十七年的老太婆已经七十四岁高龄了万一有什么不测,国家将由谁来执政?未来又将往何处去? 接到军机处的谕旨后,陈夔龙不敢懈怠,急命各府道州县选取名医,迅速护送至武昌考验。替宫里选医生可是件危险与机遇并存的事儿:治好了病,不用多说,自然名利双收;可是要治死了?所以,陈夔龙必须对这些所谓的名医进行筛选、考核,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最为大清的副部级高官,选送名医的消息孙元起很早就知道,接到电报时便心中了然:看来,慈禧、光绪这对母子是关羽走麦城——离死不远了随手把电报递给身旁的杨度,问道:“皙子兄,你看了之后有何高见?” 杨度一目十行看过,面色有些凝重:“恐怕病的不是皇上,而是皇太后吧年来国事蜩螗,宫中再所废立,天下怕是会出现大动荡。百熙你以为呢?” “无论如何,这次光绪帝是在劫难逃了”周围没有旁人,孙元起自然直言无忌。 “哦,百熙何出此言?” 孙元起混迹官场若许年,早已不是雏儿,闻言答道:“假使是光绪帝病重,那死了也就死了,大不了慈禧太后再立一个傀儡。如果是慈禧太后病重,难道临死前还会留下光绪帝?要知道光绪帝对她可是畏之如虎、恨之刻骨,要是留下光绪帝,将来一准儿会翻案,让慈禧死后不得安宁。当然,即便慈禧留得,李莲英、袁世凯等辈也留他不得” 在孙元起心里,也不愿光绪帝出来执政:从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光绪一直被囚禁在中南海瀛台,度过了十年没有人身自由的囚徒生活。人经过此番苦难的磨砺,要么变成勾践一般的坚忍英雄,要么成为身体垮掉、心理扭曲的疯子。如果光绪帝是勾践,在戊戌变法的时候也不可能大败亏输。所以,他更有可能变成疯子这样一个心理扭曲的疯子执掌大权,谁晓得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唉,国家自此多事矣”杨度长叹一声。 孙元起知道历史大势,却有些不以为意:“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嘛” 杨度眼睛一亮。 老天爷似乎故意和陈夔龙过意不去,到了六、七月份,湖北又大水成灾,居民荡析流离,湖广粮仓变成了水乡泽国。筹粮募饷之余,还要防洪救灾,只忙得心力交瘁,哪里还有心思找孙元起的麻烦? 一九六、蜩螗晚噪风枝稳 一九六、蜩螗晚噪风枝稳, 第一九七章劳劳车马未离鞍 一九七、劳劳车马未离鞍 这几个月,陈夔龙忙,孙元起更忙。 对于已经创办、改制数所学校的孙元起来说,学校建设的轻重缓急早就了然于心。新学堂的校舍基建自有衙门里的会计科盯着,孙元起只是隔三差五地去看看工程进度、检查工程质量,平日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因为新学堂今年秋天就要招生,学科设置和课程设计便迫在眉睫。只有把这些搞定,后续的教材编写、师资招聘才能有的放矢。好在这倒不难,真正的科学技术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不像政治、经济、教育等理论会出现水土不服的现象。他只需拿过欧美各大学的教学方案稍微改改,便可以移植到中国来。 孙元起对现阶段小日本的东西还真看不上眼,他们那些都是欧美玩剩下的。正好比抄作业,欧美是好学生,中日是差学生。日本他抄欧美抄得再好,也超不过人家。稍有差池,就会落个画虎不似反类犬的下场。如果中国再去抄日本的,恐怕连狗都不像,何况虎呢?所以,孙元起借鉴的东西都来自欧美,而且是欧美名校,不是mit、加大伯克利分校、加州理工学院、佐治亚理工学院,就是英国帝国理工大学、德国斯图加特大学、法国里昂大学、瑞士苏黎世理工学院,玩得就是高端。 想剿袭人家高端的东西,又谈何容易!假如容易的话,你当日本人傻啊,专挑落后的玩?孙元起无奈,只好把各个学堂剖为预科、正科、研究科三个部分。 随后为各学堂准备教材的时候,孙元起再次傻眼:近百种专业教材,基本上都没有中译本!自己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动手翻译。即便是有时间,孙元起也无能为力。 没错,孙元起是牛人,但却不是超人。俗语有云:“隔行如隔山。”科学这东西最讲究严谨,常常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一个外行来翻译,自己都弄不明白,还想教人,那不是贻害后学么?面对粉末冶金、材料热处理、材料腐蚀与防护、地质工程、地球物理、地球化学、岩石学、矿床学、地层学、钻井工程这些恍如天书的教材,孙元起只好选择可耻的溃退。而且这些书籍涵盖英、法、德、意等语种,孙元起想不溃退都不行! 即便孙元起有时间,又知识渊博、精通数门外语,那也不能自己动手。这可是近百种艰深的教材,要靠一己之力翻译完,估计第二次世界大战都结束了! 有鉴于此,孙元起决定先招聘老师,然后请他们编译教材。 招聘老师,首先想到的是经世大学,毕竟自己的人用起来比较放心。可是年前的时候张元济已经向孙元起哭过穷,知道这一届学生基本被各学校包圆了,留校的都找不到几个,何况来湖北?孙元起只好把眼光转向欧美。 欧美留学生基础好、知识新、思想也开明,是最好的老师人选。要不是现在湖北是陈夔龙主政,风头较紧,孙元起真想成立一个“欧美同学会”,网罗留学欧美的中国学生聚集到自己麾下,高举科学大旗,共襄教育大业。 不过没有欧美同学会也没有关系,因为现在有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欧洲分会和美洲分会,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基本上等于是理工农医方面的“欧美同学会”。作为会长,孙元起写封信去,详细阐述湖北新设交通、矿业、石油、钢铁、地质等学堂的重要意义,诚挚邀请各位到湖北弘文励教,待遇从优。虽然没有出现应者云集的场面,倒也有三四十人响应,稍稍纾解孙元起的燃眉之急。 除了新学堂的事儿,孙元起还不定期地派章士钊带队,到各府县检查教育经费使用情况。在清末这个大动荡的时候,你不要低估读书人的操守,但也绝不能高估他们。短短三个月内,仅检查十四所中小学堂,就发现三名监督、两名教务长贪污挪用公款! 为了杀鸡儆猴,孙元起除了罢免他们的职务、连本带利追回公款外,还向陈夔龙呈奏,希望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纵使不杀头、流放,至少也要把他们关在监狱里好好吃几年牢饭。 孙元起也明白,严刑峻法是阻止不了贪婪之心。如果能阻止,明代还会有贪官么?为今之计,只有派出更多的审计组,加强监管和检查。 七八月份湖北洪水为患,提学使司衙门也力所能及地参与到抗洪救灾中,比如灾区学生可以免费入学,并提供免费午餐。仅此一条,湖北在校中小学生数量便比去年同期翻了两番。如果不是年初拨付的经费本来就多,孙元起又从新学堂建设费用中调拨了一点,恐怕到七、八月份各学堂就该弹尽粮绝了! 每当发生天灾**,富饶的府县都是流民的好去处,武昌也不例外。在新学堂建筑工地上,杨度向孙元起建议招收灾民以工代赈。事实证明,这是个非常不错的注意,一方面可以加快工程进度,一方面也可以节省大量费用,这也是能调拨部分经费给各中小学堂的原因之一。 水灾对莉莉丝的华熙面粉厂影响也颇大。因为水灾造成湖北很多地方小麦颗粒无收,即便有收成,也因为水灾而价格飞涨,磨制面粉已经无利可图,工厂陷入了半停工状态。 莉莉丝倒是情绪稳定。在上海,孙氏兄弟提供的平价面粉足以保证味精厂正常运转。湖北运去的面粉,在价格高时就直接卖掉;价格低时,则送进厂里做味精。对她来说,在湖北建面粉厂是捞草打兔子——两不耽误,根本不算主业。 好消息也不是没有。湖北工艺学堂——现在的湖北高等工业学堂——学生经过两年多的时间,终于研制出包括土豆清洗、削皮、切片在内的生产流水线。这也算是墙内损失墙外补吧! 得知消息后,莉莉丝大喜过望。欧美对薯片的爱好,不亚于中国人对葵花籽的痴迷,由此可见市场之广阔。如今自己的薯片王国已经开始奠基,教莉莉丝如何不喜? 莉莉丝用最快速度将样机打包,带好图纸,准备顺江而下,而后飘洋出海。临行之前,自是一番缠绵,然后相拥说些贴己话。 “相公,听说中国的陕西、山西一带盛产土豆,是这样么?”莉莉丝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相公”一词,有事没事就乱喊。 “你想干啥?”孙元起戒惧地看着她。 “嘿嘿,”莉莉丝笑得像偷吃了狐狸的小母鸡,“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对了,莉莉丝,此去美国风浪颠簸,颇为艰辛。要不你把小怀祖留下来吧?”虽然小怀祖与孙元起聚少离多,但是对父亲还是很依恋的。而且衙署夜晚无事,如果没有人陪着确实挺寂寞无聊的,尤其是在尝到家庭团聚的滋味以后。 莉莉丝盯着孙元起看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道:“不要!正是因为风浪颠簸,旅途寂寞,颇为艰辛,我才要带着亚伦。有空的时候和儿子说说话,无聊的时候打打孩子,也是消遣不是?” 孙元起一阵恶寒。 “你要是觉得寂寞,可以把林卡接到武昌嘛。亚伦是我的,我要把他教育成商业天才,可不能像爸爸,做个只会花钱的科学家。”莉莉丝嬉笑道。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点,莉莉丝潇洒地冲孙元起挥挥手,便带着小怀祖飘然远去。 其实莉莉丝不把小怀祖留在孙元起身边是对的,尽管跟着妈妈到处走会很艰辛,但跟着孙元起也没啥两样。尤其这几个月,孙元起时不时地要到北京,如果小怀祖不想坐火车的话,只有一个人呆在衙门里,那岂不是比跟在妈妈身边更惨? 非常感谢京汉铁路的修通,一个星期可以在武昌、北京之间来回,还能有三天时间办事。如果在以前,先从长江坐船到上海、再从海路到天津、接着换火车去北京,不说来回,七天恐怕还在去的路上呢!即便如此,孙元起还是厌烦这种单调而缓慢的旅程。只是京中的事情必须自己到场处理,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武昌、北京之间:西历三月的时候,卢瑟福到京。卢瑟福是给孙元起帮助最多的科学家,却也是孙元起剽窃成果最多的科学家,本来就心怀愧疚。卢瑟福此次前来,孙元起如何能不见?不仅要见,孙元起还要送他一场泼天的富贵! 在任命卢瑟福为经世大学物理学教授、iprt第二任主任之后,孙元起和他探讨了未来一段时间内实验室的研究计划:用加速后的a粒子,轰击铍、硼或锂这些较轻的元素,观察结果。 不出意外的话,这位被公认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实验物理学家会理所当然地发现中子的存在。然后孙元起再建议他用加速后的中子去轰击铀,发现核裂变、链式反应便水到渠成! 凭借着发现中子、核裂变和链式反应的成绩,再加上以前的成果,获得诺贝尔奖、名字载入科学史册应该都不是难题。这也是孙元起补偿给卢大牛的一点心意。 西历七月的时候,特斯拉、潘咸等人终于把电子计算机给研制出来。如此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成果,孙元起必须得到场吧? 才见面,特斯拉教主便拉住孙元起,兴奋地说道:“约翰逊,我们终于把电子计算机给研制出来了,这将是我一生中最光辉、最重要的成果。在完成这项研究之后,我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投入一些感兴趣的项目中去了!” “比如?”孙元起不知道教主又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 “毫无疑问是超导体,没错,就是你提出的那个超导!我争取发现一种在常温下能够实现超导的材料,然后用它来制造电器、实现远距离无损输电,是不是很有实用价值?”特斯拉眼睛直冒绿光。 听他这么一说,孙元起差点没哭出来:哥哥诶,您怎么还是念念不忘超导呀!我实话跟您说罢,这超导就是朵牡丹花,虽然好看,奈何它不结果啊! 当下孙元起只好吊教主的胃口:“特斯拉教授,如果你认为电子计算机研制到此就算成功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 “你看你们研制出来的这台电子计算机,虽然计算速度是手工的10万倍,不过却足足占了两三间屋子,而且只能在深夜无人的时候开动,因为它一开动的话,整个学校的其他电器都不能用。这是我们日常需要的计算机么?当然不是!也许你会说,既然样机已经研制出来,那么小型化、快速化的问题,潘咸等学生便可以解决。那么我还有两个问题,那就必须要你这样的杰出科学家、发明家兼电气工程师参与了!” 孙元起有这个自信:若是单论对计算机的了解,如今全世界的脑袋加起来,拍马都赶不上自己一个人。 “愿闻其详!” …… 一九七、劳劳车马未离鞍 一九七、劳劳车马未离鞍, 第一九八章风波尽日依山转 孙元起整整思路,然后说道:“第一个问题,这台电子计算机除了你们几个研发人员知道怎么使用,估计其他人都素手无策。如果不能大范围普及的话,对于电子计算机发展来说基本作用约等于零。好比是建楼房,只搭起了支柱和房顶便停工,这楼房如何使用?对于普通用户来说,还必须修好楼梯墙壁、装好门窗、铺设各种水电官道,这才能居住。同样道理,你们现在也只是完成了支柱和屋顶的工作,接下来还必须要为计算机设计好用户的界面,让使用者在看见之后就能熟练操作。只有达到这一步,才算大功告成。” 特斯拉若有所思。 “计算机除了按照设备可以分成输入、输出、存储、计算等四部分外,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分法,即所有物理零件总称硬件,而按照特定顺序组织的计算机数据和指令则称为软件。什么是软件?软件就是用户与硬件之间的接口界面,用户主要是通过软件与计算机进行交流的。你们现在只完成了硬件的研制,至于软件,还基本上等于空白。” 特斯拉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说道:“关于软件,我们确实认识不够。你的见解非常精辟,如果你能把你的观点写出来,相信会对我们有更大的启发!” “好的,过几天我写好后寄给你们。”孙元起非常乐意效劳。 “那第二个问题?”特斯拉追问道。 “特斯拉教授,你认为电子计算机除了计算之外,还有什么用处?”孙元起反问。 特斯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挠了挠头。有些郁闷地答道:“除了计算,还能有什么用处?” 一旁的潘咸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确实,好比电灯就是为了照明、冰箱就是为了制冷一样,电子计算机就是为计算而开发。还能有啥别的用途? “当然,电子计算机基本工作原理就是计算。但如果单纯为了计算而计算,并为此专门研制电子计算机,那么它的意义也就仅仅局限于此,我也不会鼓动你们大家投入那么大的精力来研究它。”孙元起很严肃地说道,“事实将证明。电子计算机的作用远非如此,它的出现和发展将会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这,才是我要研发计算机的根本原因。” 电子实验室全体同仁都知道,虽然孙校长在电子学实际研究中可能弱一点,但要说到理论和实际应用方面,他说第二,世界上就没人敢称第一。特斯拉、爱迪生也不行!听闻他要发表宏篇巨论,都如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坐好,灵活的已经拿出纸笔。 “人类的信息交流传播方式主要有文字、声音、图像三种,现在的科技已经表明,这三种方式都可以数字编码来实现。但现有的信息交流传播方式,包括书信、电报、电话、广播乃至最新的电视在内,都很难兼顾及时性、交互性、共享性等方面。 “什么叫及时性呢?就是用最短的时间、最低的代价,高效率地把消息传递给对方。比如现在你们有一篇五千字的论文想给我看。我在湖北,你们用什么方法?书信太忙,电报太贵。电话很难说清,广播、电视就更不用说了。 “再说交互性,就是信息之间互相交流畅通。你们的论文我收到之后,看完了把意见反馈给你们,你们还有问题问我,我再回答你们。这一来一去,用什么方式来沟通? “接着说共享性。那篇五千字的论文需要给五六个人阅读,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是抄五六遍。还是去制版印刷? “当然还有其他方面,这都是我们目前遇到的难题。现在有了电子计算机,以上这些难题都会得到较为完美的解决。”孙元起用确定、肯定以及一定的语气说道。 孙元起说得慷慨激昂,学生们却听得一头雾水:苏武牧羊,张飞绣花。武松打虎,这完全不搭界嘛!潘咸跳脱性子。最是按捺不住,便举手说道:“可是,先生,电子计算机和信息交流有什么关系呢?” “自然有关系!刚才我已经说过,文字、声音、图像都可以数字化,然后通过编码实现信息传递。事实上,无论如何数字化与编码,其实都是数学运算,而这正是电子计算机的特长!”顿了一顿,孙元起继续说道,“你们认为电子计算机和信息交流没有关系,那是因为你们还把计算机看出独立的个体,没有考虑到计算机之间的互联,进而实现信息传输。当然,多台计算机之间的网络互联,将是一个非常巨大的难题,这必须要特斯拉教授带领你们继续努力,深入研究!” 计算机之间的互联?众人听了都是眼前一亮,然后不禁赞叹: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啊! 就好比我们平时见惯了电视机、冰箱、空调,谁也不会想起去把电视机和电视机、冰箱和冰箱、空调和空调之间实现互联,因为对普通人说这是荒诞之举、无稽之谈,然而却有人能从中发现互联的巨大价值,这不就是天才么? 孙元起接着说道:“关于网络互联,我倒有些想法,等有空写出来给你们看看,仅供参考,毕竟愚者千虑亦有一得嘛。” 回武昌后,孙元起抽空回忆关于计算机软件以及网络互联的一些知识,写了两篇文章寄给经世大学电子实验室的研究人员,希望他们能借鉴后世的一些成熟做法。谁知道这两篇不仅刊登在《经世大学学报》上,经过特斯拉的润色,还转发给了《Science》杂志。 倏忽之间,孙元起已经数年没在《Science》杂志上投稿了。没有这位东方神奇小子的奇怪论文,杂志社的编辑都觉得生活乏味许多。三番五次写信过去征稿,都没有得到回应,如今一来就是两篇,而且每篇都具有重要意义,各位编辑心中的快慰就甭提了! 正因为来之不易,编辑才倍加珍惜,绝不甘心在一期内就把两篇发完。所以他们拿着论文找到美国的同行,请他们写评论员文章。经过这样一包装,《Science》杂志重点推介的约翰逊教授最新研究成果便新鲜出炉。 由于这两篇论文的缘故,后世科学史家毫不客气地把“软件工程奠基人”“互联网之父”的帽子牢牢扣在孙元起的头上。当然这是后话不提。 在孙元起的劝诱之下,教主又投入到轰轰烈烈的计算机研究当中。鉴于特斯拉在电气和电子学方面做出的杰出成绩,孙元起决定行使自己作为诺贝尔奖获得者的权利:向瑞典皇家科学院推荐特斯拉作为诺贝尔物理学奖候选人。 尽管之前,卢瑟福曾向自己提及,美国国家科学院已经数次向诺贝尔奖委员会提名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马丁教授,希望自己助他一臂之力,早日达成梦想。不过孙元起这次还是想推荐特斯拉:因为马丁教授背后有美国国家科学院力挺,再加上和自己共同发现了质子,还先后证实了自己关于核反应、光具有波粒二象性的论断,得诺贝尔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不需要孙元起再去添把火。 相比之下,特斯拉形单影只,孤家寡人一个,如果孙元起不给他扎起,恐怕是今生无望了!现在正好接着研制出电子计算机的东风,趁热打铁,倒是大有希望。在推荐理由中,孙元起写道:“尼古拉?特斯拉是著名的发明家、物理学家、机械工程师和电机工程师,在电、磁方面做出了杰出贡献,尤其是以他的专利和理论工作所形成的现代交流电电力系统,推动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出现和发展。他在发明电气设备方面也成绩斐然,包括特斯拉线圈、交流电发动机、电子计算机在内,充分展示了这位杰出科学家的卓绝才能。为此,特推荐其为190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候选人。” 虽然眼下是1908年的8月,孙元起却只能推荐来年的候选人,因为按照诺贝尔奖的规定,在每年9月至次年1月31日接受各奖项推荐的候选人。 除了因为卢瑟福、特斯拉的事情,北平铁厂、汽车研究等出现问题时,孙元起也必须往北京跑。来来去去,两地火车站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了这位年青的提学使大人。孙元起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隔三差五就去麻烦别人,心道:要不我预付一笔钱,办张年卡得了? 等到九月份,陈夔龙终于闲了下来:水灾平息,名医已经选送入京,至于云南的革命军,由于没有掌握井冈山斗争经验,激战数月后,终于在政府军的围剿下退出国境。此时孙元起北京的事情也大致厘清,开始忙于湖北各学堂的招生工作,整日里四处奔走。 这一日晚间回到衙门里,发现消失很久的陈乾生居然又出现了,杨度也在坐,满脸沉思之色。 “仲甫,难得今天有空啊!”孙元起调侃道。 陈乾生起身拱了拱手:“在下有要事向大人禀报!” “请讲!” “有消息表明,总督府正在秘密调查前年大人在武昌县衙门受人诬蔑之事。” 第一九九章借问瘟神欲何往 前年?武昌县衙?诬陷? 几个关键词立马让孙元起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场闹剧。那几个学生不过是偶尔遇见,突然兴起,给他们讲解些问题罢了。至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话,纯粹是茶余饭后消遣之言,想来那几位学生不会大肆宣传,自己把自己给陷进去。 即便学生大嘴巴说出事情真相,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苏报》头版刊出章太炎《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文中骂光绪皇帝是“载湉小丑”,章太炎、邹容也不过才在牢里关几年。如果说说“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就犯法的话,估计江南一半读书人都得关进号子里! 当下孙元起问道:“那他们查到了什么?” “应该没查到什么吧?”陈乾生有些吃不准,“因为是诬陷,所以武昌县衙也没留底,当时的县令戴维屏已经调走,根本就无从查起。那个泼皮彭二倒是在两湖师范学堂门口的饭馆里足足守了一个多月,殊不知那几个学生中早已出国的出国、工作的工作,最迟的也在今年五六月份毕了业,他如何能找得到?” “是啊,一转眼都两年过去,他们也该离开学校了。”孙元起叹道。 杨度皱着眉头:“可学校里面还存有学籍档案,上面应该会有他们的照片。万一总督府找个借口,派人去师范学堂调阅档案,查出那几个学生算不上难事。” “查到又能怎么样?”孙元起不以为意,“就凭现在的户籍制度、交通条件和保密情况,想找到一个人无异于海底捞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人。我们不能不防啊!”杨度劝道。 陈乾生眼睛一转,说道:“要不咱们下个公文,让师范学堂把毕业学生的学籍档案解送到提学使司衙门?这样一来,他们便无从着手了。” 杨度点点头:“此计上佳!当然此事要做得顺理成章、天衣无缝。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最好是需借个由头,而且不能只调解两湖师范一个学堂的。” “那就以查验近两年毕业生情况为名吧!”孙元起说道,“等哪天我离开湖北,或者陈小石走了,再把档案还回去。” 杨度、陈乾生一齐笑道:“如此甚好。” 孙元起又问:“你们怎么知道那些人是总督衙门里的?” 陈乾生回答说:“前些日子,彭二经常在两湖师范门口出没。颇为惹眼。我们派人探查后发现,他过段时间就会和余肇康见面。这个余肇康乃是陈庸庵同年,曾在湖北为官,对武汉三镇风土人情极是熟稔,所以陈庸庵到任后,便把他请来参谋擘划。既然有余肇康出面,背后肯定是总督府的支持。” 孙元起冷笑道:“怎么。陈小石这就按捺不住,想把我从湖北踢走?” 杨度摇着手中的折扇:“大人是江苏人,应该知道江苏虽然幅员仅及四川四分之一、湖北二分之一,却总督驻江宁,巡抚驻苏州,提督驻清江浦。而且提督兼兵部侍郎,专门典制淮南,职权同于督、抚。也就是。江苏尺寸之地却有三个婆婆。他陈庸庵之前在江苏虽是巡抚,其实号令不出一城,是做小做惯了的。 “如今陡然升任总督。下面连巡抚也没有,好比是一夜间妾室移正、媳妇做婆,那还不得可劲儿地耍耍威风?谁知天不如人愿,自到湖北之后陈庸庵便事务缠身,还没烧新官三把火,就被筹饷、选医、救灾三把火烧得焦头烂额。如今终于消停下来,自然要整顿一下官场,显显自己的官威。” “于是就拿我开刀?”孙元起哂笑道。“他这是杀鸡儆猴,还是杀猴儆鸡?” 杨度合上折扇,轻轻敲击桌案:“湖广总督虽然名为总督,其实就是高配的湖北巡抚。但既然冠着总督的名头,总不好拿一些不入流的小角色试刀吧?普通的知府、知县见新总督来。早已迎风跪拜、缴械投诚,哪敢有丝毫忤逆?环顾湖北。能入他法眼又能与他叫板的也就那么几个,奈何藩台太老、臬台太亲,只有你这位学台桀骜不驯,又与他格格不入。想来想去,拿你开刀最是合适!” 孙元起不屑地说道:“难道凭着那么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就想扳倒一位从二品的提学使?真是笑话!” “陈庸庵人送绰号‘巧宦’,自然知道大人身后有中堂大人撑腰,宫里也是圣眷不衰,他哪里会想着扳倒你?当然,如果有十足把握能扳倒你的话,他也会毫不犹豫全力出手的。”杨度啜了口茶水,继续说道,“他这么做,不过是想抓住大人的痛脚,让你在他面前俯首低头。即便你不可认错,他也能把这种‘事出有因,经查无果’的事情变成‘经查无果,事出有因’,时不时地参你一本,落落你的面子。宫里头起初可能不在意,但一而再再而三,总有一天会对你生疑的。如此一来,大人以后的升迁就会大受影响。” 对于升迁不升迁,孙元起倒是不在意,屈指算来,清朝阳寿只剩下三四年,纵使再升迁又如何?做了高官,进入民国后除了扮清高、作遗老外,还能有什么用处? 孙元起最担心的,是自己付出心血的湖北教育体系。学校、学生以及老师都在湖北地界上,如果陈夔龙不高兴,他或许奈何不了自己,却能有三百八十种手段摆弄学校,一天换一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带重样的。 沉吟片刻,孙元起说道:“皙子兄,有什么法子能让陈小石不找咱们的麻烦?” 杨度用手摩着下巴的胡茬,慢声说道:“无非是战、和、走三策。” “说细点?” “首先说战,就是和陈庸庵针锋相对。他不是找我们把柄么?我们也找他的把柄。他不是要弹劾我们么?我们也递折子参劾他。他后面有干格格、庆王爷撑腰,我们有寿州中堂、老佛爷。看谁最后熬不住!把他斗得服输,或者像赵次珊一样移官它处,自然就不会再找咱们的麻烦。 “不过官场上讲究心中千回百转,面上波澜不惊。纵使是天大的仇恨。见面还得一团和气,只会背地里捅刀子。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玩刺刀见红的白刃战,因为这完全是两败俱伤的自残行为!陈庸庵也不愿这样,因为一旦你和他开战,就表明他这个总督掌控力不强。连下属都敢和他叫板,多少说明他不称职! “开战的话,我们赢面也不是很大。毕竟陈庸庵是总督,朝廷要维持尊卑有序,而且他刚从四川总督到任不久,短时间内很难把他再调任。即便我们最后侥幸赢了,朝廷和其他官员也会给我们扣上一个‘骄横跋扈。目无尊长’的帽子,以后在官场便寸步难行。 “康熙年间发生的两江总督噶礼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互参案就是一例。虽然张伯行参倒了噶礼,但随后便有人以‘狂妄自矜’的莫须有罪名弹劾张伯行。康熙帝也知道张伯行无罪可治,但为了维持官场秩序,只有把他革职,留任南书房行走。 “大人你只是提学使,较张伯行这个巡抚还差一等;而陈庸庵的贪鄙不及噶礼,背景却又胜之。如果出现互斗的场面。朝廷会维护我们么?所以此为下策,不到情况万分危急,最好不用。不过我们倒可以提前做些准备。有备无患。”杨度娓娓说道。 孙元起听罢也摇头:“这个计策不行。虽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但我们还要做事,哪有心思跟人勾心斗角?再说,论勾心斗角的本事,我们又如何是巧宦的对手?换一个吧!” “其次说和。就是我们向陈庸庵主动输诚,低头服软。他找咱们的麻烦,不就是因为咱们有自己的原则,不肯事事听从于他么?如果我们摆低姿态,逆来顺受。自然可以保得平安。只是以后,三节两寿我们少不得要奉上厚礼。平日他也定然会克扣教育经费、往衙门里派人、更改现有的成法。所以这是中策。” 孙元起皱着眉头:这些年学过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就是没学过如何做小,溜须拍马、曲意奉承自己真做不来!如果自己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以后如何教育学生?陈小石本来对新学就不感冒,如果他再乱改一气,那自己的心血不等于白费?当下说道:“皙子,那再说说你的上策?” “上策为走,就是离开湖北回北京。大人来湖北前就署理学部右侍郎,如今也是学部右侍郎衔署湖北提学使。而且朝廷规定提学使一任三年,大人到湖北已经两年多,马马虎虎也算得上三年。有寿州中堂和宫里头的帮助,稍加运作,到学部出任左、右侍郎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可能大人会担心走后,新来的提学使会不会变乱成法,使得之前的辛苦付之东流?其实完全可以放心!在学政改为提学使之前,各省学政向来归礼部节制,在省里与与督、抚平行,地位尊崇。虽然现今提学使归巡抚节制,但还是由学部简派,受学部遥制。如果大人出任学部侍郎,自然不用担心新来的提学使更改旧章。 “再者说,新来的官员总要在大人离职的两三个月后才能到任,到任后还得熟悉情况,前期必须镇之以静。一来二去,就半年过去。这样算来,大人的举措在湖北已经推行了三年,如果三年时间大人还担心人去政息,那你早走和晚走又有什么区别呢?”杨度的话掷地有声。 孙元起苦笑道:“虽然我来湖北已经两年多,其实改革一直在缓慢推进,比如郭郑湖畔的那几所新学堂,如今尚未正式开学。万一我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新提学使来了,发现费用支绌,把学堂关了怎么办?” 杨度还待分辨,孙元起举手止住他的话头:“皙子不用多说,让我仔细考虑后再做决定吧!” 第二零零章相看日暮何徘徊 孙元起当然知道,自己既斗不过陈夔龙,也不甘心低头服软,这个时候出走才是最好的选择。这样一来,既可以避免矛盾激化,也可以官升一级:能到京中做教育部副部长,谁愿意呆在地方上担任分管科教文卫的副省长? 理智抉择如此,但在感情上却很难决断:学堂是自己建的,教材是自己定的,老师是自己请的,如何情愿就此假手他人?尤其是新成立的几所学堂,正好比呱呱坠地、嗷嗷待哺的赤子,无论保姆有多好,作为父母的又如何愿意把孩子交给别人抚育呢? 感情与理智的冲突,让孙元起很难遽下决断。好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各学堂的招生、录取、开学等事务忙成一团乱麻,让他根本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即便杨度询问,孙元起也以“忙过这段时间”为借口敷衍而过,总希望拖得一日是一日。 陈夔龙这些日子也没什么异动,如此局面孙元起自然喜闻乐见,只是不知这种平静能维持多久。而且表面平静底下透着一股诡异,让孙元起有些捉摸不透:这究竟是杨度、陈乾生的误判,还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眼看着进入农历十月,秋风渐渐转凉,坊间关于慈禧、光绪病重的传言甚嚣尘上,官场中人见面也免不了忧心忡忡、长吁短叹一回,人人都能感觉到帝国上空笼罩着一层厚重的乌云。 按照历史的记载,慈禧、光绪应该就在这段时间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但一直没有消息传来,这让孙元起有些吃不准:难道是自己这只蝴蝶的出现。导致宫中那两位延年益寿?如果是这样,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恰在此时,北平铁厂经过近十个月的筹建,铸造冲压车间终于可以试运行。因为前不久刚完成勘探任务。采矿、选矿、炼铁、炼钢等车间不到明年四五月份是不可能运转起来的。即便如此,亚瑟尔还是兴冲冲地拍电报过来询问下一步的打算。 下一步打算自然是生产钢盔,可造钢盔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比如钢盔的大小与形状,必须根据购买方的实际情况来决定,美国人的脑袋尺寸型号和小日本的能一样么? 再比如钢盔的材质,眼下钢铁的种类不下数百。各自有各自的用途,有的钢材用来造钢盔,不仅防弹效果不佳,造成的二次伤害更大,戴上还不如不戴。 再比如钢盔外面的迷彩涂装,也需要根据作战环境调整,在沙漠作战。你的钢盔却是雪地迷彩,跟暗夜中萤火虫的屁股一般惹人注意,那不是找死么?…… 所有的这些都需要面授机宜。加上近来天凉,老大人身体又有些不适,孙元起决定再次北上。 到了北京,孙元起先找来亚瑟尔,把生产钢盔的设想仔细与他分说一番。听后亚瑟尔连连点头:“这个发明极好!我们得赶紧注册专利,要是运作得当。赚得钱可比灯泡多多了!” 孙元起心中苦笑:是的,这确实是个赚钱买卖,不过却是仅对外国而言。因为无论现在设计的钢盔还是以后要发明的防弹衣。中**队都不需要。原因很简单,中国人命最不值钱。 在中国,只要需要,随时可以从广阔的农村拉壮丁,想要多少有多少,不需要任何理由。时间允许,军阀们会对壮丁进行简单培训。没时间的话,便直接把他们推上战场。有时候他们甚至连怎么开枪都不会。战斗结束毫发未伤,算你命大。受伤,你就听天由命吧。至于死了的人,没有任何人会再关心。抚恤金?根本没这一说!部队减员太严重,再去农村拉丁便是。 而在西方国家。军人的生命就值钱多了。首先,国小人少。生命可贵。其次,征兵就要遵守法律程序。第三,新兵要经过严格的军事训练,配备武器。第四,军人有津贴。第五,受伤要努力救治,死了需要支付巨额抚恤金。政府为了节省财政支出,就要尽量减少伤亡。为了减少伤亡,才会大量采购钢盔、防弹衣。 对于眼下存在的问题,亚瑟尔自告奋勇,主动要求承担测量欧美人脑袋形状和大小的任务。孙元起大喜过望,自然是无不应允。 最初以为亚瑟尔会在回国之后找亲戚朋友帮忙,谁知他次日便带着尺子、表格跑到东交民巷,跟守卫使领馆的大兵一番神侃,那些家伙便乖乖摘下帽子任他测量,两三天功夫就大功告成。看来,亚瑟尔这张律师的嘴巴真不白给! 至于材料的选定,则作为一项科研任务交给了经世大学新成立的材料科学系、钢铁研究所。既然涉及到科研,便严谨细致许多,总需用各种材料冲压成各种形状、用各种枪炮从各种角度射击,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如此一来,便不是三两日功夫就能出结果了。亚瑟尔害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与孙元起熬夜写好有关钢盔、钢盔衬里、迷彩涂装、军衔标识等专利申请表,稍作收拾便离开中国,开始了环球申请专利之旅。 琐事告一段落后,孙元起与薇拉、念祖、念萱一起到廉子胡同,看望在家养病的老大人。 薇拉在中国已经生活七八年,如果忽略相貌和大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和中国女子再无二致。见了老大人,依照习俗行了大礼。念祖已六七岁,机灵乖巧,见了叔曾祖一点都不胆怯,伏在地上砰砰地磕了三个大响头。念萱才三岁,睁着湛蓝的大眼睛四处张望,叫她磕头时早已先躲到妈妈怀里,怎么唤她也不过来,惹到老大人开怀大笑。 说会儿闲话,薇拉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后院,书房里只剩下老大人与孙元起,这时候老大人才问道:“百熙。你在湖北如何?陈庸庵有没有与你为难?” 看着老大人病骨支离的样子,孙元起自然是报喜不报忧:“回叔祖父,我在湖北挺好的,前几个月新设立的学堂开学。倒是忙上一阵子。制台大人并不插手学务,我对学务之外的事情也从不关心,所以我们倒也融洽,并无龃龉之处。” 老大人微微颔首,又问:“你到湖北也快三年了吧?” 孙元起连忙答道:“不错。我是光绪三十二年夏四月接到圣旨,现在是三十四年冬十月。正好两年半。” 老大人捻着胡子沉吟道:“和你同一批的,江苏提学使周树模如今已署理黑龙江巡抚,江西提学使汪诒书改任宪政编查馆总务处帮总办,安徽提学使沈曾植、山东提学使连甲都升任布政使,广东提学使于式枚则擢升邮传部侍郎……看来,百熙你也应该动动了!” “叔祖父,如今湖北学务改革方殷。如果我突然走了,只怕会半途而废!”孙元起急忙辩解道。 老大人睁大眼睛,看了孙元起一眼:“张南皮来北京,也没见湖北就乱起来。如何你一走,湖北学务便半途而废?难道你比张南皮对湖北影响还深?真是无稽之谈!” 孙元起无言以对。 老大人才不会顾及孙元起的感受,当下又说道:“你任湖北提学使以来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给宫里头上折子汇报所取得的成绩吧?趁现在有空,人又在北京。你赶快写一个吧,写完老夫帮你看看。” 貌似去年年底来廉子胡同,就被老大人抓住给宫里写了折子。今天又是这样。看来历史真是惊人地相似啊! 孙元起对于老大人的压迫。向来生不起反抗之心,只有乖乖挪过椅子,借着老大人的书案开始写奏折。这两年半的时间,自己在湖北确实做了不少事,写起来倒也言之有物。 两个小时之后,孙元起终于吭哧吭哧勉强把奏折写完,恭恭敬敬地递给老大人。老大人取过眼镜,仔细看了起来。遇到不如意处便捻起毛笔涂改一番,只是写字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孙元起看着都有些心惊胆战。才看了一半,老大人就有些体力不支,只好搁下笔。长喘了几口气,才边摇头边说道:“老了。不中用了,连一篇折子都改不完了!百熙,你把剩下的部分念给老夫听听吧?” 孙元起忍着酸楚说道:“叔祖父,要不您老先歇歇?” 老大人躺在椅子里,闭着眼睛并不说话。 孙元起只好抄起草稿大声读了出来,文章最后写道:“赖湖北士绅公忠体国,上下用命,今鄂省凡有小学堂三千有奇,中学堂过千,各高等、师范、实业学堂近百。两湖师范初奏肤功,毕业学子于诸省弘文励教,其效匪浅。高等工业学堂精研格物,有益民生,功不唐捐。新立交通、矿业、石油、地质等学堂亦已渐次招生,数年之后,定当不言而成蹊矣!” 老大人忽然睁开眼说道:“这段不好,你照我说的改:赖慈训仰见、圣虑周详,臣钦遵办理,遂得克奏肤功。今鄂省凡有小学堂三千有奇,中学堂过千,各高等、师范、实业学堂近百。两湖师范学子于诸省弘文励教,著效匪浅。高等工业学堂精研格物,大益民生,功在社稷。新立交通、矿业、石油、地质等学堂皆已招生,学子众口齐声仰颂皇太后、皇上之功德。泰西学者,咸欲来朝——” 孙元起听到这里,不禁停笔:“叔祖父,湖北的学校暂时可没有留学生愿意去!” 老大人皱着眉头问道:“百熙,你知道皇太后派你去湖北有何用意?” “兴教育,建学堂。”孙元起老实回答。 “那建学堂的目的呢?” “招收学生。” “具体来说,应该是招收留学生!”老大人说道,“皇太后是看到经世大学每年能替她省一百万银子,所以才派你到湖北创办学堂。想必张南皮、赵次珊、陈庸庵也都知道皇太后的心思,才由着你胡来,否则哪有那么多银子供你挥霍?” “可是奏折上去了,万一皇太后较真,又没有留学生来,岂不?” 老大人扶着椅子勉强起身,凑近孙元起低声说道:“自六月以来,皇太后身体便觉不适。到了九月,又增加了腹泻病。如今腹泻久治不愈,且愈发严重,遍选名医,百治罔效。只怕……” 孙元起顿时明白了老大人的意思:先哄得慈禧老奶奶高兴再说,反正她也没几天活头了。等换了一朝天子,谁还记得这一茬儿? 见孙元起明白个中道理,老大人接着口述道:“如蒙降旨俯允,则数年之后,定当八荒负笈来学,不言而自成蹊矣!” 改完又重新誊抄了一遍,检查无误后递进了宫里头。孙元起的火车还没到汉口,军机处早已转发谕旨:“以学部右侍郎衔、署湖北提学使孙元起为学部左侍郎,钦此。” 一个星期后,北京颐和园万寿堂外显得有些兵荒马乱。慈禧太后得的是痢疾,数日前太医院便下了“病危通知书”,众人知道大去之期就在这几天,都惶惶不可终日,京中上得了台面的王公大臣们都聚到这块儿,就连光绪的皇后隆裕也整天在这里出没,顾不上梳洗打扮,蓬头垢面的像个落难妇人,进进出出间,大臣们也来不及向她请安。 可是你越盼她死,她越不死,一丝二气地在那儿吊着,弄得外面人片刻不敢稍离,生怕突然间嗝屁。候的时间一长,生活优渥的王公大臣们都有些体力不支,在外面随便找个台阶、石凳就坐下,哪哪都是,情景非常狼狈。大家伙就等着屋里一哭,外边好举哀发丧。 这时,有个太监端着一个盖碗从乐寿堂走出来,蹲在一旁屋檐下休息的礼部尚书溥良赶紧起身:“这位公公,您端的是?” 太监答道:“是老佛爷赏给万岁爷的塌喇。” 塌喇,在满语中就是酸奶的意思。溥良不敢再问,太监却又嘱咐道:“老佛爷吩咐了,这是母子间的一点心意,就毋庸记档了!” “喳!” 太监走后小半天,众人就听外面一片哭声,皆有些惊愕:这是怎么回事?皇太后不是还有一口气么?没等派人出去打探,就见几个太监哭天抹泪地跑到了跟前,连跑带急,连话都说不利落:“诸位爷、诸位大人,万岁爷、万岁爷他宾天了!” 诸人大惊,皆相顾失色:万岁爷一直被软禁在中南海的瀛台,之前没听说他有什么急症大病,怎么突然间就没了呢? 但这等事显然不可能是玩笑。忙乱中,溥良叫过左侍郎景厚,让他迅速到中南海料理后事,又叫过右侍郎郭曾炘赶紧准备白布给各位大人穿上。自己这个礼部尚书还不能离开,因为光绪帝无子嗣,这一死,老佛爷肯定会旨意下来,自己哪能走开? 果然,太监进去报信没多久,里面就传出一道懿旨:“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著入承大统为嗣皇帝。” 是日为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西历1908年11月14日。 第二天午时,太医院院正张仲元进入乐寿堂做出最后诊断:“皇太后六脉已绝。”消息一出,整个乐寿堂内外顿时哭成一片。至于慈禧太后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谁也说不清,也许她真的挺到光绪死后,也许早就死了,只有等到宣布光绪死后才发丧。 但无论如何,中国的政治掀开了全新的一页,大清也向它的坟墓迈近了一大步。 第二零一章落叶满天声似雨 刚进入腊月,北京就冷得邪乎,这几日又阴得厉害,西北风呼呼吹着,把街上行人全都扫进了屋里。 宣武门南原是京城热闹所在,因为天冷,又是国丧期间,也陡然变得人迹萧条。各式五彩的招牌幌子早已收了起来,只有几条黑纱、白布被北方吹得笔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八大胡同的花街柳巷自然是门可罗雀,白纸糊的气死风灯笼在风里半死不活地扭来扭去。 傍晚时分,著名酒楼一壶春也没有什么生意,换在几个月前,这时候早已胜友如云、高朋满座了。店小二依着门板,头正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掌柜在柜台里也是无精打采地拨拉着算盘,心里盘算道:既然没客人,是不是等会儿早点打烊? 正思忖间,从门外走进两位中年人,进门就说道:“掌柜的,给我们一个上好的雅间!” 掌柜立马来了精神:“好嘞,上好雅间一个!小二,好不赶紧招呼二位爷?” 心里却在想:别说一个雅间,就是十个八个现在也有。 小二也困意全去,一眼就瞟见两位客官脚上缝着白布的黑鞋,马上知道他们在京城算是上得了台面的官员,赶紧一脸笑意迎上前去:“二位爷,里面请!” 恭恭敬敬将两位迎进一间写着“春柳迎风”的包厢,殷勤地擦拭桌椅之后,小二转身出门,不一会儿提来茶壶,给两位客官斟上茶水。 其中一人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不禁点头赞许道:“好茶!应该是刚上市的小叶茉莉双熏吧?不错不错,一壶春待客果然阔气。” 小二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是您老有见识。一口就品了出来!” 那人放下茶盏:“我们虽然只有俩人,但你们有什么拿手菜尽管上来,不必计较!” “行嘞!小店的拿手菜有蟹粉狮子头、松鼠桂鱼、水晶肴肉、大煮干丝、三套鸭、莼菜银鱼羹,再加上几个下酒凉菜。保证让二位爷乘兴而来、尽兴而回!”小二利索地答道。 那人却转头问道:“棣轩兄,您看如何?” 被唤作“棣轩兄”中年人名为吴同甲,乃是江苏高邮人,光绪六年(1880)进士。原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几个月前刚被任命为湖北提学使,还没来得及出京。便赶上光绪、慈禧辞世,朝中上下忙成一团,谁有工夫来处理他上任的事?足足耽搁数月,等诸事平息后才轮到他陛辞。 边上这位则是吴同甲在翰林院的好友,名叫杨捷三,字少泉,河南祥符人。光绪十六年(1880)恩科进士,也是翰林院侍讲学士。眼看好友即将出京赴任,所以在此设宴饯别。 吴同甲笑道:“既然是贤弟做东,愚兄自然客随主便。” 杨捷三道:“如此,小弟便斗胆自专了。小二,便按你说的上菜吧!” “那二位爷要什么酒水?如今天寒地冻北风正紧,小店有上好的二锅头,一口下去便浑身发暖。两位爷。要不来点尝尝?” 杨捷三知道好友是江苏人,喝不惯北方的烈酒,便问道:“你们有什么上好的黄酒?” “小店的黄酒有花雕、香雪、加饭、善酿、状元红、女儿红。尤其是加饭酒,更是一绝!” “那就加饭吧。切好姜丝,配上青梅,烫得热热地再端上来!”杨捷三吩咐道。 “您老就瞧好吧!”小二转身出门去了。 杨捷三有些歉意地说道:“棣轩兄此番出京赴任,小弟本因聚友演剧相送,奈何现在是国丧期间,只好一切从简,还望棣轩兄恕罪!” 在清代。皇帝、皇后、太上皇、皇太后驾崩称为国丧,在一定的时间内禁止宴乐婚嫁以示哀悼,具体规定包括禁止屠宰四十九天;音乐嫁娶,官停百日,军民一月;百日之内票本用蓝笔。文移用蓝印;百日内官员不准剃头等。如果违反,一经发现便严惩不贷。乾隆年间发生的国丧期间剃头案便是极端的例子。 吴同甲道:“贤弟有心了。只是我等既为朝廷命官,自当恪守成规,不敢稍有逾越。毕竟洪昉思其则不远。” 吴同甲所云“洪昉思其则不远”,说的是清初剧作家洪昇的故事。 康熙二十七年88),洪昇完成著名剧本《长生殿》的创作,一时间名声大噪,大江南北传唱甚盛。次年八月,洪昇在北京召集优伶排演《长生殿》,引得名人雅士纷纷前往观看。这本是文化界的一件盛事,谁知却引发了一场政坛风波。 清代国丧制度中,对戏剧演出规定最为苛刻,禁止期限长达令人发指的27个月。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大清最高领袖玄烨同志敬爱的祖母孝庄太后因病去世,按照这个规定,在康熙二十九年三月前全国都不能演戏,自然也不能看戏。 从二十六年十二月到二十八年八月,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两年,大多数人已经渐渐忘记了国丧的规定。即便有些人还记得,也以为孝庄太后去逝己久,丧服已降,应该不至于有什么麻烦吧? 然而麻烦还是出现了。当时围观看戏的人群中,有位著名的诗人、文学评论家赵执信,他在当时文坛享有崇高的声誉和巨大的话语权,捧谁谁红,批谁谁死。之前有个寂寂无名的知县叫黄六鸿,进京后很恭敬地把自己的诗集配上土特产送给赵执信,希望能获得三星以上评价,为以后仕途发展增加一点形象分。谁知赵执信根本不鸟他,回信很不客气地写道:“你送的土特产还行,我收下了;至于诗集,你还是自己收好吧!”(“土物拜登,大集璧谢”。)言下之意,你的诗歌水平太臭。就别拿出来现丑了。 见信之后,黄六鸿对赵执信的态度立马由崇拜变为恨之入骨,总想报复。天遂人愿,赵执信在看戏的时候。黄六鸿正好任职给事中,具有检举权,便以“国恤张乐”这个大不敬的罪名上章弹劾。 国人有隔代亲的传统,康熙帝与祖母孝庄太后也不例外,虽然去世已近两年,却一直铭记在心。听说有官员在国丧期间演剧。正好触及痛处,在加上有人扇阴风点鬼火,顿时演变为一场政坛风波。导演洪昇下刑部狱,被国子监除名,株连者达五十多人,观众如侍读学士朱典、赞善赵执信、台湾知府翁世庸等都被革职。当时人写诗道: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 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功名是读书人的第二生命,断送功名无疑是对读书人最严厉的惩罚之一,所以后来人都牢牢记住了这位悲催编剧的教训,知道国丧期间不能看戏。吴同甲此番提到,杨捷三自然了然于心。 大约因为客少,后厨准备得极快,说话间小二便端来了果品、凉菜以及烫好的黄酒。杨捷三执壶斟好酒后,举杯说道:“小弟仅以薄酒。恭贺棣轩兄脱离苦海,荣升湖北提学使,祝君到任以后鹏程万里。步步高升。干杯!” 翰林院虽是中直机关,侍讲学士也算中不溜的京官,但清汤寡水毫无权力,比起其他部委确实算得上是苦海了。如今升任湖北提学使,好比从中国社科院的研究所长、中央党校的教研室主任,一跃成为湖北省分管科教文卫的副省长,如何不值得恭贺? 话说吴同甲得了这个差事之后,翰林院的同事眼红得都滴出血来。所以他听了杨捷三的祝词。也不矫情,举杯一饮而尽:“干!” 杨捷三一边斟酒一边说道:“虽说全国有二十余提学使司,但今时今日要说最好的,还数湖北。所以棣轩兄此次荣升,可谓羡煞旁人。” “哦。贤弟何出此言?”吴同甲声色不动。 杨捷三放下酒壶,呵呵笑道:“棣轩兄何必掩饰?世人皆知湖北学堂最多、经费最足。腾挪空间必然也最大,棣轩兄此去定然能做出一番事业。当然,关键还不在此。” “那在哪里?”吴同甲举杯与杨捷三轻轻一碰。 “妙就妙在湖北制台和臬台刚刚到任,藩台却昏耄老悖。棣轩兄如今腊月赴任,接篆数日便算一年,与臬台任职年限相同。按照朝廷规定,学台却在藩台之后、臬台之前。一旦藩台因老疾致仕,藩台之任舍君其谁?”杨捷三笑意盈盈地盯着吴同甲,“仁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吴同甲摇摇头:“贤弟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湖北学务固然形势大好,但正因为此,我这个提学使才不好当啊!《孟子》有云:‘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如果原本是一穷二白,你稍有成绩便粲然可观。而形势大好呢? “你做得不好,别人就会拿你与前任比较,横加指责;你做得一般,别人会说你萧规曹随,承前任荫庇;你做得小好,有前任那个阴影在,别人也不会夸你。所以你必须要做到大好才行,但这谈何容易! “人人都说,创业难,守成更难。守成已是更难,何况再超越前任呢?而且,这位前任还是调任学部左侍郎,作为愚兄的顶头上司。只怕我举措稍有不合他意处,他便要指手画脚,遑论其他!” 杨捷三插话道:“怕他作甚?将在外,还君命有所不受呢。” “至于接任藩台一事,更属子虚乌有。先不说藩台大人何时去职,去职之后,安知朝廷不会选派他人?布政使可是香饽饽,只怕李大人的位置早已有无数人盯着,灵活的只怕已经打通关节,只等他走人了。我既已得陇,何苦不知足,复望蜀耶?” “呵呵,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只要藩台人选没有尘埃落定,便是个念想。而且棣轩兄此番出京,怎么说也算件大喜事。所以小弟再敬你一杯!”杨捷三再次敬酒。 吴同甲爽快地干了一杯,吃了几筷菜,才说道:“是啊,这段时间京中波谲云诡,令人不知所从,到了地方终归安静些。” 旋即想到什么,他又接着说道:“坊间传言,万岁爷登基的时候大哭不止,怎么哄都不行,摄政王慌不择语,说道:‘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是这样么?” 溥仪登基时,作为地方官员,吴同甲没能参与大典,而好友则有幸躬逢盛会,所以在酒席间想向好友证实一下。 “摄政王说的好像是‘快好了’吧?当时乱哄哄的,具体细节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民间传闻如此,足见国祚难卜。”杨捷三也有些记不清,“不过有一件事却是我亲眼目睹,当时万岁爷哭闹得厉害,摄政王便让随从拿了个小玩意儿放在万岁爷手里,这才停止大哭。你晓得万岁爷手里玩的是什么?” 吴同甲奇道:“是什么?” “万岁爷手里玩的是庙会上一种哄小孩儿的玩意儿,叫做‘虎小儿”就是纸糊的小老虎,老百姓又叫‘傀儡虎’。你听这名字,岂是什么吉兆?”杨捷三边说边摇头… 第二零二章关卿何事不成眠 二零二、关卿何事不成眠 这时候,小二流水价地将几个热菜端了上来。两人也知趣地停止了交谈,趁热吃了几筷子菜。 等四周无人,吴同甲才恨恨地说道:“摄政王如此失言,事后谏官难道不该上书举劾?” 杨捷三嗬嗬冷笑几声:“你当谏官真的是‘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主儿?他们也识得时务,知道看菜下碟!西太后驾崩之前可专门有懿旨,‘著摄政王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悉秉予之训示,裁度实行’。如今摄政王是手秉大权代天行事,谁敢妄言非议? “而且天道幽远,人所难知。私下里说说,民不举官不究,倒也无伤大雅。如果捕风捉影,仅凭街谈巷议便上书言事,摄政王的党羽会坐视不理?他们会问:值此新皇登基之际,尔等便妄称谶纬,妖言惑众,攻击执政大臣,谈论国祚社稷,究竟是何等居心?如此一来,轻则属于讪谤朝廷,难逃革职禁锢;重则是大不敬之罪,开刀问斩、抄家流放都有可能。 “如果摄政王身份变一变,哪怕是伊尹、霍光,谏官上书言事的折子都能堆满军机处。无论何种处分,革职禁锢也罢,流放斩首也罢,谏官们都会甘之如饴。因为十多二十年后新皇亲政,总会想起他们的好来,生则加官进爵,死则赠谥荫子。 “可我们这位摄政王是什么身份?那可是万岁爷的亲生父亲!说句大不敬的话,世间有儿子给老子定罪的道理么?如果谏官们不识时务上书言事,别说十年二十年以后,就是终大清之世也不可能翻案。后来史书上,也只会说他们是徼名获诛,罪有应得。这种生前遭显戮、死后蒙恶名的事儿,谁愿意干?” 吴同甲痛饮了一杯酒,愤懑地说道:“既然此事非汉人谏官所宜言,那满族王公、贝子贝勒们总不该三缄其口吧?” “他们?他们有更要紧的事儿要做,正和摄政王抱成一团呢!”杨捷三满脸神秘。 “什么要紧的事儿?” 杨捷三凑了过去,压低声音说道:“我在河南会馆听说,先帝在临终前曾拉着摄政王的手,称项城狼子野心,反复无常,居心最是叵测,自己后半生落魄皆拜其所赐,为大清社稷江山计,最好尽早铲除。先帝驾崩后,隆裕太后也曾面谕摄政王,希望能杀掉项城,给先帝报仇雪恨。 “本来摄政王还有些犹豫不决,谁知亲信如涛贝勒、洵贝勒、毓朗等人也都纷纷劝他,建议摄政王对项城速作处置。他们说,现今内外执掌军政的都是项城党羽,先前孝钦太后在时,项城畏之如虎,鬼蜮伎俩只能暗藏心底;如今太后一去,再无人能钳制他,只怕他效王莽曹操之举,行改朝换代之事。 “连和摄政王有过节的恭亲王,前些日子也拿着当年道光皇帝赐给他祖父的白虹宝刀,找到摄政王,说要手刃项城这个元凶巨恶。所以,最近摄政王大为心动。” 吴同甲大惊失色:“袁项城自弱冠从军以来,战功卓著;新政以后,编练新军、改革官制、预备立宪,更是功在社稷。北洋诸人视他为李文忠公第二,惟其马首是瞻。海外各国也目之为华夏柱石,不敢轻启边衅。摄政王同室操戈,行此亲痛仇快之事,何异于自毁长城?” “项城在中枢一日,满清诸公便觉得想是太阿倒持,心中惶恐不安,必欲除之而后快。”杨捷三也颇觉不平,“当然,想除掉项城又谈何容易?姑且不说北洋驻军近在京畿,只怕摄政王所颁的上谕都出不了军机处!如今军机处共有六位大人:三位满人中,除了摄政王外,庆亲王与项城情同金兰,自然要施以援手;世续性格温软,也不会与项城为难。至于三位汉臣,除了项城,南皮、定兴两位相国都年逾七旬,作为同气连理,也会加以回护。政令都出不了军机处,摄政王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可不是康熙爷,哪里有在宫里擒拿大臣的胆识和魄力!” 吴同甲不禁抚掌:“如此便好。现在环顾中枢,能匡扶社稷、力挽狂澜的,惟有项城一人而已!项城要有什么不测,天下该怎么呀?” 杨捷三黯然地摇摇头:“虽然项城能逃出生天,但要留在中枢只怕是不行了。毕竟现在尚未君主立宪,还是皇权国家,官员任免全赖皇帝一纸诏书。摄政王要是决意将项城开缺回籍,难道项城还敢抗旨不遵?” “这倒也是。” 杨捷三突然大为感叹:“要说到官场上翻云覆雨的手段,在近百年来孝钦皇太后真是绝不作第二人想。轻描淡写间,便玩弄天下英雄于股掌,足令华夏男儿羞愧欲死。” “少泉老弟为何突然发此感慨?” “想到项城这两年的遭际,你就会自然而然地佩服孝钦太后的高明。”杨捷三夹了筷菜,然后接着说道,“孝钦太后虽有女子,确实巾帼不让须眉,在识人、用人方面尤具卓识。她知道项城是不世出之才,自己也有能力驾驭,便尽量放手任其施为,所以项城在近十年间大放异彩。她也知道项城之才,普通人无法掌控,所以在晚年开始渐次剥夺项城的权力。 “两年前,孝钦太后先是将项城所辖北洋新军六镇中的四镇收归陆军部;去年,又将项城与南皮一起上调到军机处,名义上是升官,其实是要剥夺这两位汉人总督的兵权,天下谁不知道大清编练的新兵就数北洋和武昌两处?这些都是先手。 “今年十月份,太后病重。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更是妙招迭出。国家历来宣称‘满汉一体”事实上自同光以来,军机主政的都是满人。项城能有今天,除了能力外,关键就在于倾力交好庆王爷。两人关系几乎达到情同手足、休戚相关的地步,项城也由此平步青云。要想夺项城的权,首先就要夺庆王爷的权。在预立后嗣的前一天,太后借口验收东陵普陀峪的万年吉地,派庆王爷火速驰往遵化,然后才召集世续、南皮入宫商议立嗣之事,就是不想让他参与预立新皇之事。而立摄政王为监国,则是变相剥夺他首辅的权利。 “参与预立新皇的两位大臣:世续软懦,自然惟太后之命是从;南皮是汉人,本身就有忌讳,加上身体欠佳,时日无多,也不会强争。以后新皇登基,这两人也不会恃宠而骄,所以用得放心。等所有大事商议已定,太后这才拍电报给庆亲王,让他回北京。 “庆亲王到北京,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除了赞成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当时项城一直在北京,而且和世续、南皮一样都是军机大臣,却没能参与到预立新皇这件大事中去,明眼人马上就知道他已经失势。项城也心知肚明,借口自己脚病发作不便行走,以退为进。 “等孝钦太后去世,军机处格局变成庆亲王、项城失势,南皮、定兴年老,世续软弱,摄政王主政的局面。这个局面给了摄政王很大的腾挪空间,又不必担心事事掣肘,以后往军机处塞人也方便不少。棣轩兄,你看看,孝钦太后是不是举重若轻、信手拈来?” 吴同甲重重地点了点头。 杨捷三又端起酒杯:“棣轩兄,此去湖北要多保重身体!” “谢谢少泉老弟!以后湖北地面上有什么需要愚兄帮忙,尽管写信过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儿,不要见外。”吴同甲拍着胸脯说道。 “一言为定!”杨捷三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棣轩兄,最近立宪那帮人闹得很凶,尤其是长江沿岸省份,你到任之后可要一切小心!” 吴同甲饮完酒,一边把玩着酒杯一边说道:“可不是么?听说我的前任,还是预备立宪公会的会长呢。少泉你应该知道,今年六、七月份的时候,预备立宪公会曾经给宪政馆发电报,要求两年之内开国会。两年?痴人说梦。 “他们也就是闹闹罢了。梁党组织的政闻社不也给宪政馆发电报么?他们是要求三年之内开国会。太后赫然一怒,查禁了政闻社,他们马上就消停了许多。听说制台陈大人对西学、立宪之物不敢兴趣,我到了之后和他沟通一下,于此类社团稍加薄惩,定然能让湖北天明日丽。” 杨捷三摸着额头:“今年年中,朝廷颁布了《各省咨议局章程》以及《咨议局议员选举章程》,要求各省在一年内办齐。据说如今各省都在筹备,这样折腾下去,国家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啊?” “谁知道?八月份颁布的《宪法大纲》说,九年之后召开议会。自古以来,圣贤的书上就写着‘天无二日,土无二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而且自三皇五帝以降,国人就习惯主上乾纲独断、一言而决的传统。以后万一真开了议会,人言人殊,各谋己利,罔顾国家,这天下还是祖宗的天下么?”吴同甲也很不解。 “上上个月,安徽安庆的乱党又起事了,他们一度攻下安庆,知府、同知、通判都死于难。安徽巡抚调遣大军,历时40天才戡定此乱。” 酒酣耳热之际,说这些沉闷的话题,觉得整个人都开始昏沉起来。吴同甲起身用力推开窗子,寒风夹着土腥味扑面吹来,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杨捷三也来到窗前,顺着缝隙往外看去,因为铅云遮住天空周都是黑沉沉的一片,连狗叫都没有一声。几粒灯火点缀在天际,约略可以见到远处潜伏在黑暗中的城门和宫殿。寒风从缝隙漏进来,他顿时打个寒战:“棣轩兄,这天不会变吧?” “应该不会吧?”吴同甲也有些吃不准,只好含糊地答道。 …… 第203章江南虽好是他乡 二零三、江南虽好是他乡 官场消息传的最快。,DUKANKAN孙元起在汉口下了火车,便见到汉口知县带着几个上得了台面的官员在月台上恭候,见面就鞠躬作揖:“恭喜孙大人高升!” “呃,高升?”孙元起一脸错愕。 汉口知县见孙元起的惊愕表情不似作伪,便小意地解释道:“京中有消息,称大人于前数日已经荣升学部左侍郎。” 孙元起挠挠头:“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官场消息传得,就是就跟经济学家的预测似的,可信度很难保证,能有一半准确就不错了。像汉口知县这种七品芝麻官,没有可靠的信息来源,只能听风就是雨。眼下见当事人都不大清楚,心里也打鼓:难道这回传言又有错误? 边上的汉口县教谕连忙救场:“即便传言有误,也足见大人为四海声誉所归。而且大人为国兴学,南北奔波,下官等企慕已久。此次不惮严寒,往返京鄂,风尘仆仆,车马劳顿,幸而贵体无恙,精神矍铄,也是一喜。” 知县也赶紧说道:“正是,正是!我等本来准备安排酒筵,为大人接风洗尘。然而侪辈皆云,大人高风亮节,最不喜欢酒席应酬。所以下官略微薄礼,请大人笑纳。”说完一挥手,便有衙役捧上两只大楠木箱子。 在湖北官场上,孙元起是出了名的特立独行:第一条,就是除非总督、布政使等重要人物宴请,概不参加官场应酬。明清官员在本质上都是酸文人,一旦喝了酒,酒意上涌的同时酸水也跟着冒出来,于是现场各种的挥毫泼墨、吟诗作对、填词唱曲。 相对于那些专业选手,孙元起甚至连业余选手都算不上,出场的后果只有一个:被虐。就算想在边上做个安静的围观者,也会有人找上门来:“孙大人,你看学生的这首诗写得如何?”逼着你发表意见。凭孙元起的水平,哪里懂什么平仄拗救、起承转合、有我无我,张嘴就得出乖露丑。出乖露丑其实也没啥,关键身份实在太敏感:堂堂提学使居然如此不学无术,怎么能教育好全省莘莘学子? 深受其害的孙元起刚到湖北就立下了规矩:除非必要,谢绝一切公私宴请。哼哼,惹不起,老子还躲不起么? 第二条,不喜欢坐轿、不喜欢官服,而喜欢马车、便服。平日出门,只要不是去总督府,孙大人一准儿会随便套件干净衣裳,让保安套上马车出门,轻便快捷不说,还不折腾别人。闷了可以和车把式聊聊天,冷了可以下来走几步,饿了随便找个路边摊就能解决一顿,多自在!你要是穿着官服坐轿子里,能有这么舒畅? 第三条,“三节两寿”不收银子,贵重的土特产和其他礼物也多是婉言谢绝。如果银子确实推不掉,会送到两湖师范学堂和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作为学生的奖学金。倒不是孙元起有多廉洁、有多圣贤:想要发财,那还不容易?自己原先参与的几个科研项目,随便搂点钱也比这礼金多,何苦让官员们破费呢?他们的钱也来之不易,一次红包四百两银子,那得刮多少户平民百姓才能凑齐! 官员们才不会被冷面孔所吓倒,在他们看来:只有没送对的礼品,没有不收礼的官员。果然,经过湖北官场大小官员无数次地尝试,终于发现孙元起的死穴:喜欢收各种明清书籍。虽然他会事先申明不收昂贵的珍稀善本,但不知是假装的还是确实如此,他的版本鉴别能力趋近于零。这对想钻空子的官员来说,无疑是极好的消息。 就这样,各种古籍被陆续送进了提学使司衙门,然后辗转来到经世大学图书馆。偶尔客串图书管理员的副校长王国维,不止一次在送来的书堆中翻出宋元刻本。杨度也曾不止一次地摇着头说道:“自从我们来到湖北,其他的变化我没发现,至少学署所在的水陆街附近多了十多家书铺,武昌城内古书的价格涨了三成。” 汉口知县见孙元起面色有些不渝,连忙上前打开箱子,亲自介绍道:“大人,此为康熙二十三年刻本《湖广通志》,共计八十卷。时下通行的《湖广通志》为一百二十卷本,是乾隆年间在这套书基础略加修葺而成的。新书编成之后,因为资料更全面、翔实,导致康熙本倒是很少见了。说起来这套书倒不是很贵,也不是很雅致,但作为我大清立国后第一套编纂的行省通志,还颇有些价值。所以下官把它赠送给大人,略表心意。” 孙元起接过其中一册,扉页上果然写着“皇清康熙二十三年,臣徐国相、宫梦仁等敬纂”字样,看来确实是清初图书无疑。只纸张洁白,天地开阔,字大行疏,笔画硬朗,任谁看了也知道不是凡品。便有些不信地问道:“这套书恐怕价值不菲吧?” 汉口知县连连摆手:“大人有所不知,这套书编成之时,正值康雍乾盛世,印得极多。刻成之后,曾颁布全省各州道府县,士绅耆宿几乎家藏户有,直到如今还有不少保存的。此类方志不为时人所重,价格不是很高,也就几十两银子罢了,关键收集如此完好,倒是颇足珍玩。” 在汉口知县的倾力推销之下,孙元起也没有峻拒,半推半就地收下了这份礼物。 两大箱书当然不能让孙大人自己背回去,汉口县早已安排好车船,一路将孙元起送回到武昌水陆街的提学使司衙门。还没进巷子口,就听里面人声喧阗,忙停下轿子,命人上前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厮进了巷子,就看见自学署衙门排出一条长龙,逶迤蜿蜒,一直拖到巷子口。穿着官服、裘衣的大人们在有阳光的避风角落闲聊,轿夫、脚夫则守着各家的东西,或战或蹲,抽着水烟说着荤话,见小厮贸然闯进,都一齐转头看他。便有好事者说道:“哟,你家大人也来送礼?怎么来得这么晚?看看我们,都已经到了大半天喽!既然晚了,就在后面老实排着吧。” 小厮道:“谢谢这位大哥提点。不过,你们到了那么久,怎么还在这儿候着?” “还说呢!”不知是天冷还是烦躁,那人使劲地跺了跺脚,“听说这位大人去北京今天回来,大家都赶了大早过来候着,谁知道到现在人家还没露面。我们能怎么着?老实候着呗!你们来得虽然晚些,却丝毫没耽误事儿。对了小哥,你是哪个府上的?” “谢谢大哥!”小厮一抱拳,然后转身回去禀告。 “哎,瞧这人,还没说自己是哪个府上的呢!”那位好事者大感无趣。 孙元起听完小厮的汇报,皱着眉头道:“走后门!” 轿子转了一圈来到后街,后街也被十几顶轿子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反正今天想要悄无声息地进入衙门,那是绝无可能了。孙元起也很果断:既然如此,咱就摆明车马走前门! 重新回到水陆街的巷子口,便派人前面开道:“湖北提学使司孙大人到!” 巷子里就像被捅的马蜂窝,顿时一阵鸡飞狗跳。送礼的人群不仅有湖北各府县、学堂来人,连湖广总督陈夔龙也派管家送上贺礼,看来汉口知县所谓的“高升”并非虚言,这回自己十有八、九是在湖北呆不下去了。 看着四周围成一圈道贺的大小官员,孙元起只好双手抱拳做了个罗圈揖:“劳烦各位大人前来,孙某不胜感激!只是现在尚未接到圣旨,道喜之词实在愧不敢当。等朝廷旨意正式到鄂,孙某一定设宴款待各位!” 好说歹说,堵在衙门口的大小官员才陆续散去,至于礼品自然全都留了下来:把礼盒和礼单往门口一丢,坐着轿子扬长而去,你还好意思说不收? 等客人散尽,只见各种礼品在门口堆积如山,虽然清末贪腐已是常态,可这样明目张胆地把受贿所得堆放在大街上,确实还是非常耸人听闻的。孙元起赶紧吩咐保安们把东西给抬进府里。 老赵佝偻着腰,也想上前帮忙,孙元起一把拽住:“老赵,你还是歇会儿吧。” 挣了几次没成功,老赵犹自强辩道:“老爷,您别看俺五十多岁,还是有把子力气的。上次买米,百十来斤俺一口气从门口背到后院!” 孙元起笑道:“哈哈,老赵,你总不能把年青人的活儿都给抢了吧?他们不干活,以后想加薪水怎么好意思朝我开口?” “是啊,老赵叔,把活儿留给俺们吧!让俺们好好表现表现,干好了也好找先生涨工资!”搬东西的保安插话道。来湖北这两三年,孙元起和保安们在一个锅里搅饭勺,关系好得很,平时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也不打紧。 老赵佯怒道:“王四虎你个小兔崽子,老爷供你吃、供你穿,平时给你钱开支,爹妈都帮着找到活儿,在京城好好养着,你还让老爷给你涨工资?看俺今天不踹死!”说罢作势就要踢他。 王四虎一闪身,轻松躲开,抱着一盒礼品嘻嘻哈哈地跑进院子里:“老赵叔,你要是能撵着俺,俺尽你踹!” 其他几个保安都笑道:“老赵叔,要不您请俺们一顿酒,俺们帮你把王四虎给摁住,你尽管踹。怎么样?” “还请你们酒?俺连你们一块踹!”老赵笑骂道。 院子里的人闻声都从屋里赶了出来。老赵家里的看来正在厨房帮忙,身上还围着围裙,见了孙元起大为高兴:“老爷,您回来啦?” “嗯,回来了。”孙元点头,“你让厨房加点菜,再弄点酒给这些小伙子喝。呆会儿,他们还要帮老赵忙呢!” 几个保安齐声笑道:“好好好,既然先生这么吩咐了,老赵叔,等王四虎回来俺们就帮你把他摁住,揍他个鼻青脸肿!” 老赵家里的用围裙翻来翻去地擦着手,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老爷,俺听说您要回北京当大官,不知真的假的?” 这一问,搬东西的保安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想听听最准确的消息。 老赵立马虎起脸呵斥道:“妇道人家就是舌头长!老爷去哪里当官,自有朝廷圣旨,你问那么多干嘛!”又回身朝孙元起陪笑道:“老爷,您不要管他。主要是最近些日子,老听人说您要高升,闹得俺们心里也都乱乱的没个安稳,她就是想找你讨个准信儿。” 孙元起摇摇头:“他们都说我高升什么的,我现在还没得到消息呢!” 老赵的笑容顿时一僵,搬东西的保安动作间也有些沉滞。 孙元起看见倚在门旁、烧包地摇着扇子的杨度,便问道:“贤子,人人见我,都说我是产房传喜讯——升(生)了。衙门里有没有得到准确消息,说我升到哪里去?” “学部,左侍郎。”杨度笑吟吟地扇着折扇。 “学部,作是狼?老爷,这是什么官?有多大?在哪里?”老赵连忙追问道。 学部左侍郎这官是干什么的、有多大,孙元起一时半会还真没办法向不识字的老赵解释清楚,只好含糊地说:“左侍郎嘛,就是比尚书小一点,比右侍郎大一点。无论如何,是在北京,过几天我们就一道回去!” “要回北京咯!”保安们一齐欢呼道。 老赵家里的听了,扯起围裙角就开始擦眼泪,哽咽着说道:“老爷,俺去叫后厨加菜。” “终于回京城咧!”老赵咂着嘴说道:“要说,湖北麦子做的馍馍,就不如北方麦子做的好吃,俺都馋好几年了!” 保安们七嘴八舌地说道:“老赵叔,等回了学堂,俺请你连吃三天馍馍!” “馍馍算啥,要说俺最欢喜的,还数学堂里的暖气炉子。这武昌夏天热吧?寒天冷得也邪乎,每天晚上一进被窝,俺就开始想学堂的好了!” 孙元起此时才真切体会到这群山东汉子对北方的思念。是啊,江南虽好,毕竟不是故乡! ! 第204章劝君更尽一杯酒 二零四、劝君更尽一杯酒 得知孙元起高升的消息,后厨使出了十二分力气,仓促之间,竟把晚饭做得极为丰盛。 老赵夫妇和保安们在偏房里面用饭,隔了那么远,都能听到他们欢呼雀跃、推杯换盏的声音。孙元起和自己的几个幕僚则在正堂落座,席间明显安静许多。幕僚们知道东翁即将离开湖北,都到得特别齐,连一直很少露面的陈乾生也难得地出现在酒桌上。 见酒菜齐整、各就各位,席幕僚杨度率先举起酒杯:“先,让我们恭贺大人荣升学部左侍郎!” 众人一起举杯:“恭贺大人荣升学部左侍郎!” “谢谢诸位!”盛情难却,孙元起唯有满饮此杯。搁下酒杯,这才接着说道:“这回职位变动,其实是拍马屁、吹牛皮换来的,算不上真本事。好比是偷来的锣鼓,敲不得、打不得。你们的道贺,我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大人此言差矣!”章士钊道,“所谓当官,无非是做事、做人。大清官场素来有‘三分做事、七分做人’的说法,认真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不能取悦上官,如何能取悦于万千士民?如果处理不好与上官的关系,又如何能处理好僚属、臣民之间复杂的纠纷呢?所以说,要想做事,先要做人。大人在湖北政绩斐然,是为善做事;又能得到上官赞许肯,是为善做人。做人、做事兼擅,荣升是水到渠成,大人何愧之有?” 众人听得一齐点头:“行严说出我等心中所想!” 杨度此时又举起酒杯:“这第二杯酒,是恭贺大人成为大清立国以来最年轻的汉人侍郎!” 孙元起端着酒杯,有些疑惑地看着杨度:难道清代还有这样的吉尼斯纪录? 杨度先干为敬,然后才慢慢解释道:“大清官场中,汉人和满人是大不一样的。满人可以凭借世袭、门第,年纪轻轻就当上高官。比如振贝振),二十八岁就能做商部尚,三十一岁任农工商部尚。再如崇实,翰林院散馆后两年之间,就从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升至正三品户部左侍郎。” “满清皇族子弟几岁、十几岁当皇帝、做亲王郡王也多得是,尚、侍郎算得了什么?”陈乾生插话道。见大家都盯着他,他连忙喝掉杯中酒:“抱歉抱歉,皙子兄请继续。” “至于我们汉人,虽然也有世袭、捐纳等进入仕途的方法,毕竟是少数,终究还以科举为正途,而科举中又以进士为正途。古语有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足见中进士的不容易。自立国以来,大清共开科112次,考取满汉进士两万七千名。这些人具体年龄难以尽知,不管从各科状元中可以窥知一二。”杨度抽出折扇,开始得瑟:“这114位状元中,夺魁时一半以上都已三四十岁。最年老的当数康熙四十二年癸未科状元王式丹,当时已经五十有九。而最年轻的,襄公(敏中)、戴文端公(衢亨)和潘文恭公(世恩)三人,都才24岁。然而,于文襄公、戴文端公任侍郎时已四十开外,只有潘文恭公是三十三岁任礼部右侍郎,与大人一般年纪。但大人是学部左侍郎,左侍郎本来就在右侍郎之上,学部次序又在礼部之前,所以大人还是稳胜他一筹的! “当然,进士中还是有更年轻的。据说前明的乔庭桂十五岁便中了进士,真是骇人听闻!我大清自然也有不少年少才俊,据我所知,朱文正公(珪)便是十七岁中进士的。他在112科、近三万名进士中足以占据前三之位,不过他当侍郎时已经年过五十了。 “在道、咸年间,士林多以点翰林为仕官捷径,认为由翰林院编修、检讨十年可官至侍郎。然而这又谈何容易?惊才绝艳、官运亨通如曾文正公(国藩),从翰林院散馆到担任礼部右侍郎,也花了9年时间。何况其他人!即便如此,要想在三十三岁前任侍郎,也必须在二十三岁前翰林院散馆,即二十岁前中进士。这十多年里,家中还不能有亲人去世,因为一旦守丧,少不得又要耽搁一到三年工夫。 “一来二去,就让你成为了大清立国以来最年轻的汉人侍郎!为了这个,还不值得干一杯么?” 算你狠!孙元起只好苦笑着把杯中酒喝掉。 刚吃了几筷子菜,杨度又第三次举起酒杯:“第三杯酒,祝愿大人步步高升,早日得展胸中锦绣!” “蒙您吉言!”孙元起不再反抗,直接干杯。 林纾放下酒杯,缓缓地说道:“照此看来,大人他日可为黑头公啊。” 黑头公?包黑子么? “黑头公,就是头尚黑,便已经位列三公。”林纾知道自己的东家没啥文化,接着就解释道,“如今三公纯属虚衔,不过官至大学士、军机大臣,也约略等同古时候的三公了。” 孙元起心道:哥几个醒醒,别说醉话啦!清王朝还有三年时间就翘辫子了,哪里还会再有什么大学士、军机大臣? 刘师培看到孙元起一脸不信的表情,掰着指头说道:“大人你别不信,畏庐先生的话还是大有可能的。经过前年的官制改革,学部位置仅次于外务、民政、度支三部,在陆军、海军、法、农工商、邮传等五部之前。左侍郎与尚之间又只是一步之遥,只要不出差错、运作得力,四十岁前成为一部尚大有希望!只要当上尚,三五年时间,入军机、授任大学士都是手到擒来!” 杨度也点头赞许:“申叔说的没错,但最关键还是侍郎和尚之间那一步。别看侍郎和尚之间仿佛近在咫尺,其实却是一道很多人难以跨越的鸿沟。仅举我们湖南乡贤徐树铭为例。 “他是道光二十七年47)丁未科进士。光绪十四年,由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署任工部右侍郎;十五年9),正式调任工部右侍郎;十九年93),升任兵部右侍郎;二十一年95),转为左侍郎;二十二年96),以兵部左侍郎兼署刑部右侍郎;二十三年97),调任吏部右侍郎,旋即改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九年之间,历任工、兵、刑、吏四部侍郎,最终只不过是从之前的左副都御史升了一级,成为左都御史,连尚的边儿都没摸着! “大人此次荣升,可谓春风得意。不过到京城之后,希望能低调做人,认真结交诸位上官和同僚,争取早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孙元起见杨度又有端杯敬酒的趋势,连忙反客为主,先端起酒杯:“敝人自到湖北之后,庶务多有赖于诸君。今天能有些许业绩,并蒙擢升,感激良多。谨以杯中酒水,向各位致以诚挚谢意!” 喝完之后,孙元起拿起酒壶给诸人斟满,顺便问道:“皙子,朝廷来的谕旨里,提到新任提学使是谁了么?” “没有。” “那就好。如此一来,我们应该有一个星期到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来处理湖北的剩余事务。”孙元起放下酒壶,“大家再辛苦一段时间,等事情结束,我们到北京之后好好乐呵乐呵。” “去北京啊……”诸位幕僚顿时神色各异。 幕僚好比后世官场的秘,领导每换一个职务,幕僚就跟着换一批,只有少部分忠心耿耿、志趣相投的死党才会跟着领导到处东奔西跑,乃至服务一辈子。这五个人虽然未必都是做幕僚的料子,比如林纾天天都在忙他自己的译稿、陈乾生则动辄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然而毕竟相处两三年,关系非常融洽,孙元起还是希望大家都能跟着去北京的:“大家不用担心‘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到了京城,诸位薪金会比在湖北时多出五成。而且我在后海有套宅子,住上几十口人都没有任何问题!” 诸位幕僚相互望了望,没有说话。 “当然,如果不想去北京也请尽早说,我争取给大家在湖北谋个体面的差事。”十个指头还有长短,何况各位幕僚都是有文化、有思想的俊杰呢?孙元起知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所以也不强求,“大家如果没想好,也不用着急回答,反正还有一段时间。” 杨度停下手中的扇子,瞪着孙元起:“百熙,当年一道从日本回国的时候,你曾允诺‘苟富贵,勿相忘’,如今还算数不?” “自然算数,只要皙子不嫌弃!” 杨度搁下扇子,双手端起酒杯:“既然如此,以后就叨扰啦!” “小弟欢迎还来不及呢!”孙元起没有任何推脱,杯到酒干。 现今的五位幕僚中,对孙元起帮助最大的无疑是杨度。有了他的协助,官场上勾心斗角的事情再也不用麻烦自己费脑筋。所以对于杨度的表态,孙元起持十二万分的欢迎。 坐在孙元起右手边的林纾也捻着胡子说道:“老夫翻译泰西文字,请教于百熙之处甚多,不知百熙能继续赐教否?” 林纾是近代著名的翻译家,古文功底极为深厚,往往口述者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写好了。但他却有个致命的缺陷,就是不懂外语,无法选择合适的底本,决定权全在口译者的手上。因此,他曾闹过一些笑话,比如把名著改编或删节的儿童读物当作名著原作,把莎士比亚和易卜生的剧本译成小说等。 孙元起虽然没读过几本外国著,可是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么?经常提出一些富有参考价值的建议。再加上在欧美又认识那么多熟人,总能为林纾找到最可靠的底本。林纾对此也颇为感谢,在译作的前言、后记中一再提到孙元起的襄助。 孙元起再次端起酒杯:“畏庐先生说什么赐教?实在是折煞后学了。非常欢迎您一起去北京,后学还想向您请教桐城文字呢!” 刘师培也不甘示弱:“小弟愿随百熙到北京!” 章士钊沉吟片刻,也答应了。 只有陈乾生有些歉意地说道:“百熙兄,小弟自知不是当幕僚的材料,这几年又忙于自己的事情,对于衙门没有任何帮助。然而你对小弟并无一句埋怨之词,小弟实在是既羞且愧!如今百熙兄荣升左侍郎,想来幕下会有更多俊才,小弟恰好在湖北还有些俗务未料理完,就不随大家去北京了。辜负百熙兄好意,还望见谅!” “既然仲甫有意留在湖北,那愚兄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呢?”说实话,孙元起对陈乾生的去留还真不太在意。 “如果可以的话,小弟想请百熙兄把我安排到法政学堂,哪怕当个杂役也行!” 如今湖北法政学堂主要是王宠惠和宋教仁在处理校务,可以想见,里面到处洋溢着革命的气息。陈乾生此去的目的,如同和尚头上的虱明摆着就是要拉帮结派准备造反。 孙元点头:“这应该没什么问题!” 虽然现在已经有谕旨,毕竟还没有正式离职。即便已经离职,在法政学堂安排一个监督或教务长,冲着自己的面子,难道陈夔龙或后来的提学使还能说出什么来? 随后,又补充道:“仲甫到了法政学堂,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一切总要以学生安全和学校大局为重。” 陈乾生微微一鞠躬:“小弟受教了!谨以杯酒,感谢这些年对陈某的关照,也祝大人步步高升!” 第205章前度刘郎今又来 二零五、前度刘郎今又来 从次日起,孙元起开始处理一些收尾工作。,d衙门里的事务倒还好说,交给杨度、章士钊、刘师培等人就可以了。自从获知孙元起升任学部左侍郎后,杨度的工作积极性明显见长。最初孙元起有些不解,还以为是他突然良心现,决定洗心革面从头做人,认真报答每年两三千两白银的高薪呢。后来才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感情杨度把自己升职的原因归结为对他建议的采纳了! 在中国古代读人心目中,几乎都有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理念。作为幕僚、谋士,最能体现他们价值的地方,无疑就是自己的谋略计策得以采纳;他们心目中的知己,无疑就是对他们言听计从的主公。这也是为什么诸葛亮不投曹操而跟着刘备、王猛不随桓温而选择苻坚的原因。 曹操本身就是个谋略大家,帐下更是智将如云、谋士如雨,像荀彧、荀攸、贾诩、程昱、郭嘉等人,都冠绝一时。如果诸葛亮投奔曹操,顶多只能和其他谋士争宠卖萌。遇到关键时候,曹操多数会把诸人意见撇在一边,来个乾纲独断。这样的话,诸葛亮会有多少成就感呢? 而他选择刘备,那效果就非常不一样了。大耳儿虽然野心不小,无奈点儿实在太背,屡战屡败,惶惶如丧家之犬,被人撵得四处流窜。而且大耳儿就是个丧门星,投奔谁谁倒霉。他先后投靠刘焉、公孙瓒、陶谦、吕布、曹操、袁绍、刘表等七个势力,比三姓家奴吕奉先还多4个!可除了曹白脸,其他的六家都让人给灭了。 等大耳儿逃到新野,手下猛将倒是有关羽、张飞、张云等三数人——能不猛么?不猛的话,在历次打败仗时早被人枭了!可说到谋士,那就马尾穿豆腐——提都不能提了。大舅哥糜竺、糜芳,顶多算个账房掌柜;孙乾、简雍,勉强能抄认字;至于伊籍,当时还是个二五仔;徐庶倒是大才,可惜被曹白脸挖了墙角。如此说来,大耳儿能不一直打败仗么?能够活到遇见诸葛神师,简直是惊天动地的大造化。 听说诸葛神师有经天纬地之才,大耳儿三顾茅庐,连冒牌皇叔的面子都不要了。请出诸葛神师后,大耳儿是尊崇备至、言听计从,一再表明:“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纵使好基友关羽、张飞吃醋,也在所不惜。大耳儿临终前,嘱咐儿子刘白痴“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对诸葛神师出“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的话来。就凭这份信任、这份交心,诸葛亮不选择刘备还能选择谁? 杨度来到湖北,最初是信心满怀,以为终于可以一展自己所学的帝王术。可是渐渐他就失望了,孙元起只对建学校感兴趣,对官场权力斗争并不热心,即便遇到什么纠纷,也多是主动退让一步,避开与人刀兵相见。平日里,衙门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章士钊、刘师培处理就可以了,完全不用自己这个大才出手。时间一久,杨度开始感觉怀才不遇,颇有些郁郁不得志。 直到来了陈夔龙。总督这种终极b,绝不的提学使所能撼动的。然而陈夔龙对孙元起心中或已存在偏见,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斗智斗勇。这不正是我杨度大展身手的时机么? 面对陈夔龙的步步紧逼,孙元起终于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止。在这个时候,杨度给出了走、和、战的上中下三策。但在内心里,他却最希望孙元起选择下策,提学使和总督大战一回,好让自己有个小试牛刀的机会。凭孙元起雄厚的背景,即便败了,也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当官嘛! 他最不希望的是孙元起选择中策,向陈夔龙俯称臣。一个男人,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仅仅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卑躬屈膝,以后如何做大事?又如何争天下? 接下来的日子,孙元起着实让杨度不爽:有选择中策的趋势不说,而且还优柔寡断,一点都没有为上位者的杀伐果断。杨度心里暗地决定:如果孙元起真的选了这个中策,等干完这一任,自己便辞幕而去。 在两三个月的安静之后,谁知去了一趟北京,立马升职学部左侍郎,正是自己给出的上策。说明什么?这说明孙元起对自己言听计从,而且他还沉得住气,不声不响就把这件事儿给做了。心中千回百转,脸上波澜不惊,果然是干大事的料子! 对于孙元起出任学部左侍郎,杨度有更多的期待:到了京中,自然没有建设学校、招收学生的琐事,应该一门心思放到官场上,争取早日实现从侍郎到尚的跨越。是的,北京正是我杨度运筹帷幄的战场!争取五年之内使得大人成为尚,八年之内进入军机处,那时候大人正好四十不惑。在军机处呆上十多二十年,足以把持朝纲。以后会不会乾坤变色,还不是看大人一言而决? 杨度每想到这里,便血脉贲张、干劲十足,就是绕武昌城跑三圈也不觉得累。 孙元起大致猜到杨度的心思,有些忍俊不禁。不过看他突然间积极性上涨一个数量级,你觉得孙元起会傻呵呵地告诉他事实真相么? 这些日子,孙元起主要忙着去各个学堂视察,防止学堂教学科研因为自己的离开而人去政息。尤其两湖师范学堂、湖北高等工业学堂的几个研究所,更是巡视的重中之重。它们可是承担着汽车研究的部分任务,如果因为它们的原因而导致爽约,那就罪过大了! 不过孙元起并不太担心后来的提学使会耍什么花招,毕竟自己是学部右侍郎,算他的顶头上司。真要整出什么幺蛾子,孙元起肯定给他好好上点眼药! 还有一件事需要孙元起出面张罗,就是准备宴请湖北大小官员。听说孙元起要调走,湖北官场上熟悉不熟悉的都送来了礼物,连陈夔龙的态度也生变化,一再表示要替孙元起饯别。孙元起盛情难却,如果一个一个宴请,别说啥事儿都干不成了,就是连着请到明年也请不完啊!所以只好主动要求宴请各位,答谢这些年来对提学使司衙门的帮助。 好像老天故意要给孙元起省钱,请帖头天出去,第二天就接到了光绪帝驾崩的电报。大家还在惊愕之中,第三天又传来慈禧太后驾鹤西去的消息。国丧期间,大家啥事也别干了,还是专心替他母子俩披麻戴孝办丧事! 孙元起是乐得在湖北多留几天,没事就到学堂看看。直到听闻新提学使陛辞的消息,这才收拾行李,踏上北去的火车。因为已经是腊月,孙元起尚未到任,几个幕僚趁机回乡省亲。此次一同北上的只有老赵夫妇和十多位保安,一路欢声笑语自不用提。 到了京城,和家人小聚一两日,孙元起便安排老郑把后海那片宅子打扫干净。不仅那几位幕僚,只怕自己做了这个劳什子侍郎,以后也要经常住在城里了。 隔了数日,孙元起全家四口带着好几样湖北特产,再次来到廉子胡同拜访老大人。 一见面,孙元起就大吃了一惊,只见老大人头戴白孝帽,身穿大庄粗布孝袍,脚踏白布鞋,一身重孝。难道府上有人过世?没听说啊! 孙元起问安之后,小意地问道:“叔祖父,您这是?” “哦,不是孝钦皇太后、德宗皇帝宫车晏驾么?”老大人不以为意地答道。 “不是只要穿孝二十七天么?”孙元起在湖北的时候也实实在在地替清朝送了一回终。 孙家鼐闻言微微一笑:“呵呵,按照惯例,普通官员确实只需要穿孝二十七天。只有皇亲贵戚或蒙先帝恩宠者,在宫车晏驾时才会赐予穿孝百日的恩典。” 孙元起心中暗道:这是什么狗屁恩典? “……汉人之中,除了南房行走朱益藩、吴士鉴、郑沅、袁励准外,只有军机大臣大学士张南皮(之洞)、邮传部尚陈苏斋(璧)以及老夫三人而已。老夫有幸忝在其列,实在是皇恩浩荡呐!”说着,老大人还强支起身体,朝紫禁城方向拱拱手。 孙元起很难体会到老大人的那番忠君之心,只好岔开话题:“叔祖父,您老最近身体如何?” “就这样啦,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老大人有气无力地答道,旋即盯着孙元起,“百熙,你回京城几天了?有没有去军机处和学部?” “我回北京有四五天了,还没有去军机处和学部呢!”见老大人要飙,孙元起连忙解释道,“大清惯例,不是三个月内到任即可么?我是十月十八日接到圣旨的,打算春节过后便去接任,不会耽搁的!” “你糊涂!”老大人还是飙了,厉声叱责道,“光绪三十四年到任和宣统元年到任,这能一样吗?待会吃完饭回去,赶紧准备准备,明天到军机处和学部报到!” “是,是,是!”在老大人面前,孙元起只有臣服的份儿。 老大人这才面色稍霁:“之前,百熙你也署理侍郎一段时间,但署理终究和本官不同。而且我朝侍郎又与前朝有所不同,你知道有哪些不同么?” 在湖北的时候杨度就给自己恶补过这方面的知识,此时面对老大人的考校,孙元起是丝毫不怵:“有三点不同。第一点,官阶更高,前朝侍郎是正三品,本朝为从二品。 “第二点,本朝侍郎和尚一样,可以单独上奏。如此一来,尚就很难箝制侍郎。 “第三点,本朝侍郎除了分左、右之外,而且还满汉分开。这样算的话,一部之中就有四位侍郎。” “不错,”老大人难得露出赞许之色,“只不过光绪三十二年(1906)九月,朝廷为了预备立宪,重新厘定官制,便改革各部均设侍郎二员,不再分满汉。你说的第三点,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孙元点头。 老大人又嘱咐道:“正因为本朝侍郎有单独上奏之权,所以侍郎又有‘小尚’之称。然而,小尚毕竟不是尚。侍郎与尚之间尽管只有咫尺之遥,其实却有天壤云泥之别。所以,你在部里一定要尊重管部大学士张南皮和尚荣实夫,结交同仁,善待僚属,不可恃才傲物、恣意妄为!” “是,侄孙记下了。” “还有一点,最近京城有些不安稳,你到部里一定要谨言谨行,少说少做!”老大人犹自不放心,“听说你要搬到城里来住?那就好!以后有什么事儿,记得先来我这里,让我过过目。明白没有?” 第206章城中桃李愁风雨 二零六、城中桃李愁风雨 次日,孙元起先去拜访管理学部大学士张之洞。 果然如老大人所言,张之洞也得了“穿孝百的恩典,浑身上下披着缟素、戴着重孝,形容却比在湖北时憔悴许多。孙元起见了,连忙上前请安:“下官拜见中堂大人!” 张之洞挥挥手,强笑道:“老夫知道你惫懒脾气,不愿给人磕头就不要在那里装模作样啦!说是给老夫磕头,谁知道你在肚里腹诽老夫什么?” 孙元起顺势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地答道:“下官给香帅磕头,绝对是真心实意,哪敢有一丝腹诽?” 张之洞一边接过孙元起递上的湖北土产,一边说道:“百熙有心了!不过你和老夫倒还真是有缘哪,老夫在湖北,你到湖北任提学使;老夫回了京城刚一年多,你也回了京城,还在同一个衙门。” “我这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孙元起拍了一记马屁,“不过跟在湖北比起来,香帅你可清减不少。军机处事务繁杂,在操劳国事之余,香帅要注意养体惜福才是!” 此话好像戳中了张之洞的软肋,他脸上顿时阴晴不定,半天才长叹一口气,再说话时已经换了个话题:“百熙,你筹建的北平铁厂现今如何啦?” 筹建北平铁厂过程中涉及到征地、拆迁等问题,没少麻烦张之洞这尊大神。而张之洞素来喜欢搞大项目、大建设,对兴办钢铁工业是鼎力支持,期间出了不少力,此时询问也在情理之中。 孙元起答道:“铁厂前期筹建非常顺利,铸造冲压车间已经开始试运行。至于采矿、选矿、炼铁、炼钢等车间,估计得等到明年年中才有希望投产。” “有了汉阳铁厂的前车之鉴,你们北平铁厂倒是少走了不少弯路。”张之洞捋着胡须说道。 张之洞所称的“前车之鉴”,其实就是后世政绩工程中经常出现的好大喜功、急于求成、外行指挥内行。当年张之洞刚到湖北担任湖广总督时,洋务运动在全国方兴未艾,为了紧跟潮流,他决定搞个大项目来吸引中枢的目光。 湖北不仅盛产稻麦、莲藕,还有丰富的矿产资源,比如大冶就有品位很高的铁矿,大冶和江夏还有煤矿,对于雄心万丈的张之洞来说无疑是一剂强心针:这不是正适合发展钢铁工业么?于是他就利用手中的权力,招工圈地、铺路盖房,乒乒乓乓地建起了汉阳铁厂。等正式投产,才发现问题重重:首先是工厂选址不当。按照一般人的看法,工厂总应该设在矿产附近,可以节省不少运费。所以在铁厂动议之初,盛宣怀就主张设在大冶,那里不仅是煤、铁、锰矿产地,离长江水运也近在咫尺。谁知张之洞从便于直接管理着眼,力主设在省城对江的汉阳,煤铁都要靠外地运来,凭空提高了许多成本。 其次是购卖的设备不合适。为了体现政绩,张之洞在购买冶炼设备时一心追求速、产量更高,在矿石的品质没有完全弄清的情况下就订购设备,而且头脑一热立即把规模扩大一倍。结果导致仓促购买来的设备,根本不适合炼制大冶铁矿含磷较高的矿砂,大半机器只能就此闲置。 第三是铁厂居然没有稳妥的焦炭供应。汉阳铁厂来指望大冶和江夏的煤炭,谁成想大冶的煤矿在开采两年后被水淹掉,被迫停工;而江夏的煤矿在投产后发现磺多灰重,根本不适合冶炼!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从英、比、德等国进口焦炭,或者向华北的开平煤矿购买,运费都非常高。 这样乱七八糟算下来,汉阳铁厂生产的钢铁价格居然比从国外进口的优质钢铁还贵,能有什么竞争力?在官府支持下还能勉强支撑苟活,一旦进入市场公平竞争,恐怕只有引颈待戮的份儿! 孙元起开办北平铁厂,自然不会干外行指挥内行的事儿,而且之前考察过德国鲁尔工业区,了解过钢铁行业的大致情况,他也不能算完全的外行。张之洞痛定思痛,也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给出了不少合理化建议,确实使得北平铁厂少走不少弯路。 所以此时孙元起说道:“北平铁厂能有今天,也是香帅教导有方,而且汉阳铁厂在此中也居功甚伟。尽管现在汉阳铁厂境况未尽如人意,但它仍是现今东亚最大的钢铁厂,规模雄视东方。而且我们要知道在此之前中国并无任何像样的钢铁厂,汉阳铁厂算第一个。是香帅与诸位大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方有今日的局面。 “所谓‘尝试成功自古无’,安能因为商鞅的横死,就尽去他改革之新政?安能因为始皇帝的残暴,就诋毁他统一六国、量衡,建立郡县制的功绩?汉阳铁厂建立至今,成功之处是其他工厂效法的经验,失败之处则足以成为其他工厂的教训。无论经验还是教训,都值得后世学习和铭记,而不是诋毁与责难!” 这番话算是说到张大人的心坎坎上,他虽然没说话,却一直捋着胡子点头不已。 “钢铁是重工业的基础,中国疆土广袤、人口众多,要使外国钢铁不能侵入,仅凭一个汉阳铁厂是远远不够的。这也是下官兴建北平铁厂的原因之一。”孙元起话锋一转,“现在北平铁厂刚刚起步,只有铸造冲压车间初步运行,需要许多的钢铁来做些实验,所以下官觍颜想请香帅优先提供一批钢材,不知如何?” 虽然张之洞离开鄂省已经一年有半,不过湖北许多要害部门都还把持在他的党羽门人手中,汉阳铁厂也不例外。 “好说,好说!”张之洞立马应允。 对于张之洞来说,汉阳铁厂生产的钢铁属于滞销品,需要官府强制才能卖得出去,如今有人上门求购,如何能不应允?而对于孙元起来说,既然是实验,自然是各种钢铁材料都需要,汉阳造也不例外,如此一来还可以支持民族工业,何乐而不为呢?所以两下一拍即合。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张之洞才端茶送客。 孙元起出了张府,又驱车来到学部尚书荣庆的府上。 荣庆是蒙古正黄旗人,又出身于科举正道,当年名列“旗下三才子”之一,所谓“大荣(荣庆)、小那(那桐)、端老四(端方)”是也。但他能有今天,除了慈禧太后的赏识,更重要是靠袁世凯的帮助。如今这位情同金兰、恩同再造的老友,却被朝廷诊断“患有足迹”,请回老家养病了,这让他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此刻他正在书房发呆,听闻门人来报说孙元起求见,本来有心不见,可转念一想如今的孙元起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三年前,他是翰林院的洋翰林,自己是掌院学士、尚书,自然可以不理不睬;如今,人家已经是学部左侍郎,自己还是尚只不过从户部换到了学部。人家来见你,那是给你面子;万一惹毛了他,他甩甩袖子走人,你尚书又能怎么着他?难道把他鸟给咬了? 犹豫再三,荣庆还是决定见上一见,反正见见也不会掉根毛。 荣庆虽然在政治主张上有些混蛋,不过他人品却很不错,为人为官都十分清正廉洁,从来不收受礼物贿赂。孙元起不愿自讨没趣,只是送上几样不值钱的湖北土产,荣庆也不为己甚,当下便爽快地收下。 在正厅两厢坐定,自有仆人奉上香茶,这时荣庆感叹道:“三年之前,我和孙大人在此见了第一面,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不到半年时间,朝廷成立学部衙门,你便由侍讲学士而署理学部右侍郎。又过了半年,外放做了湖北提学使。到如今,孙大人已经是学部左侍郎,真可谓青云直上啊!” “晚生能有今日,上则是朝廷皇恩浩荡,下则有赖荣老前辈您的栽培!”孙元起在官场呆了这么久,场面话还是会说几句的,“晚生这可不是假话。晚生在翰林院的时候,荣老前辈您是掌院学士;晚生从署理右侍郎,到外放提学使,以至今天的右侍郎,荣老前辈您则是尚书!这些年来,一直在荣老前辈手下做事,可以获益匪浅啊!” 荣庆笑了笑:“孙大人过谦了!” 然后两人便无话可说。孙元起不禁怀念当年在场的袁世凯,正因为有他,才让自己和荣庆见上一面,还能说上几句话。如今没有这个润滑油,见面很快变成了冷场。 而此时荣庆居然也在怀念袁世凯,十多年前正是这位好友的赏识,才让自己飞黄腾达。如今自己坐上了尚书之位,老友却被撵回家种田,想帮助却无从着手,是在是愧对朋友啊! 就这样足足有半盏茶功夫,两人没说一句话。孙元起正准备起身告辞,荣庆突然问道:“孙大人,当年初次相见的时候你曾说过,君主立宪在我大清能否行通,六年以后自会分晓。如今已过去三年多,你还是那样认为么?” “不错,请荣老前辈再等三年,便会一目了然!”孙元起肯定地答道,然后站起身告辞而去。 老大人说“最近京城有些不安稳”,看来还真不是危言耸听,连孙元起这种对政治迟钝的人都能嗅到其中一丝不正常的气息。遵照老大人嘱咐的保命良方,孙元起“谨言谨行,少说少做”,仿佛是初进贾府的林妹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孙元起没事就回经世大学找老师学生聊聊天,有事才回到京城,顺便拜望一下老大人。不过因为快到春节,各衙门里倒是没多少事,多数时间倒是呆在学校。 在祭灶的前一天,孙元起在学校办公室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刚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首批四名经世大学学生。 ! 第207章风云帐下奇儿在 二零七、风云帐下奇儿在 去年在曰本的时候,这四个小伙子挑头,替孙元起报了一箭之仇。**只是孙元起当时病得厉害,病情稍有起色便马上启程回国,都没有和他们说上话。如今他们在曰本军队里实习一年,终于学成归国。 孙元起见了他们也是大喜,连忙招呼他们坐下,亲自动手给他们沏茶:“百川、颂云、志清、行止,你们几个没给学校丢脸吧?” 经过三四年的军校磨砺,他们早已脱去年少的轻浮张狂,虽然现在穿着棉衣大褂,军人凌厉之气却丝毫遮挡不住。他们闻言顿时一齐起身,干净利落地朝孙元起敬了个军礼:“报告校长,没有!” “呵呵,这里不是军校,我也不是陆士的校长,你们不必朝我敬礼。”孙元起朝他们随意的摆摆手,“你们没有给学校丢脸就好。对了,听说陆士优秀毕业生能够获得曰本天皇的赐刀,你们这一届是谁得了?” 看来他也是为传闻所误导。 几个陆士的毕业生面面相觑,半天,赵景行才答道:“先生,据我所知,陆士优等生的赏赐品最开始是望远镜,后来换成了银表,没听说有赐刀啊?陆大前六名毕业生倒是有天皇赐刀,不过陆大并不招收中国学生。” 孙元起笑道:“难道是我记混啦?” 蒋志清插话道:“校长,行止兄是本届陆士步科中国班的第一名,得的是银表,应该不会错。” “那要恭喜行止喽!”孙元起把第一杯热茶首先端给了赵景行。 赵景行连忙恭敬地接过来:“谢谢先生!不过百川大哥、颂云、介石他们成绩也非常优异,都获得了银表呢。” “哦,那真是恭喜啊!”孙元起笑道,旋即表情一滞,“介石?谁是介石?” 蒋志清“啪”一个立正,大声答道:“到!” “你——?”孙元起已经不知道脸上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程潜介绍道:“介石到了曰本之后,看大家都有字号,就想给自己取一个。正好之前听校长说过有人名中正、字介石的,觉得非常不错,就借用了人家的字号。因为这事,还被我们笑了很久呢!” 蒋志清挠挠头:“校长,您不会和他们一样,因为这个笑话我吧?” 不、不、不,我不是校长,你才是名副其实的校长!孙元起心里大叫道。好在沉浮官场数年,表面上的镇静功夫还是有的,总算没有当场失态:“蒋介石,这个名字好!嗯,这个名字非常不错。呵呵,我怎么会因为这个就笑话你呢?” 阎锡山这时说道:“别看介石平时顽劣,学习倒不差,是我们这届陆士骑科的第五名。” 蒋志清嘻嘻一笑,像江湖艺人似地朝众人抱拳作揖道:“纯属侥幸!纯属侥幸!学生能获得银表,一来是校长教导有方,二来是诸位仁兄的谦让与抬爱,三来嘛,实在是本届骑科人数太少,‘蜀中无良将,廖化作先锋’、‘山中无老虎,猴子数霸王’,学生比起诸位兄长,不及远甚!” 孙元起强按住心中的惊诧,问道:“那百川、颂云的成绩究竟如何?” 蒋志清说:“百川大哥是本届陆士步科的第七名,不过步科总共有98人,而骑科只有37人。所以我这第五名完全不能和他的第七名比!至于颂云二哥,则是炮科第三名。当然,我们这里最厉害的还是行止三哥,可谓是百里挑一啊!” “你们都非常优秀!”孙元起赞道,“你们用自己的优异表现,为后来的师兄弟树立了良好的榜样,也证明学校选拔你们去曰本的正确。那你们回国之后,有什么打算?” 阎锡山作为大哥,代表大家表态:“具体如何安排,正要请校长示下!” 孙元起摇了摇头:“学校选拔和资助你们去曰本留学,只是为国家培养人才,没有任何限制条件和特定目的。所以在你们去曰本留学之前我就说过,你们毕业之后的去向自己决定,学校不做任何干涉。当然,如果你们需要学校推荐,乃至回学校工作,学校的大门也会永远向你们敞开。” 顿了一顿,孙元起接着说道:“你们四人中,行止如何,我不太清楚;但百川、颂云、介石你们三个,应该都加入同盟会了吧?” 阎锡山、程潜、蒋志清三人的神色开始有些不太自然。 “你们不用担心,我的思想还是非常开明和开放的,慈禧太后、光绪皇帝我见过,梁任公、郑苏戡、张啬翁我也见过,孙中山、蔡鹤琴我还见过。”孙元起强笑道,“虽说我现在是大清的官儿,但主要是在教育这一块,几乎不涉及政治,所以你们革命党人也不必视我为寇仇。想造反就造反吧,不必客气的。” 此时再拿捏着就有点矫情了,所以阎锡山率先说道:“校长,如果学校没有什么特殊的安排,学生想回山西陆军小学堂任教……” “去吧,去吧,注意安全就是!”孙元点头。 “学生想回湖北参加新军。”程潜接着说道“学生想到上海去。”蒋志清也答道。 孙元起见赵景行在一边不说话,便主动问道:“行止,你的打算呢?” “我?”赵景行憨厚地笑道,“我的志向一直没变,就是给先生带好学校的那些保安。” 让曰本陆军士官学校步科中国班第一名来带学校的百十名保安,忒奢侈了点吧?孙元起看这么多人在场,不好单劝,只好说道:“你的事儿,等会儿我们单独商量商量?” “好!” 孙元起转向三个未来大红大紫的学生:“毕业之后,希望你们也能继续努力,争取取得更大的功绩。在此时,我想向你们提一个要求。” 阎锡山道:“古有明训,‘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校长待学生恩重如山,别说一个要求,以后只有用得着学生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学生绝对全力以赴!” 程潜、蒋志清也一齐点头:“百川大哥说得没错,以后只有用得着学生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孙元起笑道:“你们到底还是学生,没有沦落为官场人物,真是纯洁啊!等你们在政治的污水里打滚几年,你们就不会这么说喽!” 这是孙元起有感而发,因为他此刻想到了陈仪。 陈仪对汤恩伯如何?想当年,汤恩伯还叫汤克勤的时候,留学曰本,穷困潦倒,是陈仪慷慨解囊,助他修完学业;看他一个人原在异国,孤苦伶仃,是陈仪将其才貌双全的外甥女许配给他;等他回国,就业苦难,又是陈仪向蒋介石举荐他进入中央军校,开始了飞黄腾达。为此,汤恩伯曾跪地感激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乃陈老也!学生愿拜陈老为师,生死与共。”并改名为“恩伯”,就是要牢牢铭记感恩于这位伯父。 然而汤恩伯是怎么报答陈仪之恩的呢?在1949年民国败退之台湾之前,时任浙江省主席的陈仪眼见局势不利,亲笔写信给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尝试策动汤恩伯一同投诚。谁知汤恩伯转手就把陈仪卖给了蒋介石,使得陈仪被软禁,次年在台北被枪决。 比起陈仪对汤恩伯的恩情,孙元起绝对自愧弗如;谁又能保证学生们不会比汤恩伯更过分呢? 不待学生们反驳,孙元起径自说道:“我对你们的要求和数年前一样,就是要爱国爱民。你们现在刚从军校毕业,心思比较纯洁,经过同盟会的熏陶,脑袋里所想无非是如何‘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以为这就是爱国爱民了。 “当然,满清特权*无疑是必须要推翻的。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驱除鞑虏’是如何驱除法呢?满族与汉、蒙、藏、回一样,生活在中华大地上数百上千年,早已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现在为了汉族而驱除他们,是否是爱民呢?把他们驱除到黑水白山之间,是否是爱民呢?黑山白水也是国土的一部分,你们把他们驱除到那里,是为了圈禁,还是为了划域而治?这是爱国吗?你们为了推翻满清,取得革命成功,与其他国家签订丧权辱国条约,这算爱国么?我想,这些都是需要思考的问题。 “恢复中华,建立民国,这是指日可待的事。等到那时候,你们可能都进入了军队、政府,并掌握一定的权力。你们认为会就此人民安居乐业、国家繁荣昌盛么?错!在现阶段中国出现一个软弱的民主的中央政府,后果必然是灾难性的!外国列强固然是择肥而噬,恐怕各位手中有枪的也会自立山头,攻伐不已。那时候你们只会关心手里的军队多少、地盘大小,还会有爱国爱民的念头么? “我对你们的要求,就是在掌权之后不背叛祖国,不与外国侵略者勾结出卖民族和国家的利益,少打内战,甚至不打内战,枪口一致对外,保家卫国,造福人民。” 虽然三个学生都是拍胸脯保证一定会牢记校长的教训,但孙元起却没抱多大希望:如果劝说几句,大家就能幡然醒悟放下屠刀,那世界不早就实现*了?孙元起如此一说,不过是尽人事安天命罢了。 封上一封厚重的程仪,送走三位前途远大的学生,孙元起这才回过头来和赵景行仔细商议他的未来发展方向。可是赵景行却油盐不进,咬定青山不放松,一门心思想留在学校里,嘴里还说道:“先生,您之前不是一直说,要想回学校工作,学校的大门会永远向我们敞开?” 老赵听了更是频频点头:“景行做得对!老爷对我们全家恩同再造,如今老爷四处奔波,无心照料家业;你学得武艺,难道不该留下来,替老爷看家护院?” 孙元起大为恼火:跟这爷俩就没法说理! 可是生气归生气,却不愿耽误赵景行的前程,寻思半天,孙元起才找到一个折中的法子:“行止,经世大学如今在长江中下游有17所附属中学、36所附属小学,正缺乏军训老师。不如这样,你先培训好经世大学的百十名保安,然后你带领部分人员挨个学校军训。大体上,小学每年军训7天,初级中学每年军训14天,高中则是21天。以后万一有什么变故,至少让大家有个自保之力吧!” 孙元起的意思,这些学校都是革命党首蔡元培一手操办的,未来肯定都是革命发源地。赵景行帮他们军训,以后一旦起事,难道他们还能亏待自己的教官不成?如此一来,赵景行作为教官的教官,混个一官半职总是没问题吧! 不过赵景行在听到“至少有自保之力”时,貌似有些理解错误? 第208章春在溪头荠菜花 二零八、春在溪头荠菜花 二十世纪初,报刊杂志还是最主要的信息传播方式,这也决定了信息的传播速度。**事情发生,到登上报刊,再搭坐邮轮辗转来到天津,进入邮局,送进北京,接着从京城出来,落到孙元起的书桌上。等他拿起翻阅的时候,距离事情发生至少过去了一个月。 当然,如果是欧美大国之间发生火并,或者政府改组、暴民起事,消息影响深远,价值超过电报费用,新闻倒是可以两三天内传来。但科技奖项的颁发,无疑享受不到这种待遇。所以,农历光绪三十四年腊月中旬、西历1909年1月初,在杂志上看到1908年12月10日颁出的第8届诺贝尔奖,丝毫不是件令人吃惊的事。 孙元起倒是对诺贝尔奖极为关注,直接就翻到了那一页,略过和稀泥拉偏架的和平奖、吟风弄月感慨人生的文学家以及隔行如隔山的生理学或医学奖,便看到了如下的获奖名单:1908年诺贝尔化学奖,“催化、化学平衡和反应速度方面的开创性工作” 奥斯特瓦尔德(1853—) 德国,莱比锡大学 190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 “证明光具有波粒二象性以及其他的杰出物理实验成果” 约翰?马丁(1848——) 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马丁教授终于修成正果,获得了诺贝尔奖?孙元起顿时大喜,兴冲冲地拿着杂志来到物理传习所,在实验室里看见正在忙碌的卢瑟福,便大声说道:“卢瑟福先生,你知道么,马丁教授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 卢瑟福却一脸惊诧地望着孙元起:“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 “呃……”孙元起有些惭愧,自从去了湖北之后,已经从半吊子科学家变成了半吊子政客,再加上湖北消息蔽塞,现在基本上和科学界脱了节。好吧,我要检讨! 卢瑟福终于停下手中工作:“不过确实有些奇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马丁应该是一名化学教授,而且还是美国化学会西部分会的副会长。化学家居然获得物理学奖,这不是很奇怪么?”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物理系的研究生,不照样获得化学奖?”孙元起自嘲道,“既然马丁教授获奖,那我们俩联名给他去封贺电吧?” “那倒不用,”卢瑟福摆摆手,“我来中国前曾和马丁见过面,他表示近期会到经世大学一次。此次获奖,他应该先到瑞典,然后在欧洲各国讲学一段时间,接下来就该来中国了。没准现在他正在来中国的路上呢!与其现在发电报给他,不如过几天当面向他道贺。” “马丁要来学校?真是再好不过了!”孙元起喜不自禁。 眼下经世大学里,自己是第一位诺贝尔获奖者;马丁教授要来,就是第二位;特斯拉教主有望成为第三人;爱因斯坦先前已经发表了关于统计力学、测定分子大小、布朗运动等的一系列重要论文,现今与自己、米列娃研究的广义相对论即将大功告成,问鼎诺贝尔奖也是指日可待;至于卢瑟福的那枚,则是孙元起早已经预定了的。 十年之内,五项诺贝尔奖,足以奠定经世大学超然的地位了! 想到这里,孙元起关切地问道:“你的实验最近取得什么成果没有?” 在记忆里,卢瑟福好像就在1908年这一届凭借着“研究元素的蜕变和放射化学”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不过因为自己的横空出世,卢瑟福现在在国际科学界的地位还处在流的位置:说他是二流科学家吧,却经常发表一些引人注意的论文;说他是一流科学家吧,却总觉得缺少些重量级成果。要想让他摆脱不温不火的境遇,发现中子和重核裂变无疑是最好的契机。 “有些成绩。”卢瑟福有些矜持,在实验台一堆资料中找出几张纸递给孙元起,“我们用加速后的α粒子轰击铍、硼、锂等原子序数靠前的元素,发现有一种之前没有见过的粒子,它质量比质子稍大,不太稳定,平均寿命大概在900秒左右。因为它呈电中性,所以我们暂时称它为中子。” 在历史上,中子的概念就是由卢瑟福首先提出的;现在,卢瑟福依然把它叫做中子,这是巧合?还是必然呢? “近期你就会把实验结果发表吧?”孙元起一边翻看实验记录,一边问道。 如果实验结果发表,就意味着可以转入下一阶段对中核裂变的研究了。孙元起如此迫切,归根到底还是对剽窃卢瑟福成果的愧疚,所以一心想把他早日推上瑞典皇家科学院的领奖台。 然而孙元起却没有想过,因为他的出现,原先获得1907年诺贝尔化学奖的德国科学家毕希纳不仅错过了上一届,还与这一届无缘,而且这辈子都只能望着诺贝尔奖而悲叹了;而原本因为发明复制彩色照片方法而获得1908年物理学奖的法国科学家李普曼,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获提名。 其实维恩、普朗克、昂内斯等大牛,早已经被孙元起选择性无视。至于玻尔、威尔逊、康普顿、德布罗意、海森堡、薛定谔、查德威克、泡利、费米等后生晚辈们,则根本不在孙元起考虑范围内,儿孙自有儿孙福嘛!凭他们妖艳的聪明才智,在哪儿混不到一席之地?再说了,到二十一世纪科学家还不是在艰苦奋斗,诺贝尔奖还不是年年颁发? “估计还要过一段时间。我还想再多做些相关的实验,把这种新粒子的基本数据测量得更准确一点。”卢瑟福不愧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实验物理学家,在如此重大的发现面前,依然保持着科学家的严谨。 就这样,大家各自忙碌,转眼到了春节。 大年初一慰问在校师生,也是惯例。学校那么大,院系那么多,留校师生更是庞杂,一天可能都忙不完。所以孙元起难得起了个大早,准备早吃早饭出门。 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刚打开大门准备放鞭炮,就远远看见老赵一家正朝这里赶过来。他们见到孙元起站在门口,连连挥手,脚步更加快了几分。 孙元起连忙迎上前去:“老赵,你们一家可起得够早啊!” 老赵却纳头便拜:“小的给老爷拜年啦!” 孙元起急忙扶起老赵:“老赵,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要折煞我么!” 见老赵家的、景惠、景行、景范还跪在地上,赶紧招呼大家:“都起来,都起来吧!你们也太客套了,问候一声就行,不用磕头的!” 老赵回头却大喝一声:“畜生,还不给老爷磕头!” 孙元起仔细看时,才发现景惠、景行还在规规矩矩地磕头,景范却直愣愣地跪在地上,见老赵喝骂,才不情不愿地趴倒磕了个头。孙元起快步上前扶起这几个学生,口气里却有些责备:“老赵,别怪我说你,现在学校讲究开明,可不讲究科特!记住,以后见面,鞠个躬就行了。” 老赵瞪了一眼景范,才憨厚地笑道:“呵呵,这不是大年初一么?按照老礼,是该磕头的。” “不说这个了,到屋里坐坐!”孙元起扯着老赵就往院子里拽。 念祖、念萱兄妹俩已经被薇拉吆喝起来,见老赵进屋,一齐鞠躬说道:“uncle,新年好!” 老赵笑得见牙不见眼:“少爷、小姐也新年好!喏,这是俺寇给你们的红包,收好喽!” 薇拉端来花生糖果,诸人便在客厅里说了会儿话。看得出,老赵今儿是特别高兴:老两口回到北京,儿子也从曰本学成归国,一家人终于团聚,又是新年,如何能不高兴?不过他看到三个儿女的时候,却有些忧愁之色;尤其是看到景范,更是眉头紧锁。 孙元起有些纳闷:景行是男大未婚,景惠是女大未嫁,忧愁还理由;景范才十七八岁,正在经世大学化学系读大二,他有啥值得老赵发愁的呢? 老赵知道孙元起今天一定很忙,片刻之后便起身告辞。孙元起也不强留,只是让薇拉给景行他们姐弟封上了三个大红包。老赵赶紧推脱:“老爷,景惠、景行他们都是大人了,哪能还收压岁钱呢?使不得,使不得!” 孙元起佯装不悦:“他们三个再怎么是大人,还能不是我学生?收下!” 三个学生只有乖乖收下。 赵景惠接了红包,却从身上掏出一个小试剂瓶,里面装着少半洁白的晶体,郑重地递给孙元起:“既然先生给我们礼物,景惠不好来而不往,只有借花献佛了!” 孙元起隐隐约约猜到了瓶中是什么,仍然开口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赵景惠对家里人说道:“爹、娘、大弟、小弟,你们先回去,我跟先生说些事儿。” 等屋里就剩下两人,孙元起才试探着问道:“这就是从青蒿里提取的青蒿素吧?” “既对,又不对。”赵景惠抿了抿嘴接着说道:“我们在开始研究的时候,发现青蒿至少有五种,最常见的药店里面的青蒿,又名香蒿;还有黄花蒿,就是俗称的臭蒿;以及牡蒿、茵陈蒿、小花蒿。但普通人把它们都叫做青蒿。 “对比分析表明,香蒿、牡蒿、茵陈蒿、小花蒿都不能抗疟疾,只有黄花蒿才有功效。经过对黄花蒿认真提纯萃取,最终我们得到了这些晶体,实验证明,它对疟原虫的抑制率达到100%。所以叫它青蒿素固然没错,但更贴切的叫法应该是黄花蒿素。” 疟疾是一种古老的疾病,在我国古代又称为瘴气,认为是接触动植物腐烂后散发的毒气而导致的疾病,最主要特征是周期性冷热发作。 疟疾分布非常广泛,从北纬60度到南纬30度之间,只要是蚊虫肆虐处,都会有它的身影。在所有热带病中,也以受疟疾威胁的人数与发病数字为最多,稳居世界卫生组织重点研究的六大热带病的首位。据1978年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全球受疟疾中度或高度威胁者计91个国家和地区,人口高达十六亿两千万。 疟疾早期致死率非常高,据说当年罗马大军就是因为疟疾,有将近一半的兵马死在印度的雨林里。中医为此发明了小柴胡汤,但疗效只能算是一般。 发明特效药的先驱是南美洲的原住民,他们发现把金鸡纳树(又称奎宁树)树皮磨成粉,服用后可以有效治疗疟疾。后来传到欧洲,经过法国化学家的努力,从树皮里将有效成分分离出来,称为奎宁或金鸡纳霜。这已经是1820年时候的事情了。到了1850年左右,奎宁开始大规模使用,并发挥了重要作用。 俗话说,有利就有弊。奎宁虽然称得上特效药,但是愈后容易复发,而且副作用不少,主要有耳鸣、重听、头昏、恶心、呕吐等,统称金鸡纳反应。 以后又陆续发明了一些药物,初期疗效不错,但疟原虫很快就会产生强烈的抗药性,从而使药物失效。疟疾一度重新称霸于雨林。知道中国人发明了青蒿素,不,应该说是黄花蒿素。 孙元起摇晃着小瓶里的晶体,仔细观察了半天:“你们写好了实验报告了么?” 赵景惠点点头:“已经写好了,正要请你修改一下,然后投到《经世大学学报》发表呢!” 孙元起沉吟片刻:“依我看,论文发表可以稍微延迟一段时间。最好是先把黄花蒿素的专利在各国注册之后,再发表论文。” 这是有前车之鉴的。想当年国门初开的时候,研究人员还比较单纯,科研成果出来之后便直接刊登在学报上,除了关心一下如何评奖之外,根本不考试成果所涉及的知识产权。很多外国企业灵机一动,直接把中国的科学杂志搜罗起来,选择有用的部分注册成专利。到最后,不劳而获的外国企业赚得盘满钵满,付出辛勤劳动的中国科研人员还在吃糠咽菜。 对于孙元起的建议,赵景惠自然无所不从。谁知这一耽搁,却闹出了科学史上的一段著名公案。 第209章忍令血食断宗庙 二零九、忍令血食断宗庙 眼下,两人对那起公案还懵然不知。 孙元起怕赵景惠不理解,又接着说道:“你别小看这小小的青蒿素,如果取得专利独家生产的话,每年至少盈利数十万两白银!只怕论文一旦就此公布,外国厂商会不顾廉耻,抢先注册专利的。” 医药的利润向来惊人,以至于有了这样的谚语:除了劫道的,就数卖药的。我们从世界企业五百强的名单中就能看出来,像辉瑞、强生、诺华、拜耳、罗氏、赛诺菲、默沙东、葛兰素史克、雅培、阿斯利康、礼来等企业都是久据榜单,而且位置居高不下,绝少亏损。 马教主说过:“只要有10%的利润,它就会到处被人使用;有20%,就会活泼起来;有50%,就会引起积极的冒险;有100%,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有300%,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专利药品的利润,又何止100%?到那时候,所谓的专利法全都变成一纸空文。你要和他打专利官司?好啊,人家一边把药品大卖特卖,一边用赚取的巨额利润聘请庞大的律师团和你死扛,十年、二十年都陪你玩,绝对把你肥的拖瘦、瘦的拖死! 赵景惠微微颔首:“我知道的,这些都依你。” 孙元起又道:“专利注册时,会用‘经世大学药物系黄花蒿素研究学者’的名义。如果可能,学校将成立药厂生产黄花蒿素,一方面固然是想把知识转化为财富,另一方面也是造福民众。现今疟疾依然横行,尤其是在长江以南,特效药奎宁都是靠进口,价格非常昂贵,普通民众用不起,希望黄花蒿素的问世,能够国人带来福音。 “不过你放心,如果成立药厂,会把每年利润的15%,按照比例分配给你们这些研究人员;另外再拿出利润的25%,拨付给药物系作为研究基金,鼓励新药的开发。留下的60%利润,除了药厂供扩大再生产外,主要是给学校及学校的附属中小学,我个人绝不会贪墨一分钱。” 发明黄花蒿素,不仅仅是金钱问题,还包括荣誉。二十世纪初,疟疾在全球范围内危害依然很大,很多科学家都投身其中,诺贝尔奖委员会对这方面也非常重视,在头十年颁出的生理学或医学奖中,就有两届是奖给疟疾方面的研究:1902年第2届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颁给了美国科学家罗斯,以表彰他“发现疟原虫通过疟蚊传入人体的途径”;1907年第7届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颁给了法国科学家拉维伦,以表彰他“发现疟原虫在致病中的作用”。 即便是在一百年之后,中国著名女科学家屠呦呦也因为发现黄花蒿素而获得著名的拉斯克临床医学奖,夺取诺贝尔奖的呼声也非常高。何况是现在?估计这个成果一公布,三两年内就能获奖。 能够看淡金钱的未必能看淡名誉,看淡名誉的未必能看淡金钱,能同时看淡金钱、名誉的都是超凡脱俗的圣贤,现实中人却难以免俗。尽管赵景惠是自己的学生,孙元起还是决定把事情掰开说透。 赵景惠听罢,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给我们!我们之所以能发现黄花蒿素,全靠你的指点,我们只是做了些简单的实验而已,算不上什么。何况,我们研究组每个月还都有工资呢?那个药厂的利润,我们不能要。” 孙元起耐心解释道:“给你们的分红,既是表彰你们在分离黄花蒿素过程中付出的辛勤劳动,也想通过重奖你们,促使更多的青年学生投身到科研中来,尤其是药物研发。” “可是——” 孙元起稍稍提高声音,打断她的辩驳:“好吧,就这样!” 赵景惠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两人都不说话,一时间场面显得有些凝重。为了防止赵景惠再说出什么尴尬的事情来,孙元起急忙找了个新话题:“我看刚才你爹似乎对景范很有意见啊,到底怎么回事?” 赵景惠闻言也皱起眉头:“这两年,爹娘在湖北,景行去了曰本,家里只有我和景范。景范从小就很懂事,所以我也没太在意他。前几天,全家终于又聚到一块,我觉得景范有些奇怪,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昨天大年三十,家里祭祖,却怎么也找不到景范,等了很久他才回来。烧香磕头的时候,景范却不肯跪。 “景行就问他为什么,才知道这几年他跟着学校里的西洋老师,居然信了基督教。据说信教之后,便不能祭祖磕头、烧纸烧香。爹听了之后,跳脚大骂,说他是不敬祖宗,枉为人子!景行也很生气,要不是我拉着,肯定要痛揍他一顿。” 景范这几年专心读书,没有再和保安们厮混,又碰上长个子,人瘦得跟麻杆一样,哪是景行的对手?估计景行三招两式,就能把他按倒在地,拗成两截。 “爹和景行骂他,我和娘在一旁劝,好说歹说,他才跪下磕头。刚才先生你也看到了,他虽说跪下,其实心里还是不情不愿的。”赵景惠一脸愁容,“我们能劝他一时,却劝不了他一世。只怕逼他越厉害,他信教越深。先生,景范向来最听你的,要不你劝劝他?” 这就是外国聘请教师的坏处,难免会泥沙俱下。即便是精挑细选的老师,上课时也难免会夹带些私货。在湖北,孙元起一脚把所有曰本教习踢回国,就是因为他们张口闭口就是中日提携、东亚共荣。在经世大学孙元起也是防范再三,谁知道还是出现了这种问题! 就个人情感来说,孙元起是非常不愿意学生皈依各种东西方宗教的,其中尤以十字教和绿教,更是深恶痛绝。孙元起虽然也曾拜入马教门下,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个传统的中国人,认为拜父母、拜祖先是件天经地义的事。舍弃父母祖先不拜,而去礼敬一个莫名其妙的西方神祗,怎么都有些难以接受。 孙元起自认为是开明人士,尚且觉得难以接受;那顽固保守如老赵,定然是绝对不能接受了。 但理智却给出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宁动千江水,不动道人心。正如后世宪法中所说,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任何国家机关、社会团体和个人不得强制公民信仰宗教或者不信仰宗教。 所以孙元起也颇为踌躇,思虑再三才说道:“那我有空找景范聊聊吧。” 赵景惠顿时一喜:“那太好了!” 孙元起苦笑道:“你别抱多大希望,一旦皈依宗教,别人是很难劝服的。” 这时门外又来了一拨拜年的客人,赵景惠便起身告辞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孙元起除了慰问在校师生、看望春节期间依然坚守岗位的教职员工,还要拜访各级领导和亲戚故旧,比如老大人、丁韪良、张之洞、荣庆等人。至于美国驻华公使康格先生,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去职。新来的公使名叫柔克义,这位公使不仅是外交官,还是名汉学家,精通中文和藏语,对中国边疆史地颇有研究。他到北京后,邀请孙元起数回,关系还算不错,春节也少不了前往走动走动。 孙元起要拜访的人很多,来拜访孙元起的人也不少,春节之后一段时间几乎是应酬无虚日。但他心里却一直挂念着赵景范的事,终于在人事纷纭中觅得半个下午,和他谈谈心。 赵景范应约来到办公室,他似乎知道孙先生要和他谈什么,神情颇有些紧张,进门时怯怯地叫了一声“孙先生”。 几天不见,景范似乎更加瘦削,仿佛撑不住身上那件厚重的棉袍,脸色也愈发惨白,紧捏着双手显露出关节的痕迹。看得出来,这几天全家上下确实给他很大压力,内心的纠结让他寝食不安。 不过孙元起也很能理解老赵的心情。 传统中国人,拼死也要生个儿子,原因何在?无非是养儿防老、传宗接代。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儿子才是自己的,等老了不能动了,总得有人供养照顾吧?传宗接代,则涉及到中国人对生命的认识。 近代以前,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相信人死之后魂魄依然存在。最早,是认为灵魂上天,伺候在天帝左后;后来出来了黄泉、阎王,灵魂则入地变成了鬼。无论上天还是入地,魂魄都是不事生产的,只能接受阳间的祭祀供奉。所以阳间每年四季都有祭祀的节日,就是定时为祖先们提供衣食来源。 有一种说法,认为鬼魂只能接受自己子孙的供奉。当然,即便能接受别人的供奉,谁家又会闲的蛋疼,没事去祭祀别人家的祖先呢?所以,为了自己死后能丰衣足食,一定要让子孙繁昌、代代不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养儿防老和传宗接代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都是让家族避免饥馑之苦。 改革开放后之所以较顺利地推行计生政策,很大程度上要感谢建国前后,各种思潮、革命改变了普通民众对死后世界的认识。 山东是义和拳的起源之地,民众对信洋教的人深恶痛绝,老赵也未能免俗。当然,如果仅仅是受人冷言冷语,老赵也就捏着鼻子认了。关键信了洋教之后,再也不能跪拜祭祀祖先,这是老赵万万不能容忍的!生养儿子干嘛?不就是为了百年之后,儿孙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自己磕个头、烧个香、化点纸钱、供点水饭么?现在连这个都做不到,还要儿子有什么用! 孙元起见赵景范颇为拘谨,便说道:“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景范赶紧答应:“好的,先生。” 前几天下了点雪,檐头墙角还有些没有化尽,凛冽地北风从山的间隙吹过来,让人的精神为之一震。孙元起领着景范出了成蹊馆,往后山走去。走了十几级台阶,孙元起稍稍慢下脚步,和景范走在并排,开门见山地说道:“听过你信了基督教?” 景范脚步一滞,半天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你接触基督教有多久了?” “一年零四个月。” “那你受洗了么?”受洗表明该人对基督信仰清楚明确,并愿意从原先的信仰世界里脱离出来归入基督,意义重大。所以孙元起很郑重地问了出来。 第210章远树不遮千里目 二一零、远树不遮千里目 “还没有。”赵景范有些沮丧,“神父认为我心中还有顾虑,信仰不够虔诚,所以暂时不能施洗。” 孙元起长舒一口气:看来景范还有挽回的余地,而且学校里宣扬基督教的那些人似乎还颇为正规,也不像某些组织那样为了拉人头,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收。如此便好! “那你是怎么信上基督教的?” 景范回忆道:“前几年,爹娘、大哥都不在北京,家里只有大姐和我,可大姐也有自己的事情,每天都很晚回家。我白天要上学,所以还好;到了晚上,一个人守着空旷的院子,心里慌慌的,感觉好像要长草。一次偶尔的机会,在老师桌上看到了《圣经》,便借来准备晚上无聊的时候读读。最初,我也是不信的,只是读了之后心里觉得安宁快活。后来去教堂听大家布道、做祷告、唱赞美诗,心里更觉宁静,整个人都欢喜无尽。去的次数愈多,感觉愈明显。我觉得这是主对我的召唤,然后我信上了……” 这么说来,罪魁祸首原来是我呀! 孙元起满怀愧疚,不过事已至此,光愧疚是没用的。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完石阶,到了佟文楼前,孙元起站定脚步,和风细雨地对景范说道:“关于你的信仰,本来是不容外人置喙的。不过这件事本因在我,你又是我看着长大的,作为老师,我想说说我的几点看法,不一定对,希望对你有些启发。” 景范连忙肃手躬身,恭敬地说道:“学生洗耳恭听。” 孙元起道:“首先,我想谈谈信仰问题。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我这个半吊子物理学家来谈信仰,确实有点不伦不类。不过科学和信仰似乎并不对立,人类最伟大的科学家牛顿晚年醉心于神学研究,便充分证明了这个结论。我今天东施效颦一回,说说自己对信仰的看法,没什么高论,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 “信仰对于生命有没有意义?答案是非常肯定的:有。在善恶标准、社会公德、价值体系等方面,信仰都发挥着重要作用。社会能够和谐稳定,离不开信仰的力量。个人也需要信仰,让他来勇敢面对生、老、病、死等重大人生问题。 “虽然信仰对生命很重要、很有意义,但它不是生命的全部。生命中还有许多更现实、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家庭、爱情、理想、事业、祖国等等,这些都值得我们奋斗终身,甚至为之奉献出生命。孔子曾说过,‘三十而立’。立的是什么?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三十岁之前,对世界、人生、价值都还没有认识圆融周洽,便贸贸然把生命投放到信仰上,我觉得这是对生命非常不负责任的!” 景范闭着嘴不说话。 孙元起继续说道:“其次,你必须要理解你家人的想法。在中华大地孕育演变上千年的信仰,更适合像你父母那样的传统中国人;而想你父母那样的传统中国人,在精神上也更依赖这种国产的信仰。虽然比起西方非常精细周密的宗教,中国人的信仰显得芜杂许多,遇到大事,从孔圣人、关二哥到土地公、城隍爷,从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到释迦牟尼佛、观世音菩萨,不管佛教、道教还是什么教,都能挨个求一遍。 “但你不能因为它庞杂,而否认这些神祗对国人的重要意义,几乎每个偶像在国人的生活中都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发挥着自己的作用。生子拜求子观音,结婚拜和合二仙,读书拜孔夫子,练武拜关圣人,发财拜财神爷,丰收拜土地公……说是愚昧也好,说是迷信也好,但在叩拜的过程中,确实给祈福的国人带来心灵上的慰藉。没有它们,谁能抚慰这些求告无门、痛苦焦虑的国民呢? “而且,正是这些信仰维持着中国文明的存在和流传。比如文昌帝君的敬惜字纸,使得大量典籍得以保存,今天我们才有幸看到一千多年前先贤的墨迹;十殿阎王的善恶有报,使得国人乐于助人,而不敢做坏事,哪怕是在暗地里,因为每一件都会被阴司记录在案;列祖列宗的庇护子孙,则使得家族内部团结友爱,有利于维持家庭稳定,子孙绵延万世不绝。” 说到这里,孙元起望着眼前的佟文楼,问景范道:“你对老佟还有印象么?” “有啊,当然有!那时候我九岁还是十岁,已经很有记性了!他个子不高,微弓着腰,黑瘦黑瘦的,动不动就来一句‘咱们旗人’怎么怎么的。”景范回忆道。 听景范这么一描述,好像老佟又活灵活现地站在自己面前,正慢条斯着“咱可是正经八百的旗人”。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孙元起才说道:“当年我初见老佟的时候,他在马神庙当门房,一个人无牵无挂,说说笑笑看上去还挺好,可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给人感觉就是过一日了一日。即便每个月给他十块大洋,他也能花的一文不剩。为什么?就因为他没有子嗣。 “后来,他哥哥把佟景圣过继给了他,你再看看他,跟换了个人似的!每个月就是给他五块大洋,他都能存下四块半。如果不是庚子年抢救图书中弹身亡,估计现在还是笑眯眯地到处吆喝呢!中国人,活不就是为子孙活着么?” 这回景范又不说话了。 孙元起回头看了他一眼,最后说道:“我算是接受西方文化熏陶,而且去过国外,所以还算开明。所以我要说的第三点就是,每个人都有信仰自由,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回去静下心好好考虑考虑,半年之后再来找我,如果那时候你还是坚持你的信仰,我再想办法帮你。” 所谓的办法,无非是送他到欧美留学。等他博士毕业,清朝早已覆灭。进入民国,社会风气渐渐开化,没准儿那时候老赵可以接受儿子信仰基督教呢? 眼下孙元起却不能告诉他这个办法,因为人一旦发觉有后路,往往就失去了下决心的勇气。 春节过后,京城气氛更觉诡异,几乎有点人人自危的味道。这个时候,孙元起倍加想念杨度这个左膀右臂。 王闿运这位帝王学的宗师倒是住在经世大学校内,孙元起还拜访过一回,见七十多近八十岁的老人一脸衰惫,求教的话楞是没好意思说出口。谁知王湘绮倒兴致颇高,拉着孙元起天南地北地扯了半天:“百熙,凡为帝王之学,须以经学为基础,以史学为主干,以先秦诸子为枝,以汉魏诗文为叶,通孔孟之道,达孙吴之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集古往今来一切真才实学于一身,然后登名山大川以恢宏气概,访民间疾苦以充实胸臆,结天下豪杰以为援助,联王公贵族以通声息,斯时方具办大事之才能。” “呃——”孙元起顿时脑袋当机。 王湘绮犹自不觉:“才能既充牣于内,或从容取功名,由仕途出身,厕身廊庙,献大计以动九重,发宏论以达天听,参知政事,辅佐天子,做一代贤相,建千秋伟业;或冷眼旁观朝野,寻觅非常之人,出奇谋,书妙策,乘天时,据地利,收人心,合众力,干一番非常大业,以布衣为卿相,由书生封公侯,名震寰宇,功标青史。” 帝王学果然高深!孙元起听着这如同念经的言语,觉得自己实在无福消受,只好赶紧告退。 皇天不负有心人。过了正月二十,孙元起刚接待完远涉重洋来访的马丁教授,杨度就坐着火车来到北京。孙元起赶紧眼巴巴地上前讨教,结果杨度一丢下行李,就直奔王闿运寓所拜望老师去了。 人家师徒团聚,孙元起不好去当恶客。又多等了一天,杨度才出现在后海边上的宅子里。 还没坐定,孙元起便急吼吼地问道:“皙子,你看近来京中形势如何?” 杨度摇着折扇,微微一笑:“我这些日子在湖南老家,消息闭塞,哪里知道京中形势?” “这些是春节前后的报纸、邸报,你先看看?”孙元起连忙搬出大堆资料。 杨度点点头,把折扇放在桌上,开始翻阅报纸。 孙元起觉得无聊,随手拿起杨度刚刚搁下的折扇欣赏起来。要说杨度也是骚包,一年四季手里都离不开折扇,而且每柄折扇都很有来头,不是诗词名士,就是书画名家,最差最差也是杨度自己手笔。放在后世,足够在嘉德、瀚海组织一场专门的拍卖会! 这回也不例外,扇子正面是梅花,花瓣用朱砂洇染,颜色极为浓烈奔放;枝干是墨色了了几笔,却显得苍劲有力。边上署着“白石”二字,想来是齐白石的佳作。 如今齐白石在经世大学任教,孙元起与他颇为熟稔。前前后后被搜刮了上百幅画,不熟悉才怪!耳濡目染之下,孙元起对齐白石的绘画也略具鉴别能力。 孙元起又把扇子翻过来,发现反面居然是齐白石书写的一首诗:“老夫今日喜开颜,赊得霜鳌大满盘。强作长安吟咏客,闭门持酒把诗删。皙子仁兄清鉴,时同客京华,白石。” 皙子仁兄清鉴,时同客京华?孙元起读到这里,不觉惊讶地“咦”了一声:齐白石给自己画画写字,题款最先是用“先生”,后来熟悉起来,便用戏谑意味的“山长”来称呼,还没享受过“仁兄”的待遇呢!杨度何德何能,居然能获齐白石的青眼? 见孙元起出声,杨度微微抬头,眼睛越过报纸间隙看了过来。 孙元起便问道:“皙子,你和齐白石很熟么?” 杨度收回目光,随口答道:“当然熟!我们既是同门师兄弟,又是湘潭同乡,能不熟么?” 孙元起拍拍脑袋:可不是嘛,齐白石和杨度都是王湘绮的弟子。自己怎么忘了这一茬?不过他俩是湘潭老乡,这倒第一次听说:“你们都是湘潭的?” “是啊,濒生是湘潭白石乡的,我则是湘潭姜畲镇的,两地相隔大约百十里地。”杨度说话的时候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报纸。 孙元起猛然心中一动:“那你听过韶山冲么?” “哦,听过,在我们姜畲西北五六十里的地方,那个地方不大,没什么名气。幸好你是问我,要是问濒生,估计他还真不知道!他们白石可在我们姜畲正南,离韶山冲足足两三百里地呢!”杨度边说边叠起手中刚看完的《申报》。 孙元起乐了:韶山冲没什么名气?没文化,真可怕! ! 第211章底事昆仑倾砥柱 二一一、底事昆仑倾砥柱 杨度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韶山冲?去过?有亲戚故旧在那里?” 你说,我会告诉你韶山冲是太祖爷的诞辰之地么? 孙元起掩饰道:“有个学生是那里的,你一说湘潭,我就记了起来。对了,你听过韶山冲有什么奇人异士没?” 古代可没什么义务教育,家境宽裕点的父母让孩子上私塾,读点启蒙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启蒙过程也是个残酷的筛选过程,只有极少数肯吃苦、有悟性、爱读书、记忆好的聪慧少年,有光宗耀祖的希望,才能接受家庭乃至家族的重点培养,获得接受进一步教育的机会,接触更高深的《四书》、《五经》。 可以这么说,古代能接触到《四书章句集注》的贫穷读书人,无一不是天资聪慧之辈,和今天能考入重点高中的学生差不多。如果侥幸考中秀才,不得了啦,丝毫不亚于现在谁家闺女儿子考上清华、北大,绝对享誉一方! 只要是中国人,应该都知道太祖的生日93年12月26日。如此算来,太祖眼下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后世十五六岁,应该正在上高中;清末民初,普通人家的孩子才勉强小学毕业。不过既然是开天辟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太祖,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后世毛粉是怎么评价太祖的?抛开政治、军事不说,诗词、书法、哲学、文章无一不冠以“大家”称号。这样妖孽的人物,怎么可能寂寂无闻呢?别说数十里之遥的姜畲,恐怕在湘潭也是名声大噪。 杨度闭上眼睛想了几秒,摇头答道:“没听说。” “没听说?”孙元起有些吃惊。 杨度沉吟片刻,很肯定地回答道:“确实没听说过有谁!” 倒不是杨度孤陋寡闻,而是太祖青少年时领确实太一般。他九岁开始在家乡韶山私塾读书,接受中国传统启蒙教育,这一读就是六七年,竟然没有任何出彩之处。像刘师培,人家十二岁已经读完了四书五经。当然,也有能太祖志不在此,就像项羽小时候:识字,能写自己名字就行;学武,打赢一两个人没意思;要学就学打江山坐天下的本事! 总之,太祖学习成绩是一团稀烂。要是学习好,他早考上了北大、清华,也不会读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以后去北大当图书管理员受气啊! 反正在1909年,也就是今年秋天,他才会考进湘乡县立东山高等小学堂。一个小学生,怎么能让杨度这种目无馀子的狂生记住? 难道记忆出现偏差?还是蝴蝶一翅膀把真龙天子给扇没了? 孙元起只好郁闷地说道:“你那继续看报吧。” 杨度一目十行,半个多小时就翻完了那堆报刊资料,啜着茶水沉思片刻,才凝重地说道:“只怕大清亡国,就在这两年了!” 孙元起翻了翻白眼:这还用你说,十多年前我就知道啦! “你说大清亡国之患是什么?”不待孙元起接口,杨度便径自说道:“大清亡国之患不是列强。列强入侵,所求小,则朝廷可以满足其贪欲;所求大,则中华南北十八省难以鲸吞,一旦全国四万万人民同仇敌忾,试问天下谁人能敌?也不是革命党。就凭那些热血上头的革命青年,闹闹事、搞搞暗杀,给大清添点乱还行,要指望他们造反,别说三年,就是十年也不成。在我看来,应该是是满汉矛盾!” 孙元起还没来及反驳,杨度开始解释道:“入关以来,满汉问题一直是皇室的心头大患,乃至朝中一职两官,满、汉并用;各地总督多是满人,军权更非汉人所能染指。康、雍、乾诸帝在严厉防范汉人之余,也着力缝合满汉间隙,淡化民族色彩。到了嘉庆、道光年间,满汉之间已经相安无事,天下一家似乎近在眼前。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咸丰帝即位不久发匪便在金田起事。建国二百年,八旗子弟锦衣玉食,骑射征伐本领早已荒废,八旗绿营兵制也败坏殆尽。碰上小猫小狗闹事,他们还能凭借祖宗威名耍横,真遇见洪杨这类的悍匪,只有一败涂地。开始派赛尚阿去,不顶用;后来是向荣、和春,也无济于事。万般无奈之下,朝廷只有借重汉人,于是湘军、淮军相继崛起,天下称雄。 “满人视军权为禁脔,向来不轻假汉人,此番退让纯属事不得已。在戡定发匪、捻匪、回乱过程中,我汉人逐渐掌握地方上的军权、政权和财权,而满人只能困守中枢一块,等到眼看叛乱渐次平定,他们却马上跳出来夺权。这些权力都是汉人流汗流血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在争夺过程中,汉人开始抱团,从下意识反抗变成有意识对抗。不过天下承平,中枢总是比地方更占优势,朝中一道圣旨,难道地方上还能明目张胆抗旨不遵?汉人渐渐落了下风。 “好在这个时候宫里是西太后掌权,女主临朝听政,皇室宗亲们十二万分自然不乐意。等到战事一熄,满人贵族之间也开始内斗。要说西太后也真是了得,权术玩得出神入化,拉汉人打压皇室宗亲,拉满人打压南北洋势力,又拉又打,左右逢源,最后无论汉人、满人都要仰她鼻息,这才有了同光中兴。 “下面两党互斗,上位者坐收渔翁之利,西太后这一手本来也是皇家惯用伎俩。可惜西太后毕竟是女主,而且争斗一方中还有皇权的身影,她在时自然天下太平,但她一过世,两派便矛盾马上激化,局面开始失控,稍有不慎,亡国之祸就在眼前!” 孙元起对京中局势也小有耳闻,便插话道:“袁项城开缺回籍,就是满汉矛盾激化的表现?” 杨度点点头:“不错。一直有谣传,说戊戌年政变时,是袁项城向荣文忠(禄)告密,才使得光绪帝功败垂成,被囚瀛台。摄政王是光绪帝的胞弟,隆裕皇太后是光绪帝的正妻,自然对袁项城恨之入骨。而且袁项城手握大量新兵,在军队中广置亲信,遍布私党,整个北洋军只知有袁宫保,不知有朝廷。 “即便把他调到军机处,人家假借庆亲王奕劻的权力,依然可以呼风唤雨,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朝局。你说朝中的满清贵族们能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么?所以西太后一死,摄政王等立马动手。要不是袁项城交际广泛,加上汉人官僚救护,恐怕早就进棺材了!” 孙元起皱着眉头:“既然袁项城已经打铺盖回家了,朝中那些人应该清静了吧?” “哼哼,”杨度冷笑几声,“你以为袁项城横行直隶中枢,就靠手里那些大头兵?告诉你,袁项城的党羽密布朝野!军中不说,像前几天刚革职的邮传部尚书陈璧,以及现任邮传部尚书徐世昌、民政部右侍郎赵秉钧、礼部右侍郎严修,奉天巡抚唐绍仪、黑龙江民政使倪嗣冲等都是袁党。如不扫除干净,那些大人怎么甘心收手?” 孙元起咂咂嘴:看来此事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 杨度看了孙元起一眼:“你也别光顾着看热闹,小心自己也掉进去!” 孙元起笑了:“皙子说笑了吧?他袁项城倒霉,关我屁事!总不能因为我和他见过一面,都是汉人,朝廷就把我发配充军吧?要是这样,估计北京官员一大半都得吃牢饭。” “倒不是因为这个,”杨度撇开扇子摇了几下,“同光以来汉人势力凡分三系:财源则南洋,军事则北洋,中枢则汉官清流。要说领军人物,则数袁项城、张南皮二人。如今袁项城已被排挤而去,只怕张南皮独木难支。即便勉强支撑,依照香帅那吹毛求疵的脾气,中枢也没有清静日子。你是香帅的故吏,少不得跟着吃些挂落。” 孙元起嘟哝着:“我能说我跟香帅只有普通的上下级关系么?” 杨度有些无语:“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在湖北,他是总督,你是提学使;在学部,他是管部学士,你是左侍郎。别人眼里,你早已贴上了‘张党’的标签,这是你想撇就能撇清的?” 孙元起一肚子闷气:“他们怎么不说我是孙党?喏,你看,寿州中堂是我叔祖父,他的孙子是我学生,我经常到廉子胡同,我们都姓孙……这哪一点不比‘张党’更光明正大、更理直气壮?” “可是寿州中堂没做过乡试主考,也没做过会试主考,只当过湖北学政,其余时间都在教光绪皇帝,根本没有什么门生故吏。加上他已经风烛残年,很少出现在朝堂之上,如何能自成一党?” 孙元起只好怏怏地说道:“好吧,你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杨度以为孙元起是官场失意,反倒回过头劝他:“百熙不用介怀,这只是我的推测,想来满清贵族不会那么无智,在排挤袁项城之后又对香帅动手。如果再起冲突,进一步激化满汉矛盾,只怕会国将不国。” 孙元起有气无力地说道:“只怕想什么来什么。” 杨度顿时坐直身子:“须知满排汉,汉亦排满。当年刚毅曾说过,‘汉人强,满人亡;汉人疲,满人肥。’自乾嘉以来,汉人事实上在慢慢变强,而八旗子弟则在慢慢腐化,这是大势。所以汉人开始要求更多的权力,无论是朝中百官,还是地方士绅,乃至革命党人,无一例外。 “朝中满汉权争,治标不治本;革命党起事,则又太暴力;唯有推行君主立宪,既避免社会动荡,又能有效约束满清贵族的特权,尤其有利于汉人才俊在中枢大展拳脚。所以听闻预备立宪,大江南北翕然相应,各省各种社团层出不穷,大力推动立宪进程。 “去年查封政闻社在先,今年又驱逐袁项城。如果再排挤张南皮,只怕天下汉人,无论汉大臣还是汉人士绅都会对朝廷失去信任。革命党人趁机而起,大清亡国就在这两年了!” ! 第212章野渡无人舟自横 二一二、野渡无人舟自横 孙元起心道:摄政王是光绪皇帝他老弟、宣统皇帝他老爹,大清就是他们家小菜园子,人家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DANKAN只要不是外敌入侵、丧权辱国,大清亡不亡,关你我鸟事?瞧你这副忧国忧民相,纯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在椅子上换个姿势,孙元起才说道:“我们俩都是打酱油的,就别操人家卖白粉的心啦!” “嗯,说什么?”杨度没听懂。 “我说,这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儿。” “怎么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杨度皱着眉头,“百熙,你现在已经是侍郎,跟以前提学使可大不一样,遇到此等朝廷大事,循例是可以上奏的。” 杨度这么说,并非他对大清有多忠诚,只是在大清治下久了,习惯了,突然剧烈变动难免有所抵触。就好像住的房子年久失修,自己骂骂可以,如果别人替天行道突然拆了它,心中还是难以接受。 再者,在杨度替孙元起规划的人生中,可没考虑大清亡国这个变因。现在满汉矛盾激化,形势大有脱离自己预测的迹象,杨度难免想把它重新控制在自己可掌控的范围。 “上奏有用么?如果上奏有用,还轮得到我写折子?”孙元起伸个懒腰,“我们还是考虑我们自己该做的事情吧!” 杨度也明白事已至此,非孙元起所能挽回,所以调转话题:“那你想做什么?” 谈到正式话题,孙元起打起精神来:“京师大学堂实在太混乱,我想改革一下。” “啊?”杨度大吃一惊,“你想动京师大学堂?” 不怪杨度吃惊。虽然清末大力兴学,各地大学堂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但要说业内老大,还得数京师大学堂。按照张之洞最新制定的规矩,京师大学堂毕业生一律给予举人出身;其考列“最优等”的,以内阁中书尽先补用,并加五品衔;“优等”者以中书科、中书郎补用。这简直就是中央党校啊!冲着这政治地位,其他学校如何能比拟? 而且京师大学堂总监督——也就是校长,是正三品,和各省提学使一个档次。但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是实缺京堂,比地方上的提学使高半级。孙元起虽然荣升左侍郎,也不过是从二品,如何能越过总监督对京师大学堂指手画脚? 孙元起兀自不觉:“没错,我就是要动动京师大学堂!大学堂是戊戌变法唯一仅存的硕果,当年叔祖父寿州中堂是第一任管学大臣,从谋划到创办、停办后又复办,他老人家悉心呵护辛苦支撑,不知花费多少心血。可如今京师大学堂是什么样子? “学生在学校都带着差役,每到上课时间,教室中便一片差役‘请大人上课’的声音,把纸墨笔砚及茶水、烟具摆好,差役才告退。下了课,差役又来‘请大人回寓’,学生大人拍拍屁股便走,差役在后收拾杂物。上起体育课来就更热闹了,操场上时不时传来‘大人,向左转’、‘大人,向右转’的口令声。 “带着差役也就罢了,有些学生吃完晚饭,坐洋车就直奔八大胡同,打牌、看戏、捧名角、吃花酒,简直就是二世祖行径。老师也自甘堕落,隔三差五往八大胡同跑,师生见面还打招呼。京城都笑话说,京师大学堂师生,不仅要做同校师徒,还要做同门兄弟。真是斯文扫地! “去年年底,京师大学堂聘请浙江举人陈汉章到学堂做教习。他到学校之后,得知大学堂毕业可以授进士、奖励翰林头衔,便甘愿做学生而不做教习,以取翰林足慰平生。你说可笑不可笑?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不像学生,乌烟瘴气,一塌糊涂,不改能行么?” 杨度感觉自己有些悲催,学得一身帝王术,选的东主却对做官没什么兴趣,反而对学校改革上了瘾,到了哪里都先对学校开刀。见孙元起慷慨激昂,只好应道:“改自然要改,关键是怎么改、谁来改。” “这就是最大问题。”孙元起不傻,知道自己这个左侍郎位置颇为尴尬,想改革京师大学堂,上面有管部学士张之洞、学部尚书荣庆,必然得事前先请示;下面还有京师大学堂总监督,那是人家的一亩三分地,自己直接插手自然不妥。也没听说北京大学改革,校长袖手旁观,教育部副部长却天天坐镇未名湖的道理。 “现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是谁?”杨度问道。 “是刘廷琛,”孙元起既然准备对京师大学堂动手,自然事先搜罗了一些消息,“刘廷琛,字幼云,号潜楼,江西九江人。今年四十三岁。光绪十九年93)中举,二十年94)中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二十三年97)简放山西学政,三十二年(1906)和我一起出任提学使,我是湖北,他是陕西,不过他没上任就被选送日本考察教育。次年回国,改任学部右参议,旋即担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直到现在。” 杨度说道:“这刘潜楼二十多岁中进士,十多年间便做到正三品京官,真可谓是青云直上啊!” “据说庚子国变的时候,他曾追随慈禧太后、光绪皇帝逃到西安,所以……”孙元起话里的意思不言自明。 对清朝公务员来说,庚子年追随帝后西狩的经历,绝对不亚于上过井冈山、走过长征路、打过小日本,在履历表上会写下重重的一笔。 杨度道:“越俎代庖历来是官场大忌,你又新到学部,更应当谨言谨行。依我看,最好别插手这事。京师大学堂名声臭了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你就由着它臭下去呗,反正与你没多大干系。” “怎么没干系?”孙元起像被踩了尾巴的喵星人,当即跳起来反驳道,“京师大学堂建校之初,我就在里面任教,前后达数年之久;大学堂复校,我又先后当然副主办、副总教习。如此渊源,怎么能说没干系呢?” “那你想怎么着手?”杨度反问道。 “所以我才请教你啊!”孙元起一个太极云手,把问题扔了回去。 “除非官至学部尚书,否则你别直接插手。”杨度气哼哼地说道。 “没有别的法子?” 杨度翻了个白眼:“你不是和京师大学堂素有渊源么?除了这个渊源,你和他还是翰林院前后辈,同时出任提学使,现在又都在学部,你算他半个上官。你找他私下聊聊,敲敲边鼓,看行不行?” “也只好这样了。”孙元起无计可施,杨度说的也算不是办法的办法。 当下孙元起依着礼数,工工给这位翰林院前辈写封请柬,邀请他恰当时候一起吃顿便饭。两三日后,刘廷琛便派人送来回信。孙元起信心满怀地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上面写道:“孙大人案下:前蒙邀约,幸甚。然数日前得 旨, 朝廷选鄙人为 今上随班进讲,分任《贞观政要》一书,要轮日编撰讲义。 大人邀约,恐遽难从 命,尚祈 海涵。馀不一一。刘廷琛。” 信里字数本来就不多,还用黄伞格,导致每行只有寥寥的几个字。从这言简意赅的信中,可以看出刘廷琛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态度。孙元起也是大怒:编你妹啊!你当老子是白痴么?宣统皇帝是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十四出生的,眼下刚满三周岁。他话都说不顺溜,你给他编《贞观政要》讲义?你去教溥仪唱儿歌还差不多。 别看刘廷琛年纪不大,思想却超级保守,对于西学、变法、立宪向来是痛心疾首。偏偏孙元起身上牢牢贴着“新学先锋”、“立宪会长”两枚标签,叫刘廷琛能有什么好脸色么?孙元起历史没学好,中学历史课本也太简略,所以根本没听过刘廷琛的名头。但爱好近代史的人却都会知道有这么号人,因为他作为主谋参与了一场著名的闹剧而声名大噪。 辛亥革命后不久,清帝逊位。时任学部副大臣的刘廷琛却对清王室忠心耿耿,一直南北奔波,联络同志,妄图复辟。1917年张勋复辟短暂成功后,他被任命为内阁议政大臣,曾赏紫禁城骑马,权位仅次于张勋,号称“一文一武,一张一刘”。 强扭的瓜不甜,何况这只歪瓜还不让扭呢?孙元起虽然气愤,却拿刘廷琛一点办法没有。刘廷琛也正是看准这一点,才敢跟他叫板。 杨度接过信签纸看了看,然后好整以暇地问道:“既然刘潜楼不合作,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凉拌!”孙元起没好气地说道,“刘廷琛不合作,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既然他愿意京师大学堂就这么臭着,就让它臭着呗,反正他刘廷琛才是离那坨屎最近的,看谁最先熬不住!” “嗯,这就好。”杨度很满意孙元起现在的态度。 尽管杨度很喜欢官场权斗,但显然不赞成孙元起一到京城就对同僚大打出手,尤其还是比他职位低的刘廷琛,赢了又能如何?总不能放着从二品的右侍郎不做,去做正三品的大学堂总监督吧?徒劳无功不说,反而竖下一个强敌,给官场同僚留下好争权斗的恶名。如果输了,那就更没有味道了! 孙元起转脸说道:“既然京师大学堂一时半会管不着,那我就另成立一所学校,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清华学堂’!” ! 第213章荆棘多兮可奈何 二一三、荆棘多兮可奈何 清华、北大,被誉为中国高教的双子星。(d赢Q币,现在北大的前身京师大学堂半死不活,颓败如斯,哪有半点后世名校的样子? 至于清华,前身清华学堂是利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于1911年设立的。可如今庚子赔款已被各国挪作经世大学的留学生费用,想来美国不会善心大发,再额外返还部分庚子赔款给中国。如此一来,就不会有留美预备学校,也就没了清华。 未来璀璨的双子星,现在一个因为经世大学挖走老师、生源而暗淡无光,一个因为经世大学骗走庚子赔款而胎死腹中。追究祸乱本源,除了孙元起还能有谁? 清华作为后世国内科学研究最顶尖俄存在,是无数青少年的梦想,也是无数科学家的母校,让他就这么寂寂然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孙元起觉得有些愧疚感,便想补救一下。 杨度有些郁闷,东家没有一点王霸之气,攒点钱不想着招兵买马招贤纳士,倒天天和学堂较上了劲。只好劝道:“你不是已经成立很多学校了吗?我数数,在武汉就有两湖师范学堂、湖北高等工业学堂、湖北交通学堂、湖北矿业学堂、湖北石油学堂、湖北钢铁学堂、湖北地质学堂……” 杨度数的时候,一边嘴里念叨,一边掰着手指,很快十个手指就不够用了。便竖着两个拳头,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看,都那么多了,还要成立什么学校?再说,北京还有经世大学,赫赫有名,包罗万象,何必叠床架屋呢?” 孙元起心里暗自想道:这才几所学校?告诉你,后世单单教育部登记在案的普通高等学校就两千多所,在校大学生达三千万!不说211工程的112所大学,就是优中选优的985工程入选高校也有34所之多。这34所中,在北京的就有北大、清华、北师、人大、北理、北航等6所学校;如今京城算得上大学的,只有京师大学堂和经世大学两所而已,算很多么? 杨席幕僚,他都心存疑惑,别的人又如何能理解自己?所以孙元起决定给他摆事实、讲道理:“皙子,首先我并不认为学校已经足够。三年前,我们刚到湖北的时候,湖北在校学生只有五万;等我们去年年底离开湖北时,在校学生已经达到十万。即便是十万之众,对于湖北两千多万人口来说,也只算九牛一毛。在未来几年,学生数量还要暴增。湖北尚且如此,更何况全国? “如今,新增的学生都生,新增的学堂也多堂。数年之后,这些初识文字的学生就要从小学堂毕业,社会和政府是否为他们做好了准备?我看没有。现在地方官员士绅最热衷办的,除了小学就是师范,很少有大学和专门学校。当然,也是因为办学门槛太高,师资难觅,普通士绅难以承受。就全国来说,学校数量,尤其是教学质量可以保证的专门学校,远远不足以满足社会的需求。” 按照清末民初的学制,小学被分为初等、高等两级。学生在初等习四年,就面临求第一个岔路口:可以考高等小学,也可以进乙种实业学校、补习科、实业补习学校,后三种培养类似后世的技工。 高等三年,毕业时又是一个岔路口:可以考中学,也可以进甲种实业学校、补习课、师范学校。甲种实业学校培养类似后世的技师。 中学也是三年,毕业还是个岔路口:可以考大学,也可以进专门学校、高等师范学校。专门学校培养类似后世的工程师。 杨度道:“既然如此,你就应该上奏朝廷,请求降旨,命各省开办大学和专门学校。这不是正是学部左侍郎职责所在吗?” 孙元起苦笑着摇了摇头:“从戊戌变法以来,诏命各省兴办大学堂和专门学校的谕旨几乎是年年都有,算起来没有十道也有八道。地方上还不是依然如故? “我在学部翻看了这几年各省提学使上奏的折子,提议建校的也不知凡几。奏折到了军机处,都会批一句‘转学部酌办’;到了学部,再改成‘准,办学经费请各省拨付’;各省财政左支右绌,哪里有会有闲钱?有了闲钱,谁又能想到办学堂呢?奏折走了个来回,该画圈的画圈,该盖章的盖章,就是听不到丁点动静。” 大清批阅文件做派和后世差不多,大概古今官场就没啥两样吧。 杨度皱着眉头说道:“那你也不能捋着袖子就上呀!你可是堂堂的学部左侍郎。” 孙元起对于面子、派头倒不是很讲究,闻言解释道:“新建的清华学堂,初期主要是为北平铁厂培养技术人才,自然由北平铁厂的人出面张罗。不需要我再作冯妇。” 铁厂附属学堂,开先河的自然是汉阳铁厂。 早在1896年,时任汉阳铁厂总办郑观应就建议盛宣怀在厂内设立学堂,招考略懂算法的学生40名,上午读书,下午进厂实习操作。但因故未能实现。 李维格接任汉语铁厂总办后又提出办学的建议,并得到盛宣怀同意,在厂内办起了学堂,分设化算学堂、炼铁学堂、炼钢学堂和机械学堂四部分。首次招收1214岁的学生30名,培养技术人才。 孙元起此时所为,不过是拾人牙慧。杨度在张之洞幕下待过,知道这段掌故,所以不再反对,只是对校名不是很满意:“学校名字叫什么?清华?‘清’是国号,‘华’是国名,朝廷怎么可以随你乱用?而且,清华园是皇家园林的名字。言官奏本里难免会问你,身居学部侍郎之位,僭用皇家苑囿之名,究竟是何等居心?别给言官留下攻讦的口实!” “……”孙元起有些抑郁了:为什么皇家园林用“清华”就行,学校用反而不行呢?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杨度晃着扇子,悠悠然说道,“东晋谢叔源《游西池》一诗中有‘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的句子,既然清华有些忌讳,学校不妨取名‘水木’。” 孙元起也知道,在大清很多时候是不能讲理的,一旦认真你就输了。当下只有捏着鼻子认了,反正满清没几年活头了,民国之后再改回来就是! 事实上,也是先有“清华园”,后有“清华大学”。因为在皇家园林“清华园”办学,留美预备学校才取名“清华学堂”。孙元起凭着后来模糊的印象,却有些想当然了。 想当然不仅会闹笑话,还会惹出大麻烦。 私人法律顾问亚瑟尔在环球一圈注册好钢盔系列专利后,终于在2月份回到北京。征尘未洗,便急匆匆找到孙元起,汇报近期的工作情况。 听到各项专利顺利注册,孙元起大喜过望,只感觉无数的美元、英镑、法郎、马克正在朝自己汹涌扑来,当下不吝赞美之词,狠狠夸奖了亚瑟尔几句,并把他薪酬提高了百分之二十。 亚瑟尔坐着凳子上却隐有忧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孙元起连忙问道:“亚瑟尔,你有什么问题?” “唔,是的,”亚瑟尔吞吞吐吐地说道,“在美国的时候,我和几个在军队工作的同学聊天,提到钢盔专利,他们似乎不看好这项专利的前景。他们认为盔甲是冷兵器时代的装备,在热兵器时代装备钢盔,无疑是一个笑话。” 后世军人标配的钢盔,会没有良好的前景? 孙元起笑了:“这是什么理论?中世纪,水能解渴,面包能饱肚子;到了二十世纪,水就不能解渴,面包就不能饱肚子啦?笑话!我看他们才是不折不扣的笑话。” 送走心神不宁的亚瑟尔,孙元起回到办公室里,继续修改爱因斯坦、米列娃送来的《广义相对论》初稿,偶尔想起亚瑟尔朋友的观点还觉得好笑。 片刻之后,孙元起在看到文中“第三段”的字样,脑海突然就冒出一个名词:三段击。然后孙元起目瞪口呆,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该死,怎么忘了这一茬! 在发明火器之后,有鉴于火器发射速度慢而造成威力小的问题,东西方几乎不约而同发明了“三段击”射击方法:一队射击,二队装备,三队装弹。三段击射击方法要求射击者必须保持站姿,而且最好面向敌人站成一条线。 面对冷兵器,火器具有显著的优势,一般在远程就可以击败敌人,所以不用穿铠甲。即便有近战,为了保证射击的速度,火器手也不会为此而牺牲灵活性。而双方都是热兵器时,为了先发制人就更不会穿铠甲;而且对射的时候,因为火器没那么精确,目标更大的腹部无疑是比头部更好的选择。就这样,盔甲被无情地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在开花弹、高爆火药、重机枪、重炮等大杀伤性武器出现后,原先威猛无比的三段击变成了傻×无比的送死行为。尤其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双方都拥有精锐的火器,再站好端枪对射,无疑就是场大屠杀。然后出现了战壕,在马恩河战役里演变成阵地战。大家都躲在战壕里展开对射,露出头部和肩膀成为唯一的杀伤目标,这时候保护头部成为重中之重。于是,头盔被法国的亚德里安将军又从历史的垃圾堆里捡回来,再次成为军队的标准配置。 现在还是1909年,离一战还有五年,三段击还是很多国家陆军操典里的标准作战方法。谁会傻呵呵地购买钢盔?也就是说,北平铁厂制造的钢盔,至少在五年内不会有什么销路。如果钢盔卖不出去,北平铁厂靠什么盈利? 想到这里,孙元起顿时汗流浃背。 ! 第214章西当太白有鸟道 二一四、西当太白有鸟道 孙元起之所以敢挪用研究汽车的经费、向张之洞提出购买汉阳铁厂的钢铁、筹办水木学堂,都是基于北平铁厂生产的钢盔能够迅速盈利。如今残酷的现实却是,钢盔在五年内都会滞销。 花费巨资购买的钢铁采掘熔铸设备正在陆续运来,铁厂已经招募大量工人。不开工生产,设备、工人都处于闲置状态,无疑是拿钱打水漂;开工生产的话,产品又暂时没有销路,货物大量积压,死得更快! 怎么办?怎么办? 孙元起再也没心情改稿子,皱着眉头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希望能找到一种替代钢盔的拳头产品。可这又谈何容易?当初选定钢盔,是经过多方面考虑的:首先,钢盔没有技术技术含量。哪怕工厂是新建的,工人之前没摸过机器,生产钢盔也手到擒来。 其次,尽管没技术含量,却又很有创意,还具有自己的知识产权。别人见了一定会拍腿大叫:“这个我也想过,怎么没想到注册专利呢?” 第三,设想中的钢盔具有“短平快”的特点,即各*队会在短时间内大量购买,销路有保障;因为购买方是财大气粗的军队,不用担心出现没钱吃霸王餐的现象;从产品问世到回笼资金,时间短,盈利快。 其他没技术含量、销路好又不差钱的产品也不是没有,比如钢轨。清末大修跌路,钢轨跟着水涨船高,皇帝女儿不愁嫁。奈何钢轨是汉阳铁厂的主打产品,汉阳铁厂又是张之洞的心尖尖,孙元起可不敢虎口拔牙。 现在,北平铁厂陷入一个怪圈:想生产能吃独食又来钱快的产品吧,自身没有技术储备;要根据自身情况生产没技术含量的产品吧,又觉得没搞头。铁厂前期投入就达大几十万美元,靠卖锄头镰刀斧子铁锅,什么时候才能回本? 愁啊!孙元起这些天吃饭不香、睡觉不甜,心里头一直在琢磨铁厂该怎么办。只恨当年在大学没学工科,否则随便剽窃几个后世的工业产品,岂不大赚特赚?早就面团团做了富家翁,哪用这般搜肠刮肚! 挨了几日,孙元起依然一无所得,只好把亚瑟尔、北平铁厂协理蔡启德叫来共同商议。 亚瑟尔见孙元起一脸憔悴,连忙问道:“约翰逊,你这是怎么啦?” 孙元起强笑道:“没什么,这几天在想个学术问题,有点太投入。呵呵,蓬头垢面,倒让你们见笑了。” 思考问题不假,只是并非学术问题。 不待两人答话,孙元起又说道:“亚瑟尔,你这次环球旅行,到了欧美主要国家,感觉如何?他们政局是否平稳?” 亚瑟尔没想到孙元起会问政治问题,思考片刻,谨慎地描述了自己对各国政局的观感,总的来说就一句话:虽然各国之间有摩擦、有矛盾,但都是可以调和的。 “那欧洲、美洲有没有什么地方正在战争,或者即将爆发战争?” 亚瑟尔迟疑地摇摇头:“我没听说。” 这个结论无疑让孙元起很失望:有战争,钢盔才有用武之地;没战争威胁,谁会犯傻买钢盔玩?再者,钢盔就像套套,安全不安全,试过才知道。而且不能只试一次,最好是大规模的测试。 有数据表明,二战中美军由于装备了钢盔,至少使7万人免于伤亡。但在整个二战中美军伤亡人员总计为万。也就是说,钢盔的出现只是将安全性提高了7个百分点而已。如果不发生大规模战争,谁会意识到钢盔的妙用?所以孙元起迫切地希望欧美某处发生大战,好让钢盔的实用性得到证明。 这一刻,孙元起终于深刻体会到军火大亨们对和平的痛恨。 孙元起暗自叹了口气,转向蔡启德:“子成,现在铁厂试制了多少顶钢盔?” 蔡启德在椅子上稍稍欠身以示恭敬:“回禀大人,目前已经试制了2400顶。如果厂子正常运转、原料充足供应的话,一日夜生产400到500顶钢盔完全没问题!” “那就好。你回去之后安排一下,争取在十日之内库存达到5000顶。”孙元起吩咐道。 “是,大人。” “哦,钢盔有销路啦?”亚瑟尔大喜。 孙元起苦笑道:“这五千顶钢盔不是销售,而是赠送。” “赠送?” “是啊,其实就是白送。”孙元起说道,“钢盔是新事物,大家对它的用处、防护性能都很不了解,自然会在心底里有所排斥。尽管现在没有国家处于战争状态,一时半会用不到防弹片的功能,不过钢盔还有别的用途,比如放在地上当凳子、架在柴火上当锅、东西煮熟了当碗、装水装酒时当壶、洗脸洗脚时当盆……这些肯定都比布做的大檐帽好。我们赠送钢盔,主要是培养大家的消费习惯。等他们习惯了钢盔的存在,认识到钢盔的用处,我们的生意也就来了。” “那你想赠送给谁?”亚瑟尔问道。 “首先是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平均每个国家赠送1000顶。如果还有剩余,可以考虑西班牙、比利时等小国。”孙元起掰着指头说道,“当然,具体如何操作,由你来具体实施。” 钢盔虽然只是防护头部,但头部是人身体上最重要的部位。有人免费赠送,想来各国定会笑纳的。毕竟苍蝇再小也是肉! “我去?”亚瑟尔顿时变成了苦瓜脸。这年头远涉重洋,波浪颠簸,天天局促在船上,实在是个苦差事。何况亚瑟尔刚到,又被赶回海里,不抱怨才怪。 孙元起也有些歉意,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了他:“看看这份专利申请书,你就知道为什么要派你了。搂草打兔两不耽误啊!” 亚瑟尔接过一看,原来是种新药品的专利申请,里面详细阐述了黄花蒿素的用途、与奎宁相比的优点。等他看到黄花蒿素对疟原虫抑制率达到100%而且没有金鸡纳反应的时候,两眼开始熠熠发光,脸上郁闷之色消失的无影无踪:“约翰逊,你打算生产这种药品?” “这倒不着急,等钢铁厂运转进入正轨之后再说。”孙元起不着急建药厂,那是因为流动资金全都陷在铁厂里面,根本没钱来建新厂。怕亚瑟尔等人生疑,孙元起还故作轻松状:“即便钢铁厂三五年不开工,我们把这个专利买了,也能养活大家。” “不、不、不,不能卖!”亚瑟尔急忙说道,“这种新药品钱景非常可观,绝对比钢铁厂更能盈利,为何要卖掉?即便卖,也只卖专利使用权,决不能卖所有权!” 看来数年前伯格曼先生对于电灯泡专利的论述,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亚瑟尔的世界观。 “一边要申请专利,一边还得与政府、军队打交道赠送钢盔,此次环球旅行必须你出马才行,亚瑟尔。”孙元起诚挚地说道。 亚瑟尔立马应承道:“没问题,我再跑一趟便是。” 孙元起道:“关于铁厂,现阶段任务除了安装陆续到厂的采矿、冶炼设备外,还要保持铸造车间正常运转,让工人们熟练掌握基本操作。不过我估计铁厂从采掘到产品出厂这个流程,没半年时间不可能完全走通;而且培育钢盔消费市场也至少半年时间以上。也就是说,在未来一年时间里,铁厂还是面临巨额亏损的境遇。关于这一点,亚瑟尔、子成,你们二人有何建议?” 亚瑟尔是个学法律的,能有什么好建议?啃哧啃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蔡启德,三十多岁,是托尼帮孙元起从上海滩挖来的职业经理人,主要负责铁厂的管理。对于眼下举步维艰的局面,他除了老生常谈的开源、节流二策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有用的招数。不过,他最后憋出的一句话倒对孙元起很有启发。他说:“大人,要不我们在报纸上登个试试?” “好主意!”孙元起拍案称赞道。中国那么大,钢铁需求那么多,现代化钢铁厂却那么少,先进如北平铁厂的更是凤毛麟角,还怕没有生意上门? 当下,孙元起拍板给蔡启德加薪二成,让他负责在《申报》、《字林西报》、《北华捷报》、《大公报》等各大报纸刊登,宣传北平铁厂提供各种钢材加工、销售业务。 鱼饵已经扔到水里,下面静心等鱼儿上钩就是。至此,孙元起心中才略微平定。 亚瑟尔出洋在即,对于黄花蒿素的专利申请还有些疑问,这几天都呆在经世大学,时不时要问孙元起一些问题。孙元起不是研究人员,根本无法回答,只好派人请来赵景惠。 三人正谈论在兴头上,门口保安来报:“先生,门外来了一位梳头的爷们,说要找您!” 梳头的爷们? 孙元起和赵景惠面面相觑,大清国民,剃光头的是和尚,剃半光留辫子的是男子,梳头的是道士和女子。这梳头的爷们是干啥的? ! 第215章到处咸推吕碧城 二一五、到处咸推吕碧城 有客来访,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道理。d赢Q币,孙元起连忙说道:“快请客人进来。” 片刻之后,“梳头的爷们”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来人穿着男装,梳着发髻,身材修长,双目炯炯,风度翩翩,行走间露出的三寸金莲却暴露了她的真实性别。 如此奇特的打扮,孙元起第一次见识,颇为好奇。赵景惠早发觉来客是位女子,眼神来回逡巡,想从两人的表情中看出一些端倪。 在三人的注视中,她福了一福:“诸位,后学吕碧城这厢有礼了。” 孙元起还在琢磨吕碧城是谁,赵景惠早已睁大眼睛:“啊,你就是‘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的吕姊姊?” 吕碧城大方地点了点头:“是我。” 赵景惠见孙元起一头雾水,忙低声介绍道:“先生,这位吕姊姊是《大公报》的女主笔,著名才女,诗词享誉京津,人称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 女文青? 《大公报》孙元起也定了一份,不过平时只看看时政要闻、奇闻异事,当做工作之余的消遣;文学艺术副刊,扫都不扫一眼,哪会知道谁是吕碧城? 赵景惠又道:“她还是北洋女师范学堂教习。” 原来不是女文青。孙元起松了口气,抱拳说道:“吕教习,在下孙元起,字百熙。”旋即又介绍身边两位:“她是经世大学医学院药物系的讲师赵景惠,这位则是美国哈佛大学博士亚瑟尔博士。” 吕碧城对赵景惠似乎颇为好奇,上下打量了好几眼。 亚瑟尔见来客有话要谈,一时半会不会结束,自己又插不上话,便和赵景惠另外找地方商量去了。赵景惠英语不错,和亚瑟尔交流完全没问题。 落座奉茶之后,孙元起问道:“吕教习,何时到的北京?” 赵景惠说她是《大公报》的主笔,而《大公报》是天津的报纸,她平时应该呆在天津才是。 吕碧城展颜一笑:“孙大人是教育大家,小女子何德何能,敢在您面前自称‘教习’?如果大人不嫌弃,叫我‘碧城’便好。” 吕碧城原名吕贤锡,“碧城”是她的号——话说,秋瑾也曾用过“碧城”这个号——就好像人称苏轼为“东坡”一般,吕碧城让孙元起称呼她“碧城”也在情理之中。但孙元起总觉得有些怪怪的:那你该如何称呼我,百熙?元起?想到这里不觉有些寒毛耸立。 吕碧城没有注意孙元起的表情,接着说道:“我是前几天到的北京。几道先生年前写信给我,让有空到经世大学一见。我年少时曾在几道先生创办的严氏女学里就读,说来也算几道先生的半个弟子。如今老师相邀,小女子怎么敢来?而且经世大学远近闻名,我早就想来看看了。” “看完有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有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吕碧城摇摇头:“经世大学校园极大,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不仅有大楼,还有大师。北洋大学堂、京师大学堂与贵校相比,相差何止万里?到了经世大学,小女子才算知道什么是大学。” “谢谢碧城姑娘夸奖。”听到别人赞扬经世大学,孙元起颇为高兴。 吕碧城话音一转:“依我看来,经世大学最值得称道的地方还在于兼容并蓄。学校里不仅有文有理、有中有西,而且还有男有女!天生男女,各有所长,但在降生之初男女平等,应当同样具有求学、做工、仕进的权利,各施所学,各尽所能,共为社会谋福祉。然而自宋明以来,礼教对女子戕害尤大,除了裹足伤害身体之外,还宣传‘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欲使得天下母女姊妹陷入愚昧之中不知自拔……” 没想到在清末也能听到女权主义者的长篇大论,孙元起笑吟吟地端起茶杯,听吕碧城挥斥方遒。 “……近十年来,各地女学陆续兴起。但教除了《孝经》、《闺范》、《列女传》之类的纲常伦理,便是家政、女红、育儿等为母为妻之法,难道这就是女子教育的全部?”吕碧城颦眉发问道,“这次来到贵校,发现此处女子不仅能上学,还可以和男子接受同样的教育,乃至上大学,当老师。我觉得,如此才是真正的女子教育。经世大学敢为天下先,践行男女平等,不愧为学堂翘楚。而大人您不言而行,有教无类,不愧为学林宗师!” 对于现在比较敏感的男女同校问题,孙元起不愿意多谈,只是笑道:“碧城姑娘谬赞。” 吕碧城见孙元起一直在笑,有些羞赧:“小女子班门弄斧大放厥词,让大人见笑了。” 孙元起连忙解释道:“难得听到有人阐发女子教育的高论,不免有点喜形于色,倒不是见笑。” “小女子想听听大人对女子教育的见解,所以不揣谫陋抛砖引玉。现在砖头已经扔出来了,还望大人拨冗赐教。”吕碧城反将了一军。 孙元起道:“我只是个学物理的,对于教育是个门外汉,对于女子教育更是门外的门外,所以说不好;现在虽说风气渐渐开化,但社会主流还是保守的,男女平等、男女同校等问题比较敏感,所以不好说。既然说不好,又不好说,我看还是不说为好。” 自从官至左侍郎后,老大人和杨度都一再告诫孙元起要谨言谨行,免得成为他人攻讦的口实。孙元起也能理解:在波谲云诡的京城里,教育部常务副部长不经意的一句话都会给下面人无限的遐想,哪能信口开河?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藏拙为好。 吕碧城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姑妄言之。” 一句话就把孙元起逼到了墙角里,想退都没法退,只好说道:“我们可以把妇女争取应有社会地位和权利,实现男女权利完全平等的所有行为称为妇女解放,具体包括学习、工作、婚姻、经济等多方面。在我看来,女子享有和男子平等权利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也是大势所趋。 “中国对女性的种种压抑,主要体现在士绅家庭。普通的农村里,男女反而比较平等。但士绅阶层恰好是当今社会的中坚,这也要求妇女解放必须温和稳健、循序渐进,比如先废除缠足,普及初等教育;再取消纳妾制度,争取女性学习和工作的权利;最后谋求经济独立和婚姻自由。 “妇女解放不能急,也急不得,一急就会出乱子。几千年历史发展形成了中国今天女主内、男主外的格局,如今妇女解放要求的几乎都是男子在外的权利。姑且不评论这种格局的好坏,如果妇女解放不设定阶段和具体目标,很容易在解放过程中没学到平等的精髓,反而把糟粕学个十成十。 “现阶段中国家庭主要靠牺牲女性来维持稳定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必须从一而终;男子可以妻死再娶,女子却不能在丈夫死后再嫁;男子可以流连烟花柳巷,女子必须行动不出闺门后院;男子在外面花天酒地,女子必须在家里孝亲教子……翻开史书中的烈女节妇传,几乎就是一部血泪史。如果妇女不顾实际情况,光顾着争取外部权利而忽略在内的义务,很容易导致家庭破裂、社会动荡。” 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伴随着五四运动的风潮而长大的新女性,没学到女权主义的精华,反倒把身体和精神一起解放。很多女权急先锋私生活非常糜烂,丝毫不亚于著名情圣唐璜,马教中女性尤多此类。 又说了会儿女性解放的话题,吕碧城忽然问道:“孙大人,我们北洋女师范学堂的学生可以报考贵校么?” “当然可以。”孙元起毫不犹豫地答道,“只是不知你们学堂的学生水平如何?” 吕碧城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学堂学生启蒙都比较晚,又是女子,学的东西自然比较浅显。一般到毕业,也就能把您编的那套教科书高等小学堂部分读完。” 孙元起牙痛般地吸口凉气:就这水平,还想报考经世大学? 想了半天,才说道:“我们经世大学正式招收女生的只有教育系和医学系,其他院系尽管不招生,但可以旁听。要不这样,经世大学预科每年给你们学校两个名额,学生由你们推选便是。但最后能不能入学、毕业,就看她们的努力程度了。” 吕碧城来访,孙元起只以为她是来探亲,顺便过来交流办学经验,并没有太当回事。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跟自己完全是关羽战秦琼。 第二天上午,孙元起坐在办公室里正在改论文,严复笑容满面走了进来,还未寒暄,他便问道:“百熙,你昨天见了吕碧城了吧?” 孙元起起身给严复倒茶,随口答道:“是啊,见了。” “感觉怎么样?”严复紧盯着孙元起。 “感觉挺好呀。景惠说她是个大才女,这可是我第一次见识大清的才女!”孙元起心道:她是你的学生,我能说不好么? 严复一脸兴奋:“是不是觉得碧城姿容优雅,蕙质兰心?” 孙元起觉得严复的语气有些奇怪:怎么感觉像个安利推销员啊? ! 第216章知汝远来应有意 二一六、知汝远来应有意 “这个真没太注意,”在没摸清情况的时候,孙元起决定先虚与委蛇,“几道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懂点物理,其他东西一窍不通,哪里知道什么叫蕙质兰心?” 严复睃了孙元起一眼:“如果你都自称一窍不通,那天下千万学子天天学习你编写的教材,他们又当如何自处?” 孙元起“嘿嘿”笑了几声,并不说话。 严复突然叹了口气:“碧城其实是个可怜人。” 孙元起捧起茶杯,准备听严复痛陈吕家血泪史。 果然不出所料,严复开始:“碧城的父亲吕凤岐,是光绪三年丁丑科进士,与诗人樊樊山(增祥)有同年之谊,曾任山西学政。卸任后,回到安徽故里闲居,家有藏书3万卷,说来也算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在碧城13岁的时候,父亲突然病逝。 “吕凤岐有两男四女,但两个儿子都先后因病夭折。在他猝死后,家里竟没有男丁继承家产,族人为了霸占财产,便把吕氏母女赶回了娘家。吕家本是当地大族,加上吕凤岐早年科举及第,上门结亲之人甚多。所以碧城在很小的时候,就和一户汪姓人家订了婚。谁知家道中落后,汪家也借故退婚。这给碧城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后来碧城离家出走,到我创办的女学中就读。她天赋极高,举凡诗文、丹青、篆刻、音律,无不精通,常有诗词见诸报章,很快便名扬津门。李合肥(李鸿章)、袁项城等人的子侄对她推崇备至,纷纷投诗迎合,但碧城均视之如土鸡瓦狗,根本不放在眼里。碧城自恃才学,认为天下可称许的男子不多。一来二去,眼下她已经二十有七,却依然待字闺中。” 孙元起心道:看来挑三拣四、自恃清高是成为大龄剩女的不二法门,从古至今概莫能外。 严复接着说道:“碧城算是我的半个学生,古人有云:‘师者如父。’碧城少年丧父,后来又离家出走,婚姻大事我自然要替她擘画一二。很早以前,我就一次地劝过她,要她不必在诗词上太过用功,应该早些挑个佳婿。她一再推脱,总说没遇到合适的。什么叫合适?一见钟情,那戏曲里编来哄人的。包容谦让,才是夫妻之道。天下哪有生下来就适合做夫妻的道理?” 孙元起对严复这几句话非常赞同,不觉连连点头。 看来吕碧城此次前来,确实是严复相邀不假,但严复相邀的目的,却是要让吕碧城相亲。当然,这一点吕碧城自己也知道,只是她不会和孙元起说起。 严复又道:“俗话说:‘天妒英才。’有文学天赋的才子往往不是命运坎坷就是英年早逝,而女子尤其如此,像鱼玄机、薛涛、李清照,都是典型的例子。如果碧城再不嫁人,只怕后半生会有无数磨难。” 孙元起觉得婚姻大事是个人的抉择,他人还真不好干涉。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怎么知道人家结婚之后会少些磨难?没准人家吕碧城是百合向,你拉郎配给她找个相公,说不定让她后半生更痛苦呢! 当下孙元起问道:“那几道先生准备怎么做?在经世大学给吕姑娘找一个?” 严复摇摇头:“普通人是很难入碧城法眼的,要不然她也不会至今云英未嫁。” 孙元起笑道:“吕姑娘的眼界得有多高?我们经世大学学生都是从全国各地筛选来的金豆豆,谁没有几把刷子?精通琴棋书画的青年才俊也是摩肩如云、挥汗成雨,难道他们都不入法眼?你也劝劝吕姑娘,不要要求太苛刻。 “要知道,精通诗词的不一定家财万贯,“精通诗词又家财万贯的不一定有权有势,“精通诗词又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的又不一定相貌英俊,“精通诗词又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相貌英俊的又不一定单身未娶,“精通诗词又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相貌英俊、单身未娶的又不一定八字相合。 “精通诗词又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相貌英俊、单身未娶、八字相合,没准儿人家根本看不上你吕碧城呢! “所以,几道先生你最好劝吕姑娘稍微降低一点标准,她在经世大学就能找到合适的配偶了。” 严复被孙元起一连串排比句逗笑了,半天才说道:“碧城对于是否精通诗词、家财万贯、有权有势、相貌英俊、单身未娶、八字相合,都不太挑剔,关键一定要是位奇男子才行。” 奇男子?孙元起咂咂嘴:话说我倒认识几位,可惜中山先生是萝莉控,吕碧城这种熟女明显不在他的食谱范围内。太祖现在还是正太一枚,难道吕碧城喜欢正太养成?估计她干,太祖还不愿意呢!常凯申倒是年龄符合,只不过传闻他的体质适合练《辟邪剑谱》,恐怕对吕碧城性趣不大。 孙元起只好说道:“好吧,我们经世大学只有好学生,没有奇男子。看来吕姑娘只好到别的地方寻觅佳偶了。” 严复面色一整,郑重地说道:“那我实话实说吧,碧城觉得你不错!” 孙元起哈哈大笑:“几道先生说笑了吧!难道你不知道,我早就结婚了?呵呵,我儿子已经,闺女也能打酱油了,还有人来说媒?晚了十年啦!” 严复依然一脸严肃,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孙元起,并不说话。 孙元起笑了半天,见严复还是这副表情,不禁有些吃惊:“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么?”严复沉声说道。 “呃……”孙元起顿时瞪大眼睛,旋即正色说道:“我已经娶了薇拉,不会纳妾的!” 严复没好气地说道:“谁说碧城要做妾?” 孙元起有点面色不渝:“严先生,我和薇拉感情好得很,不可能离婚,更不会因为什么吕碧城而离婚!吕姑娘不是要找什么奇男子吗?就让她去找嘛!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年人,有老婆有孩子,对现在的家庭非常满意,何必让吕姑娘受委屈呢?” 严复见孙元起语气不善,连忙打个哈哈:“百熙,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不必较真。如果你不愿意娶,难道我会让碧城坐在你家门口不走么?哈哈,不要伤了你我二人的和气。” 孙元起这才颜色稍霁:“抱歉,几道先生,刚才有些失态了。” “没事、没事,毕竟起因在我。”严复摆了摆手,“百熙,你能平心静气听我说几句话么?” “几道先生,您请讲。” 严复说道:“自周秦以来,凡是大臣立有功勋,除了加官进爵外,还会封妻荫子,乃至追封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以示褒奖。为人臣子,舍生立功,除了为国尽忠,其实也是为家尽孝。《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最大的孝就是让父母显名后世,所以褒奖中才会有追封三代的赏赐。到了明清以后,为了表彰忠臣孝子,只要在朝为官循例都有封赠,五品以上称为诰命,六品以下称为敕命。 “百熙你在七八年前已经进入仕途,开始做官;四五年前跨过五品,成为侍讲学士;如今,你更是从二品的高官。按照道理,朝廷早该有诰命下来,追封你的祖上三代,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原因就在于你的妻子薇拉是个洋人,《大清会典》里面可没有封一位西洋女子为诰命夫人的先例,礼部和翰林院也不愿开这个口子,所以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 “因为妻子的原因,导致祖先三代不能获得朝廷封赠,进而不能列名于史书、扬名于后世,这岂是为人子嗣的作为?百熙,我听说你的父亲曾是北洋水师的一名军官,殁于甲午海战。既然他投笔从戎,慷慨赴死,想来他的毕生梦想就是博得一功名。他不幸早卒,赍志以殁,作为独子,难道你不该完成他未竟的愿望? “再者,你父亲便是单传,你也是独子,此外更无兄弟姐妹。如果万一有什么意外,让宗族坠毁、祖宗不血食,你岂不是抱憾终身?为了传宗接代、祖先含笑,你更应该多娶妻妾,开枝散叶,把宗族发扬光大。” 严复苦口婆心的劝解,对于别的大清官员肯定非常有杀伤力,毕竟“孝”的观念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髓,“不孝”对普通人来说就是最大的罪名。但是对孙元起来说,却没有任何作用:在异时空,父母因为独生子失踪,想来是悲痛欲绝、以泪洗面,朝廷对他们封赠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这个时空,不说父母,就是祖父母都还没有出生,朝廷又能把诰命封赠给谁? 可这话怎么能说出口呢? 严复看孙元起沉默不语,还以为他已经心动,赶紧趁热打铁:“如果娶了碧城,这些问题便迎刃而解。碧城出身官宦人家,与你门当户对。你也不必在意谁是妻谁是妾,因为谁也分不清:薇拉明媒正娶先进门,自然是妻;但她没有诰命,不被朝廷承认,法理上算是个妾。碧城虽然后进门的,但她却有朝廷诰命。如此一来,两人应该都可以接受。 “碧城虽然目无馀子,但对你却是极为佩服的,认为你学究天人、才高八斗,而且性格温和、眼界开阔,比那些酸文人高强百倍。我从心底里觉得,你们是天造地设的良配。碧城精通中学,百熙你更是西学宗师,以后子嗣秉承父母之长,定然出类拔萃卓尔不凡!” ! 第217章一霎春痕如梦影 二一七、一霎春痕如梦影 孙元起笑道:“万一孩子遗传了我对国学的一窍不通、吕姑娘对西学的稀里糊涂,岂不糟糕?我看还是算了。!DANKAN赢Q币)”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严复有些急眼,“现在碧城年龄大了,着急出嫁,却看不上普通男子,唯独对你比较青睐。你需要娶一位门当户对的中国女子,来获得朝廷对你家族的封赠,并替你生子育女、相夫教子,而碧城是个不错的选择。就这么简单!” 孙元起说:“我觉得我们一家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薇拉有她自己的骄傲,从没有想过依靠丈夫来出名,对于诰命根本不会在意。念祖、念萱两个孩子也很聪明,只要学习用功,以后总能有碗饭吃,不必在父亲的馀荫下混日子。至于我的父母、祖父母,等我以后功成名就,又有时间,会给他们写一篇传记放在文集里,想来后世会记住他们的名字。 “总之,我不需要娶一位女子来为家庭换取什么,所谓的诰命也不值得牺牲一位女子的幸福。如几道先生所言,吕姑娘是位姿容优雅、蕙质兰心的女子,何患找不到合适的配偶?关键是她要调整自己的择偶标准,不要过于胶柱鼓瑟、自恃清高。” 严复还准备负隅顽抗:“百熙,你再考虑考虑吧?碧城真的非常不错的!而且据我所知,你是唯一入她法眼的男子。” 孙元起非常坚定地摇摇头:“蒙吕姑娘错爱,只是我实在当不起,而且我对诗词也非常无感。吕姑娘和几道先生的好意,算是抛媚眼给瞎子、把珍珠给猪了。” 见孙元起态度坚决,已经没有回寰之地,严复说了几句闲话后,便叹息着离开了办公室。至于严复和吕碧城如何沟通,孙元起就不知道了。 几天后,吕碧城离开了经世大学。临走前,给孙元起留下一份书信,打开看时却江城子》:催花风雨弄阴晴,似多情,似无情。廿四番风,换尽最分明。更换鸣禽如过客,先燕燕,后莺莺。 浮生同此转飚轮,是微尘,恋红尘。如梦莺花,添个梦中人。一霎春痕如梦影,休苦苦,唤真真。 孙元起看了一遍,便把洒金桃花信笺折起,放在书架的最角落。至于词的内容,他没有读懂,又或者读懂了,只是装作没读懂。 吕碧城离开后,孙元起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每天安安稳稳地度过。在这平淡如水的日子里,他却干了一件非常不平淡的事情:与爱因斯坦、米列娃携手,终于把《广义相对论》定稿。 狭义相对论是对牛顿时空观进行拓展和修正,从而创立的一种时空理论。狭义相对论建立以后,对物理学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并且深入到量子力学的范围,成为研究高速粒子不可缺少的理论,在应用中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它最值得后人称道之处,就是用优美的质能方程emc2告诉世人,质量和能量其实是一回事,从而导致核武器、核电站的出现。 但狭义相对论存在两个致命缺陷:惯性系无法定义、万有引力定律写不进相对论体系框架。爱因斯坦建立狭义相对论,只用了几个星期;但为解决这两个缺陷,进而建立起广义相对论,却用了年时间。 广义相对论是用几何语言描述的引力理论,它把狭义相对论和牛顿万有引力定律都放到一个框架里,并统合起来,不仅可以和狭义相对论相融洽,并且能够解释很多牛顿引力无法解释的现象,而且至今为止广义相对论的预言已经通过了所有观测和实验的验证,用数据和现实充分证明自己确实优于牛顿理论。它代表了现代物引力理论研究的最高水平,彻底确立爱因斯坦无与伦比的物理学宗师地位。 在原先的时空里,广义相对论其实是爱因斯坦一系列关于引力理论的论文总和,从1906年开始陆续发表,一直到1916年最重要的成果问世,前后达10年之久,期间爱因斯坦也走了不少弯路,甚至犯了严重错误。 比如1911年爱因斯坦在《引力对光传播的影响》一文中,认为由于太阳引力作用,光线经过太阳附近时会产生弯曲,并推算出偏角为″。由于爱因斯坦当时只考虑到等价原理,计算结果小了一半。直到1916年,他根据完整的广义相对论,对光线在引力场中的弯曲重新作了计算,除了需要考虑太阳引力的作用,还要考虑太阳质量导致空间几何的形变,这才得出了正确的结论。 再比如1922年研究者根据爱因斯坦现场方程式得出的解答,发现宇宙正处于不断膨胀状态。爱因斯坦认为宇宙膨胀是无稽之谈,便画蛇添足,在场方程式中加入了一个宇宙常数,想使场方程式可以得出一个稳定宇宙的解。直到1929年,哈勃发现宇宙确实是在膨胀的,才让爱因斯坦放弃了所谓的“宇宙常数”。 在这个世界里,爱因斯坦、米列娃在孙元起的指引下,不仅没有误入歧途,而且论证严谨、旗帜鲜明地得出了正确结论,也有了这篇长达数百页的《广义相对论》论文。 论文完成、修改都非常顺利,但在发表之前,因为署名问题三人发生了一点小纠纷。 本来孙元起剽窃了爱因斯坦关于光电效应、狭义相对论等杰出成果,已经满怀愧疚;广义相对论是爱因斯坦夫妇付出七八年心血获得的硕果,自己怎么好意思再横插一脚呢?所以坚决表示不在论文上署名。 显然,爱因斯坦夫妇绝不会苟同孙元起的看法,因为没有谁能比他们更明白孙元起在论文写作过程中所起的关键作用:在7年牛顿发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之后,“万有引力是一种力”的结论早已深入人心。但孙元起在爱因斯坦、米列娃思考广义相对论的开始,直接就告诉他们:引力可以描述因时空中的物质与能量而弯曲的时空。爱因斯坦夫妇大受启发,开始着力探讨如何将重力场用几何的语言来描述。在这个坚实的基础上,才最终建立起广义相对论。从这个角度来说,孙元起绝对是广义相对论的最大功臣,在《广义相对论》一文上署名也是名至实归。 而且每当爱因斯坦夫妇的思考出现问题时,孙元起总是清晰明确地找出问题症结所在,指出正确的研究方向,扫除无数横亘在新理论面前的阻碍。有时候,爱因斯坦夫妇甚至觉得孙元起对广义相对论的思考早已成形,即使没有他们俩,孙元起随意找个数学系的学生跟在身边,广义相对论也能顺利问世,甚至问世的更早! 商量来商量去,谁都不肯退步。但为了论文尽早发表,最后只能采取折中的办法,爱因斯坦是第一作者,米列娃是第二作者,孙元起是第三作者简通讯作者。论文英文版被送到美国的i杂志社,则直接在《经世大学学报表。作为《经世大学学报》的主编,孙元起在刊印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直接抹掉,只留下爱因斯坦与米列娃。 因为孙元起的一时之举,导致百年之后,东西方物理学史研究者就广义相对论的作者问题打了无数场笔墨官司,争执焦点就在孙元起对广义相对论究竟有多大的贡献。大多数研究人员相信,孙元起才是《广义相对论》的作者,爱因斯坦、米列娃只是代笔者。原因很简单:首先,孙元起是狭义相对论的作者。1900年,他发表《论动体的电动力学以及质量与能量的关系》的时候,爱因斯坦、米列娃刚刚大学毕业,怎么可能理解那么高深的理论?而且有证据表明,孙元起在1902年写给爱因斯坦的信中,就明确指出了狭义相对论的弊端,说明他此时已经在思考广义相对论的问题。 其次,广义相对论虽然理论上的非常优美,但牛顿引力理论对绝大部分引力现象来说已经足够精确,广义相对论只提供了一个极小的修正,人们在实用上并不需要它。广义相对论的用武之地在于理论物理和天体物理,它是宇宙大爆炸的理论基础。众所周知,孙元起是宇宙大爆炸理论的创始人,有需要去研究广义相对论。至于爱因斯坦、米列娃,谁能证明他们学过天体物理? 第三,就像科学史上所描述的那样,孙元起是百科全书式的杰出科学家。作为耶鲁大学博士,耶鲁、mit、麦吉尔、经世等著名大学的教授,他在物理、化学、电子、车辆工程、飞行器设计、医药、教育等方面都做出了开拓性的贡献,广义相对论只是他科研生涯中的一朵浪花。至于爱因斯坦、米列娃,只不过是苏黎世联邦工业大学普通学生而已,甚至毕业时都没能留校任教,有什么本事写出《广义相对论》这种惊世巨著? 第四,孙元起历来非常谦逊,淡泊名利,热衷于提携同事学生,在马丁、卢瑟福、德里克、赵景惠等著名科学家的回忆录中都能发现这一点。他在广义相对论》中没有署名,是他一如既往的风格体现。 第五,在i杂志上发表长篇论文是孙元起的一贯作风。 第六、爱因斯坦、米列娃在回忆文章里,也没有丝毫回避,一再提及孙元起对他们的帮助和指点。 …… 幸好那时候孙元起已经不在人世,否则他一定会被这些研究人员的幽默风趣深深打动。 ! 第218章断岸还看散冷萤 二一八、断岸还看散冷萤 论文发表后,孙元起又抽空撰写了一篇关于广义相对论的科普文章,寄给英国re》杂志社,表示自己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 在文中,孙元起深入浅出地阐述了论文中提出的各种原理,向大家展示了广义相对论的魅力,并提出三项实验可以检验广义相对论的正确与否:一是水星近日点的进动,二是光线在引力场中的弯曲,三是光谱线的引力红移。其中,后两项因为技术问题,近期很难验证;但第一项却是很早就存在的疑问。 1859年,法国天文学家勒韦利埃发现,水星近日点进动的观测值比根据牛顿定律计算的理论值每百年快38角秒。在当时,牛顿还是神一般的存在,所以勒韦利埃根本不会怀疑牛顿定律的错误,而是猜想在水星周围可能还有颗小行星,这颗小行星对水星的引力导致数值出现偏差。可是经过多年的观测,他始终没有找到这颗小行星。 2年,美国天文学家纽康姆经过重新计算,得出水星近日点的多余进动值为每百年43角秒。他认为有可能是因为水星发出黄道光的弥漫物质,使水星的运动受到阻力。但这又解释不了为什么其他几颗行星也有类似的多余进动。纽康姆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开始怀疑引力是否服从平方反比定律。 后来,又有人用电磁理论来解释水星近日点进动的反常现象,也未获成功。 现在广义相对论问世,水星近日点进动的问题便变成了理所当然。根据广义相对论,可以把行星的绕日运动看成是它在太阳引力场中的运动,由于太阳的质量造成周围空间发生弯曲,使得行星每公转一周都会出现近日点进动。对于水星来说,计算出的结果正好与纽康姆的观测值相符,一举解决了牛顿引力理论多年未解的悬案,也可成为证明广义相对论正确性的最有力证据。 自从1898年在i、r大放厥词以来,孙元起在西方科学家眼里就成了“民科”“非主流”的代表人物,几乎每篇论文都会遭受一班正统物理学家的抨击和嘲讽。但孙元起似乎对于“民科”“非主流”的身份毫不在意,不仅没有因为正统科学家的讥笑批评而稍有收敛,反而愈演愈烈,大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架势。更让经典物理学家难以接受的是,他的一系列谬论居然与实验结果很好的吻合,使得许多涉世未深的青年人被他迷惑得神魂颠倒、五体投地。 科学界就是这样,你的理论哪怕再优美、再完好,只要与实验结果相违背,都会被无情地抛弃;你的理论哪怕再拙劣、再荒谬,只要能准确地解释实验结果,科学家都会捏着鼻子认了。毫无疑问,孙元起的理论属于后者,正统的物理学家只好一边谩骂,一边拿起他的论文开始学习。 如果只是一篇两篇,他们还会有批判的兴趣。但孙元起的新理论层出不穷,而且每个新理论都是如此荒诞,他们渐渐麻木。再看到那位东方神奇小子的论文,第一反应已经由“他是错的”变成了“他可能是对的”。 广义相对论也是如此,它不仅能准确解释水星近日点进动的反常现象,还为如火如荼的宇宙大爆炸奠定了理论基础。自从文章问世后,物理学家、天文学家便对它大为关注,相关讨论文章时常见诸报章,一时间科学家界大有“开谈不说相对论,读尽物理也枉然”的风尚。 《广义相对论》的劲爆问世,丝毫没有影响到生意惨淡的北平铁厂。由于钢盔至今没有任何销路,铸造车间根本不敢正式运转,生产出来的产品只能积压在仓库里。好在钢盔不用担心虫吃鼠咬,只要涂上油脂避免生锈就可以了,否则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铁厂没什么产出,但工人薪酬、设备维护,该花的钱一样不少。此外,采购的采矿、冶炼设备正在陆续运来,还要请人安装调试。几乎每一天,都要往厂子里贴钱。 别看铁厂现在红红火火,雇佣了上百号工人,各种设备轰轰作响,其实铁厂是出气多、进气少,在半死不活地吊着。万一哪天资金跟不上,工厂只有嗝屁着凉。 北平铁厂还不像汉阳铁厂,人家有官方背景,即便三年不开张,依靠政府补助也能熬过去;即便生产的产品没有任何竞争力,凭借着政府的运作,也能卖得出去,而且还是高价!北平铁厂没有什么大背景,只能靠自己,自力更生,自食其力,自负盈亏。 作为核心管理人员,铁厂协理蔡启德是知道内情的,这些天白发都多了几根。为了给铁厂寻找生意,在各大报纸上登了无数,不过效果实在乏善可陈。偶尔有几个找上门的,都是小鱼小虾,除了增添人气,对眼下铁厂的境遇没有任何帮助。 四月下旬的一天,蔡启德正在办公室里长吁短叹,仆役来报:“蔡老爷,外面来了几个青年人,了新闻纸,想来厂子里看看。” 现在,每个来考察的商人都是铁厂起死回生的希望,蔡启德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起身下楼恭迎。只见来人是四位年青人,年龄都在二三十岁之间,戴着礼帽,西装革履,其中两个还带着夹鼻眼睛,一看就是刚从外国学成归来的留学生。 “在下姓蔡名启德,忝为铁厂协理。”蔡启德见面就自报家门,然后拱手说道:“诸位大驾光临,蔡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几个年青人也连忙还礼,领头的那人说道:“蔡协理,鄙人魏镇雄,这几位是我的好友。我们在报纸上看到铁厂的,特意过来拜访,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蔡启德连声说道:“诸位屋里请,容蔡某详细介绍。” 魏镇雄摆了摆手:“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先看看厂里的设备。” “行!” 在接掌北平铁厂协理一职后,蔡启德很下了一番功夫恶补有关钢铁工业的知识。越是学习,越是佩服自己的幕后老板,因为他发现铁厂的所有设备都是当下最主流的技术,与汉阳铁厂相比几乎高出了一个时代,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里淘换来的。 既然家里有宝,又来了识货之人,哪有不拿出来炫耀显摆的道理?蔡启德对于魏镇雄的要求几乎是一口答应。 在露天采矿现场,蔡启德指着远处轰鸣的机器:“我们采矿使用气动凿岩机,而不是大冶铁矿的炸药爆破,既提高了效率,也保证了安全性。” 在炼钢车间,蔡启德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地向几位年青人介绍道:“这是转炉,采用托马斯转炉炼钢法,把高磷生铁吹炼成钢,是当今西欧最主要的炼钢方法。” …… 四位年青人似乎也非常懂行,不时相互低声交谈,提出每个问题都问在要害上。花了小半天,终于把从采矿到铸造的所有设备看了一遍魏镇雄显然很满意,径直说道:“我想和你们老板谈谈。” 蔡启德大喜:既然他们这么说,就是有合作的意向了,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胃口有多大。孙元起事务繁忙,亚瑟尔经常出洋,为了保持铁厂正常运转,便授予了蔡启德部分临机专断的权力。故而蔡启德客气地说道:“一般的合作问题,蔡某就可以拍板。” 魏镇雄说:“事涉机密,关系重大,只怕您不好擅自做主吧?” 蔡启德愈发高兴:“那好,请你们留下住址,我们在三日之内登门拜访。如何?” 眼下,亚瑟尔又环球旅行去了,幕后的老板只剩下孙元起一人,也不知他现在在京城还是在经世大学?北平铁厂位于密云县巨各庄,距离京城足有上百里,距离经世大学更远。无论在哪里,短时间内是肯定联系不上的。 两天后,孙元起带着蔡启德来到客栈,拜访魏镇雄。 开门的小伙子紧盯着孙元起看了半天,试探地问道:“请问,您是百熙先生吗?” 孙元起觉得这小伙子也有些面熟:“不错,是我。你是?” “学生吴健,字任之,曾在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就读。上次在伦敦开会,我见过您!”吴健连忙自我介绍,旋即有些疑惑:“您这是?” 孙元起转身让出身后的蔡启德,笑着说道:“不是你们让我来的么?” 吴健顿时目瞪口呆:没想到孙元起不仅是科学家、教育家、官员,还是北平铁厂的幕后老板! 魏镇雄等三人见了孙元起也是大惊,孙元起很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呵呵,你们不要客气,就当我是染了铜臭味的老板好了。” 坐定后,魏镇雄试探着问道:“百熙先生,您怎么想起开办北平铁厂呢?” 在座的都是熟人,孙元起也不遮掩:“我们经世大学有个研究所,专门研究和设计发动机,经常需要铸造样机。随便找家钢铁厂吧,既怕泄密,也怕技术达不到。万一再有什么修改,还得继续麻烦人家,所以就想着自己办个钢铁厂。 “而且,钢铁工业是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相关的采矿工程、钢铁冶炼、材料加工等方面也需要专门的技术人才。经世大学既然名为‘经世’,必然会涉及到这些学科。如果没有一家钢铁厂作为实习基地,总觉得有点儿纸上谈兵的味道。 “说来也巧,学校学生在地质勘探实习中,恰好发现巨各庄一带有储量较大的露天铁矿,于是便筹资建了北平铁厂。” “……”在座的人都有些无语:为了铸造发动机样机、寻找实习基地,就投入几百万两白银建了偌大的钢铁厂,这也忒小题大做了点吧? 孙元起接着说道:“经世大学是所私立大学,目前办学经费主要来自社会捐赠,但人力有时而穷,依靠别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需要稳定的资金来源,兴办实业就成了必然之选,钢铁厂只是一个尝试。所以,建北平铁厂算是搂草打兔两不耽误。” 魏镇雄直言不讳地说道:“百熙先生,恕我直言,恐怕北平铁厂很难在短时间内盈利吧?” 孙元起苦笑道:“寿昆说得没错,在兴办之初,我们曾设想了几个产品,但销售情况都不尽如人意。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内,铁厂都会入不敷出。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在报纸上刊登,寻找合作。” 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刘庆恩这时插话道:“百熙先生,您知道什么行业利润最大么?” ! 第219章待得中原欲铸兵 二一九、待得中原欲铸兵 行业利润最大?烟?酒?食盐?医药?走私?贩毒?卖淫?做官?……似乎每一样的利润都很惊人。 孙元起略微思索片刻,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在我看来,凡是利用国家暴力阻止普通人进入的行业,一般都非常暴利。” 刘庆恩没想到孙元起给出这个答案,一时间有些错愕:“百熙先生说得鞭辟入里,不过对于钢铁行业来说,却只有一项获利最丰!” 孙元起脑袋里灵光一闪:“军火?” 没错,就是军火!前面说过:“除了劫道的,就数卖药的。”毫无疑问,军火商就属于劫道的。为了获得超额利润,他们甚至不惜推销战争、支持叛乱、纵容屠杀、遮掩罪行。 在世界企业五百强中,历来有军火商一席之地,而且所占份额不在2012年的榜单中,就有波音、欧洲宇航防务、联合技术、中国兵工、洛克希德-马丁、霍尼韦尔、通用动力、雷神等十多家企业。此外,还应该包括蒂森克虏伯、三菱重工等众多涉及军工的企业。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只算冰山一角,军火大亨的真实财富绝对是惊人数字,而且永远不为人知。 果然,刘庆恩点点头:“对,就是军火!比如汉阳兵工厂生产的88式步枪,出厂价为20两白银。但我们根据有关资料测算,包括钢铁、原料和人工在内,成本绝对不超过5两,利润达到百分之三百! “这还不算最黑的。一些先进的武器因为中国暂时不能生产,外*火商坐地起价,利润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就比如马克沁重机枪,成本不过200两白银左右,在中国售价却在1000到1200两白银之间。由此可见军火的暴利程度!” 孙元起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你们想让北平铁厂生产军火?” 四个小伙子都没有说话,只是满脸微笑,真实意图不言自明。 “其实我也曾想造军火,毕竟它利润丰厚,是谁看见都想扑上去咬一口,而且兵工的重要性众所周知。不过我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孙元起大大方方地说道。 “为什么?”几个小伙子异口同声问道。 “原因很多,但归根到底是技术不行。”孙元起有些惭愧,“就拿最简单的步枪来说吧,制造之前首先得有设计图纸吧?我国现在还没人能设计出一款先进而且稳定的步枪,设计图纸只有向外国人购买。外国人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把先进的武器卖给你?多半是将淘汰的枪型卖到中国。汉阳造就是前车之鉴。” 汉阳造的原型为德国式委员会步枪。 年,法国陆军装备了全新的式勒贝尔步枪,这是世界上第一种使用无烟发射药的小口径军用步枪,在杀伤力和弹道性能方面都远超过当时的德国枪械。作为敌对的邻国,德国人马上感受到新枪带来的压力,于是立即成立了一个步枪试验委员会,专门设计新款枪械来对抗86式步枪。德国人的这款新枪,就式委员会步枪。 88式步枪正式服役后,在使用过程中暴露出许多问题,比如装弹退弹困难、弹壳颈部在抽壳时容易断裂、膛压过大容易炸膛等等。尽管此后进行了一系列改进,但有些毛病属于先天不足,小修小改根本无济于事。到了1898年,德*方决定列装毛瑟1898式步枪,将它正式取代。 这款淘汰的枪型该如何处理呢?将它彻底尘封?德国人才不会那么单纯,他们转手把这款步枪兜售给了土耳其、非洲一些落后国家,其中就包括中国。 清末洋务派对德国质量的信任,与今天的国人并无二致,而且德国商人谎称式步枪为毛瑟步枪。张之洞等人听说是“毛瑟”牌步枪,就跟小女子见了普拉达包包、百达翡丽手表、兰博基尼跑车一般,眼睛都变成了桃心,心甘情愿地掏钱买下了全套的设计图纸和生产设备。 “即便有了图纸,枪管、膛线等零部件加工也需要可靠的技术和熟练的技师。北平铁厂刚成立,没有任何技术积累,更不用说技师了,拿到图纸也只能望洋兴叹。”孙元起苦笑着摇摇头,“生产军火哪有那么容易?要是容易,早就烂大街了,哪还会有什么暴利!” 几个青年对望一眼,然后领头的魏镇雄说道:“百熙先生,实不相瞒,我们有几个朋友设计了一款新型武器,结构简单,威力巨大,非常具有市场前景。此次前来,就是想和北平铁厂商谈合作事宜。” “哦?那我能看看设计图纸吗?”孙元起被勾起了兴趣,甚至胡乱揣测:难道是鼎鼎大名的没良心炮? “好的。”刘庆恩起身去拿图纸。剩下的三个人都不时瞥蔡启德一眼,颇有戒备之色。是怕蔡启德看了图纸泄密么? 设计图纸听起来很神秘,其实也很普通,就是图案和数据的组合,而且数量比较大,哪怕是一款普通步枪的设计图,也至少有数十上百张图纸,包括各个部件平面图、立面图、放大图等等,每张上都用一大堆数据标明部件的形状、大小、材质、作用。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设计图纸跟天书没啥两样,看都看不懂,又何来泄密之说? 很明显,他们是不希望蔡启德听到双方的谈话。 蔡启德在生意场打拼多年,察言观色是一等一的,见状连忙起身:“诸位,你们先忙,我去楼下安排席面,等中午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吧。” 孙元起笑道:“子成是北平铁厂的协理,不是外人。万一我们以后合作,生产方面少不了要他帮忙,不用回避的。” 蔡启德谦让了几句,还是辞别而去。 刘庆恩抱出一大摞图纸,拣起最上面一张,小心翼翼地铺到孙元起面前的桌子上,开始介绍道:“百熙先生,这是武器的总体结构图。” 孙元起对于武器的认识只限于从战争片中获得的浅薄理解,当看到总体结构图,还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这不是迫击炮么?” “迫击炮?百熙先生之前见过?”刘庆恩惊异地望着孙元起。 “哦,没有,只是听说过……”孙元起连忙否认。心里却在想:在电视电影中见过,不知算不算? 刘庆恩不仅没有追问,反而点了点头:“确实,迫击炮不是我们首创,而是诞生在1904年的日俄战争期间,发明者是俄国炮兵大尉戈比亚托。不过戈比亚托只是把老式的47mm海军臼炮改装后,放在带有轮子的炮架上,以大仰角发射一种长尾形炮弹。相比之下,我们的设计就更为独到。”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结构图:“看,我们这款迫击炮由炮身、炮架、座钣、瞄准具四部分组成。炮身长度标准为83厘米,也可以根据射程的远近做不同的选择;炮架为两脚架,可以根据目标位置调节高低、方向,行军时能折叠起来;座钣是承受后坐力的主要部件,同时和两脚架一起,共同起到支承迫击炮体的作用;瞄准具为光学瞄准镜,刻有方向分划和高低分划。 “迫击炮口径为60毫米,重30斤,射速最高达到每分钟30发,射程预计在150米到3000米之间;炮弹重3斤,有效杀伤半径13米。可以由单兵携行,作为步兵制式的火力支援武器和有效的压制兵器,用于山地战、堑壕战和丛林作战,是难得的近战利器。” 孙元起自然知道迫击炮的威力:在抗日影片中,小日本欺负中*队少枪没炮,经常用掷弹筒(又叫超轻型迫击炮)和迫击炮虐得土八路鸡飞狗跳。 魏镇雄这时挤过来,总结道:“迫击炮作为一种利用座钣承受后坐力发射炮弹的曲射火炮,与其他常规火炮相比优点非常明显。首先是本身性能优越。它射角大,初速小,弹道弯曲,最小射程近,既可以抵近对近距离目标进行直接射击,也适合于对隐蔽物背后的目标进行超越射击。而且它装弹容易,射速高,每分钟能发射二三十发炮弹,威力不容小觑。 “其次,它对炮弹不挑剔,只要口径合适,可以配备多种炮弹。一般使用杀伤爆破弹,用于歼灭、压制敌军有生力量和技术兵器,破坏铁丝网等障碍物;也可配用烟幕弹、照明弹等特种炮弹。 “第三,它只有三十斤,重量轻,体积小,操作方便,机动性强,行军时炮身、座钣可以拆开,便于携带;打仗时可以人背马驮,打了就跑,快速转移阵地。 “最最关键的一点,还在于它结构简单,造价低,技术含量不高,容易大规模生产。我们之前已经考察过北平铁厂,认为只要对厂里设备稍加改造,就能生产这款迫击炮!” “那炮弹制造工艺呢?”孙元起迫不及待地问道。 子弹和炮弹的生产工艺,不比枪械制造简单多少。没有合适的炮弹,迫击炮连烧火棍都不如。而且在清末,由于使用黄铜作为弹壳,价格也是居高不下。每千发子弹就要40两银子,炮弹就更不用说了。很多时候是买得起枪炮、买不起弹药,和眼下买得起车、开不起车一个道理。这些都由不得孙元起不当心。 吴健又拿出一张图纸:“请看,保持飞行姿态的尾翼和炮弹弹体都采用铁壳,用铸造工艺一次成型,难度不是很大。关键是击针帽部分,需要精细加工,也不是很难。 “底火和弹体内最好使用硝化甘油炸药。这种烈性炸药是诺贝尔7年申请的专利,早已过了专利保护期,而且中国现在也没有完善的专利法规,想制造是易如反掌。当然,用黑火药也行,只怕射程会受不小的影响。” 听到这里,孙元起的心脏不争气地多跳了几下:“那你们打算怎么合作?” ! 第220章吴楚弄兵无剧孟 二二零、吴楚弄兵无剧孟 听了孙元起问话,三个小伙子一齐看向了魏镇雄。 魏镇雄满脸微笑:“迫击炮结构简单,经过初步核算,每门成本应该在70到80两白银。但作为一种具有优良性能的新式火炮,能在近战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售价纵然不及马克沁机枪,想来也相差不远。也就是说,迫击炮至少有十倍利润。 “我等在归国之前,已经把迫击炮涉及的相关专利在欧美日各国注册。如果和百熙先生合作的话,我们将毫无保留,把专利权转让给北平铁厂。我和任之(吴健)是金属学会的,国臣(刘庆恩)和仪亭(沈凤铭)是兵工学会的,都会全力协助北平铁厂调试好生产设备,确保迫击炮正常投产。”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必盗。他们几个小伙子耗费心血研制出迫击炮,跑了数十个国家注册专利,然后再千里迢迢来到北京献上图纸,难道只是学雷锋做好事?时空管理局可没批准雷锋同志穿越到清末的申请。 见魏镇雄闭口不说利润分成的细节,反而大谈特谈迫击炮的好处,孙元起有些忐忑:顾左右而言他,这是所求者大啊! 既然你跑题,难道我就不会么?看谁最先沉不住气! 孙元起开始满嘴跑火车:“如果北平铁厂有所盈利的话,利润除了部分留作扩大再生产外,将主要用作教育经费,培养中国工科人才,重点扶持钢铁和兵工方面的技术研究。 “对于尖端的技术研究,经世大学有较好的学术基础,而且目前已经建有钢铁、发动机等多个研究所,不用另外筹建新的机构。但是培养工科人才,却必须有专门的学校。 “敝人从事教育多年,发觉现阶段的中国可能更需要熟练的工人、经验丰富的技师,而不是研究艰涩高深理论的科学家。换句话说,职业学校、专科学校可能比综合性研究大学对国家更有用。” 二十一世纪初,但凡与教育有交集的中国学者,脑海里都会盘旋着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这便是著名的“钱学森之问”。中国学校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吗?大家不要忘了陈省身、华罗庚、杨振宁、李政道、邓稼先、钱学森等具有国际影响的著名科学家。但这些人都是在建国之前培养出来的,所以问题应该修正为:为什么建国之后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 如果公知、精英看到这个问题,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把它归结到体制上来。事实上,他们这回说的没错,确实是因为制度问题。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的教育体制整体趋向于苏联模式,人才培养带有强烈的国家功利主义色彩。教育不再是为了培养博学通才,而是为国家培养具体的、有用的专门人才,比如工程师、医生、农业专家、技术人员等。 为此,在1952年到1953年间先后拆分了一大批历史悠久的综合性大学,像清华大学、南京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同济大学等高校都在劫难逃,进而建立起一批以专门学科为主的高等院校。这就是中国教育史上赫赫有名的“院系大调整”,也是很多高校把1952年作为建校元年的根本原因。 在这次院系大调整中,诞生了一大批著名专业院校。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北京学院路的“八大学院”:北京医学院(今北京大学医学部)、北京钢铁学院(今北京科技大学)、北京石油学院(今中国石油大学)、北京农业机械化学院(今中国农业大学)、北京航空学院(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地质学院(今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矿业学院(今中国矿业大学)、北京林学院(今北京林业大学)。 培养杰出人才,就跟小孩捏泥巴一样。民国时期高校的博学通识教育,是把一群小孩领进大师作品展览馆,然后随便这群小孩怎么折腾,学不学自由,跟谁学也自由。千儿八百小孩中总有几个天资聪颖的,在大师熏陶下自己也成了大师,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而建国后的专门化教育,则像把一群孩子领进制陶工厂里,老师手把手地教道:“今天我们捏小板凳,第一步先把泥巴拍出片状,……”在循序渐进的培养下,泯灭了天才与凡人之间的巨大鸿沟,最后所有孩子不分资质都成为熟练的工人,做出碗、陶罐、茶壶等日用品来,却没有谁能成为大师,烧制成大师级作品。 你是不是要唾骂这种限制个人自由发展的教育体制?不过我劝你在开口之前,最好先了解一下它为国家发展做出的卓越贡献。 众说周知,中国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拥有完整工业体系的国家。要知道在1949年之前,中国工业还是积贫积弱的,为什么能有今天的局面?除了苏联援助的156项重大工程为我们建立起较为完整的基础工业和国防工业体系的框架,就要感谢专门化教育为各种工业提供充足而优质的技术人员。没有他们的牺牲,中国现在就是第二个印度! 改革开放三十年,高等教育和职业教育突飞猛进,专门人才开始出现过剩。而且中国经济发展飞速发展,也迫切要求在科学和文化上出现杰出人才,作为新时代的灵魂人物,于是“钱学森之问”应运而生。与“钱学森之问”同步的,是各大高校开始了“综合性大学”发展之路,像传统的理工名校清华、北航、北理都有了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著名的文科大学人大、北师也有了理工农医的硕士点。 大学的综合化,一方面固然是教育产业化带来的风气使然,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这是大学在或主动、或被动地肩负起社会对杰出人才的期盼。 回顾中国百年教育历程会发现,由通识教育走向专门化教育,是基于国家和民族的迫切需要;而由专门化教育走向通识教育,也是经济和文化发展的大势所趋。孙元起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才在湖北挥金如土,建立了一系列专门学校。 “如果经济允许的话,北平铁厂会建立一所附属学堂,前期着力培养铁厂所需技术人才,学校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水木学堂’。我很希望你们能够留下,参与到学堂的筹建和开办中来,为中国的工业技术人才教育贡献自己的力量!”孙元起热情澎湃地邀请道。 清末民初潮流激荡,单纯奔放的青年人被撩拨得热血沸腾,个个都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他们最受不了“国家”“民族”“责任”等宏大叙事词汇的勾引,一说起来,便跟磕了药似的,热血上涌、面红耳赤、奋不顾身。 果然,孙元起话音刚落,沈凤铭、吴健、刘庆恩三个人马上就凑过来,开始畅谈自己对培养中国未来技术人员的宏伟构想。几个人越聊越深入,越聊越兴奋,甚至讨论起以后水木学堂各个院系的课程设置。只剩魏镇雄一个人在旁边大眼瞪小眼。 过了半个多小时,魏镇雄终于按捺不住,在谈话的间隙赶紧说道:“诸位,我们还是先来谈谈迫击炮的生产吧!水木学堂的事儿不着急,以后可以慢慢聊。” 孙元起心里得意:哼哼,跟我玩,小子你还嫩了点! 三个小伙子也发现偏离主题太多,赶紧闭上嘴巴,请魏镇雄继续发言。 “刚才谈到如何合作的问题,我们愿意提供迫击炮的全套图纸,并负责调试设备,指导工人生产。不知北平铁厂方面能够提供什么?”魏镇雄问道。 孙元起思忖片刻说道:“按照你们所说,生产迫击炮属于暴利,本来应该给你们更高的利润提出。不过考虑铁厂前期投入太大,兵器在生产、运输、销售等环节需要打点,而且利润还得给铁厂、学校留一部分,所以北平铁厂会给你们纯利润的百分之二十。” 20%的比例不算优渥,但也绝对不刻薄,算是中规中矩,所以几个小伙子看起来都比较满意。 魏镇雄却道:“我们不要银子,不过北平铁厂每生产10门迫击炮,就要向我们免费提供2门。” “给你们22%!” 免费提供的迫击炮,谁知道最终会流向何方?时下十个留学生,至少九个半是革命党,万一他们拿去造反,被清政府查获,自己岂不是受池鱼之殃?迫击炮有专利保护,北平铁厂就是独家生产,想推诿都推不掉。为了避免不确定的风险,孙元起宁愿多付2%的利润。 魏镇雄皱着眉头:“那就每生产10门迫击炮,免费向我们提供1门,另外支付10%的利润。” “24%,不能再多了!” 魏镇雄咬咬牙:“我的底线是每生产10门迫击炮,免费向我们提供1门,另外支付8%的利润。” 孙元起摇了摇头:“不行。你知道的,生产枪械,每个上面都会刻有编号,以备政府查验。私自流出的武器,会给北平铁厂、我本人乃至经世大学带来很大风险,所以我宁可多付点银子,也不会同意你的方案。” 革命党在国内数次起事没有成功,很大原因是没有足够的武器弹药。革命党的款子,都是孙中山厚着脸皮从各处化缘得来,本来就不多,哪能买到什么好枪械?即便能够买到,能不能运到国内还是两说,清政府对于武器管制可是非常紧的。迫于无奈,革命党人只好在国内自制炸弹,可他们化学水平实在难以恭维,往往没炸到敌人,却先把自己给炸了。因此而暴露的革命党人,不是一个两个。 从魏镇雄始终坚持从铁厂获得免费迫击炮的举动来看,孙元起基本上可以断定他是革命党,而且这些迫击炮极有可能用到起义中去。 第221章一山放出一山拦 二二一、一山放出一山拦 魏镇雄咬牙切齿地喊道:“每生产10门迫击炮,免费向我们提供1门,另外支付6%的利润!” 见孙元起仍在犹豫,魏镇雄索性挑开了说:“百熙先生,我们知道您在西方留学多年,思想非常开明,对当今政府的愚昧和*不满,有志通过普及教育和科学,改变中国积贫积弱的局面。您尽管身在朝廷,依然对于革命保持默许乃至支持的态度。正是因为如此,我同盟会对您也一直推崇有加,中山先生曾多次赞誉你,认为你通过兴办学校、编写教科书,率先一步在科学和教育方面上推翻旧有制度,实现了革命目标。 “但是,要想让中华得以恢复、国家实现富强,仅凭学校和课本是远远不够的。只有通过暴力革命,才能彻底扫除封建*,建立民主和自由的新国家。为了这个崇高理想,我们同盟会先后在全国各地组织无数次起义,同志们浴血奋战、前赴后继,但最终都因为枪械弹药不济而功败垂成,无数志士牺牲在满清政府的屠刀下。 “牺牲的志士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人,其中不少还曾拜读过先生的教材,算是您的半个学生。您忍心看着无数青年、无数学生为了恢复中华而抛头颅、洒碧血,却因为缺少枪械弹药而横死沙场吗?我们研制迫击炮,并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就是希望获得一个稳定的武器来源。 “而且只要此次合作成功,我们还会继续研究设计步枪、火炮等多种枪械,将与北平铁厂展开进一步合作。” 孙元起心道:就你这口才,不被传销组织拉去做讲师,实在是浪费啦! “百熙先生,关于您说的枪械编号问题,其实不难解决。”刘庆恩插话道,“就我所知,清政府对于枪械生产编号管理并不严格。即便管理严格,迫击炮作为一种新式武器,也会出口到世界各地,小部分回流出现在中国境内完全合情合理。各国天高皇帝远,对满清爱理不理,武器装备又属军事机密,纵然他们想查,也是鞭长莫及啊! “而且你们免费提供的迫击炮,完全可以与已经售出的重复编号,交付的时候再把编号故意挫掉。万一我们的武器流落出去,他们没办法根据编号查出来源,自然牵连不到北平铁厂。 “再者,现在各地各级贪腐成风,军械库更是一团烂账,很多武器都被官员倒卖出去中饱私囊。他们见到迫击炮时,肯定首先怀疑是哪里倒卖出去的,而不会怀疑到北平铁厂头上。” 孙元起其实心里一直在挣扎,考虑到底要不要冒这个险。北平铁厂确实需要一款新产品来迅速回笼资金,迫击炮无疑是为北平铁厂目前的境遇量身打造的:技术简单,独家经营,市场广阔,利润丰厚。 权衡良久,心里的天平已经渐渐倾向于冒险,而刘庆恩的话无疑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即拍板道:“好,北平铁厂接受这个合作条件!” 屋里的四个小伙子顿时都长出一口气。 魏镇雄怕夜长梦多,便趁热打铁道:“那百熙先生,我们现在是不是把专利转让、利润分成等协议给签了?” 孙元起笑着摇摇头:“签合同的话,恐怕你们还要等上一段时日。” “为什么?”小伙子们齐声问道。 “因为北平铁厂名义上的老板是个美国人,你们要签合同自然要找他。不过你们来得不巧,他前些日子刚好出国为经世大学注册专利去了,估计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孙元起解释道,“不过我既然已经决定,那就基本上板上钉钉了。你们对武器的需要不是很迫切么?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到北平铁厂帮着安装调试设备,确保签约后便能正式生产,如何?” 四个小伙子对孙元起的口碑还是很信得过的,闻言都点头应允。次日便搬到铁厂里,和机器设备打起了交道。 北平铁厂问题的解决,去了孙元起一块心病,日子也过得舒心起来。隔三差五去衙门应个卯,然后扮泥菩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请示领导。反正自己这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左侍郎,干的就是跟班的活儿,多干多错,少干少错,不干没错。 空闲时间,可以找特斯拉教主侃侃计算机与互联网,也可以去薇拉在校外兴办的数百亩农业试验田转转。当然,最主要是经常和爱因斯坦聊学问、聊人生,防止他脑袋短路出现三观不正的现象,比如和米列娃离婚、和量子力学较劲。爱大牛你要有闲工夫,哪怕思考大统一理论也好啊!现在正值你的事业上升期,没准你能发现你前世没发现的“万理之理”呢?别犯傻,也别在小姑娘和你表姐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赢炸药奖才是王道。 孙元起谈成了迫击炮的事,一直瞒着亚瑟尔,想等他回来给他个惊喜。结果亚瑟尔回来后,倒先给孙元起一个惊喜。不,只有惊,没有喜。 他的出场非常酷,先是踹开门,然后恶狠狠地把一沓文件甩在桌子上,声嘶力竭的喊道:“约翰逊,你个骗子!你不是说这种药品是你们发明的吗?为什么在美洲已经被人注册了?” 亚瑟尔说话又快,声音又嘶哑,孙元起居然没听懂。 看见他蓬头垢面,浑身肮脏,胡子至少有二十天没剃,整个脸都是毛茸茸的,孙元起也是满脸惊愕,赶紧站起身:“亚瑟尔,怎么回事?你怎么成了这样?” “你看看这三份文件!”亚瑟尔从纸堆里翻出几张来,用力地拍在孙元起面前。 孙元起连忙接过来,仔细看时却是三份药品专利公开文件,标题都是“一种治疗疟疾的药物”,心中不禁咯噔一声。一目十行迅速浏览完全文,便发现这些居然都和自己申请黄花蒿素的内容大同小异,而且申请日期就在今年年初,顿时张大嘴巴:“亚瑟尔,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呢!”亚瑟尔捶着桌子,“我辛辛苦苦跑到美国,兴冲冲来到专利局,得意洋洋拿出专利申请书,期待着别人对新药品的赞许。结果呢? “结果职员翻着白眼告诉我,这个专利在两个月前已经被人注册了。我自然不相信,结果申辩却被别人视为无理取闹,最终只能在别人鄙视的眼光里灰溜溜地逃离专利局!” “抱歉,亚瑟尔,让你白跑了一趟。”孙元起急忙安抚亚瑟尔破碎的心灵。 “这是抱歉就能解决的事情吗?我可是从中国到欧洲,再到美洲,然后回来,不是出门到便利店买一块奶酪那么简单!”亚瑟尔情绪非常激动。 孙元起给亚瑟尔到了一杯水:“亚瑟尔,你可是一名律师,要时刻保持冷静。” “你让我如何冷静?我第一次申请专利,是为该死的钢盔千里迢迢跑到美国,结果被朋友讥笑没有销路。好,我忍了!第二次申请专利,再次远渡重洋,是这个该死的药品,结果被别人视为剽窃。我的职业、我的人生都被你毁了,你叫我如何冷静?”亚瑟尔边说话边挠头,本来就乱的头发很快变成了一个鸡窝。 孙元起有些郁闷:你可是我的法律顾问,不就是负责解决专利问题的么? 为了让亚瑟尔恢复理智,孙元起决定先晾他一会儿。 这边让人去请赵景惠,那边拿起两份药品专利公开文件仔细便发现专利所有人都是派瑞医药公司一个名叫“robert?”的家伙。不知是不是错觉,孙元起老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 片刻之后,亚瑟尔也冷静了下来,声音嘶哑地问道:“约翰逊,这是怎么回事?” 孙元起拧着眉头:“首先,我以我的名誉保证,这种新药品绝对是经世大学首先研制出来的。之前你和赵景惠她们讨论问题的时候,应该不难发现这一点。 “其次,这个名叫的家伙提前两个月在美国注册专利,我想绝对不是什么巧合。你要知道经世大学有近千名留学生,分布在学校的各个角落,而药物系研究室又没有什么保密措施,所以我怀疑这是一起窃密事件。作为律师,亚瑟尔,你展示能力的机会到了!” 亚瑟尔似乎开始考虑走诉讼的可能性。 “亚瑟尔,你能说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吗?”孙元起小心翼翼地问道。 亚瑟尔长叹一口气,便娓娓道来:“因为要向各国赠送大量钢盔,并注册专利,所以我选择先到欧洲。在欧洲倒是一切顺利,各国政府虽然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不过有人赠送东西总不是一件坏事,都高兴地收下了钢盔。药品的专利也没问题。 “谁知到了美洲注册专利时,便出了这档子事。无论是美国,还是加拿大、墨西哥,都被人在数月前抢先注册了。我只好赶紧送掉钢盔,搭乘最快的轮船回到中国,想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赵景惠已经来到办公室:“先生,你找我?” 孙元起把那几份文件递给她:“黄花蒿素的专利,已经被一个名叫robert?的家伙在美洲抢先注册了,这是文件。景惠,你听过robert?这个人吗?” 赵景惠有些不确定:“我们老师满乐道先生的英就叫robert?,不会是他吧?” 孙元起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急忙追问道:“那他现在在学校吗?” 赵景惠摇了摇头:“没有。今年轮到他休学术年假,春节后他便回美国探亲去了。” 亚瑟尔顿时暴跳起来:“没错,应该就是他!这个窃贼、狗杂种,我一定要杀了他!” 第222章机关算尽太聪明 煮熟的鸭子飞了! 孙元起想跟亚瑟尔一起跳脚大骂,只是碍着赵景惠在场,要保持师道尊严,深吸一口气才问道:“景惠,我记得满乐道先生并没有参与到黄花蒿素的研究中去,他是怎么得到实验资料的呢?” 赵景惠面色有些苍白:“年前我们写好了论文,曾送给您审阅。你说论文要过一段时间再发表,我就把它拿回去放在了实验室。满乐道先生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便找到我,说想看看论文写得如何。 “他是我的老师,曾教过我很长时间,我便没有拒绝。而且这是我写的第一次论文,总觉得不自信。心底里认为,发表前多请几位老师看看,少烦些错误也是好的。他把论文借走了三四天,还我之后就回国休假去了。没想到……” 见赵景惠泫然欲泣,孙元起还得安慰她:“这事不怪你,谁能想到道貌岸然的满乐道居然如此卑劣?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赵景惠道:“先生,黄花蒿素被满乐道先生抢注了,我们还能生产销售吗?” “当然可以!”孙元起斩钉截铁地答道,“满乐道只是在加拿大、美国、墨西哥三国注册了专利,我们则在欧洲注册了专利,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在欧洲销售。至于美洲,就由亚瑟尔出马,好好在法庭上理论理论!” 亚瑟尔像只斗意盎然的公鸡:“没错!我们要和那个恶棍好好理论理论,让他知道,美国也是讲法律的地方,剽窃可没有好果子吃!” 赵景惠怯怯地问:“那满乐道先生还会回中国吗?” “哼哼,”孙元起冷笑几声,“别看他是外国人,到了中国,我有一百八十种法子把他搓圆捏扁。他敢再回来,我定叫他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 赵景惠听到这里,神色一松:“如果满乐道先生不回中国,只怕他申请了黄花蒿素的专利,也没有办法生产。” “喔?”孙元起、亚瑟尔同时惊异出声。 赵景惠解释道:“黄花蒿素是从黄花蒿中直接提取得到的。我们在前期研究中发现,除了黄花蒿,尚未发现其它天然植物含有青蒿素。虽然黄花蒿属于世界广布品种,但黄花蒿素含量却随着产地不同而差异极大。 “我们曾发动全校学生和留学生搜集各地黄花蒿样本,数据表明,除了我国四川东部、福建、广西、海南部分地区外,世界上绝大多数地区正常生产的黄花蒿里的黄花蒿素含量都很低,没有利用价值。如果真要正式建厂生产药物,更是只有重庆酉阳地区武睦山脉生长的黄花蒿具有工业提炼价值,其他地方都不行。” 这一峰回路转,让孙元起和亚瑟尔俱是开怀大笑。 亚瑟尔道:“我最初还担心那个混蛋会用卖**的利润,聘请律师团和我们打持久战。现在他既然拿着专利无法生产,我又何惧之有?除了要求专利局驳回他的申请,我还会上诉到法院,告他剽窃,要求巨额赔偿。哼哼,我慢慢耗他,让他倾家荡产、身败名裂!” “真是天助我也!酉阳不过重庆府下的一个县,都不用借重叔祖父的威名,单凭我这个左侍郎,也足以让酉阳知县俯首帖耳,没有我的命令,一根黄花蒿都流不出县境!”孙元起长出了胸中一口闷气,“不过,景惠,貌似刚才你说的那些话都没在论文里出现吧?” “嗯,”赵景惠声如蚊蚋,“论文题目是《黄花蒿提取物对于疟原虫之抑制作用》,主要讲如何提取黄花蒿素、以及黄花蒿素对疟原虫的抑制作用。至于黄花蒿分布情况,那是生物学方面的内容,论文中就没有涉及。” “好,实在是太好了!本来是你无心之举,结果却狠狠地摆了满乐道一道,只怕他听了会吐血三升吧?果然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啊!”孙元起有些得意。 亚瑟尔从美国回来,路上风尘仆仆舟车劳顿,早已困殆欲死,全凭胸中一股怒气才撑到现在。如今这件事情柳暗花明,困意再也掩饰不住:“约翰逊、赵小姐,你们慢聊,我先失陪了。”说罢告辞,踉踉跄跄地回去休息了。 见亚瑟尔辞去,孙元起给赵景惠沏了一杯茶,问道:“景惠,你们研究室最近在忙些什么?” 赵景惠接过茶杯:“前些日子一直在研究如何工业提取黄花蒿素,现在差不过快完成了。根据测算,每天可以提取1公斤左右,足以保证工厂粉针剂的生产。” “那你们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赵景惠有些不好意思:“研究室研制的第一种**,就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大家都非常兴奋。项目结束之后,有些人开始有些想入非非。闲聊的时候,他们甚至开玩笑说,要研究治疗痢疾、霍乱、肺结核,乃至癌症的特效药。” 尽管有些不切实际,当有时候梦想正是促使人类投身科研的最大动力。孙元起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他们有这些想法是极好的,只要敢想敢做,总有实现目标的一天。景惠,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赵景惠道:“想法倒是有一些,不过都是乱七八糟的,比如治疗各种感染、炎症的药物,却不知道如何去实现。所以想找先生讨个主意。” 如何实现,这就是梦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世界上很多人都想发大财,可真正发大财的能有几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想展翅翱翔蓝天,可真正能在天空中飞翔能有几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想长命百岁,可真正活过百岁的又有几个?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治疗各种感染炎症的药物?孙元起顿时心中一动,脑袋里冒出了几个熟悉的故事:“说到治疗感染炎症的药物,我还真有一个思路。” 赵景惠身体前倾,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盯着孙元起:“先生,您说!” 孙元起道:“现代医学已经证明,感染是细菌、病毒、真菌、寄生虫等病原体侵入人体所引起的局部组织和全身性炎症反应。只要能用某种有效物质杀死或者抑制病原体的繁殖,就可以有效对抗感染发炎。所以关键就在于找到这种有效物质。 “前些日子,我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在某本书里发现一条记载,说在唐朝的时候,长安城的裁缝会把长有绿毛的糨糊涂在被剪刀划破的手指上,能有效地帮助伤口愈合,减少发炎。景惠,你从中能发现什么?” “长有绿毛的糨糊里含有一种抑制感染发炎的物质?”赵景惠瞪大眼睛。 “没错,”孙元起拍着桌子说道,“你要注意到这一点,文中特别强调是长有绿毛的糨糊。也就是说,不着毛的浆糊没效果,所以关键不在浆糊上;长了绿毛,而不是黑毛、白毛,这表明只有这种绿毛才能具有一定的药效。你知道该怎么做啦?” 没错,孙元起说的就是神药青霉素。 语文课本中,科学家弗莱明是在长了霉菌的葡萄球菌培养皿里,发现了细菌克星青霉素。但这只是一个传说,一个功成名就的科学家用来哄骗后学的传说。但唐朝裁缝对于青霉素的认识和使用,却是作为一则异闻趣闻,保存在了文人的笔记中。 赵景惠快速点点头:“和黄花蒿素一样,分析、对比、提纯!” 孙元起笑道:“正确!如果能发现一种有效对抗感染发炎的药物,可就比黄花蒿素影响大多了。” 黄花蒿素固然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但并非不可替代。在此之前,人类已经发现了金鸡纳霜,只不过副作用大了点而已。 本来,孙元起指望黄花蒿素替经世大学拿一枚诺贝尔奖奖章。不过眼下和满乐道有专利纠纷,而且满乐道还是位美国人,赵景惠她们得奖的希望就渺茫了。诺贝尔奖除了有专门奖励拉偏仗的和平奖之外,在各科技奖项中也会不同程度地拉偏仗、下黑腿。普遍的规律是:白色人种和有色人种共同发现,白人获奖;老师和学生出现纠纷,老师获奖;民主国家和专制国家同时出成果,民主国家获奖。 这可不是污蔑炸药奖。就拿老师和学生这条规律来说,链霉素是由美国罗格斯大学教授赛尔曼?瓦克斯曼的学生阿尔伯特?萨兹分离出来的,结果瓦克斯曼获得了1952年的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萨兹榜上无名。萨兹只有通过诉讼,才获得了链霉素的部分专利收入。 再比如20世纪60年代天文四大发现之一的脉冲星,是1967年10月由英国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安东尼?休伊什教授的研究生,24岁的乔丝琳?贝尔首先观测发现的。结果休伊什教授因为发现脉冲星而荣获197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贝尔则无人提起。 不幸的是,赵景惠不仅是有色人种、生长在专制国家,还是满乐道的学生,能有几成胜算?不过再发现青霉素,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青霉素可是被誉为二十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而且“发现青霉素及其临床效用”本身就曾获得1945年的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就算诺贝尔奖委员会再装聋作哑,也不能视而不见的。 当然,发现青霉素以其临床效用并不难,关键还在于如何分离和纯化。在历史上,1877年法国著名微生物家巴斯德就发现了霉菌会抑制尿液中的炭疽杆菌的生长。弗莱明1928年再次“发现”了青霉素的妙用,却因为正常情况下霉菌产生的青霉素非常微量,而且难以分离和纯化,只好放弃。直到1941年前后,弗洛里和钱恩解决了这个问题,才使得青霉素大行其道。弗莱明、弗洛里、钱恩三人也是共同获奖。 不过孙元起是穿越众,随手带有金手指,可以轻易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对于后世人来说,这个金手指简直不值一提,不就是辐射育种导致基因突变,使得霉菌的青霉素产量大幅度提高嘛? 赵景惠道:“等我回去把实验室工作收拢一下,就会马上开始这项研究的。” “这回要吃一堑长一智,做好保密工作啊!”孙元起语重心长地说道。 赵景惠临出门前,突然记起一件事:“对了先生,我刚才来的时候,景范让我告诉你,说他已经考虑好了,想什么时候见见你。” 孙元起这才想起来年初和景范有个约定,现在差不多到时候了。当下点点头:“你回去便让他来办公室找我吧!” 按下葫芦浮起瓢啊!不过长痛不如短痛,现在也该是决断的时候了。 第223章杜鹃声里斜阳暮 二二三、杜鹃声里斜阳暮 一刻钟之后,赵景范来到办公室。只见他面色苍白,眼睛却在灼灼发光,神情中带着病态的亢奋,显然已经中毒已深,无药可解。 孙元起开门见山问道:“你已经想好了?” 赵景范坚定地点点头:“是的,先生,我都想好了!” “那你还是决定信教?” “是的!”赵景范脸上出现一丝潮红,“年初先生和我谈话,对我触动很大,信念一度出现动摇。但上帝是仁慈的,对于迷途的羔羊,慷慨展示了伟大神迹,让我感受到上帝对我的召唤。” “哦?”孙元起有些惊异。世界上确实有很多令人惊奇的事情,用现有的科学知识无法解释。比如自己的穿越,是不是真有所谓的时空隧道?还是信徒所谓的“神迹”? 赵景范说道:“那是五月十三日的晚上,我心里还在痛苦挣扎。做完作业后,就倚着墙壁陷入沉思,迷迷糊糊中,发现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逃难的时候。 “那是一片冰冷的荒野,成千上万的人缓缓向前挪动,此外更无活物。这一大群人,多数我都不认识,也有我认得的,恍惚间见到了父母、哥哥、姐姐、邻居、同学……四周黑漆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北风怒号,冰雪夹杂而下。人们衣衫褴褛,腹中饥饿,在寒冷中挣扎悲号,陆续有人倒地而死。想停下来生火取暖,却找不到柴火;剥下死人的衣物作引火之物,每当升起火苗,却会被冰雪打熄。 “活着的人固然备受折磨,死去的人灵魂也在号泣。那喊声愈喊愈高,愈不忍卒听。我想救他们,可是凭借我一己之力如何能济事?焦急之中,我情不自禁迸出了一句祷告:‘上帝呀!我愿奉你的使命,得你的臂助,去救起这些在饥寒交迫中苦苦挣扎的人们!’声音方落,只见一道白光从天而落,笼罩在我周围,使我不觉得一丝寒冷,脚下的土地里生出如茵绿草。 “众人见了,也跟随我跪下大声祈祷。祷告后一刹那,冰冷的荒原变成四时皆春的乐园,阳光普照大地,周围一片姹紫嫣红,众人面前摆满了馒头、大饼、烧鸡、熟肉。每个人都欢笑腾跃,尽情歌唱。就在我快乐得手舞足蹈之时,脚踢到了墙壁,才醒转过来。先生,这难道不是上帝对我的启示么?” 孙元起心里冷笑道:小时候给你讲述的安徒生童话,居然被你移花接木变成了上帝的神迹,你倒是会活学活用哈!为什么你不记得那个卖火柴小女孩被冻死的结局? 上帝对你的启示?屁!不信现在把你扔到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南极,再呼叫上帝试试,看他能不能赐给你馒头、大饼、烧鸡、熟肉? 但这些话却说不出口。狂热的信徒是失去思辨能力的,任何涉及偶像的讨论都会被他们视为毁谤和不敬,再亲近的人也会跟你反目成仇。 赵景范脸上出现几丝潮红:“醒来之后,我坚定了我的理念,但我不知道这个理念正不正确,只好向上帝祷告。这个时候圣灵好像水一样,从头上浇灌我,让心里面充满了喜乐。就这样,圣灵一再一再地浇灌我,好像几十次,最终使我虔诚而专一。” 孙元起很想告诉他:小子,那是你没睡好着凉了。所谓圣灵浇灌,是你娘和你姐在给你冷敷呢! “所以,我不再顾忌他人的反对、毁谤、辱骂乃至殴打,哪怕是我的父母。我要一直沿着上帝指引的方向前行,直到生命接受上帝的感召。”赵景范一脸坚毅地说道。 孙元起见他沉湎已深,也懒得和他废话:“既然如此,那你回去就开始准备吧,近期我就派你出国留学。还是学化学?” 赵景范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好吧,就学化学。” “既然是学校公派你出国留学,那你就好好学习,以后回来报效国家。信仰上帝是你生活中的事情,我不干涉,但希望你不要它带到学习中来。如果你因为宗教而放弃学业,那你这辈子都不要涉足经世大学,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听明白了么?”说到最后,孙元起已经是声色俱厉。 赵景范很少看到孙先生这副严肃的表情,赶紧点头答道:“先生,您的话我都记下了。” 暂时别管孙元起造炮、亚瑟尔发飙、赵景范信教这点小事,让我们把目光稍稍挪到北京城中,因为此刻,大清中枢里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 军机处,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张之洞正在午休。 张之洞15岁顺天府乡试中举人第一名,成为“解元”;26岁考取同治二年癸亥科进士第三名,成为“探花”;为官之后,又与宝廷、张佩纶、黄体芳并称“翰林四谏”,号为清流派;到地方为官,则投入洋务派怀抱,成为洋务派健将,后世誉为“中国近代重工业之父”;身为汉人,却在湖广总督位上前后呆了近二十年,堪称奇迹……所有的赞誉,都造就了这位支持晚清败局的纯臣。 奇人必有奇事,张之洞身上自然更不乏奇事,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睡觉从来不睡床,困意上涌就趴在书桌上小睡会儿,至多一两个小时便醒。即便是在会客聊天,觉得有困意也不管不顾趴下就睡,所以下属幕僚都知道他的这个怪习。 张之洞今年已经虚岁七十有三。古来盛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清自己去。”到了这个槛儿上,张之洞也开始学会养生,每天中午习惯到床上眯瞪一会儿。习惯是习惯,无奈睡床还是觉得不舒服。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倍加怀念赵凤昌。 两人第一次相遇,是光绪十年4)张之洞任两广总督的时候,赵凤昌不过是名侍从。但赵凤昌风姿卓绝相貌英俊,而且聪明伶俐性格乖巧,很快受到张之洞的赏识,变得形影不离。每当张之洞犯困,赵凤昌就会走过去用双手托住他的头部,一动不动,哪怕是一两个时辰。 谁知不久就有传言,说两人是“好基友,一被子”,甚至有了“两广总督张之洞,一品夫人赵凤昌”的对联。闹到最后,连宫中也知道了赵凤昌的秽名,张之洞只有忍痛割爱,把赵凤昌放回民间永不叙用。 “一转眼十多二十年过去,当年的璧人,现在也该变成了四五十岁的糟老头子了吧?”张之洞有些感慨,旋即又回味道:“不过当年璧人捧头而眠,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呵!” 就在辗转反侧的时候,门外传来橐橐的脚步声。张之洞睁开眼:“是稚英么?” 门外正是张之洞幕僚吴殿英,闻言答道:“香帅,是我。您醒了么?” “早醒了,你进来吧。”张之洞是和衣而睡,起身从案上拿起叠好的湿巾擦了擦脸,对进门的吴殿英说道:“发生有什么事?” 吴殿英递过一张纸:“宫里发下谕旨,命设立军谘处,辅助皇帝处理全国陆海军各军事宜。又派贝勒载涛、毓朗管理军谘处事务,以贝勒载洵、萨镇冰为筹办海军大臣。” 张之洞顿时脸色大变,急忙接过谕旨,看完之后用力一拍桌子:“胡闹!他们到底想干些什么?” 吴殿英不好插话,只好把放凉茶的茶碗端到张之洞手边:“香帅,喝口茶吧!” 张之洞犹自不解气:“前些日子,摄政王会同诸位贝勒、贝子秘密商议,便绕开军机处上谕,宣布以皇帝为大清帝国统帅海陆军大元帅,在皇帝亲征之前,由摄政王代理一切。现在又突然发了这道谕旨,是不是认为老夫这个军机大臣是个摆设?” “摄政王是怕谕旨到了军机处,香帅您会跟他理论一番。”吴殿英小心翼翼地说道。 “怎么能不跟他理论?你看看这些都是什么人!”张之洞戳着纸上的名字,“摄政王现在27岁,代理海陆军大元帅,本来就惹人诟病。只不过他是当今圣上的生父,又是监国,老夫也就勉强忍了。你再看看这俩人:洵贝勒,今年25岁,让他去做筹办海军大臣;涛贝勒,23岁,这就要做军谘府大臣。他们是那块料儿么?” 吴殿英道:“据听说,洵贝勒三番五次找到摄政王,想要管海军。理由是醇贤亲王管理过海军,他要子承父志。摄政王自然知道这位兄弟完全是外行,诸般推脱,但禁不住洵贝勒声色俱厉非要不可,只好答应。” “我呸!就他也想子承父业?”在心腹面前,张之洞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载洵的鄙视。 吴殿英又说道:“涛贝勒见洵贝勒手握兵权,怕自己因此失势,也跑到摄政王面前要权,大有不顾而唾的架势。摄政王怕别人说他厚此薄彼,只好派涛贝勒管理军谘府。” 张之洞本来脾气就不好,此时更是大怒:“军谘府是通筹全国海陆军事宜的机构,怎么能别人一张嘴就随便授予呢?摄政王以为朝臣之间争强斗胜,是八大胡同里嫖妓捧角么?糊涂,真是糊涂!” 吴殿英道:“不用洵贝勒、涛贝勒,摄政王又能用谁?现在朝廷里可用之才,十有八九都是袁慰亭的故旧,摄政王哪里敢用?说来说去,还是自家兄弟可靠,再怎么争权夺利,毕竟肉是烂在锅里。” 张之洞也只能一声长叹。 慈禧太后在世的时候,张之洞上结慈禧,中交袁世凯,下有根基在湖北,不说呼风唤雨,至少说话还有几分作用,就是皇亲宗室也得掂量掂量。去年年底之后,一切都变了,慈禧去世、袁世凯去职,湖北又离京城太远,张之洞在朝中孤立无援,迅速被边缘化,变成可有可无的闲员。载沣觉得张之洞能够同意他的意见,便把谕旨发到军机处,过一过张之洞的手;如果觉得张之洞会反对,就直接绕过军机处,让张之洞想争也无从争起。他张之洞能有什么法子? 一口闷气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憋在张之洞胸口,让他喘息都觉得压抑。 就在此时,军机处的笔帖式过来敲门:“张大人,摄政王、庆亲王等在军机处,有事找您老商议!” 张之洞戴上双眼花翎:“我这就过去。” 第224章秋风宝剑孤臣泪(上) 二二四、秋风宝剑孤臣泪 临出门前,吴殿英低声嘱咐一句:“香帅,戒急用忍,相忍为国啊!” 作为首席幕僚,他对张之洞可谓知根知底。南皮张家不算名门,但祖上四代都做过知县,生长在这种官宦家庭,张之洞难免有些傲娇之病。而且他天性聪颖,15岁中解元,26岁中探花;之后官运亨通,44岁做巡抚,47岁当总督,这些都助长了他的陋习。导致张之洞在为人处世方面不够圆滑,不懂得宽容,往往在小事上吹毛求疵,大发脾气,让同僚下属颜面无存。 如果你是总督、巡抚,钻钻牛角尖,周围人都是自己手下,谁也不敢叫板。可现在是军机处,上头有年少气盛的摄政王载沣,领班是唯钱是尊的庆亲王奕劻,同僚都是堂堂的军机大臣,你再横挑鼻子竖挑眼,谁会买你的帐?但张之洞恶习不改,结果短时间内就和奕劻、世续、那桐都闹得很僵。 张之洞看了吴殿英一眼,没有说话,转身随着笔帖式往军机处去了。 军机处成立于雍正七年(1729),是清中后期的中枢权力机关。军机大臣向来由皇帝直接选调,一般由亲王、大学士、尚书、侍郎或京堂兼任,没有规定名额,少则三四人,多则七八人。最多时曾有十一人,加上皇帝能开三桌麻将,斗地主的话则是四桌。但通常只有四至七人,尤以五、六个为最常见。眼下就是五个人:排第一的是庆亲王奕劻。尽管他贪鄙成性,而且和袁世凯过从甚密,但依然稳稳当当地坐在军机领班的位子上。究其原因,不外乎他是个满人。贪污?贪污算什么!对于摄政王载沣来说,不怕你有缺点,就怕你没缺点! 第二是世续,也是满人,性格温和,老好人一个。平时不太发表意见,只负责抄抄写写。名为第二,论到话语权,则排到第三、第四了。 名为第三、实则第二的是张之洞。他宦海沉浮多年,从政经验丰富,眼光独到,手段老辣。这班从小走马斗鸡的满清王公好比温室中的花草,哪知道民生疾苦?说到争权夺利,个个奋勇争先;遇到军国要事,还得请张之洞拿主意。 排第四的是那桐,去年年底他接替被撵回家哄孩子的袁世凯,进入军机处。别看他来得晚,可谁都不敢小看他,连奕劻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为啥?人家年轻啊!五十出头的那桐在一群六七十岁的老头中,算是风华正茂。 最后一位是鹿传霖。这位卷帘军机比张之洞还大一岁,年高志衰,威望又不太高,在军机处仅仅是伴食而已,到了军机处就开始修炼闭口禅。 张之洞进到军机处屋里,只见摄政王载沣坐在正中,诸位同僚分列两旁。他不敢托大,不顾年老体衰,向载沣和奕劻行礼如仪。在一旁,世续微笑着朝张之洞点点头,那桐和鹿传霖则赶紧起身,请张之洞入座。 落座之后,张之洞眼皮跳了跳:屋里现在是六个人! 别看军机处听着挺牛叉,其实待遇真的很一般,尤其是办公场所,最开始只有几间漏风漏雨的破板房,后来才改建成砖屋。即便如此,值班室依旧不宽敞,如果屋里坐六个人,就会觉得有点逼仄。官场有传言,如果军机大臣是6个,其中必然有个人要倒霉。 对于外间,这个传言只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对军机处工作人员来说,却近乎是魔咒。就张之洞所知同治以来的掌故,这个规律还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同治元年,军机处是恭亲王奕、桂良、沈兆霖、宝鋆、文祥、曹毓瑛6人,结果桂良、沈兆霖在该年六七月间先后挂掉。从此以后,同治十三年间军机大臣都没有超过5个人,光绪初年依然沿袭此例。 到了光绪二年,慈禧老奶奶似乎不信邪,三月份在奕、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等5人的基础上新增了景廉,结果五月份文祥就翘了辫子。 光绪六年正月,李鸿藻休完母丧假,回来继续上班。慈禧老奶奶又开始不安分,把他放到已经有了奕、宝鋆、沈桂芬、景廉、王文韶等5人的军机处。当年十二月,王文韶病逝。 …… 远的不用一一列举,单说近几年发生的事儿。 光绪三十三年七月以来,军机处一直是奕劻、载沣、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等6人,居然没发生什么大事。诸人弹冠相庆,以为魔咒已除。谁知道积攒得越久,爆发得越厉害。到了三十四年十月,皇帝、太后先后驾崩;十二月,袁世凯被撵回家钓鱼。要不是关系太硬,袁世凯就该去阴曹地府陪皇帝、太后玩斗地主了。 谁知这些人记吃不记打,袁世凯一走,就把那桐给捧了上来,军机处又是6人。六月债,还得快!翻过年二月,那桐母亲去世,只好回家休丧假。军机处再次变回5人。 大清军机处的六人魔咒,简直就是谋杀军机大臣的良工利器。能跟它媲美的,估计只有天朝发改委的调油价了。现在那桐回来,加上摄政王又凑齐了6人,这回该轮到谁倒霉? 就在张之洞心里暗自揣度的时候,载沣开口说道:“这次来与大家相见,主要是商议几个人员变动,好拿个章程请皇上、太后恭裁。” 张之洞心中一惊:人事变动?我怎么事先没有得到一点消息? 眼睛余光瞟了瞟奕劻,只见奕劻满脸微笑,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看来,载沣和奕劻已经商量好了,只是到军机处走走过场!想到这里,张之洞嘴里有些发苦。 载沣见诸人没有说话,接着说道:“首先是陕甘总督升允上疏乞病,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前些日子,升允上书朝廷,认为九年立宪时间太仓促,请求宽延数年,以确保制度变革平稳过渡。载沣在硃批里严厉斥责了他的保守主张,认为君主立宪刻不容缓,地方大员不能推诿搪塞。 载沣如此主张积极推进立宪,是他一心为国?错! 载沣在十多岁的时候曾出使德国,对他的人生观、价值观改变非常大。在他看来,君主立宪是大势所趋,谁阻挡不住这股潮流,大清皇室要么灭亡,要么立宪。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有立宪。而且他了解德国、日本的立宪改革后发现,威廉一世和明治天皇的权力并没有受到多大损失,相反,日本天皇地位的超然、以及对国家的掌控,甚至比现在大清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要知道,清末江南各地督抚已经有了半**化倾向。 为了满清万世一系,载沣决意推行立宪。就现在来看,推行立宪确实让皇室攫取了比以往更多的权力,海军、陆军、邮政、工商、学部……无处不有爱新觉罗家族的影子。而升允这个满人居然跳出来反对,如何不让载沣恼火? 张之洞不敢让奕劻先表态。升允曾在光绪三十三年弹劾过奕劻,奕劻对他衔恨已久;而且看样子,摄政王事先和奕劻通过气,只怕奕劻一表态,便大势已定,自己无力回天了。只好抢先发言:“王爷,升允部堂身体素来康健,本无疾病。此次上疏乞病,不过是因为上次进奏有失上意,心中惶恐,所以才奏请病休。愚以为升允部堂恪尽职守、忠于王事,不宜去职,朝廷当温言慰留。” 奕劻冷笑几声:“香翁没有仔细看升允的奏折吧?你听听他里面怎么写的:‘臣患外感既重,内忧复炽,以致有目不能识黑白,有耳不能分雅郑,有鼻不能辨臭芗。’这是什么意思?讥讽朝廷不辨贤奸、摄政王混淆黑白?他升允是举世皆浊我独清?真是目无纲纪,无法无天!” 张之洞连忙对道:“庆王爷所言未免过当,升允部堂虽然口不择言,但考其本心还是忠心为国的,朝廷不能因为一眚而掩大德。而且如今天下之势汹汹,升允部堂在旗员之中究属正派,愚以为宜留任!” 言下之意:现在天下排满风气日益高涨,很大原因是八旗子弟昏聩无能却身居高位,涛贝勒、洵贝勒就是典型的例子。在这种情况下,朝廷需要树立几个正派的旗人,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可这种犯忌讳的话,张之洞如何能直接说出口呢? 奕劻躬身对载沣说道:“我觉得,应该将升允开缺,以儆效尤!” “奴才附议,请将升允开缺。”不用回头,张之洞就知道说话的是那桐。那桐和奕劻组建“庆那公司”鬻官卖爵,私交极好,简直可以穿一条裤子。如今奕劻要报仇,他怎么能袖手旁观? 载沣道:“其他人还有意见么?” 世续低眉顺眼,好像朝鲜官员一样,正埋头在记东西,闻言也不答话。至于鹿传霖,则仰脸朝天,眼睛微闭,不知是神游天外,还是在与周公下棋,总之世间万事都惹不起他半点兴趣。 载沣道:“既然如此,先拟定开缺,香翁的意思我也记下了。至于具体如何,还要请皇上、太后圣裁!” 张之洞顿时眼前发黑:圣裁?圣裁你妹啊!现在宣统皇帝不过三四岁,斗大的字不识一担,意思都看不懂,怎么恭裁?隆裕太后那个妇道人家更是草履虫一般的智商,还想学西太后垂帘听政,西太后的膝盖都比她脑袋强。她知道什么是非好歹?还不是你摄政王说了算! 张之洞喝了一口茶水,勉强保持清醒,就听载沣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津浦铁路总办、记名道员李顺德等营私舞弊,有旨革职永不叙用。吕海寰身为督办,事前既不能防范,事后又失于觉察,着开去督办津浦铁路大臣一职。但职守不可空缺无人,诸位可有什么好的人选推荐?” 奕劻道:“唐绍怡可用。” 那桐立马接口:“奴才附议!” 唐绍怡,本来写作“唐绍仪”。去年年底,宣统皇帝溥仪即位,时任出使大臣的唐绍仪还在美国,却马上拍电报回来请示:我名字里的“仪”字和皇帝名字相同,为了避讳拟改为“怡”字,可否?就这样,他用一份电报在满清皇室心中树起了一个忠臣的形象。 张之洞眼看他们就要达成一致,赶紧出言反对:“愚以为唐绍怡不可!” “香翁为何以为不可?”载沣今儿就纳闷了:以前,张之洞总是劝谏自己多用汉人少用旗人,化除满汉畛域,为什么今天反而阻止开缺旗人、反对任用汉人呢? 张之洞定定神说道:“唐绍怡自幼留学美利坚,颇受西洋文化浸染,信仰基督教,对于中华风俗人情反而不甚了解。津浦铁路涉及直隶、山东、江苏三省,人烟稠密,其间定然不少迁坟事宜。如果由他督办,必定舆论哗然,万民耸动!” 载沣笑道:“香翁,你是直隶人吧?铁路除了涉及迁坟,主要还是征地。士绅地多,征地亦无妨;百姓地少,征地则失业。所以对于国家来说,宁损士绅,不损百姓。士绅认为不可以的人选,那就一定是可以的了。” 张之洞大怒:“岂能因为王爷一人之见而不顾天下舆论?直、鲁、苏三省乃国家根本,马虎不得,一旦以唐绍怡为督办,只怕会激起民变,天下动摇!” 载沣不以为意:“咱们不是有兵么?还怕刁民闹事!” 张之洞觉得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若派唐绍怡为督办,三省官民士绅决不承认。” 载沣一拍桌子:“香翁,你是直隶南皮人。如果有旨派定,你也打算不遵旨?” 边上奕劻阴阳怪气地说道:“这里可不是湖北,不遵旨是不行的。” 张之洞郁闷至极,只觉得喉头发甜,一口热血再也抑制不住,顿时喷了出来。 第224章秋风宝剑孤臣泪(下) 二二四、秋风宝剑孤臣泪(下) 孙元起听说张之洞在军机处吐血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在湖北,孙元起就是张之洞的下属;现在到了学部,还是张之洞的下属。从这层关系上来说,孙元起怎么也该去探望一下。 按照惯例,孙元起去张府之前先去了廉子胡同一趟。老大人睁着昏花的老眼:“啊,你还没去?老夫还以为你一早就去探望过了呢!” 孙元起有些羞赧:“前两天一直在城外料理学校的事情,今天进城才听到消息,便赶紧过来问问叔祖父的意见。” “去,当然要去!这些年香涛对你一直颇为照拂,现在他调摄违和,作为下属、晚辈,你哪有不去探望的道理?”老大人皱着眉头说道,“也不知道香涛的病情如何了。如今朝中汉臣无不以香涛为尊,如果他万一有什么不讳,只怕天下就此多事了。唉,但愿香涛早日康复!” 孙元起起身拜别:“既然如此,那我这就前去探望,具体情况回来再向您老禀报。” “稍等片刻,老夫写封便函问候一下香涛,你替我带给他。”老大人摸索着带上老花镜,拿过信笺纸,颤颤巍巍地写了几行字,折好递给了孙元起。 张之洞生病,京城官员不论大小无不前往慰问,一时间官轿把张府门前那条胡同堵得水泄不通。孙元起到了胡同口,正准备下轿步行,谁知那些官员看见来了一顶皂盖、皂帷、银顶的四抬大轿,赶忙挪出一条路来。 军机大臣的府邸,五品以下芝麻粒儿自然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勉强进去喝杯茶。好在张府门房还是在湖北时的那位,从门缝里看见孙元起,连忙开门把他迎了进去。 后面排队的那位,在门口候了半天也没能进屋,见状大为不满:“这是谁家的?怎么那么横,都不用递拜帖,一叫门就能进去。” 门清的就在边上答道:“不认识了吧?他就是学部左侍郎孙元起。” “侍郎儿子了不起么?”开始说话那人有些不屑,“这里可是皇城根儿,最不缺的就是王公贵胄、官宦子弟,掉片树叶都能砸到几个黄带子、红带子,他一侍郎儿子牛气啥?” 答话那人冷笑道:“你没听清?刚才进去那人就是侍郎本人,他的叔祖父是寿州中堂!怎么,你觉得看不上眼?” “啊,那位爷是侍郎?”说话之人瞠目结舌,“怎么那么年轻,我琢磨着他也就不到三十岁吧?” “看上去是挺年轻的!当然,实际年龄也不大,今年才三十三四岁。朝野传闻,他是国朝最年轻的汉人侍郎。只要不出意外,四十岁前可执掌一部或宰制一省,五十岁前可进入军机。你说这样的青年才俊,张府能不开门迎接么?” “兄台果然博学多闻,小弟受教了!” 孙元起自然不知道门口这两位的对话,进门之后就问道:“香帅身体如何?此次前来,叔祖父寿州公也让我向香帅代为问候。” 门房捧过一杯香茶:“孙大人请稍候,小的这就去后院问问,看看我家老爷能不能见客。”片刻之后,门房转回来:“孙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随着仆人辗转来到书房,推门就看见张之洞倚在书桌边竹榻,儿子张仁权、张仁侃在边上照应着。如今已是西历八月,外面天气酷热难耐,屋里却凉爽宜人,张之洞身上甚至还盖着薄毯子。想来房间里放了不少冰块。 见孙元起入门,张之洞放下书本,张仁权、张仁侃也赶紧起身。孙元起抢上前一步给张之洞行礼,心道:张之洞作为晚清四大名臣之一,为中国近代重工业和教育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给他磕几个头不算丢份儿。 张之洞摆了摆手:“百熙太客气啦。” 张仁权、张仁侃闻言,赶紧过来扶起孙元起。四十多岁的张仁权现在是礼部郎中,张仁侃则与孙元起年龄相仿佛,是邮传部学习员外郎。虽然都是“郎”,郎中、员外郎可比侍郎差了好大一截,他们两人哪里敢受孙元起的礼。 孙元起从怀里摸出老大人的信札递了过去:“香帅,这是家叔祖父寿州公给你的信,请您过目。” 张之洞伸出枯瘦的手臂接过信函,一边阅读一边说道:“百熙带着容卿的信札来看老夫,这还真是巧合的紧,说来也算难得的趣事。” 孙元起一头雾水:“此话怎讲?” 张之洞道:“容卿是同治三年4)年出任湖北学政,他的下一任就是老夫,四十年后你又到湖北担任学政。你说这不是巧合么?” 怪不得老大人和张之洞那么熟悉呢,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孙元起谦虚地说道:“晚辈怎么能与香帅和寿州公相比呢?你们两位可都是大学士。” 张之洞笑道:“百熙过谦了。三十出头便担任左侍郎,国朝二三百年也没几个!你是前程远大来日方长,老夫已经时日无多,如何能比?你只要戒骄戒躁,定然可以后来居上。” 孙元起打个哈哈:“晚辈一定不动摇、不懈怠、不折腾,发扬优良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百熙你任湖北提学使的时候,正好是三十岁吧?想当年老夫简放湖北学政的时候,也是三十岁。不过你是从二品的学部右侍郎,老夫只是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张之洞似乎在回想当年的绝代风华,“老夫的前前一任孙心农(孙念祖)是咸丰九年的榜眼,前一任容卿(孙家鼐)是咸丰九年的状元,老夫是同治二年探花,后一任洪文卿(洪钧)是同治七年状元,再后一任王杏坞(王文在)是同治七年探花,接下来的梁斗南(梁燿枢)是同治十年状元。连着六任都是一甲出身,当时官员都把担任湖北学政认为是无上荣耀的!” 孙元起没想到张之洞居然会痛说革命家史,只好赔笑倾听。 张之洞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跑题,马上绕了回来:“百熙,你当年在湖北时大刀阔斧地裁撤不少学校,又因地制宜新建不少新学堂,可谓勇猛精进。为什么回到北京之后,一下子变得畏手畏脚了呢?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长了犄角反怕狼’?” 孙元起苦笑道:“在湖北的时候,上面有香帅的鼎力支持,下面可以调配大小官员,没有任何掣肘之处,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回了北京,处处都是大爷,哪敢随便开刀?即便心里也些想法,也无法付诸实践。就说前几个月吧,我看到京师大学堂一团稀烂,想找总监督刘廷琛刘大人商议如何变革,谁知刘大人对我避而不见。他正三品,我从二品,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对于告这种小人的黑状,孙元起一点精神压力都没有。 张之洞苦笑了一下:孙元起的这种困境,何尝不是自己遭遇的翻版?唉,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啊! 收拾一下情绪,张之洞又问道:“那你近期有什么打算?” 孙元起回答道:“自咸丰年间以来,兵燹日起,干戈不息,天下藏书十去七八。即便现在存世的,也有不少处于若存若亡之间。如果不及时收藏保护,恐怕将来追悔莫及。所以我想奏请学部在京师设立一所大图书馆,肩负起为天下藏书的重任。 “如果学部应允,并拨下足够经费,就可以派人四处搜购藏书楼散逸的书籍。如果学部只应允不拨钱,那就只能恳请学部颁布一条法令,命国内出版机构在编印新书时,须向京师图书馆呈缴5本以备查验。数年下来,图书馆藏书也应该大为可观。虽然没有珍稀善本,却可以满足京城读书人的阅读需求,不失为设立图书馆的一个贡献。” 张之洞微微颔首:“此议甚佳,你可以写个折子递到学部。” 听张之洞这么一说,孙元起就知道事情已经有了眉目,顿时大喜:“那好,我回去就写折子!” 这时候,只见张仁权、张仁侃兄弟俩在一边不停地使眼色。孙元起知道张之洞病体需要静养,便识趣地站起身准备告辞。张之洞却问道:“百熙,最近外间有什么消息?是不是各省排满风气很盛?” 孙元了点头,字斟句酌地说道:“立宪本来是好的,不过朝廷却以立宪之名,行夺权之实,甚至比以前的**还**,国民难免失望。” 张之洞沉吟道:“当年刚毅曾说过,‘汉人强,满人亡;汉人疲,满人肥。’现在朝廷极力压制汉臣,唯恐染指军权和中枢,而且近支排宗室、宗室排满、满排汉,就是怕汉人强大起来。据我看来,哪是什么汉人排满?分明就是满人排汉!”说到这里,张之洞在桌上翻找片刻,从中拿起一张纸递给孙元起。 孙元起仔细看时,却是张之洞新近写的一首诗,题为《读香山新乐府》:诚感人心心乃归,君臣末世自乖离。 须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喻诗。 看了半天,孙元起也没闹明白诗里面要表达什么意思,只好放下诗稿,有些羞愧地说道:“实在惭愧!晚辈对西学还是略通皮毛,对中学则一窍不通。香帅的诗,晚辈没怎么读明白。” 张之洞有些疲倦地说道:“没读明白就没读明白吧,反正世上也没几个人能读明白。别人读了,只会认为老夫在发牢骚,其实谁又能真正明白老夫的意思?” 孙元起道:“香帅,今天晚辈多有打搅,还望恕罪!还望香帅保重贵体,安心调理,早日康复” 张之洞缓缓地摇了摇头:“老夫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其实每每念及时局,早已心死如灰。‘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直到如今,老夫才算真正品出李文忠公这首诗的悲辛苦涩来。” 第225章敢有歌吟动地哀(上) 二二五、敢有歌吟动地哀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人如果一心求死,纵然你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救不回来。 孙元起初见张之洞时,觉得他虽然中气不足,但精神颇佳,应该没什么大碍,静养一段时间就能康复。但仔细寻绎他的话语,却从中发觉一丝不祥的气息,仿佛他已心死如灰,正在回顾平生、交代后事。 带着沉重的心情,孙元起告辞离开书房。 快到大门的时候,就听张仁权在身后喊道:“孙大人,你且留步!” 孙元起赶紧停下脚步,转身问道:“张先生,有何贵干?” 张仁权气喘吁吁跑到跟前,把手里拿着的几本书递给孙元起:“这些都是家父早年的著述,对于学习我国固有学问的学者颇有裨益。在书中,家父反复论证,以为我国学者应该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应知变通,学西学应知心源。刚才大人言及自己中学稍有欠缺,所以家父命我找出这三种书送给大人,希望大人有空的时候能够读读。” 孙元起大致看了一下,分别目答问》、《輶轩语》、《劝学篇》,当下抱拳写道:“有劳香帅费心了!晚辈回去之后一定仔细拜读,不辜负香帅拳拳之意。” 接下来的日子里,孙元起除了积极筹建京师图书馆,便更加关注张之洞的病情,京城中、报纸上也不缺这类的消息:今天张府请了回春堂某位著名中医,好像没啥效果;明天张府请了日本的医生,貌似也没奏效;张府大公子又去拜访了德国和英国医生,听说疗效很好,只是饮食减少、精神衰惫……总的来说,扑朔迷离中夹杂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变化。 而且张之洞也一直在请病假,从五天到续假五天,再到续假十日,最后是续假二十天。 农历八月二十一日(西历10月4日)早上,军机处接到了张之洞奏请开去各项差缺的折子。军机章京像是捧着烫手的山芋,急忙把它送到摄政王载沣的面前。 载沣看到文中“各项差使一律开去,俾得暂释重负,以资疗养”时大为惊讶,对边上埋头书写的世续说道:“伯轩,南皮上疏要求开去差缺,这是什么意思?” 世续一惊,羊毫笔顿时在纸上点出一个大大的墨污:“什么?我看看!”说话间放下笔,从载沣手中接过奏折。 载沣面色有些不喜:“那天本王确实有些言语过激,但也是为国为民,并无针对南皮的意思。在孝钦皇太后辞世以后,本王对他始终倚重,决无更动之意。南皮何必再耍脾气呢?” 世续“啪”一声合上奏折,面色凝重:“王爷,恐怕礼部要为南皮请旨了。” 按照清朝惯例,大臣病重不起或刚刚去世后,如果应该赠予谥号,先由礼部上奏请旨。等皇帝批准后,由内阁拟好四个字,交给皇帝亲自定夺。世续所谓“礼部要为香翁请旨”,就是隐晦地说“张之洞大去之期不远矣”。 “嗯,什么意思?”载沣刚执掌朝政,居然一时间没明白过来。 这不奇怪,当年汉元帝刘奭也犯过这种错误。那时候刘奭刚登基不久,弘恭、石显陷害萧望之,就用了一句官场术语:“请谒者召致廷尉。”刘奭不知道“谒者召致廷尉”是送到秦城监狱吃牢饭的意思,按照字面理解,还以为是请最高法院院长去问话。白白害得萧望之被关在牢里喂了一段时间虱子。 世续只好直说:“王爷,南皮这他恐怕就这几天了。” “不是吧?前些日子张府门前还是车水马龙,挤得水泄不通,怎么会病重不起呢?”载沣明显很怀疑。 世续道:“南皮在朝为官四十余年,出将入相,哪能没有些门生故吏?听闻南皮病重,自然要上门探视。王爷,堵门的并非都是求官逢迎之辈!” 载沣半晌无语,良久才说道:“伯轩,万一南皮过世,是不是该增补个汉人进军机处?” 世续用力捏了捏拳头,勉强抑制住愤怒:“王爷,南皮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前朝硕果仅存的名臣之一。如今病重不起,您是不是应该去张府探望一下?” “今早军机处是你我二人当值,奏折这么多,哪里有时间?改日吧!”说罢,载沣拿起桌上一本奏折批阅起来。 世续脸色变了几变,冷声说道:“王爷,这些奏折什么时候都能批,张之洞却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探视的!万一他今天撒手人寰,王爷您岂不是寒了天下忠臣义士之心?” 载沣头埋在奏折里,一言不发。 世续起身来到载沣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大礼,亢声说道:“奴才恳请摄政王移步张府!” 载沣没想到一向老好人的世续今天也较起真来,只好叹口气放下奏折:“好,都依你。” 半个时辰之后,载沣的八抬大轿在侍卫簇拥之下,吱吱悠悠来到张府门前。不知是事前清场,还是得知张之洞病重,门前胡同里居然空空如也。 张仁权、张仁侃等张府子嗣闻听消息,赶紧大开府门隆重迎接。载沣下轿,扶起跪伏在地上的张仁权:“曾筹,这几天香翁身体如何?” 张之洞一病就是两个多月,张仁权作为嫡长子,寸步不敢稍离,衣不解带地伺候,早已憔悴不堪。听到载沣文化,顿时眼中流出两行清泪:“四日前,家父饮食顿减,乃至水米不进,连吃药都吐了出来。前天,身体稍稍好转,口授大意,命具疏请开去差缺。昨天病情出现反复,清醒的时候,在病榻上把奏本看了一遍,稍微改了几个字,命尽快递进宫里。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只能用参汤吊着……” 载沣抚着张仁权手臂劝慰道:“等会儿让内务府送几两老山参过来,给香翁用上。曾筹不必过虑,香翁吉人自有天相,将养一段时日,会慢慢好起来的。” 进了张府,更觉气氛压抑。从厢房敞开的门缝里,可以看见不少仆妇正在裁剪火纸、缝制孝服。此刻,张之洞已经被抬到了正房的床榻上,盖着簇新的单被。 在载沣进门的那一刻,张之洞居然醒了过来,浑浊的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是载沣:“王爷,您来了。老臣病体支离,不能起身相迎,还望恕罪。” 张之洞本来就瘦,这两个月下来更是瘦得皮包骨头。载沣看到张之洞的面容,立刻想到刚去世不到一年的慈禧太后。慈禧因为痢疾而死,临死前也是这般皮包骨头。载沣努力控制住扭头的冲动,强笑着:“香翁客气了!您老公忠体国,素有名望,一定要好好保养。” 张之洞一字一顿地说道:“公忠体国,臣不敢当;廉正无私,不敢不勉。” 载沣立马明白过来,张之洞是在针对他在朝廷安插载洵、载涛、毓朗等宗室近亲,劝谏他要“廉正无私”,不能任人唯亲。半天他才答道:“香翁不要多想,一定要静心养病。” 张之洞艰难地摇摇头:“老臣该去地下陪孝钦皇太后和德宗景皇帝了。” 载沣站起身,轻描淡写地说道:“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香翁安心调理,争取早日康复,军机处可缺不了您老。” 张之洞“嗬嗬”几声,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六七点钟,载沣早已离去多时,夕阳残辉斜斜地照进屋里。刚睁开眼,就听见几个儿子惊喜的声音:“父亲!” 张之洞觉得自己身体好像沉疴尽去,又恢复了健康,身上也有了力气,便挣扎着想坐起来。惹得周围妻妾儿孙们一阵惊呼。 回光返照?张之洞心里不知是喜是悲,扫视四周一眼才说道:“张家子孙留下,其他人先出去。” 四周人知道他要交代遗言,都含泪退下了,儿孙们则按各房顺序跪好。嫡长子张仁权强忍着悲痛:“请父亲大人训示。” 张之洞道:“我自知命在旦夕,临终之前想嘱咐你们有几句话,你们一定要牢牢记下:勿负国恩,勿坠家学,勿争财产,勿入下流,必明君子小人义利之辨。” “我们记下了!”儿孙们齐声应诺。 “曾筹,你复述一遍。”张之洞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长子张仁权。 儿孙们都恭敬地复述了一遍,有错的地方,张之洞一一指出。这场景,好像含饴弄孙的老翁正在检查子孙的课业。 见每人都背诵无误,张之洞微笑着点点头:“好,你们记下了就好。曾筹,你去把为父的遗疏拿来,给我读一遍。” 张仁权赶紧起身,到书房取回早已写好的奏本开始朗读。 看着父亲脸色渐渐灰暗,生命之火一点一点熄灭,最小的儿子张仁蠡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这一声如同导火索,正堂里顿时一片压抑的哭声,张仁权也哽咽不能成言。 见此场景,张之洞反而笑着安慰儿孙:“为父回首平生,读书则解元、探花,入仕则总督、军机。在家则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在朝则忠君报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有什么不满足之处?孔圣人活了七十有三,为父也活了七十三,不算短命。既然如此,你们还哭什么?都不要哭了。” 他越是这样劝,儿孙们哭的越厉害。 张之洞平生最崇拜的古人首推苏轼,所以他学苏轼的字体、学苏轼的诗风,甚至行为相貌上也在效仿,其中浓密的胡髯向来是他最引以为傲。此刻,张之洞发觉胡髯有些蓬杂凌乱,便习惯性抬手去整理,刚抬到一半,浑身力气突然消失,手臂重重地跌落下来。 “父亲——!”张仁权碎心裂胆地叫道。 整个张府顿时哭声冲天。 第225章敢有歌吟动地哀(中) 张之洞去世后,清廷很快颁布上谕,对他的光辉一生给予了评杨度对张之洞的辞世也很伤感,拿着邸钞翻来翻去。孙元起很是好奇:“皙子,上谕有什么好看的?我瞧着你都看一两个小时了。” 杨度这才放下邸钞:“当然要仔细看啦!别看只有三四百字,这可是朝廷对香帅的盖棺定论,每个字都值得好好推敲,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 “哦?那你说来让我见识一下。”孙元起听闻张之洞离世,心里难以平静,手里拿着书也看不进去,正好可以听杨度聊聊官场常识。 杨度琢磨了半天,正想与他人分享心得,当下便一句一句解释含义。孙元起则按照后世的理解,翻译成了《人民日报》语言:“大学士张之洞公忠体国,廉正无私,—副总理张之洞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为**事业奋斗的一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生。 “荷先朝特达之知,由翰林院升内阁学士,简授山西巡抚,总督两广、湖广,权理两江,凡所设施,皆提倡新政,利国便民。 —该同志在原国家主席爱新觉罗·载同志的关怀和教育下,由一名普通知识分子迅速成长为党的高级干部。先后担任内阁学士,破格提拔山西省省长,历任广东、湖北省委书记,代理江苏省委书记。在任期间,解放思想,勇于创新,积极推动地方经济发展。 “庚子之变,顾全大局,保障东南,厥功甚伟。 —在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中·张之洞同志顾全大局,为保护东南人民和财产安全做出了重要贡献。 但这只是字面意思。按照杨度的分析,此处是明褒暗贬。众所周知,所谓“保障东南”·就是清政府向东西洋列强宣战后,张之洞、刘坤一、李鸿章等南方各省督抚违背中央政府命令,拒不向外国开战,反而和各国达成协议,要求互不侵犯的行为。历史上又称为“东南互保”。 此次南方督抚联合起来集体向中央政府叫板,直接造出民国初年南北对立与混战。要不是后来慈禧太后重新回到北京执掌大权,甚至会在1900年出现北方成为列强的殖民地、南方变成合众国的分裂局面。 如果把背景换成八年抗战·阎锡山的行为就是张之洞的翻版:不遵从蒋委员长的指示抗击日寇,而是为了自己山西这块地盘,与日本人暗地里达成互不侵犯协议。以后讣告里写“日军侵华战争期间,该同志顾全大局,为保证山西人民幸福和平的生活做出了重要贡献”,谁会觉得这是褒奖? “旋以总督晋陟纶扉,入参机要,管理学部事务·宗旨纯正,懋著勋劳。 —由省委书记进入国务院工作后,担任中央军委委员·分管科教文卫工作。张之洞同志始终如一,坚决拥护和贯彻执行党的一切指“朕御极后,深资倚畀,晋加太子太保衔。 —现任国家主席爱新觉罗·溥仪上任后,对张之洞同志深切关怀,增选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 “服官四十余年,擘画精详,时艰匡济,经猷之远大,久为中外所共见。 —张之洞同志参加革命四十多年来·忠于职守,艰苦奋斗,旗帜鲜明,路线正确,是国内外公认的杰出**战士。 “近因患疾,屡经赏假调理·并赏赐人参,方冀克享遐龄,长资辅弼。兹闻溘逝,轸惜殊深。 —病重期间,国家主席溥仪同志派专人前往望,嘱咐医院积极治疗,尽早恢复健康,为党和国家做出更大贡献。逝世后,表示沉痛哀悼,并向其亲属致以深切慰问。 “著赏陀罗经被, —遗体覆盖党旗。 “派郡王衔贝勒载涛带领侍卫十员即日前往奠,并赐祭一坛,—中央办公厅主任主持葬礼,在人民大会堂隆重召开追悼大会。 “加恩予赐谥文襄,赠太保, —赠予政治家、军事家荣誉称号,追赠为国家名誉副主席。 “照大学士例赐,入祀贤良祠, —葬礼按照副国级办理,骨灰安葬在八宝山革命公墓。 “赏银三千两,治丧由广储司给发, —丧葬费用有国库支付。 “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 —撤销生前一切处分。 杨度在这里又重点说了一下,清代为了减少官员犯错,便在荣辱观上用功夫,做得好有嘉奖,做得不好分。官员每次正式上奏,都要罗里吧嗦地把自己以前获得少次嘉奖、遭受什么处分全部罗列出来。所谓“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就是官员去世之后,朝廷为了尊重死者、表示哀悼,撤销以前犯错记录,留下的都是嘉奖。以后写传记碑文,也好看许多。 “应得典,该衙门察例具奏。 —各项丧礼程序和丧葬补助,依照标准发放。 “灵柩回籍时,沿途地方妥为照料。 —在家乡建立纪念馆。 “伊子礼部郎中张权著以四品京堂候补,邮传部学习员外郎张仁侃以郎中补用。伊孙选拔贡生张厚著赏主事补用,用示笃念荩臣至意。” —儿子张仁权、张仁侃,孙子张厚,行政级别分别上调一档,重点使用。 听了杨度的剖析,孙元起才明白新华社的讣告,原来和清代上谕是一脉相承的。从上谕中提到的各种待遇来看,张之洞可谓享尽哀荣。 所以孙元起听罢,咂了咂嘴:“香帅九泉有知,应该再无遗憾了。” 杨度摇摇头,用指甲在“加恩予赐谥文襄”七字的边上用力地画了一道竖线:“恐怕这是香帅最遗憾的事情!” 孙元起有些不解:“为什么?按照你刚才的说法,香帅出身翰林,又官至大学士,谥号第一个字必定是‘文,字‘襄,字是甲胄有劳,表明香帅有军事才能。文武双全,不是挺好的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左宗棠左公的谥号也是文襄吧?” 杨度又开始摇他的纸扇:“不错,左公谥号确实是文襄,文襄这个谥号也是挺好的。大清谥法中,首字为‘文,,则次字以‘正,、‘忠,、‘襄,、‘成,四个为翘楚。而这四个里又以‘文正,为最好,自宋代以来,每个读书人都梦寐以求。内阁拟谥号时,唯独不敢拟这个,每次都是出自皇帝特旨。 “大清建国近三百年,得到‘文正,谥号的只有7人,他们除了品学德业无愧完人之外,或臣,如汤斌、曾国藩或是帝王之师,如杜受田、李鸿藻。现在看来,如果大清有第八位文正公的话,恐怕非你家寿州中堂莫属。” 孙元起心道:我宁愿老大人长命百岁,活到辛亥革命后,也不愿他老人家近几年身故,去获得“文正”谥号。 当然,老大人估计更愿意在清朝覆灭前离世,何况还有“文正”这个美谥呢? 杨度接着说道:“接下来要数‘文忠,,也是极好的美谥,宋代富弼、欧阳修、苏轼等都是这个谥号。国朝到现在,谥号文忠的比文正略多,也不过才NO人,包括林则徐、胡林翼、李鸿章等一代名臣。至于文襄,尽管难得,却比前两者多一些,至少有十三人,多半是旗人获得。汉臣之中,前有于敏中,后有左宗棠,现在还要加上香帅。 “虽然都是谥号‘文襄,,香帅又与左公不同。左公荡平发匪回乱,收复新疆,可谓甲胄有劳、辟地有德,得一‘襄,字最为允当。而且左公科场不利,不仅没有入翰林,连进士也没中过。他以举人官至大学士,在国朝汉臣中可谓空前绝后,能得一‘文,字,已经属于殊荣。所以‘文襄,对于左公的褒赏。 “而香帅他虽然在两广总督任上,有抗击法兰西之胜,但最终确实朝廷乘胜求和,签订了《中法条约》,法兰西不胜而胜。如此一来,怎么能用‘襄,字呢?所以文襄虽好,却非香帅所欲。 “香帅平生推崇两位古人,在诗词、书法、旷达等方面推崇苏轼,所以他作诗、写字、举动都有东坡的影子在政事方面则师法张居正,他称赞张居正的相业,无论到哪里必然随身携带《张太岳集》。非常巧合的是,苏轼和张居正两人谥号都是‘文忠,。‘文正,可遇而不可求,恐怕香帅更期待‘文忠,一些吧。” 孙元起不了解“文正”、“文忠”、“文襄”三者的优劣,就好像农民工很难区分“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久经考验的忠诚的**战士”在现在中国政坛的地位一样。在他看来,普通人知道这些区别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他明显小可了谥号的魔力。 老大人听闻张之洞去世的消息,心情大坏,饮食锐减。孙元起闻听消息,连忙赶往廉子胡同探望。结果老大人见面第一句话就是:“百熙,你知道香涛的谥号是文襄么?” 第二二五章、敢有歌吟动地哀(下) 孙元起点点头:“邸报上登了上谕。” 老大人长叹一声:“功亏一篑啊,香涛可惜了。” “叔祖父何出此言?” 老大人倚偎在椅背上,缓缓说道:“香涛辞世前,据闻朝廷已经拟定用‘文正’或‘文忠’。综览香涛生平事迹,他也当得这两个谥号。 “香涛辞世后,张府马上请人拜访内阁诸人,希望能敲定‘文正’或‘文忠’二谥。摄政王历来毫无主张,好比矮子看戏,不过是随人说长说短;鹿定兴是卷帘军机,一心修炼闭口禅,向来不发表任何意见。所以主要活动庆亲王、世续、那桐三处。那桐倒是一口应允,不过他入军机最晚,说话分量略显不足;但庆亲王、世续两人平日与香涛颇有积怨,托人说项虽然没有峻拒,似乎有些言不由衷。 “香涛遗疏中有‘臣蒙孝贞显皇后、孝钦显皇后拔置上第,遇合之隆,虽宋宣仁太后之于宋臣苏轼无以远过’的句子,也委婉表达自己想和苏轼一样,得到‘文忠’的谥号。殊不知他称引西太后,正好犯了摄政王的大忌。后面又有‘方今世道陵夷,人心放恣,奔竞贿赂,相习成风,尤愿我皇上登进正直廉洁之士,凡贪婪好利者,概从屏除’等数语,触怒了庆亲王、那桐。最后只得了一个‘文襄’。香涛岂不是功亏一篑?” 没想到敲定一个谥号,其中居然有那么多秘辛。但这并非个案,后世在《人民日报》上刊登讣告其实也是如此的权力交锋:登在第一版还是第四版?登在版面什么位置?能不能上遗照?内容多少字?用什么定语形容?…… 孙元起道:“我倒觉得‘文襄’不错,文武双全,而且湘阴左公不也是谥号‘文襄’么?” 老大人微微摇头:“文襄自然也是极好的,但与香涛生平志向却不符合。即便以中法越南之战、保护东南之事来说,香涛颇有战功,当用‘襄’字,那就应该按照刘忠诚(刘坤一)的成例,去世后封赠一个爵位。结果呢?并没有赠爵。 “荣禄论功绩远不如香涛,平生未入军机,当年只不过是随驾西狩,过世之后尚且谥号为‘文忠’,赠一等男爵。为什么香涛反而既没有如愿以偿得到‘文忠’之谥,又没得到赠爵呢?所以张府上下也颇为不满。” 清代爵位授受分为两类:生前为封,死后为赠。授予宗室之外臣子的爵位,除了建国之初有异姓王之外,从高到低有公、侯、伯、子、男五种,每种里面又分一、二、三等,共计十五级。别看级数那么多,其实清朝对封爵控制非常严格,根本没授给多少人。这不多的受封者中,旗人又占绝大多数,汉臣寥若晨星。咸丰之后,内有叛匪作乱,外有列强入侵,旗人昏聩不顶事,汉人开始掌握军权,获得爵位的才多了起来。同治以来汉人获得爵位的有:曾国藩,封一等毅勇侯。 李鸿章,封一等肃毅伯,赠一等肃毅侯。 左宗棠,封二等恪靖侯。 曾国荃,封一等威毅伯。 李臣典、鲍超,封一等子。 刘鼒(刘松山之子),封二等子。 萧孚泗、刘铭传、张荫清(张国樑之子)、刘锦棠,封一等男。 刘坤一,赠一等男。 杨玉科、黄万鹏、余虎恩、冯国璋,封二等男。 黄翼升、胡子勋(胡林翼之子)、李光久(李续宾之子)、程建勋(程学启之子)、彭秀挺(彭毓橘之子)、岑春荣(岑毓英之子)、张端本(张曜之子),封三等男。 宋庆,赠三等男。 五六十年间,才有二十多人受封,其中不少是死难大臣的子嗣,可见稀缺程度。东西一旦稀缺,就成为追捧的对象。所以得不到“文忠”的谥号,获赠爵位也是个不错的安慰奖。 孙元起道:“既然如此,张家能不能请求朝廷改谥或赠爵呢?” “谥号、爵位都是天下名器,最受重视,不可轻易假人。授受只能出自乾纲独断,哪有自家上书请求的道理?真是痴儿!”老大人被惹得哈哈大笑,“当然,改谥乃至夺谥也是有的。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发现该大臣有不为人知的重大功过,要么是新君即位,褒赏潜邸旧人。香涛符合哪一条?而且如你所说,文襄本身就是极好的,张家有什么理由要求改谥赠爵?” 孙元起很不以为然:“香帅历任巡抚、总督、军机,功勋彪炳。就我所知,仅他在湖北编练新军、兴建学校、开办汉阳铁厂等业绩就足以扬名后世,何况还有抗击法国抵御外侮之大功劳呢?俗话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后世不会因为他谥号是‘文襄’不是‘文正’、‘文忠’而忽略他的丰功伟绩,相反,只会因为‘文襄’的谥号而嗤笑朝廷不公。” 老大人道:“道理虽然如此,但后世言及香涛时,自然不会像你我二人或称香涛、或称香帅,只会尊之曰‘张文襄公’,万世不易。每念及此,便觉不美。” 孙元起知道,老大人嘴里是为张之洞抱不平,其实心中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后事。 在《论语》中,孔夫子就有这样的高论:“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人活到七八十岁,财帛、美色等物质享受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他们更关心自己死后社会对自己的评价,总希望能扬名后世,不被历史遗忘。 想到这里,孙元起说道:“虽然香帅谥号有些出人意料,但终归是因为他待人苛刻、恕道有缺、树敌过多所致。近几日同僚们也在谈论此事,顺带言及国朝有关谥号的典故,以为读书人的谥号以‘文正’为最上等,大清立国二百余年,才有七人获此殊荣。本来香帅是有望成为第八位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变成了‘文襄’。接下来谁最有可能成为第八位文正公呢?大家掰着指头把朝中名臣数了一圈。” 说到这里,孙元起故意停顿了一下,想看看老大人的反应。 “真是胡闹!背后妄加评论说人短长,是为人处世的大忌。百熙,你可不能效法那些轻薄子所为!”老大人训斥道。虽是训斥,但他老人家不觉已经坐直身体,目光炯炯地盯着孙元起。 孙元起心中了然,接着说道:“诸位同僚异口同声,以为论及品学纯正、志虑忠纯,举朝无人能及叔祖父您的。而且咸、同以来帝师多是谥号‘文正’,比如文宗显皇帝的师傅杜受田杜文正公,穆宗毅皇帝的师傅李文藻李文正公。叔祖父您则是德宗景皇帝的老师,百年之后谥号定然是‘文正’。” 老人闭上眼睛,重新靠回椅背上:“他们知道什么?翁松禅(翁同龢)是同治、光绪两朝帝师,不是照样谥号‘文恭’?” 孙元起道:“翁常熟在前朝被革职永不叙用,虽然新皇即位后诏复原官,终归声名有缺,自然不能用‘文正’这个谥号。叔祖父您则不然,自入仕以来,深受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四朝器重,一直圣眷不衰。而且谨言谨行,从未遭受严谴重责;醇而不疵,道德文章为天下翘楚,‘文正’谥号不正是恩赐给叔祖父您这样的纯臣吗?” 老大人摇了摇头:“正、忠、襄、成,老夫不过觊觎。只盼能是文端、文恭、文敏之类,便心愿足矣!” 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道理,不想得文正的读书人不是好读书人。老大人此言,不过是自谦而已。 近几年秋冬之交,老大人都会小病一场,但今年病情似乎更重些。而且随后一段日子里,孙府把京城里有名望的中医、西医都请了个遍,老大人身体状况未见好转。孙元起有些恐慌,只恨自己对于医术一窍不通,此刻帮不上任何忙。只好把薇拉母子三人带到城里,全家隔三差五到廉子胡同里探望。 到了11月29日那一天,孙元起刚起床便觉得心神不宁,仿佛要发生什么大事。早饭刚端上桌子,廉子胡同的管家便满脸慌乱地来敲门:“少爷,赶紧,老太爷快不行了!” 孙元起撂下筷子就往门外跑,一路上不停地车夫快些走。 在廉子胡同刚下车,门口焦急等待的孙多煃一把扯过孙元起就往院子拽,带着哭腔说道:“先生,祖父他要见你。” “叔祖父他老人家怎么样了?”孙元起边走边问道。 孙多煃终于抑制不住,抽泣着说道:“今天卯时祖父开始昏迷,中西医都不愿下药,只好移到正堂。一刻钟前,祖父突然清醒过来,说想见见你,有事要嘱咐。” 孙元起顿时觉得浑身发木,呼吸都有些困难。农村有句老话:“男怕聪明,女怕糊涂。”男子病重突然清醒,多半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照此看来,老大人恐怕是命在旦夕。 院子里一片死寂,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凝重。来到正堂,老大人的子孙都侍立在左右,见孙元起到了,赶紧让出一条路。在路的尽头,老大人正横卧在床榻上,覆盖着厚厚被衾。孙元起快走了几步,跪倒在床前,低声说道:“叔祖父,侄孙来看您了!”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老大人脸色蜡黄,没有半点血色,闻言眼睛一亮,缓缓转过头:“百熙,你来了。” “嗯……”孙元起泣不成声。 老大人反过来劝道:“生老病死,人所难免。老夫活了八十三岁,按照老家的习俗,已经算是喜丧,何必悲伤难过?百熙不要哭,好好听我说几句话。” 孙元起含泪说道:“叔祖父您说,我听着呢!” 老大人道:“官场人心险恶,以前老夫还能勉强帮衬一二,以后你就要靠自己一个人,一定要小心谨慎。你对下属很好,不用我多说,关键是上司,一定要依着官场规矩小心侍奉,不能再向以前那样书生意气。记住了么?” “我记下了!”孙元起答道。心中却想,您一旦辞世,我便辞官不做,省得看那些朝臣的脸色。 老大人似乎知道孙元起所想,马上说道:“你还记得老夫以前托付的事情么?如今你是侍郎,也算朝中大员。老夫身死之后,你看在同姓同宗的份上,记得要照顾你的叔伯、兄弟一把。只求他们如寻常人家,遵纪守法,平安度日即可。如果他们有恶行秽言,你也不必袒护,尽管严惩便是。” 见孙元起点头,老大人接着说道:“最后一个,老夫是安徽寿州人,你是江苏淮安人,尽管同姓,却早已出了五服。所以老夫死后,你只需袒免,不必请假服丧。记下了么?” 中国古代是礼法社会,官员有五服内亲属去世,要请假服丧,最长是斩衰三年,最短是缌麻三个月。长期请假,回来之后可能就没有你的职位了。所以老大人特别申明这一点。 老大人对自己可谓恩同再造、恩重如山,他去世之后,自己作为后辈不能服丧,心里如何安稳?孙元起便道:“叔祖父,我——” “你想让老夫死不瞑目?”老大人声色俱厉。 孙元起只好服软:“是,侄孙都记下了。” 听到回答,老大人浑身一松,精力像水似的快速流走,喘息也急促起来。儿孙们慌了手脚,有的围了过来,有的去喊医生。老大人突然抓住孙元起的手,低声问道:“百熙,您说老夫能得到‘文正’谥号么?” “能,一定能!”孙元起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老大人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第226章冷眼向洋看世界 二二六、冷眼向洋看世界 转眼间,老大人过世已经一个多月。 早在老大人去世的第二天,宫里边送来上谕,除了大学士应有的待遇外,孙元起清楚记得有这样一句:“加恩予赐谥文正。”足以告慰老大人在天之灵,也略略减轻心中的悲痛。 小资文青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时间抚平一切。但孙元起依然觉得恹恹的,做什么事都没心情,只是呆在衙门里的时间明显多了。 在老大人辞世以前,对于孙元起来说,做官更像在应付差事。在他看来,做官的最大好处就是为自己推广教材、创立学校提供了不少便利,当然,官场应酬和官员倾轧也浪费了自己不少时间。权衡利弊,做不做官在两可之间,反应在工作中就是随心所欲任性而为。 当老大人去世后,孙元起才深切感受头顶那柄保护伞的重要性。大清可不是天堂,那些皇亲贵戚才懒得和你一板一眼律、讲正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你经世大学里面建座别墅怎么啦?现在别人图谋自己辛苦建立的学校、伤害自己心爱的家人学生,可不会再有人主动站出来替自己挡风挡雨了,一切只能依靠自己。所以做官不仅是一种达成理想的手段,而是一种责任,也是保护自己的一个凭仗。 在别人看来,张之洞、孙家鼐这两位分管过学部的大学士是孙元起最坚实的靠山。有他们罩着,别说迟到早退旷工缺勤,就是在学部打滚撒泼,也没人敢说个“不”字。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短短数十天之内,两位大学士先后驾鹤西去。孙元起被打断了脊梁骨,只有每天朝九晚五,乖乖地应卯坐班。 好在孙元起素来没有明确政治主张,很少发表对时局的看法,既不属于康梁乱党,又不是孙黄逆贼,更不是袁世凯一系,暂时不在大清洗范围内。而且张文襄公、孙文正公刚过世,朝廷就对他们下属、亲信捅刀子,也会招来物议不是?一来二去,孙元起就还在学部左侍郎位置上稳稳呆着。 眼瞅着到了1910年西历新年,孙元起正坐在学部衙门看书,杨度一手抱着报纸、邸钞,一手摇着纸扇闯了进来,大喇喇地做在左手第一张太师椅上:“百熙,在看什么书呢?那么入神。” 孙元起把封面朝他亮了一下:“王静安的新著《人间词话》。” “哟,你也会看这种书?”杨度颇为吃惊。在他印象里,孙元起看的书,要么是洋文,要么是物理化学之类,都是普通士大夫不屑看也看不懂的。没成想如今也研究起诗词来,好比薛蟠吟出一句“洞房花烛朝慵起”,怎么不令人惊诧? 孙元起笑道:“静安出书,便送了我几本。虽然看不懂,读起来却觉得含蓄隽永、韵味无穷,便拿来做消闲之用,也算附庸风雅一回。” 《经世大学学报》问世短短两年,就在国内外学术届声名鹊起,投稿也日渐增多。到了第三年,学报就不得不分为人文社科、自然科学两种,分别编辑发行。人文社科一块孙元起是门外汉,不敢拿乔装大,主动把主编的位子让给了罗振玉,自己分管自然科学去了。 去年年初,王国维把写好的《人间词话》连载在《经世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上,在文学界引起较大反响。文学和物理,隔行如隔山,孙元起一直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儿。直到有湖北学子向孙元起写信索要人间词话》,他才知道王国维有大作问世。当下联系王国维和商务印书馆,建议出版单行本。事成之后,王国维便送来几本请孙元起“教正”。 杨度摇着纸扇道:“天下风起云涌,百熙却闭门品诗论词,真是雅兴不浅啊。” 他似乎一年四季手里都离不开纸扇。天气晴暖,扇扇还有点道理;这寒冬腊月的,你扇个什么劲儿? 孙元起放下书卷:“是啊,如今世事纷纭,变幻如棋,各路政要在官场中载沉载浮。只是你我两个局外人,最好在一边冷眼旁观。” 如今孙元起在官场上算是孤家寡人,哪里敢去蹚浑水! 杨度斜瞥了孙元起一眼:“为什么说自己是局外人?” “怎么不是局外人?”孙元起反问道,“香帅和叔祖父去世后,摄政王把主张立宪的戴毅庵(戴鸿慈)捧进军机,又让守旧的陆固叟(陆润庠)入阁为大学士。我们不当局外人,又能怎样? “端陶斋(端方)也不知脑袋里面哪个筋搭错了,居然放着好好的直隶总督不做,非要做摄影家!结果把湖广总督陈庸庵(陈夔龙)这个顽固派召来直隶做总督,还兼北洋大臣。我们不当局外人,还能怎么着?” 宣统元年年底,清廷正式在菩陀峪安葬慈禧太后。端方这位清末摄影发烧友,和著名摄影家陈老师一样,具有强烈的献身精神。为了记录历史性的一刻,不顾当时忌讳和自身荣辱,诸位王公大臣正给老佛爷磕头呢,他拿着相机咔咔咔!隆裕太后和后宫佳丽出场,他更不会放过,又拿起相机咔咔咔!结果遭人弹劾,被撵回家奶孩子去了。 端方这一革职不要紧,朝廷却把和孙元起不太对付的陈夔龙调来做直隶总督,真是冤家路窄! 杨度撇撇嘴:“这些不过是朝廷人事变动,哪里称得上风起云涌的大事?” 孙元起心中一动:“难道皙子说的是各省代表请愿速开国会的事?” “不错!”杨度合上折扇,身体微微前倾,“九月一日(西历10月14日),除新疆外,各省咨议局同时开幕并选举正副议长,江苏选出的是张啬翁(张謇)。据传闻,张啬翁与苏抚瑞瀓秘密协定,由瑞瀓邀请各省督抚集体上疏,奏请尽快设立责任内阁;张啬翁则发动各省咨议局,请愿速开国会。 “在张啬翁的建议下,十一月初五(12月17日)各省咨议局代表聚集上海,开会讨论请愿速开国会的相关事宜。先后开会六次,推举孙洪伊、罗杰等二十多人为代表,从汉口坐火车到北京请愿。赴京之前,张啬翁写了一篇《送十六省议员诣阙上书序》,刊登在南北各大报纸,惹得天下侧目。 “你听听他写的:‘我中国神明之胄,而士大夫习于礼教之风,但深明乎匹夫有责之言,而鉴于亡国无形之祸,秩然秉礼,输诚而请,得请则国家之福,设不得请则至于三、至于四、至于无穷,诚不已,则请亦不已,未见朝廷之必忍负我人民也。即使诚终不达,不得请而至于不忍言之一日,亦足使天下后世,知此时代人民固无负于国家,而传此意于将来,或尚有绝而复苏之一日。’委婉深沉,鞭辟入里,果然不愧状元之才!别人读了他的文章,还以为他要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呢!” 读完,杨度放下手中的报纸接着说道:“如今,十六省代表已经抵达京城,正准备向都察院呈递请愿书。不仅如此,很多官员也觉得机会难得,开始蠢蠢欲动。前不久,云南按察使汤蛰仙(汤寿潜)就上书朝廷,请求尽早开国会。广西边防大臣郑苏戡(郑孝胥)也遍谒当道,呼吁支持宪政。一时间大江南北应者四起,上至督抚道台,下至学堂幼童,无不开口‘内阁’闭口‘国会’,可谓民意汹汹。” 孙元起道:“对于这件事,我的态度是不搀和、不反对、不表态,最好还是继续冷眼旁观。”说罢,重新拿起《人间词话》准备继续阅读。 杨度起身从孙元起手中抽走书本,慷慨激扬的说道:“你可是预备立宪公会名义上的会长,怎么能坐看云卷云舒呢?原先他们推举你做会长,是想借助孙文正公的声势和你的名望,暂时逃过一劫。如今立宪成为大流,文正公又驾鹤西去,他们哪里还甘心继续捧你做会长?张啬翁、汤蛰仙、郑苏戡跳得那么欢,无非是想努力表现,争取上位罢了。 “张啬翁是光绪甲午科状元,天下知名,这也是他最大的资本。戊戌变法后,翁常熟被西太后革职永不叙用,他作为翁常熟的门生,也遭受池鱼之殃,只有乖乖蜷伏。如今西太后早已驾崩多时,翁常熟也官复原职、追谥加封,他张啬翁自然水涨船高。 “汤蛰仙现任云南按察使,正三品,仅比你低一级,但他在江浙人缘颇广,财力雄厚,不容小觑。郑苏戡则是大名士,诗词、书法冠绝士林,为他加分不少。这三人都想染指会长一职,目前势均力敌,表面上相互呼应,实则在暗地里互相较劲。只等其中一人胜出,便把你扫地出门。 “原先,预备立宪公会与政闻社并称立宪派两大巨头。如今政闻社已被查封,只剩预备立宪公会一家独大。而且预备立宪公会立足上海,会员都是颇有名望的士绅,支持者也多,一旦开国会,极大可能成为国会第一大党。作为党魁,你就是当仁不让的总理大臣。形势如此,你还打算冷眼旁观?” 孙元起嗤笑道:“在我看来,立宪派的这些人就好比夏日暴风雨前在空中乱飞的蜻蜓和燕子,别看他们现在气势汹汹声势浩大,一旦暴风雨真正来临,他们比谁都溜得快!” 第227章恰是凉风细雨前 二二七、恰是凉风细雨前 杨度哈哈大笑:“百熙,看来这本《人间词话》你没白看,如今说话尖酸刻薄,已经大有文人士子的神韵了。” 顿了一顿,他接着说道:“诚然如你所言,现在立宪大行其道,许多趋炎附势之人以为有机可乘,必然混杂其中,世事滔滔,免不了泥沙俱下。一旦风头不对,好事之徒、投机之辈肯定会立马作鸟兽散,乃至落井下石。 “可万一成功了呢?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与委蛇,到时候都是有功之臣。关键还在于,不论立宪成功与否,骑墙观望之人最终都会招致清算。所以在我看来,与其两边下注,不如孤注一掷。” 孙元起摇了摇头:“首先,立宪派不可能成功。摄政王、庆亲王等人黑白不分,昧于形势,眼中只有私利。只因香帅屡进忠谏之言,他们便愚蠢地进行排挤打击,使得香帅抑郁而终。连香帅都容不得,何况立宪派?现在摄政王大力倡言立宪,不过是借机揽权,以画饼的形式暂时缓解民众吁求。地方官僚和立宪派也不是一条心,只想借机上位,所谓‘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只要摄政王和官僚看到胜利在望,保证会一脚把立宪派踢开! “当然,摄政王他们也不可能笑到最后。他们以为天下万民还想以前一样,都是愚昧无知、可以随意哄骗的,便恣意用立宪来逗弄大家,惹得众人热血沸腾。到了最后,众人却发现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你觉得他们能收场么?国乱民艰,主少臣疑,本来就是败亡之局。还敢朝令夕改、玩弄民意,这是取死之道!我可以断言,天下失望之日,便是大清覆灭之时。 “所以,我们不是两边下注,而是两边都没有下注,稳坐钓鱼台上,静观他们两败俱伤。皙子,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杨度难得听到孙元起对时局的分析,听罢沉思良久,才说道:“那依百熙看,最终得利的渔翁是谁?” 孙元起看左右无人,便低声说道:“在我看来,中国现在有三条假龙。” “哦?”杨度胃口被吊了起来,连忙凑到近前,低声问道,“此话怎讲?” 孙元起屈指数道:“第一条是宫里头那位。现在时局如此,本来应该拥立一位年长的宗室做皇帝,好安稳人心收拾大局。结果慈禧太后为了避免新君翻案,隆裕太后也想尝尝垂帘听政的滋味,反而反其道行之,立了一个三四岁小孩。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可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么? “虽然现在监国的是他父亲摄政王,但终归名不正言不顺。而且摄政王庸庸碌碌,毫无主张,也不是能有所作为的伊尹、霍光。还任人唯亲,排挤汉人大臣,如今朝中有谁可作底定危局的中流砥柱?所以别看宫里头那位现在是真龙天子,其实是垂死待毙,生死只系于立宪成败。” 杨度对溥仪也不看好,听罢微微颔首。 孙元起接着说道:“第二天是会河南养老的那位。据说李文忠公(李鸿章)临终前曾举荐袁项城,以为‘环顾宇内,人才无出袁世凯右者’,确实极有见地。而且他的麾下人才济济,举凡军、政要员,无一不之选。所以说,袁世凯是一条蛰伏的虬龙,虽然现在赋闲在家,天天饮酒垂钓、栽花种树,其实他在韬光养晦,暗地里依然操纵部分政事,等待时机复出。一旦风云突起,他便要跳将起来,择人而噬。 “袁项城雄才伟略,自然野心也极大。立宪失败,天下汹汹,清廷命在旦夕,那时候自然会请他出山。在权势失而复得后,只怕他的权力欲更重,见满清风雨飘摇,一准儿会落井下石,自己取而代之。但立宪已经成为潮流,中国再也容不下一位新皇帝,恐怕袁项城最终只能黯然收场。” 这是孙元起根据已有的结果逆推原因,难免有牵强附会之处。杨度听完后,另行补充道:“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袁项城并非长寿之人。我听坊间传言,说袁项城从二十五六岁起就天天吃补品,常常一把一把地将人参、鹿茸放在嘴里嚼着吃;还雇用两个奶妈,每天吃这两个奶妈所挤出的奶。 “这些传言难辨真假,或许言过其实。但据袁府仆人透露,袁项城确实每天要进人参一杯,并服用海狗肾和自制的活络丹。这几样东西都是补血强肾、滋阴壮阳的,一年吃上数回,确实可以强身健体。但是天天这么吃,谁受得了?青壮年时觉察不出来,等过了五十岁,这些补品就是催命符!” 两人都判定袁世凯死刑后,孙元起继续说道:“第三条假龙,我认为是在海外建立会党闹革命的孙文。立宪失败后,国家究竟该往何处去?既然良药不愿意吃,那就只好下猛药。江南士绅支持革命,则革命成功指日可待,作为革命精神领袖,孙文也将乘势而起。 “但孙文这个人言胜于行,做做宣传鼓动还行,要做国家的元首,他确实不是那块料。再者,他手头没有兵权,在江南起事,必须依赖各省旧有官僚。以后即便革命胜利,也会出现尾大不掉的现象。所以他的境遇也会比较惨淡。” 在这三个人里面,杨不起的就是孙文,也笑着应和道:“孙大炮嘛,不言过其实,怎么能称为大炮呢?话又说回来,虽然三条都是假龙,但在某一时段还是威风赫赫,可以号令天下的。百熙你准备烧哪一个冷灶,袁项城还是孙大炮?” 孙元起道:“正要向皙子问计。” 杨度斟酌半天才说道:“无论哪一朝、哪一代,在新建立时都对名师大儒保持十二分尊敬,以任用贤能、宠怀名士证明自己是开明合法的政权。百熙你现在研究物理享誉海内外,兴办教育、编写教材也功在千秋,已经在政坛立于不败之地。无论谁上台,开始都不会亏待你,关键是之后。 “你的根基,包括经世大学、北平铁厂、人际关系等,都在京城。而京城附近正是袁项城的势力范围,所以袁项城必须交好。好在他如今是落地凤凰不如鸡,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百熙你只要写几封交好的信,保准他对你刮目相看。 “烧孙大炮的冷灶和与袁项城交好,并非是必须两选一,完全可以两边下注。而且孙大炮现在也颇为落魄,‘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百熙可以捐赠他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再把北平铁厂的炮送上几门,难道他以后还会亏待你?” 能够交好这两位民初伟人,孙元起当然千般愿意,只是现在自己一身关乎无数亲朋故旧的安危,这种风险性颇高的举动,实在需要仔细权衡利弊。 见孙元起一直没有表态,杨度隐约猜到孙元起的顾忌,当下大包大揽道:“百熙不用担心,这种事由我来做就好。” “你来做?”孙元起颇为惊讶。 “当然!”杨度“哗”一声打开纸扇,“难道你不知道?幕僚就是专门替东主做这种脏活累活的。” 既然有人愿意主动承揽这种疏通下水道的活,孙元起自然大喜过望,拨付他一笔经费,任由他折腾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各种事情层出不穷,局势也越来越混乱,幸好总体上没有超出孙元起的认识范围:第一件大事,各省代表终于把请愿书送到了都察院,都察院不敢耽搁,赶紧把这块烫手的山芋扔到军机处。没几天,军机处便转下上谕,大意是:“我国幅员辽阔,人民知识水平不高,立宪筹备工作也没有到位,如果着急开议会,会破坏当前和谐稳定的大局。”干净利落地予以拒绝。——这是不是和当今政府对待官员任前财产公示的态度一模一样?——至此,第一次国会请愿失败。 第二件大事,是大年初三广州新军发动起义,其中首次出现了迫击炮的身影,给清廷极大地打击。虽然最终战败,但余部在香港革命党的接应下,顺利逃出广州城。果然不出魏镇雄、刘庆恩等人所料,清廷丝毫没有意识到迫击炮是北平铁厂流出去的。当然,广州新军也采购了部分迫击炮,清廷不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第三件大事,则是1910年2月22日军机大臣戴鸿慈病逝。戴鸿慈原任法部尚书,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位司法部长,于1909年10月6日接替过世的张之洞,进入军机处,担任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他也是清朝二三百年里广东省籍任职最高的官员,为此,广东籍翰林曾在北京广东会馆隆重祝贺戴鸿慈入阁。谁知道到才过四个多月,他便驾鹤西去。军机处再次用一条军机大臣的性命证明:军机处六人魔咒牢不可破! 第二二八章且愿衔花效黄雀 杨度带着钱款施施然离开北京,开始了他合纵连横的无双辩士生涯。孙元起则苦命地留在京城,依旧过着朝九晚五的副部级公务员生活。学部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每天军机处总会转来一些奏折,需要学部办理。1909年底到1910年初,孙元起就一直忙于筹办京师图书馆和筹建京师分科大学的事情。 京师图书馆就是国家图书馆前身。中国自古有爱书藏书的优良传统,国立藏书机构很早便已经出现。如今新建图书馆,各地官司宦士绅捐赠的热情比往经世大学送书还积极许多。孙元起搭建起里面的人员架构,图书馆很快就正常运转起来。 至于分科大学,则类似今天大学里分设的各种学院。京师大学堂在开设之初就被定义为中国最高等的综合大学,学科广泛涉及文、理、工、农、医、法等诸多方面。学生入学后,根据专业,按照《章程》规定学习相应科目,成绩合格后予以毕业。 最初的设想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实行起来却困难极多。 首先,课程设置不合理,导致学生上课经常不知所云。比如学习电路分析,之前总要先学高等数学和普通物理,才能知道所以然。但大学堂眉毛胡子一把抓,根本不分主次先后,而且基于当初国人不懂西学的实际情况,课程内容普遍过于简单。 其次,老师经常缺岗,导致一些课程无法正常授课。京师大学堂的老师,要么是有点学问的本土官僚,要么是从国外聘请的洋教习。本土官僚多半俗缘未了,一边在京师大学堂做老师,一边与京中各部长官勾勾搭搭眉来眼去,期望捞个中意的实缺。一旦得偿所愿,马上离开学校,哪管听课学生的死活?至于那些洋教习,则多是在本国混不下去的失败者,被迫来到传说中盛产黄金和香料的东亚淘金,本身也没多少真才实学。京师大学堂只是他们短暂的栖身之所,哪天碰到发财良机,绝对是飘然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第三,学生人数众多,管理考核大为不便。科举制度取消后,京师大学堂毕业生可以授予进士、举人等功名,吸引传统的读书人一时齐聚,学堂入学人数骤然增多。京师大学堂本来管理就不严格,再加上位于闹市之中,难免龙蛇混杂,学校里一片乌烟瘴气。 有鉴于此,从1908年开始,学部就筹议把京师大学堂仕学馆按照学科拆分成不同专科,分开管理。经过近两年的筹措,终于拿出了分科方案:共分为经、法、文、理、农、工、商、医等八科,除了医科因为监督屈永秋尚未到职暂缓外,其余经科均于宣统二年(1910)三月间开学;其中还允许外国留学生到经科大学学习。 需要特别说明一下,这里的“经科”可不是后世的经济学,经济学在清末叫“商科”,经科特指儒家十三经为中心的经学。这门学问除了东亚数国,全世界还真没几个人研究。作为经学的发源地和根据地的中国在这门学科里的地位更是无人撼动。朝廷允许外国留学生来学习经学,倒是名正言顺。只是他们也不想想,现在还有哪个国家会派留学生来学习经学? 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大力脱亚入欧,经学早已经被扫进垃圾堆。属国之中,琉球、朝鲜被日本吞并,安南、暹罗被英法圈为殖民地,廓尔喀也岌岌可危。难道指望美利坚、欧罗巴那些信仰基督的白人? 此次大学堂分科,不难看出其中很多设置参考了经世大学的做法,使得经世大学在中国高等教育中的标杆作用进一步凸显。 当然,凸显的不仅在于制度,还在于人事。 不用说,理科、工科的教员自然全是经世大学学子,连经、文、医也有不少是经世嫡系。此外,孙元起还举荐张元济出任理科大学监督、严复为工科大学监督、罗振玉为农科大学监督。 在学部和军机处看来,学部监督尽管是四品官,不过在教育口,而且是委派,半点实权没有,是鸡肋一般的存在。见学部侍郎保举,加上他们三位在经世大学办学确实卓有成效,居然都顺水推舟同意了。等上谕传到经世大学,张元济、严复、罗振玉三人才知道孙元起保举他们的事,都大感意外,赶紧乘车赶到城里,想向孙元起问个究竟。 刚一进门,严复就劈头盖脸的问道:“百熙,老夫的工科监督是你保举的么?为什么保举老夫?怎么事前都不和老夫说一声?” “养移体,居移气”,孙元起担任提学使、左侍郎三四年时间,总算有点处乱不惊的模样。当下也不着急回答,而是恭敬地请三人进屋落座,奉上香茶后才慢慢说道:“不错,诸位先生的监督之职是我举荐的。要问为什么,这理由可就多了,比如我对京学堂总监督刘潜楼(刘廷琛)有些成见。 “诸位都是经世大学元老,知道近几年我们学校毕业生非常抢手,不仅各处学校需要,工矿企业需要,连本校成立研究所也非常需要。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国内需要大量高科技人才,而我们学校培养的人才远不能满足社会的需求,其他学校培养的学生则达不到社会需要的标准。京师大学堂作为全国公立最高学府,在此时理应肩负起这项重任,积极探索培养人才的方法。事实上呢?他们的学生正事不干,就知道逛窑子、喝花酒、捧戏子! “我回北京后曾写信给刘潜楼,邀请见上一面,希望能说动他严加管束学生,提高教育质量。谁知他却拒不相见!好,他既然不见我,我只有另想法子。说来也巧,不久便遇上大学分科。所谓科技,无非是理工农医。医学不是我们学校所长,我便只谋求剩下的三科,谁知天遂人愿,居然全部中选,实在可喜可贺! “至于为什么事先没有跟你们说一声,是因为最初举荐之时我心中也没底。如果先和你们说了,结果未能获选,反而不美。所以便自作主张,还望诸位海涵!” 严复大为不满:“百熙,老夫已经年过半百,雄心早就消磨殆尽,不耐做官应酬,只希望在经世大学里老老实实做个教书匠。这工科监督,你还是另选高明吧!” 张元济、罗振玉也道:“我们在经世大学不是好好的么?干嘛要去趟京师大学堂那湾浑水?如果说培养学生不够用的话,下一学年多招些便是,反正每年全国报考的学生那么多!” 孙元起摇摇头:“经世大学多招收一些学生自然可以,但绝不能把培养人才的希望寄托于某一所学校,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师生间没有竞争、近亲繁殖,很容易导致近亲的退化。 “京师大学堂分科大学则是培养人才的不错选择,毕竟它是国立最高学府,身后有国家财力的巨额支持,学生素质也不差,老师又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只要假以时日,必然可以桃李满天下。” 严复有些伤感地说道:“当年我和鹿门(皮锡瑞)在西山痛饮醇酒、共赏红叶之际曾立下誓言,愿在学校著书教授终老一生。鹿门践行此誓,终生不渝。召集我岂能因为鹿门辞世而负心违愿,辜负好友于九泉?” 皮锡瑞因为疾病在去年冬天不幸离世,成为经世大学成立以来第一位逝去的教授。学校专门组织了治丧委员会,除了安排后世,还支持编印《皮鹿门先生全集》、在校园树立全身塑像等。作为生前挚友,严复在百忙之余,亲自董(原文就是这个字,太白走狗注)理皮锡瑞的丧事,还把遗属接到家里长住。 孙元起在建校之初便规定:学校给予老师的住宅,只允许老师在世时享有使用权;一旦老师去世,学校自动收回。但直到此时,这条规定才发挥作用。但规定毕竟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老师为学校服务那么多年,一去世便把遗属扫地出门,这也太令人寒心了吧?所以,这条规定随即被修正为:老师去世三个月后,学校收回房产。给了家属很长一段时间缓冲调整。 皮锡瑞先生也非常明理,去世之前特别嘱咐家人两件事:第一,把藏书、手稿捐给学校图书馆;第二,把半山居寓所退还给学校。 孙元起也有些默然,良久才说道:“几道先生,实在对不起,是小可鲁莽了!只是工科大学监督命令刚刚发布,一时之间不好替换。而且这个职位非同一般,对于培养工科人才具有重要意义。我们国家现在最紧缺的就是工程师,能够早一天造就,就能早一天发挥效用,我们是一刻钟也耽误不起啊! “好在京师大学堂离我们学校不远,而且里面老师都是您的学生,只要您立下规矩、整顿学风,他们都会认真遵从。我再从经世大学教育系给您拨几个学生,负责参谋筹划,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半年!半年之后,我一定想办法找人替你,如何?” 见孙元起说得实诚,严复只有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张元济在经世大学建校之初就主持校务,对学校的感情深极了。此时皱着眉头问道:“我和叔言都走了,经世大学怎么办?由谁来主持工作?” 确实,他们俩一个是主持日常行政事务的校长,一个是主持教学的校务委员会主任,如今都走了,谁来处理学校千头万绪的工作? 孙元起摩挲着下颌的胡茬,轻声说道:“京师大学堂衰败已久,非用诸位痛下猛药,则无法振聋发聩。经世大学在诸位鼎力扶持下已经渐入佳境,纵使离去后稍有停滞,也会渐此好转。而且两校相距不远,到时候还希望诸位相互帮忙,学校事务,静安如何?” 王国维是位多才多艺的学术宗师,不仅在历史学、文学等方面横绝古今,在美学、教育学、心理学方面也颇具开创之功。所著《教育之宗旨》一文,首次提出“美育”一词,在中国教育史上第一个倡导德智美体四育并举的教育理念,明确提出教育的宗旨是培养“完全之人物”,为中国现代教育理论的创建做出了划时代的贡献。 罗振玉对王国维来说亦师亦友,所以了解极深,闻言答道:“静安才华横溢,惊艳绝伦,性喜学问而不耐俗务。如果让他安心做学问,十年之后必然名满天下。如果天天忙于校务,只怕十年之后他会变成一介俗人。不知百熙以为当如何抉择?” 孙元起苦笑道:“君子当然要成人之美。” 张元济道:“如果百熙不嫌弃,我倒可以推荐一个人选” 第229章沧桑朝市论新局 “哦?说来听听!”孙元起连忙说道。 张元济道:“我有位好友叫傅增淯,既是同年,也是翰林院同事。他们傅家也算书香门第,祖父先后做过曾文正公(曾国藩)、左文襄公(左宗棠)、李文忠公(李鸿章)的幕僚,父亲做过知县,他们共有五兄弟,更是了不起,其中三人中了进士! “我要举荐的是傅增淯的三弟,名叫傅增湘,十七岁便以监生中顺天乡试举人。后师从大儒吴汝纶,并中光绪戊戌科(1898)二甲第六名,选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从光绪二十七年(1901)起,六年间在天津创办了三所女学——北洋女子公学、北洋高等女学堂、北洋女子师范学堂,以及八所女子小学。是津门一带赫赫有名的教育家。 “他不仅投身教育,而且精通版本目录之学,尤其爱好藏书。听闻我们图书馆藏有宋元刻本五百多种,更有敦煌遗书、安阳甲骨,早已心痒难耐,隔三差五到学校小住。因为他是袁项城的幕僚,如今正好赋闲,只要你肯折简相召,他必然万分乐意!” 严复也插话道:“老夫听碧城说起过这位傅叔和,很是不错的。” 傅增湘确实是个人物,在历史上,他多数以著名藏书家的身份出现,其实他还是教育家和政客,曾在北洋政府担任过一年半的教育总长,期间换了一任总统、三任总理,他这个教育总长却岿然不动! 孙元起没听过傅增淯,倒因为兴办女学的事,对傅增湘很不陌生。当下便点头答应了。 严复又道:“现在我们学校东西洋留学生占总数三分之一,洋教习也为数不少,百熙最好再挑个有留洋背景的副校长,以便沟通协调来往事宜。” 孙元起脑袋里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绝妙人选:卢瑟福。 众所周知,卢瑟福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实验物理学家。除此而外,他还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鼓励学生有新见解、新发现。在他的学生中,单单诺贝尔奖得主就有十几位,包括波尔、查德威克、科克罗夫特、卡皮察等。如果他来担任分管科研的副校长,经世大学的科学发展岂不是如虎添翼? 当然,学校里面的年青人也要给他们一些锻炼机会,像卢弼、李复几等人,都可以挂上校长助理的职衔,帮忙处理部分事务。 又商谈片刻,三位大佬才心平气和下来。送别之际,孙元起单独对张元济说道:“菊生先生,此次东山再起,希望能一帆风顺、鹏程万里!” 张元济在戊戌变法时是一员健将,曾上书朝廷请求变革官制、革除跪拜。西太后政变成功后,便把他革职永不叙用。此次担任理科大学监督,重新进入大清体制内,确实算得上是“东山再起”。 张元济顿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孙元起:“百熙此言何意?” 孙元起似乎顾左右而言他:“刘潜楼过段时间该挪窝了。” 张元济出身名门望族,也在官场上打过滚,自然知道孙元起的意思:“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是实缺京堂吧?只怕我资历太浅,难登大雅之堂。” 孙元起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菊生先生是光绪壬辰科(1892)进士吧?学部右侍郎宝熙应该是您的同年。而且在散馆之后,您还先后担任刑部主事、总理衙门章京、大学堂总办等职,怎么能说自己‘资历太浅’呢?” 清代官场所讲资历,首重哪一科登第、哪一年散馆,这不仅表明你的辈分先后,还能说明你手头有什么资源。“同年”可是比“同袍”、“同娼”、“同赃”还铁的同窗、同志加战友关系。同一科二三百人,经过十多二十年奋斗,总有几个爬上了高位,剩下的人只要和他们拉好关系,都可以混个肚子圆。 此外,在某些重大政治事件站过队也是资历的重要组成部分,好比参加过长征、打过曰本鬼子、蹲过渣滓洞一样,参与维新变法并被革职也能成为一种显赫资历。 就张元济所在的光绪壬辰科中,眼下位居三品以上的就有学部右侍郎宝熙、宪政编查馆总务处帮总办汪诒书、云南按察使汤寿潜、四川提学使赵启霖等人,这些都可以成为张元济上进的助力。最最关键的是,在分管京师大学堂的学部里,左侍郎孙元起、右侍郎宝熙都是张元济的熟人! 孙元起趁热打铁:“希望您在执掌大权之后,能洗刷旧习一整乾坤,使得京师大学堂成为能和经世大学媲美的京城第一高校!” 张元济莞尔一笑,径直去了。至于之后究竟如何打算,就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度久去不归,再也没人给孙元起分析朝中风云变幻。孙元起只得自力更生,在批改作业、撰写论文之余,抱着邸钞、报纸暗自琢磨。这一乱看,倒让他发现了某些清末不为人知的细节。 在历史书上,总会描述清末政府有多么颟顸无能、官员又是多么昏庸。孙元起却在新闻中看到一个举步维艰的政府为了国家机器正常运转所做出的各种努力:颁布法律,兴办学校,抗洪救灾,修筑铁路,禁种罂粟……其中最让孙元起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清政府对于西藏事务的处理。 无论怎么说,在清朝以前,中原对西藏的关系除了和亲就是羁縻,谈不上什么有效而直接的管理。只有到了清朝,中央政府才开始涉足西藏的权力分配,并且越来越重视。到了晚清,原有的藩属都丢弃干净,对西藏的控制却更上层楼。 孙元起所能找到最早的邸钞是光绪三十三年(1907)的,就在该年正月,驻藏帮办大臣张荫棠提出十九项改革措施,在西藏推行新政。随后,驻藏大臣联豫在西藏开办藏文中文传习所,还有白话报馆、施医馆、商品陈列所等一系列公共基础设施。 到了1908年春天,朝廷已经注意到西藏上层僧侣中存在明显分离主义的倾向,更是加强对西藏的经营。一方面任命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为驻藏大臣,准备入藏;一方面要求时任四川总督的赵尔巽与赵尔丰密切配合,西藏所需各种费用由四川随时接济。清廷罕见地采用兄弟搭班的方法,避免出现互相扯皮推诿、倾轧构陷等状况,让人、财、物各种接济均能落到实处。 西藏上层僧侣自然不可能坐视朝廷排兵布将而无动于衷,马上对赵尔丰进藏提出异议,并设法阻止。朝廷为了避免矛盾激烈化、表面化,只好对意气风发的赵尔丰喊了一声暂停。但另一位驻藏大臣联豫继续小动作不断,又在西藏成立陆军小学堂,调四川武备学堂和将弁学堂的毕业生为教习,名义上是训练新式军队,实际上是培养亲朝廷力量。 就在这一年九月,经过十三世喇嘛土登嘉措多次请求,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终于允许他来京觐见。此次进京,土登嘉措除了表忠心外,还有许多小心思,比如窥伺西太后和皇帝的健康状况、与外国在京势力相勾结。当然,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争取获得单独奏事的权力。 按照清初的规定,西藏所有事务必须先禀明驻藏大臣,再由驻藏大臣代为向朝廷转奏。如此一来,无论是、班禅,还是活佛、噶厦,都得蜷伏在驻藏大臣的脚下,不敢随意叫板。因为他们在朝廷中没有任何话语权,所有的是非曲直都要经过驻藏大臣的嘴巴才能上达天听。同一件事,不说添油加醋,即便是原原本本,“查无实据,事出有因”与“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屡战屡败”与“屡败屡战”之间还是有许多猫腻的。 一旦土登嘉措有了单独奏事的权力,他就可以把驻藏大臣一脚踢开,利用奏事的权力对各种事务指手画脚,把西藏这潭死水彻底搅浑,让朝廷辨不清黑白,自己从中渔利;而且西藏的上层僧侣和贵族也不用再去讨好驻藏大臣,因为团结在土登嘉措周围也能达到同样目的,甚至可以获取更大利益。 西太后是人精一个,自然明白土登嘉措肚里的小九九,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的要求。不久后,西太后驾鹤西去,土登嘉措贼心不死,再次让理藩院代奏,要求获得单独奏事的权力。不错,刚即位的宣统皇帝是小孩,不懂事,可军机处各位大臣不是傻子呀!于是朝廷再次拒绝了土登嘉措的请求。 或许正是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更加坚定了土登嘉措的反叛之心。离开北京后,便派人与俄罗斯、英吉利两国勾结,寻求援助,购买军火,准备起事。 驻藏大臣可不是吃干饭,很快就发现土登嘉措的不轨行迹,并迅速向军机处。军机处随即向赵尔巽、赵尔丰兄弟发电报,大意是说:西藏位于中国、俄罗斯、英法殖民地之间,土登嘉措首鼠两端,你们必须做好准备,保证祖国边疆安全。最终也最好的办法还是用兵,所以你们招募士兵时,不要怕花钱,枪械用最好的,饷银给最多的,一定挑选最可靠的精兵,时刻准备进藏! 在1909年8月初,乘着夏季冰雪消融,奉命入藏的川军共1700人从成都出发,在赵尔丰的边军掩护下向西藏进军。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在1910年的2月12日抵达拉萨。就在同一天,土登嘉措化妆逃离布达拉宫,并在英国人帮助下逃到印度。 抵达印度后,土登嘉措上书英国政府,请求它们向清政府施加压力,使西藏恢复独立自治,并帮助自己重回拉萨。这个套路是不是很熟悉?如果你觉得熟悉,那是因为十四世喇嘛丹增嘉措在五十年后又把这个情节重演了一遍。要不怎么叫转世灵童呢?套路一模一样! 在土登嘉措叛逃之后,清政府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曾派人请他回国。土登嘉措还盼着英国干爹帮他“光复”河山呢,怎么可能接受清政府伸过来的橄榄枝?朝廷也够硬气,马上下诏:“著即革去喇嘛名号,以示惩处。嗣后无论逃往何处、及是否回藏,均视与齐民无异。并著驻藏大臣迅即访寻灵异幼子数人,缮写名签,照案入于金瓶,掣定作为前代喇嘛之真正呼毕勒罕,奏请施恩。俾克传经延世,以重教务。” 朝廷的意思很明白:不信没了张屠夫,就要吃连毛猪。既然朝廷能立喇嘛,也能废除!既然你逃了,那就别回来了,我们再选一个人就是,反正西藏那么大、人那么多。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么?朝廷说到做到,虽然之后没有另外选定继承人,但直到清末,都没有恢复名号。现在的名号,还是民国元年土登嘉措回国后,民国政府予以恢复的。 土登嘉措在印度苦等了几个月,得到英国政府的答复是:英国不能干预中国有关西藏的内政。——果然不愧转世灵童,不仅套路一模一样,连结局也一模一样! 第230章金丹一粒定长生 二三零、金丹一粒定长生 且说杨度带着支票离开北京,最先沿着京汉线来到河南,拜访在彰德城北洹上村扮演钓叟渔翁的袁世凯。 尽管袁世凯扮演的是渔翁,不过这位渔翁真的很大牌,住着豪宅,嚼着人参,养着名马。周围侍奉的人也不少,除了门房、管家、奴仆、婢女一应俱全外,明里暗里还有不少保镖。想见这个渔翁可不容易,杨度费了好大劲儿才得以在客厅里落座。等一杯香茶被喝成白水,袁世凯终于从后院转出来。 他头上戴着竹笠、身上穿着蓑衣,瞧得出是刚从河边钓鱼回来。因为朝廷免职的诏书里说袁世凯是“足疾未愈”,下令将其开缺,命回原籍休养,所以他走路故意装出蹩脚的样子。 虽然袁世凯很入戏,但是他那短小浑圆的身材、蓑衣间露出的丝绸中衣,以及雄赳赳的气概、睥睨之间灼灼的目光,却和普通渔翁相去甚远。刚进门他就放声大笑:“怪不得今儿一大早门口的喜鹊就喳喳叫,原来是湘绮老人高足到访,寒舍实在蓬荜生辉啊!正好,刚才我钓到一条两斤多重的红鲤鱼,皙子一定要赏脸,留下来吃顿便饭!” 杨度心里暗暗发笑,当下却赶紧站起身,恭敬地答道:“中堂大人留饭,是在下的荣幸,哪敢推辞!” 袁世凯摆了摆手:“如今老夫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可不是什么中堂大人!”说着,大马金刀地在左首的太师椅上坐下。 杨度依然非常恭敬:“中堂大人只是奉旨回乡养疴,一旦足疾痊愈,必定重返军机的。” 袁世凯也没有再纠正杨度,只是随口说道:“坐吧坐吧,不要客气。湘绮老人现在身体安好?” 杨度侧着身子坐下:“家师身体还算康健,只是自去年冬天以来,张文襄公(张之洞)、孙文正公(孙家鼐)等陆续辞世,老成人先后凋零,他难免有些惶恐。” 袁世凯道:“老夫听人说,经世大学远离尘嚣,风景秀丽,冬暖夏凉,最适合养生。湘绮老人寄寓其间,著述终日,与世无争,又何忧何惧之有?而且大德必大寿,他也不须如此。” 杨度叹了一口气:“奈何天有不测风云。” 袁世凯也随着叹口气:“老夫今年已经五十知天命,归隐乡间养疴,才算明白老年时的病根都是年少气盛时惹下的。只是人无再少年,追念往昔,不过徒生悔恨罢了!” 杨度满脸景仰地说道:“中堂大人年少时便弃笔从戎,纵横华北、东北、朝鲜,刀头上舔血,马背上取功名,现在回想起来,令无数人为之神往!现在些许小病,不过是些暗伤,原是不妨事的,只是现在天气有些不好,难免碍手碍脚。一旦秋风劲、胡马肥,中堂大人横刀立马,只怕城里那些少年人也赶不上!” 袁世凯呵呵干笑几声:“那就蒙你吉言了!只是老夫不知皙子此次前来,有何赐教?” 杨度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家师闻听中堂大人这里藏着不少上好的高丽参,便命在下过来讨取一二,留待他日续命之用。不知中堂大人能否割爱?” 袁世凯上下打量了杨度一番,慢慢说道:“高丽参老夫确实有一些,只是用来给自己续命尚且不够,怎么能分润给别人?” 杨度笑道:“中堂大人不必担心,家师知道现在您或许还有顾虑,所以不着急取货,只是预付部分定金。等中堂大人他日身体康复,高丽参还要结余的话,只要不忘了故人便好。” “那行吧。”袁世凯终于点头应允。 杨度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袁世凯真的钓到大红鲤鱼,准备与自己一起大快朵颐。见他答应,便不再过多叨扰,当下起身告辞。袁世凯也没有强留,在送出厅门的时候突然问道:“数年前,老夫在学部荣尚书府上时,曾与百熙有一面之缘。当时老夫问他君主立宪在我大清能否行得通,他告诉我六年以后自会分晓。如今已经过去四年,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坚持当年的看法?” 杨度躬身抱拳:“来之前,百熙也跟在下谈过这个问题。他认为在明年底、后年初必然水落石出,还请中堂大人到时候验取。” 等杨度走远,从厅堂后面走出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非常年青,只有二十岁出头,伸手把桌子上的信封拿过来,打开一看顿时惊讶出声:“哇,五万美金,还是花旗银行的本票!这要是买高丽参,得买多大一堆啊!” 旁边那位显然是哥哥,到底见识多一些,闻言嗤笑道:“克文,你不会真以为人家是来买高丽参的吧?五万美金,换成白银有小十万两,这么多银子在北京什么样高丽参买不到?何至于千里迢迢跑来彰德?人家这不是买高丽参,而是来买层官皮!” 说罢,他有些自得、又有些疑惑地望向袁世凯:“父亲,王闿运都七老八十了,怎么还想往官道上挤?也不怕折本?” 在北京官场上,袁世凯一度被称为桓温,而袁克定则被称为桓玄。桓温、桓玄父子都在东晋搞过谋权篡位的把戏,由此可知袁氏父子是什么货色。 袁世凯哈哈大笑:“克定,你也不要笑话克文,你们兄弟都是半桶水。”等坐回太师椅上,才给两个儿子解释道:“杨度是谁的幕僚,自然给谁跑腿办事。我说湘绮老人,不过是个由头,至于具体指谁,他知、我知,何必说透呢?” 袁克定有些疑惑:“学部左侍郎孙元起?虽说他的靠山张南皮、孙寿州先后病逝,不过他在海内外享有盛名,也没有得罪什么人,学部本身也是清水衙门,谁没事为难他呀?他为什么突然想要投靠父亲?” 袁克文终于逮着机会呛袁克定一回:“为什么?因为朝廷离不开父亲,父亲很快就要回到军机处,所以他便提前来巴结呗!” “你懂什么?”袁克定瞪了弟弟一眼:“我的意思是说,首先,孙元起不用巴结谁,他在学界鼎鼎大名,本身就是朝廷的一块招牌,没有人愿意动他,因为动他没什么好处,反而会惹得一身骚。 “其次,即便他要巴结,尽可以巴结载沣、奕劻、世续、那桐等人,何苦来烧父亲这口冷灶?虽说父亲起复是迟早的事儿,可谁知道是半年一年,还是三年五年? “第三,就算他来巴结父亲,何必下那么大血本?要知道其他人来接纳父亲,通常不过孝敬三五千两,上万两就是大手笔。他一下子就送了五万美金过来,这是所谋者大啊!” 袁世凯微微点头表示嘉许:“克定所言不错。看起来,这个孙元起倒是妙人,哪天回北京,一定要和他好好聊聊。” 虽然袁世凯觉得五万美金有些烫手,不过还是照单全收了。貌似自古到今,大英雄都是收大钱不手软的主儿,包括童萌会领导人孙中山。 据说他在南洋宣传革命时,和当地华侨首领约定,为了保密,以后再需要筹款就直接发代码过来:a表示一万元,b两万元,c三万元,d四万元,e五万元。结果以后大炮每次发电报过来,不是d就是e,就没见d以下的a、b、c。华侨首领在心惊胆战之余,不免暗自庆幸:幸亏当时只约定到e,如果约定到x、y、z,我们就别活了! 杨度见过袁世凯立马东渡曰本,正准备给孙中山送钱,却发现事情有些棘手:就在宣统二年的正月,同盟会分裂了。 作为一个庞大的革命团体,同盟会在诞生之初就存在两个致命的缺陷:财政、人事。 先说财政。 孙中山最初创立兴中会时,是效法天地会、洪门之类的秘密会社,这些组织都带有黑社会性质,依靠灰色收入乃至非法收入来维持自身的运转。兴中会既然号称革命团体,自然不能用敲诈勒索、绑架卖淫等手段来获取活动经费,孙中山的创举就是向华侨募捐。不管是封官许愿也好,还是苦苦哀求也好,总之,确实获得了一定的资助。 兴中会只有一百多人,到处化缘维持生计自然不成问题。可同盟会却有大几千人,除了吃喝拉撒睡,还要办报纸、搞宣传、租场地、买枪械、闹起义……处处都要花钱,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还靠募捐那一套。华侨纵使再多、再富有,人家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你孙大炮忽悠几句,就想掏走供你们挥霍? 就像任何朝代、任何地方一样,纵使普通人再穷,也不耽误领导人穿金戴银、锦衣玉食。尽管同盟会资金短缺,机关报《民报》经费支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孙中山却潇洒得很,日常工作是和华侨领袖吃香喝辣,设想民国美好前景,闲暇则玩玩萝莉养成,挽救无知迷途少女。如此苦乐不均,难免会激化内部矛盾。 有人会说:既然孙大炮能去化缘,难道同盟会里的其他人都是哑巴?当然,同盟会里谁也不愿坐吃山空,确实有人自告奋勇出去募捐,只是孙中山起步早、名气大、人脉广,华侨只认准这个老字号,其他人去了没多大成效;而且孙中山视募捐为妻妾,决不允许别人插手。 陶成章曾不信邪,无视孙中山的反感和劝阻,到南洋募捐。孙中山直接写信给南洋华侨首领,指称陶成章是保皇党、清廷密探。害得陶成章忙活几个月才筹到三千多块,都不够食宿船票钱! 再说人事。 从“同盟会”这个名字上看,就知道它是一个联盟。事实上也正是这样,它是由华兴会、兴中会,以及复兴会、科学补习所等多个反清组织联合而成。组建之初,并没有孙中山什么事儿,当时他还在欧美化缘呢。后来他来到曰本,才被推为同盟会总理。为什么推举孙中山?在陶成章等发布的《七省同盟会员意见书》中非常明确地说出了原因:“窃念我同盟会初成立之际,彼固无一分功庸,而我同志贸贸焉直推举之以为总理,不过听其大言,一则以为两广洪门尽属其支配,一则以为南洋各埠多有彼之机关,华侨推崇,巨款可集,天大梦想,如此而已。” 说白了,就是因为孙中山有钱有人脉,大家也希望有个大金主提供财政保障。所以在金钱和反清的大旗下,尽管众所周知孙中山有大言欺世、爱好萝莉等毛病,大家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谁成想,这位大佬不仅不给大家发钱,而且还阻止大家捞钱,那还要他有什么用?除此以外,各团体之间还因为理念不同、利益纠葛等经常闹摩擦,导致分歧越来越大,仅同盟会内部就爆发过两次大的“倒孙风潮”。 到了今年年初,光复会和同盟会的合作终于到了尽头,章太炎、陶成章等在曰本东京重建光复会,以章太炎为会长,陶成章为副会长,其骨干尚有李燮和、沈钧业、魏兰等,宗旨仍是反清革命。 孙中山也不甘寂寞,在美国旧金山组建同盟会分会,但将会名改为“中华革命党”,誓词也改为“废灭鞑虏清朝,创立中华民国,实行民生主义”,与同盟会“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十六字纲领小有不同。 眼下,同盟会分裂为同盟会、光复会、革命党三部分,孙中山又不在东京。一时间杨度有些迷茫:手里的巨额资金该怎么花出去呢? 第231章百无一用是书生 杨度首先想到,钱只能捐给政党的掌权者,而不能直接给政党本身。因为政党本身是一个组织,除了虚头巴脑的精神嘉奖,是不会记住捐款人恩情的,更不会给捐款人带来任何好处。而捐给政党的掌权人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恩怨分明,在做出重大决策时,自然而然会考虑捐款人的利益。 最简单的例子,企业要想获得关照,是给市政府捐一千万效果好,还是给市委书记、市长分别送一百万效果好?虽然后者可能涉嫌贿赂,但越是非法的途径,收益也越大。 如此一来,目标就圈定了同盟会总理孙中山、光复会会长章太炎两人。眼下孙中山还不在曰本,要想捐款,只能先找章太炎。问题随之而来:众所周知,孙元起和光复会副会长陶成章有仇,而且仇还不小。现在烧香求佛还有用么? 杨度权衡再三,觉得还是先去拜访一下章太炎为宜:谁知道光复会以后会不会鲤鱼化龙?再者,陶成章只是副职,章太炎才是正主,谁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仇隙? 1908年底,《民报》被曰本政府封禁后,作为主编的章太炎也渐渐淡出政治宣传舞台,转而在东京组织成立“国学讲习会”,编写国学振兴社的讲义,开始大力宣讲国学,内容包括《说文解字》、《庄子》、《楚辞》、《尔雅》、《广雅疏证》、《汉书》、《文心雕龙》、《毛诗》、《文史通义》。受业弟子也多是一时俊杰,著名的有钱玄同、黄侃、沈兼士、周树人(鲁迅)、周作人、朱希祖、许寿裳、沈尹默、马裕藻、吴承仕、刘文典,以后都成为民国时期赫赫有名的教授学者。 这一日,章太炎正给弟子讲授文字音韵之学,门房来报:“先生,湘潭杨皙子前来拜访。” 章太炎微微皱眉,旋即说道:“让他进来听听吧。” 随后,杨度被领进屋里,在最后面的空位上落座,听章太炎讲课。总也有两三个小时,章太炎才结束本日的课程。学生们整理完笔墨纸砚,陆续散去,屋中只剩下章、杨二人。 不待杨度上前问安,章太炎先问道:“皙子,你觉得我刚才说的可有道理?” 杨度拱手答道:“适才听先生说,文字先有声音而后有字形,文字的创造和演变都与声音有莫大关系。这真是想前人之不敢想,言前人之未能言,而且鞭辟入里,诚为千古不刊之论,直令在下茅塞顿开!” 对于清代读书人来说,文字音韵这类的“小学”,就如同今天大学里的英语四六级,学不好,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杨度本来就聪颖过人,再加上名师指导,尽管不是专门研究文字音韵的学者,也知道什么好什么坏。 章太炎满意地点点头:这确实是他的创论,能被人准确地发现并加以赞誉,如何能不开心呢? 这时他才招手把杨度唤至自己的身边,一边喝茶一边解释道:“近些年,中国衰惫极了,却总也找不到出路,于是有一种人总说中国人与西洋人相差甚远,所以自暴自弃,认为中国必定灭亡,黄种必定剿绝。要想崛起,就应该全面欧美化。因为他们不知道中国的长处,便觉得华夏旧土没有一丝可爱,爱国爱种之心也开始淡薄衰微。长此以往,亡国灭种就不远了。 “华夏旧土真没有可爱之处么?我想不是的。在曰本生活了三四年,我始终觉得只有中国的饮食、中国的语言、中国的风俗、中国的文化、中国的环境,才最适合中国人,即便是近邻的曰本也不能替代。只要我国国民意识到中国的长处,那么他们的爱国爱种之心,必定风发泉涌,不可遏抑。这也是我在东京开办国学讲习会,宣讲国学的原因。因为古事古迹,都可以动人爱国的心思。” 杨度插话道:“经世大学在建校之初便设立国学院,想来是和先生出于同一目的。” 章太炎仰着脸,颇为傲然地说道:“当今在世之人,能让章某佩服的只有两个。虽然佩服,但并不赞同。他们都姓孙,其中一个便是孙百熙。” “哦?”杨度有些好奇,“还望章先生赐教!” 章太炎也不拿乔:“孙百熙年纪轻轻,便学究天人,在国内外享有崇高声誉,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据说他的理论非常深邃,全世界只有少数几位最聪明的科学家才能看懂,看懂之后都齐声赞誉;其他人则视如天书,不知所云,毁也无从毁,誉也无从誉。这是让章某最为佩服的。 “他编写的教材很多都被翻译到曰本,成为学校里的教科书。甲午以来,曰本普通民众是非常看不起中国人的。只有提到‘孙元起’这个名字,他们才一脸景仰,认为孙百熙非常了不起,在西方人的学问上打败了西方人,替亚洲人争了光。 “再者,孙百熙除了在职期间,利用公帑兴办不少学校外,还凭一己之力在大江南北兴办数十所大中小学。这些学校或是免费,或是只收很少的费用,让贫寒子弟有学可上、有书可读。天下有钱人那么多,比孙百熙有钱的也不在少数,谁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宁肯把钱挥霍在青楼、赌场,也不愿扔给穷人一个铜圆。如此大力兴学,怎能不让章某佩服?” “那你为何又不赞同呢?”杨度问道。 章太炎道:“我最不赞同的是孙百熙对于时局的态度。他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尽管可以看出他对时局不满,却不允许学生起来抗议请愿,只要求大家关起门来好好读书,认真做学问。国家都有亡了,读书做学问还有什么意义? “他创办的大学美其名曰‘经世’,经世致用、经世致用,可他把‘经世’用在了哪里?是替满清鞑子续命,还是给满清鞑子培养奴才?孙百熙在国内外有巨大的影响力,他要是登高一呼,全国局势必然为之震动,何愁革命不成功?” 杨度听到这里,脸上虽然含笑不语,心中对章太炎的评价却调低了一级。 章太炎又道:“孙百熙对国学的态度,我也非常不赞同。所谓国学,乃是一国固有之学问,由无数典籍、无数哲人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酝酿而成的文化,里面浑浑沌沌、浩浩荡荡,有如江河湖海,澄之不清,淆之不浊。研究国学,应该先从小学和目录入手,泛览四部,等有了整体认识,再深入某一类;此类精通,则可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最终领会国学的精髓。 “而孙百熙呢,则从里面舀一勺水出来,放在显微镜下仔细分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挑出来研究,于是就有了文学史、文学理论、文献学、历史地理学、史学史、经济史、政治制度史……就好比有个美人,你把她皮肉筋骨血、心肝脾肺肾都分别掏出来研究,研究得再精熟又有什么用?她还是那个明媚照人、活蹦乱跳的女子么?” 章太炎对孙元起的批判,涉及到传统学问与现代学科之间的消耗性转换,别说杨度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世界上也没人能给出十全十美的解决方案。 章太炎接着说道:“在我看来,经世大学对国学的研究已经走入了歧途,不仅方法不对,取材也大有问题。他们视如珍宝的安阳甲骨、敦煌遗书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安阳甲骨,显然是无良古董商人故意作伪,欺骗世人的!道理很简单:首先,历朝经史典籍都没有记载甲骨刻文的事情;其次,在甲骨上刻字容易作伪,最值得怀疑;第三,龟甲是速朽之物,不能长久,怎么可能埋在地下三千多年不腐烂?既然甲骨是假的,研究还有什么意义? “至于敦煌遗书,我在曰本倒是见过几卷,确为两宋以前的遗物。但这些纸片都是当时人污损丢弃的无用之物,多半为佛经、道藏,没什么值得稀奇的。放着存世的煌煌巨著不研究,反而钻到故纸堆里,这不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吗?” 杨度怕他长篇大论,连忙打断:“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先生佩服却不赞同的另外一个人应该是孙中山吧?” 章太炎点点头:“不错!孙中山少有大志,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奔波海内外近二十年,数次为清廷所通缉捉拿,依然不改初衷。现在能有如此局面,半数为孙中山宣传、联络所致。如此大丈夫,章某自然佩服得紧!” 杨度问到:“那你不赞同他什么?” 章太炎喝了口茶,才慢慢说道:“首先,孙中山有些言过其实。当然,革命之初需要先行者大力鼓动,形势所迫,说些大话自然没有问题。现在革命已成星火燎原之势,同志之间应该坦诚相待,才能和衷共济万众一心,以期早日成功。如果还是大言炎炎,空发议论,却不相宜了。” 杨度点点头:不分场合乱放嘴炮,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所为。 “章某认为,优于私德者亦必优于公德,薄于私德者亦必薄于公德。革命者应当重然诺,轻死生;重节气,轻财色。没有道德之人,不配参与到革命中来。但孙中山在小节上也有很多可以商榷之处,比如公私财物不分、男女关系不检点等。这些虽然是小事、私德,却很影响同志之间的团结,乃至影响革命团体的声誉,怎么能知错不改呢?”章太炎说到这里有些愤愤然。 杨度对此大不以为然,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细节都是无关大局的。孙中山虽然萝莉控,这又怎么了?曹操、曹丕父子还是人妻控呢!汉高祖刘邦更是男女通吃。人家不是照样登基做皇帝?于是在脑海里给章太炎贴上三个大大的标签:名士!学者!文人! 这种人用来做招牌撑门面还行,指望他们造反成功,猴子早过火焰山了! 想到这里,杨度从怀里掏出支票夹,给章太炎写了张一万美金的支票递过去:“章先生,孙百熙很景仰你在国学方面的成就,知道革命即将成功,所以委托在下前来邀请,希望您以后有空一定到经世大学讲学,也好纠正经世大学在国学认识方面的诸多过错,免得谬种流传。” 章太炎倒没有意外:“孙百熙倒是够诚心的。七八年前经世大学刚成立的时候,他就写信邀请我到学校任教,只是当时我正和保皇派笔战,不想去死气沉沉的京师。没想到过了那么长时间,他居然一直没有忘了章某。呵呵,章某不是诸葛亮,不用三顾茅庐,这份邀请我记下了,等革命成功,章某一定会去经世大学拜访诸位高贤!” 杨度长吁一口气:只要把剩下的四万美金直接捐给孙中山,这趟行程就完满了。 在1910年初,尽管距离辛亥革命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在后世看来,已经是胜利在望。但对内外交困的同盟会来说,却仿佛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从外部环境来说,清政府不甘心就此沉沦,在各种势力推动下开始了立宪进程。首先是1906年宣布实行预备立宪,在那之后又采取了很多改革措施,比如1908年颁布《钦定宪法大纲》,制定九年筹备清单;1909年成立各省咨议局,选举议长等等,都让人以为朝廷开始励精图治。国内外很多华人也认为,清政府尚未完全,完全可以通过改革,使得中国向君主立宪转变。 这些都给同盟会带来很大的压力:如果清政府预备立宪获得成功,那同盟会的民主共和理想就再也无法实现了。而且这些年来同盟会会员发动的一系列武装起义,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再给损失大量革命精英的同时,也让革命士气大为低落,不少同盟会成员开始有些三心二意。受此鼓舞,一定消停下来的保皇派也甚嚣尘上,在报纸对革命派展开了激烈的攻击。 外部环境恶化,同盟会内部也不消停。以陶成章为首的原光复会系统成员,因为财务和人事问题,在同盟会内外散发攻击孙中山的言论,说孙中山贪污公款、不救济《民报》等等,先后发起两次“倒孙风潮”。这种攻击使革命派内部人心更加涣散。 很多华侨看到陶成章等人散发的传单后,也不再愿意捐款给同盟会,让同盟会的状况进一步恶化。杨度捐给孙中山的四万美金,不啻于久旱后的及时雨,给苦苦挣扎中的同盟会扎了一剂强心针。 但同盟会沉疴太深,一剂强心针显然不足以让它振作起来。在这万马齐喑的时刻,一位美男子毅然站了出来,自告奋勇要给同盟会下一服猛药:暗杀大清政要! 第二三二章此头须向国门悬 二三二、此头须向国门悬 不错,这位美男子就是鼎鼎大名的汪兆铭。 所谓美男子,可不单是生得一副好皮囊。说句实在话,谁在年轻时没帅过?没准儿蹬三轮板车的猥琐大叔、挤公交的秃顶中年人,十多二十岁时也是眉清目秀的好小伙。可是岁月无情地剥夺了他们曾经拥有的美好,只留下衰老和丑陋。美男子则不然,他们除了姣好的容貌,还有优雅的气质和深厚的底蕴,岁月在他们身下留下的印记,只会为他们增添成熟的魅力。 汪兆铭便是这样的美男子。他21岁赴曰本留学,进入东京法政大学法政速成科第2期学习,毕业后考入法政大学。在1905年7月曰本东京召开同盟会筹备成立会议时,汪兆铭是同盟会章程起草人之一。同盟会成立后,他又出任评议部评议长,同时担任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的主要撰稿人。 这位帅哥笔头子非常厉害,理论功夫也非常扎实,在批驳满清和保皇党改良主张的同时,迅速丰富和完善了孙中山提出的“三民主义”,成为同盟会中少有的理论家,很快获得孙中山的青睐。 虽然孙中山没有龙阳之好,但身边有位美男子总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所以在1907年之后,他便带着汪兆铭来往于新加坡、吉隆坡、苏门答腊等地,进行革命宣传,鼓动华侨捐款,协助发起武装起义。 可到了1909年底,形势急转直下。在南洋华侨中,似乎君主立宪那一套更有市场,同盟会捐款随之锐减,在国内发动的一系列起义也先后以失败告终。汪兆铭骨子里是个悲观主义者,因为看不到革命成功的希望,情绪日渐消沉。 此时的汪兆铭还没有沦落为汉奸,而是位志行高洁的革命青年,苦思良久之后,决定以一死来激励革命。他想到的招数就是到北京暗杀满清重臣,振奋天下人心。暗杀虽然简单、粗暴,但不可否认,它确实非常有效。所以汪兆铭不顾孙中山和黄兴的劝阻,组织了一个暗杀团队,陆续来到北京,准备干一番大事业。 暗杀小组有七个人,汪兆铭、黄复生、黎仲实、喻培伦、胥醒、方君英、陈璧君,其中汪兆铭是领导者。尽管是热血青年,但脑袋还没有被热血烧糊涂。来到京城并不是立马动手,而是先开了一家照相馆作为掩护,展开暗杀前的调查工作。就这样,1910年初,在北京前门外开张了一家“守真照相馆”。清末的照相馆,就好比今天的私人会所、spa水疗馆、健身中心,是个非常时髦的玩意。开张营业以后,居然很快顾客盈门,生意非常红火。 生意只是捎带,暗杀才是照相馆的主营业务。他们受吴越成功刺杀经验的影响,首先把目标定为海军大臣载洵、军谘府大臣载涛。因为这两位爷刚好结束欧洲考察,要在前门火车站下车,而当年吴越正是在火车站暗杀得手的。 那个年代的火车站可没有严格的安检,汪兆铭和黄复生迅速携带炸弹,很轻松潜入了车站。一进车站,汪兆铭就觉得选对了地方:这里人流密集,人声喧腾,事前易于乘机接近目标,事后又可以混进人群安全撤退,最是适合刺杀。 这是汪兆铭等人第一次下手,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难免有些紧张,心跳明显加速,手心开始出汗,再三检查炸弹的起爆装置,确保一击必杀。 随着火车到站,车站里更加拥挤,加上采光不足,很难辨清人脸。他俩随着人群来到火车附近,汪兆铭气喘吁吁地说道:“复生,你找找那两位贝勒爷在哪节车厢。” 黄复生一边抹汗一边摇头:“我没见过照片,不晓得他们长什么样。你认识他们,还是你找吧!” 汪兆铭满脸惊愕:“我也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事前侦查清楚了呢!” 两人面面相觑:这下糗大了!出来搞暗杀,居然连人都不认识,古往今来有这么玩的么? “赶紧找人问问!”汪兆铭急忙道。见不远处有位老头,赶紧挤过去问:“大爷,您知道洵贝勒和涛贝勒在哪节车厢么?” 老大爷憨厚一笑:“俺哪知道?你们问站长去!” 问站长去?难道见了站长跟他说:我们俩来刺杀两位贝勒爷,麻烦给咱指个路?汪兆铭道了声谢,赶紧再去问别人。 搁在今天,载涛、载洵哥俩就是中央军委委员、兵种司令或四总部部长,行踪属于国家机密。汪兆铭想在短时间内搞清楚,怎么可能?在人群里窜了半天,依然毫无头绪。而且他们在人群里不安分地挤来挤去,已经惹得不少人暗暗戒备:这俩小年轻不会是贼吧? 事到如今,总不能把炸弹随便往人群里乱扔吧?尽管暗杀就是搞白色恐怖,但也不能滥杀无辜。否则就不是激励革命、振奋人心了,而是给同盟会抹黑!俩人相互对视一眼,只好灰溜溜地退回照相馆,再做其他打算。 紧接着暗杀小组把下一个目标定为庆亲王奕劻。这家伙无能,卖官鬻爵,实在太招人恨了。如果能把他杀掉,不能能鼓舞士气、提高同盟会声望,也为天下人出了一口恶气。 他们接受第一次失败的教训,不仅搞来奕劻的照片,还摸清楚奕劻的出行规律。他们吃一堑长一智,可奕劻也不傻。就在数年前,铁帽子王之一的肃亲王善耆被人炸死。同样是铁帽子王,奕劻可不认为自己的命比善耆更硬些。所以庆亲王府戒备森严,出入警卫滴水不漏。汪兆铭苦等月余,还是狗咬王八——无处下手。 清政府就算再、再无能,毕竟基本的政府职能还在,尤其像京畿重地,各种安防密探定然少不了。守真照相馆三六九关门打烊,瞧着就不像正经做生意的,早晚被人瞅出端倪。所以京城不能久留,必须尽快完成刺杀任务,远走高飞。 短暂考虑后,汪兆铭决定“射人先射马,炸贼先炸王”,把刺杀目标直接升级为摄政王载沣。经过细致的考察,暗杀小组决定在载沣上下朝必经的银锭桥实施暗杀。 银锭桥现在还有,逛过后海的读者对它一定不陌生。这座桥位于后海的中部,是东西交通孔道。如果你想从东岸去西岸,又不愿顺着湖边绕一大圈的话,银锭桥就是必选之路。 选定地点,汪兆铭等人开始拟定暗杀计划:在银锭桥上埋炸药,等载沣过桥时引爆。为了确保一击必杀,由黄复生出面,找了一家名叫鸿泰永的铁匠铺专门订做一个大铁箱子,把此行所带炸药全放了进去,然后带到银锭桥掩埋。 计划倒是挺好,可是他们明显忽略了清政府的另外一支有生力量:巡警。 早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九月,清政府就设立了巡警部,京师随即设立内、外城巡警总厅,负责日常安保巡逻任务。在招募巡警时,朝廷为了减少公务人员开支,决定废物利用:在地方上,巡警由腐化堕落的绿营兵丁充任;至于京城,巡警则尽量招用混吃等死的八旗子弟。 如此一来,巡警队伍的素质就可想而知,估计也就天朝战无不胜的城管能跟他们一较长短。平日,这些大爷在街上收点保护费、吃点白食,谁没事儿大半夜跑后海边上吹冷风啊!所以汪兆铭的计划中根本没有考虑巡警的出现。不知是载沣命不该绝,还是汪兆铭他们点儿太背,就在他们埋炸药的那天晚上,巡警们神使鬼差地出现在了银锭桥。 黄复生、喻培伦二人顺利逃离了现场:小伙子跑得飞快,那些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大爷还真追不上。但藏有炸药的铁箱却被巡警成功起获。 两人不敢耽搁,一路跑回守真照相馆。汪兆铭一见他们面色惨白、大汗淋漓的样子,就知道大事不妙,连忙问道:“复生、培伦,怎么了?” 黄复生顾不上喘息均匀,便紧张地答道:“我们埋炸药的时候,被巡警发现,只好撤离。” 汪兆铭知道,暗杀计划暴露,行动已经彻底失败。顾不上三更半夜,赶紧把所有成员全部叫来,长话短说:“暗杀行动半途事泄,为了保存革命有生力量,与满清鞑虏展开长期斗争,你们尽快撤离。明天一早就出城,不能在天津待,必须尽快回曰本!” 同行的陈璧君本是南洋华侨富商的千金,对汪兆铭素有爱慕之情,闻言顿时大急:“精卫,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精卫”是汪兆铭在《民报》上的笔名。 他闻言摇摇头:“我不能走。对于这次暗杀行动,中山先生和克强先生都非常不赞同,再三阻拦,我是一意孤行。如果刺杀成功,回去被他们批评几句,也算不得什么。如今功败垂成,我实在无颜见江东父老。 “而且,以清廷鹰犬的昏庸颟顸,未必能查到我们头上。如果我们全部撤离,反而自我暴露,毁了大家好不容易在京师建立的据点。 “如果没有暴露,那是最好,我还会继续从事暗杀,直至成功。如果暴露了,那也不是坏事。我会把此次暗杀计划全盘托出,既要让国人知道我们同盟会的所作所为,也要让那些满清鞑子知道他们的安生日子到头了,革命党随时会取他们狗命,让他们如芒刺在背,寝食不安,坐卧不宁!” 陈璧君不再说话,只是泪如飞雨。 诸人纷纷起身回屋收拾东西,准备撤离,只有黄复生安坐不动:“既然精卫不走,那我留下来陪你吧。” 汪兆铭斥责道:“刚才的话你没听明白么?我留下就可以了,你们都走!” 黄复生哈哈大笑:“精卫,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照相馆怎么开?你懂照相么?再说了,如果清廷没有发现我们,你有什么暗杀计划,一个人怎么行动?” 汪兆铭思索片刻才说道:“你想留下,那就留下吧。” 说罢他起身回屋,开始整理档案,烧毁机密文件。正忙碌间,听见有人敲门,开门看时不是陈璧君还能是谁?只见她头发湿漉,裹着浴衣,想来是刚刚洗完澡。 汪兆铭奇道:“璧君,收拾好了?” 陈璧君不说话。 汪兆铭又问:“璧君,有事?” 陈璧君眼中含泪:“精卫,你为革命奔波劳苦,至今尚是单身。如今身处险地,危在旦夕,万一有什么不测,岂不是身后寥落?璧君虽是蒲柳之姿,但还属完璧,愿自荐枕席,为君留一脉骨血。并发誓此生不再嫁,奉养舅姑终老!” 汪兆铭心中颇为感动,但一看陈璧君的长相,顿时心死如灰:与其献身给你,还不如献身给革命,干干净净、痛痛快快地死在满清鞑子手里呢! 当下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璧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现在想了无牵挂,从容赴死,不愿儿女情长。如果此次汪某大难不死,必不辜负你今日的这番心意!” 第二三三章断头台上凄凉夜 isH二三三、断头台上凄凉夜 汪兆铭还是太幼稚了,像在京城安放炸弹这等危害国家安全的重大事件,怎么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政府再无能、官员再颟顸,他们也不敢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开玩笑。i巡警们发现炸药之后,马上请来日本技师挖出炸弹,并组织精兵强将对炸弹进行分析。清廷的刑警并不笨蛋,他们敏锐地意识到装炸药的铁箱子制造手艺非常粗糙,像是在京城里临时赶做的。顺着这个思路,他们很快在铁箱上找到了鸿泰永铁铺的记号。 汪兆铭等毕竟是外行,所谓的暗杀计划,只要细究几乎处处是破绽,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掩饰呢?巡捕顺藤摸瓜到铁匠铺一问,老板便从账簿上查出这个铁箱子是由守真照相馆订做的。就这样,汪兆铭、黄复生在照相馆里被逮了个正着,好在此时其他暗杀小组成员已经逃之夭夭。 汪兆铭倒也光棍,一进监狱,不待清廷用老虎凳、灌辣椒水,便主动招供,把自己的暗杀计划和盘托出,并洋洋洒洒地写了长达数千字的供词,中心思想就一个:君主立宪是水中捞月,要想民主,只有造反推动旧政府。 朝廷拿获企图暗杀摄政王的革命党,这一消息很快在国内外报纸上广为刊登,迅速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孙中山此时正在美洲筹款,得知汪兆铭被捕的消息,大叫一声“痛煞我也”便眼前发黑。等悠悠醒转后,立马吩咐道:“兆铭被捕,如断我一臂。诸位爱卿,汝等当为国惜才,尽力营救!” 孙中山也就是这么一说,其实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如果用他自己来交换汪兆铭,清政府倒是会考虑考虑;动动嘴皮子就想让朝廷放人,这不是白日做梦么?同盟会中有很多人和孙中山不对付,连带着对这个小白脸也没什么好感,见他被捕,虽然不至于幸灾乐祸,但要说到营救,还真没多大兴趣。 普天之下最为着急的,除了汪兆铭家人,就该数陈璧君了:于公,两人是一同参与刺杀的革命同志;于私,汪兆铭曾答应出狱之后和她拍拖。于公于私,她都该竭力营救。所以陈璧君四处找人帮忙,但汪兆铭是被清廷最高当局逮捕,罪名是暗杀当朝的摄政王,营救谈何容易? 谁也没想到,七拐八拐,陈璧君居然找到了孙元起。 刚一见面,陈璧君便摆出了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势,直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只可惜这朵梨花长得实在太磕碜了点,难免影响演出的效果。 孙元起之前并不认识陈璧君,见一女子进门就嚎啕大哭,心里好生郁闷。iSH等到她从风雨交加变成小雨淅沥,赶紧问道:“姑娘,你哭成这样,究竟所为何事?” 陈璧君这才想起来,见面之后既没有通名报姓,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自己便撒欢地哭开了。不禁脸色有些发紫,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过来:“大人,这是中山先生给您的信。希望您能看在中山先生的面子上,施以援手,救汪兆铭一命!” 汪兆铭蓄谋刺杀摄政王载沣的事情,近来报纸上炒得沸沸扬扬,孙元起也有耳闻。但孙中山让自己去救汪兆铭,这是什么意思?孙元起皱着眉头打开信封,抬头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写,信的内容也非常隐晦,一方面是感谢很久以来的关照,一方面则希望孙元起能尽力协助持信的姑娘,解决她遇到的困难。 貌似这种信不仅能给自己,给谁都可以。信尾只是简简单单地署了个“文”字。之前孙元起没见过孙中山的手迹,自然不能确定这封信究竟是不是孙中山所写。孙元起沉吟片刻,把信装好递还陈璧君,然后说道:“信我看过了,你走吧。” 见孙元起没有承诺,陈璧君再次哭天抹泪起来,满脸涕泗横流。 孙元起不理她,低下头继续看杂志。心道:汪兆铭这回将天捅了个窟窿,我只是学部左侍郎而已,又不是超人,怎么救他?再者说,救他干什么,让他三十年后有命做汉奸么? 陈璧君见哭没有效果,干脆跪倒在孙元起面前“嘭嘭”地磕起头来,不几下额头上便鲜血涔涔。 孙元起无法,只得连忙过去扶住陈璧君。陈璧君一边大哭,一边还挣扎着想给孙元起继续跪下。两人抱持纠结成一团。 作为老师和公务员,历来最讲究形象。和一位女子在办公室里拉拉扯扯,这像什么话?关键这女子还哭哭啼啼,别人见了会怎么想?实在不成体统!为了稳住局面,孙元起只好敷衍道:“这事我知道了。具体如何,只能尽人事安天命。” 陈璧君这才收住眼泪,满脸感激,朝孙元起福了一福。 孙元起暗暗叹气:姑凉,相貌不好,就不要学别人撒娇卖萌了! 其实孙元起也确实想见见这位近代著名的大汉奸。以前网络上有传言,说著名经济学家茅教授是汪兆铭的三儿子,还列出无数张照片作为佐证。茅教授经常在电视上抛头露面,他的相貌孙元起倒是亲眼见过;至于汪兆铭长什么样,却只能从照片中一窥风采。照片难免有失真之处,如今有了亲眼验证的机会,怎么能轻易错过呢? 侍郎要想救一位死囚,确实有点难度;但如果只是见见,无疑易如反掌。在某日黄昏,孙元起穿过重重严密的看守,来到监牢探视这位传奇人物。离监牢还有段距离,便听一位青年用略带粤语味道的官话高声吟咏道:“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陪着孙元起探监的几个差役有些悻悻地说道:“这死囚吃饱喝足,又开始冒酸水了!” 汪兆铭刚才吟咏的这首诗是他《被逮口占》组诗里的一首,也是这组诗中最著名、最广为传颂的。等他叛变之后,很多人在这首诗上动了点小文章,对汪兆铭冷嘲热讽。比如:当年慷慨歌燕市,也曾从容作楚囚。 恨不引刀成一快,终惭不负少年头。 再比如加上石敬瑭、秦桧、吴三桂等著名汉奸的名字,变成:敬瑭慷慨歌燕市,秦桧从容作楚囚。 引刀断发成一快,不负三桂少年头。 只是不知那时候,汪兆铭主席是不是很后悔当初写出这首诗来? 差役们走到囚室前,可不管汪兆铭是否诗兴大发,把铁栅栏敲得“哐哐”巨响:“死囚徒,老实点,有大老爷来看你了!” 汪兆铭看了众人簇拥下的孙元起一眼,有些不屑:“满清狗鞑子,大爷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我大汉铁血男儿?告诉你们,革命义士是杀不完的,你们这些鞑虏就快亡种了!哈哈哈哈。”说完竟大笑起来。 在他看来,像孙元起这么年青就做到高官的,只能是载沣、载涛、载洵之类满清贵族。孙元起也懒得反驳。差役们却暴跳如雷起来:“大清千秋万代,才不会亡国呢!倒是你这个死囚,怕是没几天活头了吧?赶明儿把你推到菜市口,绑在架子上用小刀慢慢割,先手脚,再脸上,最后身上,每天割一千二百刀,足足割上三天三夜,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到那时候,你还笑不笑的起来!引刀成一快?我呸!你想得倒美,到时候让你成三千六百块,看你还快不快?” 汪兆铭确实被这种死法吓到了。他不再说话,只是对狱外之人怒目而视。 孙元起扫视囚室一圈,发现条件并不算太恶劣,汪兆铭的精神也很足,显然也没有受到什么虐待。借着差役举起的灯笼,可以大致看清他的五官,有两点可以确信:第一,汪兆铭果然不愧是美男子;第二,网络上的传言是无风不起浪。 见孙元起一直不开口,汪兆铭倒是忍不住了。他义正词严地说道:“你们不用多劝!能说的,我已经全说了;不能说的,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孙元起一愣:“我没打算劝你啊!我只是好奇,所以过来看看。” 汪兆铭顿时语塞:这也太不按套路出牌了吧! 孙元起最后问道:“汪先生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虽然以前就想到死,但没想过来人直接判了自己死刑。汪兆铭听到这个问话,顿时如坠九里深渊,脑海里一片空白。清醒后,心中浮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当时同意就好了!至于是同意和大家一起撤退,还是同意陈璧君的自荐枕席,他就说不清了。 半晌之后,汪兆铭才振作起来,大声说道:“汪某只有一个心愿未了,便是未能亲眼看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孙元起不愿在此过多停留,听完便径自去了。 自然,孙元起不会脑袋发热,上奏折要求朝廷对汪兆铭从宽从轻处理。当年主张宽大处理是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只可惜善耆在三四年前便被吴越炸死了,如今坟上都应该长满了青苔——他是希望借此来缓和人心,所以汪兆铭和黄复生都只被判了终身监禁。 可孙元起不是善耆。善耆除了是根正苗红的满人外,还贵为铁帽子王,无论说错什么话,都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载沣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孙元起就不同了,汉人、海归,他要是替汪精卫缓颊,很有可能上升到敌我矛盾:“身为朝廷命官,居然替蓄谋暗杀摄政王的革命党出头,究竟是何等肺腑?” 善耆只有一个,在没有人要求宽大处理的情况下,汪兆铭很快被判处了斩立决,推到菜市口,“引刀成一快”。不,身首异处,应该算是成两块。 听闻消息,孙元起心中默念:汪兆铭主席,我既成全了你的一世英名,又避免了你们家二代出三个臭名昭著的大汉奸,对你不薄吧?你也不用太谢我,一路走好便是! 汪兆铭虽然死了,他的刺杀也没有成功,却让皇室贵族胆战心惊:数年前,革命党人吴越在前门火车站施暴,肃亲王善耆、辅国公载泽当场身死;眼下,革命党人又把目光瞄向了海军大臣载洵、军谘府大臣载涛、庆亲王奕劻、摄政王载沣,要不是列祖列宗保佑,几位爷的性命就被乱党取了去!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谁知道乱党下一个目标是谁?本着小心无大过的原则,诸位王公大臣白天出门必须戒备森严,夕阳西下便赶紧蜷缩回府内,晚上再也不敢到外面饮酒高歌、眠花宿柳。清朝规定,汉人文官坐轿,武将骑马;但满人不分文武都得骑马,非特旨不能坐轿。为了避免因为骑马而成为袭击的目标,王公大臣们甚至连马都不敢骑。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载沣更是脊背发凉:要不是巡警发现,第二天上早朝时,自己岂不是会被炸成齑粉?一念及此,便惶惶不可终日。 与革命党的行动相对应,立宪派也再次闹腾起来。“请愿即可国会同志会”成员在第一次请愿失败的五个月之后卷土重来,他们理直气壮:要避免暴力革命,就必须尽快立宪。 这次来势明显更加凶猛,仅参与请愿的团体就有十个,包括各省咨议局、各省商会、苏州及上海商会、南洋二十六埠中华商会、澳洲华侨、各省教育会、江苏教育总会、各省政治团体、各省绅民及旗籍、东三省绅民等,分别代表农、工、商、学各方面向都察院递送请愿书,希望尽早开设国会。 朝廷当然再次拒绝,他们的理由也很充足:第一,国会只是参与立法的一个机构,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重要。君主立宪,千头万绪,哪一样不重要?哪一样能忽略?我们要按部就班慢慢来,不能着急。 第二,今年九月份我们会先开资政院,资政院也很重要的,不仅是开办国会的基础,也可以培养大家对国会的认识。大家可以先到资政院里玩,等玩熟了,我们再玩国会呗。 第三,之前已经拟定了开办国会九年规划,现在执行得很好,充分证明规划的可行性、科学性。我们不能朝令夕改,要在太后、皇帝的光辉指引下,牢固坚持九年规划不放松。 总之,开设国会兹事体大,要认真贯彻、全面落实、逐步推进。你们这些人就安安心心等着吧,别老给政府添麻烦。 就这样,第二次国会请愿失败。但如果你认为大家应该偃旗息鼓消停一段时间,那就大错特错了!请愿即可国会同志会随后便决定进行第三次大请愿,时间初步定为明年二月,大家回去之后要广泛发动农、工、商、学各界在请愿书签名,每省至少要在百万以上。 ! HUiSH 第二三四章天外黑风吹海立 isH二三四、天外黑风吹海立 零八年地震后,影帝满眼泪水向灾民推销了一句话:“殷忧启圣,多难兴邦。”一时间风靡全国,现在人们也时时把它挂在嘴边。殊不知,“多难”固然可以兴邦,但更多时候,是把一个摇摇欲坠的庞大帝国彻底推进深渊。 清朝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在1910年之初,清帝国似乎已经从庚子国变的沉重打击中恢复过来:在经济上,虽然政府背负着庚子赔款的巨大包袱,但民族资本主义经济从1903年开始连续6年保持上升态势,各种工商业遍地开花,提供足够的财力让政府蹒跚前行。 在政治上,外国列强得到巨额赔款后,也不再频繁折腾这个东方的老大帝国;全国民众在预备立宪的诱惑下,对中央政府的拥护率达到戊戌变法以来的最高峰;**武装同盟会的数次造反都被顺利镇压,近期更是出现分裂式微的迹象。 在文化上,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作为帝国的象征,以及满洲的族长、蒙古的可汗、汉人的皇帝、西藏的保护人,正在逐渐被民所认同。 …… 所有的这一切,都显得大清帝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仿佛只要再坚持几年就能彻底恢复元气,在君主立宪制度下,国富民强、伟大复兴都触手可及。 但在大清辽阔的疆域内并非所有的一切都那么顺利,比如农历正月,广东广州发生新军起义;三月,湖南长沙发生抢米风潮;四月,山东莱阳发生抗租风潮;五月,全国团体请愿即开国会。这些局部的群体**件尽管都很快被解决,并不影响和谐稳定的大局,却已经在宏伟蓝图上洒下几滴碍眼的墨汁。真正直接导致大清帝国覆灭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会在六月的上海轰然倒下。 风起青萍之末,引发大风的这片青萍名叫橡胶,上海人则它为橡皮。 有人曾说过:人类史,就是材料科学的发展史。i这话非常有道理,石头、青铜、钢铁、硅,正是人类进化过程中最重要的四个脚印。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材料界的新星是橡胶。 橡胶树生长在东南亚热带雨林中,当地土著很早就发现割破树皮会流出粘液,只是用处了了,认识也就到此为止。随着殖民者侵入此地,橡胶树逐渐进入科学家的视野,并很快发现橡胶具有的重要性能,这些性能可以广泛应用在防雨、密闭、减震等方面。胶鞋、雨衣、轮胎、活塞……一系列橡胶制品问世后,橡胶的需求量也开始急剧增加。但橡胶只能通过提炼橡胶树汁得到,受到生长周期、气候、土壤等因素的制约,橡胶生产规模短时间内无法扩大,注定在一定时期内橡胶价格会持续走高。 在巨额利润的刺激下,国际金融资本纷纷在适合橡胶生长的东南亚地区设立橡胶公司,而总部则设在上海,以便从这个远东最大的金融中心融资。仅1909年底到1910年初的几个月里,东南亚地区新成立的橡胶公司就有122家,其中至少有40家总部设在上海,其中不少是专门骗钱的皮包公司。 总部设立在上海的橡胶公司纷纷在报纸上刊登,大肆招徕资金。受到国际金融投机风潮的影响,上海的橡胶股票也大受欢迎。一家名叫“地傍橡胶树公司”的股票,在上海股票交易所的开盘价为每股25两白银,一个多月后就涨到了50两白银。 周围人的一夜暴富,激起了人们的投。上海富人们唯恐失去大好的发财机会,纷纷抢购橡胶股票。一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想发点洋财,手里又没有现钱,甚至换首饰、卖钻戒去转买股票。以至于股票的实际价格超过票面价值的数倍甚至数十倍。 本来,孙元起对此事并不太上心,只是自己以后和吉米他们合作生产汽车,那么会用到轮胎,见天然橡胶价格急剧上涨,便从科研人员惯有的思维出发,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个问题:橡胶能不能人工合成? 很快,人工合成橡胶成为化学系的重点研究课题。 到了1910年3、4月间,上海橡胶股票的最高股价不断被刷新,各大报纸上炒得沸沸扬扬。孙元起终于开始担心起来。 清末股市的情况,孙元起不了解,但一百年后中国股市的情况还算有点耳闻。众所周知,中国股市是全球最诡异的,改革开放三十年成绩斐然,股市却是熊成一片。其间横行着政府的行政干预、庄家的暗箱操作、大股东的内幕交易、金融大鳄的呼风唤雨,根本无法和国内外经济形势挂钩。 再者,物极必反也是自然之理。国外纳斯达克的事儿太远,暂且不论,单说孙元起亲身经历的07、08年股灾:沪股指数先从2000多点一路涨到6000点,无数人欢欣鼓舞,以为中国股市的春天终于来了。谁知这不是春天,而是严冬来临前的回暖,接下来就是腰斩再腰斩,一路跌到1700点,跌得股民脸都绿了,跳楼自杀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托尼、莉莉丝兄妹俩的产业大半在上海,也不知道他们卷进去没有。要知道眼下经世大学经费的主要来源之一,就是他们产业的利润。要是他们垮了,经世大学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事在电话、电报里也说不清,当下孙元起连着拍了数封电报,催他俩火速进京。 托尼兄妹接到电报,也不知北京发生什么大事,只得赶紧撇下手中的活儿,直奔北京。 刚一见面,孙元起就直奔主题:“托尼、莉莉丝,你们都买橡胶股票了么?” 托尼有些疑惑:“约翰逊,你叫我们来,就是问这个问题?还是你也想买一点?” 莉莉丝倒是很干脆:“买了一点。最近几个月橡胶股票非常看好,就用手头资金买了一点,收益很不错呢!” 孙元起严肃地说道:“如果没买,那是最好。如果买了,赶紧脱手!” 莉莉丝对孙元起的意见还是非常尊重的,见孙元起态度坚决,便立马应允道:“好的,我一回上海,就把手里所有的橡胶股票全部抛售掉!” 托尼一愣:“约翰逊,你得到什么消息了?” 他可是动用了集团大量流动资金来购买橡胶股票,要有个闪失,只怕会伤筋动骨。在托尼看来,孙元起不仅是政府高官,还是世界著名的科学家,与各国科研机构都有紧密联系,保不准得到了什么重要的内幕消息。 孙元起摇摇头:“我没得到什么消息,只是觉得形势不对。” 托尼松了一口气,语气轻松地说道:“约翰逊,你是不是多虑了?据新闻报道,1908年,英国进口橡胶总额达84万英镑,去年增加到141万英镑;我们美国1908年进口橡胶5700万美元,去年增加到7000万美元。这表明橡胶的刚性需求确实非常大,并非恶意炒作。但橡胶树从栽种到可以割胶,快的也要五、六年,迟的则要八到十年,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在此情况下,橡胶价格上涨也就可以理解了。 “记者从英国发回的报道称,伦敦市场上的橡胶价格1908年为每磅2先令,1909年底猛涨到每磅10先令,眼下已经达到每磅12先令5便士。伦敦的橡胶股票也随之水涨船高。一家新成立的橡胶公司发行100万英镑的股票,半小时就被抢购一空;另一家公司发行的股票,最初每股10镑,发行不久后就涨到每股180镑。 “各种数据都表明,在一段时期内橡胶价格还将持续走高。约翰逊,你觉得形势不对,理由是什么?” 理由?孙元起还真没什么理由,貌似后世的历史课本上也没提有这么一档子事儿,难道我是杞人忧天? 托尼又说道:“现在橡胶股票,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祥茂洋行发行橡胶股票时,门口被顾客堵得水泄不通,队伍一直排了两三公里。为了抢购股票,不少人大打出手,结果招来了巡捕。谁知巡捕听说发售橡胶股票,竟顾不上处理案件,也开始排队购买。 “我手里的这点,还是各大橡胶公司在我们广播公司做时,我趁机用费折换的。买进时30两银子一股,买了以后股票就天天涨,现在已经涨到每股90多两。许多人知道我有股票,拿着支票簿盯到公司门口,只要肯卖,马上签字。可是我会那么天真么?” 托尼越是说得天花乱坠,孙元起便越觉得心惊胆战:如此暴利,到底能维持多久?连托尼这么冷静的人都神魂颠倒,何况其他人? 孙元起更加坚持自己的观点:“你们两人企业的利润收入,是经世大学以及众多附属办学经费的主要来源之一。为了保证学校平稳发展,稳定的经费来源就显得愈发重要,这也要求你们的企业要稳健经营,而不是从事股票投机。事实上,你们企业如果正常经营的话,利润也是非常可观的。不是么?” 托尼脸色有些不好看,说话也不客气起来:“约翰逊,你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而我,则是一名成功的商人。你知道科学家和商人的区别是什么吗?” 孙元起态度也严厉起来:“托尼先生,我作为远东广播集团的第二大股东,现在正式向你提出三个建议:“第一,抛售掉集团购买的所有橡胶股票;“第二,利用集团在南洋的记者,调查各橡胶公司的实际经营情况;“第三,就橡胶股票暴跌的可能性及相关后果咨询有关经济学家,如果有必要,尽快在中华广播公司播出预警消息。 “如果你在短期内没有做到,因而给集团造成重大损失的话,我将考虑联合部分股东,在董事会上提出对你的不信任案。” 孙元起可不是在危言耸听。 在远东广播集团,孙元起一人就占了26%的股份;莉莉丝的11%,可以视同孙元起持有;此外,伯格曼先生还占有17%的股份,是公司第三大股东。虽说伯格曼先生是托尼的父亲,但只要孙元起给他的甜头足够多,他是完全不介意在这个问题上坑害儿子一把的。 三个人,54%的话语权,足以让托尼在远东广播集团的地位摇摇欲坠。 比起失去橡胶股票获得的利润,显然失去集团统治权更令人难以容忍。托尼在孙元起的威胁下,不得不低头服软。 ! HUiSH 第二三五章浙东飞雨过江来 两人很快返回上海,把手中的橡胶股票清仓。i尽管很多人对他们在此时抛售股票的行为大惑不解:这不是把会生金蛋的母鸡拱手送人吗?但这种疑惑显然丝毫没影响他们接盘时的热情。 孙元起还让莉莉丝给孙多鑫、孙多森哥俩捎去口信,希望他们如果购买橡胶股票的话,最好尽快退出来。至于他们具体会怎么做,孙元起就不好干涉了。 除此之外,托尼还派出了集团中最有能力的几位记者赶赴南洋,对蓝格志、薛纳王等几家著名的橡胶公司明察暗访,看看究竟如何。 蓝格志拓植公司是英国人麦边1903年在上海设立的,号称公司经营橡胶种植园,开挖石油、煤炭,采伐木材,其实就是个纯粹的皮包公司。在国际橡胶价格上涨之后,麦边发动了攻势,花钱请人在上海的中英文报纸上大肆吹嘘“橡胶时代”的到来,蓝格志公司的商标长时间地占据了中外大报的头版。 麦边还每周召开一次董事会,每次都拿出“从产地拍来的电报”,像模像样地向董事们报告近期的橡胶产量。不仅如此,他还每3个月就给购买蓝格志股票的“股东们”发一次红利,每股可拿到12两5钱银子。在他一系列鼓动和操作下,蓝格志公司的股票价格被越炒越高,面值约60两银子的股票很快突破1000两一股的大关,并且还一票难求。 至于薛纳王公司更是个骗局,它也效法蓝格志每季度就给股东发股息,一股7两5钱银子。还声称薛纳王公司出产的橡胶质量比蓝格志公司更好,到了最后,股价居然超过了蓝格志。 这些橡胶公司都曾在中华广播公司做过巨额,在托尼心底里,完全相信它们信息是真实的。他此次派出精兵强将,不过是想获得第一手资料,从而给孙元起一个教训,让他以后尽量不要干涉公司的正常运营。i很快,调查就有了结果。这几家著名的公司要么在南洋的种植园才开始整地栽树,要么甚至连块地都没有。所谓的橡胶产量,完全是向壁虚构;所谓的红利股息,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 看完调查报告后,托尼浑身冰凉:要不是已经脱身,真相曝光后,自己岂不是死得很惨? 事关重大,托尼不敢自专,赶紧拿着调查报告直奔北京。孙元起皱着眉头看完报告后,问道:“如果橡胶股票泡沫破裂的话,会对上海乃至全中国经济有什么影响?” 托尼搓着手说道:“非常致命!我们通过上海商务总会进行了大致调查,所有橡胶股票中,华人大约买了80%,在华外国人抢购了剩余的20%。很多华人不满足于在上海抢购,还调集资金到伦敦投机。上海虽然号称远东最大的金融中心,由于集中财力投机橡胶股票,目前已经无资可融。市面上的流动资金,尤其是钱庄的流动资金,都被橡胶股票吸纳殆尽。 “估计华商在上海投入的资金约2600万至3000万两,在伦敦投入的资金约1400万两。中国政府可支配财政收入也不过才1亿两左右,一旦橡胶股票泡沫破裂,巨额银两外流,会让政府运转失灵,财政状况恶化。工商业则因为资金短缺,购买力下降,会受到致命打击。像远东广播集团的业务、华熙味精厂的味精销售等,预期都会出现大规模下滑。” “真是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啊!”孙元起狠狠地把报告摔在桌子上,“天上会掉馅饼么?如果要掉,那也是个陷阱!可恨这帮人已经掉进陷阱里,还对着馅饼流口水。古人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果不其然!” 托尼顿时局促不安起来,等孙元起停止发飙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虽然如此,不过我和莉莉丝还好,毕竟已经顺利从股市里脱身。即便橡胶股票泡沫破裂,下半年经营困难,之前在股市上的盈利也足以弥补亏损,不会影响今年的分红。i” 孙元点头:这也算是难得的好消息了。只是不知这次股灾要闹多大、闹多久,看来经世大学近期就要压缩开支,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托尼接着说道:“约翰逊,我们广播公司还要预警消息么?” “当然要!”孙元起斩钉截铁说道,“我马上会给军机处写一份密折,汇报此事。另外再写封私信,你帮我带给上海道台,让他秘密控制住那几家皮包公司的主谋,防止外逃。 “你现在就回上海,回去之后,马上把信交给上海道台,随后撤下所有橡胶公司的,然后过一两天,再预警消息。” 孙元起的举措,不可谓不尽心,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在他和托尼密谈的时候,关于橡胶股票泡沫的传言已经在上海滩散布开了。道理很简单,那几个记者虽然签署了保密协议,可谁家没有三大姑八大姨买了橡胶股票呢?既然买了,本着“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道义原则,总得透露点风声吧?最后,还一再叮嘱:“这是机密,不能随便外传!” 越是机密的小道消息越是传得飞快,很短时间上海滩便人尽皆知,说到最后还有那么一句:“这是机密,不能随便外传!” 随着流言的传播,蓝格志、薛纳王等几家股票价格开始直线下跌,其他橡胶股票的上涨势头也被遏制。但“橡胶时代”的理念实在太深入人心,不少人依然在持票观望,心道:“蓝格志、薛纳王等股票下跌,是因为它们诈骗;如果是正规橡胶公司的股票,价格应该还会涨的!” 天堂和地狱只有一步之遥。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地狱到来。 托尼还没有抵达上海,美国政府一条新闻:鉴于橡胶价格太高,为防止出现巨额贸易逆差,美国将限制使用橡胶。 消息一,伦敦市场橡胶价格应声而跌,上海市场马上随之跟进,橡胶股票遭受重创。加上之前本来就流布的传言,迅速在股市上形成了大恐慌。每个人都争着把手中的橡胶股票卖掉,价格一落千丈。短短几天,原先价值数十两、上百两的股票就变成废纸一张。至于麦边等人,早在流言传布之初,就卷起全部款项人间蒸发了。 孙元起收到上海道蔡乃煌的来信后,只能一声长叹。 在孙元起淳朴的意识里,能买得起数十两、上百两银子一股橡胶股票的人,都不是穷人。如今股票投机失败,顶多也就让这些有钱人破点财。随后的事态发展证明,孙元起的想法是“i,iive”,因为不仅个人参与投机,上海很多钱庄也被搅了进来。 类似于银行的金融机构,中国在明代中叶就已经出现,具体名称包括钱庄、钱店、银号、票号等,从事存储、汇兑、信贷之类的金融业务。进入清朝以后,钱庄获得较大发展,在各地都有不少私人开设的票号,大的钱庄甚至可以在全国主要城市设立分号,实现汇通天下,比如乔致庸的大德通。电视剧《乔家大院》也正是讲述这类钱庄的兴衰史。 随着国门开放,汇丰、道胜、正金、花旗等外资银行先后进入中国,逐渐压缩钱庄的生存空间;清政府也紧跟形势,相继成立官方背景的交通银行、大清银行。但私人钱庄依然在挤压之中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那就是通过紧密的人情网,灵活地向本土企业和商人提供小额金融业务。因为上海滩人烟辐辏,工商业发展,业务量大,私人钱庄发展非常迅猛。在20世纪初,一度和外国银行、本国银行成为三足鼎立之势。 私人钱庄因为资本较小,而且顾客多是熟人,所以有经营灵活、手续简单、形式多变等诸多优点。但也正因为如此,它也存在着手续不规范、抗风险能力差等弊端。尤其是那些小钱庄,开设就是为了赚钱,经营时会更加不择手段,以期获得暴利。当橡胶股票价格飞涨的时候,便有无数小钱庄奋不顾身地投身到了淘金大潮中。他们参与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向投机者提供贷款。这本来是一项无可厚非的业务,只要投机者提供足够可靠的担保,哪怕出现股灾,对于钱庄影响并不大。但很多钱庄“发明”了一种鸡生蛋、蛋生鸡的连环担保:首先,允许顾客用橡胶股票来抵押,获得贷款;接着,顾客用贷款去购买橡胶股票;然后,顾客再用买来的股票作抵押换取贷款,再去买股票…… 就当时来看,橡胶股票的盈利速度远超过钱庄的贷款利率,如此一来,顾客、钱庄都能赚钱,这项业务何乐而不为呢?可谁也没考虑过股票贬值乃至变成废纸的可能性,因为大家的脑袋里只有“发财”二字。 二是钱庄直接参与炒股。因为炒股来钱太快,由不得你不心动。而且很明显,投入越多,赚得也越多。很多钱庄老板就忍不住诱惑,开始下海捞鱼。尽管他们都是小有身家,毕竟资本太小,于是就挪用钱庄的钱。钱庄的钱可不全是他自己的,很多都是储户寄存在此生息的。一旦血本无归,在此存钱的工商业主岂不是同样要遭受巨大损失? 更可恶的是大钱庄的老板,像正元钱庄老板陈逸卿、兆康钱庄老板戴嘉宝、谦余钱庄老板陆达生,他们不满足于挪用自己钱庄的钱,还向小钱庄拆借。小钱庄觉得大钱庄信誉有保证,自己又有钱赚,何乐而不为呢?自然无不应允。 谁知道突然之间,橡胶价格狂跌,橡胶股票成为废纸,所有投资血本无归!仅陈逸卿、戴嘉宝、陆达生三人的损失,就在白银600万两以上。 在股灾过后短短几天内,上海就倒闭了大小钱庄数十家,而且影响越来越大,逐渐由上海股市大恐慌演变成全国范围内的金融大恐慌。 第二三六章一代是非谁共语(上) 当这场风潮愈演愈烈的时候,清政府所采取的措施和所有现当代国家并无二致,那就是救市。在上海钱庄出现大规模倒闭时,上海地方士绅就已经意识到了潜藏的危险性,并呼吁政府积极干涉。 清朝末年,上海的行政级别是县,隶属于松江府;松江府又隶属于管辖苏州府、松江府、太仓州的苏松太道;苏松太道则属于江苏省。但上海地面上的最高长官并非上海知县,而是衙门设在此地的苏松太道台,俗称“上海道”。如今担任上海道道台的蔡乃煌,是袁世凯铁杆亲信。 蔡乃煌非常幸运,在袁世凯尚未失势前,他捞到了这个天下第一等肥差;袁世凯失势后,他依旧岿然不动。转眼间已经两年过去,蔡乃煌知道自己在这个位子上呆不了多久了,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就可能被调整到云贵那种兔不拉屎的地方,又或者是礼部、学部之类的清水衙门。所以,在此之前,一定要捞足养老钱。这是蔡乃煌这段时间的唯一目标。 正元、兆康、谦余等诸多钱庄的倒闭,很是让他肉疼一回。这两年,他们逢年过节可没少给自己孝敬银子。这一倒闭,今年中秋节收入该锐减不少吧? 就在他思忖间,义善源总号经理丁维藩、源丰润钱庄老板严子均和上海商务总会会长周金箴突然联袂来访。这三人可都是他的大金主,所以他赶紧收拾起情绪,快步迎了出去:“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啊,居然把上海滩三尊财神爷给吹来了!来来来,快屋里坐!” 别看来的三个人都在生意场上打滚,可谁没有点背景? 义善源的大股东李经楚,是李瀚章的次子、李鸿章的侄子,现在担任邮传部右侍郎、交通银行总理。 源丰润钱庄前任老板严信厚,官至直隶候补道,被李鸿章保举为署理天津盐务帮办,与李鸿章的旧部打成一片。 至于周金箴,则是上海滩著名的商业大亨,和严信厚交谊非同一般。 只不过今天这三位不如以前那样神闲气定,眼睛里难掩仓惶之色。i最年轻的严子均与蔡乃煌过从甚密,在正堂分席落座之后,便急急问道:“蔡大人,你应该听说正元、兆康、谦余三家钱庄歇业的事情吧?” 蔡乃煌点点头:“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不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陈逸卿、戴嘉宝、陆达生三个家伙,放着安稳的钱庄生意不做,非要投机什么橡胶股票,这回倒好,血本无归!只怕如今他们三家门口堵满债主,想死都死不安稳吧?” 说到最后,蔡乃煌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丁维藩长叹一口气:“以前橡胶股票行情那么好,日进斗金,谁能想到会一下子崩盘啊?” 蔡乃煌忽然想到前些日子收到的一封信:“你还别说,事前还真有人想到橡胶股票会崩盘!” “谁?”三人齐声问道。 “学部左侍郎孙元起孙大人,”蔡乃煌也不吊他们胃口,直接说出了答案,“他早在股灾前一个月就预感形势不对,只是苦于无证据,便私下委托中华广播公司记者到南洋查访。前不久关于蓝格志、薛纳王等公司的消息,就是那些记者调查回来后私下传出的。 “在股市崩盘前两天,他特意给军机处上折子,说上海橡胶股票会出问题。此外,他还托人给蔡某捎来私信,希望敝人能提前控制住那几家橡胶公司的经理老板,避免华商损失。只可惜信件传递太慢,等信件到了敝人手上时,股市已经一团稀烂,而麦边、嘉道理等人也逃之夭夭。” 三人听了,都嗟叹不已:“百熙先生果然是学究天人!” 蔡乃煌道:“你们三位财神爷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到我这里,不知有何赐教?” 周金箴愁眉苦脸地说道:“还不是因为这几天钱庄歇业的事!” “哦?你在正元、兆康、谦余三家钱庄存钱了?”蔡乃煌问道,“不对啊!你和义彬的父亲为莫逆之交,有钱自然存在源丰润钱庄。如今其他钱庄纷纷倒闭,真是源丰润乘机扩张的天赐良机,为何你还如此愁闷?” 严子均脸色更加灰暗衰败,说话都有些中气不足:“蔡大人有所不知,此次股灾我们源丰润也损失惨重。” 丁维藩接着说道:“我们义善源同样遭受重创,形势岌岌可危。” 蔡乃煌大惊失色:源丰润和义善源两家可是上海私人钱庄中的台柱子,他们要倒了,事情可就大条了!赶紧问道:“你们也参与了橡胶股票投机?损失有多严重?” 严子均叹息道:“我们源丰润倒没有直接参与投机,损失还小些。只是与源丰润联号的德源钱庄陷得比较深,一下子就损失约200万两。” 丁维藩朝严子均惨然一笑:“义彬,我们果然是难兄难弟。我们义善源同样是因为旗下的源利钱庄才损失惨重,估计也在数百万两。” 蔡乃煌追问道:“那你们还能正常营业吗?” 周金箴道:“现在大家都还能勉强支持。只是市面上风声越来越近,一旦发生挤兑风潮,我们就无力回天了,只有关门大吉。” “唉,人心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蔡乃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旋即正色说道,“既然事已至此,你们有什么补救措施?” 三人相互对望了一眼,才由与蔡乃煌关系最密切的严子均说道:“我等想恳请蔡大人向两江总督张制台提议,由政府出面,向各大外国银行紧急借款350万两,存放在源丰润和义善源,来维持上海市面稳定!” 一听说是借款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蔡乃煌马上变得兴趣乏乏,就要开口推脱。 周金箴等人知道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角儿,赶紧掏出一封公函递过去:“大人,这里面有我等精心拟就的说辞,只要您在制台大人面前如此恳请,必然得蒙首肯。如果没有下文,我等自无旁话。如果事成,借款我们只取九成!” 蔡乃煌捏了捏信封,只觉得里面厚厚一大摞,想来都是银票。再听说自己平白能落一成的好处,那可是35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有了这些钱,就算以后不当官,还不是照样过神仙日子? 得知利好消息,蔡乃煌的积极性直线上升,当天便乘专车赶赴江宁,面见两江总督张人骏。张人骏和袁世凯是盟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蔡乃煌则是袁世凯的亲信,所以蔡乃煌求见,张人骏很快就接见了他。——这也是严子均、周金箴等愿意给他撒钱的根本原因。 刚坐定,张人骏就直接问道:“伯浩,你说有要事求见,究竟所为何事?” 俗话说:“外交无小事。”偏偏上海滩十里洋场华夷混杂,随意捅出个篓子,就是泼天大祸,由不得张人骏不紧张。 蔡乃煌长话短说:“上海正元、兆康、谦余三家钱庄东主挪用巨额款项参与橡胶股票投机,现在股价暴跌,三家均损失大败亏损,钱庄被迫歇业。受他们牵连,上海市面大小钱庄纷纷倒闭。如今上海局面岌岌可危,还请制台上奏朝廷,看如何处置?” 张人骏听罢,颇不以为意:“他们三家虽然投机失败,家底总还有些,你们上海道查封他们店铺家产,把窟窿堵上不就行了?何至于惊动朝廷?” 蔡乃煌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实情:“这三家东主亏损的实在太多,每人均在百万两以上,合计超过六百万两之巨。别说查封他们店铺家产,就是把他们全家老小论斤买了,也够不上个零头!” 六百万两?放在清末,这足以修一条三百里长的铁路,或者装备六镇新军7万多人的枪炮军火。 张人骏也瞠目结舌,半晌才拍着桌子大声骂道:“好狗胆!真是好狗胆!” “上海参与股票投机的钱庄远不止这三家,只是这三家亏损最多。其他倒闭歇业的,要么是和这三家有利益瓜葛,要么是在投机中血本无归。”蔡乃煌小心翼翼地说道,“但现在还只是个开端。随着倒闭得越来越多,上海市面人心惶惶,无论钱庄票号是否涉足股票投机,存钱的工商业主都要疯狂挤兑,而借钱的人也将拖欠不还。如此一来,只怕上海各钱庄都难以独善其身。” 张人骏捋着胡子沉吟片刻:“上海不是还有大清银行和交通银行么?只要官营的不倒,那些私人钱庄就是全部歇业,于我大清又有何妨?” 蔡乃煌连忙解释道:“江南占据我大清财赋的半壁江山,上海是全国的金融中心。以源丰润、义善源为代表的上海钱庄,与大清银行、交通银行同为维持清朝金融稳定的擎天之柱。如果放任上海钱庄大规模倒闭,必将导致工商业破产、人员失业等一连串事件发生。到那时候,江浙一带上则无财税以奉朝廷,中则无货利以媚西夷,下则无企业以羁游民,只怕会招致社会动荡!” 张人骏道:“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处置为好?” 蔡乃煌从袖中掏出几页纸递了过去:“依下官愚见,不如由政府出面向各大外国银行紧急借款350万两,利息由钱庄承担。再加上上海官银300万两,都存放在源丰润、义善源及其所属庄号里,帮助他们维护局面,稳定人心。只要源丰润、义善源屹立不倒,上海市面就不会糜烂不堪。等过一段时间,上海市面稳定之后,再把各项借款渐次归还。如此一来,只需政府出面主持借款,不用花费朝廷一分一厘,就能消弭各种风险于无形,达到维市面而定人心的目的。” 张人骏思忖片刻,点头赞许道:“伯浩此法可谓‘惠而不费’,实属妙计!” 很快,张人骏用电报向朝廷上奏,请求向外国银行紧急借款,以安定上海市面。军机处迅速批准了张人骏的奏折,并责成上海道蔡乃煌全权处理善后事宜。 得到上级批准后,蔡乃煌马上与9家外国银行签订了“维持上海市面借款合同”。经过此番紧急处置,上海市面果然渐渐趋于平静。 第二三六章一代是非谁共语(下) 周金箴等人的招数不可谓不聪明。但问题也出在这里:中国的聪明人向来不止一个,而且每个聪明人都穿着美特斯邦威——不喜欢走寻常路。 橡胶股票风潮7月初爆发,随后出现钱庄倒闭;8月初,政府救市初见成效。转眼到了9月。 9月是个收获的季节,每年到了这时候,大清就会给各路强人送上买路钱,美其名曰“庚子赔款”。这笔钱由朝廷向各省摊派任务,轮到上海道头上,数目为190万两。本来上海也不差这点钱,只是蔡乃煌把银子都拿去救市,存到了源丰润和义善源的账上,国库里哪还有钱? 蔡乃煌不想当出头鸟,见到朝廷旨意,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把官银从银号里掏出来,递解到朝廷指定的银行。于是赶紧派人请来严子均和丁维藩,一番天南海北地胡侃之后,终于曲终奏雅:“每年这个时候,朝廷都要向西洋各国支付部分庚子赔款,今年要求本衙限期解纳190万两官银。但本衙所有300万两官银,数月前全都寄存在二位的钱庄里,以维持市面稳定。既然如今朝廷另有旨意,蔡某只有遵命而行。这次请二位来,就是想让你们尽快做好准备,以免误了国家大事。” 严子均与丁维藩对视一眼,才恭敬地说道:“蔡大人,上海钱庄经过上一次重创,本身已经是虚弱不堪;上海工商业主也是惊弓之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为今之计,最好还是继续镇之以静,以免前功尽弃。至于朝廷所需款项,不如大人请求从大清银行里拨付190万两,先垫上这笔款项。” “不妥,不妥!”蔡乃煌连连摇头,“先前我们已经从各国银行借款350万两,如果再向大清银行调拨190万两,数额如此惊人,你们觉得朝中衮衮诸公会同意吗?如今上海市面已经渐趋稳定,从600多万两中抽出190万两,还不到总数的三分之一,不会影响大局的。” 严子均道:“大人,只要您这回不从我们钱庄提现,我们愿意贴补给你一成半的银子!” 一成半,那也就是30万两,但蔡乃煌觉得这钱拿着实在太烫手。i再说,朝廷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同意自己巨额拆借? 想到这里,蔡乃煌说道:“二位,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准备银子吧!” 见实在推脱不过,丁维藩只好咬咬牙说出实情:“大人,不是我们不愿拿,而是我们实在拿不出来!” 蔡乃煌顿时拍案而起:“什么?你说什么?光从各国银行借款就达350万两,本衙寄存在你们那里也有300万两,才短短一个月不到,怎么可能连190万两都挤不出来?” 丁维藩苦笑道:“大人您也知道,虽说总数是650万两,可一从银行出来,上上下下每位大人就都得奉上一笔不菲的孝敬。无论是谁经手,都要从中揩把油。等真到了我们手上,也就500万两露点头。我们两家再一分,每家才二三百万两。此次股灾我们两家每个都亏损在200万两以上,这些钱正好用来还款、冲账、平仓,应付挤兑。如今哪还有余钱来支付庚子赔款?” 蔡乃煌勃然大怒:“真是岂有此理!借款的时候,不是明文规定这笔钱只能看,不能吃吗?你们怎能目无纲纪,把钱随便给挪用了呢?” 严子均在一旁冷笑道:“大家都快饿死了,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蔡乃煌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开始撒泼:“你们怎么做,我不管,反正三天之后我要看到190万两现银!如果没看到,哼哼,别怪我蔡某翻脸无情!” 见蔡乃煌耍横,严子均索性撕破脸皮:“大人,实话说了吧,如果今天抽出100万两现银,明天我们源丰润就得关门歇业!万一源丰润活不下去的话,保不准会有些不利于大人的消息传到别人耳朵里,那时候只怕你我谁也落不着好吧?” 听了严子均的要挟,蔡乃煌面色铁青,“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丁维藩这时出面扮演红脸,和声劝解道:“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人您贵为苏松太道,堂堂正四品大员,何苦与我们这些弃本逐末、等而下之的商人玉石俱焚呢?再者说,事情还远没有到鱼死网破的地步。i只要大人您上书请求朝廷先让大清银行垫付这笔款项,我们钱庄躲过一劫,您也落到实惠,大家互惠互利,一团和气,岂不更好?” 在丁维藩、严子均的软硬兼施下,蔡乃煌只有硬着头皮给军机处递折子,请求朝廷鉴于上海市面仍未松弛,先行让大清银行垫付190万两的庚子赔款。 人在社会上混,哪能没几个仇家?蔡乃煌也不例外。他的仇家不算多,可都处于要害位置:一个是度支部左侍郎陈邦瑞,正好分管庚子赔款事宜;另一个是江苏巡抚程德全,正好是蔡乃煌的直接上司。总督和巡抚历来不对付,蔡乃煌和两江总督张人骏走得近,程德全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说来也倒霉,蔡乃煌借款的部分实情居然被这两人知道了。在陈邦瑞的挑动下,程德朝廷,弹劾蔡乃煌两条罪状:第一,以公谋私。蔡乃煌办理借款,名义上是为了维持市面稳定,其实以市面恐慌为借口来恫吓朝廷,从而达到借钱给各钱庄,自己从中渔利的目的;第二,居心狡诈。蔡乃煌前后在源丰润、义善源存入600多万两银子,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怎么可能连190万两的庚子赔款都拿不出来?还想让大清银行垫付,这明显是不顾大局,使得赔款不能顺利支付,损害大清和各友邦的亲密感情。 蔡乃煌是袁世凯的亲信,摄政王等人早对他就很有意见了,如今又见他居然如此损害国家利益,顿时勃然大怒,立马下旨将他革职,并限令他在两个月内将经手款项结清;如果逾期不缴,就从严参办。 经手款项怎么可能结清?即便源丰润和义善源没花这笔钱,也不说他蔡乃煌从中渔利的几十万两,光光上至度支部尚书侍郎、两江总督,下至上海县知县、县丞,就从中抽掉将近一百万两,这些钱难道还能要回来? 一看自己被革职,蔡乃煌也慌了神。 在大清,“革职”也是真真假假。如果上头有人肯保你,认罪态度又比较好,多半会雷声大雨点小,“革职”变成“戴罪立功,以观后效”、“降三级留用”、“罚俸一年”,很快就能转正。如果是上头有心搞你,这“革职”十有八、九就是玩真的,你就乖乖卷起铺盖卷回家哄孩子去吧!自从袁世凯倒台之后,蔡乃煌便是寡妇睡觉头没人,想要避免革职,只有极力补救一种办法。 当下赶紧派人再次请来严子均、丁维藩,见面之后也不东扯西扯,直接把军机处寄来的上谕递给他俩,语气中已经有了一点哀求的味道:“二位,蔡某为了你们借款的事情,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为今之计,只有请二位先期筹措190万两官银支付庚款,蔡某再极力疏通,否还有回旋的余地。” 严子均、丁维藩看完上谕,也是一脸土色:谁也没想到朝廷居然这么决绝! 严子均苦着脸:“蔡大人,我们源丰润实在抽不出这些银子!如果能抽出来,上次又何苦为难您呢?” “老夫已经被革职,只是一介草民,可不是什么蔡大人了。”蔡乃煌脸色也不好看,“所谓破家值万贯,你们源丰润在全国有数十家分号,难道连百十万两银子也挤不出来?现今我们当和衷共济,如果不把眼前这道坎儿给迈过去,可就不是100万两的事了!” 丁维藩道:“大人,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有旁话,只有尽力筹款而已。但一百万两不是小数目,所以还请大人再次致电军机处,申明为了维持上海局面不能提款的原因。一来,是寄希望于朝中诸位大人能洞见上海的危局,但愿有奇迹出现;再者,纵使朝廷不同意,也可以宽限些时日,以便我们筹款。” “那你们也要抓紧!”蔡乃煌知道他们确实榨不出什么油来,只好听从丁维藩的建议。旋即又威胁道:“你们可别耍什么花招!万一有个差池,蔡某大不了革职回乡,还可以面团团做个富家翁;至于你们,恐怕日子就不好过了吧?正元、兆康、谦余三家钱庄的东主,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蔡乃煌不得不硬着头皮反抗一回,再次致电军机处,极力渲染从钱庄抽款的危害。谁知这更坐实了他“恫吓”的罪名,军机处除严加申斥外,再次限令他两个月内务必交割完毕。 死道友不死贫道!蔡乃煌只得向源丰润和义善源催要官款,并在9月底一举提款200多万两。 源丰润和义善源之所以称雄全国,是因为它们获得了上海道官银的支持,不需要依靠外国银行的拆款。上海道官银约有十分之六存于源丰润系,十分之四存于义善源系。这一提款,马上让两家钱庄资金短缺,再也无法正常周转。 很快,外国银行突然宣布拒收21家上海钱庄的庄票。第二天,源丰润便宣告歇业清理,前后亏欠公私款项达2000余万两。它分设在北京、天津、广州等地的17处分号也都同时告歇。至于义善源,大股东李经楚以产业为抵押,向交通银行借款287万两,并从全国各地分号紧急抽调资金,弥补了移交官款后的亏空,总算暂时保住了义善源。 源丰润分号遍布全国,它倒台之后,除了导致上海大批钱庄倒闭,全国各地都受到波及。金融危机也从上海扩展开来,开始向全国蔓延。是为橡胶股票风潮的第二波冲击。 至于蔡乃煌,早在第二次收到军机处电报时便做了两手准备,一看上海局面糜烂,也顾不上做工不做官了,卷起历年攒下的巨款,很快逃之夭夭。 平心而论,蔡乃煌主张借款救市,主要是因为上海各钱庄的请求,自己也能从中捞不少好处费。但在客观上说,蔡乃煌的第一次救市确实暂时挽救了上海的金融市场,而第二次救市举措也符合当时的实际需求。但他的贪腐,给政敌留下了攻讦的借口,最终导致功败垂成。 至于陈邦瑞、程德全,后人该怎么评价他们在此次金融危机中的功过呢?从客观上,他们的弹劾导致救市的失败,引发了全国范围的金融危机;可是他们的本意,除了打倒政敌外,还有反**的目的,能说简单地说他们是罪魁祸首吗? 历史上的是是非非,绝大多都像这样,没有绝对的正确,也没有绝对的错误,只不过是每个人都从对自己最有利的角度去做一些事情罢了! 第二三七章千村薜荔人遗矢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南方金融危机愈演愈烈的时候,另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北方悄悄揭开了帷幕。 那是1910年10月下旬的早晨,在中俄边境小城满洲里二道街的张姓木铺后院里,突然响起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声,瞬间划破了早饭前的静谧。 张掌故连忙从前头跑过来,咋咋呼呼地喊道:“屋里的,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只见他媳妇跌倒在房门口,面无人色,浑身抖德跟筛糠似的,上下牙齿咔咔作响,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显然她是遇到了极可怕的事。 张掌故心里“咯噔”一声:难道有客人死在店里? 在清末民初之前,交通工具落后,卫生条件恶劣,长途跋涉向来是一件危险性十足的活动。那时候,人的身体素质本来就不是很好,加上路途颠簸劳累、饮食粗劣不干净、气候变化影响、住宿条件简陋、医疗水平低下……在旅途中生病死亡是很常见的事,几乎每个开客栈的都会遇到。 每次客栈老板遇到这种事,心里都会暗叫一声“晦气”。死过人的客栈,短期内自然没有顾客上门,而且店里死的人还需要掌柜来料理后事,比如请保甲衙役过来验尸,比如买一口薄皮棺材收殓,比如把棺材送到庙里寄存,这些可都要花钱!张掌柜心情不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店里头起早洗漱的人也听到了掌柜媳妇的尖叫,都纷纷围了过来。 张掌柜仗着胆子,上前推开虚掩的房门,让早晨的阳光斜照进屋子里。饶是他胆大如拳,看到屋里的场景也忍不住后撤一步:只见屋里墙上、炕上、地下全都涂满了血迹,门一敞开,血腥味就扑面而来。两个壮年男子僵仆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想来已经死去多时。他们浑身发紫,却不着片缕,生前必定有一番痛苦的挣扎。i在炕上还有两个人,身上衣物也被扯开,正在艰难地喘息着,不时吐出一大口鲜血,血水顺着土炕的缝隙蜿蜒留下,在凹凸不平的地上积成了紫色的小水洼。 围观的人看见都情不自禁惊呼一声。 张掌柜定定神,对诸人抱拳说道:“店里出了大事,等会儿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说罢,扯起在抖的婆娘骂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请保长和郎中!” 婆娘这才醒过神来,哆哆嗦嗦地请人去了。 郎中请来之后,对炕上垂死挣扎的两个人也束手无策,很快他们两人也撒手人寰。尽管如此,事情真相却弄明白了:先前死去的两人是伐木工人,原先在俄国大乌拉尔干活。半个月前,工棚里突然有7名中国伐木工人暴毙。俄国人大惊失色,不但焚烧了工棚和他们的衣服行李,还把其余的工人都赶回了中国境内。6天前,他们来到满洲里,在张姓木铺住了下来。 至于后来死的两人,则是和他们一起睡大通铺的房客,莫名其妙受了池鱼之殃。 既然是病死,掌柜、保甲都松了口气。这年头,哪里不死人?自己生病死的,能怪着谁?当然,边陲小城死的几个人,更不会引起从中枢到省府的更多关注。尸体经过一番检查后,就这样被草草收殓。但人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持续6个多月,席卷半个中国,吞噬了6万多条生命的大鼠疫,就此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 这一天是宣统二年九月二十三日,公历1910年10月25日。 事实上,早在1910年春夏之交,俄国西伯利亚就已经发生了疫情。但西伯利亚人烟稀少,居住分散,再加上俄国方面控制严密,疫情没有扩大。谁知道,病毒最后居然辗转传染到了中国劳工身上。对于疑似染病的中国劳工,老毛子可不会讲什么温良恭俭让,直接就把他们驱逐回国。劳工们万般无奈,只有带着病毒,沿着铁道一路南下。 鼠疫,又叫黑死病,曾在历史上两次世界性的大流行:第一次发生在公元6世纪,致使罗马帝国四分之一的人口丧生,并直接导致罗马帝国的衰落;第二次发生在中世纪的欧洲,公造成2500万人丧生,欧洲人口减少近三分之一。如果清朝官员知道眼下正在东北流行的疫病,就是让欧洲人谈之色变的“黑死病”,不知他们还能继续保持蛋定不? 不过大清官员显然对于传染病的危害认识不足,事实上,那个时代几乎所有人的医疗知识都约等于空白。所以在鼠疫零星爆发的时候,政府部门根本没有过多关注,导致疫情如水泻地、似火燎原,很快传播开来。 等到11月初,病死的人越来越多,实际上此时东三省已经沦陷。河北、山东也先后发生疫情,处于包围圈中的北京一时间变得岌岌可危。直到这时候,疫情才正式出现政府的公文里。 北京官场也对鼠疫畏之如虎,但只停留在书面上和闲谈中。真说到对烈性传染病维护的认识,却没一个人能比得上经历过03年**之役的孙元起。得知东北鼠疫爆发后,孙元起顾不上是否越俎代庖,再次主动给军机处上折子,对疫情提出七点建议:病死者遗体火化;感染者封闭治疗;接触者隔离观察;普通人定期消毒;医护者做好防护;实验室分析病毒;衙门等查杀根源。 很显然,军机处对孙元起的奏折不屑一顾,认为只是书生之论,朱批“知道了”之后再无下文。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自己孤身一人去东北救灾吧?纵使孙元起有千般妙计,此时也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对于东北的疫情,清政府的措施就是饬令各地地方官严格做好防疫工作。至于究竟怎么做,自己琢磨去吧!但疫情却越来越严重,死的人也越来越多。到12月初,外务部收到俄、日两国的照会,它们以清政府无力控制疫情为名,分别要求独立主持东三省的防疫事宜。 不说俄国、日本这个要求的内容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光是要求本身,就已经戳到了清政府的g点。清政府就像受了惊的猫咪,立马浑身的毛都炸开了:谁说我们无力控制疫情?谁说我们需要外国帮忙? 受此一激,清政府对于东北的防疫事务明显上心许多。按照以往惯例,办理这种事务朝廷都会派出钦差大臣专门统筹负责。一般来说,钦差大臣都是肥差,就是复查案件、视察河工,也能捞到不少油水,许多人都趋之如骛。如今听说是防疫的钦差大臣,却都有些畏缩不前了:水火无情,疠疫更无情!水火到跟前,还有侍卫挡着,疠疫怎么挡?钱财虽好,可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军机处考虑半天,也没想到合适的人选。正纠结时,那桐忽然说道:“之前貌似有人上过奏折,还提出对防疫的几点意见。既然很有想法,那钦差大臣就他吧!” 其他几个人纷纷点头赞成:“好帖!”“顶!”“支持!” 很快,军机章京和笔帖式们就在旧档中翻出了孙元起一个月前的奏折,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圣旨:“学部左侍郎孙元起,著授为钦差大臣,办理关内外防疫等事务。凡有疫情诸省抚道以下,均归节制。该员需迅速认真经理,毋任传染。俾得早日消除,以卫民生。钦此!” 孙元起得到圣旨之后非常惊讶,但没想到过推辞。自己既然有能力又有机会降低感染捋,减少死亡人数,为什么不去做呢?反倒是他周围的人,从薇拉、莉莉丝到老赵夫妇,从老大人府上的叔伯兄弟到张元济、罗振玉,前后十来拨来劝谏孙元起婉拒这个差事。向来好说话的孙元起,这次却想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非要拦下这个脏活累活。 杨度对孙元起的态度却大加赞赏:“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百熙此番独持偏见,一意孤行,不愧为大丈夫!” 孙元起惊疑不定地看着杨度:“皙子,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杨度洋洋得意:“自然是夸你。百熙做事,向来是不温不火。时间久了,难免会被人视为平庸。如今你站出来力挽狂澜,让世人知道你除了学究天人外,在处理政务上也同样卓尔不凡,岂不是更好?‘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这才是大丈夫的本色。 “再说了,富贵险中求。此次你能想到担任钦差大臣,确实是招妙棋。在学部熬着,什么时候能熬到尚书?又什么时候才能捞到外放的机会?此番出京只要表现出色,回来肯定升为正二品,以后升迁尚书、督抚的机会就大多了!” 孙元起心里哀叹道:大哥,你又想岔了,这活儿可不是我主动招揽的! 孙元起也不是莽撞之辈,接到圣旨后,便把防疫分成事前、事中、事后三个环节,仔细琢磨其中的要害,需要向朝廷提什么条件。 等考虑成熟,孙元起把幕僚们找来,口述大意,请他们否有违碍之处:“既然我们摊上了这档子事儿,就要做好万全准备,不打无把握之战。主要措施还是按照上一封折子来,关键部分还需要朝廷出面。首先是政策支持,比如对所有可能的感染者,不分男女老幼、贫富贵贱,都要封闭隔离;对于病死者,一律采用深埋或焚烧,鉴于现在东北天寒地冻,挖坑不易,建议以焚烧为主;如果可能,还希望朝廷允许科研人员解剖几具尸体,以便尽早研制抗病药物。” 话音刚落,刘师培便插话道:“将可能的感染者隔离,合情合理,应该没问题;但焚烧、解剖遗体,朝廷不会同意的。我国历来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如此残毁先人遗体,不仅死者家属难以接受,《大清律》上也严厉禁止。 “律法明文规定,即便是家属遵从尊长遗言,将尸体烧化,也要杖一百;若是他人残毁尚未殡葬的尸体,需要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如果家属已经将遗体草草掩埋,再挖出来焚烧,最低也是绞监候!” 新中国成立以前,人们对于祖先遗体的保护意识可谓深入骨髓。挖人祖坟,绝对是比杀父、夺妻还深的仇恨。这也经世大学为什么没有成立西医系的根本原因之一。 对此孙元起也无可奈何:“遗体不深埋、不焚烧,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病毒传染源。我们不加以处理,即便其他工作做得再好,也是徒劳无功。如果不解剖遗体,又如何尽快研究出药物来治病呢?” 第二三八章立马一呼千人号 众人都愁眉不展,唯有杨度潇洒地摇了摇扇子,不紧不慢地说道:“百熙不用担心。《大清律》虽然规定不准烧化遗体,却也开了一条口子,那就是病殁之后子孙没有能力归葬而烧化者,应该听从其便。如今疠疫横行,地硬如铁,自然应该事急从权。在奏折中援引此条,朝廷定会同意的。 “至于解剖遗体,却是能做不能说。你在奏折里提了,朝廷肯定不准。你再去做,那是抗旨不遵的大罪如果不做呢,又会耽误救治。反而不如不提,私底下把这事做了。没走漏消息,自然最好即便走漏风声,反正圣旨里不是让你‘办理关内外防疫等事务,么?别人也无话可说,顶多被朝廷训斥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 解决了这个大问题,孙元起又接着说道:“其次是后勤保障,除了备足的粮草饷银,我们还需要消毒用的硫磺、生石灰、双氧水,防护用的口罩、纱布,治疗用的担架、医用手套、体温计,焚烧尸体的煤油、木材等。 “这事儿,行严辛苦下,粮草饷银、防护治疗物品都按一万人三个月计算,消毒物品则按十万人三个月计算。尽快拿出具体数目,附在奏折后面呈递给朝廷。” 章士钊连忙点头应允。 “最后是人员问题。”孙元起觉得这个问题也挺棘手的,“隔离病人、焚烧尸体,都是脏活累活,还要铁面无私,普通人不愿意干,也干不好,最好是由令行禁止的军队来执行。统观京城附近,符合这一标准的只有六镇新军。我想请朝廷至少派出人协同处理防疫事宜。 “更关键的,我们是去防疫,总不能把所有感染者全部关起来等死吧?所以我们需要大量合格的医护、科研人员,尤其是高明的西医,来给患者治病。这也得朝廷出面才行。” 倒不是孙元起看不起中医,而是相对于基于科学定量分析的西医中医对付烈性传染病确实本领一般。中医是传承几千年的治疗经验总和,对于固本培元、综合辨治有不少高明之处。但它本身非常依赖于医生的灵感和直觉。医生们根据习得的经验下药,看谁猜的对、医死的人少,谁就是名医。 几位幕僚也是摇头不已:庸医去了,基本没用至于名医,基本上都小有身家,谁会嫌自己的命短主动跑去和鼠疫打交道? 大家也想不出什么妙-招,只有把这些问题写进奏折,让军机处帮忙协调解决。军机处动作倒是不慢,很快发下最高指示:政策没问题饷银先支付部分,其他防疫物品陆续调拨至于军队、医生,对不起,请你这位钦差大臣自行招募,所到各处负责粮草饷银。 孙元起拍案大怒:“真是岂有此理!放着六镇七八万新军不让动偏要我去招募几千民夫。民夫散漫拖沓,乱哄哄一团,怎么隔离病人?别没防好疫倒把自己给染上了!” 杨度笑道:“军机处也正是出于你这种考虑。六镇新军编练最久,兵强马壮,拱卫京畿,乃是国之利器。怎么可能借给你去防疫呢?万一把疫情带回军营,那还得了?” “那就让我自行招募啥也不懂的民夫?” 杨度却胸有成竹:“百熙,你手头便有成千上万训练有素的兵士,何必去招募民夫呢?” “嗯?”孙元起一愣,“在哪里?” 杨度屈指算道:“经世大学有1500名学生,京城、江浙、皖赣、湘鄂等处附属中小学在校学生有人以上。这些人每年都要军训,可谓训练有素虽然比不上军队,至少比一团散沙的民夫强吧?而且他们有知识、有文化,只要略加培训,就能学会简单的防疫措施,岂不是比民夫好上百倍?” 孙元起连连摇头:“怎么能派学生去呢?他们都才十多二十岁,正值青春大好年华是家庭、学校乃至国家的巨大财富,万一死于疠疫,岂不可惜?” “难道参加防疫九死一生?”杨度反问道。 “那倒不是。如果举措得当,感染率、死亡率应该都很低才对。”孙元起答道。 “那你还怕什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杨度嗤笑道:“朝廷爱惜新军,你爱惜学生,道理上还不是一样的?如果征募民夫,肯定死得比学生还多,你怎么不担心民夫的安危?难道学生的命比民夫的命值钱?” “…”孙元起无言以对,不过在他心底里,每个学生都是宝贝蛋子、无价之宝,确实其他人谁也比不上。 杨度又劝说道:“如今防疫还短缺大量医生、看护,势必要在全国征集招募。你连自己的学生都不愿派到东北,又能说动谁去做更危险的治疗工作?” 孙元起沉思良久,才叹口气:“我先问问赵景行吧。” 正巧赵景行最近一直在经世大学支持军训,听闻传唤,连忙飞奔进城。孙元起把事情来龙去脉大致和他说了一遍,最后问道:“你一直在各附属中小学组织军训,对学生应该非常了解。如果现在紧急征募18岁以上志愿者到东北从事隔离、消毒等工作,最多能有多少学生参加?他们的素质能够胜任这些任务么?” 赵景行眼睛一亮:“素质绝对没问题。如果有5天时间,我估计最多能招募700人如果是5天,则不低00人如果给我30天,保证绝对不低于人!” 人?这已经接近所有在校人数的一半了,这可能吗?孙元起怕他没听清楚,赶紧重复一遍条件:“我们招募的必须岁以上的成年人,而且得是自愿的。” “当然!”赵景行严肃地说道,“如果放宽条件至14岁,一个月内招募到人也不成问题。” 坐在边上的杨度也大吃一惊。 孙元起倒吸一口凉气:“怎么有那么多?基所有在校学生了“为什么一定是在校学生呢?”赵景行奇怪地说道:“军训可没要求参训人员一定得具有附属学校的学籍。我们军训严格正规,而且包食宿,很受各地中小学生欢迎。尤其我们军训服装,质量不错,样式也好而且给参训人员免费发放。所以为弄身经世大学的军装,每年军训时都有大量外校学生临时到附寓学校借读,有时候甚至借读生比本校学生还多!” 孙元起拍拍脑袋:一不留神,又让别人钻了空子! 疫情十万火急·孙元起也顾不上追究军训的事情,直接吩咐道:“募集人员问题,还需要向军机处汇报一下,但估计问题不大,你可以提前做些准备。我们只有二十天时间,所有志愿者必须在此之前到山海关报到,学习《防疫手册》。 “前五天赶到的志愿者分成一批·负责检查所有南下旅客,阻止疫情向关外扩散。之后赶到的志愿者每二十人编成一组,学完后按照规定,陆续进入东北从事隔离、消毒、焚尸等工作。至于相关差旅费用,你去找章行严讨要。还有什么问题吗?” 赵景行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下任务后,抬头说道:“学生有两个请求。第一,此次任务动用人员在2000人以上,仅凭我一个人·就算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所以请先生把大学的保安拨给我一半,另外再请先生写信给阎百川、程颂云、蒋志清等师兄弟,让他们暂时过来帮忙。 “第二·此次任务涉及弹压、隔离等武力行为,东北民风彪悍,治安状况也不好,如果志愿者赤手空拳手无寸铁,难免会遇到危险。为了震慑宵小,请先生为我们准备2500支后膛步枪,新旧不论,单发连发都行,关键是要能用、带刺刀,子弹按每支枪30发配备。” 孙元起点点头:“派遣保安、给阎百川等人写信·自然不成问题。只是步枪需要朝廷批准,我不能先给你答案。不过不用担心,如果朝廷不给你们枪,我从北平铁厂给你们调拨门迫击炮!” “那不如先调拨给我们吧?”赵景行急切地说道。 “…”孙元起顿时无语,在赵景行软磨硬泡之下才松口说道,“先给你们30门。” 赵景行大喜·兴冲冲去了。杨度也随之告辞退出。孙元起没有多想,继续伏案撰写《防疫手册》。 杨度一出门,就急忙去追赵景行,口中低呼道:“行止老弟,请留步!” 赵景行回过头疑惑地问道:“杨师爷,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吗?” 杨度一边喘息一边说道:“行止老弟,能借一步说话么?” 赵景行眉头微微一蹙,婉言拒绝道:“你看,先生让我在20天尽量动员志愿者,这要涉及好几千号人,我必须尽快着手才行。如果你有什么事情,不如就在这儿说吧。” 杨度迟疑片刻说道:“百熙要你招募的志愿者,必须岁以上的学生。这里面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不过在我看来,却应该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所以,不妨在年龄上适当放宽一些,比如14岁以上?” “?”赵景行一言不发,双眼紧盯着杨度。 杨度自顾自接着说道:“家师湘绮老人曾给在下讲过一则陈年趣事,说他当年在曾文正公帐下平定发匪时,感觉发匪虽然号称悍勇,其实也是良莠不齐。行止老弟,你觉得发匪中应该哪一部分最悍不畏死?” “自然要数跟随洪秀全从广西起事的老长毛!”赵景行答道。 杨度摇摇头:“老长毛自然凶悍,不过遇到形势不利,也知道暂避锋芒,并不是一味送死。要说发匪中最悍不畏死的,还数那群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他们奋勇直前,不死不休,丝毫不顾及身家性命,连成年人见了也退避三舍。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古往今来,童子军都是战场上一支不可轻视的力量,有时候甚至是打江山的中流砥柱。他们年轻,受伤后恢复较快他们单纯,极易受到他人蛊惑他们无知,漠视他人生命有如草芥。很多政治家、军事家都敏锐地认识到这一点,有意识地在军队中征召未成年人。远的不说,就说天朝吧。 我们先来看一组有趣的统计数据: 从1q55年到1965年间,共授予16人少将以上军衔,包括10位元帅、KO位大将、57位上将、177位中将、1360位少将。在这16人中,江西籍最多,共有325名,包括上将`、中将38人、少将284人,占总人数的20148。其次是湖北籍,名湖南籍,22人安徽籍,128人。 177位中将授衔时平均年龄为45.1岁,其中最年长的是傅连璋,61岁最年轻的是刘西元、张池明、周志坚、谢有法,均为38岁。也就是说,多数是1910年左右出生。 1360位少将授衔时平均年龄为448岁,其中最年长的是史克全,63岁最年轻的是曹达诺夫·扎依尔、徐斌,只为35岁。当然,如果把这个范围缩小到1955年授衔的位少将身上,他们授衔时平均年龄则为43岁。其中50岁以上的少将85人,38岁以下的少将90人,多数人是在1914年左右出生。 所有的将帅中,共有1083人参加长征,占总数67.10%其中,江西人有303人,包括上将`、中将37人、少将263人。 逻辑很混乱?数据很莫名其妙?不过我们根据这些数据,可以简单排出一位普通少将的年谱:1914年,出生在江西或者周边的安徽、湖南、湖北。 1929年,5岁,家乡闹革命,参加活动。 1930年,16岁,参加红军。 1934年,20岁,开始长征。 1955年,41岁,被授予少将军衔。 发现没有?很多人开始革命、参加红军的年龄都才十五六岁! 在我们耳熟能详的革命故事里,也有很多未成年人的身影,少共师、儿童团、少先队,潘冬子、王二小、小兵张嘎、刘胡兰。 赵景行再次深深盯了杨度一眼,没说任何话便转身离去。但杨度却没有丝毫失意,反而满脸微笑,因为他知道赵景行已经采纳了他的意见。 第二三九章苟利国家生死以 二三九、苟利国家生死以 忙完了赵景行的事情,孙元起又赶紧以朝廷名义在各大报纸上刊登信息,向全国征集医生和看护。令人感动的是,中外医生和医学院的学生十分踊跃,很快就足以组建一所合格的传染病医院。外务部右丞施肇基更是主动向自己推荐了一位大牛:伍连德。 伍连德,字星联,祖籍广东台山,1879年出生于马来西亚槟榔屿。1896年,他以优异成绩考取英国女皇奖学金,留学英国剑桥大学学医,专业研究传染病和细菌学。1903年,以有关破伤风菌的学术论文出色地通过剑桥大学博士考试,被授予医学博士学位。之后回到马来西亚开设诊所。 虽然他自幼生长在海外,但却有一颗赤忱报国之心。1907年应清政府之聘,出任北洋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在真实历史中,他作为东三省防疫总医官主持了此次抗灾工作,短短四个月就扑灭了疫情,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 但这位被誉为“中国检疫与防疫事业先驱”、为中国的现代医学建设与医学教育、公共卫生和传染病学作出开创性贡献的医学家,却很长一段时间都消失在科学史研究人员的视野中。直到2003年**大爆发,这位“鼠疫斗士”才被人从故纸堆里翻出来,重新赋予他应有的荣誉和光环。 2007年诺贝尔基金会披露,伍连德在1935年曾以其“在肺鼠疫方面的工作,尤其是发现了土拨鼠在其传播中的作用”而获得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的提名。这意味着,他是华人世界第一位诺贝尔科学奖的候选人。伍连德的名字再次引起科学界的极大关注。 对于这样的人,孙元起觉得应该给予最大的尊敬。接到施肇基的推荐之后,他不敢怠慢,连忙和赵景惠等人一起搭乘火车赶赴天津,登门拜访伍连德。 赵景惠等人研究青霉素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果,本来准备一鼓作气完成项目。听说孙元起北上主持防疫事务,她们放下手中工作,主动请缨前往。鉴于她们态度执著,防疫也确实需要专业的药物研究队伍,而且赵景惠等人在研究黄花蒿素、青霉素时积累大量对付病毒的经验,于是就同意了。 到了天津后,孙元起穿着棉袍,轻车简从来到北洋陆军军医学堂。 北洋陆军军医学堂是袁世凯于1902年在天津创立,专门以培养北洋陆军军医为目的。最初学生为四十人,从天津附近居民中招募。1906年,学校从天津东门外海运局搬迁到海河北岸的黄纬路,学生人数逐渐增多,如今在校学生有一百五十名,分为三个班。 就像后世的军事院校一样,北洋陆军军医学堂门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哨兵,边上立着块大牌子:“军事禁区,严禁入内。” 孙元起径自走上前问道:“我们来拜访伍连德伍先生,他在学校么?” 哨兵看了他一眼:“伍监督在,但你不能进去。”说着,嘴朝大牌子方向努了努。 孙元起道:“还麻烦你去禀报一声,就说孙元起前来拜访,商谈东北防疫事宜,还请拨冗相见。” 哨兵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不见。” 孙元起皱起眉头:“我和你们伍监督有要事相商,你说不见就不见?” 哨兵嬉笑道:“有什么要事?是老婆感冒发烧,还是孩子出天花?” 孙元起冷冷地哼了一声:“既然你不去,那我自己去!”说完迈步朝校园里走去。 哨兵见他硬闯,赶紧卸下肩头的汉阳造,就想拦人。跟在孙元起后面的程子寅,用手轻轻拨开刺刀:“小子,我们老爷可是钦差大臣、学部左侍郎。你要敢乱动,小心诛你九族!” “啊?”在哨兵淳朴的想象中,钦差大臣都是穿着簇新官服、坐着八抬大轿的主儿,前面鸣锣开道,后面侍卫环拱,哪有这样书生打扮的?难道是明察暗访? 哨兵不敢怠慢,利索地把枪挎在肩上,在前头一路小跑:“小的给老爷带路。” 离伍连德的办公室估计还有二三十米,那哨兵就大声叫道:“钦差大人驾到!”不用说,这小子肯定是相声听多了。 这一嗓子把周围屋里的人全都吼了出来,大家四下张望,除了看见哨兵身后跟着几个青年人,并没有发现任何钦差大人出现的迹象。正疑惑间,孙元起朝大家抱拳说道:“本人孙元起,奉旨负责东北防疫事务,特来拜访伍监督。” 一听这个年青人自称是钦差大臣,周围人纷纷上前跪倒,包括学堂总办徐华清、副监督伍连德。让孙元起非常意外的是,这位剑桥博士居然也戴着瓜皮帽、穿着长棉袍,和其他中国人并无二致。 几个不跪的想来是日本教习,听说是“孙元起”,赶紧凑上来问道:“您就是经世大学的孙百熙先生吧?” “正是孙某。” 四五个日本人立马恭敬起来,规规矩矩地鞠了九十度的深躬:“敝人平贺精次郎等见过孙先生!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寒暄之后,孙元起在伍连德办公室坐定,开门见山地说道:“数月前,东北鼠疫爆发,国民死者无数。日、俄两国照会中国政府,认为疫情危害到日、俄侨民的生命安全,要求独立主持东北防疫事务,控制疫情发展。朝中诸公认为,这两个国家都属于狼子野心,表面上是从人道主义出发,积极参与防疫工作;其实是包藏祸心,觊觎东三省主权。为了堵住它们的嘴,所以紧急敝人为钦差大臣,专门负责防疫事务。但敝人对于医学一窍不通,只好来请求伍先生您出马。” 伍连德从小到大,学的都是英语,来中国这三四年才开始学习中文,说话还不是很流利:“毫无疑问,政府任命您为钦差大臣是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因为你是当今大清唯一的杰出科学家,在国际上享有崇高的声誉,外国学者见到你,都会给予你足够的尊重。就像刚才的日本人平贺精次郎,他是日本陆军医院院长、陆军二等军医正,被袁世凯先生聘请来做总教习。他对所有的中国师生都抱着一种鄙夷的态度,即便我是剑桥大学博士,他也没有足够的尊敬。 “我一直以为他就是这个傲慢脾气,从来不知道尊敬为何物。但今天他见你却毕恭毕敬,才发现他也会给人鞠躬。此次东北防疫,日、俄必然会派出顶尖传染病专家参与,就我所知,日本已经派出了鼠疫杆菌的发现者——著名学者北里柴三郎。如果朝廷派出其他人,那些外国高傲的专家学者会听从中国人的指挥吗?” 北里柴三郎,生53年,是日本第一位诺贝尔奖级别的科学家。他首次在无氧环境下培养出纯粹的破伤风杆菌,开拓了血清学这一新的科学领域,并发现有效医治破伤风的血清疗法。1901年第一届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就颁给了这个成果,但很显然,评奖委员没有勇气让一位黄种人成为首届诺贝尔奖得主。 孙元起笑道:“我只会写一些别人看不懂的文章,唬弄那些洋人。这回我接着装高深,镇住那些妖魔鬼怪,让他们不要兴风作浪。至于防疫的事情,还得请伍先生出马主持。” 伍连德思忖片刻,反问道:“孙大人,你想让我做些什么?” 孙元起在来之前就考虑好了这个问题:“我想请你出任东三省防疫总医官,主要负责三件事:第一,审订这本《防疫手册》,并指导实施。你也知道,我国国民对于传染病的认识基本为零。为了避免抱薪救火,我们出关之前,必须对所有参与防疫的人员进行简单的培训。这本小册子修订好之后,将作为此次的培训教材,以及具体实施过程中的指导方针。” 说着,孙元起从袖中掏出自己草拟的《防疫手册》递了过去,请伍连德过目。 伍连德也不客气,接过来便开始认真阅读。刚看了三四页,便抬头问道:“这是谁写的?” “是敝人草拟的。有什么问题么?如果有不对的地方,还望伍先生指正。”孙元起在这些专业问题上不敢托大,姿态摆得很低。 “写得非常好!”伍连德连连点头,“如果谁说孙大人对医学一窍不通,我第一个不相信。” “伍先生谬赞。”孙元起有些汗颜:小册子中正确的部分,是一百年来人类对抗传染病的经验汇总;至于错误的那部分,那是自己记错了。 伍连德翻完之后,对小册子大加赞许:“不用修改,直接就可以作为培训的教科书,作为防疫的指导方针也问题。反正我没有看出什么不恰当的地方,如果实践中出现偏差,可以再调整修改的。那我的第二项工作呢?” 孙元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第二项工作是在培训后,带领医生、看护及部分志愿者到本次疫情的重灾区哈尔滨,短期内迅速建立一所包括消毒室、候诊室、隔离室、检验室、治疗室、太平间、焚烧炉等在内的大型传染病医院,同时接诊鼠疫患者。” 鼠疫分为淋巴腺鼠疫、肺鼠疫、败血性鼠疫三种。其中,未治疗的腺鼠疫致死率最低,为5060%;其次是肺鼠疫,未经治疗的死亡率高达95%;至于败血性鼠疫,未经治疗死亡率是100%。由此可见,鼠疫的致死率非常高。正因为如此,历史上三次鼠疫大流行,每次都要死上千万人。 在清末,治疗鼠疫的抗生素还没有出现,只有昂贵的血清疗法。得了鼠疫,基本上就被判了死刑。让一位生活无忧的博士,为了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崇高荣誉,去拿自己的生命赌博,伍连德会愿意么? 谁知伍连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也没问题。第三项工作呢?” 孙元起楞了一下,才说道:“第三项工作,是经世大学药物系的研究人员一起,寻找此次疫情的传染源,分析病菌的特性,争取发现医治的特效药或者治疗手段。” 伍连德踌躇地说道:“这可能要解剖病死者的尸体……” “悄悄解剖,不要声张,出了事我兜着。”孙元起自然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没问题!要我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 第二四零章不识庐山真面目 搞定伍连德之后,孙元起不敢在天津多做耽搁,立即乘车前往300公里外的山海关。 为了防止疫情南下,山海关到天津的火车早已停开,正好征用来运送各种抗灾物资、人员。火车一列列从天津站开出,似乎较平日还更忙些。鉴于紧急时期火车运力紧张,孙元起没有让挂独立的花车,而是要了一间包厢,坐在里面梳理各种事情的头绪。 如今杨度留在北京搜集朝野消息,章士钊在山海关接受粮饷人员,连一向不理事的刘师培、林纾也被派到天津负责物资和人员的转运。如今孙元起身边只有几名侍卫,很多事情必须要自己拿主意。 正思忖间,听见车窗外熙熙攘攘人声喧阗。拉开窗帘,便看到穿着经世大学军训服装的青年人排成两行,正在陆续上车。这些年青人行动间还颇有些军人的痕迹,但神情兴奋,尽管周围有些教官或领队在维持秩序,他们依然和周围的人低声说笑。几百人一起低声说笑,整个火车站便成了菜市场。 孙元起看了片刻,正要拉上窗帘,突然在人群中瞟见几个少年。十六七岁或许和十八岁分不太清,但十四五岁和十八岁简直就是一目了然。这几个少年,孙元起敢断定他们年龄不超过15岁。 不是规定只招募18岁以上的志愿者么?孙元起眉头不禁跳了跳。他又有意识地在人群中巡视片刻,这几百人中居然有三四成与条件明显不符。 强自按捺住疑惑,等火车开动后,孙元起才来到众人的车厢。这批青年人几乎都是经世大学及附属中学的学生,认得孙元起,见孙元起出现,都赶紧站起身,有的敬军礼,有的鞠躬,嘴里喊道:“孙先生好!”“校长好!” 孙元起学着《新闻联播》里面的镜头,和身边的学生一一握手,并不时加以诫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发扬学校优良传统,争取获得更大光荣!”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当然,这些都是太祖的经典语录,孙元起还真不敢乱用。他顶多对学生说:“感谢你们对国家、对民族做出的贡献!” 等招呼大家坐下之后,孙元起看到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径直走了过去:“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少年赶紧站起身,嗫嚅地回答道:“报告先生,我叫薛仰岳,今年16岁。” “那你属什么的?” “……”少年思考半天,才不确定地说道,“我属马?” “谁让你来的呢?” “我主动要求来的!”这句话少年倒是回答得干脆利落。 孙元起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小小年纪就到祖国需要的第一线,有志气!不简单!” 又问了几个人,孙元起才回到自己到包厢。一进包厢,马上面沉如水:“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我让他招募18岁以上的志愿者,他居然私下改成16岁!改成16岁也就罢了,还把关不严,混进了大量十四五的小孩。他到底是吃什么干饭的?程子寅,到了山海关,你让赵景行滚来见我!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尽管从天津到山海关只有300公里,火车却足足走了10个小时。 山海关名声非常响亮,但要问它属于哪里管辖,估计一大半人得抓瞎。在清代,山海关归直隶省、永平府、临榆县。别看临榆是个小县,以前奉天省的奉锦山海关道便寄治此地,这好比是河北省政府在北京市地界上办公,说明啥?说明临榆重要呗!直到去年(1909)奉锦山海关道改名锦新营口道,才搬离此地。 听说钦差大人要大驾光临,永平知府、临榆知县、山海关副都统等大小官员都不敢怠慢,老早就候在月台上。孙元起下了火车,顾不上寒暄,便直接问永平知府管廷献:“管大人,你们永平府地面最近有没有出现疫情?” 管廷献是光绪九年3)癸未科探花,只是仕途坎坷,在官场混迹近三十年还是知府,听闻孙元起问话,连忙上前躬身答道:“回钦差大人的话,下官还没有接到各县的报告。” “是因为没有疫情,所以没报?还是有了疫情,下面瞒着没报?”孙元起丝毫不客气,劈头盖脸地责问道,“如今东三省爆发大规模鼠疫,必然有大量关外民众因为恐慌逃入直隶,难保其中没人携带病毒。为了拱卫京畿,阻止疫情南下,直隶口北三厅、承德府和你们永平府是防疫关键。而永平扼守东北南下要道,更是重中之重。各位必须实事求是、有一说一,决不能放任流民入关。眼下是防疫的关键时刻,可不能光顾着官场上一团和气而隐瞒疫情,否则别管孙某翻脸不认人!” 管廷献擦着额头上的汗珠,马上应道:“是、是、是,下官一定严厉督促所辖一州六县,及时上报各地出现的疫情。” 孙元起道:“管大人,我需要永平府十天前到现在所有死亡人员的名单和死因,希望你尽快上报;从即日起,永平府每两天向我报送一次所辖地面死亡人员的情况。至于具体如何实施、扰不扰民,就不用我说了。你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管廷献难道还敢说出旁话来? “既然如此,管大人去忙吧,孙某就不留饭了。”孙元起三言两语把他打发走后,又对临榆知县马庆麟说道:“马大人,临榆县作为此次防疫抗灾的后勤基地,你的任,就是确保朝廷拨付下来的物质及时接收、分类、运送,及时造册汇报,不能出丝毫纰漏。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可别怪孙某言之不预!” 听了孙元起杀气森森的威胁,马庆麟赶紧拍胸脯打包票:“是、是,下官一定确保各项物资万无一失。” 副统领为正二品,看似品级比孙元起还高,但孙元起一来是钦差大臣,代表皇命;二来明清官场都是文高于武,从二品巡抚节制从一品提督为官场惯例。所以山海关副都统儒林不敢托大,主动凑过来问道:“不知孙大人对卑职有什么吩咐?” 孙元起正要找他:“儒都统,此次北上防疫,共招募人员在三千人左右。在入关之前,必须在此逗留二十日左右,进行初步的防疫知识培训,所以要劳烦你准备足够的住所及上课地点。另外,这些人的饮食等问题,也要请你多费心。” 给永平府地面上的大小官员都找到了活计之后,孙元起顾不上欣赏“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的雄奇美景,又马上派人找来章士钊询问物质准备情况。 章士钊很快到了孙元起临时驻扎的临榆县衙,不过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赵景行。 孙元起自动无视赵景行的存在,直接问道:“行严,各项物资调拨、购买情况如何?” 章士钊打开随身携带的账册开始汇报:“到目前为止,朝廷共拨付了白银30万两、粮食二十四万石,总数尚不及我们之前奏请的一半,大人你必须继续写折子讨要。至于购买的纱布、煤油,已经全部备齐;木柴可以到东北之后再购买,免得长途运送;生石灰、双氧水、体温计等医疗用品只购买到小部分,目前已经下了订单,半个月后会再到一批。而你说的口罩、橡皮手套、防护服,之前没有生产,需要临时订做,估计20天后能拿到样品。即便如此,加上人员开支,30万两银子已经花去了一半。” “折子麻烦行严帮我草拟一个,尽快递上去。至于医疗、防护用品,先按100人准备,5天之后就要用。”孙元起眉头紧锁,“事情已经如此紧急,怎么朝廷办事还是那么拖沓?” 章士钊合上账本,笑道:“朝廷办事也不是都那么拖沓,至少枪支拨付就挺迅速的。” “哦?” 清政府和后世没啥两样,对于枪械管理极为严格。对于申请枪械,孙元起并没抱多大希望,否则也不会先给赵景行30门迫击炮。没想到这个没抱希望的申请,反而给人一个大惊喜。 章士钊道:“我去草拟奏折,至于枪械的事,你问行止老弟吧。” 章士钊前脚一走,赵景行后脚就往孙元起面前一凑:“卑职赵景行参见钦差大人!” 为了与地方驻军交涉方便,孙元起在离京前保奏赵景行为陆军正军校。清末改革兵制,陆军从大将军至下士共分十四阶。正军校为第八阶,正五品,相当于旧制的守备,有职任督队官(连长)、队官、三等参谋官等官的资格。 凭着赵景行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背景,正军校的品衔并不算高,朝廷也没有驳孙元起的面子,只是在前面加了一个“同”字。这就有学问了。带了“同”字的军官,虽然和不带的同一品秩,但却不能任职带兵,只能担任军需、军医、军法、军乐、书记等职务。——这充分体现朝廷对于军权一如既往的重视。 孙元起顿时冷下脸来,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还敢来见我?” 赵景行装出震惊不已的表情:“卑职犯了什么错?” “还装?”孙元起顿时暴怒起来,“我让你招募18岁以上的志愿者,你弄来的都是些什么人?私自改到16岁不说,还有不少十三四岁的小孩,你军校这几年是怎么念的?” 赵景行连忙分辨道:“你当时和我说的就岁啊!我有记录。”说着从身上掏出笔记本,翻到两人谈话那一天,然后推给孙元起。 果然,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岁以上,没有丝毫涂改,而且上下文都和当时情形一模一样。前后检查,也没有伪造或撕毁的痕迹。孙元顿时目瞪口呆,心里也开始拿不准:难道我当时真的一时口误,说成16岁? “至于您说有十三四岁的,估计是征召过程中有人虚改了年龄,或者蔑视规定,混进了队伍。我回头一定严加训斥!”赵景行痛心疾道。 孙元起还有些不信:“我当时说得岁还岁?” “绝对岁,不信你可以问当时在场的杨皙子杨先生!”赵景行非常肯定地回答道。 孙元起无力地摆摆手:“至于到底岁还岁,我会追查的。不过16岁以下的一定要清退回去。好了,你说说枪支到底是什么问题?” 第二四一章身向榆关那畔行(上) 赵景行气呼呼地在一旁椅子上坐了下来:“在我想来,此朝廷申请调拨枪械,最新的汉阳造自然没戏,快利、毛瑟1871也不可能,那给我们马梯尼、黎意也行啊。一连串名词术语说得孙元起头晕眼花,除了其中汉阳造比较熟悉外,其他的听都没听过。只好问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赵景行解释道:“林明敦中针枪口径10毫米,枪长1321毫米,枪重434公斤,射程3001200码。原型为美国年装备部队的林明敦边针枪,但闭锁方式略有改动,在原滚动闭锁方式下改进其组合弹膛和闭锁机构,使它变得更简单、更确切。 “本来这是一款非常不错的后膛单发枪。光绪十年4),江南制造局引进并开始大批量制造。但因为技术不过关,生产的枪支使用时经常发生走火,导致误伤。所有积压数万支,一直无人领用。如今朝廷听说我们要枪,直接就把这堆垃圾送给了我们!” 容易走火确实是个大问题,尤其是毛手毛脚的学生使用,如果误伤那就不美了。孙元起道:“那怎么办?” “大人,能请朝廷换一批枪械么?”赵景行小心翼翼地问道。 孙元起乜了他一眼:“你觉得可能么?” 赵景行腆着脸:“那先生您能不能跟山海关儒林都统商量一下,暂时用我们的林明敦换他们手中的快利?哪怕只换500支也行。” “做梦吧你!”孙元起断然拒绝。 “20支?不,支!” “不可能!”凭着钦差大臣的面子,暂时和儒林换支枪估计问题不大,但孙元起实在不愿在这个关键时候横生枝节,“既然这枪不安全,那先退还回去,我给你们换2500柄大刀长矛。” “别!”赵景行急忙站起身,“千万别!虽说这枪容易走火·毕竟还是杆火器不是?威慑力可与大刀长矛强多了!而且这批枪支一直放在仓库里,都是簇新的,再配上刺刀,弹压普通百姓绝对是良兵利器!” “万一走火伤了人怎么办?” “没事!”赵景行拍着胸脯说道·“平时枪弹分离,枪口不准对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子弹上膛。即便上膛,第一发也是空包弹,保证不出问题。” 孙元起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姑且再相信一回。你可要把这些话老老实实记载你的留待以后查验。” “遵命!”赵景行真的掏出笔在写了起来。写完,还恭恭敬敬的递给孙元起过目。 孙元起也是一旦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仔细看了两遍,觉得他写的没有纰漏,才递还给他。 赵景行接过本子,一脸谄笑地问道:“先生,这破枪我们用完,朝廷应该不要了吧?” “你问这个干什么?” 赵景行见孙元起没有峻拒·笑得更欢了:“先生您也知道,朝廷对枪械管理极为严格,我们学校军训的时候都没有几把枪·只好用木头棍子代替。如果这枪朝廷不要了,我就找人好好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治好它走火的毛病。即便治不好,拿着它操练也比木头棍子带劲儿啊!” 孙元起摇摇头:“全部留下来是不可能的。如果说借着损耗丢失的名义,截留几十杆枪,估计朝廷也不会在意。” “那能丢得更多些么?”赵景行一脸希冀。 “滚!”孙元起怒了。 赵景行笑嘻嘻地说道:“如果能丢两百杆的话,我马上就滚。” “懒得理你。”孙元起不想搭理这个惫懒货,给他点颜色就能开个涂料店。 “那卑职就当大人答应了。”说着起身准备离去。 “滚回来!”孙元起又把他叫住,“问你正事,现在有多少志愿者抵达山海关?” 赵景行也不再嬉皮笑脸·严肃地回答道:“截止今天中午12时,共有447人报道,已经有200人在临榆县各南下道口协助检查马知县检查旅客……” 孙元起吩咐道:“所有志愿者先进行防疫培训,然后从中挑出60人,5天之后准备北上。” 说着,他从桌上拿起一本《防疫手册》递给赵景行。这本小册子写好之后·让胥吏誊抄了十来册,除了上奏朝廷留底、赠予伍连德、交付印刷厂外,身上还有好几本。 赵景行敬了个军礼,退出县 接下来的日子里,孙元起忙得焦头烂额。作为此次防疫活动的最高指挥官,面对几乎一片空白的防疫体系,有太多的问题需要他去解决:时刻关注东北疫情发展,在没有亲临的情况下遥控各地官员组织抗灾,指导永平府建立简单的传染病医院,和朝廷讨价还价,查验各种物资准备情况,考察志愿者培训学习情况五天之后,山海关火车站人山人海,但气氛却一片肃穆。就在此刻,第一批防疫救灾人员将由此乘车,前往本次灾情最重的滨江厅。 这批人员中,主要是以伍连德为首的二十多名医生、看护,由赵景惠领头的十多名研究人员,以及护卫。他们的使命是深入疫情重灾区建立一所较为完善的传染病医院,并研究此次鼠疫病毒的种类、传染途径、发病症状乃至治疗方法。 此次任务虽说不是九死一生,但危险性确实非常高。据滨江厅报告,现在该处每天病死者都在20人以上。在这种情况下还主动请缨前往,如何不令人敬重? 在场的官员里无疑数孙元起品职最高,他不说话,别人都不敢吭声。直到把所有人都准备登车,孙元起还在和章士钊商谈物资筹备情况。副都统儒林终于忍不住了,低声说道:“孙大人,各位就要上车了,您是不是吩咐几句?” 孙元起立马醒悟过来:“哦,是该嘱咐几句。儒都统,这些天有劳将军了。不过未来十几天里,还会有近两千人陆续到达此处,食宿等问题还望将军妥善解决!马知县,虽然临榆防疫已经初见成效,但不能有丝毫疏忽,必须持之以恒,希望你能善始善终。并请你转告管知府,以后永平府疫情报告请递送到滨江厅。”说着,孙元起冲在场众人拱了拱手:“阻止疫情南下的重任,就有赖诸位大人了!” 儒林、马庆麟等人面面相觑:之前可没听说钦差大人要去滨江厅! 在他们想来,钦差大臣应该一直坐镇山海关,居中协调指挥,从容调度各种人员物资救灾,阻止疫情南下。如此一来,既可以避免自己置身险境,又可以趁机捞些油水。 儒林急忙劝谏道:“孙大人,您作为此次防疫的钦差大臣,应该坐镇后方,怎么能自蹈险地?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您还身负皇命呢?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马庆麟也劝道:“孙大人,虽然东北广袤千里,但如今电报发达,每日疫情都能及时传来,何必亲身前往?而且防疫救灾千头万绪,问题层出不穷,都需要您决断。 您更应该运筹帷幄,以决胜千里。” 孙元起摆出一脸刚毅的表情,肃声说道:“诸位大人好意,孙某心领了。只是东北形势复杂,疫情又重,孙某肩负消除疫情的重任,不敢玩忽,理应亲临防疫救灾。还望孙某去后,诸位大人一如既往,尽忠国事!” 清末闯关东的汉子,都不是吃斋念佛的主儿至于俄国老毛子、日本小鬼子,更不是良善之辈而官场上那些老油条,对不入流的伍连德等人估计也是爱理不理。估计只有钦差大臣出来,才能勉强镇得住场子。 孙元起要走,儒林、马庆麟等人确实拦不住,而且他们心底里也未必想挽留:谁的屁股干净啊?万一有不开眼的在钦差大人面前把自己捅出来,岂不是倒霉! 滨江厅就是现在哈尔滨附近的区域。但在19世纪末,那里还是零零散散的几个村庄、屯子,并没有大型城镇。随着1896年至1903年间中东铁路的开工建设,大批关内劳工涌入此地,在哈尔滨北部的傅家甸形成了一个大聚集区,人口在2万人以上。之后才逐渐形成哈尔滨这个国际性商埠,所以当地流传着“先有傅家甸,后有哈尔滨”的谚语。 由于在傅家甸居住的主要是各种劳工,所以鼠疫也出现在了这里。此处人口密集,卫生条件差,于是很快变成了疫情的重灾区。 孙元起一行的火车刚进入吉林省境内,驻滨江厅最高官员——西北路兵备道于驷兴便带着大小官员拦住了火车,神情极为紧张。见礼过后,于驷兴便急忙说道:“孙大人,如今滨江厅疫情严重,还望大人移驾阿勒楚喀(即阿城)。阿勒楚喀距离滨江不远,而且疫情较轻,可以就近指挥!” 第二四一章身向榆关那畔行(中) 孙元起听了,却反问道:“于大人,现在滨江厅疫情严重到么程度?每天病死多少人?你们采取了什么措施?” 于驷兴不敢隐瞒:“回禀钦差大人,最初发生疫情时,不过每天死一两人,后来便一日胜过一日。到现在,一天至少病死十数人。自疫情发生后,属下就向总督锡大人和朝廷报告,并根据俄国医师的建议,在傅家甸租用房屋作为养病院。并责成该处巡警局,一旦发现染疫者一律送入养病院,以防传染。凡是病死者,由官府出钱购买棺材,家属既可就地安葬,也可扶灵回乡。总督锡大人也特地请来两位西医,在傅家甸主持防疫事务。” 孙元起皱着眉头道:“我不是给你们发来条陈,要求病死者尸体一律焚化么?” 于驷兴面有难色:“大人您也知道,国人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焚烧遗体实在是……” 孙元起也明白焚烧遗体可能遇到的问题,便不再追究,转而问道:“关于此次鼠疫,你们有什么最新消息?比如疫情如何传播?潜伏期多长?具体发病症状是什么?” 于驷兴答道:“潜伏期多长,目前尚不清楚,只知道得此病者先是发烧,然后咳嗽、吐血,不久即死亡,死后全身皮肤呈紫色。俄国医师认为,此病是因为跳蚤咬了染病老鼠后,又咬人才得以传播的。但在傅家甸主持防疫的姚医生却认为此病不是鼠疫,而是一种人与人之间通过飞沫传播的肺部炎症。事实究竟如何,下官不好妄下断言。 在一旁的伍连德面色凝重,此时插话道:“我觉得姚医生的观点比较正确。1894年法国耶尔辛发现鼠疫杆菌后,医学界普遍认为它是由老鼠携带、跳蚤转染。如今正值隆冬,老鼠活动减少,疫情却越来越严重,那从哪里来那么多跳蚤?这在道理上就站不住脚。 “如果说是一种通过飞沫传播的新型传染病,如今恰逢冬季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有一个人得病,全屋子都被感染。以此来说明疫情爆发的原因,倒也合情合理。如果真是飞沫传播现在傅家甸每天病死十多人,已经表明我们失去了控制疫情的最佳时机,更大规模的爆发即将到来。” 于驷兴嗓子有些发干,硬着头皮说道:“关键傅家甸住的大多是闯关东的人,此时又临近春节,所以很多人已经踏上了南下返乡之路,染病者也将随之四散迸走。如果真如这位大人所说只怕疫情将不可遏制。如今傅家甸已经沦为鬼蜮,所以还请大人您移驾阿勒楚喀,早作筹划!” 车厢里的气氛顿时一片紧张。 孙元起也觉得形势严峻,不过此时只能装作平静。如果连钦差大臣都慌了手脚,下面的人还怎么安心干活?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于大人不必慌张,孙某北上之前已经在直隶永平府、承德府及口北三厅严密布防,决不让一例感染者入关。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尽早扑灭东北疫情。但扑灭疫情的关键还在查出该种疾病究竟是如何传播,所以我们必须去傅家甸一探究竟。” “大人!”于驷兴已经近乎哀求了:如果钦差大臣死在滨江厅,毫无疑问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 孙元起不为所动:“现在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是鼠疫,由老鼠和跳蚤传播,那我们就去逮些老鼠进行解剖,看看有没有携带病毒。这倒好证明,只是预防起来便麻烦许多,要四处逮老鼠、灭跳蚤,可老鼠跳蚤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还有一种认为是新型传染病,通过飞沫传播。如果是这样倒还简单一些,只要找到病源、做好隔离、普及口罩,三管齐下,相信很快就能解决问题。 “为了早日消除隐患,我们必须尽早赶赴傅家甸。如今正好诸位大人齐聚一堂,要不我们大家一同去探探这个龙潭虎穴?” 在场官僚顿时面面相觑脸色发青、发红、发黑、发白的都有。 于驷兴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颤声说道:“大人,下官本当陪同前往,只是军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只有抱歉了!” 孙元起也不为己甚,顺水推舟就答应了:“既然于大人有事,孙某也不强留。只是希望你回去之后,能在西北路各出入要道设置关卡,严禁人员流动,避免疫情扩散。如果发生疫情,一定及时报告给我,并做好隔离。” “是、是、是,下官一定照办!”于驷兴如蒙大赦,对于请求自然无不应允,唯恐孙元起突然改口。 其他官员见孙元起这么好说话,心思也活泛起来,然而他们家里人就遭殃了:父亲病重,母亲骨折,老婆生产,儿子出天花每个人都奋勇争先,生怕自己想好的主意被别人抢了先。孙元起也不揭穿他们,只要求他们回去之后按照手册做好相应的防疫工作便好。两下可谓一拍即合。 众人兴高采烈,唯有滨江厅的官员像死了老娘一样,面色灰白、神情沮丧:别人能躲,他们却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 于驷兴等人下车后,火车继续前行。在1910年12月14日下午三点左右,众人抵达傅家甸外五里的地方。由于城内爆发疫情,火车只能行驶到此处,剩下的路只能靠步行。孙元起深吸一口气,站起沉稳地命令道:“所有人员换上防护服,下车后向傅家甸方向行进!” 每个人都面色凝重,默默地套上深筒皮靴,穿上白布大褂,戴上白帽子,脸上罩着大口罩,只露出双眼,手上戴着橡皮手套,各自背着自己的行李,走下火车。至于研究仪器、消毒药品等大件物资,只有回城后雇人来去了。 因为准备的防护服有过剩,连陪同的滨江厅官员也每人分到一套。不过在他们看来,这套行头还不如不穿:浑身挂白,这不是丧服吗?多不吉利! 尽管城里疫情严重每天死十多个人,但城外依然有大量农民在辛勤劳作。在他们看来,寒冷的冬天里,得病可能会死但没吃的一定会死。所以他们不惧病疫,正用简陋的工具收割大豆。沿途所见,都是一袋一袋刚从田间收获的大豆。黑土地是如此的肥沃,以至于每粒大豆都有指头大小。 远远望见路上走来一群奇怪装束的人,前后还有数十个人背着明晃晃的钢枪,他们都直起腰,惊疑不定地端详着来者是什么人:怎么打扮跟白无常似的?会不会是歹人来抢劫?胆子小的已经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好在这些怪人并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打量众人了几眼,连脚步都没有停下,继续闷声赶路。待众人走得稍远,一个后生才问道:“孟二叔,您瞅着这群怪人是哪一部分的?” 孟二叔头也不抬,紧割了几把,似乎要把刚才耽误的时间给抢回来半天才讷讷地说道:“谁知道?没准儿是小鬼子,也有可能是老毛子。” “不是!”后生断然否决,“他们都留着辫子呢应该是朝廷派来的。不过那些钢枪真带劲!” 孟二叔咳嗽几声:“克仁,还是赶紧割豆子吧。再说闲话,天黑你这垄豆子都割不完。” 周围一片哄笑声:“吴家后生念几年私塾,把脑袋都念傻了!” “吴克仁,你要眼热,赶明儿从军去吧!” “从军?去投胡子还差不多!” 吴克仁满脸通红,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镰刀。 孙元起等人自然不知道田头的这出阄剧,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到达了傅家甸的边缘。 傅家甸虽然人口密集,但最初只是临江的一片草甸子,打渔扛活的苦力在此随意搭个窝棚居住后来居住的人越来越多,才形成了城镇。最初就没有规划,而且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也不过是近十年的事儿,所以傅家甸显得乱七八糟,没有一点条理。 孙元起等人认为自己到达傅家甸的“边缘”,是因为前面桥上拦着一根横木边上写着几个大字:“出入城检疫。”然而四周没有一个人影。所谓“形同虚设”,应该就是指这种情况吧? 陪同的滨江厅同知刘镜人赶紧摘下口罩,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可能检验医士回去吃晚饭了……” 孙元起面色不渝:“刘大人,这样出入傅家甸的道口还有几处?” 刘镜人道:“回禀大人,傅家甸三面被松花江、马家河包围,出入的道口并不多,只有三处。” “那就好。”孙元起吩咐程子寅道,“留下一名看护、六名志愿者在此把守,其他两处关卡也如此布置。从现在起,每个出入者都要登记姓名去向、查验体温,遇到有疑问者一律扣押隔离。” 程子寅迟疑道:“只有七人守在这儿,恐怕不顶事吧?” 孙元起转身对刘镜人说道:“刘大人,麻烦你在每个关卡另外配备三名检验医士、二十名巡警,确保万无一失。” “下官遵命!”刘镜人赶紧答应。 过得桥来,还没走几步,就看见河滩上堆着二三十个棺材,其中居然还露出两具尸体,几只野狗正围着其中一具大快朵颐。队伍中几名女子顿时厉声尖叫起来,甚至不少男学生也扯开口罩开始干呕。 见此情形,孙元起脸阴沉得都快滴出水来。刘镜人干涩地解释道:“大人,如今天气寒冷,地硬如铁,一铁镐下去只能留个白点儿,棺材实在无法下葬,所以……” 孙元起大怒:“那你们不会焚烧吗?不要给我扯什么人情律法!现在疫情紧急,难道你们不知道什么叫事急从权?” 刘镜人低声嗫嚅道:“没有上官的命令,我们哪敢?” “我是钦差大臣,我现在就命你马上找来木材煤油,把这些棺木尸首统统焚化!”孙元起喝道,“程子寅,子弹上膛,把这几条野狗给我毙了!” 一路上难得有实弹射击的机会,孙元起话音刚落,几乎所有学生都从身上掏出子弹压紧枪膛,连呕吐的人也顾不上恶心了。虽然学生们准头不行,但胜在枪多、射程近,一阵爆响之后,那几条野狗被轰得稀烂,附近的棺材也被射得千疮百孔。 刘镜人等滨江厅官员眼皮乱跳,后背上直冒凉气,腿都哆嗦起来。仿佛刚才射杀的不是野狗,而是他们。孙元起可不管他们的感受,径自朝前走去。 第二四一章身向榆关那畔行(下) 二四一、身向榆关那畔行(下) 作为滨江厅所在地、一个年青的城镇,傅家甸里的场景让众人大为吃惊,它甚至比大家见过的任何一座城镇都落后。 四周房屋都非常低矮,却在屋里掘地三尺,形成了半地穴式民居。墙壁是用粗糙的土坯随意垒成,屋顶芦苇茅草没经过任何修剪。似乎只为能住人,不讲究任何美感。 逼仄狭窄的街道就是个大垃圾场,各种烂菜叶、刷锅水、人畜粪便被两侧住户随意倾倒在路旁。幸好现在是冬天,所有垃圾都被冻起来。要是夏天,这里必定污水横流、蚊蝇乱飞、臭味扑鼻。 即便如此,众人还是小心翼翼地在各种新扔的垃圾间,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伍连德不小心踩到了一团人中黄,差点摔个大马趴,不由恨恨说道:“这里完全是个不折不扣的贫民窟。” 赵景惠强忍着恶心问道:“先生,你说我们经世镇也是十年,傅家甸也是十年,怎么环境会如此悬殊?” 程子寅撇撇嘴:“这哪能跟咱们经世镇比?经世镇垃圾场都比这里干净一万倍!” 孙元起一边看路一边随口解释道:“之所以如此悬殊,是因为傅家甸里还没有出现士绅阶层。” “为什么这么说?”伍连德有些不解。 “傅家甸本是江边的一片荒草地,因为修建铁路、易于捕鱼,才变成现在的城镇模样。里面住户绝大多数是劳工、渔夫,刚到此处不久,还没拿定主意是长久定居还是临时落脚,而且限于自身的经济和文化条件,他们只能搭建简陋的房屋居住。”孙元起信口说道,“出现士绅阶层,则表明大家在这里居住已久,出现了有钱、有文化的社会中上层人物。面对如此恶劣的环境,作为地方精英,他们有两个选择:一、搬离此地,到适合自己身份的地方居住;二、固守此地,主持改造周边环境。前者促进了城市的形成与繁荣,后者则促进了城乡的均衡发展。 “中国人观念里向来是‘安土重迁’、‘故土难离’、‘落叶归根’,所以留守的还是多数。等傅家甸再发展十多二十年,出现了士绅,他们会在修建好自己房屋的情况下,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进一步改造其他住户的行为规范,使得环境得以改善。” 程子寅有些不信孙元起的歪理:“大人,咱们经世镇可不是先出现士绅,后来环境才好起来的!” 孙元起哈哈一笑:“我们是现有学校后有城镇,学校里的老师就不是士绅啦?老爷我就是个不大不小的士绅,哈哈哈。再说,经世镇最初也是这样粗糙的茅草屋,难道你忘了?不信你问赵景惠。我们只不过是把别人要走三十年的路,用十年走完,美其名曰‘快速城镇化’。” 说话间,众人拐上城里的主干道,明显路更开阔,两侧还挖有排水沟,夹道的房屋也更整齐些。让孙元起觉得惊讶的是,疫情已经到了爆发阶段,街上居然还是人来人往。 行人见突然冒出一支白衣白帽白口罩的队伍,连忙让出一条路,站在两旁低声窃语。队伍前进时,路边有个围观的卖瓜子小贩突然倒地,鲜血从口鼻中潺潺流出,手脚抽搐几下,眼看是不活了。手中提着的半篮瓜子撒了一地。周围人看见,先是赶忙退后几步,以示与自己无关;旋即看到地上的瓜子,马上又上前几步,开始抢夺洒落在地上的瓜子,挤闹成一团。 孙元起现在已经怒不起来了,反而感到一种悲凉。对身边的程子寅说道:“鸣枪驱散围观者。” 程子寅命令道:“第三、第四小队,驱散围观者!”说罢自己掏出子弹压进枪膛,朝天开了一枪。 听到枪声,围观的行人俱是一愣,再看见数十人端着刺刀冲了过来,顿时慌了手脚,顾不上手中物事,四散奔逃,很快主干道上空无一人。 这时从两侧店铺里蹦出几个手持警棍的巡警,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大声嚷道:“刚才谁开枪?谁?”等看到二十多人正端着钢枪一齐瞄准自己,顿时像被切了电源的收音机,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没出来的则以更快速度缩进了店铺,出来的人则很明智的跪倒在地,抱头求饶:“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孙元起说道:“让他们所有人都过来。” 程子寅狐假虎威,一脚踹开店铺的大门:“钦差大人有命,所有巡警全部出来参见,否则就开枪了!” 孙元起一头黑线:谁说要开枪了? 不过这个威胁确实很有杀伤力,屋里的几个巡警乖乖走出来,和刚才那些人一样抱头跪倒。不待孙元起上前问话,早有滨江厅的官员摘下口罩呵斥道:“你们还不滚过来参见钦差大人!” 巡警见了熟悉面孔,心里长舒一口气:看来真是钦差大人,不是山里的胡子,这回算捡了一条命!当下连滚带爬来到孙元起面前,参差不齐地喊道:“小的参见钦差大人。” 孙元起问道:“你们滨江厅巡警局有多少人?局长是谁?” 巡警还没有说话,刚刚插嘴的官员打了个千:“回禀大人,下官吴存德就是滨江厅巡警局的局长,我们全局上下共有62人。” 孙元起道:“你们回去马上写公告,从明日起全城戒严,所有民众不得随意出门,严禁举办婚丧嫁娶等大型集会活动,所有发烧病人全部送到医院隔离检查,不得有误!如有人随意违背,先关进牢里再说。” “是。”没办法,现在钦差最大,别说写公告,就是让大家围着傅家甸裸奔三圈,还不得乖乖从命? 吴存德正要告退,孙元起又道:“这几个巡警先留下来,我有用。”于是他们就被抓了壮丁,有的去寻找卖瓜子小贩的家属,有的则拆下门板,把尸体运到城外准备焚化。 此间事了,天色已经渐渐昏黄,一路奔波劳累,众人都面带疲惫之色。孙元起道:“伍先生,你再辛苦一下,陪我到养病院看看。其他人由滨江厅安排,先找个地方休息洗漱。如何?” 伍连德也是急性子:“在下正有此意。” 于是在十多名志愿者、七八名滨江厅地方官员的簇拥下,孙元起、伍连德前往养病院。刚到病院,大家就被吓了一跳:在门口横七竖八摆放着十来具尸体,每具尸体上都有发黑的血迹。这哪是什么养病院,完全就是人间地狱! 其他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壮年人,阅历多些,死人也见了不少,除了吓一跳之外倒没有什么。但那十几个志愿者都是青年学生,哪里见过这些?一个个都吓得面色惨白,把手里的钢枪捏得铁紧,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今晚回去一定做噩梦。 陪同官员快步上前喊道:“姚医生、孙医生,你们在吗?钦差大人前来视察。” 两位四十岁左右的医生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们应该是正在巡查病房,穿着白大褂,出门的时候才解下脸上围着毛巾。正要见礼,孙元起连忙上前扶住:“两位,辛苦了!” 陪同官员道:“孙大人不顾病疫凶险,一路直奔滨江厅。前脚刚到,后脚就来养病院视察,足见对二位工作的重视和支持。”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溜须拍马声。 孙元起顾不上和他们打哈哈,介绍道:“姚医生、孙医生,鄙人孙元起,忝任学部左侍郎,受朝廷委托,主持本次防疫事务。这位是伍连德伍先生,剑桥大学博士,主攻传染病学,现任北洋陆军军医学副监督,被孙某聘为本次防疫事务总医官。希望三位精诚协作,早日消灭疫情。” “一定,一定!”三人齐声答道。 孙元起问道:“姚医生、孙医生,请你们实事求,最近疫情如何?我好有所准备。” 伍连德也说道:“孙大人曾留学西洋多年,对医学颇有研究,二位直说无妨。” 这时候能来傅家甸参与防疫的都是热血之人,姚医生也不隐瞒:“形势严峻啊!隔离工作尚未实施,被传染者越来越多。疫死者横尸街头,防疫无从谈起,傅家甸居民现在是人人自危!” 正话着话,远处走来两个伙计打扮的青年,他们抬着一个还在呻吟的病人往门口一扔,便匆匆离去。孙元起奇道:“他们这是?” 姚医生叹口气:“听说这种病会传染,城里医生、郎中都不愿出诊,如今傅家甸只有我们这里能收治,所以得病之后就往这儿送。才几天,我们这个养病院就人满为患了。”说完,他进屋招呼看护把病人抬了进去。 “你们怎么治疗?治疗效果如何?”伍连德问道。 边上站着的孙医生摇了摇头:“说是治疗,其实就是注射些葡萄糖、吃点退热止咳药片,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等死罢了。” 孙元起又问道:“关于如何防疫,你们有什么建议?” 孙医生说道:“我们经过十多天观察,发现这种疾病可能主要是通过飞沫传染,所以最有效的方法还是隔离患者,开窗通风,对四周消毒灭菌。可是我们向滨江厅、西北路道建议之后,根本没有下文。很多人知道这种病传染之后,为了避免官府的查究,甚至趁深夜把死去的亲人弃尸街头。” 姚医生这是走出来,愤愤不平地说道:“别说扔死人,就是扔活人的也有。昨天我出门,亲眼一个尚未咽气的病人被人从屋里拉出来,丢在街边。旁边正好有个站岗的巡警,我问他为什么不过问此事时,他大言不惭地说:‘我只是个巡警,他们愿意扔自家人就扔,我能怎么着?别说扔这儿,就是死这儿,又与我何干?’把我气得够呛。” 孙元起从志愿者的背包里搜刮了几个,递给姚、孙两名医生:“来时路上,我听西北路道于大人说,你们二位发现此次疫情可能是依靠飞沫传染,这是一个重大发现。这是口罩,虽然它对其他传染没有什么明显效果,但对于依靠飞沫传染的疾病却具有很好的防护效果。你们戴上试试,我们一起进去看看。” 虽然在元代宫廷里,伺候皇帝的宦官和侍女已经会在口鼻上佩戴绢布,以防止污染食物。但真正普及口罩,尤其是医用口罩,还是出现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当东北爆发鼠疫时,孙元起想到的防疫措施里就是佩戴口罩,不过寻遍大江南北,在遍地纺织厂的中国居然没有一家生产口罩的。孙元起只好画出样式,请纺织厂代为加工。好在样式简单,工艺更不复杂,很快第一批样品就寄送到了山海关,并随着孙元起等人一同北上。 两人大为感动,手忙脚乱地佩戴上口罩,引导孙元起进入院内。 所谓养病院,是由一间公共浴室临时改造而成,面积不过数十平米,里面摆满了各式病床,病人太多,甚至地上都铺着被褥。病院里除了姚、孙两名医生,只有5名看护协助。 孙元起大致看了片刻,退出院外,寒声对滨江厅官员说道:“你们现在就回去和刘镜人说,我限他在明天中午之前,找到一座三十间房的院子做传染病医院。如果找不到,他这个滨江厅同知就当到头了!”d 第二四二章纸船明烛照天烧(一) 对于任何朝代的官员来说,官职都是他们的第二生命。`听说孙元起要谋杀他的第二生命,工作积极性立马变得跟管涌似的,突突往上冒。 次日一大早,孙元起刚起床,刘镜人便过来汇报:“启禀大人,养病院新址找到了!” “哦?” “下官在城郊觅得一家客栈,凡有房屋五十余间,床榻桌椅俱全。因近日疫情严重,住客稀少,正可以借来一用。”刘镜人唯恐孙元起不信,又详细解释道。 孙元起大喜,少不了大肆嘉奖一番。顾不得吃早饭,当下命人请来伍连德、姚孙二医生、赵景惠等人,商议在建立一所较为正规的传染病医院,姚、孙二医生负责治疗病人,伍连德负责寻找病源和传染方式,赵景惠等人研究病菌及抗病药物,至于自己,则主动请缨负责隔离、消毒、善后等事宜。 诸人散后,孙元起胡乱吃了几口早饭,正要带领志愿者出门督导全城戒严,门房来报:“老爷,有两位洋人求见。” 他们鼻子倒是灵的很,自己昨天下午刚到,今天人家就找上门了。 两人都有名片,一个写着“日本私立北里细菌学研究所所长,北里柴三郎博士”,一个写着“哈尔滨俄国铁路医院院长,哈夫肯医师”,看来他们分别是日、俄两国此次防疫的总医官。 技术官僚毕竟单纯些,而且他们到疫区也更早些,对于疫情认识更加深入,正好相互交流一下。想到这里,孙元起说道:“快快有请!” 北里柴三郎是个五十多岁的矮老头,哈夫肯则是三十出头的高大汉子,对于孙元起他们都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寒暄过后,孙元起直接问道:“二位都是传染病方面的专家,对于此次疫情·有什么看法?” 因为对霍乱弧菌、鼠疫杆菌等细菌的深入研究,北里柴三郎在学界享有崇高声誉,哈夫肯不敢怠慢,很恭敬地请他先发表意见。北里沉思片刻·字斟句酌地说道:“1894年香港发生鼠疫,我和同事青山胤通博士等人赴疫区开展实地调查,在老鼠身上发现并分离了鼠疫杆菌,从而确认老鼠是传播鼠疫的罪魁祸首。本次我受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的委托,前来调查病因。到傅家甸之后立即雇人捕捉老鼠,以期在老鼠身上发现鼠疫杆菌。可是一连解剖了数百只老鼠,始终没有在老鼠身上发现鼠疫杆菌。所以我有些怀疑现在流行的传染病是不是鼠疫。” 听了翻译·孙元起有些疑惑:“北里先生,你是研究鼠疫杆菌的专家,只需要解剖病死者遗体,比对一下两种病菌的差异,不就可以确定是不是鼠疫了么?” 北里柴三郎躬身答道:“实在抱歉,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机会解剖遗体,因为日本侨民暂时还没有人感染此种病疫。贵国国民感染致死者倒是很多,但贵国法律严禁破坏尸体·作为外国人,我更不能逾越。” 孙元起又问哈夫肯:“哈夫肯医师,你的观点呢?” 哈夫肯有些自得地答道:“很不幸·又有些幸运,滨江厅的俄国侨民有不少感染了这种疾病。经过我认真检测,现在可以完全确定这种传染病就是鼠疫!” 北里柴三郎奇道:“既然是鼠疫,为什么我没有在老鼠身上发现鼠疫杆菌?” 哈夫肯眨了眨蓝色的眼睛:“或许您和牛顿爵士一样不走运,解剖的那几百只老鼠恰好都是健康的。” 牛顿是伟大的科学家,但也有运气不好犯错误的时候。年,23岁的牛顿想通过实验来证实不同物质具有不同的折射率,于是他把玻璃和水组合在一起来,测量两者折射率的差异。非常不巧,他选用的玻璃与水具有相同的折射率。于是牛顿推断:所有透明物质具有相同的折射率。 他还兴冲冲地把这个结果告诉了一位对光学很感兴趣的朋友卢卡斯。卢卡斯有些不信·回去重做了这个实验。他选用玻璃与牛顿的不同,自然得出了相反的结论:玻璃和水有不同的折射率。当卢卡斯把结果告诉了牛顿,牛顿却固执己见,连重复的实验都懒得再做。 鉴于牛顿赫赫威名,大家都接受了他的错误结论。直到牛顿死后,人们才发现这个结论是错误的。 牛顿的这个故事·科研人员都耳熟能详。北里柴三郎听了哈夫肯的解释,对于自己的解剖结果也怀疑起来,心道:难道我解剖的老鼠都是一个窝里出来的?我得回去四处多逮些老鼠试试! 孙元起迟疑地说道:“二位都是研究鼠疫的专家,我作为一个门外汉,想请教你们几个问题:第一、老鼠是不是传播鼠疫的唯一媒介?第二、鼠疫能不能在人与人之间传播?第三、鼠疫会不会出现变异,或者说,不止一种类型的鼠疫?” 北里柴三郎答道:“就目前的研究来看,家鼠中的黄胸鼠、褐家鼠和黑家鼠是人类鼠疫最重要的传染源。鼠疫在老鼠和人类之间的传播主要以鼠蚤为媒介。当鼠蚤吸取含病菌的鼠血后,再吸人血时病菌会注入到人体内。这种‘鼠→蚤→人,的传播方式是鼠疫的主要传播方式。 而鼠疫在人和人之间传染只限于患者在脓肿破溃后或被蚤吸血时才起传染源作用。至于鼠疫会不会变异或者鼠疫的类型,目前我还没有看到科学报道。” 孙元起道:“按照道理说,现在已经是冬季,老鼠活动减少,疫情应该趋于减缓,而不是大规模爆发。可实际上呢?傅家甸疫情越来越严重。我们养病院的医生经过观察发现,这种传染病可以通过飞沫传染。所以,我们怀疑这可能是一种新型传染病。” 哈夫肯言语中颇有些不屑:“约翰逊博士,医学和物理、化学一样,正确的结论应该建立在科学实验和严谨分析的基础上,而不是靠观察和臆测。” 孙元起道:“如果已有的结论解释不了客观存在的现象,难道我们不应该反过来怀疑结论吗?” 哈夫肯不客气地反驳道:“现在客观存在的现象就是,我在感染者的血液中发现了鼠疫杆菌!” 北里柴三郎看气氛有些紧张,连忙插话道:“如果真是鼠疫的话,那我们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发动全城居民捕捉老鼠、灭杀跳蚤。” 哈夫肯道:“如果贵国政府能够开除每只老鼠2枚铜圆赏格的话,相信短期内就能有效控制疫情。而且,我认为你们不应该限制国民的活动,相反,只有尽量活动,才能免受跳蚤和老鼠的侵害!” 孙元起这才弄明白他们拜访的目的:“谢谢二位的建议。目前我正组织研究人员对疫情展开研究,如果确认你们建议有效的话,会认真采用的。” 哈夫肯摇摇头:“约翰逊博士,你作为此次防疫的主要负责人,不仅仅是为了证明你自己的观点,更重要的是及时控制住疫情,挽救更多的生命。不要因为你的多疑和固执,而会让更多的人感染鼠疫而死去!” 孙元起说道:“事实上,我们正在实施有效的控制疫情方案,包括建立一所较为完善的传染病医院,积极寻找病源,对健康人群发放口罩,对感染者进行隔离,对病死者予以火化,对城区实行戒严和消毒哈夫肯耸了耸肩:“你们中国有一句话,要想泉水清澈,就应该从源头上加以治理,否则所有的努力都将是徒劳无功。控制疫情也是这样。众所周知,控制疫情的唯一途径就是灭鼠。你们把精力全放在细枝末节上,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我认为,你们把买口罩、消毒药品的钱用来悬赏捕鼠,效果应该更好!” 孙元起道:“谢谢哈夫肯医师,我会认真考虑这个建议的。” 话已至此,北里柴三郎和哈夫肯只有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哈夫肯突然回头说道:“对了,约翰逊博士,我叔父主持印度孟买的鼠疫防治工作时,研制出一种能够预防鼠疫的疫苗。我们医院现在还有一些,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转让一些。” “哦?多少钱一支?”孙元起还真有些心动:参与防疫工作的志愿者那么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真是学校的巨大损失。如果价格合适,倒可以采购一批备用。 “二百二十两银子一支,如果需求量大的话,可以优惠些。”哈夫肯一脸灿烂。 孙元起倒吸了口凉气:真是除了劫道的,就是卖药的!一支疫苗就敢买二百二十两银子,比抢劫还来钱啊! 当然,一直以来疫苗在药品价格中就偏高,何况在20世纪初?更何况是在鼠疫爆发的重灾区?要知道抗战时期,一盒盘尼西林在黑市上就价值一根金条! 孙元起半天才狠下心:“那好,先给我们来五支,不,十支!” 心里却道:我们瓷器国是山寨技术的祖宗,有了这十支疫苗的样本,不信就造不出高仿品来! 第二四二章纸船明烛照天烧(二) 尽管数百只老鼠惨死在北里柴三郎的解剖刀下,依然无法找鼠疫杆菌的病源。为了安全起见,孙元起听从了哈夫肯的建议,在做好消毒、隔离工作的同时,积极发动东三省百姓投身到捕鼠大业中来,老鼠价格一度上涨到5个铜元。 在孙元起的指挥下,傅家甸被划分为四个区。每区由两名医生主持,配备四名助理和为数众多的志愿者和巡警。每天,医生带领工作人员挨家挨户检查疫情。一旦发现有人感染鼠疫,立即送到防疫医院,并对病人家属进行隔离。各区内人员禁止随便走动,连医生、志愿者也必须严格遵循这一规章。各区设立消毒所,为参与防疫工作的医生、巡警和志愿者提供沐浴消毒服务。 孙元起生怕手下的巡警徇私误事,除了要求赵景行派遣更多的志愿者支援傅家甸外,还向于驷兴借兵维持傅家甸局面。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在更多兵力抵达傅家甸之前,孙元起收到志愿者的密报:城里有人疑似感染鼠疫,巡警不但置之不问,而且还阻止医生上门检查。 接报后,孙元起勃然大怒:现在这个关节眼上,还有人胆敢徇私枉法!也不通知刘镜人、吴存德,直接带上医生和志愿者,循着纸条上的地址找上门去,倒要看看究竟是哪路神仙,居然胆敢抗拒钦差大人的命令! 志愿者全身上下都是白色,肩上背着钢枪,上头明晃晃的刺刀直晃人眼,看上去就非常有威慑力。凡被他们押走的病人,往往九死一生,甚至是十死无生。他们才来傅家甸没几天,就赢得了“白无常”的美誉。至于身穿黑色制服的巡警,则相应被称作“黑无常”。 街上疏疏落落的几个行人,远远望见来了十几个“白无常”·赶紧躲进了屋里,生怕被逮住送进养病院在他们看来,那里等同于阎王殿。被志愿者簇拥着的孙元起心里感慨道:中所说的“净街虎”,大概就是这般威风吧! 傅家甸不是很大·孙元起等人很快找到地方。这家房屋颇为宽阔整洁,不仅墙高,而且屋顶上盖着青瓦,在一堆低矮的茅草房里恍如鹤立鸡群。一看可知房主来历非同小可。 孙元起朝程子寅努努嘴。程子寅上前几步,摘下口罩高声叫道:“快开门,奉钦差大人之命入户检疫!” 过了半天,院子里才传来不耐烦的声音:“不是跟你们说过了么?俺家没人生病·你们赶紧走吧!” 程子寅道:“有没有病人,不是你们说了算!快点开门!” “俺说没有就没有!你们别自找麻烦!”说话的人看起来很有底气。 如果说鼠疫是麻烦的话,那么孙元起等人确实是在自找麻烦。 程子寅道:“废话少说,快点开门!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屋里那人气乐了:“哟嗬,你们胆子够肥的!你们领队的是谁?” 程子寅回头看了孙元起一眼:“你管我们领队是谁!再不开门,我们就自己动手啦!” 屋里那人鄙夷地笑了一声:“俺倒要看看谁敢!” 孙元起懒得和他废话,直接吩咐道:“鸣枪警告,然后砸门!” 程子寅戴上口罩·利索地朝天开了一枪。左右三四个小伙子小跑几步,同时踹向大门,“轰隆”一声·整扇门板倒进院子里。刚才站在院子里的那个青年人明显没料到外面人会开枪硬闯,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差点被门板砸到。 大门一倒,十几个志愿者迅速端着枪闯进院子开始搜查,很快在屋里发现了老年病人。医生略加检测便得出了答案:“大人,病人发烧、咳嗽、脉搏加速,都符合鼠疫早期症状,应该立即送进养病院,院里其他人也要隔离观察。” 孙元起道:“既然如此,那还愣着干什么?” 那个青年人一听说要把病人送进养病院·顿时跳了起来:“俺爹只是偶感风寒,不是瘟疫!你们不能把他送进养病院!真的是感冒,不是瘟疫!” 程子寅道:“是感冒还是瘟疫,到了养病院自见分晓!” 青年人怒道:“到了养病院,不是瘟疫也染上了瘟疫,还分晓个屁啊!快放下俺爹·否则俺哥知道,没你们好果子吃!” 孙元起好奇道:“你哥是谁?说来听听。” 青年人怒目而视,却不肯说出他哥哥究竟是谁。 程子寅冷笑道:“如今东三省,就数我们老爷最大。别说你哥,就是你把总督大人请来也没用!甭废话,全部带走!” 官场的消息就是灵通。孙元起还没回到衙门,滨江厅同知刘镜人、巡警局局长吴存德就迎了过来,见面就是一番请罪。 孙元起也不和他们废话,直接问道:“哪家人究竟什么背景,居然能让巡警退避三舍?” 刘镜人、吴存德心里俱是苦笑:不提您叔祖父孙文正公,单说您钦差大臣的身份,又有谁敢在您面前提“背景”二字? 吴存德官低一级,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解释道:“他家能有什么背景?不过是出了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孙元起见他说得含糊不清,颇有些不耐,“他家的小子可说了,如果他哥知道,没我好果子吃呢。” 吴存德知道无法隐瞒,只有实话实说:“回禀大人,这家人姓丁,很早已经就从山东逃荒至此,在傅家甸落户已经十多年,算是这里的老住户,人还算本分。丁家小子所称的兄长并不是丁家人,而是丁父七八年前在松花江边上捡的义子,名叫蕈海阳,十六七岁从山东过来闯关东的,因为没有经验,连饿带冻病倒在江边。丁父把他带回家医治喂养,算是救了他一条命,所以王海阳认丁父作义父。 “过了两三年,王海阳忍受不住贫苦,便上山当了土匪。他手段非常毒辣,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很快在阿城、双城堡一带闯出名头,匪号‘血胡子,。但为了报丁父大恩,倒是从不来傅家甸作恶。所以全城人对丁家是又敬又怕,不敢得罪。” 孙元起冷哼了一声:“我不管傅家甸里谁有多浑,从今而后,官宦乡绅也罢,土匪豪杰也罢,入户检疫任何人不可违抗!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你们就准备回家种红薯吧。” 三天之后,丁老头因为鼠疫死于养病所。由于传染,丁老太、丁家媳妇也先后病死。倒是丁家小子侥幸逃过一劫,七天后从隔离处出来时,父母妻子已经变成了三捧骨灰。安葬完亲属,丁家小子便杳无音信,不少人认为他是投奔义兄血胡子去了。——对于此事,孙元起根本没有任何印象,如今傅家甸哪天不死人?哪家染病后不是悲痛欲绝? 哈夫肯医师很快送来十支疫苗,孙元起并没有注射,而是交给了赵景惠等人,希望她们能尽快仿制出来。十多天后,满脸倦色的赵景惠却送来一份令人不安的报告,上面清楚地写道:“送来的鼠疫减毒活菌苗,对新型鼠疫虽然有一定效果,却并不能有效预防。在如今大规模暴发情况下,不建议将疫苗用于直接保护。 目前正在尝试其他方法。” 如果孙元起没记错的话,哈夫肯对于自己注射的疫苗非常自信。那么铁道那边的俄国人居住区又如何呢?西历新年前,孙元起决定偕同伍连德去哈尔滨俄国铁路医院探访一下。 对于孙元起来访,哈夫肯非常激动,似乎看见无数的银子扇着翅膀向自己扑来,上来就给孙元起一个大大的熊抱:“约翰逊博士,新年快乐。你注射疫苗了吧?如果是的话,你完全可以摘下口罩在我们医院尽情地呼吸,放心吧,鼠疫不会伤害你分毫的!” 如今身在病院,孙元起可不敢轻易摘下口罩,只有搪塞道:“因为我不需要经常深入疫区,所以一直没有注射疫苗。” 哈夫肯耸耸肩:“注射疫苗是有史以来最有效、最安全的预防工具,为了保护你这位杰出的科学家,我觉得你们政府完全应该强制你注射。” “这是夸奖么?如果是的话,请允许我表达谢意。”孙元起微微一笑。 哈夫肯迫不及待地问道:“约翰逊,你这次来,是不是想采购更多的疫苗?” “呃”孙元起有些无语,半天才说道,“今天我和伍博士冒昧来访,主要是想参观一下你们医院的鼠疫防治情况,不知方便么?” “那是我们的荣幸!”说完,哈夫肯便引导孙元起进入医院病房。 看来哈夫肯对于鼠疫疫苗真的非常自信,俄国铁路医院里竟然毫无隔离措施。鼠疫病房里躺着七八个鼠疫病人,房门大开,医护人员随意出入,没有一个戴口罩。 孙元起大惊失色,好意地劝道:“哈夫肯医师,根据我们研究人员的实验发现,你们疫苗对于眼下爆发的新型鼠疫并不能有效预防,不建议将疫苗用于直接保护。所以,你们医院对鼠疫病房最好进行有效的隔离,医护人员需要佩戴口罩和定期消毒。” 哈夫肯似乎觉得十分好笑:“你们的研究人员?哈哈哈好吧,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你的友好建议。” 面对哈夫肯的乐观,孙元起束手无策。他虽然是钦差大臣,却只能负责傅家甸的防疫事宜,俄人居住区他是不可能染指的。至于他们这里情况好坏,看来只能自求多福,祈祷他们上帝能够保佑了。 第二四二章纸船明烛照天烧(三) 京剧《沙家浜》里有句唱词: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在清末民初,中国几乎遍地都是土匪,其中有两处最有名。一个是湘西的土匪,这要拜沈从文生花妙笔所赐。一个是东北的土匪,里面也少不了曲波《林海雪原》的功劳,座山雕的形象影响了几代人,几乎谁都会说:“脸怎么黄了?” “防寒涂得蜡。” “怎么又红了?” “精神焕发!” 东北的土匪确实比较多,而且手段狠辣,是东北三宝之外另一举世闻名的“特产”。甲午战争以来,日本、沙俄染指东北,中央政府的控制非常薄弱。张作霖、溥仪在小日本的扶植,先后在此建立了半独立的政权。这都给了土匪生存空间。 在广袤的黑土地上,土匪们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有句歌谣形容土匪的生活:“当响马,快乐多,骑着大马把酒喝,搂着女人吃饽饽。”即便政府强势起来,他们也可以接受招安,还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团长、司令,张作霖、张宗昌是他们的偶像。 正因为如此,在东北几乎无处不匪,平民生活在胡子的阴影之中,“有钱的怕绑,有姑娘的怕抢,走路的怕劫,出门的怕攮”。 丁家后生名叫丁大成,浑浑噩噩出了傅家甸,便四下询问血胡子的踪迹。血胡子凶名在外,阿城、双城堡一带不少人都知道,但他行踪飘忽。谁也不知道老窝在什么地方。 没有办法,丁大成只好往土匪横行的地方去试试运气。短短几天内,他先后被三四波人拦住抢劫。好在土匪们很注重江湖道义,听说他是血胡子的弟弟。都直劫财不害命,抢完之后还给他指路,让他很快找到了血胡子盘踞的鹰嘴崖。 王海阳听到自己弟弟找上门,也是大吃一惊,连忙迎出寨门,顾不上寒暄便直接问道:“大成,你怎么过来了?” 丁大成少年时,王海阳便做了土匪。逐渐在道上混出名声,丁大成也随之水涨船高,在傅家甸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巡警都要卖他几分面子。算得上一号人物。如今却认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见了王海阳便嚎啕大哭:“哥哥诶,你可得替俺爹娘报仇啊!” 王海阳连声问道:“大成,干爹干娘他们怎么了?” 丁大成一边抽搭一边说道:“前些日子,傅家甸闹瘟疫。全城戒严。俺爹只是偶感风寒,请大夫看过之后,已经好了许多。谁知道,不知谁告密。说俺爹得的是瘟疫。官兵便砸破俺家大门,把俺爹送进养病院。养病院都是得了瘟疫的。就算好人没病也给染上了,何况俺爹正生病体弱呢?结果。俺爹、俺娘、俺媳妇全得了瘟疫,死在养病院里!算了之后,他们还焚尸灭迹,可怜俺爹、俺娘他们就剩下三把骨灰,连具完整尸首都没落下。哥哥啊,你可要给给俺报仇啊!” 王海阳顿时怒目圆睁,从腰里拽出左轮****:“说,是谁把干爹送进养病院的?俺现在就下山毙了他!” 丁大成吞吞吐吐地说道:“据说那人是钦差大臣……” “谁?”王海阳一愣。 “听巡警局的人和俺说,那人是朝廷派来东北防疫的钦差大臣,叫孙元起。”丁大成鼓起勇气说道。 王海阳把****塞到腰上,扯过丁大成就往寨子里走:“兄弟,这事儿我们哥俩得好好商议商议,看看怎么报仇。你还没吃饭吧?先吃点饭再说。” 接下来几天,丁大成一提报仇的事,王海阳便说“商量商量”、“研究研究”。最后丁大成逼得急了,王海阳只有实话实说:“兄弟,俺看这仇还是算了。据山下打探,傅家甸如今有官兵三千人,快枪一千条,实在惹不起。如果你真的气不平,等钦差大臣走了,俺下山把巡警局吴存德的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把俺全家送进养病院的是孙元起那个狗官,不干别人的事。如果哥哥你真想替俺报仇,就去把他杀了!”丁大成被娇惯久了,又因为仇恨而失去了理智,如今脑袋里只有一根筋,那就是杀了孙元起替全家报仇。 王海阳按捺住性子解释道:“兄弟,不是俺不想报仇,实在是形势比人强。你听过《施公案》的评书,也看过《盗御马》的戏,大侠窦尔敦何等了得?占据五行连环套,手下壮士过万,只因为偷了皇帝的一匹马,便被捉拿问斩。俺们山寨虽然在两县五岭十八沟小有名气,可要是动了钦差大人一根毫毛,只怕俺们活不过三天。兄弟,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听俺一句劝,忘了这仇,好好过日子吧!” 东北胡子大体可以分三种: 第一种是纯土匪,即红胡子。这种匪多则数百,少则十余,主要勾当是砸富户、抢买卖、绑人票、打官兵,其间烧杀奸淫,无恶不作。 第二种是武装土匪。这种土匪大多有政治背景或目的。或为报复社会,或为报复官绅。有的借土匪发展势力,希望招安做官。 而第三种胡子叫棒子手。这种土匪没有枪械,仅以木棒劫道。人数少,有时一人,有时数人,时聚时散。他们打劫对象多是单身行人、小户人家。 王海阳属于第一种,虽然讲义气,手里也有钱有人,但在恰当的时候还是知道如何取舍。太讲义气、太自以为是的土匪在道上混不了多久,早就死绝了。 丁大成热血上头,拍着桌子大骂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俺这仇怎么能忘?王海阳,亏俺爹还救你一命,这个时候你不帮俺报仇也就罢了,还劝俺忘了杀父之仇。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要是还有良心、有人性,那就别说废话,拉起绺子跟俺下山,崩了孙元起那个狗杂种,替俺爹报仇!” 王海阳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是良善之辈,谁上山当土匪啊?听到丁大成的斥骂,脸色有些发青,转身吩咐道:“把他押到后院关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别让他跑了!” “知道了,大当家的!”左右拥上来,拉扯丁大成就往外走。 丁大成也急眼了,口不择言乱骂道:“王海阳你个狗日的,负恩忘义,不得好死!” 二当家见王海阳神色不怿,凑过来问道:“大哥,要不把他做了?” “滚!”王海阳一脚把二当家踹倒在地。 不知道是被二当家的话吓住了,还是幡然醒悟,丁大成以后几天居然闭口不提报仇的事,只是向看门的喽啰请教如何使用枪械,偶尔遛遛马,貌似准备留在山上干土匪。足足过了七八天,等日上三竿王海阳从女人肚皮上爬起来的时候,喽啰才凑过来报告:“大当家的,不好了,你弟弟不见了!” 王海阳还有些宿醉,头脑发胀,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谁跑了?狗日的!逮着以后,老子生剐了他!” “大当家的,是你弟弟跑了,刚来的那个!”喽啰急忙又重复一遍。 王海阳这才反应过来,直接一个大耳光甩了过去:“怎么不早说?寨子里少了什么?” 喽啰心里腹诽道:你在女人肚皮上折腾,我敢打扰么?要是得了马上风,你丫还不得毙了我!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还得装孙子:“今儿一大早,他说要在寨子周围遛遛马,我们都没怎么在意,任由他去了。谁知道他居然骑马直奔山下,到现在没回来。他除了骑马,还借了寨子里兄弟的一把撸子!” 王海阳顾不上披衣穿鞋,直接从炕上跳下来,一巴掌把喽啰扇倒在地,又狠狠踹了几脚:“要是人追不回来,老子把你铡成三段!”说罢,也不顾外面天寒地冻,赤条条地往外走去,大声吩咐拿枪备马。 很快鹰嘴崖上就奔下几匹快马,向着傅家甸方向飞驰。中午时分,他们抵达城郊,正好看到吴克仁和孟二叔在田里收豆秸。几个人圈马围住俩人,手里擎着枪,恶狠狠地问道:“老头,想死想活?” 孟二叔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大、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王海阳问道:“那老实交代,看见之前有人骑着枣红马过去吗?” 孟二叔哆哆嗦嗦地说道:“是有人骑马过去,不过是不是枣红马,我老眼昏花,没看清楚。” “既然老眼昏花,活着还有什么用?”王海阳冲他开了一枪,正中头部。孟二叔连惨叫声都没发出来,便像被砍倒的老树,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黑土地上,殷红的血液顺着地面四处流淌,甚至染红了吴克仁的布棉鞋。“小子,你看见了么?” 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慨,吴克仁觉得自己小腿抖得厉害:“半个时辰之前,有个穿灰色衣服的青年骑着枣红马过去,好像是要进城,马上没有别的东西。” “哟,小子,眼力劲不错啊!不会是衙门眼线吧?”边上二当家阴阳怪气地说道。 王海阳一夹马腹,叫道:“收队回寨!” 几人同时打马飞奔,向来时的路上驰去。吴克仁正要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死里逃生,王海阳左手往后随意一甩,“啪——”一声枪响,吴克仁老蓝色的棉袍上盛开了一朵怒放的红花。 吴克仁有些错愕,又有些害怕,低头看着红花湮灭,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第二四二章纸船明烛照天烧(四) 进入腊月后,整个东北仿佛成了冰窟窿,傅家甸外的马家河、松花江先后封冻,原先规划的设卡检查失去了作用,只能派出巡逻队24小时不监督巡查。好在于驷兴和赵景行先后派来不少人支援,倒是不缺人手。整个傅家甸不过才两三万人,驻扎在此的各类防疫人员却高达三四千,几乎将这座小城围得水泄不通。 王海阳刚开第一枪的时候,周围的巡逻队就听见了,以为是有人从城里逃出来,发现的人鸣枪示警,所以一股脑地涌现事发地点。 等开第二枪,很多巡逻队员已经能够看到他骑马远去的身影,各种枪支就像放鞭炮似的响成一片。可惜距离太远,准头也不行,开了那么多枪连毛都没碰到一根。即便如此,也把王海阳等人吓得够呛,他们死命挥舞马鞭,在马身上抽出一道道血痕,只恨骑的不是日行一千夜走八百的追风驹。 王海阳心里懊恼:就凭身后密集的枪声,无论丁大成刺杀能否成功,自己鹰嘴崖的寨子肯定保不住了!看来回去之后就得收拾细软,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上一段时间再说! 巡逻队员气喘吁吁地跑到案发现场,只见一老一少躺在地上鲜血横流,急忙招呼队里检疫的医生:“快来看看,这两人是不是染病从城里跑出来的?还有救么?” 医生带上口罩和橡皮手套,过来翻翻孟二叔的眼睛。摇了摇头:“瞳孔放大,已经不行了。”说罢走到吴克仁身边,检查完伤势,又把手指放在颈部大动脉上。说道:“如果抢救及时,这小伙没准儿还能捞回一条命来。” “那快抢救啊!”周围志愿者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看见伤者和自己一般年纪,感同身受。 医生摊开手:“要救,就得赶紧输血、动手术。不说手术器械,这里连输血都没法输,怎么救?” “城里医院不是可以么?”志愿者们七嘴八舌说道。 医生道:“这里离城里有三四里路,送得慢。恐怕没到医院血就流干了!送得快,路上颠簸几下,死得更快!” 志愿者鼓噪道:“送进城里,还有一线希望;躺在这里。只能等死。相比之下,自然要试一试!” “好吧,尽人事,安天命。希望这小伙子福大命大,能挺到医院。”医生拗不过这群热血青年。只好从急救箱里掏出止血剂洒在伤口,又用绷带缠好。志愿者四下找来树枝木棍,脱下衣服绑成简易的担架,抬起吴克仁就往城里送。 很快。这起案件出现在了滨江厅巡警局的案头。当事人吴克仁虽然命硬,侥幸逃生。却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吴存德搞不清楚这是一起单纯的凶杀案,还是涉及城里居民外逃。本着“有杀错,没放过”的原则,把案情送到了孙元起面前。 如今,傅家甸每天死亡人数已经攀升到30人,养病院里人满为患,孙元起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管这种事,大致翻了一下案卷便递还给吴存德:“不管内情如何,都按凶杀案办理,由你们巡警局负责。我只管防疫,这些事务不在我管辖范围。” 此类凶杀案,在东北每个地方每年都要发生好几起,因为各种原因,最终多是不了了之。如果真要追究起来,破案难度非同小可,巡警局肯定要脱一层皮。吴存德见孙元起不过问,心里大石落地。回去吩咐巡警加强城外巡逻,避免土匪进城扰乱后,这件事情基本上到此为止。除了孟二叔、吴克仁的亲属,谁还会在意? 正如先前刚到吉林时所预料,因为前期隔离措施不得力,现在鼠疫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和规模蔓在东三省蔓延,几乎每个府县都有病例报告。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孙元起在北上前,已经在山海关等地设防,封死了鼠疫入关的道路,使得全国其他地方没有疫情报告。 在养病院,伍连德私下解剖了几具尸体,加上这段时间的仔细观察,终于得出了结论:这是一种新型鼠疫,主要依靠飞沫传播,潜伏期短,感染者有危重的全身中毒症状及呼吸道感染特有症状。感染后若不及时有效治疗,病人多在2、3天内死亡。旱獭是病毒的源头,最先得这种病的便是在俄国境内捕捉旱獭的关内移民。 在二十世纪初,人们发明了一种工艺,只要对旱獭的皮毛进行适当加工,其成色堪比貂皮。一时间,旱獭皮成为世界皮革市场的新宠,价格连年看涨。1910年,每张旱獭皮的售价比1907年猛涨了6倍多。巨大的利润吸引了众多中俄商人。他们纷纷招募华工捕杀旱獭。1910年仅从满洲里一地出口的旱獭皮就由1907年的70万张增加到250万张。 旱獭,又名土拨鼠,在广袤的东北、西伯利亚有大量分布。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可爱而且值钱的小生物,居然会是鼠疫病毒的根源。旱獭一旦染病就会失明、失声、行动迟缓,并被健康的同类逐出巢穴。有经验的猎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不是染病旱獭,他们绝不会捕猎有病的旱獭。 由于山东、直隶两省连年遭灾,大量劳工北上闯关东。许多毫无捕猎经验的关内劳工加入了猎獭队伍,他们却没有这样的经验,往往还会因为染病旱獭容易捕捉而大量猎杀。在东北冰天雪地的原始森林中,猎人们渴了喝一口雪水,饿了就以旱獭肉为食。鼠疫病毒就这样由染病旱獭传给了捕猎者。 集得十几张獭皮后,猎人们便寄宿客栈。这些客栈简陋至极,往往几十个人挤在一张大炕上。冬天为了保温,更是门窗紧闭。一旦有人感染鼠疫,全客栈几乎无人能够幸免,很多人在不经意间成为受害者。这些人顺着铁路南下,又会成为新的传染源。感染更多的民众。就这样,疫情从北向南,很快传遍了东北平原。 拿到伍连德的研究报告后,孙元起赶紧派人请来北里柴三郎和哈夫肯,向他们通报最新的发现:“北里先生、哈夫肯医师,根据我们研究人员在养病院的观察,这确实是鼠疫,但临床表现却和以往不同。应该可以确认为一种新型鼠疫,它的病源可以追溯到染病的旱獭。这也是北里先生为什么没有在老鼠身上发现鼠疫杆菌的原因。最关键的是,这种鼠疫可以依靠飞沫传播,在防疫过程中必须做好隔离和防护。其中,口罩更是必不可少——” 哈夫肯哈哈大笑:“约翰逊博士,我知道你是新型口罩的专利所有人,生产口罩的正是你妻子的工厂,但是你在你们国民中间推销口罩就可以了。至于我们。你是知道的,我们有鼠疫疫苗,不需要什么口罩。我建议你下次推销前,最好先调查清楚客户的状况。” 孙元起一愣:难道莉莉丝也染指了口罩生产?旋即正色说道:“口罩厂商问题。和我们现在要谈的病情没有多大干系。我再次严正地告诉你们一遍,这种新型鼠疫可以通过飞沫传播!” 哈夫肯满脸不屑:“我随着我叔父曾经多次参加过印度、香港等地鼠疫防治。有着丰富的防疫经验,那就是鼠疫由老鼠传播。灭鼠才是防治的关键。隔离、口罩之类的根本没有必要。知道为什么你刚到傅家甸事每天只死亡十几人,现在却上涨到每天三十多人吗?道理很简单,就是你的方法错了!你不应该戒严隔离,而是要去灭鼠。明白么,博士?” 对于顽固不化无可救药的哈夫肯,孙元起已经不打算说服他了,改而问北里柴三郎:“北里先生,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摒弃旧有的防治方法,注重隔离和防护?” 北里柴三郎含糊地答道:“啊,既然孙博士研究出这样的成果,在一度程度上加强隔离和防护也是必要的,至少带上口罩不会增加鼠疫的感染率嘛。当然,如果能保持卫生、消灭老鼠,应该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疫情不在居住区泛滥。总之,对于鼠疫的研究,还需要继续深入,尤其是用科学的手段。” 孙元起是听出来了,看来北里柴三郎对于自己的研究成果也抱有很大的怀疑。 既然他们不配合自己的防疫措施,看来只有继续单干了。说是单干,其实除了消毒、隔离,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得了病基本上就是等死。赵景惠等人甚至尝试使用最新研制的青霉素,效果也很不明显。就在孙元起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几天前还跟自己顶牛的哈夫肯,竟然感染鼠疫死在了俄国铁路医院里。 原来,哈夫肯医生丝毫没有听进去孙元起的建议,回到医院后依然我行我素,穿着白衣、白帽和橡皮手套就给鼠疫病人检查身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次好运气终于用完,鼠疫杆菌在他身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注射再多的鼠疫疫苗也于事无补。他先是头痛、发烧,而后脉搏加速、咳嗽不止,最后全身发紫,在感染鼠疫的第三天不治身亡。 一位防治鼠疫的专家竟然死于鼠疫! 整个东北顿时陷入一片惶恐,连老油条北里柴三郎来见孙元起的时候,也规规矩矩带上了口罩。隔离、消毒、口罩在日俄居住区得到大范围推广。此时距离孙元起抵达傅家甸已经达一个月之久。 一个月来,疫情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孙元起的心情也日益沉重。就在这个时候,孙元起再次接到志愿者的线报,还是那一家,还是有病人,还是拒绝入门检疫。孙元起心中早就埋着一股无明业火,只是没有找到发飙的机会。如今听闻消息,顿时怒气上涌,带着程子寅等人就直奔过去。 站在墙外,就可以听到屋里病人的咳嗽声。这次大家连门都懒得敲,众人直接砸门而入。 进屋就看见丁大成躺在床上,脸烧的通红,不停地咳嗽。医生不用孙元起吩咐就上去检查,检查结果却是令人错愕:只是受寒发烧,并不是鼠疫。 既然他是普通感冒发烧,自己一行人破门而入就有些过分了。孙元起上前正准备说几句场面话,丁大成从被子里掏出****,冲他胸口就扣动了扳机。 第二四二章纸船明烛照天烧(五) “啪——” 孙元起感觉腹部被人狠狠捣了一拳,不由得向后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想要扶住什么东西努力站稳,可手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泡书吧)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虽然在参与防疫时预想会发生很多事,但绝对不包括有人刺杀钦差大臣。躺在床上的丁大成却不给他们迟疑的机会,为了报仇,他不惜刚热水盆中蹦出来就跳到冷水缸里,就是要设个局让仇人钻进来。如今仇人就在眼前,怎么能错过良机呢? 丁大成手里拿的是勃朗宁M1900式****,俗称“枪牌撸子”,有“天下第一枪”的美誉,弹夹可以装7发子弹。他唯恐仇人不死,勉强在炕上支起身体,对着孙元起又是两枪。孙元起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枪声惊醒了程子寅,他见孙元起血溅当场,顿时状若疯虎,抡起钢枪就扑了过去,枪托正好砸在丁大成手臂上,“喀嚓”一声,丁大成胳膊弯曲成奇怪的形状,撸子随之掉到地上。 其他几个志愿者这时也醒过神,挺起刺刀围过来就要乱捅。程子寅厉声喝道:“别弄死,留活的,老子要生剐了他!”说罢丢枪,急忙跑到孙元起身边。只见孙元起气息奄奄,胸部、腹部、大腿三个枪眼正在汩汩冒血,将棉袍洇湿一大片,扭头骂道:“医生,死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帮忙!” 傅家甸就巴掌大小的地方,几乎在孙元起送进医院抢救的同时。刘镜人也收到了消息。自从全城戒严以来,作为滨江厅最高民政长官的刘镜人便被架空,只需要帮衬着做些后勤保障的事。今天正在家里宴客,听闻消息顿时眼前一黑。整个人瘫软在座椅上,差点没昏死过去:先是自己所辖的滨江厅爆发瘟疫,估计未来三两年内都什么油水可捞了。没油水也无所谓,大不了花钱打点一下,换个地方还可以继续发财。 谁知道,钦差又在自己地面上遇刺。瘟疫属于天灾,上官要是追问起来,还可以搪塞。钦差遇刺呢?这可是完完全全的人祸!这事儿处理好了。自己回家改行种田。处理不好,估计要发配新疆吃沙子。 流年不利啊! 稍微清醒之后,刘镜人急忙问道:“钦差大人有无大碍?” “回禀老爷,听说中了三枪。泡*书*吧情况非常危急,如今正在医院抢救。”报信的人小心翼翼地答道。 “那凶徒擒获没有?”刘镜人又问。 “凶徒被当场成擒,如今已被关押起来。” 刘镜人赶紧吩咐道:“快叫人去看护好凶徒,别让他畏罪自杀,一定要留他狗命明正典刑!” 凶徒活着。招出口供又对自己有利的话,或许能逃过一劫。如果凶徒死了,那自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只能跟着一起玩完! 说完命人备轿。准备去医院探视病情。起身时,才发现双腿就像刚出锅的面条。软成一团,根本迈不开步子。 周围仆人没料到一向自诩处乱不惊、年富力强的老爷会被吓软腿。见他站在桌边不肯迈步,还以为有什么事情吩咐:“老爷,轿子已经备好了,您看?” 刘镜人不禁勃然大怒:“看?看个屁!狗杀才,还不赶紧过来扶老爷一把!” 等刘镜人赶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发现吴存德已经守在那里,整个人一副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样子,边上站着的几个巡警浑身摞满脚印,脸肿的像猪头一样。 吴存德看见刘镜人过来,赶紧迎了上去,声音干哑地说道:“大人,你也过来了。” “发生这么大事,我能不过来么?”刘镜人终于找到出气筒,顿时就是一番臭骂,骂完才问道,“钦差大人的伤情如何?送进去多长时间了?” 吴存德脸上豆大的虚汗直往下流,颤声答道:“凶徒使用口径为的勃朗宁M1900式****,在近距离射击三次,分别命中钦差大人的胸、腹、腿。不幸中的万幸,当场有医生进行了急救,随后迅速送至医院手术,如今距事发已经过去快一个钟头。” “有没有封锁消息?”刘镜人忽然想起一件事。 吴存德紧张地望着刘镜人:“当时在现场的都是钦差大人的手下,我们没法封锁消息。怎么啦,大人?” 刘镜人不由懊恼地跺跺脚:“你不要守在这里了,我在就行。你现在回去做两件事:第一,马上以我们俩的名义给于道台写份折子,把事情大致说清,尽快送去;第二,准备接手傅家甸的防务,不能因为钦差大臣伤重在床,就把防疫的事儿耽搁了,否则我们难辞其咎。” 果然,随着孙元起遇刺的消息越传越广,很多医护人员、志愿者放下手头工作,围聚到医院旁边,等候着最新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溜走,孙元起在手术室里依然没有被推出来,医院外面已经聚集了四五百人。看看天色昏黑,志愿者也失去了冷静,开始大声斥骂刘镜人,甚至动手围攻巡警。 刘镜人也没有法子,本身就理亏,再者志愿者手里又有枪,万一惹毛了这些愣头青,他们真敢冲自己开黑枪!只有摆低姿态,哀求加劝说:“诸位学子,诸位兄弟,请你们一定要冷静,稍安勿躁,如今孙大人正在里面手术。如果因为惊扰,导致医生分神出现闪失,大家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刘某如今也是心急如焚,但却无计可施。恳请大家和我一起安心等待,并为孙大人祈福!” 学生顿时怒斥道:“你还有脸说!如果不是你治理无方,枪支管制不严,孙先生怎么会身陷险境?” 刘镜人看着学生手持的如林钢枪,心里苦笑:跟你们相比,究竟谁才是枪支管制不严?嘴里还得装孙子:“是、是、是,刘某昏聩无能,导致孙大人为凶徒所袭,罪该万死。此间事一了,刘某就主动请辞,以谢天下。” “切!就凭你的失职,即便不请辞,又能在这位子上呆多久?何必假惺惺!”学生们反唇相讥。 ……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镜人只觉得自己被学生们骂得体无完肤,自己还要奴颜婢膝地安抚他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手术室的房门终于打开,走出几个浑身血渍、疲惫欲死的医生。他再也顾不上和学生扯皮,快步上前,拱手问道:“各位医士,请问孙大人伤势如何?” 学生们也安静下来,想听听医生的答案。 中间一位明显是主刀医师,摘下口罩答道:“孙大人被子弹近距离命中,对身体造成巨大伤害。除了腿部外,左肺部、小肠都受创严重,并引发严重的内出血。虽然抢救及时,子弹被取出,伤口也处理亡,但因伤势过重,现在仍然处于深度昏迷,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刘镜人又追问道:“那孙大人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呢?” 医生沉重地说道:“我们也不知道,或许三五天就能醒过来,或许——” 刘镜人只觉得浑身发冷,好比掉进了现在的送花家里,急忙打断医生的话:“还请诸位尽力施救,需要什么药物尽管开口。老山参?虎骨?还是熊胆?” 医生叹了口气:“这不关药的事儿,实在是伤势太重,我们也素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希望孙大人吉人天相,能熬过这一关。”顿了一顿,又低声说道:“不过,大人您最好做两手准备!”说罢戴上口罩,随着几名助手回屋休息去了。 刘镜人好像一瞬间被抽空了力气,扶着墙慢慢坐倒,“呼呼”直喘粗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完蛋了!我要完蛋了!大清立国近三百年,有钦差遇刺身亡的么?我这回真完蛋了! 赵景惠跟在刘镜人身后,最后医生嘱咐的“最好做两手准备”听得一清二楚,仿佛心脏被人狠狠捅了几刀,顿时痛彻全身,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就像盛夏的雷雨倾泻而下。眼前却晃过十多年开所亲历的场景:十多年前第一次见面,先生不顾老佟的阻拦,温和地笑着,递过了一块大洋;第一次到先生家,先生嘱咐道:北京太冷,去我那儿抱两床被褥过来,再拿个火盆;第一次一起吃饭,先生把白面馒头分递给自己兄妹四人,自己却拿起了杂面馒头;…… 一直到前几天,先生到实验室看望大家,温和地鼓励,一再提醒自己要注意安全。 想到这里,赵景惠只觉得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后面的学生不知道情况,眼看刘镜人瘫倒在地、赵老师痛哭出声,都知道孙先生是凶多吉少,也按捺不住,低声哭泣起来。四五百人一齐哭泣,哀声直冲九霄。 把孙元起送进医院之后,作为警卫队长的程子寅就蹲在墙角一声不吭,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听到哀声四起,他眉头一紧,双手紧攥,指甲刺破掌心,血一滴一滴地流下,他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半晌,把烟屁股狠狠拧熄,腾地站起身:“哥几个,走,活剐了那个王八蛋,给老爷报仇!” 第二四二章纸船明烛照天烧(六) 当然,程子寅千刀万剐丁大成的想法并没能实现,原因有两:第一,1905年沈家本主持修订《大清现行律例》时,已经把凌迟、戮尸、枭首等酷刑永远删除,全部改成砍头了。泡*书*吧第二,在孙元起生死未卜的情况下,丁大成已经成为刘镜人、吴存德的救命稻草,根本不会允许程子寅胡来。不仅不能杀,还要好吃好喝地供着,等着上级过来提审,替自己洗刷过错。 吴存德最初向于驷兴递送折子时,孙元起还在医院里手术,并不知道最终结果如何。如果钦差大人伤重不治,自然一了百了;可要是恢复清醒,自己却夸大后果,那不是老寿星嗑砒霜——找死么?所以,信中只是含糊地说孙元起遇刺,目前已经送进医院救治,并没点明具体伤势如何。 等到傍晚时分,快马才从傅家甸跑到阿勒楚喀。于驷兴接到折子大吃一惊,却对孙元起伤情如何一肚子糊涂,只好连忙打电报去傅家甸询问。直到孙元起手术结束一个时辰后,总算得到具体消息。于驷兴不敢怠慢,急忙把消息上报。 于驷兴只是正四品的道台,没办法直接给军机处发电报,只有先向吉林巡抚陈昭常汇报。陈昭常也不是闲的无聊,天天守在电报房收电报。等他接到电报,已经是第二天凌晨。被吓一大跳的陈抚台不敢有丝毫耽搁,赶紧再向军机处报告。等军机处接到孙元起遇刺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八点。 然而傅家甸的日、俄情报机关,早在孙元起遇刺半小时后就已经获知消息,并作为重磅新闻向国内媒体报信。几乎就在军机处接到消息的同时,上海、北京、天津等地的民众也从外国报纸上看到了相关报道。为了吸引读者注意。各大报纸的标题都非常刺目:《青年寻仇,钦差遇刺》《钦差东北遇刺,疑与革命党有关》 《从博士到钦差,从荣耀到寂灭》 《钦差之死》 …… 一向尖酸刻薄的《京津泰晤士报》,此回更是极尽夸张讽刺之能事:“根据最新消息,被科学界称为‘东方神奇小子’、‘牛顿爵士仇敌’的孙元起博士昨日下午遇刺,身中三枪,伤势严重。目前情况仍然不太乐观。 “孙元起博士出身名门,据说和该国已故的副首相有着某种亲属关系,比如具有相同的姓氏。(泡书吧)尽管学者们已经认真研究了这位副首相的每一位妻妾婢女,但具体情况如何。目前依然困扰着很多考据派学者。 “孙博士早年留学美利坚,在散发新鲜牛粪味的北美校园里获得了硕士学位,这成为他后日辉煌的基础。学成归国后,恰逢京师大学堂建立。在副首相的帮助下,他顺利获得了一份教职。当然。仅凭一张西方的文凭无法让他飞黄腾达,所以他把目光瞄准了新兴却又生僻的原子物理学。 “在短短几年里,他编造了众多篇论文,尽管它们都非常的抽象奥涩。但看上去都非常优美。——这也是孙博士的制胜秘诀。毫无疑问,如果他用浅近通俗语言来写的话。肯定没有一家杂志愿意发表,也不会有任何一位学者能耐着性子看完。——而他用谁也不懂的理论外壳加以包装。效果就完全不同了:他的每一篇都得以发表,发表的每一篇论文都引起争议和轰动。于是,他从硕士变成了博士,并且很是得了几个著名奖项。 “‘学而优则仕’是这个远东国度并不优良的传统,即便是孙元起博士也未能免俗。每年他都会放下编造论文的工作,修个长假,借机学习一下某个远东古老帝国的政治知识。甚至因为要学的政治知识太丰富,忘记了论文编写。 “在副首相的帮助下,他很快成为了该国的教育部副部长。该国有一句话说,不幸有时会带来幸福,而幸福中也会埋藏着不幸。真是极富哲理的名言!孙博士在成为副部长不久,副首相去世,他的仕途也开始暗淡无光,这次更是被派到边疆去负责焚烧尸体,直至被三颗子弹命中。 “听到孙博士遇刺的消息,科学界也会觉得悲伤吧!虽然他给科学界造成了很多麻烦,却也带来了很多乐趣。当闹剧闭幕时,我们不应该感谢剧中的角色么?” 因为这篇文章,《京津泰晤士报》很快在全国范围内遭到青年学生的强烈抵制,销路直线下降。几个月后,它被莉莉丝接管,改名《政经日报》,并逐渐成为了中国第一大报。当然这是后话不提作为经营中、日两国广播业务的托尼,无疑是最早获得消息的几个人,第一时间就给远在北美经营公司的妹妹发电报,然后迅速和记者共同北上,抢夺第一手消息。 经世大学校园内很早就按照了无线广播,按照惯例,每天早上7点播报半个小时国内外要闻。在孙元起遇刺的第二天凌晨五六点,同学们如同寻常一样,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赶往广播电台挑拣早上播报的内容。在一堆五花八门的新闻中,赫然发现孙元起遇刺的信息。 本来大家还有些睡眼惺忪,这条新闻就像一瓢冷水,顿时把大家浇醒。几个学生面面相觑,第一反应是:这是条假新闻! 可是那么多报社、电台会同时撒谎么? 作为学校里最新知道消息的几个人,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广播室里静谧一片,人人脸色凝重。台长拧着浓眉,狠狠一拍桌子:“首先,这条新闻应该是真实的。其次,我们广播电台存在的意义,就是向全校师生及时播报全世界发生的大事。孙先生是世界著名的科学家、教育家。更是经世大学的创始人,他遇刺的消息当然属于大事。所以这条新闻不仅应该播,而且应该马上播!” “可是……”还有人有疑惑:万一是条假新闻呢?万一孙先生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外国报纸故意夸大其事呢?凌晨五六点正是大家睡意正浓的时候。孙先生又是全校师生都极为尊敬的校长,如果最后发现这是一则闹剧,哥几个还不得被人骂死! “没什么可是,出了事算我的!”台长猛地一摆手,“陈潇客,你赶快调试好设备。陆垣,等会儿你来播报。我来综合一下各家报纸和电台的消息,五分钟之后开播!” 几分钟之后。嘹亮的广播声划破了黎明前的宁静,播音员陆垣以沉重的声音念道:“紧急播报,紧急播报。综合罗斯社、日经社、日本广播公司、中华广播公司等多家消息,世界著名科学家、教育家。我校创校校长孙百熙先生,于昨日午后二时许在吉林滨江厅遇刺。据目击人士称,孙先生被歹徒持枪袭击,身中三弹,伤势严重。被送至医院紧急抢救,目前状况不明。” 山下经世镇居民被学校熏染已久,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一听到山上喇叭响。就知道是早上7点钟了。现在被吵醒,也相对愕然:外面天才蒙蒙亮。怎么就7点了?难道是阴天?不少人开始摸索着穿衣下床。 全校师生员工两三千人,大多数还沉浸在黎明的酣睡中。突然被刺耳的广播声吵醒。本来都是一肚子火,恨不得现在就去拆了广播台。可听到播报的内容,不禁面面相觑: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1911年1月16号,可不是什么愚人节! 广播台的播报一遍接着一遍,打碎了人们最初的猜疑,告诉大家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而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学生们从震惊中醒来,默默穿好衣服,顾不上梳洗,便顺着人群来到山下的广场,对着成蹊馆无言伫立。在那里,有孙元起的办公室,虽然他后做了校长、做了侍郎,但总会隔三差五的出现在那间屋里,思考着世界上最高深的问题,解答学生们的疑问。 早在广播第一遍播报的时候,薇拉就醒了,听到内容后整个人就木掉了,甚至感觉不到悲伤。直到九岁的小念祖问:“妈咪,广播里说爹地他怎么了?”薇拉才恢复过来,眼泪顿如雨下。五岁的念萱也被吵醒,看着妈妈和哥哥哭成一团,也跟着大哭起来。 就在母子三人相拥而泣的时候,楼下响起了敲门声:“孙夫人,孙夫人!” 薇拉急忙穿衣下楼,开门却见近百位师生站在门口,打头的是七十多岁的杨守敬和王闿运。杨守敬在卢弼扶持下,颤颤巍巍地说道:“孙太太,中国有句老话,叫‘大德必得其寿’。百熙学究天人,德溥四海,大醇不疵,为近百年所没有的大贤,岂是宵小辈所能毁伤?相信他此番必定会逢凶化吉,还望孙太太保重身体。” 王闿运也上前一步劝说道:“孙太太,我观百熙面相,也不是中年早夭之人。此番磨难,真好成就来日鸿业。您不要太过挂怀,过些日子定然有好消息传来。” 听着众人的劝说,薇拉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滚滚而下。 严复、王国维等人也陆续上前劝说。正在此时,老赵一路嚎哭而来,见了薇拉,更是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太太,是俺没用,都怪俺没有跟去,才让歹人伤到老爷。俺对不起老爷的救命之恩啊!这回你要去东北,把俺带上,遇到那歹人,俺老赵要生扒了他的皮,一口一口咬死他,才解俺心头之恨……” 卢瑟福此时说道:“作为当今最著名的科学家,约翰逊博士不仅仅是中国的财富,更是全世界的瑰宝。中国政府没有尽到保护的职责,我们应该予以强烈抗议,并要求尽快逮捕审问凶手。” “对,我们必须对政府加压。”严复也表示赞同。 周围学生更是一呼百应。 很快,操场上几千名学生排成长队,开始向京城进发。 第二四二章纸船明烛照天烧(七) 从经世大学到德胜门,足足四十里路,全校师生硬是一路步行走完全程。 现代火炮技术的飞速发展,让城墙的防护作用大为降低。尽管外国军队已经数次轻易地攻进北京,但清朝中央政府依然顽固地躲在厚重的城墙后面,不愿走出来。如今德胜门依然会晨启夕闭,还会有众多兵丁看守。他们远远望见数千人队伍自东北滚滚而来,第一反应就是关闭城门,报告上司。 清代京城防卫最高武官是从一品的九门提督,可九门提督衙门设在崇文门里头。等消息逐层报到九门提督那里,数千名学生早已围住了德胜门。 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经世大学近千名外国留学生走在最前头。让守城的兵丁更加紧张,虽然手里握着刀枪,却不敢稍有动作,生怕误伤引起国际纠纷。 德胜门的城门领从城墙上小心翼翼探出头,高声喝问道:“尔等何人?意欲何为?” 学生们七嘴八舌答道:“快开门,我们要入城!” “我们是学生,要去学部请愿!” “Openthegate!” …… 数百上千人同时回答,乱糟糟一片,那个城门领哪里听得清? 这时严复站了出来,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答道:“请城上诸位放心,我等系经世大学师生,并非不法刁民。听闻我校校长、钦差大臣、学部右侍郎孙元起先生昨日在东北遇刺,我等激于义愤。欲进城向学部请愿。还望诸位行个方便,开启城门!” 听说这些人是“激于义愤”,还要“进城请愿”,城门领更不敢开门了。便敷衍道:“既然并非不法刁民,为何还要围住城门?尔等是大学堂师生,当知书达礼,遵纪守法。现在如此行径,与倡乱匪民何异?须知天网恢恢,王法无情。尔等还不快快散去!” 下面学生顿时一片漫骂声,性急的甚至拣起砖头瓦片往墙上乱扔。 严复急忙止住学生的行为,高声说道:“正因为我等知书达礼、遵纪守法。所以才手无寸铁,步行两个时辰来到京城,就是到学部申明我等的合理诉求。你们只负责把守城门,为何阻挡我们师生正常入城?” 城门领腹诽道:是。你们是手无寸铁,可你们会扔砖头瓦片啊!你们这数千人,还夹杂着数不清的西洋人,算哪门子“正常入城”? 严复和他磨了半天嘴皮子,这位城门领就像吃了秤砣一般。反正死活不开门。 学生们也没有办法,这么高的城墙,总不能插翅膀飞进去吧?夹杂在人群中的张泽宇大为恼怒:“这群混蛋再不开门,老子回去开飞机来。炸了这破城门!” 聂帆撇撇嘴:“你做梦吧?先不说你能不能把飞机开出来,就算能开出来。你怎么炸?用什么炸?” 张泽宇被他噎得直翻白眼:“你管我怎么炸!我去北平铁厂借炸药,然后驾着飞机从天上往地下扔。不行么?” “我们几千人在城外,城里是普通民众,你就能确保一定扔到城门上?别到时候炸到我们自己!”聂帆如今绝对是四十里不换肩——抬杠好手。 张泽宇吭哧半天,才说道:“那我再研制个瞄准器装在飞机上,保证不会扔偏,这样总行了吧?” 聂帆有气无力地答道:“好、好、好,等你去借完炸药、研究出瞄准器,再来轰炸城门,估计兄弟我在这里早饿死了!” “那,”张泽宇眼珠一转,“反正我们现在已经先后研制出三架不同型号的飞机,那我就开着最老的飞机瞄准城门之后,自己跳伞,让飞机由着惯性直奔城门。凭那么大个铁家伙,就算不把城墙撞倒,也能撞个大豁口!” “你真想的起来!飞机值多少钱?用飞机来撞城门,你还真敢想。简直就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聂帆不放弃任何一次打击张泽宇的机会。 张泽宇怒道:“是、是、是,我是赵括!你是诸葛亮再世、刘伯温重生,行了吧?那你倒是想个法子啊!” “呃……依我看,可以研制一台机器,前面是铁棍,由大马力发动机带动,没准能直接撞开城门”聂帆思忖片刻答道。 张泽宇的未婚妻林之雅在边上不禁抿嘴笑道:“果然都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张贻惠也是展颜一笑:“你们俩啊!都能去北平铁厂弄到炸药了,何苦还要研究乱七八糟的机械呢?” 张泽宇、聂帆同时怒目而视道:“机械怎么了!” 且不说这四人打嘴仗。眼看局面就这样僵持不下,卢瑟福站了出来,用别扭的汉语说道:“城上的士兵,我现在要马上进城!如果再不开门,我会通过外交途径,向你们的外务部提出强烈抗议!” 身后几百名金发碧眼的欧美学生也鼓噪道:“我们强烈抗议!” 城门领顿时老实了:他能和国人打马虎眼,但对洋大人却不敢不谨慎。从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七十多年数百场大大小小的败仗,早已在国人心中烙下“畏洋如虎”的印记。从皇帝皇后,到文官武将,再到革命党、普通民众,他们都有这样的共识:洋人是头等公民,满蒙贵族第二,汉人要排第三第四,甚至是最末。——这种心理甚至已经融入血脉,变成遗传基因,一直影响到现在。 城门领回头斥道:“让去请提督大人,怎么还没消息?” “小的再去看看。”兵丁赶紧应道。 听说洋大人要抗议,九门提督乌珍再也不敢优哉游哉,赶紧打马飞奔而来。 乌珍站在城门楼上,看着下面近千名洋人,有些心惊胆战:“请问诸位先生,你们有什么要求?” 卢瑟福答道:“我们要进城,并向贵国学部请愿!” 听说这么些洋人要进城请愿,乌珍觉得自己小心肝都乱颤起来:“不知诸位为何要请愿呢?” “听说孙百熙博士在东北遇刺,我们作为孙博士的好友和学生,对此表示极度的失望和愤慨。孙博士是国际著名的科学家,在贵国教育界也享有崇高声誉,如今却在东北遭到歹徒袭击,这表明贵国对于孙博士的安危丝毫不重视,才会出现这个后果。 “我们每年有二百名学生,以每人5000千两庚款的学费,从各国来到北京,主要就是想跟随孙博士学习。万一孙博士有什么不测,我们来中国还有什么意义?如果贵国不接受我们的抗议,我们会向各自国家提出建议,考虑是否应该取消此项留学生计划。”卢瑟福虽然汉语不标准,可思维却是世界顶尖的,自然知道大清的痛处在哪里。 要取消每年100万两的留学生计划?如果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这个后果,估计朝廷绝对会把自己发配到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的! 被戳中G点的乌珍现在不仅心肝颤,全身639块肌肉都无一不颤:“各位、诸位,你们这么多人要进城,确实有不方便之处。既然诸位想找学部抗议,依在下愚见,不如由我把学部荣尚书请到这里,你们有什么话,直接和他说,如何?” 对于乌珍这个祸水东引的馊主意,卢瑟福、严复等人商议后觉得还可以接受。如果惹毛了政府,没准皇室那些愣头青真敢拼着两败俱伤,把经世大学给关停了。事已至此,不如各退一步。 在军机处得到孙元起遇刺消息不久,荣庆也已获悉:毕竟荣庆是学部尚书,而孙元起还是学部左侍郎。对于这个消息,荣庆并没有太大的欢喜和悲哀,好比别人告诉他今天白菜价格涨了一文钱似的,不痛不痒。但乌珍派人说明原委之后,他全身感到分娩一般的疼痛:都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今终于实实在在地做了一回池鱼! 涉及每年100万两白银的大事,荣庆也不敢耽搁,分分钟赶到了德胜门:“鄙人荣庆,忝为学部尚书,请问各位有何赐教?” 这事儿还得卢瑟福出面交涉:“我是英国人卢瑟福,现任经世大学副校长、留学生院院长,获知孙元起博士遇刺的消息后非常震惊,受全院近千名留学生委托,向贵国学部表示强烈的不满。因为你们的疏忽,导致我们最尊敬的老师陷于险境,众多留学生暂时失去了求学机会。所以,现在我们提出三个要求,请贵国政府酌情考虑,否则我们将建议各国政府取消经世大学留学生计划。” 荣庆抹了抹额头的汗珠,涩声问道:“不知是哪三个要求?” “第一,尽最大可能救治孙百熙博士,让他早日恢复健康。 “第二,加强孙百熙博士和经世大学的安保工作,避免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第三,严惩袭击孙百熙博士的凶手,以儆效尤。” 听完卢瑟福的三个要求,荣庆心里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卢先生,荣某一定把诸位的要求如实向军机处转达,相信一两日内必然有消息。还请诸位回校安心等待!” 第二四二章纸船明烛照天烧(八) 在洋大人和每年100万两白银的双重压力下,卢瑟福代表经世大学提出的三点要求,迅速被荣庆提交到了军机处。(泡书吧) 自从宣统二年正月戴鸿慈去世到现在,军机处又经历了几番变革:在戴鸿慈病逝五天后,不信邪的载沣选拔吴郁生以内阁学士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军机处又满六人:摄政王载沣,庆亲王奕劻,那桐,世续,鹿传霖,吴郁生。 军机处六人魔咒,如同发改委一提油价就会有飞机往下掉一样,那是用数十条生命总结出的血淋淋教训。可偏偏有人要赌一赌,结果会是怎样呢?很快,三月鹿传霖就请了病假,一直没能到军机处当值。 等到宣统二年七月十三(1910年8月17日),军机处完成了它生命中最后一次人事调动:世续、吴郁生罢直,取而代之的是贝勒毓朗和徐世昌。加上病假中的鹿传霖,还是六人。但这六人格局只维持了短短的9天,七月廿二(8月26日)鹿传霖因病不治,撒手人寰。 此时载沣才明白,有些东西是人力改变不了的。与其反抗的遍体鳞伤,不如乖乖躺在地上,递上套套,闭上眼睛仔细享受。此后直到军机处裁撤,都只有5人。 在这5个人里,满族占了4人,而其中皇族又占了三个名额:摄政王载沣,庆亲王奕劻,贝勒毓朗。汉族却只有一人,即徐世昌。 在同治、光绪年间的大多数时候。军机处汉人都要占一半左右。宣统才短短两年时间,汉人比例就从二分之一变成三分之一,直至五分之一。由此可以看出,在社会上兴起排满浪潮的同时。满清贵族自身也在强烈排汉,并逐步把军政大权集中到皇族亲贵手中。这种排斥是相互作用的,直至白热化,然后革命爆发,清帝国完蛋。 历史上,宣统三年三月(1911年5月),清廷宣布成立第一届责任内阁,在内阁大臣13人中。汉人只有4人,满族贵族占了9人,其中皇族又占5人,引起了地方军阀、官员和立宪派的普遍不满。史称“皇族内阁”。其实,“皇族内阁”不过是宣统二年下半年军机处格局的翻版,甚至汉人比例还有所上升。 责任内阁中汉人的比例,已经大大高于之前的军机处,你们汉人还有什么不满的?正是抱着这个心理。满清贵族不仅拒不改正“皇族内阁”的人员构成,还加大对反对者排斥力度。 话说此刻,载沣看到荣庆呈递上来的三个要求,微微笑道:“都说洋人蛮横无理。(泡书吧)如今看来,不过是教育所致。你们看这些洋人。在我中华文化熏育下,总算知书达礼了些。这回提出的要求。倒还中规中矩。” 庆亲王奕劻今年七十三岁,中国有句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清自己去。”他到了这个年龄,更加注意养体惜福。这些年辛辛苦苦捞了那么多银子,总得有命去花不是?对于经世大学师生抗议这种小事,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那桐接过来,仔细看完,眉头却皱了起来。 载沣急忙问道:“怎么,琴翁觉得这里有不妥之处?” 那桐随手把折子递给毓朗,然后说道:“王爷,如您所说,这三点要求算得上是中规中矩。不过,执行起来恐怕有些麻烦。” “什么麻烦?” 那桐掰着手指说道:“先说第一条,尽最大可能救治,让他早日恢复健康。什么叫‘尽最大可能’?是像先帝病重那样,全国招募名医?” 众人一齐摇头:再怎么说,孙元起也只是一个臣子,哪能享受皇帝才有的待遇? “还是让太医院派人去?”那桐又问道。 众人再次摇头。 在明代,京师就流传着这样的谚语:“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用来讥讽名不符实。到了清代,更是扩充为“京师十可笑”,包括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无论是四可笑还是十可笑,“太医院药方”必居其一,由此可见它是多么的虚有其表、不适于用。 派太医去,这是救治,还是添乱? 话说回来,太医院的医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差。按照规定,太医院院使为正五品,左、右院判正六品,御医均授正七品,许用六品冠带。什么意思?换成今天话说,就是院长正厅级,主任医师都是正处级,享受副厅级待遇!这种条件还能招徕不到天下名医? 即便太医院招到名医给皇帝一家看病,那也是白搭,别说砒霜、生川乌、生草乌、马钱子、巴豆、红粉这类大毒的药物不能用,就连细辛、红大戟、苦杏仁、蛇床子、重楼、吴茱萸这种带点微毒的也不敢随便用。否则一旦病情加重,皇帝没死,名医先死了。所以他们开出的药方,尽是人参、甘草、当归、黄芪、党参这类既治不死人、也治不好病的药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久而久之,“太医院药方”就成了一个笑话。 那桐又问道:“据吉林巡抚陈昭常的电报,孙元起身中三枪,伤势严重,至今昏迷不醒。如果好转了,自然皆大欢喜;万一他伤重不治,那该怎么办?” 载沣沉吟片刻:“先让陈昭常从吉林省城紧急派几名著名伤科医生前往滨江厅救治,如果需要,再从京城派医生过去。我们只要尽人事即可,至于最终结果如果,那是天命,谅他们也说不出什么二话。” “再说第二条。加强元起和经世大学的安保工作,避免此类事情再次发生。”那桐继续掰手指,“孙元起现如今是钦差,派兵保护倒还好说。等他回京交卸差事。难道还要派兵保护?国朝典章向无派兵保护侍郎的先例!再者,经世大学占地数万亩,远在城郊荒山,这又如何保护?如果想防护严密,恐怕至少得上千人!一旦驻兵,校内洋人发生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恐怕都得算到朝廷头上。” 那桐言下之意是:经世大学洋人那么多,大清军队的纪律又跟天朝城管一样。两下碰到一块,发生冲突的概率几乎是十成十。万一驻军,以后岂不是更麻烦? 毓朗是步军统领,生怕揽上这堆烂事。赶紧说道:“可以给孙元起一些刀枪,让他自己招募乡勇,护卫他和学校的安全。以后即便再出事,也找不到朝廷的过错。” 载沣点点头:“如此甚佳!等此次防疫事了,那些枪械可以给孙元起留下二三百支。反正他们还回来,朝廷也没法用。那第三点有什么特点呢?” 那桐躬身答道:“据报,凶手已经就擒。他们要求严惩,那该如何严惩?光绪末年修订《大清律》。已经废除株连、凌迟等重刑,即便凶犯刺杀钦差。依照律法也只能斩首。” 载沣望着规规矩矩叨陪末座的徐世昌:“菊翁,你的意见呢?” 作为吊车尾的挑帘军机。徐世昌只有被问到的时候才回答:“依在下愚见,凶犯既然手持短枪刺杀钦差,必然有为其提供枪支弹药者。既然严惩,不如追查枪支弹药来源,以凶犯同党论处,以儆效尤。” 载沣抚掌道:“菊翁所言极是。只是如今东北防疫事务正殷,又逢钦差遇刺,该派何人前去接替防疫,并督导办案呢?” 一直闭目养神的奕劻此时睁开眼:“孙元起防疫举措甚为得当,使得疫情没有南下,如今只是伤重,或许近一二日即可有结果,似乎不宜夺职。不如命吉林巡抚陈昭常辅助孙元起办理防疫事务,并彻查此案。毕竟案件发生在他所辖省内,由他办理也名正言顺。” 其余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齐声赞道:“庆亲王高见!” 军机处既然有此命令,陈昭常只能离开安全的省城,前往疫情最重的滨江厅。至于他心中怎么想的,那就没人知道了。但前往傅家甸的并不止陈昭常一个人,托尼、赵景行、程潜、阎锡山、薇拉、老赵等人也先后来到这个小城镇。 话说老赵虽然在薇拉面前毕恭毕敬,但看到赵景行之后却如同换了个人,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上去就扇了两耳光,外带踹了一脚,怒不可遏地骂道:“狗东西,你是干什么吃的?老爷送你出国,让你读书习武,你就学成这样?带着千把人,还能让老爷遇刺,要你还有什么用?你怎么不一头撞死?” 赵景行咬得牙齿嘎嘎作响,却一言不发。 虽然老赵是骂赵景行,可跟在身后的程潜、阎锡山、蒋志清等人却好像自己也被扇了耳光一般,简直羞愧欲死。 接下来的日子里,孙元起得到了更好的治疗,伤势虽然略有起色,人却一直昏迷不醒。医生们素手无策。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诸人心情也渐渐沉重。 就像太祖在日理万机之余会游泳、太宗会打桥牌一样,军机处值班的大臣在闲暇的时候也会抽烟聊天。此刻,那桐和徐世昌就聊得热乎,话题是清朝二三百年来哪些人家连续得到谥号,比如山东诸城刘统勋(谥文正)、子刘墉(谥文清)、孙刘鐶之(谥文恭),湖南湘乡曾国藩(谥文正)、弟曾贞干(谥靖毅)、弟曾国荃(谥忠襄)、从弟曾国华(谥愍烈)、子曾纪泽(谥惠敏)。聊这类话题,既符合军机大臣的身份,也显得自己博学多闻。 奕劻坐在临窗的位置,阳光照射下仿佛要昏昏睡去,突然他睁开眼,问边上的那桐:“琴轩,你们说安徽寿州孙氏该不该算上?” 那桐思忖片刻答道:“恐怕算不上吧?虽然寿州中堂谥号文正,可他家并没有其他人得谥。他两位兄长孙家泽、孙家铎虽然都是进士出身,但官职不显。他从兄孙家泰虽然死于发贼苗沛霖之手,但只是诏赠四品卿,照阵亡例赐恤,并未加谥。” 奕劻阖上眼帘,慢慢说道:“孙元起是孙寿州的族侄孙吧?如今他已经昏迷十多日,也不知能否熬过去。如果他没了,朝廷是不是应该赐谥啊?” 奕劻道:“孙元起官至侍郎,因国事而殁,按照道理是应该赐谥的。” “那该拟什么谥号好呢?”奕劻脸上无喜无悲,好像在说梦话。 那桐望了望了徐世昌,心里有些拿不定注意:是奕劻随口胡说?还是朝廷已经打算给孙元起操办后事了? 第二四二章纸船明烛照天烧(九) 实际生活中,确实有很多大臣在病得一丝二气的时候,朝廷会先拟谥号。不过这些大臣都是七老八十的年龄,得了要死的病,朝廷才会预作准备。就好像普通人家替病重老人预备丧事一般。 可孙元起还不到四十岁,只是伤重昏迷,难道也要先给他拟谥? 那桐忽然想起了曾国藩的奇特癖好。 曾国藩在道德、勋业、文章上都有卓越建树,被后世称为“中国近代第一完人”。可此公有一奇特爱好,就是喜欢创作对联,尤其喜欢写挽联。挽联颇有盖棺论定的意思,短短数十字,既要总结生平,又要表达情感,还要给出评论,想达到一针见血、情理交融的高度,没有惊人才学是写不好的。正因为极富挑战性,曾国藩才乐于此道,也精于此道。 道光年间,江忠源数次赴京会试不第。每次落第回家,湖南同乡以及东南诸省死在北京的人,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托他护送灵柩回家,他都一口答应。不仅答应,而且会亲自送到人家里。与此同时,曾国藩喜欢给人写挽联,京城只要有人过世,请他出手,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京师一时盛传“包送灵柩江岷樵,包作挽联曾涤生”的谚语。 只是需要作挽联的都是新近死去的人,可身边哪有那么多死人等着曾国藩去“敬挽”?此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决定稍作变通,进行“生挽”——即给身边熟悉的活人预写挽联,一来可以达到练习的目的,二来也可以做好战略储备,以备不时之需。 这种做法当然非常不厚道,人家活得好好的,你给人家写挽联,不是咒人快死吗?曾国藩也知道做这事不对,奈何兴趣实在太大!所以只能偷偷写。决不敢让“被挽者”知道。 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某年春节,曾国藩写完春联后觉得意犹未尽。又拿起白纸开始创作挽联。给谁写呢?想了一圈,他想到了比自己大10岁的好朋友汤鹏汤海秋。汤鹏是凌轹百代的大才子,却时乖命蹇,仕途非常不顺。这种遭际的人。不是写挽联的上佳题材么?曾国藩心中激动万分。 说来也巧,正好这个时候汤鹏来给他拜年。哥俩关系铁啊,汤鹏也不待通报,便径自来到书房。曾国藩正好写到“海秋夫子千古”,陡然见到被挽者现身。赶紧手忙脚乱地藏掖对联。汤鹏以为他在写春联,只是好奇为啥用白纸不用红纸,而且曾国藩对联水平之高妙是众人公认的,便想看看写了什么。曾国藩哪敢给他看?自然是死死捂住。越不给看,汤鹏就越好奇,便不管不顾,一把扯过来看个究竟。不看则已,一看差点晕倒:好友居然在新春佳节给自己写挽联。这还了得!汤鹏当场与曾国藩割席断交。拂袖而去。 难道庆亲王奕劻也有给活人拟谥的癖好?没听说呀! 再看看徐世昌,依然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思考哲学问题,丝毫不理会自己抛过去的媚眼。那桐只好反客为主问道:“不知庆王爷有何高见?” 奕劻捋着胡子,慢慢说道:“孙元起虽然是西学出身,不过蒙先帝特赐进士出身。并授翰林院侍讲学士,所以上一个必然是‘文’字。关键是下一个字如何拟?” “王爷说的极是!”那桐拍了一下马屁。然后说道:“孙元起在京师、湖北大力兴学,声扬国内外。此为其平生最大的功绩。谥法有云:‘柔德教众曰靖。’下一个可拟‘靖’字。” “文靖”是个很不错的谥号。历史上很多名臣,如东晋谢安,北宋李沆、吕夷简,南宋魏了翁,明代徐溥,都被赐谥“文靖”。由此可见,那桐对孙元起还算厚道。 奕劻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琴轩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然谥法中说‘柔德教众曰靖’,但还有‘宽乐令终曰靖’、‘柔直考终曰靖’的说法。孙元起是遭受凶徒枪击,如何称得上善终?‘靖’字不合适!” 那桐想了想,又道:“那‘惠’字如何?‘爱民好学曰惠’,‘遗爱在民曰惠’。孙元起精通西学,连洋人都万分佩服;而且兴办学校,免费培育众多学子,完全可以称得上‘遗爱在民’。” 文惠比文靖差了一级,历史上用过这个谥号的名人有唐代狄仁杰、宋代史浩等。 奕劻不置可否,转过头问徐世昌:“菊人,你觉得应该用什么字?” 徐世昌好像如梦初醒,连忙躬身答道:“孙大人天资聪颖,博闻多能,曾一手编制从小学堂到大学堂的教科书,如今连日本、美利坚等国也翻译使用。依在下愚见,不如用‘献’字。” “文献?”奕劻摇摇头。 那桐心里也很不以为然:东晋王导、唐朝张九龄这类的名臣才有资格用“文献”谥号,孙元起他何德何能? 徐世昌问道:“不知王爷觉得哪个字比较好?” 奕劻闭目半天,才悠悠答道:“不妨用‘愍’字。” 那桐、徐世昌顿时默然无言。 在谥法里,“愍”字的意思是在国遭忧、佐国逢难、使民悲伤。换成今天话说,就是不得好死。明代得到“文愍”谥号的有两人:一个是夏言,因为严嵩陷害,被斩首东市,等严嵩倒台才被平反;还有一个叫李默,因为严党赵文华的告讦,死于狱中。奕劻拟这个谥号,可见他对孙元起的观感实在是差到极点。 等军机处值班结束,徐世昌回到家中,迅速召来心腹家人,递过一张纸条:“把它送到学部孙侍郎府上。” 孙元起已经遇刺十多日,但作为首席幕僚,杨度却一直呆在京中,并没有众人一起北上。用杨度自己的话说就是:“我观百熙面相,并非短寿之人,此番遇险必定逢凶化吉。杨某既不是医生,还有留在京中收集情报的重任,就不去东北了。” 对于杨度这番说辞,很多人都是嗤之以鼻,认为他已经准备改换门庭了。 纸条很快被送到杨度手中。看完之后。杨度大吃一惊。当然,他并不是对徐世昌送信感到惊讶。孙元起结好袁世凯,徐世昌则是袁世凯的盟友。交流情报属于情理之中。令他震惊的是纸条上的消息:庆王今为百熙拟谥。 如今在孙元起昏迷不醒的情况下,奕劻便急匆匆地替生者拟谥,这是什么意思? 明朝末年,洪承畴松山兵败被擒。崇祯皇帝在明知洪承畴还活着的情况下。辍朝3日,以王侯规格予祭十六坛,并亲自致祭,御制《悼洪经略文》明昭天下。什么意思?无非就是逼洪承畴自杀。看,皇帝让你极尽哀荣。你还好意思活着么? 奕劻所为,与崇祯皇帝可谓异曲同工,就是要孙元起早死。 难道面相不准?杨度把消息发给赵景行之后,便焦急地在屋里踱来踱去。赵景行等人接到电报,也慌乱起来:万一朝廷真的抽风拟定谥号,那该怎么办? 蒋志清的办法简单粗暴,直接带着几十名志愿者把替孙元起治疗的医生全部圈起来。看着周围明晃晃的刀枪,在看着桌上一大箱鹰洋。医生们有些不解。其中胆大的就问:“请问这位军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蒋志清冷冷地从腰间抽出撸子,一把拍在桌上,“很简单,两天之内让孙大人醒过来,每人赏五千块现大洋。要是醒不过来。哼哼,送你们每人五颗花生米!” 蒋志清话音刚落。周围的志愿者一齐把子弹压紧枪膛。 听着“哗啦”“哗啦”拉枪栓的声音,饶是医生们胆大。这回也吓得够呛,纷纷高声求饶起来:“军爷,我们已经尽力了。如今孙大人伤势已经稳定,只要假以时日,必然苏醒。只是限定两日,未免太武断了些吧?” “是啊,孙大人很快会康复的。至于具体什么时候醒,我们哪知道?再说,我们可是朝廷从京城派来的医生,你们杀了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不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怎容你们随意杀人?” 蒋志清微微皱了下眉头,摸起桌上的撸子就冲天上开了一枪:“谁在乱说话,就拖出去枪毙!” 医生们再也不敢叫嚣,一个个像落水鹌鹑,哆嗦成一团。蒋志清很满意这种效果,微微一笑:“这可不叫随意杀人!万一你们死了,那是因为你们不幸感染了鼠疫。最后尸体焚化成一捧骨灰,谁知道是死于鼠疫,还是被枪毙的?” 看着蒋志清恶魔一般的微笑,医生们觉得后背上直冒凉气。这时,一名医生硬着头皮站起来:“这位军爷,我等来到这里就是为救治孙大人,自然是已经竭尽所能。但我们医术有限,只能达到如今这个程度。孙大人是两天醒,还是二十天醒,唯有听天由命,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有办法,我们早就用了;没办法,别说送我们每人五颗花生米,就是枪毙我们五分钟,那还是没办法!” 蒋志清不屑地说道:“有没有办法,那是你们的事。我只要一个结果。” “你怎么不讲道理?”那名医生有些气急败坏。 蒋志清根本不理他:“你们还有什么条件,需要什么药品,现在尽管提。但两天之内孙大人没醒过来的话,别怪我翻脸无情!” 医生们知道这回是玩真的了,回去开始折磨孙元起:针扎,电击,灌辣椒水……几乎把满清十大酷刑、中美合作所的所有手段都借用了一遍。 转眼过去一天半,孙元起依然没有昏迷如故。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医生们相对无言枯坐,一脸死灰,胆子小的几乎浑身都开始哆嗦起来。 蒋志清这时拎着****走进来,冷冷地说道:“看来,你们只能再活半天了!” 一名傅家甸的医生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说道:“我还有个法子,虽然荒唐,但希望军爷能让我试试。” 第二四二章纸船明烛照天烧(十) “有多荒唐?”蒋志清依然冷着一张脸,“如果是拿孙大人的生命开玩笑,那你就不用说了。” “军爷放心,绝对没有任何危险!”那医生名叫张贺泽,听完连连摆手说道,“我们几个都是学西医的,对于医治孙大人伤势或许还有点办法。但涉及到昏迷不省人事的问题,就非我等所长了。时至今日,只有另想高招。” “那有什么法子?”蒋志清问道。 张贺泽纠结半天才鼓起勇气:“军爷,不知您听说过‘叫魂’的事情没有?” 叫魂,又叫“喊惊”、“喊魂”等,是旧时候汉族的一种民俗,流行于全国大多数地区。蒋志清当然知道。他点点头:“怎么,你打算请跳大神的来给大人叫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般都是给小孩叫魂吧?” “是、是、是,军爷说的没错。”张贺泽连声说道,“儿童受了惊吓之后,会出现昏睡不醒、神志不清、意识模糊等症状,经过叫魂,确实能立竿见影的效果。目前医学还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如今孙大人病情与儿童失魂症状虽轻重有别,但可谓异曲同工。军爷既然希望孙大人早些醒来,何不试试这种办法?反正有百益而无一害。” “这……”蒋志清有些捉摸不定。在他看来,孙先生之所以昏迷不醒,那是因为伤势过重,跟小孩受惊吓完全两码事,叫魂能有用么? 张贺泽见蒋志清犹豫不决。心中暗喜,嘴上却带着惋惜的语气说道:“军爷,这是在下想出的医治方案。如果您不允许,到时候孙大人没有醒过来。可别怪在下无能!” 蒋志清重重地“哼”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你就推荐个人选吧!不过,时间限度不变,你们要抓紧。” 参与救治孙元起伤势的都是西医。西方医药学发展到二十世纪初,人类确实发明了一批具有显著疗效的化学药物,但也不多。这些药物即便傅家甸的华人医院没有,去附近大的日本人、俄国人医院找找,也能凑个八九不离十。 但找来中医或者巫医。那就不保准了。没准他开的药引需要一对活蝉,这冰天雪地的你上哪给他找知了去?再来个什么百年灵芝、千年山参、万年雪莲,或者是什么大还丹、黑玉断续膏,该怎么办?所以蒋志清再次咬定时间。还是原来的两天。 张贺泽硬着头皮说道:“我们傅家甸有位远近闻名的神汉,名叫许谌,摸惊、叫魂、驱邪等法术极为灵验。麻烦军爷请他过来一试!” 蒋志清转身吩咐道:“给你们一个小时,去把那个许谌绑来,不。请来!现在开始计时。” 时间紧迫,七八个志愿者敬礼之后,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 许谌才是真正的“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虽然傅家甸闹鼠疫。他家却侥幸逃过一劫,而且因为染病者众多。许仙还趁机捞了不少钱。如今风声越来越近,他家有米有盐吃穿不愁。关上院门躺在热炕上,小日子不知过得多滋润。 谁知道除夕前一天,一家人正围坐在炕桌上聊天,就听院门被敲的哐哐响。许谌老伴踢了他一脚:“老头子,别喝了,又有人找你!” 许谌放下烫得正暖的小酒壶,皱着眉头道:“谁啊,大半下午的敲门?三子,去!说老子今儿不想出门,回绝了他们!” “大懒使小懒。”三子只好咕咕哝哝地从热被窝里钻出来,披衣穿鞋出去开门,走到院子里就大喊道:“许神仙今天酒喝多了,不能出门,你们回去吧!” “少废话,快开门!”门外依然不管不顾,砸门砸得更厉害。 三子被从热被窝叫出来,本来就一肚子火,此时便有些控制不住骂道:“吵吵什么?嚎丧呢!今儿你们就是叫破大天,三爷我也不开门。” 外面声音立马安静下来。三子还在为自己的威慑力洋洋得意之时,就听见院门“哄”的一声被炸得四分五裂,七八个志愿者端着枪冲进了院子,看到三子,上去就是几枪托:“老实蹲好,不许乱动!”留下一个人看守,剩余的人直奔卧室。 许家的人已经被那声巨响吓得蹦下床,再看见一伙强人手持钢枪进了屋,以为乱军抢劫,一个个差点儿没吓软腿,颤声求饶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谁是许谌?”领头的喝问道。 许谌哆哆嗦嗦地说道:“小老儿便是,不知军爷有何吩咐?” “少废话,快带上家伙事儿跟我们走,否则,哼哼!”说话间,几个人从腰间掏出子弹压进枪膛。 这些被蒋志清带在身边的人,都是早先孙元起带来傅家甸的志愿者。孙元起遇刺后,他们的内疚悔恨便化成了一股戾气,不复当初的温文尔雅。 许家人听见“哗啦”“哗啦”拉枪栓的声音,不啻于看到阎王爷的催命符,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片刻之后,许谌被两个高大的小伙子挟制着飞奔而去,只留下面面相觑的许家老小。 在第五十五分钟的时候,这队人马终于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蒋志清面前。蒋志清看看手表,微微颔首:“辛苦了!”旋即转脸对许谌说道:“你便是许神仙吧?努力,你还有半天时间。”拍拍他肩膀,然后带领众人扬长而去。 呆立片刻,许谌才回过神来,在四周的医生里发现一个熟人,连忙扑上去问道:“张老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贺泽苦笑道:“许老哥,实在对不住。事情是这样的,钦差孙大人遇刺,因为伤势过重。加上失血过多,十多天来一直昏迷不醒。如今衙门里的想让孙大人醒过来,我等素手无策,闻知许老哥法术精湛。所以请您来帮忙。” 许谌心中略定,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对了,刚才那个小伙子说什么还有半天时间,啥意思?” 张贺泽深深地对他鞠了一躬:“这就是对不住许老哥的地方,跟你说话的那个小伙子只给我们两天时间,如今已经过去一天半了。所以……” “如果救不醒呢?”许谌试探着。 “很简单,全部枪毙!”边上一位医生插嘴道。 许谌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嘴唇直哆嗦:“半天,要枪毙?” “没错!我们已经用尽了各种办法,还是没戏,现在就看你的了!”其余几名医生也围过来。“现在时间可不多了,只有小半天时间,如果想活命,就赶快施法吧!” 许谌如梦初醒,赶紧翻身坐起来。从包裹里拿出摇铃、罗盘、宝剑、铜镜、印章等物件开始做法。请神、驱鬼、招魂、念咒、贴符……十八班武艺施展了一遍,孙元起还是昏迷不醒。 一整套仪式做下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不知是紧张,还是劳累。许谌不停地用衣袖擦汗。周围的医生也没闲着,都抱着虚妄的希望一直在边上帮忙。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的生死都被捆在一块,也没什么顾忌了。张贺泽直接说道:“许神仙。你还有什么招就快点使出来吧,别藏着掖着了!到了明儿早上,那个二愣子丘八真可能一怒之下,把我们通通毙了的!” 许谌心道:老子就是一个跳大神的,现在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哪还敢藏私?不仅把自己会的使了出来,还把和尚的、神甫的都剽窃了一遍。关键没用啊!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许谌咬咬牙:“现在看来,只有一招了!” “是什么?”医生们齐声问道。 “冲喜!” 冲喜,也是中国古时候常见的迷信风俗。在家中有人病重时往往用办理喜事,比如迎娶未婚妻过门等举动来,来驱除所谓作祟的邪气,从而希望病人转危为安。 “冲喜?”众人有些惊疑不定,三更半夜的,上哪找人来给孙大人冲喜? 许谌斩钉截铁说道:“没错,冲喜。按照推算,只要一个属鸡的女子给钦差大人冲喜,必定可以让他恢复神智!” 众人如今也是病急乱投医,看许谌语气非常肯定,只好去找蒋志清:“要想让大人明早之前清醒,必须现在就要给他冲喜。” 其实这些医生都知道这十有八、九是场闹剧,半点效果也没有。可是万一有效果呢?当然,如果蒋志清不答应那更好,正好给了大家谈判的把柄。 蒋志清显然没有料到他们会在“叫魂”之余,还要再闹“冲喜”这一出,顿时颇为不喜:“这大半夜的,哪里找属鸡的女孩去?还是赶紧回去想别的招儿吧,时间不多了!” 这群医生偏偏跟他卯上了:“现在我们就只有这一招,你要是做不到,可别怪我们!”于是两拨人就在医院门口吵闹开了。 自从老赵随着薇拉来到傅家甸之后,就一直住在医院,早早晚晚在孙元起边上打转转。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夜里睡得轻,听见医院门口的吵闹声便干净披衣起床,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听了片刻,才出声劝道:“这大半夜的,你们吵吵啥呢?” 蒋志清和诸位医生都认识老赵,知道他是孙元起的管家。俗话说:“宰相门人七品官。”见老赵说话,都赶紧闭嘴。 老赵瞅着许谌:“许神仙,用属鸡的女子给老爷冲喜,真的能让老爷醒过来?” 时至如今,虽然知道冲喜也是寡妇死儿子——没指望,许谌他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当然了!我在傅家甸的名声,可不是靠吹出来的。” 其实,他的名声还真是靠吹出来的。 蒋志清神色不渝:“说冲喜能让大人清醒,你们有什么科学依据?哼,我看你们就是想瞎猫碰死耗子。” 张贺泽反唇相讥道:“你怎么知道没有科学依据?许神仙在傅家甸远近闻名,这就是最有力的依据。倒是你不让我们医治,究竟是什么居心?” “为什么就属鸡的行,属猴、属羊就不行?不就是因为属鸡的,要么今年13岁不够婚嫁年龄,要么是25岁已经嫁人,正好傅家甸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嘛?”蒋志清不屑地说。 看两下又开始吵起来,老赵挥挥手:“都别吵吵,人俺来找。你们去把其他人鼓弄起来,准备办事吧!” 说到底,作为清末的典型农民,老赵对于神神叨叨的民俗还是很迷信的。叫魂、冲喜之类的法术在山东更是有广阔的市场。这也是义和拳在山东兴起的原因之一。既然本地著名的神仙说冲喜能让老爷醒过来,那还能不试试? 巧合的是,正好赵景惠属鸡,今年25岁。 第二四二章纸船明烛照天烧(完) 这些日子,赵景惠一直在实验室没日没夜地工作。老赵找过来的时候,实验室的灯依然亮着。他推门而入,就看见女儿蓬头垢面在一堆瓶瓶罐罐之间不停的忙碌,实验所用小白鼠散发出的臊臭味道弥漫在屋里的每个角度。 赵景惠闻声转脸看了一眼,回身继续忙碌,半天才问道:“爹,有什么事?” 被女儿强大气场震住的老赵这才讷讷地说道:“为了让老爷早点醒过来,医生想给老爷冲喜。” 赵景惠手里晃动的试管停滞了一下,然后继续规律地摇动:“哦,知道了。但我现在很忙,走不开身,您去忙吧。” 老赵清了清嗓子:“他们说姑娘得是属鸡的,恰好你也属鸡,所以……刚刚俺去问过薇拉太太,她也是同意的。” 赵景惠手一抖,拿着的试管顿时掉在实验台上摔得粉碎。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收拾,结果碰倒了更多的仪器,实验台上各种玻璃器皿顿时响成一片。 “闺女?”老赵连忙上前几步。 赵景惠慌张地说道:“你别过来!我没事,我没事……” 老赵顿了顿,接着说道:“闺女,你也知道,老爷对——” “别说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赵景惠不再管那堆瓶瓶罐罐,转身打断老赵的话头。 “……”见女儿答应,老赵搓着手,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俺们走吧?” “等等!” 老赵一惊:“怎么啦,闺女?” “我、我要梳洗一下。” 听说要给病重的钦差大人冲喜,整个傅家甸的大小官吏都从热被窝里被吆喝起来。投身到紧张的筹备仪式。 傅家甸今年爆发鼠疫,几乎家家死人,虽然快到除夕,却没有半点喜庆的气氛。加上一直实行严厉军管,仓促之间,根本找不到那么多红纸、红布。巡警和志愿者只能砸开染料店大门,买回红颜料自己动手染。 在全城大小官吏带领下,数千名志愿者和兵丁、巡警一起动手。短短几个小时,一场宏大而略显仓促的婚礼便在医院里隆重举行,在鞭炮声和锣鼓声中,凤冠霞帔、满身红衣的赵景惠被伴娘送进了孙元起的病房。 喧天的锣鼓已经消歇。不知是为了欢庆除夕,还是这场冲喜仪式的余绪,劈啪作响的鞭炮声还不时响起。赵景惠静坐了片刻,自己扯下红盖头,起身来到孙元起身旁。静静谛视这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男子:因为子弹击中了肠道,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只能用打吊针、喂参汤的方式维持生命,才短短十多天,他便消瘦得厉害。青色的胡茬在惨白的脸庞上飞扬跋扈地冒出来,嘴唇也干裂脱皮。只有浓黑的眉毛还是那么好看,静静地伫立在紧闭的眼帘上。在自己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他却依然静默地躺在那里,不说不笑,无喜无悲,甚至以后都不会再醒来。 赵景惠想到这里,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她弯下身,在干裂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眼泪顺势滴在了孙元起的脸颊上。突然间,孙元起眉毛抖了抖,似乎睡梦中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想努力睁开眼,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赵景惠惊喜交加,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声呼唤道:“先生!先生!” 片刻之后,孙元起终于微微睁开眼,神智似乎还没有彻底恢复,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涩声问道:“这里是……” “先生,您终于醒了!”赵景惠喜极而泣,“这里是医院,您已经昏迷了14天。苍天保佑,您终于醒了!” 孙元起艰难地转头打量着四周,似乎有些不信:“这、这里是医院?” 赵景惠这才发现屋里红灯、红纸、红被面、红衣服……触目皆是红色,自己身上更是穿着惹眼的吉服,不禁羞涩得满脸通红:“先生,你稍等一下,我去叫人。”说罢逃也似的飞奔而出。 孙元起苏醒的消息就这样从病房里传了出去,迅速席卷傅家甸的每个角落。从薇拉母子到普通的志愿者,从负责治疗的医生到滨江厅的同治、巡警局长,几乎每个人都长松了一口气。 但关于孙元起苏醒的真实原因,却谁也说不清,最终只能把它归结到神秘莫测的冲喜仪式上。 人的信仰很奇特,往往会因为一件事而彻底改变。比如197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巴基斯坦最杰出的物理学家萨拉姆就是这样。 萨拉姆从在英国剑桥读博士时开始,就一直对传统的中微子理论和马约拉纳中微子理论中的数学结构疑惑不解。大约是在1956年初,李政道、杨振宁发表宇称不守恒论文之前,他从美国乘飞机回英国,途中无所事事,又开始思考中微子的问题。他突然灵光一闪,想到如果中微子具有最大化的左右不对称性,即只有左旋中微子而没有右旋中微子,那些困扰他多年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这其实意味着,他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通往宇称不守恒定律的大门。 萨拉姆一下飞机,就赶紧把想法详细写出来,并拿给审阅过他博士论文的派艾尔(Peierl)看。谁知派艾尔的回答竟然是:“我根本不相信在弱核力中左右对称性会被破坏。我连碰都不会碰这种想法。”萨拉姆并不甘心,又直接联系了1945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有“中微子之父”美誉的泡利。泡利却警告说:“如果你提出如此愚蠢的想法,无异于自毁前程。” 严谨的萨拉姆在众多大牛的批判下,最终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从而将那扇已经被他打开的大门又关闭起来。 几个月之后,李政道、杨振宁关于宇称不守恒论文的论文发表。此后不久,同为华裔的实验物理学家吴健雄用一个巧妙的实验验证了“宇称不守恒”。在次年,也就是1957年。李政道、杨振宁两人因为这项发现,获得了著名的诺贝尔物理学家。 闻知消息的萨拉姆,心中悲愤可以想知。在这次教训之后,他开始走向另一个极端,为了抢夺优先权,时常把并自己不成熟的结论匆忙拿出来发表。好在上天待他不薄,二十年后终于弥补了他这一生中的最大缺憾。 由于孙元起苏醒的时间太过巧合,蒋志清由原先彻头彻尾的唯物论者。开始向唯命论者急遽转型。而救治孙元起最重要的“功臣”、已经被滨江厅官民视为“陆地神仙”的许谌,在领回五千大洋之后,却号称“为天上星宿续命,折寿二十年”。从此闭关不出。他越是这样神秘,名声反而越响亮。真实原因却只有他自己晓得:这次算是侥幸逃过一劫,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以后可不敢再骗人了! 赵景惠逃出医院之后,又钻进实验室继续自己的研究。 骤然遭遇如此人生际遇,心里哪能平静?慌里慌张之间。直接把染衣服的染料加进试管里。看着试管中橘红的颜色,赵景惠抿着嘴想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让你们也喜庆一回。”随即小白鼠被注射了带着红颜料的药物,然后放进了感染鼠疫的鼠群中。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前后放进笼子中的小白鼠都已经被传染上鼠疫,唯独这批注射了红颜料的小白鼠。尽管皮肤被染成了鲜红色,却个个活蹦乱跳。没有一个感染鼠疫。这让赵景惠眼前一亮:究竟是这种红颜料起作用?还是加了红颜料的药物起作用? 得知消息后,整个实验室迅速围绕这个红颜料展开研究。研究发现,这种红颜料是1908年人工合成的橘红色化合物。因为这种化合物能快速而紧密地与羊毛蛋白质结合,因而被用来给纺织品着色,商品名为“百浪多息”。注射“百浪多息”之后,能够有效地避免密切接触鼠疫的小白鼠感染鼠疫。更重要的是,这种染料不但对小鼠有效,对人也同样有效!唯一的弊端是,它会把人的皮肤染成鲜红色。当然,只要能活一条命,别说染成关公,就是变成绿巨人,大家也会甘之若饴的。 如果没有赵景惠这次的偶然失误,百浪多息的抗菌作用会在二十多年后的1932年由德国生物化学家多马克发现,并且他会因此获得1939年的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不过现在看来,多马克多半是没有机会了。 赵景惠等人的发现,迅速被推广到东北三省,成为抗击鼠疫的最有效方法。东北人辛亥年过年串门,看到第一面问候语都变了:“哟,大舅哥,看来你这新年过得不错啊,红光满面!” “是啊妹夫,哥哥我看见你就精神焕发!”被打了百浪多息的大舅哥赶紧抱拳:“诶,妹夫,你来之前酒可没少喝,瞧着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过了大年初五,傅家甸因为感染鼠疫而死去的人数就下降了一半。等到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时候,傅家甸的死亡人数已经降为零! 随后,长春、奉天、铁岭……东北各大城市纷纷传来捷报——死于鼠疫者:零。 就这样,一场数百年不遇的大瘟疫在孙元起等人抵达东北两个月后,终于被彻底扑灭。 鼠疫扑灭,孙元起的差事也算彻底告一段落,加上伤势稍有起色,准备启程返京。赵景行却带着程潜、蒋志清等找了过来:“先生,虽然此次刺杀的凶徒已经就擒,但据凶徒交代,他刺杀所用枪械是由他义兄王海阳提供。王海阳是阿城、双城堡一带著名土匪,手段凶残,为恶一方,此次更是罪无可绾。学生想暂留留在东北,剿灭这支匪帮,以行天诛,以申正义!” 第二四三章将士鼓勇思奋击 被擒之后,丁大成有段时间过得很是惬意,病了有人医治,饿了有人送饭,睡觉都是单间。等吉林巡抚陈昭常抵达傅家甸之后,他好日子就到头了。上堂先是一通暴揍,然后才慢悠悠问道:“说,枪哪来的?谁指使的?” 丁大成可不是什么硬汉子,四十大板只揍得他死去活来、痛不欲生,闻言赶紧招供:“回禀老爷,枪是小的从义兄王海阳那里偷的,并没有人指使。” 陈昭常重重一拍惊堂木:“胡说!钦差大人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再不从实招来,定当大刑伺候!” 一听说要“大刑伺候”,丁大成浑身都哆嗦起来:“回禀老爷,小的之所以刺杀那个钦差,是因为小的爹、娘、媳妇全被他害死了,小的想替他们报仇,只好如此。” 陈昭常拍案大怒:“放肆!不但不从实招来,还敢诋毁钦差大人。来人呐,上老虎凳、辣椒水!” 十五分钟以后,奄奄一息地丁大成被拖回堂上。陈昭常再次发问:“说,你为何要行刺钦差大人?” 丁大成努力睁开眼:“回禀老爷,真的是因为钦差大人他害死了小的全家……” 陈昭常怒极反笑:“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本官倒要看看是你的铁硬,还是官府的炉火旺。来人呐,拖下去再打!” 就这样,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揍到最后,丁大成脑袋也被揍开窍了:“老爷,你想让小的说什么吧?” 陈昭常道:“混帐,什么叫‘我让你说’?老实交代。是不是革命党派你来行刺钦差大人的?你是不是革命党在傅家甸的暗线?” …… 等孙元起苏醒后,这份新鲜出炉的案卷被送到医院等他过目。在案卷里,丁大成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党在东北的暗桩,目的就是要刺杀大清要员替革命党大张声势。从潜伏、谋划到行动、就擒,情节那叫一个跌宕起伏、荡气回肠,凭这文采不去起点中文网上编小说实在白瞎人才了! 其实,孙元起醒来自己一琢磨。就已经大致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等看听罢这个案卷,他气得呼呼直喘粗气:审案子的这个人脑袋是秀逗了?按照普通谋杀来算,凶犯也该判处死刑,何必画蛇添足?现在硬给他安一个革命党的名头。看起来是罪大恶极,殊不知等明年革命成功、清帝逊位,凶犯该变成“革命义士”了! 案卷被孙元起画了个大红叉,直接打回去重审。陈昭常等人这才按照事实情况重新写过。获得孙元起首肯后,案卷直接递往京城。如果不出意外。丁大成的死刑核准书此时已经在路上了。 作为普通人,对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谁也不会有好感,孙元起也不例外,所以捎带着对王海阳也恨上了。此时听赵景行、蒋志清等人主动请战。孙元起沉吟片刻才说道:“我们的志愿者都是学生,来东北已经两个多月。冰天雪地不说,春节都没回去过。学业也耽搁了。如果再逗留东北剿匪,不知又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万一出现伤亡,岂不是愧对人家父母?剿灭王海阳的事,还是交给于驷兴吧!” 此次防疫,前后动员了三千多名学生。这群青年参与如此危险的行动,多数是因为青春、热血。对于他们,经济利益是其次的,更重要的是荣誉和褒奖。所以在疫情快要消灭的时候,孙元起让北平铁厂仿照后世军功章模样,铸造了“东北防疫纪念章”,将在出关之时颁发给每位志愿者。孙元起可不愿意这群小伙子再出什么意外。 蒋志清不屑地说道:“交给于驷兴?先生您还不知道吧,这王海阳在阿城、双城堡一带当土匪已经有六七年了,也不见他于驷兴有什么举动。难道您和他一说,他明儿就拉起队伍进山剿匪?依我看,先生你前脚走,他后脚就能这事儿忘到脑后!” 程潜也说:“先生千万别指望于驷兴,没准他就是兵匪勾结、挟匪自重。王海阳那绺子土匪才三四十人,我不信西北路道几千驻军会拿他们没办法?” 孙元起道:“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在此大动干戈。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我们现在只是爬爬虫呢?” 赵景行经过此次刺杀事件,明显沉稳许多:“我们在此捉拿行刺钦差的要犯,只要先生在朝中一天,他于驷兴就不敢有什么幺蛾子。如颂云兄所言,王海阳匪帮只有三四十人,不须动用太多人马。朝廷已经允诺先生组建卫队,并拨付给三百支步枪,我们再以损毁名义截留一百支,加上自带的三十门迫击炮,剿灭匪帮绰绰有余!” 看孙元起还在犹豫,阎锡山也在一旁敲边鼓:“四百支枪、三十门炮,只要弹药充足,确实在东北三省可以横着走,于驷兴也不过捋我们的虎须。” “炮弹充足是什么概念?”孙元起是个军盲,但也听过“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的说法。 蒋志清冲孙元起竖起一根手指头。 “多少?你竖一根指头,谁知道是每支枪10发子弹还是100发子弹?”孙元起问。 蒋志清笑道:“一个弹药基数!弹药基数是我们军事上的术语,指在一次补给中配发或分发给作战单位的弹药数量。根据战斗规模,对于步枪、迫击炮都有不同的要求。至于具体数量,我们师兄弟几个测算之后,会报给分管后勤的章行严先生。我个人觉得,弹药不是问题,最关键的应该是作战人员,估计至少得800到1000人吧。” “怎么要那么多人?”孙元起大吃一惊,注意力马上被蒋志清抛出的人员问题所吸引。 蒋志清掰着指头算道:“400支枪就至少得五六百人吧?30门炮也得150人吧?还有我们这些动嘴皮子的指挥人员、运送弹药粮草的后勤人员、救治伤病的医护人员,再加上通信人员、参谋人员等等。您看,这头头尾尾算下来,可不就是小一千人?” “总之,我是不赞同学生参战的。”这是孙元起的准则。 赵景行劝说道:“这次北上,很多学生就是抱着参军的理想报名的,只要我们宣布招募士兵,保证报名人数很快超过一千。我们学校保安也有近百人,可以直接编入作战序列。另外傅家甸、阿勒楚喀、双城堡一带对土匪有深仇大恨的青壮年也有不少,比如隔壁房间被土匪打伤的吴克仁,就一心想报仇。这样算下来,就算两千人也能招到! “从另一方面说,学生参战也没有多大危险。匪帮只有三四十人,武器除了几把撸子,就是土枪、大刀,根本不会造成太大威胁。我们手里的林明敦中针枪射程在250米到1100米,迫击炮最大射程更是达6000米。开战的时候,我们能打着他,他们打不着我,能有多大的风险?” “兵凶战危,万一……”孙元起还是犹豫不决。 蒋志清有些不耐烦了:“先生,这世界上哪有一定安全的事?吃饭能噎死,喝水能呛死,走路会累死。您贵为钦差,不同样会遇刺么?怕这怕那的,还干不干事了?” “好吧。”事到如此,孙元起只好任由他们师兄弟几个折腾去了。 出了医院大门,阎锡山拍着蒋志清的肩膀大笑道:“果然还是你小子鬼点子多,居然能忽悠到孙先生,这回弹药可不缺了!” 程潜也哈哈大笑:“一个弹药基数,步枪是200发子弹、迫击炮是120发炮弹吧?先生这回可吃了一个不小的哑巴亏。” 蒋志清摇头晃脑地说道:“先生是个大学问家,也是个好老师、好长辈,就是太优柔寡断了点,所以小弟只好出此下策。只怕先生知道真相以后,该对小弟有成见了!” 赵景行也拿鬼灵精该的蒋志清没法子,只是嘱咐道:“回去之后,你们赶紧在各自总队里挑选好苗子,先按1000人的标准争取多留点人下来;没用完的弹药要全部收缴;枪支能多留下来多少,就看你们各自的本事了。至于在傅家甸招募青壮,就由朱绍良、张辉瓒等几个师弟负责吧,反正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 此次参与防疫的志愿者全部采用三三制编队,总队下辖三个大队,大队下辖三个中队,中队下面还有小队、小组。蒋志清、程潜、阎锡山分任三个总队的总队长。 程潜摸着胡茬问道:“行止、中正,你们看那个血胡子能活多久?” 蒋志清笑眯眯地说:“能活多久?那得看我们兄弟几个想让他活多久。” 赵景行也点点头:“不错,我们得根据形势来决定血胡子的死活。如果形势需要,即便于驷兴把血胡子的脑袋送到我们面前,血胡子依然还活着,没准儿还会流窜到吉林、奉天乃至锦州。一旦形势有变,即便血胡子就在我们面前喝酒吃肉,他也死了。当然,目前看来他至少还能活三个月,因为我们光训练这批新兵蛋子就要花费不少时间啊。” 第二四四章引得春风度玉关 孙元起从小到大跟军事最紧密的接触,除了参加几次军训外,就是看看战争影视剧。近几年一直在学术圈和政界来回打滚,对军事是睁眼瞎。俗话说:“隔行如隔山。”照这么说来,孙元起和军事之间估计隔的是喜马拉雅山。 正因为外行,孙元起也不充大尾巴狼,把这档子甩给赵景行等人之后,自己带着一票人马搭坐备好的专列,离开奋斗两个多月并且差点丢掉小命的傅家甸。 对于离开,志愿者是回家的喜悦中带着感慨:在这个贫困的小城,一群热血青年穿着简易的防疫服,与病魔死神较量,自己也游走在死亡的悬崖边。值得庆幸的是,不仅自己逃过一劫,还挽救了无数同胞的性命。单单这一点,就值得自豪半辈子了。 在欢送的人群里,从吉林巡抚、西北路兵备道一直到芝麻粒儿大的巡警也都感慨中带着喜悦,明显喜悦更多一点:上天保佑,可算把这位爷给平安送走了! 火车开动后,孙元起躺在厚厚的褥子上,对边上伍连德说道:“星联,此次防疫真是辛苦你了,你可是大功臣啊!” 伍连德连连摆手:“要说此次防疫的功臣,第一个是大人的防疫举措得力,第二是尊夫人发明的药物管用。在下不过是跑跑腿而已。” 孙元起艰难地摇摇头:“你发现新型鼠疫的病源在旱獭,更是功不可没!对了。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 伍连德有些兴味索然:“还能有什么打算?回军医学堂继续教书呗!虽然西方医学已经传入中国数百年,但仍然没有成为一门学科。去年年初,我曾在报纸上刊登启事,倡导组织医学组织。结果应者寥寥。所以我想在闲暇时继续努力,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志同道合的同行,争取在未来几年内组织成立医学会,再办一本医学杂志。” 从世界科学发展的角度来看,确立一门现代化学科的标志有三个:一个大学教授席位,一本专业杂志,一个专业学会。只有这三个条件同时满足,该学科才成为公认的一门科学。这也是为什么孙元起《电子计算机原理与设计》出版之后。美国那些同行急吼吼成立“美国电子计算机学会”的原因。 在1911年初,中国已经在部分高等学校开设了西医课程,也有了伍连德这样的教授,算是迈出了第一步。但距离成功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成立学会、出版期刊。除了强烈的社会需要外,还得有一大批有深邃学术造诣的同行,否则成立学会干嘛?期刊的稿源从哪里来?出版的期刊给谁看? 孙元起说道:“事实上,1907年底我在英国的时候,曾和在欧洲留学的中国学子一道。组建了中国科学技术学会,里面便包括中国医学会和中国药学会。目前就我获知的消息,学会已经组织了一系列活动,包括不定期编辑出版《中国医学通讯》。预计明年。这些学会便会陆续迁回中国。” “那就好,那就好。”伍连德的表情里既有欣慰也有失落。欣慰可以理解。毕竟以后自己不再是孤军奋战;而失落,则是因为自己本来打算披荆斩棘。雄心勃勃成为这一领域的开创者和学科奠基人,结果刚走没多远,就发现地上已经被人写上“××到此一游”,心里能不失落吗? 孙元起似乎发现了伍连德的失落,又道:“虽说中国医学会和《中国医学通讯》明年可能会搬回来,可谁也不知道是否会出现水土不服,最好我们在国内先做好铺垫。而且经世大学作为国内科学研究的重镇,也一直想开设医学系,只是人才难得,故而迁延至今。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邀请星联你到经世大学任教,主持开创医学系。” 伍连德颇为惊讶:“你们要建医学系?” 孙元起点点头:“是啊,我们经世大学在开创之初就打算建医学院,但鉴于国内风气闭塞,政府连最基本的解剖尸体都不批准,只好暂时搁置想法,先期开创了中医系、药物系。药物系就是赵景惠她们,你也见识了,成立至今,成绩还算过得去。她们研制的黄花蒿素、青霉素都算是具有国际影响的特效药。” “应该还要算上预防鼠疫的特效药百浪多息吧?”伍连德笑着补充道。 “这个算是无心之得。”孙元起也是微微一笑,“如果星联到经世大学任教,学校能给出的条件是年薪白银4000两、西方医学教授席位,担任医学院院长兼西医系主任,启动资金白银10万两,招募老师、录取学生乃至课程设置全由你做主。至于医学杂志,可以暂时与中医系、药物系合作,创办《经世大学学报》的医药版,不定期出版发行。如何?” 伍连德颇为意动:“设立西医系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毕竟它是基于解剖的一门实验科学,教学过程中各种器官标本必不可缺。偏偏现阶段中国又不让进行人体解剖,学校里放着这些尸体、器官,只怕会引起民众恐慌的。” 在现行政治体制下,孙元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说道:“星联且放心!到了明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为什么又是明年?”伍连德有些好奇。 孙元起支支吾吾半天才答道:“据朝中消息,可能在今年会成立责任内阁,如此一来,风气会渐渐开化。” “唔,是这样啊。”孙元起毕竟是副部级高官,消息自然比普通人灵通些,伍连德听了解释也就释然,“如果真如你所预料,对于医学发展倒是个好消息。不过经世大学想从无到有建立西医系,还是比较困难。在我看来。倒不如乘着此次防疫的东风,你们先成立一所传染病研究所,附设传染病医院,专门研究传染病。等力量雄厚。再成立医学系!” 孙元起笑道:“只要星联你来我们学校,这些都依你!” 伍连德犹豫半天,终于点点头:“那好吧,我就试试!” 孙元起不顾有伤在身,伸出双手:“代表经世大学欢迎你的加入,以后你我就是同事了!” 伍连德急忙握住:“以后还请多多指点。”旋即建议道:“既然我们要组建传染病研究所和传染病医院,是不是把姚医生和孙医生也请过来?他们在此次防疫中居功甚伟,经验也非常丰富。是难得的人才!” 看伍连德这么快便步入角色,孙元起大喜过望。 因为孙元起伤势严重,经不起颠簸,所以火车开的极慢。几乎每经过一座城市。都有地方官员上来拜访慰问,让孙元起烦不胜烦,只好高挂免战牌,拒不见客。 客不是你想不见就可以不见的。像到了奉天,东三省总督、奉天巡抚之类的高官来拜访。你能不见吗?即便孙元起躺在床上,也被来来回回地折腾够呛,三处伤口跟刀矬一样巨痛。幸好来客也算识趣,很快告辞而去。 又一拨客人离去。孙元起正在闭目养神,就听赵景惠走进车厢。轻声问道:“先生,有位学生的家长想拜见您。您能见他么?” “是经世大学的学生?”孙元起睁开眼。 “是的。据他说,他的儿子叫张泽宇,字子兴,在经世大学一个研究所读书。”在冲喜仪式之后,赵景惠便不再梳辫子和留刘海,而是按照清代已婚女子的打扮挽成发髻。 “张泽宇?哦,这个学生我知道,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孙元起对那个玩飞机的青年印象很深,“你让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景惠便领进来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留着白胡子,看上去像是位私塾先生。见到孙元起,急忙快走几步,躬身抱拳:“老朽张公佐拜见钦差大人!” 孙元起急忙伸手虚扶:“景惠,帮我扶住张老先生!张老先生您太客气了,快请坐、快请坐。孙某有伤在身,未能起身远迎,实在抱歉,还望海涵!” 张公佐连连说道:“是老朽冒昧来访,打扰孙大人休息!” 孙元起笑道:“这些年我在官场上打滚,学业都荒废了,人很少回学校,每次看到学生家长心里都愧疚的紧,生怕诸位责骂我误人子弟呢!” 张公佐道:“大人过谦了,如今大江南北,谁不知道您学究天人、才贯中西?犬子能在贵校读书,是他几世修来的缘分。” 孙元起道:“张子兴这个小伙子很不错,既聪明,又有灵性,是做研究的好苗子!” 张公佐摇头叹息道:“大人不必粉饰,泽宇是老朽的独子,老朽能不知道他的根底?老朽早年中过举人,也做过几任小官,后来回到祖籍奉天,专心经营家里的产业。到了中年,才得了这个儿子,他母亲娇惯的厉害,舞刀弄枪、惫懒耍宝数状元,一念书就读了前头忘后头,三行没看完就要打瞌睡。真不是读书的料儿。幸好遇到大人,才能有所成就。” 孙元起替张泽宇辩解道:“老先生,如今西风东渐、科技昌明,上进之路不止一条。所谓‘术业有专攻’,子兴他只不过对‘之乎者也’不大感兴趣而已。” 张公佐点点头:“是啊,此一时彼一时。” 孙元起见他吞吞吐吐,似乎有话欲说,便直接问道:“老先生,您此次前来,是不是有什么赐教?” 张公佐连忙起身:“大人明鉴,老朽此次唐突拜见,正是想拜托大人一件事!” 孙元起心思一转,便想到了他要说的:“如果孙某没猜错的话,您老应该是想说张子兴和林之雅的婚事吧?” “正是!正是!”张公佐连连作揖,“泽宇是我张家独子,如今老朽和拙荆都已老迈,只盼能早些含饴弄孙,以后即便有个什么不测,也能含笑九泉。泽宇素来最崇敬大人,对您可谓言听计从。所以老朽觍颜拜见,恳请大人出面玉成此事!” “好,这事我记下了。回京之后,我便督促他们早日完婚。”孙元起一口应允。 第二四五章宣政门开候赐钱(上) 山海关是此次防疫的大后方,当孙元起一行抵达此处,便预示防疫行动彻底结束。 荒寂一时的临榆县城再次热闹起来,大街小巷里都挤满了青年学生。他们穿着整齐的军训服,胸前佩戴着金光闪闪的“东北防疫纪念章”,和熟悉、不熟悉的伙伴殷勤话别,最后一次体会与子同袍的感觉,然后狠狠地朝东北方挥挥手,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孙元起对这些志愿者除了感激,更多是愧疚。这群小伙子跟随自己在生死边缘游走,临末了,除了不算丰厚的饷银,只能给他们一份证书、一枚纪念章。 在清朝末年,中国已经以5等11级的双龙宝星为主体,形成了一套较为完整的勋章奖励制度。——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宝星”一词在清末本身就是勋章的意思。现在不少人称它为“双龙宝星勋章”或“宝星勋章”,显然属于画蛇添足,让人有些不知所谓。——但双龙宝星主要颁赐给外国人和朝廷官员,比如孙元起就有一枚二等第一双龙宝星,与普通学生是无缘的。 正因为如此,学生们对这枚既漂亮又有意义的纪念章珍爱极了,到手之后第一时间就佩戴在胸前,得意洋洋地走进照相馆,拍下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刻。然后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在盒子里仔细收好,不到同学聚会、分手告别等重要时刻不会再拿出来,生怕发生什么意外。万一损坏遗失那就麻烦了。证书上可写得明明白白:纪念章编号唯一,遗失不补! 等这群小伙子陆续散去,孙元起也启程回京。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写折子,除了汇报此次防疫的具体经过、费用开销。还要请病假。 清朝请病假也分三种: 第一种,病情不重或者第一次请假,叫“拟请给假调理”,意思是:我生病了,想歇两天,病好就能正常上班。朝廷看到这种请假条,正常批复为:“著赏假××天,安心调理。病痊即行销假。”意思是说:知道了,你安心养病吧,病好了早点来上班! 第二种,病情较重或者第二次请假。就不仅要继续请假,而且因为不上岗时间太长,需要“请派员署缺”,即让朝廷派人暂时顶替自己做事:总不能因为你生病了,公务就不办了吧?朝廷一般都会宽大处理:“著赏假××天。安心调理,所任各缺均毋庸派员署理。”表明朝廷还是需要你的,不要怕丢了职位。 第三种,病得死去活来或者久治不愈。这就不仅是请假的问题了,上来便是“恳请开缺”。即希望朝廷依据《大清公务员条例》开除自己公职。朝廷会说:“著赏假××天,安心调理。毋庸开缺。”那你就偷着乐吧! 这些都是正常批复,什么叫不正常呢?比如倒霉催的袁世凯,在宣统即位之初,本来是想以“足疾未愈,拟请给假调理”来试探一下朝廷对自己的态度,但载沣等人早就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寝皮食肉,结果朝廷的批复就变成了:“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后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骣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袁世凯著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之至意。” 哟,你病了?那好,病了就好好养着吧!直接把袁世凯开除公职,送回家玩泥巴去了。 根据徐世昌线报,孙元起已经知道奕劻对自己很有成见,加上本身伤势确实严重,所以不愿自讨没趣,上来直接就是“因伤势严重,恳请开去学部左侍郎、京师图书馆提调等缺,简员接替,以重学务而免旷误”。 次日,军机处转下批复:“学务为国镃基,端赖忠勤渊博之员。该侍郎向来力任劳怨,认真办事。此番东北防疫,功勋懋著。朕深资倚任,焉能听其引退?著赏头品顶戴,给假两个月,安心调理。如病稍痊,即行销假。” 见杨度面有喜色,孙元起疑惑地问道:“皙子,这头品顶戴是啥意思?” 杨度摇着扇子,喜滋滋地说道:“顶戴,本意就是头上戴的帽子。自古以来,帽子就是区别高低贵贱的重要标志,大清也不例外。所以,你可以把‘顶戴’理解为区别官员等级的帽饰。头品顶戴,就是你可以戴着正一品的红宝石顶子,享受正一品的俸禄待遇。” “可我本身还是从二品,对不对?”孙元起说道。 杨度笑道:“不错,因为侍郎之职是从二品,你只要在这个官位上,就只能是从二品。顶戴是种恩赐,按照成例,皇帝可以赏给无官的人某品顶戴,也可以对次一等的官赏加较高级的顶戴。百熙你便是后者。” “那除了帽子更漂亮一点、工资更高一点,还有别的什么用处么?”孙元起感觉,这怎么像后世的“享受正部级医疗待遇”一样? 别的什么用处?杨度明显被噎住了,半天才道:“尽管宣统这几年头品顶戴有些泛滥,捐助赈款、办理河工、修整陵寝、办学出力、会试重逢都能得到这个赏赐,但归根到底,它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用处的。尤其像你这么年轻,比如再遇到升迁机会,必然会先考虑你。你已经是左侍郎、头品顶戴,总不能还让你去各部做侍郎吧?如此一来,你以后升迁便只有三种可能:某部尚书,某省巡抚,甚至可能是某处总督。这不是很好吗?” 对这种口惠而实不至的奖励,孙元起很不感冒。既然朝廷让自己安心调理,那就要做出样子来,第二天便从城里搬回经世大学,在薇拉、莉莉丝陪伴下开始了难得的悠闲生活。 在1910年12月10日颁出的第十届诺贝尔奖中。特斯拉教主终于甩开他痛恨不已的爱迪生,因“发明包括多相电力分配系统、交流电发电机和电子计算机在内的一系列重要电气设备”,单独获得了本次诺贝尔物理学奖。 教主就是教主,所做的任何举动都卓尔不凡。 从中国出发时。除了行李之外,他还带这一只全身雪白、只有翅尖上略微浅灰的鸽子,就这样一路辗转来到斯德哥尔摩。这样就罢了,关键他还携带着这只美丽的鸽子出席了在蓝色大厅举办的颁奖典礼。 从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六世手中接过支票之后,教主转过身,对全场观众大声说道:“托马斯?爱迪生先生,我是不懂你们美国人的幽默,但我会把这笔奖金等同于你欠我的5万美金。”——看来教主念念不忘他与爱迪生之间的5万美金纠纷。 全场顿时一片哗然。 教主和爱迪生之间的恩怨情仇就此曝光。并迅速成为全球知识界的热门话题。爱迪生的名声也随之一落千丈,尤其是在瑞典皇家科学院内,这也彻底断绝了他获得诺贝尔奖的希望。 颁奖后,教主接受各国科学院的邀请。陆续发表演讲,期间也不时爆出惊人之语。比如在德国物理学会,教主就大放厥词:“每隔500年才有一个类似阿基米德或牛顿这样的科学家出现,而每隔100年就会有1至2个类似伽利略、麦克斯韦这样的科学家出现。” 边上的普朗克问道:“那约翰逊博士呢?” 教主耸耸肩:“现在看来,他已经足以比肩伽利略、麦克斯韦。但如果他放弃该死的量子力学和肮脏的政治。转而把全部精力投身到科研当中的话,他应该是牛顿一级的伟大科学家。” 普朗克又笑着问道:“那你我将处于一个什么地位?” 教主惊讶失声:“上帝啊!你理智一点吧,普朗克。我并没有谈到你我,我们谈的只是阿基米德、伽利略、牛顿、麦克斯韦和约翰逊。” 顿时弄得普朗克灰头土脸。成为传笑一时的话柄。 如今经世大学除了孙元起、马丁、特斯拉三位已经诺贝尔奖得主外,像卢瑟福、爱因斯坦、米列娃。乃至赵景惠、伍连德,都有望成为诺贝尔奖候选。不复是当年的一枝独秀。在欧美科学家眼里,经世大学成为不可轻视的科研重镇。 孙元起悠闲日子还没过几天,家里就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而且还是不得不接待的不速之客:李经方、李经楚。 李经方这个便宜舅舅,1907年底孙元起在英国时曾与他有一面之缘,临分别时还送了两百英镑的程仪。去年年底刚调回国内担任邮传部左侍郎。如今舅舅上门,怎么能不见?至于李经楚,瞧这名字,再加上和李经方联袂来访,猜也能猜到这位也是舅舅辈的。 孙元起倒是没猜错。李经方是李昭庆之生子、李鸿章之养子,李经楚则是李瀚章之次子,两人属于堂兄弟。如今哥俩一个是邮传部左侍郎、一个是邮传部左丞,颇有“上阵亲兄弟”的架势。 甫一见面,孙元起就赶紧拱手告罪:“二位舅舅,小甥有伤在身,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走在前头的李经方赶紧扶住孙元起:“百熙不必客气,你有伤在身,赶紧躺下。这位是我堂弟仲衡,多鑫、多森哥俩的亲娘舅,也算是你的从舅了。我和他知道你为歹徒所乘,告假在家,所以过来看看。现在伤势恢复如何?” “些许小伤,倒是劳烦两位舅舅大老远跑一趟,小甥实在过意不去。快请坐!”孙元起说道。 李经方从怀里掏出两包药:“家父文忠公南征北战,沙场劳顿多年,别的没有传下来,倒是留下不少上好的金疮药。今天带过来,百熙你试试效果如何?” 孙元起又是一番感谢。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必盗”。虽然自己与李经方、李经楚有些远亲,但还不至于让两位奔走四十里,到荒郊野外来探视伤情、赠送药物。所以他们此番来访,必然还有什么别的企图。从这个判断出发,真还让孙元起看出了端倪:尽管李经楚装作殷切问候、从容笑语,但感觉是在强颜欢笑;李经方也有些言不由衷。 孙元起因为肺部受伤,不耐久聊,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两位舅舅,你们此次前来,怕是有什么要事吧?小甥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第二四五章宣政门开候赐钱(中) 李经方不自然地笑了笑道:“首先自然是来看望百熙。” “那其次呢?”孙元起道。 李经方望了望李经楚,才面色凝重地说道:“月前,朝廷根据邮传部盛杏荪(盛宣怀)尚书上奏,解除了梁燕孙(梁士诒)铁路总局局长的差使和交通银行帮办的兼差。这事,百熙你知道么?” 在清末,铁路总局为邮传部下属部门,局长不过是四五品的小官,虽然有油水,却上不了台面。别说孙元起不知道这件事,就连梁燕孙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孙元起摇摇头:“小甥伤势严重,近来一直在家中闭门养伤,真不知道还有这等事。杏荪尚书为何要解除梁燕孙的职务?” 李经楚愤愤然说道:“奏折中说梁燕孙把持铁路总局,其实不过是盛宣怀公报私仇罢了!光绪三十二年(1906),时任邮传部尚书的盛宣怀因病乞休,朝廷便任命唐少川(唐绍仪)担任铁路督办大臣,负责改制。唐少川以梁燕孙为总文案,专门清理原铁路总公司里的冗员。这些冗员,不少是盛宣怀旧部,因此两人结怨。去年年底唐少川去职,盛宣怀继续担任邮传部尚书,接办铁路事宜,念及旧恨,遂对梁燕孙痛下杀手,以专权把持为名,解除了梁燕孙所有职务。” 李经方又补充一句:“梁燕孙是袁项城的人,所以朝廷对于这件事也是乐观其成。” 袁世凯靠小站练兵发家,手下一帮丘八。打仗还行,出谋划策、勾心斗角就非他们所长了。在辛亥革命前后,袁世凯在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助手主要是赵秉钧、杨士琦、梁士诒等人。梁士诒在搞经济、耍心机等方面尤其出色。——当然,历史上还有杨度。只是他现在在孙元起手下混饭吃。 孙元起点点头,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梁燕孙去职,与两位舅舅有何干系?” 李经楚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百熙,你对去年年中爆发的橡胶股票风潮应该不陌生吧?” “确实不陌生。”说起来,揭开盖子的功劳还有孙元起一份呢! 李经楚道:“橡胶股票风潮爆发之后,上海大小钱庄倒闭无数,我们义善源也遭受重创——” “义善源是舅舅家的产业?”惊奇之下,孙元起很不礼貌地打断了李经楚的叙述。 义善源是最早开创经营外汇兑换业务的钱庄。实力非常雄厚,在全国有27家分号,密切往来的钱庄多达36家,地位类似于今天的招商银行。在金融市场占有巨大的市场份额,其影响力可想而知。 李经楚答道:“也不能算我们李家的产业,我们李家只是义善源的大股东而已。” 孙元起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勒个去!刚才还说“我家文忠公南征北战,沙场劳顿多年,别的没有传下来。只是留下不少上好的金疮药”,光这一个义善源,恐怕就值几百万两银子吧? 李经楚见孙元起不再发问,继续说道:“幸而原上海道蔡乃煌主张积极救市。从各大外国银行紧急借款350万两,再加上上海官银300万两。存放在源丰润和义善源中,初步维持了上海的市面稳定。谁想刚过一个多月。因为官场倾轧,江苏巡抚程德全等人便上书攻讦蔡道台,说他在救市过程中以公谋私、居心狡诈,存心恫吓朝廷,要求上海道限期解纳190万两官银。蔡道台被逼无奈,只好从两家钱庄中抽出部分官银,随后,源丰润便宣告歇业清理。” “义善源逃过一劫?”孙元起那时候已经投身到东北防疫事务中去,对于后续的事情不甚了解。 “劫难哪有那么容易躲过去?”李经楚苦笑道:“因为我还是交通银行总理,便以李家产业为抵押,从交通银行借款287万两;又从全国各地分号紧急抽调资金,弥补了移交官款后的亏空,才算暂时保住了义善源。而且在源丰润倒闭之后,度支部电令大清银行紧急调运100万两白银到上海,维持金融稳定;稍后,政府再次出面救市,由两江总督张千里(张人骏)主持,以江苏盐厘为担保,向汇丰、东方汇理和德华三家银行借款300万两。我当时以为,上海市面已经恢复平静,义善源应该算是躲过一劫了吧?现在看来,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孙元起奇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李经楚一脸苦涩地说道:“就是刚才我们所说的,盛宣怀解除了梁燕孙交通银行帮办的职务。我虽然挂名交通银行总理,其实公私事务繁杂,交通银行一块向来由梁燕孙负责。此次梁燕孙解职之所以水到渠成,是因为盛宣怀已经和中枢之人商议好,盛宣怀可以借此报当年一箭之仇,朝廷也能趁机清洗袁项城安插在交通银行中的势力,进而切断他的财源。” 孙元起疑惑地问道:“莫非两位舅舅想让我保举一人出任交通银行帮办?” 李经楚摇摇头:“没用的,中枢既然已经决意,那就很难改变,更不会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担任交通银行帮办。如今他们不仅要清洗交通银行中与袁项城有关的人员,还准备进一步核查银行账目。如此一来,义善源难免遭受池鱼之殃。” 孙元起本来想问“你不是以李家产业为抵押,从交通银行借款的吗?为什么会有池鱼之殃?”话还没出口,脑袋就转过弯来:交通银行是国有银行,李经楚则是交通银行总理,他说这个花瓶值20万两银子,难道下面员工还敢跟CEO抬杠不成?反正是公家的钱,又不是自己的! 如今中纪委下来查账,虽然预定目标是梁士诒,而不是他李经楚。但如果发现李经楚有问题,那也属于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正好一锅端。所以李经楚害怕了,想把抵押拆借的287万两还上。 孙元起沉吟片刻,才问道:“那义善源归还交通银行的款项有困难么?如果困难,缺口有多大?” 李经楚凄然一笑:“俗话说,饿死的厨师五百斤。义善源虽然现在大不如前,但要想归还交通银行的款项却也不难。关键是归还以后怎么办?百熙你应该知道,钱庄之所以盈利,那是因为贷款利息比存款利息高,把储户的银钱全部放贷出去赚取其中的差价。贷款者借走现银,留下房产、股票、田地等抵押,这些东西都是一时半会变不了现的。但储户每次来取,必须支付现银。所以,柜台里并没有多少现银。如果我们一口气把交通银行的款项还了,就会导致柜台没有足够的现银支付给储户。消息传开,必然发生疯狂挤兑。一旦发生挤兑,我们义善源就离死不远了!” 孙元起心中略微盘算后说道:“二位舅舅也知道,小甥家境不算富裕,这些年在学界、官场打拼,赚的钱倒有一大半都投在了学校里,虽然还略有结余,并不算多。既然如今二位舅舅资金周转不便,小甥不敢藏私,愿拿出五万两给义善源救急。” 按照购买力来说,清末一两银子大概相对于今天200块钱。某位拐弯抹角的亲戚上门喊救命,你张嘴给他一千万,够不够意思? “谢谢百熙好意!”话虽这样说,李经楚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其实我们李家自己凑凑,也能拿出十多二十万两现银来。这些钱对于普通人家无疑是笔巨款,但对义善源来说,却无异于杯水车薪。” 听了李经楚的话,孙元起心中大为不爽:你这话什么意思?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主动借你五万两,难道还少么?你不想想,你们合肥李家父辈兄弟六人,做到总督以上的就两人(李瀚章、李鸿章),其余的也非富即贵;叔伯兄弟中,亦不乏有人做到总督(李经羲)、侍郎(李经方、李经迈)的,为何你不去找他们,反而找我这个小侍郎借钱?我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啊! 当下孙元起就有些语气不善:“舅舅,尽管五万两是杯水车薪,但合肥李家亲戚众多,我这个远房的从甥都报效五万两,想来其他人家也不甘示弱吧?聚土成山、积少成多,那也是非常可观的!” 李经方连忙在一旁打圆场:“百熙,你仲衡舅舅近来焦虑义善源的事情,说话做事难免有些失当之处,你不要往心里去。” 李经楚也有些讷讷地说道:“百熙,我不是那个意思……” 孙元起也不为己甚,挥了挥手:“没事、没事,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 一时间,双方都没有心情说话,场面开始变得有些沉闷。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渐渐西斜,他们兄弟俩也不可能一直在人家病房里待下去。最终,李经楚站起身,朝孙元起微微一躬:“百熙,李某此次前来,是想恳请您出面,向欧美各国银行借贷200万两,挽救义善源!” “多少?多少?!”孙元起不顾伤势,猛然在病床上坐起来,“200万两?” 惊讶之余,孙元起居然想起了《唐伯虎点秋香》中的经典台词:王八蛋,你把这儿当善堂?想要三十万两?免谈! 三柱香?哼,别说兄弟不照顾你,在你灵堂上我一定替你写副挽联,一写死有余辜,一写死不足惜!你自己选好了! 第二四五章宣政门开候赐钱(下) 李经楚见孙元起情绪激动,连忙改口道:“150万两也行……哦,如果实在为难,那就100万两吧,不能再少了!” 孙元起呼呼直喘粗气:你当我这张脸是外国银行的钻石VIP信用卡,想刷100万两就100万两,想刷200万两就200万两?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小甥再把家里搜刮一下,争取拿出10万两,这行了吧?”挤出10万两现银已经是孙元起的极限了。就好比现在很多亿万富翁,别看家大业大,其实大半是厂房、机器、货物等资产,现金并没有多少。你让他们一口气拿出两千万现金,真没几个人能做到! 李经楚还以为孙元起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赶紧补充道:“百熙不用担心,只要你能贷出钱来,义善源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我在这里拍板,如果你能借来100万两,义善源给你一成的股份;如果借来200万两,给你三成的股份!” 孙元起心道:如今义善源岌岌可危,股份早已大肆贬值。如果它能换来现银,你会眼巴巴地来找我?一旦义善源破产,别说三成股份,就是把全部股份都给我,又能顶个屁用?到头来,我出面借的钱,还不得我自己还?这种吃力不落好的擦屁股活儿,雷锋同志也不愿意干啊! “二位舅舅也知道,小甥这些年只在学界和官场厮混,和各国银行业人士素无来往。如今临时抱佛脚。只怕是没用的。不是小甥不愿意帮忙,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说着,孙元起又在病床上慢慢躺下,意思很明显:这个忙我帮不了。你们走吧! 李经方这时也起身走到孙元起床前,带着乞求的语气说道:“上海金融业向来是外国银行、大清国有银行和私人钱庄三足鼎立,而私人钱庄又以源丰润和义善源为翘楚。如今源丰润已经歇业,只有义善源在苦苦支撑。一旦义善源倒闭,上海乃至全国的私人钱庄都会彻底崩溃。不仅如此,江浙一带工商店铺的账务往来,多数都是通过私人钱庄交割。钱庄要是垮了,他们也危在旦夕。百熙。如今国内能挽救这一危局的只有你了!即便你不看义善源的面子,也要考虑一下你们孙家在上海的诸多产业啊!” 孙元起有些不解:“舅舅,如今最关键的人物不应该是盛杏荪尚书么?只要他不去交通银行查账,义善源自然不用着急填窟窿。如此一来,岂不是全局皆活?” 李经方叹口气:“朝廷已经有了大清银行、交通银行,私人钱庄早已变得可有可无。至于那些工商店铺的死活,更是无关痛痒。如今朝廷和盛杏荪目的就是要整人,又岂会顾忌这些?” “……”孙元起也摇摇头:看来无论中国什么朝代。跟官营企业相比,民营企业都是小娘养的。 李经方道:“我说‘如今国内能挽救危局的只有百熙’,此语并非虚言!去年年中,英国《观察家报》曾发表专题文章。评论远东的著名财阀家族,其中日本四家。为三井、三菱、住友、安田;我大清也是四家,分别是以盛康、盛宣怀父子为代表的武进盛氏。以周馥、周学熙父子为代表的东至周氏,以及你们寿州孙氏和我们合肥李氏。 “文章着重指出,与其他具有官方背景、以官商合作方式实行市场垄断的老旧财阀家族不同,以百熙你为代表的孙氏财阀具有浓重的科学技术背景,产业广泛涉及钢铁、军火、食品、医药、服装、传媒等众多新兴领域,大多数产品因为本身的发明专利而在全世界范围内具有垄断性和不可替代性,利润空间非常巨大。 “经过短短十年的发展,寿州孙氏已经成长为中国首屈一指的财阀家族,但因为各企业控股方式非常复杂,目前还鲜为人知。由于新发明、新技术的层出不穷,孙氏财阀现仍处于飞速发展阶段。可以预期,在未来的十到二十年内,寿州孙氏必将成为远东第一财阀。” “真的是这样吗?”孙元起当时就震惊了,“我都不知道我有钱,《观察家报》怎么会知道?” 李经楚此时也说道:“我没看过那个什么《观察家报》,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不过,各国银行经理和我闲聊时曾明确说过,如果百熙你用无线广播、电视、味精、黄花蒿素、脱水蔬菜、薯片等专利中的任何一项去抵押,他们都会给你不低于200万两的贷款。即便不用任何抵押,只要你出面担保,他们也可以给出100万两的额度。” 孙元起脑袋开始发晕:“二位舅舅,你们说得我有些糊涂,不过我真不知道我能值那么多钱。要不,你们先在这里住几天,让我清醒了再给你们一个答复,如何?” 李经方、李经楚兄弟自然不会在经世大学住下,说罢“过几天再来看百熙”,便告辞离去。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莉莉丝端着饭菜过来,用勺子一口口地伺候着孙元起。这让孙元起感觉自己是瘫痪在床,很有些难为情:“莉莉丝,把我扶起来,我自己来!” “别逞能!受了那么重的伤,还不老实躺着?再说,难得我有机会这么伺候你!”莉莉丝丝毫不顾忌孙元起的感受,“对了,你什么时候把景惠接回家?” 趴在一旁小桌子上吃饭的念萱说道:“爹地,妈咪让我以后管景惠姐姐叫‘姨娘’,姨娘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不当姐姐了?” 赵景惠回到经世大学之后,便从赵家搬了出来,目前是住在实验室。听了她俩的问话,孙元起顿时郁闷了:“谁会想到事情变成这样?” “难道你打算不管她了?”莉莉丝性格一如既往地泼辣。 孙元起只好使用缓兵之计:“目前她还在研究百浪多息的抗病原理。等她研究结束再说吧!”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明天就把她接回来。”莉莉丝女强人性格凸显无疑,“对了,我听托尼说,生产百浪多息的公司正准备申请专利。景惠的研究成果。会不会最后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孙元起低声说道:“实验室最新研究成果表明,百浪多息在动物体内会裂解为两部分,其中有效的活性部分是一种新型化合物,不仅不在专利保护范围内,而且还是无色的,可以广泛用于预防和治疗细菌感染性疾病。” 莉莉丝微微一笑:“那景惠妹妹岂不是一棵摇钱树?万一被人挖走那就麻烦了!嗯,明天我一定把她接回家。还有,一定要抓紧时间注册专利。别弄得和上次一样,为了专利权还要打大半年官司! 孙元起装作无意问道:“莉莉丝,黄花蒿素在美国销量如何?” 莉莉丝白了他一眼:“怎么,学校又没钱了?说吧。要多少?” 孙元起心中大叫:我说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呢,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每次我一问,作为家里财政总管,莉莉丝就用这样的话来搪塞:“说吧,要多少?”顾左右而言他。从来不对自己坦白交代。 孙元起推开饭碗,正色问道:“莉莉丝,你诚实说,我们现在到底有多少钱?” 莉莉丝很是诧异。因为之前孙元起从不关心这个问题:“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今天,我的远房舅舅来访。他提到去年英国《观察家报》发表一篇文章,里面说我是大财阀。我非常吃惊。所以想向你求证一下。”孙元起也不隐瞒。 莉莉丝笑道:“有多少钱?这怎么说的清楚!比如经世大学的土地和房产,别人给你五百万两,你卖么?再比如经世大学图书馆中的殷商甲骨、敦煌遗书、宋元珍本,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谁能说清值多少钱?” 孙元起道:“不是让你说这些!我问的是,你打理的那些企业到底有多少钱?” 莉莉丝见孙元起问得郑重,这才放下手中碗勺,认真答道:“真想知道?那我一笔笔算给你听。当然,在此之前,我们要先除去你在商务印书馆的版权,以及像青霉素、电视技术等在内虽然很值钱、但目前没有盈利的专利。 “先说在中国的产业,包括华熙面粉厂、华熙味精厂、致用医药公司、中华工业机械公司(北平铁厂)四家企业。如果统计厂房、设备、专利等在内的话,华熙面粉厂大概值40万两,华熙味精厂值160万两,致用医药公司值200万两,中华工业机械公司(北平铁厂)最贵,估计在400万两。 “除此以外,我们两人合计在远东广播集团(中华广播公司,日本广播公司)持股37%,如今至少值200万两。 “至于在美国,完全属于我们的企业只有两家,利百女性内衣公司、利百方便食品公司,不过产品非常畅销,市值估计在150万两左右。 “当然,你还分别在伯格曼调味品公司、伯格曼食品公司、吉米运动器材厂分别占有23%、38%、15%的股份,这些也价值不菲,至少有400万两。 “所有产业合计价值在1300万到1500万两之间。但这些产业目前盈利都非常可观,而且产品大半处于专利保护期内,没有人愿意选择在此时出手。你也不愿意,对吧?” 孙元起发现,莉莉丝在报价的时候,只要是自己知根知底的企业,都比较贴近公允价;只要是她经手操办的企业,价格都明显偏低。即便如此,总价值也在1300万到1500万两之间。 要知道,去年(1910)清廷试办1911年财政预算,全年收入也不过才亿两。孙元起一人的身家,就占岁入的二十分之一! 孙元起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观察家报》要说我是大财阀了!照这么说,我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大财阀!” 第二四六章纵令有技已穷鼷 看着孙元起财迷心窍的样子,莉莉丝掩口胡卢而笑:“什么大财阀?你不过是有点小钱的土财主罢了!” “这还算小钱?”孙元起不满地瞪了莉莉丝一眼。 莉莉丝道:“别看值那么钱,其实除掉不能随意变动的厂房、机器和纸面的专利权,每年能赚的就那么一点。赚的这点钱,还一大半被你投进了学校里,手头能有多少钱?” 孙元起知道莉莉丝所言不虚:别的不说,光图书馆每年采购图书的经费就要10万两,何况还有师生员工的薪酬津贴、吞金兽似的的各个实验室费用呢? “莉莉丝,你经常在上海,知道义善源么?”孙元起问道。 莉莉丝点点头:“知道,中国本土一家蛮大的私人银行。” “义善源是我远房舅舅的产业,如今资金链出现问题。今天他们来,就是希望我出面向外国银行借款。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孙元起对于经济一窍不通,相比之下,作为犹太人的莉莉丝简直就是天生的企业家。 莉莉丝反问道:“他们开出什么条件?” 孙元起当年亲眼目睹莉莉丝和她老豆伯格曼先生针锋相对谈判的场景,至于远房舅舅,她自然更不会轻饶的:“他说,如果我能借来100万两,义善源给我一成股份;如果能借来200万两,给我三成股份!” 莉莉丝噗嗤一笑道:“哟,你的舅舅还真是银行家啊!那你答应了没有?” 在欧美文化里。提到银行家的形象,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莎士比亚名著《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给人的感觉是刻毒而贪婪。莉莉丝用“银行家”来形容李经楚,自然不是什么好词。 孙元起摇摇头:“我对金融一窍不通。我们家的财政大权又掌握在你的手里,我怎么可能随便答应?自然要先问问你的意见。” “你没有随便答应是明智的。”莉莉丝把碗勺挪到一边,搬来椅子坐好,才接着说道,“关于中国的私人银行,外国金融界普遍有两个看法:第一是资本小,第二是操作不规范。义善源虽然是中国私人银行中的翘楚,但也很难让人相信他的资本能有600万到1000万两。凭什么投资100万两才给10%的股份?投资200万两才给30%的股份?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欺诈行为嘛! “义善源本身就是银行,居然还会出现资金短缺,这说明什么?我们完全可以推测,这家银行肯定在某一方面出现巨额亏空。从而导致资金链出现问题。亏空有多大?问题有多严重?投入多少钱可以挽救?这些我们都一无所知。在情况不明的前提下,贸贸然把钱扔进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孙元起道:“你说得没错,义善源在去年橡胶股票风潮中受损严重,所以才出现严重的资金短缺。” 莉莉丝一脸凝重:“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更不能涉足了!” “为什么?” 莉莉丝答道:“中华广播公司在股灾前后搜集了大量情报,经过综合分析,发现在橡胶股票风潮中,华商在上海投入资金约2600万至3000万两。在伦敦投入资金约1400万两,绝大多数都是血本无归。义善源作为上海屈指可数的私人银行。极有可能深陷其中,亏损额度甚至不会低于800万两!” 不得不说。莉莉丝分析得非常到位。 历史上,李经楚归还从交通银行中拆借的款项后,上海义善源总号账面上只剩下现银7000两。不久义善源宣布倒闭,负债高达1400万两,其中绝大多数亏损都是因为橡胶股票。 孙元起目瞪口呆:如果义善源真有那么大缺口,即便自己贷来200万,也不过让它多活几天罢了,反倒是把自己给牢牢套在里面。 “既然如此,我等会儿就写封信送去,回绝了此事!”孙元起对坑害自己的两位舅舅,现在是一点好感也没有。 莉莉丝笑道:“倒不用急着回绝他们。” “那你还想怎么样?”孙元起大为不解。 “中国有句话说,饿死了的骆驼也比一匹马重。同样道理,义善源虽然出现亏空,但还是非常有价值的。”莉莉丝慢悠悠地说道,“有价值?你打算投进去多少钱?”孙元起睁大眼睛。 “不、不、不!”莉莉丝连连摆手,“不是投钱,而是接手部分业务。” “你?” 莉莉丝两眼开始放光:“你看,我们有那么多家工厂,分散在中国各地,现金往来需要在各个银行之间周转,非常不便。每年年初,盈利部分再转到经世大学在花旗银行的账户上,需要一笔提取一笔,经常有大量剩余资金滞留在账户上,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这无疑是资金的巨大浪费。 “当工厂或者学校突然需要大笔开支时,我们又会担心入不敷出、资金短缺。如果我们自己建一家银行,这些问题岂不就可以迎刃而解?而且你自诩为财阀,岂能手头没有一两家银行?” “我们自己开一家银行?”孙元起挠挠头,这还真是财阀的做派。 “对啊!”莉莉丝兴奋地说道,“现在中国对于私人银行管理非常松懈,只要有资本,谁都可以开。既然谁都可以开,为什么我们不开?今年年初,光我们各企业转到经世大学账户上就有210万两之多,加上历年结余170万两,这些加起来就达380万两。凭这些银子,还不足以开设一家媲美义善源的私人银行?” 孙元起面容一板:“如果你真要开银行,我不反对,你年初转来的210万两也尽可以转到新银行的账户里。但是,原先结余的170万两必须放在花旗银行,绝不能动一分一毫。虽然那些钱多数是企业的利润,只有少部分来自社会各界捐赠,但现在既然分不清,那就只有全当捐赠处理,决不能挪为他用!” “好,都依你!”莉莉丝知道在这种问题上孙元起不会丝毫让步,所以也不白费口舌,“但是,我们的所有企业都必须在新银行开设账户,作为中华工业机械公司的子公司,北平铁厂也不例外。你没意见吧?” “银行万一亏损怎么办?”孙元起有些担心。 “你放心吧,我会从欧美最好的商学院、最好的银行里请来最专业人员打理业务,保证银行的稳健发展。再说,只要我们各企业蓬勃发展,即便出现些小问题,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的!”莉莉丝抛了一个媚眼,“你早些睡吧,我回去仔细考虑一下成立新银行的事儿。” “拜托,你还没说清楚怎么处置义善源呢!”孙元起急忙唤住莉莉丝。 莉莉丝娇笑道:“这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会跟他们接洽的。” 莉莉丝所谓的“接洽”,就是找来一大班犹太人,用现银收购贷款方押在义善源手里的股票、房产、田地、珠宝等。那价格砍的肯定是刀刀见血,从大股东李经楚到总号经理丁维藩,个个怨声载道。 丁维藩还想硬气一点,拿着手中掌握的各企业股票,直接找到新上任的上海道台刘燕冀,想通过官方途径抵押借款,以救燃眉之急。这位刘道台当然记得自己前任蔡道台是因为什么被炒鱿鱼的,直接就拒绝了:“余非蔡道,不能调款。” 等到归还交通银行借款之后,上海义善源总号账面上只剩下现银7000两,李经楚、丁维藩等人再也硬气不起来,只好抓住莉莉丝递过来的这根救命稻草。莉莉丝等人更是本着“趁你病,要你命”的原则,大肆砍价。经此一役,义善源虽然侥幸熬了过来,却元气大伤,再也没有当年私人钱庄老大的模样。 两个月后,华熙银行总行在上海正式揭牌,先期在武汉、北京成立分行。总资本达300万两,十两银子一股,共计发行30万股。其中,孙元起继续借用美国人扬克?约翰逊的名义,占30%的股份;莉莉丝占20%,薇拉、赵景惠各占10%;余下的部分,由托尼、伯格曼先生以及孙多鑫兄弟等人认购。 孙元起看着股份比例,不由一声长叹:“以后可离不得婚啊!离婚一次,我这个大财阀的资产就要缩水一回!” 华熙银行股票发行不久,青霉素、磺胺两种特效药通过全球的专利申请,并授权致用医药公司独家生产。消息传开,股票价格立马上涨两倍,但市场上却一股难求。这也在情理之中!如今谁不知道华熙银行股票是会下金蛋的母鸡?又有谁会傻到宰了母鸡换钱? 但此时,孙元起已经没有心情关注自己资产是升值还是缩水了。3月底,孙元起伤势稍愈,还想着在病床上多躺几天的时候,朝廷突然颁发一道圣旨:“调学部尚书荣庆为礼部尚书,授弼德院副院长。以学部左侍郎孙元起为学部尚书,立刻到任,会同度支部右侍郎陈邦瑞、民政部左参议汪荣宝等人纂拟宪法。” 清末乱局,就此拉开帷幕。 第二四七章今朝都到眼前来 荣升学部尚书的消息很快传开,尽管经世大学僻处郊外,道贺的人群依然纷至沓来,差点没踏烂孙家门槛。至于电报致贺的人那就更多了,大多数甚至之前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孙元起有些纳闷,问边上乐呵的杨度:“皙子,好生奇怪!当年我做学部左侍郎的时候,除了几个亲朋故旧,也没几个人上门道喜。如今做了尚书,怎么天下人突然都跟我有了交情?你瞧瞧,这是湖北各地府道州县的,这是安徽凤阳府和寿州县的,这是江苏淮安府的,哟呵,这是南洋孙氏宗亲会的……” 杨度春光满面,扇着扇子摇头晃脑地说道:“不止吧?不仅认亲戚、拉交情的上门了,恐怕连以往有些过节的也会送上贺礼吧?” 孙元起点点头:可不是么?就好比李经楚、李经方兄弟,似乎已经彻底忘记前不久被莉莉丝痛宰一刀的事,带着礼物笑容满面地登门拜访。 杨度合上纸扇,身体前倾:“做到侍郎,只能说明你有能力、有后台,并不代表你不可或缺。以前,每个部有四位侍郎,大家往往会在六部之间来回迁转,偶尔外放出去做做学政、布政使乃至巡抚,好不容易捞到升迁的机会,又因为一点小错,被打压下去好几年翻不过身。可以这么说,绝大多数侍郎都升迁无望,老死于这一职位。既然你前途未卜,别人凭什么主动来奉承你?反正你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头,管不到他!” 孙元起大致明白了:侍郎就像副部级。别说中央部委,光一个省里面有多少副部级干部?副省长、省委副书记、省人大副主任、省政协副主席,副省级城市的市委书记、市长,乃至副部级大学的党委书记、校长。林林总总加起来。总也有二三十人。可是正部级呢?寥若晨星。 “尚书就完全不同了。如今就全国而言,能位居尚书之上的,不过就皇上、隆裕太后和军机处摄政王、庆亲王、那琴轩等三五人而已。尚书虽然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也是权势的顶端。你们一院(都察院)、十二部(外务部、吏部、民政部、度支部、礼部、学部、陆军部、海军部、法部、农工商部、邮传部、理藩部)的部院大臣,与外面的九位总督(东三省、直隶、两江、两广、湖广、闽浙、四川、陕甘、云贵),就是全国威势最大的方面大员。”杨度继续说道,“能做到这一职位。表明你不仅仅是一个僚属,而且是某个重要派系在朝廷中的代言人。别人自然要处处捧着你!” 按照杨度的说法,清末的尚书感觉类似于今天的政治局委员。但说自己代表某一派系,孙元起就感觉牛皮吹得有点没边了:“那皙子你说。我代表哪个派系?” 杨度不以为忤:“在出身上,你是代表留洋派;在源流上,你是继承张文襄公、孙文正公衣钵;在政治倾向上,你则代表预备立宪公会。” 孙元起笑了:“我居然代表那么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别人怎么可能明白?” 杨度眼睛都不眨一下:“你知不知道。并不要紧。既然朝廷把你选为尚书,就意味着在你身上打了戳记,别人自然而然会这么想。时间久了,连你自己也会这么认为。” 孙元起摇了摇头:“别的不说。谁不知道我素来不搀和政治?而且前不久,预备立宪公会的张謇、郑孝胥、汤寿潜等人还打算取我而代之呢。我怎么能代表得了他们?” 杨度重新在椅子上坐好身体:“如今天下,人人说参政、个个谈立宪。议论四起,沸反盈天,朝廷早已苦不堪言。正因为你不搀和政治,所以才选你出来做尚书,好落个清静。 “至于预备立宪公会,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要取代你,那是你的靠山倒了,所以他们想群雄逐鹿,让高材疾足者先得;如今你就是靠山,他们哪敢再闹腾?不用着急,听说你当上尚书,保证他们立马北上,亲自过来拜见!” 孙元起自嘲道:“他们居然这么看得起我这个清水衙门的头儿,难得!难得!” 杨度笑道:“百熙,你过谦了!虽说学部是清水衙门,可它在一院十二部中位置并不低,仅次于外务、吏、民政、度支、礼等五部,排第六位,比陆军、海军两部还高一些呢!” 孙元起撇撇嘴:“照你这么说,邮传部在十二部中还排倒数第二呢!我想跟盛杏荪(盛宣怀)互换,你说两人谁会不愿意?” 杨度哈哈大笑几声:“话是这么说,等百熙你到了盛杏荪的年龄,再看看谁不愿意换?而且瞧邮传部不停换人的架势,没准儿过几天真就轮到你了!” 邮传部是清末政府中的一朵奇葩,从光绪三十二年(1906)九月设立,到宣统三年(1911)十二月清王朝正式谢幕,总共五年多的时间里,居然换了13任领导。其中任期时间最长的是陈璧,一年零八个月;最短暂的是吴郁生,仅半个月。平均每人不到半年,远超CPU更新换代速度。 孙元起赶紧摆摆手:“那还是算了!我做学部尚书,都已经黔驴技穷了。邮传部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我看还是继续麻烦盛杏荪吧!” 杨度却道:“放心,即便你去邮传部,那群老家伙也不敢对你太过分的。乡间有句俗语,‘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何况百熙你还是黑头公呢?如今部院大臣中,除了海军部大臣洵贝勒(载洵),就数你最年轻。不出意外的话,你还可以在官场历练三十年。三十年是什么概念?完全可以等到那群老棺材瓤子全部驾鹤西去。然后再一百八十个样地折腾他们儿孙。你说他们该不该敬你三分?” 三十年?真实历史中,三十年后小日本已经占据了大半个中国,全国应该“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了,谁有闲心折腾自己人玩? 孙元起写完谢恩折子,刚准备搬回城中寓所,就遭遇到一大批不速之客的围堵。 这批不速之客足足有数百人,全是学生模样,浩浩荡荡地杀进了经世大学。一进校园。就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纸旗、布幌,上面写着:“誓死请愿,立宪救国!” “早颁宪法,速开国会!” “爱国有理。请愿无罪!” “天津学界同志会泣血叩请释放温世霖君!” …… 本来这些人打算绕经世大学一圈,鼓动师生共同参与游行请愿,谁知道因为情况不明,差点闹了大笑话:第一,经世大学远比同时代的学校要大!而且山路崎岖。形状也不是圆形,真要绕一圈,至少得三四个小时。那群热血青年等到了后山的东、西校区分叉口,看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建筑。才发现自己有多失策,犹豫半天。只好半路折返。 第二,经世大学师生在孙元起的熏陶下。都变成了典型的温和派,讲究学术爱国、教育兴国、实业救国,对于游行、请愿向来不热衷。更何况前不久刚玩过一次呢?于是经常能听到这样的对话:“亲爱的同学,来吧!跟我们一起,为推动祖国早颁宪法、速开国会而努力!”某人拉住了一位行色匆匆的经世大学学生。 “呃,你看,我正赶着去丽泽楼上特斯拉教授的课,去晚了就没座啦!” “同学们,我们敬爱的温世霖会长,为了早颁宪法、速开国会,怀着满腔热血,组织我们向直隶总督请愿。谁知陈庸庵不仅不接受我们的请愿,还秘密逮捕温君,以扰乱地方罪遣戍新疆。难道我们爱国有罪吗?难道我们请愿是扰乱地方吗?”某人慷慨激昂地演讲道。 “……” “同学,你倒是说句话呀!”某人有些愤怒。 “嗯,你们确信没找错地方?我们这里是经世大学,京城离这儿还有四十里呢!” 第三、经历了孙元起遇刺事件之后,经世大学的安保明显加强。这些学生刚开始喊口号,就被近百名保安持枪监视,气势立马矮了一截。 这群人看应者寥寥,只好改变策略,直奔孙元起在半山居的寓所。保安们一看他们向孙元起住所冲去,顿时紧张起来,开始围追堵截。期间难免发生冲撞拉扯,一时吵闹之声喧天。 孙元起正在看各地提学使递上来的折子,不觉皱眉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赵出门看了看,回来禀报道:“老爷,好像是外地学生来学校闹事。” “闹事?”如今身为学部尚书,有关学生的都属于份内之事。孙元起放下折子,“推我出去看看。” “老爷,外面乱得很。你看?”老赵对刺杀事件有阴影,这种闹哄哄的场面自然不愿孙元起出去。 孙元起有些不耐,自己转着轮椅就往外走。老赵只好赶紧过来推着。到了外面,果然是乱成一团,有旁观的、有喊口号的、有指着鼻子叫骂的、还有扭打在一块儿的…… 孙元起受伤之后,中气有些不足,便吩咐老赵道:“去,让他们别闹了,有什么事好好说!” 老赵出面,保安们识趣地住了手,赶紧过来围住孙元起。学生见此场景,猜也猜到是正主儿出场了,片刻安静之后,口号声像平地惊雷般的响起来,其中甚至能听见“打倒满清鹰犬”的声音。 孙元起皱了皱眉,推开了前面阻挡的保安,伸手示意这群因为激愤而面红耳赤的学生安静。结果学生们不仅不听,喊口号声音反而一浪高过一浪。他只好叫过老赵:“你过去跟他们说,我有伤在身,不能大声说话。如果他们想请愿,那就安静下来,找两个代表过来好好谈。” 第二四八章风起于青萍之末 总也过了十多分钟,那群学生才渐次安静下来。又过了良久,终于推选出两个代表,过来与孙元起面谈。 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依礼拜见:“学生王世杰、徐谟拜见孙大人!” 这就是清末的规矩。学生闹腾得再欢、再不成体统,见到师长还是会规规矩矩行礼。不像后世闹革命,老师要被游街、批斗、戴高帽、剃阴阳头。华夏被称为礼仪之邦,正是体现在这些细节上。 孙元起和声问道:“这里是学校,不是官衙,我在这里就是个教书匠,你们不必叫我‘大人’,称‘孙先生’便好。你们是到院子里坐下来慢慢说?还是站在这儿说?” “不敢劳烦先生,我们就在这里站着说吧!”王世杰连忙答道。 孙元起点点头:“也好。只是我身上有伤,就不陪你们一起站着了。” 王世杰、徐谟连忙说道:“是我等打扰先生养病,还乞海涵。” “说说看,你们为什么请愿?请愿的内容又是什么?”孙元起问道。 两人对望了一眼,由王世杰陈述道:“如今君主立宪,乃是世界潮流,不可阻遏。但我大清自光绪三十二年(1906)颁布预备立宪上谕以来,一直百计迁延,虽经四次大规模请愿,依旧怙恶不悛,使得全国士农工商不胜失望。然而大清近三百年恩泽未衰,国民尽管失望。却只有输诚再请,至于三、至于四。 “顾亭林有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东林书院的对联也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等读书学子不敢忘记前贤教诲,在温世霖先生带领下,成立‘国会请愿学界同志会’,前往直隶总督衙门游行请愿。并决定以请愿同志会的名义,通电各省咨议局转教育会、商会,希望各界再次组团进京请愿。 “谁知直隶总督陈庸庵闻讯大怒。不仅派军警前往镇压,还勒令解散同志会。为了杀一儆百,又下令秘密逮捕温世霖先生,并以扰乱地方罪遣戍新疆。津门学子获悉后。无不愤懑欲死,欲再次请愿。但陈庸庵部堂闭门不纳,而且朝廷有旨,‘倘有罢课请开过会者,立即从严惩办。并将办学之人一并重处,以儆其余’。我等悲愤可以想知! “近闻先生出任学部尚书,津门学子不胜欢忭。我等自小便读先生编写的课本,直到现在。素来景仰先生风范,知道先生不仅学贯中西。而且道德文章举世无双,熟知各国政体。见识迥出时人之上。所以昧死前来请愿!” 孙元起笑道:“你别给我戴高帽子,再夸我该羞愧而死了。我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知道?说吧,你们请愿内容是什么?” 心里却暗道:这陈夔龙真不省心,在湖北时就给我添堵,如今到了直隶,依然让我给他擦屁股! 徐谟道:“我们有三个请求。第一条,恳请朝廷无罪开释温世霖先生!” “温世霖是学堂老师?”孙元起问道。 “不是。” “那,温世霖是在校学生?”孙元起又问。 “也不是。” 孙元起有些生气:“温世霖既不是老师又不是学生,干嘛找我请愿?我是学部尚书,不是法部尚书!如果你们觉得他有冤屈,尽可以去找法部、都察院,与学部何干?好,继续说第二条。” 徐谟被噎得直翻白眼,半天才说道:“第二条,恳请朝廷速开国会!” 孙元起肃声道:“请这位徐同学记住,学部是分管全国教育的机构。速开国会与教育有一毛钱关系?如果接下来都是这种越俎代庖、问裁缝买菜刀的要求,你可以直接转身回去了!” 徐谟有些抓狂:“第三条,恳请朝廷尽早颁布宪法。朝廷圣旨命你纂拟宪法,你该不会认为这个也与你无关吧?” 孙元起反问道:“你们知道纂拟宪法大臣都是谁么?” 此时王世杰插话道:“知道,是度支部尚书泽贝子(载泽)、农工商部尚书伦贝子(溥伦)以及先生您。” “既然知道,那我就给你们说个故事吧!”孙元起突然话锋一转,“从前有个屠夫,每天都要杀好多猪。周围的人都劝他:‘你每天杀猪是不对的,应该悔改。’屠夫回到家,便一改常态,亲切地对猪说:‘我杀了一辈子猪,心里也很过意不去,你们虽然是猪,也应该有猪主、有猪权。现在我尊重你的意见和选择,你想怎么个死法?不要怕,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畅所欲言嘛!’猪犹豫片刻,答道:‘其实,我并不想死。’屠夫拍着大腿:‘你看你看,说跑题了吧?’现在的形势就是这样。明白了么?” 王世杰躬身答道:“学生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那你还不走?”孙元起说完,王世杰真的转身走了。 孙元起又问徐谟道:“你明白了么?” “我不明白!”徐谟直着嗓子嚷道。 孙元起大怒:“连这个都不明白,还来请愿?来人,把他叉出去!” 看着孙元起在众人簇拥下回到寓所,王世杰赶紧扶起被摔了一个大马趴的徐谟:“叔谟,我们也回去吧!” 徐谟还有些恼火,一膀子甩开王世杰:“他孙百熙到底什么意思?三条要求,一个都没答应,就给我俩讲个故事,这样就想把我们糊弄走?” 王世杰道:“孙先生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么?前两个要求是不归他管,后一个要求则是他想管,人家不让他管。” “对了,雪艇,他讲的那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徐谟问道。 “你把故事中的‘死’换成‘宪法’,把‘屠夫’当成摄政王或者泽贝子、伦贝子,把‘猪’当成孙先生,就该明白了!”王世杰旋即摇摇头,“其实,把‘屠夫’当成满清政府,把‘猪’当成全国四万万国民,也未尝不可。” 听王世杰这么一剖析,徐谟总是明白过来,只好垂头丧气回去了。 1911年是多事之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发生了很多载入史册的大事,比如4月27日爆发的广州起义,“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虽然最终还是失败了,但因为孙元起这只蝴蝶,再加上迫击炮的作用,起义足足支撑了二十多天,最后在两广、福建清军围剿下,残部才退回香港。 当然,还有一些事情,最开始看上去是微不足道,最终结果却惊天动地,比如5月5日的一封奏折。 奏折是都察院给事中石长信写的,题为《铁路亟宜明定干路枝路办法折》。在折子里,石长信把铁路分为“干路”与“枝路”两种类型,主张贯通全国的主要线路(即“干路”)应该国有,由政府借款兴办;而其余的普通线路(即“枝路”),则可以由各省绅商集股商办。 看上去很合理,对不? 其实要回答这个问题,至少需要先明白两点:第一,清末铁路状况;第二,清末财政状况。 先说第一点,铁路是舶来品,按照产权可以分为“洋办”、“官办”、“商办”三种。甲午战争之后,清政府意识到铁路对于国防的重要性,除了特殊情况,不再允许外国插手铁路修建,改由自己动手——这也是詹天佑能够出头的原因之一。——但接连不断的赔款,让政府有心无力,只好委托给有实力的商人来集资办理。 效果很显著,短短数年间,就有多条铁路开工建成。但商人办理也有弊端,比如无法筹集到巨额资金、技术不过关、各自为政,影响了铁路之间的互联互通。在这种情况下,很多有识之士意识到了“铁路国有”的必要性。 再说第二点,清末政府财政状况非常糟糕,每年赤字都在三、四千万两,这就需要不停地以各种关税、盐税、厘金等为抵押向外国银行借款。尤其是1910年橡胶股票风潮,中国商人一下子损失了4000万两以上,造成市场急遽萧条,政府入不敷出的情况更加明显。已经把能抵押的全都抵了一遍,可是还有窟窿要填,怎么办? 修铁路之所以能鼓动大量商人参与其中,除了民族主义和国家利益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盈利能力非常可观。最初,政府赤字压力还不是很大,虽然也意识到铁路国有的必要性,但还能耐着性子和商人讨价还价。等到了1911年,政府因为金融危机,资金极端短缺,早已经饥不择食。眼睛自然而然瞄准了铁路:铁路好啊,平时能赚钱,紧急时还能以路权向外国银行抵押贷款! 石长信这封奏折,无疑挠到了清政府的痒处。奏折呈交之后,立即引起摄政王载沣的重视,称赞道:“该给事中所奏不为无见,著邮传部按照所奏各节,妥筹议奏。” 邮传部尚书盛宣怀对对石长信的奏折,立即给予了积极呼应。这也可以理解:铁路国有,归根到底是收归邮传部管理。作为未来的经手人和管理者,他盛宣怀可以捞到更多的好处。何乐而不为? 在收到石长信奏折后的第6天,清廷正式发布上谕,向全国发布了干路国有的定策。 第二四九章高天滚滚寒流急 清末铁路收归国有行动及随后的保路运动,其实与今天的拆迁和反拆迁,在表现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第一,就像并不是所有人都反对拆迁一样,也不是所有人都反对“铁路国有”。 清政府出台铁路国有政策之后,像云南、贵州、广西这些边远省份,纷纷表示支持,甚至希望政府尽快宣布本省铁路国有。而在四川、湖南、湖北与广东的士绅中,反对国有的势力则较为强大。这四省里,湖南、湖北与广东反对国有声浪的又相对温和一些,反对最激烈的是四川士绅。 各省态度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分歧,与其说是各省的爱国程度有高低,倒不如说是各省在考虑自身利益上各有打算。像滇、黔、桂这些边远省份,自己没有力量修铁路,即便修筑铁路,也难短时间内收回成本;但铁路确实能够拉动经济发展,所以他们希望铁路国有,由国家负责铁路的修建和运营。而湘、粤、蜀这些地方人口密集、地势平坦,修建铁路比较容易,盈利也快,早期已经修建了部分线路,自然不希望国家再插手。 第二,你以为反对拆迁的人是为了自由、民主、人权等普世价值?不,反对的原因只是价格没谈拢! 清政府要实现铁路国有,就必须从商办铁路公司手中赎回原属商办公司股民的股票。说句很客观的话,清政府开出的价格非常公道!这也是其他省份反对比较温和的原因。可为什么四川士绅反对那么激烈呢?是四川人比较血性。还是政府对四川太苛刻? 四川商办铁路公司为了修建省内铁路,前后总共募集了1400万两的股款。其中大约700万两,可以用来换取政府的股票。这不用说。而另外的700万两里,则有一半被该公司的经理施典章挪用。来投机橡胶股票,结果血本无归。政府在清算股本时,当然认为自己对亏空的300多万两没有必要负任何责任。 这300多万两银子,是四川士绅的棺材本儿,不可能看着它打水漂。可道理在朝廷那边:这钱是之前被挪用亏空的,与朝廷何干?盛宣怀明确指出,政府的钱来自全国百姓,政府没有权力慷全国百姓之慨。来弥补四川商办铁路公司自己造成的投机损失。 看朝廷不认账,四川士绅也毛了:既然不赔这300多万两银子,那铁路路权你们别想收走!等我们赚够本儿再说吧!朝廷如今正锐意推行“铁路国有”政策,怎么可能允许四川搞特殊化?四川士绅也正是捏准朝廷这个脉门。所以才漫天要价。争执就出现在这里。 第三、在拆迁过程中钉子户就那么一两家,其他人趁机起哄,其实是想混水摸鱼。 就像今天能够中标修建高速公路的,那都是有权、有钱、有背景的人。清末能凑钱修铁路的,会是普通人么?四川那些有家底、有地位的士绅。看朝廷准备让自己大出血,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利用自己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和手中掌握的舆论工具,把铁路问题“道德化”,即有目的的把朝廷“铁路国有”政策歪曲成“出卖全国铁路主权”。把“商办”简单地视为“爱国”,与他们观念相左的“铁路国有派”当成“卖国”的邪恶势力来加以抨击。利用传统的“两分法”道德判断。与民族主义的激情相互渗透,鼓动热血青年学生与中下层士绅起来抗议。 热血青年学生、中下层士绅并不了解事情的本来面目。也无法获知具体的分歧内容,——当然,这也不是他们的兴趣所在,即便知道真相,也会认为是朝廷的粉饰之词。——在“反对外国资本侵夺中国主权”、“路存与存,路亡与亡”等冠冕堂皇的爱国主义口号鼓动下,简单而单纯的人们很快被行动起来,发表了《卖国邮传部!卖国奴盛宣怀!》等一系列讨伐檄文。 据说,当年四川保路运动集会,激进派核心人物罗纶上台之后,向满场一揖,开口便说:“川汉铁路完了!四川也完了,中国也完了!”言罢大哭。哭声长达二三十分钟。随后,罗纶一拳砸在桌上,吼道:“我们要誓死反对!我们要组织一个临时的机关,一致反抗,反抗到底!商人罢市!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农人抗纳租税!” ——很有鼓动力,很有共产风,对不对? 湘、粤、鄂等各省见四川人在闹,自然欢欣鼓舞:闹得好,朝廷加码,大家跟着占便宜;闹得不好,死道友不死贫道。所以有人暗地里推波助澜,有人明面上摇旗呐喊。混杂着既得利益的自私算计与爱国主义的民众激情,保路运动在各种势力的联合作用下,很快响彻大江南北,声势浩大。随着事件的发展,保路运动自然而然地加入了经济排外主义、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等具有鼓动性的内容。但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地方主义也加入了其中。 中国疆域是如此广袤,每当中央控制力下降之时,就会成为野心家占地为王称孤道寡的温床,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三国鼎立、五胡十六国、隋末十八路反王、唐末藩镇割据、五代十国……不胜枚举。清末也不例外。 慈禧、光绪在庚子国变时逃到西安,刘坤一、张之洞、李鸿章等就整出了个“东南互保”。清廷准备预备立宪,南方各省就迫不及待地成立了谘议局,准备地方自治。清政府任何中央集权的举动,都会在地方谘议局与报刊上遭受猛烈抨击与抵制,包括眼下的铁路国有政策,也包括清廷一直以来的集权行为。 在此之前,主张自治的士绅是不敢诋毁中央政府的,那简直是自寻死路。但铁路国有运动开始后,他们发现朝廷控制力真的在下降、容忍力真的在变强,便和如今的公知一样,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他们攻击的第一个要点,就是新组建的“皇族内阁”。 从宣统二年(1910)起,各省立宪派连续发起组织了三次声势浩大的请愿运动,要求清廷缩短预备期限,于宣统三年召开国会,立即成立责任内阁。清廷终于顶不住压力,在宣统三年四月初十(1911年5月8日),即在推行铁路国有政策的前一天,宣布废除军机处,成立第一届责任内阁。内阁共由13名国务大臣组成:总理大臣奕劻(皇族) 协理大臣那桐(满) 协理大臣徐世昌(汉) 外务大臣梁敦彦(汉) 民政大臣溥颋(皇族) 度支大臣载泽(皇族) 学务大臣孙元起(汉) 陆军大臣荫昌(满) 海军大臣载洵(皇族) 司法大臣绍昌(宗室) 农工商大臣溥伦(皇族) 邮传大臣盛宣怀(汉) 理藩大臣寿耆(宗室) 在这代表国家权力最高峰的13人里,满洲贵族9人,汉族官僚仅4人。而满洲贵族中,皇族又占5人,宗室还有2人。很明显,这是个以皇族为中心组成的内阁,史称“皇族内阁”或“亲贵内阁”。 满清政府搞出这个“皇族内阁”自然混蛋透顶,完全是取死之道。但你要真的以为是“皇族内阁”惹火了地方势力,那就大错特错了。 如今虽然马教主很不受待见,可他有一句话却金光熠熠、牛逼闪闪:“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清政府推出责任内阁之前,军机处五大臣中,皇族占三人,汉人只有徐世昌一人,他们怎么没闹?一院十二部共计十五位部院大臣(外务部有总理大臣、会办大臣、会办大臣兼尚书三位大臣)中,皇族占五人,宗师占两人,汉族只有邹嘉来、李殿林、唐景崇、盛宣怀、张英麟五人,他们怎么没闹? 内阁人员名单公布之后,并不是像历史书上写的那样“暴露了预备立宪的骗局”,立即“引起了地方军阀、官员和立宪派的普遍不满”。真实的史实是,地方对内阁组成的反弹直到一个多月后才出现,那时候正好保路运动开始兴起。地方主义的立宪派马上跳出来,以咨议局联合会名义请督察院代奏,认为“以皇族组织内阁,不合君主立宪国公例,请另简大员,组织内阁”。 摄政王载沣好不容易才把朝廷上层的汉人官僚清洗干净,怎么可能因为立宪派的几句话,便前功尽弃呢?所以,清廷断然拒绝了地方立宪派的要求。 在皇族内阁名单公布的40天后,各省谘议局联合会发表了《宣告全国书》,认为“新内阁如此,吾人民之希望绝矣”。此刻,谘议局人士和各地保路士绅相互沟通交流,并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看,一切都是体制的错! 从此,江南各地士绅正式走向了朝廷的对立面,或明或暗地支持保路运动,对于革命党也保持宽纵的态度。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让北京的中央政府灰头土脸。 然后,他们的梦想实现了。 第二五零章山色江声共寂寥 各省谘议局联合会在《宣告全国书》中评价“皇族内阁”是“名为内阁,实则军机”,可谓一语中的。孙元起在这扩大版的“军机处”里,尽管不是最年轻的,但绝对是资历最浅的。 1901年底,孙元起协助学部大臣张百熙处理重建京师大学堂事务,从而被授予正七品衔的国子监博士厅博士、京师大学堂副主办,自此踏入仕途,到1911年5月以学务大臣入阁,前后共用了十年时间。这傲人战绩,被杨度赞为“十年间由入仕而入阁,升迁之速,举世无比”。 不过,这也得分和谁比。要跟载洵比起来,那就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出生于1885年的载洵是如今内阁中最年青的大臣,比孙元起小了足足九岁。别看人年纪轻轻,可人家投胎投的好啊,作为光绪皇帝的弟弟,两周岁时(1887)年便被封为不入八分辅国公,从此以后便一路青云直上:四周岁(1889),晋辅国公;五周岁(1890),晋镇国公;十七周岁(1902),袭贝勒爵; 二十三周岁(1908),加郡王衔;二十四周岁(1909),任筹办海军大臣;二十五周岁(1910),任海军部大臣;二十六周岁(1911),入阁。 人家载洵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进入体制内。参加革命工作,享受副处级待遇。那时候孙元起还生长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没想到以后会穿越呢!等孙元起加入穿越大军来到清末的时候,人家十三岁娃娃便是副厅级的镇国公。等孙元起开始在官场打拼的时候。刚成年的载洵已经子承父业,荣升副部级。这怎么比?所以孙元起每次看见英姿勃发的载洵,都会心生感喟:投胎是门技术活儿啊! 正如卞之琳《断章》中所言“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孙元起有些嫉妒载洵,一群五六十岁的老官僚也对他嫉妒得发疯:不就是认了一个做大学士的叔祖么? 既然资历浅,又招人嫉恨,所以孙元起知道自己进入内阁之后。便愈发低调,简直比初进贾府的林妹妹还文静几分,准备老老实实地做好“挑帘军机”、“举手常委”。 第一次内阁开会,孙元起按照杨度的指点。特意赶了个大早,老老实实站在外面恭候诸位同仁大驾光临。片刻之后,便看见三位五六十岁的老头联袂而来。孙元起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其中稍微年轻一点的官员便高声问道:“是学部孙大人吧?” “正是孙某。”孙元起连忙鞠躬抱拳:“初次见面,请诸位大人多多赐教!” 那人哈哈一笑:“孙大人太客气了!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内阁协理徐大人,这位是邮传部盛大人,敝人梁敦彦。字崧生,忝为外务大臣。” 相互见礼后。徐世昌若有所指地说道:“如今国事孔亟,内外多难。我等臣工正当同心协力,戮力为国,不可自生罅隙,免得让别人看轻了去!” 孙元起暗自寻思:徐世昌的意思,是要内阁中的四位汉人大臣紧密团结,不被满清皇族各个击破?还是他把自己看成是袁世凯一系,暗中点化自己? 没等孙元起闹明白,徐世昌便昂然进入会议室,盛宣怀紧随其后,倒是梁敦彦落后一步,低声问道:“孙大人,有没有听唐介臣(唐国安)、詹眷诚(詹天佑)提起过梁某呀?” 孙元起马上醒悟过来:“梁大人也曾在耶鲁大学求学过?” 梁敦彦点点头:“不错,梁某是首批留美幼童,曾在耶鲁大学学习法律,只是尚未毕业便被朝廷急召回国,比不得孙大人名正言顺。如果孙大人不嫌梁某唐突,梁某便称你为‘百熙学弟’,觍颜自称一声‘学长’,如何?” 孙元起马上识趣地拱手行礼:“元起见过学长!” 两人客气一番,梁敦彦接着说道:“既然有同学之谊,自当同气连理。如今在官场中的耶鲁同学,除了你我二人,还有外务部右丞唐介臣、邮传部左参议詹眷诚、沪宁铁路管理局总办钟紫垣(钟文耀)、北洋大学督办蔡述堂(蔡绍基)、海军部驻沪一等参谋官徐季程(徐振鹏)等人,什么时候大家聚聚?” “元起随时恭候诸位学长!”孙元起摆低了姿态。 就这样,清末民初政坛小有名气的“耶鲁中国校友会”在两位内阁大臣闲谈中有了最初的雏形。 孙元起很快发现,自从当上学务大臣、入了内阁之后,说话明显管用许多,以前经常出现的阳奉阴违现象呈数量级下降。受此鼓舞,他全副身心扑在学部,按照后世的学校制度,结合清末实际情况,对当前的教育机构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革:一方面是在学部自身机构,按照管理范围重新分为基础教育、高等教育、职业教育、师范教育、社会科学、科学技术等部门;一方面是对于全国学校布局,提出“以提高学生素质为手段,以满足社会需求为导向,以完善学科体系为目标,重点发展职业教育和科学教育”的口号。 对孙元起的这些举动,杨度和张元济都有些不满。 在杨度看来,是因为孙元起刚入内阁,应该保持低调,至少现阶段不能锋芒毕露。君不见,隔壁日本国搞君主立宪,内阁总理和大臣变动速度比iphone换代都快!你要是太嚣张,没准哪天就会被人踢出内阁!万一是惹恼了摄政王载沣,以后别说当选总理大臣。就连再入阁都难了! 京师大学堂前任总监督刘廷琛在孙元起出任学部尚书的时候就主动辞职,接任的便是张元济。张元济不满的主要是孙元起的教育方针。在他看来,中国最要紧的应该是普及初等教育,让更多的少年儿童脱离愚昧。即便退而求其次。也该是发展师范教育,提高全国的教育水平。最次最次,那也应该发展高等教育,提升国人在世界上的影响力。“重点发展”职业教育,职业教育有什么用? 孙元起却知道,根据学部奏报的第三次教育统计表,在1909年各省在校学生达163万人,其中绝大多数是中小学生。尽管这距离学龄儿童全部入学的目标还差得非常远。但足以表明各地士绅对于兴建中小学的强烈兴趣,毋庸国家重点关照。而且随着华兴银行开业,经世大学能支配的资金更加丰裕,给蔡元培拨付了更多的经费。让他在全国范围内兴办经世大学附属学校。 至于师范教育,是庚子国变以来的发展方向,经过十年的努力,已经成绩斐然。而高等教育,现阶段需求并不强烈。出国留学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有职业教育是现阶段教育的短板。 职业教育多好啊,一来培养的学生毕业之后直接可以进入工矿企业,避免出现“毕业即失业”的状况;二来可以破解目前中国工矿企业工人技术含量不高,限制工矿企业发展的瓶颈;三是有志向的学生可以在工作中继续钻研。实际解决工矿企业生产生活中遇到的难题,推动技术进步。 为了表示学部对职业教育的重视。孙元起身先垂范,依靠北平铁厂。在经世大学附近成立了水木工业学校,聘请沈凤铭、刘庆恩等人分别出任校长、老师,专门负责研究采矿、冶铁和兵工技术。 孙元起实在太忙,每次内阁开会,能请假就请假,不能请假就只带耳朵不带嘴巴,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戊戌变法、庚子国变时期,孙元起想改变历史走向,可惜有心无力;如今保路运动蓬勃发展,作为内阁大臣,完全有能力改变历史走向,却又变成了有力无心,眼睁睁看着清政府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其间也见识了许多历史的阴暗面。 现在我们谈到保路运动,总会说清政府卖国无能、残忍血腥,屠戮无辜群众,殊不知暗地里“革命同志”也做了不少龌龊事,有些手段甚至非常下作。 比如9月7日,四川总督赵尔丰为了避免矛盾激化,便以开会的名义,在衙门里软禁了保路运动的激进派罗纶、邓孝可、江三乘、王铭新、张澜等人。这些闹事的头头以为赵尔丰要对他们下毒手,便诈称“赵尔丰已经将保路运动之士绅全部杀害”,鼓动成都市民扶老携幼,手捧光绪帝牌位和清香奔赴衙门抗议请愿。 就像后世所有的“爱国运动”一样,期间难免会出现烧杀劫掠——在赵尔丰的奏章里,是这样写的:“凶扑督署,肆行烧杀,并砍伤哨弁等数人。”——这些行径是爱国人士所为,还是坏人混水摸鱼?是爱国行动的一部分,还是犯罪行为?政府派兵制止是媾和卖国,还是正义之举?谁也说不清。总之,政府兵勇和抗议请愿的民众发生了剧烈冲突,导致三十二人死亡,史称“成都血案”。 血案的结果很奇特:次日黎明,衙门证实被捕诸人未死,民众散去。也就是说,保路运动激进派的首领发现赵尔丰只是软禁自己,并没有加害的意思,便让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至于之前放出的谣言、谣言造成的混乱、混乱造成的死亡,都与革命义士们无关了。而被枪杀的32名民众,是闹事的歹徒,还是杀人的凶手,抑或无辜的百姓,谁也懒得去考究。历史课本只会这样写道:清廷刽子手赵尔丰屠杀了32名成都爱国民众。 血案发生之后,同盟会会员龙鸣剑迅速出城,和几个同志把木头锯成小木片,上面写着:“赵尔丰先捕蒲、罗诸公,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然后把木片涂上桐油,投入河中。——这像不像如今在网络上发匿名帖、在微博里爆料?——血案发生之后,只要赵尔丰不傻,他最该做的就是稳定局面,而不是去剿灭四川各地。可谁会相信政府呢?大家明显更喜欢这些带着某种危险性的谣言。于是木片随水漂至各地,义军闻声而起。 太祖在1927年3月《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说过这样一段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也就是说,革命并不是课本上描绘的那么光辉灿烂,里面有谎言、有欺骗、有阴谋、有着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只是革命成功了,这些阴暗面会被涂上一层光鲜的色彩,巧妙地加以掩饰。 天下已治蜀未治,天下未乱蜀先乱。四川一乱,清廷赶紧调兵入川平叛。 在清末,有两处新兵是最有名的,一处是袁世凯调教的北洋军,另一处则是张之洞麾下的湖广新军。朝廷自然也不会忘记,此次调兵的重点便是武汉的新军。 张之洞在湖北担任总督十多年,杰出贡献除了发展工业,就算编练新军、推广教育,后两者正是革命的温床。本来新军在保守的官僚带领下,对革命还有一定的抑制作用。等新任湖广总督、顽固派瑞澂带着部分新军前往四川平乱的时候,空虚的武汉三镇立即就成了暴乱的源泉。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紫禁城的黄昏终于到来。 第二五一章一声震得人心恐(上) 说来也巧,武昌起义第二天恰好是袁世凯五十二岁寿辰。 自4月以来,先是革命党在广州大闹一场,乒乒乓乓打了二十多天才算平息下去;接着四川又因为保路运动乱成一锅粥,各省咨议局也乘势而起,对皇族内阁口诛笔伐。政局如此动荡,不少人猜到袁世凯可能再次出山,所以前来祝寿的心腹亲信明显比往年多了不少,像原品休致民政部右侍郎赵秉钧、已开缺奉天度支使张锡銮、已革黑龙江民政使倪嗣冲、直隶候补知府袁乃宽及大商人王锡彤等人,都出现在祝寿的人群中。 当然,在此之前,谁也没料到湖北会捅出那么大一个篓子。 正午时分,彰德城北洹上村的养寿园里锣鼓喧腾,袁家人正大摆筵席,演戏祝寿。袁世凯刚入席,“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马屁便夹着酒气迎面扑来。 等各位官场人物表演完毕,同桌的王锡彤也举起酒杯:“请祝圣人:使圣人富,使圣人寿,使圣人多男子!” 袁克定也赶紧起身:“克定祝父亲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生,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 这两人说的合起来,俗称“三多九如”,是明清以来通用的祝寿之辞。但此刻说出来却别有一番味道。多富、多寿、多男的“三多”,出自《庄子?天地篇》中,是华封人祝福帝尧的话;“九如”源自《诗经?小雅?天保》,也是祝颂人君之语。两人用它们来给袁世凯祝寿。其中意味不言可知。 边上人都齐声大笑:“二位可谓善祷善颂!” 袁世凯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满饮了此杯:“诸位千里迢迢来给我这个老头子过寿。真是有心了!老夫愧不敢当。不过,既然诸位到了这里,就一定要吃好、喝好、玩好,乘兴而来,尽兴而去!” 众人哄然笑道:“有了大帅这句话,我等敢不从命!” 戏台上《麻姑献寿》依依呀呀刚唱了个开头,台下诸人的酒意已经有了六七分。就在此时。一个仆人急匆匆走进来,递给袁世凯一张电报纸,附耳低言几句,这才退出客厅。 周围都是心腹亲信,袁世凯也没什么顾忌,直接打开电报纸读了起来。刚看了开头。他面色便凝重起来。作为头号心腹。赵秉钧急忙问道:“大帅,发生了什么事?” 袁世凯随手把电报纸递给了赵秉钧:“让唱戏的都停下吧!昨晚湖北新军起事,已经攻下武昌,湖广总督瑞心如(瑞瀓)、第八镇统制张虎臣(张彪)败走汉口,国家有事了。” 庚子国变以来天下颓势已显,大有群雄逐鹿之势,但真正有准备、有预谋的。不是革命党,也不是立宪派,而是袁世凯,他不仅对军队、官场进行了渗透,还通过梁士诒等人插手金融,通过王锡彤、周学熙等人染指实业。当然,也包括建立自己的情报系统。 从很早以前,袁世凯就有目的的在全国范围内布置暗探。构建自己的情报机关。被迫退隐之后,更是在洹上村私设电报房。一边钓鱼养病一边掌控全国动向。保路运动爆发,袁世凯日益密切关注国内的政治形势。在武昌起义短短几小时之后就收到情报。也在情理之中。 听闻湖北新军起事,座上众人相顾失色,顿时失去了饮酒的兴趣,开始与边上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倪嗣冲弹了弹手中的电报纸:“一甲子前,洪秀全、杨秀清等贼子金田起事,祸乱江南半壁,正好成就曾文正公万世功勋,只恨他癞龙不愿登天。如今湖北新兵闹事,收拾乱局非大帅而谁?大帅,您东山再起的时候到了!” 袁世凯摇摇头:“诸位,此乱非洪、杨可比,不可等闲视之!”说罢起身,转入后院。 赵秉钧、张锡銮等人相互对望一眼,纷纷起身跟了进去。 进了内院,左右都是嫡系,倪嗣冲说话更加肆无忌惮:“大帅,眼下天下大乱,民无所归,捷足者先得。如今北洋各镇新军正在滦州秋操,只要大帅登高一呼,诸军挥戈南指,京津直隶唾手可得。或挟天子以令诸侯,或黄袍加身自开新朝,大事须臾可成。这个时候,大帅你可不能犹豫!” 袁世凯背影一僵,半晌才转过身:“我袁某世受国家恩遇,安能行此悖逆之事?丹忱,这里都是深交故旧,信口开河倒也无妨。倘若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岂非陷袁某于不忠不义之地?此种大逆不道的话语,以后休要再说!” 众人被训斥得一时语塞。 倒是实业家王锡彤毫无顾忌,朝袁世凯拱拱手:“当今朝廷亲贵用事,贿赂公行,亡国指日可待。即便湖北新军不闹事,大帅出山匡扶社稷,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吗?” 袁世凯沉吟良久,才摇摇头:“不能。如今朝廷积重难返,亲贵遍布中枢,稍有改革便触怒当权,动辄得咎,任谁也是无计可施。天之所废,谁能兴之?” 王锡彤不客气地反问道:“那大帅为何还要匡扶清室?” 袁世凯冲京师方向拱拱手,一脸忠义之色:“既然时势如此,袁某唯有托孤受命、鞠躬尽瘁,做个大清的死臣,以报皇天后土之恩!” 王锡彤道:“秦汉以来专制王朝,从不允许有功高震主的大臣,即便周公、霍光之类的纯臣也难逃谤毁,何况大帅与皇室颇多过节?古代君臣同是汉族,尚生仇隙,何况大帅与皇室汉满异族?只怕最后不仅做不得忠臣,连自己身家性命也难保!” 袁世凯勃然变色,大声说道:“我已经五十有三,不能再做革命党,我也不愿克定、克文等子孙辈做革命党!” 倒是边上一直没说话地赵秉钧琢磨出了袁世凯的心思:“丹忱兄所言之举风险极大,大帅弃之不用,乃是洞见一切!” 倪嗣冲有些不满:“北洋各镇都是大帅一手带大的,对于大帅奉命唯谨,简直是如臂使指。内阁里除了皇室载颋、载泽、载洵、溥伦那几个废物点心,学务大臣孙元起只会教书唬弄洋人,陆军大臣荫昌只能指挥动身边几个仆人,司法大臣绍昌、理藩大臣寿耆就会耍嘴皮子功夫,邮传大臣盛宣怀已经垂垂老矣;而至关重要的总理大臣奕劻、协理大臣那桐和徐世昌、外务大臣梁敦彦等四人都是大帅的至交好友。如此内外齐心,能有什么风险?” 赵秉钧道:“丹忱兄可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首先,正如大帅先前所言,项城袁氏世受国家恩遇,如果学曹孟德从孤儿寡妇手中取得天下,肯定要被后世诟病的。 “其次,虽然大帅在北洋新军中恩泽颇深,可军中元老姜翰卿(姜桂题)、冯华甫(冯国璋)等人的心思我们还没有吃透。万一举事,他们要跟我们对着干,怎么办? “第三,尽管大帅在内阁中颇有亲旧,可是各省清廷旧臣还有许多,比如两江总督张千里(张人骏)、东三省总督赵次珊(赵尔巽)、云贵总督李仲仙(李经羲)、陕西巡抚升素庵(升允)等均具有相当的实力。我们一旦操之过急,很有可能成为天下督抚的众矢之的。 “第四,北洋军力目前还没有进入长江以南,即便我等辅助大帅问鼎成功,那也不过是江北半壁,南方仍需要用兵讨伐。 “第五,南方如今立宪之风浓重,未来究竟如何,尚未可知。我等不如辅佐大帅先表面维持清室,坐山观虎斗,看看朝廷和南方立宪派、革命党究竟谁更厉害,他日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袁世凯深深地看了赵秉钧一眼,笑骂道:“奶奶个熊的,看来你们都是黄汤灌多了。老子能不能咸鱼翻身还八字没一撇呢,你们倒替老子操心起来了。咸吃萝卜淡操心!赶紧滚回去睡觉去。” 众人其实笑道:“大帅,属下真的喝多了,这就回去躺尸!”说罢一哄而散。 就在彰德府洹上村众人喝酒听戏的时候,在湖北武昌谘议局,革命党人也在筹划着未来的打算。不过相对于袁府诸人的老谋深算,这些革命党人简直幼稚的可笑。 当然,这也不能怪革命党人。孙中山等人最初在建立兴中会、同盟会时,就只想着摧毁旧制度,没有想过如何建设新国家。后来经过汪兆铭等人的提醒润色,终于提出了施政纲领,但同盟会从上到下没几个人有从政经验,写出来的“三民主义”倒有大半属于纸上谈兵。 武昌起义,最初不过是革命党花名册被清廷查获,几十个心虚的青年兵丁害怕逮捕被杀而冒死一搏,谁想最后居然闹出了那么大的场面! 参与革命的青年军人都是些小兵,正军校(类似于今天的连长)、副军校(排长)之类的下级军官都没几个,更不用说正参领(团长)、副参领(营长)之类的中级军官。等第二天攻下湖广总督衙门之后,他们在兴奋之余也有些惶惑:捅了那么大篓子,这该如何收场? 第二五一章一声震得人心恐(中) 湖广总督衙门是本次起义的重点攻击目标,枪林弹雨之中早已面目全非。等武昌全城底定,需要成立湖北军政府时,才发现衙门已经根本不能用做办公场所。商议之后,大家决定征用未受池鱼之殃的谘议局大楼。 带着硝烟味的新军头领来到谘议局,发现局中人早就作鸟兽散,只有议员沈维周被留下来看场子。见一群丘八杀气腾腾走进大楼,沈维周心惊胆战地迎出来,又是敬烟又是作揖:“不知诸位到此有何贵干?” 蔡济民不仅是革命团体文学社社员、共进会会员,而且还是第二十九标的副军校(排长),算是起义军人中少有的“头面人物”。此时排开人群,上前说道:“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在下沈维周,字歧生,巴东人,忝为湖北谘议局议员。”四十岁左右的沈维周恭敬地对一群小伙子自我介绍道。 蔡济民“啪”行了一个军礼:“你好,沈议员!我等是革命军人,已于上午光复武昌,现有三件事向你宣布:第一,借用贵局设立湖北军政府。第二,恭请贵局议长汤先生出来工作。其三,请贵局派人接受武昌财政机关,并负责军政府经费开支。以上。” 沈维周牙痛似的呻吟道:“这位长官,如今谘议局众人已经星散各处,您说的实在是——” “这么说来,你是不答应喽?”蔡济民手有意无意地放在了腰上佩枪的位置。 沈维周浑身一激灵,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如此大事。岂是沈某一介议员所能决断?我们应该请汤议长出来才好拍板。” 蔡济民神色冷酷:“陈树三,陪着这位沈先生去请汤议长。如今革命军兴。万事火急,可不要让大家等太长时间。否则,哼!” 一声冷哼,让沈维周脊背上直冒白毛汗。 陈树三,名叫陈磊,字树三,目前就读于孙元起创立的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他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工作。如今武昌城头飘扬的九角十八星旗,就是他和赵学诗、赵师梅兄弟一起制作的。他不太出名,可他的亲兄弟一大代表、革命烈士陈潭秋,大家一定不陌生。 陈磊二话不说,便陪着沈维周去找汤议长。 所谓“汤议长”,本名汤化龙。字济武。湖北蕲水人,日本政法大学毕业,现任湖北谘议局议长,是立宪派的一员健将。1910年在北京举行各省谘议局联合会第一次会议,他被推为会议主席。汤化龙倒也不难找,此刻就猫在家里。听说革命党找他出来做事,自然死活不肯:“这种掉脑袋的事如何能做?我不出去!” 因为干系自己身家性命。沈维周在一旁苦劝不已。同是谘议局议员的胡瑞霖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也劝道:“济武,你老在家中藏着不出去也不是事儿啊!依愚兄之见,倒不如挺身而出,直接告诉那些革命党,说‘文人不知治军理财,还请另选高才大能,以免耽误大事’。或许还可以脱身。” 胡瑞霖的意思很明白:出去帮革命党做事,以后清政府反攻倒算。只是可能掉脑袋。但这群革命党都是愣头青,你在家里藏匿不出。他会以为你抗拒革命,没准现在就把你崩了!两者权衡,倒不如现在出去敷衍一番,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思忖良久,汤化龙只好带着七八个议员来到谘议局。等他抵达时,商议内容已经换成了当前最迫切的问题:推举谁来担任湖北军政府的首脑? 其实在武昌起义半年前,文学社、共进会等团体召开会议时,也曾提到革命成功后该推举谁担任临时都督的问题。当时革命团体的领袖,刘公也好,孙武也好,蒋翊武也好,尽管在革命过程中各自做出了重要贡献,但论威望和能力,都还不足以服众,难以领袖群伦。同盟会的主要领导人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孙中山远在海外,短期不可能回国;想请黄兴等人来主持大局,可人家又看不上九省通衢的中部省份,一直迟迟不来。商议来商议去,他们推出了一个人选:黎元洪。 黎元洪,字宋卿,湖北黄陂人,早年毕业于北洋水师学堂。甲午海战后,得到张之洞赏识,便跟随来到湖北训练新军,现任第二十一混成协统领(类似后世的旅长)。他为人谨厚,治军严格,对士兵比较宽和,尤其善待从军的青年学生,所以无论底层士兵还是革命党人,对他都颇有好感。 在革命党看来,推举黎元洪有三个好处:第一,黎元洪是清末著名将领,推举他出来可以慑服清廷,号召天下,增加革命军的声威。也可以避免清廷给革命军冠以“叛军”“土匪”的罪名,使得各省不明真相,出现无人响应的局面。第二,黎元洪是湖北人,是鄂军将领,他出来可以号召湖北士绅、鄂军部署附和革命。 第三,黎元洪虽然出身行伍,但颇有文化,能文能武,容易合作,也有能力领导革命。 当然,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好处,就是文学社和共进会的三位首脑地位差不多,如果从中选一位,必然导致其他两位心中不满,难以摆平,索性不如推选一个外人,可以暂时避免出现内部争权。 武昌起义当晚,接连发生一系列突发事件,刘公远避汉口,孙武受伤住院,蒋翊武被迫离开武昌,起义队伍群龙无首。推举谁来担任湖北军政府的临时都督,便成为起义成功后最迫切的问题。 汤化龙听到这个问题,沉吟良久: 说白了,临时都督就是个马桶。革命一旦失败,朝廷首先想杀的就是你这个带头大哥;万一革命成功。你又会被人一脚踹开,成为楚义帝熊心、小明王韩林儿式的悲剧人物。即便如此。这个马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当的:必须在清廷有名望,必须得到革命党支持,必须能号召军队…… ——如果武昌城里众人能够提前知道革命会成功,此时做了临时都督,将来可以成为两任大总统、三任副总统的话,估计争这个位子的人会挤破头。汤化龙也不用这般为难,没准儿还会自告奋勇呢! 就在汤化龙搜肠刮肚、愁肠百结的时候。议员刘赓藻提议道:“你们觉得第二十一混成协统领黎宋卿如何?黎宋卿在北洋就是名将,又得到湖北军民爱戴,最是合适不过!” 刘赓藻的这一提议居然与半年前革命党商议的结果完全一致,立即得到所有在场人员的赞同。可是现在黎元洪在哪儿呢? 让我们把时钟拨到几个小时之前。 虽然革命党人对黎元洪印象颇好,黎元洪对底层士兵也宽厚有加,但并不代表他赞成革命。相反。他对革命是坚决反对的。武昌起义爆发之初。第八镇工程八营曾派周荣棠到黎元洪的第二十一混成协送信联络,希望共襄大计。结果黎元洪问清来历后,直接用刀砍死了周荣棠。 消息传出,起义将士无不大怒。炮八协入城后,便由蛇山和楚望台向第二十一混成协协部开炮,该协士兵也有哗变迹象。黎元洪见大势已去,只好带着几个心腹躲到了自己的参谋家中。 俗话说的好:“世事难行钱作马。愁城欲破酒为军。”黎元洪如今虎落平阳,手头自然不能没有钱。逃难途中,不忘吩咐伙夫回家把他存放积蓄的三个皮箱搬来。 武昌城枪炮声响了一整夜,正常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这时几个力夫挑着衣服被褥、皮箱行囊出现在大街上,简直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实在太扎眼了。没走几步,就被担任巡查任务的士兵截获。 “宰相门房七品官”,那统领的伙夫即便不是七品官。总也比大头兵牛逼些吧?两下一争执,就把黎元洪的藏匿地点给抖露了出来。众人大喜过望。蜂拥而至黎元洪藏身处。 黎元洪见士兵们围住住所,只有出门相见。刚见面他就打悲情牌:“诸位兄弟。我黎某平日待你们不薄,为何要与我为难?” 众人乱纷纷地嚷道:“黎统领,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武昌刚刚底定,想请您出来为我辈主持大局。” 黎元洪赶紧拒绝:“诸位好意,黎某心领了!只是黎某才疏学浅,不敢担此重任。而且革命党中人才济济,又何须黎某出面?” 众人皆道:“统领平日带兵,最得士兵欢心。如今革命党都是原先的军人,如果统领没资格出面主持,那谁还有资格?” 黎元洪眼睛一转:“你们现在由谁带队?” 众人齐声答道:“工程八营左队队官吴兆麟。” 黎元洪立马点点头:“吴畏三是我的学生,军事才能、学识眼光均在我之上,有他便足以应付一切。我去不过是画蛇添足、锦上添花,何必出乖露丑?我看还是继续藏拙的好。” 工程八营士兵程定国是打响武昌起义第一枪的功臣,胆色超群,此时疾声高呼:“事已至此,统领是打算投身革命,还是为清廷尽忠?自己选吧!” 黎元洪要是满清的死忠分子,在协部就该杀身成仁了,何至于逃到参谋家中藏起来?又何至于派伙夫回家偷运金银细软?既然之前没死,现在就更不会死。见程定国放出狠话,黎元洪只好灰溜溜地跟着众人来到楚望台。 你说黎元洪有王八之气也好,说他名声在外也好,但确实很有号召力。驻扎在楚望台的工程八营士兵听说黎元洪出来主持大局都欢欣鼓舞,列队举枪夹道欢迎。作为总指挥的吴兆麟对老师更是毕恭毕敬,远远就迎了出来。 黎元洪身穿青呢马褂、灰呢长夹袍,头戴瓜皮小帽,满脸愁容,一副烦恼至极的样子,见到吴兆麟便开始抱怨:“畏三,你为什么要闹革命呢?这可是诛九族的事儿!你学问极好,资格也深,万万不该和革命党搅合在一块。你要是不闹革命,在军队里晋升很快的,十年之内做到统领绝对没问题!请你快点让大家各自回营,再细细商议善后事宜。如果再这样闹下去,就无法收场了!” 站在吴兆麟身边的马荣也是武昌首义的功臣,此时闻言大怒:“你别狗坐轿子——不识抬举!让我们回营,是让瑞澂派人来挨个杀嘛?你昨晚亲手杀了我们的同志,还没找你算账。今天请你来,你又劝我们投降。我看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不如直接剁了!”说完拔刀就砍。 周围人大惊,赶紧拦住马荣。一边是自己的同志,一边是自己的老师,吴兆麟左右为难,只有和稀泥。 他先对周围革命党人说道:“黎统领是很爱护我们的。刚才所言,是看大家血战一夜太辛苦,关照我们,请大家暂时回营休息,并不是要与瑞澂等满清鞑子媾和。请大家稍安勿躁,黎统领对于眼下局面自有维持办法。” 回过头,他又低声恐吓黎元洪道:“统领,有些话最好还是不要乱说!我们这些同志昨夜里杀人太多,难免有些上瘾。如果惹恼了他们,冲动之下动起手来,恐怕统领面子也不好看吧?” 黎元洪早被马荣那一刀给吓傻了,再也不敢大放厥词。 吴兆麟趁热打铁:“我等革命党人半日之内光复武汉,足见清廷无道,人心思变。如今瑞澂和张虎臣均已出走,湖北革命成功指日可待。统领素来威望卓绝,深得军心,事已至此,不如出来维持大局?” 黎元洪不愿答应,却也不敢拒绝,只是默默无言。 众人正在劝解的时候,蔡济民、刘赓藻等也在派人四处寻找黎元洪。吴兆麟生怕黎元洪留在军中过久,一言不合,被激于义愤的士兵给大卸八块,听闻消息便马上带着他直奔谘议局。到了谘议局,黎元洪看到汤化龙、刘赓藻、吴维周等议员在座,仿佛有了底气,死活不愿意出任湖北军政府都督一职。 既然革命党、军队、谘议局都推举他坐这位置,就由不得他拒绝了。很快众人写好了安民告示,要求黎元洪在上面签个“黎”字。 推举都督,以后还能说是众人强迫;一旦在告示上签了字,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黎元洪浑身战栗,口中含糊不清说道:“诸位,不要害我,不要害我……” 李翊东勃然大怒,拔出****指着黎元洪:“你在满清做那么大的官,如今革命,本来应该枪毙的。我们不杀你,推举你出来做都督,你还不干!我看你是天生奴性,还想戴满清的红顶子吧?不如把你崩了,另找一个人来当。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还不一抓一大把?” 蔡济民、陈磊两人怕他擦枪走火,赶紧把他拉住。 被李翊东一吓唬,黎元洪抖得更厉害,连话都说不利索,却战战兢兢仍不肯签。李翊东按捺不住,直接拿笔在布告上代写了“黎”字,得意洋洋地望着黎元洪:“都代你签了,看你还能否认不成!” 看到布告前后“中华民国政府鄂都督黎布告”“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八月二十日”等字样,黎元洪不由得目瞪口呆,甚至连哆嗦也忘记了。 第二五一章一声震得人心恐(下) 黎元洪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的。 对于一个王朝来说,最大的罪行就是谋反,而最大的谋反便是称王开国、建元改号。一旦如此,便表明你与旧王朝势不两立,意欲取而代之;旧王朝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集中全力对你展开致命攻击。这就是朱升给朱元璋的九字战略为什么有“缓称王”的原因。 这群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贸然打出“中华民国”“黄帝纪元”的名号,岂不是自寻死路?自己寻死也就罢了,关键还把自己扯上。想来别人看到这张告示,肯定会说:“想不到黎统领也是革命党啊!”如此一来,自己还有活命吗? 但不管黎元洪在武昌城里如何恐惧,告示已经随着“十八日夜,革匪创乱”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入了北京。 宣统以来,满清贵族的最大收获就是收缴了汉族官僚的军权。成立责任内阁时,自然不会把夹到碗里的肥肉再拿出来,所以清廷颁布的《内阁官制》第十四条明文规定:“关系军机军令事件,除特旨交阁议外,有陆军大臣、海军大臣自行具奏,承旨办理后,报告于内阁总理大臣。” 当时内阁中,陆军大臣是荫昌,海军大臣是载洵,总理大臣是奕劻,也就是说,军方事务可以由这三个满人全权处理,包括全部四名汉族内阁大臣在内的所有其他人都不能过问。 满清贵族觉得这样还不保险,在成立责任内阁当天,又成立了分管全国军务的军谘府,由郡王衔贝勒载涛、贝勒毓朗担任军谘大臣,彻底摆脱了汉人的插手。“革匪创乱”之类的军机大事,便首先要经过由皇族把持的军谘府。 巧了。这个时候,载涛作为秋操阅兵大臣,正在数百里之外的直隶永平,监督新军和禁卫军举行军事演习。只有毓朗一个人留在京城。在武昌起义第二天上午,军谘府接到湖北发来的电报,毓朗一筹莫展,迟疑良久才说道:“这应该是内阁的事。我们不用管,还是让内阁去办吧!”就这样,事情被他一句话甩到了内阁。 奕劻不敢怠慢,随即找来荫昌、载洵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如何戡乱。奕劻是内阁总理大臣,自然不可能领军出征;载洵是海军大臣,偏偏湖北是内陆省份。只靠江不靠海;如此一来,只能由陆军大臣荫昌督师南下。 荫昌作为统帅,也在情理之中,并非问题关键,关键是从哪里调兵。荫昌不是孙悟空,光靠一根金箍棒就能横扫天下,拔根毫毛便能变出万千猴子猴孙来。所以他需要大量军队。 荫昌得了这个苦差事,那是一肚皮牢骚。冲奕劻抱怨道:“庆王爷,内阁让我去平乱,可我手中却无一兵一卒可调。为之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奕劻只是捋着胡子不说话。 倒是载洵搭腔道:“新建陆军和禁卫军均已奉命开赴直隶永平,参加滦州秋操。滦平距离湖北太远,而且他们已经舟车劳顿,恐怕不易转圜。依我看,倒不如从河南、江苏、京畿附近抽调军队前往湖北应变。以后依据事态发展,再决定是否调新建陆军南下。庆王以为如何?” 奕劻虽然和载沣、载涛、载洵兄弟同为皇族,但却和袁世凯交好,偏偏载沣等人对袁世凯恨之入骨,如此一来,两下难免有些不对付。时间久了。罅隙越来越深,奕劻对他们便久存戒心,见载洵这么说,生怕他们兄弟趁机调动军队对付自己,当下便冷哼一声:“洵贝勒,河南属中原腹地。江苏系财赋根本,京畿为首善之区,这三个地方的军队岂能随意调动?万一这三处再发生革匪闹事,只怕天下糜烂不可收拾了。” 载洵反问道:“那庆王的意思是?” 奕劻却望向荫昌:“午楼,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编调军队应该是军谘府的职责吧?既然如此,内阁何必越俎代庖?” 就这样,事情被奕劻甩回了军谘府。 荫昌身穿长袍马褂,脚上蹬着长筒军用皮靴,很快来到军谘府。一见毓朗,荫昌就摆出京剧中三花脸的造型,用念白的腔调说道:“朗贝勒,某家来也!” 毓朗连忙抱拳:“午楼兄,今儿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荫昌立马蔫了:“哪阵风?南边那阵风呗!朝廷有旨,命我去湖北督师。” 毓朗笑道:“那真是恭喜了!” 荫昌往太师椅上一躺:“恭喜个屁啊!一个人马都没有,让我去湖北督师,我倒是用拳打呀,还是用脚踢呀?所以只好腆着老脸,前来麻烦朗贝勒您了。” 毓朗摊开双手:“午楼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军谘府上上下下都听我那个叔父的,我说话不顶用啊!” “那就麻烦朗贝勒用你们军谘府的电报房,给涛贝勒拍电报,让他给我们拿个主意。” 载涛本意是想调姜桂题的武卫军南下,结果电报打过来一问,奕劻几个时辰前刚把武卫军调进城里,驻扎在九门要冲和庆王府周围。说是防止城内革命党闹事,其实瞎子也明白,他是提防自己呢!电报来回折腾了大半天,最终还是决定从滦州秋操的队伍里抽调部队:第四镇,统领吴凤岭(现由王遇甲代理),下辖第七协(协统陈光远)、第八协(协统王遇甲)及马队第四标、炮队第四标;第三混成协,协统王占元;第十一混成协,协统李纯。 都是清一色的北洋老六镇部队,也是北洋陆军中的精锐。这批军队被临时编为第一军,由荫昌指挥,火速南下平乱。并命令海军提督萨镇冰率领舰队溯江而上,由水路夹攻。 此外,原先开赴永平准备参加秋操的部队在接到命令后,也立即停止前进,准备向南开拔。命军谘使冯国璋迅速编成第二军,听候调遣。第二军下辖:第五镇,统领靳云鹏。下辖步队第九协(协统马良)、第十协(协统贾宾卿)及马队第五标、炮队第五标;第三镇第五协,协统卢永祥;第三十九混成协(现驻陕西西安),协统刘鸿恩;等这些命令正式发布,时间已经是10月12日。虽然荫昌在德国留学学过陆军。回国后也一直在军界担任高级职务,但他却从来没有直接带过兵,更没有经过战阵,严重缺乏指挥军队的经验和能力。突然把一镇又两混成协共计2万多人的队伍交到他手里,荫昌顿时慌乱起来,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况且,这两万多人都是袁世凯的北洋旧部。陈光远、王遇甲、王占元、李纯等更是袁世凯的心腹。从统领到士兵,心目中从来只知有“袁宫保”,不知有大清朝,荫昌又如何能指挥的动?所以,尽管朝廷不断高喊“火速”“火速”,第一军的行动依然非常缓慢。 在这种情况下,袁世凯复出已经是势在必然了。 辛亥革命像一声春雷,震得天下芸芸众生都开始萌动起来。那么这个时候。孙元起在干什么呢? 孙元起没有袁世凯密布天下的暗探,可他却是远东广播集团第二大股东——如果把莉莉丝也算上的话,那就是最大的股东了——远东广播集团的记者遍布中国、日本、东南亚。触角广泛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各个角落。在孙元起出任学部尚书后,托尼便发挥了犹太民族以经济控制政治的本性,开始向孙元起及其幕僚提供各种新闻资讯,整个远东广播集团成为孙元起的私人情报局。这个情报局拥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传递速度甚至不比清政府密电慢多少。 辛亥革命爆发之后没几个小时,孙元起就得到了密报,之后各种消息便流水价地涌过来。晨光熹微中,后海孙宅的会议室里灯火灿烂,孙元起披衣坐在沙发上阅读一份份情报,杨度则坐在一片的太师椅上。不时和其他幕僚讨论商议。 在孙元起看来,做尚书、入阁的最大坏处是每日各种事务不断,耽误了自己不少正事。杨度也是叫苦连天:“百熙,我在你这儿实在干不下去了!” 孙元起一惊:如今手头的杂事,倒有一大半是杨度处理的。他要是辞职,自己估计就得忙得脚不着地。当下连忙询问::“皙子。为何这么说?难道薪酬不满意?还是什么原因?” 杨度没好气地说道:“我大清一个穷知县还有七八个幕僚帮忙呢,你个堂堂内阁大臣,居然只有我、行严(章士钊)、申叔(刘师培)和畏庐(林纾)四个出力干活!你说说,你这儿还能干得下去么?” “呃……”孙元起觉得自己确实有点理亏,搓着手陪笑道:“那我这就去给你们找几个帮手。” “去哪儿找?”杨度问道。 “学校啊,文学院、国学院很多学生都很有学问的!”孙元起对学校的学生很有信心。 杨度以手扶额:“你这是添乱的吧?” 孙元起只好试探着问:“那麻烦皙子您亲自出马?薪金什么的,都是你说了算。” 杨度无奈地点点头:“好吧!” 过了段日子,杨度真帮孙元起找来好几个幕僚,一个名叫杨永泰,字畅卿,三十出头,广东人;一个名叫沈翔云,字虬斋,才二十来岁,浙江人;还有一个叫陈训恩,字彦及,也是浙江人,更年轻,才二十岁。尽管孙元起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不过他们的到来,确实让众人肩上胆子轻了不少。 但在杨度看来,这些还远远不够,依照他的设想,内阁大臣总也该有十多二十位幕僚吧?孙元起除了无语之外,只能任由他去折腾:反正咱有银行,不差钱!难道十多二十个人的薪水还付不起? 此刻,孙元起一边看情报,一边眉头深锁。作为众人心中的幕僚长,杨度问道:“百熙,有什么问题?” 孙元起忧心忡忡,抖了抖手中的电报纸:“根据消息,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两湖师范学堂很多学生参与了这次起义。鏖战一夜,也不知有没有多少学生伤亡!” 杨度摇着折扇:“沙场无情,枪炮无眼,打仗本来就是你杀我、我杀你的。即便有了伤亡,又能怪谁?” 孙元起道:“那我们总该做些什么吧?” 杨度摆摆手:“如今武昌局势已经暂时平静,下一步要看朝廷怎么走。至少未来十天内湖北不会发生大规模战斗。我们要做的,就是等。” “等?”孙元起有些疑惑。 杨永泰在边上搭话道:“不错,就是等!等着看看朝廷会派哪些军队南下平乱,又会派谁出京督师。如果是抽调江苏的第九镇、第十三混成协、第二十三混成协以及河南的第二十九混成协、安徽的第三十一混成协,编调成军至少也要十多天时间。如果是抽调北洋新军,只怕涛贝勒、朗贝勒、荫午楼指挥不动,那时候便是袁项城出山的良机,少不了又是一番争权夺利。总之,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 既然大家的意思都是等,孙元起也只有等下去,反正他也没有什么锦囊妙计。 刚过了一天,便获悉朝廷要抽调北洋新军南下的消息,按照杨永泰的说法,袁世凯快跳出来了。如此一来,历史似乎没有任何偏差。 就在这天傍晚时分,孙宅里来了一位稀客:美国驻华代办,卫理(Williams)先生。 第二五二章龙子龙孙尽麻稾 自康格先生于1905年去职后,美国驻华公使已经换了两任,但无论是之前的柔克义,还是现在的嘉乐恒,都与孙元起保持良好的私人关系,逢年过节经常走动,连带着对这位卫理先生也不陌生。 孙元起听说他来访,急忙迎出来:“哟,卫理先生,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如今工作不该很忙吗?” 前些日子,驻华公使嘉乐恒回国述职,所有事务都暂时交由卫理负责。所谓大使馆,其实就是驻在他国的公开情报局。时下正值辛亥革命爆发,各种情报纷至沓来,作为负责人的卫理应该很忙才对。 卫理笑道:“来拜访孙先生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啊。当然,如果能有幸聆听到您对微观世界的精彩描述,以后我会花更多时间前来拜访的。” 孙元起之前已经大约猜到卫理的来意,进屋奉茶后,便直接问道:“威廉,美国政府对于中国湖北发生的军事冲突有什么行动?” 卫理耸耸肩:“扬克,你是知道的,只要不损害美国公民的利益,联邦政府无意干涉别国内政。” 孙元起心道:见鬼去吧!什么叫无意干涉?无意干涉的前提是没有足够的利益。嘴里头却说:“那威廉你的个人看法呢?” 卫理斟酌片刻才答道:“这次武装冲突显得很有组织和领导,尽管爆发的很突然,但就目前的情报来看,在此之前,他们曾进行了长期的准备和周密的筹划。就我个人的观点来说,是中国政府面临的自太平天国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叛乱,因为此次叛乱不仅有大量训练有素的军人参与,而且得到了江南各省士绅的某种支持和默许。政府的平叛行动则受到各种因素掣肘,缓慢而低效,这也会助长叛乱的规模。” “那你认为外国干涉的可能性有多大?”孙元起问。 “迄今为止,滞留在武昌的各国公民侨属均受到悉心尊重。而且他们成立的‘湖北军政府’曾给各国领事馆发来照会。表示如果他们掌握政权的话,所有清国之前与各国缔结的条约依然继续有效;赔款、外债照旧承当,仍由各省按期如数摊还;居留在军政府占领区的各国人民财产,也一律加以保护。从这个角度来说。各国似乎没有干涉的理由。”卫理摆出一副新闻发言人的模样。 孙元起冷笑道:“有没有理由,还不是看你们需不需要?再说,理由对于你们真的那么重要吗?” 卫理耸耸肩:“尽管不重要,但我们有时候需要用它来说服政府和议会。” 犹豫片刻,他又低声说道:“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先生公开表明,如果中国政府请一位强有力的人物出面,并同意立宪派的一些改革。则叛乱会因为失去矛头而被轻易粉碎。袁世凯先生在训练新军方面做出重要贡献,看起来他便是制止叛乱浪潮、争取不忠诚军队、与叛乱首领达成协议的唯一人物。” 孙元起道:“朱尔典先生对袁项城有好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如此公开表态,未免也太露骨了吧?” 卫理没有回答,接着说道:“四国银行团的代表也要求中国政府能有一个像袁世凯先生那样的人出面,来保证政局的稳定。” 所谓“四国银行团”,成立于1910年11月,由英国汇丰、美国花旗、德国德华、法国东方汇理等四家银行组成。主要是向闹财政赤字的清政府提供借款。还是那句老话:“有钱的是大爷,借钱的是孙子。”所以四国银行团在中国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见孙元起沉默不语,卫理问:“扬克。你对袁先生的复职有什么意见?” “我没意见。” 卫理笑道:“没意见也是一种意见,不是么?” 孙元起也笑了。 刚到大清宝地的时候,孙元起对袁世凯的印象全部来自历史课本,戊戌告密、二十一条、洪宪复辟,分别代表着背叛、卖国、专制,三条罪状足以让袁世凯身败名裂,孙元起对他又怎么可能有好感?如今在官场混迹那么久,终于能明白袁世凯的几分苦衷,而且清朝最后谢幕是要靠他施展手段,所以对袁世凯的出山孙元起并不排斥。 卫理突然问道:“扬克。如果袁先生出面组建新内阁的话,你想不想换个职务?比如,外务部大臣或民政部大臣?” 虽然都是内阁大臣,但明显权力有大有小、差事有肥有瘦,学务大臣就是典型的清汤寡水。相比之下,外务部、民政部、度支部简直就是大肥羊。 孙元起一愣:“这是你个人建议。还是公使馆的意见?” 在二十世纪初,美国是唯一一个没有觊觎中国领土的列强。对领土没有非分之想,不代表他们会放弃对这个远东帝国的渗透与控制。作为GDP位居全球首位、四国银行团之一的强国,他们也能够在改组中国政坛时发出自己的声音。所以他们想在中国扶持几个代理人。 代理人,在后世被视为帝国主义帮凶、走狗、买办、汉奸、狗奴才……总之,一切污言秽语就可以泼在他们身上。孙元起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列强找上门,让自己成为他们的代理人。 卫理微微一笑:“你可以把它当成你我私人谈话的内容。” 孙元起道:“我只是个侥幸的科研人员和不成功的教师,能够担任学务大臣、进入内阁,已经是邀天之幸。至于其他,实在不敢妄想!” “为何不尝试一下?要知道,牛顿爵士不仅担任剑桥大学卢卡斯数学教授席位、英国皇家学会会长,同样也做过国会议员和皇家铸币厂厂长。”卫理举例道。 孙元起摇摇头:“那我也没听说牛顿爵士入阁做财政大臣啊!” “牛顿爵士没有做过,不代表你不能做。众所周知,你创立的量子力学体系是对经典力学的重大突破。”卫理反驳道。 孙元起反唇相讥:“同样道理,牛顿爵士做过的,不代表我也要做。众所周知,牛顿晚年提出了‘神的第一推动力’理论,但对此我并不赞同。” 话说到这个份上,卫理作为外交官自然知道如何避免尴尬。很圆润地转换了话题:“正因为不赞同牛顿爵士的‘神的第一推动力’理论,所以你提出了宇宙大爆炸理论?这个理论如今可是美国科学界的讨论热点,你对此有没有什么最新成果?” 卫理到访后的第二天,内阁召开全体紧急会议。 会议开始之初。内阁总理大臣奕劻向摄政王载沣和全体内阁成员通报了武汉最新情报:临阵脱逃的湖广总督瑞澂和第八镇统制张彪在朝廷的严令下,向武昌义军发起攻击,结果大败而归;而南下平乱的第一军至今还没有动身,估计等他们挪到湖北,宣统三年都过完了。 载沣脸色阴沉:“诸位,时局如此,尔等可有良策?” 按照惯例。此候应该内阁总理大臣搭腔。既然奕劻不说话,那大家也都闭上嘴当哑巴。 载沣见会场鸦雀无声,只好点将:“庆王,你怎么看?” 奕劻咳嗽几声,喝了口茶水,才慢悠悠地说道:“袁项城以莫须有之罪去职,天下有识之士皆以为冤屈,但他忠贞不二。在彰德以耕读自娱。如今国家有事,岂能舍此干城?而且此种非常局面,也必须非常之人。李文忠公临终遗疏曾云:‘环顾宇内。人才无出袁项城右者。’本人亦以为如此。所以朝廷当起用袁项城,以替代瑞心如(瑞澂),负责督办湖北剿抚事宜,必定可以早日奏功。” 孙元起在一旁暗暗腹诽:也不知袁世凯使了多少银子,居然能让奕劻在恨之入骨的载沣面前荐举自己,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载沣脸色更加阴沉,几乎滴出水来:虽然平时两人不对付,可毕竟都是爱新觉罗的血脉,在这个时候怎么还不识好歹呢?当下只好转过脸问协理大臣那桐和徐世昌:“琴轩、菊人,你们有何高见?” 那桐、徐世昌都和袁世凯穿一条裤子。那还能唱反调?当然是大敲边鼓、热烈附和了:“臣等以为,庆王爷所见极是!” 载沣觉得问了等于白问,只好耐着性子,接下去问外务大臣梁敦彦:“崧生,你的看法呢?” 殊不知梁敦彦也是袁世凯的心腹死党,答案能有什么新花样?果然。梁敦彦恭恭敬敬地答道:“对于庆王爷和两位协理大人的意见,臣附议。” 载沣顿时拍案大怒:“袁世凯鸱视狼顾,心术不正,悖逆之心路人皆知。你们居然举荐他,究竟是何等居心?大清养士三百年,恩泽不断,难道你们就是这样报国的吗?” 说罢,拂袖而去。 内阁众人面面相觑,呆了片刻,仍不见载沣折返。奕劻慢腾腾站起身:“大家伙都散了吧!” 在载沣心里,大清毕竟还是自己的家产,如今正被革命党一寸寸脔割,简直痛彻心扉;内阁究竟是外人,当然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万般无奈之下,载沣只好又把内阁的人请回来重新计议。 载沣折了面子,还要摆低姿态:“如今前线军情紧急,必须立即处理,还望庆王等拿个章程。” 奕劻早就捏准了载沣秉性懦弱、毫无主见的性子,所以胸有成竹:“本人已经年老,这种局面绝对不能负荷。袁项城有气魄,北洋军队都是他一首编练的,如果派他去湖北督剿,必定稳操胜算。如果指望荫午楼,畏葸迁延,后果不堪设想。而且东交民巷也盛传如今局面,非袁项城不能收拾。所以,本人才冒昧推荐袁项城,倒不是故意与摄政王为难。” 载沣又问其他人:“琴轩、菊人、崧生、百熙,你们的意见呢?” 前三个是袁世凯的好友加亲信,孙元起也不会故意跳出来反对,结果是一片“臣附议”之声。 载沣依旧不放心:“庆王,您能担保不出别的问题?” 奕劻回道:“我也是爱新觉罗子孙,这个自然是不消说的!” 载沣毕竟还不到三十岁,此时两眼含泪:“你们既然这样主张,姑且照你们说的办,但是出了什么纰漏,你们可不能卸责!” 起用袁世凯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第二五三章输他覆雨翻云手 内阁无秘密。 孙元起等人散会还没半个时辰,起复袁世凯的消息已经传遍北京城。王公大臣、八旗子弟听说之后,都禁不住开始埋怨载沣糊涂:三年前,已不该放虎归山;三年后,更不该引狼入室! 一堆人埋怨归埋怨,可真敢去载沣面前打报告的却没几个。载沣或许治不了奕劻,也治不了袁世凯,但给这些红带子、黄带子上眼药还是绰绰有余的。即便载沣不给他们吃挂落,让奕劻知道,那不死也得脱层皮。如此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谁愿意干?反正大清江山也不是咱家的! 别人不愿意干,不代表没人愿意干,在这节骨眼上还真有人进宫向载沣进谏。谁?小恭王溥伟。 溥伟是第一代恭亲王奕訢的嫡孙,1880年出生,1898年承袭王爵。因为光绪皇帝一直没有子嗣,而且戊戌变法之后废帝之声不绝于耳,很多皇族近支血脉都蠢蠢欲动,呼声最高就是溥伦、溥儁以及这位小恭王,当时有“三太子”之称。 先说溥伦。 溥伦是道光皇帝长子奕纬的孙子,但不是亲孙子。话说奕纬年青时跟着老师读书,皇族子弟自然是桀骜不驯,不认真听课。老师倒也认真负责,便好言相劝道:“大阿哥,只有好好读书,将来才能继承大统做皇上。” 奕纬憨不愣登,直接回敬了一句:“做皇上?我要是做了皇上,第一个就先宰了你!” 气得老师差点没背过气去,回去后就向道光皇帝打了小报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辱骂师长是誖乱纲常的大罪,道光皇帝勃然大怒,马上派人把奕纬叫来。奕纬还不知道惹了大祸,刚准备跪下来请安,道光皇帝一记断子绝孙腿就踹了过去。 以往道光皇帝使出这功夫,十成威力发挥不出一成。偏偏那天小宇宙爆发,十成威力倒被用出了十二成,正中下部,奕纬没几天就死了!奕纬是道光皇帝的儿子。因为年轻,还没有子嗣。道光这一脚,真真是让他自己断子绝孙。 事情发生后,道光皇帝也懊悔不已,便追封奕纬为隐志郡王,还把自己堂兄弟绵懿的孙子载治过继给了奕纬,总算没让奕纬这一支绝了后。 载治的儿子就是溥伦。1875年同治皇帝载淳崩。溥伦曾有望入继大宝,结果为慈禧太后所阻,功亏一篑。到了光绪末年,溥伦上位的呼声又日益高涨。不过有识之士都知道溥伦不太可能:之前慈禧太后已经与溥伦结下梁子,如今怎么可能还让他做皇帝?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再说溥儁。溥儁 他是道光皇帝五子奕誴的孙子,但从他老爹载漪开始,就被过继给了咸丰皇帝的堂兄弟瑞敏郡王奕志一系。因为溥儁母亲是慈禧太后的侄女,溥儁在戊戌变法前后很得慈禧太后的欢心。在光绪二十五年腊月二十四日。慈禧召集王公大臣商议,决定立溥儁为“大阿哥”(皇储),预定明年元旦光绪帝退位。由溥儁继位,改元“保庆”。因为此举招致国内外各方势力的强烈反对,才被迫停止废立计划。从此之后,载漪、溥儁父子便霉运缠身。 先是义和团闹事,偏偏载漪笃信义和团,认为义和团是“义民”,不是“乱民”。事件平息,慈禧便认定载漪是庚子国变的祸首,不仅剥夺爵位,而且发配新疆。后来。又以载漪纵容义和团,获罪祖宗,儿子溥儁因父亲获罪,不宜再做“皇储”,便宣布废除“大阿哥”名号,也流放新疆。父子俩随后一起逃到了蒙古。住在阿拉善旗的妻舅家,潦倒终老。 三位太子候选人中已有两个与皇位绝缘,硕果仅存的溥伟可谓心花怒放。光绪末年,在慈禧太后捧出溥仪之前,内外王公大臣普遍认为当前国危臣疑,应该挑选一个年长的继承人以安定局面。出生于1880年的溥伟,在血缘关系上与光绪皇帝较近,年纪也合适,也就最为大家所看重。 谁知慈禧太后最终却选定3岁的溥仪做了皇帝。小皇帝的父亲载沣对原先最大的竞争对手自然防范有加,只给他空头的正红旗满洲都统、禁烟大臣,不让他进入中枢、参与机要。溥伟为此忿忿不已。 愤恨在心,日久难免生疾,只好四下求医问药。宗室亲贵私底下笑话他:“小恭王得的病是热中,恐怕非得石膏一斤、知母八两不可。” 所谓“热中”,其实是一语双关。清末和现在普通话差不多,把急切盼望得到某种利益叫做“热中”。同时“热中”又是中医病症名,指内热。石膏、知母都是中药里治疗内热的药材。要用石膏一斤、知母八两,足见溥伟的“热中”有多厉害! 边上人却反驳道:“哪里、哪里!想治小恭王的病也简单,只需皇帝一个、江山一座就足够了!” 一时间京城传为笑谈。 尽管溥伟与皇帝宝座失之交臂,但心底还认为大清江山是他自家的。听说要起用袁世凯,顿时急眼了,顾不上有病在身,立马进宫面见载沣:“叔父,听坊间传言,朝廷要起用袁四?” 袁世凯共兄弟姐妹八人,他排行第四,所以溥伟不客气地叫他“袁四”。 载沣刚刚哭完,心里还很懊悔,嘴上却说道:“袁世凯有将才,名望也好,所以命他南下督师,平定湖北叛乱。” 溥伟道:“袁世凯鹰视狼顾,久蓄逆谋,景月汀(景星)认为他是‘仲达(司马懿)第二’,可谓一语中的。当初把他开缺回籍,朝野上下拍手称快。为何现在又要引虎自卫?” 载沣默然良久,才嚅嚅说道:“庆王和那琴轩都再三力保,认为袁世凯还是可用的。而且内阁已经通过这个议案,怕是难以收回成命。” 溥伟只好退而求其次:“纵是难以收回成命,可否用忠贞智勇之臣,来箝制瓜分袁四的势力?” 载沣问道:“那能派谁去?” 溥伟顿时气结:“叔父你担任监国三年,群臣臧否,自在洞鉴。小侄儿这些年一直在家养病,不在政界。怎么知道该派谁去?” 话里面既有撇清自己的意思,也要抱怨、叫屈的成分,顿时哽住了载沣,半天才说道:“朝中上下都是他们的人。我何曾有爪牙心腹?” “叔父居然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溥伟有些鄙夷地看着载沣。 载沣突然眼睛一亮:“你看孙百熙如何?” 溥伟皱皱眉头:“孙元起?那个教书先生?我只听说他泰西学问做得好,洋人和青年学生都很服他,别的就不知道了。” 载沣有些兴奋:“那你有没有听说,他在官场上和谁走得比较近?” 溥伟想了想,答道:“似乎没有吧?之前他一直是躲在孙文正公(孙家鼐)的羽翼之下,尽管曾在张文达公(张百熙)、张文襄公(张之洞)手下做过事,不过这三个人都已先后作古。后来他便是一个人。没听说和谁走得比较近。” “那和革命党呢?” 溥伟道:“之前倒是有传言,说他和革命党有些瓜葛。但他在日本东京时被革命党扔过鸡蛋,这是千真万确的。如此说来,传言应该是人故意造谣毁谤吧?” “是吧?我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载沣激动地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总的来说,孙百熙这个人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实力。关键还在于他不属于朝中任何一党,对于大清还算忠心。比如上次东北鼠疫,别人都是百计推脱、畏葸不前。唯有他奉命即行,没有半句怨言,任劳任怨,克奏肤功。” “叔父提他干什么?”溥伟奇怪地问道。 载沣也奇怪地望着他:“你不是让我用忠贞智勇之臣来箝制瓜分袁世凯的势力么?” 溥伟瞪大眼睛:“那你就准备用孙元起?” “是啊!”载沣回答得理所当然。 “啊?”溥伟当时就震惊了,“据我所知,孙元起从来没有主理过军政和民政吧?他如何是袁四的对手?还不得被袁四玩弄于股掌之间!” 载沣得意地笑了笑:“孙百熙虽然在朝中并无多少势力,但在民间却声誉极高,尤其是在青年学生之间,乃至被赞为‘西学夫子’、‘当世圣人’。他曾在湖北担任提学使近三年,湖北一大半以上的学校是他亲手创建。青年学生也都读他的著述长大,他对湖北士绅可谓有半师之谊。如果他督抚湖广,众人安敢以下犯上、欺师灭祖?” 溥伟脑袋有些反应不过来:“内阁不是让袁四出任湖广总督么?” 载沣大喇喇地往太师椅上一坐:“没错,袁世凯是出任湖广总督。可如今四川总督赵尔丰因为劣绅闹事,已被开去四川总督一职。本来准备调岑春煊接任,谁知岑春煊抵达湖北之后便开始称病。拒不赴川,还奏请开去差使。当此国家有事之时,尚且搪塞迁延、要挟朝廷,实在罪无可绾。既然如此,不如索性依他所请,让他开缺回籍!四川总督一职暂时由孙元起署理,所有川省水陆各军、及各省所排赴川援军一并归他暂行节制调遣,然后顺江而下,会同袁世凯等剿抚湖广叛乱。 “当然,川军只是虚张声势,分散叛军兵力,真正剿抚的主力还是袁世凯所辖的北洋新军。如果失败,正好有理由除掉袁世凯,川军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如果成功,则由孙元起担任湖广总督,袁世凯回京接任孙元起去后空出的学务大臣一职。” 溥伟核桃大的脑袋,哪能思考那么复杂的国家大事,听罢只觉得痛快无比,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高!叔父腾笼换鸟的招数实在是高!” 听了政敌的夸奖,载沣也有些晕乎,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不由哈哈大笑。 1911年10月14日,朝廷下旨:“谕内阁:湖广总督著袁世凯补授,并督办剿抚事宜,毋庸来京陛见。四川总督著孙元起暂署,并督办剿抚事宜。均著迅速赴任。钦此!” 第二五四章辅国安民新试阁 尽管袁世凯、孙元起两人的任命是在同一时间发布的,但很明显,袁世凯老早就得到了线报。给袁世凯的电报,除了这封“迅速赴任”“毋庸来京陛见”的任命书外,还有额外的一封:“又谕:袁世凯现简授湖广总督,所有该省军队暨各路援军,均归该督节制调遣。荫昌、萨镇冰所带水陆各军,并著袁世凯会同调遣。迅赴事机,以期早日戡定。” 意思是说,湖北军队和各路援军,袁世凯可以随意调动;但荫昌手里的北洋军和萨镇冰手里的水师,袁世凯要想调遣,只能跟荫昌、萨镇冰商量着办。归根到底,北洋军还要掌握在荫昌手里,袁世凯只能充当荫昌的副手。如此一来,袁世凯如果接任湖广总督,手里头能有多少队伍呢? 在掰手指之前,先要闹明白清末的军队编制。清末新军单位从小到大依次是:棚,一棚12人,类似后世的班。 排,一排三棚。 队,一队三排,类似后世的连。 营,一营四队。 标,一标三营,类似后世的团。 协,一协二标,类似后世的旅。 镇,一镇二协,类似后世的师。 军,一军二镇。 步、炮、工程、辎重四个兵种都是这种编制,其中只有马军例外,是一连两排、一排两棚。 在实际编成中。一个混成协包括步兵2标、炮兵1营、马军1营、工程1队、辎重1队。总人数在4200人左右。一个镇则包括步兵2协、炮兵1标、马军1标、工程1营、辎重1营,以及宪兵营和教练营,总人数在11800人左右。 清末,全国陆军共编为十六镇、十八混成协,其中装备和训练以袁世凯的北洋六镇为最好,遍布直隶、山东与东北。作为清末新军两大发源地之一的湖北,驻扎着第八镇和第二十一混成协,人数在16000人左右。 辛亥革命前夕,端方入川,带走了一协;此外还有四千人左右分驻在省内各地。在起义时。留驻在武昌城内外的只有大约有八千人,其中参加起义的又占一半。起义发生后,肯定有不少忠于清朝的士兵被打死或逃亡。前一日,第八镇统制张彪收拾残军攻打武汉。大败而回,折损也不少。如今掌握在湖广总督手里的兵力,顶多不过三千人。 再说湖北的援军。 湖北与河南、安徽、江西、湖南、四川、陕西六省接壤,其中四川因为保路运动,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能援助湖北?所以驻扎在四川的陆军第十七镇和第三十三混成协是寡妇死儿子——没指望了。驻守陕西西安的第三十九混成协则被朝廷编入了第二军作为后援,算是名花有主。 如今能够指望的,只有驻湖南长沙的第二十五混成协、驻江西南昌的第二十七混成协、驻河南开封的第二十九混成协、驻安徽安庆的第三十一混成协。这四个混成协加起来顶多也就一万六千人,各个省能不留任何点部队以防万一?如果都能派出一半的军力,袁世凯就可以偷着乐了。即便如此。这些援兵兵员质量如何?武器装备如何?什么时候到达?能不能听指挥?都是挠头的问题。 据最新消息,武昌叛军已经先期编成了四个协。凭手头这点乌合之众,如何打败他们?袁世凯心里一点成算都没有。 而在武昌起义爆发后,朝廷先后编成了三个军,每个军都在两万人以上:以第四镇、第三混成协、第十一混成协组成第一军,由荫昌统领南下;以第五镇、第五混成协、第三十九混成协组成第二军,由冯国璋统领听候调遣;以第一镇、禁卫军组成第三军,由载涛统领拱卫京畿。 在袁世凯看来,第三军是满清保护老巢的,第二军是居中观望的。而第一军则是抵在自己腰眼上的刀子。自己带领不足万人的乌合之众去攻打武汉,败了,朝中政敌正好有机会除掉自己,第一军可以坐收渔翁之利;胜了,在大军威逼下。自己也难以有多大作为,顶多不过是替朝廷火中取栗罢了。将来自己的结局依然难测。 如此两难境地,袁世凯该怎么做?拒绝朝廷伸出的橄榄枝,继续躲在洹上村养老?不!他不想,也不敢。 在袁世凯心里,还是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而不是在乡野之间拥金带银、偎红倚翠做个富家翁。如今武汉闹事,便是他起复的最好机会。如果他拒绝,没准正中清廷的下怀。朝廷既可以用这个借口,塞责朝野要求起复袁世凯的呼声,也能缓解各国为此施加的压力。 所以,朝廷派阮忠枢送来上谕之后,袁世凯的幕僚便依照他的意思拟写了一封谢恩折子,借用彰德知府的大印盖上,随即发往北京。文中写道:闻命之下,惭赧实深。伏念臣世受国恩,愧无报称。我皇上嗣应宝箓,复蒙渥沛殊恩,宠荣兼备。徒以养病乡里,未能报效驱驰,奉读诏书,弥增感激。值此时艰孔亟,理应恪遵谕旨,迅赴事机。惟臣旧患足疾,迄今尚未大愈。去冬又牵及左臂,时作剧痛。此系数年宿疾,急切难望痊愈。然气体虽见衰颓,精神尚未昏瞀。近自交秋骤寒,又发痰喘作烧旧症,益以头眩心悸,思虑恍惚。虽非旦夕所能痊愈,而究系表证,施治较旧恙为易。现既军事紧迫,何敢遽请赏假,但困顿情形,实难支撑。已延医速加调治,一面筹备布置,一俟稍可支持,即当力疾就道,藉答高厚鸿慈于万一。 在奏折中。袁世凯不忘旧仇。把载沣等人讽刺挖苦了一番。你当年想赶我回家的时候,不是说我患有足疾么?如今国家有事的时候,怎么不提我的足疾了?我袁某可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任你们随意驱使的人!想用我?我现在足疾尚未痊愈呢,你们慢慢等着吧。 但袁世凯也不敢太过分,万一惹毛了载沣,那个愣头青真敢把他彻底雪藏。说句不好听的,全国十六镇、十八混成协的陆军中,难道找不出一个平叛的将帅之才?难道没有你袁屠夫,大清四万万人就都得吃连毛猪?所以袁世凯在折子里既不敢拒绝,也不敢请假。反而一再表明:我的病不严重,我也很想出去工作。至于为什么没有立即出去上班呢?原因你懂的。 袁世凯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巧了,朝廷也是前怕狼后怕虎:既怕袁世凯不出来。导致武汉叛军坐大,北上争夺天下;又怕袁世凯出来,效法曹操、司马懿,谋权篡位。在这种情况下,双方就有了讨价还价的空间。 在两下商议的时候,袁世凯并没有消极等待,而是积极活动,争取权力,比如向清廷建议郑重对待叛军,稳扎稳打。不可冒进,借以获取载沣的好感;再比如奏请朝廷拨给军费四百万两,以便他招募军队,扩大手中的兵力;再比如奏请起用已经开缺或革职的心腹,如王士珍、张锡銮、倪嗣冲、袁乃宽等人,丰满自己的羽翼。 相对袁世凯接到上谕时的从容不迫,孙元起的表现就逊色多了。因为上谕下发前一点风声也没有,孙元起听到之后,是目瞪口呆、惊疑不定,惶惑之中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宣读上谕的人弄错了。 但宣读的人怎么可能弄错呢?除了“暂署四川总督。著迅速赴任”的任命书外,还有一封“所有该省军队暨各路援军,均归该督节制调遣”的授权书,上面可都明明白白地写着孙元起的名字。 等孙元起把两份上谕带到书房,杨度、杨永泰等幕僚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前他们所做的设想和预案在这一刻几乎全部作废,需要推倒重来。 等他们传看已毕。孙元起郁闷地挠了挠头:“皙子、畅卿,你们觉得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一点动静没有,怎么突然就让我去四川署理总督?” 杨度早已把折扇丢在了一旁,捧着脑袋思忖道:“你作为内阁大臣,之前都没有听到动静,充分说明这两道上谕出自摄政王的乾纲独断。关键还在于它和袁项城出任湖广总督的任命是在前后脚,并且你的任命只是‘暂署’,其中就大有文章了。” 孙元起道:“不管里面有没有文章,首先我想问一个问题:这个差事能不能推掉?各位都知道,我一直在学界打转转,虽然在官场混迹那么久,可连知县、知府都没做过,如何能做总督?而且看这两封上谕的意思,还要节制军队,负责督抚事宜。官场我都是半路出家,军事更是一窍不通,这总督怎么做?” 杨永泰摇了摇头:“既然是摄政王的乾纲独断,而且连着两份上谕,催大人您迅速赴任,只怕推是推不掉的,除非您做好了开缺回籍的准备。” 袁世凯能和朝廷讨价还价,那是因为人家实力雄厚,手里有资本。孙元起是孤家寡人一个,根本就没什么反抗的余地。所以除了接受,只有辞职。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回孙元起彻底郁闷了。 杨度半天突然说道:“其实,百熙你做一回总督,未尝不是好事。” “哪来的好事?”孙元起闷闷地说道。 杨度道:“大人入仕便担任国子监博士厅博士,以后历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学部右侍郎、湖北提学使、学部左侍郎、学部尚书,直至入阁。从升迁速度上来说,可谓青云直上,没有半点蹉跎;但要从履历上看,却未免太单薄了点,如你刚才所说,一直是在学界打转转,别说知县、知府、巡抚这类分管一地民政的主官没做过,连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也没有经历过。在内阁中如何能说上话?这回署理总督,作为地方的最高军政长官,综理军民事务、统辖文武、考核官吏,正好可以历练一番!” 说到这里,杨度也有些跃跃欲试。担任总督的幕僚,可以接触全省军民事务,明显比处理学部那些琐事有趣许多。 孙元起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宁可一辈子呆在学部。” “如果你不做这个总督,你在学部也呆不下去!”杨度说话毫不留情。 孙元起有些懊恼:“那也不至于去四川吧?谁不知道如今四川已经乱成一锅粥?” 远东广播集团传过来的情报里有不少是关于四川的,幕僚们对四川的乱局可谓了然于心,听到孙元起说起,也都心有戚戚焉。 刘师培此时说道:“大人在青年学子间素有声誉,到了四川,不妨先行安抚。只要瓦解青年学子,形势必然为之一新。四川本身有陆军第十七镇和第三十三混成协共计一万六千兵力,端方入川又带了湖北两标共计四千人,凭借这些军队,何愁不能戡定叛乱?” 孙元起瞅了刘师培一眼:“申叔,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破损的羊圈外面有狼,而是狼在坚固的羊圈里面。湖北就是前车之鉴!” 这话倒是说的没错。真实历史中,四川最后一任总督赵尔丰就是被四川陆军小学堂总办尹昌衡擒获,并斩首于成都明远楼的。 ——好在孙元起不知道这段史实,否则打死他他也不会答应去四川的。既然他不知道,那他对担任四川总督也就没那么排斥了。 第二五五章偏师借重黄公略 杨度见孙元起没有峻拒,心思顿时活泛起来:“百熙,你不要忘了我们在东北还有千余人的队伍呢!” “哦,对了,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孙元起从东北回来之后,差不多上忘了留在东北的那批学生。偶尔想起来问杨度时,他也只会回答:“他们啊,现在正在募兵呢!” “他们啊,现在正在训练呢!” “他们啊,可能正在演习吧?” “他们啊,可能还在演习吧?” …… 总之,一切正常。只是粮饷被褥不停地补充,弹药一个基数、一个基数地运过去,连迫击炮也陆陆续续要去了40门,这么长时间就是连土匪毛都没摸到一根。 杨度眨眨眼睛:“他们如今已经训练成军,虽然跟北洋六镇不能比,但比一般的杂牌军要好上不少。关键这些人都是你的学生,对你颇为忠心,自然不会发生狼在羊圈里的闹剧。只要装备好武器,有他们拱卫,保证百熙你到四川后不出纰漏。” “武器啊……”孙元起有些无奈。如今北平铁厂除了生产钢盔、迫击炮及炮弹外,只能生产简单的手榴弹和地雷。至于复杂的步枪和子弹,目前还处于后期研制阶段,没有正式定型。如果真的需要大批枪支弹药,就得向朝廷开口。 杨度却不以为然:“俗话说得好,皇帝不差饿兵。朝廷既然派你去四川负责剿抚事宜。总不能让你赤手空拳去和那些乱匪厮杀吧?我看不如这样。你向朝廷上奏,就说鉴于目前四川新军作乱,兵匪不分,此次入川平叛困难重重,恳请朝廷允许你自募一混成协兵力。如果朝廷不许,你正好有借口不去四川;如果允许,那你入川之后,至少也有应变之力。” 孙元起摸着胡茬思考片刻:朝廷对于军队控制,向来极严,估计不会批准。自己就可以逃过一劫。关键在于,如果批准了呢? 貌似后世历史课本上说,中华民国政府于1912年1月1日在南京成立,随后清政府便签署逊位诏书。全国走向共和。眼下已经是1911年10月14日,距离胜利不到两个半月,自己路上耽搁一下,就能把这段时间给熬过去。民国政府一成立,四川问题迎刃而解,自己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回北京了。 想到这里,孙元起点点头:“这样也好。对了,一个混成协大概多少人?” 沈翔云打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孙元起:“大人,混成协只是临时过渡性单位。没有一定的标准。如果按步兵两标,炮兵、马兵各一营,工兵、辎重兵各一队的标准来计算,约有5500人。但实际人数多有不足,正常在4200人左右。少的像驻扎奉天省城的第一混成协,只有三千人;驻扎江苏清江浦的第十三混成协更少,只有两千四百人。” 孙元起接过文件,只见上面详细罗列了大清十八个混成协的驻防地点、官兵编制、武器装备等情报。看完随手丢在一旁,皱着眉头说道:“即便我们按照最小的混成协编制,岂不是还有1400人的缺口?万一朝廷允许我们自建一协。我们仓促之间上哪儿招募那么多人?” 杨度哈哈大笑:“百熙,那你也太贵人多忘事了吧?上次去东北防疫,二十天之内你便在山海关聚集三千多人,如今只缺两千人就难倒你了?” 孙元起道:“这和上次可不同!上次东北防疫,虽然也有生命危险。但只要处置得宜,并无大碍。这次入川可是真刀真枪的干。沙场之上,生生死死谁说得准?万一出现伤亡,我岂不是愧对天下学生父母!” 杨度“哗”地打开折扇:“这就要看百熙你的本事喽!” “我的本事?我除了教书,还有什么本事?再说,即便刘伯温重生、诸葛亮再世,谁又能保证打战时一个不死、一个不伤?”孙元起答道。 “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杨度摇头晃脑地背诵道:“这段话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是你们孙家先辈的不朽名作。朝廷此次命你暂署四川总督,节制诸军,负责剿抚事宜。注意,是‘剿’和‘抚’,只要你能说服蜀中青年学子,让他们放下刀枪,和平解决问题,不战而屈人之兵,同样可以达到平叛目的,又怎么会出现伤亡呢?要知道,混成协士兵是你的学生,蜀中那些青年也十有七八是读你编写的教材长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孙元起不禁默然,半天才说道:“你们还是先帮我拟封奏折吧。朝廷允不允许我们募兵、我们要不要入川,都还在两可之间。现在奢谈以后的事情,未免太痴人说梦了。” 半个小时之后,孙元起拿着写好的折子找载沣讨价还价去了。孙元起前脚刚出门,杨度后脚就进了电报房,低声吩咐道:“把这份密电发给东北。还有,发完别忘了把底稿烧掉。”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转向东北。 舒兰,地处长白山脉张广才岭与老爷岭汇合处,在清末它只是位于吉林省府东北、距离吉林府不到200里的一个小镇子。这个并不繁华的镇子,因为月前一支两千多人的部队突然到来,而显得有些紧张和喧闹。好在这些军人虽然穿着与正规军不同,手里拿着枪炮,态度却比较和蔼,军纪也好,这些日子并没有出现奸淫掳掠、烧杀抢夺的事儿,总算让镇子上男女老少松了口气。 这支队伍就是赵景行、阎锡山、蒋志清等人。孙元起走后,他们便如蛟龙入海、猛虎归山,彻底没有了管束。在杨度的纵容下,很快队伍扩充到了2500人。 前三个月,他们确实如同杨度所说,在滨江厅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把一群学生、农夫、无业者锻炼成标准的军人。三个月之后,他们开始了对周边土匪的围剿,围剿对象完全没有局限在血胡子身上,只要是土匪,都是他们剿灭的对象。在2500人、800支步枪、70门迫击炮面前,顶多一两百人一绺子的土匪根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围剿其实就是围殴,很快把滨江厅、阿城一带的土匪打扫干净。 相对于剿灭普通土匪时的赶尽杀绝,赵景行等人对于真正的血胡子反而变成了围而不打、战而不歼、逃而不追。短短三四个月,血胡子被他们追着在黑龙江、吉林、奉天、内蒙古四省交界区域不知跑了多少个来回,但总体趋势是渐渐向吉林府方向迫近。 一个月前,赵景行等人玩腻了也玩累了,直接把血胡子一刀拿下,干净利索地完成任务。然后他们来到呼兰暂时落脚,准备应付寒冷的冬天,顺便就近窥伺吉林府的动静。反正只要他们想出手,任何一绺子土匪都可以是血胡子。 直到三天前,他们略显平静的生活被广播中的一则新闻打破:武昌新军起义。 这支剿匪队中,除了赵景行外,像阎锡山、蒋志清、程潜、徐树铮、何成濬、陈仪、蒋作宾、张辉瓒、周荫人、何应钦、朱绍良等人在日本大半都加入了同盟会。作为基层士官的青年学生,都是在蔡元培负责筹办的学校里成长,也没少接触革命思想。一听说革命党起事,在湖北建立军政府,个个热血沸腾。 更撩拨他们的是,武昌新军起义的主力是陆军第八镇工程第八营的部分士兵,其实工程营满编也不过才667人而已。自己这么些人、这么些枪炮,难道不比工程第八营更强? 像蒋志清、徐树铮,听完新闻,直接扯过吉林省地图就开始在上面比划:“吉林全省军队共有暂编陆军第二十三镇一镇,以及前路巡防四营、新练巡防六营、吉林都督府马步卫队各一营、宪兵一营,总计兵力大约17000余人。其中真正有作战能力的只有第二十三镇的12000人。 “第二十三镇虽然人多,不过要分驻全省各地,真正驻扎在省城的只有步兵第四十五协第八十九标第一营、第三营,第九十标第二营,马兵第二十三标第三营,炮兵第二十三标第三营,再加上各部驻省城联络处等,总共也不过五营兵力,满打满算3000人。 “我们从呼兰出发,急行军两日夜可抵达吉林府,以有心算无心,可以轻松拿下。到时候我们也成立一个军政府,公推赵老大任都督,我们哥几个也人人捞个部长做做!” 赵景行这时在边上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们别忘了,咱们队伍还是打着孙先生的名号,而如今孙先生还在京城!孙先生于你我有师生之谊、栽培之恩,难道诸位想陷孙先生于危境?” 众人顿时默然。 赵景行又道:“只要孙先生还在京城一天,我就不许你们乱动。否则,兄弟之间只好刀兵相见!” 众人纷纷打哈哈:“赵老大,我们怎么会做那种不仁不义的事!” “赵老大,我们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赵老大,我们可是铁哥们,过命的交情!” …… 虽然大家这么说,但接下来几天营地的气氛明显有些诡异,不少士官甚至在私底下进行串联,不知在商谈着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赵景行接到了杨度的电报。 第二五六章重臣分陕去台端 赵景行明白,革命是赤裸裸、血淋淋的暴力,可以毁弃一切社会伦理和人类道德。别看平时君臣、父子、夫妻、师生是维系社会稳定的纲常支柱,一旦爆发革命,这些都可以被踩在脚底。所以,可能导致孙元起身处险境完全不足以成为让这些热血上头的青年放弃革命的理由。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架空乃至杀掉。 赵景行已经暗暗估算过:在这2500人的队伍中,所有学生都是自己培训出来的。但在革命爆发时,真正能顾及孙先生安危的,只有经世大学的近百名保安以及经世大学北京附属中学的一两百个学生,再加上他们能控制的士兵,顶多能占四成的兵力。 在平时,这些已经足以保证赵景行在队伍里的话语权了。但面对被革命理想撩拨至神志不清的师兄弟们,赵景行却没有半点胜算。他们联手起来,层出不穷的算计,虚虚实实的感情,简直让人防不胜防。赵景行感觉自己是坐在火山口上,随时可能被汹涌而出的炽热岩浆所淹没,尸骨无存。 杨度的这封电报,无疑是一场救命的及时雨。接到电报后,赵景行片刻不敢耽搁,迅速召集队伍中的头头脑脑到自己屋里开会。 坐定之后,赵景行便开门见山说道:“最新得到的消息,清廷已于今天上午九时发布上谕,命孙先生暂署四川总督,并著迅速赴任。预计在未来四十八小时内,孙先生将离京南下。也就是说,大家最后的顾虑将很快消失。”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便欢呼起来:“太好了!” 屋里笑声、打骂声、讨论声交织成一片,这几天来的沉闷气息被一扫而空。 徐树铮大声说道:“赵老大,那我们现在便命令各部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开拔?” 蒋志清却道:“从这里到吉林府有公里左右,都是崎岖山路。即便是以步兵正常行进速度,也至少要13小时以上。期间还要做好保密,战斗发起前还要做好休息和侦查。只有现在立即开拔,才能确保在48小时之后顺利发起攻击。” 赵景行道:“不急、不急。我这里还有一条重要消息要宣布。”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赵景行道:“根据孙先生奏请,朝廷可能会给我们一个混成协的番号和武器,由我们自行募集兵员,随同孙先生入川平乱。具体消息,将在今天晚些时候发布。” 听了消息,众人有些惊疑不定:什么意思?孙先生知道我们要闹革命,想招安我们? 赵景行看大家都不说话。自己又说下去:“在座各位应该知道,孙先生在美国留学多年,曾数次游历欧洲,眼界极为开阔。虽然他在政治上有些模糊、有些保守,但思想却是非常开明的。他和革命派孙中山先生、保皇派梁任公(梁启超)先生、立宪派张啬园(张謇)先生等都有过密切的交往。而且据我所知,他对于革命不仅不排斥,还在暗地里予以了支持,比如之前数次革命党起义用到的迫击炮。都是经过先生同意的。我跟在先生身边这么多年,政治态度也略略近似于先生。” “那行止你对朝廷给我们番号一事怎么看?”阎锡山问。 赵景行答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暂时接受这个番号。” “哦?愿闻其详。”阎锡山道。 赵景行起身从书架上取过一张全国地图。铺在会议桌上:“我能大致猜到你们的计划。你们是想先袭取吉林府,成立军政府,再收编城中部队四下出击,占据吉林全省,以后可以渐次染指黑龙江、内蒙、奉天等地。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吉林与朝鲜隔江相望。自1910年8月日韩签订《合并条约》以后,朝鲜实际上已经沦为日本的殖民地,而日本朝野又暗中支持中国的革命。在举义过程中,即便朝廷断绝弹药来源,我们也可以通过朝鲜获得日本的支援。你们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阎锡山点点头:“大体不差。” 赵景行道:“在我看来,这里面有几个问题非常值得重视。第一、作为清廷的龙兴之地,东三省向来是满清政府的禁脔,一旦发生动乱,他们必然集结重兵前来讨伐。远的不说,单奉天一省驻军便有第三镇、第二十镇、第一混成协、第二混成协等。至少在3万人以上,这些大多数都是老北洋,战力不容小觑。而我们呢?只有2500人,即便整体收编第二十三镇也不超过15000人,还要驻防各地,防止顽固派的反扑。胜算能有多少? “第二,我们都是外地人,不说之前和吉林省的士绅从没打过交道,就是和本地的革命党,恐怕也没有什么联络吧?如此一来,我们从攻占吉林府开始,所能获得的支援就极为有效。而且这里是满清的老家,教育落后,民风闭塞,士绅们对清廷绝对忠心耿耿。他们不但可能不给我们支持,甚至还会在战争中给我们使绊子! “第三,眼下已经是农历八月底,东北马上进入寒冷的严冬。我们核心部队半数以上是来自南方,在冰天雪地里能有几分战力?这很值得商榷。而清军已经驻扎在此多年,对于冬天作战完全是驾轻就熟。以己之短对敌之长,这是军事上的大忌。 “第四,我等在这里举事能有多大影响?吉林偏处东北一隅,面积虽然不小,但人口只有三百七十万,尚不敌江南一府的富庶。黑龙江人口更少,才一百四十万。占据此地,对清廷来说,无关痛痒;在别人看来,我们也不过就是大一点的土匪罢了! “第五,由于和南方横亘着直隶、奉天,我们要想在吉林存活,就必须要依赖日本或俄罗斯。可这两个国家都对我领土垂涎已久,如今我等有求于他,他们能不坐地起价、乘机要挟?到那时候,我们是选择卖国求荣,投靠日俄?还是寸土不让,力抗满清、日、俄三方压力?” 这五个问题,让阎锡山陷入了沉思。 程潜问道:“那依行止你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办?” 赵景行在地图上指了指:“要是我选,我选这里!” “陕西?”众人不禁惊讶出声。 赵景行点点头:“不错,正是陕西。我们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书的时候,军事地理学教官用的教材是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里面提到陕西的那段话,你们都还记得吧?” 众人不禁低声背诵道:“陕西据天下之上游,制天下之命者也。是故以陕西发难,虽微必大,虽弱必强,虽不能为天下雄,亦必浸淫横决,酿成天下之大祸。陕西之为陕西,固天下安危所系也,可不畏哉?” 何应钦站过来在地图上来回比划:“师兄,吉林与陕西远隔数千里,我们怎么可能过去?” 赵景行胸有成竹地说道:“关键就在于孙先生要暂署四川总督,并且还有一个混成协的番号!” “铁路!”几位师兄弟同声叫道。 “不错,正是铁路。”赵景行手指在地图上滑动:“入川有两条路,一条是顺卢汉铁路南下,然后在武昌换乘小火轮溯江而上;另一条则是先顺卢汉铁路南下,至郑州换乘铁路至洛阳,步行进入陕西,再由汉中入川。如今武昌闹革命,卢汉铁路湖北段已经不通车。孙先生要想入川,只能从陕西走,我们也就有了去陕西的理由。” 徐树铮补充道:“我们以新编混成协的名义,从吉林府上火车,在北京换卢汉线,不过三四天工夫便可抵达洛阳。稍作整顿,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陕西地界,直扑西安。陕西大小官员绝对想不到,我们千里迢迢赶赴西安,原来是要革他们的命!” 蒋志清也兴奋不已:“更妙的是,陕西驻军只有第三十九混成协,偏偏第三十九混成协前几天刚被冯华甫(冯国璋)调出陕西,编入第二军,作为剿灭湖北军政府的预备力量。如今陕西中门大开,我们正好趁他病要他命!” 赵景行道:“我初步拟定的计划是这样的:散会之后,诸位回去便命各部做好开拔准备。孙先生一旦获得混成协的番号,我们便连夜派人赶到吉林府,让车站调拨火车,确保我们南下所需。 “我们虽然有2500人,但对外一直宣称只有1000人。一个混成协的标准编制是5600人,即便实际编成中缩小至4200人,我们仍有3200人的缺口。所以我们现在还要抓紧做的一件事,就是向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南等地的经世大学附属学校发布紧急征召令,命有意参军的青少年尽快赶往河南洛阳集合。我会通过经世大学系统,向每位参军的学生支付足额的路费。而在座各位参加革命党的兄弟,你们则需要通过自己的途径,打消学校老师的顾虑,不要让他们真的以为我们募集兵员是为了去四川平叛。 “明天早晨我们全体向吉林府方向急行军,然后乘火车南下。到达洛阳后,部队分成两拨,第一拨1000人由我带领,护送孙先生先行进入陕西,并向汉中方向运动,做出入川的态势;第二拨由百川兄带领,留在洛阳收罗学生,随后进入陕西,在路过西安时举义。 “以上计划,各位有什么不同意见?” 众人纷纷高声叫道:“赞同!”“同意!” 在这一片“顶贴”的大好形势下,阎锡山却慢慢举起手:“我有不同意见!” 第二五七章阵图开向陇山东 赵景行不禁一怔:阎锡山留学日本后没多久,就和革命党搅和在一起,是同盟会最早的会员之一。而且因为他年纪长,阅历丰富,在师兄弟十多人中具有很高的威望,是队伍中少数几个能威胁自己地位的领导之一。 “还请百川兄赐教!”赵景行连忙说道。 阎锡山站起身,来到地图前:“行止手笔不谓不大、想法不谓不奇,令愚兄耳目一新。而且陕西革命一旦成功,便能与四川、湖北连成一片,足令天下震动。革命形势也如烈火焚原,一发而不可收拾。但是,既然我们已经玩得那么大,何不玩得更大一点?” “百川兄的意思是?”众人纷纷围了过来。 阎锡山手指点在地图上:“这里!” “山西?”众人不由惊讶出声。 阎锡山点点头:“不错,正是山西。山西与陕西隔河相望,与直隶、京畿近在咫尺。如果山西有事,岂不是天地变色?关键还在于,山西省府太原正处于我们南下的路上。我们顺卢汉线南下,只需在正定下车,改乘正太线,五六个小时便可直抵太原。 “山西驻军共分旧军、新军两个部分。旧军共有13个营,总兵力不过4000人左右,但只有三个营驻在省城太原。新军是陆军第四十三混成协,下辖第八十五、第八十六两标,共4200人,全都驻防太原。新军大部分将校不是同盟会会员就是在下的同学。只要我等前往举旗号召,必然闻风响应,顺利拿下太原。 “我对行止攻取陕西的计划非常赞同。但大家不妨把山西也列为作战目标。只要我们处置得宜,相信完全可以一箭双雕!” 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讨论起计划的可行性,甚至赵景行也有些动心。 徐树铮是难得的参谋人才,马上趴在地图上勾画起来:“要想一箭双雕,就必须在攻占西安的同时,发动对太原的攻击,前期的作战计划、信息保密、相互通讯便显得非常重要。我们2500人从吉林府南下的时候,便要做好分组。严格控制每队之间的时间差,保证部队行进计划合情合理,天衣无缝,让外人无法窥知我们的作战意图。 “我们最好分成四个队,前三队每队500人,最后一队100人。泡*书*吧)第一队和第二队同时出发。目的地洛阳。速度越快越好,最好是在三日内。抵达目的地后,第一队携带武器,护送孙先生进入陕西,向西安、汉中方向缓慢移动。第二队则留在洛阳接收武器,整编各地前来参军的学生,等待后续队伍。 “第三队应该在四天后从吉林府南下与第二队会合。随即整军西进,追赶第一队,在路过西安时展开行动,攻取陕西。 “第四队需要充分考虑第二、第三队由洛阳抵达西安的速度和时间,再决定何时从吉林府南下。等到达正定站后,迅速挟持火车转向太原。前提是不能引起清廷的注意,否则前功尽弃,你们1000人也将面临的全军覆没危险。 “当然。这些只是初步计划。真正实行起来,必须编制详细的作战计划。时间要具体到分钟,作战部队要精确到排。” 听了徐树铮的高见。屋里诸人不由频频点头赞许。 赵景行作为会议主持人,问道:“诸位对又铮(徐树铮)的计划,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此时再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诸位!” 听了赵景行的这声称呼,众人知道他开始下达命令,都赶紧恢复军人姿容,在桌边挺直腰板坐好。 赵景行这才接着说道:“如果所料不差,我们即将获得的番号应该是暂编陆军第四十四混成协,下辖步兵第87、第88两标,以及马兵第44营、炮兵第44营,工兵第44队、辎重兵第44队。为了指挥命令方便,我们部队先按照这个番号进行前期整编。 “命令:赵景行暂任第四十四混成协协统,副协统蒋志清。 “步兵第87标,标统程潜,副标统徐树铮。下辖第1营,营长何应钦;第2营,营长陈仪;第3营,营长蒋作宾。 “步兵第88标,标统阎锡山,副标统程子寅。下辖第1营,营长张辉瓒;第2营,营长周荫人,第3营,营长何成濬。 “马兵第44营,营长吴克仁;炮兵第44营,营长朱绍良。工兵、辎重兵两队,因人员不足,暂不编设,到洛阳后再满编。 “队伍南下过程中,第87标第1营、马兵第44营编为第一队,第87标第2营、炮兵第44营编为第二队,第87标第3营为第三队,第88标为第四队。具体作战计划,有蒋志清、徐树铮、何应钦等于今晚八点前制定,然后下发各营,各位注意保密,任何人不得提前向下泄露。各标、营主官回去后迅速整队,准备开拔。” 片刻之后,整个营地变得一片人马喧腾。 我们再回到北京。 且说孙元起拿着奏折找到摄政王载沣,还没来得及见礼,载沣便春风满面抱住孙元起:“百熙先生,如今你是天下学子的老师,鄙人安敢受你一礼?” 孙元起有些纳闷:如果说我是天下学子的老师,你便不敢受我一礼,那为什么以前两三年行礼时,你一直安之若素?难道我昨天还不是,突然一夜之间就变成天下学子的老师了?真是奇哉怪也! 当然能不给人行礼,孙元起也不愿自己糟践自己,顺势便跳过这一环节,开始说正事:“王爷,一个时辰前我接到上谕,命下官暂署四川总督,并督办剿抚事宜。下官实在惶恐!下官自国子监博士,历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学部右侍郎、湖北提学使、学部左侍郎、学部尚书,直至入阁,待罪官场十年,一直在学界打转磨练,从未料理过民政,如何能做总督?而且上谕的意思,还要下官节制军队,负责督抚事宜。下官才疏学浅,实在难以负此重任,还望摄政王开去下官这项差事!” 让孙元起出任四川总督以制衡袁世凯,是载沣好不容易才想到的妙招,怎么可能答应孙元起的请求?载沣和声说道:“百熙先生过谦了!所谓‘一法通,万法通’,您精研西学,穷极天人,只要将心得施之于军事、民政,同样可以收得妙用。” 孙元起瀑布汗:相对论、量子力学能齐家治国平天下?没听说啊! “比如前朝王文成公(王守仁)。王阳明早年只是一味穷理格物,考取进士后,授职兵部主事。当时提督军务的太监张忠认为,王阳明以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居然担任兵部主事,心里头非常轻视他,有一次竟然强令他当众射箭,想借机让王阳明出丑。王阳明再三推辞,张忠都不答应。结果王阳明提起弓箭,刷刷刷三箭,全中红心!后来,王阳明发明身心之学,倡良知之教,修万物一体之仁。等遇到宁王朱宸濠叛乱,他上马平乱,三十余天便擒获了逆首。 “王阳明的事情有些远,就说本朝的吧!曾文正公(曾国藩)早年间也不过是一介士子,苦读自修,后来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和你一样做过学政、侍讲学士、侍郎。待到洪杨祸乱江南,曾文正公便以艰难自任,回乡募勇,转战十载,平定叛乱,才有后来的同光中兴。由此可见,”载沣总结道,“学问做到深处,自然无所不能。” 孙元起赶紧逊谢:“王阳明、曾文正公都是不世出的圣人,下官一介凡夫,安能望其项背?” 载沣笑道:“百熙你已被天下学子誉为‘西学夫子’、‘当世圣人’,怎么能说自己是一介凡夫呢?如果国家多事,忠臣义士无不愤慨,翘首以盼早日重见天日。百熙你受先帝和今上两朝厚恩,岂不当戮力王室,戡定乱党?” 孙元起又推来让去半天,载沣却一直不松口。他只有拿出杀手锏:“既然朝廷有命,下官也不敢推辞。只是如今四川新军作乱,兵匪不分,局面糜烂,下官实在难以措手。恳请朝廷拨下番号粮饷,允许下官自募一协兵力入川。一来自募兵勇忠心耿耿,缓急之间能够信赖,足以保全身家,二来入川平乱之时,手头也能有应变之力。” 没想到载沣居然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好,都依你。如今朝廷新编陆军番号已经编到了第四十三协,你们自募的那协兵力番号就定为‘暂编陆军第四十四混成协’吧!我让陆军部先拨给你们50万两军费,如何?到时候有什么需求,尽管写折子递上来!” 载沣出手如此阔绰,就是想拉拢孙元起。孙元起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反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呃……,好吧。” “不知百熙打算何时南下?”载沣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孙元起心道:你在上谕里已经让我“迅速赴任”,难道我还敢拖延?嘴上却回答道:“启禀王爷,下官明天就出京!” “百熙先生尽忠国事,不愧国之干城!”载沣赞道,“如果你南下顺道,能不能在彰德府稍微驻留片刻,劝劝袁慰亭,让他尽快赴任?如今湖北军情十万火急,实在是耽搁不得!” 第二五八章花边高冢卧麒麟 绝大多数时候,领导的询问其实就是变相的命令,不存在讨价还价的余地。载沣问孙元起“能不能”在彰德下车,劝袁世凯早日出来办事,孙元起还能说半个“不”字? 孙元起怏怏回到住所,刚进门,杨度便迎了上来:“百熙,摄政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是铁了心要把我踢到四川去,不仅答应给我们暂编第四十四混成协的编制番号、武器装备,还另给了50万两军费,就是想让我们尽早赴任。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他明日出京。”孙元起有气无力地说道。 杨度顿时满脸喜色,嘴上却埋怨道:“摄政王为了把我们撵出京城,可真舍得下血本!不过仓促南下,还涉及兵员招募、武器调配、部队集结,章行严、沈翔云这几天可有的忙活了!” “皙子,你这回可要随我入川才行。如今四川乱成一团,军政事务纷繁复杂,没有你帮忙,我肯定抓瞎!”为今之计,孙元起只要抓杨度的壮丁。 “好!”杨度干脆地答应了,“此次入川不仅我要去,我们几个人除了畏庐(林纾)、彦及(陈训恩)留驻北京,搜集情报外,其他人都要去。” 古代文人志士,热衷跑去给大小官僚、诸侯做幕僚,主要目的有两个:首先,幕僚本身是一个不错的职业,薪水待遇都不错,手头还有些权力。以后有志于仕途的人在工作之余。还能乘机学习一下从政经验。 其次。幕僚还是条晋升的终南捷径。汉代王褒在《四子讲德论》里面说:“夫蚊虻终日经营,不能越阶序,附骥尾则涉千里,攀鸿翮则翔四海。”意思是,苍蝇牛虻即便一天到晚辛辛苦苦,也飞不了多高、走不了多远。可你要是有幸趴在千里马的尾巴上呢,不要你自己走,就可以一日千里。如果你要是依附在大鹏鸟的翅膀上呢,不要你动弹,就可以翱翔四海。同样道理。你要是给一位有前途的领导做秘书,岂不是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历史上有很多成功的案例,比如孙膑、张良、诸葛亮、王猛、赵普,给了无数屌丝以美好的希望。 当然。这两个目的并行不悖,谁也不会嫌弃赚钱的时候有个好前程,也不会反感在上进的同时有丰厚的薪水。 孙元起尽管比不上浑身黑色素沉着、长了无数斑斑点点的汉高祖,也比不上自顾其耳赛猪头、垂首过膝似猿猴的刘皇叔,但毕竟是暂署四川总督的内阁大臣。以前学部里一个萝卜一个坑,没多少位置安插幕僚亲信,而且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有些小动作也不好太露骨、太明目张胆。可一旦去了四川呢?天高皇帝远,几乎遍地都是位置。总督翘翘小手指,幕僚们不就捞个肥差?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孙元起自然知道想要马儿跑得快,就得先喂好马的道理:“也好,那明天就一起走吧。对了,摄政王还要我去彰德请袁慰庭出山,你怎么看?” 杨度撇撇嘴:“袁慰庭不肯出山,还不是因为价格没谈拢?朝廷不愿出价,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孙元起叹息一声:“我去拜访,不过尽人事安天命!” 1911年10月15日早晨,孙元起、杨度、杨永泰等人自卢沟桥登车,顺着卢汉线南下。于晚间抵达彰德。彰德知府听说孙元起要在此停留一天,不敢大意,带着全城大小官员到站台恭候大驾。 自从武昌起义以来,彰德突然间热闹不少,袁党亲信、北洋军将校都或明或暗来到洹上村表忠心。即便是平日难得一见的内阁大臣,短短两三日间也来了两位:除了学务大臣孙元起。之前已经有陆军大臣荫昌来拜过山头。 因为天色已经昏黑,孙元起便在城中落脚,先派人到洹上村送拜帖。养寿园的门房再牛气,对内阁大臣的拜帖也不敢小觑,当下恭恭敬敬地送进袁世凯的书房。 在书房里,一直对外号称养病的袁世凯正和段祺瑞、冯国璋、倪嗣冲、段芝贵等北洋将领密商,气氛显得热烈而兴奋,灯光因为缭绕升腾的烟圈而显得暧昧不明,让整个房间都充满一种难以名状的躁动和不安。 曾做过北洋第三镇统制的段芝贵一副丘八气:“一个小小的湖广总督,上头还搁着一个荫午楼,就想请大帅出山?朝廷也太抠门了!大帅怎么能答应?” 冯国璋点点头:“朝廷确实有些寒酸。不过如今革命党形势很猖狂,如果不尽快南下平乱,只怕局面会不可收拾。” 段芝贵诡谲地说道:“华甫兄,叛党自然要杀,但怎么杀、什么时候杀,这里面可是大有名堂!” 袁世凯也点点头:“目前我还不宜出去,因为时机尚未成熟。《国语》中说,‘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我还要再等等看!” 就在这时,门房送来了孙元起的拜帖。袁世凯看完之后,顺手递给屋里其他人传阅。段芝贵看完有些不解:“怎么刚送走一个唱戏的,又迎来一个教书的?朝廷这是什么意思?打算把内阁大臣从小到大挨个派来,直到把大帅请出山为止?” 段祺瑞道:“昨天朝廷发布上谕,在请大帅出任湖广总督的同时,也命孙百熙以内阁学务大臣暂署四川总督,并著迅速赴任。此番送来拜帖,除了朝廷的意思,恐怕也想和大帅商谈一下戡定乱党的事务,毕竟四川、湖北唇齿相依。” 袁世凯啜了一口参汤:“芝泉所言应该大体不差。” 倪嗣冲却鄙夷不已:“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居然派荫午楼、孙百熙两个人出来领军平乱!虽说荫午楼平时爱好唱戏。毕竟还在德国留学过,知道些军事。派孙元起这个教书先生是什么意思?难道坐在阵前给叛军上上课,叛军便幡然醒悟,弃械投降?” 袁世凯望着冯国璋:“华甫,你怎么看?” 冯国璋欠欠身子:“依在下所见,朝廷派孙元起到四川确实有些唐突,但仔细想想,却又不失为一招妙棋。四川之乱,既不是邪教、乱党主导,也不是苛捐杂税过重、民不聊生所致。真正的原因是全省士绅对朝廷干路国有政策的不满。有了他们的纵容支持,才有如今兵戈四起的局面。他们闹出些乱子,最初只是想要挟赵次珊(赵尔丰),借此与朝廷讨价还价。谁知后来革命党插足。导致局面渐渐失控,那群士绅才开始害怕起来。说到底,真正乱起来,受害最大的还是那些有田有产的士绅。所以事到如今,士绅们也想早些收场。 “如何收场?就是要让大家暂时冷静下来,坐到桌边继续谈判。赵次珊在成都枪杀民众数十人,积怨已深,四川上下都不愿和他坐到一块儿,这便需要重新找一个人。而孙百熙正是最佳人选。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孙百熙名声极好。越是名声好的人。越爱惜自己的羽毛,孙元起自然不能两面三刀、出尔反尔,所以四川士绅会很信任他。其次,他性格温和,甚至有些软弱。四川士绅会认为他好欺负,可以在他身上获取更多利益,也愿意和他谈。而且现在四川闹事的都是些青年人,他们从小读着孙百熙的书长大,孙百熙对他们也算是有半师之谊。如今入川,他们总不能平白无故便刀兵相见吧?年青人闹事。多是逞一时血气之勇,只要冷静下来,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华甫,你说得也太玄乎了吧?孙百熙真有你说的那么神?”倪嗣冲明显不信。 冯国璋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倒是袁世凯点点头:“丹忱。华甫所言是很有道理的。孙百熙是大学者、大名士,学问高、名气大、地位尊崇、品行无疵。又没什么野心,只不过是想老老实实教书,做天下人的老师。国内学子对他非常尊敬,即便洋人也是赞不绝口,膜拜有加。因为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他就是对的、好的、善的,你跟他作对,自然而然会被认为是错的、坏的、恶的,成为千夫所指。所以像他这种人最是得罪不起,只能拉拢,老老实实把他供起来!要不然,你以为朝廷为什么要让他做学部尚书,还让他入阁?还不是把他捧出来,当作招牌,亮给洋人看、给青年学子看?” 倪嗣冲挠挠脑袋:“看来读书人真的比长枪大炮有用!” 袁世凯道:“说他比长枪短炮有用,那倒也未必,有时候还是要靠枪杆子说话的。只是既然朝野上下、国门内外都捧着他,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记儿!” 袁克定乳名叫“记光”,作为父亲,袁世凯通常昵称他为“记儿”。 听闻父亲招呼,一直侍立在一旁的袁克定立马应道:“父亲,有何吩咐?” “明早孙百熙过来,你在门口候着。记住,要以子侄礼相见!”袁世凯嘱咐道。 “是!”袁克定恭敬地答道。 在他想来,给一位和父亲身份差不多的内阁大臣行子侄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等第二天早上他看到孙元起的时候,才如梦初醒,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要特地叮嘱自己“要以子侄礼相见”。 袁克定生于1878年12月,孙元起按照年龄倒推则是生于1876年7月,两者实际年龄只相差两岁。偏偏孙元起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本来就显得年轻;到了清朝后,不知什么原因,衰老速度似乎也比常人更慢,尽管已经35岁,看上去只有二十八九的样子。跟袁克定比起来,完全就是小弟。 给不到三十岁的小青年行子侄礼? 已经官至农工商部右丞的袁克定只好一脸吃屎似的表情,朝孙元起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小侄克定,拜见孙大人!” 第二五九章花底山蜂远趁人 与人应酬一定要区分好“尊称”和“谦称”,不可越了本分,否则会闹大笑话。(泡书吧) 1927年秋,闻一多担任中央大学外文系主任,教授英美文学。就在这一年夏天,16岁的陈梦家考入中央大学,因为爱好文学,经常去听闻一多的课。就这样,两人有了师生之谊。 到了抗战期间,闻一多、陈梦家都任教于西南联大,成为同事。某天闻一多有事,写了封短信给陈梦家,客气地称之为“梦家吾弟”。师生之间,老师给学生写信可以说“某某吾弟”、“某某贤弟”等等,仅是客套而已。陈梦家不知道是脑袋短路了,还是觉得现在大家既然是同事,就应该平辈论交,回信便写“一多吾兄”。闻一多见信勃然大怒,派人把陈梦家叫来训斥了一通。此事成为西南联大里的笑谈。 所以尽管袁克定自称“小侄”,孙元起却不敢托大:“云台贤弟太客气了!容庵先生现在身体如何?” 如何称呼袁世凯,孙元起和幕僚们颇费思量。时下对袁世凯的称谓五花八门:“袁世凯”,出现在上谕中。直接指斥人名,在民国以前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孙元起自然不能用。 “慰庭”,是袁世凯的字。如果孙元起年龄跟袁世凯相仿佛,倒可以叫一声“慰庭兄”。关键两人年龄差了16岁,再腆着脸称他为“慰庭兄”,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中堂”、“宫保”,这都是袁世凯以前在军机处时候的职衔。如今他只是未就职的湖广总督,再这么称呼他,便有些揭伤疤的味道了。 “大帅”,是北洋嫡系对袁世凯的敬称。孙元起不属于北洋中人,自然没必要自己贴上去。 “袁公”,这是非常尊敬的称呼。孙元起如今是内阁大臣、四川总督,比袁世凯这个半吊子湖广总督还高半级。如果称他为“袁公”。袁世凯好意思么? “项城”,是袁世凯的籍贯。用籍贯指代达官显贵是明清官场习俗,像翁常熟(翁同龢)、李合肥(李鸿章)、孙寿州(孙家鼐),大家都耳熟能详。没准现在已经有人称呼孙元起为“孙淮安”了。但这种称呼只是私底下使用。上不了台面。 至于“袁四”、“桓温”这类满清王公贵族私底下的称呼,那就更不能用了。 思忖良久,才敲定“容庵先生”这个比较中性的称呼。泡*书*吧)“容庵”是袁世凯的号,称呼名号是人之常情,再加上“先生”二字,足以表现孙元起的诚敬之意。 “家父还有些旧疾未痊,正在寝室静养。大人。里面请!”袁克定恭敬地答道,面色稍微好看了些。尽管“贤弟”还有些刺耳,总比当“小侄”感觉舒服许多。 孙元起也不和他客气:“那我先去探望一下容庵先生吧!” 这是众人来到袁家拜访的题中应有之义,袁克定丝毫不觉惊讶,便闷声在前头带路。 洹上村南面是人工湖,北边为人工山,湖山相映,美不胜收。养寿园便位于湖山之间。园内引洹河之水环绕,萦回曲折,循环不息。亭台楼阁点缀其中。错落有致。虽然已经是深秋季节,却有茂林修竹,婆娑滴翠,时见各色秋菊迎霜怒放。 养寿堂位于养寿园中央,既是袁世凯的书房、起居室,又是袁世凯的客厅,周围气息又较它处不同。这里没有其他花花草草,只有修剪整整齐齐的白皮松和小叶黄杨,看上去就有一股肃杀之气。堂前立有两块奇石,一如美人。一似伏虎,令人情不自禁想起“醉枕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霸气。唯一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是堂上的楹联,是袁克定连襟费树蔚集近代诗人龚自珍的诗句:君恩毂向渔樵说;身世无如屠钓宽。 上联说,我获得的君恩已经足以向渔翁、樵夫夸耀了。下联则表示,世界上生活最自由的还是屠夫和钓叟。瞧这周围布置。你袁世凯是安于渔樵耕读生活的人么? 孙元起刚走近养寿堂,就听见里面有人重重咳嗽几声,然后问道:“克定,有客人?” “是的,父亲,内阁孙大人来访!”袁克定肃手答道。 “啊呀,孙大人来了,快、快,快扶我出去迎接!”里面一阵忙乱。 孙元起赶紧说道:“容庵先生太客气了!孙某冒昧来访,叨扰你静养,还望恕罪。” 一番客套之后,孙元起终于在袁世凯病榻对面的太师椅上落座。依照探病的惯例,孙元起关切地问道:“容庵先生,近来身体如何?” 袁世凯咳嗽气喘半天才答道:“老夫一向患有足疾,虽然屡经调养,至今尚未痊愈。去年冬天,又牵及左臂,经常剧痛。这些都是老毛病,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根治。前些日子天气骤然转寒,早晚穿衣不慎,又招惹上咳嗽气喘,这几天还有些头晕心悸。尽管身体有些衰颓,好在精神还算清明,没有老糊涂。” 孙元起心里暗暗发笑:瞧你满面红光、耳聪目明的样儿,哪像个患病之人?想来装咳嗽气喘也很痛苦吧?只怕你的病是心病,需要高官厚禄才能根治! 想是这么想,孙元起脸上却摆出凝重之色:“俗话说,大德必大寿。容庵先生乃是国之干城,些许微恙定然不妨事的。只是如今国事蜩螳,举国上下都翘首瞻望彰德动静,企盼你能早些出来主持大局。孙某此次南下,路过彰德拜访容庵先生,既是摄政王和内阁的意思,也是孙某自己的心愿。希望容庵先生善自珍摄,不负天下重望。” 袁世凯摇摇头,不知他到底想否定什么。旋即问道:“孙大人,这是我们第二次会面吧?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第一次应该是在荣实夫(荣庆)的府上。” “容庵先生好记性!我们正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也确实是在荣老前辈的府上。当时荣老前辈对孙某还颇有些微词,是你帮我解了围。如今回想起来,容庵先生大恩依然铭记在心!”孙元起笑道。 袁世凯也是开怀大笑:“荣实夫是个好官,就是有些太保守。记得当时老夫问你。君主立宪在我大清行通行不通。你说六年后自会分晓,请我和荣实夫到时候验取。一转眼,已经过去快六年了。现在看来,君主立宪能否行得通岂不就在眼前?百熙慧眼独具。洞见一切,令老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孙元起见袁世凯把对自己的称呼由“孙大人”换成“百熙”,知道谈话已经渐入佳境:“当时孙某不过是胡言乱语,侥幸得验,实在算不上什么。不过依在下的所见,要想知道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还需要再耐心等上几个月。” “哦?百熙觉得天下形势会有巨变?”袁世凯顿时在床上坐起身体。 孙元起道:“只是感觉如此。” “那百熙你对湖北叛乱怎么看?”袁世凯问道“具体如何。我也说不好。”孙元起确实说不太清楚,也不敢说得太清楚。像袁世凯这种枭雄,如果知道未来走势,必定会逆天而行的。 “那就说个大致嘛!”袁世凯催促道。 孙元起沉吟片刻,说出四个字:“必乱天下。” 袁世凯以手拍床:“天维崩摧,沧海横流!袁某世受国恩,当此危急之时,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如今朝廷命我出任湖广总督。督办剿抚事宜,按理也该早日南下平叛。袁某没有立即赴任,除了身患疾病外。还因为朝廷对我依然有猜忌防范之心,让我束手束脚难以施展。别的不说,就说剿抚所用兵力吧! “上谕中说,湖北所有军队暨各路援军均归我节制调遣,可湖北原有第八镇、第二十一混成协共16000人,入川的入川,叛乱的叛乱,败逃的败逃,哪有可用之兵?至于各省援军,更是各扫门前雪。谁会在意湖北的死活?上谕中又说,让袁某会同调遣荫午楼(荫昌)、萨鼎铭(萨镇冰)所带水陆各军。什么叫会同调遣?就是袁某说的,他们乐意听,还能管点用;他们不乐意听,连个屁都不如。就凭这个,百熙你说我怎么能就任?”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袁世凯这番抱怨,其实是为满天要价做铺垫。他对孙元起抱怨,不过是想通过孙元起这个传声筒,把自己的报价告诉北京的摄政王载沣。 孙元起识趣地做了回“捧哏”的角色:“那朝廷应该怎么样,才能让袁大人尽快平定湖北叛乱呢?” 袁世凯不再矫情:“此次湖北叛乱,明面上是革命党闹事,其实背后都是立宪派的纵容和支持。所以要想平叛,必须先让朝廷做出一些让步,来拉拢立宪派、孤立革命党,然后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直逼武昌,方可荡平乱党。所以袁某有六个要求:“一、明年即可国会;“二、组织责任内阁; “三、宽容此次起事之人; “四、解除党禁; “五、须委以指挥水路各军及关于军队编制之全权;“六、须与以十分充足之军费。” 孙元起心里暗暗盘算:袁世凯的这六个条件里,第一、第二条是拉拢立宪派,第三、第四条是招降革命党中的温和派,比如被逼着当上湖北军政府临时都督的黎元洪,第五、第六条则是给自己捞利益。六条之内面面俱到,听来就知道是早已经想好的条件! 孙元起道:“这些条件,孙某不敢自专。不过回城之后一定以最快速度告知朝廷,还请袁大人敬候佳音,早作准备!” 毫无疑问,载沣是玩不过袁世凯的,所以可以想见,最终必然一切都会按着袁世凯的要求来。 第二六零章燕窥巢稳坐雕梁 孙元起不敢怠慢,回到彰德府后,就赶紧用电报把袁世凯提出的六条要求发给载沣。(泡书吧)至于双方接下来该怎么谈,就不是孙元起该操心的事了。 回到住处,孙元起也不遮掩,和杨度、杨永泰说起了袁世凯的猴急相,结果他们听完都沉吟不语。半晌,杨度才说道:“看来,袁项城也坐不住了!” “当然!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袁项城是有大抱负的人,眼下天下纷纭,正是英雄豪杰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他怎么能坐得住?”孙元起笑道,“如果他能坐得住,摄政王和皇族亲贵就不会对他如此防范森严了!” “朝中的事,就让朝中的人考虑去吧。他们食君之禄,自然应该分君之忧。”杨度晃着折扇:“如今百熙你已暂署四川总督,就不要过多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们现在关注的重点应该放在四川。” 孙元起问道:“最近四川有什么新情况?” 杨永泰翻检出几张电报纸,开始汇报:“情报显示,目前四川形势颇为严峻。全省保路同志军有数万人之多,蔓延各处,看到官军围剿,军多则避,军过则起,军弱则接战。省城附近州县同志军不下万人,有围攻成都的态势。其他各地叛军也跃跃欲试,府道州县束手无策。我们此次平乱,有两点需要特别注意:一是最好派客军入川,避免士绅与军队勾结。惑乱耳目。自陷险地;二是最好派重兵节节防剿,避免大军过后死灰复燃,劳而无功。” 四川保路同志军的战术很像后世的工农红军啊!孙元起开始觉得有些棘手:“那就没有一点好消息?” 杨永泰道:“好消息也不是没有,据朝廷转过来的电报,陆军第十七镇朱庆澜所部自五日前开始进攻叛军占据的新津,经过多次激战,于10月13日攻陷该县城。另外,昨天端方率领湖北两标新军也已抵达重庆。但朝廷的情报水分很多,虚虚实实,真实情况我们也无法具体判定。” 孙元起皱了皱眉头:“我们此次入川。只有先坐火车到洛阳,然后绕道陕西,翻越秦岭,才能到达蜀中。一路崎岖不平。只能靠步行或者马车,等到了成都,恐怕已经是11月中旬了吧?” “或许还能更早些,但必然人马疲劳。”杨度也有些忧心忡忡,“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赶在袁项城平定湖北之前抵达成都,掌控四川全省兵权。” “为什么?”孙元起还想在路上慢点走,晚一些到成都。这样既可以避免与四川革命党发生冲突,也能逃过清政府的责难。 “呃——”杨度明显呆滞了一下,良久才解释道。“巴蜀四周崇山峻岭环绕,易守难攻,自秦汉以来,先后有公孙述、刘焉、刘备、李雄、谯纵、王建、孟知祥、明玉珍、张献忠等在此建立割据政权。如今四川虽有乱民闹事,祸乱蜀中,但显然无人领导,各自为政,所以他们才没有阻断我们入川之路。 “一旦袁项城荡平湖北,武昌叛军只有南下、西上、东进三条路。南下,北洋军对江南垂涎已久。正好可以趁机染指,所以对叛军一定会穷追不舍,岂不是自招灭亡?东进,长江水面有萨鼎铭(萨镇冰)水师,沿岸有驻安徽安庆的第三十一混成协、驻江苏南京的第九镇。后面再加上北洋军的追击,岂不是自投罗网?唯有西上。才能死中求活。 “如今四川乱成一团,他们可以顺利西上,混水摸鱼。一旦他们阻断入川之路,便可以割据四川,建国立号,称王称霸。到时候,百熙你这个四川总督就会陷入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尴尬境地了。” 孙元起觉得杨度完全是多虑了。 袁世凯心里固然痛恨革命党,想早日扫平湖北。但作为一代枭雄,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随时面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结局?扫平革命党所以他只会先把革命党胖揍一顿,既出了胸中恶气,又趁机向清廷证明自己的能力。但揍过之后,不是穷追猛打、灭此朝食,而是要养寇自重! 袁世凯的眼睛是始终紧盯着北京紫禁城的。他的六个条件,两个拉拢立宪派,两个拉拢革命党,另外两个为自己增加实力,足见他所谋非小,一个小小的湖广总督怎么能满足他?他要做内阁总理大臣、中华民国大总统,乃至中华帝国的皇帝!所以揍完革命党,他就该去北京收拾爱新觉罗家的孤儿寡妇了,根本不会在湖北久留。 杨度接着说道:“上午的时候,我已经和第四十四混成协暂代协统赵行止(赵景行)联系过了,为了尽快入川平乱,在东北的近千名学生将在这几天由铁路火速南下。当然,这支不到千人的队伍只是第四十四混成协的一部,我们还需要紧急征召大批学生入伍。我们商议决定,暂时在河南洛阳、山西太原设立征兵处,负责收容编组各地前来报名入伍的学生。” 孙元起有些疑惑:“在洛阳设立征兵处倒也可以理解,为何要在太原也设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经世大学在山西全省都没有一所附属学校。” 杨度拿过一张地图,振振有词地解释道:“不错,我们在山西没有学校,可是在京畿、直隶一带有啊!如今朝廷为了平乱,大批调遣参加滦州秋操的北洋军南下,卢汉线运力非常紧张,学生们一票难求。怎么办?只有换乘正太线到太原集合,初步编队后沿着汾水顺流而下,过黄河直抵西安。他们一路水程,没准儿比在洛阳集合的学生更早抵达西安呢!” 孙元起对于军事地理学一窍不通。根本不知道汾水能不能行船。只好任由杨度胡乱安排。待到晚间,便偕同诸位幕僚,坐上火车直奔洛阳。他要在那里小住几日,等候赵景行等人南下,会合之后才会再次动身,向陕西进发。 这个时候,我们不必管北京的载沣在接到孙元起电报后是如何的不知所措,也不管彰德城外的袁世凯是如何一边静候北京的佳音一边密集接见北洋军将校,让我们把目光转到海外,看看这个时候革命先行者、国父、我们的童萌会会长孙中山先生在忙些什么呢? 早在武昌起义的前五六天。在美国的孙中山就接到了黄兴等人的电报,知道湖北新军将有大动作,希望他能筹措巨款,支持革命。 毫无疑问。孙中山最擅长的就是筹款了,而且美国正是他的筹款根据地。但华侨们在异国他乡苦苦挣扎,好不容易才赚点养家糊口钱,哪来那么多巨款赞助革命?即便有些积蓄,那也经不住孙中山一年一回、乃至一年数回的募捐啊! 但无论情况如何,这些都阻挡不了孙中山的募捐热情。他乘车来到了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城,准备再次向华侨展示自己出众的口才。就在这个时候,他在报纸上看到了武昌起义成功的消息。 孙中山之前对“湖北新军将有大动作”的电报并没有太强烈的期待,因为同样的起义他已领导过好多回,无一成功。何况这次发动者和他并无直接关系呢?然而这次没有他的参与竟然成功了。而且顺利夺下了湖北的省城! 孙中山坐不住了,立即坐车返回美国东部。因为那里是美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只有站在那里说话,才可以赢得更多记者的关注,也才可以让自己更加为世界公众所知。 1911年10月15日,预祝中华民国成立大会在芝加哥举行。大会邀请了众多美国记者,并专门设置了问答环节。孙中山满面春光出现在众位记者面前:“欢迎各位参加预祝中华民国成立大会,敝人孙中山乐于解答大家关于目前中国革命的问题。” 话音刚落,就有记者举手问道:“有消息称,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曾发布通电。邀请您尽快回国主持大局。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托儿?不知道。 “首先,我要感谢湖北军政府对孙某的厚爱。在阔别祖国近二十年之后,我也想尽快回到国内,和众多革命同志一起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革命中去。为推翻专制皇权、建立民主共和国而努力奋斗。但是,”孙中山话音一转。“目前湖北军政府面临着军事、财政、外交等多方面的困难,我必须在欧美各国继续奔走,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积极为他们解决这些难题。” “那您下一步打算是什么?”记者追问道。 孙中山答道:“我决定暂时放弃在美国的筹款计划,前往纽约、华盛顿及英国从事外交活动,通过磋商、会晤、谈判和呼吁,让英美政界和金融界给予中国革命以财政支持。” 另一位记者按捺不住,起身问道:“作为中国的反叛力量,你凭什么能让美英两国给予你支持?” 孙中山依旧笑容满面:“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今的世界潮流,就是反对专制,崇尚民主;推翻皇权,走向共和。新成立的中华民国现在虽然微不足道,但我们是民主的、共和的,所以虽弱比强、虽小必大。满洲政府则正好与我们相反,它是专制的、腐朽的、落后的,最终必然走向灭亡。所有的聪明人都可以看出来这一点!而且,美英两国是民主、自由的发源地,是维护世界和平的最重要力量,它们也一定会支持中国民众的合理诉求。” “那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是否会损害我国在远东的利益?” “不会!”孙中山非常明确地答道:“新成立的中华民国将承认之前满洲政府给予各友邦的一切特权和租让权;以前的赔款和外债也照旧承担,仍由各省如期摊还支付。但是,我在这里要着重指出,从今以后,各国与满洲政府签署的条约、提供的国债,新成立的中华民国则概不承认;各国如果协同满洲政府反对革命,新成立的中华民国则会以敌国对待。” 又一个记者问道:“听说革命党参与四川保路运动,导致大量民众伤亡。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孙中山顿时面色凝重:“我在此声明,发生在四川的保路运动,是民众与政府之间发生铁路争端所引起的,我们革命党并没有参与其间,我们也从未打算让革命党的军队在国民运动中起到首倡作用。很明显,大量民众伤亡是由于满洲政府的暴力行为所致,我个人对此表示强烈谴责。不过这也充分证明满洲政府的腐朽和专权,以及我们推翻满洲政府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新闻会就在这种宣讲中开始和闭幕。 我不会说孙中山举办大会的积极意义,我也不会说孙中山举办大会的良苦用心,不过有一件事情大家都注意到了,难就是自从他在芝加哥举办预祝中华民国成立大会之后,中华民国和孙中山这个人就被外国民众牢牢地联系在了一起。 第二六一章知是君王合钓龙 新闻发布会结束,孙中山依然兴奋异常。 一直陪在身旁的冯自由却忧心忡忡:“孙先生,你真的要去纽约和华府,与美国政界和金融界的代表会谈?那些政客和财阀可是无利不起早的,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和你见面?” 孙中山在沙发上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健华,你现在还不明白?他们见不见我并不是关键,关键是我们要先造出声势来,让世界听到我们的声音、看到我们的行动。至于结果,其实并不重要。如果报纸上没有后续报道,很多读者只会认为我们已经和政界、金融界展开了秘密磋商。这样一来,我们也就达到了目的!” 冯自由,原名懋龙,字健华,出生于日本华侨家庭。1895年,只有十三岁的冯自由在日本横滨加入了兴中会,成为年龄最幼的会员,当时有“革命童子”之称。1900年因反对康有为而改名“冯自由”,同年进入早稻田大学深造。以后在日本、香港、加拿大、美国等地宣传革命,并协助孙中山募集捐款。他是孙中山的铁杆心腹,所以在他面前孙中山说话也没那么多忌讳。 “既然要大造声势,除了新闻发布会上对记者的回答外,你还有什么具体举措?我可以利用《大同日报》主编的身份,为你在报纸上广为宣传,扩大影响。”冯自由现在在美国的公开身份是《大同日报》主编。 孙中山道:“我会致信美国国务卿诺斯克,要求就当前中国革命形势做个秘密会晤。” “既然是秘密会晤,那还能登报纸吗?”冯自由有些疑惑。 孙中山哈哈大笑:“健华,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我刚才说的了?越是这种秘密会晤,越要大肆宣传。即便没有下文,别人也搞不清是我们已经举行了会谈,还是诺斯克拒绝了我们。这才我们需要达到的宣传效果!” “噢,我明白了。对了,先生,你为中国的民主自由在国外奔波了近二十年。如今革命胜利在望,国内同志殷切盼望您回国主持大局,为什么您不但不回国。反而中止筹款计划迂道英伦呢?”冯自由终于问出了心中最想问的问题。 孙中山笑着反问:“健华,你说我为什么不回国?” 冯自由捏了捏手中的钢笔:“美国和日本的保皇派报纸攻击先生,说你现在不急着回国是因为国内形势不容乐观。在北洋军大肆围剿下,湖北军政府指日可灭。如果你现在回国,岂不是自投罗网?而且领导武昌首义的军人也大多不是我同盟会会员,在军政府中文学社、共进会、同盟会倾轧不断。在此情况下,你也不敢身涉险地。综合劝和,所以你选择不回国。当然。这些无耻谰言我是决计不信的。在我看来,先生不回国肯定有你自己的考量!” “不错!”孙中山点点头,义正词严地说道:“孙文自束发以来,即为中国革命奔波,九死一生,艰辛备尝,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情况下畏葸退缩呢?而且我革命同志为国为民。轻生死。重道义,素来淡泊名利。眼下革命尚未成功、北洋大军迫近,形势危急,革命同志正当同舟共济,怎么会为一点蝇头小利而相互倾轧?保皇党诸人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那您为何要中止筹款计划,迂道英伦呢?”冯自由再次问孙中山道。 孙中山站起身来:“这完全是出于我对当前国际形势的判断!中国爆发革命后。各国态度不一。总体来说,美国、法国是赞成的。德国、俄国则是强烈反对,日本是民间同情、政府反对。英国则是民间同情、政府态度不明朗。所以我们现在的外交关键是英国。 “作为现今世界上最大的帝国,英国在国际事务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言一行都会对其他各国的决策产生重要影响,足以决定我国革命的成败存亡。只要英国政府能赞同革命,则日本乃至德国、俄国支持与否,都不足为患。这便是我汲汲准备前往英伦的原因。” 冯自由情不自禁开始鼓掌:“先生卓识独具,岂是保皇派那些迂腐穷酸之人所能窥见?等先生从纽约登舟出洋,我便会在报纸上对他们口诛笔伐,批驳他们体无完肤!” 孙中山重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健华,国内有什么最新消息?” 冯自由作为正规大学毕业生,在加拿大、美国拥有合法身份,从事一些体面的工作。黄兴、居正等人发给孙中山的密电,经常是在冯自由手里中转。所以说,冯自由也算半个情报头子。 听到孙中山的问询,冯自由急忙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电报纸递过去:“清廷今天上午发布谕令,任命袁世凯为湖北总督,孙元起暂署四川总督,分别负责各省督剿事宜。袁世凯是北洋军的灵魂人物,孙元起则是青年学生的精神偶像。如今清廷派这两人出山,只怕湖北、四川的同志该大伤脑筋了!” 孙中山接过电报,边看边说:“四川那边倒不用担心,关键还在湖北。” “为什么四川那边不用担心?”冯自由大为不解,“这些年我无论在日本,还是在加拿大、美国,别人一听说我是华人,首先就会提及孙元起。在他们心中,孙元起俨然就是中国的代名词。日本人会说孙元起替东亚人争了一口气,加拿大人和美国人则会赞誉孙元起的奇思妙想、学术造诣。即便在三藩的唐人街,也同样能听到众人对孙元起的褒扬。据说他在1904年迫使美国废除了之前签署的《限禁来美华工保护寓美华人条约》,所以赢得了华侨的拥戴和支持。我没有去过中国,不知道他对普通中国人有多大影响力,但我认为他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 孙中山笑道:“健华,我说不用担心孙百熙,不是低估他在中国的号召力,而是在很早以前我就和他有过会谈,知道他不会反对革命。” “你和他见过面?”冯自由惊讶出声。 孙中山点点头:“是啊,那还是在六七年前,由司徒美堂先生牵线,我们在三藩市见的面。那时候孙百熙还是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非常英俊,丝毫看不出他已经是国际著名的科学家。尽管他很年青,但对国家形势的见解却非常独到,与后来发展的实际情况简直如合符节,令我佩服万分。所以他在短短十年间便做到内阁大臣,我丝毫不觉得惊讶,反而觉得是理所当然。” “他真有那么厉害?”冯自由有些不信。 孙中山非常肯定地点点头:“他真有那么厉害!无论为学还是为政,他都是我生平仅见的天才,无人能与他比肩!” 冯自由十三岁加入兴中会,后就读于早稻田大学,毕业便投身革命事业,奔波世界各地。从革命童子到青年俊彦,他赢得了无数赞誉。如今听见孙中山赞誉孙元起是“生平仅见的天才,无人能与他比肩”,心中难免有些不服:“听说他的叔祖父是孙家鼐嘛,难免——” 孙中山恍若未闻,半天才说道:“健华,我此次前往英伦,实在是革命的外交需要。但现今国内局势复杂,尤其是清廷起复袁世凯,湖北军政府变得岌岌可危,必然需要海外侨民的更多支持。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你回国一趟!”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只是不知此次回国有什么任务?”冯自由问道。 孙中山道:“主要是两件事。第一是把华侨的捐款带回国内,转交给居梅川(居正)或黄克强(黄兴)。我怕钱款通过邮寄,会被清廷冻结,远不如你亲自跑一趟来的可靠。如果情况允许,你还可以顺道去趟湖北,看看情况如何。 “第二件事,是我想让你帮我带一封信给孙百熙。我虽然知道他不会反对革命,但他现在毕竟是清廷的内阁大臣、四川总督,不知他愿不愿意支持革命,率所部反正,对清廷倒戈一击。如你所言,孙百熙在国内外享有很高的声誉,如果他能通电反正,革命成功几乎可以指日可待!” 冯自由犹豫片刻问道:“先生,如果孙元起反正,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打算给他什么待遇?教育部总长?内务部总长?还是国务总理?” 民国政府最高领导是大总统,但在冯自由心里,大总统一职已经内定给了孙中山,自然不会便宜半道投诚的孙元起。但人家在清廷就是学务大臣,如果是教育部总长以下的职位,冯自由觉得自己都说不出口。 孙中山闻言也有些踌躇:你说革命是潮流所指、民心所向,可事实上,湖北军政府在北洋军的威胁之下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人家孙元起堂堂的内阁大臣、四川总督,凭什么冒着抄家杀头的危险来支持革命?要说服孙元起,归根到底还在于要给出足够的利益,问题是什么样的利益才能让孙元起动心呢? 孙中山咬咬牙:“只要孙元起他能反正,别说国务总理,就是让他做中华民国大总统,我们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第二六二章渔钓牛蓑且遁逃(上) 现在再让我们把目光转回湖北。泡*书*吧) 还不知道自己是“祸兮福所倚”的倒霉蛋总督黎元洪,看到李翊东替他在布告上代署了“黎”字,浑身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顿时瘫作一团。 革命党人却丝毫不管黎元洪的感受,欢天喜地把布告拿出去粘贴了。实话说,革命党请黎元洪出任临时总督,并不是想让他出来主持大局、处理政务,只不过是借他的名声安抚城内民心,聚集隐匿逃散的官兵。见黎元洪对革命颇有抗拒之意,众人也懒得花时间说服他,直接把他送到谘议局楼上派人严加看守后,便各自忙碌去了。 黎元洪一个人默默坐在屋里,神色沮丧。遥想二十四小时前,自己还是统辖四千多人的混成协协统、大清忠臣、湖北军政要员,谁成想才过了一天,就变成了茕茕孑立的囚徒、大清叛逆,革命党的临时都督?事已如今,接下来该怎么办? 自杀?他不敢。 从逆?他不想。 似乎唯有逃跑,才有一线生机。但外面有数十名学生军在把守,他们可不认识黎元洪是谁,更不会给自己这个前任协统、现任临时都督半分面子! 就在黎元洪绞尽脑汁的时候,上苍似乎冥冥之中听到了他的苦苦哀求,干净利落地赐给了他一个逃跑的机会。 这是武昌起义取得胜利后的第一天,城内局势还没有稳定下来,其中第八镇步军第十五协第三十标的三百余名满族士兵便逃到了蛇山藏匿起来。 为什么他们要藏匿呢?我们还要从革命的起源说起。 自从清朝建立,满汉隔阂就是横亘在朝野心头的一根巨刺,时时作痛。尽管各位皇帝高喊“满汉一家”,但实际生活中满族人享有种种特权、朝廷对于汉族人严加防范,却是大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所以每次出现爆发起义,口号里总少不了“驱除鞑虏”“反清复明”的身影。随着时间流逝,这道隔阂不是渐渐泯灭,而是越来越大。 尤其到了晚近。民族主义浪潮席卷整个中国,在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群运作下,像《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江上遗闻》之类描述清初满人屠杀汉人的图书在国内广为传播,青年学生读过之后无不义愤填膺。就像现今爱国志士发怒起来要核平东京、杀尽倭奴一样,他们也恨不得把国内满人全度涤荡干净。 孙中山的革命思想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而且因势利导,利用青年人的热血大肆宣扬种族主义。泡*书*吧)无论是1894年成立的兴中会,还是1905年组建的同盟会,纲领前两条都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然后才轮到“创立合众政府”或“建立民国”,充分说明孙中山领导的革命首先是民族革命,然后才能说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 或许孙中山有自己的苦衷,形势逼迫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不用这种偏激的口号就募集不来捐款、招徕不到同党,没有捐款、没有同党他就一事无成,只能继续当蹩脚的医生。但一味宣扬种族主义不但无法和国际社会接轨,而且与之前坏了名声的天地会、白莲教、太平天国也无法区别开来,所以他凭借自己对欧美各国制度一鳞半爪的理解。加了个“创立合众政府”、“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尾巴。 领导武昌起义的那群革命党人哪晓得孙中山的苦衷,一双眼睛只是牢牢盯住“驱除鞑虏”四个大字。从他们拟定的《中华民国政府鄂都督黎布告》中就能窥见一斑,比如“只因异族专制,故此弃尔如遗”、“须知今满政府,并非我家汉儿”、“贼昔食我之肉,我今寝彼之皮”、“共图光复事业,汉家中兴立期”、“士农工商民众,定必同逐胡儿”,处处透露满汉不两立的种族主义气息。 武昌光复倒也容易,可鞑虏如何驱除呢?把他们现在就撵回北面去,还是先逮住关押起来以后遣送?无论如何。都存在实际操作上的困难。想来想去,杀人无疑是最简单、最粗暴也是最有效的手段,甚至少部分心急的普通士兵已经开始着手实施。 好在湖北的满族人主要集中居住在荆州,武昌倒没有多少。这不多的满人中,主要是轮派到湖北新军中受训的荆州旗兵。 康熙二十年(1681),玄烨平定三藩之后。命令在福州、广州、荆州等地设八旗驻防。康熙二十二年(1683),正式派遣满八旗、蒙八旗军进驻湖北荆州,并允许官兵携带家眷,总人数在两万人左右,通称“荆州八旗”。到了光绪三十年(1904),为了提高八旗兵的素质,在湖广总督及荆州将军的安排下,荆州旗兵被轮流派到湖北新军中接受新式训练。这些旗兵主要集中在第八镇步军第十五协第三十标,包括第1营中的两个队,第2、3营的各一个队,大概有一个营的兵力。 在武昌起义之前,民间已经广泛流传“杀满”的传言。对于这个传言,不仅很多汉族人相信,满族人更是深信不疑。所以,这些荆州旗兵在武昌起义爆发后,眼看形势不对,害怕被造反的汉人屠杀,赶紧逃到蛇山藏匿起来。 10月11日下午,第三十标第1营管带(类似于后世的营长)郜翔宸在蛇山找到了这批人。他神情凝重地说道:“诸位,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乱匪的文告,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那个狗贼辜负皇恩背叛朝廷,已经做了革命党的临时都督。他们现在正组织人手搜杀旗人,城中的扎、宝、铁、布四大满姓家族无论妇孺老少均已被杀,尸体堆满街道,血水都能没过脚脖!” 别看这些八旗子弟是在新军里训练,他们可是一向享有特权的,在军营里也不例外,根本不能和其他新军同日而语。况且他们统领也是旗人,大家都为了混口饭吃,何苦旗人为难旗人?所以,论吃喝嫖赌。这群荆州旗兵是霸王;一说到行军打仗,他们马上变成一滩鼻涕虫。 如今听说革命军要来搜杀,这群老爷兵顿时手脚发软、面无人色,哭天抹泪地哀求道:“郜管带。您给我们找条活路吧,我们都听您的!回到荆州,爷几个绝不亏待你!” 郜翔宸是新军中的一员健将,很有抱负和头脑,眼看自己恐吓住了这帮软脚虾,又开始诱之以利:“各位都是带把儿的爷们,岂能洗干净脖子任由乱党来砍?咱们手里拿的可不是烧火棍。而是一枪一个窟窿的汉阳造!我来之前已经侦查过了,瑞部堂(瑞澂)、张统制(张彪)带着近万人在江北正准备反攻,叛军的主力也配备在各城门和沿江一带。狗贼黎元洪现今在谘议局里,周围只有不到八十个开枪都不会的学生娃儿,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给他们来一记黑虎掏心!” 一听要让自己去上阵冲杀,刚刚有些动静的鼻涕虫们顿时又软成一团。 郜翔宸继续鼓动道:“我们有三四百人,不仅有枪,还有迫击炮。难道还打不过八十个连开枪都不会的新兵蛋子?只要我们得手,叛军必然群龙无首。瑞部堂、张统制过江之后,我们就是大清的功臣。加官进爵、封妻荫子都不在话下!” 鼻涕虫们怯怯地说道:“郜管带,我们不想加官进爵,也不想封妻荫子,只想安安稳稳地回荆州,实在不行,混出武昌城也行啊!” “是啊,郜管带,兵凶战危,我们能不能不打战?要不我们去和守城的谈谈,就说我们缴械之后直接回荆州。绝不与他们为难!” 这个提议立即得到大多数人的响应。 郜翔宸终于明白什么叫烂泥扶不上墙了。他冷笑几声:“乱党起事就是要杀尽满人,怎么会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缴械之后,他们正好把你们捆好一刀一个!实话告诉你们,现在摆在大家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拼命一搏!拼命一搏。至少还有六七成活命的机会。坐以待毙,则是十死无生!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这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只要是个智力发育正常的人都知道怎么选。犹豫良久,终于有旗人出声:“郜管带,真的只有不到八十个连开枪都不会的学生娃儿?” “我以性命担保!”郜翔宸拍着胸脯说道。 等到下午四、五点,天色渐渐昏黄,郜翔宸带着三百多人从蛇山右面小心翼翼向谘议局摸去。正如郜翔宸所说,谘议局的守军只有不到八十人,都是两湖师范学堂的学生,只在军训的时候摸过枪。他们任务只是站岗保卫,根本没想到会有大军来袭。战斗在不期而然的情况下打响了。 这群八旗子弟平时训练虽然吊儿郎当,但毕竟在军队里混了那么久,枪炮用得可比学生们熟练多了。而且他们人数上也大大占优。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何况他们的对手不是老师傅,而是刚入门的菜鸟呢?几乎战斗刚开始,学生们就陷入了被动,只能不断减少看守力量,全力以赴对抗来袭的荆州旗兵。 8○電孑書 wwW.TXτ八○.しà 于是,黎元洪逃跑的机会来了。 黎元洪1883年考入天津北洋水师学堂,1888年入海军服役,1894年参加中日甲午海战,战后来到湖北编练新军,直至现在,他在军中呆了将近三十年,可谓行家里手。一听外面枪炮声,就知道有机可乘。几分钟后,他蹑手蹑脚推开房门,轻松绕开看守的哨兵,从窗户下到后院,翻过墙头,撒开脚丫子就往僻静的深巷里跑。 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远处夹杂在枪声中的喊话:“爷几个,加把劲,那群学生娃儿顶不住了!我们打进谘议局,割了狗贼黎元洪的脑袋,向瑞部堂、张统制请功!到时候,我们吃香的、喝辣的,抽最好的云土,嫖最好的头牌!” “杀进谘议局,活剐黎狗贼!” “努力杀贼,精忠报国!” 黎元洪顿时一僵,浑身仿佛都被凉气包住。但仅仅几秒钟,他便醒转过来,迈开脚步朝自己住宅的方向奔去。 第二六二章渔钓牛蓑且遁逃(下) 武昌起义后,革命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剪掉辫子。泡*书*吧)防守的学生一看来人端着枪、留着辫子,气势汹汹直奔谘议局而来,便知道来者不善,不待警告端起枪就是一梭子。其他学生也是初经战阵,一看别人开枪,赶紧有样学样。枪声顿时如同大年夜的鞭炮,噼里啪啦响成一团。 这群满洲老爷兵居然相信了郜翔宸的忽悠,以为学生不会开枪,之前没有半点防备。行进时挤在一块儿,别说子弹,就是丢块板砖都能砸到好几个。汉阳造是5发固定弹仓,这通扫射顿时放倒了一大片。谘议局门前枪炮声、惨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慌了手脚的荆州旗兵赶紧找地方隐蔽起来,胡乱射出枪膛中的子弹,用枪声为自己寻找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荆州旗兵就是三分钟热度,第一轮没能攻下谘议局,马上泄了气,任凭郜翔宸怎么威逼利诱,他们依然出工不出力,枪打的震天响,结果连敌人毫毛都没碰到一根。气得郜翔宸抡起皮靴就乱踹:“赶紧冲啊!现在不冲,待会儿都得死在这儿!” 踹也没用。在这群大爷心里有着朴素的辩证法:冲,现在死。不冲,待会儿死。相比之下,还是多活会儿吧! 交战双方,一个怕死,一个新手,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凑巧了。枪炮声震耳欲聋,都分不出彼此来。要是外行听见,肯定认为双方血流成河、死伤惨重。事实上呢?自从荆州旗兵躲起来后,双方基本上都没人再受伤。 学生们毕竟人少,而且没经验,只顾着拼命开枪,把身上的子弹泼水般地打出去。十多分钟后,子弹便消耗得差不多,枪声渐渐稀疏下来。 作为多年的老军人,郜翔宸从开始就在分辨学生们的枪声。马上就从枪声里听出了究竟:“快,乱匪快没有子弹了。老少爷们,再坚持一会,咱们就能攻进谘议局、活捉黎元洪了!” 经郜翔宸提醒。荆州旗兵也发现了蹊跷,个个跟磕了药似的兴奋起来:“哟呵,怎么不横了?爷待会儿攻进去,一定在你们身上留十七八个窟窿!” “孙子,爷在这儿呢!冲这儿打啊!” “爷就坐这儿任你们开枪,有种就把爷打死,爷要是皱皱眉头。就是小娘养的!” 荆州旗兵一边起哄,一边对着谘议局方向开枪,却没人敢冲锋。只等着学生们子弹消耗完,自己好进去捡落地的果子。 活该这群人倒霉!谘议局枪声刚响起的时候,吴兆麟就调遣城外的高等工业学堂学生数百人入城,在军械处装备好枪支弹药,朝谘议局方向扑去;另外又派第八镇炮兵第八标一部拖来大炮八门,分置两处。同时开炮。就在谘议局内学生的子弹即将用尽,陷入山穷水尽境地的时候,炮兵和高等工业学堂学生同时到位。发起总攻。 第一声炮响,郜翔宸还有些疑惑。还不等他思考出结果,后继的炮弹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四周枪声如炒豆一般响起。短短半分钟,形势便急转直下,荆州旗兵顿时懵了。 “快走!”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众人如梦初醒,赶紧抛掉手中枪支弹药向四下溃逃。郜翔宸只好长叹一声,跟随众人逃去。 “孙子!刚才你不是以性命担保,说只有八十个不会开枪的学生么?”走在郜翔宸身边的乱军忽然想起之前郜翔宸的保证。 “你想干什么?”郜翔宸色厉内荏地问道。 “干什么?刚才你可踹我好几脚!” “我可是你们管带!”郜翔宸心虚地斥责道。手却摸向腰间的撸子。 “啪!”一枪撂倒。 乱军吹了吹枪口的青烟,一脸不屑:“跟爷玩阴的,丫还不配!” 且说黎元洪乘乱逃回自家,在房屋隐蔽角落摸出几根私藏的金条,乔装打扮一番准备逃出武昌城。临出门之际却又犹豫了:经过此番世变,朝廷早已认定自己是十恶不赦的乱贼叛党。一旦逃出武昌。便与革命党恩断义绝。既不得为官,又不能为贼,茫茫天下之大,何处才是我黎宋卿容身之所?难道真的要退隐山野,平平淡淡了此一生? 不,不能!我黎宋卿三十年辛苦才有今天这般地位,岂能随手撇去?而且我早已习惯位居人上的生活,再让我回到乡间对保长里正低眉折腰,岂不是比杀了我还难受?与其窝窝囊囊地过完下半辈子,还不如留在这里做个临时都督! 想到这里,黎元洪停下了脚步。 第二天早上,革命党得知黎元洪没有离开武昌,又派马荣、程正瀛把他请回谘议局,并在谘议局楼上给他准备了一个住处。为了防止黎元洪再次逃跑,谘议局被士兵围得水泄不通。别说逃跑,就是变成苍蝇也飞不出去。 好在黎元洪现在并不想逃跑,只是革命党对他的待遇超出预料:这哪是什么临时都督,完全就是坐牢嘛!朝廷把自己当成叛徒,革命党又把自己当成囚徒,自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当天黎元洪便水米不进,以此表示抗议。 吴兆麟是黎元洪的学生,也是军政府谋略处谋略,听闻消息赶忙过来探视。一见面,吴兆麟便放低姿态,朝黎元洪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学生吴兆麟见过老师。” 黎元洪只是点点头,并不说话。 吴兆麟知道黎元洪生闷气的原因,针对他的思想状况解释道:“老师,我们把您请到这里并不是软禁,而是从您的人身安全角度考虑,加强保护。您不要嫌护卫的人多,紫禁城溥仪小儿的护卫比这里不知要森严多少倍呢!越是护卫人多,才越能显示出身份的重要。如今您是湖北军政府都督,身负湖北军民厚望,难道不该严加保护以防宵小觊觎?何况昨天满清余孽来袭已经为我们敲响了警钟!” 黎元洪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些。 吴兆麟又说道:“今天军事情况比昨天大有进步,我们势如破竹,已经相继光复了汉口、汉阳等地,而且武昌防御也逐渐稳固。老兵都按照指定地点归队,目前已经收拢了六千多人,还有无数青年学生报名,我们准备把他们整编成四个协,一旦完成编制,便迅速北上占据武胜关,阻挡清军南下。然后分兵略地,光复湖北全省!” 黎元洪听了这些话,未置可否,只是说道:“这些由你做主就好。” 吴兆麟见黎元洪对于革命的态度有些半推半就,完全不像前两天那么顽固,知道事情有门,急忙说道:“老师现在是湖北军政府的都督,这些军队上的事情自然应该禀报您一声。不仅如此,恐怕过会儿汤济武(汤化龙)也该来麻烦你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事先安排,话音刚落,汤化龙便带着胡瑞霖、舒礼鉴、黄中恺等立宪派人士登门拜访。吴兆麟赶紧起身告辞。 吴兆麟一走,黎元洪就对诸人抱怨道:“黎某在此之前,从来没听过‘革命’这两个字。如今你们强迫我出任这个劳什子临时都督,究竟是什么意思?” 汤化龙有些无言以对,难道要实话实说:对不住,我好日子还没过够,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只好把你推了出来? 胡瑞霖在一旁宽慰道:“宋卿先生,如今布告已经粘贴出去,你的名字早已传遍五湖四海,即便你想效忠清廷,清廷还会相信你么?为今之计,不如下定决定跟革命党合作,或许还能转祸为福!” 黎元洪低头不语。 黄中恺也劝道:“如今人心思变,革命也不失为改革的一种方法。至于将来,谁能说得准?说不定革命党就能据有天下,到时候宋卿先生少则督抚,多则台阁,岂不是剪辫子远比被清廷砍头好?” 众人轮番劝说一番,汤化龙这才说明来意:“今天来拜访宋卿,主要是起草《中华民国军政府暂行条例》的事情。湖北军政府将按照条例重新组织,所以必须和您这位都督商议一下。” “我是个丘八,哪懂那些东西?你们起草好了,只要吴畏三(吴兆麟)他们同意,便可以通过。”黎元洪明白自己这个都督只是橡皮图章。 黄中恺是这件事的主要负责人,此时解释道:“如今军政府虽然有参谋、庶务、军事各部门在运转,但因为没有制定规矩,厘清权责,导致各部门喧嚣拥挤,忙乱非常,却政令不畅、事事耽搁。所以,现在必须要制定《中华民国军政府暂行条例》。 “制定条例的前提,就是把现在事务分成军事、政事两部分,各自分出详细部门,厘清职责,分部治事,不相干扰。如此一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部门和职权,各种事情就可以找到各自应该负责的部门处理,而都督作为军政府最高统帅,则指挥部门如臂使指,选贤举能名正言顺,行使权力水到渠成!” 说到底,黄中恺制定条例是想摆脱革命军对政府的控制,让立宪派掌握民政大权。当然,其中也少不了黎元洪的好处。所以黎元洪听罢,就拱手笑着说道:“好,好!你们去起草吧。” 第二天,黎元洪就找人剪掉了自己辫子。 第二六三章黄洋界上炮声隆 孙元起一行于10月16日晚乘火车离开彰德。(泡书吧) 本来想直奔洛阳,结果凌晨抵达郑州的时候,孙元起被保安从睡梦中急促地摇醒:“老爷,河南巡抚宝棻宝大人在车站月台上恭候!” “谁?包大人?”凌晨四五点钟正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被摇醒之后孙元起还有些迷糊:包龙图不在开封府审案子,跑来郑州干什么? “是的,除了巡抚宝大人,还有布政使俞锺颖俞大人、提法使和尔赓额和大人、提学使孔祥霖孔大人、开封府知府袁镇南袁大人等。老爷你见不见他们?”真难为他了,短时间内竟然记住那么多人的名字。 孙元起这时总算清醒过来,疑惑地问道:“他们不再开封呆着,跑来郑州做什么?” 清代河南省的省城是开封,巡抚、布政、提学、提法等衙门都设在那里。至于郑州,不过是开封府下面的一个县,因为东西方向的汴洛铁路(即后来陇海铁路的一部分)和南北方向的卢汉铁路在此交会,才使得小县城渐渐繁华起来,最终这位陪嫁的丫鬟成功上位,取代正妻成为河南省会。 正由于河南巡抚等不在郑州,孙元起才打算中途不停车直奔洛阳,没想到他们还是找上门来。孙元起无奈地对保安说道:“麻烦你下去和他们说一声,就说我马上下去!” 杨度不知怎么也被吵醒了。手里扣着棉袍的衣扣。脚上趿拉着棉鞋走进孙元起的车厢:“百熙,听说河南巡抚宝湘石以下大小官员都在月台上候着?” “可不是嘛!”孙元起正在侍从帮助下穿上大清的官服顶戴,“秋深露重,天气寒冷,还是半夜三更的,真是难为他们了。” 杨度道:“有什么难为的?官场说到底无非就是‘人情世故’四个字,迎来送往是每位官员必修功课。他们既然选择这一行,就别抱怨。现在你还挂着内阁大臣的名头,路过开封府他们难道还能装聋作哑不成?当然得乖乖前来迎接。” “跑几百里地,熬一个大晚上。就为见内阁大臣一面?这又是何苦!”孙元起摇头叹息道。 杨度一怔,停下了手中扣纽扣的活儿:“怎么,百熙你打算和他们见上一面就拍拍屁股走人?” “是啊!”孙元起理所当然地答道,“昨天下午你不是还跟我抱怨。说军情紧急么?你看,从东北南下的士兵要提前准备好营房,从各省前往洛阳的学生要尽快设立征兵处,朝廷调拨的军械粮饷要及时造册入库……哪一样能耽误?” “这些事儿也不用你亲手操办啊!”杨度没好气地说道,“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虽说你是内阁大臣、四川总督,那也不能无视河南地界的大小官员。泡*书*吧何况我们还要在洛阳设立征兵处,盘桓十数日呢?要不这样,我和虬斋、行严、畅卿先去洛阳打前站,你和申叔在郑州与宝湘石抚台好好聊聊。小住一两天,随后赶往洛阳。” 想想杨度说的也在理,孙元起便点头答应了。 临下火车前,孙元起忽然想起一件事,回身问道:“皙子,我们上次招募学生去东北防疫的时候,对年龄有什么限制?” “年龄限制?你是说了6周岁以上吗?”杨度疑惑地说道。 “是16周岁?”孙元起深深地望了杨度一眼,转身下了火车。 如杨度所言,孙元起觉得自己这个甩手掌柜去洛阳确实帮不了什么大忙,在加上宝棻的热情挽留。结果在郑州一直呆到了18日中午。等接到杨度紧急电报,才赶紧乘坐火车奔赴130公里外的洛阳。 抵达洛阳已是晚上六七点钟,在昏黄灯光下,整个火车站忙碌一片。搬运的民夫从火车上扛下沉重的木箱,号子声此起彼伏叫。十月中旬晚间气温已降至个位数。他们却都打着赤膊,汗水在前胸、后脊上缓缓蠕动。浸湿了衣裳。不远处,套着骡马的大车来来往往,把一堆堆木箱运进仓库。人群中,到处可见持枪警戒的士兵。 孙元起走下火车,与河南府知府、洛阳县知县等寒暄后,便坐上轿子直奔征兵处。刚进门,就问章士钊:“行严兄,朝廷拨付给第四十四混成协的枪械现在收到多少?” “回禀大人,截止今晚六时,合计太原、洛阳两处,共收到汉阳造步枪720支,子弹12万发;克鲁伯75速射炮5门、格鲁森57速射炮16门,80迫击炮324门,以及其他枪械若干。后续部分预计在未来4天内陆续运达。”章士钊干净利落地报告道。 孙元起点点头。清政府能够如此迅速运来这么多枪械,算是非常难得了!这里面除了铁路便利、军情火急之外,少不了载沣的特殊关照。 章士钊提醒道:“大人,就算所有军械全部到齐,也只能装备3000人左右。我们混成协满编大约4500到5000人,中间还有很大缺口。国内能够生产大批量生产较先进枪械的只有上海制造局和汉阳兵工厂,如今革命党在武昌起事,汉阳兵工厂已经无法指望;上海制造局一家就算日夜赶工,也是杯水车薪。何况湖北局面比四川更紧迫,北洋加紧南下,需要各种枪械,朝廷以后也顾不上我们。为今之计,除了继续向朝廷开口之外,我们自己也得想想办法!” 孙元起思忖片刻:“那就让北平铁厂多送些迫击炮和手榴弹过来。你顺便再催催魏镇雄、沈凤铭他们,让他们加把劲,赶紧把步枪定型,子弹生产的问题也要尽快解决。” “好。我这就去办!”章士钊匆匆离去。 孙元起又问沈翔云:“虬斋。现在混成协兵员情况如何?” 沈翔云如今在混成协挂职,闻言“啪”打了个立正:“报告大人,目前太原、洛阳两地共有1068名学生报到。因为暂时没有基层队、排官,只好先按照每棚12人标准分成89棚,等东北各部抵达后分别充实到各营。” “那赵景行他们什么时候到?”孙元起问。 沈翔云答道:“赵协统率领第一批350人今天夜间2点左右就能抵达洛阳。” 问答之间孙元起等人来到书房,书房中早已摆好了巨幅地图,杨度、杨永泰正手持电报在地图上比划。见孙元起进屋,他们起身朝孙元起胡乱拱了拱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电报上只是含糊不清地说有大事发生,具体是什么事儿,孙元起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杨度沉声说道:“湖北革命党于今天早晨8时对刘家庙一带官军发动攻击。” “居然是革命党率先发难?难道他们准备好了?”孙元起也有些惊讶。 革命军自10月13日占领武汉三镇后。到18日之前一直没有和官军发生任何战事。原因是起义爆发的非常仓促,内部、外部很多事情没有做好准备,这些天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理顺手头的事务,比如建立军政府。恢复控制区内的秩序,大量招募新兵,赶紧构筑防御军事等等。 那为什么官军也没有动作呢? 第八镇统制张彪反攻武昌失败以后,便带领残军守在汉口下游的刘家庙,等待陆军大臣荫昌率军南下救援。这群败兵已经是惊弓之鸟,根本不敢再经战阵,革命军不主动进攻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好事,他们又怎么会自己往枪口上撞呢? 虽然编成第一军的命令在10月12日已经发布,不过当时大部分军队在永平府参加滦州秋操。卢汉铁路的运力又非常有限,开足马力。一镇人马枪械也需要一星期才能运完。而且清政府一直还不肯起用袁世凯出山,北洋军将校抱着拖延观望的态度出工不出力,军队动作自然缓慢。两者相互作用,导致武昌起义发生了一个星期,北洋军才南下两标人马,也无法发动进攻。 杨永泰摇摇头:“革命党远远没有准备好!根据情报,今天参与进攻的有一千三百人,还有四门炮。这些人大多是身穿便衣刚刚入伍的新兵,才学会打枪没多久,基本进攻队形都不知道就上了战场。两军交战时。后面新兵看到子弹纷飞,以为敌人到了眼前,急忙开枪射击,结果把前面自己人放倒不少。而且他们都是站着开枪,竖在阵地上。很容易就被官兵打中。要不是张虎臣手下士气低落、火力不强,只怕这一千三百人剩不下几个!” 孙元起几乎可以想见当时的惨状。厉声告诫道:“我们此次入川,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学生兵严禁进入战场参加战斗,违者严惩不怠。像革命党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拿人命开玩笑嘛!” “革命党也是没办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大人请看,”杨永泰指着地图说道,“这里是武胜关,又称武阳关、礼山关,为大别山与桐柏山之间重要隘口,古人以‘车不能方轨,马不能并骑’形容其险。它南锁鄂州,北屏中原,扼控南北交通咽喉,卢汉线就由此经过,自古是行军必由之道、兵家必争之地。北洋军要想大规模南下,必经此地。湖北革命党要想攻取中原、防御北洋军,也最好选在这里。可惜革命党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让官军抢先控制了武胜关,整个局面从开始就已经大败亏输。 “大人请再看刘家庙地形。刘家庙在汉口以北十里,是卢汉线的一个小站。从刘家庙到滠口,一侧靠近长江,一侧是积水的洼地。北边一里多路更是只有条狭窄的通道,路两旁都是湖水,中间有三座桥,是官军沿着卢汉线南下进攻汉口的必经之路。在武胜关被抢占后,这里就算是防守汉口的最后一道门户了。如今北洋军顺着卢汉线滚滚而下,袁项城复出呼声日益高涨,张虎臣带着残军又盘踞在刘家庙。每耽误一天,革命党的危险就增加一分。所以他们不得不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仓促对刘家庙发动攻击。” “那今天战事如何?”孙元起急忙问道。 杨度答道:“上午从八点开始枪击,打到九点半就停止了,双方都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不过革命党死了一个管带,算是不小的损失。下午,大清海军军舰向革命党阵地轰击,又让革命党吃了个闷亏。好在一方是败军,一方是新手,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乒乒乓乓打一整天竟成了平局。” 孙元起才略略放心:历史总算没有因为自己这只蝴蝶而出现大转弯。 杨度接着说道:“革命党今天的进攻只是个试探,估计明天会大军压上,一举夺取刘家庙。攻下刘家庙之后,整个形势要为之一变。对于革命党来说固然是好事,汉口得到一个防守的重地,加上眼下湖北京山、天门、黄州、宜昌等州县相继举事,声势能够再上层楼。 “但这也是坏事。俗话说,打了孩子出来娘。革命党显示出北伐的苗头,袁项城和朝廷的讨价还价就要少费许多口舌,很快就能出最终结果。面对袁项城统帅的北洋军,只怕革命党毫无胜算。” 孙元起道:“你们叫我赶紧过来,就是因为这个?” 杨度点点头:“没错!刘家庙的得失将加快袁世凯出山的速度。一旦袁世凯出山,我们必须马上挥师西进,准备入川!” 第二六四章芙蓉并蒂一心连 孙元起一直不知道杨度神通原来如此广大!居然能根据汉口一座车站的得失,推导出彰德袁世凯何时出山,并进而决定身在洛阳的自己何时启程入川。而且杨永泰、沈翔云对杨度的判断赞赏有加,一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模样。 孙元起有自知之明,绝不做外行指挥内行的事儿,见众人意见一致,也就没提出反驳意见。 夜色已深,近些日子车马劳顿,应酬又一场接着一场,孙元起早已困倦难耐。见没有别的事情,便回屋休息去了。 凌晨两点许,赵景行带着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7标第1营、马兵第44营共计五六百人抵达洛阳。刚走出车厢,沈翔云便迎了上来:“请问是赵协统么?在下沈翔云,字虬斋,奉虎公(杨度)之命前来迎接!” “虬斋兄,赵某久仰大名,幸会幸会!”赵景行朝他行了个标准军礼,“听说大人昨晚六点左右抵达洛阳,有没有下达什么命令?” 沈翔云答道:“大人到了之后,只是吩咐让北平铁厂多送些迫击炮和手榴弹过来,并严禁没经严格训练的学生兵进入战场参加战斗,其余倒没有说什么。现在他已经睡下了。” 赵景行点点头,又问:“那虎公休息没有?” 沈翔云笑道:“自然没有,虎公一直等着您呢!” “那我们就去叨扰片刻!”说罢赵景行带着何应钦、吴克仁等几个亲信跨马扬鞭,直奔火车站外飞驰而去。 会面地点没有想象那么神秘,就是征兵处边上的一座空宅子,原来的房主早不知被河南府知府撵哪里去了。赵景行推开房门,一股热浪夹着肉香味迎面扑来。定睛看时,只见屋里明烛高照,火炉上正“咕嘟”“咕嘟”炖着羊肉,杨度和一个陌生人隔案而坐聊得正欢。见赵景行进来,两人才急忙起身。 杨度骚包地晃着纸扇:“快、快、快。诸位快进屋里。这秋冬夜间天寒,最是适合饮醇酒、吃羊肉!羊肉早已经炖好,酒则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杜康。洛阳特产!” 赵景行皱皱眉头,进屋之后在太师椅上军姿坐好,严肃地说道:“饮酒误事,酒我们就不喝了。还是先说正事吧!”跟在赵景行身后的几个亲信除了薛仰岳等在门外站岗,其他人也有样学样,挺着胸板着脸依次坐在椅子上,眼睛眨都不眨。 杨度“哗”合上纸扇。点点头:“那也好!在此之前,我先给你们介绍两位国士。这位是杨永泰,字畅卿,现在和我是同僚。至于沈虬斋,想必你们已经见过,我就不介绍了!” 赵景行等人起身见礼后,也自我介绍道:“在下赵景行,字行止。现暂任第四十四混成协协统。这位是步兵第87标第1营管带何应钦,字敬之;这位是马兵第44营管带吴克仁,字静山。都是赵某的好兄弟。” 相互认识之后。杨度不提喝酒吃肉的事,而是直接问道:“你们计划到底是什么?电报里说得含糊不清,我想听你们仔细说一遍。” 赵景行从随身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杨度,封面赫然写着“绝密”二字,之后慢慢说道:“我们第四十四混成协共分为四队南下,我们是第一队,主要是负责护送先生进入陕西,向西安、汉中方向缓慢移动。十六个小时后抵达的是第二队,目的是暂留洛阳接收武器,整编学生。等待后续队伍。第三队预计于四天后到达洛阳,与第二队会合,整军后西进,目标西安。 “至于第四队,此时已经有少部分抵达太原,开始着手准备前期工作。后续部队将根据第二、第三队的行进计划。择机由吉林府南下,直扑太原。我们的目标是同时攻占西安、太原,力争让陕西、山西两省同日光复,所以计划代号叫并蒂莲。” 杨度看完递给身边的杨永泰,然后说道:“并蒂莲?名字很雅致脱俗,计划则惊世骇俗。如果一切按照计划所言,倒很有可能成功。只是目前看来,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 “比如?”赵景行干净利落地问道。 杨度道:“比如孙大人什么时候动身离开洛阳。他极不愿意没经过严格训练的学生随他入川,可要把学生训练好需要多长时间,一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等到那时候,黄花菜早凉了!好在朝廷也不会给他那么多时间。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和畅卿、虬斋已经说动他在袁世凯出山后动身。可袁世凯什么时候出山,谁又能说得准?” “第四队在吉林不可能停留太长时间,否则会露出马脚的!”何应钦提醒道。 杨度眉头紧锁:“不仅如此,陕西形势也非常紧迫。据最新的消息,由于镇守西安的第三十九混成协被朝廷征调南下收复湖北,陕西现在兵力空虚。受此影响,同盟会和哥老会近期频繁碰头,动作不断,估计不久就会举事。甚至可能像武昌起义一般,在不经意间突然爆发。 “如果他们失败,西安城必然会加强防卫,我们路过时就难以混水摸鱼,只有强攻,后果难以预料。如果成功,我们更进退维谷。响应他们?最终我们辛苦一场,为他人作嫁衣裳。剿灭他们?则与革命党为敌,加上在山西举事已经与朝廷恩断义绝,只怕两头难做人。所以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发动起义!” 赵景行摩挲着下巴的胡茬:“我们最好现在就组织部队进入陕西境内,填补第三十九混成协南下后造成的兵力空虚,武力震慑同盟会和哥老会,让他们近期有所收敛,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我们动手。——但说到底,还是先生何时动身离开洛阳的问题。” “你们孙先生有时候难以理喻!”杨度有些苦恼,“现在除了看袁世凯何时出山外,只能寄希望于有人说动他早日启程了。” “那我明日试着劝劝先生吧。”赵景行也没有多大把握。 众人又把计划中其他细节商量了一遍,吃完锅里的羊肉,看看天色发白,这才各自散去。杨度送赵景行出门时,突然低声问道:“行止,第四十四混成协营以上管带有多少是咱们自己人?” 赵景行没有掩饰:“能在任何时候听从先生或者赵某命令的,有步兵第87标标统程潜、第87标第1营管带何应钦、第87标第2营管带陈仪、第88标副标统程子寅、第88标第1营管带张辉瓒、马兵第44营管带吴克仁。” 杨度心里默念片刻才说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能护送百熙入川了。你留下来统领军队攻取西安,护送的事儿交给副协统蒋志清和第87标第3营蒋作宾吧。” 赵景行盯着杨度不说话。 杨度似乎知道赵景行的心中所想,当下解释道:“程子寅虽然对百熙忠心不二,但他有勇无谋。山西是阎百川的老家,亲朋故旧不知凡几,军中袍泽更是遍布上下,程子寅怎能斗得过他?此番举事成功,阎锡山必然出任军政府的都督,名义上可能还是听百熙的,一旦涉及切身利益就难说了。以后程子寅能和张辉瓒把第88标第1营带出山西,便是大功一件! “陕西这边大部分都是自己人,本来是可以放心的,但也不得不防。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相信的是人,最不能相信的也是人,所以绝不要相信别人不会背叛自己。经过一些事考验,或许能证明某个人可信,但也只能说明他以前可信,至于以后,仍需要留意观察,因为人是会变的。所以说,用人第一妙诀就在于不轻信别人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件事。尽管程颂云现在是自己人,谁知道当了都督以后呢? “而且陕西有河山之固、兵戈之利,东出潼关则直取中原,南越秦岭则沃野千里,自古是帝王起家的根本。百熙是四川总督,此时南下入川也名正言顺。我们以西安为纽带,一举占有山西、陕西、四川三省之地,或许不足以取天下,可是支持革命党,则革命党占优;辅佐朝廷,则朝廷暂时无虞;坐山观虎斗,则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如果让程颂云做了陕西都督,稍有反复,我们在陕西无兵无粮,前有四川乱党,后有袁世凯北洋军,就会成为案上鱼肉,任人宰割。再者,攻占西安的部队是四十四协的主力,是你这个协统安身立命的根本。你不把它牢牢抓在手里,就只能一辈子呆在百熙的身边,做个保安的头头!” 赵景行沉默片刻,朝杨度敬了个军礼便骑马远去。 事情发展一如杨度所料,10月19日凌晨,革命军方面加强了进攻的兵力。在第二协协统何锡蕃的统率下,步兵约两千七八百人,加上骑兵、工兵、炮兵等,合计三千多人展开了行动。革命军是人多、士气高,可惜新兵占据半数。清军都是老手,还有海军军舰助阵,虽然败军不堪战,也能打个平手。 转机出现在中午。发挥重要作用的军舰因为煤炭用尽,只好退出战场,向下游开去。接着革命军就占领了刘家庙车站。 似乎是受这个消息的刺激,袁世凯再也按捺不住,在次日便主动向清廷示好,要求其他条件可以暂缓,自己先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节制水路诸军,前往湖北督剿。朝廷居然投桃报李,一口气把袁世凯提出的六个条件全部答应了。 载沣终于把自己亲手关进笼子里的“蛤蟆精”又亲手放了出来! 第二六五章西当太白有鸟道 这些天对袁世凯最关注的还数杨度,他几乎寸步不离守在电报房里。一接到袁世凯出山消息,便急忙夺过来直奔孙元起书房。 自宣统元年以来,孙元起一方面忙于官场上应酬,一方面处理学部的事务,很久没写大块头的理论文章,只是隔三差五写点豆腐块聊以塞责。其中固然有适合当前科技发展趋势的量子力学已被抄袭差不多的缘故,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兴趣转向了应用研究,比如计算机小型化问题。 特斯拉教主和潘咸等人研制出的电子计算机,经过数年的努力,在快速化方面取得了较大进展,计算速度已经达到手工的50万倍,许多以前令人望而生畏的大规模计算都变成过眼云烟,在发动机设计、枪炮弹道研究、计算空气动力学、实验数据处理等领域发挥了重要作用。有得必有失,随着运算能力的提高,电子计算机体积也越来越大,成了一头巨大的电老虎。只要它一运行,全学校电器都得罢工,为此学校不得不专门为它建了座火电站。 在保证性能前提下的小型化绝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儿,首先必须全面考虑整个系统的结构和特性,还关系到设计师的审美、工程师的想象、工厂的制造,有时候这种能力甚至是一个民族的天赋。网络上曾有人说:“所谓商品,就是德国人发明,美国人制造,日本人小型化。中国人山寨。韩国人写文章证明起源于韩国。”这充分说明世界上对日本人小型化能力的肯定。像老毛子傻大笨粗惯了,你让他造精巧的随声听、数码相机、复印机,还不如一刀结果了他来得痛快。 计算机如何小型化?孙元起立马想到了晶体管。 早在1903年,孙元起就和MIT的同仁研制出具有理想伏安特性曲线的PN结,并且《半导体中的PN结和PN结型晶体管的理论》作为封面文章发表在《Science》上,标志着电子学开始从电子管时代快步迈入晶体管时代。但晶体管如何大批量工业生产却一直困扰着实验室同仁,至今尚未取得突破性进展。经世大学也在这方面投入了巨大的精力物力,短时间内仍没有彻底解决的希望。 至于眼下,孙元起考虑更多的是汽车研制进度。 在1908年初,孙元起忽悠杰米等人成立了通用汽车公司。并获得300万美元的研究经费,预期五年内拿出整车设计方案。 随后的这几年,美国汽车市场出现了井喷式的发展,各种汽车大行其道。作为主流的福特公司赚得盘满钵满。杰米看到行情如此火爆,眼睛差点没瞪出血来。一方面嗟叹孙元起眼力准,自己兄弟几个下手也够及时;一方面看别人大把捞钱又急得抓耳挠腮,每隔三两个月就来电询问研发的进度。照着他们的意思,只要能提前研制出来,多付点钱也没问题! 如今是1911年底,屈指算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4年。虽然研究经费到了中国之后被孙元起四处挪用,但并没有影响汽车的研发进程,如今发动机、底盘、车身和电气设备等四个基本部分都已大致完成,下一阶段的重点是全车整合。 可就在这关节眼上。武昌爆发了革命党起义,负责研制汽车底盘的湖北高等工业学堂正好在武昌城外。不少学生受革命风潮影响,放下手头的工作,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大业中,研究一度陷入停滞。 现在武汉周边兵戈四起,工业学堂很容易受池鱼之殃。万一四年的研究成果毁于战火,孙元起就找地方哭去吧! 正思忖间,杨度急冲冲地闯进屋里来:“百熙,袁项城主动要求出山了!根据最新消息。朝廷已经同意他的六条要求,任命他为钦差大臣、湖北总督,节制水路诸军,著迅速前往湖北督剿。” “我们和袁项城关系不错,是吧?”孙元起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地问道。 “嗯,不错。”杨度不知道孙元起想说什么。 孙元起抚手说道:“皙子。我们现在能不能给袁项城写封私信,让他进攻武昌的时候不要破坏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两湖师范学堂这些学校?” “……”杨度立马满头黑线。 孙元起又说:“如果不太方便,那让莉莉丝、托尼等人以美国侨民身份,在各学校重点区域设立中立区,是不是可以避免炮火损毁?” 杨度再也忍不住了:“百熙,现在你是四川总督,不是湖北提学使!” “可我还是学务大臣啊!”孙元起反驳道。 杨度被话噎得直翻白眼。 见杨度有暴走的迹象,孙元起赶紧识转移话题:“对了,袁项城出山,对四川有何影响?我们该如何应对?” 杨度知道现在不是发飙的时候,只好暂时咽下这口恶气:“为防止北洋军南下造成革命党入川,我们现在应该立即挥师西进,尽快越过秦岭,占据汉中、嘉陵、剑阁、巴中、阆中等川北要地。” “可学生才刚刚参军,还没进行什么军事训练;而自吉林南下的600余人则车马劳顿,不堪远途跋涉。现在我们手头无兵可用啊!”孙元起双手一摊,无奈地说。 正好此时赵景行闻讯赶来,闻言答道:“先生,我们先期到达的350人已经休息数日,可以作为前军先行一步,为后续部队侦查地形、打探情报。第二批到达的官兵休息数日再动身,他们出发时从学生里面挑选一批素质好的随同前进,一边行军一边训练,不失为两全其美的法子。至于其他学生则留在洛阳,由第三批南下的老兵训练,训练好一拨就送走一拨。如此一来,既保证部队士兵的质量,又可以不耽误入川。” 孙元起有些疑惑:“这不就是添油战术吗?添油战术不是兵家大忌么?” “嗯?”赵景行没听懂。 孙元起瞪眼望着赵景行,深深怀疑他在陆军士官学校那几年是不是天天沉湎于日本的花街柳巷:“所谓添油战术,就是使用小股部队逐次攻击,好比是给油灯添油,一次不够、再加点,还不够、再加点。次次不够,次次添加,最终只是无谓的损失兵力。” 严格地说,添油战术并不是军事术语,赵景行不知道很正常。孙元起也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知道了这个名词,还以为是行话,很得瑟地用了出来,结果遭遇了冷场。所以说,当老师不怕学生全知道,也不怕学生一点都不知道,最怕是一知半解。这种学生一听就懂、一看就会、一做就错,教都没法教。 好在“添油战术”这个理论并不深奥,赵景行听过解释就已经明白:“如果在战争爆发初期,指挥官对敌情掌握不足或错误判读战略态势,导致在第一波次战斗中投入的兵力不足以达成战略战术目的,同时又遭遇到敌人猛烈反击而蒙受巨大损失并且难以撤离战场。指挥官因为急于达成战争目标而在预备力量没有充分集结和有效整合之前就投入战场,导致出现与第一波次进攻相同的结果。这种添油战术确实是兵家大忌。但对此次入川来说,添油战术却不失为一条绝妙好计!” “哦?” 赵景行分析道:“诗人李白在《蜀道难》中说过,‘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足见入川道路狭窄险峻、迂回曲折。由于这种地形限制,即便我们有千军万马,也不能一次性展开。现在四川一片混战,如果我们大军压境,乱党在恐惧之下可能会抱成一团,事先占据入川的重要关隘,我们只能被迫使用‘添油战术’,将大部队分解成小单位,逐一投入战场,确实会造成重大损失。但如果我们在西进过程中就使用‘添油战术’,每次只有三五百人,示敌以弱,乱党就会麻痹大意,对我们放松警惕。只要我们这些人占据入川隘口,便可以把各小队集结起来猛扑成都平原,大事可成!” 孙元起仔细想想,觉得赵景行说的也在理,便点点头:“那你们就辛苦一下?” 赵景行“啪”敬了个军礼:“是!我四十四混成协将派先期抵达洛阳的第87标第1营、马兵第44营,在副协统蒋志清带领下先期西进,请大人下令!” 孙元起道:“那好,我现在就用学务大臣、暂署四川总督的名义给你们写份路条。” 片刻之后,赵景行、杨度拿着盖有关防大印尚未干透的路条走出书房,两人相对会心一笑。杨度低声问道:“行止,此次西进你们能派多少人?” 赵景行回答道:“既然大人命我们派两个营,我们自然要凛遵命令派足两个营。一个步兵营满编是550人,一个骑兵营满编是220人,再加上随军前进的协部130人,总计900人。” 杨度摇摇扇子:“先头部队小一千人,应该足以吓西安城那帮哥老会了!那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赵景行面容一整:“军情紧急,哪容片刻耽搁?虎公,赵某失陪了!”说罢大步向院外走去。 三个小时后,马兵第44营的先头部队出洛阳城,向潼关方向打马飞驰。 第二六六章并蒂芙蓉本自双(上) 随后的一个星期里,第四十四混成协近2000名士兵分成三批,像浪潮似的一波一波涌进陕西,直逼西安。突如其来的军队如同一贴清心败火的清凉散,让蠢蠢欲动的哥老会、同盟会迅速冷静下来。毫无疑问,在第四十四混成协士兵没离开西安之前,仓促举行起义是非常不明智的。 陕西因为杨度、赵景行等人的故意泼冷水,所以革命之火没烧起来。但其他省份就没这么幸运了。 1911年10月22日上午,同盟会会员焦达峰、陈作新率领长沙新军相应武昌起义,占领军械局,围攻巡抚衙门,杀死巡防营统领黄忠浩,巡抚余格诚则带着家眷和大印逃之夭夭。湖南宣布光复,24岁的焦达峰出任中华民国湖南军政府都督。 湖南是武昌首义后第一个起来响应的省份,距离武昌首义只有12天。究其原因,在于近代湖南风气开化,民心思变。像黄兴、宋教仁、陈天华,都是湖南人。在1905、1906年同盟会早期会员名册中,湖南籍会员占16%,仅次于广东,位居第二。而且湖南、湖北革命党之间关系也特别密切,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湖北一举事,湖南也乘势而起。 湖北、湖南的相继成功,刺激了各地年青热血的革命党。 10月23日夜,驻江西九江的新军第二十七混成协第五十三标标统马毓宝率部起义,攻占道、府衙门,以及湖口、马当要塞,成立中华民国驻浔军政分府,自任总督。九江光复。 10月25日,湖南岳州新军起义,岳州光复。同日,清廷新任广州将军凤山由上海抵达广东赴任,被革命党人李沛基用炸弹炸死。 10月27日,云南腾越同盟会会员张文光联络新军、防营起义,总兵自杀,官吏逃散。随后,张文光被推为滇西都督。 …… 眼看革命已成燎原之势,湖北军政府上上下下是且喜且忧。喜的是革命胜利在望,自己作为首义功臣、开国元勋,以后必然飞黄腾达。忧的是自己很有可能死在胜利到来的前一秒,而且这种概率非常大。湖北是首先倡乱之地,清廷对它恨之入骨;湖北又是南下的重要通道,屏蔽着湖南、江西等南方省份,清廷要想平叛,首先就应该踏平位于武昌的湖北军政府。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袁世凯出山之后,立即调兵遣将,命令北洋军迅速南下。北洋军将校看到袁世凯出山,也一改之前的拖沓懒散,像上足发条似的向武汉方向狂奔,很快在距离汉口百余里外的孝感、黄陂完成集结。 10月27日拂晓,北洋军主力完成战前准备,在祁家湾、滠口一带对革命军展开猛烈攻击。萨镇冰率领海军舰艇也开到刘家庙附近,对革命军阵地进行猛烈的炮火覆盖,顷刻间阵地上硝烟弥漫,弹片横飞。 俗话说:“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枪。”革命军多半是新兵,根本不知道构筑防御工事,一听到炮声,顿时吓得从战壕里跳出来,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阵地上乱跑,结果不是被对面的机枪扫倒,就是被下一发炮弹撕成碎片,残肢断臂如同天女散花似的抛洒在阵地每个角落,刺激更多的新兵从战壕里惊恐地跳出来。被炸得松软的红土因为浸染鲜血而变成褐色,牺牲的士兵脸色变得惨白,早已失去青春的光彩,眼睛空洞洞地盯着被硝烟战火污染的天空。 不过十多分钟,被打懵了的革命军就有人从战壕里涌出来向后方撤退,大家有样学样,最后演变成乱哄哄的溃败。北洋军乘胜追击,一直推进到汉口市区附近。从刘家庙到汉口市区,一路上横七竖八摆满了革命军士兵的尸体,总数至少在2000具以上。 当晚,汉口军政府下令将刘家庙指挥官张景良枪决,另外委派姜明经为临时总指挥。姜明经刚到任不久就接到消息:冯国璋率北洋精锐已经抵达汉口郊外,准备次日凌晨三点水路并进,攻占汉口。姜明经顿时手脚发麻,不知所措,对身边人说道:“大势去矣!我也不愿担任这个总指挥了,大家各自逃命吧!”在午夜时分,他借口侦查地形、巡视岗哨,居然真的溜之大吉。 总指挥都逃跑了,这战还怎么打?得知消息,士兵也纷纷逃散。 不得已,军政府又任命谢元恺临时代理步兵指挥官,蔡德懋担任炮兵指挥官。谢元恺原来是第八镇步兵第十五协第30标第3营左队队官,蔡德懋则是第八镇炮8标2营的队官,都是类似于后来连长,还算有些本领。当然,也仅仅是有些本领而已。在28日的战斗中,两人双双阵亡,军中无主,总指挥一职只好再次易人。 就在前线局势迅速趋于恶化的时刻,黄兴带着宋教仁、冯自由等人从上海赶到武汉。黄兴大到来,受到武汉军民热烈欢迎。武昌军政府派人高举“黄兴到”的号旗,遍示武汉三镇,人民无不欢欣鼓舞。 黎元洪与黎元洪会晤之后,主动表示愿意过江督战。黎元洪正因为总指挥一职无人而烦恼,闻言大喜,当即命人制作了两面一丈二尺长的“黄”字大旗,挑选各机关、各部队的老兵以及自告奋勇的学生上千人,随同黄兴过江,队伍前面专门有人扛着一面大旗,目的是要人知道黄兴已到汉口督战;至于另一面,则插在黄兴的指挥部门口,借以振奋军心。——要是武汉军民知道黄兴的绰号是“无役不败”的“百败将军”,不知道这军心还能振奋的起来不? 综观黄兴一生戎马生涯,几乎从无胜绩,一方面是因为他时乖命蹇,几乎每次和人干仗的时候,自己军队都是兵不强、马不壮、武器不精、粮草不济,对手却是风头正劲;另一方面则是他属于投笔从戎者,从未进过正规军事院校,所以军事素养也不高。 反观此时的北洋军,装备精良,训练完善,在袁世凯、冯国璋等沙场老将的指挥下,挟战胜之威滚滚而来,又岂是黄兴这个秀才所能抵挡的?所以,败局几乎早已注定,关键只在于黄兴能撑多少天。 就在武汉战事正酣的时候,孙元起、杨度一行在第87标第3营护送下抵达了西安。陕甘总督长庚、护理陕西巡抚钱能训、西安将军文瑞等人看到孙元起抵达,好像见到了亲人,两眼饱含热泪,颤抖着声音说道:“孙大人,您可终于来了!” 他们的激动可不是作假。陕西虽是西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但由于地瘠民贫,根本没有能力编练出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来控制全省的局面。而陕西又和现在闹得纷纷扰扰的四川、湖北都接壤,偏偏前不久被全省大小官员视为主心骨的第三十九混成协又被调离陕西,他们能不恐慌么? 武昌起义后,全省为之一震,革命党更是蠢蠢欲动。官府侦骑四出,已经从各个渠道知道一点同盟会、哥老会最近要闹事的消息,但手中无兵可用,除了把剩余的新军全部调离西安外,只能坐困愁城。孙元起麾下第四十四混成协的入陕,局面顿时扭转。这如何不让陕西大小官员心花怒放? 杨度在一旁满脸含笑,肚里却暗暗腹诽:等过了十天再见孙大人的时候,不知你们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等众人寒暄已毕,蒋作宾朝陕西大小官员敬了一个军礼:“诸位大人,下官蒋作宾,字雨岩,任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7标第3营管带,现负责大人的安全保卫工作。大人身负海内众望,前往四川平叛,安危非同小可。上次大人在东北遇刺,已是前车之鉴。为了提防四川乱党狗急跳墙,我等想在大人驻留西安期间暂时负责部分城防任务,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陕西大小官员早就对本土的新兵大有戒备,恨不得孙元起能带领手下几千兵马一直留在西安,保护他们的身家性命。如今见蒋作宾提出这个要求,好比瞌睡遇到了枕头,立马满口答应,唯恐蒋作宾反悔:“好、好、好,在孙大人驻留西安期间,整个西安的城防都归你们!来人,带这位蒋将军去交接城防!” 杨度与蒋作宾相对一笑:大事成矣! 孙元起在长庚、钱能训等人陪同下进入西安城,留下蒋作宾与陕西新军交接防务。陕西新军负责交接事务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刚露面,蒋作宾就迎了上去:“翔初师兄别来无恙!” 来人名叫张凤翙,字翔初,1902年考入陕西陆军武备学堂。毕业后,因成绩优异,被公派到日本留学。先入东京振武学校,1906年升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骑兵科,和赵景行、蒋志清、程潜、阎锡山等四人同学,自然是蒋作宾的师兄。 1909年张凤翙归国,先后担任陕西新军督练公所委员、第三十九混成协旅司令部参军官、参谋兼二标一营管带。 张凤翙见到蒋作宾也是惊喜参半:“雨岩师弟,你怎么有空到西安来?” 第二六六章并蒂芙蓉本自双(中) 张凤翙问话显然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就是字面意义,师兄弟好久不见,忽然相逢,大喜之下难免有些惊愕: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第二层意思则是潜含的,但只要有心都能听出来,那就是询问蒋作宾:你们这些人浩浩荡荡杀进陕西,现在又要接手西安城防,到底想干什么? 蒋作宾自然能听出另一重意思,却故意装作不懂,打了个哈哈:“翔初师兄应该知道,我和景行师兄、志清师兄等出国游学都是孙大人资助的,回国之后便一直在孙大人手下效力。如今大人署理四川总督,奉命率兵平叛,我等自然要效犬马之劳,随同大人入川,以供驱驰!没想到路过西安居然能遇见翔初师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见蒋作宾装聋作哑,张凤翙又试探着问:“那雨岩师弟打算在陕西盘桓多久?什么时候离开西安?愚兄知道日程,也好略尽地主之谊款待诸位师兄弟!” 蒋作宾肃声答道:“此事涉及我军机密,请恕小弟无可奉告!” 张凤翙连碰两个软钉子,顿时神色一僵,半天才强笑着说道:“雨岩师弟,既然长官命我们交接西安城防,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蒋作宾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张凤翙不再多说,带着蒋作宾交接了西安的部分城防,随后便急急返回住处。一打开门,就看见混成协第一标三营督队官(即营副)钱鼎、炮营右队队官(即连长)张钫坐在屋里,趴在桌上以笔墨交谈。 钱鼎、张钫两人是陕西同盟会头头,与哥老会也有过命交情,在新军中地位颇高,是推动新军起义的核心人物。见张凤翙回来,两人没有做声,只是默默起身朝他拱了拱手。张凤翙转身看没人跟随,才掩上门。 走到近前。钱鼎已经在纸上连着写了好几个问题:“翔初兄,来军数目多少?能战否?统领为谁?何时离陕?” 张凤翙比钱鼎、张钫都大些,这个“兄”字倒也名正言顺。张凤翙坐下后,立即从砚台上拿起一支笔作答道:“来军为新编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7标第3营及总督护队。凡700许人。士兵多是青年学生,而队官、棚官则皆为老行伍。管带蒋作宾,是吾在日本陆士之学弟,颇有见识,恐不易对付。至于何日离陕,彼等守口如瓶。” 张钫提笔写道:“既是学弟,能否通融?” 张凤翙摇摇头:“蒋与孙总督有师生之谊……态度极严,恐难以通融。” 张钫皱了皱眉,继续写道:“彼等会在西安久驻否?” 张凤翙思考片刻:“难说!长庚、钱能训、文瑞等人皆露殷勤挽留之意,或可说动孙元起以护卫后路为名,留一、两营之兵驻守西安,以待陕军回防。” 钱鼎扯过纸张,急促写道:“我等能否于今日举事?彼等新来,地形不熟。立足未稳,我等以有心对无心、以有备对无备,或可期于全胜。万一擒住孙元起。岂非大有功于四川同志?” 张钫看到后,迅速在纸上批了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可行!” 张凤翙也有些心动,绸缪半天才重重地写道:“现已下午,城门黄昏即闭,如何入城?子弹如何解决?” 当时陕西官吏为了提防新军作乱,在新军驻扎的城外西关军营里只有操练用的枪炮,没有一粒子弹,子弹全被存放在城内东面的军装局。新军要想起义,就必须先进城攻下军装局,取得子弹。然后才能攻击各个衙门以及满人居住的满城。 可是从军营到军装局距离特别远,差不多有十里地。而且新军里除了革命派、骑墙派,还有不少顽固派和满人,单单鼓动大家起事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等跑到城外,太阳早落山了!城门一闭,再没有炮弹。别说攻下军装局,进城都难!到那时候,他们手里枪炮连烧火棍都不如,只能坐以待毙。 两个人本来跃跃欲试,等看到张凤翙的问题,好比寒冬腊月兜头浇了桶冰水,顿时清醒过来。张钫思索片刻,又批了几个字:“城北陆军中学堂离城较近,又有枪弹,似可借用!” 钱鼎也歪歪斜斜写道:“我们可双管齐下,一路先到陆军中学堂,取枪弹兼鼓动学生,攻取北城门。另一路到西关外营盘中发动同志,回军攻打西城门。我等私藏数千发子弹,或足一用!” 张凤翙摇摇头写道:“即便入城,只要彼等坚守军装局、衙署、满城数处,不出一日我军必败!” 钱鼎若有所思,默默点了点头。张钫还有些不解,忍不住出声问道:“为什么武汉、长沙能成功,我们就不能?” 张凤翙也觉得用笔有些词不达意,把废纸团成一团扔进火盆里,这才低声解释道:“首先,武汉、长沙没有专门供鞑子居住的满城,所以义军一举事,鞑子和官员就弃城而逃。而我们西安有满城,一旦举事,鞑子必然选择据城死守。大家都见过满城,知道它有多高大险峻。我们没攻下军装局,找不到炮弹,只能望城兴叹! “其次,武汉、长沙举义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半天之内宣告成功。我等攻打军装局、衙署、满城,能在半天之内拿下么?谁也无法保证。时间一旦迁延过久,新军中的摇摆不定者必然丧失斗志,和汉奸、鞑子裹成一团向我们反扑。新军内真正支持革命的顶多不过200人,怎么能取胜? “第三,武汉、长沙并无客军,而我们西安现在有。第四十四混成协已经有近2000人进入陕西,后续至少还有2000人以上。这些人最前锋离西安也不过三天的路程,近的估计一天就能杀个回马枪。纵使这些人战斗力微弱,至少他们有枪有炮、弹药充足,蚁多咬死象,对付我们绰绰有余了。” 张钫恨恨地锤了锤桌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张凤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等!”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钱鼎点点头:“翔初兄说得没错,我们只有等!孙元起毕竟是四川总督,必须尽快入川平叛,不可能在西安过多停留。他一走。手下的兵也得跟着走,那时候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现在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大家要小心谨慎,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否则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张凤翙提醒道。 “我们省得!”张钫、钱鼎齐声说道。 正如他们所言,孙元起并没有过多停留,隔了一日就离开西安向汉中方向进发。但令张凤翙等人大失所望的是,离开之前孙元起应陕西官员所请,根据杨度的建议,以保护后勤、转运弹药、筹集粮草、负责联络等名义留下了第87标第3营550人。 在孙元起离开西安后的几天里,天下形势又为之一变。江西、云南、贵州、浙江等省份先后宣布光复。陕西官吏在噤若寒蝉的同时,不免对挽留孙元起手下将士的明智之举而暗自庆幸。当然,他们不全是感激,甚至对蒋作宾等人还颇有些微词。为什么?因为蒋作宾不时借口军队中新兵太多,在城内外展开演习,顺带盘剥了陕西不少粮饷弹药。 11月5日这天中午,长庚、钱能训等人坐在衙门里听着城外轰轰隆隆的枪炮声,又开始郁闷起来。半天。长庚才问钱能训:“干臣兄,今天那个丘八又领走多少子弹?” 钱能训苦着脸:“他们借口训练打靶,一口气领走了五万五千发子弹。” 长庚勃然大怒。腾地站起身:“五万五千发子弹?他们总共才550人吧?一人一天能打100发子弹?他们还真当我们陕西是冤大头了!老夫这就给孙百熙写信,让他好好管管这群混蛋!” 钱能训赶紧一把攀住长庚:“制台大人息怒!这群混蛋虽然有些恃宠而骄,可他们每日枪炮隆隆,至少震慑住了那些心怀不轨的宵小。万一孙百熙一怒之下把他们全调走,我们可就!” 钱能训所说的,长庚如何不明白?他也就是心中有些不痛快,想借故出出气。一看钱能训给了台阶,他立马借坡下驴,气呼呼地坐了下来,嘴里不断咕哝着:“真是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也不知“岂有此理”说的是蒋作宾。还是孙元起。或许是说钱能训吧? 就在长庚生闷气的时候,西安将军文瑞手持一封电报急匆匆闯进来:“两位大人,江苏出事了!” 长庚、钱能训急忙起身:“江苏怎么了?” 其实上海、浙江相继宣布光复,他们对江苏已经有些预感。如今担心成为现实,仍免不了大吃一惊。 原来,昨晚上海民军50余人乘火车来到陆军第二十三混成协驻地苏州枫桥。驻苏新军官兵在沪军鼓舞下。纷纷要求反正。随即臂缠白布,赶赴抚署求见江苏巡抚程德全。程德全见来人臂缠白布,就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控制局势,便答应拂晓宣布独立:“值此无可如何之际,此举未始不赞成,务必秋毫无犯,勿扰百姓。” 11月5日天明,驻城外新军与革命军袖缠白布,进城来到巡抚衙门,推戴巡抚程德全为江苏都督,并进江苏都督大印。就这样,兵不血刃、民不受惊,苏州便光复了。程德全也成为第一位反水的清朝封疆大吏。但为了表示“革命必须破坏”,程德全命人用竹竿挑去了抚衙大堂屋上的几片檐瓦,以示除旧布新。 长庚看完电报,对程德全破口大骂。钱能训怕长庚、文瑞对自己生疑,急忙表示忠心,骂得甚至比这两位满人还凶猛。 足足骂了小半个时辰,三个人都口干舌燥,总算暂时闭嘴。喝完茶水,长庚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干臣兄,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孙大人手下再送去几万发子弹,好好犒劳一下他们?” “对、对、对!”钱能训急忙应承道,“依下官看,还可以多拨给他们一些枪!”RX 第二六六章并蒂芙蓉本自双(下) 就在长庚、钱能训商议给蒋作宾送大礼的时候,门房来报:“老爷,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7标副标统徐树铮前来拜见!” 长庚与钱能训、文瑞相互对视一眼,心中惊疑不定:为什么徐树铮这个时候来拜访?是要借机要挟,还是临时决定撤军? 文瑞低声说道:“制台大人,要不我们先见见?” 长庚点点头,吩咐门房道:“快把徐将军请进来!” 徐树铮今年三十一岁,正是男儿大好年华,穿着笔挺的军装,戴着洁白的手套,雅儒中夹杂着英武之气,令人不由眼前一亮。只可惜两截短小的眉毛胡乱混搭在眼眶上,破坏了整体的美感。进屋之后,他朝三人端端正正敬了一个军礼:“陆军暂编第四十四混成协步兵第87标副标统徐树铮,见过各位大人!” 长庚等三人不敢托大,赶紧欠身抱拳:“徐将军戎马倥偬,实在是有劳了!快请坐。” 徐树铮并没有落座,而是从袖中掏出一份条陈递给长庚:“制台大人,卑职奉协统赵景行赵大人之命,有两件要事向大人禀告。第一,我第四十四混成协后继部队已经抵达西安城外二十里处,想派两队士兵入城采买军需,敬请大人首肯。 “第二,据闻我第87标第3营驻扎贵地以来,军纪不整,时有扰民之举,致使西安上下啧有烦言。协统赵大人听说后大发雷霆,此次路过西安,想和长制台、钱抚台、文将军商议一下,是否需要撤走该军,以平民愤?” 长庚听了第一条还满脸得色:瞧瞧,你们不也有求着我的时候!再听说赵景行要撤军,立马绷不住了:“别,千万别!蒋将军所辖第3营军纪极好,乃是文明之师、威武之师。全城上下赖以为柱石。所谓‘军纪不振’‘啧有烦言”那是蒋将军所部拱卫西安,使得宵小束手,革命党心中忌惮才故意造出的谣言。烦请徐将军转告你们的赵协统。万不可中匪人的奸计!” 钱能训也是一脸土色,在边上赶紧帮腔道:“制台大人所言极是,蒋将军所部军容严整、军纪严明,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热烈欢迎。我等方才还在商议如何劳军呢,怎么会说他们‘军纪不整。时有扰民之举,致使西安上下啧有烦言’呢?谣言,一定是谣言!” 徐树铮似乎半信半疑:“真的是这样?要不我们派一个营替换他们?” “不用,不用!我等与蒋将军一见如故,不必再劳烦你们赵协统费心了!”长庚连忙说。心里却道:好不容易才把蒋作宾喂了半饱,你再派个大肚汉来,岂不是要把西安城刮得天高三尺? “真不用?”徐树铮仍有些疑惑。 “真不用!”长庚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徐树铮也没有再坚持,换了个话题:“至于我军派两队士兵入城采买军需的事……” “没问题。我这就给你们写个手令!”长庚满口答应。 徐树铮讨得手令之后,便匆忙告辞。 见徐树铮神色匆忙,西安将军文瑞心里开始有些不踏实:“制台大人。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有诈?”长庚把条陈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这陆军暂编第四十四混成协的关防不似作伪啊!” 文瑞道:“不是关防的问题。下官的意思是,采买军需,要不了两个队人马吧?这些新军会不会趁机作乱?” 钱能训捋着胡须说:“他们要想作乱,让蒋作宾守住城门,后续部队直接开进城不就行了?何必来讨制台大人的手令呢?” 长庚也道:“干臣兄说的不错。即便蒋作宾单独来攻衙署,我等也只能束手待毙,他们何必再派两队人马入城?此去四川山水迢迢,他们需要多买些军需,所以多派些人手也在情理之中。” 见长庚、钱能训都表示反对。而且俩人说的也都在理,文瑞便没有再坚持。 话说此时在西安城门以东十五里的地方,已经成为军人的海洋。一千多名军人按照各自番号排成整齐的方阵,在队官、棚官的指挥下,紧张地整理弹药枪械,做好战前准备。在最外围持枪警戒的。是蒋作宾所辖第87标第3营一部,不时对天空放几排枪,造出演习打靶的声势来。见徐树铮打马飞奔而来,早有人报到指挥部里。 指挥部里,蒋作宾正在向赵景行、程潜、何应钦等人介绍西安的驻防情况,这可是他一个星期以来宵衣旰食实地考察的结果。陈仪趴在桌子上,根据他的描述在地图上做出一个个标记。 薛仰岳推开指挥部房门:“报告,徐将军回来了!” 众人神情一肃,都直起身望向门外。此时徐树铮昂昂然走进屋,脱掉手套才悠悠说道:“小弟幸不辱使命,已经取得长庚手令,部队随时可以入城。另外,回营途中,我已从蒋兄驻地拿到了太原方面的密电,‘莲子价格不变’。” 根据先前约定的暗号“莲子价格不变”表示太原方面一切顺利,可以按原计划进行。 屋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 赵景行也是欢喜不尽,但他并没有失态,见诸位袍泽渐渐平息下来,才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既然如此,我们就准备执行计划吧!别落在阎百川他们后面。” “是!”众人齐声答道。 赵景行站起身:“现在是11月5日下午1点28分,请大家对一下表,所有命令以此时间为准。 “命令:蒋作宾率第87标第3营在两点十分以前返回西安城,占据东城门,确保后续部队入城,然后分兵控制住附近的军装局、东北方向的满城。除经协部批准,任何人不得私自领用军装局枪械,无理取闹者可直接击毙。 “何应钦率步兵第88标第1营以采买军需为名,于两点三十分进城。入城后全营分成两队,在三点三十分前攻占西、北两个方向城墙,随后作出防御态势,禁止西关外第三十九混成协士兵、北校场陆军中学堂学生随意入城。必要时可以开枪。 “朱绍良率炮兵第44营在三点十分由东门入城,以急行军态势控制城内制高点——鼓楼,监视控制城内巡警局、骑兵营、咨议局等处动静,支持各处作战。 “陈仪率步兵第88标第2营在三点十分由东门入城,以强行军态势攻占南门,确保西安城所有出口控制在我军手上。未经允许,不放任何一人出城,也不放不放任何一人进城。 “赵景行率第88标第3营、工兵队在三点十分由东门入城,进攻陕甘总督、陕西巡抚、布政使等处衙门,其中重点保护藩库。 “薛仰岳率协部宪兵、辎重兵队在三点十分由东门入城,开始在城内维持秩序,凡是混水摸鱼者一律扣押,奸淫掳掠者直接击毙。” 第87标第1营、第2营,马兵第44营在蒋志清带领下,护送孙元起前往四川,前锋已经抵达四川嘉陵一带。而第88标全体由阎锡山统帅,现今转到山西太原。赵景行麾下的第88标各部,是在洛阳用学生军新编而成的,两者不过是共用一个番号,其实并无多大干系。 众人轰然应命,正待散去,蒋作宾突然发问道:“协统,我们要是遇到鞑子该怎么办?满城里可有两万多旗人呢!全部扣起来,还是——?” 听到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望向赵景行。 在赵景行生长的环境里有不少满人,比如老佟就自称八旗子弟,和他一起长大的佟景仁、佟景智、佟景圣也是根正苗红的旗人,大家相处得很融洽,没有丝毫隔阂,所以他对满人并无恶感。但很多革命青年与他不同,他们是从小听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故事长大的,耳濡目染之下,都带有强烈的排满情绪,恨不得杀尽满人,为三百年前惨死的同胞复仇。如今碰到这个绝佳的机会,没准就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赵景行答道:“先生一直主张凡我国民人人平等。在中华国土上,上则国家,下则个人,中间并无汉满蒙回藏等民族之分,大家都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我们既然要建立民主共和的国家,首先就要明白人人平等的真谛。现在满、蒙贵族凌驾于汉族之上,固然不对。如果我们汉族凌驾于其他少数民族之上,肆意杀戮,又跟过去的满、蒙贵族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如果我们在举事的过程中有旗人跳出来反抗,自然是杀无赦了。但我们不能为了杀满人而去杀满人。只要他们投降,不闹事,我们还是要放他们一条生路的。又铮(徐树铮),等会儿你以‘中华民国陕西军政府’的名义写份告示,里面要重点表明这个意思。” 蒋作宾犹犹豫豫地说道:“只怕、只怕未必所有士兵都能理解这一层意思吧?” 赵景行眼睛一瞪:“你不会跟他们说,经世大学数千名师生还在清廷巢穴之侧,为了防止清廷狗急跳墙,我们需要留下满人做人质么?” 第二六七章并蒂已看灵鹊报(上) 见赵景行发飙,蒋作宾不敢再多言,立马“啪”敬了个军礼:“是!”随即带着自己的部队向西安城飞奔而去。 第87标第3营现在算是西安城半个主人,东门正好归他们防守,所以入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当最后一队人马通过城门的时候,留守的余部便借势堵在东门,而入城部队早已分成两支,以演习巡防的态势扑向附近的军装局、东北方向的满城。这种行动在过去的一个多星期里蒋作宾所部不知干过多少回,周围的人被一而再、再而三恐吓后,已经习以为常,丝毫没有察觉出异样。 随后,何应钦按照计划率领第88标第1营入城,整个过程也一帆风顺。部队入城后,即以棚为单位向城墙的西、北两个方向渗透。 谁也没想到,打响陕西光复第一枪的居然是朱绍良所率炮兵第44营。 鼓楼作为西安城内的制高点,是攻城的关键,尤其在热兵器时代,一旦在此处架上大炮,炮火几乎可以覆盖全城。如此重要位置,却偏偏不在蒋作宾的控制范围内。朱绍良得到命令后,便派两棚士兵携带轻武器跟在何应钦所部后面进城,向鼓楼方向运动,一方面是做好前期侦查工作,一方面必要时可以在后继的炮兵支援下发起强攻。 这两棚士兵都是外地人,对西安城根本不熟悉,还不敢开口询问——满嘴就是南方口音,一问就得露馅。他们只能凭借一张粗糙的地图在大街小巷中穿梭,渐渐迫近鼓楼,期间没少走冤枉路。 离鼓楼还有大约300米时,他们终于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从一条小巷子里钻出来,结果迎面碰上了七八个勾肩搭背的巡警。巡警也是喝多了酒,根本没注意士兵手中急促端起的汉阳造,还以为遇到陆军中学堂的学生,直着嗓子嚷道:“你们这些兵娃娃是哪个部分的?” 士兵们只是继续端着枪瞄准。并不敢开口答话。 “酒壮怂人胆”这句话一点没错。其他人见士兵们不答话,还以为怕了自己,更加傲横:“看你们这些毬人就不是好东西!都跟爷回局子。查查你们是不是革命党!” “一个乱党的人头可值两百块现大洋呢!这回额们可发大了。” 说话间,他们挥舞着警棍步伐凌乱地走过来。 半数左右炮兵营士兵在一两个星期前还是学生,根本没什么战场经验,心理素质也不过关,见巡警张牙舞爪地扑过来,顿时慌了手脚,不知是谁搂住扳机就是一梭子:“啪—啪—啪——!” 其他学生也紧张得要命。看有人开枪,也急忙扣动扳机。 枪声响成一片。 尽管学生是新手,可距离实在太近,想打不中都困难。七八名巡警在枪林弹雨中抖索了好几秒,才像破布口袋一样委顿扑倒在地,鲜血四处飞溅。 开枪的时候还不觉得害怕,等看到浑身弹孔的尸体僵卧在自己面前,学生们一个个面色苍白、手脚发软。甚至有几个人抑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棚官也愣了片刻,才疯了一样踢打着发呆、干呕的士兵:“快!快冲!一开枪。我们行动就暴露了,必须尽快抢占鼓楼!快点!” 自从徐树铮从总督衙门告辞,长庚在正堂设宴款待钱能训、文瑞两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三个人正聊得火热,就听见鼓楼方向传来一声枪响,紧跟着一阵枪声更加密集。文瑞立即放下酒杯,腾地站起身:“出事了!” 钱能训还有些犹豫:“会不会是擦枪走火?” 文瑞摇摇头:“只怕刚才下官所言,不幸一语成谶!” 好像是要印证文瑞的这个猜想。又或者那一阵枪响只是信号。文瑞话音刚落,西安城四周的枪炮声就渐次响成了一片,再也分不清疏密。 长庚手中酒杯“啪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失神地说道:“终于还是来了!” 文瑞毕竟还是武将,此时急忙说道:“制台、抚台。是走是守,你们拿个主意吧!要是走,下官手里还有几百号心腹亲信,一定拼死护卫两位大人出城。要是守,我们就该火速撤到满城中,迟了就来不及了!” 是走、是守,钱能训这个临时代理巡抚也无法拿主意,关键还得听陕甘总督长庚的。 长庚此时反而镇静下来,重新拿起一个酒杯,斟满酒慢慢饮尽,这才说道:“作乱新军有三千人吧?此刻他们怕是已经入城,分据各处要地了。我们别说出城,就是去满城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再枉费精力?自古以来,没有不亡之国,没有不死之君。大清立国近三百年,只怕现在也到了山穷水尽、寿终正寝的时候了。我们三人共事这么长时间也算缘分,不如坐下来再喝杯酒吧!等下乱党头领来了,跟他商量商量,若能看在我等没有顽抗的份上,保全阖城旗人的性命,就是不辜负皇恩!如果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我们三人在黄泉路上做伴同行,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文瑞重重叹口气,坐下来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就这样,赵景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攻进了总督衙署,然后在正堂上看见陕西三位最高军政长官正殷勤地推杯换盏。本来以为会有场恶战的士兵,见此场景都大吃一惊。 长庚看到赵景行却丝毫没有惊诧之色,反而笑呵呵地招呼道:“来、来、来,快过来喝酒,我们已经等你好一会儿了!” 赵景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寻思道:难道这三位大佬准备饮鸩殉清?自己可不能大意,要是贸贸然喝了毒酒,可就冤哉乎也了!不过他还是麾退了手下兵士,依言在桌旁坐好:“请诸位原谅,在下还有军务在身,酒就不喝了。” 文瑞痛饮了一杯,说道:“唐诗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足见从军就是要喝酒的,不仅要喝,而且还要大碗大碗地喝。否则怎么能显示出‘赳赳武夫,国之干城’的气概来?” 钱能训插话介绍道:“这位大人是陕甘总督长庚长制台,这位大人是西安将军文瑞文将军,敝人是护理陕西巡抚钱能训。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赵景行也不掩饰:“在下赵景行,字行止,忝为第四十四混成协协统,现在率军举义。光复陕西,恢复中华。” 长庚点点头:“赵将军,在下明人不说暗话,知道现在大清形势已不可挽回。只求将军高抬贵手,饶过满城数万旗人性命。虽然当年八旗入关时或有过错,但毕竟已经过去两三百年。《公羊传》说:‘善善及其子孙,恶恶止其身。’满汉之间何必旧事重提,再生恩怨?” 赵景行肃声答道:“长大人多虑了!在下从小跟随先生读书。受先生教诲,知道凡我国民应该人人平等,汉满蒙回藏等皆是中华民族一分子。之间并无不可调解的怨恨。如今我等率军举义,恢复中华,只不过是想废除皇权,推行民主,实现共和,当然不会做出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不义之举。若是做出那种事,又与当年满清入关有何区别?当然,如果他们负隅顽抗,我们也不会手软!” 长庚饮尽杯中酒,把酒杯扔到地上:“既然如此。长某也就安心了!不知赵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我们几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长某绝不皱半下眉头!” 赵景行解释道:“我等既然连满人都不杀,自然更也不会对陕西上下官员大开杀戒。只要你们愿做中华民国政府的国民,我等不会与你们为难的。不过现在处于非常时期,希望你们能出面帮忙安抚全省士绅、旗人。避免出现无谓的伤亡。如果不愿意,则烦请你们移居别处,在我们监视下藏匿一段时间,等形势稳定以后再出来。” 作为西安将军,文瑞平日驻扎满城,亲属、袍泽大半也住在那里。如今革命党举事,他们一定不甘新引颈就戮,很可能拿起武器以死相拼。如今既然大家能不死,又何苦送命么?所以他听了赵景行的话,赶紧站起身:“赵将军,我想现在就去满城,让大家放下刀枪,化干戈为玉帛!去晚了,只怕——” 赵景行也觉得事关重大,急忙起身:“文将军说得极是,我现在便和你同去!” 虽然在两个时辰之前,钱能训还痛骂程德全负恩忘义。但两个时辰之后,程德全的成功案例却给了钱能训无限希望:既然程德全能从江苏巡抚摇身一变成为江苏都督,为什么我不能?即便当不了都督,捞个一官半职也比回家做个富家翁强吧? 想到这里,钱能训也连忙扶着座子站起来,拱手说道:“赵将军,至于安抚省城士绅,在下或许可以效绵薄之力!” 赵景行连忙答礼:“那实在是太好了。来人,带钱大人去见徐树铮徐将军,尽快贴出安民告示。” 片刻之后,正堂里喝酒的便只剩下长庚一人,四周都是持枪看守的学生兵。长庚不禁长叹一声,喃喃说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半是读书人。古人诚不我欺啊!” 在护理陕西巡抚和西安将军的帮助下,赵景行所部很快平息城内各处战火,在11月5日下午五时许,以“中华民国陕西军政府”的名义贴出了《安民告示》,宣布陕西光复。 虽然已经宣布陕西光复,但赵景行遇到的困难才刚刚开始。 在武昌起义之后图谋陕西的,除了赵景行,其实还有另一支杂牌军,即新军中同盟会和哥老会组成的松散联盟。 先说同盟会。因为社会、经济、文化等原因,陕西新军中同盟会会员并不多,主要是几个中下级军官。由于职务关系,他们能掌握一小部分军队的指挥权。但他们大多数到军队里只有一两年,没有充足时间在普通士兵中进行深入的革命宣传和组织工作。同盟会的优势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他们大多数接受过较为完备的教育,思想非常成熟,革命理念和方法也比较先进,具有很大的鼓动力。 再说哥老会。作为洪门的一支,哥老会在湖湘川蜀一带具有广泛的影响力。自从左宗棠带领湖湘子弟西征陕西、甘肃、新疆,哥老会的足迹也遍布西北,潜势力不容小觑,尤其在军队里更是举足轻重,几乎半数以上的下层军官和士兵都是哥老会的“哥弟”。哥老会的优点是人多势力大“强龙不压地头蛇”缺点是江湖习气太重,手段下作,革命思想还是“反清复明”那一套,给人的总体感觉是狗肉上不了正席。 一个是外来的和尚,一个是地头蛇,两者联手可谓是相得益彰。在武昌起义之后、第四十四混成协进入陕西之前,他们蠢蠢欲动,陕西局势已经是风雨飘摇。如果不是杨度、赵景行的强势插足,陕西早就变了天。但第四十四混成协的出现,只是暂时遏制住了他们的行动,并没有打消他们的野心,他们潜伏在阴暗的角落,窥伺着可乘之机。 11月5日是星期天,同盟会和哥老会的头脑这天选择新军营房外西面的林家坟场议事。会议刚开一半,城里哥老会派人过来送信:“城东来了数千人的大军!” 这条很突兀的消息顿时把众人吓了一跳。是哪里来的大军?是朝廷另派新军入陕,还是被调走的第三十九混成协大部队回来了?是要常驻西安对付自己,还是过路的?一时间,大家都惊疑不定,议论纷纷。 与会众人中还是张凤翙最有见识,急忙安抚大家:“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路过西安准备入川的第四十四混成协后继部队,大家不必惊扰!” 下面很多洪门、青帮的人本来就对张凤翙不感冒,此刻纷纷乱嚷道:“如果你猜错了呢?” “说是路过西安,如今驻扎西安的那个营,不也说是路过么?” “万一长庚那毬人要借第四十四混成协对付额们呢?” …… 见下面吵吵成一团,张凤翙只好无奈地宣布散会。众人立马收起眼袋锅子作鸟兽散,骑马、骑驴、步行都有,回城的回城、回营的回营。 回营的才把炕烧热,还没来得及躺下,就听见西安城里像炸开了锅,枪炮声响成一片,连六七里外的新军军营中都能听见。因为同盟会掌握的新军都驻扎在西关外,而哥老会占相当比例的巡防队六个营则驻在城里,包括张凤翙、张钫在内的同盟会员,听到枪声的第一个反应是:不好,哥老会撇开自己单干了! 张凤翙立马跳起来,赶紧收罗亲信部队,再把新军中的满人、顽固派全部杀掉,才赶紧向西安城进发。 而回城的哥老会头领听到枪声则是另一反应:不好,那个乌鸦嘴说中了!长庚那毬人真是借第四十四混成协对付我们! 他们撒开脚丫子就向城里飞奔。等他们到了西安城外的时候,何应钦已经攻下西门,做好了防御。哥老会有个首领,牛气冲天地冲过去叫嚣道:“老子是朱福胜!看到老子回来,兔崽子还不开门?” 朱福胜是西安洪门帮会中资格最老的,经常以辈分压人,在讲究长幼有序的帮会里非常吃得开。可是何应钦手下的学生兵谁认识什么猪福胜、狗福胜?脑袋里只记得上峰交代的命令:禁止随意入城,必要时可以开枪。见朱福胜一个劲儿地往上凑,正好当成练枪的绝佳机会。 “啪——” 活朱变成死猪,再也蹦跶不起来了。城楼上一片欢呼。 第二六七章并蒂已看灵鹊报(中) 余下的哥老会大佬再也不敢耍横,而且凭这他们几十号人也拿不行城门,只能咽下这口气,转向原先由自己人把守的北门。 到了北门也是一样,只有望门兴叹。 东门是蒋作宾部队把守的,想来也进不去。他们又怀着“围三缺一”的想法绕到南门。南门也被陈仪得手,看到远远来了几十个骑驴骑马的,士兵们架起迫击炮就是几炮。尽管没命中,却吓得哥老会大佬再次落荒而逃。 绕了一圈,他们重新回到西门。此时张凤翙、张钫、钱鼎也带人来到西门外,看见这群哥老会大佬在远远地眺望城墙,不由大吃一惊:“各位大哥,怎么还没进城?” 张云山是通统山堂堂主,在哥老会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大佬,闻言大怒:“额们倒是想进,可城门被人把住,额们怎么进去?插翅膀飞,还是挖地洞钻?你刚才还说河南过来的蛮子只是路过西安,让额们不必惊扰。如今他们关了城门在城里杀额们弟兄,你还有脸问额们怎么不进城?” 张凤翙触了个霉头,不怒反笑:“云山大哥,只怕他们关了城门不是在城里杀我们弟兄,而是杀满清鞑齤子!” “嗯?”能做到堂主的都不是笨人,张云山一想也就明白来龙去脉,顿时怪叫道,“都是干革齤命,光复中华河山,为什么他们关城门杀鞑齤子杀得痛快,却让我等大好汉家男儿在外面干看?再说,跟西安鞑齤子有血海深仇的是额们陕西汉子,要杀也该额们去杀,凭什么让外省人越俎代庖?不行,额们得去讨个公道!” 大家其实都明白张云山说的是什么意思:从开始的湖北、湖南,一直到现在的浙江、江苏,都是本地新军举事光复省城,随后成立军政府。当然。自都督以下的各官职也都得由新军全部包办。这也是很多人热衷革齤命的原因。现在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第四十四混成协,却越界来到西安强夺陕西新军的福利,如此不讲规矩,怎么能让人不生气?更令人痛恨的是。他们不仅捞过界,甚至自己吃肉时,连汤也不给陕西老汉喝一口。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些年大家出生入死,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着灭门抄家的事儿,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今天么!辛辛苦苦这么久终于看到胜利的曙光,结果却半道被人截胡了。这口气谁能忍得下去?所以,大家必须要去讨个公道! 张云山这么一说,不仅哥老会的人跳了起来,同盟会的会员也愤愤不平:“凭什么我们陕西人送命,他们第四十四混成协的做官?走,我们讨个说法去!” 几百人被鼓动得热血上头,大冬天的脱去上身衣服,手里不拿武器。(只是擎着十八星铁血旗,整齐地向城门走去,嘴里齐声高喊:“我们是革齤命党。我们要进城革齤命!” 他们这么一喊,城墙上学生犹豫了:大家都是为了革齤命,为何要同室操戈、骨肉相残? 眼看他们渐渐逼近城门,何应钦也有些惊惶失措。按照之前军令,此时自然应该毫不犹豫下令开枪,将这些手无寸铁的革齤命党通通击毙。可事实上却不允许,因为现在赵景行、阎锡山还要打着革齤命党的旗号,跟清廷、袁世凯角力。如果屠杀了眼前这些革齤命党,自己一方就会成为清廷和革齤命党的共同敌人,以后日子绝对不好过。 何应钦灵机一动。吩咐道:“来人,用沙袋把城门堵死!”心想:我把城门被堵上,你们赤手空拳,推不开门、爬不上墙,钻不进洞。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进城? 他一边堵城门,一边赶紧派人把情况报告给协部。 此时城内大战已经基本平息。只有部分地方偶尔还响起稀稀落落的枪声,各营管带都在城内各处带兵,协部里只有副标统徐树铮坐镇,处理各处送来的最新战况,按照计划下达一系列作战指令。钱能训则带着一大班秀才、幕僚誊抄刚拟好的安民公告,准备等会儿四处粘贴。 参谋送来的情报并没有什么可隐瞒,他声若洪钟地说道:“报告,西城门外来有新军近千人袒露上身,手无寸铁,宣言革齤命,要求入城。请指示!” 徐树铮放下手中的《汉书》问道:“那何敬之是如何处置的?” 参谋答道:“何管带已经派人把城门堵死,他们暂时进不了城。” “不错,何敬之还是有些急智的!”徐树铮点头赞许道:“那你回去吧。” 参谋有些犹豫:“就让他们在城外站着?” 徐树铮重新拿起《汉书》,悠然说道:“他们不是热血上头,故意袒露上身么?很好!寒冬腊月的西北风跟刀子似的,正好给他们降降温。我倒要看看,究竟谁熬得过谁?” 参谋的眉毛跳动一下:“如果他们要试图炸开城门呢?” 徐树铮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厉声斥道:“那你们手里拿的难道是烧火棍?” 参谋有些嗫嚅地说道:“何管带的意思是,我们还要打着革齤命军的旗号,打倒北洋军,推翻满清政府。恐怕现在不好刀兵相见的……” 一直在边上旁听的钱能训心中若有所思,见机凑了上来:“徐将军,如今统观天下,北洋军据华北而革齤命党据江南,北洋军强而革齤命军弱。如果我等与革齤命党发生龃龉,必然给清廷以各个击破的机会。所以——” 徐树铮把《汉书》扔在桌上,起身慷慨说道:“怕什么!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别说革齤命党不敢和我们翻脸,就是敢翻脸,我们又何惧于他?如今清廷据直隶、山东之地,占有名分,略似于三国之魏。溥仪小儿是汉献帝,而袁项城即曹孟德,兵力雄于天下。 “革齤命党据长江以南各省,颇得民心,略似于三国之吴。但孙文非孙权,无治国之才;黄兴非黄盖,无领军之能。只不过凭借长江天险和民心所向。偏偏水师又掌握在清廷手中,而且北洋军也逼迫的紧,他们现在是自顾不暇。 “我们现今已掌握晋、陕二省,巴蜀唾手可得。一旦回师荡平甘新,岂不更胜三国之蜀汉?孙先生不仅得天下之心,更得天下学子之心,麾下则有我等师兄弟十数人,天下皆可去得! “清廷、革齤命党和我们三者之间最重要的是时间,尤其是现在湖北,速战速决则清廷胜。迁延稍久则革齤命党胜。我们坐山观虎斗,清廷弱则帮清廷,革齤命党弱则帮革齤命党,坐收渔翁之利。假以时日,大兵自山西以临京师、出潼关而取中原、下巴蜀而攻湖湘,纵横天下,岂不快哉!” 周围参谋一头冷汗:感情咱们副标统看的不是《汉书》,是《三国演义》。而且还走火入魔了! 钱能训也赶紧用袖子抹抹头上的汗珠,劝解道:“徐将军,无论坐山观虎斗。还是收渔翁之利,那都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尽快平定陕西,应对朝廷调集甘肃、河南军队对陕西进行的左右夹击!” 徐树铮放完厥词也冷静下来:“干臣先生说的不错!我军后部还有一千人刚刚入陕,应该迅速布防在潼关、韩城一线,防范河南的北洋军!” 从10月14日正式发布征兵命令,到11月2日全军离开洛阳,前后共有四千多人报名参军。除了先前小两千人随同孙元起入川,之后差不多又编成了一个满编的混成协。赵景行今天带来西安的并不是全部。 钱能训道:“俗话说,打铁还要自身硬。我们要对付甘肃、河南来攻的军队,首先要迅速平定陕西的七府七十三县。如何尽快平定陕西各府道州县?关键就在城外的近千新军身上。” 说到对陕西军政民情的了解。徐树铮还真不如钱能训,当下虚心请教道:“请干臣先生赐教!” 钱能训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不再故弄玄虚,径直说道:“徐将军来西安之前,肯定了解过西安的驻军情况,应该知道西安驻军主要是新军第三十九混成协一部、绿营兵改编的巡防队六营以及陆军中学堂等。这些军队从标统、管带一直到普通士兵。都是陕西土著,非常抱团。而且其中哥老会又占有相当大的数量。如今在城门外喧嚣希望入城的,除了革齤命党就是哥老会,一旦城内巡防队知道消息,也会蠢蠢欲动。内外呼应,必定生出许多事端。这是危险之一。 “这些人之所以麇集在城外,是因为城内枪声不断,他们还认为两下相持,战事未了,进城之后有利可图。一旦他们发现城里已经安定下来,没有什么油水,必定带领各自手下分赴省内其他府县,名为革齤命,实则剽掠,割据称王,祸害地方。这是危险之二。 “贵军如果去各府县围剿他们,先不说兵力够不够,即便绰绰有余,他们可以避而不战,与你们周旋。你们离开之后,他们便如春草再生。虽然贵军训练精良、弹药充足,毕竟是身处客地,损一人则少一人,用一弹则少一弹。哥老会等人则是本地人,兵员充足,弹药随时可以补给。如果旷日持久,贵军兵疲粮绝。这是危险之三。 “而且河南、甘肃的朝廷官兵随时到来,贵军只怕没有机会去对付他们。当你们和官军两败俱伤的时候,他们正好有机可乘,蜂拥而上。只怕那时候坐山观虎斗、收渔翁之利的就是城外的这些人了!这是危险之四。” 还没等钱能训说“之五”、“之六”,徐树铮便急忙起身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先前徐某失礼了。眼下如何应对,还望钱先生不吝赐教!只要于革齤命有功,在下一定会向赵都督建言先生为陕西军政府民政长的!” 钱能训的目的达到,笑着捋着胡子说道:“徐将军客气了。如今要做的,第一是城里枪炮声要渐渐热闹起来,让城外的人相信城内还在交战,觉得还有机可乘。第二是管好城内的巡防队六营,让他们老老实实呆在军营里出不来,别和城外的人见面。第三则是把城外的人放进来。” 前面两条徐树铮还能明白,至于第三条则大惑不解:“放进城?” “不错,放进城!”钱能训胸有成竹,“徐将军不用担心,城外的人并无可惧之处。在很早以前,制台长大人已经收缴了他们的弹药,他们不过是没牙的老虎,咬不到人的!关键是在进城之后,要把他们全部缴械,分开关押,然后打乱编制编入贵军,开往甘肃、河南与陕西交界处,准备迎战官军。如此,便可以消弭祸乱于无形!” 徐树铮抚掌大笑:“钱先生妙计!放心,在下刚才所说决不食言。” 第二六七章并蒂已看灵鹊报(下) 与西安形势相比,阎锡山在太原仿佛如鱼得水,就显得从容许多。 山西巡抚陆锺琦1911年9月才到任,接印没几天就发生了武昌起义,随后长沙、九江、岳州、腾冲、昆明等地相继光复,太原也有风声鹤唳之势。陆锺琦这个人不坏,就是思想有些守旧,见状赶紧召集手下商议对策。 大家根据各省情况分析,一致认定新军是祸乱根源,必须严加防范。如何防范呢?商量来商量去,最终拿出两项办法:第一,将驻扎在太原的新军第四十三混成协两标人马分别调往晋南和晋北,加以隔离;将驻在外地的巡防营调来省城,以资震慑。 第二,新军平时不发子弹。尤其是在调离太原过程中,必须先开拔后发子弹。这倒与陕西所作所为几乎如出一辙。 革命党人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山西地邻直隶、京津,风气开化较早,思想颇为解放,早在1902年就设立武备学堂,编练新军。全省上下有很多革命党,尤其是驻扎在太原的新军,几乎大部分中上层将官都是同盟会员。此外同情革命的士绅也不在少数,为成功起义创造了很多有利条件。 但不利的条件也有不少,比如手中没有子弹,更重要的是山西周边局势:北面是荒无人烟的内蒙,西面是情况不明的陕西,南面、东面则是重兵把守的河南、直隶。 此时袁世凯正在武汉与革命党动手,为了保护后路、威慑朝廷,在直隶正定驻有大量北洋劲旅,半日之内就可通过铁路直达太原。革命党在太原举事,弄好了,是中心开花,弄不好,直接被人包了饺子,十死无生! 正因为如此。革命党人颇费踌躇。第四十三混成协第85标标统黄国梁、第86标代理标统乔煦等一方面和陆锺琦软磨硬泡讨价还价,希望能先发部分子弹,另一方面他们紧锣密鼓地准备发动起义。就在这个时候,阎锡山带着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8标抵达了太原。 陆锺琦和陕甘总督长庚一样。单纯地认为外省过路新军比本地原产货更可靠,还想借阎锡山的兵威来威迫黄国梁、乔煦等人早日调离太原。殊不知,黄国梁和阎锡山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同学,好到穿一条裤子。陆锺琦的借势之举完全是引狼入室。阎锡山表面上声色俱厉逼迫第四十三混成协早日上路,暗地里却早已与黄国梁、乔煦、姚以价等人打成一片。 当然,阎锡山也不会单纯把希望寄托在山西新军身上,他在和山西革命党密谋的同时。自己也抓紧时间收编各地前来报名的学生军。不知是他阎锡山影响力不够,还是太原实在太偏僻,他通过同乡、同学、同事等关系,很快利用山西本土青年编了两个营;但学生来此报名的并没多少,到十月底才刚刚把第88标满编。 太原与洛阳之间每日有往来电报,互通消息,听说洛阳截止十月底已经有超过五千名学生报名,阎锡山在感慨良多的同时。心中也若有所思。 到11月5日的时候,第85、第86两标都已经离开太原,一个抵达百里外的柏井铺。一个在八十里附近的鸡鸣驿。陆锺琦心中仿佛去了一块大石,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吃饭也香了,睡觉也甜了,连平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老婆也眉清目秀起来。 这天是星期天,一大早阎锡山就带着二三十人进城吃早点,随后程子寅、张辉瓒、周荫人、何成濬等也带着手下从不同城门到了城里。其余学生兵则三三两两,形同闲游,从早上到中午一直陆陆续续进城,进城后就顺着僻静街巷向指定的目标汇集。因为学生兵满脸书卷气。和学堂读书的青年没啥两样,根本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午后两点,太原城吃三顿饭的有钱人已经吃饱喝足,准备午睡;吃两顿饭的,则刚把碗筷端到桌上。学生们东一簇、西一簇齐聚在各个战略要点附近,不待宪兵、巡警上前问话。就听巡抚衙门口一声枪响,众人一齐摸出腰间藏着的撸子,大声喊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快步扑向向各个目标。 新军走后,太原城内只有巡防马队营和三百多人的“旗卫护”,没有任何警觉,多数是吃饱饭躺在炕上眯瞪。闻听喊杀声,反应快的都从后门溜走,慢的则继续躺在炕上装死,根本没人反抗。 阎锡山带着部分亲信击毙了巡抚衙门的门卫,一直闯到后院都没再遇到任何阻拦。迎面撞见上房里走出两个老婆子,亲信们冲天开了几枪,恶狠狠地问:“说!巡抚在哪里?” 两个老婆子哪见过这种世面,早已瘫坐在地上,一个颤声说道:“军、军爷,奴婢没见老爷的面!”另一个还算稍微镇静些:“巡抚大人早上去了藩台衙门,似乎还没回来。” 两人口供不一致,士兵们正准备动粗,这时从房里走出一位身穿长袍的中年男子,边扣衣服扣子边说道:“各位,陆某自忖对大家不薄,何至于此?再说,我八月十五才来山西,接印还不到两个月,对山西又有何坏处?” 话音未落,便有人喊道:“他便是陆锺琦!” 一阵枪响,陆锺琦浑身弹孔倒在血泊中,眼看不活了。 此时又从屋里奔出一个穿着军服、拄着长刀的年青军官,厉声喝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回答他的只有一阵乱枪,陆锺琦长子陆光熙也倒在台阶下,距离他父亲的尸体不过两三步地。 阎锡山看都没看一眼,冷冷地命令道:“进屋搜搜,看看里面还有什么人!” 亲信一拥而入,顷刻间屋里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妇女尖叫声、孩童大哭声。足足过了四五分钟,亲信终于从屋里揪出一个老年妇人,她怀里还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看上去才不过三四岁。亲信朝阎锡山拱手禀报道:“报告标统大人,这是鞑子走狗陆锺琦的妻子唐氏。还有她的孙子。请问如何处置?” 阎锡山点点头没有说话,转身就往外走。 亲信们面面相觑。其中有人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汉奸走狗全家都该死!”说完一枪把唐氏毙倒。其他人也有样学样,枪声如炒豆般响起。孩子哭声戛然而止。 之前那两个老婆子,胆小的已经吓得昏死过去,胆大的见状也吓得浑身筛糠,口中喃喃求饶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亲信不屑地说道:“为汉奸走狗打掩护,也不是好东西!”说罢甩手一枪。片刻后,整个院落再无一个活口。阎锡山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冷声说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藩台衙门?那里可是咱们山西的钱袋子,不容丝毫闪失!” 太原城内的战斗只用了两个小时就落下帷幕,此时第85、第86两标正往回赶,还在半道上。 山西咨议局的各位议员都被阎锡山手下用枪“请”到巡抚府衙,此刻门口的血迹还没来得及被擦干,巡抚一家老小的尸体正陆陆续续往外运,看得各位议员心惊胆战。 见议员们陆续到齐,阎锡山满意地点点头。上台大声说道:“兄弟阎锡山,字百川,咱们山西代州五台人。光绪年间留学日本时。有幸得中山先生点拨提携,加入同盟会,从此以革命为职志,矢志推翻满清,恢复中华。回国以后,先后在太原等处联络同志,宣传革命,又有幸得到山西父老的支持,在下不胜感激。如今阎某应天时、顺民意,光复太原。实则有赖手下弟兄的用命,阎某不敢居功。如今中华民国山西军政府成立在即,请咨议局议员群策群力,选出军政府都督,一则尽快组建政府各部门,更好地为山西民众服务;二则尽早光复全省各府县。防止满清鞑虏反扑。” 阎锡山的致辞,从孙中山到山西父老、再到手下弟兄感谢了一个遍,却没有半个字提及孙元起,程子寅和张辉瓒不觉相互对视一眼,面色凝重。 阎锡山下台后,山西咨议局议长梁善济被推上了讲台,言不由衷地唱几句高调。趁着这个机会,程子寅侧身对边上的阎锡山说道:“百川兄,山西军政府选举都督一事干系匪浅,我们是不是该先告知先生一下?即便不告知先生,也该知会赵协统他们吧?” 阎锡山似乎有些无可奈何:“阎某也知道兹事体大,只是现在太原刚刚光复,必须尽快粘贴安民告示。而且第四十三混成协的第85、第86两标也正在往回赶,我们必须抢占先机,才能致人而不致于人。所谓‘事急从权’,阎某不得不如此,想来孙先生、赵协统也会明白阎某苦心的!” 梁善济在台上说道:“……如今山西已经光复,应该乘机实现共和。我等推举都督不妨采用投票的方法,从在场诸人中选出山西军政府都督,既可以体现民心所向,也可以昭示军政府的正统。” 阎锡山在山西招收的第一营营长张树帜此时突然从台下跳上台,用肩膀把梁善济推到身后,大声叫道:“我等要选阎百川为大都督!不用选票,用举手表决!”说罢,率先举起左手。 诸位议员还在迟疑张望,阎锡山在山西招收的第二营营长周玳在台下猛然起身,掏出腰间撸子狠狠拍在桌上,眼睛扫视各位议员,一字一顿地说道:“赞成的举手!” 在这种情况下,傻子也知道阎锡山玩什么把戏,大家只好相继举起手来。张树帜检查全体都举了手之后,满意地说道:“一致通过!既然大都督已经选好,那就散会吧。” 各位议员便纷纷散去。 程子寅与张辉瓒相对苦笑,随即起身找到阎锡山:“百川兄,西安、太原都已经成功光复,如今我们面临的最大危机就是清军沿着正太线,越过娘子关,直扑太原。小弟毛遂自荐,愿与张辉瓒携带第88标第1营及后来招募的学生军东下,扼守娘子关!” 阎锡山也知道这些人终究和自己不是一条心,留在太原也是心腹大患,巴不得他们早走。程子寅此策既可以撇清干系,又可以驱狼拒虎,可谓正中下怀。当下便笑道:“既然程老弟自告奋勇,阎某敢不从命!” 第二六八章细雨骑驴入剑门 先不说程子寅被任命为东路军总司令,带领张辉瓒等部一千五百人赶往娘子关抵御可能西上的清军,也不说赵景行将张凤翙、张钫、钱鼎等人软禁起来,把他们手下部队打散,重新编成新的第三十九混成协,且来说说两地举事时孙元起究竟在干些什么。 在11月5号这一天,孙元起经过艰苦跋涉,终于来到川陕交界的黄坝驿。只要再翻过前面的七盘关,就算正式进入四川。就在此时,天气忽然阴沉起来,霏霏烟雨锁住高入云霄的山道,险峻的石阶也开始变得湿滑起来。骑马、坐轿都已经不行了,只能下来步行。 杨度丝毫没有因为山路难行而沮丧,反倒兴致昂昂地吟诵道:“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孙元起打量他一眼,笑道:“皙子,你应该说是‘细雨牵马入剑门’。” 杨度得意地抖了抖手里的马缰:“唐诗有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但无论是骑驴还是骑马,都不失为士子本色。只怕像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官宦,想骑马骑驴也没有机会吧?” “呃——,”孙元起有些不忿,“那等会儿我就找匹马来骑骑,看你还怎么说!” 杨度连连告饶:“别,别!再走几步就是四川地界了,堂堂一品大员骑马上任,已经是官场奇谈。万一你再在四川官员面前摔个七荤八素。岂不是要贻笑千古?我看还是算了吧。” 两人正说笑间,开道的士兵来报:“大人,前面有两位不速之客求见。其中一位据说还是来自美国。跟大人有半师之谊,听说大人入川赴任,特地赶来拜见。” 如今天下学子,半数以上都可以说和孙元起有半师之谊,所以这不过是借口罢了。放在平时,杨度一定会坚决反对孙元起与这些无关人等闲聊的,今天却一反常态。反而再三劝说孙元起见见这两个人。 难得在这荒郊野岭还能遇到留过洋的学生,见见就见见吧!孙元起心道,当下便吩咐士兵:“你带着他们俩过来吧!” “且慢!”杨度赶紧伸手拦住孙元起,“百熙,做了总督,就要有总督的排场。这里山路崎岖,你打算就这么见客?还是打算边走边聊?” “这两样都未尝不可。”孙元起不以为意。 “百熙你读《论语》,可知‘虎豹之鞟’与‘犬羊之鞟’有何区别?同样道理,你和乡间私塾先生又有多大区别?不就是从职位品衔、官服顶戴、用度排场等外物上看出来的么?‘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同样。总督大人的规矩也正是从平常的一言一行中体现出来的,在你初入四川之时,绝不容丝毫马虎!”杨度又开始了他的官僚养成计划。 孙元起对固执起来的杨度也颇感无奈。只好投降:“依皙子看,该如何处置?” 杨度胸有成竹:“回禀大人,前面十五里就是四川保宁府广元县的七盘关。想来府县大小官员都已经在那里恭候。我们可以一鼓作气先进关,等晚上有时间再见那两人不迟!” 孙元起抬头望了望云雾遮掩的峰峦,点了点头说道:“那好,我们再加把劲!进了关,大家也正好休整一番!” 正如杨度所言,保宁府知府以下大小官员早已候在七盘关外。自是一番寒暄应酬不提。待到晚间宴席散后,孙元起方才想起还有两人眼巴巴等着自己接见。赶紧让人把他们请过来。 来人年纪都不大,一个三十岁左右,另一个估计不到二十岁。年龄稍大的穿着西服,看见孙元起微微鞠了一躬:“在下冯懋龙见过孙大人!” 孙元起起身笑着说道:“你不是说和孙某有半师之谊么?叫‘大人’什么的就太见外了,叫‘先生’便好。对了,还不知后面这位小兄弟该如何称呼?” 冯懋龙道:“这是我的护卫——” 那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长得眉清目秀,带着眼镜,显得很斯文,铿锵答道:“在下刘明昭,字伯承,四川开县人,奉命护送冯先生来拜见大人。” “呵呵,原来是伯承兄。”孙元起话音未落,笑容猛然一僵,“啊!你、你、你是刘伯承?” 刘明昭见孙元起一脸惊讶的表情,心中也起疑,不过还是非常镇定地答道:“正是在下!” 孙元起仔细打量这个后来被尊称“军神”、官拜元帅的青年,眉眼间依稀可见后世的风采。旋即转过头重新审视冯懋龙:能用元帅做保镖的人,应该不是凡夫俗子吧? 冯懋龙被孙元起看得发毛,不禁出声问道:“不知孙先生有何赐教?” 孙元起道:“只怕冯懋龙不是你真名吧?” 冯懋龙尴尬地笑了笑:“冯懋龙确实是在下的真名,不过平时很少用罢了。现在一般叫‘冯自由”知道的人稍微多些。” 孙元起思忖道:冯自由?没怎么听过。难道是冯玉祥?没听说刘明昭给冯玉祥做过保镖呀。难道是自己这只蝴蝶翅膀一抖,把两人给扇到一块儿了?片刻后,孙元起才醒过神问道:“不知冯兄来访有何赐教?” 冯自由看杨度、杨永泰等人还坐在边上喝茶,目光逡巡:“在下有些要事和孙先生商议,不知能否面谈?” 孙元起道:“在座都是信得过的,冯兄请直言无妨。” 冯自由还有些不大相信,试探着说道:“孙先生,在下其实是受您旧友的委托前来询问:‘六年前在西雅图与君欢晤,受益匪浅。如今沧海横流,不知贤弟当如何自处?’” 六年前?西雅图?孙元起想了想,直接说道:“你说的是中山先生吧?他最近怎么样?” 见孙元起直言无忌,冯自由再无疑虑,从怀里掏出信件递了过去:“孙先生,这是中山先生给你的亲笔信,在下奉命带到。” 孙元起拆开信,信中所言和冯自由带的话并无二致,一方面是追忆旧情,一方面则是劝孙元起率部反正,支持**。他看完随后递给了杨度。 杨度、杨永泰传阅了一遍,信件重新回到孙元起手里。不待冯自由发问,杨度已经摇头说道:“如今孙大人年未不惑,已经贵为朝廷内阁大臣、四川总督,可谓权倾朝野、恩宠无双,凭什么要率部反正,支持**?纵使现在参加**,一旦失败,不仅荣华富贵尽归尘土,而且连身家性命也难保全;即便侥幸成功,以后也不过是内阁大臣,与现在的职位并无二致。两者相权,未见其利,徒见其害,再愚蠢的人也知道如何选择。你们却拿他来劝说我们大人,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滑天下之大稽?” 冯自由自然不会被杨度轻易击倒,马上反唇相讥道:“**潮流上应天命,下顺民心,浩浩荡荡不可阻遏,顺之者则昌,逆之者则亡。大江以南各省纷纷**便是明证。尽早率部反正、支持**,可以得到全体国民的尊重和爱戴。如果一意孤行,要做满清鞑虏的走狗,早晚会遭受天诛!如今清廷如同一艘破船,不过是表面光鲜罢了,其实根本不奈风雨。如今风云激荡,只怕倾覆就在眼前。如果孙先生眷恋顷刻荣华,罔顾国民呼声,与清廷一齐灭亡,又岂是明智之举?” 杨度嗤笑道:“我不知道清廷什么时候覆亡,不过现在摆在眼前的是,袁项城率领北洋劲旅已经收复汉阳、汉口,兵锋直指武昌,湖北军政府势如累卵朝不保夕。我们大人得天下学子之心,今提一协劲旅入川,与赵季和(赵尔丰)、端午桥(端方)等合兵一处,四川也指日可定。” 杨永泰也说道:“想当年圣祖仁皇帝时有三藩之乱,吴三桂兵出云贵,进据湖南,孙延龄叛于广西,罗森、郑蛟麟、吴之茂叛于四川,耿精忠叛于福建,台湾郑经渡海进兵福建漳州、泉州和广东潮州,王辅臣叛于陕西,尚之信叛于广东,跟现在相比,当时形势不是更危急?结果呢?” 冯自由直着嗓子道:“你们都是汉人,为何甘心给满人做奴才,反过来还要屠杀我汉人同胞?” 杨度不屑地说道:“我们大人向来认为,凡在中华国土上生活、维护中华利益的人都属于华夏民族一份子,不分夷狄蛮戎,也不分汉满回藏。你们强分民族,互相屠戮,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说到辩论,十个冯自由捆起来,也不是杨度、杨永泰两个的对手。当下他被驳得理屈词穷,只能呼呼地喘粗气。 一直在边上默不做声的刘明昭此时突然开口说道:“孙大人、两位先生,如今**党和清廷形势究竟如何,不劳刘某多言。现在我们只想问一个问题:究竟要怎么样,孙大人才愿意率部反正,支持**?” 第二六九章天子择日拜将军 对于政客来说,任何东西都是可以明码标价出售的,包括出身、官职、待遇、节操,乃至生命、爱情、自由。如果买不到,那是因为你出的价钱还不够高。 既然孙元起等人听到冯自由的提议没有立即翻脸,就充分说明这件事完全有的谈。事情的关键便不再是能不能谈,而是变成了价格能不能谈拢。杨度、杨永泰大肆罗列己方优点、攻击对方缺陷,好比是在菜市场上挑大萝卜,不过是想图个好价钱。 刘明昭一眼就看穿了两人的意图,直接撕下外面冠冕堂皇的借口,提出了最本质、最核心的问题。 这个一针见血的提问,让孙元起这边辛辛苦苦营造出有利的气势为之一空。说到底,孙元起、杨度等人还是读书人,讲究温文尔雅,丑陋肮脏的东西真不愿意直接宣之于口,总想遮遮掩掩,在外面披上一层道貌岸然的外衣。这也是官场、学界的惯例。 没想到刘明昭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径自放了个直线球,让孙元起等人措手不及。 半天杨度才干笑道:“我们大人认为华夏民族不分夷狄蛮戎、汉满回藏,其实本意是希望全体国民不分贫富、贵贱、种族、肤色,生而平等。我们固然对贵党大肆宣传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持有异议,但对朝廷‘贵满贱汉’政策更加不满。要想达到人人生而平等,就必须推翻满清皇室对中华的统治,建立民主共和的新国家。从这个方面来说,我们大人对革命并不排斥。” 经过杨度的辛苦弥缝,终于把偏离的主题给拉了回来。 刘明昭完全不顾忌杨度的感受,再次杀出一记直线球:“也就是说,只要民国政府宣布放弃‘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主张,孙大人就会率部反正。支持革命?” 杨度看傻子一样盯着他:“这当然不够!你们必须保证我们大人在政府中有足够的权力,使得政府以后出台的政策不会损害到我们的利益。” 杨度这番话就很有玄机了:政府要怎么样做,才能确保出台的政策不损害到孙元起的利益?很简单,政策由孙元起这一方来制定就可以。能够制定政策。至少也得是内阁大臣以上吧?没准儿还是总统、国务总理、国会议长这类的终极boss! 俗话说:“漫天要价,立地还钱。”杨度已经开出了价码,剩下的就该革命党这边杀价了。当然,如何杀价就没有刘明昭的份儿了。冯自由也已经疗伤完毕,重新振作起精神:“如果孙先生同意支持革命,对清廷反戈一击,民国政府成立之后。先生可以进入内阁,担任教育总长。” 杨永泰冷笑道:“进入内阁?担任教育总长?好大的手笔!你们别忘了,我们孙大人现在已经是内阁学务大臣,另外还兼任四川总督。难道辛辛苦苦一场,就是为了少担任一个总督?既然如此没诚意,那你们可以早些回去休息了!” 教育部总长只是冯自由出价的最底线,见杨永泰反对,立即开始加码:“那内务总长如何?” 在民国政府序列中。内务总长在内阁中的位置仅次于国务总理、外交总长,排名第三,是个炙手可热的职位。可比清水衙门的教育总长吃香多了。但和杨度、杨永泰心中的目标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 杨度刚要开口,一直在边上喝茶作壁上观的孙元起突然说道:“鄙人自忖才疏学浅,对于国家军政大事一窍不通。假如以后革命成功,民国政府又不嫌弃孙某的话,鄙人愿意毛遂自荐,出任教育总长。” 杨度大惊失色,腾地站起身:“百熙——!” 冯自由却大喜过望,急忙问道:“此话当真?” 孙元起伸手止住杨度、杨永泰,从容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孙某还有几个额外的条件。” “孙先生请讲!”冯自由满脸喜色。 孙元起屈指说道:“第一,教育部要分管科学、教育、文化、卫生、体育等五个部分,部中事务和所辖各大中小学、学会组织不允许政府其他部门随意干涉。” 按照孙元起所说,这个教育部可就大了。用现在国务院的构架来说,至少包括4个国务院组成部门:教育部、科技部、文化部、卫生部;4个国务院直属机构:广电总局、新闻出版总署(版权局)、体育总局、知识产权局;6个国务院直属事业单位:新华社、中科院、社科院、工程院、地震局、自然科学基金会;以及5个国务院部委管理的国家局:国防科工局、外专局、文物局、食品药品监管局、中医药局。几乎是国务院的小半壁江山! 而对于清末民初的政治人物来说,他们认为重要的是外交、内务、陆军、海军、财政、农商、交通、司法等有权有钱的部门。科学、教育、文化、卫生、体育这些根本就是可有可无,只能当安慰奖发给在野党。 如今孙元起抢着要这一块鸡肋,冯自由如何不喜?几乎孙元起话音刚落,他便点头答应了。 孙元起先前贸然开口,已经使得杨度失去了要挟的良机,此时生怕孙元起再次浪费机会,急忙说道:“百熙,既然你要当教育总长,我们也不好反对。只是这额外的条件里,且容杨某自作主张一回!” 孙元起对于刚才不顾杨度等人的感受自作主张要当教育总长颇为愧疚,闻言便点头道:“皙子请讲!” 杨度沉吟片刻才说道:“我们的第二条是,以后成立的民国政府必须承认孙大人在四川及其他控制的地方具有管理权。” 冯自由眨眨眼睛,好像在思忖杨度的话里是不是另有机关。 杨度解释道:“孙大人本来是四川总督,准备携麾下的第四十四混成协数千名将士入川平乱。将士们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川陕边界,就是想博个沙场功名。如今孙大人举义,总得为这些辛苦的将士谋个安身之地吧?” “好吧。”冯自由勉强答应了这一条,“那孙先生你还有什么条件?” 孙元起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别的什么条件,突然瞥见边上坐着的刘明昭,心中一动,指着他说道:“第三条,就是我和这位小兄弟一见如故,想留下他做我警卫队的队长。” 杨度、杨永泰面面相觑。 冯自由也有些惊疑不定:“留他?” 刘明昭更是失去了镇静:“让我做警卫队队长?” 也不怪众人生疑。刘明昭现在不过十九岁,出身于四川开县张家坝一户贫苦农民家庭。之前上过私塾,读过高小,后考入官立中学。四川保路运动兴起后,他才加入学生军,截止到现在,军龄不超过三个月。孙元起却要为他牺牲宝贵的一个额外要求,还说任命他为队长(类似于连长)。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孙元起却一本正经,满脸严肃,丝毫不像开玩笑。冯自由重新打量了自己的这个保镖,想看看他到底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良久才说道:“先生留下伯承贤弟,在下并无异议。只是伯承贤弟能不能留下来,还要看他本人的意思。” 刘明昭思考片刻答道:“承蒙孙先生青眼,伯承恭敬不如从命。但伯承不愿呆在警卫队,情愿在前军担任一名排官,哪怕棚官也行,与四川各处保路同志军联络,避免刀兵相加,尽早光复四川!” 孙元起知道“花盆里长不出苍松,鸟笼里飞不出雄鹰”的道理,也读过揠苗助长、伤仲永的故事,明白将帅没有速成班,稍作沉吟便同意了刘明昭的想法。 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何况这火根本就没刻意用纸去包呢?赵景行光复西安、阎锡山光复太原的消息很快四散传开,而最新得到消息的人自然是密探遍天下的袁世凯。 此时袁世凯正在湖北前线督战,北洋军与革命军隔间对峙,炮声日日不息。武汉沿江一线战火正炽,硝烟密布。当然,袁世凯并没有用全力,要是他使出十二分力气的话,早已收复湖北全境了。但他却不着急,他一边和革命军乒乒乓乓打枪放炮,一边派人私下里和革命党人密切接触,究竟是打是和,完全取决于北京形势的需要。 11月5日晚饭后,袁世凯按照惯例来到指挥部,和冯国璋、段祺瑞、倪嗣冲等亲信检讨本日作战得失,安排明天作战计划,顺便交流一下感情。说说讲讲到了三更天,众人正准备各自散去,电报房送来了一封急电。袁世凯看完之后没有像以前一样给众人传阅,而是顺手掩了起来,半天才慢慢说道:“诸位,明天作战计划取消!” 倪嗣冲肚里最搁不住话,马上出声问道:“大帅,发生了什么事?” 袁世凯却悠悠地说道:“以前我认为,天下翰林真正能通的只有三个半,张幼樵(张佩纶)、徐菊人(徐世昌)、杨莲府(杨士骧),算三个全人,张季直(张謇)算半个。现在看来,我还漏算了一个!” 第二七零章运筹帷幄荷时来 要是孙元起当时也在现场的话,估计一定会惊讶地问:“袁大人,你也看过《笑傲江湖》?” 因为孙元起清楚记得《笑傲江湖》里,任我行曾在少林寺中强敌环伺之时,牛逼哄哄地说过:“老夫于当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没有几个,数来数去只有三个半。还有三个半,是老夫不佩服的。”然后豪情万丈指点天下英雄,好比曹孟德与大耳儿青梅煮酒一般,把各人的品行阴私都划拉个遍,何其快哉! 孙元起当年读到这里时,看任我行恣意评说日月神教教主东方不败、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华山派剑宗风清扬风老先生、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以及嵩山派掌门左冷禅,但觉血脉贲张,把金庸老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万万没想到这“三个半”之说却来自于任我行式枭雄——袁世凯。 自从袁世凯说出这句话后,天下效颦者极多,比如中国“三个半军事家”、“三个半参谋长”等。著名学者钱钟书也未能免俗,曾说过:“中国有三个半人,两广人算一个,江浙人算一个,湖南人算一个,山东人算半个,而湖南人的影响尤为深远。”至于金庸笔下的任我行,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巧加利用罢了。 当然,在场的段祺瑞等人却没有雅兴去考证袁世凯所说的“三个半”根源在哪里,只是顺着话头问道:“不知大帅漏算的是哪位?” 袁世凯道:“孙百熙!” “他?就是那个朝廷派去四川平乱的教书先生?”倪嗣冲再次跳出来“他能通什么?十个孙元起捆起来,也不是徐大人、杨文敬公的个儿!”徐世昌是袁世凯在小站练兵的重要幕僚,杨士骧也是袁世凯亲密好友,由不得倪嗣冲不看重。 倒是段祺瑞稳重些,沉声问道:“大帅,是不是孙百熙率领第四十四混成协在西安举事?” 袁世凯这才翻过电报递给众人:“芝泉所言不差,只是情况更甚。今日午后,第四十四混成协协统赵景行携第八十七标人马在陕西西安、第八十八标标统阎锡山携所部在山西太原同时发难。在晚间先后宣布成立中华民国陕西军政府和山西军政府。至于孙百熙,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四川。如果他挟两省胜战之余威,和保路同志军合二为一,只怕四川也非朝廷所有了!” 段祺瑞急忙扯过一张地图。在上面比划道:“自农历八月十九日武昌发生叛乱至今,还不到一个月,已经先后有湖北、湖南、江西、云南、贵州、浙江、江苏、安徽、陕西、山西等十省宣布成立伪军政府,如果再加上四川,恰好占全国二十二省区的一半。这些省份多半是富庶之地,而朝廷控制的奉天、吉林、黑龙江、甘肃、新疆等处则多属地广人稀的荒凉之地。如果不尽快平乱,只怕天下形势堪忧啊!” 袁世凯却道:“今天一天就有江苏、安徽、陕西、山西等四省宣布光复。足见革命党大势已成,不可阻遏,只怕剩余的省区知道消息后也蠢蠢欲动。为今之计,必须首先确保直隶、河南、山东三省万无一失,至于其他省份,只能以后再徐徐图之。” 直隶、河南、山东三省是北洋军的传统势力范围,也是袁世凯规取天下的根本,自然不能有丝毫闪失。段芝贵闻弦歌而知雅意。替袁世凯说出了后续的举措:“大帅,既然陕西、山西相继发生叛乱,我们必须尽早做好准备。一旦他们收拾部队东下河南、直隶。断我后路,使我军前有大江,难以骤进;后有乱军,劫夺粮饷。我等便亡无日矣!所以,我们应该留下少量部队协同水师扼守长江沿岸,主力尽快撤回武胜关一线。另外,还要从郑州抽调一混成协的军力由洛阳西上,相机攻取潼关;从正定调集一混成协的军力由石家庄西上,相机攻取娘子关。如能得手,当然大好。即便不能成功。也要消耗他们的兵力,使他们无暇他顾!” 袁世凯点点头,肃声说道:“命令:第一、从现在开始,入鄂各军开始收缩整顿,随时准备北上,北上日期待定。第二。等明早军谘府转下电报后,建议朝廷派赵倜率毅军一部西上,尽早夺取潼关。第三、今晚即通电驻正定陆军第六镇统制吴禄贞,请其移防石家庄等候朝廷命令,随时准备沿正太线攻占娘子关。” 倪嗣冲嚷道:“大帅,那我们北上之后该怎么做?” 倪嗣冲虽然是个夯货,这个问题却问到了点子上。众人一齐望向稳坐太师椅的袁世凯。 “消息来得仓促,北上之后具体该怎么做,我心中也没有什么好的想法。现在屋里没有别人,不如你们各自都说说?”袁世凯只轻轻一脚,便把这个皮球踢给了众人。 每当这个时候,打头阵的总是倪嗣冲,真真是抛砖引玉:“大帅,今天一天之内四省同时宣告独立,足见天下人心向背,所以清廷覆亡指日可待。依卑职看,不如等我军稳固沿江防线后,主力沿卢汉线北上,会合其他六镇兄弟围攻京师,逼迫清帝退位,让大帅先坐上龙椅。然后兵分两路,一路由大运河南下,收复两江、两湖,一路由晋陕西上,包抄巴蜀、云贵。如此大事可成!即便事有蹉跎,天意难违,也不失为划江而治!” 倪嗣冲虽然是丘八,早年毕竟也中过秀才、做过知县,肚里可不全是稻草!平时大大咧咧的,只不过是他做出的表象罢了。刚才这番话,无疑说出了在座大部分人的心思。故而话音刚落,众人便纷纷赞道:“丹忱所言极是!” 袁世凯心中也正有此意,逮眼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段祺瑞坐在那里默然无语,心中不觉一动,止住众人议论,主动问道:“芝泉,你的意见呢?” 段祺瑞闻言起身,朝众人拱拱手:“丹忱兄所言,不失为一条上策。不过在下也有些愚见,想说出来请大家指正。首先,我们要认清国内形势。总体来说,现在全国可以分为朝廷、革命党两块,朝廷占据北方,革命党占据南方。但如果我们仔细来看的话,其实可以分为五个不同的派系:“第一个是朝廷,包括满蒙八旗以及各地忠于朝廷的汉人。由于现在它还是正统,占据着名分,加上二三百年以来的习惯熏陶,在全国上下都拥有着广泛的支持,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第二个是我们北洋,主要是以大帅子啊小站练兵的老兄弟为骨干。虽然我们现在隶属于朝廷,可朝廷对我们的防范简直是路人皆知,可我们又不沾革命党的边,所以是单独的一支。我们的优点是手中有兵,而且训练精良,所向披靡,兵力居全国之首。 “第三个是革命党。我这里所说的革命党,是指以同盟会为核心、尊奉孙文学说的真正革命党。他们的优点是学说非常蛊惑人心,很多涉世未深的青年投身其中,舍生忘死,奋不顾身。自武昌发生变乱以来,在大江南北渐渐有燎原之势。但他们的缺点也同样明显,即孙文还在国外,主持政务的都是未谙世事的青年,各省互不联络,其实是个松散的联盟,很容易各个击破。 “第四个是立宪派,在全国都有分布,在北方的呼吁改组皇族内阁,召开国会,实行宪政;在南方的则和革命党、朝廷官僚勾结起来,鼓动各省宣布独立自治。南北双方声气相通,互通有无,渐渐有做大的趋势。 “第五个是孙元起所部,现在占据山西、陕西乃至四川局部。到目前为止我对他们没有多少的了解,也不知道他们具体的政治倾向。数年前,孙元起只是一个倚仗祖上余荫在官场混迹的学者,大力兴办教育,在海内外享有声名;后来他突然变身为大清的忠臣、宠臣,积极替朝廷分忧,并很快官拜尚书,进入内阁;谁知今天他又突然举兵叛乱,真是令人跌破眼镜。貌似孙元起本人对朝廷没什么异议,跟革命党也没什么来往——” 袁世凯插话道:“芝泉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其实我在彰德养病期间,孙百熙曾派他的幕僚前来拜访,主动与我交好。” “还有这么一回事?”段芝贵有些吃惊“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孙元起岂不就是王莽一般的人物?” “孙元起手中有兵有地,在青年中又颇有声望,而且和美利坚公使等往来甚密,在现今也算得上是一个独立的、不容小觑的势力。”段祺瑞接着说道:“这五个派系中,立宪派、孙元起所部目前都已经向革命党靠拢,站在一条战线上,准备推翻朝廷。如果我们和朝廷联手,倒可以和他们斗得旗鼓相当。如果依照丹忱兄所言,我们和清廷刀兵相加,只怕会两败俱伤,让革命党得了利!” 袁世凯若有所思:“那以你所见,我们该怎么做呢?” 段祺瑞道:“我们先北上和清廷联手,确保朝廷和革命党势均力敌。然后私下里和革命党、立宪派、孙元起所部秘密联系,看看能否加入该阵营。只要朝廷和革命党僵持一段时间,我们在中间就可以左右逢源,待价而沽。一旦和革命党达成协议,我们便迅速吞并清廷。“清廷灭亡、建立新朝之时,革命党、立宪派、孙元起所部三者必然会因为利益纠葛而反目成仇。那时候我们一家独大,随便和谁结盟,都可以稳操胜券。岂不比我们现在和清廷斗得两败俱伤让人渔利强上许多?” 袁世凯听罢,不禁抚掌赞道:“芝泉,吾之子房也!” 第二七一章有钱能使鬼推磨 袁世凯立即依照段祺瑞的建议,一边收缩部队准备北上,一边向黎元洪、黄兴、李烈钧、孙元起等处分别派出心腹使者,展开合纵连横攻势。 虽然清廷老迈陈腐,但饿死的厨师五百斤,它在全国各地还有可靠而稳定的情报来源。在袁世凯接到情报没多久,军谘府、内阁也分别接到山西、陕西发生叛乱的电文。 这几天,各省发生叛乱的急报不绝于耳,仅在昨天一天,就有贵州、浙江两省,已经多得让人有些麻木。然而今天的消息依然令人大吃一惊,不单单是江苏、安徽、山西、陕西四省同时叛变,还因为首次朝廷方面大员(江苏巡抚程德全)参与其中,甚至涉及到一名内阁大臣——学务大臣、暂署四川总督孙元起! 摄政王载沣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据说他小时候和六弟载洵、七弟载涛一块儿吃烧饼,载洵别出心裁地提出一个动议:每个烧饼都要由兄弟三人分食。当时芝麻烧饼数量有限,每人一顿只能吃两个。于是老六载洵率先要求由他吃沾满芝麻的烧饼盖儿,因为这部分味道最好。老七载涛最小,吃芝麻酱很多的松软的烧饼瓤和酥脆的烧饼底儿,味道也不差。剩下最没味道的烧饼边儿,归五哥载沣消灭。如是一直吃了好多年。所以没有人比同胞兄弟的载洵、载涛更知道载沣脾气好、耳根子软了。 在载沣做了摄政王之后,载洵、载涛弟俩经常为了达到目的在醇亲王府软磨硬泡,最终结果必然是载沣举白旗。好比上次,载洵看见二哥载湉做了皇帝、五哥载沣做了摄政王,便死乞白赖想要管海军。理由是醇贤亲王管理过海军,他要子承父志。载沣自然知道这位兄弟完全是外行,诸般推脱,但耐不住洵贝勒声色俱厉非要不可,最后还是答应了。 即便载沣脾气再好。听到孙元起可能参与晋、陕二省叛乱也禁不住要跳脚大骂:“好啊,我大清恩泽天下二三百年,以孔孟之道教化万民,本想臣忠子孝。没想到最后却养了一群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年青气盛的载涛更是一蹦三尺高:“那五哥还愣着干什么?赶快下诏,诛他九族!” 内阁总理大臣奕劻对载沣、载涛兄弟很不感冒,闻言冷冷地说道:“涛贝勒想诛孙元起九族?只怕办不到吧!” “为什么办不到?”载涛像乌眼鸡一般盯着载沣。 奕劻捋着胡子悠悠说道:“首先,光绪三十一年(1905)修订《大清现行律例》时已经将‘族诛’一刑废除,所以涛贝勒你所说的‘诛九族’无法可依。” “咱们可以请皇上乾纲独断!”载涛寸步不让。宣统皇帝溥仪才6岁,所谓“乾纲独断”,不过就是载沣的意思。对于载涛来说。左右载沣的意见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即便请乾纲独断,只怕也不能诛孙元起九族。”奕劻还是那句话。 载沣也有些生气:“庆王您是什么意思?怎么老帮着逆贼说话?” 奕劻朝载沣微微一鞠躬,解释道:“所谓诛九族,是指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可你们谁知道孙元起的父族在哪里?母族在哪里?他妻族倒是有,但都在大洋彼岸,是美利坚的公民。我们倒想诛杀,可美利坚国会允许我们动手么?” 载涛眼睛瞪得溜圆:“那孙家鼐呢?孙家鼐不是他叔祖么?别以为死了就没事了,照应可以仆碑夺谥、挖坟鞭尸!孙家鼐妻儿子孙。一个一个也都没想好!” 奕劻嗤笑道:“涛贝勒,孙文正公是安徽寿州人,而孙元起则是江苏淮安人。两者根本就是一个地方的,只不过都姓孙罢了。而且老夫记得清清楚楚,孙文正公过世的时候,孙元起只是袒免,并没有请假服丧,表明两者根本不在五服之内。难道涛贝勒因为两人都姓孙,就想定孙文正公的罪?” 载涛像发春却不能发泄的猫,越发急躁起来,四下寻找可以撕咬的目标:“那经世大学是不是孙元起的私产?哈哈,你们这些无话可说了吧?五哥。马上派军查抄,决不能便宜了这狗贼!” 奕劻慢条斯理地捋着胡子:“涛贝勒你还真说中了,经世大学确实不是孙元起的私产。如果老夫记忆不差的话,经世大学中校董会中有4名洋人、3名国人,孙元起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且如今经世大学有近千名外国游学生,万一查抄过程中出个什么闪失。闹出外交纠纷,我大清岂不是内外交困?” 载涛大怒,指着奕劻的鼻子嚷道:“庆王,你是不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你身上流着的还是不是太祖、太宗的热血?你从始至终帮着逆贼说话,究竟是何等居心!到底孙元起给你使了多少银子,能让你如此数典忘祖?” 尽管奕劻贪财,不过这次载涛还污蔑了奕劻,奕劻可没收到孙元起一两银子,只不过袁世凯没少向他贡献好处费!奕劻在入宫之前接到袁世凯的密电,希望他能尽量为孙元起缓颊。看在白花花银子的份上,财迷的奕劻怎么好拒绝大金主的要求? 当然,袁世凯也不是活雷锋。他之所以这么做,只不过是向孙元起主动示好,想以后牟取更大的利益。作为一代枭雄的袁世凯,可是非常明白“将欲取之,必先予之”道理的! 听见载涛的指斥,奕劻老脸顿时涨得通红,像哮喘一般呴呴喘着粗气,半天才朝载沣拱拱手:“摄政王,鉴于内阁中有大臣涉嫌叛乱,老夫宣布,本届内阁从即刻起集体总辞职!就此告辞!”说罢拂袖而去。 “庆王——,”载沣急忙起身想要阻拦,可奕劻去意已决,根本没有驻足回头,不管不顾径自出宫而去。 见内阁总理大臣已经辞职,作为协理大臣的那桐、徐世昌也不好意思久留,起身也要告辞。载沣急得眼泪汪汪,急忙攀住二人的手臂:“那大人、徐大人,如今国事蜩螳,风雨如晦,恳请你们以大局为重,还是先拿个主意吧!” 尽管刚才载涛叫得凶,其实他属于“口头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那种废物点心,只会捣乱,不会办事。见闹得奕劻要内阁集体辞职,顿时老实起来,再也不敢胡乱叫嚣。 那桐、徐世昌比不上庆亲王奕劻那么有底气,不能不给载沣的面子,闻言只好又坐了下来。那桐是“庆那公司”的大股东,董事长奕劻甩门而去,他当然不会主动跳出来献言献策,便坐在那里修炼闭口禅。 徐世昌说道:“摄政王、涛贝勒,我们现在接到的电报只是说赵景行、阎锡山率领所部分别在陕西、山西叛乱,并没有提到孙元起也参与其中。如果朝廷在情况未明之前就给孙元起定下叛逆的帽子,只好有些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学生叛乱,老师肯定难辞其咎。更何况赵、阎两个乱匪还是孙元起保举的呢?”载涛故态复萌。 徐世昌道:“涛贝勒说中了一点!孙元起是老师、是内阁大臣,而赵景行、阎锡山是学生、是新军标统。从这两方面来说,无疑孙元起比赵、阎这两人名声更大,地位更尊崇,也更有号召力。如果孙元起参与叛乱,应该把孙元起推出来奉为头领才对,可为什么他们到现在没有提到孙元起?而且根据之前的消息,孙元起现在已经抵达了川陕边界。如果孙元起参与叛乱,那么他何至于要跑哪里?留在西安附近,岂不是更好就近擘画?” “依照菊翁的意思,孙元起既有可能没参与叛乱?”载沣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因为任命孙元起出任四川总督的正是他本人。 “这只是下官的一个推测而已,具体情况如何还须后继消息。”徐世昌可不敢把话说满,“当然,依照下官的意思,即便以后有证据表明孙元起参与到叛乱中去,只要他不公开声明,朝廷最好还是装聋作哑、私下处置为好。” “这又是为何?”载沣有些不解。 徐世昌道:“据前不久的统计,全国上下共有160万各类学生,几乎无人不读孙元起所编写的教材。以至于三家村的腐儒在报纸上写歪诗自嘲道:‘少习五经老却贫,瓮中无粟案生尘。千家咸诵孙夫子,今日谁师孔圣人。’虽然拿孙元起与孔圣人相提并论有些不伦不类,但足见他在全国的声誉。另外,孙元起在东、西洋各国也有广泛的影响力,经世大学每年有数百名各国学子前来求学就是明证。这种人物,只能供,不能攻。” 载涛拍着大腿咬牙切齿地说道:“难道就这么便宜了他?不行!五哥,我们应该先派兵逼近经世大学,一方面向孙元起示威,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另一方面也是给各国学生施压,让他们通过外交途径向孙元起抗议。一旦孙元起刚从贼,我们不惜玉石俱焚,也要荡平经世大学!” 第二七二章东风谬掌花权柄 载沣对于载涛的提议不置可否,沉默半天才长叹一口气:“这可真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啊!” 那桐、徐世昌自然明白载沣话里的意思:毫无疑问“周公”是指袁世凯。在光绪、宣统之际,朝廷对袁世凯是百般猜忌,夺权褫职,殃及亲党,甚至一度想除之而后快。幸好朝廷上下不少人帮他说情,他才得以全身而退。武昌发生叛乱之后,他不计较以前恩怨得失,迅速率兵驰往湖北平叛,而且捷报频传,今天消灭一千八,明天消灭两千。——按照战报上的数字相加,全湖北新军至少被轮着枪毙五回。——不过有一点却非常肯定,那就是叛军确实被赶到了长江以南!如此忠心为国、不计恩怨,不是周公还是什么? 相比之下“王莽”就非孙元起莫属了。在有逆迹之前,孙元起简直和王莽一样,不显山、不露水,独守清净、为人谦恭、礼贤下士、学问深邃,完全就是天下学子的道德楷模,深受朝野人士爱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让人难以置信地对朝廷反戈一击。 载涛从小就看不起宽厚随和的载沣,他完全搞不明白聪明一世的西太后为什么最终要把摄政王、监国的权力交给载沣这个窝囊废,简直是视大清存亡如儿戏。见此时载沣还在摇头晃脑地掉书袋,皱着眉头说道:“五哥,你就别拽文了。还是赶快拿个主意吧!” 载沣无奈地笑笑,问那桐、徐世昌道:“不知二位有何高见?” 徐世昌答道:“王爷,陕西下临河南,山西逼近京畿。河南为中原腹地。京畿为大清根本,两地皆不容有失。依下官愚见,为今之计应该迅速调集河南的武卫军西上,堵住潼关,防止叛军入豫;另外命令驻扎正定的陆军第六镇移防石家庄,沿正太线夺取娘子关,防止叛军扰乱畿辅使天下动摇。具体以后怎么做,要等军谘府、内阁商议之后才能做出决断。” 载沣对于军事那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听了徐世昌的建议只有点头的份儿。载涛却没好气地说道:“徐大人,如今庆王已经解散了内阁,等内阁拿主意,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徐世昌愣了片刻才说道:“涛贝勒。庆王爷老成持重,为宗室至亲、国家耆宿,海内景仰。刚才不过是他一时气话,做不得真。等过几日庆王爷气消了,再找人劝劝。应该就没事了。” “如今天下情势急如星火,哪能让满朝的人等他?难道没有张屠夫,就要吃连毛猪?”载涛说的非常不客气。 那桐再也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告辞。拉都拉不住。内阁总理大臣、协理大臣都先后走了,徐世昌还能留下来么?片刻之后。客厅里就只剩下载沣、载涛兄弟二人。载沣忍不住抱怨道:“七弟,你怎么能胡乱说话呢?” 载涛道:“我怎么胡乱说话了?你没看见庆王那副嘴脸。好像孙元起是他祖宗一般,处处维护着他。你说孙元起到底得给庆王送了多少银子,才能让他昧着良心说出那番话?大清江山就败坏在这些人手上,骂骂他还是轻的。依着我的性子,就该直接抄了他的家,革了他的铁帽子王!” 载沣满脸忧虑:“庆王虽然贪婪些,终究还是很有政治手腕的,朝堂很多事务需要他出面处理。如今你这么一闹,消息传到庆王的耳朵里,他还会出来做事么?” “怕什么!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大活人还不好找么?更何况是做内阁总理大臣呢?”载涛丝毫不以为意“实在不行,小弟愿意主动请缨,为大清担此重任!” “怎敢劳动您大驾?我看还是算了吧!”载沣当然知道载涛是什么货色,当下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好意“明天一早,我还是去劝劝庆王,让他收回成命。实在不行,恐怕只有请袁慰亭出面组阁了。” “让袁四组阁?”载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尖叫起来“老五,你忘了二哥临死前的遗言了么?你嫌天下还不够乱是不是?” 载沣站起身:“七弟,天色已晚,我还要和六弟商议河南、直隶调兵的事儿,就不留你吃宵夜了。”说罢转进后堂,只留下载涛一人在客厅里跳脚。 且说徐世昌出了醇亲王府,立即派人和袁世凯在京的暗探联络,把奕劻和载涛闹翻的消息传到湖北。袁世凯获悉之后大喜过望,顾不上睡觉,赶紧召集心腹幕僚赵秉钧、阮忠枢、张一麐等密议。 阮忠枢看完电报,小心翼翼地措辞道:“从电文上来看,庆王辞职之说只是激于一时气愤,并非出自本心。庆王素来贪财,内阁总理大臣一职位高权重,是棵绝佳的摇钱树,他怎么可能就此舍弃?而且老年戒之在得,只要稍有转圜,他必然恋栈不去。 “环顾当今天下,能够有资格出任内阁总理大臣一职的只有庆王和大人两个,想必载沣也能想到。如果他今晚回过味来,明早向庆王服个软,庆王必然会顺坡下驴。当时在场的除了庆王、载沣,就是徐大人、那桐和载涛,想隐瞒也很容易。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尽快捅出来闹大,让朝野上下都知道,庆王自然不好意思再复出。” 袁世凯点点头,颇为同意阮忠枢的观点。 赵秉钧道:“把这件事闹大还不容易?我们现在就派人联系京沪各大报社,让明天全国大小报纸头版头条刊登《皇族内阁于5日夜宣布总辞职》的新闻。我不信闹到全国皆知的地步,奕劻还要意思继续做内阁总理大臣!” 袁世凯道:“既然如此。联系报社的事就交给智庵(赵秉钧)了。不过你要记住,此事一定要做得隐蔽,尽量让人相信这是载涛放出的消息,别怀疑到我们身上。如果因为此事结缘庆王。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赵秉钧起身鞠躬道:“在下明白。”说完出门忙活去了。 张一麐补充道:“大人,我们还必须尽快北上。尽管内阁总理大臣一职除了庆王,大人是不二人选,可万一载沣不按套路出牌,岂不是功亏一篑?而且大人出任内阁总理大臣之前,少不得要拜访各国驻华公使一番。” 阮忠枢也很赞成张一麐所言:“大人不妨明天早上登车先抵达郑州。郑州在京师与汉口之间,进京不过半日之程,一旦京中有事。可以夕发朝至。而且在郑州可以就近指挥直隶、河南的军队攻取娘子关和潼关,可谓一举两得。” 袁世凯长身而起:“那就依二位所言,先到郑州!我们坐镇中原,静观京城官场波谲云诡、晋陕战场硝烟弥漫、长江以南江山易主。也算是平生快事了!” 11月5日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北京、汉口、保宁、西安、太原发生的每件事都足以影响中国历史的走向。直至下半夜,无数电波依然忙碌地穿梭于中国各地。就在这个时候,几列装满士兵的火车从太原开出“轰哧—轰哧—”地向东疾驶而去。 在头列火车的包厢里。程子寅与张辉瓒隔桌而坐,相对无言。参谋和文书在一旁紧张忙活,却不敢发出任何大声响,生怕打破这两人的静默。足足过了十多分钟。程子寅才转过头问参谋道:“此次我军东下,具体人数有多少?装备如何?” 参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立正答道:“回禀标统,我军现有1873人。其中从东北过来的老兵786人,在太原招募的新兵1087人。武器装备以轻武器为主,有汉阳造1500支、林明敦300支,其他快枪、撸子350支,各式口径迫击炮215门;重武器只有沪造克虏伯式75毫米山炮4门。枪炮弹药均携带个基数。” 程子寅满意地点点头:“从兵员来看,东北老兵有六成以上、太原新兵则九成以上随同我们东下,足见孙先生在青年学生中的影响力,远非阎百川之辈所能比肩!” “虎臣兄,形势非常不容乐观啊!”张辉瓒苦着一张脸:“我们只有不到两千人,而且六成以上是未经战阵的新兵。装备也很差,都是轻武器,弹药更是打一发少一发。可我们要面对的却是清廷陆军第六镇,足足有上万人。他们训练有素、弹药充足。我们除了料敌机先抢占娘子关之外,再无其他优势。这战怕是不好打啊!” 程子寅不为所动,反而问道:“石侯,你说我为什么要主动领兵东下,而不是西去和赵协统会合?” 张辉瓒心道:我可是堂堂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正规毕业生,你这个家丁出身的小心思,难道我还不明白?当下自信满满地答道:“因为虎臣兄从阎百川阎师兄的演讲中听出了他想自立的野心,偏偏阎师兄起家的老部队对孙先生忠心耿耿,他要想占地为王,必须先清理掉山西周边的威胁以及我们这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异己。我们要想保留下自己的部队,就必须尽快远离太原,撤出山西。 “如果我们西去和赵协统会合的话,阎师兄垂涎我们的兵员和装备,定然百般阻挠,必要时甚至会借我们两个的人头一用。而我们要是主动领兵东下呢?不仅可以帮他暂时顶住东面的威胁,而且也可以借清兵之手除掉我们,可谓一举两得。他又何乐而不为呢?所以一定会答应。 “虎臣兄此举,不仅能带出来大部分忠于孙大人的老兵,而且新兵也得以尽数随我们东下,所以在这一点上计策还是非常成功的。只是到了娘子关之后,清廷大军马上就会滚滚而来,一旦开战,我们情况依然不容乐观啊!” 程子寅目瞪口呆地看着张辉瓒。 张辉瓒得意地说道:“虎臣兄,小弟是不是说对了?” 程子寅狠狠地摇了摇头:“我根本不是那么想的!” 第二七三章剑外忽传收蓟北(上) 张辉瓒被华丽丽地震住了:“那虎臣兄究竟是怎么想的?“程子寅理直气壮地说道:“想当初,阎锡山不过是从山西逃难到京师的破落户,要不是先生创办的经世大学不收学费,让他有寄身之处、求学之所,他还不知要流落何处,没准儿就被哪个化人场给收了去!先生不仅让他有饭吃、有学上,还送他到日本留学,回国后又给几千人让他带着,简直是恩同再造。没想到阎锡山那孙子居然如此忘恩负义,翅膀一硬就开始攀龙附凤,张口‘中山先生提携”闭口‘山西父老支持”丝毫不提先生这些年的培育之恩!既然如此,他也别想让以先生名义招募的这些士兵为他阎百川卖命。所以,我要带着第88标第1营及后来招募的学生军东下。不仅如此,我还要鼓动其他人一起走。如果可能,一个人也不给他留下!“阎百川确实不当人子!“张辉瓒说道“那虎臣兄又为什么不西去和赵协统会合,反而率兵东下,扼守娘子关呢?“程子寅道:“不错,我跟阎百川说的扼守娘子关只是个借口。我的本意是,到了娘子关之后就将新招募的队伍解散,有志革命的可以分批进入陕西,投奔赵标统;如果不愿意,可以再回学校读书。只留下数百名东北老兵,随我一同北上京师。“张辉瓒大惊:“你要北上京师?那娘子关的防务怎么办?关外可就是清廷上万的北洋军!一旦我们放开娘子关,他们就可以在半天之内抵达太原城下。那时候阎师兄他们可就危险了!“程子寅撇撇嘴:“既然他阎百川不仁,就休怪我程虎臣不义!如今他已经不是我们的人,我们管他死活作甚?“张辉瓒有些无语,半晌才问道:“那虎臣兄进京准备干什么?准备围魏救赵。缓解北洋军对陕西的攻势?根据情报,京畿附近早被毅军和禁卫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你率领的数百东北老弟兄连给人塞牙缝都不够!“程子寅白了张辉瓒一眼:“我有那么傻么,主动送过去挨刀?我们沿着太行山一线隐蔽北上,目标是经世大学。此次陕西、山西二省举义行动仓促,为了保密起见连先生都没有告诉,至今先生一家都还在经世大学里,危在旦夕。我们必须护送他们离开学校。由山西或蒙古进入陕西安全之地。具体行动计划,少不得要麻烦石侯老弟!“张辉瓒这回彻底无语:一个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从政治军事角度来揣度一个家丁的心思,怎么可能得出正确结论? 山西、直隶之间高耸着巍峨参天的太行山脉,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孔道相通。位于太原与石家庄中间的井陉口就是其中之一。娘子关扼守井陉口,不论是要保障山西,还是要保障直隶的安全,娘子关都起着重要作用。同时,娘子关也是长城的著名关隘。素有“万里长城第九关“之称,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城门洞上写着的“京畿藩屏“四个大字,充分展示了娘子关的重要性。 娘子关虽然重要,但重要只体现在山西或直隶出现异常情况的时候。大清已经承平二三百年。直隶山西之间一片祥和,娘子关的重要价值无法凸显。武备也就松弛了下来,只有几百名绿营兵镇守。 11月6日早上。这些绿营兵懒洋洋地起了床,吃完早饭,准备到关上晒晒太阳,顺便睡个回笼觉。才到关上,就远远望见数千人拿刀弄枪扑了过来,他们顿时被吓得手脚发软,丝毫不顾娘子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势,齐发一声喊,丢下枪炮,脱下军装,片刻之间逃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程子寅所部不费吹灰之力,轻松夺下这座雄关。 进入关内,张辉瓒急忙让老兵带着学生布置防务,防止敌军从直隶方向来犯。程子寅有些不解:“石侯,我们不是说好到了娘子关就解散部队、分兵北上的么?干嘛还要忙活这些?“张辉瓒道:“虎臣兄有所不知,我们部队昨天参加太原起义,前天晚上就没睡好;昨晚上又坐一夜火车,也没得到休息。如今部队上下疲倦已极,不适合立即开拔,必须在此休整一两天。既然要休整,自然要在营地周围布防。“程子寅道:“不行!如今形势一日千里,怎么能在此耽搁那么长时间?要不我先率领东北的老弟兄北上,你负责在此解散新兵,以后你我兄弟有缘再相见吧!“说罢拱手就要离去。 张辉瓒急忙拉住程子寅:“虎臣兄,即便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如今光天化日,你率领几百人出关北上,沿途谁看不见?一旦让清廷发现了你们的行踪,不仅救不到人,你们自己也会身陷险境。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等到今天傍晚再出发!“也好!“程子寅想想也确实是那么回事“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石侯老弟了,我先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你还被说,这两天真累得够呛!“程子寅胡乱扒了几口饭,找个地方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日落西窗才意犹未尽地爬起来。用凉水胡乱抹了抹脸,急忙来到临时搭建的东征军司令部。 刚进指挥部,程子寅就感觉气氛不对,里面参谋、文书乱成一锅粥,张辉瓒正瞪着红通通的眼睛发出一条又一条指令:“把四门山炮推上来,尽快构筑炮兵阵地并准备试射,目标为娘子关前1180米处的隘口,争取在战斗打响后封锁敌军的增援。“调一队老兵、两队新兵到娘子关东南高地布防,防止敌军威胁我军侧翼。“命骑兵排前出侦查敌军动向,及时报告。“…… “虎臣兄,你醒了?“张辉瓒看到程子寅进来,赶紧起身相迎。 程子寅顾不上寒暄,急忙问道:“石侯,发生了什么事?“张辉瓒一声长叹:“今天午后一时十三分,我军观察哨首先发现敌军踪迹。至四时整,娘子关前的南峪镇已经聚集了千余人,据推测应该是清廷陆军第六镇第十二协第二十三标的一部。随着时间推移,预计将有更多的敌军出现。“其实张辉瓒对于敌军突然出现是忧喜参半:忧的是敌众我寡,这战非常不好打,弄不好就要全军覆没;喜的是如此一来,终于不用跟着程子寅这个二货去京师了。在他看来,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没有弹药粮饷的补给,北上完全是取死之道! 程子寅却大为懊恼:“我就说应该早上走吧?你偏要拦着我!这下倒好,我们被堵在这里,想出去都出不去了!“听了程子寅的抱怨,张辉瓒也装出懊丧的模样:“小弟确实没料到清廷的动作居然那么快!关键是从石家庄沿正太铁路到娘子关只有70多公里的路程,实在太近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虎臣兄要是早上率军出发的话,正好在南峪一带和敌军迎面碰上。失去地利的优势,只怕我军会伤亡惨重,而且给敌军以各个击破的机会。 “如今天下革命潮流激荡,人心思变,此为天时;娘子关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此为地利;我们兄弟在此齐心协力扼守关隘,阎百川肯定不敢坐视不理,枪械弹药自太原四五小时可运抵此处,此为人和。我们天时、地理、人和具备,未必不可一战!“事已至此,程子寅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好在夜色降临之前,清军并没有发动攻势。但夜晚的到来,却让程子寅、张辉瓒的小心肝提到了嗓子眼儿:东征军一半以上是刚参军的学生,白天还好些,黑夜则会增加和放大他们的恐惧,让他们惊惶失措不知所为,甚至会精神崩溃而发生“营啸“。而且黑夜也会降低天时、地利、人和带来的优势,让训练有素的北洋军如鱼得水。 程子寅、张辉瓒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带着手下亲信到处巡视慰问,让新兵们得到些许安全感。所到之处,都能看到新兵们个个疲倦欲死,却精神紧张地盯着外面黑漆漆的天空,怀中牢牢抱着汉阳造,子弹已经上膛,随时准备操枪射击。 程子寅颇为忧虑地说道:“照这样下去,清军不用过来,我们自己就得先完蛋!“张辉瓒道:“估计今晚清军不会上来了,不如把所有新军全部撤到关里,让他们好好休息一晚,等明早把他们和老兵混编。熬过开始这几天,应该就好些了。“程子寅点头道:“也好,不过得慢慢来。这黑灯瞎火的,万一引起骚乱就麻烦了。“正布置间,撒出去侦查的骑兵队来报:“司令,我们在关外捉到一名清军,他说有要事想和我们商量。所以我们就把他带来了。“哟呵,还没开战,清军这就派来说客来劝降了?“程子寅惊讶道。 “司令打算怎么处置?“张辉瓒在众人面前还是很尊重程子寅的。 程子寅趣味盎然:“以前听书,里面的说客一个个巧舌如簧、辩才过人,像张松、蒋干等更是相貌奇特。我心里一直好奇得紧,只恨没见过真人。今天有幸,哪能错过?走,看看说客长什么模样!“张辉瓒笑道:“我也还没见过说客是什么样呢!同去,同去!“ 第二七三章剑外忽传收蓟北(中) 程子寅、张辉瓒等人来到司令部,就看见一个人被人胡乱扔在地上,浑身上下不知用麻绳捆了多少道。因为手脚都被牢牢捆住,那人根本不能起身,只能在地上弓身、打滚,远看活似一只大蚕蛹在蠕动。听见脚步声,他才暂时停止挣扎。 说书先生的故事里,总是一再提及“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程子寅也有样学样,对左右吩咐道:“解开绳索,让他站着回话!” 片刻之后,说客便站在众人面前。 现实明显让程子寅、张辉瓒等人有些失望,来人既不像张松那样“生得额䦆头尖,鼻偃齿露,身短不满五尺,言语有若铜钟”,也不像诸葛亮那般“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而是鼻青脸肿,形容狼狈,身上衣服沾满泥土草屑,还撕破了好几处,想来捉住时有一番剧烈厮打。不过这个年青人起身之后并没有龇牙咧嘴、喊冤叫屈,只是简单整了整衣服,随意掸掸身上的污秽。这番举动倒然众人高看一眼。 程子寅坐在太师椅上,威风凛凛地喝问道:“你是何人?从何而来?到此究竟有何企图?” 年青人不急不躁,朝程子寅鞠躬抱拳:“在下何遂,字叙甫,现为陆军第六镇第十二协参谋。不知当面是哪一位?” 程子寅也不隐瞒:“在下程子寅,现任山西军政府东征军总司令;这位是张辉瓒,东征军副司令。你还没说来我们这儿要干什么呢!” “如果何某没有记错的话,程司令以前是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8标的副标统,而这位张司令以前则是第88标第一营的管带吧?眼下山西新军,只有陆军第四十三混成协和你们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8标。第四十三协昨天之前还在太原周边八十里以外,一天一夜之间根本来不及赶到娘子关;别说他们不愿来,即便他们来了,你们也指挥不动。照这么算来,贵军在娘子关兵力少则不过一营,多也不超过一标。不知何某说的对不对?”何遂顾左右而言他。 张辉瓒冷笑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你们放马过来试试不就知道了?你就不要枉费心机,在这里装神弄鬼了!” 何遂恍若未闻,依然故我地说道:“即便贵军是满编一标,由于兵员大半属于新招募的学生,未经充足训练,战力仍然堪忧。反观我陆军第六镇,兵力过万,训练充足,装备精良。两者相较,不知贵军能有几成胜算?” 程子寅怒道:“聒噪!武汉义军不过才数千人,其余也都是为出校门的学生。袁慰亭带着北洋数万精兵,还有水师舰艇助阵,乒乒乓乓打了十多天,不是照样没攻过长江?我们自然不敢媲美武汉革命党,不过娘子关之险峻却有甚于长江,贵军自忖能胜袁慰亭所部几成?程某也不大言欺世,只带着几千弟兄守在这里,你们尽管放手来攻,试看今日之井陉,竟是谁家之天下!” 何遂不怒反笑,抚掌道:“程司令忠肝义胆、豪气冲天,何某佩服!好了,在下也不和诸位虚与委蛇,耽误时间。请程司令屏去闲杂人等,何某有要事相商。” 张辉瓒和程子寅对望一眼,不屑地说道:“这里都是肝胆相照的革命同志,连身家性命都可以托付,何况其他?你不必遮遮掩掩欲语还休,有话但说无妨!” 何遂固执地说道:“程司令、张司令,何某所言确实干系匪浅,还请屏去闲杂人等!” 程子寅从小习练拳脚,后来加入经世大学保安队,功夫一直没落下,普通三五个人根本近不了身。正因为武艺过人,人又聪明老实,才得以担任孙元起的警卫队长。何遂被押进来之前,浑身上下早被搜得干干净净,没有枪械,程子寅真还不怕他翻天。 当下程子寅朝周围挥挥手:“你们都出去吧,让我和张司令好好陪这位何兄弟聊聊,看看究竟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众人退出司令部后,张辉瓒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腰间的撸子,问道:“何兄现在可以说了吧?” 何遂在椅子上落座,拿起冷茶胡乱喝了几口才低声说道:“我们吴统制早年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书时曾加入兴中会,虽然回国之后因故和同盟会失去联系,但革命排满之心一直未变。如今全国风起云涌,吴统制也奋袂而起,想与各位共襄大事!” 张辉瓒失手将茶碗扣在在桌子上,茶水流了一桌子也顾不上擦:“这、这也太出人意料了吧?” 瞧着程子寅的神色,也明显是不信占大多数。 何遂见他们不信,急忙说道:“何某光绪三十三年(1907)由方韵松(方声涛)主盟加入同盟会,你们找同盟会的同志一问可知。” 张辉瓒有些迟疑,低声对程子寅说道:“虎臣兄,方韵松是我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师兄,确实是个革命党。至于眼前这位,我就拿不准了。要不待会儿找个同盟会的问问?” 程子寅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何兄,你的身份我自会找人核实,只是你如何能确保吴绥卿(吴禄贞)吴统制是真心革命?你也知道,娘子关紧扼太行山井陉口,为山西与直隶之间为数不多的通道之一。一旦有失,不仅关系我们几千兄弟的身家性命,而且山西也将门户大开,天下革命形势会随之起伏。丝毫大意不得!” 何遂拍着胸脯说道:“程司令请放心,吴统制对于革命的忠心热忱千真万确,绝非何某一人独见,我们同盟会在第六镇的同志瞿寿堤、王孝缜、周维桢、张世膺、刘文锦等人都敢以性命担保!” 张辉瓒问道:“何兄,据我所知,陆军第六镇是袁慰亭多年经营豢养的老队伍,从上到下遍布袁氏的心腹爪牙,它的前任统制就是如今攻打武汉三镇的急先锋段祺瑞。吴统制刚到部队不久,究竟能有多少影响力?” 80電釨書 Www.tXT⑧零.ξá 何遂闻言叹了口气:“张司令所言不差!陆军第六镇不少将校不知有朝廷、不知有革命,只知道忠于袁慰亭一人。去年载涛、良弼等想用日本士官派来抵制袁慰亭在北洋六镇中的势力,我们吴统制又贿通了庆亲王奕劻,才于12月获任第六镇统制。虽然吴统制到任后以‘烟瘾甚深,行同盗贼’为由,将第十二协统周符麟撤职,但陆军部根本不同意用我们推荐人选,而是另调二十四标标统吴鸿昌来署理。 “如今第六镇中袁氏爪牙,视吴统制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掣肘。清廷也怀疑吴统制是革命党,处处为难,企图架空,只是怕激起事变才没有现在动他。尽管吴禄贞尚难驾驭全镇,局面颇为困难。但是我们第六镇有不少革命同志,士兵也大多同情革命。只要举义之后诛杀若干首恶,必定可以让绝大多数人保持中立。如此一来,大事可成。” 能够自暴弱点的,要么是赤诚相见,要么是所图者大。程子寅沉吟片刻,才接着问道:“那你们吴统制打算怎么做?在石家庄率部举义,还是在娘子关前临阵倒戈?” 何遂道:“能否借地图一用?” 得到允许后,何遂在华北地图上比划道:“武昌起义爆发后,清廷宣布滦州秋操中止,命令所有参演部队返回原驻防地,但第二十镇张敬舆(张绍曾)统制和第二混成协蓝季豪(蓝天蔚)协统却以各种理由拒绝撤回奉天,又拒绝南下武汉。就在今天早上,他们突然联名发出通电,强硬要求清廷改组皇族内阁,召开国会,实行宪政。同时,他们还扣压了清廷从欧洲购买由西伯利亚经京奉铁路运往汉口前线的大宗军火。 “张敬舆统制和我们吴统制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同一期的同学,蓝季豪协统是低一级的学弟,他们交谊甚密,当时被称为‘士官三杰’。所以清廷今天午后给我们吴统制发电报,命他前往滦州宣慰劝导,其实也是想把他调离军队。在此千钧一发之时,我们吴统制决定率部举义反正。 “吴统制的意思是,北面联合张敬舆统制、蓝季豪协统,西面联合你们阎百川都督,三家共同出兵,克期会师北京,光复之功唾手可得。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听说第二十镇和第二混成协在滦州举行兵谏,程子寅、张辉瓒不禁大喜过望,相顾而笑。 等何遂说完吴禄贞的计划,程子寅道:“吴统制举义、滦州兵谏的消息都太过突然,我们一时也知道该如何应对。而且情况如此重大,我们必须尽快报告给阎百川都督。要不何兄在此休息片刻,我们一有情况就通知你,怎么样?” 何遂自然也知道这些情报太过重大,也太过紧急,山西军政府需要时间来核实与消化,便理解地点点头:“也好!不过事关重大,你们必须做到严格保密。而且吴统制接到清廷电报后也不能在石家庄驻留过久,希望你们在明早之前给出答案!” 第二七三章剑外忽传收蓟北(下一) 送何遂去客房休息之后,程子寅、张辉瓒重新回到司令部。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陷入沉思,只有烛火不时随风跳动,让他们的身影在墙壁上左右摇动,才略略显出几分生气来。 半晌,程子寅开口问道:“石侯,伱怎么看?” 张辉瓒斟酌着说道:“何遂所说的消息,对我们来说有两个非常关键:第一,吴绥卿是否真的准备举义?如果其中有诈,我们自然不用考虑太多,只管牢牢守住娘子关便是,想来他们也无计可施。第二,假如吴绥卿真的要举义,我们该如何应对?是死守娘子关不出,坐观吴绥卿成败?还是通知阎百川,让他率第四十三混成协共同出军北上?还是我们不告知阎百川,甩开膀子自己单干?此事重大,只怕要电告赵协统,才能做出最终决策。” 程子寅道:“让赵协统替我们拿主意自然没问题,只是事关重大,恐怕电报中很难说清。而且何遂刚才也一再强调,让我们严格保密。我们可不能出尔反尔,食言而肥!” 张辉瓒算是听出了弦外之音:自从阎锡山微微露出背叛之意后,程子寅便“一旦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甚至连孙先生的大舅哥赵景行也怀疑上了,仿佛全天下只有他对孙先生才最忠心。明白了这层意思,张辉瓒便说道:“那就请虎臣兄吩咐吧!我们娘子关这两千号人。惟伱马首是瞻。” 程子寅点点头:“那程某先谢过石侯老弟了!伱刚才所说的两个问题。我想说说我的看法。首先,我认为吴绥卿十有七八是真心诚意准备举义的。为什么呢?何遂等人同盟会的身份作不得假,张绍曾和蓝天蔚兵谏的事作不得假,吴绥卿即将北上滦州宣慰劝导的谕旨也作不得假。这些都是问题关键,如果他们作假,只要我们用心稍稍一查,他们就会露出马脚。而且只要我军不出娘子关,这个圈套就是个笑话。他们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来设计一个这儿拙劣的圈套? “既然吴绥卿是真心诚意准备革命,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变成我们该如何应对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分成三步走:第一。我们以老第88标弟兄为主,协助吴绥卿举义,清洗掉第六镇中忠于清廷和袁世凯的死硬分子。第二步,和吴绥卿共同说服张绍曾、蓝天蔚等人。改兵谏为武力革命。第三步,和吴绥卿所部联兵北上,攻取直隶、京师。” 张辉瓒有些迟疑不决:“虎臣兄,伱的计划倒是不错,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手头没兵啊!协助吴绥卿清洗第六镇倒没问题,可万一吴绥卿控制不住第六镇怎么办?我们去帮忙的兄弟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即便吴绥卿能掌握第六镇,万一事成之后他看我军兵少,突然反目为仇怎么办?天下之人,大多可与共患难。不可共富贵。阎百川就是前车之鉴!”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撬动整个地球。”当然,他真想撬动地球,除了支点之外,至少他还需要一根足够长、足够坚硬的杠杆。现在,程子寅、张辉瓒就类似于空有想法的阿基米德,足够的兵力便是缺少的支点和杠杆。 程子寅思索片刻,突然笑道:“石侯,我们都忘记了三件重要的事情。第一,现在驻防石家庄的陆军第六镇人数并没有过万。因为第六镇第十一协在20天前已被清廷编为第一军开赴湖北,根本不在直隶。目前吴绥卿手下只有第十二协以及马兵第六标、炮兵第六标等,总数不超过6500人。 “第二,尽管我们是甩开膀子单干,但和吴绥卿商谈时却不妨借用阎锡山的名义。我们和阎锡山兵力相加。正好和吴绥卿所部人数相当。吴绥卿想来不愿在北上的时候,阎锡山再从娘子关袭击他后路。所以一定不敢轻举妄动。 “第三,我们在协助吴绥卿清洗第六镇的时候,不妨痛下杀手,趁机削弱他们的兵力,还可以趁乱收编部分残军。我们出人、出枪、出力,临末了收取一点利息,想来他吴绥卿也无话可说吧?此消彼长之下,吴绥卿安能再打我们的主意?” 张辉瓒正准备点头同意,参谋突然敲门说道:“报告司令,我军无线电台收到几条重要新闻,敬请过目。” 两人对视一眼:验证何遂所言真假的机会来了! 尽管之前已经听何遂提到今天白天发生的许多大事,但等真正看到新闻时,他们依然被眼花缭乱的信息给震住了:11月6日早上7时,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和第二混成协协统蓝天蔚联名发出通电,强硬要求清廷改组皇族内阁,召开国会,实行宪政。 11月6日早上8时,CBC(中华广播公司)紧急播报“皇族内阁于5日夜见宣布总辞职”的消息,随后全国大小报纸也用头版头条刊登了这条新闻。顷刻之间全国变得沸沸扬扬,谁也不知道是奕劻等人究竟是事前主动辞职,还是受近在肘腋的张绍曾、蓝天蔚等人胁迫而被动解散内阁。但毫无疑问,除了载沣、奕劻和袁世凯等少数几个当事人,全国上下都相信了这则消息。 11月6日上午9时许,“皇族内阁”总理大臣奕劻率协理大臣那桐、徐世昌等内阁成员,正式进宫请辞。摄政王载沣劝说无果,只能含泪接受了辞呈。 11月6日中午12时,摄政王载沣电告天下,决定授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并促令尽快进京组阁,处理各种军政事务。 11月6日午后4时,湖广总督袁世凯发布通电,称“内阁总理任极重大,深虑弗克负荷,恳请收回成命”。随后就有消息称,袁世凯已经在中午时分抵达郑州,也就是说,在得到奕劻宣布总辞职的消息之后他就急忙动身北上,足见他对内阁总理一职志在必得,所谓“恳请收回成命”一说不过是他故作姿态。 11月6日晚上8时,摄政王载沣再次电告天下,宣布授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并请他早日北上组阁。 …… 现实完全印证了那句话:不是我不明白,而是世界变化太快! 张辉瓒半晌才抬起头:“虎臣兄,看来何遂所言完全属实。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程子寅狠狠一捶桌子:“怎么办?以乱打乱,看谁的速度快呗!瞧袁世凯那假惺惺的德行,至少还要推辞两三回才会答应,估计他会在明天夜间或者后天白天进京。当然,袁世凯也不是傻子,绝不会孤身一人北上,左右必然要有大军开道护卫。 “照这么推算,我们要想和吴绥卿联手,就必须在明天黄昏前解决第六镇的问题,随即联军北上,与张绍曾、蓝天蔚等人会师京城,打清廷一个措手不及。否则一旦拖延数日,仅凭第六镇的六七千人,北有朝廷数万禁卫军,南有袁世凯的北洋精兵,不出数日便要灰飞烟灭。到时候我们受池鱼之殃,即便有娘子关天险,只怕也难逃出生天!” 张辉瓒也霍然起身:“好,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咱哥俩今天再干一票大的!” 顾不上何遂刚躺下休息,急忙派人把他请来,把最新情况告诉了他。何遂听完就急了:“我们吴统制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一期生,被称为‘士官三杰’之一,是北洋军中日本士官派的首领。这些年,清廷为了制约袁世凯在北洋六镇中的势力,便重用日本士官派,一来二去,两派仇隙渐深,几乎势同水火。袁世凯一向认为,在北洋军人中只有我们吴统制可以和他较量,所以‘有袁无吴,有吴无袁’。第一军南下时调走我们第六镇的第十一协,本来就暗藏削弱之意。如果现在袁世凯率军北上,绝不会放过剿灭我军的良机。如此一来,我军危矣!” 张辉瓒道:“实不相瞒,我军现在娘子关有一标兵力,其中半数以上都在东北剿过匪,颇有一战之力。我们程司令的意思是伱我携手,在明天黄昏以前解决第六镇的内部问题,然后一边北上一边联系张统制、蓝协统等人,争取在京城外会师。不知贵军以下如何?” 何遂蹙起眉头:“似乎有些太着急了吧?很多事情还没有做好周密计划呢!” 程子寅不耐烦地说:“时间紧急,军情如火,还计划什么?我们就是要以乱打乱,最终拼谁的速度快!要等伱们制定好周密计划,袁世凯的屠刀早架到脖子上了!” 张辉瓒也说道:“只要袁世凯北上,一定会先拔掉伱们第六镇这个钉子的。北有朝廷数万禁卫军,南有袁世凯的北洋精兵,两面夹击,再加上伱们内部本来就不稳,恐怕到时候伱们只能带着部分亲信投奔我们娘子关了!” 何遂咬咬牙:“那好,我这就回去和吴统制商议。还请伱们派个人跟我回去,到时候好相互联系。” 程子寅、张辉瓒暗暗点了点头:东征军胜败荣辱,在此一举! 第二七三章剑外忽传收蓟北(下二) 11月6号这一天,大江南北有很多人非常郁闷:比如张绍曾、蓝天蔚。他们前脚通电全国要求清廷改组皇族内阁、召开国会、实行宪政,后脚电台、报纸上就刊登了《皇族内阁于5日夜见宣布总辞职》的消息,这明显是打脸嘛!谁都知道他们提出改组内阁等要求,好比西汉吴楚七国之乱时提出的“诛晁错,清君侧”口号,只不过是造反的借口罢了,没想到清廷居然和汉景帝一样果决,真的把解散了皇族内阁! 张绍曾、蓝天蔚等不用多想,就认定是自己身边出了内鬼,让清廷事先得到消息,做好了应对措施。他们郁闷的是,借口已经被化解掉,接下来该怎么办? 比如载沣。关于奕劻辞职,本来只是内阁中的口角之争,他还准备第二天早上主动服软,去劝庆王收回成命呢。谁成想第二天一大早,《皇族内阁于5日夜见宣布总辞职》的消息已经满天飞,庆王就算再没脸没皮、没羞没臊,也不可能继续担任内阁总理大臣了。难道真要让袁四组阁? 更要命的是,一直滞留在滦州的第二十镇统制和第二混成协居然通电全国,要求改组皇族内阁、召开国会、实行宪政。说是这么说,其实他们的用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昨天江苏、安徽、陕西、山西等四省独立已经够闹心的了,如今滦州又发生兵谏,——滦州和京师可是近在咫尺!载沣能不郁闷么? 再比如奕劻。本来他在醇亲王府说辞职不过是一时气话。按他熟知的载沣性格,肯定会主动求饶,登门恳请他出来处理事务,所以才敢拂袖而去。谁知第二天一早。广播匣子里就播报了自己昨晚宣布内阁总辞职的消息,随后各大报纸竞相报道,造成“生米煮成熟饭”的局面。伱说奕劻郁闷不? 载涛也很郁闷。载沣和奕劻都认为电台、报纸上的消息是他放出去的,天地良心!他在醇亲王府闹完后,回家喝了几两闷酒,和小妾胡天胡地折腾到深夜,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谁有需要、有能力来布置这个杀局?想来想去,只能袁四那个狗贼!可把这个推断告诉兄长时。载沣确认为这是拙劣的掩饰,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没干坏事,却得罪了兄长和庆王,还要替仇敌背黑锅。载沣郁闷得回家又开始喝闷酒。 身在郑州的袁世凯未能免俗,也跟风郁闷起来。 本来他是听阮忠枢、张一麐等人建议,准备坐镇中原,静观京城官场波谲云诡、晋陕战场硝烟弥漫、长江以南江山易主。没想到居然消息走漏,被人与皇族内阁总辞职联系到了一块。认为自己是在得到奕劻宣布总辞职的消息之后便匆忙动身北上,足见自己对内阁总理一职垂涎。——即便真是这样,也不能说透啊!显得自己好像有多猴急似的,吃相太难看。 更令他郁闷的是张绍曾、蓝天蔚等人突然举行兵谏。在他看来。河南、山东、直隶、京师等处是北洋军的根据地,也是问鼎天下的根本。尤其直隶京畿。更是丝毫乱不得。现在张绍曾猛然放了这个大招,很有可能在他和立宪派、革命党、孙元起达成协议之前。先把清廷给推翻了。如此一来,便彻底打乱了之前计划好的如意算盘。 就在程子寅、张辉瓒与何遂密议的时候,袁世凯和心腹幕僚也在郑州就目前国内形势进行紧急磋商。 袁世凯一脸阴沉地坐在主位,恨恨地说道:“袁某认识张敬舆那么久,居然不知道他原来如此胆大!什么‘召开国会’、‘实行宪政’,不就是想造反吗?卢子嘉(即第五混成协协统卢永祥)、潘丹庭(第四十协协统潘矩楹)也是放肆,居然跟着张敬舆一起胡闹!” 张一麐劝解道:“大帅,张敬舆张将军为人宽和、老成持重,要求改组皇族内阁、请大帅出面组阁之心或许是有的,但要让他称兵犯阙,想来他没这个胆子。唯一可虑的是第二混成协协统蓝天蔚!光绪二十九年(1903)他在日本的时候,曾和逆首黄兴等人发起组织拒俄义勇队,并担任队长。谁知道他私下里有没有加入叛党?” 阮忠枢补充道:“军谘府诸人也是无智,居然派吴绥卿去滦州宣慰劝导!虽然他们暗地里是考虑第六镇有不稳的迹象,想把吴绥卿调离石家庄,殊不知却适得其反。吴绥卿个性急躁,思想激进,得到朝廷电报之后,要么勾结山西乱军,沿卢汉线北上迫近京师,要么前往滦州鼓动张绍曾、蓝天蔚改兵谏为叛乱。无论如何,都会雪上加霜!” 袁世凯脸色更加阴沉:“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多说无益,我们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赵秉钧屈指说道:“大帅,以在下看不妨如此处理:第一、稳住京师局面。根据情报,滦州兵谏消息传到北京后,城中一片恐慌,官吏眷属纷纷逃到天津准备乘船南下,隆裕太后也准备携带今上逃到承德避难。一旦帝后出京,则京畿形势不可收拾,所以我们必须谏阻帝后出京。并调姜翰卿(姜桂题)所部毅军进驻北京城,把守九门要冲,谨防不测。强令官吏在职、商户开业、戏院开演,以安定人心。 “第二、把滦州、石家庄附近铁路线上的火车尽数调离,防止第六镇、第二十镇叛乱后革命党利用铁路迅速进京,给我们留足处理平叛的时间。 “第三、除掉吴禄贞。如斗瞻兄(阮忠枢)所言,吴禄贞个性急躁,思想激进,又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一期生,在北洋军中有很大的影响力。而且如今第六镇正处于河南与京师的中间,位置关键,一旦发难,祸害匪浅。除掉吴禄贞,不仅可以防止第六镇叛乱,而且可以杀鸡儆猴,让张绍曾等人重新认清形势。” 袁世凯拍了拍太师椅的扶手:“有袁无吴,有吴无袁。吴绥卿一定要除掉!” 赵秉钧眼睛一转:“其实要想除掉吴绥卿,并不需我们出手,只要大帅一个命令即可。” “派谁?” “周符麟!”赵秉钧干脆地答道,“当年大帅在小站练兵时,周符麟就是一名正兵,后经大帅多次提拔,得以担任第六镇第十二协协统。去年吴绥卿担任第六镇统领,为了树立威信,第一个就拿周符麟开刀,以有鸦片瘾为由将他撤职。所以他一直对吴绥卿怀恨在心。只要大人示意他刺杀吴绥卿后便可以官复原职,我敢保证,吴绥卿绝对活不过十天!” 袁世凯这才露出一丝笑容:“一事不烦二主,这主意既然是智庵出的,那就得接着劳烦伱大架。” 赵秉钧连忙欠身逊谢道:“此乃在下分内之事,大帅客气了!” 阮忠枢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大帅,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接任内阁总理大臣,才好出面处置张绍曾和吴禄贞的事吧?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啊!” 袁世凯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心中却有苦说不出:因为担任内阁总理大臣和做皇帝的程序差不多,即便心里千般垂涎、万般愿意,也要假模假样谦让三次才能答应就职,是为“三让”。之前自己匆匆赶到郑州,已经被人戳戳点点,如果再不按照惯例走完“三让”程序,自己真就坐实了“热衷名利”的谣言。 沉吟片刻,袁世凯才说道:“如果朝廷和诸君都认为袁某可堪此任,袁某也不想过多推辞,只是现在形势如此,三让程序不得不一步步来。希望朝廷能意识到国势危急,尽快办结此事方好。” 张一麐道:“我们预计在明早8时通电全国,宣布第二次推让。如果不出意外,朝廷第三次任命的电报会在午时前后发布,明日下午四五点钟我们可以奉命组阁。内阁成员名单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拟定?” 在座众人闻言精神一震:大家跟随袁世凯混,不就是为等着这个时候么? 袁世凯道:“虽然有些着急,不过今早拟定也是好的,有备无患嘛!” “那大帅可有腹案?”赵秉钧急忙问道。 袁世凯微微一笑:“智庵不要着急,袁某准备任伱为民政大臣,不知伱肯屈就否?” 赵秉钧大喜过望,急忙起身深鞠一躬:“谢大帅抬爱!” 袁世凯又转向其他人:“伱们也不用着急,人人有份的。” 屋内众人顿时欢声雷动,喜笑颜开。 “不过,”袁世凯停顿一下,“为了早日戡定乱党,内阁中除了要有我们的人、朝廷的人,恐怕还要请一些立宪派和革命党进来。” 赵秉钧有些疑惑:“不知大帅都准备要请谁?” 袁世凯道:“我想请国内立宪派首领张啬翁(张謇)出任农工大臣,海外立宪派首领梁任公(梁启超)出任副司法大臣,革命党代表孙百熙继续担任学务大臣。伱们认为怎么样?” 第二七三章剑外忽传收蓟北(下三)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何况是在天下奇险的蜀道呢?孙元起足足花了五天时间才来到距离成都百余公里的绵州(现绵阳),其中固然有所过之处各州府道县的殷切攀留,但根本原因在于孙元起也不愿过早抵达成都,和清廷公开决裂。 孙元起的想法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暗地里和革命党勾勾搭搭,但明面上自己还是朝廷的学务大臣、署理四川总督。等一个月后孙医生回国和袁世凯达成协议,清廷退居二线,自己再跳出来不迟。所以能在路上多呆一天,就少在成都演戏一日。 到了绵州,地势已经渐渐平坦,孙元起回头对杨度说道:“皙子,你命人找些近期报纸给我看看。自从出了汉中,这十多日音信皆无,恍如隔世,也不知袁慰亭打过长江没有。” 杨度拱手答道:“好,我这就吩咐人去采买。” 片刻之后,杨度捧了一大摞报纸过来。孙元起翻检了几张,有些奇怪:“皙子,这些报纸怎么都是五六天前的?没有最近几天的么?” 杨度摇摇头:“没有!《申报》、《字林西报》等报纸都是在上海印行,然后由江轮送到成都,再发售到蜀中各地。如今湖北战火正烈,而且现在四川也乱成一团,绵州与成都的路早断了,哪有近期的报纸?” 孙元起想想也是,又道:“绵州距离成都近在咫尺,如今电报、电台又那么发达,总该有些什么消息吧?” 杨度有些讷讷地扇了几下扇子:“刚才光顾着找报纸了,居然忘了这茬事儿。” 孙元起哈哈大笑:“算无遗策的杨贤子居然也有顾此失彼的时候?” 杨度也打了个哈哈:“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我现在就打听消息去。” 孙元起道:“如果你出去的话,顺便给赵景行、阎锡山发电报,看他们到哪里了,顺便问问有什么困难没有,要不要我再和陕西地方沟通一下。” 杨度滞了一下:“只怕他们现在已经进入蜀道了。蜀道险峻。人烟荒芜,即便我们发电报,他们恐怕也收不着吧?” “那就问问陕西地方,看他们是什么时候进山的。” 无奈之下。杨度只好闭嘴出门打探消息去了。 杨度离开没多久,孙元起暂住的绵州府衙外来了一位访客,径直往院中走去。守门的兵丁立即持枪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那人愣了一下,才若有所失地笑道:“我姓杨,想拜见总督孙大人。” 门卫翻了个白眼:姓杨很牛么?如今绵州上下想拜见孙大人的海了去了,能从府衙一直排到城门外,可有谁敢直接往里闯? 那人见门卫爱理不理。只好又解释道:“我是内阁总理袁大人的信使,想拜见总督孙大人。” 门卫觑了他片刻,伸手道:“那拜帖呢?” “呃……”那人愣住了,然后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门卫手中,“拜帖忘带了,还望通融一下。你只要和孙大人说‘多谢当年五万美金’,他定然会见我的!” 门卫捏了捏手中的银子,才微微点头:“你在这里候着。我去府里通报。至于孙大人见不见你,就看你造化了!” 孙元起正在翻阅过期报纸,听闻门卫说有人自称“内阁总理袁大人”信使。还“多谢当年五万美金”,不觉心中一动,连忙让人把他领进来。 来者是五十岁上下的小老头,见了孙元起也不跪拜,只微微一躬:“在下杨士琦,字杏城,奉内阁总理袁大人之命,前来拜会孙大人。” 来人一口江淮方言让孙元起暗生了几分好感,顾不上问袁世凯最近的战况,先说道:“杏翁。你籍贯也是江淮一带的吧?” 杨士琦点点头:“大人高明,在下正是安徽泗州人。” 孙元起急忙起身:“我叔祖父孙文正公是安徽凤阳府寿州人,我则是江苏淮安府人,你老家正好在凤阳与淮安之间。如此说来,我们还是乡邻呢!” 杨士琦装出一副惶恐的表情:“文正公是帝师、大学士,大人是总督、内阁大臣。杨某岂敢高攀?” 寒暄之后,孙元起才问道:“杏翁,你是什么地方过来的?袁大人什么时候做的内阁总理?现在武汉战事如何?我刚从秦岭过来,这些天来音信皆无,只能靠翻翻这些过期的报纸得些消息。” 杨士琦道:“回禀大人,我是五天前,也就是11月5号晚上,从汉口溯江而上。前些日子,袁大人已经督师收复汉阳、汉口两镇,与革命党隔江而望。因为北方有事,庆王宣布内阁总辞职,朝廷于三日前任命袁大人为内阁总理。” 孙元起心中大石稍稍落地:总算没有因为自己这只蝴蝶,而让革命党功败垂成。接着又问:“那北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又有哪些省份宣布**?” 杨士琦偷偷用眼角看了孙元起一眼,才答道:“这几日以来,先是陕西、山西宣布**,接着滦州第二十镇、第二混成协举行兵谏,随后驻防石家庄的第六镇举义,和山西新军组成燕晋联军挥师北上,现已抵达保定一带,与滦州驻军南北呼应。京师一片混乱,姜翰卿奉命率毅军入城戒严,袁大人也准备率军沿着卢汉线北上。” 孙元起不觉惊讶出声:这可真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啊!他随即便关心起自家的事儿来,急忙问道:“那京师混乱,杏翁有没有听说经世大学如何?还有,陕西、山西宣布**,那我们第四十四混成协有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杨士琦更加惊愕,不由得仔细审视孙元起的表情,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当下有些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孙元起的问题。 见杨士琦欲语还休,孙元起的小心肝开始“噗通”“噗通”狂跳起来,声音都有些干涩,站起身问道:“杏翁,你但说无妨。” 反正他迟早都要知道的!杨士琦牙一咬心一横,说道:“在下倒没听说经世大学有什么情况,只是大人麾下的第四十四混成协已经于五天前分别在陕西、山西举义,成立了军政府,您的学生赵行止、阎百川各自担任都督。” “啊!”孙元起惊呆了。 “另外,程子寅率山西新军一部与吴绥卿的第六镇组成燕晋联军,并担任联军的副司令。”杨士琦似乎嫌刚才的爆料不够凶狠,又下了一剂猛药。 孙元起一屁股坐回了太师椅上,脑袋里居然有个奇怪的念头:陕西军政府都督给我拎过包,燕晋联军副司令给我站过岗,山西军政府都督给我端过茶,原来我那么牛叉!只是身边的小厮、保安都身具王霸之气,为什么之前都没发现? 可是、可是,你们再怎么霸气侧漏,也要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尤其经世大学还位于京城附近,再怎么说那里也是我的毕生心血、你们的求学之地啊!更何况,你们的老师、师娘、学弟、学妹都还在学校里呢? 想到这里,孙元起不由神色黯然,脑海里迅速闪过薇拉、念祖、念萱、赵景惠等人的身影。 古代很多英雄都希望玩“恩断义绝”的把戏,比如汉高祖刘邦在彭城大败的时候,为了逃跑时减轻重量,直接把自己的两个孩子踹下车。夏侯婴不忍心,停车将两个孩子抱上车,结果刘邦又是一脚。如此反复几次,刘邦勃然大怒,甚至要拔剑杀夏侯婴! 再比如刘备,每次打败仗都光顾自己逃命,把老婆、孩子撇在一旁,害得关羽要千里走单骑、赵云要长坂坡血战。为了表明自己有多重视人才,还把亲生儿子当道具摔,直接摔出了一个毁家亡国的弱智继承人。——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备真是刘邦的嫡系子孙。 对于这样的人物,孙元起却一直大不以为然。古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云:“人莫不爱其子,亦莫不爱其身。”你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顾,想来别人的生命更是轻如鸿毛。那你生命中还有什么是重要的?霸业?江山?功名?财富?所以说,如今人们在大肆宣传本朝太祖一门六烈士的同时,是不是也要反思一下这和太祖喜欢搞窝里斗、搞路线斗争、搞阶级革命有没有关联? 半晌之后,孙元起才涩声问道:“杏翁,朝廷对我有什么处分没有?” 杨士琦摇摇头:“那倒没有!赵景行、阎锡山举义,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大人不过是失察而已,朝廷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处分一位内阁大臣?” 孙元起苦笑道:“不是还有株连之说么?而且如今庆王爷的内阁已经集体总辞职,我哪里还是什么内阁大臣?” 杨士琦睁大眼睛:“怎么,孙大人还不知道么?在袁大人的内阁名单中,您依然是学务大臣!” 第二七四章世事如棋局局新(一) “还是学务大臣?”孙元起明显有些迟疑。 “正是!”杨士琦回答得非常肯定,“大人学问深邃,海内外无人不知;兴办学校,惠及万千学子。环顾全国,有谁能比大人更适合担任学务大臣?” 孙元起笑了笑:担任内阁大臣有时候并不是适合不适合的问题,首先要看任用你是不是符合内阁总理的意图。政治的要义是妥协和平衡,而不是合适与称职。那么,袁世凯任命自己的目的是说什么呢? “杏翁,袁大人派你不辞山水阻隔,千里迢迢来到四川,不知有何赐教?”孙元起问。 杨士琦道:“杨某此次前来,主要是受袁大人之托,请您出任内阁学务大臣一职。” 组阁好比请人去五星级宾馆吃大餐,受邀请的人一般都会觉得非常荣幸,但总有二般的人因为各种原因拒绝赴宴,让主人颜面大失。杨士琦出任的角色,就是担任主人的说客,确保客人能够答应并准时出席。 孙元起却在杨士琦的说辞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主要是”,这也就是说,还有“次要”的原因。正待发问,杨度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神色慌张,进门就喊道:“百熙,大事不好!——”直到看见客厅中坐着客人,才及时刹闸闭嘴。 孙元起不是傻瓜,从东北募集士兵的年龄限制上,就开始怀疑杨度和赵景行有私下联系。当然,最初只是怀疑。而这次赵景行在陕西、阎锡山在山西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如果再说杨度和他们没有联系,打死孙元起也不信!甚至孙元起怀疑,杨度在其中起着关键的作用。 看着杨度的作态,孙元起冷冷地说道:“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 杨度这才怏怏地朝杨士琦拱拱手:“在下杨度,字皙子,刚下冒犯了!不知您如何称呼?” 杨士琦连忙起身客气地说道:“在下杨士琦。字杏城,前来拜会孙大人。” 杨度立马神色一动:“原来是河道总督杨大人(杨殿邦)之贤孙、直隶总督杨文敬公(杨士骧)之令弟,久仰久仰!” 寒暄之后,杨度见孙元起没有什么特殊表示。自己在下首寻了个太师椅落座:“如今袁大人担任内阁总理,日理万机,事务繁殷,为何杏翁不在幕下帮忙,反而不辞劳苦来到四川呢?” 杨士琦望着孙元起,却不作答。孙元起只好介绍道:“杏翁是受袁大人之托,让孙某出任学务大臣。” 杨度习惯性地摇摇纸扇:“那我们大人担任的四川总督一职呢?” 杨士琦答道:“孙大人的四川总督一职。不过是临时差遣。如今内阁新组,万方多事,袁大人的意思是开去此项差事,请孙大人尽快回京,坐镇中枢。” 杨度合上纸扇,轻轻敲击手掌:“只怕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杨士琦反问道。 杨度道:“如果杨某没猜错的话,袁大人现今还在河南郑州一带吧?内阁总理都不在京,我们大人去了北京又能做些什么?” 杨度说的没错。现在燕晋联军占据直隶部分地区,横亘在河南和京城之间,袁世凯要想北上只有两条路可选:第一条路是集中北洋劲旅。击败燕晋联军,然后由卢汉线入京。优点是,河南为袁世凯老家,不用担心有人捣鬼;而且北洋劲旅目前都囤聚在此,挥师北上也很方便。缺点也不是没有,河南省西面是赵景行的陕西军政府,北面是阎锡山的山西军政府、吴禄贞的燕晋联军,南面是黎元洪的湖北军政府,东面是程德全的江苏军政府、朱家宝的安徽军政府,简直是众敌环伺。如果袁世凯和他们谈判未达成协议之前贸然引军北上。河南很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而且兵凶战危,谁知击败燕晋联军要多长时间? 第二条路是留下北洋军在河南威慑四方,袁世凯携带部分亲信绕道山东,由津浦线入京。优缺点一目了然,河南倒是稳定了,袁世凯却陷入险境。一旦清廷反悔,他就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杨士琦一愣,迅速答道:“袁大人不日即可击溃燕晋联军,由卢汉线北上进京。” “不知杏翁所说的‘不日’是多久,是三五日?还是十天半个月?”杨度哂笑道,“何况燕晋联军的副司令还是程虎臣,我家大人怎么忍心看到袁大人和他苦刀兵相向呢?” 杨士琦道:“尽管程虎臣以前是孙大人的亲信,奈何如今已经从贼,少不得要大义灭亲!” 杨度只是笑笑,换了个话题:“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国内形势如此,四川北面有崎岖蜀道和陕西军政府,顺江而下则是黎元洪的革命军,我们大人又怎么能冒险出川呢?不如你回去和袁大人说,任命我家大人为四川总督便好。” 杨士琦摇摇头:“孙大人好学深思、聪颖特达,为海内外学子所景仰,是学务大臣的不二人选。如果他不任此职,试问天下有谁能觍颜出任?袁大人的内阁中如果没有孙大人这个学务大臣,又如何能让天下学子满意呢?” 孙元起见他们俩唇枪舌剑,一直没插上嘴,此时突然说道:“其实,京师大学堂总监督张菊生和蔡鹤琴都比我合适。” 杨士琦道:“张菊生已经被任命为学务副大臣,而蔡鹤琴则是革命党,不能用!” 杨度笑道:“既然非我家大人不可,那就内阁学务大臣兼四川总督好了。” 杨士琦愕然:“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之前我家大人就是出任此职,你们不过是循规蹈矩罢了。”杨度得意地摇摇扇子,“再说,等我家大人平定四川,北洋军荡平湖广,自然会辞去四川总督回京履职的。” 杨士琦沉吟片刻,才慢慢说道:“要这样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孙大人要答应几个条件。” 孙元起、杨度齐声道:“杏翁请讲!” 杨士琦一边打量着两人的神色,一边说道:“孙大人、杨先生,你们想必也明白,朝廷起用我家大人出任湖广总督,不过是效法咸丰、同治年间以曾文正公平定洪杨之乱的故伎,并非诚心诚意。至于任命我家大人为内阁总理,更属于迫不得已。当年曾文正公之所以能够成就万世功名、寿终正寝,除了道德大醇无疵外,还在于孝钦皇太后的圣眷优容。如今摄政王、涛贝勒等人襟怀远远不及孝钦皇太后,我家大人的职位却略胜曾文正公,所以将来处境堪忧。 “其实我家大人一向支持立宪,希望能速开国会、实行宪政。至于说当年我家大人向荣禄告密、出卖先皇之事,不过是坊间谣传罢了。不仅如此,我家大人对于革命党也颇多关注,曾派人与孙逸仙、黄克强等人联络磋商。我家大人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各方下注,而是出于爱国爱民的赤忱之心,极力寻找富国强兵、拯救危亡的良策。 “现在列强亡我之心不死,而我中华国已危、军已乱、民已穷、财已竭,一念及此,痛彻心腑。我家大人派在下前来,除了请孙大人出任内阁学务大臣一职外,还希望能和大人齐心携手,实行宪政也好,推行共和也好,总之早日实行和平一统。” 杨度笑眯眯地望着杨士琦:“那和平一统之后,谁当家作主呢?” 杨士琦端起茶碗微微啜了一口,并不答话,但隐含的意思却不言自明。 这关系到孙系势力的未来走向,杨度之前已经吃了挂落,现在真不敢随便拿主意,只是用眼牢牢盯着孙元起。 孙元起道:“杏翁所言极是,兄弟阋墙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现在南北兵燹不断,生灵涂炭,确非国家民族之福。而如今能够出面主持大局的,唯有袁大人一人而已!只要能答应在下几个要求,孙某愿意翊戴袁大人为国家元首。” 杨士琦神色一喜:“在下洗耳恭听!” 杨度顿时紧张起来:孙元起实在不会提条件,完全不懂“漫天要价,立地还钱”的道理。比如上次和冯自由的谈判,居然为了一个小青年而牺牲一条宝贵的意见,太得不偿失!所以由不得他不提心吊胆。 孙元起道:“第一,清室退位,实行共和,各民族平等。 “第二,解除党禁速开国会,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治。 “第三,袁项城以后出任临时大总统也好,终生大总统也罢,但不能复辟帝制,也不能把大总统一职私相授受。 “第四,任何时候不得出卖国家利益。” 杨士琦见孙元起提出这四条后不再说话,觉得有些奇怪:“还有么?” 杨度赶紧说道:“当然还有!第五条,必须保证我们大人在政府中有足够的权力,使得政府以后出台的政策不会损害到我们的利益。 “第六条、以后袁大人成立的政府必须承认孙大人在四川及其他控制的地方具有管理权。” 杨士琦眨眨眼睛:“所谓的‘其他控制的地方’,是指哪里?” 杨度毫不犹豫地说道:“即原第四十四混成协控制的地区,包括陕西、山西及直隶部分府县。” “不行!”杨士琦断然拒绝。 第二七四章世事如棋局局新(二) “为什么不行?”杨度反问道。 杨士琦冷笑道:“皙子好算计!得了四川不说,还想染指陕西、山西乃至直隶。要这样的话,我家大人执掌天下还有什么味道?倒不如请孙大人出面组阁,我家大人占直隶、山西、陕西三省。你看如何?” 杨度打了个哈哈:“杏翁,袁大人既然要执掌天下的,就当大肚能容,何必与下争利?” 杨士琦道:“执掌天下也要名至实归,总不能以名害实吧?如今革命党已得江苏、安徽、湖北以南省份,东三省、内外蒙古是满蒙禁脔,你们再占四川、陕西、山西乃至直隶,我家大人只有河南、山东之地。如此一来,不说我家大人能不能坐上总统宝座,即便坐上去,所辖不过两省,政令不出京城,与现在的总督又有何区别?” 孙元起皱眉说道:“依杏翁看,我们该如何?” 杨士琦说道:“朝廷原先的旨意是,孙大人以内阁大臣暂署四川总督,第四十四混成协随同入川平乱。既然大人愿意遵照之前的旨意留在四川,那杨某请大人下令,命第四十四混成协尽快交接晋、陕防务,早日入川。” 杨度脸色一变,立马站起身:“既然杏翁如此没有诚意,不如现在请回吧!” 孙元起也摇摇头:“只怕杏翁是强人所难了。” 杨士琦听完两人的回答并没有撂下茶碗拍马走人,沉吟片刻才说道:“要不这样,你们先把燕晋联军中原第四十四协的兵力撤回山西,然后再把陕西兵力撤回四川。以后你们管辖山西、四川两省,如何?” 杨度说道:“燕晋联军的人可以撤回,但陕西绝对不行。杏翁,你觉得当了陕西军政府都督的人,还会听我们大人这个四川总督的命令么?” 杨士琦对于杨度的疑问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既然赵行止都督不听你们的命令。那正好,等我家平定第六镇、第二十镇叛乱后提师西上,叫他知道违抗孙大人命令的后果有多严重!” 杨度道:“那倒不用!怎么说赵行止也是我家大人的学生,该如何教训还轮不到杏翁和袁大人操心。” “如今大清有九大总督。四川、陕甘各居其一。孙大人已经暂领四川,赵行止又据陕西。川、陕连成一片,迤西的甘肃、青海、新疆、西藏等省区皆非朝廷所有,远胜四川、陕甘两督。不仅如此,你们还要再占山西,几乎是全国面积的一半。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我家大人绝对不会允许孙大人独占四川、陕西、山西三省的!”杨士琦态度非常坚决。 杨度眉头一挑:“要不这样,我家大人只要在四川、陕西拥有管理权;对山西我们保持中立,如果你们袁大人有本事,就尽管下手去取,我们绝无二话。怎么样?” 杨士琦思忖片刻,问道:“那燕晋联军里的原第四十四协兵力,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撤回陕西或四川?” 不待杨度回答,孙元起先说道:“杏翁。你看能不能请袁大人把经世大学所在区域划为非交战区,任何军队不得随意进入?我可以命令程虎臣所部尽快解除武装,只携带部分轻武器返回学校。维持秩序。” 杨士琦一愣:“就杨某所知,程虎臣所部有两三千人之多。这么些人驻扎在京师附近,恐怕不太合适吧?”在杨士琦心里,这岂止是不合适,简直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孙元起听了大为错愕:“有那么多人吗?杏翁是不是在说笑?” 在第四十四混成协编成之初,沈翔云曾介绍过,满编一协大约5500人,但实际人数多有不足,正常平均在4200人左右,最少的才2500人。孙元起本意是按照最小标准来。弄个两三千人就可以了。至于后来具体如何编队,孙元起就没有过问。 据孙元起所知,第四十四混成协随同入川的就有两千人,赵景行所部又有两千人左右。按照全协是满编5500人来算,太原也不过是1500人左右。即便他们没有一个留在山西,全部加入燕晋联军。也没有杨士琦所说的“两三千人”啊! “绝非说笑!”杨士琦笃定地答道“情报显示,第四十四混成协入川的蒋志清部在1900人左右,留在陕西的赵行止部在收编第三十九混成协余部、巡防队以及陆军中学堂等之后达到7500人,山西的阎锡山部则新招募了三个营,人数在2500人以上,直隶的程虎臣部在2400人左右。所以说,第四十四混成协虽然名义上是协,其实与镇相比只大不小。” 古龙在自己的名著《七种武器》中写道:“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朋友,而是你的对手。”孙元起此时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在此之前,自己完全不知道第四十四混成协居然有那么多人。想到这里,不由得狠狠地瞪了杨度一眼。 杨度浑若无人,对杨士琦说道:“看来杏翁是有备而来啊!不过正如我家大人所言,经世大学乃是弘文励教、传业授道之所在,学生不仅来自全国各地,而且有千余名外国游学生,关系匪浅。不宜在附近大动干戈,有碍国内外的观瞻。最好是划为非交战区,由程虎臣部维持秩序。” 杨士琦道:“既然如此,那杨某回去之后会恳请袁大人派出精锐,负责经世大学附近安保事宜的。就不用劳烦程虎臣部来回跋涉了,他们直接回陕西便好。” 杨度摇摇头:“抱歉,经世大学倾注我家大人的十年心血,其中珍藏的国之瑰宝更是不计其数,比如殷商甲骨、敦煌遗书、宋元珍本、古今图籍,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程虎臣部的士兵十之七、八都是从经世大学附属学校招募的,对于这些宝贝的价值一清二楚,自然会呵护有加。相比之下,袁大人麾下精锐在沙场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但对这些龟甲牛骨、旧书烂纸只怕没什么认识,更不会爱惜。万一有歹人见宝起意,鼓动他们监守自盗,岂不是噬脐莫及?” 杨士琦道:“那也用不了两三千人啊!” 杨度笑道:“杏翁,你一定没去过经世大学吧?” “那又怎么样?” “去过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杨度道:“经世大学占地一万五千余亩,教室、宿舍、实验室、研究所、图书馆等建筑星罗棋布。如今兵荒马乱,如果没有数千人严密看守,只怕会网漏吞舟的!” “五百人足矣!”杨士琦道。 “一千五百人!”两人开始讨价还价。 …… 最终,程虎臣部入京名额限定为1000人,只允许携带步枪、手枪,不准有迫击炮、山炮等大杀伤性武器。不过对于这一点,杨度丝毫不放在心上:北平铁厂近在咫尺,想要迫击炮的话不是三个手指捏田螺——手到擒来? 就在孙元起、杨度和杨士琦谈判的时候,在地球的另一面,孙中山也忙活着游说英国的政要,企图获得英国政府对中国革命的友谊和支持。 在来英国之前,孙中山曾致电美国国务卿诺克斯,希望能就当前中国革命形势做个秘密会晤——当然,诺克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要求。尽管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而且也变相达到了宣扬革命的目的,但美国政府的态度依然令孙中山感到有些失望。 英国是孙中山为中华民国开展外交努力的第二个国家。在他心目中,英国也是目前的外交关键,所以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他在荷马李的帮助下,首先找到了维加炮厂的总经理杜逊。 能做军火商的,无一不是有背景、有身家的富豪,杜逊也不例外。杜逊虽然只是二三流的角色,但作为大英帝国的爵士,已经勉强可以在英国政坛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也是荷马李、孙中山找上门的一个原因——大腕级别的政客根本不屑于和他俩打交道,上面求见只能吃闭门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杜逊本来也不太想接见来自遥远东方的**组织领导人,但荷马李提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孙中山不久将成为中华合众国总统,以后可以从维加炮厂订购大量武器弹药。自洋务运动以来,中国政府在英**火商那里就有了“人傻钱多”的美名,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所以杜逊改变了主意。 就这样,孙中山在荷马李的陪同下,拜访了杜逊。 杜逊看在白花花银子的份上,倒是对两人非常客气,寒暄过后礼貌地问道:“孙先生,不知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孙中山的英语水平修炼得很到家,听说读写都没有任何问题,闻言答道:“杜逊爵士,我想请你向贵国外交大臣格雷先生递交一份声明和一份备忘录。”说着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两封文件递了过去。 第二七四章世事如棋局局新(三) “那我可以看看么?”杜逊问。 “当然可以!”孙中山谦恭地答道。 杜逊首先打开孙中山和荷马李联名签署的备忘录,片刻之后,微笑从心底漾出,迅速洋溢在他的脸上。可以看出,快乐非常真诚,不带半点虚假。 是备忘录的内容打动了他,还是某个条款太荒诞?孙中山心里颇为忐忑:杜逊很有可能是他打开英国外交的唯一敲门砖,如果在这里折戟沉沙,那就只能空手回国了。 作为孙中山的军事顾问,荷马李身高不足一米五,严重驼背,病容满面,身上却穿着滑稽的军装。此时他也搞不清杜逊为何发笑,连忙问道:“爵士,您觉得备忘录有什么不妥?” “没有,没有!”杜逊赶紧矢口否认,嘲笑弱者可不是英国绅士在交际场合应有的做派,相比之下,撒谎与否就变得无足轻重了“孙先生,贵党打算和我们大不列颠以及美国建立盎格鲁撒克逊同盟?” “是的!”孙中山非常诚恳地说道:“大不列颠是世界文明的肇端之地,奈顿在此开创了近代科学,近代议会制度在此揭开了帷幕。你们用坚船利炮在全世界传播文明,凿破愚昧,把腐朽的封建制度和落后的**文化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给受压迫受奴役的苦难民族带来了生的希望。美利坚子民是英伦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苗裔,他们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不过二三百年工夫,便在草莽丛生的美洲大陆创立一个世界上排名前列的民主强国。 “伟哉,我大不列颠!壮哉,我大美利坚!你们是科学文明的发源地,你们是民主自由的灯塔,你们是人类未来的希望。天不生英美。万古长如夜!我们同盟会愿以大不列颠和美利坚为楷模,认真学习两国的优秀经验;我们同盟会也希望能和你们联合起来,共同组建盎格鲁撒克逊同盟,将科学文明、民主自由之光洒遍远东!” 杜逊和荷马李的嘴角同时抽了抽。 好在杜逊是商人又是政客。脸皮比较厚,马上反应过来打了个哈哈:“孙先生过奖了,如今说到科学,谁不知道贵国的约翰逊博士?而你,也为自己祖国的民主自由在世界上奔波了数十年,这种精神令人感佩不已。不过,你们同盟会只是一个政党。如何能与两个国家结盟呢?” “你们和我们同盟会结盟,其实就是和中国结盟。”孙中山笃定地回答道:“只要贵国政府能够答应在下提出的三个条件,我们同盟会完全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掌控中国的大局。我们中国幅员辽阔,历史悠久,人口众多,在远东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英伦号称日不落帝国,在欧、亚、非、美各洲都有广袤的领土,是当今世界公认的第一强国;而美利坚则属于新兴力量。后生可畏,影响力已经超出美洲,开始走向全球。我们这三个世界强国和地区性大国以自由、民主为基础。组建盎格鲁撒克逊同盟,必定可以为全人类创造更大的福祉!” 杜逊和荷马李的嘴角又同时抽了抽。 “孙先生,你所说的三个条件是我国政府停止对清政府的一切借款;让我国政府制止日本国对清政府的援助;取消英联邦及属地对你的放逐令,让你顺利回国。是这样么?”杜逊翻动着手里的两份文件。 孙中山点点头:“没错!在我看来——” 杜逊急忙拦住孙中山的话头,生怕他再次长篇大论:“在我看来,要让我国政府答应这三个条件很难。” “为什么?你觉得哪里不妥?”荷马李此时出声道“当然,这些只是我们初步拟定的条款。既然是外交谈判,这些的条款都可以商榷。” 杜逊说:“比如说第一条‘止绝清廷一切借款’。你们应该知道,清政府是向包括英国汇丰银行在内的四国银行团借款。属于合法的信贷业务,我们英国政府没有任何权利干预企业的这种行为。 “再比如第二条‘制止日本援助清廷’。按照国际惯例,一个理性的文明国家是不可能对另一个国家的外交政策指手画脚的,即便英国也不例外。 “还有第三条‘取消各处英属政府之放逐令,以便取道回国’。目前,清政府还是中国唯一合法的政权。放逐孙先生的命令是之前我国和清政府达成的一项正式协定。现在单方面撕毁协定也不是理性的文明国家应有的行为。” “呃……”荷马李有些无语:他们提出的三条要求,在杜逊这里居然一个都没通过。更让他觉得憋屈的是,杜逊还真当英国是文明绅士国度了。谁不知道大不列颠是靠海盗和剽掠起家的!“一个理性的文明国家不可能对另一个国家的外交政策指手画脚”?清政府闭关锁国的外交政策,不就是你们硬生生用大炮给拧过来的么! 孙中山这些年遭受的挫折多了去了,相对来说,杜逊的打击只是小儿科,所以他丝毫不以为忤:“杜逊爵士,我们中国的革命形势如火如荼,需要购买大量的枪炮和弹药。这可是一笔谁都无法忽视的大买卖!” 杜逊笑道:“我非常明白这一点。为此,我会及时拜访外交大臣格雷先生,呈上你们的声明和备忘录,并劝说他对汇丰银行和日本政府施加压力。我相信在这一点上,英国政府的表态还是很有作用的。至于对您的放逐令,请不要放在心上,即便现在无法撤销,至少我们会默许你的部分行为举动。” 孙中山道:“除此之外,我还强烈希望得到贵国政府对中国革命的友谊和支持。” “比如?”杜逊疑问道。 孙中山伸出一根手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借款100万英镑。” “多少?100万英镑?”杜逊简直难以置信:几个月前,清政府打算把主干铁路收归国有,以两湖境内的粤汉铁路和武昌经宜昌至四川夔州府的川汉铁路路权为抵押,才向四国银行借款600万英镑。眼前这位**武装领导人,居然空口白牙就要借100万英镑。难道他以为自己一句话,就比几十公里长的铁路还值钱? 孙中山理所当然地点头说道:“是的,100万英镑!放心,我绝不会让贵国政府做蚀本生意。我在此承诺,一旦革命胜利,新成立的政府会给贵国在华若干优先权利。” 其实杜逊想说的是:关键是你的革命能否成功,成功之后你能否掌权,这些都还是疑问呢!拿100万英镑来“养瘦马”风险也忒大了点吧? 虽然心里这么想,杜逊表面上依然作绅士状:“借款事宜,你可以找英国银行界认识商谈,至于结果如何就不好预测了。不过我的建议是,你最好能找到合适的抵押物或者担保人,否则结果会很不乐观。” 孙中山苦笑道:“杜逊爵士你应该知道,我这些年因为宣传革命,一直在外四处奔走,根本没有任何资产。现在革命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资金短缺严重限制了革命的进一步发展。然而革命没有进展的话,又无法取得合适的抵押物来获取资金支持。这是个两难的困境。大不列颠一向以绅士自诩,扶危济困、见义勇为是绅士的必备素质,所以我才希望能在贵国获得友谊和支持。” 杜逊干笑几声,眼睛忽然一转:“孙先生,听说你和约翰逊博士有一定的亲属关系?” “哦,没错!爵士也知道这个秘密?”孙中山颔首而笑“我和约翰逊博士都姓孙,源自同一个祖先,在数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你们不必惊讶,我们中国有五千年历史,有成千上万个不同的姓氏,拥有同一个姓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人们相见时,首先要做的就是互通姓名,然后根据姓氏来判断关系的亲疏远近。而且每个家族都会有完整的族谱,详细记载着家族的来源与子孙的姓名,以便后世追溯。 “事实上,我和约翰逊博士的个人关系也非常密切,在美国、日本等地曾多次晤谈。只不过他是国际上著名的科学家,又是清政府的高级官员,而我是**的叛贼,自然不便公开我们之间的关系。杜逊爵士居然知道这个秘密,可见您的消息非常灵通啊!” 杜逊道:“既然你和约翰逊博士很熟稔,那借款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只要你能拿到他部分专利使用权的转让书,比如黄花蒿素、电视技术、青霉素、磺胺等,别说了00万英镑,就是1000万英镑也有人愿意接手!如果你只是需要100万英镑,甚至你都不用在英国借款。根据有关方面消息,约翰逊博士的资产已经超过一千三百万两白银,还有自己的银行。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孙中山的眼睛顿时一亮。 第二七四章世事如棋局局新(四) 杜逊见状赶紧又说道:“如果你真想在英国借款,我也可以帮忙。” “那我代表同盟会,对你的支持和理解表示万分感谢!”孙中山大喜过望。 杜逊接着补充道:“如果你能弄来北平铁厂关于迫击炮的生产专利授权,我至少给你200万英镑的借款。哪怕没有专利授权或转让,只要你能让约翰逊博士出面担保,50到100万英镑的借款也不成问题。要不然,我会根据你在维加炮厂购买军火的数额,给予5到20万英镑的借款额度。” 孙中山有些恼火又有些无奈:尽管早就知道自己的名头不如孙元起响亮,万万没想到在英国商人眼里,两者价值竟然悬殊数倍乃至数十倍。说句不客气的话,自己之所以能获得5到20万英镑的借款额度,完全是杜逊看在自己购买大批军火的面子上赠送的添头,如果不买东西,甚至借不到最少的5万英镑!英美的商人和政客就是这么现实,丝毫不会因为自己未来可能在远东有巨大影响力,而对现在一穷二白的自己刮目相看。 让孙元起出面,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孙中山想道。可当他回忆和孙元起的交往过程时,神情变得沮丧起来:虽然之前他大放厥词,仿佛自己和孙元起就是本家兄弟一般,事实上两人见面交谈貌似只有两次:一次在美国三藩市,另一次是在日本东京。而且日本东京那次孙元起还生病卧床休息,根本没说上话。如此算来,两人真属于“一面之缘”。将心比心,自己会为只有一面之缘的朋友担保上百万两白银的借款么? 看孙中山神色变幻不定,杜逊心中了然,客气地说道:“总之,我会尽快向外交大臣格雷先生转交二位的声明和备忘录,二位尽可放心。” 听话听音。杜逊的这句话好比中国的端茶送客,孙中山和荷马李只有起身告辞。 两人刚出门。陪坐在一旁的秘书就担心地说道:“爵士,貌似这位孙先生和约翰逊博士很熟悉啊!如果他真的找到约翰逊博士出面担保,我们公司账面上可没有50到100万英镑的流动现金给他。” 杜逊笑道:“罗德,难道你通过他的说话。还不能看出他的性格?很显然他是一个半吊子政客,会玩弄理论,喜欢夸夸其谈,却不会搞政治投机、玩政治权术。虽然他嘴上说和约翰逊博士很熟,没准儿就像你我认识首相阿斯奎斯先生一样,可阿斯奎斯先生认识我们么?当然,如果他真的能请来约翰逊博士担保。我不介意借给他几十万英镑。即便我们账目上没有,也可以从别的地方周转。只要能和约翰逊博士搭上关系,我们维加炮厂将会迈上高速发展的快车道。” 罗德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据我所知,除了迫击炮之外,约翰逊博士的其余研究发明与我们维加炮厂似乎没有什么交集吧?” 杜逊从银质的烟盒里拿出一支哈瓦那雪茄,用特制小剪刀剪去两头,接着用点火器将烟身轻轻转动烘烤,这才点燃雪茄。在充分享受雪茄特有的醇香后。他轻轻吐出烟雾,接着说道:“那你觉得调味品和无线电广播之间、粒子加速器和自行车之间又有什么交集呢?” 罗德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杜逊也不期望他能回答出自己的问题。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道:“如今知识界公认,约翰逊博士是继伽利略、牛顿之后最伟大的科学家。他的伟大不仅表现在某一学科领域,而是百科全书式的,比如物理学、化学、电子学、天文学、医学等等。他觉得食物没有味道,就顺手发明了味精;他觉得生活太无聊,就随意发明了电视;他觉得数学运算太枯燥,就构想出了电子计算机……如今和他攀上关系,万一哪天他对兵工感兴趣,我们岂不是可以捷足先登? “约翰逊博士不仅是杰出的科学家,还是位成功的商人。他名下的资产已经超过四百万英镑,而且还在每天不停地快速增长。最近听说他领头为通用公司研发出一款新式汽车,刚才美国展出样车就引起了巨大轰动,被称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超现实的天才设计’,原先畅销的福特公司T型车价格立马应声而跌。如今通用公司已经开始建厂准备投产,仅此一项他就可以获利数百万英镑。所以我们这几十万英镑的负债根本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而且,即便约翰逊博士不还这几十万英镑也不打紧。等数十年后别人给他写传记时,一定会在里面提到:约翰逊博士曾经欠维加炮厂杜逊先生数十位英镑,一直没有归还,但杜逊先生也胸怀坦荡,一直没有追索。我借此名扬后世,岂不是很划算?”说到这里,杜逊不由得哈哈大笑。 在杜逊意淫的时候,罗德快速翻看完孙中山留下的声明和备忘录,吃惊地说:“爵士,你打算把这两份荒诞的文件交给外交部?” “为什么不呢?”杜逊眨眨眼睛。 罗德简直不可置信:“天呐,这会成为本年度外交部最大的笑料!” 杜逊丝毫不以为意:“那又与我们何干?我们唯一关心的是,他是否愿意花大价钱从维加炮厂购买军火,其他的什么都是浮云。” “外交大臣格雷先生会以为我们疯了的!”罗德瞪大眼睛。 杜逊摇摇头:“格雷先生可是标准的英伦绅士,他只会略微皱下眉头,然后把这两份文件扔进垃圾堆里。如此一来,我们的任务也就大功告成。” 是的,杜逊说得一点没错,英国外交大臣接到杜逊呈上的声明和备忘录,努力克制住笑意,仍作绅士状地表示:“请你转告那位孙先生,在此问题上英国将保持中立。”格雷所言,和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所说的“对此表示强烈谴责”一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孙中山听了杜逊的转告后,不由一声长叹:“英伦不出,奈苍生何!” 尽管英国外交大臣此时并不看好这位来自遥远东方的革命者,但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冷冷拒绝孙中山的同时,在中国国内,南方各省都督经过秘密集议,联名给孙中山发来电报,希望他能尽快回国,组织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电文中说:“今时东南诸省大局粗定,军政、民政亟须统一。中山先生为首创革命之人,中外人民皆深信仰,组织临时政府,舍君莫属。故各军政府公电恳请中山先生力顾大局,早日归国组织临时政府,以一事权。” 荷马李举着电报问孙中山道:“孙,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孙中山沉吟道:“说实话,我倒不急着回国做中国的总统或总理大臣。当然,如果我做这个官有益于中国、有益于中国革命,也会在所不辞。” “那你打算怎么做?”荷马李在军事上还有些真知灼见,不过对于中国政治,那就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了。 孙中山道:“现今形势纷纭复杂,大有群雄逐鹿之势,我手中无无权无兵,回国之后伫立于各省军政府都督之间,不过是一个招牌、一个傀儡而已。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区别?相对来说,有三个人比我更适合担任民国总统。” “哦,是哪三个人?”荷马李大为好奇。 第二七四章世事如棋局局新(五) “第一个是黎宋卿(黎元洪)。他原是清廷第二十一混成协统领,之前曾在北洋呆过很长一段时间,与袁慰庭手下的将领非常熟稔,他本身也是一位名将。后来移镇武昌,又得到湖北军民爱戴。武昌首义后,被众人推为湖北军政府都督。黎宋卿既是革命首义功臣,又与北方军队将领过从甚密。如果他担任民国总统,想来南北方舆论都无不服之处,最是妥帖。”孙中山话锋随即一转,“不过据武汉方面消息,黎宋卿似乎不愿就任,他推荐了另一人。” 黎元洪和孙中山一样,对革命前景似乎还有顾虑,都不想当出头椽子,表面上却同时摆出一副大义凛然、退位让贤的模样。 荷马李问:“黎先生推荐了谁?” “他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个合适人选,现任满清内阁总理大臣的袁慰庭。”孙中山说道。 荷马李立即插嘴道:“袁?这个人我认识。他野心勃勃,谋略过人,一直或明或暗地操纵着全国最大的军事团体,是目前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实权人物。可他政治倾向非常保守,会支持革命么?” 孙中山道:“我对袁慰庭也是不太相信。事实上,早在两年前他便派人找过我,希望能和我携手共进,推翻现有政府。如果我点头,他甚至可以先让朝廷取消对我的通缉,以示诚意。我当时认为他是在耍花招,就置若罔闻。 “最近我听黄克强说,1908年初也有一位来自直隶总督府的使者辗转找到他,自称受杨士骧的委托,前来转达袁宫保的意思。来人说,宫保知道黄先生致力革命,为海内外瞩望,将来必成气候,因此极愿与黄先生在内个革命党人联合。把满清推翻,复我中华故国。 “克强兄自然也是不信的,只与来人虚与委蛇,答道:‘袁大人能有这种思想。诚为革命党人所赞同。但我们革命党人有特定的主张,就是推翻满清之后实行民主共和,而不是君主立宪。请将此意转达给袁大人。如果袁大人能在这一点上和我们达成一致,即便不联合,我们之间也是革命同志了。’ “十多天前,克强兄抵达武汉就任总司令,原先拜访过他的那个人再次出现。重申了袁慰庭愿与我们革命党联合,共同推翻满清政府的意思。如此看来,袁慰庭的所作所为不是所谋者大,就是真心支持革命!” 荷马李沉吟道:“无论如何,至少袁是希望先推翻满洲统治的,不是么?” 孙中山点点头:“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才把他列为第二个总统合适人选。如今革命党虽然在江南各省相继举义,但各自为政。不相统属,长此以往,只怕满清犹在而各省都督已先反目。民主未成而数万万同胞已罹刀兵。如你刚才所言,袁慰庭拥有中国最强大的军事实力,是最有影响力的实权人物,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只要他能推翻满清统治,建立民主富强的新中华,让他当总统又有何不可?” 荷马李不禁赞叹道:“孙,你的气魄胸怀无人可及!那你认为的第三位合适人选又是谁?” 孙中山笑着说:“这第三个人,即便你没见过,你也该无数次听过他的名字。用我们中国词语来形容,他的名字好比惊雷在耳边响起。让人终生难忘。” “他是谁?”荷马李在沙发上坐直身体。 “孙百熙,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约翰逊博士。” “啊,原来是他呀!说实话,我真的无数次听过这个名字。”荷马李旋即有些疑惑地问,“据我所知,他只是非常有名的科学家而已。怎么能做总统呢?” “据我所知,富兰克林也是非常有名的科学家,不照样做了你们美国的总统?”孙中山反驳道,“而且孙百熙并非是单纯的科学家,还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教育家、实业家,在政治上也有很大的影响力,历任湖北省教育长、清政府教育部次长、总长、内阁大臣。现在除了担任内阁大臣,还是四川省最高军政长官。他的两名学生同时在陕西、山西起义,并各自担任两省的军政府都督,使他一跃成为中国最顶尖的政治人物之一。” 荷马李有些吃惊:“那他的政治主张呢?” “你的问题可谓一针见血,这正是孙百熙的最大缺陷。”孙中山轻笑道,“我见过孙百熙,年轻、俊朗、聪明、温和,一看可知是温润君子、世家子弟。正因为如此的修养和家世,所以他喜欢不激不厉的中庸之道。明明知道封建制度腐朽不堪,却又迷恋其中的世态人情;明明心中倾向于民主自由,却又对暴力革命视若畏途。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坚持什么,又要反对什么。而且相对于从政,他更喜欢教育,对政治一直抱着若即若离、敬而远之的态度。” “那你还把他列为第三位候选人?”荷马李大为不解。 孙中山道:“他只是以前对政治没兴趣而已,谁知道他现在、将来有没有兴趣?而且这个缺陷弥补起来也非常容易。相比之下,他的优点更加突出。首先,他的学问非常渊博,尤其是在科学上,简直是无人能及。中国自鸦片战争完败以后,对以坚船利炮为代表的西方科学就抱有一种敬畏之心。随着接触越来越多,对西方科技就愈加崇敬,甚至是高山仰止。现在一个中国人居然能在西方人最擅长的领域战胜了所有西方人,站在了科学的巅峰,他在国民心目中的地位一定非常神圣。 “其次,孙百熙的道德无可挑剔。虽然他出生富贵,与人相处却没有丝毫傲横之气,使人如坐春风。他编印各种课本,教化全国万千学子;创立近百所学校,几乎不收任何学费,惠及大江南北贫穷子弟;主动请缨去东北防疫救灾,更是功在社稷。在中国,从政人员的品德和能力同等重要,有时候品德甚至是首要因素。一个在道德上完美无瑕的人。很容易就成为众人公认的领袖。 “再次,在我们看来他没有明显的政治主张是缺陷,但对于很多人却是福音,尤其现在南北方政治观念冲突如此剧烈。在彼此僵持不相上下的时候。一个没有明显政治倾向的人选可能更容易让双方同时接受。孙元起温文尔雅、不偏不倚的态度,正好可以满足大家这个需求。” “谁知道结果会怎么样?”荷马李耸耸肩,“不过孙,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孙中山也有些挠头:“原本我来英国是打算说服英国政府赞同中国革命的,没想到他们居然无动于衷,只保持着礼节上的客套,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我现在也有些迷茫。不知道该留在英国与议员们继续沟通,让他们对政府施压以改变之前的姿态?还是到法兰西、德意志等国,寻求新的帮助?” “你觉得在英国或法国、德国获得支持的概率有多大?”荷马李直接问道,“虽然法国人可能对中国革命比较同情,较之英、美两国要好些,但说实话,要想获得实质性的成果,只怕很难。” 孙中山嘴角抽了抽。苦笑道:“你说得一点没错。可是现在国内革命形势如此,仁人志士天天流血牺牲,我不能摇旗呐喊。也不能上阵杀敌,只好在此略尽绵薄之力。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才行。” 荷马李道:“孙,尽管你的勇气可嘉,但是行为欠妥。与其在此徒劳无功,倒不如做些别的更有用的事儿。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立即回国!” “回国?”孙中山愕然。 “没错,就是立即返回中国!”荷马李笃定地说道,“根据新闻,中国目前已经有十多个省份脱离满清统治宣告独立。但由于没有众望所归的领导人作为核心,导致各自为政不相统一,很容易被人各个击破。你作为同盟会的最高领袖,有机会也有义务肩负起这个重任,带领大家走向成功。而不是在此白白浪费时间,坐观革命胜败!” 孙中山忽然想起好多年前孙元起在三藩市和他说过的话:第一条建议就是在民主革命爆发之后。一定要牢牢把握住军队指挥权,尤其是以青年学生为主体编成的新军。只有手里掌握强有力的军队,才能击退满清朝廷的凶恶反扑,巩固民主革命的胜利果实……他点了点头:“李,你说的没错,或许我应该立即返回中国!” 孙中山想回国,但真要回国可没那么容易,不说一路上要乔装打扮,避过清廷各种眼线,单单在路上就要漂泊十多二十天,绝不是件一蹴而就的事儿。 我们暂时不管孙中山与荷马李究竟如何从英伦回国,再把目光投向中国的华北,在直隶一带正上演着惊心动魄的重兵对峙:最北方是张绍曾的第二十镇和蓝天蔚的第二混成协,总共一万六千人,在京师以北百余公里外的承德、遵化枕戈待旦,对京城虎视眈眈;京畿一带则驻扎着禁卫军、姜桂题所部毅军,人数不下三万,把京城围得严严实实,好比铁桶一般,别说老鼠,就是只蚊子也飞不进去;再往南是吴禄贞、程子寅的燕晋联军,也有一万多人,先头部队已经抵达保定府,兵锋直指京城;在更南边的顺德、赵州一带是袁世凯的北洋精锐,人数迫近两万,还有不少部队正陆续从武汉前线后撤,顺着卢汉线北上。 这四支队伍形成一个奇怪的平衡,谁也不敢先动,哪怕袁世凯的北洋军也不例外。只要北洋军一动,燕晋联军就会立即挥师北上,不惜一切代价攻击京城。燕晋联军和京城的禁卫军、毅军动手,最北方的第二十镇、第二混成协则会乘机南下合围。纵使他们打不下京城,两军兵合一处,足以搅得华北天翻地覆,北洋军和禁卫军、毅军联手也未必留得住他们。 虽然他们各自按兵不动,但大家都知道这种情况维持不了多久。北洋军人数每日增加,朝廷私下里派了无数密谍来策反革命军将领,吴禄贞和张绍曾、蓝天蔚也用电报商谈同时进攻京城的计划……只需要一个火星,直隶就会变成尸横遍野的大战场。 就在这个时候,程子寅接到了孙元起的电报。 第二七四章世事如棋局局新(六) 在电报中,孙元起写道: 虎臣、石侯二位贤弟大鉴:阔别经月,不意天地翻覆。愚兄近在蜀中一切如常,尚属安和。唯见中原、江表烽火连天,同胞手足刀兵相见,颇有沧海横流之感。闻君等勒马燕晋,旌麾北指,京师耸动,天下跂足,人生如此,岂不快哉!大丈夫立世固当如此也。然愚兄素无大志,所谋不过苟安,当此之际,愿以旁观之陋,略申悃诚。 近与京中、豫北之士君子晤谈,稍知天下形势。以愚兄拙见,贤弟此刻虽春风得意,实则危如累卵。何也?张敬舆(张绍曾)摇摆不定,不足为凭,此其一也;京师防卫森严,难以遽下,此其二也;君等二七四、世事如棋局局新(六)所部皆为学子,不能苦战,此其三也;吴绥卿(吴禄贞)部系北洋旧旅,恐生变故,此其四也;袁慰亭(袁世凯)部兵精炮利,必有所图,此其五也。 今革命已成燎原之势,鼎革当在三数月间,不在此一时一地也。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清室有国垂三百载,必有所动作。贤弟等所为,不过是锦上添花,而代人受反噬之苦,此智者所不为。且经世大学与京师近在咫尺,一旦为清廷所挟,玉石俱焚,更非计之善者。 以愚兄之见,不若暂避其锋。贵部一半轻军北上,羽翼学校;一半携重武器由晋入陕,或分驻陕北,或移驻西北甘、青,或与赵行止部合军一处,随君所欲。似略胜此刻处危险之地也。 鄙意如此,然军国大事向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说,而况吾等分属师生兄弟乎?粗鄙之见,唯二位贤弟取舍。即颂冬安。愚兄孙元起顿首。 在清末民初,老师给自己看重的弟子写信,抬头多用“贤弟”来称呼,一则显示对弟子的尊敬。表明两人不仅是二七四、世事如棋局局新(六)师徒关系,彼此之间还相互切磋;二来显示对弟子的亲近爱护,有如兄弟手足。但如果老师给学生写信用“仁兄”来称呼,那就不是尊敬、亲近之意了。而是表明“敬而远之”,即两者之间并非正式的师徒关系。 程子寅一目十行看完电报,直接递给张辉瓒。张辉瓒匆匆看完,眉头微蹙:“虎臣兄,依你看——” “按电报说的办!我带一千三百人回学校,你带剩余人马由平型关回陕西。至于到了陕西之后怎么办,你和赵协统商量就行。”程子寅没接受过正规军事教育。对国内政治形势也是两眼一抹黑。在他看来,孙先生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呗!反正孙先生说得在理,更不会坑自己。 张辉瓒连忙说道:“虎臣兄,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咱们走了,吴司令他们怎么办?” 程子寅、张辉瓒所部两千余人吃着吴禄贞的粮、拿着吴禄贞的饷,不替吴禄贞出力卖命,已经很过意不起了。如果不告而别。直接把燕晋联军的正面暴露给敌方,简直无异于背叛。作为山东人,程子寅最重兄弟义气。这种不告而别的事还真做不出来。当下瞪着眼睛说道:“石侯老弟,你肚里墨水多,给出个主意吧!” 张辉瓒有些无奈:“突然之间,我能有什么好主意?” “你不是还喝过洋墨水么?诸葛孔明一步三计,你就算比他差点,一步一计总该有吧?俺是个粗人,你就不要遮遮掩掩了,别误了先生的大事。”程子寅催促道。 张辉瓒一脸苦笑,心道: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只教怎么行军打仗,可不教怎么出谋划策;教人出谋划策的那是日本陆军大学! 相信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陆士”)的名头比日本陆军大学(“陆大”)更大。实际上,“陆士”相当于今天的军事院校,招生对象是中学生,学员毕业后主要分配到军队担任连长、排长之类的基层军官,所以教学内容主要是如何行军打仗。而“陆大”类似于我国的国防大学,招生对象是“陆士”毕业、在部队两年以上经历、未满30岁的尉官。毕业之后即可迈入军队中层,相对来说,教学内容自然更丰富,更加偏重于如何出谋划策。 第二七四章世事如棋局局新(七) 张辉瓒与程子寅联手炮制的电报,在西安赵景行的总督府打个转,于1911年11月21日晚些时候抵达了直隶正定燕晋联军司令部的电报房。 这些天来,吴禄贞与张绍曾、蓝天蔚一直电报不断,商谈同时进攻京城的计划。作为吴禄贞的助手,何遂就守在电报房里,等待北方的最新消息,好以最快速度呈递给长官。不过这来来回回的电报却让何遂觉得泼烦。在他看来,这有什么好商讨的?不就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么:能不能合作! 能合作的话,那好,制定作战计划,各自摆明车马炮,尽快攻下北京城。 不能的话,那就一拍两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二七四、世事如棋局局新(七)哪有那么多弯弯绕? 现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两路人马距离北京城还有大几百里路,却不思如何进取,反而在这里尔虞我诈,算计攻下北京城之后如何分赃。真是可笑之极! 就在何遂腹诽不已的时候,报务员匆匆送来一纸电报:“报告何参谋,陕西军政府发来急电!” 何遂顿时醒过神来,闻言心中不由一动:“陕西急电?我看看!”看完电报他神色大变,急忙起身,直奔燕后院吴禄贞住处。 此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钟,北方冬夜寒意袭人,吴禄贞房里却依然灯光明亮。何遂顾不上礼节,直接推门而入,却看见参谋官张世膺和副官周维桢也在座。吴禄贞见何遂进来,笑着问道:“叙甫,又有什么最新消息?” 何遂赶紧把手里的电报呈上:“司令,是陕西赵都督的急电!” 张世膺眼睛一亮:“怎么,赵行止也按捺不住,准备带兵过来插一杠子?那好啊,我们现在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 屋里都是吴禄贞的亲信,何遂也不隐瞒:“不是这样的!赵都督在二七四、世事如棋局局新(七)电报中称。他们陕西现在两面受敌,兵力严重不足,想调程子寅部回援。” “什么?”张世膺和周维桢顿时一齐站起身。 吴禄贞看完电报,面色深沉:“叙甫说的没错。赵行止在电报中命程子寅部必须于25日前启程,由平型关西上,尽快抵达陕西鄜州一线,防御甘军东路进攻。” 周维桢大为愤慨:“赵景行他是什么意思?我们现在北有禁卫军、毅军,人数不下三万;南有袁世凯的北洋精锐,人数不下两万,难道就不是两面受敌?本来我们就人力、战力都不占优势。他还要调走程子寅所部,这不是釜底抽薪、落井下石嘛?” 他转过脸,对吴禄贞说道:“司令,要不我们先把电报压下来,赶紧和张统制、蓝协统达成协议,明天就派程子寅部北上?等他们和姜桂题的毅军接上火,乒乒乓乓打起来,管他什么赵都督、李都督的电报。那时候部队就是想撤也撤不下来!” 吴禄贞、张世膺、何遂三人都苦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这计策不行?”周维桢急忙问道。 张世膺作为燕晋联军的参谋长,主动解释道:“干臣兄所言本来是条妙计。不过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程子寅部也有电报房。不用说,这封电报肯定是先发给程子寅,然后才发给我们的。就凭程子寅对孙元起的愚忠劲儿,他现在没拉起队伍不告而别,已经算是对得起我们了。你还指望他能听咱们的命令北上?赵都督之所以发电报过来,可不是为了征求咱们的意见。他不过是想告诉我们他的安排,让我们尽快调整部署,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吴禄贞此时长叹一口气:“大好局面,功亏一篑啊!” 何遂急忙上前劝解道:“司令不必灰心!我们联军本部还有近万人马。加上第二十镇和第二混成协的兵力,对付禁卫军、毅军那些老爷兵绰绰有余。只要我们攻下京城,灭了满清帝室,形势将天翻地覆,又何惧之有!” 周维桢也道:“不错!无论如何,我们先灭了满清狗鞑子再说!” 吴禄贞无奈地苦笑道:“如果我们现在不动。这局面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只怕我们一动,南边的袁慰亭也该动了!” 这也正是张世膺、何遂等原第六镇革命义士最担心的问题。第六镇对付禁卫军、毅军,或许还有一战之力;但要碰到袁世凯麾下的北洋精锐,那就难说了。毕竟袁世凯是北洋军的精神领袖,而第六镇又是老北洋的底子。这两下要是碰了面,哗变、临阵倒戈什么的随时都可能发生。 何遂上前一步:“司令,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我们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与其困守愁城坐以待毙,不如集结全军奋力北上,没准还有一线生机!” 张世膺道:“不,应该说有很大胜算,关键就看我们和袁慰亭之间谁更快。只要我们在袁慰亭追上之前,与张敬舆、蓝季豪兵合一处,拿下京城,那就立于不败之地。如果行动慢了,只怕就难说了!” 周维桢也劝道:“司令,快下命令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吴禄贞咬咬牙,狠命一捶桌子:“好!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咱们就再干一票大的!我倒要看看是他娘姓袁的脚麻利,还是哥几个的腿快!干臣,你去十一协李秀山(李纯)协统处商议借兵,明早就带一标人马北上,与程子寅部交接防务。” “遵命!”周维桢大声答道。 “叙甫,你等会儿给张敬舆、蓝季豪发电报,就说他们的条件我吴某全答应了。然后再通知各部营以上军官明早七点开会,商讨开拔北上事宜。” “好!”何遂用力点点头。 “育和老弟,你今夜再辛苦一下,制定出北上的方案,越快越好,越详细越好!” “是!”张世膺敬了个军礼“司令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那我们就告辞了。” 吴禄贞想了想,补充道:“其实我们这次北上,是孤注一掷,以命相博。但凡行军打仗,必须未虑胜先虑败。所以我们必须考虑如果腿脚没有袁慰亭快,那该怎么办?在这封电报里,赵行止劝我们第六镇兄弟现在就和程子寅部一道西上,以免在此陷入苦战。但我不愿过去,为什么呢? “第一,现在直隶形势虽然艰险,但北有第二十镇和第二混成协,南有我们第六镇的兄弟,处理得当的话,事情还是大有可为的。如果我们走了,张敬舆、蓝季豪他们怎么办?如今革命形势如火如荼,我们不能因为自己贪生怕死,置友军于险境而不顾,更不能给满清苟延残喘的机会。 “第二,第六镇兄弟都是京、津、直隶附近的人,家眷还在南苑的军营里。一旦我们随程子寅部西上,军队不用打就散了。 “第三,在年龄上,我吴某是兄,他赵行止是弟;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我吴某是学长,他赵行止是后辈;在军队,我吴某是第六镇统制,他赵行止才是第四十四混成协协统。现在要吴某去陕西听赵行止的指挥,我丢不起这个面子! “如果此次北上一切顺利,那自然再好不过!万一有什么不测,我希望你们随程子寅部去陕西。现在山西、陕西、四川都被孙百熙收入囊中,甘肃、青海、新疆、西藏迟早也将是他们的地盘。你们去那里混得好,以后未必不能弄个都督干干!” 吴禄贞的交代好像临终托付一般,三人心中都泛起不祥之感,连忙叫道:“司令!” 吴禄贞挥挥手:“其他的就不用说了,军情紧急,你们都赶紧忙去吧!我也要好好谋划一下北上的事宜。” 何遂此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司令,有人最近在城里看见周符麟了。当初您把他革职查办,他可是一直怀恨在心。据说他调离第六镇之后,经常一边磨刀,一边说要宰了你。这次他在正定出现,会不会对您不利?” 周符麟原是第六镇第十二协的协统,吴禄贞担任第六镇统制之后,第一个就拿他开刀,以‘烟瘾甚深,行同盗贼’为由把他撤职查办。周符麟自然恨吴禄贞入骨。 吴禄贞却不以为意:“想要我脑袋的人多了去了,那个大烟鬼凑什么热闹?让他去后面慢慢排队吧!” 众人不由哈哈大笑,这才告退而出。 出门之后,何遂还有些不放心,特意来到卫队长马步周的小院,准备仔细交代一番,让他最近注意吴司令的安全。推了推门,发现院门已经被从里面牢牢闩死。现在是午夜十二点,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已经睡下了。何遂也不疑有它,随意从门缝里向内窥探了几下,心想:要是马步周还没睡,就把他叫出来嘱咐几句;要是已经熄灯了,就明天和他说吧! 何遂这么胡乱一看,发现屋里隐约有灯光,映得窗纸上人影幢幢,不由一喜,大声喊道:“马蕙田,快开门!” 屋里听见喊声,却是一阵忙乱,烛火随即被人吹灭,隐约还能听见拉动枪栓的声音。半晌屋里才有人问道:“谁啊?” 何遂皱了皱眉:“我是何遂,马蕙田在不在?” 第二七四章世事如棋局局新(八) “何参谋,你找我有事?”马步周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嗯,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点事。” 屋里犹豫了片刻,才答道:“何参谋,这三更半夜的,有什么事明天说吧!” 何遂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道:“军情紧急,不容耽搁!你在屋里干啥,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足足过了一分多钟,马步周才小心翼翼打开房门,左右张望片刻。在何遂的催促声里,他手上端着撸子,缩头缩脑来到前院,隔着院门问:“何参谋,到底什么事?说吧!” 何遂没有回答,反而追问道:“你在干什么?怎么到现在才出来?” 马步周干笑几声:“好久没玩牌,有些手二七四、世事如棋局局新(八)痒。趁着今夜没事,正好和哥几个小玩一局。” “那你怎么不开门?” 马步周涩声道:“你也晓得,小弟手气向来比较背,老是输钱,多亏司令帮衬,这才还了赌债。不过司令再三告诫小弟,不准在军营里赌博。我听何兄叫门,还以为司令派人来抓赌呢,魂差点吓掉,哪敢过来开门?” 何遂也知道马步周嗜赌成性,当下不疑有它,反而劝道:“蕙田老弟,如今军情紧急,你就别老想着玩牌了,司令的安全要紧。我听人说,周符麟最近在正定城里出现过。他自从被革职以来,一直对司令恨之入骨,此番突然出现,定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你要时刻提防,加强警卫,确保司令人身安全!你别忘了,是谁在把你从新兵提拔到骑兵营管带(即营长)、卫队队长的?又是谁每月帮你偿还赌债的?你要知道报恩!而现在,就是你报恩的最好时机。” 马步周,字蕙田,安徽人。光绪三十三年(1907)从北洋速成学堂毕业后。进入北洋军,在吴禄贞手下做事。四二七四、世事如棋局局新(八)年之间,从一介新兵爬到骑兵营管带、卫队队长的位置,升迁速度不可谓不快。 俗话说得好:“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吴禄贞凭什么提拔马步周这个烂赌鬼,而且还提拔得那么快呢?军营袍泽之间对此也众说纷纭,其中最令人信服的说法是:吴禄贞和马步周是一堆好基友。 这不可无中生有! 吴禄贞虽然身材瘦小,却非常喜欢浪迹烟花柳巷,民国前后一度与蔡锷并称“北吴南蔡”,享誉大江南北。但吴大将军明显比蔡松坡更胜一筹,因为他荤素不忌。男女通吃。他对此也不多掩饰,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短短数年之间,吴大将军的短袖分桃之癖便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 而传言的另一个男主角马步周呢,却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副小受相。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容易闹绯闻。偏偏吴禄贞还隔三岔五地替马步周还赌债。提拔他官职。提拔就提拔呗,还是担任贴身卫队的队长,这如何不让人浮想联翩?所以吴禄贞和马步周搞基的事。在第六镇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吴禄贞是第六镇的统制,本身也好这一口,自然不会出来向部属证实或辟谣。马步周倒是想说自己是清白的,可说出来谁信啊?不仅不信,反而会认为你在欲盖弥彰。再者说,这事儿也没法证明,只会越抹越黑。在当事双方都三缄其口的情况下,传言更加甚嚣尘上。如今第六镇里只要提起兔儿爷,大家都会心一笑,心里都明白说的是谁。 马步周虽然对此口不能言。心里却愤恨不已。如今听到何遂提起这些,强抑住怒气,冷冷地答道:“何参谋放心,马某自然会好好报答司令的大恩!你还有什么事么?” “司令有命,明早七点在司令部召开全体营以上军官会议,所有人不得缺席。你记得准时参加!”马步周不仅是司令卫队的队长。还是骑兵营管带,属于参会人员范围,所以何遂顺便通知他。 马步周神色一变,急忙问道:“明早七点召开全体营以上军官会议?司令要有什么大动作?” 何遂认为马步周是吴禄贞的枕边人,便没有瞒他:“不错,最近要全军移师北上。具体如何,明天开会时你自然就知道了。”何遂还有一堆事,交代完这两件事便告辞离去。 马步周在原地发呆片刻,才回屋里。刚进屋,就听有人低声问道:“管带,何参谋找你作啥?” 马步周知道说话的是他手下队长(即连长)吴云章,不答反问:“怎么,老吴你怕了?” “怕个毬,头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只要有银子,俺啥都不怕,杀皇帝都成!”吴云章虽然极力压低声音,却难掩他的粗鄙彪悍之气。 “不怕就好!”马步周摸索着在炕上坐下,“点灯吧!放心,姓何的没有发现咱们。刚才是来通知我两件事,不过都跟我们的计划有关:第一,已经有人在城里发现周协统的踪迹,并准备加强吴禄贞身边的防卫;第二,明天早上开会,准备近日全军北上。” 此时有人擦燃火柴,点亮了油灯。如果何遂在场的话,一定会认出这几个人,比如骑兵营参谋夏文荣、队长吴云章、排长苗得林等,这四五个人都是马步周的心腹亲信。 夏文荣放下手中把玩的鼻烟壶,沉吟道:“管带,一旦有人用心寻访周协统在正定的行止,必然能顺藤摸瓜查到您的头上,到时候就形势不妙了。依在下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今夜就动手吧?夜长梦多啊!” “今夜?”马步周悚然一惊,旋即强笑道:“也好也好,长痛不如短痛。老吴、老苗,你们几个意下如何?” 吴云章懒洋洋地说道:“俺无所谓,随便什么时候都中,关键是动手前能不能再发点银子?万一俺命歹死毬了,银子又没到手,岂不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俺可听说周协统为了办成此事,足足给了管带两万两银子!” 苗得林相对就文雅许多:“任凭管带吩咐!” “行!不就是银子嘛,你想要多少?只要能干成这件大事,我马某绝不亏待兄弟!”马步周拍着胸膛说道。就这样,五六个人先是商定行刺方案,又在屋里把行刺的袭击仔细操练一遍,然后躲躲闪闪向后院潜行而去。 或许之前何遂的劝谏起了作用,司令部外防卫明显比以往更严密。到了这里,马步周等人再也藏不下去,只好整整军装现出身来,大摇大摆向司令部走去。值夜卫兵见突然冒出五六个人,赶紧拉枪栓:“谁?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马步周边走边骂道:“瞎了你的狗眼,连我也不认识了?” 卫兵试探着问:“马管带?” “是我,司令在里面么?” “在、在、在,您找他有事?小的这就进去给您通报!”几个卫兵一边背枪,一边手慌脚乱地给马步周等人打千行礼。 边上的夏文荣叱道:“屁话!马管带见司令,还要你们通报?” 卫兵似乎也都知道吴禄贞和马步周搞断背的传言,会心一笑,轻轻掌了自己几巴掌:“瞧小的这嘴笨得!马管带快请。” 马步周顾不上和卫兵啰嗦,抬腿就往院子里走,夏文荣、吴云章、苗得林等人也紧跟在后面。卫兵觉得有些不对劲:马管带进去和吴司令搞基,你们几个跟进去干啥?准备围观还是要群P?想到这里,他赶紧拦住夏文荣、吴云章等人:“欸——,你们不能进去!” 吴云章从身上掏出撸子,顶住卫兵的脑门:“老子是骑兵营队长,协助管带检查防务,怎么不能进去?再废话,老子崩了你!” 卫兵有些惊惶失措,急忙解释道:“司令刚才有命令,从今夜起,普通人等不得入内。” 吴云章的撸子又往前顶了顶:“老子堂堂骑兵营队长,是普通人么?” …… 此次冒险全军北上,属于孤注一掷,关系第六镇七八千名兄弟的生死存亡,兹事体大,由不得吴禄贞不谨慎。直到夜里两点,他还在司令部考虑计划是否可行。听闻院外有人吵闹,便扬声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马步周急忙答道:“司令,是我!我的随从和卫兵发生了点小纠纷,没什么大事。” 吴禄贞一向视马步周为心腹中的心腹,也没有多想,便随口吩咐道:“让他们进来吧!” 司令已经发话,卫兵不敢再阻拦,只有任由夏文荣等人鱼贯而入。 到了司令部,马步周也不客气,直接推门而入,便看见吴禄贞伏在案上研究地图,听到门响他才抬头问道:“蕙田,这大半夜的来找我,究竟何事?” 马步周一边打千一边说道:“卑职听何参谋说,近日全军将移师北上?”等起身的时候,他顺势从靴筒里摸出一把撸子,对着吴禄贞连开数枪。 吴禄贞中枪后却一时未倒,双手撑在案上,眼睛死死盯着马步周,满脸的震惊和不解。想说话时却发不出声,只能喉头“嗬嗬”作响。 夏文荣、吴云章、苗得林也涌了进来,见状一齐开火,顿时将吴禄贞身躯打成一团烂被卷,鲜血四处溅射,将雪白的墙壁染得斑斑点点。 见吴禄贞死得不能再死了,夏文荣一把拉过正在发呆的马步周:“管带,大事已成,快撤!” 马步周猛地甩开夏文荣,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快步上前割下了吴禄贞的首级,嘴里还念念有词:“你不是要老子屁股么?老子要了你脑袋!”!!! 第二七四章世事如棋局局新(九) 联军电报房和司令部只隔了几重院落,并不是很远。何遂从马步周处回来,派心腹亲信到各驻地通知营以上军官明早开会,自己留在电报房里草拟给张绍曾、蓝天蔚的电报。正在仔细斟酌间,突然听见司令部方向传来一阵枪声。他急忙起身出屋,朝司令部方向望去。此时就听见远处有人喊道:“兵变!兵变!”紧接着又是一阵枪响。 何遂心知有变,但身边亲信都被派了出去,只好匆匆纠集电报房的几个警卫,飞步向司令部冲去。 此时正是寒冬午夜,天高月朗,寒风飒飒。几阵枪响彻底绞碎了深夜的幽静,司令部内外乱成一团。何遂带着人往里冲时,迎面看见二七四、世事如棋局局新(九)几个人影跑出来,急忙叫道:“站住!哪一部分的?”慌乱中,两边人都端起撸子瞄准对方。 “何参谋?”马步周气喘吁吁地说道“大事不好!司令遇刺,伤势严重,凶手已经逃走。小弟正要出去集合本部人马,全城搜捕。你赶紧进去看看吧!” 何遂见马步周浑身血迹,浑身一激灵,顿感大事不妙:“请医生了么?你先去请医生,多请几个,越快越好!”说完又带人向里飞奔。马步周则连声答应,匆忙向外跑去,很快一溜烟消失在夜幕中。 何遂等人走到司令部门口,借着朦胧的月色,看见有人躺在地上,正在痛苦呻吟。便吩咐道:“你们留下检查伤员。顺便问问凶手情况。我进去看看司令!” 刚到司令部门口,血腥味就扑面而来。原先照明的电灯早已经被打碎,屋里黑漆漆一片。何遂摸索着进屋,刚走几步,就被软软的不明物体绊了一下,仔细一摸,却是具犹有余温的尸体!何遂顿时魂飞魄散,急忙大声叫道:“司令!司令!绥卿!绥卿!” 可是任凭他二七四、世事如棋局局新(九)大声呼喊,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何遂双手颤抖得厉害,好不容易从衣兜里掏出火柴盒。擦了好几根才划亮。定神一看,地上躺着的不是吴禄贞还能是谁!他身上还穿着刚才见面时的那身军装,胸前闪烁着八角双龙宝星,此刻却浑身布满弹孔。而且头也没有了! 何遂猛然跳起,哭喊着向外冲去:“快来人呀!司令被人刺死啦,赶快跟我去报仇啊!”刚跑出房门,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他的动作太猛,居然将来人撞了个仰面八叉。 来人却顾不上疼痛,起身急忙问道:“叙甫?你刚才说什么?司令被人刺死了?” 何遂听出来人是参谋官张世膺,顿时放声大哭:“育和,司令让人害死了,你快点召集弟兄给司令报仇吧!” 张世膺迅速捂住何遂的嘴巴,奋力把他往屋里拖。何遂一边死命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唔……张世膺,你狗日的……你也要背叛司令?唔……刺死司令,是不是也有你一份?唔……” 张世膺用力扇了何遂两耳光,低声怒喝道:“你冷静点!” “司令都让人刺死了,你还让我怎么冷静?”何遂嘶声喊道。 “那你知道凶手是谁?又如何给司令报仇?” 何遂闻言一愣,这才停止了挣扎,哽咽着问道:“育和,你知道刺死司令的狗贼是谁么?” “那你冷静点听我说?” “嗯!”何遂低低的应了一声。 张世膺道:“我刚刚进来时,听门口受伤的卫兵说,之前马步周曾带着四五个人闯进司令部。枪响后他们几个冲出了司令部,还朝门口的卫兵开枪。从这一点上看,凶手应该是马步周无疑!” 今夜马步周的种种不正常举动如同电影快进一般,在何遂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由狠狠地捶了一下大腿,咬牙切齿地说道:“不错。就是马步周那狗贼!我这就活剐了他,为司令报仇!”说完又要冲出去。 张世膺早有预料。一把揪住了何遂:“冷静点!” 何遂喘着粗气:“我亲眼看见马步周逃走的,我一定要亲手抓到他,剁下他的狗头祭奠司令!” 张世膺摇摇头:“替司令报仇固然重要,但我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如果现在去抓马步周,不仅抓不住他,只怕等到天明之后,我们燕晋联军都会全军覆没!” “嗯?”何遂瞪大眼睛。 “你忘了?周符麟可在正定城里出现过!”张世膺提醒道“毫无疑问,马步周是被周符麟收买才刺杀司令的。他既然能收买马步周,也一定会拉拢勾结其他将领!周符麟本来就是第六镇第十一协的协统,心腹亲信密布军中;李纯、吴鸿昌也不太支持革命,只是形势所迫才没有反对。如果现在司令被刺杀的消息传出,定会造成军心大乱。明早周符麟、李纯等出来收拾局面,自然是改旗易帜投靠袁世凯。只怕到那时,不仅燕晋联军会全军覆没,联军中的革命义士也会尽无噍类!” 何遂又狠狠捶了下大腿:“我说袁世凯怎么一直在彰德附近不北上呢!原来他一早就打定注意要暗杀我们司令,好不费吹灰之力吞并我们第六镇!” 张世膺点点头:“现在距离天亮只有短短三四个小时,当务之急是抢在周符麟等人之前,尽量保存下部队。只有保存下部队,我们才能不辜负司令的生前抱负,对得起他在天之灵,以后也才有机会替他报仇!” 何遂这时也冷静下来,不再一心想着捉拿马步周替吴禄贞报仇的事,犹自哽咽道:“育和,我已心绪大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做,你就直接说吧。该我做的事,何某绝不推辞!” 张世膺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两件事,第一件是迅速集合城内外的自己人,控制住火车站,尤其是车站仓库,里面堆积如山的粮草、弹药不说,光现银一项就有30多万两,这可是我们以后安身立命的最大根本,不容有丝毫闪失。这件事我亲自来做!第二件是迅速和程子寅部联系,把司令遇刺的消息如实告诉他们——” “司令身故的消息也要告诉他们?”何遂有些迟疑。 张世膺斩钉截铁地答道:“对!包括周符麟受袁世凯指派夺取第六镇的阴谋,全都告诉他们。请他们接到电报后,迅速集结部队,抛弃辎重尽快南下。我希望明早7点以前在火车站看到他们!” “为什么不是我们北上?北洋军前锋可离我们近在咫尺!” “正是因为北洋军前锋离我们近在咫尺,所以我们才不能北上。”张世膺解释道“我们囤积的饷银、弹药、粮秣实在太多,必然导致行军迟缓,很容易被北洋军追上,到时候可能人财两空。如果程子寅部南下,情况就不同了!最直接的效果是增强我们革命军的实力,稳定正定城中的人心。更重要的一点是,程子寅出现,不仅仅代表他自己,更是代表孙百熙!孙百熙现在掌控四川、陕西、山西三省之地,是目前仅次于袁世凯的实权派,国内无人敢小觑。 “北洋军虽然国内战力第一,人数达到十万,但并不是无敌的。他们先是从直隶调到湖北,战事正酣,征尘未洗,又被调回直隶。兵法有云:‘百里而趋利者蹶上将军。’何况他们这是千里奔波?袁世凯顿兵彰德,除了想对我军不战而屈外,更是因为他麾下的北洋军还没有歇息过来,不敢匆忙北上。他对我们第六镇都不敢开战,又怎么会去招惹孙百熙?所以明天一早程虎臣抵达正定之后,我们就向全国通电,宣布燕晋联军改旗易帜,接受第四十四混成协改编,即日前往陕西!” “陕西?要不我们去山西吧!一来娘子关就在附近,行动方便;二来阎百川既是我们革命党,又是孙百熙的学生,袁世凯不敢招惹;第三,山西与直隶、京津毗邻,我军随时可以从娘子关或平型关东下,替司令报仇!”何遂建议道。 张世膺摇摇头:“不,我们去陕西!司令生前曾有明言,如果北上出现意外,就让我们投奔陕西赵行止都督。难道司令尸骨未寒,我们便要违背他的命令?再者,山西毕竟太小,容不下太多军队,我们要是留在山西,兵员粮饷都会有所不足,还会惹得阎百川百般猜忌。而且山西是四战之地,我们很容易被阎百川推出去当炮灰。 “相比之下,陕西就完全不同了。陕西以西幅员万里,别说驻扎一个镇,就是三五个镇都没问题。而且现在赵行止一边要防御河南毅军的觊觎,一边要抵抗甘军的两路进攻,兵力左支右绌。我们此番携带饷银、弹药、粮秣前去,可谓雪中送炭。击败甘军之后,我们可以趁机要求驻扎甘肃或青海,想来他们也不会拒绝。岂不远胜于在山西寄人篱下? “至于替司令报仇,杀马步周那个狗贼倒也容易。但姓马的不过是条狗,真正害死司令的应该是袁世凯和周符麟,一个谋划,一个买凶。要杀这两个人却是不易,凭借我们现在手中的兵力,别说袁世凯,恐怕连周符麟都杀不了。如果说是暗杀,那在陕西和在山西又有多大区别?” 见何遂还要说话,张世膺挥手打断了他:“现在时间紧迫,还是赶紧分头去忙吧!有什么事情等明早程子寅到了再说。否则,你我性命都难保,又何谈其他?” 何遂默默点了点头,起身朝吴禄贞遗体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司令,何某暂时失陪了。等事情忙完,我再来看你!”!!! 第二七四章世事如棋局局新(十) 沿着铁路铺设的有线电报确实是个好东西。正定与保定之间相距120公里,凌晨两点吴禄贞遇刺,凌晨三点被警卫急忙推醒的程子寅已经通过电报获知了事情的全过程。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也太过惊悚,立即让程子寅睡意尽去。他对着昏黄的灯光,手持电报,一时间沉吟不语。倒是边上的参谋提醒道:“标统,时间紧急,是不是请张营长过来一起合计合计?” 程子寅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了,现在车站附近集结了多少准备西进的部队?” 自从接到孙元起的电报之后,程子寅、张辉瓒一直在秘密收拢部队。这些天,麾下人马已经按照西去、北上二七四、世事如棋局局新(十)分成了两大部分,随时准备开拔。参谋迟疑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道:“报告标统,车站附近大概有六百五十人。” 程子寅站起身:“那好,你去安排火车。半个小时之后,我带三百人南下。” 参谋忍不住说道:“标统,昨天中午我们刚接到赵协统的电报,让我们西去;夜里吴司令就遇刺,让我们尽快南下。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有诈?你的意思是,这是吴绶卿故意设圈套,意图吞并我们?”程子寅边说边往外走“有这种可能,但可能性不大。谁都知道我们是孙先生的嫡系部队,如今先生占据川、陕、晋三省之地。可谓举足轻重。天下敢招惹他的人没几个,至少吴绶卿不在其列!他现在南有北洋精锐,北有禁卫军、毅军,两面受敌,形势已经岌岌可危。西面是阎百川的山西军政府,我们还有两千多人,如果他再与我们为敌,只会让自己速死而已。难道他们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听了这番分析,参谋对程子寅有些刮目相看。 程子寅二七四、世事如棋局局新(十)又吩咐道:“等到天亮你再把电报交给张营长,至于下一步怎么做。等我消息。注意,如果我从正定发回的电报中提到吴司令,就表明其中有诈,部队要按照原计划尽快西去、北上。如果我没提到吴司令。则说明这封电报属实,原先打算西去的部队改为南下,北上计划不变。听明白了么?” 参谋用力点点头。 “好,你去准备火车吧!” 天色微明的时候,正定火车站月台上一片静谧。张世膺带着几个警卫戎装肃立,不远处的车站仓库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张世膺有些急躁起来,不时掏出怀表看看时间,然后抬头向北张望。就在他望眼欲穿的时候,一列火车冲破寒冬的薄雾。跃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这不禁让张世膺长出了一口气。 很快火车在站台停了下来,程子寅在警卫的簇拥下走出车厢。张世膺急忙迎上去,顾不上行军礼便拉住了他的手:“程司令,你可算来了!” 程子寅也不和他客套寒暄,径直问道:“张参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电报上说得不是很清楚,难道司令他真的——?” 张世膺拉起程子寅就往外走:“时间紧迫,我们还是边走边说吧!” 程子寅不动声色卸开了张世膺的拉扯,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跟随孙先生的时候,他经常教导我们‘好人半自苦中来。莫图便宜;世事皆因忙中错,且更从容”所以要每临大事有静气。越是有急事,越是要沉住气,否则会越急越错、越错越急。最后功败垂成。张参谋,事情来龙去脉究竟是什么?你说给我听听。” 张世膺急得直跳脚。程子寅却不为所动。这可真是急中风偏遇上慢郎中! 张世膺只好长话短说、慢话快说、闲话少说、废话不说:“昨天司令接到赵都督电报,知道你们要走,就决定全军北上,和张绍曾、蓝天蔚所部一起尽快攻下北京城,以破解当前危局。为统一部署,通知营以上军官今早7点在司令部开会。谁成想,卫队长马步周受被革协统周符麟收买,在凌晨两点刺杀了司令。 “凌晨司令部的枪声,已经让全城人心惶惶,军官也猜疑不定。现在已经快到7点,军官都在司令部附近观望。如果你不准时出现在会场,给大家一个说法,必然会导致军心大乱。到那时候,城里的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程子寅也着急起来,再不说什么“涵养怒中气,慎防顺口言,留心忙中错,爱惜有时钱”的废话,赶紧扯过张世膺:“育和兄,那我们赶紧去司令部吧!” 张世膺这时反而不急了,话锋一转,问道:“程司令,你这次带了多少人过来?” 程子寅答道:“很多很多,后面队伍还在运呢!” 张世膺看见在站台上整队的程部士兵足足有二三百人,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留一部分在车站协助看守仓库,其余的跟我们一同去司令部!” 经过这一番耽误,到达司令部的时候已经七点过五分。还没进门,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吵吵:“何参谋,你不是通知我们七点开会么?现在已经七点多了,怎么还不见司令的人影?你不会耍我们吧?” “是啊,何参谋,你不会耍我们吧?现在军情紧急,要是耽误了什么事儿,你可吃罪不起啊!” 何遂极力劝慰道:“各位、各位,请稍安勿躁!司令昨晚熬夜太晚,身体偶感不适,正在医治,一会儿就过来,还望大家多多体谅。” “是偶感不适么?昨夜我可听见司令部附近响了好几阵枪声!”前面问话的那人阴阳怪气地说道。 张世膺低声对程子寅介绍道:“说话这人是第六镇第11协参谋官齐燮元。对革命素来不感兴趣。和协统李秀山(李纯)走得非常近,所以有些有恃无恐。” “真的是偶感不适?只怕是头疼吧!那弟兄们更要去看看了!”另一个人则与齐燮元一唱一和,边说便要往后院闯。 头疼?何遂脸色一变:知道司令头颅被人割去的可没几个!除了自己,就只有凶手马步周等人了。难道他们和马步周是一伙的? 张世膺又介绍道:“这个是第六镇第11协第22标标统张敬尧。此人少年时极尽放荡,当过贼,杀过人,后来为逃避追捕,跑到小站参加了袁慰亭的新建陆军,一步步擢升到标统的位置上,所以他对袁慰亭甚是忠心。” 程子寅又在外面听了片刻。觉得没什么新鲜的,才在张世膺陪同下走进院内。 何遂一直时刻关注院门口的动静,看见程子寅进来,好比看到救星一般。赶紧敬礼道:“程司令,你可来了!”院里诸人看到程子寅出现,却是颇为惊愕,一时间居然鸦雀无声。 程子寅打量了众人一眼,问道:“何参谋,参会人员都到齐了么?” “报告司令,除了卫队长兼骑兵营长马步周缺席,其余营以上军官全部到齐!”何遂干净利落地回禀道。 “那好,我们就进去开会吧!”说完,抬腿往司令部走去。 齐燮元急忙出声阻止:“不是司令通知开会么?司令还没来。开什么会啊?” 程子寅转过身:“我这个副司令不是司令?” 第六镇和程子寅部组成燕晋联军的时候,为了壮大声势,给只统领两千多人的程子寅加了一个“联军副司令”的头衔。之后,程子寅和张辉瓒一直率领所部人马在前面充当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和联军总部很少联系,导致很多人都忘了他还是个副司令。 “呃……”齐燮元顿时语塞。 “这次开会是我们第六镇的私事,你一个第四十四混成协的副标统,来凑什么热闹?”张敬尧趁机插话道。 程子寅早就看他不顺眼。此时见他凑上来,掏出撸子就是一枪,正中脑门。混合着血液的脑浆好像是浇了红油的豆花被铁棍狠狠抽了一下,顿时四散迸溅,浇了附近齐燮元、马继曾一头一脸。在场军官先是一愣。马上就都掏出撸子指向了程子寅。 这声枪声仿佛是号令,随同前来的一两百名士兵同时涌进院子。各色长枪短炮瞄准了院中的所有人。程子寅把手中撸子慢慢装进枪套,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张敬尧渺视军纪,污蔑上官,挑拨离间,攻击友军,其罪当杀!所以我亲自执行了枪决。你们诸位有什么意见?” 第十一标标统李纯这时站了出来,冷冷地说道:“人都被你杀了,我们还能有什么意见?不过程副司令,这笔账我们第十一标记下了!” “记下就记下呗!只要有本事,欢迎你们来讨。”程子寅丝毫不以为忤,转身进了司令部。 凌晨早些时候,何遂已经带着心腹亲信把吴禄贞遗体收殓,并清洗了地面和墙壁。虽然屋里还有些血腥气,那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别的法子。好在程子寅刚刚杀了一人,倒也分不清这味道是屋里本身就有的,还是从屋外传进来的。 众人刚刚坐定,程子寅便直接说道:“事情紧急,我长话短说。今天开会就一件事,燕晋联军从即日起改编成第四十五混成协,尽快开赴陕西。” “啊!”大家不由得惊讶出声。 李纯冷笑道:“程副司令,你这改编部队的命令是谁下的?” 程子寅同样满脸冷笑:“那要看你们是革命党哪?还是朝廷的人哪?”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如果说我是革命党呢?” “那我就是奉陕西赵都督、山西阎都督之命,改编你们的部队!” “那我要说自己是朝廷的人呢?” “那我就是奉内阁孙大人的命令,收编你们的部队!”!!! 第二七四章世事如棋局局新(十一) 李纯顿时被程子寅彪悍的答案震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程子寅趁机宣布:“会议到此结束,散会!”说完带着张世膺、何遂、周维桢三人扬长而去。 走出司令部后,何遂颇为担心地问道:“程司令,你真打算把这些人全都软禁起来?万一发生兵变怎么办?” “你们手下不是有很多自己人么?严加提防就行,他们闹不起多大波浪的。”程子寅很不以为意。 何遂忧愁更甚:“程司令,我们第六镇跟你们第四十四混成协不一样。你们第四十四混成协士兵全是学生,知书达礼,深明大义,所以立场坚定,令行禁止。可我们第六镇士兵十有五六是为了吃饷,只二七四、世事如棋局局新(十一)要给足了赏银,杀谁、跟谁干都不是问题;全军上下只有十之一二是我们自己人,其余的都是各级官佐的心腹亲信。万一他们知道自家老爷被软禁,在军中挑唆串联,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张世膺也提醒道:“程司令,我们自己同志大部分在车站看守仓库,在城里其他地方兵力有限,消息也不灵通。软禁他们半天、三四个小时还行,真要软禁一两天,军中无人管束,那正定城内外就该乱套了!” 程子寅皱皱眉头,说道:“既然如此,叙甫,麻烦你去帮我发三封电报,第一封给保定的张石侯,就说正定形势危急,请馀部火速南下。第二封发给西安的赵都督和太原的阎都督,就说我程子寅要由娘子关入陕,具体事宜请两位都督协调解决。至于第三封——育和,刚才你说车站仓库光银两一项就有三十多万两?” 张世膺点头说道:“不错,账目上是三十六万两千七百余两。” “那第三封我们就通电全国,悬赏三万两捉拿马步周那个狗贼。谁能把吴司令的头颅送来二七四、世事如棋局局新(十一),也奖励三万两。悬赏长期有效!即便一时半会捉不到那个狗贼,也要让他众叛亲离、寝食难安。” 这个悬赏公布之后,立即惹得天下的贪财之人们涎三尺。而同样食指大动的还包括马步周的金主周符麟。马步周行刺之后躲躲闪闪好些天,才拎着吴禄贞的头颅向周符麟邀功求赏,周符麟却二话不说,砍下了马步周的六阳魁首。派人连同吴禄贞的头颅送给了程子寅,换得六万两的赏格。当然只是后话不提。 何遂恭敬地行了个军礼,郑重说道:“是,司令,我这就去办!” 看着何遂欣然离去,程子寅又问周维桢道“干臣兄。你从李秀山(李纯)手里借的一标人马现在到了哪里?” 周维桢听闻吴禄贞被刺杀,刚刚大哭了一场,此时强忍着悲痛答道:“回禀司令,下官借的是张敬尧的第二十二标。本来是要乘车北上的,所以现在就在火车站附近。” 程子寅道:“看来刚才杀人是杀对了,要不然现在还得杀!育和、干臣,关于城中局面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得通。说出来和你们一起合计合计吧?” 张世膺、周维桢齐声答道:“下官洗耳恭听!” 程子寅道:“第六镇的这些士兵,没人管会闹事;把院子里那些军官放出来管吧,他们会带着士兵闹事。由此可见。正定城不稳的根源是在这些士兵身上。我的主意就是把他们全都送到外地去。怎么送呢?我们用北上作战的名义,把第六镇的士兵以营为单位集合起来,革命同志留下,被囚军官的亲信则该杀杀、该关关,其余士兵愿意北上参战的发双饷,不愿意去的发当月饷银送到保定遣散。我们在保定的部队要过来,回去的空车皮正好装他们,顺便填补保定防卫的空虚。” “此计甚好!” “妙计!” 张世膺、周维桢两人衷心称赞道。当下三人又把这个计谋仔细推敲一遍,完善了细节,立即付诸实施。 且说程子寅、张世膺走后。留下一堆军官在会议室里面面相觑。齐燮元突然大声叫道:“李协统,如今突遭变故,还请你给大伙拿个主意吧!” “对对对,李协统,你给我们拿个主意吧!我们都听你的!” “李协统,我们步兵第二十一标唯你马首是瞻!” “我们马队第六标也听您的!” “还有我们炮兵第六标!” …… 陆军第六镇最高统帅自然是统制吴禄贞。但有传言说他已经遇刺身亡,而且他也不再现场,自然不在考虑范围。接下来就要数第十一协协统李纯和第十二协协统吴鸿昌了。吴鸿昌今年年初才从第十二镇调到第六镇,接替被革职的周符麟出任第十二协协统,影响力远不及在第六镇盘踞多年的李纯。此时众人推出李纯,也在情理之中。 李纯起身朝众人抱抱拳:“蒙诸君抬爱,李某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是眼下关乎第六镇的生死存亡,凡我军中袍泽皆当戮力同心,共度难关。俗话说得好:‘蛇无头不走,鸟无首不飞。’如果现在第六镇无人统领,各自为政,只怕如同一盘散沙,真的要任人宰割了。李某忝为第十一协协统,职责所在,义不容辞。愿与诸君共襄义举,维护第六镇军旗不倒!” 屋内顿时掌声雷动。 李纯此时出头,不过是为以后出任第六镇统制扫平道路。吴鸿昌心中了然,当下冷声说道:“秀山协统暂领统制之职,小弟也是万分拥护的。只是想要维护第六镇军旗不倒,总得先出了这个院子才行吧?” “题臣兄,你的意思是我们被软禁在这个院子里了?”李纯马上明白了吴鸿昌的意思。 “一看便知!”说罢吴鸿昌走到窗边,随手推开一扇雕花窗。众人通过窗户,就看见院门口搭建起了朝内的新工事,上面摆着好几挺轻重机枪;院墙上也有人持枪来回巡逻,隔着十几步就是一门迫击炮。值守士兵听见有人打开窗户,各种火力纷纷瞄向了这个方向。 李纯等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齐燮元大叫道:“程子寅这个王八蛋,他到底想干什么?想犯上作乱么?” 吴鸿昌关上窗户,重新坐了回去:“犯上作乱?他程子寅已经干了不止一回两回啦!二十天前,他和阎百川在太原干了一回;十天前。他和吴绶卿统制在石家庄又干了一回;现在看来,他又准备和张育和在正定府再干一回。” “我这就出去看看!我就不信这些王八蛋敢朝我这个堂堂第十一协参谋官开枪!”齐燮元色厉内荏地叫嚣道。 吴鸿昌冷笑几声,不屑地说道:“恐怕十分钟前,张敬尧也是这么想的。呶。他现在还躺在院子里呢!” 不知是疏忽还是故意,张敬尧的尸体并没有被运走,依然保持着被枪杀时的模样。齐燮元想到张敬尧的死状,浑身不禁打了个哆嗦:那个二杆子副司令既然敢杀一个标统,肯定不在乎再杀一个协参谋官的! 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李纯犹自给众人打气道:“诸位不必害怕,程子寅顶多软禁我们半天,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的!要知道我们部队都在附近。只要我们半天不回去,部队就一定会起来闹事的!” “协统说得对!鄙人在标上很有些亲戚故旧,他们看我半天不回去,一定会来司令部打探消息的。到那时候,哼哼,只怕程子寅那个王八蛋要吃不了兜着走!”齐燮元也拼命鼓吹道。 谁知道日头升高又西落,紧接着月亮也升起、落下,直到太阳再次升起。外面还是没有半点消息传来,程子寅也没有半点释放他们的意思。 就这样过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正定城内物资全部转运到了娘子关。第六镇士兵大半被送到保定,剩余部分则和程子寅部南下支队混编成第四十五混成协。第四十五混成协下辖步兵第89、第90两标,以及马兵第45营、炮兵第45营,工兵第45队、辎重兵第45队。编制如下:协统:程子寅副协统兼参谋官:张世膺步兵第89标,标统何遂,副标统倪德勋,下辖两个营。 步兵第90标,标统周维桢,副标统王孝缜,下辖两个营。 马兵第45营。营长瞿寿堤炮兵第45营,营长刘文锦第四十五混成协全军共计三千人二百人,这还是张辉瓒考虑到正定军力不足,多派了几百人南下的结果,要不然连三千人都不到。 等最后一批货物装车,程子寅、何遂带着几个人来到司令部。对于李纯、吴鸿昌等人只是软禁。并没有苛待他们,饭菜中鸡鱼肉蛋是一样不少,但大部分人却面色发黄、精神不振,个个顶着黑眼圈,想来这几天一直没有睡好觉。所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果真如此! 见程子寅进来,李纯整了整皱巴巴的军装,假模假样坐在太师椅上,还想摆出协统的威风来,结果嘶哑的声音彻底暴露了他外强中干的本质:“程虎臣,你是来杀我的么?放心,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李某绝不皱一下眉头!” 齐燮元则浑身颤抖地说道:“程司令,你我俱是军中袍泽,难道如今你要手足相残么?” 程子寅笑道:“第四十五混成协已经整编完成,正陆续西上。我们是最后的后卫部队,也马上要撤出正定,所以你们的软禁从即刻起撤销。也就是说,你们自由了!” “你不杀我们?”李纯、齐燮元俱是眼睛一亮。 “呵呵,我们俱是军中袍泽,何忍手足相残?”程子寅借用齐燮元的话回答道。心里却想:如果你们知道第六镇已经被我拆得七零八落,只怕会觉得生不如死吧? 李纯获知自己还能活着走出去,心思立马活泛起来,迅速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那我们的部队呢?” 程子寅满脸带着微笑:“你们的部队?哦,那得你们自己去打探,我也不太清楚。” 话音刚落,那群军官便争先恐后向外跑去。几分钟后,就听见从不远处传来的凄厉咒骂声,想来他们已经得到部队被拆散的消息了。 程子寅转过身对何遂说道:“叙甫,我们也走吧!” 何遂走到司令部门口,情不自禁回过头来再看一眼,一瞬间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从举义以来,多少希望,多少计划,多少努力,眼看胜利在望,却落得“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而一直给予自己极大信赖的吴禄贞竟然死得那么悲惨,自己却无法为他报仇。想到这里,何遂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声大哭。!!!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一) 吴禄贞之死对辛亥末年华北政局影响极大。) 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本来就摇摆不定,如今听说吴禄贞被杀,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在这种情况下,第二十镇第四十协协统潘矩楹根据袁世凯、徐世昌的授意,出面威胁张绍曾道:“如果统制放弃兵权,主动宣布离开第二十镇,朝廷可以任命你为宣抚大臣,南下沿江各省宣示朝廷德意,功名利禄不减现在。如果不识抬举,恐怕统制你就是第二个吴绶卿” 在威逼利诱之下,贪生怕死的张绍曾乖乖交出了军权。潘矩楹代理第二十镇统制之后,秉承袁世凯意旨,迅速把第二十镇全军北撤,分散驻扎在新民、昌黎、永平等地,并对军中的革命党加以清洗。 第二十镇撤离后,蓝天蔚的第二混成协也独力难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第二个吴禄贞,蓝天蔚主动宣布下野,并迅速化妆潜逃到东北,与东三省的同盟会骨干密谋,准备在奉天举行起义,推翻清王朝在东北地区的统治,光复已经腥膻数百年的白山黑水。 至此,围攻京师的图谋彻底失败。 在京畿以南,程子寅的第四十五混成协撤离正定后,原先一直按兵不动的北洋精锐立即沿铁路北上,先后占领石家庄、正定等地。而气急败坏的李纯、吴鸿昌等人则灰溜溜跑到保定,对第六镇残部重新整编,至于整编之后还有多少战力,谁的心理都没底。 但袁世凯却顾不了这么多,他可时刻不忘与孙元起之间的协定:山西中立,谁有本事谁就可以下手去取,别人不得有二话。所以他在12月初进京前,给各部下达了作战指令,命驻扎石家庄、正定的第三镇第五协卢永祥部向娘子关发动攻势,驻扎保定的第六镇进攻平型关,从北面策应卢永祥部行动。 山西本来就只有一个协的兵力。还主要驻扎在省城太原附近。袁世凯的两路进攻一发动,前线告急电报立即像雪片一样飞来,迅速堆满了阎都督的案头。阎锡山既不会剪草为马、撒豆成兵,也不是美猴王。拔根毫毛就能变出千千万万的猴兵猴将来。此时面对告急电报根本无计可施,苦恼之下,眉头差点皱成一团疙瘩。 边上的山西军政府政事部部长景梅九试探着问道:“都督,第四十五混成协刚走到汾阳,离太原不远,要不把他们请回来?” 阎锡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主意我早就考虑过了如果第四十五混成协协统是张辉瓒的话。倒有四五分成算把他们请回来。可标统是对百熙先生愚忠的程子寅,偏偏自己之前又露出叛离的马脚,现在去求他,不是把脸送给他扇么? 即便死乞白赖的把他们请回来又能怎样?总不能让自己的第四十三混成协镇守太原不动,反而派第四十五混成协上前线打仗吧?关键时刻还得是自己的部队顶上去。一旦第四十三混成协消耗过大,自己这个都督也就当到头了。甚至不用袁世凯动手,程子寅就能把自己赶下台阎锡山明白,其实眼下最好的办法是请求孙元起出面调停。孙先生的面子谁会不给?谁敢不给?可他一想到自己之前的种种举动,就有些心虚。只好敷衍道:“梅九,你再让我考虑考虑我再考虑考虑” 就在阎锡山纠结不已的时候。北厩内有人敲响了军谘大臣载涛府邸的大门。 “谁?”门房不耐烦地问道。 “请通禀一声,就说大日本帝国驻华公使馆参赞岛田翰前来拜会涛贝勒”来人一口纯正的京韵京腔。 门房赶紧打开门,只见来人一身长袍马褂,脚上穿着内联升的布鞋,除了短短的寸头之外,完全是副中国人的打扮,便有谐疑地问道:“你是日本驻华参赞?姓稻田?” “哈伊,正是区区在下”岛田翰朝门房深深地鞠了一躬。 门房赶紧回礼,心里还有些拿不定主意:“那你有拜帖么?” “有的、有的”岛田翰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张拜帖递给门房。 随同拜帖奉上的还有一小锭银子,门房立马满脸堆笑:“那请岛田先生稍候片刻。小的这就进去给您通报” 片刻之后,岛田翰被恭敬地请到了正堂。载涛笑眯眯地坐在上首主位上,望着岛田翰说道:“是什么风把岛田先生给吹来了?最近是不是又在琉璃厂淘到了什么好东西?” 岛田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毕恭毕敬地递给了载涛:“前不久有叛军在直隶作乱,意图称兵犯阙。涛贝勒奉命率领禁卫军南下平叛,慑于赫赫虎威。叛军竟不敢北上越雷池一步,卒遭覆灭。昨天听闻禁卫军凯旋,在下谨备薄礼,恭祝涛贝勒武运长久” 清政府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设立禁卫军,载涛便担任专司训练禁卫军大臣,如今更是以军谘大臣的身份掌管禁卫军。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造就禁卫军的最大功臣,如今听闻岛田翰夸赞禁卫军的功绩,正好挠到痒处,直乐得他见眉不见眼。接过信封,打开之后才发现里面是一张五千日元的支票,更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说道:“岛田先生,你实在是有心了快请坐,快请坐” 岛田翰落座之后,一边品茶一边说道:“我大日本帝国和贵国文化相承、血脉相通,尤其在忠君爱国思想上,更是完全一致。贵国有屈原、文天祥,我们日本则有忠臣藏、真田幸村。对于叛变之人,则深恶痛绝,恨不得寝皮食肉。所以我国对禁卫军这次惩膺活动十分支持” 载涛举起茶碗:“谢谢贵国对禁卫军的支持。我谨以茶代酒,祝清、日帝室万世一系祝清、日友谊万古长青” 岛田翰见载涛举茶碗,还以为他要送客呢,听完祝词才松了一口气,同样举起茶碗:“祝清、日帝室万世一系祝清、日友谊万古长青”然后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古语有云,除恶务尽。虽然吴禄贞已经授首,但其余逆党却逃出了生天,比如蓝天蔚去了东北,程子寅、张世膺、何遂等去了陕西。只怕禁卫军今后还有的辛苦,一方面要捉拿逆党,一方面还要提防逆党潜入京师作乱。” 载涛放下茶碗,不屑地说道:“京师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他们敢进来,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不错、不错,正当如此”岛田翰旋即好意提醒道:“不过涛贝勒,厩之外也要多加小心才是。听说赵景行、程子寅等人家眷都在城外,也不知是真是假。” 载涛点了点头:“不错,他们家眷都在城外的经世大学里。” “咦,经世大学?经世大学不是鼎鼎大名的高等学府么,怎么会窝藏逆党家眷呢?”岛田翰一脸震惊地问道。 载涛顿时怒气上涌:“我呸什么狗屁高等学府?那就是一个贼窝子孙元起是贼祖宗,赵景行、阎锡山、程子寅等逆党就是他教出的贼子贼孙。要不是里面外国学子太多,容易惹出国际纠纷,老子早就提马踏平了那个贼窝” “经世大学外国学生是很多,但要闹出国际纠纷也很难吧?去过经世大学你就会发现,他们学校的留学生院位于学校的一角,外国学生一般都在那个院子里吃饭、休息、上课,很少和外面打交道。只要涛贝勒攻占学校的时候避开那个区域,不就没事了?”岛田翰眨巴着小眼睛,和风细雨地说道,“不过涛贝勒围攻经世大学确实是条妙计经世大学是孙先生的毕生心血,而赵景行、程子寅是他的家奴,阎锡山是他的学生。只要涛贝勒攻占经世大学,以此相要挟,孙先生必然屈服再以屈服的孙先生要挟赵景行、程子寅、阎锡山,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端的是妙计呵” 载涛哈哈大笑:“这可不是什么妙计,不过是我信口开河罢了” “信口一说就是条妙计,涛贝勒不愧是军中名将,简直如同诸葛重生,孔明再世”岛田翰满脸真诚地赞叹道,“如果涛贝勒要对经世大学进行惩膺,我们会用更大力度予以支持的” “更大力度是多大?”在载涛看来,所谓占领经世大学,不过是派几百人去郊外游玩一圈。如果有人主动出钱,又不会引起国际纠纷,他还是很乐意去做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的。 岛田翰竖起了两根指头。 “两万日元?”载涛有性惊。 岛田翰摇了摇头:“不,是二十万日元” 就是头猪,此时也该明白岛田翰必然有什么大企图了。尽管载涛智商只有两位数,那也比猪聪明一点。当下有匈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岛田翰一脸微笑:“不、不、不,我们不想干什么,我们只是对经世大学图书馆、博物馆以及实验室里面的东西有点兴趣。如果涛贝勒能在攻占经世大学之后,把里面的东西借给我们把玩一段时间,那就最好不过了。” “你想要那些骨头片、破纸卷?”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还想借阅一些图书看看。” “那,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日本政府的意思?” “您何必分得那么清呢?”岛田翰笑语殷殷地说道。) s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二) 载涛兀自有些迟疑。 他倒不是怕围攻经世大学,得罪了孙元起等人。《诗经》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九州二十二省全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土地,何况京城外的一所破学校?自己是军谘府大臣,二哥是已故德宗景皇帝,五哥是摄政王,侄儿是当今圣上,大清还有比爱新觉罗家更强大的门第么?又何惧一个从贼的四川总督? 他担心的是与学校里的洋人发生纠葛,一旦处理不好,就是大麻烦。真要惹出乱子,估计五哥载沣也保不住自己。别忘了十年前庚子国变后,孝钦太后为了平息洋人的怒火,曾把庄亲王载勋赐死,端郡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发配新疆,大阿哥溥儁废黜出宫。这些人可都是天潢贵胄! 岛田翰似乎知道载涛担心什么,拍着胸脯保证道:“涛贝勒不必担心,如果真的和留学生发生冲突,酿成外交纠纷,我大日本帝国负责出面调停,确保万无一失。” 载涛犹豫道:“只怕空口无凭。” 岛田翰明白载涛的意思:“在下明天就先奉上五万日元作为担保,涛贝勒以为如何?” “你们真的只是要那些骨头片、破纸卷?”载涛还是不太相信。 岛田翰笑嘻嘻地反问道:“学校嘛,除了这些,还能有啥值钱的?” “那倒也是!”在载涛看来,地下挖出的牛骨龟甲、西北运来的破烂纸卷根本不算什么稀罕物事。什么是宝贝?西晋陆机《平复帖》、东晋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唐冯承素摹本《兰亭集序》、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之类才算宝贝,而这些东西都在紫禁城里藏着呢! 岛田翰连连点头,心里却对载涛大为鄙夷:白痴,你懂些什么!殷商甲骨、敦煌遗书、宋元珍本、科研成果都是无价瑰宝,岂能用金钱来衡量?即便用金钱衡量,又岂是二十万日元就能换来的?别的且不说,经世大学仅研究新型轿车一项就投入了数百万美元,将来产生的利润至少在十倍以上!当权者中有这样的败类。正是国家和民族的大不幸!——当然,对大和民族却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了,经世大学实验室的研究成果至少能让大日本帝国在某些科技领域前进二十年! 岛田翰非常守约,第二天一早就派人送来支票。正是五万日元。载涛顿时心情大好,立即拟好军令,盖上军谘府印章,命人送到禁卫军第一协。 此时禁卫军共编有步兵2协共4标,马队、炮队各1标,工程、辎重、机关炮、军乐、警察各1队,共12000余人。第一协协统良弼为皇族后裔。光绪二十五年(1899)赴日留学,入成城学校,后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步兵科第二期,是旗人中难得的军事人才,与铁良等并称为“清季干将”。 因为良弼是皇族出身,所谓载涛对他颇为放心。一来二去之下,两人关系非常融洽。像这种没经过内阁同意的事情,显然交给他的第一协处理更加合适。军令写道:兹命禁卫军第一标于宣统三年十月二十日(西历1911年12月10日)前占领经世大学及周边地区。注意行动中不得随意开枪,严禁使用重武器,严禁攻击外国人。 此令。 宣统三年十月十五日。 良弼看到这份军令却眉头大皱:经世大学创校校长孙元起就是内阁学务大臣。这份军令怎么可能在内阁通过?很明显,这次行动不但没有获得内阁批准,而且内阁根本就不知情。不出事情还好,一旦出现什么纰漏,载涛肯定会矢口否认曾经发出此条军令,到时候自己就成了替罪羊! 即便抛开出事谁负责的问题,这条军令很难执行。 经世大学素来以洋鬼子多而著称,经世大学的鬼佬一度和什刹海的贝子、菜户营的太监、八大胡同的官员并称“京城四大多”。据统计,里面的外国人来自全世界十多个国家,总数在一千人以上。军令中的“禁止攻击外国人”。那还怎么占领经世大学?官兵遇到洋鬼子反抗,岂不是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禁卫军军官多数来自以满族为主的新军第一镇,兵源则主要是驻京的八旗子弟,另有少部分蒙古骑兵,以及来自直隶、山东的农家壮丁。这群八旗子弟的筋骨早就被京师的风花雪月熏得酥软,血脉里已经没有了祖先茹毛饮血卧雪啮冰跟着野猪皮打天下的狠劲儿。要说品茶遛鸟、听戏捧角、逛窑子、抽大烟。他们是行家里手;要说排兵布阵、行军打仗,他们立马变成一摊鼻涕虫。 别看这群老爷兵本事一个比一个小,但脾气却一个比一个大。尤其良弼的第一协,更是各种奇葩汇集。惹急了他们,管你是队长营长,还是标统协统,先一顿胖揍再说!你还不能跟他们急,没准儿揍你一拳的是某某福晋的小表弟,扇你一巴掌的是某某贝勒的大舅子,踢你一脚的那位看似孤苦伶仃,说不定揭开军装,下头就是件黄马褂! 就凭这些老爷兵“天第一,我第二”的傲横劲儿,他们不去主动惹事,良弼就该烧高香了。还指望他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禁卫军之所以在大清新军序列里能有自己的位置,一是因为旗人的政治地位,二则是由于他的武器装备。大清但凡进口武器装备,必须先让禁卫军先挑,挑剩下的才能轮到其他各镇。像当时中国以至亚洲仅有的18门150毫米野战重炮,就是禁卫军独家所有。 禁卫军的战术也非常简单,就是大炮轰,再用重机枪、步枪扫射,然后看看对方有没有撤退。如果没有撤退,再大炮轰,重机枪、步枪扫射。如果还有动静,那再重复一次……依此类推。如果捱不住禁卫军的火力,那就只有败退一途;如果能捱到把禁卫军消耗完弹药,则可以不战自胜。 偏偏在这条军令里,明文禁止禁卫军使用重武器,甚至还要求不得随意开枪。如此自缚手脚,怎么打仗?难道让这群老爷兵跟人拼刺刀?他们可没有这个尿性! 尽管良弼对此忧心忡忡,但载涛的军令却不敢不遵。思虑再三,决定派出手下战力稍强的第一标,以狮子搏兔的姿态全军压上,争取一举拿下经世大学,免得夜长梦多。 话说张辉瓒在程子寅进入娘子关之后,也率领所部迅速撤离保定,抛弃辎重,化整为零,分批潜回经世大学。保定距离经世大学不过300里地,正常步行也不过五六日功夫。回到学校,张辉瓒顾不上休息,立即把所部士兵和学校保安整编成一支1200人的部队,对外称“经世大学保安队”,对内仍使用“第四十四混成协步兵第88标第一营”的番号。 但第一营在外观与装备上,明显和大清所有的军队都不同。比如他们头上戴的是迷彩钢盔,而不是新军统一的大檐帽;他们身上穿的是绿色迷彩军装,而不是北洋的灰军服;他们手里拿的是北平铁厂新研制定型的中工(中华工业机械公司简称)1911式步枪,而不是汉阳造。 平常时间,第一营的士兵都在学校操场整训,只有少部分被张辉瓒放出去构筑工事和打探敌情。这些士兵大多是不到二十岁的小年轻,根本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侦骑隔三差五到北京城外遛遛弯,远的甚至跑到昌平、丰台、卢沟桥。 禁卫军第一协第一标足足有1600人,再说他们行动也没想掩饰。这一出动,就好比萤火虫的屁股,想看不见都难!侦骑立即流水般地把消息报给了张辉瓒。等禁卫军第一标距离经世大学还有30里的时候,张辉瓒已经可以断定他们是冲自己来的了。 张辉瓒立即停止士兵整训,命令第一营第一队迅速在经世镇以南四里构筑野战阵地,阻击来犯之敌;第二队和校工一起,把个基数的弹药运送到阵地上;第三队充当预备队,先在宿舍休息。 随后,张辉瓒派人请来经世大学校长傅增湘、副校长严复、卢瑟福等人,共同商议如何应对危局。听到禁卫军来犯的消息,傅增湘等人既惊且怒,虽然他们之前曾或多或少想过学校会因孙元起收到一些牵连,却没想到清政府会用这么极端的手段对付经世大学。 卢瑟福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叫道:“用武力手段进攻一所声名远播的著名学府,这是对知识和文明的无情践踏!这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莫大耻辱!我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黑暗的中世纪,没想到会出现在号称文明古国、礼仪之邦的中国。我们要向全世界的知识分子和文明国家呼吁,让他们对这个腐朽而黑暗的政府施压,立即停止这种的野蛮行为!” 傅增湘点点头:“卢瑟福先生说的极是!不过石侯,你把消息告知孙大人了么?” 张辉瓒答道:“一判断出禁卫军的动机,我就发电报给孙先生了。” 傅增湘道:“既然如此,只怕孙大人的回电就快到了。”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三)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卫兵叫道:“报告管带,四川孙大人急电!” 几个人异口同声:“快点拿进来!” 张辉瓒一目十行看完电报,然后递给傅增湘:“先生在电报中说,他已经给内阁总理大臣袁慰亭发电报,要求立即停止所有针对经世大学的军事行动。但在军事行动停止之前,我们必须做好武力应对的准备,包括疏散经世镇居民和经世大学学生,阻止其他军队进入经世大学及周边地区等。对于禁卫军的来犯,尽量不开第一枪。当然,出现突发情况的时候也允许我们临机处断,采取合适的措施应对。” 事实上,孙元起接到张辉瓒的电报,顿时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在他心目中,平生最重要的业绩不是发表了多少篇划时代的论文,也不是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更不是做到了内阁大臣,而是创办了经世大学。因为一个人即便他再伟大,也会有千虑一失的时候,也会有生老病死的时候,也会有力量竭尽的时候。唯有用共同信念武装起来的一个群体,才能将事业绵延下去。 经世大学不仅是一所培养各种人才的高等学府,更是将中国传统学术与西方科技文明相融合的一次有益尝试。这种尝试,将会在学科分类、专业设置、人才培养、学术范式等方面形成一套崭新的教育体系,进而对国家、民族产生巨大的积极影响。 知识,只有知识,才能改变未来。这个未来既包括某个学生个体,也包括整个国家和民族。而在眼下,经世大学的存在具有标杆意义,决不能让它被一群无知暴民毁掉。 愤怒之下,孙元起亲自操刀给袁世凯写了一封电报:袁公钧鉴:年来国事蜩螗,以公信人。故与公盟约,期以互信。故而前日公举大兵以加晋省,鄙人亦未尝以一辞累公。今墨犹未干,言犹在耳。忽闻朝廷派军围攻经世大学,小弟不胜惊愕之至!此何等事也? 公为内阁总理,凡用兵之事皆当与闻。倘若闻之,则当力阻;力不能阻,则当电告鄙人以作预备,而公竟无片言。如食言而肥,则公重几何?倘若未闻。则公之内阁总理不过尸位素餐而已,可立即辞去,以让贤者! 今日之事,如公能化解,则盟约不改。如公不能化解而经世大学被毁,则勿怨鄙人背约。鄙人义不独生,当弃四川之地,穷三省之兵。与江南诸都督并力以向京师,荡灭祸首而后已! 勿谓言之不预也。 孙元起,即日。 杨度也被孙元起电报中的霸气镇住了。他知道孙元起在气头上。小心翼翼劝道:“百熙,古语有云:‘盛喜中勿许人物,盛怒中勿答人书。喜时之言多失信,怒时之言多失体。’你这封电报措辞未免太激烈了些,不如我帮你改改?” 孙元起脾气上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回去:“这还叫措辞激烈?我没有破口大骂已经算是很有修养了!朝廷都要踏平经世大学了,我还跟袁慰庭引经据典、温文尔雅?一个字也别改,就这么发给他!” 袁世凯此刻正在卢汉线的某个小站台上,和几位心腹亲信谈论进京的相关事宜。进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旦入京。就要迅速处理好和皇室、各国公使以及满朝文武的关系,稍有不慎就会埋下隐患。此外,与南方立宪派、革命党的谈判也不能耽搁。幸好袁世凯有一个庞大的幕僚团,而且他也在官场混迹多年,处理这些事情倒也轻车熟路。 就在一伙人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卫队长唐天喜送来了孙元起的急电。 袁世凯看完电报后。递给了坐在身边的赵秉钧,嘴里却愤愤地骂了一句:“蠢货!” 赵秉钧自然知道袁世凯骂的是谁,随口问道:“涛贝勒难道得了失心疯?怎么突然想起来攻打经世大学?难道他嫌朝廷的麻烦还不够多?” 阮忠枢看完,呵呵冷笑几声:“夯货干蠢事,还需要什么理由?不过孙百熙是真的急眼了,我们可要小心应对,别被牵扯进去!” “早在二十天前我们谈判时,孙百熙就意识到他的经世大学会有危险,硬是从程子寅手里分出1000人北上。他们前脚赶到,禁卫军后脚就来了。你们说,孙百熙这是运气太好,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他能洞幽烛微,料敌机先?”杨士琦觉得有些奇怪。 袁世凯脑海里立即闪过一个场景:光绪三十一年(1905)在荣庆府上,孙元起很笃定做了一个“六”的手势:“君主立宪在我大清行通行不通,六年以后自会分晓。”现在正好是第六年,能否君主立宪的问题确实快水落石出了。——难道孙元起真的是能掐会算? 袁世凯赶紧摇摇脑袋,把这个奇怪的想法甩开,而后清了清喉咙问道:“诸位,对于此事你们有何处理意见?” 杨士琦道:“经世大学是孙百熙的禁脔,天下人有谁不知道?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虽说是涛贝勒的胡闹之举,但他身份特殊,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朝廷。此事一旦激化,就会引起朝廷和孙百熙的尖锐对立。大帅是内阁总理大臣,上当宣弘皇命,下则和顺百官,这种事自然是你来调解,而且只能由你来调解。但调解这种事吃力不讨好。处理不当的话,只怕会与双方交恶,遭受池鱼之殃。 “按照律法,用兵之事确实需要内阁总理的同意。如果大帅坦诚此事是涛贝勒恣肆妄为,孙百熙信不信且不说,至少天下人会因此看轻大帅这个总理大臣,还会得罪皇室!依在下看,不如大帅尽快进京,命禁卫军撤离经世大学,同时以私自调遣军队的罪名逮捕禁卫军第一协协统良弼,把责任全推到良弼的头上。如此一来,既能保全涛贝勒的颜面,又可以阻止局面恶化。” 袁世凯轻轻点了点头,却不置可否。 阮忠枢此时说道:“杏翁的办法虽然稳妥,不过却少了几分锐气。依在下看,不如再等一等!” “等一等?”杨士琦有些不解。 “对,大帅等一等再出面!”阮忠枢道,“孙百熙虽然在电报里叫得凶,但他在经世大学的兵力至少有一千多人。就凭禁卫军那群喝茶遛鸟的主儿,用一个协全军压上,短时间也未必能拿得下来!但禁卫军毕竟有一万两千人,就是耗也能把经世大学的兵力耗干。等他们消耗得差不多,孙百熙自然服软,苦苦哀求大帅出面调停。到那时候,大帅岂不是予取予夺?” “万一出现意外,禁卫军攻进经世大学怎么办?孙百熙可真的会拼命的!”杨士琦提醒道。 阮忠枢笑道:“不会、不会!经世大学里洋学生最多,只要派几个往学校门口一站,保证禁卫军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且那时候,摄政王、各国公使也该接到消息了,怎么会放任禁卫军乱来?到那时候大帅再出面调解,保证皇室、孙百熙、外国公使那里都不会得罪,还能捞到不少好处!” 袁世凯微微颔首:“那就让孙百熙等一等吧!智庵,现在你以你的名义给孙百熙回一封电报,就说事情已经获悉,但老夫在进京的火车上,暂时无法联系上。一旦联系上,将尽快把情况告知老夫。” 赵秉钧应声去了。 在给袁世凯发完电报之后,孙元起还是不放心,又给摄政王载沣发了一封电报。相对而言,措辞就委婉许多:摄政王赐鉴:惊闻今日禁卫军大举围攻经世大学,臣不胜惶恐,窃以为不可。 昔日子产不毁乡校,孔子以为仁,载诸经典,播诸万世。今日因一人之喜怒,数言之毁誉,而欲加兵于经世大学。悠悠千载之下,当以何等文字以述今日之事?且经世大学各国游学生颇多,刀枪无眼,万一有所死伤,臣恐庚子年事复见于今朝矣。 恳请王爷三思而行。 孙元起,即日。 载沣接到电报,还颇为疑惑:朝廷什么时候派禁卫军攻打经世大学了?我怎么都不知道!孙元起这是从哪儿听来的传言?但他也知道孙元起肯定不会跟自己开这种玩笑的,当下赶紧派戈什哈出门打探。这一打探,真相自然大白于天下:军谘府昨日向禁卫军下达军令,命第一协攻打经世大学。 听到消息后,载沣气得直跳脚:军谘府不通过自己和内阁就调动军队,他们到底想干啥?孙元起虽然脑袋后面长反骨,但还属于可以挽救的中间派,军谘府这么一搞,岂不是要孙元起往革命党那边推? “快去把七爷和朗贝勒请来,爷有十分火急的要事!”载沣气急败坏地吩咐道。 戈什哈又赶紧出门去请军谘大臣载涛、毓朗。 毓朗好请,他就在军谘府内办公,听说摄政王找他有事,踩着风火轮一般直奔醇亲王府。但载涛就难请了!去工作单位军谘府,“贝勒爷今天没来”。去家庭住址贝勒府,“贝勒爷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去哪里了?“不知道”。这北京城那么大,人那么多,上哪找去? 戈什哈自然找不到载涛,因为载涛不想让人找到。他自己也晓得这回办的事不地道,五哥载沣知道后肯定挨骂,所以一大早就便装出门,躲到日本驻华公使馆和岛田翰喝茶聊天去了。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四) 一见到毓朗,载沣便劈头盖脸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军谘府为什么擅自下达命令,派禁卫军攻打经世大学?” “什么?禁卫军攻打经世大学?”毓朗一脸迷茫,“军谘府没下过这种命令啊!” “军谘府没下过命令?”载沣并不笨,瞬间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不用说,这事儿肯定是自己的白痴弟弟干的!别人要么是有胆子没本事,要么是有本事没胆子,都干不出这等事儿。只有那个白痴,既有本事又有胆子,还没脑子,才会干出这种不着调的事儿! “王叔,到底怎么回事?”毓朗追问道。 载沣简明扼要把大致情况告诉了毓朗,然后赶紧吩咐道:“月华,你赶快回去,以军谘府名义命令禁卫军立即返回驻地,不得借故拖延。迟了就来不及了!” 毓朗眼睛一转:“王叔,其实倒不着急撤回禁卫军,让他们威胁一下经世大学也好!” “哦,什么意思?” 毓朗不紧不慢地答道:“王叔,孙百熙虽然身为大清内阁学务大臣、四川总督,但对朝廷却一直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他门生在晋陕作乱,却至今没有通电断绝师生关系,反而私下联系不断;他入川讨贼,始终不见有霹雳手段,反而一意招降纳叛;朝廷委任他为四川总督,本指望他顺流东下,牵制鄂贼,谁知他反而与乱党眉来眼去。由此可见他居心不良。并非朝廷纯臣!当然。归根结底孙百熙还是个书生,并非袁慰亭、黄克强之类的枭雄,他没什么野心,相对而言更容易掌控。而且他还有个非常致命的软肋,那就是经世大学。” 载沣点点头:“不错!经世大学是孙百熙以一己之力、花费十余年工夫兴办而成,据说校园占地一万余亩,其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奇花珍草四季芬芳,景致不下于颐和园。当年为了庆贺老佛爷万寿庆典修建颐和园,共耗资一千万两白银,内府一时都难以筹措。还是挪用了海军军费750万两才建成的。孙百熙的这所学校即便没用一千万两,也至少花了大几百万两,可谓半生心血全耗费在此,岂不念兹在兹!” “王叔说得极是!”毓朗先赞了一声。“孙百熙自以为经世大学有洋人庇护,所有有些无所顾忌,有恃无恐。这回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王叔不如先装聋作哑,让孙元起见识见识朝廷的厉害。等他先朝廷服软之后,再把禁卫军撤回也不迟!” “万一过火了呢?”载沣有些担心。禁卫军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让他们冲锋打仗,马上全军变成伤病号。如果让他们打家劫舍,个个都是霹雳火、急先锋。让他们围攻到处都是外国留学生的经世大学,一个不小心就会玩火自焚的! 毓朗笑道:“王叔放心!从丰台大营到经世大学虽然只有七十里地。北洋军一天或许就能赶到,但禁卫军绝对不行,满打满算他们也得三天时间!但好比钝刀割肉,越钝越疼,所以时间拖得越长越好,才能让孙百熙痛彻心扉。等禁卫军到了经世大学门口,孙元起向朝廷低了头,我们再派出毅军精锐前去拦阻,确保无虞。即便有什么闪失,发落一两个禁卫军管带、标统便是!” 载沣有些犹豫:“这……我再考虑考虑吧!” 毓朗在别的方面或许昏聩无能。但对禁卫军的认识却是非常准确、非常到位的。经世大学油水多,在京师一直享有盛名。禁卫军第一协第1标的老爷兵听说要去那里开洋荤,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不待军官悬赏鼓劲,嘴里喊着“打下经世镇。活捉女学生”嗷嗷叫冲出了营门。可惜这群老爷兵是小鸡拉屎——头半截硬。前十里地是军官追着士兵跑,紧接着十里是军官陪着士兵走。等这二十里走完,老爷兵们的三分钟热度已经完全退去,行军就变成军官拖着士兵往前龟爬了! 等到午后两三点的时候,走在队伍最前端的一个老爷兵再也吃不住劲,也不管什么军容军貌,往路边一躺,呼呼只喘粗气:“不行了,爷走不动了!爷要歇歇!”任凭排长怎么威逼利诱、跳脚大骂,他死活就是不起身。 有人带头,其他人立马有样学样,纷纷坐下休息:“五爷从早上到现在粒米未进,饿得前胸贴后肚。再不吃饭,只怕未能替万岁爷剿灭叛匪,就先被这帮孙子给饿死了!” “五贝子说的没错!古人早就说了,皇帝不差饿兵。难道这帮孙子比万岁爷还横?不行不行,我也要歇歇脚,顺便抽袋烟!” “快点埋锅造饭!你们这群兔崽子是成心饿死大爷?” 步兵第1标标统忠和曾在日本陆军大学旁听过几节课,是旗人中少有的高级军事人才。此刻正骑在马上和几位幕僚讨论行军事宜,突然见前军停了下来,赶紧唤过传令兵:“小福子,快去前面看看,怎么突然停下来了!难道是接敌了?” 名叫小福子的戈什哈立刻打马飞奔,片刻之后回来禀告道:“回老爷话,不是接敌,是走在前头的几位爷乏了,要停下歇歇,顺便埋锅造饭!” 听说不是接敌,忠和这才放下心,旋即眉头一皱:“想当年爷在日本的时候,全副武装五公里越野,也不过是大半个小时的事儿!从早上到现在足足四五个小时,他们赤手空拳才走了三十里地,怎么就乏了?不行!去把他们全部抽起来,再走十里吃饭不迟!” 幕僚们赶紧劝阻:“东翁,您是喝过洋墨水、吃过洋面包的,这群丘八哪能和你比?他们一上午走了三十里,已经算是健步如飞了!” “不错!《周礼》有云‘三十里有宿’,《诗经》亦说‘有客宿宿,有客信信’,可见一天行军三十里是古来成法。如今老爷治兵有方,一上午行进三十里,已是非常难得了!”另一位幕僚凑趣道。 忠和也知道这群老爷兵不好伺候,一上午走了三十里地算是很给自己的面子了,因此面色稍缓:“也罢,那就传令埋锅造饭吧。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吃完饭必须再行军十里!” 幕僚有些不解:“东翁,自古行军以‘稳’字为第一要诀。曾文正公就深谙此道,所以湘军以‘扎硬寨,打浪仗’闻名天下,最后殄灭长毛乱党,建立不世功勋。东翁又何必急于一时?” 忠和片身下马,长叹一声:“诸位先生有所不知!军谘府的命令是二十日前占领经世大学及其周边地区,今天已经是十六号,我们只有四天半时间。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果第一天走三十里,那第二天肯定走不到三十里,第三天更差。从丰台大营到经世大学共七十里地,按照这个速度,岂不是要走三天?如果在第四天发起进攻,我没有必胜的把握用一天半拿下整个经世大学。所以我们只好今天走四十里,明天走三十里,争取两天之内抵达经世大学外围!” 听说就地埋锅造饭,全军上下顿时欢声雷动。 等到全军吃饱喝足,忠和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一个错误:如果说再走五里然后休息吃饭,或许这群老爷兵也就认了;但要让他们在吃饱喝足之后再抬腿走路,那可就千难万难了。全军开拔的命令下了三回,从上到下都还东倒西歪地坐在路边揉腰捶腿,没有一丝起身赶路的意思。 忠和恼羞成怒,骑马来到队伍最前面,手里马鞭冲着困眼迷离的士兵虚抽几下:“快点起来上路,不然爷要你们好看!” 士兵们却对忠和的警告置若罔闻,反而齐齐把目光瞥向身后的某人。忠和顺着他们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青年斜躺在团花绣褥上,身上盖着貂皮大氅,手里还擎着一个蝈蝈葫芦,眼睛微闭,听得正入神。那人似乎感受到众人目光的焦灼,睁开眼睛斜乜了一下:“都望着爷干嘛?爷又不是杨小楼、王瑶卿,有什么好看的?别挡着爷的太阳,该干嘛干嘛去!”说完闭上眼睛,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京剧,再不搭理周边诸人。 忠和感觉自己被无情地鄙视了,顿时怒气上涌,抬手就要抽人。边上的队长、排长见形势不对,赶紧上前一边拦住,一边低声介绍道:“标统,这位爷是肃忠亲王府上的五贝子,刚来禁卫军不久,不知道规矩,您老别和他计较!” 众人口中的“肃忠亲王”,就是被吴越炸死的悲催王爷善耆。慈禧太后见他死得惨烈,所以赐谥“忠”字。如今承袭肃亲王爵位的是长子宪章,只有二十五六岁,短期内在政坛上还没多大影响力。作为侧妃所生的五贝子宪英要想将来有个好前程,唯有想法设法自谋生路,所以他就到禁卫军镀金来了。 听说耍横的是个贝子,忠和立马偃旗息鼓,恨恨地把马鞭摔在地上,转身就走:“传我命令,原先的前锋部队改为后军,原地待命;原先作为中军的第2营变成前军,作为后军的第3营及标部变成中军,继续前进!” 宪英听到却不愿意了,在绣褥上坐起身,霸气侧漏地说道:“不行!这个全军先锋爷当定了,谁也不准和我抢,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五) 忠和猛然转过身,死死盯住宪英,一字一顿地说道:“贝子爷,兵凶战危,可不是你玩闹的地方!为了安全起见,您还是早些回府比较好!” 宪英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撇开身上貂皮大氅站了起来,摆个京剧《霸王别姬》中霸王的架势,用京韵摇头晃脑念白道:“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这首王维的《少年行》刚念完,顿时博得周围一片喝彩。忠和脸色则由白转青,一副便秘多日的表情,半天才憋出话来:“一营长,先把贝子爷请到营部好好款待。二营、三营,执行命令!”说罢跨马扬鞭而去。他是一秒钟也不愿在这里多留。 冬天本来就天短,被宪英这么一搅和又耽误不少时间,等中军换到前锋位置上没走出三里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忠和无法,只好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安营扎寨、生火做饭。 尽管之前情报显示,经世大学并没有任何构成威胁的武装力量,但出于职业习惯,忠和还是严令各营做好警戒。而且忠和自从接到军令以来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感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而且后果非常严重。草草吃完晚饭,右眼突突乱跳的忠和更加心神不宁,百般无计排解,只好带着戈什哈四处检查营防布置,提防不测发生。 谁知中军营地还没有走完。就听有人来报:“标统。一营管带富察大人有要事禀报!”忠和心中顿时“咯噔”一声:果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麻烦事还是找上门了! 忠和匆忙赶回标部,远远就看见一营管带惶恐地站在门口,赶紧问道:“富察,发生了什么事?” 富察噗通跪倒在地,哭丧着脸回禀道:“标统,大事不好,五贝子不见了!” 五贝子?忠和脑海里迅速晃过宪英那副可恶嘴脸,说话也就带了火气:“不是让你把他带回营部好好看守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怎么会不见了呢?你这个管带是怎么当的!” 富察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是卑职失察。卑职该死!今日午后遵照标统指示,卑职将五贝子请到营部,好吃喝好认真款待。先时五贝子倒也安稳,等到掌灯时分。他抬腿就要出门,说要找地方出恭,卑职哪敢阻拦?只好派几个人在后面跟着。谁知五贝子专找僻静的地方钻,三转五绕,就找不到人影了。” 这倒不怪富察。清末国人因为营养不调,普遍患有夜盲症,到了天黑就是个睁眼瞎。再加上宪英故意坑他们,专挑黑暗角落,能不跟丢才怪! “废物!蠢材!无能!”忠和顿脚大骂,“那你还不赶紧回营派人找去?他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今天又行军一天,谅他也走不出多远!” 富察又是连番叩头:“卑职得知消息后,已经加派人手四处寻查,并赶紧过来向您禀明情况。卑职担心五贝子一心想当先锋,会不顾阻拦擅自闯进前军营地……” “真是作死!”忠和愤恨不已,“我就这就派人通知中军、前军,注意营房周围是否有陌生人。不过你们也不能玩忽懈怠,赶紧派人各处找寻。这荒郊野岭的,谁知道有没有豺狼虎豹出没?真要有个闪失,只怕你我都吃罪不起!” 忠和倒是想动用全军之力尽快找出宪英。但他却不敢这么做,因为害怕出现营啸。 营啸,又名炸营、惊营,是指军队夜晚宿营时突发的大规模骚乱现象,尤其容易出现在战事发生前后。究其原因。主要是士兵心理过度紧张所致。中国古代士兵普遍文化程度不高,可以说绝大多数都是文盲。加上民间习俗熏陶,他们都非常相信鬼神之说。偏偏士兵干的就是刀头舔血、杀人越货的生意,死在他们的冤魂不知凡几,心理压力可想而知。战争期间,人人生死未卜,不知明天还能不能活着回来,精神更是高度紧张,加上夜盲症导致黑夜看不清东西,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爆营中歇斯底里的疯狂气氛。所以中国古代军营规矩非常森严,有所谓“十七条五十四斩”之说,夜晚别说大规模军事调动,就连大声说话都不允许。危险性可见一斑。 富察擦了擦额头的虚汗,领命而去。忠和派人通知各部之后,则在标部静候佳音。哪知这一等就是一夜,各部也没有传来找到宪英的消息。 忠和的心渐渐悬了起来,见东方刚刚露白,就赶紧命令全军派出搜寻队四处打探宪英的下落,哪里还顾及行军打仗的事! 等到日上三竿,前军营哨突然发现东北方向有人穿着禁卫军特有的团鹰制服,一边狂奔一边高呼救命,在他们后面不远则是几个穿着奇怪服装的骑兵在追赶。二营管带本来就已经绷紧神经,见状赶紧派出精锐士兵出营接应。那些骑兵倒也识趣,看到有人接应,立即打马飞奔远去。那个禁卫军士兵刚脱离险境,立即瘫成了一堆,嘴里兀自嚷道:“别管我,快去救五贝子!” 五贝子? 闻听消息刚来的忠和顿时全身绷紧,厉声喝问道:“快说!五贝子到底怎么了?” 原来昨天下午宪英再去营部之前,已经和身边的亲信随从约好晚间“越狱”的计划。等到天黑,便以出恭为名逃出营部,和几个狐朋狗友找地方喝花酒去了,一直胡天胡地到大早上。不知怎么,他突然又想起担任全军先锋的宏愿,不顾劝阻,带着几个随从绕过后军、中军,歪歪斜斜直奔前营而来。 说来也活该宪英倒霉!眼看前营近在咫尺,居然碰到了在附近监视禁卫军动静的张辉瓒所部侦骑。这些侦骑都是精力过剩的小伙子,大敌当前早就手痒的厉害,如今看到几个禁卫军士兵逶迤而来,哪里还会放过?一个个都跟磕了药似的,拿出雪地撵兔子的劲头分头兜捕宪英等人。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宪英自然难逃此劫,成为这群小伙子此行的最大猎物。 “这真是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啊!”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忠和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一营管带富察早就满脸土色,像得了疟疾似的浑身抖动:“标统,我们是不是把情况赶紧上报给统领大人?” “上报统领大人?”忠和冷笑几声,“如果你想死的话,那你就去吧!” 富察马上闭口不语。 二营管带作为全军先锋,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问道:“标统,那我们该如何处置?” 忠和咬着牙说道:“很简单,我们现在全军轻装,迅速奔袭经世大学,争取在今天太阳落山之前占领经世大学外围,对经世大学形成围而不攻之势,逼迫他们交出五贝子!” “要是他们把五贝子当成人质,拒不交出五贝子呢?” 忠和阴恻恻地说道:“你们最好祈祷他们能乖乖交出五贝子!如果救不出五贝子,敝人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不过在倒霉的时候,我不介意多拉几个人垫背。而且我敢保证,下场绝对会比我更惨!” 周围军官顿时觉得后脊背有一股冷风吹过。 在各级军官严令下,禁卫军第一协第一标的三个营一改常态,迅速行动起来,向经世大学方向飞奔而去。期间有些老爷兵没眼力劲,还想耍横撒泼,被军官一顿劈头盖脸的皮鞭抽得哭爹喊娘,再也不敢提什么休息、午饭了。 这一顿不分轻重的皮鞭抡下来,效果非常明显。下午三点的时候,第1标第二营的前锋部队已经抵达经世镇外围。不过当他们看到壕沟与铁丝网组成的防御阵地时,都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忠和得知消息也大吃一惊:“什么?经世镇外围有防御阵地?” “是的,标统!”参谋恭敬地答道。 “那有多少守军?”忠和又问道。 “在我军抵达之前,大约有800到1000人在构筑阵地。我军出现后,阵地表面人员全都藏匿起来。据观察估算,目前阵地守军在400人左右。” 忠和眼睛瞪得溜圆,口中喃喃自语道:“军谘府之前的情报还说,经世大学并没有任何构成威胁的武装力量。那群睁眼说瞎话的狗才,都应该发配到宁古塔,世世代代给披甲人为奴!” “虽然守军有四百人,不过据二营管带猜测,那些人应该都是经世大学的学生,前不久才被临时召集起来的”参谋补充道。 忠和像是捞到一根救命稻草,急忙点头道:“对、对、对,他说的没错!经世大学是个学校,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军队?只可能是临时征召的学生,有没有武器还两说呢!现在就派人过去警告他们,如果尽快释放五贝子,我们还能放他们一马。要是执迷不悟负隅顽抗,休怪我翻脸无情!”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六) 警告已经送进去半个多小时,阵地上却依然没有一丝动静,甚至连同送信的人也泥牛入海毫无消息。看看太阳已经西坠,一旁的富察有些着急,小意地提醒道:“标统,我们是不是再派个人进去?” 忠和冷哼一声:“看来他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传令第二营用迫击炮对经世镇及外围阵地进行五分钟急速射,然后再派人进去下最后通牒。如果二十分钟后还没有回应,我们立即全军压上,在天黑前占领经世大学周边区域!” 第二营得到命令后,营属迫击炮排迅速摆开架势,对经世镇及外围阵地展开无差别覆盖射击。一时间,迫击炮发射时的闷响以及炮弹的呼啸声、落地的爆炸声在这所著名学府外密集响起,泥土被炸得四散飞溅,硝烟直冲云霄。偶尔有房屋被击中,升腾起一柱柱黑烟。 尽管禁卫军射击技术不行,可总有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时候,这番无差别覆盖射击还是给阵地上的经世大学保安队造成了一定的伤亡。 孙元起之前的电报中说过,对于来犯的禁卫军,尽量不开第一枪;但如果出现突发情况,也允许张辉瓒部临机处断,采取合适措施应对。这封电报的精神同样被传达给了防守阵地的第一营第一队。此刻他们遭遇敌人炮火打击,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毙,立即动用炮火还以颜色。 史上著名的“护校之役”,就此拉开帷幕。 第一队使用的炮火自然也是迫击炮,不过禁卫军第二营的那几门炮和第一队的火力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禁卫军虽说是清廷的心腹部队,尽管在战力上比北洋军大为逊色,但在武器装备上却远远胜出。即便如此,他们一个营也不过装备18门轻型迫击炮。但经世大学是孙元起一手创办的,张辉瓒所部则是孙元起的嫡系部队,偏偏独家制造迫击炮的北平铁厂又是孙元起的产业。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对于张辉瓒所部来说,那迫击炮就是自家菜地长的,要多少有多少。张辉瓒所部也深刻领会“油多不坏菜”的道理。全军上下都是把迫击炮当枪使,把10发固定弹仓供弹的中工1911式步枪当刀使。仅防守阵地的第一队手里,就有近80门各种口径的迫击炮。 听到队长宣布还击的命令,全队四百多号人都冒着炮火迅速行动起来,架炮的架炮、瞄准的瞄准、装填的装填,很快对禁卫军展开了还击。 第一队的士兵在两个月之前还是学生,一个月前才开始扛枪吃饷。十天之前才接触迫击炮,迫击炮操作技术比禁卫军还差,两者相遇真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蠢才”,简直就是相互比较谁更蠢更笨。如果他们是比枪法,那第一队官兵多半要早早败下阵来。但要是比迫击炮,后果就难说了! 首先,第一队的迫击炮数量是禁卫军四倍。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还是比例达到四比一的猛烈炮火呢? 其次。第二队已经和校工一起把个基数的弹药运送到阵地上;而禁卫军为了尽早赶到经世镇,途中一再轻装,导致迫击炮炮弹严重不足。五分钟不到。禁卫军第二营的炮弹已经消耗殆尽,而当面第一队的炮火才渐入佳境。 第三,第一队和第二队在过去的两天里携手构筑了较为完整的防御工事;而禁卫军初来乍到,根本没时间搭建抵御炮火的阵地,而且他们自始至终也没有搭建阵地的打算。 最重要的一点,相对于步枪射击追求的精确度,火炮更讲究有效覆盖面,明显炮多的一方占优势。 第一队不仅迫击炮数量多,而且丝毫不讲章法,对准阵地前的敌人就开始胡乱轰击。说来也巧。迫击炮射程在150米到3000米之间,偏偏禁卫军第一协第一标全军1600人为了等会儿全军压上,恰恰大多猬集在迫击炮的三公里射程之内。第一队不考虑远近的胡乱放炮,正好命中禁卫军的要害。第一标营地上顿时人仰马翻,哀鸿遍野。 见此惨状,忠和只好气急败坏地下令道:“快!快!全军后撤!” 忠和下达这条命令的本意。是想让军队迅速撤到迫击炮射程之外,避免造成更大的伤亡。但就是这个命令,彻底葬送了他的光辉前程,也葬送了禁卫军第一协第一标全军官兵的性命! 军队有句老话:“老兵怕机枪,新兵怕大炮。”禁卫军这群老爷兵平日哪里遇到过这么猛烈的炮火?一个个早已吓得跟受惊兔子似的,在营地里大呼小叫狼奔豕突。只是各级军官严加弹压,才没有临阵脱逃。如今忠和下达后撤的命令,谁还愿意呆着原地挨炸? 这群老爷兵顿时如逢大赦,个个使出吃奶的力气,撒开脚丫子就往回跑。此刻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连手里的枪支弹药都随手扔在地上,哪还会考虑什么队列队形?在这乱成一团浆糊的队伍里,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失去军官的统率,一窝蜂地全军后撤很快就演变成了雪崩式的全面溃逃。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啊!”到这个时候,忠和也意识到自己刚才下达的命令有多白痴,不过此时已经回天乏力。这位日本陆大的旁听生只好一声长叹,垂头丧气地跟着部队一起向后撤退。 对面的第一队却不依不饶,部分士兵看见敌人撤退,不待队长下命令,拎起身边的中工1911式步枪就冲出了战壕,痛打落水狗,任凭队长怎么吹军号、下命令也不见回头。其他人见状也有样学样,大喊小叫地追了上去。 一队长心里可非常明白:对面禁卫军虽然全面溃逃,但他们却足足有1600人,自己全队不过才400人。只要禁卫军刹住脚步,回头就能把这些追兵包了饺子!当然,这些追出去的小伙子却不能不管。想到这里,他只好一方面命令全军压上,奋力追击,争取不给禁卫军刹住脚步的机会,一方面赶紧派人联系身后的第二队、第三队,请求兵力支援。 忠和为了尽早救出宪英,逼迫全军快速行军四十里来到经世镇外,连中饭都没顾上吃就展开攻击。全军上下早就累得跟条死狗似的,怎么可能跑得过第一队这种生力军?第一队可是在阵地上好吃好喝猫了一整天!禁卫军的老爷兵往往是越跑越慢,眼看着被追上了就往地上一躺,边喘粗气边求饶道:“别、别开枪,爷投降了!” 话说中工1911式步枪也确实是个好东西,尤其是10发固定弹仓供弹,实战效果非常显著。经常能在战场上看到这样的场景:第一队的士兵一边奔跑一边扣动扳机,反正前面禁卫军挤成一团,也不虞打不中目标,顶多是打中脑袋和打中脚踝的区别。等打完十发子弹,再重新换个弹夹继续扣动扳机。禁卫军从没见过这种利器,直被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往往一个弹夹用不完,就能逼降一个棚的禁卫军! 等到第二队、第三队也加入追击,禁卫军第一协第一标的败亡已经成为定局。 护校之役的第一战,以张辉瓒所部的全面胜利告终。据战后统计,第四十四混成协步兵第88标第一营以不到30人的伤亡,击毙敌军145人,击伤372人,俘获自五贝子宪英以下1097人。禁卫军第一协第一标全军只有二三百人侥幸逃出生天。 获胜的喜讯随着无线电波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这条消息无疑令无数人大跌眼镜。在前一天,和孙元起有密切关联的中华广播公司、《政经日报》等媒体还在声泪俱下地控诉禁卫军对经世大学的暴行,什么《呼吁民族良知:当教育遭遇武力》、《斯文扫地,国将不国——我谈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愚昧对文明之践踏——写在禁卫军兵临经世大学之时》……仿佛是一群流氓阿飞准备肆意凌辱一位文弱书生;谁知刚过一天,这位文弱书生就亮出了九天十地菩萨摇头怕怕霹雳金光雷电掌,将流氓阿飞们打得满地找牙! 当然,这样的结果也让很多人不满意,比如岛田翰、载涛,比如袁世凯、阮忠枢、载沣、毓朗,再比如良弼、忠和,甚至包括阎锡山在内的革命党都督也在心底里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因为孙元起和清政府大打出手才最符合他们的利益。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孙元起向国内外各方大声疾呼“停战”,禁卫军却在载沣、袁世凯的默许下再次向经世大学发起进攻。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禁卫军不敢再有丝毫大意,除了非战斗人员几乎全军压上,包括第一协步兵第二标、第二协步兵第三标、步兵第四标以及炮标、工程营等,全军上下七千多人步步为营,向经世大学扑去。 护校之役自此进入了艰苦卓绝的两军相持阶段。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七) 就在北京城外炮声隆隆的时候,孙中山在胡汉民等人的陪同下抵达上海十六铺金利源码头,受到黄兴、陈其美、蔡元培等人和上海各界代表的热烈欢迎。 孙中山身穿黑呢大衣,面含微笑,频频向观众点头致意。刚一上岸,他就被中外记者团团围住,大家七嘴八舌地问道:“请问孙先生,您此次回国,共携带多少款项、多少武器回来?” “据《申报》刊登广州专电,您曾向欧洲某国订购战舰18艘,暂不付款,目前已经签订合同。请问此事是否属实?” “孙先生,有消息称与您一道回国的有大军舰三艘,船员和乘客均是留英学生。真实情况是怎么样的?” …… 孙中山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笑着答道:“孙某此次回国,没有携带任何款项和武器,带回来的只有革命精神。我相信,在此种革命精神的鼓舞下,革命义士一定会同心戮力,旌麾北指,早日殄灭满清政府,建立崭新的中华民国!” 记者还想从孙中山嘴里掏出更多的新闻,但他在黄兴、陈其美、蔡元培等人的护送下很快离开了码头,来到位于法租界的上海同盟军总部。 众人刚在堂上坐定,黄兴就迫不及待地说道:“刚才逸仙兄在码头上回答记者的提问,既诙谐风趣,又避实就虚,真是妙极!但如今在座的都是党内同仁,逸仙兄不妨开诚布公地说说,此次回国究竟带了多少款项、多少武器回来?” 黄兴在湖北被袁世凯的北洋军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要不是吴禄贞等人在直隶举事,迫使北洋军主力北撤,湖北的革命军早就被赶出了武汉三镇。如今黄兴想趁着清廷无暇南顾的良机收拢残兵东山再起,无奈手中没有兵械粮饷,只好来找同盟会的大当家兼财神爷孙中山求救。 孙中山笑意盈盈地摇了摇头:“克强,我在码头上说的并非虚言。这次回来我真没带一分一文、一枪一械!不过我路过新加坡的时候遇到南洋侨胞首领陈嘉庚先生,一番交谈之后,他答应替中华民国政府筹款5万元。但要到账,恐怕还得一两个月!” “一两个月?”黄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如今天下风云际会。各方形势瞬息变幻,等一两个月?那时候黄花菜早凉了! 胡汉民嘴角噙笑:“克强兄,在你面前就有两位财神爷,你还向孙先生化缘,岂不是一叶蔽目不见泰山?” 黄兴疑惑地看着胡汉民:“展堂此语何解?” 胡汉民道:“如今天下,谁不知道上海滩十里洋场淌金流银?如今英士兄(陈其美)身为沪军都督,你要是求他帮忙。难道他还会吝啬不成?” 陈其美年龄在三十出头,带着一副金丝眼镜,满脸斯文,丝毫看不出他是混迹酒楼、茶馆、戏院、澡堂、妓院的青帮大头目。闻言赶紧答道:“展堂兄说笑了!上海滩是淌金流银不假,可那都是别人。陈某作为革命军一员,怎么能和清廷官吏一样鱼肉百姓呢?苏东坡《前赤壁赋》中曾有云:‘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其美不才。愿以此语作铭,置于座右!” 胡汉民对此不置可否,转身又介绍道:“再比如孑民兄。每年经手的白银至少有几十万两,他指缝里随便漏点,还不够你们湖北革命军吃个脑满肠肥的?” 蔡元培一愣,赶紧解释道:“展堂老弟可能有所不知,蔡某虽然每年经手白银数十万两,但这些都是孙百熙把家族企业的利润拿出来兴办中小学教育的专项经费。蔡某蒙他看重,委以大任,负责经费使用,岂能违背宗旨,将教育经费挪作他用?” 胡汉民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孙百熙自甘下贱。给满清鞑子当奴做狗,身居高位,作威作福,只怕他给你的白银中不少是我汉人的民脂民膏!我们借用这些汉人的血汗,推翻满清鞑子的统治,也算是合情合理吧?” 蔡元培正色答道:“难道在清廷为官的汉人都是自甘下贱。都是鱼肉百姓?只怕胡老弟太偏颇了吧!别人不好说,但对孙百熙我敢保证,他绝对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即便偶尔收了下属一些冰敬、炭敬,他把这些钱无偿用来兴办教育,也不是得其所哉?总之,蔡某经手的这些经费是绝不会挪作他用的,还请展堂、克强二位贤弟另想法子吧!” 说完他不理会胡汉民、黄兴的反应,又对孙中山说道:“逸仙,此次我来上海主要是两个目的,第一个自然是迎接你回国,第二个则是受孙百熙委托,希望在你倡议联络下,与各省军政府都督联手北伐,尽早推翻清政府统治!” 胡汉民冷笑道:“只怕孙百熙此举目的不是为了推翻清政府统治,而是解救他的经世大学吧?” 蔡元培不知道胡汉民之所以与孙元起针锋相对,是因为当年在经世大学时两人曾经结下了梁子,反而温言解释道:“不错,孙百熙建言北伐可能主要是为了解救经世大学,但和诸君为了推翻清政府统治而北伐并不矛盾,只不过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罢了。而且在蔡某看来,解决经世大学的意义并不下于推翻清政府统治!众所周知,经世大学是目前国内在校学生最多、研究水平最高、学科体系最完整的高等学府,在东西洋都享有崇高的知名度,可谓中国教育界的中流砥柱。别的不说,仅经世大学研究成果所带来的利润,就支撑起全国各地200余所附属学校的办学经费! “一旦经世大学遭受重创,这些附属学校就会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很快出现资金运转困难,进而陷入关停危局。除非有人能够每年无偿提供至少60万两白银,否则将有数以万计的学生无学可上、无书可读!试问当今天下,谁既有此财力又有此魄力?我想,清政府没有这种人,各省军政府都督也没有! “我们同盟会的宗旨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角度说,我们要北伐推翻清政府;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角度说,我们则需要保证经世大学的完整。民国建立之后,难道还要靠革命义士抛头颅,洒热血,行刺杀暴动之举?我想,要治理好民国,必须要新民德、开民智、兴民权、鼓民力,而这些都有赖于教育!今日经世大学在教育界的巨大影响力,绝不亚于武昌首义之与中国革命!” 蔡元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说到激昂处振臂高呼,几乎要声震屋瓦。黄兴似乎被激情所感染,自告奋勇道:“只要孙百熙先赞助二十万两军费,我湖北革命军愿与他联军北上,共捣黄龙!” 陈其美不由心生鄙夷:黄克强,你这司马昭之心也太明显了吧!你如今要枪没枪、要兵没兵的,怎么跟人“联军北上,共捣黄龙”?让人家先赞助你二十万两军费,只怕是你等着这二十万两军费救命吧!不说你拿钱之后会不会翻脸不认账,只怕等你把枪买齐、把兵练好,孙元起都能再盖一所经世大学了! 当然,陈其美鄙夷归鄙夷,嘴上还是大义凛然地说道:“如果孙百熙愿意赞助沪军二十万两军费,我们也愿意旌麾北指,与诸位饮马黄河、聚首京师!” 一直没说话的孙中山这时才出声道:“孙某回国路过香港的时候,曾与廖仲恺、朱执信等同志见面晤谈。他们认为,如今全国各省纷纷独立,但各地军政府之间颇有分歧,内部纠纷甚多。如果我北上宁、沪,将手中无兵可用,号令不出府门,最终无所作为。所以我应该先到广州,以广东为根据地,整训军队,然后举兵北伐。但我拒绝了他们的挽留,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孙中山旋即自问自答道:“因为我认为目前最紧迫的问题,是革命虽然风起云涌,各省纷纷宣布独立,却没有一个全国性的革命政府统一领导革命,各省军政府各行其是各自为政,很容易被清廷各个击破,使得革命功亏一篑!所以我拒绝了他们的挽留,北上京沪,而此行的最主要目的也就是组建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当然,北伐荡平清廷余孽、解救经世大学也很重要,但组建临时中央政府更加重要,刻不容缓!因为只有建立国内拥戴、国际认可的中央政府,我们才能统一号令,集中财权,有资格与洋人谈判,避免外国干涉革命。” 一听说孙中山要组建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在座众人顿时激动起来:虽然大家已经在地方上捞足了实利,但只要没有得到中央政府的认可,那都属于非法武装。再者,各位都是同盟会的大佬、各地军政府的都督,怎么也要在中央弄个总长、次长之类的官职过过瘾吧? 就在众人互相恭维吹嘘之际,胡汉民大声说道:“依我看,其他的都可以商榷,但临时政府教育总长一职却非孑民兄莫属!”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八) 蔡元培是清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是体制内前途远大的有为青年。后受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影响,转而投身革命,组建光复会,成为驱除鞑虏的排头兵。1905年同盟会成立,光复会并入其中,他又担任同盟会上海分会负责人。无论从家庭出身,还是革命经历,蔡元培都可以说是同盟会里响当当的人物。论资排辈,蔡元培绝对有资格进入内阁,担任排名靠前的某部总长。 但内阁就那么十几个位子,你占一个,对别人来说就少一个;你占了前面的位置,别人就只能往后排。既然蔡元培必须要进内阁,大家自然希望他能往后排排,让出前边的空位。而且蔡元培这些年兴办教育也确实声名显著,担任教育总长名至实归。当下大家齐声赞道:“展堂兄说的没错,教育总长一职非孑民兄莫属!” 蔡元培却道:“诸位抬爱了,蔡某实在愧不敢当!依在下看,当今中国最合适担任教育总长只有孙百熙,蔡某不才,愿意主动请缨,在教育部帮忙做些拾遗补缺的活儿。” 众人这才想起西边还有一位大佬需要安抚,就凭他在奕劻、袁世凯两届内阁担任学务大臣,师徒手中掌有四川、陕西、山西三省之地,新成立的中央政府中就肯定少不了他,而且位置不能太低。这种在中央享有大名、在地方占有实利的人物,大家谁都不愿意得罪:因为他们在政府决策中往往占有很重要的话语权,他们或许不能帮你办成什么事,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你办不成什么事。所以一时间都有些失声。 孙中山自然记得他派冯自由与孙元起达成的协议,此时笑道:“孙百熙担任教育总长自然是极好的,不过孑民兄也是众望所归。好在孙百熙目前还担任四川总督,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所以他可以挂着教育总长的头衔,在四川处理地方政务;孑民兄担任教育次长。在中央政府全权处理教育部的相关事宜。如此一来,就可以两全其美了。” “总长取名,次长取实?逸仙兄的这个方法好!”众人又齐声赞颂,旋即趁热打铁问道:“对于其余各部。逸仙兄又有何高见?” 孙中山却顾左右而言他:“刚才教育总长、次长之说,不过是孙某私下建议而已。如今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尚未成立,孙某不过是一介普通公民,怎么敢胡言乱语,将各部官职私相授受?” 陈其美道:“孙先生自青年起矢志推翻满清,数举大义;在海外奔波劳苦一十六年,备尝艰辛。如此劳苦功高。被推举为大总统乃是水到渠成、名至实归。现在拟定各部总长、次长人选不过是未雨绸缪,怎么能说是私相授受呢?” 孙中山摇了摇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临时中央政府虽是过渡性机构,但作为未来政府的雏形,关系匪浅,不可马虎从事。孙某个人愚见,组建临时中央政府的第一步是以筹委会名义致电各省,请各省尽快派代表到上海商讨筹组临时中央政府事宜。考虑到时间紧迫。有些省份非常偏远,一时难以赶来,只要两省以上代表到会即可开始讨论提案。最后讨论结果交全体代表通票通过即可。” 浙江都督府代表姚桐豫立即问道:“那各省代表名额如何分配?” 在西方实行议会选举的国家,议员名额分配方法多种多样,很多是根据各行政区的面积大小或人口多少来分配的。如果按照这两种方法来分配的话,浙江都会很吃亏。 孙中山道:“全国二十二省区,每省都督府和咨议局各派代表一人出席会议,投票表决时则每省一票,超过三分之二的代表与会则投票有效,与会代表三分之二票数赞成则议案通过。” “好!” “同意!” “赞成!” 在座的十有七八都是江浙人士,这两个省虽然人文昌盛、经济发动,却面积狭小。对于每省一票的建议自然大加赞同。 陈其美马上起身道:“既然大家都赞同孙先生的提议,那敝人这就通电全国,定在10日之后在上海召开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议,商议临时中央政府的组织机构和各部人员。” 蔡元培也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就像刚才蔡元培自己说的,他赶到上海主要两件事:欢迎孙中山归国,替孙元起求援。如今人也见了。话也说了,第一件事算已经做完,第二件事说了等于没说。如今革命成功在望,大家讨论的都是如何抢地盘、如何占位置,没人会关心北京城外一所学校的兴废存亡。既然如此,他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很快,陈其美和蔡元培的两份电报被送到四川成都孙元起的案头。——陈其美的电报自然是关于召开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议的全国通电,蔡元培的电报则向他详细讲述了与孙中山商谈的有关情况。 因为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的事,这些天孙元起一直寝食难安,每天都在总督府衙和杨度、杨永泰、沈翔云等幕僚商议如何破解危局。听说有上海来电,精神一振,赶紧拿过来翻阅。 蓬头垢面的孙元起一目十行看完两封电报,不禁长叹一声,把电报甩在桌上:“这群革命党真是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革命成功八字还没一撇呢,他们就准备开府建牙、加官进爵了,丝毫不知道轻重缓急。难怪他们玩不过袁世凯!” 杨度从桌上拿起电报,随手递给身边的杨永泰一封。两人就这样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似乎想从字里行间发掘出来电者心底最隐秘最真实的想法。 杨度手里拿的正好是蔡元培的来电,直看得他啧啧有声,一边看还一边点评道:“孙大炮真是出息了!别看他举兵造反不行,玩弄权术还真有一手!看看,人家不在香港过安稳日子,也不在广州整训军队,偏偏赤手空拳跑到上海。必定有猫腻!果然,他到了上海既不整兵北伐,也不与袁世凯和谈,先要筹建临时中央政府。想干什么?不就是想在建国立号上啖个头汤嘛! “邀请各省十日之内派代表到上海商讨筹组临时中央政府事宜?呵呵,这里面的阴谋简直昭然若揭!十天之内,江浙沿海、长江沿线各省代表赶到上海还差不多,像陕西、云南、贵州等地,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到上海啊!偏偏江浙沿海、长江沿线这些地方都是孙大炮同盟会的地盘。这是巧合么? “考虑到有些省份非常偏远,一时难以赶来,只要两省以上代表到会即可开始讨论提案,最后讨论结果交全体代表通票通过即可?啧啧!江浙与上海近在咫尺,是不是这两省代表现在已经开始商议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的总统人选了? “每省都督府和咨议局各派代表一人出席会议,投票表决时每省一票。超过三分之二的代表与会则投票有效,与会代表三分之二票数赞成则议案通过?照这么算来,全国二十二省区只要十五个省派人参会,会议就算合法;只要十个省代表同意,投票结果就算有效。这还没过半数呢!” 孙元起皱着眉头道:“这筹组临时中央政府的事由着他们闹腾,咱们不掺和。咱们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如何解除清廷对经世大学的围攻!虬斋,现在第四十六混成协整编的怎么样了?” 沈翔云打了个立正,条理清晰地汇报道:“回禀制台大人,第四十六混成协已经整编完毕,协统蒋志清,下辖步兵第91、第92两标,以及马兵营、炮兵营等,第91标标统薛仰岳,第92标标统刘明昭,全协共五千五百人,已在眉州、嘉定府一线待命。目前卑职正在收集船只,以便尽快沿江东下。” 孙元起道:“那有多少船就先发多少人吧!反正三峡水流湍急,礁石密布,也走不了大船。等部队到了湖北宜昌,再慢慢全军整队前进不迟!” 沈翔云得令正要离去,杨度、杨永泰同时伸手拦住了他:“虬斋先不急着走,我们的计划恐怕还需要再加以完善!” 孙元起眉头簇成一团:“之前不是说好的么?蒋志清的第四十六混成协出川东下,由汉口沿卢汉线北上,逼迫北洋军南下;赵景行的第四十四混成协一部出潼关,窥伺河南;程子寅的第四十五混成协重返山西,出平型关直迫京师,三路并进,以解经世大学之围。怎么又有反复?如今经世大学已经大兵压境危在旦夕,刻不容缓啊!” 杨永泰答道:“这个三路并进的计划,是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破釜沉舟拼死一搏,实际上很多危险都没有充分考虑到。比如现在是冬季,长江处于枯水期,短期内到底能运送多少兵力还是个未知数;此时汉口以北还控制在北洋军手中,能否利用卢汉线还在两可之间;陕西还面临着两路甘军的进攻,恐怕也抽不出多少兵力;程子寅部这两个月一直在长途跋涉,究竟有多少战力也很难说……最关键的是,此举属于孤注一掷。一旦失败,不仅经世大学难保,连四川、陕西两省也危在旦夕!”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九) 孙元起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愤懑地说道:“难道我们就因此见死不救,坐看经世大学毁于禁卫军之手?” 杨度道:“百熙你是关心则乱!依照我和畅卿的推断,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不过是袁慰庭、摄政王知道经世大学为大人你的软肋,故而以此胁迫你屈膝服软,并非真的想攻占经世大学。只要你稍作退让,他们就会让禁卫军解围而去。——即便你不退让,只要让英美各国公使在适当时候介入,他们也不敢对经世大学怎么样的。” 孙元起依旧忿然难平:“万一他们要是来真的呢?中华广播公司记者可是亲眼看到载涛在日本公使馆盘桓多日,文化掮客岛田翰也在京城四处出没,其中难保没有什么阴谋诡计!” 杨度也知道载涛这等蠢货不知轻重缓急,给点甜头没准连紫禁城都能卖了,绝对不能以常理度之。但依然苦劝道:“百熙,要想让袁慰庭、摄政王等人不敢对经世大学轻举妄动,并非只有战而胜之这一条路。其实只要我们保有四川、陕西、山西三省之地不失,他们就会投鼠忌器有所忌惮,不敢胡作非为。一旦我们失去四川、陕西这两块根本之地,经世大学才真正危险了!偏偏四川、陕西是新得之地,我们又是客军,如果部队主力离境,在朝廷、袁世凯、革命党等势力挑拨下必然四处爆发叛乱。所以第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三个混成协决不能轻易出动,离开本土。” 杨度所说切中肯綮,孙元起顿时哑口无言。半晌颓然坐回太师椅中,闷声问道:“那依皙子之见,我们究竟该如何应对?” 杨度拿起折扇胡乱扇了几下,这才说道:“虽说三个混成协不能轻易离开本土,但不等于不动。我的意见是各部主力留在本土继续整编,执行防务,但各自要派出一个营左右的兵力按照原计划行动。比如第四十四混成协一部前出潼关。第四十五混成协一部越过黄河,第四十六混成协一部沿江直下,但只要出境三四十里即可。这部分不仅要动,甚至还要大张旗鼓地动。力争给清廷一种大兵压境、风雨欲来的感觉!” 杨永泰笑道:“大人是中华广播公司的大股东,夫人手里的《政经日报》也是上海滩有数的报纸。要论大张旗鼓、虚张声势,谁比得上我们?” 杨度点点头,接着说道:“三路大军引而不发,只能算是对朝廷要挟的反恐吓,要想阻止禁卫军对经世大学的围剿必须多管齐下,为此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第一件要事。就是命令第四十四、第四十五两个混成协主力加把劲,争取在五天之内击溃马安良所部甘军,进入甘肃境内,成立甘肃军政府。至于都督一职,百熙认为谁比较合适?第四十五标标统程虎臣?” 孙元起摇摇头:“还是副标统张育和(张世膺)吧!第六镇响应革命勇举义旗,之后又千里跋涉来到西北,总得给他们一点奖励,否则以后怎么能留得住他们?” 杨度、杨永泰齐齐赞道:“好主意!” “那还有什么要做的?”孙元起问。 杨度道:“既然我们已经收到陈其美的通电。想来赵景行都督也该收到了。我说的第二件事,就是请大人与赵景行、张育和商议,各自派出代表到上海参加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 孙元起有些担心:“代表联合会十日之后就要召开。只怕甘肃、陕西离上海太远,代表赶不上吧?” 杨永泰笑道:“大人多虑了!只要赵景行、张育和两位都督同意,我们在四川随便找几个陕甘籍的开明绅士担任代表不就可以了?哪怕我们随便在部队里找几个青年人充数,只要两个都督府承认,难道孙中山还敢反对不成?” 杨度也是会心一笑,看来他早就这么想了。随即接着说道:“商定代表人选之后,就要马上赶赴上海。估计等他们到上海时,甘肃军政府也该成立了。到时候就让甘肃军政府代表在中华广播公司、《政经日报》等媒体上放出风声,说他们有意推举大人您为总统候选人!” “呃……?”孙元起一愣,“之前不是和冯自由谈好了么。我只要能出任教育总长便心满意足了,何必另生枝节?” 沈翔云两眼一翻:“孙文汲汲于组建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居然对我们提出联军北伐解除经世大学之围的建议置之不理,是他忘恩负义在先。既然他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我们手里至少有四川、陕西、山西、甘肃四张票,只要运作得当。就算大人当不上总统,副总统肯定跑不掉!” 杨度摇摇头:“我们这一招只是敲山震虎,倒没必要和革命党闹僵。如虬斋所言,我们手里至少有三四张票,孙逸仙、黄克强等人绝不敢轻视。相信甘肃军政府代表只要放出风声,他们马上就会闻弦歌而知雅意,主动找上门来讨论条件。据说袁慰庭早已派唐少川(唐绍仪)与革命党和谈,我们可以趁机让他们在和谈条件里加一条:保证经世大学的绝对安全。” 孙元起道:“这很有必要!” 杨度又说道:“派代表参会只对革命党和袁慰庭有些效果,对朝廷却有些隔靴挠痒。然而围攻经世大学的军队,正是满清的嫡系。所以我们还要做第三件事,这就是建议孙大人向朝廷请辞内阁学务大臣一职。” 杨永泰、沈翔云面色大变:进入内阁是很多官僚的终生奋斗目标,作为幕僚,怎么能轻易劝人请辞呢?而且现在经世大学情况危急,学务大臣这个职务还可以发挥很多作用,就更加不能随便请辞了。 孙元起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问道:“那是不是连四川总督的职务也一起辞掉?” “四川总督不能辞!”杨度随即解释道,“要不是陈其美通电全国准备成立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连内阁学务大臣一职也不能请辞的。如今孙逸仙、黄克强等人打算另立国号,请大人出任教育总长的消息也会很快散布开来,这时大人请辞内阁学务大臣,就会让朝廷觉得大人您是一怒之下弃暗投明。偏偏大人在海内外享有盛名。又位高权重,从满清内阁辞职投入革命党内阁无疑具有重大影响,让人觉得北方朝廷大厦将倾。在这种情况下,摄政王、袁慰庭都必然会做出让步。殷切挽留。 “杨某建言大人请辞,不过是以退为进,并非真的要与朝廷决裂,所以只辞内阁学务大臣一职,而不能连四川总督的职务也一起辞掉。再者说,短短两个月之间全国三分之二的省份宣布独立,袁慰庭和摄政王手中虽然握有重兵。单靠这些武力,吓唬吓唬革命党或许还成,真要用它们来剿灭革命党却大显不足,所以南北分立之势已成定局。在这个时候,在地方占据实利远比在中央获得虚名要强。从这个角度来说,大人也不能主动要求辞去四川总督一职。朝廷若是以管教无法的名义只准大人辞去四川总督,而不准辞内阁学务大臣,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好。就依皙子所言,我现在就让人写折子!”孙元起当即拍板。 “不急、不急!”杨度合上折扇,郑重地说道。“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定夺!” “请讲!” “就是改组预备立宪公会,成立新政党!” 孙元起这才记得自己还身兼预备立宪公会会长一职,要不是杨度提起,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 在很早以前,中国历史上就出现了“党”“派”,比如唐中后期的牛李党争,北宋后期的新旧党争、“元祐党人”。尤其是明末,政坛上出现了以地域、以政治主张、以师友同门等关系成立的各种党派,口诛笔伐。刺刀见红,火爆程度比起今日日本、韩国、台湾等地的竞选丝毫不差。虽然这些党派在历史上客观存在,但是党派中人却从来不自称为党,因为孔圣人在《论语》中明确说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如果称自己为党,岂不是把自己认定为小人?而且历朝历代君主对于大臣之间的朋党也深恶痛绝。必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大家就更不敢大张旗鼓地宣传了,总是犹抱琵琶、半遮半露。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藏在社会阴暗角落的组织也可以视为“党”“派”的雏形,这就是白莲教、天地会、拜上帝教、青帮之类的秘密会社。他们有完整的行动纲领、严密的组织结构、隐蔽的发展方式、森严的等级制度、成套的接头切口等等,对中国自兴中会、同盟会以来的革命政党影响非常巨大,尤其是中共地下党,在组织形式上简直与秘密会社完全雷同。 一般认为,中国最早的现代化政党是1894年孙中山在檀香山创立的兴中会,此后华兴会、光复会、同盟会都与之一脉相承。在国内,随着改良主义和宪政运动的发展,戊戌变法前后也出现了强学会、南学会、保国会等具有政党色彩的社团,它的流裔包括之后的保皇会、政闻社以及孙元起的预备立宪公会。——受传统的朋党观念影响,这两派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会”“社”来命名,而不敢公开亮出“政党”的旗号。 杨度接着说道:“数年前,朝廷宣布预备立宪,一时间各种宪政公会层出不穷,争相招徕官员名士,准备在资政院里大展拳脚。没想到革命党在武昌首先举义,短短数月之内,先后响应达到十七省,只怕君主立宪是搞不下去了,新成立的中华民国必然是共和政体,所以改组预备立宪公会迫在眉睫!”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十) 孙元起有些不耐:“如今经世大学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哪有闲工夫去考虑改组预备立宪公会的事?等以后再说吧!” 杨度却大声反驳道:“百熙,可不能这么说!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预备立宪公会乃是现今国内规模最大的立宪团体,共有会员235人,其中具有知县以上官阶的会员116人,几乎占据半数,其余会员不是实业界、文教界人士,就是南洋侨商,其影响力可见一斑,决不能轻易视之。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注意到这235名会员中,江苏籍有102人,浙江籍有60人,福建、广东籍是53人。而这几个省份都是革命党兴起之地,如果我们不及时主动改组,预备立宪公会只能面临两个结局:要么就此解散雌伏,要么被革命党分化瓦解。 “如果等预备立宪公会主动宣布解散或者被革命党分化,我们再想改组,那就回天乏力了。此次川、陕、甘三省都督府代表联袂东下,在代表会议召开之前趁机改组预备立宪公会,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备,正是最佳契机。再说这事也不劳你多操心,只需立下章程,交给畅卿去办就行了,绝对不会影响经世大学解围的。” 孙元起素来对党同伐异、制霸天下没多大兴趣,随口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改组预备立宪公会?既然他们的政治主张不合时宜,那就让他们解散好了。” 杨度表情一滞,拿起折扇胡乱扇了几下才说道:“首先,你是预备立宪公会的会长。既然承蒙诸位会员推戴为会长,那你总要为这个团体的未来考虑一下吧?在其位,就要谋其政!” 孙元起嘟囔道:“我这个会长是他们强行摊派的,做不得准。” 杨度假装没听见,继续解释道:“再者说,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已经成立在即。那么组建参议院也指日可待。以后要想在政府里有一定话语权,就必须在参议院中拥有可观的席位,否则只能任人拿捏。比如政府要把经世大学改为国立、把北平铁厂收归国有,你怎么应对?毫无疑问。同盟会在新成立的参议院中要占据多数席位。但你与同盟会诸人只有泛泛之交,并非情同莫逆。如果将来政府财源匮乏,有人提出这样的议案相要挟,让你捐资出款,他们未必就肯为你主动出头冲锋陷阵。 “但是你要有把握在参议院中否决这些提案,乃至通过对总统的不信任案,政府还敢这么做么?所以必须要组建自己的政党!虽然之前预备立宪公会对你这个会长不冷不热、敬而远之。但如今风云突变,你不仅还是内阁学务大臣,而且又掌有四省之地,权势不减反增。相比之下,张啬翁(张謇)、汤蛰仙(汤寿潜)、郑海藏(郑孝胥)等人拥护君主立宪不成,沦为天下笑柄,惶惶如丧家之犬。对比悬殊之下,他们只会对你更加恭敬。百熙你此时改组预备立宪公会可谓正当其时。而且可以在新成立的参议院中拔得头筹!” 见孙元起有些意动,杨度赶紧趁热打铁:“还有,我们现在虽然有第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三个混成协兵力。四川、山西、陕西乃至甘肃四省地盘,但维系的纽带主要靠你和各协协统、各省军政府都督之间的亲友师徒关系。显而易见,这种关系是非常脆弱的,阎百川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你要是一直在位还好,如果万一你有什么差池,只怕众人之间的关系立即分崩离析,根本无法拧成一股绳来保护经世大学及其附属产业。 “而且现在天下大乱,各种思潮争鸣泛滥。为了扩大自身影响力,争夺正统地位,各党各派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经世大学这座享有盛誉的学术殿堂。如果不允许他们涉足。会和百熙你‘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治校理念冲突;如果允许他们在学校里自由兜售他们的主张,只怕长此以往,经世大学会学潮不息、内讧不止,校园内再无宁静之日,这又与你之前‘在校安心向学。毕业经世济民’的主张大相违背。 “在这种情况下,成立一个体现自己理念的政党就大有必要。首先,它不仅可以加强你和各协协统、各省军政府都督之间的关系,而且能把你的影响力扩展到三协、四省乃至全国。其次,你在经世大学及其附属学校具有先天优势,只要你成立政党,师生们必然热烈响应,从而避免其他党派的骚扰侵袭。第三,有了自己的政党,以后你要是对国家政策有什么不满,完全可以直接予以否决,从而维护自身和学校的利益。第四,——” 禁不住杨度的聒噪,孙元起只好赶紧讨饶:“那就改组预备立宪公会,成立新政党吧!至于具体如何处理,还请畅卿到上海之后与张啬翁等人详商。” 杨永泰也不推辞,起身朝孙元起微微一躬:“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不知大人对新政党有何特别要求,还请一一示下,以便属下与张啬翁等人商谈。” 孙元起沉吟道:“我对成立新政党本没什么兴趣,只是皙子说有利于保护经世大学,这才派你去上海。对于新政党,我没有太多要求,只希望新政党严进严出,对每位党员都要严格审查,避免某些心术不正的投机分子进来捣乱。另一方面,新政党要具有排他性,加入其它党派就不能再加入我们这个党,除非先退出其他党派;加入我们这个党再加入其它党派,则视为自动退出。以此保证我们这个政党的纯洁与稳定。” 孙元起这番话,正好命中民国初年各个政党的两大弊端:党内派系繁多,分化不定;党员鱼龙混杂,进退自由。 先说第一点。中国人素来众口难调,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喜欢拉山头、搞小团体。尤其在清末民初,关于如何建立党派,各大政治势力还处于懵懂时期。经常为了某个共同理念,先拉起一票人成立政党;成立政党还觉得不过瘾,又在政党里面划分派系;一旦发生龃龉,干脆叛出政党另起炉灶。这种情况以国民党最为典型。 同盟会改组国民党后,内部就一直内讧不断,群雄割据。在正式国会召开后,国民党里面相继出现了癸丑同志会、相友会、政友会、超然社、集益社等小政团。不久,国民党又分裂为客庐派、丙辰俱乐部、益友社。后来有分裂为政学会、民友社、政余俱乐部、韬园、宪政商榷会等等,斑驳陆离,五花八门,令人头晕目眩。 再说第二点。清末民初党禁初开,很多人都蠢蠢欲动。等到正式国会召开,更是群魔乱舞。但是各个政党为了装大自己声势,往往拉拢一些名望大、地位高的名流来充门面,以资号召。这也送党证来,那也送党证来,许多人是一身兼有数党党籍,比如伍廷芳、那彦图、黄兴等人,甚至一人身跨十一党! 政党越分越小,成员越来越少,最后只能三五个人组成一派,甚至连党名都没有,只好以活动地点来称呼,完全失去政党的战斗力。与此同时,政党越来越多,成员越来越杂,大多都是徒有虚名,甚至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属于哪个党派。投票的时候只是根据自己心意,完全不能体现政党的意图。如此一来,政党还有什么意义? 杨永泰有些为难:“大人所言大有见地,只是实际操作中恐怕很难做到吧?” 孙元起吃惊地挠了挠头:“这很难么?只需要在发展党员时坚持个别吸收的原则,先自己提出申请,填写入党志愿书,再有两名正式党员作介绍人,经过支部大会通过和上级党组织批准,并经过一年或半年预备期的考察,才能最终成为正式党员。如此一来,不就做到严格审查了么?” 杨度插话道:“这是不是太麻烦了?” 孙元起却不赞同他的看法:“不麻烦!只有这样,才能体现我们党员资格的可贵,也才能确保政党的纯洁与稳定。”貌似当年孙元起在学校入党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 杨永泰问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支部大会?上级党组织?依大人看来,新成立的政党该如何架构?” 见杨永泰目光灼灼,孙元起只好按捺住耐心,把自己记忆中党的组织形式复述一遍,包括从上到下的党委、总支、支部、小组,再到组织里面的书记、副书记及组织委员、宣传委员、纪检委员等。只听得杨度、杨永泰两人击掌拍案不已,连呼“妙哉”。 杨永泰还拿出了纸笔,一边听一边记,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还停笔提问,一副好好学生的样子。等他把孙元起能记起的东西全掏出来,才心满意足地抖抖纸张:“大人真是能者无所不能!有这一纸建党方案,杨某此次上海之行必定事半功倍!”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十一) 就在孙元起以为可以打完收工的时候,杨永泰又提笔问道:“大人,那么我们新成立的政党该叫什么名字?党纲又是什么?” 孙元起摇了摇头:“既然我们去改组预备立宪公会,总要有些诚意才好。新成立的政党名称以及党纲之类的,就由畅卿你去和他们商议决定吧!” 杨永泰搁下笔,严肃地说道:“大人,张啬翁、汤蛰仙等人当初组建预备立宪公会,不过是想在朝廷实行君主立宪之后,在资政院中分一杯羹,推举大人为会长只是扯虎皮做大旗。殊不知他们昧于大势,转眼间朝廷风雨飘摇,共和指日可待,预备立宪公会已经走到穷途末路。我们此次改组,并非卑躬屈膝、软语相求,而是挟三协、四省之威东下,势在必行。《左传》有云:‘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虽然此名与彼名有所不同,但在道理上是相通的。再者说,大人现在还是预备立宪公会的会长,于情于理,新政党命名之事都不能假手他人!” 杨度也在一旁劝道:“百熙,畅卿所言极是!张啬翁、汤蛰仙、郑海藏等人都是海上名士,当年倡言预备立宪时眼空一切,目无馀子。如今君主立宪眼看成为明日黄花,他们也应该垂头搨翼,稍稍收敛一些了。然而如《礼记》中所说,‘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你现在要是和他们商量新政党的名称、党纲,他们以后就敢和你商量新政党的总揆人选。所以,我们必须在政党成立之初就给他们立下轨范,免得他们得陇望蜀诛求无己!” 沈翔云同样点头赞同:“两位先生可谓见微知著!文人无行,古人早有成说。往往越是名士,越是放荡不羁、欲壑难填,我们必须防微杜渐!”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何况杨度、杨永泰、沈翔云远胜臭皮匠,孙元起又根本比不上诸葛亮呢?一时间他被铺天盖地的名言搅得头晕脑胀。只好举起白旗投降:“那好、那好,那我们就先拟定一个名字。不知你们有何高见?” 三人本来还在引经据典,等听到孙元起问话,顿时一个个都踌躇起来。开始苦思冥想。良久杨永泰才试探着问道:“既然新成立的中华民国实行共和政体,要不就叫‘共和党’?” 杨度连连摆手:“以前朝廷宣布预备立宪,起个名字叫‘预备立宪公会’;现在中华民国准备实行共和政体,又改组叫‘共和党’,全国民众会如何看待我们?肯定以为我们党派都是趋炎附势、随波逐流之辈!不妥,不妥!不如叫‘民宪党’?民指民主,宪指宪政。既承继预备立宪公会之‘宪’。又涵盖中华民国之‘民’,可谓承前启后,相得益彰!” 沈翔云立马投了否决票:“朝廷宣布立宪这几年来,各种作为众所周知,‘宪政’一词早已被全国人民唾弃,我们新成立的政党又何必非要加上‘宪’字?听上去就有一股陈腐味!我看不如就直接叫‘民党’,或者叫‘国民党’、‘公民党’,表示我们党代表全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 孙元起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什么、什么。国民党?代表全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小兄弟,这侵权也侵得太明目张胆了吧!再说,你也不能抢人家同盟会的注册商标啊! 没想到沈翔云的这个提议却得到杨永泰的大力支持:“国民党这个名字不错!要不——” 孙元起赶紧打断:“不行、不行。这个名字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那大人的意思是?”三人异口同声问道。 下意识间,孙元起差点把土共名讳脱口而出。此刻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首歌,便说道:“要不暂时就叫‘新中国党’吧!” 见孙元起拍板,众人有意见也只能埋在肚里,都点点头答道:“好吧,那就叫新中国党。” 其实在历史上,还真有一个“新中国党”。这个党派成立于民国十二年(1923),是留美学生康鸿章(就是五四时期著名白话诗人康白情)、李劼人(著名文学家)、李伯贤、孟寿椿、康纪鸿等人在美国旧金山筹备成立的,28岁的康鸿章自任党魁。 该党以西方各地的唐人街为重点着手发展组织。并在上海、北京等地设立党部,四处拉拢中国留学生入党,一时间居然声色颇壮。只可惜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短短两三年间便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再也不见任何踪迹。 杨永泰记下党派名称后。又问道:“再请大人说说新中国党的党纲吧!” 孙元起咂咂嘴:“那么多东西,一时半会儿怎么说得完?等以后有空再讲吧!”在他印象里,中共党章的《总纲》部分足足一二十页、六七千字,确实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杨永泰等人却相顾愕然,半晌才惊疑不定地问道:“党纲的话应该没多少吧?据说同盟会的政纲甚至可以简化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四句话、十六个字。” 清末民初,中国政党还处于不成熟阶段,其中一个表现就是缺乏详细而有特色的政纲。据统计,在民国初年出现的数百政党中,有明确党纲的只有三十多个,约占总数十分之一。即便这些有政纲的党派,也大多是剿袭几个大政党的政纲,所以大家看上去都大同小异、千人一面。比如统一党与统一共和党的政纲就几乎完全雷同。再比如国民党9条政纲,统一共和党12条政纲,两者之间只有一条不同,即国民党主张“男女平权”,统一共和党则主张“划一币制,采用虚金本位”。 孙元起拍了拍脑袋,看来自己又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那政纲包括哪些方面?你们问,我来答吧!”反正九九八十一拜都拜了,也不差这最后一哆嗦,孙元起便不再推三阻四。 杨永泰从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外交、国防等角度提问,孙元起则一一作答。其间少不了“民族平等,男女平权”、“按劳分配,效率优先,兼顾公平”、“外保国权。内惩国贼,涤荡腐败,振兴中华”、“整理国故,学习科技,普及教育,开发民智”等新颖词汇。好说歹说,才最终将杨永泰等人心满意足送走。 杨永泰一出大堂。便忧心忡忡地对杨度说道:“皙子兄,根据大人所说的意思,好像他把新成立的政党成员定位为青年学生、教育文化界人士,所以政纲比较激进。如此一来,只怕预备立宪公会的人很难同意我们改组吧?” 杨度却不以为意:“大人在西洋留学太久,受欧风美雨影响太深,难免有些主张不太合事宜。既然你是去和预备立宪公会的人商谈,总要有些改动才是。至于以后党纲如何改动。百熙日理万机,不用再劳烦他知道了。” 杨永泰依然眉头紧锁:“要想让预备立宪公会的人满意,恐怕不仅要改。而且还得大改!” 杨度撇撇嘴:“我们干嘛要让预备立宪公会的人满意?畅卿你要记住,此次上海之行名义上是改组预备立宪公会,实际上是另起炉灶。但百熙这个人书生气太重,对政治没多大兴趣,要是我们直接劝他成立新政党,他多半是不肯的。所以我们这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改组预备立宪公会这个羊头,去卖建立新政党的狗肉。” “以大人的聪明才智,应该瞒不了他多久的。万一被他发现了呢?”杨永泰提醒道。 杨度笑道:“你先去和预备立宪公会的人谈,如果他们同意。自然万事大吉;如果他们不同意,那你就从预备立宪公会中拉拢几个头面人物过来,在新政党里撑撑场面,总得糊弄过一段时间。我刚才说过,大人对政治没多大兴趣,等他发现实情。估计成立新政党的事情早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既然木已成舟,他也只能默认现状。而且被他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百熙向来待人宽和,顶多你我被他骂上几句,此事就算揭过了。” 杨永泰道:“拉拢几个头面人物倒是可以,名士、政客本来就没什么节操,只要金钱开路,肯定无往不利。但大人会不会从经费上看出问题?” 杨度道:“这倒无妨!你到上海之后,先去拜会莉莉丝夫人,以后党务费用就从她那里支出。” 杨永泰心领神会点了点头,然后又问:“皙子兄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杨度道:“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要想与北边的朝廷对抗,定都必定选在长江沿线,首选又是武汉、江宁、上海三地。但江浙的陈其美、程德全等人与湖北黎元洪、黄兴等人龃龉不合,现在孙逸仙落足上海,只怕是不会选择武汉了,所以只会在上海、江宁之间二选一。无论上海能否成为都城,它作为远东最繁华的大都市,在南中国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新政党成立之后,应该把总部设在上海。 “北京有经世大学,是百熙的根本之地,自然要建立支部。另外,百熙曾在湖北担任数年提学使,全省学校大半都是他倡议兴建的,设立支部也大有必要。成都自不用说;愚兄还会与赵景行联系,在西安成立分部。如此一来,华东、华中、华北、西北、西南都有了据点,将来向全国渐次铺开,新中国党后势可期!” 杨永泰也是意气风发:“虽然短期内华南、东北还是空白,不过小弟相信,再过三五年,必定全国各省都有我新中国党的支部!此次远行,山迢水遥,下次相见不知何时,还望皙子兄多多保重! 杨度双手抱拳:“畅卿老弟也要保重!”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十二)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良弼汲取上次失败的教训,再也不敢掉以轻心,转而采用铺地板战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经过三四天的努力,禁卫军再次逼近经世镇外围。这回他们终于老老实实把营盘扎在了迫击炮射程之外。 全体官兵放下背包,就挥舞铁锨开始挖掘壕沟,构建防御工事,也没人喊苦喊累。血淋淋的事实告诉这群老爷兵:对面学生军的炮弹可不会区分你是红带子还是黄带子!就算你是贝子贝勒、多罗郡王,挨上一枪也得留个血窟窿! 等挖好壕沟之后,良弼集合全军轻重火炮,对当面阵地和经世镇展开猛烈攻击,炮弹就像不要钱一样砸了过去。在狂轰滥炸之下,靠近阵地这半边的经世镇很快化为一片瓦砾,阵地上精心构筑的防御工事也被摧毁大半。 第四十四协自成军以来一直都是用猛烈炮火教训别人的,没成想现在却被别人敲了一闷棍,顿时头晕眼花手足无措,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此时防守阵地的是刚轮换上来的第三队,在前沿坐镇指挥的队长顾祝同见状赶紧叫过卫兵:“快去通知张管带,就说清军炮火猛烈,我们小口径迫击炮够不着他们,只能被动挨打,请他多调些大口径的家伙上来,我要好好揍他们一顿,出出胸中的恶气!” 随即又招呼其他身边人道:“走,我们上阵地上看看!这群学生娃娃都没经过战阵,被这劈头盖脸的炮弹一吓,估计就跟经雨鹌鹑一样缩成一团,连枪都不会打。要让清军趁机摸上来,那就麻烦了!”说话时,浑然忘了他在不久前也是个被老兵看不起的学生娃娃。 顾祝同等人手里端着中工1911式步枪,猫腰翻进一条壕沟,然后顺着壕沟快速前行。在炮弹轰鸣声中,很快来到一个防炮工事。只见工事门口鲜血横淌,四下还散落着残肢断臂,几个十六七岁的新兵躲在最里面瑟瑟发抖,满脸涕泗纵横。 “蹲这里干嘛?孵蛋呢?快起来。清兵攻上来了!”顾祝同笑骂道。 这几个新兵本来就噤若寒蝉,再听说清兵攻上来了,抖得更加厉害,其中一个甚至被吓得直接尿了裤子。顾祝同上去狠狠踢了他几脚:“怂货!越活越回去了!你们棚长呢?” 那个尿裤子的新兵抖抖索索伸出手指,指向门口的那滩血污。 “牺牲了?那真是点儿背!”顾祝同狠狠跺了跺脚,“陈时骥,你来代理棚长。负责把这几个新兵蛋子带好,别让清兵从这里杀过来!” 随同前来的陈时骥赶紧打了个立正,大声答道:“是!请队长放心,人在阵地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决不让清兵从这里跨过去!” 顾祝同又瞟了那几个新兵一眼:“那这块阵地就交给你们了!我们走,去看看那几门大口径迫击炮,那群兔崽子吃什么干饭的,怎么到现在还不还击?”说罢钻出防炮工事。 在阵地上巡视一圈。确认整条防线上都有人值守、大口径迫击炮也开始反击,顾祝同这才回到指挥所。一进屋,就看到一队长刘峙笑眯眯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赶紧上前打招呼:“哟,经扶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刘峙笑道:“什么风?自然是清廷的那股妖风啦!听说清军炮火猛烈,前线吃紧,管带赶紧让我带着迫击炮过来支援。怎么样,你们第三队顶不顶得住?要不换我们第一队上来?想当初,我们第一队只用十多分钟时间,就将禁卫军第一协彻底击溃,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顾祝同满脸不屑:“别贪天功为己力!那是忠和太无能,你们瞎猫碰上死耗子。本来就胜之不武,还好意思到处显摆。而且现在能和你们那时候比么?别的不说,你们当时敌人只有一个标1600多人,我们呢?至少四个标7000人,光人数就是你们四倍,怎么比!” 刘峙面容一整:“墨三。你老实说,要不要兄弟帮忙?面子事小,军务事大,不行可别硬撑着!我们身后就是经世大学,不容丝毫疏忽。” 顾祝同喝了口茶说道:“清军此次用兵非常谨慎,炮火使用也很有章法,我们伤亡很大。刚才我去阵地上走了一圈,就至少发现有17人阵亡、40多人负伤。但是,我们现在还撑得住!” “既然伤亡这么大,要不要我派一个排给你们做预备队?”刘峙觉得自己的建议似乎有些伤人,赶紧又改口道,“或者,让管带给你补充一些新兵,防止出现突发情况?” 顾祝同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感谢经扶兄亲自护送迫击炮过来,前线交战军务繁忙,小弟就不留您多做盘桓了!” 话已至此,刘峙只好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又回头问道:“墨三,有什么事要我转告管带的么?” 顾祝同凝眉想了一下,拿起铅笔来到地图前,边比划边对刘峙说道:“经扶兄请看,这里有座标高米的山峰。虽然从地图上看有些偏离战场,但据我刚才在阵地上观测,如果在山顶上开辟一重型迫击炮阵地,完全可以覆盖整个战场。尤其在清军投入大规模兵力进行集团冲锋时突然炮击,肯定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经扶兄回去可以和管带说说,看看此计是否可行?” 然而两军对垒,近万人鏖战在经世镇前那块狭小的弹丸之地上,纵使顾祝同等人有再多的战略战术,也敌不过禁卫军在兵力上的压倒性优势。 在二十世纪初中国处于冷热兵器交替时期,人数往往就是战争的决定性因素。很简单,大家兵员素质、武器装备都差不多,说到军事谋略,你是王龙,我是段虎,你是小诸葛,我是老虎崽,你是水晶球,我是小扇子……相比之下也都差不多。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比拼人数,而且战场上的胜利多数都是靠人命填出来的。 另一方面,战场对士兵也是严酷的考验。从准备上战场,士兵就面临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到了战场上,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导致命送黄泉,士兵们更是时刻绷紧神经。精神过度紧张会导致能量急遽消耗,所以很多士兵还没正式接敌,就已经出现了体力不支的现象。 等到正式接敌,瞄准射击、奔跑冲锋、白刃格斗更需要全身心投入,体力消耗更快,往往十多分钟就能把一个精壮汉子累成一摊稀泥。所以真正激烈的战斗在短时间内就会结束,很少有超过二十分钟的。而战争就是把一个个激烈的战斗串联起来,来折磨参战的每一位士兵。 士兵从战场上走下来,并不意味着就得到了休整,因为战场上血腥杀戮造成的精神紧张会持续很长时间,很多人会因此出现疲乏、失眠、头晕、消瘦、丧失记忆、情绪低落等症状,恢复正常往往需要数周乃至数月! 在护校之役第二阶段战争开始时,一个队四百人能在阵地上支持一天,到第二轮的时候就只能撑半天了,以后时间越来越短。等战斗进行到第八天,张辉瓒所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光阵亡就有近两百人,临时搭建的医院里更是躺满了轻重伤病员。即便那些没有受伤的士兵,一个个也神情木然、目光呆滞、面色惨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甚至连步枪都端不稳。 经世大学校长傅增湘、副校长严复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再次找到张辉瓒,苦口婆心劝道:“石侯,要不从学校招募些新兵补充到部队里?他们可是一直都在主动请缨!” 从开战以来,经世大学学生就不断向学校和部队请愿,要求参军入伍共同抵御清兵进攻,但都被张辉瓒婉言拒绝了,此次也不例外。张辉瓒满眼血丝,嘶哑着嗓子说道:“诸位先生,我们还能挡得住,不用征募新兵。经世大学的学生都是天下英才,将来都有大用,怎么能轻易牺牲在战场上呢?孙先生要是知道我征兵,肯定会骂我的。” 傅增湘想要再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一时间场面显得有些凝重。此时严复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众人间的寂静:“沅叔校长,老夫想单独跟石侯谈谈,不知能否请你和其他人回避一下?” 经世大学建校之初,孙元起就礼聘严复来校任教,直到现在。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严复算是张辉瓒的半个老师。而傅增湘到经世大学相对比较晚,他来的时候张辉瓒已经被学校派到日本留学了。傅增湘等人以为严复要摆出老师资格训诫张辉瓒一通,又怕众人看见折了张辉瓒面子,所以才请大家回避,于是都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等众人退出司令部,张辉瓒起身恭敬地问道:“不知先生有何教诲,还请示下!” 严复低声说道:“石侯请坐!其实大家都知道,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并不是因为我们学校有何干犯国法之处,而是朝廷想借机要挟孙百熙。他们知道经世大学是百熙的软肋,所以才有此番兵灾。要想让朝廷退兵,靠击败禁卫军并不能解决问题。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除非百熙——” 张辉瓒刚刚落座,听到此处赶紧站起身来。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十三) 严复朝他摆了摆手:“石侯稍安勿躁,听老夫把话说话!要想朝廷主动撤兵,除非百熙向朝廷屈膝输诚,但是此事却颇不可为。首先,据电台消息,孙百熙、赵景行等人现已占有川、晋、陕、甘四省之地,在此南北分立天下大乱之时,不失为一方豪杰霸主。 “也正因为如此,朝廷必然对他百般猜忌,一旦此时屈膝,随后就会变本加厉,千方百计脔割他手中的权力财货,不至肉尽骨露决不罢休。经世大学作为朝廷要挟百熙的道具,也从此再无宁日。只怕到最后,不仅百熙身家难保,经世大学也在劫难逃。东汉末年,桥玄不以一子之命而纵奸人,说的就是整个道理。所以决不能让朝廷尝到挟持的甜头!” 桥玄是东汉末年著名的政治人物。历任省长(太守)、外交部长(大鸿胪)、纪委书记(司空)、军委主席(太尉)等职。他最为引人注意的丰功伟绩,还是率先发现曹阿瞒有治世安民才能,所以曹操也视他为平生知己。严复提到的“桥玄不以一子之命而纵奸人”典故,记载在《后汉书》中:桥玄有个年仅十岁的小儿子,某天一个人在家门口玩耍,正好被路过的三个歹徒看见,便把他挟持为人质,闯进桥家索要赎金。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听说小少爷被歹徒绑架,全府上下都慌成一团,赶紧劝老爷筹钱赎人,但桥玄却丝毫不为所动。 当时桥玄刚从军委主席位子上退下来,政治影响力非常大。听说他家发生挟持人质恶性案件,首都市长、市委书记、军区司令都迅速带人过来,把桥家团团围住。但人质是军委主席的小儿子,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时桥玄大声对警察说道:“坏人如此明目张胆,难道因为是我儿子,你们就畏手畏脚?赶紧上。别让他们逍遥法外!”警察得到命令,顿时一拥而上。冲突中,桥玄小儿子也被歹徒拉去垫背,命丧当场。 事情发生后。桥玄向皇帝上一封奏章,要求全国人大立法:“从此以后遇到歹徒劫持人质,警察可以不考虑人质安全,直接格杀罪犯。人质家属不得用财物赎人,让歹徒觉得有利可图,以避免类似案件发生。”全国人大很快通过了桥玄的提案,自此以后。此类案件真的很少发生了! 张辉瓒虽然没听过这个典故,但其中道理还是懂的。当下急忙点了点头:“严先生所言极是,学生也正有此种担心!” 严复又继续说道:“其次,经世大学能有今日,一方面有赖于全校师生十多年的辛勤努力,但百熙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更是居功尤伟!如今百熙无论政治影响还是经济实力都远胜十多年前,全校师生也安然无恙,如果你们真的抵挡不住清兵。大不了我们不要学校这些瓶瓶罐罐,全校师生远走西安、成都。老夫相信,只要师生同心。举四省之力,不出五年,又能重建一所全新的经世大学!这岂不好过被朝廷处处拿捏?” 张辉瓒却有些犹豫了:“那经世大学里面的殷商甲骨、敦煌遗书、宋元珍本怎么办?还有那些科学仪器、实验数据,可都是孙先生的心血啊!”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那就把能运走的运走,不能运走的就地封存。只要人在,其他问题总能解决的!”严复话说的很果决,不过他随即就语气一转:“当然,现在还不到走那一步的时候!” “呃?”张辉瓒这几天睡眠不足,本来就有些反应迟钝。严复突然来个大喘气,差点让他脑袋死机,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严复却很满意自己之前所做的铺垫:“既然朝廷不愿主动撤兵,那我们就让他不得不撤兵!” 张辉瓒瞪大眼睛望着严复:“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严复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提问,反而有些神秘地问道:“石侯,老夫且考考你。如果说经世大学是百熙的软肋,那么朝廷的软肋又是什么地方?” “紫禁城!”张辉瓒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如果说经世大学是孙元起的软肋,那紫禁城简直就是清政府的睾丸,随便捏一下就能让他痛得死去活来! “正是!”严复满意地点点头,“你说,我们要是以紫禁城相要挟,朝廷会不会退兵?” “能!绝对能!”张辉瓒回答得干脆利落,旋即眉毛一挑,有些疑惑地问:“我们现在兵力已经左支右绌,外面又有禁卫军围堵,根本就出不去。即使侥幸突出重围,京城内外还有大兵驻扎,戒备森严,只怕我们有心无力吧?” 张辉瓒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北京城和紫禁城本身就是双重保险,再加上墙高城厚、人多势众,绝对让攻城者挠头不已。就他所知,从明永乐十八年(1420)正式落成到现在这五百年间,满打满算紫禁城也只被攻进去五次! 第一次是明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李自成率领来自西北的流寇攻陷京城,明朝最后一位皇帝朱由检在煤山自缢身亡。 第二次发生在一个多月以后,皇帝宝座还没有捂热的李自成被清军打得丢盔弃甲,灰溜溜滚出北京。五月己丑,多尔衮率领满清铁骑进入紫禁城,入住武英殿。 第三次其实应该算半次。清嘉庆十八年(1813)九月天理教举事,信徒陈爽、陈文魁等人在入教的清宫太监引导下攻入紫禁城,并与护军展开激战。但因势单力薄,很快就溃不成军逃出皇宫,并没有占领宫城。所以这次只能算是在熟人帮助下来个紫禁城半日游。 第四次也顶多算半次。清咸丰十年(1860)八月,在英法联军的隆隆炮声中,咸丰皇帝仓皇出走。英法联军占据北京,但对紫禁城围而不攻、占而不进,所以顶多算半次。 第五次是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七月的事,因为清政府应对义和拳不当,慈禧太后被迫挟光绪皇帝“西狩”。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后特许军队公开抢劫三日,这次紫禁城终于在劫难逃,很多外国士兵都到太和殿的龙椅上坐坐,享受一把当皇帝的威风。 严复笑道:“虽然紫禁城离经世大学只有四五十里地,但要从地上走,我们真是连北京城都摸不到。幸好我们还有别的招法!” 张辉瓒大奇:“不从地上走,难道还从天上飞不成?” 严复点点头:“说的没错,我们就要从天上飞过去!” “啊?”张辉瓒顿时惊讶出声。之前见严复神神秘秘的,还以为他有什么高招,没想到居然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若不是碍着严复一把年纪,又是自己老师,张辉瓒都想伸手过去试试,看他是不是发烧烧得神志不清了。 严复拂须哈哈大笑:“石侯,你这么盯着老夫看干嘛?告诉你,老夫清醒的很,刚才也并非和你说笑。” 张辉瓒期期艾艾地问道:“只是,人怎么能从天上飞过去呢?这、这也太天方夜谭了吧?” “想不到吧?你都想不到,那朝廷就更想不到了。其实这是经世大学的一大秘密,估计外界只有张菊生、罗叔言和老夫等少数几个人知道!”严复有些得意,喝了口茶才继续说道,“你在学校也有些时日,应该知道后山有个严禁外人进入的东校区吧?其实那里面都是些非常机密的研究所,其中一个就是专门研究飞机的。” “飞机?” 严复微微颔首:“不错,就是飞机,一种能把人带上天的机器。早在十年前,百熙就投入大量资金成立研究所,专门研究这种机器。四年前,老夫有幸和百熙一起去过那里,当时他们研制出来的飞机就已经能飞到京城。这么些年过去,老夫一直没机会再进去,想来他们已经研究出更先进的飞机了。 “老夫的想法就是让飞机去紫禁城上面绕几圈,再扔些传单下去威胁威胁他们,比如朝廷不退兵就往皇宫里扔炸弹之类的。如今宫中主事的是隆裕太后,她才德平庸,胆小懦弱,肯定经不住惊吓。只要把她唬住,载沣、载涛兄弟保证得乖乖退兵!” “你怎么不早说?”张辉瓒顿足叹息道。在他想来,如果早些派出飞机,自己部下又何至于遭受这么惨重的伤亡呢? 严复道:“其实这只是老夫的一个想法,貌似可行。但具体能不能施行,还得先请示百熙。别的不说,没有他的批准,别说调动飞机,恐怕你连后山的东校区都进不去!而且我们也不知道现在飞机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百熙把飞机雪藏起来,是不是为了以后有更大用途?另外,一旦动用飞机要挟朝廷,他们知道厉害之后只怕会寝食难安,更加视学校为肉中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了!” 张辉瓒却浑不在意:“先熬过这一阵子再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处理,大不了以后把学校搬到孙先生的地盘上,省得朝廷老惦记着我们。那我现在就给孙先生发电报?” 电报发过去之后,很快就收到孙元起的回电,上面只有一个字:允!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十四) 虽然在电报中已经得到孙元起的允可,但想进入戒备森严的东校区,还需要办理多道繁杂的手续。 好像当初制度设计者的意图,就是想通过各种程序来考验参观者的耐心,从而杜绝闲杂人等入内,所以程序极尽折腾人之能事,怎么复杂怎么来。仅文书一项,就需要孙元起的亲笔手令、经世大学的批准文书、访客的人身担保、保安队的安检证明、研究所的参观许可等十多种。 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麻烦! 等把所有手续都办理齐全,张辉瓒和顾祝同两人至少在经世大学校园里跑了十个来回,腿都细了两圈!顾祝同一边喘息一边抱怨道:“好家伙,这也太折腾人了,比进皇宫大内都麻烦!要不是军情紧急非进去不可,就算八抬大轿请我去参观,我也没这耐心!” 张辉瓒也累的汗流浃背:“科研机密非同小可,所以难免有些麻烦。也正是因为这些麻烦,才确保了研究所的安全。你没听傅沅叔校长说么?他来学校这么多年都没进去过,这回还是沾我们的光,才有机会一饱眼福。” “关键这也太麻烦了!”顾祝同虽然认可张辉瓒的说法,但还是忍不住要抱怨。 张辉瓒擦了擦汗,重新整理好军容后说道:“既然批准进入研究所的时间是明天上午八点到十一点,那请墨三现在就去通知傅沅叔、严几道、卢瑟福、王静安等四位校长,明天上午七点五十准时在东校区门岗前集合。过期不候!” 获准参观的几个人都知道机会难得,第二天一大早七点多钟就早早到了集合地点。顾祝同抱着一大摞文件率先来到岗亭,对出门查看的警卫大声说道:“经审批,我们六人获准进去商谈要务。这是相应文书。请你们核查后放行。不过时间紧急,还有五分钟就八点了,麻烦你们快点!”说着“嘭”一声把文件放在那名警卫的手里。 放文件的时候,顾祝同心里颇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为了这么一大摞文件,哥哥我两条腿都快跑断了。害人终害己,这回也该着你们头痛了吧? 那个警卫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瞥了顾祝同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抱起那摞文件走进后面的警卫室。几分钟后,他又抱着那摞文件走了出来。顾祝同眉毛一挑:“怎么样,可以放行了吧?” “不行!因为你们缺少一个重要文件,按照规定不能放你们进去!”警卫严肃地回答道。 顾祝同一愣:“缺少什么重要文件?” “孙大人的亲笔手令!” 顾祝同迅速从那堆文件里翻出了孙元起的电报。狠狠贴到那名警卫眼前,冷笑一声:“怎么,难道你没看见这封电报?” 那名警卫伸手接过电报再轻轻地放到那堆文件上,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电报没用,按照规定必须是孙大人的亲笔手令。我是照章办事。很抱歉,你们不能进去!” 顾祝同眉毛拧成一团:“什么?必须是孙大人亲笔手令?孙大人现在人在四川,来回上万里,仓促之间怎么可能有他亲笔手令!你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 “规定如此。我只是执行规定。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补办孙大人亲笔手令,要么取消此次申请!”那名警卫冷冷地答道。 顾祝同这些天在战场上就憋了一肚子火。昨天跑各种手续又累的半死,好脾气早已耗光。见那名警卫丝毫不通情理。顿时暴跳起来:“只有两个选择?老子啥也不选!王八蛋,老子今天还就要进去了,你能拿老子怎么着?有种你能把老子生吃了?” 那名警卫犹如一块千年寒冰,神色丝毫不改:“按照规定,在警备区域内恣意生事无理取闹者,可以当场击毙。”说完一挥手,从后面冒出一队警卫,个个手里都端着中工1911式步枪,虎视眈眈瞄准了顾祝同。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严复等人闻声赶过来,急忙劝解道:“都是自己人,万事好商量,切不可妄动刀枪伤了和气!” 张辉瓒对顾祝同也是一通训斥。等问明原委,张辉瓒等人都觉得问题有些棘手。 严复当下温声对那名警卫说道:“想必小哥你也知道,孙百熙如今远在四川,亲笔手令短时间内是断断取不来的,而我们又确实有紧急要事,事关经世大学生死存亡。能否请小哥通融一下?” 那名警卫似乎认识严复,眉头不经意间皱了皱。张辉瓒觉得有戏,赶紧一边从文件堆里翻文件,一边敲边鼓道:“兄弟,你看看,这是我们的身份证明。这四位分别是学校的校长、副校长,像严先生,几乎建校伊始就在这里任教了,京师大学堂以副监督之职相邀,他都没有出山;而这位来自西洋的卢瑟福先生,当年孙先生僻居马神庙时,他便从英吉利枉道来访,一直是孙先生的至交好友。 “至于敝人,则是经世大学附中的学生,后被先生选派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如今忝为第四十四混成协步兵第88标第一营管带,奉命驻扎在校外抵御清廷禁卫军的进攻。刚刚和你吵架的小伙子来自孙先生老家江苏淮安,之前是经世大学淮安附中的学生,现任第88标第一营第三队队长。他年轻气盛,加上这几天战事不顺,难免有些火气,说话有些冲,还请兄弟见谅! “你看,我们都是根正苗红的经世系,又不是外人!你再看看这个,这个是敝人和严先生向孙先生发送电报请示的底稿,这是他回电的电文。估计你们也有电报机吧?如果你还有怀疑,可以发电报向孙先生求证。自然可以证明我们所言非虚。你就通融一下吧?” 那名警卫似乎有些意动:“规定是进入警备区域必须要有孙大人亲笔手令……” 严复又出面劝道:“平日里我们自然要循规蹈矩守正不阿,但我们也要明白事急从权的道理。如今孙百熙远在万里之外,学校存亡在须臾之间,怎么去取他亲笔手令?胶柱鼓瑟。不知变通,为了遵守成规,坐视学校覆亡,恐怕也不是孙百熙制定规矩的本意吧?” 那名警卫终于做出让步:“既然孙大人在四川,无法取得他亲笔手令,那你们就让薇拉、赵景惠两位夫人这封电报上共同署名确认吧。如果这都不行,那就恕我铁面无情了!” 难得这个死脑筋做出一点退让,而且时间紧迫。也没工夫继续和他磨嘴皮子,张辉瓒赶紧拿过那封写有“允”字的电报,撒开脚丫子就准备去找两位夫人签字。严复急忙跟在后面叫道:“石侯等一等,老夫和你一道过去!” 张辉瓒回头看着年近花甲的严复。吃惊地问道:“严先生也要去?您老还是陪着沅叔校长在这里稍候片刻吧,学生去去就来!” 严复没好气地训斥道:“老夫不去,你知道这个时候薇拉和景惠她们在哪里?再者说,你和她们又不熟悉,平白无故跑去让她们签字。她们会给你签吗?” 张辉瓒挠挠头:“孙先生家不在半山居那边么?” 严复一边走一边介绍道:“百熙家确实是在半山居那边,不过薇拉和景惠很忙,一大早就会出门,直到深更半夜才回家。你现在要去半山居。肯定扑个空!” “那两位师母在哪里?” 严复道:“百熙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中国土地贫瘠,农作物产量低下。农民生活非常困苦,所以他希望薇拉夫人能够研究出一些物美价廉的化学肥料。改善土质,增加产量,帮助农民脱离贫困饥饿。在百熙的支持鼓励下,这些年薇拉夫人一直从事这方面研究。 “经过近十年的努力,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京郊农民在使用化学肥料之后,普遍增收三成到五成,部分甚至产量翻了一番。为进一步推广使用化学肥料,薇拉夫人今年在经世大学开办农学专业,免费培训全国各地中等农业学堂师生。所以现在这个时候她应该在成蹊馆的小会堂里。” 从佟文楼下到成蹊馆是几百米的石阶,两人走得有些急促,严复已经开始有些气喘吁吁,张辉瓒赶紧上前扶住他。严复站定长喘几口气后,又边走边说道:“至于景惠,那更了不得,像黄花蒿素、青霉素、氨苯磺胺这几种享誉中外的特效药,都是她发明的。卢瑟福副校长曾跟老夫说过,这两年可有不少人提名她为诺贝尔奖候选人呢!诺贝尔奖是什么,你知道不?” 张辉瓒点点头:“学生听说过!据说那是目前世界上奖金最多的奖项,影响力非常大,好像孙先生四五年前得过一次吧?” “你说的没错,百熙在光绪三十三年(1907)得过一次诺贝尔奖。”严复神情颇为嘉许,“不过大家普遍认为,就凭百熙的成绩,再获三四次都没问题。像我们学校的马丁、特斯拉等人,都是在百熙指导下才获奖的,百熙的水平可想而知。不过景惠水平也很出众,她发明的那几种特效药挽救了多少人的生命啊?所以她要得奖也是众望所归。只是碍着她年纪太轻,又是中国女性,而且她丈夫之前曾获过奖,所在学校在前两年又连续有人获奖,这才一拖再拖,不知道那个评奖委员会最后会如何权衡。不过景惠丝毫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几乎天天呆在西校区的药物实验室,据说在研究一种治疗结核病的特效药。” 有严复出面,工作繁忙的薇拉、赵景惠根本没问原因,直接就在电报纸上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把他们礼貌地送出实验室。 这道手令也是全部程序的最后一个环节。那名警卫看到张辉瓒递上的文件后再也没有阻拦,直接派一队士兵护送严复等一行六人进入了神秘的东校区。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十五) 东校区内外戒备森严,本来就让人想入非非。进来的过程中又是千般折腾万般磨难,更是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一过岗亭大家就开始四下打量,想看看这里面究竟隐藏着何等秘密。尤其是顾祝同,早已忘记刚才的不快,眼睛就跟做贼似的到处张望,还不时拉住边上护送的警卫问道:“兄弟,这个山坡上有什么东西?”“那个山顶上闪光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整个一好奇宝宝。 警卫最初还是沉默以对,最后忍不住出声警告道:“按照规定,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你们按照申请直接去目的地即可,其他的不必多问,问了我也只能回答‘无可奉告’!” 已经走出了数百米,严复突然拍拍脑袋,兴奋地说道:“老夫终于想起来了!” 张辉瓒就走在严复旁边,见他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连忙问道:“严先生你想起什么来了?” 严复摇摇头:“哎,真是年老多忘!刚才老夫看着那个警卫很是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一直记不得是谁。此时才想起来,他应该是老郑的儿子,名字叫郑景贤,小时候跟着赵景行、赵景惠他们一起上学,老夫见过几面。这位小哥,老夫没说错吧?”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边上的警卫还是硬邦邦地回答道,只不过微微点头已经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顾祝同嘟囔道:“真不愧什么将带什么兵,一个个都是不会转弯的死脑筋!” 沿着宽阔平坦的水泥路蜿蜒前行约两公里,忽然山势陡转,露出一块细瘦狭长的山间谷地。虽说是谷地却也有两千多亩。最引人注意的是中间那条笔直的水泥路,足足有两三公里长、一两百米宽,其余建筑都在道路两边鳞次栉比地排开。楼房、院落高低错落有致,各种电缆在空中纵横交错,机器轰鸣声远远地从厂房里传出,构成一个喧闹而又静谧的小世界。 走到近前。众人发现这里的建筑很奇怪,门口没有任何标示,不像经世大学其他地方,在每个院落门口都钉着“**学院**系”或“**研究所”的牌子。张辉瓒初来乍到。有些担心地问道:“兄弟,我们要去飞机研究所,你知道在哪里么?” 警卫道:“不用担心,你们跟着我们走便是!”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的某个院子里发出“轰隆隆”巨响,好像受伤的野牛发出愤怒的嘶吼,随后一个大铁疙瘩带着巨响钻出院子,稍显笨拙地拐了个弯驶上水泥路。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向前扑去。后面跟着十多个青年人,一边对这大铁疙瘩指指点点一边谈论说笑。 众人浑然忘记时间紧迫,纷纷驻足观看。 “咦,这好像是在轿车外面焊了一层钢板啊!”傅增湘看出了一点端倪。这几年经世大学从国外进口不少轿车进行解剖研究,作为校长,傅增湘自然顺带见过轿车长什么样。 卢瑟福来到中国数年,对中文已经颇为精通,闻言反驳道:“这和轿车还不太一样。汽车外部附加那么多钢板。明显是为了增强防御能力。但在增加防御的同时,车身自重也明显成倍增加,这就带来很多问题。首先。需要更换汽车的心脏——发动机,因为使用原先的动力系统可能根本无法驱动负载。其次,汽车底盘的悬挂系统和轴承也必须更换,否则很容易因为过载而断裂破损。第三,就是不能再使用常规的轮胎。喏,傅校长请看,他们已经把轮胎改成履带。只是他们在车顶上装一挺马克沁重机枪干什么?” 顾祝同却好像孩童看到了新奇玩具,欢喜得手舞足蹈:“自然是用来打仗啦!躲在这个铁疙瘩里,别人打不到你,你却可以打到别人。占尽了便宜。管带,要不等会问问他们现在造出多少了?这要是有几十台排成一排向前推进,可比连环马厉害多了,绝对所向披靡!禁卫军在它们面前就是土鸡瓦狗,保证一个回合就让他们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明知警卫不会搭理自己,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兄弟。你们管这个铁疙瘩叫什么?” 说话间,大铁疙瘩在另一个院门口转弯停下,车头正对大门。车上圆盖打开,一个小伙子满脸油污钻了出来,嚣张地对着院里高喊道:“张子兴,有本事你就关好大门躲在屋里不出来,看看我能不能把你们这个大铁门凿个窟窿!今天我破你的铁门,赶明儿有机会再去试试北京城的城门,看看是你的飞机厉害,还是我的发明厉害!” 后面远远跟着的年青人闻声都捧腹大笑。笑声未落,从院里蹿出一个年青人,手里抱着中工1911式步枪,对准大铁疙瘩就扣动扳机,只见子弹打在钢板上乒乓作响,视力好的甚至可以看见有火星四散迸溅。 严复等人都吓了一跳:这都什么人啊!一个要人家关好大门躲在屋里不出来,另一个马上就跳出来胡乱开枪,边上人还在闲心看热闹。正准备上前劝架的时候,那人放下步枪,凑到铁疙瘩前摸了摸钢板,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北平铁厂这回送过来的钢板质量不错,步枪抵近射击都没有留下弹痕!” 那个满脸油污的小伙子明显也被吓了一跳,此时指着他大骂道:“狗日的张泽宇,你想干啥?告诉你,老子忍你很久了,今天跟你没完!”说完开始从车里往外爬,但顶盖直径似乎有些狭小,半天才爬出半截身子。 张泽宇在边上嬉皮笑脸地辩解道:“聂子远,你都打到我门口了,还不允许我自卫反击一下?放心,昨晚之雅回去就跟我说了,你们这个破玩意别的不好使,挡挡步枪的抵近射击还是非常凑活的,据说至少可以抵御99%的步枪子弹。” 聂帆依然大为不忿:“那万一老子今天倒霉,恰好遇上那1%呢?我们聂家岂不就绝了后?不行,我今天绝不能轻易饶了你小子!”说完又继续往外爬。 张泽宇哈哈大笑:“这是你自己设计的东西,有问题出了事能怪谁?要是你们聂家绝了后,顶多我让之雅多生一个儿子,让他姓聂不就行了?” 跟在后面人群中的林之雅顿时满脸通红,低声骂道:“啐!乱嚼舌头,晚上回去看不撕烂你的嘴!” 张泽宇眼看聂帆就要从车里爬出来,赶紧扛起步枪一溜烟跑回了院里。聂峰依然不依不饶,随后就追了进去。林之雅怕他们真闹起来,赶紧也跟上去。护送严复、张辉瓒等人过来的警卫此时突然说道:“诸位,刚才他们三个进去的院子就是飞机研究所。现在已经是九点半钟,你们顶多还能在这里呆一个半小时,请抓紧时间。” 张辉瓒等人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还有重任在肩,赶忙向飞机研究所走去。研究所大门里还有一道岗亭,验明身份后便急忙把他们往屋里引。听说严复等就是昨天递送申请之人,呼啦啦从各间屋里涌出近百名青年人,一个个都眼含热泪情绪激动,像祥林嫂似的不停地念叨着两句话:“欢迎欢迎!” “你们可算来了!” 尤其是第二句,几乎每个人都要说上好几遍,仿佛八十岁的潘冬子终于见到了红军一样,语气中饱含着喜悦和兴奋,夹杂着辛酸和悲凉。知道的说这里是研究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劳改所、集中营呢! 张泽宇闻讯赶出来,握住张辉瓒等人的手就不放开:“你们可算来了!自从昨天我们接到你们的申请,全所上下就兴奋不已,好多人甚至因此失眠。俗话说:‘十年磨一剑。’我们研究所成立正好要步入第十个年头,可是为了保密,别说磨剑,甚至连剑都不让拔出鞘。我们研究出来的飞机只能在屋顶上低空盘旋,根本不让飞出这个山谷。偶尔有飞高空的科目,还要偷偷摸摸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进行。我总算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身无分文,而是身有家财万贯却不允许你使用;不仅不允许你使用,甚至连拿出炫耀都不可以,只能自己独自在家里把玩!” 张辉瓒等人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感情他们不是为了迎接自己,而是在欢庆自己得到一个展示的机会。 在众人的簇拥下,严复、张辉瓒等人走进研究所的会议室。还没坐定,顾祝同逮眼看见坐在角落里的聂帆,赶紧凑上前问道:“我刚才看到了你们那个铁疙瘩,真是非常厉害,要是能运用在战场上,绝对具有划时代意义。对了,兄弟,你们那个铁疙瘩叫什么名字?定型生产了么?” 聂帆看了这个自来熟一眼,然后答道:“孙先生给你口中的‘铁疙瘩’起名叫‘坦克’,至于是否定型生产,这属于军事机密,恕难奉告。” 王国维捻须说道:“坦克?这种机器防御能力极强,若在地势平坦的地方,确实是战无不克。这个名字起的好!”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十六) 顾祝同一听坦克是否定型生产属于军事机密,马上就知道再问也没戏,只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 林之雅沏上茶水后,张辉瓒首先自我介绍并道明来意:“敝人张辉瓒,忝任第四十四混成协步兵第88标第一营管带,现奉孙先生之命暂时率部驻扎经世大学,负责校内外保卫工作。宣统三年十月十七日,清廷禁卫军第一协第一标所部1600余人罔顾国内外舆论的强大压力,悍然对经世大学外围展开攻击。我营第一队奋起反击,在短短一刻钟之内完全击溃当面之敌,俘获肃亲王府五贝子宪英以下千余人。 “清军遭此重创后,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又命禁卫军余部7000余人对经世大学再次发起攻击。我营全体官兵众志成城,誓死捍卫学校安全,自二十三日以来连续鏖战九天夜,杀伤敌军无算。无奈敌众我寡,武器悬殊,我军官兵伤亡惨重减员极多,坚守阵地者也体力虚弱,整条战线岌岌可危! “在此情况下,敝人冒昧和严先生联名提出申请,经孙先生批准,拟使用飞机胁迫清廷退军。大致方案是请贵所派出飞机,在紫禁城上空盘旋数周,然后投掷传单恐吓隆裕太后等人,迫使摄政王、涛贝勒等人主动撤军。至于具体如何操作,在座诸位都是行家里手,还请赐教!” 张泽宇点点头:“关于清军无故侵伐我校,全所上下都有所耳闻,我们也早想请缨出战,只是事关机密兹事体大,才隐忍不发至今。昨天接到你们申请和孙先生电文,我们一方面对贵军官兵的英勇顽强表示无比钦佩,对朝廷的昏聩无能痛恨不已;另一方面,我们也欢呼雀跃,觉得自己终于可以通过科学研究。来回报孙先生和学校这么多年来的关心照顾!能获准进入我们这里的,都不是外人。在讨论具体如何操作之前,请允许我先代表飞机研究所全体同仁,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些年来飞机的发展情况和研究所的大致工作。” 卢瑟福急忙出言阻止:“请问这涉不涉及机密?如果涉及机密。你可以不用跟我们说。”才进来几个小时,大家脑袋里已经开始绷紧利润保密这个弦儿。而作为一个外国人,卢瑟福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坐在角落里的聂帆笑道:“卢瑟福校长请放心,他说的都是大路货,顶多比外面的新闻报道更系统、更全面而已,算不上机密。如果真是机密,别说你我没有这耳福。就连他媳妇都听不到的!” 众人哈哈大笑,这才放下心。 张泽宇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提到飞机,就不能不提到美国的莱特兄弟。西历1903年12月17日,莱特兄弟驾驶‘飞行者一号’从北卡罗来纳州小鹰镇的一处沙丘上缓缓滑下,在达到一定速度后飞机象秃鹫一样离开地面飞上天空,这被认为是世界上首次实现重于空气的航空器的有动力、可操纵的飞行。当然,我个人对此是持保留态度的。因为这里面有很多值得商榷的东西,比如飞行者一号在起飞阶段借助了下滑和风力,而不是单纯依靠动力。所以并没有达到真正意义上‘飞’的标准。 “不过莱特兄弟还是有他们杰出贡献的,在我看来主要体现在两点,第一是重新激起了人类研究飞机的兴趣,第二是让孙先生受到启发,创立了我们这个飞机研究所。这并不是我们在自夸!在二十世纪头十年里,世界上确实有很多人在研究飞机,不过他们大都出于兴趣爱好,普遍知识水平不高,很多时候是在简单模仿和盲目摸索。而且在公众眼里,飞机也不过是大一点、复杂一点的玩具罢了! “孙先生慧眼独具。在听到莱特兄弟试飞成功的消息时就敏锐意识到飞机在将来的重要作用,于1904年初创立了飞机研究所。我和张贻惠、王思尧、张靖夫等人当时都是普通中学生,以为造飞机就像钉马掌、捏泥人一样是手艺活,出于对飞翔的渴望便贸贸然来到北京。孙先生不以我们谫陋,亲自接见了我们。他提出,要想让飞机飞上天。必须首先要学好外语和数学,其次要研究透物理和发动机,然后才能谈得上设计制造飞机。所以,我们飞机研究所从一开始就走上了科学化、系统化的研究道路,起点远远高于国外同行。 “研究所从1904年成立以来,一方面招收学员,组织学习相关知识,一方面学习外国先进经验,研究和设计自己的飞机。通过不断的学习研究,借助仿造外国飞机、自主设计汽车的机会,八年来科研队伍不断地壮大、分化,已经逐渐形成一个从材料、理论到设计、制造的完整团队。目前,我们飞机研究所主要负责飞机的设计、制造和试飞,而这三个方面都处于世界领先水平!” 张辉瓒忍不住问道:“那你们的飞机到底如何执行我们提出的方案?” 张泽宇笑道:“张管带稍安勿躁,你所问的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根据孙先生建议,我们研究设计的飞机分为四类,即运送人员物资的运输机、携带炸弹摧毁目标的轰炸机、临空观测侦查敌情的侦察机、绞杀对方空中武器的战斗机,前期研发重点是轰炸机和侦察机。说来也巧,执行此次任务正需要出动这两种机型。”说完还咂咂嘴,似乎很为运输机和战斗机不能露面感到惋惜。 傅增湘却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我们只想让飞机在紫禁城上空盘旋数周,再投掷传单吓唬吓唬隆裕太后就够了,只怕不用大动干戈,出动侦察机和轰炸机吧?” 张泽宇很淡定地摇摇头:“首先,侦察机必须出动。原因很简单,我们谁也没从天上俯瞰过北京城,如果不事先侦查辨认,根本无法区分哪里是紫禁城,又何谈让飞机在上空盘旋数周再投掷传单呢?”其实紫禁城方方正正,外有金水河环绕,内有太液池,在天上极好辨认,张泽宇如此夸大,只不过是想找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把侦察机放出去遛遛。 “呃……”傅增湘顿时语塞。 在座众人去过北京城的不少,但进过紫禁城的就没几个了,估计也就傅增湘考进士、当翰林院庶吉士时去过一两回。至于说从天上俯瞰过北京城,那绝对一个都没有。傅增湘自忖:即便我以前进过皇宫,现在让我从天上辨认,估计也是极难的。以己度人,那些开飞机在天上跑的小伙子自然更认不出来了!当下又赶紧解释道:“擅闯皇宫、窥伺禁掖都是人臣之重罪,我们是迫于无奈才行此下策,却可一不可再。直接让侦察机投掷传单不就可以了?何必再派轰炸机?万一惹恼朝廷,只怕结局难以善终!” 张泽宇微微一笑:“沅叔校长,必须出动轰炸机自然也是原因的!飞机在天上飞行速度非常快,而且为了避免地面枪炮的攻击,必须飞行在1000米以上的高空。那里风很大,纸片很轻,如果靠侦察机在紫禁城上方投传单,肯定一张都落不到皇宫里,没准儿在我们经世大学反而能捡到!这能有什么效果?我们研制的轰炸机装备有最先进的电动投弹器、轰炸瞄准具,可以有效克服上述多种困难,绝对是执行轰炸和投掷任务的最佳工具。只要多来回几趟,就算把紫禁城夷为平地也不在话下!” 随着张泽宇的描述,傅增湘的眼角开始不停抖动,面色也有些发白。 林之雅知道这是张泽宇在戏谑傅增湘,当下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和声解释道:“傅校长不必担心,派遣轰炸机并非要轰炸皇宫,而是为了散播撒播传单。如他刚才所言,空中风大纸轻,确实不好投掷。为了克服这种困难,我们把传单装在炸弹里,在地面附近临空爆炸。这样既可以利用爆炸的气体把传单散播开来,又可以避免传单飘散过远,而且不会对人员、建筑物造成伤害。” 严复在一旁摆了摆手:“我们是外行,就不多说了。总之就两点要求,一是尽快解除禁卫军对经世大学的围攻,二是在解决问题的同时不要给学校带来新的麻烦。你们是专家,更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张辉瓒也站起来表态:“严先生说的极是。具体如何操作,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吧,不用征求我们的意见!” 张泽宇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严先生,投掷传单的事我们可以包揽,只不过编写印制传单就不是我们的长项了。还请你们另请高明,尽快印完送来,别耽误使用。” 严复道:“编写传单倒也不难,关键是要通俗易懂,老夫随便找几个学生应该就可以。印制应该也不麻烦,咱们学校校报编辑部就有油墨纸张。你们什么时候要?” 张泽宇道:“今天天气不错,飞机随时可以起飞,而且战事紧张,也不能多耽搁。我想今天中午就开始对北京城内外进行侦查测绘,午后四点钟轰炸机出动散发传单。你们能在两点以前把传单送到岗亭么?” 严复从怀里掏出怀表,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半,当下急忙站起身:“老夫尽力而为!”说完拄起文明杖就往外走。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十七) 1911年12月22日,后世军事史屡屡提及的日期,在当时人看来却是普通至极,早上起来只觉得天气大好。)??虽然已经步入农历十一月,天气逐渐寒冷下来,这一天却是云淡风轻艳阳高照,瓦蓝瓦蓝的天空映得人神清气爽,一副暖秋的景象。 厩人民在熙熙攘攘中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南方革命党聚义开会、经世镇隆隆炮声都丝毫没有影响四九城王公子弟的雅兴,他们呼朋引伴提笼架鸟,或哼着谭鑫培的京剧选段,或说着八大胡同的荤笑话,溜溜达达来到茶馆,点上四色点心、一壶香茶,这上午时间就算打发了。 熬到中午,哥几个就近找一家饭馆再小酌一番。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伙在祭完五脏庙之后,应该趁着酒酣耳热直奔澡堂子。泡到晚间,再去八大胡同找相好的乐呵乐呵。“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晚上皮包皮”,这才是八旗子弟应有的幸福生活。 ——但是,今天偏偏出了一点意外。 当他们晃晃悠悠走出茶馆的时候,空中忽然传来“轰隆隆”地巨响,引得众人一致翘首望天:“哟,冬天打雷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崇三爷说笑了吧?打雷声哪有如此连绵不绝的?” “切,没文化学过《上邪》不?‘冬雷震震夏雨雪’,既然是冬雷,自然是一阵阵(震震)的。一阵阵连在一块儿,可不就是连绵不绝么?” “呃……我瞅着这声音怎么像那个大鸟发出来的?” “不仅没文化,而且没见识你什么时候听过鸟雀这么叫?” “我现在不就听着嘛?瞧,大鸟在我们头顶上绕圈呢” “不是鸟雀,没见着屁股冒黑烟么?” “它在放屁不行吗?啊,朝皇宫里飞去了” 就在众人驻足观看的时候,侦察机在北厩上空盘旋几圈,然后飞临紫禁城上空开始拍照侦查。阿母王圣及皇后兄阎显兄弟更秉威权,上遂不亲万机,从容宽仁任臣下。 梁天监四年十一月,天清朗,西南有电光,有雷声二。《易》曰:“鼓之以雷霆。”是岁。交州刺史李凯举兵反。 ……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清政府虽然已经分崩离析,但眼下它依然是中国大地唯一具有政统的合法政府,类似钦天监、太医院、僧录司之类稀奇古怪的部门依然在正常运转。隆裕太后还在七想八想,钦天监、侍卫处同时来报:天上有不明飞行物来袭,可能会对皇宫不利,请太后、皇上等迅速移驾他处,以保天家万全不明飞行物?ufo?隆裕太后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钦天监监副膝行上前一步:“启禀太后,据钦天监观测此物甚大,宽约十丈有余,长约五丈,速度快似游隼,飞行隆隆有声。微臣臆测,应当是极大的风筝” “风筝?风筝会发出这么大的声响?”隆裕太后对他的推测大为怀疑。 钦天监监副点点头:“至少形状上很像雨燕风筝。至于声响,民间风筝挂有各种响弦,响声也五花八门。如今风筝这么大,响弦必然也多,响声大些也在情理之中” “十丈宽、五丈长的风筝?”隆裕太后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钦天监监副硬着头皮说道:“是” 说话之间,侦察机已经在紫禁城上空盘旋,并逐渐降低飞行高度进行拍照。侍卫处内大臣见状可不管天上飞的是不是风筝,赶紧劝谏道:“太后,这些怪物不知来自何方,但在紫禁城上盘旋窥伺内掖,已属大逆不道,恶意一目了然。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太后、皇上玉体关乎天下兴废存亡?奴才恳请太后、皇上移驾他处,以避不测” 隆裕太后皱了皱眉头:“移驾何处?” “颐和园?” “既然这怪物能到处乱飞,圆明园又和紫禁城有什么区别?” “承德?” “承德?”钦天监监副浑身一激灵,赶紧阻止道,“不可,万万不可且不说寒冬行军不便,也不说当年文宗显皇帝驾崩在那里,单说陆军第二十镇刚刚反正,逆贼蓝天蔚等残部还在滦州附近活动,太后、皇上就不能轻易北上在京师还有禁卫军拱卫,承德有什么兵力?” “那你说该怎么办?”侍卫处内大臣怒目而视。 “微臣以为一动不如一静如今天下动荡四海翻腾,太后、皇上一举一动都系乎天下观瞻,必须镇之以静,才能收拾民心光熙前绪。如果和文宗显皇帝一样移驾承德,很可能导致天下动摇,那就得不偿失了”钦天监监副虽然只有正六品,此时却夷然不惧从一品的侍卫处内大臣。 “什么,得不偿失?混帐行子,你想置太后、皇上于何地” 钦天监监副这才觉得刚才有些失言,赶紧补救道:“《尚书》云:‘民惟邦本,本固君宁。’《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有土方有民,有民方有君,所以应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如果因为君王一时安危而动摇社稷,自然是得不偿失” 说到引经据典,侍卫处内大臣还真不是小小钦天监监副的对手,只噎得直翻白眼。钦天监监副也敢太过放肆,当下对隆裕太后道:“具体如何处置,还请太后定夺” 隆裕太后素无主见,一看要她定夺,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一着急,眼泪眼看就要掉了下来。飞机似乎知道她左右为难,拍拍翅膀离开了紫禁城上空,并渐去渐远,直至消失在天际。 隆裕太后长出一口气:“二位臣工,既然大风筝已经远遁而去,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侍卫处内大臣却不依不饶:“太后,既然它今天能来,没准儿明天还来。依奴才看,还是早作打算的好,别渴而穿井、斗而铸锥,到那时候就一切都晚了” “至于以后该如何处置,就请二位臣工去和摄政王、内阁商议吧”隆裕太后使了一招漂亮的太极推手。 “嗻”侍卫处内大臣、钦天监监副只好告退。 两人告退后,隆裕太后犹自有些心神不宁,最初以为是被那大风筝吓得,吃过午饭却在榻上翻来翻去睡不着。只好起身在钟粹宫找个向阳避风的角落摆上躺椅,躺在上面打个盹。到了午后四五点钟,眼皮子也开始狂跳起来,隆裕太后只好起身走走。就在这个时候,比中午更响的声音再次在天际响起。 这次飞机没有任何犹豫,直扑紫禁城方向,随后从飞机身上落下一长串炸弹,在宫殿屋顶凌空爆炸,雪白的纸片顿时如春日柳絮四散飞扬,传单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反战标语,温柔一点的如“经世一根草,皇宫两座坟”、“宫城楼台五百年,存亡只在一念间”,狠戾一点的则是“若不撤兵,炸烂北京”、“胆敢攻进经世镇,炸弹扔进紫禁城”,但最多的是严复亲手撰写的《告朝廷上下及北京全体军民士绅书》:圣贤垂教,兴我学校。 弦歌不辍,英才是造。 朝廷无方,小人当道。 妄兴刀兵,肆意逞暴。 民宅学舍,炮轰火烧。 死伤无数,亲痛仇笑。 凡我学子,无不思报。 爰制飞机,凌空长啸。 先送哑弹,以观后效。 若不退兵,炸宫毁庙。 特送此书,莫谓不告 爆炸声中,隆裕太后已经六神无主、呆如木鸡,好巧不巧的时候一战传单飞来糊在她脸上。随手拿下一看,只见上面张牙舞爪写着:“今日围攻经世,明朝炸平厩。”顿时眼前发黑、喉头发甜,一头栽倒在地。rs。m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十八) 等隆裕太后悠悠醒转,已经掌灯时分。 她刚睁开眼,就听到宫女惊喜交加地低呼道:“太医、摄政王,太后醒了!”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太后!”“太后!”屋里外一片喧闹。 太医上前请脉后,低声说道:“摄政王、袁中堂,太后只是受了惊吓,凤体并无大碍,下官开一剂温胆安神的方子,再静养三四日,应该可以痊愈!” “那就有劳太医了!” 隆裕太后这才看见不仅摄政王载沣站在一旁,连这些日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袁世凯也出现在屋里,此刻正恭敬地站在载沣身后。当下她细声说道:“哀家只是偶感不适,有劳各位臣工挂念了!” 载沣等人急忙跪倒,诚惶诚惧地答道:“臣等无状,致使太后受到惊吓,罪该万死!” “大家都起来吧!”隆裕太后伸手虚扶一下,旋即又问道:“摄政王,皇上如何了?” 载沣回答道:“启禀太后,皇上一切安好,晚膳进了半碗鸡汤老米膳、半块白糖油糕和一盏羊奶。进得香!臣等为防万一,已请皇帝暂时移居景福宫。”景福宫位于皇宫东北角,康熙二十八年(1689)始建,最初为孝惠章皇后所居。乾隆三十七年(1772)重建,以待高宗皇帝归政后宴憩之用。光绪十七年(1891)刚刚翻修过,倒也干净安适。 隆裕太后这才发现自己现在身处的并不是钟粹宫,而是个很陌生的地方。 见隆裕太后四下打量,载沣又介绍道:“太后,这里是阅是楼。” 阅是楼是皇宫里看戏的地方,隆裕太后陪着慈禧来过几次,隐约还记得。现在摄政王把她搬来这里,想来是怕经世大学的飞机轰炸钟粹宫,给清政府来个斩首行动。 隆裕太后道:“祖宗成法,妇寺不得干政。但如今后宫遭受飞来横祸。忤逆传单四下飘散,甚至威胁炸毁皇宫,弄得上下人心惶惶,哀家不得不问一句。禁卫军为何要围攻经世大学?如今经世大学扬言炸毁皇宫,朝廷、内阁又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摄政王赶紧再次跪倒:“启禀太后,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纯系禁卫军第二协姚宝来肆意妄为,军谘府、内阁并不知情,臣等已经拟将姚宝来严加惩办。为避免矛盾激化,军谘府已命禁卫军暂时后撤,并派良弼前往经世大学交涉。谕令他们不得再以飞机窥伺内掖,否则严惩不贷。” “这些事你们去办就行了,只要以后不再惊扰后宫就好。哀家只想安安心心地把皇帝抚养成人,其他都不想管。唉!哀家从光绪十四年(1888)入宫侍奉先帝,到现在已经23年。这二十多年间,除了庚子国变陪同孝钦显皇后和先帝西狩外,这是第二次搬离钟粹宫。哀家不想再动了,也不想皇帝出宫颠沛流离。如果再有什么变故。哀家宁可先走一步了却残生,也不愿看到皇宫圮塌、祖宗基业沦丧!”说到最后,隆裕太后不禁悲从中来。泪滴滚滚而下,几乎哽不成语。 屋内外的王公大臣、宫女太监顿时跪伏一地,不少人甚至跟着低声吞泣起来。 熬到半夜,等隆裕太后哭累了再次睡去,袁世凯才回到锡拉胡同的私人寓所。走进正堂就看见一堆幕僚在抽烟喝茶聊天,见袁世凯进来,大家都急忙起身叫了声“大帅”。袁世凯径自走到上首坐下,喝了一口随从送上的高丽参汤,才长叹一声:“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赵秉钧作为袁世凯头号心腹,赶紧凑上去问道:“大帅。摄政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袁世凯没好气地说道:“他还能怎么办?一听说经世大学要轰炸北京城,早就吓软了脚,只有老老实实屈膝告饶,乖乖命禁卫军后撤。一方面打算把姚宝来拉出去顶罪,一方面让良弼去经世大学和谈,争取经世大学宽大为怀。放朝廷一马。” 倪嗣冲撇撇嘴:“我就知道载沣是个软脚虾!依卑职愚见,就应该趁着天黑命令禁卫军全军压上,争取天亮前拿下经世大学,这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否则经世大学尝到甜头,隔三差五派飞机到北京城上绕几圈,朝廷的日子还怎么过?” 段祺瑞笑道:“丹忱兄所言虽然有理,却忽略了禁卫军的战力。如果禁卫军真有一夜攻下经世大学的本事,他们又何至于在学校外面耽误半个多月呢?而且根据地图,经世大学校内山势险峻,地形远比校外复杂。一旦遭受攻击,学校至少可以临时召集近千名学生参战。只要天亮前拿不下经世大学,皇宫可就真有可能被炸平的危险了!” 袁世凯有些疑惑:“芝泉,那飞机能带多少炸弹?皇宫占地千余亩,亭台楼阁无数,只怕一时半会儿也炸不平吧?” 段祺瑞道:“大帅,我们对经世大学飞机没有具体的情报,不过可以拿外国数据来比照。比如俄罗斯的伊利亚?穆罗梅茨飞机,据说最大平飞速度每小时137公里,升限4000米,航程540公里,最大载弹量800公斤。诸位可能对这组数据没什么直观印象,在下可以大致解说一下。 “最大平飞速度每小时137公里,这意味着飞机从经世大学起飞后,不用一个小时就能抵达天津。至于北京,不过是眨眼工夫!升限4000米,就是可以在距离地面8里的高空飞行,现在所有的枪炮都够不到它,更别提命中了。航程540公里,表明飞机从经世大学起飞,东至天津,西至张家口,北至承德,南至正定,都在它的攻击范围内。最大载弹量800公斤,则相当于一次可以携带20发152毫米口径榴弹炮炮弹! “综合起来说,就是这种飞机从经世大学起飞,抵达紫禁城上空,一口气扔下几十枚重型炸弹,再飞回去,前后不超过一个小时。诸位还要意识到一点,从天上往下扔炸弹和用大炮轰击可完全是两回事,因为从天上可以直接看见下面的一草一木。像森严壁垒的紫禁城,在天上看来完全就是不设防的。” 在座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倪嗣冲质疑道:“芝泉,你说的那是俄国的飞机,经世大学的飞机也许没那么先进?” 段祺瑞摇摇头:“只怕与俄罗斯相比,经世大学的飞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就我们掌握的情报,经世大学早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底就设立了专门研究飞机的机构,至今已经有八九年;而俄罗斯对飞机的研制就比较晚了,前几年刚起步。而且今天大家也都看到了,两架经世大学的飞机分别在皇宫和前门附近投掷传单,飞行动作流畅,辨认目标准确,前后长达两个小时,并没有发生任何故障。” 袁世凯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道:“智庵,飞机在皇宫和前门附近盘旋那么久,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乱子?” “回禀大帅,城里倒是没发生什么乱子,只是骤遭此变,难免人心惶惶,前门店铺茶馆戏楼大多数都暂时关门歇业。要不是九门提督见机立即关闭城门,只怕全城有三分之一的人要逃出城避难去了。”赵秉钧曾任清政府巡警部右侍郎,京城内外巡警厅是他一手组建的,所以他对北京发生的大小事件了如指掌。 袁世凯皱着眉头说道:“如此一来,飞机不除,京城再无宁日啊!” 张一麐放下茶碗道:“大帅说的极是!这飞机就好比悬在京城官民头顶上的一柄利剑,只要一日不除,京城上下就一日不安。所以禁卫军只是暂时后撤,并没有全军撤离。看来摄政王是打算以禁卫军威胁经世大学不要乱用飞机,而经世大学则以飞机威胁朝廷不要妄动干戈。” 阮忠枢冲袁世凯拱拱手:“大帅,飞机不除终究是个祸害。依在下看,倒不如咱们暗自调遣部队入京,替换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彻底根除此患!就凭他们学校里面的一两千学生娃娃,对付禁卫军还行,但绝不是咱们北洋军的对手,保证一个晚上就能拿下经世大学!” 段祺瑞道:“斗瞻兄这个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确实是个妙计,只是他们有了飞机,这个计策就不太好施展了。” 阮忠枢一愣:“愿闻其详!” 段祺瑞递过几张纸:“据段某下午向德国驻华公使馆了解,各国研究飞机用于军事目的主要为了侦查敌情和轰炸目标,自然经世大学也不例外,必定同时注重发展这两个方面。今天下午他们利用飞机散发传单,其实就是轰炸目标的一种应用。而今天中午飞机在京城上方盘旋,毫无疑问就是侦查皇宫的地形布局,为下午散发传单做好准备。 “经世大学派出飞机,就是打算和朝廷撕破脸皮,自然会考虑朝廷对飞机的忌恨。即便禁卫军已经后撤,他们也会经常派出飞机四下侦查周围动静的。咱们北洋军勇冠全国不假,但要想一夜之间攻下经世大学,至少也得三四千人。要是小规模换防,一则旷日持久,二则难以保密。三四千人大规模换防,几乎很难逃过飞机的侦查!” 阮忠枢道:“他们发现又能如何?他们能用紫禁城要挟禁卫军,却要挟不到我们。最好是他们轰炸紫禁城,禁卫军攻打经世大学,斗得两败俱伤,我们坐收渔翁。到那时候,先收拾禁卫军,再攻下经世大学,然后回戈一击,占领京师,大帅就是真龙天子!”…)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十九) “斗瞻说得好!” “对!” “理应如此!” 正堂里顿时一片喧嚣,阮忠枢更是满脸得色。段祺瑞却神情不变,冷冷地反问道:“斗瞻兄,你准备让大帅与孙百熙彻底决裂?” “呃……?”阮忠枢有些傻眼:是啊!经世大学可是孙元起的心肝宝贝肉尖尖,为了学校他甚至可以跟朝廷翻脸。如果北洋军攻占经世大学,岂不就意味着袁世凯和孙元起彻底决裂么? 如今天下大乱,各省纷纷宣布独立,都督们为了地盘和利益合纵连横尔虞我诈,革命立宪你方唱罢我登场。在这个时候,孙元起集中第四十四、第四十五两协主力,迅速击溃甘军对陕西的两路围攻,在平凉成立以张世膺为首的甘肃军政府。第四十四混成协回防陕西之后,第四十五混成协继续挥师西进,意图一举荡平马安良余部。从1911年10月14日朝廷下旨命孙元起暂署四川总督以来,到眼下不过两个多月时间,孙系人马已经占据四省之地,成为国内最强大的实力派之一。 当然,如今国内要说兵力最强还要首推袁世凯,但这并不意味他敢与天下人为敌。由于各种原因,他已经很不受满清贵族的待见;在武昌鏖战时,又跟革命党结下不小的梁子。如果他现在再做渔翁,先收拾禁卫军,再占领经世大学,自己称孤道寡,一举得罪保皇派和孙元起,那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袁世凯也颇为踌躇:“尽管飞机是大患,但要因此和孙元起决裂,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大家这才明白,经世大学之所以敢亮出飞机与清廷对抗,不仅是因为它在国内外享有崇高的声誉,或学校里驻扎着一千多名忠诚的士兵,更在于它身后站着拥有四省之地的孙元起。 杨士琦突然插话道:“中堂。数日前孙百熙曾发来电牍,请辞内阁学务大臣一职。当时中堂因故闭门谢客,所以一直没有答复。如今中堂出来主政,不知该如何答复他?” 袁世凯笑道:“之前孙百熙请辞。不过是想以此胁迫袁某出面,让朝廷撤开围困经世大学的禁卫军,并非他真的想要辞职。如今经世大学已经解围,他的请辞也就毫无意义,所以不必当真,只需致电温言慰留一番即可。” 赵秉钧在一旁提醒道:“大帅,只怕孙元起请辞没那么简单!根据上海方面的消息。孙文等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成立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其中教育总长一职已经敲定是孙元起。孙元起的心腹幕僚杨永泰也带着川、陕、甘三省代表抵达上海,准备参加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看样子,孙元起请辞不仅是胁迫大帅,还打算改换门庭,投入革命党阵营!” 张一麐顿足道:“虽然孙百熙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但他治学育人却在海内外享有盛名,而且实力雄厚。是身兼大学者、大名士的实力派,这样的人历来都是朝廷、叛党极力笼络的对象。如果他改投革命党内阁,对大帅声望和朝廷正统地位无疑是不小的打击。让人觉得咱们已经人心背离、大厦将倾。这次大帅故意隐匿起来不露面,对孙元起求情电文不置一词,只怕把他得罪的太狠,如今再怎么殷切挽留都无济于事了。这可如何是好?” 袁世凯悠悠吐出一口长气:“慰留还是要慰留的,尽人事安天命吧!如果他还继续请辞的话,我们不批准就是。对了,唐少川(唐绍仪)和他们谈的怎么样了?” 在座众人自然知道袁世凯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早在袁世凯督军攻打武昌的时候,就已经秘密派出心腹亲信与湖北军政府展开和议。在12月初,眼看全国大半省份相继独立,共和大势已成。袁世凯更是公然派唐绍仪作为全权代表,南下和革命党进行公开的全面的和谈。 赵秉钧答道:“回禀大帅,少川兄已经和他们谈得差不多了,双方并无太大分歧。各省军政府的都督都是假借革命党名义乘乱起事,自身才疏学浅能力不足,手中兵力更是土鸡瓦狗。根本无法与我们北洋六镇对抗,所以他们都不愿开战,只希望共和早日达成,他们就能安安稳稳做个开国元勋,名正言顺地占有一省之地。” 袁世凯又问:“他们的条件还是那几项?” 赵秉钧道:“不错。原本是五项,即确定共和政体;优待清帝;先推翻清政府者为大总统;南北满汉出力将士,各享其应得之优待,并不负战时害敌之责任;同时组织临时会议,恢复各省秩序。后来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孙百熙又督促他们在和谈条件里加了一条:保证经世大学的绝对安全。如今经世大学亮出飞机,朝廷不敢轻举妄动,学校安全已经得到保证。所以基本上还是原来的那几项,没有什么太大变动。” 倪嗣冲却道:“既然他们加了一条,那我们也要加一条!他们不是要求我们保证经世大学的绝对安全么?行!不过我们也有条件,就是经世大学必须拆毁现有飞机,并保证以后也不得研制、生产此类威胁京畿安全的杀伤性武器装备。为了确保此项规定长期有效执行,还得允许我们随时对经世大学进行搜检,学校方面不得阻挠搪塞。” 袁世凯点点头:“这条可以加上!”转而又问堂里就坐的其他幕僚:“诸位对这几项和议条件还有什么异议?现在一并说出来,让少川和他们慢慢商谈!” 为什么袁世凯这么有底气,一副吃定南方革命党的模样呢? 首先,就在于南方各省军政府都督同床异梦,各自有各自的小算盘。如果说是抵抗袁世凯的进攻,为了自己身家性命,大家伙还能勉强齐心协力;但要说联军北伐,那就好比东汉末年十八路联军伐董卓一般,“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后自相戕”了。 其次,袁世凯兵力非常强横。或许他不能兼并天下,但要抵御革命军北伐、与革命党划江而治还是绰绰有余的。 第三,满清政府还没有覆灭。革命党虽然以疾风暴雨的姿态迅速占据全国半壁江山,但满清政府在袁世凯羽翼的遮蔽下却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且清政府毕竟统治中国二三百年,只要一日不亡,在人们心中就依然还是中国的合法政府,很有可能东山再起死灰复燃。 袁世凯就利用革命党既想巩固手中权力又不想出军北伐、既想早日覆灭满清政府又不想自己动手的矛盾心态,摆出一副大清忠臣的模样。虽然心里早已拿到和谈的主意,表面上却口口声声坚持君主立宪制度,对外宣称:“君主制度万万不可变更,本人世受国恩,不幸局势如此,更当捐躯图报,只有维持君宪到底,不知其它。”以此逼迫革命党在和谈上不断退让。 杨士琦沉吟道:“和议条件中有‘先推翻清政府者为大总统’一条,按照道理,大帅身处北方,麾下精兵环匝京师,先推翻清政府者必是大帅,以后全国实现共和政体,大总统一职也非大帅莫属。但如今孙文却在上海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筹备成立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眼看临时中央政府成立在即,而清政府又没有推翻,大总统一职很有可能花落他家。以后大帅再推翻清政府,岂不是一国两总统?” 张一麐道:“依照杏翁的意思,革命党是假借和谈的名义牵制大帅,故意拖延时间,意图联军北伐?” 杨士琦摇摇头:“仲仁误会了杨某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南方革命党派系众多,各自为政,跟我们和谈的很可能只代表一部分人的主张。现在孙文突然回国,立马着手成立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很有可能是受另外一部分人的鼓动,意图率先组阁,争取名分大义。一旦他确立名分,并笼络到足够多的革命党,我们大帅就被动了!” 袁世凯眉头紧锁,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赵秉钧建议道:“大帅,可命唐少川在明天和谈时质问伍廷芳,他们一方面在和谈条件中称‘先推翻清政府者为大总统’,另一方面心急火燎地成立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究竟是什么意思?” 阮忠枢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依我看,那群革命党就是记吃不记打,得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才行!第三镇卢永祥部和第六镇李纯部不是分别攻陷了娘子关和平型关么?不如让他们合兵攻打太原,早日拿下山西,用阎锡山的脑袋给南方各省都督提个醒,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霹雳手段!” 众人计议未定,忽然一名侍卫气喘吁吁闯进正堂,慌里慌张递上一封信函:“老爷,外间有紧急情况,小的特来禀告!” 袁世凯赶紧打开信函抽出信纸,看完情报顿时脸色大变。赵秉钧赶紧问道:“大帅,发生了什么事?” 袁世凯哆哆嗦嗦端起参汤喝了一口,才勉强镇定下来,咬牙切齿地说道:“禁卫军第二协协统姚宝来听说摄政王把围攻经世大学的罪名扣到他头上,并要严加惩办,一怒之下带着第四标人马降了张辉瓒!”…)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二十) 正堂内一片死寂。 良久,段祺瑞才叹息道:“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发生这种情况!姚宝来也真有能耐,竟然直接带走了实力最强的禁卫军第四标。这下麻烦了!” 段祺瑞这么说,是因为他对禁卫军构成了如指掌:禁卫军步队第一、二、三标的兵员主要来自京师八旗及圆明园、健锐营、内外火器营的旗人,军官则大都调自京师的第一镇,队官、排长以上军官多为旗人,战斗力非常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这部分人对朝廷死忠,即便被姚宝来拉过去,也很难为其所用。 相比之下,第四标就完全不同了。第四标的兵员都是选自直隶、山东的农家子弟,身体健壮,训练刻苦,意志顽强,战力不容小觑。他们投军从戎的目的就是为了吃饭拿饷,谁给的银子多就跟谁干,和忠君爱国扯不上一毛钱关系。 倪嗣冲也摇头道:“之前禁卫军全军压上,历时十天都没能拿下经世大学。如今姚宝来带着一标人马投奔张辉瓒,兵力此消彼长,只怕朝廷再无钳制经世大学的能力。若是两下相安无事还好,顶多隆裕太后、摄政王白天吃不下饭,夜里睡不好觉。倘若孙元起记仇,那就麻烦了!禁卫军已经是七零八落,姜桂题所部毅军在滦州一带提防有谋反迹象的第二十镇和第二混成协,一时半会也指望不上,此时在京畿附近张辉瓒所部是一家独大。别说张辉瓒挥兵直逼京师,就是派飞机天天在京城上空盘旋,朝廷也受不了啊!” 杨士琦想得更远:“就算孙百熙没这个心思,南方革命党听到消息,也会封官许愿鼓动他出兵吧?他们为了让大帅赞成共和,早日推翻朝廷,可以把大总统一职想让。出于同样目的,他们会不会也对孙百熙奉上大总统一职?反正在他们看来都是送人。送给大帅和送给孙百熙应该没什么两样吧?” 袁世凯放下汤碗:“诸位,别说孙百熙、革命党他们怎么样了,还是议议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吧!” 赵秉钧道:“大帅,我们应该从两方面着手。在南面。还要让唐少川和他们谈,对于孙文等人组建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该质问还要质问,该申斥还是申斥。越是这个时候,我们态度就越要强硬!必要时,可以命湖北长江沿线的北洋军、海军行动起来,向革命党施加压力,争取在孙文的临时中央政府成立前达成和议。当然。拆毁经世大学飞机、停止武器研制生产之类的条件,暂时就不用在和谈中提及了,反正大帅当上大总统后有的是机会。 “在北方,必须迅速调遣一镇北洋军入京拱卫,越快越好,绝不能张辉瓒所部在京畿附近一家独大。一旦南北和议达成,我们就用兵威逼清帝退位,请大帅坐上大总统的位子。然后整顿军备。秣马厉兵,自北而南渐次收拾残局。” 袁世凯微微颔首:“智庵所言甚合我意,只是我军现在分散湖北、河南、直隶、山西等地。兵力支绌,恐怕一时难以抽调一镇兵力入京吧?” 赵秉钧道:“至于兵力如何调配,就得请教芝泉老弟了!” 段祺瑞也不谦让:“卑职觉得最好是调李纯的第六镇。” 袁世凯奇道:“为什么是第六镇?第六镇虽说是老北洋,有两协六标兵力,可前不久刚刚经历叛乱,又被张世膺带走数千人马,士气低迷,实力大损。如今正与第三镇一起经略山西,为什么要调他们入京?” 段祺瑞道:“姚宝来投降张辉瓒后,经世大学兵力大概在三千人左右。可以整编成一个混成协,守成有余、进攻不足。我们此次调兵,主要是为了震慑,而非真的要打仗。再者,山西已是孙百熙的弃子,仅凭阎锡山的一协兵力。根本不足抵御卢永祥部的进攻。没有第六镇的助力,顶多卢永祥部稍稍迁延些时日,并不影响山西成为大帅的囊中之物。所以抽调实力大败亏输的第六镇最合适。” 袁世凯思索片刻后点头答道:“就按智庵、芝泉说的办,让唐少川继续和革命党谈,再电令第三镇回军入京。只是北京的事情该如何料理?袁某世受国恩,总不忍效法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取天下于孤儿寡妇之手。” 赵秉钧立马起身说道:“大帅,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啊!我等皆知大帅对朝廷一腔忠诚,日月可鉴。只是如今形势危急,别无他计,纵使立即推行君主立宪也无法挽救今日危亡。假如一意孤行,固守君主立宪,与革命党刀兵相见,最后南北并败、满汉俱亡。到那时候,即便大帅想保全太后、皇上性命亦不可得,这又算得上什么忠臣呢?为今之计,只有走民主共和这条路,争取南北统一,才能保全国家,进而保全皇室。大帅只需一方面和南方革命党会谈,努力争取皇室退位后的优待条件;一方面恳请皇上自动退位,保全皇室苗裔万世不绝,这就尽到忠臣的本分。” 袁世凯对赵秉钧提议不置可否,只是摸着胡子沉吟不语。 赵秉钧又说道:“至于如何劝太后同意退位,属下觉得应该可以分三步走。首先,请杏翁、仲仁等召集贤达,在京津一带组建‘共和促进会’,大造声势鼓吹共和,让朝廷上下觉得民主共和乃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等南北和议达成后,再由北洋将领和各地督抚联名电奏朝廷,要求明降谕旨宣示中外,确立共和政体,这是第二步。等太后、摄政王等人六神无主之时,就是瓜熟蒂落之日,那时候大帅用内阁名义请求皇上逊位,再加上皇室退位优待条件,保证可以水到渠成!” 话说就在袁世凯接到密报不久,孙元起也接到了张辉瓒的急电。 “姚宝来率领禁卫军第四标近两千人马投诚?我们刚亮出飞机,禁卫军便后撤,随后姚宝来就投降。皙子,这里面是否有诈?”孙元起惊疑不定地问道。 杨度扇着纸扇思忖片刻才答道:“依我看,姚宝来投诚应该是真心诚意的!为什么呢?首先,围攻经世大学是载涛指使的,现在事情败露,载沣必须找一个人出来顶缸。但能够调动禁卫军的只有良弼、姚宝来等寥寥几个人,普通的标统都不行。姚宝来是汉人,在遍地旗人的禁卫军中素来遭受排挤,此次拉他出来顶缸也在情理之中。 “其次,只要是明眼人,就不难看出朝廷已经穷途末路。而我们占据一方实力雄厚,发展蒸蒸日上。姚宝来作为堂堂协统,想来不会昧于大势,心甘情愿为朝廷做卧底,与我们接下深仇大恨。 “第三,据中华广播公司的情报,姚宝来这个人比较倾向民主共和,这就有了投奔的动机。当然,姚宝来等人初来乍到,心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我们必须固之以权、啗之以利,才能让他们不生二意为我所用!” 孙元起道:“既然如此,可命他们组建第四十七混成协,张辉瓒部编为步兵第93标,原禁卫军第四标编为步兵第94标,姚宝来任协统,张辉瓒任副协统兼第93标标统,原禁卫军第四标标统田献章任第94标标统。全军官兵增发两个月饷银,以资鼓舞。” 沈翔云提议道:“大人,姚宝来投诚之后,禁卫军已无力抵抗我军的进攻,而现在京畿附近有没有其他部队,不如命第四十七混成协挥师东进,击溃禁卫军后直逼京城。即便打不下来,也可以用步兵围困,再派飞机轮番轰炸。只要布置得当,绝对可以在清廷援军到来之前攻下北京!” 孙元起最初也颇为意动,但很快便否决了沈翔云的提议:“不行!北京虽说是满清要害所在,更是全国政治中心、商业重镇、四朝古都,那里人烟辐辏、古迹众多,如果动用飞机轰炸,必定会造成生灵涂炭、玉石俱焚。我们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像光复这种文化名城,最好是通过和谈解决,而不是动用武力。” 沈翔云急忙说道:“大人,做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想当初,清廷派兵攻打经世大学,何曾想过那里是一所著名学府?我们轰炸京城,不过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罢了!” 孙元起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绝对不行!这个建议不用再说了。” 沈翔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大人,其实不用轰炸皇宫、不必多伤百姓,也可马上攻下北京!自武昌首义以来两个多月时间,全国十多个省份相继宣布独立,足见清廷人心离散,分崩在即。之所以能够苟延残喘到现在,完全是因为袁慰亭指挥北洋军处处弥缝。只要除掉袁慰亭,保证清廷立马覆亡。之前袁慰亭为了躲避大人的求情,故意隐匿踪迹,想除掉他倒不容易。如今听说他出现在北京,并开始主政视事,想要找到他的起居住处肯定易如反掌。只需用飞机炸死袁世凯,其他所有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孙元起一愣:斩首行动?定点清除?哥们,你的军事思想也太超前了吧!…)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二十一) 炸死袁世凯? 这个提议无疑很有诱惑力:只要现在杀了袁世凯,孙中山就能坐稳临时大总统的位子,国民党党魁宋教仁就不会死于非命,日本的《二十一条》也无人签署,当然更不会出现什么洪宪帝制……中国近现代历史会因为袁世凯的突然死去,而变得面目全非。 沈翔云见孙元起颇为意动,又添油加醋道:“北洋军中各位将领素来相互龃龉不合,只因袁慰亭威望甚高,一直居中调停才相安无事。一旦袁慰亭暴死,他们就会因为往日仇隙和争权夺利而内讧不已,甚至大打出手。这时候大人和南方各省军政府都督联军北伐,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大人派赵行止都督从晋陕出军,捷足先登取得河南、直隶两省之地,实力就能稳居全国之首。如此一来,以后大人当总理、做大总统岂不易如反掌?” 孙元起翻来翻去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忍住诱惑:“不行,袁慰亭不能死!” 杨度大为赞许:“百熙说的对,至少袁慰亭现在还不能死!” 沈翔云睁大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杨度合上纸扇,笑着对孙元起说道:“百熙你先说说,为什么袁慰亭不能死?” “那我就献丑了!”孙元起也不跟杨度客气,径自说道:“在七八年前,我在美国三藩市遇到梁任公(梁启超),两人曾有一番交谈。谈话间论及中国未来政体,我们都认为要想让国家在短期内迅速富强起来,就不能采用欧美的民主共和体制。因为我国现在国弱民贫,一旦实行民主共和,则人言人殊,难以聚集力量对抗俄、日等列强觊觎,只能沦为俎上鱼肉。 “那采用什么体制最好呢?我俩的共识是开明专制。不过我俩之间又稍有不同,梁任公的‘开明专制’是指开明君主专制,而我的‘开明专制’则是开明政党专制。纵观我国历史。一个开明而有能力的皇帝可以在短短十年左右的时间内,让国家恢复元气,平定外患,走向富强。比如光武中兴、贞观之治。由此看来。梁任公的观点也是渊源有自。 “但是中国这些年来民智渐开,而且排满之风日益昌炽,君主制是注定要被推翻的。皇帝都没有了,又何来开明君主专制?所以我的主张是开明政党专制。所谓开明政党专制,就是成立一个由各个阶层精英人士构成的政党,党魁经过党内推选、全国议会确认后担任元首,组建内阁。在任期内实行专制,从而汇聚全国力量,统筹安排,合理布局,做大事,干实事。 “七八年过去了,我的主张还没有变。但是环顾现今中国,能够称得上政党并且有能力执行专制的。只有孙中山的同盟会和袁慰亭的北洋系。而同盟会又存在各种不足,比如成员良莠不齐,缺乏执政经验。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核心,孙中山自己也是言过其实不堪大用。相比之下,袁慰亭执掌中华民国可能会更好,对国家更有利,所以他不能死。” 杨度不禁击节叹赏:“百熙如吕端,可谓‘大事不糊涂’啊!” 孙元起反问道:“皙子,你又为何认为袁慰亭现在还不能死呢?” 杨度打开折扇胡乱扇了几下:“原因大体如百熙所言,但鄙人更注重三点,那就是孙逸仙手中没有统一的军权、稳定的财源和良好的外交关系。没有军权这一点很好理解,孙逸仙在海外奔波数十年。宣传革命,组建同盟会,筹募捐款,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不可谓无功。然而‘知之匪艰,行之惟艰’。真正说到捐躯举义,孙逸仙却领导者多,参加者少;失败者多,成功者少。而且他言胜于行,没有自己的军事班底,说到底只是一个政客,而不是一个领袖。环顾现今各省军政府都督,有谁愿意唯孙文马首是瞻?他两手空空,没有一兵一将,最终只能因人成事。” 孙元起暗暗点头:杨度之言可谓一针见血!孙中山正是吃足了没有军事班底的苦头,才倒袁、护法等历次革命都功败垂成。等到最后醒悟创立黄埔军校,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临死也没看到北伐成功。倒是常凯申、毛太祖牢记了他的经验,始终把握军权,时刻不忘构造惟己命是从的军事班底,这才各自统治中国数十年。 沈翔云却在边上一拍大腿:“怪不得大人从六年前开始,就把学生源源不断派往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原来如此!高,高,实在是高!” 杨度哂笑道:“你现在才发现?杨某刚才就说过,百熙是‘大事不糊涂’。虽然他看上去潦倒不通事务,有时似傻如狂,但在审时度势、选材任人方面,他的眼光却是极准的!” 孙元起顿时冷汗就下来了:“皙子、虬斋,如果我说我送学生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纯粹是一时兴起,你们信么?” 杨度不置可否,继续说道:“再说孙逸仙第二个致命缺点,就是手中没有财源。满清政府历来以田赋、漕粮、盐课、茶课、税捐等为收入的主要来源,这些大宗入项由各府、道、州、县负责征缴,经各省解缴到京城,以供全国官僚胥吏、将士兵卒。如今各省独立,军政府都督纷纷截取财赋挪为己用,扩大实力争夺地盘,谁会主动向上解缴? “以前孙逸仙在海外鼓吹革命时,身边不过是十多个人、七八条枪,随便找华侨富商募捐一点,也能混个肚圆。但立国执政之后,还能再靠募捐度日吗?孙逸仙手中没有军权,各省也就没有畏惧之心。即便他文电交驰苦苦哀求,催令各省报解,最终还是无济于事。所以可以想见,孙逸仙组建的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很快就会面临严重的财政困难。在这一点上,他不仅不如袁慰庭,甚至还不如百熙。” “我?”孙元起有些疑惑,随即反问道:“皙子、行严,我们现在财政状况什么样?会不会有破产的危险?” 虽然孙元起知道财税很重要,可自身却对经济一窍不通,——如果说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没准还能胡扯几句——好在他有自知之明,从来胡乱插手。自从离开北京之后,军队、衙门各种用度开支都是杨度和章士钊在一手操办,所以他虽是掌门人,却对财政状况不甚了解。 章士钊赶忙汇报道:“回禀大人,我们财政还算宽裕。从北京动身时,朝廷就给了50万银子;之后我们又分别接管了陕西、四川两省藩库;前些日子,莉莉丝夫人怕我们出现经济困难,还让致用医药公司酉阳制药厂(专门生产黄花蒿素)、上海制药厂(主要生产青霉素和磺胺)以及北平铁厂通过华熙银行分别转来一百万两。只要没有大的变故,我们最近三年都不会有破产之虞。 “尤其是四川藩库,更是帮了大忙。四川号称天府之国,土地肥美,物产丰饶,人民殷实,本来就富得流油。谁知在此之前云南、贵州两省又把藩银解到四川,准备由水路运到汉口,再由卢汉线运抵京城。结果革命党在湖北举义,这些银子就一直放在四川藩库,白白便宜了我们。仅仅一个四川藩库,就足以保障我们今明两年的用度! “说到这里,还有一件事需要大人定夺。昨天莉莉丝夫人发来电报,认为周围各省独立之后纷纷自己鼓铸银元、铜币,如果我们不跟风铸造,就会在经济和政治上受到很大影响,所以她建议四川、陕西、甘肃等地与华熙银行联合发行统一货币。在下询问了四川各位贤达,他们对此议也颇为赞同。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孙元起摸摸刚剃的寸头:“行严,这件事你和莉莉丝商量着办就可以了,不必来问我。对于金融这块儿,我不是很懂,问我就等于是问道于盲。” 杨度戏谑道:“同样面临财政问题,孙逸仙的秘诀是募捐,袁慰亭的高招是借款,而百熙你的解决之道则是建厂。别的不说,单单一个青霉素就能赚得盘满钵满。如今在海外一支青霉素价值一两黄金,还有价无市。你想想,上海制药厂哪是在制药啊?简直就是在造金条!既然连价比黄金的东西都可以造,想来造点银元、铜币也不在话下。” 在座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杨度又继续刚才的话题:“孙逸仙的第三个致命缺点,则是没有良好的外交关系。他这些年在海外环游,虽然到过不少国家,但和各国政府并没有太大关系,像光绪二十二年(1896)在伦敦被捕,像此次回国前想要拜会美、英、法等国高官而不可得,都证明了这一点。相比之下,袁慰亭历任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内阁总理,和各国公使都很熟悉,尤其英国公使朱尔典,更是亲如手足。像我们大人,即使没有可以经营这种关系,至少和西方科学界交往颇多,而且与美国公使过从甚密,也远胜孙逸仙多多!” “怎么又是我?”孙元起觉得自己今天悲催了,无论站着、坐着、跪着、躺着都会中枪。 沈翔云大奇道:“皙子先生,既然我们大人在军事、财政、外交上都仅次于袁慰亭,远胜过孙逸仙,为何还要留袁世凯一条性命?实在不行,我们也可以在西部自己成立一个政府嘛!为何要雌伏在此,甘心向他人俯首称臣?”…)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完) 众人心中同时一震:是啊!大丈夫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为什么我们要甘为人臣雌伏在此?想当年,编草鞋、贩红枣、卖猪肉的三个个体户占了四川都能建国称帝,三分天下有其一,为什么我们不行?何况我们除了四川,还有陕西、甘肃两省之地! 而且自古至今在四川称王称帝的霸主就不绝如缕,上古的蚕丛、鱼凫且不说,汉代以来就有刘邦、公孙述、刘备、李雄、王建、孟知祥、明玉珍、张献忠等人。 ——当然,这些霸主大多比较悲催,除了刘邦能够打出四川统一天下外,其他人都是割据称王不超过两代,就被外来大军无情殄灭! 之前讨论全国形势,第四十六混成协协统蒋志清带着薛仰岳、刘明昭等将领一直在边上旁听,此时也发言道:“先生,学生觉得虬斋说得极是!现在形势好比刘玄德初定益州,天下三分之势已现。宣统皇帝如汉献帝,有名而无实。袁慰庭这个内阁总理相当于丞相曹操,兵多将广,实力最强。孙逸仙像孙权,领有江南各郡。我们则是刘皇叔,占据巴蜀形胜。 “但是,袁慰庭没有曹孟德的地盘;孙逸仙没有孙仲谋的万众一心;唯独我们,在地盘和实力上都略胜刘玄德。如果我们效法诸葛孔明旧智,东联孙逸仙,从江南、西北两路共伐袁慰庭,等剪除强敌之后再讨论天下归属,必定可以早日统一中国,实行富强民主。” 孙元起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志清,有空多看点有益身心的书好不好?别老捧着一本《三国演义》在那里穷琢磨!你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当个营长都有些勉强,就别老想着做诸葛武侯了。” 杨度笑道:“你还别说,志清用三国来比附当前形势,确实有其独到之处!以后我们和袁慰庭、孙逸仙打交道,少不得要用上三国时那些合纵连横的法子。” 孙元起却摇摇头:“在我看来。现在形势和三国时期大不相同,原因就在于周边环境迥异!三国时期,中原虽然也会面临乌桓、匈奴、山越、南蛮等少数民族的侵袭,但都是疥癣之疾。各国君主都可以击败外族而无伤大雅。即便如此,也给后世造成了很大麻烦,晋朝统一全国没多久就发生了五胡乱华,贻祸华夏数百年。 “如今我们却面临列强环伺,尤其是俄罗斯和日本两国,一个位于高纬度的严寒地带,一个是地震频发的弹丸岛国。由于自身条件恶劣,对我大好河山垂涎已久,时刻想要蚕食鲸吞。清政府即便举全国之力,也无法抵御两国入侵,最终不得不割地赔款。如果国家再一分为三,只怕鼎足之势未成,就得被迫和列强签署丧权辱国的条约了。国土日渐沦陷,主权日益丧失。将来又何谈国家一统、富强民主?” 历史上虽然没有出现三足鼎立的现象,但在民国的前十五年,却真实出现了北洋军阀和南方革命党相互对峙的局面。为了打倒对方。各自都向背后的列强伸出了双手,签下一系列借款条约,其中最臭名昭彰的自然数袁世凯与日本签署的《二十一条》。此外,袁世凯的事迹还有四国银行团借款、善后借款等。 当然,孙中山也未能免俗。为了争取列强对中国革命的支持,他曾一口允诺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政府会承认之前清政府与任何其他国家缔结的所有条约,支付之前由清政府引入的任何外国贷款或由其招致的任何国家赔款,尊重之前由清政府批准生效的所有外国在华租界!在南京临时中央政府成立后,他还曾向华俄道胜银行借款100万英镑,以上海至枫泾间铁路向日本大仓洋行借款300万日元。以广东铁路抵押借款等。要不是英国和袁世凯强烈反对,孙中山甚至想把满洲以2000万日元的价格租让给日本!! 或许有人会问:同样是借款,为什么袁世凯身败名裂,孙中山却能独善其身呢? 原因很简单,袁世凯是失败者,是复辟帝制的反革命分子;而孙中山则是胜利者。是中国近代民主革命的伟大先行者。如斯大林所言:胜利者是不应该受到指责的。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孙中山无钱可借,袁世凯则是信誉良好的银行客户! 孙中山一生中大多数时间处于无权无势的状态,尽管他时时刻刻想借钱,可没有谁愿意在他身上投资。废话!资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谁愿意做赔本买卖?袁世凯就不同了,二十三岁就以“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身份驻藩属国朝鲜,除了少数几年被迫在河南彰德休养之外,大半辈子都是手握重权。手中有权,自然就有利益可以出卖,自然资本家也就愿意出钱。 最后,孙元起总结道:“现今之计,就是尽快改变南北对峙局面,组建统一的全国政府,行使国家权力,避免外国列强干涉,防止国内宵小乘机浑水摸鱼。所以为国家计,为民族计,我们不仅不能让袁慰亭死掉,而且也不能自立政府与他对抗,还得帮他登上大总统宝座!” 在民国成立前后,国内上下一片混乱,给了很多人以可乘之机。 比如1912年前后,东北官员利欲熏心,竟然以白银500万两的价格,将奉天行宫中的珍宝私售给德国。 再比如1912年初,京奉铁路山海关141号铁路桥被炸,致使火车出轨,死伤150多人。日本元老山县有朋致函前内阁总理桂太郎,请求力促内阁以此事为借口,立即增兵满洲。(这完全就是20年后九一八事件的模板,足见小日本的鬼蜮伎俩!) 杨度长叹一声:“如果国人皆能如百熙一般舍己为公,不计私利,国家局面又何至于此?”旋即又对沈翔云、蒋志清说道:“你们能够想到这一层还是很不错的,只是考虑问题还有所欠缺,比如不够全面、不够深入,很多时候是只见其利、未见其害!像志清刚才说我们‘在地盘和实力上都略胜刘玄德’,可你考虑过没有,我们有蜀汉那么多人才?刘备在入川前曾游走各大势力长达三十余年。网罗了关羽、张飞、赵云、诸葛亮等一大批英雄豪杰,入川之后又接收了法正、李严等益州文武百官,这些人都是经过长期历练足堪大用的。 “反观我们呢?百熙在暂署四川总督之前一直从事教育工作,从没有执掌过一方大权。也没有处理过军政、民政。我们几个幕僚,之前也没有接触过钱粮兵马、赋税田谷、刑名治狱、河工漕运等事务。假如我们成立政府,如何秉国执政发号施令?只怕百熙担任总统后,连个内阁总理人选都挑不出! “再比如你们军队。像第四十四协协统程潜、副协统徐树铮,第四十六协协统蒋志清,第四十七协副协统张辉瓒,一年之前才刚刚学成归国。没有任何统领营以上部队的经验。至于第四十六协副协统吴克仁更不用说,那时候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第四十五混成协程子寅算是好的,毕竟在经世大学带过好几年保安队,不过人数只有一两百人。 “用三国中的一句谚语来描述你们最恰当:蜀中无良将,廖化作先锋。你们这些高级军官尚且如此,何况下面的标统、管带?不少人连行军布阵、调兵遣将都不会,单凭一腔血勇,就能战胜袁慰庭麾下精锐的北洋军吗?” 沈翔云、蒋志清等人都面有愧色。起身恭敬地对杨度施了一礼:“皙子先生见教的是!” 杨度示意他们落座,又说道:“我们现在初定四川、陕西、甘肃三省,如果另立中央。虽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笼络各地士绅,但也会遭受袁慰庭和孙逸仙的猜忌,乃至查禁学校工厂、封锁水路交通、联兵进攻川陕、挑动官民叛乱等,可谓享其虚名而受其实害,智者不取。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在争夺天下的时候,朱升曾献九字良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朱元璋采纳此计,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最终底定大明三百年江山。如今这九字良策照样适合我们!” 薛仰岳奇道:“我们不立中央是因为怕享虚名而受实害,那为什么孙逸仙汲汲于成立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难道他没想到这一点?” 杨度抚腹大笑:“很简单啊!孙中山成立临时中央政府,要的就是这个虚名,以此和实力强横的袁慰庭抗衡;偏偏他手中又没有一兵一卒、一寸土地,哪会受到什么实害?如此有百利而无一害,他自然要积极去做了!” 孙元起笑罢问道:“皙子。我们现在该怎么样做,才能尽快让袁慰庭登上大总统宝座?” 杨度扇了扇纸扇:“其实我们不用做什么,只要袁慰亭知道孙逸仙打算成立临时中央政府,他自然就会抓紧的!当然,我们也不妨卖他一个好,让他安心去翻云覆雨。可以命令姚宝来第四十七协固守经世大学外围,不要前出;程潜第四十四协一部、程子寅第四十五协一部分别撤出河南和山西,退回陕西境内。” 孙元起又问:“那要不要给他去封电报?” 杨度摇摇头:“不用。这事儿不能说,一说就落了下乘。放心,袁慰亭是聪明人,会明白我们的意思的!” 在孙元起、孙中山等人或明或暗的支持下,袁世凯放开手脚,使尽手段,终于在1910年的最后一天逼迫溥仪、隆裕太后签署了逊位诏书,紫禁城的黄昏终于到来。 就在逊位诏书公布后的一个小时,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在南京宣布选举结果:孙中山当选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第二七六章座中泣下谁最多 1912年1月1日,北京。 按照昨晚孙大炮在南京宣布的年号纪年,今天应该是民国元年元旦,新年头一天。但在大多数北京人心里头,今儿还是宣统三年! 或许是因为皇帝、太后刚刚颁布逊位诏书,或许是因为原本一手好牌的袁慰亭被孙大炮半路截胡,整座北京城都有些惶恐不安。天色也是半阴不晴,不时刮过一阵冷凄凄的西北风。往日车水马龙的前门大街上空荡荡没个人影,整条街道像是被风舔过一样清洁溜溜。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都是缩头缩脑猫着腰,小心翼翼顺着墙根快步往前走。 京城著名酒楼一壶春已经有些衰败,原先鎏金的匾额被时间侵蚀得斑斑驳驳,梁枋、抱柱上的彩画也不少地方出现剥落脱色。好在“虎死不倒威,驴死不倒架”,像这种屹立近百年的老字号,总有些熟客找上门来追忆当年的味道。 眼看过了午饭时间,但只有大堂里稀稀拉拉的几桌客人。见没什么生意,掌柜的也有些无精打采。就在这时,打门外进来两位客人:前面一位锦衣华服,器宇轩昂,大腹便便;后面一位则衣着朴素,神情灰败,身体干瘦枯瘪。这么奇怪的搭配瞬间让掌柜的精神一振:“两位爷,里面请!敢问您老是在大堂啊,还是去雅间?” 前面那位不屑地看了掌柜一眼:“自然是雅间!我记得你们这里有间叫‘春柳迎风’的包厢,今儿有没有订出去?” 掌柜的一挑大拇指:“您老准是熟客!既是熟客,就算订出去了也得让给您老不是?两位爷,这边请!”随即回头招呼伙计道:“小二,春柳迎风贵客两位,奉上干净瓷盆、雪白毛巾、滚烫开水、贡品香茶!”这声吆喝字正腔圆京味十足,而且声音洪亮余音绕梁,端的不愧是老字号! 两人刚在包厢坐定,伙计就送来脸盆毛巾茶水。洗手净面之后。端起茶碗互相道一声“请”,这才揭开碗盖小啜一口。衣着稍显寒酸的中年人饮罢茶水,微微皱了皱眉头:“棣轩兄,小弟记得上次我们在此用餐的时候。茶水还是小叶茉莉双熏,如今怎么换成碧螺春了?” 锦衣华服的中年人笑道:“少泉老弟,如今南风北渐已是大势所趋,连国家政体都概莫能外,何况这日常所用的茗茶!” 原来这两人就是三年前在此饮酒饯别的吴同甲和杨捷三。 之后,吴同甲出任湖北提学使,执掌一省学政。虽然教育部门号称清水衙门。但是再穷不能穷领导,而且经过孙元起的整顿规范,湖北教育经费颇为充裕。俗话说的好:“水过地皮湿,沾手三分肥。”吴同甲担任湖北提学使不过三数年的功夫,便由囊橐萧萧变成腰缠万贯。武昌起义后,他又摇身一变,成为鄂军都督府政事部教育局局长,随即改任鄂军都督府教育部部长。 前些日子湖北有很多传言。什么孙文要在南京成立新政府啦、什么袁项城要当大总统啦、什么孙百熙要另立中央啦……以前一直呼声甚高的黄兴与鄂军都督府却没了消息。明眼人都多多少少能够猜到,武昌是没有成为天下首善之区的可能了。吴同甲在失落之余,赶紧收拾行囊。来到最有希望制霸全国的袁慰亭门下打点一下关系。 至于杨捷三,就有些时乖命蹇了。 他是光绪十六年(1890)恩科进士,十多年工夫逐步擢升至翰林院侍讲学士,本来仕途还算顺利。尤其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是京官中头等的好差事,既可以养望,又容易提拔外放,飞黄腾达几乎指日可待。然而不知是哪一炷香没烧到,还是无意中得罪了某尊大神,眼看着身边的同僚一个个不是外放做了提学使、提法使。就是提拔做了内阁学士、各部侍郎,只有他却‘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依然呆在翰林院里养望——就算名望是个胎盘,养了这么多年也该成人了呀!杨捷三如是想道。 中下层京官日子普遍过得比较清苦,翰林院尤甚。对杨捷三来说。生活上的拮据都可以忍耐,仕途上的无望才是最大折磨。好不容易捱到宣统三年秋,杨捷三终于时来运转,先是官升一级,做了侍读学士;随后又有传言,朝廷准备外放他去江苏担任提学使。眼看着如花似锦的美好生活即将开始,武昌起义却骤然爆发。国家都危在旦夕了,谁还有心思去提拔一个翰林院侍读学士?到了昨天,干脆连大清朝皇帝都宣布下岗了!皇帝都下岗了,侍读学士还有什么用?于是他也光荣失业。 此刻杨捷三听到吴同甲提及“南风北渐”“国家政体”,心中更加不悦,把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顿,茶汤顿时四下飞溅。 吴同甲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也不点破,径自对侍立在一旁的伙计说道:“你们店的招牌菜不是蟹粉狮子头、松鹤醉膏蟹、响油鳝糊、松鼠鳜鱼么?但凡是拿手菜,你可着两个人的分量尽管上!” 饭店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客人。伙计也欢喜的眉开眼笑:“您老就瞧好吧!对了,二位爷要什么酒水?吃苏帮菜最好是配上稠稠的黄酒,风味十足!” 吴同甲道:“就是来壶黄酒,切好姜丝,配上青梅,烫得热热地再端上来!” 杨捷三却道:“我现在只喝二锅头!” 吴同甲知道好友又在犯倔,只好吩咐伙计道:“那就再上一壶二锅头!” 片刻之后,各种菜肴流水价地端了上来,摆满整个桌面。等伙计退出包厢之后,吴同甲给杨捷三斟了一杯二锅头,又给自己倒满黄酒,然后举杯道:“自京师一别,忽忽三年不见,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不定,幸有知交情谊未曾改易。此番相逢惊喜交集,一切言语尽在酒中,请满饮此杯!” “干!”杨捷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捷三放下筷子问道:“棣轩兄,此次北上不知有何贵干?” 吴同甲笑容可掬:“自然是来看望少泉老弟你啦!愚兄听说你最近生活有些不如意,你我二人也有好久不见,每逢朔风劲吹寒梅初放,便想起当年兄弟踏雪访梅、对月赋诗的情景。正好这几日有空,便效仿张季鹰千里归吴、王子猷雪夜访戴,北上和贤弟饮酒闲谈。” “你我至交兄弟,还用说这些客套话么?”杨捷三有些不悦。 见谎言被当场揭穿,吴同甲干笑几声:“愚兄此次北上真的是想见见贤弟,当然,有空的话也可能去拜会一下其他的朋友。对了,少泉老弟,愚兄听说清室昨天颁布退位诏书,如此一来,只怕翰林院也行将被裁撤。不知贤弟将来有何打算?” 听到吴同甲提及退位诏书,杨捷三顿时悲从中来:“大清自太祖高皇帝创基立号以来,有国垂三百载,秉持圣教,施政爱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因今上冲龄践祚,为乱党奸臣所乘,才含垢忍耻颁布退位诏书。天下忠臣孝子闻知,无不痛心疾首、饮泣吞声。然而太康失国有少康中兴,王莽篡位有光武继起,何况我朝化育天下恩泽绵远,并无丝毫失德之处! “今上虽然年龄冲弱,但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定可以重整日月再造乾坤。如今皇上还在宫里,小弟身为侍读学士,当恪尽职守日日觐见,向皇上讲习卧薪尝胆兴越吞吴之策,以期为圣朝复兴略尽绵薄之力。如果中兴不成、复国无望,小弟愿如楚国屈太傅,跃身鲸波从容赴死,侍奉先帝于九泉之下,也不愿在乱臣贼子治下苟且偷生。” 说到最后,杨捷三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吴同甲心里却略略有些鄙夷:但凡臣子满嘴尽忠之词却又嚎啕大哭的,就如同投水嫌池水凉(钱谦益)、绝食嫌衣服脏(洪承畴)一般,都是舍不得去死、做不成忠臣的。 见到好友痛哭,吴同甲又想上前劝慰,只是自己身为附逆之人,却不知该从何处劝起。一时间屋里有些冷场,包厢中只回荡着中年男人低沉的痛哭声。想了半天,吴同甲终于憋出一句话:“少泉老弟,愚兄也做过侍讲学士,就任湖北提学使之后更是认识名师大儒。如果皇上以后有需要,愚兄可以代为介绍。” 杨捷三闻言一抹眼泪,厉声说道:“小弟觉得,如今宗社倾覆帝后蒙尘,根源就在于当今学者毁弃圣人之教,改宗西洋之学,致使胆大妄为目无尊上,毫无忠君爱国之心。湖北乃是全国祸乱之源,该省师儒修养可以想知。所以棣轩兄的好意,小弟只好敬谢不敏!” 吴同甲总觉得杨捷三是在暗暗讥讽自己,不仅有些讷讷:“少泉老弟,只怕你以偏概全了吧?” 杨捷三冷笑道:“别的不说,从该省分管文教的官员身上就可以管窥蠡测!” “谁?”吴同甲有些心虚。 “棣轩兄的前一任,孙元起!”…) 第二七七章江州司马青衫湿 吴同甲暗暗松了一口气:“贤弟何出此言?” 杨捷三道:“孙元起虽然籍贯江苏淮安,却与寿州孙文正公关系匪浅。寿州孙氏乃是两江名门,仁宗睿皇帝曾手书‘盛世醇良’匾额予以褒奖,当年‘一门三进士,五子四登科’更是享誉大江南北。苗匪祸乱淮北之时,孙氏全族宁死不屈惨遭屠戮,可谓满门忠烈。寿州孙文正公咸丰九年大魁天下,又曾为先帝师傅,道德文章天上景仰。 “孙元起生于簪缨之家,日受忠孝之教,屡蒙先帝、孝钦皇后不次之擢,从光绪二十七年(1901)初入仕途,十年之间由国子监博士洊升至学部尚书、内阁大臣,世间恩宠孰逾于此!然而他又是如何报答朝廷的呢?自从暂署四川总督出京之后,他分兵谋乱、拥兵自重、招降纳叛、称兵犯阙……种种恶行简直擢发难数罄竹难书!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执掌学政,能选出什么名师硕儒来?” 在南方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孙元起是教育总长;在北方袁世凯内阁,孙元起是学务大臣。也就说,无论在南在北,孙元起都是分管教育的最高长官。只要吴同甲还想在教育界混饭吃,就得对孙元起保持十二分的尊重。所以他听到好友对孙元起的抨击,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孙百熙学问还是极好的,尤其精通物理、化学、电子等各种科学。大江南北青年学子无不尊之为‘当代圣人’。甚至很多洋人都不远千里前来问学,可谓名满天下!” 杨捷三勃然大怒:“我呸!什么狗屁圣人?他就是一鲜廉寡耻、曲学阿世之辈!在大清,他是恭亲王内阁的学务大臣;逆贼袁世凯起复组阁后,他又担任学务大臣;如今乱党孙文在南京另立政府,他还是内阁大臣、教育总长。都说吕布是三姓家奴,我看他孙元起也不逞多让。照这么下去,或许只有不倒翁冯道才能和他并肩! “再说,他所懂的哪是什么学问?不过是一点奇技淫巧罢了!纵使能让人飞天入地,对于天下政教人心又有何裨益?只会让懵懂学子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不知奇技淫巧之外更有圣人忠孝仁爱之学。昔日顾炎武曾说王夷甫(王衍)之清谈、王介甫(王安石)之新说、王伯安(王守仁)之良知祸乱天下数百年。以我观之,今后祸乱天下数百年者必定是孙百熙之奇技淫巧!” 吴同甲摇了摇头:“少泉老弟,只怕有些言过其实了吧?去年东北爆发鼠疫,孙百熙主动请缨。为国分忧,拯救万千生民于水火,不可谓不忠于国家。他以科学为根本创立经世大学,广泛招收外国游学生,每年可抵庚子赔款一百万两,也不可谓科学无功于社稷。今日天下形势演变如此,更非孙百熙一人所致。贤弟又何必责全求备呢?” 杨捷三冷哼一声不作言语,端起酒杯喝了半杯才接着说道:“棣轩兄,你新近从湖北过来,应该知道孙元起联合华熙银行在四川、陕西等地擅自铸币一事吧?” 吴同甲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元递了过去:“你说的是这个?” 银元显然是刚铸成不久。在偶然掠过的阳光下发出熠熠的光彩。仔细看时可以发现,银元正面是孙元起半身侧面浮雕,看得出设计者很费匠心,不仅雕工精美、深浅得当,而且生动传神地描摹出孙元起的英俊儒雅,浮雕上方则是“四川省造”四个汉字。背面中间写有“壹圆”字样,标明了这枚银元的币值,四周环绕装饰着绸带包裹的麦穗。总体看来,这是一枚非常精致漂亮的银元。 见杨捷三在打量银元,吴同甲急忙介绍:“这种银元是华熙银行五六天前正式公开发行的。因为华熙银行的营业网点密布长江沿线,而且银元轻重合适做工考究,商家和百姓都很认可,所以很快就在各地市面上流通了起来。” 杨捷三怒目圆睁,戟指大骂道:“世间还有比此更大逆不道的事情么?自生民以来。但凡钱币都只铸明权重币值,南北朝以后才开始冠以国名、年号。我朝定鼎之后一直因袭成例。直至光绪年间仿造鹰洋铸造铜圆,才在上面增加团龙图案。孙元起一介臣子,皇上、太后俱在,何德何能敢用自己头像替换年号、团龙?他究竟是何等肺腑、何等居心?狂悖如此,真是古今无双!” 吴同甲辩解道:“少泉老弟你有所不知,像欧美各国,向来都是在硬币上铸造人像的。远的不说,就说在大清朝,光绪三十二年(1906)上海信成银行发行的纸币上便印有商部尚书振贝子的半身像。如今大清银行的兑换券上,不也照样印上摄政王和李文忠公的头像么?” 杨捷三顿时被噎住了,狠狠瞪了吴同甲一眼才说道:“小弟刚才说的是银元,棣轩兄扯上纸币做什么?再说了,我天朝上国自有制度,何必取法于西方野蛮无礼之国!” 见杨捷三说话带着“得理不饶人,无理争三分”的味道,吴同甲知道好友情绪有些激动,当下只好装聋作哑,闷头喝酒吃菜。杨捷三见状也觉得无趣,只好端起酒杯自己喝了几口闷酒。 就在这时候,店里伙计推门而入,恭敬地打个千儿:“二位爷,外面来了个唱小曲儿的,人长得标致,小曲儿也唱得委婉动听。您老要不要叫来听听?” 这种在店里卖唱的行为,就好比在专柜里代卖别的商品,如果做成了生意,店里和伙计都是要从中分红的,所以伙计得空就会极力向客人推荐。吴同甲正觉得气氛有些尴尬,闻言大喜,连忙点头道:“那就叫进来唱一曲吧!” “请二位爷稍等!”伙计乐得见眉不见眼,赶紧出门叫来“驻场乐队”。 乐队人不多,拢共才三个人:一个唱曲姑娘和两个伴奏的,手里分别拿着鼓、板、曲笛、三弦等乐器。不过伙计有一点没说错,姑娘确实长得非常标致。她年龄约摸十五六岁,瓜子脸,白净面皮,眉似远山浓淡得宜,眼如秋水顾盼有情,乌亮的大辫子直垂到腰际,身上穿着一件蓝布大褂。虽是粗布衣裳,倒是十分洁净,给人一种“粗头乱服亦佳”的感觉。 姑娘进来后,冲着两人盈盈一福:“凤云见过两位老爷!” 两人顿时觉得屋里的光线都明媚许多。吴同甲笑着问道:“凤云姑娘,最近京城流行什么时兴的小曲儿?唱几首来听听吧。” 凤云脆声答道:“回禀老爷,最近倒是没有什么时兴小曲儿。只是这几日但凡老爷们对酌独饮,总喜欢点《桃花扇》结尾的那套《哀江南》。” 吴同甲眉头微皱:孔东塘的《桃花扇》乃是有清一朝数一数二的传奇剧本,结尾那套《哀江南》更是家喻户晓。内容说的是秦淮河上教曲师傅苏昆生在南明灭亡后故地重游,触目所见皆是凄凉冷落的景象。他抚今追昔,百感交集,唱出这套沉郁、悲怆的曲子,借眼前兴衰之景,抒心中亡国之痛。京中诸位达官显贵这几天挑选这套曲子来听,其用意不言自明。 吴同甲怕勾起杨捷三的伤心事又惹得他嚎啕大哭,正有心要拒绝,就听见杨捷三却一拍桌子:“好,现在听这套曲子最应景,我们就听这一段!” 凤云又向两人福了一福,等琴师调好三弦、笛师上好笛膜,合奏了前调,轻启朱唇柔声唱道:“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最初听时,杨捷三还以手作拍,不时点头赞赏。渐渐地,他开始融入其中,仿佛曲中所唱的景象都是他亲眼所见:白玉柱横倒在地,红泥墙坍塌半边,地上遍是碎琉璃烂瓦片,原先百官朝拜的丹墀只有燕雀在上面歌舞,昔日喧嚣的皇宫大殿里到处长满野蒿,居然有不少乞丐在稍微完整的宫室安家落户…… 凤云唱了还不到一半,杨捷三的眼泪就掉了下来。等唱到最后的《离亭宴带歇拍煞》时候,杨捷三终于痛哭出声,嘴里犹自念叨着曲词:“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凤云和琴师、笛师见状丝毫不觉惊讶,想来这些天他们不止一次遇到过这种场景,早已经麻木了。 吴同甲掩饰道:“这位爷喝醉了,你们不用再长了,下去吧!”说罢把桌上的那块孙大头随手扔给了凤云,然后起身把他们送出门外。等乐队已经下了楼,依然能听见包厢里有人在断断续续哼着“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将五十年兴亡看饱。……不信这舆图换稿!” 吴同甲在包厢外伫立良久,才长叹一声:“既然知道容易冰消,将兴亡看饱,又为何不信这舆图换稿呢?既然舆图已经换稿,嚎哭流涕又有什么用?”…) 第二七八章不能救疗生民病 等张辉瓒部与姚宝来部整编成第四十七混成协,驻扎在经世大学周边确保学校安全无虞,孙元起才彻底安下心,终于有空坐下来思考作为四川总督应尽的义务。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总得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是? 然而如杨度所言,孙元起在暂署四川总督之前,根本没有执掌一方军政的经历——不仅他没有,而且祖上三代都跟官场不沾边,个个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当年自己在学校做个学习委员,家里人足足在外面显摆了半学期! 孙元起在床上辗转反侧苦思冥想了大半夜,终于想到一个突破口:三农问题。 2000年,时任湖北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的李昌平以公开信形式向总理反应三农问题,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随后又有陈桂棣、吴春桃夫妇的《中国农村调查》,将严酷的三农问题彻底暴露在世人面前,让无数人重新认识到农民遭受的沉重苦难。 在政府和民间双重努力下,三农问题终于出现重大转机,尤其是2006年全面取消农业税,并对农村进行适当贴补,从根本上减轻了农民负担,改善了恶劣的农村社会生态。——这项批评声最少、赞同声最多的善政也被誉为改革开放三十年最重大成果之一! 在清末民初,农民缴纳的各种赋税是国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其痛苦指数与二十一世纪初相比肯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能够适当降低农业税负、蠲免部分农业税款,岂不是大有益于三省人民? 第二天一大早,孙元起就急急忙忙找来杨度、章士钊等人,兴冲冲地问道:“行严,你说如果不出意外,我们现在手中经费足以支撑三年,是不是?” 章士钊对孙元起突然关心财政状况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很干脆地答道:“不错!” 孙元起点点头。又问杨度道:“皙子,现在我们川、陕、甘三省势同割据,是不是以后中央政府要我们缴纳各种赋税时,我们可以置之不理?” 杨度审慎地回答道:“理论上我们可以不缴。单是为了让中央政府面子上过得去,恐怕多少还要缴一点,肯定不会按照以前数目足额缴纳就是。” 孙元起一拍手掌:“那就好!皙子、行严,我昨天想了一夜,觉得我既然有幸主政三省,总要做些实事造福一方百姓才好。自嘉、道、咸、同以来国家多事,外则割地赔款。内则叛乱不休,耗费财帑以巨亿计,然而一点一滴无不自百姓身上盘剥而来。百姓头顶烈日脚踏黄土,耕种收获辛劳终岁,遇丰年而难免饥馑,遇水旱则饿死道边。论及世间苦难,还有谁能比平头百姓更加深重? “《道德经》有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们因缘际会接管川陕两省藩库。又缴获云贵解京的贡银,足支三年之用。如果我们还向百姓征缴田赋,何异于逆天行事?所以我想蠲免川、陕、甘三省的三年赋税。并适当降低田租,聊以纾解百姓倒悬之苦。你们觉得如何?” 章士钊和杨度相互对望了一眼,各自都在对方眼里看出了否决之意。 作为分管财务的幕僚,章士钊首先答话道:“大人宅心仁厚,体恤民情,实是三省千万百姓之福,但蠲免赋税、降低田租之策却大不可取!” “为什么?”孙元起急忙追问道。 章士钊道:“先说为什么不可以蠲免赋税。我们推算库银足支三年之用,是建立在三省继续缴纳赋税基础之上的。只要百姓继续缴纳赋税,就会每年出售大量粮食以换取银钱缴纳税款,市场上粮食价格自然偏低。一旦不用交纳赋税。百姓也就不着急售卖粮食,粮食价格就会随之上扬。 “我们现在仅军队就有四个协、一万五六千人,每日消耗粮草无数,任何一点价格上涨都会导致费用支出大幅增加。如此一来,库银就根本无法支撑三年!到那时候就会面临两难局面:开征赋税则弃诺背信食言而肥,不征赋税则府库空虚用度不足。” 杨度补充道:“纵观中国古代历史。只有遇到水、旱、蝗、兵等重大灾害才会蠲免百姓钱粮,而且除了帝王故里、招徕垦荒等特殊情况,一般都只蠲免一年。如今川、陕、甘三省未遭大灾,我们一口气蠲免三年赋税,明显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而且随意蠲免赋税,很容易使得百姓产生抗拒之心。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好比你借一大笔钱给别人,连着三年不去讨要,某天突然上门追索,那人会干脆利落地还款么?” 章士钊大点其头:“皙子兄说的极是!百姓之心如平原纵马,易放难收,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开这个头。” 孙元起有些皱眉:“今年川、陕、甘三省都发生战事,难道不能成为蠲免的理由?” 杨度道:“那些遭受兵燹受灾严重的府县倒可以单独蠲免。但是不分是否受灾、受灾轻重,一律享受优惠,未免就有些失之宽泛了,而且也是种大不公。如果真要蠲免,甘肃、陕北缴纳的赋税本来就没多少,不妨多蠲免些府县,以示仁政;而陕南、四川向来是财赋重地,则要少蠲免些地方,以确保有稳定财源。” 孙元起又问:“那为什么降低田租也不可取?” 章士钊道:“在下知道大人降低田租是想改善民生造福百姓,用意极好。只是各省各地田租或高或低本不统一,我们很难加以统一调整。而且这些田租都是地主和佃户在数百年间相互商议并渐渐稳定下来的,所谓‘常人安于故俗’,无论地主还是佃户都早已习惯,两者好比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果我们强行插足其间,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两头不落好,只会徒生事端!” 杨度也道:“田租问题最是繁杂,历朝历代都视之为难题,我们初来乍到。之前又没有任何处理民政的经验,如果贸贸然加以改动,得罪本地士绅,很容易闹出大乱子。我们还是一动不如一静吧!” 孙元起大为败兴:昨夜想了半宿。自以为想到了好法子,大清早兴扑扑地找人来商议,最后居然是这个结果!看来我果然不是从政的料儿。 章士钊见孙元起有些垂头丧气,便劝慰道:“我们现在府库比较充裕,其实可以照常征收钱粮,征收之后由政府对老弱、孤寡、废疾、贫困人群进行赈济,这种‘损有余而补不足’的法子。似乎比降低田租更易见成效。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杨度摇着纸扇道:“主意倒是不错,就是执行起来太困难。还是那句话,我们初来乍到,之前又没有任何处理民政的经验,只要府道州县的官员动动手脚,这笔钱粮就会被他们中饱私囊,一分一厘都落不到穷人的口袋里。所以说,我们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先熟悉三省官场。再换上一批既听话又能干事的自己人,以后推行新政才事半功倍!” 章士钊叹息道:“大人,当年你创办经世大学的时候为何不设立法政系?如果设立的话。我们现在何至于手头无人可用?” 孙元起挠挠头:“那时候我也想不到自己会做总督呀!” 杨度、章士钊闻言哈哈大笑。 其实孙元起在经世大学不设法学院和政治学、法学等专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理工科学生对政治天生的鄙视和排斥。好比现在清华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华中科技大学等高校设立马克思主义学院,拥有马克思主义理论博士学位一级授权学科,在大多数学生心目中这更像是一枚政治标签,而不是学术或学问,丝毫不觉得骄傲和光荣。 杨度笑完说道:“所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百熙可以现在就在学校中设立嘛,反正你这总督以后还有的当。没准儿哪天还会坐上大总统宝座,手下没有自己的班底怎么成?袁慰庭靠的是北洋军,孙逸仙靠的是同盟会,以后值得你依靠的就是经世大学的那一大帮学生。” “这个提议我会认真考虑的!”孙元起也是哈哈大笑,旋即正色说道:“从古至今,中国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土地问题。要想彻底根除百姓的苦痛,必须要解决土地的分配问题。我们现在手中资金比较充裕,能否逐步购买地主的土地,然后以政府名义低价租给失地农民耕种?” 杨度、章士钊同时摇头。 杨度道:“难!很难!非常难!首先,土地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也是最可宝贵的家庭财产,普通人绝不会轻易出卖土地。俗语有云:‘休妻卖地,到老不济。’可见土地在生活中的重要性。其次,就算有人愿意卖,我们又能买多少?少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多了,我们也未必能买得起!第三,我们用低地租招徕失地农民的时候,肯定会得罪全国大部分士绅,以后做事便寸步难行了。” 孙元起心里暗暗想道:怪不得叫“土地革命”!看来不用暴力革命,还真的无法从地主手中拿走土地。 当然,孙元起没有太祖爷那种“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霸气,也就不敢把所有地富反坏右全都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想了半天,才模模糊糊有个思路:既然无法把土地从地主手中拿走,那何不试着让地主主动从土地上脱离开来?但具体该如何做,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 最后,孙元起说道:“虽然蠲免赋税、降低田租之策不大可取,但我们总要做点什么让普通百姓尝到甜头。今天我就独断专行一回:四川省明年钱粮全部蠲免,后年减半征收,第三年再足额征缴;陕西、甘肃两省明、后两年全部蠲免,第三年足额征收。” 本来孙元起就是最终决策拍板者,章士钊、杨度只是帮忙出谋划策,而且蠲免钱粮也无关大计,还能落个好名声,所以他们见孙元起难得专擅一回,也没再固执己见…) 第二七九章岂因祸福避趋之 孙元起见两人没有反对,暗暗长舒一口气,又说道:“既然清室覆亡在即,西历新年也马上就要到来,不如我们趁此良机与民更始,凡三省民众以前逋逃官府赋税一律勾销。如何?反正这笔陈年老账也没多少希望收回来,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章士钊道:“也好!我们勾销以前逋逃税款,又全额蠲免明年田赋,想来三省民众会对大人感恩戴德。经过一两年休养生息,以后再征缴赋税,应该可以事半功倍!” 见两人商议已定,杨度合上纸扇正色说道:“百熙,既然经世大学事情暂告一段落,你也开始正式理政,只怕这件事你要尽快拿个主意了!”说完,从袖管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孙元起。 孙元起见杨度神色是罕见的凝重,不禁有些疑惑,急忙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信纸颇为粗糙,不同于日常所用的八行信笺纸,而且边角都有些磨损褶皱,显然这封信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在被送达孙元起手里之前颇费了一番周折。信上用潦草的行书字体急匆匆写着:内阁学务大臣暂署四川总督孙大人钧鉴: 标下获悉中堂大人署理四川,不胜欢忭之至!大人弘文励教,兴学育才,天下景仰。标下愚昧无文,亦久闻令名。今中堂来巴蜀厘治军民、综制文武,恩泽之下,定可使相如重生、三苏复现。 标下原隶四川陆军第三十三混成协步兵第66标,前奉督办川滇边务大臣赵大人之命随军入藏,所部旋改为驻藏陆军混成协第一标,标部驻桑昂曲宗、薄宗,年来尚属平稳。 自月前湖北发生叛乱,藏地形势随之恶化,僧侣贵族颇为汹汹。风闻已革达赖土登嘉措得英属印度总督哈丁之助,已暗派鹰犬达桑丹东潜回藏区,蓄谋勾结逆党攻我川军。不日即将发动,情势危若累卵。不意标下今日惊闻我军已革标统钟鼓明(钟颖)于数日前猝然发难,策动喇萨川军兵变,囚禁驻藏办事大臣联豫、驻藏左参赞罗长裿等长官。是则藏人未乱。而我川军已先乱矣! 川军入藏人数不过两千有奇,弹压藏人已甚支绌。今又同室操戈,一旦缓急有事,则藏地糜烂不可收拾!标下此番冒昧渎陈,实因军情火急求告无路,唯有哀恳问计于中堂,尚祈中堂大人海涵。 即颂大安! 标下驻藏陆军混成协第一标后营管带程凤翔谨禀宣统三年十月初七日孙元起看完不由惊讶出声:“什么。西藏发生叛乱!如此十万火急的事情,怎么信件现在才送过来?”根据信尾的日期推算一下,农历十月初七日是西历11月27日,现在是12月24日,也就是说,这封信足足周转了近一个月才到自己手上! 杨度解释道:“从桑昂曲宗到成都需要穿越整个康藏地区,其间山高林密、水急崖深,本来就交通不便。加上现在已经入冬,大雪封山,道路更加艰险难走。所以这封信在路上就走了二十多日,四天前才被送到总督府。当时百熙你为经世大学的事情正忙得焦头烂额,杨某就自作主张暂时扣押了几天。” 孙元起忍不住批评道:“皙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经世大学虽然也很重要,但对于国家来说终究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如何能跟西藏事务相比?西藏事务关系国家根本,就是十个、一百个经世大学也比不上一个西藏重要啊!经世大学毁了还可以重建,西藏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可就万劫不复了!” “百熙见教的是,这事杨某做得是有些鲁莽!”杨度起身朝孙元起深鞠一躬。随即又解释道:“当时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是这样考虑的:首先,经世大学的事情比较简单,很快就会水落石出;而西藏事务纷乱复杂,不仅牵扯到朝廷和地方,还涉及英国、俄国等列强。别说一两个月难见分晓,就是三五年都很难见到成效。其次,即便我们有心干涉,眼下也无能为力。因为现在康藏地区早已大雪封山,军旅根本无法通行,要想派兵只能等到明年冰雪融化。所以我便自作主张,暂时扣押了几天。” 孙元起反倒有些歉意:“皙子,是我鲁莽错怪你了!” 杨度不以为意摆了摆手:“终归是我鲁莽灭裂在先。” 章士钊看完信后问道:“真是奇怪!作为驻藏陆军管带,这程凤翔怎么写信给四川总督?他不该尽快向朝廷奏明情况吗?” 杨度笑道:“想来程凤翔也明白现今国内形势,知道朝廷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心思来管西藏的事情。奏折递到北京,要么得来几句无关痛痒的抚慰申饬,要么是让四川、陕甘相机派兵入藏平叛。与其绕一圈再来麻烦我们,还不如直接求到百熙头上,省时省力,还事半功倍!” 孙元起问:“皙子,你看这事该如何处理?” 看古代的小说戏文或影视作品,就会发现帝王将相在遇到难题时经常是问幕僚:“计将安出?”“这该如何是好?”“元方,你怎么看?”在日常工作中,领导、经理在开会的时候,也经常摆出一副深沉的模样:“大家是怎么看的?”“你们有什么意见?”相信每当此时,很多人都会情不自禁想道:作为主角,你敢不敢再霸气一点?不说主角光环一步十计、神机妙算,至少你也要隔三差五自己拿个主意吧!干嘛什么事情都要问问别人怎么看? 仔细深究就可以发现,这不是白痴无能,更多的是一个官场学问,也是一种领导艺术。 首先,当领导要有城府。有话要藏在肚里,宁可想着说,不要抢着说。别问题一出来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哗啦啦”把自己想法全都一股脑说出来,显得你很粗浅。所以当你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时候,你要让自己少说、别人多说。 其次,当领导要永远正确。“领导永远正确”是官场规则第一条,如果你觉得领导说错了。请回头参见第一条。据传当年高宗视察江西,巡抚吴公侍游南昌大桥。大桥刚刚落成,两端还没来得及装饰雕塑。高宗信口问道:“两端雕塑呢?” 吴抚台以赣方言答道:“冇!” 高宗大笑:“猫好啊!太宗名言:‘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便是好猫。’你们用猫做雕塑。足见充分领会白猫理论,解放思想敢于创新!” 于是南昌大桥两头就有了黑白二猫。 这就是领导永远正确,说错了也是正确的,而且还要认真贯彻落实下去。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第一个人提出的建议再好。总会有些漏洞或错误;提出的建议再差劲,也有可取之处。后面人加以补充和完善,逐步形成一个可行的方案。领导只有在最后提出方案或者拍板,才能尽可能减少错误。如果在出谋划策的时候,领导率先抛出了自己的方案,谁会冒着干犯天威的危险说出自己的想法?毕竟否定领导的提案,就是变相质疑领导的能力;否定领导的正确,就是变相质疑领导的权威。 第三。当领导贵在能断,而非多谋。成语有“房谋杜断”,可见“断”至少和“谋”至少同等重要。但在实际生活中。“断”却远比“谋”重要。人谁无谋?吃饱了躺在床上,谁不能想出几个发财的点子、编出几个绝妙的故事?然而有勇气去做下去、写出来的人能有几个? 尤其在帝王将相身边,往往有一大群谋士,面对同一个问题他们能想出十几种乃至几十种解决方法,比如袁绍在官渡对战曹操之时,胜则王侯,败则草寇,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在这个时候,你是力排众议独持偏见,还是少数服从多数?所以古往今来多谋如张良、诸葛亮、王猛、房玄龄、刘伯温。都只是一代雄主身边的辅弼之臣,而不能自立门户。只有能断而且善断的豪杰,才能择善而从,成就霸业。 久而久之,帝王将相口中的“众位先生,有何高见”。就变成了类似于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表示强烈谴责”一样的套话。 杨度摇着折扇思索片刻,然后答道:“依杨某看来,解决西藏叛乱有上、中、下三策。达赖喇嘛是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两大宗教领袖之一,在卫藏、安多、康巴藏区享有重大影响和崇高声誉。去年十三世达赖土登嘉措与驻藏大臣联豫发生龃龉,愤而出走印度,在藏区引起极大的震动。这也是此次西藏贵族、僧侣谋叛,根源也正在此。 “事情发生后,俄国公使廓索维慈曾照会大清外务部,声称俄国150万佛教徒尊崇达赖,愿中国和平解决此事。当时英属印度总督明托(又译作闵陀、明多)也曾表态支持达赖。所以上策就是请大人致电达赖喇嘛土登嘉措及英属印度总督哈丁,表示愿意迎接达赖归藏安辑士民。如此既可以结好达赖、哈丁,又可以抚绥西藏、平定骚乱,只见其利,未见其害。” 孙元起却断然拒绝:“绝对不能迎回土登嘉措!我在北京时曾仔细读过宣统以来西藏邸钞,发现土登嘉措与英、俄两国皆有勾结,并大肆购买军火,明显动机不纯。一旦中原有事,他必然会在英、俄支持下谋求自立。去年他出逃,就曾多次声言去印度是为了寻求英国帮助,以击退中国在藏区的势力,恢复当年达赖五世的地位。 “为什么他要恢复到达赖五世阿旺罗桑嘉措那时候的地位?因为如今西藏政务却是由噶厦(西藏地方政府)管理,受达赖与驻藏大臣的直接领导,但驻藏大臣有单独奏事权,达赖却没有。如此一来,西藏就处于中央政府有效管辖之下。而达赖五世的时候,藏区处于政教合一的噶丹颇章王朝,达赖喇嘛是独立王国的最高政教领袖。由此可见土登嘉措的野心! “去年他出逃印度,我觉得朝廷处理的非常好!顺治十年(1653),大清定鼎北京的第一位皇帝册封达赖五世阿旺罗桑嘉措为‘达赖喇嘛’。宣统二年(1910),再由清朝定鼎北京的最后一位皇帝革去达赖喇嘛十三世土登嘉措的名号。真可谓善始善终!我们又何苦作茧自缚,再把他从印度请回来?” 杨度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勒马康藏,对西藏叛乱静观其变。有利可图则挥兵入藏,无利可图则置身事外。如此一来,未见其害,也未见其利,是为中策。” 孙元起对这条计策也不满意,直接问道:“那下策呢?” 杨度合上纸扇,身体微微前倾:“下策就是等到来年天暖冰雪消融,挥师入藏荡平叛乱。” 孙元起有些奇怪:“皙子,为什么说这是下策?” 杨度道:“西藏道路艰险,气候高寒,物产匮乏。如果派兵入藏,人少则于事无补,人多则粮秣难以为继。一年中只有半年可以往来,其余时候都是大雪封山,音讯不通。前车之鉴就是两年前入藏的川兵!宣统元年(1909年)举川滇两省之力,历时半年才把一标川军送进喇萨。时至今日不到两年,全军上下两千人便陷入叛乱生死不知。因为此计只见其害,未见其利,是为下策!” 孙元起起身缓缓地说道:“挥师入藏于我孙某个人乃至四川军民,或许是有害无利,但对国家而言,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林文忠公有诗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孙某以前不敢以此觍颜自命,今日愿借此句聊以自励。所以皙子的下策就是我的上策。我决意,从现在开始就整顿兵马、收集粮秣,一待冰雪消融道路能行,便挥师入藏荡平叛乱!”…) 第二八零章汉家大将西出师 章士钊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问道:“大人,西藏言则异文,信则异教,风则异俗,人则异种。土瘠不生五谷,民贫难供租税。得其土不足以耕种,得其民不足以役使。对于国家来说,又有何利益可言?” 孙元起道:“西藏虽然土瘠民贫,但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尤其地形高峻,有高屋建瓴之势。在我之手,则可以南俯印缅,西窥中亚。而如果西藏自治,或成为英、俄傀儡,则四川、陕西、甘肃、青海、新疆等省区皆在西藏威胁之下永无宁日。当年吐蕃兴起之后,占据大唐陇右、河西大片地区,并不时窥伺都城长安,闹得大唐鸡犬不宁。这就是覆车之轨。 “再者如你们所说,西藏毕竟是祖宗们留下来的土地,我们怎么也不能做败家子,拱手将土地让给他人吧?而且西藏自治,会给新疆、外蒙、满洲等地树立一个坏榜样。以后他们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国家又将如何处置?所以我们必须防微杜渐,把西藏这个出头椽子打烂打扁,才能让那些不安分的猴子们规矩一点。” 章士钊道:“如果我们要派兵入藏,那至少得再组建一个标。入藏还要带足粮秣、雇足民夫,这些都是额外开支。只怕如此一来,府库钱粮再也支撑不了三年。那三省赋税还要蠲免么?” “要,当然要!出兵的费用我另外想办法解决就是。”孙元起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他心里却在想:既然土登嘉措背后有英、呃在撑腰,那我入藏的费用就羊毛出在羊身上。明天我就通知莉莉丝,所有出口的黄花蒿素、青霉素、磺胺价格提高一倍。反正能买得起这三种特效药的都不是穷人,能舍得花一两黄金的主儿,肯定不在乎再多花一两! 杨度此时说道:“百熙,如果我们真要入藏,就不必单纯效法当年赵季和(赵尔丰)之举。你们看!”说着他站起身在书房的地图上比划道:“西藏与新疆、青海、四川、云南等四省区接壤,所以入藏也就分新藏、青藏、川藏、滇藏四条线路。赵季和时任督办川滇边务大臣,有川藏、滇藏两条路可以选。但他最终选择了川藏线。个中原因,除了因为他的兄长赵次珊(赵尔巽)是四川总督,可以给予大力支持外,还因为川藏线比滇藏线更为好走。而且当时朝廷还屹立不倒。西藏各地贵族、僧侣对中央仍有畏惧之心,不敢明目张胆地加以阻拦。所以尽管路途艰辛,川军在历尽磨难之后还是顺利抵达了喇萨。 “如果我们由川藏线入藏,首先面临的就是途中藏族贵族、僧侣的百般阻挠,甚至是武力对抗。川西、前藏地区山高涧深,道路狭窄,往往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果藏人据险死守。拖延我军时间,恐怕一两年也难以抵达喇萨。而且一旦大雪封山,我军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加上粮草匮乏,就会不战自乱,甚至全军覆灭!所以我们不能单纯效法当年赵季和之举,而是要双管齐下,左右包抄!” 孙元起暗暗点头:入藏道路确实艰险!即便在1950年到1954年间经过11万军民艰苦奋斗修成了川藏公路。其后国家又投入大量财力物力进行数次大规模翻修,到了二十一世纪川藏线还依然被视为是死亡之路,就可以看出清末民初徒步入藏的危险性!何况中间还有人故意作梗呢? 章士钊道:“皙子先生。你说的双管齐下、左右包抄是想分兵两路,一条从南线的雅江、理塘、巴塘入藏,一条从北线的炉霍、甘孜、德格抵达察木多?” 杨度摇摇头:“不是!我们刚到四川人地生疏,又刚招抚保路同志军不久,加上蜀人易乱、袍哥遍地,如果没有足够的军队弹压,很容易出现根基不稳,所以四川只能派出一个标入藏。如果一个标兵力再分为南、北两路,则会显得势单力弱,容易被各个击破。故而川军只走南线!” “南线?”孙元起下意识反问一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驻藏办事副大臣应该是常驻察木多吧?既然如此,察木多岂不是很繁华?朝廷在哪里不应该有很多驻兵?” 如果孙元起不学物理,而是专研历史的话,或许他还会知道察木多另外一个名字:昌都。当年解放军挥师入藏就是走的北线。而且在昌都与西藏地方武装大打一战,是为“昌都战役”。经此一役,解放军消灭了藏军主力,彻底扫除进军西藏的障碍。 杨度答道:“察木多是驻藏办事副大臣驻地没错,确实也比较繁华些,但却没有多少朝廷驻兵。其实在川军入藏之前,朝廷在西藏一直没有什么驻兵。察木多地势险要,素有‘藏东门户’之誉,一直是藏东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交通中心,西藏贵族僧侣必然会在那里严密设防。如果我们走北线,在察木多必然有一场恶战。 “相比之下,南线地势较为平坦,而且在桑昂曲宗、薄宗附近有程凤翔一营兵马接应,部队行军到此可以稍作休整。另一方面,藏南察隅、洛域、噶克卜、门隅地区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万一军队遭遇缺粮,还可以就食于此。综上考虑,走南线似乎更加安全。” 章士钊道:“那另一路人马走哪里?” 杨度道:“走青藏线!百熙可以命赵行止在陕西另行再组建一个以骑兵为主的混成协,在明年春夏之交先配合张育和(张世膺)、程虎臣(程子寅)的第四十五混成协攻略甘肃,随后该协由兰州、西宁一线攻入青海,然后一标在青海接应,一标由唐古拉山口南下西藏。与川军左右包抄,两路人马会师于喇萨,彻底敉平西藏!即便有所蹉跌,也可以捞得青海、藏南两块实地,长期胁迫卫藏地区。” 章士钊倒吸一口凉气:“皙子先生好大的手笔!只怕我们原先预计足支三年的库银,如今只够用一两年了!” 孙元起也暗暗心惊:这一把玩得好像有点大啊! 杨度反问道:“百熙,你觉得如何?” 孙元起眼神在地图上逡巡良久,右手在西藏的位置上重重一拍:“那好。我们就两路入藏,争取让西藏永在版图,土登嘉措老死印度,西藏之地再无达赖之名!” 杨度点点头。回到椅子上坐下之后,摇着折扇慢慢说道:“既然百熙决定要两路入藏,那我们就得现在着手准备很多事情。弹药粮草、车马军饷自不用说,首先是要解决兵员问题。我们必须在四川、陕甘乃至全国尽快招募两个协以上兵力,迅速展开训练,确保在明年春夏之交能够投入使用。川兵还是很不错的,加上四川人多。挑选三五个协都没问题。至于陕甘那边,恐怕就不太好办了。因为陕甘招募的新兵必须要娴于马术,才能在甘肃、青海一带挥军直进。” “川兵确实不错!”孙元起也由衷地赞誉道。 08年汶川大地震时,网上曾有人发表《川人从未负国,国人决不负川》的帖子,历数抗战期间川中热血男儿参军报国、浴血奋战的悲壮事迹。据称在八年抗战中,川军先后3次奉调出川,辗转全国十多个省区。浴血奋战,舍身救国。战后统计,出川将士阵亡263991人。负伤356267人,失踪26025人,共计64万余人,伤亡人数约为全国抗日军队的15,居全国之首! 当日孙元起看到这篇帖子,情不自禁为之动容,把自己得到的奖学金全额捐给了四川灾区,同时也记住了“川人从未负国”的名言。此时听到杨度称赞川兵,自己也忍不住跟着赞叹一声。 杨度问道:“那陕甘那边怎么办?” 孙元起也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只好一推四五六:“算了。发电报给赵景行吧,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作为一省都督,难道这点事情还办不好?” 杨度继续说道:“那第二个要解决的问题,就是理顺与中央政府的关系,不能我们在前面拼命,他们在后面使绊子。孙逸仙手中无兵无权。可以不用理他,关键是袁慰亭。” 章士钊提议道:“依我看,不如把驻扎在经世大学的第四十七混成协撤回山西或陕西,一来可以减轻北洋军对晋陕两省的军事压力,二来也可以向袁慰亭示好,缓解双方之间的关系。” 孙元起眉头轻皱:“撤走第四十七混成协,那经世大学怎么办?” 杨度道:“南京是革命党的巢穴,以后袁慰亭执掌政权绝不会定都于此的,他的首选是北京。但自从飞机出世之后,北京时刻处于飞机的阴影之下,也非上佳之选。他会面临两个选择:是重新选择都城呢?还是把飞机请走?依照袁慰亭的性格,十有七八会打经世大学的主意。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和袁慰亭做个交易,他要保证经世大学安全和不侵犯川陕;我们则把第四十七混成协主力和飞机全部搬迁到西安或成都,解决他心腹大患。想来他会很乐意的。” 听到要搬迁飞机,孙元起有些踌躇。 杨度劝道:“百熙,我觉得不妨把飞机乃至经世大学部分搬迁西安或成都,这样既可以惠及三省学子,又避免别人像载涛一样隔三差五的拿捏,也不失是狡兔三窟之计。” 孙元起忽然想起抗日期间,母校曾西迁陕甘,与北平大学、国立北洋工学院组建国立西北联合大学;同期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与南开大学也在昆明组成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抗战胜利后,各自都重新返回了自己的校园,却也在西南和西北留下了西北大学、西北工业大学、西北师范大学、西北医学院、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以及云南师范大学等苗裔,确实推动了西部高等教育事业的发展。 想到此处,他终于点了点头。 杨度又道:“至于第三点,那就是要利用今冬明春的时间,对川、陕各地进行一番梳理。只有这两省安定稳固,我们挥师入藏才有意义。如果后方动荡不安,两路大军就会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即便攻下西藏,也难以长期固守。” 就在这时,门卫来报:“老爷,四川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四川省陆军小学堂总办尹昌衡、重庆府中学学监张培爵等四人前来拜见!” 杨度大笑:“看,说曹操曹操就到!”…) 第二八一章恶竹应须斩万竿(上) 孙元起眉头大皱:“怎么他们又来了?不见!” 为什么孙元起对他们颇为反感呢?这就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但真要说起历史根源,还得追溯到几个月前的保路运动。 由于清政府强制推行铁路干路国有政策,引发了轰轰烈烈的四川保路运动,事件中川人不理性因素前文已经论及,此处不再赘述。但保路运动之所以如火如荼,让川人群情激奋怒不可遏,最终导致局势糜烂不可收拾,三股势力的推波助澜功不可没:第一股势力是四川士绅,也就是四川铁路的股东代表。 这群人一来很有钱,——废话,没钱也无法参股铁路修建啊!不参股铁路,政府的铁路干路国有政策跟他们有一毛钱关系?没有关系,他们才懒得跟政府对着干呢!二来他们还有权,1909年9月成立的四川省谘议局就是他们的活动舞台。所以当清政府不愿补偿川汉铁路总公司300万两亏空时,他们马上行动起来,利用各种舆论对铁路干路国有政策大加鞭挞,鼓动普通民众奋起反抗。至于他们自己,既爱惜羽毛,更爱惜生命,只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扇阴风、点鬼火,偶尔做做摇旗呐喊的嘴皮活,绝不会亲自冲到第一线。这些士绅在清末的政治版图中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立宪派。换句话说,他们就是二十世纪初的精英、公知。 第二股势力是四川袍哥,也就是以“反清复明”为职志的民间秘密社会。袍哥是哥老会在四川的俗名,在长江中下游哥老会则称为“红帮”。哥老会与洪门、青帮齐名,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著名的三大帮会之一。名义上是帮会,说白了就是成组织的黑社会。 当然,黑社会组织也不全是罪大恶极,他们在维持社会稳定和公平正义方面有着一定的积极作用。比如日本的山口组,据说东京街头发生打架斗殴,最新出现并加以调解的必定是山口组。然后才是警察。但这种大规模、成组织的黑社会历来是政府的心腹大患,直到现在也不例外,必欲除之而后快,包括上面提及的山口组也都是政府打击的对象。所以袍哥与政府的紧张关系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三股势力是革命党。主要是同盟会成员。早在1906到1910年间,革命党人已经在四川发动了数次起义,但仅凭着十来个人、七八条枪,自然无一成功。当袍哥在士绅的怂恿和支持下成立保路同志会后,革命党人发现这是一个可以利用发动起义的大好时机,所以川籍同盟会员纷纷潜回四川,联络新军与袍哥中的支持者。酝酿起义。革命党的插足,使得保路运动迅速从和平请愿转变成武装暴动。 孙元起是被新社会教育成功洗脑的国家主义者,同时作为清政府要员,认真阅读过盛宣怀的奏折,认为中国要想发展,全面整顿铁路交通大有必要,故而在心底里对铁路干路国有政策非常支持。自然而然,也就对因一己私利而阻扰铁路国有的四川三股势力没什么好感。 正是因为保路运动愈演愈烈。这才有了孙元起入川。 孙元起带领第四十四混成协的一个标精锐进川,自北而南且抚且战,最终成功入主成都。执掌四川大权。在此过程中,三股势力也多多少少给孙元起一点情面,并没有极力反抗,所以他们自认为有恩于孙元起,都希望能在新政府中分一杯羹。 既然他们识相,孙元起也不为己甚,毕竟入川过程中确实受惠不浅,而且新政府也需要各种势力的鼎力支持。但和他们见过一次面之后,孙元起就彻底失望了:且不说四川士绅的老奸巨猾,也不说革命党人的热血冲动。光看四川袍哥的奇特打扮,就知道他们是“竖子不足与谋”:袍哥的口号是反清复明,眼看武昌起义成功、四川各处兵起,自以为光复中华成功,便开始恢复汉家衣冠。可是满清统制中国已经二百六十余年,大家早已习惯于长袍马褂。谁还记得汉家衣冠是什么模样?袍哥又是没文化的无业游民,根本没有能力去考究明代人穿什么衣服。好在“伐柯者其则不远”,川剧舞台上的古代英雄、巴蜀庙宇里的各种神灵就成了他们的取法对象。只见袍哥舵头们一个个腰佩宝剑,脚蹬花靴,头扎英雄结,身披英雄氅,内穿蟒袍,招摇过市。在孙元起看来,他们根本不是来议事的,更像是来参加总督府举行的化装舞会! 杨度在他们走后也大摇其头:“以前看《后汉书》,里面说更始帝部下‘皆冠帻,而服妇人衣’,又说‘所授官爵者皆群小贾竖,或有膳夫庖人,多著绣面衣、锦裤’,还以为是虚诞不实之词。现在看来,真是史不我欺!以古度今,既然更始帝最终兵败身死,那么这些袍哥也难成大事!” 章士钊、杨永泰等人也齐齐点头,一副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样子。 但这些人却没有自知之明,见没有如愿以偿,便隔三差五找到总督府来。恰好孙元起此时遇到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哪有闲工夫理会他们?直接吩咐门卫道:只要是他们前来拜访,一直婉言谢绝。谁知他们却锲而不舍,纵使闭门羹吃了无数,依然不改初衷。这不,听说经世大学解围,又急吼吼地登门拜访来了。 门卫听了孙元起吩咐正要退出书房,杨度急忙阻止道:“且慢!”然后对孙元起说道:“百熙,这些人都是川中头面人物,婉拒他们一两次还好,要是一直避而不见,他们必然心生怨怼。我们现在手握强兵,他们也许会隐忍不发。一旦我们派兵入藏,川中空虚,他们很有可能勾结外敌伺机作乱。所以我们要尽快解决这些问题,不能长期悬而不决。” 孙元起眼睛一转:“皙子,你这是攘外必先安内之策?” 提起攘外必先安内之策,我们下意识会以为这是常凯申同志的独家发明,其实这句话最早可以上溯道春秋齐桓公在葵丘之盟上提出的“尊周室,攘夷狄”,二千多年来一直被奉为圭臬,像西汉晁错、北宋赵普、明代于谦都有引述,本朝太祖也说过类似的话,那就是著名的“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理论。 常凯申当年被后人诟病不已的计策是先对日妥协、全力剿共,然后在削平逆粤、抵御外侮,其实是很有见地的。可惜他没有善始善终,为形势所迫组建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结果在“攘外”成功不久,自己也被昆仑同志攘到外面的小岛上去了。 杨度笑道:“不错,正是攘外必先安内。所谓‘长痒不如短痛’,我们必须要尽快解决这些后顾之忧。至于如何处理,请他们进来之后,百熙你听我说话便是。” 孙元起点点头,吩咐门卫道:“去把四位客人请进来吧!” 杨度站起身:“百熙,我们也出去迎接一下吧!打一巴掌之前,总要先给个甜枣吃不是?” 孙元起带着杨度、章士钊迎出门外,远远看见蒲殿俊一行四人,拱手大声说道:“蒲议长、罗议长、尹总办、张学监,四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蒲殿俊等人急忙快走几步,正欲依礼下跪参见,却看见孙元起刚剃不久的寸头,惊愕之下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总督大人居然如此支持革命,属下不知是应该给大人鞠个躬,还是依照西洋礼节行握手礼?” 孙元起笑着牵过蒲殿俊的双手:“蒲议长何须客气!你我年岁相仿,不妨以兄弟相称,何须拘泥虚礼?来来来,诸位屋里请!” 奉上茶水之后,孙元起又主动告罪道:“前些日子孙某有些要事处理,对诸位难免有怠慢之处,还请恕罪。今天就以茶代酒,向四位巴蜀贤达俊彦陪个不是!” 蒲殿俊等人连忙起身:“不敢当、不敢当!蒲某等不知轻重缓急,三番五次冒昧来访,应该先向大人赔罪才是。属下得知清廷不顾天下物议悍然围攻经世大学,也是义愤填膺,曾在报纸上大声疾呼,号召各省咨议局同仁致电摄政王,要求立即息兵弭和。不意大人前日突然派出飞机胁迫皇宫,迫使清廷主动退去,经世大学安然无恙,真是可喜可贺!所以我等不揣冒昧,特地登门庆贺。” 孙元起道:“诸位真是有心了!孙某才疏学浅,初临贵地,以后少不得要借重诸位乡贤,到时候还望不吝赐教!” 罗纶冷冷地说道:“孙大人学问深邃,蜚声海内外,尤其是著书立说、创立学校,功在千秋。只是此番主政四川,厘军治民,察官举吏,不知准备施行何等仁政,惠及巴蜀万千齐民?” 罗纶这句话似褒实贬,明里暗里讥讽孙元起只懂教育,不懂政事。杨度顺势接过话头:“我家大人下车伊始,人地生疏,至于如何施政,正想向诸位请教!”…) 第二八一章恶竹应须斩万竿(下) 果然,蒲殿俊、罗纶二人听罢脸色大变。 蒲殿俊急忙说道:“大人,蜀中四面环山,自古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谚语。尤其是东下,长江水道夏季冰雪消融,江水暴涨,滂沱横溢,行舟每有倾覆漂没之险;冬日冰雪封山,江水枯竭,礁石露出,行舟又有触礁毁船之虞。而陆路则需要翻越大巴山,道路崎岖险峻,难以输运重物。修建川汉铁路乃是大势所趋。 “铁路修通之后,不仅可以使得以后出川不再受制,而且加强四川与湖北乃至湘、赣、苏、皖等地的交流,乃是大有益于巴蜀民众的好事情。孙逸仙先生在宣扬革命精神时候,也经常讲到以后国家官员上自总统、下至职员,都要以忠于国,为众服务。大人初临四川,万众翘,正当除旧布新,为百姓谋福祉。当此之时,不妨以兴办川汉铁路为施政后第一件要事,让川中士绅百姓感受大人惠民爱民之心!” 杨度微微一笑:“蒲议长,我家大人已经说过,川汉铁路既已改由商办,以后政府不再插手。如果我家大人在把兴办川汉铁路作为施政后第一件事,那这条铁路究竟是商办?官办?还是官绅合办?” “……”这种关乎川汉铁路公司根本的问题,蒲殿俊自然无法回答。 杨度又道:“如蒲议长刚才所言,既然此事大有益于川中士绅百姓,想来他们必定踊跃参股,又何必以官府名义强行摊派呢?” 蒲殿俊苦笑道:“想来皙子先生应该读过《史记》中《商君列传》一篇吧?所谓‘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见於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这几句商鞅劝说秦孝公的名言,恰如其分地说明了川中百姓不愿主动参股的根本原因。” 蒲殿俊说的大体没错,虽然川中士绅积极推动修建巴蜀铁路是为了谋求私利,但在客观上却真的大有益于巴蜀民众。只是这种好处是长期的、隐形的。或许对于一辈子都难得走出一次县城的普通平头百姓来说,顶多就是洋火、煤油这些舶来品种类更多些、价格更低些。相比之下,每年在田赋外另外加收的捐税却是非常直接和显而易见的。所以对于小农意识强烈的百姓来说,他们根本不愿意参股什么川汉铁路。在他们心目中。川汉铁路和种地的没有半毛钱关系。 杨度却道:“圣人有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既然川中百姓不愿主动参股,那么各地各级咨议局就应当积极劝说晓谕,使他们知道修建川汉铁路的重大意义,而不是直接强行加派。现在已经是民主开明的新社会。风气日新,民智渐开,相信各位士绅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来川中百姓还是会主动参股的!” 蒲殿俊、罗纶二人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孙元起又问尹昌衡、张培爵道:“硕权、列五,你们二位今天到访,不知有何指教?” 尹昌衡先答道:“回禀总督大人,我四川省陆军小学堂遵照清廷光绪三十一年(1905)颁布的《陆军小学堂章程》,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在成都北校场创立。每年招收一百名15岁~18岁青年入学。学制三年,毕业后升入南京或西安陆军中学。清廷本欲借此培养忠君尚武的各级官兵,不意最后却成为革命的策源地。此次保路运动兴起。我陆军小学堂学员与有力焉! “如今清廷覆亡指日可待,陆军小学堂尚有第四、五期学员尚未毕业,如果继续开办,以后毕业学生将升到何处学习?学堂所需弹药粮饷、人员开支是否仍由总督府照旧拨付?如果停办的话,那么未毕业学员将如何遣散?标下不敢自专,特来请教大人该如何处置。” 尹昌衡是川人中少有的高个子,看上去满脸斯文气。但在真实历史中,他却是个敢于把末任四川总督赵尔丰开刀问斩的猛人。赵尔丰虽然在应对保路运动上有些过错,但他在处理滇、藏两省边务上是做出丰功伟绩的,尹昌衡一半为了自己立威、一半为了平息成都民愤而将赵尔丰斩于明远楼。却是有些过分了!——当然,孙元起历史没学好,不知道面前这位圆脸的高个子和张文祥一样,是个敢于杀总督的猛人,否则他一定会浑身发毛、避之不及吧! 话音刚落,张培爵也跟着说道:“我重庆府中学堂(现重庆市第七中学校)早在数年前就积极发展革命党人。策划革命活动,乃是革命胚胎之地,全校师生无不心向共和。武昌举义成功之后,人人欢呼雀跃。然而闻说满清如今依然盘踞中原、华北一带负隅顽抗,纷纷想要弃笔从戎,用‘铁’和‘血’洗涤华夏腥膻。所以委派张某前来向总督大人请愿,希望能允许学生参军,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尽自己一份心力!” 孙元起和杨度、章士钊等人相视一笑:这可真巧,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 孙元起道:“革命尚未成功,还需要无数青年军人继续努力,所以陆军小学堂要接着办下去。重庆府中学堂的学子要参军,我们也十二万分的欢迎。” 杨度马上接口道:“就在前不久,大人还和我等商议准备在四川再成立一个混成协,现在尹总办和张学监就说到陆军小学堂、重庆府中学堂两所学校的事情。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既然如此,大人,不如我们就以两所学校在校学生为主,现在就着手编练这个混成协吧?” 孙元起转头问两人道:“硕权、列五,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两人都欢喜不尽:“任凭大人吩咐!” 杨度又道:“大人,硕权贤弟曾留学日本学习军事,又担任陆军小学堂总办,能力、资历具备。列五贤弟毕业于成都高等学堂理科优级师范科,曾创办成都列五中学,现任重庆府中学堂学监,也是从教有年。如今我们刚到四川,正缺乏这样娴于军政的人手。依在下看,不如请硕权贤弟担任标统、列五贤弟出任教育厅长吧?” 孙元起虽然不知道杨度是什么用意,不过还是微微点头:“那自然极好!只是不知两人是否愿意屈就?” 两人哪里会拒绝?当下都起身冲孙元起拱手抱拳深鞠一躬:“谢谢大人抬爱,属下一定廉洁奉公恪尽职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见四个人的事情都已经谈完,孙元起便端起桌上茶碗。嘴唇还没碰到杯中的茶水,一旁侍立的警卫立即高声喊道:“送客!” 刚把他们送出门外,章士钊便急忙低声问道:“皙子先生,尹昌衡、张培爵两人之所以提及两所学堂的事情,就是想往咱们军队里安插势力,伺机而动。为什么你还要以两所学堂的学生为主编成一个混成协,而且还把尹昌衡调入军中担任标统呢?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个协是准备明年夏季入藏的,可万一到时候他们不听号令怎么办?” 杨度扇着扇子,优哉游哉地反问道:“行严,你知道一个混成协多少人么?” “正常是四千二百人,少的只有两千五百人。” “那你知道陆军小学堂和重庆府中学堂各有多少人么?” “刚才尹昌衡说了,陆军小学堂有两期学生,每期100人,也就是200人。重庆府中学堂不知道有多少,但想来也不超过三百人。”章士钊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你是说,他们这点人在混成协里只占极少数,根本翻不出多大浪来?可是陆军小学堂的学生都经过专业学习,进入部队后至少也得是棚长、排长,影响力可不容小觑!” 杨度不以为意:“如果他们毕业了,自然可以担任棚长、排长。他们现在不是还没毕业么?再说了,当不当棚长、排长,到了部队里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可尹昌衡是标统,完全可以自己提拔啊!” 杨度白了章士钊一眼:“我说要让尹昌衡去新的混成协当标统了么?当然,来了之后不妨先让他在新混成协当几天标统,然后再提拔他去蒋志清的第四十六协去当副协统,这更名正言顺一点。” “架空?明升暗降?好主意!”章士钊连连点头,“那重庆府中学堂送来的学生呢?估计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万一他们在部队里成立同盟会组织,那就不好办了。还有那个张培爵,一旦担任四川省教育厅长,会不会到处散播三民主义?” 杨度哈哈大笑:“百熙本身就是享誉全国的教育大家,没有尹昌衡、张培爵这种本土派在学堂里作梗,还愁教育不好这些青年学生?” 孙元起这才明白杨度把尹、张二人升职的根本原因,当下拍着胸脯说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学堂把我染黑了,还是我把学堂染成红彤彤的!” 这句话孙元起说得还是很有底气的:在自己原先的那个时空,洗脑教育和应试教育早就展示了实战威力,它们可以轻而易举的摧毁绝大多人对于各种主义的兴趣。 章士钊还是面有忧色:“我们刚才是不是把蒲殿俊、罗纶两人得罪的太狠了?毕竟他们是代表着四川士绅!” 杨度应手合上纸扇,面带杀气地说道:“要想明年夏天安心派兵入藏,就必须在此之前打扫干净四川。所以我们就是要让他们急眼,要让他们闹。王八把头伸出来,我们才好下刀嘛!”… 第二八二章刮金佛面细搜求 孙元起倒没有那么杀气腾腾:“我还是希望他们能把川汉铁路修成,即便财力有限,先修好成都至重庆这一段,对于巴蜀人民也是功德无量。只要他们老老实实修路,遇到问题我可以出面帮忙解决,必要时,甚至可以请华熙银行给他们融资贷款。” 杨度摇摇头:“百熙你也太看得起他们了这些士绅一个个奸猾似鬼,如果省府通过田亩加赋向全省强行摊派费用,他们倒愿意放点血,在公司中做个大股东。要让他们全额出资修建铁路,只怕是打死也不肯的。依我看,今天蠲免各项苛捐杂税消息传出,明天他们就要抛售川汉铁路股票,要不了几天,那些股票便会沦为一张废纸了” 孙元起微微蹙起眉头:“据说川汉铁路四川段于宣统元年冬已经开工建设,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如果川汉铁路公司破产倒闭,之前的心血岂不是付诸东流?” 章士钊见状提议道:“我们能否等到股票跌到一定价位时,由华熙银行出面进行收购?这样既可以避免川中士绅因此破产闹事,也可以避免别人染指川汉铁路。而且经世大学不是早在光绪三十一年就成立了铁道交通专业么?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再加上省府支持,必定可以尽快修通这条铁路。” “不行”杨度一口否决了章士钊的建议,“虽然收购股票本意是为了救助士绅、修建铁路,但华熙银行表面上是由美国人控股,而且与百熙关系匪浅,很容易贻人口实。如果有人用此大做文章,说我们勾结洋人出卖路权,那就百口莫辩了。一旦处理不好,又是一场莫大的风波” 孙元起问道:“那依皙子看,该如何处置此事?” 杨度打开折扇摇了几下:“如果百熙想让川汉铁路继续修筑下,其实倒也不难川中士绅听说蠲免各项苛捐杂税消息后。过几天必然上门请愿要求省府支持修建铁路,到时候百熙可以列出三条路任他们选择:第一条,铁路继续商办,政府不做干涉。如果遇到资金短缺,可由省府出面向华熙银行借贷融资。第二条,铁路改由官绅合办,按照出资比例控股。第三条,铁路改由官办,以前公司资产折算后由省府出资购买。如此一来,我们既可掌握主动。又不会贻人口实。” 孙元起点点头,接着问道:“皙子,你估计他们会选第几条路?” 杨度笃定说道:“必然是第二条” “哦?愿闻高见” 杨度解释道:“川汉铁路公司本来账上已有三百万两的亏空,如果没有政府支持,马上就会摇摇欲坠。如果铁路继续商办,就意味着这三百万两坏账全得由他们自掏腰包,另外还要以财产或路权为抵押,再向银行贷款三百万到五百万两。才能保证铁路继续开工。纵使川中士绅富可敌国,那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怕铁路还没修好,他们手中的股票就要全压给银行了所以他们不会选第一条路。 “谁都知道川汉铁路是块大肥肉。既然川中士绅已经把它咬到嘴里,那就死活不会再吐出来的。所以第三条路他们也不会选。权衡之后,他们自然会讶有肉吃又比较有保障的第二条路。只是那时候他们必然还会抬出三百万两亏空由谁来填补的问题,因为这直接关系到官绅控股比例,少不得又是一番口舌。” 章士钊作为孙元起的财务顾问,闻言顿时竖起眉毛道:“川汉铁路公司自己内部管理混乱,筹集的资金不用来开工建设,反而被公司高层挪用到上海投机橡胶股票,导致亏损近半,难道这些漏洞还要咱们来垫补?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杨度摊开手:“你看。就是这样咱们不愿意当冤大头,川汉公司的股东也不想吃亏,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岂不是要花费一大番口舌?好在我们蠲免四川一年半钱粮,又把革命党和袍哥手里的学生给收编过来,他们想闹事也闹不起来。否则又是个**烦。” 孙元起道:“真要官绅合办,这笔亏空我们可以填补一部分,但是以后铁路怎么修、费用怎么花,得是我们说了算,以后川汉铁路公司就不能再由这帮贪婪无能的士绅掌控” 杨度笑道:“等一年以后,咱们收拢了四川的军心民心,再掌握了全川的教育和报纸,对于这些土财主不是想搓圆就搓圆,想捏扁就捏扁?” 章士钊却在一旁苦着脸抱怨道:“大人,一个时辰前你拍板蠲免三省钱粮,可接下来你又决意新编两个混成协、明夏挥师入藏,现在又要垫付川汉铁路公司的部分亏空。只怕咱们手里的那点库银撑不到后年四川缴纳赋税,就该弹尽粮绝了” 孙元起挠挠头道:“呃……先这么着吧,钱的问题我自有办法。你们快把蠲免钱粮的告示拟出来,尽快发往各地吧”说罢,一个人施施然走进了后院。杨度、章士钊也知道孙元起是个捞钱高手,像味精、黄花蒿素、青霉素、磺胺等产品无不一本万利,听到他说有办法,也就安心办事了。 虽然在杨度、章士钊表现得信心满满,其实孙元起自己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说到底,这钱还得一分一厘的赚,总不能凭空的天上掉黄金、地下冒白银吧?他独自坐在书桌前,拿起钢笔把自己所有的收益一项项胪列出来,看看能不能从哪里多挤出一点来:味精、薯片、无线电报、滑板、自行车,现在欧美、东亚各个市场销售情况基本保持稳定,并会逐年上升,但突然井喷式爆发似乎不太可能钢盔、迫击炮、方便面、脱水蔬菜,估计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迎来大批主顾,只怕眼下还处于市场培育阶段至于胸衣那种东西,更是不要指望的好,据后世得来的经验,出口千万件衬衫才能换回一架飞机,这里面能有多大利润空间?而且胸衣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售价太高,大不了不买就是,不穿又不会死人黄花蒿素、青霉素、磺胺这几种特效药已经准备提价,无奈它们售价本来就居高不下,却也不可能一下子再涨两三倍,否则真就成劫道绑票的了花费三四年时间研制的新款轿车已经交付给杰米、比伯等人的通用汽车公司,预计明年年初可以正式上市,销售业绩大可期待,但具体能有多少不太好估量,还是谨慎乐观吧还有飞机和坦克,如果现在公之于众的话,肯定会有很多国家上门洽谈购买,但卖和不卖都很纠结…… 在纸上划拉一圈,也没找到能够确切提供另外五百万两的渠道。孙元起有些沮丧地放下钢笔,心道:既然已有财源无法满足要求,那就另外再想办法吧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找矿。如果能像伊拉克、沙特、科威特之类的海湾国家一样,随便挖挖就往外冒石油,何愁手里没钱?——当然,在二十世纪初“黑色黄金”不太值钱,只好是直接能找到黄金。如今自己手里拥有川、陕、甘三省广袤疆土,即便找不到黄金,找到其他矿产也不错啊尽管孙元起没学过地质勘探,也不知道西北、西南到底有没有矿产,但丝毫不影响他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请经世大学地质系师生尽快前来勘探三省矿产资源。 第二个比较可行的解决方法是在三狮立一些大型工厂,既可以自己获利,又可以解决失地农民就业问题,还能吸引一些地主老财投身工商业,从而缓解政府对农村的依赖和剥削。 但生产什么呢? 孙元起自然而然地把眼光瞄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在这场主要发生在欧洲但波及到全世界的浩劫中,共计有30多个国家、约15亿人被卷进战争,战争持续时间长达4年零3个月,军人、平民死亡人数超过5500万,按当时的美元计算,参战国直接经济损失高达1805亿美元,间接经济损失也达1516亿美元。可以想见,这场战争中需要消耗多少的弹药物资或许就在此时,欧洲各国已经展开了疯狂的军备竞赛,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备竞赛会愈演愈烈。像战争需要的被服、食品、弹药、工具等物资,各国必然大量采购。只要生产出来,就不愁找不到买家。似乎美国就是在这次世界大战中发了洋财,从而一跃成为世界公认的第一强国孙元起所辖三省的生产能力或许比不上美国零头的零头,但也有几个非常明显的优势:先,他能够准确预见第一次世界大战会在1914年爆发,所以可以提前准备其次,他手里有一系列享有独家专利的产品,比如迫击炮、1911式中工步枪、钢盔、迷彩服以及青霉素、磺胺等特效药,可以赚取超额利润第三,他在川、陕、甘享有一言而决的至高权力,可以动用大量人力而不需当心别人的弹劾阻扰第四,即便手中的地盘无法满足他的生产需要,他还可以在美国、加拿大等地投资建厂,照样自己赚钱想到这里,孙元起激动起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找莉莉丝谈谈自己的伟大计划。(。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d 第二八三章锦江春学曲江春 脑袋里一旦有了想法,就好比肚中多了个胎儿,时时刻刻在里面翻转折腾,迫不及待想要出来见见世面。但孙元起知道,如果没有十个月的孕育磨练,急急忙忙出来见世面的小家伙多半是先天不足。所以尽管他心里好像发情的猫儿一样焦躁不安,但还是老老实实坐在桌前考虑可能面临的困难。 要建厂,先得有资金。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果没钱,别说建厂,就连活都活不下去!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虽然孙元起是因为缺钱而筹划建厂,但并不意味着现在手里没钱。相反,他手里有大笔的钱财,仅四川藩库里就有好几百万两银子!而且他背后还有华熙银行。华熙银行虽然成立仅仅半年多时间,但资本已经突破千万,一跃成为长江流域屈指可数的大银行。凭着孙元起的关系,怎么也能借两三百万两出来用用吧? 而且建厂用钱和编练新军、挥师入藏、垫付亏空又大有不同,那些花钱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无法产生什么效益。建厂则是以钱生钱,孙元起要生产的产品都是独家专利,市场广阔,不愁销路,盈利是指日可待。别说孙元起手里有钱,就是没钱,打着建厂去上海滩吆喝几声,那些财主们还不得屁颠颠地跑来奉上银票?所以资金不是问题。 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原材料。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没有原材料,再好的戏也出不来!在历史上,“天府之国”最早是指沃野千里的关中平原,后来用来比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四川盆地,而眼下这两个地方都在孙元起的控制之下。只要方法得宜,米麦棉麻等生产迷彩服、方便面、脱水蔬菜的原材料是绝对可以保证的。 生产步枪、迫击炮等最重要的原材料则是钢铁,貌似中学地理课本上有提到,四川攀枝花是我国西南地区最大的铁矿石原料基地,也是全国四大铁矿区之一。矿区就在自己手中。还愁没有原材料么? 想到这里,孙元起急忙拿过一张四川地图,开始在上面寻找攀枝花市。结果来来回回找了七八遍。愣是没找到!——攀枝花市这个地名是因为兰尖铁矿附近有一棵上百年的大攀枝花村而得名,而发现铁矿已经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事情。现在攀枝花市不仅没有踪影,甚至地盘还分属四川省和云南省两省。孙元起怎么可能在地图上找得到? 但孙元起确信自己记忆没有出错。既然记忆没有出错,那就有可能是历史沿革、地名变化所致。孙元起有些悻悻然合上地图:既然没有捷径可走。那就只有麻烦经世大学地质系师生来四川钻山沟沟了! 原材料解决了,下面就该考虑机器设备的问题。 孙元起对这个问题倒不担心,在此时外国列强对中国可没有什么禁购、限运。只要有钱,什么设备都买的到、运的来!对这一点,之前筹建北平铁厂时孙元起就深有体会。 问题也随之而来:运输。钢铁采选、冶炼设备都是庞然大物。如何能够翻山越岭运进四川?以后生产出来的产品又如何及时玩好地运出四川?这都是个大难题。 陆路上的川汉铁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修好,看来是指望不上了,眼下最靠谱的还是长江水道。可是长江三峡水流湍急,礁石密布,一不小心就有触礁漂没的危险。如果辛辛苦苦花大价钱采购来的设备在家门口被水龙王借去一用,孙元起岂不要哭死?看来趁着冬季枯水期水落石出之际,组织部队炸毁礁石,疏通长江航道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记下这件要紧事后。孙元继续考虑建厂问题。解决原材料和设备之后。接下来就该考虑人力了。 人力也分两种:一种是普通工人,就是靠卖力气赚钱的。这些人孙元起绝对不缺。川陕两省人烟辐辏自不用说,即便被视为地广人稀的甘肃,在宣统三年也有“编户九十万六千六百三十九,口四百六十九万一千六百二十”(《清史稿》数字)。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大活人还不好找么?只要开得起价钱。十万、二十万人都能招到! 另外一种则是技术工人,这就有难度了。现在普通民众基本上都是文盲。能上得起学、认得些字的都不是平常人家,这种人家出来的孩子自然不大愿意去做工人。但工厂里偏偏不能缺少这些略通文墨的技术工人。好不夸张的说,技术工人才是工厂的中流砥柱,没有一批合格技术工人的工厂是脆弱而没有希望的! 在最初兴办教育时,孙元起比较注重高精尖人才的培养,比如原子物理、电子技术等。他后来逐渐发现,高精尖学科的发展虽然可以以点带面,逐步提升中国的科研水平,但科研水平的发展对于工业水平的提升促进并不大,更多时候工业水平的落后会限制科技水平的提高。所以他在担任湖北提学使之后,开始有意识地加强工业技术人才的培养,先后建立了湖北高等工业学堂、水木工业学校等技术类院校,开办一大批诸如车辆工程、金属材料加工、工业设计、冶金工程、采矿工程、兵工技术等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技术类专业,有力缓解了汉阳铁厂、北平铁厂、中华工业机械公司等企业对技术人才的需求。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湖北高等工业学堂、水木工业学校等院校培养的学生连近在咫尺的湖北、京师、直隶都满足不了,哪有余力来援助川、陕、甘三省? 孙元起记得两句古训:磨刀不误砍柴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所以尽管心里着急筹建工厂,而且不远的将来甚至会面临资金短缺,他还是决定先抽几天整顿一下四川的高等教育格局。 这里要特别说明一下,清末民初的高等教育不能等同于现在的高等教育。那时候教育水平相对低下,教育制度很大程度上是剿袭日本,所谓的“高等学堂”、“高等学校”只相当于现在的高中或中专。——当然,现在日本的高中还叫“高等学校”。——那时候真正意义上的大学仅有京师大学堂、北洋大学堂等寥寥几所而已。 即便教学内容仅仅相当于现在的高中水平,在此刻的四川也没有几所。 就孙元起所知,现在四川的最高学府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由四川中西学堂、尊经书院、锦江书院合并而成的四川省城高等学堂(现四川大学前身),其次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创立的四川通省师范学堂。接下来是所谓的“五大专门学堂”,即四川法政学堂(1905)、四川通省农政学堂(1906,现四川农业大学前身)、四川藏文学堂(1906)、四川高等工业学堂(1908)、四川存古学堂(1910),此外还有四川高等巡警学堂(1909)、四川武备学堂(1902)等。这些学校一起构成了清末四川高等教育的主要阵容。虽然水平不高,但门类齐全。 对于如何整顿学校,孙元起在湖北时已经实战过一次,可谓行家里手。此次以总督之威驾轻车就熟路,更是得心应手。 先,他对学校里面的老师进行裁汰,不合格的一律清退遣散,有空缺则由经世大学毕业生前来补齐;其次对学生进行甄别,根据实际水平重新划定年级;第三,根据各个学校的特色,重新设置专业、安排课时、选择教材,其中高等工业学堂更是调整的重中之重;第四,把位于成都城内的通省师范学堂、法政学堂、高等工业学堂等学校全部迁到城外新划定的高教园区;第五,把高等巡警学堂、武备学堂、陆军小学堂等军事性质的院校合并成四川陆军军官学校,孙元起自任校长,一方面招收中学生入学教育,一方面对军队中的各级军官展开培训;…… 经过整顿,整个四川的高等教育局面顿时焕然一新。如果不是手里资金有限,孙元起甚至准备对基础教育下手,在川、陕、甘普及推广五年义务教育。不过他已经预谋在三年以后,也就是一战爆发那一年,那时候自己也该赚得盘满钵满了,就把这个理想付诸实践。 忙忙碌碌中,时间进入了崭新的1912年。在所谓的民国元年开始,南北局势却因为大总统的职位之争而变得剑拔弩张。作为实力派和中间派,孙元起更是两方积极拉拢的对象。在新年的头十天里,他这个北方内阁的学务大臣、南方政府的教育总长,至少分别接到二十封电报催他赶快前来就职,仿佛都在用这种方法逼孙元起表态。 而孙元起在完成整顿学校之后,也已经把出川之行摆上了案头… 第二八四章夜发清溪向三峡 是的,孙元起要出川,因为外面有一大堆事情需要他亲自解决。 比如要和莉莉丝、美国驻华公使嘉乐恒等海内外人士晤谈,给川、陕、甘等地区制定一个可行的工农业发展长短期计划。 再比如要跟孙中山、袁世凯等巨头磋商,讨论自己治下三省的地位问题,并履行教育总长职责。——从去年三月底到现在不足一年工夫,孙元起从清水衙门的侍郎一跃成为国内屈指可数的实力派,甚至可以与纵横清末民初二十年的大枭雄袁世凯平辈论交。世间遭遇之奇幻难测,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孙元起此次着急出川原因还不在此,因为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把中国科二八四、夜发清溪向三峡学技术学会的总部迁到国内! 1907年,孙元起借出访瑞典领奖之机,在英国伦敦成立了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欧洲分会,之后,美洲分会、日本分会也相继成立。但由于清末局势所限,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国内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然而中国科学研究水平总体比较落后,研究院所布局非常不合理,科研工作者缺乏系统的协作配合,这些都迫切需要一个全国性的科学技术学会进行组织和领导。 孙元起虽然是南方的教育总长、北方的学务大臣,但就其所管范围,则相当于今天的教育部长加科技部长。如果再考虑到孙元起手里的地盘,完全可以认为他是分管科教文卫体的副总理。现在他完全有实力保证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总部迁回国内后的安全,也有能力对全国的科研布局进行调整,根据国家需要设立一系列科研机构。 粗略结束手头的事务,又大致拟定未来两三个月的工作计划,孙元起便找来杨度、章士钊、沈翔云、蒋志清等人,吐露自己出川之意。本来以为杨度会率先提二八四、夜发清溪向三峡出反对意见,没想到他却大点起头:“现今天下风起云涌,群雄逐鹿,百熙确实不能一直安居巴蜀,是应该到南京、上海、北京等地走走,去近距离看看各处的风云变幻!” 孙中山在被选举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后,除了以公元2年为民国元年,还把江宁府改称南京府,定为中华民国国都。南京在历史上曾被叫做金陵、秣陵、建康、江宁、应天等,但被称为“南京”还是在有明一朝。很显然,孙中山是想通过改名来体现自己“反清复明”的意图,期望**就像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当初名叫集庆,朱元璋改叫应天)一样,以后可以北伐成功,彻底“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取得汉族复兴的伟大胜利! 杨度摇着扇子继续说道:“而且昨天畅卿(杨永泰)刚好发来电报,说预备立宪公会改组新中国党的工作已经大致完成,想在上海召开一次成立大会,你这个党首自然不能缺席。此外,据说光复会党首章太炎(章炳麟)对兴中会一系把持同盟会的局面十分不满,有意携部分同仁脱离同盟会,与我新中国党在议会中提携共进,具体事宜也需要你出面和他详谈!” 章士钊则有些担心:“皙子兄,大人真的必须要出川么?自光绪、宣统以来,暗杀之风盛行,诸如徐锡麟之刺安徽巡抚恩铭、吴越之刺出洋五大臣的事件不胜枚举。去年军兴之后更是甚嚣尘上,两任广州将军(孚琪、凤山)死于**党之手,吴绶卿在众军环绕之下也被贼人取去首级。古人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大人现在手握四协之兵、三省之地,有崤函之固、巴蜀之饶,完全可以坐视天下成败,何苦要自履险地?” 杨度摇摇头:“所谓‘富贵险中求’,想要得到收益,自然得有所付出,从来天上没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道理。更何况百熙此行并没有太大风险?” 沈翔云奇道:“皙子先生,怎么能说没有风险呢?现在袁慰亭、孙逸仙二人南北对峙,可谓势均力敌。袁慰亭得到我们的地盘,就可以轻取孙逸仙;孙逸仙得到我们的地盘,则可以殄灭袁慰亭。他们可都对我们手中的地盘垂涎欲滴!” 杨度微微颌首:“不错!我们现在是举足轻重、动关大局,偏袒谁谁就可以占据上风。正因为如此,百熙此行才没有太大风险。为什么呢?因为孙逸仙、袁慰亭都想极力拉拢百熙,不能留给对方任何一点抹黑的机会,所以他们双方都会极力加以保护,怎么可能会发生危险贻人口实呢?” 蒋志清道:“皙子先生所言极是,但我们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在蒋某看来,不患敌人有所准备,而患自己没有防备。所以此次先生出川,一定要带足卫队!” 杨度摇了摇折扇:“也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蒋志清急忙起身说道:“既然如此,蒋某不揣冒昧,想向先生推荐一个卫队长!此人名叫冯基善,字焕章,生于光绪八年(1882),自幼在军中长大。光绪二十二年(18保定五营当兵,后改投武卫右军,历任哨长、队官、管带等职。去年参与发动滦州兵变,失败后被革职法办,本拟处以极刑,总兵王怀庆见其相貌堂堂,故而从前发落,保其一命,革除军职,递解保定。他借机逃出,辗转来到四川,投入第四十六混成协当兵吃饷。学生见他所在棚排训练颇有法度,因而结识,一见倾心,遂和他义结金兰。如果他能统领卫队护送先生出川,保证可以万无一失!” 古往今来,因为相貌奇特而逃过一劫的大有人在,比如淮阴侯韩信,在刘邦手下当兵头将尾的时候曾坐法当斩,前面十三个人都被砍了,轮到他的时候恰好被夏侯婴看到,结果“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这才有了后来的齐王。 再比如西汉初年的张苍,曾因为犯错被判处死刑,已经脱了衣服趴在砧板,因为“身长大,肥白如瓠”,被王陵看见而救下一命,后来做到宰相。 更近期的例子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古勒城(说是城,其实就是个小村子)为李成梁所攻灭的时候,十多岁的努尔哈赤和弟弟舒尔哈齐也在城里,结果李成梁的妻子“奇其貌,阴纵之归”,这才有了大明的心腹大患和大清的二百多年基业! 蒋志清这么说冯基善,无法是给自己的结义兄弟脸上贴金,为他极力争取卫队长一职。至于具体情况如何,那就谁也讲不清了! 沈翔云兀自有些迟疑:“如你所言,他在北洋军中长大,而且官至管带,肯定是袁慰亭的嫡系。一个堂堂的管带千里迢迢跑来我们这里当兵,你怎么确信他没问题?” 蒋志清道:“焕章大哥受**思想影响,与王金铭等人发起组织武学研究会,在军队中秘密宣传反清思想,积极开展**活动。滦州兵变后,又曾在通电中署名。他怎么可能是袁慰亭的嫡系?至于来四川当兵,纯粹是形势所迫,没有什么阴谋诡计。” 沈翔云眉头皱得更紧:“他既是北洋军,又参加**党,身份不明、来历不清,这种人最容易出问题!依我看,还是另找一个知根知底的为好!” 蒋志清拍着胸脯对孙元起道:“先生,学生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冯焕章绝无问题!如果他能出任卫队长,必定可以尽忠职守,不负使命。” 孙元起感觉自己在哪里听过“冯焕章”这个名字,但“冯基善”这个名字则颇为陌生,当下摆摆手:“虬斋不必多说,既然介石如此力荐,那就用这个人吧!” 杨度笑道:“百熙准备用此举向天下表明,我们这里选材举能是不问出身、唯才是用?” 孙元起摇摇头:“皙子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多心思?我只是想,人家堂堂一个管带肯来我们这里当兵,自然是看得起我们。如果蒋志清此番举荐不成,消息传出,岂不会伤及其他非嫡系人员的善意?对了,皙子,当年刘备去东吴,诸葛亮曾授三条锦囊妙计,使得周瑜赔了夫人又折兵。我今日也要顺流而下,不知你又有什么要交给我的?” 杨度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在下一介书生,怎么能跟诸葛武侯相比呢?而且南北形势波谲云诡,一日三变,很多问题也难以预知,所以没法给你什么计策。只是临行之际,想请百熙记住一句话:在官场上,既不能轻易答应人,更不要轻易拒绝人!” 孙元起道:“不轻易答应别人,这倒好理解。可为什么不能拒绝别人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杨度放下扇子:“官场历来说话说三分,因为谁也不知道以后事情会不会有所转机。如果当场峻拒,不仅会拂了别人脸面,让人下不来台,还让事情再无转圜余地。所以无论什么事情,总要中庸些才好。”!!! 第二八五章即从巴峡穿巫峡 二八五、即从巴峡穿巫峡 中庸些?那不是新闻联播体的外交套话么? 想到此处,孙元起顿时会心一笑:“我大致明白了!” “哦?” 孙元起道:“比如和袁慰庭见面,他让四川交出去年截留的云、贵两省税赋,我就这样说:双方就云贵两省藩银问题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字面意思),充分交换了各自的意见(没有达成协议,还吵得厉害),增进了双方的了解(双方分歧很大)。对于贵方单方面主张藩银所有权,我个人持保留态度(拒绝同意),并对此表示强烈遗憾(非常不满)。但与此同时,我方也认为此次会谈是有益的(双方目标暂时相距甚远,能坐下来谈就很好),为最终解决问题寻求双方都能满意的方法做出了一定的尝试(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问题以后再说),并将对此继续关注(你有工夫你就等着吧)。” 杨度抚掌大笑:“没错,就是这样!” 孙元起却暗暗撇撇嘴:看来把明白话说得云遮雾罩是官场必备技能,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杨度道:“既然百熙要出川,不妨先造出声势来,免得袁慰亭、孙逸仙等人捏造蜚语流言,让天下人误会。要不等会儿你就在中华广播公司和《政经日报》上放出风声?说明此次行程是先去上海参加新中国党成立大会,再北上查看经世大学受损情况。如此一来,既可以让孙、袁二人提前做好准备,在南京、京师与你偶遇,又不会太显突兀,让别人认为咱们是主动找上门的。” 孙元点头:“就依皙子所言!” 章士钊此时问道:“大人此次出川,来回至少需要一两个月,不知行前对于军政事务有何安排?”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总不能孙元起一出门,川陕甘等处的官府衙门就关门打烊吧? 孙元起答道:“现在南北对峙局势不明,保皇的保皇,闹**的闹**,整个国家闹成一片。好在我们川、陕两省已经趋于平稳,并且蠲免了今年的田赋钱粮,应该并无大碍。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镇之以静,惜民力,富民财,收民心,不折腾,让两省尽快恢复元气,为以后科教兴国、实业兴国做好准备。 “具体而言,军队的事情由各协协统负责,以确保川陕安定、尽快戡平甘青、准备挥师入藏三项重要任务为核心,加强新兵招募、日常训练和作战准备,争取做到‘招之能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像四川的土匪、陕西的刀客、甘肃的响马,以劫掠为生,祸害百姓商旅,民愤极大。我看就可以动用大军以狮子搏兔之势一举荡平,既可以整肃地方,又可以锻炼部队。 “至于地方政务,我们以冷眼旁观为主,以惩处巨贪为辅,争取以一到两年的时间,逐步对各府道州县进行调查清洗,培植一批勤政爱民、廉洁奉公的官僚。今年因为蠲免钱粮,各地政府应该较为清闲,可以集中力量兴办教育、疏浚沟渠、铺垫道路,让他们有事可做。” 众人一齐点头。 三天之后,孙元起在冯基善和近百名卫兵护送下,坐船离开成都,踏上了出川之路。一路上自有各地官员士绅迎来送往不说,谁知刚出四川夔州府,踏上湖北宜昌府地界,就有湖北军政府(标准名称应该叫“中华民国军政府鄂军都督府”)的要员在此恭候。 人群中除了军令司司长张振武、教育司司长吴同甲等要员外,还有一个和孙元起有数面之缘的李仲揆。——自从南京政府成立以后,湖北军政府各部已经改名为司。——当年孙元起担任湖北提学使的时候,曾给李仲揆上过几次课,说来还算是他半个老师。不过如今这个学生却非比寻常,成了湖北军政府的实业司司长。虽然二十三岁便身居司长高位,李仲揆却没有丝毫倨傲,老老实实地对孙元起执弟子礼。 孙元起却不敢以老师自居,连忙拉过李仲揆:“仲拱何必多礼?你我四五年没见,没想到你已经成为国之栋梁,真是可喜可贺!” 李仲揆谦逊地说道:“学生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怎么当得先生的夸张!再者说,即便学生有所成就,也要多谢先生当年的谆谆教诲!” 吴同甲插话道:“孙大人果然不愧是‘当代圣人’,所教弟子无不卓然成家,像山西都督阎百川、陕西都督赵景行、第四十四混成协协统程颂云、第四十六混成协协统蒋介石等当世豪杰自不用说,没想到咱们湖北军政府的实业司长也是孙大人的弟子,真真是桃李满天下!荆楚蛮荒之地,能得大人在此弘文励教,化育数年,幸何如哉!” 周围官吏也同声赞誉起来。 在一片溜须拍马声中,孙元起只能选择落荒而逃。在船中坐定之后,孙元起笑着问道:“仲拱,你三数年间,从一介书生摇身一变成为实业司长,究竟有何等奇遇?我倒真是好奇的紧!” 李仲揆急忙解释道:“学生从两湖师范学堂毕业后,便被保送到日本留学。当时学生觉得中国之所以屡受外国列强欺辱,是因为没有强大的军舰,无法御敌于国门之外。所以就选择到大阪高等工业学校(后改组为现在的大阪工业大学)学习造船,为祖国造出第一流的兵舰,抵御帝国主义列强的入侵,构建一个自由、民主、平等、博爱之新中华。 “在日本学习期间,我进一步接触到**思想,并有幸加入同盟会,得以拜见中山先生。学成归国后,就在先生改组的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中任教。不久武昌起义爆发,学生因为是同盟会会员,又在日本学过理工,因而被湖北军政府任命为实业司司长。说来也不过是机缘凑巧罢了,并非真有什么过人本领。” “照这么说,你还真是我的学生!”孙元起自嘲道。因为“实业部(司)”是湖北军政府在国内首创,川陕甘三省并没有这样的机构,孙元起还有些好奇,“仲拱,你们实业司主要做些什么工作?” 李仲揆答道:“所谓实业,就是指以生产制造为主的工商企业。近代以前,中国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农耕社会,没有成熟的实业,所以在外国列强坚船利炮和大型工厂的威逼下,国力日渐衰弱,民生日益困窘。有志之士见此情形,便提出要通过振兴实业,来改善民生。我们湖北军政府在成立不久,就根据形势设立了实业部,现在改叫实业司。 “先生问我实业司主要做些什么工作,这倒有些不好回答。因为武昌起义爆发以来,长江沿线战事不断,湖北各处工矿企业大多停产,实业根本无从谈起。之前我主要是翻阅往日的卷宗档案,再亲自到各厂矿实地走访调查。现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眼看国家即将一统,所以我现在准备为湖北省拟定一个兴实业的计划,以备国家采纳。” 八 零 电 子 书 T X T 8 0 . L A 孙元点头:“仲拱能有此想法自然极好!未来十年,虽然国事未必尽如人意,但对于民族实业来说却是个难得的黄金发展期。如果能够抓住这个机遇,确实可以有效改善民生。” 李仲揆闻言却没有几分兴奋的味道,反而显得有些萧索:“我在湖北军政府中任职虽然只有两个月,可是除了最初的兴奋之外,没有感受到任何值得夸耀的事物。在这里,依然到处弥漫着旧政府的倾轧构陷和腐败无能,让人感觉不到新生的蓬勃朝气。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呆在学校,研究那些实实在在、不容半分虚假的科学技术,而不愿和那些势利谄媚的官僚打交道!” 尽管自生民以来,研究自然、利用自然的好奇者就已经出现,并受到人们的尊重,但在文明时代的绝大多数时间里,科学家、技师、工匠等却与政治几乎绝缘。美国行为主义政治学创始人之一的拉斯韦尔在其《政治学:谁得到什么?何时和如何得到?》一书中曾这样写道:“值得注意的是,在我们社会中如此重要的工程技术却很少能上升到显要的的地位。人民的英雄很少是工程师或物理科学家出身的。不管由于机械、电气及化学能源应用到生产上而出现了多少机会,这种情况却仍和过去一样没有变化。”个中原因,除了理工和政治疆域分明外,或许更多的是像李仲揆一样,喜欢明确唯一的科研,讨厌和反复无常的政客打交道吧? 孙元起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你不愿意和那些势利谄媚的官僚打交道,那你就回到学校继续研究科学技术吧!在当今中国,不是缺乏做官的人,而是缺乏干实事、解决实际问题的科研人员。” 李仲揆有些犹豫,反问道:“可是研究科学技术能为**做什么呢?又能为中国做什么呢?” 第二八六章便下襄阳向洛阳(上) 科学能为为中国做些什么? 这是一个很功利也很现实的想法等迷乱他们的生活,因此他们才能更多地考虑温饱以上的人生价值和历史使命! 或许我们现在回头审视那一代青年人,会觉得他们有些高尚有些虚伪有些不可理喻还有些遥不可及其实他们消为国家民族做贡献,和我们现在追求名利并无二致,都不过是时代风潮所致国家破败如此,人民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谁还有闲情逸致躲在书斋里玩弄小资情调?谁还会由着自己的性子研究一歇而不实的项目?520 看着李仲揆灼灼的眼神,孙元起有些默然,一时间竟觉得无从说起对于普通民众来说,科学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象牙塔中艰涩难懂的理论,还是实验室里稀奇古怪的仪器,又或者是坚船利炮电报铁路?这些似乎都离日锄活太远,和民生没有太大干系如果说科学对对国家有用,武昌起义中为何看不到科学的踪迹?各省勇举义旗的志士又有几个是学习科学研究技术出身的? 现阶段的中国,解决温饱统一全国抵御外侮才是当务之急,因为短期内很难让国民体会到科技带来的实惠,像“科教兴国”“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更多还是汪在纸面上的口号,而不是深入人心的执著理念见老师陷入沉思,李仲揆急忙起身告辞,被问题困扰的孙元起也没有起身远送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李仲揆的问题一直盘旋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孙元起思想在激烈冲突,但轮船却在滔滔江水推送下,很快抵达行程的第一站:武昌武昌作为湖北省府,迎接的礼仪规格又非宜昌所能比及别的不说,仅中华民国临时副总统兼领鄂督黎元洪亲自到码头恭候,无形中就把档次提高了好几级孙元起不敢托大,赶紧快步上前见礼:“劳动黎大总统出门远迓,孙某实在诚惶诚恐,受宠若惊!” 黎元洪赶紧扶住孙元起:“黎某久闻孙总长大名如雷贯耳,只恨一直无缘识荆,此番相见终于可以了却一桩心愿,幸何如哉!而且此番孙总长出川,南北各方均翘首以盼,黎某待罪鄂尸自当略尽地主之谊,扫榻以待,倒履相迎!” 孙元起连连逊谢道:“黎大总统奖誉太过,孙某实在愧不敢当!” 黎元洪笑眯眯地说道:“川鄂两省唇齿相依,理应守望相助你我二人若是以‘黎大总统’‘孙总长’相称,未免有些太过见外黎某痴长几岁,不如就托大自称为兄,叫你一声‘贤弟’,如何?” 孙元起赶紧答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小弟就僭越高攀了!” “如此甚好!”说完,黎元洪右手虚引一下:“贤弟请!” 就在此时,码头上突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几个白发皤皤的老叟手里托着酒案,颤颤巍巍来到近前:“孙总长昔日执掌鄂省学政,废旧立新,救偏补弊,兴办学校,化育子弟,我荆楚两千四百万士民无不时时感念今闻总长路过武昌,特命老朽等以薄酒数盏敬献于前,略表谢忱!”说着执起酒壶斟满酒水,恭谨地端到孙元起面前孙元起知道推脱不过,只好端过酒盏连饮三杯,周围众人轰然叫好这事还不算完刚谢过几位老者,一群年轻学生捧着红绸包裹的丈余大匾来到跟前,齐齐地朝孙元起深鞠一躬领头的学生说道:“孙先生当年总理湖北学务,确定教材,开办学校,裁汰冗员,选拔良师,泽溉我辈实多!后学受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两湖师范学堂等院笑生,谨向大人敬献匾额一块,以答师恩!”说罢扯开匾上的红绸,只见紫檀木质地上写着四个鎏金大字:恩泽绵远孙元起深吸一口气:又是老人敬酒,又是学生献匾,黎元洪这厮讨好自己似乎玩得有点过分啊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必盗”,只怕他是对自己有什么企图吧?网不少字果然,欢迎仪式之后,黎元洪便把孙元起请到都督府喝茶聊天,堂中陪坐的只有他的秘书长饶汉祥一人奉上茶水之后,黎元洪率先说道:“昔日贤弟在湖北弘文励教数年,想来有不少旧雨新知,此番路出武昌,不妨多盘桓些时日” 饶汉祥也说道:“孙总长在湖北先后创立高等工业学堂两湖师范学堂交通学堂矿业学堂石油学堂钢铁学堂地质学堂等十多所院校,造福无数荆楚子弟,可谓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现在学堂师生无不想一瞻总长的风采! “而且民国新造,万象更始,湖北全省的教育也需要紧跟时代潮流孙总长是海内外著名的教育大家,又是民国政府的教育总长,我们急切期盼您能多到各处学堂里走走,指出目前存在的问题缺点,以便我们及时匡救!” 孙元起确实也想借机到自己创立的学校中看看,尽管这些学校比不上经世大学那个嫡子,但毕竟他也付出了不少心血当下便点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饶汉祥与黎元洪对望一眼,然后试探着问道:“孙总长,您此次出川前往上海京师等地,是否会拜见孙大总统和袁项城?” 孙元起心中一动:戏肉要来了!嘴上却道:“如果有机会自然是要拜见的,毕竟他们二位位高权重,关系国家未来走势只是他们日理万机,未必有时间见我” 饶汉祥急忙道:“呵呵,孙总长说笑了!他们纵使再忙,听说您到访,也会抽出时间的但如今南北对立,形势紧张,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全民无不心中惴惴孙总长颇得孙袁两位元首重视,此次东下北上,能否从中调停说项,避免矛盾激化?” 孙元起微微摇头:“只怕要叫宓僧失望了!孙某不过是一介书生,要说教教书编编资料还行,至于合纵连横说项依刘就非我所长了” 黎元洪叹息道:“自甲午庚子以来,国势日颓,民生多艰本来以为实行共和之后,国家面貌会为之一新,没想到现在还有那么多纠葛龃龉,真是让人痛心不已!黎某才疏学浅能力有限,不能兼济天下,只消能确保湖北慎之地远离兵燹然而南北一旦战起,湖北必然在劫难逃每当想及此事,黎某便觉愧对湖北两千四百万父老!” 黎元洪此番话中虽然真假难辨,但说“南北一旦战起,湖北必然在劫难逃”,却是言之有据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定都南京,如果南北真要开战,长江防线就会成为争夺焦点因为对于攻打长江南岸的南京,一般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路是由山东河南沿运河南下,直扑长江北岸,然后伺机渡江,这时候淮河沿线就是双方争夺的焦点另一条路从四川湖北顺江而下,括举江南,南京上游的安庆芜湖九江武汉宜昌等地都是阻遏东下的战略要点然而四川四周多山,占据颇为困难三峡礁石密布,行船非常不便,相比之下,夺取“九省通衢”的湖北作为顺流而下的根据地最为合适于是长江以北的襄阳就是防止敌人夺取长江上流水道的要害所以从古至今,兵家就流传着“守江必守淮,守淮必固襄”的名言饶汉祥假装无意地说道:“孙大总统成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无非是为了,现在袁项城已经赞成共和,已经成功,两下何苦兵戎相见,让满清孑遗坐收渔翁之利?而且孙大总统之前说过:‘如清帝实行退位,宣布共和,则临时政府决不食言,文即可正式宣布解职以功以能,首推袁氏’说起来还是孙大总统理亏而且袁项城在中枢执政有年,经验丰富,似较孙大总统更适合担任国家元首“再者,孙逸仙虽然担任临时政府大总统一职,但手中无兵库中无银,根本无法影响湖北相反,袁项城手中有北洋精锐,眼下就有一镇屯聚在长江以北虎视眈眈,一旦有事,必然率先攻击武昌都督,依着在下的看法,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保护慎之地远离兵燹平安,不如先与袁项城虚与委蛇” 孙元起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黎元洪这是准备要倒向袁世凯! 第二八六章便下襄阳向洛阳(中) 二八六、便下襄阳向洛阳(中) 黎元洪却虚声叱责道:“宓僧休得胡言乱语!” 孙元起很随意地摆摆手:“黎兄不必在意,此处只有你我等二三人,出他之口,入我之耳,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宓僧也是为湖北父老考虑,何错之有?” 见孙元起没有强烈反对,两人不禁暗暗心喜。 饶汉祥摆出一副虚心认错的表情:“大总统、孙总长,刚才是在下鲁莽灭裂,还请恕罪!不过如孙总长所言,在下本心确实是为湖北父老考虑,想让荆楚桑梓之地避免兵燹之灾。现今南北对峙,稍有不慎就会燃起战火,造成生灵涂炭。为今之计,最好是中枢由一位强权人物掌控,抵御外侮;各省保持高度自治,发展民生。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如此既可以平息干戈,又可以国家一统,造福黎民社稷。” 各省保持高度自治?孙元起一瞬间明白了他们的真实意图。 武昌起义以来,全国近二十个省宣布独立,被推选为都督的很多是军队中的头领,比如云南都督蔡锷是第十九镇第三十七协协统,湖北都督黎元洪是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江西都督李烈钧是云南陆军小学堂总办,阎锡山、赵景行更不用说。也有少数是类似于宋江、晁盖的中下层人士,根本上不了台面,比如沪军都督陈其美,不过是上海滩的流氓头子。 这些人的命运如果不是因为**而发生戏剧性改变,这一辈子都没有当上总督的希望!这些人如今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便好比把肥肉咬到嘴里,谁还愿意再吐出来? 即便像安琥都督朱家宝、江苏都督程德全、广西都督沈炳堃等,本来是清政府的巡抚,如今摇身一变成为中华民国的都督,想来也会对“高度自治”垂涎不已吧!毕竟自治意味着可以最大限度不受中央管束,自己就是所辖地方上的土皇帝,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甚至能把都督一位传给子孙后世。这种好事谁不愿意? 在穿越前,信奉国家民族至上的孙元起,一定会痛骂张学良、韩复榘、阎锡山等军阀为了保存实力而消极抗日;在庚子国变时,孙元起尽管对清政府不太感冒,但也对刘坤一、张之洞、李鸿章等督抚搞出的东南互保腹诽不已。 然而到了现在才发现,绝大多数人都会恋栈手中的权力,即便自己也不例外。举个活生生的例子:假如孙中山现在以中央政府的名义免去自己四川都督一职,命到南京就任教育总长,自己会乖乖就范么? 孙元起沉吟片刻才说道:“宓僧是希望中国采用美利坚那种联邦制?” “正是!”饶汉祥大点其头,“我中华幅员辽阔,由于山川河流所限,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南方骄阳似火而北方冰封雪冻,东方洪水四溢而西方赤地千里,如果由中央划一而治,难免有削足适屦之弊。如果各省实行自治,就可以因地制宜,避免生搬硬套。不知孙总长以为如何?” 从私心上说,孙元起还是很赞同各省自治的,但这却与之前二十年所接受的大一统教育大相违背,让他一时间难以决断。于是他按着杨度嘱咐的“不轻许人,不轻拒人”原则,含糊答道:“宓僧所言甚是有理,想来中央政府也会认真听取我们的意见和建议,认真权衡考虑,给予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们不妨耐心等待,静观其变。” 见孙元起没有给出明确答复,饶汉祥明显有些失望:“如今南北势若仇敌,各自都想吞并对方,哪有闲工夫听取我们的意见和建议?” 黎元洪蹙着眉头:“南北统一固然是当前大事,难道国家政体就不是么?百熙贤弟此次东下北上,遇到中山先生和袁项城不妨和他们说说,你是内阁大臣、教育总长,为海内外所景仰,说的话他们必定会认真听从的!” “黎兄谬赞了,小弟实在愧不敢当!说实话,小弟就是个教书先生,其余什么本事都不会,对于政治政体更是一窍不通。黎兄你就不同了,本身就是副总统兼领鄂督,肩挑中央、地方两职。如果由你向中山先生和袁项城进言,必定事半功倍,远胜小弟多多!”孙元起不软不硬地回答道,其实心里却忿恨不已:孙子,你们以为爷的智商是个位数?想让爷给你们当枪,门儿都没有!有本事,你自己堵枪眼去! 黎元洪看孙元起不上当,眼睛一转:“贤弟,听说您在入川之后曾编成一协新军,短短数十天内就将省内乱党悉数荡平,还巴蜀民众一个朗朗乾坤,战力真是不容小视。只是听闻近日四川又打算招募辩论一协新军,不知意欲何为?” 孙元起心道:你个从床底下扯出来的湖北都督凭什么过问我四川军务?难道你真以为你戴上了副总统的高帽,就能对我四川指手画脚?当下只是斜觑了他一眼,并不回答。 黎元洪急忙解释道:“贤弟不要误会,愚兄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你也知道,川鄂两省历来是辅车相依,如果贵省有什么动静,难免会影响波及湖北,所以想向你验证一下。” 孙元起道:“黎兄不用担心,我四川编练新军并非针对四周各省军政府,(孙元起心中暗暗想道:西藏不是军政府,自然不包括在内。)只是省内山林广袤,黎庶众多,难免有歹人作奸犯科,原先一协兵力根本不够用,只好再新编一协。事先没向中央说明,引起兄弟省份猜疑,倒是我的疏忽!” 黎元洪接口道:“贤弟编练新兵、整理军备也是极好的!我湖北自武昌首义以来,各府道州县乱兵蜂起,借**之名扰乱地方,还时时向省府伸手,要求支付军队粮饷,愚兄真是不胜其扰。前些日子,宓僧对全省支取粮饷的部队加以统计,竟然达到8个镇又2个协,计有11万人! “我湖北士农工商总共才有两千四百万,现在长江以北大半还在袁项城所部控制之下,各府道州县的钱粮又多被地方截留,府库藩银如何能够支持这11万人的吃穿用度?所以愚兄也想抽空对省内军队加以裁撤整编,到时候还请贤弟大力支持。” 什么裁撤整编部队?不过就是排除异己的手段! 孙元起叫苦道:“四川保路运动闹得比武昌首义更早,时间也更长,范围波及全省各地,造成土地荒芜,商铺关门,城市破败,民众流离,府库空虚,三五年间都无法恢复元气,哪有力气支持湖北?小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黎元洪道:“黎某对四川遭受的苦难感同身受,自然不敢烦劳巴蜀士民,愚兄只是想请贤弟帮忙而已。” 请我帮忙?孙元起有些吃惊:“我一个教书先生,能帮上黎兄什么忙?” “第一件事是想请贤弟出面,向华熙银行借款100万元作为部队编练和遣散费用。”说着黎元洪从身上掏出一块华熙银行发行的孙大头摆在桌上,“愚兄知道,贤弟与华熙银行关系莫逆,只要你出面,必定可以马到成功。当然,我们也不会让你承担风险,湖北省府愿以汉阳铁厂部分厂房、矿山作为担保!” 听说借钱,孙元起本来是准备一口回绝的:这年头,借钱时候是孙子,还钱时候成大爷。但听说湖北愿以汉阳铁厂作担保,孙元起却有些犹豫了。 汉阳铁厂是中国近代最早的官办钢铁企业,比日本第一家近代钢铁联合企业八幡制铁所早七年,它的规模在当时的亚洲首屈一指,单前期投入就达到了五百万两白银!虽然现在由于各种原因,铁厂经营不善,钢铁质量不佳,但要经过整顿,相信还是大有可为的。 孙元起踌躇片刻说道:“借钱的事,等我到上海和华熙银行的董事们见面之后,才能给你一个准信。” 黎元洪点点头,又说道:“至于第二件事,是想请贤弟出面,向北平铁厂购买一批枪械弹药。” 有钱赚,何乐而不为?何况现在孙元起手头正缺钱,对于这桩送上门的生意自然更不会拒绝:“好,我到京师之后,一定让北平铁厂给你们一个优惠价!对了,你们打算买多少?” 饶汉祥替黎元洪答道:“我们湖北预计购买各种口径迫击炮两百门,中工式步枪五千支,炮弹一万枚,手榴弹十万颗,子弹一百万粒。” 孙元起倒吸一口凉气:这手笔也忒大了吧?迫击炮、中工式步枪什么的不说,仅一百万粒子弹,就至少价值4万两白银!但他马上就想到另外一个问题:“黎兄,你们湖北能拿得出那么多钱款吗?”。该不会左手从我华熙银行里借钱,右手从我北平铁厂里买枪,然后再持枪赖账不还吧? 黎元洪期期艾艾地说道:“如果贤弟能帮我们从华熙银行里多借些,自然可以全额付款。万一湖北库银不够,我们可以拿汉阳铁厂部分厂房、矿山作为抵押,然后分期付款。” 我去!又是汉阳铁厂。 孙元起情不自禁地反问道:“黎兄,你们汉阳铁厂到底值多少钱?” 第二八六章便下襄阳向洛阳(下) 二八六、便下襄阳向洛阳(下) 黎元洪答道:“汉阳铁厂自然价值不菲。光绪三十四年08),汉阳铁厂、大冶铁矿和萍乡煤矿合并组成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拟招新股1500万元,连同老股500万元,共2000万元。到宣统三年年),实收股本1300多万元。用它来做担保、抵押,绝对是最有保障,贤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孙元起敏感地从黎元洪的话中捕捉到一个关键词“股本”,马上追问:“那现在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是官办,是官督商办,还是完全商办?” “……”黎元洪一时语塞。 饶汉祥急忙救场道:“虽说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现在是完全商办,但毕竟是在湖北地界上,我们省府自然有权处置。至于这一点,还请孙总长放心!” 孙元起顿时有些无语:你这麻子不叫麻叫坑人啊! 好比隔壁邻居来找你借一大笔钱,要他拿出担保时,他拍着胸脯说道:“你借钱给我尽管放心,我们家有个上亿的大企业,这点钱根本不在话下!”你难免会疑惑:你家那么有钱,还来找我借钱干嘛?再一追问,原来那家企业是他分家另过的哥哥的,早已跟他没有一毛钱关系,他凭什么拿来抵押? 孙元起感觉被他们有戏耍自己的味道,当即冷下脸来回答道:“黎兄,我小弟见到华熙银行和北平铁厂的经理,会认真向他们转达湖北省府的意愿和诚意。至于他们最终做出什么样的回答,小弟就不好说了!” 湖北省府的诚意?湖北省府的诚意就是没有诚意。谁不知道华熙银行和北平铁厂的幕后老板就是你孙元起,你还用向那些前台虚设的经理转达湖北省府的意愿和诚意,然后再等他们的回答?如此说来,摆满就是要拒绝嘛! 饶汉祥干笑几声:“如果孙总长能够帮我们达成这两件事,我们湖北省府上下必然感激万分,一定会尽全力确保长江水道畅通!”言下之意,如果孙元起不帮他们借款、买枪,他们就会截断长江水运。 众所周知,清末民初四川与东部沿海发达地区的交通运输,主要依靠长江水道。而湖北正好位于四川与东部沿海发达地区之间,可谓扼住四川的咽喉。如果他们加以阻遏,必定会使得外面的设备运不进来川的产品运不出去。 听到饶汉祥杀气森森的威胁,孙元起不禁瞳孔一缩:“照宓僧这么说,难道长江水道还有什么盗贼劫掠不成?这可大堪忧虑!希望黎兄能整肃部队,痛加剿灭。如果湖北省府力有未逮,小弟在川、陕、甘等地还有六协兵力,愿主动请缨东下,帮黎兄根除此患,还荆楚两千四百万父老一个安宁祥和的长江!” 屋里一时间有些冷场,只有自鸣钟的钟摆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半天,黎元洪才强笑道:“川鄂两省乃是敦亲睦邻,理应互助合作,携手并进。” 孙元起实在懒得和他们虚与委蛇,便放下茶碗说道:“黎兄、宓僧,孙某舟车劳顿有些困乏,想回去休息一会,就失陪了!”说罢站起身来,告辞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孙元起在湖北教育厅长吴同甲、卫队长冯基善等陪同下,来到城外郭郑湖畔的官山、洪山、珞珈山一带,视察前几年成立的各类学堂。 这近二十所学堂是孙元起担任省级教育行政长官之后的一次尝试,基于现代学科门类构建较为完善的地方教育体系,旨在培养大批量的熟练工人和初级工程师。然而时势弄人,学堂刚成立不到一年,孙元起便升任学部左侍郎,将后续事宜交给了身边的这位教育厅长吴同甲。 虽然孙元起历任学部左侍郎、尚书,学部大臣,教育总长,一直是吴同甲的顶头上司,无奈中央和地方终究隔了一层,即便有所垂询,他们也只会报喜不报忧,很难接触到事实的真相。所以长久以来都颇为挂念,很想再回武昌看看学堂近况。如今机缘凑巧路过湖北,自己又是教育总长,加上湖北地方邀请,孙元起自然不会错过此次良机。 武昌毕竟是在长江以南,虽然已经进入腊月,桂花、樟树依旧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经过四年风雨洗礼,当初栽种的树木已经有碗口粗细,树荫下长满各色花草。屋舍围墙也褪去了那层轻浮的匠气,丝毫看不出新建的痕迹,偶尔脱落的斑驳反而衬出岁月的积淀。 在孙元起的要求下,此次到访并没有惊动各个学堂的师生,只有校长等少数几人在一旁作陪。吴同甲主动充当起解说员:“当年郭郑湖外人烟稀少,野草丛生,一片荒芜。孙总长在此划地兴建一十七所院校之后,才渐渐繁华起来。随着老师学生不断在附近居住留宿,各种店铺应运而生,书店、笔墨店尤其密集,如今这里已被武昌府民众称为学府镇,是两湖学子心目中的求学圣地。 “这一十七所院校中,最大的当属湖北高等工业学堂,在校师生超过八百人,是华中地区当仁不让的第一理工名校!至于其他学堂,多则二三百人,少则八九十人。这片区域所有学生总数超过三千,占整个学府镇人口的三分之二,是名符其实的‘学府镇’。” 孙元起明显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这些院校四年前开始招生,学生一般是三年学成毕业,如此说来,已经有一到两届学生毕业步入社会了。不知这些学生的就业情况究竟如何?”尽管现在知识青年求学是以救亡图存为导向,但就业无疑也会影响他们学习的兴趣。只有彻底解决学生将来的饭碗问题,才能确保学生、学校、学科共同健康发展。 吴同甲道:“回禀总长,各院校教育有方,宽严适度;学生求知甚笃,学有所成,毕业之后皆能有所树立,不负师教。对此,全省工矿企业无不赞誉有加——” “实话实说!”孙元起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吴同甲的陈述。 “呃——”正说在兴头上的吴同甲被噎得直翻白眼,不得不喘口气再接着说道:“湖北高等工业学堂教学水平最高,学生也最优秀。每逢学生毕业,各工矿企业趋之如骛,奋力争夺而不可得其一。至于其他学校,就业情况则有优有劣,像交通学堂、矿业学堂、钢铁学堂、地质学堂等就丝毫不愁找不到工作,而农业学堂、石油学堂等则差些。” 等等!石油学堂就业情况很差? 很多年以来,农学就业一直比较困难,这好理解,怎么石油学堂就业情况也很差?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有谁不知道“两桶油”的蛮横霸道与膏肥脂厚!石油大学的毕业生也随之水涨船高,历来是皇帝女儿不愁嫁,怎么现在反而落地凤凰不如鸡了? 转眼之间,孙元起便想明白了个中的原由:眼下中国还没有摘得“贫油国”的帽子,石油学堂的学生自然无用武之地。——也不知道李四光同志现在在哪里忙活? 但更根本的问题,还在于现在世界上没多少人意识到石油的重要意义。我们现在都知道,石油是当前世界上最重要的能源,号称“工业的血液”。没有石油,地上的汽车、海上的轮船、天上的飞机都都得趴窝!但在二十世纪初却并非如此。 在石油工业史上,有几个时间节点非常重要:1846年,加拿大的亚布拉罕?季斯纳发明了从煤中提取煤油的方法,这是现代石油历史的开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石油主要是被加工成煤油用来点灯,同时也被用作润滑油。直到随着内燃机的出现,石油提炼物逐步成为内燃机的染料,这种现象才被改变。所以二十世纪头十年之前的石油工业被称为灯油时代。尽管那时候石油也值点钱,但指望着穿越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靠金手指发现大油田而成为亿万富翁的读者,你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1859年,美国的德雷克发明了油井钻探,标志着现代石油工业的诞生。 1886年,德国工程师卡尔?本茨为他发明的三轮机动车申请了专利,并在当年获得批准,这是公认的世界上第一辆现代汽车,这一年也被认为是汽车元年。汽车工业的飞速发展极大地带动了石油工业的成长,最终汽油取代煤油成为最主要的石油产品。 3年,美国标准石油公司的两名工程师发明了将煤油变成汽油的热裂解工艺,使得汽油的冶炼效率增加了一倍,解决了提炼汽油的低效率问题,为汽油取代煤油奠定了坚实基础,也为汽油时代打开了大门。 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在无休无止的战争中石油证明了自己的巨大作用。 7年,美国的埃利斯用炼厂气中的丙烯合成了异丙醇,这是第一个石油化学品,标志着石油化工发展的开始。 20世纪50年代以后,石油工业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增长,并取代煤炭成为世界最主要的燃料。 而眼下正处于从煤油时代向汽油时代的转型期,在中国这个“贫油国”念石油学堂的学生自然难以找到工作。但是石油工业的春天即将到来,而且孙元起辖下的川、陕、甘三省正是中国早期几个油田所在,比如位于陕西延安的延长油田,早在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就有所记载,它也是中国陆上最早发现和开发的油田。1905年,清政府批准筹办“延长石油厂”。1907年,打成中国陆上第一口油井。再比如位于甘肃庆城的长庆油田,是国内仅次于大庆油田、胜利油田的第三大油田。至于鼎鼎大名的川东油田、玉门油田,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孙元起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有用的人才:“吴厅长,以后各学堂的合格毕业生若找不到工作,就让他们到四川报到,我会安排好他们的就业。尤其是石油学堂的学生,我们更是大大欢迎,有一个算一个,绝对不会嫌多!” 第二八七章千红万紫安排着(上) 二八七、千红万紫安排着 孙元起又回过头对石油学堂总办董贤琮说道:“洁畲,石油之学博大精深,可不单单是从地下挖出来再蒸馏成煤油那么简单!在未来一两百年里,石油将成为世界上最主要的燃料和化学原材料,极大地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你们石油学堂作为现今中国唯一一所以石油为研究对象的专门学校,一定要在从事教学工作的同时,由石油勘探、油田开发、油气集输和石油炼制等四个环节入手,对石油展开全方位研究。如果你们有什么困难,不妨跟我和吴厅长说,保证尽力帮你们解决!” 陪同视察的董贤琮连声称谢:“董某先替全校师生谢过孙先生、吴厅长!我们石油学堂在师生数量、学生就业上确实不如兄弟院校,但我们也有自己的苦衷。第一,国人对石油知之甚少。石油工业起源于十九世纪中叶的美国,距今不过数十年。国人对它的认识,除了提炼煤油之外几乎一无所知,这就导致各地学生很少主动报考我们石油学堂。在我们学堂就读的学生,要么是考不上其他学堂,要么是准备伺机报考其他学堂。故而仅在学生素质方面,我们就先天落后于其他学堂。 “第二,现在海内外对石油的研究都还处于刚起步阶段,不少前沿技术都处于保密阶段。我们石油学堂成立未久,既没有完善的学科教材,也没有专门的师资人才,教学只能靠自己摸索,前期主要是把地质、物理、化学等有关石油的科目糅杂在一块儿。至于核心科目,只能老师和学生一起探讨摸索。所以在教师水平方面,我们自然也落后于其他学堂。 “第三,中国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什么大油田,很多学生都认为学习石油如同学习屠龙之技一般,是没有任何前景的,而且第一届学生毕业后很难找到工作,也在实际上证明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在情绪上难免会有些懈怠。” 孙元头表示理解,然后正色说道:“对于你讲的这三个问题,我是这样想的。首先,中国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什么大油田,并不意味着没有大油田。相反,根据理论预测在我国东北、华北、西北蕴含大量的石油资源等待开采,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否则我也不会在四年前平白无故设立这所石油学堂。而且在未来的十到二十年里石油工业必将大放异彩,所以学习石油绝对不是学习屠龙之技。” 董贤琮大喜:“在下一定会孙先生的这番话如实转述给全校师生,相信他们听到你的结论,必然精神大振,学习态度为之一转!” 此时的中国没有经过五四运动的冲击,还处于偶像崇拜阶段,对于至高无上者有一种天生的迷信。在普通中学生心里,孙元起是当今世界上最有名的科学家,他在科学上的结论自然都是正确的,尽管他的研究范围只限于电子和物理。现在他说“根据理论预测在我国东北、华北、西北蕴含大量的石油资源”,那就必然是有的,不须再去怀疑! 孙元起又说道:“虽然从寻找石油到利用石油大致要经过四个主要环节,但基于当今中国现状,你们要把研究的重点集中放在油田勘探和加工炼制上。加工炼制,你们可以自己研究摸索;至于油田勘探,不妨和地质学堂以及经世大学地质系合作。经世大学地质系章鸿钊、丁文江、翁文灏三位先生在地质调查、矿产勘探上都深有研究。尤其是翁文灏,刚从比利时天主教鲁汶大学获地质学博士学位,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地质学博士。你们学校的师生完全可以乘着寒暑假期,到北京跟他们切磋切磋。” 董贤琮答道:“我们一定会抽调部分师生去经世大学请教的!” 孙元起接着说道:“既然现在石油学堂无法正常招收优秀学生,不妨由湖北省教育厅出面,对考入石油学堂的学生予以奖励。又鉴于石油相关核心科目没有完善的教材,需要老师和学生一起探讨摸索,那么学堂就从三年制改为四年制,最后一学年由教育部资助,学生到陕西延长油田实地考察研究。” 董贤琮朝孙元起深鞠一躬:“董某代表全校师生谢谢先生的大力支持!” 孙元起等人在其他院校里走马观花地视察一圈后,来到了此行最重要的一站: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作为华中地区当仁不让的第一理工名校,湖北高等工业学堂果然气象不凡,无论校园面积、教室建筑,还是学生数量、学术氛围,都远胜前面的那些院校。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孙元起一直以来的大力扶持。 在高等工业学堂总办钱恂的指引下,孙元起一行首先抵达机械制造实验室。这个由湖北高等工业学堂和中华工业机械公司共同组建的实验室位于学校的最核心位置,高耸的教学大楼、庞大的研究场地、来往如织的人群、不时传来的轰鸣声,无不昭示出它的蓬勃朝气。 钱恂在一旁介绍道:“机械制造实验室成立于光绪三十二年06)九月,至今已有五年多的时间。实验室主要以各种工业机械设备为研究方向,涵盖食品、化工、电子等诸多领域。自成立以来,承担经费在十万两以上的重大项目就有三个,分别是中华工业机械公司委托制造的土豆削皮切片成套设备、工业合成氨全套设备,以及通用汽车公司委托研制的汽车底盘系统。 “这三个项目中,土豆削皮切片成套设备早在两年前已经顺利结项,在中国、美国、欧洲等地投产后取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同时也给我们学校带来6万美金的科研经费,极大鼓舞了全校师生学习研究机械制造的兴趣。目前,实验室在编的师生员工总数达到180余人,约占全校人数的十分之一!” 说白了,这三个项目都是孙元起一力促成的,背后都少不了孙氏家族企业的背景。但也不可否认,这三个项目极大地锻炼了机械制造实验室的研究能力,鼓动了学生投身科研的积极热情,而且像研究工业合成氨全套设备这个项目,本身也是利国利民的重大举措。所以孙元起对研究进度颇为关心:“念劬兄、仙舟,你们其他两个项目的进展如何?” 机械制造实验室主任刘鹤恭敬地答道:“回禀总长,汽车底盘系统研制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果,并被通用汽车公司的新款轿车所采用。目前课题组正在展开后续研究,尝试解决如何更加有效控制、如何增加乘坐舒适度以及在汽车自重成倍增加的情况下如何驱动控制等问题。 “至于工业合成氨全套设备,是当今世界最前沿的科技难题。据说德国化学家哈伯已经发明一种利用空气合成氨的工艺,并申请了专利,我们只有另辟蹊径。目前,我们根据四川盆地蕴含大量天然气的特点,正尝试着以天然气为原材料制取合成氨,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距离工业化生产至少还需要三年以上的时间。” 孙元头表示嘉许:“氨气对于农业生产和化学合成都具有重要的意义,你们如果能早日发明制备氨气的工艺并投入生产,将是一件功在社稷、造福民生的重大贡献。当然,氨气具有腐蚀性,合成过程中会发生很多危险,你们一定要做好安全防护,千万不要麻痹大意!” 见钱恂、刘鹤允诺之后,孙元起又问道:“你们湖北高等工业学堂可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今天正好我和你们吴厅长都在这里,不妨说出来听听。” 钱恂连忙躬身答道:“一直以来承蒙孙总长和吴厅长关爱,我们湖北高等工业学堂经费充足,确保全校师生衣食用度无忧,可以一心治学。老师敦敦教诲,学生勤勉求知,皆能学有所成。每当毕业之时,两湖地区的厂矿企业都会主动上门求贤纳士,就业不存在任何问题。” “照念劬兄这么说,你们就是没有任何困难咯?”孙元起明显有些不怿:难道我过来一趟就是听你们歌功颂德的么? 钱恂急忙说道:“也不是没有问题!我国自古以来就有‘士农工商’之说,工匠的社会地位虽不及士大夫、农民,却略胜过商贾,可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今随着社会变迁,商人地位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成为仅次于士大夫之下的阶层,工匠反而沦为四民之末。我们湖北高等工业学堂作为培养工匠技师的院校,自然不被社会认可。 “目前湖广地区的青年学子毕业报考学校,一般首选两湖师范学堂、法政学堂、商业学堂,老师也以任教于这三所院校为荣。虽然现阶段看不出什么巨大影响,但在下担心长此以往形成社会风气,就会对各种理工学堂造成严重后果,并很难加以矫正。所以希望孙总长和吴厅长能够防微杜渐,尽快遏制住这种苗头。” 第二八七章千红万紫安排着(下) 二八七、千红万紫安排着(下) 这确实是个问题! 中国人最在乎脸面,非常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成就感是来自于别人对自己的肯定。别人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别人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若是社会整体歧视工匠技师,纵使就业情况再好,也必然会大大挫伤学生学习的热情。所谓“士气可鼓不可泄”,好不容易用三个重大项目才鼓起了学生对工程技术的兴趣,要是因为社会歧视而消散殆尽,岂不呜呼哀哉! 孙元起凝思片刻后,决定借鉴后世的几个做法:“念劬兄见微知著、察于未萌,实在是慧眼独具!如今已经推翻皇权专制,实行民主共和,天下万民当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根据不同职业出身而强行划分高低贵贱,纯粹是某些人的优越感和虚荣心在作祟。不过,我们也不能对这个问题坐视不理,孙某近期将会同教育部同仁制订一系列措施,利用多种举措鼓励和支持科学技术研究。 “首先是建立中华科学院。国立中华科学院类似于前清的翰林院,将是国内科学技术方面的最高学术机构。成员从全国科研工作者中遴选而出,是各领域最优秀的科学精英和学术权威。中华科学院每两年增选一次,入选者称为‘院士’,将和国会议员享有同等待遇。 “其次是成立国家科学基金,对全国具有发展前景的科研项目和科技人才给予无偿资助,确保他们可以全身心投入到科研工作,而不必担心研究经费短缺,从而对支持基础研究、坚持自由探索产生重要作用。国家也可以通过科学基金的发放,充分发挥导向作用,合理配置各种资源,加强科研工作者之间的联络与协作。 “第三是认证、建设一批国家重点实验室和国家工程技术研究中心。这些研究机构将围绕国家发展战略目标,面向国际竞争,着力增强科技储备和原始创新能力,对关系国计民生的重大科研课题展开深入系统地研究。想你们这个机械制造实验室就大有希望。 “第四是实行部聘教授制度。在大学任教一定年限,声誉卓著,对所在学科具有特殊贡献的教授,经教育部审批通过成为部聘教授。部聘教授为教育界最高荣誉,是教授中的教授,将由教育部直接拨付薪酬,任期5年,期满可以续聘。为表明国家对科技人才的高度重视,部聘教授名额将适当向理工科院校倾斜。 “第五是设立国家科学技术奖。为充分调动科技工作者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加速科术事业的发展,提高国家综合实力,将有教育部出资设立国家科学技术奖,每年评审一次,重奖那些在科学技术进步活动中做出突出贡献的公民、组织。 “以上五种措施并举,经过一段时间,相信应该可以扭转社会上对工匠技师的歧视。当然,我们不仅仅是要消除歧视,而且还要让工匠技师和科研工作者成为阳光下最伟大的劳动者,受到全社会的广泛尊重!” 视察完城外的诸多院校,孙元起在武昌的行程基本结束。他不耐烦再和黎元洪、饶汉祥等多费口舌,便以事务繁忙为由,匆匆离开湖北。顺江东下,行舟若飞,不一日间孙元起等人抵达了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所在地:南京。 对于轮船是否在南京停留,孙元起心里很是矛盾:他既想和孙中山见面好好谈一谈,又不想被人理解成是到南京就职。但他知道,轮船只要在南京停留片刻,肯定会被同盟会的报纸渲染成自己是在向南京国民政府效忠输诚,以此削弱北方袁世凯政权的影响力。 为了避免出现不愉快的场景,孙元起在离开武昌之前曾特意召见中华广播公司和《政经日报》的记者,表明自己只会在南京稍作停留,然后马上换乘火车,前往上海参加新中国党成立大会。其目的就是委婉地暗示孙中山和南京临时中央政府,千万别自作多情! 事实证明,世界永远不会按照你想象的那样运转。 孙元起还在船舱里担心他们在不大肆声张的前提会闹出什么其他的幺蛾子,就听一直呆在甲板上的卫队长冯基善来报:“启禀大人,通过望远镜发现南京下关码头上彩旗招展、人山人海,估计会有迎接仪式,还请大人提前做好准备。” 我顶你个肺啊!孙元起心里忍不住暗骂一句:你们这是装聋作哑掩耳盗铃呢,还是故意耍我呢?在一瞬间,孙元起甚至想让轮船直奔上海,不在南京停留,让他们这群王八蛋在下关码头自娱自乐去! 当然,孙元起如今早已不是政坛初哥,这种孩子气的举动也就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如果他真要就这么甩手而去,保证孙中山会对他恨之入骨,甚至此生再无相见之时。好在孙中山也不敢做的太过分,没有在码头上打出“欢迎孙百熙先生来宁就职”之类的标语。 船在码头刚一停稳,孙中山便带着黄兴、伍廷芳、王宠惠、张謇、汤寿潜等内阁成员迎了上来,见面就紧紧握住孙元起的双手:“百熙贤弟,自三藩市一别,忽忽睽违已近十载,愚兄朝夕渴慕。今日终于重逢,兴奋之情何以言表!” 孙元起强笑道:“小弟对中山先生也是怀想不已,恨不早日相见,共话别来世事变迁。只是如此大张旗鼓,未免有些——” 孙中山急忙道:“武昌起义不数月竟告成功,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得以成立,此皆百熙贤弟之力。我们在此隆重集会欢迎**功勋,有何不可?来来来,我先给你介绍一下诸位内阁同僚!这位是陆军部总长兼参谋总长黄兴黄克强,是愚兄平时第一知交。” 然后在孙中山内阁的九位总长中,除开他自己这个教育总长,不少都曾和他打过交道。比如实业部总长张謇、交通部总长汤寿潜,原先同属于预备立宪公会,现在又都属于新中国党,是一个**阵营的战友。再比如财政部总长陈锦涛、外交部总长王宠惠,当年都在孙元起手下担任过湖北法政学堂的教习,而且都是耶鲁大学校友,按照孙元起自己捏造的入学年份,两人得规规矩矩地上前叫一声“师兄”!包括总统府秘书长胡汉民,十年前在经世大学两人也有一面之缘。 介绍完内阁成员之后,孙元起和孙中山携手走下码头。这时各路记者就像见了花的蜜蜂似的,“轰——”的一下围了上来,镁光灯闪个不停,同时七嘴八舌地开始提问。冯基善怕出什么乱子,赶紧带领卫队过来驱赶人群。 孙元起正想找机会表明自己的真实意图,怎么会错过如此良机?当下对冯基善及周围记者大声说道:“我乐意回答诸位记者的提问,不过由于时间关系,每位记者只有一次提问的机会。” 人群登时安静下来,一位戴眼镜的青年率先发问道:“尊敬的孙先生,我是《大公报》的记者,我想问的问题是您此次到南京的目的是什么?您又是如何看待眼下国内局势的?” 孙元起正色答道:“孙某此次路过南京,主要是想换成铁路赶赴上海,参加不久即将举行新中国党的成立大会,随后还会北上查看经世大学受损情况。当然,我在南京转车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拜见中山先生,和他闲坐品茗、畅叙别情。至于眼下国内局势,孙某作为一介教书先生,实在不好信口开河。” 另一个中年记者立马抢过话头:“孙先生,我是上海《申报》记者。您现在对川、晋、陕、甘四省都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在国内政坛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南北形势尖锐对立,全国大战一触即发,您将如何自处?” 孙元起答道:“我觉得这位记者有点危言耸听!现在南北都赞成共和政体,这就是有了互相对话的基础。所谓‘共’,就是二人或多人协同;‘和’,就是和平。共和的言下之意,就是中山先生和项城大帅共同协作,促成天下和平。如果在共和的旗帜下,双方因为争权夺利而大打出手,岂非天大的笑话?即便南北有何分歧,也应当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商谈,而不该诉诸武力。元起不揣简陋,也愿奔走其间代为说项,争取民主共和早日实现!” 又有记者提问道:“孙先生,我是《民立报》的记者,请问您会担任南方内阁的教育总长,还是北方内阁的学务大臣?” 孙元起瞅了他一眼,冷冷地答道:“政治分南北,教育不分南北!” 此时一位西洋记者举手道:“约翰逊博士,我是《字林西报》的记者。我听说阁下最近将预备立宪公会改组成新中国党,请问新政党的政治纲领是什么?它将代表哪一个阶层的利益?” 第二八八章金陵玉殿莺啼晓 二八八、金陵玉殿莺啼晓 预备立宪公会改组成新中国党之后,孙元起还是党首,原先的三位副会长,除了铁杆保皇派郑孝胥主动退出外,张謇、汤寿潜依然留任,只是新增了杨永泰出任秘书长一职。从领导层上看,感觉“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孙元起答道:“尽管新中国党的成立给人一种新瓶装旧酒的感觉,但内在宗旨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新中国党的‘新’字,就是表明要与过去立宪主张彻底割裂,与时代潮流共同进步,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中’字的意思是不放弃武力对抗前提下的中庸和平主义,不保守,不激进,以渐进改良的方式改造社会国家;最后一个‘国’字,则是要求全体党员信奉国家主义。 “本来人民主权应当高于国家主权,国家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保护国民的合法权益。但现在我们中国积贫积弱,根本无力保护国民,让大多数国民的权利受到了侵害。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认为应该信仰国家主义,以国家利益为本位,抑制少部分人的私利,全体国民共同为国家的独立、主权、繁荣和强盛而努力,最终让最大多数的国民从中受益。 “我们新中国党的宗旨也正如名称中所昭示的那样,将以知识分子为核心,紧密团结军人、农民、工人、工商业者等所有一切能够团结的爱国力量,代表全国最广大国民的利益,在国家主义指引下艰苦奋斗,努力建设出一个独立自主、繁荣富强的新中国。” 话音刚落,马上有记者反问道:“孙先生,如您刚才所言,新中国党主张以渐进改良的方式改造社会国家,那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对现在的**持否定态度?” 孙元起迅速摇了摇头:“我们都是现实主义者,认为存在即合理,绝不会试图否认现实。而且渐进改良和激烈**并非完全对立,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甚至是相互统一的。相信你们大家都学过哲学,都知道哲学里的量变质变定律,其实渐进改良就是量变,激烈**就是质变。 “辩证法认为,量变是质变的必要准备,质变是量变的必然结果。换句话说,中国经过洋务运动、戊戌变法、预备立宪等诸多渐进改良才有了今天的激烈**,激烈**就是以往渐进改良的必然结果,我们又怎么会对**持否定态度呢?” 孙元起旋即话锋一转:“我们之所以主张以渐进改良的方式改造社会国家,是因为量变可以时时发生,质变则不行。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世界上哪有不经过怀胎十月就天天生孩子的道理?而且我们也要意识到,激烈的**并不是灵丹妙药,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从古至今,世界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政府。如果发现政府有缺点,就要高举义旗把政府推翻,那我们啥事都不用干了,干脆天天等着推翻政府得了! “理性的做法是,当我们发现政府的缺点时,首先应该尝试如何去纠正和弥补,而不是立即推翻政府,这就是渐进改良。只有当纠正弥补的成本超过推翻旧政府、建立新政权时,我们才首先考虑使用激烈**的手段。” 码头上一时间有些安静。现场大多数人都是孙中山铁杆粉丝,因为不同意孙元起的政见,所以保持缄默;只有少数人是听了孙元起的论点后陷入沉思。 孙元起见状说道:“因为时间关系,要不提问到此为止?” 人群中有个人高马大的外国记者立即跳起来:“约翰逊博士,我是英国《泰晤士报》记者,想问您最后一个问题!现今欧美科学界人士对您投身政界非常不理解,认为您在科学上的天赋和造诣可以比肩牛顿,现在又处于学术研究的黄金年龄,如果不继续从事研究工作,将是科学界的重大损失。请问您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孙元起笑吟吟地答道:“牛顿爵士不也做过皇家造币厂的厂长么?”说罢,在众人簇拥下离开下关码头,乘车进入南京城,下榻在江南四大名园之一的瞻园。 孙元起相信孙中山等人绝对不会就此饶过自己,但有了之前在码头上的一番说辞,他们有很多话一定说不出口。果然,到了晚间孙中山带着几个随从登门拜访。见面他便笑着说道:“百熙贤弟,你不是说要和我闲坐品茗、畅叙别情么?现在愚兄自己找上门了,希望贤弟不要怪罪我唐突才好!” 孙元起也笑道:“中山先生过访,小弟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您唐突?再说了,当年宋太祖赵匡胤雪夜探访赵普的时候,也没见赵普抱怨过啊!” 赵匡胤和赵普是同姓君臣,孙中山和孙元起也马马虎虎算是,所以这个譬喻恰到好处。孙中山当即哈哈大笑:“当年宋太祖雪夜访普,一边烤肉饮酒,一边谈论平定天下之策,何等快哉!要不今天你我也效法古人,来个‘煮茶论英雄,谈笑平天下’,如何?” 孙元起道:“煮茶品茗是何等雅事,在这时候谈论功名利禄,岂不是有点大煞风景?来来来,快到屋里坐。我随身只带一点普通的竹叶青,怕是上不了台面。我去看看此间主人有什么上好的茶叶,也好泡上让中山先生细细品鉴。” 孙中山连忙止住孙元起:“百熙不用忙活了,我知道你远来未必备有茶叶,所以特地捎带了一些好茶过来。只是如今正值隆冬,你们江苏人爱喝的碧螺春正值旧茶已陈、新茶未上时节,唯有用福建武夷山的大红袍来代替,好在这个时候正是喝红茶的季节,倒也应时。” 说话间,随从便把茶壶洗尽、火炉燃起,开始烧水泡茶。等炉火正炽、水壶半开的时候,孙元起挥退随从,挽起袖管亲自上阵:“这煮茶做饭,总要自己亲自动手,才会吃得更香。” 孙元起笑道:“那我给中山先生打个下手?” 孙中山赶紧摆了摆手:“说到泡工夫茶,还是我们福建、两广人更拿手,这种事还是我来吧!” 经过治器、纳茶、候汤、洗茶、冲泡、出汤、分杯等七八道工序,孙中山才把盛满金黄色茶汤的小茶盅递到孙元起面前。嗅一下茶香四溢沁人心脾,尝一口甘爽顺滑回味无穷,连不懂茶道的孙元起也情不自禁赞道:“好茶!” 孙中山笑道:“自然是好茶!这种武夷岩茶每年就产那么一点,在封建王朝历来属于皇家贡品,普通人哪能喝的到?”他自己也啜完一杯,然后放下茶盅正色问道:“百熙,现在南北局势日趋紧张,袁慰庭对我们步步紧逼,不时以武力相恫吓,之前你在码头上听说的‘全国大战一触即发’并非虚言。我们内阁之中战、和两派各执一词,呶呶不休,难以定论。你在国内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又是局外人,肯定对当前局势有个清醒的判断。我很想听听你对局势是怎么看的?现在只有你我兄弟二人,不妨直说!” 对于孙中山的探底,孙元起不答反问:“中山先生,我曾听过两句名言,一句是‘战争是政治交往的继续,是政治交往通过另一种手段的实现’,另一句是‘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休想得到’。你觉得南京临时政府的军队遇到袁项城的北洋军,能够战而胜之么?” 孙中山面容一僵,半天才一声长叹:“八年前在三藩市相遇,曾听百熙一番高论,如今回想起来言犹在耳。只恨当年没有听取你的建议,否则今日何至于此?” 孙元起明白他说的,是当年自己建议他首先要掌控军权的事儿,正想劝他“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就听他又接着说道:“其实我们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南方其他各省不算,仅目前云集南京的部队就有浙军、沪军、光复军、粤军以及**党人组织的各种敢死队、义勇队、铁血军等,人数不下三十万众,黄克强和陆军部正在着手对他们加以整编,预计可以编成二十一个师(相当于清朝的“镇”)。湖北还有八个师另两个协,如果再加上百熙你麾下的四个协,我们还是大有希望的。” 孙元起冷笑道:“首先,川、陕、甘等地兵力肩负着守家卫国的重任,是不会主动参与内战的。其次,在现代战争中,人数众多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第三,南北一旦开战,必然席卷全国,除了战场死伤外,还会造成无数国民流离失所,生灵涂炭。难道这些就是民主共和体制带给国民的好处?” 孙中山脸色微微发红:“其实也有避免大规模内战的法子,前不久参谋部就曾建议,请百熙你派飞机轰炸北京袁慰庭寓所。只要首患一除,北洋军必然很快分崩离析,我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平定北方。” 又那我当枪使!难道我就长得那么好糊弄? 孙元起冷冷地看着孙中山:“中山先生,你以为这个建议如何?” 第二八九章淮水东边旧时月 孙中山又给孙元起递上一盅大红袍,然后才说道:“这是他们一厢情愿当初因为禁卫军攻击经世大学,你甚至敢派飞机威胁轰炸皇宫,谁还不知道你对经世大学珍若拱璧?如今京师附近驻扎北洋军一镇兵力,如果真要派飞机轰炸袁慰亭寓所,无论后果如何,北洋军必然会先荡平经世大学想来百熙你也会首先考虑到经世大学安全问题,在这种条件下,你又怎么会同意派出飞机呢?” 孙元起心里暗暗说了一句:算你识趣 孙中山倒也光棍,见拉拢孙元起不成,立马换了个语气:“既然我们无法以武力对抗袁慰亭,又不愿多造杀孽,那就唯有求和一路内阁中也曾议过求和的条件,为了能够确保成果,并对袁慰亭有所约束,大家商定了如下三条:第一,定都南京第二,新总统到南京就职第三,遵守《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百熙以为如何?” 孙元起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三个条件是谁拟定的,但我觉得实在是有些想当然了首先,在没有嫡系军队拱卫的前提下,袁慰亭是决计不会到南京就职的他人都不来南京,定都南竟有什么意义?至于遵守《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更是一句空话,等他当上大总统,再把持了议会,修不修改《临时约法》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孙中山急忙问道:“那依照百熙看来,议和条件该如何拟定?” 孙元起一边品茶一边慢慢说道:“要是由我来拟定,首先必须军队国家化,即军队既不属于某一特定人士,也不属于某一政党派系,而是属于全体国民或国民议会当然,袁慰亭肯定不同意将他的北洋军国家化,那我们就暂时退后一步,要求允许各省议会拥有一定数量的军队所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只有我们手中掌握足够的武力做保证,才能让袁慰亭遵守他曾许下的诺言“其次是实行议会共和制,即总统由国民议会全体选举产生,而政府内阁则由拥有多数议席的政党组成并对议会负责如此一来,就可以把政治斗争尽量约束在议会选举内部,而不是诉诸武力,从而保证国民日锄活基本稳定,有利于农业工商业的健康发展,尽快回复国家元气” 同盟会是当前中国第一大党,如果真要实行议会共和制,孙中山毫无疑问是最大的受益者听了孙元起的建议,孙中山难免有些见猎心喜,不禁插话道:“要是能够实行议会共和制固然极好,只是我怕袁慰亭不太愿意他虽然历官军队地方中枢,但影响力只局限于北方,在军中的影响又远大于在地方上的影响而且他构陷过光绪皇帝,又逼迫宣统退位,在民间和士人之中声誉极差如果总统真由国民议会全体选举产生,他自忖能够顺利当选么?” 孙元起却道:“袁慰亭一世枭雄,他的权谋手腕绝非常人能及,只要假以时日,必然能在议会之中呼风唤雨至于眼下,他或许力有未逮,我们不妨给他一段过渡期在过渡期内,他以临时大总统的身份组阁过渡期结束后,再实行议会选举袁慰亭好大喜功,贪恋权力,听了这个条件必然会答应的” 孙中山默默思忖片刻,又问道:“那接下来的议和条件还有哪些?” 孙元起道:“如果还有第三条,那就是实行分税制,即将国家的全部税种在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间进行划分,确定中央财政和地方财政的收入范围,以此保证地方在经济上有一定的自由支配权以上…涵盖军权人事权和财权,只有确扁三项权力,才能有效地保护成果,并对未来的国家元首有所约束” 孙中山赞道:“百熙拟定的这三个条件果然不同凡响今天在下关码头,西洋记者还为你投身政治惋惜不已,现在看来,完全是人尽其才” 孙元起谦逊一番过后,郑重地对孙中山说道:“中山先生,我们既是炎黄子孙,又为同姓兄弟,我有几句话不吐不快,如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孙中山诚恳地说道:“孙文洗耳恭听” 孙元起肃声道:“中山先生,当年我们在三藩市畅谈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消在成功以后,民国对清朝签订关于割让领土的所有条约概不承认,民国以后寸土不能割让对于曾经帮助过你的外国友人,可以在开放通商口岸给予最惠国待遇修建铁路开采矿山等方面给予适当的让步,但在领土问题上丝毫不能商量“结果呢?你为了争取欧美各国对中国的支持,竟然允诺新成立的民国政府会承认之前清政府与任何其他国家缔结的所有条约,支付之前由清政府引入的任何外国贷款或由其招致的任何国家赔款,尊重之前由清政府批准生效的所有外国在华租界要不是英国政府和袁慰亭强烈反对,你甚至想把满洲以2000万日元的价格租让给日本难道这些就是同盟会‘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目的?作为一个国家主义者,我对你的所作所为非常不理解,甚至要怀疑你作为一个政治人物的基本操守” 孙元起这番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简直如同当场甩了孙中山几个耳光,让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要不是孙中山经历过大风大浪,已经练出波澜不惊的性格,估计现在早已经拂袖而去孙元起继续说道:“所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中山先生从政道路还很漫长,只要你以后不在国家主权上发生问题,小弟愿唯你马首是瞻,并带领新中国党与你们同盟会在议会同进退,同心协力保护成果,约束袁慰亭的一举一动”说完起身朝孙中山深鞠一躬孙中山也连忙起身回鞠一躬:“孙文定当谨记贤弟教诲” 孙元起道:“眼下小弟就有一件要事要麻烦中山先生小弟听说**已革土登嘉措近期派人到南京四处活动,消民国政府能够恢复他十三世喇嘛的名号,并允许他返回拉萨居住我个人及川陕甘三省政府消南京中央政府能够坚决拒绝他的请求晚些时候我将会上会晤袁慰亭,也会向他郑重提出这一要求” “为什么?”孙中山有些不解,“现在共和成立,五族一家,如果土登嘉措能够诚心内向,我们完全可以捐弃前嫌,恢复他的名号,反正有利无害为何你要让中央政府拒绝土登嘉措的请求?” 孙元起道:“前清虽然有诸般不是,但我们也要正确认识到它曾作出的重要贡献,比如在新疆台湾设尸比如在云贵川等地推行改土归流,都充分加强了中央政府对偏远地区的统治**位于中印边境,可以有效屏蔽英国从印度对中国内陆的窥伺,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很有必要加强统治而加强统治的最好措施便是设立省府和改土归流,偏偏喇嘛就是施行这两个举措的最大障碍你说,我们能让他恢复名号并允许他返回拉萨居住么? “再者,‘喇嘛’的名号是由前清顺治皇帝册封,又由前清宣统皇帝下旨革去,可谓得其所矣我们民国政府又何必参与其间?而且我有预感,一抵复土登嘉措十三世喇嘛的名号,并允许他返回拉萨居赚将来必会给中央政府带来巨大的麻烦明者远见于未萌,智者避危于未形,我们要坚决把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 孙中山忽然顾左右而言他:“百熙你刚才批评我承认前清不平等条约试图租让满洲给日本,愚兄承认举措有些失当,但你也要理解愚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当时满清政府还没有推翻,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政府必须要争取欧美各国的外交承认,所以免不了要做出一行诺和让步“而且自军兴以来,编练新军支付薪酬购买弹药等等用钱之处繁多,数月之间支出便不下亿万而前清田赋漕粮茶课盐课茶课税捐等项目为政府费用主要来源,今则一无可恃,所以中央政府一直面临严重的财政困难无奈之下,愚兄只有要病急乱投医——” 孙元起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既然南京国民政府面临严重的财政困难,小弟代表四川政府愿意报效二十万元” 孙中山又说道:“眼下南京云集各种部队,人数不下三十众,每天光消耗粮秣就以数万算日前陆军部着手把他们整编成二十一个师,合格者需要购买弹药军服,不合格者需要裁汰遣散,这醒用至今尚无着落,愚兄每一念及便寝食难安” 孙元起咬咬牙道:“最多三十万元,否则小弟当中山先生今晚没有来过” 孙中山这才松口:“好贤弟放心,南京政府绝不会答应土登嘉措恢复十三世喇嘛的名号和返回拉萨居住的请求” 宾主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孙中山才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这一顿茶喝掉孙元起三十万元,着实让他心痛不已加上旅途劳顿,洗漱以后正想上床休息,忽然听见冯基善来报:“大人,有一人自称是您的学生前来拜访,您见是不见?” 学生? 孙元起起身接过拜帖,只见上面赫然写着“阎锡山”三个大字共3255字页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什么意思? 刘禹锡: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翻译: 群山围绕着故都金陵,四面群山还在,长江的潮水拍打着空城,带来丝丝寂寞的心情秦淮河上东边升起的那轮明月艾依然是旧时的明月,漫漫长夜,冷冷的月光从高高低低的城垛照进城来【赏析】刘禹锡在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时,有人拿《金陵五题》给他看刘禹锡没有到过金陵今南京,但他听到过别人游历金陵的见闻,自己又具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就和了五首,也称《金陵五题》他的和作大大超过原唱被别人和的原诗,白居易极为称赏《金陵五题》依次是:《石头城乌衣巷台城生公讲堂江令宅》咏的都是金陵的古棘一主题的几首诗,我们今天称组诗,古人则称“连章”章就是篇《石头城》以山不变潮不变月不变,反衬城邑之变,抒发江山依旧而豪华不再的慨叹情调悲壮,气势莽苍,境界阔大 第二九零章夜深还过女墙来 二九零、夜深还过女墙来 对于阎锡山,杨度、赵景行、程子寅等人一致认为他是欺师灭祖十恶不赦的忤逆之徒。作为当事人,孙元起反倒没有这么觉得。 当年入读经世大学附属中学,人家是凭自己本事考上的;后来学校遴选学生公派出国就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也是人家凭自身实力争取的;毕业回国后当上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8标标统,跟他能力、资历密切相关;至于后来在太原举义、当上山西都督,更属于他的个人际遇,别人强求不得。 在此过程中,自己顶多就是起到一点推波助澜的作用,算不得什么大恩大德。听说他在山西起事之后只字不提自己的提携之恩,孙元起顶多也就是心里有点不太舒服,并没有什么被背叛的感觉。现在他登门拜访,孙元起倒有些纳闷:他这个山西都督大半晚上不睡觉,跑来找我干什么?当下便吩咐道:“焕章,请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阎锡山推门而入。一进门便跪倒在地,膝行来到孙元起面前,举起巴掌狠狠扇了自己几耳光,然后痛哭流涕地说道:“先生,学生知道错了!之前学生权欲熏心,负恩忘义,辜负先生教诲,实在罪无可恕。只是如今形势危急,学生唯有觍颜恳请先生不计前嫌,解救山西于危难之中!” 孙元起见状大惊,赶紧扶起阎锡山:“百川,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这一幕不过是阎锡山的即兴表演,意在防止孙元起怀恨在心,一怒之下把他赶出门去。看到孙元起并没有发怒,反而对他非常关心,阎锡山也就见好就收,顺势站了起来,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访的目的。 原来杨度对阎锡山的背叛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在与袁世凯的代表杨士琦谈判过程中,暗中对阎锡山使出一记撩阴腿,表示孙元起一方对山西保持中立态度,只要袁世凯有本事有能耐,可以放心大胆尽管去取,孙元起一方绝无干涉。 袁世凯乃是王莽、曹操一般的人物,恨不得将天下纳入自己囊中,哪会嫌弃自己地盘太大?在和孙元起达成协议之后,立马便命第三镇卢永祥部、第六镇李纯部南北策应,由娘子关、平型关分兵攻入山西。尽管孙元起派飞机威胁轰炸皇宫后,袁世凯紧急调遣第六镇北上拱卫京师,但卢永祥部却依然攻势不减,兵锋直指太原。 第三镇组建于1904年,士兵主要来自山东、河南、安徽等地农家子弟,是袁世凯北洋军的嫡系部队,历任统制包括段祺瑞、曹锟,吴佩孚也曾在里面担任过炮兵第三标第一营管带,可谓一等一的精锐部队。阎锡山手下那些临时拼凑的烂番薯、臭鸟蛋,哪里是第三镇的对手?一番胖揍,顿时让阎锡山找不着北! 这事儿还不算完! 不久,孙中山在南京建立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被同盟会欺骗的袁世凯在失望之余,也有些怒不可遏,离他最近的同盟会都督阎锡山就成了他发泄的目标。而且,他也想用阎锡山的脑袋给南方政府提个醒,让他们知道北洋军的毒辣手段。这一发狠,差点没把阎老西爆出翔来! 随着娘子关、太原相继失守,阎锡山等人只好带着残部向晋北大同方向撤离。卢永祥部依然不依不饶,一路围追堵截。等阎锡山和大同军政府李国华、宋世杰等人会合的时候,嫡系部队只剩下小猫三两只,个个都灰头土脸垂头丧气,与一个月前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简直判若两人。阎锡山知道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决定找人喊救命。然而环顾当今中国,能够救他一命的只有寥寥三人。 首先自然是袁世凯。只要袁世凯能够高抬贵手,他立马就可以逃出生天。 对于阎锡山来说,在生存面前,什么主义、**都不重要。他迅速派出自己亲信通过关系拜会袁世凯,透露出投诚和谈之意。但袁世凯这是成心想要杀鸡儆猴,怎么可能在猴子没被吓住之前,先答应鸡的求饶,放下手中屠刀?何况那只鸡本身就在自己砧板上,凭什么跟自己讲条件!袁世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阎锡山的请求。 第二个人则是孙中山,也就是袁世凯想要吓住的那只猴。 只要孙中山做出退让,让袁世凯觉得自己达到了杀鸡儆猴的目的,或许就可以对阎锡山这只鸡从轻发落。而且孙中山作为南方政府的元首,手里还有很多牌可以打,解救一个同盟会都督或许完全不成问题。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阎锡山亲自来到南京向孙中山求救。孙中山答应得倒是很痛快:“百川放心!一旦南京附近部队整编完毕,我们便会挥师北上,解救山西**同志于水火之中!” 阎锡山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现在部队才刚开始整编,江苏和山西之间还横亘着袁世凯的老家河南。等着南京临时政府派兵解救,救命是绝对赶不上了,估计收尸还勉勉强强。 为了拯救危在旦夕的山西军政府,这些天阎锡山一直在南京城各个部门里求爷爷告奶奶,希望能够获得一线生机。但这又谈何容易? 按照道理说,全国也就二十多个省,一省都督应该是贵不可言才是。可经过辛亥**这一闹,都督在众人心目的地位极度缩水:原来都督也就那么回事啊! 鄂军都督黎元洪,是被人从床底下揪出来的,人称“床下都督”。 沪军都督陈其美,原先就是上海滩的流氓头子。 湖南都督焦达峰、副都督陈作新,刚上任五六天,便因兵变双双遇害。 江西从年10月31日宣布独立以来,至今不过两个多月,先后就任的都督就有吴介璋、程鹏万、马毓宝、李烈钧等四人。 安徽好点,自11月8日宣布独立以来,只换过朱家宝、李烈钧、孙毓筠等三任都督。 至于广东、广西,也都换过两任都督。 …… 南京如今是中华民国政府的首都,各路军队云集,虽然不至于“议员多如羊,协统贱如狗”,但各种高官也确实不值得稀罕,更何况阎锡山这种穷途末路的都督?各部总长、次长除了虚与委蛇之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一再碰壁之下,让阎锡山心灰意冷,甚至想要通电下野。就在这时候,第三个能拯救他的人来到了南京。 不错,这个人就是孙元起! 现在孙元起是全国排名前三的实力派,无论袁世凯还是孙中山,对他都极力笼络。而且在陕西有第四十四、第四十五混成协,在京师附近有第四十七混成协,可以迅速解决山西的燃眉之急。只要能请动孙元起出马,保证可以马到成功。但如何去向孙元起张这个嘴呢? 对阎锡山来说,孙元起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这些年来一直提携有加,是当之无愧的恩师。结果自己却忍受不住权欲的诱惑,脑袋长了反骨,主动叛出师门。即便如此,孙元起也没有一句斥责之言,这更让阎锡山觉得愧疚。如今自己陷入危局,又回过头来上门求救,就算孙元起宽宏大度既往不咎,自己良心上能过得去么?所以阎锡山也大为踌躇。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实在不愿求到孙元起门上。 无奈形势比人强!眼看地盘被卢永祥部一点点蚕食,山西军政府覆亡在即,阎锡山只有狠下一条心,趁着孙元起下榻南京之际登门拜见,希望他能念在两人师徒一场,还存着一点香火之情。 听完阎锡山的介绍,孙元起眉头紧皱:“这个问题怕是有些棘手啊!” 阎锡山再次跪倒在地:“如今能够解救山西危局的,只有先生您了!拂逆之罪,罪在锡山一人,与周荫人、何成濬等无关。希望先生能够大人不计小人过,救救他们吧!学生发誓以后一定唯您马首是瞻,绝不悖逆。如违此誓,天人共弃!” 孙元起赶紧又把他扶起来:“百川不必如此!你放心,你们山西问题我会尽最大能力去解决,只是如今南北形势复杂,袁慰庭又对同盟会大有意见,恐怕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这个词很奇妙,字面意思是要认真考虑,给人无穷希望。但用在官场上,则表示无限期拖延:回家耐心等着吧,等共产主义社会实现了,你这问题也就解决了! 这些天阎锡山到处喊救命,听到的“从长计议”几乎能把耳朵磨出茧子,此时再次听见却浑身发软,眼泪忍不住又要流下来,哀哀地叫了一声:“先生!” 孙元起知道阎锡山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急忙解释道:“百川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搪塞你的意思,只是说解决山西问题的方法需要仔细考虑一下。你刚才也说到,袁慰庭手下的卢永祥部已经占据山西大部分地区,如今要想让他撤军,必然要给够他足够的利益来交换,否则他们怎么可能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现在需要自己考虑的是要拿出什么样的利益,或者满足他们什么样的要求,才能让他们满意。” 第二九一章且待夜深明月去 孙元起话说的很直白,也很一针见血。阎锡山听罢有些默然:如今他被卢永祥打得屁滚尿流,地盘都丢了一大半,手里哪还有什么值得交换的利益?即便真有,卢永祥直接自己动手去取便是,何必和自己多费口舌?孙先生既然跟他说的这么通透,无非是打算想用自己手中的利益和袁世凯做交易。 想到此处,阎锡山嗓子眼有些发堵,眼眶一热,眼泪就流了下来,涩声说道:“对不起,锡山让先生为难了!要不我们山西军政府余部暂时避其锋芒,由大同撤往内蒙绥远、包头一带静观其变?如此一来,既可以保存实力,又不用与北洋精锐正面交锋,待以后时机成熟还可以重返山西。” 孙元起却说道:“这虽然不失为一种方法,但就这么撤往内蒙,你们甘心吗?这样吧,我过几天北上和袁慰亭晤谈,会尽力争取通过和平磋商手段解决山西问题的,还请你稍安勿躁。” 阎锡山又一次跪倒在地,重重地给孙元起磕了三个响头,真心诚意地说道:“谢谢先生!先生之恩,锡山没齿难忘,今生必定全力报答!” 见同龄人模样的阎锡山给自己跪倒磕头,孙元起赶紧避开,然后又说道:“对了,百川,你最好命令你们山西军政府余部先在大同附近固守一段时间,并随时准备撤往内蒙。如果谈判还没有达成,你们便被赶出山西,那就有些被动了。如果你们寡不敌众,又或者我和袁慰亭没有谈拢,撤到内蒙也可以伺机东山再起。” 阎锡山起身恭敬地答道:“是,学生回去之后便妥善安排!” 送走阎锡山,孙元起又躺回床上。但是经过阎锡山这么一闹,他再无半点困意,眼睛盯着黑漆漆的窗外,这些天受压制的各种负面想法突然涌向脑海:刚才为什么不答应孙中山轰炸袁世凯寓所的建议?如果炸死袁世凯,世间将在没有洪宪帝制,也没有什么北洋政府,自己则会因此得到南京政府的巨额报酬,大总统还是国务总理? 为什么不答应?是因为担心经世大学受损,还是害怕改变历史?改变历史不是穿越众的专利么?比如刚才要是不管阎锡山的死活,是不是历史上就没有统治山西长达三十七八年的“山西王”了? 国家主义究竟是什么?是青年人为国奋斗的精神支柱,还是当权者玩弄民意的虚假幌子?自己选择信奉国家主义,是来自于被洗脑后的教育灌输,还是当前社会的真实需要? 研究科学技术究竟能为国家做些什么?科学改变社会,技术造福民生,到底是经验总结还是墙上标语?八年抗战、十年浩劫中死的科学家还算少么?他们在贫病交加而死的时候,是否曾为自己选择研究科学而悲哀悔恨? …… 就这样胡思乱想,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起来只觉得脑仁有些隐隐作痛,却再也记不起昨天夜里到底想出了什么结果。 孙元起害怕麻烦,吃完早饭之后便在卫队护送下前往火车站,准备由沪宁铁路前往上海。然而孙元起不耐烦和南京政府官员打交道,并不代表南京政府官员对他也不耐烦。等他抵达车站的时候,只见站外人潮涌动,想来众人在此已恭候已久,甚至孙中山和黄兴两位“**伟人”也赫然在列。孙元起少不得忍住头痛,和他们一一话别。 上了火车之后,发现实业部总长张謇、交通部总长汤寿潜两人居然站在自己包厢门口,孙元起大吃一惊,连忙上前问道:“啬翁、蛰翁,你们这也是要去上海?” 张謇、汤寿潜两人同时一愣:“你不是让我们去上海参加新中国党成立大会么?” 孙元起情不自禁拍了拍脑袋:“实在对不起,昨晚上睡得太迟,糊涂了!来来来,两位前辈里面请,昨天在码头上人多事杂都没空说上话,今天咱们正好坐下好好聊聊!” 张謇、汤寿潜两人都已年近六十,从年龄上说确实算得上孙元起的前辈,但孙元起口中的“前辈”却另有一层含义。汤寿潜是光绪十八年(1892)中进士后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张謇是中光绪二十年(1894)恩科状元后授翰林院修撰之职,而孙元起在光绪三十年(1904)才混进翰林院当侍讲学士。按照翰林院的规矩,他们是孙元起标准的“前辈”。 三人谦让一番之后,才在包厢内各自坐定。刚落座,年龄最大的张謇便开门见山地问道:“百熙,你对当今局势到底是怎么看的?在座都是党内同志,还请直言无隐坦诚相告!” 孙元起跟这两位官场老油条说话,远没有面对孙中山那么放得开,当下字斟句酌地答道:“现今局势纷纭复杂,南北矛盾尖锐对立,但归根结底是双方在争夺正统地位。南方是**发源地,在成立共和政府上占有先天优势;北方则拥有重兵,很有希望以武力夺得正统。所以双方有些僵持不下。 “在我看来,国内刚经过**举义、清室退位之变,国计民生遭到重大破坏,此时当镇之以静,不宜再大动干戈。我此次东下北上,会与孙逸仙、袁慰亭商谈,希望他们以和为贵,不要随便挑起战争,让天下百姓受苦。” 张謇微微颔首:“能不打仗自然最好!其实南京民国政府也不想打仗,现在别看南京周边云集二三十万军队,其实大半都没经过正式军事训练,乱哄哄的如同土鸡瓦狗,怎么会是北洋军的对手?真要打起来,袁慰亭派两个镇就能把他们全部击溃!好在孙逸仙和黄克强有自知之明,不敢真和袁慰亭兵戎相见,一意和谈。奈何袁慰亭调兵遣将步步紧逼,只怕南京民国政府想求和也难以做到!” 孙元起道:“袁慰亭步步紧逼,无非想要民国大总统一职。南京民国政府要是真心想求和,直接把职位让给他便是,哪里那么多苦恼?” 汤寿潜说道:“现在南方虽然号称民国政府,其实各省都督都有自己的谋算,如同一盘散沙。孙逸仙是希望利用民国大总统的名号统合各方势力,与袁慰亭抗衡。如果他辞去了民国大总统,便只剩下同盟会会长一职,手里无权无位无兵无饷,还怎么约束各省桀骜不驯的都督?” 孙元起道:“若是惹恼了袁慰亭,北洋军旌麾南指,一举荡平南京政府,到那时候孙逸仙还不是同样一无所有?既然如此,还不如现在乘着南北和谈之机趁机放手,把民国大总统一职让出去换些实利放在手里保险!” 汤寿潜赞道:“百熙可谓旁观者清,你对孙逸仙也是这么说的?” 孙元起点了点头:“不错!” 张謇脸上没有半点喜色,摸着胡子问道:“如果袁慰亭执掌民国政府,我们新中国党该如何自处?” 在如今的南京民国政府里,立宪派占据了半壁江山,甚至把持部分政务。像内阁九部总长,除去陆军部、海军部外,有四人是明确具有立宪背景,分别是内务部总长程德全(原江苏巡抚,积极参加预备立宪活动)、实业部总长张謇(预备立宪公会副会长)、交通部总长汤寿潜(预备立宪公会副会长)和教育部总长孙元起(预备立宪公会会长)。 此外,政府中江浙籍官员也占有很大比例,张謇、汤寿潜都是受益者。一旦袁慰亭执掌民国政府,为了确保自己的话语权,必然大肆更换内阁成员,以北洋系官员替代立宪派和江浙籍。到时候,不仅张謇、汤寿潜在政府中的亲信难逃清洗厄运,只怕他们两人的总长之位也难以保住,这由不得他们不担心。 孙元起道:“所以我向孙逸仙建议,南北和谈条件之一就是实行议会共和制,即总统由国民议会全体选举产生,而政府内阁由拥有多数议席的政党组成。我们新中国党虽然人数不多,但有啬翁、蛰翁出面支撑,必然可以在江浙一带呼风唤雨;敝人虽然不才,也能对川、陕、甘等省略施影响。我们以五省之力,难道还不能在议会中占据一席之地? “此外,我和孙逸仙还就同盟会与新中国党在议会中合作问题达成一致。若是袁慰亭真的答应实行议会共和制,以后我们党和同盟会联合组阁的希望非常大。如果新中国党发展顺利,甚至将来我们单独组阁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请啬翁、蛰翁不必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不妨把眼光放得更远些。” 这番话里自然有真有假,目的就是画一个大饼给张謇、汤寿潜看,让他们在光辉未来鼓舞下积极推动新中国党的发展,而不是千方百计给自己使绊子。然而,即便是孙元起也没想到,他这个预言居然有实现的那一天!!。 第二九二章嫁与东风春不管 ) 二九二、嫁与东风春不管 治国、平天下是每个读书人心中不灭的梦想。即便你被残酷的社会现实磨砺打压,已经习惯了朝九晚五、赚钱养家的庸俗生活,这个梦想也不会消失,只会蜷缩在你心灵的一角,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一旦风雨际会,它便像雨后春笋,迅速茁壮成长,用锋锐的枝梢指向辽阔的天空。 平凡如你我,难道就不想有朝一日成为省长、部长,在众人簇拥下意气风发指点江山? 张謇、汤寿潜二人也不例外。虽然他们在晚清官场上有些蹉跌,转而投身工商界,大力发展民族实业,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此绝意宦情。相反,他们甚至更想在官场上证明的能力。 果然,他们听到孙元起描绘的如锦蓝图后都大为兴奋,汤寿潜主动请缨道现在南北双方欲和而未和,议会共和制将立而未立,正是成立政党的大好时机。我新中国党志在新国新民,当捷足先登,借召开成立大会之机,积极扩展我党在全国的影响力。汤某参加完成立大会将立即返回浙江,率先成立新中国党浙江省委,广泛号召诸位好友同仁入党,让浙江成为我党的坚实票仓!” 孙元起嘉许道蛰翁在浙江本来就声誉极隆,全省士民无不视为楷模。如今又以浙江都督名义加入新中国党,必定能让新中国党在浙省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张謇也不甘示弱成立新中国党江苏省委的事,张某也当仁不让!” 孙元起抚掌大笑啬翁曾大魁天下,如今又是南京政府实业总长、江苏议会临时议长,天下谁人不知?由您在乡邦组建江苏省委,必定可以事半功倍!至于敝人,除了自告奋勇成立四川省委之外,也会电请陕西赵行止都督、甘肃张育和都督分别在两省成立党委。如此一来,我们至少在议会中掌握五省以上票源,何愁大事不成?” 汤寿潜道我听畅卿秘书长说,他在参加完新中国党成立大会之后,会随你北上京师,先在北京成立支部,随后前往武昌成立湖北省委。百熙曾在这两个地方建立学校、执掌学政,拥有很大影响力。如果能够稍加鼓动,必然也能吸引大量党员!” 张謇摸着胡子分析道如果袁慰庭接掌民国大总统,政治中心必然随之北移,以后议会活动也将集中在京师,我们现在未雨绸缪在北京成立支部,实在大有必要!以后形势发展,甚至把总部由上海迁往北京也不是不可能。 “湖北为九省通衢,上通巴蜀,下接苏皖沪浙,北可沿卢汉线直逼河南、直隶、京师,南可阻遏两广、湘赣,实为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去年武昌发生兵变之后,天下为之风云变色,各省相继宣布独立,最后导致清室退位。我们现今在湖北成立省委,可以预作打算,一旦鄂省有事,百熙你就可以命大军顺流而下夺取湖北!” 汤寿潜赞道啬庵高见!我听说最近四川军队正乘着枯水期炸毁礁石,疏通长江航道,看来百熙是早有谋算啊!” “……”孙元起顿时满头黑线:喂!我说你们能不能别自说自话,说得我好像很腹黑、时时觊觎他省土地一样?我是很单纯的! 张謇忽然想到另外一个问题百熙,我听说光复会党首章太炎有意携部分同仁脱离同盟会,与我新中国党提携共进,不知你对这个问题看?” 孙元起道对于此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正想听听两位前辈高见!” 其实对于张謇、汤寿潜二人对于光复会与新中国党合作的事情也是犹豫不决。现在光复会里聚集着程德全这样的旧官僚,赵凤昌、陈三立这样的名士,章太炎、蔡元培这样的元勋,在政府和民间都有广泛的影响力,如果双方能够携手共进,肯定如同火借风势、火上浇油,势头甚至可能超过同盟会。 正因为光复会中名人太多,张謇、汤寿潜二人才忧心忡忡:与他们通力合作,很有可能削弱新中国党及张、汤二人在政坛的影响力。虽然说“火借风势”“火上浇油”,可风要是太大,也能把火给吹熄;油要是太多,也能把火给浇灭! “这种党派之间合作的事应该由党首乾纲独断,岂容我等置喙?还请百熙你拿主意为好!”张謇耍了一记太极推手。 孙元起凝思片刻,然后答道我新中国党成立未久,发展党员又本着严进严出的原则,初期在全国必然没有太大的影响,如果能够附光复会的骥尾而扬名全国,自然是极好的。但我对光复会现今的政纲宗旨不是很了解,担心冒昧和他们合作,沾染上不好的名声,以后光辉前途便会毁于一旦。 “思来想去,不如先和光复会初步达成合作意向,至于具体合作细节,让畅卿再和他们慢慢磋谈。现在距离正式开办议会还有很长一段,合作事宜也不是很着急,我们可以借机发展的政党,顺便对光复会察言观行,最终再决定如何合作。你们觉得样?” 孙元起鼓捣半天说出的对策,无非就是一个“拖”字。所谓“合作意向”,就像大学同学开玩笑哟,你家以后要是生个闺女,我让我家娶她哈!”“我去,那你就让他等着吧!”这种连娃娃都没有的娃娃亲,你会当真么? 张謇、汤寿潜二人听了却大点起头这样也好!” 南京到上海之间的沪宁铁路全长约300公里,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建成通车,是中国最早建设的重要铁路干线之一。列车最高运行时速还不到40公里,原本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搞定的事情,却足足花去三个人10个小时的。 在这漫长的旅程中,三位新中国党的最高领导就制定民国宪法、政党组织方式、未来发展方向、人员机构组成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确立了近期的工作目标。期间少不了天南海北的闲谈,两人一个是冠绝天下的状元,一个是万里挑一的进士,见闻极为广博,夹杂着说些文坛掌故、官场趣闻,倒也不觉得烦闷等到火车抵达上海,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张謇、汤寿潜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愁没人接待。孙元起虽然不是地头蛇,但也绝对不乏迎接之人,除了莉莉丝、托尼、孙多鑫、孙多森等亲朋好友之外,还包括新中国党秘书长杨永泰以及沪军都督陈其美等。 好在众人孙元起旅途劳累,表示迎接之意后也不多作挽留。孙元起作别众人后,坐上了莉莉丝的汽车。夫妻畅叙别情之后,莉莉丝才娇笑道扬克,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辆小汽车很特别?” 孙元起立马反应这是我们经世大学设计的那款轿车?,通用汽车公司已经投产了?” 莉莉丝白了孙元起一眼你才?通用汽车公司年前已经投产,这时第一批产品,杰米我们的关系,所以赠送了我们一辆,前几天刚到上海,倒让你拣了个现成便宜!” 孙元起笑道我可是通用汽车的大股东之一,杰米向你赠送汽车,其中自然有我的心意。而且我本来就是这款汽车的设计者,能说我是拣现成便宜呢?对了,如果通用汽车公司年前投产的话,岂不是这款汽车已经在美国市场公开销售了?那你有没有得到消息,销售情况究竟如何?” 莉莉丝道根据中华广播公司的消息,这款汽车在美国市场销售非常火爆,首批上市的3000辆很快便订购一空,杰米等人正着手准备扩大再生产,准备把产品推向欧洲市场。受通用汽车公司新款轿车的压迫,福特汽车公司的t型车销售量急剧萎缩,只有历史同期的50,有传言他们正准备投入巨资研发新产品予以对抗。” 孙元起又问道那华熙银行经营状况如何?” 莉莉丝有些惊奇,不答反问道你平时不是不关心商业问题么?今天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孙元起有些无奈原本我也不想关心这些,自从到四川出任总督之后,才寸步都离不开一个钱字。别的不说,我此次东下路过湖北,鄂军都督黎元洪张口就以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为担保,托我向华熙银行借款100万元。到了南京,孙中山也三番五次暗示向我借钱,好说歹说,最终还是被他讹去三十万元。你说我还能不关心的钱袋子么?” 莉莉丝笑道放心,他们并非针对你一个人。他们不止向你借钱,还向每个能借钱的银行借钱!就拿沪军都督陈其美来说,就曾数次找到我们华熙银行,希望能够以上海部分土地为抵押借款200万元,但被我拒绝了。不过湖北要是以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为担保来借款,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孙元起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各省都督的意思:他们当上都督纯属机缘凑巧,如今时局不稳,更换都督如走马,要想巩固的地位,只有广撒金钱大肆招兵,这就需要向银行借款。——即便不需要招兵买马,能借到钱也是好的。以后万一遇到不测而被迫辞职,手中有钱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个富家翁嘛!至于被抵押出去的矿产铁路,都不是都督了,谁还考虑哪些?(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二九二、嫁与东风春不管 二九二、嫁与东风春不管是由,d 第二九三章又于难里纵天机(上) 二九三、又于难里纵天机 第二天早上,孙元起在位于静安寺路的自家寓所醒来。 这座名为华熙园的私家公馆是莉莉丝鉴于自己身为“海上第一富婆”却没有与身份相称的住所,于宣统二年0)春天动工修建的,去年年中刚刚竣工,孙元起还是第一次入住。华熙园采撷东西洋建筑精华,又糅杂了莉莉丝对浓烈颜色的偏好,整体建筑显得神采飞扬。虽然比不上隔壁轰动上海滩的哈同花园那么美轮美奂,却也各有千秋。 周遭陌生而奢华的陈设,一时间竟然让孙元起有些不知身在何处,让他忍不住四下打量起来。孙元起一动,莉莉丝也醒了过来,慵懒娇憨地躺在身旁。见孙元起打量屋内陈设,腻声地说道:“扬克,你觉得这个公馆怎么样?” 经过一夜的抵死缠绵,孙元起直觉得神清气爽遍体舒泰,这些天来遭遇到的种种不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闻言笑道:“色彩鲜艳、雕梁画栋、旖旎雅致,果然是像极了你!只是平日里只有你一个人住在里面,不会觉得太冷清么?” “冷清又怎么办?反正你也不会搬来上海!”莉莉丝理了理弄乱的头发,接着说道,“听说景惠怀孕了,临产期在今年的四月份。现在北京乱糟糟的,总让人放心不下,要不把她和薇拉姐姐、念祖、念萱接来上海休养一段时日?无论怎么说,上海公共租界里总是更安全些,医疗水平也北京比高出许多。闲暇时,我们姐妹几个还能说说话。” “也好!”孙元点头。如今袁世凯盘踞在京城里,周围拱卫着北洋精锐,显得气势逼人。位于京郊的经世大学和自己妻儿,总好像是他挟持的人质一般,确实让孙元起有些牵肠挂肚。 听莉莉丝提及北京的妻儿,孙元起忍不住问道:“莉莉丝,小怀祖怎么样了?” “亚伦啊!我们的小亚伦非常聪明,虽然还不到十岁,可是已经上四年级了。他非常聪明活泼,无论是考试还是体育运动,在班级里总是名列前茅。而且他的身高已经接近一百五十厘米,远远高过同龄人。就是体型有些偏瘦,好在非常健康,从没有生过什么疾病,连感冒发烧都很少。 “当然,亚伦遗传了我们俩的所有长处,不仅聪明,而且还非常英俊!他在学校里,永远是老师和同学们关注的焦点,女孩子们对他更是青睐有加,以至于他的书包里总是装满了女孩子馈赠的零食。”说起儿子,这位上海滩的女强人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脸上骄傲的神情和普通母亲并无二致。最后她有些遗憾地咂咂嘴,“亚伦其他一切都好,就是父母亲不能经常陪在他身边,让他有些寂寞。在学校里,他甚至于不敢跟人说起他是约翰逊博士的儿子。” 孙元起眉头微蹙:“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是中国人的缘故?” 莉莉丝掩口大笑道:“你想哪儿去了?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现在身处高等学校密集的波士顿。那里除了你曾工作过的麻省理工学院(MIT),还包括哈佛大学、波士顿大学、波士顿学院、东北大学等著名学府。当年我在学校学习经典力学和微积分的时候便对牛顿恨之入骨,觉得他发明那些定律原理的目的就是为了折磨后人,有时候甚至想把他从威斯敏斯特教堂里挖出来曝尸三日! “而你发明的那些理论,深奥程度远超过牛顿的经典力学,普通学生绞尽脑汁也难以理解。你猜猜波士顿那些被相对论、量子力学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学生,如果知道亚伦是约翰逊博士的儿子,他们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所以每次我一想到这里,都会觉得不寒而栗,只好告诫亚伦不要说自己是约翰逊博士的儿子。” 孙元起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要不就让小怀祖来中国吧?” 莉莉丝立即警惕起来:“你让他来中国干嘛?” 孙元起奇道:“我都好多年没见他了,还挺想念他的,很想把他带在身边过一段时间。而且你一年中也大部分时候都呆在中国,老让他一个人呆在美国也不是事儿啊!再怎么说,中国也是他的父母之邦吧?回国生活居住也是天经地义嘛!” “不要!”莉莉丝一口拒绝,“你要是觉得寂寞,可以让念祖、念萱去四川陪你,景惠马上也要生宝宝了,也可以带在身边。亚伦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还指望他学好管理,继承你在美国的家业呢。你就不要想打他的主意了!” 孙元起转念说道:“要不我们再生个孩子?” 莉莉丝白了他一眼:“我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连去四川看你的时间都没有,哪有闲工夫去生孩子?要生孩子,你还是去找薇拉姐姐或者景惠吧!”旋即她又转换话题道:“对了,你这次到上海能呆几天?究竟有哪些事情要处理?” 谈到正事,孙元起倚着枕头坐起身来:“此次来上海可谓是公私兼顾,私事自然是来看看你,我们已经长久不见,都有些生疏了。至于公事,主要是有两件:第一件是新中国党在上海召开成立大会,我作为委员长自然要出席会议;第二件则是请你帮我从美国、欧洲聘请一批专家,为川、晋、陕、甘、青、藏等六省制定一个涵盖农业、工商业的全面发展计划。” 青海、西藏,只要不出意外,年内就会被孙元起收入囊中。而阎锡山这次山穷水尽主动求饶,孙元起不计前嫌加以施救,相信他今后再也不敢背叛了。如果还有下次,他阎老西真的会“千夫所指,无疾而死”的。所以孙元起也把山西列入了自己的发展计划。 莉莉丝对政治不大感兴趣,下意识忽略了新中国党成立的事,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第二件事所吸引,也倚着枕头坐起身来:“什么,请专家为西部六省制定涵盖农业、工商业的全面发展计划?只要你能开得出高薪,这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在此之前,你自己有什么设想没有?” 孙元起正色说道:“我确实有自己的设想,而且设想是基于一个重要的前提。这个前提是关乎身家性命的绝顶机密,现在告诉你,希望你能严格保密,甚至连薇拉、景惠、托尼都不能说!”见莉莉丝点头应诺,孙元起才接着说道:“我手下的智囊团根据中华广播公司搜集的国内外情报分析,在三到四年之后,欧洲必将爆发一场破坏性极强的大规模战争,英、法、德、意、奥等列强都将卷入其中,并渐次波及到全世界。这场世界大战会持续四到五年时间,并彻底改变世界格局!” 莉莉丝顿时目瞪口呆,半天才惊疑不定地问道:“真的假的?你不是在说疯话吧?” 孙元起微微颔首:“就像去年预测到橡胶股票风波一样,这个情报千真万确!所以我的设想就是为西部六省制定一个面向战争,为欧洲各国提供武器弹药和后勤装备的农业、工商业发展计划。” 不知是因为孙元起笃定的表情,还是去年预测橡胶股票风波的成功,莉莉丝居然相信了孙元起的荒诞推测:“那具体来说呢?” 孙元起掰着指头说道:“先说农业发展计划。西部六省中川、陕西、山西三省农业较为发达,而甘肃、青海、西藏三省则畜牧业比较发达。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通过收购储存来促进垦荒生产,发展对象除了棉花、面粉、鸡蛋、植物油脂、动物脂肪等常用后勤补给外,对于战争需求较大的茶叶、烟草、生丝、猪鬃、桐油、牛羊皮等也要加以注意。 “中国现在是小农经济,优点是精细化耕作、多样化生产,但弊端也同样明显:一是比较分散,二是生产出来的产品绝大部分用来自己消费。为了补偏救弊,我想通过提高农产品的产量,来让农民出售更多的农产品。方法包括推广耕作技术、普及使用化肥、引用美国良种等。” 十九世纪中叶以来,美国的农业技术一直非常发达,在耕作技术、良种培育等方面处于世界领先水平。当然,在二十世纪初美国人还是普遍比较良善的,那时候的孟山都公司也没现在这么无良。像享誉全国的云南烟草,就是借助于美国的良种才声名大噪的。 烟草在明朝从菲律宾传入我国,并开始大规模种植,但由于缺乏培育良种的技术,加上闭关锁国造成的烟草品种退化,导致国内种植的烟草在色、香、味方面都落后于西方。1902年英美烟草公司在上海创办了第一家卷烟厂——浦东烟厂,所用的烟叶大部分都从美国进口。制上等卷烟全部用美烟,制中等卷烟需美烟70~80,下等卷烟需40~50,国产烟叶只能少量搭配。直到民国以后,云南引进美国烟草籽种和烟草栽培技术,这种现象才得到根本性的改变。 莉莉丝起身拿过纸笔,一边记录一边说道:“只要你们做好农户的工作,推广技术、普及化肥、引用良种都不是难事,甚至我都可以帮你解决部分问题。但其中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化肥中的氮肥生产,之前我已经按照你的安排向湖北高等工业学堂投入10万元,作为研究天然气合成氨全套设备的第一批经费,至于什么出来研究成果,谁也没有答案。没有氨气,就很难解决氮肥的原材料。” 孙元起挠挠头道:“这事情急不来!我们可以先推广耕作技术和农作物良种,让农户尝到甜头,为以后普及化肥做好铺垫。至于氮肥问题,还是等合成氨设备研制成功再说吧!” 第二九三章又于难里纵天机(下) 二九三、又于难里纵天机(下) “那你对工商业有计划?”很明显,莉莉丝的兴趣主要集中在这里。 孙元起道在我看来,西部六省的商业发展应当基于工农业发展的实际需要,尤其是要为工业做好服务,而不是单纯以营利为目的。而工业的发展,则要针对三年后那场旷日持久的世界大战做好准备。还要根据西部六省的特点,挑选那些相对依赖于原材料又没有技术门槛的劳动密集型行业。具体来说,可以分为轻工业和重工业两大方面。 “先说轻工业。轻工业主要是提供生活消费资料,包括食品、纺织、皮革、造纸、日用化工等,与战争密切相关而适合西部六省的主要是食品、纺织、皮革三项。特别是食品行业,四川、陕西、山西能够提供大量的粮食作物,我们手中又有薯片、方便面、脱水蔬菜、味精等多种专利,两下结合,可以为各方提供大量方便携带的战斗口粮。” 莉莉丝有些兴奋,钢笔尖在纸上重重戳了几下我觉得为各队生产战斗口粮的事情,可以和伯格曼合作!只要操作得宜,完全可以对速食食品市场形成垄断,从而取得定价权,赚取高额利润!” 孙元起对此不置可否和伯格曼合作的事情,你权衡把握就可以了,不必问我。我关心的是如何在西部六省建立工厂、发展轻工业,让民众从中获利。” 莉莉丝撇撇嘴那你继续说吧!” 孙元起接着说道重工业不同于轻工业,它具有明显的技术壁垒,发展过程中也需要大量资金支持。老实说,就目前西部六省的经济、教育和交通状况,根本不适合发展重工业。不过一个地区重工业的发展规模和技术水平,是体现其综合实力的重要标志。西部要想摆脱贫困落后,也离不开重工业。所以我们要不畏艰险,迎难而上。 “我初步为西部六省重工业发展拟定的发展是‘以点带面,点面结合,重点布局,全面发展’,具体来说,就是利用世界大战之机,以钢铁、石油、军工三大支柱行业为突破口,带动水泥、建筑、电力、能源、采矿、交通等取得全面进步,从而促进西部的大发展、大繁荣。” 莉莉丝没有被孙元起圈出的画饼所迷惑,反而谨慎地问道你的这个计划是不是太激进了一些?像钢铁、石油等行业要想持续,都需要丰富的地下矿产储存,而据我所知,你们西部六省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大铁矿、大油田!如果不顾实际情况而盲目投资,不仅不会带来发展繁荣,还会严重的负面影响!” 孙元起说道你说的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不过西部六省并非没有大铁矿、大油田,只是以前没有而已。据经世大学地质系师生根据矿石标本和地质构造推测,在四川存在一个储量数十亿吨的巨大铁矿,在陕西延安、甘肃玉门都有储量过亿吨的大油田。目前正在组织详细勘探工作,只是还处于保密阶段,才不为众人所知。” 莉莉丝点点头如果有丰富矿藏的话,钢铁、石油等行业倒可以发展试试。”旋即眼睛一转你昨天不是说鄂军都督黎元洪就以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为担保,托你向华熙银行借款100万元么?如果你们四川铁矿的话,倒不如直接把汉冶萍公司盘下来,省得耗时耗力又耗资去建钢铁厂。” 确实如莉莉丝所言,建钢铁厂既耗时耗力又耗费大量资金,这一点孙元起深有体会。当初创设北平铁厂的时候,前前后后共计投入了300万美元,花费两年才动工投产。像张之洞筹建汉冶萍公司前身之一的汉阳铁厂,先后投入了五百万两白银,举全省之力耗时三年才马马虎虎完工。其间还聘请了近百名外国专家在铁厂工作,仅来自卢森堡的技术人员就有14人。 现在孙元起还不攀枝花铁矿具体位置在哪里,四川的道路交通又不方便,等勘探出结果,再投资建厂,三两年之内都没希望投产。一旦过世界大战之前各国整兵备战阶段,想赚钱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如果直接把汉冶萍公司盘下来,先期利用长江水运把攀枝花铁矿运出川冶炼,确实不失为借鸡生蛋的妙策! 当下孙元起赞道莉莉丝,你这个主意大好!不过我们现在想把汉冶萍公司盘下来,恐怕有些有心无力吧?无不少字据黎元洪向我介绍,光绪三十四年(1908),汉阳铁厂、大冶铁矿和萍乡煤矿合并组成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拟招新股1500万元,连同老股500万元,共2000万元。到去年为止,实收股本1300多万元。盘子太大,我们想吃也吃不下啊!” 莉莉丝娇笑道你也太诚实了吧,黎元洪他说你就信?不,到去年为止汉冶萍公司实收股本1300多万元,可现在未必就值那么多钱啊!你要,这么多年来汉冶萍公司一直亏本,不断向德国、日本等国家借贷,后因无力偿还,借款都被转换成了投资。而且自从去年武昌起义爆发以来,汉冶萍公司一直停产,股价早已大跌特跌,根本就不值那么多钱了。你要想盘下汉冶萍公司,现在是最佳时机!” 孙元起心里盘算良久,才有些懊丧地说道汉冶萍公司的股价就算再下跌,他那些些固定资产摆在那里,也能值大几百万元吧?无不少字我倒是想盘下汉冶萍公司,可是手里实在凑不出那么些钱啊!” 莉莉丝主动请缨道我们从几个药厂的利润中先截留100万元,你们四川再拿出100万元,加上从华熙银行中贷款300万元,给我半个月的,保证帮你把汉冶萍公司给盘下来!” 孙元起惊奇地问道你打算做?” “首先要说明的是,我们要控制汉冶萍公司,只需要掌握百分之五六十的股份就可以了,并不要求百分之十乃至百分之百,所以500万元已经绰绰有余。”莉莉丝也不多加遮掩,直接把的设想和盘托出,“如果我们真要着手收购汉冶萍公司,我会先让中华广播公司、日本广播公司、《政经日报》等新闻媒体大肆渲染袁世凯对湖北的觊觎之意,让人感觉湖北风雨欲来大战将至,使得黎元洪、湖北政府急欲以汉冶萍公司为担保,借款购买武器弹药。此外,我还会让一些外国专家学者发表文章,对汉冶萍公司经营状况和未来前景不看好,削弱持股人对汉冶萍公司的信心,进而低价抛售股票。在此过程中,我会命人多渠道予以收购,直到掌握百分之五六十的股份为止。” 这不就是后世某些外国金融大鳄经常采用的手段么? 孙元起在赞许的同时,又有些疑惑莉莉丝,我记得华熙银行总资本才300万两,现在一口气就贷出300万元,不会出问题吧?无不少字” 莉莉丝不屑地说道现在华熙银行市值至少3000万元,这回贷出300万元不过是十分之一,算得了?再说了,在收购完汉冶萍公司股份之后,你再宣布四川储量数十亿吨的巨大铁矿,并且铁矿将交由汉冶萍公司冶炼,只怕华熙银行市值还会随着汉冶萍公司股价而水涨船高呢!可能会出问题?” 孙元起睁大眼睛华熙银行才成立不到一年,市值翻了有六七倍?” 莉莉丝掰着指头道华熙银行成立后不久,股东之一的赵景惠获得了青霉素、磺胺两种特效药的全球专利申请,股票价格立刻上涨两倍,市值接近1000万元。 “等到年底武昌起义爆发,各省相继宣布独立,民众对具有官方背景的大清银行、交通银行持怀疑态度,纷纷把存款转移到外国银行,我们股价又上涨了百分之五十。 “去年年底、今年年初,华熙银行又与四川、陕西、甘肃等地联合发行货币,并迅速畅行长江中下游一带,我们股价又翻了一番。你算算,可不就是3000万元么?” 孙元起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后世美国商人抛弃了制造业,改而在华尔街厮混,原来果然是金融业最赚钱!半天他才说道既然咱们不差钱,那你就动手把汉冶萍公司给盘下来吧,反正我们以后生产钢盔、步枪、迫击炮等都离不开钢铁!” 莉莉丝顿时停下笔,现在打算出售中工1911式步枪了?之前你不是一直都不松口的么?” “为不卖?只要欧洲各国给够了钱,我连飞机、坦克都照卖不误!”孙元起算是想明白了:钢盔、步枪、迫击炮、飞机、坦克这些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把它们卖掉,既可以让欧洲人流更多的血,也可以让中国人赚更多的钱! 后世美国、俄罗斯不都喜欢这么干吗?(欢迎您来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二九四章长嗟白兔捣灵药 “那你打算怎么卖?”莉莉丝问道。 孙元起答道:“我想等买下汉冶萍公司之后,成立一家中华兵器工业公司,专门负责销售汉冶萍公司和北平铁厂生产的武器设备和相关专利。公司会根据不同国家的实际情况,考虑采用不同的销售方法,争取让我们的利益最大化。具体来说,分如下三种交易模式:对于有强大工业基础的欧美国家,他们可以用技术、装备、专利等来换取我们的专利;对于工业技术水平相对一般的国家,在连续两年购买一定数量的武器装备后,我们可以通过收取适量的专利转让费方式把技术全套转让;对于工业技术水平相对落后的国家,建议用现金、贵金属、矿产等来换取武器。当然,日本和俄罗斯不在我们武器出口贸易范围内!” 孙元起之所以突然放开武器出口,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主战场是在欧洲,跟中国本土没有太大的关系。现在卖武器给他们,正好让他们将来大打出手无暇东顾。至于日本和俄罗斯两国,向来对中国领土垂涎不已,自然不能养虎遗患,把先进武器卖给他们。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应该有这样的认识:不允许把强国变成敌国,更不允许把敌国变成强国! 最后孙元起总结道:“归根结底一句话,现阶段我们西部六省工农业发展的主要途径就是发战争财!当然,这话不能对你请来的那些外国专家说,他们来了之后主要是通过实地走访调查,了解西部实际情况,然后根据我们的要求拟定出可行性计划,并对发展中需要注意风险加以评估。这样就够了!” 莉莉丝眨眨眼睛:“就是这些?你没有忘记什么吗?” 孙元起回想了片刻:“应该没有遗漏吧?” “你忘了非常重要的医药行业!”莉莉丝有些不满地提醒道,“只要发生战争,就会出现死伤,也就离不开医药。如果欧洲真的发生大规模战争,他们或许可以不使用钢盔、迫击炮、中工1911式步枪,但他们绝对离不开黄花蒿素、青霉素、磺胺以及景惠刚发现的土霉素等特效药! “知道为什么现在国际市场上这几种特效药价格居高不下么?除了欧美各国医院常规使用和储备外,主要是各国军队在大规模采购。尤其是现在在北非爆发战争的意大利和奥斯曼帝国,更是不惜花费重金,直接炒高了国际市场上这几种药品的价格。如果欧洲真的爆发大规模战争,这种情况必然更激烈!” “这确实是我疏忽了!”孙元起虚心承认错误,“不过医药行业很特殊!当年和满乐道争夺黄花蒿素的专利权时,我曾粗略阅读过各国的专利法,发现药品的专利保护与其他专利有很大不同,必须要区别对待。像很多国家为了给比较落后的国内制药企业预留出必要且合理的发展空间,仅仅保护药品的制备方法,而不保护药品本身,目的就是允许并鼓励国内制药企业在漫长的专利保护期内,通过技术进步自主研发出新的生产方法,并依照该新方法合法地生产药品,而不受限于已有的方法专利。 “正因为如此,我们黄花蒿素、青霉素、磺胺、土霉素等在不少国家只注册了药品制备方法的专利。除了黄花蒿素受产地限制不存在侵权之虞外,像青霉素、磺胺、土霉素都存在被恶意仿制的危险,尤其是在目前这几种药品价比黄金的情况下。我们的几个药厂必须要事先做好提防!” 莉莉丝面有忧色地说道:“关键还不在此!像青霉素、土霉素的生产工艺比较复杂,一般国家想仿制都仿制不了,更何况绕开我们的专利?能够仿制的国家,一般又都保护化合物本身,也不用担心被仿制。我担心的一旦爆发大规模战争,这些国家对这几种特效药需求猛增,又对药价偏高不满的情况下,会采取专利强制许可!” “强制许可”,几乎在所有国家的专利法中都会单列一章,允许在国家出现紧急状态或者非常情况时,或者为了公共利益的目的,专利行政部门可以对取得专利权的药品实行强制许可,即绕开专利权进行生产、销售、使用等。 在1994年1月1日签定的《与贸易有关的知识产权(包括假冒商品贸易)协议(草案)》(俗称“TRIPs‘协议)里也特别规定:“发展中国家成员和最不发达国家成员可以在国内因艾滋病、疟疾、肺结核和其他流行疾病而发生公共健康危机时,在未经专利权人许可的情况下,在国内实施专利强制许可制度,生产、使用、销售或从其他实施强制许可制度的成员进口有关治疗上述疾病的专利药品。” 历史上,饱受艾滋病困扰的巴西、南非等国,在治疗艾滋病药物价格居高不下的情况下,都曾依据“TRIPs‘协议实施专利强制许可制度,确保了艾滋病患者能够得到治疗的机会。在中国,也曾有人希望政府仿照巴西、南非,强制仿造价格昂贵的艾滋病治疗药物,免费发放给艾滋病患者。 “青霉素、磺胺、土霉素的生产工艺和化合物形态都是在各国专利局备案的,如果他们强制许可,照葫芦画瓢,我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难道要以黄花蒿素的出口价格和数量来要挟?”莉莉丝有些愁眉不展。 孙元起知道西方士绅的优良品德从来都是具有两面性的:比如华盛顿在砍倒樱桃树时善良坦诚,但当他屠杀成千上万印第安人的时候,却从来没有掉下一滴眼泪,而且还煞有介事地评印第安人的身体道:“从臀部往下剥皮,这样可以制作出高得或可以并腿而长的长统靴来。” 再比如英国人对在本国疯牛病爆发时期屠杀掉上千万头牲畜不置一词,却会对中国人吃狗肉大放厥词,高谈动物权利。 所以,与其指望他们对专利权一如既往的保护,还不如自己动手解决问题。 孙元起沉吟片刻后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等今年下半年几个医药公司和通用汽车公司利润出来之后截留一部分,再从华熙银行贷款一部分,以致用医药公司的名义分别在德国、英国和美国建立药厂,逐步满足他们对药品的需求,免得让他们找到强制许可的理由。” 莉莉丝有些奇怪:“我们不在法国建厂么?” 法国在十九世纪是仅次于大英帝国的世界第二强国,在文化、经济、军事和政治方面对欧洲乃至世界一直有着重大影响。首都巴黎号称世界时尚之都,香水、时装、葡萄酒、艺术沙龙都吸引着世界所有女性的目光,莉莉丝自然也未能免俗。 作为穿越众,孙元起却知道高卢鸡已经日薄西山,越来越没有存在感,眼下它的GDP不仅无法比肩美国、德国,甚至只有英国的一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开始没几天,德军便已逼近首都巴黎,法国政府被迫迁移至波尔多,一战中著名的马恩河战役、凡尔登战役、索姆河战役都是在法国领土上进行的。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法国更加悲催,不到一个月就彻底投降,建立了纳粹德国的傀儡政权维希法国。 要是在法国建药厂,岂不是难逃战争荼毒? 孙元起回答道:“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应对可能到来的专利强制许可,在欧美完成初步布局,不能面面俱到,没有资金也没有能力做到处处开花。而且法国与德国、英国都近在咫尺,丝毫不用担心药品短缺的问题。所以在法国建厂的事情,等以后再说吧!” 两人又计议片刻,才整衣起床洗漱吃饭。早饭还没有吃到一半,就听仆人来报:“启禀老爷、太太,沪军都督陈英士先生前来拜访!” 孙元起有些奇怪:“那个流氓都督来找我们干什么?” 莉莉丝放下筷子,不屑地说道:“还能干啥?借钱呗!” 孙元起更奇怪了:“上海滩十里洋场淌金流银,他这个沪军都督手里还缺钱?” 莉莉丝道:“怎么不缺钱?上海滩是淌金流银不假,可又不是他的!那些手里有大钱的,他陈英士绝大多数都惹不起;那些手里有小钱的,即便榨干了又能榨出几两油来?再说了,谁会嫌弃自己的钱多?只要能借的他都去借,权力或许哪天就不在了,钱总要落袋才为安。” 人家沪军都督大清早登门拜访,自然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孙元起急忙出门把陈其美迎进屋来。 昨晚天色昏黑,孙元起没有仔细看清楚陈其美的模样,今天仔细一大量,才觉得人不可貌相:只见陈其美年龄在三十出头,穿着合体的西服,带着一副金丝眼镜,满脸斯文,丝毫看不出他是混迹酒楼、茶馆、戏院、澡堂、妓院的青帮大头目。 孙元起有些顿悟:看来越是不像流氓的流氓,才是真正的大流氓;而那些一看就是流氓的流氓,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瘪三! 第二九五章骄矜势力横相干 是这个外表斯文的青帮大头目,却对民国历史具有深远的影响,这主要体现在现在沪军都督府的人员构成上。9像蒋介石、何应钦、戴季陶、虞洽卿、邵元冲、张群、陈果夫、陈立夫、黄郛、吴忠信等民国政坛要人,都出自于沪军都督府。甚至可以这样,沪军都督府已经具有南京民国政府的雏形!从这一角度来看,不得不承认陈其美很有识人之明。 尽管他外表斯文、眼光独,却依然难脱骨子里的流氓习气。比如他贪财好色挥金如土,除了娶妻纳妾之外,还经常狼藉烟花柳巷,惹下了一身性病,被上海滩讥之为“杨梅都督”。 在政治上,他也经常大耍流氓。上海光复后,众人开会推举上海都督,大家一致推李燮和。陈其美麾下的青帮弟兄却大闹会场,又是拔枪又是掏手榴弹,极力反对李燮和,要求推举陈其美。为了顾全大局,李燮和只好委曲求全,这样陈其美被举为了都督。后来袁世凯选举大总统时,雇佣打手堵在议会门外,宣言“选不出好总统不让回家”,几乎和陈其美的套路一模一样。 但最令陈其美得意的,还是他的暗杀手段。 陈其美出任沪军都督后,落选的李燮和在吴淞也自称军政分府都督,光复后的上海一出现了两个军政府。于是陈其美派人刺杀他,尽管没有成功,李燮和终究还是被迫离开了上海,让陈其美独自享用上海光复的胜利果实。 之后,各路民军攻打南京。南京光复后没多久,参与攻宁之役的镇江都督总参谋、江浙联军镇军参谋长陶骏葆从镇江赶上海开会,结果在沪军都督府大堂被陈其美下令枪杀。原因是陶骏葆怂恿林述庆自称江苏都督,并散布“上海是江苏的一部分,沪军都督应该取消”的言论,危害了陈其美的利益。 一个月后,陈其美再度出手,这次暗杀的是光复会领袖陶成章。陶成章长期从事活动,和会党关系密切,在浙江威望很高。武昌起义后,浙江士绅一再要求陶成章出任浙督。当时陶成章在上海养病,陈其美便派蒋介石和王竹卿刺杀了他。 坊间传言,刺陶是孙中山指使陈其美所为,根源在于光复会与同盟会之间的仇隙。要在孙中山短暂的南京临时政府时期,全力支持他的只有陈其美的沪军都督府,他也成为孙中山得心应手的骨干,所以孙中山夸他“于民国之功固已伟矣”。而陶成章对同盟会成见极深,如果他当上浙江都督,将会打破同盟会独大的局面,于是他死了。 历史真相已经很难查证,不过陈其美的这些流氓手段却对后来的蒋介石影响极大。 孙元起对面前这位斯文流氓的光辉事迹知之甚少,当下客气地把他迎进华熙园的客厅,此刻女主人莉莉丝已经躲进后堂避而不见。 在后世,上海市委书记照例是zhōngyāng政治局委员,而四川省委书记只能是zhōngyāng委员,明显要低一级。不过在清末民初,上海还是江苏的一部分,上海道员只是正四品官,不仅低于两江总督,还低于江苏巡抚;四川总督则是与两江总督并列的地方最高行政长官,远远高出上海道台。 尽管陈其美和孙元起年龄差不多,又同为地方都督,但孙元起已在官场磨练十年,历任国子监博士、翰林院侍讲学士、湖北提学使、学部右侍郎、学部尚书、内阁大臣、四川总督,远比陈其美这种大风刮来的都督显得有底气。更何况孙元起眼下还节制陕西、甘肃两省呢? 所以奉上茶水之后,陈其美便主动请罪道昨晚陈某曾在车站拜谒孙总长一面,只恨未能尽兴畅谈,殊为怅恨。遂于今早匆匆过访,希望没有打扰总长的休息!” 孙元起摆摆手,有些苦恼地道陈都督客气了!四川省去年罹经保路运动风波,农田荒芜,工厂停工,商铺关门,军队无饷,可谓百业俱废民不聊生。孙某此次东下路出上海,除了参加新中国党成立大会,主要是想向各国银行贷取500万元,以兴办实业造福民生。每想及此,便愁思不寐。今天我在陈都督来之前早醒了,何来打扰之?” “……”陈其美顿时目瞪口呆。 孙元起又道孙某历来听闻上海滩十里洋场淌金流银,陈都督职沪上,肯定认识不少外国银行家吧?无不少字不能能否介绍一二?” “……”陈其美心中暗骂道:你丫门口刻着的“华熙”二字谁看不见?丫本身是上海滩屈一指大银行的股东,还被人借钱,要我介绍银行家给你认识,底装大尾巴狼?当老子是傻蛋么? 孙元起见目的已经达,便不为己甚,改口问道陈都督日理万机,今天拨冗过访,定然有事。不知有何赐教?” 陈其美欠身道当不得总长大人‘都督’的称呼,您叫敝人的字号‘英士’便可!”然后才回答道上海滩虽然号称十里洋场淌金流银,可是经年的橡胶股票风波,各投资商都血本无归囊空如洗,义善源、源丰润等著名钱庄也相继倒闭,上海滩一片萧条,根本没有多少财源。沪军都督府成立后便财力支绌,本拟征用江海关(即上海海关)的日常关税以及大清银行滞留在沪的巨额资本银以充军用,谁知却被各国驻沪领事团强行截扣于英美租界,都督府一时难以追缴征用,致使财政来源几近匮竭。然而开支却与日俱增,资金窘迫日益严峻。如今实在无力周转,只好前来恳请总长大人支持一二!” 孙元起摊开双手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孙某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对于沪军都督府的财政困境实在是有心无力啊!而且孙某听,上海在去年年底光复之后,沪军都督府便成立了‘中华银行’,募得公、商股本过百万,并发行‘中华民用钞票’纸币,在江浙一带流通。何愁手中无钱?” 陈其美道总长有所不知,沪军都督府仅军饷一项,每日要支付三万现洋,加上其他名目浩繁的经费需求,每月开支都要过百万。而且我们中间还供应江浙联军攻宁战役、赞助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更是耗资无数!虽中华银行可以纸币,但是也有一定数额限制,如果引起通货膨胀,军用钞票沦为一张废纸,沪军都督府也亡无日矣!” 孙元起蹙眉道那该如何是好?” 陈其美道陈某希望总长大人能够出面与华熙银行沟通,沪军都督府愿以江南制造局、江南造船所为抵押,贷款500万元,以缓解我等燃眉之急!”尽管大家都华熙银行的最大股东扬克?约翰逊是孙元起本人,但都装作不真相的样子,把孙元起当成投石问路的中间人。 “500万元?”孙元起忍不住惊呼出声:之前打算盘下汉冶萍公司投入的资金也不过才500万元,他居然一张嘴是500万,你真当我这里是印钞厂啊? 陈其美咬咬牙最少也得400万元!” 孙元起一边咝气儿一边答道你的这个意向我会向华熙银行转达的,不过成功与否,要看他们的意思了。不过以我判断,他们应该不太看好你的价位。” 孙元起是华熙银行的当家人,他不看好,那不是基本上等于没戏?陈其美半晌才闷声道如果无法与华熙银行达成借款协议,陈某想请总长大人帮忙,获得致用医药公司几种药品在上海的专卖权。” 陈其美口中的专卖权,类似于后世的独家代理,而不是食盐、烟草、烟花爆竹的那种由国家专营机构统一管理和产销的专卖。但是致用医药公司几种药品都价比黄金,而上海市场又占有国内四成以上销售量。如果由陈其美独家代理,他每个月至少可以获利十万元! 孙元起在为陈其美胃口惊叹的同时,也故意曲解道,南京民国政府要实行药品专卖制度?我没听消息?这可不是好制度!尽管西方也有少部分国家实行药品专卖,不过都是针对麻醉、精神、放射性等药物,而不是全部药品。我回头路过南京,一定要问问中山,底是谁出的馊主意!” 陈其美僵笑道总长大人误解了!并非是民国政府要实行药品专卖制度,而是在下恳请大人把致用医药公司几种药品在上海的单独销售权交给沪军都督府,以贴补政府经费不足。” 孙元起忍不住问道你们打算以方式承销致用医药公司的药品?” 陈其美道沪军都督府以现在上海市面上的公开价格向致用医药公司购买药品,数量由沪军都督府确定。至于以后如何销售,是我们的事情了,盈亏均与致用医药公司无关。” 现在致用医药公司产能有限,几种特效药都是供不应求,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当初孙元起考虑造福国民,所以药品在国内的定价远低于国际价格,为此很多人购买药品是为了转手获利,因为黑市上药品价格比市面上的公开价格高出数倍! 最后,致用医药公司不得不限定各地区的销售数量,病人只能凭医院的正规处方在致用医药公司制定的销售点购买。即便如此,依然有很多人作假倒卖。现在沪军都督府居然打算以市面上的公开价格不限量地向致用医药公司购买药品,底是谁脑袋秀逗了? 孙元起忍不住冷笑道都上海陈都督以口齿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动捷的四捷著称,但前三样可以快,唯独最后一样,却要三思而后行。据上海光复前陈都督曾和陶焕卿(陶成章)约定共同起事,结果陈都督行动太捷,想抢光复上海的头功,提前一天抢先进攻江南制造局,结果连都被折在里面。还是同盟会的李铁仙(李燮和)闻讯急令光复军全力赴援,才救出陈都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陈都督一定要汲取教训才行,凡事不要急着乱伸手!” 陈其美眼角厉色一现即隐,低声道谢谢孙总长教诲,不过现在上海刚刚光复不久,市面上挺乱,还请孙总长多多保重!”罢起身告辞。 孙元起陈其美是青帮的大头目,在上海的戏院、茶馆、澡堂、酒楼、妓院里,无论哪个角落都有他的党羽。但他却丝毫不惧:孙中山、袁世凯对我都老老实实的,你个瘪三也不看看是货色,敢在我面前耍横?真要惹我头上,看老子不弄死你!。订阅,打赏,二九五、骄矜势力横相干二九五、骄矜势力横相干是由,s 第二九六章慎莫近前丞相嗔 陈其美刚走,莉莉丝便从后堂绕了出来,有些埋怨地说道:“扬克,像陈英士这种人,在哪个国家、哪个朝代都有,经商做事免不了要和他们打交道。虽说他有些狮子大开口,倒也不必这么得罪他,只要给他们一些甜头,再奉承些好话送走就是。把他们得罪狠了,以后会有数不清的麻烦的!” 从本质上来说,莉莉丝还是个商人。对于商人来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大事,最怕的是惹下用钱摆不平了的麻烦。尤其是得罪当权者、地头蛇,他们或许不会立即还以颜色,但会隔三差五地给你找些麻烦、添些乱子,让你常年不得安生。好比开饭馆的小贩,今天工商检查,明天税务上门,后天卫生局审核,再有公安、消防来例行公事,三天两头不让你营业,谁受得了?相比之下,似乎出点血、卖点乖更合算。 孙元起却大不以为意:“退让或有底线,但贪欲从来没有尽头!今天你给他五十万元的甜头,明天他就想着你的一百万。总要给他迎头一击,让他知道厉害,才会有所收敛!他陈英士也不过就是个上海滩的小瘪三,沾了同盟会的光才侥幸当上都督,不知哪天就会被人赶下台来。他现在横征暴敛,不过是逞一时之快以中饱私囊,何必让他得逞?” 莉莉丝依然有些担心:“我们华熙面粉厂、华熙味精厂、致用医药公司在上海都有业务,即便陈英士只当半年都督,他要是从中作梗,也会影响企业生产销售的。” 孙元起皱了皱眉头:“如果你在担心,那你不妨就以华熙银行的名义和他慢慢商谈收购江南制造局、江南造船所的事宜。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他不是开价五百万,最低四百万么?那你就以八十万为低价,一点一点往上加,最多不超过两百万元,争取拖到他下台为止。如果他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不识抬举,我不介意让上海都督换个人选!” 具体如何让上海都督换人,孙元起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什么对策,但提着猪头还愁找不着庙门么?身为***委员、成都军区司令兼兰州军区司令,却奈何不了一个地市的市委书记,那才是天下奇谈!光复会不是和同盟会恩怨颇深么?立宪派不是对上海垂涎已久么?想来袁世凯对同盟会掌握远东第一都市也心中不爽吧?实在不行,自己就派几个杀手来上海直接把陈其美做掉,换上个自己人,反正现在暗杀之风也大行其道! 正在孙元起思忖如何更替沪督的时候,门人再次来报:“老爷、太太,新中国党秘书长杨畅卿求见!“自从离开成都之后,身边没有杨度出谋划策,孙元起感觉到自己是在孤军奋战。作为半吊子政治人物,竟感觉颇有些吃力。如今听说心腹谋士杨永泰过访,他如何不喜?当下连忙起身说道:“快请他进来。” 两人见礼之后,孙元起首先慰劳道:“畅卿不畏艰险只身来到海上,与预备立宪公会诸位同仁商议毁党造党事宜,并筹备成立新中国党成立,实在是辛苦了!不知此行有没有遇到棘手的事情?说来你我共同参选一下,看到底该如何解决。” 杨永泰躬身答道:“托大人的福,一切都很顺利。尤其啬翁(张謇)、蛰翁(汤寿潜)两位副会长在大人号召之下鼎力相助,一力促成原预备立宪公会大部分会员改弦更张,更是功不唐捐!现在新中国党成立在即,在下是过来先大人请示大会议程的。” 孙元起摆了摆手:“畅卿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把会议日程告诉我,到时候我准时出席便是!” “大人还是看一看为宜,”说着杨永泰从随身皮包里掏出几份文件递给孙元起,“我党成立大会预定于明天上午九时于哈同花园涵虚楼举行,届时将有来自各地的党员代表四十余人参加会议,议程包括审定党纲、推举党首、发表演说等。会后还有记者招待会,请大人做好准备!” 孙元起大致瞄了几眼,便点头道:“就依畅卿所拟!其实成立大会不过是个仪式,走个过场而已,真正的折冲樽俎还是在私底下。你和啬翁、蛰翁两位副会长及其他会员沟通过程中,他们有没有提出什么要求或建议?” 杨永泰答道:“原预备立宪公会的会员不是官宦就是名士,眼看立宪不成、共和在即,大多数都只想抱棵大树好做个安稳的富家翁,其他的诉求倒没有多少。至于两位副会长,啬翁他耗尽心血在南通大兴实业,纺织、面粉、榨油、垦牧、教育、蚕桑等措并举,如今颇有成效,此时所想无非是谋求地方自治,好让自己的南通张氏实业王国千秋万代。 “而蛰翁算是坦荡君子,现在又在南京民国政府任职,于己身并无所求。只是他与陶焕卿关系匪浅,如今他就职中央,无暇顾及浙省,很希望能够推举陶焕卿为浙都。无奈光复会与同盟会仇隙颇深,现在章太炎又积极鼓动同盟会分裂,惹得孙大总统颇不高兴。陶焕卿作为光复会干将之一,民国政府自然不希望他出任浙督。毕竟同盟会的都督也就那么两三个,像山西都督阎百川已经岌岌可危、上海都督陈英士所辖不过一道之地。如果陶焕卿就任浙督,光复会就有了与同盟会对抗的根本!” 孙元起这才明白为什么在来上海的火车上汤寿潜、张謇会谈起和光复会合作之事,便马上问道:“前些日子你发电报说,光复会有意与我们合作,你对这件事怎么看?我们新中国党是不是该和光复会合作,把陶焕卿扶上位?” 杨永泰答道:“现在同盟会在南方***独大,其实它在去年各省独立中作用有限。像武汉首义,是以文学社和共进会为主的革命党人在湖北搞的,湖南也是共进会在搞;像浙江、江苏、安徽、广西等省,则是立宪派在帮忙;而山西、陕西、四川,是我们经世系一手促成。孙中山不过是在海外名气大些,回来便被拥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其实湖北等地对此是很不满的。 “光复会以浙江人士为主,成立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可谓历史悠久,又是同盟会主要部分,在革命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像章太炎、陶焕卿、蔡鹤卿、李铁仙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在推翻满清的过程中,光复会便和孙中山的兴中会矛盾不断。现在革命成功,更是处处受同盟会压制,心中难免有些火气,想要和孙中山别别苗头。 “我们新中国党成立未久,势单力薄,如果现在同盟会独霸议会,必然会压制我们成长。既然如此,倒不如与光复会合作一回,把陶焕卿推上浙督之位,让同盟会与光复会火拼,我们好坐收渔翁之利,顺便也可以让蛰翁对我们党派心存感激。” 孙元***点头:“肇造民国,光复会居功厥伟,浙省希望陶焕卿担任都督也是合情合理。如果有付出而无回报,定然会伤害天下革命志士之心。我遇到孙中山、袁慰亭,会向他们建议陶焕卿这个人选的。至于成与不成,那就没多大把握了。” 杨永泰笑道:“孙中山未必同意,但袁慰亭肯定乐意给同盟会添点儿堵,顺便卖给大人一个人情。当然,即便事情不成,我们也足以通过此举向光复会示好了!” 孙元起突然问道:“畅卿,我对沪军都督陈英士好感缺缺,而上海又是远东第一城市,影响甚大,不可不顾;我在此处又有些产业,关系到川陕甘的未来发展,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有何办法,能让陈英士另谋高就?” 杨永泰一怔:我怎么不知道陈其美和大人有过节?片刻之后他便醒过神来,低声说道:“那要看大人是不是想把沪军都督换成自己人!” 孙元起想了想:“只要新都督不给我添乱,我倒不介意他是不是自己人。” 杨永泰道:“如果大人不介意是不是自己人,那倒好办些。大人不是希望孙中山和袁慰亭和谈,交出大总统一职么?既然是和谈,袁慰亭必然会在内阁中让出几个位置以安慰同盟会。大人此次北上,不妨向袁慰亭建议,让陈英士这个同盟会铁杆干将出任农林总长、工商总长之类的闲职,不就轻松地把他调开了么?” “如果我又不想在内阁中见到他呢?”看来孙元起对这个瘪三确实兴趣乏乏。 杨永泰抿了抿嘴唇:“要不我雇几个杀手,直接把他暗杀掉?反正他经常在烟花柳巷出没,杀他倒也不难!” 孙元起摇摇头:“这也不好!如果一旦不慎让人查出是我们做的,那我们就声名狼藉,得不偿失了!有没有别的法子?”历史上的袁世凯暗杀宋教仁,就是前车之鉴。——当然,具体是袁世凯还是孙中山派人下手的,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定论了。 杨永泰眼睛一转:“那就要看光复会的手段了!” 第二九七章杀人如草不闻声(上) “哦?”孙元起眉毛一挑,有些惊奇地问道:“为什么我们要看光复会的手段?” 杨永泰不答反问道:“大人可知同盟会与光复会在上海光复沪军推举之中的款曲?” 孙元起点点头:“我从报纸上略知一二,但却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总觉得隔了一层其中细节曲折还请畅卿详尽说说,我想知道上海易督与光复会究竟有什么关系”520xs“要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得从李铁仙‘一人入三会’说起!” 杨永泰喝了一口茶水之后,才接着说道:“李燮和,字柱中,号铁仙,生于湖南安化,自幼接受传统教育,曾入县学为生员,二十岁后才矢志投身反清运动光绪三十年在长沙读书时参加黄克强组建的华兴会,蓄谋在湖南发动起义,事泄后亡命上海“在上海,他结识了陶焕卿,两人一见如故引为至交在陶焕卿的介绍下,他又加入了光复会随后他逃到日本,进入警官学效习此时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等已经合并为同盟会,他又在黄克强介绍下加入同盟会” 孙元起插话道:“在推翻清廷过程中,各地热血青年先后组建无数党派,但由于组织松散纪律松弛纲领不明保密不强等因素,旋起旋灭旋分旋散所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我们新中国党要汲取他们的教训,积极加强组织纪律保密等工作,以确保我们这个政党的纯洁与稳定尤其是党员资格审查,更是重中之重,这样才能避免出现李铁仙这种‘一人入三会’的现象” 杨永泰点点头,接着说道:“虽说李铁仙一人入三会,但由于他与陶焕卿的关系,心中对光复会还是最为认同所以宣统元年光复会与同盟会分道扬镳并在东京重建光复会总部后,李铁仙也离开同盟会加入光复会,并担任南部执行员,主要负责光复会在南洋的活动,一跃成为光复会中仅次于章炳麟陶焕卿的第三号人物“去年七月,陶焕卿李铁仙等人回到上海,在法租界组建锐进学社,发行《锐进学报》,鼓吹反清革命待各项事情进入正轨,李铁仙秘密潜回湖南安化老家省亲刚回家不久,武汉起义爆发,他闻听消息急忙赶赴武昌,面见鄂督黎宋卿司令黄克强,力陈上海起义的重要性,认为上呵东南门户,也是全国经济中心,只要上海光复,那么长江以南可以传檄而定“刚才在下说过,李铁仙曾加入过黄克强的华兴会,又在黄克强的介绍下加入同盟会,加之两人又都是湖南老乡,关系匪浅,所以黄克强对他非常支持于是黎宋卿便委派李燮和为长江下游招讨使,在敢死队员的护送下来到上海,准备发动起义” 孙元起心中想道:“果然无论干什么都离不开“关系”二字!李燮和没有黄兴陶成章的鼎力相助,就不可能左右逢源一人入三会,也不可能一跃成为光复会第三号人物,更不可能忽悠几句就变成长江下游招讨使所以无论到哪里,关系都是第一生产力杨永泰继续说道:“近代以来有‘无湘不成军’之说,加上江南制造局又是曾文正公亲手创设,所以上海沪军营制造局炮台营巡警厅等士兵军官很多都是湖南人李铁仙抵达上海后,便以同乡关系四处游说,积极策动军警反正此时武昌起义的消息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上海又开埠较早,思想开放,听到李铁仙的劝说后大家纷纷表示赞同革命,并约定于九月十五日起事李铁仙的自己势单力孤功败垂成,加上还念及与同盟会的香火之情,便在计议已定之后,把准备起义的实情告诉了同盟会在上海的负责人陈英士“其实那个时候陈英士也在准备起义,但他发动起义的主力只有同盟会辖下的中国敢死团以及青帮会党分子,加起来也不过数百人而上海军警有近万人,大部分都被李铁仙掌握在自己手中两者力量对比悬殊,让陈其美觉得自己和同盟会的地位受到挑战,只要李铁仙先动手,便再无翻盘的机会于是他就秘密召集手下亲信,决定率先发动起义,以便拔得头筹” 孙元起笑道:“没想到陈英士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自己被抓个正着?” 杨永泰也笑道:“不错,正是如此!陈英士听说李铁仙已和江南制造局官兵商量好共同举义的事情,便想投机取巧,以李铁仙的名义先拿下贮藏大量军火的江南制造局,以扩军应对以后的上海局面可制造局的官兵只认识李铁仙,不认识什么陈英士,看到有人发起进攻,毫不客气地予以反击,当场打死打伤多人,陈英士也被生俘幸好他说他认识李铁仙,才没有被当场枪决“陈英士残部见攻不下墙高弹密的制造局,领导者又被人生俘,只好厚着脸皮去请李铁仙帮忙李铁仙倒也仗义,很快率兵来援救,攻下制造局,陈英士才幸免于难攻占制造局之后,李燮和被各路义军推为临时总司令,驻制造局办事” 孙元起奇道:“李铁仙手握兵权,为何最后让上海都督一职旁落呢?” 杨永泰道:“这主要是两个方面因素,先是李铁仙不同意设立沪军都督他认为上呵江苏的一部分,又不是省会所在地,按照之前各省独立的惯例,省会之外光复的府道州县一般称‘军政分府’,不应该设立都督以分裂江苏统治之权而且他受湖南曾文正公左文襄公影响,对兵权看得较重,上海光复后他始终以上嘿时总司令发号施令;而都督兼理民事,所以他有些不屑一顾“其次,即便李铁仙想当都督,同盟会和上吼商也不会让他当选的上海光复过程中光复会同盟会和上吼商都出了力,其中光复会功劳最大,上吼商次之,同盟会最弱但李铁仙率领的光复会及军警势力是以湖南人为主,实力又大,自然会受到以江浙人士为主的上吼商和同盟会抱团反对而且李铁仙对上海人地生疏,与沪上绅商素少联系,辅佐的人较少,在推举过程中也会吃大亏“但同盟会不同,早在上海光复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酝酿新政府的人熏并且预先作了任命,包括李瑟斋为民政总长伍秩庸为外交总长沈缦云为财政总长,这些都是上海颇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为陈英士加分不少再者,在推选总督的过程中,陈英士手下的会党分子又怂流氓,于是光复中被生俘的陈英士反而笑到最后而光复上海的最大功臣李铁仙不仅没当上都督,而且连沪军总司令也没爆陈英士仅给他安排了个小小的沪军都督府参谋一职务” “难道李铁仙就没有反抗?”孙元起觉得,一般人遇到这种窝囊事肯定要奋力反抗,即便不反抗,也得到处喊撞天屈杨永泰道:“光复会方面自然一片大哗,甚至严辞责问,要求逮捕陈英士,治他违令起事篡窃大权之罪李铁仙最初也是气愤难平,不过他考虑再三,认为武昌起义不久,上海刚刚光复,全国形势还没有稳定,如果兄弟阋墙,不但引人耻笑,而且会贻误革命全局最后他主动率部前往吴淞,成立吴淞军政分府及光复军总司令部,自任总司令,并宣布只承认程雪楼的苏州军政府为江苏全省军政府,而不认可陈其美的沪军都督府” 孙元起赞道:“这李铁仙倒是个人物!” 杨永泰道:“李铁仙可谓君子风度,无奈陈英士却难以容忍卧榻之侧有他人鼾睡,所以前些日子曾派刺客企图行刺,幸好误中副车,李铁仙随身卫士当场陨命行刺失败以后,他又想以武力解决李铁仙的吴淞军政分府要不是李铁仙先兵多将广,估计上海滩早就兵戈再起了” 暗杀李燮和?孙元起不由得想起陈其美临走时说的“现在上海刚刚光复不久,市面上挺乱,还请孙总长多多保重”,当下皱眉道:“李铁仙这都能忍?” 杨永泰叹息道:“不能忍又怎么着?光复会现在一没钱饷,二没弹药,三在南京国民政府里没有得力干将,只能在报纸上抗议几句,能解决什么问题?” 孙元起这才问道:“那你刚才说要看光复会的手段,是什么意思?” 杨永泰道:“光复会没钱饷没弹药在南京民国政府里没有得力干将,可是咱们都有啊只要大人向光复会稍加示意以表支持,保证章炳麟陶焕卿会鼓动李铁仙把陈英士赶下台!” 孙元起道:“无奈我们现在还不能与同盟会决裂” 杨永泰笑道:“我们只要稍加暗示即可,比如在《政经日报》上刊登几篇抨击沪军都督府的新闻稿,比如同意陶焕卿登门拜访等!” 莉莉丝却突然走出来,严词拒绝道:“不可!” 第二九七章杀人如草不闻声(下) 见莉莉丝出来,杨永泰赶紧站起身,恭敬地叫了一声:“孙夫人!” 孙元起却有些疑惑:“为何不可?” 莉莉丝不忿地说道:“难道你不记得四年前你在日本被扔鸡蛋的事情了?” 穿越以来,孙元起在叔祖父孙家鼐、张之洞等人照顾下,工作、生活称心如意;在欧美等国更是因为那些理论发明而声名大噪。这一切说起来都算顺风顺水,没什么蹉跌。即便在东北防疫时遇刺受重伤,孙元起也觉得没什么后悔遗憾。 唯独有一件事被他视为平生大辱,那就是在东京码头被中国留学生扔了鸡蛋,而那些中国留学生很大可能是读着他编写的教材成长起来的。那一刻他心死如灰,觉得自己之前十年的辛苦努力更像是一个悲凉的笑话。即便是此刻莉莉丝提起,孙元起的眼角也忍不住抽搐几下:“怎么提起这件事?” 莉莉丝冷哼一声:“怎么提起这件事?告诉你,扔鸡蛋的事就是陶成章组织策划并亲身参与的!” 在被扔鸡蛋不久,孙元起便病倒在床发烧昏睡,没能了解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虽然隐约知道袭击来自光复会,却不愿自揭伤疤追查当日的参与者,自然也就不知道主谋是陶成章。而杨永泰迟至1911年下半年才来到孙元起身边做幕僚,当然更不会知道孙元起和陶成章之间的过节。 然而莉莉丝作为当日的亲历者,对事件知之甚详,并一直耿耿于怀。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女人”,大概就是说女性记仇很深吧? 杨永泰连连鞠躬,慌乱地说道:“对不起,大人、夫人,杨某实在不知道陶焕卿居然曾作出如此悖逆不轨的事情来!杨某要是知道,绝对不会建议大人与光复会合作。推荐他为浙督!” 孙元起冲他摆摆手:“畅卿不必如此,不知者不怪嘛!别说你,就连我这个当事人都忘了陶焕卿曾冲我扔过鸡蛋。而且新中国党与光复会合作至关重要,岂能因为孙某一己恩怨而随意中止?” 莉莉丝气哼哼地说道:“我不管你们新中国党与光复会合作重要不重要,反正陶成章永远不准在我面前出现。更别想踏足华熙园一步。否则我不介意回扔他几个臭鸡蛋!” 杨永泰也说道:“既然大人与陶焕卿有如此恩怨,只怕新中国党与光复会合作的事情要从长计议。即便大人虚怀若谷大肚能容,不计前嫌与与光复会合作,他陶焕卿心中又何以自安?而且陶焕卿是光复会第二号人物。合作之后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想来他见到大人也会如鲠在喉吧?长此以往必然生出许多祸端,倒还不如现在就和他们撇清关系。” 要是一直不知道陶成章就是扔自己鸡蛋的主谋,也就罢了。但自从知道之后,孙元起对陶成章的感觉便大为恶化。估计以后和他见面谋事。自己心里也迈不过这道坎儿。推己及人,想来陶成章见了自己也会思前想后提心吊胆。以后他做了浙江都督,手里大权在握,谁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想到这里,孙元起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与光复会合作推举陶焕卿为浙督的事便就此作罢,但沪督换人之事却不妨和李铁仙合作一回。” 孙元起作为一个文化人、知识分子、教书先生,本来就对青帮出身的杨梅都督颇有成见,谁知道他还不知道死活。居然以暗杀来威胁自己。古人有“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之说,孙元起虽然不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但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见孙元起不再提与陶成章合作的事,莉莉丝才转身进了后堂。 杨永泰坐下后。才慢慢说道:“我们不推荐推举陶焕卿为浙督这件事也说得过去,毕竟南京民国政府风雨飘摇危在旦夕,汤蛰翁这个交通总长也做不了几天,相比之下还是浙江都督的职位更为稳固。我们新中国党当然要支持自己的同志。哪有反过来帮助光复会的道理?何况汤蛰翁现在还是浙江总督呢?相信光复会在这件事上也说不出二话。 “至于与李铁仙合作的事但也不难。现在光复会作为全国排名靠前的党派,居然没有一个会员在南京民国政府中担任总长。也没有一个会员在各省担任都督,他们如何心甘?只要他们闻听消息,肯定会积极怂恿李铁仙与我们合作。关键要看大人希望采取什么手段,来让上海易主。” 孙元起思忖片刻说道:“同盟会虽说当今第一大党,但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却非常有限,各省都督中只有阎百川、李协和(李烈钧)、陈英士等三数人。而山西现在已经被袁慰亭麾下的卢永祥部攻占大部,阎百川穷途末路自顾不暇;江西在辛亥革命后四易其督,李协和初掌大权,需要时间去调和各种势力,而且江西人穷地恶,财力也很有限。 “数来数去,唯有上海形势最好、财赋最丰,陈英士又是孙中山心腹亲信,必然同盟会大相倚重。如果我们因为此事与同盟会交恶,让北方的袁慰亭坐收渔翁之利,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我们在处理此事时要注意以下几点:第一、绝不能让同盟会发现或怀疑是我们主使的;第二、能不使用武力的时候最好不用;第三、能让陈英士死掉就别让他活着。” 由此可见孙元起确实对那个小瘪三恨极。但这种恨又与对陶成章的恨不同:对陶成章,是对他羞辱自己手段的痛恨,顶多以后再羞辱回来便是。对陈其美,则是对他为人的痛恨,必须要杀之而后快。 杨永泰道:“若依照大人的三个要求,最好的手段还是暗杀。不过大人不赞成我们自己雇人动手,怕贻人口实,那我们就不妨怂恿光复会或李铁仙派人出手。如此一来,既可以洗清自己,又能让陈英士死于非命,还可以让光复会和同盟会对立。” 孙元起问道:“这一石三鸟之计固然极好,但光复会的人也不是傻子,他们怎么会甘心受我们怂恿,做这种与虎谋皮的事?” 杨永泰道:“在下来上海后认识了一位奇人,他姓王名亚樵,字九光,安徽合肥人。性格嫉恶如仇、见义勇为,颇有古烈士之风。去年武昌起义爆发后,曾和乡人积极响应革命主张,在合肥组建军政府,宣布安徽独立,并自任合肥革命军司令。而同盟会安徽支部孙品骖也联络巡防营、团练等在合肥成立军政府。连忙因为争权夺利意见不合,王亚樵手下被孙部屠戮殆尽,他也被迫亡命上海。 “到上海以后,他白天到码头、工厂做工,夜晚露宿街头,但依然不移革命之志。后来他在报纸上看到我们组织新中国党,觉得颇符合他的脾性,便主动找到我,希望加入我们新中国党。因为我党本着严进严出的原则,加上在下对他又不甚了解,便让他先接受考察。如今他依然在做苦工,时常与我联系,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是我党的同志。” 王亚樵?孙元起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仔细回想时却又记不得了。 杨永泰接着说道:“在下的主意就是先让王亚樵以杀手身份,主动与李铁仙及光复会联系,希望能刺杀陈英士后获取巨额报酬。当然,他们会将信将疑,不可能一口答应。接着我们再隐晦地向光复会和李铁仙暗示,表明我们新中国党及大人支持他们武力夺取上海都督一职。 “李铁仙现在虽然只是吴淞军政分府的都督,但他手里的军警却远超陈英士的沪军,武力夺取颇为可行。加上陈英士曾刺杀李铁仙,他一直怀恨在心,闻言必然心动。此时再让王亚樵联系李铁仙,并稍稍降低价码。有恃无恐之下,他们必定会同意王亚樵的行动。 “等王亚樵刺杀成功之后,我们可以通过中华广播公司、《政经日报》或明或暗地透露出指使刺杀的是光复会。如此便可以把大人和新中国党摘清,又能让光复会和同盟会对立。” 孙元起觉得这个计策有些勉强,但一时半会儿又没有更好的主意,便点头道:“那畅卿便试试看吧!” 说来凑巧,就在杨永泰让王亚樵出马联系李铁仙的时候,陈英士主动为计策的成功贡献了一臂之力,也让李铁仙下定决心使用暗杀手段。 早在孙元起抵达上海之前,遁迹上海的陶成章已经风闻陈其美要加害于他的消息,加上仇人孙元起带着卫队近期也将到沪上凑热闹,他便依照在前清革命时的做法,四处隐匿,行踪不定,深居简出。 在孙元起落足上海的第二个晚上,略感身体不适的陶成章来到法租界金神父路的广慈医院。在前清事情,外国租界一直是革命党人的避风港湾,到了这里他觉得好像心情大定。这些天奔波劳苦,心理压力巨大,这一刻都得到彻底释放,加上药物的嗜睡作用,他很快沉沉睡去。 在凌晨的时分,有人轻轻叩门:“陶先生,该吃药了!” 这么多年的革命经验让他养成了睡觉闩门的习惯。睡梦的陶成章听见有人呼唤,以为是护士,便随口应道:“哦,进来吧。”说罢迷迷瞪瞪起床开门。 等打开门,门前站立那人端起撸子就是“啪”“啪”几枪,陶成章顿时应声萎顿在地。 第二九八章带雨云埋一半山(上) 中华广播公司自1903年在上海成立以来,为了与传统的纸质媒体相抗衡,一直高度重视新闻报道的及时性、真实性。为此,他们在全国各省市设站布点的同时,也组建了一支数以百计的专业记者队伍,此外还有密布城乡各个角落的无数新闻线人,形成一个无孔不入严密的新闻网络。与此同时,这也成为孙元起得到情报的主要来源。 莉莉丝接手《京津泰晤士报》后,先是改头换面易名为《政经日报》,然后与中华广播公司实现新闻共享。凭借着中华广播公司的丰富信息来源,再高价聘请一些专栏作家、新闻评论员,《政经日报》很快便以报道迅速、立场公正、内容丰富、形式活泼等特点,风行长三角和京津地区,成为官僚、商人、外交人士等案头必备的报纸。 得益于这两家媒体,几乎全国发生的大小事件都瞒不过托尼和莉莉丝,而两家媒体所在的上海滩,对他们来说更是好无私密可言。陶成章在法租界广慈医院被刺身亡后不到一个小时,这条情报就被紧急送到了华熙园。 听冯基善说有紧急情报,酣睡正甜的孙元起赶紧披衣起身,取过情报一目十行阅读起来。看完之后,他忍不住瞟了莉莉丝一眼。 莉莉丝也被惊醒,此时正依着枕头靠在床上,见孙元起看她,便有些奇怪地问道:“扬克,你看我干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元起叹息一声:“陶焕卿,也就是组织中国留学生在日本东京码头冲我扔鸡蛋的那个人,一个小时前在法租界广慈医院遇刺身亡,凶手不详。” “死了?”莉莉丝终于明白为什么孙元起要看她一眼了,当下撇了撇嘴:“我对那个家伙,顶多就是有些厌恶和憎恨,倒不至于派人暗杀他。前些日子上海风传沪督陈英士要加害于他,如今看来传言不虚!” 孙元起道:“如果如你所言,幕后凶手应该就是陈英士了。” 陈其美在这个时候刺杀陶成章。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还是想祸水东引?虽说之前风传陈其美要置陶成章于死地,但自己刚到上海没多久他就横尸广慈医院,而且有心人不难发现自己和他曾有过历史恩怨,肯定会有人往自己身上泼污水。 在这人心惶惶的微妙时刻,而且又身处人地生疏的上海滩。孙元起知道现在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最佳处理方案就是镇之以静,不能让陈其美抓到攻讦自己的把柄,也不能让光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熄灯之后,孙元起却困意全无。忍不住对陶成章遇刺一事思来想去,直到天色微明才迷迷瞪瞪睡去。睡了不到半个小时,卫队长冯基善又来报告:“大人,杨先生来访!” 孙元起明白,应该是杨永泰也获知陶成章遇刺的消息了。所以大清早急忙过来探听消息。便吩咐道:“焕章,你让畅卿先到客厅,我换身衣服就来。” 片刻之后,梳洗一新的孙元起来到客厅,见到杨永泰奇怪的表情,他忍不住苦笑道:“畅卿,陶焕卿遇刺的事情与我们毫无瓜葛,我猜应该是陈英士的手笔。”接着又把昨天陈其美来访时的情形复述一遍:“也不知陈英士这么做,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呢还是想祸水东引?” 杨永泰答道:“或许是兼而有之吧!等会儿中华广播公司播报新闻时。最好让他们稍稍提及前些日子的传言,暗示真凶是陈英士。如果上海滩其他报纸有污蔑大人之处,得请中华广播公司和《政经日报》猛烈批驳,予以澄清。这些都要大人提早准备!” “这些我自然明白!”孙元起早就见识过网络水军的洗地本领,自然知道舆论战的重要。然后摇头叹息道。“昨天我们还在这里谈论是否推举陶焕卿为浙督,没成想他当晚便遇刺殒命,命归黄泉。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计划不如变化啊!” 杨永泰连连点头:“世事难以预料啊!不过陶焕卿一死,光复会上下必然怒不可遏。对我们昨天拟定的计划倒是大有裨益。” “哦?” 杨永泰接着说道:“陶焕卿是光复会仅次于章炳麟的第二号人物,论及实干本领。会中无人能及,是光复会实际的掌权人物。他的遇害,必然会引起光复会的强烈不满,直接造出江浙一带气氛紧张。而且光复会活动经费主要来源于陶焕卿和李铁仙在南洋的募捐筹款,李铁仙现任吴淞军政分府都督、光复军总司令,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如今陶成章又遇刺身亡,南洋无人主事,很快光复会就会出现资金短缺。 “李铁仙本来就曾遭受过陈英士的暗杀,现在在激愤不满和军饷短缺的情况下,很容易走上武力对抗的道路,毕竟他手里拥有数以万计的光复军和骁勇善战的敢死队,不可能束手待毙,光复会也不会允许他退让的。此时王亚樵主动请缨,即便没有我们的暗示,他也会迅速答应。而一旦陈英士遇刺身亡,大家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光复会的报复,而不是我们下的手。” 孙元起道:“既然如此,就让王亚樵和李铁仙尽快联系吧!不过你一定要注意,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参与其间的蛛丝马迹。” “是!”杨永泰旋即又问道:“原定于今天上午九时在哈同花园涵虚楼召开的我党成立大会,现在还要如期举行么?” “为什么不?”孙元起反问道,“当然要正常举行,否则外界还以为我们是做贼心虚呢!” 杨永泰闻言站起身:“既然如此,在下先行告退,到涵虚楼稍作准备!” 有着李燮和与陶成章的前车之鉴,加上陈其美曾出言恫吓,孙元起现在不敢丝毫大意。胡乱吃完早饭后,在卫队严密护送下来到华熙园隔壁的哈同花园。房主老哈同听说国际著名科学家、中国著名政治家孙元起大驾光临,自然欢喜不禁,一早就携带夫人罗迦陵在门外恭候。见礼之后,主动在前面给孙元起带路,并介绍各处景色风物。 哈同花园不愧被称为“海上大观园”!作为私人花园,居然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滩占据数百亩的面积,叠石成山,掘地为池,简直步步是景,令人应接不暇。建筑东西连璧,中洋融合,美轮美奂,让孙元起叹为观止。会场所在的涵虚楼,仿照江南园林的楼阁布局,飞檐斗拱,粉墙黑柱,边上长廊有漏窗、美人靠,仿佛有身在苏州之感。 孙元起是内定党首,又职位最高,自然可以准点到达。其他人则不敢托大,早早就来到会场,其中就包括张謇和汤寿潜。两人应该已经知道陶成章遇刺的消息,都面有戚色。孙元起赶紧快走几步,上前问候道:“啬翁、蛰翁,两位前辈来得好早!” 等哈同夫妇告辞后,汤寿潜才低声问道:“百熙,你应该知道陶焕卿遇刺之事吧?你对这事怎么看?” 说起来,汤寿潜和陶成章、光复会都还有些个人恩怨。 话说当初陶成章见李燮和与陈其美争夺沪军都督时落于下风,退守吴淞一带,眼看光复军在上海难以立足,便决意前往浙江发展。光复会成员大部分都是浙江人,在本省应该有先天优势,这也是他选择浙江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早在上海光复前,陈其美到杭州策划起义时,就内定汤寿潜为浙督人选。杭州光复后,在正式推举都督的会议上,同盟会便提名汤寿潜为都督,但光复会坚决反对——据说了907年浙江巡抚张曾敭捕杀光复会成员秋瑾之前,曾征询汤寿潜意见,汤寿潜明哲保身没有表示反对——结果参会者中同盟会占多数,最后还是通过以汤寿潜为都督。也就说,汤寿潜和光复会还有点龃龉。如果陶成章和光复军打算到浙江立足,首先必须摆平浙督汤寿潜。 如何摆平汤寿潜?陶成章的主意就是“倒汤”。但由于在前清时期,光复会在浙江闹得太凶残,本土士绅对他陶焕卿很不感冒,加上他与军界关系也不深,而李燮和又是谦谦君子、好好先生,为了革命全局甚至对夺他都督之位的陈其美都隐忍退让,又如何忍心对无辜的浙江同志下手?所以陶成章的“倒汤”计划,只能在浙江参议会给汤寿潜使使绊子而已。 孙元起不知道汤寿潜具体什么意思,便反问道:“蛰翁你怎么看?” “同盟会欺人太甚!如果我们此番不替光复会讨个公道,以后难免不会成为第二个陶焕卿、第三个陶焕卿!”汤寿潜忍不住恨恨地说道。中国讲究死者为大,虽说陶成章和他有些仇隙,但陶成章已经死去,两人便再无恩仇。而且陶成章与他都是会稽同乡,又是浙江参议会参议员,现在因为争强斗胜被同盟会暗杀,他难免会些兔死狐悲。 更重要的一点,光复会虽然不地道,但同盟会也不是什么好鸟。在浙江,同盟会把持都督府各部,汤寿潜虽然身为都督,却难有作为。南京民国政府甚至想以交通总长一职,把他从浙江彻底调开! 孙元起也点点头:“同盟会确实吃相太难看!” 第二九八章带雨云埋一半山(中) 张謇在边上建言道:“百熙,现在上海波谲云诡形势复杂,你要多加注意才是!” 汤寿潜也说道:“眼下同盟会和北洋系勾心斗角,互相倾轧,在极力壮大自己的同时总想抹黑对方,好让自己取得更大优势,手段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李代桃僵、借刀杀人都是有的。在此混乱形势下,虽然他们之前都想把你拉拢到自己一方阵营,但也有可能走向极端,让川陕一带大乱以求混水摸鱼。而且你如今身在异乡,也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所以百熙一定要小心谨慎为妙!” 孙元起道:“两位前辈说的极是,上海如此混乱,我也不想在此久留。等开完大会,再休息一两日,我便乘车北上。至于陶焕卿,虽然他生前有些举动失之偏颇,但毕竟为推翻前清政府在海内外奔波劳苦十余年,建立政党,团结同志,筹款举义,光复江浙,是当之无愧的革命元勋。同盟会因为争权夺利,居然派人暗杀革命元勋、政党领袖,手段之卑劣,心肠之狠毒,实在令人齿冷。 “我之前虽然和陶焕卿有些过节,但属于私怨,无关大雅。古人也说过:‘不以一眚掩大德。’何况他现在已经遇刺身亡?我建议成立大会之后,我们以新中国党的名义通电全国,对陶焕卿的遇难表示深切哀悼,并向光复会同仁及陶焕卿家属表示诚挚慰问。我们新中国党强烈谴责这一罪恶行径,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暗杀举动,并愿同包括光复会在内的国内政党一道,加强互信合作,共同致力于实现议会共和制,维护国内的和平与安全。 “与此同时,我们也要求吴淞军政分府、江苏都督府以及南京民国政府等迅速行动起来,尽快缉拿凶手,明正典刑,以泄天下之愤。” 孙元起提到吴淞军政分府、江苏都督府。却没有说沪军都督府,已经明里暗里指出凶手就是陈其美。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如果让沪军都督府缉凶,等于是贼喊捉贼,事实真相永远没有浮出水面的那一天。 对于孙元起的提议。张謇、汤寿潜两人都大为赞同。 新中国党成立大会于1912年2月5日上午九时准时召开。会议议程包括杨永泰代表政党筹备组作筹建工作报告、审议通过《新中国党章程》、选举政党第一届组织领导机构、推选党首等。这些内容早在会议之间就已经酝酿成熟,很快便获得全体通过。其中,新中国党中央委员会组成大致如下:委员长:孙元起(袁世凯内阁学务大臣、南京民国政府教育总长、四川都督)。 副委员长:张謇(南京民国政府实业总长),汤寿潜(南京民国政府交通总长、浙江都督)。赵景行(陕西都督),张世膺(甘肃都督)。 委员:孙元起,张謇,汤寿潜,赵景行。张世膺,程潜(第四十四协协统),程子寅(第四十五协协统),蒋志清(第四十六混成协协统),张辉瓒(第四十七协副协统),徐树铮(新编第四十八协协统),吴克仁(新编第四十九协协统),朱福诜,孟昭常。赵凤昌,温宗尧(以上四位系原预备立宪公会骨干),杨度,杨永泰。 秘书长:杨永泰。 整个领导层中包括三名总长、四名都督、六名协统,足见新中国党的实力雄厚。假以时日,必然可以与同盟会并驾齐驱。而从委员构成上可以看出,孙系势力在新中国党领导层占据主要部分,其中又以军队将领为主。幕僚为辅。而出身于原预备立宪公会的委员多数系海上名士,少数为政客。手中没有多少兵力。 最后,孙元起作为第一届委员长,发表就职演说。 经历十多年的官场洗礼,孙元起早已不是当初的怯懦雏儿,而且他做过好些年老师,对于这种场合的演讲完全是信手拈来。他迈步走上台去,望着下面四十多名来自各地的党员代表,开始了演讲:“众位同仁,感谢你们推选敝人担任新中国党第一届委员长。我现在站在这里,既为政党的成立而欢呼雀跃,因为你们的信任而心存感激,更为即将面临的重任而感到惶恐。 “早在三四十年前,李文忠公(李鸿章)因台湾事变向光绪皇帝上《筹画海防折》时就说,现在是‘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今天我要借用他的话,因为如今更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自夏商周以来,中国人头上就有个天子皇帝,每个人时时刻刻都被灌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理念,一直到去年年底,突然间皇帝没了,这岂不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这大变局中,我们国家、我们民众,尤其是知识分子应该如何自处,这是一个大问题,也是我们政党成立的根本原因。 “毋庸讳言,当下是一个真正的帝国时代,世界秩序完全是由英、法、美、俄、德、日、奥、土、清等少数几个帝国所制定。大清帝国是这几个帝国中最先崩溃的,这让民众对中国的前景有些迷茫:我们是因为衰败落后跟不上世界的脚步,而被踢出帝国之列?还是我们因为统治薄弱,开风气之先,率先垂范步入新时代?我们必须要首先回答这个问题,才能确定未来国家、民族的发展方向,才能让我们的政党紧跟时代步伐,甚至引领时代潮流。 “我们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之一,我们拥有着形态各异却一脉相承的文字,包容世界涵盖古今的文化,数千年绵延不绝的文明。所以在中华文明的陶育下,我们能够在外民族、外文化的压迫下顽强生存,并积极汲取外部带来的营养,从而变得枝繁叶茂;并能在世界潮流变化的时候,最先感受到时代先机。 “自清朝咸丰年间的鸦片战争以来,虽然欧风美雨不断侵袭,坚船利炮打开国门,外国列强割我领土,但中华志士在殊死抗争的同时,也在积极开眼看世界,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这都是志士们一次次的艰苦尝试。我们之所以推翻清政府,并不是因为它是满族统治,——满族本身就是中华民族的有机组成部分——而是因为清政府的统治制度不能适合当前发展的需要,让广大工农士绅不满,所以要推翻它。我们中华民族脱离帝国时代,不是落伍,而是开风气之先。 “可以想见,在未来的一百年里,全世界各个地区的民族都会像我们中华民族一样,陆陆续续开始觉醒,逐步摆脱现有的帝国统治。英、法、美、俄、德、日、奥、土这些称霸一时的帝国,将不得不放弃自己控制下的领地,无论是藩属、省份、殖民地,还是海外自治领。这就像是剥洋葱,一层层剥除到最终,只剩下本土核心。而在丧失了这些外部领地之后,它们也就不再成其为帝国。 “既然我们国家和民族走在世界的前沿,那我们新中国党的任务就是保护这个新中国,保护我们现在的国家主权、民族利益不受侵扰,但这是一个何等艰巨的任务!清朝的广袤领土是由皇帝个人作为纽带连结起来的:他既是满洲族长、蒙古可汗,又是汉人的皇帝、西藏的保护人。在缺乏一种‘大清人’或‘中国人’的全国认同之下,我们要想完整地继承这一份庞大的遗产,谈何容易! “就在我们开会这一刻,英国势力已经在对云南、西藏等地虎视眈眈,俄国也对新疆、内外蒙、东三省垂涎三尺。据说在沙俄策动下,外蒙古活佛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在去年年底在库伦宣布独立,随后包围清政府库伦办事大臣衙门,解除清军武装,并将办事大臣及其随从人员押送出境。可以说中国边疆局势岌岌可危,假以时日势,必会酿成重大危机。 “而在国内,孙中山的南京民国政府和袁慰亭的北洋政府尔虞我诈,都想方设法压倒对方。在相互算计的同时,各自都不停地出卖国家主权、民族利益以获取外国列强的支持,丝毫不顾全国民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如何让民众生活幸福?如何让国内局势稳定?如何让新中国自立世界?这些就是我们政党迫切需要考虑解决的问题。 “孙某虽然年逾而立,但对于在座不少前辈来说还是后生末学。像啬翁先生,他中状元的时候,我还不懂四书五经;像蛰翁先生,他从翰林院出来任青阳知县的时候,我还没有踏入官场。后来敝人邀天之幸青云直上,十余年间从一介教书先生变成内阁大臣,现在又忝为新中国党的委员长。在汗颜无地之余,决心和诸位同仁前辈一起,共同探求建设新中国之路,不负我党‘新中国’之名!” 第二九八章带雨云埋一半山(下) 孙元起演讲完毕后,成立大会就到此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着新中国党已经完全成型。在接下来两三天里,张謇、汤寿潜、杨永泰等人仍然要继续开会,讨论党内机构的设立以及相关机构的领导人选。 根据孙元起的建议,新中国党的党内机构分为党务、政务、军务等三个委员会。其中,党务委员会分为纪检、办公、组织、宣传、统战、联络、法制等七个部门,由杨永泰领头组建;政务委员会分为外交、内务、财政、司法、教育、农林、工商、交通等部门,正好与中央政府的各个部门相对应,具体由汤寿潜、张謇负责;军务委员会则分为参谋、政治、后勤、装备等四部,各部部长人选将由孙元起会同程潜、程子寅、蒋志清、张辉瓒、徐树铮、吴克仁等人商量决定。 尽管党务、军务两个委员会被孙元起嫡系把持,原预备立宪公会成员在其间难以插足,不过他们在政务委员会中却可以大捞一笔,而且当政客正是他们专长,故而颇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感。这个利益划分方案,让双方都皆大欢喜。 按照安排,成立大会之后是记者招待会。杨永泰准备得非常充分,来的记者济济一堂,足足有四五十人。孙元起、张謇等人刚一露面,各位记者顿时拥了过来,镁光灯噼里啪啦闪成一片。杨永泰在大致介绍完政党筹备情况、大会选举结果之后,招待会便进入了提问环节。 记者们都知道每人只能提一个问题,但不是每人都有机会提问,现场的气氛便开始热烈起来。上海《新闻报》的记者抢得先机:“请问孙委员长,新中国党为什么要以‘党’命名,而不用现今常见的‘会’‘社’二字?众所周知,孔子说过‘君子不党’,用‘党’字难免给人一种邪僻朋党的感觉。” 这个问题孙元起曾经认真思索过,所以回答起来从容不迫:“‘党’字本意并无善恶之分,东汉末年的党人难道都很邪僻?当然。在王权统治时期,臣子结党向来为帝王所忌,所以在史官笔下难免会有所偏颇。而且古代的党大抵以人为中心,而不是以政见为中心,聚散无常。没有固定组织;常常以阴险狠戾为手段。而不采用民主的程序;以个人私利为主,却每每忽视公共利益。从这三点上来说,他们算不上正式的政党,不过是以个人为中心、以私利为纽带的一类人聚集在一起罢了。 “而现代意义上的政党。是以政见为中心、以公共利益为靶向、以参选为手段、以执政为目标的团体。政党通常有自己特定的政治目标和意识形态,针对国家和社会议题会有自己的主张,并通过确立政纲来展示政党的愿景。而用‘会’‘社’字,给人感觉这是一个社会团体,而不是政治组织。所以我们新中国党以身作则。率先使用‘党’冠名,开天下风气之先。” 马上就有记者跟进提问道:“照孙委员长这么说,贵党的目标就是争取执政咯?” 孙元点头:“政党存在的意义就是从事政治活动,通过不同途径去取得或掌握国家政权。不以执政为目标的团体,不成其为政党。新中国党既然明确定位自己为政党,那目标就是争取执政。不过我们现在刚刚成立,还处于初生阶段,在未来很长一段时期内将以成长为主要任务,短期内不会主动寻求执政。” 《大公报》记者接着提问道:“孙委员长。贵党对于当下时局如何看待?又将如何自处?如果将来贵党执政,又打算如何经世济民?学术救国,教育救国,还是实业救国?” 孙元起觉得这位记者有些面熟,似乎在南京下关码头见过他:“虽然现在国内形势有些不太安静。南北之间有很多矛盾需要解决,但总体上来说,时局将南北方完成大总统一职交接之后趋于和缓。新中国党将积极奔走,争取南北双方早日和解。尽快实行全国共和,并建言中央迅速推行议会共和制。把政治斗争约束在议会内部,而不是诉诸武力,确保国家稳定。 “至于我党执政之后如何经世济民,这是个非常遥远而又复杂的问题,如果详细说来,只怕三两个时辰都未必说得完,想来在座各位也没那么好的耐心。不过在大体上,我们的主张是推行议会共和制的开明专制,以民主救国,以军事强国,以教育兴国,以实业富国。” 《申报》记者立即举手道:“孙委员长,如果在下没有听错的话,您刚才的回答中提到要推行‘开明专制’,这是不是与民主共和体制相违背?而且您只提到了民主,没有提到自由和平等,这是为什么?” 孙元起答道:“在回答问题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解释一下什么叫‘开明专制’。我所说的开明专制,是指在现行民主共和政体下,由议会占据多数的政党党魁担任国家元首,进而组建内阁,在任期内实行政党专制,从而确保从中央到地方的执行力,而并由开明君主实现专制。所以这和民主共和体制并不冲突。 “至于没有提到自由、平等,那是因为我觉得这两样东西都是伪命题。比如自由,什么样就叫自由?由自己作主,不受任何约束和限制?不是这样的!自由是有权做一切无害于他人的任何事情,底线和原则是保护每一个个体的自由。但个体作为社会的一份子,你的一举一动都必然会对周围的其他人造成影响,不是你侵害他们的自由,就是他们要妨碍你的自由。当你极力主张自己完全自由的时候,其实你正在伤害自由本身。所以法国的罗兰夫人说过:‘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那平等呢?”他追问道,“现在很多欧美国家都在推行‘人人平等’,认为这是普世价值,我觉得中国现在也该效法。” 孙元起道:“诚然,人人平等是普世价值,但你看到哪个国家真正人人平等了?就拿最具典范的美国来说,现在妇女和大部分黑人还没有选举权。这能算人人平等么?事实上,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个人,这就是不平等的根源,而这种根源是短期内不可能消除的。” 见众人面目有些呆滞,孙元起笑道:“那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好多年前,我在经世大学任教的时候,10个男生和10名女生要到野炊庆祝学期结束。最初倡议人提议道,为了确保人人平等,每人交10个铜板。在座各位,你们觉得平等么?” “平等!”众人齐声肯定地回答道。 孙元起继续说道:“结果很快女生提出不同意见,认为男生胃口大、吃得多,理应多交;女生胃口小,吃得少,理应少交。为了确保平等,倡议人拟定了新方案:男生交12个铜板,女生交8个铜板。你们觉得这样平等么?” “平等。”回答已经变得参差不齐。 孙元起又说道:“接着又有男生提出反对意见,认为有的女生吃得比男生还多,凭什么少交?女生要是觉得不平等,完全可以平等分餐嘛!倒是同学之间贫富不均,为了确保平等,不如家境宽裕的交12个铜板,家庭拮据的交8个铜板。你们觉得这个新方案如何?” “……” “马上又有人提议道,应该野炊时干活多的人少交,干活少的人多交,这样才平等!” “……” “随后又有人提议道,应该按照每个人贡献的炊具、餐具数量来确定交款的多少,贡献多的少交,贡献少的多交。” “……” “还有人提议,不如根据大家的分数来确定交款数,分高的少交,分底的多交,以表明对优秀学生的鼓励。” “……” 孙元起看着台下默默无语的记者,最后总结道:“看到没有?当我们可以追求自由、平等的时候,其实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只有当我们感觉有不自由的时候,才有真自由;承认有不平等的地方,才有真平等。我们确实应该积极追求并努力实现相对的自由、平等,但却不应该把它们挂在嘴边,成为蛊惑民众口号。” 屋内静寂良久,才有记者继续举手提问:“孙委员长,贵党中至少有川、陕、甘、浙四省都督,以及南京民国政府教育、交通、实业三位总长,可谓兼通朝野。请问你们对地方自治怎么看?” 在清末民初,由于中央对地方控制力的削弱,全国各省份或多或少都出现了背离中央的迹象,在清末的典型表现是东南互保,在民国的典型表现是地方自治。在这场沸沸扬扬的运动中,各色人物纷纷登场,但意图却各不一样,有的是想以自治反对军阀,有的是想以自治争取割据,有的是想以自治消除内战,还有的是想以自治把全中国的政治制度变成联邦制,真可谓各怀鬼胎。 而作为川、陕、甘三省的实际控制者,孙元起会如何表态呢?作为现在国内屈指可数的割据势力,他的态度无疑直接影响将来全国各省的政治走向。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 L A 第二九九章温柔乡是英雄冢 孙元起思考片刻,才朗声答道:“如果能够真正实行地方自治,那自然非常不错,不过我们对地方自治的前景并不看好。前清光绪、宣统年间,由于外国列强对国家不断侵袭,导致中央政府对地方的控制力日渐薄弱,但中央政府依然掌握全国军政大权。在这种情况下各省逐步实行地方自治,确实可以有效对抗朝廷的专制统治,解除中央对地方政府的各种束缚,有利于推进政治、经济、民生等事业向前发展。去年革命过程中,各省纷纷宣布独立便是自治的成果之一。 “然而经过去年的革命,地方自治开始有些变味,因为我们看到很多省份都是军人绝对控制军权,并积极插手地方政务,预谋军政合一独揽大权。他们对外宣称地方自治,对内则是窃夺民权、鱼肉百姓。就算有些省份着手建立国民议会、制定民生政策,但真正落实有几?所谓的地方自治乃至联省自治,实际上不过是披着自治外衣的军阀割据罢了。 “在现在中国实行军阀割据,不仅中央政府难以容忍,全国民众也不会答应!而且军阀不除,则政策难以制定,标准不能统一,各省纷争不断,对外屈膝求援,又如何谈及建设国家、改善民生?去军阀化、去封建化,是世界各国在向现代化国家转型过程中都必须排除的对象,中国也不会例外。真正的地方自治,只有在国家统一、军队国有、民众监督并排除军人干政的前提下才能实现。然而一旦要求排除军阀,全国还会有多少人为地方自治大力鼓吹?所以我们对地方自治的前景并不看好。” 那位记者不顾每人一问的限制,急忙追问道:“那你们四川、陕西、甘肃等地现在打算怎么办?” 孙元起道:“诸位应该都知道,新中国党要求每位党员都信奉国家主义,作为党首,孙某自然也不例外。一旦我们认为合法的民国政府正式成立,四川等地将会认真遵守议会和中央政府的相关法律法规,并将通过华熙银行逐月向中央解缴税款,以示尊重。” 在这番表态中。孙元起打了很多埋伏。比如“我们认为合法”的民国政府,至于民国政府是不是合法,决定权不在北京、南京,而在四川。只要他们制定的法律法规、要求解缴的税款数额违背孙元起等人的意愿,完全可以用我们认为政府不合法这个理由来否定一切。再比如通过“华熙银行”“逐月”向中央解缴税款。只要哪天政府作出不当举动。下个月就可以拖欠税款以示抗争。 更重要的一点,孙元起没有承诺把军队所有权交给中央。所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只要手里还掌有军队,就不怕袁世凯、孙中山等人打出什么翻天印来。 接着《北华捷报》记者提问道:“孙委员长。据今天早晨最新消息,光复会重要创始人、主要领导者之一的陶成章先生在法租界广慈医院遇刺身亡,请问贵党对此事如何评论?” 孙元起答道:“我们新中国党在大会结束之前刚刚通过一个提案,决定通电全国,对陶先生的遇难表示深切哀悼。并向光复会同仁及陶先生家属表示诚挚慰问。这一卑劣行径为成立未久的共和政体抹上了一层阴影,为即将到来的政党政治开了恶劣的先河。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们新中国党对此予以强烈谴责! “在此我们郑重声明,我们新中国党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暗杀举动,愿同包括光复会在内的国内政党一道,共同致力于实现议会共和制,维护国内的和平与安全。与此同时,我们也要求吴淞军政分府、江苏都督府以及南京民国政府等迅速行动起来,尽快缉拿凶手。明正典刑,以泄天下之愤。” ——如果说陈其美指使王竹卿等人暗杀光复会领导人陶成章是“始作俑者”,那么赵秉钧指使应桂馨暗杀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就是典型的一报还一报,而陈其美本人在1916年被刺身亡,更是印证了“其无后乎”一语。以后的民国政坛暗杀之事也不绝如缕。像廖仲恺、汪精卫、杨永泰、唐绍仪、李公朴、闻一多等,大家都耳熟能详。 之后,孙元起又回答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临到记者招待会结束,才终于有记者发现一直晾在边上的张謇、汤寿潜:“张总长、汤总长。你们二位觉得新中国党与预备立宪公会有哪些同与不同?” 杨永泰回到旅社后,稍作乔装打扮。坐上黄包车来到城隍庙。 中午时分,城隍庙一带人来人外车水马龙,尤其豫园门口,更是游人如织。穿着黑布棉袍、戴着黑色礼帽的杨永泰很快便融入人群,成为茫茫人海中不起眼的一份子,丝毫不显突兀。逛了半天,他发现身后没人尾随,才悠悠然来到南翔馒头店,点了一笼蟹黄包、几碟小菜,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饭还没吃一半,有个衣衫褴褛、面容刚毅却又有些斯文气的年青人站在了桌边,神情似乎是想请杨永泰帮忙。但他们说话声音很低,旁人根本难以捉摸商量的内容。杨永泰轻声问道:“亚樵,事情进展如何?” 原来这位年青人便是后世有“暗杀大王”之称的王亚樵! 王亚樵答道:“事情非常顺利!大概是受陶成章遇刺身亡消息的刺激,我昨天下午化名之后与李铁仙联系,今天上午他们便一口允诺,并且主动把报酬从五千大洋提高到一万,看来李铁仙确实是慌了。不过陈其美这狗贼真是该死,居然敢肆无忌惮暗杀革命元勋,真是死有余辜!” 王亚樵去年十月在安徽合肥组建军政府,曾被同盟会孙品骖反戈一击,致使其麾下将士死伤惨重,本来就对同盟会耿耿于怀。现在又见同盟会刺杀陶成章,自然感同身受,对陈其美恨之入骨。 杨永泰道:“那你有计划没有?” 王亚樵干脆捡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最近,杨梅都督喜欢上四马路荟芳里的一个粉头,每天傍晚总要去那里缠绵几个时辰,等到半夜三更才坐车回去。我准备扮作黄包车夫在那家青楼附近等客,等他巫山云雨后出门时,出手把他除掉!” 杨永泰点点头:“那你有什么需要没有?” 王亚樵道:“据说我们手上有中工1911式步枪,射速快,射程远,杀伤力大,10发固定弹仓供弹,端是了得。如果有它,必定可以事半功倍!” 杨永泰立马否定了他的意见:“不行!中工1911式步枪现在主要是我们孙系军队装备,只有少量流散到黑市上。如果你用中工1911式步枪,必然会让人怀疑到我们头上,这样不好!最好还是用光复军制式武器,现在市面上容易买到,而不让人生疑!” 王亚樵也不坚持:“那就马牌撸子加手榴弹吧!最好再来几枚烟雾弹,撤退时用得上。” 杨永泰沉吟片刻:“如果在上海购买特制的烟雾弹,势必引起别人怀疑,以后追查起来也麻烦。我想最好不惊动别人,可以使用普通的滑石,在开枪之后粉抛出去,跟烟雾弹效果差不多。” 王亚樵同意了杨永泰的提议:“那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能够准备好?” 杨永泰道:“那要看你什么时候准备动手。” 王亚樵答道:“如果东西能够准备齐全,我想在今天晚上就动手!一来陈其美肯定不会想到报复来的那么快,警戒会稍稍松弛一点;二来他刺杀陶焕卿成功之后,必然要去荟芳里找那个粉头乐呵乐呵;三来我怕迟则生变。” “那好,我马上就派人准备东西,你下午四点去宝善街那个联络地点去取便是。这二十块银元是活动经费,你好去雇佣黄包车。”杨永泰知道王亚樵现在囊中羞涩,未必有钱去准备刺杀道具。作为幕后操纵者,他自然要多贴补一点。 王亚樵装模作样起身道谢道:“谢谢三世兄帮衬!” 杨永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叮嘱道:“亚樵,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必要时完全可以放弃行动。如果发起行动,一定要尽快撤离到安全地点隐匿一段时日。无论刺杀成功与否,你都将是我们党党务委员会办公部调查科的副科长!” 1912年2月5日晚上十点多钟,腊月的上海也有些阴寒刺骨,除了四马路上还有些晚归的风流鬼外,只有寥寥几个还没做出生意的野鸡。王亚樵怀揣撸子、手榴弹、滑石粉,斜偎在黄包车上,眼睛微微眯缝似乎在打盹,其实却在打量四十米外一家青楼的动静。 就在这时,青楼中一阵喧哗,老鸨、龟公掀开门帘,鞠躬作揖让出一位三十出头的斯文中年人,嘴里还不停说着奉承话。就在这时,王亚樵慢慢站起身,拉着黄包车往前凑去。等到离陈其美二十米处,周围负责警戒的沪军都督府卫士以为他是揽客的黄包车夫,顿时喝骂道:“瞎了你的狗眼!往上凑什么凑?没看到我们爷自己有汽车!” 这年头坐得起汽车的非富即贵,都是黄包车夫能惹不起的。王亚樵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赶紧往后撤了几步。在转身的一瞬间,从怀里掏出几枚手榴弹拉响后便往那家青楼门口扔去。 第三零零章卿自早醒侬自梦 “轰——” 手榴弹顿时猛烈炸开,陈其美、老鸨、龟公都被气浪推开,周边再也看不见一个站立的人影。青楼也被炸出一个直径丈余的窟窿,硝烟夹杂着尘土四散飘开。王亚樵犹自觉得不放心,又掏出撸子撂倒身边的警卫,对烟尘里胡乱开了几枪,直到子弹打完才扔下撸子,顺手将几斤重的滑石粉包漫天抛撒开去。趁着警卫还没醒过神来,窜进边上的弄堂,拼命向前逃去。 说时迟,那时快。 从王亚樵扔出手榴弹到他逃进弄堂,也不过就是十来秒的时间。这时陈其美的警卫也醒过神来,一边狂吹警笛,一边赶紧朝王亚樵这个方向追了过来。结果被滑石粉遮住视线,直接被扔下的黄包车绊了个滚地葫芦。等他们站起身摸出滑石粉笼罩区,只能在稀疏的灯光下影影绰绰看见远处王亚樵逃逸的身影。 王亚樵听到身后的警笛声,不由再次加快脚步。他知道大街上人多,如果真有几个见义勇为的好汉看自己跑得仓皇,后面又有警卫追赶,跳出来把自己截住,那可就悲剧了。即便没人阻拦,路上的旁观者也能为后面追过来的警卫指明方向。所以他只敢在小巷子里转悠。 上海的弄堂就像人体的毛细血管,蜿蜒曲折,密布全身。王亚樵初到上海,又跑得匆忙,三转五绕居然在这复杂的弄堂网络中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原先计划好的藏匿点。身后的警笛依然声声传来,甚至引起各处巡警的关注。可以想见,一旦巡警厅、工部局、青帮知道真实情况,必然会全城搜捕。自己如不尽快藏身,必定在劫难逃。 他一面跑一面四下打量周围的地形,努力与自己脑海中的地标相比对。可上海的弄堂都是大同小异,在黑乎乎的夜里更难看出其中的区别,王亚樵只有更努力地审视周边环境。就在他回头观察一栋建筑的外形时,悲催的事情发生了:这位以后号称“暗杀之王”的牛人。居然在第一次行动中迎头撞上了黑暗中的一根电线杆。饶是他跑的不快,这一撞也撞得他头晕眼花,满脸鲜血泗流,顿时扑倒在地。 说到底,王亚樵现在还只是个有些力气的读书人。刚才一番拼命狂奔已经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再经过这么一撞。竟没有力气起身,只能趴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还没等王亚樵顺过气来,就被数道手电筒的灯光罩住,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士兵谨慎地围了过来:“你是谁?干什么的?” 原来王亚樵这一通乱跑。居然闯进了法租界里。他深知多言多错、少言少错的道理,而且喉头因为刚才的折腾而干涩难语,当下转过头朝那几个外国士兵“嗬嗬”一笑。 他本来就满脸鲜血横流,形貌骇人。不笑还好,这一笑倒把几个士兵吓了一大跳。赶紧擎出手枪:“你、你是谁?举起手来!” 王亚樵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乖乖举起双手。几名外国士兵这才稍稍放心,用手电筒上下打量王亚樵,只见他衣衫褴褛鹑衣百结,额头被撞破,鲜血顺着面颊直流到颈部、肩上,衣衫都染得通红。即便受伤如此,他依然发出“嗬嗬”笑声,在夤夜中显得颇为瘆人。 “乞丐?痴呆?”外国士兵试探着问道。 王亚樵心思一转:如果自己承认是乞丐。这些外国士兵难免会盘查自己的籍贯来历,稍有不慎就会给陈其美的警卫留下追查的线索。而且后面的追兵近在咫尺,纵使这些外国士兵放过自己,又能逃出多远?想到这里,他也不回答问题。只是“嗬嗬”而笑,还不时用手胡乱指点着面前的几个士兵,甚至“不小心”在某人的裤子上留下一个带血的手印。 “应该是个痴呆!”士兵们得出了结论,“走吧。不用管他!” 那个被弄脏裤子的士兵皱着眉头道:“外面警笛大作乱成一片,而他又满头鲜血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不值得奇怪么?不如带回去好好审问审问,看看有什么瓜葛!” 众人一眼就看出这个人头上的伤痕是自己刚刚撞出来的,跟外面的混乱似乎没有多大干系,同僚要捉他回去不过是为了泄愤。当然,他们不会为了一个痴呆而得罪同僚,都笑道:“说的极是!” 2月5日这一夜,孙元起睡得很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等到凌晨四五点钟,杨永泰突然敲响了华熙园的大门。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杨永泰这么大清早扰人清梦,必定有大事发生!孙元起赶紧起身,把杨永泰迎进了书房。 刚掩上门,孙元起便急急问道:“畅卿,发生了什么大事?” 杨永泰面容有些惨白,嘶声说道:“大人,陈英士死了!” “陈英士死了?”孙元起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那实在是太好了!什么时候的事?谁干的?怎么中华广播公司都没有得到消息?” 说出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后,杨永泰反而轻松许多,大致介绍道:“回禀大人,在下按照计划,前天下午派王亚樵与李铁仙联络,不知是受陶焕卿遇刺消息的影响,还是他对陈英士一直怀恨在心,昨天上午便应允了王亚樵的刺杀行动,并主动将刺杀报酬提高了一倍。王亚樵侦知最近陈英士时常前往四马路荟芳里的青楼与一个粉头缠绵,怕日久生变,就决定当天晚上行动。 “昨晚十点半许,陈英士巫山云雨之后从青楼出来,被一旁等待的王亚樵抓住机会,直接扔过去几枚手榴弹,陈英士当场身亡。遇刺之后,陈其美手下的警卫迅速封锁现场,并全场戒严搜捕刺客,中华广播公司的记者自然无从刺探消息。在下之所以知道那么详细,是因为敝人当时就在附近。今天早晨敝人才找到机会,赶紧前来报告。” 孙元起大喜:“陈其美身亡,等于断去南京民国政府一臂,同盟会嚣张气焰当为之顿减。光复会或许可以趁机夺得沪军都督,略补陶焕卿过世造成的颓势。以后国会和参议院中有同盟会、光复会以及我们新中国党,三足鼎立之势可成。如果同盟会与光复会角力,我们新中国党可坐收渔翁之利;如果袁慰庭妄行不轨,我们新中国党则可以联合同盟会、光复会共同抵抗。若是顺利,未来三五年间安定可期!” “只是——”杨永泰欲语还休。 “只是什么?” 杨永泰咬牙道:“只是王亚樵到现在还没有回到预定的隐匿点,在下担心他可能出了什么意外!” “什么?”孙元起霍然站起身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夜里一直心惊肉跳了,原来应在这里。 杨永泰赶紧解释道:“大人不必担心!在下可以肯定,王亚樵并没有落到沪军都督府手里,因为他们现在还在全城大肆搜捕凶手,就足以证明。 “即便王亚樵被捕,大人也不必担心,因为明面上他是受李铁仙指使的,公众也会相信这一点。毕竟光复会与陈英士有深仇大恨,他们行刺既有动机,又有实力。我们跟陈英士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干嘛要刺杀他?我们这么费力刺杀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确实,无论在官坛还是商场,利益都是驱使人们做出各种举动的主要动力,很少有人会在没有利益的情况下去做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在世人眼里,孙元起的势力范围主要在西部川、陕、甘一带,本着远交近攻的原则,他应该打湖北、山西、河南的主意才是,怎么可能在上海搞风搞雨?上海离川陕甘青有千里万里之遥,即便再怎么换都督,也轮不上他来指手画脚啊! “无论如何,我们要尽快找到王亚樵!”尽管杨永泰说的在理,孙元起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他心里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南北通吃,是因为自己在海内外拥有崇高的声誉,有了这个光环加持,对手很多大招都不敢随便乱放。如果行刺陈其美的真相暴露,他的不破金身就会大打折扣,各种质疑、报复随之而来。不说别的,仅同盟会翻脸就够自己喝一壶的! 杨永泰道:“大人放心!等天亮之后,我便亲自沿着那条弄堂走一遍,看看有没有他留下的线索,争取尽快找到王亚樵。不过即便他真的被捕,最着急的也不应该是我们,而是李铁仙,毕竟他会先入为主,自认为王亚樵是他指使的!一旦他买凶杀人的罪名传出,不仅沪军都督的职位无望,还会招来全国民众的一致声讨,以及同盟会的疯狂报复!” 孙元起摇摇头:“王亚樵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同志,绝不能寄希望于别人!” 杨永泰答道:“这我省得!不过陈英士遇刺身亡,上海必然要乱上一段时间,大人您的行程是不是要做些改变,尽快北上?” 孙元起道:“这倒不着急,还是等陈英士身亡的消息传出再做决定吧!我们现在要心中千回百转,面上波澜不惊,这样才能不露出马脚。如果轻举妄动,反而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第三零一章男人到死心如铁 李燮和的吴淞军政分府动作并不比杨永泰慢多少。 就在杨永泰踏进华熙园前后,他也得到了陈其美遇刺的消息,迅速命令麾下部队紧急集合,向上海市区方向开进,并截断沪宁线交通,防止猬集在南京附近的各路军队乘火车东下。——他这个猴急的举动,也彻底坐实了他是幕后主谋的猜测。 尽管沪军都督府极力封锁消息,但无论昨天四马路荟芳里的剧烈爆炸,还是整夜甚嚣尘上的全城搜捕,巨大响动都是瞒不住的。不要以为人民群众不明真相,无数鲜活的事例表明,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明眼人根据蛛丝马迹一推断,就能大致猜个八九不离十:沪军都督陈其美应该遇刺了! 等到中午,陈其美遇刺身亡的消息已经传遍上海大街小巷,连一向谨严的中华广播公司也开始向全国播报:“本台电,昨晚十一时许,沪军都督陈公经常光临的四马路荟芳里发生爆炸袭击,现场造成多人死伤,随后实行宵禁全城搜捕。据悉,当时陈督正莅临该处指导工作,爆炸很有可能是针对陈督发起的,此后再无其他相关消息。现在上海民众纷纷猜测,陈督已在爆炸中遇难。目前尚无组织或个人宣称对此事负责。”上海局面一时间被搅得浑不见底。 午饭后,张謇、汤寿潜两人联袂来访,见面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百熙,你应该知道昨晚荟芳里爆炸的事情吧?” 孙元了点头,面色沉重地说道:“知道!据说陈英士遇刺了?” 张謇道:“不仅是遇刺,而且已经一命呜呼了!” 孙元起佯作大惊:“什么,死了?” 张謇、汤寿潜两人齐齐点头:“这是我们通过可靠渠道最新获得的消息,应该不差!” 孙元起皱着眉头说道:“最近两日上海形势扑朔迷离,少不了有人想混水摸鱼,啬翁、蛰翁二位前辈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过我刚到上海两三天,光复会主要领导人陶焕卿、同盟会得力干将陈英士就先后遇刺,绝非事出偶然。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想要陷害于我?” 汤寿潜道:“能有什么阴谋?这些无非是光复会与同盟会之间的远仇近恨罢了,与百熙何干!都说‘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这两个团体的聚合离散充分证明这一点。当初为了推翻前清政府,它们尚可以和睦相处。即便有什么恩怨。也能相忍为国。但这些恩怨并没有泯灭,只不过被暂时压制而已。 “等到去年年底革命成功、民国新造,两者再也没有什么顾忌,矛盾彻底爆发。光复会领袖章炳麟就公开表示‘革命功成。革命党消’,认为各革命党派应该在彻底革命成功之后彻底改弦更张,根据国家需要再立新党,醉翁之意就在拆散同盟会。再加上沪督之争、浙督之争、民国政府各部权力之争,两者早已势同水火。 “陶焕卿颇具才干。又是反对同盟会的急先锋,孙中山、陈其美等人对他素来忌恨不已,早就恨不除之而后快。在百熙出川之初,沪上已经传言陈英士要刺杀陶焕卿,想来那时候光复会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所以陈英士头天杀死陶焕卿,第二天就被光复会扔了炸弹,横尸青楼门口。关别人什么事?” 孙元起道:“既然陈其美也被光复会刺杀身死魂归九泉,那陶焕卿之事只能就此揭过,毕竟现在同盟会也是苦主。我看我们不如把昨天的那份通电稍加改动。再发一遍吧!我们新中国党以后还要和同盟会合作,别让他们说我们厚此薄彼。” “也好!”张謇、汤寿潜都点头赞成。 张謇随后问道:“陈英士一死,沪军都督之位必然易主,听说吴淞军政分府都督李铁仙、沪军都督府民政长李瑟斋(李平书)都意图问鼎。当然,南京民国政府也不会轻易放弃这块肥肉。很可能派人带兵东下。对此,我们新中国党该如何表态?” 或许这才是张謇、汤寿潜二人亟亟来访的主要目的吧? 孙元起沉吟道:“新中国党在上海立足未久,说到影响力,主要还是看啬翁、蛰翁两位前辈。所以我们如何表态。也要以两位前辈意见为主,川、陕、甘等省会全力支持。尽管我们没有能力决定谁来担任沪督。但却有能力让谁当不上沪督!” 汤寿潜与张謇对望一眼,才缓缓说道:“李瑟斋自光绪二十九年(1903)到上海任职以来,积极参与地方自治,并亲自兴办实业,改良社会,造福民生,在沪上卓有声誉。所以士绅商贾都有意推戴李瑟斋继任沪军都督。” 看来李燮和还真是悲催,第一次被陈其美截胡也就算了,第二次即便陈其美已经身死,他依然与沪军都督一职有缘无分。 孙元起剑眉微挑:“对于李瑟斋继任沪督的事,我不反对,但我希望李瑟斋能在都督府里给李铁仙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比如军政长、沪军参谋长,以示安慰。大家都知道,李铁仙颇有君子之风,定然不会做出反客为主之事。由李铁仙掌握军权,李瑟斋可以高枕无忧!” 汤寿潜道:“百熙此策上佳!如此一来,既可以避免李燮和与李瑟斋之间刀兵相见,又可以同心协力抵制南京民国政府的乱命,可谓一箭双雕。百熙放心,汤某一定会如实想李瑟斋转达你的建议,想来他也会欣然接受的!” 且说王亚樵被押走之后,先被关进法租界的工部局警务处监狱,在此过程中少不了挨上一顿拳打脚踢。泄了愤的外国士兵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像打了胜仗一般,得意洋洋地回去睡觉去了。 等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们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中国的沪军都督居然在妓院门口被人炸死,凶手至今尚未归案。据小道消息称,中方巡警厅悬赏五万大洋捉拿凶犯,即便是通风报信,也有两万大洋的花红。几个士兵眼前一亮:自己昨晚上不是拿到一个嫌犯么? 对于如何判断痴呆,几个士兵自然是两眼一抹黑,但这个问题丝毫难不住他们。在提审犯人之前,他们居然特意从广慈医院请来了精神病科主任医师丹尼斯博士。 丹尼斯医生本来正在医院里忙得不可开交,突然来了几个士兵把自己连架带拖请到了警务处,心里难免有些恼火:作为精神病专家,病患家属哪个对自己不是毕恭毕敬的?没想到今天竟然被人如此对待!等他听说还是给一个嫌犯鉴定时,情绪就更糟糕了,直接不耐烦说道:“鉴定精神病患者很简单!精神病患者在感觉方面经常会出现痛感降低的现象,你们用力鞭打犯人,如果他感到剧烈疼痛的话,一般就不是精神病患者。明白么?” “明白!” 丹尼斯医生说的办法简单易行,见效也快,那几个法国士兵立马把王亚樵牵过来,剥去棉袍绑在执行架上,拿起蘸水的皮鞭狠狠抽打,一鞭就是一条血痕。很快,王亚樵身上的单衣就被抽成了碎片,略显白净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痕,鲜血顺着胸膛蜿蜒流下,但他依然笑容满面,“嗬”“嗬”出声。 或许是觉得五万大洋可能要失之交臂,或者是觉得王亚樵的笑声在嘲笑他们的身单力轻,皮鞭的劲道又加足了几分。一连十多分钟,直到施刑者累得气喘吁吁,王亚樵依然笑声不断。施刑者用力把皮鞭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嘶叫道:“他真是个疯子!十足的疯子!我们的发财梦破裂了!” 边上的一名士兵气急败坏地说道:“不,他一定是在装疯卖傻!你们看,他的眼睛一直很灵动清亮,可不像是痴呆的样子。依我看,皮鞭抽打还不够劲儿,所以犯人能够容忍。我们得给他来一剂猛药,看他还能继续装下去不?” “那你有什么高招?”丹尼斯医生好奇地问道。 那名士兵笑而不答,转身到屋外搬来一个取暖用的火炉,又拿起火钳夹着一根铁棒放在炉火上烘烤。很快,铁棒在炉火的舔舐下变得通红。士兵见状冷笑道:“都说十指连心,我把这烧红的铁棒放在他手里,你们觉得他还能装得下去不?来人啊,把他的手掰开!” 两个同伙拥上去掰开了王亚樵的手掌,好让那人把铁棒放进去。烧红的铁棒顿时“嗞嗞”作响,皮肉的焦烂味在牢房的狭小空间内很快弥漫开去。王亚樵却依然面带笑容,嗬嗬而笑。 丹尼斯医生敏锐地发现王亚樵的瞳孔迅速放大。按照医理,精神病患者一般在感觉方面会痛感减低,瞳孔对光反射迟钝,对疼痛刺激引起的瞳孔散大反应应该减弱或消失才是。显然,现在面前这个犯人并不是精神病患者,他是在情绪的状态下握住炽热的铁板,不仅没有疼痛出声,还要强作笑容! “他是个疯子!十足的疯子!我以我的医生职业保证!”丹尼斯医生颤抖着声音喊道。 第三零二章可怜头角尽卿材 听见丹尼斯医生的喊叫,又看了看嗬嗬而笑的王亚樵,那名外国士兵才悻悻地扔下火钳:“真是倒霉,居然跟个疯子浪费半天时间!放开他,让他滚得远远的,我一分钟都不想见到他!” 周围的几名士兵慌忙解开王亚樵手脚上,粗暴地喝骂道:“快滚!”王亚樵犹自不觉,手里依然把玩着那根暗红的铁棒,嗬嗬大笑不止。那几名士兵上去就是几脚,连推带踢把王亚樵赶出了工部局警务处监狱。 王亚樵不愧是做过合肥革命军司令的人,胆大如拳,心细如发。被赶出监狱之后,依然在门口徘徊良久,直到确信周围没有窥伺之人,才蹒跚地离开。不过他依然不敢直接前往之前预定的藏匿处,而是在上海的弄堂中盘旋了两三日,才试着与杨永泰接头。 等王亚樵再次和杨永泰联系上的时候,孙元起已经离开上海。 为了避免地方官员的打扰,孙元起没有选择乘坐比较舒适的火车沿着京沪线北上,而是取道海路直接前往天津,没想到在轮船上居然意外碰到了前北方议和代表唐绍仪。 话说唐绍仪也算是清末民初官场上的一朵奇葩。 首先,唐绍仪并非出身科举正途,而是清政府第三批公派留美幼童。同治十三年(1874)赴美时,他年仅14岁,在大洋彼岸的异国他乡度过了青春岁月。从小学、中学一直到耶鲁大学,七年留美耳濡目染。对他后来的思想形成和政治理念都影响深远。 光绪七年(1881),原定十五年的幼童留美计划中途夭折,全部学生被召回国,正在耶鲁大学就读的唐绍仪也不例外。奉召回国后,他先是被安排在天津水师学堂继续学习。因为精通外语,次年他就被李鸿章推荐给前驻天津的德国领事穆麟德担任秘书,一同前往朝鲜帮助设立海关。就在朝鲜,他遇到了命中贵人——袁世凯。 袁世凯对唐绍仪非常赏识,不仅把他留在身边担任随员和翻译,两人还义结金兰。拜了把兄弟。从此唐绍仪便随着袁世凯节节高升,青云直上。尽管出身不正,但自1881年回国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的三十年里,他从一介品级低微的小吏逐步洊升到侍郎、尚书、巡抚等,升迁颇速,不可谓不奇。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宣统皇帝即位后,袁世凯被开缺回籍。其亲信也多被清洗出局。唐绍仪自然在劫难逃,于1911年1月被迫宣布辞职。退隐天津。直到袁世凯进京组阁,他才重新出山,担任内阁邮传大臣。 武昌首义后,南方各省纷纷宣布独立,国家有土崩瓦解之势。在这种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清廷一边调集大军稳固北方形势,一边意图通过和谈化解危机,于是袁世凯被任命为议和全权大臣,负责和谈事宜。袁世凯是内阁总理。自然不会亲自出面以身犯险。他一转手把唐绍仪委任为全权代表,将和谈任务交给了自己的铁哥们。 唐绍仪和袁世凯是铁哥们不假,但唐绍仪与与南方全权代表伍廷芳也关系匪浅。他们俩不仅是广东老乡,还是多年好友,都曾留过洋,又都曾在清政府外务部工作过,在世界大势、国内政局上颇多共识。而且唐绍仪年青时留学美国多年。心底里倾向共和制,名义上他是清廷代表,实际上却处处为革命党考虑。所以和谈氛围十分融洽,根本不像是敌对双方剑拔弩张的谈判。反倒像志同道合者在亲密磋商。 很快双方在停战退兵、清帝退位、国家政体等方面达成一系列协议,基本实现了革命党人的预定目标。让革命党从中捞足了好处,袁世凯则吃了不少闷亏。好在孙中山曾数次通电,宣称“以项城之威望,将来大功告成,选举总统,当推首选”、“文虽暂时承乏,而虚位以待之心,终可大白于将来”,明确表示要让位给袁世凯,袁世凯才安心让唐绍仪与南方继续和谈。 谁知在1911年的最后一天,孙中山突然就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大当,赶紧撤销了唐绍仪的全权代表资格,南北和谈陷入僵局。尽管如此,南北双方在桌面下还有些往来,唐绍仪就留在上海做一些穿针引线的活儿,直到此次北上为止。 这番南北和谈,唐绍仪虽然多多少少忤逆了袁世凯的本意,但对国家民族来说却是功德无量,而且他本人也获益良多。比如他在和议期间和孙中山、黄兴成为好友,他的立场和态度受到革命党人和社会各界的广泛赞誉,为他成为中华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人选奠定了坚实基础。 此次他和孙元起同舟北上,不知是机缘凑巧,还是有意为之。但两人同为耶鲁校友,又都是袁世凯内阁成员,现在坐在一条船上,不可能不相互拜会。 孙元起刚在船舱坐定,正思忖何时前去拜访的时候,就听冯焕章在门口禀告道:“大人,邮传大臣唐大人前来拜访!” “快请!”孙元起急忙起身迎了出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头顶瓜皮小帽,戴着眼镜,嘴唇上一抹浓密的胡子,想来便是唐绍仪了。当下赶紧躬身抱拳道:“见过梁大人!孙某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唐绍仪可不敢托大,连忙扶住孙元起:“孙大人实在太客气了!唐某虽然才疏学浅,却也曾在耶劳大书院求学数年,尽管未能毕业,犹自以耶劳学子自命。如果孙大人不嫌弃,你我不妨以校友兄弟相称?” 孙元起谦逊道:“那是在下高攀了!来来来,屋里请!” 坐定奉茶之后,唐绍仪笑着说道:“别看我们耶劳学子在全国没有多少人,但在政界却声名显赫!如今南方民国政府内阁中除了贤弟,还有财政部总长陈锦涛、外交部总长王宠惠;在北方袁项城内阁,也有外务大臣梁崧生(梁敦彦)、贤弟跟愚兄三人。幸好骷髅会会员必须要出身于美国东部的豪门世家,最好是从英国移民、带有贵族血统,否则不知多少人会以为是骷髅会入侵中国呢!” 骷髅会,又称骷髅骨、优罗嘉俱乐部、死亡骑士团,是耶鲁大学的一个秘密精英社团,与哈佛大学的“坡斯廉俱乐部”、达特茅斯学院的“斯芬克斯协会”齐名。它创立于1832年,每年吸收15名耶鲁大学四年级优秀学生入会,成员包括许多美国政界、商界、教育界的重要人物,其中包括3位美国总统(威廉?塔夫脱、老布什和小布什),2位最高法院大法官,以及无数两会议员、内阁高官;多位耶鲁大学校长也都是骷髅会成员,而在1886年至1985年的长达99年中,居然有高达80%的耶鲁教授来自于骷髅会! 当然,骷髅会入会条件非常苛刻,包括要出身于美国东部的豪门世家,最好是从英国移民、带有贵族血统;要受过良好的教育,中学阶段最好在贵族寄宿学校上过学;要爱好体育,具有竞争精神,最好有军队服役经历等等。这些也为成员将来的成功奠定了基石。 孙元起也笑道:“有我们几个现身说法做宣传,耶鲁大学的中国学子都要比往年多几倍,可谓劳苦功高。纵使我们不能加入骷髅会,至少学校也应该给我们每人发一张奖状才是!” 不过孙元起却知道,论及耶鲁大学校友在未来中国的名气,唐绍仪、梁敦彦、陈锦涛、王宠惠这几个在政坛呼风唤雨的总理、总长,根本比不过一个造铁路的詹天佑。 唐绍仪道:“说起来贤弟还是耶劳的教授,应该由你召集全国各地耶劳学子组成校友会,如此既可以团聚华夏历届毕业生,加强校友之间的联络,也可以互相帮助,推动校友在社会上健康发展,不愧母校教诲,不负中华学子之名!” 孙元起道:“唐兄提议自然极佳,不过校友范围仅限于耶鲁,未免有些拘挛。不如取名为‘欧美同学会’,联络全国留学欧美人士,以修学、游艺、敦谊、励行为宗旨,用国外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和进步的思想理念,为国家强盛和民族振兴贡献力量。” 真实历史中,欧美同学会是在1913年10月由顾维钧、梁敦彦、詹天佑、蔡元培、颜惠庆、王正廷、周诒春等人共同发起,联合京津两地的留学归国学人在北京创建,最初旨在对抗当时人员众多、势力庞大的留日学生体系。 随着后来留学欧美之风盛行,归国人员影响日渐扩大,欧美同学会也随之水涨船高,几乎中国近现代绝大多数著名科学家都是这个社团的成员,包括大家耳熟能详的胡适、严济慈、陈岱孙、竺可桢、茅以升、卢嘉锡、吴阶平、丁石孙、马寅初、李四光、王淦昌、朱光亚等等。 唐绍仪连连点头:“好、好,就依贤弟之见!”停顿了片刻,他突然说道:“近些日子,愚兄在上海的报纸和广播里听到贤弟不少高论,有些政见令人拍案叫绝,有些政见却让人大惑不解。如今旅途漫漫,不能愚兄能否请教一二?” 孙元起急忙道:“唐兄请讲!” 第三零三章点笔操纸为君题 唐绍仪缓缓说道:“贤弟希望南北双方通过和谈解决纠纷,消除地方割据,加强中央集权,推行议会共和,改善民生福祉……这些政见自然极好,可是如何实现呢?比如贤弟极力反对的地方自治问题,就颇难措手。如今各省都督手握军政大权,把持地方财税、人事,实际上已经算是地方自治。难道士绅民众在各级议会中投投票,就能让各省都督拱手让出手中的地盘、军队? “如今确实有像李铁仙、彭凌霄(彭程万)这样推位让国的贤者,但更多人还是恋栈权力,不肯轻易去职。面对这种形势,中央政府究竟该如何处置?武力讨伐?全国各省都督都手握重兵,他们要是联合起来,中央政府也不敢直撄其锋!议会选举?他们有权有钱,完全有能力收买议员,把持议会,否决所有对他们不利的议案! “而且地方自治也有其自身的历史根源。在民国以前,中央政府对地方的管辖只到县一级,县以下的乡镇、村里,都是依靠宗族礼法的力量维持自治,几千年来已经约定俗成。如果不分青红皂白,把地方自治全盘否决,必然会导致社会基层组织的长期混乱。而且添设乡镇、村里各级政府,会突然增加大量官员,对人民造成严重负担,也使中央政府与人民之间多了道隔阂! “贤弟既反对地方自治,又不愿诉诸武力;既希望加强中央集权,又想要议会选举。还憧憬建设国家、改善民生,只怕有些想当然了吧?” 孙元起顿时有些哑然。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如今孙元起身居高位,他说出的话无论对错,总会有人鼓掌叫好。时间一长,难免有些飘飘然,甚至胆敢对国家大政方针指手画脚,连孙中山、袁世凯也得侧耳倾听。其实呢?他就是一个教书先生、半吊子的物理学家,顶多比大家多一点现代科技知识和半点历史发展脉络好在这时候正在从传统社会向近现代社会转型时期,即使是精英分子用西方理论看中国社会。也对这个时代缺乏明确认识。而且辛亥革命这一代人,年轻有激情,思想单纯。既没有涌现传统社会诸葛亮、刘伯温式的深思熟虑的谋士,也没有出现对路线、政策、策略进行严密分析的现代英雄。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所以孙元起大放厥词,还能忽悠到一批青年人。但在成熟的政治家眼里,无疑显得非常稚嫩! 什么是成熟的政治家?就是知道怎么说,还知道怎么做。像北京的哥,说出国内形势、政坛风云来头头是道。仿佛是国策顾问在指点江山,连研究所的专家学者也要甘拜下风。但真要让他们做实事呢?别说县长、乡长。就是当个居委会主任,他们都玩不转! 孙元起半晌才点点头:“唐兄见教的是,小弟确实有些想当然了!” 唐绍仪道:“再比如贤弟希望实行分税制,确定中央财政和地方财政的收入范围,以确保地方在经济上有一定的自由支配权,可以因地制宜发展实业、改善民生。但贤弟有没有考虑过,如果没有强有力的中央政府而实行分税制,各地方政府会不会在议会中极力要求减少上缴中央的部分?在征收中央税收的过程中,会不会虚与敷衍、多征少缴?万一地方少缴、不缴中央税款。又该如何处置? “可以想见,一旦推行分税制,各省必然以地方税收的名义巧立名目,设置关卡,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到最后,农民辛苦劳作一年。粮食十之七八都被政府征缴;商铺工厂只要开门,就会面临数十种苛捐杂税,只能歇业大吉;省内外关卡林立,处处征税。造成商品流通不便,物价腾贵……如此一来,何谈发展实业、改善民生?” 孙元起有些汗颜:“是小弟考虑欠周!” 唐绍仪接着说道:“愚兄听孙逸仙说,贤弟曾建议中央政府军队国家化,即军队既不属于某一特定人士,也不属于某一政党派系,而是属于全体国民或国民议会。如果袁项城不同意,便退后一步,要求允许各省议会拥有一定数量的军队。贤弟能以一省都督身份,提出如此大公无私的建议,不愧被大江南北青年学子尊之为‘当代圣人’! “如今各省只有咨议局,并没有议会,而都督手中已经握有军政大权。将来成立议会,必然在都督一力掌控之下。这样一来,军队名义上归各省议会所有,实际上还是都督自己的,只不过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以军队国有之名,而行军阀割据之实,只怕与贤弟的初衷大相违背吧?” 孙元起觉得自己脸上已经开始流汗了。 唐绍仪这才话锋一转:“愚兄并没有责难的意思!贤弟以前一直从事教育工作,去年年底才开始接触民政,纵使诸葛重生、萧何再世,也难免会有思路不周举措失当之处。何况贤弟在川陕一带谨言谨行颇有惠政?愚兄此番言论,其实大有吹毛求疵之嫌。但愚兄之所以责全求备,是因为贤弟年未不惑已经名满天下,而且身居高位,难免有些骄傲自得,如果不稍加抑损,只怕会遇到什么蹉跌。 “贤弟既是前朝庆亲王内阁的学务尚书,又是袁项城内阁的学务大臣,还是南方民国政府的教育总长,可谓举足轻重!如果没有什么蹉跌,你至少还可以在内阁里呆上三十年,在不远的将来,什么内阁总理、国家大总统,无不唾手可得!如果你能精通政务,擘画得当,不仅是四川、新中国党之福,也是全国民众之福!” 孙元起苦笑道:“谢谢唐兄抬爱,小弟实在愧不敢当!说到底,小弟只是个想从事教育的理工男,机缘凑巧才有今天的成就,其实对于国家大事一窍不通。您说的‘精通政务,擘画得当’,如今天下只有袁项城、孙逸仙等三数人当得,小弟现在、将来都不会在其列!” 唐绍仪摇摇头:“贤弟不要过谦!不错,现在环顾全国,确实只有袁项城一人最有把握掌控大局,孙逸仙等人还稍稍逊色。但是袁项城已经六十有三,孙逸仙也年近五旬,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们又能执政多少年?未来的政坛,终究是属于贤弟你的!” 孙元起道:“不过年青一辈,小弟还是更看好黄克强、宋遁初(宋教仁)、蔡松坡(蔡锷)等人。——本来陶焕卿、陈英士也是第一等人物,可惜他们英年早逝,实在是国家和民族的重大损失!” 孙元起说的这几个人都是1874年以后出生的,像宋教仁、蔡锷都是1882年生人,今年正好三十岁,已经分别同盟会主要领导人和云南都督了,端的是锐气逼人! 唐绍仪微微颌首:“贤弟数的这几个人都是人中龙凤,尤其是宋遁初,愚兄在上海会谈过程中曾有幸一晤,领导能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不过贤弟与他们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首先,贤弟有自己的大中小学,可以源源不断地培养学生;其次,贤弟有四川、陕西、甘肃等之地;第三,贤弟有五个协以上的精兵;第四,贤弟有自己的政党;第五,贤弟名满天下,三入内阁;第六、贤弟有自己的产业,任何时候不用担心经费掣肘。 “这六点,黄克强、宋遁初、蔡松坡等人或占其一,或占其二,却没有人能兼而有之。尤其是最后一项,他们更是难以企及。这年头,革命组党、练兵自卫、合纵连横,没有孔方兄开道,只怕是一事无成!而中央政府的席位就那么几个,你凭借实力、资历、名气等先行一步,占了内阁总理或大总统之位,纵使黄克强、宋遁初、蔡松坡等人再有能耐,也只能望洋兴叹!” 孙元起道:“奈何小弟实在不是当官的料儿!就像数学要从加减乘除起步、中文要从点横撇折捺开始一样,一套自成体系的政治思想或治国方案,必须要有丰富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绝不是一蹴而就的。小弟自十多岁就开始学习物理,一直到现在,根本没有接触什么为官之道。这些年踉踉跄跄过来,全靠叔祖父孙文正公、中堂张文襄公及诸位幕僚帮衬,实在不敢觊觎内阁总理或大总统之位!”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从小学习马克思主义,是从生产力、生产资料、生产关系、价值、剩余价值等基本定义学起,然后搭建起一个庞大的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三大部分的理论体系。如果没有生产关系、剩余价值等定义的支撑,马克思主义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中国从古至今,绝大多数的官员都是从基层做起,接触民风民情,为的就是逐步掌握处理政务的手段技法,形成自己的行止风格。经过逐轮淘汰,最终选出各级领导。偏偏孙元起缺少了这个环节! 唐绍仪笑道:“前朝李文忠公(李鸿章)说过,天下最简单的事莫过于做官,如果一个人连官都不会做,那就是十分的无用了。贤弟聪颖特达,怎么可能不会做官?至于你说的治国方案,那倒是简单得很,愚兄便可以帮忙!” 第三零四章治大国如烹小鲜 “哦?愿闻高论!”孙元起非常好奇。 唐绍仪也不卖关子:“所谓治国,关键在一‘国’字。好比砍柴伐木,总要先知道砍什么样的木材,才好准备工具。如果是千寻铁松,你准备的是把柴刀,难免会无计可施;如果是连翘、黄杨之类的低矮灌木,你准备了宣花大斧,也未免大材小用。所以要想治国,先要明白自己想建成什么样的国家?理想中的国家与现实中的国家主要差距在哪里?当前国家最紧要的问题是什么? “眼下清帝刚刚逊位,南北和谈初成,国家政体尚未确定,好比一张白纸有待英雄豪杰涂抹。此时正是百年难遇的良机,一旦错过,则噬脐莫及!贤弟或许不信,愚兄就举李文忠公所言为例。李文忠公不避劳苦,不畏谤言,眼光卓越,手腕敏捷,独主国事数十年,内政外交,常以一身独任,国家倚为重轻,是大清享国三百年少有的社稷之臣!但他晚年曾自言,终生所为不过是一裱糊匠的营生。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同治以来虽然陆续平定发匪、回乱,天下初定,民心思安,当时号称‘同光中兴’。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些不过是表象,大清经过康乾盛世之后一百多年的折腾,早已病入膏肓。好比是间破屋,由曾文正公、李文忠公等人东补西贴,居然成为窗明几净的干净屋子。如果遇到小风小雨,打破几个窟窿。随时加以补葺,还可勉强敷衍一段时日。如果遇到狂风暴雨,只能房倾屋颓,沦为丘墟。 “裱糊匠自然知道纸片下面是何等材料,也知道破屋随时有倾覆危险,却不敢越俎代庖替房屋主人拿主意,把屋子推倒重建。而且房屋主人对旧屋恋恋不舍,总觉得还能支撑,心里也不愿随便拆建。裱糊匠只好听从房主的意见,尽力做些涂饰修补的活计。直到心力交瘁、油尽灯枯。这也是李文忠公晚年抑郁寡欢的原因。假如他要是生在立国之初,必然可以垂范立极、百世沐恩,又何至于此? “如今你我生逢其时,即便不能一言而决国家政体,至少可以否决许多不合时宜的建议,为国家后世造福。尤其是贤弟你,名声广布倾动朝野,一举一动天下瞩目,只要提议建言。袁项城、孙逸仙也得虚心接纳,更应当认真思考自己想建成什么样的国家!” 自己想建成什么样的国家?孙元起下意识就想起了后世的中国体制。 尽管有无数公知、精英抨击这种体制专制腐败。造成资源枯竭、环境破坏、贫富差距拉大、人民权益受损等等等等,但谁也不能否认它所具有强大的威力!在这种体制下,改革开放三十年间GDP以每年接近于10%的速度增长,让中国成为世界同期增长速度最快的国家,迅速超越法、英、德、日等国,跃居全球第二。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民生得到显著改善,人民生活迅速摆脱了贫穷落后,总体上进入了小康水平。经济繁荣。社会稳定,人民安居乐业;神舟飞天,嫦娥奔月,青藏铁路通车,高铁网络营运。一个又一个壮举无不彰示着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之梦指日可待! 清末民初,中国外有强敌,内有割据。人民生活困苦,科技落后世界,难道和1948年、1978年不是站在一个起跑线上?既然后世的事实证明体制可行,为什么不能把它移植到1912年? 唐绍仪见孙元起沉吟不语。便劝说道:“百熙,这几个问题虽然看上去简单,但要把它们想通、想透,形成圆融自洽的体系架构,却非一朝一夕之事。你也不用急于一时,反正时间还很充裕,不妨慢慢思量,争取形成既具有自己特色又符合当下国情的治国理念。” 见孙元头,他又接着说道:“至于治国的‘治’字,就是把当前国家最紧要的几个问题排好顺序,让内阁诸人拿出可行性方案,集中全国力量加以贯彻实施。比如现在你认为完成行政统一、推行议会共和制、普及义务教育、整理财政、完善军备、铺设铁路等几项比较重要,但究竟哪一项先执行、哪一项后执行?执行到什么程度?如果遇到突发情况,该如何调整执行情况?这些才是国家元首、地方长官需要认真考虑的。至于如何执行,那是下属们的职责所在,不必元首、长官事必躬亲。” 唐绍仪所言听上去平实无奇,仔细琢磨起来却大有深意。比如现在孙元起执政四川,就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要把四川建成什么样子,也没有认真考虑过理想中的四川与现实中的四川差距在哪里。至于四川当前最紧要的问题,他想到了蠲免农民的赋税,想到了筹建工农业体系应对即将到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但却好像诗人写诗似的,遇到什么灵感就写什么,没有一个长期的通盘考虑。 杨度是传统中国文化中的智谋之士,他或许想过如何纵横捭阖让川陕的利益最大化、如何远交近攻来吞并周边弱小势力,甚至可能想过把孙元起推上大总统宝座。但他却对未来国家如何发展,如何改善民生、振兴实业,如何铸造民族精神、实现民族复兴等重大问题没有多加考虑。在他看来,只有政治、军事上的问题才算真正的大事,经济、文化、思想上的问题根本不算问题,遇到了再解决也不迟。大概,这就是古代智谋之士与现代政治精英之间最根本区别吧? 半晌之后,孙元起才问道:“还有呢?” “没有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看孙元起有些愕然,唐绍仪接着解释道:“百熙,你觉得国家元首应该如何?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还是一步十计,翻云覆雨?不是,都不是!作为国家元首,首先应该具有独特的人格魅力,能让文臣武将倾心服膺,乐意效死。就像《水浒传》中的宋公明,论出身,他不过是个押司,远不及后周皇室苗裔的小旋风柴进;论长相,他面黑身矮,远不及仪表天然磊落的浪子燕青。论计谋,他不及吴用、朱武;论功夫,他在梁山好汉中排名倒数。为什么天下豪杰见到就纳头便拜,推他为梁山首领?别无他,人格魅力而已! “其次应该知人善用。汉高祖刘邦不过是个青皮流氓,为何能得天下?就是因为他知人善用。韩信不过是项羽逃将、当斩连敖,结果在萧何力荐之下,刘邦就敢具礼拜他为大将。所以韩信自诩善于将兵,而夸他善于将将。再如汉昭烈帝刘备,也是知人善用成就帝业,他先在涿郡便与贩枣关羽、卖肉张飞义结金兰,后在新野三顾茅庐拜请乡野村夫诸葛孔明出任军师,所以他能从贩履织席之辈,最终三分天下有其一! “第三应该勇于取舍决断。像愚兄刚才所举的宋公明、刘邦、刘备三人,在关键时刻都是舍得向妻儿老小动手的狠辣之辈。当然,现在政治逐渐开明,议会即将召开,想来以后不会出现祸及家人的惨剧。不过在处理各项政务的时候,勇于取舍决断依然是政治家必备的素质之一。” 孙元起心中碎碎念道:以后不会出现祸及家人的惨剧?哼哼,想来你是不知道太祖爷的人生际遇吧!太祖爷为了革命,先后牺牲一位妻子、两个兄弟、三名子侄。——不过这也证明他说得没错,政治家果然要勇于取舍决断,关键时刻舍得妻儿老小! 唐绍仪当然不知道孙元起心中所想,仍继续说道:“要想成为国家元首,自然不止以上三点要求,不过这三条是最根本的,其他条件与之相比都等而下之。百熙贤弟从教有年,化育天下学子,被青年尊为‘当代圣人’,这人格魅力自然是有的。新中国党刚成立就有三名总长、四名都督、六名协统,也足以证明。 “至于知人善用,贤弟也不输于袁项城、孙逸仙。别的不说,就说你选派出国留学日本士官学校的数十名学生中,有一名都督、五名协统、标统无数这一点,别人就要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勇于取舍决断,贤弟在陕西、山西同时举事,派飞机轰炸紫禁城,早已播诸众口,毋庸愚兄赘言。 “从这三点上看,贤弟很有成为国家元首的潜质!” 孙元起顿时羞赧无地:“唐兄实在是谬赞了,小弟实在是——” 唐绍仪伸手止住孙元起的言语:“贤弟不必过谦,愚兄心中有数!” 孙元起心道:你心中有个屁数啊?有个鸡嗉、鸭嗉还差不多! 唐绍仪突然问道:“贤弟高论中,愚兄还有一点颇为不解,那就是极力主张开明专制。按说贤弟在美利坚留学多年,浸染日久,应该比较倾向民主共和制才是,为何反而主张开明专制呢?还请贤弟为我解惑。” 第三零五章眼见仙丹求不得 孙元起心道:我能说我没在美国留学过么? 当然,这话是说不出口的。孙元起斟酌了片刻,答道:“诚如仁兄所言,美国政治体制堪称典范,值得世界各国取法,中国也不例外。但取法不等于移植,我们首先必须要考虑到中美两国的巨大差异。比如地理形势,美国地广人稀,民众不用担心水旱饥馑。东濒大西洋,西临太平洋,形成两道天然屏障;北方是温驯的加拿大,南方是怯懦的墨西哥,国内的敌对势力主要是战斗力不足为5的印第安人。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不用担心外敌侵扰,可以安心发展经济、改善民生、讨论民主。 “而我们中国呢?北方沙俄已经攫取我大片领土,现在又对新疆、内外蒙、东三省垂涎三尺。日本狼子野心,十多年前割我台澎诸岛,又讹诈两亿两白银,让他们胃口大开,只怕以后会更加贪婪。西、南则有英法窥伺西藏、云南。国境四周,强敌环伺!在国内,中央微弱,各省独立,战乱频仍,水旱相继,饥馑不断,民不聊生,哪有闲心去考虑什么民主自由? “借用仁兄刚才的教诲,我们国家当下最紧要的问题是什么?是尽快实现国富民强,内除割据,外御强敌,实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至于国家体制是民主共和,还是开明专制,不过是仁兄所说的‘治’字而已。只要有效,何必分辨它根源何处?如果我们不顾中美之间的巨大差异。盲目移植美国政治体制,无异于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结果只能是自寻死路!” 唐绍仪顿时大摇其头:“贤弟所言差矣!诚然,现在国弱民贫、百废待兴、各省独立、民不聊生,但我们也要看到,这正是规划国家未来政体的最佳良机,这就叫‘因民之困’。所谓‘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我们要乘此良机,为中国拟定最民主、最有发展潜力的政治制度。使数百年后的贤才志士再无李文忠公的遗憾。为了这个目的,即便国家在短期内有所损失,从长远来看也是非常值得的! “再者,权力如老虎,易放难收,我们应该在它幼小初萌的时候便关进笼子里,教它尊重议会、恪守宪政,确保在国民的监督和制约运行,不敢稍有逾越。而不应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或者激于一时气愤。把它放出笼柙饱餐血肉,这只会让它凶性大发。一旦吃不饱、或者对主人不满、或者没有发泄对象。它便会不分青红皂白择人而噬的!” 孙元起皱眉问道:“在唐兄看来,我们应该要民主还是要富强?” 唐绍仪一愣:“这两者并不矛盾吧?这不应该是一个单选题吧?” “假如只能二选一呢?” “这……” 孙元起不管唐绍仪的答案,兀自说道:“民主与富强或许并不矛盾,但纵观全球各国,所有后进国家进步到发达国家,都会经历一个加强中央集权的时期。民主能够最大限度地激发人们参政的热情,使得决策体现多数人的意愿,但它并非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它有它自身的弱点。比如民众易受情绪左右、政权不稳定、决策滞后、反精英崇大众倾向等。 “当然,这些弊端对于一个稳定富强的发达国家来说或许并无多大碍,顶多是让发展速度滞后一点;但对于贫穷落后的国家而言,却不啻于一剂断肠毒药!它会削弱中央权威,架空国家元首,做起事来处处掣肘,从而使得国家陷入民主泥沼再难脱身。所以世界上先富强而后民主的国家比比皆是。先民主而后富强的国家却从来没有!这便是我极力主张开明专制的根本原因。” 在二十一世纪陷入民主泥沼最有名的国家,当属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印度以及东南亚民主样板菲律宾,故而孙元起对此颇有体会。 唐绍仪道:“既然我们知道民主存在这些弊端,那采取措施加以弥补便是。何必把洗澡水和孩子一起倒掉呢?” 孙元起笑道:“这些弊端是民主的胎里病,真要把这些弊端全部纠正了,那改过的民主还是民主么?而且纠正这些弊端的最有效手段就是教育,通过教育让全国民众认清国家当前形势,了解自身应尽的义务,学会行使应享的权利。现在全国四万万人中,识字者不足百分之十,等民众掌握民主,这需要五年、十年?还是三十年、五十年?国家能一直这么等下去么? “其实,我所主张的开明专制与美国的民主共和体制并无太大差异。最突出的差别在于,在美国是由民主党和共和党共同把持参众两院,而我希望的是由一个各个阶层精英人士构成的政党把持两院,不仅要把斗争局限在议会内部,而且还要局限在政党内部,从而避免政权频繁更迭带来的国家动荡。此外,国家元首也是由政党内部推选,而不是拉票竞选,从而避免智商不足一百的演说家当选。……” 当下,孙元起把后世的国家架构向唐绍仪大致描述了一遍。 等他说完,唐绍仪沉吟道:“如此虽然可以重树中央权威,有利政策施行,但架空议会独操权柄,只怕是与民主精神背道而驰吧?纵使以后国家富强,对于普通民众又有何益处?” 孙元起敷衍道:“所谓‘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国家富强了,民众自然也会从中受益。至于民主这个问题,等国家富强以后再讨论不迟,或许等中国重新屹立于世界之巅时,执政党会分裂成两个政党呢?那岂不是直接就实现仁兄所希望的美国民主共和体制?” 对于孙元起这个天马行空的臆想,唐绍仪自然难以赞同。两人又论说一番,眼看天色渐渐昏黄,已到掌灯时分,唐绍仪起身告辞。临出门前,他回头语重心长地劝道:“贤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孙元起答道:“河鱼腹烂,不求活水,尚思化龙;书生垂死,不问良医,犹念报国。虽然其心可嘉,未免失之迂阔!” 随后的一两天里,唐绍仪有空就过来找孙元起商谈,总希望他能放弃开明专制,改投到民主共和的怀抱中来。就像那句名言说的:“世界上两件事情最难,一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二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前者成功了叫老师,后者成功了叫老板。”唐绍仪或许是个合格的政治家,却绝对算不上个合格的老师。孙元起则恰恰相反,凭借着当了十多年老师的教学技巧,居然让唐绍仪对民主共和制度开始有些不自信,转而对开明专制大感兴趣。 孙元起通过与唐绍仪不断的交谈驳难,再加上自己对历史的认识和对现实的理解,渐渐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政治思想体系。这套政治思想体系在未来几年里不仅成为新中国党的指导理论,也对之后的民国政治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后来史书上把孙元起与唐绍仪的舟中谈话称作“孙唐会谈”。因为谈话的时候轮船正在黄海上行驶,所以也叫“黄海会谈”。孙唐会谈的时间、所乘坐的轮船名称、谈话的主要内容及其深远影响,都是高中近现代史课本中的重要考点。 因为会谈中只有孙元起、唐绍仪及卫队长冯基善三人在场,并没有留下什么书面材料,后世的史学家只能根据唐绍仪、冯基善两人回忆的一鳞半爪来还原当时的情况,然这两个当事人的回忆也存在很多抵牾之处。在唐绍仪所著的《同学少年都不贱——民国政坛的“耶鲁系”》一书,对“孙唐会谈”足足用了五章的篇幅,浓墨重彩地描绘了自己如何谆谆善诱,传授孙元起治国方法;如何滔滔不绝分析国内外形势,让孙元起茅塞顿开;如何旁征博引各家政治思想,以供孙元起采择挑选……总之就一句话,在“孙唐会谈”中,他唐绍仪扮演了孙元起“精神导师”的伟大角色。 而冯基善在他的回忆录《我的生活》中则对“孙唐会谈”这一说法予以严厉批驳,在他看来,这场会谈最准确的名称应该叫“孙冯会谈”或者“孙冯批唐会谈”。因为早在前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孙元起先生与梁启超会面时,已经初步提出了开明专制的思想。“孙唐会谈”的真实情况是,卫队长冯基善坚决站在孙元起先生一边,对身重西方民主之毒的唐绍仪痛加批判,揭露其作为西方走狗的深刻本质,最终使他幡然醒悟弃暗投明。 正因为书面资料缺乏,当事人又人言人殊,这段历史也成为近现代史研究人员最热衷的话题之一。短短数十年间,各国先后发表了近万篇论文及百余本专著,造就了无数名历史学家,最后甚至连那艘轮船上每一位船员、乘客的名称都考证了出来! 但是在1912年2月的时候,却谁也不知道这场会谈将来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尤其是孙元起,当时他除了思考政治问题,还在专心致志地写一封推荐信,根本没有空闲去想其他的东西。 第三零六章我有孤侄在海陬 这封推荐信是要向瑞典皇家科学院推荐卢瑟福作为1912年度诺贝尔化学奖候选人。 去年年底以来,全国上下闹出一片,经世大学校外也炮火连天,似乎“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在这干戈扰攘之际,经世大学研究人员却接连发现了两项世界级的科研成果。 第一项是赵景惠带领药物实验室的同仁发现了土霉素。 药物实验室之前发现的三种药物中,黄花蒿素、青霉素是赵景惠根据孙元起提示而分离得到的,磺胺则是完全出于意外。但这三种药物的问世,无疑提高了实验室在全球医学界上的知名度,也增强了实验室科研人员对于药物的研究兴趣。然而磺胺的成功不可复制,所以实验室的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对中药植物成分分离萃取和各种霉菌产物分析提纯上。 出身于农民世家、对土地有特殊感情的赵景惠,很快就发现了土壤中的链霉菌。链霉菌菌落较小而致密,表面呈粉状、绒状,并有多种颜色,常见于土壤及腐烂植物中,一般闻起来有泥土味道。虽然相较于其他菌种,链霉菌属繁殖较缓慢,但由于代谢过程的抗生素能抑制其他菌种的生长,所以时间一长,链霉菌属就会成为地盘上的优势菌种,很容易被发现。 土霉素是从龟裂链霉菌的培养液中分离制得,效用非常广泛。对多数革兰阳性菌、阴性菌、立克次体、沙眼衣原体、放线菌及螺旋体等都有效,可以用于治疗痢疾、斑疹伤寒、沙眼、结膜炎、肺炎、中耳炎、疖疮及皮肤化脓感染等,将是未来100年内生产和临床应用最久的抗生素之一。目前致用医药公司除了在世界各国申请专利外,投入大量金钱、物力对土霉素的作用机理、药物特性、生产工艺等展开后续研究。 更重要的一点是,链霉菌的不少菌种在代谢过程中次级代谢产物都是抗生素,比如从革兰氏阳性的放线菌灰色链霉菌培养液中分离出来的链霉素,是第一个应用于治疗肺结核的抗生素(真实历史中,这项成果获得了1952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从放线菌金色链霉菌培养液分离出来的四环素,是一种广谱抗菌素,对革兰氏阳性菌、阴性菌、立克次体、滤过性病毒、螺旋体属乃至原虫类都有很好的抑制作用;从红霉素链霉菌培养液分离出来的红霉素。抗菌谱与青霉素近似,对革兰阳性菌,如葡萄球菌、化脓性链球菌、绿色链球菌、肺炎链球菌、粪链球菌、溶血性链球菌、梭状芽孢杆菌、白喉杆菌、炭疽杆菌等有较强的抑制作用;从卡那链霉菌培养液分离出来的卡那霉素,对大肠杆菌、克雷白杆菌、肠杆菌属、变形杆菌、结核杆菌和金黄色葡萄球菌有很好的抑制作用;…… 可以想见,赵景惠领导的研究小组在未来必然还能取得更大的成绩,无心插柳的药物实验室也将随之枝繁叶茂。 去年,评选委员会把第11届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颁给了本国的科学家古尔斯特兰,以表彰他从事眼睛屈光学方面的研究,为诊治眼疾、矫正视力做出的杰出贡献。古尔斯特兰的贡献不谓不大。然而获奖消息公布之后,世界舆论还是一片哗然。纷纷指责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的不公。 美国的《科学》杂志就刊登评论指出:“我们注意到一个朴素的事实,那就是得了眼疾、不矫正视力,几乎不存在任何生命危险;而得了疟疾、感染、发炎,如果没有特效药治疗,那无疑会是致命的!诺贝尔奖作为一个具有广泛影响的世界性奖项,素来宣称将奖项‘授予前一年世界上在这些领域对人类作出重大贡献的人’,而这次宣布的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奖名单,无疑违背了他们一向秉持的宗旨,这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战胜了诺贝尔先生‘奖给在医学和生理学界有最重大的发现的人’的遗嘱!” 连一向古板保守的英国《自然》杂志也刊文指出:“连续发现三种特效药物的孙赵景惠女士。是一位可以与发现镭、钋两种放射性元素的居里夫人相媲美的杰出女科学家。很显然,她能否获得诺贝尔奖的关键,不在于成果大小,而在于评选委员会的公正与否。” 三种特效药物的显著疗效,加上各国学者的批判和呼吁,如今又有了土霉素的助阵,想来瑞典皇家卡罗林医学院也不好意思不把1912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颁给赵景惠吧? 至于第二项成果。则是卢瑟福带领的IPRT、元素实验室和中国科学技术学会下属的核学会合作,使用加速后的中子去轰击铀,发现核裂变和链式反应。 这项成果一公布,便吸引了全球科学界的注意力。迅速对这一现象展开了紧张的研究。孙元起得到消息后,立即指示IPRT与核学会对链式反应进行深入研究,争取早日实现可控链式反应;元素实验室与经世大学地质系、化学系合作,一方面在全国范围内寻找铀矿,一方面深入研究铀、钚等放射性元素的分离提纯技术。 然后孙元起就开始着手向瑞典皇家科学院撰写推荐信,尽管现在已经略略超出了本年度推荐期限,但相信评选委员会一定不会忽略链式反应这个轰动世界的成果。在信中他缕述卢瑟福在化学上的诸多成绩,包括研究元素的蜕变和放射化学,发现中子、核裂变和链式反应等,以及这些成果的重要意义。 毫无疑问,卢瑟福做出的成果都是世界领先的,只要瑞典皇家科学院不像瑞典皇家卡罗林医学院那么明火执仗地拉偏架,他就可以毫无疑问地获得1912年度诺贝尔化学奖。——虽然在现在的学科体系里,元素蜕变、中子、核裂变和链式反应都属于原子物理学的一部分,但在二十世纪上半叶,这还属于化学范畴。所以孙元起只能推荐他为诺贝尔化学奖候选人。 从上海北上,坐轮船的速度明显比火车更快,两天功夫就抵达了终点天津塘沽。 离塘沽还有好几海里,就看见码头上人潮涌动、旌旗招展,似乎比前几日的下关码头更热闹。孙元起疑惑地看了身边的唐绍仪一眼,唐绍仪却笑而不语,他瞬间明白了事情的根源:这几个月袁世凯一直在和孙中山别苗头,而孙元起又是两方都极力拉拢的对象。既然孙中山在南京大张旗鼓地迎接孙元起,他也不甘示弱,率领麾下文武从北京跑到天津码头迎接,要的就是在礼贤下士上压孙中山一头。 果然,船行到近处就可以看见码头旗帜上大大的“袁”,此外还有“冯”、“段”、“徐”、“曹”等,向来是冯国璋、段祺瑞、徐世昌、曹锟等人了。孙元起心道:能让这多么任民国总统到码头上迎接,此次北上就算没有白来! 等船停靠到码头上,不知袁世凯是自恃身份,还是体胖不良于行,就没有像孙中山一样迎上船来。孙元起和唐绍仪来到狭窄的舷梯边,唐绍仪哪敢先走,急忙说道:“此时叙爵不叙齿,还是孙大人先请!” 孙元起谦逊道:“《孟子》中说:‘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唐兄有齿有德,礼应先请!” 唐绍仪一边推搡一边说道:“既然贤弟读过《孟子》,自然知道后面还有一句叫‘朝廷莫如爵’。您还是先请吧,别让袁大人久等!” 见唐绍仪不肯,孙元起只好先行一步。刚下舷梯,袁世凯便热情地迎了上来,紧紧握住孙元起双手,高声问候道:“百熙贤弟别来无恙?” 孙元起赶紧回答:“在下身平体健,有劳大人挂念。只是劳烦大人身犯风霜,不远百里到天津码头迎接,在下实在是愧不敢当!” 袁世凯笑道:“百熙为了弭兵止战造福苍生,只身东下,奔波南北,辗转万里。老夫这才走了一两百里,算得了什么?要不是南北交通不便,老夫都想到亲自到上海去迎接你!” 孙元起心道:这老贼果然霸气! 袁世凯与唐绍仪打了招呼之后,一把揽过孙元起:“来来来,百熙,老夫给你介绍介绍诸位同僚!这位是外务部大臣梁崧生(梁敦彦),据说还是贤弟在耶劳书院的学长呢!……” 等袁世凯把内阁大臣、各镇协统介绍一圈之后,就听他一声暴喝:“孽畜,还不过来拜见你孙世叔!” 声音倒把孙元起吓了一大跳,连忙四处环顾,只见袁克定畏畏缩缩地从人群后面挤了过来,一脸吃屎似的表情来到近前,噗通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说道:“小侄克定,拜见孙大人!” 第三零七章还君明珠双泪垂 孙元起心道:如果袁世凯发疯称帝的话,这货可就是正经八百的皇太子。让皇太子给我磕头,不是要折我寿么?即便不折寿,一个年龄相仿、相貌比自己还老成的人当众跪在面前,还恶心巴拉地自称“小侄”,也让人心里添堵不是? 孙元起赶紧扶起袁克定:“云台实在太客气了,快快请起!” 袁克定素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刚才之所以藏起来,就是怕老爹让他给“孙世叔”磕头。眼看躲不过了,才勉勉强强出来给孙元起跪下。此时见孙元起扶他,便顺势站了起来,怨怼地看了孙元起一眼,又躲回到人群后面。 孙元起摸摸鼻子:是你爹让你给我磕头,你瞪我干啥? 袁世凯道:“百熙这几天旅途颠簸劳累,饭食粗疏寡淡,想来也是极为困乏。老夫已在天津城中准备好寓所,可以先去洗漱休息。等晚间,老夫再设宴款待,替百熙接风洗尘,到时候还望赏光莅临!” “谢谢袁大人抬爱,在下一定准时前往叨扰!” 现在到了别人的地盘上,自然一切都应客随主便。于是他便根据袁世凯的安排,下榻在直隶总督衙门。孙元起现在下榻的直隶总督衙门,原先是李鸿章时代所建的海防公所,戊戌变法时期改建为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来津检阅新军的行宫。尽管太后、皇帝没在这里住过一天,却依然建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占地面积极广。 庚子国变之前,直隶总督衙门一直在河北保定。光绪二十八年(1902)袁世凯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后,才将直隶总督衙门从保定迁至此地。这里内有自己卫队把守,外有北洋精兵拱卫,可谓安若泰山稳如磐石,而且孙元起这些天坐船也确实颠簸的厉害,洗了热水澡之后便上床拥被而眠,一直睡到太阳西沉才悠悠醒转。 起身洗漱未毕,就听到冯基善来报:“大人,袁大人派人请您前去赴宴!” “快请来人进来稍坐片刻。我马上就好!”孙元起赶紧加快手上动作。 等他梳洗好来到前厅,就看见袁克定一脸不渝地坐在八仙椅上,急忙说道:“云台,原来袁大人派你亲自过来,倒是孙某怠慢了!” 袁克定虽然心里不高兴,却不敢在孙元起面前撒泼,赶紧起身深鞠一躬:“袁某见过孙大人!家父已经在正堂摆好宴席,特命在下过来请孙大人移步前往!”在说话过程中,今天上午的“小侄”、磕头都被他有意省掉了。 孙元起也不与他计较:“那我们就赶紧过去吧。别让诸位久等!” 等到了正堂,只见堂上已经设好三四个席面。每个上面都摆满了各色冷碟。袁世凯、梁敦彦、赵秉钧、徐世昌、段祺瑞等人正坐在一旁吸烟聊天,看到孙元起进来,都急忙站起身来相迎。孙元起赶紧躬身抱拳,作了个罗圈揖:“孙某来迟,还请诸位恕罪!” 袁世凯笑道:“不是百熙你来迟了,而是我们这些人来早了!快快快,请上座。” 喧闹推让片刻,孙元起才和袁世凯在头桌上席落座。刚一坐定,便有人斟满酒水。熊掌、燕窝、鱼翅、鹿筋等山珍海味也流水价地端了上来。此时袁世凯举起酒杯:“今天袁某在此设宴,是替百熙贤弟接风洗尘。席上只谈风月,不谈政事,违者罚酒三杯。来,袁某先干为敬!” “干!”众人齐声应和道。 孙元起不知道袁世凯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能不说政事自然最好。内阁众人说些官场趣闻、文坛掌故,倒也其乐融融。只是那群丘八就有些郁闷了。文史掌故之学他们是一窍不通,说到风月,他们只知道八大胡同哪家姑娘比较够劲、哪家相公比较妩媚,可这些“趣闻”怎么好在眼下这个正式的场合说起?又不敢猜拳行令。只觉得这一顿饭吃的好生无味! 等到饭局接近尾声的时候,袁世凯装作无意地问道:“百熙,老夫听闻你有一子名叫念祖,年方十岁,聪颖过人。老夫正好有一女,与他年龄相仿佛,不如你我结为亲家,你看如何?” 袁世凯有1妻9妾,这十个女人一生共他生育32个子女,其中17个儿子、15个女儿。除了1子3女夭折之外,长大成人的共计28人,其中大半是和清末民初政坛著名人物子女结亲,其中不乏晚清的大学士、尚书、总督、巡抚,民国时期总统、副总统、督军。频繁的政治联姻也为袁世凯掌控中国政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次提出与孙元起做亲家,也是他故技重施。 堂上众人听见袁世凯的提议,都下意识闭上嘴巴,放下手中的筷子,想听听孙元起是如何答复袁世凯的。孙元起这才明白袁世凯为什么刚才要说“只谈风月,不谈政事”,原来是这个用意。对于这种政治联姻,无疑他是极为反对的,而且他也不想把自己绑在袁世凯的战车上,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婉拒袁世凯。当下他的脑袋急速运行:以婚姻自主的名义?眼下中国还笼罩在封建礼制之下,士绅家的女子都还躲在或深或浅的闺房里,不得私自抛头露面,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世大行其道的社交公开、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理念,都是在五四运动之后随着妇女解放运动才逐步深入人心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孙元起才深刻意识到在民国初年的中国开展一次类似于“五四”的思想启蒙运动,是多么的必要!——如果现在以婚姻自主的名义拒绝袁世凯,不仅会贻笑大方。还会让袁世凯觉得自己是在戏耍他。 谎称念祖已经定了亲事?这更不行!订没订婚这种事情根本瞒不住别人,没准袁世凯在此之前已经专门派人调查过念祖有没有定亲了。如果自己凭空捏造,只会让他怀恨在心。 借用《胡安定家训》中的“嫁女须胜吾家,则女之事人必戒,娶妇须不若吾家,则事舅姑必谨”来推辞?会不会太水了一点? 说念祖是中美混血,怕袁家女儿难以接受,不如等赵景惠生下小孩再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怕就怕袁世凯饥不择食! …… 忽然间,孙元起想起杨度以前曾对自己解释过叔祖父孙家鼐与翁同龢、袁世凯不相往来的原因。 事情的根源还要追溯到前清咸丰十一年(1861)的寿州绅练仇杀事件。当时太平天国声势正盛。发贼、捻匪作乱皖北,各地士绅纷纷组织民团自保,其中就包括寿州的孙家泰、凤台的苗沛霖。孙氏本来就是寿州望族,加上孙家鼐在咸丰九年刚中状元,风头更是一时无两。孙家泰是孙家鼐的族兄,又是朝廷的刑部员外郎,还受到安徽巡抚周天爵的赏识,由他来组织寿州团练可谓名至实归。 苗沛霖不过是个秀才出身的私塾先生,也跟风在凤台组建团练。但他这个人很有胆略。为人也很阴鸷,在督办安徽军务大臣胜保的支持下。很快便成为名震两淮的大人物,并逐渐有了称王淮上的野心。在此过程中,孙家泰自恃名门望族,根本不把连举人都不是的苗沛霖放在眼里,时时加以讥讽,事事加以阻拦。自然而然,两人就成为了生死仇敌。 咸丰十年(1860),胜保因为在皖北日久无功,被清廷开去了督办军务大臣之职。由袁甲三接任,翁同龢的胞兄翁同书担任帮办军务大臣。自古以来,正、副之间都是仇隙不断,袁、翁两人也不例外。在对野心勃发的苗沛霖上,两人最初的态度也颇有不同:袁甲三作为督办,自然不希望手下的势力超过自己,所以对日益膨胀的苗氏以裁抑为主。拉拢为辅;翁同书作为帮办,感到自己手中无权,想要对抗具有天然优势的督办,只有拉拢强大势力以壮声势。所以他对苗氏是拉拢为主,裁抑为辅。 到了咸丰十年年底,苗沛霖眼看清政府内外交困岌岌可危,觉得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便想独霸两淮地区。要想实现这个目的,就必须要铲除两股势力:寿州的孙家泰,清廷的袁甲三。至于书呆子翁同书,根本就不在他考虑之中。就在此时,孙家泰在寿州城里抓到了7名苗沛霖的奸细,并予以处死。于是苗沛霖乘机挥师围攻寿州,又乘机夺取袁甲三在淮上的炮船。 眼看苗沛霖谋反之势已成,袁、翁两人的态度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因为翁同书之前极力拉拢苗沛霖,深怕他谋反之后牵扯到自己和翁氏家族,所以此时极力主张裁抑;而袁甲三看到苗沛霖反迹已露,担心现在加以裁抑会促使他公认造反、投靠发贼捻匪,而且一旦苗沛霖公然造反,朝廷肯定要拿他是问,所以此时他反而极力主张拉拢招抚,并竭力攻击寿州孙氏的种种过错。 在袁、翁两人扯皮的过程中,苗沛霖攻破寿州城,孙家泰全家15口人,大到70多岁的老父孙赠祖,小到3岁的孩子以及寿州孙氏族人百余口老小,全部惨遭杀害! 对于孙家鼐来说,苗沛霖是灭他全族的主犯,袁甲三、翁同书两人算得上是从犯。翁同龢是翁同书的胞弟,袁世凯是袁甲三的侄孙,都属于灭族仇人的族人,自然与他们不相往来。 孙元起当下答道:“令媛芝兰玉树幼育儒闺,如果犬子能与她结亲,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令叔祖父袁端敏公(袁甲三)与家叔祖父孙文正公(孙家鼐)仇隙颇深,虽然在下系寿州孙氏旁系,但一直夙受文正公恩德教诲。现在文正公尸骨未寒言犹在耳,实在不敢与项城袁氏结亲。还望袁大人见谅!” 第三零八章酒罢歌余兴未阑 这边是叔祖父,那边也是叔祖父,中间不知隔了多少层亲戚。他们两位早几十年的恩怨,怎么可能影响到侄孙们的婚丧嫁娶? 别忘了,现在还是宗法社会!往往多少代以前祖辈的一点龃龉,命令两姓世代不准通婚,以后的子子孙孙都得严格遵守,何况孙、袁两家是正经八百的血海深仇!所以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借口看上去有些牵强,在座诸人却都在心里暗暗点头:对啊,他们两家仇深似海,怎么能通婚呢? 袁世凯也有些怃然:“是袁某考虑不周。此事就此作罢,希望贤弟不要放在心上!” 孙元起道:“是在下拂了大人好意,还请大人海涵!” 图穷匕见后,酒宴很快进入尾声。孙元起借口酒醉,酒席一结束就回到了住处。见孙元起离开,众人也纷纷起身告辞,片刻工夫正堂上就只剩下赵秉钧、冯国璋、段祺瑞等几个袁系心腹大将。 袁克定作为袁世凯嫡长子,酒席之上一直叨陪末座,见众人离开,立即不忿地说道:“什么叫两家仇隙颇深?纯粹是借口!他个淮安人,跟寿州孙氏有一文钱干系?孙家鼐过世,也没见他披麻戴孝;现在我们一提结亲,他就搬出他的叔祖父来,不是借口是什么?由此可见,他孙元起必有异图!——即便他现在没有,谁又能确保他以后没有?父亲大人,如今他只身北上,正是可乘之机。去年年底,孙元起曾派飞机威胁轰炸紫禁城,直接导致清室逊位,宗社党一直对他怀恨在心。我们不妨借宗社党之手,把他除掉!” “休得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袁世凯厉声呵斥道,然后才转过头问诸位亲信:“智庵、芝泉、华甫,你们怎么看?” 赵秉钧作为头号心腹。率先答道:“如公子所言,孙百熙拒绝大帅结亲的理由确实是个借口。不过这个理由堂堂正正,即便我们知道他是个借口,也无法辩驳。他为了推卸大人的好意,居然连五十年前的秘辛都抖露出来。可见是早有提防。其心昭然若揭!既然我们无法通过联姻手段加以拉拢,那就只有另寻他途加以裁抑。 “公子建议借宗社党之手把他除掉,不失为一种良策。但他如今在我们地盘上,无论由谁出手。最终矛头必然指向我们。孙百熙在海内外享有盛誉,又对川陕颇有影响力,如果贸然除掉他,不仅会世界各国舆论大哗,孙系势力也必然与我们反目。让南方革命党坐收渔翁之利。而且听唐少川所言,孙百熙似乎非常支持大帅执政。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与他反目? “依在下愚见,我们不妨对他慢慢图之,比如以学务大臣的名义把他软禁在京城,然后用重金厚利对赵景行、张世膺等孙系势力收买分化。等他手下的几个混成协消耗殆尽,他孙百熙就是没牙的老虎,难道我们还怕一个手无寸铁的教书先生么?” 袁世凯似乎对这个主意颇为满意,微微点了点头。又问段祺瑞道:“芝泉,你觉得智庵所言如何?” 段祺瑞皱眉道:“智庵兄所言固然妙极,只是孙百熙在京城尚有一协精兵,左近又有经世大学飞机助阵,我们该如何软禁才能确保他既不逃出京师。又不向外界求援?他是海内名士、地方军阀,又是朝廷重臣,素无过恶,总不能把他当成死刑犯关押在天牢吧? “对孙系势力收买分化。表明上非常可行,其实是困难重重。那些人大半都与孙百熙有师生之谊。受过孙元起的厚恩大德。像程虎臣,以前是孙家仆役;赵行止不仅是孙家仆役,与孙百熙更是份属郎舅。他们关系如此密切,怎么分化? “而且这些人年纪轻轻能有今天这般飞黄腾达,都是托孙元起的福荫。孙元起现在不过三十出头,来日方长,他们都是孙元起的嫡系,光辉前景指日可待,又何必改换门庭?再说,他们已经身登都督、协统等高位,我们用什么来收买他们?难道用内阁大臣、统制之职?” “……”赵秉钧有些哑然,半晌才问道:“那依芝泉老弟之见,我们应该如何留住孙百熙呢?” “只要大帅允诺他一件事,他自己便会留在京城,何须我们出面辛苦挽留?”段祺瑞一副神在在的模样。 “哦?允诺他何事?”袁世凯也被吊起了胃口。 段祺瑞道:“众所周知,孙百熙素来钟志于教书育人,早在入仕之前就任教于京师大学堂,并独力创办经世大学,自任校长。即便后来踏入官场,他也依然对学校念念不忘,所任官职也泰半与教育有关。处理军政大事既非他所长,也非他所愿。只要大帅允诺他担任学务大臣之后,国内所有教育事务全由他一言而决,中央政府概不插手。在下保证他会主动留在京城,乐不思蜀!” 袁世凯抚掌大赞:“妙计!妙计!” 赵秉钧却道:“芝泉老弟,愚兄有一事请教。你让大帅允诺孙百熙国内所有教育事务全由他一言而决,中央政府概不插手,但你可知道光绪末年他在担任湖北提学使时,全省一年教育经费是多少?” “还请智庵兄赐教!”段祺瑞还真不知道。 赵秉钧伸出四根指头。 “四十万两?” 赵秉钧摇摇头,沉声说道:“足足四百万两!” 在座诸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赵秉钧道:“当时大清全年岁入不过三亿两白银,他在湖北一省办学就花掉了百分之一还多。如果他担任学务大臣,全国教育事务又由他一言而决,芝泉兄认为他每年能花掉多少钱?八百万?一千万?还是一千五百万?我们国库存银早已枯竭,北洋军镇压武昌黎元洪、正定吴禄贞、滦州张绍曾等叛乱的军费都是从各国洋行紧急借款,如今哪有闲钱给他孙百熙挥霍?” 段祺瑞默然无语,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一直在边上旁观的冯国璋此时插话道:“对于教育经费的问题,在下倒有个解决法子,说出来请大家批评指正?” 袁世凯急忙道:“华甫请讲!” 冯国璋道:“现在四川、陕西、甘肃三省为孙百熙所控制,形势上已经半独立,所征赋税全被本省截留,中央政府只有望洋兴叹。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跟孙百熙说,四川、陕西、甘肃三省赋税多少不论,全部作为学部教育经费。无论盈余还是不足,中央概不过问,希望学部量入为出。如此一来,岂不就可以避开教育经费问题了?” 众人齐声喝彩:“华甫兄高见!” 袁世凯也由衷赞道:“华甫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旋即又问:“如果孙百熙留在京城就任学务大臣,那四川该如何处理?” 冯国璋道:“回禀大帅,四川离我们北洋军驻扎的直隶、河南太远,入川之路又分别被陕西、湖北阻断,眼下实在是鞭长莫及。愚以为即便孙百熙留在京城,我们暂时也不宜对四川下手,免得打草惊蛇。不如等我们平定东北、华北,实力稳固之后,再渐次图之。” 袁世凯摸着胡子沉吟不语。 冯国璋又急忙补充道:“当然,我们也不能任凭孙百熙在四川坐大。好在随同孙百熙入川的只有两千名左右的士兵,新编第四十六混成协、第四十九协协统的军官、士兵很多都是刚在四川招募的,颇有可乘之机;而且他手下没有处理民政的足量人才,他强势入主四川又惹得当地士绅大为不满。我们不妨现在就对两协军队进行渗透,拉拢当地士绅,并以中央政府在四川各府道州县安插我们的亲信。只要运作得当,相信三五年之后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整个四川!” 袁世凯这才点点头:“那就依华甫所言!”喝了口参汤之后,又继续说道:“把孙百熙留在京城、在四川布下暗子,这些不过是为将来做好筹划。现在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难题,就是如何把京师附近的第四十七协以及经世大学的飞机挪走。这两样东西近在肘腋,好比芒刺在背,实在令人寝食难安! “而且第二次南北和谈即将开始,会上必然要讨论在哪里定都的问题。如果孙百熙的军队、飞机不尽快挪走,我们如何敢提出定都北京的议案?总不能答应孙文的提议,定都南京吧!对于这个问题,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孙元起的军队、飞机就在京城外面虎视眈眈,你要让他挪走,总得给人相应的好处吧?否则空口白牙的,谁愿意自毁长城、自断一臂,把最有威慑的武力挪走?大家能有什么高见?关键还在于袁大帅你能出多高的价码,而且是能让孙元起心动的价码! 一时间众人都作低头冥想之状,努力思考眼下什么利益最能打动孙元起。 第三零九章卢郎樽俎借前筹 到底什么最能打动孙元起呢? 名声? 在座众人谁敢说自己的名声比孙元起大?即便是袁世凯也不行。袁世凯顶多在国内知名度高一些,至于国外普通民众——你会知道阿尔及利亚总理或者阿根廷总统是谁么?可以这么说,知道袁世凯的人,绝大多数都知道孙元起;而知道孙元起的人,很多都不知道袁世凯是何方神圣。 官职? 别开玩笑了,这些人坐在这里干嘛?不就是为了裁抑孙元起的权力么!怎么可能还给孙元起加官进爵?再说,孙元起本身就是袁世凯内阁的学务大臣、南方民国政府的教育总长、四川都督,又能给他升到哪里去?再升官的话,直接让他当大总统好了! 金钱? 如果没记错的话,孙元起应该是福布斯中国富翁排行榜前几名吧!孙氏家族企业广泛涉及钢铁、军工、医药、传媒、金融、食品等行业,资产数千万。换成白银的话,估计把在场的所有人全活埋了都没问题。他还会缺钱?而且他每年至少花费数十万两,无偿兴办中小学教育,似乎也不是个贪财吝啬之人。 美女? 孙元起本身就相貌英俊,加上位高权重、年青多金,正是无数女性憧憬的对象。四川盛产美女,他要是好色,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能找到。现在处于清末民初,社会上还流行纳妾的陋俗,他随便勾勾小指头,还不得有无数家长哭着喊着把闺女送上门来啊!还用袁世凯他们操心?更根本的一点,虽然他娶了一中两洋三个媳妇,但坊间并没有他眠花宿柳好色如命的传言。 …… 众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孙元起需要什么。最后段祺瑞道:“关于撤除军队、飞机之事,大帅不妨开诚布公地与孙百熙谈谈。孙百熙留学美利坚有年,又信奉国家主义,想来会以国家为重的。” 袁世凯也觉得自己手里的筹码有限,只好点点头:“那老夫就抽空与孙百熙好好聊聊!” 次日早饭后。孙元起在袁世凯及其他内阁成员、袁党亲信的陪同下来到天津火车站,乘坐特意挂搭的花车奔赴北京。自从上车,袁世凯就没有离开孙元起的包厢。等火车开动之后,众人相继离去,他才郑重其事地对孙元起说道:“百熙贤弟。你我初次见面还是在六七年前。贤弟时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前来拜见掌院学士荣实夫(荣庆),恰好老夫当时在座。老夫便问你君主立宪在大清是否可行,你答道六年以后自会分晓。现在六年过去。天地翻覆,贤弟所言也得以印证。所谓洞烛机先,莫过于此!老夫每一想及,便感慨不已。” 孙元起赶紧答道:“当时在下为形势所迫,随口胡言。大人不必当真!” 袁世凯自然不信:“贤弟,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妨明言。你对当今局势究竟如何看待?还请不吝赐教!” 孙元起心中一动,缓缓答道:“大清享国近三百年,恩泽绵远,不幸遭遇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虽然历经自强运动、维新变法、君主立宪,终至于灭亡。为什么呢?究其根本。在于君主专制不适合现今社会发展需要,所以纵使千变万边,依然免不了覆亡的结局。 “如今清室退位,民国初造,万象更新。正是大有为之机。在下在南京时曾和孙中山先生说过,环顾现今中国,唯有大人您最适合执掌权柄。只要大人你能解除党禁,速开国会。推行议会共和制,不出卖国家利益。未来三五年间国家必然可以恢复元气!” 袁世凯道:“当年杨杏城代表老夫与贤弟约法三章,老夫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或忘!诚如贤弟所言,现在处于民国肇端,百废待兴,尤其是教育事业,亟需摆脱前清的皇权思想统治,体现共和体制的先进。然而能够影响全国年青学子的,唯有贤弟一人而已。如果老夫侥幸能为全国民众服务,愿以内阁学务大臣一职相待。自今而后国内所有教育事务全由你一言而决,中央政府概不插手!” 孙元起顿时瞪大眼睛:“这——” 袁世凯又补充道:“当然,现在国家内外交困,仅支付各国庚款便显得左右支绌。各省独立之后,又不向中央解缴税款,我们内阁都只能向各国洋行借款聊以度日,教育经费实在困乏。如果贤弟能够心忧国家,不忘天下青年学子,可以把四川、陕西、甘肃三省赋税全部作为学部教育经费,无论盈余还是不足,中央概不过问。” 这两个“概不”让孙元起颇为意动,心中思忖道:我早就有志改革全国的教育制度,只是前清时期有各种势力掣肘,难以付诸实践。如果袁世凯真的彻底放权,让自己放手施为,倒也不负穿越一场!四川、陕西、甘肃三省赋税也有近千万两,与其让中央移做它用,还不如用来兴办教育。如果全部投入到教育中,想来可以让全国教育面貌为之一新。 翻来覆去想了片刻,孙元头答道:“如果袁大人能够遵守之前达成的五条协议,在下愿意就任内阁学务大臣之职!” “好极!”袁世凯击掌赞道,旋即又愁眉紧锁:“百熙你应该知道,南方民国政府为了自己利益,极力主张实现共和之后定都江宁。江宁虽是六朝古都,但也是亡国之都,定都此地的王朝除了东晋享国逾百年外,都是数代而亡,非常不祥。民国以共和为宗旨,为天下万民谋福利,当千秋万代,怎么能定都南京呢? “京师则不同,明、清定都于此皆有过二三百年,足见王气旺盛。而且此地北近沙俄,东濒临海,边疆稍有风吹草动,京城便为之大震。明朝迁都于此,便是想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警示后来帝王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所以国家才能享祚长久。为国家安危长久计,定都实在莫过于京师!” 孙元起心中默念:后世北伐成功之后,国民政府定都南京,确实没多少年活头,反倒是闹出了刻骨铭心的“南京大屠杀”。而且现在沙俄正积极鼓动外蒙独立,将来日本侵华的预谋也是先东北而后华北,如果定都北京,确实可以时刻提醒政府众人! 在前清,外蒙一直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民国初期,外蒙在沙俄的支持下闹独立,后来徐树铮率兵进入外蒙古,迫使外蒙古在1919年11月17日正式取消自治,回归中国。徐树铮之所以出兵,除了个人英雄主义外,也是因为当时定都北京,外蒙独立时刻威胁着京师的安全——外蒙边境距离京师不过六七百公里,骑马几乎两三日之内就可以迫近京城!——而后来国民政府在抗战胜利之后默认外蒙独立,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当时定都南京,外蒙独立对中央政权威胁较小。 想到这里,孙元起答道:“在下对定都京城也是极为赞成的。” 袁世凯眼睛一亮,不过脸上依然愁容满面:“定都京城固然极好,但并非一帆风顺。除了南方民国政府极力反对之外,周边形势同样令人忧心不已比,如清廷宗社党时时与禁卫军旧部勾搭。去年年底,清廷军谘府私自调遣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想来贤弟还记忆犹新。要不是张石侯(张辉瓒)所部奋力抵抗,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为了迫使禁卫军退兵,经世大学飞机曾飞临京城上空散发传单,威胁轰炸紫禁城,这也是直接导致清室逊位的重要原因。可这般民国功勋、国之重器,如今也成为南方民国政府指摘京城的借口。思之真是令人惘然!” 孙元起自然知道袁世凯的意思:“在下前几日收到赵行止(赵景行)、张育和(张世膺)奏报,知道西北边疆形势岌岌可危,有心调遣第四十七混成协和经世大学的飞机到陕甘助阵,只是京师附近也不太平,在下才至今犹豫不决。只要大人答应在下两个请求,在下立马命军队、飞机撤到西安以西,让南方民国政府无话可说!” “哦?”袁世凯身体微微前倾,“不知贤弟有何要求?” 孙元起道:“在下听说西藏已革达赖土登嘉措近期派人四处活动,希望中央政府能够恢复他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名号,并允许他返回拉萨居住。我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希望袁大人执掌政权后能够坚决拒绝他的所有提议。” 袁世凯对土登嘉措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当下便微微点头:“好!那第二个要求呢?” 孙元起接着说道:“自全年十二月开始,北洋军第三镇攻入山西,迫使阎百川一路向北逃亡,如今只能依据大同坚城负隅顽抗。现在已经进入民国,如今南北第二轮和谈即将开始,总要以和为贵,而且阎百川又是我的学生,在下实在不想看到他如丧家之犬四处飘荡。所以我的第二个要求,就是希望袁大人把贵部北洋军撤出山西全境!” 第三一零章话不投机半句多 袁世凯一愣:“百熙,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当初我们约法三章时似乎明确规定你们对山西态势保持中立吧?怎么,现在要食言而肥?” 孙元起笑道:“当初我们约法三章时,似乎也没规定我们的飞机、军队一定要撤出京城啊!” 袁世凯叹息道:“阎百川当初不过是个山西破落户,负载累累乞食四方。蒙贤弟提点,有幸到日本游学,归国后又被任命为第四十四混成协标统,才有后来的飞黄腾达。如此知遇提携,恩同再造。可他是如何报答的呢?一坐上山西都督,便与贤弟公然反目。如此负恩忘义之辈,贤弟又何必在意他的死活?” 孙元起道:“我和阎百川终归师生一场,实在不忍见他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而且大人之所以攻打山西,除了争取地盘之外,还有杀鸡儆猴之意。在下路过武昌、南京、上海三地,曾分别拜见黎宋卿、孙逸仙、张啬翁等人,极力劝说他们与大人和谈,早日实现南北统一。他们鉴于国内大势,也颇为赞成。 “眼下南京民国政府已经服软,大人根本无须再杀鸡儆猴。而且一旦和谈达成,大人荣登总统宝座,则九州之地无非国家所有,又何必计较山西一省得失?所以孙某不揣冒昧,希望大人偃兵修文,把北洋军撤出山西全境!” 袁世凯凝思片刻:“既然百熙开口,老夫自当认真考虑。现在阎百川率残部在大同府固守,那老夫就慷慨一回,把归绥六厅、朔平府连同大同府全部划给他,任命他为晋北镇守使。你看如何?” “……”孙元起道:“既然如此,在下答应大人把飞机迁到西安。至于第四十七混成协,以后再说吧!” 孙元起心道:反正从北京到西安航程也就一千公里左右,飞机只需在陕北的绥德或山西的朔平转场一次,就可以重新飞回经世大学。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惹毛了我,今天飞走。明天我再飞回来。 袁世凯眼角跳动几下:“卢子嘉(卢永祥)的第三镇已经几乎占领山西全境,阎百川不过是在大同苟延残喘。现在老夫给他三府之地,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孙元起道:“不要忘了,两个前整个山西都是阎百川的!” 袁世凯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四个月前整个国家还都是大清的呢!” 孙元起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大清已经不在了。可阎百川还在!” 袁世凯道:“如果没有贤弟出面。三五日之后阎百川也应该不在了。” 孙元起冷声说道:“看来大人是不同意在下的第二个要求喽?” 袁世凯道:“顶多再多给袁世凯宁武府和怀德州两地!” 孙元起拂袖而起:“孙某对大人一片赤诚,大人却不肯坦诚相待。既然如此,大人还是请回吧!” 袁世凯愣住了:本来以为孙元起会和自己一点一点讨价还价,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决绝。直接翻脸下了逐客令。袁世凯毕竟是一代枭雄,枭雄就有枭雄的尊严,自然不会死皮赖脸呆在包厢里不走,当下起身冲孙元起拱拱手:“老夫告辞!” “不送!”孙元起也没跟他客气。 送走袁世凯,孙元起依然一肚子不爽:用老子地盘上的赋税来办全国的教育。你当老子有多稀罕你的学务大臣?当初老子不名一文时都能独立兴办经世大学和上百所附属中小学,现在不当学务大臣,照样能把陕、甘、青乃至全国的教育办好!再说,我提的两个条件很过分么? 就算中央政府恢复土登嘉措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名号,并允许他返回拉萨居住,又能怎样?现在中央对西藏鞭长莫及,西藏叛兵又不堪一击。等老子两路大军入藏平定叛乱之后,就在拉萨种田修路落地生根,看土登嘉措有没有胆回来!——至少你的下一世转世灵童不敢回来。 至于阎锡山。能继续当山西都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当,对三晋人民来说也未必就是坏事。大不了他逃到内蒙的时候,自己多照拂他便是,貌似“内蒙王”的名头也很不错的。有没有山西,对我自身能有多大影响? 第四十七混成协和飞机驻扎在京师附近。一方面可以护卫经世大学、水木工业学校、北平铁厂等产业,另一方面,对于居住在北京城的达官显宦来说就是悬在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足以让这些大人老爷一想到它们,就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以两个无关痛痒的条件调第四十七混成协和经世大学的飞机会陕甘。已经算是很给你袁大头面子了。你还狗坐轿子——不识抬举!那好,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中午时分,火车抵达北京的前门火车站。气犹未消的孙元起带着冯基善等人也不进城,雇了几辆大车直奔京城西北边的经世大学。这几天已经腊月二十几号,正好回家过个团圆年,至于袁世凯、土登嘉措、阎锡山,管他们死活! 那些车夫看到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卫兵把自己圈过来,以为是哪支队伍要临时征用自己的车马,心里都有些着慌。甚至有人见了孙元起便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老爷,俺家上有八十老娘,下有三岁幼儿,全靠俺一人赶车赚钱糊口。还请大老爷高抬贵手,放俺一条生路吧!” 孙元起道:“诸位不必惊慌!我们并非征用车马,只是想去经世大学,劳烦诸位送我们一程。大家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先付车费。” 众人这才稍稍心安。 孙元起并没有坐进避风的车厢里,而是和车夫并派坐在车辕上。等车走动之后,信口问道:“师傅,您哪儿人?听着口音不像是京城的啊。” 车夫知道身边这个小伙子虽然看上去年青,却是这群人里的主心骨,身份贵重,当下连连欠身:“老爷实在太客气了!小的姓郭,家里排行老三,熟悉的都管小的叫‘郭三’。老爷要是不嫌弃,叫小的‘郭三’就行。小的是保定府唐县人,家里人多田少,吃不饱饭,只好跑来京城给老爷们赶车。” 有道是“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保定府的青年男子在京津唐一带跑腿打杂可谓由来已久。孙元点头:“那近来生意如何?” 郭三抱着马鞭子信口答道:“承蒙各位老爷抬举,近来生意马马虎虎,饿不死人,也发不了财!” 孙元起又问:“这几个月,先是经世大学附近大战一场,随后宣统皇帝退位,政局动荡不安,对你们生意有什么影响没有?” 郭三偷偷觑了孙元起一眼,不知这位老爷是何来头,也不知他问话是什么目的,只好谨慎地答道:“影响自然是有影响的。比如以前过年过节的时候,全国各地官员都会派人到京城送冰炭二敬,俺们的生意就会特别红火,从早到晚都有人招呼去赶车,给的赏钱也多,俺们也跟着过个好年节。现在没了皇上,也便很少有人到京城送礼。眼看着快到年关了,俺们的生意还是非常寡淡,看来今年过年要少买不少肉喽!” 孙元起见他说话间颇有顾忌,便不再问他政治上的问题:“那你去过经世大学么?” 郭三挥了一下马鞭:“怎么没去过?经常去!现在火车站附近要坐车的,年长的多是去城里办事,年青的和洋人很多都是去经世大学,我们也就隔三差五往那边跑。” 孙元起笑道:“洋人坐车,你们也敢要钱?” 郭三道:“要俺说,洋人也未必都坏。再说,俺们中国人里就没坏的?坐车不给钱的、碰瓷儿讹钱的、拦路要钱的、还有每个月收钱的……俺看也不少!不过去经世大学的无论洋人还是中国人,都比城里人守规矩,也和气得多,所以俺们也喜欢拉去经世大学的客人。” 孙元起又问:“听说前不久经世大学附近乒乒乓乓打了近半个月战,还死了不少人?” 郭三点点头:“没错!前几个月,钟郡王涛贝勒欺负皇上年幼无知,假传圣旨私自派兵攻打经世大学。那些军队都是金盔银甲的御林军,拿着水桶粗的大炮对准经世大学轰了七天七夜,学堂外面的经世镇被炸得片瓦不存,但一个炸弹都没掉进学堂里面!老爷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创办学堂的孙老爷是孔圣人转世,学堂里面的学生则是他的三千弟子,所以学堂有神灵护佑,普通炮弹怎么可能掉进去? “孙老爷当时在四川帮皇上平定叛乱,后来才知道涛贝勒欺君罔上派兵攻打学堂,就派人到天庭去告御状,说‘玉帝老爷,朝中有奸臣啊!’玉皇大帝派千里眼从天上往下一看,可不是嘛!不仅朝中有奸臣欺君罔上,还让洋人住进北京城,南方各省遍地反贼,天下大乱呵!玉皇大帝勃然大怒,说‘大清皇帝建国三百年,皇帝十二位,王气已尽,让他退位吧!’然后皇上就退位了。” 孙元起有些无语:“……那经世大学现在怎么样了?” 第三一一章黄钟应律始归家 郭三道:“经世大学有神灵庇护,自然完好无损,只是外面的经世镇被炸成一片焦土,实在可怜。话说经世镇之前俺也去过,到处高楼大院,人来车往,街道也敞亮,不必前门差多少!遭此一劫,家业无存,只能在路边搭个窝棚暂时栖身。所以照俺说,能不打战还是不要打战,打来打去,还是俺们老百姓遭罪!” 孙元起道:“你说的极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郭三也颇为感慨:“是这个理!你说俺一个赶车的,又不指望升官发财,管他谁坐金銮殿呢!别的能有什么念想?不就指望每天多拉几趟活,让一家老小吃饱穿暖活得好点么?要是碰上打仗,别说拉不到活儿,没准哪位军爷看上你的马车就要征用。好的随手赏你几块孙大头,不好的打你一顿都有可能。你说俺这一家还怎么活?” 孙元起暗暗点头:什么民主共和、开明专制,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他们也根本不在乎,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指望能从政府中获得什么恩赐。他们只想要一个安稳祥和的生活环境,然后自己养活自己。但这个要求虽然简单,很多时候都很难实现。为什么呢?原因在于一方面各级政府要追求政绩和利益,总会变着法子去骚扰百姓;另一方面是中国人里聪明人太多,往往是一管就死、一放就乱。社会要想在治、管、放三者之间找一个平衡点非常困难,何况这个平衡点还是在不停挪动呢? 有人批评说,改革开放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只不过是把镣铐松了松,为何大家要把它奉为金科玉律?这纯粹是门外之见!因为他只看到“改革开放”四个字,却没看见政府在治、管、放三者之间寻找平衡点时所耗费的大量精力。放开所有镣铐,绝不是简单的一句话! 从形势判断到制度架构,从政策执行到反馈修改,从因地制宜到发展均衡,从试点改革到全面铺开……哪一步不需要成百上千个调研文件支持?难道今天中央政府拍拍脑袋说要改革开放。明天深圳珠海就外商遍地?现在中央政府决定十年后GDP翻一番,然后过了十年就翻一番了? 想到这里,孙元起有些后悔当初创办经世大学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设立法学院——在清末民初,法律和政治是不分科的。当然,在现实政治生活中法律也是离政治最近的专业。——如果自己手头有数十份对中国社会现状的分析报告。制定川、陕、甘等地发展战略时。何须向欧美各国学者喊救命?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现在设立法学院的话,在未来三五年间就可以获得臂助。 和郭三一路絮絮叨叨,晃荡了两三个小时才绕过圆明园。靠近经世大学。离经世镇还有三四里地,就可以看见有一处岗亭,数十名士兵正在检查来往人员的行囊包裹。岗亭周围是好几道深深的壕沟,除了阻拦行人外,战时还可以作为战壕使用。壕沟后方靠近经世镇方向有无数营房。想来便是第四十七混成协部分驻军的营地。 见孙元起四下打量,郭三主动介绍道:“这是进入经世镇的三道检查之一,之前本来是没有的,后来因为学堂被御林军偷袭,这才设立了岗哨。别看他们检查的严,可也有好处。自从有了这三道检查,京城里的小偷小摸都不敢随便过来!” “他们收钱么?”孙元起明显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 郭三摇摇头:“当然不收钱啦!他们只是防止京城里有奸人来作乱,又不是税卡,收什么钱?” 孙元起这才放心。对身后的冯基善说道:“焕章,你把车钱付了,我们就到这儿下吧!”随即片身下车,沿路向前走去。冯基善连忙从兜里掏出几块孙大头扔给车夫,然后带着卫队赶了上去。 短短两个月时间。孙大头便因成色十足、铸造精美,风行南北各地,成为全国性的通用货币。车夫们接到孙大头后,都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捏住银元的正中心。放在嘴边猛吹银元的竖边,再迅速放到耳边细听。只听见尾音悠长清亮,一个个顿时眉开眼笑:“真是孙大头,今天赚大了!” 郭三也想试试能不能听见响儿,突然发现孙大头上的头像很是眼熟,仔细端详片刻,然后一拍大腿:嗨,和自己唠嗑聊天的那人不就是这孙大头上的孙老爷嘛! 在冯基善卫队出现的瞬间,岗亭上的瞭望哨就看见了这支和自己服装一样的部队,第一反应是“今天我们有派人出去巡逻么?”但为保险起见,还是吹响了尖锐的警笛。 警笛一响,检查包裹行李的士兵赶紧把路上行人推进两侧的壕沟,门旁的士兵则赶紧关上大门、拉起栅栏。远处军营里的军号声接着也此起彼伏,可以想见,片刻之后就会从那里涌出无数士兵。孙元起忙派冯基善上前说明身份,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离岗哨还有二三十米,就听瞭望哨喝道:“站住!哪一部分的?” 冯基善答道:“我们是四川总督孙大人麾下卫队,护送大人回校,还请快点开门!” “四川总督孙大人?”岗哨自然知道冯基善说的是谁,可是他作为普通一兵,对于孙元起的大名是如雷贯耳,可却从来没见过本尊。当下只好问下面的棚长:“队长,来人说他是四川总督孙大人麾下卫队,怎么办?” 队长挠挠头:“你看看他们有多少人?” 岗哨微微起身瞭望了片刻:“队长,他们估计有六七号人!” 队长沉吟片刻才说道:“你让他们背好枪,慢慢过来!”说完又转身吩咐道:“各排继续做好隐蔽,提防事情有变!张猴儿,你去协部报告姚、张两位协统,就说有人自称四川总督孙大人麾下卫队,护送大人回校,请问该如何处置!越快越好!” 在士兵们严密监视下,孙元起进入了第一道岗哨。周围气氛非常紧张,稍有不慎就可能擦枪走火。但他却不以为意,沿着道路慢慢向前踱去。路是刚修好的混凝土。之前的路面早就被炮弹炸得粉碎。路两侧的古柳树也摧折殆尽,残留的几株也少不了烟熏火燎的痕迹。远处的荒野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弹坑,仿佛是大地的一道道伤口。 孙元起问陪在身边的队长道:“你知道两个月前的那次大战,死了多少人么?” 那队长挠头想了想:“听顾管带说,我们好像阵亡271人。负伤634人。至于禁卫军具体死伤多少。那就不知道了,估计死的没有1000也有900!至于俘虏的就更多了,足足有好几千人。” 孙元起又问:“那么多俘虏是怎么处理的?” 队长答道:“看到没,这附近的壕沟、岗亭、军营都是那些俘虏修的。张协统说了。非得等经世镇全部修好才能放他们走,否则就得天天在这儿干活!” 孙元起大奇:“这天寒地冻的,怎么盖房子?” 队长笑道:“盖房子或许不行,但修路、挖地基、烧砖瓦还是可以的。” 正说话间,姚宝来、张辉瓒飞马赶来。远远见到孙元起,连忙滚鞍下马。来到近前,张辉瓒“噗通”一身跪倒在地,叫道:“先生,您可回来了!” 站在边上的姚宝来有些尴尬,行军礼吧,自己的副手已经跪倒,自己不跪显得多见外似的;行跪礼吧,貌似自己又没有张辉瓒和孙元起那般亲密的关系。再说。对着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佛的人,膝盖也实在弯不下去。 孙元起似乎看出姚宝来的犹豫,上前握住他的双手:“想来这位就是姚志善姚标统吧?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只恨一直无缘识荆。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啊!” 姚宝来连连谦逊道:“孙大人谬赞了!大人学贯中西。名扬四海,在下一介偏裨,岂能入大人法眼?蒙大人既往不咎,并委以重任。姚某一直惭愧无地。今后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大人知遇之恩!” 孙元起这才扶起张辉瓒:“石侯经过此番磨练。倒显出成熟稳重不少,已经颇有大将之风了!” 张辉瓒道:“辉瓒能有今天,还要多谢谢先生栽培!” 孙元起哈哈大笑,拉过姚宝来边走边问道:“志善,在经世大学过得还习惯不?” 姚宝来道:“感谢大人和诸位同僚的关爱,姚某在经世大学获教良多!” 张辉瓒在后面说道:“我和姚兄是不打不相识,现在我们已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 孙元起道:“如今国事多艰外敌临境,中华儿女当并肩协力共御外侮,两月前那场手足相残实非你我之想见,也非全国民众之所想见。究其根源,不过是三两愚顽受人挑拨,才酿出这场祸端,最终致使千余名同胞魂断沙场,想来令人扼腕叹息。战事已经过去近两个月,我们再回过头去看,要不以为当前之仇,而以为后来之鉴! “听说此次大战,第四十七混成协方面俘虏禁卫军足足有好几千人之多,目前正经世镇干苦役以恕罪愆。我此前还担心经世镇变成一片瓦砾,不知该如何重建家园,现在既然有了他们帮忙,自然省却无数麻烦。不过经世镇毁坏他们虽然也有份,但归根到底罪责不在他们,所以稍施薄惩即可。等经世镇建完之后,他们如果要求参军,你们可以择优甄选一部分;余下遣散的,也要按照每个月两块大洋的标准给足工钱。” 张辉瓒道:“先生,那群禁卫军里可有不少满人!” “满人怎么了?”孙元起反问道,“满人也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分。现在实行民主共和,当汉、满、蒙、回、藏五族一家,为什么满人不能参军?” 姚宝来则问道:“大人,禁卫军的兵士家都在京城附近,我们随便发点遣散费给他们就好,何必好给他们那么多工钱呢?” 孙元起道:“这些被俘士兵都是家中的青壮劳力,当初参军十有七八都是为了领饷养家。如今这一去几个月不回,清室逊位之后旗人又没了月份钱,如果遣散他们不给些钱,回家之后该怎么过活?再者说,他们只是被俘,不是被我们抓来做奴隶,自然要给足工钱。” 第三一二章三窟全身果有凭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傅增湘、严复、卢瑟福以及老赵、薇拉等人已经站在那里恭候,两下自是一番寒暄不提。 对于后来考入经世大学的学生来说,孙元起是中小学教材第一页的人名、是校园里口耳相承的传奇、是现代科学史上的丰碑、是许多知识青年学术报国的楷模。尽管这个名字每天都会被念起,但许多人并没有见过本尊。如今听说孙元起回到学校,学生们闻讯赶来夹道围观。尽管现在是寒假期间,很多学生已经回家,学校里依然有近千学生,一时间道路两旁人潮涌动。 “哇,中间那位就是孙先生?” “你没见过孙先生的照片?” “见是见过,可没想到他居然那么年轻!现在看上去也就不到三十岁,而他发表原子结构、光电效应、相对论等著名理论都在十年前,也就是说,他那时候才二十岁不到?天哪,我二十岁的时候还在高等学堂读书呢!” “嗤——,没见识!孙先生是圣人转世,你也敢比?” “你有见识?你有见识还说出‘圣人转世’的话来!” …… 冯基善见周围一片喧腾,急忙吩咐卫队阻拦学生靠近,免得发生什么不测。孙元起摆摆手挥退卫兵:“这些都是经世大学的学生,有什么值得戒备的?”说完走到学生面前,与他们握手交谈。学生们也是兴奋异常,将孙元起团团围住。外围的同学见挤不进去急得直蹦脚。大声嚷嚷道:“孙先生!”“孙先生!” 严复见状急忙劝阻道:“同学们,孙先生一路风尘仆仆、车马劳顿。还是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吧!以后有的是机会。”好说歹说才把学生安抚下来。 外面的学生还没听到过孙元起讲话,犹自有些不甘心:“孙先生,你给我们说几句吧!” 孙元头答道:“学术讲座作为大学的一项基本学术活动,对学生的学习具有重要影响,是学校课堂教学的有益补充,具有陶冶性情、提高境界、拓宽视野、活跃思维、培养健全人格等功用,既可以提升学生的综合素质,又可以繁荣校园文化。作用匪浅。 “承蒙诸位盛情,孙某作为学校教师之一,给同学们说几句本来属于责无旁贷。只是这几天旅途奔波有些劳累,而且近来忙于冗务,课业也大为荒废,现在便是想讲也讲不出。好在这次我回经世大学,恰逢农历新年。少不得要在学校多待些时日,与诸位互相切磋砥砺。 “预计从后日开始,我会陆续在学校进行三场讲座。第一场名为‘近十年来物理学研究评述及未来前景展望’,旨在回顾进入二十世纪以来世界的物理学研究成果,并展望未来发展趋势,希望对学习物理、爱好物理、研究物理的师生有所裨益。” 物理学是经世大学的看家本领。孙元起又是当今世界上最有名、最前沿的物理学家,由他来讲“近十年来物理学研究评述及未来前景展望”无疑能吸引不少学生。尽管能够借鉴的原子核物理学知识已被孙元起利用殆尽,但凭着超前一百多年的眼光,对于未来物理学发展趋势还是慧眼独具的,开这样的讲座可谓手到擒来。 在场的物理系学生大喜过望:“太好啊!” 孙元起继续说道:“至于第二讲。我想谈谈未来一百年内科学技术的发展方向以及部分即将出现的新兴学科,比如原子核物理、空气动力学、计算机科学、遗传学、环境科学、器官移植等。尽管有些内容现在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但我相信,只要同学们不惧困难加以研究,就一定可以获得巨大成果!” 理工农医学生也沸腾起来。 “第三讲题为‘学校、学术与政治’,我将结合自己从政从教的经验,说说设立学校、研究学术对于国家的意义和对于政治的影响,并讨论民国以后中国的教育体制和学科设置,坚定大家刻苦学习、投身学术、改造社会的信念,努力建设一个美好的新中国。” 在场的学生都兴奋了。 过了良久,傅增湘见大家稍稍平静才说道:“孙先生三场讲座的具体情况见学校张贴的告示,请有兴趣的同学及时参加。现在请大家让孙先生回去休息吧!” 学生们这才让出一条道来。 孙元起在傅增湘、严复等人陪同下走进了暌违已久的校园。对着校门的绿地上除了镌刻捐款人姓名的功德碑外,又新树立起一块“护校之役殉难将士纪念碑”,底座上刻满了牺牲将士的姓名、籍贯、职务。孙元起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三躬。 绕过绿地,走上风雨桥,傅增湘才说道:“孙大人,您回去休息吧,我等就不多加叨扰了。今晚七时,学校在食堂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届时请一定大驾光临。” 孙元起道:“沅叔校长太客气了,在下一定准时出席!” 晚上七点,欢迎宴会准时在学校食堂举行。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元起起身举杯说道:“两个月,禁卫军围攻我经世大学,用意不纯。有赖诸位,学校才得以保全。孙某实在感谢不尽,谨以薄酒以表寸心!”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也连忙起身干了杯中酒。 重新落座后,孙元起正色说道:“过去的两三年里,学校在沅叔校长及诸位同仁的努力下获得长足的发展,物理、医药、汽车等学科都有重大成果问世,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巨大影响,使得经世大学成为中国最具影响的私立高校。但在取得一系列成绩的同时,我们也要看到学校存在的一些问题。比如学科门类还不齐全、在校学生数量还不足满足社会需求等。 “为了解决相关问题,董事会决定:第一。自今年起,学校除了以往的文、理、理、工、医、国学等学院外,将陆续设立法政、农林、教育、经济等学院,让经世大学尽快成为教育体制完整、学科门类齐全的综合性大学,让学校的毕业生充分满足社会对不同门类人才的需要。尤其是法政、经济两院,争取在今上半年内成立并开始招生。 “当初把学校选址在现今的位置而不是北京城里,就是为了避免政治变动对学校的冲击。但两个月前禁卫军对经世大学的围攻却表明,即便在京郊四十里之外的地方。依然不是安全的场所。而且民国初立,很有可能定都北京,中央政府也不可能容忍卧榻之侧有驻军和飞机的存在。所以董事会的第二项决定是在西安、成都、兰州三地设立分校。” 所谓董事会的决定,其实就是孙元起一个人的意思。 卢瑟福点点头:“西方有句俗语,‘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如果能在其他地方设立分校来规避风险,自然是极好。而且像IPRT、元素实验室的许多实验都存在巨大危险,也需要在地广人稀的地方建立实验室。” 严复也道:“西北陕甘地区地瘠民贫。文教落后,如果我们在那里设立分校,让更多的学子有书可读,促进西北教育科技发展,实在是件功德无量的善事。只是不知百熙对分校打算如何建设?” 孙元起答道:“各分校的院系设置、教学方法、学科体系都参照经世大学标准,但根据各地的特点而有所偏重。比如经世大学未来将侧重文、理、医、法、商、教育、国学等方面。成都分校侧重军工、农林,西安、兰州两个分校侧重汽车、飞机、地质、钢铁、核物理等实用技术的研究。具体如何,董事会会和学校方面仔细磋商的!” 傅增湘默然无声。 严复接着问道:“据我所知,经世大学设立至今至少投入两千万两白银,才有今日这般气象。在西安、成都、兰州三地设立分校。纵使再怎么缩减开支,前期也要投入五百万两以上吧?现在民国肇端。天下粗定,百废待兴,百熙你又准备在经世大学设立法政、经济等学校,学校经费会不会出现短缺?” 孙元起微微颔首:“经费确实是个大问题!不过我准备出售经世大学的部分专利使用权来回笼资金,比如飞机、步枪等。此外,我还打算利用经世大学生产的飞机设立中华航空公司,然后把公司的利润投入到学校的分校建设中来。边投入边建设,边建设边投入,预计两年左右的时间可以完成分校校园的主体建设,并开始招生。” “航空公司?”众人在咀嚼这个新名词的时候,忍不住要发问:“航空公司怎么赚钱?赚的钱够分校建设费用么?” 孙元起自然知道航空行业的暴利,当下信心满满地解释道:“即将成立的中华航空公司主要业务是以飞机为载体运送乘客、信件和货物。大家可以想想,飞机的主要优势在哪里?在于它速度快,不依赖于道路建设,忽略高山、河流等地势阻碍,在空中可以直线飞行。 “比如成都与西安,从地图上看直线距离不过六七百公里,但中间隔着峰峦叠嶂的秦岭,步行至少也要十天半个月的。如果遇上大雪封山,那就两三个月不能行人。如果乘坐飞机呢?只要天气晴好,从成都到西安不过四五个小时。两下相比,可谓天地悬殊! “我们的飞机现在最大载重1000公斤,可以搭乘6名乘客及货物;航程在800公里以上,像兰州与西安、西安与成都之间都可以直飞,而西安至北京、北京至上海,中途只需中转一次即可。凭借着独一无二的快捷优势,中华航空公司一定可以赚足分校的建设费用!” 第三一三章与君声调借君緌 筵席终了,孙元起已经微微有些醉意。出门之后,被迎面扑来的干冽北风一吹,顿时觉得浑身舒泰。 在昏黄的路灯下,大家沿着石阶向半山居的寓所走去,间或说些校园里的奇闻异事,引得笑声一片,倒也显得其乐融融。说话间到了孙家别墅外,众人纷纷拱手告辞:“孙大人旅途劳顿,还请早些休息。在下就不叨扰了,以后有空再登门拜访。” “那孙某就失陪了!”孙元起也拱手作礼。 等孙元起在屋里坐定,刚准备和家人说说话,就听外面有人敲门。冯基善进来通报道:“大人,严复严先生有事请见。” “快请!”孙元起知道严复肯定找自己有什么大事,否则不可能前脚刚告辞后脚又登门拜访。说完急忙起身把严复迎进屋里。 严复落座之后也不客套,直接问道:“百熙,今天你回学校,有没有发觉沅叔校长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孙元起凝思片刻,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沅叔校长似乎有些沉默寡言?” 严复点点头:“不错!百熙你应该知道,沅叔校长之前是袁项城的幕僚,受命在直隶兴办教育。后来袁项城被清廷勒令回乡养疴,他也赋闲在家,这才被学校聘为校长。自从袁项城被起复之后,沅叔便有些心不在焉。尤其在护校之役期间,更是首鼠两端。近日有小道消息称,袁项城准备任命沅叔校长为内阁的教育次长。今日细观沅叔举止。看来传言不差,估计他这几天就会向你提出辞呈。” 孙元起大为惊愕:“什么?沅叔校长要辞职?” 严复道:“应该八九不离十!按照百熙你的计划。春节以后学校就要筹备设立法政、经济学院,并开建西安、成都、兰州三个分校,百事繁杂,必须未雨绸缪,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纵使沅叔校长不走,百熙你打算新成立三所分校也需要校长不是?何况经世大学今非昔比,在校学生超过三千,数量位居全国之冠。原先的三四个校长早已显得左右支绌。所以不妨借此机会,多聘请几位校长、副校长,也好让大家都轻松些。” 孙元起沉吟良久:“几道先生,您自学校创办之初便在此执教,历任系主任、院长、副校长,对于学校情况了如指掌,感情也最深。如果沅叔校长真的要辞职去就任教育次长。我们也不好阻拦人家升官不是?到时候还要麻烦你,请你出任经世大学校长一职!” 严复连连摆手:“不行!绝对不行!老夫刚才私下跟你说沅叔的事,只是出于爱护学校的本心,并无他意。你现在让我出任校长,有心人还以为老夫构陷沅叔,迫他离职。然后取而代之呢!谣言一出,百口莫辩,你让老夫以何颜面去见学校数千师生?” 孙元起见严复态度坚决,只好退让一步:“那依几道先生之见,校长当推选何人?” 严复捻须答道:“如果由老夫来荐举。当首推蔡孑民(蔡元培)蔡先生。这么些年他一直在沿江诸省兴办教育,短短数年之间就创立近百所经世大学附属中小学。为学校输送大量人才,可谓业绩辉煌。在经世大学里面也卓有声誉。虽然他现在在南京民国政府担任教育次长,但随着南北和谈达成,南方政府必然撤销。百熙你是教育总长的不二人选,沅叔又可能就任教育次长,他自然无路可去,正好可以聘来做校长!” 孙元起抚掌道:“蔡鹤卿如果能来做校长,那是再好不过了!几道先生,你还有什么好的人选?可以一并说来。” 严复继续说道:“其次人选有梁卓如(梁启超),虽然他之前秉持保皇立宪主张,与时代扞格不合,但他知识渊博、才思敏捷、不囿一见、下笔千言,论才情可谓天下无双,在国内外的青年中都有极大影响。或许让他做校长不是很合适,但要做副校长,绝对是学生们的良师益友。只是他现在醉心政治,不知是否肯屈就经世大学副校长之职。” “无论成与不成,总要先试试。即便他不来,也可以先结个善缘。”孙元起知道,梁启超可是民初清华大学国学院四大教授之一,在官场失意之后最终还是老老实实钻进象牙塔里做学问。 严复又道:“老夫听说原学部参事范静生(范源廉)曾赴日本留学,先后在大同学校、东京高等师范学校、东京弘文书院、法政学校学习,回国后在学部任职,对于教育颇多真知灼见。曾创办尚志法政专门学校、殖边学校,设立尚志医院,编纂《尚志会丛书》,翻译《哲学评论》等国外法制名著数十种出版发行,并邀请西方哲人杜威、罗素等来华讲学。如果他能来就任校长、副校长,也是学校发展的一大助力! “此外,张菊生(张元济)、罗叔言(罗振玉)也是上佳人选,只是京师大学堂现在刚刚进入正轨,教学研究稍有起色,如果现在把他们请回来,恐怕京师大学堂又会一蹶不振,回到原来的老路上去。” 孙元起道:“几道先生推荐的几个人都是上上之选,这几天我就会和他们沟通,先以经世大学副校长兼分校校长之职相邀,看看他们意下如何。当然,这几个人还不够,我们现在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几道先生不妨请学校的校务委员会和教授委员会再推荐几个合适的候选人。” 严复道:“好,老夫明天就着手筹备此事!” 在孙元起和严复秘密商议校长人选的同时,袁世凯也在北京城内锡拉胡同的私人寓所里和亲信们商议今天上午孙元起在火车上提出的条件。 袁世凯道:“对于把第四十七混成协和经世大学的飞机撤回西安以西,孙百熙并没有明确反对,只是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是希望我们拒绝西藏已革达赖土登嘉措恢复十三世达赖喇嘛名号的请求,不允许他返回拉萨居住。” 赵秉钧道:“这个条件倒不苛刻。只是我们要答应了他,难免会惹得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的不快。前些日子在下和朱尔典晤谈的时候,他明确提出两项要求,即不许中央政府干涉西藏内政和不许中央政府在拉萨或西藏保持无限制的军队,这是英国政府承认中华民国的基本条件。在没有签订根据这两点订立的协议之前,他们将对中国人封闭一切经往西藏的交通。” 段祺瑞皱眉道:“朱尔典未免太嚣张了吧?简直视西藏为印度之一邦!西藏自古以来就是中华藩属,有清以来就是由驻藏大臣处理西藏政务,驻不驻军、驻多少军也是中央政府和西藏噶厦商议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他英国公使指手画脚了?” 冯国璋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嘛!谁让咱们手头没钱,得向他借款呢?” 杨士琦却道:“这个条件不妨答应孙百熙。朱尔典只是要求我们不干涉西藏内政,我们拒绝恢复十三世达赖喇嘛名号的请求、不允许他返回拉萨居住,不过是维持前清的裁断,并不算干涉内政。如果朱尔典提出抗议,我们不妨把实情告诉他,让他自己找孙百熙理论去。” 众人一齐点头:“杏翁所言极是!” 袁世凯也微微颌首,接着说道:“孙百熙的第二个条件是让我们把北洋军撤出山西全境,山西仍由阎百川主政。老夫自然不肯,只允诺把归绥六厅、朔平府、大同府、宁武府及怀德州划给他,任命阎百川为晋北镇守使。结果孙百熙直接下了逐客令,只好不欢而散。” 杨士琦摇头道:“孙百熙还是太书生气了!” 赵秉钧反问道:“大帅,我们还跟他谈么?” 袁世凯慢慢说道:“你们的意见是什么?” 倪嗣冲率先答道:“大帅,第三镇兄弟辛辛苦苦拼死拼活才打下的地盘,凭什么孙元起动动嘴皮子就让咱们拱手让给他?门都没有!咱们北洋六镇可不是禁卫军那种废物点心,等第三镇攻下山西全境后回师直隶,与第六镇联手,保证一天工夫就能把经世大学打个稀巴烂!” 段祺瑞幽幽地说道:“只怕咱们部队还没靠近经世大学,他们就该派飞机轰炸北京城了。孙元起可以不要山西省,咱们却不能不要北京城。” 杨士琦也道:“芝泉说得不错!孙百熙虽然有些骄蛮无理,但他毕竟还是支持大帅执政的。而且他有四川、陕西、甘肃三省之地,实力不容小觑。真把他逼急了,让他彻底倒向孙文一方,对于我们来说才是得不偿失。” 倪嗣冲道:“正是因为孙元起实力不容小觑,我们才不能把山西给他。如果他再得了山西,便如虎添翼,更是中央政府的心腹大患!” 杨士琦道:“孙百熙现有的三省之地,四川号称天府之国,财力多有盈余;陕西南富北穷,大体收支平衡;甘肃则地瘠民贫,时时需要四川接济。以结余的财力来兴办全国的教育,已经属于捉襟见肘。如今山西经此一役,元气大损,非三五年不能恢复旧观。如果我们答应孙百熙的条件,把山西给他,只会增加他的负担,让他水干鱼尽,而不是丹忱贤弟所说的‘如虎添翼’。等大帅执掌权柄,理顺关系,平定东北三省及直隶、山东、河南等地后,攻取山陕易如反掌。何必计较一时得失而得罪强敌?” 袁世凯点头道:“那好,老夫就允了孙百熙的这两个条件。只是今天在火车上和他有些龃龉,不该该派何人前去说项呢?” 第三一四章潜通造化暗相传 赵秉钧等人自然明白袁世凯的意思。 今天上午他与孙元起一言不合,被直接下了逐客令,颜面上本来就有些挂不住。现在再主动派人过去,难免显得低声下气。最好是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在不经意间把意向准确地传递过去,既保全了颜面,又不至于显得太突兀。 赵秉钧眼睛一转:“大帅,在下倒有个合适人选!” “谁?” “莫理循!” 众人顿时眼前一亮。 赵秉钧解释道:“莫理循前些日子刚辞去《泰晤士报》驻华首席记者的职务,准备就任大帅的政治顾问,这在京中已经众所周知。由他出面传递消息,可以确保孙百熙能够理解我们的意思。而且莫理循现在正忙着把他的藏书出售给经世大学图书馆,孙百熙又回到了经世大学,他们见上一面也顺理成章。更重要的是,由莫理循来传递消息,不仅可以把咱们的意思带给孙百熙,也可以通过他把孙元起对干涉西藏内政的意图告知朱尔典!” 袁世凯当即拍板:“智庵,那你尽快与莫理循联系,让他想办法把和谈的意思传递孙百熙,免得夜长梦多。一旦南北和议达成,就得赶紧组建责任内阁,少不得还要请孙百熙出来担任教育总长。如果不安抚好他,恐怕又会惹出无穷麻烦。”顿了一顿,又问道:“对了,沅叔对于出任教育次长有何意见?” 赵秉钧道:“沅叔听说大帅请他就任教育次长,欢喜不尽。已经开始着手交割手中事务,只等孙元起回校就该提出辞呈了。” 袁世凯点点头:“教育事务总不能由孙百熙一手遮天。傅沅叔曾在老夫幕下做过事。老夫对他颇为信赖;他又做过经世大学的校长,孙百熙对他也不陌生。由他出任教育次长最是恰当!” 如严复、赵秉钧所言,第二天上午孙元起刚在学校办公室里坐定,傅增湘就找上门来。 寒暄过后,傅增湘便正色说道:“傅某承蒙大人看重,被聘为经世大学校长,至今已有两年。自就职以来,一直夙兴夜寐、战战兢兢。期望做出些微业绩,以报大人知遇之恩。然而经世大学高士如云、学者如海,人人皆有立身之本,中外青年望门求教,在校学子数逾三千。傅某自觉才疏学浅,实在无法胜任,特恳请辞去校长一职。” 尽管孙元起之前已经知道他要辞职。此时闻听仍然颇为错愕:“沅叔校长何出此言?先生自就任校长以来,教师安心任教,学生安心求学,学校获得长足发展,科研成果层出不穷。沅叔校长声誉远播全国教育界,在师生之间有口皆碑。怎么突然想要辞职?难道学校有什么不如人意的地方?” 傅增湘期期艾艾地说道:“学校一切都好。只是傅某志不在教育,所以……” 孙元起心中了然,看来袁世凯送来的教育次长官帽已经勾走了他的魂魄,留是留不住的,只好说道:“沅叔兄不妨回去静思数日。如果去意已决,可以向董事会递送辞呈。总之。如果你有远大前程,你走小弟也不强留你;如果你那天厌倦尘俗,经世大学的校园也永远为你敞开。” 傅增湘有些动情,起身深鞠一躬:“是傅某有负大人厚爱!此番深情厚谊,傅某一定永远铭记在心。” 孙元起连忙扶住:“沅叔兄这两年为学校殚精竭虑,贡献良多,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傅增湘道:“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职责所在,‘谢’字实在愧不敢当。以后还请大人多多关照!” 以后他是教育次长,孙元起是教育总长,自然需要孙元起多多关照。 送走傅增湘之后,孙元起心绪大乱,再也无心撰写明日的讲演稿,只好先给蔡元培、范源廉、梁启超等人写信。信没写到一半,就听冯基善敲门:“孙大人,王静安先生求见!” “快快有请!”孙元起急忙起身迎到门外,见面笑着说道:“静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转眼看见王国维身后跟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西洋人,便问道:“静安,这位先生是?” 王国维介绍道:“这位就是原《泰晤士报》驻华首席记者莫理循先生,现任袁项城的政治顾问。” 孙元起赶紧拱手作礼:“啊呀,原来你就是‘中国的莫理循’,久仰久仰!” 莫理循,苏格兰人,1862年出生于澳大利亚,自幼喜欢冒险,青少年时期曾孤身一人徒步穿越澳洲大陆。1894年他游历中国南方,随后撰写成游记《中国风情:一个澳大利亚人在中国》在英国出版,引起西方广泛关注。正是因为这本书,他被英国《泰晤士报》赏识,被聘为驻华记者,开始了他长达16年的记者生涯。 莫理循来自北京第一时间的独家新闻,使《泰晤士报》成了报道中国消息当之无愧的权威,而莫理循也成为二十世纪头二十年北京政坛与西方新闻界最为重要的“中国通”,被称为“中国的莫理循”、“北京的莫理循”。据说很多刚到中国的外国人,一下火车就会被黄包车夫不由分说径直拉到王府井大街的莫理循家。因为在车夫们看来,所有来北京的外国人,必定是来找莫理循的。 莫理循曾利用《泰晤士报》的版面,发动了一场遏制俄国影响的运动,促成了“日俄战争”,以至于当时的国际舆论界把“日俄战争”称之为“莫理循的战争”。袁世凯称帝后,将莫理循居住的王府井大街改名为“莫理循大街”,这个英文名称一直使用到1949年。由此也可见莫理循在华的影响力! 莫理循也学着孙元起的模样拱手作礼道:“孙大人乃是世界鼎鼎有名的大科学家。在下不过一介卖弄笔墨的记者,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孙元起笑道:“记者号称‘无冕之王’。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我等凡人的生杀荣辱,完全在你一念之间。如此说来,你岂不就是那轮皓月?” 莫理循道:“伽利略还是名垂万世的伽利略,罗马宗教裁判所却变成了臭名昭著的机构。所以,伟大的科学家才是那轮清光夺目的皓月。” 孙元起哈哈大笑:“我们就不用互相吹捧了,来来来。屋里请!” 坐定之后,孙元起有些奇怪:“静安,你怎么认识莫理循先生的?” 在孙元起看来,莫理循是追寻政治新闻的西方记者,王国维则是埋头青灯黄卷的东方学人,他们两人应该没有任何交集才对。 莫理循主动接过话头:“我自1897年定居北京开始,就有目的的系统收藏西方各国关于亚洲——尤其是中国——的图书。几乎每个月的薪水都花费在这上面,至今已有两万四千余册各类书籍、报刊、地图等。但我今年准备结婚,婚后生活需要大笔资金,在精力与财力上都已难以维持这一昂贵嗜好。所以我决定出售我的藏书。 “经世大学图书馆是目前中国乃至全亚洲藏书量最丰富的图书馆,包括绝无仅有的殷商甲骨、敦煌遗书,以及数以百计的宋元珍本。我的所有藏书由它来收购无疑是最好的归宿。更重要的一点是,经世大学图书馆给出了令我心动的价格。而王先生是图书馆馆长,一来二去,我们就熟识了。” 今年结婚? 孙元起祝贺之余,不由得再次打量起莫理循:从面容的轮廓上看。年青的时候他应该是个英俊而魁梧的帅小伙。可他现在已经四五十岁,怎么才结婚?——事实上。在1910年之前莫理循一直单身,直到21岁的珍妮应聘成为莫理循的秘书。就像后世俗套的社会现象一样,小秘和老板情愫暗生、勾搭成奸,然后两人于1912年结婚,五十岁的莫理循也就此结束了他的单身汉生活。 王国维接着道:“莫理循先生的藏书内容丰富,品种多样,而且角度独特,都是西方各国关于远东的资料,其中包括18世纪以来欧洲各国关于亚洲的定期刊物,各类地图和画册及原始照片,欧洲基督教各教会在华传教士的著作等等。其中不乏海内孤本和存世精品,比如1485年出版的第一版《马可波罗东方游记》、1600年绘制的中国地图。我们图书馆经过权衡,决定以15万元的价格购买全部藏书。” 历史上,莫理循在华收藏的这些东方学文献将于1917年被日本三菱财阀以3.5万英镑买下,运往东京,最初名为“莫理循文库”。后来以此为基础,扩建成有“东方学家的麦加”之称的东洋文库。后世藏书家把莫理循文库与《永乐大典》、敦煌文书、皕宋楼藏书相提并论,将莫理循文库的东流视为是中国学术的“伤心史”。 孙元起道:“感谢莫理循先生对学术研究做出的重大贡献!你的藏书将极大丰富经世大学图书馆的馆藏,也将填补我们图书馆藏书中东方学文献的空白。只是不知您今天到访有何指教?” 莫理循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纸笔:“在不久前我已经辞去《泰晤士报》驻华首席记者的职位,不过我从1897年开始已经为它服务了16年,虽然期间有很多不愉快,但感情还是难以割舍。我还想为它做最后一件事,好给我的记者生涯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那就是采访你。” “采访我?” “对!”莫理循目光灼灼,“要知道,你不仅是当今世界最有名的科学家,同时又是中国著名的政治人物,这种错综复杂的身份看似矛盾冲突,却又合而为一,让英国民众也为之大惑不解。如果你能接受采访,亲自解答我们的困惑,必定可以吸引大量的读者!” 第三一五章书生挟策成何济 孙元起眨眨眼睛:“莫理循先生,与其谈论我的个人经历来满足英国民众的猎奇心理,不如我们来探讨中华民族的伟大文明以及近年来遭受列强的凌辱,让你的封笔之作发表在《泰晤士报》上以正视听,揭示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压迫,消除英国民众对中国的歧视,那岂不是更好?” 莫理循愣了片刻才答道:“自从有了约翰逊博士,欧美有志之士谁还敢歧视中国人?而且你所经历的三十年正是中华帝国天翻地覆的时期,如果能够结合你的人生历程,向英伦民众介绍中华民族的伟大文明以及近年来遭受列强的凌辱,相信效果会更好!” 孙元起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那就开始吧!” 王国维见采访正式开始,便起身告辞。 在王国维出门后,莫理循很快抛出了第一个问题:“根据西方科学史学者的考证,‘扬克?约翰逊’这个名字为世界所知,开始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发表在《Science》杂志上的一篇名为《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的论文。这篇论文开启了研究物质微观结构的新纪元,也开启了近代物理学发展最光辉、最灿烂的‘约翰逊十年’。 “但令学者们大惑不解的是,在此之前‘扬克?约翰逊’完全寂寂无闻,不仅没有任何文章发表,甚至在耶鲁大学也很难发现任何印迹。按照道理来说,在遍地美国人的耶鲁大学校园里出现一名中国学生。就好比在鸡群里站着一只仙鹤、沙堆上摆放一块金子,应该绝对引人注目才对。请问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孙元起道:“当时我在耶鲁大学的时候非常平凡。也非常低调,丝毫没有任何人关心我,我只是默默地学习。你可以把它理解为韬光养晦或者厚积薄发。中国经典著作《庄子》里说:‘若夫积水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正是那些年的辛苦努力,才有后来许多论文的发表。 “鸡群里站着一只仙鹤、沙堆上摆放一块金子或许非常引人注目,但是仙鹤群里夹杂一只火鸡、金库里落了一粒沙子,或许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了。正如大名鼎鼎的牛顿爵士,他躲避鼠疫回到林肯郡乡下之后才对万有引力、微积分、光的分析等方面做出杰出成果。但在此之前谁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名叫‘艾萨克?牛顿’的小伙子?” 莫理循弱弱地答道:“事实上,在此之前牛顿爵士因为发现了广义二项式定理,已经在剑桥三一学院名声大噪了。” “那更早之前呢?”孙元起追问道。 莫理循道:“在牛顿爵士的故乡林肯郡,以及他就读过的国王中学,现在还流传着他的奇闻轶事!” 孙元起哂笑道:“这些奇闻轶事不过是后人的附会罢了!在《圣经》中,诺亚遭遇了淹没地球的大洪水;在中国的神话里,女娲、鲧、禹等圣贤也遭遇了毁天灭地的洪水。这在文学上被称为‘母题’或者‘故事类型’。在中西方都有不少共同的故事类型。其中的一个典型就是伟大的人物总会有一个不平凡的童年,然后被附会上无数奇妙的小故事。 “如果你现在到我的故乡淮安,那里肯定也会有很多关于我的小故事,你能认为它们都是真的吗?如果不刻意批驳,这些故事将一直流传,直到数百年后被学者们写进课本。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但这些历史是真实的么?事实上,我的青少年就是一个普通到被人忽略的学生,仅此而已!” 莫理循运笔如飞,记下了孙元起的奇妙言论。虽然他觉得这番言论很值得商榷,但他并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花费太多的时间。因为他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以及一个重要的政治使命需要完成。 他接着问道:“英伦民众非常感兴趣的另外一点是。你在1898到1908的十年里,对物理学、化学、天文学、电子学等方面做出了大量开创性的工作,成就足以比肩伽利略、牛顿,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巨人’、‘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但你在科学研究的黄金年龄,兴趣爱好却从科学技术逐渐转移到教育乃至政治上来,令全世界无数科研工作者为之扼腕。请问这里面的原因是什么?是不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江郎才尽’?” 孙元起道:“你可以认为我是江郎才尽,当然也可以认为我是在进行另一次厚积薄发。但不可否认,每位科学家都有自己最光辉的黄金阶段,过此之后就会走上下坡路。比如牛顿爵士躲避鼠疫回到林肯郡乡下的那两年,他毕生的杰出成就都发轫于此,以后再也难以超出那个范围。” 莫理循道:“那你为什么选择从事政治?从事政治和科学研究不是对立的么?科学界就不止一个人指出,你从事政治是误入歧途,是有史以来科研人才的最大浪费。” 孙元起道:“首先,不是我选择政治,而是政治选择了我。而且我也不认为从事政治和科学研究是对立的。在我看来,从事政治和科学研究都是为了解决人们遇到的难题,只不过一个是生活上的、一个是知识上的,两者并不矛盾。至于‘从事政治是误入歧途’的批评,我也认为有些偏颇。 “牛顿爵士晚年研究神学,算不算对科学的背叛?是不是科研人才的浪费?每一个生活在社会中的人,都会对自己刚兴趣的事物加以研究,不一定要局限于某一范围。或许在牛顿看来,科学和神学都是值得研究的课题,从来没考虑过它们之间是否矛盾。我在面对科学、教育、政治的时候也是保持这种态度。” 莫理循停下笔:“约翰逊博士,我发现你在回答问题的时候非常喜欢用牛顿爵士举例,而你又被称为‘牛顿之后第一人’,由你一手创立的量子力学则是对经典力学最大的反动。请问你对牛顿有何评价?” 孙元起道:“毫无疑问,牛顿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也是我景仰的对象之一。我正是从学习他所发现的知识,渐渐进入科研之路的。” 莫理循心里暗暗想道,或许这篇专访的题目就可以叫做《约翰逊:终生仰望牛顿》或《先有牛顿,后有约翰逊》,想来可以吸引更多的英伦读者吧!随后,他重新拿出一张纸:“孙大人,下面我想问你一些政治问题,可以吗?” 孙元起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能够回答的问题我会尽量回答。” 莫理循问道:“去年十月,湖北武昌发生叛乱,随后各省相继宣布独立,导致统治中华近三百年的清帝国轰然坍塌。事件已经过去了数月,国内局势依然动荡不安,国外舆论普遍认为中国将陷入长期无政府状态。你作为中国现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请问你怎么看?” 孙元起揉揉眉头:“我觉得国外舆论有些危言耸听!虽然现在各省处于半独立状态,但我认为只要南北和议达成,尽快推行议会共和制,努力把政治斗争尽量约束在议会选举内部,而不是诉诸武力。经过三到五年的融合训育,中国会结束割据状态,成为一个健康的现代化国家。所以,我们应当对这个国家的未来充满信心!” 莫理循又问:“虽然我没有英雄崇拜情结,但我认为要把中国引领向强大、光明的未来,就需要一个具有绝对权威的领袖人物充当总统,以英国式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文化、外交作为其指导方针,建立一个融合美法两国制度、瑞士部分宪法以及大不列颠自由的共和国。” 孙元起自然明白莫理循的言下之意:“我至少部分赞同你的意见!” “哦?” 孙元起解释道:“我觉得现在中国最需要的不是一个强权人物,而是一个足够开明又具有统御力的政党。强权人物掌权之后,他会想方设法废除约束权利的议会共和制,在统辖全国过程中时时刻刻不忘诉诸武力。中国经过几次不成功的变革,在加上外国列强的蹂躏,本来就病得奄奄一息,哪里还经得起这般折腾?如此一来,只会把国家弄得更糟。如果没有合适政党的话,退而求其次,那才是需要一个绝对权威的领袖人物。” 莫理循道:“现实情况就是,中国刚刚解除党禁,各种政党还处于萌芽阶段,根本难以承担起富国强民的重大使命。” 孙元起顺着他的意思说道:“所以袁项城是现在中国唯一可以胜任的领袖,也是中国的未来,——如果他不试图改变共和体制的话。” “那你还有哪些不赞同的地方?”莫理循问道。 孙元起道:“至于国家应该采取何种制度,我觉得应该根据中国眼下的实际情况来确定,而不是照搬英国的制度,又或者掇拾欧美各国的‘精华’凑成一个四不像!” 第三一六章无双毕竟是家山 莫理循道:“我在报纸上读过你对民国政体的论述。众所周知,中国自公元前的秦代开始就实行皇权统治,直到去年年底皇帝才从政治舞台的最中央转至幕后。两千多年的承袭熏育,使得皇权在普通民众心目中早已根深蒂固,甚至认为皇权统治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这种影响在短期内难以消除。所以你希望由一个足够开明而又具有统御力的政党继续实行专制统治,渐次完成从皇权到民主的转变。是不是这样?” “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不仅仅局限于此。”孙元起顿了顿继续说道,“确实,相对于消除皇权在广大民众中巨大影响的困难程度,推翻皇帝统治显得要简单许多。尽管现在皇帝已经逊位、民国初步建立,但从中央到地方,无数军政要员心里还有一个不灭的皇帝梦,希望自己生前能够把持权力为所欲为,死后还可以把权力传诸子孙万世无穷。现在全国各省的半独立状态,已经有了汉初王国林立、唐末藩镇割据的雏形。 “而且中国民众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参政意识淡薄,容易被士绅及强权操控。如果现在实行西式民主,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当然,我不是认为自由、民主这些普世价值不好,而是它们对现在的中国不适合。好比一个饥寒交迫的贫民,对他来说最好的礼物是能够果腹的粗茶淡饭,而不是金光灿灿的民主选票!同理。中国也是这样。 “要想打碎军阀们的皇帝迷梦,改变当前中国积贫积弱的局面。实行开明政党专制会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至少政党能以纲领为核心、执政为号召、利益为纽带,团结相同旨趣的党、政、军、学、商等各方面力量,通过议会选举夺取最高权力,群策群力建设好国家。即便政党有乱政,只要能够避免动用武力,维持全国领土完整、和平稳定,也是大功一件。因为勤劳的中国民众会自己解决温饱问题,而不是依靠政府的施舍恩赐。” 莫理循问道:“孙大人。你所说的‘开明政党’是不是指新中国党?” 孙元起摇摇头:“不是,新中国党成立未久,影响力非常有限,至少短期内难以肩负起执政的重任。” 莫理循奇道:“据我所知,新中国党虽然成立没有多久,但它前身预备立宪公会在江浙一带乃至全国都有巨大声望。改组之后,新中国党至少拥有三名总长、四名都督、六名协统。风头一时无两,怎么能说‘影响力非常有限’呢?” 孙元起答道:“绝大多数新中国党党员,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没有多少从政经验,只是时势造就英雄,才有了今天的地位。这也就是说。新中国党的虚名远超过实力,在社会上的影响远大于在政治上的影响。所以短期内难以肩负起执政的重任。如果你非要让我在现今政坛选出一个符合条件的开明政党,我会选择同盟会,而不是新中国党。” 莫理循不想继续深究下去,又换了个话题:“昨天晚上我听赵智庵先生说。袁大帅为了邀请你出任即将成立的内阁教育总长,有意把北洋军第三镇撤出山西全境。山西仍由阎百川都督主政。如此一来,孙大人不仅是内阁成员、新中国党党首,还是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实力派,对朝野都有巨大的影响力。请问你在就职之后有何打算?” 孙元起对于莫理循想要表达的意思心中了然,当即答道:“如果这个消息属实的话,我将非常乐意接受内阁的教育总长一职,为中国的教育科研事业略尽绵薄之力。至于就职之后的工作打算,参促之间我没有一个详细而完善的规划,不过眼下就有三个较为紧迫的任务需要完成。首先自然是修改中小学教科书中尊君、避讳等不合时宜之处,使之符合民主共和宗旨;其次是修订教育章程,完善从幼稚园到博士毕业的教学制度,建立健全与欧美接轨的学科体系;第三是鼓励科学技术研究,包括建立中华科学院、成立国家科学基金、设立国家科学技术奖等。 “所谓‘科教兴国’,建立中华科学院、成立国家科学基金、设立国家科学技术奖都是一个正常国家应该具备的科研基础。但对于中国来说,实现起来却有很多难处,其中最大的困难就是资金问题。为了筹集足够的启动经费,我决定向欧美各国出售包括中工1911式步枪、飞机、钢盔、迫击炮、迷彩服等在内的一系列军工产品的专利使用权,并准备在美、英、德等国家设立制药厂生产青霉素、磺胺等药品!” 能借机在举世闻名的《泰晤士报》上做一次免费广告,何乐而不为? 不过孙元起并不准备出售坦克的专利。 在真实历史中,坦克首次投入实战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索姆河战役中。尽管参战初期,坦克对德军产生的心理震撼远大于实际取得的战果,而且故障不断,经常不战自毁。但很快坦克就以越障跨壕、不怕枪弹的突出优势在战场上驰骋纵横,成为突破敌方防线、消灭敌方步兵的良工利器。 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受武器装备和战术思想的限制,战争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以阵地战为核心的长久战、消耗战。比如被称为“绞肉机”、“屠场”、“地狱”的凡尔登战役,战争持续达十个月之久,德法两国共投入100多个师兵力,军队死亡超过25万人,50多万人受伤。而坦克初次投入实战的索姆河战役,双方阵亡共30万人,是一战中最惨烈的阵地战。 提早让坦克问世明显会让以阵地战为核心的长久战、消耗战寿终正寝,这与孙元起让欧美帝国主义列强“流更多的血”战略计划大相违背。所以他不仅不准备出售坦克专利,甚至还要想方设法隐匿坦克的存在! 莫理循眼睛一亮:“哦?你出售专利使用权是排他性条款么?” 现在是1912年2月,距离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还有两年多的时间,不过协约、同盟两大军事集团激烈的军备竞赛早就开始,此时已经如火如荼。像孙元起独家专利的中工1911式步枪、飞机、钢盔、迫击炮、迷彩服等以及各种药品,都是各国争相购买的香饽饽。 孙元起道:“没有任何排他性条款。各国只要能拿出钱来,我就敢买!像英国这种具有强大工业基础的老大帝国,除了用现金购买之外,还可以用技术、装备、专利等来换取专利。” 莫理循有些惋惜地说道:“孙大人,如果你在出售专利使用权的时候加上排他性条款,肯定能够卖出更高的价格来!” 孙元起心道:你觉得我会做那种傻事么? 莫理循见孙元起没有表示,只好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孙大人,如果袁大帅把山西归还给阎百川都督,那你就可以在四川、陕西、山西、甘肃四省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请问这些省份将对中央政府秉持什么样的态度?会不会最终变成半割据形式的独立王国?” 孙元起很果断地回答道:“不会!这四个省份对内将根据中央政府的所作所为,来确定自身的态度。如果中央政府循规蹈矩,认真为国民服务,西部四省自然会积极奉行中央的各项政策,维护中央政府的劝慰;如果中央政府倒行逆施,出卖国家利益,西部四省则会奋起戈矛,为天下讨逆!” 莫理循问道:“不知孙大人所说的‘倒行逆施,出卖国家利益’具体指哪些方面?它们会不会成为西部四省对抗中央的借口?” 孙元起道:“绝对不会!我所说的‘倒行逆施,出卖国家利益’只包括两方面,一个是改变共和政体,一个是割让领土、出卖主权,仅此而已。” 莫理循又问:“刚才你说道‘对内’,是不是还有一个‘对外’?” 孙元起微微颔首:“不错,西部四省对外的使命是守卫祖国边防,防范某些列强对我国新疆、西藏等省区的觊觎和蚕食,维护国家权益。” 莫理循皱眉道:“西藏是中国的藩属,而不是省区,它的权益似乎不用你们来维护吧?” 孙元起理直气壮地答道:“西藏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的权益自然要由我们来维护,这毋庸置疑!” “自古以来?从哪里算起?”莫理循质疑道。 孙元起冷笑道:“不管从哪里算起,至少在欧洲人发现澳洲大陆、英国入侵印度之前,中国就已经对西藏进行了有效控制!” 莫理循没想到孙元起居然如此强硬,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才告辞离去。 孙元起借着莫理循的东风放出了出售中工1911式步枪、飞机、钢盔、迫击炮等专利使用权的消息,左右觉得无事,又趁热打铁在《字林西报》、《北华捷报》等对外国公使有影响的报纸上登出了广告,准备在春节前后搞一次军工产品专利使用权出售的招标会,好筹集资金大展手脚。 谁知广告刚等出去就有顾客上门,不过令孙元起意外的是,狗鼻子最尖的居然是日本驻华公使伊集院彦吉! 第三一七章黄金用尽教歌舞 伊集院彦吉是个不到五十岁的中年人,瘦长的脸上,两撇翘起的德国式大胡子显得非常突兀。甫一见面,他便笑容满面地连连鞠躬:“孙桑,能够见到阁下,鄙人觉得非常荣幸!承蒙阁下的关照,大日本帝国留学生在经世大学受到良好的教育,归国之后都成为东京、京都、东北、九州等帝国大学的资深研究员,受到广泛的赞誉。在此,鄙人代表大日本帝国对阁下表示诚挚的谢意!”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孙元起只好与他虚与委蛇:“我们经世大学的留学生在振武学校、陆军士官学校也得到贵国政府的照拂,所以说两国互派留学生是互惠互利,根本无需如此客气。大使阁下要是说到感谢,那就有些太见外了!” 伊集院彦吉连连点头:“阁下所言极是!中日两国乃是一衣带水的睦邻友邦,理应守望互助、提携共进,尤其是要在教育、经济、政治、军事等领域展开合作。我国教育界不少有志之士就曾提出,东京帝国大学应该和经世大学结成伙伴学校,共同为昌明远东科教文化而努力。鄙人作为东京帝大的卒业生,还是非常希望两校能够达成这一合作意向的。” 孙元起不动声色地答道:“东京帝国大学是日本国立的最高学府,按照平等交往的原则,应该与我国国立最高学府京师大学堂缔结友好院校才是!如果贵国有此意向,在下也非常愿意促成此事。” 伊集院彦吉神色一滞。旋即笑道:“当然,中日两国的合作不仅要在教育领域。还要走向更深层次,比如军事、政治等。近几日看到阁下在《字林西报》、《北华捷报》等报纸上刊登广告,有意出售中工1911式步枪、飞机、钢盔、迫击炮等军工产品的专利使用权。但令鄙人大惑不解的是,出售的对象为欧美各国,居然不包括我们大日本帝国。不知阁下为何做出如此限定?难道是歧视我们大日本帝国么?” 众所周知,日本是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最主要的敌人,也是中国民众最痛恨的国家,没有之一!尽管孙元起的历史没有学好。但并不意味着他对日本的狼子野心一无所知。相反,从小到大无数的抗日题材影视剧早已塑就了他对日本的强烈仇恨。二十年前打断清廷脊骨的甲午战争、十年前争夺中国东三省权益的日俄战争不说,十多年后阻扰中国统一的济南惨案、二十年后导致中国军民伤亡3600万人的侵华战争也不说,冲着两年后的日德青岛争夺战,孙元起就不能把武器卖给小日本! 真实历史中,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里投向协约国,向德国宣战。以获得德国在中国的山东的权益,然后就爆发了日德青岛争夺战。交战双方分别是日本和英国军队组成的协约国联军,和主要为德国军队的同盟国军队。战役由日英联军发起,目标是攻占德国控制的青岛。战役于1914年9月2日开始,至11月7日结束,历时68天。日英联军于这场战役中获胜。占领青岛,进而控制了胶济铁路全线和山东省,夺取德国在山东强占的各种权益。 日本的这种举动结果引起了中国民众的强烈不满。一战末期,中国也加入协约国对德宣战,成为了所谓的“战胜国”。战争结束。中国派代表参加巴黎和会,希望能够索回对山东。尤其是青岛的控制权。但这个要求被无情地拒绝了,随后便导致了五四运动的发生。所以五四运动中有“誓死力争,还我青岛”、“收回山东权利”、“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抵制日货”之类的标语。 在这种情况下,孙元起怎么可能向他们出售武器? 孙元起笑吟吟地答道:“之所以做出如此限定,并非歧视贵国,而是因为日本与我中华为睦邻友邦,才不得不如此。” “纳尼?”伊集院彦吉一脸大惑不解。 孙元起解释道:“我出售专利使用权的目的,是为了筹集资金兴办教育,按照道理应该对所有有购买意向的客户来者不拒,为什么把目标限定为欧美各国呢?那是因为我觉得亚、非、拉地区的国家要么不需要武器,要么不需要那么先进的武器。而贵国,就在不需要武器的范围内!” 伊集院彦吉胡子直翘:“谁说我们大日本帝国不需要武器?” 孙元起掰着指头数道:“与日本毗邻的国家有三个,一个是我们中国。在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中,贵国先发制人,致使中国战败,北洋舰队全军覆没告终。迫于压力清政府与贵国签订了《马关条约》,承认朝鲜独立,割让台湾岛及所有附属岛屿、澎湖列岛,赔偿军费白银两亿两。 “一个是朝鲜。在甲午之后,贵国已经对朝鲜实际控制,并将之改名为‘大韩帝国’,与之前清政府支持的‘朝鲜王朝’划清界限。当然,贵国野心并不止此,又于1904、1905、1907年先后签署三次日韩协约,相继剥夺了韩国的外交权、司法权等,使得大韩帝国名存实亡,逐步沦为贵国事实上的殖民地。到了1910年,贵国直接与韩国签订了《日韩合并条约》,使得朝鲜半岛的主权永久让与日本,标志着朝鲜彻底灭亡。 “最后一个是俄罗斯,也就是贵国所说的‘露西亚’。1904年贵国与俄罗斯在我国东北领土上大打出手,尽管伤亡惨重,最终还是迫使俄国签订了《朴次茅斯和约》,获得库页岛及其附近一切岛屿的主权,并攫取了俄罗斯在中国东北的权益。 “三个邻国,一个被吞并,两个被迫签署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在这种情况下,贵国还需要武器干什么?难道是准备越过太平洋去攻打美利坚,以报‘黑船事件’之仇?还是准备武装军队,继续脔割中国领土?如果是攻打美国,凭贵国现在的实力难有胜算,我国作为睦邻友邦自然不能出售武器,免得贵国误入歧途错上加错。如果是觊觎中国领土,那在下就更不能卖了。” 伊集院彦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说道:“尽管如此,但并不代表我们大日本帝国没有敌人威胁!当初日露战争期间,两国都死伤近三十万人,而我大日本帝国勇士玉碎的更多达到8万6千多人。只因为我国将士抱着一所悬命的态度,才迫使露西亚与我国签订了《朴次茅斯和约》。但他们心里一直愤愤不平,渴望与我们再次决一死战,我们不得不加紧战备,时刻提防!” 孙元起道:“正因为如此,我们不仅不向贵国出售军工产品的专利使用权,也不会向俄罗斯出售,免得双方再起战火,造成生灵涂炭。” 伊集院彦吉继续说道:“而且在当今科技日新月异的世界里,军队战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不能迅速吸收先进的武器,只怕‘黑船事件’会再次发生。所以鄙人恳请阁下能够不计过往,以中日友善、提携共进为出发点,向我国出售军工产品的专利使用权!”说完起身,对孙元起深深地鞠了一躬。 黑船事件,是指1853年美国以坚船利炮威逼日本打开国门的事情。19世纪上半期,日本和中国一样奉行闭关锁国政策,限制对外交通、贸易。然而此时工业革命正渐入佳境,需要丰富的原材料和广阔的市场,闭关锁国政策无疑会使得欧美列强大为光火。 1853年7月,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佩里将军率领四艘军舰开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幕府开国。因为舰队中的近代铁甲军舰外表为黑色,故称为“黑船”。1854年2月,培里再次率领舰队来到日本,这次共有七艘军舰,而且舰队一直深入到江户湾内,到达横滨附近才停船。 面对佩里的强硬姿势,幕府只好接受开国要求,双方在横滨签订了《日美亲善条约》,这也是日本与西方列强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其他西方列强跟随著美国,纷纷向日本提出通商的要求,签订亲善条约。日本被迫结束锁国时代,幕藩体制也随之瓦解。 既然小日本愿意当冤大头,孙元起也不好阻拦,只好答道:“伊集院先生,既然贵国一心想购买专利使用权,在下也不好峻拒。只是不知贵国准备购买哪些专利?” “所有!”伊集院彦吉斩钉截铁回答道。 “所有?”孙元起眉毛蹙成一团,“购买所有的专利使用权,花费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你应该知道,购买专利的方式有三种:对于有强大工业基础的国家,可以用技术、装备、专利等来换取专利;对于工业技术水平相对一般的国家,在连续两年购买一定数量的武器装备后,可以通过收取适量的专利转让费方式把技术全套转让;对于工业技术水平相对落后的国家,建议用现金、贵金属、矿产等来换取武器。不知贵国打算用何种方式?” 第三一八章贾生年少阮生狂 尽管日本在二十世纪初在东北亚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它的工业化水平却非常落后。相关资料表明,在1910年左右,日本主要是出口生丝、茶叶、棉纺织品等初级轻工业产品,然后进口机器、器械、钢铁等近代重工业产品,像日本国内首屈一指的八幡制铁所、吴造具工厂都是引进德国全套设备和技术加以改造的。日本重工业是乘着一战的东风,才得以发家致富。所以,此时日本根本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技术、装备、专利等。 伊集院彦吉躬身答道:“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工业基础虽然不能与英、法、德、米诸国相比,但也不容小觑,至少在世界上处于中等偏上的水平。所以我们准备在连续两年购买一定数量武器装备后,通过缴纳适量的专利转让费方式获取全套技术。还请孙大人俯允!” 孙元起思忖道:两年之后恰值一战爆发,说不准那时候就要和小日本刀兵相见,只怕那时候就算想收专利转让费,小日本也不会给。而且小日本的“山寨”精神丝毫不逊于中国,很可能买回产品之后仔细琢磨,再改头换面绕开专利,最后吃干抹尽不认账! 孙元起当下问道:“那贵国准备购买哪些武器装备?每样又准备买多少?” 伊集院彦吉答道:“我们的初步意向是购买1000支中工1911式步枪、4架苍穹09式侦察飞机、4架碧落10式轰炸飞机、以及100门各种口径的迫击炮。” 只购买高技术含量的产品,每种产品又只购买这么一点。明显是用于仿制,而非投入使用。小日本果然用心不纯! 孙元起冷冷地说道:“按照惯例。购买的数量越少,支付的专利转让费也就越高。尤其像贵国只购买这么一丁点儿,专利转让费就更高了,并且必须在首次购买时就得支付!” “那每种的专利转让费大概需要多少?”伊集院彦吉试探着问。 “为了防止货币贬值造成的纠纷,专利转让费将以白银来定价,支付时也需要用黄金、白银等贵金属支付。其中,中工1911式步枪专利转让费为400万两白银,苍穹09式侦察机为800万两白银。碧落10式轰炸机为1000万两白银,迫击炮为300万两白银。”说出这些天价,孙元起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这些天价能够吓住小日本,那自然最好,反正孙元起从一开始就不想卖这么先进的武器给日本人。如果吓不住,也可以讹些钱来兴办教育,算是收回《马关条约》赔款的部分利息。 刀刀见血的价格。让伊集院彦吉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孙大人,这些产品的专利转让费如此昂贵,未免有些太离谱了吧?” 孙元起神色不动:“大使阁下,这些产品的技术都处于世界领先水平,昂贵一些也在情理之中。正因为价格昂贵,在下为了贵国经济和人民福祉考虑。曾把出售范围限定为欧美各国。可是大使阁下固执己见,在下也不便阻拦,只好如实告知。如果贵国觉得难以接受,完全可以不买嘛!在下也诚挚建议贵国在购买时慎重考虑!” 伊集院彦吉又是连连鞠躬:“孙大人,日中之间同根同源。情同手足,理应互通有无、守望互助。让远东成为远东人之远东,让亚洲成为黄种人之亚洲。在这种情况下,大人居然把专利转让费定价如此昂贵,只怕会令亲者痛、仇者快,而且也会影响日中之间的友好邦交!” 孙元起冷笑道:“当初中日甲午战争时,李文忠公(李鸿章)与贵国全权办理大臣伊藤博文、陆奥宗光谈判,贵国索取军费赔偿二亿两白银。李文忠公先是恳请减少五千万两,贵国一口回绝;见不能达到目的,李文忠公又请求二千万两,依然遭到拒绝;最后李文忠公哀求贵国随意减少一些,作为他回国的差旅费,仍然没有任何回应。在那个时候,贵国怎么就不怕会令亲者痛、仇者快?怎么就没有考虑会不会影响中日之间的友好邦交? “现在购买部分武器的专利使用费,纯粹属于商业行为;而且金额才两千五百万两,不过是《马关条约》赔款的十分之一,(中国先是赔偿日本军费2亿两白银。后来日本以退归占领的辽东半岛为由,又索取了三千万两白银的赎还费。)怎么就会令亲者痛、仇者快,影响中日之间的友好邦交了呢?公使阁下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伊集院彦吉像被迎面揍了一拳,顿时脸色青红不定。 不过所谓外交家,就是随时可以把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任人践踏,然后再捡起来戴到脸上的那类人,个人的颜面、自尊早在出任外交官的时候就被阉割了,其中又以日本人为甚。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二战中日本外交官向美国递送最后通牒的事。 偷袭珍珠港之前,为了进一步迷惑美国,日本外交部派遣前驻德大使来栖三郎作为“和平特使”赴美,协助野村吉三郎大使与美进行和平会谈。在日军偷袭珍珠港成功约两小时后,日本“和平特使”来栖三郎和驻美大使野村吉三郎才前往美国国务院,向美国国务卿赫尔递交日本政府的最后通牒。赫尔抑制不住地说道:“在我50年的公职生活中,从未见过这样厚颜无耻、充满虚伪与狡辩的文件。” 伊集院彦吉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再次深深鞠躬:“实在对不起,孙大人,刚才是鄙人失态了!不过鄙人的用意,是真心希望大人能从日中友好邦交的角度出发,降低这四种军工产品的专利使用费,促进日中商贸往来和交流合作!想来无论是袁项城总理、梁崧生大臣(袁世凯内阁外务大臣梁敦彦),还是孙逸仙总统、王亮畴总长(南京民国政府外交总长王宠惠),都会一力促成此事的。” “那依照大使阁下的意思,这四种军工产品的专利使用费应该降到什么程度?”孙元起反问道。 伊集院彦吉眼中掠过一丝喜色,以为找到了克制孙元起的招数,急忙答道:“依鄙人之见,所有的专利转让费以日元形式支付,其中中工1911式步枪可以定为50万日元,苍穹09式侦察飞机为100万日元,碧落10式轰炸飞机为120万日元,迫击炮为30万日元,合计200万日元,将于两年之后支付。如果到时候我方觉得这四种军工产品不适合军队使用,可以单方面取消购货协议,并且不支付任何违约费用。” 孙元起怒极反笑:“这是大使阁下个人的意思,还是贵国政府的底线?” 伊集院彦吉有些自傲地答道:“鄙人是大日本帝国驻华特命全权公使,我个人的意思自然也代表着大日本帝国政府。既然我如此表态,即便最终价格有所浮动,变化幅度也不会很大了!” 孙元起轻轻冷哼一声:“既然如此,在下就代表中华工业机械公司和私立经世大学作出如下声明:如果日本国购买专利转让费,无论购买产品数量多少,中工1911式步枪都定价为450万两白银,苍穹09式侦察机为1000万两白银,碧落10式轰炸机为1200万两白银,迫击炮为350万两白银。所有费用必须以黄金、白银等贵金属形式在签订协议时支付完成,否则视为自动弃权。” 伊集院彦吉大怒:“孙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与我们大日本帝国为敌么?” 孙元起摇了摇指头:“大使阁下,你又言过其实了!我说过,购买专利使用费是纯粹的商业行为,跟政治没有丝毫关联。而且买卖本身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如果你觉得价格过高,你不买就是,反正我也没有强迫你们购买,对不对?怎么能扯上与你们大日本帝国为敌呢?” 伊集院彦吉怒气冲冲地说道:“孙大人,我认为你所制定的价格对大日本帝国存在巨大歧视,我会就此向袁项城总理提出严正抗议,希望贵国政府能够尽快纠正这一错误,以免影响两国之间商贸往来乃至友好邦交!” 孙元起丝毫不以为意:“那孙某就敬候佳音了!” 伊集院彦吉只好拂袖而去。 临出门的时候,孙元起又说道:“大使阁下,你最好希望袁项城能够生产步枪、飞机、迫击炮,否则保不住你我下次再见的时候专利转让费又会往上涨!” 伊集院彦吉闻言一趔趄,差点没摔倒在地。 本来孙元起以为小日本的公使已经是眼睛长在脑门上了,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比伊集院彦吉更狂傲的存在,那就是稍后来访的英国驻华特命全权公使朱尔典。 第三一九章且暂低头织草篮 六十岁的朱尔典更像是一只青春期的公鹅,趾高气扬地迈进孙元起的办公室,下巴刻意抬得比额头还高,眼帘微微睁开,仿佛在蔑视他所看到的一切事物。 刚刚落座,他便用带着爱尔兰口音的伦敦腔傲然说道:“约翰逊先生,一直以来你们经世大学在教育方面与大英帝国保持着友好的合作关系,英联邦的留学生在此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和细心的照顾,我们对此非常赞赏,并因此认为你是可以信赖的合作伙伴。但是,我们注意到你近期的某些言论和举动正在远东地区的稳定局面,也威胁到了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完全可以视为一种严重的挑衅。我希望约翰逊先生能够恪守相关国际条约,以英中关系的大局为重,为保持远东地区的和平做出应有的贡献!” 孙元起不动声色地用汉语说道:“我知道,朱尔典先生自前清光绪二年(1876)来华,至今已有36年。在这三四十年的时间里,你不仅对中国官场相当了解,而且对中文也非常精通。既然如此,你我之间为什么不用中文交谈呢?” 朱尔典一愣,马上反驳道:“约翰逊先生也在美国留学多年,英语同样娴熟,为什么我们要用中文,不用英语?” 孙元起道:“很简单,因为我们现在是在中国!” 失去了装逼利器的朱尔典好比是剪了毛的松狮,顿时塌了脊梁骨,吭哧半天才用中文说道:“孙大人,近日传闻阁下在南北游说,希望贵国中央政府能够拒绝土登嘉措恢复十三世达赖喇嘛名号的请求,并反对他返回拉萨居住。不知是否属实?” 孙元起也不掩饰,点点头答道:“确有此事。不过大使阁下,这干卿何事?” 朱尔典顿时立起眉毛,大声斥责说道:“孙大人,你的这些言论和举动已经严重影响远东地区的稳定局面。并威胁到了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在下希望孙大人能够恪守相关条约,以英中友好邦交大局为重,不要做出损害远东和平的事情来!” 孙元起伸出一根指头:“大使阁下,首先,西藏是中国领土完整不容分割的一部分。主权不容置疑;达赖问题是中国的内政。要由中国人自己来解决。某些人假借自由、民主,企图否定中国对西藏的主权,利用达赖问题干涉中国内政,这才是影响远东地区安全稳定局面的罪魁祸首!” 孙元起又伸出第二根指头:“其次。所谓‘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不过是通过一次次威逼利诱窃取而来。如果你说的‘远东’包括西藏地区,那么纵观前清光绪十六年(1890)《中英藏印条约》、光绪十九年(1893)《中英藏印续约》、光绪三十二年(1906)《中英续订藏印条约》等文件,英国的利益仅仅是通商贸易、要求中方削平山寨撤去武备、禁止其他列强进入而已,绝不包括干涉内政。相反。《中英续订藏印条约》明文规定英国不准占并藏境、不干涉西藏一切政治!” 孙元起接着伸出第三根指头:“第三,如果阁下真的能够以中英友好邦交大局为重,恪守相关条约,不要做出损害远东和平的事情,那么西藏问题才会有和平解决的契机,西藏局面才会有安全稳定可言!” 朱尔典强自按捺住怒火,嘶声说道:“我们大英帝国一向认为贵国对西藏只有宗主权,西藏的内政怎么能等同于中国的内政呢?再者,土登嘉措是藏传佛教的最高宗教领袖。不仅在藏区具有崇高声望,还对尼泊尔、不丹、哲孟雄(即后来被印度吞并的锡金)及印度等地区广大信众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他的出走不仅是西藏的内政,更是远东地区的大事,由不得我们不关注!” 孙元起答道:“土登嘉措是藏传佛教的最高宗教领袖之一,而不是唯一。据我所知。前藏的达赖喇嘛、后藏的班禅额尔德尼、内蒙古的章嘉呼图克图、外蒙古的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是藏传佛教齐名的四大活佛,都可以享用五层坐垫和明黄伞盖依仗。在藏区,除了达赖、班禅,还有四层坐垫的萨迦法王、三层半坐垫的噶玛巴活佛等。地位都十分崇高。 “如果非要说达赖比别的活佛高一级,那不过是因为他为清世祖章皇帝所册封。而班禅、章嘉、哲布尊丹巴为清圣祖仁皇帝所册封罢了。土登嘉措既然已被清廷革去达赖喇嘛名号,而且明确指出以后无论逃往何处、是否回藏,均视与齐民无异,则他现在既非达赖喇嘛,又非宗教领袖。所谓崇高声望、巨大影响力,不过是普通信众一时未察。 “对于一介叛逃的平民,回国之后自当由中国政府依法处理,让不让他会拉萨居住也会综合权衡,似乎不必大使阁下出面干涉吧?至于中国到底对西藏拥有什么样的主权,我想事实胜于雄辩。如果你真想找人辩论的话,我觉得梁崧生、王亮畴都是不错的选择!” 朱尔典胡子直抖,神色俱厉地说道:“孙大人,难道你不怕你的言论和举动会引来大英帝国的军事干预么?” 当然,孙元起并不想现在和朱尔典背后的大英帝国闹僵。 尽管此刻的大英帝国和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美国有些类似,已经有了日薄西山的气象。而且随着美国和德国的崛起,英国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衰败与虚弱,所以此刻比以往更加敏感、更加狂躁,好像三十多岁的剩女容不得任何人在面前提及“老”字。任何一点的挑衅都会被视为对大英帝国权威的质疑,它会用最强烈的武力镇压加以报复,以此掩盖自己的衰弱。只有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的侵袭,掏去它数百年剽掠的财富,英国才会彻底的穷途末路。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时的英国依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存在,对付积贫积弱的中国完全是手到擒来。尤其是在西南边境,英国更是保持着强大的军事压力,仅在印度就驻军六万五千人,还不包括在当地征召的仆从兵。前车之鉴就是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底至三十年初英国发动的第二次侵略西藏战争。当时,英军上校荣赫鹏率领近万人的武装使团,从印度经哲孟雄由亚东进入西藏,一路进攻,相继攻陷帕里、江孜,于1904年8月占领拉萨,最终迫使西藏甘丹寺长罗桑坚赞签订了《拉萨条约》。 人口众多、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市场广阔的中国是二十世纪初少数几个未被瓜分的殖民地,列强们早就垂涎三尺。大英帝国也不例外,甚至它比其他国家更加觊觎,因为它想汲取中华帝国的丰富营养让自己摆脱萎靡不振,甚至期望借此返老还童、焕发第二春! 它需要借口,但孙元起不能给他借口。 虽然在四川、陕西已经有两个协的军队在秣马厉兵,准备在今年夏天入藏,但在入藏之前激怒朱尔典显然并非明智之举。而且从印度经由亚东、江孜抵达拉萨,远比从四川、陕西更为便利,如果要让驻印英军抢得先机,孙元起两路入藏的谋算很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协军队也将陷入困境。 孙元起当下笑道:“大使阁下,你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吧?在下只是游说中央政府能够拒绝土登嘉措恢复十三世达赖喇嘛名号的请求,并且不允许他返回拉萨居住,你便恫吓会招致大英帝国的军事干预。什么时候大英帝国的神经变得这么脆弱了?如果消息传出去,国际舆论会如何评价?” 朱尔典这才意识到和自己谈话的不是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传统中国官僚,而是在世界上都享有盛名的科学家。或许西方社会不知道英国有个驻华公使叫朱尔典,也不知道中国西藏有个流亡宗教领袖叫土登嘉措,但一定会知道这位改变现代科学基础的著名学者。如果争论内容传出去,国际舆论未必会偏袒自己。 于是他的态度也稍稍软化:“在下之所以这么说,是注意到阁下的言论中带有浓浓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味道。这是种很危险的倾向,尤其是由一位拥有广泛影响的著名科学家、政治家、政党首领说出来,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严重影响远东地区的稳定局面,并威胁到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所以在下觉得必须加以纠正。” 孙元起眉毛一挑:“哦?难道大使阁下就没有注意到自己思想里的大国沙文主义倾向?” 朱尔典却不顾孙元起的嘲讽,径自说道:“总之,我觉得达赖喇嘛作为藏传佛教中历史悠久、影响巨大的活佛转世系统,不应该就此断绝;而土登嘉措作为藏传佛教的最高宗教领袖之一,也不应该长期流亡在外,应该尽快返回拉萨的大昭寺!” 孙元起皱眉想了片刻,然后答道:“既然大使阁下觉得此事甚为重大,又和在下意见分歧,而且此事不可能由你我二人一言而决,不如就暂时搁置。等南北和谈达成、各省选出国会代表后,在正式国会上由全体议员投票表决。你看如何?” 第三二零章今日不论腰下组 孙元起使的这是缓兵之计。 尽管南北和议达成在即,但等各省选出国会代表,然后再召开正式国会,没有一年半载的时间是不会出结果的。 在真实历史中,1912年8月27日,临时大总统袁世凯颁布《中华民国国会组织法》、《参议院议员选举法》和《众议院议员选举法》,并成立一个办事临时机构“筹备国会事务局”,负责筹备选举国会事宜。1912年12月至1913年3月,全国各地根据选举法选出参、众两院国会议员。 直到1913年4月8日,中华民国第一届国会才在北京正式召开。但国会召开并不等于就可以正式议事,必须先要依法进行议会议长选举、中华民国大总统选举、副总统选举。等大总统正式宣誓就职之后,才能有空讨论其他事项。要等在正式国会上由全体议员投票表决土登嘉措的命运,至少也得一年以后。 事实上,随着事态的发展,孙元起和朱尔典都不可能等到票决的那一刻。 孙元起麾下的第四十八、第四十九混成协正在整兵操练,今年夏天就会相机入藏。此事一旦为英方获悉,双方必然撕破脸皮,票决之事自然会无果而终。现在孙元起就是一个“拖”字诀,以此掩饰派兵入藏的企图,并占据入藏的先机。 要知道西藏山高路险,从四川、青海入藏固然困难重重,由哲孟雄入藏也并非坦途。当初英军上校荣赫鹏率军从印度出发。历时十三个月才抵达拉萨!只要孙元起所部出其不意提前入藏,占据各处险隘。英国就会面临两难选择:如果不进军,就会白白丢弃以前在西藏辛苦攫取的各种成果;如果进军,很有可能群军覆没片甲不归!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当初荣赫鹏率军入侵西藏的时候,江孜军民便以劣势武器在宗山城堡固守,阻碍英军前进达三月之久。孙部近万名将士凭借着精锐武器,怎么也不会比江孜军民更差吧?何况西藏峰峦险峻,遍地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山口;而且青藏高原地势高寒,一年中有七八个月大雪封山隔断后勤补给。剧烈的高原反应可以让进攻一方吃足苦头。 如果英军真要敢在孙元起所部之后入藏,甚至不用孙部主动出击,只要据险死守,耗到英军弹尽粮绝,便可不战自胜! 等到孙部进入拉萨,土登嘉措会自己主动跑回拉萨大昭寺求虐么?如果他真的敢回来,别说他是宗教领袖。就是天王老子,也得任凭孙元起搓圆捏扁! 朱尔典权衡片刻,觉得国会票决也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更关键的是,孙元起已经做出让步,交出了处理西藏问题的主动权,他朱尔典也不能欺人太甚。于是他点点头:“也好。就依孙大人的高见。不过在国会投票表决之前,任何人不得单方面改变西藏现有局势。” 孙元起笑道:“大使阁下,我觉得你的这个建议应该去和袁项城或梁崧生商议,而不是你我在这里私下约定。对了,大使阁下今天到访还有什么指教?总不会只因为土登嘉措的事。就让你从京城急匆匆赶到经世大学来吧?” 朱尔典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胡子:“确实!今天仓促到访,除了和阁下探讨西藏问题以外。在下还有一些其他事务。最近几年,贵国军工产业在孙大人的指引下取得了长足进步,部分产品已经可以与世界最高水平想媲美,引得全球广泛关注。”旋即又有些傲然地说道:“尽管如此,大英帝国依然拥有着当今世界上最先进、最成熟的工业技术,并引领全球的军工科技发展,本来无须向任何国家进口武器装备。不过用贵国的一句俗语来说,那就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所以我们想购买阁下手中的部分军工产品专利使用权,以供大英帝国的工业界参考观摩。” 孙元起知道这位老兄得了不夸耀大英帝国会死病,并且病入膏肓,故而也不在意,笑着说道:“能够得到英国工业界的青睐和订单,在下荣幸之至,也欢迎之至!”心里却在碎碎念道:等一战爆发,有你们哭的时候! 朱尔典斜觑了孙元起一眼:“听说购买专利使用权的方式有三种,不知我们大英帝国可以采取哪一种?” 孙元起答道:“如大使阁下所言,自十八世纪中叶工业革命以来,贵国一直引领全球的科学技术发展,拥有着当今世界上最先进、最成熟的工业技术,所以在下建议贵国工业界用技术、装备、专利等来换取所需的专利使用权。” 朱尔典道:“不知孙大人想要换取哪些技术、装备、专利呢?虽然这次交易是由军工企业主导,但若涉及国家机密,大英帝国政府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孙元起冷笑道:“在下倒是想要无畏号战列舰的设计图纸,可你们朴茨茅斯海军造船厂敢把它拿出来交换吗?” 无畏号战列舰是英国皇家海军一艘具有划时代设计的战列舰,设计蓝图于1905年5月批准,同年10月在朴茨茅斯海军造船厂装龙骨。1906年2月下水,同年10月进行海试,1907年12月正式服役,并担任英国皇家海军各本土舰队的旗舰,直至1912年。 该舰为世界上第一种全主炮战列舰,装有10门305毫米主炮,未装副炮。排水量达18000吨,航速达21节,是当时火力最强、航速最快的战列舰,也是近代海军史上第一艘采用统一型号主炮的战列舰、第一艘采用蒸汽轮机驱动的主力舰,在武备、动力、防护等方面都进行了革新,被誉为“战列舰发展史上的里程碑”。此后各国皆以该舰为范本建造战列舰。 可以这么说,无畏号战列舰是一艘使以往的战列舰在一夜间旧式化的划时代军舰,代表着英国在一战前的最高军工技术。因而它是英国的骄傲,它的图纸自然也就成了国家最高机密。 朱尔典冷哼一声:“只怕阁下手中所有的专利权加起来,也不值一张无畏号战列舰的设计图纸吧?再说,就算你们拿到设计图纸,仅凭贵国的工业基础,能造出无畏号战列舰么?” 孙元起撇撇嘴:无畏号战列舰确实影响重大、意义深远,说凭借现在中国的工业实力造不出无畏号战列舰,倒也还算中肯。但要说自己手里所有的专利权加起来不值一张无畏号战列舰的设计图纸,那就有些扯淡了! 无畏号战列舰虽然声名赫赫,但终其一生毫无建树,战绩仅仅是撞沉一艘德国U29潜艇,为此还弄得自己回厂大修,错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大规模的海战——日德兰海战。在此以后它便退居二线打酱油,直到被拆掉卖废铁。相比之下,磺胺、青霉素、土霉素、黄花蒿素、无线电广播、新型飞机、坦克战车、新款轿车……哪一样专利不比无畏号战列舰有前途? 再说,就算自己淘换到无畏号战列舰的设计图纸,就算自己有能力造,自己地盘不靠洋不靠海的,造出来给谁用? 见孙元起默然无言,朱尔典又问一遍:“阁下到底想要换取哪些技术、装备、专利?” 孙元起这才屈指数道:“在下想换取的技术、装备、专利主要包括大型水力发电设备、煤炭开采设备、石油钻探设备、金属采选设备、特种加工机床、钢铁冶炼技术、化工产品生产技术、船舶制造技术、金属加工技术、发动机专利……”林林总总数了几十个,几乎涵盖了国民经济支柱产业的所有门类。 随着孙元起的指头一根一根弯下,又一根一根翘起,朱尔典的脸色越来越阴暗,最后几乎要滴出水来。孙元起刚数完,他便皱着眉头地说道:“孙大人,你未免太贪婪了吧?你觉得你的那些专利能够换来那么多的技术、装备、专利?” 孙元点头:“我觉得可以!” 不待朱尔典反驳,孙元起便接着说道:“首先,我并不需要当下最先进、最前沿的技术、装备,只要换取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技术、装备即可,只有少部分是最新的专利。而在下手中的技术专利都是当前最先进的,按照等价交换原则,自然可以换取很多! “其次,在下不仅向英国出售专利使用权,还要和法国、德国、美国、奥匈帝国等做交易。我会向每个国家咨询这些技术、装备、专利的价格,然后从中挑选交换的对象。也就是说,刚才我所说的那些内容,只不过供贵国参考的一个目录而已,并非最终交易的结果。” “什么?你还打算向德国、奥匈帝国出售专利使用权?”朱尔典大惊。 孙元起耸耸肩:“为什么不?反正来的都是客!” 第三二一章且将恩怨说从头 朱尔典面色不渝地问道:“孙大人,你应该知道德国与之法国间的关系吧?” 孙元起道:“略微知道一点。” 德意志与法兰西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毫不逊色于亚洲的中日关系,在波澜壮阔的二十世纪前半叶占据着最重要的篇幅,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都与这对生死冤家密不可分。只要你身处那个时代,就不可能不知道它们俩之间的爱恨情仇。 要说它们的恩怨,得要追溯到遥远的十七世纪。 在三十年战争之后,分裂为无数小邦的德意志长期处于衰败之中。在政治经济上,它要屈服在法国宰相黎塞留和马萨林制定的政策之下,而制定这种政策的目的就是要让德国保持衰弱分裂;在军事上,它还要隔三差五地遭受法军的侵略和瓜分,比如路易十四和拿破仑时期。 然而高富帅未必永远都是高富帅,草根也未必永远都是草根。 时间到了十九世纪70年代,俾斯麦主政的德意志终于得到了逆袭的机会。他利用拿破仑三世的野心和弱点,通过色当和凡尔赛之役,成功将一向高高在上的法兰西帝国打落尘埃,并随带抢走了法国人心爱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德意志借此成为强大而统一的帝国。 法国人将色当之败视为奇耻大辱,更把德国抢走阿尔萨斯—洛林地区视为一种罪恶,譬之如“把一个婴儿从母亲怀抱中抢走”。历史证明。德国的顺手之为不仅是罪恶,还是一个绝大的错误。为此。德国将赔上超过700万条鲜活生命,而全世界也要为之陪葬超过8000万人! 法国民众对此耿耿于怀,一直矢志复仇,尤其在军队中,报仇雪恨的心理更是日益高涨。但被香水熏昏了头、葡萄酒喝软了脚的法国大兵怎么可能是德意志勇士的对手?所以法国在恢复实力准备报仇的同时,也在积极寻找对付德国人的战略合作伙伴。这就有了1893年的法俄联盟和1907年的英、法、俄三国协约。 德国人自然对法兰西急于复仇的心理了如指掌,也不会坐以待毙。早在法俄联盟成立之前的1882年,就和奥匈、意大利签订了三国同盟条约。这就好比两个小孩子打架。弱的一方在寻求帮助的同时,强的一方也在拉队友,参与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单挑变成了群殴。 于是一战爆发。 众所周知,结果是德国惨败。战后签署的《凡尔赛和约》将发动战争的责任全部推给了德国,从而对德国实行极为严厉的经济与军事制裁,规定德国要解除武装、陆军控制在10万人以下、不准拥有空军等等。更为毒辣的是重新划定德国疆界。致使德国一下子丧失了13%的国土、12%的人口以及所有的海外殖民地——不仅抢来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要还给法国,本土的萨尔煤矿区也要由国际联盟代管,莱茵河西岸的德国领土则由协约国军队占领15年,东岸50公里以内德国不得设防。 战争责任、军事限制、疆界划分、战争赔偿……《凡尔赛和约》的极端苛刻,使得德国国民产生了极强的抵触和反感情绪,愤怒和屈辱感迅速在德国国内蔓延。尤其是丧失大量领土、殖民地和自身的经济优势。引发了德国民众强烈的民族复仇主义情绪。德国魏玛共和国总理谢德曼就声称:“谁要是签署这样的条约,他的手就会烂掉!” 这回,复仇的一方变成了德国。 二十年后,德国在希特勒的纳粹党的领导下,再次发动世界大战。重新将法国踩在脚底。悲催的是,德国不仅有日本、意大利这些猪一样的队友。还想妄图以一己之力挑战世界,结果再次遭遇惨败。连续两次惨败,德国彻底被打断了脊梁,再也硬气不起来。 当然,德国和法国也用惨痛的经历告诉我们一个真理:实力强,也不如站好队! 朱尔典又问:“那孙大人是否知道英、法、俄三国协约和德、奥、意三国同盟?” 孙元起道:“也略微知道一点。” 朱尔典再问:“那孙大人有没有听过最近几年大英帝国与德国之间的裁军问题谈判?” 英国为了束缚德国的手脚,自1905年起就不断提出裁减和暂缓建造海军军备的建议,暗示恢复英德友好关系的最好办法是推迟德国的海军计划,或者使英德之间的海军达到某种合适的比例。但是德皇威廉二世根本不予理睬,认为牺牲德国的海军建设来改善英德关系是非常荒唐的举动,并吩咐海军要一字不漏地执行已经制定的海军法案。 不过当时德国对同英国开战并无取胜的把握,因此在1909年6月召开的秘密会议上,宰相比洛决定制造烟雾弹来麻痹英国,以此争取时间,加紧做好战争部署。于是两国之间使节政要来往穿梭,大谈特谈裁军问题。事实上,直至一战爆发双方也没谈出一个所以然来。 孙元起当下答道:“也略有耳闻。” 朱尔典作色道:“既然阁下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向德、奥等国出售军工产品的专利使用权?你的这番举动,不仅会毁掉大英帝国与德国之间辛苦达成的裁军谈判结果,还会加剧两个国家联盟之间的军备竞争。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弥天大祸!本人在此正色敬告,希望阁下能够认清形势,悬崖勒马,立即停止这一危险举动,以免危害世界稳定。” 孙元起丝毫不为所动,镇静地答道:“根据欧美报章刊载,德国自1911年起开始快速扩充陆军,增加军事预算。预计到1913年军费开支将超过20亿马克。今年年初,他们又拟定了扩编德军13.6万人和加强重炮部队的法案。并决定将原定在五年内(1912—1916)完成的军备计划提前到1914年春天完成。奥匈帝国的正规部队则突破50万,军费开支近5亿克朗。 “俄国今年陆军预算高达5.72亿卢布,海军预算也达到3.5亿卢布。尽管该国常备军已经突破百万,雄心勃勃的沙皇政府依然觉得意犹未尽,还想通过新的扩军方案将军队扩充至230万人。至于法国,更是早就着手准备军备,长期以来不断增加常备军数量,军费开支节节攀升。目前已经占该国全部预算开支的30%以上。 “由此可见,欧洲军备竞赛早已开始,各国一直在疯狂采购。即便在下不出售专利使用权,它们也不会因此停止军购、削减军费开支。何况步枪、迫击炮等军工产品威力、造价远不及重炮巨舰,钢盔、迷彩服等则主要用于保护军人安全,怎么可能出售之后就会毁掉裁军结果、加剧军备竞争、酿成弥天大祸、危害世界稳定呢?大使阁下未免太危言耸听了吧?” 朱尔典道:“不可否认现在欧洲军备竞赛正在加剧,阁下出售的军工产品也确实没有多大杀伤力。但是眼下欧洲局势非常微妙。就好比是个大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爆炸。而阁下的军售很有可能就是一粒火星,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不可收拾。” 一战的爆发固然与德法之间的世仇密切相关,但真要细细追究,却可以发现还有更复杂的背景,在其偶然性背后更有其必然性因素。 在19世纪70年代开始以前。英国在工业生产水平方面稳坐全球的头把交椅,占世界工业产值的1/3,占世界工业出口值的2/5。但到了20世纪初,新兴的资本主义强国美国和德国以跳跃发展的方式,很快就赶上并超过了以往的老牌帝国主义列强。分别成为世界上第一位和第二位的经济强国。而英国的工业生产已落到美、德之后,位居第三。原先在世界市场独霸一切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 经济巨大发展带来的不仅是富足的生活、地位的上涨、日益的自信,还有日益强烈的政治诉求。就好比现在的中国,在GDP迅速超过德国、日本正式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后,民间不可遏止地产生了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等激进倾向,遇到国际争端便叫嚣杀越猴、灭菲佣、揍韩棒、教训阿三、核平倭寇,国家的外交态度也会因为争夺市场、能源、矿产、领土等的话语权而日益强硬。被打落神坛的发达国家在不屑暴发户低素质的同时,心里更多的是失落和忌恨,接着便有了各种针对性的规则、协定、限制、包围,于是战争的苗头开始涌现。网上以1913年的形势来对比2013年的局面,不可谓无稽之谈。至于2013年的中国是1913年的德国还是美国,那就见仁见智了。 而在一战前,大家争夺的焦点不是话语权,而是殖民地。尽管当时美国、德国、日本已经后来居上,但世界上的殖民地已经被大致分割完毕,老牌帝国主义国家吃得脑满肠肥,他们只能捡些残羹冷炙。据统计,英、法、俄三个老牌殖民国家占据了近6000万平方公里的殖民地,占世界殖民地总数的85%以上;德、美、日三个后起的帝国主义国家仅拥有殖民地360万平方公里。只占世界殖民地总数的5%。英、法、俄三国拥有的殖民地竟是德、美、日的17倍。 一方面是老牌殖民国家拼命扩大和巩固自己已有的地盘,一方面是新近崛起的帝国则强烈要求按照新的实力地位重新瓜分世界。就这样矛盾愈演愈烈,让欧洲成为了一个大火药桶,最终导致世界大战的爆发。 孙元起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大使阁下见不得在下发财,所以才千方百计阻止军售呢!虽然大使阁下高瞻远瞩心怀天下,不过在下并不赞同你的高见。” “哦?” “请问大使阁下读过安吉尔先生的《大幻想》没有?”孙元起问道。 朱尔典脸色又难看起来。 第三二二章似泉流动利源深 1910年,一位名叫安吉尔的英国经济学家出版了一本新著《大幻想》。 在书中,安吉尔力证战争是不可能发生的。他认为,在眼下各国经济相互依存密不可分,一旦爆发战争,无论胜负双方同时蒙受巨大损失,战争已经成为无利可图的事情。既然无利可图,自然没有哪个国家会愚蠢到发动一场战争。 这本《大幻想》迅速成为风靡一时的畅销书,先后被翻译成11国文字发行,安吉尔本人也成为了受人尊崇的学者。在曼彻斯特、格拉斯哥以及其他工业城市的一些大学,他的忠实信徒甚至组织了40多个研究小组,专门致力于宣传该书的和平主义思想。 孙元起了解历史的大致走向,自然知道安吉尔是类似于战忽局北美司司长章家敦同志的角色,而《大幻想》的结论则完全是一派胡言。不过为了堵住朱尔典嘴巴,还是闭着眼睛胡扯道:“如安吉尔先生所言,新的经济因素已经一清二楚地证明了侵略战争是荒唐和愚蠢的。如今世界各国利害关系相互交织,一场上规模的战争足以使得全球的商业受损、财政崩溃、民众遭殃,每个国家都会受到巨大的冲击。这些不可避免的后果将包含着克制力量,使得爆发战争成为日益困难和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大使阁下完全不必担心欧洲发生战事。 “此外,我觉得军售虽然可能一定程度上加剧军备竞争。但并不会影响地区局势均衡,尤其是在面向各方平等出售各种军工产品的情况下。相反。在各国都大量采购军备的情况下,使得相互之间保持一定的战略威慑力,反而会降低爆发战争冲突的可能性。” 朱尔典怒目圆瞪:“孙大人,你这番言论近乎狡辩,究竟是何等居心?既然阁下唯恐天下不乱,并可能危及大英帝国和盟友的国家安全,整个英联邦都将退出这次军购,以此表示强烈抗议!”说罢拂袖而起。 孙元起等他走了两步。才出声挽留道:“你们英联邦真的要退出此次军购?磺胺你们不要?” 实话实说,孙元起手里涉及军工的专利,除了飞机是系统工程外,其他的如中工1911式步枪、迫击炮、钢盔、迷彩服等都是取巧之作,虽然很有实用价值,但设计构思远高于技术含量。如果是在和平时期,列强们或许还会假惺惺地尊重专利权。出钱购买相关武器装备;一旦战争大规模爆发,肯定会无偿仿制。与其被它们免费使用,还不如提前两年捞取些实惠! 朱尔典的脚步明显缓了一下。 “黄花蒿素你们也不要?” 朱尔典还是没回头。 孙元起只好抛出杀手锏:“那青霉素呢?哎,本来还打算在英伦三岛建一家工厂的。现在看来,只有就此作罢了!” 朱尔典气哼哼地答道:“合作之事自会有工厂与你们联系,我们大英帝国政府再不插手!”说罢这才推门扬长而去。只留下孙元起一人在办公室里哈哈大笑。 接下来的日子里,又接待了好几波前来问讯的外国使节。因为四川的事情交由杨度、沈翔云、蒋志清等人办理;京城中的学部事务因为任命还没有下来,也不用烦心,偶尔有什么消息,交由留守的陈训恩处理即可。孙元起天天呆在校园里陪着家人。抽空给学生们开个讲座上上课,或者去实验室转转。找卢瑟福、爱因斯坦等人聊聊天,日子过得倒也轻松惬意。 本来按照和莉莉丝约定,孙元起应该把薇拉、景惠、念祖、念萱她们送到上海小住一段时日。只是现在北方局势已经稍稍稳定,念祖、念萱两个小孩迷恋经世大学里面的暖气,薇拉、景惠则是丢不下手头的研究工作,加上孙元起暂时又不会离开北京,南下的计划只好暂时搁置。因为出售专利使用权和成立中华航空公司的事情,反而要让莉莉丝北上一次。 莉莉丝听说有大生意要交付与她,赶紧把手头收购汉冶萍公司的事务交给助手,急急忙忙乘火车赶到北京。出售专利使用权的事情上次在上海已经谈过,莉莉丝也胸有成竹:“等春节过后,汉冶萍公司差不多也该收入囊中了,到时候组建中华兵器工业公司,然后与中华工业机械公司一起,跟各国军工企业商议交换、购买事宜。不过在此之前,你要提前准备好想要换取的技术、设备、专利目录才行,别到时候换回一堆没用的!” 孙元起点点头:“目录的事情我正找人着手准备。这件事一般人可办不了!首先得清楚中国当前的工业发展状况,了解现在西部各省工业发展急需哪些技术、设备;其次还得熟悉西方各国的技术、设备发展进程,知道哪些设备先进、哪些设备落后;最后,还得知道这些技术、设备的价值。不是内行,真不知道该如何入手!幸好在此之前,我已经准备在北京筹建中国科学技术学会,并电请原欧洲、美洲、日本三个分会的成员进京商议,否则真的抓瞎!” “中国科学技术学会?那是干什么的?”莉莉丝好奇地问道。 孙元起答道:“中国科学技术学会就是为开展学术交流、加强研究协作、促进学科发展、推动科技创新而成立的、以科学技术工作者为主体的群众性学术团体。1907年12月,我和数百名旅欧留学生一起在英国伦敦成立了欧洲分会,其后陆续成立美洲分会、日本分会。因为担心清政府猜忌,一直没有在中国境内成立总部。 “去年年底,清帝退位,中华民国成立,我便有意在北京筹建中国科技学会总部,通知三个分会的归国成员进京商议,没想到无心插柳,居然帮了我们如此大忙!等这次交易会结束,你可要捐出一笔钱来购买土地、兴建学会总部,以答谢学会会员的鼎力相助。” 莉莉丝问道:“那他们准备在哪里买地?” 孙元起道:“就在经世镇附近吧?这里既安静,环境又好,学术氛围也浓厚,还能随时借用经世大学的实验室、图书馆,可以省去无数麻烦。” 莉莉丝不以为意地说道:“经世镇的土地能要多少钱?我记得你购买整个经世大学上万亩的土地,才花了两千六百两银子。他们学会总部能要多少亩土地?总不会超过经世大学吧!” 孙元起摇摇头:“学会总部或许要不了几百亩土地,可是地价已非原来的地价了!随着经世大学的建立、经世镇的繁华,原先一文不值的土地变得奇货可居。据老赵跟我说,好的地段价格已经达到十块大洋一亩了,差的也得四五块大洋!” 莉莉丝道:“那也没多少!对了,你说要成立中华航空公司,那是怎么一回事?” 孙元起先问道:“知道经世大学的飞机么?”见莉莉丝点头,孙元起接着说道:“所谓的航空公司,就是利用经世大学生产的飞机提供运送乘客、信件、货物服务。飞机拥有速度快、不依赖于道路建设、忽略地势阻碍、在空中直线飞行等突出优点,必然拥有广阔的发展前景和丰厚的市场回报!” 莉莉丝却非常冷静:“航空公司既然作为商业公司来运营,我事先必须要问清楚三个问题:投入多大、风险多高、如何盈利。首先请你回答我第一个问题:航空公司投入多大?” 孙元起道:“航空公司的投入主要包括如下几个部分:一是飞机费用,包括购买飞机、飞机维护保养、飞机燃油等;二是机场费用,包括机场建设、机场维护等;三是人员费用,包括飞行员、机场值班员等;四是其他费用。其中购买飞机和机场建设是费用的大头。 “不过为了支持飞机研发和航空产业发展,最初的飞机可以免费租赁,以后经世大学为中华航空公司生产的飞机只收取50%的成本费用,而且负责相关的飞机维护保养。至于机场建设,当前飞机使用的圆形草地机场铺设成本不是很高,关键是机场需要大片的土地。北京、太原、西安、成都、兰州的机场我会事先帮助建好,其他济南、南京、上海、武汉等地机场就要你负责了!” 莉莉丝又问:“那航空公司的主要风险有哪些?” 孙元起道:“航空公司的最大风险就是飞机坠毁,尤其是遇到恶劣环境,很容易机毁人亡。好在空难发生的概率公路交通出车祸的概率,而且每名飞行员和乘客都会配备降落伞。如果做好天气预报工作,尽量避免在恶劣天气飞行,加强飞机的维护保养,应该可以最大限度避免空难发生。不过我建议航空公司成立之初,先以运送信件、货物服务为主,等经验丰富之后再搭载乘客不迟!免得发生乘客遇难的空难,让大家对航空公司一直心生畏惧敬而远之。” 莉莉丝道:“最后一个问题,如何盈利?” 孙元起答道:“就拿运送信件为例,通过邮政局从北京寄信到上海收到,花费约银元六角,最快也要五天,慢则十天半个月。如果有紧急要件,还不如亲自送一趟来得快!而我们飞机最大载重1000公斤,航程在800公里以上,也就是说可以携带一万封信从北京飞到上海,耗时不超过九个小时,成本不超过1500块大洋。假如我们飞机每隔一天飞一次京沪,每次携带两千封信,每封信收费两块大洋,每次就可以盈利2500元!你觉得航空公司能盈利么?” 第三二三章银台直北金銮外 就在孙元起极力劝说莉莉丝兴办航空公司的同时,不远处经世大学的某处院落里,二十多个年青人在工作之余,正围着暖气片悠闲地喝着下午茶,一边说些学界的趣闻。从院门口悬挂的牌子“中国科学技术学会(筹)”可以推知,他们这些人正是刚才孙元起提到的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欧洲、美洲、日本分会的归国会员。现在学会正准备购置建造楼宇,所以他们只好暂时借用经世大学的场所办公。 他们这些人多半都在欧美留学有年,受导师熏陶,自然而然地染上了喝下午茶的习惯。回国之后,很多人囿于国内环境,害怕被扣上“假洋鬼子”“崇洋媚外”的恶名,大半已经荒废了这项嗜好。好在经世大学风气向来开放,加上外国留学生众多,师生之间也有喝下午茶的习俗,教授、讲师和学生在休息室里共进下午茶,随意阐述自己的学术进展、研究方法,交换问题看法,倒也其乐融融。 这些归国会员重新回到校园,在温暖如春的办公室重新端起熟悉的茶杯,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归国后一直担任京师大学堂理科教授的俞同奎便大发感慨:“京师大学堂是中国近代第一所国立大学,号称全国最高学府,成立十多年来,政府不知花费多少银子,谁知竟远不及孙先生以一己之力创办的私立大学。说起来真像笑话一般!” 同在京师大学堂任教的何育杰撇撇嘴:“京师大学堂如何能跟经世大学相比?经世大学在世界上都占有一席之地,是当之无愧的亚洲第一学府。仅在校任教的诺贝尔奖得主就有孙先生、马丁、特斯拉等三位,据说卢瑟福、孙夫人、爱因斯坦等也大有问鼎诺贝尔奖的希望。而京师大学堂呢?要不是当初孙先生在学校里留些火种,只怕现在给经世大学提鞋都不配!” 从牛津大学毕业后回到广东的利寅有些羡慕地说道:“这经世大学的环境比牛津大学差不了多少,只要稍加历史积淀,必然可以与欧美名校并驾齐驱。还是泽民兄(李复几)运气好,毕业之后直接就被孙先生邀请到经世大学工作,如今做出偌大的成绩,真是羡煞我等!” 李复几有些自得地笑了笑:“在下只不过编些了几本书,和同事们一起研发了几种型号的发动机。些微成绩当不得寿峰兄谬赞!不过话说回来,经世大学在当前中国确实是首屈一指,无论自然环境、学生素质,还是学术氛围、科研设备。听孙先生说,新成立的中国科学技术学会准备选址在经世大学附近,以后会员可以随时到经世大学借用教室、实验室、图书馆。如果你们有心做研究,不如就到学会供职。我们兄弟也可以经常聚聚!” 在座的不少人明显有些心动,开始暗暗思忖到学会供职的优缺利弊。 虞和钦曾经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也是在座诸人中少有的日本分会会员,此时突然问道:“在下听说孙大人不仅要重组中国科学技术学会,还准备建立中华科学院。请问诸位,你们知道两者之间有何区别么?” 众人一齐望向了消息最灵通的李复几。 李复几答道:“就我所知。学会是一个群众性学术团体,其核心任务是开展学术交流、活跃学术思想、促进学科发展、加强研究协作,为相同研究方向的科研工作者提供交流合作平台;而中华科学则院是国家科学技术方面的最高学术机构,它的核心任务是组建国家所需的各类研究所、布局自然科学与高新技术的研究发展以及评选中华科学院院士。虽然两者都是为科学研究服务,但是一个是群众性团体。一个是国立机构;一个是为科研人员服务,一个是为国家需求服务。这就是区别。” 虞和钦追问道:“据在下所知。日本帝国学士院可是涵盖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的。如泽民贤弟所言,岂不是中华科学院排除了历史、国文、经济、哲学、政法等人文社会科学,只包括自然科学?” 李复几点点头:“没错!孙先生最初产生建立中华科学院的念头,是在1904年访问英国皇家学会的时候。当时的英国皇家学会会长哈根斯爵士鉴于中英科学技术交流的困难,就建议孙先生能在回国后积极促成中国政府成立类似的机构,使得双方学者以后的交流更加顺畅便利。当时孙先生位卑言轻,而且清政府颟顸专制,这个建议最终只能无果而终。 “中华民国政府成立之后,孙先生再次兴起建立中华科学院的想法。但在擘画之初就遇到了虞兄所说的问题,科学院包不包括人文社会科学呢?众所周知,各国的最高学术机构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像英国皇家学会那样,只面向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另一种是像法兰西学士院那样,涵盖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美国国家科学院、日本帝国学士院等都是效仿法国的。 “孙先生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中华科学院效法英国皇家学会,只包括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其主要原因是人文社会科学水太深,不像自然科学评定标准那么单纯。而且传统人文社会科学,比如历史、文学等,里面的耆宿大儒、各种学派,孰优孰劣人言人殊,莫衷一是;而新兴的人文社会科学,比如宗教学、社会学、民族学等,在中国才刚刚起步,根本无法独立成为学科。所以中华科学院只包括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至少短期内是这样。” 欧洲分会的陆安对此甚为赞同:“中华科学院是应该只包括自然科学!毕竟自然科学更单纯些,做出来的结果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目了然。如果别人怀疑,可以直接通过实验验证,简单直接。而人文社会科学的问题谁说得清?比如现在文学界里面,诗歌有宗宋、崇唐两派之争,南社与同光体辩论的不可开交;对于小说《红楼梦》,尊之者称为旷世杰作、有清三百年第一名著,贬之者则认为是诲淫之术,应该严厉禁毁;在文章上,则有《文选》派与桐城派的论讼,各方喋喋不休……如果中华科学院包括人文社会科学,只怕不出半年,就会被这班文人相轻的老夫子们弄得乌烟瘴气、沸反盈天了。” 俞同奎道:“我国科学界之有孙先生,实在是莫大的幸事!他不仅培养了一大批科学技术人才,把我国的物理、化学、电子、天文等学科迅速提升到国际最高水平,而且他凭借着卓绝的学识和人格魅力,成为中国科学界当之无愧的学术领袖。在他的带领和指引下,中国科学界可以避免无数内耗、少走无数弯路,科研人员也可以专心致志投身于学术研究中去。” 现在网络上经常有人抨击某某某是学霸、学阀,指责他们挤占学术资源、霸占学术成果、扰乱学术秩序、破坏学术生态等等,仿佛中国科学的落后罪责却在学霸,学霸的罪行十恶不赦一般。固然学霸学阀有其恶劣的一面,但其良好的一面也应该客观评价。比如提携后进、指引方向、避免内耗,这就一个好学霸存在的重大意义。 比如全国法学学科排名第一的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它拥有两个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即刑事法律科学研究中心、民商事法律科学研究中心,号称是人大法学的两个拳头。在2005年之前,法学院院长是著名法律史专家曾宪义,刑事法律科学研究中心赵秉志和民商事法律科学研究中心王利明虽然号称一时瑜亮,在曾教授的领导下倒也相安无事。 结果2005年曾宪义卸任,王利明出任新院长,失意之下赵秉志愤而出走,率领卢建平、阴建峰、刘志伟、王秀梅等业务骨干投奔北京师范大学,组建刑事法律科学研究院,自任院长。此举当时被称为“法学界震动”。尽管人大法学院自称后继有人、影响不大,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赵秉志出走对人大法学院的巨大打击,至少让它的刑法学科在三五年内翻不过身来。 何育杰赞同道:“那是自然,孙先生出任中华科学院院长既是名至实归,也是众望所归。除他之外,谁当这个院长我都不会服气,相信科学界也不会答应!” 虞和钦又问道:“那科学院院士如何遴选?是否像日本帝国学士院一样,有名额限制?” 日本的帝国学士院,在1879年设立时名为“东京学士院”,会员定额为40人——当然,这很明显是照搬成立于1635年的法兰西学士院,包括人员数量限制。这种定额意味着学士是终身制职位,只有在某成员去世留下空缺时,才通过全体成员投票选举新成员。1906年,东京学士院改名为“帝国学士院”,定额也改为60人。1925年,定额变成100人。1947年,名称改为现在通行的“日本学士院”。到1949年,定额也改成现在通行的150人。 李复几道:“听说院士是两年增选一次。至于名额,应该没有限制吧?” 第三二四章莫谓求名沽世誉 一直在边上默默无声的夏元瑮,此时放下茶杯说道:“两年增选一次?而且没有名额限制?这不大好吧!” “为什么这么说?”李复几反问道。 夏元瑮道:“虽然中国本土在明清以前也有科学技术萌芽,毕竟支离破碎不成系统。中西交通之后,欧洲几何学、天文学等渐次传入中国,才使得中国士大夫知道经世之外尚有此等格物致知之学。但当时士大夫以八股为进身之阶,除高头讲章之外束书不观,风气使然,科学技术依旧沦为杂学小技,不为学者所重。直到道光年间,国门为西洋坚船利炮所破,部分明智之士渐渐意识到西洋科学技术的厉害,积极向欧美各国取法以求自强。但当时所寻求的主要是造船、造炮技术,国人并不关心技术背后的科学原理。 “情况真正得以改观要到光绪前后。最初的尝试是同治末年陆续派遣四批留美幼童,目的是想让这些儿童从小开始接受西方的正规教育,通过十五年的培养能够娴熟外务、精通技术等,成为外务人员或工程师。这里面便包括对西方科学技术的系统学习。只可惜计划中途夭折,留美幼童被全部召回,让中国士子再次与科学技术失之交臂。 “第二次尝试是维新变法时期,不仅晓谕在全国成立各类中小学堂,还在京城创设了近代第一所国立高等学府——京师大学堂,里面设有算学、农学、矿学、格致学、地理学、工程学等课程。这标志着科学技术正式为国家和士子所认可。当是孙先生就在大学堂弘文励教,并陆续发表多篇重要论文。揭开了中国科学技术发展的大幕。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孙先生还编纂了全套中小学教科书以及多种大学读本,使得中国学生终于可以系统学习到最新、最先进的科学知识。 “就算不提戊戌政变到庚子国变之间的变故,满打满算,科学技术进入我国大学课程才不到十五年!这十五年间,总共才毕业多少个大学生?这些大学生又有多少是学习科学技术的?学习科学技术的又有多少能够继续从事科研工作?这些年来,每年有成千上万的年青人出洋留学,近则日本。远则欧美,不说取得博士、硕士学位,单说正规大学毕业的学习科学技术的学子又有几人? “孙先生成立中华科学院并遴选院士,本意是对做出重大贡献的科研工作者予以褒奖,可谓用心良苦!可是现在中国的科研工作者水平参差不齐,而且普遍水平低下。水平高者如孙先生、孙夫人,乃是全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放在任何一个国家当选院士都绰绰有余。而水平低者如夏某,只不过是在学校里读了几年书、写了几篇不入流的论文而已,尚未踏入学术之门。即便如此,夏某在学校也算学有所成。何况其他不如夏某之辈? “中华科学院院士要是按照孙先生、孙夫人的标准,即便标准有所降低,只怕全国入选者也不过一手之数;若是降低标准来勉强凑数。只怕入选者在孙先生面前会汗颜无地,更会有损中华科学院的名声。既然现在都凑不齐入选人数,为何还要两年增选一次?” 夏元瑮所言极为有理。某一个人的学术水平或许会奇峰突起,但要想提高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学术水平却很难一蹴而就,这不仅需要经济和教育的发展。还需要几代人的辛苦努力。 比如真实历史中的中央研究院,它成立于1928年。在创设之初组织条例里就有选举会员(即后来的院士)的规定,但因为当时国内学术研究基础很差,还没有成熟的学者,只好暂时搁置。这一搁置就是十八个春秋,再次动议已经是抗战胜利的1946年。1948年3月,经过分组审查、一次普选和四次补选,才终于凑足了一个吉祥的数字:81。在这首届81名中研院院士中,数理组28人、生物组25人、人文组28人,都是蜚声中外的学术大师。 有人曾以此来攻击现在院士水平远不及民国,殊不知那81人(如果只算自然科学界的话,那就只有53人)是五十年科学教育才积累下来的精英,浓缩的都是精华啊!而现在呢,每两年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就要进行一次增选,每院增选人数少则30人、多则50人,如此一来,名声和影响力难免被摊薄,自然难以被世人所周知。 李复几道:“依着浮筠贤弟的意思,就是建议中华科学院暂时不评选院士喽?” 夏元瑮点点头:“正是!” 陈传瑚却道:“不妥、不妥!正因为我国现在科研工作者水平普遍低下,我们才要设立‘院士’这个最高学术荣誉称号。为什么呢?现在学生之所以更多选择法政、经济等学科,是因为毕业之后可以做官发财,而学习科学技术呢,只能当老师或者去工厂做工。在现今社会,做老师和做工都是没有前途的,他们也在这种环境下只能昏昏噩噩地混日子,浑然忘了读书时候的所学与梦想。而设立‘院士’荣誉,则相当于为学习科学技术的青年树立一个奋斗目标,让他们不至于沉沦。而且现在正值民国肇始,我们应当趁此良机为后世立下轨范,免得将来积重难返。” 李复几道:“谨庸贤弟的意思是先设立‘院士’称号,等到适当机会再评选?” “为什么现在不能选?”陈传瑚反问道。 夏元瑮皱眉道:“难道让某些人滥竽充数?” 陈传瑚道:“不用,按照孙先生、孙夫人的标准来遴选就行。全国能找到三人就三人,能找到五人就五人,宁缺毋滥。大不了先把院士名额定为十人,以后人才辈出的时候再修改院士名额便是!” 李复几道:“谨庸贤弟建议对院士设置名额限制?” 陈传瑚道:“自然要设置名额限制!任何事物都是以稀为贵,院士名号也不例外。要是逢人就送上一顶院士的帽子,谁还把院士当一回事儿?如果把院士名额设置限制,反而很多人会趋之若鹜!” 孙元起要是在这里听到这番话必然大点其头。 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总额倒没有限制,不过每次增选都规定增选总数不超过60名,这就导致无数英豪在此折戟沉沙。但因为院士名号的崇高,这些英豪越挫越勇、屡败屡战,甚至一大批七十好几的老头子还在为此身外之物孜孜不倦的努力。如果说70出头还能理解,毕竟名利之心未死,还想负隅顽抗一次,但那些年近八旬的老先生参与这项运动又何苦来哉?比如2001年参加工程院增选的丁大钧(东南大学,78)、2003年参加工程院增选的王慧炯(国务院发展中心,78),说起来真是令人扼腕! 然而院士评选并不是因为你年长就会特别照顾,尤其是近些年,在增选的时候就明文规定候选人年龄原则上不得超过65周岁(中国工程院为70周岁),超过年限的便需要6名或6名以上院士推荐。即便侥幸进入有效候选人名单,年长的候选者也会最先成为炮灰。每当这个时候,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学者就会黯然神伤良久。而南京大学的唐雯霞教授更是因为当选院士无望而驾鹤西去,真是可怜可叹! 相比之下,某些私人创办以牟利为目的的“国际××科学院”、“皇家××科学院”野鸡院士,明码标价5000块钱一顶,从通讯院士到院士、再到资深院士一应俱全,量大从优,任君选购。却没几个人真拿它当回事儿。 李复几道:“要以孙先生、孙夫人的标准来衡量,经世大学倒还有几个人勉强够格,比如研究肺鼠疫防治的伍星联先生(伍连德)、首先提出反物质说的张少涵(张贻惠)等。至于全国别的地方,只怕是一个也无吧?真要依照谨庸贤的弟建议,首批院士会全部花落经世的!” 何育杰想到另外一个问题:“那院士该如何选举产生?” 李复几道:“这倒简单!最初的时候,院士人选建议由孙先生直接圈定。以孙先生的学术地位和卓绝见识,想来大家应该没有意见吧?等以后中华科学院步入正轨,可以由教育部属各所院校、中国科学技术学会下属各学会推荐,在院士大学投票选举产生。” 何育杰又问:“那推荐的标准是什么?编了多少本书,发了多少篇论文,还是获得多少项专利?” 李复几笑道:“吟苜贤弟说的那几项自然也是重要的标准,不过更重要的标准应该是国家科学技术奖。据孙先生说,这个奖项将由教育部出资设立,由教育部、中华科学院以及中国科学技术学会联袂评出。从今年开始,每年评审一次,用以重奖那些在科学技术进步活动中做出突出贡献的公民、组织。” 第三二五章包含四象立乾坤 何育杰咂咂嘴:“这还用评么!孙先生这些年发表的论文,哪一篇不是在世界上引起巨大轰动?他发现的多种新元素、无线电广播以及粒子加速器不说,仅是在理论研究方面,就先后开创了原子结构、量子力学、核反应、超导、电子计算机、大爆炸理论等诸多崭新的研究领域。他的哪一个贡献拿出来,荣获不了国家科学技术奖?” 李复几道:“吟苜贤弟倒无须担心这个问题。首先,国家科学技术奖分为最高科学技术奖、自然科学奖、技术发明奖、科技进步奖和国际科技合作奖五大类。其中,最高科学技术奖授予在当今科技前沿取得重大突破或在科技发展中有卓越建树的科技工作者,每年授予人数不超过2名,是国家给予科技工作者的最高奖励。当然,孙先生是这个奖项当之无愧的第一位获奖者! “至于国际科技合作奖,是授给对中国科学事业做出重要贡献的外国人,比如卢瑟福先生、马丁先生、爱因斯坦先生等,自然与我们无缘。——如果这几位先生加入中国国籍,倒是中华科学院院士和国家科学技术奖的有力候选人。 “自然科学奖是奖励在基础研究方面做出重大成果的科技工作者,技术发明奖是授予运用科学技术知识做出重大技术发明的个人,科技进步奖则是授予对技术研究开发、创新推广做出创造性贡献的个人和组织。这三个奖项都分一、二、三等奖,同一个等级的奖励。自然科学奖高于技术发明奖,技术发明奖高于科技进步奖。这才是我们这些普通研究人员所要努力争取的目标。 “更重要的是。孙先生明确指出自然科学、技术方面、科技进步三个奖项的评奖对象,将以民国成立以后的科技成果为主,而且他不会参与这三个奖项的申报。所以大家尽可以放心,只要能够做出可观的成绩,还是大有希望获奖的!” 俞同奎道:“泽民兄研发出了好几款发动机,想来应该可以申报国家科学技术奖吧?是技术发明奖还是科技进步奖?” 李复几谦逊地笑道:“之所以能在短短数年之内研制出好几款发动机,乃是研究所上下通力合作的结果,在下不过是有幸参与其中略尽绵薄之力。实在不敢贪天之功。”旋即话锋一转:“虽然我们研制出来的发动机无法和英、法、德、美诸国相比,但毕竟是做出了一下有益的尝试,为未来发展奠定了扎实的基础。而且现在中国从事高端技术仿制研发的寥寥无几,我们也是矮子里面挑将军,估计博一个技术发明三等奖还是绰有余裕的!” 在座众人有些默然。 大家既然能够前往欧美、日本留学,心里对科学技术还是非常热爱的。带着满腔热血学成归国,准备大展宏图。却发现国家、社会、学校对于研究科学技术根本没那么热心,实验室的仪器、材料、人员也难以满足研究需要,失望之下难免心灰意冷。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人心烦气躁愤世嫉俗,有些人和光同尘与世沉浮,却很少有人想到利用现有的条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研究。 俞同奎又问:“据说经世大学新近研发出来的飞机和汽车都是使用你们研制的发动机。一举打破了外国列强对发动机的垄断。如此意义重大,怎么可能才获三等奖?泽民兄太过谦虚了吧!” 李复几道:“倒不是在下谦虚,而是我们研制的那几款发动机并无新意,只不过是在仿制的基础上稍加改造,没有太大的技术革新。也没有超出原先的技术水准。孙先生特别指出过,这三个奖项的一等奖都是最高荣誉。好比太和殿上的龙椅,等闲成果是得不到的。现在看来,最有希望获得一等奖的成果应该是新型飞机设计和孙夫人的药物研究。” 俞同奎点点头:“这两项成果都是世界领先水平,才能获得一等奖,由此足见三大奖的含金量。我等后学当以孙先生、孙夫人为楷模,积极投身科学研究,一等奖自然是无望了,如果能像泽民兄一样博得一项三等奖,倒也不负平生所学!” 利寅抱怨道:“现在局势动荡,各省政府争先盘剥百姓以期养兵自重,根本无暇顾及教育。学校办学经费都是辛苦化缘得来,哪有余钱来置办实验器材?没有实验器材,哪能做什么研究?像孙先生那样独坐一室神游八极的旷世奇才,古今能有几人?” 李复几道:“孙先生正是有鉴于此,准备在执掌教育部之后成立国家科学基金,对全国具有发展前景的科研项目和科技人才给予无偿资助,确保大家可以全身心投入到科研工作而不必担心研究经费短缺。所以诸位可以提前做好准备,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何育杰赞道:“果然还是孙先生知道我等疾苦,由此也可见,教育总长一职非孙先生莫属。要是其他人当总长,何某第一个就不答应!” “正是!正是!”众人齐声附和道。 大家又说笑一回,正准备饮尽杯中茶水开始工作,就看见孙元起在冯基善和其他卫兵的陪同下走进院子。众人赶紧迎出门去,孙元起客气地问道:“孙某仓促来访,没有影响大家工作吧?” 众人笑道:“没有、没有,我们正在喝下午茶。” 孙元起进屋之后,脱掉外面的棉袍:“诸位在这里还过得习惯不?” 利寅答道:“经世大学自然极好!当初在英国留学,虽说伦敦阴冷潮湿远胜江南,但由于住处安有壁炉,倒觉得冬天更好过些。后来回国在岭南任教,冬天冰冷刺骨。顿时怀念起英国的壁炉来。这次北上正值隆冬,念及京城严寒还颇为畏难之意。谁知经世大学里处处装有暖气,屋内温暖如春。每天下午对着暖气片喝下午茶,仿佛又回到了四五年前的伦敦生活,竟然有些乐不思蜀!” 孙元起啜了一口茶水,然后答道:“如果不想回去,那就别回去了!现在中国科技学会忙着筹备事宜,经世大学又准备在西安、成都、兰州成立三所分校,正好到处都需要人手。如果你们能够留下来。那可真是帮了大忙!” 利寅也干脆:“那好,在下就叨扰孙先生了!”其他人见状也开始踊跃报名。 孙元起见部分还有些犹豫不决,便道:“你们也不用着急现在回答,可以回去慢慢考虑。等真决定下来,再和泽民或我说不迟。” 李复几趁机问道:“孙先生,您过来有事?” 孙元起道:“今天过来主要是随便看看,一是看看大家在这里是否过得习惯。生活上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二是看看诸位帮忙编制的目录进展如何,是否遇到什么难题。” 俞同奎答道:“托经世大学图书馆的福,里面藏书极为丰富,所需材料几乎应有尽有,,所以编制目录的工作非常顺利。暂时没有遇到什么太大的难题。怎么,孙先生着急要?” 孙元起道:“也不是非要急着要,只是‘一天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马上春节就要来临。之后便是春暖花开。如果不尽快与各国达成协议,恐怕一年又要匆匆过去。现在民国肇始万象更新。能早一日做些改变,于国于民都是极好的。” 更重要的是,现在英国还掌握着大量的工业基础设备、技术、专利。如果不早点达成交易,一旦等到夏季冰雪消融,四川、陕西两路大军入藏,只怕英国会中断执行协议。 俞同奎郑重答道:“孙先生放心,我们一定尽快完成目录编制!” 何育杰突然出声问道:“孙先生,为什么我们只编制适合山西、陕西、四川、甘肃等西部地区的技术设备目录,而不是全国范围的?难道是因为这些省份与您有关,所以特别照顾?” 周围众人都有些为何育杰担心,生怕他惹恼了孙元起。 孙元起却丝毫不以为忤,当下解释道:“我们之所以只编制西部地区的技术设备目录,主要原因是在下和袁项城有个协议,就是用山西、陕西、四川、甘肃等省的赋税作为全国的教育经费,此外国家再不拨款。要想中国教育发展,必须让这几个省份多交赋税;要想多交赋税而又不刻剥百姓,只有促进这几个省经济快速发展;如何快速发展?只能多引进一些技术、设备、专利。而且引进技术、设备、专利的资金是出售经世大学及其他公司的专利使用权得来,用在西部地区倒也名正言顺。” 何育杰有些羞愧:“原来如此,倒是何某鲁莽了!” 孙元起摆摆手:“如果能把引进的技术普及全国,自然再好不过。只是现在国事纷纭,我们既不能兼济天下,只好独善其身了。” 李复几问道:“先生,你知道现在南北和谈怎么样了么?” 孙元起道:“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想来春节前应该会出结果吧?” 如孙元起所言,1912年2月15日,农历腊月二十八,南北和议达成,孙中山随即辞去临时大总统之职。 1912年2月16日,农历腊月二十九,南京临时参议院选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并决议迁至北京。 1912年2月17日,农历除夕,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任命唐绍仪为国务总理。在新内阁十一个席位中:铁杆袁系三人,即内务总长赵秉钧、陆军总长段祺瑞、海军总长刘冠雄;无特定政见三人,即国务总理唐绍仪(他是袁世凯的亲信,又加入了同盟会,算是骑墙派)、外交总长陆徵祥(无政治主见,有靠向袁世凯的趋势)、财政总长熊希龄(原立宪派,有靠向袁世凯的趋势);新中国党占据三席,即教育总长孙元起、工商总长张謇、交通总长汤寿潜;而同盟会只占据两席,分别为司法总长王宠惠、农林总长宋教仁,可谓大输亏损! 第三二六章田园将芜胡不归 1912年2月18日,大年初一。 日本。 在明治维新以前,日本和中国一样使用夏历修改而来的阴阳历计年,也过大年三十的除夕、大年初一的春节。守夜、敲钟、压岁钱,风俗和中国并无二致。明治维新以后,中华的一切传统都被视为糟粕而抛弃。1873年日本采用现在通行的格里历,定公历1月1日为新年,最先日本人和中国现在一样,过元旦和春节两个新年。随着福泽谕吉1885年发表“脱亚入欧”论,过春节的习俗渐渐在日本的大多数地方消失。 在前两年,春节都和平常的日子没什么区别。只因为今年的这一天是星期天,日本的街头才比往常稍稍热闹些。在神户下山的一户人家住宅门上,此时居然还贴了一户万年红的对联,上面写道:忽相思,更添了几声啼鴃;屡回顾,最可惜一片江山。 这副集宋词的对联和门上“留春别墅”的匾额大为切合,足见撰联者的良苦用心。 过了七八点钟,开始陆陆续续有访客登门。尽管来客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但见面一例是鞠躬作揖,看得出都是特地来拜年的,而出面迎接大家的赫然是名动中外的梁启超。访客无一例外被迎进客厅,坐在榻榻米上喝着热茶,说些恭喜祝福的好话。期间不断有访客起身告辞,也不断有新的访客加入其中。等到近午时分,屋里只剩下几位亲密好友。终于可以说些知心话。 作为梁启超师弟,麦孟华率先问道:“任公。再过几天就是你四十初度。孔夫子云:‘四十不惑。’不知仁兄惑是不惑?” 梁启超出生于1873年2月23日,按照中国虚岁算法以及“过九不过十”的习俗,确实过几天就是四十岁了。 梁启超闻言一声浩叹:“是啊,转眼愚兄已到四十不惑之龄!回首四十年间,但见社稷倾覆、国君逊位、民生凋敝,平生志业一事无成,年华如流水去而不回,一念及此。便觉五内如焚。如今流落海外,马齿徒增,实在是愧对父母教诲、恩师训育、君上恩泽啊!” 麦孟华道:“虽然社稷倾覆,然社稷犹在;虽然国君逊位,然国君尚存;虽然民生凋敝,然民生可救。所以我等万不可心灰意冷,当以馀生奋力报效国家。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使君上复位、国统重光,方是不负父母教诲、恩师训育、君上恩泽。仁兄现在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而且是海内声望所在,更应当快马加鞭。让老师南海先生稍稍息肩!” 梁启超摇了摇头:“孺博,要是一年前你和我说这句话,愚兄还会不负师教勉力而为。现在国家形势如此,即便想实现虚君共和政体尚不可得,又怎么可能回到之前的君主专制呢?” 麦孟华一愣:“那任公打算将来怎么办?” 梁启超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愚兄现在日日徜徉在松涛柏林中。独思天地悠悠,领悟万物哲思,觉得颇为轻松惬意,将来以此终老也未可知。” 麦孟华笑了:去年年底他还在撰写《财政原论》、《新中国建设问题》,现在又打算写作《中国立国大方针商榷书》、《财政问题商榷书》。这种一心想着救亡拯急、积极为统治者献言献策之人,怎么可能甘心啸傲山林息影林下? 徐佛苏问道:“任公,您去年九、十月间发表《新中国建设问题》一文,不是还秉持虚君共和的政体么?” 梁启超道:“不错!当时在下认真分析了各种西方先进政体,并相互比较,认为中国最适合英伦式的虚君共和政体。因为在专制成风、奴性十足的中国社会实行美式民主共和,必然会导致军阀混战不止、百姓流离失所的惨况,中国将长期不能重归平静。而中国四周列强环伺,如果没有一个顽强统一的中央政府以引导国家走向富强,很有可能成为它们的俎上鱼肉。——其实这番言论早在八、九年前,孙百熙就和在下说过,而时至今日在下才逐渐明白,足见梁某驽钝! “君权其实如一尊金光灿灿的器皿,越是置于高台之上,越能增加其神秘感,最后足以让臣民匍匐跪拜,崇敬万分。故而日本皇室宣扬‘万世一系’,西方君主曾称‘君权神授’,我国则说‘真龙天子’。既然现在皇帝已经宣布退位,共和政体开始肇端,君权便如器皿跌落尘埃摔得粉碎,世人都看清楚了它的本来面目。即便现在把它黏合好再捧上神座,谁还有崇敬之心?所以如今别说君主立宪,便是虚君共和也是难以施行了。” 徐佛苏道:“难道任公打算就此寄情山水、归隐田园?” 梁启超愤懑地说道:“在下除了寄情山水、归隐田园,还能干些什么?办报?没钱!组党?没人!从政?没权!除了天天躲在院子里看看书、写写字,还能干啥?” 梁启超表面是在说自己,其实是在麦孟华面前隐晦地表达出对老师康有为的不满。 康有为的“维新变法”主张,只在甲午战争(1894)到戊戌变法(1898)年之间火过几年。自从庚子国变(1900)之后,这个主张就越来越远离时代,最终陷入穷途末路。然而康有为却始终抱着保皇主张不放,而且也不许他的学生弃暗投明,稍有忤逆便遭当头棒喝,动辄扣以“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大帽子严加斥责。所以大部分学生碍于师道尊严,不能越雷池半步,只能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 而且康有为野心很大。他的目标就是继孔子创设儒家学派之后,将儒家学派改造为儒教并成为儒教教主。与孔子并立并超过孔子。便成了康有为一个令其无法割舍的梦想。于是,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号为“长(zhang)素”,即长于素王(素王即孔子),弟子则称呼他为教主、南海圣人等。由此可见康南海的雄心壮志。不仅如此,他还给自己五个得意弟子分别取了号:陈千秋号“超回”,即超过颜回。话说陈千秋和颜回有两点颇为类似:第一点,颜回是孔门七十二贤之首,而陈千秋则是康有为十大弟子中的大弟子。曾任万木草堂学长;第二点,颜回早死,陈千秋也是。可见康有为在取号上还是花了心思的。 梁启超号“轶赐”,即超过子贡。端木赐,字子贡,是孔子最亲近的得意门生,曾称其为“瑚琏之器”。从这个号上可以看出康有为对梁启超有多满意。所以康有为对梁启超也非常留意,不允许他稍有越轨。在这种顽固“保皇”标签影响下,梁启超1910年前往台湾募款,居然颗粒无收! 麦孟华号“驾孟”,即凌驾于孟子之上。麦孟华不仅是康有为忠实弟子,还是他的女婿。此次梁启超在他面前表达不满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康有为和麦孟华有翁婿之亲。麦孟华青少年时与梁启超齐名,在万木草堂弟子中有“梁麦”之称。 曹泰号“越伋”,即超越子思之上。孔伋,字子思,孔子之孙。被后世尊为“述圣”。曹泰与陈千秋齐名,不过也死得极早。 韩文举号“乘参”。即追逐曾参之意,唐德刚则戏谑为“把曾参当马骑”。曾参为孔子得意弟子,得到孔子真传,后世认为《大学》、《孝经》都是他的著述。韩文举也是万木草堂学长。 不仅孔子被康有为立志超过,而且孔门四圣(亚圣孟柯、复圣颜回、述圣子思子、宗圣曾参)和得意弟子都要被康门弟子蹂躏,足见康有为的狂傲无边。对此,章太炎用两字准确评判了康有为:妄人。 徐佛苏道:“现在海外华侨对于保皇一说确实不感兴趣,募集捐款较为困难,无钱办报倒可以理解。不过小弟记得前不久汤济武(汤化龙)、林宗孟(林长民,即民国著名美女林徽因的父亲)、孙伯兰(孙洪伊)、张士林(即著名哲学家张君劢)等人在上海发起成立共和建设讨论会,曾请你入会。会中负责人也时常与你书信往来,讨论民国建设各种问题,隐然有以任公为该会党魁之意。怎么你还说组党无人呢?” 梁启超冷哼一声:“他们之所以邀请在下入会,无非出于两个目的,一是以在下为幌子,招揽他人入会;二是以在下为幕僚,隔三差五帮忙出个主意。什么隐然党魁、精神领袖?都不过迷魂药罢了!” 徐佛苏又问道:“那从政呢?去年袁项城出山,就曾邀你归国任职,你坚辞不就;如今梁燕孙(梁士诒)又数数请你出山,你又婉拒。明明是你不想从政,为何推说没权?” 梁启超气咻咻地说道:“我要是回国任职,公路能给我什么职位?” 公路,三国袁术的字,这里是指袁世凯。这种文字把戏在清末民初的电文、日记、报章中经常采用,熟悉历史典故的人在看到这些名号的时候会自动翻译成真实人名,不熟悉的则如坠五里云雾,完全不知所云。其实它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典故联想游戏,套路大致可以分为五种:第一种是用古代同姓人物的名、字、号、籍贯来借指现代人,这种情况最多,常见的有过庭(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借指孙中山)、叔度(东汉名士黄宪,字叔度;借指黄兴)、龟山(北宋学者杨时,号龟山;借指杨度)、江陵(明代首辅张居正,湖广江陵人;借指张謇);第二种是用同名人物的名、字、号、籍贯来借指现代人,比如巨源(竹林七贤山涛,字巨源;借指载涛);第三种是用姓名的笔画部首来指代某人,比如山公(岑春煊)、土头(袁世凯);第四种是典故中某人来指代现代人,这种也很多,也很晦涩难解,比如周公(周公摄政辅成王;借指摄政王载沣)、冢骨(《三国志》:“袁公路岂忧国忘家者邪?冢中枯骨,何足介意?”借指袁世凯)、城北(《战国策》:“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借指徐世昌);第五种是现代人姓、名、字、号、籍贯反过来说,看上去几乎不知所云,比如北江(实际是指康有为,广东南海人;南对北,江对海);徐佛苏道:“去年袁项城便允以法部副大臣,如果先生今年早些回国,想来内阁司法总长一职是不会花落他家的!” 第三二七章已见庙谟能喻蜀 梁启超怒道:“从事司法岂是梁某所长?梁某自束发受教以来便攻书读史,以修齐治平为己任。师事南海夫子之后,更是立志除旧布新与民更始。维新变法因故不成,梁某足迹踏遍日美加澳,苦读欧美政史财经诸书,意在一朝东山再起,可以为天下万民除弊。去年武昌兵变,如果项城真能知我,以国士相待,我自问对于图治方针可以献替于项城者不少。然而项城徒以名士待我,一则以法部,二则以副大臣,此种职位无关痛痒,即便梁某归国就任又能有多大作用? “如今各省独立,局势混乱,如果项城能和我握手推心,天下事大有可为!项城坐镇于上,理财治兵是其所长。而鄙人则以言论宣传转移国民心理,使大多数人由激进而趋于中立,由中立而趋于温和。分途赴功,交相为用。待国富兵强、民心温和,便可渐次荡平全国各省,实行民主共和还是虚君立宪皆一言而决。而项城仍然虚言相邀而无诚心举动,即便归国后能以司法总长之职相待,又与共和建设讨论会笼络之举有何区别?” 梁启超求学于康有为,其他本领没学到,这虚妄狂傲的技能倒学个十成十! 学弟汤觉顿在一旁怂恿道:“任公才略盖世,尤富于政治思想,古今中外无与比伦,方今天下多事,端赖先生出山为天下苍生谋幸福。如今中国风云四起,正是豪杰大有为之时。以前你不也说过么:‘英雄造时势。时势亦造英雄。’虽然我辈不一定能做造时势的英雄,却可以做时势所造的豪杰。袁项城可辅则辅之。如不可辅,任公又何必俯仰依违因人成事? “南方诸省响应革命党的虽然很多,但大半都是虚声恫吓激成民变,本身并没有多少实力维护局势,真要遇到什么事情就会作鸟兽散。就拿我们广东来说,新政府绝少人才,政策朝令夕改,地方漫无秩序。士绅民众人人怀有怨恨之心。只想要克复广州,简直易如反掌。广东是革命党倡乱之地,尚且如此,其他各省情况可以想见! “任公和南海先生为海内外人望所归,若能率我同志自成一旅,返回广东提倡义声,两广之地翻手可得。十万之师唾手可集。然后整军北上驰骋中原,弭平祸乱,手定宪法,复我旧京,扶我皇室,执牛耳而为天下宰辅。岂不伟哉?如果舍此不图,依违于袁项城和革命党之间,他们需要贤才的时候就置于高位,他们不需要的时候就弃如敝履,一念及此。便觉英雄气短!” 别看梁启超刚才气焰熏天,一副“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的架势。听说让他回广东举兵造反,顿时矮了半截,神情也有些犹豫:“这——” 这就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徐佛苏也道:“明水兄说的颇为有理!想当初,任公和南海先生在京城搅动天下的时候,那孙百熙不过是经世大学一介教习。经过武昌叛乱,孙百熙摇身一变,成为内阁教育总长、新中国党党魁,掌有四川、陕西、甘肃之地,即便袁项城也不敢小觑。如果现在任公回广东起事,成就未必就输于孙百熙!” 汤觉顿见有人赞同自己的提议,更加兴奋:“正是、正是!孙百熙有经世大学,我们南海夫子有万木草堂,任公也在时务学堂担任过总教习;孙元起有赵行止、程虎臣、蒋介石、张石侯等学生,南海夫子则有十大弟子,任公的学生中还有蔡松坡(蔡锷)、范静生(范源廉)、蒋百里等。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任公也不输于孙百熙。” 梁启超摇摇头:“梁某连孙伯符(孙中山)都不如,怎么敢与孙仲谋(孙元起)相比?不说别的,赵行止、程虎臣、蒋介石、张石侯等人麾下数万将士,只要仲谋一声令下,不管对方是清室、北洋还是革命党,都会立即发起攻击,不会有丝毫犹豫。而南海夫子的弟子根本无人懂兵;至于梁某的学生几个学生,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或许会尊重梁某本人,但绝不会依照梁某指示行事! “再者,聚兵起事最重要的是要有兵饷武器,否则会不战自溃。仲谋之所以能有今天这番局面,在于他背后不仅有兵工厂提供武器,还有各种工厂、银行提供巨额资金,根本不愁后勤保障问题,进战、退守都绰有余裕。而梁某呢,连办报纸都筹不到钱,哪来经费购买武器、散发粮饷?别说克复两广之地,只怕今天举兵,明天就得兵败逃亡了。” 徐佛苏道:“那任公过完年打算怎么着?难道真的就留在日本枕流漱石吟风赏月?” 刚才梁启超所言不过是气话、客套话。如今国内风云激荡,而他又功利之心正炽,便如色中饿鬼见着美娇娘,路都走不动,怎么舍得躲在国外袖手旁观? 梁启超这才答道:“前些日子鄙人接到仲谋来电,称经世大学准备成立中国政策研究院,并出版《独立评论》杂志,诚邀鄙人出任经世大学副校长、中国政策研究院院长兼《独立评论》主编,年支薪金八千元。其中,中国政策研究院是想通过调查分析中国各地区、各阶层实际情况,结合中西方已有经验,为政府提供政治、经济、教育、法律、财政、军事等方面的政策参考;而《独立评论》杂志则是不依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常见,用负责任的言论发达中国各阶层精英对社会的思考。梁某有些意动,准备年后去经世大学看看。如果合适,不妨在那里做上几年。” 麦孟华大惊:“怎么,任公准备投靠孙百熙?” 梁启超摆手道:“孺博稍安勿躁!今天早上鄙人听日本广播公司(JBC)新闻,知道公路昨天发布新内阁人员名单,其中袁系三人、无政见三人、新中国党三人、革命党两人。我们同志以后要想有所发展,大方针无非是依孙、和袁、慰革、争权八字。以往我等对公路之北洋系、伯符之革命党颇为了解,唯独对仲谋之新中国党知之甚少。如今仲谋、新中国党在朝野影响颇大,所以迫切需要就近了解一番。而且我等同志漂泊海外已久,在国内影响力日渐淡薄,亟需在各大城市建立支部。经世大学在海内外都具有深远影响,又位于京城附近,若是能在那里设立支部,必定意义深远。” 麦孟华沉吟道:“和袁、慰革、争权倒也好说,依孙是什么意思?你对孙百熙很了解么?” “孙百熙应该算是全球华人中最知名的人士了,世界各国学子也很少有不知道他的,想来在座各位都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只是没见过他本尊而已。梁某有幸在日本横滨、美利坚三藩分别见过他一次,”梁启超陷入回忆之中:“怎么说呢?他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杰出、最优秀的同辈人。他很年青,很英俊,也非常聪明。无论是他最精通的科学,还是国内外形势,他都能迅速看清事物的本质,甚至在八、九年前他就已经预知到今天可能的局面!所以他能有今天这番成就,绝非偶然。 “尽管鄙人和他没有什么深交,但就我和他的接触来说,他这个人非常温和,没有心机,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是一个纯粹的人。而且从宦迹来看,他在湖北大力兴办教育,主动请缨去东北处理疫情,执政川、陕、甘之后蠲免赋税;他以自己智力,开办数十家工厂企业,每年盈利以巨万计,他却没有购买土地田宅作为私产,而是全部投入到经世大学及近百所附属中小学里。如果说当今中国还有为民谋求福祉、不计个人私利的官僚,鄙人会毫无疑问选择孙百熙! “他所创建的新中国党,号称坚持不放弃武力对抗前提下的中庸和平主义和国家主义,我想这是可信的。新中国党在他的领导下,纵使有所偏差,也不会太过出格。在不触及孙百熙底线的情况下,我等同志可以与新中国党展开合作,以新中国党为依靠而不用担心被出卖、被利用。这一点是公路、伯符难以媲及的。这就是我说‘依孙’的意思。” 徐佛苏问道:“既然任公决意暂时从教,不是何时打算从政?”梁启超可是康党的中坚骨干,少了他,康党至少在宣传方面要大打折扣。 梁启超大笑道:“运奎此言可谓大缪!主持中国政策研究院,为政府献言献策,提供政策参考,是否与政事有关?主编《独立评论》杂志,积极刊文批评时政大事,指摘教育方针,讨论民生宪政,是否与政事有关?纵使不能影响全国,至少可以影响川、陕、甘等省。所以梁某此番虽然名为从教,其实仍为从政!” 第三二八章金陵王气黯然收 公元1912年2月20日,农历正月初三,宜出行。 不知是因为过年,还是因为临时政府、临时参议院搬到北方,南京街头一下子萧条许多。 回想十多天前,南京城里还是车水马龙,各省议员、军政府代表、旧官僚在各部门口排成长队,钻营奔竞的政客在茶楼、饭馆里四处出没,士兵、巡警站满了街头巷尾。三五日间,那些趋炎附势之辈就像是遭遇了一场飓风,全被卷到了数千里外的京城。南京城的士绅在唏嘘之余,除了念叨几句“金陵王气黯然收”、“一片降幡出石头”外,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津浦铁路北上的票价突然涨了三成。 两个月前,黄兴、宋教仁专车赴南京,下榻在丁家花园。自此以后,那里一直是城里最繁华所在,直到现在也不例外。一大早上,胡汉民、张静江、居正、马君武等同盟会元老就出现在了大门口,黄兴、宋教仁赶紧迎出门外。但众人只是在门口寒暄闲聊,并不进屋,还时不时地翘首张望。就在众人望眼欲穿的时候,一辆轿车才姗姗来迟。 车刚停稳,黄兴便抢上前去打开车门:“孙大总统请!” 这时从车里钻出来一人,正是前几日刚刚卸任临时大总统之职的孙中山。孙中山朝黄兴抱拳施礼道:“有劳克强兄!只是在下几天前已经解职,早已不是什么大总统了,如今孙某不过是民国一介布衣。你我以兄弟相称便好!” 黄兴连忙扶住孙中山道:“逸仙兄为国家一统、恢复中华。效法古代尧舜推位让国,主动把大总统一职让与袁项城,高风亮节海内外人士无不景仰。在我同盟会同志心中,你永远都是民国的大总统!”虽然他嘴上这么说,称呼却从“孙大总统”变成了“逸仙兄”。 胡汉民也迎了上来,不过他的目光却紧盯着孙中山乘坐的那辆黑色烤漆小轿车:“中山先生,这车只怕价值不菲吧?” 孙中山有些自得:“这车不错吧?孙百熙送的!据说三四年前孙百熙和朋友在美国成立了一家汽车公司,由他专门负责总体设计。回国后他纠合经世大学、湖北高等工业学堂等院校师生,历时数年研发出这款轿车,去年年底刚刚试产。甫一面世。便在美国引起巨大反响,首批上市的3000辆很快便订购一空,产品供不应求。 “孙百熙作为设计者和股东,公司特地分两批赠送了他五辆轿车,还不远万里送到中国。孙百熙接到之后,他太太一辆,自己留用一辆,然后送给经世大学一辆。这剩下的两辆,一辆给了孙某。一辆给了袁项城。只是袁项城骑惯了马,也不知敢不敢坐这种轿车?反正孙某是喜欢的紧。迫不及待就想坐坐,结果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司机,这才有些姗姗来迟。希望诸位见谅!” 胡汉民道:“孙百熙还真是个人才!做学问闹腾得海内皆知,做官能做到四入内阁,现在居然连做生意也能轰动中外。难怪他可以南北通吃,原来本领如此了得,我辈只有瞠乎其后了。” 胡汉民的话听起来像是赞誉,但仔细品味起来,却不难发现其中的酸臭之气。孙中山却犹若未觉:“孙百熙不仅是人才。更是人杰!他精研学术、创立学校、兴办实业,都是利在当代、功及万世的壮举。假如民国能有三五个孙百熙,何愁中华不兴、国民不富?” 旁边的宋教仁接口道:“孙百熙做学问、办实业的影响具体如何深远,宋某是门外汉,不好随便品评。不过他在官场纵横捭阖的本领,在宋某看来却是一等一的!在宣统三年(1911)以前,他不过是清水衙门的一个普通侍郎。还是凭借祖荫才侥幸博得此位。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应该在各部侍郎上循环周转,就此了却一生。 “谁知在宣统三年里,他竟然借着革命的东风扶摇直上。由侍郎而尚书,由尚书而入内阁,由内阁而兼川督。仅凭手中一旅未经战阵的学生军,横扫川、陕、晋、甘四省,成为名符其实的西部之王。然后挟四省之权、战胜之势改组预备立宪公会,不过数月,新中国党便在内阁夺得三个席位,实力仅次于袁项城。其发迹之快、腾达之速,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胡汉民道:“遁初贤弟说得极是!袁项城早在光绪初年便投身行伍,自道台、督抚累升至入值军机,清廷灭亡前更是贵为内阁总理大臣。这数十年经营,才在山东、河南、直隶站稳脚跟。如何比得上孙百熙半年之内翻云覆雨,便占据西部四省?还有我们! “我们同盟会自光绪三十一年(1905)就在日本成立,更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光绪二十年(1894)中山先生在檀香山建立兴中会、光绪二十九年(1903)克强先生组建华兴会。这么多年来,同志们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举义赴死,才推翻满清恢复中华,可谓居功至伟。结果呢?我们手中不过两三省之地,在内阁影响还不及组建数月的新中国党。一念及此,便令人愤懑欲死!” 黄兴叹息道:“《孟子》中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大抵如此吧?” 孙元起此时若是在边上,定要狠狠鄙视宋教仁、胡汉民、黄兴他们一番:如果袁世凯说我获取西北之地有侥幸乘势的成分,我也就认了。你们革命党有什么资格挤兑我? 想想这些年革命党的举动,除了四下宣扬民族主义思想外,就是时不时地派百十个年青人演一出揭竿而起的闹剧。在清政府统治还算稳固的时候,试图让几十个热血上头的年青人造反来推翻满清政府,这种想法实在有些异想天开。而这种以卵击石的举动,除了让年青人前赴后继献出生命之外,最重要的作用便是彰显革命和革命党的存在。 要说自己是乘势而起,革命党就更没有资格了!至少在辛亥革命以前,自己已经是学部尚书、内阁大臣。而革命党那帮人呢?湖南都督焦达峰是清政府通缉犯,沪军都督陈其美是上海滩流氓头目,江西都督李烈钧是云南陆军小学总办(校长)。而从床底拖出来就任湖北都督的黎元洪,之前任陆军暂编第二十一混成协统领,在都督中已经算是贵不可言了! 尤其是宋教仁,虽然曾担任华兴会副会长、同盟会司法部检事长,但却从未在政府中就职过。当初孙元起担任湖北提学使的时候,还曾聘请他当湖北法政学堂的教习。如今孙元起是内阁教育总长,他也成为农林总长。相比之下,究竟是谁发迹更快、腾达更速? 于右任突然说道:“在下听说,原先侵占山西全境的北洋第三镇已经渐次东撤,晋军都督阎百川将由大同返回太原,并且有改弦更张的打算。不知消息是否属实?” 宋教仁神情一黯:“大致不差!去年年底,袁项城趁着南方兵荒马乱、我们无暇北顾的时候,派兵由娘子关、平型关两路入晋。阎百川手下那些新招募的士兵,如何是北洋劲旅的敌手?只一照面便溃不成军,十多日之间山西全省便大半沦陷。当时阎百川曾南下向我们求援,但我们与山西之间横亘河南、直隶两省,实在是鞭长莫及;而且一旦派兵,就会破坏南北之间来之不易的和谈,所以我们只有闻言抚慰而已。 “后来他又向孙百熙求救,他们之间毕竟师生一场,而且正好袁项城急切想把京师附近的第四十七混成协和飞机撤走,于是孙百熙便与袁项城达成协议:袁项城撤走侵入山西的第三镇,孙百熙撤走京师附近的第四十七混成协和飞机。这才有了今天的这番局面。正因为如此,阎百川对我们同盟会没有及时伸出援手颇有怨怼之心,加上孙百熙对他恩同再造,故而他现在开始倾向新中国党,并准备在太原成立新中国党山西分部。” 胡汉民顿足骂道:“孙百熙着实可恨,只此轻轻一举,既满足了袁项城的要求,又使我同盟会在北方失一重镇,还平白捞到山西省地盘。亏他还被全国青年视为‘当代圣人’,行径如此卑劣、心思如此阴毒,哪有半点为人师长者的模样?” 众人都知道胡汉民是强词夺理,不过却没人为孙元起分辨,甚至部分人还大声附和起来。 孙中山道:“在山西这件事上,终究是我们没有尽到救援同志的职责,对不起阎百川在先。我们既然不仁,就不能怪人家不义。而且孙百熙如今是内阁教育总长、新中国党党首,在西部诸省拥有巨大的影响力,我们同盟会要想有所作为,就不能忽略孙元起的势力,必须要妥善处理好与新中国党的关系,尤其是在当下我们处于劣势的时候。所以这个过节我们还是就此揭过吧!” 大家这才安静下来。 黄兴借机说道:“中山先生,同志们已经在院里恭候许久了,我们还是早些进去吧!” 第三二九章便应重拜富民侯 走进丁家花园,就看见道路两侧站满了群众。众人见到孙中山进来,纷纷鞠躬抱拳道:“孙大总统,幸会幸会!” “中山先生别来无恙?” “祝孙督办旅途安和,一帆风顺!” 孙中山也笑容满面,与众人一一寒暄。 来到正堂上,只见中间挂着青天白日旗和红色巨大条幅,上面写道:“同盟会同仁饯别中山先生!”原来今天同盟会众人聚集在这里,是为孙中山举行声势浩大的饯别会。 孙中山卸任临时大总统后,本来应该无官一身轻,无论他做回“夏威夷华人”,还是成为民国一介公民,袁世凯都该长松一口气。然而袁世凯对他还是大为猜忌。这道理也不难理解:从古至今,哪位皇帝对前朝君主放心过?尽管孙中山只占据半壁江山、只在位短短数月,毕竟他曾荣登大宝,在南方各省颇有号召力。 对于如何处置孙中山,袁世凯也是破费踌躇:放他进内阁,无处安厝;让他在野,又担心四处拆台。而孙中山自己呢,自然也不甘心向袁世凯俯首称臣,更不甘心就此撒手而去。两下都权衡良久,最后袁世凯给了孙中山一个“全国铁路督办”的空衔。——这也是刚才同盟会会员称他为“孙督办”的原因。 这个“全国铁路督办”,名义上是中央给予的职位,却又不在政府正式编制内;说它不在政府正式编制内,却又享受政府拨给的巨额薪水。如此一来,既满足了袁世凯不想让孙中山进入政府、又想羁縻孙中山的愿望,也满足了孙中山不想向袁世凯屈膝、又想有稳定经济来源的要求。所以孙中山欣然接受此职,双方皆大欢喜。 全国铁路督办是干什么的? 从字面上理解,是兴建铁路的最高指挥。但孙中山一来没有孙元起的金手指,二来没有任何修铁路的经验,三来也没有能够兴建铁路的班底,如何来督办铁路?想来想去,只能先在全国各地四处考察一番。至于孙中山调研什么内容、最终会去哪里。现在都没有一个完整详细的计划,大家只知道他的第一站将是十里洋场的上海,于是众人在丁家花园为他举办了这场盛宴。 当然,这场宴席除了给孙中山饯别外,也有送宋教仁、王宠惠两位同盟会总长北上就职的意思。 诸位头头脑脑刚在堂上坐好。胡汉民、宋教仁等人就鼓噪道:“中山先生。给我们讲几句吧!”众人也应声附和。孙中山对此可谓驾轻就熟,稍稍谦逊几句,便昂然走上前台,开始了他的演讲:“遥想数十年前。清廷次第剿平洪杨天国、东西捻军以及西北回乱,朝野上下都弹冠相庆,自以为经此祸乱金瓯复整,当盛世可期、万年可待。百官士绅竞相主张开厂矿、修铁路、购军舰、造巨炮、练海军,民间也是意气风发。到处一片繁华,时称‘同光中兴’。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清政府却在甲午战争中一败涂地,最后不得不割地赔款委曲求全。 “当时孙某年未而立,最初见国势蒸蒸日上,也想学得一技之长为生民略尽绵薄之力。谁知国家居然颓败如斯,甚至不敌东瀛弹丸小国!在屈辱、震惊的同时,孙某开始积极反思,试图寻找落败的原因。记得战后。日本著名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曾评价道‘日清战争是文明战胜野蛮’。我才明白在这繁花似锦的表面下,清政府早已病入膏肓,所谓‘同光中兴’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要想让中华重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唯有驱除鞑虏、建立民国一途!于是在1894年年底转赴檀香山,募款创建兴中会。是为革命之始。 “自甲午到现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孙某一直奔波海外,与诸位同仁为民族、民权、民生而艰苦奋斗。赖全会同志尽命,我们终于推翻满清建立民国。民族、民权斗争基本达到目的,政治上革命已经如愿以偿。然而革命尚未全功。同志仍需努力!在我们面前,尚有大量的工作必须完成,使中国能以强国的身份与列强并驾齐驱。现在当务之急是施行民生主义,从事社会上的革命。社会革命比政治革命更属重大,因为社会革命的主要内容是平均地权,而地权向来是国民生活的根本,不是放几排枪、扔几颗炸弹就能解决问题的,必须使用和平手段才能奏效。 “在孙某看来,平均地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征收地价税和土地增价归公。所谓‘征收地价税’,就是私有土地由地主估价呈报,国家按价征税,贵地收税多,贱地收税少;而‘土地增价归公’则是以后地价涨高的部分归国家所有,同时保留由国家照呈报地价收买的权利,以防地主少报地价。当然,土地是传统经济社会中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即便采用征收地价税、土地增价归公等手段,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消除国人对土地的依赖和眷恋。所以我们还要从其他方面着手。 “首先,我们同盟会要在精神上开展启蒙运动,积极宣传西方的重商思想,让国民摆脱愚昧,增广见识,冲破以往皇权、神权等造成的思想桎梏,减少民众对土地的迷恋,把资金投入到实业与商务中来,以此重建我们的国家。这项工作就有赖遁初诸位了! “其次,我们同盟会要在物质上以身作则,大力兴办实业,使得中华工厂遍地,机器轰鸣,烟囱密布,高楼林立,火车通行南北,轮船畅游江海。早在二十年前,孙某北上拜谒李文忠公(李鸿章)时,就曾提出国家要使得人尽其才、地尽其利、货畅其流。现在革命已经初步成功,正是大有为之时,而且孙某卸任临时大总统之后也恰好有空闲,所以这项工作孙某当仁不让! “实话说,中国的经济非常落后,工农业基础非常薄弱,需要发展的实业太多太多!无论是粮、棉、油、纺织、日用品、印刷、蚕丝、茶等的加工,还是煤、铁、石油、有色金属等矿藏的开采,又或者钢铁、石油、机械、水泥等各种原材料的制造,都需要我们同志认真努力。然而要想让各种实业健康发展,前提是必须尽快修建沿海、腹地和边疆联成一片的庞大铁路系统,确保各种货物顺利流通,从而促进商业走向繁荣。 “袁项城给予敝人‘全国铁路督办’的空衔,孙某何尝不知其背后的羁縻之意?只是铁路关乎国计民生,意义重大,所以敝人才欣然接受。孙某愿以十年时间为国家修建十万英里铁路,为商业繁荣、国民经济发展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同时,也用这个活生生的现实告诉全国民众,我们革命党人不仅善于破坏,更善于建设!” 话音一落,“大总统万岁”的欢呼声便响彻丁家花园。 当然,如果孙元起在现场的话,必定要为孙中山异想天开的设想捧腹大笑:你知道十年修十万英里铁路是什么概念么?一英里约合1.61公里,十万英里就是16.1万公里。举全国之力,经过一百年的发展,截止到2012年底,中国铁路营业里程才9.8万公里,还不及孙中山设想的六成。而且纵观世界各国,也只有美国一家达到了孙中山的要求!孙中山既没有穿越众的金手指,又没有美利坚帝国那样的庞大财力,何德何能在十年之间修建十万英里铁路? 如果说孙中山十年修十万英里铁路的设想让人捧腹大笑的话,那么他一本正经刊登在《建国方略》中的铁路规划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据说那张十万英里铁路规划图是孙中山查阅铁路工程资料、考察既有铁路沿线之后亲手绘制的草图,但是,只要任何有一点地理和交通常识的人都规划不出孙中山的那个铁路建设伟业,而且即便以现在的工程技术也无法实现他的宏伟蓝图!因为那张规划图与其说是铁路规划,还不如说是各大中城市之间的连线游戏。 更要命的是,不管两座城市之间是崇山峻岭、荒原大漠,还是长江大河、丛林沼泽,孙中山一概无视,直接以线段连接,仿佛是在证明他学过平面几何里“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公理。相信施工人员看到那么多笔直线路,上吊投河的心思都有了! 孙中山又说道:“不过,在当今中国兴办实业也非一件易事!比如兴办铁路、商港、军工等大实业,国家贫困苦无资本,则不能不借外债,然而借外债又会被某些国家主义者诋毁,轻则怀疑你政治操守,重则攻讦你卖国求利。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难啊! “此外,在兴办实业富国强民的同时,我们必须防止资本家的垄断。所谓的资本家,以压榨平民获取暴利为本分,但对人民的痛苦却全然不负责任。一言以蔽之:资本家者,无良心者也。所以我们一定要排斥少数资本家,使得最广大人民享有生产劳动上的自由!” 第三三零章润物无声春有功 当天晚些时候,孙中山在饯别会上的讲话稿就被陈训恩送到了孙元起的案头。 孙元起看完,弹了弹那几页纸:“说起借外债,别人或许还不知道他意中所指;但要说到现今中国最大的资本家,还有谁比得过我?中山先生这番讲话,恐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陈训恩点点头:“大人所言极是!此次同盟会在内阁中势力尚不及我们新中国党,作为党首,孙逸仙难免会有怨怼之情。但话说回来,内阁总理唐少川不仅是袁项城的亲朋故旧、大人的大学校友,也是他们同盟会的会员,如何组建内阁他心中自有成算,与我们何干?” 孙元起道:“如今南北和议刚刚达成,中山先生主动让贤,引得全国上下一片赞誉,同盟会也随之名声大振。这次同盟会在内阁中吃了闷亏,就算他们想找袁项城的麻烦,也不可能选在这个时候,免得让人怀疑他们是在挟恩求报,然而总要找个发泄的对象。我们新中国党改组未久便在内阁异军突起,一举占据三个席位,在同盟会看来,分明是我们强占了他们的位置;而且敝人、张啬翁、汤蛰翁等都曾在清政府任职,正是他们革命的对象。如此想来,他们把矛头指向我们也在情理之中。” 陈训恩问道:“大人,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孙元起微微摇了摇头:“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陈训恩迟疑片刻又问:“什么都不做?难道就任由同盟会诋毁中伤我们?大人,我们现在可是非比从前!别说在内阁里随便搞点小动作,也不用在广播报纸上散布消息,只需我们在军火、药品上拿捏同盟会一下,就够他们好好喝一壶的了!” 孙元起道:“我们之所以要放同盟会一马,首先是我们不能与同盟会反目,——倒不是我们实力不敌同盟会,又或者不敢与同盟会结仇,而是因为袁项城在边上虎视眈眈!我一直怀疑我们新中国党在内阁获得三个席位,而同盟会仅仅占据两个。是出于袁项城的授意。目的就是要挑起我们与同盟会之间的矛盾,好让他渔翁得利。既然这样,我们自然不能让袁项城称心如意。 “其实是我们不必与同盟会反目,因为在我看来,同盟会未必就能把我们怎么样!” “哦?大人为什么这么说?”陈训恩好奇地问道。 “你认真看看中山先生的讲话内容。”孙元起把那几页纸递还给陈训恩。然后接着说道。“在这番讲话里,中山先生提出了‘社会革命’理念。所谓‘社会革命’,除了重申同盟会十六字纲领里的‘平均地权’,就是号召同盟会上下在精神上开展启蒙运动和在物质上大力兴办实业。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提?毫无疑问。他是注意到了敝人这十多年来的发展历程,认为我之所以能有今天这般成就,根本原因在于推广教育和兴办实业。《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既然找到了成功秘诀,他们便要有样学样。准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陈训恩顿时大点起头:“不错、不错,大人所言极是!好在我们已经洞见一切,自然不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大人觉得我们该如何应对?” 孙元起道:“我们以不变应万变。” 陈训恩想了想说道:“也是!大人创办经世大学,据说前期投入数千万两白银,同盟会想办学校,哪有那么多资金供他们挥霍?大人所兴办的实业不仅技术精密,而且还有专利保护,就算同盟会想模仿也模仿不来。若是他们自不量力,只怕会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 孙元起道:“如果中山先生真的有志于投身教育、实业。困难并不是很多,也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大成就!比如彦及你刚才所说的资金问题,其实就很好解决。袁项城为了安抚他,特地授予他‘全国铁路督办’的职衔,他完全可以用修铁路为名向袁项城要钱。也可以成立铁路公司向国内士绅募股,还可以拿路权向外国银行抵押借款。 “有了钱以后,再来兴办一些见效快、收益高、技术含量低的实业公司,接着以盈余扩大生产、兴办教育、发展民生等。三五年时间。便可以取得粲然可观的业绩;十年之后,必定能够富甲东南。只是中山先生和同盟会上下未必有那么好的毅力。能够默默无闻、踏踏实实地做上那么长时间。甚至他们都没有耐心在一旁等上三五个月!” 以孙中山为代表的同盟会领导层,大半都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比如黄兴,在武昌起义之前谈论兵法滔滔不绝,被同侪认为是同盟会中第一武将;结果在汉阳保卫战中,被北洋军打得落花流水,差点爆出翔来。其他会员也大半是言语胜过行动、热血超过才能,善于破坏而不善于建设。指望他们能踏踏实实办教育、兴实业,还不如相信母猪能上树! 在真实历史中,孙中山就曾以修铁路为名向袁世凯索要了不少钱,结果铁路没建一公里,那些公帑也不知所踪。 孙元起又说道:“相对于投资实业,兴办教育更需要魄力。毕竟实业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今年投资或许明年就能获利。而教育呢?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可能有些夸张,但十来年时间总是需要的。像兴办中小学基础教育,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获利,还要不断往里倒贴钱。可是谁也无法否认教育的重要意义,尤其是对国家民族!” 在亚洲,几个典范的西式民主国家如菲律宾、印度经济发展一直相对萎靡,而不少强权统治的东方式国家如日本、韩国、中国等却都迅速富强起来,无数专家学者从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各方面因素加以分析,试图找到产生差距的根本原因。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不容忽略,那就是经济发展前期的快速提高国民文化水平。 正如日本明治维新三杰之一木户孝允(本名“桂小五郎”可能更为中国人所熟知)所说:“我国(指日本)人民与美国人、欧洲人没有什么不同,区别在于有没有受过教育。”所以1868年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倡导全民教育,在几十年间就创造出一个没有文盲的社会。日本经济也得到迅速发展,很快成为资本主义强国。 随后的亚洲四小龙(香港、新加坡、韩国、台湾)、中国大陆也都遵循这一范式,在经济腾飞之前大范围普及教育,提高国民的文化水平,为后来发展奠定坚实基础。相比之下,菲律宾、印度等国义务教育质量和水平都非常低下,很多贫穷的少年儿童得不到正规的教育,无法通过知识来改变命运,只能一代又一代沦落在佣人、贱民中,国家经济的发展也就可想而知。 “尽管兴办教育影响深远功德无量,但花费巨大、回报甚微,而且取得什么成绩也会归功到我这个教育总长名下,显然中山先生和同盟会不愿意干这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活计。于是他们便用‘启蒙’来取代‘教育’。”孙元起随即又解释道:“这里所说的‘启蒙’,可不是咱们中国传统教育幼儿、传授基础入门知识的启蒙,而是西方通过宣传教育使社会接受新事物而得到进步的‘启蒙’。启蒙与教育相比,教育的实施者一般是普通教师,而启蒙的实施者是思想精英、公共知识分子;教育传授的内容一般是书本上已有内容,而启蒙宣传的内容是当前社会缺乏的内容;教育一般偏向于知识技能,启蒙偏向于意识理念……从这几个角度上来看,‘启蒙’明显比‘教育’更高级、更伟大!” 陈训恩道:“在属下看来,启蒙和教育都是让人接受新知识获得新进步,本质上两者并无太大区别。” 孙元起笑道:“确实差不多,但其中的细微差别足以能让人觉得‘启蒙’比‘教育’更高级、更伟大,这也就足够了!不过话说回来,现今中国也确实需要一场真正意义的启蒙运动,来开启民智、传播科学,涤荡愚昧、恢复人性,提倡人道主义,提高国民素养,以适应民国社会、经济、政治发展的新形势,而不是一味的要求国家进行改革。但对同盟会能否肩负起启蒙运动的重任,敝人却表示相当的怀疑!” 陈训恩道:“属下觉得,大人自光绪年间以来创建经世大学、编纂全套教材,以润物无声的形势开启民智、传播科学、涤荡愚昧,提高国民素养,这本身就是启蒙运动的一部分。何待同盟会此时再来倡举‘启蒙’的旗号?” 孙元起摇摇头,有些惭愧地说道:“虽然敝人在传播科学方面做出了些许成绩,但科学只是启蒙运动中非常狭窄的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自由理念、民主思想、共和政体、议会制度等内容,这些敝人却从未涉及,对它们也是一知半解。” 旋即孙元起又有些自得:“尽管敝人知之甚少,但同盟会诸人也未必就比我高明到哪里去。这也是我怀疑同盟会能否肩负起启蒙运动重任的根本原因!” 第三三一章六亿神州尽舜尧 陈训恩道:“我们新中国党无论在人力、物力、财力上都稍胜同盟会,为什么不在兴办教育的同时提倡启蒙,反而让他们独擅其美?” 孙元起轻轻叹息道:“在前清宣扬启蒙思想,等同于大逆不道,敝人向来胆小如鼠贪财惜命,哪敢去干那种杀头的活计?相比之下,同盟会诸人在慷慨赴死这一点上确实胜人一筹,孙某自愧弗如!现在宣扬启蒙思想倒是没有多少风险,只是急切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手来操办此事,随便找个人来主持又怕弄巧成拙。最近我才决定函请梁卓如(梁启超)回国创办《独立评论》杂志,准备以此为阵地,逐步引导民众了解自由民主,宣扬启蒙思想。都说‘触动利益的改革比触及灵魂还难’,启蒙运动则是既触动利益又触动灵魂,其难度可想而知。而且这些工作都是水磨功夫,短期内难以见效,所以我们也不必与同盟会争一日之短长。” 陈训恩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孙元起又道:“说到启蒙,有四个根本问题难以绕过,必须给出恰当的答案,那就是给谁启蒙、谁来启蒙、启蒙什么、如何启蒙。先说第一个问题,彦及你觉得该给谁启蒙?” 陈训恩思忖片刻,不确定地答道:“上则各级官僚,下则全国民众?” 孙元起道:“各级官僚大半是既得利益者,在戊戌变法、君主立宪过程中他们未尝没有机会接触到启蒙,但终究没有改弦更张。既然如此,我们又怎么能期望通过启蒙宣传,让他们弃暗投明?至于广大的民众,不能说他们是愚昧的大多数,至少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在没有消除政权、族权、神权、夫权这四条缰索对民众的束缚之前,所有的启蒙都是徒劳。什么自由、民主、科学,甚至抵不上一碗米饭、几枚铜圆!” 陈训恩马上说道:“那我们就把启蒙民众的最初目标定为解除政权、族权、神权、夫权束缚嘛!” 孙元起道:“与启蒙运动相对的一个名词是愚民政策,也就是《论语》中所谓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毫无疑问。一群温顺的愚民远比一群有思想的聪明人更容易统治,所以很多统治者会故意阻扰启蒙思想的传播,让民众永远陷入愚昧状态。比如明太祖朱元璋,就曾大肆删减《孟子》书中的民本思想;清朝顺康雍乾时期,更是大兴文字狱以消灭社会知识分子、巩固政权。删来删去。整个书卷内只剩下了三纲五常。于是政权、族权、神权、夫权统治下的底层社会终于稳固下来,成为今天的局面。 “然而对全国民众宣扬启蒙思想,试图解除政权、族权、神权、夫权束缚,肯定会摧毁原有的稳定社会结构。造成社会动荡。这一点是我不愿意见到。当然,我是支持启蒙的,不过鉴于种种原因,我不希望中国在未来三五年间出现不稳的局面。所以在‘给谁启蒙’问题上,我希望是分批分次逐步推开。比如先给大中小学生提供启蒙读物,培育民主自由思想;然后是地主士绅、商人企业主给一定参政议政权力;接着是城市居民、工厂工人;最后是广大的农民和边疆地区。而不是不顾轻重缓急,一拥而上。” ——在真实历史中,类似于启蒙运动的五四、新生活、肃反、整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等运动,都曾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动荡。 “那依大人的看法,应该由谁来启蒙呢?”陈训恩问道。 孙元起答道:“我们通常所说的启蒙运动,是指在18世纪初至1789年法国大革命期间的一个新思维不断涌现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出现了以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卢梭等著名思想家为代表的先智阶层,他们著书立说、发表演讲。积极推动启蒙运动向前发展。正是有了这批伟大的知识分子和先智之士,经过近百年前赴后继的奋斗,才引导法国走出了充满着传统教义、非理性、盲目信念以及专制的黑暗时期。 “而中国现在呢?正处于一个缺少知识分子和先智之士的转型社会,除了严几道(严复)、梁卓如(梁启超)、章太炎(章炳麟)等少数几个,大多数读书人的思维能力和知识储备都难以达到引导启蒙运动的要求。而且由于知识背景和社会利益的差异。许多人罔顾社会现实和国家需要,只知道为自己所代表的阶层、政党唁唁而吠,几乎在任何问题上都无法形成共识。既然他们连自己都启蒙不了,又何谈去启蒙他人?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既不能指望当前的读书人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也不能把引导启蒙运动的责任委之旁人。思来想去,只有依靠学校培养和社会引导,通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造就一批足以肩负大任的知识精英。法国启蒙运动用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才获得成功,我们自然不能企盼中国能够一蹴而就,不过也不必妄自菲薄,相信通过一两代人的共同努力,最终可以完成这项伟大的使命。” 陈训恩感叹道:“知之匪艰,行之惟艰啊!” 孙元起笑道:“应该说是‘知难,行亦不易’!就比如在‘启蒙什么’这个问题上,尽管欧美各国关于民主自由、公平正义等理论的书籍叠床架屋浩如烟海,但要从中寻找一条适合中国发展与民众需要的道路却也并非易事!上等人能根据中国当前实际情况,批判性吸收西方各种理论的优点,博采众长,惠国利民。中等人是见到西方的经典名著就动手把它翻译介绍过来,也不管是否合用,然后由国民挑选采择,自己不做任何评论。下等人则趋新骛奇,掇拾贩卖洋人的唾余,泛言空谈以博取名利,其实是一窍不通,误国误民。 “综观现在国内的知识分子,别说上等人,就是勤勤恳恳的中等人也寥寥无几,大多数都是略懂几个西方术语便夸夸其谈的西贝货。他们将自己在西方道听途说来的洋货夹杂着自己的想当然。在报纸、杂志或课堂上零售给一群恭顺而又没有辨别力的年轻人,只会造出一批又一批对欧美一知半解、对中国满腹牢骚的崇洋媚外者,如何能达到开启民智、涤荡愚昧的目标? “我们既然要参与并推动启蒙运动,就要一方面开办中国政策研究院,调查了解中国的实际情况。翻译介绍西方的先进理论。系统培养熟知中外情况的有为青年,研究实践出符合国情的特色道路;另一方面则创办《独立评论》,向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全国民众积极宣传正确的启蒙思想,严厉批判那些欺名盗世之辈。以此确保启蒙的正确与纯粹。” 陈训恩追问道:“除了创办中国政策研究院和《独立评论》,我们还可以用什么法子来启蒙?” 孙元起今天也是谈兴颇浓,当下答道:“世界上没有什么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宣传启蒙思想也是一样,对于不同的社会阶层应该使用不同方法。不过面对不同社会阶层。我们的态度却应该保持一致,那就是要尊重民众,贴近民众,融入民众,从民众中来、到民众去中,与民众打成一片。不要以为自己喝了几瓶洋墨水,就可以高人一等。 “有些知识分子自以为从西方接受一整套启蒙口号和价值观念,就掌握了绝对真理,有资格成为民众的启发者和新时代的圣人。处处以民众的监护人自居,把老百姓当儿童看。认为民众无须运用自己的理性判断,只要接受自己的教育,跟着自己走,就能成就伟大。推进历史进步。殊不知他们这番举动,恰恰是反启蒙的。而且如此居高临下、趾高气扬地进行启蒙,必然在底层民众中找不到回应,导致启蒙的失败。 “启蒙运动的核心就是人应该自己独立思考。理性判断,让人成为人。而不是达到任何目的的工具。所谓的自由、平等,是人生来就有的权力,而不是启蒙产物。我们要相信广大民众运用自己的理性,就可以走出愚昧懵懂的状态。在此之前,我们宣扬启蒙思想、推进启蒙运动,只是让民众有一个认真思考的条件和机会,而非让自己成为民众的精神导师!” 国民党政府拥有那么多黄埔军校的科班生、旅欧留美的博士生,也积极推进民主进程、提倡新生活运动、尝试乡村自治,为什么最终还是被一群泥腿子打得落花流水,以致被赶到海岛上苟延残喘呢?原因万万千千,群众路线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国民党政府中那群官僚、学者无论是穿着苏绸长衫,还是西装革履,总不愿和鹑衣百结的农民呆在一起。即便偶尔有几个异类,能够忍着脏臭和贫穷深入农村,却又难以摆脱心理上的优势,总感觉自己是高高在上,是在垂怜、施舍、赐教。内心如此,又怎能了解农民的疾苦与渴望?又怎能代表农民阶层大声鼓呼?当一个政府无法真正了解基层最普遍民众的心中所想、无法真正解决基层最普遍民众的生活困苦,那么这个政府就离死不远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陈训恩默默地思忖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孙元起最后说道:“中国有一句老话说的非常好,叫‘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们在这里畅谈启蒙,其实普通民众谁在乎这个?他们最渴望的应该如何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即便我们把启蒙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如一句蠲免钱粮赢得的欢呼声多。所以我们当前的主要任务还是要以解决温饱、兴办实业为主。 “中山先生所提的‘平均地权’等到明年四川开始征收田赋,而且工矿企业也取得一定成绩之后,或许可以在部分府县试验一下。成功了,自然可以造福四川民众,也能顺便与中山先生结个善缘;若是失败了,也无伤大雅,顶多是让中山先生难堪一回。我倒要看看,同盟会十六字纲领博得偌大名头,究竟有几分是真才实学。” 第三三二章休言女子非英物 孙元起送走陈训恩,再回到半山居,已经是半夜时分。又乘兴给杨度写了一封长信,详细胪列今明两年四川的建设方向,这才上床休息。等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十点钟,调皮的麻雀在窗台上嬉戏打闹,不时用蜡质尖嘴啄击透明的玻璃,发出“嘭嘭”脆响。冬日的暖阳从窗帘缝隙斜斜照进书房里,平添几分明媚。 孙元起心情大好,伸了个懒腰准备下楼。才下楼梯,便听见客厅传来一片吵闹声,好心情顿时不翼而飞,头也开始有些隐隐作疼。 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想当初刚刚穿越的时候,别说亲朋故旧,连熟人也没一个,吃包子都得仔细考虑一顿能吃几个,稍有不慎就吃了上顿没下顿。用昆仑同志的话说:“那个时候一个鬼都不上我的门,有一个鬼上门,就算我有群众基础。” 等自己做到学部尚书,突然间就冒出无数远亲近邻,什么安徽寿州、江苏淮安不说,就连南洋都有宗亲会找上门来叙族谱、排辈分。好在后来干戈扰攘,孙元起率兵入川,才消停了一段时间。 这回孙元起回京,不仅内阁大臣、四川都督的职衔未去,又新增新中国党党魁和“西北王”的光环,声势更胜从前。前来拜访的人更是络绎不绝,简直可以从经世大学排到西直门。来访者也是五花八门,有川陕甘晋所辖府道州县的官僚士绅前来上贡拜会的,有失意的政客、军人前来主动投靠的,有各国各地报社、电台要求采访的,有上告无门、含冤待雪恳请帮忙的,有什么慈善总会、黑十字会化缘募捐的……形形色色,应有尽有。 孙元起就亲眼看见几个五六十岁的仆妇上门,见面就是一番痛哭,哭得众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天才雨过天晴,收泪相告:“少爷。老身是你的奶妈啊!” “……”孙元起顿时目瞪口呆。 其他几个仆妇也叫嚷起来:“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孙元起愈发无语。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孙元起不禁勃然大怒:我可是穿越众,哪里来的奶妈、仆妇?要不是碍着众人在场,非得叫人把她们乱棍打出不可! 尽管知道来访者十有七八都是来打秋风、占便宜的,可如果不接见,转眼就会有无数人在报刊杂志上抨击你。说你是得意忘形负恩忘义数典忘祖的陈世美、白眼狼、反骨仔。思来想去。只能是破财消灾。像那几个自称是奶妈的仆妇,虽然孙元起满腹怒火,最终还是每人送上十块孙大头,打发走了事。 这时候孙元起才明白为什么要“宰相门前七品官”。不是当权者想脱离群众。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不提高门槛、加强警卫,只怕宰相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也忙不过来,其他别的活儿也想别干了,直接改行当全国信访办主任吧! 孙元起皱着眉头来到客厅,只见一大群中青年女子围着赵景惠。群雌粥粥,人声鼎沸,一时间也听不真她们说些什么;那些女子正说在兴头上,也丝毫没有注意孙元起从楼上走下来。已有八个月身孕的赵景惠斜躺在椅子上,却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大有“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的淡定范儿。 孙元起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打断那些女子的谈话。等她们一齐回头望向自己。才沉声问道:“恕孙某眼拙,不知诸位是?” 众位女子连忙起身朝孙元起福了一福。领头的年可四十许的中年妇人朗声介绍道:“我等是女子参政同盟会的同志,就女子参政问题前来拜会孙总长和孙夫人。冒昧之处,还望见谅!” 听说她们不是来敲竹杠的,孙元起微微松了一口气:“哦。各位就是女子参政同盟会的同志?孙某在前几日的《政经日报》上看到报道,听说贵会是联合女子参政同志会、女子后援会、女子尚武会、女子同盟会、女国民会等女界团体刚刚成立的,旨在倡导男女权力平等、普及女子教育、改良家庭习惯、实行强迫放脚、提倡女子实业等。这些举措不仅利国利民,而且卓立世界潮头。就孙某所知。现今各国都还没有赋予女子平等参政权,而各位立志开天下风气之先。实在是可钦可佩!” 翻开中国的历史书,凡是提到女子的时候总喜欢用“辛酸血泪”“重重压迫”“悲惨命运”等字眼。其实纵观中华四千年文明史,女子在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中一直占据很重要的地位,也享有包括财产继承权在内的众多权利。像妇好、吕雉、胡太后、武则天、太平公主、慈禧等女性,都深刻影响了中国历史的发展。只是在南宋以后,随着社会制度的僵化和三纲五常的禁锢,才使得女子的地位逐渐下降,甚至沦为男性的附属品。 但是,中国的女子从来不甘于寂寞平淡。 早在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的时候,就有女子留学日本。1903年4月,以胡彬夏为首的十多名留日女学生发起成立了第一个女权团体“共爱会”,在《章程》中明确表示要争取女权、倡导男女平等。自此以后,各种女权团体像雨后春笋一般纷纷涌现,并编辑出版各种刊物,宣传女权思想。在辛亥革命中,甚至组织女子北伐队加入江浙联军,参与光复南京之役! 那个领头的中年女子有些意外:“原来孙总长也听过敝会的名字,我等真是荣幸之至!在下唐群英,字希陶,承蒙诸位姐妹厚爱,暂时担任女子参政同盟会副会长一职。” 现在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过“唐群英”这个名字,但她却是中国近代女性史上一座丰碑。她是中国同盟会第一位女会员,两次只身闯荡东瀛,追随孙中山投身革命,是辛亥革命的双枪女将,被孙中山赞誉为“创立民国的巾帼英雄”;曾创办《女子白话报》、《亚东丛报》,复刊《神州女报》,建立中央女学校、长沙女子法政学校、自强女子职业学校等10所学校,是近代著名的女报人、女诗人、女教育家。 最能体现这位中国近代民主革命家、早期女权运动领袖、辛亥革命功臣、女权运动先驱卓绝风采的,应该数同盟会改组国民党时发生的一件趣闻。当时宋教仁等迫于社会各方面压力,删去了党纲中“男女平权”的内容。唐群英在盛怒之下,上台掌掴宋教仁;林森(后来担任国民政府主席)出面调停,还未开口,也挨了她的一耳光。由此可以想见这位大姐头的威武霸气! 孙元起道:“原来是唐女士,久仰久仰!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赐教?” 唐群英答道:“满清蹂躏中华以来,不独男子惨遭屠戮,女子也受其荼毒。故革命兴起,女子也踊跃投身其中,与男子一般抛头颅洒热血,鉴湖女侠便是一例。所以民国成立,我等女子亦与有力焉!而且民国倡导人人平等,理应无论男女,一律享有选举权及被选举权。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林宗素妹妹以女子参政同志会代表的身份面见中山先生,要求承认女子完全参政权。中山先生一口应允,表示只要女子学习政治法律知识、了解平等自由真理,将来必定给予女子完全参政权。 “然而章炳麟、程德全等封建余孽获知消息,竟然对中山先生大为责难,以为我等女子知识、见识等俱不如男子,而且无国家思想、无政治能力,不应给予参政权;如果让女子参与政治,必然会败坏国事,前朝慈禧便是殷鉴。如此狂言乱语居然获得无数支持,以致后来公布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中都不敢明确标示‘无论男女一律平等,均有选举权及被选举权’。如此剥夺和忽视女权,激起女界强烈愤慨。如今临时政府、参议院移迁北京,我等也随之北上,争取获得大总统、孙总长的明确支持,使得国会在制定选举法时明确女子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孙元起暗暗摇头道:章太炎等说你们没有政治能力,看来还真没说错!孙中山所谓的“只要女子学习政治法律知识、了解平等自由真理,将来必定给予女子完全参政权”,不过是一句敷衍之词,谁知道这个“将来”会是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没准就是五十年、一百年。那时候同盟会、孙中山在不在还是两说,找谁兑现去?结果这群女子居然拿着棒槌——当真(针)了! 唐群英又说道:“我等素知孙总长最为开明,也最为支持女权,早在十多年前就致力女子教育,培养出一批以孙夫人、林之雅为杰出代表的知识女性,证明女子在科学研究方面丝毫不逊色于男性。此外,还允许孙夫人、林之雅等女子在经世大学这种以男子为主体的高等学校任教研究,足见孙总长之胸襟魄力。而且孙总长在朝野都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如果您能够为我等女子登高振臂一呼,争取完全参政权,必定可以让国会三思而后行!” 孙元起不由暗暗苦笑:这是要把我架到火上烤啊! 第三三三章聊借水风吹宿醒 思忖片刻,孙元起答道:“从长远来看,女子参政是大势所趋,但在成功之前必然要经过长时间的斗争,经历无数曲折磨砺。尤其是在现阶段,民国虽然已经建立,但民众思想还没有获得启蒙,国家政体还没有完成转型,女子参政想要一蹴而就,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女子参政同盟会的一位代表闻言作色道:“孙总长,唐大姐只是问你是否愿意为女子争取完全参政权登高振臂一呼,并未问你现今形势如何。你东扯西扯干什么?” 这位女子如此泼辣豪放,倒令孙元起有些愕然。 据说当争取改善妇女处境的运动兴起时,女同性恋往往处于领导地位。这背后原因许多,其中一个原因是女同性恋通常不活在男人的保护之下,因此特别尖锐地感受到女性在法律与社会上所面对的不利处境。而且,那些敢于实践同性爱的女性通常够坚强,能够承担公开站出来反抗压迫的后果,并克服其带来的恐惧。 仔细打量眼前几位女性的作态,看来诚不我欺啊! 孙元起定了定神,扫除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才正色说道:“要让孙某表态也可以,关键是你们在刊载发布时要完整地登出在下观点,不准随意篡改删节,也不准随意编造歪曲。你们能做到么?” 在后世,很多报刊杂志就经常根据自己的意愿,随意扭曲、捏造、删节采访材料,有时候甚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比如某南方系报纸上登载的《“当代作品有什么好讲的”——曹禺的戏剧与时代》,访谈者最后发现刊登的访谈内容,全篇居然有一半以上不是自己说的。 至于网络媒体,那就更没有道德底线了。为了吸引读者点击,经常不顾事情主要方面,只挑选最能够挑动神经的字眼、最悖逆伦理常情的部分来编造题目,怎么露骨怎么来,怎么暧昧怎么来。反正就是博出位。在这种风潮之下,无数名人吃过记者歪曲捏造、寻章摘句的苦头,最后还讨不来公道。孙元起虽然没吃过猪肉,但还是见过不少猪跑的! 唐群英颌首答道:“好,我们争取做到一字不改、一字不删!” 孙元起这才放心说道:“关于女子参政问题。我个人的意见是。支持女子在循序渐进、逐步提高的情况下通过和平手段获取参政权。所谓‘循序渐进、逐步提高’,就是希望各位能够不急不躁、稳扎稳打,不仅要把争取参政权,还要把眼光放在教育公平、就业平等、婚姻自由等方面。从男女同校、一夫一妻等最简单的问题开始。一步一个脚印,逐步实现男女平权。 “美国从1848年7月的西尼卡瀑布大会开始,妇女参政权运动已经历经六十多年的奋斗,如今国会依然没有给予妇女全国选举的投票权。所以诸位也不要指望一口吃成个胖子。如果你们急躁冒进,或者因为一时挫折而采取某些非理性的行为。不仅于事无补,反而给国人留下恶劣印象,影响将来的女子参政。” 唐群英问道:“那你们新中国党的意见呢?” 孙元起道:“我们新中国党的意见,那得等到开大会的时候才知道。你现在问我,我也无法奉告。” 唐群英撇撇嘴,似乎对孙元起的回答非常不屑,然后回过头对赵景惠说道:“我等此次冒昧登门拜访,除了谒见孙总长,另一个目的是想请孙夫人出山!孙夫人自幼跟随孙总长学习。后来又在经世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娴静文雅,知书达理,不像我等姐妹这般粗枝大叶。而且孙夫人这些年来一直锐志科研,取得可喜成绩。在海内外都卓有声誉,常被知识界拿来与法国的居里夫人相提并论,认为是‘东西双璧’——” “别!景惠哪能与居里夫人媲美?”孙元起急忙打断唐群英的恭维。 就像说某人喜欢看中国足球一样,拿女子和居里夫人相比。可不全是夸人的话! 毫无疑问,居里夫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女性科学家。她的研究成果足以使她成为科学史上的一座高峰,但这并不意味她是白璧无瑕的圣人。相反,在她是一名杰出科学家之前,她更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女性,也拥有自己的私生活。 尽管孙元起曾好心提醒皮埃尔?居里先生“注意交通安全,尤其是马路上的马车”,可是巴黎街头的马车实在太多,居里先生防不胜防,最终还是在1906年4月19日惨死于运货马车之下。自此以后,39岁的居里夫人开始了寡居生活。 为了转移丧夫之痛,居里夫人更加努力地投身于科学研究。在实验室,她经常会遇到丈夫的学生保罗?郎之万,科学史上另一位注明的科学家,以他冠名的科研成果就有郎之万动力学、郎之万方程、郎之万顺磁理论等。郎之万比居里夫人小五岁,身材高挑,有军人气质,人送美称“骑兵队长”。一来二去,两人便好上了。——这倒有点像现今大学里面导师与弟子间的风流韵事,只不过性别互换罢了。 本来两位著名科学家郎情妾意双栖双飞,倒也不失为科学史上的一段佳话,可是问题在于郎之万是有老婆的。换句不好听的话说,是居里夫人做了小三,勾引有妇之夫,破坏别人家庭幸福。而且郎之万的老婆珍妮凭借着女人可怕而敏锐的直觉,很快觉察到了丈夫的出轨。 珍妮是陶瓷工人的女儿,暴躁粗鲁,文化水平不高,可不懂什么叫为尊者讳、成人之美。在大致了解情况之后,便派人从郎之万的办公室偷来居里夫人的火辣情书,并将这些信件送到报社公之于众。接着,一篇篇名为《爱情故事:居里夫人与郎之万教授》、《实验室传奇:居里夫人与郎之万先生的恋情》、《致物理学家X先生的公开信》的桃色文章刊登在巴黎大小报纸的头版头条。 就这样,居里夫人与郎之万的绯闻迅速成为1911年11月间法国乃至整个欧洲都津津乐道的闲聊话题。居里夫人也从一名大名鼎鼎、备受尊敬的学者,变成了众人口中的“波兰荡妇”(居里夫人出生于波兰)。 当然,这些私生活上的细小瑕疵,丝毫不能掩盖居里夫人的伟大。但居里夫人的绯闻刚爆发不久,再用她来比况一位女性,终归有些不美! 唐群英兀自不觉,还以为是孙元起是在客套,连声说道:“当得、当得,孙夫人绝对当得!”随即话锋一转:“尽管女子参政乃是公理所在、大势所趋,但由于我国数千年来一直压迫女性,视女子为货物、为私产、为附属、为寄生,不得与男子等量齐观。即便民国宣扬无种族、阶级、宗教区别,人民一律平等,依然没有赋予女子以参政权。不仅如此,甚至现今社会上还有许多人对女子争取参政权大加诋毁,视为牝鸡司晨。如此愚昧狂妄,简直令人发指! “我等也深知争取女子参政权并非易事,毕竟很多女子都没有接受政治法律方面的教育,也确实缺乏从政能力。此外,很多女子在夫为妻纲、女子无才便是德等荒谬观念引导下,也安于织布绣花、相夫教子的日常生活。要想让女子走出家门迈入社会,同时让社会接受女子的参政议政,必须有个强有力的人物给我等树立标杆。正是有鉴于此,所以我等姐妹一致公推孙夫人担任女子参政同盟会会长,率领我等勇猛精进。希望孙夫人能够俯允!” 赵景惠一大早上就听这群人在聒噪,早就有些不耐,闻言皱着眉头答道:“肚里这个小东西时时刻刻闹腾,实验室里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工夫去管你们那档子事儿?而且女子参政什么的我也一窍不通,所以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唐群英道:“我们也知道孙夫人您身怀六甲,也知道您从事的科学研究可就拯救无数生灵,本来不该多加打扰。只是女子参政关乎全中国几万万女性的生存与幸福,重要性并不亚于诞育婴儿、拯救生民,我等这才觍颜相求,希望孙夫人能够慎重考虑!” 赵景惠眉毛拧成一团:“可是我真的没有时间!” 唐群英只好退后一步:“如果孙夫人您真没有时间,可以担任女子参政同盟会会长一职,并不会参与会中事务。” 赵景惠无奈地望向孙元起。 孙元起赶紧站起身,朝众人拱手说道:“对于景惠是否担任女子参政同盟会会长,在下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尊重她的任何选择。对了,今天下午要在总统府召开首次国务院会议,教育部还有些议题需要准备。诸位慢聊,孙某告辞!” 说罢便转身离去。至于赵景惠最终会如何答复唐群英等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三三四章远闻鼍鼓欲惊雷 孙元起托辞离开的理由倒也不全是杜撰,事实上,当天下午确实要在铁狮子胡同召开首次国务会议。只不过孙元起在参加会议之前,除了要准备教育部的议题,还要与张謇、汤寿潜见面。 时至今日,自2月17日唐绍仪宣布组阁,已经过去十多天。本来建国之始事务繁殷,再加上现在实行的是内阁负责制,早就应该召开国务会议商议国事,但由于同盟会对内阁组成大为不满,两位总长迟迟不愿北上,这才拖延至今。今天上午,宋教仁、王宠惠终于在千呼万唤之中抵达北京。内阁总理唐绍仪担心夜长梦多,决定下午便召开国务会议,并宣告民国最高行政机关国务院成立。 在召开国务会议之前,三位新中国党的大佬自然应该互相通通声气,以便保持步调一致。 中午时分,孙元起乘车赶到城内的江浙会馆,张謇、汤寿潜闻声迎出门外。刚下车,就听张謇促狭地问道:“百熙,经世大学近在咫尺,怎么你反而来得比宋遁初(宋教仁)、王亮畴(王宠惠)还晚?” 孙元起穿越之后与文人雅士打了不少交道,闲暇也翻阅部分文学典籍,一些基本酬答还是可以应付的。听了张謇的问话,应声答道:“所谓‘洮之汰之,沙砾在后’,按照道理在下也应该来得最迟啊。” 张謇转过头对汤寿潜说道:“蛰先,你看百熙他明显用意不纯,居然暗地里讥讽我们是‘糠秕在前’!” 汤寿潜哈哈大笑:“谁让你不说‘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三人对话虽然简短,却涉及到《世说新语》里的两则故事。 第一则出自《排调篇》,说王文度和范荣期一起去见简文帝,范荣期年纪大而职位低,王文度年纪小却职位高。两人进门时便相互推让,都想让对方先进。推来推去,最终还是按照官场“序爵不序齿”的规矩。让王文度先走。王文度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便说道:“簸之扬之,糠秕在前。(簸米扬米,秕谷和米糠都在前面。)”意思自己是没用的秕糠,所以才走在前面。以此表示自谦。范荣期赶紧答道:“洮之汰之。沙砾在后。(淘米洗米,沙子和石子落在后面。)”意思是说,如果你是秕糠,那我就是一点用处没有的砂石。——这是交际场合常用的手段:比烂。你不是说你差么?我比你更差! 另一则出自《言语篇》。简文帝做抚军将军时,有次和桓温一道入朝,进门的时候也是相互推让,都想请对方走在前面。一个是地方上手握重兵的实权人物(桓温),一个是朝廷里虚有权势的逍遥王爷(简文帝时为会稽王)。最终实力决定一切,枪杆子里出政权,所以桓宣武走在前头。桓温也说了句谦让的话:“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这句话出自《诗经。卫风。伯兮》,意思说,我之所以走在前头,是为王爷鸣锣开道、铺土净街。 简文帝听后十分谦逊地答道:“这应该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这句诗则是出自《诗经。鲁颂。泮水》,意为无论职位大小。我们都是跟着你混。——这是交际场合另一种常用的手段:拍马。我厉害?你比我厉害十倍! 无论比烂还是拍马,关键要让人高兴又不显得粗俗,高帽送到还让人回味无穷。这两则故事或设喻取譬、或引经据典,文辞典雅,不露痕迹。简直风雅得不像话,故而一直被后人夸赞引用。 如果旁人没有读过《世说新语》,听见三人这番应对或许一头雾水: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呢?相反,如果旁人知道这两则典故。便会为这番巧妙问答而会心一笑。 孙元起引用“沙砾在后”,表示自己之所以来得晚。是因为自己不重要。而张謇马上有些不乐意,说出了“糠秕在前”,意思你是我们新中国党的党魁,如果你不重要,那我们岂不是分文不值的秕糠?汤寿潜则用“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的诗句,表明我们两个虽然年龄大些,那也只是给你这位大佬打前站的随从。 三人寒暄过后,汤寿潜提议道:“时已近午,等会儿还要去参加国务会议,不如我们就近吃点便饭,边吃边聊吧?” 张謇也点头赞成:“也好!老夫知道这江浙会馆附近有家江南春饭庄,淮扬菜做得极为道地,地方也雅致僻静,正好说些闲话。不知百熙意下如何?” 孙元起急忙答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只不过这顿饭必须由在下做东。一来两位年长,是翰林院前辈;二来这里是北京,在下理应略尽地主之谊;三是在下刚才让二位前辈久等,实在过意不去,想借薄酒向二位请罪。还望啬翁、蛰翁成全!” 张謇与汤寿潜对望一眼,然后笑道:“那好,我们今天就占占百熙的便宜!” 三人来到江南春,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謇放下筷子问道:“百熙,昨天孙逸仙在同盟会员饯别会的讲话内容,想来你已经看到了吧?这位前大总统雄心不小啊,在政治革命成功之后还想再来一场社会革命,既要平均地权、修建铁路,还想启蒙思想、大兴实业,端的是上马平天下、下马安黎民。对于他所说的社会革命,百熙你怎么看?” 看来觉得孙中山演讲刺眼的可不止孙元起一人,至少张謇也暗暗不爽。 道理很简单。孙中山在讲话中提到要平均地权,偏偏张謇前些年在南通吕泗、海门交界处围垦沿海荒滩,拥有十多万亩耕地,是江苏有数的大地主。孙中山要求同盟会员要以身作则大力兴办实业,而张謇是东南最有名的的实业家,拥有大生纱厂、广生油厂、复新面粉厂、资生冶厂等一系列企业。孙中山所谓的“社会革命”,分明就是要断张謇的财路、分张謇的家产,搁谁身上谁也不乐意啊! 孙元起谨慎地答道:“在下对平均地权、修建铁路的事情了解不多,不敢妄言。不过在下一直从事教育工作,对兴实业、办教育略知一二,知道要想在这两方面真正做出成绩,可不是动动嘴皮那么简单!前期要投入大量资金,将来还未必有所回报。当然,如果同盟会上下真能如中山先生所言,平均地权、修建铁路、启蒙思想、大兴实业,对国家还是大有裨益的。尤其是修筑十万英里的铁路,简直是功德无量!” 汤寿潜曾担任过浙江全省铁路公司总理,并主持修筑过苏杭甬铁路,对于铁路自然不陌生,闻言嗤笑道:“十到二十年时间修建十万英里铁路?便是全国上下啥都别干,专门修铁路,二十年时间也别想完成。就凭他一人,没人、没钱、没物,怎么可能造出十万英里铁路?亏他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孙元起点点头:“中山先生确实有些言胜于行!对于同盟会的这番举动,我们新中国党也不用刻意做什么,基本态度就是静观其变、乐观其成。如果他们真有什么过火行为,我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再商量对策也为时未晚。” 张謇摸着胡子:“不错,瞧着孙大炮眼高手低的作态,加上袁项城的掣肘,想他也翻不起什么大的波澜!而且国务院成立在即,各种事物纷至沓来,只怕从此党派纷争再无宁日,估计同盟会也没多少心思去搞什么社会革命了。” “哦?啬翁这话怎么讲?”孙元起急忙追问道。 从1911年(宣统三年)5月8日清政府开始实行所谓的责任内阁制,到现在不足一年时间,已经换了四任内阁。内阁总理如走马灯似的换人,孙元起却一直屹立不倒,是硕果仅存的“四朝元老”。尽管他是四朝元老,但真正参与内阁事务的时间却寥寥无几。论及官场斗争经验,孙元起远不及张謇、汤寿潜这两只老狐狸。 张謇咋了一口状元红,才缓缓说道:“在南北和议达成在即、孙逸仙卸任临时大总统之前,南京参议院抢先制定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按照《临时约法》规定,政府采取责任内阁制,而不是总统制;内阁总理代总统向参议院负责;大总统公布命令,必须经过内阁总理副署才能生效。如此一来,总统虽然名为国家最高元首,手中权力却远不及内阁总理。很明显,这是同盟会在知道袁项城就任大总统已经不可避免的情况下因人立法,目的就是防范袁项城担任大总统之后把持国政。 “袁项城浸淫官场多年,早已百炼成精,哪里会看不出同盟会的把戏?但他知道如果直接反对,必然会给同盟会留下攻讦的口实,所以他对《临时约法》并未提出异议,而是准备以控制内阁来确保自己的权力。而孙逸仙在迁都南京以制约袁项城的计划失败后,也想运用内阁权力对袁项城加以限制。如此一来,内阁便成为政争的焦点,以后必然刀光剑影争斗不休。我们新中国党在内阁中占据三席,地位举足轻重,必定是袁项城和同盟会争相拉拢的对象。以后内阁如果出现纠葛,我们新中国党该持什么样态度,百熙你也该拿个章程了!” 第三三五章天地三分魏蜀吴 孙元起拧了拧眉头:“照啬翁这么说,我们这些内阁成员岂不是也做不了多久?” “为什么这么说?”张謇、汤寿潜齐声望向孙元起。 孙元起道:“无论《临时约法》如何规定,也不管内阁怎么制约,只要袁项城手中还握有北洋强兵,他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既然袁项城立于不败之地,那么内阁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奴颜婢膝,接受袁项城操纵,成为大总统的应声虫、传声筒;要么守义不屈,与袁项城对抗到底,最终被整垮,再换上一批听话的。就现在情况来看,宋遁初、王亮畴显然不会让内阁任由袁项城摆布,甚至唐少川也不可能处处秉承袁项城的意旨。 “所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袁项城如今大权在握,环顾海内再无人与他抗衡,又怎会甘心久居虚尊之位?一两个月他或许还忍耐得住,但要让他循规蹈矩老老实实等上一年半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一旦他对内阁掣肘心生不满,必然千方百计对内阁下手。而且凭借袁项城的手腕,倾覆内阁简直易如反掌,那时便是本届内阁寿终正寝之日!” 张謇、汤寿潜两人默然无言。半天汤寿潜才笑道:“我和啬翁或许做不了多久,但百熙你就绝对是来日方长。试问当今天下,有谁敢自称比你更适合当教育总长?又有谁组阁时敢弃你不用?庆王爷、袁项城不敢,孙逸仙、唐少川也不敢,后来的人就更不敢了,所以百熙你大可放心施展拳脚。而且只要有你还在内阁,新中国党就不会式微,我和啬翁也就可以安心养老了!” 张謇大点其头:“蛰先所言极是!” 孙元起连忙谦逊地说道:“啬翁、蛰翁二位前辈实在是折煞在下了!啬翁历任袁项城、孙中山和眼下的唐少川三任内阁的工商实业总长,蛰翁也担任过南北两届内阁的交通总长,足见国家倚重之深,二位又何必自谦?” 确实如孙元起所言,桌上三人都是内阁中的老运动员。谁也不必妄自菲薄。 张謇又问:“百熙,如果袁项城插手内阁事务,我们新中国党该如何应对?如果我们站在同盟会一边与袁项城对抗,只怕内阁垮台更快,还会与袁项城交恶;如果站在袁项城一边为虎作伥。只怕同盟会被整倒之后。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们了!” 孙元起叹息道:“或许袁项城、唐少川之所以让我们在内阁中占据三席,就是看准新中国党的中立地位吧?不过我们既然入阁,总要做出一点利国利民的事来,不能让国民以为我们是聋子的耳朵——摆设!除了涉及新中国党及川陕甘晋等省切身利益的问题。其他议案我们要尽量调和大总统府与内阁的冲突,努力让内阁延续下去。 “当然,如果真要遇到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我们也不必刻意为了维持内阁存续而当和事老,应该明确表明我们的态度。比如袁项城试图改变责任内阁制。那我们就要与同盟会共同进退!古语有云:‘乐不可极,极乐生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他袁项城今天能把责任内阁制改成总统制,说不定明天就敢把共和制变成君主制。所以我们不仅要善于团结,还要敢于斗争。” 张謇、汤寿潜都面色沉静地点点头。 又喝了一盏酒、吃了几筷菜,张謇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百熙、蛰先,还有一个钟头召开国务会议。这是我们新中国党第一次露面,尽量去的早些,别让人以为我们在恃宠而骄。” 孙百熙、汤寿潜连忙站起身:“啬翁说的甚是。那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很明显张謇低估了小轿车的速度,等三人从前门外的江南春饭庄赶到位于铁狮子胡同的国务院,时间才过去区区十五分钟。望着人迹略显稀疏的国务院,又看了看手中的怀表,张謇拍拍额头:“想不到这轿车迅捷如斯。居然远胜火车。古人所谓风驰电掣,想来也不过如是。老夫失算了!” 孙元起笑道:“这还不算最快的!我们经世大学研制一款飞机,每小时可飞上百公里,现在中华航空公司正准备利用这款飞机开辟国内航线。从上海到北京不过八九个小时,也就半天工夫。那才叫风驰电掣。到时候请啬翁、蛰翁乘坐乘坐,看看什么叫做‘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嚯!”张謇、汤寿潜都不禁有些心驰神往。 半晌,汤寿潜才说道:“古人经常用‘日行一千,夜走八百’来形容宝马良驹,汤某幼时读书读到此处,还以为是文人夸张臆造。现在与轿车、飞机相比,即便那种日行一千夜走八百的稀世大宛汗血宝马,也要瞠乎其后了。科学之威,由此可见一斑!” 孙元起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以后我们再造新款轿车便以‘宝马’命名,如何?”——只可惜张謇、汤寿潜都不是穿越众,无缘领会孙元起话中蕴藏的恶趣味。 汤寿潜抚摸着车身锃亮的烤漆:“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奇物,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见两人颇有艳羡之色,孙元起道:“这款轿车是经世大学研发,由美国通用汽车公司生产,现在还没有在中国上市。若是啬翁、蛰翁喜欢,过些时日在下送你们每人一辆。” 汤寿潜颇为意动,张謇却有些犹豫:“只怕这轿车不大好打理吧?” 孙元起坦诚道:“确实!限于中国工业基础薄弱,不仅汽车轮胎、零配件要从美国原装进口,甚至日常使用的汽油、润滑油等都要用从外国购买,还得由专门的司机学习驾驶、修配。一旦出了大毛病,估计全中国也就只有经世大学有人会修理……” 听完孙元起的描述,张謇连连摆手:“算了、算了!这哪是辆轿车,分明就是个摸不得、碰不得的摆设嘛!与其养辆华而不实的轿车,还不如多备几个轿夫,想来也不比轿车差到哪里去。而且老夫也不习惯坐车坐轿的时候,身边还有个下人。百熙好意,老夫只能心领了!” 汤寿潜却试探着问道:“要不百熙哪天有了新车,把旧车和司机一起借给老夫用上几天?老夫只是好奇的紧,想看看这轿车为何跑的比马还快。” 孙元起道:“那就如蛰翁所愿!不过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直接进去等着开会,还是找个茶馆什么的喝杯茶,等会再过来?” 张謇道:“既来之则安之,何必来回折腾?” “也好,啬翁、蛰翁请!” 今天是内阁成员首次聚齐,也是国务院成立的重大日子,作为内阁总理,唐绍仪来的比孙元起等三人更早。听说新中国党三名阁员提前到来,急忙迎出门外:“张总长、汤总长、孙总长,你们来的好早!快快快,里面请。” 走在最前头的孙元起笑道:“孙某见过唐总理!谁让我们新中国党成立最晚、根基最浅呢?咱们比不上北洋系势力雄厚,也比不上同盟会历史悠久,所以只好笨鸟先飞,来的比大家早些。顺便借此机会博得唐总理的青眼,也好让你以后多多关照!” 唐绍仪摇头道:“你我既是大学校友,如今又是内阁同事,何必如此取笑唐某?大家都是明白人,谁不知道唐某这个总理是如何得来?不是唐某有经天纬地、定国安邦之才能,也不是唐某有翻云覆雨、八面玲珑的才能,只不过在南北议和过程中恰逢其会,正好袁大帅和孙先生都认识唐某罢了。以后内阁事务,还要有劳各位鼎力相助!” 孙元起道:“唐总理这话就有些见外了!你是内阁总理,我和啬翁、蛰翁是内阁成员,本来就应该极力辅弼,何来‘相助’之说?再者,我们新中国党要求每位党员都信奉国家主义,我和啬翁、蛰翁作为党魁,更应该以身作则。所以请唐总理放心,我们一切会以国事为重的!” 对于孙元起的承诺,唐绍仪有些感动:“那唐某就先谢过三位总长了!其实唐某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无适合担任总理这一要职,之所以觍颜出任总理,也是从大局的长治久安考虑的。袁大帅对我有知遇之恩,孙先生与我有同志之谊,百熙和我有校友之情,由于南、北、西三方对我均有极深的感情,如果唐某出任总理,可以不偏不倚、公平公正地促进三方精诚合作,尽快达成国家的安定统一。 “而且在唐某看来,袁大帅的实力、孙先生的思想以及百熙贤弟的教育和实业,是我民国统一发展的三块基石,当然,这三者之间的矛盾也正不少。唐某这个内阁总理最大、最艰巨的任务就是居中调和,极力弥缝,力争三方不至于因为某些龃龉而反目,促进整个国家和平稳定地向前发展。不过这只是唐某的一厢情愿,具体如何还得看袁大帅、孙先生和百熙贤弟三人的决断。” 孙元起暗暗叹了口气:看来唐绍仪也不是傻子,早已就看透了内阁内外的形势。只是他看透又能如何?在没有能力改变的情况下,越是看透内阁形势,越会让自己感到无奈和苦痛。 第三三六章来迟邀得吴王迎 孙元起说道:“请唐总理放心,我们新中国党一定会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竭尽所能维护袁大总统、内阁和《临时约法》的权威,力争把各种纠纷约束在内阁、议会之中,避免诉诸武力,确保民国能够和平稳定地向前发展!” 唐绍仪点点头:“新中国党诸位同仁能够如此大公无私、公忠体国,实在是内阁之幸,也是国家、民族之幸。唐某在此先行谢过各位!”说罢起身朝孙元起等人深鞠一躬。 孙元起、张謇等赶紧抢上前扶住唐绍仪:“唐总理太客气了!” 重新坐定后唐绍仪才接着说道:“自就任总理以来,唐某一直私心惴惴,唯恐有所殒越。尤其当同盟会两位总长迟迟不愿北上时,更是忧心如焚,生怕民国首届责任内阁就此胎死腹中。尽管现在宋总长、王总长已经北上,但南北隔阂在短时间内是很难泯灭的,甚至随时会因为某些问题而加大。如今有新中国党三位总长的鼎力支持,唐某终于可以稍稍安心了!” 孙元起道:“唐总理这是关心则乱!其实民国肇始,无论袁大总统还是中山先生都希望国家尽快恢复和平,通过普及教育、兴办实业、编练新军、铺设铁路等方式早日实现富强。在这个大方向上,两人的理念并无二致。要说南北之间有什么隔阂,只不过是在如何实现、由谁主导等问题上有所分歧,这些都是可以通过对话、和谈来解决。我等要做的事情,就是避免激化矛盾、构建交流平台、创造和谈氛围。” 如孙元起所言,袁世凯和孙中山一样,都是强烈的民族主义者,也都强烈渴望中华早日实现富强。虽然袁世凯在政治上走错了方向,但不能因此否认他为国为民所做出的巨大努力,也不能因此诋毁他作为一个中国人的爱国情怀。在传统教科书中,袁世凯通常会因为签订《二十一条》而被斥为卖国贼。其实,在日本咄咄逼人的形势下。袁世凯竭力维护国家利益已经尽到最大的努力,胡适就认为《二十一条》的谈判是弱国外交的胜利。 相比之下,同样是“卖国”,孙中山不仅敢卖,还敢贱卖。敢于把猪肉卖出白菜价!对他来说。反正革命不成功,那些东西跟自己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至于成功了?成功之后再说成功的话吧。比如他在1915年2月满铁株式会社两个重要人物犬冢信太郎、山田纯三郎订立的所谓《中日盟约》,卖国程度与《二十一条》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袁世凯、孙中山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但他们在振兴国家这一点上是趋同的。只是由于知识背景、仕途履历、国际视野等方面的差异,其中再夹杂着个人利益、派系利益与国家利益的冲突,这才导致最后他们兵戎相见不死不休的局面。 在个人利益、派系利益与国家利益冲突的时候,真正能把国家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的,那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圣人。而且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在波谲云诡的政坛通常很难手掌重权。而把个人利益、派系利益完全置于国家利益之上的人,往往也难成大器。正常情况下,政客或者官僚都是在个人利益、派系利益与国家利益冲突之间寻找平衡点,关键在于哪一边占多数。即便说出“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慈禧太后,在挪用经费修建颐和园的时候也未尝完全忽略过国家利益。 比较袁世凯、孙中山两人的生平行径就会发现,袁世凯是传统的中国士人,出生于官宦家庭,曾镇守属国朝鲜。生于斯长于斯,而且青年以后一直身居统治高层,相对来说,他更富有国家主义、民族主义思想,在利益冲突的时候往往更注重国家利益。也更小心谨慎。 而孙中山受两广风气影响,青少年时期就景仰洪杨造反事业,后来在海外浪迹数十年,经常受到来自国内(清政府、北洋政府)的威胁。加上穷困潦倒、漂泊无定、受人冷遇,内心里追求成功的渴望有时候甚至会压倒一切;而且他大多数时间处于社会底层。对于包括领土、矿产等在内的国家利益没有多少直观感受,所以在利益冲突的时候非常豪爽、非常大方,甚至是肆无忌惮。 从当今政治体制和教育体制下穿越过去的青年,在充分了解二十世纪初国内外政治形势的情况下,十有八九都会倾向于袁世凯,而不是“伟大先行者”孙中山。 孙元起便是如此。 几个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国务院秘书许宝蘅进来禀告道:“总理大人、三位总长,大总统和陆、赵、熊、段、刘诸位总长已经快到门口了,您看是不是要出去迎接一下?” 众人连忙站起身,唐绍仪有些惊异地问道:“什么,大总统过来了?”按照道理,国务院是内阁总理的地盘,尤其是责任内阁,大总统应该不能随便插足。就好比现在国务院召开会议,谁见过国家主席出席参会?尽管在此之前唐绍仪曾客套地邀请过袁世凯,但没想到他居然会应允。 唐绍仪转念一想:今天下午不仅要召开首次国务会议,在此之前还要宣布国务院成立,大总统出席成立仪式也无可厚非。不待许宝蘅回话,便又自问自答道:“唐某前数日曾邀请大总统出席仪式,本来不抱多大希望,没想到大总统竟然能够俯允,足见大总统对内阁的信任与厚爱!三位总长,我们一起出去迎接大总统如何?” 孙元起等赶紧答道:“礼应如此!” 四人刚到门口不久,就看见几辆马车在重兵拱卫之下逶迤来到近前。唐绍仪快走几步,抢上前打开车门,恭敬地从里面扶出身着大总统盛装的袁世凯:“欢迎大总统莅临国务院!” 袁世凯笑眯眯地说道:“什么叫‘莅临’?恁客套!老夫就是过来随便看看,凑个热闹。少川,你该不会怪老夫多事吧?” 唐绍仪连忙答道:“大总统说笑了!您能来大驾光临指导工作,那是国务院的荣幸,我等欢迎还来不及呢,哪有二话!” 袁世凯逮眼看见唐绍仪身后的张謇、汤寿潜和孙元起,笑着招呼道:“季直、蛰先、百熙。三位别来无恙?天寒地冻,让你们在外面等候,实在是袁某之过。还请三位恕罪!” 张謇随意拱了拱手,便戏谑道:“大总统好久不见!遥想三十年前,鄙人与大总统同在筱公(指淮军将领吴长庆。字筱轩)营中时。见面每每尊称‘夫子大人’;后来大总统擢升至北洋大臣后,再有书信往来便改称‘仁兄’;如今大总统执掌八方统御九州,与鄙人相见就称呼一声‘季直’了。可见大总统官位愈高,鄙人称谓愈小。所幸大总统一职已经升无可升。否则鄙人就该沦落为子侄辈喽!” 张謇提及的三十年前往事,其实是发生在光绪七年(1881年),那时候张謇还不是状元郎,甚至连举人都不是——自同治八年(1869年)十六岁的张謇考上秀才之后,每两年就去江宁参加一次乡试。先后5次都未考中,只好在淮军将领吴长庆幕下担任文书,聊以度日。而袁世凯当时也不是什么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只不过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二世祖,混到二十岁也没什么长进,先后于1876年、1879年两次参加乡试都没能得中,只好纠集家里的仆从数十人前往登州投靠养父袁保庆的至交吴长庆。 吴长庆对于袁世凯携数十人冒昧从军很不以为然,除了留下袁世凯在营中读书外,其他人全部给钱遣散回家。话说吴长庆对子侄辈的袁世凯确实不错。不仅每个月给饷银,还请名师给他上课。其中教八股文的老师就是张謇。 尽管张謇和袁世凯相见之时两人都是秀才,但江苏的秀才和河南的秀才、穷人家考上的秀才和二世祖混来的秀才却有天壤之别。——我们现在去看袁世凯的诗歌、对联,除了有太祖诗词的霸悍之气外,简直一无是处。和洪天王的歪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果让这种人考中举人,那才是没天理!——张謇奉命教袁世凯写八股文,可袁世凯连篇像样的文章都写不出来,令张謇教无可教、改无可改。 碰到这种有家世、没脑子的学生。普通老师算是倒了一辈子血霉。但袁世凯毕竟不是一般人!某天深夜,张謇与袁世凯促膝长谈。当论及未来各自打算时,袁世凯指点江山,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张謇听罢颇为动容,这才刮目相看,并郑重地向吴长庆推荐袁世凯。袁世凯这才在吴长庆眼中由故人之子变为可造之材,并逐渐飞黄腾达。正因为如此,在吴长庆营中的那段时间,袁世凯一直对张謇执弟子礼,尊为“夫子大人”。 袁世凯闻言颇为尴尬,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百熙,你们今天来得很早啊?” 孙元起道:“京城人烟辐辏摩肩擦踵,本来以为会堵车,便和啬翁、蛰翁二位总长提前一个小时出门,没想到路上极为通畅,没多久便从前门外赶到了这里。不过也不算太早,正好刚上迎接大总统。” 袁世凯没有追究“堵车”的真实蕴意,转头望了望门侧的轿车:“你们坐的是这轿车吧?百熙你送我那辆,老夫坐过几回,确实算得上是风驰电掣!可惜老夫平时难得外出,偶尔外出身边警卫也不敢让老夫乘坐这种机器,怕不安全。如此一来只能放在院子里当做摆设,偶尔由克文、克定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开出去玩玩,算是大材小用啦!” 孙元起笑道:“轿车除了做代步工具使用外,本来就是供人玩乐的。既然令公子喜欢开出去,那就是适得其所,怎么能叫大材小用呢?” 等唐绍仪与袁世凯带来的五位总长寒暄过来,过来请示道:“大总统,我们进去吧!” 袁世凯左顾右盼:“诸位内阁成员都到齐了?” 唐绍仪有些踌躇:“只剩下王亮畴、宋遁初二位总长还没过来。不过现在还有十分钟开会,他们应该就快到了,我们进去等吧!” 袁世凯神色不动:“既然他们马上就到,那老夫就陪着少川和诸位在这里等他们一会儿吧,省得待会儿还要出来。” 第三三七章君若有心求逸足 既然袁世凯要等,唐绍仪也不便再劝,一众人等只好站在国务院门口说些闲话。本来以为只要站几分钟,谁知这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王宠惠和宋教仁才姗姗来迟。 别说赵秉钧、段祺瑞这些袁氏亲信横眉竖眼,就连孙元起都有些神色不渝:虽说你们俩在政治地图中代表着不可或缺的同盟会板块,并不意味着你们就有恃宠而骄的资本。既然大家今天能站在这里,分量就不比你差多少。何至于如此摆谱,装大尾巴狼? 不过作为同僚,孙元起这话却说不出口。不仅孙元起说不出口,就连袁世凯都不敢轻易开腔。万一惹恼了这两位祖宗,让他们拂袖而去,今天国务院还成立不成立?首次国务会议还开不开?如果他们再玩一把集体辞职,只怕唐绍仪所言会一语成谶:民国首届责任内阁真的要就此胎死腹中了!这个时候能够站出来说几句的,唯有唐绍仪最适合。一来双方都是同盟会会员,说轻说重都是党内纠纷,碍不着别人什么事;二来唐绍仪是内阁总理,他们是内阁成员,凭此身份批评几句也合情合理。 在众目睽睽之下,唐绍仪面有愠色迎了上去,低声叱责道:“亮畴、遁初,你们怎么来得那么晚?不是说好午后二时开会的么?大总统和诸位总长已经在门口等候半个多钟头了!” 王宠惠还稍有愧色,宋教仁只是轻描淡写地答道:“我等来迟,让诸位久等了!” 袁世凯怒色一现即隐,马上笑着说道:“亮畴、遁初,你们二位来了?来了就好!少川你也不必苛责,毕竟从江苏北上山迢水遥,今天能到已经大属不易,迟来总比不来好。只要国务院能够顺利成立、国务会议能够召开,使得共和政体真正确立,我们在此再多等上半个小时又有何妨?” 宋教仁像是刚发现袁世凯。惊讶地说道:“呀!今天不是说召开国务会议么?怎么大总统也在?” 袁世凯眉毛猛地一挑。 唐绍仪赶紧解释道:“今天除了召开国务会议,在此之前还有国务院成立仪式,所以唐某邀请大总统莅临指导。极力邀请再三再四,才得大总统俯允,并早早赶到。此乃我国务院之莫大荣幸!怎么样。是不是遁初也觉得与有荣焉?” 宋教仁摇摇头:“不是!宋某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国家实行责任内阁制。大总统府与国务院就应该相互独立、互不干涉。如今在内阁举行首次会议的时候突然看到大总统出现,还以为大总统也要参加会议呢,难免会有些惊异。” 袁世凯脸色更加难看。 唐绍仪道:“遁初此言差矣!虽然大总统府与国务院按照法理应该相互独立、互不干涉,但现在民国初立事务繁多。府院之间应当一体同心守望互助,不宜强分彼此以生仇隙。唐某提议在国务院成立之后,内阁每周一、三、五会议,商讨国务;二、四、六各位内阁成员分别谒见大总统,面陈各部事宜。期望通过此举。加强府院之间的合作交流。” 宋教仁反驳道:“正是因为现在民国初立事务繁多,府院之间才要厘清界限,免得将来出现扯皮推诿,惹出无数祸端。虽然责任内阁的成员由大总统任命,但内阁是对议会负责,而不是对大总统负责,为何内阁成员要谒见大总统面陈事宜?” 唐绍仪皱着眉头道:“那是因为现在临时参议会尚不能肩负起议会的责任来,只好事急从权。再者,今天是国务院成立的重大日子。遁初何必斤斤计较这些?” 宋教仁丝毫不假以辞色:“正因为今天是国务院成立的重大日子,所以宋某才要斤斤计较这些,好为以后立下规矩。” 同行而来的王宠惠见两人愈争愈激烈,其他党派的则在一旁袖手旁观,大有隔岸观火之势。连忙上前劝阻道:“少川总理、遁初先生,大总统和诸位总长在一边枯等着呢!今天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有什么问题进去再说吧!” 唐绍仪这才醒悟过来,朝王宠惠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招呼袁世凯及众人道:“大总统、各位总长,有劳大家在此等候。现在内阁成员已经到齐。我们都进去吧!” 袁世凯稍稍顾视左右,便面色沉静地带着赵秉钧、段祺瑞等人走进国务院。其他人在相互谦让之后也陆续走了进去。唐绍仪路过孙元起身边的时候,一边把住孙元起臂膊往里走,一边低声喟叹道:“两三个月前唐某和贤弟一起北上时,心中所想与此刻的宋遁初并无二致。直到组阁后见识过官场百态,才知道一切诚如贤弟所言: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妥协比民主更宝贵!” 国务院所在的位置原先是雍正第五子弘昼的和亲王府,到清末时被拆毁重建成陆军部所属贵胄学堂,受当时欧风东渐的影响,建筑由曾在英国留学的建筑师沈琪主持设计,显示出浓重的西洋古典建筑风格。此时用作民国的国务院,倒也相得益彰。 沿着台阶走进正厅,迎面就看见墙上悬挂着一条红色横幅,上面用颜体正楷工整地写着:中华民国国务院成立大会。条幅下面是新陈设的圆桌、座椅,正中间演讲席,后面则交叉悬挂着两面五色旗。好在座椅上都贴着各人的名讳,倒省去无数谦让避退的麻烦。 教育总长在内阁中排序向来靠后,此次座椅次第也不例外,孙元起的位置仅次于交通、农林、工商,排倒数第四,排倒数第五的则是司法总长王宠惠。也就是说,新中国党在内阁中的位置分别是倒数第一、第三、第四,同盟会为倒数第二、第五。尽管有新中国垫底,宋教仁依然脸色铁青,好像在座每人都欠他两百块钱似的。 众人坐定,唐绍仪便清清嗓子说道:“大总统阁下、诸位同仁,大家下午好!自民国元年2月17日公布内阁成员名单以来已经过去二十余日,在此期间,海内外人士皆跂足翘首而望,希望内阁早日视事,以便实现完全之共和。因为种种原因,一直迁延至今。时至今日,内阁同仁终于聚首一堂,宣告国务院正式成立和首次国务会议顺利召开,也足以告慰全国民众。 “内阁之设,最初肇端于明朝初年,而非欧美舶来之物。在万历前后,内阁的权力与运作已经非常接近现代社会的内阁制度,如果当时能够持之以恒,我中华之政治开明、经济富强必不让欧美诸国独美于前!只可惜权君上有猜忌之心,臣有僭越之意,相互敌视,相互制约,最终使得内阁名存实亡,沦为传达谕旨、公布文告的传声筒。现在成立内阁,乃至不得不向欧美取法,说来真是让人一声长叹! “所谓‘前车覆,后车戒’,我们从明清内阁的盛衰兴替中要汲取教训,即内阁、议会、大总统府之间既要相互信任、坦诚相待,也要明确职责、不得逾越;内阁成员之间也要不分党派通力合作,而不是口蜜腹剑、相互拆台。只有这样,内阁才会长久,国家才会富强! “现在民国实现责任内阁制,那么内阁作为最高国家行政机关,主要的职责是什么呢?《史记》中陈平认为宰相应该是‘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如果我们把宰相换成内阁,天子换成议会和大总统府,应该没有什么太大问题。 “本届内阁今天召开首次国务会议,标志着中华民国国务院正式成立。在这个重大的日子里,大总统不避天寒地冻,亲自出席成立典礼,充分昭示府院之间的亲密无间。值此良机,唐某斗胆代表内阁和国务院,恳请大总统给我等演讲,以示鼓励诫勉。大家鼓掌欢迎!” 袁世凯也没有推辞,昂然走上演讲席:“今天是国务院成立和召开首次国务会议的喜庆日子,袁某内心和诸位一样,也是欢喜雀跃、喜不自禁。少川总理之前曾再三再四邀请,至于来还是不来,袁某心中踌躇良久;甚至在动身来国务院之前,府上还有人谏言,认为现在实行责任内阁,府院之间应当注意疆界,以免惹人胡乱猜测。但袁某最终还是来了,因为诚如少川总理所言,袁某来了,只会昭示府院之间的亲密无间;如果不来,才是故意在府院之间划定疆界,惹人胡乱猜测。 “民国成立至今不过两个多月,干戈未息,百废待兴,府院之间也互有猜忌。袁某今天在此公开承诺,愿意竭尽所能,发扬共和精神,涤荡专制瑕秽,谨守宪法,依据国民的愿望行事,争取早日使得国家早日实现安定富强,汉、满、蒙、回、藏五族共荣共和,同臻安居乐业。袁某深知实现这一宏愿并不容易,因为实现这一宏愿的根本,就在于府院要一体同心通力合作。此次前来除了出席典礼,就是带来一件需要府院大力合作的要务,以供大家商讨!” 第三三八章一舞剑气动四方 全场一片静默,谁也不知道袁世凯所说的“要务”究竟是什么东西。唐绍仪也是满腹狐疑:“不知大总统所谓需要府院大力合作的要务,是指?” 袁世凯道:“是厘清军务!自清季以来,政府每年赔偿各列强白银若干万两,国库已经入不敷出,每年都要向各国洋行借款。革命军兴之后,各地纷纷组织义军,据军事参议处统计,现在全国军事实力约有三十余镇(师)及五十余协(旅),连同地方巡防营等杂项军队,兵员超过120万人!如今财源枯竭,赔款依旧,而军饷剧增,政府左右支绌,亏空越来越大,实在难以为继。若想避免财政赤字、减轻国民负担,唯有迅速厘清军务一途! “说是厘清军务,其实却包括五方面内容:一是军政民政分治。现在各省地方动辄称‘军政府’,以都督兼管军民政务,而所谓都督者,大半是中下层军官假借革命风潮借机而起。为避免他人有样学样,他们以高官厚禄以谄诱手下亲信,并大肆盘剥来招募供养军队。如此一来,中央有财源匮乏之虞,地方有民不聊生之苦。而且此举与民主共和精神大为违背,军队、官职为国家之公器,岂能任由各省都督把持,沦为谋曲一己之私的玩偶?所以必须军政、民政分开,两者互相制约。 “二是调整军事机构。自前清庆亲王组阁以来,按照惯例内阁中有陆军、海军两部。在此之外,前清有军谘府,孙中山先生在南京主政时有参谋本部,袁某在南北和议时为划一军权也成立军事参议处,虽然名称不一,但内容大体相同。为了理顺关系,协调府院之间军事交流合作,总统府决定成立军事处,与秘书厅并列为总统办事机关。同时撤销原军事参议处,以便与国务院陆军、海军两部对接。此外,保留原有的参谋本部,负责掌管全国国防用兵事宜、统辖全国参谋将校等要务,并拟由黄克强先生出任参谋总长。 “三是更新军队编制。武昌首义以来。各省军队编制皆是随心所欲。或沿袭旧称,或便宜编制,名称有所谓光复团、规复团、国民军、学生军,也有巡防队、侦察队、禁卫队、先锋队、巡警队。还有水师、团练、敢死队、尚武队、挺身队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此等混乱编制,与国家统一、军政统一之旨大相违背,必须尽快更新军队编制,使得全国划一。 “四是解散冗余军队。财政收入少而军费庞大是当前最严重的一个问题。各省革命军由于兵多饷少也难以维持下去。前些日子,南京留守黄克强先生就曾致电袁某,主张以大刀阔斧的手段进行裁兵工作,并建议举办国民捐作为裁兵经费。具体如何裁撤,还请国务院与总统府协商积极磋商,拟定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可行性章程,尽快颁布实施,减轻国民负担。 “五是停止购运枪械。购运枪械在军饷中占资比例最大,而中国只有北平铁厂、汉阳铁厂及江南制造局等几家工厂生产枪支炮弹外。其他枪械都需向英、德、美、日等国购买,平白无故让列强捞取无数好处。而且一省购买,周围各省为了加强防卫也必须购买,从而形成军备竞赛,靡费更是不可胜计!现在既要厘清军务。自然应该要求各省停止购运枪械,海关、税司也将积极行动,提高税额,扣押违规购运枪械。 “以上五点皆关乎国计民生。迫切需要早日解决。虽然总统府负责全国各项军务,但如果由总统府出面拟定厘清军务草案。难免会引人猜忌,以为袁某在借机排除异己,削弱他方实力。所以不如由国务院先行商议拿出初稿,再交予总统府修改审定,最后颁诸全国。一则昭示府院之间合作无间,二则充分体现各方、各党派的意愿,免得有人秋后算账。少川总理,你以为如何?” 唐绍仪微微点头:“大总统所言颇为有理!要想实现完全的内阁责任制,避免军人干政,尽快厘清军务是势在必行。关键问题是在厘清军务过程中要公平公正,不分南北通盘考虑,避免激化矛盾,别军务尚未厘清,又惹出一堆别的事端。” 袁世凯马上把皮球踢了回来道:“这就是在座各位内阁成员需要周密考虑的问题了!”说完走下台来,和唐绍仪握了握手:“少川总理,今天国务院刚刚成立,又要召开首次国务会议,只怕还有许多公务,袁某不敢过多打搅,就此告辞!” 唐绍仪殷切地挽留道:“大总统日理万机,能够拨冗前来参加成立典礼,内阁同仁欢喜无尽。还是再坐会吧?” 袁世凯道:“总统府也还有一堆琐事需要处理,袁某实在不便久留。”然后冲在座众人拱了拱手:“诸位总长,袁某先行告辞,以后国家事务就有劳诸位了!” 众人连称“不敢”,然后簇拥着把袁世凯送到门外,目送他登上来时的马车。正在告别之际,突然听见唐绍仪大声说道:“智庵兄,等会儿还有国务会议,你是内务总长,不可或缺。怎么现在就不辞而别?快请留步!”众人急忙转过头,只见赵秉钧正钻进一辆马车,显然准备跟着袁世凯一同离去。 赵秉钧闻声探出头来:“哦,鄙人和大总统还有些重要事务需要商议,就不参加国务会议了。”说完把头缩进车厢再不出声,接着便在卫兵的拱卫之下随同袁世凯离开了国务院,只剩下一干人等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半晌,宋教仁整了整领带,转身对唐绍仪说道:“少川总理,既然不可或缺的人已经离场,那国务会议是不是就暂时不开了?既然如此,宋某先行告退!”说罢不待唐绍仪挽留,便扬长而去。 其实唐绍仪说得没错,在内阁之中外交、内务排名向来靠前,在商议国家事务时举足轻重。相对于排名靠后的教育、农林、工商、交通等部门,确实算得上是不可或缺。没想到这无心之言却被宋教仁抓个正着,成为他临阵脱逃的借口。 其他总长见状,知道今天的国务会议是开不成了,也都有样学样纷纷告辞。片刻之后。还满员的内阁便走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唐绍仪在门口跌足长叹。 在孙元起的小轿车上,汤寿潜也在叹息:“本来以为同盟会两位总长同意北上,责任内阁会就此成立,各项事务开始步入正轨。没想到先是两位总长迟到。再是两位总长早退。好好的首次国务会议被搅得一团糟。都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可是这届内阁连个顺顺当当的‘初’也没有,还指望能有个好的‘终’?看来确实如百熙所言。我们这些内阁成员只怕做不了多久啊!” 张謇却道:“宋遁初、赵智庵两人的举动,虽然看上去有些鲁莽灭裂,其实却各有深意啊!” 汤寿潜也是官场老油条,想想便明白了张謇的言下之意:“也是!同盟会在组阁上吃了暗亏,难免要做些出格的举动来彰显自己的存在。宋遁初迟到和顶撞唐少川。就是要给内阁总理一个下马威,同时也是警告袁项城不要随便插手内阁事务。可惜赵智庵玩的那一手更漂亮! “在内阁中,除非我们新中国党彻底倒向同盟会,否则还是北洋系占优。而且京津一带是北洋系的老巢,真要惹恼了北洋系,他们只消从内阁中轻轻抽身,唐少川、宋遁初纵使有本事,也只能饮恨败北!虽然宋遁初最后拂袖而去,颇是大不了一拍两散、互相决裂的意思。其实却落了下乘。” 孙元起接口道:“是啊,同盟会毕竟就那么点儿势力,宋遁初再怎么会玩,又能玩出什么花样?现在大总统一职已经落入袁项城掌中,他可以随时抛开内阁。可同盟会敢抛开内阁么?他们还指望着用内阁制约袁项城这个大总统呢!” 汤寿潜问道:“袁项城突然抛出厘清军务这个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謇摸摸胡子:“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想削减南方革命党和我们新中国党的实力呗!反正他麾下的北洋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再怎么更新军队编制、解散冗余军队、停止购运枪械,板子也不会落到他们身上。只不过他的理由合情合理。让同盟会和我们都说不出二话,传出去。全国上下都会一片歌功颂德。所以这不是兵行诡道的阴谋,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旋即话锋一转,转过头问孙元起道:“百熙,如果袁项城真要厘清军务,对你们西北有何影响?” 毫无疑问,孙元起在川、陕、甘、晋四省的军队才是新中国党在内阁中有所作为的最大底气。如果没有足够的军事实力,他们与宋教仁、王宠惠的境遇不会有什么太大区别。甚至将来进不进内阁,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由不得张謇不关心。 孙元起道:“我们现在有四省之地,平均每省有两协兵力,人数不超过两万,枪械完全可以由北平铁厂提供,不需向外购买。将来真要更新军队编制,陆军部怎么也要给我们每省一个镇的编制吧?照一个镇编制来的话,我们还有一定扩编空间。所以真要循规蹈矩厘清军务的话,对我们倒没有太大影响。只是停止购运枪械的话,会在在一段时间内影响北平铁厂的生产销售。好在年后,我们同国外一些公司签订了出口协议,可以墙里损失墙外补。” 张謇道:“没有太大影响就好!虽然袁项城此次舞剑意在同盟会,不过厘清军务这件事也由不得我们袖手旁观。如今同盟会在内阁中势单力薄,袁项城的提议又势必会削弱他们在南方的实力,如果他们不想坐以待毙的话,近几日必然会找上门来商谈连横事宜。百熙,你可要想好怎么应对!” 第三三九章能令公子精神爽 怎么应对?孙元起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定主意。 按照之前在南京与孙中山的约定,新中国党与同盟会在内阁、议会中应当通力合作,对于宋教仁他们上门商谈连横事宜要热烈欢迎。不过如张謇所言,袁世凯厘清军务的提议堂堂正正合情合理,即便知道提议背后可能藏有阴谋,依然让孙元起难于拒绝。 当家才知柴米贵。 以前孙元起闲暇读小说的时候,感觉手握百万雄兵,内除民贼外平国患,屠日灭俄赶英超美,何等快哉!等真的穿越之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如果没两把刷子,别说给你百万雄兵,就是给你一万人你都玩不转! 像民国初年,军队主体多半是乞丐兵,如果每人能有一条汉阳造、一身军装,那就算是头等主力部队了。如果再有几门马克沁、几门山炮,那绝对是主力中的精锐!即便这样的乞丐兵,每人每年也至少要100块银元左右的经费,其中包括饷银开销、军装被服、枪支弹药等。也就是说,光是每年养着一支万人的队伍,就要花费100万孙大头。 若是打战,那就更没边了!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对于军火商是日进斗金,对于掌军者自然是日出斗金。别的不说,每天往战场上砸的炮弹就不是个小数目。再加上开拔费用、枪支损耗、弹药补给、伤亡抚恤、医疗药品……所有加起来,至少要在100万孙大头上再翻几番。而民国初年,一个中等省份每年财政收入也不过才一千万元左右! 之前在袁世凯提及全国兵员超过120万人的时候,孙元起心中默默换算了一下:按照乞丐兵的标准配置,每年军费开支也至少需要一亿两千万元。这相当于全国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还强!震惊之余,孙元起对袁世凯厘清军务的提议也不由得暗暗赞成起来。 可如此一来,如何跟同盟会摊牌呢? 按照唐绍仪的规定,以后内阁每周一、三、五会议,商讨国务;二、四、六各位内阁成员分别谒见袁世凯,面陈各部事宜。意味着从明天开始,除了周日可以歇一天,其他每天都不闲着。所以孙元起把张謇、汤寿潜送回江浙会馆之后,又回到什刹海边上的老宅子。 第二天一早。孙元起吃完早饭。便在书房里翻阅陈训恩送来的各种情报。平日里老宅子由陈训恩居住,负责在此收集处理京中情报,第二天一早递送到经世大学。现在孙元起在此居住,倒省却陈训恩来回奔波之苦,而且看到情报也比往常更早些。 此日情报的内容,除了川陕甘晋四省各种政务、上海各党派纠葛之外,大半都集中在昨日半途而废的国务狐疑上。等到日上三竿,孙元起已经翻完情报,正准备教育部的几个议案再仔细看看,打算明天提交国务会议讨论的时候。就听到门外卫兵来报:“大人,内阁宋总长前来拜会!” 果然不出张謇所料! 孙元起急忙起身:“快快有请!”说着迎出门外,只见宋教仁梳着短发,穿着藏青色羊绒风衣,里面是洁白的衬衫,配着黑色领带,器宇轩昂地走了进来。远远望去,端的是丰神俊朗,英姿勃发。孙元起笑着说道:“宋总长到访。真是令寒宅蓬荜生辉!” 宋教仁快走几步,与孙元起握手为礼:“孙先生莫要折煞晚生!遥想十年前,宋某到武昌投考文普通中学堂时就是拜读先生编纂的教科书。当时便对先生景仰非常,以为如果能像先生一样教化天下、开启民智,倒也不失为扬名千古流芳万世之举。只可惜宋某愚钝,对于力热声光电等兴趣寥寥,没能跟随先生的步武走下去,只好投身革命之中。 “后来宋某从日本回国,准备在武昌建立支部宣传革命。当时正好孙先生在湖北担任提学使,在全省范围内建立学校大兴文教。宋某便乘机在湖北法政学堂谋一职位,借以掩盖身份联络同志。那段时间,孙先生就是宋某的顶头上司。让启蒙老师、顶头上司出门迎接,岂不是要折煞晚生?”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书房。宋教仁上下打量了几眼,对于书架上没有宋元珍本、墙壁上没有名人字画似乎有些惊异:“世间传言孙先生富可敌国,没想到住处居然寒俭如斯!” 孙元起微微摇头:“孙某余钱或许有些,但要说富可敌国,那就太荒诞不经了!” 宋教仁道:“那倒也是!孙先生这些年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陆续兴办大量实业,应该也积累不少盈余,但先生并没有像富家翁一样求田问舍,而是倾尽家资兴办教育。不说号称远东第一名校的经世大学,仅是密布大江南北的各类附属中小学,每年就要耗资巨万。纵使先生富可敌国,又如何能支撑得住这般消耗?看着这素壁朝天的书房,再看看那堪比园林的经世大学,就知道先生是何等情怀!” 孙元起哈哈大笑:“遁初揄扬太过啦!其实这片宅子是当初孙某刚到京城不久,叔祖父孙文正公(孙家鼐)见我居住无所而赠与在下的。后来兴建经世大学后,我便举家搬到学校居住,很少返回城里,这片宅子就荒废在这里,也没有刻意地装修。昨天参加国务会议后天色已晚,加上少川总理说以后内阁每周一、三、五会议,二、四、六拜见大总统,便临时决定回到这里小住几日。因为长久没人居住,难免有些寒伧,倒不是在下故意以贫俭示人!” 奉上茶水之后,宋教仁望着孙元起凌乱的书桌问道:“按照少川总理的规定,明天应该举行国务会议。瞧着先生书桌上这书卷杂遝的样子,莫非教育部准备有什么提案?” 在宋教仁到来之前,孙元起正在翻阅中华广播公司传递来的各种情报。其实像北洋系、同盟会,也都有自己的情报系统,他们也谁都知道对方在搜罗自己的情报。不过他们知道是一回事,被当面撞见又是另外一回事。就好撸管,一个人躲在屋里旷性怡情,怎么玩都可以;要是被人闯进屋里抓个现行,那就不太雅观了。 孙元起干笑几声:“如遁初所言,教育部确实要提交议案,而且不止一个。在前清光宣年间,中国的现代化教育已经得到了一定的发展,但投入还不够巨大、发展还不够充足、培养的人才还不能满足社会的需求。尤其是皇权思想和官本位意识,严重限制了教育的普及与提高。 “现在进入民国,可谓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所以前清的很多规章制度需要修改后重新颁布。比如《教育宗旨令》、《学校学制令》、《小学校令》、《中学校令》、《师范教育令》、《专门学校令》、《大学令》、《研究院令》、《授予学位令》等,虽然这些可以通过教育部令的形式发布,但最好还是通过国务会议认可、由国务院颁发,这才能彰显国家对于教育的重视。 “此外还有几个议题,比如对科学技术成果实行国家奖励、成立国家科学院、在全国实行义务教育,事关重大,恐怕不止要国务会议认可,还得大总统府同意,由不得孙某不谨慎。故而教育部送来文书之后,我还要稍微过目一下,看看有无纰漏。” 宋教仁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对科学技术成果实行国家奖励?是不是类似于日本去年颁发的帝国学士院恩赐赏?” 日本“帝国学士院”于1910年(明治四十三年)制定奖励制度,奖励那些在学术上有特殊贡献的论文、著书或者其他的研究业绩,奖项分恩赐赏(由日本皇室亲自颁赐奖金给获奖者)和学士院赏两种。1911年首次颁发恩赐赏,获奖者为木村荣,内容是地轴变动的研究特Z项的发现。 “遁初居然知道日本的帝国学士院恩赐赏?”孙元起不禁对宋教仁刮目相看:“不错,孙某的提案确实类似于日本的学士院恩赐赏,不过鉴于中国人口众多、英才辈出,国家奖励一方面限定在科学技术方面,一方面也要扩大获奖数量,而且注重物质奖励,以此鼓励年青人投身科学技术研究。” 宋教仁又问:“那你说的成立国家科学院,除了限定在科学技术方面、扩大会员名额,其他部分岂不是也和日本帝国学士院类似?” 孙元起笑道:“遁初这回只说对一半!准备成立的中华科学院确实是限定在科学技术方面,只不过与日本帝国学士院相比,不是扩大会员名额,而是缩小!原因在于中国虽然人多,可是京师大学堂成立距今也不过才十多年,正规的科学教育却比日本晚了将近三十年,培养的人才还没有在各行各业取得显著的成绩,远远不够达不到国际认可的标准,所以只能缩减名额。” 宋教仁却道:“虽然我们在数量上比不过日本,但在质量上却远远超过。别说孙先生您,就是孙夫人都胜过日本帝国学士院会员多多!假以时日,必定可以在数量上也远远超过。那在全国实行义务教育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全国军费剧增、财政吃紧,袁大总统昨天还声称国库已经入不敷出,哪有经费来办义务教育?” 第三四零章不如桃李正无言 “先说说义务教育吧!”孙元起道:“所谓义务教育,就是根据法律规定,适龄儿童、青少年必须接受,国家、社会、家庭必须予以保证的国民教育,其具有强制性、免费性、普及性三个特点。一般认为义务教育起源于德国,宗教领袖马丁?路德是最早提出义务教育概念的人。1619年,德国魏玛公国公布《学校法令》,规定父母应送其6到12岁的子女入学,这是最早的义务教育。工业革命后,义务教育发挥着使人们掌握工业知识的巨大作用,义务教育时间也由最初的3至6个月,发展到6年,甚至9年。 “与我们有一海之隔的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开始普及义务教育。根据他们的学制规定,小学教育共8年,前四年为义务教育。到1909年,义务教育延长到六年,国家要求所有的儿童都必须接受六年的小学教育。得益于此,学生入学率稳步上升。1872年底只有28%的适龄儿童入学,然而到了1910年止,98%的儿童进入学校,几乎完全解决了文盲问题。这也为日本现在的经济繁荣、国家富强奠定了基础!” 事实上,小日本对教育确实非常重视! 电视剧《走向共和》中,在签署《马关条约》之后,明治天皇曾要求首相伊藤博文把所有的两亿三千万两赔款全部用于教育。——当然,这只是中国人对于外国月亮更圆的一种美好想象,企图以此彰显教育在民族振兴中的重要作用,并顺便给中国政府树立一个无比伟大的楷模、一个难以超越的偶像。实际上,日本政府只从中拿出了1000万日元作为教育经基金。约占全部赔款的2.8%。尽管比例很小,但这已经是个很了不起的投入了。 二战结束之后,日本本土被美国炸成了烂油条,民众伤亡惨重,政治也被美军把持,用“一穷二白”“举步维艰”来形容丝毫不觉得过分。虽然如此,日本政府依然于1947年颁发了《教育基本法》,把义务教育由战前的六年延长到九年。仅用一年时间,便在全国近乎100%地实现了普及义务教育。 呷了一口茶水。孙元起继续说道:“我国人口约为四亿。适龄就学儿童至少在四五千万以上。但宣统三年的统计表明,全国在校学生才160万人,学生入学率还不到二十分之一!想以这样的国民素质来建设富强、民主的国家,无异于痴人说梦;而要以清末的教育经费来实行义务教育,也无异于杯水车薪。 “义务教育其实包含两部分责任,一方面是适龄儿童、青少年必须到学校接受教育,另一方面是国家、社会、家庭必须创造良好的就学条件。中国历来有崇文敬学的传统,儿童、青少年都是非常愿意到学校接受教育的,关键是国家、社会、家庭难以满足他们的需求,比如学校校舍简陋、老师稀缺。再比如家庭困难,难以支付学生入学的书杂费等。 “现阶段中国还没有能力普及义务教育,如果通过立法方式强制执行,使得贫穷人家雪上加霜,反而不美。所以我想从今年下半年开始,通过教育补贴的方式,诱使广大适龄儿童、青少年进入学校就读。具体方法是初等小学实行义务教育,实行免费教育、免费教材、免费校服、免费午餐,每人每学期提供两块银元的补助。期中、期末发放;高等小学之后实行精英教育,同意实施‘四免’,每人每学期提供四块银元的补助。只不过每年要淘汰20%,一直到初等中学毕业。” 宋教仁微微皱眉道:“那些被淘汰的学生怎么办?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谁也不能确保自己每次考试都不失误。况且有些人是大器晚成,有些人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如果从高等小学就开始实行残酷的淘汰制,岂不是要遗漏无数英才?” 孙元起道:“被淘汰的学生要是还想读书,可以去私立学校,也可以留级,只不过就无法享受当年的‘四免’优惠。至于你说的大器晚成、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毕竟还是少数,在对于大多数人公平公正的情况下,我们短时间内也顾不了那么多。” 宋教仁思忖片刻又说道:“如孙先生所言,我国目前在校学生有160万人,若是从今年下半年开始实行教育补贴,除去免费教育、免费教材、免费校服、免费午餐,仅每年的教育补贴就至少需要640万元。如果十年之后全国有20%以上的学生能够进入学校的话,这个数目将上涨到每年4000万元以上!如此庞大的经费,孙先生打算如何筹措?难道从国库划拨?想来袁大总统是决计不肯的!” 孙元起笑道:“若是从国库里挤出钱来兴办义务教育,袁大总统自然不肯。好在经费另有着落,他应该会顺水推舟同意的!” 宋教仁好奇道:“孙先生打算如何筹措?” 见宋教仁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孙元起只好如实相告:“经孙某与袁大总统协商,准备将川陕甘晋四省的赋税多少不论,全部移作教育经费。” 宋教仁沉吟道:“若是一直保持目前在校学生规模,川陕甘晋四省的赋税移作教育经费,倒还绰有余裕。但在‘四免’政策和教育补贴的刺激下,相信在校学生数量会急遽上涨,甚至很有可能在短期内就突破一千万。到那时候,只怕川陕甘晋四省赋税远远难以支撑吧?” 在校学生数量突破一千万会是什么时候?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那时候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洗礼,四川、陕西等省的工农业都会得到快速发展,经济总量翻上几番都有可能,应付教育经费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即便有缺口,自己名下的企业贴补一部分也没问题。更关键的问题是,天知道那时候谁是教育部长!总不可能孙元起当一辈子吧? 孙元起道:“这个问题,还是到时候问在位的教育总长吧!我想如果川陕甘晋四省赋税真的难以支撑,中央政府也不会袖手旁观吧?我们现在就不必杞人忧天了。” 宋教仁道:“孙先生能够不计一己之私,不是将川陕甘晋四省赋税用来扩军备战,而是移作全国教育经费,此举着实令宋某感佩莫名!但宋某非常担心的问题是,中央政府一直试图削弱地方的自治势力,如果川陕甘晋四省为了实现义务教育而没有保持足够武力威慑的话,很有可能被中央政府逐步蚕食。最后不仅教育理想难以实现,甚至连新中国党乃至孙先生都没有存身之地!” 戏肉来了! 孙元起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宋教仁此次前来就是想和自己聊聊天,顺便谈谈义务教育问题的。显然,昨天袁世凯提出的厘清军务让同盟会上下紧张异常,在独立难支的情况下,他们准备拉新中国党出场助拳。孙元起不愿废话,直截了当说道:“宋总长说的是昨天袁大总统厘清军务的提案吧?” “正是!”宋教仁也没有迂回,“很显然,袁项城此举是别有用心。虽说现今全国兵员超过120万人,确实靡费军饷无数,但经由国库支付的绝大多数是袁氏北洋嫡系部队。而且这120万人中,袁氏北洋嫡系部队及依附于袁的其他军队要占一半以上。如果他真的是想避免财政赤字、减轻国民负担,为什么不以身作则,首先自己解散冗余军队、停止购运枪械? “袁项城现在只是提出厘清军务,一旦国务院同意,他必然会建议以训练是否有素、武器是否精良为裁撤解散标准。众所周知,袁氏北洋嫡系部队成军最久,颇经战阵,装备精良,再怎么裁撤也不会裁撤到他们身上。如此一来,被裁撤解散的只能是我们南方的革命部队,这也是他厘清军务的真实目的! “现在南方革命手中掌握数十万军队,袁项城这才稍有忌惮之意。如果我们让袁项城计谋得逞,他必然会在削弱南方兵力、加强中央军事集权后,对江南各省动武,以期荡平异己称孤道寡。我们同盟会与新中国党可谓唇齿相依,若是我们同盟会为袁项城所剪除,相信新中国党也难以独存!所以眼下我们必须齐心协力,在国务会议上阻止这个提案通过。” 孙元起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孙某自然懂得,只是袁项城的提案也非无的放矢。如今军费数额确实惊人,国家财政又入不敷出,据说国务院、大总统府隔个一两个月就要向六国银行团借款,否则就会无米下锅。每次向六国银行团借款都是拿国家利益做抵押,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想来想去,只有拿军费开刀。袁项城的理由倒也堂堂正正合情合理。” 第三四一章洛川无竹凤凰饥 宋教仁略略有些愕然:“孙先生真是公忠体国啊!” 这话像是夸赞,又像是讥讽,很难分辨出宋教仁究竟是哪一种意思。或许两层意思都有吧? 孙元起丝毫不以为忤,淡淡地答道:“倒算不上什么公忠体国,只是孙某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纠合同志组织政党,总要时刻记得‘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宗旨。虽然政党有政党的利益,但要不顾是非,盲目地把政党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无论它以前做过什么贡献,现在都没有什么存在价值了。” 宋教仁嘿嘿干笑几声:“宋某谨受教!只是袁大总统厘清军务的提案,不仅关乎本会的利益,更关乎民国的共和政体,由不得我们不争。” 孙元起道:“那宋总长打算怎么争?” 宋教仁道:“既然孙总长和袁大总统都认为应该迅速厘清军务,在下也不便反对,只是在细节上颇有商榷之处。比如袁大总统说要军政民政分治,可以!不过各省的都督、民政长要由各省议会选举产生,不能由中央直接委派。 “再比如调整军事机构,大总统府的军事处由北洋系把持,国务院陆军部、海军部总长也是袁项城的嫡系,那么参谋总长必须是我们同盟会的人。 “如果要更新军队编制,那好,我们就在参议院的监督下,不分东西南北,按照省份平均给予军队编制。 “想要解散冗余军队,也行。现在全国有120多万兵员,其中北洋系60万人,我们同盟会35万人。你们新中国党10万人,其他部队15万人。咱们就按照比例来裁撤,由三方组成委员会监督执行,从兵员最多的北洋系开始! “至于停止购运枪械,必须在停运之前,根据全国军队编制,由陆军部、海军部统一配齐军械。如果哪项袁项城不同意,哪项就作废。孙总长以为如何?” 孙元起觉得宋教仁有些强词夺理,甚至是强人所难。 比如不分东西南北。按照省份平均给予军队编制。兵力布局能这样均匀地撒胡椒面么?像京畿之地。除了要留足拱卫部队,还必须时刻应对近在咫尺的日、俄两国的强大军事压力,没有重兵坐镇是不行的。而江浙赣皖等省,军队除了弹压地方,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国防压力。 至于在武器停运之前,由陆军部、海军部统一配齐军械,那就近乎扯淡了!说是厘清军务以削减军费开支、减轻财政负担,像宋教仁这么一说,不仅南方同盟会实力逆势上涨,军费也要随之暴增。你们真当袁大头是冤大头么? 孙元起不置可否道:“在下只是支持厘清军务。至于具体如何操作,就看诸位在国务会议上斗智斗勇了。只要能削减军费开支、减轻财政负担,并且能让袁大总统同意,孙某便没有什么太大意见。反正我们川、陕、甘、晋四省只有不到十万军队,总不至于把我们裁撤到一个不剩吧?” 宋教仁起身冲孙元起微微鞠躬:“感谢孙先生对同盟会的鼎力支持,宋某在此先行谢过!” 送走宋教仁后,孙元起一个人在书房里静坐片刻,回想刚才两人所言,突然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宋教仁说他们有35万军队。如果此言不虚的话,那么同盟会是怎么养活这么多人的? 虽说孙元起一系地盘不如同盟会大,四川、陕西的赋税也不如江苏、广东等地丰厚。可是孙系的兵力也少,还不到同盟会的三分之一,而且孙元起有庞大的产业支撑。即便如此,这10万人马每月消耗的军费高达100万元,依然让孙元起肉痛不已。 那同盟会有何能耐解决如此数额庞大的军费? 纵使革命党人精神高尚不领军饷,但人吃马喂、枪支弹药、住宿行军、头疼发热等基本问题总要解决吧?即便同盟会每人花销的军费只有孙元起麾下士兵的一半,那每个月也至少需要175万元!想来这就是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之后不停向外国借款,以及后来很快倒台的根本原因吧? 以前南京临时政府还在的时候。或许还有外国银行愿意做风险投资。现在已经人走茶凉,谁还愿意借款给同盟会去解决那35万人的吃穿住行?由此可见,厘清军务不仅是袁世凯的首要大事,也是同盟会的当务之急,因为两者都支撑不住庞大的军费消耗,随时可能财政崩溃。 在这种情况下同盟会还敢向袁世凯叫板,它的底气在哪里呢? 孙元起觉得,这就像两个高手在比拼内力,双方都接近油尽灯枯,博的就是谁先撑不住,只不过北洋系和同盟会的内力是财政。关键同盟会上下有一股赤脚不怕穿鞋的光棍劲儿:反正现在国家大权掌握在你们北洋系手上,我们是在野党,事情闹大了百姓也骂不到我们头上。我们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你们却必须留下收拾烂摊子! 凭着这股不怕死的横劲儿,同盟会就有了向袁世凯叫板的底气。当然,如果能够共存的话,同盟会也不会傻呵呵地非要玉石俱碎。就比如刚才,别看宋教仁一上来就旗帜鲜明地反对厘清军务,其实这只是他的一个幌子,目的是引出后面五个举措的修改版,并争取让新中国党站在他们一边。 同盟会的立场很明显:厘清军务?行!但关键是一不能让同盟会利益受损,二是刀山火海你们先上。 过了一日,按照唐绍仪定下的规矩,又是召开国务会议的日子。海内外关心中国政局的人士都在关心着这次会议,关注程度甚至不下于前天国务院的成立。 前天举行首次国务会议,先是司法总长王宠惠、农林总长宋教仁迟到,后又有内务总长赵秉钧不辞而别,已然给这届内阁增添了一层阴影。如果这次会议再出现什么差池,只怕这届内阁前途未卜,中国政局也将再起波澜! 孙元起和张謇、汤寿潜等三人提前十分钟到达国务院,便看见唐绍仪神情不属地坐在会议室的上首,虽然面前摆着厚厚几大摞文件,但他心思明显不在文件上,眼神不时向门口方向瞟去。见到孙元起等进门,连忙站起身来:“季直、蛰先、百熙,你们来得好早!新中国党不愧是信奉国家主义的,果然事事以国家为重,不愧为国民楷模!” 作为官场老手,张謇自然知道唐绍仪是意有所指,也不接口,只是虚与委蛇道:“少川总理也来得好早!” 随后,陆徵祥、熊希龄、段祺瑞、刘冠雄也陆续到来,甚至王宠惠、宋教仁都掐着时间赶到会场,却一直不见内阁总长赵秉钧的身影。等了五分钟,唐绍仪说道:“智庵总长可能遇到突发事件,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那我们就先开会吧!等会议结束,派人把会议记录送给他过目便是。” 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赵秉钧没有出席国务会议,绝不是遇到什么突发事件。毫无疑问,这是袁世凯借此向同盟会示威!如果同盟会不识趣的话,很有可能赵秉钧永远不会出席这届内阁的国务会议,甚至段祺瑞、刘冠雄等人也会一个个从会议室中消失。 见在座众人没有反对,唐绍仪接着说道:“大总统在前天国务院成立典礼上提出,当前要务是厘清军务,包括军政民政分治、调整军事机构、更新军队编制、解散冗余军队、停止购运枪械等五方面内容,以便避免财政赤字、减轻国民负担,实现完整的民主共和政体。诸位总长对此有何高见?” 不待他人回答,宋教仁便率先说道:“少川总理、诸位总长,宋某在内阁中年岁最小,又是叨陪末座,愿抛砖引玉,说说宋某对厘清军务五个举措的浅见!”宋教仁出生于1882年,现在才三十而立,是内阁最年轻的成员。而另一位同盟会总长王宠惠则出生于1881年,端的是后生可畏!如今要论年青,孙元起只能排第三了。 宋教仁所说的“浅见”就是昨天在孙元起书房里的提议,陆军总长段祺瑞听完,不屑地撇撇嘴:“听宋总长所言,只怕宋总长一直从事革命造反工作,从来没有当过兵吃过饷吧?” 宋教仁冷哼一声:“哪又如何?” 段祺瑞道:“就是因为你没当过兵吃过饷,所以才说出那么些外行话!就比如军队编制,能按照省份平均么?要说编制,必须先从统一番号说起,……”当下便开始给宋教仁上起军事课来。段祺瑞念过国内的北洋武备学堂,也在德国的柏林军校镀过金,还参加过中日甲午战争,军事素养自非同盟会中小年轻所能比拟,三下五除二就说得宋教仁晕头转向、哑口无言。 宋教仁只好反问道:“若依段总长之见,那该如何更新军队编制?” 第三四二章莫怪频发此言辞 段祺瑞道:“鉴于现在全国各种军队番号混乱,首先应该改镇为师,即把前清的镇、协、标、营、队,变为师、旅、团、营、连。陆军部队基干单位为师,一师两旅,附骑、炮兵各一团,工、辎兵各一营,有兵员一万人左右。步兵一旅辖两团,一团辖三营,一营辖四连。改镇为师之后,全国所有部队都要按此次第编制。 “其次是要编制全国军队番号。前清时期全国编练新军,除近畿四镇,四川三镇,直隶、江苏、湖北、广东、云南、甘肃两镇外,其余各省一律一镇。段某觉得,以现今中国国力,每省驻军最好不超过两个师。如果某些省份国防压力较大,驻军需要超过两个师,而财政又难以支撑,不妨由中央政府派遣部队协同镇守。统合全国,编制以不超过80个师、兵员以不超过90万人为宜。 “至于之后如何解散冗余部队,段某认为应该从国家利益角度,尽量裁撤没有经过训练、也没有战斗力的部队,努力保持军队的战力;而不是为了某些党派的一己私利,不顾军队本身素质差异,在裁撤过程中大搞什么派系平衡! “段某平生素不轻许人,但在为国为民这一点上对百熙总长佩服得五体投地。四川号称天府之国,财赋居各省前列,前清曾拟在此编练三镇新军。但百熙总长提兵入川之后,一方面蠲免赋税,与民休息;一方面裁汰军队,仅编成四十六、四十九两个混成协。与其他省份盘剥百姓扩军备战,相去何止天壤!我们大家都应该向百熙总长学习,以国家为重。” 段祺瑞这番话。分明是要把孙元起变成众矢之的。 对于川陕甘三省的军力情况,孙元起甚为清楚:虽然名义上只有6个协,其实每个协都超编得厉害,估计随便拾掇拾掇编成两个标准混成协,那是一点问题没有。更关键的是,军队武器装备大半都是孙元起自家小菜地长的,不仅不要钱,而且质量、数量都有保障,打仗的时候又有飞机助阵。 川陕甘三省的军队放在全国来说。或许身体素养、训练程度不如袁世凯的北洋精兵。但要真摆明车马炮地拼起命来,未必会输给同等数量的任何军队!正是因为有了这十万精兵,孙元起才在西部圈得偌大的地盘,才让孙中山、袁世凯等大佬纡尊降贵平等相待。 对于段祺瑞的恭维,孙元起只是冷冷地答道:“段总长此番褒奖,孙某实在受之有愧!如今沧海横流,有点志向、有点实力的上则据省称督,下则占山为王,谁愿甘于寂寞?其实孙某也想招兵买马拥兵自重,只是四川是革命肇始之地。国民经济破坏严重,便是想养兵也养不起,最后不得不蠲免赋税与民休息。 “而且孙某向来胸无大志,对于行军打仗、治国安民一窍不通,想来想去,还是从事教育做个孩子王比较安生。于是在下便响应袁大总统、唐总理的号召,进京做了教育部这个清水衙门的总长。段总长所谓‘以国家为重’,虚美过甚,让孙某是汗颜无地!” 宋教仁可不关心段祺瑞与孙元起之间的唱和。他只在乎刚才段祺瑞的裁军言论:“段总长在论及如何解散冗余部队时,认为某些党派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军队本身素质差异。在裁撤过程中搞派系平衡,违背国家利益。其实便是在抨击我同盟会见利忘义、私而忘公。对此观点,宋某实在难以苟同! “去年此时满清鞑虏声势正盛,我们革命党不顾流血牺牲,组织军队勇举义旗,最终得以光复中华,建立民国之功莫大于此!请问段总长,这些军队是为一党之私还是为一国之公?而当此之时。北洋军一则南下与我革命军队血战,二则袖手旁观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他们这是为一党之私还是为一国之公? “如果说革命军战力不如北洋军,也属信口开河!革命军的前身与北洋军类似,大半都是前清编练的新军,只是由于编成年代有先后、训练时间有长短,加上陆军部厚此薄彼,造成军械装备参差不齐,这才有了战力上的差别。即便如此,我们革命党与北洋军在湖北鏖战数月,可曾一败涂地、一溃千里? “宋某相信,只要陆军部大公无私,对南北军队一视同仁,假以时日,革命军和北洋军完全可以等量齐观。现在民国建立,段总长居然不顾南方革命军队劳苦功高,信口雌黄,准备保存北洋军而裁汰革命军。您这是为一党之私还是为一国之公?” 北洋军队在民国建立过程中确实没有多大的贡献,宋教仁这番言论无疑直接击中段祺瑞的软肋,驳得他哑口无语,半天说不出话来。 同属一个阵营的海军总长刘冠雄见状插话道:“既然宋总长也说革命军前身大半都是前清编练的新军,那不如现在就参照前清的军事编制,确立各省驻军数量吧!凡是超过规定数量的,由各方自行裁汰,至于是保存战力还是按比例裁撤,国务院和大总统府均不干涉。宋总长以为如何?” 宋教仁毫不领情:“刘总长,你知道我们革命党为什么前赴后继奋不顾身参加起义么?知道我们革命党为什么大部分成员都是南方人么?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满清政府对于南方的残酷剥削与镇压,让我们对满清鞑虏恨之入骨,所以我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参加革命,推翻满清对中华,尤其是南方各省的统治! “现在革命成功,刘总长却要秉承前清的军事编制,保持满清鞑虏对南方的剥削与镇压,请问我们这些南方革命党人参加革命推翻满清的意义在哪里?如果现在事事依照满清的规矩,我们又何必建立民国?不如直接改国号叫‘后清’好了!” 不得不说,而立之年就入阁的宋教仁确实很有几把刷子,至少舌尖嘴利的功夫就让孙元起望尘莫及,大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风范。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双方终于在会议上大致达成了裁军协议,即北洋系裁军15万,保存45万兵力,编为40个师;同盟会裁军10万,保留25万兵力,编为22个师;新中国党倒被没有裁军,但限定不超过10万兵力,编为8个师;其余的部队裁撤5万,保留10万部队,编为10个师。 尽管赵秉钧没有出席会议,让唐绍仪一直耿耿于怀,不过对于最终达成的裁军协议还是欢喜不尽:“承蒙诸位总长出席此次国务会议,并就厘清军务问题积极磋商,本着尽忠为国之心坦诚建言、群策群力,最终达成裁军协议草案,为避免财政短缺、减轻百姓负担做出了重要贡献。如果诸位总长没有其他异议的话,裁军协议草案送内务赵总长过目后,将呈递给大总统签发!” 这时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的财政总长熊希龄突然说道:“少川总理、各位总长,熊某对于裁军协议草案并无异议,只是在下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熊希龄,字秉三,湖南凤凰人,是沈从文、黄永玉的前辈老乡,也是凤凰最有名的官场人物。在他成名之后,通常被人尊称为“熊凤凰”(像是骂人)。熊希龄天生聪慧,被喻为“湖南神童”,十五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一路青云直上。而且他颇有才具,在清末有“理财能手”之称,故被任命为唐绍仪内阁的财政总长。——如果没有孙元起这只蝴蝶的话,以后他还将成为内阁总理。 唐绍仪急忙说道:“现在是国务会议,理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秉三总长请讲!” 熊希龄道:“听闻刚才的裁军协议草案,准备在近几个月内裁军30万人,如此一来确实会极大地减轻财政压力。不过,遣散这30万人的费用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即便每人发5块银元,也得150万元之巨。如今国库早已空空如也,每月靠向各国洋行借款艰难度日,哪来这一笔巨款?” 遣散费的问题不难理解。好比现在公司裁员,按照劳动法规定,被裁的员工都能得到一笔遣散费,通常的经济补偿是按劳动者在本单位工作的年限来计算,标准为每满一年支付一个月工资。军队大体情况也差不太多,只是更为棘手一些。 首先,军人在军队学习的技能,比如开枪、打炮、拼刺刀等,被裁退之后到社会上几乎毫无用处,退伍即失业。不像企业裁员或倒闭,还能找到类似的公司就业。 其次,军人当兵吃饷,干的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危险活儿,给的遣散费不能太少,至少要对得起这份工作。 第三,军人手里有枪,他要是活不下去,很多人都会跟着活不下去。何况是一次性裁军30万人? 凭着上述的三个原因,就不能不给那30万人遣散费。不仅要给,而且数额不能太少。熊希龄所说的150万元,不过是起步价而已! 唐绍仪登时脸色难看起来,犹自有些不死心:“秉三总长,国库真的一文钱没有?” 熊希龄很肯定地回答道:“没有!一文钱也没有!” 唐绍仪慢慢把眼光瞄向了孙元起。 第三四三章忽闻海上有仙山 内阁在座诸位都不是穷人,随便随便都能掏出三五万元。像张謇这种实业家,便是三五十万,挤挤也能拿得出来。但要说是150万元之巨,估计除了孙元起,内阁这帮人回家砸锅卖铁、卖儿卖女都凑不出来!所以,也难怪唐绍仪要把眼光瞄向孙元起。 唐绍仪注视孙元起片刻,才缓缓说道:“此次裁军所遣散冗余兵员,北方多是百战老兵,南方则多是革命功臣,遣散费正不可少,否则必然酿出无数事端。秉三总长所言每人5块银元,那已经算是最低限度。如果真要想让裁军顺利进行,每人应该在10块银元左右。也就是说,现在至少需要300万元左右的一笔遣散费用!诸位总长,对于如何筹集这笔资金有何高见?” 虽说他是问“诸位总长”,眼睛却牢牢盯着孙元起,其他人也跟着顺势望了过来。 在这种情况下,孙元起不得不表态:“裁军之举利国利民,而且遣散费用又如此巨大,指望由某个人或某个省来承担这笔巨款显然不现实。至于如何筹集这笔巨款,孙某对财政金融一窍不通,不敢妄言。不过按照职责来说,应该由财政、陆军两部协同商议,然后交国务院、总统府批阅才是。诸位以为吧?” 孙元起一记太极云手,既把自己和四川省摘了出来,又把财政部、陆军部这两个顶包的给推了出去,端的是妙到巅峰。 段祺瑞不动声色地答道:“虽说裁军与陆军部有关,但我们向来只管花钱,不管筹钱,所以这事儿还得秉三总长解决。放心!我们陆军部不会狮子大开口的。如少川总理所言,300万元左右就差不多了。当然如果能更多的话,我们也来者不拒。” 熊希龄皱巴着脸:“现在国库一贫如洗,各省财税又拒不上交,除了向各国洋行借款,还能上哪儿去筹这300万元巨款?预计今年财政赤字要高达二亿六千万元,我这个财政总长哪是什么财政总长,分明就是借款总长!” 宋教仁道:“既然国库没钱,我们可以号召国民进行捐款嘛!当年宋某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听说。日清战争(即中国所称的‘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前。日本国内在政府和媒体鼓动下,举办了军资献纳运动和义捐运动,上至天皇,下至妇孺,纷纷解囊,为战争募资,很快筹集到了足够的战争经费。 “现在民国初建,民气正高,想来进行国民募捐不是什么难事!而且我国有四万万民众,海外还有几千万华侨。即便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认捐,每人只认捐一块银元,也足以完全解决裁军费用短缺问题。何必向外国洋行借款,出卖国家利益呢?” 宋教仁的这番言论让孙元起有些惊异:为300万元裁军费用举行国民募捐,这是同盟会的习惯性思维,还是同盟会别有用心,想趁机博出位? 比如国务会议拒绝了募捐提议,同盟会可以大造声势,说中央政府罔顾国民爱国热情。主动出卖国家利益,丧失国家主权;如果国务会议同意了募捐提议,那就真好落入同盟会的圈套。募捐是同盟会能够存活的一大法宝。对于其中的猫腻,同盟会的领导人可谓了如指掌,强迫纳捐、侵吞捐款、扰乱治安……尽管民国初年没有郭妹妹,想来编造一个坏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倒不是孙元起阴险狡诈以己度人,而是民国初年政治斗争实在太复杂,由不得孙元起不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毕竟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就要举行参议院选举,只有彻底搞臭北洋系,同盟会才有可能乘机上位。 唐绍仪思忖片刻。摇了摇头道:“虽然宋总长的提议不失为一种方法,但裁军本为造福于民,如果再为此进行国民募捐,那就变成了嫁祸于民。而且民国成立未久,国务院刚刚肇端,现在就为此等小事进行国民募捐,引发社会动荡,岂非得不偿失?思来想去,反倒不如借款来的爽利,顶多在借款时稍微提高一点利息,避免有损国家主权的条款便是。” 顿了一顿,唐绍仪又问:“对于借款,诸位总长有何意见?”说话间,眼睛依然瞄向了孙元起。 孙元起揣度道:或许唐绍仪在最初瞄向自己的时候,并不是想向孙元起或四川省借钱,而是已经把目标定为孙元起背后的华熙银行。 华熙银行虽然成立时间短暂,不是中国银行之类的国家中央银行,也没有汇丰、花旗等外国银行的强大背景,但凭借着大股东手中持有的强大专利,拥有中华工业机械、远东广播、致用医药等发展势头正猛的优质用户,以及在清末民初纷纭复杂的政局中一步也没有踏错的先机,如今已经成为长江流域屈指可数的大银行,估计也是最盈利的大银行。 除了华熙银行有满足裁军借款的实力,关键还在于华熙银行背后的大股东是孙元起,如果向它借款,完全不用担心存在什么损害国家主权的条款。故而唐绍仪频频向孙元起大抛媚眼。 没想到,孙元起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熊希龄便抢先答道:“少川总理,如果要向外国洋行借款的话,我们应当首先与英国汇丰、美国花旗、德国德华、法国东方汇理、俄国道胜、日本横滨正金等六家银行沟通。因为根据袁大总统与六国银行团达成的协议,如果中国将来实行借贷时,这六国银行享有优先借款权!” 唐绍仪只好收回目光:“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准备和六国银行团商谈借款事宜吧!” 就这样,当天的国务会议就此宣布结束。总体来说,除了赵秉钧没有出席外,会议其他方面都还算顺利,而且达成了一项至关重要的裁军议案,这无疑给海内外观望的民众打了剂强心针,对于中国的政局也都开始乐观起来。 接下来的两三次国务会议,赵秉钧依然没有出席,但大家似乎已经开始习惯了他的不存在,会议依旧照常进行。孙元起乘机提出包括对科学技术成果实行国家奖励、成立中华科学院、在全国实行义务教育在内的一系列教育议案。内阁众人知道所有的教育经费都是由孙元起所辖四省掏腰包,不会损害自己的利益,纷纷举手赞成,议案在国务会议中干净利落地获得通过。 孙元起携带议案面见袁世凯的时候,袁世凯也是笑容满面,赞誉有加:“看来把教育部交给百熙果然没错!近些日子,袁某与欧美各国驻华使节会晤,他们都盛赞百熙你提出的教育议案,并把百熙的义务教育与孙逸仙的二十万英里铁路相提并论,认为一虚一实、一文一武,乃是民国走向现代化、工业化之显著标志。不过袁某却认为,虽然文教似虚,推行却实;铁路本实,修筑近虚。百熙以为然否?” 看来袁世凯对孙中山修筑二十万英里铁路也大不以为然。但孙元起认为袁世凯对自己大加褒奖的原因还不在此,而是在于孙中山修筑铁路要从他手里要钱,自己兴办教育则属于自掏腰包。孙元起在教育上投的钱越多,自然在军事上投的越少,对袁世凯的威胁也就越小。这才是袁世凯高兴的根本原因。 经过总统府发布和国务院副署,各项教育议案终于可以付诸实施。 现在已经是三月底,距离义务教育正式推行的九月份只有半年时间,免费书本、免费校服、免费午餐以及教育经费都要抓紧筹措,再加上筹建中华科学院等事宜,孙元起顿时忙得不可开交。国务会议倒还照常参加,不过却听多说少,经常是作壁上观。 过了有七八天消停日子,这日黄昏孙元起正在后海私宅的书房里处理政务,就听卫兵匆匆来报:“大人,内阁唐总理来访!” 孙元起有些奇怪:不是刚开完国务会议么?难道发生什么急事? 虽然心里这么想,孙元起还是赶紧起身迎了出去:“少川总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唐绍仪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但还是客气地说道:“冒昧来访,还请百熙见谅。唐某遇到些问题,想和你交换一下意见,不知百熙是否有时间?” 你都堵到家门口了,我能说没时间么?孙元起一边腹诽,一边把唐绍仪迎进屋。 奉茶之后,唐绍仪便开门见山地说道:“首次国务会议上,我们曾讨论裁军事宜及遣散借款问题,不知百熙是否记得?” 孙元起点点头:“自然记得!据说袁大总统对裁军遣散也是非常赞同的,并同意少川总理您以善后为名,向六国银行团商洽借款事宜。怎么,六国银行团商是不肯借钱,还是又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 唐绍仪道:“六国银行团同意借款,不过有附加条件,那就是要监督我国政府财政,具体包括监督用款和监督遣散军队两个方面。这个条件严重有损国家独立主权,一旦传出必然全国舆论大哗,只怕国务会议难以通过!” 不知是孙元起思维迟钝,还是政治敏感性不够,感觉既然借钱来裁军,由六国银行团来监督用款和遣散军队情况似乎也无不可。而且由六国银行团来监督,还可以保证裁军的真实准确、款项的落到实处,那为什么会全国舆论大哗,在国务会议上也难以通过呢? 第三四四章不待天明尽北飞 孙元起忽然想到近日的一则传言。 国务会议召开以来,唐绍仪一直以调和同盟会与北洋系之间冲突为己任。在推行袁世凯制定的政策时,他会首先考虑同盟会对此的看法。如果同盟会解决反对,他就会去大总统府向袁世凯提出更改要求。袁世凯是丘八出身,一贯独断专行,而且唐绍仪又是他一手提拔而身居高位的,按照道理,唐绍仪应该感恩戴德俯首听命才是,结果现在处处与他为难,心中难免大为恼火。 前几日,唐绍仪又因为某事和袁世凯争得面红耳赤。袁世凯开始怀疑唐绍仪是不是要挟同盟会以自重,甚至准备和同盟会穿一条裤子,便试探着以党潮日盛为由,劝唐绍仪退出同盟会。不知是在气头上,还是直抒胸臆,唐绍仪断然拒绝道:“宁可辞职,断不可牺牲党籍!” 虽然这是传言,却足以看出唐绍仪的政治倾向。 孙元起问道:“少川总理,你觉得谁会反对六国银行团借款条件,北洋军?还是南方革命军?” 唐绍仪迟疑道:“应该都反对吧?” 孙元起道:“谁更反对?” 唐绍仪一愣,半天才说道:“应该是南方革命军吧?” 孙元起微微叹息道:“在下也知道,南京临时政府匆匆结束,留下许多亏空亟待填补,所以同盟会想趁此次裁军遣散,挪用部分经费填补财政缺口;另一方面,面对北洋军的强大军事压力,同盟会在担心之余,也想少裁撤些军队,顺便购置部分武器。以图保持势力均衡。所以同盟会才会强烈反对六国银行团监督用款和遣散军队情况,对不对? “如果孙某没猜错的话,明天或者后天,同盟会就会以出卖中国主权为借口,在报纸上大肆口诛笔伐,坚决反对六国银行团的善后借款吧?其实,他们不是反对借款,只是反对六国银行团对他们用款和遣散军队情况的监督。对不对?” 唐绍仪默然以对。 孙元起继续说道:“中央政府北迁之前,同盟会曾仓促制定《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期望通过严格的程序正义来限定大总统、参议院、国务员的权力。以期维护革命成果。不料眼下大总统尚在严格恪守《临时约法》,同盟会却为了蝇头小利而忽略了程序正义,肆意践踏法律。假如他日大总统随意修改《临时约法》,同盟会上下有何面目出言指责? “现在北洋系强而同盟会弱,同情弱者本是人之常情,也是善之一端。但同情不等于偏袒,最好的同情是保持严格的客观公正。一时的偏袒或许会让同盟会从中受益,但持续的偏袒只会惹怒北洋系,引来疯狂的报复,最终还是害了同盟会。现在国务院成立未久。更应该为后世立下典范,而不是成为将来的反面教材,所以我们必须持之以正!” 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一直以善良著称,素来不缺乏同情心,有时候甚至是同情心泛滥。但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在国民心中根深蒂固,从而导致同情没有完全转变为善良,有时候反而成为助纣为虐的工具。比如国家的民族政策。 本来按照《宪法》规定,应该全国各民族一律平等。但某些人同情心泛滥,觉得少数民族人少。是弱者;在历史上受到汉族的欺凌和歧视,需要补偿。于是制定了少数民族高考加分、计划生育从宽、司法上“两少一宽”等一系列特殊政策。在这些政策的偏袒下,处于主体的汉族反而处于弱势地位。正是这种同情导致的偏袒。成为日益强烈的大汉族主义和民族仇恨的主要诱因。 再比如给老年人让座的问题,本来年轻人只是出于同情帮助弱者,结果在某些地方便变成了偏袒的规定,不少老年人也把这种同情导致的偏袒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对不让座者恶言相向、拳打脚踢。在像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的公交车里,不少刚上车的老年人完全无视车上人群,恬淡地说道:“我去后面找个座儿!”最终结果呢?不仅没培养出青年人尊老的传统,反而造成了青年人对老年人的愤恨。 唐绍仪半天才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唐某今天登门拜访,就是想请贤弟帮忙,向华熙银行借款350万元作为裁军遣散费用!” 说实话,自从孙元起知道同盟会拒绝六国银行团借款的原因之后,打心里厌恶同盟会,就算现在手头有350万闲钱,都不稀得借给他们! 见孙元起沉吟不语,唐绍仪又补充道:“此次借款,我们按规定给予五厘的年息外,将以京张铁路收入及财产作为担保,保证不会让华熙银行承担任何风险。” 京张铁路全长约200千米,由北京丰台经八达岭、居庸关、沙城、宣化至河北张家口,于1905年9月开工修建,至1909年建成。是中国首条不使用外国资金及人员,由中国人自行修筑,投入营运的铁路,经世大学铁道交通专业学生在其中居功甚伟。 正因为这条铁路是由中国人自行修筑,所以路权还在中国政府手里,也是当前国务院少有几项拿得出手的担保。但这条铁路在北洋系的势力范围内,袁世凯随时可以收回,所以对孙元起来说,根本就是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肋。 见孙元起依然没有答应,唐绍仪只好咬咬牙说道:“只要答应借款,国务院允诺给予华熙银行在中国全境的货币发行权!” 清朝后期,由于不懂货币发行权的重要性,采取放任政策,听凭中外商人自由发行,造成清季钞票混乱,金融市场也是一塌糊涂。辛亥革命之后,金融财政更是乱成一团烂麻,各种货币层出不穷,仅当时流通的银元就有十多种,除了华熙银行的孙大头外,还有外国银行的本洋(即西班牙卡洛斯三世头像银元)、站人(英国不列颠女神站像银元)、鹰洋(墨西哥雄鹰抓蛇国徽银元)等,本国的广东、湖北、江南、安徽等各种龙洋以及吉林币、东三省币、奉天币、造币厂币、北洋币、大清银币等。 正是因为这种混乱,导致孙元起对于所谓的货币发行权认识不清。其实,货币发行权是国家主权的组成部分,一般由国家授予专门机构行使,然后专门机构发行的货币才可以在本国内依法流通。若要真正追究起来,华熙银行发行的孙大头如同没有准生证的小朋友,是黑户,甚至算非法货币,根本不能在国内流通。 孙元起逡巡片刻问道:“少川总理,我们先不说是否向华熙银行借款的事,但问你拒绝六国银行团的事情,袁大总统知道么?据熊秉三总长所言,六国银行团与袁大总统签署协议,享有优先借款权。别到时候六国银行团向袁大总统提出严厉抗议,指责民国政府违反协定!” 唐绍仪不以为意道:“借款应急以缓财政拮据,原本属于内阁权限范围之事,而且之前袁大总统已经把借款事宜全权托付给我,唐某自然有借款选择权,何必事事知会袁大总统?裁军遣散事关重大,借款也需尽快办理,百熙总长不妨等会儿就和华熙银行电报联系,将唐某的条件如实相告。如果华熙银行有意,可在两天之内给我答复,否则唐某只好另觅下家了!” 说完,唐绍仪起身告辞。 送走唐绍仪后,孙元起找来陈训恩商议良久。可惜两人都不懂金融学,对于货币发行权知之甚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最后孙元起还是依照唐绍仪所言,给在上海的莉莉丝发电报,详细说明了借款情况。很快莉莉丝便回电:“兹事体大,我将尽快抵京。” 孙元起有些疑惑:唐绍仪只给两天时间,现在京沪之间可没有飞机,更没有高铁,如何赶得过来?坐轮船的话,至少要一天两夜才能到天津,而且轮船就那么几个航次,不是想坐随时就有的;坐火车的话,光沪宁铁路三百多公里就要十个小时,等沿着津浦线北上京城,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赶紧又拍了一封电报过去询问,莉莉丝回电只有两个字:飞机。 原来在一个多月前,经过孙元起的大力鼓动,莉莉丝最终决定成立中华航空公司,并积极在上海、南京、济南等城郊购置土地铺设机场。经过几十天的紧张筹备,从上海到北京的沿线机场全部建设完毕,飞机从北京的经世大学顺利抵达上海。正好此时唐绍仪来找孙元起,准备向华熙银行借款。莉莉丝当即拍板:自己这个经理将作为第一位乘客,完成中华航空公司的第一次商业飞行,以此证明航空业具有的强大优势及光辉发展前景。 要说孙元起不担心,那是假话。 世界上第一家航空公司成立于1909年11月16日,名叫德国飞艇股份公司。从这个名字就知道他们使用的交通工具是飞艇——具有推进和控制装置的大气球,而不是飞机。要说以飞机为交通工具的航空公司,估计中华航空公司是第一家。既然是第一家,难免就有很多风险。即便后来飞机技术日渐成熟,还不是隔三差五地发生空难么? 难道对莉莉丝说航空技术还不成熟?客运服务还不成熟? 思忖再三,孙元起对自己说道:要相信科学技术!要相信经世大学师生的发明! 第三四五章巡天遥看一千河 果然不出孙元起所料。 在第二天南方革命党的报纸上,同盟会就用头版头条对六国银行团进行大肆口诛笔伐,认为六国银行团监督中国政府财政的条件严重损害国家独立主权,显然外国列强是别有用心。但对六国银行团提出的具体条件,却语焉不详。 文中没有客观冷静地分析六国银行团的条件究竟如何损害中国主权,反而用煽动性的笔墨,详细胪列鸦片战争以来帝国主义列强对中国的重重罪恶,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别说一二十岁血气方刚的小年青,便是孙元起这种年过三十的中年大叔,也被文章撩拨得血脉贲张、怒气上涌。 想来这几天青年学生就该罢课游行,抗议六国银行团干涉中国内政了吧? 如此一来,谁再敢与六国银行团签订借款协议,谁就是卖国贼。而真正别有用心的同盟会却摇身一变,成为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正义化身,在社会上赢得无数形象分。 这个套路自五四运动以后不知上演多少回,最终结果多半是学生被政府镇压,死伤无数;政府部门吃了哑巴亏,形象受损;在野党则从中渔利,捞足好处。尽管套路很老旧,但效果却一直上佳,百试不爽,在三四十年代一度成为马教在城市中发展的看家本领。 虽然孙元起已经看穿同盟会的伎俩,却不想就此揭穿,反倒有些期待,很想看看同盟会究竟能翻出多大的波浪,能否和后起之秀的马教相提并论。 下午时分,孙元起驱车出城。径直赶往经世镇外新修的飞机场,等候莉莉丝这位女乘客完成中华航空公司的第一次商业飞行。到达机场才发现前来恭候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停机坪上早已坐了几排围观的记者,不时抬眼向南方天际望去。 记者对于新闻素来敏感,号称“用鼻子都能嗅到十公里之内的新鲜事”,再加上莉莉丝刻意造势,提早放出消息,中华广播公司也大肆宣传,京城各大报社记者一大早便得到新闻线索。紧赶慢赶来到机场。想给报社抢得一条爆炸新闻,顺便见证这奇迹的时刻。 可是京沪之间直线距离有一千多公里,纵使飞机领先时代,也要飞上八九个小时,何况中间还要在济南停靠检修呢? 这一等就是大半天,尽管机场有饭菜、茶水招待这些无冕之王,记者们还是等得泼烦。就在这时候,孙元起拍马赶到。记者们顿时像见了血的鲨鱼,“轰”的一下围了过来。趁着飞机还没到的空闲采访一下教育总长,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反正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 伴随着不时亮起的镁光灯,记者们的问题纷至沓来:“据称国务院与六国银行团谈判破裂,裁军善后借款至今尚无着落,请问孙总长对此怎么看?” “厘清军务是当前头等大事,善后借款问题事关重大,必须要尽快办理。不过孙某相信,在国务院和大总统府的通力协作下,此事一定能够得到妥善解决。”现在孙元起对于应付记者已经得心应手。 “有消息指出,此次莉莉丝女士乘飞机北上。就是准备代表华熙银行参与到裁军善后借款中。孙总长对此有何评价?” 孙元起道:“就我得到的消息,莉莉丝女士此次乘飞机北上,是想借此机会亲自展示航空飞行的安全可靠。并宣布中华航空公司成立。至于华熙银行是否参与裁军善后借款,孙某很难判断。不过据我所知,华熙银行是一家有实力、负责任的企业,如果能够参与到裁军善后借款中来,应该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近日教育部开始筹备成立中华科学院,流亡海外的康南海先生对科学院只包含科学技术、不包括孔孟之道大加抨击,认为这是数典忘祖。对此批评,教育部将如何应对?” 孙元起道:“孔孟之道自先秦流传至今已有两千多年。早已家藏户有、深入人心,本不须国家另行扶持。而西方科学技术传入中国不过百年,研习之人甚少,水平也大大落后于欧美各国,另一方面科学技术对国计民生又大有裨益,所以国家成立科学院予以扶持。南海先生所谓‘数典忘祖’之论,怕是有些过了!” “女子参政同盟会日前在其机关刊物《女子白话报》上宣布推选孙赵夫人为会长,将先期奋斗目标为男女教育平等,并争取在10到20年时间内获得女子参政权。同时声称曾与孙总长会面,女子参政同盟会会在适当时机全体加入新中国党。我等素知张啬园总长(张謇)对女子参政强烈反对,新中国党会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出现分裂?” 孙元起不禁以手扶额:千防万防,最后还是让她们闹出了幺蛾子! 头疼归头疼,问题还是要回答的:“啬翁虽然对女子参政持有异见,但对女子教育还是颇为关心的。就孙某所知,啬翁早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便出资创办了通州女子师范学校,由此可见一斑。现在女子参政同盟会准备投身女子教育事业,而新中国党也对教育非常热衷,我们与之合作属于志同道合,孙某和啬翁都对其赞誉有加。至于女子参政问题,目前处于暂时搁置状态,她们不也吧目标定为10到20年么?那就十年之后再谈吧!” “数日前,山西阎百川都督出席新中国党山西支部成立大会,表示自己已经参加新中国党。按照新中国党党章规定,新中国党具有排他性,加入新中国党必须先退出其他党派。这就意味阎都督在此之前已退出同盟会。阎都督此番表态,会不会影响新中国党与同盟会的关系?” 孙元起道:“根据《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人民享有集会结社以及信教的自由。阎百川退出同盟会、加如新中国党属于个人自由范畴,任何组织都不得妨碍。而且新中国党与同盟会关系一向密切,当然不会因为阎百川一人而反目成仇。” …… 答记者问还真是斗智斗勇、劳心劳力,不到半个小时孙元起就心力交瘁,只好在卫兵的拱卫下来到机场旁边的平房里稍事休息。 等到下午五点多钟,太阳开始逐渐昏黄,一点黑色才出现在南方天际。最初黑点像是只早归的乌鸦,渐渐变成了翱翔长空的雄鹰,最后在厚重的轰鸣声中,凌霄11式运输机现出庞大的身躯。在机场上稍微盘旋几周,便稳稳地降落在北京机场上。 记者立即一拥而上,镁光灯闪个不停。片刻之后,在机场人员帮助下,莉莉丝和两名飞行员走出机舱。可以看出,两名飞行员即便经过长期训练,长途飞行依然让他们身心俱疲。至于莉莉丝倒无大碍,只是天空极为寒冷,加上长时间坐在狭窄的机舱了,也显得有些神情委顿。此刻她还是强打起精神,笑容满面地与各位记者寒暄。 记者也是凑趣,详细询问了此次飞行的各个环节。最后,莉莉丝正色说道:“一个白天,从早到晚十数个小时,人类能走多远?如果徒步,可以从上海走到昆山;乘坐火车,可以从上海抵达南京;乘坐轮船,或许此刻正漂泊在淮安府附近的海面上。但是人类的极限是什么呢?可不可以更快捷呢? “今天早上,我在上海豫园门口吃了南翔小笼馒头;中午,我在济南吃了黄河鲤鱼;晚上,我准备到便宜坊吃果木烤鸭。在这一天里,我乘坐飞机跨越了半个中国,用实际行动证明了飞机是当前最快捷的交通工具。飞机不依赖于道路建设,忽略高山、河流等地势阻碍,在空中可以直线飞行,所以在未来它一定会像火车、轮船一样,成为人们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现在,我作为中华航空公司的经理,也是中华航空公司的第一名乘客,用这次成功的飞行宣告中华航空公司正式成立。新成立的中华航空公司将是以飞机为载体运送乘客、信件和货物,目前上海、江宁、济南、北京、太原、西安、成都、武汉、兰州等城市的机场已经开通,各项业务将渐次铺开。这标志着中国即将进入飞行时代! “如果你是名有身份、有地位、有资产的社会名流,不妨乘坐中华航空公司的飞机试试,你将体验到什么叫一日千里,什么叫青云直上,什么叫俯视九州!如果你有十万火急的货物信件,不妨交付给中华航空公司的飞机运送,从北京到兰州、从上海到成都,也不过三两日工夫。我们中华航空公司的存在,就是为有需要的名流提供上乘的服务!” 话虽这样说,其实真要实现莉莉丝所说的“上乘服务”,至少还需要数月到一年的时间,因为机场铺设、飞机制造、飞行员培养、航行勘测等都需要一步步来。 莉莉丝当天晚上要吃便宜坊果木烤鸭的愿望也没有实现,记者会结束之后,她便在孙元起的轿车上沉沉睡去。看着天色已晚,孙元起没有回城,而是回到经世大学半山居的寓所。——虽然现在北京城有沿着道路向经世大学方向发展的趋势,但经世镇眼下还没有便宜坊果木烤鸭。 莉莉丝一觉睡到深夜十一点多,睁开眼之后马上裹着睡衣找到孙元起。不管孙元起睡梦正酣,摇醒之后急促地问道:“快说说,唐绍仪允诺给予华熙银行在中国全境的货币发行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第三四六章愁人夜永不得眠 孙元起在床上坐起身,哈欠连天地把昨天唐绍仪所说的内容给莉莉丝介绍了一遍。莉莉丝听得非常仔细,不是就其中的细节提出询问。等孙元起讲完之后,莉莉丝在一旁陷入了沉思。 孙元起也披着睡衣捡了张椅子坐下:“莉莉丝,你真的要蹚这趟浑水?” “为什么不?”莉莉丝反问道,“你知道货币发行权有多重要么?” 孙元起摇摇头:“我确实不知道货币发行权有多重要,不过前不久为了收购汉冶萍公司60%股份,我们刚从华熙银行贷款300万元;如果我们现在答应唐少川借款的话,又要贷出300万元。短短一两个月就贷出600万元,华熙银行不会出问题吗?” 以前孙元起为了办教育,闷头搞实业赚钱,丝毫没有意识到金融业的重要。去年年初,在机缘凑巧之下才兴办了华熙银行。谁知不到一年时间,华熙银行就成为了孙元起实业帝国的核心,华熙味精、致用医药、中华工业机械、远东广播等公司纷纷在华熙银行开户存款。一旦华熙银行出现问题,那孙元起名下的产业就关羽走麦城——离死不远了! 莉莉丝不答反问道:“你不是说四川存在一个储量数十亿吨的巨大铁矿么?找到没有?” 孙元起道:“已经有了眉目,估计最近一两个月就能准确消息。怎么,这和华熙银行、裁军善后借款有关系么?” 尽管在清朝的地图上找不到“攀枝花”这个记忆中的城市,不过“攀枝花”还是为寻找铁矿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所谓攀枝花。其实就是木棉的别名,而木棉主要生长在热带及亚热带地区,在四川境内仅分布在最南边的金沙江、安宁河、雅砻江河谷,这样就大大缩小了寻找的范围。加上攀枝花铁矿是露天矿山。也降低了寻找难度。经世大学地质系师生春节过后便前往川南进行勘探,根据“攀枝花”这个线索四处寻找,加上地方官员的倾力协助,相信很快就有好消息传来。 莉莉丝道:“怎么没关系?只要发现巨大铁矿,借给中华工业机械公司购买汉冶萍公司股份的300万元就不再是贷款。而是变成了投资!到时候人们只会记得华熙银行在汉冶萍公司中占有巨大股份,谁还会刻意记得有欠款这回事?而且投资的成功也会带动华熙银行股价水涨船高,别说裁军善后借款350万元,就是500万、600万又有什么要紧的?当然更重要的是,贷款给国务院也会变成一笔巨大的投资!” 孙元起眉毛一剔:“你是说货币发行权?莉莉丝,你现在也算是银行业界人士,你给我解释解释,到底什么是货币发行权?” “什么叫银行业界人士?我是一位成功的银行家!”莉莉丝有些不满地说道。“在说货币发行权之前,请问你对货币有多少了解?” 孙元起干净利落地答道:“所谓货币,就是从商品中分离出来固定充当一般等价物的商品,具有具有价值尺度、流通手段、支付手段、贮藏手段、世界货币等职能。”——这是马教主在政治经济学中的著名论断,当年在中学、大学可没少学这个! 莉莉丝不禁刮目相看:“看来你对经济学了解颇深啊!那你想必也知道什么叫货币发行喽?” 出乎莉莉丝的意料,孙元起微微摇头:“货币发行?和发行货币有什么区别?”马教主或许在他的政治经济学中提过,不过似乎没有出现在中国的教科书中,又或许不是考点。总之孙元起没有太大印象。 莉莉丝解释道:“某种意义上来说,货币发行和发行货币确实没有什么区别。但在狭窄意义上。货币发行是指在一定时间段内,货币从央行流出数量大于流入数量的差额。出现这种定义的根本原因是货币不能随随便便发行,除了经过国家许可外,必须根据当前社会经济发展情况,来确定货币的发行规模。货币发行少了,导致购买力下降、物价下跌。会出现通货紧缩;如果发行多了,会物价飞涨。出现通货膨胀。最合理的情况,应该根据社会经济发展的增量来发行货币。社会经济发展的增量。可以通过货币发行来量化。” 孙元起大致明白了莉莉丝的意思:“货币发行权就是依法由国家赋予,根据社会经济发展增量而发行货币的权利?” 莉莉丝晃晃手指:“那只是理想情况!事实上,从来没有任何一家银行是完全根据社会经济发展增量而发行货币的,总会或多或少,因为它们通常是根据当前的政治、经济等状况提前决定发行数量。而且掌握了货币发行权,也就意味着掌握了金融市场,乃至国民经济命脉!” 孙元起吓了一跳:“有这么厉害?” 莉莉丝抿嘴笑道:“就这么厉害!比如现在华熙银行以银九、铜一比例铸造的壹圆银币,总重量为库平七钱二分(26.86克),含纯银六钱四分八厘(23.9024808克)。虽然发行没有得到中央政府认可,但由于币值和含银量较为相符,为社会所认可,这才在长江流域广泛流通。如果同样重量的银币币值变为十元,社会还会认可么?还能广泛流通么? “但若是华熙银行得到国家授予的货币发行权,即便把同样重量的银币币值标为一百元,社会也必须承认,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全国范围内广泛流通。这就意味着以前华熙银行根据藏银量、股本等只能发行3000万元的货币,获得货币发行权后可以发行3亿元、30亿元乃至300亿元! “发行3亿元标准的壹圆银币,或许可以促进货物流通,形成国内统一市场;但要发行300亿元,很可能在短时间内出现恶性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企业破产,民不聊生。至于是发现3亿元还是300亿元,既在于国家强制规定,也可操之于我们银行之手。如此一来,岂不是掌握了金融市场乃至国民经济命脉?” 孙元起道:“所以你想得到货币发行权?” 莉莉丝道:“只要是银行,都想得到货币发行权!明天国务会议之后,你帮我把唐先生约出来,我们就裁军善后借款问题详细谈谈?” 孙元起却有些犹豫:“你和唐少川直接商谈裁军善后借款问题,还涉及到货币发行权,不怕最后袁大总统不同意?” 莉莉丝道:“你们不是责任内阁制么?这种问题只要能在内阁通过,袁大总统即便不同意,又能如何?” 孙元起奇道:“你就确信能在内阁通过?” 莉莉丝撇嘴道:“在内阁十一人中,唐总理签订协议,他自然会同意的;相信与华熙银行签订裁军善后借款协议,会对同盟会大有好处,自然王、宋两位总长也会同意;你们新中国党还有三票。如此便可在内阁中占据简单多数,还会担心通不过?再说了,我们华熙银行可是有美籍股东的,如果袁大总统敢不同意,我们就让美国驻华公使提出强烈抗议!” 孙元起此时正色说道:“要想让我们新中国党投这三票,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莉莉丝娇笑道:“什么要求?” 孙元起道:“要么你、要么怀祖,必须有一人加入中国国籍。”顿了一顿,孙元起解释道:“莉莉丝,相信你也应该知道中国有句老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然这话有些伤人,但中国人骨子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天生对外人有一种不信任感。如果你们母子俩没有一个加入中国国籍,不仅中国民众对华熙银行掌握货币发行权心生疑窦,便是我,恐怕也很难说服党内张、汤两位同仁。” 莉莉丝顿时愣住了,良久才涩声说道:“你让我考虑考虑,明天早上给你答复。”说完起身离开了孙元起的卧室。 因为赶着去城里参加国务会议,第二天孙元起特意起了个大早,下楼就看见莉莉丝裹着睡衣一个人枯坐在客厅沙发上,顶着熊猫般的黑眼圈,面前还摆着半杯冷咖啡,显然是一夜没睡。孙元起心疼地问道:“怎么,让你为难了?要不咱们就不要那个什么货币发行权了,赶紧回去休息!” 莉莉丝坚定地摇摇头:“货币发行权我们一定要拿到手!不过你还要帮我一个忙,那就是说服六国银行团,不要就此问题提出抗议。在我看来,六国银行团才是我们和唐先生达成协议的最大障碍。我知道你和美国驻华公使嘉乐恒关系密切,而花旗银行又是六国银行团的中坚,只要有人劝和,他们不会在意我们的所作所为的!” 孙元起略作思考后点点头:“好!那你的选择呢?” 第三四七章只在人心不是难 莉莉丝掠了一下额前散乱的碎发,冷静地答道:“我加入中国国籍!” 孙元起有些错愕:“你确定?我还以为会你让怀祖加入呢!” 莉莉丝道:“昨天夜里我仔细思考过,认为你说得很有道理。虽说中国是个比较开放、比较温和的国家,也很难容忍由一家外资背景的银行掌握着货币发行权,尤其还是在刚完成民族革命之后。如果有人借机造谣生事,华熙银行不仅无法取得货币发行权,甚至在长江流域取得的巨大业绩也会被摧毁,进而影响到新中国党的声誉。 “如何改变华熙银行的外资背景?怀祖加入中国国籍不行,必须是我!因为人所众知,我是美国人,是华熙银行的经理。只有我公开申明加入中国国籍,让华熙银行持股股东近乎百分之百的都是中国国籍,才能最有效地回击那些谣言!所以我做出了这个选择。” 孙元起微微颔首:“既然如此,那你我一起进城。我去内阁参加会议,你拟定加入中国国籍的申请,交由四川或陕西办理,择机在中华广播和《政经日报》上刊登。等内阁会议结束,我会邀请唐少川回到什刹海老宅,与你商议裁军善后借款事宜。” 从经世大学进城有四十多里地,以前坐马车要一两个时辰,现在有轿车代步,只需要半个小时。 进城之后,孙元起先把莉莉丝送到老宅。刚停车,就听卫兵过来报告道:“大人。昨天深夜唐总理府上来人,说有急事相商,请大人和华熙银行来客进城之后尽快过府一叙。” 如果请孙元起单独去,还有可能是内阁其他事务;但要让孙元起夫妻俩一起过去,那绝对只有裁军善后借款问题。 孙元起连忙吩咐司机调转车头,赶往唐宅。 到了唐宅门口还没来得及通报,门房就迎了上来:“孙总长,我家老爷从一大早就恭候二位光临,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您快随小的进去吧!” 此刻唐绍仪好比热锅上的蚂蚁。在正厅来回徘徊,见孙元起夫妇进来顿时大喜,顾不上寒暄,急忙问道:“百熙,想来这位巾帼英豪就是华熙银行精力莉莉丝女士吧?你和她说了裁军善后借款的事情了么?她意下如何?” 孙元起不答反问:“少川总理,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让我们匆忙过府?” 唐绍仪简短介绍道:“官场消息最是灵通!前天下午唐某拒绝六国银行团借款条件,昨天便满城传得沸沸扬扬。加上昨天下午莉莉丝女士从上海北上,有心人已经大致猜到我们准备向华熙银行借款。据说杨杏城(杨士琦)、袁大公子(袁克定)向大总统密进谗言,称我们此举是接济革命党军费。并给在下扣上一顶‘居心叵测,意图不明’的帽子。” 孙元起心道:杨士琦、袁克定两人说的倒是一点没错。 “熊秉三(熊希龄)也心生怨怼。认为唐某侵犯了他的职权,又弄坏了国务院同各国六国银行团之间的友谊。眼下群情汹汹,为今之计只有快刀斩乱麻,尽快与华熙银行签订协议,把生米做成熟饭,免得夜长梦多!一旦大总统公开表态,那就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唐绍仪终于说出他着急见孙元起夫妇的原因。 莉莉丝当即拍板道:“借款条件孙总长昨天已经和我说了,我们华熙银行非常感兴趣。如果总理阁下着急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签署借款协议。” 唐绍仪道:“如果没有走漏风声,依照之前的条件签署协议自然毫无问题。现在已经闹得人尽皆知,若是还照以前的条件,不仅大总统那里通不过,只怕连内阁也是一片反对之声。” 莉莉丝蹙眉道:“那阁下现在的条件是什么?” 唐绍仪道:“借款550万元,年息四厘,以京张铁路收入及财产作为担保。给予华熙银行在长江流域各省的货币发行权!” 莉莉丝冷笑道:“我们华熙银行发行的货币早已在长江流域得到广泛流通,并逐渐波及全国,在事实上已经取得在长江流域各省的货币发行权,何须国务院额外施与?难道仅凭一个虚名。就能换取550万元的低息贷款?阁下如此条件,似乎太没诚意了吧!” 唐绍仪反问道:“那你认为条件应该如何?” 莉莉丝道:“借款450万元,年息五厘,以京张铁路收入及财产作为担保,给予华熙银行在全国范围内的货币发行权。” 唐绍仪摇头道:“借款太少,利息太高,条件太优渥,和向六国银行团借款有何区别?即便唐某签字,内阁那里也不可能通过的!” 莉莉丝眼睛一转:“要不这样,借款450万元不变,年息降为四厘,以京张铁路收入及财产作为担保,给予华熙银行在全国范围内的货币发行权。事成之后,我们华熙银行捐赠20万元作为总理阁下特别经费,如何?” 唐绍仪思忖片刻道:“这个条件应该说是中规中矩,有百熙他们在国务会议上鼎力支持,应该能够勉强通过。但要说服大总统,似乎还略显不足。” 孙元起插话道:“既然如此,不如华熙银行再退一步,无须京张铁路收入及财产作为担保。”反正在孙元起看来,京张铁路就是块鸡肋,还不如让出来做个顺手人情。 唐绍仪摆了摆手:“担保还是必须的!唐某本是大总统部属,后又加入同盟会,担任总理以来一直用心调和北洋系与同盟会之间的矛盾,不料却让大总统心生芥蒂,同盟会同仁也数数有不满之词。作为中间人物。左右逢源没做成,反而变成了左支右绌。也不知我这个总理还能做多久,十天半个月?还是一年半载?谁有说不清楚。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人亡政息也是有的。一旦唐某哪天下台,新上任的总理难免会除旧布新改弦更张,如果没有足够分量的财产作为担保,只怕货币发行权也在调整之列。为了提防万一,担保不能轻易去掉。还是换个条件吧!” 孙元起顿时明白了,看来唐绍仪是死心塌地要把货币发行权送到自己手上。但他用意何在呢?是要把新中国党拉入北洋系与同盟会的党争,还是想形成三家鼎力互相制约的格局?又或者对袁世凯的猜忌心怀嫉恨。想在临下台之前大赚一笔,顺便坑袁世凯一把? 莉莉丝道:“那借款增加50万元,利息减为三厘,额外捐赠30万元特别经费。这足够优惠了吧?” 唐绍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如此一来,大总统也应该无话可说了!不过为保事情妥帖,还有两件事需要百熙多多费心,一是与张季直、汤蛰先及时互通声气,让他们在国务会议上投票赞成;二是与英、美、法、德、日、俄六国驻华公使做好交涉,免得事态扩大。” 孙元起道:“与啬翁、蛰翁沟通之事。孙某自然可以代劳。但与各国驻华公使交涉,实在无能为力。” 唐绍仪沉吟道:“既然如此。那就烦请百熙先与张、汤二位总长通气,争取今天上午的国务会议上通过此项提案,并尽快交给大总统签署。等议案在府、院通过之后,自然不用担心六国公使的抗议。” 在唐绍仪和莉莉丝拟定协议条款的时候,孙元起赶紧出门,在国务会议召开之前拜会张謇和汤寿潜。见面后孙元起也不隐瞒,直接说明了来意,恳请他们能够施以援手。 张謇有些疑惑道:“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华熙银行的经理应该是个美国人吧?让一家外资银行掌握中国的货币发行权。不会出什么纰漏吧?” 孙元起答道:“华熙银行经理莉莉丝女士已经加入中国国籍,其他大股东也百分之百都是中国人,也就是说,华熙银行是不折不扣的本土银行。所以啬翁不必担心惹出什么纰漏。” 张謇这才展眉说道:“你我既为党内同仁,投票支持自然理所当然。只是老夫在两年前,有感于苏北有盐务之利,民间颇有游资。而通海大兴蚕桑、垦荒办厂有资金短缺之虞,为取长补短,曾筹划成立南通劝业银行和盐业银行。但因为精力有限,资金分散。乡间士绅对银行又心存疑惑,至今未能实现。如果此次华熙银行取得全国的货币发行权,不知百熙能够襄助一二?” 汤寿潜也道:“前些年,我浙江为抵抗列强侵夺沪杭甬铁路修筑权,有识之士集资自办全浙铁路,并成立浙江铁路公司经营此事。为合理保管、运用募得股款2300万元,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十月在杭州成立浙江兴业银行,次年在上海、汉口设立分行。虽然兴业银行资本丰厚,但时局变幻,风险难测,如果华熙银行能与我浙江兴业银行实行货币互兑,汤某将感激不尽!” 无论是财大气粗的浙江兴业银行,还是萌芽之中的南通劝业银行和盐业银行,归根结底只是地方银行,容易受国家金融政策的影响。一旦发生储户挤兑,就是银行覆灭之时。而此次华熙银行如能获得货币发行权,就相当于拥有中央银行的权力,根本不用担心发生挤兑之事,大不了开动印钞机狂印钞票就是,银币不行就纸币,一元面额不行就十元、百元面额。浙江兴业银行、南通劝业银行、盐业银行想和华熙银行拉上关系,无非就是想找一个大靠山。所谓“襄助”“感谢”,说白了就是利益交换、好处均沾。 孙元起点头道:“理应如此!” 张謇、汤寿潜顿时喜笑颜开:“那就希望华熙银行早日得偿所愿,获得货币发行权!” 说话间,轿车已经抵达国务院门口。孙元起透过车窗,正好看见内务总长赵秉钧从马车上下来,心里不禁“咯噔”一声:为什么赵秉钧突然出现?难道是特地来参加国务会议?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第三四八章谁知伪言巧似簧 自从国务院成立那天闹得不欢而散之后,赵秉钧便一直没有出席国务会议,也不执行内阁的决议,有事直接向袁世凯请示,全然不把唐绍仪这个总理放在眼里。内务部似乎也变成直接隶属大总统府的一个部门,和内阁再无半点瓜葛。 孙元起、张謇、汤寿潜等下车之后,朝赵秉钧拱了拱手:“智庵总长,今天来得好早!”虽然众人暌违已久,说话却好像昨天还坐在一块儿吃饭聊天似的。 赵秉钧也抱拳作礼:“季直兄、蛰先兄、百熙老弟,你们也来得不迟啊!哟,你们这座驾可真不错,之前赵某在大总统府上见过一辆一模一样的,大公子开过。别看它个头小,跑起来可真是风驰电掣,比赵某的马车强多了!” 孙元起笑道:“轿车虽然速度快,不过论排场、论气势,毕竟不如马车。就拿智庵总长的马车来说,车厢内宽敞通透,铺设锦茵,想坐就坐,想躺就躺,夏天可以放冰块,冬天可以放火炉,舒适自在。前有持枪开道的兵士,后有环护警戒的侍卫,车辕上还有衣冠楚楚的车夫。这是何等的威武!何等的煊赫!说句不见外的话,坐这种马车,才是内阁总长应有的格局。” 赵秉钧似笑非笑道:“既然百熙老弟如此看重赵某的马车,正好赵某也对百熙老弟的轿车歆羡不已,不如咱俩换换?” 孙元起乘坐的这款轿车在美国市场售价不过1000美元,比福特t型车的850美元略贵。但绝对贵得物有所值。即便如此,折合成银元。再加上关税、运费什么的,也不过才四五千块孙大头。而赵秉钧的马车镶金嵌玉珠光宝气,不说总体价值如何,也不说黄花梨车辕、紫檀木车身以及拉车的宝马名驹,就是把上面的饰物拆下来单买,估计都不止四五千块钱。 虽然知道赵秉钧只是随口说说,孙元起还是婉拒道:“智庵总长的马车一看就不是凡物,如果真要交换。在下自然千愿万愿。但古有明训,所谓‘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只怕在下的轿车智庵总长未必真的喜爱,就算智庵总长真的喜爱,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人专门打理。最终只能当作奇物拿来赏玩。 “而智庵总长的马车气象非凡,要想与之相衬,至少也得二三十名兵士拱卫四周。偏偏这几日驻守经世大学的第四十七混成协撤回山西大同、朔平一带,实在没有那么多人撑场面。而且在下要经常往返经世大学与京城之间,这马车太慢,难免耽误时间。所以在下只有敬谢不敏了!” 赵秉钧哈哈大笑:“看看。百熙老弟还是舍不得吧?” 孙元起道:“不是舍得舍不得的问题,而是在下敝帚自珍,又不想让智庵总长吃亏,这才谢绝你的好意。” 赵秉钧没有纠缠于到底谁吃亏的争论,而是换了个话题:“要说速度快。赵某倒想起今天早间看到听到的一则新闻,听说中华航空公司的飞机昨天从上海北上。短短八九个小时就抵达京师,端的是流星赶月!百熙你的座驾或许在地面上还能称王称霸,但要放到飞机面前,那就只能瞠乎其后了!” 汤寿潜笑道:“智庵总长不会忘了吧?无论轿车还是飞机,可都是经世大学研究出来了。它们俩相比,无非是兄弟俩谁跑得更快的问题,终归不会花落他家。” 赵秉钧点头赞道:“百熙老弟创办的经世大学确实是人才渊薮,学校发明的东西也大有功用,尤其是飞机,更是功在社稷。数月之前,清室在北方稳如磐石,朝廷内外都以为江山永固。谁知百熙老弟只是派飞机在京城上空绕了一圈,洒下几张传单,便唬得裕隆太后和宣统皇帝六神无主,乖乖颁布退位诏书。此乃民国建立的头等勋劳! “现在又成立航空公司,利用飞机运送人员货物,千里之遥,朝发夕至,真可谓想前人之不敢想、发前人之不敢发。而且航线密布全国各大城市,无须考虑关隘险阻,一旦国家有事,从京城到周边各省不过弹指之间,缓急可恃。前人所谓的‘国之利器’,应该就是指百熙发明的这些飞机吧?” 不知是不是在尔虞我诈的官场呆久了,孙元起老觉得赵秉钧话里有话,似乎实在暗指莉莉丝北上一事。但赵秉钧没有点透,孙元起也懒得去瞎猜,当下便胡扯道:“虽然经世大学已经设计出几款比较成熟的机型,但总体飞机技术还不成熟,无论发动机技术、机身设计,还是飞机本身的速度、升限、航程和运力,目前都处于初级阶段。就拿昨天试航成功的凌霄11式运输机来说,只能运送信件和小型货物,载客的话,最多不超过8人。 “等再过几十年技术真正成熟之后,运输机至少可以载客数百人、载货数百吨,相当于一次能够运送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那才是真正的国之利器。当然,现在中华航空公司的运输机也不错,至少是世界领先水平,而且在航空服务方面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如果智庵总长有兴趣的话,不妨抽空去乘坐一次,体验体验‘下临无地’究竟是何等滋味。” 孙元起甚至恶意地希望,赵秉钧真的心血来潮去坐飞机,然后遇到空难化为一团火球,这样宋教仁就可以逃过一劫,民国历史也将彻底改变。——反正历史上死于空难的政界要人也不乏其人,国外的联合国秘书长哈马舍尔德、葡萄牙总理卡尔内罗、波兰总统卡钦斯基等悲催人物不说,单说中国就有不少,比如百战百胜林妹妹、北伐名将叶军长、中原突围皮司令、遍采群花戴雨农等。 赵秉钧显然对孙元起的胡扯毫无兴趣,随意敷衍几句之后便从衣兜里掏出怀表:“季直兄、蛰先兄、百熙老弟,开会时间快到了,我们先进去吧。” 刚在屋里坐稳,段祺瑞、熊希龄、宋教仁等其他内阁成员便陆续到来。众人见到赵秉钧也都颇为惊讶,纷纷上前寒暄问候。像段祺瑞、刘冠雄等铁杆袁系,干脆坐在赵秉钧身旁大声说笑起来。过了有七八分钟,赵秉钧再次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后故意问段祺瑞道:“芝泉,你们正常几点开会?” 段祺瑞道:“惯例是九点半钟。” 赵秉钧奇道:“现在已经九点三十五分,怎么唐总理还不出现?难道是对赵某怀恨在心,故意避而不见?不过按照道理说,赵某是个俗人,应该不会出现‘两贤相厄’的局面,所以唐总理完全不必如此!” 宋教仁道:“以前是少川总理出席,智庵总长缺席;现在变成智庵总长出席,少川总理缺席。老杜诗里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想来就说说少川总理和智庵总长的吧?” 赵秉钧冷笑道:“照遁初总长这么说,就国务会议赵某就不该来咯?” 宋教仁讥讽道:“智庵总长应该说自己想不想来,而不该问宋某该不该来!” 赵秉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遁初总长要不解释清楚,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变成总理或大总统,罢黜了赵某内务总长之职了呢!” 孙元起当然知道唐绍仪为什么到现在没有出现,估计眼下他正忙着和莉莉丝草拟签订借款合约,合约条条款款那么多,每个字都要细细琢磨,避免出现漏洞成为别人攻讦的口实。这等精雕细琢的活儿,自然要浪费不少时间。见两人说话有白热化的趋势,他赶紧打圆场道:“平日里少川总理都是提前到的,今天来得有些晚,估计是临时遇到什么急事需要处理,处理完就会尽快赶过来;即便他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也会派秘书厅的人来告知一声的。我等稍安勿躁,再等候片刻便是。” 张謇、汤寿潜、王宠惠、陆征祥也开始出面当和事老。 见大家纷纷劝架,赵秉钧、宋教仁两人都冷哼一声,不再说话,静候唐绍仪出现。 谁知这一等就是半个多钟头,杯中的茶叶都换了两回。其间赵秉钧频频掏出怀表查看时间,不止一次威胁要退席,但看到新中国党和国民党没有丝毫动静,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呆在会议室里。 就在孙元起耐心耗尽,以为唐绍仪忙着签订合约,上午不会出席国务会议的时候,唐绍仪夹着公文包气喘吁吁地推开了会议室的房门。进屋就说道:“诸位总长,抱歉抱歉!唐某因为遇到一件十万火急的要事,耽搁了大家的时间,还请诸位多多海涵!” 赵秉钧阴阳怪气地说道:“真的是这样么?赵某还以为如某人所说,与少川总理是参商永隔呢!” 唐绍仪这时才发现赵秉钧也在座,顿时一怔:“哟,智庵总长今天也来参加国务会议?” 第三四九章纵横北斗心机大 赵秉钧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是啊,抽空来参加一下国务会议。怎么,赵某不能来吗?” 唐绍仪干笑几声:“这是什么话?智庵兄身为内务总长,理应及时参加国务会议。只是前些日子听说你身染贵恙,在府中静卧休养,唐某及内阁同仁都挂念得紧,无不祈愿智庵兄早日康复,尽快参加会议。今天陡然见到智庵兄出席国务,真是令人大为惊喜!” 赵秉钧却丝毫不领情:“赵某身子素来强健,前些日子也一如往常,之所以没有参加国务会议,是因为赵某实在懒得过来。至于赵某今天出席国务会议,估计少川总理喜是半分没有的,惊却有十成十吧?” 见赵秉钧如此拆台架秧子,唐绍仪哪还会不明白他的来意?当下打了个哈哈,径直到上首的座位坐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摞文件,然后正色问道:“诸位总长,今天各部有何议案?” 农林总长宋教仁首先发言道:“在下代表南方各省提一议案,即请国务院行文参议院,准许设立稽勋局,以调查奖励建国有功人士。” 赵秉钧斜觑了宋教仁一眼:“这不是我们内务部的事情么?什么时候轮到农林部越俎代庖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宋教仁立即反唇相讥:“你们内务部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难道还不允许别人插手?” 唐绍仪连忙解释道:“智庵总长有所不知,国务会议就是要大家对当前国事各抒己见。救偏拯弊,而不必拘泥于各自所管的部门。所以遁初总长此议并不算僭越。” 赵秉钧冷哼几声,不再说话。 宋教仁继续说道:“虽然民国成立不久,但上溯二十年,各地义士便立志驱除鞑虏光复中华,前赴后继,揭竿而起,其间以身殉国和屡立殊勋者不计其数。身死者已化为一抔黄土,寂寂无闻。乃至蒙受反贼恶名;立功者家财耗尽,身患伤病,或不免饥寒贫困。国家若不加以褒奖,如何安慰逝者、劝勉来者? “很多人以为,对于革命有功之臣最好的奖励是给予一官半职,殊不知以官职作为酬谢的价码和有功不赏一样,都会严重损害政府形象。更何况立功将士众多。而国家设立的官职有限呢?所以亟需开设稽勋局,调查统计开国有功之臣,区分各人应该奖励、抚恤的等级,订立相应的奖赏条款。像光复前后被征用家产、资助革命的士绅,也应该给予一定补偿,借以彰显政府信誉。” 段祺瑞马上问道:“请问遁初总长。去年在湖北阵亡的北洋军将士,是不是也在抚恤奖励之列?” 宋教仁嗤笑道:“当初北洋军甘为满清鹰犬,南下扼杀革命,致使义军、平民死伤无数,建国后没有追究他们罪责已经算是法外施恩了。他们还想要抚恤奖励?芝泉总长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段祺瑞道:“照遁初总长这么说,受抚恤奖励的只能是你们革命党人喽?” 宋教仁理直气壮地答道:“那是自然!谁让我们革命党人功劳最大呢?” 赵秉钧此时说道:“设立稽勋局的提案或可再议。赵某只关心一个问题,遁初总长所言又是奖赏又是补偿的,这笔钱从哪里来?如今国库里空空如也,老鼠都饿死了一地。如果赵某没有记错的话,上次裁军善后借款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吧?对了,少川总理,听说你拒绝六国银行团借款条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座众人顿时心里一震:看来这才是赵秉钧今天特意参加国务会议的原因,看来压轴戏马上就要开演了! 唐绍仪从面前那摞文件里翻出一份协议,笑着说道:“唐某原本还打算等会儿和诸位同仁讨论这件事,既然现在智庵总长特意问到,不如就先讨论这个问题吧!” 见众人没有反对,唐绍仪接着说道:“当初国务院成立的时候,大总统亲自莅临并发表讲话,指出当前府院首要任务是迅速厘清军务,借以达到避免财政赤字、减轻国民负担、维持政府正常运转的目的。内阁同仁根据大总统指示,开始着手解决厘清军务问题,发现问题根源在如何遣散冗余兵员。而遣散冗余兵员,北方多是百战老兵,南方则多是革命功臣,遣散费必不可少,否则会酿出无数事端。根据预计,费用金额在300万元以上。 “如智庵总长刚才所言,国库里面空空如也,若要筹集此笔巨资只有借款一法。唐某向大总统汇报后,便根据有关协议,向拥有优先借款权的六国银行团商议借款事宜。六国银行团倒是同意借款,不过却有附加条件,那就是要监督我国政府财政。这个条件严重有损国家独立主权,唐某自然难以答应——” 赵秉钧突然打断唐绍仪的陈述:“少川总理,据赵某所知,六国银行团所谓监督我国政府财政的条件,具体不过是监督用款和监督遣散军队两个方面,怎么就严重有损国家独立主权了呢?” 这赵秉钧倒和孙元起英雄所见略同! 就在孙元起替唐绍仪捏一把汗的时候,唐绍仪答道:“英美德法俄日这六国虽然在民国成立以后没有过分举动,但在前清却是劣迹斑斑,不说火烧圆明园、甲午海战等旧事,十年前八国联军攻破京城,致使帝后西狩,最后签署《辛丑条约》,赔偿八国白银9.8亿两。想来智庵总长对这事儿记忆犹新吧? “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而这六国偏偏又全在八国联军之中,焉知他们将来不会卷土重来?依唐某看,六国银行团监督用款和遣散军队是假,打探我国军力部署和军事装备才是真!如此岂不是严重有损国家利益,危害国家独立主权?” 赵秉钧吐出四个字:“杞人忧天!” “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唐绍仪纠正道:“正是有鉴于此,唐某见六国银行团一意坚持监督我国政府财政的条件,只好婉言谢绝,另寻它家。经过几番挑选商谈,最终选定进来声名鹊起的华熙银行作为借款对象,华熙银行同意借款500万元,条件也非常优惠,年利息只有三厘。而六国银行团的利息是五厘!” 赵秉钧道:“只怕咱们给出的条件也很‘优惠’吧?” “我们的条件是以京张铁路收入及财产作为担保,给予华熙银行在全国范围内的货币发行权。”既然签署的协议要在内阁通过,自然要把所有条款公之于众,所以唐绍仪也没有隐瞒。 赵秉钧惊讶出声:“什么?你居然要把货币发行权给华熙银行?” 他居然也知道货币发行权,由此可见是有备而来。 唐绍仪神色不动:“是啊!现在全国金融市场混乱,货币种类繁多,严重阻碍货物流通与经济发展,急需由某家银行统一货币。而华熙银行发行的银元雕工精美、轻重适宜,已经在长江流域得到广泛流通,并逐渐向全国蔓延,想来在座各位也都用过。既然它已经有货币发行之实,现在给它一个虚名又何妨?” 赵秉钧瞪大眼睛:“可华熙银行是一家外国银行,怎么能把我们的货币发行权给它?” 唐绍仪轻描淡写地说道:“谁说华熙银行是外国银行?纯粹是以讹传讹!就唐某所知,华熙银行的股东近乎百分之百都是我国国民,怎么可能是外国银行?” 赵秉钧顿时跳了起来:“胡说!谁不知道华熙银行的经理是位美利坚女子?唐少川,你以为你信口胡说就能骗过在座各位么?” 此时张謇轻声说道:“老夫听说,华熙银行经理莉莉丝女士已经加入中国国籍了。百熙,你说是不是?” 孙元起只好答道:“啬翁说的没错!去年年底为解决川陕等地银元短缺,华熙银行与四川、陕西、甘肃等省联手发行货币,当时怕各地士绅因华熙银行是外资银行而拒用新版银元,莉莉丝女士便在四川加入了中国国籍。” 赵秉钧顿时气得怒发冲冠,手指点着孙元起张謇等人:“你、你们……!” 唐绍仪兀自不觉道:“大家还有什么意见么?如果没有意见的话,那我们还是举手表决吧!”说完自己举起了胳膊。 孙元起、张謇、汤寿潜自然投赞成票,宋教仁、王宠惠也很快举手赞成。如此一来,即便袁系的赵秉钧、段祺瑞、刘冠雄以及中间派陆征祥、熊希龄等五人全部投反对票,这些议案也可以获得简单多数而在国务会议通过。 不待剩余的几个人表态,赵秉钧便恨声说道:“反正协议还要到大总统府用印。即便你们在内阁勉强通过,在大总统那里也过不去!”说罢拂袖而去,留下众人在会议室里大眼瞪小眼。 第三五零章旧赐铜山许铸钱(上) 赵秉钧这可不是虚言恫吓。 按照民国初年的政治架构,就算提案在内阁全票通过,没有大总统府的批准和用印,最终也只能是一纸空文。很明显,赵秉钧今天出席国务会议的目的,就是受袁世凯之命出面阻止借款提案的通过。现在目的没有达到,隐藏于幕后的老袁自然要跳到前台亲自出手。想到这一层,唐绍仪、孙元起等都不免有些英雄气短。 赵秉钧走后,国务会议的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草草通过包括设立稽勋局在内的几项提案后,唐绍仪便宣布会议结束。待秘书厅整理好会议文件,他夹着公文包匆忙赶往大总统府,向袁世凯当面请示去了。孙元起则兴味索然地返回了什刹海旧居。 莉莉丝正在书房翻阅文件,见孙元起回来便迫不及待地起身问道:“扬克,事情怎么样?” 孙元起简要介绍道:“我先拜会了张謇、汤寿潜两位总长,他们愿意投票支持,不过张謇的条件是要华熙银行在取得全国的货币发行权后,帮助他成立一到两家小银行;而汤寿潜的条件则是要华熙银行与他们浙江兴业银行实行货币互兑。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便擅自做主,替你答应了他们。” 莉莉丝笑道:“什么叫擅自做主?你是华熙银行的最大股东,本来就拥有决定权好不好?不过这两个条件确实没什么太大问题,你答应他们也无不可。纵观世界银行业。哪家大银行周边不是依附着无数中小银行?反正多它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 孙元起又道:“但令我们感到吃惊的是。一直不参加国务会议的内务总长赵秉钧今天突然现身,而且从他后来的言行举动判断,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阻止华熙银行借款协议在内阁的通过。尽管最终协议在内阁以简单多数通过,却将面临一个更大的障碍,那就是大总统府的反对。 “赵秉钧是袁项城的心腹,他的出现显然出自袁世凯的指使,原因也很好理解。现在中国财政面临巨大困难。必须每月巨额借款才能勉强维持运转,而借款的主要对象就是六国银行团。袁项城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而得罪最大的金主。 “当然,他也不愿意把货币发行权交给我们,毕竟我们不是同一派系,彼此存在利益纠葛。作为大总统,袁项城或许不懂经济学。但他的顾问幕僚一定有人懂。华熙银行拥有货币发行权,就意味着我们随时可以扼住政府的喉咙。袁项城这么强势的人,怎么可能答应这个条件?” 莉莉丝蹙眉道:“那怎么办?你可以努力说服美国公使嘉乐恒先生,甚至可以阻止六国银行团向中国政府施压,但却很难在短时间内消除袁世凯对你的戒心,除非你现在就解散新中国党、辞去四川都督职位、让出川陕甘晋四省地盘、将军权交给北洋系……毫无疑问。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这是不可能的。只要孙元起失去权势,华熙银行马上就会沦为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得到货币发行权又有什么意义?那时候华熙银行手里的货币发行权就好比乞丐手中的金元宝,丢之唯恐不及。还想拿在手来操纵天下? 孙元起道:“事已至此,尽人事安天命吧!” 莉莉丝也点点头:“只有这样了!不过在结果出来之前。你是不是应该遵照约定,前去拜会嘉乐恒先生?” 悲催的孙元起只好再次出门。 等他下午回来的时候,莉莉丝、陈训恩两人正陪着唐绍仪在堂上说话,见到孙元起都站起身来。唐绍仪笑着问道:“唐某冒昧来访,还请贤弟恕罪!听莉莉丝女史说,你去拜会美国驻华公使嘉乐恒先生了,结果怎么样?”唐绍仪虽然在笑,却笑得极为勉强,想来在大总统府又是一番争执。 孙元起答道:“嘉乐恒先生已经答应代为说项,想来问题应该不大。少川总理刚刚谒见大总统,不知大总统意下如何?” “唉!”唐绍仪还未回答先是一声长叹:“之前唐某曾和大总统说过,我对北洋系和同盟会、新中国党诸君皆以诚相待,不偏不倚,旨在调和三方矛盾。虽然经常就一些事务发生争执,但对事不对人,唐某绝无他意。今天上午我去大总统府汇报裁军善后借款协议,又发生一些争论,不料大总统气愤之下竟然脱口而出:‘少川,我已老了,是没有几天好做了,总统之位早晚要让给你们的,还是你来坐吧!’唐某这才知道,大总统早已对我心生芥蒂!” 孙元起也是大吃一惊:看来袁世凯对眼下这种有名无实的大总统生活终于厌烦了,他开始发泄自己的不满,想要扩大手中的职权,企图实现专制。下一步,他是不是就该尝试越过国务院直接行事了? 孙元起赶紧劝道:“所谓‘相打无好拳,相骂无好言’,这不过是大总统的一时气话,当不得真,少川总理不必多心!” 唐绍仪摇摇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其实早些天,由于唐某经常和大总统面争庭论,大总统府的侍从武官见到我去大总统府,便在私下议论道:‘瞧,今儿个总理又来欺负咱们大总统了!’最初还以为是下人戏谑之言,今天看来,唐某是积怨已深啊!只怕如大总统所言,我是没有几天好做了!” 孙元起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好换个话题:“那大总统对于借款协议怎么看?” 唐绍仪也开始有些火气:“大总统见唐某签署的借款协议草案勃然大怒,并严加指责,认为唐某此举严重损害了民国政府与各国友邦之间的友谊。一旦各国公使提出抗议,唐某必须亲自到各国公使馆登门道歉!”顿一顿又说道:“幸好百熙你与嘉乐恒先生交谊颇深,能够请动他出面说项,让各国公使不至于提出抗议,替唐某保留几分颜面。唐某在此谨表谢忱!” 客套之后,孙元起试探着问道:“少川总理,那借款协议草案现在何处?是被退回国务院,还是在大总统府留中不发?” 唐绍仪道:“目前是在大总统府留中不发。” 孙元起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应该还有转圜馀地!今天已经有些晚了,有些来不及,而且嘉乐恒拜会大总统、联系各国公使也需要时间。明天一早孙某便去大总统府谒见,顺便探探口风,看看大总统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唐绍仪微微点头:“这样也好!” 第二天孙元起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便赶往大总统府。对于孙元起这等重要人物,卫兵自然不敢轻易挡驾,通报之后便得到袁世凯的接见。此时袁世凯刚吃完早饭,正端着一盖碗鹿茸当作饭后点心,见了孙元起还招呼道:“百熙,这是奉天送来的头茬花鹿茸,质量最优,温而不燥,可以生精补髓、养血益阳、强筋健骨,最是大补。要不要来一碗尝尝?” 不知是古人卫生条件差、身体虚弱,还是古代中医药发达、药材纯正,吃补药是中国古代士大夫日常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并非单单袁世凯如此。尤其清代以来,更是进补成风,有些家资的都配几服丸药放在家里,不管男女老少,有事没事嗑几粒,有病治病,没病强身。我们现在翻看《曾文正公(曾国藩)家书全集》,还能看到不少买药、配药的段落。 但孙元起对于补药向来不感冒,闻言连忙谢绝:“谢谢大总统美意,只是孙某素来身体强健,无须进补,只好敬谢不敏。” 袁世凯摇了摇头,似乎对孙元起不能享受如此上等的鹿茸表示惋惜:“医家素来有‘四季五补’之说,即春季升补、夏季清补、秋季平补、冬季滋补、四季通补,哪有无须进补之说?百熙你精通格物致知,有空不妨研究一下我中华医学,必定会眼界大开!”然后放下盖碗问道:“对了,百熙你一大早登门,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孙元起道:“确实有要事请大总统定夺!前些日子,在下接四川转来驻藏陆军混成协第一标后营管带程凤翔急电,称去年冬天已革标统钟颖策动拉萨川军兵变,囚禁前清驻藏办事大臣联豫、驻藏左参赞罗长裿等长官。其后,已革达赖土登嘉措又派鹰犬达桑丹东潜回藏区,发动僧侣贵族叛乱,导致藏人与汉兵在拉萨开战,死伤无数,血流成河,藏地糜烂不可收拾。 “西藏虽然环境恶劣,不适合汉人居住,但地势险要,为西南屏藩。如果祸乱不止,将会波及新疆、青海、四川、云南等省。而且英国人一直对西藏垂涎不已,数数派兵干涉藏区内政,如果不早日弭平,会给英国人派兵入川留下借口。所以在下恳请委任程凤翔为西藏办事长官,处理藏务。此外,由四川派遣一协军力随同入藏,协助平定叛乱。” 第三五零章旧赐铜山许铸钱(下) 虽然青藏高原五六月份才会冰雪融化,春暖花开,但军队入藏的话却可以提前一个月出发,毕竟从成都出发到青藏高原脚下的雅安、打箭炉(现在的康定),也需要半个多月。此时动议,再加上军队出发前的准备,时间上卡得非常好。 至于北线入藏的第四十八混成协,眼下已经协助张世膺、程子寅的第四十五混成协攻略甘肃,马上就会由兰州、西宁一线攻入青海,然后由唐古拉山口南下西藏。只是青海、甘肃与北京之间的联系,正好被陕西、山西两省隔断,消息一时半会传不到袁世凯耳朵里,所以孙元起也懒得主动提起,可以省却无数麻烦。 孙元起没有一上来就提裁军善后借款的事情,这让袁世凯有些意外。沉吟片刻,他才说道:“只怕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孙元起反问道。 袁世凯道:“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月前来访的时候曾提出,英国政府承认中华民国的基本条件就是不许中央政府干涉西藏内政和不许中央政府在拉萨或西藏保持无限制的军队。如果冒昧进军西藏,很有可能招致英国的强烈抗议,惹出无数麻烦。或许百熙你会以为老夫怯懦畏葸、卖国求荣,其实老夫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所谓‘弱国无外交’,现在我国军事实力不及英、法、美、德、日、俄等列强,在财政上政府也要依赖借款过活,如此一来。难免要在外交上仰人鼻息、看人脸色。 “再者,西藏虽然重要。但僻处边陲,终是疥癣之疾。而且西藏山高地寒、土瘠民贫,处处依赖中央政府扶持。在当前中央政府还靠借债度日的情况下,得之不足为喜,失之不足为忧。既然他们现在想乱,那就让他们乱吧,反正他们也掀不起什么大浪。等三五十年后国家强盛了,能够傲视欧美列强。西藏自然会主动俯首称臣!” 孙元起不得不承认袁世凯说的非常有道理,而且在真实历史中,三五十年之后太祖确实会把西藏僧侣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但有了自己这只蝴蝶,那一切就保不准了。至少由于自己的出现,汪帅哥已经人头落地,蒋介石、阎锡山洗心革面皈依新中国党,四川、陕西等地也都纷纷易主。谁知道自己翅膀这么一扇。历史会不会改变方向? 另外孙元起知道,现代国家疆界主要是在一战、二战前后的五十年间确立,作为世界大战的战胜国拥有重划战败国及其被占领地区疆界的权力。虽然两次大战大英帝国都是惨胜,但虎死不倒威、驴死不倒架,它在欧美各国中还是拥有很大的话语权。相比之下,中国虽然也是两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下场就惨多了。 参加一战,中国纯粹是打酱油。 一战1914年7月28日爆发,中国迟至1917年8月14日才对德国宣战,此时战争已经呯呯嘭嘭打了三年多时间。而北洋政府之所以参战,其中目的之一竟然是为了取得日本贷款。扩大实力,来对付南方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力量。而为了宣战。还引发了府院之争、张勋复辟等一系列事件。 等到1918年11月11日一战结束,作为战胜国的中国不仅没能收回战前德国在中国强占的一切特权和利益,反而被《凡尔赛和约》要求将德国霸占中国山东的铁路、矿山、电讯设备、胶州地区的租借地及其他特权和利益转让给日本至于中国参加二战的经历更是众所周知,进行的最早,坚持的时间最长,战场最广阔,陆军作战规模最大,所付出的牺牲也最惨重,最后一分钱好处没捞着!如果英国现在乘机染指西藏,中国根本没希望通过两次世界大战来收回主权,后果将不堪设想。 孙元起道:“既然大总统担心进军西藏会招致英国强烈抗议,那此事便由我四川暗自进行好了,如果朱尔典先生有什么意见,可以让他直接找我。反正我们四川没用他们英国一分钱,也不怕他们从中刁难!” 袁世凯苦笑道:“百熙你既是四川都督,同时也是内阁的教育总长,一举一动不仅代表四川,更代表内阁的意思。你觉得朱尔典公使会相信进军西藏是四川私下所为的说辞么?” 孙元起道:“朱尔典先生为什么不相信?他在中国三四十年,自然知道什么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孙某身在京师,远离四川数千公里,麾下将领激于义愤私自妄为也是有的。更何况现今局势如此,内阁政令难以越过长江以南,有时候甚至不出国务院之门,大总统也不可能完全掌控全国各省军队。有些部队私自调动大总统和在下不知道,想来朱尔典先生也能够理解。” 袁世凯明明说道:“要想让朱尔典公使无话可说,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哦?” 袁世凯道:“即便众所周知老夫难以完全掌控全国军队、派兵入藏是由四川独力所为,朱尔典公使依然会提出抗议的根本原因在于,百熙你是教育总长兼四川都督,又一直标榜遵行国家主义,派兵入藏必然是出自你指使。你是内阁成员,内阁成员由大总统任命,他不找老夫抗议还能找谁?要想让朱尔典公使无话可说,最好的办法便是百熙你暂时卸任四川都督之职。” 孙元起不禁呵呵冷笑:我说袁世凯怎么那么好心,原来挖个坑在这里等着呢! 袁世凯仿佛没有听见孙元起的冷笑,兀自继续说道:“如百熙刚才所说,如今你身在京师,远离四川数千公里,如果事事请示,则费时耗力。烦不胜烦;若不请示,则都督一职形同虚设。而且学部近来兴办教育。千头万绪;四川有有编户五百万、人口五千万,事务繁殷,一旦缓急有事,难免顾此失彼。 “虽然魏晋以来,地方官员多带中央官号,中央官员兼地方职务者也在在有之。但民国初建,实行民主共和,设官分职自当另有一番景象。应该一人一官、一官一职、一职一事。百熙为天下青年师长,如果能主动卸任四川都督之职,定然可为南方各省都督树立一个典范。” 孙元起冷笑道:“大总统想树立典范,应该找黎黄陂才是。先让孙某这个穷教书先生挨刀,只怕天下人会以为大总统是柿子专挑软的捏吧?”黎元洪现在是以副大总统而兼领鄂督,确实要比孙元起这个教育总长兼川督更煊赫,影响也更大。 袁世凯神色不动:“百熙请放心。一人一官乃是大势所趋,不久的将来黎黄陂会主动卸任一职的。如果百熙敢为天下先,大总统府将不吝啬奖励!” 孙元起有些鄙夷:现在大总统府能拿出什么奖励让我动心? 美女?不稀罕! 官职?你袁世凯又不会把大总统的位子让给我坐。就算让给我,哥哥我也不稀罕! 金钱?笑话!大总统府早就穷得揭不开锅,靠每月向六国银行团借钱过活,还想给我送钱?送的少了。我不稀罕;送的多了,你袁世凯送得起么? 就在孙元起准备反唇相讥的时候,袁世凯推开茶碗,从抽屉里拿出一摞文件,最上面的赫然是唐绍仪昨天所来的裁军善后借款议案。他似乎察觉到孙元起的目光。悠然从笔架上摘下一只狼毫小楷笔,蘸了蘸墨水。翻开议案便准备批阅。 怪不得他敢提出让自己主动卸任四川都督的要求,原来他手里捏着这柄尚方宝剑! 孙元起这才明白议案为什么会留中不发。转念一想:辞去四川都督似乎也没什么大碍,反正自己现在鞭长莫及,很多时候都是当甩手掌柜。随便从心腹亲信中选一个都督,加上杨度、蒋志清、吴克仁、沈翔云、刘明昭等人扶持,川中应该稳如泰山。当下便说道:“既然大总统如此抬爱,孙某恭敬不如从命,愿意主动卸任四川都督之职!” 袁世凯展颜笑道:“这样便好!不过四川北接陕甘、南控云贵、西仰青藏、东临湘鄂,为西南要地,不可一日无主。虽说之前你我约定,老夫不得干涉川陕等地政务,不过老夫还是想向百熙推荐一位人选。这个人选尽管是老夫推荐,但并非是我北洋中人,说起来他还是百熙你的学生。所以严格说来,老夫这也不算干涉。” 美其名曰“推荐”,其实就是任命。要不是袁世凯说那人是自己的学生,孙元起简直要立刻拂袖而去:货币发行权虽然重要,但还没有重要到让孙元起放弃四川的地步! 要知道,眼下全国没有货币发行权而大肆发行货币的地方势力海了去了!有点良心的还用白银、黄铜等贵金属铸造,没良心的就直接印行筹饷券、军用票等纸币,用于购买百姓的财务。这些纸币没有任何信用保证,说白了就是一堆废纸,用它买东西相当于明火执仗的抢劫。相比之下,华熙银行的银元算是最最公道的,所以才赢得社会的普遍认同,迅速在长江流域乃至全国流通。 也就是说,现在华熙银行的成功在于它的公道,而不在于中央政府授不授予货币发行权。华熙银行是没有货币发行权,但我就要发行货币,你中央政府能奈我何? 现在四川、陕西就要派军入藏,你中央政府又能奈我何? 孙元起当下按捺住怒火,沉声问道:“不知大总统想要推荐谁?” 袁世凯道:“陈宧陈养铦!陈养铦在光绪二十五年在京师大学堂就读时,曾向百熙文学,所以说起来他算是你的学生。他叔祖父是原工部尚书陈文悫公(陈学棻),曾参加过革命,也曾入锡良幕府,鼎革之前曾任第二十镇统制、军务处总办等职,现在赋闲在家。老夫看他人才不可多得,所以才向百熙郑重推荐。” 对陈宧这个人孙元起没有太多印象,不过能得到袁世凯推荐,如果说和北洋系没有瓜葛,孙元起是打死也不信的。让陈宧入川,无非就是袁世凯想用太祖爷三大政治权谋里的掺沙子、挖墙脚,企图把四川变成袁系势力范围。 孙元起摇摇头:“都督一职是决计不行的,既然大总统推荐,那就委他一个川西观察使吧!” 所谓的观察使,就是清代的分巡道、分守道改个名字,类似于后世比市委书记大一级的地委书记。此时四川有川东、川西、川北、上川南、下川南等五处观察使,说起来也算是不小的官。只不过川西毗邻青藏高原和横断山脉,地广人稀,民族众多,陈宧到那里任职,不用担心他闹出什么幺蛾子。 袁世凯道:“陈养铦如此大才,最少也得是内务司长!” 孙元起思忖良久才答道:“也好,那就任内务司长吧。” 袁世凯闻言提起笔,在裁军善后借款议案写了一个碗口大字:准! 第三五一章凡鸟偏从末世来 轿车刚在院门口停住,莉莉丝便快步迎了上来,迫不及待地问道:“扬克,情况如何?” 孙元起道:“虽然事情有些波折,好在幸不辱命。倒是你加入中国国籍的事,要尽快办理才好。” 莉莉丝顿时喜笑颜开:“尽管放心,我们犹太人是最守信用的。既然你已经履约,我自然不会背信弃义。话说回来,如今华熙银行获得货币发行权,只怕股价又要上翻上几番,铸造的银元将供不应求,现在是不是该发行纸币了?” 孙元起笑骂道:“财迷!” 进了院子,正好看见陈训恩、冯基善和杨杰在屋里整理情报,便信步走过去,随口问道:“彦及、焕章、耿光,你们知道陈宧这个人么?” 杨杰字耿光,云南大理人,光绪末年考入经世大学读书,大二的时候又考取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保送生资格,留学日本学习炮科,今年刚刚毕业。正好孙元起来到北京身边缺人,便把他留下来帮忙。因为他回国不久,对国内政坛还不怎么熟悉,自然不知道陈宧是谁。 陈训恩天天接触情报,对全国官场人物了如指掌,闻言反问道:“大人说的是陈宧陈养铦么?” 孙元起点点头:“正是此人!彦及,你对他了解多少?” 陈训恩如数家珍:“陈宧,字养铦,湖北安陆人,同治九年(1870)出生于读书人家,他叔祖父便是前清工部尚书陈文悫公(陈学棻)。但他父亲早逝。家境贫寒,自小饱受饥馁之苦。却励志苦读。清光绪十三年(1887)考取秀才,生活才有所好转。之后他先后就读于武昌经心书院、湖北武备学堂、京师大学堂等学校,按道理说,大人还算是他的老师呢!” 孙元起心道:自己竟然真是陈宧的便宜老师,看来袁世凯没有胡说。 “哎呀,原来大人说的是那个陈宧啊!冯某以前在武卫右军当兵吃饷的时候也曾听说过这个人,据说他非常了不得!”冯基善拍着大腿说道,“庚子国变时。时为学生的陈宧被荣中堂(荣禄)任命为军机处武卫军管带,率兵三百人固守朝阳门。结果他夷然不惧,与敌力战,击毙日、俄等国鬼子数百人。后来京城失守,帝后西狩,他又收集残兵浴血奋战,冲出西直门后扬长而去。 “在率军撤往保定途中。他发现道旁遗弃的白银十多万两。这是前来勤王的袁大总统送给荣中堂的兵饷,不知何故丢在路边。结果陈宧分文不取,一路押运,将饷银解缴给了荣中堂。荣中堂因此对他大为揄扬,惊叹当今世上安有此人,由此陈宧名扬天下。” 孙元起心中了然:我说袁世凯怎么极力推荐此人。原来早在十多年前他们就结下了善缘。不过陈宧区区一介书生,能临阵不乱、临财不乱,奋勇当先,廉洁自守,确实非常了不起。当下孙元起真心赞道:“看来这陈养铦真是个人物!” 陈训恩道:“谁说不是呢?传言章太炎第一次见到陈养铦时大惊失色。称他为‘中国第一人物’,又说‘他日亡民国者必此人也’。由此可以想见这个陈养铦的风采!” 说到“亡民国”,袁世凯、常凯申、昆仑乃至阿扁都有盖世之功,估计怎么数也数不到陈宧。但章太炎话也没有大错,陈宧确实亡了国家,只不过这个国家是年号为洪宪的中华帝国。这就要说到民国著名的“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陈汤”。 “二陈汤”原是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里的一剂药方,能燥湿化痰、理气和中,并无大害,一般不会送命。但在民国初年“二陈汤”却是指陕西将军陈树藩、四川将军陈宧和湖南将军汤芗铭,这三个人都是袁世凯的心腹干将,袁世凯让他们去陕西、四川、湖南的目的就是防范云南的蔡锷。谁知袁世凯复辟帝制后,他们三人却先后宣布独立,背弃了袁世凯。尤其是陈宧,在通电中直接要和袁世凯断绝个人关系,让袁世凯心理上收到沉重打击,最终一命呜呼。于是就有了“送命二陈汤”的说法。 孙元起又问道:“庚子国变之后,陈养铦行止又如何?” 陈训恩接着回答道:“庚子国变之后,他因为陈文悫公仙逝、自身染病、回乡探亲等缘故,有两三年时间淡出了政坛,直到光绪二十九年(1903)夏秋之间到四川总督锡良锡大人幕下任职。在川期间,他负责编练四川新军14个营,还曾担任四川武备学堂会办、四川新军第33混成协协统等要职。” 怪不得袁世凯要让陈宧去四川,原来陈宧不仅和袁世凯交情颇深,而且他在四川军界还根基深厚,经他教导或编练的军官士兵如今密布军队上下。一旦他到四川任职,挖起墙脚可以驾轻就熟、事半功倍。看来袁世凯是早有预谋啊! 孙元起脸色有些阴沉:“后来呢?” 陈训恩道:“自此之后,陈养铦基本上就跟随着锡大人升迁而调动。锡大人改任云贵总督,他任云南陆军混成协协统;锡大人调任东三省总督,他任东三省督练处参议,直至后来升任陆军第20镇统制。民国之后,他和袁大总统、黎副总统、黄克强等人过从甚密。情报表明,前几日解散蓝天蔚驻烟台所部,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在滦州兵变失败后,蓝天蔚逃到东北准备东山再起。后来听说孙中山回国,他便赶到上海拜见,详细汇报了北方的形势,提出占领东三省,从侧背直捣幽燕,一举推翻满清统治的战略设想。孙中山对此赞誉有加,命沪军都督府派出三艘军舰予以协助。于是蓝天蔚率领由参加上海起义的敢死队员以及青年学生组成的北伐民军数千人乘船北上,占据了山东烟台,进而窥伺京津一带。 南北和议达成之后,蓝天蔚依然驻兵烟台,好比一把匕首放在中央政府的胸肋之间,令袁世凯寝食难安。最初袁世凯派陶云鹤带着十万大洋去说服蓝天蔚解散部队,结果十万大洋花的精光,还是毫无结果。反而蓝天蔚所部得了十万大洋,队伍更加壮大,气势更加嚣张。袁世凯见此情状,又改派陈宧前往。据情报上说:陈宧到烟台后即与蓝天蔚会谈,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未花一分公款,便在三日之内顺利遣散蓝天蔚所部! 孙元起喃喃自语道:“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是猛龙不过江!” 陈训恩有些奇怪:“大人怎么突然问起陈养铦来?” 孙元起道:“为了换取大总统对出兵西藏的支持,我决定主动辞去四川总督一职,并委任陈养铦为四川内务司长。” “啊—!”陈训恩、冯基善、杨杰等三人同时惊讶出声。 孙元起苦笑道:“我本来以为陈养铦是只凡鸟,让他出任内务司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听了你们的讲述才知道,原来他竟然这般厉害,而且在四川根基深厚。我这一招弄巧成拙,如今变成引狼入室。你们说说看,现在该如何应付才好?” 冯基善道:“大人,哪有那么麻烦?说到底,你是老师,他是学生。他要是听话,自然一切好说;要是敢脑袋后面长反骨,搓圆捏扁、摆成十八般模样,还不是大人您的一句话?反正四川天高皇帝远,是流放、圈禁,还是判刑、杀头,全凭大人的意思,就算大总统也鞭长莫及!” 陈训恩道:“大人不必介怀!陈养铦在四川的根基无非是在军队之中,此次入藏的部队,恰好大部分是原先编练的新军。他们这一走,陈养铦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留在四川的都是我们自己的学生军,纵使陈养铦能嘘枯吹生,也难以说动。再加上有皙子先生、中正协统、静生协统等左右扶持,即便陈养铦有舌绽莲花的本领,最后也只能坐困穷城!” 孙元起又问杨杰道:“耿光,你的意见呢?” 杨杰恭谨地答道:“陈养铦这个人学生之前没有见过,听先生和彦及兄的讲述大致可以知道三点:一,他是先生的学生;二,他很有才华;三,他和大总统有些交情,去四川可能别有用心。所以对他既不能不用,也不能大用。不用,不仅大总统不满意,只怕先生的其他学生乃至天下其他的有才之人难免会物伤其类;大用,又怕他心怀不轨、背叛师长。 “学生打小读《水浒传》的时候就听别人说,《水浒》要当做一部政治书看,《水浒》的要害是排斥晁盖、架空晁盖。现在看来,对陈养铦无非就是要架空。纵观当今全国各省,十之七八都是以都督而兼民政长,而民政长可以统辖内务、财政、教育、实业等司。新任都督不妨事无巨细,多关心一下内务司的事务,大事要事由都督或都督幕下的人处理,小事琐事则可以交给内务司长,想来谁都说不出什么错处。 “其他财政、实业等事宜,各有归属,陈养铦自然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至于军务,从来都是都督乾纲独断,更是什么时候都轮不到内务司长插手。但凡陈养铦有什么不轨,不妨严加处分,让他不敢稍有逾越。只要四川军权还在手中,就不怕有人变天。” 陈训恩也道:“为今之计,就是要在陈养铦入川之前尽快任命一个新都督,也好预作布置。蜀中贤才众多,不知大人属意于谁?” 第三五二章弄权宰相不记名 对于四川新任都督,孙元起心中早有合适人选,那就是蒋志清。 虽说常凯申同学被昆仑同志打得屁滚尿流、溃不成军,最后逃到海岛上了却残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无是处。当然,如果他一无是处的话,也不可能从上海滩的小混混爬到中华民国总统、国民党总裁、国防最高委员会委员长的高位。简单客观地评价来说,常凯申是政治斗争白金级、军事指挥白痴级。所以由他来对付陈宧,绝对是人尽其才! 孙元起道:“彦及,你拟一份电报发往四川,就说我因京中事务繁忙,经袁大总统同意,现主动辞去四川都督兼民政长职务,拟由第四十六混成协协统蒋志清暂署四川都督,第四十六混成协协统一职调何应钦担任;原内务司长杨度改领民政长,陈宧接任内务司长。” 陈训恩复述一遍无误后,匆匆赶往电报房。 孙元起又回过头对冯基善道:“焕章,你在我身边也有三四个月了吧?是不是呆得泼烦,做梦都想回军营去?” 冯基善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属下跟在大人身边,自觉学问大有长进,每天都欢喜无尽,哪里会着急想回军营?” 孙元起笑斥道:“只怕是乱讲!” 冯基善道:“属下句句是实,可没有乱讲。” 孙元起道:“本来西北人手吃紧,我还想派你去甘肃军中效劳呢。既然你有志于学,想在我身边多呆些时日。那就算了吧!” 冯基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孙元起看见冯基善皱巴着脸有些忍俊不禁,笑着说道:“前言戏之耳!最近你把手头的事情和杨耿光交接一下。就去甘肃找程虎臣报到,先当个营管带试试。最早跟在我身后的是赵行止,如今是陕西省都督;后来给我当警卫的程虎臣,如今是甘肃第四十五混成协协统;你的前一任刘明昭,虽然不过二十出头,现在也是第四十六混成协第92标标统。你到军中,可不要给你的前辈丢脸啊!” 冯基善立马像打了鸡血一般,面色涨得通红。朝孙元起珍重敬了个军礼:“谢谢大人栽培,属下一定肝脑涂地以报大人!” 孙元起摆摆手:“以后好好带兵打仗,别胡作非为就行。”然后对杨杰说道:“古人说‘宰天下亦如此肉’,足见事无大小,都可展现英雄抱负。耿光,就委屈你在扫天下之前先替我扫扫屋子,在我身边做一段时间卫队长吧!” 杨杰干净利落地答道:“是!” 放下孙元起在京中忙碌不提。且说川中诸人接到电报后,上下一片错愕。除了对孙元起突然辞去四川都督感到吃惊,还有对蒋志清出任四川都督的不能理解:蒋志清这么年轻跳脱,让他担任如此重要的都督之职,真的没问题么? 蒋志清本人在兴奋之余也有些惶恐,当天下午就捏着电报专程来到杨度府上。见面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皙子先生,你说先生为什么让蒋某出任四川都督?蒋某自觉才疏学浅、能力有限,担任协统都有些勉强,何德何能担任都督之职?而且四川是新中国党的根基所在,关系重大。若是稍有差池,蒋某岂不是愧对先生的重托!” 杨度其实对孙元起任命蒋志清担任四川都督也有些不解。但对于蒋志清的询问还是宽慰道:“中正都督不必妄自菲薄!百熙虽然书生意气,但他看人的眼光还是极准的。你看看蒙他青眼的那些年轻人,赵行止、程虎臣姑且不说,便是和他有一面之缘的刘明昭、薛仰岳,如今哪个不是独当一面?既然他任命你为四川都督,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蒋志清又追问道:“那依皙子先生之见,先生任命蒋某的理由是什么?” 杨度挠挠头:“比如、比如你是大人经世大学的嫡系,之前又曾担任第四十六混成协协统,而第四十六协骨干力量多是经世大学附属学校的学生。由你担任都督,至少可以牢固掌控川中的基本兵力,不用担心宵小之辈趁机浑水摸鱼。 “而且你和赵行止、阎百川、程颂云是经世大学保送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第一批学生,赵行止、阎百川早先已经分别就任陕西、山西都督;如今两路入藏计划正式实施,一旦北线攻略青海等地,程颂云很可能担任青海都督。如此一来,就算论资排辈,这个四川都督也非你莫属!” 蒋志清闻言喜上眉梢,欣欣然点头道:“应该如皙子先生所言!先生待人素来宽厚,对中正更是关爱有加,自然不会厚此薄彼,让蒋某落后于诸位师兄弟。不过话说回来,先生这个四川都督做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宣布卸任?” 杨度手指在电报上点了点:“只怕是因为这个陈宧!” “哦,怎么讲?”蒋志清问道,“还有,陈宧这个小瘪三是谁?怎么以前都没听过?” 杨度对陈宧可谓了如指掌,当下把陈宧少年贫苦、发愤攻读,书生领兵、与敌血战,路遇弃银、分文不取,身赴青岛、说散义兵等经历大致介绍了一边,然后笑着说道:“所以,这个陈宧陈养铦可不是什么小瘪三。要是真说起来,他还算是你的师兄呢!” “啊?他也是经世大学的?”蒋志清有些惊讶。 杨度道:“那倒不是,而是百熙当初在京师大学堂任教时的学生。” “既然不是经世大学的,那算什么师兄?”蒋志清嘟囔了一句,然后正色说道:“照皙子先生这么说,这个陈养铦岂不是奉袁项城之命,前来四川挖先生的墙角?现在四川由蒋某和皙子先生您主政,可不能闹出什么纰漏,辜负了先生的厚望!” 杨度道:“中正都督所言甚是!如今四川的经济民生有百熙请人代为筹划,应该不用我们操心,眼下最重要的就两件事:派兵入藏;应付陈养铦。” 蒋志清道:“按照之前计划,入藏部队定为吴静山(吴克仁)麾下的新编第四十九协一部,共计5200人。既然现在陈养铦要入川,而且他在光绪年间曾担任四川武备学堂会办、新军第33混成协协统,参与编练四川新军14个营,那我们少不得要做些调整!” “中正都督想把原先参加过四川新军的各级军官调进入藏部队?” “正是!”蒋志清丝毫没有掩饰,“服从调动命令的,在新部队中升一级使用;不服从调动命令的,降一级下放到川西等地守备营去;既不服从调动命令有不服从降级处分的,直接勒令退伍。这些事情,包括何敬之(何应钦)就任、入藏部队出发,都必须在陈养铦抵达成都之前完成,免得生出许多枝节。” 杨度道:“这样也好。不过陈养铦要是入川的话,应该从卢汉线南下,然后在汉口乘船溯江而上;而何敬之从陕西出发,需要越过秦岭,蜀道难行,恐怕未必能赶在陈养铦之前到达。” 蒋志清眼睛一转:“没关系,西安、成都的飞机场刚刚竣工,莉莉丝夫人的中华航空公司又正好开始运行,不妨让何敬之直接坐飞机过来,据说只要半天功夫,绝对比陈养铦要快。当然,这些举措都只是治标不治本,我们还应该另想法子。” 杨度有些惊奇:“还该想些什么法子?” 蒋志清道:“从你刚才所说的情况看,这个陈养铦非常不简单,勇于任事、足智多谋,而又廉洁自守,很难对付。如果他到任之后处处与你我二人为难,巴蜀之地将再无宁日。为防范于未然,我们不妨在他入川途中做些手脚,一劳永逸,根除后患!” 杨度试探着问道:“那你打算怎么个一劳永逸法?” 蒋志清道:“自汉口乘船溯江而上必经三峡,三峡滩多水急,每年都有漂没,古来就有‘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的说法。虽然去年我们趁着江水枯竭、礁石露出,组织部队炸毁礁石,疏通长江航道,但还存在不少险恶之地。如果他乘坐的船只在三峡出了什么意外,袁项城能说出什么二话? “此外进川弃船登岸之后,途中也有不少山高林密、地形复杂的峰峦之地,尽管去年我们曾在全川大肆剿匪,谁知道哪个偏僻的旮旯是否还残存有剽掠之辈?他们杀官报仇、掳人劫货也是有的。一旦陈养铦遇到什么不测,顶多我们再多杀几个匪徒、袍哥,就算给他报仇。” 杨度不禁扶额叹息:“中正都督,如今你身为一省之长,为政行事应该堂堂正正才是,怎么能无所不用其极呢?” 蒋志清丝毫不觉得羞愧,反而有些洋洋得意:“或许先生任命我为四川都督,就是看中了蒋某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 杨度道:“当然,也不是说这些手段不能用,而是现在不能用。你想想,袁项城敢派人前来,百熙还加以任命,这说明什么?说明陈养铦进川是袁项城与百熙交易的结果,你不分青红皂白,现在就把他杀掉,将置百熙于何地?” 第三五三章妖为鬼蜮必成灾 蒋志清只好悻悻地说道:“那就暂且饶他一条狗命!不过皙子先生,如今你担任民政长,是全省最高民政长官;而陈养铦是内务司长,负责民治、警务、礼教、土木、疆理、卫生等六个方面,两者职责颇有重合之处。你可要小心谨慎,别被他钻了空子!” 杨度掏出折扇,悠悠扇了几下:“中正都督不必担心,民政的事杨某自然省得,只需抓住民治、警务两块,不妨让陈养铦干些修修路、巡巡边、治治病的活计。倒是你——如果你真替杨某担心,那就把军队好好整顿一番。陈养铦要是没了军中助力,好比没牙的老虎,就算他跳得再欢,也只是疥癣之疾。” 蒋志清站起身:“那好,蒋某就客串一回江湖郎中,给这个陈养铦拔拔牙!” 就在蒋、杨二人准备给新任内务司长上眼药的时候,袁世凯、赵秉钧也在大总统府给陈宧面授机宜,进行任前短期培训。虽然现场有三个人,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赵秉钧说、陈宧听,坐在上首的袁世凯只是面带微笑默默品茶,但其中意味却不言自明。 赵秉钧道:“养铦老弟此次到四川就职,乃是大总统与百熙总长极力协商的结果。本来贤弟就读于武备学堂,又曾率兵御敌、编练新军,先后担任过第33混成协协统、第20镇统制,就任四川都督一职是妥妥的。大总统最初和孙百熙商议时也是推荐你担任四川都督,但你也知道,现在南方各省名义上归附中央,其实却各自为政,孙百熙也不例外。 “最初,孙百熙只同意给你一个川西观察使,川西地势险峻、民夷杂处,区区观察使能有何作为?而且贤弟如此大才,岂能明珠暗投?所以大总统据理力争,最终孙百熙不得不让步。答应给予内政司长的职位。内政司长仅次于都督、民政长,可谓两人之下、千万人之上,只要养铦老弟举措得当,还是大有可为的!” 陈宧连忙起身朝袁世凯深鞠一躬:“多谢大总统栽培,在下一定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 袁世凯放下茶盏。笑眯眯地说道:“养铦太客气了!说实话,你在军营浸淫已久,造诣颇深,担任都督、统制一类的职务最合适。不过现在形势如此,只好委屈你暂时就任内务司长一职。不过袁某当年在朝中曾与陈文悫公共事过,对这位前辈的事迹颇为熟稔,他历任礼、户、吏、工等部要职,对于各种内务了如指掌。干练之誉声满朝野。养铦作为陈文悫公哲嗣,有家学渊源,相信对内务司长一职定然可以驾轻就熟!而且《孙子兵法》中也说‘令之以文,齐之以武’,足见文武不能偏废。现在养铦就任文职处理内务,习就允文允武的本领,将来必定可以大有作为!” 袁世凯这番话语,就好像中组部的结论一样:大总统府决定陈宧同志担任四川内务司长,完全符合四川政治大局、发展大局的需要。陈宧同志学有渊源。熟悉内务工作,政治上成熟,立场上坚定,坚持与大总统府保持高度一致,政治理论水平高。组织领导和协调能力强,工作有魄力,注意抓大事,举重若轻。处事稳重。大总统府认为,陈宧同志担任四川内务司长是合适的!相信四川在陈宧同志的领导下。一定会解放思想,开拓进取,求真务实,扎实工作,取得新的更大成绩,不辜负大总统的信任、不辜负四川人民的期望! 尽管知道自己就任四川内务司长不过是袁世凯和孙元起之间的一场利益交换,陈宧闻言还是再次起身,恭谨地答道:“多谢大总统教诲!” 赵秉钧道:“民国成立以来,虽然号称南北一统实现共和,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全国分为华北东北中央政府势力、江南革命党势力、西北西南孙系势力三大部分,各省都督拥兵自重完全无视中央存在,以至于大总统府的命令不出京城。加上外有列强觊觎,国家形势如此,大总统时常为之夙夜不寐。此次大总统推举你为四川内务司长,养铦你可知其中的用意?” 陈宧小意地答道:“在下略知一二。” 赵秉钧道:“知道就好!据传孙百熙在听说你就任内务司长之后,立马委任原第四十六混成协协统蒋志清暂署四川都督,原内务司长杨度改领民政长,其中提防之意不言自明。不过养铦老弟也不担心,蒋志清年未而立,乳臭未干;杨度一介腐儒,初涉官场,都是碌碌无名之辈,绝不对你的对手。” 陈宧试探着问道:“就陈某所知,蒋志清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与赵行止、阎百川二位都督是同学;至于杨度,更是湘绮老人王壬秋(王闿运)的得意门生,据说尽得王湘绮帝王之术,早年就投入孙总长幕下。如此说来,只怕两人都不是易于之辈吧?” 赵秉钧哂笑道:“养铦老弟对他们俩小心提防是对的,但也不必畏敌如虎!清季以来,军队中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将校不知凡几,仅我北洋六镇就不下百人,可成才的能有多少?赵行止、阎百川、蒋中正等人不过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绝非天资聪颖迥出同侪。 “至于杨度,乃是说项依刘因人成事,更不足为惧!如果王湘绮的帝王术真的有用,肃顺等顾命八大臣何至于被西太后诛杀?王湘绮曾以帝王术游说曾文正公,被曾文正公斥为妄人。即便杨度尽得王湘绮帝王之术,也不过是又一个妄人,何惧之有?” 虽然陈宧对赵秉钧的这番言论大不以为然,表面上还是一脸钦佩地赞道:“赵总长高见!” 赵秉钧接着说道:“养铦老弟此次入川虽然是担任内务总长,但却不必为内务萦心,而且杨度等人也不会让你过多干涉四川内务。你的要务是在联络巴蜀军中同袍,一旦缓急有事,可以倚为臂助。赵某知道,你自光绪二十九年(1903)夏入川督锡良幕府,至光绪三十三年(1907)夏奉调离川,前后长达四年,期间曾担任四川武备学堂会办、四川新军第33混成协协统,参与编练新军14个营,可谓桃李满园遍栽巴蜀。如今以斯人而履斯土,必然是驾轻就熟、事半功倍!” 陈宧道:“联络军中同袍之事,在下自然愿意效劳。只是陈某离开四川已有五年之久,期间川中更换四五任总督,军中将校遭到数番清洗裁汰。之后保路运动兴起,巴山蜀水一团混战,遇难殉职者不知多少。接着孙总长率兵入川,对川中兵卒大肆改编,听说近日川中又会派兵入藏,主力十之七八是原来编练的新军。经过这么三番五次的折腾,只怕军中故人残留无多,难以作为臂助。” 赵秉钧却道:“养铦老弟此言差矣!依赵某看,川中越是折腾、裁汰下来的旧日同袍越多,成事希望越大!” “此话怎讲?” 赵秉钧解释道:“你想啊,当初能成为养铦同袍好友的,必然都有一番大抱负,而且在军中职位不低。如果他们遭到裁汰,必然心生不满,心中不满自然更容易招揽。你可以对他们许诺,事成之后由你出任四川都督,所有裁汰将校都可以官复原职,有功之臣重点提拔使用。他们必然感激涕零,乐为效死!” 陈宧偷觑了袁世凯一眼,只见他依旧面带微笑默默品茶。很显然,赵秉钧的这个条件是出自袁世凯的授意。当下陈宧点头答道:“在下定会尽力而为!” 赵秉钧道:“此事倒不急在一时,关键是要稳妥,毕竟四川周边各省份现在都不在中央政府掌控之下,如果贸然起事,很容易陷入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境地。你到四川之后不妨以一到两年为期慢慢筹划,将次网罗旧部收拾人心,等湖北落入中央政府手中,再行动不迟!” 陈宧道:“在下省得。” 赵秉钧道:“养铦老弟此番孤身入川,定然会遇到无数艰难险阻,所谓‘世事难行钱作马,愁城欲破酒为军’,愚兄手中别无长物,只好赠送贤弟二十万元以壮行色,祝贤弟马到成功!”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张开好的花旗银行支票递给陈宧。 袁世凯此时也放下茶盏,温声说道:“养铦,你到四川之后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向大总统府汇报,我们一定会尽力解决,要钱给钱,要人给人,目的就是争取早日让四川恢复旧日平和景象。”至于要恢复的四川旧日平和景象究竟是什么样,就要靠陈宧自己揣度了。 “在下代表四川军民,感谢大总统的鼎力支持!”陈宧知道这次“任前培训”到此结束,说完便起身告辞。 袁世凯、赵秉钧把陈宧送到门外。临分别之时,袁世凯又道:“养铦,孙百熙是你的老师,出京之前你不妨拜访他一次。师道也是人伦大礼,不可轻忽!” 第三五四章易涨易退山溪水 陈宧不清楚袁世凯让自己拜会孙元起究竟是何用意,不过他也懒得去想,因为只要他去四川任职,就必然绕不开孙元起这尊大神。即便袁世凯不说这句话,于公于私,他也会去拜见孙元起。既然如此,何必多想?真正的聪明人从来不在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 陈宧离开大总统府后,吩咐下人买了八色礼品,恭恭敬敬地到孙元起府上拜访。 孙元起尽管贵为教育总长、新中国党党魁,待人也算一团和气,但平素不耐烦和官场上人来往,日常顶多也就是各省教育司长隔三差五上门哭哭穷,索要些经费,很少有其他人过府拜访,竟颇有些“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味道。 听说陈宧来访,孙元起按照惯例迎出门外:“哟,哪阵香风把陈司长吹来了?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快请进、快请进。” 陈宧不敢托大,赶紧抢上前几步,规规矩矩行了叩拜大礼:“学生陈宧拜见先生!” 等他磕完头,孙元起才上前扶起陈宧:“养铦实在太客气了!其实当初在京师大学堂,你我是相互切磋砥砺,并不算正式的师徒。若是养铦不嫌弃,你我二人不妨以兄弟相称。如何?” 陈宧出生于前清同治九年(1870),年龄上比孙元起大五六岁。但他青少年时期历尽艰辛饱尝忧患,面色黧黑,颇显苍老,远非养尊处优的孙元起可比。单从外表上说,就算孙元起反过来管他叫“先生”,估计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要以兄弟相称,貌似孙元起已经占了很大便宜。 陈宧连连鞠躬道:“先生莫要折煞学生!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何况先生教育学生一年有余?古往今来,哪有与父辈称兄道弟的道理。如果传到外间去,陈宧岂不成为名教罪人,为天下读书人所耻笑诟骂?此事万万不可! “而且实话说,学生在京师大学堂求学期间。印象最深的就是先生您!当时您刚刚从国外回来,风流倜傥,风华正茂,却又知识渊博,深入浅出。第一节课就让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跟随先生读书那一年多。真是受益匪浅!” 对陈宧的溜须拍马,孙元起心里大不以为然:如果我不是教育总长,对四川有很大影响力,你会记得我这个老师么?要是真记得。为什么以前不来拜见?现在刚当上四川内务司长,就急吼吼地登门,一口一个“先生”、一口一个“学生”,其用意不是昭然若揭? 不过话说回来,世间事不都是如此嘛?太祖要不是荣登大宝。谁还会记得北大工资发放册上那个月薪八元的临时工?丞相要不是宰执天下,谁又会记得那个被南开学校开除的唱戏小旦? 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所以孙元起并没有揭穿,而是笑语殷殷地和陈宧畅谈起当年京师大学堂的趣闻轶事。等到屋中坐定之后,孙元起才说道:“养铦,你此次过访是为四川之事吧?” 陈宧忙道:“主要还是想拜见先生!” 孙元起也不隐瞒:“其实你到四川任职,是大总统签署裁军善后借款的一个条件。最初大总统向孙某推荐的时候,是希望你出任四川总督,不过被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大总统的醉翁之意,都督一职又至关重要,故而我给出的条件是让你出任川西观察使。 “你早年曾就读于湖北武备学堂,又曾率军御敌,还曾编练新军。担任观察使、都督等一类的军职才能充分展现你的所长。不过大总统似乎更中意让你参与到政务中来,所以我们商议再三,才最终决定你担任内务司长。其中是非曲折,希望你能理解。” 陈宧没想到孙元起居然如此开诚布公。半晌才说道:“学生自然明白先生的用意。以先生经天纬地之才,在出任四川都督之前。尚且要在翰林院、湖北、学部、内阁等处历练。学生驽钝,自然更应该多加磨砺才是。何况学生之前从未主政一方?所以先生想让学生先到川西担任观察使,练习处理政务的本领。” “这只是一方面!”孙元起道,“你之前到过四川,应该也知道成都平原沃野千里,物产丰茂;四周则是群山环抱,易守难攻,占尽地利。虽然不足以成为称王称霸的根本,却可以成为国家发展轻、重工业的大基地。现在正处于前期筹划阶段,各项工作陆续铺开,必须要确保政令畅通,不容任何人从中作梗,耽误发展进度。” 陈宧马上表态道:“先生放心,学生到四川之后一定恪守各项规程,拥护都督府决议,确保政令畅通,促进各项工作有序展开!” 孙元起点点头:“内务司为各司之首,事务繁杂,你又是初任此职,一定要小心谨慎、多学多问,比如内务司下负责掌管疆界图志、审验官民土地的疆理处,就值得仔细研究学习。众所周知,四川各地民夷杂处,自元明以来一直沿袭土司制度,虽然雍正四年(1726)以后大力推行改土归流政策,但松藩、雅州等地依然土司遍地,经常会因争夺土地而大打出手,然后上诉至省府乃至中央。如果你不是对各土司的疆界一清二楚,如何处理这等纠纷?而同在内务司下的礼教处需要负责土司承袭等问题,同样要求你对全省各地土司家族的谱系了如指掌,才好明断出他们的家务事。 “至于内务司下的卫生处,更是责任重大。据经世大学医学院的前期调查,在四川境内就发现有俗名‘麻脚瘟’的霍乱、诨名‘鸡窝寒’的伤寒以及痢疾、麻疹、天花等多种烈性传染病,一旦爆发,就会殃及临近数个府县,横尸遍野,店肆棺木为之一空。前年东北三省的鼠疫之害,可谓殷鉴不远!所以必须要迅速建立一个较为完善的医疗体系,应对各种疾病的侵袭,造福四川民众。 “还有土木处,也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四川士绅原本打算集资修建川汉铁路,经过去年保路运动的折腾,再加上现今都督府严禁任何组织或个人向全省民众强行摊派捐税,川汉铁路公司已经岌岌可危。一旦川汉铁路公司宣布破产,都督府就得迅速接手,以免社会动荡。养铦你到任后,不妨就命土木处先期筹建从成都到成都的成渝铁路。当然,各府县之间的道路也要稍加修葺,确保全省货运通畅。” 孙元起啰啰嗦嗦向陈宧详细介绍了四川省内务司下礼教、土木、疆理、卫生等四个处未来一段时间的工作任务,偏偏不提内务司所属的两个最重要职能部门民治处和警务处,言下之意就是:这两个部门暂时还轮不到你陈宧来插手! 陈宧是七窍玲珑心,自然明白孙元起的意思:“学生一定遵照先生的吩咐,恪尽职守,安分守己,不夺权,不越位,认真做好自己的各项工作,不辜负先生的栽培!” 孙元起接着说道:“养铦莫怪孙某多疑,实在是四川关系重大,不容丝毫有失,只好作此安排!孙某也知道,养铦精干练达、才华横溢,是不可多得的军政良才,出任都督一职绰绰有余。做个小小的内务司长实在是大材小用,有些委屈。不过现在形势如此,也无可奈何。 “你也知道,自去年秋冬之交到今年春天,全国上下天翻地覆,昔日锦衣玉食的天潢贵胄,转眼间成为乞食四方的破落户;而昔日的反贼逆党却摇身一变,成了拖紫垂青的公卿。便是在你我,也是如此。孙某不过一介教书先生,却邀天之幸成为内阁总长;而养铦如此英才,却只能弃武从文,沉于下僚。 “好在是金子,就总会有发光的那一天!尤其像养铦这等能人,迟早会成为国之干城的。希望你能沉潜刚克、自强不息,把眼下的内务司长当成一种磨练。即便大总统不提拔你,孙某也会对你委以重任的!中央马上就要更新军队编制,我四川、陕西、甘肃、山西等地可是会空出不少协统、统制的位置。” 陈宧闻言立马跪倒在地:“谢谢先生厚爱,学生敢不效死!”说着从怀里掏出赵秉钧送给他的二十万元支票,双手递给孙元起:“这是内务部赵总长昨日召见时送给学生的花红,他想让学生在四川秘密招徕旧日同袍,等待号令蓄谋起事,与先生为难。殊不知学生与先生有师徒之份,岂敢做出背叛师门的事来?请先生明鉴!” 这一举动倒让孙元起有些措手不及,连忙把支票推还过去:“孙某什么都不缺,就是不缺银子,这张支票你就收回去吧!”——这句倒不是假话。如今华熙银行拥有货币发行权,孙元起手里还真不缺钱。 陈宧又赶紧把支票推过来:“这钱算是贿赂,还请先生帮忙处理!” 推搡了好几回,孙元起道:“要不这样,孙某再给你开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加上这笔赵智庵的捐献,就当作你到四川就任内务总长的特别经费。到任之后,修路架桥、治病救人可都需要不少钱,偏偏四川从今年起蠲免了一年半的赋税,如果你手头没有点现钱,只怕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陈宦勉强收下两张支票后,小意地问道:“那赵总长那边?” 孙元起道:“你和他虚与委蛇便是。我倒要看看他这个赵智庵是不是多智近乎妖?”心里却在暗暗发狠:赵秉钧你要是不识抬举,惹毛了我,我弄得你多痔近乎腰! 第三五五章此中道路古来难 等陈宧走后,孙元起马上找来陈训恩、杨杰,把刚才陈宦的举动复述一遍,然后问道:“彦及、耿光,你们对此怎么看?” 陈训恩道:“陈养铦如此首鼠两端,无非是想在大人和大总统之间左右逢源!” 孙元起道:“如此东食西宿,难道他就不怕被揭穿,最后变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陈训恩笑道:“那是因为他拿捏住大人和大总统的心理,知道大人不会向外透露他主动投靠的事情。哪怕消息不慎走漏,大总统府那边也会矢口否认的。” 孙元旦点点头,又对杨杰说道:“耿光以为如何?” 杨杰摩挲着浅浅的胡茬,慢慢说道:“之前属下对陈宧一无所知,大人前几天提及后,才回去略略翻检了陈宧的资料,再加上这些天送来的相关情报,让属下对陈宧稍微有些了解。了解之后便觉得,陈宧做出这番举动是在情理之中!” “哦?”孙元起、陈训恩都有些惊奇。 杨杰道:“陈养铦两岁丧父,全家都靠其兄长陈宽铸经营土布生意维持生计。陈宽铸娶妻生子后,便对吃白食的老母幼弟有些不待见,时时加以苛责。陈养铦十一岁时曾因小事得罪舅父,被陈宽铸用火钳直接打昏。其余可见一斑。后来他到安陆汉东书院就读,便发誓不吃兄长的饭,手书光绪乙未(1895)状元骆公啸(骆成骧)的‘再穷无非讨口,不死总要出头’置于座右,以为自勉。 “陈养铦少年时期家境贫寒,不仅遭到兄长虐待,还处处受人歧视。十岁前后在舅父徐绍远、徐绍禧家中私塾读书时,就经常遭受同学侮辱;后来他与姨表妹李氏结婚,结果李氏也歧视他家贫寒,不时恶语相向,使得陈宧痛苦不堪。而且与兄长分家之后经济拮据。经常饥一顿饱一顿,亲戚朋友却无一人接济。所以在陈养铦心中极度渴望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很难再次忍受以前那种寄人篱下、受尽白眼的生活。” 陈训恩道:“耿光的意思是,陈养铦的家庭出身、少年遭际,深刻影响着他的一举一动?” 杨杰答道:“正是如此!故而他敢于以一介书生率兵与洋人血战、能够面对十多万两白银毫不动心分文不取、在入四川总督锡良幕前与革命党密谋起事、清王朝覆灭之后转身投入袁项城麾下、孤身一人前往青岛说服蓝季豪(蓝天蔚),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向上爬的机会,哪怕危及性命困难重重!”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童年阴影”? 难道这就是为克服自卑感而转变成对优越地位的追求? 孙元起不禁有些感慨:陈养铦表面上自信满满、举止不凡。没想到这家伙心底里居然如此自卑,下次见面一定要向他好好推荐阿德勒的《超越自卑》,帮他走出人生困境。——只是、不过、好像、貌似阿德勒现在还没有着手写这本书吧? 陈训恩反而有些疑惑:“可这与他在大人和大总统之间摇摆不定有什么关系呢?” 杨杰道:“两者之间大有关系。陈养铦投靠袁项城本来是想谋得一官半职,没想到最后却阴差阳错,到了大人辖下的四川担任内务司长。当然,袁项城这一布局不可谓不妙!陈养铦办事练达、极有手腕。又在四川军中颇有故旧,同时还能利用他与大人之间的师徒关系,消除川中同僚的敌意。而且内务司长位高权重,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各种政务。派他到川中可以事半功倍,只需一两年时间便能翻云覆雨。 “但袁项城明显高估了陈养铦对他的忠诚。从陈宧生平事迹来看,他对功名利禄的热衷超过一切,只要给足甜头。他甚至可以不顾性命。此次孤身到四川他应该可以想到,在输款投诚之前无论如何都难以取得同侪的信任,最终难免被架空成为橡皮图章。如果真成那样,他不仅在四川手无实权无所作为,在袁项城眼里也会形同鸡肋。这对热衷权力的他来说,无疑是难以忍受的! “权衡再三之后,向大人暗通款曲是他的必然选择。诚如大人和彦及兄刚才所言,首先他拿捏住大人和大总统的心理。知道大人不会向外透露实情,他便可以左右逢源。再者,即便事情败露也不打紧,反正他已经博得了大人的信任,而且四川是大人的地盘,袁项城鞭长莫及。更何况大总统府那边还会矢口否认呢?所以说,陈宧做出这番举动是在情理之中!” 孙元起和陈训恩都连连点头:“耿光所言极是!” 然后孙元起又问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才好?” 杨杰道:“像陈养铦这般热衷权力之人其实更好对付,只要让他手中掌有一定实权,并有升迁希望,他们便会死心塌地埋头做事。至于袁项城那边。可以等恰当时候,把陈养铦改换门庭投靠大人的消息泄漏过去,彻底断了陈养铦东食西宿的念想,自然平安无事。” 陈训恩皱眉道:“可是现在陈养铦已经是内务司长,再升迁的话只有民政长和都督两职,难道真让他做四川都督?如果陈养铦真的允文允武、安邦定国,做四川都督一职也无可厚非。可之后呢?所谓‘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一旦陈养铦欲壑难填,不安于四川都督之位怎么办?我们岂不是养虎自遗患?” 杨杰笑道:“彦及兄多虑了!现在民国已经建立,各项规程步入正轨,哪还能像去年年底、今年年初那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青云直上?即便民国有和前清类似的三年一转官场惯例,我们也无须担心。比如两三年后陈养铦在四川功勋卓著,大人不妨提升他为甘肃民政长,从内务司长到民政长,这算是升迁吧? “等他在甘肃再呆两三年,大人可以再任命他为陕西民政长,从甘肃到陕西,这算是升迁吧?等他在陕西待够两三年,再调他去四川任民政长。等他在各省民政长上轮换一圈后,可以让他改任某镇的统制,或者甘肃的都督,如此再次轮回。就算他仕途一帆风顺,中间从无蹉跌,也保证让陈养铦到七十岁也坐不上四川都督一职!” 这也是古往今来无数没有背景的基层官员的悲惨遭遇! 就拿当前大学刚毕业考上乡镇公务员的22岁男性来说,很多人在开始的时候都是踌躇满志,甚至把市长、省长设定为自己的奋斗的目标。 没有背景的穷矮矬,一年后(23岁)转正为科员,任政府秘书,其实就是跑腿打杂的;三年后(25岁)升任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办公室副主任,很可能那个办公室就你和主任两个人;五年后(27岁)担任该办公室主任;七年后(29岁)改任为党政综合办公室主任,这是乡级内设机关里面的最高机构;十年后(31岁)时来运转,被提拔为该乡的副乡长,级别也升为副科,只是排在自己前面的副乡长还有三四个人,熬吧!十五年后(36岁)终于把所有的副镇长熬走,自己升迁有望,上级也关爱有加,终于把自己提拔成乡长,实职正科,只可惜这个乡是在全县倒数的那几个;十八年后(41岁)到了三年一届的轮换,终于可以到富裕一点的乡镇当乡长了。可之后还有乡党委书记、县局局长的位子在等着你去攀爬。等到六十岁快退休时,或许你还没有解决副县级待遇。但从履历上看,穷矮矬的仕途似乎还算顺利,毕竟一步都没落下、次次都在提拔,其实却是在原地打转。 而有背景的高富帅就完全不同了,同样是一年后(23岁)转正、担任政府秘书,可是他服务的对象却是县里面的某位主要领导;三年后(25岁),改任县政府办副主任,级别也变成副科,期间可以在职读个研究生学历;服务的领导高升之后很念旧情,加上自己家里有人,五年后(28岁)出任该县的团县委书记,;七年后(29岁)所在市的团市委书记空缺,经过竞聘和运作,高富帅如愿以偿,级别也变成副处;工作之余再顺便在读个在职博士,十年后(31岁)年富力强又有博士学历的高富帅成为干部年轻化的典型,被上级光荣任命为该县的县委副书记、县政府副县长、代县长。与此同时,一同进入公务员队伍的穷矮矬同志才刚刚被提拔为排名靠后的副乡长! 孙元起道:“对于陈养铦,我们要听其言、观其行,不能仅凭陈养铦的一次拜访便对他放松警惕,在放手使用的同时必须要严加提防!如果他在四川真能安分守己、恪尽本职,不妨先把内务司的民治、警务两部分交给他,以观后效。至于将来如何提拔,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陈训恩道:“大人所言才是王道!疑人要用,用人要疑,雍正皇帝的御人之道就是‘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万不可信人之必不负于己也’、‘其不敢轻信人一句,乃用人第一妙诀’。属下会命四川上下对陈宧密切注意的。” 杨杰也道:“先生之法最为稳妥。” 第三五六章等闲变却故人心 送走陈宧,孙元起本来以为京中可以清静几日,没想到一场比裁军善后借款更大的风潮正在酝酿,而且风潮方向直指执政未久的唐绍仪内阁。 真要说起这场风潮来,不能不提及一个人:王芝祥。 王芝祥,字铁珊,直隶通县人,生于前清咸丰八年(1858),最终学历是举人,在满朝进士的清末略显寒碜,说明他读书本领稀松平常。不过他在官场上混迹的还不错,先后担任中书科中书、河南光州知州、江西某道道员、广西桂平梧道道员、广西按察使(后改提法使)等。到辛亥革命爆发前夕,他已经官至广西布政使兼中路巡防队统领,是桂省当之无愧的二把手。 武昌起义后,迫于革命形势,广西和平易帜宣布独立,原广西巡抚沈秉堃摇身一变成为广西都督府都督,而排名第二的王芝祥和广西提督陆荣廷分别担任副都督。 广西巡抚虽然是全省最高的军政长官,但沈秉堃刚到广西不到一年,根基不深,根本无法弹压局势。像广西本省土匪出身的陆荣廷,拥兵数十营之多,是广西最大的实力派,根本不听沈秉堃的号令;而王芝祥自光绪二十八年(1902)随时任广西巡抚的柯逢时入桂,前后在广西经营近十年,也不是沈秉堃所能比。故而在广西独立之后,觉得摇摇欲坠的沈秉堃心中便萌生了归去之意。恰好此时湖北汉阳失守,他便借口领军援鄂,率兵离开广西返回湖南老家。 在临走之前,沈秉堃任命王芝祥代理都督一职。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在广西从政近十年的王芝祥心花怒放。只可惜他并没有笑到最后。沈秉堃前脚刚走,另一副都督陆荣廷便在全省鼓吹“桂人治桂”,赢得了该省上下尤其是谘议局的欢心。作为直隶人的王芝祥自然在打击排挤之列,无奈之下,他只好效法前任沈秉堃。以北伐为名,于1912年1月率兵离开广西。 王芝祥离开时,名义上是援鄂军司令,可湖北有什么好援的?别忘了湖北革命军的当面之敌是战力最强的北洋军,各路援鄂军被打得丢盔弃甲、曳兵而走,王芝祥怎么甘心让自己仅剩的这点资本就这么输掉?所以在北上途中,王芝祥改“援鄂”为“援宁”。率兵直奔中华民国临时中央政府所在地而去。在南京称孤道寡的孙中山看到有人投奔自然大喜,一方面邀请王芝祥加入同盟会,一方面任命他为第三军军长兼陆军部高级顾问,并特授上将衔。 南北和议开始之后,临时参议院通过议案,规定南北各省督抚一律改称都督。谘议局改为省议会,都督由省议会公举。当时在南京参会的直隶代表谷钟秀等认为王芝祥在全国颇有声望,曾担任广西都督府副都督、代都督,又加入了同盟会,由他做直隶都督,可以掌控华北军权,起到抑制袁世凯的作用。南京临时政府对此也非常赞同。双方便把王芝祥作为直隶都督人选推荐给时任北方谈判全权代表的唐绍仪。 唐绍仪那时候还不是国务总理,虽然觉得由王芝祥担任直隶都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还是全权代表,依然不敢自专,回京之后曾就此事向袁世凯特地汇报。直隶是北洋系的发迹之地,袁世凯怎么可能把它拱手让人?尽管袁世凯心里不乐意,不过为了让南京临时政府在黄兴出任内阁陆军总长问题上让步,还是虚与委蛇道:“此事好商量!” 唐绍仪却以为袁世凯已经同意。便将答案告知了谷钟秀等直隶代表。中国的选举,无非就是体现上级组织的意图。既然南北双方都赞成推举王芝祥作为直隶都督,直隶议会也就顺水推舟,在三、四月间选出了王芝祥这个直隶都督。 陈宧刚走,王芝祥便卸任第三军军长,交由黄兴负责裁撤,自己由南京北上。进京呈请大总统府按照参议会决议予以任命。结果袁世凯表面上对他非常客气,不仅请他吃饭,还聘他为大总统府高等顾问,但就是不发给他任命书。 这一拖。王芝祥心里就开始有些犯嘀咕:到底怎么回事?这边迟迟不给发直隶都督的任命书,那边却在磨刀霍霍裁撤自己的第三军,自己该不会鸡飞蛋打——两头落空吧?思来想去,王芝祥都觉得不踏实。于是他便找到当时的中间人唐绍仪,想问个究竟。 唐绍仪也很奇怪:这是大总统以前答应好的事儿,怎么会故意拖着不发任命书呢? 诧异之余,唐绍仪觉得自己作为当日的全权谈判代表,有权利也有义务去大总统府帮王芝祥问问到底是什么原因。而且上次签署裁军善后借款协议的时候,唐绍仪曾和袁世凯闹得很不愉快,之后一直都没有踏足大总统府,这回帮忙也可以顺便打破两人之间的坚冰。 第二天开完内阁会议之后,唐绍仪直奔大总统府。 袁世凯对于唐绍仪的来访惊喜交加,见面就说道:“少川,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我还以为因上次裁军善后借款的事情,你我生分了呢!” 唐绍仪笑道:“大帅说的是什么话?唐某自光绪十年(1884)年在朝鲜结识大帅,至今已有近三十年,诚可谓是金石之交、车笠之交,怎么会因为一件公事而生分?而且为政务辩论也是实行民主共和后的常态,如果因此而生分,那欧美各国的政治家岂不是遍地仇人?我等应该既不以公废私,也不以私废公才是!” 袁世凯也笑道:“那少川此次过来,是为公还是为私?” 唐绍仪道:“自然是公私兼顾。” 袁世凯顿时笑容一僵,举起茶碗啜了口参汤才说道:“那我们就不以私废公了,还是先说公事吧!” 唐绍仪没有推辞,直接说道:“主要是王铁珊(王芝祥)的事。昨天王铁珊找到唐某,自称直隶省议会公推他为都督,便从南京北上,呈请大总统府按照参议会决议颁发任命书。为此,他也曾拜见过大总统,却迟迟不见动静,所以拜托唐某来问问情况。” 袁世凯脸色有些难看,不过语气却更加和缓:“这件事袁某知道,但却不敢在任命书上用印,其中缘由想来少川也能体会和理解。” “哦,大帅的意思是?” 袁世凯道:“少川,你我交往近三十年,之前你也算是北洋众人,应该知道直隶对于北洋的重要意义。如此咽喉命脉之地,岂能假手于人?王铁珊以前如何,袁某不太知道,只知道他率兵到了南京便急忙加入了同盟会,照这么说,他也算是革命党人。由他来担任直隶都督,不啻于引狼入室。将来他要是与南方革命党联合,我们北洋众人还有孑遗么?” 唐绍仪皱了皱眉,也非常诚恳地说道:“可是大帅,既然以前已经答应,现在就不能失言!这不仅是你我个人食言而肥的问题,而且关乎内阁职权和政府威信。唐某跟随大帅那么多年,大帅对唐某有知遇之恩、提携之德,不妨开几句玩笑,可是你却不能失信于直隶议会、失信于同盟会、失信于天下!” 袁世凯道:“失信于人确实是袁某之过,可那只是为形势所迫而不得不用的权宜之计,做不得真。现在时过境迁,直隶又不容他人染指,只好对王铁珊爽约了。不过大总统府不会苛待他的,除了给他安排一个不低于都督的职位外,还将有其他奖赏。少川以为如何?” 唐绍仪沉声说道:“唐某无法接受大总统的这一更改,希望大总统能够尊重《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不要失信于直隶人民!” 袁世凯也有些薄怒:“王铁珊出任直隶都督的事是你答应的,我首先并不知道,根本算不上是袁某失信,也不是袁某不尊重《临时约法》!” 对于袁世凯的耍无赖,唐绍仪感到颇为郁闷:“既然大总统这么说,而且这也是责任内阁的职权,那唐某只好按原先商定的结果和直隶议会的决议来发布任命了,希望大总统见谅。” 袁世凯冷笑道:“按照《临时约法》,内阁议案不经过大总统府用印,发布之后能生效么?” “你——!”唐绍仪顿时被堵得哑口无言。 “少川总理,袁某有些乏了,今天议事就到此为止吧!至于王铁珊任职一事,容后再议。”袁世凯随即下了逐客令,唐绍仪只好怏怏而退。 从表面上看,内阁和直隶议会的提案不经过大总统府用印就不能生效,拿不到有效任命书的王芝祥就不能到直隶赴任,这个事情的主动权完全操控在袁世凯手中。可袁世凯觉得这些还远远不够,他要主动出击,把王芝祥踢出直隶,把直隶都督一职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顺带给不听话的内阁一点颜色看看! 在唐绍仪拜访袁世凯的第二天,驻扎直隶的各支部队联名通电全国,公开反对王芝祥担任直隶总督,并表示必要时候将采取一切手段阻止王芝祥到任! 紧接着,直隶议会中主张王芝祥督直的代表便收到了匿名信,除了恐吓之外,随信还附上一枚子弹。其寓意不言自明。 第三五七章但愿君心似我心 对于袁世凯的步步紧逼,唐绍仪手里并没什么好牌可打,形势上显得有些被动。不过唐绍仪并不担心,因为他拥有一个效用极大的防御绝招,那就是内阁副署权。根据责任内阁制的规定,大总统府颁布的任何文件,都必须经过内阁副署,否则无效。其中便包括对大总统府对于全国官员的任命。 要使用内阁副署权,首先必须保证自己对内阁的有效控制。面对袁世凯咄咄逼人的攻势,唐绍仪再次来到后海老宅拜会孙元起。 寒暄过后,唐绍仪便问道:“百熙,你可知近日直隶驻军通电反对王铁珊督直之事?” 直隶省议会包括京师所在的顺天府,直隶首府又与京城近在肘腋,所以通电一出来就登上了京城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孙元起作为内阁要员,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事实上,经过杨度、陈训恩等人调整重组,孙元起的情报网络如今变得非常精密及时。早在王芝祥北上之前,就有相关消息送到孙元起案头,只是当时没有太在意。后来袁世凯热情款待、王芝祥求告无门、唐绍仪主动出头等情况,孙元起也了如指掌。等到事情越闹越大,直隶驻军联合通电全国,孙元起才开始对王芝祥北上前后的情报重新审视。 孙元起当下答道:“从报纸上略知一二。” 唐绍仪继续问道:“那你对此事怎么看?” 孙元起笑道:“怎么叫‘我怎么看’?这种事情,应该问你和大总统怎么看才对!” 唐绍仪又问:“那百熙是否了解王铁珊督直的来龙去脉?” 孙元起道:“也是从报纸上略知一二。” 唐绍仪顿时慷慨激昂起来:“王铁珊是革命元老、民国功臣,曾主导广西和平易帜,被士绅公推为副都督;其后见革命军处于劣势,积极北上援鄂、援宁;前不久国务院颁布裁军命令后,他又主动交出手中的第三军。正因为他功勋卓著、高风亮节,所以被直隶议会公推为该省都督。谁知直隶驻军受人蛊惑,居然违背《临时约法》,公开通电全国干预选举结果。是可忍孰不可忍!” 孙元起劝道:“少川总理无须生气。王铁珊就任直隶都督一事,终究还是你和大总统说了算,直隶驻军不过是蛙鸣蝉噪、螳臂当车,不足为惧!他们若是胆敢对抗中央政府命令,不用你出手,大总统自会料理他们,保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唐绍仪闻言一声长叹:“百熙你何必与愚兄打马虎眼?事情真相早已昭然若揭。要是没人在背后给直隶驻军撑腰,就算借他们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通电全国反对王铁珊督直啊!” 孙元起道:“那大总统的意思是?” 唐绍仪气哼哼地答道:“大总统觉得直隶关系重大,人选一定要慎之又慎,由王铁珊来担任直隶都督,不啻于引狼入室。所以他想爽约,另外给王铁珊安排一个不低于都督的职位。” 孙元起对袁世凯的安排很是理解:直隶对于北洋系的重要程度,应该与四川对于自己的意义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过之,当然不放心由一个外人来接手。 不过在对袁世凯抱有理解之同情的同时,孙元起也感到一丝快意:果真是现世报,来得快!前几天你还想让陈养铦去四川当都督。想方设法给我上眼药、穿小鞋。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唐绍仪让王芝祥来直隶当都督,看看你怎么接招! 当下孙元起答道:“对于大总统的提议,少川总理以为如何?” 唐绍仪道:“唐某自然难以苟同!不能更改的理由有三个,首先王铁珊督直问题是南北和谈决议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牵扯到唐某的个人颜面,也关乎内阁职权和政府威信,如果轻易加以更改。甚至会动摇南北和谈的成果,此为一不可。 “其次,王铁珊督直不仅是南北双方同意认可的,也是直隶省议会公推的结果,代表着直隶全省的民意。国务院和大总统府不能随意更改,失信于直隶人民、失信于天下,此为二不可。 “第三。若是没有直隶驻军通电全国公开反对王铁珊督直事件的发生,此事还有转圜余地。现在既然军人插手,国务院为了刹住这股不良风气,自然不能同意大总统的要求。以免开将来军人干政的先河。此为三不可。 “正因为有如上三个不可,事情关系到民国宪政法治的根本,所以我们于情于理都不能有丝毫退让。国务院必须秉公执法,宁折不屈,迫使大总统府在这一问题上作出让步,尽快任命王铁珊为直隶都督,对军人干政予以回击!” 孙元起有些忧虑:“万一大总统府不让步呢?难道府院之间就这么僵持下去?” 唐绍仪道:“现在问题很明显,不是大总统府让步,就是国务院让步。众所周知,实行责任内阁应该内阁占据主导地位,大总统府属于从属地位。而现在实际情况是,大总统府掌握全国大部分军队,并在政府中拥有很大的权力,对责任内阁制度大为不满,不时加以试探,准备逐步蚕食。 “为了维护《临时约法》和责任内阁制度,我们必须寸步不让,主动出击,渐次削弱大总统府的实力和话语权,树立起国务院的权威。否则一旦这次做出让步,以后就会次次让步,直至国务院沦为大总统府的傀儡!所以即便府院之间就这么僵持下去,国务院也不能做出任何退让。” 孙元起道:“诚如少川总理所言,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削弱大总统府的实力和话语权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所谓‘过犹不及’,如果我们逼迫得太紧,会激起大总统府的强烈反弹,反而导致前功尽弃。故而孙某认为应该张弛有度,不妨在某些问题上适当做出让步,争取大总统府的理解和支持。” 唐绍仪疑惑地问道:“比如?” “比如此次王铁珊督直事件,”孙元起谨慎措辞道,“其实你我都知道直隶对于大总统的重要程度,直隶是北洋系的起家根本、发迹之地,不容丝毫有失。而王铁珊虽然之前一直是前清官僚,但他毕竟加入了同盟会,算的上是革命党人。宋太祖赵匡胤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王铁珊督直已经不是在卧榻之侧酣睡的问题了,简直就是仗剑立在床边。你让大总统怎么能够安心? “其实孙某对此也深有体会。去年年底,蓝季豪(蓝天蔚)在滦州发动兵变、吴绶卿(吴禄贞)在正定宣布举义,这两起发生在直隶的事件都令朝廷一片慌乱,虽然最终功败垂成,却也加速了清政府的覆灭。其后清廷禁卫军擅自围攻我经世大学,经世大学不过派两架飞机到紫禁城上转了两圈,扔几张传单,禁卫军便乖乖退军。大总统即位之后,首先解决的问题也是设法调开驻扎在经世大学的第四十七混成协和飞机。 “这种事一件件、一桩桩,都表明直隶京畿对中央政权的重要性,可谓殷鉴不远,大总统怎么能接受王铁珊这个革命党人就任直隶都督呢?现在事已至此,不如就满足大总统的要求,以中央政府名义另外给王铁珊安排一个不低于都督的职位,并对干政的直隶驻军加以惩戒,以儆效尤。如此既可以保全国务院的颜面,也可以避免府院之间矛盾激化。” 不知道唐绍仪到底在想什么,一时间竟然没有说话。 孙元起又趁热打铁道:“而且无论府院之间如何僵持,大总统也决计不会在直隶都督人选问题上让步的。如果最后大总统丧失耐心,把没有经过内阁副署的任命书公布,而王铁珊又前去赴任,岂不是对《临时约法》和责任内阁制度的最大破坏?到那时候,国务院的威信和颜面将荡然无存!” 唐绍仪顿时眉毛一挑,怒声说道:“王铁珊他敢!” 孙元起冷笑道:“王芝祥身为前清官吏,在清朝覆灭之时既没有殉节,也没有辞职归隐,还先后担任广西都督府副都督、援鄂军司令,加入同盟军,则见他并没有多少节操可言。难道听从大总统府的任命比宣布广西独立更考验节操?” 唐绍仪顿时默然不语,良久才说道:“南北和谈之时我是北方全权代表,王铁珊督直一事是我做出的许诺,而且王铁珊又是我同盟会同志,所以这件事容不得唐某不争!再者,唐某担任内阁总理这几个月来,极力周旋于革命党和大总统之间,调和二者矛盾,但中间阻碍极多,现在不仅革命党对唐某啧有烦言,北洋同仁对唐某也多有非议,甚至与大总统之间也产生了仇隙。即便此事和解,我在总理位置上也呆不了多久了。既然如此,唐某还不如在王铁珊督直问题上争一争,成功了,可以为责任内阁尽一份力;失败了,正好可以急流勇退!” 孙元起大为震惊:没想到唐绍仪为此事已经做好了辞职的准备! 唐绍仪又道:“现在内阁之中,真有宰执天下才能的只有赵智庵、段芝泉、陆子欣(陆征祥)、熊秉三(熊希龄)、宋遁初和贤弟等五六人,其中赵智庵、段芝泉是大总统的人,不必多说;陆子欣、熊秉三虽然号称中立,其实已经倾向大总统那边;宋遁初则意气太盛,需要磨练。百熙,如果唐某真的因为此事辞职,你可要主动挑起内阁的大梁!” 第三五八章有钱能使鬼推磨 孙元起顿时懵了:唐绍仪唱的这是哪一出?难道是白帝城托孤? 看上去唐绍仪似乎不像在说笑,孙元起赶紧摆手道:“少川总理莫要戏耍在下,孙某其实就是个教书先生,顶多会教教学生、编编书,至于少川总理所言宰执天下的才能,那是半点也无!如今担任教育总长已经邀天之幸,安敢有其他奢望?而且现在政务日益繁杂,同盟会与北洋系之间的矛盾冲突也越来越多,正需要你在其间斡旋调和,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突然抽身呢?” 唐绍仪苦笑道:“百熙,唐某何尝不知道现在是多事之秋?说实话,要不是事已至此,唐某也不想辞去内阁总理职位。人生在世,谁不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体国安民的大事业?只是现在大总统对唐某成见已深,让我不安于位,唯有辞职而已。” 孙元起道:“你是内阁总理,除非参议院投票罢免,还有谁能让你主动辞职?曾文正公曾说过,‘好汉打脱牙,和血吞’,越是难堪、越是屈辱,越要挺住。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拼的就是那股忍辱负重、挺身自任的坚韧劲儿。少川总理何必如此怯懦畏葸?” 唐绍仪叹息着摇摇头:“那是百熙没有见识过大总统的手段!唐某和大总统共事近三十年,对他可是了如指掌。” 孙元起又劝道:“另外一方面,宋遁初、王亮畴两位总长平日里就对北洋系各位同僚颇为不满,一旦少川总理辞职,他们在内阁中孤立无援,必然会与你共同进退。如此轻则导致本届内阁彻底瓦解,重则会破坏已经达成的南北和议,重新形成南北分裂对抗局面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还请少川总理三思而后行!” 唐绍仪道:“百熙放心,真到了那一步,我会劝遁初、亮畴两位总长留任的!” 见唐绍仪心意已决,孙元起也不再劝。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唐绍仪便起身告辞。尽管唐绍仪并没有明确说出他到访的目的,但孙元起已经了然于心,那就是全力支持他在内阁的最后一战——如果这是最后一战的话。 唐绍仪走后,孙元起感到有些心烦:自清末实行责任内阁制以来,庆亲王奕劻在职6个月,袁世凯在职5个月,现在唐绍仪才担任总理3、4个月就想着辞职。在职时间一个比一个短。隔壁的小日本貌似换首相也换得挺勤快的,据说每位首相在位时间才两年多一点。难道说,在东亚搞责任内阁制都是更换首相如护垫? 不过在真实历史上,北洋政府时期的内阁确实是换得挺快的。据后世统计,在1912到1928的17年里,正式任命的内阁达32任。若是包含南京临时政府内阁以及其他临时内阁在内的话,则是高达惊人的49任,远超CPU更新换代速度。当时人曾感叹道:“近时政象,何与有明崇祯亡国之时同一辙耶!”——因为崇祯在位十七年间,更换宰相多达五十余人,和北洋政府并驾齐驱不相上下。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地步,惆怅是没有用的。孙元起只好叫来陈训恩、杨杰商议对策。 听完孙元起介绍,陈训恩有些疑惑:“大人,唐少川主动让贤于你,难道这不是好事?现在北洋系和革命党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唐少川妄图以一人而左右两派,难免顾此失彼,两头结怨。大人你不仅代表新中国党,也代表川陕甘晋。可谓举足轻重。如果由你执政,北洋系和革命党都会尽量交接,矛盾自然趋于无形。而且大人执政,对于新中国党和川陕甘晋也都是重大利好消息!” 孙元起摇头道:“彦及你是只见其利,未见其弊!我们在川陕甘晋立足未稳,新中国党也才成立不到半年,根基薄弱。为今之计。我们应该韬光养晦,聚集力量,静待良机,而不是跳出来做出头椽子。否则就会像雨后苔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其实现在唐少川执政就很不错,既可以调和北洋系和革命党之间的矛盾,又能够遏制大总统府日益膨胀的欲望。 “我个人觉得,民国当前的最大危机有两个:一是袁项城的野心,他绝不甘心只做空有虚名的大总统,所以会通过不断破坏《临时约法》和责任内阁制来他的野望;二是革命党的躁动,虽然现在革命党人已经密布江南各省,但他们绝不满于现状,会不时找出来北伐。现在让他们互相监督、不停内斗,对于国家未必不是好事!” 杨杰道:“先生希望唐少川留任,唐少川自己也希望留任,但现实形势却逼迫他不得不辞职。其中缘由除了他自述与大总统关系破裂外,还因为他在内阁中的影响力也日益下降。北洋系各位总长原先以为唐少川与大总统有近三十年的交情,担任内阁总理之后会大肆偏袒己方,现实结果却令他们大跌眼镜。 “按照道理来说,唐少川在内阁中处处维护同盟会的利益,有时甚至与大总统据理力争,同盟会上下应该对唐少川感恩戴德才对。而实际上宋遁初却对唐少川颇为微词,认为他太过稳健,应该在内阁中更加强硬、政策上更加激进,逼迫北洋系和大总统府退让妥协;如果他们不让步,同盟会可以通过辞职、抗议等手段相要挟。反正同盟会靠造反起家,打舆论战是个中高手,武装对抗、炸弹暗杀也属于拿手好戏。 “在北洋系和同盟会都心生怨怼的情况下,唐少川在内阁中的地位岌岌可危,所以他最近几次想在内阁强行通过提案时都是首先来寻求大人的支持。时间越拖越久,仇恨越积越深,最终会在某一件事上集中爆发。唐少川作为当事人,自然早就察觉到了这些,便想借着王铁珊督直事件趁机抽身,至少可以得到同盟会的同情,避免两面受敌。” 孙元起道:“既然唐少川铁定心思想要辞职,我们也无计可施,但最好是尽可能多拖延一段时日,越迟越好。因为现在全国各地的教育工作刚刚铺开,四川、陕西等省的工业正在规划,一切都是万象更新,我们最缺的便是这政局相对平稳时期的时间。而且唐少川是中华民国第一届正式内阁的总理,如果在台上仅仅三四个月便虎头蛇尾地辞职,如何为后世立下典型?” 陈训恩道:“要想让唐少川多留任一段时间,首先就是如何度过眼下这个难关。如大人刚才所言,大总统是绝不可能把直隶都督的位置交给王铁珊的,而唐绍仪又坚持任命王铁珊为直隶都督,问题关键就在于王铁珊这个人的态度。如果王铁珊对直隶都督一职志在必得,那就有些麻烦了;如果他只是恋栈权位、贪图财货,那就容易许多。” 杨杰冷笑道:“依学生看,真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哪有那么多麻烦?只要王铁珊一死,保证所有事情都一了百了!反正王铁珊是前清官僚,浮沉官场数十年,鱼肉百姓、贪赃枉法之事必然做了不少;后来摇身一变成为革命元勋,其实不过是为形势所迫而改换门庭,靠摇尾乞怜才被封为第三军军长、上将军衔,毫无功绩可言。现在一身关乎国家大局,牺牲可谓死得其所,不妨就由大人代行天诛。” “天诛”一词在中国用的比较少,一般是指日本江户幕府末期,维新志士中的尊王攘夷派在攘夷活动中暗杀在日的外国人与亲夷的政府要员,他们将这种活动称为“天诛”。杨杰曾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看来不仅学会了“天诛”这个词话,还学到日本武士刺杀长官的奥义。 虽然孙元起曾用“天诛”的方式除掉陈其美,但他对这种暗杀手段并好感,也不愿多用。所谓“杀人者人恒杀之”,你老用暗杀的手段对付别人,没准哪天别人就会派人来暗杀你,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所以他摇了摇头:“暗杀这种手段,能不用还是尽量不用!” 杨杰道:“既然不杀,那就只能收买了!王铁珊如果主动宣布退隐或者另谋高就,相信唐少川也无计可施。从王铁珊的宦迹履历来看,他可不是什么忠臣烈士,只要开出合适的价码,不愁他不肯低头!不过王铁珊之前就曾担任过广西副都督、第三军军长,现在又有希望就任直隶都督,我们川陕甘晋那么点地盘,恐怕找不到合适的职位让他去‘高就’吧?” “那也就是说,我们只能设法逼他退隐喽?”孙元起反问道。 陈训恩道:“以大人现在的地位手段来对付王铁珊,无非就是‘威逼利诱’四个字。所谓‘威’,就是向他阐明利害关系,尤其要渲染袁项城的狠辣手段,以及近日直隶驻军通电反对他督直之事,让他不敢染指直隶。所谓‘利’,就是用钱砸,三万不行五万,五万不行十万,十万不行就二十万,只要给的钱够多,不愁他不屈服!” 第三五九章钱至十万可通神 孙元起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去会会王铁珊,看看他这个直隶都督到底值多少钱!” 陈训恩道:“大人去见王铁珊倒不急于一时。现在府院之间矛盾还没有激化,王铁珊对直隶都督一职还抱有很大幻想。而且孔夫子曾说过‘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王铁珊现年五十有半,正是贪恋权位之时,怎么可能甘心就此归隐做富家翁?即便真能用金钱说动他,那得花多少钱?” 杨杰插话道:“自宋元以来就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谣谚,至于天下督抚之首的直隶都督,自然要远胜知府多多,为官一任怎么也能捞个大几十万元吧?要想让王铁珊放弃直隶都督职位,估计至少也得这个数吧?” 孙元起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大几十万元?这可相当于中等省份一年的教育经费!即便用来养兵,也足够标配混成协一年的花销。 陈训恩见状笑道:“大人自然不用出那么多冤枉钱。按照袁项城和唐少川的性格,府院之间为王铁珊督直之事定要僵持好长一段时间。在此期间,王铁珊会感到就任直隶都督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的耐心也将逐渐消磨殆尽,直隶都督在他心中的价码随之一落千丈。等到那时候大人再出手,绝对会物超所值!” 孙元起道:“这不就类似于老北京人口中的‘熬鹰’嘛!不过彦及你说的‘僵持好长一段时间’,大致是多久?五天八天,还是十天半个月?” 陈训恩道:“怎么着也得一两个月吧?” 杨杰也说道:“其实先生不必担心错过时机,因为不仅我们在等,大总统那边也在等王铁珊什么时候丧失耐心。如果不把王铁珊摆平,这场戏怎么好收场?只要我们抢在大总统前面动手,就不用担心误事。” 孙元起点头道:“如此便好,近期就请彦及密切关注大总统府和王铁珊的动向,等到时机恰当。我再前去拜访王铁珊。” 事情发展果真如陈训恩所言,国务院和大总统府为了王芝祥督直之事开始了漫长的扯皮与对峙,从四月底一直持续到六月初。这期间发生了不少有深远影响的大事,比如京师大学堂改名为北京大学,在名字上和经世大学彻底撇开关系;比如在四川省最南面的宁远府会理州发现了巨大的露天铁矿,因为铁矿附近长有一棵上百年的大攀枝花,故而被孙元起命名为攀枝花铁矿;比如大总统府接到西藏联豫的来电。称藏人与汉兵在拉萨开战,死伤无数。而此时吴克仁率新编第四十九协的先头部队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已经抵达川藏边境的巴塘,与驻守西藏桑昂曲宗、薄宗程凤翔部联络上;再比如新疆南路喀什噶尔哥老会首领边永福、魏得喜率众举事,刺杀了新任新疆都督袁鸿佑。此时新疆与内地交通需要经过甘肃、陕西、山西等地,恰好都在孙系的势力范围内。袁世凯只好一方面任命原新疆提刑按察使杨增新为都督,一方面命令赵景行、张世膺等对新疆予以接济。此举恰好掩饰了徐树铮率领新编第四十八协由甘肃、青海入藏的行动,而杨增新在接到命令之后迫于形势,也开始对孙元起暗通款曲;…… 虽然这些事情都是大事,但稍加处理,还不至于动摇国家根本,所以孙元起并没有投入太大的精力关注。他的视线还是牢牢锁定京城中这场没有硝烟的府院之争。 待到6月9日,陈训恩匆匆来报:“大人,据情报称,大总统府准备绕过国务院,改派王铁珊为南方军宣慰使,协助黄克强裁撤解散冗余部队。为了让王铁珊安心南下,大总统府将拨付给他一笔远超实际需要的宣慰经费,当然。多余款项不必上交。” 孙元起眉毛一挑:“哟,大总统府也准备使用银弹攻势?看来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陈训恩笑道:“可不是么!不过大人不必担心,或许咱们给不了王铁珊‘南方军宣慰使’的名头,可是咱们手里钱多啊!换成大洋的话,估计活埋他都没问题。” 孙元起也豪情满怀:“彦及说的是,那我现在就去用银子把王铁珊砸晕,然后送他回老家!” 王芝祥这些天为了直隶都督职务的事情在京城中四处奔波。不停地拜会各位同年故旧、府院当道、参议会代表等,前后辗转一个多月,却没有得到丝毫有用的消息,府院之间依然僵持不下。为此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直折腾得心力交瘁。此时陡然听说孙元起登门拜访,不禁大为疑惑:我和孙百熙平日素无来往,他此时突然登门,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但孙元起身为教育总长、新中国党党魁、川陕甘晋四省幕后老板,是现今响当当的实权人物,即便谦虚点说,也能在全国排前五的位置,由不得王芝祥有丝毫怠慢,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刻。听到门房来报,赶紧快走抢到门外:“不知孙总长大驾光临,王某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孙元起笑道:“铁珊兄太客气了!听说你最近在京中小住,孙某渴慕已久,一直无缘识荆,所以不请自来,首先请罪的应该是小弟才对。” 王芝祥比孙元起大了将近二十岁,就算孙元起叫他“王叔”也不吃亏。但孙元起职位比王芝祥高了不少,只能叫他一声“铁珊兄”。按照官场惯例,王芝祥对此不仅不能觉得屈辱,反而应该感到荣幸,觉得这是一种抬爱,要甘之如饴。 寒暄之后,两人在正厅分主客位坐定,王芝祥赶紧再次请罪道:“王某到京中月馀,因为俗事缠身,一直没能到府上拜会总长,反而劳动总长大人降临寒宅,真是失礼至极,恳请大人海涵!” “铁珊兄说的是哪里话?未免太过见外了!”孙元起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铁珊兄所说的‘俗事’,莫不是你督直一事?” 王芝祥神情一黯:“如总长大人所言!” 孙元起道:“据说最近国务院与大总统府为此闹得很不愉快,不知铁珊兄是否有所耳闻?” 王芝祥顿时愕然:孙元起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责怪我败坏府院关系?还是另有所指?在无法捉摸孙元起真实意图的情况下。他只好含糊地说道:“国务院和大总统府都是军机要地,先来禁止旁人窥伺,王某一介无职冗员,如何能获知里面的消息?如今听闻总长大人所言,称国务院与大总统府为王某督直闹得很不愉快,顿觉惭悚无地、汗流浃背!” 孙元起面无表情地说道:“铁珊兄是民国功臣、革命元勋,率部从广西到湖北、从湖北到江苏。转战江南数省,应该知道民国来之不易,南北统一来之不易,现在的责任内阁制更来之不易。大总统与少川总理相知相交近三十年,感情深厚,义气相投。一直以来国务院与大总统府之间也是和谐友爱。长此以往,民主自由、国富民强都会指日可待。 “然而最近国务院与大总统府为了铁珊兄督直之事闹得很不愉快,于公则因府院之争导致政务废弛、国本动摇;于私则大总统与少川总理的交谊出现裂痕。有识之士闻听消息无不痛心疾首。作为事件的核心当事人,不知铁珊兄有何高见,化解当前国务院与大总统府之间的僵局?” 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无奈形势比人强,在孙元起逼迫下,王芝祥只好说道:“现在听了总长大人的消息。才知道为了敝人的俗事,居然使得大总统和少川总理交谊有损,并且导致政务废弛、国本动摇,王某真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事已至此,王某愿以一死以赎罪愆!” 孙元起冷冷地说道:“现在已经民国,讲究的是民主自由,并无‘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之说。所以死就不必了!不过为国家民族计,小弟恳请铁珊兄主动辞去一切职务,尽快宣布退隐,以此避免国务院与大总统府之间矛盾激化。” 王芝祥不由得目瞪口呆:“这——” 孙元起继续说道:“小弟知道铁珊兄为官清廉,囊橐萧然,一旦归隐妻小难免有饥馁之苦,所以小弟愿奉上三万元作为仁兄购置土地庐舍之费。”说完从怀里掏出支票本。就要开具支票。 王芝祥急忙伸手拦住孙元起:“王某归隐与否,何须百熙总长破费!” 孙元起道:“五万!” 王芝祥仍旧不肯松手。 一直侍立在孙元起身后的杨杰此时突然说道:“先生何必破费如此!学生听说,去年年底某人收买马步周刺杀燕晋联军司令吴绶卿,花费也不过两万两银子。难道半年之间价格长了如此许多?”说着便向腰间的驳壳枪摸去。 王芝祥顿时感觉一阵寒意,连忙改口道:“王某归隐之费,就不用劳烦总长大人了。如果总长大人真要有心,不妨赠送1%汉冶萍公司的股票,作为在下养老送终之资。” 华熙银行取得货币发行权时,汉冶萍公司的股票价格先是猛涨了五成;其后发现攀枝花铁矿,汉冶萍公司的股票再次暴涨一倍以上,如今中华工业机械公司持有的60%汉冶萍股份至少价值1000万元。王芝祥想要1%股份,就相当于18到20万元,端的是好算计! 孙元起呵呵冷笑道:“股票你就别想了,最多10万元,否则铁珊兄就当孙某没来过。” 王芝祥脸色变幻半天,最终松开手无奈地说道:“好吧!” 第三六零章一半花犹属别人 虽然王芝祥曾担任过广西副都督、援鄂军司令、第三军军长等武职,但说到底,他还是一个文人、一个旧官僚,喜欢把一切交易都放在桌面下进行。纵使背后尔虞我诈,见面还是称兄道弟、你侬我侬。谁知道孙元起丝毫没有作为官员的自觉,上来就是短兵相接刺刀见红,搞得王芝祥措手不及,最终只能乖乖投降就范。 孙元起走后,王芝祥也不是没有后悔过,但杨杰的恐吓一直萦绕在他耳边,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是啊,现在可不是太平时节,从辛亥革命到现在短短半年多时间,惨遭横死的都督就有湖南都督焦达峰、副都督陈作新,沪军都督陈其美,以及最近的新疆都督袁鸿祐等。由此可见,都督性命虽然没有沦落到贱如猪狗的份上,但也不至于有多金贵。至于自己这个旧职已去、新职迟迟不来的过气都督,项上大好头颅未必就能值两万块大洋! 如果自己手里还掌握这第三军万余人马,估计孙元起也不敢如此对待自己;如果自己现在已经是直隶都督,完全可以不理他,甚至说不定是谁威胁谁呢!可如今呢?落难凤凰不如鸡啊! 就在王芝祥自怨自艾、懊丧不已的时候,他的一个同年急匆匆闯了进来,顾不得礼节直接问道:“铁珊,你主动宣布退隐了?” “啊?”王芝祥大为吃惊:这事儿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自己还没走出门,怎么他就知道消息了? 同年没注意到王芝祥的表情,大声嚷道:“你还‘啊’!你什么时候决定的?怎么我们都不知道?要不是刚才无线广播里突然插播新闻,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这位兄台倒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而是同年之间向来是休戚与共。如果王芝祥当上直隶都督,自然少不了他们的好处,所以他们积极主动跑前跑后帮忙张罗。现在王芝祥宣布归隐,相当于他们幻想的前程化为泡影,由不得他们不着急上火。 王芝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孙元起前脚出门。后脚就命令中华广播公司发布新闻,目的就是要造成既定事实,让他无法反悔。事已至此,王芝祥只好一声长叹:“刚才孙百熙来访,向愚兄讲述最近国务院与大总统府为了王某督直之事闹得很不愉快,甚至有政务废弛、国本动摇之虞。王某闻听消息痛心疾首。遂决意挂冠归隐。之前没有和诸位同年商议,失礼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为了防止夜长梦多,王芝祥当天晚上便离京南下,到上海租界做寓公去了。 王芝祥的突然归隐无异于给白热化的府院之争兜头浇上一盆冷水,双方顿时冷静下来。对于大总统府来说,没花一分钱送走了王芝祥这尊瘟神。再无人染指直隶都督职位,当然是欢喜不禁。而对于国务院诸位总长来说,也是长松了一口气。说到底,最郁闷的还是同盟会,唐绍仪、宋教仁等人对此都大为不忿,但王芝祥自己突然选择归隐,说破大天也怪不着别人。这口闷气只好憋回自己肚里。 经过这次僵持,府院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只能勉强维持表面上的虚文。明眼人都知道,这一届责任内阁已经穷途末路,眼下不过是垂死挣扎,或许明天、或许下一次风潮到来时就会轰然崩塌。像同盟会、共和党、统一共和党等大党派甚至好不避讳,公然在报纸上讨论第二届内阁的组成办法。 在这种山雨欲来的局面下,作为临时参议院中颇有影响力的大党派,新中国党自然不能默默无声。在河南筹建支部的杨永泰也放下手头的事务,匆忙赶到京城与党内大佬孙元起、张謇、汤寿潜等商量对策。 后海老宅书房。杨永泰首先大致介绍了情况:“这场风潮的起因是前不久在北京召开的同盟会全体职员大会。在会上,宋遁初提出以后内阁应该为纯粹政党内阁,即完全由参议院中第一大党组阁,以国民信仰之人担任总理,其他政党不许染指;如果下届再采取眼下的混合政党内阁制。同盟会将不再参加。宋遁初的言论见报后,迅速在全国范围引起了广泛关注和热烈讨论。” 汤寿潜有些惊奇:“据我所知,同盟会目前在参议院中并不占优,顶多也就是第二第三,他们怎么如此胆大,提出这么个提议?” 临时参议院北迁之前,袁世凯为了改变同盟会在参议院中一家独大的局面,便通电全国各省,声称以前参议院中有的省份代表多达5人,有的省份却只有1人,甚至有些省份还没有代表,显然有失公允;而且每省只有两三名代表,也不能忠实、全面地表现各省的名义。于是命令各省以临时省议会为选举机关选出5人,组成新的参议院。这样一来,参议院议员人数就从原来的43人增加到120人,各党在议会中所占的份额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纠合民社、统一党、国民协进会、民国公会和帝国宪政会改组的“国民党”等5个与同盟会对立党派而组成的共和党,一跃成为参议院第一大党。当然共和党的优势并不明显,议员只有35人左右,远没有超过半数,遇到重大争议表决,必须寻求其他政党支持。 同盟会毕竟是老牌政党,虽然在参议院扩编之后所占份额急遽缩水,依然有议员二三十人。而新中国党有川、陕、甘、晋等四个省份的坚固票仓,再加上汤寿潜在浙江、张謇在江苏的势力,以及安徽、直隶、湖北等零散支持,也有议员二三十人,与同盟会不相上下。接下来是以云南都督蔡锷为靠山的统一共和党,议员在15人左右;共和建设讨论会以及其他小党、无党派人士分享了余下不多的十多个席位。 所以单从眼下参议院的组成来看,同盟会确实不占优势。如果完全由参议院中第一大党组阁,同盟会很有可能是靠边站、打酱油。 孙元起道:“现在这个参议院只是临时的,做不得准,归根到底还是要看国会的。按照南北和谈要求,会在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在全国范围内进行第一届国会议员选举。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宋教仁提出纯粹政党内阁的议案,是为即将到来的国会选举未雨绸缪!” 一旁列席会议的陈训恩说道:“大人说的没错,据最新消息,现在宋遁初一方面准备改组同盟会,成立新政党;一方面积极拉拢统一共和党、国民公党、国民共进会、共和实进会等党派,力争实现政党合并。如果宋遁初计谋得逞的话,同盟会有二三十席,统一共和党有十五席,再加上其他小党派,也会超越共和党,成为参议院中第一大党。” “原来如此!”汤寿潜这才恍然大悟,“那共和党有什么举措?难道就坐以待毙?” 杨永泰道:“宋遁初言论见报后,共和党马上也在北京召开会议,决定内阁制度应该是超然总理、混合内阁,主张用大总统所信任之人担任总理;如果采用纯粹政党内阁制,他们将拒绝出席参议院的表决。除此以外,对于宋遁初的咄咄逼人,他们还在报纸上大肆造谣,声称宋遁初在内阁中三番五次与唐少川为难,目的就是想让唐少川辞职,他自己当总理。” 相对于新中国党在无线广播上的垄断,共和党也有自己的舆论阵地,那就是为数众多的报刊。他们在上海、北京、武汉、长沙、济南、广州、南宁乃至日本东京等大城市都有自己的报纸,总数约计有三四十家。如果一起开动齐声造谣,还能把假的说成真的、死的说成活的。 张謇沉声道:“回想宋遁初在内阁中的种种作态,只怕共和党所言未必是造谣!” 孙元起点了点头:“统一共和党如果真与同盟会合并,共和党将在参议院中大为失势,所以共和党在揭批宋遁初的同时,还积极拉拢统一共和党和我们新中国党。昨天孙某就接到了共和党的邀请,说要和我们新中国党以及统一共和党举行联席会议,讨论民国第二届内阁组成办法。说白了,就是拉上我们与同盟会对着干。这个会议我和啬翁、蛰翁去了都不合适,却又不能不去,只好麻烦畅卿代为出席了。” 杨永泰道:“属下愿效犬马之劳!只是去了之后,我该如何表态呢?按照大人主张的‘开明政党专制’,我们应该支持同盟会的纯粹政党内阁才是。” 孙元起道:“你去之后,就是谨言谨行、少说少做。实在逼得没办法,你就和稀泥,比如混合政党内阁很好,但纯粹政党内阁貌似也很不错;支持以国民信仰之人担任总理,但最好也要得到大总统的信任。” 杨永泰笑道:“就是要两不得罪。” 张謇突然问道:“蛰先、百熙,老夫有一点想不大明白,共和党的理事长是黎黄陂(黎元洪),虽然他们与同盟会不对付,但他们最终目的应该是推黎黄陂上位,怎么现在反过来鼎力支持袁项城了?是不是中间有什么猫腻?” 孙元起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估计是黎黄陂与袁项城之间有什么利益交换,只不过太过隐私,我们暂时还不知道罢了。” 第三六一章贵人立意不可测 如孙元起所言,黎元洪如此力挺袁世凯自然不会是义务劳动,他的条件很简单,就是让袁世凯帮忙杀个人。杀谁呢?湖北军政府原军务部副部长、军务司顾问张振武。 张振武,字春山、春三,更名竹山,光绪三年(1877)出生于湖北罗田。曾自费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攻读法律政治。1905年加入同盟会,后又加入共进会,是武昌起义首义者之一,被尊为共和元勋,和孙武、蒋翊武并称“辛亥三武”。这样一位革命功臣,为什么黎元洪要举起屠刀呢? 要说起张振武与黎元洪之间的矛盾,就不能不回到武昌起义那会儿。 武昌起义爆发后,孙中山远在海外,黄兴等人又推三阻四不愿意来,而刘公、孙武、蒋翊武等本土革命领袖则怕文学社和共进会出现内部争权,都不愿意出头,一时间显得有些群龙无首。想来想去,众人想到了时任湖北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的黎元洪。 被揪出来当都督的黎元洪最初还忸怩作态不肯就范,惹得很多革命党人大为不满,其中就包括张振武。他对身边人说道:“如今黎元洪既然不肯赞成革命,又不受同志抬举,正好现在尚未公开,不如将他斩首示众,以扬革命军声威,使一班忠于异族的清臣为之胆落,岂不是好?”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番话后来为黎元洪所知,为今后两人的矛盾种下了恶因。 后来汉阳失守,武昌战事吃紧。黎元洪见情况危急,顾不上通知其他人,便私下收拾行李准备出走。结果被人撞见,告到了张振武那里。张振武马上带人赶到都督府堵住黎元洪,对他大肆讥诮。最后还给黎元洪配备了两名“警卫员”,吩咐他们道:“我把都督交给你们俩,如果都督离开武昌一步。我就拿你们二人是问!” 后来黎元洪在孙武等人支持下还是离开了武昌,临行前将守城之事交给了刘公和张振武。对此张振武大发牢骚:“黎元洪身为都督,却如此畏缩,未战先逃,留下我们拼死拼活。不如乘此良机,我们另举贤能。换掉那个窝囊废!”众人以“大敌当前,不便轻易换帅”为由,这才勉强阻止了张振武。黎元洪获悉后,更加怀恨在心。 谁知道辛亥革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取得了成功,被逼迫就任湖北都督的黎元洪不仅毫发无损,还当上了民国的副总统。这是他在前清时做梦都梦不到的职位。多少次午夜梦回,黎元洪都觉得造化弄人,感慨良多:看来强扭的瓜有时候也很甜啊! 尽管苦尽甘来,但黎元洪对革命党人依然非常仇恨,并大加排挤,必欲除之而后快。尤其是张振武,更是眼中钉、肉中刺。 话说张振武也确实非常嚣张。革命成功以后。他知道自己与黎元洪关系不佳,就以购买武器为由,主动申请到上海发展。黎元洪正巴不得他走呢,见状便顺水推舟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去采购军械去了。谁知张振武一到上海,便和各界名流广交朋友,以革命元勋的身份自我宣传,言行之间对黎元洪不屑一顾,还不时有诋毁之词。 沉迷于大肆挥霍公款快感之中的张振武,对购买军械一事毫不在意。导致购得的军械很不合用。黎元洪恼怒之下便派人清查账目,并电告上海都督李平书监视其行动。张振武也不是吃素的,当即从上海返回湖北,见到黎元洪便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你个被逼担任都督的人,有什么资格查我的账?”态度极其跋扈。黎元洪只能连声道歉。心里却更坚定了除掉张振武的想法。 最初黎元洪也不想杀人,毕竟诛杀首义元勋的罪行太过恶劣。于是他和袁世凯联手,先后分两批把孙武、蒋翊武、刘公、张振武、蔡济民等十六人调至北京,担任将军府将军、总统府顾问官一类的虚职,其实就要把这些武昌首义的革命骨干羁縻在北京。 可张振武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当个无权无势的顾问根本满足不了他,不止一次向段祺瑞、袁世凯抱怨道:“难道我们湖北人只会做顾问么?”耐不住他牢骚抱怨,袁世凯只好委任他为蒙古屯垦使。可是这个屯垦使司实在寒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张振武这么一个光杆司令。在京城里呆了十天半个月,张振武觉得泼烦,便不辞而别返回武汉。 黎元洪对张振武去而复返大为光火,但真让他萌生杀机的却是张振武接下来的举动。 张振武返回武汉后,在汉口设立蒙古屯垦事务所,向黎元洪索要每个月1000元军饷,声称要招募一镇士兵前往蒙古赴任。他可不是在口头上说说,而是确实在招兵买马,还积极加强将校团力量。将校团由武昌起义老兵和革命党人组成,是张振武的嫡系部队。另一方面,他还四处联络鼓动,如援鄂赣军冯嗣鸿部、襄阳府司令张国荃、原文学社骨干祝制六、江光国、滕亚纲等人。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密谋推翻湖北军政府。 是可忍孰不可忍!外号“黎菩萨”的黎元洪也忍不住了,终于下定决心杀掉张振武。可他不想自己动手,当然也不能在湖北动手。湖北毕竟是张振武的老家,再加上将校团的武装,很容易闹出乱子。所以他和袁世凯达成了这笔交易。 进入七月份,同盟会终于联手统一共和党把实行纯粹政党内阁的议案提交参议院,本来孙元起对此态度是不偏不倚的,甚至从长远角度来看,还比较倾向于支持这个议案的。不过张謇、汤寿潜乃至杨永泰都认为应该支持共和党,对议案投反对票。 因为在他们看来,新中国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仅拼不过即将改组合并的同盟会,也拼不过背景强大的共和党,如果支持实行纯粹政党内阁。无异于主动把自己从中央政权中摘出去。而实行混合政党内阁的话,新中国党作为参议院第三大党,完全可以在内阁中占据两三个席位。何苦自毁前程呢? 有了共和党和新中国党联手,同盟会只能饮恨败北。 参议院料理完同盟会的议案之后,袁世凯也开始投桃报李。料理起张振武的事情来。 首先,袁世凯以商议蒙古屯垦事宜为由,言辞恳切电请张振武再次进京。张振武有前车之鉴,生怕进京之后再被晾起来,便推三阻四不太愿意。可是这次奇了怪了,提成什么条件袁世凯都一口答应。即便有些条件是故意刁难,袁世凯也表示万事好商量。而且黎元洪也在一旁怂恿,并赠予路费4000元,拍着胸脯打包票道:“如果老弟在北京呆着不如意,还可以再回武昌,老哥一定扫榻恭候!”见总统、副总统都如此盛情。张振武只好乘车北上。 在北上之前,张振武也有种不好的预感,便对自己的亲信、时任湖北将校团团长的方维交代道:“旭初,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此番大总统和副总统如此盛情,恐怕背后必然有所企图,想对张某不利!所以临行前我有些事情要向你交代交代。” 方维马上有些急眼:“那您还北上干什么?我们在湖北有人有枪。谅那个床下都督也不敢乱来。等到时机合适,我们便联络同志再次举义,推翻那个黎菩萨,让您当都督。岂不是远胜北上自投罗网?” 张振武摆摆手:“旭初你还是太年轻,不懂得什么叫盛情难却。现在大总统和副总统轮番出面,如果张某不识抬举,马上就会被扣上桀骜不驯、破坏共和的罪名,轻则革职,重则伏法。既然如此,还不如北上一探究竟。看看袁、黎二人究竟是何等肺腑。而且张某自忖日常有些过失,但毕竟是首义元勋,他们还不敢对我怎么样,顶多就是给个闲职软禁起来。关键还是你们! “黎黄陂对负责收容编余官佐的湖北将校团早已视为寇雠,只是看在张某及其他首义功臣的面子上。才不敢明目张胆加以裁撤剿抚。一旦张某在京中有所差池,黎黄陂必然会趁机对将校团动手。所以在我上车之后,你们就立即率领将校团向襄阳、郧阳方向转移。襄阳军政分府张之炳(张国荃)司令与我有些交情,而且他手下有三个协,对于黎黄陂趁军队整编裁撤之机排除异己颇为不满。如果你们合兵一处,当可令黎黄陂投鼠忌器。” 方维道:“属下明白!属下一定带好部队,和张司令和衷共济,等待部长回来!” 张振武接着说道:“部队是张某安身立命、东山再起的根本,只要你们队伍不散,张某说话就有底气。如果大总统真心想任命我为蒙古屯垦使,到时候就麻烦你带队北上。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蒙古那么大,你我联手共创一番事业,岂不远胜在床下都督手底下受窝囊气?但如果大总统有别样心思,黎黄陂再与他一唱一和,只怕襄阳也不是安居之地!” 方维急忙追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张振武道:“假如真到了那一步,上策是主动向孙百熙输诚,请求派兵入鄂,推翻黎黄陂。孙百熙曾在湖北担任提学使有年,恩泽甚广;如今执掌川陕等地,又蠲免百姓田赋,鄂中民众都羡慕不已,这就有了入鄂的群众基础。更重要的是,郧阳与四川、陕西接壤;而环顾湖北周边,也唯有孙百熙的实力刚向袁项城和黎黄陂叫板。如果孙百熙派兵入鄂,你们就是克复鄂省的功臣! “中策是向孙百熙投诚,率兵退入四川或陕西。黎黄陂自然不敢越雷池一步,你们可以高枕无忧。而且川陕兵力向来不足,孙百熙待人也宽厚,你们投诚之后还可以做个协统、副协统。只是孙百熙麾下将帅多是他的学生故旧,以后你们往上走只怕就很困难了。 “下策是在襄阳拥兵自立,如果黎黄陂派兵来攻,你们与之兵戎相见。这就要赌张之炳手下战力如何、黎黄陂决心多大。稍有不慎,就会玉石俱焚,所以这条下策不建议你们采用。” 第三六二章谁遣当年坠楼死 交代完后事,张振武便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张振武前脚刚走,黎元洪后脚就急不可耐地给袁世凯发密电,历数张振武之前种种劣迹,最后说道:“元洪爱既不能,忍又不敢,回肠荡气,仁智俱穷,伏乞将张振武立予正法,以昭炯戒。” 袁世凯知道黎元洪这是借刀杀人,但他也不是盏省油的灯,顺手挖了个坑等着黎元洪跳进来。便揣着明白装糊涂,随即发电回去问道:“黎老弟,你让我帮忙杀掉张振武,会不会只是嘴上说说玩的?你确信真要干掉他?” 黎元洪到底年轻,还以为袁世凯要跟他耍赖,马上就回电道:“袁老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会跟你开玩笑么?赶紧除掉张振武那个祸根,我好睡个安稳觉!” 袁世凯手里捏着两份黎元洪的密电,当下不动声色,做了秘密布置。 话说张振武抵达北京之后,迎接他的并不是军警林立、斧钺加身,而是共和党议员、湖北先期在京的首义功臣乃至姜桂题、段芝贵等北洋系将领。大家相见笑语嫣然,相互酬答,没有丝毫紧张的气息。其后袁世凯还设宴款待张振武一行,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见此情形,张振武不由得长松一口气: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危险情况一解除,他便故态萌发,以革命元勋的身份周旋于同盟会与共和党之间,还试图调解两党之间的党争;在报纸上大谈如何消除分歧,共谋救亡图存之策。随后,又以增进南北感情为由,率领湖北将校在六国饭店宴请姜桂题、段芝贵等北洋系将领。殊不知。段芝贵在参加宴会的时候,身上已经带着袁世凯立即捕杀自己的军令了。宴席过半,段芝贵借口有些紧急军务需要处理,先行告辞。 其实所谓的“紧急军务”,就是执行大总统府签发、陆军部副署的捕杀张振武的军令。 张振武当晚离开六国饭店约在10点左右。他酒意醺醺意满志得,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危在旦夕。此时北京城里能以汽车代步的,除了欧、美等国公使外,只有孙元起、袁大公子袁克定以及张謇、汤寿潜等三数人,张振武明显不够资格,所以他坐的是马车。 等马车途经正阳门时。两旁事先埋伏的绊马索缠住马蹄,四周伏兵一拥而上,将张振武及随从逮个正着,随即五花大绑送至西单牌楼玉皇阁军政执法处。被押到军政执法处,张振武的酒已经醒了大半,见到有“陆屠伯”之称的处长陆建章。厉声叱责道:“尔等竟然敢逮捕我,知道我是谁么?” 陆建章笑吟吟地说道:“既然把你逮来,自然知道你是谁。” 张振武一愣,马上又责问道:“那我究竟犯了什么罪?你根据什么法律逮捕我?” 陆建章微笑着把黎元洪的来电递到张振武。 张振武看完之后勃然大怒:“胡说!胡说!纯粹一派胡言!黎元洪就是满清余孽,对我等革命功臣一直怀恨在心,必欲除之而后快。你们怎么能仅凭姓黎那个狗贼的片面之词,就逮捕首义元勋呢?我要面见大总统。陈诉冤情!” 陆建章依然不解释,直接把袁世凯、段祺瑞签署的军令推到了张振武面前。 张振武看罢,才知道自己已无生还之理,不禁一声叹息:“张某毁家破产,舍生忘死,力造共和,不料民国居然如此黑暗。种彼良因,获此恶果,死则死耳!只是不知你们这些人死后,有何面目去见革命先烈!”说完再无一言。 此时已经午夜一点。见张振武交代完遗言,陆建章挥手示意,执刑的人立即上前执行枪决。就这样,一代英豪、开国元勋,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军政执法处。 袁世凯自然知道纸里包不住火。消息一旦传开,全国舆论必定一片哗然。所以当天深夜,他便命人在湖北旅京将校的住处外张贴了公告,将黎元洪的密电和他根据密电所下的军令一字不漏地公布出来,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把所有罪责全都推到了黎元洪身上。 果然,张振武被杀消息传出后,湖北旅京的将校、议员大为愤慨,一大早就组团赶赴大总统府质问原因。袁世凯也很给面子,亲自出来接见。见面之后,孙武便声色俱厉地斥问道:“请问大总统阁下,张春山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何要采取这种手段对付开国元勋?” 袁世凯一脸哀痛,声音低沉地说道:“想来诸位已经看到公告了吧?这件事袁某很抱歉,但经过情形就是这样,诸位应该非常明了。这并非袁某出于私愤而诛杀开国元勋,而是根据黎副总统的来电办理。我知道对不住湖北人,天下人必会骂我,但我无法救他的命。” 蒋翊武道:“根据《临时约法》规定,人民之身体非依法律不得逮捕、拘禁、审问、处罚。黎副总统身为国民表率,竟然任意行使特权,以一纸电文草菅人命,显然是破坏约法、背叛民国。大总统怎么能助成其恶呢?再者,如果大总统不签署军令,张春山又何至于饮恨而死?您怎么能说无法救他的命呢!” 袁世凯愧疚地说道:“伯夔(蒋翊武)所言甚是有理!但诸位应该明白,袁某虽然身为大总统,其实命令不过长江,南方诸事还要以黎副总统意见为主,双方互相商量着处理。黎黄陂以鄂督而兼副总统,其实就是代表南方革命党在中央政府中的声音。张春山一事,说是中央军政执法处办理,其实说到底还是南方的事,是黎副总统在办理。袁某为了不得罪黎副总统,确保南北方不出现对立,只好奉命行事。各位的责备,我无话好讲,请原谅!” 袁世凯的语气是把这件事完全推到黎元洪身上。当然孙武、蒋翊武等人也知道这确实是黎元洪的主意,闹到最后只能愤愤然说道:“大总统阁下,张春山为首义元勋,功勋卓著,却因黎副总统一纸电文而惨死军政执法处。我等与张春山本为同僚。功过约略相同,闻听消息难免物伤其类、人人自危。现恳请辞去总统府顾问一职,并请大总统赐予免死券,我等愿返回湖北归隐田园,苟延性命了此一生!” 袁世凯连忙说道:“尧卿(孙武)、伯夔,你们何须如此?张春山被杀。除了咎由自取之外,也因他与黎副总统之间仇隙太深。经此一事,想来黎黄陂不至于再糊涂,你们大可放心!” 得,说来说去还是黎元洪的错! 众人闹了半天也没讨到说法,无奈之下只好先退出总统府。另寻僻静场所商议对策。 在湖北将校所寓居的金台旅馆,孙武率先发言道:“春山兄遇害,是民国成立以来中央政府公开非法杀人的第一次,事情发生在首善之区,被杀的是首义元勋,主使的是副总统黎黄陂,执行的是大总统袁项城。如果我等不团结一心。就无法伸张正义,还春山兄一个公道!一旦正义得不到伸张,在座诸位就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虽然孙某之前与春山兄颇有龃龉,但那些都是私怨,与公义无关。现在春山兄含冤九泉,我等当戮力同心,以死者为大,捐弃私怨,共谋公义。” 张伯烈作为湖北参议院代表,又是在座众人中比较年长的前辈。当下点头说道:“尧卿所言甚当。现在张春山已经过世,我们应以死者为大,首先协助家属办理好丧事,其次才是替张春山讨取公道。至于如何讨取公道,无非从大总统府颁布的公告着手。向大总统府、湖北都督府以及陆军部提出质询。 “刚才我们已经去过大总统府,袁项城对此事一推四五六,只说是‘根据黎副总统来电办理’,恐怕提出质询也没有更多的说法,所以不如径直向黎黄陂致电质问。此外我们还应在参议院中展开活动,联合所有议员向参议院提出《质问政府枪杀武昌首义将领张振武案》,逐条批驳黎黄陂在电报中所列张春山罪状,为张春山洗刷名誉。” 蒋翊武却拍案而起:“春山兄惨遭横死,岂是区区质问就能了事的?副总统以非罪要求杀人,大总统以军令擅命杀人,均严重违背《临时约法》。如此破坏约法,等同于背叛民国、推翻共和,应该向参议院提议查办弹劾才是!另外大总统的军令没有经过国务院总理副署,而由陆军总长段芝泉署名,故而唐少川、段芝泉乃至内阁所有成员均难辞其咎,也应该提出弹劾!”在蒋翊武看来,中央政府就是蛇鼠一窝,“洪洞县里无好人”,应该一竿子全部打倒。 众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半天孙武才说道:“伯夔所言未免过激!如此弹劾大总统、副总统、内阁所有成员,简直闻所未闻,如此议案怎么在内阁中通过?不过徒使我共和党孤立、张春山含冤罢了!而且《临时约法》上也没有说明大总统的军令究竟要不要国务总理副署,所以此次袁项城用军令交由陆军总长段芝泉执行,很难说清算不算违反《约法》。借此弹劾唐少川乃至内阁所有成员,恐怕有些强词夺理吧?” 张伯烈也道:“正是!正是!我们要想让议案在内阁中通过,顶多只能把矛头指向黎黄陂、段芝泉等一两人。即便如此,还得努力争取新中国党和同盟会的支持。如果打击范围过广,只怕我们共和党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蒋翊武也知道自己有些偏激了,只好退后一步:“其他人可以放过,但作为杀害春山兄的首恶,黎黄陂必须要绳之以法!” 张伯烈含糊地答道:“我们尽力吧!” 孙武见众人没有其他意见,便分配任务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分头行动。麻烦益三先生(张伯烈)负责参议院事宜,联络新中国党和同盟会提起议案;伯夔去协助春山兄家属,办理好丧事;在下会联络鄂省在京将校,向黎黄陂提出质问。三管齐下,希望国家能尽快给春山兄一个说法。” 第三六三章望门投止思张俭 从张振武交代完后事乘车北上,到他在军政执法处被枪决,前后不过八九天工夫。在这段时间里,方维遵循张振武的命令,率领麾下六百馀人的将校团和一千多人的军令司卫队,绕开黎元洪明里暗里设置的重重障碍,将将抵达襄阳府境内,与前来迎接的张国荃碰面。 袁世凯处死张振武本来就没打算掩饰,再加上中华广播公司消息向来灵通,第二天一大早方维就从广播里听到了张振武被杀的新闻以及袁世凯张贴的公告。闻听消息,方维目眦尽裂。但事已至此,他只好收拾情绪,赶紧前去拜会张国荃。 昨晚为了迎接湖北将校团的到来,宾主双方推杯换盏,都是大醉而归。张国荃到现在还宿醉未醒,听说方维有紧急军情求见,只好勉强起身相迎。见面之后,他口齿不清地问道:“旭初老弟,到底是什么紧急军情,还劳烦您亲自过来?” 方维毕竟只有二十五六岁,听到张国荃询问,眼泪差点掉下来:“张司令,昨天午夜张春山张部长在京中被捕,不幸遇害了。”说罢放声大哭。 “张春山?”张国荃半天才反应过来方维说的是谁,不禁失声斥责道:“张老哥是武昌首义元勋,谁敢杀他?旭初老弟,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方某怎么敢开这种玩笑?广播里头已经播了!”方维哽咽地说道,“黎元洪这个满清余孽向来仇恨我们革命党人,张部长又不畏强权,数数责难于他,所以他对张部长更是恨之入骨。此次张部长北上。其实就是黎元洪和袁世凯两个狗贼狼狈为奸设置的圈套。等到北京之后,先是虚情假意热情款待,消除张部长的戒心,然后趁他不备逮至军政执法处,以莫须有的罪名当场枪杀。永绝后患。这是冤狱,我们要替张部长报仇!” 张国荃先是颇有哀恸之色,旋即心中一动,面上掠过几丝喜色:张振武这一死,那湖北将校团和军令司卫队岂不是无处可去? 虽然自己眼下担任襄阳军政分府司令,手下号称有三个协精兵。但自己的家底自己知道。所谓的三协精兵,不过是些走投无路的绿营兵勇、混饭吃的地痞无赖以及从乡下强拉来的壮丁。其实全军上下就没几条快枪山炮,好点的装备是长枪、梭镖,差的就是木棒、锄头。这些烂番薯臭鸟蛋根本就是不堪一击,估计没开战就能逃走大半! 至于部队里面的管带、队官,都是鄂北地区秘密社团“江湖会”的骨干人物。因为张国荃原先混迹社会时曾在里面担任过“大哥”。现在一人得道,那些小弟自然要鸡犬升天。但这些小弟玩三刀六洞、坑蒙拐骗还行,要说到带兵打仗,那就一窍不通了。 而将校团呢?都是黎元洪为了排除异己而大肆裁撤改编军队时多出来的军官,张振武利用担任湖北军令司副司长之机,私下把他们编为将校团,由心腹亲信方维担任团长。可以这么说。将校团成员绝大多数都是经过正式训练和沙场考验的合格军官,只要有充足的兵源,他们随时可以编成为三五个协! 至于军令司卫队,则是张振武收编黎元洪想要遣散的六个大队一千多名精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以一当十或许有些夸张,但这一千多人对付张国荃手下的一个协绝对绰绰有余! 如果自己麾下的三协“精兵”搭配上将校团和军令司卫队,那会是什么效果?完全可以在鄂西北纵横自如,如果天公作美。甚至不排除坐上湖北省都督宝座的可能!想到这里,张国荃不禁面红耳热心跳加速,便试探着问道:“旭初老弟,如今张老哥已经仙逝,还请贤弟节哀顺变。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不知贤弟将来有何打算?将校团和军令司卫队又将何去何从?” 方维收泪答道:“张部长北上之前已经预料到此行凶多吉少,故而命令方某率领将校团和军令司卫队立即向襄阳、郧阳方向转移,与张司令合兵一处。如果他遭遇不测,袁世凯和黎元洪两个狗贼必定会穷追猛打,只怕襄阳也不是安居之地,所以又定下了上、中、下三策。” 张国荃顿时既惊又喜,连忙追问道:“张老哥真乃神人也!只是不知上、中、下三策分别是什么?” 方维道:“上策是主动向孙百熙孙总长输款投诚,请求四川蒋中正都督、陕西赵行止都督迅速派兵入鄂,诛杀黎元洪为张部长报仇。孙总长曾在湖北担任提学使,不仅恩泽甚广,而且遍地故旧,克复鄂省定然在弹指之间。到时候,张部长大仇得报,张司令您富贵不减,方某也心愿得偿,是为上上之策。” 张国荃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中策呢?” 方维道:“中策是趁黎元洪不备,你我立即分兵两路,一路由德安府攻入,然后沿卢汉线南下;一路攻入安陆府,顺汉水直下,同时包抄汉阳、武昌。自首义以来,狗贼黎元洪倒行逆施,杀戮革命功臣,遣散革命义士,全省上下无不发指,各地已经数次爆发兵变。一旦我们高举义旗直逼武昌,必然有同志四处相应,最终光复全省再造成功。不过经过扩充改编,如今黎元洪手下有8个镇的兵力,远胜你我。我们要是与他兵戎相见,胜则可以为都督,败则难逃一死,而且胜负概率约略相当,是为中策。” 张国荃以前是个泼皮,还敢以命相搏;如今身为司令,刚刚尝到权力的滋味,哪还愿意去冒险?当下连连摆手道:“此计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妥、不妥!那下策呢?” 方维有些失望:“下策是趁着黎元洪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们收拾襄阳、郧阳两府钱粮物资,尽快退入四川或陕西,接受孙系势力的改编。川陕两省兵力向来不足,孙总长待人也宽厚包容,我们投诚之后还可以做个协统、副协统。时机合适,还可以为张部长报仇。只是孙总长麾下将领多是他的学生故旧,以后我们提拔任用乃至领兵出征的机会都会非常渺茫,但好处在于丰衣足食、性命无忧。是为下策。” 上中下三策都说了一遍,张国荃却以手拄腮默不做声。 半天,方维催问道:“张司令,你以为该如何抉择?” 张国荃拍案而起,大声说道:“所谓‘宁为鸡头,不为牛后’,旭初老弟,张某没念过什么书,但知道历史上有个刘邦,他只是个小亭长,却建立了大汉四百年江山;还有刘备,就是个织草鞋卖席子的,照样能三分天下有其一;还有朱洪武,当过和尚要过饭,照样坐龙椅当皇上!如今天下风云激荡,你我二人拥兵数万,占据号称天下之重的襄阳,正是大有为之时,何必自毁前程到川陕寄人篱下?” 方维斜觑了张国荃一眼,心中冷笑道:如果你真有本事,然后说出这番话,那叫英雄气概。你没半点本事,还想拥兵自立称王称霸,我看纯粹是活腻歪了!还想跟刘邦、刘备、朱元璋比,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张国荃又道:“贤弟,依愚兄之间,不如遵照张老哥的遗训,你我二人合兵一处。愚兄痴长数岁,又是半个地主,就觍颜担任司令一职;贤弟麾下虽然人少,但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就委屈你当个副司令。然后我们占据襄阳、郧阳两府,等时机事宜,渐次蚕食宜昌、荆门、德安等地。如此一来,上则为都督巡抚,下亦不失为府道州县,岂不快哉?” 方维虽然年轻,但首义以来一直在省府武昌那个阴谋圈里打滚,见识自然不凡。看到张国荃大言炎炎而又眼珠乱转,就猜到他是打着吞并自己麾下将校团和军令司卫队的主意。本来期望张国荃能和自己博一回,看看能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替张部长报仇,没想到张国荃居然心怀不轨。当下他便站起身,沉声说道:“张司令,黎元洪可不是什么善茬,你觉得他会允许你我在襄阳搞独立么?你我兄弟一场,小弟不妨明着告诉你,在小弟来襄阳的路上,黎元洪已经调兵遣将围追堵截了,估计三五日之内就会大兵压境。张部长的上中下三策可是金玉良言,小弟奉劝你还是好好考虑选那一条吧!军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小弟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说完方维便扬长而去,只留下张国荃脸色青白不定地呆坐在军营里。 方维说是要回军中处理事务,其实他心里早已打定主意:既然现在张国荃不可靠,那就只好先到川、陕、鄂三省交接的郧阳,然后执行张部长的上策;如果说不动孙元起,再执行张部长的中策也不迟。所以他一到军中便下令所部迅速拔营起程,以急行军姿态向郧阳府方向运动。接着他又分别给北京的孙元起、四川的蒋志清、陕西的赵景行发电,一方面表露输款投诚之意,一方面请求川陕两省迅速派兵入鄂,诛杀黎元洪为张振武报仇。 第三六四章壮士断腕以全质 孙元起接到方维电报的时候,刚刚送走湖北议员张伯烈一行。 对于张振武的遇害,孙元起也感到非常愤慨。老实说,张振武自恃首义元勋的身份,飞扬跋扈,骄纵不法,自有他取死之道。但大总统和副总统狼狈为奸,仅凭一纸密电,不经过任何司法审判,便随意枪决功臣,更属罪大恶极。 当然,孙元起也知道自己手上不干净,因为他在半年多之前,曾因矛盾冲突,派人做掉了前沪军都督陈其美。无论陈其美之前出身如何、手段如何,单从光复上海的角度来说,绝对算得上革命功臣。并非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只看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尽管两者都是杀人,而且都是杀革命功臣,从结果上看并无二致,但孙元起自认为有两点还是截然不同的:第一是在时间上。 陈其美遇刺那时候虽然已经进入了民国,但南北分裂各自为政,连形式上的统一也没有。乱世人命贱如草芥,不仅普通百姓如此,那些达官显贵也不例外,有时候甚至是皇帝死了也就死了,所以《秦妇吟》中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诗句。像清末民初的短短几个月内,王公大臣、督抚将军、新科都督死了不知多少,也无人太过在意。 而眼下不同。不仅南北在形式上实现了统一,而且以大总统府、国务院、参议院为核心的中央政府也已经正式运转,共和政体初现雏形。此刻有志之士孜孜以求的就是民主法治精神,干什么都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在他们看来,只有法律、只有司法官秉持法律才能杀人,除此以外。谁也没有这个权力,包括大总统、副总统在内。 第二是在手段上。 民国以来,在上海先后有陶成章、陈其美等死于非命,但无论是直接出手,还是嫁祸于人。采用的手段都是暗杀。明眼人或许通过蛛丝马迹、草蛇灰线可以大致推断出幕后凶手,但在现场却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让人抓住攻击的把柄,这表明指使者至少在心底上对国家法律还存在着一定的敬畏。 而张振武案不同,它在事前有副总统向大总统发送的密电,逮捕时有大总统签发、陆军总长副署的军令,由军政执法处执行。枪决后还有公告,基本上算是手续齐全,除了没有依据法律。这里面除了铲除异己、狼狈为奸的阴谋味道外,也是一起明目张胆的公开非法杀人事件。 对于这起民国成立以来中央政府首次公开非法杀人,可以视作黎元洪与袁世凯的初次政治勾结合作,也可以视作袁世凯对黎元洪的拉拢、对革命党的离间。但孙元起更担心的是。袁世凯很有可能会把它当成一次尝试,一次对参议院底线、《临时约法》权威挑战的尝试。 一旦在这次挑战中尝到甜头,以后他就会不断挑战参议院的底线、《临时约法》的权威,直至修改《临时约法》、取消参议院、复辟帝制。所以为了防微杜渐,必须要重重地给他当头一棒,狠狠敲打他一番,让他把极力想要伸出脑袋硬生生的缩回去。以后也不敢伸出来! 正是有鉴于此,孙元起热情地接待了张伯烈一行,对于湖北议员的正义之举非常赞赏,表示新中国党将同共和党一道向参议院提出《质问政府枪杀武昌首义将领张振武案》,不仅要为张振武洗刷名誉,还要弹劾副总统黎元洪,以儆效尤。 看完方维的电报,孙元起沉吟不语良久,半晌才把电报递给陈训恩:“彦及,你对此怎么看?” 陈训恩谨慎地答道:“对于方旭初的输款投诚。属下觉得应该接受。方旭初是张春山的心腹亲信,黎黄陂对他早就恨之入骨,如今张春山已死,只怕下一个目标就该是他方旭初了。方旭初也应该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张春山遇害之前就率领将校团和军令司卫队赶到襄阳。不可谓无智。既然他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现今湖北周边能救他性命的只有大人,故而投诚是真。 “另一方面,我军崛起太速,虽然有赵行止都督、蒋中正都督、阎百川都督等数十人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士兵也多是识文断字的学生,但军中严重缺乏训练有素的中层军官。而方旭初麾下的将校团则多是自张南皮(张之洞)督鄂以来培养的军官,正好可以弥补我军的缺憾。甚至可以说,两下搭配是相得益彰,可以大幅度提高我军战力。 “再者,黎黄陂虽然拥有8镇军队,但他执掌湖北大权不久,尚未完全掌控所有部队。湖北是革命首义之地,革命有功官兵不少,听说他阴谋陷害张春山,必定会有一番骚动。京中参议院又准备对他质问弹劾,估计他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身来。即便能抽出身,他敢对四川、陕西用兵么?所以从这三方面看,接受方旭初的投诚应该毫无问题。” 孙元起皱眉道:“关键是问题不止于此!” 陈训恩一边把电报递给杨杰,一边答道:“大人所言极是!问题的关键还在,我们是否要答应方旭初的请求,派兵入鄂替张春山报仇。依属下愚见,最好是委婉拒绝。为什么呢?今年川、陕、甘三省刚刚蠲免了田赋,却又要进行城市建设改造、成渝铁路修建、攀枝花铁矿勘探开采、延长油田钻采冶炼等众多大型基建项目,再加上川、陕两省派兵两路入藏,资金早已捉襟见肘,实在无力支撑对湖北的作战。 “而且即便资金充裕,派兵入鄂也要慎之又慎,因为我军兵员严重不足。本来川陕各有两协兵力,这两协相当于其他省份的两个镇,分兵驻守全省各地颇有结余,但前不久刚刚分别抽调四分之一的兵力入藏,导致现在只能勉强守成,远不足以出击。相比之下,黎黄陂麾下有8个镇的军队,尽管尚未完全掌控,但抽调两三个镇出来应该毫无问题。以地形论,我客他主;以兵力论,我不足他有余。一旦开战,岂不败多胜少? “现在大人拥有川陕甘晋四省之地,又身为新中国党党魁,看上去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其下暗藏着无数危机。归根到底我们是客军,只不过凭借去年军兴之机才反客为主鸠占鹊巢,像陕西的张凤翙、井勿幕,四川的尹昌衡、张培爵,以前都是当地颇有影响的实力派,现在还在政府中任职。如果入鄂战败,再加上本土守备不足,谁能保证他们不起异心?川陕一乱,则大势去矣!” 闻听陈训恩所言,孙元起不禁惕然心惊:穿越以来,凭借着对历史大势的了解,加上叔祖父孙家鼐等亲朋故旧的帮助,一直是顺风顺水,没有遇到什么蹉跌。但命运之神怎么可能一直眷顾自己呢?真要是川陕大乱,只怕入藏两支军队会片甲不归,张謇、汤寿潜等人也会背叛离去,至于自己?能够安安稳稳了却残生,已经算是袁世凯等人照顾有加了!教育兴国、实业救国的口号只会沦为笑柄,因为那时候自己名下的那些学校、产业早已充公! 就在孙元起沉思的时候,杨杰放下电报说道:“彦及贤弟所言甚是有理,所谓‘未虑胜,先虑败’,如此考虑也是人之常情。但就我个人看法来说,觉得彦及贤弟有些太过悲观,而且是只见其害,未见其利!” 陈训恩有些惊奇:“愿闻高论!” “‘高论’二字不敢当,只是杨某有些拙见,还请先生和彦及贤弟赐教!”杨杰说完站起身,在书房的全国地图上比划道:“先生请看,这是长江,从四川夔州府出三峡之后便是到了湖北的宜昌府,逶迤直至黄州府才进入安徽境,在湖北境内长达一千馀公里,目前长江是四川与外省货物流通最重要的交通命脉。 “这里是湖北省的施南府,与四川酉阳州毗邻,这里所产黄花蒿中黄花蒿素含量最高,一直是致用医药公司酉阳制药厂的最主要原料产地。这里是湖北省的汉阳府,当今中国最大的铁厂——汉阳铁厂所在地。现在中华工业机械公司已经控制汉冶萍公司60%,是最大的股东。 “学生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学生就是想要表明,只要我们接受方旭初的投诚,就会与黎黄陂交恶。而他就可能随时扼住长江的航运,切断我们与外界的货物流通;也可以把施南府的黄花蒿转卖给其他人,让酉阳制药厂缺乏原料而停产;也可以对汉冶萍公司动些手脚,让它三天两头处于检修状态。” 陈训恩道:“那我们就拒绝方旭初?” 杨杰道:“可是彦及老弟刚才也说过,方旭初麾下将校团的成员,多是自张南皮(张之洞)督鄂以来培养的军官,正好可以弥补我军的缺憾,大幅度提升我军战力。” 陈训恩咬牙叹息道:“所谓‘毒蛇螫手,壮士断腕’,相对于四川的长远来说,只好割弃方旭初的将校团了!” 杨杰道:“彦及老弟有没有想过,既然湖北那么重要,何不把它据为己有?现在可是天赐良机!” 第三六五章不是贤人难变通 “嗯?”陈训恩瞪大眼睛,疑惑地看向杨杰,意思是难道我刚才那番话都白说了?紧接着说道:“还请耿光兄赐教!” 杨杰也不卖关子:“张春山与黎黄陂交恶已久,又恃功而骄、骄横跋扈,黎黄陂早就心生不满,故而之前曾与袁项城一起,将张春山设计诓至京城待以闲职。不料张春山却毫无觉醒,反而潜回湖北,呼朋唤友蠢蠢欲动,才迫得黎黄陂大动杀心。但张春山是首义元勋,待以闲职也可,置于边陲也可,驱之出洋、厚禄羁縻、软禁京城无不可,唯独不能杀害。张春山这一死,就让黎黄陂在短期内大为被动。 “首先在政治上,袁项城虽然协助他杀死了张春山,但绝非真心诚意,甚至其中不无故意陷害之意。指望袁项城出面来帮自己,无异于与虎谋皮。而在革命党人看来,张春山有功于民国,黎黄陂与袁项城联手处死张春山是对共和的破坏,也是对革命势力的打击,同盟会必然会因此与他划清界限,甚至共和党也会提出质疑,张伯烈、孙武等人的表态就说明了这一点。如果我们新中国党再在参议院中落井下石,弹劾黎黄陂的议案很可能通过。这样湖北就会出现群龙无首的局面,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其次在军事上,就像刚才彦及贤弟所说的,黎黄陂虽然拥有8镇军队,但他执掌湖北大权才半年多,其间战争、骚乱不断,其后又对兵员进行裁撤改编,导致他至今尚未能完全掌控所有部队。湖北是革命首义之地,革命有功官兵不少。听说他阴谋陷害张春山,必然会义愤填膺。《史记》中说楚人‘其俗剽轻易发怒’,喜动恶静,稍加挑拨定然可以让黎黄陂自顾不暇。 “第三在经济上,先前彦及贤弟提到川陕资金捉襟见肘。殊不知湖北的拮据更有甚于川陕。过去人们一提到湖北,就会想起‘湖广熟,天下足’的谣谚,想起汉阳铁厂、纱布丝麻四局等轻重工业。但自去年十月以来,湖北一直兵荒马乱,导致农废于野、工荒于肆、商贾滞于途。甚至连看家底的汉冶萍公司都卖给了中华工业机械公司,湖北省都督府只能靠借外债聊以度日。 “如今黎黄陂政治上孤立、军事上不稳、经济上拮据,湖北上下群起激昂,民不聊生,恰好此时方旭初率将校团以及军令司卫兵电请我们入鄂,天时、地利、人和都被我们都占全了。还不算天赐良机么?此时再不出兵将它据为己有,更待何时?” 陈训恩被杨杰说得有点意动,心里开始默默思忖出兵湖北到底有几成胜算。 “彦及、耿光,你们说得有点远了!”孙元起突然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刚才所说的问题关键,不仅在于我们是否要答应方旭初的请求派兵入鄂,还在于如果我们派兵入鄂的话是否合法。张春山遇害消息传出,京城上下一片哗然。为什么会舆论大哗呢?张春山首义元勋的身份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执行的手续不合法。即便手续被斥为不合法,毕竟还是经过了大总统的签署、陆军总长的副署以及军政执法处的执行。如果我们私自派兵入鄂的话,连不合法的手续都没有,岂不是更不合法?那时候全国的舆论又将怎样? “之前我和中山先生、大总统、少川总理等人谈话的时候,曾一再强调要把政治斗争尽量约束在参议院内部,而不是诉诸武力,从而保证国民日常生活基本稳定、农业工商业健康发展,尽快恢复国家元气。如果现在为了一己私利而食言自肥的话,孙某有何颜面在此面对他们?又有何面目去做教书育人的教育总长?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开私自兴兵、破坏共和这个先河!” “先生!”杨杰皱眉叫了一声。“所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何况湖北对于四川至关重要!川陕虽然有夔门之险、崤函之固,号为天府之地,但从全国格局来看。气象却略显局促。因为川陕的南、北、西三个方向不是高山大川、瘴疠丛生,就是戈壁荒漠、草原千里,人烟稀少,民夷杂处,形同鸡肋,得失皆无关大局。要想有所作为,只有向东发展。 “向东有三条路,一条由山西出娘子关、平型关直捣京师;一条由函谷关东下,席卷河南、直隶、山东。只是这两条路都要直接面对袁项城的北洋军,而且袁项城早已在河南、直隶险要之地设置重兵把守,短时间内很难撼动。所以只剩下最后一条路,那就是沿长江而下,攻占湖北。湖北为九省通衢,上通巴蜀,下接吴越,北可沿卢汉线直逼中原,南可俯窥湘桂,实为兵家必争之地。现在是天赐良机,‘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啊!” 陈训恩也劝道:“大人,之前湖北都督是黎黄陂,我们还可以接受,因为黎黄陂虽是副总统,但手里只有一省之地,根本无法对抗川、陕、甘、晋四省的合力,所以四川可以高枕无忧。现在如果黎黄陂被劾去职,新任湖北都督绝对会是袁项城的心腹,——如果不是袁系人物,大总统府很可能故技重施,效法对付王铁珊(王芝祥)的伎俩,不在委任书上用印。——如此一来,长江的咽喉要道就会被袁项城牢牢扼住,那四川就危矣!” 孙元起道:“彦及放心,革命党是绝对不会放弃湖北都督一职的。如果袁项城敢提名自己的心腹担任鄂督,我们新中国党就和同盟会联手,在内阁中否决掉大总统府的任命。” 陈训恩摇头道:“那也不妥,长江水道如此重要,终究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安全!” 孙元起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现在民国肇始,全国上下都应遵循法治精神,为后世立下楷模。以暴制暴、以非法对付非法,虽然可以博得一时之利,但会败坏国家的长治久安,所以最好还是退让一步。” 杨杰眼睛一转:“既然先生想要长江水道,又想不违背禁用武力的诺言,学生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哦?”孙元起、陈训恩都有些好奇。 杨杰道:“方旭初虽然发电报给我们表露归顺投诚之意,但他现在还在湖北境内,还算是湖北都督府的一份子。如果由他率兵占据湖北,自然不能算先生食言。” 陈训恩反驳道:“如今方旭初率领将校团和军令司卫队千余人在襄阳、郧阳一带驻扎,自保尚嫌不足,哪来实力占据湖北全省?黎黄陂手中的8个镇可不是吃素的!就算那8个镇士兵全都是土鸡瓦狗,跪成一排任由方旭初所部砍头,只怕累也能累死他们!” 杨杰笑道:“方旭初麾下没兵,可是咱们陕西、四川有啊!学生的计策就是让蒋作宾、张凤翙从陕西,刘明昭、尹昌衡从四川分别带4000人入鄂,和方旭初所部整编成一个镇,先在襄阳、郧阳一带站稳脚跟再说。时机得宜则兵分两路,一路由德安府攻入,然后沿卢汉线南下;一路攻入安陆府,顺汉水直下,同时包抄汉阳、武昌。如果不凑巧,那就分兵占领与四川毗邻的宜昌、施南两地,在四川、湖南、湖北交界之地钉下一个楔子,等待将来的机会。” 陈训恩起身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然后点头道:“占领施南,可以确保武睦山脉所产的黄花蒿原料不外泄;占领宜昌,可以确保出川道路顺畅,不至于受制于人。同时,宜昌、襄阳都是战略要地,地势险要,高屋建瓴,随时可以下窥荆州、汉阳、武昌。不错、不错!” 孙元起沉吟片刻后说道:“也好,就依耿光所言。不过此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能让别人抓到把柄。具体事宜,就由耿光联系方旭初、蒋中正、赵行止他们吧!” 其实在孙元起收到电报不久,蒋志清和赵景行也分别收到了方维的来电。 且说蒋志清收到来电之后,赶紧派人请杨度过来商议。半柱香之后,杨度摇着纸扇晃晃悠悠走进都督府,看到蒋志清随意拱了拱手,然后自己找椅子坐了下来:“中正老弟,找愚兄有何贵干?我可是忙得很,你就长话短说吧!” 蒋志清笑眯眯地说道:“最近陈养铦如何?还算老实不?” 杨度扇了几下扇子才答道:“他呀,被我打发到川南修路去了!最近不是在会理发现了大型铁矿了么?无论是把铁路顺着金沙江运到汉阳,还是在会理直接修建铁厂,路总是要修的。正好修路是内务司的分内之事,就把他派到会理去了。到了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不老实也会变老实的。” 蒋志清眨巴眨巴眼睛:“修路?哪来的钱?我可记得藩库里的每一笔银子都被章行严确定了用处,这笔钱你从哪里挤来的?” 杨度波澜不惊地回答道:“谁说修路就一定要花钱了?” 蒋志清大奇:“不花钱怎么修路?” “那就凭人工喽!孙百熙只说免除四川全省的田赋,又没说免除劳役。所以我就趁着农闲调遣一些人来修修路,顺便给陈养铦找点活干,省得他闷出病来。”杨度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中正老弟,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可忙得很!” 第三六五章六月天兵征腐恶 蒋志清这才拿出电报递给杨度:“这是湖北将校团团长方旭初刚刚发来的电报,他想投靠我们,并且希望我们派兵入鄂,替他灭了黎菩萨。这事儿皙子先生你怎么看?” 杨度一目十行看完电报,随手放在桌上:“中正老弟,这事儿不该问我怎么看,应该问百熙他怎么看才对。放心!方旭初既然发电报给我们了,那肯定也给百熙发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快就有指示过来。” 蒋志清搓着手说道:“皙子先生所言极是,料想孙先生很快就会有指示过来,不过孙先生的指示最终也需要我们具体执行,所以你我二人的意见同样重要,对不对?而且这是蒋某就任都督以来第一次处理如此重大的军政事务,如果我们能准确领会孙先生意旨,而不是单单执行电报上那几条干巴巴的命令,岂不是更好?” 杨度道:“要我说的话,方旭初投靠我们是肯定没问题的,他手下的将校团都是训练有素、经过战阵的军官,而这正是我军当前最缺少的,如此瞌睡遇到枕头的好事,无论是谁都不会拒绝的,孙百熙也不例外。关键在于我们是否要派兵入鄂,我想这也是中正老弟最关心的问题吧?” 蒋志清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湖北扼守出川东去的长江水道,便如一把尖刀抵在四川的喉咙上,随时可以断送我们的性命,由不得我们不关心。而且四川境内本来就太平,那些被断送了财路的士绅对我们恨之入骨,时时刻刻都想推翻我们;军里虽然已把尹昌衡和陈宧的亲信全部发配入藏,但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暗桩没有清除;政府中陈宧和张培爵那两个大异己分子。表面上很恭顺,而且被我们架空了权力,然而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暗地做些什么。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借口派兵东征,把他们一股脑儿打包送出四川!” “杨某还是那句老话。只要我们能够掌握住川中的军队,就不怕他们翻出什么浪来!”杨度不以为意地说道:“至于派兵入鄂之事,孙百熙在京城肯定会有所顾虑,只怕很难同意方旭初的请求。” 蒋志清奇道:“孙先生是内阁成员,又是新中国党的委员长,风头一时无二。袁项城、唐少川见了都要避一头地,他做事还需要有顾虑?” 杨度摇着纸扇说道:“越是位高权重,越是要战战兢兢!孙百熙虽然现在权势在全国能排前五,但并不意味着他可以为所欲为,而且孙百熙考虑问题的角度也和你我不一样。就拿派兵入鄂这件事来说,你我可能更关心事情能不能做、做了能不能成功;而对于孙百熙。他关注的重点是派兵程序是否合法、造成的社会影响如何等等。 “而且从百熙出川之后的一些讲话和举措中可以看出,他极力希望把政治斗争尽量约束在参议院内部,而不是诉诸武力,从而保证国民日常生活基本稳定、农业工商业健康发展,尽快恢复国家元气。此次张振武被军政执法处处决,争议的焦点也在程序是否合法上。在参议院没有做出正式裁定之前,他不可能采取更暴力、更非法的手段来对付黎黄陂。” 蒋志清有些郁闷:“如果以后斗争都局限在参议院内部而不是诉诸武力的话。那全国政治格局岂不是也要一直保持现在的形势不变?” 杨度笑道:“以后的政治格局如何,谁能说得清楚?不过从孙百熙的一些举动来看,他应该是觉得在不远的未来会爆发大规模战争,全国政治格局将为之一变,所以他要保持当前相对平和的政治局面,尽量积蓄力量提前做好应对。你也知道,孙百熙虽然对官场尔虞我诈不是很在行,但他对于政治走向、国家大势一向判断非常准确。在这一点上,杨某也自愧弗如!” 蒋志清顿时两眼熠熠放光:“这是真的吗?皙子先生,你说的那些举动。具体是指?” 杨度屈指数道:“比如四川陆军军官学校扩大招生,成立空军这个新兵种并设立飞行学校;在西安、兰州分别设立航空技术研究院和兵器科学研究院,北平铁厂和汉阳铁厂持续扩大生产武器;致用医药公司扩大产能并积累库存等等。如果不是为将来的战争未雨绸缪,何必要大规模培养军官、生产研发武器、储存药品呢?” 蒋志清一边拍桌子一边兴奋地说道:“先生就是先生,‘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啊!当然,也只有这样的先生,才是我们信服的先生,才是我们川、陕、甘、晋一系未来的希望。既然先生已经未雨绸缪,那我们这些学生也不能落后,得在军需、兵员等方面积极筹措,为将来打大战、打胜仗做好准备。” 正说话间,电报房机要员快步来报:“都督大人,北京密电!” 蒋志清和杨度不由得相视而笑。 两人看完电报,蒋志清率先说道:“看来孙先生已经趁着张振武案的风潮开始着手布局了!此次我们四川的任务是,由刘明昭、尹昌衡率领4000人入鄂,在襄阳、郧阳一带与方旭初部、陕西蒋作宾张凤翙部整编成一个镇,再相机行事。不过时间有些紧急啊! “陕西蒋作宾张凤翙部从西安、商州出发,三数日间就可以抵达毗邻的郧阳;而我们需要先整编好部队,再从成都府出发,经潼川、顺庆翻越大巴山才能抵达郧阳,其间山路险峻,至少也得大半个月时间。会不会耽误先生的大事?” 杨度用纸扇在地图上一点:“既然翻越大巴山太浪费时间,那我们就不去郧阳,直接去这里!” “宜昌府?”蒋志清看完地图不禁惊讶失声。 杨度微微颔首:“正是!我本来以为孙百熙在考虑程序合法、后续影响之后,会让方旭初所部避入川陕境内,没想到指示却要用借尸还魂之计。变相地派兵援鄂。想来这是杨耿光的手笔吧?方旭初有颗七窍玲珑心,杨耿光也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了电报中关键字句。经他这么一改动,全盘局势为之一新,攻略湖北也变得大有作为了。” 蒋志清连忙拿过第一张电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发现杨度所说的关键字句,只好请教道:“皙子先生,你说的关键字句是?” “就是开头那句‘职部率将校团及军令司卫队两千余人于九日前由武昌开拔,历经艰辛,昨日始抵襄阳’。”杨度答道。 蒋志清琢磨半天:“似乎没有什么玄奥啊?” 杨度道:“你想。将校团和军令司卫队原先驻扎在省府武昌附近,为何要突然要开拔?而且开拔日期恰好是张振武北上那天?说明张振武在北上之前已经意识到黎黄陂可能对他不利,将校团和军令司卫队是他的嫡系武装,肯定也会遭受黎黄陂的毒手,所以便事先做好了布置,在他北上的同时。将校团和军令司卫队也开拔离开武昌。 “关键还在‘历经艰辛’四个字。武昌与襄阳之间不足千里,中间有汉江相连,如果没有遇到特殊情况,他们可以从容雇船,由水路平稳直抵襄阳,也不过就是七八天、八九天的工夫,何来‘历经艰辛’之说?既然方旭初这么说了。就是想隐晦地表明在他们前往襄阳途中,遭受了黎黄陂所部的围追堵截。 “此外,‘襄阳’二字也很有意味。襄阳军政分府司令张国荃在革命成功之后私自扩军三个协,意图拥兵自立,对黎黄陂改编军队的命令一直非常抗拒。张振武与他有些交情,又在反对黎黄陂一事上颇有共识,所以他在北上之前,命方旭初率所部投奔张国荃,指望双方能够精诚合作,共同对抗黎黄陂。谁知方旭初听闻张振武遇害消息之后。却率部迅速向郧阳府方向运动,可见两人之间发生了龃龉。” 蒋志清撇撇嘴:“什么龃龉?无非就是张国荃想趁着张振武遇害之际吞并方旭初所部,方旭初不乐意,又怕张国荃仗着地头蛇的优势耍阴谋诡计,所以干脆就躲张国荃远一点。话说回来。那个张国荃算什么玩意儿?之前不过是个大头兵,还被两次开除军籍,论能力,做个排长都不称职;论见识,比芝麻粒儿大不了多少。这等阿猫阿狗的人物,仗着江湖会的余荫,在武昌首义之后拉着十几个人趁机起事,居然还窃得了襄阳军政大权。 “如果他能见好就收,乖乖接受黎黄陂的改编,也能勉强做个协统;如果他能开诚布公,和方旭初精诚合作,估计也能在襄阳一带勉强立足。谁知道他竟然得陇望蜀,还想吞并方旭初所部,在襄阳拥兵自立。就算我们能忍,黎黄陂也能忍?我看他是活腻歪了吧!” 杨度道:“张国荃活没活腻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就算他想活,也活不了几天了!黎黄陂命令麾下部队追击拦截方旭初所部没有成功,心里绝对不甘心,更不会放任方旭初在襄阳一带坐大;之前他又与张国荃交恶,这回正好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所以追击的部队必然会在短时间内进入襄阳,与张国荃大战一场。” 蒋志清道:“张国荃自己都当不好兵,还指望部下能训练有素、骁勇善战?只怕他那三个协还没开战就溃不成军,哪里还会有什么‘大战’?” 杨度不以为忤:“无论如何,只要黎黄陂所部与张国荃部一交战,他就违背了孙百熙不诉诸武力的企盼,我们就有了川鄂交战的理由。估计那时候陕西蒋作宾、张凤翙部已经和方旭初部整编完毕,在郧阳一带与前来进剿的黎黄陂所部交战。等我们千辛万苦赶到战场,估计交战早就结束了。与其那样,我们不如直取宜昌。” 第三六六章摸索低昂聚讼多 就在川、陕两省为整兵入鄂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京中也是乱成一团。 湖北参议员张伯烈等得到孙元起的鼎力支持,顿时精神大振,回去之后联络其他党内其他同志,与新中国党议员一道向参议院提出了《质问政府枪杀武昌首义将领张振武案》,要求为张振武洗刷名誉,并弹劾副总统黎元洪,以维护国家的民主法治,为后世立下规范。 同盟会则有两种声音,以孙中山、蔡元培为代表的稳健派支持参议院通过协商、调解、投票等和平方式维护民主,捍卫法律;而以宋教仁为首的激进派则主张弹劾袁世凯、黎元洪,以唐绍仪为代表的内阁全体也要负连带责任,声称如果参议院不能给出满意的答复,不排除诉诸武力的可能性。 黎元洪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作为民国副总统、湖北都督、共和党理事长,他在参议院中也有自己的喉舌,眼见事机不对,连忙指使忠于自己的参议员大造声势,痛陈张振武的斑斑劣迹,证明此次裁决不仅合法,而且正义;私底下,则用武力威胁、金钱收买、封官许愿等手段对其他参议员大肆招徕。 与此同时,黎元洪手里控制的数十种报纸也开动宣传攻势,极力丑化张振武的形象,从自募军队、抢夺粮饷到蛊惑军士、勾结土匪,从贪污腐化、蓄谋结党到破坏共和、昌言不轨,林林总总列出了十五款罪状,在他们看来张振武完全就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更有甚者,某些花边小报还攻击张振武生活作风有问题,娶了几个小妾啦、在青楼包养多少粉头啦。甚至还有小时候偷看女孩子洗澡的事儿,总之,张振武就是个从根底上烂起的坏胚子。 袁世凯是稳坐钓鱼台,但凡有什么询问,一律把责任推给黎元洪。暗地里则是到处扇阴风、点鬼火。一会儿帮黎元洪说话,一会儿又要维护法治,忙得不亦乐乎,目的就是要把水搅浑,他好混水摸鱼。 至于死而未僵的唐绍仪,对于张振武遇害一案自然不能装聋作哑。尤其是同盟会的激进派还要弹劾他。然而大总统的军令要不要国务总理副署,《临时约法》上并没有言明,他只好含糊其辞表示遗憾和谴责,然后躲进一家美国医院装病去了。 京城上下闹得不可开交,最高兴的莫过新闻记者。不用自己上门,那些高不可攀的总统、副总统、参议员等就会主动把意见声明送到报社。一时间报刊杂志上充斥着各种言辞。或高谈阔论,或攻讦论辩,显得好不热闹。无形之中,也把张振武案变成了全国民众关注的焦点,甚至欧美各大报纸也注意到了这件事。 在张振武遇害后的第三天,迫于舆论压力,参议院只好召开会议。就张伯烈等四十五名参议员联名提出的议案予以讨论。 会议刚开始,提案人张伯烈便率先发言道:“所谓法治者,即法律至上,民国政府当以法治国、依法办事。对于国民而言,唯有法律才能杀人,唯有法官执行法律才能杀人,除此而外,皆是非法。前清实行人治,皇帝所言即为圣旨,官长所命即为法律。致使政府腐败、官场黑暗,民不聊生。孙逸仙、黄克强诸君有鉴于此,遂投身革命,意欲改帝国为民国、改人治为法治,使华夏民众永远得脱于水火。经数十年奔走。至去年年底终于得偿所愿,全国上下亦无不欢呼雀跃。 “张君春山早年投身革命,不计艰险,为清廷所逻捕,几死者数矣!然而张君矢志不渝,变卖家产充当革命经费,积极联络各方准备举义。武昌首义爆发后,他担任湖北军政府军务部副部长,代行部长之职主持军务,与清军鏖战。汉阳危急,他亲率部属驰援,激战中负伤落水,几至溺死。后退守武昌,又鼎力襄助刘仲文君(刘公)守城,直至革命成功、民国建立。张君功勋如此,然而因为得罪当权,于深夜之中忽遭逮捕,寻即被枪杀于监狱之中。 “数月之前参议院曾制定《临时约法》,规定人民之身体非依法律,不得逮捕、拘禁、审问、处罚。试问军政执法处,你们所依据的是哪一部法律?再问大总统、黎宋卿、段芝泉,你们是凭什么身份做出此等裁决?难道你们二三人的签字命令,就可以随意枪杀民众么?如此目无法纪、草菅人命,形同破坏约法、推翻共和,实属罪大恶极。故而我等四十五人联名提出质问案,并弹劾副总统兼领鄂督黎宋卿君。敬请参议院审议!” 不待议长吴景濂说话,湖南参议员彭允彝就站起身义愤填膺地说道:“追求法治的共和元勋竟然在革命成功之后死于人治之手,天下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么?如果我等参议员对此事坐视不理,那国家还要参议院何用?” 话音一落,黎元洪嫡系的参议员立马不干了,孙发绪反唇相讥道:“张春山为现役军人,所犯罪行也都是在担任军务司司长期间所为,事情关乎军事机密,而且他身边警卫皆携带有长短枪支,自然不方便由警察厅逮捕、审判厅审判。改由军政执法处逮捕,根据军法从事,完全合情合理。议长、诸位议员,请大家心平气和认真思量,不要受某些人挑拨,动摇国家根本!” 张伯烈目眦欲裂,戟指叱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军法比国法还大?你口中所谓的军法,不过就是黎宋卿的一纸电文,算哪门子‘军法’?以副总统一纸电文而杀民国首义功臣,足可见民国虽然建立而人治犹在,共和虽然肇端而专制犹存!张春山,你毁家破产,力造共和,不成想民国居然如此黑暗,最终竟然死于乱命之下。你死不瞑目啊!”说完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见到张伯烈痛哭,和他关系好的赶紧上前劝慰,也有人对孙发绪痛加斥责,孙发绪的好友则帮忙助拳,结果现场一片混乱。 吴景濂前几个月刚竞选成功。对参议员来说还没有什么威信可言,此时只好拍着桌子大声说道:“诸位!诸位议员请冷静,我们现在正在讨论张春山一案,还请各位同仁保持克制、保持冷静,认真履行参政议政的职责!” 闹了半天,参议院里才渐渐安静下来。四川参议员李肇甫这时候站起身发言道:“议长先生、诸位同仁。虽然民国成立以来,政府藐视参议院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但以此次最为恶劣。因为从此事可以看出,对人民的生杀予夺完全可以依据大总统、陆军部的命令,而不必依据法律;参议院及其制定的法律根本不能保障人民生命安全。所以依法严格追查张振武案主要当事人的责任非常必要。恳请参议院对质问并弹劾副总统的议案做出合理裁定!” 陕西参议员也表态道:“副总统与张春山之间颇有仇隙,此事人所共知。两位都是首义元勋。为国家、为民众计,本应互相包容;即便不能包容发生冲突,也应该按照法定程序来处理,毕竟国家、法律俱在,一府两院(大总统府、国务院、参议院)绝对会给出公平公正的裁决。谁知副总统却目无法纪,私自向大总统府发电,请求将张春山立即正法。大总统收到电文后。一则骇异于副总统在电文中给张春山罗织的罪名,二则顾及副总统颜面和南北统一大局,只好命军政执法处捕杀张春山,使得首义元勋饮恨九泉。 “此事关系到国家根本,追根溯源,首要责任在副总统一人。副总统以空空一电,毫无实据,便促令政府杀人,不仅违背共和政体、法治精神,也违背参议院制定的《临时约法》。罪无可绾。如果参议院不予以严惩,则将来副总统可以用电文杀天下人,包括在座你我。所以依法严格追究张振武案主要当事人的责任此举并非为张春山君一人,更是为天下民众、为民国前途起见!” 黎元洪代言人孙发绪马上反驳道:“纯粹一派胡言!张振武飞扬跋扈、吞蚀巨款、蓄谋叛乱、破坏共和等罪行皆查有实据,副总统为了国家安定才隐忍至今。之所以没有在湖北把他明正典刑。而是趁他北上电请大总统捕杀,是因为他在武昌招降纳叛,手下有乱党数千人。如果依法处置,必然会引发大规模叛乱,为祸鄂省不浅! “副总统这一举措虽然不够周密,但也经过大总统、陆军部、参谋部、军政执法处等同意,而且事发突然,只好事急从权。从效果上看,此举不仅消弭祸乱于无形,而且是只诛首恶、不究胁从,可谓善之又善。某些人只盯住其中的瑕疵,信口雌黄,大肆攻击副总统,真不知是何等用心!” 广东参议院梁孝肃是同盟会中的激进派,闻言有些不耐:“既然如此,那就投票表决,看看大家是不是赞成黎宋卿!” 结果几乎不用猜。这一提案本身就得到共和党和新中国党45个参议员的联署,再加上同盟会和统一共和党的大力支持,绝对能达到《临时约法》中规定的“总员四分三以上出席,得票满投票总数三分二以上”条件,把黎元洪这个副总统给罢免掉。 一听要“投票表决”,支持黎元洪的参议员顿时鼓噪起来。孙发绪大声宣称道:“如果现在表决,那我们马上退席!”——如果他们退席,出席人数就低于总数的四分之三,投票自然无效。 眼看孙发绪等参议员已经起身,议长吴景濂赶紧和稀泥道:“诸位!诸位议员请冷静!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们在讨论张春山一事的议案时涉及到副总统,如果不听副总统的辩解就投票表决,岂不是也违背法定程序,有失公平公正?我看不如今天就讨论到这里,先把质问议案发给副总统,请他自辩。等收到复电之后,我们再讨论表决如何?” “好!”“赞成!”孙发绪等人胡乱答道。 就这样,参议院虎头蛇尾地结束关于张振武案的首次会议。 第三六七章试问天下谁敌手 首次会议虽然草率结束,但参议院中一边倒的局面还是让黎元洪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接到参议院发来的质问案后,他连发数封长电,详细胪列张振武的罪状,极力为自己辩解,企图扳回一点印象分。 但他知道,虽然现在参议院中乱如蜂衙,对自己大肆声讨,但主要着力点并不在此,问题关键还在袁世凯、孙中山、黄兴、孙元起等四五人。只要这几个人里有两到三个明确支持自己,那么自己的副总统之位就会稳如泰山。 可是这几个关键人物的态度如何呢? 先说袁世凯。 别看之前黎元洪帮着袁世凯化解内阁危机,现在袁世凯又帮黎元洪除掉心头大患,一副你侬我侬的亲密样子,其实不过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现在双方合作结束,彼此之间山是山、水是水,再也没有半点牵扯。 而且袁世凯帮忙杀掉张振武,其中用意也不是那么单纯。此举不仅可以打击湖北革命党的势力,而且还离间了黎元洪与同盟会之间的关系,迫使黎元洪不得不向袁世凯靠拢,从而在南方革命党盘踞的地盘上打入一个楔子。而且在杀掉张振武之后,袁世凯马上贴出公告,将两人来往密电公开刊布出来,使黎元洪一下子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严重损毁了副总统的名望,之前湖北拥护副总统的文武官员也出现意见分歧,甚至有群相解体的危险。 端的是一石三鸟的妙计! 现在袁世凯还指使陆军部电复黎元洪,让他把杀张振武的责任承担起来,自请处分。其中阴谋味道,黎元洪在千里之外的湖北武昌都能嗅见。由此可见。袁世凯是靠不住的。别说请他出面支持,如果他不落井下石,黎元洪就该烧高香了! 次说孙中山。 孙中山自从卸任临时大总统之后,一直在武昌、上海、福州、广州等地流窜,名义上是考察修建铁路事宜。其实是到处演讲,宣传自己的三民主义,顺便刷刷存在感。 黎元洪自忖和孙中山的关系还比较密切。四月份的时候他曾邀请孙中山来武昌视察,全程以高规格接待,确保孙中山一行吃好玩好,临行又有好礼相送;孙中山则极力肯定黎元洪的首义功劳。称赞他为“民国第一伟人”。双方各得其所,一时间宾主尽欢。而且孙中山是典型的没有关注会死星人,非常喜欢对国内政坛大事发表意见,本身还没有多少节操。这种人最适合拉拢! 听说最近孙中山准备邀请黎元洪、黄兴联袂北上,与袁世凯、孙元起就当前国家大政方针举行会晤。当下黎元洪派人卑辞厚币前去拜会孙中山,希望他能出面“主持公道”。 再说黄兴。 表面上看。黎元洪和黄兴是武昌首义时一起扛过枪、一起加过班、一起逃过难的亲密战友,而且黄兴为革命向来是谦让为怀、不计名利,应该属于黎元洪的统战目标。但黎元洪自己知道自家事,他跟黄兴的关系远没有传说中的那么融洽。 话说武昌首义成功之后,时任陆军暂编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的黎元洪被强推上湖北都督的宝座。最初黎元洪是非常不乐意,谁知坐上之后发觉都督可比原先的协统好了不止一点半点,顿时就不想动了。偏偏此时黄兴来到湖北助阵。 黄兴是谁?那是同盟会中能与孙中山较一日短长的革命领袖。他来了,还有黎元洪什么事儿?而且在前往湖北的途中,黄兴就跟同行诸人商量好了:“黎宋卿并未革命党人,我到武昌后,当取而代之,暂称两湖大都督。”尝到甜头的黎元洪自然不肯让出都督宝座,而且湖北地域观念较重、与同盟会不大对付的文学会和共进会头脑也不愿意外人居上,于是就谋划了一出“登台拜将”的闹剧。 史书所载的登台拜将,是刘邦为了提高韩信威望而搞出的仪式。然而黄兴威望卓著,远在黎元洪之上。何须通过“登台拜将”来提高?其中玩这一出的真实目的,就是把黎元洪比作刘邦,将黄兴比作韩信,明确两人的上下级关系。黄兴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为了革命大局。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认了是认了,但不代表他心中没有怨言。等湖北局势稍微,孙中山抵达上海准备筹建成立临时中央政府,黄兴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湖北。现在再想拉拢黄兴?难! 果然,黎元洪还没来得及给黄兴致电,黄兴就主动致电袁世凯,把黎元洪臭骂了一顿,大致意思是:—— 大总统,你好。 前几天听说张振武被枪毙,当时我就震惊了!今天上网才知道,原来国安宣布张振武的罪状完全是转载自副总统的小报告。 帖子中所说的拉帮结派、目无领导等罪行,似乎都是生活作风问题,和反革命罪扯不上关系。最后归根结底是“爱既不能,忍又不可”八个字,对张振武不能爱又不能忍的,究竟是副总统的私人基情?还是国家法律的公正判断? 请政府给个说法,让我们这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能够感受国家的温暖。 此致敬礼! —— 袁世凯对于这封上访信件的处理方法,是直接转给黎元洪这个当事人。黎元洪看完气得直跳脚:枪毙张振武具体什么情况,你袁世凯还不知道么?直接把信转给我是什么意思?想让我主动认罪? 尽管生气,但袁世凯转来的信件还是要认真答复的。如果不答复,黄兴肯定还会闹出闹蛾子来。既然不能拉拢,至少不能让他使绊子。所以黎元洪只好低声下气地写了封回信,一边回忆去年的同袍之谊,一边诉说自己的情非得已。黎元洪写完,自己都被感动得痛哭流涕。 最后是孙元起。 黎元洪与孙元起只有一面之缘。也就是今年年初孙元起出川路过武昌那一次。说实话,黎元洪对孙元起没什么太大印象,也没有什么太好印象。在他看来,孙元起很年青、很英俊,也很文雅。是典型的名家子弟、青年才俊,如果在承平时节,在翰林院熏陶一番,再外放历练几年,然后回朝做个侍郎、尚书什么,倒也文采风流。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改朝换代、群雄逐鹿的乱世。孙元起论沈机默运、智勇深沉,比不上袁世凯;论明测事机、襟怀恬旷,比不上孙中山;论坚苦卓绝、一意孤行,比不上黄克强;要说统将典兵、待人和厚,他也比不上自己。不过是凭借运气得了川陕之地,终究是刘表、刘璋一般的人物。不足为重。 虽然现在新中国党在参议院中极力倒黎,但黎元洪对说服孙元起很有信心,因为长江水道和汉冶萍公司都捏在自己的手上。如果他不识抬举,等湖北平定之后,自己也不介意以剿匪为名,率八镇精兵沿江而上,平定巴蜀做一回刘备! 想到这里。黎元洪心情大悦,提笔给孙元起写信一封,信中对张振武遇害之事一带而过,却大谈川鄂两省唇齿相依的关系,绵里藏针地对孙元起提出告诫。黎元洪相信,只要袁世凯、孙元起保持中立,即便黄兴趁人之危,他也有十成把握把张振武遇害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除了北京的张振武案,黎元洪最关心的还是能否尽快平定襄阳,捉住张国荃和方维。此次攻打襄阳、郧阳。主要由鄂军第七镇、第八镇负责。 鄂军第七镇下辖第十三、十四协,原驻扎荆州、宜昌、施南三府(州),因为荆门州临近襄阳,正在方维逃亡的路上,所以第七镇被抽调出来追剿方维所部。不成想却造成宜昌府空虚,给了川军刘明昭、尹昌衡部可乘之机。 至于鄂军第八镇,原拟驻扎襄阳、郧阳两府,不过襄阳一直被张国荃盘踞,他们只好在其他府县寓居。此次追剿方维并顺带荡平张国荃部的任务,他们自然要奋勇当先。 这两个镇虽然编成不久,训练略显仓促,但他们都有前清陆军第八镇的老底子,而且人数上万,武器半数以上都是崭新的汉阳造,算得上是较为齐整的正规军。而反观对手的实力,方维手下的将校团和军令司卫队虽然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可人数只有两千人左右;张国荃手下人倒是多,足足编成三个协,不过却是手持木棍、菜刀的农夫,丝毫不足为惧。所以对于这一战,黎元洪有信心,第七镇统制唐牺支、第八镇统制季雨霖也很有信心。 在方维所部匆忙撤离襄阳四天之后,第七镇、第八镇终于在宜城一带会师,然后北上迫近襄阳府。张国荃虽然心里恨极惹来祸端的方维,却不甘就此退出襄阳,于是亲率麾下三个协在城外设防,准备迎头痛击来犯的敌军。 唐牺支、季雨霖尽管看不起连棚长(班长)张国荃,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对面毕竟是三个协七八千人。就算是七八千头猪等着让他们去抓,冲突之下也会有所损伤啊!何况是七八千手持武器的青壮年?第七镇、第八镇依照步兵操典扎下营寨,挖好战壕,妥善布置步兵、炮兵的位置。待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季雨霖一声令下,两镇集中仅有的数十门劈山炮、迫击炮,开始向当面的张国荃部阵地狂轰滥炸。 此刻张国荃部大多数人刚刚起床,有人在穿衣服,有人在四处找饭吃,还有的仍在打瞌睡。第一颗校准试射的炮弹落在营地里的时候,大家有一点发蒙,同时转头向爆炸的方向看去。紧接着便是数十枚炮弹劈头盖脸砸下来,所有人顿时醒悟过来,叫骂声、哭喊声、惨叫声响成一片,很多士兵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阵地上到处乱跑,直到被炮弹撕成碎片。不知是谁发了声喊:“快跑啊!”众人像是听到了命令,同时转身向襄阳方向跑去。 等鄂军十分钟准备炮击结束,对面阵地上只剩下炸烂的军营、遍地的死伤,以及数公里外狼奔豕突的张国荃部败兵。 第三六八章为报倾城随太守(上) 我叫刘汝明,字子亮,光绪二十一年(1895)生于河北省献县抛庄。先人世代务农,只是个中等以下的人家。后来因为子孙蕃衍,家产不断分割,到我祖父那一代,家里已经仅有薄田五亩、土屋三间。所幸父亲懂得一点医术,能够为人看病,可以稍稍补贴家用。后来父亲听人说,关外遍地是黄金,闯关东不少都发了洋财,只是那里缺少医生,很多人为了治病,出手就是几两金砂、一根老山参、貂皮熊掌什么的。父亲听了大为心动,便去东北谋求发展。 谁知刚到东北不久就爆发了鼠疫,父亲当时正好在哈尔滨,也不幸被感染,危在旦夕。就在这时候,时任钦差大臣、办理关内外防疫等事务的孙先生命人将父亲接进养病院,细加调护。随后孙赵夫人发现了特效药百浪多息,父亲才转危为安。 经过此番磨难,父亲也息了在东北发财之心,辗转回到老家安稳度日。但他时常对我们兄弟讲:“我这条老命是孙老爷和孙太太给的,相当于我们刘家欠人家一条命。我老了,又没什么本事,只怕这辈子都无法报答,但你们还年青。如果你们长大了有机会,一定要记得报恩!” 关于孙先生的名讳,我是很早就知道的。 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父亲还在家里,日子也还过得下去,便把我送到镇上的学堂。那时候北方风气未开,教育落后,虽然科举已经废除,老师们还是讲授《三字经》、《千字文》、四书五经之类的老古董。直到某天学堂来了一位年轻的先生,带来一套商务印书馆印制的全新的教科书。让我们每个人借阅。翻开每本书的第一页,都是位英俊年青人的画像,我们大为好奇,便问先生:“先生,这书上画的是谁啊?” “他便是编写这套教科书的孙百熙孙先生!”年轻的先生一脸景仰。 “所有的书都是他编的?”我们大为惊讶。因为这套书覆盖小学、中学乃至大学,数理化、文史地都有,足足有上百本。 “是的!”年轻的先生非常肯定地点头:“这位孙先生学问非常大,就像孔圣人一样!他渊博似海,学究天人,甚至全世界的洋人看见他都要毕恭毕敬地行礼。” 在我们幼小的头脑里不知道什么叫“渊博似海。学究天人”,只听说洋鬼子是很凶残的,他们甚至不把皇帝和太后放在眼里,一生气就打进了北京城,把皇帝、太后全都赶到西安去了。为什么洋鬼子会对书上这位年青人毕恭毕敬呢?我们想不明白。 不过我们知道孔圣人,因为我们上学头一天就被领取给他的画像磕头。孔圣人长得很丑。而且满脸的长胡子,看上去就很厉害的样子。而书上的这个人长得很英俊,又那么年青,真有那么厉害么?后来听到父亲的讲述,才对孙先生的伟大有了一点粗浅的认识。 宣统三年十月,父亲在县城行医的时候听说湖北有人造反,孙先生被任命为四川总督。沿途招兵前去平叛,便急忙赶回家里,让我前去投兵报效。 那时候我刚十六岁,正在学堂刻苦读书,心里有“学而优则仕”的想法,以图改变家庭面貌。然而科举制度已经废止,读书已经做不了官。要想有个好出身,必须要念到大学。要想找个好工作,至少也得是高中。可是我有一姐一妹一弟,家里生活很艰难。根本没有条件供我读到高中。所以心里很是苦闷。 父亲原来想我继承他医术,母亲则想送我去商铺里做学徒,但无论学医还是从商,都和我性格不合。此时突然听说父亲让我从军,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从军不仅可以替父亲报恩。还可以减轻家庭的负担,如果将来有出息,也可以赡养父母、扶助姐妹幼弟。父亲跟我说的第二天,我便带着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离开了生活十六年的故土,前去投军报效。 去哪里投军?县里传播消息的人语焉不详,我这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更是一头雾水。好在有人指点道:孙先生要去就任四川总督,无论南下还是西去,都要经过正定府,不如到那里再打探消息。从献县到正定府有三四百里,我足足走了五天。途中还遇到了孙良诚、石友三,他们也想从军,于是我们一同到石家庄火车站打听情况。 说来也巧,当天下午暂编陆军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7标第3营就路过火车站,时任营长的蒋作宾将军在百忙之中热情接待了我们。听了我们参军的要求,蒋将军有些为难:“我们确实是要招兵,不过我们只招收经世大学附属学校的学生,因为他们身体健康、有文化,又经过军事训练,可以直接参加战斗。你们虽然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只怕其他方面不符合要求吧?” 石友三赶紧说道:“报告长官,在下曾读过几天书,光绪三十四年(1908)辍学从军,在陆军第三镇第六协吴子玉(吴佩孚)营当兵,后第三镇发生兵变才流落在外。在下安全符合长官的要求,可以直接参加战斗,请长官收留!” 蒋将军闻言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 我也连忙说道:“报告长官,在下虽然不是经世大学附属学校的学生,但拜读过孙先生编写的教科书。而且家父去年年底在哈尔滨感染鼠疫,蒙孙先生和孙太太的救治才化险为夷。家父听闻贵部招兵的消息,便命在下从献县刚来投军。虽然在下对于军队一无所知,但只要能够留下,定会刻苦学习,不拖后腿!” 蒋将军哈哈大笑:“你和孙先生居然有如此渊源,那好,你也留下吧!” 我们三人中只有孙良诚说不出什么道道来,好在他也识字,加上我和石友三在边上帮忙说情。苦苦哀求良久才勉强留了下来,一同编入第3营的2队2排1棚。 虽然我们三个同时入伍,但我和孙良诚之前从没有接触过军队,所以只会感到新奇;石友三之前曾在军队里呆过一段时间,觉得我们第四十四协和北洋军大有不同。比如每天晚上排里的教员都会给我们上课,除了军事训练、思想教育方面的知识外,还有历史、地理、国文、数学、时政等内容。以上这些内容都是要定期考核的。此外还有更艰深的物理、化学、电子、哲学等课程供感兴趣的士兵选修,据说入伍三年之后,选够足够课程而又表现优秀的士兵可以直接保送经世大学。 我和孙良诚都是刚从学校里出来,基础又好。学起来如鱼得水。石友三入伍时已经二十岁,是我们三个里年龄最大的,离开学校也最久,学起来非常吃力,经常跟我们抱怨道:这哪里是当兵吃饷?分明就是念书做秀才嘛! 第四十四协另一个特点就是饷银丰厚。像我们几个刚入伍的新兵,每个月都有八两银子(后来折合成大洋)。棚长则是十两银子,而且按时发放,没有克扣。据石友三说,北洋军中正兵每个月只有四两二钱银子,棚长则是五两,比咱们部队少一半。或许这就是石友三天天抱怨却不愿离开部队的原因之一吧? 虽然手头的钱多了,但我在军中的生活非常节俭。平常又没有什么嗜好,除了伙食以及日用品花销外,一文钱都用不着,头一个月就存下了六两多银子。等积下了三五十两的样子就托人带给家里,并写信告诉父母不要太过劳累,幼弟如果能读书的话尽量让他读,为此我还专门给他买了一套孙先生编写、商务印书馆印制的教科书。每次寄钱的时候,我心里都非常高兴,因为我感觉我已经成人了,可以负担起长子、长兄的责任。但父母亲收到钱并没有大手大脚。父亲依然耕作、出诊,母亲还是从早到晚纺纱、织布,他们把钱都存了起来,准备将来给我们这些儿女用。 第四十四协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新,比如成立时间晚。从长官到士兵都很年青,学的知识是最前沿的,头上戴钢盔,身上穿迷彩服,手里拿中工1911式步枪,排里的重火力是迫击炮,饷银是孙大头……所有的一切都体现一个“新”字。同排的袍泽绝大多数都是十七八岁刚从学校出来的青年学生,非常活泼,也非常淳朴,没有半点军营习气。这也是我最喜欢第四十四协的地方。 入伍后我们就随火车抵达洛阳,在那里我们领到武器被服,还补充了新兵。蒋将军没有骗我们,入伍的果然都是经世大学附属学校的学生。部队重新整编后,排长知道我读过书又没经过军事训练,便叫我到排里担任文书。 所谓的文书,就是造个花名册、写个公文什么。我心想:既然来当兵,就得一刀一枪地得个正途出身,当个文书有什么劲儿?于是便央求排长让我回去继续当列兵。排长被我磨不过,只好递给我一本孙先生编写的《学校军训操典》,说道:“如果你学好这本书,做的和其他士兵一样标准,你就可以回去继续当列兵。要是学不好,那就继续当你的文书吧!” 于是我认真阅读《学校军训操典》,一有时间就去观摩其他士兵操练,晚上下苦工向教员和棚长请教,经常独自训练到深夜。经过努力,在部队抵达西安之前终于达到了排长的要求,成为一名光荣的列兵。在光复西安过程中,我率先由东门入城,攻入陕甘总督衙门,受到了赵都督的嘉奖,并荣获“陕西光复一等纪念章”。 第三六八章为报倾城随太守(中) 民国元年8月,正是三伏天气,狗晒得直吐舌头,人坐着不动都哗哗流汗。但俗话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所以部队并没有休息,反而趁着暑热展开大练兵活动。 西安光复后,我们所在的第四十四混成协第87标第3营被扩编为第88标,标统就是原来的营长蒋雨岩将军。我因为表现突出,被提拔为2队2排1棚的棚长。 此次新入伍的士兵都是陕西本地人,有的是原陆军第三十九混成协士兵,因为部队裁撤而被编入我们协;有的是陕西陆军中学堂的学生,毕业后被分配到这里;更多的是学校学生、农家子弟带着各种目的前来投军吃饷。总体来说,这些人的素质比不上经世大学附属学校的学生,以前当过兵的存在许多军营习气,口令动作也和我们有很大不同;刚参军的又没有多少文化,甚至有人连《学校军训操典》都看不懂。我觉得当棚长比以前当列兵更累。 部队扩编没几天,我们第88标就奉赵行止都督之命开往鄂豫陕三省交界的商州,负责荡平该地的前清残余及地方乱匪,并防御对面河南省进犯之敌。本地势力倒不难对付,关键还是驻扎在卢氏、内乡的毅军。该部毅军由北洋名宿赵倜率领,兵力近万,又久经战阵,自成军以来先后参加过平定捻匪、甲午之战、庚子国变等著名战役,实力不容小觑。 蒋雨岩将军在抵达商州后,一面在卢灵关、大岭关、富水堡等军事要地构筑防御阵地,一边命令各部在抓紧训练的同时积极招募新兵。因为我们部队待遇好,孙先生蠲免田赋又让很多民众感恩戴德。加上陕西这些年捐税繁重、水旱不断,很多人活不下去,投军不失为一条生路;光复时很多军人一跃成为都督、司令,也刺激了不少年轻人。所以报名投军的人很多,导致部队严重超编。像我们这一棚本来标配是12人。实际上却有25人,超编达一倍以上。 8月5日下午,我们第2队数百名兄弟正在大岭关、武关之间拉练,突然收到标部急电,命令我们当天深夜十二点前必须返回驻地待命。我们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具体什么事。电报上没说,我们也不知道。很多人猜测是对面毅军有什么大动作,我们相应提高了战备等级,以预防突发情况。 无论怎么说,形势变紧张了,随时可能擦枪走火。然后爆发大规模战争,所以气氛有些沉重。即便之前希望通过参军博取功名的新兵,此时也变得沉默起来。大家都闷着头赶路,在晚上九点半左右返回了大岭关营地。营地内外一片肃穆,我们屏声静气返回营房歇息,排长、队长则到营部开会。虽然一天来回奔波近百里,大家都困倦欲死。但那一夜还是有很多新兵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上五点钟,营地就吹响了起床号。洗漱用餐之后,各排分别召开全排大会,简明扼要地宣布了标部命令:“命令!各棚棚长按照新兵、老兵各半比例留下10人,并指定代理棚长,其余人员收拾行李,携带一个基数弹药,于本日九点准时开拔!你们有什么问题?” 2棚棚长孙良诚举手道:“报告,请问此次开拔目的地是哪里?” 排长一脸严肃:“机密!具体到哪里,你们到了就知道了。” 3棚棚长石友三问道:“那我们还回来么?” 排长答道:“回不回来。这也是机密。” 留下标配兵力,携带一个基数弹药,不告诉去哪里,也不告诉是否回来,这些说明什么?说明这绝对是去执行一项有去无回的重大任务!我当兵除谋职养家外。还是为了报恩,大不了就是赔上一条命,所以心里并不太紧张,只是有些挂念家里的父母,所以举手说道:“报告,开拔之前能不能写封信,顺便把积蓄捎回家?” 排长点点头:“可以!但信里面不能涉及军事机密,写完后统一交给排里的文书,他会负责检查和邮寄。一旦发现有泄漏军事机密的内容,将以军法论处!” 其他士兵又问了几个问题,排长站起身:“此次开拔,营部将多发一个月军饷。按照营部命令,我另有任务,就不参加此次行军了,排长一职暂时由1棚长刘汝明护理。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大家回去分配名额,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吧!” 等到九点,大家都打好背包、扛起步枪在营门口列队。这时我看见我们标统蒋雨岩将军站在队列前面,挨个检视每个排的准备情况。经过我们排的时候,他认出我来:“哟,刘子亮!入伍不到一年就当上了排长,很不错嘛!” 我赶紧立正敬礼:“报告标统,在下只是暂时护理排长一职,实任2队2排1棚棚长。” 蒋雨岩将军笑着鼓励道:“那就好好干,争取早日当上正式的排长!” 巡视完全营,蒋雨岩将军用力一挥手,我们3营就在标部参谋的带领下开始行军。队伍先是朝大岭关对面毅军驻扎的荆子关方向开去,越走距离敌人越近,心里也就越紧张。大家都以为是要去和毅军拼命,很多人都死死捏住手里的钢枪,面上露出惶恐之色。我在紧张的同时,眼睛不停地四下打量,准备一听到枪响就尽快把部队展开,抢夺周边有利地形。 谁知距离荆子关还有五六公里的时候,行进方向一转,偏离了大路,顺着山间小道朝南走去。大家在感到迷惑的同时,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就这样开路架桥、爬山越岭走了四五天,终于来到一个名叫大浪滩的地方。在那里已经驻扎了一支两千多人的部队,随后我们知道那是湖北将校团和军令司卫队。 在这样的三伏天里,我们背着被服全副武装爬山涉水那么多天,最初担心打仗,大家还不觉得热和累。现在知道对面是友军,不用打仗,大家顿时软成了一摊泥。 两军会合的第二天,我这个临时排长就结束了使命,因为营部给我们排派来了一个新排长。 新来的排长叫白崇禧,字健生,广西桂林人,广西陆军小学第二期毕业,随后进入广西混成协服役。辛亥革命爆发后,他随广西都督沈秉堃、混成协都督赵恒惕北上驰援武昌,驻扎孝感与南下的清军对峙。革命成功后,各省支援湖北的部队多数是荣归故里,少数继续留在湖北的都被黎元洪以各种名义改编裁撤。沈秉堃、赵恒惕与时任广西都督的陆荣廷不对付,只好留在湖北接受改编,白崇禧则被张振武编入将校团。前不久他随方维将军撤到襄阳、郧阳的交界地带。 当然,最初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和白健生交接完排中事务之后,我和他闲聊时问到这个问题:“排长,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这是在哪里?” 白健生有些吃惊,不过还是认真回答道:“这里是襄阳府均州地界,和郧阳府以及河南南阳府挨着,离你们陕西也不远。” 襄阳府?那不是湖北省的地方么?我们怎么到湖北省了?我有些吃惊,又问道:“那排长知道我们在这里汇合之后还要干嘛?” “还能干啥?打战呗!”白健生言简意赅地答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回答道:“我只是个小棚长,自然无法知道上峰的那些军事机密。” 白健生道:“那我就随便跟你讲讲,你不要对别人乱说便是。”然后他便从武昌首义黎元洪与张振武结仇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最近的张振武遇害、黎元洪进剿为止。最后鄙夷地说道:“那个张国荃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不听方团长的忠告,妄想凭着胡拼乱凑的三个协对抗鄂军的两个镇。结果呢?一触即溃,只好狼狈退出襄阳城。这时候他才记起方团长的劝告,一边向孙总长、赵都督、蒋都督求援,一边向我们这里靠拢。 “在黎元洪眼里,我们方团长是心腹大患,必须要尽快剪除。张国荃部和鄂军在襄阳城外接火是在两日之前,想来他们一旦处理好襄阳城内的杂事,就会向郧阳府方向进军。从襄阳到达我们所处的均州地界不过三四日工夫,战争可谓一触即发,所以我们汇合之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打仗。” “就凭我们两三千人?”我不禁惊讶出声,“照你刚才所说,对方可是两个镇一万多人!” 白健生道:“据说你们陕西,还有四川会分别派4000人过来和我们汇合。不过就现在看来,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 “好消息是参与进攻襄阳第七镇第十三协,会在统制唐牺支率领下回守宜昌、荆门,避免我们趁虚而入;第八镇则会留下第十六协镇守襄阳等地,防止张国荃捣乱。也就是说,这次来犯的鄂军为两个协八千人,只有我们预想的一半。”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川军派遣的4000人根本无法在战争爆发前到来,即便是你们陕西,估计也只能来三千人。换而言之,我们要以五千人对抗鄂军的八千人。” 第三六八章为报倾城随太守(下) 就在我和白健生谈话的时候,我们蒋雨岩将军也在和方旭初将军商议对策,根据敌强我弱、敌众我寡的局势最终制定了一套作战方案。尽管我参加了整个作战过程,但没有直接看到这套方案,现在回过头来看,不外乎就是“先进后退,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围而歼之”十六个字。 所谓“先进后退”,就是我们先派一支部队前出到光化、谷城一带,与鄂军试探性接触,然后渐次后撤,一方面示敌以弱,让他们生出骄纵之心;一方面通过不停骚扰,迟滞鄂军向郧阳进军的行动。 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因为每拖延一天,从陕西过来的兵力就多上一分;如果拖得足够久,甚至四川弟兄也能赶上这场战斗,那样我们就不用担心兵力不足了。此外,我们陕军士兵和安插的湖北将校团军官也需要时间磨合,否则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很容易不战自溃。蒋雨岩将军也考虑到这一点,选定我们三营和军令司卫队一部作为前出部队,通过战斗来加强相互之间的关系。 白健生接任排长的当天晚上,每个排的教员就在课上讲述了此次援鄂的前因后果,并宣布了标部制定的一系列注意事项,比如服装要改穿鄂军军服,而不能穿迷彩服;武器要改用汉阳造,而不能用中工1911式步枪;头上不能戴钢盔,而是要戴鄂军的大檐帽等等。总之在正式围歼进犯鄂军之前,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陕军出现的痕迹。 鄂军军服、汉阳造、大檐帽之类的物资倒很好找,之前他们打下均州的时候缴获了一部分,军令司卫队还可以让给我们一部分,足够我们使用。但问题是我们的士兵习惯了钢盔。再戴上大檐帽后,发现它不能防弹片,心里老觉得不踏实。平时使用的中工1911式步枪是10发固定弹仓,可以连发;汉阳造的弹仓只是5发,还不能连发。习惯了中工1911式步枪的陕西娃子感觉汉阳造特不顺手。扣完五下之后老觉得还能再扣五下。这些习惯都要赶紧改过来,否则在战场很容易送命。 8月11日早上,我们三营和军令司卫队一部换装完毕,分两路向光化、谷城方向。营长鹿锺麟命令我们第二队作为前卫,在前面搜索前进。前两天还好,大家有惊无险;第三天我们绕过光化县城继续前进。结果就走没多久,就和来犯的鄂军遭遇上了。 本来我也非常紧张,手心不断冒汗,但听到前面尖兵枪声的那一刻,我反而冷静了下来。排长白健生久经战阵,听到枪声之后迅速扫视了一下周边地形。不待队长命令,便命我率1棚士兵占据道路前方左近一座三十多米高的山头,留下2棚、3棚等待营长和队长命令。 我到了那里才发现,这座山头虽然不高,但在周边算是一个必争之地,因为它临近道路,又略高于附近其他山坡。在山顶上可以直接俯瞰前方来敌阵地。我们十多个人气喘吁吁爬到山顶,留下一个人观察敌情,其他人抡起工兵铲就开始构筑工事。 可能是大敌当前,大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卖力,构筑的工事更稳固,挖掘的简易单兵掩体也更标准,丝毫不用我督促。我选择一个视野开阔又相对隐蔽的地方挖好了卧姿散兵坑,然后摘下手榴弹放在顺手的位置,趴在坑里端着汉阳造开始向敌军方向打量,只见对方也在抓紧时间抢占有利地形、疯狂构筑工事。 刚才那一枪是我军尖兵发现敌人尖兵时发出的。其实双方前锋部队至少还相距三四里路。枪声一响,双方都立即停下脚步开始构筑阵地,所以短时间内反而陷入大战前的平静,好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电闪雷鸣酝酿情绪。 这时营长带着卫队来到我们山顶,举着望远镜观察片刻。然后命令道:“不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构筑阵地!命令全营迫击炮立即对当面阵地10发急速射,然后对敌的第二队自由炮击,以不超过三分之一个基数为度。” 当时营长就在我旁边,而且我们棚正好有一门60毫米迫击炮。我听到命令之后立即命弟兄们开炮,半分钟后迫击炮弹带着特有的闷响声,呼啸地落在两公里外敌军阵地上,“轰—隆——”一声炸开,远远地升腾起一团白烟,其中还夹杂着被撕成碎片的岩石、草木乃至人体。 这是我们陕军入鄂以来第一次炮击,这声炮响就像是个信号,随后我军阵地上迫击炮声陆续开火,发射声、爆炸声顿时响成一片。当面鄂军应该没想到我们居然有那么多门迫击炮,整个当面阵地上的士兵都没有及时构筑防炮阵地,一下子被我们的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顷刻间死伤惨重。 但鄂军也不甘示弱,很快就组织仅有的几门山炮和迫击炮对我们进行报复性炮击,尤其是我们这个阵地,更是炮弹照顾的重点。我们棚的一名陕西新兵趴在散兵坑里缩成一团,我刚想去鼓动他几句,一颗炮弹飞来正好落在那个坑里爆炸,那名新兵被炸得尸骨无存。至于其他阵地,也都陆续出现伤亡。 接下来的大半天里,双方都是用零星地炮击互相试探,很有默契地没有组织步兵冲锋。我知道,对面的鄂军之所以不出击,是想等他们的大部队到来,然后以泰山压顶、狮子搏兔之势冲过来,把我们碾成齑粉。而我们的主要目的是拖延时间并示之以弱,正巴不得他们不过来,当然不会傻到主动发起冲锋。等到深夜,我们在敌军前进的路上埋上地雷,然后乘着夜色撤出了阵地。在我们后方,军令司卫队一部已经构筑好了另一个阻击阵地,我们只需要在他们后面构筑第三个阵地,并替他们压住阵脚便好。 本来以为第三次阻击是轮到我们出战,谁知道这时候张翔初(张凤翙)协统带着部分陕军也抵达均州,以陕军士兵和安插的湖北将校团军官需要磨合的名义,把我们替换了下去。我们第三营只好退回均州县城休整,这一休整就是四五天。 听白健生排长说,这段日子里参议院还在为张振武案争论不休,黎元洪则是极力狡辩,反正就是不主动请辞;相反,国务院总理唐绍仪本来事不关己,偏偏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卸任;孙中山则邀请黄兴、黎元洪北上,与袁大总统、孙先生商议国事,但黎元洪似乎不太乐意离开湖北。 当然,我最关心的还是当前的战事进展。可惜我只是个小棚长,只能从白健生口中询问一点消息。白健生消息非常灵通,远至北京城里的官场纠纷,近到数十里外的战场风云,他都了如指掌,简直和三国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诸葛亮有得一比,所以我和孙良诚、石友三都管他叫“小诸葛”。——其实我名汝明字子亮也有追慕孔明先生的意思,但和白健生这个“小诸葛”相比,就显得太名不副实了。 据白健生私下里说,川军刘明昭、尹昌衡部并没有来郧阳,而是沿长江而下,兵锋直指宜昌府。宜昌府驻军只有第七镇第十三协的一个标两千多人,根本不是川军对手,宜昌府很快就被攻下,现在川军正准备攻打只有一个标驻守的荆门州。第七镇统制唐牺支不由得慌了神,一再电令协助季雨霖进犯郧阳的第十四协尽快归建。一旦第十四协归建,我们的当面之敌就只剩下第八镇所辖的第十五协四千人,而我们现在的兵力已经超过六千! 8月18日,第十四协统领喻洪启迫于唐牺支的压力,只好率兵返回荆门。统领此次进剿行动的第八镇统制季雨霖似乎也感觉到某种危险的气息,赶紧命令麾下的第十五协尽快后撤,但为时已晚,第十五协被陕军、军令司卫队牢牢围困在汉江、曾河、浪河之间的狭长地带。 季雨霖闻听消息顿时魂飞魄散,赶紧分别致电黎元洪、唐牺支、喻洪启,哀求相距只有一天路程的鄂军第十四协尽快回援,解救自己于水火之中。谁知得知消息的喻洪启不仅不回援,反而像受了惊的兔子,加快撤退速度,一溜烟逃回了荆门州。唐牺支对季雨霖迟迟不放第十四协归建导致宜昌府失守一事还耿耿于怀,此时秉持“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对季雨霖的求救置若罔闻。黎元洪倒是声色俱厉地命令喻洪启解救友军,可县官不如现管,喻洪启逃回荆门州后,黎元洪也无可奈何:总不能逼迫喻洪启叛逃到川军那边吧? 第十四协的逃走,直接判处了季雨霖和他麾下第十五协的死刑。季雨霖倒也光棍,眼看自己逃不脱,直接率部向我军投降。就这样,我们陕军几乎兵不血刃地攻下了襄阳府,还收编了季雨霖的第八镇,一夜之间成为鄂西北不可小觑的武力。 第三六九章璧碎秦庭罪在余 川军刚出现在宜昌府,第七镇统制唐牺支便用急电向鄂督黎元洪汇报了这一突发情况。 黎元洪听闻消息顿时怒不可遏,一面命令湖北巡防舰队和驻扎安陆、德安的第六镇王安澜部迅速前往支援,谨防川军顺流而下直逼汉阳、武昌,一面通电全国,对川督蒋志清主动挑起冲突、破坏和平大局的行为予以强烈谴责,要求川军立即退回原驻防地,并对湖北造成的损失予以赔偿,否则将亲率湖北八镇精兵加以剿灭,勿谓言之不预也! ——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所谓的“八镇精兵”马上就要缩水一个镇。 众所周知,川督蒋志清是孙元起的嫡系,没有孙元起的命令他是绝不可能主动派兵东下的。川军这一高姿态的亮相,不仅使孙元起借尸还魂的计策部分破产,也把孙元起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在黎元洪发布通电的第二天,四川方面在孙元起授意下也通电全国,声明此次出兵湖北主要是为了调解季雨霖、唐牺支与张国荃、方维之间的矛盾,避免出现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的悲剧。一旦此间事了,川军将会主动撤回。另外,四川都督府和四川省议会代表全省五千万民众对黎元洪戕害首义功臣张振武的行为表示强烈愤慨,督促黎元洪主动辞去副总统、湖北都督职务,给全国人民一个交代。 四川通电发布不久,陕西都督赵景行、晋西都督阎锡山、甘肃都督张世膺、新疆都督杨增新等四人也联名发表通电,要求大总统府、国务院、参议院尽快彻查张振武案,还革命功臣以清白。 明眼人都知道,这已经算是孙元起对黎元洪的逼宫了! 黎元洪还没来得及回电打嘴仗。就收到了季雨霖投降、第八镇尽墨的消息。如此一来,郧阳、襄阳、宜昌三府连成一片;处于宜昌府和四川省之间的施南府成为飞地,投降也是早晚的事。几乎在眨眼之间,湖北就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土地,气得黎元洪在都督府直拍桌子。大骂“季良轩误我!季良轩误我!” 方维收复襄阳后,重新成立了襄阳军政分府,推举原第八镇统制季雨霖出任军政分府主任,自任分司令。麾下的湖北省将校团、军令司卫队与鄂军第八镇、原张国荃部残军以及来援的陕军共计一万八千人,按照陆军部最新颁布的《陆军平时编制条例》编成一个师又一个混成旅。 师为湖北陆军第一师,师长一职由方维兼领。副师长由张凤翙担任。下辖第一旅,旅长为原鄂军第十五协统领阙龙,驻郧阳府;第二旅,旅长为原鄂军第十六协统领樊之淦,驻襄阳府。 旅为湖北陆军第一混成旅,旅长是原襄阳军政分府分司令张国荃。当然。他只是个傀儡,主要事务完全由副旅长蒋作宾负责。混成旅共计七千人,兵员以援鄂陕军与军令司卫队为主,战斗力最强。整编完成后,迅速向只有鄂军一个协镇守的荆门州进发,争取在第六镇王安澜部到来前多占据些地盘。 而在此时,北京参议院内的斗争也进入了白热化程度。 因为黎元洪军事上失利、方维在鄂西拥兵自立以及新中国党的鼎力支持。共和党议员在参议院会议上变得有恃无恐,一再要求黎元洪北上,亲自到参议院中接受质询。新中国党虽然情绪上没那么激动,但态度却很坚决,那就是黎元洪必须立即辞去副总统、湖北都督职务。 迫于参议院压力,黎元洪不得不端正姿态,从湖北发来长电对张振武案前因后果进行说明,并请陆军总长段祺瑞代替自己在参议院中接受议员们的质询。 8月21日,参议院就张振武案举行第一次正式答辩。 一大早参议院门外就猬集了各路新闻记者,共和党和新中国党议员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给段祺瑞点厉害瞧瞧。而同盟会、统一共和党的议员则一副坐山观虎斗的神情,仿佛是来听出精彩的好戏,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暗地里使绊子、打闷棍的可能。 议长吴景濂感到压力空前,生怕再发生申包胥哭秦廷、孙大圣闹天宫的闹剧来。会议一开始就严正声明道:“此次陆军总长段芝泉先生受副总统黎宋卿先生委托,来到参议院接受议员质询,是我参议院成立以来第一等大事,充分体现中华民国的法治精神,各位议员必须严肃对待,认真行使权力,在会议期间不得大声喧哗、哭笑吵闹,不得目无纲纪、无理取闹,不得胡乱发言、扰乱秩序,不得……总之,任何人在质询提问之前必须要获得议长同意,才能起身发言。违背会场纪律者视为蔑视参议院,将被勒令当即退场,不得参与本次质询!” 说到这里,吴景濂刻意扫视了张伯烈、李肇甫、孙发绪等几人一眼,然后接着说道:“参议院是国家最高立法机构,依法享有立法权、任免权。在段总长到来之前,已经获得大总统府、内阁、参议院乃至黎副总统本人的同意,程序上合法,参议院予以认可。如果诸位议员没有疑问的话,那就有请段芝泉总长登台答辩?” 段祺瑞闻言昂然走上前台,环顾四周之后才尖着嗓子说道:“段某向来对贵院有着十二万分的崇敬。此次受黎副总统之托,前来接受贵院的质询,段某在惶恐之馀也感到几分荣幸,所以一定会按照黎副总统的来电,选择可以宣布的内容,对诸位议员的质询认真回答。如果贵院对有关答复不满意,黎副总统日后还会有电报过来;一旦得到黎副总统的电复,段某将再次详细报告进行解释。” 张伯烈立即举起手臂:“议长,我有问题!” 吴景濂见他举手发问,眉头不由得一皱,却也找不到阻止的理由。只好答道:“请讲。” 张伯烈大声说道:“请问段总长,你刚才所言‘选择可以宣布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意思?对于参议院的质询,难道不该据实回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么?如果仅根据电报上的只言片语。选择可以宣布的内容来敷衍塞责,不如直接发电报给参议院便是,何须段总长亲自出席?段总长如此不尽不实,却又口口声声说对本院抱着十二万分的崇敬,如此前后矛盾,岂非形同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段祺瑞也是才思敏捷之辈。当即答道:“段某所说的‘选择可以宣布的内容’,是指张春山将军的罪行都是他在担任军职期间所犯下的,无一事不关乎军务。既然事情关系到军事机密,在没有得到相关部门批准前,段某自然不能随便公开。还请贵院多多谅解!” 彭允彝起身怒斥道:“军事机密原本是为维护国家主权、公民人权,如今事关国法、人命。军事又何来机密可言?难道军事机密比国法、人命更大?如果不说清楚这个‘军事机密’,你们可以今天用它掩盖杀害张春山将军的事实,明天就能用它来屠戮天下百姓!古有奸臣以‘莫须有’三字铸成千古冤狱,难道你们打算用‘军事机密’四字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段祺瑞道:“这位议员可能有些误会!维护公民人权是国法,难道依据军法判决罪犯、军人保守军事机密就不是国法?张春山将军是民国军人,他的罪行违背军法,自然要由军法从事!而且张春山将军在判决前。湖北军政府已经在武昌已经开过军法会议,证据齐集;而且判决手续也已经在武昌通过,不过由中央执行而已。有何不妥之处?” 四川参议员李肇甫问道:“请问段总长,湖北军法会议由谁召开、有谁参与?” 段祺瑞答道:“由黎副总统主持,湖北军政府主要高等军官都有参加。” 李肇甫又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张春山将军在第一次入京的时候,就曾被大总统府、国务院任命为蒙古屯垦使,之后返回湖北筹措蒙古屯垦事宜。请问段总长,湖北军政府什么时候有权力审判中央任命的蒙古屯垦使了?” 段祺瑞道:“呃……首先,张春山将军的罪行都是他在担任湖北军务司司长时期所犯下的。由湖北军政府收罗证据、召开会议并做出判决也在情理之中;其次,他正好身在湖北,黎副总统又身兼参谋总长,由黎副总统主持军法会议也未尝不可;第三,黎副总统曾致电大总统府。审批结果经过大总统府、陆军部、军政执法处复核认可。” 李肇甫叱道:“强词夺理!那我再问你,湖北军法会议是在张春山入京之前召开,还是在入京之后召开?” 段祺瑞道:“入京之前吧?” 李肇甫又问:“如果军法会议是在张春山入京之前召开,为何不在武昌行刑,反而拖延到入京后五六日才动手?” 段祺瑞道:“张春山在湖北名声较大,部下又较多,恐怕生出祸乱。迫不得已,我们才行此缓军之计。” 李肇甫再问:“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何黎副总统所来的电报只字不提军法会议,大总统答复的公文、张贴的公告中也未言及?” 段祺瑞有些慌乱:“这——” 李肇甫接着追问道:“在武昌开军法会议而在北京行刑,民国军法中有这样奇怪的规矩吗?” 段祺瑞擦了擦汗,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位议员,您应该明白事急从权的道理吧?当时大总统、副总统以国家安危为前提,不得已而行此临时之策,虽然手续上有些错误,但从用意和结果上都是出于至诚至善之心。你们又何必如此吹毛求疵?如果真有什么责任,段某身为陆军总长,难辞其咎,所有罪愆愿意一力承当!” 第三七零章承华东署三分务 段祺瑞的态度很明确:张振武是罪有应得,如此杀张振武是事急从权,程序上或许有些违法,但本意是好的。如果参议院能够原谅政府,那就不要吹毛求疵,把这一页轻轻揭过;如果参议院非要较真,那有什么就都冲我来吧! 他的表现很光棍,但用意就很难捉摸了。众所周知,自从张振武案发生之后,唐绍仪一直躲在东交民巷的美国医院里装病,隔三差五向袁世凯递上一封辞呈。尽管袁世凯再三挽留,唐绍仪也没有坚持非要离职不可,但前景依然不容乐观。如果此时内阁成员之一的段祺瑞被弹劾,那唐绍仪会怎么想? 以前内阁中是北洋系、同盟会和新中国党三足鼎立,现在同盟会积极谋求改组,并试图与统一共和党等党派联合,大有先取国会、再占内阁的趋势;北洋系对此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他们的秘诀就是牢牢把持北洋精兵和华北地盘,然后专攻高端路线。 正因为如此,袁世凯才会非常坚决地阻止王芝祥督直,给足银子让孙中山到处游山玩水招摇撞骗,让黄兴担任南京留守——“南京留守”听上去很厉害,好像是中华民国南方故都的最高元首,其实就是个苦力,专门给孙中山、袁世凯等人擦屁股,比如填补财政缺口、裁撤冗余军队等,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此次张振武案,也可以视为袁世凯对黎元洪的一记阴招。只是袁世凯万万没想到,这会导致新中国党与部分共和党议员越走越近,而且让川军把触角伸进了湖北,让孙元起一系有了东下的出口。 那北洋系近期会不会对唐绍仪下手呢? 很有可能!因为同盟会和新中国党都需要时间。 同盟会的联合与改组需要时间来磨合,以便积蓄力量来应对今年年底、明年年初的国会大选;新中国党成立才六七个月。孙元起一系占据川陕甘晋也还不到一年,异己刚刚扫除,经济刚刚起步,把地盘转化成实力需要很长一段安静的时间。故而孙元起于公于私都极力维护唐绍仪内阁的稳定,甚至主动掏钱送走了搅局的王芝祥。 而北洋系呢?从光绪二十一年(1895)袁世凯在小站练兵算起。北洋系已经发展了近二十个年头,可谓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尤其以训练有素、武器精良的北洋精兵著称于世。如果政局发生动荡,他们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 可眼下该如何应对呢? 段祺瑞说完之后,参议院内陷入短暂的静寂,然后是一片窃窃私语声。此时四川参议员熊成章起身说道:“段总长如此割肉饲虎舍身成佛。实在令我等佩服之至!只是张春山将军遇害本末我等都大体了解,知道黎副总统才是始作俑者,袁大总统、段总长不过是为了顾全南北统一大局,才不得已助成此事。所谓有罪而逃法,不足以明法治;无罪而加诛,不足以劝后世。所以段总长虽然难辞其咎。但无法一力承当所有罪愆。” 段祺瑞反问道:“那若依你,此事该如何处置?” 熊成章道:“若依在下之见,黎副总统、段总长应该详细报告张春山将军遇害一案的经过,如实回答参议院的质询,是非曲直参议院诸位同仁自有公论。如果张春山将军破坏共和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程序合法、量刑准确,纵使大总统府、陆军部的手续小有瑕疵,我等也会多加谅解。若是黎副总统以私人恩怨而加害革命功臣。陆军部又助成其恶,我们参议院也不会善罢甘休,定当追查到底,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把真凶绳之以法,而不是随便诿过于某一人!” 段祺瑞苦笑道:“段某受黎副总统之托前来贵院接受质询,只被授权就可以公开的部分予以公开,其他部分恕难从命。如果贵院要求查验证据等,不妨电令黎副总统查明后答复,段某不便越俎代庖。也不敢敷衍搪塞,还请多多谅解!” 张伯烈站起来痛责道:“既然你连这点事情都无法做主,还如何代替黎宋卿接受质询?这不是越俎代庖、敷衍搪塞,那是什么?既然你觉得恕难从命,那就请回吧!我看还是让黎宋卿亲自来参议院为妥!” 张伯烈说完后。共和党、同盟会的部分议员也齐声鼓噪:“段芝泉滚下去!”“让黎宋卿亲自来!”“严惩杀人凶手!揪出幕后真凶!”吴景濂又是抡法槌又是大声申斥,也不见半点效果。段祺瑞只好把之前拟好的答辩书交给吴景濂,然后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参议院。 段祺瑞一走,参议员们更加肆无忌惮,一个个高谈阔论唾沫横飞,好像比着赛着谁嗓门大似的。吴景濂狂敲半天桌子,好不容易才捞到一个说话的机会:“黎副总统答辩书现已递送至本院,段总长今天也亲自到本院接受质询,请问诸位议员对此次答辩质询有何看法?下一步该如何应对?请各位依照参议院规程提出各自意见,然后交由大家讨论。” 湖南参议员彭允彝率先说道:“黎宋卿其意不诚,段芝泉行同敷衍,我等对此次答辩质询殊为不满,恳请参议院立即退回黎宋卿的答辩书,并启动弹劾程序,对相关责任人予以追责。” 张伯烈起身道:“黎宋卿的答辩书可以作为他藐视参议院、无视国家法纪的罪证,不能退回给他。此外,我等也对此次答辩质询不满,同意马上启动弹劾程序。” 举手通过不退回答辩书、启动弹劾程序后,吴景濂又问:“那诸位准备弹劾谁?” 此次同盟会籍参议员陈家鼎争得头筹,情绪颇为激动:“我等投身革命,只以为封建专制荼毒百姓,非革命推翻不可!不料民国初建,居然发生此等黑暗事件,使得有功者人人自危,则普通国民境遇更加堪忧。是则名为民国,实为无法无天之国!所以必须立即弹劾,痛加严惩,才能让当权者畏惧法律、后来者引以为鉴。”旋即他又话锋一转:“不过正因为民国肇端,专制余毒仍未扫清,在法治上尚有不成熟之处,我等似乎应当加以体谅,在政治上予以优容,以免南北和平大局决裂。故而我等建议弹劾国务总理唐少川、陆军总长段芝泉二人,以儆效尤。” 在座诸人都知道,同盟会对张振武遇害一事虽然有些兔死狐悲,不过同盟会和湖北革命团体文学社、共进会关系并不太融洽,同盟会参议员也和张振武关系较浅,故而他们除了表示愤慨之外,主要是从维护《临时约法》的角度出发,着眼于改组内阁,意图通过张振武案迫使唐绍仪辞职,进而推出宋教仁组阁。所以他们建议弹劾唐绍仪、段祺瑞两人。 张伯烈大声疾呼道:“不能仅弹劾唐少川、段芝泉,还要弹劾黎宋卿!” 一向和黎元洪走得比较近的共和党籍参议员丁世峄此时突然发言道:“依我看,还是弹劾全体国务员为好。黎副总统虽然对张春山‘爱既不能,忍又不敢’,但终究没有亲自动手,而是致电大总统府,意即请示可杀与否。至于张春山未经捕送审判厅公开审问,反而由军政执法处星夜邀袭、旋捕旋杀,使得首义功臣含冤九泉,其实罪在陆军部,国务院全体国务员也难辞其咎。所以应该一体弹劾!” 众人对丁世峄的表态有些惊讶,不过聪明人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他代表的是共和党中偏向黎元洪的一派,因为张振武在遇害前担任共和党干事(类似于现在的政治局委员),自然不能不随声附和弹劾之事。可是他们支持黎元洪、支持袁世凯对付激进革命党人的根本政治态度并没有改变。也就是说,他们迫于形势,表面上表示赞同,心底里确实反对弹劾的,可又不能公开反对。所以他们提出了弹劾全体国务员的议案,一方面是与同盟会弹劾唐绍仪、段祺瑞的方案对抗,一方面也是了解新中国党汲汲于维护内阁稳定的态度,企图借此力阻弹劾案在参议院中获得通过。 李肇甫立即起身辩解道:“这位议员提议弹劾全体国务员,其用意暂且不论,但行径却是舍本逐末,只怕难逃‘豺狼当道问狐狸’之讥吧?所谓‘首恶必究,胁从不问,立功受赏’,古有明训。此次张春山将军遇害,主要是黎宋卿与他交恶在前、争权在后,终至两不相能。但黎宋卿不能依照正常司法程序加以处理,反而趁张春山北上之际,罗织罪名百计构陷,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此是因一己之私而杀人,故为首恶。大总统府、陆军部未能详查,而是顾及南北大局,根据黎宋卿密电加以处理,此为胁从。所以我们应该弹劾黎宋卿,而不是全体国务员。如果因为连带责任,而让国家陷入无政府的境地,只怕也不是我等所愿见的吧?” 就这样,在弹劾谁这一点上参议院内分成了三派:同盟会要求弹劾唐绍仪、段祺瑞,部分共和党要求弹劾全体国务员,新中国党则只要求弹劾黎元洪一人。三派之间各持己见,争论成一团。议长吴景濂也没有办法,最后只好说道:“既然大家争执不下,那就投票表决吧!” 不用投票,结果就可想而知:肯定是三方都无法达到法定人数。马上有参议员鼓噪道:“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再投票吧!”这一建议立即得到大部分人的响应,吴景濂也顺水推舟道:“那好,今天就到此为止,明天举行投票,希望各位参议院准时出席!” 第三七一章秘殿清斋刻漏长(上) 把表决拖到明日,注定今天这一夜不会风平浪静。 为了阻止或赞成弹劾案,不知道多少参议员会受到邀请,或啗以重金,或赠与美色,或给予承诺。至少会有好几名议员会被银弹攻势命中,或陷入桃色陷阱,致使明天表决时不能到场。总之,八大胡同、各大酒楼今天的生意比往常要好上几成。 就比如张伯烈、彭允彝、刘成禺等人,刚走出参议院不久,就有几辆马车拦在他们面前。正惊疑间,大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笑意盈盈地走下马车,朝他们微微鞠躬:“诸位参议员阁下,大总统想请你们过府一叙,还请赏光!” 尽管众人明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可是大总统请客你敢不去么?张伯烈等人对望一眼,只好答道:“恭敬不如从命!” 临时参议院从南京迁到北京后,就一直借用前清资政院大楼办公,位置在现在的西城区象来街,距离大总统府还有段距离。马车辚辚走进宣武门,途经西单,穿过新华门,来到大总统府所在的中南海居仁堂。一路上几个人都相对无言,不知道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下车之后,就看见袁世凯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诸位大驾光临,袁某不胜欢迎。冒昧打扰之处,还请多多谅解!” 彭允彝躬身说道:“能获得大总统的召见,我等也是荣幸之至!” “袁某蒙诸位参议员青眼,被推举临时大总统,一直无以为报。今日袁某正好有点余暇,所以略备薄酒聊表谢意。诸位里面请!”袁世凯说话间把诸人引进屋内。 进了屋里,只见桌子上摆满腊味合蒸、东安仔鸡、冰糖湘莲、沔阳蒸珍珠圆、清蒸武昌鱼、荆沙鱼糕等湘鄂名菜。酒水也是武昌天成糟坊的特制汉汾酒,可见袁世凯是早有准备,并且用心良苦。众人坐定之后,把酒言欢,说些天南海北的趣闻。倒也其乐融融。 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袁世凯放下筷子和声说道:“千馀年前,顾况曾调侃白居易道:‘京城米贵,居大不易。’虽然是说笑,倒也是实情。诸位参议员自两湖北上寓居京城,薪资菲薄。恐怕多有不便之处。袁某对诸位境遇感同身受,而且心怀敬意,恰好近期军队人员调整,在城里空出几套住房,便想借花献佛赠予诸位,希望诸位能够笑纳。” 张伯烈正色答道:“所谓‘无功不受禄’。我等怎么会平白无故接受大总统的好意?在下只有心领了!” 边上的梁士诒此时说道:“张振武案牵扯到大总统府、陆军部、湖北军政府等部门,也涉及黎副总统、段总长等人,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就会动摇国家根本,大总统对此一直非常挂念。如果此事能够尽快了结,不仅有益于国家民族,也能让大总统早日安心。诸位自然功劳不浅!” 刘成禺突然发问:“说到张春山一案,在下倒有个疑问,军政执法处枪决张春山的军令据悉是出自大总统府和陆军部。在下斗胆问一句,大总统府签署军令时究竟有何证据?” 梁士诒答道:“我们是根据黎副总统的密电。” 刘成禺又问:“黎副总统的密电在法律上只相当于诉讼状,为何不等张春山辩解,便匆忙签署军令加以杀害?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梁士诒道:“张春山是军人,随身携带枪械,党羽密布湖北,逮捕处决所履行的手续自然要和普通国民不同。” 张伯烈插话道:“如果张某没有记错的话,黎副总统的来电中明确指出张春山是小学教员(黎元洪密电中有‘张振武以小学教员赞同革命。起义以后充当军务司副长’的字句),而且张春山第一次入京后被大总统任命为蒙古屯垦使,可知他并非军人。何况逮捕张春山之日并非军事戒严之时,怎么能够适用军令呢?” 梁士诒望了望袁世凯,没有回答张伯烈的问题。 刘成禺又追问道:“大总统。当日杀害张春山到底有何证据?难道就仅凭黎副总统的一纸电文?” 袁世凯只好自己回答道:“张春山的罪证不日即可由湖北寄到北京,还请刘参议员稍安勿躁。” 刘成禺道:“照大总统这么说,杀害张春山时大总统府、陆军部并没有见到证据喽?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张春山早已魂归黄泉,证据才从湖北姗姗寄来,安知这些证据不是事后捏造的?反正现在也是死无对证!即便将来发现证据是假,死者也不能复生,又于事何补?” 梁士诒答道:“虽然当时我们没有见到证据,不过根据黎副总统的来电,张振武的十大罪状已经可以粗见端略。” 张伯烈大声说道:“黎副总统给张春山扣上的十大罪状全系诬陷捏造,即便果有其事,也罪不至死!比如怙权结党。张春山位不过湖北军政府军令司副司长、蒙古屯垦使,有何权力可以凭恃?而且依照《临时约法》,凡我国民皆有集会结党之自由,张春山自然也有这种权利,何罪之有?黎副总统身任共和党之理事长、孙总长担任新中国党之委员长,若是怙权结党为罪,则此二人是罪大恶极矣! “又如私立军团。张春山不过为了维护湖北大局稳定,收容裁撤军人,成立湖北将校团。试问去年起义之时,各省敢死队、铁血团、北伐队等不一而足,哪一个不是私立?哪一个经过军政府立案批准?如果私立军团其罪至死,则天下革命将士杀不胜杀、死无噍类矣! “又如蛊惑军士,谋图不轨。张春山起义后便已辞去军令司副司长一职,改任都督府高等顾问。他对各营兵士既然没有统带之权,怎么会有蛊惑之术?武昌少数军人因裁撤发生动乱,意在劫财,此时张春山远在沪上,听说武昌发生动乱,立即四下奔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没有酿成巨祸。何来谋图不轨之说? “又如勾结土匪,破坏共和。湖北自光复以后秩序井然,各府县地面上并没有所谓的土匪,怎么能谈上与土匪勾结呢?张春山在湖北倡言革命、舍生忘死,对于满清政府而言诚属破坏,对于民国政府来说则是缔造。而且北上之后,他宴请各党贤杰,消除党见,其维持共和之苦心有耳共闻、有目共睹。不知黎副总统密电中所说的‘勾结土匪,破坏共和’到底是指什么事情? “再如伙串报纸,大肆鼓吹。诚然,张春山曾创办《震旦日报》,但言论自由,《临时约法》已有明文规定;报纸上刊登批评揄扬文字,只要不是无中生有、污言构陷,同样合乎法律规定。试问大总统、秘书长,二位之名讳日日刊登于报纸,受报纸之颂扬,是否属于有罪?至于黎副总统,手中掌控的报纸不知凡几,每次通电全国必然冠以各报社及《亚细亚报》字样,更是力求报纸鼓吹的罪证。若是张春山其罪当诛,则黎副总统也在可杀之列,甚至应当在张春山之前首先正法! “还有广纳良家女子为妾。既然是‘纳’,那就说明是名正言顺,而不是恃权抢夺,既然男女双方你情我愿,又何罪之有?要是说纳妾有罪,请问大总统、秘书长,二位可有姬妾?张某在湖北时听说,黎副总统的宠妾危氏乃是他奸骗而来,这比张春山纳妾更属有罪,为何不见大总统府和陆军部把他绳之以法?” 袁世凯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民国肇建,全国军民士绅一片欢腾,表面上看繁花似锦,其实却是危机暗藏,稍有不慎就会分崩离析。袁某身为大总统,不得不战战兢兢、居安思危。当日接到黎副总统的密电,声称张春山‘破坏共和,图谋不轨’,为维护国家安稳,难免要事急从权,其中实有万不得已之处,事后袁某也是追悔莫及。 “但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只能对张春山从优抚恤,照上将礼予以赐葬,使生者得所、死者瞑目。袁某也希望诸公能以大局为重,和平解决这一问题,让国家局面早日恢复平静,黎副总统、少川总理等早日出来视事。如果闹得不可开交,国家大局糜烂,究竟谁会得利?只不过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彭允彝道:“张春山将军遇害一事,事实不清,程序违法,而且事关首义元勋,已引起全院公愤,只怕非我等三五人所能解决。为今之计,最好是大总统府给予参议院一个满意的答复,平息参议员的怒火,然而再徐徐图之。” 袁世凯道:“所言极是!不过弹劾案表决在即,还要仰仗诸公与大家疏通意见,免得发生误会。” 张伯烈怒犹未消,闻言答道:“要是大总统之前命令黎宋卿和段芝泉如实讲请张春山遇害一事本末,又怎么会发生误会?事已至此,还想妄图补救?悔之晚矣!大总统日理万机,事务繁忙;在下今天忙了一天,也精神困乏,加上明天院里还有些事情,就不多叨扰了。告辞!”说罢起身。 彭允彝、刘成禺等人也站起身朝袁世凯拱了拱手,道了声“告辞”,与张伯烈联袂离去。 第三七一章秘殿清斋刻漏长(中) 今天段祺瑞到参议院接受质询虽说是闭门会议,但对于袁、黎、孙、宋等党派大佬来说,完全就是不设防的。参议院会议结束不久,远在湖北武昌的黎元洪就接到了会议经过的详细报告。 看到新中国党和部分共和党议员把矛头直指自己,并准备提出弹劾案,素来号称“忠厚长者”的黎元洪也有些按捺不住,面色变得铁青,拍着桌子大骂道:“这帮腐儒讼棍,但知咬文嚼字吹毛求疵,安知什么叫事急从权、国家治乱?张振武狼子野心,枭獍习性,人人得而诛之,这帮腐儒讼棍如今不感激老夫为国除害,竟然攻讦老夫目无法纪、草菅人命?着实可恨! “等这阵风头过去,要好好给刘成禺、张伯烈这几个人上上眼药,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马王爷三只眼!以前都说‘灭门刺史,抄家县令’,难道改了个国号、实行了共和,堂堂副总统、鄂军都督、参谋总长竟然会拿一介普通参议员毫无办法?老夫还就不相信了!” 他的秘书饶汉祥在一旁小意地劝道:“大人还请息怒!这帮竖子不识大体,只知循规蹈矩拘泥绳墨,不足与谋大事,也不值得因为他们生气。大人以直报怨秋后算账,也不急于一时,关键是现在参议院内呶呶不休,弹劾之声甚嚣尘上,大人还需要小心应对才是!” 黎元洪喝了一口冷茶水,才接口道:“老夫虽然在坊间有‘黎菩萨’之称,却也不是什么泥菩萨,何况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他们不是要弹劾老夫么?等会儿你就打电报到北京,让全体共和党议员都不出席明天的表决。我倒要看看。没有达到法定人数,参议院怎么表决!” 饶汉祥道:“大人如此应对,自然稳操胜券,只是未免有些消极,会让大人的声誉受到极大的负面影响。恐非善策。” 黎元洪问道:“若依瑟僧之见,老夫该如何应对才是?” 饶汉祥道:“依在下拙见,引咎辞职是下策,抗争到底是中策,以退为进才是上策。” “哦?”黎元洪眼睛微微睁大。 饶汉祥道:“大人以首义元勋而据天下腹心之地,可谓举足轻重。而且声誉日隆,袁项城、孙逸仙、黄克强、孙百熙等无不对大人视若寇仇。袁项城对大人之构陷,从他在宣布张振武罪行的公告中一字不落地抄录大人的密电,就可以窥见一斑。他想通过此举,败坏大人的名声,让大人与同盟会交恶。从而迫使大人进入他的阵营,成为他的傀儡。 “黄克强与大人之间的曲折自不用分说。至于孙逸仙,虽然肯定大人在武昌首义中的功勋,并盛赞大人为‘民国第一伟人’,但前有同盟会与文学社、共进会的仇隙,现有同盟会与共和党的纠纷,免不了有许多同盟会会员在孙逸仙耳边聒噪。诋毁大人掠取同盟会革命果实。只怕他对大人去职也是乐观其成的。 “再说孙百熙,虽然我们与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但湖北扼住四川东下的咽喉要道,他们要想有所作为,必然会对湖北出手。此次川军趁方维、张国荃骚乱之机,东下控制宜昌、施南二府,就可见孙百熙的野心。只怕他也是十二万分地希望大人去职。 “所谓‘敌之所快,即我之所痛;敌之所痛,即我之所快’,既然袁项城、孙逸仙、黄克强、孙百熙等都希望大人去职。那大人自然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所以,引咎辞职是下策。” 官员引咎辞职在民国成立之初曾风靡一时,很多都督、议员因为自身过失或者政治失意都会避罪引去,然后到上海、北京、天津等地做政客或做寓公,乃至弃官从商。黎元洪好不容易才爬上副总统这个位置。刚刚尝到大权在握的滋味,怎么会甘心引咎辞职?闻言也是大点其头:“一旦老夫引退,于公则武昌首义成果难保,于私则黎某身家性命堪忧。引咎辞职确实是下策!” 饶汉祥接着说道:“大人身为共和党理事长,在参议院中可以掌控二十馀票,再加上其他党派议员的支持,足以保证弹劾案无法达到法定人数,确保大人副总统之位稳如泰山。但是如此宁折不屈负隅顽抗,难免影响大人手创民国、爱护和平的良好声誉,影响将来荣登大宝。所以说,抗争到底是中策。” 黎元洪点了点头:“那瑟僧说说你的上策吧!” 饶汉祥道:“以退为进之计分为三步,第一步是对参议院的质询予以答复,然后承认在枪决张振武一事中,张振武所犯大罪有十四条之多,占绝大部分;大人在处理张振武案的过程中,为顾全湖北安危大局,有不得已之处三条;时间仓促,手续不齐,可以引为自己之罪的也有三条,这些占次要部分。虽然张振武起义有功,按照道理应该曲加优容;但他破坏共和,倡言不轨,扰乱湖北安定局面,为民国之公敌。大人为民除害、为国平乱,虽然中间小有瑕疵,但足以昭示天下。 “第二步是先从优处理张振武身后未了之事,比如发给张家遗孀幼子一大笔抚恤金,将张振武所创学校改为公立,《震旦日报》由同盟会武昌支部接办等。然后通电全国引咎辞职,向大总统和参议院请辞副总统一职,并推荐黄克强继任湖北都督和参谋总长。” “那万一弄假成真怎么办?”黎元洪很担心这个问题。 饶汉祥笑道:“大人不必担心,当日黄克强被大人灰溜溜地赶出湖北,哪里还有颜面回来接替大人担任湖北都督和参谋总长?即便他愿意,只怕袁项城也不愿意!” 黎元洪依然有些担心:“总是小心些为好!” 饶汉祥道:“那就是这个计策的第三步,先以我湖北全体士民名义,通电全国挽留大人,言明湖北自起义以来,无日不在惊涛骇浪之中,赖大人治理得方、镇摄得宜,才得以秩序井然,市廛不惊。湖北没有大人,就没有今天和平稳定的局面。张振武罪大恶极,人所共知,湖北父老子弟闻听伏法,无不欢欣鼓舞,以为这是民国成立以来最伸法权、快人心的正义之举。 “然后再由湖北将领联名以鄂省军界名义,对参议院的质询加以逐条批驳,表明大人密电袁项城要求捕杀张振武,乃是出自鄂军全体同仁军事会议讨论的结果。大人以共和党党魁而杀共和党干事,正好证明大人是公而忘私,而非因私怨杀人。通电最后再以粗鲁武夫的口吻,对张伯烈、刘成禺等议员危险恐吓,相信必能收到奇效。” 黎元洪对以退为进的前两步不太感冒,唯独对湖北将领联名通电威胁参议院大感兴趣,当即说道:“瑟僧兄十六岁中广济案首,弱冠之年中举,后投考京师大学堂名列第二;又曾游学东瀛,于政法大学毕业,可谓慧质天成、学贯中西,更兼潘江陆海、大笔如椽。如果由您替鄂省军界代拟一篇通电,定然可以增色不少!不知瑟僧愿否动笔?” 饶汉祥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当即曳过纸笔,稍稍思忖片刻之后便下笔如飞,笔不停辍,文不加点,半个多小时就写好了近千字的电文,浏览一遍后呈递给黎元洪。 黎元洪刚开始看时还是微微点头,等读到精彩之处不禁拍案叫绝:“这段文字写得好,‘乃鄂议员朋造谣言,肆行狂吠,竟敢欲弹劾政府,推倒民邦,试问与振武何昵,与政府何仇?尸属耶?乱党耶?杯酒流连之谊耶?金钱结纳之恩耶?抑丧心病狂,悍然不顾耶?贵议员就职逾数月,未闻为吾国立一法,为吾鄂议一事者,独于罪恶昭彰情真法当之军犯,一再袒护,号咷不已,继以质问,质问不已,继以弹劾,且一则曰起义首领,再则曰卓著元勋。贵议员将谁欺?欺天乎?’完全将张伯烈、刘成禺等人嘴脸用心勾勒殆尽,简直是呼之欲出! “这段写得更妙!‘贵议员如必欲弹劾,请将副总统电文所驳各款,限于电到廿四点钟内逐一答复,我辈如有一字之诬,刀锯斧钺悉加我辈;贵议员如有一字之诬,刀锯斧钺亦必当有受之者。不然,贵议员无理取闹,借端复仇,是欲因个人密切关系陷我国于危地,我辈具有天良,不能容振武馀党靦然为吾鄂代表,无怪我辈严重对待也。相见不远,尚其勖哉!’瑟僧笔墨果然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这段文字杀气腾腾,拔刀威胁之状简直跃然纸上,着实快哉!” 黎元洪读了一遍犹自觉得不过瘾,又从头重读一回,然后赞道:“瑟僧这篇文字虽然不满千字,却比十万块大洋更有威力,足以让三到五名参议院员束手!如果时机得宜,瑟僧再多写几篇通电,何愁参议院不俯首帖耳?” 随即唤过机要员交待道:“马上将此电文寄交黎本唐、吴兆麟、王安澜、唐牺支等鄂军标统以上将领,命联署之后于明早八点前发往参议院。老夫倒要看看,那些参议员中有几个硬骨头!” 第三七一章秘殿清斋刻漏长(下) 参议院散会不久,在袁世凯、黎元洪积极动作的同时,李肇甫、熊成章、张蔚森等新中国党参议员也与杨永泰一道来到后海孙宅,共同商议对策。 孙元起听完李肇甫对今天参议院会议情况的陈述,微微有些失神:后世一提到民国时期的政治,大家的第一印象都是“黑暗”、“腐败”、“无能”等负面字眼。再说到北洋时期,那就更坏得没边了!什么卖国求荣、丧权辱国、屠杀学生、鱼肉百姓、国会贿选……简直就是人间末世。想不到此时的临时参议院里居然会如此热闹!参议员们居然有如此勇气!他们不仅敢呛声陆军总长段祺瑞,甚至还敢弹劾副总统黎元洪。虽说其中羼杂有党派利益和意气之争,但参议员们无视副总统权威而据理力争,甚至想把张振武案纳入法律视野进行探究,其大无畏的勇气、追求法治的精神,着实令人叹服! 再想想后世的立法、参政议政机关,只晓得举举手、鼓鼓掌,完全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别说让他们主动弹劾同级别的领导,就是罢免下一级的官员,还得先看看党委和政府的脸色。与民初的参议院、国会相比,两者的差别何啻于天壤! 杨永泰有些担心:“大人,现在参议院中分为三四派,大家意见不一,却又僵持不下。如果参议院明天表决的话,大家多者三四十票,少者一二十票,谁都无法达到规定的弹劾票数,最终只能功亏一篑。您看我们今晚是不是要采取什么非常手段?” 所谓非常手段,无非就是拉拢许诺、重金收买、暴力威胁之类见不得人的伎俩。孙元起勉强收拾起情绪。摇了摇头:“今天晚上打算临时抱佛脚的可不会是我们一家,如果我们举措失当,不仅会帮倒忙,反而贻人口实,让人抓住把柄。在这种时候。我们要镇之以静,反正我们现在手里至少握有25张选票。虽然我们无法弹劾谁去职,却可以保证让谁不去职。既然如此,何不静观其变?” 熊成章道:“大人所言极是!眼下这个关键时刻,就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与其和袁项城、黎黄陂、宋遁初等人一起掺和,不过隔岸观火,落个清净。” 杨永泰说道:“可是川军东下,已使得我们与黎黄陂交恶。一旦此番打蛇不成,让黎黄陂在湖北坐大,将会后患无穷啊!不如乘此良机。鼓动共和党、同盟会的议员与我们同心协力,毕全功于一役,彻底扫除黎黄陂这个隐患。反正张伯烈、刘成禺等共和党议员已经和黎黄陂彻底翻脸,同盟会对黎黄陂掠取革命成果、担任副总统也大为不忿,对于联合的建议,想来他们也不会拒绝的。” 侍立在孙元起背后的杨杰此时突然说道:“要想让黎黄陂辞职,那还不简单?在下可以断言。不出明天,黎黄陂就会主动通电全国,宣布引咎辞职。” “哦?”众人都大为疑惑地盯着杨杰。 陈训恩想了一下马上就明白过来,笑着说道:“以前民怨鼎沸、天怒人怨的时候,皇帝都得下罪己诏;大臣被言官弹劾,也要主动停职、家居待罪。这是古往今来的惯例。所以唐少川一听到张春山遇害的消息,马上就躲进美国医院装病不出。想来黎黄陂听到参议院弹劾他的消息也会不安于位,主动通电全国要求辞职下野吧?” 杨永泰道:“黎黄陂会主动请辞?他要是真有廉耻之心,早在参议院提出质询的时候就该主动请辞,可他却一直不见动静。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恋栈权位不肯轻去。即便这次黎黄陂真的主动请辞,那也只可能是他在以退为进、死中求活。谁会信以为真?” 众人闻言皆是大点其头,唯独杨杰微微一笑:“既然黎黄陂是在以退为进、死中求活,那我们何不巧施妙计,让他弄假成真?” 杨永泰瞪了杨杰一眼:“耿光老弟。怎么突然间变得婆婆妈妈的了?一点都不爽利!这里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把你的锦囊妙计和盘托出吧,省得我们瞎猜!” 杨杰道:“也不算什么锦囊妙计,在下只是有个粗略的想法。真要实施起来,恐怕还得认真布置一番。” 孙元起道:“那耿光就把你的粗略想法说来听听吧?” 杨杰这才说道:“无论是不安于位也好,还是以退为进也好,黎黄陂在明天参议院开会之前一定会通电全国主动请辞,这一点是毋庸质疑的。既然他发出通电又恋栈权位不想辞职,肯定已经想好了怎么收场。纵观历史,大臣请辞而不得辞的只有两种途径,一种是上级温言慰留,一种是下级极力挽留。 “先说上级慰留。对于黎黄陂来说,上级只有大总统府和参议院两个。现在参议院内为张春山一案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动议弹劾于他,自然不可能通过决议予以挽留。而大总统府自张春山遇害之后,与黎黄陂之间的关系就有些微妙,既打又拉,既拉又打。对于袁项城是否会出言挽留,估计黎黄陂心里也没底。 “既然上级温言慰留不大可能,黎黄陂只能主打下级极力挽留这张牌。相信在黎黄陂通电请辞后不久,就会有人以湖北军民名义通电全国,盛赞黎黄陂的功勋盛德,极力陈说黎黄陂对湖北的重要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乃至威之以杀,总之就是一句话:没有黎黄陂,湖北就会天下大乱。 “湖北军民的通电就是黎黄陂收场的道具、下台的梯子,在下的想法就是在黎黄陂通电请辞之后、湖北军民通电挽留之前,我们请张伯烈、刘成禺、方维、张国荃、季雨霖等湖北籍达官显宦出面,再组织湖北各界人士以湖北军民学商的名义,对黎黄陂引咎辞职表示热烈欢迎。这相对于收缴黎黄陂收场的道具、抽掉黎黄陂下台的梯子,让他收不了场、下不来台。 “紧接着不待黎黄陂借用湖北军民的名头通电反驳,中华广播、《政经日报》等媒体就大肆播报黎黄陂下野的消息,孙先生、张汤二位总长、川陕甘晋四省都督和议会等联名致电黎黄陂,一方面对他的主动辞职表示遗憾,一方面对他的主动认罪表示赞誉。到那时候,各种电文漫天飞舞,黎黄陂辞职成为既定事实,想来他也没有颜面继续呆在副总统和鄂军都督的位置上了!” 孙元起心道:这不就是利用时间差和媒体优势,以信息欺诈来混淆视听,打一场不对称的舆论战么? 李肇甫听完不由得拍案大叫:“此计甚妙!仅仅用几封通电,便兵不血刃杀敌于无形,关键还不违背《临时约法》,让黎黄陂偷鸡不成蚀把米,端的是妙极!” 杨永泰等人也是喜不自禁:“耿光老弟所言果然是锦囊妙计!等会儿愚兄拟好电文便去拜会张伯烈、刘成禺等湖北籍在京人士,他们对黎黄陂戕害张春山一事义愤填膺,请他们署名欢迎黎黄陂辞职,想来他们不会拒绝。至于湖北军、民、学、商等各界人士,我们可得好好琢磨一番,别署名的人分量太轻,让人看出破绽来!” 陈训恩道:“大人曾在湖北担任提学使数年,创办各类学校不知凡几,惠泽鄂省功德不浅,全省学子有口皆碑。此番联络学界人士,只需大人一纸电文,何愁大事不济?” 杨杰道:“湖北军界人士除了方旭初、张国荃、季雨霖等襄阳军政分府人物外,还可以让刘伯承(刘明昭)、尹硕权(尹昌衡)在宜昌府找几个军界头面人物。在川、陕两路劲旅的支援下,方旭初率军直扑只有一个标驻防的荆门州,将第七镇统制唐牺支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覆亡只在须臾之间。我们现在借用一下他的名头,怎么着他也无力反对吧?再胡乱找武昌几个中间人物的名头撑撑场面,之后用一个‘等’字,差不多也可以糊弄过去。” 杨永泰道:“商界人士也好找。莉莉丝夫人投身商界这么多年,交游广泛,又在湖北掌控汉冶萍公司、华熙面粉厂、华熙银行支行、中华工业机械公司分公司、致用医药公司酉阳制药厂分厂等众多企业,肯定认识不少鄂省商人,找些人签名还是不成问题的。” 孙元起道:“还有个‘民’呢?” 陈训恩道:“这个‘民’字说容易也容易,毕竟湖北有两千四百万人,我们现在又控制襄阳、郧阳、宜昌等地,想找几个人签名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但是说难也难,放眼湖北全省,谁敢说自己就能代表荆楚两千多万民众?” 孙元起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计较,只需电文从武昌发出,署名是‘湖北全体士民’六个字就行了。反正明天万事纷纭,谁也不会认真计较这些细节问题。” 就在众人计议未定的时候,机要员进屋禀告道:“报告大人,武昌黎副总统发表通电,向大总统和参议院请辞副总统一职,并推荐黄克强继任湖北都督和参谋总长。” 众人不由得相视而笑。 第三七二章忽传风驭来溪上 尽管在发布通电之前,黎元洪也曾料想到这封主动辞职的电报会像一块巨石,轰然打碎夤夜的安静,引来无数的猜测、质疑和安慰。但他绝对没想到这封电报会疾风骤雨般地招惹来那么多意想不到的回电,而且每一封都像蓄谋已久,似乎早就已经拟好,只是在恭候自己的这封辞职电报的出炉,然后蜂拥而至把自己填到坑里。 这种结果不仅黎元洪没想到,饶汉祥也没想到,他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嘶声说道:“这、这不符合情理啊!正常情况不应该是这样的!” 是的,这不符合情理。正常情况应该是黎元洪发布通电之后,敌友双方都惊疑不定;过了良久,敌对一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友好一方则殷勤加以挽留;就在这个时候,湖北军民发表通电,盛赞黎副总统治鄂的功德,痛诋某些参议员的淆乱是非、颠倒黑白,并以斧钺之诛相逼迫;最后参议院偃旗息鼓,黎副总统重掌大权。难道事情不应该这样吗? 可是现在怎么出现了这种情况?不科学啊! 黎元洪也是怒不可遏。要不是饶汉祥跟着他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加上他文笔灿然,替自己拟写了不少很有影响的通电,以后还有倚仗之处,黎元洪都想直接掏枪把他给毙了!当然,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发泄怒气,而是如何解决问题。 黎元洪按捺住火气问道:“瑟僧,现在我们该如何应对才好?” 饶汉祥慌乱地答道:“大人,要不、要不我们再发一封通电,声明上一封电报作废?” 黎元洪真想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再赏他几记大耳刮子。此时忍不住厉声训斥道:“这不是欲盖弥彰吗?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知不知道什么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夫此次弄巧成拙。要是事情真的不可收拾,那就索性辞职下野,倒也不失英雄豪杰做派,将来未必就没有东山再起之日!若是这般朝三暮四、食言自肥,岂非沦为天下笑柄?纵使觍颜在位。又有什么味道!” “是、是、是,大人所言极是,是在下考虑不周!”饶汉祥脸色更加惨白,神情更加慌乱,“那、那赶紧命省议会以湖北全体士民名义、黎本唐吴兆麟等诸位将军以鄂省军界名义发布通电,对各种谣言进行驳斥。澄清事实以正视听!” 黎元洪微微点头:“虽说现在通电是亡羊补牢,但为时未晚。只是如今谣言讻讻,两封通电到底能起到多大作用就很难说清了。” 黎元洪的些许赞许,似乎让饶汉祥找回一点自信,赶紧又说道:“还有,大人不是掌控国内外数十家报纸么?马上让他们在头版头条刊登消息予以辟谣。并转载湖北全体士民和鄂省军界的通电,对大人进行殷切挽留。明天一大早就四处散发报纸,引导社会舆论,确保不影响明天参议院的表决。” 黎元洪也道:“对、对,这大半夜的,来来回回发那么多电报,谁会有心思熬夜起床看它?只要我们抓紧时间印制报纸。明天一大清早就散发到每家每户,大家起床之后,听完广播就会看报纸,然后就会明白事情的真相——” “广播!”饶汉祥不禁尖叫出声。 自从无线电广播登陆中国以来,马上就以形势灵活、内容丰富、报道及时等突出优点,迅速成为社会中上层人士的新宠。 中华广播公司也凭借独家经营的优势,很快成为媒体界的一匹黑马。其中,孙元起利用后世的经验无意中加以点拨也起到很大作用,比如设置针对不同人群的新闻频道和娱乐频道,每天早上七点、中午十二点、晚上七点在中国人一日三餐前后播报半小时国内外重大新闻集萃。其馀整点时间播报五分钟国内外要闻,遇到重大事件进行不间断直播,重大要闻循环滚动播出等策略,就为中华广播公司赢得不少分数。 所谓“科技改变生活”,伴随着物美价廉的收音机走进千家万户。广播不仅改变了传统中上层人士获取信息的来源,甚至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习惯。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于每天早上起床先拧开收音机,听听几则新闻,或者欣赏一段京剧选段,在广播的陪伴下开始一天的新生活。然后在吃早饭的时候,收听一下早七点的国内外重大新闻集萃,与世界同步,接着才是走进办公室拿起报纸。 而且广播具有报纸不可比拟的优势,那就是随时随地。像黎元洪主动请辞这类的消息,中华广播可以二十四小时循环不间断播报,反正你可以选择不听,但旋转到某一频道铺天盖地都是这条消息。而这一点报纸就比不了,你总不能无限量地印制同一份报纸,然后拼命往读者手里塞吧?再比如现在是三更半夜,你能敲开每一户读者家的大门,然后请他阅读你的报纸么? 黎元洪也明白过来,快步抢到收音机旁边拧开旋钮,一阵嘈杂的电流声之后,播音员干净清脆的声音马上流淌了出来:“本台最新消息,中华民国副总统、参谋总长兼领湖北都督府都督黎元洪先生因为自身在张振武遇害一事中的过错,遭到参议院议员的提议弹劾,于今天深夜11时许通电全国,宣布辞去所有职务,并推荐原南京留守黄克强先生继任湖北都督和参谋总长职务。以下为黎副总统通电全文:…… “本台最新消息,在黎副总统宣布辞职下野之后,张伯烈、刘成禺等鄂省参议员以及湖北军、民、学、商各界分别发表通电,对黎副总统主动承认过错并引咎辞职的行为表示赞誉,同时对继任的黄克强都督表示热烈欢迎。以下是通电详细内容:…… “本台最新消息,黎副总统宣布辞职下野的消息传开以后,内阁孙、张、汤三位总长和川陕甘晋四省都督也先后发表通电,对黎副总统辞职表示遗憾,希望他在下野之后能够继续发挥‘首义元勋’、‘革命首督’的巨大影响力,为推进国家和平、民族福祉做出应用贡献。下面播报通电全文:…… “本台最新消息,在黎副总统主动引咎辞职之后,我台驻武昌记者蔡人仪、驻荆州记者吴天心、驻襄阳记者刘再复等随机采访了各地民众,闻听消息后民众表示情绪稳定,纷纷黎副总统下野对自己生活和湖北局势影响不大。以下是详细报道:…… “本台最新消息,在黎副总统宣布下野不久,正在荆门与湖北第一混成旅鏖战的鄂军第七镇统制唐牺支,宣布向襄阳军政分府投诚——” 听到此处,黎元洪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过收音机狠狠掼在地上,收音机顿时摔得七零八落。黎元洪犹自觉得恨意未消,又狠狠踹上几脚,才喘息着说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孙百熙搞的鬼,因为他想霸占湖北!他以为黎某真的是任人摆弄、任人宰割的泥菩萨?老夫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不是!瑟僧,你马上代我拟一封电文,发给鄂军所有标统以上将领,就说老夫即日将率八镇精兵西上与川军决一死战,好好给孙百熙一点颜色瞧瞧!” “大人,现在第七、第八镇已经全都易帜,鄂军只剩下六个镇了。”饶汉祥小意地提醒道。 “嗯……?”黎元洪一愣,旋即怒气更甚:“只剩六个镇又怎么样?照样能把川东打得屁滚尿流!” “可是大人,襄阳军政分府如今拥有一师又一旅的精兵,我们至少要在周边驻防两个镇兵力,才能拱卫武昌府的安全吧?对了,大人辞职的谣言一旦传出,湖北各地必然动荡不安,如果袁项城、孙百熙、黄克强等人此时乘机四处煽风点火、招降纳叛,岂不是要全省大乱?所以我们还应该留足兵力镇守全省各地吧?”饶汉祥又好心好意提醒道。 “那、那又怎样?老夫少年从军,久经战阵,哪怕只率两镇精兵,照样能纵横天下!”说着黎元洪斜觑饶汉祥一样,“瑟僧,老夫让你代拟一封电文,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沮丧军心,究竟有何用意?难道汝视我剑不利乎?” 饶汉祥自然不敢像袁绍那样犟嘴,说“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之类的狠话,当下赶紧解释道:“在下岂敢沮丧军心?只是职责所在,所以斗胆向大人陈清利害。而且眼下谣言四起,形势对大人颇为不利,必然会导致军心动摇。若是倾尽全省之兵西上,战事稍有不利,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依在下愚见,妄动刀兵恐非计之善者!” 黎元洪道:“那该如何?难道是要查封华熙面粉厂、华熙银行湖北支行等孙氏企业,没收孙家在汉冶萍公司的股份?虽然孙百熙的那个洋太太已经加入中国国籍,但她毕竟是美国人,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国际纠纷,只怕后果更加严重吧?” 对于洋人这条红线,黎元洪向来是敬而远之的。 饶汉祥道:“在下听说最近孙逸仙邀请大人与黄克强联袂北上,到北京与袁项城、孙百熙等就当前国家大政方针举行会晤。眼下孙逸仙已经抵达天津,不如大人亲自北上面见孙逸仙、袁项城,请他们出面主持公道?” 第三七三章高车大马满长安(一) 促成孙中山此次北上的原因很多,但归根结底是与当前的政治局势以及孙中山对国家发展的个人认识有关。 当前的政治局势就是唐绍仪内阁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接下来该怎么办?以宋教仁为代表的同盟会狂飙突进,提出以后内阁应该为纯粹政党内阁。共和党则针锋相对,提出以后内阁必须继续采取眼下的混合政党内阁制。另一大党新中国党虽然目前意向不明,但参议院分裂已经粗见端倪。 共和党是当前参议院第一大党,同盟会则有后来居上的趋势,任何一方都有阻止议案通过的能力。如果两者在参议院内分裂对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以后无论由谁组阁,提出的内阁人员名单都无法在参议院内获得通过。而现在中国又是实行责任内阁制,一旦现在的唐绍仪内阁倒台,新内阁名单又无法通过,国家将长期陷入无政府状态。 更要命的是,同盟会很明显带有南方革命党色彩,共和党则带有华中、华北的保守党色彩。两党的政见之争,很容易就演变为南北方的地域之争、权力之争。 对于袁世凯来说,他刚刚坐上临时大总统宝座不久,国家内则财力枯竭、外有列强逼迫,形势岌岌可危,可要想有所改变,必须先统一全国;而他渐次统一各省的计划此时才刚刚起步,对全国局势掌控还很薄弱,问题绝非一时所能解决。无论出于私心还是公心,袁世凯都不希望国家现在乱起来。 袁世凯心目中理想的政治体制是美国的总统制,即不设内阁总理,各部总长直接对总统负责。可是有同盟会作梗。他的理想一时半会儿实现不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在责任内阁制上动动手脚,至少不能是同盟会希望的纯粹政党内阁。他自忖说服不了油盐不进的宋教仁,只好把游说的目标定在对同盟会有巨大影响力却又没有多少节操的孙中山身上。所以他极力邀请孙中山北上共商国是。 而孙中山呢?他在革命成功之后摇身一变成为了经济学家,觉得民族、民权两个主义因为清廷退位而得以实现,现在最要紧的问题就是实行经济革命,解决民生问题。眼下国弱民穷、外患不断,形势有如一团乱麻,任谁执政都会手足无措。如果妄图仅以政治手段加以处理。只会越弄越糟!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他这个半吊子经济学家认为,国家应该大力发展实业,从根本上解决国弱民穷的问题,使得民生充裕、国家富强,然后政治问题才能解决。说白了,这就是马教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扭曲表达。 可是眼下南北冲突、党争冲突。国内动荡不安,哪有适合实业发展的大环境?当他接到袁世凯邀请北上共商国是的电报时,孙中山觉得机会来了! 此外还有两个小原因,一是北京各政党已经到了分化联合的关键时刻,尤其是同盟会,已经与统一共和党、国民公党、国民共进会、共和实进会等党派谈好条件,准备举行合并仪式。改组成后世鼎鼎大名的国民党。在这发生重大变革的关键时刻,作为同盟会大佬,孙中山自然不能缺席。 至于第二个原因,就是孙中山寂寞了。在所谓的“民初五巨头”中,袁世凯是临时大总统,黎元洪是副总统,孙元起是教育总长,黄兴刚刚从南京留守的职位上退下来,唯有他孙中山是孤魂野鬼,从临时大总统职位上退下来的这半年多时间里。只担任挂名领空饷的全国铁路督办,除了在南方各大城市里发表几次演讲、接受几次采访,几乎在政坛上消失。如果再不到政治中心刷刷存在感,他就要被边缘化了。 但对于举行五巨头会议,各方反应也不尽相同。袁世凯与孙中山是一唱一和、一酬一答。显得异常热心。孙元起本人就在北京,对调和南北、避免冲突、发展实业的会议主旨颇为赞同,但对袁世凯的诚意却大为怀疑,对他的手段也怀有戒心。黎元洪身在武昌,对举行会议是乐观其成、乐见其效,但要他离开湖北参加会议,那就只有敬谢不敏了!反对最激烈的,反倒是黄兴。 黄兴反对参会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在担任南京留守的时候,曾有刺客数次要对他下手,幸好都被他多了过去。他怀疑这是袁世凯派来的杀手。因为袁世凯非常崇尚实力,认为孙中山这种空头理论家对他危害不大,难以对付的是自己这种实干派,所以迫切想要除去自己。只可惜没有确切证据证明这一勾当就是袁世凯干的。而且当时黄兴正在南京大刀阔斧地裁撤冗余军队,也有可能是那些被裁撤的军官士兵心怀不满,派人打黑枪来发泄怒气。 虽然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但这却让黄兴提高了警惕。随后又爆发了张振武案,不由得让黄兴心惊肉跳:若是之前自己运气不好,会不会像张振武一样惨遭横死?故而他对袁世凯以及同盟会与袁世凯的合作政策都更加怀疑。在卸任南京留守之后便浪迹上海,既不南下与其他革命党人会晤,也不愿北上参加孙、袁二人召集的“五巨头会议”。 但孙中山可不管黄兴是否愿意,就像某个小品里说的:反正你愿意我也来了,不愿意我也来了,愿意不愿意我都带着诚意扑面而来!径自带着家眷、亲信等十多人乘船北上,在参议院提出弹劾案的当天抵达了天津塘沽码头。 在孙中山北上消息发出之后,袁世凯摸准了孙中山喜欢被关注的脉门,命令以欢迎元首的礼遇进行隆重欢迎,还派国务院内务总长赵秉钧、大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到码头恭候。孙中山看到如此阵仗果然心花怒放,面对记者说话时也开始大放厥词:“孙某北上之前,有不少人前来劝阻,认为袁大总统不大可靠,既然之前敢杀张春山,之后就敢杀孙逸仙,此次北上有百害而无一益。孙某却不以为然,袁大总统是国之柱石,怎么可能不可靠呢?所以我要亲自北上,试一试我的眼光。 “事实证明,孙某的眼光还是很准的!虽然现在孙某还没有见到袁大总统,但是我已经感受到了他的拳拳诚意,觉得他绝无不忠于民国之心。所以我等国民也要将心比心,万不可对袁大总统心存猜忌、妄言攻讦,破坏国家团结大局,让袁大总统良善之意收到伤害。只要我全国民众团结一心,我中华民国的前途将有无穷之希望!” 话音刚落,马上有记者提问道:“请问孙先生,您对张振武遇害案怎么看?” 孙中山答道:“张春山遇害一案究其根源,是黎副总统以湖北安危大局为念,不得已而妄杀首义功臣;袁大总统以国家南北团结为念,不得已而签署执行法令。二人虽然都有过错,但本意都是极好的,可谓瑕不掩瑜。而且现在逝者已矣,纵使严厉查办所有相关人员,也不能让死者复生,又何必激化矛盾?依孙某之见,不如大力表彰张振武的功勋以为和解,免得小题大做,贻误要政。” 接着另一个记者提问道:“孙先生,有消息称,您此次北上主要目的之一是出席同盟会改组仪式,并担任理事长一职。众所周知,同盟会一直主张实行纯粹政党内阁,其实就是宋遁初总长想做内阁总理。如今同盟会改组,将一跃成为内阁第一大党,宋遁初总长就任内阁总理指日可待。近日报纸有传言说,宋遁初总长有意推举你就任大总统,请问是不是这样?” 孙中山面色稍变,但依然含笑答道:“孙某此次北上与袁大总统、黎副总统、百熙总长、克强先生等贤达会商,提出的议题主要是尊重参议院、南北不可分离、大局急求统一、迅速发展实业等。至于参加同盟会改组仪式,不过是顺便之举。 “孙某自退职以来,倾力于建造十万英里铁路,希望为商业繁荣、国民经济发展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绝不愿身居政界,惟愿做自由国民,又怎么会觊觎大总统之位呢?报界以讹传讹,误人不浅!看来孙某此次会晤又多出一个议题,那就是要加强媒体监管、造成健全政论。” 马上又有记者问道:“孙先生,前几日黄克强先生刚在上海发表声明,表示将不参加此次会谈;驻镇武昌的黎副总统虽然对此次会谈颇为嘉许,但也没有北上的迹象。请问此次五人会谈,会不会最后只有三人参加?” 孙中山点点头:“你说的这两条消息我也有所耳闻,不过克强和宋卿都是缔造民国的伟人,在国民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巨大影响力,此次会晤不能不来;他们又都是心忧天下、爱国爱民的忠义之士,此次会晤关系到民国未来,他们不会不来。所以,他们一定会来的。” 顿了顿,又用力挥了挥手再次强调道:“是的,他们一定都会来的!” 第三七三章高车大马满长安(二) 孙中山的大嘴巴,记者们早已司空见惯,自然没有多少人真去相信。但令记者大跌眼镜的是,不知是孙中山使用了大召唤术、大预言术之类的禁咒法术,还是黎元洪突然良心发现,第二天一大早黎元洪就高调宣布将即日北上,与袁大总统、中山先生等共商国是。 直到大家拧开收音机、打开报纸,才算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黎元洪在玩假辞职的时候被人摆了一道,弄得下不了台,这才急吼吼地宣布北上,企图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听说黎元洪要北上,袁世凯顿时大喜过望。 说到底,袁世凯对手握八镇精兵(现在只有六镇了)、身居九省通衢的黎元洪还是颇为猜忌的,始终不放心把这个“革命伟人”放在湖北都督的位子上。他不是没想过把黎元洪调到北京加以架空,但一时半会儿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若是用武力手段来个霸王请客,又怕惹得舆论哗然,天下人为之寒心。而且黎元洪对于湖北这块地盘看得比性命还重,轻易不肯挪窝儿。一来二去,就拖延到了今日。 现在黎元洪宣布即日北上,袁世凯马上发表通电表示十二万分的欢迎:“予翘望副总统之来久矣!今日副总统惠然肯来,世凯不胜欣慰,今谨代表全国四万万同胞,对副总统莅临京师表示无任欢迎,并扫榻以待。世凯识能浅薄,忝受国民委托,深望副总统有以教我,以固国基,以匡不逮!” 换成文艺青年的话说就是: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但在暗地里,袁世凯已经命人把慈禧软禁光绪的瀛台打扫干净。准备作为黎元洪来京后的长期住所。 孙中山听说黎元洪要北上,立马摆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得意地对身边的亲信居正说道:“宽生,怎么样?我说宋卿和克强一定会北上的,那些记者还不大相信,结果怎么样?宋卿和克强都是心忧天下、爱国爱民的忠义之士。此次会晤又关系到民国未来,他们怎么可能不来?现在宋卿来了,那克强还会远吗?”浑然不管黎元洪北上背后,孙元起使了多大的力气。 居正只好陪着笑恭维道:“先生见识深远卓绝,自非凡夫俗子所能望项背!” 孙中山又颇为自得地说道:“昔日文王一见吕尚,底定大周八百年基业;齐桓置于管仲。遂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汉高得逢张良,乃有两汉四百年江山。今日我等入京与袁项城商议国事,虽然不同于古时君臣遭际,但只要大家和衷共济,也足以造就未来中华二百年盛世。不知宽生以为然否?” 居正强笑道:“先生所言极是!古语有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何况是先生与袁项城前后两任大总统,以及副总统、总长、留守等五人同心协力?但问题在于我们很难确保袁项城、黎黄陂、孙百熙他们能和先生始终同心同德。相反,从目前局面上来看大家明显是同床异梦。” 孙中山点点头:“宽生所言也不无道理。但以天下之大、品物之盛,尚且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又上哪里去找两个完全同心同德的同志之士?我等立党执政,无非是求同存异、舍小顾大而已。如果必须找到完全志同道合之人才能去谈合作的话,那天下还有多少同袍之人?还有什么可为之事? “虽然我和袁项城、孙百熙等在政治上见解不同,但我相信,大家在戮力同心为国为民这一点上是完全相同的。这样我们就有了通力合作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大家不妨开诚布公,以国家民族为重。摒弃个人或小团体的利益,为国家富强、民族复兴而努力。如此何愁中华不兴?” 居正对着孙中山深鞠一躬,肃声说道:“谨受教!” 几乎在黎元洪发布通电后的第一时间,孙元起就获知了他要即日北上的消息。看完电报,连忙找来杨杰、陈训恩、杨永泰等人商议应对办法。 杨杰笑道:“黎黄陂妄图以引咎辞职来应对参议院的弹劾。不料被我们摆了一道,结果弄巧成拙,眼看着就要被迫辞职。可他又不愿辞职,于是就想北上找袁项城、孙逸仙求情,希望他们出面挽留;顺便以商议国事的情由,淡化他通电辞职的负面影响。想等到这阵风头过去,再回来继续当他的湖北都督。殊不知他这回北上等同于自投罗网,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陈训恩也笑道:“不错,袁项城一直对黎黄陂镇守湖北心存猜忌,早就想调他进京了。此次黎黄陂北上,不用我们出手,袁项城就会主动热情留客,保证让黎黄陂有家难回。我们现在迫切应该考虑的问题就是,一旦黎黄陂留在京城并卸任鄂省都督职务,湖北局势会如何发展?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杨永泰问道:“湖北局势如何发展,完全取决于谁来继任鄂督。黎黄陂在引咎辞职电文中,曾推荐黄克强继任鄂省都督之职,下一任鄂督会不会就是黄克强?” 杨杰摇头道:“绝无可能!袁项城对黄克强的猜忌程度更在黎黄陂之上,怎么可能让黄克强督鄂?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杨永泰又问道:“既然黄克强不可能,那我们能不能推荐鄂督人选?比如方旭初。” 杨杰还是摇头:“那也不可能。虽然黎黄陂在此之前玩了一招引咎辞职的把戏,但在北上之前一定会委任自己的心腹代理都督,等着自己回来。令黎黄陂绝对不会想到的是,可能他还在半道上,袁项城就会迫不及待发布命令,命人权代鄂督一职,彻底断了他后路。从黎黄陂北上到袁项城委任,事情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而且大总统府临时委人权代又无须经过内阁副署,绝没有我们插手的机会。” 杨永泰有些郁闷:“难道我们折腾这么久,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杨杰道:“那倒未必。黎黄陂在去年年底出任鄂督之前,已经在湖北任职十五六年,历任翻译、教官、帮带、督带、协统等职,在军中人脉极广。无论袁项城派谁权代鄂督,在短时间内都很难消除黎黄陂在军中的影响,除非他有魄力将鄂军六个镇全部大刀阔斧地予以遣散,然后把北洋军直接开进湖北。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可以表面上命东下的川军遵守承诺,撤回与湖北毗邻的奉节、巫山一带,暗地里留下精锐与唐以祀(唐牺支)的鄂军第七镇残部合并,整编成湖北陆军第二师,唐以祀任师长,下辖第三、第四旅,刘明昭、尹昌衡分任旅长,驻守施南、宜昌、荆门等地。 “等时机得宜,迅速命第一、第二师以及第一混成旅分别攻取德安、荆州、安陆等地,其中荆州扼守长江,下临汉阳、武昌二府,自古以来就是军事要地,当是将来攻略的重点。如此一来,我们已在湖北占有一半实地,将来无论谁担任都督,我们都会立于不败之地。怎么能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呢?” 孙元起道:“依照袁项城杀伐果断、计谋百出的性格,黎黄陂此次北上,确实会杳如黄鹤一去不回,而且他也有裁撤六镇鄂军、直接用北洋军换血的魄力。但湖北民风刁滑彪悍,裁军事务艰巨繁杂,都督恐非一般人所能胜任,不知袁项城会派北洋哪位将领出任此职?” 陈训恩道:“北洋军中素有王龙、段虎、冯狗三杰之称,其中王聘卿(王士珍)素来忠于清廷,因为不愿副署宣统皇帝退位诏书,已经辞官退居故里。传闻袁项城数次派人去请他出山担任要职,都被拒绝,估计此次以湖北都督之职相诱,他依然不会动心。 “冯华甫(冯国璋)前不久刚刚接替王铁珊(王芝祥)出任直隶都督兼民政厅长,屁股还没坐热,肯定不会再到湖北去。数来数去,只有段芝泉(段祺瑞)最有可能,毕竟他在张春山遇害一案中也有过错,并且在参议院弹劾之列。如今黎黄陂主动引咎辞职,难道他就无动于衷?免去他陆军总长之职,调出京城暂领鄂督,也算是略施薄惩。” 杨永泰笑道:“这算哪门子的略施薄惩?陆军总长上有大总统、内阁总理统领,旁有参谋总长掣肘,下有各省都督阳奉阴违,不过是个传声筒、受气包而已。都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崇高权势显赫,岂不比那空头总长好上万倍?” 孙元起微微皱眉道:“段芝泉少壮从军,至今已有三十年,有‘北洋之虎’的美誉,怕非是易于之辈吧?” 杨永泰却道:“大人不必介怀,段芝泉虽然戎马倥偬三十年,在排兵布阵、领军打仗上颇有心得,但他从未莅政治民,对于经济民生恐怕是一窍不通。如果此次真由他督鄂,裁军自然难不倒他,但黎黄陂在议会中势力不小,必然与他处处为难,加上湖北现今财税匮乏、民生艰难,定会弄得他焦头烂额。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坐收渔利即可。” 孙元起突然问道:“畅卿,我们新中国党在湖北发展如何?” 第三七三章高车大马满长安(三) 杨永泰连忙从身上掏出几页纸来:“正要向大人汇报呢!有赖大人以前在湖北的惠政,自年初新中国党在武昌成立湖北省总支以来,支部数量和党员人数都取得了可喜的发展。目前,我党在湖北各府都成立支部,在各县都设有小组,党员人数已经突破了三千人。 “党员成分主要以在校学生、青年军人以及士绅、官员为主,集中分布在学校密集、军队众多的武昌府。最令人振奋的是,湖北教育司长吴同甲、实业司长李仲揆也先后加入了我们新中国党。相信随着襄阳、郧阳、宜昌、施南、荆门等州府的克复,还会有更多的官员士绅加入我们党派。” 陈训恩道:“根据新近颁布的《国会组织法》以及参、众议院《议员选举法》,湖北省在年底的国会大选中应选出10名参议员、26名众议员,虽然名额不及直隶、四川、江苏等人口大省,却也不容小觑。不知我们新中国党在湖北能否有所斩获?” 杨永泰答道:“虽然湖北是共和党大本营,但我们却在组党上占了先手,而且现在黎黄陂被调虎离山,同盟会忙着改组,北洋系一时半会还插不进去,唯有我们在湖北高歌猛进。如果保持眼下这个势头,我们肯定能夺得三分之一以上的席位,甚至是二分之一也不无可能。” 陈训恩道:“宋遁初此次极力主张同盟会改组,其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在国会选举中争取多数席位。他在私下里曾明确表示。在改组成功之后要停止一切活动来专注于选举,力争在国会里头获得半数以上席位。进而在政府中组建纯粹政党内阁。我们新中国党具有排他性,从来不准有跨党者存在。一旦同盟会得逞,我们在中央政府中必然大为失势。所以我们必须未雨绸缪,尽早着手准备!” 杨永泰道:“早在年初,我们就已经把国会选举列为近期最重要的事务,积极部署,力图在国会中占据主导地位,只是没料到同盟会居然会玩合纵连横这一手。局面顿时为之大坏。一待此间事了,杨某就会前往全国各地游说演讲,全力以赴进行竞选,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不能让同盟会获胜。” 孙元起点点头:“纯粹政党内阁本来不失为一种良好政体,新中国党的长远目标也是组建纯粹政党内阁;宋遁初被章太炎推为宰辅之才,认为他智略有余而又小心谨慎。能知政事大体,由他出任内阁总理也未尝不可。但现在强行实施纯粹政党制度却是选错了时机。因为外国实行纯粹政党内阁,通常是政党发展成熟,严禁军人干政,总统处于弱势,而我国呢? “现今政党尚处于童稚阶段不说。大总统手握全国最强大的军队,稍有忤逆就用武力加以威胁恐吓。眼下实行混合政党内阁,总理唐少川是袁项城的故人,又是同盟会会员,府院之间尚且闹得不可开交。如果以年轻气盛的宋遁初实行纯粹政党责任内阁。面对老谋深算手握强兵的袁项城,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所以我们不得不稍加裁抑。挫挫同盟会和宋遁初的锐气。” 杨永泰道:“大人想挫同盟会和宋遁初的锐气倒也不难。根据前几天中华广播的民调显示,改组后的同盟会预计能够得到参、众议员席位的35%,共和党预计是26%,我们新中国党是22%。只要我们与共和党联手,完全可以阻止同盟会组阁。” 陈训恩却道:“恐怕局面没那么乐观!此番为张振武案,我们与黎黄陂及部分共和党交恶,再想联手谈何容易?而且黎黄陂一旦去职,共和党很快就会面临分化解体的危险,影响力将迅速下降。此消彼长之下,即便我们与共和党联手,也很难掌控全局。” 见两人有争辩的苗头,孙元起摆了摆手:“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选举之事容后再议,现在我们还是继续说说黎黄陂来京之后湖北与京城的局势吧!” 杨杰道:“总体来说,因为黎黄陂北上、北洋系入主,湖北局势会乱上一段时间,而我们在鄂省拥有良好的民意、军事和政党基础,不妨趁机多占一些实利;而在北京,孙逸仙风头一时无两,袁项城也摆出礼贤下士的排场,但估计很难达成实质性的成果,大人只需陪着他们唱好这出戏,不让自己吃亏就可以了。” 孙元起道:“那好,我们就在湖北采取攻势、在北京采取守势,攻守之间不求有功,但求能扼住北洋系和同盟会扩展之势,让他们安稳一段时日。”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黎元洪北上的火车还没到正定府,总统府就发布消息,称黎元洪、段祺瑞在张振武一案中虽然并无大的过错,但在程序、证据上难免存在小的瑕疵,应当略施薄惩以垂范后世。鉴于黎元洪之前已经宣布主动辞去副总统、湖北都督、参谋总长等职务,现予留任副总统一职,参谋总长由黄兴暂领;免去段祺瑞陆军总长职务,权代湖北都督,陆军总长暂由段芝贵代理。 命令刚一公布,就引起了全国震动。 首先,不知袁世凯是急于求成,还是有意为之,这道命令在颁布之前居然没有获得参议院和国务院的副署。虽然命令之后缀了一句“所有任命将交由参议院、国务院予以追认”,但所有人都知道,命令一旦颁布就是木已成舟,参议院、国务院总不可能打大总统的脸吧? 唐绍仪倒也硬气,闻听消息后马上留下一份辞呈,迅速离开北京前往上海。不过唐绍仪与袁世凯共事多年,知道他行事手段毒辣,所以他在辞呈只是委婉表示自己身体不适,恳请给假5日出京调治,只是总理职务关系重大,不能一日无人,请求大总统从国务员里指派一人暂时代理。 但谁来代理或继任总理一职呢?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从目前内阁组成来看,有四个人最有可能:代表超然内阁的外交总长陆徵祥,代表铁杆袁系的内务总长赵秉钧,代表新中国党的教育总长孙元起,以及代表同盟会的农林总长宋教仁。——事实上,除了凭空出现的孙元起外,在真实历史中陆徵祥和赵秉钧都曾出任过国务总理,即便是英年早逝的宋教仁,在遇害前距离国务总理也只有一步之遥。 袁世凯自然希望自己的亲信赵秉钧出任内阁总理,那样才能真正达到“府院一体”,却又怕在参议院通不过,毕竟在此之前刚刚摆了参议院一道。所以只好一面做出物色人选、改组内阁的姿态,一面声称内阁总理等孙中山、黎元洪、黄克强等到京后协商解决。 其次,命令下达不久,段祺瑞就在河南、湖北交界的信阳宣布接受大总统府任免,随即乘火车南下武昌,而原先驻扎在河南的北洋军各部重心也随之南移,对湖北呈半包围之势,并秣马厉兵,随时准备入鄂作战。豫鄂之间局势骤然紧张起来,大战好像一触即发。 由于襄阳、郧阳都与河南接壤,方维、蒋作宾等人不敢掉以轻心,连忙将攻略荆州府的湖北第一混成旅抽调至枣阳、光化一带,监视防御当面河南省的北洋军。原先对垒的鄂军不仅没有乘此良机大举反攻,反而也渐次撤回原先的驻防地,提高警惕,密切注视段祺瑞南下后的政局变化。 作为事件核心人物的黎元洪,闻听消息后思来想去,自忖南归之路已被阻断,返回湖北希望渺茫,但又不愿前往北京主动跳入樊笼,被袁世凯玩弄于股掌之间,便在正定府停车驻足,然后通电全国,表示自己愿意接受大总统府的惩罚,辞去湖北都督一职;但自身罪愆过重,非辞职所能消解,愿借副总统之名出洋周游列国,劝说各国承认成立未久的中华民国,以此将功赎过。 袁世凯生怕他到海外之后与孙中山、黄克强等勾结在一块儿,或者在列强元首面前大放厥词诋毁自己,哪肯同意他出国?当下频频发电称赞他首义功勋,劝他尽快北上共商国是;与此同时,又命直隶驻军在正定周边严防死守,绝不能让黎元洪金蝉脱壳,在恰当时候甚至可以把黎元洪强拥上火车,直接送到北京。 至于黄兴,本来是不打算来北京凑热闹的,奈何孙中山被袁世凯迷惑得神魂颠倒,一天一个电报催他北上。黄兴拗不过孙中山的盛情,只好带着李书城、张孝准等亲信离沪北上。他还在途中,就接到了袁世凯任命他暂领参谋总长的命令。 在委任书中,袁世凯极尽阿谀之能事,称赞黄兴“奔走国是二十年,提倡共和,改革政体,热心毅力百折不回,出生入死艰苦卓绝,凡所经历中外公知,名冠军界众论翕然”,几乎把黄兴捧到了天上。然而黄兴早就看穿了袁世凯的心肝脾肺肾,对于暂领参谋总长之事敬谢不敏。 或许这也是袁世凯想要的结果吧? 第三七三章高车大马满长安(四) 不管黎元洪有多不乐意,也不管黄兴对北上有多抗拒,最终他们还是在八月底、九月初先后来到北京,参加袁世凯、孙中山召集的“五巨头会议”。 在五巨头在北京聚齐的第二天晚上,袁世凯在大总统府举行盛大宴会欢迎孙中山、黎元洪等一行,并邀请国务院各部部长、在京高级将领、参议院主要成员、各党派主要领导以及满蒙王公作陪。宴席之上,宾主双方觥筹交错言笑晏然,浑然看不出丝毫芥蒂,但各自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就很难揣测了。 孙元起作为与会者之一,之前曾陪同袁世凯以最高礼节迎接孙中山、黄兴、黎元洪等三人进京,如今又在首席叨陪末座,不过却懒得琢磨那几个人的心思,因为他此次与会的主要任务就是陪太子读书。 席间,袁世凯首先致欢迎辞道:“中山先生首倡革命,游历海外二十余年,于民族解放、民主共和、民生发展都具有精深独到的见解;克强先生努力践行,积极领导起义,出生入死,百折不回,是开创民国的功臣元勋;宋卿副总统素得人望,在湖北士绅军伍之间有口皆碑,武昌首义居功厥伟。这三位皆是袁某渴慕已久而难得一见的大英雄、大豪杰,此次能够在京城把酒言欢,袁某幸何如之! “在此之前,社会上谣传南北之间有种种意见,袁某与中山先生、克强先生、宋卿副总统、百熙总长之间有种种矛盾。今天我等在此欢聚一堂,把臂快谈共商国是。并无半点隔阂,则以往种种谣言不攻自破。曾文正公在家书中说道:‘若一家之中。兄有言弟无不从,弟有请兄无不应,和气蒸蒸而家不兴者,未之有也。’由家而国,如今我等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何愁国家不兴? “此次邀请中山先生、克强先生、宋卿副总统以及在京的百熙总长举行会谈,除了袁某想一睹诸位尊颜之外,还因为眼下国内外形势纷纭复杂。内则战乱不息,藏蒙独立,政令不一,财政匮乏;外则赔款不断,债台高筑,外交孤立,国防薄弱。民国如此民不聊生、国势危急。袁某忝为临时大总统,每日里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所以想向四位领袖以及在座各位贤达请教,能够解救国家和人民于水火。 “袁某现在谨以薄酒,对中山先生、克强先生、宋卿副总统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祝在座各位如松柏之茂,如南山之寿。如东海之福!也请诸位能以国事为重,捐弃猜嫌,不吝赐教,补益国政,造福民生!袁某见识浅薄。深望诸位有以教我。袁某无以为谢,唯有先干为敬!”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黄兴、黎元洪、孙元起等都公推孙中山作为代表致答谢词。坐在首席的孙中山也不多推让,随即起身说道:“今日承蒙大总统特设盛宴加以款待,言辞之间备极嘉许,文等在汗颜无地之余深表感谢!我等或久居海外,对于国内情况了解不大详尽;或专注一隅,对于军政大事知之甚少,但只要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定当有所贡献,期于国事有所小补。大总统戎马倥偬数十年,善于练兵,尤其富于政治经验,担任国事乃是众望所归。相信中华民国在袁大总统领导下,一定可以实现伟大复兴!袁大总统万岁!中华民国万岁!五大民族万岁!” 由此可见,这次会谈的内容非常广泛,举凡国际的政治形势、军事动态、外交策略,到国内的军队整编、经济发展、党争消除、民生促进、内阁组成、国会选举等都在讨论之列。但眼下的当务之急却是协调各党派意见,先选出一个内阁总理,毕竟总理职位已经空缺了十多天。这段时间部长们只好天天堵在大总统府门口请示,闹得袁世凯也是不胜其烦。 究竟谁来担任内阁总理呢? 宴席结束后,五人借着茶歇的间隙进行了短暂的磋商。袁世凯率先说道:“逸仙、克强、宋卿、百熙,唐少川前数日因病辞去内阁总理职务,到上海调养之事,想来都已获知了吧?” 孙中山等人都放下茶盏,点了点头,静候袁世凯的后话。 袁世凯接着说道:“该总理自民国成立之初便南北奔走,为国为民效劳备至;后就任总理,更是积极着手经营擘画,困苦艰难难以言喻。不幸积劳成疾,不得不辞职到沪上静卧养疴。民国成立未久便失此臂助,端是可惜!然而该总理确实病体沉重,国家为惜才爱才计,不得不允其所请,免去内阁总理之职,以便其安心调护身体。 “然民国自北迁之后便实行责任内阁制,国家大小事务端赖内阁总理处置,内阁总理之任不可一日或缺。唐少川辞去内阁总理职务已有十多日,现在国务院基本陷于停滞状态,各种事务堆积如山,迫切需要选出一位总理来。不知各位有何适宜人选?” 尽管袁世凯心里希望赵秉钧能勇挑重任,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先征询孙中山、黄兴等人的意见。孙中山有点摸不准袁世凯是什么意思,思忖片刻只好反问道:“不知大总统有何适宜人选?” 袁世凯微微一笑:“何必旁搜远绍?所谓‘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袁某觉得克强、百熙两人都是内阁总理的适宜人选!” 黄兴连忙摆手拒绝道:“黄某之前担任南京留守之职,便已经焦头烂额应接不暇,何况是日理万机的内阁总理?黄某自忖才疏学浅,难以肩荷重任,余生只愿响应中山先生施行民生主义的号召,专心致力于发展实业,大总统的美意只有璧还。” 孙元起也道:“孙某平生只懂得编书、教书,对于军政大事一窍不通。内阁总理之任,还是烦请大总统另选高明吧!” 袁世凯也不勉强,转过头又问黎元洪道:“宋卿,你有什么合适人选推荐么?” 黎元洪憨憨地说道:“黎某并无其他意见,一切听从大总统的安排。” 袁世凯凝思片刻说道:“诸位,你们觉得由宋遁初出任内阁总理如何?” 这一招名叫“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与黎元洪的“以退为进”之计可谓异曲同工,然而袁世凯的政治手腕远非黎元洪所能媲及,绝不会弄巧成拙。事实也将证明这一点。 出任责任内阁的内阁总理,既是宋教仁的毕生追求,也是同盟会的奋斗目标。听闻袁世凯的建议,孙中山顿时一喜:“若没有其他合适人选,由遁初出任内阁总理也是极好的。遁初学问精粹,豪气冲天,勇于任事,也算是内阁总理的上上之选。只是他刚过而立之年,资历尚浅,骤然出任内阁总理要职,恐怕会召来某些老旧迂腐之辈的诟病。” 袁世凯皱眉道:“哪来那么多的成规陋习?民国初立万象更新,就应该有一番开国气象,不拘一格使用人才。若是按资排辈,那袁某岂不是在二十六岁那年做不了‘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我记得百熙在泰西科学界声名大噪的时候,也才二十多岁吧? “所谓年龄、资历,只能用来约束那些凡夫俗子,却不能用来规范英雄豪杰。像始皇帝嬴政二三十岁的时候,已经执掌国政,横扫六国;诸葛孔明辅助汉昭烈帝的时候也仅才二十多岁,便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最终三分天下有其一。故而年龄、资历皆不是问题。中山先生尽管放心,只要宋遁初愿意出任内阁总理,袁某会明确表态予以支持!” 只要宋遁初愿意?那意思就是,宋遁初很有可能不愿意喽?为什么宋遁初为不同意呢?早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之时,宋遁初就极力主张采取法国式的责任内阁制,反对美国式的总统制,当时别人都说他想当内阁总理;此后他执掌同盟会北京本部后,积极联合其他政党准备改组同盟会,企图在国会选举中一举获胜,他想担任内阁总理的野心更是昭然若揭。 可袁世凯为什么还担心宋遁初不同意呢? 想到此处,孙中山便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当下含糊答道:“既然大总统有此诚意,孙某今晚回去便拜访宋遁初,看看他意下如何。” 黄兴对袁世凯一直颇有戒心,此番见袁世凯如此捧宋教仁上位,心中惊疑不定,却猜不到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不过他与宋教仁政见趋同,关系颇近,怕宋教仁听取孙中山一面之词而受到蒙蔽,便主动请缨道:“黄某愿与中山先生一道,劝说宋遁初就任内阁总理之职。” 袁世凯点点头:“也好。相信克强与逸仙共同出马,定然可以马到成功!” 当天晚些时候,孙中山与黄兴联袂拜见正忙着改组同盟会的宋教仁,说明了来访之意。话音刚落,宋教仁便很坚决地拒绝道:“我不当这个内阁总理!” 第三七四章少年心事当拏云 这个结果可以说既在孙中山意料之中,又在孙中山意料之外。说在意料之中,是因为他在揣摩袁世凯的话语时,就已经预想到会出现这个结果。说在意料之外,是因为出任内阁总理一直是宋教仁的奋斗目标,现在机会摆在面前,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对于宋教仁放弃的原因,孙中山非常好奇。他连忙问道:“哦,为什么?” 宋教仁道:“首先,此次内阁变动只换总理,成员依然采用以前的班底,可谓‘换汤不换药’,形式上还属于混合政党内阁。如果宋某就任此职,既不能组成强势、牢固的政府,又不符合我们之前提出纯粹政党内阁的主张。此为一不可。 “其次,现在已经是九月上旬,距离年底即将举行的国会大选只有两三个月时间,我们同盟会与统一共和党等的联合改组才刚刚展开,许多要务需要宋某处理,宋某一时半会儿实在抽不开身;在改组之后,宋某又要奔赴全国各地演讲拉票,也不能坐困京城。此为二不可。 “再者,国会大选在即,临时内阁很快就将解散,所余时间寥寥无几,很多计划都难以施展。如果勉强出任内阁总理,稍有不慎出现纰漏,就会贻人口实,让人抓住攻击的把柄,对即将到来的国会选举产生负面影响。此为三不可。 “最后,目前内阁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调和南北矛盾、维护全国统一,要想完成这一任务。内阁总理必须是威望素著之人,出面调停才能得到双方的信赖。宋某虽然平生自诩不落人后。但在这一点上确实不及孙、黄二位先生,乃至不如孙百熙、唐少川。若现在就任总理,无疑是自爆其短。此为四不可。 “有此四不可,宋某安能出任总理之职?而且袁项城此时以总理之职相赠,只怕也是包藏祸心,想让我们陷入内阁争斗,无暇顾及国会大选,我们又岂能让他称心如意?所以。对于总理之职宋某只能敬谢不敏!” 孙中山觉得机会实在难得,听完宋教仁的解释犹自有些不甘心:“既然遁初此时无暇顾及,或者说,不愿插足内阁,那我们能不能从会内同志中另选一人担任总理?” “比如?”宋教仁问道。 “比如……”同盟会也算得上是人才济济,想找几个都督、总长人选倒也不难,像李烈钧、陈锦涛、于右任、马君武、谭延闿、柏文蔚、孙毓筠、景耀月等都绰绰有余;但要找分量足以压倒全局、才能足以治国理政的内阁总理人选。却是难如登天。孙中山思忖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人物。 边上的黄兴此时说道:“逸仙、遁初,你们觉得沈幼岚如何?” 黄兴口中的沈幼岚,就是前文提到的原广西都督沈秉堃。他被副都督陆荣廷排挤离开广西之后,先是返回湖南老家,随后到南京谒见时任留守的黄兴,结果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打得火热。当然,其中少不了沈秉堃刻意逢迎的功劳。比如沈秉堃已经五十出头,却称呼年仅38岁的黄兴为“克老”(黄兴字克强),其余可见一斑。 总之,黄兴被沈秉堃哄得眉开眼笑。一高兴便任命他做了南京留守府高等顾问。此时推举总理人选,黄兴又想到了这位与自己私交甚笃的好友。 孙中山点点头:“沈幼岚不错!他在前清时期就曾护理过云贵总督。还担任过广西巡抚,要不是我等举义成功,未必不能入阁拜相。但是他思想非常开明,武昌首义不久便在广西宣布独立,被众人推为广西都督,随后转任湘桂联军总司令,率兵北上援鄂;民国政府成立后,又加入同盟会,积极献言献策。论资历、论人望、论能力,他都是内阁总理的合适人选!” 宋教仁却断然否决:“不行,沈幼岚绝对不行!充其量他只是个前清遗老,不过乘着易代之机改换门庭,摇身一变成为同盟会的干事,有何资历可言?又如何能代表我同盟会组阁?若说他有人望,大江南北有谁听过沈幼岚的名讳?若说他有能力,又何至于被一个土匪撵出广西?既然他连个土匪都对付不了,我们又怎么能指望他来对付声名赫赫的北洋军?” 孙中山有何赧然,随即反问道:“若依遁初之见,我们应该推选何人为好?” 宋教仁道:“反正现在内阁最多只有三五个月的寿命,总理人选是不是我们同盟会同志都不打紧,我们不妨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就以中山先生所说的资历、人望、能力为标准,在资历方面,自然无人能敌克强先生;说到名望,海内外应当咸推孙百熙;至于能力大小,那就言人人殊,需要仔细思量了。便是赵智庵(赵秉钧)、梁燕荪(梁士诒)、张啬园(张謇)、汤蛰先(汤寿潜)等人,如果有人力捧,也照样做得总理。” 黄兴此时才明白过来:“只怕袁项城一早就预料到遁初不会就任内阁总理吧?所以他才这么慷慨,以内阁总理一职相赠。其实他的本意还是想让赵智庵、梁燕荪等亲信接掌国务院,之所以推出遁初,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既然如此,我们偏不让他如愿!即便遁初不愿出任总理,我们还可以让会中其他人出面竞选;若是会中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人选,还可以请共和党、新中国党派人。我们要让袁项城偷鸡不成蚀把米,竹篮打水一场空!” “若要推举党外人选,我愿力荐孙百熙。”孙中山随即解释道:“世人一提及孙百熙,首先想到的头衔是大科学家、大教育家,又或者是大实业家。当然,孙百熙在科学上所做出的伟大成就,确实令世界对我国人刮目相看;他创办的经世大学以及其他一系列学校、研究院所,也造福我国民万世千秋;他拥有的家族企业富可敌国,利润惊人。但在我看来,这些并非他所有之能。 “早在十年之前,我就在美国的三藩市见到过孙百熙。当时他才二十多岁,意气风发,光彩照人,而且放言无忌,远不似现在这般沉静。相见未久,我们便谈及同盟会纲领,随即纵论国家未来政治大势。当时我以为他见识迂阔,都是书生学者之言,不足采信。十年之后,再以当前局势验证当时所言,却合契若神。这才明白孙百熙不仅在科学上聪敏过人,在政治上也当得起‘见事极明,虑事极深’这八个字。 “刚才遁初提到,眼下内阁最重要的使命是调和南北矛盾、维护全国统一,所以总理必须是威望素著之人。试问全国四万万民众,有谁能比孙百熙的威望更重?以他洞幽烛微之能、名扬四海之望,行亮辅良弼之事,建金瓯永固之功,岂不是得其所哉?” 黄兴笑道:“若是孙百熙担任总理,还有两点好处,一是不用担心他贪腐。他家财万贯,日进斗金,自然看不上国库中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即便退一万步说,孙百熙在意那点蝇头小利,如今现在政府债台高筑,穷的叮当响,天天靠借贷过活,国库简直比那脸蛋还干净,也无处贪污去啊! “另一个好处就是不用担心外交孤立。孙百熙自幼在美国求学,之后还曾在世界各大高校讲学任教,可谓师友满天下;而且三个妻妾中有两个是美国人,岳父、妻弟都是美国著名大商人;加上他在全球学界声名远播。如果他担任总理,何愁各国列强不承认新成立的中华民国政府?” 孙中山闻言也频频点头。 然而宋教仁却道:“二位先生应该明白,孙百熙越是适合当总理,我们越不能推举他出任!” 孙中山、黄兴俱是一怔:“为什么?” 宋教仁道:“因为国会大选即将到来,我们同盟会在选战中的主要对手便是共和党和新中国党,而孙百熙正是新中国党党首。目前共和党有分化迹象,新中国党隐然成为临时参议院中的第二大党,如果孙百熙此时出任总理,必然令新中国党声势大振;若再做出什么业绩,更是如虎添翼。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 孙中山、黄兴顿时为之默然。 宋教仁继续说道:“就我个人的看法,更偏向于推举赵智庵出任总理。此举既可以向北洋系示好,博得袁项城欢心,让同盟会在短期内获得较为宽松的发展环境,以便在选战中一举获胜;也可以让袁项城组建一个纯粹的北洋内阁,为我们将来实行纯粹政党内阁奠定舆论基础。” 孙中山不由得惊讶出声:“让袁项城组建一个纯粹的北洋内阁?你的意思是让同盟会现在主动退出内阁,让袁项城彻底掌控大总统府和国务院?这其中稍有不慎,就会让无数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革命成果付之东流的!” “如果形势需要,我们可以主动退出。”宋教仁却波澜不惊地答道:“而且在我看来。无数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最大革命成果不是眼下的中华民国,而是我们同盟会本身,所以只要我们团结一心,革命成果就不会被破坏。” 黄兴皱眉道:“即便我们主动退出,如果新中国党三位阁员岿然不动,只怕袁项城的纯粹北洋内阁依然无法达成。” 宋教仁耸耸肩:“唐少川走了,我们走了,你觉得新中国党还能在内阁中呆得住么?” 第三七五章曹瞒篡乱从此始 果然,第二天五巨头再次举行会晤的时候,孙中山、黄兴态度都为之一变,避口不谈宋教仁出任内阁总理之事,转而大力推荐赵秉钧。 昨晚回去之后,孙元起也和陈训恩、杨杰等人谈及袁世凯将内阁总理职位赠与同盟会的慷慨之举。作为旁观者,他们很快就得出一致结论:在同盟会忙于改组、国会大学即将到来的紧要关口,宋教仁是不可能出任内阁总理的。袁世凯早就料到这一点,所以才敢行此慷慨之举。 如果宋教仁不肯出来,那谁担任总理最合适呢?或者说,谁担任总理才最符合孙系势力和新中国党的利益要求? 杨永泰的意见是倾尽全党之力推举孙元起或汤寿潜等上位,然后利用华熙银行的财力兴办几件有影响的政绩工程,再经过中华广播、《政经日报》等媒体的精心包装和大肆宣传,保证可以让新中国党在年底的国会选举中取得巨大收益。 陈训恩则完全不同意杨永泰的看法,在他看来,越是大选临近,全党上下越应该保持镇静,不能让人抓到攻讦的把柄。尤其不能当最具风险性的内阁总理,因为总理日理万机,自然做多错多;若是不做事呢,又会被人批评是昏庸无能。总之,做和不做都是错!既然这样,还不如老老实实做好本职工作。至于眼下的内阁总理职位,不妨就让给赵秉钧,反正北洋系没有自己的政党。再怎么出风头也不会在国会选举中抢走新中国党的选票。 杨杰的看法又与前两人不同。他认为之前的内阁格局最适合新中国党发挥作用,即态度中庸平正的唐少川主宰内阁。北洋系、新中国党、同盟会、无党派人士在内阁中四分天下。大家地位相等,互相制约,无论哪一派想要通过什么提案,都得先争取其他势力的赞成,新中国党无形中处于超然地位。而现在,无论是宋教仁还是赵秉钧出任总理,都会打破这种平衡,使得新中国党在内阁中的地位逐渐弱化。所以新中国党应该尽可能维持当前的格局。具体做法就是推举原外交总长陆徵祥出任总理。 陆徵祥出生于一个基督教家庭,少年时期家境贫寒,曾就读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主办的上海广方言馆和北京同文馆,因为这些学校不仅免除一切学杂费用,每月还有一定的膏火银补助。他天资聪颖,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尤其精通俄语,毕业后便被选任为大清帝国驻俄使馆的四等秘书兼译员。 毕业就是公务员,而且还是驻外使领馆的,现在看来是一等一的好差事,但在当时却是不入正统士子法眼的工作,众人唯恐避之不及。陆徵祥不畏流言。认真学习外交业务,几年之后就因能力出色、表现优异升任参赞,随后担任中国驻荷公使、驻俄公使等。武昌起义后,陆徵祥曾联合一些驻外使臣,电请清帝逊位。 因为他有多年出任驻外公使的经历。熟悉西方外交事务,而且未参加任何派系。口碑良好,所以在南北和谈成功、唐绍仪组阁之时,袁世凯力邀他回国担任外交总长。就他这几个月在国内的工作情况来看,首先必须肯定他是一个外交干才,在外交机构改革、建设中华民国外交体制方面做出重要贡献,但他的缺点也同样明显,那就是性格懦弱、优柔寡断。 这样的人也能担任内阁总理? 孙元起表示强烈怀疑。 杨杰却认为陆徵祥外交技巧娴熟,能够熟练处理眼下的南北矛盾;性格谦和,可以团结内阁之中的四大派系;优柔寡断,事事需要请示大总统府,这正是袁项城最想要的结果。而且这一届内阁只有短短几个月的寿命,纵使他再怎么懦弱无能,支撑过这段时间还是没问题的。 孙元起心里暗自思忖,如果让赵秉钧担任总理,袁世凯这个大总统无疑会如鱼得水,可以随心所欲,相信野心也会随之膨胀,这是自己不愿见到的。若是让自己当总理,坦白说,确实没动心过,但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自己一来对军政事务不熟悉,也不感兴趣,很难把政客的身份融入到自己的生活中;二来新中国党和川陕势力都根基太浅,现在就跳出来当总理,很容易就成为众矢之的;三来,袁世凯也不过就是信口一说,根本没有多少诚意。 至于宋教仁,虽然才能卓著、政治天赋极高,但毕竟还是太年轻,免不了有些锋芒毕露、年轻气盛的毛病,需要好好磨练磨练。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性格冲和的陆徵祥更容易接受一些。所以孙元起心中暗暗打定了推举陆徵祥的念头。 没成想第二天会议甫一开始,孙中山、黄兴便倒戈一击,转而力荐赵秉钧出任总理。袁世凯当然不会自己反对自己,黎元洪这位“忠厚长者”现在是一切惟袁世凯马首是瞻。五巨头中已有四个人支持赵秉钧,眼看大局已定,孙元起觉得自己回天乏力,只好让推举陆徵祥的念头胎死腹中,转而支持赵秉钧。 就这样,赵秉钧在五巨头的一致同意下,成为了民国政府的第二任总理。 更换内阁总理是民国元年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迅速就成为了广播、报纸的头版头条,赵秉钧执政后会有什么变化,也是许多士绅学子茶余饭后热衷讨论的话题。甚至在成都的四川都督府内,蒋志清也和杨度谈起了这个话题:“赵智庵不过是袁项城的一条鹰犬,如今居然也当上了内阁总理,难道朝中衮衮诸公就没有一个人及得上这个只会练警察、缉地痞的衙役头子?真真是可笑至极!” 赵秉钧早年考秀才未中,便投入左宗棠的楚军中效力。赴新疆平定阿古柏之乱。虽然他是书生从戎,却作战勇敢。屡建奇功,故而在战后因功授予新乐县典史之职。所谓“典史”,就是知县下面掌管缉捕、监狱的衙役头子,没有品阶,只能算是比临时工高一级的事业编。 或许赵秉钧真和警察这一行有缘。首先,他很有当刑警的天分,在担任新乐县典史的时候就以“长于缉捕”而闻名官场。其次,他的几次发迹都和警察分不开身。比如得以结识袁世凯,是因为他在小站练兵听闻赵秉钧杰出的侦探能力;获得袁世凯赏识从而走上仕途,是因为他缉捕义和团有功;让他功勋卓著声闻朝野,则是拟定警务章程、创设警务学堂、编练新式警察、建立现代警察制度。正因为如此,这位被誉为“中国警察之父”的大人物才会被蒋志清讥诮为“衙役头子”。 杨度摇着纸扇悠然说道:“赵智庵虽然出身低贱,却气度不凡,不容小觑。哪怕他这辈子只做个衙役头子。那也会是宋公明一般的枭雄人物!” “哦?此话怎讲?”见杨度如此推崇赵秉钧,蒋志清连忙好奇地追问道。 杨度道:“据说青少年时期赵智庵虽然不名一文,却傲气十足,你若是问他的姓,他会回答说‘《百家姓》中第一姓’(《百家姓》开篇是“赵钱孙李”,赵排第一);你若是问他的名。他会回答说‘天子脚下第一人’(秉国之钧,即宰相);你若是问他的字,他会回答说‘子房孔明一流人物’(子房是张良,孔明是诸葛亮,都是著名智谋之士;赵秉钧字智庵);你若是问他的排行。是老大;你若是问他的生辰,是第一干支、岁首第一时(甲子年正月初一日子时出生)。其余可见一斑!” “难道他真是甲子年正月初一日子时出生?”蒋志清瞪大眼睛。 “屁!”杨度爆了句粗口。“所有这些统统都是他自己捏造的!其实他是个孤儿,自幼父母双亡,他的真姓名、真籍贯、真年龄等等早就被他父母带到坟墓里去了。等他有记忆的时候,已经在河南临汝县给人家做书童了,哪知道自己什么生辰八字?” “啊呸!原来是他自己棺材里搽粉——死要好看,我还以为真有那么神奇呢!”蒋志清忍不住啐了一口。 杨度继续说道:“虽然赵智庵在这一点上有虚言浮夸的成分,但他确实有过人之处。幼年先是给人家当书童,结果他却借机学习四书五经,之后还曾试图去考秀才;后来他有到店铺里当伙计,结果无师自通,帮路过的官员修好了座钟,得到官员的赏识和器重,从而离开家乡四处闯荡;接着参加楚军平定阿古柏之乱,结果他屡建奇功,并曾在戈壁滩被风雪掩埋三天,幸得不死;平叛之后他被任命为新乐县典史,结果他却甘于与衙役、仵作等为伍,最终以‘长于缉捕’而闻名官场,甚至袁项城在小站练兵都听闻他的名头而把他请到自己身边……如此种种,便好比一颗明珠落在尘土中,却总能让人发现他的光彩而把他捡拾起来。难道这种人还不值得钦佩么?” 蒋志清神色一整,正色说道:“没想到赵智庵居然如此厉害,是蒋某小瞧天下英雄了!不过赵智庵虽然卓尔不凡能力过人,但在此之前担任的都是卑贱之职,所行的都是诡谲之事,如今骤然做了总理,只怕难孚众望吧?” 杨度边摇扇子边说道:“现在民国初建,本来适合担任总理的就没几个。像宋遁初,现在忙着年底的国会大选,一心想独霸参众两院,名正言顺入主内阁,自然对眼下这个临时政府不屑一顾;像黄克强,现在要兵没兵、要钱没钱,在党内有孙逸仙、宋教仁掣肘,在党外有袁项城、黎黄陂敌视,想做什么都做不成,只好袖手旁观;还有段芝泉——” “那孙先生呢?我们孙先生论资历,早在前清就是学部尚书、内阁大臣;论名望,被全国学子视为‘当代圣人’,洋人也对之顶礼膜拜;论能力,治学、经商、从政无不硕果累累。岂不是总理的上上之选?”蒋志清插话道。 杨度道:“我们川陕甘晋及新中国党一系根基未深,如今在内阁中独占三席已属于揠苗助长,若是再谋求总理之位,只怕会有倾覆之险。孙百熙此时能深谙盈亏之道,在高官厚禄的诱惑之下止步不前,实在是善之又善!” 蒋志清沉思半天才说道:“由赵智庵接任内阁总理之职也好,至少府院之间能消停一段时日,我们也可以集中全力来备战即将到来的国会大选,争取在参议两院多占些席位。” 杨度却摇了摇头:“消停一段时日?只怕更大祸乱还在后头呢!” 第三七六章回车谒帝却为归 蒋志清愕然:“皙子先生何出此言?如今国内外舆论可是一致看好赵智庵内阁!” 杨度撇撇嘴:“如你所说,赵智庵是衙役头子,各地报社多少要给他几分薄面;又是新科总理,国民难免有些期待。所以眼下国内外舆论都在大吹法螺。但局势到底如何发展,并不取决于眼下的舆论导向,而是在于全国几大政治势力博弈的结果。” 蒋志清道:“那皙子先生为何觉得将来会有更大乱子呢?” 杨度答道:“袁项城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很清楚,他有能力、有手腕,更有野心,从来都不甘居人下。自洹上隐居之后,他对手中权力看得更重,所以他一次次从朝廷手中要权,直至满清覆亡。眼看南方革命势力羽翼渐丰,在兵力威胁同时,不忘示好和谈,又一次次从民国政府手中攫取利益,直至政府北迁,他当上临时大总统。 “临时大总统已经是国家最高元首,但袁项城会就此满足么?不会,绝对不会!当上大总统不久,他便觉得责任内阁独揽全国政务,是在故意架空总统;而且唐少川经常仗着故旧的身份,对总统府的政令指手画脚,颇有掣肘之处,所以他又想把唐少川赶走。现在唐少川终于去职,内阁总理换上了他的心腹赵智庵,让他再次得偿所愿。 “一次次的欲望得逞,不是让他的野心得到满足,而且让他的野心日益膨胀。在换掉总理之后。他还会干些什么?变责任内阁制为总统制?变临时大总统为大总统,变大总统为终身大总统。最后黄袍加身、传位子孙?无论他将来要采取什么措施,同盟会、孙百熙以及我们川陕甘晋、新中国党都会成为他的绊脚石。那岂不就是会有更大乱子?” 蒋志清却大不以为然:“只怕皙子先生有点杞人忧天了吧?诚然如你所言,袁项城确实大有野心,此次内阁总理换上赵智庵是他想进一步掌控大权。但你不要忘了,这个赵氏内阁只是临时过渡,一旦年底的国会大选得出结果,它便会宣告终结。而且最近的民调结果显示,与袁项城对立的同盟会获胜几率最大。下届政府很有可能就是宋遁初组阁,并且是纯粹政党内阁。同盟会的成功改组以及在国会选举中获胜,将会在国内形成北洋系与同盟会两强对立、互相制约的局面。这无疑会极大遏制袁项城野心的膨胀,自然也就不会出现皙子先生预想的那种情况。” 杨度道:“祸乱的根源恰恰就是同盟会的成功改组以及在国会选举中获胜!以前同盟会在孙逸仙、黄克强领导之下,内部就存在着派系丛生、纠纷不断、会员良莠不齐的现象,好在大家都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职志。还能勉强撮合到一块儿去。现在革命成功,会员们失去了奋斗目标,都忙着争权夺利、分割革命果实,对同盟会的认同度和归属感已经日趋淡薄,甚至不时传出‘革命军起,革命党消’、‘毁党造党’的言论。一时间竟颇有分崩离析之象。 “在袁项城看来,孙逸仙、黄克强虽然也是一时豪杰,但他们在从政经验、理财能力、军事素养等方面都存在天生缺陷,故而丝毫不足为惧。加上新中国党、共和党等先后异军突起,在临时参议院和内阁中大肆抢夺同盟会席位。北洋系实际上处于坐山观虎斗的超然地位。所以袁项城才有耐心摆出谦恭礼让的架势,意在对全国割据、政党纷争局面徐徐图之。 “谁成想同盟会中居然冒出一个宋遁初。不仅在内整合同盟会各支部资源,在外联合统一共和党等团体,而且还想通过在国会大选的获胜来组建纯粹政党内阁,这完全打碎了袁项城之前的如意算盘。以前危及不到自己的时候,袁项城自然可以放任不管;现在居然意图与自己对抗,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理。袁项城素来崇尚实力,蔑视规矩;宋遁初年少轻狂,锋芒毕露,也不是善茬。一旦两者发生冲突,你觉得事情可以善终么?” 蒋志清无所谓地答道:“既然他们想闹,就让他们闹去,我们正好可以坐收渔利之利。” 杨度依然忧心忡忡:“能够坐收渔利之利自然最好,怕只怕覆巢之下无完卵!” 蒋志清道:“怕什么?只要我们兵精粮足,就不怕任何人使绊子。管他是同盟会还是北洋军,动我们一下试试?剁下他们的爪子!” 听了蒋志清杀气腾腾的狠话,杨度为之冁然一笑,旋即问道:“杨某这段日子忙着各种工厂开工、攀枝花铁矿开采,还要陪着百熙请来的洋人四处考察,撰写修改西北发展计划,整天忙得焦头烂额,都没时间询问川军进藏情况。今天正好遇着你,说说看现在情况到底如何?” 蒋志清道:“还行吧!六月初的时候,川军抵达川藏边境的巴塘,与驻守西藏桑昂曲宗、薄宗程凤翔部取得联络,获知西藏局面虽然日益糜烂,但还在可控范围内,于是继续前进。在进军江卡途中,遭遇到自察木多、八宿一带南下的藏军骑兵数千人,结果被我川军百余门迫击炮一阵狂轰滥炸,顿时溃不成军。他们连阵前的木栅栏都没碰到,就逃之夭夭了。据战后统计,至少毙敌九百人以上,缴获马匹、牛羊无数,彻底减轻了我军的后勤压力。 “正是因为江卡这一战打出了气势,此后入藏途中再没有遇到什么强有力的阻拦,估计他们此时已与新任西藏办事长官程凤翔等抵达吉尼、硕卡一带了吧?据说英国驻华大使朱尔典年初以来一直游说袁项城,让中央政府封土登嘉措为全藏教主、其他名号如旧。也不知孙先生许了袁项城什么好处,他居然一直都没松口。朱尔典眼看我军已经入藏,便请驻印英军武装护送土登嘉措自噶伦堡启程返藏。如果他们与我川军相遇,只怕会有一场恶战!” 杨度又问:“那走青藏线包抄的徐树铮部可有消息?” 蒋志清挠了挠头:“徐树铮部主要是骑兵,青海又非常荒凉辽阔,消息本来就传递不便,而且消息都是先传给甘肃的张育和(张世膺)、陕西的赵行止,然后再经他们之手转发给我,所以我们对徐树铮部的动态也了解不多,最新的消息也是一个月以前的。不过从电报上看,他们进展还算顺利。电报上说,徐树铮部先是在春夏之交配合张育和(张世膺)、程虎臣(程子寅)的第四十五混成协攻略甘肃,随后由兰州、西宁一线进入青海的。 “在青海他们并没有遇到太多阻拦,目的也主要是向蒙藏王公、贵族、喇嘛等宣示我军的存在,随后纠合部分多罗郡王、贝勒、台吉以及丹噶尔贡生杨冶平、西宁举人丁耀奎等名士,在海南(海南指青海湖以南)建立青海都督府,徐树铮被推举为都督。随后兵分两路,一路在青海巡视,一路直指唐古拉山口,准备南下西藏。” 杨度听完颇为满意:“如此甚好!建立青海都督府意味着青海已经设省,在年底的国会大选中至少有10个众议员、10名参议员的名额。虽然我们新中国党未必能够获得该省全部席位,至少眼下已经占得先机,同盟会、共和党等纵使再花力气,也很难有什么上佳表现了。” 蒋志清微微颔首,然后问道:“你问完了我,也该轮到我问你了。我且问你,陈养铦之前被你丢到川南的穷山沟里修路,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该不会被你折磨死了吧?尽管咱们不待见他,可他毕竟是大总统府派下来的内务司长,还是孙先生的便宜学生,弄死了可不好交代!” 杨度摇着扇子哈哈大笑:“杨某自然知道分寸,怎么可能把他弄死,让大家为难呢?只是之前见他在川南筑路颇为方略,功劳匪浅,便请他到川西调解汉、藏、羌、彝各族之间的矛盾去了。中正都督你也知道,川西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加上各族之间矛盾重重,这工作劳力费神,一时半会儿你听不到他的消息也是正常的。” 蒋志清这才放心:“没弄死就好、没弄死就好!其实这个陈养铦还真是个人才,凡事不可做得太过,历练一两回也就够了。若是把他得罪得太狠,以后没准会成为咱们的心腹大患。” 杨度闻言点了点头:“中正都督与我心有戚戚焉!杨某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准备等他这次把事情办完就调回成都,仔细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心无二意可堪大用,明年年初的时候把他派到重庆,负责协助出川的刘明昭、尹昌衡所部攻略两湖。说到底,四川只是守成之地,要想有所作为,终究要下窥两湖,直逼江浙!中正都督,难道你就没想过衣锦还乡?” 蒋志清也感叹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蒋某自然时刻想回去看看。人人都说少不入川,可我还是觉得江浙最好。为了能早点回家看看,看来我还得再多练些精兵,随时准备沿江东下!” 第三七七章君为北道生张八 北京。 自从确立内阁总理人选之后,五巨头会议的气氛明显轻松许多。在京城九月秋高气爽的日子,几个人坐在阳光明媚的会议室里,喝着好茶,像朋友一般聊着当前国内外政局变动、经济发展、民生苦乐,倒也其乐融融。其场面与经世大学学生在自习室里闲谈并无二致,区别只在于学生们那是“书生意气”,而他们几个则是名副其实的“指点江山”。 当然,所谓的“五巨头会议”并不是每人都有固定的发言时间,大多数时候是孙中山主讲、黄兴补充,袁世凯在一旁大声叫好,黎元洪、孙元起两人则主要负责充当热心听众,不时点点头、鼓鼓掌,活跃一下场内气氛。 其实现场气氛已经非常热烈,根本不需要他们两个帮忙,因为孙中山的演讲极具煽动性,尤其是在描绘耕者有其田、训练精兵百万、修筑铁路十万英里的宏伟蓝图时,听得大家都是热血澎湃、心旌摇动。袁世凯的叫好则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几乎孙中山每提出一个问题,他都会像看戏看到名角出场一样大叫一声“好!”当孙中山说到动情之处,他还会高兴地站起来,大呼“孙中山先生万岁”。每当这个时候,孙中山也会照例回报一声“大总统万岁”。总之,气氛极为融洽,场面极其感人。 在这种情投意合、你侬我侬的大好局面下,不少人都缴械投降或改弦更张。比如像黄兴。本来在北上之前,他对袁世凯极为抵触排斥。结果到北京和袁世凯见面之后,不知是被灌了迷魂汤还是被喂了蒙汗药,态度竟然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数次对媒体表示:“黄某此次来京,亲见大总统为国家宣劳之苦心及一切规划,尤为感佩!凡我中华民国之人民,无论在政界、在社会,皆应出真实爱国心。以赞助大总统建设之伟业。”简直是被迷得神魂颠倒,比孙中山所中的毒还深! 孙元起作为后来人、旁观者,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故而还能保持基本清醒,依旧对袁世凯提高警惕。至于其他人能保持几分理智,那就很难说了。所以他在会议间隙,经常会偷眼打量会场中各人的神态和微表情。想看看他们心底的真实想法。 这一观察,真还让孙元起收获颇多。 记得9月中旬的一次会谈中,孙中山突然兴致勃发,开始大谈他的铁路梦想:他准备先修三大铁路干线,一条由广州出发,经广西、云南、四川。通入西藏,绕至天山之南;一条由长江入海口出发,经江苏、安徽、河南、陕西、甘肃以至新疆伊犁;一条由秦皇岛出发,绕辽东折入蒙古,直穿外蒙。以达乌梁海。资本定为六十亿元,里程计划为二十万里。期限十年。筹款方法是借款修路,允许外人承办,但限期若干年收归国有,条件不能有碍中国的主权。 孙元起边听边有些忍俊不禁:能提出这样设想的人该有多天真啊!据自己所知,西藏在整个二十世纪是一直不通铁路的,除了资金短缺的原因外,更重要的是技术方面困难,比如多年冻土、高原缺氧、天气恶劣等。就凭二十世纪初的科技水准,估计集合全世界最优秀的科学家、工程师,都难以修通横贯西藏的铁路,何况根本就不可能汇集那么多优秀的人才? 放开技术放方面的难题不讲,且说修路的资本问题。六十亿元是什么概念?1911年中国的财政收入是白银3亿两,折合成银元有5亿多元;同期世界第一经济大国美国的财政收入是7.02亿美元,约合银元也就14亿多;而老牌列强大英帝国财政收入是1.04亿英镑,约合银元不到10亿。也就是说,孙中山准备在十年之内借用美国的四年全部岁入,或者是英国的六年全部岁入!这可能么? 然而孙中山目光坚定,态度诚恳,神态自若,看上去信心十足。眼光掠过袁世凯,只见他嘴角一侧微微上翘,眼角的鱼尾纹更加明显,眼睛里不时浮现几分讥讽的神情。但孙中山话音刚落,他却马上鼓掌欢呼道:“好!中山先生在十年内修筑二十万里铁路,克强先生建立十万家大企业,宋卿培养五十万国家文职人员,百熙建立三十万所各类学堂,袁某愿在此期间训练一百万精兵。我们同心协力,何愁中华不兴?” “大总统万岁!”孙中山也跟着欢呼道。 看来作为成功的政治家或革命家,首先必须得是一名善于言辞、表情丰富而又动作自然的优秀演员,有时候不仅要骗得大家相信,甚至连自己也要深陷其中。 孙元起观察最多的人,还是和自己同属跑龙套角色的黎元洪,毕竟自己抢了他半个湖北,还摆了他一道,自然要知己知彼。这位“首义都督”长得胖乎乎的,一脸圆脸尽是敦憨之色,看上去确实像是位忠厚长者。每次袁世凯征询他的意见,答案都是“好好好”、“是是是”,其他时候则像锯了嘴的葫芦,一言不发。怪不得被人称为“黎菩萨”。 如果你要真的以为他是好好先生,那就大错特错了。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孙元起从他的细微表情和小动作可以看出,他对所有问题都有自己的看法,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罢了。当然,他现在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副总统,也不敢胡乱表现。但黎元洪越是隐忍,孙元起越是对他提高防备,因为能够这样隐忍的一般都是狠角色,何况这个老胖子还是两任大总统、三任副总统的牛人呢? 真因为孙中山滔滔不绝、黄克强神魂颠倒、袁世凯刻意逢迎、黎元洪皮里阳秋、孙元起冷眼旁观,所以眼下“你好我好大家伙”的团结局面一直得以维持和延续。 不过孙中山北上,并不只是为了在大总统府过过嘴瘾,忽悠忽悠袁世凯,他此行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出席同盟会的改组大会。 同盟会之所以要改组,有复杂的历史背景和时代因素,也是当时客观历史条件下的必然趋势。但无论怎么说,都离不开一个关键人物的推动:宋教仁。 宋教仁在政治上可谓天纵奇才,他的辉煌经历还得从结识黄兴说起。宋教仁二十一岁时在武昌普通中学堂学习,课余时间喜欢讨论革命,机缘凑巧结识了黄兴。因为革命志趣相同,两人很快成为至交好友。光绪三十年(1904),两人在长沙成立华兴会,黄兴任会长,宋教仁任副会长。 随后宋教仁来到日本,联合多家革命团体成立了同盟会,他在会内担任司法部检事长,还曾代理同盟会庶务,主持同盟会日常工作,成为同盟会的主要领导人,可谓一时风云人物。但他也仅限于是风云人物,因为人们提及革命党的时候只会提及孙、黄二人。至于宋教仁,不过是其中一员干将,影响力甚至不及直呼光绪名讳的章炳麟、刺杀慈禧太后的陶成章、满清翰林出身的蔡元培等人。这也是宋教仁苦恼之处。 很快武昌起义爆发,这是主要由湖北革命团体文学社、共进会主导的起义,同盟会只是一个边缘化的角色,而且这场起义造就了黎元洪、孙武、吴兆麟等一批元勋,让孙中山、黄兴等人倍感压力,遑论宋教仁之辈!故而同盟会不得不抢先成立民国临时政府。 在临时政府中,宋教仁作为湖南参议员,在修改《临时政府组织大纲》时极力主张采用法国式的责任内阁制,别人由此窥见宋教仁的野心,知道他想做内阁总理。同盟会元老、立宪派领袖以及清政府反正官员都大为不忿:你宋教仁算老几?也配做总理?结果不仅临时参议院通过的《临时政府组织大纲》不设总理,甚至孙中山提名宋教仁担任内务总长也未获参议院通过。 好在不久南北议和达成,民国政府北迁,宋教仁终于可以在内阁中露脸,但也只是排名靠后的农林总长。而且在地方上,有北洋系、湖北系、川陕系等名目的地方豪强;在内阁中,赵秉钧、孙元起、张謇等名声也都远在自己之上,自己要当总理似乎遥遥无期。恰值此时,以民族主义为号召的同盟会因为革命成功、目的达到而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 革命成功后,对于同盟会未来走向,孙中山、黄兴等人都没有个明确规划,甚至不少人认为解散也无不可,宋教仁对此表示坚决反对。在他看来,孙中山、黄兴等人都是功成名就,甚至可以相约放弃参加总统竞选,担保袁世凯必然当选,当选后十年不换总统。而自己呢?一旦失去同盟会这个凭仗,还有什么资本和赵秉钧、孙元起、张謇等去拼斗? 所以同盟会不能倒!不仅不能倒,还要争取成为国会第一大党! 第三七八章我是西州熟魏三 可眼下的事实却是,自北迁之后同盟会就已经失去对临时参议院的控制,沦落为和新中国党抢夺第二大党的配角;而且临时参议院的席位已经被瓜分殆尽,很难找到同盟会扩编的空间。 怎么办? 这个问题自然难不倒宋教仁。他马上就想到了解决办法:联合其他政治力量,尤其是在参议院中占有相当席位的统一共和党。而且与其他政党联合,还可以降低那些同盟会元老对党派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增强自己的实力与地位。 可同盟会的那些元老哪个不是人老成精、奸猾似鬼?一眼就看穿了宋教仁“掺沙子”的伎俩,对于改组强烈反对。他们的理由是,同盟会系革命同志数十年留学所成,如今应当以生命维护这一伟大的名号,让它与民国共享荣光,怎么能随便改组呢?大多数普通会员也认为“同盟会”三个字是老字号、金招牌,不应当随便改组。 宋教仁对此予以严词驳斥,认为眼下同盟会流品猥杂、泥沙俱下,内部意见分歧、思想混乱,导致整个党派四分五裂、涣散无力,在临时参议院中影响力甚至不及新成立的共和党、新中国党,其根源就在于同盟会组织庞杂、思想陈旧、革命目标模糊。为淘汰流品、融合新旧,重新振作,并力争在国会大选中获胜,同盟会就必须要改组,而且要尽快改组! 同盟会的元老则反唇相讥,同盟会之前又不是没有改组过。结果怎么样呢?结果越改越乱,越改越差。所谓“流品猥杂。泥沙俱下”、“意见分歧,思想混乱”、“四分五裂,涣散无力”等弊端,其实都是彼时改组所造成的。谁知道这次改组会不会雪上加霜?在结果不可预知的情况下,最好“一动不如一静”! 元老的意见也不是没有道理。事实上,在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之时,同盟会确实已经改组过一回,当时改组目的主要有两个。一是由地下转为公开,二是由革命团体变为政党。改组后的同盟会《总章》规定,只要是具有一定知识的成年中国人,赞同同盟会宗旨,由两名会员介绍,经过评议部认可,就可以成为同盟会会员。 那时候革命刚刚取得成功。同盟会员内则是临时政府的总长、次长,外则是各省都督、司长,可谓声势烜赫。热心革命的自然蜂拥参加,趋炎附势、投机倒把的人也想捷足先登,加上入会条件如此宽松,很快会员人数就突破了十万大关。在会员人数骤增的情况下。难免会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就像《阿Q正传》里的赵秀才,用四块洋钱便换到了“柿油党的顶子”。 见大多数会员反对,宋教仁并没有退缩。他一方面宣称改组后的同盟会与之前所持的态度、手段并无二致,牺牲的进取的精神将会一以贯之,不会更改;一方面到处演讲积极游说。争取获得更多支持。尽管宋教仁苦口婆心舌灿莲花,依然有很多人不买宋教仁的账。对改组的认可也仅仅局限于宋教仁所在的同盟会北京本部。而且从整个过程来看,也是宋教仁推动北京本部对改组的认可,北京本部代表整个同盟会表示赞同。 孙中山、黄兴二人作为同盟会的领袖人物,似乎打定功成身退的念头,在此过程中一直没有明确表态,完全置身事外,所有的改组事务完全由宋教仁负责,包括与统一共和党、国民公会等党派的谈判。故而外间有传言说宋教仁此举纯粹是效法宋江,意图架空孙中山、黄兴,然后甩开膀子单干。 在孙黄二人没有出面反对,而且一再表示不愿多过问党事的情况下,这种传言愈演愈烈,甚至部分同盟会会员也相信了。万般无奈之下,宋教仁只好邀请孙中山、黄兴出席改组大会,以此澄清事实,还自己一个清白。 孙中山对此倒没有拒绝,很爽快地答应了宋教仁的请求。在参加五巨头会议期间,专程拨冗参加了在湖广会馆举行的改组大会。这个大会酝酿已久,与会者达两千多人。孙中山在会上发表演讲道:“孙某浪迹海外数十年,所游历的国家不可胜计,然而不管政府是民主的或是君主的,政党总是存在的,而且政府的指导权也总是从这一党转移到另一党的。而我中国在革命以前,有专制而无法治,有臣仆而无国民,一切政务都是遵奉君主意志而行事,臣僚之间只有朋党,并无政党。如今革命成功,民国初建,中国才开始有了自己的政党! “我同盟会成立于前清,因为彼时我国民受人奴役有如牛马,生活困苦不堪,故而孙某提出民族、民权、民生之三民主义,汲汲于推翻与破坏事业。如今民国已经成立,民族、民权二主义大体实现,眼下要务在于巩固共和,实行民生主义。然而建设之事较破坏尤难,必须要联合所有赞同共和的人才共同奋斗,目标才能实现。 “所谓政党者,即国民立党所以巩固国家、代表人民者也。而今我们五党联合,共同为民生主义努力,正符合立党之本意。联合之后的新政党无论将来处于行政地位,还是处于监督地位,总要以利国利民、富国强民为前提。与其他政党之间若是存在政见、行为上的分歧,也要以是否有利于巩固共和、实行民生为出发点,不分敌我,只辨是非。如此,则我中华民国的富强昌盛指日可待!” 虽然改组大会上说是同盟会与统一共和党、国民公党、国民共进会、共和实进会等五党合并,其实随后“全国联合进行会”也加入其中,实际上算是“六党合并”。改组后的新党派取“共和之制,国民为国主体”之意,定名为国民党。 “国民党”这个名字对于国人并不陌生,一提到它,我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孙中山、蒋介石所在的那个党派。其实“国民党”在民国初年是很时髦的政党名称,所以在新中国党成立之初,沈翔云才会提出定名“国民党”的建议。除了众所周知的那个国民党外,至少还有两个党派以此命名:第一个是由清末康有为、梁启超组织的帝国宪政会改头换面而成的“国民党”,于1912年2月27日在上海正式发起,同年5月并入共和党。 第二个是1912年5月共和建设讨论会、国民协会、统一共和党、国民公党等党派在北京举行会议,准备合并成“国民党”,草拟的《章程》第一条就是“定党名为国民党”。但这个“国民党”还没有组成,即宣告流程,可谓是胎死腹中。 而我们熟知的那个国民党成立时间最晚,而且它的成立完全是北京同盟会本部(或者说是宋教仁)的自作主张,并未征求国内外广大同盟会会员的同意,很多老同盟会员在接到同盟会本部改名国民党的通告后甚至失声痛哭。不少同盟会支部对此次改组予以抵制,像广东的同盟会,直到1913年初才改名为国民党。 在这次会议上,众人选举孙中山为国民党理事长,黄兴、宋教仁等9人为理事。不过孙中山似乎对这个理事长头衔并不感冒,一再声称自己想要脱离政界,专心从事于民生实业,所以想退位让贤。此举无疑坐实了之前架空的传言,弄得宋教仁毫不尴尬。众人苦劝良久,孙中山终于勉强就任理事长一职。可他一转身,又对外界宣布因为自己修筑铁路关系重大,无暇顾及国民党内事务,委托宋教仁代理理事长职务,全权处理所有事宜。 消息一传出,舆论顿时为之哗然。不过此时宋教仁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热火朝天的国会选举已经开始暖场,他需要全身心投入这场民国元年最热闹的年度大戏。再者说,此次改组本来就是为了掌控同盟会,争取临时参议院的多数派地位,为随后的国会大选以及竞争组阁做好准备。既然已经获得了实利,何须计较那些喧哗的虚名? 事实也表明,国民党成立之后,不仅党员人数有所增加,而且在北京临时参议院中也确实占据了第一大党的地位。尽管没有一举夺得多数派席位,这已经足以让共和党和新中国党小心警惕的了。何况宋教仁还小动作不断,隔三差五就打共和党与无党派议员的主意呢? 面对如此战果,宋教仁也是满怀喜悦,私下里得意洋洋地跟自己的亲信说道:“从此之后,民国政党唯我独大,共和党虽横,新中国党虽强,其能与我党抗衡不?黎元洪虽名为首义都督,孙元起虽号称当今圣人,其能与我争天下不?赵衙役(赵秉钧)、张状元(张謇)、段殿下(段芝贵),以后当唯我马首是瞻!” 第三七九章雪压冬云白絮飞 国民党成立之后,为了扩大声势、争取选民,立即展开了疯狂的攻城略地行动。但凡是有选举权的民众,无论是满清遗老、绿林好汉,还是青年学生、市井商贩,不管生张熟魏,只要申请,一律发放党员证。至于当朝的高官阔佬,则是不管他们是否申请,也不管他们政见如何,都先填好党员证,每人赠送一本。以至于像孙元起、张謇、汤寿潜等新中国党人,都接到了宋教仁亲自送来的党员证,真是令人啼笑皆非。难道他们不知道新中国党一直都是严禁跨党的么? 国民党的声势是如此浩大,甚至京城人相互见面时除了询问贵姓之外,还要再问一句“贵党”。如果听说你还没有加入其他党派,对方立马就会热情邀请你加入国民党。也不管你愿不愿意,第二天一早一准儿会有党员证送到你手上。 这种到处拉人入党的现象,很像后世传销组织的发展下线。不过伎俩虽然拙劣,效果却很明显,很快宋教仁就宣布国民党党员人数突破百万,成为中国第一大政党。 国民党的过激举动当然远不止此。 在赵秉钧就任内阁总理之后,宋教仁的挚友黄兴竟然严肃地建议内阁全体成员都加入国民党,以便尽早实现纯粹政党内阁。面对这个雷人的提议,赵秉钧不敢自专,赶紧请示自己的主子袁世凯。袁世凯沉吟片刻,徐徐答道:“内阁全体成员加入国民党也不是不可以。既然黄克强如此诚挚地邀请,不如你们就从了他吧!” 赵秉钧没想到袁世凯居然会表示赞成。神情明显有些愕然:“属下也要加入?” 袁世凯笑道:“为什么不呢?反正你又不是没有领过其它党派的党证。再者说,之前的唐少川不也加入过同盟会么?” 赵秉钧一脸惶恐:“大帅明鉴!属下本不晓得什么叫做‘党’,只是有许多人劝我入党,统一党也送什么党证来,共和党也送什么党证来,最近轮到了国民党。至于那些党证,我也有拆开看看的,也有置之不理的。但从来没有主动去领过。属下生平只知忠于大帅,遵奉大帅之命,从而二意,何曾晓得什么是党?” 袁世凯摆摆手:“智庵,你的忠心我自然知道,但加不加入国民党与是否忠心并无关系。同盟会此番改组声势浩大,发展突飙猛进。如今已经号称是国内第一大党,其用意你我皆知,不得不严加提防。既然黄克强邀请你入党,不如就顺水推舟加入其中,觇视一下他们的未来举动和意图。” 赵秉钧立马明白袁世凯是想让自己到国民党中充当内线,犹自有些顾虑:“大帅有所差遣。属下理应尽力执行。只是众所周知,属下对大帅忠心不二,恐怕国民党人会对属下万分猜忌,不让我接触到他们的核心机密,反而会乘机使用各种手段。离间属下与大帅的关系。到那时候——” 袁世凯道:“你我交往多年,关系莫逆。岂是国民党所能离间得了的?至于国民党人的猜忌,你无须担心。如果是共和党或新中国党如此作态,确实需要仔细斟酌一番,但对于国民党却不必多虑,因为黄克强之前曾说过,不论以前与同盟会为敌为友,只要今天肯加入国民党,就应当成为同志而不必怀疑其诚意。上犹如此,其下肯定更加松懈。” 赵秉钧点点头:“大帅洞烛机微,所言极是!既然大帅对属下如此信任,属下唯有肝脑涂地,誓死以报。”旋即又有些担心:“不过黄克强此次是建议内阁全体成员全都加入国民党,属下有大帅的指示,自然没有问题,只怕内阁中其他同仁未必愿意,尤其像孙百熙、张季直、汤蛰先等三位新中国党人,因为新中国党的党纲规定严禁党员跨党。” 袁世凯问道:“智庵,目前国内有多少党团是禁止成员跨党的?新中国党是不是当今唯一禁止成员跨党的党派?” 赵秉钧道:“据之前的统计,在内务部登记在册的党派团体已经三百有奇,各党派的政纲党章难以尽窥,不知具体有多少是禁止成员跨党的。不过属下可以肯定的是,新中国党是成员过万的党派中唯一禁止成员跨党的!” “那他们有多少党员?”袁世凯又问道。 赵秉钧答道:“因为新中国党组织严谨、防范周密,真实详细数目不得而知,据估计应该在八到十万人左右,主要集中在孙系势力盘踞的川、陕、甘、晋四省以及原预备立宪公会立足的京、沪、江、浙等地。人数不仅远少于国民党和共和党,甚至不及中国社会党和新近成立的民主党。” 根据民国政府刚刚颁布的《选举法》,国会选举的具体步骤分为两步,即先选省议员,再选国会的参众议员。每一次选举又都分为两步:第一步为初选,即具有该次选举选举权的民众投票,海选出五十倍于限定名额的初选当选人;第二步为复选,即由初选当选人投票选出正式的议员。 正因为有着初选海选这一步,所以各个党派都拼命发展党员,好让自己党派的人选在海选中能够杀出重围。像同盟会,在年初改组之后便在全国各地广泛设立支部,大力发展会员,数月之间会员就增至五十多万人,号称民初第一大党。而纠合民社、统一党、国民协进会、民国公会和帝国宪政会改组的“国民党”等5个党派而组成的共和党,截止至1912年9月,仅在上海交通事务所办理的党员证就达到6万个,其余可以想见。 而赵秉钧提到的中国社会党,成立于1911年11月,创始人和首领都是江亢虎。提起江亢虎这个名字或许大家有些陌生,但提起社会主义大家一定耳熟能详,江亢虎就是在中国第一个公开打出“社会主义”旗号的牛人。不过他宣扬的社会主义与我们所熟知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差别巨大,因为他提倡的是无宗教、无国家、无家庭的早期原生态共产主义。 中国社会党本部设在上海,随着辛亥革命成功、中华民国建立,在全国大部分省区相继成立了支部。该党的组织和该党宗旨一样非常散漫,无论什么人,不需要任何介绍,只要亲自到社会党支部填写一份申请书,便可成为该党党员,故而短时间内便党员遍天下。据他们自己宣称,目前已有支部四百九十多处,党员达五十二万三千多人! 民主党则是个烂大街的名字,不仅美国有、日本有,几乎世界各地都曾有过。不过赵秉钧提及的那个民主党成立于1912年8月,系联合国民协会、共和统一会、共和促进会、共和俱乐部、共和建设讨论会、民国新政社等六个团体改组而成,——从组成成分上看,六个党团至少有4个名字中带有“共和”二字,新成立的党派应该叫共和党才是。不过“共和党”这个商标数月之前已经被黎元洪注册了,他们只好委委屈屈改叫“民主党”。 虽然组成民主党的6个党团都很寂寂无闻,不过蚁多咬死象,改组之后立即声势大涨,很快就在全国拢集了十多万党员。而且民主党的志向也很奇特,那就是不汲汲于争夺政权,甘愿居于“第三党”的位置,普及政治常识,传播政治信条,巩固国家根基,作为政体保障。然而人所共知的是,在同盟会改组成国民党之后,新中国党就是名符其实的“第三党”。民主党此举无疑是向新中国党挑衅。 袁世凯听罢微微摇头:“其实国民党如此冒进,导致成员流品猥杂,虽可博取一时之利,却非长久之策。一旦以后形势不利或政局变动,必然树倒猢狲散,整个政党四分五裂无法收拾,故而不足为大患。最可忧虑者反而是新中国党这样组织严密、成员忠诚的党团,虽然眼下风平浪静,一副柔弱可狎的模样;但假以时日,他们必将横绝四海呼风唤雨!而且新近颁布的《选举法》也对新中国党极为有利,由不得我们不多加小心。” 赵秉钧马上就明白了袁世凯的意思:“大帅说的是选举人的教育资格限制?” 民初颁布的《选举法》对投票人有严格的限定,比如必须具有中华民国国籍;必须是男子;必须年龄在21岁以上;必须在选区内居住满两年以上;必须每年纳直接税在两块银元以上,或者拥有价值五百元以上的不动产……除此以外,还有教育资格的限制,即投票人必须小学以上毕业,或者有与小学毕业相等的资历,比如秀才、举人等。 袁世凯点头道:“正是!自光绪末年以来,全国学校自小学至中学、自中学至大学,几乎无人不用孙百熙编纂的教材,这相对于所有全国数百万学生都遵奉孙百熙为师。从小到大每日熏陶,自然而然会对孙百熙与新中国党产生一种心理上的信赖,他们的投票自然也会投给新中国党的候选人。 “而且这些年来孙百熙一直在全国各地大力推广义务教育,对入读学生予以免费资助,受惠学生不知凡几,学生之父兄伯叔又不可凡几。一旦学生从学校毕业,走上社会,全家境遇得以改变,无疑都会成为孙百熙与新中国党的忠实拥护者,是长久的稳固票仓。这些还不值得我们多加小心?” 赵秉钧眼睛凶光一闪,低声说道:“大帅,为了防范于未然,我们现在就对他们下手?” 第三八零章眼底尘埃百斛强 袁世凯沉吟道:“下手是迟早要下手的,不过我们当前要务是维持南北和平大局,渐次抚平南方各省,不可骤然树敌太多。而且川陕甘晋等省偏在一隅,无关大局,孙百熙又无甚大志,可以待南方平定后再徐徐图之。当然,现在应该做些准备。” 赵秉钧道:“大帅的意思是我们答应黄克强所请,让内阁全体成员加入国民党,从而迫使孙百熙等三位新中国党总长退出内阁?” 袁世凯道:“此事不宜我们出面,免得担上恶名,与新中国党结下仇怨;不过也无须我们出面,只需下次黄克强找你的时候稍稍露点口风,保证国民党会大肆宣传报道,主动去做这个恶人。” 赵秉钧思忖片刻,有些犹豫地说道:“张季直、汤蛰先二人去留应该均无大碍,但孙百熙要是解职,只怕影响匪小!因为按照之前大帅与孙百熙的约定,自今而后国内所有教育事务全由他一言而决,中央政府不得插手;他则将四川、陕西、甘肃三省赋税全部用作学部教育经费,无论盈余还是不足,中央概不过问。如今全国义务教育刚刚铺开,若是孙百熙解职,谁人能够接手辞职?一旦川、陕、甘三省截留税款,国库又无力贴补,巨大缺额又该如何填堵?” 袁世凯似乎胸有成竹:“就老夫多年阅人的经验来看,孙百熙应该颇识大体,不会因为个人去就而故意截留川、陕、甘三省税款。造成教育经费短缺的。至于谁人接手教育总长之职,不妨听听孙百熙的意见。让他推荐人选;孙百熙去职后,老夫会委任他为大总统府高等顾问、国立中华科学院院长,负责全国教育科研事业。 “再者,眼下距离国会大选只有两三个月时间,国民党来势汹汹咄咄逼人,大有先取参众两院,再占国务院、总统府之势,而且他们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很有可能在选战中获胜。要想阻止他们入阁,除了我们要多多襄助共和党外,还必须未虑胜先虑败,力争让新中国党与共和党统一战线,共同对抗同盟会。此时黄克强建议的内阁全体成员加入国民党,无疑是我们向新中国党晓以利害的最佳时机。” 赵秉钧赞道:“大帅高瞻远瞩、思虑周密,属下佩服至极!” 袁世凯又道:“如果可能。不妨再委婉地让黄克强去劝劝张季直、汤蛰先,看看能不能说动他们。虽然新中国党未来可期,毕竟眼下还是弱了点,严禁跨党也有些不合时宜。他们如今做了将近一年的内阁总长,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应该是很难骤然割舍吧?” 赵秉钧躬身答道:“属下明白!” 稍后不过一两天时间。国民党激进派报纸《民权报》、稳健派报纸《民立报》等便先后刊登内阁成员拟全体加入国民党的消息,为“政党内阁”大造舆论声势。 消息刚一刊布,共和党、新中国党等马上强烈反弹,在所属的广播、报刊、杂志等媒体上对国民党所作所为予以猛烈抨击,认为之前皇权政治是家天下。现在国民党又想搞党天下,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孙元起则在中华广播、《政经日报》、《独立评论》(梁启超主编的政治评论杂志)上明确表示。新中国党严禁党员跨党,从普通党员到委员长概莫能外,一旦内阁决定全体加入国民党,自己将马上辞职,绝不会有任何妥协。 经过全国教育系统七、八个月艰苦卓绝的调查、研究、核实、调整,孙元起改良版的义务教育终于在民国元年下半年在全国大部分省区的县级中小学校开始全面实施。这项被后世称为“民国初年最伟大”的举措,预计将惠及全国250万以上的少年儿童。也就是说,今年9月1日入学的中小学生不仅无需缴纳任何费用,而且还可以享受免费教材、免费校服、免费午餐等福利。目前,首批教育补贴300万元已经拨付到各省教育司的账上,预计将于期中考试前后发放给每位在校学生。 就在全社会都在为教育事业蓬勃发展而欢欣鼓舞的时候,突然传来孙元起可能要被国民党逼迫辞职的消息,舆论顿时为之大哗,纷纷指责国民党此举是将政见强加于人,妄图实现党国一体。全国各地随即爆发了规模不等的游行示威活动,一时间各学校、团体及民众抗议的电报雪片似的飞往北京国民党本部,差点将宋教仁等人活埋。像在湖南、贵州、广西等贫困地区,义愤填膺的师生甚至组织起来捣毁了国民党在各府县的支部,殴打驱逐县里的国民党党员。 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内阁总理赵秉钧、接替赵秉钧出任内务总长的梁士诒、接替段祺瑞出任陆军总长的段芝贵、海军总长刘冠雄以及财政总长熊希龄突然相继宣布接受黄克强的建议,加入了国民党。此时内阁中除了新中国党的三个人外,只剩下一直信奉天主教的外交总长陆徵祥。 毫无疑问,这些人此时突然加入国民党,就是在向新中国党逼宫! 眼下的局势发展明显不同于中学历史课本对这段时期的描述,这让孙元起有些惊慌,赶紧召集府中的智囊过来共同商议。孙元起道:“以前局势虽然扑朔迷离,却有草蛇灰线可寻,仔细思量便可明白。眼下的情形倒让人看不懂了。你们都是聪明人,又是旁观者,说说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杨杰不答反问道:“先生说的是赵智庵、梁燕荪、段香岩(段芝贵)、刘子英(刘冠雄)等铁杆袁系加入国民党之事吧?” 孙元起点点头:“照理说,袁项城的北洋系和宋遁初的国民党才是死对头,应该乘着国民党初建,羽翼未丰,将其扼杀于萌芽状态才是,怎么他们反而联起手来?我们新中国党虽然一直未向袁项城输诚,但在内阁中素来不偏不倚,而且行事低调,党员人数也不及国民党的八分之一,算得上是温良恭俭让,怎么如今成为众矢之的了呢?” 杨杰道:“简要来说,此次北洋系内阁成员加入国民党有黄克强、宋遁初游说之功,更多是袁项城顺水推舟之举。” “哦?耿光你不妨说得详细些。”孙元起道。 杨杰接着解释道:“宋遁初和黄克强历来主张实行纯粹政党内阁,这一点是人所共知的。前不久国民党刚刚成立,为了吸引党员、扩大影响,争取赢得年底的国会大选,他们极有可能游说赵秉钧等北洋系内阁成员加入国民党。而且此举还可以为明年赢得国会大选后组建纯粹政党内阁做好铺垫。从这一点上看,始作俑者应该是黄克强、宋遁初无疑。 “袁项城对于国民党自然是必欲除之而后快,但如今国民党党员人数已经号称突破百万,其势如黄河奔决勇不可挡,凭借共和党已经很难阻止它成为国会第一大党,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力敌。正好此时黄克强、宋遁初前来游说赵秉钧等人加入国民党,袁项城灵机一动,便想出了这招驱虎吞狼之计,命赵秉钧等顺水推舟答应了黄克强。” 一旁的陈训恩奇道:“怎么个驱虎吞狼法?” 杨杰答道:“我们新中国党虽然人数远逊于国民党与共和党,甚至不及民主党和中国社会党,但是我们组织严密,每一位党员都万分忠诚,而且我们占据川、陕、甘、晋、青五省以及鄂、藏局部,拥有华熙银行以及众多实业公司,这些都是国民党、共和党等难以媲及的。只怕在袁项城心中,我们新中国党的危险性不亚于国民党。 “所谓驱虎吞狼之计,就是先利用黄克强游说赵秉钧等人入党之机,迫使我们新中国党退出内阁,降低在国会大选中的影响力,并使我们与国民党交恶;等到大选结束,一旦国民党在参议两院占据第一大党地位,袁项城又会利用我们与国民党之间的仇隙,迫使我们新中国党与共和党联手,阻止国民党组阁。” 陈训恩道:“事实证明,国民党逼迫我们退出内阁,不仅没有降低我们的影响力,反而让民众们念起了大人的好来,自己却落得全国上下一片骂声,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杨杰摇头道:“虽然我们因祸得福,但最终获利的依然还是北洋系,还是袁项城。” 孙元起问道:“如今内阁中只剩下我们新中国党的三位总长以及信奉天主教的陆子兴,局势又纷乱如此,你们觉得我该如何去就才好?” 陈训恩道:“大人,国民党和北洋系不是想把我们新中国党挤出内阁,降低我们的影响力么?那我们就偏不如他们的愿!眼下因为大人可能去职而天下汹汹,足见大人在朝野的威望。只要大人和张、汤、陆三位总长不主动辞职,袁项城和宋遁初能奈我何?” 杨杰却道:“依学生之见,先生现在辞职应该比在职更好!” 第三八一章密雨斜侵薜荔墙 陈训恩闻言马上竖起眉毛叱责道:“杨耿光,你胆敢劝大人辞职,究竟是何居心!” 孙元起瞪了陈训恩一言,然后和声问道:“耿光,你的意思是?” 杨杰恭声答道:“先生明鉴,学生所言并无丝毫不逊之处,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袁项城在同意赵智庵等人加入国民党之前,肯定会考虑到先生的反应;既然他明知道后果,还允许赵智庵等人加入国民党,足见他已经下定决心对付我们新中国党,也无意挽留先生。既然如此,先生又何必恋栈权位呢? “而且国会大选在即,先生如果坚持在职,除了让袁项城更加猜忌之外,稍有差池必然会遭受来自北洋系、国民党的明枪暗箭,让先生清誉受损。若是乘机引退,不仅可以保全令名,博得更多民众支持,而且可以让国民党受反噬之苦,声望一落千丈。正反相较,所以学生建议大人辞职。” 孙元起微微叹息道:“孙某并非恋栈权位不肯辞职,而是十多年前就梦想勾勒的教育蓝图如今刚刚展开,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完善,如果此时教育部突然易帅,谁知道会被他们删改成什么模样?而且现在我们每年支付的教育补贴高达千万,在中央政府和各省都督眼中就是块大肥肉,谁都想在上面咬一口。之前我们新中国党在内阁中占据三席之地,他们还多少有些忌惮之心;一旦我们总辞职,那些教育补贴简直就是俎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能有三分之一落到学生手中,就算他们有良心了!” 陈训恩道:“当初袁项城许诺国内所有教育事务全由大人一言而决。中央政府概不插手,所以我们才答应将川陕甘晋四省的赋税多少不论,全部移作国家教育经费的。如今袁项城食言而肥,有意将大人逼出内阁,他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大人完全可以在辞职的同时断绝所有经费供给。 “国民党之前只是劝说全体内阁成员入党,意图提早实现政党内阁,就引得全国上下一片哗然。不少地方学生甚至捣毁了国民党的办公场所。要是大人真的辞职,并断绝所有经费供给,只怕全国数百万学生会揭竿而起,逼迫赵智庵下台的!” 孙元起却摇头道:“首先,我不愿学生们卷入到政治斗争中来,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其次,教育是国家根本,经费是教育保障,关系重大,绝不能因为某个人去就而断绝教育经费。任何有违此两条者,都是居心叵测之辈!孙某虽然才能平庸。却不愿身后背负骂名。” 陈训恩也是大摇其头:“大人,只怕袁项城、赵智庵是吃透了您朴厚纯良、爱国乐教的禀性,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逼您退出内阁!属下斗胆劝您一句,官场上虽然要持心端平、与人为善,但在关键时刻也得狠下一条心。能够无所不用其极,就好像袁项城能在维新变法最重要的时候出卖光绪皇帝一样。所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一味纯善是没有用的!” 孙元起苦笑道:“我何尝不懂得‘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只是人活一世草木一春,总得有点自己的理想与追求。若是一味地追逐名利,罔顾社会的需要与自己的梦想,那么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杨杰对此却大加赞赏:“先生可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诚然,官场之中尔虞我诈,少不了机算权谋,但很多事情并不是单靠算计就能获取的,故而官场有‘小胜凭智,大胜靠德’的说法。先生能以不忍人之心,无视袁项城构陷,继续关爱全国学子,足令天下人想见先生的高风亮节。有此声望,天下都可以运之掌上,何况是区区教育总长? “再者说,先生离任教育总长的时间绝对不会太长,因为国民党经此一役必然声誉大跌,纵然取胜也是惨胜,难以抵挡我们新中国党与共和党的联手。到那时候,赵智庵内阁宣布结束,纯粹政党内阁不再实施,我们新中国党与共和党联合组阁,先生不仅可以继续担任教育总长,甚至内阁总理也不是不可能!” 孙元起道:“官高则多事,多事则易辱,哪如当一个教书匠舒服?” 陈训恩有些惊讶道:“难道大人真的准备辞职?” 孙元起道:“既然袁项城如此逼迫,只怕不辞职是不行的了。不过我会根据事态发展审时度势,如果事情有所转机,能够不辞自然最好;如果无可挽回必须辞职,我会提前与张啬翁、汤蛰翁做好商量的。” 结果第二天,内阁又发生了令孙元起措手不及的重大变化:信奉天主教的陆徵祥居然毫无预兆地宣布辞职,随即袁项城、赵秉钧推出了新的外交总长——梁如浩。 梁如浩,原名滔昭,号孟亭、梦亭,字如浩,后以字行。他和唐绍仪都是广东省香山县唐家镇人,同治十二年(1873)他们一起作为第三批幼童赴美留学,回国之后又一同担任李鸿章德籍顾问穆麟德的随员,赴朝鲜筹设海关,接着两人又先后进入袁世凯麾下担任幕僚。可以说两人交谊自童稚开始,至今已长达数十年之久。民国政府北迁的时候,时任内阁总理的唐绍仪曾提名梁如浩为交通总长,但未获得袁世凯和临时参议院的同意,但也足见两人关系莫逆。 此次袁项城、赵秉钧推出梁如浩继任外交总长,其中自然有抚慰去职的唐绍仪之意。当然,更重要的是梁如浩也是袁世凯的心腹亲信,而且在此之前他已经加入了国民党。也就是说,现在内阁中只剩下孙元起、张謇、汤寿潜等三个非国民党阁员! 在这种情况下,孙元起只有请来张謇、汤寿潜共同商议去留问题。 在聊完天南海北之后,孙元起才说道:“啬翁、蛰翁,近来京中局势动荡不安,想来二位前辈都有所耳闻。国民党自改组之后咄咄逼人,除了四处演说拉人入党,为年底国会选举大造声势外,还极力游说赵智庵以及内阁其他成员,想提前造成纯粹政党内阁的事实;而赵智庵等人则是顺水推舟,先后加入了国民党。就在昨天,一直没有入党的陆子兴突然宣布辞职,取而代之的是具有北洋系和国民党双重背景的梁孟亭,至此内阁之中只剩下我等三人没有加入国民党。对此情形,不知二位前辈有何高见?” 张謇一边捋着下颌上稀疏的胡子一边说道:“既然他们想闹,那就由着他们闹去,我们自己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总不能害怕撞见鬼就不走夜路吧?我等可都是大总统府提名、参议院正式通过的阁员,难道因为我等不加入国民党,他赵智庵还敢吧我们罢免了不成?” 汤寿潜道:“啬翁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如今内阁中已有大半是国民党员,我等三人孤立无援寸步难行,以后提案都难以通过,困守内阁又有何味道?倒不如辞职来的清净!” 张謇道:“辞职清净倒是清净,可是清净有何用处?我等现在即便坐困内阁,至少还可以及时察觉内阁动态,保持我们新中国党在内阁中第二大党的影响力,为即将到来的国会大选多拉些选票。可我等一旦辞职,新中国党与社会党、民主党等乱七八糟的小党派还有何分别?气可鼓不可泄,影响力亦然。” 汤寿潜道:“新中国党之所以能有今天这般影响力,并不单纯是靠你我等在内阁中的维持,而是基于百熙在川、陕、甘、晋等地的实力。只要实力犹在,就不用担心我们新中国党沦落为社会党、民主党那样乱七八糟的小党派,甚至将来单独组阁也不是没有可能。眼下我们应该考虑的,是如何保存实力,避免成为北洋系和国民党的重点打击对象!” 张謇道:“不错,我们新中国党的底气确实是来自于西部各省的势力,但西部各省同样需要在内阁中发出自己的声音,以避被中央任意宰割,这也是我们不能退出内阁的理由之一!再者说,要想保存我们新中国党的实力,避免成为北洋系和国民党的重点打击对象,最好的办法还是和光同尘,即和北洋系诸人一样加入国民党,如此既可以保存实力,也可以留在内阁。” “可是我们新中国党的党纲中明确规定,严禁党员跨党!”汤寿潜提示道。 张謇却大不以为然:“党纲是人定的,改了便是,岂能以纸面的死文字来拘禁我们这些大活人?而且百熙、你、我三人正好是新中国党的最高首领,全党之事皆赖我等一言而决,改不改党纲还不是我们三个说了算?当然,我们加入国民党只是与北洋系、国民党虚与委蛇,并不会影响我们新中国党本身的独立性。百熙,你觉得如何?” 张謇和汤寿潜一时都望向了孙元起。 第三八二章虎鼠龙鱼无定态 孙元起脑筋急转。 确实,眼下几乎所有党派都没有明确规定党员对党的忠诚与义务,唯有新中国党严厉禁止党员跨党,明文规定“坚持党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个人利益服从党和人民的利益”,还要定期缴纳党费,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那要不要和光同尘呢?马教可谓组织严密、纪律森严,但在真实历史中,马教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第一次国共合作前后,也曾允许马教党员以个人资格加入国民党。既然马教都能加入国民党,为什么新中国党不能呢?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新中国党与彼时的马教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首先,两者实力有强弱之分。在第一次国共合作的时候,马教人数不过四五百人,根本算不上什么政治力量,只不过背后有苏联和共产国际的大力支持,国民党才捏着鼻子放低身价与马教谈合作。在合作之初,国民党上下对实力孱弱的马教根本就看不上眼,这也给了马教很大的发展空间。 新中国党眼下虽然只有十多万党员,难以媲及党员人数突破百万的国民党,甚至短时间内很难超过拥有五十多万党员的中国社会党,但也不容小觑。而且孙元起本人的实力超凡,暂不说拥有的五省之地,单单是麾下十多个师的精锐武力,就远超第二次国共合作之初的马教,在全国绝对稳排前三。如果孙元起真要加入国民党,只怕宋教仁做梦都会担心孙元起是否会喧宾夺主吧? 其次。两者利益有小大之别。以马教党员可用个人资格加入国民党作为正式标志的第一次国共合作,使得马教在短时间内取得飞速发展。从合作建立到破裂不过短短四五年时间,马教人数就增加了一百倍,达到了5.7万人。此外还在工农运动方面得到了人力支持和资金赞助,让马教在长期沉寂的北方取得突破,同时利用黄埔军校和国民革命军为自己培养了大量军事人才,真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如果孙元起等新中国党核心人物加入国民党,国民党必然会在全国大造舆论,宣传新中国党是国民党的一部分。借机大肆争夺本来属于新中国党的选票;以后还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触角伸进孙系势力占据的川、陕、甘、晋、青等地,设立支部抢夺党员。说到底,还指不定是谁占谁的便宜呢! 第三,两者后果有趋同之势。马教的无孔不入和疯狂发展,引起了国民党高层的极大恐慌,于是有了蒋介石、汪精卫分别在南京和武汉进行的清党行动,致使马教蒙受了巨大损失。党员人数在几个月之间从5.7万人直线下降到1万人。 虽然眼下的这个国民党将来如果与新中国党决裂,肯定不敢采取“四一二”、“马日”或“七一五”之类的残酷屠杀,但孙元起等一旦真的选择加入国民党,绝对会让原本单纯坚定、信仰唯一的新中国党内部变得思想混乱,然后出现分裂分化。凭孙元起拙劣的政治手腕,绝对很难在一战到来之前完成再次统合。 思忖再三。孙元起沉声说道:“在下觉得,内阁席位虽然重要,但还没有重要到让我们更改党纲!也就是说,我们新中国党依旧严厉禁止党员加入任何其他党派,包括国民党。违者一律开除党籍。如果赵智庵等没有逼迫太深,我们就在内阁中暂且忍耐一段时日;如果他们做得太过分。我们也不必太过恋栈,反正国会大选在即。我倒要看看他国民党能有多大本事,来争夺参众两院的过半席位!如果他们真的过半了,咱们败得一塌糊涂,自然无话可说。如果没有过半,哼哼,咱们到时候一定要让国民党好看!” 孙元起是新中国党的委员长,又是党内最有实力之人,可谓一言九鼎举足轻重,这番话无疑是一锤定音地结束了张、汤两人之间的争辩。 汤寿潜闻言赞道:“百熙所言极是!新中国党现在虽然柔弱,但未来强盛可期。赵智庵、宋遁初虽然强横,我们大不了就是辞职嘛,他们还能奈我何?何况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如果我们因为眼前一点权势而委曲求全,托庇他人门下,将来何以训后世、致远大?” 张謇也只好点了点头:“既然百熙已经作此决断,我等唯有遵从而已。” 说完正事,三个人又胡乱聊了几句闲话,才各自告辞回家。张謇回到了他租住的米粮库胡同,刚进门小厮就赶紧上前报告道:“老爷,午后家里来了位姓洪的客人,一直在客厅里候着,说是今儿非得见到老爷您不可。您看——?” 张謇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退下吧!”然后径直走向客厅。 眼下已经是仲秋时节,白天渐渐变短,到了下午五六点钟屋里便是昏黑一片。尽管此时客厅中已经点上了几支蜡烛,却依然有些暗昧不明。张謇从外面进来时,只看见上首的座椅上有个肥胖的身影,便客气地问道:“是洪观川先生么?” 那个肥胖的身影赶紧站起来朝张謇深鞠一躬:“在下正是洪述祖!” 原来这个胖子就是洪述祖。 洪述祖,字荫之,号观川居士,咸丰九年(1859)出生于江苏武进。洪家是武进的名门望族,洪述祖的曾祖父是清代著名学者洪亮吉、他的姐夫是“一品夫人”赵凤昌、他的儿子是著名剧作家洪深,而他的父亲则与台湾巡抚刘铭传、两广总督岑春煊关系莫逆,其家族之盛可见一斑。他父亲给他起名“述祖”、“荫之”有继承先祖业绩、蒙受祖辈福荫之意,谁知他却放浪形骸、品行不端。与其先祖洪亮吉的品行完全南辕北辙,乃是十成十的不肖子孙。当地人称之为“洪杀坯”。 无奈人家有个好爸爸,居然先后做过两江总督左宗棠、浙江巡抚于连元、两江总督刘坤一的幕僚,还做过台湾巡抚刘铭传的中军参谋,又曾被时任湖北交汉关道的岑春煊委任为汉口清文局坐办。按理说他有铁打的背景,应该混个如花似锦的前程才对。可惜他无论做什么,最终都会因为品行不端而弄得灰头土脸、狼狈而逃。 就比如在刘铭传手下担任中军参谋时,刘铭传很是欣赏他的才华与能力,一度委派他协同处分兵事。襄助外交。当时《中法新约》签订不久,法军却背信弃义劫走了清军由福建运往台湾的两船军火,刘铭传派洪述祖前往基隆与法军交涉。不料洪述祖竟收取法军2000两白银的贿赂,将两船军火拱手送给了法军。刘铭传知道后勃然大怒,欲治其死罪,因多方说项才改判为监禁三年。随后洪述祖买通狱吏,“越狱”成功。窜至武昌。 在武昌,洪述祖被岑春煊保举为汉口清文局坐办(一般办事人员),谁知他狗改不了吃屎,竟然又勾结洋人,伪造地契出售,险些酿成外交纠纷。湖广总督张之洞下令缉拿他归案。洪述祖通过姐夫“一品夫人”赵凤昌向张之洞求情,加上他是名士后裔,这才从轻发落,仅逐出湖北了事。 辛亥革命爆发后,洪述祖得知世交赵秉钧与袁世凯打得火热。就从上海赶到北京投靠袁世凯,成为了袁世凯的幕僚。在“民国产婆”赵凤昌力促南北议和的过程中。洪述祖是赵凤昌在北方的重要联络人,加上他又曾为袁世凯谋划先“以南压北”、再“以北压南”的妙计,由是深得袁世凯的赏识。在袁世凯得到临时大总统宝座后,委任他为内务部秘书,并授予三等嘉禾勋章,成为了袁世凯嫡系。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前来拜访张謇,究竟是所为何事呢?就听张謇问道:“劳观川先生久等了!只是不知有何贵干?” 洪述祖冷笑几声:“有何贵干?咱明人不说暗话,今天洪某过来就是想再次问问季直兄,您到底愿不愿意加入国民党?给个痛快话,洪某还等着给人回话呢!” 张謇一边慢慢啜茶一边悠悠说道:“老夫刚才就是在和孙百熙、汤蛰先讨论是否要加入国民党的问题,我是劝他们事急从权,加入国民党,不过他们两人都坚持新中国党党员不能加入任何其他党派,违者一律开除党籍。老夫是新中国党的副委员长,理应带头遵守党纲,观川先生的话倒让张某觉得有些为难了。” “为难?”洪述祖再次冷笑几声,“孙百熙人称‘西北王’,手中有五省之地,麾下精兵过十万,足以横行一时,他对加不加入国民党、在不在内阁自然无所谓。汤蛰先当过知县,做过盐运使,还修过铁路,手中资金巨万,只要跟定孙百熙,足保后世荣华不衰。可是你季直兄不同! “洪某可是听人说了,季直兄在担任工商总长职务期间,可是利用手中职权大肆打压其他纱厂,并刻意压低棉花的价格,抬高棉纱的市价,以便您的大生纱厂获取暴利。还有您的通海垦牧公司,违法在吕泗、海门一带圈占土地,激起民变,致使数十人死伤,是您给江苏高等审判厅写信,才把这件事给压下去的吧?” “够了!”张謇把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顿。 “不够,这类的事儿可多着呢!虽然洪某记性不好,记不得太多事情,可是有人记着啊!人家不仅记着,而且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证人口供、各种物证搜罗齐备,分门别类地放在那儿,没准儿哪天就能用上。您说到那时候,孙百熙能救得了你么?”洪述祖得理不饶人,噼里啪啦就是一通,“这些事一旦抖露出来,季直兄您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别人唯恐避之不及,谁还愿意为你出面?即便孙百熙能救你,但他为了自己清誉考虑,他会救你么?” “住口!”张謇把茶碗一丢,霍然站起身,“不就是加入国民党么?老夫答应你便是!”说罢拂袖而去,只留下洪述祖一人坐在客厅里,或明或暗的烛火照在他似笑非笑的脸上,仿佛像是只准备择人而噬的千年老鬼。 第三八三章但拂衣行莫回顾 第二天一大早,孙元起在国民党激进派的《民权报》看到张謇突然改投国民党的消息,确实让他措手不及,甚至有些惊惶失措。 张謇是谁?那是鼎鼎有名的状元公,声闻全国的大实业家!在清末预备立宪公会中就担任副会长,新中国党成立之后又出任第一副委员长,在党内地位仅次于孙元起,可谓位高权重。谁成想这样的人物居然叛变了,谁知道会给全体党员造成多大的冲击?如果后人编纂新中国党史写到此处时,也不知会不会把张謇与向忠发、张国焘、顾顺章等人并列。 在惊愕之余,孙元起迅速赶往汤寿潜府上拜访,恰好汤寿潜也正准备出门去找自己。 甫一见面,汤寿潜便直接道:“百熙,你来是为啬翁突然加入国民党之事吧?我也是刚刚看报纸才得到的消息,正准备过去见你呢!” 孙元起苦笑道:“我也是刚从报纸上得到的消息!以前我一直对我们的情报机关非常信任,没想到党内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情,最后还是从别人家的报纸上得来的消息,真是惭愧啊!” 汤寿潜也是摇头:“这倒不怪情报机关。别说他们,就是我们俩,谁又能想到啬翁前脚刚和我们拍完胸脯,后脚就改投国民党呢?既然事已至此,悔恨无益,我们还是尽快拿出个处理办法吧!” 孙元起道:“啬翁突然改投国民党,让我现在还有些惊慌。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蛰翁帮忙拿个主意吧!” 汤寿潜试探着问道:“啬翁毕竟是党内元老,又名满海内。关系重大,不可轻率行事。要不你我联袂到张府上拜访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如果其中有什么误会,也可以尽快澄清;若是他一时糊涂,我们也可以劝劝他,让他迷途知返。” 孙元起点点头:“也好。虽然啬翁此举有些荒唐,但我们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能抢救的还是应该尽量抢救的!” 两人上了轿车。直奔张府所在的米粮库胡同。 以前张府门房一听到轿车的声音,立马就会笑容满面地抢出来开门,今天却大为反常,轿车停在门口,张府依然大门紧闭,甚至院内都没有人声传出。汤寿潜与孙元起对视一眼,然后下车敲门。敲了半天。大门才打开一条缝隙,门房伸出头道:“老爷今儿身体抱恙,不能见客,各位请回吧!”说完就要关门。 汤寿潜急忙说道:“啬翁身体违和,我等正应该进府探望才是!” 门房有些不耐烦:“说了老爷不能见客!”说完便砰然关上了大门。 汤寿潜又与孙元起对视一眼,各自都有些无奈。孙元起问道:“蛰翁。接下来该怎么办?” “啬翁应该会去参加内阁会议吧?到那时候我们再问问?当然,啬翁年已六旬,如今深秋又寒暖不定,偶感不适也是很有可能的。”汤寿潜虽然这么说,其实心里一点自信也没有。 孙元起摇摇头:“啬翁现在对我们避而不见。其用意已经昭然若揭。既然如此,他又怎么可能会去参加内阁会议呢?即便见了。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相见不如不见!” “若依百熙之见,我们该如何处置此事?” 孙元起断然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既然啬翁心意已决,那就由他去吧!回去之后,我们迅速联络赵行止、张育和等委员,尽快以新中国党中央委员会发布三道命令:第一,鉴于严重违反党纲严禁跨党规定,免去开除张季直新中国党中央委员会副委员长、委员职务,并开除党籍;第二,宣布你、我二人即刻退出本届内阁;第三,新中国党在今年年底到明年年初这段时间,最主要的工作调整为应对国会大选,力争获得尽量多的参众议院席位。蛰翁,你有什么不同意见?” 汤寿潜沉吟片刻答道:“没有,一切都依百熙裁断!” 如果说张謇突然宣布加入国民党是晴天霹雳,那么接下来新中国党开除张謇党籍、孙元起汤寿潜联袂辞职简直就是响晴白日里的电闪雷鸣,震得无数国民目瞪口呆。不过孙元起在辞职电文也明确表示,即便自己辞职,仍将全力以赴推进义务教育在全国各地的实施,并确保教育补贴的足额支付。 袁世凯闻听孙元起辞职消息,竟然带着赵秉钧来到后海的孙宅,对孙元起进行殷勤挽留。见面后袁世凯便拉着孙元起唉声叹气地说道:“百熙、百熙,何至于此?袁某知道您品纯德厚、学问优渥,古今无比,一直对您尊敬有加,自忖并无得罪之处;即便袁某有何得罪之处,只要来言说明,袁某定当痛改。何至于遽尔辞职?” 孙元起也虚言应对道:“元起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辞去教育总长之职,有负大总统厚爱,实在是惭愧无地!” 赵秉钧在一旁帮腔道:“大总统闻听孙总长辞职的消息,衣不及带,蹑履而出,前来劝阻孙总长收回成命。希望您能看在大总统满腔诚意的份上,三思而后行!” 孙元起道:“孙某辞职正是三思之后做出的决断。自清季出任学部尚书以来,忽忽已近两年,于国家教育大计毫无寸补,个人课业反而荒废殆尽,每一思及,便汗湿重衣。如今民国肇建,人才辈出,胜于我者不知凡几,而孙某内有家事,外有党事,还有企业事、学校事,于政事实难尽心,加上近来政局扰攘,所以孙某主动退位让贤。恳请大总统俯允!” 袁世凯道:“自百熙就任教育总长以来,洗刷旧政,倾资兴学,不数月间,全国教育面貌为之一新,怎么能说‘于国家教育大计毫无寸补’呢?眼下正是大有为之时,百熙更不该撒手不管。袁某代表四万万民众挽留总长!” 孙元起当即答道:“那元起也向四万万人民的代表辞职!” 袁世凯见挽留不住,只好说道:“既然百熙去意已决,袁某也无计可施。只是现在义务教育刚刚开始实施,还没有完全进入正轨,将来需要面临的问题必然不少,还需要百熙多多烦神。故而委任你为大总统府高等顾问、国立中华科学院院长,与内阁教育总长共同负责全国教育科研事业,职位在内阁总长之上,希望你能接受。如果你不接受这个任命,袁某也不敢批准你辞职。” 孙元起自忖对中国的教育发展尤其是义务教育实施情况确实难以割舍,巨额教育补贴的发放也需要有人监督,便点了点头:“既然大总统如此抬爱,那元起只有恭敬不如从命!” 袁世凯又问道:“百熙,你是海内外教育大家,对于国内教育情况可谓了如指掌。如今你因事改任他职务,而教育总长之职不可久空,依你之见,由谁继任为最好?” 孙元起连忙拒绝道:“教育总长人选应该由大总统与智庵总理商量决定,何容孙某置喙!” 袁世凯道:“百熙,你现在是大总统府高等顾问,将来又要与教育总长共同负责全国教育科研事业,理应对教育总长人选有建议权。而且你对国内教育情况如此熟稔,古语有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虽然用这句话来譬喻有些不伦,但道理是一样的。你又何必藏拙?” 赵秉钧也道:“赵某出身鄙贱,虽然历经多职,但也只精熟警务一门,其余都是泛泛,对于教育更是有如隔山。今蒙大总统、黎副总统、中山先生、克强先生和百熙先生厚爱,抬举在下担任内阁总理,赵某唯有肝脑涂地誓死以报。然对各部事务却不敢自专,少不得要一一求教于方家,免得闹出笑话。教育的事,还望百熙先生不吝赐教!” 孙元起见他们语气不像作伪,便说道:“既然大总统、智庵总理盛意拳拳,在下只好举荐一人。在我看来,现今最适合继任教育总长的莫过蔡孑民(蔡元培)先生。” 袁世凯有些惊异:“蔡鹤琴?袁某还以为百熙会举荐张菊生(张元济)、严几道(严复)、傅沅叔(傅增湘)或者范静生(范源廉)等人呢!” 孙元起道:“大总统提及的那几位先生在教育界也都颇有声望,担任教育总长绰绰有余,但要说最合适,还是莫过于蔡孑民先生。理由有三:首先,孑民先生在前清是翰林,在光复会是会长,在民国曾任教育次长,威望卓著;其次,孑民先生很早以前就加入了同盟会,如今又是老牌国民党员,有助于实现纯粹政党内阁;第三,孑民先生当初能舍弃翰林的荣华投身革命,足见他蔑弃功名利禄,如今教育部每年要经手近千万款项,正需要这等大公无私之人。” 本来袁世凯是想卖给孙元起一个人情,让他推荐个中间派的孙系人物,没成想孙元起却推荐了一个根正苗红的革命党人,平白无故闹了个不自在。袁世凯只好捏着鼻子道:“百熙高见!你推荐的这个人选我们会慎重考虑的。” 汤寿潜辞职之后,很快沿着京沪线南下,准备到江浙一带整理党务,消除张謇叛变后的影响,积极应对即将到来的国会大选。而孙元起在简单交代完手头事务后,留下陈训恩在京中处理其他事宜,则和杨杰等人乘坐飞机离开京城,直奔竞选宣传的第一站——山西。 第三八四章为民求主降神尧 飞机没有直奔山西省会太原,而是先降落在晋北的大同。 大同地势险要,在清代以前一直是北方游牧民族进入中原的主要通道,来自草原的骑兵一旦越过大同便可在坦荡如砥的华北平原上驰马纵横,然后饮马黄河、耀兵关洛,而这座坚城则数千年来一直庇护着雁门关以南的山西乃至中原的安全。 昔日强横的北方游牧民族,早已被清政府利用藏传佛教这把软刀子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大同再也无需担心来自北方的入侵,但它如今的地位依然重要,因为眼下袁世凯心意暧昧难测,内外蒙王公则在沙俄的支持下隔三差五想闹独立。而从大同这里,向北可以越过长城,直扑内外蒙的腹地;向东可以下窥张家口、宣化,数日之内兵临京师。姚宝来、张辉瓒的第四十七混成协从经世大学附近撤离后,就驻扎在大同、朔平一带,保持着对京师和内外蒙的军事压力。 第四十七混成协在军制改革后番号改为陆军第四十七混成旅,阎锡山所部则更名为山西陆军第一混成旅,这也是山西地面上仅有的两支正规军,分别负责晋北和晋南防务,而大同正是晋北防务的支撑点。正因为大同是孙系势力在塞上的据点、对京师的前哨,关系重大,所以在城外修筑了一个简易飞机场以供军用。 当孙元起走下飞机的时候,发现到场迎接的除了第四十七混成旅将校、大同军政分府政要以及部分地方士绅。山西军政府都督阎锡山、民政长谷如墉、财政司长张瑞玑等居然也在。不过他们几个脸色都不是很好,估计是闻讯后刚刚从太原乘飞机赶过来。结果惨遭飞行员的荼毒。 见面自是一番寒暄不提。 来到大同军政分府,孙元起见谷如墉已经年逾花甲,被飞机折腾得神色颓然,便好心劝道:“谷老先生,您旅途劳顿,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 谷如墉却强自振作精神道:“有赖孙大人关心!老朽虽然精力有些不济,但见到孙大人心里欢喜无尽,这点劳顿也就算不上什么了。”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今天孙大人来晋,百川都督准备乘坐飞机到大同迎接,老朽闻听消息便自告奋勇要求同去。同行之人因老朽年老体衰都极力劝阻,老朽却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因为老朽觉得如果是乘坐飞机而死,虽死无憾;如果再能见到孙大人,即便马上就死。也可以含笑九泉。” 孙元起有些恧然:“谷老先生谬赞了,孙某实在愧不敢当!” 谷如墉道:“老朽并非吹捧逢迎,而是有感而发。光绪二十八年(1902)山西大学堂成立,虽然成立时间不及京师大学堂和大人创立的经世大学,但放眼全国,也算是占得先声了。老朽当时以户部员外郎而兼任山西大学堂监督。总管中、西两斋事务,前后长达六年之久,自承没有太大功劳,但苦劳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的。 “转眼十年过去,大人创立的经世大学早已名扬海内外。各种附属中小学校遍布大江南北姑且不提,单单在校大学生数量便达三四千人之多。各国游学生也有千余人,所研究创造出的成果更是震铄古今。而我山西大学如今在校学生不过三四百人,仅及经世大学十分之一;而且学生质量良莠不齐,毕业时如能通读经世大学一二年级教科书,便足以被师长同窗夸赞为天资聪颖了。 “所谓不见北海,无以知泾渭之小;不等泰岱,无以知东山之卑。唯有亲见大人创立的经世大学,老朽才发觉山西大学这些年发展是如此缓慢迟滞。两所学校几乎是同时创立,只是一所为官办、一所为私立,如今却有天壤之别。老夫今天迫切想见孙大人,就是想向你求教个中的原因,不知能否赐教?” 孙元起凝思片刻才回答道:“或许原因就在于一所是官办、一所是私立吧?尽管山西大学在成立之初便采取西式教育,但其中的传统经学内容还是太多——当然,我并不是否认传统经学的重要性,只是觉得它不应该占据那么多份额。而且因为学校是官立,毕业的学生照例要授以举人出身,所以很多学生到学校就读的目的不是为了学习知识、探讨学问,而是单纯为了获取文凭,作为进入仕途的阶梯。与此同时,任教老师也有不少是为了获得保举资格,而勉强在学校任教。如此老师、如此学生,焉能有大成就? “经世大学则不然。因为学校是私立,毕业之后不能做官,所以在此求学的学生大多都是单纯出于对学问的爱好,学习知识、研究问题便有了兴趣和动力。学校只是为他们提供合格的老师、合理的课程、丰富的图书、充足的实验室以及舒适的环境,剩下的全靠他们自己努力。然后经世大学就有了今天这般成绩。仅此而已。” 谷如墉又问道:“大人在执掌教育总长期间倾力于实施国民义务教育,此举惠及全国数百万童稚,可谓居功厥伟。对于大学方面,只是规范课程设置、考核老师素质、严格学生考录等。大人这是精力有限未暇顾及,还是以为如此即可改进国内大学积贫积弱的局面?” 孙元起答道:“除了无暇顾及之外,也是无能为力。现在国内教育水平整体相对落后,而且短时间内难以改观,即便有心改变大学积贫积弱的局面,也终究会因为没有足够的优秀生源而陷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遇。为今之计,只有加大义务教育实施力度,将来好为大学输送足够的人才,藉此打开局面。 “此外,各大学也要在课程设置、老师素养、图书购买、仪器添置等方面下功夫。在传统中国学问方面多延聘名家宿儒,在西方科学教育方面则多征聘欧美各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如果实在不可得,经世大学的毕业生也可以,日本留学生反而最次,力争早日培养出优良的学风校风以及自己的研究方向,以便在全国大学中脱颖而出。” 谷如墉再次追问道:“大人是海内外著名的大科学家、大教育家,远见卓识远非我等所能媲及。依您之见,我们山西大学应该着重研究哪些方向?” 孙元起笑道:“孙某对山西大学的了解仅仅局限于教育部报表上一鳞半爪,哪敢随意闭门造车?谷老先生莫要难为我。” 谷如墉却不肯轻易放过孙元起:“大人不妨姑妄言之。” 孙元起只好胡乱答道:“山西大学既然是由山西官办。所研究的内容首先应当立足于山西本土,切实解决山西民众在生产生活中遇到的各种科技问题,满足社会所需,然后再渐次放眼全国。百川,你们现在山西发展民生的重点是什么?” 阎锡山连忙恭敬地答道:“回禀先生,我们山西现在发展民生的重点是‘六政三事’。所谓‘六政’,即水利、种树、养蚕、禁烟、天足、剪发;三事则为种棉、造林和发展畜牧。其中水利、种树、造林等内容。都是根据经世大学师生防治黄河流域水土流失的研究成果来制定的。” 孙元起点点头:“你们山西提出‘六政三事’便非常切实民生!除了天足、剪发是社会风气问题外,像水利、种树、养蚕、禁烟、种棉、造林和发展畜牧等,里面都有很多很多的学问需要研究和解决。仅简简单单的养蚕这一项,就有‘桑蚕主要传染病发生规律与防治技术研究’、‘家蚕品种资源特殊性状研究及种质创新与利用’等大课题可以研究探讨。这些要是做出成果来,与经世大学造飞机、造汽车同样伟大,一样能够国家科技奖励!” 谷如墉起身朝孙元起抱拳谢道:“老朽谨领教。并代山西大学师生谢过孙大人。不过老朽还有第二个问题,大人和百川都督刚才也都提到过,那就是民生问题。大人对‘走西口’应该有所耳闻吧?山西尤其是晋北一带,土地贫瘠,灾害频仍。致使大批民众离开故土到口外谋生。像离老朽家乡神池不远的保德,就流传有‘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的谣谚。 “大人执政川陕之时,曾蠲免川、陕、甘三省田赋,使得民众生活大为改观,甚至不少山西贫民都越过黄河到陕西去乞讨生活。老朽如今忝为山西民政长,却无法使得父老安居乐业,反而让他们到外省乞讨过活,实在是汗颜无地。恳请大人能够普施仁惠,拯救山西黎庶于水火!” 说完,年逾六十的谷如墉竟然跪了下来。 孙元起赶紧扶起谷如墉:“谷老先生,山西民众生活困苦,其实孙某也难逃其咎。然而如何帮助民众脱离贫困,却要仔细思量。蠲免田赋固然可以稍解民众苦痛,然而只能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一世。俗语有云:‘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先说‘农’字,百川都督所行六政三事皆是从‘农’字入手,假以时日,定能大获成效;再说‘商’字,晋商天下闻名,自然不用我说;我们如果要想帮助山西黎庶脱离水火,唯有从‘工’字入手。” “工?”众人都有些疑惑。眼下说到工业,国人马上想到的就是煤炭、钢铁、电力、自来水、电灯、纺纱、制绒、榨油、制革之类,而且这些生意必须得跟洋人打交道才能有赚头,否则都是赔本买卖。 孙元起点点头:“其实很简单,就是利用你们山西最丰富的矿产:煤炭。” 第三八五章才施偃月行军令 今时今日,试问天下谁最土豪?毫无疑问,答案必须是山西的煤老板! 什么叫做土豪?就是车子不管是保时捷、保时捷,还是兰博基尼、玛莎拉蒂,又或者是劳斯莱斯幻影、布加迪威龙,想买就买,不过第一款车必须是悍马H2,踩脚油门就得一个巨无霸汉堡的那种!房子不管是帝都的二环、三环还是香山,也不管是魔都的长宁、徐汇还是浦东,只要看着顺眼随手就买,而且必须是现金全额付款。 土豪讲究的是朴素的奢华,身穿阿玛尼正装,脖子上照样套着拇指粗的金链子,双手十个手指全戴着戒指,什么钻石、蓝宝石、红宝石、翡翠、猫眼、祖母绿,每样都给整一个。对了,还有脚上,脚上必须穿耐克或者阿迪达斯限量版的运动鞋,图的就是个舒服。 手里拿的主流是Vertu的Rococo手机,最次也得是iPhone5S土豪金,但说话必须用纯正的山西腔,接起电话就是:“尼似碎啊?”请客吃饭无论是日本料理还是法国大餐,吃完刺身、鱼籽、松露、鹅肝,最后必须用大蓝边碗盛上来几碗刀削面,拌着宁化府的老陈醋“稀里呼噜”吃完,倍儿瓷实! 当然,土豪也有低调的时候,他们用包从来不喜欢用LV、香奈儿或者普拉达之类的国际名牌,最钟情的反而是遍布大街小巷的塑料编织袋,里面装着一扎一扎簇新的人民币。走在路上看谁不顺眼。从包里掏出几扎就直接扔过去,把他直接砸倒在地但人们遇到这些煤老板。从心底里只会蹦出一句话:土豪,我们做朋友好不嘛? 如今煤老板风光无限,清末民初那会儿却未必活得滋润。谷如墉有些疑惑地问道:“说到煤炭,自从光绪三十一年(1905)从英国福公司手中赎回煤矿开采权之后,晋省士绅便集资兴办全省保晋矿务有限总公司于太原,专营机器采煤,至今已有五六个年头。虽然公司颇有盈余,但要说帮助山西黎庶脱离贫困。只怕力有未逮吧?” 孙元起反问道:“那你们保晋矿务公司的年产量是多少吨?” 一旁的财政司长张瑞玑代为答道:“光绪三十三年(1907)保晋矿务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年产量为2215吨,现在已经翻了十倍不止,应该也有两三万吨了吧?” 孙元起哂笑道:“保晋矿务公司应该算是山西最大的煤炭开采企业了吧?即便它是最大,年产量也才只有区区两三万吨,如此规模怎么可能肩负起解救民困的职责呢?在这里,我不妨向大家罗列一组中华广播公司近些年搜罗的数据,让大家开开眼界。 “先说煤炭的生产情况。在十多年前的1900年。全世界的煤与褐煤的年产量约为7.5亿吨,到今年预计可以达到13亿吨,年增长率达4%。而在1900年的7.5亿吨煤与褐煤中,有90%以上是在西欧和北美生产的,80%以上又是在美、英、德三国生产的,其中仅美国一个国家的煤产量就达到了2.43亿吨。 “再说煤炭的消费情况。同样是1900年。世界能源的需求有五分之三是由煤、石油、天然气这是那种矿物燃料提供的,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这个比例还在不断提高。就拿现在世界经济第一大国美国来说,消耗的能源中有70%以上来自于煤,如果是放在矿物燃料中来算。则高达95%。 “自西方工业革命以来,煤就成了万能燃料。它既是家庭和工业的热源。当焦炭转变为煤气时又是光源,并且又是驱动固定式发动机、机车和轮船的动力源,支撑着整个工业社会的命脉。同时它还是熔炼铁矿石、将生铁练成钢、制造化学产品的重要原动力,将来则会主要用来发电,以提供热、光和动力。由此可见,保晋矿务公司规模实在太小,别说年产量两三万吨,就是三五百万吨,也不愁没销路!” 在二十世纪初,煤在矿物燃料的使用中占据绝对优势地位,尽管美国和俄国对石油的使用有所增长,石油所占比例依然没有超过5%。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能源供应中煤与石油的比例都大于16:1。而在工业领域,石油同样远不是煤的竞争对手,当时世界石油工业正处于萌芽阶段,石油在工业上主要用途是作为润滑剂。 真正导致石油需求快速增长的原因,是汽车的出现和内燃机的广泛使用,使得煤与石油使用量的差距逐渐缩小。但直到1948年,世界能源需求的60%仍由煤来提供,石油只占28%。燃料使用从以煤为主过渡到以石油、天然气为主的时候,那已经是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事情了。 在孙元起的构想里,就是等着一战结束欧洲老牌列强都遍体鳞伤的时候,自己利用获取的战争红利,在亚非拉主要石油产区大肆圈地,不管是中东的波斯湾沿岸,还是黑非洲的几内亚湾地区,又或者是中南美洲的委内瑞拉,但凡产油的地方全都给买下来,等着将来好好过一把“油老虎”的瘾! 张瑞玑道:“大人所言诚然有理有据,不过大人刚才提到的都是欧美列强,他们经历了工业革命,建立了相对完善的工业体系,对于煤炭的需求自然旺盛。而我国一直以农耕为主,发展工业已经是晚近的事情了,至今尚未形成规模,对于煤炭的需求自然寥寥无几。如果盲目扩大生产,会不会未受其利先蒙其弊啊?” 阎锡山马上斥责道:“衡玉先生何出此言!先生素来思虑周密,行事有度。怎么可能会是盲目扩大生产?又怎么可能让晋省民众未受其利先蒙其弊?” 孙元起道:“衡玉兄未虑胜先虑败,也是出于对全省民众的爱护。不应责备。孙某之所以倡言山西扩大煤炭生产,一是因为煤炭开采是劳动密集型工业,有助于解决民众就业,帮助山西黎庶脱离贫困;二是因为中国工业即将迎来黄金发展阶段,需要大量煤炭,我们要预做准备;三是因为除了工业需要大量用煤之外,日常用煤的地方也不少。 “相关数据表明,1903年英国共使用了1.67亿吨煤。其中各种工业用煤1.35亿吨,家庭用煤也有3200万吨。同期英国人口为4200万左右,而中国人口是他们的10倍,有四万万之多。虽然广大的农村目前更多依赖于木材秸秆等燃料,而不是煤炭,但生活在城市中的民众也有三四千万人,只要一个发明来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惯。他们对于煤炭的需求将突飞猛涨。恰好孙某现在就有这样一个非常实用的发明!” 孙元起所说的“发明”,其实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蜂窝煤,也就是俗称的“煤球”。蜂窝煤是在煤气、液化气诞生之前家庭炊具不可或缺的燃料,特别是在各大城市、乡镇,绝大多数都使用蜂窝煤,甚至现在还有很多地方仍使用它烧饭或取暖。 蜂窝煤的名称是北京人首先叫出来的。但发明人却是20世纪20年代初山东德州一家煤栈的炊事员,名叫王月山。王月山以前做过铁匠,每天起床就先捅开铁炉子,用铁条一捅,火苗立即从捅开的洞眼中“呼呼”地冒出来。这种常见的现象给了他一个启示。他就根据炉膛大小,用煤粉捏了几个大煤饼。并在上面均匀地戳了几个洞,结果火苗很旺,煤也节约了。 后来,王月山用铁打了一个模型,将煤渣用水搅拌均匀,一个个打出来。这种有洞的大煤饼,便在德州风行起来。解放初期,这种有洞眼的大煤饼便传到北京,因为它的形状酷似蜂巢,所以北京人给它起了一个形象的名字,即“蜂窝煤”。 孙元起刚到清末的时候,冬天烧火盆都是用木炭或者劈柴,那时候就特别怀念小时候用过的煤球炉。后来兴建经世大学,校园里通上了暖气,才忘了这一茬事。今天提到煤炭的用途,才又回想起来。如果蜂窝煤和煤球炉联袂上市销售,会不会带动煤炭使用量的提升? 谷如墉似乎也有些担心:“老朽在甲午年(1894)听说,中国产的煤含硫量高,煤屑散碎,烟重灰多,质量不佳,很不好用;日本舰船烧的都是从西洋进口英国威尔士煤、法国洛林煤、德国鲁尔煤,质地上乘,燃烧值高,烟气小。据说这也是北洋水师惨败的原因之一。如果我们所产的煤炭不大合用,大人的发明恐怕只会便宜了洋人,而不是我们自己吧?” 孙元起道:“谷老先生无须担心。山西煤炭储量丰富,质量难免存在参差不齐之处,只要我们对煤炭资源准确勘探、恰当处理,就可以物尽其用。再者,我的发明对于煤炭质量也没有太高要求。” 虽然孙元起这么解释,众人依然是半信半疑,唯恐在长官意志压迫下,项目盲目上马,最终导致本省士绅血本无归。 孙元起只好说道:“既然大家还不放心,那不如这样,由我来联系北平铁厂、汉冶萍公司的大股东,让他们与山西士绅共同组建一家‘中华煤炭公司’,预计资本1000万元,首期目标是年产量优质煤炭200万吨。他们出资490万元用于购买设备、煤炭勘探等,最终产品销售也由他们负责,占49%股份;山西士绅则主要负责煤炭开采,占51%股份。 “由于军政府拥有煤矿开采权,山西的这51%股份中有25%归山西军政府持有,以5%股份收益支持山西大学建设,5%股份收益建设中华科学院山西煤炭科学研究所,研究煤炭方面的科学技术,其他的15%用来改善矿区民生;剩下的26%股份,预计价值260万元,将面向整个山西士绅募股。你们觉得如何? “当然,如果山西士绅对此没有兴趣的话,那26%的股份将由北平铁厂、汉冶萍公司的大股东照价收回,所有收益一次性支付给山西军政府,用于解决全省贫苦民众的生活困难。” 所谓北平铁厂、汉冶萍公司的大股东,其实就是孙元起自己。这两家公司都是煤炭需求的大户,而且效益有目共睹,由他们来参股,肯定稳赚不赔。听完孙元起的提议,现场气氛马上活跃起来,不少士绅甚至当即大喊出声:“大人,我渠本翘认购20万元股份!” “乔映霞认购30万元股份!” “蔚丰厚毛鸿翰认购15万元!” …… 片刻工夫,面向山西士绅招募的股份已被消化殆尽。 第三八六章看你横行到几时 接下来几天,孙元起在阎锡山、谷如墉、李国华、张辉瓒等人陪同下,视察了大同府民生发展、义务教育落实、第四十七混成旅备战等情况,并不时接待闻讯赶来的山西士绅,商谈中华煤炭公司的募股和开办事宜。有些远在晋南或外省一时难以赶来的晋商,甚至利用电报委托他人代为认购股份。 中华煤炭公司面向山西士绅的26%股份,孙元起原本还担心他们消化不了,谁知不声不响就被认购干净,好像260万元只是道开胃小菜。这让孙元起在惊讶之余,也充分认识到晋商的殷厚家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尽管“中华煤炭公司”现在只是孙元起口头上的一个提议,落在纸上的也只有各家认购多少股份,不过坊间已经开始热炒这些虚无飘渺的股权。据说短短几天之内,便已经有人开出溢价10%的价格大肆收购,预计随着时间推移,价格还会进一步上涨。大家如今都明白中华煤炭公司的股份是只金鸡,拿到市场上就是真金白银,以后还会下出金蛋来,谁还舍得卖出去换钱? 等孙元起结束在大同的行程来到太原的时候,莉莉丝也急匆匆从上海赶到太原。像这样心急火燎地被孙元起叫到身边的事情几乎每年都要发生一两回,好在每回都有很烧钱又很赚钱的项目在等着她,否则她早就货郎担洗手——撂挑子了! 听完孙元起的介绍,莉莉丝大为不解:“为什么你突然想起组建一家煤炭公司?如果只是单纯想为北平铁厂和汉阳铁厂寻找一家稳定的燃料供应商的话。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汉阳铁厂和江西萍乡煤矿不仅近在咫尺,而且同属于汉冶萍公司。根本无需外购煤炭;北平铁厂与直隶开滦煤矿也一直合作得非常愉快,他们总是优先向我们提供最优质的五槽煤,价格合理,距离同样很近。我们何必贸然进入一个没有技术优势的领域? “从一开始涉足实业到现在,我们的成功秘诀就是以独家持有的专利技术迅速垄断市场,取得无可争辩的行业霸主地位,从而取得丰厚的利润回报。而煤炭行业呢?就我所知,你对此并没有什么研究。而且欧美各国在煤炭勘探、开采、利用等方面的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中国国内的矿务公司除了保持原始的技术勘探开采外,都是引用西方的技术。与他们相比,我们并没有太大的技术优势,所取得的利润必然相对微薄。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劳心费力?还不如直接把钱投给景慧姐,让她多研制几种新药呢!” 孙元起道:“你说的固然没错。但实业公司其实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种是技术型,依靠的是以高新技术占领市场,我们以前都走得是这个路数,你对此也比较了解;还有一种是资源型,就是凭借手中掌控自然资源的多少来取胜。比如洛克菲勒的美孚石油。 “因为专利保护期限只有短短的十多年,加上新技术层出不穷日新月异,所以技术型公司必须依靠持续不断的创新才能保持企业的活力,一旦哪天技术落伍,也就意味着企业走入了穷途末路。从这个角度来说。你投钱给经世大学的药物研究所或者传染病研究所,让他们多研制几种新药。确实非常有先见之明! “但资源型企业却不同。只要手中握有足够的资源,就可以岿然不动,坐看世间云起云落。比如像煤炭,号称‘工业的粮食’,至少在未来一两百年之内都不会丧失它的重要作用,煤炭企业自然可以高枕无忧。而且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经过调查,认为山西煤矿之富冠于全球,蕴藏量高达数千亿吨。难道这还不值得投资?” 莉莉丝道:“可能确实如你所言,煤炭在未来一两百年世间都不会丧失它的重要作用,但这并不意味着现在是投资煤炭的最佳时机,尤其是你准备组建的‘中华煤炭公司’,股本1000万元,首期目标便是年产量优质煤炭200万吨。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么?我可以用中华广播新近提交的一份报告来告诉你。 “据推测今年中国各煤炭大矿的总产量在550万吨左右,加上星罗棋布的小煤矿,预计总产量在850万吨。其中最大的应该属于去年由开平煤矿与滦州煤矿合并而成的开滦煤矿,中英合资,股本1159.4万元,预计今年产量在169万吨。也就是说,你打算一出手就兴建一个规模与开滦煤矿相媲美、年产量占全国总产量20%以上的矿务公司?” 孙元起道:“为何不可?我刚才说过,资源型企业就是依靠手中能够掌控自然资源的多少来取胜,如果小敲小打,还不如干脆洗手别干。” 莉莉丝冷笑道:“你以为开办那么大一个矿务公司很容易?你考虑过竞争对手的阻击吗?那我就跟你大致说说开滦煤矿的旧事!开滦煤矿前身之一的开平矿务局,是李鸿章于1877年命唐廷枢筹办的,资本80万两,形式为官督商办。该矿煤炭蕴量丰富,地理条件优越,生产蒸蒸日上,在1889至1899年的11年共盈利900余万两白银。正因为该矿利润丰厚,引起了英国人的垂涎。 “1900年6月乘着八国联军平定义和团暴民闹事之机,津海关税务司兼开平矿务局顾问德璀琳勾结英军,以开平矿务局督办张燕谋(张翼)饲养鸽子为北京政府报告八国联军军情为由将其逮捕囚禁。在英军刺刀逼迫和德璀琳诱惑之下,张燕谋以零元的价格将开平煤矿产权出售给了德璀琳和美国人胡佛(即后来的美国总统)的空壳公司墨林公司。事实上,开平煤矿当时的实际价值超过600万两白银。 “1906年。鉴于开平煤矿被英国骗占,中国又开办了开滦煤矿的另一个前身滦州煤矿。到1910年,年产量已达36万吨。但滦州煤矿的兴起引起了英国人的强烈不安,因为它会抢占开平煤矿在天津市场的份额,于是英国人利用开平煤矿资金雄厚的优势,不计成本开展削价竞争。短短三年时间,致使滦州煤矿不仅股东无利可图,而且公司债台高筑,最后赔累不堪。只好转手卖给开平煤矿。这就是开滦煤矿的由来。 “在你筹建中华煤炭公司消息刚刚见报的当天,开滦煤矿的煤块售价就从每吨7.1元跌到了6.9元,而且还有持续下跌的趋势。如果开滦煤矿继续采用削价竞争的方式,你觉得你的中华煤炭公司能够支持多久? “另有数据表明,最近二十年间外国资本在中国的投资方向发生了明显变化,以前外资集中的机器造船、水电器、纺织等三大行业,外资占比均大幅度下跌。像纺织行业已经从以前的半数以上跌至去年的9.2%。而矿冶业则从1898年之前的0增长到1911年的52%,一举成为外国投资的核心部门,其中煤炭又占据了很大比例。你觉得中华煤炭公司在群鳄环伺的情况下,会不会重蹈开平煤矿与滦州煤矿的覆辙?” 孙元起撇撇嘴:“这也就是英国人的最后疯狂!现在是十月上旬,中华煤炭公司还没有正式成立,等勘探好资源、购买好设备、准备好开采。怎么也得明年上半年了,正式投产估计得等到明年下半年或者后年上半年。那时候世界大战已经爆发,自会有德国人将英国佬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们哪还有精力觊觎我们的矿产?说不定那时候我们还要趁火打劫,让他们把开滦煤矿连本带利一起吐出来呢!” 莉莉丝不为所动。继续问道:“煤炭难道开采出来就能够赚钱吗?关键还得靠销售!从目前中国的煤炭消费结构来看,家庭用煤超过50%。铁路、矿冶、轮船用煤各占10%以上,此外还有一些其他零散的用途。你觉得从哪里能够打开一个200万吨的销售市场?难道你打算让北平铁厂、汉阳铁厂全部使用中华煤炭公司的煤炭?” 孙元起胸有成竹地答道:“在我看来,生产才是大问题,销路反而是最好解决的。” “哦?”莉莉丝明显有些不相信。 孙元起从抽屉地拿出了这几天抽空画的蜂窝煤和煤球炉的设计图纸,对莉莉丝介绍道:“这是我根据前人的一些启示而设计的煤球,主要由无烟煤粉与黄泥混合而成,必要时还可以加一些易燃助燃剂。因为形似蜂窝,故而名为‘蜂窝煤’。蜂窝煤最重要的创意就在黄泥塑形和这几个蜂窝状的窟窿,不仅节约煤炭,还有助于燃烧。 “这个煤球炉则是配合蜂窝煤使用的,可以用于家庭的生火、取暖、做饭、烧水等。这两者都原料广泛、成本低廉、使用方便、制作简单,比使用木头、劈材更干净节省,有着很好的开发前景,也非常适合大规模推广。只要能普及推广,家庭用煤的数量必然会大规模增长。” 莉莉丝顿时喜笑颜开,把图纸拿过来看了几回,然后小心翼翼地随身藏好:“如果真的可行,倒是确实可以让家庭用煤数量大规模增长。不过这东西太过简单,很容易被人学去,而且中国的专利法案又不健全,只会便宜了其他煤炭公司。你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孙元起道:“有倒是有,而且前景非常广阔、利润非常惊人,只怕你未必有那么大的魄力!” 第三八七章饮冰持操敢辞寒 “哦?”莉莉丝娇俏地横了孙元起一眼,“那是什么?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魄力?该不会又是和之前的飞机一样大而无当吧?” 自中华航空公司成立之后,孙元起便一直很少再关注,顶多也就是在报纸看到过几条新闻报道,闻言奇道:“飞机怎么大而无当了?” 莉莉丝抱怨道:“还说呢!航空公司成立这半年多时间,几乎每天都在往里面贴钱,现在赚的钱还不够每天维持飞机和机场正常运转的!” 孙元起却发现莉莉丝有些口不对心,便故作惊讶道:“原来航空公司这么赔钱?以前我都不知道的!前不久美国驻华公使嘉乐恒先生和我见面的时候,提到有个美国财团想以600万美元的价格收购中华航空公司,我当时没同意。现在看来,得和他们好好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把这个烫手山芋尽快转手。经世大学建三个分校正缺钱呢!” “……”莉莉丝愣了一下,旋即有些不忿地说道:“他们想得美!我们航空公司仅飞机一项市值就不止600万美元,何况还有机场、飞行员、附属设施?600万美元就想收购公司,痴心妄想!” 孙元起附和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们就要价1000万美元,看看他们能出多少钱,低于800万美元免谈!” “呃……”莉莉丝有些抑郁了,半天才说道:“航空公司才组建半年。业务还没有完全拓展开,眼下赔钱也在情理之中。何况现在亏损程度我们还能承受,不如再等上一年半载看看吧?对了,扬克,你刚才所说的前景非常广阔、利润非常惊人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孙元起没有再继续打趣莉莉丝,认真地答道:“你知道火力发电吗?” 莉莉丝道:“火力发电?就是用燃料来烧水,然后再把产生的高压水蒸气推动发电机来发电的那个?听说倒是听说过,怎么,你打算用煤炭来发电?” 孙元起点点头:“正是如此。” 莉莉丝翻了翻白眼:“果然是和飞机一样大而无当!甚至还不如飞机。毕竟航空业还是很发展前景的;至于你说的火力发电,还不如你设计的蜂窝煤和煤球炉呢!” 莉莉丝所言并非毫无道理。 尽管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的电力革命被称为是继工业革命之后的第二次技术革命,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进步,但在二十世纪初的时候,普通民众并没有感觉到电力的巨大作用,电力应用也没那么普遍,最主要的用途还是街道照明和家庭使用。所以孙元起抄袭的双线圈钨丝灯泡专利才会卖出高价。而工业用电极少,少数电气化铁路和有轨电车通常都是自行发电。像后世教科书所说的那样“电力大大促进了社会生产力发展、改变了人类生活、使产业结构发生深刻变化”,在当时看来就是天方夜谭。 至于后世大行其道的火力发电,在当时更是穷途末路。 最早的火力发电是1875年在巴黎北火车站的火电厂实现的。因为当时技术限制,火力发电原动机只能采用早已成熟的蒸汽机,但蒸汽机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蒸汽参数不能太高,温度不能超过润滑油的闪点,而且转速有限,妨碍了功率和效率的进一步提高。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人们把目光转而投向了水力发电。 尽管水力发电工程投资大、建设周期长。但发电效率高、发电成本低、机组启动快、调节容易,很快就成为了电力公司的新宠和发电行业的主流。火力发电被打入了冷宫。一直到20世纪中叶,水力发电依然占据重要地位。据统计,1949年水力发电占加拿大总装机容量的96%,瑞士是94%,意大利是90%,瑞典是80%,由此可见一斑。 孙元起道:“在我看来,不仅电力行业前途似锦光明无限,火力发电更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在未来一百年间,或许它比不了洛克菲勒的美孚石油,但要超过卡内基的卡内基钢铁还是不成问题的。作为火力发电的主要燃料,煤炭需求量也会飞速增长。这么多年的事实证明,我的判断从来还没有错过,尤其是在工商业发展方向上!” 孙元起的自信来自于后世的见闻。据2012年统计,尽管随着风电、核电、太阳能灯新型发电形式的不断发展,火电在我国总装机容量中比重有所下降,但仍维持在70%以上,占据主导地位。火力发电所使用的煤炭,则占据了全国煤炭生产总量的50%左右。 而在2013年《财富》杂志世界企业500强的权威榜单中,荷兰皇家壳牌、埃克森美孚、中石化、中石油分居第1、3、4、5位,中国国家电网仅排第7,故而孙元起觉得超越美孚石油的可能性不是很大;而前二十位中却没有钢铁企业的身影,所以他有超越卡内基钢铁的信心。 莉莉丝却有些不相信。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洛克菲勒、卡内基与摩根并立,号称美国经济界的三大巨头。洛克菲勒在全盛期垄断了全美90%的石油市场,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十亿富豪,也被普遍视为人类近代史上的首富,财富总值约合现在的4000亿美元以上。而卡内基的钢铁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钢铁企业,年产量超过英国全国的钢铁产量,平均年收益额达4000万美元——这几乎是孙元起所有家产的总值。她笑着问道:“那你的信心来自何处??” 孙元起道:“我的信心来自于对当今科技发展的观察和对未来新技术的预测。目前电力应用之所以不普及,主要原因有三个:首先是因为标准混乱。在电力革命之初,世界各国对于电力发展都没有一个很好的认识与规划,导致没有全国性的标准可以遵循;很多供电企业也是匆匆上马,对于直流变流、供电电压、交流电频率等没有刻意统一,有些甚至为了与竞争对手抗衡,故意设置不同的电压、频率等。 “最初供电企业规模都很小,供电范围有限,自然没有多大问题。随着用电需求的增长,各地供电企业的不断扩展,这种矛盾就会激化,造成现行的标准与合理的发展规划相互冲突。中国因为各大城市都有外国租界,各国租界都是自己发电,导致电力标准更加混乱,供电电压有240伏、230伏、220伏、120伏、110伏不等,交流电频率也有50、60赫兹之别。” “说的不错!”莉莉丝长期住在上海租界,对此深有感受。 孙元起继续说道:“其次是应用单一。这里面除了各地标准混乱,导致此处电器到彼处不能使用之外,还在于很有优秀的发明没有得到普及和推广,比如1902年美国人开利发明的电力推动空气调节系统(即空调)、1910年美国人费希尔发明的电动洗衣机,还有冰箱、电视机、电饭煲、电烤箱等等。现在大家的认识仅仅停留在电力是用来照明的,这无疑阻碍了电力的应用。 “第三是技术落后,无论是发电机组还是输变电系统,乃至应用电力的设备都非常落后,这一点在火力发电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当然,我罗列这些缺点不是为了批判当前的供电力,而是觉得这些缺点都是我们能够取得成功的保证。” 莉莉丝眼睛一亮:“你又有什么新发明?” “不是我有什么新发明,而是我们经世大学的特斯拉教授有什么新发明!”孙元起纠正道:“特斯拉教授早年在多相电力分配系统和交流电发电机上就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来到经世大学之后,除了研究出计算机之外,业余时间还对之前输变电技术进行改进,并与其它研究所师生一起研究出新款的多级冲动式汽轮机,单机最大容量达到50兆瓦,蒸汽参数也相应提高,为火力发电的飞速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此外,我们还有一些根据以前经验教训而得出的超前理念,比如提前规定全国的电压、频率等标准,并在各大城市周边设立火电站,以便将来实现区域电力联网;火力发电可以靠近我们自己的燃料基地,在发电的同时对附件工厂、居民区供暖,提高综合经济效益;提前购买一些电器的专利,让研究部门或者企业加以改造,促进电力消费等等。 “经过五到十年左右的发展,我们就可以初步形成一个从煤炭到电力、从电力到电器的完整产业链。随着电力走进千家万户,整个产业链的规模将绝不亚于卡内基的钢铁公司!” 孙元起之所以极力鼓动莉莉丝投资煤炭,并进而投资火力发电,首要原因是响应谷如墉的号召,解决山西民众的民生疾苦;其次原因是现在确实是电力发展大有为之时,而且电力对于现代工业具有决定性意义。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经世大学的各个实验室在明后年西迁之后,将会面临巨大的电力缺口,尤其是研究如何提炼铀235的元素实验室。 第三八八章红旗卷起农奴戟 莉莉丝蹙眉道:“先是煤炭,再是电力,还有电器,只怕资金投入不会小吧?今年上半年仅兴办航空公司一项就动用资金近千万元,此外还出资赞助你的义务教育项目,又给孙文、唐绍仪、王芝祥等人不少政治献金,现在手头哪有那么多钱?” 孙元起不禁哈哈大笑:“据我所知,资本家只会担心项目能不能赚钱,不会担心赚钱的项目找不到投资。你怎么现在反其道而行之?” 莉莉丝不满地说道:“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孙元起正色说道:“实话跟你说,煤炭和电力行业关系重大,我是一定要插足的。如果你现在手头资金不足,那就把致用医药、华熙银行、中华广播、中华航空或者中华工业机械的股票出售一部分。我知道这些股票在市场上非常抢手,肯定很容易找到买家的。” “别!”莉莉丝连忙制止道,“这些股票都不能动。至于开办中华煤炭公司和电力公司的资金,我会另想办法的。” 孙元起怕莉莉丝为难,又试探着问道:“我们占据中华煤炭公司49%的股份是不是有点多?要不我们减持一些股票?现在可是有不少的山西士绅前来询问能否转让部分股权,坊间甚至传言有人溢价20%收购,想来出手也不是难事。” “49%还算多?我正想问你呢,你当时为什么不定为51%?”莉莉丝气咻咻地责问道:“算了,中华煤炭这摊子事儿我亲自打理,你就甭管了,反正你对工商业也是一窍不通,忙你的教育去吧!” “……”孙元起有些无语:除去山西军政府持有的25%。晋省士绅那么多人总共才分得26%,我们占股49%已经很多了好吗?我们如果再超过半数,那些老西儿还不得造反啊!再说了,刚才你不是还说手头没钱么,怎么一转眼又嫌股份少了?女人心海底针。捉摸不透啊!得,我还是继续忙活我自己那堆事儿吧。 接下来几天,孙元起在阎锡山、谷如墉等人的陪同下视察了太原府的教育与实业发展情况,并与省议会议员、著名士绅、硕德耆宿等座谈。座谈的真实用意大家自然心知肚明,一个个也都是盛赞孙元起的功德,拍着胸脯表达忠心。但他们的真实想法。那就人心隔肚皮,很难揣测了。不过阎锡山私下里向孙元起打包票,山西省的10名参议员、28名众议员保证八成以上都是新中国党成员。 此间事了,孙元起便乘飞机来到竞选宣传的第二站,也是袁世凯的老巢:河南。 河南都督张镇芳是袁世凯的表兄弟,两者之间的莫逆关系不言自明。不知是想给孙元起难堪。还是想避免瓜田李下之嫌,在孙元起抵达的前一天,张镇芳居然以围剿白朗乱匪为名离开了省城开封,只留下内务司长王祖同与教育司长李时燦两人出面接待。 尽管张镇芳对孙元起很不待见,但河南学子却给了孙元起最高的礼遇,无论是在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今河南大学前身)、河南省立第一中学,还是在河南公立法政专门学校、河南省立农业专门学校(今河南农业大学前身)。所到之处都受到了师生们的夹道欢迎和热烈欢呼。 新中国党秘书长杨永泰此时正好在开封改组河南省委,准备统合全省各支部力量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国会大选,便一直陪着孙元起身边。见此情景笑着说道:“怪不得张馨庵要急吼吼地离开开封,他要是陪在孙大人身旁见到如此场景,你说该多吃味儿啊!” 林伯襄不仅是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校长,还是新中国党河南省委常委,在无论百姓还是文人均唯中央政府马首是瞻的河南无疑是个异数。他闻言也是微微一笑:“张馨庵都督如何能与孙先生相比?他充其量只是个官僚政客,学校师生自然不待见他,来了顶多就是我这个校长出面捧捧场;而孙先生不同,他不仅是当今世界最杰出的科学家。而且也是中国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教育家,对教育界和广大师生都有深远影响,大家早就非常渴慕能够见上一面。如今孙先生亲自莅临,大家可以亲承謦欬,哪有不欢喜若狂的?” 杨永泰又问道:“伯襄兄。你觉得张馨庵此次以围剿白狼乱匪的名义离开省城,究竟是真是假?” 现在段祺瑞在湖北大刀阔斧地裁撤鄂军,将以前的八个镇军队——实际只有六个镇,因为第七镇、第八镇在此之前已经被川陕联军迫降——压缩成了两个整编师,接下来很有可能腾出手来对付驻扎在襄阳、宜昌一带的川陕联军,而河南的北洋军各部自重心南移之后一直没有北撤的迹象,眼下张镇芳又突然离开了开封,这不能不让新中国党万分小心。 林伯襄道:“未必全真,也未必全假,应该是半真半假吧?所谓真,就是白狼乱匪确有其事。白狼本名白朗,汝州宝丰县人,因清季局势动荡南北扰攘,遂于宣统三年(1911)十月在老家举事。最初仅有二三十人、快枪数条,实为疥癣之疾。奈何当地县官讳疾忌医,隐瞒不报,至今年春夏之间,乱匪已有部众二百余人,四处剽掠,打家劫舍,成为地方上的心腹大患。 “民国政府北迁后,大总统曾命河南驻军对豫省地面的土匪进行大肆围剿,白朗也在应剿之列。孰料此贼诡计多端,先是设伏,再是夜袭,反而击退了进剿的北洋军、巡防营,声势一时大震。加上豫省连年荒旱,民生凋敝,铤而走险者颇多;共和告成之后南北都在裁汰军队,白朗又派人招募被裁的军官士兵,不断购置军械。短短数月之内,匪众就达到了上千人,成为豫西巨寇! “白朗乱匪剿袭清末捻匪的故伎。以骑乘骡马为主,一天一夜可以奔行三百里,行踪飘忽不定;他们四处为家,无须携带辎重,攻下城镇便把粮食财物吃光抢光烧光。然后裹挟壮丁再走。故而围剿极其困难。上个月初,段芝泉暂署湖北都督,河南各部驻军重心随之南移,导致豫西一带防务空虚,白朗乱匪乘机北上攻占禹州。禹州号称富庶,距离省城又只有三四百里。顿时全省为之震动。 “张馨庵都督此次离开省城应该就是因为白朗乱匪之事。但他长处在于理财行政,素来不谙军事,平定白朗乱匪根本无须他亲自出马,顶多就是督促各营将领、筹备饷银粮草。他之所以这么急匆匆地离开省城,除了有战事紧急、大总统屡次催迫的原因外,更主要的只怕就是想避开孙先生吧?这就是所谓的假。” 其实林伯襄所言不确。白朗乱匪的伎俩除了在骑乘骡马这一点上剿袭捻匪外。——当然,这项技术更早的鼻祖应该是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而非捻匪的独创。但捻匪的伟大之处在于把这项技术汉族化,并在广袤的中原腹地大规模使用——其他主要战略都是中国自古至今所有巨匪一以贯之的,并非捻匪的专利。 自秦代以降,农民起义的根本原因十之七八是因为土地兼并严重、贫富分化剧烈、贫民遇到灾荒劳役逃死无地,最后被迫造反。但首先举起义旗的绝大多数都是地痞、无赖、流氓无产者。而不是那些忍辱负重、昏昏噩噩的劳苦大众,也不是那些固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儒家信徒。所以太祖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写道:“事实上,贫农领袖中,从前有些确是赌钱打牌四业不居的。” “对于一件事或一种人,有相反的两种看法,便出来相反的两种议论。‘糟得很’和‘好得很’,‘痞子’和‘革命先锋’,都是适例。” “我这次考察湖南农民运动所得到最重要的成果,即流氓地痞之向来为社会所唾弃之辈,实为农村革命最勇敢、最彻底、最坚决者。” 这些混世魔王揭竿而起之后。响应者往往寥寥无几,因为普通民众总是苟且偷生的,但凡家里有一捧面、几粒米,便绝不愿意跟着这群十恶不赦之徒去干那掉脑袋的营生。那怎么才能让民众加入到造反的行列呢?摆事实,举例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拿刀动枪,威逼利诱? 很显然,这些手段都太复杂,效果也不太好。再者,造反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那些混世魔王也未必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他们自有他们自己的独门绝招,那就是攻下城镇之后不管贫富,都把所有的粮食财物吃光、抢光、烧光,然后裹挟壮丁再走。 被裹挟的壮丁最初必定是十二万分的不愿意,可是家里粮食没了、钱财没了、房子烧了、土地荒了,回去只有饿死,跟着队伍还多少有口饭吃,若是表现积极,甚至能捞得吃香喝辣的机会。混世魔王还会现身说法晓以利害:你们一日从贼,终生是贼,回去也会被砍头示众,还不如投靠我们努力拼杀,赚个封妻荫子的前程。——有时候,这并不全是谎言。 就这样,造反大军裹挟的壮丁越来越多,每到一地就如同蝗虫过境,赤地千里,鸡犬不留。最终结局只有两个:他们杀遍了天下人,造反成功;他们被天下人所杀,造反失败。但无论如何,结果都是全国人口骤减,土地、财产重新分配,之前的土地兼并、贫富分化问题得到彻底解决。然后等待下一次大起义的爆发。 第三八九章文章不写半句空 杨永泰听说张镇芳是去平定白朗乱匪,心中顿时安定下来,又笑着问道:“军制改革之后,河南省陆军编成一个师又一个旅,共计三旅15000人,分驻豫东、豫北、豫南。此外,中央第二混成旅驻扎在南阳,镇嵩军计三团一营共计3000多人,驻扎在洛阳、陕州、汝州所属的豫西22县,还有前清巡防营改编的地方武装。现在全省兵力不下三万,而且大半都是训练有素、武器精良的北洋嫡系,如果他们要是真想剿灭白朗乱匪的话,只怕不费吹灰之力吧?” 林伯襄点点头:“白朗乱匪势单力孤,断难媲及当年的捻匪,而北洋军又远胜当年的湘军、淮军,想要剿灭自然易如反掌。但现在值得担心的不是何时剿灭,而是如何剿灭。如果北洋军打定的是以邻为壑、驱虎吞狼之计,那孙先生可就要小心提防了!” 走在前面的孙元起听到“孙先生”三字,下意识地回过头来:“伯襄校长,有什么指教?” 杨永泰连忙把林伯襄担心出现的情况告诉孙元起:“伯襄校长觉得张馨庵可能会用以邻为壑、驱虎吞狼之计,将白朗乱匪赶到临近的省份。大人你也知道,白朗匪军现在豫西一带,向北越过黄河便是山西,向西越过潼关则是山西,向南则是湖北的襄阳、郧阳一带,我们必须要小心提防才是。” “有劳伯襄校长提醒,孙某一定会命晋、陕各省谨守门户,不让乱匪有可乘之机!” 孙元起在前世的历史教科书上并没有见过白朗的名字,所以对他也没有太大关注,更多的是把关注焦点集中在北洋军的后续动作上。严防他们趁火打劫。杨永泰、林伯襄的担心也大致如此。但在真实历史中,“白朗起义”却是民国初年一件值得浓墨重彩书写的大事。 首先因为它声势浩大。这次叛乱从宣统三年(1911)十月开始,到民国四年7月白朗战死,前后持续达三年半之久,数次摆脱北洋精兵的围剿。期间转战河南、安徽、湖北、山西、甘肃五省,攻克过五十多座城市,几乎是所向披靡。 其次是它影响深远。河南都督张镇芳和护军使赵倜因为围剿不利,被袁世凯革职,另行委任陆军总长段祺瑞代理河南都督,常驻开封。统一指挥鄂、豫、皖三省两万多正规军对白朗军兜剿。而白朗军的浩大声势也引起了国民党人的注意,江苏讨袁军总司令曾写信派人与白朗联系,要求配合讨袁;孙中山也曾给白朗写信联络,并有不少革命党人奉孙中山之命,筹划以军火支援白朗军。据说孙中山所派沈参谋甚至建议白朗夺取四川为反袁根据地,后因川陕军队拦阻才中途退回。 当然。白朗军的影响不仅是在国内,还波及到海外。因为白朗军在攻城略地过程中,经常会焚掠教堂、殴杀传教士,致使各国使节对白朗军大为不满,不断向袁世凯政府施加压力,要求迅速剿平白朗军。他们不仅给袁世凯出谋划策,制定剿匪方略。英、俄两国使馆还派武官到前线观战,声言要派兵进行军事干涉。 但在1912年10月前后,几乎没有任何人会想到白朗军将来会如此风光,所以包括河南都督张镇芳在内,大家对它都有些漫不经心。 孙元起问杨永泰道:“畅卿,这回改组河南省委还算顺利吧?河南是中原腹地,意义重大。此次国会选举除了参议员十人是各省统一之外,豫省众议员名额达到32人之多,仅次于直隶、江苏、四川等省,影响犹在广东、湖南、湖北等省之上。不知我们新中国党在此能否有所斩获?” 杨永泰道:“赖伯襄、闇斋(李时燦)等诸位仁兄前辈帮忙。此次改组非常顺利。对于即将到来的国会大选,新任湖南省委主任委员闇斋先生表示至少要争取一到两个参议员席位,众议员席位则争取在5个以上。根据大家的推算,应该问题不大。” 孙元起道:“我对河南省委的希望就是能在参众两院席位上取得零的突破,若是能有更大收获。那自然多多益善;如果一时半会儿打不开局面,你们也不必心浮气躁,毕竟河南风气如此。再者说,我们立党执政也不是为了这场国会竞选,而是有我们自己更宏大、更高远的追求。所以大家不能为了眼前的一点利益而走向极端,影响我党以后的长远发展。” 杨永泰、林伯襄等人皆躬身答道:“我等明白。” 孙元起笑道:“大家不必如此拘谨,如果在竞选中有什么问题难以解决,不妨和我明说。如今我就是个闲人,或许还有些薄面,最适合替大家排忧解难。” 林伯襄也笑道:“我等岂敢劳动孙先生大驾?至于竞选,只需孙先生到全国各地走走,多发表几篇演说,选票自然就会投过来,哪还会有什么问题?” 杨永泰却道:“孙大人要想拉选票,何须伯襄兄所说的那么麻烦?只要孙大人写篇文章论证一下,说此次国会竞选投票给新中国党候选人才是最科学的选择,然后发给《Science》或者《Nature》杂志,保证全国绝大多读书人都会在投票时认真考虑这一结论的!” 众人闻言不觉哈哈大笑。 杨永泰又道:“你们还别不相信,如今孙大人在欧美科学界完全是一言九鼎,就算他说月亮是方的,估计都得有一大批学者拿着望远镜盯着月亮看半个月!我记得前些日子在北京的时候,某英国科学杂志的记者前来拜会孙大人,请求孙大人帮忙排出有史以来世界上最伟大的十条公式。那些公式在下自然是看不懂的,不过据那位记者说,在此之前英国皇家学会预先遴选出了二十条备选公式,其中有四五条是孙大人独创的,在古往今来所有科学家中最多。 “当时孙大人正忙,随意抽了支铅笔在纸上勾画了片刻,然后对那位记者说道:‘所谓的伟大公式,不仅在于它本身的精妙与智慧,还要能体现出科学的美丽与人类的尊严。你们选出的这些公式虽然精妙、智慧有余,但还不足以体现人类对自然和科学的认知。我给你们添几条吧!’说着孙大人在纸张的背后写了三条简单到在下都见过的公式,一条是1+12,一条是勾股定理,一条是圆的周长公式,然后交还给了那位记者。 “你们猜怎么着?那位记者凝思片刻,立马对孙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过了些日子,那本杂志寄来样刊,封面上赫然写着《孙教授亲笔选定: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十条公式》,孙大人手写的三条公式居然都榜上有名。你们想想,孙大人随手写个1+12他们都如获至宝,要是写个长篇论述证明新中国党的合理合法性,那还不得全世界瞩目?” 杨永泰的这番话自然是说笑,而且他作为一个学习法政出身的文士,也未必懂得1+12中所包含的丰厚意蕴。而且他也不知道在那选出的十条公式中,还有三条是孙元起自己的,若是放在后世,那三条公式应该分别叫做质能方程、薛定谔方程、德布罗意方程组。 让这三条公式入选不是孙元起自夸自诩,而是出于爱因斯坦、薛定谔、德布罗意三位大神的尊敬,并不能因为自己的剿袭而影响这三条公式的伟大以及三位科学家创立这些公式所做出的杰出贡献。而且这三条公式也确实当得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称号,英国杂志公开刊登出结果就是一个证明。 当然,杨永泰的这番话也让孙元起有些触动,那就是从政这么些年确实让自己远离了科学界。期间卢瑟福、马丁、特斯拉、爱因斯坦等国内外著名科学家也都曾或明或暗地劝过自己,希望自己能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科学研究中,而不是浪费在官场的尔虞我诈之中。孙元起也觉得学术圈远比官场更单纯、更精彩,也更适合自己的发展。但孙元起从来没有为自己投身官场而后悔过,因为他亲眼看见通过自己在官场上的努力,让身边的学生和无数的少年儿童改变了命运。虽然这个改变未必是朝好的方向,但绝不会更坏! 如今自己终于闲下来,不应当再继续辜负至交好友的期望,或许是时候让全世界科学界再为之一震,彻底改变对自己“不务正业”、“江郎才尽”等负面影响了! 尽管剽窃他人学术成果的行为非常不地道,但在这个世界上,后世那些著名科学家都还没有出现,孙元起或许可以像孔乙己一样理直气不壮地争辩几句:“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何况这种剿袭还可以缩短人类发展历程、促进中国学术发展?即便背上“文抄公”的骂名,孙元起也都认了。 那抄些什么呢? 第三九零章上穷碧落下黄泉 自从进入二十世纪之后,人类的知识总量每年都在以几何级数迅速增长,这种知识大爆炸给我们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全世界每年发表的学术论文达数十万篇、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中新书出版问世、电视网络无时无刻不在播报着最新的新闻……其造成的结果就是最近几十年来人类所取得的科技成果,比过去两千年的总和还要多。 我们普通人在滚滚扑来的知识浪潮中,偶尔也能扑捉到费马大定理、希格斯玻色子、铁基超导材料、中微子实验等科技术语,但绝不会太过留意,顶多就是喜闻乐见。做研究的人却不同,在面临知识大爆炸时除了喜悦之外,更多的是愤懑与郁闷:比如自己费尽心思想到一个绝妙的idea,正准备摩拳擦掌大展手脚,结果上网一检索,发现早在数年前就有人已经想到,并且做出了非常好的结果。 这还算好的,顶多也就是懊丧几天,因为这种事情在科研途中司空见惯。要命的是自己想到了好主意,网络检索也没发现有人和自己雷同,然后开始废寝忘食地做实验,结果做到一半别人的论文发表了,思路完全和自己一模一样,那时候绝对会一口老血喷薄而出! 早些年因为通讯落后,信息交流不畅,遇到这种情况还好。比如日本的朝永振一郎,美国物理学家施温格、费曼几乎同时独立地解决量子电动力学中的发散困难,诺贝尔奖没有厚此薄彼,而是将1965年诺贝尔物理奖同时颁发给了这三个人。可如今网络资讯如此发达,上午做出来的结果,中午全世界就能全知道。下午你再做出来结果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顶多就是验证别人的成功,所以大家都费尽心机、争分夺秒就是为了抢那个第一。就像前不久火爆一时的大亚湾中微子实验。 中微子振荡有三种模式,之前已经找到两种,第三种却一直未被发现。为了寻找中微子的第三种振荡。早在2003年左右就有7个国家先后提出8种实验方案,最终进入建设阶段的共有3个,除了中国的大亚湾实验外,还有法国的DoubleChooz实验和韩国的RENO实验。大亚湾实验最新得出结果之后,法、韩两国的实验只能望洋兴叹,与荣誉无份。故而有韩国媒体称:“到手的诺贝尔奖飞了!” 最坏的情况还不是被人捷足先登。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天下英雄那么多,idea雷同的事情自然在所难免,被人捷足先登只能怪自己的手不够快。还有一种情况是自己想到了一个新奇想法,急忙向导师汇报,结果导师瞟了几眼后告诉你:你的想法非常荒谬。因为它和某某大牛的某某理论冲突。当然,如果真的是自己错了,自然无话可说;最怕的是你的想法是对的,老师的判断或者大牛的理论出了错误。那时候只怕恨不得杀人和自杀! 好比倒霉的克罗尼格,他曾率先提出“电子自旋假设”,十分不幸的是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那个时代公认最聪明的物理学家泡利。泡利确实非常聪明,洞察力也非常惊人。但更著名的是他的尖酸刻薄,埃伦费斯特称他为“上帝的鞭子”。西方科学界流传着这样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据说泡利去世后灵魂升天遇到了上帝,他想到上帝是无所不能的,而在自己学术生涯中正好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自己,便问上帝道:“帝哥,你知道精细结构常数α为什么等于1/137吗?”上帝听完后写了几页纸交给了泡利:“答案就是这样。”泡利接过去看了几眼,马上不屑地撇撇:“纯属胡扯!” 你看,上帝都逃不过泡利的打神鞭,何况是区区的克罗尼格? 泡利匆匆看完论文,便尖刻地批评:“如果按照你的理论。电子表面的速度将是光速的十倍,这明显与相对论不符,所以电子自旋是一种毫无根据的假设,你就不要在这方面耗费精力了。年青人有想象力是好的,也难免犯错。但决不能干这种愚蠢的傻事!” 克罗尼格尴尬万分,只好掩面而逃。谁知泡利平生多智,唯独反对错了两件最重要的事情,一个是萨拉姆的宇称不守恒,前面已经提及;另一个便是克罗尼格的电子自旋。这两个都是诺贝尔奖级别的重要科学发现。 之后的科学证明,自旋和静质量、电荷等物理量一样,都是描述微观粒子固有属性的物理量,不仅电子存在自旋,中子、质子、光子等所有微观粒子都存在自旋,只不过取值不同。你说克罗尼格知道结果之后,他的心情会是如何?是不是将泡利活剐了的心都有了? 比二十世纪初的科学家多经历了一百年,这期间的知识大爆炸让孙元起丝毫不担心这个时代会有人和自己“英雄所见略同”,更不用担心没有东西剿袭,因为很多后世写进教科书的著名理论和粗浅知识,现在都还没有人提出,比如大陆漂移说、三圈环流理论、维生素及其作用、放射性碳年代测定等。 至于发表,那就更不算难事。一来现在发表论文没有什么版面费之说,像日本、美国、法国等报刊杂志为了吸引读者,甚至开出高价请求孙元起赐稿;二来凭借着孙元起的赫赫名声,姑且不说嫡系的《经世大学学报》,便是《Science》、《Nature》、《JACS》等国际知名刊物,对来稿也是万分欢迎的。 但具体应该写些什么,却让孙元起大费踌躇。 在孙元起看来,写出来的东西首先应该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能在国际科学界产生重大影响。否则小打小闹写些不入流的文章,不仅于事无补,还会平白坠了自己之前赚得的偌大名头。 其次,写的东西要没有多大危害性。像坦克、原子弹、凝固汽油弹、沙林、火箭、雷达等可用于战争的发明,几乎无一不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发表出来确实能取得石破天惊的效果。可是这些大杀器如果被英法俄日等列强研究出来,谁能保证中国不会成为受害者之一?当然,如果一战爆发,双方鏖战正酣无暇东顾,中国又率先研制出来能够对付小日本的话,孙元起倒不介意卖些到欧洲。 第三,写的东西最好具有一定的欺骗性,好比1904年在英国提到的正电子和反物质,惹得世界各国无数科学家利用各种仪器“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结果大家在云室里不止一次看到正电子的轨迹,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孙元起所说的“反物质”。 尽管是“两处茫茫皆不见”,但大家本着对孙元起一直以来言无不中的迷信,很少有人质疑反物质理论的正确与否,反倒以为是自己的探测方法不对。——看看人家马丁教授!人家就是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发明数件具有重要价值的实验仪器,才成功地完成了约翰逊设计的实验,证明光是一种粒子,把自己的名字写进了大学物理教科书。既然他都可以成功,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如果我们没有成功,那也是仪器或者方法的不对! 为了根据欺骗性,孙元起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使用“伪科学”。 在科学发展过程中,科学与伪科学从来都是只有一步之遥的,我们现在许多认为是真理的科学理论,当年就是以伪科学的面目出现的;而当年认为是真理的学问,现在很有可能被证明是伪科学。其实,验证伪科学的过程也就是科学发展的过程。 比如“以太”,这是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所设想的一种物质,认为它是五元素之一。17世纪被誉为“近代科学的始祖”的笛卡尔将它首先引入科学,认为空间中充满以太,虽然它不能为人的感官所感知,但却能传递力的作用。甚至牛顿也承认以太的存在。到了19世纪,物理学家又认为以太是电磁波的传播媒质。后来的实验和理论表明“以太”就是个伪科学,但在此过程,人们对于引力、电磁力、电磁波的认识却逐步得以纠正和提升。 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二十年里,中国尽管在前沿科学上取得的成绩寥寥,伪科学却是百花齐放推陈出新,什么水变油技术、大自然疗法、超感视觉、辟谷绝食试验等等,不一而足,而且上当的人不少,除了平民百姓,其中不乏高官、大科学家。要是在二十世纪初借用其中的一两项绝技,是不是也可以唬倒全球一大片? 孙元起认真想了想,觉得使用“伪科学”这种禁忌招数实在危害太大,弄不好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太不划算,还是另寻他途吧! 就在他苦思冥想之际,突然收到经世大学来电,电文称在十月初公布的诺贝尔奖获奖名单中,经世大学的卢瑟福教授因为“发现中子、核裂变和链式反应”而获得本年度诺贝尔化学奖,赵景惠则因“发现青霉素、磺胺等一系列药物及其临床效用”而获得生理学或医学奖。 第三九一章又向空庭夜听泉 孙元起看到电文中的颁奖词有些哭笑不得: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是怕经世大学师生霸占随后二十年的诺贝尔奖吗,所以决定一次性全部打包处理完? 像卢瑟福的研究成果,除开他自己因“研究元素的蜕变和放射化学”而获得的1908年诺贝尔化学奖不说,至少还包含了查德威克“发现中子”(1935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费米“用中子辐射产生人工放射性元素”(193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哈恩“发现重原子核的裂变”(1944年诺贝尔化学奖)、沃尔顿和科克劳夫特“加速粒子使原子核嬗变”(195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等四五个诺贝尔奖级的伟大发现。 赵景惠的业绩虽然没有卢瑟福那么夸张,但除去呼声颇高的黄花蒿素外,同样包含多马克“发现磺胺的抗菌作用”(1939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钱恩、弗洛里、弗莱明“发现青霉素及其临床效用”(194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瓦克斯曼“发现链霉素”(1952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等三四项诺贝尔奖级的成就,绝对远远超出侪辈,当得上是“医药界的孙元起”。 就凭卢瑟福、赵景惠两人的研究成果,每人至少可以获得两次以上的诺贝尔奖。谁知瑞典科学院(颁发物理奖和化学奖的机构)和卡罗琳医学院(颁发医学或生理学奖的结构)居然沆瀣一气,来个“挥泪大甩卖”、“跳楼价处理”,决定用一次获奖将两人之前所取得的业绩全部清零。这可真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啊! 在感慨之馀,孙元起突然想起1910年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科塞尔,他的贡献是“通过对包括细胞核物质在内的蛋白质的研究。为了解细胞化学做出的贡献”。在二十世纪初很长一段时间里,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主要是颁给在重大疾病和人类生理方面做出重要成就的科学家,很少关注生物技术,所以科塞尔得奖显得非常扎眼。正因为扎眼,所以让孙元起记住了科塞尔的名字和他的业绩。 想起科塞尔。孙元起顿时觉得灵感迸发:要说挖坑,还有比生物学更坑的么?尤其是生物技术,那才是真正的巨坑! 从二十世纪中叶,就有人大肆鼓吹二十世纪下半叶是生物学的时代。到了世纪之交,又有人高喊二十一世纪是生物学(生命科学)的世纪。在这个口号感召下,很多高分考生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生物系。生物系招生也越来越火爆,甚至各省的高考状元许多都分布在北大、清华的生物系(现在叫生命科学学院)或生物医学工程系。——生物医学工程属于工科类,很多学校设在医学院下面;生物学属于理学类,两者大为不同,可普通高中生哪分得清? 可是“二十一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的口号喊了几十年,光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学生物的筒子们就像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苍蝇——前途光明,出路没有。什么生物技术、生物科学与工程、生物工程之类的专业,每年都在失业排行榜上高居不下。以至于很多高中老师都谆谆教诲道:大学千万别学与生物沾边的专业,一旦名字里面有“生物”二字,找工作的时候你就等着哭去吧! 与一地鸡毛的就业惨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学术界的一片喧嚣,尤其是生物技术方面。国家年年都要往里面投入几十亿元,学者炮制的论文更是汗牛充栋。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似乎对此也情有独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平均十年才能有一项颁给生物技术。从五十年代后期风头开始突然转变,几乎每隔三四年就要颁发一次;到了二十一世纪之交,如果连着两年不颁给生物技术,必定是舆论界一片哗然。 当然,孙元起并不是要否认这些学科存在的重要价值和伟大意义,相反,他觉得在并不遥远的将来生物技术和生命科学必然会大放异彩,影响人类的发展方向和生存方式。之所以认为生物学尤其是生物技术是个巨坑。原因在于这将耗费西方科学界的大量精力和无数资金,但研究出来的结果却很难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也不会危害到他国的国家安全。 物理学是不是与生物学距离太远?难免会有人产生这样的疑惑。 其实物理学与生物学并不遥远,生物物理学就是物理学与生物学相结合的一门交叉学科,它是生命科学的重要分支学科和领域之一。而且物理学家并都不是一直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也喜欢干些越界的私活,有时候甚至还干得像模像样。比如生物学中最基本的“cell”(细胞)一词,就是英国著名物理学家胡克用自制的显微镜观察植物组织,于1665年发现植物细胞(实际上他看到的是细胞壁)而命名的,至今仍在使用;量子物理学大拿薛定谔也曾在1944年发表《什么是生命?》一书,使得众多物理学家进入生命科学的研究领域,促进了遗传学的迅猛发展。 尽管已经打定主意在生物学方向上大展拳脚,可是生物学如此广阔,选择一个合适的题目无疑更为重要。而且孙元起只是穿越众,并不是异能者,对于生物学的了解仅限于中学阶段的教科书以及在浏览网页、观看电视上获知的一鳞半爪,能写的东西本来也不多。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孙元起一边到各省视察演讲,积极拉票,一边抽空搜集资料,思考撰写文章的内容。数周之后,孙元起终于敲定自己的主攻方向:遗传学。遗传学主要是研究遗传物质的结构与功能以及遗传信息的传递与表达,是生命科学领域的核心学科,它既古老,又崭新。 说它古老,是因为人们很久以前就对遗传非常感兴趣,中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古老谚语,就生动体现了什么是遗传。而在西方,早在公元前5世纪,被西方尊为“医学之父”的古希腊著名医生希波克拉底就提出第一个为人所知的遗传理论,即子代之所以具有亲代的特性,是因为在精液或胚胎里集中了来自身体各部分的微小代表元素,也就是说,后天获得的性状相貌是遗传的。 说它崭新,是因为埋没在旧纸堆长达35年之久的孟德尔《植物杂交试验》论文1900年才被荷兰的狄夫瑞斯、德国的科伦斯和奥地利的切尔玛克挖坟出来重见天日,经过一番激烈论战,孟德尔分离定律和自由组合定律得到科学界广泛认可;学科名称genetics随后由英国遗传学家贝特森在1909年刚刚提出来的。这才标志着遗传学作为一门新的学科终于诞生。 尽管在1912年的时候,美国著名生物学家摩尔根带领着他的三大弟子根据黑腹果蝇的研究已在两年前提出了连锁和交换定律,这和孟德尔分离定律和自由组合定律合称为“遗传学三大定律”,标志着经典遗传学已经初步建立,但是在孙元起看来,遗传学还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比如基因学说。——在真实的科学史中,1926年摩尔根出版了他的皇皇巨著《基因论》,才建立了著名的基因学说。 比如遗传物质是脱氧核糖核酸(DNA),而不是蛋白。——对于接受过中学生物教育的人来说,DNA是生物遗传信息的载体,这似乎已是一种常识。然而艾弗里及其同事于1944年发表这一理论时,却引起了遗传学界的极大惊讶和怀疑。直到50年代中期,这一理论才为遗传学界普遍接受。年迈的Avery没能等到这一天就驾鹤西去,从而失去了荣获诺贝尔奖的机会,成为二十世纪科学史上的一大憾事。 比如DNA双螺旋结构模型。——这是1953年美国科学家沃森和克里克提出的,从而开启了分子生物学时代,使遗传的研究深入到分子层次。他们俩也因此荣获了1962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比如克隆(clone)技术。——这个术语是霍尔丹在1963年在题为“人类种族在未来二万年的生物可能性”的演讲上首先采用,但为全世界公众所知,却是因为1996年英国罗斯林研究所利用体细胞克隆成功的那只绵羊“多利”。 …… 而且遗传学具有发展快、应用性强、多学科交叉融合等特点,即便孙元起那时候接触的粗浅知识,在二十世纪初也算得上是最顶尖的理论。孙元起选择遗传学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遗传学是一门推理性的学科,而不是描述性。研究遗传学的方法很像物理学,都是根据自然现象或实验数据推理出一种假说,然后再通过实验加以验证。这无疑最适合孙元起闭门造车,将来也可以省却无数麻烦。 一旦确定了方向,孙元起迅速开始了码字大计。 第三九二章诸葛大名垂宇宙 孙元起在穿梭于各省官场的间隙,绞尽脑汁尽力回忆前世的零碎记忆。因为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多年,旧时的记忆就像宿醉后的迷梦、洇水的墨团,一切都氤氤氲氲的显得模糊而不真实,这无疑将耗费掉孙元起更多的时间。足足过了一个多月,他才勉强写完这篇近十万字的论文。 尽管这篇论文对生物学尤其是遗传学、生物技术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被后世誉为“科学巨匠最后一项世界级成果”、“错误与正确都一样伟大的划时代巨著”,但孙元起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同阿Q使尽平生力气去画圆圈一般,生怕画成瓜子模样,在他的“行状”上留下一个污点。 这一点在论文的名字上也有所体现。 若是在十年前年轻气盛、记忆清晰的时候写成这篇论文,或许孙元起会把它叫做《现代遗传学原理》、《遗传学简明教程》之类的,或者径直叫做《遗传学》。现在却丧失了锐气,只好取名叫做《关于遗传学未来发展的几点展望或猜想》,听着就感觉底气不足。 写完之后,孙元起又回过头仔细润色一番,觉得实在写无可写,才把它投寄给美国的《Science》杂志社。这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赵景惠和卢瑟福都做好了出洋的准备。 本来赵景惠是不想去瑞典领奖的,因为从小到大她还没有独自出过远门,这回第一次就去的是异国他乡,心里难免有些恐惧和排斥。而且儿子小同祖才六七个月,还在哺乳期。这也让她牵挂不下。孙元起却是极力劝说赵景惠能够出国看看。尽管如今欧洲各国局势已经日趋紧张,好比是个随时可能被点燃的火药桶,在一年半之后整个欧洲就会变成硝烟弥漫的人间地狱,但至少现在去周游一圈还没有太大危险,何况还有别人提供住宿呢? 在他看来。赵景惠在药物研究上确实做出了一番业绩,但研究方法还是略显单调,学术视野也不够开阔,这些都会影响她将来的学术发展。如果能够出国游历一番,与同行面对面探讨一下学术前沿发展情况,交流研究心得。不仅能够扩大她在学术界的影响,也能让她学习到西方先进的科研经验。 前世曾有传言,说太祖在建国之后屡出昏招,先是引蛇出洞,接着是大干快上,最后甚至出现“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败笔。归根到底是因为他青少年时期一直呆在国内,没有接触到西风欧雨;又酷爱《二十四史》,深受封建帝王思想影响,所以才以王霸之术杂治天下,甚者提出“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又来一次”的见解。如果他要是在1919年踏上开往法国的大船,和周丞相、朱太尉、邓太宗等人一样接受西方生活的熏陶。说不定他也会主张改革开放,以民主自由治国的。——当然,历史不能假设。如果太祖当日真的去了法国,太祖还能当上太祖么? 经过孙元起再三劝说,赵景惠最终还是听从了丈夫的建议。年近花甲的老赵见状连忙主动请缨,要求陪女儿到西洋逛逛。老赵的心思孙元起自然心知肚明,他无非是担心女儿在蛮夷之邦受欺负,所以想跟在身边护驾。 孙元起对于老赵陪同出国是乐观其成的。 从十年前开始,经世大学里就到处充斥着西洋留学生的身影,然而因为近现代西方列强的侵略战争和欧美传教士的胡作非为给中国人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老赵等山东人无一例外对洋学生们敬而远之。“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这个道理谁都懂。虽然近现代西方列强对中国犯下的罪恶擢发难数,但并不等于所有西方人都是茹毛饮血、穷凶极恶的蛮夷,这一点也不能理解。但是经世大学这种交流困境不是语言、金钱能够打破的。如今老赵出国,以一个朴实的中国老农的视角来审视西方人和西方文明。或许能够从中找出化解隔阂的方法吧? 话说《Science》杂志社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孙元起的论文了,上一次似乎要追溯到数年前发表广义相对论的时候,爱因斯坦是第一作者,米列娃是第二作者,孙元起是第三作者兼通讯作者。倏忽之间数年过去,早些年隔三差五就能收到来自东方奇谈怪论的经历,似乎已经成为了编辑部的传说。此时突然间收到一篇署名“扬克?约翰逊”的长篇论文,杂志社的编辑都是惊喜交集,其中似乎惊还更多一些。 虽然约翰逊博士研究领域广博是众所周知的,从物理学到化学,从电子学到天文学,乃至独自创立的计算机科学、软件工程,据说中国还曾出版过他教育学、心理学以及语言学(汉语拼音方案及字典)的著述。但现在又插手生物学,未免有点捞过界了吧?会不会是有人假冒约翰逊的名头来戏耍杂志社? 大家仔细检查一番,发现信封的邮戳确实是寄自中国,论文的署名单位也是中国的经世大学,再认真阅读这篇名为《关于遗传学未来发展的几点展望或猜想》,发觉里面新造的单词和科技术语层出不穷,也大有约翰逊博士的风格。 翻来翻去看了几回,依约就是约翰逊博士的论文。不过为了保险起见,《Science》杂志社还是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向孙元起发电报询问论文真假。当然,他们不会傻呵呵地问道:“约翰逊博士,我们收到一篇名为《关于遗传学未来发展的几点展望或猜想》的论文,是不是你写的?”而是很客气地告诉道:“约翰逊博士,论文已收到,正在排印。”如果论文就是孙元起写的,回电或许只是简单的“谢谢”;若是他新近没有写过论文,肯定会迅速回电质疑。这是一种委婉的求证。 在得到孙元起肯定的回答之后,《Science》杂志社立即抽掉原先准备付印的论文,替换上这篇长达六七十页的论文。因为时间紧迫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评论员,杂志社的编辑只好亲自出马,在文章前面加上一段简短的按语:这篇伟大的论文是当今最杰出的科学家扬克?约翰逊博士的最新著述。 自1898年以来,约翰逊博士便以其超凡的精力、过人的智慧、敏锐的洞察力在化学、物理学、天文学、电子学等诸学科做出了划时代的贡献,甚至凭借一己之力创立了相对论、量子力学、计算机科学、软件工程、超导科学等诸多全新的研究领域,其在学术上的伟大业绩有目共睹。 数年前他开始投身政治,积极推动远东的教育事业发展。他的这番举动曾引起全世界科学界的广泛批评,认为他从政是科学界的巨大损失,其后果足以影响当今的科学发展。也有人认为,他的才华已经耗尽,和牛顿爵士一样选择从政无疑是明智之举。 在经过数年的沉寂之后,如今他终于推出了这篇伟大的生物学论文。他用铁一般的事实击碎了流言蜚语,证明自己不愧是继伽利略、牛顿之后最杰出的科学家,也是我们这个时代几乎唯一的百科全书式的大科学家! 在这个鸿篇巨制中,约翰逊博士以其一贯令人惊异的思维向我们刻画了遗传学的本质,即基因的结构和功能、遗传物质的传递与变异、遗传信息的实现与表达等;并进而描述在未来一百年内可能实现的技术以及如何实现。这些正是生物产生以来赖以生存、繁殖、发展的根本,也是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孜孜以求的知识。毫无疑问,这篇论文将深刻地影响我们的生活和世界,乃至我们人类本身。 或许有人会质疑这篇论文观点的正确与否,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不过至少目前的所有研究都已经证明了这篇论文观点的正确,或者说这篇论文的理论可以准确解释目前的所有研究。与此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另外一点,那就是自1898年以来,几乎约翰逊博士提出的任何理论和观点,只要能被现在实验证明的,都被实验证明是正确的。即便文中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又或者将来证明这篇论文通篇都是错误的,依然无损这篇论文的伟大之处。这也是我们迅速刊发这篇论文的根本原因。 论文长达数十页纸、新科技术语层出不穷都是约翰逊博士的一贯风格,这些不应该成为生物学研究人员阅读这篇文章的障碍。 当一名生物学家最初接触这篇论文的时候,或许你会觉得它实在是太长了;但当你阅读完的时候,就会感叹为什么只有短短的几十页,而不是更长。我们甚至有理由相信,几十年后依然会有人这么感叹。 第三九三章亦选功夫亦选奇 《Science》杂志社似乎料到论文一旦问世就会出现洛阳纸贵、一册难求的情况,在排印完该期杂志之后,立即着手安排出版论文单行本事宜,并组织生物学家对论文进行全方位解读。 约翰逊博士虽然在科学界声名显赫,但对于生物学家来说,也就是声名显赫而已,论及在专业内的影响力甚至不如他的太太赵景惠。究其根源,就在于赵景惠的药物学研究与生物学关系颇近,而孙元起专注的化学、物理学、电子学、天文学等与生物学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很多生物学家接到邀请的时候,心里都不禁冷笑三声:想玩生物学?你也配! 生物学几乎是人类所有学问中历史最悠久的一门学科,早在人猿相揖别、甚至在人还没有成为人之前,人类就在不断地认识周边的生物,只有准确分辨哪些动植物可以食用、哪些动植物存在危险,合理的趋利避害,才能更好地保存性命;在豢养牲畜、种植作物的时候,只有准确地掌握动植物的发育规律,才能获得更好的收益。 经过成千上万年的积累、无数人的摸索,生物学已经发展得相当完备,学科壁垒也相对难以打破。用句恶俗的话来说:生物不是你想玩,想玩就能玩!不过碍着约翰逊博士的偌大名头以及《Science》杂志社的盛情邀请,他们还是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孙元起本身对遗传学的了解就仅局限于中学生物课本以及新闻媒体上的只言片语,论文中描述、猜想的部分远大于论证、数据的内容,虽然新造的科学术语不少,但总体上却非常浅显易懂,阅读和理解起来都不是难事。随着论文一页页深入,大家的脸色都逐渐凝重起来,开始不时陷入沉思:什么,遗传物质是核酸,而不是蛋白质?通过肺炎球菌的类型转换实验以及噬菌体实验可以验证? 什么。DNA是双螺旋结构?可以通过DNA结晶的X衍射照片来证明? 什么,癌症的形成是因为转化基因(癌基因)突变导致的?转化基因在人类和其他动物基因组内一直存在,担负着正常的生理功能? 什么,不需要雌雄交配,不需要精子和卵子的结合,只需从动物身上提取一个单细胞,用人工的方法将其培养成胚胎。再将胚胎植入雌性动物体内,就可以孕育出新的个体? …… 生物学家们越看越震惊,有些甚至迫不及待想带着论文回到实验室,验证孙元起在文中提及的一系列石破天惊的结论。各自心里对孙元起的印象也随之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若他早十年涉足生物学,生物学岂不是也会跟物理学、化学等学科一样,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最终大家的结论都是大同小异:无论约翰逊博士在论文中提及的结论正确与否。都会将生物学,尤其是遗传学,往前推进了一大步,甚至是跨入全新的时代。 科学记者、专栏作家闻讯之后,也凭借着自己对论文的理解在报刊杂志上为孙元起擂鼓助阵、推波助澜。《泰晤士报》的新闻标题是《人可以像植物一样无性繁殖吗?》,几乎一把就抓住了读者的注意力,前面的导语也同样具有诱惑力:春天到来时。农夫会用幼苗或嫩枝插条以无性繁殖或营养繁殖的方式培育植物,如扦插和嫁接,从而收获和之前植物一样的果实。在东方瑰奇的神魔小说《西游记》中,一只姓孙的猴子能够用自己的毛发变出一个同样的自己。那么人类能不能和植物或那只姓孙的猴子一样进行无性繁殖呢?比如用身上提取的一个细胞,然后培育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新个体。对此,神奇的约翰逊博士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巧合的是,约翰逊博士同样来自东方,也姓孙。 一贯严谨的《基督教箴言报》则关注克隆人可能会带来的一系列伦理道德问题。《每日先驱报》则以《不孕不育者的福音:约翰逊博士的解决之道》为题,大篇幅报道孙元起在论文中提到的几种生育方法。比如体外受精与胚胎移植技术(即2010年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的试管婴儿技术)、后来发展出来的卵胞浆内单精子注射技术以及克隆技术。 至于高贵冷艳的《纽约时报》,则是一本正经地探讨孙元起在论文提及的癌症起源,当然,这也非常吸引读者的眼球,毕竟癌症死亡率极高,一直是严重威胁人类健康和生命的重要疾病,而且孙元起提出的几个观点也都非常带有趣味性。 比如孙元起提出癌基因可以追溯到人类的进化史。他认为在从低等生物向高等生物进化的过程。面对身体出现残缺曾经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断肢重生,像蝾螈、壁虎等生物就保留了这种功能。听上去这种功能非常有用,但有利必有弊。弊端就是决定断肢再生的基因很容易失控,一旦失控就会演变成死亡率极高的恶性肿瘤。包括人类在内的高等生物权衡良久,发现肢体残缺是九死一生,患罹癌症则是十死无生,最终还是选择了后一种,那就是不要断肢重生功能。 尽管选择不要,但是这种基因依然潜伏在人体内,在普通情况下担负着正常的生理功能,一定激发便可能患罹肿瘤。那什么情况下容易发生癌症呢?孙元起接着提出了他的第二个观点,即人体的细胞在正常情况下可以传50代左右,然后进入极限,大部分细胞都会死亡,而少数幸存的细胞会在再生基因的调控发生某种变化,使其能突破限制无限地分裂,然后形成癌症。 早先人类会因各种疾病而死,平均寿命不过四、五十岁,大多数人往往还没有活到细胞凋亡的极限,细胞还没来得及发生变异就病死了。工业革命以后,生活条件逐渐好转,科学技术尤其是医药科学得到长足发展,人类寿命大大提高,而这恰恰给了细胞以变异的机会。今后人类患罹肿瘤的几率还将逐步提高。 就在孙元起的论文在西方掀起一波又一波讨论的热潮时,赵景惠也和卢瑟福乘船抵达了法国的马赛港。欧洲的记者对于这两人同样非常感兴趣,不仅因为他们在各自专业领域都做出了傲人的成绩,而且他们这两位获奖者都来自同一所学校。 时至今日,诺贝尔奖以评价相对公正、奖金数额巨大等因素在全世界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已经颁出的十二届中,两个奖项的获奖者来自同一所学校,这还是第一次。而且这所学校在此之前已经有了3位获奖者在校任教,再加上这两位,他们在短短5年之间把诺贝尔奖的三个科学奖项全部得齐,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更令记者们感兴趣的是年近而立的赵景惠。夫妻店在诺贝尔获奖者是有先例的,早在1903年居里夫妇就因为发现放射性元素镭与老乡贝克勒尔分享了物理学奖,不过赵景惠、孙元起夫妻俩与他们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首先,孙元起和赵景惠研究的领域完全不同,一个是化学、物理学、天文学、电子学以及新近的生物学等,而另一个则是医药学,根本就没有任何交集。 其次,两人都是独享了当年的奖金,足见他们的研究成果是独步天下。 第三,两人得奖时都才三十岁左右,尤其是赵景惠,甚至创下了最年轻获奖者的记录;而居里先生得奖时是44岁,居里夫人也已经36岁。 赵景惠和卢瑟福刚下船,就被一大堆记者牢牢围住,吓得老赵赶紧拦在前面,把这些记者往四下推搡。记者们一个个都年轻力壮,老赵的推搡无异于蚍蜉撼树,他们的问题也紧接着一个个飞来:“卢瑟福先生,你之前曾在新西兰基督城坎特伯里大学和英国剑桥大学求学,之后又曾在加拿大麦吉尔大学做研究,如今在远东的经世大学任教并取得辉煌成就。特斯拉先生同样也是在经世大学获得诺贝尔奖的。请问这其中有什么奥秘?” 卢瑟福沉吟道:“并没有什么奥秘,如果有的话,那就是经世大学优越的研究环境以及约翰逊博士的卓越领导。” “经世大学这些年来的优异表现,是不是意味着科学中心再从西方转移到东方?” 卢瑟福道:“如你们所知,经世大学是当今最重要的科学研究中心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科学中心的转移,只是表明古老的东方正在崛起。” “约翰逊博士最近发表了一篇引人注目的论文,你知道么?对此有何看法?” 卢瑟福点点头:“在轮船经过苏伊士运河的时候,我从报纸获知了这个消息。我觉得这是扬克这几年来做出最正确选择,不仅对他自己有好处,对世界的科学界也有好处。” “可是他选择的不是他所擅长的物理、化学、天文、电子等,而是从未涉足过的生物学,请问你对此有何评价?” 卢瑟福笑道:“或许扬克觉得瑞典科学院不可能再给他颁发物理或者化学奖了,所以他想到卡罗琳医学院试试运气吧?” 第三九四章夕望龙城阵云起 又问了几个问题,记者们便把焦点对准了赵景惠。 “约翰逊太太,作为最年轻的诺贝尔奖得主,请问你现在的感受是什么?” 记者的提问赵景惠还是听得懂的。早在经世大学建校之初,孙元起意识到中国与欧美各国在科研水平上存在巨大差距,在自己亲自动手编译教材、宣介科学发展潮流的同时,积极鼓励学生主动阅读、翻译西方各类科技书刊,加上学校里有很多外国老师和留学生,一来二去,学生们的外语水平都出类拔萃,赵景惠自然也不例外。 尽管赵景惠对外语非常熟稔,但她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难免有些慌张,说话也有些磕巴:“对于诺贝尔奖委员会的厚爱,我、我感到非常荣幸……” 记者们的兴趣显然不在此: “约翰逊太太,你觉得自己从普通的农村女子称为世界著名的科学家,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 赵景惠低着头捏紧衣角:“我觉得最重要的因素是遇到了孙先生。” “遇到约翰逊先生?具体到科学研究方面,他给你哪些帮助?” “他在研究方向、研究方法上都给了我巨大帮助,比如黄花蒿素的萃取、青霉素的发现等。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孙先生的指点,现在就不会有黄花蒿素和青霉素的问世。”赵景惠如实答道。 “您的意思是说,约翰逊先生在黄花蒿素、青霉素等一系列药物研制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至少在黄花蒿素、青霉素这两种药物上,他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赵景惠道。 “那你对约翰逊最近发表在《Science》杂志上的那篇论文怎么看?他在撰写的过程中有没有就有关问题和你探讨?” “孙先生在撰写论文的时候并没有和我讨论,我也是前不久刚刚在《Science》杂志上看到。尽管对论文所涉及的内容知之甚少,但我坚信,这篇论文一定非常重要,将会推动生物学向前迅速发展。”赵景惠语气笃定。 “约翰逊太太,请问你对约翰逊先生如何评价?” “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无论是在学术上还是在品德上。” “约翰逊太太。据说你和约翰逊博士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包括主仆、师生、夫妻等等,其中你最看重的是哪一种关系?” “呃……”赵景惠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要说答案,那自然应该是夫妻关系,可作为传统的中国女子,这样的答案如何说得出口? 记者们见状立即趁热打铁问道:“有传言称你和约翰逊先生的婚姻是被迫的。你是否曾为此后悔过?” 赵景惠闻言猛然抬起头,正色答道:“不,我和孙先生结婚完全是自愿的,而且从来没有后悔过!” 就在赵景惠被记者们围困的同时,孙元起也陷入了困扰之中,不过他的困扰并非来自新闻媒体。而是来自北方的恶邻——沙俄,困扰的根源则是沙俄前任驻华公使廓索维慈在库伦与“哲布尊丹巴政府”签订的《俄库条约》,其目的就是谋求外蒙独立。 说起外蒙独立,事情还要从元末明初说起。 在我们传统的历史教科书中,会说公元1368年朱元璋推翻了元朝统治,建立了明朝。其实在1368年徐达大军攻陷元朝首都大都后,元朝并没有就此灭亡。而是元顺帝妥欢贴睦尔率领蒙古人退回了蒙古高原,继续与明军对抗,并不断向明朝边境发动进攻,图谋恢复其在全国的统治。这个政权前后延续了二十年,国号仍叫大元,以其地处塞北,故称“北元”,直至公元1388年北元皇帝、大汗脱古斯帖木儿被叛臣也速迭儿弑杀。 北元之后政权改名为蒙古。随后分裂为鞑靼和瓦剌两部,黄金家族在蒙古高原的影响也日渐式微,但其深刻影响却长期存在,那就是建立一个完全独立于中原、属于蒙古人自己的政权。无奈蒙古人却一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先有明朝大军数次北征,被打得丢盔弃甲;后又被女真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加上内争不断、佛教兴起。蒙古孱弱得如同高原秋季的白草,这个愿望只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等待时机成熟。 经过无数代人的祈盼,时机终于在辛亥革命前后出现。此时在内。清政府急欲剿灭南方各省的叛乱,对于外蒙荒芜之地无暇顾及,控制力也日趋下降;在外,沙俄从16世纪经营西伯利亚开始就对内外蒙垂涎三尺,不断通过经济、文化、政治、宗教等手段进行渗透,企图策动蒙古亲俄分裂势力让外蒙脱离中国,进而成为沙俄的保护国。 1911年7月,在沙俄驻库伦(现乌兰巴托)代理领事拉弗多夫斯基的策动下,亲俄的杭达多尔济(外蒙古土谢图汗部右翼左旗札萨克和硕亲王)等人利用举行各盟王公会盟大典之机,突然宣布脱离中国独立,并组成代表团前往俄国要求接受沙俄的保护。清政府虽然暗弱,对此却毫不含糊,立即对沙俄提出强烈抗议。沙俄政府明地里与清政府展开积极磋商,暗地里却是对外蒙分裂分子派人给枪,以示支持。 在沙俄的支持和策划下,外蒙分裂势力于1911年11月底、12月初包围了清政府驻库伦办事大臣衙门,解除清军武装,并将办事大臣三多及其随从人员押送出境;随后宣布外蒙古独立,成立大蒙古国,拥戴第八世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登基称帝,号“额真汗”,年号共戴。显然,当时的清朝政府和后继的中华民国政府都是不可能承认这个独立。 辛亥革命成功之后,民国政府也是积极与沙俄政府交涉,并派人前往库伦劝说哲布尊丹巴取消独立,但都没有得到回应。孰料在11月,廓索维慈与哲布尊丹巴又在库伦签订《俄蒙协约》四条,明确表示俄国政府将对蒙古予以援助,为其编练国民军,以使得蒙古能够维持当前的自治政体;并帮助蒙古禁止中国军队及移民进入蒙古等。 《俄蒙协约》的主旨就是驱逐中国、独立蒙古、投靠沙俄,故而内容一公布,立即引起中国政府强烈反弹。外交部照会沙俄驻华公使表示强烈抗议,声明外蒙与外国无论订立何种协定,中国概不承认;外交总长梁如浩更是亲赴沙俄驻华使馆,要求俄国政府迅速取消《俄蒙协约》。各省都督联名致电袁世凯,要求集合全国军队克期征蒙;国民党、共和党、新中国党等举行联席会议讨论外蒙事宜,也都主张用兵。像广东省甚至召开军事大会,决定将广东省陆军的两师一旅拨归征蒙之用。 在这种大势之下,袁世凯也表示解决外蒙问题首先要以不失领土、不丧主权为依归,然后尽力以和平手段了解,万一事情决裂,但亲自率军出征,以无负国民委托。同时密令各省暂缓实行原定的裁军办法,责成各部认真训练,听候中央调遣。 客观来说,袁世凯此举确实堂堂正正、合情合理,但孙元起很怀疑袁世凯采取武力手段的决心有多大。所谓“行胜于言”,在孙元起看来,沙俄虽然垂涎内外蒙的领土,但它现在国内动荡不安,又忙于参加巴尔干战争,并没有精力做好与中国全面开战的准备,所以现在不过是虚声恫吓罢了。如果袁世凯能够组织两三个师的北洋精兵以狮子搏兔之势迅速荡平外蒙叛乱,沙俄根本就没有机会和能力插手。 和孙元起“英雄所见略同”的也大有人在,而且鉴于孙元起两路派兵入藏平乱的丰功伟绩,孙系盘踞的山西、陕西、甘肃等地犹豫蒙古毗邻,所以纷纷致电孙元起,希望他能再接再厉、贾其余勇,迅速出兵平定外蒙叛乱。当然,孙元起麾下确实可以抽出两个师的兵力北上,而且孙元起也有这样的打算,不过这些电文中却透露着几分阴谋的味道,让孙元起怵然心惊。 杨永泰从河南省开始一直陪同在孙元起身边,负责新中国党竞选事宜,看完这些电报也赞同孙元起的直觉:“大人见解极是,全国其他各省都督都能要求派兵北上,唯独我们不能!” “哦,你的理由是?”孙元起问道。 杨永泰道:“南方各省都督之所以叫嚣着‘克期征蒙’,是料定袁项城不敢调遣他们北上,因为袁项城害怕南方的革命势力趁机把‘征蒙’变成‘北伐’。如果袁项城做好万全准备防范他们乘机作乱,他们还可以狮子大开口,大肆索要军饷枪械,等军饷枪械到手后再踟蹰不前,袁项城能奈他们何?而我们一旦要求派兵北上,袁项城很有可能就顺水推舟应允了!” “你担心出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孙元起皱眉道。 第三九五章春风不改旧时波 杨永泰点头道:“正是如此!蒙古人虽然在藏传佛教熏染之下已经失去了往日彪悍勇武的血性,但实力依然不容小觑,尤其是在浩瀚无垠的草原戈壁上,可以将蒙古人善于骑射的特长发挥到极致,对步兵和后勤威胁巨大。而且据情报称,沙俄陆军部在半年前曾命伊尔库茨克军区将步枪一万五千支、马刀一万五千把、子弹七百五十万发交给外蒙分裂集团;又派步兵一营和哥萨克骑兵数百名以加强领事馆防卫的名义开往库伦,帮助外蒙训练军队,估计现在已经可以勉强出战了。 “本来对于我们来说,在国会大选即将到来之际,派兵远征可以极大地博取民众的好感,争取选民的选票。但是我军现有两个旅在入藏途中,又有两师一旅在湖北境内,还有一个旅驻扎在山西大同,对川陕两省造成的后勤压力极大,兵力也略显支绌。现在川陕两省守备兵力很多都是刚刚入伍不久的新兵,从未经历战阵,如果抽调两个师北上,不仅难有胜算,也容易造成防卫空虚。再者,若是袁项城调遣我们湖北或山西的驻军北上,那我们又该如何应对?答应他,北洋军会乘虚而入抢占地盘;不答应他,他又会大造舆论败坏大人声誉。 “最关键的还是派兵可能导致的后患。外蒙就是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即便我们荡平叛乱,也很难在那里长期驻军。外蒙谋乱由来已久,现在又有沙俄明里暗里的支持,我军一旦撤回,叛乱很可能会死灰复燃。而且晋、陕、甘、新等省与蒙古毗邻,如果他们骑兵分股南下侵扰,将是我们心腹大患!” 孙元起长叹一口气:“袁项城只怕也希望我能主动出头吧?说到底,袁项城还是一个国家主义者或民主主义者,他内心里希望把中国建设成一个由他统治的强国,决不希望外蒙独立。不过他也清醒地意识到沙俄是个庞然大物。不是眼下中国所能招惹的,所以极力主张以和平手段加以解决。但他这种委曲求全的态度反而让沙俄、外蒙觉得柔弱可欺,越发骄纵狂妄起来,故而他希望我能主动请缨,给他们一个教训。 “如你所说,如果我们出兵有好几个优势,首先晋、陕、甘、新等省与蒙古毗邻。毋庸担心我们取道北洋军的地盘,而且补给线相对较短。其次我们粮饷相对充裕,枪械相对完备,不会向他狮子大开口。第三我们是地方势力,即便真和沙俄火拼起来,他作为中央政府也有转圜的余地。当然。他期盼的最好结果是我们和外蒙打得两败俱伤,然后他可以从中渔利。” “大人,那我们该如何处理此事?”杨永泰问道。 孙元起沉吟道:“袁项城希望我们能主动跳出来,我们自然不能坠入他彀中,让他称心如意。不过现在是竞选的关键时刻,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我们不妨以新中国党中央委员会名义通电全国,支持袁大总统和国务院以不失领土、不丧主权为宗旨。早日解决外蒙问题;并表示陕、甘、晋、新等沿边各省将积极编练民军,一旦事情决裂,便响应中央政府号召出军北伐。” 杨永泰有些不解,试探着问道:“大人,我们是真的要编练民军,还是虚张声势敷衍袁项城?” 孙元起道:“当然是真的!外蒙王公妄图独立之心可谓由来已久,如今背后又有沙俄作祟,恐怕通过和谈手段难以轻了。纵使他们一时半会儿偃旗息鼓,终究还是会闹腾起来的,我们必须尽早做好武力平叛的准备。一旦事情不可为,无论袁项城如何,我们都必须出兵。” 作为穿越者,孙元起自然知道外蒙最终还是独立了出去,成为中俄两个大国之间的缓冲地带。尽管不知道从唇齿相依到分道扬镳。期间经历了多少是非曲直,但孙元起还是希望中国版图能够维持眼下的秋海棠叶形状,而不是被列强啃啮成雄鸡模样。如果机会恰当,甚至不排除阴老毛子一下的可能。 杨永泰犹豫片刻后说道:“大人。上次我们贸然进军西藏,已经惹得英国政府大为不快,为此调遣驻印英军武装护送土登嘉措自噶伦堡启程返藏,遇上没准儿就要一场恶战。好在川陕各省与英国并无接壤之处,西藏虽然与印度毗连,中间又有崇山峻岭阻隔,倒也不虞英国用强。如今大人又准备出兵外蒙。 “外蒙虽较西藏略微丰阜,但也乏善可陈,得之不足喜,失之不足悲,而且外蒙背后有沙俄撑腰。沙俄的吃相可不像英国那般虽然垂涎欲滴却偏要装出绅士模样,他们素来简单粗暴崇尚杀戮,惹恼他们恐非西北之福。以中华一隅之地而交恶世界两大强国,只怕有些——” “只怕有些不智?”孙元起叹了口气之后才接着说道,“其实如果有可能和平解决领土争端,我也不愿意和英俄两国交恶,但这可能么?这两个国家早先都只有鼻屎大小,就是利用各种卑劣的手段不断鲸吞蚕食才变成今天这样疆域辽阔的大帝国。在他们眼中,中国就好比是傻子手里的元宝,理应由他们代为保管,我们中国人不应该也无权拒绝他们的好意。 “对于这种强盗行径,温良恭俭让是没用的,和平谈判只能拖得了一时,却拖不了一世。最好的办法还是鼓起勇气硬起心肠,狠狠地敲断他们伸进来的贼爪子,让他们不敢再伸手。现在西藏、外蒙虽然闹腾得厉害,但毕竟还是中国的领土,我们出兵平乱理直气壮。只要我们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荡平叛乱,就算英俄两国心里不痛快,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派兵干涉。” 见杨永泰欲言又止,孙元起又劝慰道:“畅卿毋庸多虑!出兵外蒙之事我会仔细斟酌的,不会轻举妄动。眼下我们现在主要还是寄希望于袁项城的和平谈判,在陕、甘、晋、新等沿边各省编练民军不过是做好另手准备以防万一,成军至少也得在半年以后。目前我们首要任务依然是国会竞选。” 杨永泰这才放下心来。 孙元起可以杨永泰稍安勿躁,但外间征蒙抗俄的热潮却一浪高过一浪,远非孙元起所能平抑。在12月初,北京、天津、上海几乎同时出现民众到俄华道胜银行挤兑的行动。仅北京一地,短短三日之内就被提取现金二百五十万元之多,导致各处商店场肆都不敢收道胜银行的钞票,该银行发现的纸币甚至不能在市面上流通。 孙中山也不甘寂寞,一会儿主张万不可承认《俄蒙协约》,务必要坚持到底;一会儿主张对于《俄蒙协约》眼下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以观沙俄政府的行动;一会儿主张改革币制,解决财政困难,坚持长期抗俄,直至取得胜利;一会儿主张组建中日联盟,共同对抗俄国。总之,在报纸上玩得不亦乐乎。 黄兴也上书袁世凯,条陈自己的平叛建议,要求各省抽调精兵4000人组建征蒙军队,二十二个行省共计可得8.8万人,如此规模定可稳操胜算。他甚至凭借自己的半吊子军事水平,给征蒙军勾勒出北上的路线,即由北京出张家口,经内蒙乌兰察布盟、伊克昭盟行抵土谢图汗部西北的库伦。天天在京城里听戏遛鸟的黎元洪也主张用兵入蒙。 在众人纷纷扰扰宣扬征蒙抗俄之际,孙元起囿于自身原因无法直接派兵北伐,也无法公开支持武力平乱,只能坐视事态变化,这就是困扰他的根本原因。 好在处于困扰之中的并非只有孙元起一人,还要包括袁世凯和内阁诸人。对于袁世凯来说,既不愿轻易动用他的老本北洋军远征,也不能容忍异己军队通过征蒙而立功壮大,更害怕采取武力行动会在外交上引起种种纠纷而对他不利,真可谓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当然,要说压力最大的还不是袁世凯,而是外交总长梁如浩。这位新科总长也是流年不利,上任没多久就遇上了这档子麻烦事,在全国舆论一片哗然之际,只好亲赴沙俄驻华使馆,要求沙俄公使库朋斯基电告俄国政府迅速取消《俄蒙协约》。库朋斯基甚至没有请示俄国政府,便直截了当的拒绝了:对不起,条约已经签字公布,恕难取消! 都说“弱国无外交”,此言极是。大总统袁世凯主张尽力以和平手段解决,内阁总理赵秉钧对外政策采取和平亲睦主义,梁如浩他一个外交总长能有多少辗转腾挪的空间?顶多就是放下颜面亲赴使馆交涉。如今亲赴使馆交涉失败,又怕遭受舆论抨击,梁如浩当天便提出辞呈离开了北京。 此时正是外交的关键时刻,外交部不可一日无主,赵秉钧思忖良久,只好起用对俄国极为熟稔的前总长陆徵祥。——陆徵祥当日主动辞职就是因为信仰天主教,不肯加入国民党,阻碍了国民党“纯粹政党内阁”的形成。此时又把陆徵祥请了回来,无疑宣告执政才两三个月的国民党纯粹政党内阁就此破产! 第三九六章也学刘郎去又来 就在陆徵祥就任外交总长不久,国民党激进派报纸《民权报》突然在头版头条刊发长篇评论,对当前国家大政方针提出了犀利的见解。文章的大致意思是:“近一两个月来库伦之乱甚嚣尘上,全国上下都在激烈讨论武力征讨外蒙之事。诚然,武力平叛是解决外蒙叛乱的有效手段,但国民却不知道在武力平叛之外还有解决蒙乱更有效的方法,那便是国会大选。因为现在是民国初始,无论对内平定叛乱,还是对外解决外交纠纷,首先必须得巩固国基。国基巩固与否,此次大选为第一决定性因素!有志之士无不知此。——意思就是说,如果你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那你就out了。而且你也不再是有志之士,转而变成为一小撮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 “现在国内民众往往以不能抵御外侮来责备政府,殊不知政府中人正是利用边疆危机来愚弄国民,转移民众对于内政尤其是国会竞选的注意力,以便于他们上下其手从中播弄。所以,尽管爱国民众都希望边疆早日平定,政府却迟迟不愿出兵,根源就在于他们不愿边疆平定。这种心理就好像列强想利用我国内政混乱来实现其侵略意图一般,虽然手段不同,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等当不为政府所引诱,集中注意力于国会竞选,选举出符合民众意愿的政党议员,进而组建符合民众意愿的政府,对内迅速平定叛乱,实现民主共和;对外解决外交争端,建设睦邻友邦。如此则和平随至、富强可期!” 这个论调很像后世论坛上民煮柿油党的语气。 在他们看来普世价值就是灵丹妙药,只要民主自由实现了,中国现在面临的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以前咄咄逼人、对中国领土垂涎三尺的列强立马摇身一变,成为温文尔雅、知书达礼的文明绅士,不仅会迅速退兵。甚至连以往割地、赔款都会吐出来。而那些国内的土豪军阀们也会温良恭俭让起来,只要国会一声令下,马上就“十四万人齐解甲”。 什么,饥荒问题怎么办?切,真没见识!只要民主自由了,天上会噼里啪啦自动往下掉牛奶面包,要多少有多少。哪还会有饥荒问题?——当然,如果你只喜欢愚昧落后的稀饭馒头,吃不惯高贵冷艳的牛奶面包,那就另当别论了。 虽然在孙元起看来《民权报》的社论很有些阴谋论的味道,不过却有效地把媒体的注意力转回到内政方面来。记者们似乎也厌倦了一群政客坐在会客厅里高谈阔论数千里外喇嘛、王公和牧民在不毛之地的穷折腾,开始关心起发生在身边的国会竞选。 如同勒庞在《乌合之众》中指出的那样。群体是无意识的,冲动、急躁、缺乏理性、没有判断力和批判精神。在媒体有意识引导的情况下,社会舆论顿时为之一变,大家突然间都忘记了外蒙独立带来的边疆危机,开始热烈讨论起国会议员竞选来。而且国会竞选也确实精彩,绝对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 清末实行新政时曾设立资政院,资政院议员分钦定、民选两种。共200人。其中钦定议员包括宗室王公世爵十六人,满汉世爵十二人、外藩王公世爵十四人、宗室觉罗六人、各部院官三十二人、硕学通儒与纳税多额者各十人,合计100人,均由皇帝委派。另有民选议员100人,虽然名为“民选”,其实却是由各省谘议局推选,大多数是地方士绅,少数是留学归来。要说如此大规模“民选”。民国元年的国会竞选可真算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正因为这是头一回,所以才倍加热闹,各种手段是层出不穷。 正大光明的公开竞选手段自不消说,比如各党派充分利用本党的舆论机关、报刊杂志进行广泛宣传;组成“助选团”到各地演说,张贴海报、标语、传单鼓吹本党政见,炫耀本党候选人的声望权威;开设夜学,发放候选人名片。教选民填写本党候选人姓名等。这些大家都司空见惯。 真正令记者和读者们感兴趣的是那些见不得光的非法手段,诸如选票作弊、投票违规、开票做假、金钱贿选、裁判不公、政府干涉等等,几乎每天报纸上都有报道。但要说最刺激、最吸引眼球的,还是竞选的全武行。在这个领域。国民党出镜率最高。 国民党如此露脸,除了己方候选人数众多、对手报纸刻意渲染等原因外,还在于它前身同盟会便具有很浓重的暴力倾向,甚至党内高级领导人之间也时常因为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比如1912年4月孙中山、宋教仁、蔡元培等人在南京临时大总统府议事,因为宋教仁赞成袁世凯在北京就任大总统,被马君武认为是替袁世凯当说客,出卖南京政府,对宋教仁大肆言语讨伐。宋教仁年轻气盛,按捺不住性子,便打了马君武一耳光。马君武立即还以颜色,照着宋教仁脸上就是一拳,宋教仁左眼顿时受伤出血,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伤口才勉强愈合。 当然,马君武素来骁勇善战,当众斗殴的光辉事迹屡屡散见于野史轶闻之中。如果为民国知识分子的勇武好斗,他必定当仁不让位列前茅。除了宋教仁被他辣手摧花外,惨遭他荼毒的还有曾任临时参议院全院委员会委员长的李肇甫、著名诗人苏曼殊等人。 在暴力行为方面,同盟会的女会员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尤其以唐群英为甚。1912年3月20日南京政府临时参议院,唐群英等因为女子参政权问题企图闯入会场,参议院下令禁止入内。唐群英恼怒之下,挥拳击破窗户玻璃,手掌受伤鲜血四溢。警卫上前阻拦的时候,她毫不客气地用脚“踢之仆地”。 唐群英最光辉的业绩还是殴打宋教仁。因为宋教仁在党纲中取消妇女参政权,唐群英于1912年8月27日国民党成立大会上对宋教仁进行公开殴打。据当时报纸描述,唐群英是“举手抓其额,扭其胡,而以纤手乱批宋颊,清脆之声震于屋瓦”。 国民党(同盟会)对待自己人尚且如此,对于敌党自然更下得去手了。1907年梁启超在东京成立政闻社,成立大会召开那天,以陶成章、张继为首,革命党几百人携带手杖跑来砸场子。梁启超刚讲了几句,张继就用日语大骂道:“八嘎!”(日语“馬鹿”,笨蛋的意思)接着就喊“打!”革命党人举起手杖就开始横扫千军,梁启超等人则抱头鼠窜。梁启超对此事终身难忘,从此一直把革命派叫做暴烈派、暴民政治。 国民党员不仅打人,而且以打人为骄傲。比如《中国报》主笔程梦余,无缘无故打了法制局局长施愚两个耳光,第二天还得意洋洋地把打人事件刊登在报上,自以为很英雄。而号称最懂《庄子》的国学大家刘文典,平生也以踢了常凯申一脚而自得不已,不过踢没踢、踢没踢着现在还是两说。 在民初这场纷纷攘攘的选举中,一方面是初始实行民选时的蓬勃朝气,一方面是各种丑态毕露的乌烟瘴气,两种似乎对立的氛围却有机地交织在一起,酝酿出某种类似于午夜酒吧的喧嚣与颓废。 根据袁世凯九月份公布的第一届众议院议员选举日期令,各省及蒙藏青海众议院议员初选举定于1912年12月10日举行,复选举定于1913年1月10日举行。在整个十二月中,各地上都在不断演着同样悲喜剧,有些人因为因缘际会而当选省议会议员,顿时仿佛如同范进中举,房屋、田产、奴仆、财货都蜂拥而至;有些人则是耗尽家财,破产竞选,最终依然未能如愿,以至于悬梁自缢。 在已经完成的各省众议员初选中,国民党稳居榜首,占据了36%的份额;新中国党虽然不敌国民党,却也有28%,暂居第二位;而共和党以24%的份额,屈居第三位。初选成绩和最终结果之间虽然还有不少的变数,但变化不会太过悬殊。 这样的结果对于新中国党算是上佳表现,令孙元起、汤寿潜、杨永泰等都心满意足地长舒了一口气;不过对于国民党、共和党来说,这样的结果却是难以接受的。尤其是对国民党,他们尽管坐稳了国会第一大党的宝座,优势却不够明显,很难实现宋教仁在竞选之初设立的“在国会里头获得半数以上的议席,进而在朝组成一党责任内阁”的目标。 孙元起此时已经在全国各地奔波了两三个月,其中劳苦可以想知,好在结果非常令人满意。他在上海稍事休整之后,乘飞机返回了北京。 在那里,他将面临一场特殊的选举。 第三九七章乱鸦又向寒林集 孙元起此次北上,是为了准备参加中央学会的参议院选举。 “中央学会”是个奇怪的名字,现在几乎没人知道历史上还存在过这样一个组织,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存在时间非常短。从1912年8月袁世凯公布《中华民国国会组织法》,明文规定由中央学会选出参议院议员8人开始,到1914年1月袁世凯下令解散国会,中央学会最重要的任务选举参议院议员成为镜花水月,中央学会也不了了之,总共不过存在一年半时间。若是算正式组建时间,恐怕还要更短。 尽管中央学会一直以来寂寂无闻,但它在学术脉络和政治体系的传承中却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 根据1912年11月29日袁世凯签署颁布的《中央学会法》,中央学会是全国性学术团体,直接隶属于教育总长,以研究学术、增进文化为目的,涵盖了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从学术定位上看,中央学会应该是取法法兰西学士院、美国国家科学院、日本帝国学士院的规制,并上接唐宋元明清以来最高学术机构翰林院的传统,下开民国中央研究院、党国中国科学院的先河。 民初政府对于中央学会的建立也给予了极大的支持,甚至把它与各省放在同等位置,分配了8名参议院议员名额,相比之下,各省也不过才有10个名额而已,由此可见其对中央学会的重视程度。当然,这份尊崇并非始自民初政府,而是脱胎于清朝末年的资政院,因为在资政院200人名额中,就有10个是钦定给硕学通儒的。在中央学会之后,这种传统也一直保持,像后世民国国民大会有教育团体、技师团体、医药团体、社会贤达等名目,党国的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也同样有科学技术界、社会科学界、教育界等界别。 按照道理来说。中央学会在学术和政治上都有自己的独特地位,不应该如此轻易夭折才对,怎么会一岁而殇呢?根本原因就在于学会尚未成立,大总统府便急匆匆地颁布了《中央学会法》,致使中央学会先天存在严重缺陷,自然难以长命百岁。 首先一点是中央学会的地位。 从《中央学会法》第一条可以看出,中央学会是教育部直属的学术机构。其主要任务是进行科学院就,推进学术和文化发展,性质类似于近代国家的科学研究院。但《中央学会法》的第十六条又规定,只对学会会长、副会长及各部部长酌给公费,普通会员则分文皆没。也就是说,学会会员仅是兼职。并非专职研究人员,这又与民间普通学术团体类似。 另外,国家研究院一般直接直属于中央政府,而中央学会是直属于教育部。由此可见,中央学会既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国家研究院,也不是普通的民间学术团体,应该看作是国家研究院的雏形。或者民间学术团体向国家研究院演变的中间过渡形态。故而中央学会的地位非常尴尬。 其次一点是中央学会的定位。 中央学会作为全国性学术团体,对其成员的科研能力和学术成就应该有比较严格的要求,但《中央学会法》却规定:会员由具备国内外大学、高等专门学校三年以上毕业者,或者有专门著述经中央学会评定资格者互选,满五十票以上当选;外国人对于中国学术有特殊贡献者可以推荐为名誉会员。也就是说,大学毕业生就有资格当选为会员。尽管民国初年大学生还是凤毛麟角,远不像今天这般俯拾皆是,但每年也有近千人。一个以研究学术为己任的高层次研究学会只要求大学毕业生即可入会。《中央学会法》所定会员资格未免有些失之过宽。 袁世凯最初提出“中央学会”名称的时候,孙元起还是教育总长,在他看来,中央学会应该是泛指一切全国性的学术团体,既包括中国科学技术学会及其下辖的各种专业学会,也应该包括各大学研究所、清末民初政府设立的科研机构以及民间私人组织的学会(比如美国信宝珠女士1909年在上海创立的中华护理学会,丁福保1910年成立的中西医学研究会)、诗文社等。而不是某个具体的社团。如此一来,中央学会既可以避免与中华科学院机构重叠,也可以囊括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两大块内容。 没等孙元起发表自己的见解,教育总长已经换成了现在的蔡元培。《中央学会法》颁布之时。孙元起正在全国各地忙着竞选事宜,看着好端端的中央学会被折腾成四不像,忍不禁摇头叹息:这哪还是什么中央学会,分明就是民国版的全国学联嘛! ——全国学联,全称“中华全国学生联合会”,是中国高等学校学生会、研究生会和中等学校学生会的联合组织。尽管对袁世凯、赵秉钧、蔡元培等人此举颇有微词,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孙元起也只能任着他们折腾。 按照12月大总统府公布的第一届参议院议员选举日期令,中央学会的参议院议员选举定于1903年2月10日举行。在此之前,中央学会必须尽快完成会员的互选与资格认定。这可是个浩大的工程! 如果把戊戌变法时期兴办新式学堂视为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开端,那到现在已经有十四五个年头,毕业的学生加起来至少有好几万,其中经世大学一个学校就要占据其中的半数以上。此外还有在国外大学毕业的、有专门著述需要中央学会评定资格的,林林总总估计将近十万人。这些人散布在全国各地乃至海外,经过朝代变革很多学历、档案已经散佚,验证起来非常困难。要在短短的一两个月内完成会员的互选与资格认定,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虽然任务艰巨,但谁也不能否认中央学会是一块大肥肉。试想一下,山东、河南、湖北、四川等人口数千万的大省才有10个参议员名额,而不到十万的中央学会中就有8个名额,比例悬殊数百倍,怎么能让人不动心?尤其还是国民党在众议院初选失利、新中国党紧追不舍的情况。自然更不会轻易丢弃这一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国民党和蔡元培等都是咬紧牙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尽管在接手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不过事实证明,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个任务的艰巨性。问题首先出在对《中央学会法》中的资格解释上。 首先提出异议的是前京师大学堂预科毕业生,他们向教育部要求取得选举会员的资格。教育部有些愕然:虽然大学预科也属于高等教育的范畴,是高中教育跨越到高等教育的重要基石。但预科只相当于补习班,水平、资历都明显低于大学专科毕业,根本达不到《中央学会法》规定的要求,怎么可以提出参选要求呢? 预科学生则振振有词地解释道:首先,京师大学堂(现北京大学)是大学;其次,预科是大学的一部分;第三。我们在大学里学习了三年时间。这些完全符合“国内大学三年以上毕业者”的条件,为什么没有选举会员的资格? 教育部这才发现法案中的漏洞,赶紧补充解释道:“高等专门”四个字应该和“大学”连起来理解,意思是在高等以上学堂学习专业课三年毕业者才有资格,大学预科虽然也是高等以上,但是学的都是普通入门科目,所以不能参选。 就在教育部和大学预科生们打嘴仗的时候。又有一波留日学生跳了出来要求参选。这些人绝大多数毕业于日本大学、高等专科学校特为中国留学生设立的速成专科,——据统计,清末留学日本的数万名学生中,学习速成科的占60%,普通科(预科)的占30%,中途转学退学的占5—6%,进入高等专科学校的占3—4%,进入大学者仅占1%——也就是说。速成专科水平甚至不及预科。 速成专科比较正规的是一年或两年,后来留学日本的中国人多了,他们也开始萝卜快了不洗泥,由一年缩短为八个月,由八个月缩短为半年,甚至还有数月乃至数日的速成科!速成科的名称也极多,包括速成师范、速成法政、速成工艺、速成理化、速成警务等等诸多名目。 按照《中央学会法》规定。至少也要在高等专门学校学习三年才有资格参选,速成专科最多也才是两年,明显不符合要求。但很多人却在“三年”两个字上抠字眼,比如日本法政大学清国留学生法政速成科第四期学员1905年11月入校。1907年5月毕业,在校时间只有一年半,但却占据了三个年头。所以也理不直气壮地到教育部要求参选。 各地法政学堂、京师法律学堂的毕业生也联名上书教育部,力争互选资格。教育部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各地法政学堂学生都是已经入仕的官员或举人、贡生、监生等,选择品行端正、通晓笔墨之人经考试后入学,只学习法政知识;京师法律学堂也是专选公职人员入学肄业,两者显然都不是法案中所指的中学毕业或中学毕业程度考入高等学堂的毕业生。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人在“高等专门”中间加了个顿号来理解,变成“高等、专门学校三年以上毕业者”,一下子把中央学会的学历门槛从大学本科、专科降到了高中(高等学校)、中专(专门学校)。 “高等专门学校”“高等学校”“专门学校”都算是半个舶来品,最先出现在日本的教育体制内,然后为中国所采用。在法案的制定者看来,“高等专门学校”的意思简单明了,就是全日制大学专科毕业,没想到在具体实践中却遇到了这些的不同解读。 会员选举本来就人多事紧,没想到还遇上了这档子事,着实令教育部上下着急上火。各类学校的毕业生抗议不断,请愿队伍天天堵在大总统府、教育部门口,更是令袁世凯、蔡元培等人一脑门子官司。 肥肉虽然好吃,但也得有本事吃到肚里才行啊!他们思忖再三,最后还是痛苦地决定:请孙元起出山! 第三九八章从遣乘春更北飞(上) 为了引诱孙元起出山,袁世凯也是下了血本,一口气给出“中央学会会长”“中央学会会员评选委员会委员长”“中央学会参议员选举委员会委员长”等三四个头衔。 可惜孙元起对此并不感冒。 尽管他已经卸任教育总长,远离中枢政治核心,可身上各类公私职务依然有数十个之多,政府性质的如大总统府高等顾问、国立中华科学院院长,民间团体的如经世大学校董会董事长、中国科学技术学会会长、中国教育会会长、新中国党委员长、欧美同学会会长,至于其他理事、委员、教授、代表之类赠送的名头更是不计其数。难道中央学会会长、委员长之类的虚衔更有诱惑力? 真正促使孙元起出山的是另外两个原因,首先是蔡元培的恳求。 蔡元培虽然在教育上颇有心得,但精通教育并不等于能够做好教育总长,尤其是在民国初年这种政治大环境下,临时参议院的制约、北洋系的掣肘、其他党派的倾轧、地方政府的阳奉阴违,就足以折磨得你心力交瘁。而且孙元起借鉴后世的教育制度对全国教育体系进行了大刀阔斧地改革,又全面推广改良版义务教育,将教育摊子铺得非常大,令初来乍到的蔡元培一时半会儿很难上手。 更重要的是教育经费短缺。川陕各省每月贡献给教育部的经费不可谓不多,可是花钱的地方更多,科、教、文、卫、体个个都需要教育部拨款。以前孙元起主政的时候,经费短缺还可以让莉莉丝献献爱心,无偿帮衬一把。蔡元培哪有孙元起那么大的颜面?出任教育总长才短短数月,蔡元培已经无数次萌生辞职的念头。这回中央学会会员评选闹得满城风雨,蔡元培在烦恼之余再次想到辞职,甚至辞职书都写好放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 幸好此时宋教仁回到北京,闻听消息赶紧面见蔡元培。先是声泪俱下动之以情,然后再苦口婆心晓之以理,痛诉国民党在众议院选举中面临的种种难题与挑战。最后宋教仁沉声说道:“孑民兄,眼下参议院选举在即,我等必须全力以赴,不容丝毫有失!一旦竞选失利,合并未久的国民党很可能会因此而四分五裂。您是同盟会元老、国民党理事。忍心坐视政党沉沦? “中央学会作为教育部直属机构,选举监督又是以教育总长充任,只要你在位上,就有很大希望获得半数以上名额。若是你此时辞职,教育总长一职必然由孙百熙接任,中央学会的8个名额就会成为新中国党的囊中之物。如今新中国党在众议院初选中已经成为第二大党。紧缀在我们国民党之后。如果他们因此在参议院选举中异军突起后来居上,使得我党不能组阁,最终导致政党分裂。孑民兄,那岂不是‘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呃……?”蔡元培有些无语:我这个教育总长辞职与否,能够决定国民党的成败?未免有些太言过其实了吧!再者说,就算我在位又能如何?孙元起在海外声誉极隆。又是欧美同学会会长,能够确保留学生的选票不会流失;在国内的巨大影响力姑且不说,单单经世大学的毕业生就占据中央学会会员人数的一半。国民党凭什么在中央学会中争取半数以上名额? 宋教仁见蔡元培有些不信,又接着解释道:“宋某也知道孙百熙在中国教育界的影响力无人能比,哪怕他不采取任何拉票动作,中央学会的8个名额也会大半落入新中国党的囊中,其他党派难以染指。但我们国民党现今已经陷入困境,必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死中求生,迎难而上,未必就没有翻盘的机会!” “那遁初有何高招?”蔡元培奇道。 宋教仁微露阴狠之色:“我们首先请孙百熙北上就任中央学会会长、会员评选委员会委员长、参议员选举委员会委员长等职,负责中央学会的机构筹备、会员评选以及参议员选举事宜。这些事情本来就纷纭复杂,经世大学在高等教育界又一家独大,孙百熙稍有处理不当就会惹得物议沸腾,影响新中国党的得票。纵使他能面面俱到。妥善处置此事,也可以把他牵扯在京城,不让他到全国各地演讲拉票。 “一旦中央学会开始选举参议员,我们就会在报纸上大造舆论。宣扬孙百熙把持会员评选,排除异己,让经世大学学生和新中国党在中央学会中一家独大,意图囊括所有名额。像孙百熙这种人素来最重名声,在这种情况下必然会让出几个名额,我们国民党在青年学生中也颇有影响,孑民兄在教育部再稍加引导,肯定能有所斩获。这就叫‘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蔡元培闻言顿时眉头大皱,神色也颇为不渝:“这手段未免太——!” “太卑鄙?太下作?”宋教仁冷笑道,“比起共和党的贿选、舞弊,我们这点小伎俩算什么?政治本来就是肮脏的,它只包括三个含义:残酷、血腥、欺骗。纵使孙百熙号称当代圣人,从政之后也逃不过这个范畴,何况等而下之?我们既然决定从政,就不必故作清高。 “再者,共和党就是袁项城豢养的走狗,他们要是执政,我们革命党流血铸就的民国会变成什么样子?新中国党则是毫无政治主见,依违于我们国民党和袁项城之间,朝三暮四,东食西宿。相对于新中国党和共和党,至少我们目的是清楚和正确的。既然目的正确,手段上有些小瑕疵又打什么紧?顶多就是事急从权罢了。” 蔡元培脸色更加深沉:“如果手段不正确,即便结果正确,又有什么意义?” 宋教仁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孑民兄,宋某知道您与孙百熙关系匪浅,早在十年前经世大学成立的时候就曾以副校长之职相召,邀请你北上执教;现在就任教育总长也是出于孙百熙的大力举荐。此次邀请孙百熙北上就职,只怕还得孑民兄您亲自出面才好。” 蔡元培冷哼一声,不怿地答道:“既然你知道我和孙百熙关系莫逆,还想让我出面邀请他北上?难道你想陷蔡某于不仁不义之地?” 宋教仁连忙答道:“宋某岂敢!只是孙百熙此次北上对于新中国党来说未必全是坏事,只不过对我们国民党更有利而已。孑民兄作为教育总长,想来也应该知道这次会员评选涉及全国近十万人,而且要在短短两个月之内完成,任务艰巨;现在各地士绅又为会员评选事宜闹得不可开交,请愿抗议不断。如果照这样下去,在明年参议院会议召开之前绝对难以完成议员选举。 “参议院会因为中央学会没有选出议员而延期么?显然不会!那就意味着中央学会的8个名额彻底被浪费,这对我们是个损失,对于新中国党来说也是个大损失,唯有共和党和袁项城对此是乐观其成。如今能够改变这一局面的只有孙百熙,因为他在教育界的崇高地位是大家公认的,而且对于中国高等院校发展情况了如指掌,像眼下闹得沸沸扬扬的资格解释问题,他完全可以一言而决,无人再敢提出异议。既然如此,孑民兄为何不愿请他北上呢?” 蔡元培虽然知道宋教仁用意不纯,但当前面临的困境却确实如其所言,除了孙元起很难破解,拖延下去很可能教育部和候选学生两败俱伤。——在真实历史中,就是因为互选资格的激烈争吵,在学界酿成了意想不到的风波,以至于教育部与无互选资格的学生相持不下,双方都分别诉诸法律。最后以兼任教育总长的陈振先解除兼职,也无人通过中央学会当选参议员而告终。这也最终致使中央学会胎死腹中。 宋教仁见蔡元培有些意动,又赶紧趁热打铁道:“宋某如此手段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们国民党、同盟会和光复会!昔日为了革命成功,光汉子(徐锡麟)手刃安徽巡抚恩铭,最终心肝被刳而无悔;鉴湖女侠(秋瑾)举义于浙江,事泄从容就义于绍兴;熊味根(熊成基)谋刺清廷考察海军大臣载洵,愿以鲜血浇灌自由之树。 “孑民兄,你忍心看着无数先烈为之奋斗的伟大政党就此衰落么?你愿意看到先烈碧血铸就的民国如此衰败么?现在国事蜩螗,民不聊生,我们革命党人有志奋起,将当前政局洗刷一新,使得民国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以告慰诸位先烈地下之灵,使他们含笑九泉,难道这也有错么?” 蔡元培只好松口道:“那我就给孙百熙写封信,至于成与不成,那就非我所能及。” 宋教仁顿时大喜过望:“好、好、好,那就有劳孑民兄了!” 第三九八章从遣乘春更北飞(下) 虽说孙元起对蔡元培颇为仰慕,两人也交谊颇深,但他的书信还不足以让孙元起急吼吼地赶到北京去救场。促使孙元起出山的更关键因素还是来自汤寿潜的劝说。 自从张謇叛党之后,汤寿潜成为党内唯一能与孙元起比肩的元老级人物,孙元起对他也非常尊重。这次众议院初选,汤寿潜不辞劳苦奔波江、浙、赣、皖、闽、粤等地,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极力减少张謇叛党带来的巨大冲击,并组织竞选团队应对国民党和共和党的挑战,使得新中国党在华东地区牢牢占据四成以上的席位,为新中国党在全国的胜利奠定了坚实基础。从这一点上看,汤寿潜真可谓居功至伟!所以孙元起在初选完成后来到上海,除了想稍事休整之外,主要就是想跟汤寿潜见面晤谈以表谢意。 这段时间里,孙元起和汤寿潜或是到城隍庙的南翔馒头店吃吃蟹黄包,或是去南市十六铺的新舞台听听京剧,又或者在莉莉丝的华熙园里品茗畅谈,倒也轻松自在。接到蔡元培的航空信件时,孙元起与莉莉丝、汤寿潜以及杨永泰等数人正在四马路的一品香番菜馆开洋荤,他打心底里不愿去接这个烫手山芋,奈何蔡元培言辞恳切,当下不禁皱起眉头。 汤寿潜见状问道:“百熙,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 孙元起苦笑着把信件递给了汤寿潜:“蔡鹤琴想让我担任中央学会会长,并负责学会会员互选及参议员选举事宜。现在全国各处士绅为了资格解释之事闹得不可开交,每天聚集在教育部及总长、次长寓所周围抗议请愿,出言无状,不可理喻。现在请我北上,不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么?” 汤寿潜看完后说道:“那百熙对中央学会怎么看?” 孙元起摇了摇头道:“不客气地说,中央学会就是个怪胎!或许袁项城成立中央学会的初衷是想它建成国家研究院之类的全国最高学术机构,可孙某在此之前已经先后建成中华科学院、中国科学技术学会等组织,在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方面初步具备了中央学会的功能。再成立中央学会难免会给人叠床架屋的感觉。 “可能袁项城和蔡鹤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颁布的《中央学会法》中做了一定的调整,将中央学会变成全国高等院校毕业生联合会。如果全部调整的话倒也不失为良策,可它偏偏又保留了学术机构的尾巴,变成了如今这般不伦不类的四不像。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照这样下去。恐怕中央学会存在不了多久;即便能够苟延残喘,也是个不尴不尬的边缘角色。” 经中国科学技术学会、经世大学、北京大学等组织推举,中华科学院在十一月份终于选出了首批10名院士,除了孙元起、赵景惠两人之外,还有著名铁路工程专家詹天佑、发动机专家李复几、计算机学者刘斌,以具有中国国籍的外国学者马丁、特斯拉、卢瑟福、爱因斯坦、米列娃等。在这当选的十人之中。竟然有一半以上获得过诺贝尔奖,比例之高令全世界为之叹服,着实算得上中国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方面最高学术机构的桂冠。 汤寿潜道:“百熙你从学术角度着眼,分析鞭辟入里,令人叹服。但中央学会的存在并非仅仅是学术机构问题,更是个政治问题。诚然中华科学院、中国科学技术学会在国际上影响力匪浅,在国内令无数学子高山仰止。但它终究只是学术机构,影响力局限于学术圈内。 “我国素来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这不仅意味着学问优渥便可以踏入仕途,也意味着学问大小是通过能否踏入仕途、入仕官职大小来确定的。如果在政治上没有地位,纵使在学术上有再大的影响力,终究难免为世俗所轻。所以无论中华科学院也好、中国科学技术学会也好,可以想见,在不远的未来都将无法与中央学会抗衡。个中关键就在于中央学会拥有媲美各省的参议员名额。” 孙元起、杨永泰等都不由点头道:“蛰翁所言极是,以官为本、以官为贵、以官为尊的官本位思想在国民心中根深蒂固,只怕学术界也未能免俗。” 汤寿潜接着说道:“中央学会拥有的参议员名额足以媲美各省,可以想知中央学会会长将来对于知识界的巨大影响力。此次众议员初选,我们新中国党的得票从年龄层次上看主要来自二三十岁的西式学堂毕业生,从职业上看主要来自知识界,这些都是我们新中国党安身立命的根本。偏偏中央学会在会员资格上和我党支持者颇有重合之处。 “《礼记》有云:‘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若中央学会会长是冲虚谦退的彬彬君子还好。如果是国民党在这个位置上安插一个争权夺利之辈,恐怕将来与百熙之间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乘此机会接受会长一职?” 杨永泰道:“蛰翁,这个中央学会的会长可不好当啊!单单现在一个会员互选资格认定就闹得教育部上下鸡犬不宁,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波折?袁项城、蔡鹤琴奉送给大人会长、会员评选委员会委员长、参议员选举委员会委员长这几顶高帽子,说白了就是让大人去当恶人,决定谁有资格、谁没有资格,让谁上、让谁不上。最后功劳没有多少,反倒都是得罪人、背黑锅的活儿,弄不好就影响我们新中国党在全国的选举大局,大人怎么敢轻易接手这个烂摊子?” 汤寿潜捋了捋胡子:“百熙、畅卿,老夫给你们说则《韩非子》里的故事吧!话说宋国有位执政大臣名叫子罕,某日对国君宋桓侯说道:‘百姓喜欢奖赏恩赐,所以这项权力由您来操持;百姓憎恶杀戮刑罚,这就由微臣来掌管吧!如此一来便可以恩归于上、怨归于臣,百姓对大王只有感恩戴德之心,江山才会永保稳固。’宋桓侯思忖片刻,觉得子罕所言甚是有理,便答应了。 “从此以后,每当有司要颁布法令、诛杀大臣,宋桓侯都说:‘这种事去问子罕吧!’于是全国的王公大臣都畏惧子罕而不害怕国军,升斗小民都只知道有子罕而不知道有国君。政策推行一年之后,子罕便杀死了宋桓侯而自立为王,全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史称‘戴氏取宋’。百熙,你知道《韩非子》中记载这则故事是想说明什么道理么?” 孙元起可不像汤寿潜那么知识渊博,自然不知道这则故事是出自《韩非子》的《二柄篇》,当下唯有默然以对。 汤寿潜也没指望从孙元起这里得到答案:“这则故事意在说明‘明主之所道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什么意思呢?就是上位者必须恩威兼施,不可偏废其一,故而在皇权统治时期有‘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说。 “百熙你自光绪年间以来便在大江南北捐资兴学,惠及全国万千学子;执政四川之后,更是蠲免川陕各省钱粮田赋,恩泽不可谓不广。但你在威刑上却鲜有举措,即便主政一方也少有杀戮刑罚,使人觉得你是生而少断、好和不争,故而袁项城、宋遁初等才屡次三番对我们新中国党构陷利用。百熙你必须在适当时候表现出杀伐果断,才能让他们有所忌讳。 “此次中央学会参议员选举,会员资格在大总统府颁布的法案本来说得极为清楚明白,认定起来应该非常通畅易行才是,结果却闹得沸沸扬扬。为什么呢?究其根源在于某些没有互选资格的毕业生、在校生从有利于他们自己的角度对法案进行曲解,认为他们应该享有互选资格,而蔡鹤琴没有太大权威,处理又失之柔弱,由此酿成互选风波,并日益高涨。 “当此之时,百熙你应该挺身而出,利用自己在教育界的权威对互选资格进行明确界定,是则是,否则否;解释颁发之后如果再有故意捣乱者,关则关,罚则罚。藉此也让袁项城、黎黄陂、国民党、共和党他们知道你只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并非一直柔弱可欺。” 杨永泰也赞成道:“蛰翁高见!大人,不用霹雳手段,怎显菩萨心肠?” “这……”孙元起顿时大有犹豫:从事教育这么多年,对于学生有着深厚的感情,凡事喜欢“和为贵”,对于他们抗议请愿真还下不去狠手。或许这就是汤寿潜所说的“生而少断、好和不争”性格吧? 汤寿潜见状有些不满,声音也略略提高:“百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孙元起只好退让一步道:“我到北京看看再说吧。” 就这样,他乘坐飞机返回了北京,参与到这场特殊的选举中来。 第三九九章系马高楼垂柳边(一) 孙元起此次北上并不是很着急,所以也没有刻意安排专机,而是随意搭乘了中华航空公司的一架客机。 飞机从上海起飞后不知是从安全角度考虑,还是从牟利角度考虑,几乎每站必停,先后停靠南京、合肥、开封、正定才抵达北京,原本预期一天可以抵达的航程愣是被拖延成了两天。不过就孙元起观察,中华航空公司运营情况还是很不错的,额定十人的客机几乎每次都是满员,要知道从上海到南京短短三百公里的航程,票价就高达四十块银元! 更令孙元起感兴趣的是乘客们的身份。除了极少数是特意乘坐飞机开洋荤的新潮人士,绝大多数都是四十岁以下的男性商贾。当然,现在飞机的机舱密闭性、隔热性、舒适性都不是很好,又值冬季,每位乘客在航行过程中都要拥着厚毛毯瑟瑟发抖,确实不适合老弱妇孺,更不适合那些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只有那些追求时间、金钱的商人才会敢于忍受这种折磨。 孙元起说是去北京看看,结果刚下飞机就看见蔡元培在机场恭候。 看来中央学会乱七八糟的事情确实把蔡元培折腾得够呛,只见他身材消瘦、面色青黑、头发半百、颧骨高耸,看到孙元起便扑了过来,紧紧握住孙元起双手:“百熙,你可来了!元培望子久矣!” 孙元起有些惊讶:“孑民兄何以至此?孙某听闻近来京城因为中央学会会员资格认定事宜闹得沸沸扬扬,正好仁兄折简相召,便北上看看情况。怎么,局面已经糜烂至此?” 蔡元培长叹一声:“一言难尽哪!走,我们上车边走边说。” 通用汽车公司生产的新款小轿车在民国元年下半年开始进入中国市场,因其式样雅致、车身坚固、行使稳速、座位舒适等诸多优点,很快博得政府高官、巨商大贾的青睐。尽管售价不菲,加上关税至少要值三四千银元,依然迅速成为京、津、沪等地小开招摇过市的新宠。据负责通用公司在中国销售事宜的孙多鑫月前保守估计。今年至少可以售出三百辆通用轿车,明年估计会翻上一番。 通用轿车的热销,导致陕北延长油田公司的产品在市面上供不应求,也从另一个侧面推动了中国各地对石油的勘探开采和蒸馏提炼。当然,这都是题外话。 蔡元培作为教育总长,也由内阁配发了一辆通用轿车。蔡元培拉着孙元起坐到后排座位,然后开始诉苦道:“百熙。以前乡间谣谚说‘别人的活好干,别人的钱好赚’,蔡某还有些不信,总以为既然别人能干的事儿咱肯定也能干!自从接受教育总长之职后,蔡某才明白什么叫‘人力有时而穷’。以前看着百熙你在任时颁布学制体系、推行义务教育,似乎轻而易举;等自己着手操办的时候。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就说义务教育拨款的事吧!本来以为最麻烦的是筹款,没想到百熙你已经提前帮助解决,剩余事情应该非常轻松写意才是。谁知发放的时候,这个省也伸手喊穷,那个省也张嘴要钱,几乎到处都是窟窿。国库里早就空空如也,教育部又是清水衙门。哪里有多钱去弥缝窟窿?蔡某只好抹下脸面,拆东墙补西墙,再四处讨饭化缘,才勉勉强强交差。 “再说眼下中央学会会员资格认定的事儿。本来会员资格在大总统府颁布的《中央学会法》里说得清清楚楚,谁知那些学生偏要断章取义,故意曲解,甚至对法令置之不理,无理取闹。天天围着衙门寓所抗议请愿。那些学生都是天之骄子,说又说不服,打又打不得,直闹得教育部上下鸡飞狗跳,片刻不得安宁。蔡某更是心力交瘁,感觉一月之间便老了十岁!” 听了蔡元培的控诉,孙元起对他也深表同情。 一般来说。要想掌控住局面必须要以理服人、以势压人、以情动人,然而蔡元培刚刚接掌教育部,和学生无半点情分可言;作为文化人、教育家、革命者,他又不屑于用自己的权势去压倒对方;所以。他只能采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式,企图说服学生。可是那些热血上脑的学生哪有心情听你翻弄嘴皮?所谓“以理服人”,无异于对牛弹琴。 蔡元培最后有些庆幸地说道:“所幸贤弟重仁重义、公忠体国,能够上思国家之大计,中解学部之危困,下拯愚兄于水火,不避艰险,肩荷重任,愚兄实在是感激不尽!” 孙元起可不愿轻易沾惹上这摊子事儿,连忙辩解道:“孑民兄,小弟此次北上主要是为处理经世大学校务,不涉及其他任何事情,只怕仁兄有些误解吧?再者按照国家法令,中央学会应由教育总长负责,仁兄大才,处理此事定然游刃有余,何苦要牵扯小弟在这个局外人?还望仁兄恕罪!” 蔡元培顿时一脸苦相,连连抱拳作揖道:“百熙!贤弟!是你把愚兄推入这个火坑,如今愚兄有难,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愚兄恳请您能够念在以往兄弟情分上施以援手,如果你不出面处理中央学会之事,愚兄唯有辞职一途。实不相瞒,早在数日之前我就已经写好辞呈,放在了办公室的抽屉里了。” 见蔡元培如此放低身段,孙元起也不好坚拒,只好虚与委蛇道:“孑民兄,小弟对此也是素手无策,还是看看再说吧。” 两人正说话间,汽车已经抵达教育部外。此时教育部外正围着一大群请愿学生,因为从大早上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天,也没有看见教育总长蔡元培的身影,教门的警卫也一再表示今天总长没有到部,所以大家都有些气馁,都准备去蔡元培的寓所围堵。本来已经准备散去,突然间看见蔡元培的轿车出现,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顿时上前将轿车团团围住,振臂高呼道:“我们要选票!我们要公平!” “学界平等,一视同仁!” “不公正。毋宁死!” “打倒专权舞弊之教育总长蔡鹤卿!” “蔡鹤卿不辞职,教育界无宁日!” …… 好在经世大学设计的这款轿车充分考虑到乘坐者的隐私,车窗采用的是单向透视玻璃,加上车内较暗,所以坐在车里的孙元起、蔡元培等人倒不虞被外面人看见;而且车门可以反锁,也不怕学生们拽开车门。但孙元起好奇的是,学生们高呼的口号貌似意指蔡元培在中央学会会员互选过程中有不公正之处。不过就孙元起所知。蔡元培的个人品德在民国时期是有口皆碑的,怎么可能会有专权舞弊的行径? 蔡元培似乎察觉到孙元起的疑惑,苦笑着说道:“蔡某也是情非得已啊!”旋即又问道:“百熙,你应该知道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校吧?” “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校?孙某自然知道这所学校。它前身是光绪二十五年(1899)设立的养正书塾,后曾先后改名为杭州府中学堂、全浙师范学堂,前不久刚刚根据教育部令改为现在这个名字。在宣统前后。它曾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今北京师范大学前身)、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今南京大学前身)、武昌高等师范学校(今武汉大学前身)、广东高等师范学校(今中山大学前身)、成都高等师范学校(今四川大学前身)等并称为‘六大师范’,算得上是全国名校。”孙元起执掌学部这么多年,对全国高等院校了如指掌,不过他有些不明白:“孑民兄,为什么突然提及这所学校?” 蔡元培有些羞愧地答道:“确实如百熙所言,浙江两级师范学校算得上是全国名校,尤其是在浙江高等教育稍显薄弱的情况下。更属难能可贵。但该所学校与其他五所高师略有区别,仅在名字上就有体现,因为它除了培养中学师资的高等师范外,还有培养小学师资的中等师范,故而名为‘两级师范学校’。 “教育部批准中央学会开始会员资格审查后,浙江教育厅曾致电教育部,询问该校会员互选该如何办理。蔡某碍于桑梓情面,加上浙省士绅纷纷请托说情。便批准该校全体学生享有互选权。谁知部中专门司在备案时发现该学堂不仅设有高等教育的优级师范选科,还有初级师范简易科和体操专修科,便拒绝签字。蔡某也是一时糊涂,便自行画押备案了事。结果引得社会舆论一片哗然,纷纷指斥蔡某专权舞弊。” 孙元起这才明白事情始末,不过蔡元培这番徇私偏袒确实算得上是专权舞弊,而且此举会让事情更加复杂。也让他失去处理中央学会事务的资格。 两人坐在车里交谈,车外的学生们却以为蔡元培是故意躲避,畏葸不敢出车,更加群情激奋。当下便有学生找来砖块瓦砾开始砸窗,准备揪出蔡元培饱以老拳。蔡元培见状只好大声呼叫教育部门口的巡警、门卫前来救驾,轿车司机也拼命鸣笛,缓缓开车逼退前面阻拦的学生。 待巡警稍稍驱散学生,蔡元培才拉着孙元起钻出轿车,对诸位学生高声说道:“蔡某才疏学浅、私德有亏,无法公平公正处理中央学会相关事务,实在愧对天下民众。因而特地请来孙百熙先生全权负责此事,从今以后蔡某概不插手,还请诸位宽宥蔡某!”说完朝四周各深鞠一躬。 学生们看到孙元起出现、蔡元培道歉,先是一愣。接着便欢呼雀跃起来。 孙元起不由得皱着眉头低声抱怨道:“孑民兄,这回你可把我坑苦了!” 第三九九章系马高楼垂柳边(二) 蔡元培赔笑道:“百熙贤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您就权当是大慈大悲普度众生吧!” 孙元起没好气地说道:“这哪是什么普度众生?分明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蔡元培涎着脸:“无论如何,贤弟今天一定要帮老哥渡过难关才行。” 孙元起忍不住想翻白眼:我凭什么帮你?上辈子欠你的? 不过孙元起还是按捺住性子,仔细权衡得失后对周围学生大声说道:“诸位,中央学会成立未久,会员资格认定事务繁冗,中间难免有所差池。《论语》有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孙某相信,教育部定会公平公正、妥善处理中央学会相关事宜,给全国民众一个完满的交代,还希望大家能稍安勿躁,不要激于一时义愤而误人兼以自误!” 话音刚落,蔡元培便接着补充道:“经教育部决议并报大总统府批准,从即日起,由孙百熙先生出任中央学会会长、会员评选委员会委员长、参议院选举委员会委员长等职,全权负责中央学会所有事务。孙百熙先生学高身正,品德卓著,素为天下推重。由他来执掌中央学会,铨衡会员、参议员选举事宜,想来结果必能令诸君信服!” “好欸!”学生们欢呼道。不过欢呼声却较之前小了许多,其间还掺杂着“蔡元培滚出教育部”“欢迎孙先生执掌教育部”之类的不和谐音符。 孙元起明白,能到教育部门口围追堵截、抗议请愿的学生,多半都是没有互选资格或者处于两可之间的,眼看其他处于两可之间或者没有互选资格的同辈通过各种关系获得了许可,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心理失衡之下他们变得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便企图通过这些抗议行为来发泄自己的不满,进而取得教育部的退步、承认。 现在由海外名校毕业、曾一手创立中国最高学府、对中国高等教育发展了如指掌的孙元起来处理此事,资格认定肯定会从重从严。一切鬼蜮伎俩都将无所遁形,他们的愿望也将落空。所以他们难免觉得有些失落,欢呼声自然也小了不少。 又劝慰了片刻,学生们才陆续散去。孙元起有些玩味地看着蔡元培:“孑民兄,你是故意把我诓来这里的吧?你我兄弟一场,此举未免有失厚道啊!” 蔡元培嘿嘿笑道:“那你当初推举愚兄出任教育总长又算不算厚道?”不待孙元起回答,他又正色说道:“百熙。中央学会诸事看似不难,因为通观全国,符合会员互选条件者也不足十万人,远不及地方一府人口;可要想按期完成参议员却也不容易,面临的首要难题就是互选资格解释的困难,不是学会法令规定得不清楚。而是学生们根本不愿意听。刚才学生们抗议的场景你也看见了,要不是今天你在这里,蔡某肯定难逃一劫。 “接下来是审查毕业证书的困难。清末各省高等学堂所颁毕业文凭,率由各省自己印制填写,上面只有学堂、提学使关防,并无学生照片,涂改仿造极为容易;若是冒名顶替。一时间亦无从查验;如果学历文凭证书因为兵灾水火不慎遗失损毁,或此时不在身边,恐怕也难以补办。此外,还要提防各省政府为争取本地名额,故意串通学堂作假。 “再者是选举造册的困难,从地方收缴验证文凭,到递交教育部审查,再到中央学会登记造册、返还文凭。手续繁杂,工作量大,除非有大批人手一起处理,否则很容易造成各种资料堆积如山,难以措手。而且工作中稍有纰漏就会酿成纠纷,然而期间纰漏必定不少,比如文凭在寄送过程中丢失、登记造册中漏掉一些人等。如果中间再有人故意挑拨生事。只怕难以善终。 “还有杜绝舞弊的困难。各省必须接到选举名册及选票才能进行选举,互选之后必须等到各省选票汇总至中央学会才能确定会员名单,在此过程中到处都是上下其手的机会,让你防不胜防。一方面是困难重重。一方面又时间紧迫,从现在到国会召开不到四个月时间,稍微拖延便会功败垂成。所以还请百熙从大局考虑,尽快着手,早些完成!” 孙元起知道事态严重,对于中央学会的职务任命也就没再多加推辞。他向蔡元培稍稍了解中央学会前期工作进展之后,迅速返回经世大学,与经世大学教育系、中国政策研究院、中国科学技术学会等单位人员就中央学会的定位、架构及选举事宜进行了长达一周的磋商探讨。就在蔡元培和请愿学生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向教育部提交了包括《中央学会章程》、《中央学会会员互选细则》、《中央学会参议员选举办法》在内的一系列文件。 在这些文件中,孙元起首先将中央学会定义为虚体的学术机构,下面分为两个实体的学部:自然科学与工程技术学部,即现在的中国科学技术学会;以及即将组建的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学部,成立后正式名称将为中国社会科学学会。 从机构设置来看,每个学部都下辖一系列专门的学会。就拿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学部(中国社会科学学会)来说,下面就有中国文学会、中国哲学会、中国史学会、中国经济学会、中国语言学会等名目。 而从机构隶属角度来说,中央学会对应各省学会,中央学会各学部则对应各省学会的学部,中央学会的各个专门学会又对应各省学会的各个专门学会。由此,入会的会员也被分为三类:由各省专业学会互选产生的普通会员;由全国性专业学会的所有普通会员互选产生的高级会员;由中央学会会长、副会长提名通过,或外国学者对中国学术有特别贡献者,称为荣誉会员。 至于会员互选,孙元起有惩于之前学生对于《中央学会法》的质疑,先是对具有互选资格的人群做出了专门的界定。比如所谓的“大学、高等专门学校”,就是中学毕业后或具有中学毕业程度的学生经过考试选拔才能入学,实施学科教育并授予特定学位的高等教育机关;所谓的“大学、高等专门学校三年以上毕业生”,就是在大学、高等专门学校接受专业课程教学三个学年以上,所有科目考核合格,取得毕业证书文凭的学生。界定之严密、解释之古板、条款之苛刻,简直令人发指。 孙元起还唯恐不够精密,又组织经世大学教育学系师生对中国1898年出现高等教育以来所有资料进行搜集整理,详细列举了全国所有施行高等教育的学校名称以及起止年限、专业名称;对外国大学及高等专门学校也进行了罗列,明文规定各国特为中国留学生设立的速成专科(部)毕业生不在此例。就拿蔡元培舞弊的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校来说,名单中就明确指出该校只有1908年至1912年优级师范科的毕业生才具有互选条件。 为防止因学校资料缺失而导致的人员遗漏,孙元起又特别要求,目前各省应就名单规定的合格人士迅速展开普通会员选举,以便在规定时间内选举出参加国会的参议员。至于其他不在名单的学生,可以以信件的形式向教育部反应,中央学会也会为他们单独留出1个参议员名额,等待时机合适再另行补入,以免因为一部分人而累计全体选举。规定颁布之后,如果再有学生寻衅滋事,借故抗议请愿,阻挠选举进行,第一次当课以100块银元的罚款;第二次将课以500块银元的罚款;第三次则处于一个月的拘役,并剥夺五年之内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绝不姑息。 孙元起在随文件送给蔡元培的信中也申明,如果临时参议院、内阁同意自己的意见,那么自己会接受相关职务任命,暂时负责中央学会的会员互选与参议员选举;如果不同意,那不好意思,孙某能力有限,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估计临时参议院、内阁也是没有别的高招,很快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孙元起提交的所有文件。随后,这些文件在《政经日报》、《申报》、《民立报》、《民权报》以及中华广播等媒体上以政府公告形式连续刊登,位于经世大学旁边的中国科学技术学会也挂出了“中央学会”“中央学会自然科学与工程技术学部”“中央学会会员评选委员会”“中央学会参议院选举委员会”等牌匾,标志着中央学会正式成立。 不知是因为孙元起的人格魅力,还是有关处罚规定过于严苛,公告颁布数日之内居然无人提出反对意见。而近水楼台的经世大学作为中国在校师生人数最多的高等学府,在这几天内已经先后有上千人在选举事务所登记审查,几乎占据了全国登记总人数的九成! 真正会员选举的时候,该不会是经世大学一家独大吧?孙元起不仅忧虑:尽管经世大学在中国科学界确实是一枝独秀,在中央学会中占据大半壁江山也在情理之中。但自己执掌中央学会选举大权,如果现在的7个参议员名额中,经世大学学生独占6、7人,恐怕难免为人所诟病吧? 就在这时,门人突然来报:“大人,京师法律学堂王锡銮请见!” 第三九九章系马高楼垂柳边(三) 京师法律学堂?孙元起有些疑惑:这所学校不是已经不存在了么? 京师法律学堂是中国第一所官办法律学堂。当时清政府鉴于庚子国变、帝后西狩的屈辱,开始励志变革推行新政,其中包括法律革新。光绪三十年(1904),朝廷批准成立修订法律馆,对旧有的帝国法律进行删削,并参酌外国法律,起草适合新形势下的民刑法典。 随着法律改革的全面深入,法学人才短缺的矛盾日益显露,因此培养大批汇通中西的法律人才,就成为保证全面修订旧法、推行新法的重中之重。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三月,清末著名法学家、修订法律大臣沈家本向朝廷上奏,请求拨款设立法律学堂,开辟了清末法政学堂创制之先声。 沈家本的奏本最终获得了朝廷的批准。经过一年多的紧张筹备,法律学堂终于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十月正式开学,为此清廷特地赏赐《古今图书集成》一部,作为法律学堂开办的贺礼。第二年,法律学堂由修订法律馆所属改为法部直属,并正式改称“京师法律学堂”。 根据《修律大臣订立法律学堂章程》的规定,学堂设专修科、速成科两种,考取朝廷各部属员入校学习,毕业后派往各省佐理新政。其中专修科学制三年,课程与当今法学院的课程极为相似;速成科学制一年半,只学习大清律例及唐明律、现行法制及历代法制沿革、法学通论、宪法大意、刑法等14门主干课程,目的是使学员在短期内成为政府所急需的法律人才。 京师法律学堂的创办,为当时中国培养了大批的法律人才,为中国法制的发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其所培养的人才在以后的政治及法律运动中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法律学堂只开了甲、乙两班,毕业生大概500人左右,还未来得及开办丙班便被停办,学生并入了京师法政学堂。 京师法政学堂创办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是学部以“造就完全法政通才”为宗旨而设立的专门学校,不久法部的京师法律学堂、度支部的京师财政学堂同时并入,使它迅速成为全国法政专门学堂中的巨擘。但它也没有存在太长时间,在民国元年的孙元起手中,更名为现在的北京法政专门学校。 可以这么说,京师法律学堂早已成为明日黄花,为什么王锡銮此时还要特意在姓名前冠上这个学校呢?孙元起稍稍思忖便明白了意中所指:他是代表京师法律学堂前来请愿的。该来的总会来的!孙元起深吸一口气。对门人说道:“有请!” 京师法律学堂成立不过六年,王锡銮作为该校的毕业生,孙元起最初还以为他是个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谁知片刻之后却进来一位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看上去比孙元起还老态些,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道:“后学王锡銮拜见孙先生!” ——原来京师法律学堂的学生都是挑选中央各部委的在职公务员,故而普遍年龄偏大。据统计。该校第一届225名毕业生中,最年长者53岁,最年轻者18岁,以30岁年龄段为最多。王锡銮还算是那一届中比较年轻的。 孙元起连忙还礼道:“王兄太过客气了!恕孙某眼拙,不知王兄在何处高就?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王锡銮答道:“后学姓王名锡銮,字韧盦,广西临桂人。光绪丙午(1906年)蒙抚宪会考。录送京师法律学堂学习,毕业后以主事分部学习,现在京师高等检查厅任书记长之职,闲暇时间在北京法政专门学校兼课。王某凡夫俗子,自然难入先生法眼。今日冒昧求见是后学愚钝,对中央学会有关会员互选的规定有暗昧不解之处,想求教于先生。” 王锡銮?会员互选?孙元起忽然想起前几日《申报》上的一则新闻。 据说在孙元起抵达北京之前,原京师法律学堂的毕业生便率先在京城召开了中央学会会员预选。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选出王锡銮,并且倡言:“将来中央学会正式选举,凡我校同学当全体投王君票,以翊助王君顺利当选,为我法律学堂增光。”当时在场众人皆欢呼鼓掌赞成。谁知没过多久,孙元起便颁布了具有互选资格的高等院校名单,京师法律学堂根本没有上榜。之前那场预选会便好比一群太监上青楼。成为全国的笑谈。 孙元起心中了然:“学会会员互选涉及中国高等教育的发展与演变,本来就错综复杂,孙某对此也是闭门造车,相关规定难免有错误遗漏之处。还请韧盦兄不吝赐教!” 王锡銮放低姿态问道:“后学疑问之一。便是为何北京法政专门学校在具备互选资格的院校名单之内,其前身之一的京师法律学堂却不在其中?虽然现在京师法律学堂已不复存在,但据王某亲身经历而言,京师法律学堂应当具备《中央学会法》及《互选细则》的条件才是。” “韧盦兄请稍等片刻。”说罢孙元起起身在书架上翻找起来,然后拿出几页纸递给王锡銮:“这些分别是沈寄簃老先生(沈家本)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向朝廷上奏的《删除律例内重法折》、家叔祖父文正公(孙家鼐)光绪三十二年(1906)《筹设法律学堂折》以及贵校建校之初的《章程》,从这三份文件中可以看出,京师法律学堂是‘考取各部属员,入堂肄习’、‘以造就已仕人员研精中法律,各具政治智识,足资应用为宗旨’。 “请注意‘各部属员’‘已仕人员’这八个字!这充分说明贵校的学生都是选取当时各部在职的官吏,而不是学生,显然不符合《互选细则》中‘中学毕业或具有中学毕业程度的学生’这一条,故而京师法律学堂不应在具备互选资格的院校名单之内。不知韧盦兄有何异议?” 王锡銮道:“在下觉得先生你解释的内容中有两点值得商榷。第一,京师法律学堂学生身份问题。尽管我等在入学之前是已仕人员,但考取之时即脱离官场,入学之后便身为学生,本无‘官吏’‘学生’之别。中央学会又何必强分彼此? “第二,中学毕业或具有中学毕业程度问题。我等虽然不才。但既能入仕,绝大多数都有贡生、监生、秀才功名。只恨我等生不逢时,求学之时唯有私塾、书院,并无中学堂之说;所读之书唯有四书、五经,亦无化学物理。现在先生以中学相规矩,未免失之太苛。” 孙元起手指摩挲了下巴上的胡茬,一字一顿地说道:“韧盦兄。你是京师法律学堂的毕业生,又是京师高等检查厅的书记长,还是北京法政专门学校的兼职教师。作为一名法政人员,你应该比任何人更能理解‘一字千钧’的道理,因为法律条文是最严谨的,钉是钉铆是铆。容不得半点马虎。比如《刑法》规定犯罪时不满十八周岁者不适用死刑,尽管都是十八周岁,但犯罪前满十八周岁和犯罪后满十八周岁能一样吗? “同样道理,《中央学会法》及《互选细则》等都是通过临时参议院审议、内阁颁布的法令,明确规定入学前必须是学生,入学前是学生和入学后是学生便完全截然不同,中央学会自然要强分彼此。你怎么能说本无‘官吏’‘学生’之别呢?再者说。入学之后谁不是学生?” 王锡銮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孙元起又道:“当然,你说之前并无物理、化学、中学堂,以中学毕业或具有中学毕业程度相局限未免太过苛刻,这一点确实很有道理。不过自前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废除科举、推广新学以来,私塾、书院已经日渐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各类大中小学,现在国家立法将中央学会会员资格定义如此,也是从长远角度考虑。所以无可厚非。” 王锡銮气呼呼地说道:“照孙先生这么说,那些著述等身的耆宿硕儒只因没上过高等院校,没学过物理化学,便终生与中央学会无缘了?” 孙元起笑道:“韧盦兄,要想当选中央学会会员,可不是只有高等院校毕业生一条路!在《中央学会法》以及《互选细则》中都明文规定,除了高等院校毕业生之外。有专门著述经中央学会评定者也具有互选资格。那些著述等身的耆宿硕儒可没有被排斥在中央学会之外。” 王锡銮道:“如果有些耆宿硕儒是述而不作或不轻易下笔,致使没有著述问世呢?像清初大儒亭林先生(顾炎武),积三十余年乃成一编《日知录》;潜丘先生(阎若璩)作《尚书古文疏证》八卷,也是沉潜三十余年。乃尽得其症结所在。若是按照今日的法令,他们岂不是名闻天下,身却不得入学会? “又或者有些耆宿硕儒著述暂时不为学界所认可呢?像潜丘先生的《尚书古文疏证》,便被以博学著称的西河先生(毛奇龄)讥为‘旁搜曲引,吹毛索瘢,锻炼成狱’,并针对该书撰写出《古文尚书冤词》;此后还有望溪先生(方苞)的《读古文尚书》、瓯北先生(赵翼)的《陔余丛考》加以驳斥。若是按照今日的法令,他岂不是终生无望学会?” 孙元起道:“那些述而不作的学者,对于著述留世都不萦于心,想来对于中央学会会员的名头更是弃如敝屣了,所以我们都不必太介怀。对于真正有学问而暂时无法获得公众认可,我们还可以中央学会会长、副会长直接提名当选荣誉会员,以免有遗珠之憾。当然,无论学会如何努力,总会有些杰出的学者无法入选,这是无论哪个朝代、无论哪个国家都无法避免的。我们会尽量以公平公正的态度,采取多种评选渠道、多种评价方法挑选优秀的学者,避免遗憾。” 王锡銮微微点头,然后又问道:“在下还有个问题,现在中央学会只有先生一人,有专门著述者如何通过中央学会评定?难道先生打算一人包揽对全国所有学者著述的评判?” 第三九九章系马高楼垂柳边(四) 孙元起有些默然。 王锡銮说得确实非常有道理。孙元起只是个物理学硕士,并不是神人,超前百年的见识或许让他能在物理、化学、数学、电子等领域颇有发言权,但绝不是所有领域。像文、史、哲、法等学科,很多时候他甚至不及速成科毕业的半桶水,又如何评判这些领域学者著述的优劣呢?诸如文字音韵、训诂考据、名物典章等传统学术,只怕他连读都读不懂! 孙元起沉吟片刻答道:“韧盦兄可谓明见万里、智察秋毫,这一点孙某确实有欠考虑,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孙某准备通过中央学会会长直接提名的方式,先在各领域选出一批年高德劭的荣誉会员,以负责学者著述的品评。史学比如杨邻苏(杨守敬)、王葵园(王先谦),经学比如王湘绮(王闿运)、廖四译(廖平),哲学比如严几道(严复)、梁新会(梁启超)。法律一块孙某陌生得紧,不知韧盦兄有何推荐?伍文爵(伍廷芳)、沈寄簃(沈家本)两位老先生如何?” 王锡銮道:“这两位先生都是在下的老师,本来王某不敢置喙。既然现在孙先生问及,王某就斗胆说上几句。伍先生曾自费赴英国四大法学院之首的伦敦林肯法律学院学习法律,并取得博士学位,是第一个取得英国法律学博士学位的中国人。其后回到香港从事律师工作,很快被港督批准为执业大律师。他曾协助沈先生编订《大清现行刑律》,废除凌迟、枭首、戮尸等刑罚,禁止刑讯,又主编民事、刑事、诉讼法等,结束中国民法、刑法不分的局面,为中国刑法开辟新纪元。所以他作为法学的荣誉会员,绝对是名至实归! “沈先生博闻强记,遍览历代法制典章、刑狱档案。对我国古代法律资料进行系统整理和研究,早在前清光绪十二年(1886)就刊行了第一本法学著述《刺字集》。此后,他还陆续撰写了《秋谳须知》、《律例偶笺》、《律例杂说》等十余部书稿。除研究之外,他还广泛从事法学实践,包括担任刑部右侍郎、修订法律大臣、大理院正卿、法部右侍郎等法学职务,以及主持制定《大清民律》、《大清商律草案》、《刑事诉讼律草案》、《民事诉讼律草案》等一系列法律典章,堪称是中国近代法学的先驱。 “伍先生学成于海外。沈先生植根于本土,一中一西,一洋一土,足以并称我国法学双璧。由他们来评判当前法学界的著述,自然公平公正,无人敢不服。只是两位先生现今都已年过古稀。精力锐减,辛亥年后便退职不再视事。尤其是沈先生,早已久病卧床,恐怕孙先生您——” “孙某难以请动两位先生出山?”孙元起接过话头。 大佬都是七老八十的前辈,这确实是中国学界的普遍问题,尤其又以文科领域更甚。个中原因除了中国人喜欢论资排辈、尊老敬老的习俗,也因为古代的学术成就需要慢慢积累。而不需要太过惊才绝艳的思辨能力,故而年龄的优势也就显而易见。民间谣谚“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我走过的桥比你吃过的路还多”“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便是这种思维的具体体现。 曾有人戏谑地总结了文史哲学科学阀养成计划,包括拜入名师门下、获得名校学位、出国留学镀金、执教著名高校、大量撰写文章等等,但最关键的一条却是争取长命百岁。只要你把同辈的学者全部熬死,唯独你岿然独存。你自然就变成了学阀。文怀沙、叶蔓之类之所以能够出名,就是活得足够长,然后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但王锡銮这么关心沈家本、伍廷芳的身体和年龄,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孙元起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客气地问王锡銮道:“不错,沈先生抱病在床,伍先生退居上海。孙某确实难以请动两位先生出山。韧盦兄作为法学界知名人士,不知有何良策?” 王锡銮态度依然恭谨,语气却略显明快:“后学才疏学浅,并无良策可言。只是从孙先生您借用中国科学技术学会来互选会员的思路里,突然想到一种解决方法。” “哦?” 王锡銮接着说道:“有如孙先生在海外纠合留学生创立中国科学技术学会,宣统二年(1910)十一月,我等京师法律学堂学子熊煜、王克忠、汪子健等人在沈先生捐资赞助下成立北京法学会,是为我国最早的法学会。学会成立之后,曾设立短期法政研究所,积极培育法政人才;编辑出版《法学会杂志》,每月一期。但由于辛亥年底政治变革、社会动荡,法学会的活动被迫中止。 “现在民国肇始万象更新,恰值中央学会创建,所以我等恳请孙先生出面对法学会重加整顿,在此基础上成立中国法学会,并由中央学会予以资助,把评判全国法学界学者著述的任务作为学会的第一项工作,使得学会尽快恢复活动,为政治之改革、人民之治安做出法学界应有的贡献!” 王锡銮的用意原来在此! 说到底,他的目标还是会员互选资格。在前来拜访孙元起之前,他已经针对《中央学会法》以及《互选细则》拟定了两种策略,一种是直接争取原京师法律学堂的高等院校地位。奈何孙元起是靠教育起家,他的人生轨迹几乎与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发展历程完全重合,对各所院校的来龙去脉可谓了如执掌。第一轮较量刚刚开始,王锡銮便被孙元起直接KO。 另一种则是迂回争取原北京法学会对全国法学界学者著述评判的资格。根据《中央学会法》规定,有专门著述经中央学会评定者也具有互选资格。所谓“著述”,这个定义就宽泛多了,无论是译作、教材还是专著、论文,无论摘抄、汇纂还是翻译、撰写,都能算在著述的范畴。如果由北京法学会把持著述评判大权,他们完全可以把自己编辑出版的《法学会杂志》中论文全部算成著述。 尽管孙元起掌管学部数年,对教育界情况一清二楚,但比较陌生的法学领域出现一个十多二十人的地方小学会、编辑出版几期上不了台面的杂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连上报纸的资格都没有,孙元起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呢?王锡銮真是利用坊间对于此事的不了解,才一步步把孙元起诓进自己设置的陷阱里。 端的是好算计! 尽管孙元起对王锡銮的手段有些反感,但对北京法学会还是颇为赞许的,在这个年头能够主动组建一个专业性学术团体,并创办研究所和编辑出版杂志,真还得对专业有些兴趣和研究才行!这种人或许学术水平不是很高,但他们的责任感正是创立中央学会最需要的京师,而且当前所有学科都处于萌芽状态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苛求过多。 孙元起道:“中国法学会作为中央学会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学部的当然成员,以后由中央学会资助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将北京法学会整顿升格为中国法学会之事,却大有商榷余地。” “这是为何?”王锡銮皱眉道。 孙元起答道:“诚然京师法律学堂和北京法学会在中国法学发展史上都具有发凡起例之功,但它们能否代表中国法学、组织中国法学会,这还很有疑问。就孙某所知,仅宣统元年(1909)学部总务司统计,全国便有法政学堂47所、学生12282人,分别占学堂总数的37%和学生总数的52%。这些学校有所著述的学者能够对京师法律学堂和北京法学会衷心服膺,唯你们马首是瞻?只怕京城地面上的北京大学、经世大学、北京法政专门学校等学校的法学师生首先就不服! “此外还有留学海外的学生。仅宣统元年到三年这三年间,赴欧、美、日的公费和自费法学留学生就有958人;若是算是以前的年份,总数不下两三千人,其中不乏伍文爵(伍廷芳)、王亮畴(王宠惠)之类的名校法学博士。他们又会对你们服气?莫要让你们京师法律学堂和北京法学会成为法学界的笑柄!” 王锡銮这才默不做声。 孙元起继续说道:“当然,韧盦兄提出的建议很是很具有可行性的,而且你们京师法律学堂和北京法学会的先导之功也不能忽视,不如由你们召集京师地面上的所有法学专业师生,对有专门著述而又不具有互选资格的学者进行评述,最终选出不超过合格参选人数二十分之一的学者作为你们北京法学会的会员。你们法学学人素来以严谨和公正著称,想来制定的方案、选举的结果都非常公允。等你们选举成功,还可以将此经验推广到其他省份、其他专业。” 京师法律学堂总共不过500名左右的毕业生,即便人人都有著述、人人都来参选,按照二十分之一的比例也只有25人当选北京法学会的会员,还要再参加全国法学会的选举,最终必定无法操纵选举的结果。 王锡銮低着头想了片刻,才闷声答道:“谨遵孙先生吩咐!” 第三九九章系马高楼垂柳边(五) 尽管孙元起给出的最终答案没能让王锡銮完全满意,但全国的法律学堂、法政学堂毕业生毕竟可以通过这一途径,在中央学会会员互选中撕开个小口子,也算是足以告慰同侪了。然而他们也没有高兴太久,司法部就发布部令,规定所有法官均不得加入政党,凡已入党者须立即宣告脱党,未入党者以后也不得挂名党籍。 这也是民主政体“司法独立”的应有之义。但对于热衷竞选的政法系统官员来说,无疑是迎面一拳,直打得头晕眼花:没有政党,还玩什么政治?这回可真的是如同“一群太监上青楼”了! 不过在王锡銮、熊煜等人的主导下,北京法学会还是在年底恢复了会务活动,并重新编辑出版《法学会杂志》,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其他各地各类学会也纷纷汲取、借鉴北京法学会成立的经验,成立了自己的组织,向中央学会发起冲击。 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各省的会员选举还算平静,即便有什么纠纷矛盾,也都在可控范围之内,让孙元起长松了一口气。不过边疆的局势日益紧张,却又让孙元起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首先是外蒙。 在民国元年年底的几个月里,政府上下从大总统袁世凯到副总统黎元洪,从内阁总理赵秉钧再到外交总长陆徵祥,几乎都在为外蒙事务忙碌,各地集会声讨、征兵筹饷等动作不断。但孙元起知道咬人的狗不叫,这般大张声势,无非是虚声恫吓而已,他们终究还是秉承袁世凯的指示:只宜镇静交涉,不能轻举妄动。 外交部秉承这一宗旨,先后与法、美、德等国公使沟通,希望他们政府能出面施压,强迫俄国取消《俄蒙协约》。谁知其他列强不仅没有善心大起,反而从中看出民国政府的软弱可欺。一个个像饿狗似的扑了上来,先是德国对山东提出土地利益要求,其次是日本首相桂太郎照会中国:如果中国答应沙俄在外蒙攫取的特权,那么日本将会在南满、内蒙照办,接着英法也在云南、西藏边境增兵,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 沙俄受此鼓舞,态度更趋强硬。俄国驻华公使12月14日提出中俄交涉的六项条件。规定中俄在没有签订条约之前,俄国将视蒙古为主权国家;道胜银行在华的一切损失,应由中国政府赔偿。限中国政府在24小时内给予答复,否则即视为默认。态度之嚣张,简直令人发指! 当然,沙俄的恶行还不止此。 12月27日。沙俄从海参崴调兵,强占呼兰府(现哈尔滨市呼兰区)。 1月12日,俄籍间谍佐治野夫代表土登嘉措与外蒙当局私下签订《蒙藏条约》九条,主要内容包括土登嘉措承认蒙古自治权及哲布尊丹巴的独立宣言,外蒙政府也承认西藏的自治权以及宗教领袖达赖喇嘛的地位,两国政府在此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应该永远互相援助等。 同日,外蒙伪外交大臣杭达多尔济抵达莫斯科。以答谢俄国政府承认蒙古独立为名,请求沙俄帮助蒙古训练军队、支援枪械等。随后他们获得了沙皇尼古拉二世接见。 1月26日,俄军三百余人经奉天辽原州(现双辽)侵入宾图王府(现辽宁省彰武县)。 1月27日,库伦蒙军头目丹柏江村率队千余人迫近新疆与外蒙交界布尔干河,并开始构筑防御工事。准备长期驻扎。布尔干河距离迪化(现乌鲁木齐)直线距离不过数百公里,新疆总督杨增新情急之下,赶紧电告袁世凯;也许他知道袁世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在给袁世凯致电的同时也给孙元起发了一封电报。并询问该如何处置。 孙元起早就对沙俄及外蒙咄咄逼人的态度大为不满,只是一时间找不到插手的借口。闻听消息之后,相对于袁世凯“静观其变”的软趴趴回复,孙元起的态度显得极为强硬,除了当即命令杨增新派阿尔泰办事长官帕勒塔率兵前往查看之外,还对库伦的哲布尊丹巴提出严重警告:如果不在五日之内撤走布尔干河附近的驻军,将会采取一切手段予以强烈反击。 孙元起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给杨增新回电之后。马上致电驻扎山西大同的陆军第四十七混成旅、驻扎陕西绥德的陕西陆军第二师、驻扎甘肃宁夏的陆军第四十五旅迅速做好战备,随时准备以一半的兵力出师北伐;同时命令杨增新在距离布尔干河不到五百公里的古城修好简易机场,在西安的西北空军第一大队、在兰州的西北空军第一大队随时做好战斗准备;而航程较远的侦查飞机已经从甘肃最西段的安西府机场起飞,对布尔干河进行拍照侦查。 随后。孙元起又在百忙之中抽空到山西大同、陕西西安、甘肃兰州等地视察,特别是检查军队备战情况和军工企业生产研发情况,以此向外蒙和沙俄显示自己不放弃武力解决的顽强决心,希望他们千万不要会错意,一条道走到黑。 此行视察的重点是位于西安的中国航空技术研究院。 中国航空技术研究院的前身是经世大学飞机研究所,民国元年四月改为现名,并准备搬迁到目前这个位置。这里是秦岭余脉的一个山间盆地,位于西安城南,距离西安城近百公里。虽然距离远,但面积比原来大了许多。陕西军政府动用数千兵力和上万民工,历时半年才解决铺设水泥路面、建筑宿舍厂房、解决饮水电力等诸多问题,于去年年底的时候正式投入使用。 孙元起在陕西军政府都督赵景行、民政长钱能训等人陪同来到研究院,只见入山之后关卡林立,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至于看不见的那些暗哨那就更不计其数了。见孙元起面露疑惑之色,赵景行急忙介绍道:“为提防有人刺探情报或者故意破坏,故而由陈公洽(陈仪)率陕西陆军第一师第一旅驻扎在此处严加防守。” “有效果么?”孙元起问道。 在后世,歼十五、歼二十、辽宁号刚刚露面的时候,沈阳的沈飞机场、成都的黄天坝机场、大连造船厂外不知有多少爬墙党、卧草党,手握着照相机、DV聚精会神地等待奇迹出现的那一刻。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是本国热情的军迷,甚至不少人是从外地特意到此一游的。当然,其中也少不了各国间谍的踪影,想借机刺探情报。 由护理陕西巡抚转职为陕西军政府民政长的钱能训此时答道:“怎么没有效果?隔三差五总能抓住几个刺探军情。甚至研究院刚开始动工,就频繁有人过来窥视。” “都是哪些人?”孙元起有些好奇。 “哪儿都有!国内的有北洋军的,也有革命党的,还有其他地方势力的。国外也有不少,什么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俄罗斯的,只要是列强都有份!其中最多的又是东瀛小日本,平均每抓住两个外国人中,就有一个是日本鬼子,甚至不少中国人都是受日本雇佣的!”钱能训咬牙切齿地答道。 孙元起摇头叹息道:“狼子野心啊!” 说话间到了研究院门口,李复几、张贻惠、聂帆、张泽宇等专家学者都在门口恭候。大家都是长久不见,见面自是一番寒暄不提。随后孙元起便一边视察一边询问研究进度,研究院众人都知道当前外蒙紧张局势,也知道孙元起前来视察的主要目的。张泽宇最先忍不住问道:“先生,我们真要和外蒙开战么?” 孙元起停下脚步:“打恐怕是要打的!如果外蒙当局能够悬崖勒马,取消独立,和中央政府展开和谈,我们自然不会主动和外蒙开战。只是现在哲布尊丹巴等人正做着皇帝的美梦,背后又有沙俄撑腰,要钱给钱,要枪给枪,恐怕不愿意再过以前的苦日子。而且这几个月以来,中央政府表现得又如此软弱,也让他们野心急遽膨胀,变得不可一世起来。 “不过我觉得打一下也好,和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苦苦哀求来的,而是真刀真枪一条条命换来的!打一下也能让外蒙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喇嘛王公知道,我们中原虽然暂时陷入低迷,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这样也足以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让他们流流血、尝尝厉害,免得他们老自以为天是老大,沙俄是老二,自己就是老三。” 赵景行道:“就凭现在外蒙的那几把锈刀、几匹瘦马,哪是我们的对手?学生觉得真要和外蒙开战,困难不是在战事本身上,而是在战事之外。对于我们自身来说,问题是后勤补给;对于对手,我们要考虑沙俄对于战事的插手,以及插手有多深。除此而外,我们还要时刻当心来自中央政府的倾轧,被我们在外蒙拼死拼活,袁世凯、宋教仁他们在川陕等地搞风搞雨,背后捅我们刀子。” 第三九九章系马高楼垂柳边(六) 孙元起点点头:“如果没有沙俄插手,就算借哲布尊丹巴一个狗胆,他也不敢立国称帝!他要是胆敢像今天这般僭越,袁项城随便派一两个旅北洋精兵便能屠尽库伦,将他悬首北阙,哪用我们动手?他也就是有了沙俄的撑腰,才有如今这等狂妄。我们真要和外蒙开战,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沙俄的态度。袁项城虽然权变百端,但大多时候还能以大局为重,而且他也对库伦隐忍已久,早就恨不得出兵荡平,倒不虞他拖后腿;宋遁初之长在于组党造势,却拙于攻城略地,只要我们谨守门户,也不怕他耍什么花招。 “我们虽然在兵员、装备等方面略胜外蒙,但如行止都督所言,我们的问题是后勤补给。无论从山西、陕西出兵,还是从甘肃、新疆出兵,都距离库伦两三千公里,其间是茫茫无际的草原丘陵、戈壁大漠,荒无人烟,就食无地,后勤补给一旦为外蒙骑兵截断,我军不战自溃;若是外蒙军化整为零,利用骑兵优势对我军四处袭扰,阻碍前进,故意拖疲拖垮我军,也是件大麻烦事。 “而且我们只是国之一隅,从国内外大环境、我们自身发展两个角度来说,都不允许我们举全部之力与外蒙进行大决战,也不可能与他们打旷日持久的僵持战。所以我们此次如果真与外蒙开战,目标不会是一举荡平库伦独立政权,而是集中力量对晋、陕、甘、新附近的外蒙军进行雷霆一击,让他们短期内不能还击,长期内不敢还击。等过几年国家局势好转,再讨论北伐库伦事宜。” 张泽宇顿时眼睛一亮:“我明白了,先生是想用坦克平推外蒙匪军!” 聂帆忍不住纠正道:“不可能!首先,现在负责坦克研制的是兰州的中国兵器科学研究院,如果先生真要动用坦克的话,应该去兰州。而不是来我们这里。其次,去年年中他们才研制出不到十辆各种样车,现在估计正在测试数据比较优劣,为将来定型做好准备,不可能现在就投入生产;即便已经投产,就北平铁厂的产能来说,现在也无法达到你所说的平推标准。” 张泽宇瘪了瘪嘴:“即便现在不可能。以后坦克也是解决外蒙叛乱的良工利器!” 孙元起笑道:“子兴说得极是!在外蒙那种平坦无垠的草原戈壁地形上,坦克才是战争中的王者,横扫亚欧大陆的蒙古骑兵在它面前就是个笑话,难逃被平推的命运,以后它将成为解决外蒙问题的最重要武器。不过子远说得也很对。坦克如今仍处于研制阶段,预计今年年中才会正式定型投产。现在还派不上用场。当然,更重要的一点在于坦克本身并没有太高的科技含量,只要它的设计理念或外形泄漏,其本身非常容易仿制,尤其是对于欧美工业强国来说。所以我们现在还要高度保密。”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交战双方很快陷入由堑壕、铁丝网、机枪火力点构成的阵地战。为打破僵局,迫切需要一种火力、机动、防护三者有机结合的新式武器。于是此时正在英国远征部队服役的斯温顿中校于1914年10月首先提出了坦克车的设计理念。但这个设计理念直到1915年2月才被时任海军大臣的丘吉尔赏识,并亲自领导相关研制工作。凭借着英国成熟的汽车、拖拉机、枪炮制造和冶金技术,1915年9月完成样车试制,首次试验便获得成功。 从提出理念到完成样车试制,前后不到一年时间。如果从正式开始研制算起的话,只用了短短六七个月。孙元起毫不怀疑,如果中国兵器科学研究院设计的坦克外形公诸于世,欧美等国甚至不要半年时间就能造出青出于蓝的坦克来! 钱能训对于众人口中的“坦克”非常好奇:解决外蒙叛乱的良工利器?战争中的王者?横扫蒙古骑兵?想来那应该是一种非常厉害的武器。可是他们又说“研制出不到十辆各种样车”。既然名为“车”,肯定和古代战车有几分神似。和古代战车类似的厉害武器,那应该是什么模样? 张泽宇顿时笃定地说道:“那先生一定是想动用咱们飞机!” 聂帆不屑地答道:“这还用你说么?” 孙元起对赵景行、李复几等说道:“景行、泽民,我的想法是先期动用侦察机对晋、陕、甘、新附近五百公里以内的外蒙军展开侦查,随后出动轰炸机进行轰炸,接着步兵跟进对残部进行清理围剿,取得战果之后迅速后撤。此举以消灭四省边境外蒙军为目的。意在敲山震虎,让哲布尊丹巴等人认清形势,避免库伦当局走向极端,争取把外蒙问题拖延至民国四年之后。你们俩的意见如何?” 赵景行道:“如果各部只是前出五百公里。而不深入外蒙,加上有飞机侦查的情报,倒是没有太大危险。只是外蒙兵员以骑兵为主,又新成立未久,飞机轰炸过后必然四散逃窜,再动用步兵清理围剿的话,只怕很难奏效。不如先根据情报,派步兵截断敌军退路,再出动轰炸机轰炸,定能让外蒙匪军匹马不还!” 孙元起道:“此次之所以出动各部步兵,是因为要在边境地带构筑简易机场,并携带飞机燃油、通讯设备、维修器材、航空炸弹之类的物资。至于围剿残兵,不过是顺手之举,能则为锦上添花,不能也无伤大雅,不必过于苛求。对了,泽民,现在飞机研究有什么进展?比如在载重量、最大平飞速度、航程方面,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突破?” 李复几不仅是飞机发动机专家、中华科学院新科院士,还是中国航空技术研究院的院长,闻言答道:“根据孙先生之前的指示,我们在不同机型上侧重发展不同的优势,现在已经取得一些长足进展。比如最新型的轰炸机,弹舱载弹量加上外挂载弹量超过2吨,航程则达到2000公里,这意味着可以携带2吨的炸药从新修建的古城机场起飞,轻松轰炸到外蒙的科布多或乌里雅苏台等重要城市;如果在晋、陕与内外蒙交界五百公里左右铺设机场,甚至足以威胁到库伦!” 孙元起闻言大喜:“太好了!如果此次哲布尊丹巴执迷不悟,不从布尔干河撤军,那我们就把科布多或乌里雅苏台列入轰炸目标!轰炸库伦或许有些勉强,那我们就用当年威胁紫禁城的故伎,多印些传单,在春节之前给那些数典忘祖的王公喇嘛们送上一份毕生难忘的厚礼!” 众人也都欢欣鼓舞。 在视察完各研究所和飞机制造厂之后,孙元起忽然又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对李复几、张贻惠、张泽宇等人说道:“我觉得你们既然名为航空技术研究院,就不仅要关注航空技术的研究,还得抽出一部分精力关注反航空技术的发展,这才能更好地促进整体技术的进步。现在的飞机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也越飞越重,但除了飞机本身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有效反制手段呢?如果不加以研究,一旦敌方飞机来袭,你们这些研究现代飞机的祖师爷岂不是只能被动挨打?” 李复几等人在大笑之余,也不禁开始思索反制飞机的手段。 孙元起接着说道:“当然,对付飞机的最有效手段无疑还是飞机本身,不过其他手段的作用也不容小觑,有时甚至起着关键的作用。比如敌方飞机来袭,如果不能及时提早发现,即便我们的飞机非常先进,措手不及之下也只会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所以说,如何在相隔成百上千公里的距离、数千上万米的高空尽早发现敌方的飞机就显得尤为重要。 “其次是除了飞机,我们能否在地面上利用机枪、炮弹等武器击落来犯的飞机?答案是肯定的。飞机目标那么大,只要武器射速快、火力猛,完全有击落飞机的可能。而且现在电子计算机已经相对成熟,计算速度相对于普通人手工运算的一百万倍,可以根据飞机的飞行轨迹准确预判位置,然后发射炮弹予以击落。这些都是可能的防止手段。” 李复几很快就抓住了问题的重点:“无论是出动飞机拦截,还是用炮弹击落,首先都必须考虑如何发现对方飞机踪迹,这才是最关键的!” 如何发现相隔数百公里、数千米高空的飞机呢?众人都开动脑筋思索起来:没有天兵天将天赋异禀的千里眼,肉眼自然是不行的;天文望远镜倒是马马虎虎可以,可是天空那么大,望远镜视野那么小,谁能有那么好的耐心天天趴在那里仔细观察! 那还有什么招数呢? 就在众人抓破脑壳之际,孙元起突然问道:“那你们知道夏日的夜晚,蝙蝠是通过什么手段准确捕捉到昆虫的么?” 第三九九章系马高楼垂柳边(七) 众人心中了然,既然孙元起提及蝙蝠如何捕捉昆虫,那在地面发现飞机的原理肯定也大致如是。可蝙蝠夜飞大家都司空见惯,至于它是如何捕捉食物的,真还没人仔细思考过。 钱能训显然对此也大感兴趣,不太确定地问道:“孙大人,蝙蝠夜晚能够捕虫,是不是它和猫犬鼠狐一样拥有超凡的夜视能力?” 孙元起微微摇头:“在十八世纪末,意大利著名生物学家斯帕兰札尼对蝙蝠在黑暗中飞行自如感到非常好奇,于是他便捕捉了几只蝙蝠,弄瞎了它们的眼睛,然后放在布满障碍物的房间里,结果它们依然能够顺利地避开阻碍,自在地飞行。几天后,他再次捕获这几只瞎眼的蝙蝠并加以解剖,发现它们的胃里塞满了昆虫的遗骸。这个实验说明什么?说明蝙蝠的飞行与捕食并不依靠视觉。 “随后,斯帕兰札尼又以其一贯认真的态度试验了蝙蝠的其他感官,最后发现只要把蝙蝠耳朵堵住,蝙蝠便再也无能为力,在房间里飞得跌跌撞撞,不时会撞上障碍物。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动物能用耳朵看东西吗?可惜斯帕兰札尼并未对此做出解释,这个奇特的实验到此也戛然而止。” 众人的好奇都被吊到了嗓子眼,没想到孙元起却给出了这么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弄得大家感觉上,上不去;下,下不来,不由得面面相觑。 半晌之后孙元起才接着说道:“直到前不久,相关科学发现才表明在蝙蝠口鼻部上长着一个被称为‘鼻状叶’的结构,周围还有着很复杂的特殊皮肤皱褶,这个奇特的装置具有发射超声波的功能,能连续不断地发出4万到30万赫兹的高频超声波;而且每只蝙蝠都有自己特定的频率,并能用耳朵辨别出自己发出的声波,这样大群蝙蝠一起在夜间飞行,也不用担心彼此互相干扰。 “那蝙蝠又是如何利用超声波发现并辨别出障碍物的呢?超声波发出后,如果碰到障碍物或飞舞的昆虫。那些超声波就会被反射回来,被蝙蝠超凡的大耳廓所接收。反馈的信息会在它们大脑中进行快速的分析,根据超声波反射回来的大小、时间、方向,从而为自身飞行路线定位,并辨别出不同的昆虫或障碍物,进行有效的回避或追捕。简而言之,就是利用回声来定位。 “其实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会使用回声定位。比如漆黑的夜晚或者大雾弥漫的早晨。我们看不清前方的道路时,我们习惯向前方扔一块小石子,根据石子落地的声音,大致辨别出前方的基本路况;也可以大喊几声,根据回声来确定前面有无巨大的山崖等。同理,我们也可以利用这种方式辨识出天空中来袭的飞机。也可以发现水底潜伏的潜艇,乃至孕妇腹中的胎儿。” 在真实历史中,首先发明利用超声波回波定位方法的应该是与居里夫人有暧昧关系的大帅哥郎之万。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为了对付潜伏在海底的德国潜艇,便想到利用声波去探测潜艇并以其回音确定其位置的方法。等到装置能够运作时,一战已经结束。 利用无线电方法发现目标并测定空间位置的雷达则是出现在二战期间。当时英德两国正在交战,备受德军空袭之苦的英国急需一种能探测空中金属物体的无线电探测与测距技术。以便能在反空袭战中率先发现德国的飞机,于是雷达应运而生。当然,在雷达出现之前,已经有好些人提出利用回波定位的方法测量远距离物体的理念,包括郎之万、无线电之父马可尼以及其他一些科研人员,雷达只不过是其中一种比较成功而广泛的应用。 而把超声波回波定位与蝙蝠联系起来,则是始自于1920年的哈台,不过哈台的提示并未引起当时人们的重视。因为科学家难以置想象蝙蝠这种低等生物居然拥有“回声定位”这么高级的技术。直到1983年采用电子测量器对蝙蝠发出的声波进行准确测量后,哈台的观点才被最终证实。 所以在客观的科学史中,雷达的发明和蝙蝠根本没有一毛钱关系,只不过是在事后大家才发现两者原理如此相同。所谓“雷达和声纳的原理都是从蝙蝠身上得来的灵感”、“蝙蝠是雷达的原型,雷达是蝙蝠的拓展”之类的说法,只能算是一种美好的想象,或者说是仿生学家一种自我贴金的伎俩。 钱能训不禁翘指大赞:“蝙蝠夜飞。人所习见,谁能想到其中居然蕴藏如此深奥的道理?即便有人能够窥知其中的道理,谁又能想到可以用它来探测天空中来袭的飞机?能够如此见微知著、小中见大,孙大人果然不愧是当今圣人、格致名家!钱某拜服!” 孙元起客气道:“钱兄谬赞愧不敢当。孙某只不过是效法古时先贤罢了。” “哦?是哪位先贤?”钱能训有些惊异:自己虽然算不上是博览群书,但明清以前的子部杂书却看了不少,似乎没有什么书上谈到过蝙蝠夜飞的道理,否则自己应该有印象才对。 “是鲁班!”孙元起笃定答道,“传闻他曾根据丝茅草的边缘而发明铁锯,‘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这些都是仿照自然界动植物的特殊技能并推而广之,最终成为我们人类的良工利器,此种学问可以称为‘仿生学’,而鲁班毫无疑问就是这门学问的鼻祖。 “所谓仿生学,简单来说,就是模仿生物特殊本领的一门科学,比如模仿鱼类利用鱼鳔沉浮的原理可以造出潜艇,利用苍耳子勾住衣物的原理可以造出新型搭扣。至于造出锯子、飞机以及探测物体的雷达,只是仿生学很浅显的应用。假以时日,仿生学必将取得更加重大的成果。” 从典籍中随便抽出几则小故事,便能寻找出一种绝妙的方法,演绎成一门深奥的学问,这等功力岂是常人所能具备的?众人不由得更加佩服。 李复几此时答道:“孙先生,我们研究院会迅速抽调一部分青年骨干成立研究所,专门研制反制飞机的武器和设备;对于你提及的仿生学,为解决具体的问题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思路,我们也会在实际科研过程中加以借鉴。” 孙元起在西北转了一圈,很快又返回了北京,静候外蒙的回音。 没想到对于孙元起的“哀的美敦书”(最后通牒),首先做出回复的不是所谓的“蒙古帝国皇帝”哲布尊丹巴,也不是伪外交大臣杭达多尔济,而是沙俄驻迪化领事馆。他们的态度是一如既往的傲慢,在照会中声称:“根据俄国驻华公使库朋斯基去年12月14日提出的中俄交涉六项条件,在两国没有签订条约之前蒙古为主权国家,主权国家有权在自己的边境驻扎军队,抵御外来侵略,任何人不得干涉。” 对于沙俄迪化领事馆发来的照会,孙元起直接选择予以璧还,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在他看来,外蒙是内政,不需要外国势力插手,外国势力也无权插手。如果外蒙真有什么理由或解释,请哲布尊丹巴或者杭达多尔济直接发电报过来! 毫无疑问,沙俄和外蒙把孙元起的这种沉默当作成了怯懦,在他们或明或暗的示意下,丹柏江村居然率部再度向新疆方向前进五十里。 孙元起平日里温文尔雅、和风细雨,和人交往也是尽量与人为善,别说孙中山、袁世凯之类的大佬,便是宋教仁、蔡元培、张謇、阎锡山之流坑他一下也毫无心理压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软柿子,任谁都可以乱捏,所谓“龙有逆鳞,触之者死”,只要触及孙元起的底线,就会招致他最强烈的报复。 底线其一是凝注他无数心血的经世大学。所以当初禁卫军在岛田翰、载涛等人指使下围攻经世大学,孙元起冲冠一怒,甚至敢于动用飞机威胁轰炸紫禁城,此举间接导致了禁卫军叛变、清室退位。 底线其二便是国家领土完整。虽然囿于自身实力,也限于个人脾性,孙元起不可能亲率百万大军内除民贼、外御国侮,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他还是非常注重维护国家领土完整的。故而他曾面斥孙中山卖国,可以因为国家领土问题对袁世凯等人做出让步,在自身兵力不足的情况下派兵远征西藏。 对于外蒙的叛乱、沙俄的咄咄逼人,孙元起早就愤恨不已,只是实力悬殊,加上国会选举在即,才隐忍至今。在原先的计划里,他是准备把外蒙问题拖到一战爆发之后,那时候德国首先会将沙俄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兵锋直指里加湾到德涅斯特河一线;俄国国内经济崩溃,工厂倒闭,失业率骤增,军火补给极度困难,士兵极度厌战,罢工抗议不断,很快将相继爆发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到那时候,俄国自顾不暇,根本没有能力顾及数千公里外的那条鼻涕虫,孙元起麾下的坦克也正好成军,可以放心大胆地横扫塞北叛军! 没想到外蒙叛军连这些日子都不愿等,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孙元起的底线。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眼看五天期限已过,民国二年2月1日凌晨,孙元起果断对晋、陕、甘、新四省下达惩膺行动命令,决定对四省边境五百公里内的外蒙军队展开毁灭式打击。 第三九九章系马高楼垂柳边(八) 晋、陕、甘三省参战各部都是孙元起的嫡系,执行命令如臂使指,早在数日前孙元起下达战备令后,他们便紧急动员做好一切战前准备,可谓枕戈待旦。接到行动命令,前锋部队立即挥兵北上,直指各省与外蒙交界的驻兵重镇。 对于新疆的杨增新部,孙元起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虽然杨增新也加入了新中国党,对自己毕恭毕敬,事事请示汇报,但这些都是表象,两人关系其实非常一般。因为他之所以积极投靠,不是孙元起有多大的人格魅力,而是新疆周边局势决定的。 新疆省南面是高与天齐的青藏高原,那里的藏人大多对供奉喇嘛、积善成佛更感兴趣,对于汉人称不上好感,但也不算坏。但各地的活佛喇嘛明显不希望有汉人蹲在自己头上,甚至部分贵族还对几个世纪以前强盛的吐蕃国心怀憧憬,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重现辉煌。不过现在看来他们也就只能想想了,去年年初孙元起派麾下精兵两路入藏,显然是打算将这块高寒之地收入囊中。 东边是黄金路段的甘肃。自汉唐以来,狭长的陇西走廊一直是新疆与中原之间的交通通道,无论是丝绸之路,还是汉唐经营西域,甚至左文襄公平定西北回乱,都从这里路过。如今支撑新疆大局的还是左文襄公平叛时留在天山南北的湘军老底子,在他们心中,陇西走廊就是回家之路。而现在,这条咽喉要道被程子寅的甘肃陆军第一师牢牢把守,没有孙元起首肯,只怕新疆的一兵一卒就难以安然通过。 北面是荒漠戈壁的外蒙。虽然黄金家族的血脉已经稀薄,藏传佛教又磨去了他们仅存的血性,但恢复蒙古帝国的痴梦就如同遗传性癫痫,隔三差五总要闹腾上一阵子。而且他们放羊牧马、饮奶食肉、逐水草而居的习俗,也明显把自己与汉人区分开来。如今他们在沙俄支持下又开始周期性的抽风,究竟是害到别人还是嚼断自己的舌头。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而西面,则是贪得无厌的沙俄。这帮白皮多毛的罗刹鬼绝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从康熙爷跟他们签订《尼布楚条约》以来,中国被它割走多少土地,杀害多少百姓!尽管他们已经占据中国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可依然不满足,还想继续鲸吞虎噬。现在又捧出哲布尊丹巴这尊傀儡,怂恿外蒙闹独立。谁不知道他们背后的狼子野心? 周边不是藏人、蒙人就是毛子,辖下还有各色回子,入疆为官已有五六个年头的杨增新深知眼下新疆虽然看上去还算平稳,屁股下面却是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没准哪天就把自己烧成灰烬。要想救命,就必须得有强有力的中原政府作为自己的后盾。而且读圣贤书出身的杨增新笃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觉得新疆万一真有什么闪失,关键时候还是近在咫尺的陕甘汉人最靠得住。故而杨增新权衡再三,最终决定倒向孙元起。——至于为什么不是袁世凯?县官不如现管啊! 当然,杨增新对于孙元起也只是“倒向”而已,说白了就是“明知不是伴,事急切相随”。所以别指望能有多大的忠心。好在杨增新这个人虽然专权独断、不甚开明,但在国家主权上却很有原则,对沙俄、外蒙从不假以颜色,对省内分裂势力也坚决打击。此外,他也很有手腕,对各族实行羁縻与牵制政策,先分而治之,后统而治之。把新疆经营得很是稳固。 正是有鉴于此,孙元起才没有派兵入疆一同西北,反而命甘督张世膺、陕督赵景行对杨增新大开方便之门,以便于杨增新维持自身的实力,确保新疆的稳定局面。 此次外蒙匪军丹柏江村率队千余人迫近布尔干河,杨增新遵照指示派阿尔泰办事长官帕勒塔率部隔河监视,同时在距离布尔干河不到五百公里的古城修筑简易机场。并允许西北空军第二大队派人驻扎机场负责维修加油、通信联络等事务。这些已经算是杨增新能够给予支持的极限。至于派兵参战,连孙元起都觉得要求有些过分了。 尽管如此,驻扎在新疆与外蒙接壤地区的外蒙匪军丹柏江村部却是最先遭到攻击的。 2月1日早上八点钟左右,初升的太阳刚刚驱尽稀薄的雾气。西北空军第二大队两架最新型的轰炸机满载航空炸弹从安西州转场至古城。在稍事检修之后,肥硕的飞机再次冲天而起,飞向数百公里外的外蒙匪军营地。 此时布尔干河畔的外蒙匪军营地才刚刚醒来。这些军人在一两个月前还是在草原上打滚撒欢的蒙古汉子,对于他们来说,最热爱的活动是骑马飞奔、射击打猎,又或者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然后乘着酒醉光着膀子比赛摔跤。这些天他们既要留心提防河对面的敌人,还要亲自动手构筑防御工事,这些都不是他们所擅长的。更要命的是不能随心所欲地骑马射猎,也不能纵情喝酒,甚至吃饭时连肉也没几块,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残酷的折磨。而且从目前来看,隔河僵持还要持续下去,折磨似乎没有尽头,他们只好通过睡点懒觉来磨洋工。 管带的呵斥声、马匹的嘶鸣声、枪械的移动声、壶碗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整个营地都是乱糟糟的。有些人还在床上酣睡,有些人睡意朦胧地起身,出了蒙古包随便找个地方开始出恭,也有人打着哈欠寻找填饱肚子的食物,红通通的马粪火上奶茶已经散发出醇厚的香味。 就在这时,西南方的天际传来低沉的“嗡嗡”声。若是放在几天前,这群蒙古汉子必定睁大眼睛瞧个究竟,只可惜这几天侦查飞机天天光临,除了吵点似乎也无甚要紧,大家看得多了也就慢慢麻木了:顶多就当它是个大点的风筝。 不过今天的声音比以往更大,连河对岸的敌军都有很多人抬起头望向蔚蓝的天空,只见三个黑点在视野中慢慢变大:最前面的那个是众人这几日天天见的侦察机,而后面两个圆鼓鼓的大家伙谁也没见过。如果说侦察机瘦小得如同蚊子,那么相比起来,后面的两架轰炸机就像是吃饱了的大知了。 等那两只大知了飞到近前,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因为它实在太大了:仅机长就将近20米,翼展更是长达40米,即便是飞翔在数百米的高空,也能让人感觉到它骇人的气势! 飞到外蒙军营上空,侦察机立即开始爬高,围绕着军营开始盘旋。两架轰炸机似乎欺负外蒙军没有防空经验,也没防空武器,甚至降低到四五百米的高度。在确定合适的轰炸位置后,投弹员迅速拉开拉杆,500公斤重的航空燃烧弹从挂载装置中脱出直扑地面。炸弹是如此的沉重,以至于在炸弹脱离的瞬间,轰炸机都是一趔趄,然后升高了数十米。 “嚯!” 看见一个庞然大物从空中坠落,地面上的观众发出整齐划一的惊叹声。几秒之后,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蒙古汉子才发现那个大家伙是冲着自己来的,赶紧四散躲避。 按照经典物理学计算,在忽略空气阻力的情况下,炸弹从500米的高空做自由落体运动,10秒钟后接触地面。 根据相关科学测算,在平坦的地面500公斤TNT炸药的杀伤半径是卧姿50米,站姿200米。 百米短跑的最新世界记录是牙买加人博尔特创造的,他在柏林世锦赛上仅用9秒58便跑完了全程。 这组数据证明,很多人的躲避只不过是在做无用功。 就在这群叛军狼奔豕突之时,航空燃烧弹在营地中间剧烈爆炸。这种由中国兵器科学研究院最新研制的500公斤航空燃烧弹,中央是装满TNT炸药,外面一层是黄磷,最外面则是凝固汽油。当燃烧弹撞击地面时,引信会首先引爆药管,爆炸气体将黄磷和凝固汽油一同抛向弹着点四周。黄磷在空气中自燃,点燃四处飞溅的凝固汽油碎块。凝固汽油能够粘着于衣物、帐篷、皮肤等可燃物表面,并持续剧烈燃烧若干分钟,足以让沾染者死伤惨重。而且凝固汽油燃烧时会产生大量的有毒气体,能使其周围人员中毒或因缺氧而窒息,达到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目的。 航空燃烧弹在数十米爆炸半径内形成一片火海,此时正值风干物燥的冬季,暴虐的火焰迅速吞噬了周围所有的可燃物,包括人体、马匹。惊惶的恐叫声、凄厉的惨叫声夹杂着弹药的殉爆声,一直传到河对面的新疆驻军营地。 站在高处的阿尔泰办事长官帕勒塔,亲眼看见一个浑身是火的士兵冲出营地,试图跑到布尔干河的冰面上扑灭身上的火焰。可他即便在冰面上打滚,火焰依然熊熊燃烧,几分钟后,他变成一段暗黑色的焦炭,余烬的烟气似乎越过宽阔的布尔干河,直扑帕勒塔的嘴鼻,仿佛就是昨天烤全羊的味道,这让他忍不住呕吐起来。 第三九九章系马高楼垂柳边(九) 但这只是开始。 两架轰炸机紧接着又扔下了七枚燃烧弹,这才扬长而去,只留下侦察机在原地继续侦查。整个外蒙匪军营地火焰四起,黑烟直冲云霄,烟火之间到处都是挣扎呼救的憧憧人影,殉爆的子弹炸药则像除夕夜的烟花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但爆炸声再大,依然遮掩不住那些凄厉的惨叫声。 有一枚燃烧弹稍稍有些偏离营地,误落在布尔干河畔。河面的坚冰经历了整个冬天,厚达三四尺,居然被燃烧弹融化形成了一个直径数十米的深潭,很多人都想用水扑灭身上的烈火,于是奋不顾身地扑进了冰冷沁骨的布尔干河,谁知在冷热交侵之下,他们死得更快。 河对岸阿尔泰巡防营的所有官兵都默默站在河边,凝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人发出半点声响。尽管不远处就是烈焰熊熊,不时有风将热气席卷而来,但每个人都从心底里泛出无尽的寒意,只冷得他们面色苍白、手足坚硬、浑身发抖,许多人情不自禁开始向自己的神灵祷告:“长生天保佑!” “我的胡大啊!” “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祖、列祖列宗在上,保佑小的平安!” 大火足足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渐渐熄灭,帕勒塔硬起胆子带着部众越过了布尔干河。在路过燃烧弹形成的深潭时,可以看见深潭的水面密密麻麻飘满黑炭似的人体,却没有一个发出呼救响动,想来都已经死去很久。 外蒙军的营地经过燃烧弹的洗礼再也看不出半分原先的模样,毡包、帐篷、壕沟、工事都已经荡然无存,那些喧闹的蒙古汉子现在也永远地安静下来,以前骑马纵横、射猎摔跤的强健身躯要么葬身火海化为灰烬,要么被烧得肠穿肚烂、面目全非。 一路走来,八个巨大的弹坑可以历历数出,弹坑周围数十米内的一切都被熏成黑色。被烧焦的人体依然袅袅冒出烟气,不时有内脏受热崩出洒落一地。不少人被烧得体无完肤,却还没有即时死去,在地上辗转呻吟、厉声惨叫,只求速死。这时帮他补上一刀给个痛快,不是残忍,而是无上的慈悲! 巡防营官兵的呕吐声也是此起彼伏。这些胆敢跟过来的士卒大半都在剿匪平叛中见过血。现在还能吐得天翻地覆,足见场面惨烈程度。 丹柏江村带过来的一千多人,经此一役能够完好无损的不过两三百人,勉强落个囫囵身子的大概也还有两三百人,其他人都已魂归泉壤。残存的士兵失魂落魄地站在不远处,对于迫近的巡防营士兵毫无反应。一个个目光呆滞,牢牢盯着黑色的营地遗迹。 如果新疆以后与孙元起作对,自己是不是也难逃这一下场?想到此处,帕勒塔情不自禁浑身打了个寒战。 两架轰炸机上的投弹员浑然不知自己在无意之中犯下了多大的杀孽。他们返回安西州机场稍事休息,在补充完炸弹燃料之后再次起飞,直奔外蒙西部重镇科布多城。 对于中国人来说,科布多城应该是个难以忘却的城市。 科布多。又作“和卜多”,雍正八年(1730)始筑科布多城(今蒙古国科布多省省会),因其濒临科布多河而得名。乾隆二十六年(1761)置科布多参赞大臣,统辖杜尔伯特部及阿尔泰山一带诸部落。此后,科布多参赞大臣管辖的地域也被称为“科布多”,辖地面积大约40万平方公里。 宣统三年(1911)武昌起义发生后,哲布尊丹巴在沙俄策动下宣布外蒙古独立,并派黑喇嘛丹毕坚赞等率兵西进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丹毕坚赞是20世纪初期活跃于中国外蒙古、内蒙古、甘肃地区的传奇人物。因为他总是以喇嘛形象示人,故而又称黑喇嘛或假喇嘛。他自称是出生于俄罗斯的蒙古人,俄罗斯驻库伦领事馆也证明他是俄罗斯公民,但他却一直在中国境内从事反对中华统治、策动蒙古独立的活动。 丹毕坚赞自称是上天派来自中国人手中解放蒙古人的使者,不遗余力地鼓吹蒙古独立,癫痫病发作的外蒙各部札萨克(官名,蒙语“执政官”的意思)也纷纷响应。唯有科布多的杜尔伯特汗噶勒章那木济勒效忠清朝,仍听科布多参赞大臣溥??节制。 1912年5月,丹毕坚赞率库伦“独立”军5000余人,在沙俄支持下联合海山、马格萨尔扎夫进攻科布多。当时科布多城只有守军300多人。北洋政府电令新疆都督杨增新派兵援救,但新疆援军因为俄国阻挠等原因迟迟不能开拔,致使数百守军困守孤城。三个月之后,外蒙古军终于攻陷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科布多城,驱逐了末任科布多参赞大臣溥??,科布多旧城也被外蒙古军队焚毁。 不久科布多全境失陷。 丹毕坚赞对中国非常憎恶,对待中国俘虏更是极为残酷,曾以匕首划开俘虏胸膛,亲手伸入胸腔摘取心脏,然后使用这些心脏与俘虏的大脑、血液混合,献祭于藏传佛教诸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对外蒙独立“有功”,被哲布尊丹巴封为活佛,成为外蒙古西部的军事统治者。 正是由于丹毕坚赞的罪恶行径,孙元起毫不迟疑地把科布多城列为这次打击的重点目标,发誓要把丹毕坚赞藏身之处炸成一根烂油条。 1913年2月1日下午一时许,正是达官贵人饮酒作乐酒酣耳热的时候,两架轰炸机在侦察机的引导下飞临科布多城上空,对城主府、丹毕坚赞住宅、军营等地点投掷了8枚巨型汽油燃烧弹,顷刻之间将这几处地方化为一片火海。 1913年2月2日下午一时许,两架轰炸机在轰炸完乌里雅苏台之后再次光临科布多城,对剩余的军事要地进行轰炸。不过这次效果明显没有上次那么突出,科布多城王公喇嘛一听到“嗡嗡”的飞机声音,就像受惊的兔子,立即跳上快马向城外狂奔。从天空上看,科布多城仿佛如同一个被捅了的马蜂窝,不管是活佛喇嘛还是走夫乞丐,都拼命地远离这座灾难之城。 1913年2月3日下午一时许,恐吓完库伦之后,两架轰炸机又一次莅临科布多城进行例行轰炸。不过这次每架飞机只携带两枚燃烧弹,因为此时科布多城已经成为无人居住的鬼城。除了燃烧弹,飞机携带更多的是宣传单,在宣传单中孙元起明确指出:除非丹毕坚赞身逃到国外,否则将对他的藏身之所进行持续无限制轰击。 但谁也不知道丹毕坚赞身在何处,此后他也没有再出现过。绝大多数历史学家猜测他已经在第一天的轰炸中死于非命,但这个猜测无法获得证实,因为熟悉丹毕坚赞的人大部分已经在轰炸中死去,少数知道的也都怕受株连而逃之夭夭,没有谁愿意出面作证。于是丹毕坚赞的生死就成了历史上的一个谜团。 对于孙元起势若雷霆的惩膺行动,作为受害者,不知是轰炸的效果太过震撼,致使库伦当局惊讶失声,还是外蒙幅员辽阔交通不便,导致抗议的消息现在还没有传到北京,又或者是撒在库伦的传单威慑力十足,吓得哲布尊丹巴闭口不言,总之,外蒙保持了少有的缄默。 袁世凯素来消息灵通,无论是孙元起派轰炸机出动,还是四省三路出兵,他肯定都了如指掌。不过他对外蒙早已心怀不满,只是碍于种种原因才没有出兵,此次由孙元起代劳,揍得哲布尊丹巴晕头转向,还是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心里爽得跟刚做完马杀鸡一样。他又怎么会自己主动捅出来呢? 英、美、日各国使馆或许知道一些端倪,但决不会主动替沙俄或外蒙出头。 所以最后跳出来的又是俄国人。 俄国驻华公使库朋斯基很快就中国军队杀害俄国侨民及外交人员、损害俄国在外蒙的利益,气冲冲地向袁世凯、外交部提出严重抗议,并索要巨额赔偿,声称中国政府如果不在24小时内做出答复,一切后果自负。 外交总长陆徵祥作为老牌外交家,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国政府对贵国在华侨民及外交人员的遇难、以及造成的利益损失表示遗憾,不过——” “不是在华,是在外蒙!”库朋斯基纠正道。 陆徵祥道:“请问公使阁下,外蒙是不是中国的一部分?” “根据去年12月提出的中俄交涉六项条件,在两国没有签订条约之前蒙古为主权国家,所以现在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库朋斯基据“理”力争。 “既然如此,那陆某就和公使阁下好好探讨一下外蒙问题!”之前陆徵祥每次去找库朋斯基商谈取消《俄蒙协约》问题,他都态度强硬不予回答,甚至干脆避而不见,这次送上门的机会陆徵祥自然要好好把握,“说到中俄交涉六项条件,我们必须要先从《俄蒙协约》说起。贵国擅自与库伦签订《俄蒙协约》……” “……”库朋斯基只好满头黑线地和陆徵祥辩论起外蒙地位问题。 第三九九章系马高楼垂柳边(十) 要想成为一名成功的外交家,首先必须学会如何扯淡。如果能把一分钟说清楚的事情,套上国家民族、主权利益、自由民主、政治经济,东拉西扯聊上两三个小时,依然让对方感觉云遮雾罩,那你的水准基本算是登堂入室。如果你能不动声色,忽悠得对方连一加一等于三都能相信,恨不得把自己口袋里的银子全都交给你,那恭喜你,你已经步入功德圆满的境界了。 库朋斯基和陆徵祥都是吃外交这碗饭的,扯淡技能绝对过硬。两人争辩得声嘶力竭口沫四溅,唾沫星子把堂上铺地的青砖都洗了一遍,依然没有达成半点共识。眼看已经中午时分,从早上到现在茶水都没有加过一次,库朋斯基喉咙冒火饥肠辘辘,不过陆徵祥没有半分留客吃饭的意思,甚至他还想拉上库朋斯基再聊上几个时辰。机会难得啊! 库朋斯基权衡再三,还是决定撂下几句狠话走路,不再和陆徵祥磨嘴皮子:“总长阁下,我不管外蒙地位如何,也不管库伦当局是否提出抗议,我谨代表俄罗斯帝国向贵国军队杀害俄国侨民及外交人员、损害俄国利益的行为提出严重抗议,贵国政府必须赔偿500万卢布,并向俄罗斯帝国做出郑重道歉,保证以后不得再犯此类错误。” 陆徵祥连忙赔笑道:“公使阁下,我国政府对于贵国侨民及外交人员的遇害以及造成的利益损失表示万分遗憾,也愿意向俄罗斯帝国做出郑重道歉,保证以后不得再犯此类错误。但是我国因为支付赔款等问题导致政府财政拮据,自成立以来一直靠向各国银行借贷才勉强维持,国库早已一贫如洗,巨额赔偿实在难以承受。依在下愚见,赔偿问题公使阁下不如找约翰逊博士商议为妥,毕竟他也是主要当事人嘛。” 库朋斯基厉声说道:“我不管谁是当事人,我只知道找你们中国政府!记住。贵国政府必须在24小时之内给出答复,否则一切后果自负。”说罢便拂袖而去。 陆徵祥唯有苦笑:外交最终还是靠实力说话,没有实力,嘴皮子再厉害也是纸糊的老虎。 库朋斯基回去之后想了又想,觉得陆徵祥说得非常有道理。现在中国最可宝贵而又最容易攫取的是土地,但前提是分赃平均、见者有份。之前俄国政府鼓动外蒙独立,妄图一家独占。惹得英、美、日、法等国大为不满,这次再想割地是绝对不可能的。要说赔款,也没什么想头,如今民国政府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哪还有什么油水供别人压榨? 相比起民国政府,孙元起的油水明显丰厚许多。不说别的。就是随便转让一个青霉素、土霉素、磺胺的专利,也比勒索500万卢布更有价值,何况还有最新款的轰炸机、侦察机呢?而且孙元起的地盘都在西部,在俄国的影响力范围内,稍稍用武力威胁一下,不怕他不服软! 对于库朋斯基的突然来访,孙元起不假思索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不过还是客气地把他请进了客厅。甫一坐定,孙元起便笑着说道:“中国古代典籍有云‘为人臣者无外交’‘大夫无境外之交’,意思就是说,本国在职官员不能与别国私自往来。公使阁下突然莅临寒舍,孙某在觉得蓬荜生辉的同时,更觉惶恐啊!不知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库朋斯基干笑几声才肃声说道:“孙先生,用你们中国话说。在下确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原因是最近几天,接连有飞机轰炸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城等城市,导致我国数十名侨民以及外交人员的遇害,并对我国在外蒙的利益造成重大损失。请问这些飞机是来自西北的陕西、甘肃等省份?” “飞机轰炸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城等城市?”孙元起紧接着耸耸肩,“抱歉,我只是文职人员,对国家的军事行动并不是很了解。” “你——!”库朋斯基没想到孙元起作为世界最著名的科学家。此时居然表现得如此无赖,不禁有些恼怒。良久才平息下自己的怒火,冷静地说道:“孙先生,否认是没有用的!从中蒙边境起飞。轰炸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城等地再返回,航程达到一千四百公里以上,这种飞机以前还没有出现过,应该是刚刚研制的最新型号。众所周知,你们经世大学飞机研究所,哦,现在应该叫中国航空技术研究院,的飞机研究一直处于世界最前列,如今在中亚地区唯有你们才有能力研制出这款飞机。所以,这些飞机必然是来自你所掌控的陕西、甘肃等省份!” 孙元起继续耍无赖道:“哦,部分中国热血青年激于义愤,私自驾机惩戒外蒙叛国分子,或许也是有的。公使阁下稍安勿躁,待我查明事情真相之后,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库朋斯基显然想要的不是这个结果:“交代?你们惨无人道的轰炸至少造成我国侨民及外交人员数百人死伤,俄国在外蒙的产业也受到严重破坏,损失达到500万卢布以上。作为肇事者,阁下必须立即赔偿我国的所有损失,并向俄罗斯帝国做出郑重道歉,保证以后不得再犯此类错误,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孙元起故意装傻充愣道:反正自己麾下的企业与俄国交往不多,一不怕它搞武器禁运,二不怕它搞经济封锁,三不怕它搞资产冻结,还能有什么严重后果可言? 库朋斯基也不说话,只是起身走到客厅悬挂的世界地图前,手指在新疆的位置重重点了几下。 孙元起也来到地图前,以大拇指为圆心,食指不经意地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圆弧:“我觉得,既然科布多城、乌里雅苏台都在范围内,那么巴尔瑙尔(俄罗斯阿尔泰边疆区经济中心、商业中心、有色金属开采及冶炼中心)、新尼古拉耶夫斯克(现新西伯利亚,西伯利亚最大的城市和经济、科技、文化中心)、新库兹涅茨克(俄罗斯克麦罗沃州的采煤和工业中心)肯定也没问题。” 库朋斯基不禁勃然变色:“怎么,孙先生准备和我们俄罗斯帝国全面开战?” 孙元起摇摇手指:“不、不、不!孙某乃至中国政府,从过去到现在,从来都不是主动挑起战争的那一方。公使阁下觉得对不对?” 库朋斯基当然听出了孙元起话中浓浓的讥讽味道。此刻只有置之不理,又追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公使阁下要价太高。”孙元起也不想和沙俄闹到兵戎相见,至少在一战沙俄被德国打败之前不想。至于加钱,可以慢慢商量。再者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库朋斯基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得意之色:“那孙先生觉得多少合适?” “10万卢布!” 库朋斯基一口老血差点喷涌而出:“孙先生,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我是认真的。”孙元起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至少400万卢布。否则免谈!”库朋斯基本就是狮子大开口,如今见两者差距太大,立即开始跳楼大甩卖。 孙元起沉吟片刻,然后说道:“据我所知,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城刚刚经历叛乱,贵国在这两个城镇的产业并不多。这次轰炸的损失可以忽略不计。刚才公使阁下不是说贵国侨民及外交人员有数百人死伤么?要不这样,按照遇难者一万卢布、受伤者五千卢布的统一标准予以赔偿。公使阁下以为如何?” 现在外蒙就是俄国的后花园,具体有多少侨民和外交人员伤亡,还不是俄国自己说了算?照这么算下来,完全有可能超过400万卢布。所以库朋斯基满意地点了点头:“孙先生的方案倒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孙元起紧接着又补充道:“当然,采用这种方案争论的焦点必然是在人数问题上。为了尽量公允,我们应该以我国外交部登记入境的人员名单为基准。然后逐人进行核查补偿,伤要见人,死要见尸。公使阁下觉得是否公平公正?” “……!”库朋斯基顿时脸色铁青。说实话,这次轰炸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城以及布尔干河畔外蒙军营,确实炸死炸伤不少俄国人,但主要是俄国间谍和帮助外蒙训练军队的俄军官兵,这些人怎么可能出现在民国政府外交部登记入境的人员名单中呢? 孙元起又道:“如果公使阁下没有异议的话,那么轰炸库伦造成的损失也按照这种方法计算。” “什么?你还打算轰炸库伦?”库朋斯基不由得惊讶出声。 “为什么不?”孙元起理所当然地答道。“所谓‘树德务滋,除恶务尽’,库伦是外蒙叛军的老巢,自然也在轰炸之列,而且是重点轰炸的目标。不过公使阁下放心,今天上午飞机已经前往库伦上空严密侦查,确保以后轰炸的地方都是叛军盘踞的要点。绝不会再伤及无辜。” 库朋斯基再也顾不上什么赔偿、道歉,立即起身告辞匆匆离去。 当天下午到深夜,短短半天时间,库伦便从一个人烟辐辏的都城变成了荒无人迹的鬼城。从“蒙古帝国皇帝”哲布尊丹巴到普通民众,都远远逃离了这片繁华之地。 事实上,孙元起深知此刻并非解决外蒙问题的最佳时机,轰炸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城只不过是杀鸡儆猴,希望库伦当局不要太过嚣张,本身并没有与外蒙、沙俄刺刀见红决一死战的打算,所以是不可能直接轰炸库伦的。飞机光临、要挟轰炸,不过是虚言恫吓。 尽管只是虚言恫吓,但足以让哲布尊丹巴、库朋斯基惊惶失措肝胆俱裂! 第四零零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随着库朋斯基对民国政府提出抗议,孙元起派兵三路征蒙、轰炸科布多城和乌里雅苏台的消息渐渐为全国民众所熟知。各地报纸也蜂拥而上,无奈消息有限,只好根据一鳞半爪的传言敷衍成一段波澜壮阔的故事,什么《孙大人三路征北,外蒙古两城归西》、《叛军驻马江北,飞机火烧连营》、《轰炸机大展雄威,库伦城指日可下》,直把全国民众挑逗得热血沸腾。而对情况最为了解的中华广播、《政经日报》,此时反而保持少有的沉默。 全国舆论对于出兵北伐是一边倒的支持,各种声援通电雪片似的飞往孙元起手中——当然,也就仅限于声援,看得见的实惠是半点没有——个个都不吝褒赞之词,动辄把孙元起比作班超、傅介子,或者是裴行俭、王忠嗣,“功超定远”“青史载勋”之类的高帽子更是批量大赠送。 湘、粤、赣等省都督也站着说话不腰疼,甚至联名通电全国,请求孙元起再接再厉,一举荡平外蒙乱匪。电文中略称:薛禅汗亦仅如许,开平王今安在哉!旌麾北指,夷狄束手;檄书南来,士绅开颐。然三冬之草虽死,逢春犹能滋蔓;百足之虫未僵,历劫尚可复苏。伏望先生能以余勇犁庭扫穴,除恶务本。职等将厉兵秣马,克日北上,与先生会猎于狼胥,铭功于燕然。 从文中字句可以看出,这应该是黎副总统文胆饶汉祥的大手笔。孙元起看完不禁冷笑数声:这些人就会唱高调、捞便宜!现在看自己以摧枯拉朽之势殄灭布尔干河畔乱匪,轻松炸毁科布多城和乌里雅苏台,库伦似乎也指日可下,他们一个个都心思活泛起来,跳出来博出位。如果单独调他们北上征蒙,看看他们还有几个敢主动出头? 别看他们现在跳得欢,只要征蒙战事稍有失利,保证他们嘴巴闭得比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还紧。再也不敢谈什么出兵之事。如果孙元起的部队损失惨重,又被沙俄穷追猛打,无力自保,甚至周边的各省都督还会乘机咬上一口! 见孙元起如此咄咄逼人,沙俄政府很快又与库伦当局签订了《俄蒙旅协定》,规定俄国政府为库伦当局装备一个旅,包括两个骑兵团、一个机枪队以及拥有1900名士兵的炮队。该旅教官均由俄军官充任。库伦当局应向俄国政府支付35万卢布,作为装备编练该旅的全部费用。 本来在完成预定作战任务后,晋、陕、甘三支前出的部队应该迅速回撤到原驻地,谁知哲布尊丹巴居然如此不识抬举,孙元起不得不稍加调整,对库伦当局采取更进一步的惩膺措施。随后他命令除山西的陆军第四十七混成旅一部回防大同外。其余前出部队整编为外蒙陆军第一师,以冯基善为代师长,保持对外蒙的强大军事压力,并不定期对外蒙政府驻地和叛军营地进行轰炸,让库伦当局永无宁日! 就在外蒙事务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其他边境也纷纷露出不稳的迹象。孙元起不知道是真实历史中民国初年就那么多灾多难,还是自己这只蝴蝶翅膀扇得太厉害。连民国政府都被自己扇得摇摇欲坠。比如西藏,英国政府在知道孙元起派兵两路入藏之后,唯恐护送土登嘉措返藏的兵力不够,在本年年初再度向西藏增兵5000余名。可以想见在民国二年的夏秋之际,西藏必然会爆发一场恶战! 还有云南,自《俄蒙协约》签署之后,英国便在云南片马、蛮允(今曼允街)一带大量增兵运粮,筑营设垒。并将大量武器弹药运存到他戛(今泸水县称戛乡)。号称“以武力为四万万人争人格”的云南都督蔡锷此时面对英军也束手无策,唯有急电内阁询问应对方略,并请外交部与英国驻华公使严重交涉。 边疆的这些纷纷扰扰,却丝毫没有影响到2月10日在北京举行的参众两院复选,这也是整个国会选举最高潮的部分。 按照大总统府颁布的《议员选举日期令》,参众两院议员必须在2月10日完成复选。不过像中央学会以及蒙古、西藏、华侨等部分界别的议员或是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或是程序复杂、选举不易。选举日期可以稍微往后延迟,只要在今年4月国会正式召开之前选出议员即可。当然,这几个界别的议员人数都不是很多,对于大局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说。2月份的这次复选虽然不是选举参众两院议员唯一的一次,但却是分量最重的一次,各个党派都不敢掉以轻心,在这最关键的时候大家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竭尽所能做好收官这一战。 竞争从前门火车站开始。 各个党派的工作人员都在火车站前树立起本党招待处的大旗,模样类似天桥的卦摊。每当各省议员候选人走出车站的,大家就蜂拥而上,竭力拉扯刚下车的议员候选人住到本党安排的招待所中去,这和后世火车站门口的黑出租、小旅馆几乎完全一样。——当然,那时候还没有“黑出租”这个说法,小旅馆倒是有了,各党的招待所其实就是旅馆。不过在民国初年的民众看来,这般拉客的行径更像八大胡同的女性工作者在街头做生意。 在火车站前争抢的党派实在太多,导致生意非常不好做,有些机灵的就开始考虑“关口前移”。最先是有人在丰台上车,到火车上拉拢游说议员候选人,到了前门火车站时基本上已经木已成舟。很快就有人意识到,既然是在丰台上车,何不直接就在丰台把议员候选人截下来呢? 这个头一开,很快就形成了恶性循环。你到丰台截人?那我就到直隶廊坊去截!你去廊坊去截?那我就到天津卫火车站去截。……到了最后,甚至候选人刚出家门,就有某些政党的工作人员陪同在身边,开始做思想工作。《申报》上就有人改动李白《长干行》的诗句来讽刺这一可笑行为,叫“相迎不道远,直至议员家”。 拉扯议员候选人只是竞争的第一步,接下来就要靠各家招待所软硬件条件如何了。 所谓的硬件,就是招待所的房屋要宽敞精致、菜肴要丰盛精细、酒水要醇厚精美。给入住者无上的享受。正是有鉴于此,各个党派早早就在国会街附近选好了上等宽敞的房屋,门前用丈余的布幌大书“XX党党员招待所”字样,里面有酒有肴,以供饮食;有床有被,以供歇宿;甚至暗地有青楼女子、娈童戏子,以供不同口味的议员候选人们狎弄。 而所谓的软件。就是看各招待所赠送的款项多少。如果直接送钱,容易被其他党派抓住把柄加以构陷,所以大家都是挖空心思巧立名目。比如招待所的宴席上明明是尊罍皆满、水陆毕陈,却偏偏要自惭招待不周,让各位议员候选人受了委屈,故而有“餐饮补”;招待所明明和国会大楼只有咫尺之遥。却偏偏担心各位议员候选人出行不便,耽误了投票,故而又赠送一笔钱款,美其名曰“舟车费”……其他林林总总各种名目,更是数不胜数。 有些议员候选人知道自己入围无望,干脆乘机大发洋财,先是前呼后拥地住到甲党招待所。得到各种好处与红包之后,慨然允诺投该党的票。等出门之后再到乙党招待所住下,同样得到好处费,再拍着胸脯答应投该党的票。出门之后再找下一家,反正满大街都是各个政党树起的大旗,不虞找不到冤大头。等拿到所有的好处后,最后还是依着自己原先的心意,该怎么投票还是怎么投票。 在这纷乱的局面中。唯有新中国党显得淡定许多。原因很简单,能够忍受不准跨党的严格限制,并经过竞选各种考验的新中国党员,自然不会在眼下这个问题上出现动摇,而且新中国党对于自己的党员丝毫也不比其他党派差。 新中国党的招待所和新中国党总部毗邻,都是位于德胜门外前往经世大学的路边。因为城外土地价格低廉,所以两栋建筑都占地面积极广。一切都是依照星级宾馆与私家园林的结合,更有现代科技的元素。比如此时刚刚过完春节,地处幽燕的北京依然冰寒刺骨,屋里屋外都冻得人打哆嗦。新中国党的招待所里却安装了暖气。真个是“温暖如春”,所以无论南方还是北方的党员,入住之后就立马爱上了这里。 为了方便议员往返,新中国党议员候选人可以免费搭乘中华航空公司的飞机。如果要去城里开会,则会有专门的轿车接送,保证不让你在凛冽的寒风中受冻。 正是因为以上种种原因,在各地截人的政党工作人员一听说对方是新中国党的,基本上马上就会彻底死心。至于如何应对其他党派的议员候选人,孙元起的原则是该做的要做、该主动的要主动,但是不威逼、不强求、不利诱,一切顺其自然。 不知是新中国党这般宁静淡泊的态度让备受骚扰的议员们觉得舒心,还是新中国党招待所的条件远胜其他各处,总之进入二月份之后,新中国党招待所的房间天天爆满,甚至孙元起本人都不得不搬出招待所,给其他政党的议员候选人腾出房间。 1913年2月10日,参众两院议员复选正式举行,并很快统计出各党的票数,在决出870票中:国民党共得到296个席位,依然位居榜首,不过份额却从初选的36%跌至了34%;新中国党受征蒙战事影响,得票率不降反升,达到了惊人的30%,直逼第一名的国民党;共和党则得到了175个席位,得票率勉强超过20%;至于剩余的137个席位,则被其他兼党及党籍不明者获得。 选举完成之后,中国的政局反而益发不明朗起来,不说宋教仁、袁世凯,甚至连孙元起都看不懂了。 第四零一章又是一年芳草绿 熬过宣统三年的乱局,京城着名酒楼一壶春总算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尤其这几天参众两院举行议员复选,更是高朋满座顾客盈门。 中午时分,一辆崭新铮亮的通用小轿车停在了一壶春门口。如今轿车在京城已经不算稀罕,但能用得起这物事的非富即贵,所以眼尖的伙计立马迎了上去,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这位老爷,您是打算在小店用膳么?” 率先下车的却是个穿着半新不旧棉袍的中年文人,瞧着就透着股寒酸气,板着脸嘶声问道:“你们这儿还有座么?” Cosplay?微服私访?尽管伙计弄不清楚眼前这位爷为何坐着价值数千金的轿车却穿着破烂流丢的棉袍,但态度依然恭谨:“您老是贵客,就算没座儿,小店也得给您腾出一个!” 说话间又从车里钻出一位中年人,无论衣着还是气度都和之前那位迥然不同,看上去就是个大富大贵的豪客。他搓着手问道:“小二,我记得你们这里有间名叫‘春柳迎风’的包厢,今儿有没有订出去?” 原来这两人就是三年前在此饮酒饯别、一年前在此饮酒听曲的吴同甲和杨捷三。 伙计有些踌躇:“这个点儿如果没有预定,只怕包厢——” 那位锦衣华服的中年人挥挥手:“之前我和少泉老弟在那个包厢吃过几次饭,感觉很是不错。今儿是特意过来故地重游,还请店家行个方便。价钱什么的。一切好说!”说完抛出两枚孙大头。 伙计顿时乐得见眉不见眼:“二位老爷屋里请,小的这就给您腾包厢去!”伙计倒是很有手段,片刻工夫就把包厢腾了出来。 杨捷三进了包厢略略打量几眼,便摇头叹息道:“虽然还是原来的老地方,不过却完全变了味道。记得以前房间的窗户都是精雕细刻的苏式花窗,如今却换成了大块的玻璃,亮则亮矣,那种雅致的氛围却消失殆尽。还有墙上挂的字画。以前都是京城名家的手笔,喝酒品茗之余再欣赏名家笔墨,何等的有风韵!现在却贴着不知所谓的西洋画,还摆着一架不知所谓的铜喇叭,有何意味可言?” 伙计小意地解释道:“那个铜喇叭是日本蓄音器商会新出的留声机,价值数十块大洋呢!” 杨捷三瞪了他一眼:“喝酒吃饭的地方,摆这种物事作甚!” 吴同甲此时笑着插话道:“那你们店的招牌菜还是蟹粉狮子头、松鹤醉膏蟹、响油鳝糊、松鼠鳜鱼么?赶紧捡几个拿手的尽快端上来。还有炭火盆也要生得旺旺的!前几天住在招待所还不觉得冷。今天出门才觉得京城冬天冷得邪乎。” 伙计又问道:“二位爷,小店新从上海、广州聘请了几位番菜大厨,擅长制作英法意德各国菜品,尤其是铁排鸡、火腿蛋、西米布丁、香蕉夹饼、鸡绒鲍鱼汤、洋葱牛肉汤,味道之美冠绝京城。不少老爷光临小店就是为品尝这几道菜肴,二位爷要不要也尝尝?” 见杨捷三有发飙迹象。吴同甲赶紧说道:“我们来此只为怀旧,所以只点以前的老菜品。我们要是为了吃番菜,那就直接去城外的新中国党招待所了,那里的菜肴才是真正地道。我觉得你们一壶春别老想着上什么新菜品,关键还得先考虑顾客的感受。比如这天寒地冻的,要是包厢装上暖气。岂不比那些番菜更吸引人?” 小二赔笑道:“老爷教训的是。只是小店本小利薄,哪能用得起暖气那么精贵的东西?故而只能退求其次,在菜品上下下功夫。还请老爷见谅!” 等小二退了下去准备酒菜,吴同甲才低声问道:“少泉老弟,愚兄记得你以前养气功夫颇为深厚,虽然未必达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但大多时候还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为何今天如此大动肝火?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杨捷三脸色更加阴沉,半晌才说道:“自逊国以来,太后便终日愁苦郁郁不乐,遂至积郁成疾,正月间经御医佟质夫、张午樵二人诊治,病症稍微渐轻。孰料正月初十适逢太后万寿节(生日),循例于御殿受贺,见到逆贼袁慰亭专使梁燕孙以外国使臣觐见之礼相贺,不禁悲从中来,致使病情加剧,如今已卧床不起,百方医治无效,只怕、只怕大去之期不远矣!” 吴同甲也默然。 无论怎么说,他们和隆裕太后毕竟君臣一场,听闻她时日无多,心中也难免有些伤感。良久吴同甲才长叹一声:“太后这几十年实在是太苦了!” “是啊,”杨捷三也是叹息,“太后这几十年实在是太苦了!” 确实如吴同甲、杨捷三两人所言,隆裕太后这些年确实过得非常辛苦。如果为清末民初的悲情人物编个排行榜的话,隆裕太后必定榜上有名。 作为慈禧太后之的侄女、光绪帝的表姐,隆裕太后有个非常不错的童年时光,她的悲剧是从被慈禧太后钦点为光绪皇帝的皇后开始的。这一切,似乎在隆裕太后入宫前就已经早有预兆。 隆裕与光绪的大婚庆典定于光绪十五年(1889)正月二十七日,正当后宫上下为皇帝的大婚忙碌之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光绪十四年(1889)十二月十五日深夜,当时雪花纷飞滴水成冰,谁知紫禁城竟然突起大火,太和殿前的太和门化为废墟。 普通农夫农妇之家婚娶以前将对方八字请至家中,如果三日之内发生口角盗窃或器物毁损尚且视为不祥,何况是烧毁了紫禁城内的太和门这等大事?故而亲临火灾现场的翁同龢慨叹道:“此灾奇也,惊心动魄,奈何奈何!”但慈禧太后却一意孤行,决定婚礼如期举行,并且皇后必须经过太和门再入后宫。最后彩扎工匠日夜赶工,在火灾现场搭盖起一座足可以假乱真的太和门,才最终解决难题。 实话说,隆裕太后姿色并不出众,在甄选后妃时就没有得到光绪皇帝的青睐,在被慈禧太后强硬指婚之后,更是激起了光绪皇帝的反感。而且隆裕太后性格柔懦,作为慈禧力挺的皇后,竟无力驾驭六宫,让珍妃等人作威作福。所以她在宫中得不到光绪皇帝的宠爱,也得不到慈禧太后的欢心,甚至在六宫嫔妃、命妇王妃面前也不太有威信。 隆裕入宫之后,大清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先是在中日甲午战争中输掉了底裤;随后是戊戌政变,姑姑和丈夫彻底翻脸,丈夫被囚禁在四面环水的瀛台;紧接着是庚子国变,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她只好随着慈禧太后、光绪帝和其余宫眷一同逃往西安。重新返回北京之后,尽管珍妃已经香消玉殒,隆裕和光绪也算得上是患难夫妻,但却依然无法得宠。 又过了几年稍稍安稳的日子,姑姑和丈夫居然先后过世,只留下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寡妇带着侄儿在宫里勉强过活。谁知上天不给活路,连这种苦日子都过不安稳!先有革命党闹得不可开交,南北十五个省份脱离政府独立;后是狗贼袁世凯反戈一击,迫使她签署了逊位诏书。 现在虽然隆裕、宣统母子仍居紫禁城,清帝尊号仍存不废,侍卫人等照常留用,但是祖宗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却丢了。每每想到此处,隆裕太后就觉得愧对创业的列祖列宗,也对不起把江山托付给自己的姑姑和丈夫,所以她经常自悲自叹道“孤儿寡妇,千古伤心,每睹宫宇荒凉,不知魂归何所”。 就在两人相对长叹之际,伙计流水价地将菜肴酒水端了上来。杨捷三喝了几杯酒,勉强振作起来精神问道:“棣轩兄,近些年你一直在鄂省执掌学政,此次突然北上,究竟所为何事?” 吴同甲要办的事情不算机密,也就没对好友隐瞒:“少泉老弟最近炒得沸沸扬扬的参众两院议员选举吧?” 杨捷三虽然是小朝廷的侍讲学士,经常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对这件事情还是知道的。不禁有些惊异地问道:“棣轩兄是来参加参众两院议员复选的?” 吴同甲摇摇头:“那倒不是。贤弟或许有所不知,愚兄不仅是湖北教育司长,还是新中国党湖北省委副主任委员。此次我们新中国党准备在两院完成议员复选之后召开第二届党员代表大会,各省省委常委都是与会人选,愚兄也在其列,于是便和本省新中国党议员一同北上,准备参加会议。” 杨捷三对眼前这位喜欢赶时髦的好友有些陌生了:一年不见,他居然参加了新中国党,还是混到了省委副主任委员的位置。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继续问道:“新中国党?就是孙元起办的那个党?棣轩兄什么时候参加进去的?” 吴同甲有些自得:“我们新中国党正是孙百熙先生创办的。我们党派对于会员入党审核非常严格,愚兄是去年年初就申请加入了,到了去年七八月份才获得批准。不过正因为审核严格,所以才能在这次参众两院议员复选中表现如此突出。少泉老弟应该知道吧?我们新中国党如今在国会里占据了262个席位,只比国民党少了34个,估计此次开会就要商谈政府如何组阁了。” 第四零二章更弹汉曲入胡琴 时隔一年之后再次召开全党代表大会,孙元起觉得非常有必要,因为在这一年里党内外情况变化非常剧烈,包括建立各省党委、张謇叛党、退出内阁、取得国会第二大党地位等等,令普通党员颇有应接不暇之感,亟需召开大会统一党员思想,并商讨应对方略。马教在中国立足之初,头三次党代会也是每年举行一次,足见英雄所见略同。 当然,孙元起觉得最需要提交大会讨论的内容,是如何应对现在纷乱的政局。因为新中国党的搅局,此时局势已经完全不同于历史课本上的描述,孙元起也因此失去了作为先知者的优势,一时间有些迷茫,需要大家来群策群力。所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何况参加会议的代表都是高才大贤呢? 早在参众两院议员复选结果刚刚出来的时候,孙元起就发觉问题有些棘手,急忙找来杨杰、陈训恩、杨永泰几个心腹讨论将来政局的走势。 杨永泰也是早就得知了结果,一脸喜气地对孙元起拱了拱手:“杨某总算不负所托,勉强完成大人交付的任务,如今终于能安心来见大人了!” 孙元起也攀住杨永泰的双手:“这几个月确实辛苦畅卿了,快快请坐。” “在下不过是些苦劳而已,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还是大人您!”杨永泰真诚地答道:“大人几个月前突然发表皇皇巨著,让国内外再次见识到‘孙公宏文惊宇宙’的风采。一时间学界几乎无人不谈‘遗传’,使得我党在初选阶段的支持率凭空涨了两成。在复选到来之前。大人鉴于现在边疆危机四起、民众关注外蒙叛乱的局势,又果断命令晋陕甘三路征蒙,轰炸科布多、乌里雅苏台等城市,使得我党在复选阶段的支持率在此上涨两成。如此殊勋,其实杨某些许功劳所能媲及?” 孙元起有些汗颜:畅卿你想多了!编写那篇名为《关于遗传学未来发展的几点展望或猜想》的论文,或许还有故意拉票的嫌疑;至于三路征蒙、轰炸二城之事,绝对是纯粹激于一时气愤,根本就半点没往复选拉票那个方向去想! 陈训恩也是喜不自禁:“我们现在只比过国民党少34个席位。但还有中央学会、蒙古、西藏、华侨等几个界别的议员还没有选出来。其中,西藏有10个参议员席位、10个众议员席位,蒙古有27个参议员席位、27个众议员席位。而现在西藏、蒙古都在我兵锋直指之下,难道他们还敢不识时务?另外中央学会的8个参议员席位,我们至少要占五六个,估计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华侨界还有6个参议员席位,尽管国民党在日本、南洋颇有影响力。但我们大人在欧洲、美洲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这六个席位多半要平分秋色。即便这6个席位全部让给国民党,估计我们依然可以在国会战而胜之!” 孙元起却并没有太过兴奋,而是平静地让大家落座,然后说道:“此次我们在国会议员复选中取得了262个席位,占据已经决出票数的30%份额。直逼第一名的国民党。如彦及所言,如果所有席位全部决出的话,我们占据国会第一的席位也不是不可能。在这里,孙某代表新中国党全体党员,首先要感谢诸位尤其是畅卿这几个月来的辛勤奔波。 “但国会选举只是成功的第一步。接下来的问题将更加复杂,因为无论是我们新中国党还是国民党。得票率都没有超过40%,连简单多数都没能达到,遑论是绝对多数了;共和党得票率更可怜,才勉勉强强超过20%。我们即将面临的难题就是政府如何组阁。因为大家都没能占据绝对优势,当下唯有选择联合组阁这条路。 “放开所有政党之争,最理想的方式是我们与国民党联合组阁,不仅可以达到简单多数,甚至超过了绝对多数。只要两党商议妥当,所有议案都可以畅通无阻地通过国会表决。但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国民党一直以来都在谋求组建纯粹政党内阁,如果达不到目的,他们甚至可以放弃组阁,甘愿身居在野党的地位。这样的话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即我们与共和党联合组阁。 “两党在得票率上勉强超过半数,组阁倒也说得过去。不过我们在湖北问题上与共和党理事长黎黄陂闹得兵戎相见,又把他害得远离故土困居京城,两者势如寇仇。真要组阁的话,就算他能放下这段恩怨,我们就能坦然面对么?毕竟我们现在还有一个师又一个旅的兵力驻扎在鄂西、鄂北,段芝泉还在大刀阔斧地裁撤他编练的鄂军!” 杨永泰答道:“正因为现在谁都没有占据绝对优势,在下反而觉得大人无需过多操心,尽可以稳坐钓鱼台静看国内政局风云变幻。因为将来无论政府采用何种方式组阁,必然都绕不开我们新中国党,我们尽可以稍安勿躁待价而沽。如果我们汲汲于合纵连横化解恩怨,反而落了下乘,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 见孙元起眼光扫向自己,陈训恩也说了自己的想法:“以前听大人说过一句话,叫‘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属下觉得极为精当,现在用来诠释当前的政局也极为合适。国民党一心想要排斥其他政党,组建纯粹政党内阁,可谓所谋者大。现在,国民党暂居第一大党的位置,我们新中国党与共和党在阻止国民党组阁这点上利益是一致的。 “另外,共和党虽然只占据20%的议员份额,但毕竟是国会第三大党,属下不相信他们没有组阁执政的野心。在这点上我们与共和党的利益也非常一致。联手拒敌、组阁执政,这两点利益之大,足以让黎黄陂忘却以前的恩怨。世上之事,无不利弊兼具、祸福相倚,与共和党联合组阁亦然。只要我们趋利避害、多加提防,又何患共和党背后捣乱?” 孙元起微微点头,最后又看向自己的警卫队长杨杰。 杨杰胸有成竹地说道:“在陈述愚见之前,学生首先要纠正先生的一个错误,那就是当前并非只有我们与共和党联合组阁一种可能,还有另外两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一种是我们与共和党没有谈妥,最后由国民党单独组阁,实现了他们组建纯粹政党内阁的愿望;一种是国民党不愿出面组阁,共和党不愿和我们联合组阁,最后由我们单独组阁。这两种情况出现的概率尽管很小,但并不等于不会出现。” 孙元起抚掌笑道:“耿光所言极是,是孙某疏忽了。” 杨杰接着说道:“先说国民党单独组阁的可能性。虽然先生与黎黄陂的关系欠佳,但新中国党与共和党之间并无太大恩怨,也就是说,只有私怨并无公仇。相比之下,共和党与国民党之间恩怨可能更深一些,他们肯定不希望看到国民党单独组阁这种情况出现。而且先生似乎也不愿意国民党主政。如此一来,国会中已经有超过半数的票不赞成,故而国民党单独组阁的可能性几近于零。 “再说我们新中国党单独组阁的可能性。刚才先生说过,国民党一直以来都在谋求组建纯粹政党内阁,如果达不到目的,他们甚至可以放弃组阁,甘愿身居在野党的地位,可见他们对于纯粹政党内阁这种制度的执着追求。既然如此,那就很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即国民党在知道自己单独组阁无望的情况,转而支持我们新中国党单独组阁,因为这相当于变相实现了他们追求的纯粹政党内阁!” 杨永泰以手击案高声赞道:“耿光老弟不愧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果然大才槃槃!不错,国民党或者说是宋遁初,对于纯粹政党内阁这种制度非常看重,在明知自己单独组阁无望的情况下,相较于新中国党与共和党联合组阁,可能由我们单独组阁更容易让他们接受。因为这样一来等于变相实现了纯粹政党内阁制度,二来我们在国会中只占据30%多的席位,他们随时可以联合共和党推翻我们,然后取而代之。依杨某愚见,只怕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还要高于我们与共和党联合组阁的可能性!” 陈训恩也道:“只要国民党点头,我们单独组阁在国会中通过也根本不是难事,毕竟我们与国民党的席位在国会中超过了绝对多数。” 杨杰继续说道:“所以学生建议先生不妨积极与宋遁初联系,以后局势将会大大利于我们。” 孙元起点点头:“就依耿光之见!”旋即又对杨杰说道:“去年年底我见到了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蒋百里(蒋方震)先生,闲聊之中他提到中国从日本学了两件东西最不可救药,一个是教育,一个是陆军。陆军什么的我不是很懂,但就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从日本学来的教育确实糟糕透顶。百里校长是军事专家,既然他说陆军不可救药,估计还真是够呛。 “正好前些日子致用医药公司与德国政府协商建立药厂并向德国军队优惠提供药品相关事宜,其中就有一个条件就是允许我们派遣部分军事指挥人员到柏林军事学院进行一到两年系统的学习培训,如今川、陕、甘、晋、青等省正在选拔人选。耿光,你要是没事的话也去德国看看吧!” 第四零三章生死来去转迷情 接到孙元起电报的时候,宋教仁已经返回上海。在此之前,他先后奔波湖南、湖北、江西等地,为国会竞选作最后一搏。 宋教仁最初预定的目标是联合共和党中的老同盟会会员,为国民党争取更多的选票,尽量压缩新中国党、共和党的生存空间,力争把国民党在国会中的份额从初选的36%提升到40%以上。如果能超过新中国党、共和党的份额之和,那是最好!即便不能,也要为国民党单独组阁创造条件。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在国会议员复选完成之后,国民党的份额不仅没有上涨,反而下跌了两个百分点;相比之下,第二大党新中国党却逆势上扬,增长了两个百分点,二者之间的差距已经缩小到34个席位。这还是在中央学会、蒙古、西藏、华侨等几个界别的议员人选尚未决出的情况。谁不知道新中国党在这几个界别中占据绝对优势?如果全部决出的话,只怕二者之间的差距还会缩小,甚至反超也不是不可能。 宋教仁只好怏怏不乐地返回上海,住进了黄浦路的慧中饭店。 当天晚些时候,他的至交好友仇亮来访。见宋教仁有些神情不属,寒暄之后仇亮便关切地问道:“遁初贤弟为何如此郁郁寡欢?” 宋教仁也不多掩饰:“此次国会选举,我党一败如斯,宋某实在是愧对江东父老,哪还能高兴得起来?” 仇亮安慰道:“遁初不必太过介怀!此次我党选举失利。实在非战之罪,谁能想到孙元起那厮居然如此大胆。竟敢不顾可能引起的沙俄干涉,在国会选举前夕大举出兵北上征蒙?——当然,我们也只是稍稍有些失利而已,并不影响大局,毕竟我们还是国会第一大党嘛!” 宋教仁摇摇头:“虽然我们还是第一大党,但在国会中的影响力却大不如前。”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去年同盟会改组和国民党成立,蕴存兄也是亲身参与者,应当知道当时党内有很多人是强烈反对的。宋某一再强调。改组的目的是单纯为争取国会多数席位和竞争组阁的需要,才勉强说服众人。至于统一共和党、国民公党、国民共进会、共和实进会,很大程度上也是看准我们能够入主内阁,才降尊纡贵和我们合并组党的。 “如果我们这次能在国会选举中取得多数席位,并进而组建纯粹政党内阁,之前的一切质疑与抱怨自然都会荡然无存。但现在我们竞选失利,尽管勉强保住了国会第一大党的地位。但是组建纯粹政党内阁的希望非常渺茫。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保证党内党外不会发出其他的声音!” 仇亮道:“遁初,当初我们改组同盟会、成立国民党不就是为涤荡瑕秽以适应时代发展么?只是那时为了壮大声势以应对国会竞选,难免有些泥沙俱下,致使我们有一百多万党员的国民党才将将与十万党员的新中国党席位大致持平。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或许通过这次竞选失利正好可以汰除那些趋名逐利的势利之徒,提升我党的战斗力!” 宋教仁良久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听到宋教仁说出《论语》中的这句话。仇亮的心脏突然狂跳几下,表面上却依然平静地问道:“遁初何出此言?” 宋教仁道:“当初中华民国成立之后。中山先生认为民族、民权主义均已达到,唯有民生主义尚未着手,故而主张同盟会不参与政治,以在野党身份从事实业建设;克强先生也认为同盟会应该以建设为要务,奋发于实业。但宋某却不赞成孙、黄两位先生的看法,认为应当以同盟会为基础成立一个全新政党,通过议员竞选控制国会,组建纯粹政党内阁,从而实现民生主义,维护民主共和国制度。孙、黄两位先生不以为忤,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宋某的见解。 “对于同盟会改组,当时很多老会员是强烈反对的,认为同盟会系我党同志数十年流血牺牲造就而成,今日当以生命维护荣光,岂能轻易改名?改名之后,闻讯失声痛哭者大有人在,像广东同盟会更是拖延至月前才刚刚改名。现在同盟会之名已改,执政党之实未得,如果党内同志群情激昂陈书上请,你觉得理事会将如何处置我?” 仇亮喉咙有些发干,涩声说道:“你现在就是代理理事长,理事会又怎么敢处置你?” 宋教仁却没有回答仇亮的问题,而是自问自答道:“只怕难免会有人要借宋某项上人头一用吧?反正还有很多人觊觎我这个代理理事长的位置!” 仇亮很想问问是谁敢借他的人头,但最终没敢问出来。 从那天开始,宋教仁虽然仍在宁沪各地演讲,口风却为之一变,除了继续高谈阔论纯粹政党内阁外,开始大肆抨击起袁世凯、赵秉钧政府来。比如他在国民党南京支部欢迎会上就尖锐指出:“自民国成立至今已有两年,但纵观政府所作所为,除了义务教育之外,几乎无一善政可言。有些方面不仅毫无善政,甚至是毫无作为、害国害民,比前腐朽昏聩的清政府更加颟顸,比如财政问题。 “可以这么说,政府对于财政的支出与预算全无半点计划。如今国内军费日涨,对外赔款又重,致使国库空虚、财政拮据,面对如此局面,各级官员皆一筹莫展无计可施,真真算得上是‘司农仰屋’了!而财政总长只知道向各国银行团借款,今日五百万,明日一千万,以此缝缝补补的办法勉强维持政府运转。列强现在也知道中国的窘境,经常以借款为条件,千方百计要挟政府以达到索权割地的目的。 “为什么政府会对如此重要的问题置若罔闻,半点不萦于心呢?原因就在于他们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很快即将逊位交权,所以对任何问题都敷衍了事。最后,他们把难以收拾的局面交给了下届政府,遗祸千秋万代。如果我们现在批评他们,他们还会振振有词,称之为‘维持现状’。 “什么叫维持现状呢?好比有个病人生命垂危,路过的医生见到后却不肯对症下药,只肯开一剂参汤勉强维持病人的性命,维持病人当前的症状。我们能说这位医生尽到了医者的责任么?显然不能!所以说,维持现状就是当今政府最罪无可绾之处!” 宋教仁的尖锐批评引得舆论一片哗然,很多人以为他大力批判旧政府的目的,是为将来自己组阁营造舆论基础,扫清执政障碍。但同时也引起包括孙元起在内的很多人的猜疑:国民党尽管是国会第一大党,但在参众两院只得到34%的席位,远远没有达到简单多数,怎么就这么笃定自己能够组阁执政呢? 孙元起尽管疑惑,但为了在第二届党员代表大会召开之前拟定未来一年的工作打算,还是很客气地向宋教仁致电,隐晦地表明了合作的愿望。信中写到:“遁初理事长大鉴:京华违教,忽忽数月,仰望之诚,与日俱增。兹者正式国会召开在即,京城之中谣言四起,人心动摇,时事儳焉不可终日。当此千钧一发之时,匡扶之力全恃贤弟。而国家建设大计亦亟待商筹,万恳即日力疾来京,主持一切,以救危亡。至祈勿却为盼!孙元起顿首。” 作为宋教仁以前的老领导,孙元起觉得自己的姿态已经够低的了,他多少应该给点面子才是。谁知过了三四日,宋教仁才勉强回电,上面只有干巴巴的几句:“高情厚谊感佩莫名,然沪上事务繁杂,京中政局晦暗难明,须择机方可北上。冒犯之处还请海涵。即颂我公大安!”如此程式化的回复,让孙元起很难寻摸明白其中的具体意味,杨杰、陈训恩等人也难以说出子丑寅卯来,杨永泰甚至怀疑国民党是不是跟共和党勾搭上了。 估计在这个世上,只有仇亮才知道宋教仁这番举动的真实意图:发表抨击袁世凯、赵秉钧政府的言论,一方面是在虚张声势,以预备组阁执政的姿态压制党内的分裂势头以及反对言论;另一方面就是在拉仇恨,希望通过挑起袁世凯、赵秉钧的怒火,为组阁失败找到合理的借口,也希望通过袁世凯、赵秉钧的怒火能让国民党感到强大压力,从而消灭分歧团结起来一直对外。 至于不敢进京和孙元起会晤,道理更简单。现在宋教仁就是在吹肥皂泡,稍微轻轻一捅,闪烁着五彩六色的气泡就会炸裂,哪里敢和孙元起当面锣对面鼓地斗宝?——当然,即便孙元起不捅,肥皂泡也会自己炸裂的,因为正式国会4月份就要正式召开,距今最多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 为了好友,也是为了自己和政党,仇亮决定助好友一臂之力。 身为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本来就是位于金字塔顶端,屈指算来,真正能救他的人并不是很多。在这不多的人里,排在第一位的毫无疑问是国民党正牌的理事长孙中山。 可现在孙中山在哪里呢? 第四零四章谁家独夜愁灯影(上) 孙中山是公众人物,国民党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基本上类似于新闻联播的前十分钟,等同于是他个人的起居注,所以他的行踪居止根本不用刻意去查,翻翻报纸就能轻松找到。 那孙中山现在究竟在忙啥呢?原来早在国会复选结果出来的第二天,他便以考察日本铁路及工商业状况为由,乘坐“山城丸”邮轮离开上海赶赴日本。 在一般的报道中会提到随行者有马君武、戴季陶、袁华选、何天炯、宋耀如等五人,但仇亮却敏锐地在一份不起眼的小报中发现,随行的还有一个日本人:山田纯三郎。作为同盟会的老会员,仇亮对这个人名自然不陌生,但更熟悉的还是他的兄长——被孙中山称为“外国志士为中国共和牺牲者之第一人”的山田良政。 山田良政是老牌的日本军方间谍,早在中日甲午战争之际,就以任陆军翻译官身份活动于辽东前线。战争结束后,他又到北京进行间谍活动,得以结识一大批中下层知识分子。戊戌政变发生,他便将王照从北京护送至天津的大岛号军舰。1898年德军占领胶州湾后,山田又赴山东刺探情报。随后转至旅顺刺探俄国军情,结果被俄军逮个正着,经日本领事交涉后才得以释放。回到山东后,他将自己刺探到的德国占领胶州湾情势,向日本政府有关方面作详细报告。 不知是在身份暴露后改变人生志向,还是日本军方另有安排。山田良政突然开始关心起中国的革命来,并很快与孙中山打得火热。在1900年前后。他利用日本人的便利身份辗转往来日本、中国之间,一方面为日本军方培训对华间谍,一方面与革命党勾结进行武装起义、暗杀政要活动,其中包括瞒着孙中山预谋暗杀国南方三位重量级封疆大吏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等。所幸天理昭彰报应不爽,1900年10月22日山田良政在随同革命党惠州起义军撤退途中被遭清军捕杀,时年32岁。 山田纯三郎作为山田良政的弟弟,此刻陪在孙中山身边出访,让人不禁对其意图思忖再三。——事实上。山田纯三郎也难逃日本间谍的嫌疑。1915年2月5日,孙中山为寻求日本政府支持,与日本人签订了出卖国家利益的不平等条约《中日盟约》,签约的日方代表之一就是这位山田纯三郎! 仇亮尽管对山田纯三郎的陪同出访有些疑惑,但为了帮助好友,还是抛开疑惑尽快赶到了日本,希望能和孙中山见上一面。然而到了日本之后。他发觉广播报纸上刊载的孙中山行止、言论更加匪夷所思,简直让人疑窦丛生:既然是以考察铁路技术、筹集筑路资金出访日本,孙中山应该到处参观科研院所、铁路公司、工商业团体,发表招商引资、筹钱修路的言论才对,可是他每天在干些什么、说些什么呢? 仇亮大致胪列了一下孙中山这些天会见的日本政要,便包括三位内阁总理大臣。即大隈重信(第8任)、桂太郎(第15任)、山本权兵卫(第16任)。——不知该说孙中山幸运还是不幸,在他访日期间正好赶上日本内阁更迭,结果先后见到桂太郎、山本权兵卫两位现任内阁总理大臣;一位政党总裁,即日本国民党领袖犬养毅(日本政治家,后任第29任日本内阁总理大臣);两任外务大臣。即加藤高明、牧野伸显;以及众议院议长、陆军大臣、陆军参谋本部部长、东京都知事、大阪府知事等。 而发表的言论更耐人寻味。 他在出席东亚同文会晚宴、日本众议院欢迎会、大隈重信茶话会、东京都知事宴会上,不止一次提到中日两国要互相提携。他多次表示:“中日两国之间一衣带水,两国不仅种族相同,而且文字、文化相同,有着数千年亲密友好的关系。两国应该和睦相亲,互相提携,这不仅在东亚和平上大有必要,在世界和平上也有其重要意义。希望中日友好人士以后要大力提倡中日提携的观点,谋求东亚民众的福祉,保障东亚国家的利益,维护世界范围的和平。” 托抗日爱国题材影视剧之福,中国民众对“中日提携”“大东亚共荣”之类的词语非常熟悉,也非常敏感。如果听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大谈特谈这番言论,有血性的中国人肯定会“唾其面而批其颊”。但在二十世纪初的前后二十年里,这却是同盟会、国民党乃至知识界的主流言论,因为中日两国都受到欧美列强的欺凌,难兄难弟理所应当联起手来共御外侮,营造东亚人的东亚。所以连一贯尖酸刻薄的周大也可以忘掉甲午战争、济南惨案、九一八事变之辱,挥毫写下“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诗句。 仇亮作为同盟会的老会员,对“中日提携”的观点早已司空见惯,本来并无丝毫可疑之处。但他看得多了,心底里难免泛起几丝异样:为什么中山先生现在如此频繁地提及中日提携?中山先生现在官面的身份应该是全国铁路督办,访日的目的是考察铁路及实业发展状况,以他现在的身份奢谈中日提携,是不是有些不恰当? 是的,孙中山现在的正式身份只有一个全国铁路督办。虽然还可以说他是国会第一大党国民党的理事长,但这有些勉强,因为在国民党成立大会上他已经公开表示:“孙某决意以十年时间为国家修建十万英里铁路,如果就任理事长一职,则不得不对本党略尽义务。但修路之事甚为紧要,如若兼顾党务,则恐两者皆照顾不周。所以孙某决心从事实业,脱离政界。”尽管后来宋教仁等再三坚持,孙中山才勉强就任,但随即就委任宋教仁代理理事长一职,并表示对党务不多过问。 而且“全国铁路督办”只相当于一个临时性职务,根本不算政府正式编制人员。以这样一个身份,周旋于周旋于首相、议长、内阁大臣、知事等外国政要之间,大谈两国外交,提倡中日提携,显然是非常不合适的! 一旦开始生疑,则处处皆是疑问。 仇亮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却又不能不想,毕竟现在好友宋教仁还在国内苦苦挣扎。权衡再三,他决定先找陪同孙中山一同访日的袁华选探探口风。袁华选是仇亮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学长,第一个是第五期炮科,一个是第六期步科。两人除了是师兄弟,还是湖南老乡,又是同盟会的革命同志,算得上关系莫逆,从他这里打探消息最是合适。 袁华选对于仇亮的突然邀约非常诧异,不过念在兄弟情谊上还是如约赴会。见面寒暄之后,袁华选就开门见山地问道:“蕴存兄,你怎么突然来了日本?如果小弟没有记错的话,你应该在陆军部高就才是吧!”袁华选虽然是师兄,但在年龄上却是仇亮虚长了一岁,所以他谦称了一句“小弟”。 仇亮先是打了个哈哈:“怎么,只允许你来日本露脸,就不允许小弟来凑凑热闹、打打秋风?”然后才虚与委蛇道:“话说小弟早就不在陆军部谋差了,自从政府北迁之后,小弟便纠集几个同志在北京办了家报社,为政府干些拾遗补缺的活儿。最近听说中山先生到日本访问,小弟便主动请缨来日本采访新闻,顺便假公济私寻访一下旧日的交谊。您瞧,这不就找上师兄你了么?” 袁华选知道仇亮与宋教仁关系莫逆,自然不会相信他胡乱编造的借口,但还是就坡下驴地问道:“找上小弟?是想蹭顿酒饭吧?” 仇亮笑道:“师兄何必悭吝如斯?放心,这等饭小弟做东!”旋即拉开和式纸门,高声叫道:“店家,上最好的刺身、最好的牛排、最好的清酒!” 袁华选不愧是孙中山特意挑选出来的随从,口风比城墙还紧,仇亮只好在推杯换盏之际旁敲侧击地问道:“前数日,小弟听闻日本前首相桂太郎先生在与中山先生会面的时候提出,中日两国应该互相提携以保东半球和平,并建议发起中日同盟会以保证友谊长久。此议得到中山先生的鼎力支持,昨日发电回国,号召我党在两周之内举行成立大会。那么中山先生会什么时候回国主持成立大会?” 袁华选一边吃菜一边含糊不清地答道:“既然是中日同盟会,成立大会自然要在中日两国同时举行。这个同盟会是桂太郎先生发起的,成立的时候他自然会代表日本方面出席,按理说我们也应该有对等的人物出席才对,那谁最合适?” 仇亮赶紧答道:“当然中山先生最合适,难不成还能是驻日公使汪伯唐(汪大燮)?既然中山先生不回去,那国内成立中日同盟会应该由谁支持最合适?” 袁华选摇了摇头。 仇亮心中一惊,又追问道:“那中山先生把这件事交给哪个支部去办的?小弟是报社的主编,师兄如果能提前告知,小弟也好提前做好准备拔个头筹!” 袁华选喝了口酒:“听说电报是发给上海支部的。” 第四零四章谁家独夜愁灯影(下) 仇亮佯奇道:“上海支部?为什么不是北京支部?现在已是三月上旬,克强先生和遁初理事长马上就会北上商议组阁事宜。他们一走,上海还有谁能主持如此大事,上海支部的部长王一亭(王震)?虽说他在沪上颇有声望,但在全国来说未免泯然众人矣!” 袁华选端起酒杯说道:“具体由何人主持此事,相信中山先生自有考量。这等问题是肉食者谋之,我等兄弟都是行伍出身,又何间焉?来来来,我们兄弟还是继续喝酒叙旧。” 仇亮也端起酒杯,依然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师兄你知道小弟是吃新闻报纸这碗饭的,如今京、沪等地报社如过江之鲫,又有广播、杂志等抢占份额,如果没有一点独家新闻,报社如何存活?所以小弟恳请师兄透漏点消息,算是赏碗饭吃吧!” 袁华选犹豫了片刻才答道:“前不久中山先生不是在上海设立国民党上海交通部,推举居梅川(居正)出任部长么?交通部本来就是专门负责通讯、联络工作的,主持成立中日同盟会正在其职责范围之内,想来应该是由居梅川出面操办此事吧?” 仇亮大摇其头:“不可能!不可能!成立中日同盟会这等大事,日本有桂太郎、中山先生共同主持,中国方面难道只由居梅川出面操办?师兄莫要说笑!” 袁华选反问道:“若依仁兄之间,该由何人主持为宜?” 仇亮道:“自然是克强先生和遁初理事长最合适!” 袁华选笑道:“克强先生现在就在上海。到时候未必不会参会。至于宋遁初,现在正忙着他的组阁大计。即便成立大会在北京召开,只怕他也未必有空参加。更何况居梅川的资历未必就逊于宋遁初呢?” 仇亮瞪大眼睛:“如果小弟没记错的话,居梅川加入同盟会的时候,还是宋遁初介绍的。现在宋遁初是我党的理事长,居梅川连参议都不是,两者悬殊如此,师兄却说‘居梅川的资历未必就逊于宋遁初’,不知师兄何出此言?” “尽管居梅川入党较晚。可是他很快便后来居上。你看,”袁华选掰着手指说道:“在宋遁初担任上海《民立报》主笔前后,居梅川也担任过新加坡《中兴日报》、仰光《光华日报》的主笔;辛亥革命爆发时,宋遁初在上海与陈英士等策划革命,居梅川也在汉口从事革命工作,并积极参与到武昌首义中去,辅佐黎黄陂组织政府。在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会议上。宋遁初是湖南省代表,居梅川则是湖北省代表;民元年初改组同盟会时,宋遁初、居梅川两人又同为干事。足见两人资历大约相同。 “仁兄强调宋遁初现任理事长,殊不知他本身不过是九大理事之一,只是受中山先生委托临时代理理事长而已;居梅川虽然连参议都不是,但却天天跟随在中山先生身边。帮忙处理各种事务。究其本源,两者相差无几,并无太大悬殊。如果仁兄刻意强调职位区别,那在南京临时国民政府时期,宋教仁提名内务总长未获参议院同意。而居梅川还是内务次长、代理内务总长呢!” 仇亮不由得目定口呆。 袁华选又说道:“今年一月初,中山先生在国民党上海交通部恳亲大会上曾先后以《党势之盛衰全视党员智能道德之高下》、《政党宜重党纲党德》为题发表演讲。强调党员应该重视道德修养。何为党员道德?尊上守分是道德,遵规奉命是道德。无论是宋遁初、居梅川,还是你我兄弟,都应当明白中山先生才是国民党的真正理事长,他对党内所有事务拥有无容置辩的决定权,包括此次谁来主持成立中日同盟会,也包括党内的人事任免。” 又吃了几筷菜,袁华选便以事务繁忙为由告辞离去,只剩下仇亮独自一人喝着残酒。仇亮自然明白袁华选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可是他不敢去想,因为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冷,仿佛坠入了寒冬腊月的冰窖。 且说袁华选返回旅馆,进门就看见山田纯三郎和戴季陶、何天炯、宋耀如等人在灯下密议。山田见他回来,在榻榻米上深鞠一躬,然后才笑着问道:“袁君,情况如何?” 袁华选搓了搓手:“仇蕴存是来打探消息的,估计他从哪里嗅到了一丝异常,所以过来探探口风,好在都被我敷衍过去了。不过我们计划也应该尽快实施才行,既然仇蕴存都有所察觉,那宋遁初肯定也会收到情报。万一宋遁初严加提防,或彻底倒向袁慰亭或孙百熙,那就麻烦了!” 宋耀如撇撇嘴:“宋遁初最擅长的就是以三寸不烂之舌蛊惑蒙蔽凡夫俗子,除此以外要钱没钱、要兵没兵,还能有什么伎俩?彻底倒向袁慰亭或孙百熙倒是保命之举,可他身为国会第一大党的代理理事长,就算他能抹下面子投降,也得袁慰亭、孙百熙敢收才行!” 何天炯也道:“诚然如嘉树先生所言,袁慰亭还想继续当大总统,自然不敢得罪我们国民党;孙百熙是好好先生,只关心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更不会与我们直接冲突。他们哪个敢收留宋遁初?不过宋遁初胆敢阳奉阴违,改组先烈鲜血铸就的同盟会,企图以此架空虚置中山先生,并与黄克强、袁慰亭等人沆瀣一气,私下商议党内外合作事宜,自有他取死之道!” 山田纯三郎此时说道:“前些日子,中山先生与桂太郎阁下会面的时候,桂太郎阁下曾明确指出,袁慰亭和宋教仁等人皆非民国忠实的政治家,终将成为中华民国之敌、中山先生之敌,也是大日本帝国之敌;如果中山先生再起执掌政权,大日本帝国必将以全力赞助先生。所以各位尽管放心,此次惩膺行动将会得到大日本帝国的全力支持。” 袁华选问道:“那诸位初步拟定的计划是什么?” 宋耀如直起腰答道:“最近宋遁初不是在大力抨击袁慰亭、赵智庵政府,企图树敌自重么?那我们就将计就计,借用袁慰亭、赵智庵名义把这个以下克上的逆贼杀掉。事发之后,国民只会以为是袁慰亭恼羞成怒、赵智庵恋栈权位才派人暗杀宋遁初,绝对不会想到是我们动手的。” 袁华选抚掌赞道:“嘉树先生此计极妙,既能除掉宋遁初,又把袁慰亭、赵智庵推到风口浪尖上,可谓是一石二鸟。那具体该如何操作呢?” 宋耀如微微一笑:“此事具体如何操作,还请山田先生来讲解。” 山田纯三郎朝众人鞠躬之后才恭声说道:“在下的想法是以日籍身份与袁慰亭、赵智庵手下的亲信接触,看看能否以民族大义或者金钱美色收买其中一人,然后让他以袁慰亭、赵智庵的名义与上海方面联系。将来一旦事发,便可名正言顺地将此事推到袁、赵两人身上。 “经过挑选,在下把目标初步圈定为赵智庵的秘书洪荫之(洪述祖)。此人品行不端,素来唯利是图,之前曾数次为钱财与英、法等国洋人勾结,背叛师友,幸得亲朋搭救才从轻发落,侥幸逃过劫难。虽然洪荫之人品卑污不足挂齿,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最佳人选,只要啗之以利,就可以轻松得手。” 众人对于洪述祖的“光辉事迹”都有所耳闻,闻言顿时一齐点头。 山田纯三郎又继续说道:“至于上海方面,我们应该考虑从两方面着手。明面上,我们请上海滩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面,网罗失意军人、市井流氓等作为杀手参与暗杀。此人必须是外表中立或偏向北方政府,内心却是我党忠贞之士,以防案件侦破后牵连到中山先生。在下知道同盟会在上海经营极久,前有陈英士(陈其美),后有黄昭甫(黄郛),想来找到合适人选应该不难!” 戴季陶眼睛一亮:“要说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应夔丞(应桂馨)!应桂馨虽然出生富家,但对革命极为支持,与陈英士、中山先生关系莫逆。陈英士出任沪军都督府都督时,他被委任为都督府谍报科科长,掌握机要。中山先生自海外归国,接待和保卫工作便是由他负责;中山先生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后,他历任总统卫队司令、总统府庶务科长等职。可谓是我党忠贞之士。 “应夔丞不仅是同盟会元老,也是青帮‘大’字辈师傅。民国政府北迁之后,他招集长江下游青、红、公口三帮组织共进会,自任会长,并通过洪荫之与赵智庵搭上关系,被委任为江苏巡查总长。从表面上看,他确实算得上是偏向北方政府的上海滩头面人物,而且赵智庵、洪荫之与他联系暗杀事宜也合情合理。” 大家再次齐齐点头。 山田纯三郎也道:“在下对应君略知一二,明面上由他主持暗杀事宜是最好不过了。至于暗地里,我们也应该在宋遁初身边安插刺杀人员,在明面上的刺杀行动展开时负责就近策应,确保万无一失。想来中山先生在宋遁初的亲近随从也有暗桩吧?” 第四零五章市廛不买多谗人 山田纯三郎和戴季陶、袁华选等人商议已定,出门并没有直接返回住处,而是在街上绕了几圈,然后辗转来到参谋次长明石元二郎的私宅。明石元二郎穿着破烂流丢的武士服,坐在客厅里逗弄着身边的一只短尾花猫,似乎正在等他。山田纯三郎赶紧上前参拜:“参见次长大人,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 明石元二郎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事情进展如何?” 山田纯三郎恭谨地答道:“一切皆如次长大人预料,他们对于暗杀计划和相关人选都非常满意,暗杀行动暂定在三月中下旬宋教仁北上进京之前。不过——” “纳尼?”明石元二郎不再拨弄他的那只花猫。 山田纯三郎赶紧答道:“是这样的,今天在下与孙文君属下商议的时候,曾有人过来探视消息。据称该人名叫仇亮,字蕴存,曾在我国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步科学习,同盟会早期会员,曾先后在清政府军谘府、民国政府陆军部任职,现为北京《民主报》主编。他与宋教仁系湖南同乡,过从甚密,去年国民党成立前曾与宋教仁等一起,作为同盟会代表参与各党派代表联席会议。在下担心他嗅到异常之后,会向宋教仁通风报信,破坏我们的计划。” 明石元二郎脸上露出沉思之色,显然心中也在盘算仇亮可能对计划带来的影响。 山田纯三郎又道:“孙文君的属下认为仇亮没有得到任何准确消息,宋教仁现在又境遇尴尬走投无路。所以毋庸担心。不过在下觉得应该把所有的威胁因素全部扼杀在萌芽状态,避免出现不可控情况。反正他目前在我国境内。除掉他应该不费吹灰之力。” 明石元二郎点点头道:“如果他没有发电报回去的话,你就找人把他清理掉。若是他已经发电报回国,那便作罢,免得打草惊蛇。” “哈伊!” 山田纯三郎深鞠一躬,正要出门去办此事,明石元二郎却叫住了他:“山田君,此事不必着急。如果他真要窥探出什么消息的话,恐怕电报早已发到了上海;如果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或者对此事仍有疑问,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迅速发电报回去。所以山田君不必急于一时。” “次长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山田纯三郎问。 “坐下说,”明石元二郎指着榻榻米说道,“再过一两日,孙文君就会离开东京,前往大阪、神户等地考察,你也会陪伴同行。你我今朝忽忽别离。未来相见不知何时,故而想和山田君畅谈一番。说来鄙人和山田君以及令兄山田良政都是从事谍报工作的,也都曾在中国呆过。说起来算是同行,也算是种缘分。” 山田纯三郎谦卑地说道:“在下兄弟如何能和次长大人相提并论?次长在日俄战争期间做了大量艰苦卓绝的工作,工作量及困难度均超乎想象,包括资助列宁所领导的社会主义运动、暗杀俄国内政大臣维亚切斯拉夫?冯?普勒韦、策动血腥星期日运动和战舰波坦金号叛乱、煽动波罗的海三小国独立运动、会见芬兰独立领袖、引导欧洲舆论对日友好等等。把俄国腹地闹得天翻地覆。 “时任参谋本部次长的长冈外史阁下曾称赞道:‘明石大佐一个人就等于十个师团。’甚至德意志帝国皇帝威廉二世也说:‘明石元二郎一人,其成果超越日本满洲20万大军。’在下经常听到同僚说起大人的丰功伟绩,他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没了乃木希典大将,旅顺也拿下来了。没了东乡平八郎大将,日本海大海战也能赢。但要是没了明石元二郎大佐。日本决不能赢得日俄战争’。由此足见大人的不世功勋。在下兄弟安敢望大人项背?” 明石元二郎摇了摇头:“山田君谬赞,鄙人真是汗颜无地。你我都是为天皇陛下尽忠效命。功劳小大,不过是时也、运也、命也,何必以此分出高下?而且山田君现在从事中国的谍报工作,机遇极佳,相信将来定能青出于蓝、后来居上!” 不待山田纯三郎回答,明石元二郎又继续说道:“山田君自从令兄为国捐躯后便陪伴在孙文君身边,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这么多年来你跟随孙文君奔走中国各地,亲身参与推翻满清、建立民国、政府北迁等大事,想来对中国政治形势非常了解。那你能说说为什么我们要帮助孙文君除掉宋教仁么?” 山田纯三郎答道:“在下觉得,我们帮助孙文君除掉宋教仁的根本原因在于:孙文君善于鼓动破坏而拙于经济民生,也缺乏坚强有效的执政能力;相对来说,宋教仁除了善于宣传鼓动,更善于政治上的纵横捭阖。像孙文君领导的同盟会,虽然它广泛有力地领导了中国的革命运动,但在辛亥革命以前的年代里根本没有团结一致,反而是内讧不断;其全国领导人与各省的革命发展也联系甚少,不能把革命进程中成长起来的各种势力融为一个紧密团结的整体。 “而宋教仁在辛亥革命前抵达上海后,便和陈其美君等人积极拉拢当地的民间秘密组织、社团帮会、青年军人和名流士绅等,为上海的革命运动做好充足的准备。在中华民国成立之后,孙文君等精神日趋懈怠,而他则矢志改组同盟会为全国公开性政党,准备开展国会斗争。最能展示他政治手腕的,还是联络统一共和党、国民公党等四个党派与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并通过竞选成为国会第一大党。” 山田纯三郎顿了顿又说道:“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孙文君是个国际主义者,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而宋教仁则是个民族主义者,有时可以为国家领土安全牺牲个人乃至党派利益。仅举满洲为例。当初民国成立时,作为大总统的孙文君因为财政拮据,居然提出以2000万日元的价格将满洲租让给我们大日本帝国,如果我们同意,便派黄兴来日与桂太郎阁下秘密缔结租界协定。 “而在前清时候,宋教仁去满洲运动土匪从事反清革命期间,听闻我国‘长白山会’声称延边地区是中朝未定界的‘间岛’,他便化装成日本人进入长白山会,侦获大量关于‘间岛问题’的伪证,然后查阅各种资料,写成一本6万字的著作《间岛问题》,从语言学、国际法、历史、地理等角度论述所谓‘间岛’地区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后来还托人把自己写成的著作交给清政府驻日公使作为谈判的证据。 “相比之下,显然扶持孙文君执政对我们大日本帝国更加有利。” 明石元二郎微微颔首:“山田君言之有理,不过还不够全面。” 山田纯三郎恭敬地说道:“请次长大人赐教!” 明石元二郎一边逗弄着花猫,一边说道:“除掉宋教仁,扶持孙文君执政,固然是我们此次计划的主要任务之一,但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嫁祸给现在的大总统袁世凯,让他成为全中国民众指责的对象,最大限度地削弱他在政府、国会、军队和民间的影响力。” “袁项城?”山田纯三郎有些不解。 明石元二郎解释道:“你说宋教仁是个民族主义者,殊不知袁世凯更是一个坚定的民族主义者,他不仅对我们染指满洲大为不满,甚至对我们吞并朝鲜半岛犹自耿耿于怀。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成为我们主要的打击对象?如果他和宋教仁互相勾结狼狈为奸,针对我国处处刁难,又岂是我国家之福?要知道一个虚弱的、混战不休的中国才最符合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利益要求。 “所以在宋教仁遇刺之后,我们要采取各种手段,包括媒体鼓动、舆论造势、除掉证人、伪造证据等,把幕后真凶指向袁世凯,让他身败名裂。另一方面,我们要在武器、财力上大力资助孙文君,让他鼓动南方的革命党势力以武力讨伐袁世凯,争取在中国形成南北长期对峙、长期混战局面。这将是我们推行大陆政策最有利的时机。” 山田纯三郎疑惑地问道:“孙文君也非常爱惜自己的羽毛,如果知道我们的真实意图,他肯出面鼓动南方的革命党势力以武力讨伐袁世凯么?” 明石元二郎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反而抓住那只花猫后问道:“山田君,你知道怎样才能让猫主动去吃辣椒么?” “嗯?”山田纯三郎大为愕然。 “你知道怎样才能让猫主动去吃辣椒么?”明石元二郎再问道。 山田纯三郎想了半天才答道:“先饿猫几天,然后把辣椒剁碎做出肉饼,猫自然会吞下去的吧?” 明石元二郎不置可否,而是左手揪住猫,右手食指从旁边食案上挑起一大块辣椒酱涂在了猫的肛门周围。花猫顿时厉声惨叫,疯了似的不停回头去舔屁股上的辣椒,不一会儿功夫就把辣椒舔得干干净净。明石元二郎这才望向山田纯三郎:“山田君看到没有?有人不愿意干棘手的事,那我们就拿捏住他的痛处,让他知道无路可走,那时候他自然会做出合理选择的!” 第四零六章世人皆比孟尝君 且说仇亮独自一人在居酒屋里喝着残酒,虽然他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内心中却在激烈斗争:怎么办?怎么办! 不知是袁华选顾及两人校友、同乡、故旧的关系,有心提醒自己避灾远祸,还是他刻意隐晦地透露消息,希望借自己之口拯救宋教仁。总之,从他的话语里可以很轻易地得出一个结论:中山先生对宋遁初已经失去信任,开始物色更合适、更听话的人选,随时准备把他从国民党代理理事长的职位上撤换下来。 党内人事更迭本属稀松平常,关键是撤换之后如何处理。是继续保持他国民党理事之位?还是如他自己之前所预言的那样,有人要借他项上人头一用呢?作为同盟会的老会员,仇亮对于党内斗争的手段最了解不过,陶成章、陶骏保、许雪湫等人都是怎么死的?还不是自己人下的手! 可是即便自己把消息告诉宋遁初,他又能怎么办?仔细回味之前两人的谈话,不难发现宋遁初似乎早已发现即将到来的危机,并在有意识地加以应对,只不过从现在看来,他的抗争并不成功。要知道这世上能救宋遁初的人实在太少了,几乎屈指可数,而且中山先生在党内久负盛望,宋遁初根本难以反抗。 清酒喝到最后一杯,仇亮终于下定决心:干了!虽然拂逆中山先生的意旨,很可能让自己身败名裂,甚至性命难保;虽然凭借自己一人之力。很难挽回宋遁初的悲剧结局,但是仇亮还是决心去试试。因为宋遁初对于国民党实在太重要了! 宋遁初不仅学问品行冠绝一时。组织力、鼓动力及执政能力在国民党中也是上上之选。如果他要是遭遇什么不测,国民党很可能由此停滞不前,乃至分崩离析。而自己呢?不过是上百万党员中的普通一众,死不足惜。如果能以自己的牺牲换取宋遁初的活命,仇亮觉得千值万值!即便最后没有成功,毕竟自己努力过,任何时候都可以无愧于心。 仇亮心中计议已定,出了居酒屋便急忙赶到电报局。给在上海的宋教仁发了一封电报。电文是首不着调的五言小诗:“游从赤松子,桃源能避时。山压渔父死,问君何所之?”虽然是诗,寓意却非常明显,“从赤松子游”这个典故常用来比喻大功既立、功高震主之后隐迹避祸,“桃源”是宋教仁的故乡,“山”是孙中山。宋教仁则自号“渔父”。只要有点文化、有点心眼,都不难从中看出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发完电报,仇亮又急忙去买回国船票,不过他的目的地不是上海,而是北京。 尽管仇亮以赴死的态度掺和到这件事中,但并不等于盲目送死。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上海一直是同盟会在国内最坚固的堡垒,孙中山在那里影响极大,连宋教仁陷在那里一时半会儿都脱不开身,何况自己这等蝼蚁?只怕今天到上海,明天就会被人沉到黄浦江底。而且宋教仁已经在上海积极活动。凭借他高超的政治手腕和鼓动能力,根本不需要自己帮忙。 而中央政府所在的北京。仇亮觉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虽然真正能救宋教仁的人并不是很多,偏偏在北京就有两个:袁世凯,孙元起。仇亮打算抱着微弱的希望逐一拜访两人,看看能否找到解决的办法。如果实在不行,仇亮决定利用自己《民主报》主笔的身份,把他所知道的消息在报纸上和盘托出,即便为此报社被查封、自己囫囵入狱也在所不惜! 不知自己因为发送电报而逃过一劫的仇亮,在三月上旬顺利返回北京,紧接着便马不停蹄地到经世大学拜访孙元起。 之所以不先去拜访袁世凯而选择孙元起,不是因为孙元起更有能力,而是孙元起从教育总长职位上退下来之后便一直住在城外的经世大学,和普通老师无异,拜访起来相对容易。袁世凯如今位高权重,每日登门拜访的达官显宦不知多少,加上他经历过无数阴谋诡计,府邸内外防卫森严。像他这种凡夫俗子想要求见,中间必须大费周章,打通无数环节。等他见到袁世凯的时候,只怕宋教仁墓木已拱。 孙元起对于仇亮的冒昧来访十分诧异,不过还是礼貌地接见了他。 寒暄过后,仇亮便试探着问道:“孙先生,在下听说您前些日子曾电邀宋遁初先生北上商议组阁事宜,不过却被他委婉地拒绝了。请问您对此有何评价?” 孙元起皱了皱眉头,然后字斟句酌地回答道:“国民党虽然名为第一大党,但在国会中得票只在百分之三十五左右,远没有超过简单多数,想要组阁并不是一件易事。我们新中国党作为国会第二大党,与宋遁初先生北上商议组阁事宜也是出于公心。既然他婉言拒绝,显然是国民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孙某谨代表新中国党对国民党上下表示衷心地祝贺。” 仇亮又问道:“那孙先生有没有想过,宋遁初婉拒北上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呢?” “比如?” 仇亮道:“比如他被某些人阻扰,难以抽身北上?比如受某些势力威胁,暂时不敢北上?” 孙元起一怔,蓦然想起了穿越前近代史上鼎鼎有名的“宋教仁遇刺事件”,中学历史课本上曾浓墨重彩加以描述,因为它直接导致了“二次革命”的爆发。后世也不断有人对此深示惋惜,由于他的遇刺身亡,导致国民党奋起操戈,使得正处于急剧转型期的中国脱离了原先拟定的民主法治道路,本可以脱胎换骨的古老国度失去一次千载难逢的发展良机,只好无奈地继续背负着沉重的专制遗产,在列强窥伺和军阀混战中蹒跚前行。 因为有了自己这只蝴蝶,致使国民党在国会竞选中完全没有达到原先的预期,宋教仁组建纯粹政党内阁已经成为奢望。孙元起本以为遇刺之事已经被自己一翅膀扇到了巴布亚新几内亚,没想到历史的车轮还是顽固地沿着原来的车辙前进。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历史书上应该明确指出了宋教仁遇刺的幕后真凶是袁世凯及其亲信。难道这次还是袁世凯和赵秉钧? 虽然孙元起心中疑惑,但与仇亮是初次见面,不可能直接坦诚相告,反而肃声说道:“记者先生莫要胡说!就孙某所知,袁大总统对于宋遁初是极为欣赏的,早在赵智庵出任内阁总理之前,就极力推举他出任内阁总理,由于宋遁初坚拒不就才没有达成;宋遁初在同盟会中也以‘亲袁派’著称,足见两人关系莫逆。 “赵智庵与宋遁初在内阁中也并无大衅,即便有所争吵,也是为国家公义,并非个人私仇。据称宋遁初在北京任职期间,因为住在城外不便,经常留宿赵智庵府上,足见两人关系之亲昵。如今北上组阁乃是国之大事,何人胆敢威胁阻扰?记者先生莫要胡言乱语,须知国家法律俱在!” 仇亮却借用宋教仁的话回答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孙元起闻言霍然站起身来,大声喝叱道:“你究竟是何人?” 仇亮起身对着孙元起深鞠一躬:“在下姓仇名亮,字蕴存,湖北湘阴人,清末曾留学日本,就读于陆军士官学校,与青海徐又铮(徐树铮)都督、湖北蒋雨岩(蒋作宾)旅长等是同届同学,回国后在清政府军咨府任职。民国成立后,又任南京临时政府陆军部军衔司长。政府北迁后,放弃官职从事报业,现为《民主报》主笔。 “因为都是湖南同乡,在下早在光绪三十年(1904)便与宋遁初结识,共同参加推翻满清的民族革命。光绪三十一年同盟会在东京成立,在下忝列其中,并担任湖南分会会长,与宋遁初交往益密。去年国民党成立,在下曾作为同盟会代表,陪同宋遁初参与谈判事宜。所以对于宋遁初的情事比较了解。” 孙元起又凝眉问道:“那你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仇亮不敢隐瞒,连忙答道:“宋遁初之前因改组同盟会为国民党之事得罪部分党内同志,近来又因国会竞选失利,导致沪上部分老同盟会员群情激奋,指摘宋遁初不谙党务居心叵测,认为他一不提倡中山先生极力鼓吹的民生主义,二把三民主义名称从政纲当中剔除,显然是想架空中山先生;而且认为宋遁初丢弃同盟会根本,去和反革命官僚妥协,以图在短期内掌握政权,是同盟会第一罪人。所以他们积极谋划,企图在宋遁初北上之前除掉他,以儆效尤。在下此次前来,就是恳请孙先生帮忙,将宋遁初救出上海!” 当初孙元起与宋教仁曾在内阁共事过一段时间,说实话,孙元起对他的印象并不大好,觉得他年少气盛、锋芒太露,权力欲又极强,很容易招人嫉恨,他得罪党内同志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救不救他,孙元起颇为踌躇:“仇先生,这种问题难道不应该先去向中山先生求助么?” 第四零七章根居隙地怯成形 “唉!”仇亮微微叹息一声。 尽管没有明言,孙元起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惊骇可以想知,脑袋里更是一片混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孙中山要对宋教仁下手?是两人积怨已久,还是一时忿恨?是政见不同,还是争权夺位?是宋教仁罪有应得,还是孙中山蓄意谋害?是历史课本错了,还是自己这只蝴蝶造成的?…… 无论如何,孙中山在孙元起心中的高大形象开始分崩离析,并渐渐有轰然崩塌的趋势。 仇亮见孙元起脸色阴晴不定,只好默不做声站在那里,静等着他最终的答案。 孙元起在震惊之余,心中也是千回百转:到底要不要救宋教仁?不救,历史很可能又会回到原先的轨道上,袁世凯继续替孙中山背黑锅,然后爆发二次革命。这样的好处是可以凭借自己对近代史一知半解,在处理某些重大问题时占据一定的优势,尽管这种优势已经越来越少。但坏处也同样明显,眼看明年一战就要爆发,中国还处于尖锐的南北对立之中,以此等国力很难在战争中获利,甚至日本趁机侵占山东也难以抵御。 救,问题更大。就现在看来,宋教仁非常有手腕,在国民党内影响力很大,迫使孙中山只能采用暗杀嫁祸的手段除掉他;但他的影响力只局限于同盟会势力相对薄弱的北方,在同盟会根深蒂固的南方根本难以与孙中山、黄兴等这些前辈大佬相比,甚至很多同盟会老会员对他是视若寇仇,致使眼下他陷在南方难以脱身,乃至于有生命危险。 救了他,好处是一旦宋教仁北归。号称“国会第一大党”的国民党将会分裂为南北两部分,北方国民党以宋教仁为首,因为没有兵力和地盘做保证,最终将沦为二流政党;南方国民党以孙中山为首,有枪有地盘。虽然依旧不失为南方第一大势力,但会因此元气大伤,短期之内很难和袁世凯、孙元起叫板。新中国党将接手成为国会第一大党,进而组阁执政。 至于收宋教仁做小弟,孙元起是万万不敢想的。惊才绝艳之人必定桀骜难驯、所谋者大,宋教仁如此锋芒毕露。连孙中山这个老革命都难以驾驭,孙元起又安敢将其置于卧榻之侧?更进一步说,就算孙元起救了他一命,宋教仁会领这个人情不? 当然,救他的坏处也同样明显。救宋教仁无疑就是狠狠抽了孙中山一计耳光,如果孙中山彻底倒向袁世凯的怀抱。那么孙元起和新中国党的境遇将非常糟糕。 想到这里,孙元起沉声问道:“仇先生,你来之前是否和遁初理事长商议过么?” 仇亮抬眼望了望孙元起,然后默默地摇了摇头。 孙元起又问:“那你知道遁初理事长近期有何打算么?比如回到北京之后。” 仇亮再次摇摇头:“月前在下曾与遁初在沪上见过一面,只是约略谈及北上组阁事宜,其余并未深谈,当时遁初已经隐约透露出对自身境遇的担忧。在下随后赴日本采访。发现情况确实相当严重,这才不揣冒昧前来拜会先生,希望您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孙元起沉吟片刻才答道:“仇先生,兹事体大,孙某一时间也难以决断。如果你不嫌弃,且允孙某思忖一日,明天再给你答复,不知可否?” 如果是一口应允,仇亮只怕会忍不住怀疑孙元起的诚意;听说孙元起要考虑一天。仇亮反而松了口气:“那在下便静候先生佳音!” 仇亮走后,孙元起急忙乘车来到新中国党总部,会同陈训恩、杨永泰以及在京参加新中国党第二届党员代表大会滞留未归的汤寿潜、杨度、程子寅等人,商议如何应对此事。 听孙元起简要介绍完从仇亮那里获知的消息,杨永泰道:“就我年前在各省运动竞选之际的见闻。可以大略窥知同盟会控制的安徽、江西、广东诸省积极整军备战,不难推出南方国民党早已处心积虑想要推倒中央政府,取而代之,只是苦恨没有合适的借口发动北伐。所以谋杀宋教仁一事很可能是孙文筹谋已久的一石二鸟之计,既可除掉党内亲袁派异己宋教仁,又可嫁祸袁项城挑起战争。我们贸然插手想要拯救宋教仁,只怕并非易事!” 陈训恩说道:“其实我们要救宋教仁倒是非常简单,只需派畅卿先生以新中国党特使身份南下,邀请宋教仁到华熙园商谈正式国会召开事宜。到华熙园之后,以狸猫换太子之法将宋教仁送到机场,直接坐上飞机奔赴北京即可。前后不过三两日工夫,保证让孙文、居正之辈措手不及。但问题关键不在于如何救宋教仁,而是要不要救宋教仁,救了之后又会出现什么后果?” 程子寅不耐烦地答道:“救他作甚?所谓‘彼人之祸,吾人之庆’,孙文加害宋教仁嫁祸袁世凯无非三种结果,一是宋教仁侥幸逃过一劫,则国民党南北分裂,实力大损,我党可以乘机坐稳国会第一大党的宝座;二是宋教仁身死而孙文嫁祸未成,则孙文身败名裂,国民党群龙无首,我们和袁世凯可以乘机瓜分国民党在长江以南地盘;三是宋教仁身死、孙文又嫁祸成功,则国民党必会与袁世凯有番混战,我们可以坐观成败,收取渔翁之利。 “既然无论何种情况,我们新中国党都能获利,那何必还要费心劳力地去救他?而且正如先生所言,宋教仁锋芒太甚、桀骜难驯,不懂知恩图报,救了他不仅难以落得半点好处,只怕以后还会为自己树立一个劲敌!当然,我对宋教仁也无半点好感,此人奢谈民主、共和、爱国,可是他究竟做过哪些有益国民之事?他顶多就是个口中虽有千言、心里实无半策的政客而已,死不足惜。” 孙元起情不自禁微微颌首,倒不是赞同程子寅的意见,而对他近两年来“从奴隶到将军”的巨大进步表示赞许。尽管他言谈之中依然难掩粗鄙之气,但能侃侃而谈言之成理,显然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汤寿潜此时字斟句酌地说道:“尽管宋教仁死不足惜,但如今有人找上门来请托求救,只怕我们就不能坐视不理,免得到时候孙文阴谋东窗事犯时,我们遭受池鱼之殃。当然,最后怎么救、能不能救活,那就两说了。” 孙元起点头道:“蛰翁可谓老成谋国!既然孙某获知消息,无论从个人毁誉还是我党名声来说,我们在宋教仁一事上都必须有所行动才行,这是底线。至于采取如何行动,皙子,你有何高见?” 担任四川民政长之后,杨度依旧是长衫折扇的标志性打扮,不过眉眼之间明显少了几分狷介,添了几分和善,似乎在政府中磨去了一些棱角。见孙元起发问,他才洒然合上一直在摇动的纸扇,亢声答道:“刚才听闻蛰翁、畅卿、虎臣、彦及诸位高见,杨某深感佩服,但有个问题如鲠在喉,想说出来请大家赐教,那就是我们如果坐观成败的话,能否真的获取渔翁之利?” 不待程子寅反驳,杨度便自问自答道:“答案很显然,不可能!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首先忽略了袁项城对此事的参与。非常简单的一个问题:既然仇亮能想到找百熙求救,如果我们拒绝,他怎么可能不去找袁项城呢?除非我们有把握能将仇亮及其身边知情者在他们去找袁项城之前全部灭口,很明显,我们做不到这一点。而且一旦走漏风声,会对百熙和我们新中国党的声誉产生极恶劣的影响。 “众所周知,宋教仁是亲袁派,此次袁项城要是救他一命,两者很有可能一拍即合。不错,宋教仁是个政客,但他是个在北方政坛有着重要影响的政客,是个有才华、有手腕、有思想、有能力的政客;而袁项城则是实力、声望兼备的军事能手。万一他们俩联手,那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敌!” 众人不禁齐齐点头。 杨度又道:“其次我们忽略了自身的实力。想要看热闹、占便宜,总得自身有足够的实力才行,否则很可能成为热闹、便宜的一部分。我们现在虽然拥有川、陕、甘、晋、青等省,但同时也要看到这些省份在经济、政治、地理等方面都远不如华北、江南,而且我们如今有两个旅入藏平乱,一个师驻扎外蒙防御沙俄,一个师又一个旅把守鄂西对抗湖北、河南两面之敌,还要每个季度上缴大量赋税以供全国教育。 “俗语有云:缩回拳头好打人。我们现在拳头全都伸了出去,腹地处处空虚,相当于中门大开,形势早已岌岌可危。相比之下,袁项城数十位北洋精兵猬集直隶、河南、山东三省,随时可能对我们或者南方革命党发动致命一击。当此之时,我们还有闲心和实力坐看孙文被袁项城殄灭?莫非诸位都忘了唇亡齿寒的道理?” 众人神色不由得为之一变。 杨度接着说道:“虽然孙文有些志大才疏、忌才妒能,或许从日本那里得到什么许诺,才敢做出如此举动。但从我们角度来说,必须竭尽所能让国民党不乱、袁项城不动,确保当前政局稳定,这才对我们最有利。所以宋教仁必须救,而且要在不影响政局变动的情况下出手相救!” 第四零八章更有龙韬佐师律 程子寅嘟囔道:“这不是逼着咱们积德行善么?” 杨度微微一笑:“此举既是救人,也是自救,可算不上是积德行善。” 程子寅道:“白救了宋教仁一命,人家还不一定领情,这不是积德行善是什么?” 杨度道:“就算宋教仁不领咱们这份盛情,咱们也会从中获益的。最明显一点,只要宋教仁顺利脱身北上,国民党必然将很快分裂成南、北两派。当然,国民党分裂并不是咱们的功劳,早在同盟会时期内部就存在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之争,待到国民党组建,党内争斗更是错综复杂,除了政见之争,还有权力之争、地域之争。 “倘若在国民党成立之初,孙文挟退位大总统之余势,再集聚一点实力,未尝不可掌控全党。只可惜他既没有袁项城的手腕和兵力,又没有百熙这般名望和财力,却一心想着功成名就坐享荣华,不愿再冲难犯险,只愿做些轻松快活的冶游演说。结果短短半年时间,竟被宋教仁架空成了水泊梁山的晁盖,迫使他不得不铤而走险除去宋教仁。 “宋教仁虽然口不择言、锋芒太甚,但他一手创立同盟会北京支部,主导国民党成立,政治上倾向于袁项城合作,在华北士绅中还是颇有影响的。现在国会议员选举已经大致完成,试想一下,如果孙文、宋教仁两人产生仇隙,国民党所属议员还能意见统一、步调一致么?无论他们怎么闹,最终组阁都将是我们新中国党,这个好处还不够大么?” 程子寅撇撇嘴:无论救不救,最终组阁还不都是我们新中国党?既然如此。这个好处还算什么好处?不过他却没有反驳,而是等待孙元起的最终意见。 国民党分裂?孙元起有些玩味,也有些期待。 国民党从1912年在北京成立到1949年远走台湾困守海岛,这三十多年间经历过好几次重大的分裂,就比如在“二次革命”前后。国民党便分化为北方亲袁的吴景濂派和南方反袁的孙中山派,随后国民党被袁世凯以武力解散,失败后的孙中山派则在日本组织成立了中华革命党。1919年孙中山将中华革命党改回中国国民党之后,内部矛盾依然不断,比如蒋(蒋介石)胡(胡汉民)之争、蒋汪(汪精卫)之争、蒋李(李宗仁)之争,著名的分裂派系包括西山会议派、改组派、国民党左派(后来变成如今留守大陆的“国民党中央革命委员会”。简称“民革”)等。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党派也不例外,所以陈独秀曾精辟地总结道:“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太祖对此结论也非常赞同。党外有党、党内有派。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虽然争权夺势会削弱党派的控制力和影响力,但与此同时,竞争也会让党派本身与时俱进,通过内部清理与外部斗争获得全新的生命力。故而国民党有改组、清党之事,马教则有肃反、整风、路线斗争等活动。甚至久经杀阵的太祖还豪迈地说道:“过七八年就来一次。” 只是不知如今国民党分裂该叫什么,像尼泊尔共产党(联合马列)、尼泊尔共产党(马列)、尼泊尔共产党(毛)一样。在后面加以后缀名以示区别?比如国民党(南)、国民党(北),或者叫国民党(孙)、国民党(宋)? 理了理思绪,孙元起才说道:“既然形势如此,我们只能当回善人了,这也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如皙子刚才所言,现在形势岌岌可危,我们必须在不影响政局平稳的情况下尽快出手相救,恐怕还得劳烦畅卿南下一趟,与上海方面有关人员积极沟通,近三两日便将宋遁初转移北上。以免夜长梦多。” 杨永泰连忙起身答道:“那我现在就去机场问问,看看明天南下的飞机还有没有空座。” 孙元起道:“你不用去问,等会儿我和中华航空公司联系,给你们此次行动安排一架专机,随时可以起飞转场。免得国民党方面阻挠延误。另外明天我和仇蕴存表明意见之后,你和他以及办公部调查科同仁一道南下,到时候才好与宋遁初接洽。” 杨永泰这才重新落座。 杨度又道:“宋教仁年少气盛,忽遇此番遭际,心中定然愤懑欲死,急切想报一箭之仇。而他一手打造的国民党虽然名为国会第一大党,但已不足为用,肯定会向你寻求帮助,要是处理不好,没准儿他会反目成仇彻底倒向袁项城。所以救得宋教仁之后,百熙你需向他晓以利害,让他不要如此极端激烈,而是沉潜下来厘清理顺他与孙文之间的关系,确立他在北方国民党中的地位声望,准备东山再起。” 孙元起点点头:“宋遁初现今不过三十有一,可谓风华正茂,如果他经此番磨砺能够有所悔悟,三五年之后未必不能后来居上,报此一箭之仇。倒是孙中山此举显得不够光明磊落,在如今纷乱复杂的政局下还自毁长城,将来必有噬脐之悔!” 众人又谈论片刻,见天色昏黄才各自起身告辞离去。孙元起正准备返回经世大学,却见杨度在一旁含笑不语,心中不由一动,笑着问道:“皙子,你多久没去经世大学拜见湘绮先生了?这一年多你在巴蜀没有回京,他老人家对你这个得意弟子可是想念得紧。要是今晚有空,不如和我一起坐车过去,明天共同去见见他老人家?” 杨度摇着折扇答道:“杨某正有此意!” 等坐上车,孙元起才又低声问道:“对于救宋遁初,皙子你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杨度摇摇头:“我们在过去一年把摊子铺得太大,短时间内很难收回,导致出现处处防守处处薄弱的局面,很容易被袁项城逐个击破,宋遁初之事恐怕只能如此处置。杨某今天想问的是,百熙你对组阁人选打算如何考虑?” 孙元起眉毛一挑:“距离国会正式召开还有十多二十天,宋遁初生死未卜,孙中山动态不明,这期间政局变幻谁都难以预料,现在奢谈组阁人选未免失之过早吧?” 杨度道:“若是不发生这档子事,现在谈论组阁确实有点言之过早。不过事已至此,纵使孙文、宋教仁三头六臂只怕也无力回天。难道孙文会让宋教仁安稳地坐上内阁总理宝座?或者宋教仁会宽宏大量,任由孙文捧出某个傀儡替代自己?显然不可能!既然国民党无论如何都难以维持现状,那组阁之事舍我其谁?” 尽管当前国会形势已经日趋明朗,但国民党这个变数依然不容小觑,如果一切顺利自然好说,万一名单拟定,最后却不由自己组阁,岂非贻笑千古?所以孙元起敷衍道:“这事倒不急,还是等宋遁初北上之后再说吧!” 杨度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百熙你看到今天与会诸人的神情么?听说孙文与宋教仁内讧,一个个都神情振奋,目光里透露着热切。这既是为新中国党的前景而高兴,又何尝不是为自己的前途而兴奋?《史记?留侯世家》中有云:‘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对于党内诸人来说,也未尝不是如此。如今组阁便是最好的赏功酬劳机会。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你对西北的控制力正在逐渐下降。以前百熙你能掌控川陕甘晋等省,是因为你和各省都督、师旅长之间的师生关系,而且当时他们相对稚弱,需要依附于你才能生存下去,所以你对各省如臂使指。但随着他们在各省经营日久,地位相对稳固,你们之间师生关系将会日渐淡薄。他们对你的命令会挑肥拣瘦,甚至阳奉阴违,而且恩情用一次少一份,直到形同路人或反目成仇。 “怎么办?百熙你必须要让他们觉得自己还得依附于你,而眼下这次组阁就是展示手腕的最好机会。比如你把川督蒋介石调任陆军总长,然后把晋督阎百川调入四川、陕督赵行止调至山西、甘督张育和调任陕西,还可以再提拔一人出任甘督。当下他们根基未稳,你以师长之尊、党首之威、总理之权相命,他们焉敢不从?如此一来则全局皆活,而你的威权也得以确立。” 看来这一年度四川民政长的磨砺,依然难改他与孙元起之前的友情,也依然难改他纵横之士的风采。不可否认,杨度说得鞭辟入里,孙元起情不自禁地点点头:“那好,咱们今晚就好好合计合计,争取这几天就把名单初步拟定。” 杨度“哗啦”打开纸扇摇了几下:“哪有那么麻烦?只要有大致的腹稿,圈定人选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关键是你自己要心中有数。” 孙元起奇道:“有什么数?” 杨度屈指问道:“第一点,新内阁是纯粹政党内阁还是混合政党内阁?” 如果国民党没有发生这场内讧,为了博取宋教仁的支持,孙元起或许会采用纯粹政党内阁。现在宋教仁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如果再采用纯粹政党内阁,凭借自身才占30%多的席位如何摆平国会?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所以孙元起斩钉截铁地答道:“自然是混合政党内阁。” 杨度又问道:“如果是混合政党内阁,那么第二点就是内阁十一个席位要分给哪些政党?各个政党分别是什么职位?” 第四零九章今朝农事巧安排 孙元起此时也大费踌躇起来:如何摆平国会、如何摆平其他政党,这才是关键!给少了,别人不满意;给多了,新中国党还怎么掌控内阁? 杨度也知道这种人事问题不是自己能够插手,理智地保持了沉默。 半晌孙元起才道:“除了内阁总理必须是咱们的人外,还剩下十个席位,我打算新中国党占四个,分别是内务部长,拟由皙子你出任——”这些年来杨度对孙元起帮助极大,是实打实的“首席顾问”。把他留任四川民政长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孙元起处理政务都不大顺手,所幸不久杨杰回国,在身边帮衬一段时间,才勉强度过难关。 如果杨度所言,现在是赏功酬劳的最好机会。而且现在杨杰留学德国,此时处理一些重大问题真还离不开杨度,就比如刚才拯救宋教仁之事。至于空缺出来的四川民政长职位,则可以用来腾笼换鸟,不妨让给陕西民政长钱能训或者四川内务司长陈宧,这两人最近一段时间都表现得非常优异。 “别!”杨度连忙摆手道,“敝人生性疏懒,而内务总长事务繁忙,实非杨某心中所愿。若是百熙真的有心抬爱,不如委杨某一个国务院秘书厅的厅长或副厅长吧!” 可以这么说,作为领导最重视的是人事权和财政权,这两项权力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亲信手中,但要说领导最亲信的人,却轮不到人事部长和财务部长,排第一位的十之七八都是他的秘书。国务院秘书厅的长官虽然不是内阁成员,其重要性却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位内阁成员。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与民国时期国务院秘书厅一脉相承的是现在的国务院办公厅,其负责人秘书长向来是由国务委员兼任,行政级别为副国级,比国务院各部的普通部长还高一级! 见杨度情真意切,孙元起也没有多劝:“那好。皙子你就委屈一下,担任国务院秘书厅厅长吧,内务总长由杨畅卿出任;其次是海军总长,拟由蒋介石出任;第三是财政总长,拟由孟庸生(孟昭常)出任;第四是教育部长,便由我自己觍颜自领。” 内务部长分管民治、警务、疆理等重大国内事务。堪称内阁第一部,当然不能假手他人。杨永泰是新中国党秘书长,在国会竞选中居功至伟,担任内务总长也是名至实归。 让蒋志清出任海军总长则是听从杨度的意见,腾出位置来轮换各省都督,以免将来出现尾大不掉的现象。一旦明年世界大战爆发。海军还可以有所作为。至于老牌的海军总长萨镇冰、刘冠雄,只好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做海军部次长了。 孟昭常原先是预备立宪公会的副会长,预备立宪公会改组为新中国党后,他又担任新中国党中央委员会委员,可谓资历深厚。他与张謇关系密切,但在张謇叛党之后,却旗帜鲜明地站在汤寿潜这边。极力维护江浙沪地区各省委、支部的稳定,算得上是新中国党东南半壁的擎天柱。推举他出任财政总长,既是表明对党内预备立宪公会一系的重视,也算是一种褒赏。 杨度急忙问道:“你自领教育部长是什么意思?以国务总理身份兼领教育部长?” 孙元起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以中华科学院院长、中央学会会长的身份兼领教育部长,由汤蛰翁出任国务总理。” 杨度差点没把纸扇给丢到地上:“什么,由汤蛰先出任国务总理?” 孙元起微微颌首:“汤蛰翁年高德劭,秉性忠贞,对政务也颇为熟谙,足为国之宰辅。孙某虽是党首,但于治国理政实在无所贡献。唯独于文教稍有心得,故而主动请缨自领教育部长。皙子以为如何?” “胡闹,简直胡闹!”杨度恨不得啐孙元起一脸芝麻花,若不是在飞驰的汽车上,估计会气得拂袖而去。半晌才说道。“你任教育部长,汤蛰先任内阁总理?你觉得汤蛰先会是诚惶诚恐、心怀惴惴,还是兴高采烈、感激涕零?宋教仁之事殷鉴不远,你觉得他敢当这个总理么?如果他真的就任总理,全党上下十多万党员会怎么想?我告诉你,只要是新中国党组阁,这内阁总理一职就非你莫属!” “我觉得——”孙元起真不觉得非得由党首出任总理:如果国民党不发生内讧,组阁的不就是副理事长宋教仁么?没听说关理事长孙中山什么事。 杨度打断孙元起的辩解:“所谓‘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从政本来就是要包羞忍辱,慨然面对无穷挑战。当初杨某听见你以‘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诗句自况言志,这才对你倾心服膺追随南北。若是现在你连就任总理的魄力都没有,杨某只能自认有目无珠所遇非人,明天一早便挂冠封印而去,免得将来悔恨莫及!” 孙元起讷然片刻才以拳击掌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既然承蒙皙子如此推重,那孙某就觍颜自任内阁总理一职,皙子为秘书厅厅长,杨畅卿为内务总长,蒋介石为海军总长,汤蛰翁为财政总长,孟庸生为工商总长。这是我们新中国党在内阁的主要人选。至于北洋一系,我打算给他们三个席位,分别外交总长,拟由陆子兴(陆徵祥)出任;陆军总长,拟由段芝泉(段祺瑞)出任;农林总长,拟由陈铎士(陈振先)出任。” 陆徵祥是老牌外交家,无论从从业资历来说,还是从自身道德水准来说,他担任外交总长都是非常称职的。虽然他曾代表袁世凯签订《二十一条》,在五四运动中又被青年学生讥为“卖国贼”,但并非是他的罪愆,用句俗语来回答,那便是“弱国无外交”。国家本身没有强大的实力,处处受人欺凌,作为外交人员,纵使他舌灿莲花又能如何? 段祺瑞的军事才能毋庸置疑,“北洋三杰”可不是徒有虚名。他在湖北大刀阔斧整顿黎元洪辛苦编练的鄂军,重新布防全省军力,对鄂西、鄂北一带虎视眈眈,给蒋作宾、刘明昭等人带来巨大压力。正好之前他曾两次出任陆军总长,这次便借着组阁的名头把他调回北京。 农林部是个清水衙门,类似于打酱油的角色。之所以让陈振先出任农林总长,无非是想给北洋系三个席位,却有不想给他们那么多的权力,最后只好给个有名无实的部门充充数。 杨度面色稍缓:“给袁项城三个席位,其中两个颇有实权,他应该会比较满意的。” 孙元起又道:“国民党方面我打算给他们两个席位,一个是教育总长,拟由蔡鹤琴(蔡元培)出任;一个是司法总长,拟由宋遁初出任,如果宋遁初不愿意入阁的话,便改由王亮畴(王宠惠)出任。共和党方面给他们一个席位,即交通总长,拟由程雪楼(程德全)出任。” 从这几个月的表现来看,蔡元培担任教育部长非常称职,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如果必须挑选一个继任者的话,孙元起首选蔡元培。至于王宠惠,虽然与孙中山关系密切,在政见上和蔡元培一样比较偏向南方,但他是货真价实的耶鲁法学博士,应该明白公平公正的真谛,担任司法总长还是合适的。 共和党的程德全资历虽然不及袁世凯、孙元起,但也称得上是“三朝元老”。早在清朝,他便担任过黑龙江将军、署理黑龙江巡抚、江苏巡抚等要职;辛亥乱起、革命军兴之后,眼看清廷覆亡在即,他毅然与革命党人推诚合作,成为第一位反正参加革命的清朝封疆大吏。此后,他曾担任江苏都督、南京临时政府内务总长等职务。民国政府北迁后,他又被袁世凯委任为江苏都督,完成对江苏的统一。此外他还积极参与组建政党活动,这其中便包括与章太炎成立中华民国联合会、与黎元洪组建政见商榷会、参加共和党等。 这份组阁草案是典型的“排排坐,吃果果”,不仅包括了国会中排名前三的国民党、新中国党、统一党等,还包括了没有组党却大有影响的北洋系,基本上是见者有份、利益均沾。当然,孙元起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谁让新中国党在国会中才占30%多的席位呢?如果不拉拢多一点同伙,只怕很多议案都难以在国会中通过! 好在新中国党自己把持了5个席位,加上陆徵祥没有明确政见,蔡元培与孙元起关系密切,王宠惠和孙元起是耶鲁校友,段祺瑞、程德全等人也不是特别犯拧的角色,就算以后有政党意见不合,也不至于闹出内阁倒台的笑话来。 所以杨度皱皱眉头后也默认了这个方案:“姑且如此吧!我也知道百熙你也是为难,为了取悦各方,才拟定了这么个撒胡椒面的方案。不过百熙下次再组阁的时候需要注意,‘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对于各大政党既要拉拢一批,也要针对一批,有取有舍才能有所处于常胜不败之地。” 孙元起苦笑道:“怎么,还有下次?” 第四一零章为报春风且莫吹 不知是山田纯三郎和洪述祖、应桂馨还没有商议好具体的暗杀计划,还是应桂馨、黄郛等人没想到新中国党会突然插手此事,又或者是空中营救这种手段太高端,让他们完全不知所措,总之营救宋教仁的行动异常顺利。几天后,孙元起便在京郊机场见到了这位搅动全国的政治天才。 大概在漫长的飞行旅途中已经将回京后可能出现的情况考虑周全,宋教仁又恢复了往常自信的笑容。只是这段时间在上海坐困孤城,身形明显清减不少,再加上高空航行的寒冷,脸被冻得白里透青青里透紫,笑容里显然夹带着三五分牵强的味道。 见到孙元起前来迎接,宋教仁的笑容又灿烂几分,急忙快走几步迎了上去:“有劳百熙兄屈尊迎接,宋某实在愧不敢当!” “遁初太过客气了!孙某月前便翘首南望,期盼你能早日北上做一欢晤,谁知因它事牵连,今朝才得以相见,真是好事多磨!”孙元起执住宋教仁双手,一语双关地问道:“京师初春虽然风沙颇大,但烟柳初萌、草色鹅黄,应当略胜沪上风物吧?” 宋教仁面有恧色:“教仁才疏学浅,一时为俗务羁绊,接信之后未能即刻北上拜会,真是失礼之至!幸而百熙兄襟怀似海大肚能容,不仅不以为忤,还派专使到沪上迎接,使得宋某得以脱离苦海。一念及此,教仁便惭愧不已!” 孙元起知道此刻并非深谈的时机,便笑着说道:“遁初一路风尘仆仆,旅途劳顿,想必精神疲倦已极。今日还请先回旅馆稍事休息。明天孙某再替你接风洗尘。” 第二天中午孙元起在新中国党招待所再见宋教仁的时候,他已然变得精神焕发器宇轩昂,看来安全的环境、舒适的睡眠已经让他从上海的梦魇中恢复过来。两人见面自是一番寒暄不提,然后宴席开始,大家推杯换盏起坐喧哗。等到肴核既尽杯盘狼藉。谈话才正是步入正题。 孙元起率先问道:“遁初,此次北上你有何打算?” 杨度、杨永泰、仇亮等人闻声都停止了喧闹。宋教仁放下酒杯,长叹一声才答道:“宋某为革命奔走十余年,总期藉此国家走向民主富强、民族摆脱专制愚昧,在无数仁人志士的鲜血浇灌下,幸而革命取得成功。民主政体也触手可及。本以为足可告慰九泉先烈,谁知今日狡兔未死,竟然走狗先烹,宋某真是心灰意冷!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宋某打算就此脱离政界。愿以此残生兴文办报,开启民智。” 宋教仁这番胡话孙元起当然是不信的,不过还是假意劝慰道:“遁初莫要自误!中山先生乃是革命伟人,襟怀坦荡人所共知,此次龃龉必是有奸邪小人居间拨弄,才生出这场风波。遁初只要平心静气地在京城静观其变,不出三两年时间。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宋教仁摇摇头:“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何况宋某孤身北上势单力孤,一旦事有反复,如何能说服党内同仁?” 寻求强援,这才是宋教仁示弱的目的所在!当初把同盟会和统一共和党、国民公党、国民共进会、共和实进会、全国联合进行会等捏合成国民党,最强有力的黏合剂便是竞选成功、组阁执政。现在执政希望已经非常渺茫,强烈失望之下,党内必然会掀起“倒宋”的风潮。何况南边还有孙中山等人推波助澜呢?如果没有强援帮宋教仁扎场子、压阵角,宋教仁很可能会被掀翻在地,甚至刚成立不到一年的国民党也会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孙元起道:“遁初你与中山先生之间虽然微有罅隙。但外间对此事知之甚少,即便是孙某,也是听蕴存贤弟(仇亮)讲述才略知一二,何况是其他人?而且现在遁初安然北上,想来中山先生也不会主动说破此事。置自己于不仁不义的境地。既然如此,遁初你不妨装作若无其事,着手准备正式国会召开后的组阁事宜,以不变应万变。” 宋教仁苦笑几声:“如今宋某能够苟延残喘已经心满意足,安敢奢望其他?为感谢百熙兄救命之恩,宋某稍后将以国民党代理理事长的身份向全国发表通电,宣布放弃此次组阁诉求,转而全力支持新中国党组阁执政。” 孙元起大惊:“这如何使得?贵党是国会第一大党,组阁大有希望,此时突然宣布放弃,你岂不是要惹得天怒人怨,成为党内众矢之的?而且你与南方激进派已生嫌隙,值此关键时刻,应当镇之以静,细思弥缝之法。你却要主动放弃组阁,如此一来,岂非主动送给他们攻讦的口实?依我看,不如贵党与我们新中国党联合组阁,两党在国会中占据将近百分之七十的席位,定然可以顺利过关。” 宋教仁看来早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闻言只是微微摇头:“百熙兄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宋某素来主张纯粹政党内阁,天下人所共知,若是因为一时挫折而食言自肥,岂非成为国人的笑柄?至于党内异己的攻讦,不过是浮云罢了。宋某经历过清廷的通缉,也遭受过自己人的构陷,难道还会惧怕这点蜚短流长?而且通过新中国党和国民党在此次国会竞选的表现,令宋某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那就是‘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此前我国民党号称党众百万,论规模不啻贵党十倍,按说在参众两院中应该战而胜之才对,谁知两党的席位却约略相等,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国民党这百万党员中弄虚作假者多、趋炎附势者多、见风使舵者多、朝三暮四者多,绝对忠诚者少之又少,所以才会惨败如斯。正是有惩于此,宋某决定取法贵党‘不准跨党’的章程,利用此次失利对全党进行一次大清理,激扬清波,涤荡瑕秽,以待将来。” 孙元起听罢且喜且忧:喜的是宋教仁宣布支持新中国党组阁执政,放弃两党联合组阁,并若是他答应了,孙元起真还不知道该如何分配内阁名额;忧的是宋教仁幡然醒悟,开始借鉴新中国党的成功经验,对纷繁芜杂的国民党进行改造,将来必然会成为心腹大敌。 “遁初理事长在此危急时刻,尚有如此魄力来毁党造党,真是令人万分钦佩!”孙元起这倒是实话实说,“不过如你刚才所说,中山先生受小人蒙蔽,对你颇有成见,此番你又是孤身北上势单力孤,本自已经岌岌可危。而你近期又想对全党进行一次大清理,波及数以万计的党众,必然会引起党内不满。一旦事有反复,你打算如何处置?” 宋教仁侧身对着孙元起深鞠一躬:“正要麻烦百熙大兄!俗语有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小弟恳请仁兄能够扶危济困,慷慨施以援手。” 所谓“放弃组阁诉求,全力支持新中国党执政”,果然是有条件的。 孙元起连忙扶住宋教仁:“你我兄弟,何必如此?”等宋教仁重新坐稳,孙元起才接着说道:“就我所知,袁项城对贤弟的大才也极为器重,关爱之情有若子侄;贤弟与袁项城也是关系莫逆,交往甚密,在贵党内曾被称为‘亲袁派’。想来只要贤弟不出北京,袁项城定能保你周全。当然,遁初关心的肯定不只是自身安危,还有国民党的相关内务。 “实话实说,贤弟虽是国民党的代理理事长,但在贵党的影响力根本难以与中山先生相提并论,尤其在长江以南,甚至不如黄克强、黎宋卿。此次贤弟脱身北上可谓有利有弊,好处是国民党北京支部成立未久,中山先生的影响相对薄弱;北京支部由你一手创立,你的个人威望较高,可以藉此摆脱党内元老的控制,确立自己的地位。而且北方政治风气与南方相比,相对较为保守、温和,对于南方激进派提出的‘二次革命’非常反感,这也是你立足的根本之一。弊端则是缺少了中山先生的支持和帮衬,你在北京支部的权威性和影响力会迅速下降。 “尽管从总体上看是利大于弊,从长远角度上来看更是利远大于弊,但弊端同样不容忽视。一旦北京支部的人与中山先生联合起来,你轻则被褫夺代理理事长、理事的职务,沦为百万党众中的普通一员;重则被驱除出党,成为政坛的无根浮萍。针对这个弊端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竖立起你在政府中的权威地位,让中山先生都无法忽视你的影响力,让北京支部不敢生出二心,如此你的地位自然稳固。” 宋教仁仔细咀嚼孙元起的话语,琢磨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半晌才问道:“对于树立权威地位,百熙兄有何良策?” 第四一一章请君暂上凌烟阁 孙元起思忖片刻后才答道:“孙某拙于政事,思虑不周,一时间只能想到几种粗浅的办法,说出来仅供遁初参考采择。遁初你应该还记得去年发生的张振武遇害案吧?此事因为涉及大总统、副总统、内阁总理、陆军总长等要员,闹得沸沸扬扬,大总统府、内阁、议会都卷入其中,是民国元年轰动一时的大事。作为案件的幕后指使者,黎黄陂(黎元洪)被迫辞去鄂军都督之职,亲自北上到参议院解释情由。 “不可否认,黎黄陂在推翻满清、建立民国过程中居功甚伟,当得上是革命伟人。但他在张振武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却极不光彩,惹得舆论大哗,攻讦之声一直不断。大概他自己也知道这时间是处在风口浪尖上,所以行事极为低调,他统领的共和党在大选中也大失水准,不知已经日薄西山,还是刻意在韬光养晦?孙某觉得黎黄陂的副总统之位,遁初可以取而代之。” 宋教仁连连摆手:“不可、不可!黎黄陂功勋卓著,乃是首义功臣,宋某何德何能,安敢望其项背?此计绝对不行!” 孙元起也觉得宋教仁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不适合做副总统。三十岁的副总统,未免有些太耸人听闻了!见宋教仁拒绝,接着又说道:“既然如此,那如果最终由我们新中国党组阁的话,内阁总长席位任君挑选,如何?” 宋教仁想了想还是婉拒道:“小弟依然坚持纯粹政党内阁的主张。” 孙元起道:“那参议院议长职位呢?” 根据民国元年8月份颁布的《国会组织法》,民国议会由参议院和众议院组成。虽然两院皆可讨论国家大政方针,但参议院相对来说人少言重,议长位置也更高。《国会组织法》的条文也证实了这一点:如是参众两院联合商讨问题,以参议院议长为议长。众议院院长为副议长。 宋教仁一愣:“如果小弟没有记错的话,《国会组织法》可是明确规定,参众两院的议长、副议长必须由本院议员互选产生。现在国会选举已经结束,宋某又不是议员,如何担任议长?百熙兄莫要说笑!” “兹事体大。愚兄安敢随意说笑?”孙元起道:“遁初所言虽然有据,但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诚然各省国会议员选举已经结束,但并非全体国会议员人选已经敲定,比如外蒙、华侨、中央学会等界别的议员现在就仍在选举中。据我所知,外蒙、华侨两个界别的议员虽然名为选举,实则完全由大总统指派。 “比如曾任前清外务部副大臣的曹润田(曹汝霖)。出生于上海,既不是蒙古人,又没有参加竞选,前几日居然接到当选蒙古议员的证书,连他自己都觉得万分惊诧。如果遁初有意,议员身份岂不是手到擒来?如果袁项城为难。愚兄可以从中央学会中让出一个名额来。” 宋教仁顿时颇为意动,但又有些犹豫:“百熙兄应该知道小弟与中山先生之间有些误会,而党内议员很多都是唯中山先生马首是瞻,国民党又是国会第一大党。有他们极力反对,纵使小弟有意,只怕最终愿望也难以达成吧?” 孙元起胸有成竹地答道:“遁初大可不必担心!首先,在媒体公开之前中山先生不可能自曝其短。向其他人泄露你和他之间的仇隙,因为这既会打击到你,也会损害他自己的公众形象,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谁都不会去做的。 “其次,国民党组建之初贤弟便亲身主导此事,之后一直以代理理事长身份主持党务工作,包括前不久的国会竞选事宜。在这段时间里,你肯定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者,有他们在党内和国会中倾力宣传呼吁,肯定会引导贵党其他议员对你的支持。 “此外。我们新中国党在参议院中也有一定的席位。既然贤弟全力支持新中国党组阁执政,我们自然要投桃报李。只要两党议员齐心协力,相信遁初当选参议院议长一职易如反掌!” 宋教仁听完,开始在心中默默思量竞选参议院议长的得失。 孙元起又趁热打铁道:“如果贤弟觉得有些为难,袁项城处可由愚兄代为说项。中华广播、《政经日报》等媒体也会帮您提前造势。” 宋教仁终于下定决心:“既然如此,小弟恭敬不如从命,那就有劳百熙大兄了!” ———— 日本,东京。 就在孙元起、宋教仁两人大谈特谈合作事宜的同时,山田纯三郎再次来到明石元二郎的府上。明石元二郎依然穿着那件鹑衣百结的武士服,叉开两腿箕坐在杂乱的客厅中,上次被迫舔食了辣椒的短尾花猫则瑟缩地蜷伏在他身旁,有些惊惧地打量着山田纯三郎。 山田一进客厅便跪伏在地,声音悲痛,但脸上表情不变:“属下办事不力,致使行动失败,辜负次长大人重托,愚蠢的我愿切腹谢罪。恳请次长大人成全!”山田纯三郎出身于武士世家,父亲山田浩藏是津轻藩藩士,后任青森银行行长兼漆器树产会社社长,所以行为举止素来以武士道为规范。 明石元二郎看了山田一眼,继续抚弄身边的那只短尾花猫,漫不经心地问道:“山田君,你觉得切腹能够解决问题么?” 山田纯三郎匍匐在地,不敢做声。 “既然不能解决问题,切腹又有什么意义?”说到这里,明石元二郎才挥挥手,“起来吧!中国古代圣人孔子说过:‘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所以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失败都不敢面对。你说说看,此次失利的主要原因是在哪里?” 山田坐直身子恭敬地答道:“属下得知消息后曾仔细检讨过,觉得此次行动失败主要是因为计划中忽略了三个方面,一是忽略了仇亮通风报信。仇亮作为宋教仁的亲信。当他抵达日本并与袁华选联系时,属下就该猜到他是来打探消息的,应该迅速加以处置。谁知属下竟然听信袁华选的谎言,以为仇亮没有探知任何消息,导致仇亮安然回国。从而消息走漏。 “二是忽略了孙元起果断参与。在得知仇亮返回北京之后,属下也曾针对袁世凯、孙元起等人可能做出的反应,对计划做出相应调整。按照道理说,孙元起的新中国党是国会第二大党,应该希望宋教仁身亡才对,这样才好继起组阁执政。没想到孙元起见到仇亮之后居然果断同意。第二天便派杨永泰陪同南下,救援宋教仁。 “三是忽略了飞机参与救援。属下获知杨永泰、仇亮乘坐飞机南下,赶紧命令上海方面加快行动步伐,尽早除掉宋教仁。谁知新中国党方面行动非常迅速,当天抵达上海后便以商议组阁事宜约见宋教仁。宋教仁一出门,就被新中国党的调查科用汽车送到机场。紧接着飞机起飞,离开上海。自杨永泰从北京出发到宋教仁离开上海,前后不到两天功夫,让我们措手不及,只能眼看着飞机飞离上海,徒自望洋兴叹。” 明石元二郎慢悠悠地说道:“仇亮走脱我也有责任,倒不能全怪山田君。至于飞机参与救援。则是个新鲜事物,不仅你我很难想到,恐怕全世界也没几个人能想到,因为只有孙元起才有这个能力,这也不能怪山田君。但是忽略孙元起的参与,那就是山田君的罪责了!” “哈伊!”山田纯三郎再次跪伏于地,表示自己心悦诚服。 明石元二郎继续说道:“孙元起早先以学者身份闻名于世,在宣统年间才在政坛崭露头角,由学部侍郎而学部尚书,由尚书而入阁。随后兼任四川总督。趁着清末局势混乱之际,一举囊括川陕甘晋四省,成为支那政坛不可忽视的力量。山田君追随孙逸仙左右已有十三年之久,在中国也有一年多时间,耳濡目染之下应该对孙元起颇有了解。请问你对他怎么看?” 山田纯三郎酝酿片刻才字斟句酌地答道:“诚如次长大人所言。孙元起拥有西部五省之地,兵锋直指湖北、西藏、外蒙等地,袁世凯也不敢轻易捋其虎须;其组建并领导的新中国党是国会第二大党,在支那政坛三分天下有其一,确实不容忽视。属下觉得孙元起的厉害之处在于四个不可比。首先是学术不可比,这也是孙元起安身立命的根本。 “自从明治三十一年(1898)发表首篇论文开始,他便以卓绝的姿态统领整个科学界的发展,举凡物理、化学、电子、天文、生物等前沿领域都做出了划时代的巨大贡献,很多成果甚至是颠覆性的。在十年前,他就被欧、米学界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现在他的名字和成果已经被各国写进了大中小学的教科书中,成为学生们学习的内容。” 明石元二郎也很赞同他的观点:“在活着的时候学术成果就成为那么多人学习的内容,孙元起确实算得上是空古绝今。在这个意义上,他的学术确实不可比!” 山田继续说道:“其次是清誉不可比。孙元起在学术成就闻名世界的同时,积极投身教育事业,包括创建举世闻名的经世大学、编写数量惊人的学校教科书、兴办遍布大江南北的附属中小学等,很快他便成为中国最著名的教育家。因为他学问精深、热衷教育、惠及万民,与两千年前孔子的事迹颇为类似,故而被青年学生誉为‘当代圣人’。 “据说他与前清大学士孙家鼐有亲戚关系,但他却是典型的学而优则仕,而且早期一直是在有‘清水衙门’之称的翰林院、提学司、学部等教育部门任职,之后才正式从政。从政之后,他扑灭东北鼠疫、蠲免西部各省赋税、普及全国义务教育、打击外蒙分裂势力等一系列大得民心的举动,使得他的名声更加煊赫,几至于成为贤君名臣的典范。” 明石元二郎喟叹道:“支那历来讲究‘名正言顺’,孙元起有如此名声,便已在政坛上处于不败之地。果然见识深远!” 山田纯三郎道:“第三是财富不可比。基于对学术的精深研究,孙元起与其夫人、岳家以及其他米国商人组建各种类型的公司,工厂遍布欧、亚、美各大洲,从生活日用的味精、电灯、广播、药物、内衣、速食、自行车、汽车,到军工用途的步枪、迫击炮、钢盔、飞机,乃至航空、煤炭、银行等都有涉猎,林林总总足有数十家之多,并在其中占有相当比例的股份,其财富数额可以想见。” 明石元二郎点了点头:“在前清宣统年间,英国《观察家报》曾刊布专题文章评论远东的著名财阀家族,把以孙元起为代表的寿州孙氏与我大日本帝国的三井、三菱、住友、安田等财团相提并论。如今两三年过去,孙元起家业更加扩大,只怕他的财富已经后来居上了!那最后一个不可比是?” 第四一二章往事悠悠君莫问 山田纯三郎道:“最后一个是眼光不可比。十五年前,孙元起不过是个初出茅庐不名一文的教书先生;十五年后的今天,居然拥有如此显赫的权势,归根结底在于他超凡脱俗的眼光。详细说来,他的眼光不可媲及主要体现在三点上,一是识人。 “袁世凯起家的班底是前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他在天津小站练兵时建立的,更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前清光绪八年(1882)驻扎朝鲜之时;而孙逸仙革命的班底是明治三十八年(1905)成立于我东京都的同盟会,更早则可以上溯到1894年成立于美国檀香山的兴中会。两者皆有自己坚实的班底,经营达二三十年之久,而且各有凭恃。袁世凯凭恃的是北洋精兵,在前清政坛纵横捭阖;孙逸仙依靠的则是反清秘密会社以及海外洪门,在中国民间和海外华人中颇有影响。 “而孙元起呢?麾下的将领在十多年前不是地位低贱的仆役奴婢,就是负笈求学的弱冠青年,尘土一般的人物,谁能想到十多年后会成为都督、师长、旅长?但是孙元起就那么慧眼识珠,把他们从普通人之中挑选出来,送到我们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然后回国执掌军队,进而夺取大权。从目前来看,这些人还算称职,至少能牢牢掌控住手中的军队和地盘。这也足以证明孙元起的识人之明。” 明石元二郎插话道:“山田君,既然那些人都是我们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想来对我大日本帝国抱有一定的好感。如果适当加以联络的话,你觉得他们能否像孙逸仙一样为我所用?” 山田纯三郎答道:“只怕很难!孙元起对于他们恩同再造,而且他们现在位高权重。似乎没有理由要改换门庭。当然,次长大人的提议倒是可以试试,成功了,对我国大有益处;失败了,也没有什么坏处。反正是利无弊。何乐而不为?” 明石元二郎微微颔首:“山田君请继续!” 山田纯三郎又接着说道:“他的眼光不可媲及第二点是体现在识物上。像味精、广播、薯片、胸衣、方便面等,本是世间可有可无之物,但被他发明创造出来后,很快便大行其道,成为日常的必须。像电灯、汽车、自行车等,本事世间已有之物。但经他点石成金后,马上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紧接着便占据垄断地位。好比米国福特汽车公司生产的T型车,第一年产量就达到10660辆,创下了汽车行业的最高记录,未来光辉前景可以想见。 “谁知随后孙元起参股的通用汽车公司便推出了‘宝马’系列轿车。无论在外观、性能还是在动力、价格方面都远远超过T型车,致使福特公司的汽车销量迅速一落千丈,甚至危及到其他所有汽车公司的生存!所以以福特公司为首的一大批汽车公司积极游说米国国会和政府,准备以违法《谢尔曼反托拉斯法》为由,对通用汽车公司提起诉讼。 “更明显的一个例子则是飞机。明治三十六年(1903),米国的莱特兄弟制造出了第一架依靠自身动力进行载人飞行的飞机‘飞行者1号’,并且获得试飞成功。当时各国新闻都曾予以报道。但绝大多数人都把它视为一种大玩具而没有加以重视。然而孙元起得知消息后,却马上命令经世大学组建飞机研究所,投入了大量精力研制各种类型的飞机。 “时至今日,中国对飞机的研究水平已经远超世界各国,不仅建立了全球第一家航空公司,在各大城市间从事邮递和客运服务,而且研制出数种能在战争中发挥巨大作用的飞机,很可能改变将来的战争形势。比如在前不久爆发的外蒙冲突中,孙元起仅出动两架轰炸机对科布多城、乌里雅苏台、库伦等进行轰炸与威胁,就使得外蒙不战自溃闻风败逃。最终还是靠露国出面才勉强扎住阵脚。” 明石元二郎叹息道:“飞机确实是近代战争利器。若是当初日露战争时我大日本帝国能拥有此等武器,何至于阵亡那么多忠贞的帝国勇士?” 山田纯三郎道:“飞机问世不过十年时间,各国都才刚刚关注飞机的研制,中国只是先行一步而已。古语有云:‘亡羊补牢,未为迟也。’次长大人只要提议军部和帝国大学一方面投入巨额资金加以研发。一方面借鉴中国的经验,相信我国很快就会迎头赶上的!” 明石元二郎道:“军部和帝国大学方面已经花费巨资从中国购买了数架样机,正在对它们进行拆解仿造,应该很快就会取得进展。不过支那出售的飞机肯定不是他们最先进的水平,经世大学的科研水平又远胜我东京、京都等帝国大学,要想迎头赶上,就必须要以各种方式借鉴支那的经验和成果。只是经世大学飞机研究所西迁至陕西之后防范更加严密,军部已经牺牲十多名优秀的谍报人员,依然没能渗透进去。如果山田君以后得便的话不妨多加留意,看看有何良策,免得将来‘黑船事件’重演!” “哈伊!”山田纯三郎恭敬地答道。 明石元二郎道:“请山田君继续刚才的高论。” 山田纯三郎这才接着说道:“孙元起眼光不可媲及的第三点则是体现在识势上。孙元起留学回国之初,正好赶上戊戌变法,清政府筹建京师大学堂却缺乏师资,他凭借着耶鲁大学的硕士文凭以及米国公使的推荐,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大学堂,成为其中的物理教习。 “随后,他发现世纪初物理学面临的巨大机遇,开始积极撰写各种论文,发表在欧、米著名期刊上,很快他便在科学界声名鹊起,引得世界各国的大学、研究所的热烈关注,纷纷邀请他出国讲学。明治三十三年(1900)夏天,孙元起以访学为名离开中国奔赴米国,非常巧妙地避开了发生在北京的巨变,而且藉此在国外捞足了名声。 “次年夏天他又返回中国,或许是预测到庚子国变对西太后思想上的巨大冲击,回国之后便迅速筹办如今举世闻名的经世大学,并大量编写刊印大中小学的教科书。转过年,清廷下诏大力兴办西式学堂,此时孙元起已经成为国内外著名的科学家、教育家,由他出面主持各种章程的制定已经成为必然。于是他也摇身一变,从学者变成了官员。 “成为官员并不是他的终点。他敏锐地意识到清政府已经病入膏肓,开始在经世大学成立小规模的士官教导队,对经世大学以及附属中小学的学生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以便随时召集起来组成军队;并在经世大学挑选合适的人员,送到我国陆军士官学校培训,以应对可能出现的乱局。据孙逸仙透露,明治三十七年(1904)他与孙元起曾在美国三藩市见过面,那时他便已经向孙逸仙提出掌握军权的想法! “在接下来的五六年里,孙元起一边积蓄力量、提高名声,一边静静等待时机的到来。时机出现在明治四十三年(1910)冬天,中国满洲地区爆发了规模空前的鼠疫疫情,在众人畏葸退缩之时他却主动请缨北上。正是凭借着这次剿灭鼠疫的行动,使得他麾下的兵力完成第一次集结,并合法装备了武器,完成了实战训练,为来年的军事割据做好了前期准备。 “次年,也就是明治四十四年(1911),清国先是四川发生民乱,随后湖北发生军事叛变,形势岌岌可危。孙元起通过运作,以内阁大臣身份而兼任四川总督之职,随后率领手中的兵力南下,趁清廷不备,一举夺得陕西、山西乃至四川、甘肃的控制权。接着又改组预备立宪公会为新中国党,在国会中抢占席位。两措并举,使得他迅即成为中国最大的实权派之一。 “从他这十多年来的履历来看,几乎每一步都正好落在恰当的位置上,没有半点蹉跌,由此可以看出他对局势的精准把握。包括这次他救护宋教仁,也体现了这一点。一两次把握局势变动并非难事,难的是每次都能把握。所以孙元起在识势上的眼光不可媲及!” 明石元二郎道:“山田君对孙元起了解居然如此深刻,而且从言辞中可以看来,你对孙元起非常推崇啊!” “正是如此!”山田纯三郎毫不掩饰地答道,“不过属下在了解和推崇的同时,更多的是忧虑和担心,因为这样学术、名声、财富、眼光都不可及的中国当权者,显然并非我大日本帝国之福!即便没有发生宋教仁逃遁之事,属下在事毕之后也会建议次长大人把孙元起列为头号目标加以对待的。” 明石元二郎眼睛中闪过一道凶光:“那就请山田君尽快设法除掉他,以免后患!” 山田纯三郎微微欠身:“请次长大人见谅,只怕短时间内很难除掉孙元起。因为两年多以前,他在东北防治鼠疫的时候曾遭遇过一次刺杀,差点伤重死去,自此以后他的安全防卫工作就变得极为严密。我们急切间很难下手,还请次长大人从长计议!” 明石元二郎似乎有些遗憾,旋即换了个话题:“得知宋教仁逃遁的消息,孙逸仙有何反应?” 第四一三章明月多情应笑我 山田纯三郎答道:“孙逸仙听闻宋教仁遁逃后颇为失望,又有些担心,担心宋教仁逃到北京后信口雌黄,对他进行大肆的人身攻击,败坏他的名声。” “只怕孙逸仙对山田君是大为责难吧?是不是还抨击敝人昏聩无能?”明石元二郎冷笑数声,“他孙文应该明白,如果没有令兄山田良政为代表的日本志士捐躯献身,没有内田良平牵线成立同盟会,没有中国在日留学生的参与革命,没有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包庇保护和资金支持,他不过就是个被政府通缉的乱党、乞食四方的浪人!他现在居然敢心生怨怼,用支那的成语来说,算不算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山田纯三郎默然以对。 明石元二郎稍稍平息怒气后又说道:“当然,孙逸仙之所以能有今天,也有其自身努力的原因,而且我们现在还需要孙逸仙这个代理人,关系不可闹得太僵。你回去告诉孙逸仙,虽然此事因为某些不可预测因素出现偏差,但现在只是失利,不是失败,还有很大转圜的余地。 “至于宋教仁返回北京后的举动,也请他放心。现在宋教仁势单力孤,无论是继续组阁还是退一步自保,都要托庇在国民党这棵大树下,只要他还理智清醒,就不可能主动公开他与孙逸仙之间的仇隙。何况刺杀之事现在还停留在纸面上,他们不过只是猜测而已,有何证据能拿来攻击孙逸仙?所以还请孙逸仙稍安勿躁。麻烦他在日本多呆些时日,敬候佳音便是!” 山田纯三郎有些讶异:“次长大人所谓的‘只是失利。不是失败’是指——?” 明石元二郎道:“我们原本是计划在上海除掉宋教仁,并将幕后真凶指向袁世凯,从而达到挑起南北军事对立的目的。现在看来,在上海刺杀宋教仁的计划已经完全破产,是为失利。但这并不意味行动失败,因为我们还可以选择在北京杀死宋教仁,嫁祸袁世凯或孙元起。只要实现了挑起南北军事对立这个目的,不管宋教仁在哪里死亡。行动都算圆满完成任务。” 山田纯三郎道:“上海的经历已让宋教仁成为惊弓之鸟,逃回北京后必然提高警惕加强警卫,而且我们也要重新拟定计划,只怕短期内很难完成任务。” 明石元二郎奇道:“谁说我们要重新拟定计划?原来的计划不就很好吗?放心!之前的行动没有展开,廖恩煦君丝毫没有暴露,宋教仁对他还是非常信任的,此时可以立即北上。追随在宋教仁左右,继续作为我们的内线。对于洪述祖也要继续联系,必要时他就是最好的嫁祸桥梁。 “明线可以从两方面着手,一是找北洋六镇出来的散兵游勇,或是啗之以利,或是威之以刑。或是绑架父母妻妾儿女为人质,鼓动他刺杀宋教仁,被擒获后就说‘宋教仁密谋策划二次革命,推翻中央政府,是为四万万同胞之罪人。故而杀之’;二是可以找经世大学的学生,事成之后就说是‘以死报先生大德。扫除新中国党执政障碍’。双管齐下,必能奏功! “如果难以兼顾的话,那就侧重嫁祸于孙元起。如山田君所言,未来孙元起很可能成为我大日本帝国的头号心腹大患!至于袁世凯,根据我们安插在大总统府的日本医官最新情报,他饮食无度,嗜好肉禽,而且进补太过,纵欲不节,虽然表面上看身体非常强健,其实内里已经岌岌可危。而且调查表明,项城袁氏祖上三代男子的寿命都不超过五十七岁,如今袁世凯已经五十又四,很可能在未来两三年内便驾鹤西去,所以不足为虑。” 山田纯三郎道:“孙元起既然派人去救宋教仁,只怕已经大致知道了我们的图谋,明线方面是不是?” 明石元二郎不耐烦地摆摆手:“孙元起知道又能如何?他知道,不代表支那全国民众都知道,更不代表支那全国民众都相信。一旦刺杀成功,我们和孙逸仙马上就把矛头指向袁世凯、孙元起二人,并利用各种途径推波助澜,让他们百口莫辩。山田君,西方有句谚语叫‘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我们只要声势造得够大,说的次数够多,民众自然会相信我们的!” 山田纯三郎拜服在地:“哈伊,属下这就遵照次长大人的指示去办!” ———— 目光再转回中国。 宋教仁果然信守诺言,在与孙元起会晤后不久就发表通电,以国民党代理理事长的身份宣布放弃组阁,改而全力支持新中国党执政。消息传出,全国舆论顿时为之哗然,大家纷纷猜测个中缘由,从国民党内讧到两党联合组阁,从宋教仁变节到新中国党绑架,各种理由层出不穷,甚至有花边小报恶意揣测孙元起与宋教仁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基情。不过众人显然都知道这个通电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只要新中国党不像国民党那样脑抽的话,那么组阁执政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孙元起自然明白“礼尚往来”的道理,很快便到大总统府上拜访袁世凯,希冀能通过协商尽快解决宋教仁的议员身份。 大总统府警卫森严,登门拜访的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渴望能够得到袁世凯的召见和青睐。若是在三五年前,或许孙元起也要老老实实排在队伍中,看着门房的脸色。好在命运垂青,在一两年前孙元起的身份已经贵重到可以直接登堂入室,而不用在门外坐冷板凳。 不出所料,孙元起的轿车刚在大总统府门口停稳,门房便急忙上前打开车门:“小的给孙大人请安!” 孙元起笑道:“辛苦你们了!大总统在府里么?现在有没有空?” 门房更是笑得满脸是花:“在、在、在!见别人或许没空,见孙大人您还能没空?老爷纵使再忙,见到孙大人大驾光临,也会腾出时间来的。快里面请!您老可有些日子没过来了,老爷近来总是隔三差五念叨,连小的都跟着想念得紧。” 进到院里,没走几步就看见袁世凯迎了出来,老远便大声招呼道:“是哪阵香风把百熙吹来了?好长时间不见,老夫还以为你把我这个老哥哥给忘了呢!” 两人自是一番寒暄不提。等仆人奉上两杯香茶后,所有人都退出了书房,袁世凯才笑眯眯地问道:“眼看国会召开在即,新中国党上下应该是一片忙乱才对。作为新中国党的党首,百熙你这个时候怎么有空过来看老夫啊?” 孙元起微微一笑:“大总统何出此言?您是大总统,按理说越是国会召开在即,在下越应该来拜会你才是。怎么,莫非大总统对孙某有成见,想拒在下于千里之外?” “大总统?”袁世凯摇了摇头,然后以感慨的眼神扫视了周遭一圈,“老夫可不是什么大总统,严格说来,袁某只是临时大总统,在国会选举出真正的大总统前暂且摄政而已。等再过几天国会正式召开,袁某便会主动卸任,归隐洹上颐养天年。话说离开故园转眼已经一年有奇,老夫真还怀念了那种披蓑垂钓、无忧无虑的日子。” 孙元起尽管知道袁世凯在胡扯,脸上还是挤出几分惊骇之色,连忙站起身劝阻道:“大总统何出此言!当初南北对峙干戈不休,正是有赖于您的主持调和才确保国家一统民生安定。如今民国肇建未久,四万万民众仰望大总统有若大旱之望云霓,如何突然想要归隐?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全国民众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在下以新中国党理事长身份,代表全党一力翊戴大总统连任。在国会召开前,您是大总统;国会召开后,您还是大总统!” 袁世凯眼神一顿,然后才继续在书房内逡巡:“百熙好意,老夫心领了。只是有人对老夫担任大总统颇有微词,讥讽老夫是封建余孽、专制遗毒,处心积虑想要以暴力手段推倒中央政府,取而代之。老夫不忍见生灵涂炭,只有主动隐退,免得成为某人称兵作乱的借口。” “我中华经历甲午之战、庚子国变、辛亥之役,早已积贫积弱到了极点,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譬如久病新愈之人,正当徐徐静养恢复元气。国家如今和平局面来之不易,居然还有人敢称兵作乱,以暴力手段推倒中央政府?孙某敢说,现在谁要是主动挑起战火,谁就是国家和民族的罪人!孙某第一个不答应,愿亲率西部数万精兵,替大总统荡灭此獠,还我中华朗朗乾坤!”孙元起声音慷慨激昂,虽然有做秀的成分,但他对在一战爆发前这个关节眼上还准备称兵作乱的革命党确实颇为痛恨,话语中难免带了些火气。 “好!”袁世凯情不自禁鼓掌起来。 第四一四章玉堂金马隔青云 袁世凯、孙元起口中所说的“称兵作乱”,就是历史上着名的“二次革命”。 现行的历史课本上往往把二次革命的根源归结为袁世凯违背《约法》,专制独断,戕害革命同志,国民党和孙中山成了被迫反抗的受害者。二次革命最直接的导火索为宋教仁遇刺案和善后大借款案,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历史真的是这样吗?其实早在民国元年一月袁世凯与黎元洪接洽和谈之时,《民铎报》上就已经有人借鉴法国革命的历史经验,提出了“第二革命”的可能性。 当时南北双方刚刚在汉口血战一场,表面上看各自都是战意十足,袁世凯麾下的北洋军携着战胜之威,大有“灭此而朝食”的气魄;革命党除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外,还有南方各省渐次来援的友军,也声称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尽管两下都叫嚣得厉害,今天你发一个最后通牒,明天我发一个战前动员令,仿佛大战一触即发,事实上双方都没有再打的心思。 对于袁世凯来说,他刚刚起复不久,北洋六镇在过去的两三年里不知被满清皇族安插了多少暗桩,而且在后勤、外交上要受制于清政府,为了避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即便他有能力剿灭革命党,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他采取了养寇自重的策略,在长江边停下了脚步,一边清理整顿北洋旧部,一边与朝野各势力、各国公使联络。积极夺取北方的政权。而对南方的革命党,自然要以安抚为主。 对于革命党来说。别看他们嘴上时刻挂着“北伐”二字,其实汉口一战早把打得他们魂飞魄丧,连沙场宿将黎元洪都闻风遁逃,何况其他人?败兵还要收容,伤兵还要医治,新兵还要训练,援军还要磨合,短期之内根本无法再战。他们态度激烈。未必是真心反对议和。这或许正好印证了“咬狗不叫,叫狗不咬”的俗语。 而且在当时,很多革命党人都衷心服膺民主制度,并对自己的革命主张得到全国民众支持抱有极大的信心,所以在武力对抗不占优的情况下,采取和谈,用民主选举的方式夺取政权未尝不是一条终南捷径。宋教仁就是这类人的重要代表。 就像孙元起之前和孙中山说过的:“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休想得到。”在袁世凯掌握优势兵力的前提下,任何企图夺权的谋划都是徒劳。从南北和谈达成到二次革命爆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革命党曾尝试过各种手段想要执掌中央大权,但最终都归于失败。在一次次失败中,革命党也一点点重新燃起武装夺权的念头。 而在南方,当初为推翻满清政府出生入死的革命党人。现在生活依然困窘;曾经参加辛亥之役的革命士兵,很多被政府勒令解散卸甲归田。这些人心里早就愤懑不平,在经过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刻意煽动,革命再起的风潮越来愈紧,这需要一粒火星就可以变成燎原大火。 由此可见。二次革命的起因,说好听点的。是因为之前的革命不够彻底。如果说得直白一点,就是革命党人还没有捞够好处。 袁世凯对于二次革命的态度也颇堪玩味,一方面他想招抚革命党人,让国家保持和平稳定;一方面又想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现在用武力一举荡平南方,以免后患无穷。随着革命党人步步紧逼,“二次革命”的言论甚嚣尘上,他开始渐渐趋向于用武力解决。 武力解决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主意,尤其是对于拥有中国最强大兵力的袁世凯来说。然而个中滋味,只有袁世凯自己才能体会到。 首先,他的军事优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明显。尽管他麾下的北洋精兵具有非凡的凝聚力和机动性,是中国最有战斗力的军队,但总数只有八万人左右。他这八万人除了要拱卫京师,还得驻扎直隶、山东、河南、湖北等地,能抽出南下的部队并不多。南方军队虽然在地理上是分散的,政治上也难以步调一致,而且训练不足,根本就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但在数量上却比北洋军多出几倍,“蚁多咬死象”的道理袁世凯还是懂的。如果南下的军队太多,不排除孙元起在鏖战正酣之际派兵直扑自己腹地的可能。 有人或许会说,既然兵力短绌,那就扩编军队嘛!袁世凯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他面临着第二个难题:财政困难。 扩编军队哪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人吃马喂、每月饷银、枪械弹药、军装被服,这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养这些兵已经费用巨万,打起仗来更是个无底洞,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你就大把大把往里面填真金白银吧!清朝末年以全国的财力供养政府军队、支付各国巨额赔款尚且会出现亏空,现在国家形势更加衰弊,支付外国赔款一分没少,军队数量又远超前清,再加上各省不断截留税款,中央政府的财政怎么会不困难?所以自民国元年以来中央政府一直以举债度日。 还有一点就是,打仗并非袁世凯、革命党、孙元起三方的事情,也关乎各国列强在中国的利益,战前必须得到他们的支持,至少也得是默许。在袁世凯看来,自己能够得到英国公使的鼎力支持,孙中山旁边站着的是日本人,孙元起背后则有美国的身影。最浅显的道理,日本人在孙中山身上压了那儿多赌注,结果你袁世凯把他打得灰飞烟灭,日本人找谁要账去? 现在孙元起主动表示要和袁世凯站到同一战线上,如此不仅可以解决他担心的问题,甚至还要亲率大军南下平乱,这让袁世凯如何不心花怒放? 但孙元起话锋旋即一转:“当然,孙某觉得真正妄图称王称霸、祸乱国家的野心家毕竟少数,绝大多数民众还是渴望和平向往安定的,所以我们在策略上应该是拉拢一批、打击几个,积极对谋乱者进行分化,争取以和平手段解决问题。至少,我们不能主动挑起战争。” “你的意思是?”袁世凯有点不明白孙元起的意中所指。 孙元起说道:“孙某突然间想起前年年底的一则趣闻。据说当时南京临时政府推举您为临时大总统,但要求必须到南京宣誓就职,并派蔡鹤琴、宋遁初等人为专使北上迎接。众所周知,那时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经世大学迫不得已出动飞机以轰炸紫禁城加以反制,京城中人心惶惶一夕三变,正需要大总统坐镇京师弹压局面,须臾不可离开。 “宋遁初曲谅大总统的难处,迅速返回南京报告了情况,并提议取消南下的要求,准许大总统在北京宣示就职。时任实业部次长的马君武呵斥道:‘尔为袁项城作说客耶?’话音刚落便挥拳相向,一拳打在宋遁初脸上,顿时鲜血横流。他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伤口才勉强愈合。但正因为有了宋遁初的提议,大总统才得以留在北京。不知大总统现在还记得这件事么?” 袁世凯心中微动:“如此厚恩,袁某自然没齿难忘!昨天听广播中说,宋遁初已于日前返回北京,并公开宣布放弃组阁,转而支持新中国党执政。百熙作为新中国党党首,想来此次必定由您来组阁,袁某感念旧恩,想推荐宋遁初在内阁中出任某部总长之职,不知可否?” 孙元起答道:“遁初大才盘盘,便是内阁总理也做得,何况一部总长?如果他能在内阁中就职,孙某也与有荣焉,心中自然是千愿万愿的。无奈孙某之前询问过遁初的意见,他却牢固坚持自己纯粹政党内阁的主张,不愿食言自肥加入混合政党内阁。孙某也只有徒唤奈何!” 袁世凯皱紧眉头:“如此卓荦大才不能进入政府为国效力,真是可惜之至。百熙你很快就将是内阁总理,可不能让国家野有遗贤啊!” 孙元起逊谢之后说道:“孙某倒有一策,只是需要大总统成全。” “哦?” “孙某想代表新中国党全体议员,推举宋遁初担任参议院议长。” 袁世凯一惊:“如果老夫没有记错的话,担任参议院议长必须首先是参议院议员吧?宋遁初是参议院议员么?” “这正是需要大总统成全之处。据我所知,外蒙、华侨等界别的选举仍在进行中,只要大总统同意,选举宋遁初为参议员应该不是难事。” 袁世凯脸上有些为难之色:“如此只怕有些不妥吧?” 当初他委任曹汝霖为外蒙议员的时候,怎么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妥?现在却这般作态,纯粹是拿捏!难道没了张屠夫,就要吃连毛猪?孙元起有些不忿,直接说道:“既然大总统觉得不妥,那宋遁初的参议员身份就交由我中央学会来解决吧!根据《中央学会法》,在下这个会长可以直接提名他为学会会员,正好中央学会也在选举中,那就让他参加选举再当选便是。” 袁世凯连忙说道:“宋遁初如果由中央学会选出,手续未免有些繁琐,这事儿还是交给老夫来办吧!” 孙元起这才脸色稍霁。 两人又聊了片刻,孙元起正准备起身告辞,袁世凯突然说道:“百熙,现在只有你我二人,老夫想和你说几句心底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无论你愿不愿听,离开这间屋子就当老夫没说过。”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其实,老夫对于由百熙你组阁的态度是五分赞成、五分反对,你能大致猜到是为什么吧?” 第四一五章经济实藉英雄姿 孙元起一愣:“还请大总统赐教!” 袁世凯道:“百熙你学识渊博、胸藏锦绣,从政谦冲退让、廉洁奉公,这些都是世所共知的。而且你不计名利,出资兴办大量学堂,造福万千学子;以一隅之地,先后出兵平定西藏、外蒙,使得国家金瓯无缺。在这些方面,老夫也是敬佩万分。但是这些年来,国家形势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呢?” 不待孙元起回答,袁世凯便自问自答道:“你我都曾在前朝任职,如今又在民国政府里共事,见识应该略胜南方那些革命党。在老夫看来,国家形势是变坏了,而不是变好了,尤其在世道人心上!如今学生不读经典,不识孔孟,不知仁义礼智;女子不遵三从四德,背弃纲常,鼓吹男女平权;官员不知廉耻,但知中饱私囊,操守荡然无存;各省不听中央号令,截留上缴税款,滥征苛捐杂税,大肆扩充军队,致使民生凋敝。长此以往,只怕民国会像嬴秦、新莽一样旋起旋灭,那时孙逸仙和老夫固然是罪无可绾,百熙你也难辞其咎吧?” 孙元起暗自撇了撇嘴:民国如此局面,多半是你和革命党造的孽,和我有半毛钱关系?若是真的怪我,另一时空中倒是没人搅局,民国政府照样只统治全国三十余年,如同嬴秦、新莽一般旋起旋灭,那又怪谁?难道太祖也是穿越众搅局不成? “孙某自承好为人师,在施教过程中未能完全尽到督导之责。使得学生中或有作奸犯科者,确实罪孽深重。但目前形势如此却并非孙某一人的罪愆。孙某也承当不起那么大的罪名。”孙元起辩解道,“而且在孙某看来,形势并没有所说的那么悲观,只怕大总统有些言过其实。诚然现在局势有些混乱,但在改朝换代之际,稍有混乱也属正常现象。因为在破旧立新的过程中,必然会有些人觉得迷惘、觉得苦痛、觉得失落,这些都是在所难免的。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况推翻皇权实现共和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还请大总统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袁世凯叹息一声:“老夫知道,现在很多人都把袁某视为封建守旧冥顽不化的典型,加以极力批判。其实老夫何曾反对过改革?早在前清之时,袁某便积极参与了国家政治、经济、军事、实业等方面的改造和革新,而且颇有成就,也曾被守旧士绅称为‘激进派’。如何现在就成了保守派了呢?是袁某态度发生转变,还是世风变化太快?这很值得深究。 “国家现在积贫积弱。远远落后于泰西诸国,甚至不如东瀛的弹丸小国,改革确实非常必要。但在老夫看来,眼下弊端不是国家改革程度不够,而是搞得过多过快,很多地方全盘剿袭东西洋的制度、理论。丝毫不顾本国的实际情况,以至于方凿圆枘格格不入,这才造成今天这般混乱。就比如国会选举,当前民众识字率不过百分之一,智识低下。不识大体,绝大多数人都在为生计奔波。谁有闲心去关注议员选举之事?纵使他们去投票,也只能听从片面之词,选出一批乡愿民贼来! “所以,我们目前的要务是保持冷静,暂停学习效仿东西洋的各种事务,不要高谈阔论东西洋的各种制度,维持国家稳定局面。然后我们低下头来根据国家实际,适当借鉴东西洋的制度理论,一步步解决民生疾苦。如此岂不是更好?” 咦!这不就是民初版的“白猫黑猫论”么? “大总统所言极是!”孙元起觉得如果袁世凯不开历史倒车,老老实实解决国计民生的问题,倒不失为一个理想的合作对象。 袁世凯又道:“就目前来看有两个问题最为紧要,希望百熙在继任总理之后优先加以考虑,一是如何处理好中央与各省的关系。当前东西洋各国列强对我中华虎视眈眈垂涎欲滴,可谓群雄环伺,危险丛生。百熙曾先后派兵平定西藏、外蒙的叛乱,想来对此更有感触。民国要想在此充满掠夺和鲸吞的世界中保护领土完整,就必须从根本上加强中央政府的权力,避免各省间的内耗,全力对外。可现实情况呢? “早在前清光绪末年,随着中央政府的威权日衰,以两江、两广为代表的南方各省渐渐与中央离心离德。尽管西太后等人曾先后采取各种措施,加强对各省的控制,但收效甚微。尤其在西太后驾崩、立宪运动兴起后,反对中央集权的呼声越来越大。其实辛亥年的南方各省先后宣布起义独立,未尝不可理解为是针对中央集权制的反叛。 “辛亥之役后,南方各省不仅在军事上取得了独立,还取得了政治、财政、立法方面的自治权,完全就是国中之国。《临时约法》明确赋予了大总统任命和罢免官员的权力,可是袁某想要任命各省官员的话,必须首先看各省都督的脸色。只要他们不同意,总统府的公文就是废纸一张。如果言辞稍稍严厉,马上就被当作成对省内部事务的干涉,换来该省议员在参议院中的大肆指责。说来可笑,当初南京临时政府信誓旦旦要求袁某遵守《临时约法》,现在竟然换成袁某千方百计要求各省遵守《临时约法》! “遥想戊戌年变法失败后,德宗皇帝被囚禁在南海瀛台,但各种朝报奏章还是能看到的,任命各府道州县都必须引见陛辞,经他过目。而现在袁某想要各省当局在任命县知事时先呈报北京批准,居然被他们断然否决,还被他们斥责为专横。也就是说,袁某现在连各县知事姓名都不知道。老夫这个堂堂正正的大总统,论权力甚至不如一个被囚禁的皇帝。难道这就是实行民主共和后的国家法制?” 说到此处袁世凯不禁哈哈大笑,笑声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懑。眼中则透露出丝丝狠戾之色。 在民国元年,中国面临着诡异的局面,即一个极力主张中央集权的总统却统辖着一个实际上是联邦制的国家。而在这个国家里,以北方士绅为主体的民众受传统思想的影响,强烈支持建立统一集权的国家;而以南方革命党为主体的民众受欧风美雨的熏陶,则主张各省自治。当然,他们不仅是主张,而且已经迈开了实际性的一步。这一切的一切。都意味着南北矛盾的不可调和。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尖锐对立的矛盾将逐步激化,促使南北双方各自走向自己的极端:北方政府将更加集权专制,南方则以暴力手段要求从北方统治下独立。最终军事实力占优的北方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并建立了洪宪王朝。——如果不是袁世凯复辟称帝的话,这个胜利很有可能是长期性的。后来的史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想透这些,孙元起终于明白为何袁世凯最终走上了称帝之路。在孙元起就任总理之后。这个问题也将摆到他的案前:究竟该如何应对南方各省要求的自治?或者说,多大程度上的各省自治与中央集权相结合,才能同时满足南北双方的要求?这是个博弈。 孙元起道:“在现今局势下,中国实行各省自治根本是死路一条,只会给外国列强各个击破的机会。所以中央与地方之间的问题不是实不实行各省自治,而是在实行中央集权的前提下留给地方多少自治权。” 袁世凯点点头。接着说道:“二是如何处理好政府与政党的关系。如果没有政党,虽然政府决策也会夹杂着个人私利,但大多时候还是以国家利益为重的。然而有了政党,事情却变得完全不同,因为他们只代表着一小部分人的利益。若是他们上台执政,则政府无法公平公正处理国家事务。在立法行政时肯定会偏向他们自己的政党,损害国家的利益;若是他们下台在野,则会利用各种阴私,千方百计攻讦政府,非得迫使政府倒台而后休,简直堪称祸乱之源“作为政党的渊薮,国会罪恶更是擢发难数!如果国家富强、民生安定,内无匪乱、外无强敌,国会倒不失为士绅参政议政、献言献策的机构。现在国家形势危殆,遇到某些急如星火之事需要尽快处理,他们却为各党私利在议会中相互扯皮,蝇营狗苟,丝毫不顾国计民生。他们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想束缚陷害政府。对于这些,袁某已经经历多次;等百熙就任总理,也能亲身感受到这种苦痛!” 孙元起点点头:“确实如大总统所言,议会制度适合守成,而不适合创业;适合日常,而不适合应急。尤其是在中国议会制度还不完善、议员素质有待提高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在遇到内政外交方面不适宜公开的事项,或者某些紧急事变的时候,议会几乎没有伸展收缩的余地,变成政府决策的一道枷锁。扯皮推诿现象估计也在所难免,甚至可能重现‘朝议未决,兵已渡河’的闹剧。中国推行政党、议会制度,任重道远啊!” 袁世凯:“百熙你是各省自治的标志性人物,又是新中国党党首,偏偏现在国家面临中央与地方、政府与政党的问题,所以袁某对由你组阁的态度是五分赞成、五分反对。没想到你我居然英雄所见略同!既然如此,不如在你就任总理之后,你我挑选合适时机暂时废除国会,由你们新中国党一直执政。等将来国富民强,再重新开启国会。百熙你觉得如何?” 第四一六章人间随处有乘除 孙元起不禁愕然失色:“暂时关闭议会?这如何使得!” 袁世凯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现在不着急回答。等百熙接掌内阁、总揽政务之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不迟!”旋即又换了个话题:“如果袁某侥幸当选大总统,肯定会提名百熙为内阁总理,对于组阁人选百熙是否曾有所考虑?早作打算的话,到时可以省却无数麻烦。” 民国初年的政治架构和现在差不多,即国会选举总统,总统提名内阁人选并交国会通过。按照常理,总统应该由把持国会的第一大政党首领就任,像袁世凯这种丝毫没有政党底蕴的人物,根本就没有半点染指总统宝座的可能。可惜袁世凯虽然没有政党背景,但手中却牢牢掌握着全国最强大的地面军事力量——对于孙元起麾下的空军,恐怕北洋军也素手无策,只能蜷缩在战壕里被动挨打。——于是大总统的席位就被他提前预订了。 当然,只是预订,并非板上钉钉。 袁世凯觉得威胁主要来自两个人:一个是表面上和自己推心置腹、私下里却四处捣乱的孙文,另一个就是面前这位貌似谦卑恭敬、私底下实力却非常骇人的青年后辈。碰巧他们俩都姓孙,而且都和孙猴子一样能折腾,直把自己这个玉皇大帝折腾得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要说两人谁的威胁更大,答案毫无疑问是孙元起。 孙中山最大的资本是名气和政党,但孙元起在这两方面同样不弱。比如名气。孙中山在南方各省、各国政界颇具声望,孙元起则在西部各省、各国学界具有非凡影响力。甚至在政界的地位也丝毫不逊于孙中山。而在政党方面,国民党虽说号称党众百万,其实里面一半以上都是水分,根本没有半点忠诚可言,而且正因为它党众芜杂,造成内部矛盾不断,战斗力锐减,甚至不如党员只有十万的新中国党。导致两者虽然党众人数相差十倍。但在国会中的席位却不相上下。 然而在军队、地盘、财力等诸多方面,孙元起都能甩孙中山八条街,何况孙元起还比孙中山年轻十岁!都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孙元起三十刚出头便已经出将入相,又有谁敢轻视呢?所以袁世凯把孙元起视为生平劲敌。 孙元起也不矫饰,当下把前几日与杨度一起拟定的内阁人员名单说了一遍。然后客气地谦让道:“孙某德能浅薄思虑不周,初步拟定的人选或有不合理之处,还请大总统多多指正!” 袁世凯心中也在暗暗盘算。 孙元起在名单中给了北洋系三个名额,分别是外交、陆军、农林,其中两个掌有实权,情谊不可谓不深厚!说到底毕竟还是新中国党组阁。自然不能让北洋系独霸天下,此外还要利益均沾,如今这般安排已经可以算仁至义尽了。但这和袁世凯心中设想的方案仍是有不小的差距。 在袁世凯的憧憬中,最好是在内阁中占据内务、财政、陆军、海军四个席位。当然,连袁世凯本人都觉得这太过奢望了。如果退一步的话。他愿意首先放弃海军。尽管袁世凯曾兼任过北洋大臣,但在他看来。中国的海军根本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早在洋务运动之初,见识到西方列强船坚炮利的厉害,又初步明白海疆重要性的官场有识之士就提出了兴办海军、保卫海防的建议。尤其是同治十三年(1874)日本侵略台湾事件的发生,引起朝野的极大震动,从而引发了晚清史上著名的海防大筹议。随后,清政府在广泛讨论的基础上,制定了兴办南北洋水师的计划。经过大力兴资建设,初步形成了北洋、南洋、福建、广东四支相对独立的水师。 十年之后,中法战争爆发。 在马江海战中,被寄予厚望的福建水师一败涂地,11条舰船全军覆没。随着战火蔓延,南洋水师也遭受池鱼之殃,受到沉重打击。战后清政府痛定思痛,深刻反思为何筹建海军十年依然毫不足恃?最终得出两条原因:一是国家不够重视,二是装备相对落后。有惩于此,清政府于光绪十一年(1885)成立总理海军事务衙门(即民国初年海军部的前身),专门负责海军事务,同时决定从北洋水师着手,训练一支装备先进、足以拱卫京畿的海军。 又是整整十年过去,中日甲午战争爆发。 前后投入三千万的北洋水师一败于丰岛,再败于黄海,最终在威海卫之战中全军覆没,重蹈了福建水师的覆辙。北洋水师训练十年,投资巨万,结果却如此不堪一击,使得甲午战败之后朝野上下人人痛诋海军误国,甚至认为花费巨资建设海军本身就是个错误,致使全国都失去了重建海军的信心和热情。为此,清政府不仅取消了北洋水师的编制,还裁撤了总理海军事务衙门。 随后的几年里,清政府或许也曾有意振兴海军,但背负着《马关条约》巨额赔款的巨大压力,根本难以筹措购买舰船的大笔经费,只好无奈作罢。而且列强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掀起了瓜分中国港湾的狂潮,旅大、威海卫、胶州湾、广州湾、九龙半岛等优良港口先后被各国强租,中国海军甚至连一个停泊军舰的基地都找不到。尽管如此,北洋作为京师的门户,终究还是需要水师作为藩篱的,那么这个藩篱仅仅是心理安慰也好。在甲午战争后,清政府还是挤出家底买了几艘勉强敷用的舰艇,拨付北洋使用。 或许大清水师真是流年不利,北洋水师刚有一丝起色,又发生了庚子国变。 在八国联军入侵过程中。有4艘鱼雷艇被联军掳走、2艘驱逐舰被大卸八块,北洋水师元气大伤。重建海军再次遭受沉重打击。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海军成为了可有可无的摆设。1906年清政府将兵部改为陆军部,次年只在陆军部下设立一个海军处,专门负责海军事务。 直到1909年,年轻气盛、志大才疏的载洵决定祖先遗志管理水师,并与军中宿将萨镇冰一道担任筹办海军大臣,开始了兴复海军的宏伟计划,海军才勉强振作起来。俗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办事。”有了洵贝勒主事。海军经费也明显宽裕起来,又陆续从西方购进了12艘军舰。虽然这些军舰吨位小、样式旧,装备性能落后于时代,但对于严重缺乏军舰的中国海军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转眼到了辛亥年,革命爆发。 以载洵的观点看来,这么些年来大清对于海军投入那么多,海军在卫国战场上却是逢战必败。不仅没能报效国家,反而拖了国家后腿,着实愧对政府花出去的那一堆堆白花花的银子。此时面对南方战斗力只有5的渣渣,难道不该奋发神威,以摧枯拉朽之势平定叛乱?然而现实却是,大清水师数十艘舰艇分期分批次宣布易帜起义、拥护共和。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革命党的怀抱。直气得载洵跳脚大骂。 虽然海军很重要,但目前来看,投资巨大,收效甚微,而且各艘舰艇装备相对陈旧。海军官兵又没有丝毫的忠诚可言,根本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在袁世凯心目中。海军完全就是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既然孙元起想要接手,那就给他好了! 不过内务、财政、陆军都是炙手可热的席位,孙元起未必有那么慷慨。如果还要退一步的话,袁世凯会选择让出内务部。因为内务部总揆国内民政,向来是总理的禁脔,担任内务总长的都是总理的亲信,只怕孙元起也概莫能外。若是在内务总长人选上较真,孙元起肯定以为他是有什么企图。袁世凯又何必去触这个霉头? 袁世凯真正势在必得的是财政、陆军两部,只要有钱有兵,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然而孙元起只满足了他一个要求,即任命鄂军都督段祺瑞为陆军总长,这里面还有调虎离山的味道;却把财政大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然后送来一个外交总长的席位。当然,外交也很重要,由此也足见孙元起的诚意,不过这却并非袁世凯所需。 自从政以来袁世凯便注意与各国打好交道,经常与各国驻华公使举行会晤并馈赠礼品,私下的交情非常良好。那些可以解决沟通加以解决的外交问题,早就在私底下谈好了,哪用上外交部、谈判桌?真正送给外交部处理的,都是处理不了的棘手活儿。既然如此,要不要外交总长的席位又有多大关系? 不过袁世凯转念又想:组阁执政的新中国党又占了哪些职位呢?内务部是当然之选,海军部是鸡肋,工商部是搭头,只有财政部才是孙元起想要争取的目标,根本不算过分。如果自己和他索要财政总长的席位,会不会激化矛盾呢? 在这一瞬间,袁世凯心中千回百转,才沉声答道:“看得出来百熙为拟定这个方案花费了不少心思,既要注意权力平衡,又要极力争取各方都相对满意,真是辛苦你了!虽然方案不是尽善尽美,但老夫一时间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等过些时日,老夫考虑完后再给你答复吧?” 这不是“经查无果,事出有因”的节奏么? 孙元起还是恭声答应,然后起身告辞。 以后的几天里,袁世凯帮助解决了宋教仁参议员的身份,却再也没提组阁方案的事情,而国会正式召开的日子已经到来。 第四一七章七雄戈戟乱如麻 1913年4月8日,民国第一届国会在北京正式召开,临时参议院也于同日宣告解散。 之前临时国会只有参议院一家,议员人数也相对较少,所以一直借用前清资政院旧址办公。——当然,这个地盘原先也不是资政院的,而是京师法律学堂的校舍,因为京师法律学堂与京师法政学堂、京师财政学堂合并组建北京法政专门学校,这个校舍就空了出来,正好改为资政院会场。——现在正式国会却有参议院、众议院两家,人数已经逼近千人大关,自然不可能再挤在一起开会。 早在去年国会选举之初就有聪明人想到了这一点,报经内阁和大总统府批准后,决定人数较少的参议院仍然使用前清资政院旧址办公。至于人数较多的众议院,则利用资政院东侧的原财政学堂校舍改建成一座会堂,作为众议院的办公地点。会议首日就选在这里召开。 这一日风轻云净阳光和煦,京城大街小巷都悬挂着五色旗,颇有后世国庆节的氛围。从上午9时起,议员们就身着特制礼服,陆续来到众议院新落成的会场。孙元起作为中央学会会长、社会名流,也被应邀列席典礼。 午前11时,国会开幕典礼正式开始,拱卫军鸣放108响礼炮以示致敬。随后筹备国会事务局委员长施愚报告国会召集经过,并代表全体议员公推议员中年事最高的云南参议员杨琼担任会议临时主席。 话说杨琼这个人比较有意思。他生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据说是少数民族(白族)。不知道是时乖命蹇考场蹉跎,还是后知后觉大器晚成。直到四十五岁时才勉强考上举人。要按现在的公务员招考条例,纵使他有博士学位,也会被挡在门槛之外。好在清朝对公务员的年龄要求比较宽松,他顺利进入仕途,并担任晋宁州学正等职。 但他很快又从官场脱身,转而投身教育事业。庚子国变后,全国大举兴办教育,他已经年近六旬。依然奉命出使日本考察学务,并从东京弘文学院速成师范班毕业,回到云南继续从事教育。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孙元起倒很想邀请他到经世大学做以场演讲,好好谈谈他的求学经历,让学生们真实体会到什么叫“学无止境”、什么叫“老当益壮”。 紧接着是袁世凯特派代表、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登台致贺,并诵读袁世凯的颂词。声称:“我中华民国第一次国会正式成立,此实四千余年历史上莫大之光荣,四万万人亿万年之幸福。世凯亦国民一分子,当与诸君子同深庆幸!”最后还高呼“中华民国万岁!民国国会万岁!”仿佛前几日提议暂时关闭议会是另外一个人,这不由得让孙元起感到阵阵恶寒。 虽然国会已经召开,但你千万别指望能像后世那样十多二十天就胜利闭幕。在真实历史中。这一届国会从4月8日开幕,到10月7日选举出黎元洪为副总统,正式完成所有议程,前后整整花费了六个月的时间。在这半年时间里,他们不过就是选举了议会议长、民国大总统副总统。通过了内阁名单而已。 这哪是什么选举?分明就是熬鹰! 纵观中国历史,估计只有号称“史上第一拖拉”的两院院士增选。才能在拖沓程度上和这届国会一拼高下。两院院士增选从1991年后步入常态,两年增选一次,增选在奇数年举行。选举从元旦发布提名候选人通知算起,经过提名候选人、归口部门遴选、院士评审、选举等四个环节,非得等到十二月份才姗姗公布,前后足足花费一年时间。而后还要休整一年。仿佛每次增选都伤筋动骨,非得调养一年才能恢复元气似的。足见其拖拉程度! 最初孙元起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号召本党议员积极推动会议的进程,但很快他就转而万分感谢国会选举的拖沓,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三件大事,让他充分认识到在民国初年担任内阁总理是件多么具有挑战性的工作! 按照时间顺序,第一件大事是四月底、五月初白朗叛乱的日趋严重。 去年年底,时任河南都督的张镇芳为了避开孙元起,离开省会开封亲赴豫西南一带督导大军剿灭白朗叛匪。事实证明,由一个不谙军事的都督来指挥平叛完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白朗利用本身骑乘骡马、没有辎重的速度优势,在北自开封府禹州、南至桐柏山一带广袤的丘陵地带纵横决荡,甚至一度沿着蒋作宾麾下湖北第一混成旅的防线,切入到了湖北德安府的随州地界,吓得正忙着整军的段祺瑞一身冷汗。面对飘忽不定的叛军,张镇芳不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反而根据各地报告的匪情,命令部队跟在白朗匪军屁股后面四处围追堵截,使得参与围剿的各部北洋军、巡防营疲于奔命,不时被白朗抽冷子剿灭一部分。张镇芳剿匪不成,反而变成了运输大队长,赠送的武器弹药让白朗叛军日益强大。 到了今年四五月间,白朗叛军摆脱豫、鄂两省官军的兜剿,突然挥师北上,利用长途奔袭一举攻克唐河、禹州两座县城。此时白朗军已经扩大到五六千人,半数兵员拥有快枪,甚至还有一批机枪和六尊大炮。随着队伍声势日渐浩大,各地大批灾民、散兵游勇、绿林好汉纷纷加入其中。根据孙元起的情报,连日本人和南方革命党都曾秘密派人与白朗进行商谈,尽管具体细节不得而知,但意图合作的目的却昭然若揭。 眼见白朗叛军在豫西坐大,并大肆剽掠。正在京中参加国会的河南省议员郑重地向袁世凯提出了质询案。现在大总统选举八字还没一撇,袁世凯自然不敢节外生枝。只好不顾兵力、财政双重紧张,抽调直隶山东两省的北洋劲旅对白朗叛军进行大规模围剿。 第二件大事是民国政府面临巨大财政困难。 到了四月份,民国政府国库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借款不仅抵无可抵、押无可押,甚至连合适的借口都找不到。4月10日,财政、海军两部以订购舰艇的名义,分别向德商瑞记洋行和奥地利下奥证劵公司分别借款120万英镑和200万英镑。其实哪是买什么舰艇?就是国库没钱,财政濒临崩溃。借用这个名头来借点钱来接济一下。 迫不得已,民国政府不得不重启之前唐绍仪与六国银行团商谈的善后大借款。或许袁世凯是想要一劳永逸,此次借款金额竟然高达2500万英镑。正因为借款金额巨大,六国提出的条件极为苛刻,比如债券9折出售,借款指定用途,借款要事前扣除各项赔款外债。以全国盐税及关税余额为担保,审计用途须聘请洋人为顾问等等。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条件再苛刻,袁世凯也只能咬牙认了! 不知是袁世凯担心夜长梦多,想要尽快办妥此事。还是担心国会从中阻挠,所以故意绕开国会,签订这么巨额的借款合同时居然没有经过国会同意!而且合同中规定要聘请洋人作为财务顾问,偏偏眼下俄国正怂恿外蒙独立,全国上下都在极力拒俄。袁世凯却要逆施倒行聘用俄国人,如何不激起国会议员和全国民众的强烈反应?更不巧的是在签约次日。发生了第三件大事,即刚当选参议院议长不久的宋教仁离奇地在寓所里被人暗杀。 宋教仁遇刺消息一传出,顿时全国为之震动,孙元起也忍不住喟叹历史车轮的强大惯性。参众两院更是怒不可遏,将其视为对国会权威最严重、最恶劣的挑衅,责令大总统袁世凯与内阁总理赵秉钧限期查办此案,给国会和全国民众一个交代。正在日本考察铁路的孙中山听闻消息也极为悲痛,立即由长崎致电国民党北京本部和上海交通部,令党人合力查出宋氏被刺的凶犯,以谋昭雪。至于他为何只致电党内,而不致电大总统府、国务院和议会,个中原委就很值得玩味了。 蹊跷的是,就在赵秉钧为破案焦头烂额之际,两名凶手先后在天津日租界和上海被擒获,供词矛头直指袁世凯、孙元起二人。在天津日租界被捕的是名青年,据信是经世大学在校生、新中国党党员,声称为扫除新中国党执政障碍、报答孙先生的厚恩大德,所以才秘密联络同志之士联手枪杀宋教仁。孙元起倒是很想去天津看看这名学生,结果还没动身,该名学生便死在监狱中。报纸上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说是畏罪自杀,有人说是严刑逼供伤重而死,还有人猜测是孙元起杀人灭口。 而在上海被拿获的则是北洋出身的老兵油子,前不久刚刚被裁撤出军队。他参与谋杀宋教仁是因为宋教仁密谋策划二次革命,推翻中央政府,所以他想为四万万同胞除去此元凶大憝。随着审问的一步步深入,他与总理秘书洪述祖商议刺杀宋教仁的来往函电也逐渐浮出水面。 很快,两名凶手的供词以及与洪述祖之间来往函电作为案件主要证据,被分别发给大总统府、参众两院、国务院、各省都督、民政长以及各大报馆。国民党报纸是全文刊登,而新中国党和北洋系媒体则是极力辟谣,并进而指出宋教仁遇害是国民党内讧,死于自相残杀,这些证据纯属捏造,目的是想栽赃陷害。对此全国民众的反应是,如果证据属实,那么赵秉钧乃至袁世凯都难脱干系;至于孙元起,应该不会参与到这件事中,即便那名学生真的是凶手,那也是个人行为,和孙元起无关。 或许,这就是好名声的益处吧? 证据公布后,孙中山马上中断在日本的访问,迅速返回上海,在国民党上海交通部召开会议,极力主张以武力讨伐北方,为宋教仁报仇雪恨;并把袁世凯善后大借款理解为意在扩大北洋军队,企图以武力解决南方革命势力。国民党应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先发制人。 但国民党内部的意见并不统一,比如黄兴就倾向于用和平方式解决。在他看来,以现在国民党手中掌握的武力,北伐根本毫无胜算。现在国会正在召开,宋案的证据又在我们手中,如果真要想为宋教仁报仇雪恨,那就携带证据北上在国会中弹劾赵秉钧乃至袁世凯,岂不事半功倍,更加稳妥? 当然,以黄兴为首的法制派和以国民党籍国会议员为中心的政党政治派因为主张以法律手段解决问题,被居正、马君武、李烈钧等人毫不留情面地冠上了“亲袁派”的罪名,并加以严厉批判,甚至威胁开除党籍! 至于内阁总理赵秉钧,被泼上污水之后,不得不发表通电为自己辩白。可惜收效甚微。迫于社会舆论的强大压力,他不得不向袁世凯提交了辞呈。 听说赵秉钧提交了辞呈,孙元起反而忐忑起来:这三件事搅和在一起,完全就是政府军事、财政、政治全面崩盘的节奏!如果袁世凯批准赵秉钧辞职,提名自己担任总理的话,自己能应付得了这么复杂的局面吗? 第四一八章逢时长揖便论兵 事情发展就像墨菲定理所说的那样: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就在孙元起忐忑不已的时候,袁世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批准了赵秉钧的辞呈,然后迅速提名孙元起为内阁总理。国会也一改以往拖沓的节奏,三两日工夫便高票通过了该项提案。就这样,孙元起成为继唐绍仪、赵秉钧之后民国第三任内阁总理,也是正式国会选举出的第一届总理。 孙元起本来以为自己得知担任总理的消息后会紧张、惶恐,没想到那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反而心平气和。一个人独自在书房里沉思良久,随后发布了就任总理之后的首道命令:命蒋志清迅速交卸四川总督职务,尽快进京就任海军总长;空出的四川总督,由晋督阎锡山接任;陕督赵行止调至山西,甘督张育和调任陕西,甘肃都督一职由甘肃陆军第一师师长程子寅接掌。所有调任官员只准携带五名随员,限十日内到任交接,违者严惩不贷。 发完电报,才派人请来杨度。 甫一见面,杨度便喜气洋洋地长揖贺道:“百熙今日当选国务总理,杨某这等淮南旧鸡犬也与有荣焉!本当略备薄礼以表恭贺,奈何百熙突然命人相召,匆匆之间不及筹办,还请恕罪。”杨度如此高兴,除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原因外,还在于他是孙元起担任总理后召见的第一人,由此可以看出孙元起对他的信任与器重。 孙元起连忙扶起杨度:“皙子何时变得如此俗套?” 两人把臂走进书房之后。孙元起才苦笑着说道,“宋遁初遇刺一事。孙某还没有脱开干系,如今又把孙某捧到总理宝座上。袁项城这不是要抬举孙某人,分明是想把孙某架到火炉去烤啊!现在这时候,国内有白朗举事、孙中山倡乱,国外有英国占据片马、俄国提携外蒙,再加上财政入不敷出,总理是那么好当的么?依我看,这个总理就是个驴屎蛋。外表光鲜亮丽,其实里面一团烂草!” 杨度摇着折扇道:“总理职位是个驴屎蛋也好,是个金元宝也好,百熙你现在既然身为总理,就不能再抱怨,因为抱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有那抱怨的时间,还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听过百熙是高票当选总理的。既然国会议员如此信任你,你总该做些事情以示报答吧?” 孙元起叹息道:“孙某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现在局势糜烂如此,纵使孙某有心报国,恐怕也无力回天啊!” 杨度“哗啦”合上纸扇:“百熙找杨某过来,该不会就是为听你抱怨的吧?” 孙元起这才振作起精神:“让皙子见笑了!孙某请皙子过来主要是未雨绸缪,想与皙子一起把近期国内外大事梳理一下。先拿出个大致的处理章程,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在此之前,要和皙子通报一个经世大学中国政策研究院和美国相关智囊团前不久刚刚得出的结论。” 见孙元起态度严肃,杨度不仅有些好奇:“哦?中国政策研究院得出的结论?是梁卓如研究出来的?” 孙元起摇摇头:“不是梁卓如,是另有其人。这个结论属于最高机密。除了孙某之外,你是中国人中第三个获知消息的。”第二个人自然就是远在上海的莉莉丝。接着他又说道:“根据研究。在明年七八月份,欧洲将会爆发一场破坏性极强的大规模战争,英、法、德、意、奥等列强都将卷入其中,并渐次波及到全世界。这场世界大战会持续四到五年时间,并彻底改变世界格局!” 杨度一怔,紧接着问道:“是同盟三国与协约三国之间的战争?” 虽然同盟国、协约国的名称是因为一战而众所周知,但它们的起源却非常早。像“同盟国”,早在1879年德意志帝国就与奥匈帝国缔结了秘密的德奥联盟,随后又在1881年与意大利王国结盟,形成了德、奥、意三国同盟;而“协约国”则可追溯到1892年法国与俄国的“法俄同盟”以及1904年英国与法国签订的“挚诚协议”,到了1907年,因为受到德国的威胁,法、英、俄三国正式组建“三国协约”,欧洲从此分为两大阵营。 欧洲各列强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随着同盟国、协约国两大阵营的成立,矛盾愈演愈烈,并逐渐升级。在1913年的时候,火药味已经隔着大西洋都能闻见,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演变成世界大战。各国广播、报纸上也在连篇累牍报道,杨度知道也毫不为奇,真正令他惊奇的是孙元起还有另外的顶尖谋士,那个人甚至能够推测到战争爆发的具体时间! 孙元起道:“正是!研究结果表明,战争初期同盟国会取得一定优势,但随后便出现战事僵持局面,这种态势肯能要维持一到两年,然后美国加入协约国,彻底击败同盟国。在此过程中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有两点,一是俄国会遭受俄国的猛烈攻击,虽然后期局势可能好转,但国内爆发革命的概率非常高;二是日本会加入协约国,向德国宣战,但作战目标很有可能是攻占德国控制的青岛,进而威胁山东全境。” 为了让杨度能在未来的国内外大事中做出正确决断,而不是单纯地就事论事,满足于尔虞我诈权谋机变,孙元起不惜爆出更多的猛料。 杨度马上问道:“正因为预料到日本可能攻击青岛,所以你才调遣蒋介石出任海军总长?” 孙元起道:“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吧!” 杨度又问:“除了美国加入协约国的原因之外,百熙你觉得同盟国先胜后败的主要原因在哪里?” “原因很多吧!比如同盟国本身工业基础相对薄弱,海外殖民地相对较小,海军难以与协约国抗衡,导致战争后期资源短缺,削弱战争潜力。同盟国各国实力也参差不齐,最强的德国腾挪空间较小,面临两线作战的危局;最弱的意大利则是两面三刀,很容易拖后腿。当然,最重要的外因恐怕还是美国参战。”孙元起对此了解也不是很多,只能根据结果来寻找原因。 杨度凝思片刻后道:“根据刚才的研究结论,既然同盟国在战争初期占据优势,其后又能僵持达一两年之久,足以表明同盟国有战胜的希望。如百熙所言,最重要的外因恐怕还是美国参战。但美国并不是一开始就支持协约国的,它首先要坐山观虎斗,收取渔翁之利。最后的关键时刻才插上一脚,一锤定音。 “但可以看出,整个推测过程中并没有考虑我们中国的因素。如果我们先知先觉,在战争之初就介入并积极支持同盟国的话,会不会扭转战局?你说过同盟国战败的理由是战争后期资源短缺,正好我们中国资源丰富!你说德国面临两线作战的危局,我们可以从东方夹击俄国加以策应,反正俄国自康熙以来一直就是中国生死大敌!如果与德国携手在青岛击败日本的话,还可以免除《辛丑条约》的债务、索回《马关条约》的赔款,极大缓解政府的财政压力!” 孙元起吓了一大跳:“我们支持同盟国?万一最终同盟国还是败了呢?皙子你要知道,美国早在二十年前工业总产值已经位居世界第一,它技术先进、门类齐全、资源丰富、生产实力雄厚、劳动生产率高,战争潜力远非贫穷落后的中国所能媲及!以我国现在的实力,在世界规模的战争中根本无足轻重;只有美国那样的实力,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砝码! “在孙某看来,我们最好的策略就是效仿美国,在战争初期保持中立,向协约国、同盟国两大阵营出售战争物资,发发战争财;顺便趁西方列强无暇东顾之际,削平地方割据,完成全国统一。等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再宣布加入协约国,成为战胜国之一,看看能捞取什么好处。如此内无叛乱、外无畏强敌,发展上二十年时间,国家绝对可以富强昌盛。” 杨度反诘道:“那日本攻击青岛,进而威胁山东全境怎么办?俄国支持外蒙独立怎么办?英军强占云南片马怎么办?” 孙元起顿时语塞。 杨度也不为己甚,随即又说道:“当然这个问题不着急回答,毕竟距离预想中的战争爆发还有一年之久,我们可以细细考虑。不过百熙提到欧洲大战的爆发并将持续四五年之久,倒给我们解决当前许多问题提供一种全新的方法。比如袁项城签署的《善后大借款》,以前会觉得款项太过巨大,将来偿还非常困难,倾向于削减借款;现在则可以放心大胆地大借特借,大不了等战争爆发时用实物偿还,也可以故意拖欠,甚至战争结束后作为战胜国,直接作为战争赔款。 “再比如俄国支持外蒙独立问题、英军强占云南片马问题,现在可以不着急解决,用一个‘拖’字诀拖到英、俄两个陷入战争泥潭之时再谈,那时候保证事半功倍。我们可以用这一两年时间,尽量扩编军队,专心解决国内问题,以待欧洲战事爆发。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嘛!” 第四一九章方今交道成灰烬 拜常凯申所赐,现在稍知近代史的国人对“攘外必先安内”这句名言都耳熟能详,而且总感觉有几分刺耳,殊不知这句话里却蕴含着中华数千年来一贯的思维方式:由内而外,先内后外,重内轻外。《论语》中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大学》则强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顺序,《孝经》中有“资于事父以事君”的逻辑,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也有“打铁还需自身硬”“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俗语,无不体现这一点。 孙元起从眼下局势考虑,也觉得先安内、后攘外是最好的策略。次日一大早起来,便派人去请早已圈定的外交总长陆徵祥,开始着手调整自己执政后的国家外交策略。陆徵祥倒是很快就过来了,只不过后面却跟着一个令人讨厌的尾巴:俄国驻华公使库朋斯基。 库朋斯基大约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进门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在下听说孙先生于昨日当选内阁总理,特意上门祝贺。您该不会不欢迎吧?” 所谓“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对于这种恶人,孙元起还真是非常不欢迎。不过之前杨度和他交谈时也提到过,作为教育总长,或许可以用“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的态度来接人待物,以示自己皎皎不污;但作为内阁总理,一定要懂得“瑾瑜匿瑕,国君含垢”的道理,不能把自己的喜憎之情带到政务中来。 孙元起只好强打起精神:“公使阁下上门道贺。孙某自然欢迎之至。只怕公使阁下道贺是假,另有赐教才是真吧?” 库朋斯基面色一僵。随即打了个哈哈:“总理阁下这是什么话?在下虽然确实有些事情要麻烦您,但道贺也是真心诚意的。” 孙元起道:“公使阁下的好意孙某已经心领了,不知还有什么赐教?如果是私事,那但说无妨;如果是公事,还请公使阁下免开尊口。虽然国会已经通过提案,但在宣誓就职之前孙某无权处理公务。所以有什么事情等内阁全体成员宣誓就职之后再谈不迟!” 虽然孙元起不能像《雍正王朝》里面邬思道所言“公事找张廷玉,兵事找十三爷,如私事则答天子没有私事”那么牛叉。但模仿一下堵住库朋斯基的嘴巴还是绰绰有余的。果然,库朋斯基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好天南海北胡扯片刻,然后悻悻然起身告辞离去。 库朋斯基一走,陆徵祥赶紧解释道:“自从大人派兵北上、轰炸外蒙之后,这位俄国驻华公使隔三差五便到外交部大闹一场,勒令我国撤军。索要巨额赔款,并提出众多过分要求。陆某也是被他闹得不厌其烦。今天一大早他又到外交部抗议,正好听到大人召见陆某,便死活要跟着来。陆某百方劝解无效,只能——” 孙元起摆摆手:“国家贫弱,列强环伺。我自然知道子兴兄这个外交总长的难处。而在所有列强中,俄国和日本估计是最贪得无厌的!这位驻华公使又提出哪些非分的要求?” 陆徵祥叹息之后才答道:“最初在下奉命与俄国谈判解除《俄蒙协约》事宜,他们提出我国必须履行六个条件才能撤销协约,条件包括永久保存库伦政府、中国不能派遣官吏干涉外蒙事务、中俄蒙三方军队各自撤回、中国政府不能阻止库伦向外国借款、库伦政府可以自行委任蒙古官员等。若按俄方所提要求,则我国在外蒙的治权、军权、外权、财权等全部丧失。外蒙形同独立。我等自然万万不敢接受这些条件。 “随后大人命令晋、陕、甘等处派兵北伐,并轰炸科布多城、乌里雅苏台等地。使得库伦当局惶惶若惊弓之鸟,几乎覆亡在即。此时俄国又替库伦当局出头,不仅委派俄陆军高级军官为库伦政府军队指挥教练,赋予该人调动各盟部军队的权力,还与哲布尊丹巴暗相勾结,准备派俄军五万人,帮助库伦当局对抗中央政府。 “与此同时,库朋斯基公使借口轰炸致使侨民伤亡、财产损失,竟然索要500万卢布的赔偿,并无理干涉我国在边境各省添兵布防,声称我国在边境各省驻军不啻于公然预备战事,俄国政府对此异常重视,将会根据我国的军力部署采取适当的应对;如果中国果有征蒙之举,他们将视之为两国争端,积极派兵加以干涉!” 孙元起不由冷笑数声:“俄国人手伸得够长、心操得够宽啊!” 陆徵祥接着说道:“俄国人素来蛮横粗暴,不可理喻!他们知道大人您麾下兵力雄厚、装备精良,所以不敢在西北边疆随便造次,而是在其他地方挑起事端,比如屡次派兵劫掠驱逐买卖城(今蒙古国阿勒坦布拉格)华商,并鼓动库伦蒙军进犯内蒙锡林郭勒盟一带,使得矛盾进一步激化;并要求中国政府与俄国协商确定我国在东三省驻兵数目! “到了四五月间,库朋斯基再次照会外交部,又提出四项无理要求:一是要求给予俄国人在黑龙江的开矿专权,二是居住在哈尔滨的华人必须向俄国工部局纳捐,三是中国军队调往外蒙或者通过哈尔滨,必须提前向俄国政府报备,四是华人要搭乘俄国船只,必须事先向俄国使领馆领取执照。简直视外蒙、黑龙江为俄国之私有领土!” “那赵智庵总理是怎么处置这些事情的?”孙元起问道。 陆徵祥摇头道:“还能怎么着?扯皮呗!智庵总理也知道这个口子不能开,因为只要哪里口子一开,保证各国列强都蜂拥而上,索取至少同等的利益。您别看俄国提出这么多无理要求,其他列强也都没闲着。像德国公使哈豪森前不久就照会外交部两件事,要求由德国独资修建从胶州经莱芜到济南的铁路,该铁路附近三十里内的矿产也由德国自由开采。 “日本公使伊集院彦吉针对俄国在东北的图谋,声称奉日本政府之命,要求详细制定《东三省地方条约》,并交来日方草拟的六条草案,包括黑龙江一带是中日两国公认的商民航路,不准其他国家分沾利益;东三省以后办理新政及开垦事务,只能向日本借款;南满铁路沿线、长春至大连租界沿线地面,必须永远租借;限制南满中国军队数量;日本人在奉天游学、游历,各地政府要切实保护;宽甸、怀仁(今桓仁)、通化、临江四县境内二十余处矿产都要归日本人开采。 “还有英国公使朱尔典,也照会我们外交部,要求扬子江流域是英国利益范围,不得向他国开放租界;要准许英国在中国内地开放一个特别通商的巨埠;海关总税务司一职要永远由英国人充任。与此同时,他还不断在云南片马地区增兵,并准备在那里开工建筑军用铁路。甚至弹丸小国葡萄牙,也照会我们外交部,要求中国承认葡萄牙人在澳门有永远居留权;中国没有得到葡萄牙人许可,不得将澳门让与他国。” 孙元起作色道:“这些列强未免欺人太甚!” 陆徵祥苦笑道:“谁说不是呢?可是我们又能有什么法子?一来咱们政府没钱,必须向各国银行借款过活,首先在气势上已经矮了三分;二来咱们国家分裂,各省各自为政,本身就矛盾重重,很容易让列强找到挑拨利用的机会;三是咱们军队虚弱,除了大人的西北军和大总统的北洋军能够勉强一战外,其他大部分不仅打不赢俄国、英国这等世界强国,甚至对阵东瀛扶桑都输得一败涂地,我们还能有什么法子?” 孙元起点点头:“国家现在确实贫弱到了极点,不过咱们不能灰心。如果咱们都心灰意冷了,那国家还有什么希望?我国有‘否极泰来’‘物极必反’的古语,西方诗人也说‘冬日已至,春日岂远’,相信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国家一定会繁荣富强起来的!当然,我们现在面临的关键问题就是如何熬过这段最难熬的时间。” 陆徵祥道:“在下昨日听闻大人以高票通过国会选举,成为第一任民选内阁总理,足见全国上下对大人寄望之深,在下心中也是万分期待。不知大人执掌国务院之后,会对外交方针作何调整?” 孙元起道:“孙某对于外交是一窍不通,本来不应该信口雌黄。不过根据现在国家形势,想对外交部的工作方针提个要求,就是一个字:拖!” “拖?”陆徵祥不由得望向孙元起。 孙元起道:“不错,就是拖!所有列强提出的非分要求,在不激化矛盾的前提下能够拒绝的予以明确拒绝,如果不能拒绝那就慢慢谈,至少拖个一年或一年半以上。所有涉及出卖国家利益的谈判,都不以谈判成功为最终目的,而是把谈判当成一种拖延时间的手段。比如俄国索要500万卢布赔偿,你就从5万卢布开始慢慢谈起,一千一千地往上加。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 “大人的缓军之计无非就是变着法子与各国扯皮。可是万一各国公使没那么好的耐心和脾气呢?那我们该怎么办?”陆徵祥有些担心。 第四二零章闻道长安似弈棋 孙元起道:“如果他们觉得不耐烦,那我们就适当做些让步,比如允许外国侨民在中国内地自由营业,只要遵守中国法律,不涉足军火、烟土等特定行业,都可以!再比如合资开采矿产,也可以,前提是我国必须占51%以上的股份,在多少年后这个矿产要无条件交还中国。还有修筑铁路、内河航运之类的,只要不是割让土地、出卖主权,都可以谈。拖上一两年时间,到时候应付起来会轻松许多。” “为什么大人笃定一两年之后事情就会出现转机呢?”陆徵祥对此颇为好奇。 孙元起自然不能把欧洲一年多后将出大乱子的消息告诉陆徵祥,只好掩饰道:“国家也不能这么一直乱下去!如果可能的话孙某会和大总统携手并肩,利用一到两年的时间铲除各地叛乱武装,确保中央地方政令畅通,统一国家财权,建立相对正规的国防武力。相信只要全国上下一致对外,我们在外交上就能占据更多的主动地位。” 陆徵祥不禁愕然:“大人准备对南方用兵?” 孙元起势力范围在西北和四川,袁世凯的地盘则是华北一带,如果两人携手并肩铲除叛乱的话,目标只能是南方的革命党。这个答案可以说是不问可知的。 孙元起正想借机敲打一下南方不知天高地厚的孙中山等人,也就不再掩饰:“我也知道现在国家形势如此,用兵乃是下下之策,但是最近南方闹得实在有些过分。某些人甚至明知国会正在召开,凡事可以通过法律手段加以解决,还是固执己见,倡言二次革命,其居心用意令人深思!当然,孙某不是好战分子,如果南方诸位能够悬崖勒马三思后行。免除此兵燹之祸,自然是国家幸甚、民族幸甚!如果南方诸位一意孤行,只怕我和大总统也不能坐视不理!” 其实南方也就是叫嚣得凶,论起军事实力来还真是不堪一击。历史上,孙中山、黄兴等人发动二次革命,从1913年7月12日李烈钧在湖口召集旧部成立讨袁军总司令部,正式宣布江西独立。并发表电告讨袁,到9月12日滇军入重庆,二次革命宣告失败,前后正好两个月时间。现在革命党势力大为缩水,袁世凯又有孙元起助阵,估计不要一个月就能打得孙中山再次亡命海外。 陆徵祥问道:“那国会会同意用兵么?” “国会即便不赞成。也不会反对的!”作为国会第二大党的党首,孙元起还是有这个自信的。而且一旦南方革命党发生叛乱,国民党内部很可能出现分裂,影响力必然急遽下降,到时候能不能提出议案还是两说。即便能提出议案,以新中国党的份额加上袁世凯能够影响的小党派,否决反对提案还是妥妥的。 陆徵祥不由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 ———— 接下来的几天还算平静。 虽然南方革命党气势汹汹。但同属国民党的蔡元培还是接受了孙元起的邀请,答应出任教育总长一职;而王宠惠的态度则非常耐人寻味,他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一味地虚与委蛇。如此不明朗的态度连杨度都有些吃不准:王宠惠这是在审时度势,择善而从?还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不让孙元起那么早组阁? 然而内阁名单已经由国会审议通过,不能随意更改,孙元起只好采用杨度的一个馊主意:故意放出风声。准备任命国民党方面最深恶痛绝的梁启超担任司法次长,进而逼迫王宠惠表态。如果王宠惠还是那么不阴不阳,孙元起打算干脆让梁启超这个次长代理总长。 就在孙元起准备接任内阁总理之时,有“国民党四督”之称的湖南都督谭延闿、江西都督李烈钧、安徽都督柏文蔚、广东都督胡汉民突然发表联名通电。文中称:闿等近日接闻参议院任命内阁、善后借款等电,心中不胜骇异! 月前敝党领袖宋教仁君在京遇刺,经多方彻查,种种证据牵涉政府要人已成事实。无可掩饰。国民因此大为愤懑,全国汹汹,方舆震动。今逝者抔土未干,生者尚有余悲。忽闻涉案某君通过参议院任命,摇身而成国之总揆,国人无不相顾瞠目结舌。 若此君清白无染,当远离此万机之地,以接受特别法庭之调查,洗脱其嫌疑;若此君持身不正,则更不应居此要害之处,以免误国误民也!如今罪名未去,而以嫌犯之名入住内阁,此将置国会于何地、置民意于何地、置民主共和于何地!且恐舆论于政府国会有相安相受、朋比为奸之讥也。 或是政府自知罪大恶极,有负国人委托之重,势必引起全国公愤,难保禄位,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不经国会议处,擅自与五国银行团缔结两千五百万镑之善后大借款。如今民心已失,虽有巨金,何以善其后?盖政府欲以此款,充作与国民宣战之军费也。 闿等恳请各国政府人民,设法禁阻银行团,俾不得以巨款供给政府也。复恳请国会立即废除以上数议,副总统、各政党、各省都督、民政长、省议会协力抗争,毋使民国因专权独裁而亡也! 随后,孙中山也向各国政府和人民发表通电——尽管除了日本之外,其他所有国家的政府和人民可能对他的通电都是不屑一顾,甚至比不上厕纸更具吸引力,但孙中山还是装得气势十足——在电文中,一方面大肆鼓吹他自共和以来的光辉成就,包括竭力维持全国安宁、殚精竭虑建设善良政府、推位让国给袁世凯等,一方面大肆丑化袁世凯、孙元起,诸如刺杀宋教仁、擅自借款、破坏《约法》、践踏共和等等。声称袁世凯借款纯粹为了扩军备战,国人此前以极大代价取得共和,此后也必将誓死拥护共和,如果国民因为拥护共和之故与政府决战,不仅中国人受到无限损失,外国人在华利益也将受到巨大的影响。所以恳请外国人不要借款给袁世凯,也不要支持袁世凯。 如果孙元起此前不知道宋教仁遇刺一事是由孙中山主导策划,也不知道当前政府的财政确实匮乏,读到这封通电时或许会为孙中山的良苦用心而掬一把泪。但现在知道所有实情再回过头去看那封电文时,但觉他嘴脸丑恶令人作呕。 两封电报的内容明里暗里都连及孙元起,孙元起不可能坐视不理。他当即命陈训恩草拟一封电文,指斥南方国民党以内讧攀诬他人、以谣言构陷政府,企图借端生事,挑起南北冲突,妄想分裂国家的鬼蜮伎俩。并表明这些不友好的言行是我们万万不能容忍的,南方革命党人必须悬崖勒马立即改正,否则由此引发的严重后果将由他们自己负责! 随后这封电文经四川都督阎锡山、山西都督赵景行、陕西都督张世膺、甘肃都督程子寅、青海都督徐树铮、新疆都督杨增新、西藏办事长官程凤翔、浙江都督朱瑞等联署,然后通电全国。这些人不是孙元起的嫡系就是孙系势力的外围,电文中浓重的火药味显然代表着孙元起对此事的态度:想被爆菊么?不想被爆菊的话就给我老实点儿! 电文发表后,迅速得到北洋系以及袁世凯外围军政长官的支持,纷纷通电表示响应。短短两天功夫,除了国民党四督控制的湖南、江西、安徽、广东四省之外,其他省份的都督和民政长全部参与联署,大家有的希望国会不要干涉政府借款,有的希望南方革命党看清形势,有的希望南北双方能够握手言和,以法律手段解决所有问题,个别袁世凯的拥趸甚至要求动用武力荡平乱党。但大体上还是以语言威胁为主,目的是想维持当前和平局面。 在此背景下,新中国党、共和党议员表示将尽快在国会中通过善后大借款议案。像谭人凤、岑春煊、李经羲、章炳麟、唐绍仪、伍廷芳等政界遗老名流,则是南北奔走,极力调解,企图化干戈为玉帛。表面上看,中国局势突然间归于平静,好像和平一下子就降临到九州大地。 但孙元起通过隐藏在中华广播公司、政经日报社下的谍报网却侦知,南北双方都在私下里不停布置。孙中山的布置主要是派遣国民党员到各省军队中策反、联络包括河南白朗乱匪在内的叛军、使用暗杀手段刺杀各地要员等,比如驻节扬州的第二军军长徐宝山就死于国民党人的暗杀。相对来说,袁世凯的手段就显得光明正大许多,主要以大总统的身份虚言恫吓,同时积极调整军事部署,削弱国民党影响,准备对江西、安徽、江苏三省动武。 对此,孙元起只能一方面命令辖下各省提高警惕,肃清国民党员的渗透与策反,争取把破坏降到最低;一方面命令驻扎川鄂两省边疆的刘明昭、尹昌衡等扩军备战,必要时南下攻略湖南等地,不能让袁世凯乘机坐大。 ——这还真有打麻将的感觉:盯死上家,看住下家,整死对家,我不赢,你们也都别想好! 第四二一章风驾潮头入渚田 眼看南北大战将至,在官场摸爬滚打二十年早已百炼成精的程德全明白江苏乃是冲突的核心地带,自己这个夹缝人物处在南北之间肯定左右为难,说不定还要遭受池鱼之殃,干脆宣布辞去江苏都督之职,北上就任内阁的交通总长。随后,代理鄂军都督的段祺瑞也将湖北军权匆匆交给南下的“干殿下”段芝贵,返京就任陆军总长。紧接着,前四川都督蒋志清也乘坐飞机来到京城。 这件事在后世的史书上被称作“三督入京”,标志着中央政府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清末民初喧闹一时的各省自治运动已经步入末路。 对于三督入京的原因,一般认为是孙元起与袁世凯在调整军事部署,准备对南方革命党采取雷霆一击。也有人认为这次人事调整的主要操作人是孙元起,其目的是在为即将到来的世界大战未雨绸缪——众所周知,孙元起对于国内外形势的判断可是首屈一指的,至少从现存史料上看还没有出现过大的纰漏。还有极少数孙元起的脑残粉顽固认为,三督之所以愿意入京,完全是孙元起的人格魅力所致,历史已经一再证明,跟着孙元起混才是最有前途的! 其实当初三个人进京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江苏、湖北、四川在全国来说都是举足轻重的大省,可不像云南、贵州、广西那种边边角角,可以弃之如敝屣!而且执掌全省军政大权的都督与有名无实的内阁总长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是他们各自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最终只能乖乖就范。 就拿蒋志清来说,原先四川治下有五千两三百万人,规模不亚于东西洋一大强国,加上山河阻隔,完全就是王霸之资。谁知他刚尝到都督的滋味,就被孙元起调到京中担任海军总长。海军有什么?十来个人七八条枪。总长完全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如果再给他一两年时间,把军中连排以上的军官撤换一遍。或许可以借故推脱孙元起的传召。但现在不行。 现在四川民众还时刻铭记孙元起年前蠲免赋税的好处,军中骨干大半是以前从经世大学附属学校征召的学生,而且不知道杨度在巴蜀安插了多少钉子。如果他蒋志清胆敢抗命不遵,只怕过不了三五日,就会被擒送到孙元起面前。所以,尽管蒋志清心里十二万分不愿意,但还是强作欢颜。乖乖地与同样满腹牢骚的阎锡山完成交接,然后尽快赶赴京城。并且到京后顾不上休息,便立即去拜访自己的恩师孙元起。 后世有人曾评价蒋志清的军事才能顶多只能胜任一个步兵排长,但他玩弄政治阴谋的手段绝对是一等一的,这从他在治川一年多的表现中就可以看出来。见面之后,孙元起对于他的功绩也是大加褒赞。 随着两人谈话步入正途。蒋志清还是忍不住问道:“就学生所知,海军乃是极具技术含量的兵种,唯有科班出生并在海军中浸淫多年者才能胜任总长之职,诸如之前的萨鼎铭(萨镇冰)、刘子英(刘冠雄)皆是如此。学生虽然也是军校毕业,但所学乃是骑课,毕业后一直在陆军中历练,从没有与海军打过交道。不知先生为何委任学生为海军总长?” 孙元起知道蒋志清心里有怨气。当下笑道:“确实如介石所言,海军极具技术含量,普通人还真玩不转。好在如今咱们海军的家底已经被折腾得一干二净,只剩些三文不值二文的破铜烂铁,可以由着你们随意折腾,边学边摸索。都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我很想看看介石你执掌海军之后,能不能独辟蹊径将中国的海军起死回生?” 蒋志清摇头道:“先生太抬举学生了!只是现在中国海军情况如此。恐怕神仙来了都无计可施!学生在赴京前曾大致了解了一下国内外海军的情况,不了解还好,至少心里还存有一丝希冀;了解情况之后,心中完全是万念俱灰!” “哦?介石何出此言?”孙元起都是有些好奇。 蒋志清道:“学生仅说两组数据,先生就知道中国的海军是如何的病入膏肓。第一组数据是去年的各国海军现有舰艇的数量及吨位数。位居第一的是大英帝国,共有战斗舰、战斗巡洋舰、装甲巡洋舰、穹甲巡洋舰、海防炮舰、潜水艇等各式舰艇591艘,吨位数达到235万吨;位居第二的是德意志帝国。共有舰艇357艘,吨位数为115万吨;与我们一衣带水的日本排列第五,有各式舰艇189艘,吨位数为68万吨。 “而我们呢?我们海军共有9艘穹甲巡洋舰、27艘海防炮舰、6艘驱逐舰、8艘鱼雷艇。合计50艘。看上去似乎数量不少,近乎日本的四分之一,但总吨位只有可怜的四五万吨,不及日本的十分之一,尽是些破烂流丢、行将就木的落伍小艇。用它们吓唬吓唬渔民、水匪还行,至于上战场,恐怕不用对方开炮,一阵大风就能刮沉一半。学生能有什么办法?” 孙元起点了点头:看来中国海军真还有点步入穷途末路的味道! 蒋志清又道:“第二组数据是从1906年开始在世界各大列强之间如火如荼展开的无畏级战列舰竞赛。1906年2月英国海军‘无畏’号战列舰下水,一夜之间使以往的战列舰变成了老古董。并由此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造舰竞赛。一般大家都以无畏号为标准,建造排水量在2万吨左右、使用蒸汽轮机作为动力、航速超过19节、火力比当时其它最大的装甲舰强1倍以上的战舰。此类战列舰被统一命名为‘无畏舰’,其中就包括德国的拿骚级战列舰、美国的南卡罗来纳级战列舰等。 “就在眼下这一刻,有数十艘无畏舰在世界各大船厂建造。据称开创无畏舰时代的‘无畏’号战列舰的造价为178万英镑,约合白银1千多万两,远高于当时清王朝一年的财政盈余!在西方来说,相当于欧洲五大列强之一奥匈帝国的海军全年经费!对于我们中国来说,咱们不仅无法拥有无畏舰,也没有能力制造无畏舰,甚至政府都不具备建造无畏舰的财力!学生又有什么办法?” 孙元起道:“一艘无畏舰的造价足以装备两个精锐陆军师,或者养活6个陆军标准师。不仅咱们玩不起这场军备竞赛,只怕世界上也就英国、美国等少数几个国家能玩得起,估计德国现在也是在咬牙硬撑着。咱们叫花子又何必与龙王爷比宝呢?” 蒋志清有些怀疑:“先生你说世界海军排名第二德国玩不起这场无畏舰竞赛?” 孙元起道:“这场无畏舰竞赛其实是技术与国力的双重竞争,对于欧洲列强来说,竞争更多是体现在国力上。对于英国来说,它从工业革命以来就在全世界各地攫取巨额财富,圈占大片的殖民地,其积累的国力足以支撑它参与眼下任何的扩军备战。而且英国是岛国,只需要维系德国十分之一的陆军,就能获得远胜于德国的地面安全,所以它可以集中力量发展海军,建造无畏舰。 “德国则不同。它地处中欧,四面环敌,地缘政治决定它必须重点发展陆军。如果德国在维持现有陆军水平的基础上,与英国做海军装备竞赛,最终结果只能是金融崩溃、国家破产;而如果德国放弃现有陆军水平扩张海军,则无异于引颈自戮,因为海军根本不能解决德国的陆上安全。从德国现有国力出发,建造几艘无畏舰或许没问题,但要和英国竞赛,完全就是取死之道!” 蒋志清赞叹道:“先生所言令学生茅塞顿开!” 孙元起又道:“更深一步想,英德两国的军备竞赛对于我国现在的海军发展何尝没有借鉴意义?首先一点,英国因地制宜,选用最有利于自己发展的海军作为竞争方式,而不是陆军,这说明在军备竞赛中战略谋划的重要意义;其次一点,英国选择具有重大技术含量的无畏舰作为竞争手段,利用这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主力战舰一下子就让其他国家感到了严重威胁,不得不跟随英国的步伐参与竞争,这说明在军事竞赛中科学技术的重要意义。 “既然由于国家财力、科技水平所限,我们无法参与到这场轰轰烈烈的无畏舰竞赛中去,那咱们何不开动脑筋,扬长避短,从竞争方式、竞争手段上考虑应对无畏舰的方法呢?只要我们提早准备,抢先发展,未来很有可能就是我们引领潮流,别人追随我们的脚步!” 蒋志清脑袋里灵光闪现:“先生的意思是?” “潜艇,飞机!”孙元起言简意赅地答道:“现在说到海军,一般人只会数出三大兵种,即水面舰艇部队、岸防部队和海军陆战队。但我觉得还应该有两个新兵种:潜艇部队,海军航空兵部队。尽管它们现在刚刚萌生,但在未来必定是海军不可或缺的两大部分。只要我们提早发展,定能制敌机先!” 第四二二章远输香舶海云屯 “潜艇?飞机?”蒋志清对于海军只是浮光掠影的了解,自然很难想像这两样东西的妙用。 “正是!尽管这两样东西现在还很幼稚,但在不久的将来必定会彻底改变海军的作战方式。当然,要想了解这两种事物的神奇功用,必须首先知道它们的前世今生。”孙元起在指派蒋志清担任海军总长后,曾专门花费一番工夫进行调查研究,“先说潜艇。潜艇出现的很早,据说早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集画家、发明家、医学家、天文学家、建筑工程师和军事工程师等诸多身份于一身的天才达芬奇,就曾构思过水下航行的船只。这可视为潜艇的最初设想。后人沿着达芬奇的脚步继续前行,并取得长足进展,而颇具探险精神的美国人在其中居功甚伟。 “史上第一艘用于军事的潜艇出现在美国独立战争时期,设计者是耶鲁大学的大卫?布什奈尔。1776年,他设计的简易潜艇曾试图攻击英国皇家海军老鹰号,虽未获成功,却开创了潜艇首次袭击军舰的尝试。史上第一艘成功炸沉敌舰的潜艇出现在美国南北战争,当时南方阵营的汉利号潜艇成功炸沉北方联邦的豪萨托尼克号。虽然潜艇本身也因爆炸产生的漩涡而沉没,却为后世提供了海战的全新战法。 “经过一两百年的发展,尤其是近二十年的技术进步,使得潜艇日益成熟,迅速成为海军重要作战兵力之一。目前世界各主要海军国家共拥有各式潜艇260艘以上。但在东亚来说,潜艇还是稀罕物什,一来是因为欧美各国的潜艇由于能力所限,根本无法抵达远东;二来是作为东亚海军强国,日本从光绪三十三年(1907)才开始自主设计并计划建造潜艇,现在还处于草创阶段,实在难以见人。 “我国在潜艇研究上也曾彪炳一时。早在前清光绪六年(1860),天津机器局就曾设计建造一款水下机船。意图潜伏在水下航行,运送水雷放置在敌方舰船之下。这款机船算是中国第一艘潜水艇,只是当局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从此再无下文。导致现在全国不仅无人研究潜艇,甚至知晓潜艇的也寥寥无几。” 蒋志清有些郁闷:“照先生这么说,咱们的潜艇纯属水花镜月,一时半会儿是指望不上喽?” 孙元起道:“也不能这么说。现在潜艇虽然发展颇为可观。但由于动力原因,导致它开不快、行不远,鱼雷也带得很少,更不能在水下长期潜航,所以一般只能担负近海和沿岸的防御任务。而我国海军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近海和沿岸防御,这是我们的优势之一。 “潜艇最主要的特征是隐蔽性。而不在于其性能的优越性。我国现在没有潜艇,之前也没有装备过,各大列强对我们没有防备之心,隐蔽可以达到极致。这是我们的优势之二。 “再者说,在三十年前我国已经能够设计制造潜艇的雏形,如今国内科技水平与那时相比完全不可以道里计,科研人员也颇具规模。而且很是专精,加上还有其他国家的经验可以借鉴,难道反而造不出来?在我看来,现在潜艇发展的瓶颈不是制造水平,而是设计理念。只要我们能够群策群力,未必不能后来居来。这是我们的优势之三。“即便咱们研制不成功,难道我们还不能通过其他途径弄来别国的设计图纸,照葫芦画瓢?” 蒋志清连忙道:“先生见教的是!” 孙元起接着说道:“至于飞机。现在经世大学研制的飞机已经在全国各大城市间往来穿梭,想来介石应该并不陌生,但你想过把它应用到海战中没有?比如飞机从陆地上的机场起飞,轰炸海上来犯的舰只;又或者建造一个巨大的舰艇,足以容纳飞机的起降,然后在海上与敌舰展开鏖战。——当然,中国现在未必有建造这种巨大舰艇的能力。 “你刚才提到世界各大强国之间如火如荼展开的无畏级战列舰竞赛。无畏舰诚然是海战利器,具有划时代意义,但我们也要清醒地认识到它的缺陷。由于无畏舰的设计理念最初提出于十年前,那时主要精力集中在舰艇与舰艇、舰艇与岸防之间的攻击与防御。对于来自水面以下的威胁考虑甚少,至于空中,根本就无人顾及。现在注意到这些,就是我们将来的优势所在。” 蒋志清若有所思。 孙元起最后总结道:“海战并非仅仅局限于海面、陆地这个平面,而是天空、海面与陆地、海底全方位立体式的战争,所以潜艇部队和航空兵部队迟早会加入海军这个大家庭。空军是我们的优势,现在陕西有西北空军第一大队,甘肃有西北空军第二大队,山西有华北空军第一大队,四川有西南空军第一大队和第二大队,都已经小具实力。你何不动动脑筋,在全世界率先成立海军航空兵? “如果说飞机与舰艇之间是技术的对抗,那么潜艇与舰艇之间纯粹就是以小博大、以弱胜强,好比是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傀。你想想,英国一艘无畏舰造价在180万磅左右,法国的孤拔级则要250万磅,而俄国的甘古特级更是高达280万磅;而一艘现在最先进的潜艇,无论是德国的U型潜艇,还是美国的K级潜艇,抑或英国的E级潜艇,造价都不超过10万英镑。如此博浪一击,显然是千值万值。这也是我们要发展潜艇的根本原因!” 蒋志清躬身答道:“海军无论发展飞机还是潜艇,都需要先生大力支持!” 孙元起笑道:“孙某请你担任海军总长,自然没有甩手不管的道理。正好此次善后大借款弄来一大笔现钱,与其让袁项城拿来扩军,还不如拨点给你们海军。我预计你们要成立一个装备研究院,负责研究、设计、制造包括潜艇在内的各种海军武器装备;建立两支飞行大队和两支潜艇支队,可以马上着手招收人员,进行开展一些前期训练。估计150万元足够你们今年的开支。” “谢谢先生!”蒋志清谢完之后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可是——” 孙元起奇道:“介石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何必吞吞吐吐?难道是钱不够?” 蒋志清这才说道:“还有半年时间,150万元应该足够了!学生只是有些担心。民国成立至今才一年有半,已经换了两三任总理,更替不可谓不速!虽然先生身正德高,万众景仰,可宵小之辈心思叵测,万一先生步唐少川、赵智庵后尘,这番安排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潜艇一时半会儿难以有结果,研究所人员大不了到时候遣散或迁走便是,这些都不打紧,关键是两个大队的飞机。 “众所周知,现在飞机是我们西部诸省的看家法宝,也是威慑周边各省不敢轻举妄动的独门利器,袁项城等早已对此垂涎欲滴,只是急切间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如果他趁机鲸吞那两支飞行大队怎么办?名义上说,那些飞机都是国家出钱购置的,我们西部无权处置。而且我们西部诸省都不靠海,如果选择在东部沿海设立研究院的话,恐怕还要考虑保密问题吧?” 西部各省都地处内陆,只有四川、湖北两省可以通过长江水道连接大海,这确实是孙系势力的一大软肋。可是研究海军装备,尤其是潜艇舰船等,怎么能离开海洋呢?那不成了闭门造车? 孙元起凝思片刻,才起身在书房的地图上比划道:“为保密,也为保命起见,海军设立飞行大队和潜艇支队的消息暂时不对外透露。飞行大队可以选调我们西部各队的可靠人员组成,在青海的库库淖儿(今青海湖)进行适应性训练。海军装备研究院、潜艇支队也可以在此设立分支机构,当然,主体部分恐怕还应该选在海边,毕竟小池塘里养不出巨龙!” 说着,手指移到了苏北的海州湾一带:“现在中国大部分天然良港都已被列强租借割让,可供我海军利用的少之又少,而海州港就是其中之一。前些日子,孙中山在规划全国铁路时曾说过,海州之通海深水路可称较善,在沿江北境二百五十英里海岸之中只此一点,可以容航洋巨舶逼近岸边数英里而已。而且它位于大连、塘沽、青岛与上海、宁波、广州之间,交通便利。如果能和江苏省府商量妥帖,最好选在此处。” 孙中山选择海州港更主要的原因是这里距离青岛最近,海洋水文条件最为类似,而且可以借机勘察周边地形。一旦明年战起,这里无疑是最好的吃撑点。 蒋志清摇了摇头:“只怕很难!海州位于淮盐产地北段,而两淮盐税是地方财赋的大头,素来被视做禁脔,江苏省府怎么会允许先生染指?” 孙元起指头继续向下滑:“如果江苏省府不同意,那就只好和浙江省府商量借一港口了。浙督朱介人(朱瑞)与汤蛰翁关系莫逆,借个港口用用应该没什么问题,说不定连安保事宜也能一道解决。” 第四二三章还我河山亦有年 孙元起说得非常轻松,仿佛浙督朱瑞随时愿意奉上一座天然良港似的,其实完全不然。在民初这个“有枪就是草头王”的年代,各省都督最重视的就是地盘,因为有地盘才有兵丁,才有粮饷,才有说话的底气,才有向中央及周边省份叫板的实力,他们当然不希望有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横插一脚。 那些敢于开口借地的都不是什么易于之辈,如果宽厚仁慈一些还好,顶多就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如果是桀骜不驯的主儿,借地很可能变成假途灭虢,由不得他们不小心。而且这个口子不好轻开,这回借了,下回借不借?东家借了,西家借不借?还有兄弟、同袍、师长等等,三借五借,只怕他这个省府都督会一变成道员,再变为知府,三变为县令,紧接着就该回家卖红薯了!故而无论是恩主还是中央政府,最好都是免开尊口! 孙元起这般说话,大半是为宽慰蒋志清这个海军总长。而且前清宣统三年(1911)年初,载洵雄心勃勃想要振兴海军,鉴于国家良港大半被外国租借,曾专门派人在浙江象山购地四千亩、屋六百间作为军港之用,如今孙元起以中央政府之名继续征用这块土地,谅浙江地方也说不出二话。但如何与朱瑞说道此事,倒需要仔细斟酌,免得伤了和气。 要说洞悉人心,还数杨度。送走蒋志清之后,孙元起便急急派人请来杨度。 杨度听完原委,却是摇了摇头:“朱介人(朱瑞)虽然和我们走得比较近,但终究是外人,并非嫡系。如果现在贸然向他借地,难免让他心生芥蒂,容易为他人所乘。介石说得也很有道理,海州位于淮盐产地北段,而两淮盐税是地方财赋的大头。江苏省府自然不会让人轻易插足。但是现在程雪楼(程德全)北上就任交通总长,苏督职位出现空缺,此事又另当别论! “江苏地位之重要,不劳杨某赘述。在其北方,鲁督周子廙(周自齐)是袁项城的亲信;在其西方,皖督柏烈武(柏文蔚)是革命党人;在其南方,浙督朱介人跟咱们有点儿瓜葛。现在苏督出缺。恰好赶上南北局势异常微妙,各方都在虎视眈眈,由不得咱们也要争上一争。” “咱们怎么争?”孙元起不是不知道江苏在全国的重要性,然而自己的力量全部集中在西部,对于东部沿海的江苏实在是鞭长莫及。——要是张謇没有叛党就好了,他这个状元在江苏的影响力可是无人能及。要争这个都督绝对是十拿九稳! “怎么争?咱们该怎么争就怎么争,能怎么争就怎么争,而且要无所不用其极!反正江苏是百熙的桑梓之地,咱们争起来名正言顺。”杨度摇着纸扇悠然说道:“对于袁项城、孙逸仙来说,得江苏则强,失江苏则弱,意义非凡。当然。对于我们来说也同样重要,如果得到江苏就等于在东部插下一根钉子,从而与浙江连成一片,迫使朱介人跟我们走得更近,并对袁项城呈两面包围之势。” 孙元起苦笑道:“正是因为会对袁项城形成威胁,这事儿才不好办。如果是袁项城、孙中山弃之不顾的边边角角,孙某何至于如此为难?” 杨度道:“咱们得到江苏会让袁项城感到威胁,那袁项城得到江苏。是不是也会让咱们觉得如鲠在喉?正因为此事令双方都为难,这才有相互商榷的余地。而且他现在还不是正式的大总统,需要仰仗新中国党之处颇多;你的任命已经获得国会通过,即将就任内阁总理,也有和他讨价还价的价码。这种问题怎么能主动退缩呢?官场上从来只有得寸进尺的,没有‘别人敬我一尺,我敬别人一丈’的!” 孙元起沉吟片刻。仔细权衡得失之后才答道:“争倒是可以争一下,不过眼下这个时机却不太合适。南方革命党人自宋教仁遇刺之后一直蠢蠢欲动,想要以武力手段推翻中央政府,只是慑于袁项城与我们联手镇压。这才蛰伏至今。如果我们与袁项城因为江苏之事而闹得不可开交,岂非给革命党人以可乘之机?” 杨度哈哈大笑:“我们害怕革命党人闹起来,只怕袁项城比咱们更害怕,急切想要拉拢我们共同对抗南方,所以眼下正是谋取江苏的最佳时机。当然以己度人,袁项城也不可能将江苏完全交给我们,否则他真的就大去之期不远矣!我们要以争全省的态势与袁项城交涉,最终就算不成功,也能落得一州半府之地;若是委曲求全,卑躬屈膝去讨要海州港,袁项城反倒未必肯施舍。” 顿了一顿,杨度又问道:“百熙,你汲汲谋求海州港,是想在明年欧洲开战之后加入协约国一方,就近向德国开战,并乘机夺取青岛吧?” 孙元起叹息道:“我们加入协约国还是同盟国还可以从长计议,但作为同盟国在远东最重要的海军基地,青岛无疑会成为双方鏖战的沙场。为了避免遭受池鱼之殃,我们这个东道主不能不提前做些准备,免得到时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杨度却是不信:“若不是向德国开战,何须在海州设立军港?现在中国海军如此孱弱,真要想避免遭受池鱼之殃,就应该扬长避短,从陆路着手进行防御,而不是考虑海路。再者说,即便协约国与同盟国在青岛开战,对于我们来说也无太大关碍,反而对袁项城影响极大,因为山东素来是北洋军的地盘。一旦青岛爆发大战,导致山东全省糜烂,最着急的肯定是袁项城:有所匡救,则恐怕力有不逮;袖手旁观,则担心名声大损。” 杨度所言不差,山东确实是袁世凯的地盘。早在光绪二十五年(1899)冬袁项城首次出任封疆大吏,就是担任山东巡抚;直至二十七年(1901)冬李文忠公(李鸿章)病逝,袁项城接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他曾先后在山东主政两年,可以说山东大小官员都烙着袁系的印记。 见杨度执着于是否向德国开战和袁世凯利益得失问题,孙元起不得不再次透露一些“内幕消息”,不过其中也掺杂了不少情报系统新近获得的谍报:“老实说,袁项城这个人很是不坏,尤其是在维护国家利益方面。只是现在他财政左支右绌,在应付各国公使时难免英雄气短。根据中国政策研究院的研究报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旦欧洲爆发战争,袁项城应该会很快宣布中立。 “要说德国在诸多列强中也不算最恶的,至少不及沙俄、日本,而且它两面受敌,距离中国有万里之遥。若是欧洲战起,它必定会收缩战线,把主要精力和兵力用在欧洲事务上,远在他国的殖民地就顾及不大上了。而且胶州湾只有孤立无援的数千兵力,根本经不起消耗。如果它足够聪明的话,应该会向中国政府表示愿意归还青岛,但中国政府必须支付他们前期建设青岛的费用;若是中国政府没钱,将来可以重新为德国选择一个适宜的港口作为补偿。 “德国这种归还方式对它自己来说并不吃亏,如果中国有能力支付巨额赔偿,可以用此支援欧洲战场的消耗;如果中国没能力支付,那么此举就是最好的缓兵之计,可以乘机腾笼换鸟、金蝉脱壳。——中国政府自然是没钱,将来重新租借给德国一个港口也就成为最佳的选择。” 杨度思虑片刻后点头答道:“德国如果采用此计的话,确实对他们最为有利,而且对中国政府来说也不算苛刻,双方应该都会比较满意。政策研究院的报告就到此为止?” 孙元起摇摇头:“事情自然没有那么顺利,因为咱们国家东边有个恶邻——日本。日本尽管已经侵占我国旅大、台湾、澎湖等地,但却贪得无厌,对青岛良港的优越条件垂涎不已。早在德国租借青岛之初,便以开设照相馆为掩护在青岛建立情报站,谍报人员经常化妆成日商、中国民众对青岛及胶济铁路沿线进行刺探勘察,并千方百计寻找染指山东和青岛的时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活动更加频繁,频频派特务人员到青岛调查,窥伺青岛德军调动及训练情况,其用意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如今日本密探遍布中国,上至中央机关,下至大街小巷,所有机密对于它们来说都是不设防的。只怕今天袁项城与德国就归还青岛问题进行秘密磋商,或许孙某还不清楚,情报就已经摆到日本内阁总理的案头上了。日本知道后会怎么反应?肯定会指责中国政府此举是破坏中立立场,与德国私下结盟。咱们政府这些年被打怕了,袁项城也曾数次败于日军之手,闻讯肯定胆战心惊,害怕引火烧身,只能立即结束与德国的谈判。 “一旦中德谈判破裂,日本与德国之间兵戎相见已经势在必然,而且日本有地利、人多的优势,取胜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而且日本素来有‘以武力开拓万里波涛’的野望,战事爆发后肯定不会局限在德国租借地境内,到那时候才真正是山东全省糜烂!” 杨度一怔:“百熙在海州备战,是准备对付日本?” 第四二四章当斩胡头衣锦回 孙元起斩钉截铁地答道:“正是!” 杨度又问:“那百熙是准备和日本只在青岛打上一战,还是想赌上国运进行殊死相搏?” 孙元起道:“这两者有区别么?日本狼子野心,一向目中无人,对我国广袤疆土觊觎已久,就算没事它也会主动挑起事端,何况我们要和它真刀实枪地大战一场?我们胜了,它会叫嚣着报仇雪恨卷土重来;我们败了,它则会乘势追击席卷而西,最终都会演变成两国之间的殊死相搏!” 杨度道:“早二十年前,清廷承中兴之烈、收洋务之功、举全国之力与开国未久的日本鏖战,最终一败涂地,被迫签下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承认朝鲜独立,割让台湾及澎湖列岛,并赔偿日本国两万万两,使得大清国库为之一空,国势也由盛转衰,这才有了后来的维新变法,也给了革命党人以可乘之机。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甲午之战,国家绝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边地步! “此后二十年间,日本先是在庚子国变中再败清军,紧接着在日俄战争中力胜沙俄,随后又合并朝鲜,国势可谓蒸蒸日上;反观我国,戊戌变法、庚子国变、帝后驾崩、辛亥易鼎,一直以来内患不断,国力衰退甚至不如前清之时。百熙觉得以此残破衰敝之国对阵日本,能有几成胜算?” 孙元起或许曾经愤青过,不过现在早已过了愤青的年龄,而且他身居高位,接触信息、考虑问题也更加全面,对日作战显然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孙某何尝不知道对日作战是败多胜少?只是中日之间必有一战,如皙子所言,日本国势正在上升、中国国势正在下落,既然如此,战争爆发无疑是越早越好!而且把时间选在明年有三个好处:一是那时英、美、法、德、俄等列强都把精力放在欧洲那场大战上。无暇东顾,我们可以心无旁骛;二是我们提前设定战场和作战方式,把优势放大到最大;三是预计那时国内局势已经趋于明朗,有此外敌压境,正好可以用来淬炼国防力量,减少各省对于中央政府的反抗。” 杨度眼睛一亮:“也对!荡平南方革命党之后,国内只剩下咱们和袁项城两家独大。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如果真与日本全面开战的话,战事绝大部分发生在东部沿海,最终受损的还是袁项城。百熙这一驱虎吞狼之计如果布置得当,完全可以一举底定天下!” 孙元起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杨皙子本来是绝顶聪明的人物,只是跟着王湘绮学了帝王术和纵横学之后。好像有些走火入魔,看什么东西都觉得里面藏着巨大的阴谋。就比如这件事,本来孙元起是准备和小日本明刀明枪大干一场,结果到了他眼中就变成孙元起意图借日本之手削弱袁世凯。——当然,如果能在痛揍小日本的同时削弱袁世凯的力量,孙元起也非常乐见其成。 “皙子你觉得我们这次与袁项城争夺江苏,底限应该设定为哪些府县为宜?”孙元起为了不让自己成为阴谋家。决定不再和杨度纠缠于明年可能爆发的战事。 杨度又开始摇晃他那招牌式的折扇:“底限如何设置,要看百熙对于青岛战事具体如何谋算!” 孙元起道:“具体谋算还没有想好。不过如果能与袁项城磋谈的话,海州我是志在必得,因为即便明年没有战事,海军另有栖息停靠之处,至少咱们也可以藉此拥有一个天然良港,西部各省很多货物可以由此行销四海,不需看其他势力的眼色;若是购买国外某些需要保密的机器设备。也能有个合适的交流窗口。” 杨度忽然顾左右而言他:“百熙,你知道袁项城现在最缺什么吗?袁项城现在最缺的就是钱!正是因为缺钱,他麾下北洋军的规模才一直维持在8万人左右,他才迫不及待地绕开国会向五国银行团(原先是六国银行团,借款时美国宣布退出)进行善后大借款。 “善后大借款款项高达二千五百万英镑,数额不可谓不巨大,然而扣除各种到期各项赔款、借款、垫款后。实际到手的金额恐怕不足千万之数。现在中央财源枯竭,国库空无一文,处处需要资金周转,这笔钱到手之后七用八用。落到袁项城私人口袋中的并不多。而且用起来需要经过各国列强的审核,端是不便! “环顾当下中国,哪里的财赋最多?毫无疑问当数江浙和两广之地。袁项城急欲挥兵南下,除了革命党确有不臣之心外,恐怕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谋取这几个赋税大省。现在你和他争夺江苏,他哪会轻易松口?所以咱们争夺苏督只是个由头,目的摆出架势好开价。”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孙元起也觉得争夺苏督不太现实。 “正是如此!”杨度点了点头,“不过我们在此之前一定要摆足架势,包括在广播、报纸上大造声势,新中国党的议员在国会、省议会之中摇旗呐喊,关键时候甚至可以派杨畅卿到江苏转一圈,仿佛是全力以赴、志在必得。让袁项城觉得我们是他夺取江苏的劲敌,这样才好和他谈判。” 杨度说到兴起处,站起身来以手中折扇在地图上圈点道:“江苏以长江为限,分为苏南、苏北两块。若从面积上看,苏南占一、苏北占三;若从人口上看,则是南北相埒;但要从赋税角度来说,则是苏南占三、苏北占一。现在漕运罢停,运河冷落,以前号为‘半天下之财’的扬州、淮安已经急遽衰败,如今恐怕连一都占不到了! “百熙你有点石成金之手,几位贤内助又生财有道,好比是陶朱再世,手头应该比袁项城略微宽裕些,而且你对海州志在必得,所以谈判陷入僵局后可以退后一步,取江北三府(徐州府、淮安府、扬州府)两州(海州、南通州)一厅(海门厅)之地,让袁项城取江南五府(江宁府、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州(太仓州)之财货。保证谈判可成!” 孙元起也起身来到地图前,听完杨度的高论却有些怀疑:“袁项城尽管有些囊中羞涩,对江南财赋之地志在必得,但想让他拱手让出苏北三府两州一厅之地只怕也有些不太现实!” “哦?你的意思是?” 孙元起道:“江南虽然丰阜,但土地坦荡、空间狭窄,不利于屯军备战,能够倚为凭恃的唯在一条大江。可如今海军由蒋介石操持,长江天险已经形同虚设。而且苏南与山东之间横亘着苏北,尤其是徐州府,号称‘北国锁钥’、‘南国门户’,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果我们尽占苏北,则苏南对于袁项城来说形同飞地。袁项城是行伍出身,怎么可能会同意如此分割呢?” 杨度道:“皖督柏烈武(柏文蔚)是革命党人,现在南北局势如此紧张,相信他很快就会被袁项城撤换掉,换成北洋系的亲信,那样河南、山东、湖北、安徽、苏南就能连成一片,根本无所谓‘飞地’之说。若是袁项城真的狮子大开口,非要争夺徐州,百熙可以再退一步,只要长江以北、运河以东之地。这是谈判的底限,不到最后,绝不对答应这样的划分!” 孙元起点点头:“能够得到海州,对于孙某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如果能得到这么大一块地盘,则幸何如之!” 杨度笑道:“百熙不要妄自菲薄,你是新科总理,袁项城怎么也该给你点面子的!再者说,古人有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如今你功成名就,想要恩泽故乡,让淮安府父老沾沾你的喜气,难道袁项城还敢主动跳出来当回恶人不成?” 孙元起打量地图上长江以北、运河以东的区域,忽然间看到南通州、海门厅的字样,不禁哑然失笑:“皙子,你说若是咱们真得到了这块地盘,张季直心里会怎么想?” 在赵秉钧辞去国务总理之职后,张謇也黯然辞去工商总长之职,很快回到上海,继续他政客兼商人的生涯,一面与国民党勾勾搭搭,一方面经营他的企业。只是他的企业却是在苏北,比如他的当家企业大生纱厂以及广生油厂、复新面粉厂、资生冶厂位于通州城西的唐家闸,纱厂的原材料产地通海垦牧公司则在吕泗、海门交界处,另外,他和他哥哥还在淮安府的盐城、阜宁,扬州府的东台等地围垦大片土地、开办公司。如果孙元起得到那块地之后有心报仇的话,只怕动动手指头就能让张謇公司破产。 杨度道:“杨某估计,张季直听到你继任国务总理的消息时,心中肯定是懊丧欲死:既然将来还能坐上总长职位,当时何必等不及那几个月,非要觍颜加入过国民党呢?如今不仅总长职位不保,而且还背负上叛党的罪名,真的是鸡飞蛋打!现在再要听说你接手苏北之地,只怕是肝胆俱裂、寝食难安,心道:现世报来得快,吾大去之期不远矣!” 第四二五章太阳初出五陵高 两人正说笑间,忽听有人敲门:“老爷,有十万火急的机密要件!” 孙元起心中一动,赶紧起身取过信件,匆匆阅览后脸色变得阴晴不定,显然是仓促获悉大事发生一时间心潮起伏难平。杨度见状连忙问道:“百熙,发生了什么大事?” 孙元起闻言把信纸递给杨度:“袁项城表面上看不动声色,私底下却已经开始秘密布局,随时准备对南方革命党动手。也不知他是打算先下手为强呢?还是想甩开我们单干?” 对于南方革命党人,孙元起的态度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他们能相忍为国,万事和为贵,遇到问题尽量通过法律手段解决,涵养国家元气,而不是动辄通电全国、集会抗议乃至暗杀暴乱;一方面又希望他们闹得更大、跳得更欢,以便他与袁世凯联手,尽早殄灭这些只知民主共和、不知老成谋国的普世分子们。 谁知就在他犹豫之时,袁世凯已经磨刀霍霍向猪羊了。刚刚接到的信件,就是袁世凯秘密召开军事会议、部署南征方略的会议记录抄稿。 “本来北洋军就兵力左右支绌,袁项城居然还敢采用三路进军的方略,看来他是准备孤注一掷啊!”杨度一边看信件,一边拿笔在地图上勾勒道:“陆路上分为两路,一路利用卢汉线向南集中,以湖南、江西、安徽为攻击目标。兵力布置是以北洋第三师一部驻守武汉三镇,余部作为攻赣主力,河南第一师、河南混成旅为预备队。倪丹忱(倪嗣冲)所部、毅军赵周人(赵倜)部、北洋第二师集中于河南郾城一带,相机对皖督柏烈武(柏文蔚)部展开攻击。以黎辅臣(黎天才)的江南留鄂陆军第一师和雷朝彦(雷震春)的禁卫军一部移驻武昌、荆州,对湖南呈防守之势。 “另一路沿津浦线向南集中,以江苏的江宁、苏州为攻击目标,顺便策应安徽方面的行动。兵力布置是以北洋第五师、张绍轩(张勋)的武卫前军为主力,北洋第四师为预备队。另以山东混成旅防守济南,驻守扬州的北伐第二军徐老虎(徐宝山)所部为扰乱江苏内部的牵制兵力。 “此外海路还有一支奇兵。预备以闽督孙退庵(孙道仁)部进驻上海;如果出现意外,则准备以驻扎京畿西陵、南苑、定州等处第三师一部替代,由海道输送南方,但上陆地点临时指定。不声不响做出如此大手笔,显然袁项城是想一举底定江南半壁河山,然后与百熙你一较高下。其心叵测、其志匪小啊!” 孙元起面沉如水:“之前的几个月,北洋军各师曾多次小批量从北平铁厂采购迫击炮、从汉阳兵工厂购买步枪及子弹。我当时没有太在意,只以为是军制改革之后部队在换装,原来袁项城是早有打算!看来不止咱们下属的兵工厂接到订单,恐怕北洋制造局、德州制造局以及福建制造局都在夜以继日地赶造枪炮运往北洋各部吧?” 杨度皱眉道:“前几日广东汕头的《大风日报》曾刊登一则不起眼的新闻,称陆军部秘密向德国克虏伯炮厂订购各种口径野炮18门、1888年式快枪五万支、子弹四百万发,又向奥国斯太尔公司购买1895年式曼利夏步枪1.4万支。都是定期三个月内交货。最初还以为是小报故意捏造的花边新闻,以期耸人听闻。现在看来应该不是空穴来风!” 孙元起道:“报纸上说是三个月,但夜长梦多、日久生变,袁项城是决计等不了那么久的,估计近几日他就会掀起波澜,寻找借机动武的由头。半个月前,孙某也曾命驻扎川鄂边境的刘明昭、尹昌衡等整军备战。必要时南下攻略湖南等地,然而时间仓促,恐怕短期内很难有成效。不知皙子有何妙计,能把袁项城行动的时间拖延上一段时日,好让我军从容备战?” 杨度缓缓答道:“袁项城既然如此安排,必定是铁了心要南伐,我们要想拖延时间,必须从多方面着手。像北平铁厂、汉阳兵工厂延期交货,积极争夺苏督之位,都是题中应有之意。此外,我们有必要在国会中卡一下他,因为此刻袁项城最担心的问题不是南方革命党作乱,也不是咱们的威胁,而是国会迟迟没有选举他为正式大总统。说到底他现在只是临时大总统。在正式国会召开以后,这个‘临时大总统’职位就显得非常尴尬,干什么事情都名不正言不顺。 “眼下他已经准备对南方国民党四督以及孙逸仙、黄克强等要员动手,偏偏国会一直纠缠于宋教仁遇刺案和善后大借款案。对袁项城屡次提及的大总统选举问题置若罔闻,迟迟不予讨论。众所周知,国民党在参众两院中是数一数二的大党,占据三成以上席位。一旦战争爆发,国民党议员宣布退出国会的话,则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满足《临时约法》规定的选举总统要求,即需要国会议员总数四分三以上出席。那么袁项城将不得不继续以‘临时’的身份代理大总统,这是他难以容忍的。” 孙元起道:“现在国会中有国民党激进派搅局,根本不用咱们新中国党议员出手,袁项城的总统梦就一时半会儿难以达成,这个问题倒好解决。还有其他法子么?” 杨度道:“袁项城之所以敢如此不顾京畿一带防卫空虚,大规模挥兵南下,是笃定咱们和他站在一条战线上共同对抗南方革命党,不会对他构成威胁。那咱们就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让靠近湖北、河南、直隶的晋陕军队调动起来,比如突然招募大量新兵、沿边各部加强战备、部分师旅向东佯动、飞机转场至太原大同等,让袁项城不敢轻举妄动。” 孙元起也有些无奈:“袁项城的密探实在是厉害,几乎无孔不入,咱们除了部分极端机密的场所外,他们都能轻易获得情报。现在好了,只怕咱们军队一动,袁项城就该怀疑咱们是不是和南方革命党共同设局诓他入瓮的了!” 杨度又道:“袁项城的密探确实厉害,咱们军队的佯动估计也骗不了他们多长时间,所以我们必须还要动点真格的。”说着指头在地图上河南的位置敲了敲,“袁项城虽然拟定了三路南攻的计划,但他估计也对海路不抱有太大希望,毕竟海军太弱,又没有大规模转运士兵的经验,加上现在是蒋介石担任海军总长,他还真不放心把费尽心血训练出来的北洋精锐交给海军来托运。 “至于津浦一路,目标只是攻占江宁、苏州两府,而且有徐老虎作为内应,所以兵力也不是很强。 “此次南伐的真正主力应该是在卢汉线一路,目的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恐吓以苏、浙、湘、粤为代表的南方诸省,以期取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尽最大限度保存这几个省份的经济实力。我们要想拖延袁项城的时机,关键就在卢汉线一路;而卢汉线一路的关键,则全在河南!” “河南?”孙元起有些大祸不解。 杨度解释道:“河南上接京师直隶,下连湖北江西,此次卢汉线一路作战的人员饷银、枪支弹药、被服粮秣全由河南运发输送。一旦河南有失,卢汉线中断,在湖北、江西、安徽等地作战的北洋军就会变成无枪无弹、无粮无饷的孤军。假以时日,必定不战自溃。故而河南是此次卢汉线一路作战的七寸。 “再者,对于我们来说,在河南做手脚有几个无可比拟的好处。一是河南周边的山西、陕西、湖北等省都是咱们的地盘,出入方便;二来豫西现在正好有白狼作乱—— 孙元起道:“难道和上次川、陕大军入鄂一样,咱们化装成白狼乱匪,给袁项城添点乱?” 杨度摇头道:“此事可一不可再!虽说是化装,但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背后的指使者,何况人多口杂,难保其中没有人主动告密?上次对阵的是黎黄陂,不过是顶着副总统虚名的一省都督,得罪了也没什么要紧;而此次却是实打实的大总统,若是如此明火执仗地与他作对,又不能彻底铲除,将来必定后患无穷! “杨某的意思是咱们假装成革命党人,通过湖北、陕西等地秘密资助白狼匪军枪支、弹药、粮饷、情报等,然后怂恿他们破坏卢汉铁路、焚烧北洋军仓库、扰乱河南地方治安等。袁项城闻讯必然要先剿除白狼匪军,才敢安心南下。从而为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孙元起笑道:“其实在此之前革命党人已经在秘密联络白狼匪军并提供武器饷银了,根本不用咱们冒着风险假装。顶多咱们就是给革命党人进出陕西、四川提供个方便,偶尔泄露一些情报,再卖点旧武器什么的给他们,保证让袁项城无迹可寻!” 杨度最后说道:“还有一点,那就是百熙你必须尽快宣布就任总理职务,并开始执政视事。只有你坐上总理宝座,介入国家大事才名正言顺,在南北冲突爆发之时也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否则如此拖延下去,难保中间不会发生什么变数!” 孙元起沉思片刻后答道:“也好,孙某这几日就把此事办妥。” 杨度起身朝孙元起一抱拳:“那杨某就先恭祝百熙总理执政一帆风顺!” 孙元起连忙起身扶住杨度:“秘书长未免太过客气了,以后仰仗之处还请多多赐教!” 说罢两人不禁相视哈哈大笑。 第四二六章应将性命逐轻车 1913年7月1日,一个在孙元起看来比较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就在这一天,孙元起趁着暴风雨到来前的短暂平静,宣誓就任民国政府国务院总理。当然,这个平静只是相对而言。就在孙总理和孙氏内阁新鲜出炉的前一日,发生了两件看上去是孤立的,其实却是左右呼应、相辅相成的。 第一件事是袁世凯对南方国民党四督的通电正式做出回复。在文章中,先是对四督通电中指斥的罪行逐条予以批驳,而后指出国家自鼎革以来费用浩繁,地方却截留税款,中央再三催解还是应者寥寥,导致当前积欠赔款、外债达到一千二百万英镑,不得不进行善后借款以维持国家运转,并非用以购买枪械准备内战。如果江西、湖南、广东、安徽四省能够自告奋勇,主动承担此笔债务,分期予以偿还,中央自当中止借款! 随即文章话锋一转,痛斥四督事前不愿解缴税款,缓解国家之困;事中不敢挺身而出,承担国家债务;事后又不能同心同德,体恤中央的良苦用心,反而故意妖言惑众、捏词耸听,攻讦污蔑中央政府,好像是唯恐国之不亡、亡之不速!此举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烈士、起义的军人和全国的民众?如果国家因为借款中止而破产,只怕四位都督难辞其咎。 再者,各省都督为现役军官,有绝对服从上级的义务;各省民政长为行政长官,也有服从中央命令的义务。现在四位都督兼民政长无视中央指令,信口雌黄,唆使同僚对抗中央,陷国家于危险之中,有何面目身处军界、政界之中? 湘督谭祖安(谭延闿)素来深明大义,此次恐怕是被小人所迫,并非自己本心;粤督胡展堂(胡汉民)僻处海疆,消息不通。或许是有所误会;至于皖督柏烈武(柏文蔚)、赣督李协和(李烈钧),两人身在近省,电文倏忽可至,对于借款始末应该了如指掌,不知为何要发此谬论?如果是应知而不知,则不可居此高位,以免贻误国事;如果是知而佯作不知。则不知腹中是何等肺腑! ——显然袁世凯是打定分化瓦解、远交近攻的主意,对于鞭长莫及的广东、湖南又打又拉,对于刀俎上的安徽、江西两省则撕破脸皮,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至于第二件事,则显得有些蹊跷。 事情起因是一个名叫周予儆的天津女学生突然跑到京畿军政执法处宪兵队自首,声称自己之前受人蒙蔽。加入了黄兴组织的暗杀团体“血光团”,近来受黄兴指使潜伏进京,打算施放炸弹炸死政府要人,以期达到颠覆政府、引起暴动的目的。但她后来转念一想,觉得同胞之间相互残杀过于残忍,所以特地前来自首赎罪。同时,她还报告了炸弹的藏匿地点。宪兵队得知消息后。立即派军警前去搜查,果然搜出军火若干,并抓获乱党数名。 消息一传出,京城内外顿时人人自危,连远在甘肃的程子寅都特地发来电报,要求孙元起加强警卫,以免为血光团所暗算。 据这位“女子暗杀团团长”供述,血光团的团长是革命伟人黄兴。而财政长则为参议员谢特。京畿军政执法处据此供述,很快逮捕了谢特。北京地方检察厅也很快向上海方面发送文书,传黄兴到京中对质,命令非常严厉,竟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答案很显然,当此危急之时,黄兴毫无疑问不肯北上冒险。 事情蹊跷就蹊跷在周予儆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此前负责审理宋教仁遇刺案的上海特别法院,一直以文书形式催促前总理赵秉钧南下受审;正在风口浪尖上,北京方面整出了这么一件奇事,目标直指黄兴。偏偏两者手段大同小异,简直是若合符契。由不得别人不浮想联翩! 据孙元起自己的情报来看,国民党方面确实曾派人北上刺杀,目标也确实定位为政府要人,被捕的国民党参议员谢特也与暗杀团有密切关联。但要说这位女学生是女子暗杀团的团长、自首是因为良心发现、血光团团长是黄兴,孙元起是决计不相信的。 很显然,袁世凯也知道上述的这些情报才构思出这幕好戏,作为女主角的周予儆很有可能就是个托儿,目的就在于引出幕后的黄兴! 孙元起最初有些大惑不解:要知道自宋教仁遇刺以来,黄克强一直主张以法律手段解决问题,算得上是半个亲袁派。按照道理袁世凯应该把幕后凶手定为居正、戴季陶等主张武力对抗的激进派才是,为什么会把目标对准黄兴呢? 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袁世凯这是要让国民党中的稳健派无路可走,逼迫他们和激进派一起走上武装对抗的道路,从而名正言顺地挥兵南伐! ———— 整个七月,南北双方都处于躁动之中。而且随着天气渐渐炎热,政客们的火气也越来越大,说话的调门也越来越高,南北之间的争端也随之升温。 孙中山在沪上各处演讲就不止一次说过:“如今是共和时代,人人有维护共和的责任。如果有人立心不轨、破坏共和,全国民众当团结一心除此民贼,断不宜姑息养奸自贻伊戚!” 袁世凯也不甘示弱,在半公开场合说道:“左也是捣乱,右也是捣乱。共事数年,老夫现在总算看透孙、黄二人除捣乱外再无其他本领。袁某受四万万国民托付之重,决不能以四万万人之财产生命听人捣乱!老夫虽然昏聩无能,但自信政治军事经验、外交信用不下于人,彼等若敢在南方另行组织政府,我即敢举兵征伐。以全国民众寄望之重、北洋精锐之威,乱党虽然此时跳梁张狂,老夫未尝不能以力殄除!” 国内外的观察家此刻都明白,中国南北之间已经不是打不打仗的问题,而是什么时候打仗、仗打到什么程度的问题。 孙元起一方面竭尽所能拖延开战时间,一方面也在积极调整军事部署,应付开战后可能出现的局面。除了刘明昭的湖北陆军第二师第三旅移驻湖北宜昌府与湖南交界的长乐、鹤峰,尹昌衡的湖北陆军第二师第四旅移驻湖北施恩府与湖南交界的来凤、宣恩外。四川也以两个旅的兵力移防酉阳州,兵锋直指贵州、湖南。 为了确保万一,孙元起还派人在宜昌、施南、酉阳三地紧急构建数处临时机场,命陕西的西北空军第一大队、四川的西南空军第二大队转场至此,对当面的湖南、贵州一带展开前期侦查。自从飞机光临常德、长沙之后,整个湖南都为之震动,湘督谭延闿更是一日三惊。 等进入八月。南北局势反而有些缓和的迹象,原因是在革命党的帮助和孙元起的纵容下,河南的白狼匪军居然打起“扶汉讨袁军”的旗号,先后数次切断卢汉线,彻底阻拦了袁世凯南下的脚步。作为近邻,孙元起曾“好意”提议让豫西周边的晋、陕、鄂各部军队进入河南帮助围剿。不过却被袁世凯婉言谢绝了。——这年头,最信不过的就是这种近邻。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白狼匪军的搅局不仅使得河南地方糜烂,国会议员威胁对袁世凯这个大总统投反对票,而且使得北洋军原先拟定的计划全部被打乱。袁世凯恼怒之下,不得不临时调整部署,命令原先作为攻皖主力的倪嗣冲所部、毅军赵倜部、北洋第二师与原先作为攻赣预备队的河南第一师、河南混成旅对白狼进行大规模围剿,必欲除之而后快。 尽管白狼匪军在得到孙元起半卖半送的数千支旧枪后实力大增。但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北洋劲旅面前根本不够看,只能勉强仗着骡马的速度优势四下逃命。此时在白狼军中的革命党人建议道:“大帅,眼下河南官军众多,敌强我弱,我们难以在此立足。为今之计,唯有避走他方保存实力,以后再相机杀回来!” “咱被袁鼋蛋追得腿都跑细了,也没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如今还能去哪儿?”白朗狠狠吐出一块鸡骨头后瓮声说道。 “大帅您看。咱们往北是山西,但必须渡过黄河,袁世凯早已在那里严防死守,去那里是条死路。往西是陕西,潼关易守难攻,加上孙元起在那里重兵驻守,咱们一时半会儿也走不通。往南是湖北。到处不是孙元起的兵,就是袁世凯的兵,加上后面有尾巴,一旦被拦住就是死路一条。现在看来。只有往东才有活路!”那人显然是学过军事,对地形颇为了解。 听说有活路,白朗直接把手中烧鸡甩在一旁,急切地问道:“往东?往东去哪里?” “咱们去安徽!安徽都督柏烈武是咱们革命党人,所谓‘天下革命是一家’,只要到了安徽,咱们就等于到家了,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到时候部队一改编,大帅说不定真要穿上军服当将军呢!” “改编?咱可不当宋江!”白朗冷哼一声。 那人急忙赔笑道:“那到时候就请柏都督在皖北给大帅划块地,任凭大帅往来!” “哼!如果那个什么都督不识相,那白某就自己动手去取!” 议定之后,白狼匪军迅速弃去辎重,以风一般的速度直向安徽刮去。袁世凯本来见白狼军逃出围剿圈正要大发雷霆,后来见他们的目标是安徽,不禁大喜过望,命令围剿的各支军队以剿匪为名,一路缀在白狼军后面直接杀入了安徽境内。 二次革命便以这种奇怪的方式揭开了序幕。 第四二七章蓦地一声如雷响 眼见两三万北洋劲旅尾随白狼军进入安徽,最着急的自然是皖督柏文蔚。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北洋军这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而且北洋军一来,估计他就该走了。 在此危急时刻,他首先是派心腹亲赴皖北与白朗联系,希望白狼匪军能早日接受改变,从根源上消除北洋军进犯安徽的借口。并再三致电大总统府,表示安徽省有能力解决白狼乱匪,毋庸中央越俎代庖。此外他也做好了两手准备,积极在安庆、合肥等地整顿军队,准备提兵北上迎战来犯的北洋军。当然,到底是否采取武力手段对抗?如果采取武力对抗的话,又是什么时候动手?这些问题都不是柏文蔚所能决断的,必须由孙中山、黄兴等人拍板。 接到柏文蔚的请示,孙中山也有些犹豫。别看他之前叫嚷得厉害,但南北之间的实力悬殊不是嗓门大、调门高就能弥补的,何况袁世凯现在派兵进入安徽还占着“国会授权剿匪”的名分大义呢?但现在面临危局的安徽却不能坐视不理,毕竟它是国民党手中仅有的四个省份之一,今天不救安徽,明天很有可能就轮到江西、湖南、广东。 然而反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之前孙中山等人已经谋划运作多时,等事到临头才发现还是千头万绪需要处理。经过与皖、赣、湘、粤四省都督数天的电文往来,最后商定合作讨袁事宜。 很快,四省都督联名发表电告,指责袁世凯自就任临时大总统以来恣肆妄为,专权独断,残害忠良,袒护凶犯,前有张振武之惨死,后有宋教仁之遇害。致使死者至今含冤;蔑视国会,干涉宪法,私自借款达高达二千五百万镑,祸害国家,殃及民众……电文中林林总总胪列了袁世凯数十条大罪,要求他立即宣布下野,还可以既往不咎。如果恋栈权位执迷不悟。皖、赣、湘、粤四省将联合全国各省都督、各地民众勒兵北上,共图讨贼,涤除凶顽,保障共和,不除袁氏,誓不生还! 袁世凯费劲心机。等的就是这一刻。接闻通电之后马上颁布政令,称柏文蔚、李烈钧等人犯有称兵谋乱、颠覆政府、干预国政、破坏共和等罪名,本应处以极刑,念四人之前有功于国家,应予以保全,著即刻免去四人都督职位。若四人怙恶不悛,政府将严惩不贷! 话说到这份上。南北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在袁世凯颁布政令的第二天,皖、赣、湘、粤四省相继宣布独立,发表电告公开讨袁。黄兴随即赶赴安徽芜湖组建讨袁军总司令部,自任总司令,委任柏烈武为安徽讨袁军总司令,命率军北伐;委任李烈钧、谭延闿为江西和湖南的讨袁军总司令,命两省分军北上,策应安徽省的军事行动;胡汉民为广东省讨袁军总司令。作为北伐各军的后援。 不待讨袁军与北洋军打响二次革命的第一枪,孙元起立即命刘明昭、尹昌衡率领湖北陆军第二师越过湘鄂交界,直扑向对面的湖南。 说到湖南,就不能不说说湖南都督谭延闿。 对于现在的普通人来说,谭延闿这个名字显得比较陌生,而在为数不多知道“谭延闿”三个字的人群中,因为书法而获知的又占去七八成。剩下的多半是史学科班出生或者是历史发烧友。其实谭延闿在清末民初是威震湖湘、声名赫赫的大人物,以至于蒋介石和宋美龄结婚,都要请他做介绍人。在他五十年的生涯中,曾一任两广督军。三任湖南督军(省长、湘军总司令),后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长。 为什么谭延闿这么牛气呢?首先归功于有个好爸爸。他的父亲是清末重臣谭钟麟,曾历任陕西巡抚、浙江巡抚、陕甘总督、工部尚书、闽浙总督、四川总督、两广总督、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等要职。谭延闿虽是庶出的第三子,但却天资卓荦,素得谭钟麟的看重。 除了家世显赫外,他自身也是卓尔不凡。早在青少年时期便颇有时望,与陈三立(清末著名诗人,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子,著名学者陈寅恪之父)、谭嗣同(百日维新重要人物,湖北巡抚谭继洵之子)并称“湖湘三公子”。他光绪二十八年(1902)中举人,时年二十二岁;光绪三十年中进士,并成为整个清代湖南籍士子中唯一的一个会元,轰动湖南士林。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书法造诣,被誉为“近代颜书大家”。据说他十多岁的时候,清末著名书法家、同样精深颜体的翁同龢见到他的作品便极力赞誉,称他“笔力殆可扛鼎”。现在中山陵半山腰碑亭里巨幅石碑上“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两行巨大金字,便是谭延闿手书。 家世好,自身有能耐,而且有才情,这样的人只怕不火都不行!所以在湖南省谘议局正式成立时,他被士绅推举为议长,成为湖南立宪派的首脑人物;辛亥革命中,在湖南省正副都督焦达峰、陈作新被立宪派杀害后,他又被谘议局推举为湖南都督。 谭延闿这个人倒是不坏,休休有容,庸庸有度,不激不厉,后世被人称作是“药中甘草”。尽管看上去他雍雍穆穆,与人为善,却并非不谙世事,而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故而又被人称作是八面玲珑的“水晶球”。所以在宋教仁遇刺案和善后大借款案发生后,身为国民党湖南省支部长的谭延闿力主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并举出一系列暂时不可用兵的理由,实际上就是意存观望。 事实证明,在这个风云激荡的时代,老好人是难以苟活的。比如之前国民党四督通电指斥袁世凯、孙元起,看上去是由谭延闿领衔,其实根本未经他本人同意,而是其他几个都督和国民党内激进派知道他不会同意,先斩后奏盗用了他的名号。可这叫谭延闿怎么反驳呢? 其后南北局势日趋紧张,上海方面又陆续派人到湖南联络共商举兵讨袁事宜。谭延闿知道革命党根本不是袁世凯的对手,他也不愿与袁世凯为敌。所以对于反袁一事百般拖延。结果他很快就遭到了国民党激进派的威胁:如果谭延闿胆敢贪图个人利禄,违背湖南拥护共和的民意,与袁世凯、孙元起等媾和,当以暗杀手段把他除去! 谭延闿思虑再三,只好勉强同意加入反袁阵营。 然而反袁并非只是喊几句口号、发几封通电,最终还需要通过血淋淋的战争才能实现。可是1913年夏季的湖南却贫弱到了极点。在四五月份,湖南连降大雨。湘江水位猛涨三四十英尺,江水泛滥,上下游各县均遭水淹,田园屋宇尽被冲毁,导致春秧全被枯萎,米价腾贵。民众无以为食,只好进城乞讨为生。谁知在水灾之后,省城长沙又接连五日雨雹交作,继以大风降温,天气奇寒,无异于严冬,致使城内冻毙者不计其数。灾情之重为近数十年来罕见。 而且湖南兵力也比较薄弱。在之前辛亥革命过程中。湖南虽然也在闹,但规模不大,全省并没有大肆扩军。在谭延闿接掌政权后,又根据中央的命令进行大裁军,仅仅留下了赵恒惕所率领的湖南陆军第一师,总数不足万人。而当面之敌不仅有袁世凯的北洋劲旅,孙元起麾下的湖北陆军第二师同样不容小觑,何况还有飞机助阵呢? 话说湖南士绅早就在报纸上见识了西北军飞机的威猛。据说数千名全副武装的外蒙叛军被飞机轰炸后,生还者不足百人;塞外名城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城被飞机轰炸后,化为一片焦土,只剩下残垣断壁;甚至凶残的沙俄军队面对飞机的轰炸也无能为力,吃亏之后根本不敢耍横,只能派公使到外交部抗议索赔。若是飞机轰炸长沙,后果又将怎样呢? 月前。陕西的西北空军第一大队、四川的西南空军第二大队转场至宜昌、施南、酉阳等临时机场后,曾派侦察机对长沙进行战前侦查。当飞机降低高度在长沙上空盘旋时,全城民众被吓得魂不附体,跟无头苍蝇似的到处狼奔豕突。据事后统计。包括吓死、踩死、淹死等死于恐慌的民众达数十人之多。 这还仅仅是飞机扇了下翅膀,要是真的往下扔炸弹,那得死多少人啊!一想到这个问题,有美食家之誉的谭延闿便是对着山珍海味也下不去筷子了。但日子还是要过的,仗也还是要打的。迫于压力,谭延闿不顾财力支绌,在六、七、八三个月相继成立三个步兵团和一个炮兵营,以此减轻北方劲敌带来的威胁。 不过很快谭延闿就体验到了飞机的战力。 那是在黄兴任命他为湖南讨袁军总司令的第二天上午,几架飞机再次光临长沙上空。尽管长沙民众对飞机已经失去了最初的恐惧感,但还是下意识地抬起头。很快有人发现今天的飞机不同于以往,除了以前那种瘦小飞机外,还出现了一个胖大个儿。 就在众人惊异之时,由瘦小的飞机领头,胖大个儿直扑位于荷花池的军装局。在军装局上空盘旋一周之后,胖大个儿从三四百米的高度扔下一枚五百公斤的巨型炸弹。只见一大股黑烟升腾而起直冲云霄,随后大地为之剧烈颤抖,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仿佛是山崩地陷末日到来。 谭延闿听闻爆炸声顿时跌坐在地:军装局里面共有步枪一万多支、子弹三百余万发,几乎是湖南陆军的全部家底。如今损失殆尽,军队基本上陷入赤手空拳的地步,这仗还怎么打? 第四二八章生民何计乐樵苏 好在那几架飞机也不为己甚,轰炸完军装局之后没有再继续投掷炸弹,而是绕着长沙城飘飘洒洒扔下无数张劝降的传单,这才扬长而去。 很快军装局局长就哭丧着脸出现在谭延闿面前,不出他所料,仓库中花费巨资购买的枪支弹药几乎全部毁于轰炸之中,完整者不足十分之一。听闻消息,谭延闿在叹息之余心中竟然泛起几分轻松: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不与北军开战了!只是北军南下之后,自己该如何自处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谭延闿送走了已经光杆司令的军装局长,正准备回到书房找几个幕僚商议如何应对当前局面,门房突然来报:“启禀老爷,议会副议长左功先左老爷、财政厅厅长曾广锡曾老爷前来拜访,声称有要事相商。老爷您见是不见?” 谭延闿有些纳闷:这两个人都是湖湘世家子弟,在本省颇有名望,故而得以跻此高位。但他们政治态度却非常令人难以捉摸,既不拥革,也不依袁,甚至对自己这个都督也只是公务上的往来,并无太多瓜葛,颇有些特立独行的味道。今天他们突然联袂来访,而且口称商量要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尽管心中疑惑,谭延闿还是客气地把两人迎进了书房。寒暄之后问道:“执中兄、厚臣贤弟,听说二位有要事相商,不知所为何事?” 左功先却不答反问:“祖安兄自督湘以来裁军节用、勤政爱民,使得湖南在大乱之后能得以复苏,全省上下无不感念。如果假以时日,祖安兄未必不能建立一番功业,只是天不假时,今年春夏之间先是暴雨成灾,继之以冰雹严寒,致使人民流离失所,饿死沟渠路边者无数。真是困苦到了极点。这些属于天灾,祖安兄尚可托辞避罪,可是眼下的人祸呢? “湖南自曾文正公练勇平乱以来素称善战,荡平发匪、殄灭捻军、剿除回乱,湘军所在立功。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湖南唯有赵夷午(赵恒惕)所率的湖南陆军第一师以及新近编练的三个步兵团和一个炮兵营。新兵既不足恃,老兵总数不足万人。还要驻防全省各府道州县,如何应对北方的虎狼之师?只怕战端一开,三湘四水之地将生灵涂炭,其悲惨程度更百倍于之前的天灾。请问祖安兄到那时将何以面对全省两千万父老?” 谭延闿苦笑道:“谭某怎该轻开衅端?事情变成如今这番田地,实在是情非得已啊!谭某目睹如此时局,想要竭力维持。则如同身处荆棘丛中,根本无法施展手脚;想要主动辞职,又怕都督之位为奸人所踞,荼毒三湘父老更甚。只能学着前朝的李文忠公(李鸿章),拼尽全身气力做个裱糊匠罢了!” 曾广锡插话道:“李文忠公的悲剧命运也正在于此!他老人家其实早就知道大清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只是恋着清室旧恩,舍不得那些砖砖瓦瓦瓶瓶罐罐。拼尽力气勉强维持,直至油尽灯枯含恨而逝。可最终结果又如何呢?文忠公仙逝十年之后,大清王朝便土崩瓦解灰飞烟灭。所以智者不仅要有所为,更要审时度势,择其善者而从之!” 审时度势?择其善者而从之? 谭延闿猛然想起面前这两人不仅出自湖湘名门,而且还是经世大学第一批毕业生,可谓孙元起的嫡系弟子。难道他们是替孙元起来做说客的? 尽管情报表明,他们与孙元起之间一直以来都没有任何联系。可谁知道他们私下里有没有沟通联络?即便没有联系沟通,这份师生情分也是割舍不掉的。而且两人在省内中庸不党的政治态度,也完全可以理解成韬光养晦、待时而动。 谭延闿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当下便叹息着低声答道:“说到底谭某只是一介书生,官至都督亦非自己所能想及,当初不过是恰逢其会,被他人推到了这个位置上。我这个都督根本名不副实。手中不仅没有一兵一卒,身体言动也不能自主,任人摆布形同傀儡。就比如此次宣布独立,谭某就是极端不赞同的。论及本心。鄙人对于袁大总统和孙总理万分尊敬,根本无意对抗中央。 “只是自宋遁初遇刺案、善后大借款案发生之后,党内暴烈之徒奔走呼号,迫令鄙人通电反抗中央。谭某见他们丝毫不顾及湖南情势,企图以牺牲全省民众来换取革命胜利,也曾数次出言反对,他们根本不予理会,还视谭某为‘党奸’,甚至以炸弹、暗杀相威胁。后来见威胁无效,他们又想更换掉谭某,推举年轻气盛的唐圭良(唐蟒,清末著名政治活动家唐才常之长子,此时年仅27岁)为都督,从而达到挥兵北上的目的。后来因为部分党人担心临阵换督会导致民心不稳,自乱阵脚,才否决了这项提议。但为了防止谭某与北方的联系,他们竟然将我府中的差役全部更换,时时刻刻加以监视,以使在下不能与中央通气。只怕此时此刻,书房外面就有人在逡巡偷听! “在决定是否独立的政务会议上,长江巡阅使谭石屏(谭人凤)竟然带着手枪参会。会议甫一开始,他便拔出手枪拍在桌子上,说‘今天谁要是不赞成独立,我就把这个东西送给他!’见他如此作态,谁还敢做声?只好草草通过了独立的决议。 “现在事已至此,都督府外都挂上了讨袁军的大旗,想后悔也噬脐莫及了!但鄙人实在不想与中央对抗,更不想让湖湘民众遭此兵燹荼毒,如果中央政府的大军兵临湘界,谭某将命他们放下枪械不予抵抗。谭某已经准备好药水,如果以后党人再行逼迫,谭某便服毒自尽以谢天下!” 曾广锡冷笑道:“在拜访谭督之前,曾某刚刚听说咱们湖南军装局遭到北军飞机轰炸,所有枪支弹药已经损毁殆尽。现在采购一来没钱、二来时间不够,只怕谭督不令他们放下枪械放弃抵抗,他们也无枪可持、无弹可用,又何来抵抗之说呢?” 谭延闿顿时面红耳赤,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尽管军中无枪无弹,可是咱们湘军依然不容小觑。难道厚臣贤弟没听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古训么?” 左功先挥手止住了曾广锡的反驳,冷静地说道:“口舌之争徒劳无益,我们还是说说湖南上下对于北伐讨袁的民情民意吧!先说军界,北军之精锐不容左某饶舌,尤其是孙总理麾下的飞机,曾在征蒙之战中荣立殊勋,即便骁勇善战如俄国军士对之都要退避三舍。而我湘军兵员之多寡能否,祖安兄心中也有一杆秤,自忖胜算几何?今日飞机投掷一弹,已令我湘军所有枪械弹药化为飞灰,士气也随之一落千丈。如果将来两军相接,祖安兄以为该如何对敌?” 谭延闿默然无言。 左功先接着说道:“次说商界。商界一来惧怕开战之后社会秩序混乱,骚扰劫夺之事在所难免,影响到商铺的正常运营;二来如果举兵北伐的话必须加强军队,靡费大量军饷,这批数额巨大的军饷最终会通过苛捐杂税转嫁到他们头上。所以他们必定会对北伐讨袁一事极力反对。” 曾广锡道:“不是‘会’,而是‘已经’!听说前几日长沙商民数千人召开大会,公开反对独立讨袁,声称如果以后有助饷、助捐之事,他们将抵死不认,抗争到底!” 左功先又道:“再说学界。孙先生在学界声望无人能敌,尤其是兴办义务教育,造福湖湘数以万计莘莘学子,进而惠及万千家庭,如此恩德无异于再造,颂扬之声天下共闻。现在只怕孙先生登高一呼,全省学子都会投笔奋戈,起而与祖安兄为敌。祖安兄以为然否?” 听闻是学界,谭延闿都不由得点点头。 左功先继续说道:“还有农界。孙先生在四川、陕西、甘肃蠲免赋税,大力兴利除弊,创办无数工矿企业,显著改善了各地的民生。据消息称,湘西大批贫民因此移居到了四川。而且投资兴办的义务教育,不仅使得无数农家子弟得以入学求知,实打实的现金补助也从另一方面改善贫困家庭的生活。眼下湘省饱受水灾、饥饿之苦,左某断言,全省大部分农民是企盼孙先生接管湖南的,甚至用‘大旱之望云霓’来形容也不为过!” 随即左功先话锋一转:“当然,国民党能在湖南立足也有它自身的根基。在左某看来,主要是政界和工界。政界不消说。工界之所以大力拥护国民党,主要是因为龙研仙(龙璋)等人大力组织宣传的功效,其中龙研仙个人的声望又占据大部分,很大程度上工界是由于相信龙研仙才支持北伐反袁的。而且他们宣传本身并无太多实质性内容,不过是画了个大饼让他们充饥而已,迟早会有饿醒的时候。” “总的来说,政界和工界虽然在省城颇有声势,但放在全省来说,根本无法与人数众多的商、学、农界相比。而且力量高于一切宣传,在军界不堪一击的前提下,就算政界、工界再怎么大造声势,最终依然难逃惨败的命运!” 历数优缺点,无非就是为谈判做准备。既然要摊牌,也就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谭延闿想到这里突然轻松起来,好整以暇地问道:“执中兄把湖南形势剖析一过,可谓针针见血、鞭辟入里。但你说这些,究竟是所为何事?” 第四二九章日趁花忙向南拆 左功先客气地答道:“在下恳请谭督审时度势,尽早改旗易帜弃暗投明,以免战事一开,三湘民众生灵涂炭!” 谭延闿道:“我省对于独立反袁一事争论可谓旷日持久,直至数日前才尘埃落定,全省民众方期旌麾北指直捣黄龙,如果现在突然又宣布取消独立,难免会人心浮动,恐有朝令夕改之讥。而且兹事体大,容我细细思量数日!” 曾广锡冷笑道:“思量数日?只怕那时长沙已经被炸成一片废墟,都督府存不存在都还是两说,您还想再思量数日?” 左功先也道:“实不相瞒,就在和祖安兄谈话之时,屯聚在湖北长乐、鹤峰、来凤、宣恩一带的湖北陆军第二师已经越过边界,直扑我省澧州、永顺府。尽管之前祖安兄也曾调整湘西北军事部署,应对湖北方向的来敌,但是无论兵员数量还是武器装备,该处防军都无法与有备而来的湖北陆军第二师相匹敌,一旦正式交战,溃散只在弹指之间。 “澧州距离长沙不过六百里,中间并无雄关天险,加上现在军装局的枪支弹药已经损毁殆尽,军队的抵抗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如果不出意外,数日之后已经足以让北军兵临长沙城下!到那时候就不是祖安兄您愿不愿弃暗投明的事了,而是大家都抢着把你连同湖南一起卖给北军!”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谭延闿一脸的大义凛然:“彼时被缚送北军阵前不过一死,此刻投降亦不过一死,同样是死,何不保全名节举身以殉革命?千载之下,尚不失为忠臣烈士!‘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曾广锡暗暗撇了撇嘴:如果你真是忠臣烈士。辛亥革命爆发之后就该自杀殉清,何至于苟活到现在,还死乞白赖地坐上湘督的宝座? 左功先连忙劝道:“祖安兄此言差矣!众所周知此次湖南宣布独立并非祖安兄本意,而是祖安兄为党人所迫不得不如此,实属情非得已。所谓‘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而况祖安兄有大恩泽于三湘民众乎?再者说。现在中央正朔是在北方,而非孙逸仙、黄克强等人。纵使祖安兄此时以身相殉,百年之后亦难逃乱臣贼子之名,安能称为忠臣烈士?” 谭延闿默然无语,似乎左功先所言对他颇有触动。 左功先赶紧乘热打铁道:“祖安兄放心,孙先生素来爱惜人才。从不拘囿于门户之见。比如前清护理陕西巡抚钱干臣(钱能训)钱大人,如今官至四川民政长;前清禁卫军第二协协统姚志善(姚宝来)姚将军,现在是陆军第四十七混成旅旅长。祖安兄文章风流天下闻名,若是能揆情度理,及时改旗易帜,必然能获孙先生的青眼!” 谭延闿佯惊道:“怎么是向孙百熙总理投诚,而不是袁大总统?” 曾广锡霍然站起身来。怒声说道:“执中兄,咱们走吧!斧刃加颈尚不知悔改,小弟倒想看看这位谭大都督能否活着见到袁项城!” “厚臣稍安勿躁!”左功先伸手阻止正在暴走边缘的曾广锡,继续和声对谭延闿说道:“祖安兄问得非常在理,只怕大多数人都有此疑问。左某不敢大言炎炎以欺方家,只想列举四条事实请您自己评判。第一条,袁项城生于文宗咸丰九年(1859),如今已五十有五;而孙先生是光绪二年(1876)出生。现在才三十有八。两者相差17岁。 “第二条,袁项城所以横行天下,是因为麾下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八万北洋精锐;孙元起麾下士卒尽管没有北洋六镇那么精锐,但人数也不少于八万,此外还有飞机助阵,应该勉强可以一战。当然,孙先生之所以扬名天下不在于武功。而在于文治。举凡现今天下青年学子,有谁没有读过孙先生的著述?又有谁没有受过孙先生的恩泽? “第三条,袁项城的生财法门除苛捐杂税之外,唯有以国家主权为抵押向外国银行团借款。而此次闹出四省独立、联军讨袁。主要原因之一正是借款。孙先生不仅不依靠苛捐杂税,对于正常的赋税都有所蠲免,他的财源来自于他本人创立的众多实业,像味精、电灯、广播等物件已经走进千家万户,华熙银行发行的纸币、铸造的银元流通全国,各种价比黄金的特效药物更是行销全球。 “第四条,袁项城此次南伐的主要目标是江西、安徽、江苏三省,此刻北洋军正尾随白狼匪军进入安徽,准备与皖督柏烈武一决高下,一会半会儿根本无暇顾及湖南。而现在孙先生的湖北陆军第二师已经进入澧州和永顺府,距离长沙只有不足十日之程。 “这四条事实,不知祖安兄是否认同?相信您在认同之后,定然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谭延闿思忖良久才颓然叹息道:“弃暗投明之事就依执中兄高见,只是鄙人还有几个小要求,希望百熙总理能够俯允!” 谈判正式进入讨价还价阶段。 ———— 孙元起最初接到左功先、曾广锡的联名密电还有些诧异,旋即便放下情绪,赶紧派人请来杨度、陈训恩、杨永泰、蒋志清等人过来商议。 杨度看完电报,随手递给身边的杨永泰,然后摇着折扇说道:“谭祖安这是狮子大开口啊!不仅想继续把持都督之位,还要保留原有军队、截留五成税款、自己任命官吏,不准中央政府干涉地方政治。他这哪是投诚?分明就是占山为王啊!” “他是当惯了婆婆,做不了媳妇!”杨永泰做了内阁总长之后,神气明显张扬许多,“像他这种不识抬举的地方军阀,分明就是不知天高地厚,非得咱们给他一点厉害尝尝不可。比如让飞机在长沙、常德轰炸上三五日,保管让他服服帖帖!” “正如畅卿所言!”蒋志清也道:“先生不用跟他费那么多口舌,反正刘、尹的湖北陆军第二师已经攻破澧州、永顺,夺下长沙应该易如反掌,顶多就是多耽误几日工夫、多浪费几颗炮弹。若是通过谈判解决,湖南必然会变成夹生饭,为将来留下偌大隐患。这又何苦来哉?” 杨度望向孙元起:“百熙,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孙元起道:“虽然湖南之前遭受大灾,枪械弹药又因轰炸而损失九成,加上湘军只有一个师又一个新编旅的战力,由刘伯承、尹硕权二人指挥部队平定湖南应该易如反掌,但是在我看来,能不打仗还是不打为好,能通过谈判解决还是走谈判途径。因为打烂了湖南容易,顶多只要一两个月;但要重新建好,那就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完工的,至少也得三五年才能恢复元气!” 众人都知道孙元起的脾性,只好无奈放弃武力攻湘的念头。 杨度徐徐说道:“杨某理解诸位想通过武力彻底得到湖南的想法,这也确实是长远之见,只是眼下局势千变万化,时机稍纵即逝,根本不允许我们随心所欲地使用武力。就好比眼下的安徽,虽然皖北的北洋军杀气腾腾、跃跃欲试,江南的讨袁军也誓师北伐,准备旦夕渡江,似乎大战一触即发,然而根据机密情报显示,袁项城早已派人与驻扎安庆的安徽第一师师长胡万泰联系,倒戈只在须臾之间。只要胡万泰叛变,安徽将不攻自下。 “目前我们还不知道袁项城在湖南联系了什么人,又准备什么时候发动。万一袁项城策动之人率先夺下长沙,并被大总统府策立为都督,难道我们还能继续进军攻打长沙不成?现在事机紧急,百熙所言的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当然,和平解决湖南、尽量保存元气也符合我们长远利益。” 众人这才有些释然。 杨度接着说道:“还有关键的一点,就是现在时机难得,一旦此间事了,将来我们不知何时才能有此合理兴兵征伐的机会,所以我们决不能止步于湖南。此次袁项城将一举囊括安徽、江西、江苏、上海等地,实力为之大涨,如果我们只满足于夺取湖南一省,未来形势将对我们大为不利!” 蒋志清闻言起身,迈步来到地图前:“不能止步于湖南?那皙子先生准备向东与袁项城争夺江西,还是向西攻略云黔,又或者向南谋取两广?” 杨度摇着扇子答道:“江西是李协和(李烈钧)的地盘。李协和号为知兵,而且麾下的赣军战力不弱,连袁项城对他都不敢小觑,算是块硬骨头。我们又何必招惹他?再者江西四面多山,土瘠民贫,得之不足以增益,不如就让给袁项城! “至于云黔两省,土地狭窄、民风彪悍,贫困更甚于江西,而蔡松坡(蔡锷)的军事才能又远出李协和之上,论起来还不如攻打江西。而且如果我们挟不战而取湖南之威以攻两广,两广下则云、黔自在囊中。所以我们应该向南谋取两广,而且最好是先取广东!” 第四三零章一从恩谴度潇湘 谋取两广?先取广东?众人不由得齐声惊叹。 这个答案让孙元起都觉得惊悚,杨度却犹自不觉:“两江(含现在的江苏、安徽、江西以及上海)是天下人文渊薮、财赋重地,在前清唯有直隶才能与之一较高下,故而素来南、北洋并称。北洋之重在于地位、精兵,南洋之重在于人才、财赋,两者相得益彰。北洋系此次若是占据两江,则如虎添翼,不可复制,所以袁项城对于两江是志在必得。如果我们不乘机扩充地盘,将来相争必定落于下风。 “我们北有陕甘、山西,中有四川及半壁湖广,好比是围棋中大龙有一真一假两眼,死活尚在未知之数,必须另造一个真眼才能全盘皆活,而这个真眼就是两广(包括现在的广东、广西、海南)。两广面朝南洋,占有外贸之利,洋行林立,外商云集,在前清道光以后已经跻居湖广之上,成为八大总督中的探花。其中广东又最为形胜,如果我们据有此地则南北连成一气,袁项城反而束手束脚,难有腾挪的空间!” 蒋志清道:“皙子所言大妙。若得两广,我们还可以北连闽浙,据说孙先生已经在江苏布点,如此袁项城不足虑也!只是长沙至广州不下两千里,就算一路畅通无阻,等咱们赶到那里黄花菜也该凉了!而且一旦攻略两广,则北起晋陕、南至湘粤,防线长达万里,需要处处驻扎重兵,时时提防袁项城的鬼蜮伎俩。恐怕我们力有未逮啊!” 杨度笑道:“先回答第一个问题。虽说安徽讨袁军覆亡只在须臾之间,但袁项城要想全取两江却并非易事!刚才说过,赣省的李协和不是易于之辈,在江西颇有威信,赣军又悍不畏死,恐非旦夕所能解决。此外江宁是原临时民国政府驻地,柏烈武、黄克强等自安徽溃退之后必然在此固守。此处有长江天险,境内河流沟汊密布,北洋军一时间也难以措手。所以近一个月内战事应该不会结束。 “长沙虽然距离广州有近两千里路程,不过长沙至株洲、韶关至广州皆已铺设铁路,所需步行的是从株洲到韶关之间不足千里的路段,快速行军半月时间足以抵达。集中优势兵力,用半个月时间涤荡广州及周边地区。相信应该绰绰有余。至于粤省其他府县,不烦等到确立粤督之后再慢慢剿平。” 陈训恩此时提醒道:“皙子先生,据我所知广东现有正规军两个师又一个混成旅,兵力达三四万人;而我军现在攻入湖南的只有湖北陆军第二师万余人,两者人数悬殊,只怕短期内难以集中优势兵力涤荡广州及周边地区吧?” “不错。广东现在确实编有广东陆军第一师、第二师及第五独立旅等,只是彦及对广东军事部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杨度胸有成竹地答道:“首先,广东驻军虽然很多,但是驻扎在韶关、广州一线的兵力并不多。根据前期调查,驻守韶关的是张自操(张我权。我权自操,名字好霸气!)的独立旅,驻扎广州的为钟伯庵(钟鼎基)第一师的三个步兵团。苏子奇(苏慎初)第二师的两个步兵营及炮兵团、工程辎重营,其余各部均驻防在惠州、高州、廉州等地,而且这些军队并非师旅长们所能调遣驾驭。 “其次,广东虽然兵员众多,但军合力不齐,这些部队的师旅长大都无意讨袁,有些甚至与袁项城早有勾结;至于中下层军官,第一师中并无革命党人。第二师中虽有而不多,唯有独立旅中最多。然而粤督胡展堂(胡汉民)应赣督李协和之情,准备将第一师、第二师及独立旅各自抽调兵员编成三个支队,由陆路赶赴江西支援讨袁。其中独立旅驻韶关,距离江西最近,近日即将开拔北上,无形中为我军减轻不小压力。 “第三。打广东主意的并非只有我们一家。据悉袁项城准备委任龙子诚(龙济光)为广东镇抚使,率所部‘济军’由广西梧州东下戡乱。济军是龙子诚的私兵,兵员逾万,颇有战力。这势必又将牵扯广东的部分兵力。而我们此次之所以要通过谈判手段解决湖南问题,其中就有借用湖南陆军第一师南下的意思在里面。否则咱们对着湖南都督府、军营一番狂轰滥炸,如此解决湘省问题岂不简单易行?” 蒋介石道:“还是刚才那个问题,皙子先生把湖南兵员全部借用南下,一旦袁项城翻脸,湖北、湖南、广东之地岂不是很容易被各个击破?” 杨度摇摇头:“此战过后,战前储备的弹药粮饷将消耗殆尽,一年之内袁项城将无力再次发起战争,因为他的钱袋子只能维持打这一战,而且这还是在他挪用部分善后大借款的前提下。如果他强行发起战争,只要我们勉强撑住一个月,他就将不战自溃! “当然,我们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袁项城身上。《孙子兵法》中也说过:‘用兵之法,勿恃敌之不来,恃吾有以待之;勿恃敌之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等与谭祖安达成和议之后,百熙可以发布命令召集湘鄂两省学生,重新组建湖南陆军第一师,彻底根除该省的隐患。” 孙元起微微颔首:“现在的关键是如何尽快与谭祖安达成和议?” 杨度点头道:“正是如此!此次攻略广东的重点就在一‘快’字,裹挟湖南陆军第一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广东,在袁项城察觉之前占领广州,强迫省议会推举为都督。如果咱们在湖南纠缠太久,致使龙子诚先据广州,我们将前功尽弃!” 孙元起凝思片刻答道:“对于谭祖安的和议条件,依我看,都督之位给他也无妨,其他条件也都可以谈,只是我们有三个原则:首先,此次南下广东,湖南陆军第一师必须配合湖北陆军第二师的行动,具体作战方案可由皙子会同刘伯承、尹硕权以及赵夷午详细商议。此战结束,湖南全省的军队必须进行甄选改编,其中湖南陆军第一师的师长可以由赵夷午继续担任,也可以由谭祖安另行推荐人选,但是副师长和第一旅的旅长必须由我们委派! “其次,湖南全省税款,都督府可以截留三成作为地方自用财力,另外七成必须上缴。在这上缴的七成中,会有一到两成作为义务教育资金返回地方,其他将全部上缴国库,咱们一点儿不沾。免得袁项城以为咱们是中饱私囊、图谋不轨。 “第三,湖南都督府对于全省官吏,县级以下可以自行任命,然后报我们存档;但县级以上官员,他谭祖安只有推荐权,没有决定权,最终结果需要咱们拍板认可才行。皙子、畅卿,你们觉得如何?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 杨度摇着折扇答道:“军权、财权、人事权,只要这三样我们把持得牢固,想他谭祖安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其他的东西不过都是细枝末节,不提也罢。” 杨永泰却道:“大人,咱们要不要规定谭祖安必须加入新中国党?” 孙元起一愣:“让谭祖安入党?” “正是!当初大人在赵智庵内阁出任教育总长的时候,国民党不就以实行纯粹政党内阁相要挟,逼迫大人加入国民党么?最终是大人和蛰翁愤而宣布退出内阁,张季直则选择叛党。既然他们国民党做得了初一,我们新中国党就做得了十五!”杨永泰说得理直气壮,“何况谭祖安加入新中国党后,我们还可通过党纪加以约束,为湖南的长治久安多添一道保险呢?” 不得不说杨永泰的提议很诱人,但孙元起思考再三还是否决了他的议案:“强扭的瓜不甜!咱们可以建议谭祖安加入新中国党,但不能强迫,免得让他生出逆反心理。” 众人议定之后,由陈训恩拟好电文,迅速发给远在湖南长沙的左功先和曾广锡,委托他们出面与谭延闿交涉,尽快谈妥投诚反正事宜。 在随后的几天里京、湘两地电文来往频繁,基本上每项条款都要在南北之间走上好几个来回。当然,谈判在进行,突入湖南境内的湖北陆军第二师也没有闲着,而是以急行军的速度星夜兼程直扑长沙,终于在开战后第六天的下午前锋抵达长沙城外,并架起迫击炮象征性地向城内发射了的一枚炮弹。 这声蓦然炸响的炮声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最后一刻,谭延闿终于签署了和谈协定。随后他通电全国,正式宣布湖南改旗易帜,取消独立拥护中央,湖南全省士兵将放下武器,向进驻本省的湖北陆军第二师投诚并接受改编;并且声称自己从即日起退出国民党,加入新中国党。 消息一传出,顿时全国为之震惊。 第四三一章谁来五岭拜云车 刘明昭率领大部队赶到长沙时已经是湖南省宣布取消独立的第二天,此时前锋连还依然驻扎在城外,对长沙方面保持高度警戒。他不顾车马劳顿,亲自对长沙周边军事要点进行实地勘察,重新调整军力部署后,才准备回营休息。 刚回到城西驻地,就听随从来报:“旅长,湖南省议会副议长左功先左大人、湖南省防守备队司令官余道南余将军来访!”刘明昭在入湘途中接闻电报,已经知道左功先是自己人,但这个余道南是何等人物,就不太了解了。当下他强打起精神,整肃军容迎了出去。 左功先似乎明白刘明昭心中所想,甫一见面便介绍道:“刘旅长,这位余司令是谭都督昨日刚刚委任的,奉命前来与你接洽长沙防卫事宜。” 刘明昭赶紧敬了军礼:“请余司令指示!” 余道南很随意地冲刘明昭拱了拱手道:“刘旅长莫要客气,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说话不必如此见外。话说刘老弟真是年轻,估计才二十出头吧?已然官居旅长,不愧是英雄出少年!老哥我虽然痴长几岁,不过才能实在有限,昨日刚被谭都督委为湖南省防守备队司令。这个司令其实就是个虚职,手下才七八百号人、五六百条烂枪,根本无法与刘老弟麾下的精兵相提并论。恐怕老哥以后难免有仰仗之处,到时候还请刘老弟多多帮忙!” 刘明昭心道:见面刚说上一两句话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这个余道南倒是自来熟!只是不知这一团和气的表象之下,心思是否也一样忠厚老实? 在堂中坐定,左功先率先问道:“孙先生关于南伐两广的指示,想来伯承旅长已经收悉了吧?不知您意下如何?又有何意见?” 刘明昭点点头:“三日前刘某在常德府收悉孙总理的电报,知道在底定湖南之后将会同湖南陆军第一师等迅速南下攻略广州。电文中称,具体作战方案由北京的杨皙子先生会同赵夷午师长、尹硕权旅长及在下详细商议,只是目前在下还没有接到杨皙子先生关于此次行动的进一步通知。预计明日尹硕权旅长就会率部抵达此处,到时候应该会有具体方案下来。刘某将与赵师长、尹旅长仔细筹划南下计划。总之,刘某一定坚决执行上峰的命令!” 左功先道:“那伯承旅长对赵恒惕这个人了解多少?” 刘明昭道:“在预备入湘之前,情报系统曾送来一份湖南军政要员的具体资料,作为湖南陆军第一师的师长,赵夷午将军自然也名列其中。据上面介绍,他是湖南衡山人,少年科举不第。遂考入武昌方言学堂,毕业后赴日本留学,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炮科学习,与阎百川都督、赵行止都督、蒋介石总长等系同届校友。 “回国后,他随蔡松坡主办广西陆军小学堂,历任广西常备军协统、广西督练公所会办。1911年革命爆发。他率新军拥立同为湖南老乡、时任广西巡抚的沈幼岚(沈秉堃)宣布独立。在沈都督被王铁珊(王芝祥)、陆干卿(陆荣廷)排挤出桂后,他随沈幼岚率部北上驰援武汉,被黎黄陂任命为左翼军总司令,驻守孝感与南下的清军对峙。直至南北议和,所部奉命开往南京。 “民国成立后,赵夷午将军被任命为第8师第16旅旅长,授陆军少将军衔。随即中央政府北迁。袁大总统宣布裁减军队,所部军队遂撤回原籍广西整编。结果他为陆干卿遂不容,只好滞留湖南境内。谭祖安都督爱惜英雄,便征得时任南京留守的黄克强同意,将赵夷午将军所部留在湖南,并驻扎长沙。随后委任为湖南陆军第一师师长。 “情报上关于赵夷午将军的履历大抵如此,刘某知道的也就那么多。不知左议长有何见教?” 左功先称赞道:“伯承旅长博闻强识,左某佩服!只是情报上注重赵恒惕这个人的生平仕宦。却忽略了他的师友交游和政治倾向。刚才伯承旅长提到他与阎百川、赵行止、蒋介石等人同学,其实他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同学,便是现任江西都督、江西讨袁军司令的李协和! “此外,他在日本留学期间便加入了同盟会和黄克强的铁血丈夫团,一直与黄克强关系莫逆,当初他率部开往南京、撤回广西、留驻湖南全都出自黄克强之命。所以他自黄克强、李协和宣布独立讨袁之后,便秣马厉兵。极力鼓动谭督率军北伐。好在贵部入湘之时率先炸毁军装局,才使得赵恒惕无计可施。 “但他一直心怀怏怏,尤其是在谭督宣布取消独立拥护中央、命令湖南全省士兵将放下武器之后,更是怒形于色。私底下经常与省城内外革命党人勾结串连,意图不轨。故而谭督才临时委任余兄为省防守备队司令,预作提防,免得出现意外功亏一篑。” 刘明昭心中震惊,面上却波澜不动:“此时孙总理和杨皙子先生知道么?” 左功先从怀中掏出一封密电递给刘明昭:“他们自然知道,左某此前已向孙先生汇报过此事。他们的意思是让谭督与在下会同伯承旅长你一起处置此事,前提是不影响南伐大局,尤其是不泄露攻取广东的方案、不耽误南伐两广的时间、不动摇湖南陆军第一师的军心、不破坏湖南全省的稳定大局!” 刘明昭看完电报,心中默默思忖应对之策。 余道南补充道:“老哥我虽然才能平平,但是在湖南军中时日颇久,耳濡目染之下对一些人和事了解稍多,希望对刘老弟有所裨益。现在的湖南陆军第一师主要以原南京第8师第16旅为主,再加上辛亥革命前后湖南省的部分新军组成。而第16旅的老底子又是赵恒惕从广西带出来,其中不少中层军官都是他在广西陆军小学堂任教时的学生,所以赵恒惕在全师威望极高,甚至于有‘只知赵恒惕,不知谭延闿’的说法。再加上赵恒惕一直以来刻意笼络心腹、排斥打击异己,现在湖北陆军第一师已经成为赵氏的一言堂,刘老弟在处置的时候一定要慎之又慎!” 左功先也说道:“余司令并非危言耸听,而是赵恒惕在军中经营日久,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处置起来实在是马虎不得。当然,如果赵恒惕不是如此势大,也不用麻烦伯承旅长。” 沉思片刻,刘明昭字斟句酌地说道:“此前孙总理和杨皙子先生让湖南陆军第一师与我们湖北陆军第二师共同南下,是鉴于广东有两师又一旅的兵力,我们孤军南下难免双拳难敌四手;有湖南陆军第一师帮衬,至少可以在兵力上不落下风。但从目前来看,很显然没有料到湖南陆军第一师中错综复杂的局面,也没有料到对该师武器装备进行补充的难度,更没有料到两军协同作战可能存在的巨大隐患。 “如左议长所言,赵夷午将军与黄克强关系莫逆,现在湖南的枪支弹药俱毁于轰炸,就算他们有心举事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我们与他们协同作战,不装备武器则无异于一批青壮民夫,于战力并无大补;若是给他们补充武器,一旦他们与赣、粤方面勾结而临阵倒戈,反而容易战线奔溃全局糜烂。权衡得失,反而不如让湖南陆军第一师留驻原地,等待战后改编!” “伯承师长准备孤军南下?”左功先不禁惊讶失声。 “刘老弟打算对湖南陆军第一师不管不顾?万一赵恒惕发动叛乱怎么办?”显然余道南最关心的是湖南省的安危。 刘明昭解释道:“在下并不打算孤军南下,更不是对湖南陆军第一师不管不顾,毕竟湖南是攻粤的大后方,若是湖南局势糜烂,我们岂非成为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孤军?如今我们第三旅经过六七天的长途奔袭,疲惫已极,准备在长沙休整数日再南下。在此期间,我会根据谭督之前宣布的命令,对驻扎在长沙及周边地区的驻兵进行整编,并把他们手中的枪支弹药全部收缴,让他们变成没牙的老虎。 “此次攻粤要诀在于一个‘快’字,很可能三十天左右就底定战局,但这个时间节奏不全由我们掌控,而赵夷午所部能否发动叛乱,这个时间节奏却可以由我们决定。因为他们想要发起叛乱,所需枪支弹药不会是个小数目,所要花费的金钱更不会是个小数目,只要余兄这个省防守备队司令官加强稽查,他们短期内绝对很难补充到足够的武器装备。没有足够的武器,叛乱又从何谈起?” 见余道南欲言又止,刘明昭继续说道:“再者,稍后尹硕权旅长也会率所部经由长沙南下,左议长和余司令可以电请孙总理让第四旅留下一部分兵力,协助谭督维持长沙局面。而且孙总理很快就会发布命令召集湘鄂两省学生,重新组建湖南陆军第一师。那时候该部被孙总理掺了那么多沙子,只怕赵夷午想发起叛乱也有心无力。 “左议长也不用担心我们南下兵力太少。虽然广东有两师又一旅的兵力,但四下分散,加上援赣调走部分兵力,龙子诚又牵扯住部分兵力,我们当面之敌很少有超过一旅兵力之时。再加上有飞机助阵,应该可以勉强一战!” 第四三二章任从骑取觅封侯 送走半信半疑的左功先和余道南后,刘明昭不顾自己困怠欲死,急忙派人请来副旅长朱代珍、旅参谋长但懋辛、第五团团长邓锡侯、第六团团长吕超等人,共同商议南伐方案。 听刘明昭介绍完情况,邓锡侯便率先说道:“旅长这是兵行险着啊!粤军战力虽然未知,但毕竟人数在那里,我们孤军深入,兵员、弹药、粮饷都无从补给,如果所向披靡,可以因粮于敌,这些问题自然毋庸担心;一旦战事不顺,前有强敌,后无援兵,只怕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朱代珍目光从地图上挪开,缓缓说道:“所谓‘未虑胜,先虑败’,晋康之言颇有道理。只是兵凶战危,打战哪有不冒险的?而且如旅长所说,并非咱们非要逞英雄,而是湖南陆军第一师实在靠不住,带上他们,还得留足兵力时时加以提防,反倒不如孤身南下来得轻松自在。万一他们在战场举事,那我们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呢!” 刘明昭道:“诸位不必多虑,其实广东情势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恶劣。首先我们并非孤军作战,在我们后面至少还有尹硕权的一团兵力提供支援,保障我们后顾无忧。此外,刘某还会恳请孙总理派遣飞机帮助我军侦查敌情,必要时甚至可以动用飞机对敌军的战略要点进行轰炸,让他们张皇失措顾此失彼。飞机的威力想来大家都已见识过,在新疆、外蒙交界的布尔干河之战,两家飞机便让上千叛军灰飞烟灭;在我们攻打湖南之时,数枚炸弹即可让湘军手无寸铁。 “其次,尽管广东兵多,但他们是在本省作战,必须处处防守,兵力势必分散,这已经处于劣势。而且根据此前情报。粤军内部派系林立,军令不畅;部分精锐兵员已被胡展堂借去支援江西,一时间很难撤回广东境内;还有广西梧州龙子诚也打算浑水摸鱼,也能牵制粤军的很大一部分兵力。由于这几个原因,我们当面之敌很少有超过我们自身兵力的时候。 “再者,此次攻粤最重要的要求就是一个‘快’字,因为留给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估计从今天算起只有一个月左右,所以我们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不知大家听过《庄子》中‘庖丁解牛’的故事没有?故事里说,庖丁手中的刀用了十九年,杀了数千头牛,刀刃依然锋利得好像刚磨好一样。为什么呢?因为他对牛的骨架结构了如指掌。刀锋在空隙之间运转,自然毫发无伤。 “有了飞机这只天眼,咱们此次在广东境内作战就可以效法‘庖丁解牛’的策略,批大郤,导大窾,避实就虚。在攻到广州城下之前,除非万不得已。尽量避免以力相争。这样就可以尽最大可能地保存我军的战力,为底定广东奠定坚实基础!” 但懋辛却道:“纵使飞机可以升天入地无所不能,说到底,咱们还是属于兵法上的‘客军’。想要以一支客军,在人生地不熟的湘、粤两省穿行数千里,最后顺利直捣黄龙探骊得珠,只怕殊非易事!旅长也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旅长之所以要勇挑此重任,怕是还有别的苦衷吧?” 刘明昭微微叹息道:“怒刚所言不错。刘某确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诸位应该都知道刘某起家发迹的经历吧?” 吕超道:“属下曾有所耳闻,据说辛亥年保路运动兴起时旅长弃笔从戎,从官立中学加入学生军,因缘机巧护送冯自由先生北上拜见孙总理,结果孙总理一见旅长便惊为天人,极力挽留您担任他的警卫队队长,从此旅长便一飞冲天。先是以弱冠之龄担任第四十六混成协第92标标统,在川军援湘后,又担任湖北陆军第二师第三旅的旅长,成为民国军中最年轻的将军。 “因为故事颇具传奇色彩。川军上下几乎无不耳熟能详!每当大家说起此事,一则是盛赞孙总理目光如炬,一眼就能看出旅长的卓荦不凡,短短两年把旅长从普通兵士擢拔成旅长,不愧‘当世圣人’之誉,也不愧能有今天这番局面;一则是盛赞旅长英姿不凡,弱冠之龄便先平蜀中、再平鄂西,端的是英雄出少年,丝毫不亚于汉代十九岁就封骠骑将军的霍去病!” 刘明昭苦笑着说道:“孙总理对在下屡有不次之擢,如此知遇之恩,刘某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只是刘某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而且忧更甚于喜,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有什么闪失,有损孙总理识人之明。” 朱代珍道:“誉之所至,谤亦随之。旅长本也不必如此担心!” 刘明昭摇了摇头:“尽管西部军中将领与北洋相比,素来年纪轻、资历浅著称,但刘某又与赵行止都督、程虎臣都督、蒋介石总长等人不同,因为在下既不是经世学校一系出身,也不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更不是孙总理府上所出。只不过孙总理抬爱在下,刘某这才有今日。孙总理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何以报答?唯有在战场上奋勇争先、浴血杀敌而已!” 众人一时间默然无语。 刘明昭顿了一顿又说道:“在座诸位都是川中子弟,毫无家世背景可言,若是寻常时节,安能有此飞黄腾达?如今两三年间得以洊升至此高位,难道不心存感激,渴望有以报效国家?现在湘赣粤皖四省不顾国家贫弱和国会反对,为一己私欲肆意宣布独立,挑起南北战争,我辈正当鸣鼓而攻之,岂能因祸福安危而畏怯退缩!” 但懋辛则用另一种方式鼓舞大家道:“旅长所言极是!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言不虚,辛亥年以来各省更换都督有如走马灯,其中不乏负贩屠狗、引车卖浆之辈,便充分印证了这一点。本来以为吾生也晚,错过了大好时机,现在看来,上天根本没有厚此薄彼,如今机会又来到咱们面前,就看大家能不能抓住! “本来旅长率领咱们第一个攻到长沙,湖南都督之位应该是咱们旅长的,各位团长也能弄个师长、旅长当当,让祖坟上冒冒青烟。谁知那个谭祖安居然是个软蛋,热他个仙人板板的,一看咱们大军降临便乖乖举旗投降,让咱们美梦全都泡汤了!好在湖南之后还有广东,咱们一定要咬紧牙关,一鼓作气拿下广州,也不管胡展堂那个锤子投不投降,咱们定要把他拉下台。都督轮流做,今天也该到咱家了!” 邓锡侯、吕超等人一齐笑道:“正是、正是!让胡展堂那个龟儿子给老子爬,都督之位该让咱们旅长坐了!” “莫要乱讲,让别人听了笑话!”刘明昭也是哈哈大笑,旋即正色说道:“虽然咱们不惧怕粤军,但也不能轻视,尤其是在作战部署上更要慎之又慎。若是这般信誓旦旦而去,结果却吃了败仗回来,那才真是贻笑大方呢!” 众人连忙收起嬉笑之意,挺胸收腹做好:“请旅长示下!” 刘明昭道:“虽然谭祖安都督宣布改旗易帜,但湖南作为国民党巢穴之一,革命党激进分子在在皆是,此辈素来擅长破坏暗杀之事,恐怕近日长沙城内难有安宁;而且湖南陆军第一师师长赵夷午倾向革命,与国民党元老黄克强关系莫逆,难保其中不会发生没有什么勾结。所以在与尹硕权旅长交接防务之前,第五团必须做好长沙城内外防务,玉阶旅长负责此事。 “在此之前,我与湖南省议会左执中副议长、湖南省防守备队余道南司令商议妥当,为防止赵夷午及麾下官兵发起叛乱,必须对驻扎在长沙及周边地区的驻兵进行改编,进一步收缴手中的枪支弹药,让他们有心无力、无计可施。改编收缴之事由第六团来做,我本人负责与赵夷午等人交涉。” “属下的职责呢?”但懋辛奇道。 刘明昭道:“明日一早你便联络长沙车站,准备尽快南下。一旦有空闲车皮,你便率领炮兵营、工程辎重营以及医护、军需、通讯等单位先期南下。在株洲下车后,可让炮兵营、工程辎重营等按照计划前进,你则带领工兵连和军需、通讯等部门,沿着衡山、衡阳、耒阳、郴州、宜章一线铺设道路,筹备粮草,安排驻地,等待随后主力南下!各位有何疑问?” “没有!”众人起身一齐答道。 “那就各自忙去吧!” 送走部属,刘明昭心怀惴惴地把自己对于攻粤的大致设想拟成电报,连夜发送给北京的孙元起和杨度,请求他们予以批准。不只是孙元起也别无他法,还是出于对刘军神的盲目信任,居然很快就回电批准了他的作战计划。刘明昭也再一次感受到孙总理对于自己的垂青。 就这样,攻粤战役徐徐拉开了帷幕。 第四三三章五岭逶迤腾细浪(一) 从株洲南下,到湖南与广东交界的宜章县城,其间陆路距离大约七百里,如果步行的话至少也得八九日工夫。好在这段路程大部分可以借助湘江水运优势,而且此时雨季刚刚过去没多久,行船颇为顺当,不仅可以极大减轻士兵徒步行走的劳累,而且可以免去雇佣民夫搬用枪械弹药、粮秣军饷的麻烦。 尽管一路顺风顺水,等刘伯承率部赶到宜章时,时间也差不多过了九月中旬。此时天下已经乱成一团:在华中地区,鄂督段芝贵似乎料定鄂西北的张凤翙、蒋作宾不敢乘人之危袭取武汉三镇,亲率王占元、李纯等出湖南攻打江西。赣督李烈钧也毫无示弱,指挥欧阳武、方声涛等部与北洋军在九江湖口一带展开激战。虽然李烈钧死战不退,但部队伤亡惨重,弹药兵员补充无着,颓势开始逐渐显露,退守南昌只是时间问题。 在华东地区,皖督柏文蔚正准备亲赴颍上,迎战来犯的北洋军,不料安徽陆军第一师师长胡万泰叛变,并反戈一击,率部进攻都督府,并与讨袁军大战于城郊的狮子山。讨袁军接战失利,柏文蔚只好率领少数随从突围到芜湖、当涂附近,与黄兴商议死守江宁事宜。 而在江苏,为了策应倪嗣冲、赵倜攻皖,冯国璋率雷震春、张勋等部由山东南下,与守卫徐州的中央陆军第三师大战一场。在柏文蔚败走之后,徐州守军为了避免被围歼,不得不放弃这一华东门户,一路撤到长江边上才止住脚步。 至于华南地区,龙济光接受袁世凯授予的“广东镇抚使”之职,也祭起刀兵,率领济军从梧州顺西江而下悬赏讨胡,声称要荡平粤乱。龙济光一出梧州,吓得胡汉民赶紧命令心腹亲信汪道源为肇(肇庆府)罗(罗定州)绥靖处督办。统率巡防营及十艘军舰,堵截济军东下。不过胡汉民临时搭建的西江防线十分脆弱,随时有溃败之虞。 眼看全国胜负之势已经日趋明朗,刘明昭也是心急如焚,赶到宜章之后连夜召开军情会议,研讨入粤具体作战方案。 会上,但懋辛首先介绍前期获得的敌军大致情况:“韶关左挟东江。右带武江,控扼广东与湖南的交通要道,是粤省的北大门,自古就有‘湖湘唇齿,交广咽喉’之誉。早在秦汉时期,南越王赵佗便在此置关戍守。对抗中央王朝。也正是凭借着这些关隘,赵氏割据岭南达一百馀年之久。其后历朝历代南伐广州鲜有不经由此地者,是当之无愧的兵家必争之地。 “对于我们来说韶关,更是必争之地,因为韶关不仅是广韶铁路的起点,还有北江水路之便。只要攻下韶关,则可以一路直抵广州城外。我军此次南伐虽然极力封锁消息。但六七千人分批南下,盘踞在此蛮荒之地,加上飞机隔三差五在连州、韶州、南雄上空盘旋侦查,隐瞒行迹根本无异于掩耳盗铃。所以广东方面早在两三日前已经猜测到我们的大致用意,开始逐步增添兵员、加强防卫。” 邓锡侯急忙道:“旅长,咱们应该尽快出兵,免得当面之敌越积越多!本来他们身处主地据险死守已占尽优势,若是他们再在兵员数量上处于上风。那咱们入粤岂非遥遥无期?” 刘明昭摇摇头:“没用的!你莫要忘了怒刚(但懋辛)先前说的,韶关有广韶铁路和北江水运的优势,只怕三两日工夫已经足够广东方面完成调兵遣将的动作。我们刚刚抵达宜章,兵士非常疲倦,武器弹药还没有分发,如果贸然进攻折了锐气,反而更加不利。” 但懋辛又道:“龙子诚突然出兵攻粤对我们来说其实是有弊有利。弊端是他迫使胡展堂放弃援赣计划,撤回所有援赣士兵,使得驻守韶关的张自操(张我权)独立旅几乎恢复完整建制,对我军压力不小;好处是济军东下德庆、肇庆。逼着胡展堂把手中能用机动的兵力全都派往粤西,咱们当面也只有张自操的那个独立旅,毋庸担心再有其他援兵。” 吕超道:“既然粤军主力现在主要猬集在粤西肇庆、粤北韶关以及省会广州三地,那我们何不遵照旅长之前避实击虚的策略绕开面前的韶关府,改道直扑广州府?” “难!”但懋辛马上便否决了吕超的提议,“粤西北五岭逶迤高入天际,适合大兵行进的自古只有四条路,一条是从江西龙南、全南一带在连平附近入粤,然后由从化直趋广州。此路虽然没有重兵防守,但路途遥远,只怕我们还没绕到江西,龙子诚就该直取广州了。 “第二条是向南绕到连州,由阳山关入粤,亦有水路交通之利。问题是阳山关险峻异常,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誉,而且与韶关近在咫尺,想来张自操不可能不驻兵在此。一旦我们受阻于阳山关,那才真是入粤遥遥无期! “第三条路是绕道江西南安府,越过梅关或小梅关进入广东南雄州界,可这条路终究还是要经过韶关才能享用广韶铁路和北江水运的便利。所以综上所述,还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第四条路最为轻便,只要歼灭或击溃张自操的独立旅,便可一路畅通无阻!” 朱代珍此时插话道:“怒刚,根据你们前期侦查,韶关的军力部署大致如何?” 但懋辛拿着铅笔在地图上圈画道:“根据飞机侦查和我们密探搜罗的情报,当面的张自操独立旅大约有5500人左右,下辖第一、第二两个团,此外还有旅属迫击炮连、通讯连、辎重营等部门。武器装备以汉阳造为主,还有部分老旧的日本村田式步枪,平均每个营有三四门60mm口径的迫击炮,弹药相对充足,至少有两个基数。 “韶关虽险,但险不在韶关府城,而在其西北的乐昌县,所以张自操的兵力也主要部署在乐昌。乐昌兵力包括第一团两个营、第二团一个营以及旅属迫击炮连等,共计3200人左右。其余兵力部署在韶关及其周边战略要地,包括风门关、火车站等。可以说只要打下乐昌,张自操要么不战自退,要么引颈待戮!” 见众人都在打量乐昌,但懋辛又介绍道:“乐昌与我们现在所在的宜章接壤,但中间却横亘着平均海拔八九百米的南岭山脉。尽管南岭最窄处直线距离只有七八公里,但悬崖峭壁在在就是,我军要想全副武装翻越此山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所以只能选择从庆云、两江、九峰等地相对平坦的山路前行,或者取道武江河谷。 “这两条路尽管能够勉强走下马车,但回旋余地极小,遇到战斗根本无法展开队形,只能被动挨打。而且路两侧都长有茂密的植被,极易埋伏敌军,无论飞机侦查还是派人搜索都极难发现。所以,这两条路基本上相当于是天造地设的绝佳设伏地!” 听完但懋辛的介绍,刘明昭的脸色几乎阴出水来,沉声问道:“在这种地形地貌作战,咱们第三旅成军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诸位有何良策?” 邓锡侯道:“依卑职所见,咱们在这两条路中选择一条相对较短的,以排为单位分段、分批次快速通过,遇到袭击前后支援,避免被人一网打尽;还可以集中飞机、炮火加以轰炸,定点清除敌军埋伏。” 但懋辛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两条路最短也有二十多公里,再怎么快速通过也要一天多的时间,而且很容易首尾不能相顾,弄不好晋康此计就会变成添油战术,被敌军各个击破。那时候要壮士断腕起来,才叫痛彻心扉!” 吕超试探着说道:“旅长,进入乐昌不是有两条路么?咱们结合晋康兄的以排为单位分段、分批次快速通过的计谋,来个声东击西,您看如何?” 不待刘明昭回答,但懋辛便抢答道:“还是不行!如果张自操在乐昌只有一两千人,那声东击西之计倒不失为一条妙计,可现在乐昌有三千多人,完全可以做到处处防守。无论怎么声东击西,他完全可以按兵不动,静待其变!” 吕超不服道:“三千多人剖成两半,也就每边一千五六百人,何况张自操还能在乐昌城中一兵不放?以一千五六百人来包剿咱们六七千人的大部队,小心撑破他的肚皮!” 但懋辛翻翻眼睛:“见到四面是敌,全军上下心惊胆战手脚发软,人数多又有什么用?战场之上,不是人数多就能一定获胜的!如果真是这样,咱们还打什么仗啊,直接在宜章城内招兵买马,压死张自操便是,何必如此辛苦?” 邓锡侯又道:“如果采取夜袭呢?” 但懋辛道:“夜袭?如果打火把,等于自报家门;如果不打火把,一路悬崖峭壁,只怕摔死的比战死的还多!” 刘明昭怒道:“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但懋辛道:“属下这几日辗转反侧,想遍各种法子,最终还是觉得用火攻最好。现在是中秋时节,山间草木颇有凋零,是较为适合用火攻的节气。而且据说空军有一种威力奇大无比的燃烧弹,直径五十米内无论山石铜铁,沾染即烧,不尽不休。如果在道路两侧隔着一两公里施放一颗燃烧弹,管他有没有埋伏,保准都化为一堆灰烬!” 第四三三章五岭逶迤腾细浪(二) 众人闻言不禁都倒吸一口凉气。 乐昌虽是粤西北的山区小县,但也有数十万人口。国人素来以勤劳著称,加上清末人口暴增,土地兼并严重,谁知在这穷山恶水之间见缝插针开荒辟地的民众有多少人?都说“水火无情”,一旦火势绵延,又谁知有多少人会遭此无妄之灾而葬身火海? 邓锡侯道:“此计虽然可行,但杀戮未免太重,纵使现在有功国家,将来只怕也难逃史书讥评吧!” 但懋辛冷冷地说道:“邓团长,兵凶战危,古往今来哪有打仗不死人的?而且‘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古有明训。若是你我真有‘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慈悲心,又何必远涉千里来此异地?干脆在家吃斋念佛,高诵‘天下太平’岂不是更好?” 刘明昭对但懋辛的讥诮不置可否,而且转过头问朱代珍道:“玉阶旅长有何高见?” 朱代珍答道:“刚才晋康、汉群两位团长的提议都颇有可采,但我们也看到无论是从山路还是从河谷,都危机四伏,弄不好就损兵折将;怒刚参谋长建议火攻更具启发意义,让朱某受教良多。姑且不论火攻是否有干天和,只怕在实际操作中就困难重重。一是该种航空燃烧弹重达500公斤,转运极为不便,现在咱们手中只有寥寥几枚。若想烧尽二十多公里山路周边的丛林植被,少说也要十多二十枚,那咱们还得现在从陕西转运。现在广东局面一日千变,是否允许我们等到那个时候呢? “其次是该种航空燃烧弹威力极大,山石铜铁也沾染即烧。经过如此烈焰焚烧,想来各处必定石酥土软,能不能再行人尚在两可之间。若是发生山石崩塌,阻断道路,咱们又该如何应对?所以依我之见。咱们现在的策略应该用《孙子兵法》中的那句话:全旅为上,破旅次之。” 刘明昭这才会心一笑:“玉阶旅长说得不错!‘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所以咱们对付张自操应该是镇之以静、晓之以理、威之以兵。” 但懋辛有些疑惑不解:“旅长的意思是?” 刘明昭解释道:“尽管咱们对广东志在必得,但对广东志在必得的却并非只有咱们一家,现在意图比较明朗就有恋栈不去的胡展堂、挥兵东下的龙子诚。暗中垂涎广东都督一职的更是不计其数,像手握兵权的粤军第一师师长钟伯庵(钟鼎基)、第二师师长苏子奇(苏慎初),你们觉得他们会不会动心?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估计咱们当面的张自操老兄心中也有几分欲念!这是我们要镇之以静的原因之一。 “根据此前情报,龙子诚率军东下悬赏讨胡。兵锋直指罗定、肇庆,距离广州不过三五百里。胡展堂充满搭建的西江防线根本不堪一击,随时有溃败的可能。而张自操与龙子诚之间并不融洽,一旦西江防线被突破,无论张自操与胡展堂关系如何,都会率军回援广州。到那时我们可以养足精神,轻取韶关。并直下广州。这是我们要镇之以静的原因之二。” 吕超奇道:“旅长,张自操为什么一定会回援广州?据我所知,张自操并非胡展堂嫡系,两人关系也仅限于公务往来。” 不待刘明昭回答,朱代珍便主动解惑道:“原因很简单,如果张自操固守韶关,无论是谁上台执政,他终究不过是个坐观成败、心怀异志的旁系旅长。待政权稳固后必定会遭到更换清洗;若是他率兵回援广州,则可以待价而沽,败亦不过率兵他走,胜则可以飞黄腾达,甚至乘便夺得都督之位也未可知。权衡两者得失,汉群你会做出如何选择?” “自然是回援广州!”吕超也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懋辛却质疑道:“一旦西江防线溃败,龙子诚可以率兵直取广州;而我军必须在宜章静候西江方面的消息。待张自操回援广州后才能越过云岭,由韶关而趋广州。从韶关到广州的距离本来就比肇庆到广州远一倍不止,又让龙子诚占得先机,这仗还怎么打?万一张自操再在路上弄出什么意外。只怕我们会前功尽弃!” 刘明昭道:“胡展堂毕竟在广东担任一两年都督,加上广东又是革命党人的老巢,怎么他也能在军中网罗一批死忠之士,绝不会让龙子诚直接就攻进广州城的。如果真要那么顺利,恐怕龙子诚该怀疑是不是胡展堂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了!再者,差不多龙子诚攻破西江防线之时,张自操估计就该接到胡展堂的命令回援广州了,这已经给我们留足时间。而我们越过云岭抵达韶关不过也就一两日工夫,由韶关奔赴广州有火车之便,一天也就可以抵达,时间上完全来得及。至于张自操在铁路上做什么手脚,这倒不得不防,所以我们还要晓之以理、威之以兵。” 邓锡侯道:“那旅长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如同小说演义中那样,先派个巧舌如簧的说客去陈述祸福、晓以利害,如果张自操执迷不悟,咱们再悉起大军给他们个厉害尝尝?像咱们之前平定湖南,就是孙总理先派人游说湘督谭祖安,再是派飞机炸掉他们的军装局,最后是我们大兵压境,甜枣与大棒齐飞,炸弹共威胁一色,三拳两脚便全取湖南全境,省却无数麻烦。” 吕超也道:“何况咱们孙总理待人素来不薄,前清护理陕西巡抚钱干臣(钱能训)钱大人、原第六镇参谋官张育和(张世膺)张都督、原禁卫军第二协协统姚志善(姚宝来)姚将军姑且不说,眼下湘督谭祖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没准儿张自操一时心动就举旗归顺,至少还可以落个善终。” 刘明昭笑道:“晋康、汉群所言大体不差,咱们确实要先礼后兵。不过劝降张自操就困难了些,毕竟他心底里还对粤督职位存有几分觊觎之心,估计孙总理开出旅长、师长的价码他都难以动心,又怎么能看上咱们开出的条件?” 但懋辛道:“那咱们不妨电请孙总理,先允诺把粤督的席位让给张自操,然后我们两个旅兵合一处底定广东全省,再慢慢商议后续事宜。到那时候,可以把他上调到中央某部担任无关紧要的次长,也可以平调到西北某省担任有名无实的都督,还可以把他软禁在家、驱逐出省、流放出国乃至刺杀于位。搓圆捏扁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刘明昭、邓锡侯等都有些心动,朱代珍却泼了一盆冷水:“此事万万不可!谭祖安之所以可以继续担任都督,是因为他是文人,虽位居都督却不掌控军权,孙总理自然可以放心使用。张自操却不同,他本身就是军人出身,手中握有一旅兵力,而且他是广东人,在粤省关系盘根错节。一旦他当上都督,在粤省纠合整编其他各部兵力,便有如游龙入海。我们一旅孤军身处客地,根本无法掌控驾驭。那时候谁除去谁还是两说呢! “退一步说,即便张自操温良恭俭让,与我们和平相处,他在粤省的强势地位一时间也是难以撼动的。广东距离京城千里万里,对于将来孙总理的调令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逼急了他还可以改换门庭,投入到袁项城的怀抱。 “此次荡平革命党后,国内只剩下孙总理和袁项城两家独大。袁项城地盘自两江而北,囊括中原,以至东三省,尽得南北洋精华,实力较以前增长不啻数倍!为了制约袁项城,孙总理这才汲汲于南攻两广。现在湘督谭祖安留任,已经使得湖南变成了夹生饭,如果广东再弄得半生不熟,两省政令不畅、阳奉阴违,将来如何与袁项城相抗衡?所以只有将广东变成十二成熟,才能反逼湖南百依百顺!” 众人听罢不由得连连点头。 邓锡侯又问道:“旅长,不是说还要威之以兵么?现在我们与张自操的独立旅之间还隔着云岭山脉,就算想教训他们一顿,也是鞭长莫及啊!” 但懋辛道:“怎么邓团长又换了性子?刚才还是菩萨低眉,现在变成金刚怒目,准备摩拳擦掌大打一仗?” 邓锡侯道:“我们第三旅自成军以来尽管也曾打过几场小战,但都规模不大,而且大多数时候是以武器、人数、巧计取胜。虽然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避免部队伤亡,但卑职总觉得没有经过大战、恶战的洗礼淬炼,部队缺少一种内在的精气神!这种精气神越早具备,对部队就越有利;越是拖得迟,对部队的危害也就越大。可以这么说,没经历死亡与炮火考验的部队甚至不是一支合格的军队。” “想打大战、恶战还不容易?关键是什么时候打。”说着刘明昭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的广州位置,“我们在这里必将有一场恶战,所以在此之前必须尽最大可能保存战力,包括部队兵员和枪支弹药。至于一山之隔的独立旅,如果他们不识抬举,不妨就让他们尝尝什么叫‘飞’来横祸!” 第四三三章五岭逶迤腾细浪(三) 果然不出刘明昭等人所料,张我权心中对粤督之位还有几分念想,对于劝降完全是不屑一顾。但不知是威胁起了作用,还是张我权故意在虚与委蛇,总之对不破坏广韶铁路的条件满口应允,声称:“为修通此段铁路靡费六七年之功,耗尽全省士绅心血。张某不才,不能施恩惠及全省民众;但身系粤人,断不敢因一己之私拆毁铁路,成为万夫所指!” 得到张我权信誓旦旦的保证之后,接下来大家都秣马厉兵,静候肇庆西江防线局势发生变化。 说到西江防线,那就不能不说到龙济光和他的“济军”。 龙济光出生在云南省蒙自县的一个土司家庭,因为在兄弟中排行老三,承袭土司之位基本无望,成年之后只好到省城昆明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经过钻营他还真跟一位大人物搭上了关系,那就是时任云贵总督岑毓英的三儿子岑春煊,而且两人关系迅速升温,很快便变得非常密切。尽管随后岑毓英殁于任上,岑春煊扶柩离开云南,龙济光也返回故里办理团练,但他与岑春煊的结识,成为他顺利走上仕途的敲门砖,也成就了他辉煌但不光彩的一生。 曾国藩在家乡大练乡兵,最终率湘勇平定太平天国之乱,博得生前富贵死后哀荣。这个生动的事例曾激励了晚清无数的野心家,包括袁世凯,或许也包括龙济光。他借助土司工资的身份和家资在家乡也编练了两个营的乡兵,并耐心地等待时机的到来。经过漫长时间的等待,他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春天。 光绪二十九年(1903),距离蒙自不远的个旧发生锡矿工人暴动,随即蔓延到临安、石屏等地。龙济光乘势而起,率军参与围剿,并驻守蒙自参赞军机。在暴乱平定后,他以守御之功被擢升为记名知府,加盐运使衔。从没有品阶的乡兵头领一跃成为厅级干部。这也让他初次尝到了“平贼剿匪”的甜头。 此后不久,当年故交岑春煊被朝廷委任为署理两广总督,并严令他迅速平定广西民乱,以免滋蔓。——毕竟那里有太平天国的前车之鉴。岑春煊觉得广西官军完全是兵匪一家,既不可靠,又没什么战力,所以奏经清廷同意。另调云南、广东等外省军队到广西会剿,并且以滇军为主、粤军为辅。 话说回来,滇军的战力在清末至民国确实享誉一时,使得蔡锷、唐继尧、顾品珍、龙云、卢汉等滇系军阀都有底气、有实力与中央政府叫板。而且四川一直处于内乱状态,川军无暇南顾,同时分裂的四川可以作为云南的屏障。抵御中央政府对于西南的掌控,也使得滇系军阀可以明目张胆地不服王化。 在岑春煊调遣的滇军中,自然少不了他的昔日好友龙济光,并允许龙济光在云南招募10个营5000人进入广西参加围剿。龙济光大喜过望,极力扩军后,率部开往广西开始了大肆剿匪。短短几年时间,他先后剿平了广西会党起义、镇南关起义、河口起义等暴乱。他的帽顶子也由记名知府最终升至署理广西提督、广东陆路提督、新军第25镇统制。而他麾下的“济军”更是由最初的10个营扩充到30个营,兵力达到一万五千多人,成为两广地区赫赫有名的一支武力。 辛亥革命爆发后,广东也是蠢蠢欲动,但龙济光却极力抗拒,声称自己世受皇恩,要竭尽臣职以报圣主,企图凭借手中的济军和新军第25镇杀尽革命党人。最后全国形势急转直下。民国大势已成,龙济光才不得不表示赞成革命。 尽管革命党人已在广东掌权,心里对之前血腥镇压革命起义的济军仇恨万分,必欲除之而后快,但民党手中兵力根本不足以与济军匹敌,无奈之下,只好反过来极力笼络龙济光。并不断给济军拨付优厚的粮饷,以保持两者不发生冲突。龙济光也知道两者仇隙颇深,难以久安,日久必然生变。所以主动带着济军离开广州,驻扎于现在的广西梧州。 龙济光的济军主要以从云南带来的土司乡兵为骨干,这些土兵没有经过严格的现代军事训练,也没有多少文化,甚至就是文盲,但他们久经沙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每个人手中都有三五条人命,打起仗来毫不畏死,杀起人来更是毫不手软,战力实在不容小觑。这些人年龄大的跟随龙济光已有一二十年,小一些的也有七八年,对于主帅有着盲目的迷信和极强的愚忠,也难以分化离间。 还有一点,就是这些年来济军主要就是在两广活动,杀的也大多是两广民众以及革命党人,所以济军在桂、粤两省凶名昭彰,“能止儿啼”绝不是一句空话!此刻听说济军东下,从粤督胡汉民到普通士兵无不胆战心惊,显然大家都已经有了心理阴影。 但要说最害怕的,自然要数位于粤军与济军交战前线的罗定、肇庆一带兵士民众,毕竟炮弹可不长眼睛。要是济军杀红了眼拿他们泄愤,又或者想借此立威恐吓下游各地不要反抗,他们还能有活路么?还是趁着大战没有爆发,赶紧撒丫子跑吧!从传闻济军出师到济军兵临德庆,罗定、肇庆两地民众已经逃得十室九空。 胡汉民委派的肇罗绥靖处督办汪道源也晓得龙济光的厉害,知道仅凭自己手中的那点巡防营根本无法在陆地上防御住济军的进攻,唯有凭借麾下十艘军舰在西江水道纵横自如的优势,以点带面,声东击西,才能勉强堵截济军东下。打定主意之后,当下便找来德庆县知事梁迈、肇军第一团团长李耀汉商议详细方略。 汪道源也不掩饰,开门见山说道:“梁知事、李团长,现在济军前锋已经逼近德庆,形势已经万分危急,汪某便长话短说。肇庆为省城的西大门,德庆又为肇庆的西大门,所以咱们必须在德庆与济军一决高下,御敌于大门之西。想来二位都知道,济军人数有两万之众,而且久经沙场凶名远扬;我军巡防营加上李团长的第一团总数也不过万人,还大半是缺乏训练、装备不全的民兵,听闻枪炮之声已经吓得手足发软,如何能与济军掘壕对垒、战场冲杀? “好在德庆水道纵横,东西有西江贯穿,南北又有麻墟水、南江汇入,最适合水战,而且汪某在赴任之前胡都督专门拨付十艘江防舰艇,给我们助阵。至于济军,谅汪某孤陋寡闻,从来还没听说他们有什么炮舰,顶多就是几艘小木船而已。如此,我们在水面上已经稳操胜券。此外我们还可以利用水道便利纵横往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果济军固守,我们可以避而不战;若是济军冒进,我们则可以断其粮道,袭其辎重,使他们不战自溃。此乃取胜之道也!二位以为如何?” 梁迈与李耀汉对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督办大人,计是好计,只是德庆县城该怎么办?” 汪道源一挥衣袖:“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么?咱们要放开陆路,专注于水路,至于德庆县城,不烦就让给龙济光。如果梁知事觉得把县城平白无故让给龙济光有资敌之嫌,咱们可以学诸葛亮火烧新野,把德庆城付之一炬。对!就算咱们不要,也不能便宜了龙济光那个匹夫。” 听说汪道源打算火烧德庆,梁迈和李耀汉吓得魂飞魄散:汪道源是外地人,在德庆无亲无故,自然可以不管不顾放开手脚,可他们俩可都是本地人,妻儿老小、财产家业都在附近,哪敢付之一炬再一走了之?再说,龙济光的“屠夫”绰号可不是白叫的,惹毛了他,杀人放火都算轻的! 梁迈又道:“敌军未至而自毁城池,使得民众无家可归,士卒心生怨怼,只怕有些不妥吧?” 汪道源答道:“这也是出于万不得已!此战近则关乎肇庆得失、省城安危,远则关乎共和存亡、革命胜败,关系重大,咱们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争取胜利。为了争取胜利,就不能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只要革命胜利、民国成功,到时候国家必然会有所补偿!所以梁知事一定要和民众做好解释。” 梁迈心道:这个解释怎么向民众说得清?什么肇庆得失、省城安危,德庆民众根本不关心;至于共和存亡、革命胜败,普通民众更是做梦都梦不到;革命胜利、民国成功,谁知道是猴年马月?相较之下,房屋财产才是实打实的。 李耀汉也说道:“说服民众实非易事,而且济军前锋已近,恐怕烧城不是上策。不如督办大人再看看有无其他办法?” 汪道源道:“唯有如此方是上策!二位不要事事求易避难,想当初清廷威权正重,我等革命志士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发动革命,终究能推翻满清建立民国。纵使龙济光杀了我无数革命党人,最终还不是向我们低头?所以只要不怕死,万事可成。此次德庆之战亦然!” 李耀汉与梁迈再次对视一眼,这才答道:“是,属下遵命!” ———— 注:由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编辑通知何叔必须辞退朱代珍同学。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叔只好让朱同学光荣下岗,回家疗养去了。本来还有朱同学前世今生的番外篇,结果只能就此打住。朱同学空缺出来的职位由蛮干将军杨伯坚出马顶替,让他与水晶猴子邓锡侯搭伙共事,也算是一番佳话。 第四三三章五岭逶迤腾细浪(四) 梁迈与李耀汉一起告辞离开,出门之后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问道:“子云老弟,看来这位汪督办是铁定心肠要火烧德庆啊,咱们该如何才好?咱们若是助纣为虐,别说死后留下千古骂名,只怕咱哥俩的宗族祖坟都不得安生!” 李耀汉冷笑数声,不以为意地答道:“燕伯兄不必在意,此人不过是想牺牲德庆乃至肇庆,以换得民党在广东的一时苟安,我们又岂能让他称心如意?须知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强龙另有其人,他汪道源不过就是条走狗爬虫而已!燕伯兄是德庆行政长官,小弟则奉命驻守德庆,你我兄弟的职责是奉法履职守土安民,此外安知何为共和、何为革命?至于谁是都督,与我等何干?终究不过是同样当差纳粮!若是有人胆敢借共和、革命之名,行戕害民众之实,我们又岂能坐视不理?” “老弟的意思是?” 李耀汉道:“若是兄长不反对的话,小弟想与你共同联系龙子诚将军,派人迎接济军入粤!” 梁迈心中一惊,见李耀汉紧盯着自己,赶紧说道:“若是此举能够拯救德庆民众,愚兄自然愿附贤弟骥尾!只是刚才汪督办提到他手中有十艘江防舰艇,若任由这些舰艇在西江游弋,无论对于咱们德庆还是济军都是心腹大患。而且不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即便投入济军也难保德庆安宁。” “小弟正要和兄长说那十艘江防舰艇的事!”李耀汉却胸有成竹,显然对此事谋划已久:“自前清光绪末年。济军便纵横两广所向披靡。此次龙帅奉大总统之命东下讨贼镇抚广东,名正言顺。只要他能顺利入粤。必能执掌都督之位。我们此时若能与他结下善缘,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当然,咱哥俩要是就这么空着双手去投龙帅,他老人家只会当我们是自忖不敌、望风投诚的普通地方官员,当然难获青眼赏识。可咱们要在大开方便之门的同时,奉上十艘江防舰艇作为投名状,助龙帅从水路经肇庆入粤,那又将如何呢?” 梁迈觉得自己有些手脚发软:“贤弟想打那十艘江防舰艇的主意?” “正是!”李耀汉点点头。“小弟想请兄长明天以劳军的名义去江防炮艇驻地拜访,小弟麾下的精兵则扮作搬运酒肉粮饷的民夫,乘其不备一举击溃水兵,夺下舰艇,然后与近在咫尺的济军前锋联系。到那时候,失去最后倚仗的汪道源必然闻风溃逃,德庆得以保全。而你我兄弟也是龙帅底定广东的最大功臣,何愁将来不平步青云?” 梁迈毕竟是个文官,听说要由自己亲自出面诈关夺营,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说话都有些哆嗦,连连摆手道:“贤弟想让愚兄去犒军?不行、不行。愚兄只是一介书生,没有经历过战阵,见不得厮杀流血。只怕一见到刀枪,说话都不利索,若是耽误了贤弟的大事。岂非——” “哼!”李耀汉冷哼一声,语气变得有些阴恻。“兄长既然听到了小弟的计划,只怕您参加也得参加,不参加也得参加。若是兄长三心二意,别怪小弟不顾往日情面!” 梁迈见李耀汉杀气毕露,自己已无后路可退,只好牙一咬心一横:“也罢!都说‘富贵险中求’,愚兄这次就跟着贤弟赌上一局!” 梁迈心中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头,谁知第二天的夺船计划顺风顺水。原来这位汪道源汪督办对革命满腔热血,对胡汉民也是满怀忠诚,唯独对军事是一窍不通。大战将至,各营防守居然形同虚设,对于德庆方面更是没有丝毫防备,这让梁迈、李耀汉一举夺得了六艘舰艇,其余舰艇见状只好顺流而下,以免全军覆没。 梁迈、李耀汉二人开门揖盗并夺舰资敌,致使广东的西大门彻底洞开。原本汪道源倚为致胜之途的西江水道,如今成为济军进攻广州的捷径。眼看大势已去的汪道源,无奈之下也只好率领手下的心腹亲信一路撤回广州另做打算。 但西江防线的溃败好像是一个信号,彻底揭开了民国二年(1913)的广东乱局。 在龙济光入驻肇庆的当天,被袁世凯收买的广东陆军第二师师长苏慎初突然命令所属炮兵团调转枪头,炮击胡汉民的都督府。胡汉民眼见广州城内众叛亲离,自己又回天无力,只好仓皇出逃。省议会也算识趣,半天之后便选定苏慎初担任广东军政府的临时都督。 但苏慎初当选临时都督不仅无助于安定政局,反而惹得龙济光和张我权两人大动肝火,一边指责苏慎初武力胁迫议会,觍颜选举自己为临时都督;一边即日挥兵直扑广州,誓要苏慎初决一高下,看看到底谁才是粤督的最佳人选! 这些日子临时驻扎在宜章县城的侦察机几乎天天起飞,在韶关上空盘旋侦查。此刻一见张我权有撤兵东下的迹象,赶紧将情报告知鄂军的第三旅。等邓锡侯率领所部小心翼翼翻越云岭山脉抵达乐昌时,昔日驻兵数千人的县城此时已经变成一座空城。 张我权虽然有东下的意图,但具体行动计划不得而知,现在猬集在韶关的很可能是一个整编旅,邓锡侯也不敢贪功冒进,只好在乐昌加强警备,并询问旅部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刘明昭等人都觉得张我权此时急于东下与苏慎初争夺粤督之位,应该尽可能保存战力,肯定没有闲心设计暗算第三旅;不过,既然张我权肯定要走,鄂军也就没必要逼得太紧,免得两下擦枪走火。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对方还是堂堂的一旅之长? 等第二天下午飞机侦知广东独立旅已经完全撤出韶关,邓锡侯才将乐昌城防交给后续部队,与吕超一起直奔韶关。等分头占领火车站和码头之后,两人才同时道一声“苦也”:这张我权倒是信守承诺,既没有拆毁铁路,也没有破坏码头,只不过他将附近所有火车头和船只全部搜罗一空,然后随军带走,让鄂军只能看着铁路和码头望洋兴叹! 但懋辛等听闻消息也都是一脸无奈,唯独刘明昭毫不在意:“诸位不必介怀!韶关境内河流纵横,各种船只在在皆是,想来张自操不可能将所有船只全部搜尽带走,我们只要出得起价,肯定能找到不少漏网之鱼。退一步说,即便张自操真有那本事,在韶关挖地三尺把所有船只全部搜罗一空,咱们也可以另想他法。比如这韶关城内外林木茂密蓊蓊郁郁,就地取材扎些大木排运送辎重武器,应该不难! “本来韶关至广州之间有铁路,可以免掉咱们步行之苦,现在看来只能让咱们省去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麻烦,步行的考验却免不掉了。好在咱们也不着急去广州凑热闹,不如先让张自操会会龙子诚,看看他们俩谁更有做封疆大吏的福分。” 但懋辛道:“依属下看来,张自操有铁路之便,从韶关到广州不过一天半的工夫,肯定比龙子诚早到。龙子诚能不能尝到都督的甜头,就要看张自操如何对付苏子奇(苏慎初)。苏子奇在广州左近只有两个步兵营、一个炮兵团以及工程辎重营,论实力稍稍逊色于张自操。若是苏、张二人大打出手,张自操的独立旅也能获胜,但是惨胜,之后该如何应对龙子诚的虎狼之师? “若是苏子奇顾大局、识大体,又或者张自操足够聪明,能够派人说服苏子奇的话,二者兵合一处,只怕济军再凶悍,也不敢轻易撄他们的虎须,除非龙子诚拿得出拼尽济军的狠心!站在我们的角度上,自然希望苏、张能握手言和,与随后到来的龙子诚决一死战,这样我们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但具体情况会如何发展,属下却不敢随便妄言!” 刘明昭捏了捏眉头:“是啊,现在广东的局面已经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么简单了,反而有点像打麻将,苏子奇是庄家,张自操、龙子诚还有咱们都想和牌。大家一个个都是傻子,心里都在默默算计着上下家,不到最后时刻谁也不肯把自己的底牌轻易露出来。谁最先露出来,谁就最先出局!” 杨伯坚道:“无论如何,已经明牌的苏子奇肯定最先出局。至于张自操,虽然先下手为强,只怕很难笑到最后。在广东这张牌桌上,最后还是龙子诚和咱们的!” 刘明昭却摇了摇头道“若是单打独斗,咱们确实有很大的赢面,关键是其他三家会不会串通作弊?比如张自操与龙子诚合作,或者龙子诚与苏子奇联手,那局面就对我们大为不利了。而且现在时间紧迫,我们全力猛然扑上的话,更容易促成他们联手!” 但懋辛道:“旅长不用太过担心,说到底都督之位只能由一个人来坐,总不能苏子奇、张自操、龙子诚他们三个拈阄决定吧?而他们都是一时豪杰,自然不肯居于人下,否则也不会如此急吼吼地赶往广州。大不了咱们就在广州城下一见真章!” 第四三四章秋风欻吸吹南国 刘明昭道:“广州城下确实要见真章!无论是张自操占得先机,还是龙子诚后来居上,等咱们到广州的时候都不可能以言辞说动,最终必然要兵戎相见。而我们旅自成军以来,从湖北到湖南,从湖南到广东,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倒是不少,小打小闹的战也打过几场,都是以泰山压顶狮子搏兔之势一举击垮对方,这种两军对垒攻城野战的大场面真还没经历过。 “再者,咱们对于广州人地生疏,已经处于不利位置。加上那里又是粤省精华之地,人烟辐辏,商贸云集,攻城巷战所受限制必多,甚至飞机都不能随便轰炸,以免炮弹无眼殃及无辜。那个时候,咱们只怕真得拼尽全力、赌上性命才行!” 但懋辛道:“既然飞机在广州难以施展拳脚,咱们何不早作打算,歼敌于城外呢?” 刘明昭奇道:“怒刚参谋长的意思是?” 但懋辛道:“眼下此刻张自操和龙子诚想必都在赶赴广州的路上,我们应当乘其不备,命飞机对他们展开轰炸,尽量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免得他们顺利进入广州,以后龟缩在城内占尽地利优势。” 杨伯坚却摆了摆手:“不可、不可!万一此举激怒张自操和龙子诚,促使他们联起手来对付咱们,咱们岂非是作法自毙?估计明天午时张自操就能抵达广州,两三天之后龙子诚也差不多能望见省城,不如我们就这样慢慢缀在张自操后面。且看他们两人如何自处。 “至于飞机能不能用,不在于它是否会殃及无辜。而是要看战事进展顺利与否。如果咱们真的被阻挡于城外,短时间内难以突破,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任由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又或者忍痛命令各团拿着人命往里面填?到那个时候,就算孙总理有命不准使用飞机,咱们也要拿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劲儿忤逆他一回!” 刘明昭道:“子惠所言甚是,那我们就静观其变吧!” 当下他便命令第五团沿着铁路迅速南下。第六团则在韶关附近搜罗船只、伐木编筏,准备东下。就在鄂军第三旅分头忙碌的时候,张我权沿着广韶铁路顺利抵达广州城外。 尽管驻守在广州城外的第二师并不完整,只有两个步兵团、一个炮兵团又一个辎重营的兵力,但与来犯的独立旅之间差距并不太大,何况苏慎初还拥有都督之威、地主之利呢?最初大家都以为两下会爆发一场激烈的龙虎斗,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在关键时刻。苏慎初不知是不想祸害桑梓之地,还是无法掌控麾下的兵力,居然很干脆地放弃了到手的都督之位,携带国库巨额逃之夭夭。 就这样,张我权顺利接管广州,坐上了被苏慎初弃之如敝屣的临时都督宝座。可张我权的宝座还没坐暖。龙济光便率领济军气势汹汹地杀到了广州城外。 俗话说得好:“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着胡汉民、苏慎初两位都督做榜样,再加上城外杀气腾腾的济军有一万五千多人,独立旅明显不是对手,张我权也很光棍,毅然抛弃到手的都督之位和手中的军权。带着广东国库中仅存的百万大洋溜之乎也。 短短几天之内,广东便以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更换了三任都督。尽管没有爆发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战,但这走马灯似的换人却把国库搜刮得干干净净,造成的损失不比爆发大战小多少! 但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 当志得意满的龙济光正准备接管广州,并进而当选广东都督之时,闻知张我权携款潜逃消息的刘明昭立即命令空军对此刻正驻扎在广州城外的济军展开最严厉的打击,同时命令已越过花县的第五团加快脚步,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对济军展开攻击,必须阻止龙济光踏入广州! 是的,刘明昭是不可能让龙济光踏入广州的。现在的广东省议会如此没节操,可以想见,只要龙济光踏入广州,明天就能获得临时都督的任命。偏偏龙济光是袁世凯新近任命的广东镇抚使,遵命率兵东下荡平粤乱,足见龙济光的政治倾向以及袁世凯对他的倚重。只要广东省议会通过都督选举,大总统府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承认的。——到那时候,孙元起的攻粤计划真的会彻底泡汤! 随同攻粤的西北空军第一、第二大队也知道事机紧急,得到命令之后所有的轰炸机倾巢出动,在两架侦察机的带领下由韶关直扑四百里外的广州城。 此时济军听闻张我权不战而逃都放松了警惕,各营官兵都簇聚在一起,迫不及待往省城方向汇聚,熟识的人一边行军,一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进入广州城该怎么开洋荤:“等老子进了广州城,一定先找家上等的福寿膏店好好抽上一晚上!梧州那些憨包实在太豁人,烟土都敢掺假,抽起来还不如烟卷得劲。真是背时!” 此话顿时惹起周围人一片赞同声:“梧州人太鬼道!” “梧州的烟土真是整不成!” “要老子说,还是咱们云南的云土最板扎!” 周边马上有人反驳道:“烟泡哪里不能烧,何必要去福寿膏店?依我蔡三之见,咱们应该去谷埠的花舫上住上一宿,躺在牙床上抽着烟土,听着小曲,逗弄着粉头,岂不是逍遥快活?” “蔡三,怕你是想你在谷埠的那个相好吧?话说咱们都离开广州快一年了,你那个相好还能认识你么?” “还相好?我呸!没听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只怕蔡三前脚刚离开广州,那个烂屎就勾搭上了别人。她认识蔡三是哪个?” “她不认识蔡三,可认识蔡三手里白花花的现大洋,而蔡三呢,也就认识那个粉头白花花的胸脯肉。两下都是只认识白东西的白眼狼!” “哈哈哈哈。”周围一片笑声。 领队的营官也是含笑不语,没有加以呵斥。即便要劝又怎么说?自己手下的这些粗猛汉子都从军七八年,对于他们来说,干的是刀头舔血的活儿,今天脱鞋还不知道明天穿不穿,家中又没有妻儿老小,所以只图自己逍遥快活,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赚来的饷银大半花在妓院、烟馆和赌场里。这次开拔上头又发了一笔钱,凭什么不让他们花销出去? 就在这群人嬉笑打骂的时候,十多架飞机带着低沉的“嗡嗡”声由远而近。最初他们都在热火朝天的斗嘴,没有任何人在意,直到飞机的身影在视野中变成鹰隼大小,众人才不由得抬起头打量这奇怪的物什:“蔡三,你说那是什么玩意?” “大鸟?风筝?老子瞅着都不像啊!管带大人,您老说说那是什么?” “老子以前也没见过,啷个晓得?”虽然飞机已经在北京、外蒙、长沙等地数次逞威,但在济军这支近乎文盲的军队里,从上到下对于飞机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个个都跟呆头鹅似的驻足打量着在两广难得一见的飞机编队。 轰炸机上的驾驶员却没有丝毫犹豫,在圈定各自的轰炸目标之后,迅速拉低高度,将重达500公斤的航空炸弹毫不留情地砸向地面。几秒钟或许足够身姿敏捷的士兵为扔下的炸弹腾出一个落地的空间,但他绝无可能逃出四五百公斤TNT炸药的杀伤半径。 “呜——嘭!” 以落点为圆心的一两百米范围都是杀伤半径,在圆圈之内济军官兵三成死于爆炸的弹片,四成死于爆炸造成的冲击波,剩下的三成也都失去了战斗力。 要说济军的装备真是不差,因为早在前清光绪末年就被朝廷倚为南国柱石,武器粮饷都是从优供给,所以兵器是一水儿的汉阳造,甚至广东正规军中难得一见的马克沁重机枪都有近二十挺,像迫击炮、山炮等也都有装备。但是他们的战术思想却一直停留在冷兵器时代,打仗拼的是一拥而上的血勇之气,以及云南土著“赌钱不怕输,喝醉不怕醉,赌钱不怕死”的蛮横劲儿。 这或许这和他们一直以来的主要作战对象有关。 从济军光绪二十九年(1903)参与剿灭云南个旧发生锡矿工人暴动开始,到后来的广西会党起义,他们面对的大多是手持大刀长矛的乡间愚民,最先进的武器也就是鸟枪土铳。无论拼武器还是拼气势,济军都稳操胜券。之后又有镇南关起义、河口起义等,革命党手中偶尔会有一点新潮的武器,但在人数上却远处下风,济军凭借着人海战术想要取胜也不困难。 正是因为这一场场胜利,既局限了统帅龙济光的治军方式,也僵化了各种军官对于战场冲锋的理解。如果他们面对的是缺乏武器弹药的其他军队,还有很大的胜机。若是敌人装备更先进的武器,他们在战场上的行径无疑等同于送死。 偏偏孙元起的部队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更先进的武器,于是济军就悲剧了。 第四三五章肠断入城芳草路 话说飞机轰炸时,龙济光正在前军之中与兄长龙觐光谈笑风生,尤其眼看广州遥遥在望两人更是心花怒放。龙觐光忍不住对前几任粤督大加贬斥:“胡展堂、苏子奇、张自操这几个憨包,生得一副土贼像,还想觊觎粤督之位!我们济军不发一枪、不放一弹便吓得他们屁滚尿流,乖乖让出广州城,哪有一点像有卵蛋的样子?” 龙济光心中也是暗暗得意,嘴上确实老气横秋的口气:“他们啊就是图样图森破,萨姆太姆拿衣服!——哦,这是洋文,你们听不懂的。” 话音未落,便听见飞机的呼啸声由远而近。龙济光作为一军之帅,自然不会像军中普通官兵那样毫无见识,当下指着天空惊疑不定地问身边的参谋长龙明藻道:“明藻,难道这便是孙百熙麾下的飞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也想染指广东?” 龙明藻既是济军的参谋长,也是龙济光的族弟。他虽然没见过飞机是什么模样,但想也能想到这些在天上飞的是些什么东西,当下急促说道:“大帅,那些应该就是飞机!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它们如此大规模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想对我们不利。还请大人暂时脱离部队,寻找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躲避,以免出现不测!” 龙济光一愣神,马上问道:“那我军官兵又该如何?龙某执掌军队数十年,未尝须臾离营。视军中袍泽如骨肉兄弟,安能因为一时安危而弃全军于不顾?大丈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龙某宁愿与军中兄弟生死与共,不愿如此苟且偷生!” “大帅,济军可以没有任何人,唯独不能没有大帅您!”龙明藻当下对周围卫兵喝道:“还不快带大帅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至于其他军中兄弟,我自会去通知处置,毋庸大帅挂念!” 眼见龙济光等人打马走远,龙明藻才对各营官兵厉声高呼道:“各营官兵速速散开。小心天上炸弹!” 官兵听见他高声呼喊都有些面面相觑:天上有炸弹?天上怎么可能有炸弹呢?还没有等他们想明白,硕大的航空炸弹已经带着尖锐的呼啸声从天而降,然后是山崩地裂的爆炸声,尘土硝烟直冲云霄,瞬间天地为之颤抖,日月为之变色。弹片掠过之处,人体马上变成一堆糜烂的血肉。随着爆炸气浪漫天飘洒,仿佛是下了一场血雨。 巨响隆隆,惨叫阵阵。 随着炸弹不停地落地爆炸,不断地有人倒在血泊中,终于在济军中引起极大恐慌。全军上下都感到发自心底的恐惧,好像死亡就在眼前。甚至能看见黑白无常抖着铁链往自己身上套来,一个个都吓麻了手脚,疯了似的扔下武器,四下寻找庇护场所,期望可以躲避天上降下的惩罚。水潭里、树底下、草垛旁。在这些以往躲避战火的最佳场所附近都蜷缩着无数瑟瑟发抖的兵士。但很快这些庇护场所又成为轰炸机新的目标,济军官兵不得不在弹片纷飞中再次逃命。在逃命的过程中又有更多的人被炸死炸死,暂时苟活的人也只能向满天神佛苦苦哀求。 好在轰炸机载弹量有限,短短几分钟内就扔完了所有炸弹。十多架飞机在绕着自己的狩猎场巡视一圈之后,才满意地扬长而去。对于轰炸机上的飞行员来说,这场血腥的游戏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但对于地上的济军官兵来说却无异于度日如年,直到飞机飞走将近十分钟之后,他们才试探着走出来,胆战心惊地觇视同袍的生死。 尽管济军官兵都久经沙场,肠流满地、尸横遍野早已司空见惯,但眼前的场景还是让他们毛骨悚然:原先部队行进的道路上横七竖八地出现了几十个巨大的弹坑,每个弹坑都有五六米深、十多米宽。弹坑周围弹了一地的尸体,却没有几个是完整的,没死透的人还在血泊里抽搐着身体。再往周围一看,发现原先茂密翠绿的榕树早已枝折叶落,上面七零八落地挂着被炸飞的各种人类器官组织。 侥幸逃得性命的济军瞧见这一场景都惊恐万状,无不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神经脆弱的甚至直接跪倒在地,剧烈呕吐起来。 此时龙济光也返回军中,虽然看见战场如此惨烈也觉得难以入眼,但损兵折将更让他悲痛万分,当下哽咽道:“军中兄弟跟随龙某十余年,转战滇黔贵粤四省,百战余生,本期此次东下共享富贵,没想到居然遭此劫难。一念及此,便觉肝胆俱裂。龙某在此发誓,如不为兄弟报此大仇,龙某誓不为人!” 没想到龙明藻居然躲过轰炸,而且还五肢齐全。见到龙济光他便劝道:“大帅,小弟此前曾听闻孙百熙派遣鄂军第二师第三旅入粤,现在他又派飞机掩袭我济军,足见他也想插手广东。现在鄂军第三旅距离我军远近尚不可知,而且张自操弃城而逃,省城无主,所以大帅此时应当勉强收拾起情绪,尽快率领数营精兵入主广州,迫令粤省议会选举大帅为都督,报袁大总统认可。” 龙济光有些意动,龙觐光却急忙劝阻道:“三弟,不可!刚才明藻老弟提到‘鄂军第三旅距离我军远近尚不可知’,现在我军经过飞机轰炸死伤惨重,士气低落,本已岌岌可危,若是你再带走几营精兵,一旦鄂军出现在左近,城外的近万兄弟岂非全军尽墨?” “怡庭大哥所言甚是!只不过大帅要是担任正式粤督,孙百熙他未必有胆量与我济军全面开战。”龙明藻随即解释道:“大帅、怡庭大哥,孙百熙虽然位居总理之尊,但其鄂军第三旅南下之时,袁大总统却委任大帅为广东镇抚使,命率军东伐荡平粤乱,足见袁大总统并不希望孙百熙据有广东。大帅只要将粤省议会选举结果报至大总统府,必然很快获得粤督任命。 “尽管孙百熙与袁大总统政见上颇有龃龉,此时两人携手对付革命党不过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但他们势力相若,在处理纷争时又都颇能以大局为重,尤其是孙百熙,他的处事手段更是素来以润物无声、笑里藏刀著称,不可能因为粤督一事和袁大总统闹翻,结果只能是默认事实。到那时候大帅身居粤督之职,即便济军只剩下几个营,东山再起也不是难事!” “纯粹是胡说八道!”龙觐光对龙明藻的说辞不屑一顾,“想当初胡展堂、苏子奇、张自操这几个憨包,哪个不是粤省议会选举出来的都督?一旦有大军临近,一个个都比兔子跑得还快。这说明什么?说明议会选举就是粉头,只要有本事就谁都能上,关键还得手里有枪!只要有枪,即便三弟不做广东都督,咱们也同样活得逍遥快活;要是没枪,就算三弟坐上都督宝座,那又能坐几天呢?” 龙济光觉得龙觐光说得也颇为在理。 眼见两人又要争论,龙济光急忙和稀泥道:“现在天色已晚,再过一两个小时就天黑了,天黑之后飞机应该再无用武之地,鄂军也不可能那时候出动,而且我们距离广州也就不过二三十里路,不如现在趁着天光尚明先整顿军队、搜救伤亡,待天黑之后再率数营精兵入城,其他兄弟稍后跟上!” “大帅!”龙明藻急忙上前一步。 龙济光低声说道:“明藻老弟,愚兄何尝不知道先入省城的好处?只是龙某若为了争权夺利而罔顾死伤遍地的将士,岂不是要寒了全军兄弟的心?咱们能有今天,关键就在于咱们手中这支忠心耿耿的济军。要是人心散了,咱们还能干啥?怡庭大哥有句话说得没错,只要有枪,做不做粤督咱们也同样活得逍遥快活;要是没枪,坐上粤督又能怎样?”说完拍了拍龙明藻的肩膀,然后和龙觐光等人沿着轰炸的痕迹向前走去。龙明藻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他们后面。 只听龙济光不时喝令各营将士整军列队,检点手中武器装备,时而对受伤官兵温言慰劳,鼓舞士气。等他把随军的二十二个营全部巡查一遍,心中对于伤亡情况也大致有数。 别看飞机轰炸声势浩大,其实丢下来的航空炸弹只有四十枚左右,准确命中的还不到二十颗。但由于济军上下对飞机轰炸都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该如何躲避,而且当时正在行军,各营都挤成一团,所以伤亡比较惨重。据龙济光的大致估计,有2个营几乎全军覆没,5个营受到重创,7个营被波及,其他个营都被吓得半死。保守估计,至少阵亡一千四五百人,轻重伤员也有近两千人,伤亡近乎三成! 要知道古代的普通军队伤亡一成,就会畏缩不前;伤亡两成,几乎百分百溃败。像济军这种还没有完全现代化的军队,伤亡超过3成还没有溃败,已经算是当之无愧的精锐了。难怪在剿灭广西会党起义、镇南关起义、河口起义时屡获胜绩! 龙济光满怀愁绪,正准备率领没有收到攻击的几个营杀向广州,突然哨兵紧急来报:“报告大帅,西北方向发现有不明军队行进,番号暂不清楚,人数在两千以上。” 第四三六章古来征战几人回 龙济光心猛地一沉,连忙问道:“距离此处还有多远?他们有何意图?” 哨兵答道:“距离此处不足十里,意图尚未可知。” 龙济光抬腿就踢:“那还不赶紧去探?” 哨兵刚走,龙明藻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大帅,那支来历不明的军队毫无疑问就是鄂军第三旅!纵观整个广东,能够不惧咱们济军只有粤军第一师、第二师和独立旅,现在第二师、独立旅都散了,第一师师长钟伯庵(钟鼎基)是闲云野鹤,对于政事漠不关心,而且此刻正在广州城中。眼下能够出现在我军西北而且丝毫不惧的,只能是鄂军第三旅。事情紧急,还请大帅早作决断!” 龙济光正懊悔为何刚才没有听从龙明藻的建议先夺下广州,闻言急忙问道:“若依明藻之见,我们该如何应对?现在夺取广州还来得及么?” 龙明藻道:“大帅,咱们现在不能去广州!我们刚刚整队完毕,军中上下惊慌初定,若是两军对垒,未尝没有一战之力;而且鄂军长途奔袭,必定疲倦不堪,咱们以多击少、以逸待劳,甚至可以战而胜之。如果大帅带着几营精兵趁着夜色夺取广州,全军官兵还以为大帅弃军而逃,加上左近突然出现敌军,惊惶之下很容易一触即溃。假如鄂军再尾随追击,就算咱们顺利夺取广州,也将陷入战无可战、守无可守,那时候后果将不堪设想!” 龙觐光却道:“不然!自古以来夜战就是兵家大忌。即便兵力强盛、将帅多谋,稍有不慎也会全军尽墨。何况我军现在已经惶惶如惊弓之鸟?三弟乃是全军之主,又安能以身犯险?不如三弟先率没有受损的8个营赶赴广州,愚兄率残部在此拦截敌军!” 随着两军之间越来越近,各种情报也流水价地报到了龙济光的面前。果然不出龙明藻所料,来者正是鄂军第三旅。刚才两人的计谋中已经高下立判,此时龙济光再不犹豫,当下传令道:“各营就地筑防,准备迎敌!” 话说早在济军发现之前。鄂军的第五营营长邓锡侯已经知道当面之敌的大致情况,但他丝毫不敢大意。虽说经历飞机轰炸之后济军的战力会大打折扣,毕竟济军上下有一万多人,而第五营只有两千多人,就算飞机再多轰炸几次,残存的兵力也依然不容小觑。 待迫近济军五六里路左右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昏黑。淡淡的下弦月发出昏暗模糊的清光,愈发显得地面的幽暗漆黑。邓锡侯命令先头部队停下脚步,随即迫击炮向济军所在位置发射了数枚照明弹。照明弹从天空冉冉落下,耀眼的光芒照得济军阵地明明如昼。借助手中的望远镜,可以发现济军正在原地构筑工事,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如果望远镜足够先进的话。或许还能看到济军官兵在照明弹骤然亮起那一刻惊悚的表情。 等照明弹湮灭在无边的昏黑中,济军阵地上也此起彼伏响起了沉闷的迫击炮声,间或还掺杂着几声克虏伯75毫米山炮尖锐的呼啸声。 对于济军的火力侦察,邓锡侯没有命令部队还击,而是派出侦察兵对济军与广州城之间的地带侦查。侦查的结果却令邓锡侯大喜过望。不知是龙济光思虑不周,还是他兵力不济。居然在那个要害位置只摆了一个营。他马上命令部队在夜色隐蔽下悄悄地向济军与广州之间的地带移动,以便阻止济军在天亮后转身夺取广州。 在鄂军发射照明弹后,对面的龙济光等人都以为接下来应该是场疾风暴雨般的剧烈战斗,谁知对方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即便炮击也没有任何反应。可惜济军手中没有照明弹,那可是兵器科学研究院为西北军量身定做的武器,所以他们只好在心里暗暗揣测:难道是暴风雨到来前的宁静?龙济光、龙明藻等都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战事的来临。 谁知这一等就是十多二十分钟,对方依然没有任何动静,龙明藻都按捺不住性子,试探着问道:“大帅,鄂军一直没有反应,不知是已经脱离接触,还是准备以逸待劳。不如咱们派一个连上去试试深浅,看看究竟什么情况?” 龙济光也等得心焦,闻言点了点头:“也好,那就派一个连过去探探情况!” 等那个连队深一脚浅一脚摸到五六里外再传回消息,时间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传回的消息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从地面痕迹来看,鄂军第三旅已经脱离接触,去向不明。在一旁郁闷难平的龙觐光此时嘀咕道:“难不成鄂军趁着天黑在此虚晃一枪,拖住我军,然后直接奔袭广州?” 话音未落,就听见靠近广州方向传来几声零星枪响,紧接着一名参谋快步跑进营帐,气喘吁吁地禀告道:“启禀大帅,我营正前方发现大队鄂军踪影,经过侦查,发现敌军正在构筑防御工事,意图阻挡我军入城。营长命卑职前来请示,我营该如何处置?” 龙济光气哼哼地说道:“还能怎么处置?时至今日,唯有集中全军力量冲破鄂军阻拦,夺取广州城再做计议。如果不能冲破阻拦,便当尽快撤回肇庆,以免为鄂军所围祸生不测!” 龙觐光马上答道:“三弟所言甚是!” 龙明藻也道:“大帅言之有理!” 难得龙明藻与龙觐光保持意见一致。龙济光见状迅速下定决心,开始调兵遣将,企图趁着鄂军立足未稳进行拼死一搏。 济军的兵士都出生贫苦人家,因为饮食结构不合理,致使大多数人都患有夜盲症,一旦夜间大规模军事调动必须打着火把。否则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还没打战自己就先乱了阵脚。而点起的火把则会在无形中把调动信息告诉对方。 一见济军方面火把乱动。邓锡侯马上就明白他们要孤注一掷,一方面命令各连排尽快布置好火力点,做好战斗准备;一方面再也顾不上节俭,命团属重迫击炮连对济军集结地进行重点轰炸,打乱济军的进攻节奏。只是迫击炮的威慑力明显小于航空炸弹,对于济军来说完全有种“飞机过后不怕炮,五岳归来不看山”的感觉。 等各营渐次抵达前沿阵地,龙济光立即命令战力相对突出、建制相对完好的三个营同时发动冲锋。想以人海战术一举突破鄂军的防线。在并不算宽阔的战线上同时杀出一千五百人,确实算得上声势浩大。在两营济军跃出战壕冲向对方之时,在后方督战的龙济光都觉得血脉贲张胜算十足。 济军刚冲出几十步,各种口径的迫击炮便先后开炮,随后西北军制式的中工1911式步枪也加入其中。眼看胜利在望,龙济光又一次性投入了两个营的兵力作为后援。等前面冲锋的济军距离鄂军战壕只有一箭之地时,鄂军阵地两侧突然响起七八挺马克沁重机枪清脆的噗噗声。济军顿时就像一捆捆稻草横七竖八地扑倒在地,再也没站起来。 这就是西北军另一个独创绝技:机枪交叉火力战法。不过是首次在实战中使用。 其实早在孙元起用飞机从美国手中换取马克沁重机枪专利之初,北平铁厂便开始大批量生产马克沁重机枪,兵器科学研究院也开始研究马克沁重机枪与中工1911式步枪的协同战法。他们针对欧洲、日本乃至中国大部分旧式军队都非常流行的集团冲锋战术做了一个有趣实验:他们用250个气球代表冲锋的士兵,每个气球都悬浮在0.5米至1.8米之间的不同高度,每个气球相距2米。散布在一个100多米宽、纵深数米的范围内,然后由一名熟练的机枪射手在400米外用马克沁重机枪从正面射击。机枪手共发射250发子弹,结果仅仅打中了37个气球,很多子弹都打到了气球间的空隙中。并且机枪手在每击中一个气球后都要重新瞄准一次,浪费了大量的宝贵时间。在真正战斗中敌人早已经很快冲了上来。 随即他们换了一种方法,把机枪摆放在这250个气球的侧翼。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放眼望去,250个气球组成一个0.5米至1.8米宽的密集平面,窄正面,长纵深,大大增加了目标的密集度。同样的机枪手,同样的机枪,同样用250发子弹,结果击中了240个气球! 据说在真实历史中,德国军队利用马克沁重机枪和这种机枪交叉火力战法,在索姆河战役的首日就打死了6万英军(一说是2万)!整个人类历史中,死于马克沁重机枪之下的生命更是以百万计,是鼎鼎有名的“寡妇制造机”和“剩女生产商”。好在马克沁重机枪造价非常昂贵,不是普通人能玩得起的,这才没有造成更多的杀孽。——不过这“普通人”中绝对不包括孙元起,凭他的财力和他的兵工厂足以保证每个团装备10挺这样重机枪,远超过了北洋精锐的6挺,笑傲全国! 黑夜掩饰了残酷的杀戮,观战的龙济光只能看见七八条火链不停地在战场上穿梭摇曳,耳畔传来各种声嘶力竭的惨叫声,甚至隆隆的炮响都遮掩不住。在如是十分钟后,重机枪停止了嘶鸣,但刚才冲锋在战场上的五个营士兵却没看到有人返回。微风吹过,只有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龙济光有些疑惑:冲锋的五个营两千多人呢?怎么没有半点动静? 第四三七章一谒征南最少年 邓锡侯也是首次率部夜战,对于战场突然陷入死寂有些吃不大准。很快几颗照明弹在战场上空骤然亮起,照得地面纤毫毕现,只见原先长满茂密野草的战场已经变成尸山血海,战死的济军官兵布满战场每个角落,有些地方甚至三四人叠摞在一起,鲜血汇聚成小溪在地面上肆无忌惮地汩汩流淌。 见此场景邓锡侯固然倒吸一口凉气,龙济光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手脚发软。光亮刚熄灭,他便颤声下令道:“明藻,留下两营在此掩护,其他各部迅速向肇庆方向撤离!” 龙明藻有些迟疑:“大帅,现在撤军?” “那你说该什么时候撤?”龙济光不答反问。 龙明藻马上醒悟过来:是啊,此时不撤更待何时?诚然现在月黑风高对济军撤退大为不利,但对面鄂军想要追击同样困难重重。白天撤离确实方便许多,不过对于鄂军来说显然更具优势,上有飞机轰炸,后有大军追击,那时候济军才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是,大帅!现在就撤!”龙明藻马上答道。 尽管济军撤离是如此的小心翼翼,但邓锡侯见对面乱成一团又迟迟不发动攻势,惊疑之下发射几枚照明弹出去,龙济光意图马上昭然若揭。邓锡侯摸着有些扎手的胡茬寻思道:既然对方要走,自己怎么也得起身送送吧?当下便集中炮火对准正在撤离的济军大肆轰炸,并命令一个连兵力在火力掩护下向对面的济军阵地发起冲锋。 照明弹不仅让鄂军看到了战场的惨烈和济军大部的撤离。同样场景也落在掩护撤离的两个营官兵的眼里。下午飞机轰炸造成的心理阴影尚未消去,五个营兄弟的尸横遍野更让他们胆战心惊。如今全军主力又要不告而别,只留下他们在后面送死。该怎么吧?难道就这么洗干净脖子等着? 就在他们脑袋里天人交战之际,对面鄂军突然火力全开,在枪弹隐约的光亮下可以看见数百名鄂军士兵正弯着身子向阵地冲来,模糊中仿佛还能听见他们脚步落在血坑中的哗啦声。在重重压力下,终于有士兵受不住惊吓而精神崩溃,扔下武器跳出战壕逃离了战场,不待营官拔出手枪便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成功的例子让无数人看到生还的希望。很快便出现了第二、第三个效仿者,尽管他们都马上死在早有预防的连排长枪下。但随着鄂军的脚步越逼越近,连排长们无暇顾及,临阵脱逃者再次出现,而且有些人为了逃出生天,干脆在逃跑前先打连排长的黑枪。几分钟之后,逃跑的规模就变成一个班乃至一个排。眼看整个防线已经千疮百孔。被突破只是时间问题,连排长们也无心弹压士兵的逃跑,有的干脆是自己带头脱逃。就这样,龙济光留下两个营防守的阵地在鄂军发动冲锋不久便迅速崩溃沦陷。 消息传来,听闻一个连兵不血刃就突破了济军的后防线,连邓锡侯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他只好一边打出更多的照明弹,努力看清阵地上的形势,以免中了敌方圈套,一边赶紧命全团整体压上,防止济军反扑夺回阵地。 看到自己后方防线分分钟就被鄂军突破。无数敌军蜂拥扑来,本来就已经慌了神的济军被吓得六神无主。撒开脚丫子就开始狂奔,再也顾不上什么长官命令、行军章法。而黑暗中慌不择路的狂奔不仅让其他人心里更加紧张,顺带着还把所有队列搅成一锅浆糊。混乱造成了恐慌,恐慌则在很短时间内让济军的撤退变成了溃逃。 眼见敌方溃不成军,鄂军也是得理不饶人,不顾长途奔袭的疲倦尾随狂追近二十里,在邓锡侯五次三番严令下才勉强刹住脚步。 在此役中,鄂军第二师第三旅第五团在飞机协助下,借助制空权优势、战法优势乃至兵器优势,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以两千六百人彻底击溃了有二十二个营、一万两千多人的济军,成为后世军事史中又一经典战例。根据战后统计,第五团共有137人阵亡、214人负伤,而济军方面死难者达到惊人的4629人,负伤保守估计在两千人左右,被俘虏的也有两三千人,完整返回肇庆的不足千人。 是为广州大捷。 经此一役,济军元气大伤,在两广地位一落千丈。此后不久,便被肇军司令李耀汉借故吞并,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而凭借此战,西北军武器精良、骁勇善战的名声也由塞北传到岭南,与西北军接壤的广西都督陆荣廷、贵州都督唐继尧、福建都督孙道仁等更是惴惴不安,唯恐孙元起把下一个目标对准自己,不得不私下向孙元起输诚纳款,表示屈服之意。 ———— 遥在北京的孙元起听闻鄂军第三旅占领广州时,粤省局面已经被刘明昭大致掌控。尽管孙元起一早就对军神横扫光广东信心百倍,但听闻夺取广州时依然是喜不自胜,对身旁的杨度说道:“此次夺取广东,皙子当居首功!” 杨度难得谦让一回:“杨某不过是信口开河,伯承旅长、晋康团长等人自湖北挥军南下,首先逼和湖南,接着千里跃进,兵指两广,横扫济军,底定广东,他们才是劳苦功高!” 孙元起笑道:“你哪是什么信口开河?分明就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顿了一顿又说道:“伯承旅长、晋康团长等人确实是劳苦功高!此次济军东下分明出自袁项城指使,意图阻止我们染指两广,没想到伯承、晋康等人居然如此神勇,数月之间由湖北而湖南、由湖南而广东,连滇军名将龙子诚在他们面前也不是一合之敌,果然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杨度摇着折扇说道:“伯承等人固然厉害,但更厉害的还是百熙你!据说当初伯承不过是一介新兵,百熙初见便青眼有加,先破格任用为亲兵队长,再破格提拔为新军标统,当时还引起不少非议。现在看来,百熙识人的眼光真是万不可及,仅此一项袁项城就当退避三舍!” 孙元起没有接话,而是接着说道:“本来袁项城有望在全取两江的同时再暗地里黑我们一下,让我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没成想却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成就了我军在南方各省的赫赫威名,对黔、桂等省甚至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功效。不知他听到咱们夺取广州的消息后会不会跳脚大怒?” 杨度道:“此时袁项城钱袋已空、弹药已尽、兵马已疲,无论他心中如何气愤不平,也不可能再次发动战争,也只能暂时默认这个事实。此战过后全国格局已大致划定,短期内不会再有变动,接下来大家该好好坐下来谈谈如何和平共处了!” 孙元起突然叹息道:“袁项城不愧是一代枭雄,真是不容小觑!他的厉害之处不仅在于治军有方,还在于非常具有政治手腕,简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比如这次攻取苏、皖、赣三省的行动便是智计百出,各种手段层出不穷。表明是武力攻取,实在上在暗地里不知使了多少法子分化、收买革命党人士,像安徽第一师师长胡万泰、北伐第二军军长徐宝山、九江要塞司令陈廷训,还包括广东的龙子诚等。真是防不胜防!说不定咱们新中国党内部,现在就有不少袁项城的细作!” 在后世,孙元起通过电视、网络等接触到不少民国时期国共两党间谍活动的解密文章,尤其以马教更胜一筹,地下党人几乎密布国民党的各个机关,什么常凯申同志侍从室高级参谋、国防部作战厅厅长、傅作义将军女儿,处处都是红五星。即便如此,马教还是隔三差五地整风肃反,清楚自己内部的特务。孙元起一想到自己党内要搞这些事情,就觉得头痛欲裂! 杨度却犹自不觉,依然悠悠地摇着折扇:“不是‘说不定’有,而是‘肯定’有!如果新中国党内没有袁项城的细作,那反而有些奇怪了。而且不止有袁项城派来的,估计还有孙逸仙、黎黄陂等人的。不过百熙也不用担心,只要不出大乱子,有几个细作也无妨。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嘛!” 孙元起有些释然,不过还是说道:“话是这么说,可真要闹出什么大乱子,那就不好收场了。好比现在四处逃难的柏烈武,如果不是胡万泰整这么一出,他何至于如此狼狈?皙子有空的话还是要和畅卿他们说说,看看能不能整肃一下党内和各省军政要员!” 杨度点点头:“也好,这事杨某会和畅卿商议的。不过这还不是现在最要紧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圈定广东都督、民政长等职务的重要,免得粤省政府陷于瘫痪。百熙你是不是有了腹案?” 孙元起道:“粤督人选不如就刘明昭吧,皙子以为如何?” 第四三八章堂上平分落日低 “伯承?他才刚过弱冠之年吧?”杨度有些不可置信,旋即又道:“诚然伯承是天纵奇才,在征湘和征粤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百熙擢拔他为广东都督,确实能起到千金买骨的作用,也足以彰显你的眼光独到,有识人之明。只不过伯承未免太年轻些,难道百熙你就不担心程颂云(程潜)、陈公洽(陈仪)等人有‘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之叹?而且他现在已经是旅长,若是委任他为粤督,跨步未免太大,升迁未免太速,如果将来再立功勋,岂非升无可升?” 经过杨度的提醒,孙元起也觉得对刘明昭有揠苗助长之嫌,当下问道:“若依皙子,那该如何处置?” 杨度道:“程颂云如何?当年程颂云和赵行止、阎百川、蒋介石都是经世大学第一批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同学,其余三人都已官至都督,甚至稍后的又铮(徐树铮)都成为封疆大吏,唯独作为老大哥的程颂云因为因缘际遇一直困居师旅长之职,心中难免有些羞愤不平。百熙何不趁此机会,让他一吐胸中郁塞之气?” 孙元起点头道:“这几年确实苦了颂云!早在第四十四混成协成立之初,他便是步兵第87标标统,而同期的标统、副标统全都升任都督之职,唯独他怀才不遇默默无闻,想来一定愤懑不已吧?只是程颂云出任粤督,伯承又该如何安排?” 杨度道:“不如委任他为粤军第二师师长?按照参谋本部和陆军部制定的章程,广东应该有两个师又一个混成旅的编制,经过此番动荡,原粤军第二师师长苏子奇、独立旅旅长张自操都逃亡在外。平白空出两个职位,只好由征粤功臣刘伯承、邓晋康替补。如此提拔也算是不次之擢,足以安慰军心!” 孙元起马上醒悟过来:“皙子的意思是由刘伯承担任粤军第二师师长,邓晋康担任独立旅旅长?” “正是如此!”杨度猛然合上折扇,“虽然刘伯承等人已经底定广州。但粤省其余各府道州县依然桀骜不驯,肇军、济军残部依然不容小视,有待大军戡定。现在以原鄂军第二师第三旅为基础,整合原粤军第二师,成立全新的粤军第二师,由刘伯承任师长;以原鄂军第二师第四旅入粤的第八团为基础。整合原粤军独立旅,成立全新的粤军独立旅,由邓晋康任旅长。如此既可以赏功酬勋,也可以乘整军之机彻底平定广东,并为将来北夺闽赣、西取桂黔做好准备。 “至于留在湖南的原鄂军第二师第四旅一个团,可以以此为基础重组湘军第一师。由旅长尹硕权(尹昌衡)出任副师长,也算是奖励他平湘的功劳,同时也是对当年四川新军统领的补偿与安抚。现在湖南兵力空虚,赵夷午又三心二意,咱们需要有足够强大的掣肘力量才行。” 孙元起喟叹道:“如若当年没有咱们率兵入川,尹硕权、张列五(张培爵)等人现在都应该是威震巴蜀的响当当大人物吧?正是由于孙某作梗,他们才大材小用寄人篱下。至今不过官拜旅长,而且相继背井离乡,一个远征西藏,一个由四川而湖北、由湖北而湖南。咱们确实应该对他们有所补偿,不如就让他出任湘军第一师师长吧!至于赵夷午,让段芝泉(段祺瑞)在陆军部胡乱给他安排个职位便是。” “这样也好!那广东民政长一职百熙属意于谁?”杨度随即提醒道:“现在南方各省盛行本省自治观念,刚才粤军都督拟定是程颂云,而程颂云是湖南人,民政长必须是粤省本土人士才好,免得惹起广东士绅不满。以为咱们是猛龙过江,非要压住他们那些地头蛇。” 孙元起微微皱眉:“粤省本地人士?咱们身边真还没几个。据我所知,薛伯陵(薛仰岳)倒是广东人,可他才二十不到,一直在军中任职。明显不是担任民政长的料儿!詹眷诚(詹天佑)也是广东人,不过他能胜任民政长之职么?貌似现任外交部美洲司司长的唐介臣(唐国安)也是广东人,之前我和他曾有过接触,貌似还不错,不知究竟如何?” 杨度却道:“百熙何必舍近求远,莫非你已经忘了故人?” 孙元起脑袋里灵光一闪:“难道皙子说的是唐少川(唐绍仪)?” “正是!”杨度笑嘻嘻地说道:“听说唐少川辞去内阁总理职务之后,先是在上海筹备实业团体,意图效法张季直(张謇)做个富家翁。无奈商场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官场,他又没有张季直那么圆滑世故,差点儿就血本无归。后来宋遁初遇刺,他又未能忘情政治,积极奔走南北,调停袁项城与孙逸仙之间的矛盾,结果两头也都没落着好,只能沦为上海滩栖栖遑遑的一名政客。 “百熙与他都曾留学美国,又曾是内阁同事,在其落魄之际理应稍加提携,想来他必定会感恩戴德,在政坛也是一段佳话。而且他又是民国第一任总理,虽然如今已经日薄西山江河日下,但在粤省的影响力依然不容小视。再者他是袁项城的故人,百熙提名他为粤省民政长,想来袁项城也不会多加阻拦。” 孙元起不禁想起当初与他同船北上时的情景,当时两人萍水相逢,他却如此推心置腹,对自己百般指点,这般恩情确实应该涌泉相报:“如果唐少川不嫌弃,孙某倒是愿意请他出山。只是他曾官至内阁总理,孙某又在他手下任过职;如今孙某侥幸获任总理,转而让他担任粤省民政长,他会答应么?恐怕他当惯了婆婆,做不得媳妇!” 杨度笃定地答道:“他会答应的!所谓‘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现在他连富家翁都做不安稳,又怎么会对官职大小挑肥拣瘦呢?” 事实也是如此。在真实历史中,到1930年左右唐绍仪已经褪去所有光环“泯然众人矣”,可他依然觉得自己没有施展出胸中抱负,为此他曾先后担任广东中山县训政实施委员会主席、中山县县长,编印《中山县发展大纲》,企图用25年时间将中山县建设成为全国各县的模范。一个连县长都愿意做的人,又怎么会嫌弃省民政长(相当于后世的省长)的职位呢? “也罢,等会儿我就请彦及草拟一封电报,恭请唐少川出山!”孙元起说完斜靠在太师椅上,“湖南、广东渐次平定,所幸各军并无大损,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杨度也长舒一口气:“是啊,袁项城也该消停一段时间,来慢慢消化得来的苏皖赣三省,不会再闹什么幺蛾子。咱们可以趁此机会把湖南、广东两省局面完全理顺,然后开始对福建、广西、贵州等省布局,等待下一次机会的到来。” 孙元起却凭借自己的先知先觉否定了杨度的推论:“袁项城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很快他就会向北京国民党本部和在京的国民党议员施压,进而逼迫国会早日选举他为正式大总统。国民党北京本部原本就和上海交通部关系不睦,此前孙逸仙、黄克强等人宣布独立北伐时他们便严词斥责,此时为了挽救危局,他们必然会主动向袁项城示好,尽快选举袁项城为大总统的。” 杨度思虑片刻才慢慢说道:“百熙的意思是,国民党北京本部负责人和在京国民党议员张镕西(张耀曾)、谷九峰(谷钟秀)、吴莲伯(吴景濂)等人会主动与南方革命党人决裂,从而避免遭受牵连?若是国民党分裂,对咱们倒是利弊参半,好处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新中国党在国会中一家独大,可以避免许多麻烦;坏处是失去国民党这个绝佳的挡箭牌,新中国党必然身处政党斗争中心,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孙元起道:“迫使国民党分裂可不是袁项城的最终目的,他的最终目的是要彻底取缔国民党,取消国民党籍议员的资格,从而使得国会因为不足法定人数而无法开会,达到他大权独揽的意图!” 杨度一惊:“袁项城想废弃国会?虽然他的借口也算冠冕堂皇,而且挟攻占三省之威、驱逐孙黄之势,确实能吓倒一些人。不过他想仅凭一己之力废除四万万人刚选出来的国会,只怕未免有些自恃过高了吧?他就不担心百熙你鼓动议会,把他哄下总统宝座?” 孙元起摇摇头:“在废黜国民党籍议员之前,他就主动会和我商量这个问题,争取我们新中国党同意的。皙子你应该知道,取缔国民党、废除议会对于咱们新中国党来说并不是没有好处,尤其是新中国党发展一日千里、我这个党首还在总理之位的时候。” “袁项城所言不为无理,诚然议会对政府颇多掣肘之处,尤其对总理而言更是如此。不过现在国民党已经残败,新中国党一家独大,议会已经无法成为我们的桎梏,反而是咱们制约袁项城最有效的手段。为何要轻言废弃?而且,”杨度语气微顿,“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啊!” 第四三九章胜负干戈似局棋 孙元起道:“正是如此。所谓‘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若任由袁项城胡作非为,今日之国民党便是明日之新中国党!当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咱们对于国民党也不必太过包庇,他们沦落到今天这番田地也是咎由自取,应当略施惩戒以儆效尤。在孙某看来,可以关张国民党上海交通部,也可以革除部分国民党激进派议员资格,但取缔国民党、废弃国会就未免做得太过了。” 杨度赞道:“百熙所言才是正理,不施薄惩无以见国法深峻,株连太广亦无以见公道人心。不过话说回来,明年若是爆发大战的话,全部罢黜国民党籍议员的提案倒是颇为可取。商鞅有云:‘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胡文忠公(胡林翼)也说过:‘谋议可资于众人,而决断须归于一将。’如果彼时国会尚存,言人人殊,只怕日军已经打到家门口,是否对日宣战还在商议之中!” 孙元起道:“国会虽然人声鼎沸各执一词,但有新中国党居中主导,控制局面倒不算难事,尤其国民党在此之前已经四分五裂,此次南征又被打得落花流水后,更加不足为患。相对而言,袁项城素来雄心勃勃不甘人下,得到两江三省之后更是如虎添翼,恐怕今后会成为咱们难以掌控的腹心之疾。” 杨度叹息道:“袁项城的确是咱们平生劲敌!他在各省军政两界盘根错节,麾下北洋劲旅天下无匹,双方对阵短期内根本难以力胜,唯有智取一途,但如何智取却要好好计议才行。——幸好这世间最公平公正而又令人最无奈的莫过于时间!若是百熙你不急于参加明年的大战。咱们可以暂避袁项城一头地,不与他计较这一日短长,且让他得意两三年,耗到他油尽灯枯撒手人寰,所有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两三年便撒手人寰?”孙元起一怔。旋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根据历史书记载,二次革命后不久袁世凯就变内阁制为总统制,随后修改总统任期,宣布可以连任,达到他合法担任终身大总统的目的;但他还有些不满足,又在身边亲信怂恿下建立洪宪帝制。进而登基称帝,引发全国上下一片声讨,最终忧愤成疾在1916年驾鹤西去。照这么算来,袁世凯的寿元岂不是正好还剩两三年时间? “正是如此!”杨度笃定地答道,“前段时间杨某曾因公事拜谒过袁项城,得以近距离察看他的神色。虽说他看上去步履轻健、面色红润、精神清朗,其实却不然。就我所见,他面红目赤、舌红苔黄、血不华色、性急易怒;交谈之时不时啜饮高丽参汤,间或以手扶额、以拳捶胸,想来定然是口苦咽干、头晕目眩、胁肋灼痛。凡此种种,皆是进补无度、急于求成而造成的恶果。 “据闻袁项城每日必进人参、鹿茸、海狗肾等物。俗话说:是药三分毒。那些尽管都是补血强身、滋阴壮阳的名贵药材,但若大剂猛进、时时进补。也会变成伐性伤和的虎狼之药!袁项城如今已年逾五旬,韶华不再,一旦什么时候他的身体虚不受补,便会很快病入膏肓回天乏力!” 孙元起摇摇头:“纵使咱们知道袁项城大去之期不远又能如何?关键是如何度过眼下这至关重要的两年。袁项城身边名医如云,现在情况严重到连皙子都能看出一二,难道他自己就不知道?世间很多人越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作所为越是肆无忌惮。这才是我们最要担心的!” 杨度缓缓说道:“是啊,数千年前孔子就说过‘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但自古以来权臣在将死之前行篡夺之事的便史不绝书,比如南朝宋武帝刘裕便是称帝建国两年而薨,齐太祖高皇帝萧道成也是篡位三四年之后驾崩于位,此外还有陈高祖武皇帝陈霸先、后汉高祖刘知远、后周太祖郭威等等,莫不如是!谁知道袁项城会不会步他们后尘?那百熙打算如何应对此事?” 孙元起道:“袁项城不是打算罢黜所有国民党籍议员。进而取缔国民党么?那孙某就先发制人,在国会选举大总统之前先向他建议制裁国民党以及国民党籍议员,看他如何处置。如果他不答应,则正中我们的下怀;若是他答应孙某所请,那他在未来两年内将一直以临时代理的尴尬身份君临全国。大总统一职对于袁项城至关重要,他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继续这么不尴不尬下去的!如此则可以勉强保全国民党性命,为同盟会一系留下些许火种,聊以告慰建立民国的先烈。” 杨度思忖片刻道:“百熙想以退为进,逼迫袁项城做出暂时保全国民党的选择,确实用心良苦。只是袁项城若施以缓军之计,等到国会选举完大总统后再表态怎么办?到那时候他完全可以声称自己是应国务总理孙百熙之请取缔国民党、革除国民党籍议员,你岂不是平白无故替他背了黑锅? “或许百熙你会说,现在国会中新中国党占据三分之一的席位,应该可以主导议会议程。殊不知在皖赣湘粤四省相继平定之后,那些国民党籍议员便已经惶惶如丧家之犬,为了苟全性命早就想好该如何向袁项城讨好献媚了,其中的重头戏毫无疑问就是大总统选举!而且其他党派中也不知有多少是袁项城的亲信,如果他们在议会召开时突然提议选举大总统,国民党人乘机附和,难道咱们新中国党人还能冒得得罪大总统的风险严词反对不成?” 孙元起仔细琢磨一下,觉得袁世凯确实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可能,当下虚心问道:“若依皙子之间,那该如何处置?” 杨度摇着折扇答道:“刚才百熙提到‘先发制人’,倒是颇具借鉴意义!此次国民党倡乱于南方,不少国民党籍议员也在国会中信口雌黄,响应独立,于情于理都应加以惩戒。百熙你可以在国会选举大总统前面见袁项城,提议惩罚国民党,革除部分有不当行为、不当言论的国民党激进派议员。与此同时,新中国党也在国会中迅速提出驱逐违宪议员的提案,湖南、广东两省议会则开会建议参众两院罢免部分本省议员。中华广播、《政经日报》等在朝野推波助澜大造声势,营造必须先处置国民党、革除某些议员才能选举大总统的舆论。 “如百熙所言,袁项城对于大总统职位看得非常重,不容有半点差池。眼看外界舆论甚嚣尘上,他必然快刀斩乱麻,在保证国会能够正常选举大总统的前提下对国民党施加惩处,开革部分国民党激进派议员,并责令国会尽快选举大总统。自古以来法律就有‘一事不二罚’的原则,袁项城既然被迫对国民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纵使他心中不满,这次也只能就此作罢。如此,国民党可以暂且苟延残喘,国会也可以勉强维持运转。” 孙元起笑道:“要是按照皙子的主意来办,孙某岂不是变成孙黄等人的生死仇敌、革命党最大的眼中钉?据袁项城查证,黄克强的血光团可是密布华北京津各地的,若是哪天有热血青年冲孙某扔两个炸弹,孙某一定分一个给你才行!” 杨度也不含糊:“那记得把大的那个给我!” 两人不禁相视大笑。笑完之后,杨度才接着说道:“现在袁项城虽然已经大致戡定两江三省,但局部地方还在鏖战之中,我们应该趁着这个机会把咱们的利益最大化,也为将来相争设下劫材与胜负手。等袁项城腾出手来,咱们再轻举妄动的话,弄不好就演变成一场生死大战。” “劫材?胜负手?”孙元起虽然已经极力融入清末民初这个大社会,但在琴棋书画这些传统士人雅好方面还是拍马难及。 杨度连忙解释道:“劫材和胜负手都是围棋中的术语。所谓劫材,指的是在双方劫争时迫使对方不得不应对的关键要点,谁的劫材多、机会先,谁就可以占取主动;而所谓的胜负手,则是指关键时刻下出的、可以一举决定胜负的非常手段。袁项城夺取两江三省之地,相当于在中腹和一边占据优势;我们攻占湖南广东,则相当于占据两角和一边。现在双方大致势均力敌。在中盘局势已经日趋明朗的时候,唯有依靠劫材和胜负手,才能锁定胜局!” 孙元起道:“那咱们的劫财和胜负手在哪里?难道是苏北淮安、海州及扬州之地?” 二次革命之初,在袁世凯拟定的三路南下方略中,本来有借助海军由海路攻占上海的打算。谁知孙元起在组阁时任命自己的学生蒋志清担任海军总长,袁世凯对蒋志清不熟悉,自然也就不放心把辛苦培养的北洋精锐性命交到蒋志清手里。就这样,原本打算三条腿走路的袁世凯愣是被孙元起硬生生给掰掉了一条。 不过海军在二次革命中也丝毫没有闲着,蒋志清奉孙元起之命,在冯国璋率雷震春、张勋等部与守卫徐州的中央陆军第三师大战之时,率兵舰夺取海州,并一路南下乘乱占领淮安、扬州等府县。 杨度答道:“苏北淮扬之地固然是绝佳的劫材,但却不是决定胜负的非常手段。杨某所说的胜负手,是指福建!” 第四四零章闽道更比蜀道难 “福建?”孙元起顿时连连摇头道:“此次南征,夺取广东已属非分之想,安敢再得陇望蜀?而且福建偏在一隅,咱们只有广东与它接壤,现在入粤军队经过长途奔袭已经师老兵疲,根本无力北上。何况现在李秀山(李纯)的北洋第六师就驻扎在江西,左近的对福建虎视眈眈?” 说到福建,就不能不大致说说福建当前的政局。 现任福建都督孙道仁算是个官二代。他父亲孙开华是湖南人,家境贫寒,年青时便加入湘军鲍超部,参与平定太平天国之役,累官至提督,被清廷赐号为“擢勇巴图鲁”。光绪九年(1883)中法战争爆发,孙开华率军赴台主持防务,先后数次击败法军对台湾的觊觎,是近代史上有名的民族英雄。孙道仁可谓“虎父无犬子”,年未二十便跟随父亲到台湾参加中法战争。因为家世显赫,加上本身也颇有才干,很快便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二十余年间被渐次擢拔为福建福宁镇总兵、福建暂编陆军第十镇统制、福建水陆提督等,成为福建军中的实权人物。 尽管孙道仁世受皇恩,但非常懂得见风使舵、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武昌革命军兴之后,眼看大清摇摇欲坠,他马上在同盟会福州支会会长彭寿松介绍下加入了同盟会,随后会同新军第二十协协统许崇智发动起义,致使福州将军朴寿被擒枪毙、闽浙总督松寿兵败自杀,福州满人更是死伤无数,据说“旗兵及妇女投河死者数百人”。 福州光复后成立福建临时军政府,孙道仁被各界公推为福建都督。如同其他省份的军政府一样,闽都督府也是个政治大杂烩。里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举凡革命党、旧官僚、立宪派等无所不包,本来意在调和矛盾、共同参政,谁知后来竟然变成各派互相攻讦、争权夺利的舞台。而在民国初年,闹得最凶的是出生旧官僚的实力派孙道仁与出生革命党的新军阀彭寿松之间的斗争。 话说孙道仁与彭寿松这两人的父辈都是湘军将领。作为福建政坛的湘派代表人物,他们本该携手同心一致对付本土派才是,但两人都企图独掌全省军政大权,结果闹得不可开交。相对而言,彭寿松性情急躁,胆大妄为;而孙道仁则性格厚重内敛。懂得隐忍薄发。或许正是孙道仁的刻意示弱,使得彭寿松更加我行我素毫无收敛,很快他的残暴行径和倒行逆施便激起巨大民愤,不仅福建同盟会会员的强烈反对,也给伺机夺权的闽省立宪派和旧官僚组成的共和党以可乘之机。闽省议会会长宋渊源主动请缨北行,到京城向袁世凯哭诉彭寿松种种罪状。要求查办彭寿松。 当时,刚刚就任临时大总统不到半年的袁世凯正踌躇满志,处心积虑谋划如何将北洋势力伸入南方,在国民党地盘上打入一根楔子。听到闽省人士请愿,好比是瞌睡遇到枕头,他先后派遣曾任宁波知府的福建人江畲经担任福建内务司长、同为福建人的海军第一舰队司令蓝建枢、以及秉性刚正的前两广总督岑春煊为福建镇抚使,以调查彭寿松为名络绎入闽。 岑春煊的父亲岑毓英在光绪七年(1881)曾担任过半年左右的福建巡抚。当时岑春煊也随宦入闽,对地方风土人情都颇为熟稔,此次又得到闽省旧官僚和立宪派的大力支持,声势颇为浩大。一直隐忍不发的孙道仁也突然露出爪牙,对彭寿松施加压力。彭寿松原本准备大战一场,但眼看情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只好乖乖辞职离开福建。 岑春煊也算光棍,完成驱彭使命后便带着所率海陆军于1912年11月撤离福建。尽管此次镇抚为闽省除去一害,但也开了北洋势力入闽的先河。 为进一步控制福建,很快袁世凯便委派其亲信。原任奉天民政司长的福建人张元奇到闽省担任民政长一职。对此福建革命党人方声涛等忿恨不已:“革命党牺牲,北洋系做官,是可忍孰不可忍?”随即密谋暗杀张元奇。因为谋划不周,结果只炸死了张元奇的轿夫和某路人甲。 张元奇虽然逃过一劫,却被吓得魂飞魄散。随即在1913年5月请假北返,职务交由他人代理。张元奇一走,福建就变成了孙道仁的天下。 但孙道仁也没逍遥多久,黄兴、柏文蔚、李烈钧等人便相继揭起革命旗帜宣布独立反袁。福建夹在广东、江西等革命省份中间,本来就左右为难。驻福建的陆军第14师师长许崇智又威逼利诱,并鼓动福州各界派代表到都督府请愿,要求宣布独立,作为原同盟会会员、现国民党党员的孙道仁,迫不得已只得勉强同意与许崇智联名通电全国,宣布福建独立。 孙道仁在官场摸爬滚打二十年,早已变得油滑似鬼。虽然通电宣布福建独立,却不敢在电文中指斥袁世凯和孙元起,更只字不提北伐之事。许崇智数次要求出兵北伐,孙道仁很快给他挂上“福建讨袁军总司令”的名号,但借口缺乏粮饷枪械,军费毫无着落,对出兵之事敷衍推脱、处处掣肘。终至二次革命结束,福建的讨袁军也没有出省半步。没有上峰的支持,军饷无着,许崇智纵使壮志满怀,也只能发几封电报骂骂袁世凯、孙元起作罢。 进入9月下旬,国民党讨袁军在军事上处处失利,北方军队先后进入广东、江西,孙中山、黄兴等人被迫亡命日本。原先态度便不明朗的孙道仁此时更是暧昧,吓得许崇智赶紧逃离福建躲进上海的法租界。许崇智走后的第二天,孙道仁便通电取消独立,电文中不仅对袁世凯、孙元起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还把福建独立的所有责任全都推到了许崇智身上。 眼下袁世凯对孙道仁的认错请罪不置一词,不知是他们已经在暗地里达成了某种协约,还是袁世凯打算等腾出手来再秋后算账。孙元起万万没想到杨度居然把主意打到了福建头上,准备先下手为强! 杨度却不着急,慢条斯理解释道:“百熙你觉得咱们现在谋取福建是得陇望蜀,但在杨某看来却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以这么说呢?首先福建虽然偏在海隅,但却北连浙江、南接广东,对于我们将来发展至关重要。原先浙督是汤蛰翁,浙江为我新中国党在江浙的根本之地;其后蛰翁北上就职中央,由朱介人(朱瑞)接掌浙督之职。朱介人与汤蛰翁颇有交往,但与百熙你此前并无深交,目前来看他也没有深交的打算,似乎准备在你与袁项城之间摇摆,想要左右逢源左右俱到。正因为朱介人的态度含糊暧昧,浙省局势也发生细微变化,至少不像昔日那么稳固了。 “此战过后,与浙江接壤的四省之中,已有三省(江苏、安徽、江西)为袁项城所占据,唯有南方的福建目前意图不明。如果咱们放任不管,任由福建被袁项城收入囊中,浙江将彻底陷入孤立无援、四面受敌的境地。朱介人立场本来就摇摆不定,在此情况下,只要袁项城稍稍施压,他就会完全倒向北洋一方。那样我们就将失去在华东的所有优势! “如果咱们得到福建呢?则可以顺势将广东、浙江乃至上海、苏北连为一线,巩固我们在江浙一带既有的优势,从而保证朱介人在短期内不敢彻底倒向袁项城那边。而且湖南、广东、福建、浙江四省可以对江西形成一个包围圈,最大可能地限制袁项城对华南、西南的觊觎。利弊相权,百熙你就会明白福建是双方相争进入中盘之后的胜负手!” 经过杨度这么一说,孙元起也觉得福建在维系江浙稳定方面的巨大作用,不过依然不太看好:“所谓‘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纵使福建再好,那也得咱们有本事拿到才行,否则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皙子你觉得咱们现在凭什么能攻入福建、打败孙退庵(孙道仁)?又如何对付与福建近在咫尺的北洋第六师?” “诚然现在李秀山(李纯)的北洋第六师就在福建左近,不过却不足为虑!”杨度仿佛成竹在胸,“北洋第六师此次由湖北趋江西,曾在九江沙河一带与桂军林隐青(林虎)部展开激战。桂军训练有素悍不畏死,林隐青又是行伍出身,曾一度击溃李秀山所部。百熙你想想,鄂军由湖北千里奔袭广州,中间有铁路、水路可以凭借,一路顺风顺水,真正的战斗不过是邓晋康团与济军在广州城下的那一战,尚且师老兵疲无力北上,何况是遭遇恶战、曾被击溃的北洋第六师呢? “即便北洋第六师现在已经恢复元气,而且健于行走,能够日行百里,只怕对入闽也要视如畏途!因为福建处处多山,崇山峻岭在在皆是,从南昌出发,一过抚州道路便崎岖艰险,自古有‘闽道更比蜀道难’的说法。李秀山大军行进,一两个月也未必到得了福州,而一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我们在不劳师袭远的情况下轻取福建!” 孙元起倒有些好奇起来:“皙子究竟有何妙计?” 第四四一章北畔是山南畔海 杨度答道:“经此一役,我军虽未经历生死大战,却在全国立下偌大的名头。首先是威名。鄂军第二师第三旅数千人马在月馀时间内奔袭两三千里,相继平定湘粤两省,诚可谓势不可挡所向披靡!尤其是在广州城下,以两队飞机和一团兵力横扫威震两广十余年的济军,使得济军几乎全军覆没,更是让南方各省都督闻风丧胆! “其次是仁名。此前宣布独立的各省都督,但凡由北洋军处置的,像皖督柏烈武、赣督李协和等都遭受通缉,被迫流亡海外;而与我西北军对阵的都无大碍,比如湘督谭祖安,投靠我们之后不仅没有遭受责罚,而且还能保全都督之位。——至于粤督胡展堂,那是被苏子奇赶下台的,与我们无关。 “现在环顾全国,能够庇佑各省都督安全的只有百熙你和袁项城两人而已。想来此刻孙退庵必定在心中权衡该如何抉择:袁项城是老牌实权人物,实力雄厚,根深蒂固;百熙你则是后起之秀,而且有后来居上之势。究竟该选谁呢?既然现在孙退庵还没有派人寻上门来,说明他要么还在犹豫,要么是暂时还不看好咱们!既然如此,咱们必须好好给他上点眼药,让他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 孙元起有些怃然:“说到最后,还是得靠武力解决!” 杨度失笑道:“那是当然,空口白牙终究是虚的,必须要给孙退庵点颜色看看,他才会乖乖就范。不过百熙放心,咱们这次不会动用粤省大军的,一来是入粤各部确实劳累非常。二来是苏子奇、张自操等仓皇出逃,粤军第二师、独立旅需要立即加以整编,三来是广东局面尚不安稳,还需要大军弹压,确实不宜劳动他们大驾。顶多就是动用飞机去福州城上空绕几圈,再扔几颗炸弹,吓唬吓唬孙退庵等不要轻举妄动!” 孙元起道:“孙某私下里觉得,在进入热兵器时代之后,中国无论是陆军还是海军的发展都落后于西方各国,只能在被动挨打的情况下跟在洋人后面学习燧发枪、红衣大炮、新式舰船等装备。然而西方已经积累了数百年的经验。领先了数十年的优势,咱们短期内很难在核心技术上有所超越。要想在对抗日、俄乃至英、法、德、意等传统列强上取得技术优势,唯有寄希望于某个新兵种。对于我们来说,这个寄寓我们希望的新兵种就是依托于飞机技术的‘空军’。 “经过北征外蒙、南伐湘粤等数次战事,飞机在战争中的巨大作用已经得到有效彰显,应该是时候建立‘空军’这个全新的兵种了!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我会命咱们辖下的各省陆续建立团级空军机构,一方面与兄弟省份展开对抗训练,一方面配合各省陆军进行实战训练,尽快形成战斗力。尤其是原离西北的湖南、广东两省,更应该优先建立空军,加强与北方各省的沟通联系,争取早日融为一体。” 在南方各省建立空军。不仅方便与西北的往来沟通联络,也能保持强大的军事压力,成为悬挂在心怀鬼胎之辈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杨度对于军力构成、军队部署没有太大兴趣,只是随意点了点头,随即又接着说道:“除了广东出动空军威胁之外,还可以让蒋介石派几艘军舰由马尾直逼省城福州。当然,这些都是恐吓手段,一旦孙退庵服软,还是得真正派遣大军入闽才行!” 这算是史上最早的海、陆、空全方位战略恐吓么? 不过这不是孙元起关注的重点,孙元起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还得派遣大军入闽?你不是说不动用广东的军队么?” 杨度狡黠地眨眨眼睛:“当然不动用广东的军队。杨某打算向朱介人借兵!” “啊!”孙元起不由得惊讶出声,“皙子你怎么又把主意打到了浙江那里?朱介人本来就对咱们有些三心二意,现在我们向他借兵,他会同意么?若是他借故婉拒或者彻底倒向袁项城,那又该怎么办?” “咱们着手夺取福建。袁项城或许事先能猜到两三分;但向朱介人借兵入闽,连百熙你都意想不到,那袁项城在事成之前肯定无论如何都猜不到一分半毫。如此一来,我们这个谋划就先成功了七八成!”很明显,杨度对孙元起的惊讶颇为得意:“不错,朱介人对于咱们借兵肯定心里有所抵触,但他却未必敢明言拒绝,更不敢在现在就彻底倒向袁项城,因为浙督府背后的财神爷和大主顾是宁波银行家及四明银行。 “如今华熙银行在全国都举足轻重,在长江以南更是风头无二,一言决定浙江全省大小银行生死绝非玩笑话,所以这些宁波银行家都唯莉莉丝夫人马首是瞻。如果你有意制裁四明银行,你说那些银行家怕不怕?既然背后财神爷都战战兢兢,他朱介人哪里还硬气得起来?” 孙元起道:“就算朱介人答应,他借口兵员不足、装备不齐,拖上三五个月,那咱们入闽的计划同样得泡汤!” 杨度冷笑道:“他要敢拖延,百熙你就不会派汤蛰翁回浙江当监军么?说白了,咱们这次借军除了弹压福建地方之外,还有迫使朱介人缴纳投名状的意思。如果朱介人干净利落答应,迅速派兵入闽,那自然一切好说;若是他不识抬举,咱们凭借新中国党在浙江省议会的份额、汤蛰翁在浙省的声望以及宁波银行家的财势,换掉朱介人这个都督易如反掌!” 孙元起这才明白杨度的用意:“若依皙子之意,浙省入闽兵力应该以多少为宜?” 杨度斟酌道:“浙江现有一师又一旅的兵力,分别是浙军第6师、浙江独立旅。此次入闽兵力不能太少,太少则杯水车薪,起不了什么作用;也不能太多,否则闽中未平、浙省先乱。咱们岂非得不偿失?在杨某看来,浙军入闽以一个旅的兵力最为适宜。具体是派遣哪个旅,百熙不妨咨询一下汤蛰翁的意见。 “福建军队在军制改革后整编为陆军第14师,下辖第27、28两个旅,但都未满编。共有官兵8000多人,由许崇智任师长。现在许崇智因涉嫌主导福建独立,已经被迫弃职逃走。如果此次浙军能够成功入闽,百熙正好可以顺势整军,安插些自己人进去。” 孙元起在心中默默筹算片刻,然后说道:“既然袁项城以前是都打着‘闽人治闽’的旗号。派遣北洋系中的福建本省人士插手福建事务,咱们也不能授人把柄。我看不如就派朱一民(朱绍良)入闽暂领陆军第14师师长之职吧!朱一民的父亲曾做过福建永泰县知县、南台海防同知,他本人也出生在福州,并在福州求学,算是土生土长的福建人。而且朱一民现任陕西陆军第一师第二旅的少将旅长,暂领师长之职也不算僭越。” 杨度道:“闽军人事调整自然由百熙一言而定。不过入闽之事必须要在袁项城当选大总统之前尽快实施才行。如果袁项城还没有正式当选,心底对占据国会三分之一席位的新中国党总存有几分忌惮之意,对百熙你也会退避三舍;纵使咱们在福建有所异动,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而他一旦当选大总统,便再无顾忌之处,而且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各地军事行动,我们再派兵入闽必然会遭受重重阻碍!” 孙元起点点头:“那咱们就把罢黜国民党籍议员的提案在国会中折腾得久一些!”顿了顿他终于问出埋藏在心底很久的一个问题:“皙子。你觉得袁项城执掌权柄之后,国家究竟会向哪里走?” 杨度微微有些惊讶:“百熙何出此言?你担心袁项城就任大总统之后会大权独揽,还是?” 孙元起答道:“虽然袁项城在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时,一再表明自己会‘发扬共和之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谨守宪法’。但自政府北迁之后,他一直试图突破《临时约法》的羁绊,拓展大总统的职权范围,比如王铁珊(王芝祥)督直事件、唐少川(唐绍仪)去职事件、张春山(张振武)遇害事件等等,无不可以窥见他躁动的野心! “而且近来京津报纸上也屡次三番提到。自清帝退位以来,中央威信大不如前,各省形势如遍地散沙,不可收拾。究其根源,在于现阶段中国经济落后、民智低下。民众平日忙于谋生糊口,根本没有参与政治的兴趣,也没有半点参与政治的智慧,大多数人民根本不知道民主共和为何物。如果草率推行民主共和制度,只会为野心家提供武力夺权的借口,断无其他善果可言,时下的国民党叛乱就是生动的例子。 “孙某虽然没有刻意派人调查这些言论幕后有无指使,但这些言论同时出现在京津两地的报纸上,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而且此次平定国民党叛乱,罢黜部分国民党激进派议员,只怕又为袁项城去除一道束缚,会让他更加骄狂,越来越趋向于独揽权力。皙子你心思敏捷,你觉得如果咱们不采取有效措施加以制止,未来国家将会走向何处?” 杨度谨慎起来,字斟句酌地说道:“首先,百熙你要明白孙逸仙等人当初匆忙制定《临时约法》,除了确立民主共和体制之外,很大程度上就是为限制袁项城的权力。后来袁项城觉得束手束脚,行为举止中有突破之处也在所难免。其次,北方言论本来就趋于保守,而且眼下中央威信大不如前也是有目共睹,经历民元以来数次变动,民众厌弃民主共和也在情理之中。至于袁项城——” 就在这时,卫兵突然在门外大声报告道:“大人,夫人有点急事,想请您现在回去一趟!” 赵景惠在嫁给孙元起之后,便按照礼法承袭了朝廷赐予的诰命夫人,为了区别于薇拉这位先娶进门的太太,身边人习惯上称她为“夫人”。听闻赵景惠有急事,孙元起霍然起身,急忙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卫兵回禀道:“来报信之人也语焉不详,只是说有急事请大人快点回去!” 杨度也站起身来:“百熙你先回去看看吧,其他事情可以稍后再说!” 第四四二章闻声一半却飞回 孙元起只好对杨度说声“失陪”,急忙坐车赶回经世大学。 经世大学建立这十多年来,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京城西北角的格局。在此之前,西北角最令人瞩目的是皇家园林颐和园、静宜园(即香山)以及破败的圆明园,除此以外无非是芦苇荡、乱葬岗、穷乡僻壤、荒山野岭之类,平日里人迹罕至,端的是郊游野炊的好去处。 自从经世大学开工建设之后,这条通往香山的道路便逐渐热闹起来,先是两端靠近德胜门和经世大学的地方成为熙熙攘攘的集市,随后道路两侧也不断有人圈地盖起窝棚茅草房,紧接着窝棚茅草房更新换代成土坯房、砖瓦房,甚至是四合院、小洋楼。尤其是新中国党在此择址兴建总部和招待所后,更是平添了几分繁华之气。 这几年,经世大学在利用京西煤矿资源建造火力发电厂为学校和北平铁厂提供电力的同时,也为附近居民提供生活用电的便利。出于安全考虑,又在经世大学至德胜门一线安装路灯,逶迤三四十里。每到夜晚在京城高处瞻望,便可见一线光明直通西北方。某不知名文人在其《京城竹枝词》中曾专门写到这个景致:星残月落已三更,暗夜昏昏欲吞城。 西北登天如有路,一任风雨到天明。 仅从这首诗来看,确实写得非常拙劣,难怪这个文人寂寂无闻,最后连名字都没留下来。但这首诗却在后世影响颇广,因为很多人把这首诗与此后的局势变动联系起来,认为早在民国元年、二年的时候中国政局已经日趋明朗,甚至连普通的诗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足见大势所趋云云。 轿车避开路上行人和来往的学生,轻巧地拐进经世大学,来到赵景惠平日不离寸步的药物研究所。研究所的同仁一眼就认出了来者是谁,——印着孙元起头像的银元、铜币、纸币等早就流通全国,凡夫俗子都知道孙大头是何方神圣。何况他们这些高级知识分子?——众人马上放下手头的工作,将孙元起团团围住,一个个眼睛中透露出崇拜与景仰,只差点没拿出签字笔、照相机与偶像签名合影留念了。 半晌之后,孙元起才得知赵景惠因为家中有事已经离开研究所,只好又转回半山居家中。不过他在半山居再次扑了个空。才想到赵景惠可能是回了娘家。等辗转来到老赵家的四合院,还没进门,就听见老赵气急败坏地怒吼道:“滚!以后也别进这个家门!老子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认识老赵这么多年,孙元起还第一次发觉他居然有那么高的嗓门。 随后屋内传来老赵家的啜泣声、赵景惠的劝说声、老赵粗重的喘气声,此外再也没有其他人说话。孙元起有些诧异:老赵就两个半儿子,老大赵景行如今在山西当都督。老二赵景范在美国留学攻读博士学位,都不在家;而自己这个女婿等同半个儿子,这些天一直在京中,似乎也没有得罪他的地方。怎么他说“就当没你这个儿子”?难道他在外面还有别的子嗣不成? 孙元起定了定心神,刻意加重脚步走进了院子,沉声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赵闻声快步抢出门外,声音也迅速降了八度:“老爷。您、您怎么来了?” 赵景惠也扶着老赵家的迎了出来,最后走出来一个青年,赫然是出国数年未见的赵景范。孙元起惊疑不定地问道:“行先,你什么时候回来?怎么之前都没说一声?” 赵景范期期艾艾还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老赵抬腿就是一脚,将赵景范踹了个趔趄:“还不给老爷跪倒磕头!狗东西,喝了点洋墨水就不认父母先人,怎么现在连老爷都不认了?当年老爷就不该救你、不该教你读书,让你饿死喂狗才是活该!” 孙元起瞬间就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缘由:“景惠,你先陪着二老说说话。行先。你跟我出去走走吧!” 出门之后,孙元起在前边缓步而行,不管赵景范是否在听,自顾自说道:“行先,你出国一去就是四五年。在此期间国家已经天地翻覆,煊赫一时的大清皇室、革命党人都渐次被雨打风吹去。咱们经世大学周边虽然没有物是人非,但还是有很多变化的。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种回乡身似客的感觉?” 赵景范低声答道:“在塘沽下了轮船之后,一路走来见到的民众都割了辫子,还有不少人穿着欧美式样的西服、风衣,国民风貌确实为之一新。尤其是从德胜门过来,更是繁华热闹许多,水泥路面、路灯、汽车、洋楼,仿佛就是美国东部富庶地区的中小城市!” 孙元起微微叹息道:“恐怕辛亥革命对于民间的影响,也就是剪掉辫子吧?经世大学有个守旧派教员,对于西洋语言文化颇有研究,被学校礼聘为副教授。他初次给学生上课时,学生们看见他梳着小辫子走进课堂无不哄堂大笑,他却淡然处之,平静地说道:‘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是啊,现在咱们剪掉了头上的辫子,可什么时候才能剪掉心中的辫子呢?” 这位副教授不剪辫子很可能是受他父亲的影响。据说在他十岁去英国之前,他父亲曾在祖先牌位前焚香告诫他说:“一不可信耶稣教,二不可剪小辫子。”——不过这则趣闻是不能跟赵景范说的,因为他恰好两条都触犯了,说出来明显有点当着和尚骂秃驴的味道。 赵景范恭敬地答道:“只要教化得法,自然可以破除世间一切愚昧。” 孙元起没有接着话头说下去,而是问道:“这几年你在MIT学习化学非常刻苦,但也取得傲人的成绩,不仅在很短时间内就取得了硕士学位,而且在血红素、类胡萝卜素和维生素研究方面获得了世界范围内的广泛关注,多篇论文发表在《Science》、《Nature》、《JACS》上,被誉为化学界的希望之星。我如今虽已淡出科学研究领域,但和欧美许多大学、科学家都还有联系。他们在给我的信中多次提到了你的研究业绩,希望我能多向他们推荐一些像你这样的优秀人才,让我这个当初的推荐人都与有荣焉。” 赵景范连忙道:“先生谬赞了!学生不过是在血红素、叶绿素等化学成分研究上取得些许成绩,如何能与先生相比?先生可是在物理、化学、天文、生物等诸多领域都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孙元起摆了摆手:“行先,之前你我是师生,现在咱们是郎舅,不要如此客气,也不必如此吹捧奉承,免得别人听见贻笑大方。话说你也难得回来一次,你我又多年未见,难道你不和我说说你在美国的研究经历?虽然我现在已经沦落为庸俗无聊的政客,但在科研方面还是很有几分眼光的,没准就有些许曝背食芹之献。” 赵景范简要地介绍道:“学生承蒙先生推荐,到美国后顺利进入MIT化学专业学习。因为先生之前不断的启蒙指点,再加上经世大学的教学水平并不逊色于MIT,所以学生的学习并不吃力,很快就获得了硕士学位。因为对血红素、叶绿素、类胡萝卜素等化学成分研究相对感兴趣,随后又在化学实验室继续学习将近两年时间,顺便旁听了生物系的课程,终于在数月前完成了题为《关于血红素及血红素和叶绿素之间的关系》的博士论文,并很快通过答辩,获得博士学位。” 孙元起道:“之前我听说MIT有意聘请你为副教授留校任教,并进行相关的后续研究,为何你突然匆匆赶回来?而且在回来之前,都没有和我们说一声的!” 赵景范讷讷地说道:“虽然留在美国进行研究,可以满足学生的名誉心和求知欲,将来或许还可以进一步博取国际声誉,但却无法安慰我自己的良心,因为我总记得远在中国辛勤劬劳的父母,还有二十年前和我们一起逃难而挣扎悲号、死于饥寒的同乡父老,所以我要回来!” 孙元起道:“那你回来打算做些什么呢?在经世大学任教如何?不仅可以就近照顾父母,也可以继续自己未竟的研究。” 赵景范摇摇头,欲言又止。 孙元起停下脚步,指着路边一座大院子介绍道:“这里是去年年初刚刚成立的中华科学院,中国科学技术学会、中央学会等机构也在这里合署办公。虽然科学院成立未久,但经过国内外学子这一年多的辛勤努力,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比如与北平铁厂、汉阳铁厂、攀枝花铁厂联合组建的金属研究所,在金属材料基础研究、应用研究和工程化研究方面取得了可喜的进展,极大缓解了我国工业发展对于各种金属材料的需求。再比如与山西省共同建设的煤炭科学研究所,目前对煤炭资源勘探、开采、加工乃至火力发电等方面初步形成相对完善的研究团队,假以时日必然做出一番业绩。 “现在中华科学院还有一大批研究所正在筹建,比如与海军联合成立海洋研究所,对我国海洋地质地貌、海洋气候环境与观测技术、海洋生态与生物资源等进行研究。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在化学研究所下面搭建一个自己的研究室,也可以自己动手另立一个生物化学研究所,争取在类胡萝卜素和维生素研究方面取得重大突破,为国民健康贡献自己的力量。” 第四四三章道心淡泊对流水 赵景范还是摇了摇头。 孙元起有些纳闷:“那行先准备去哪里?” 赵景范终于鼓起勇气:“先生,学生在回国途中曾认真思考过以后的人生将往何处努力,究竟是把自己的才智使用到科学研究之中,还是把自己的毕生精力奉献给主?就在我因为抉择而踌躇彷徨、痛苦思虑之际,偶尔在《圣经》中看到一则启示,说‘我先前以为与我有益的,我现在因基督都当作有损的。’(《圣经?腓立比书》)我顿时若有所悟。 “我当时就想,纵使我做出再大的研究成果,也不过是证明了主的意志与存在;而在凡事都能的主看来,一介凡人的才智无疑是微不足道的,唯有虔诚和光大耶和华的荣耀才能摆在神的祭坛上,此外再无其他苛求,所以我决心把世界和由世界而来的荣名厚利全都抛掷得干干净净。随即我把这些年发表的研究论文、荣誉证章等全都扔到了海里,只把博士文凭留了下来,为的是以此取悦年老的双亲和报答先生的厚恩!”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纸MIT的博士文凭呈递给了孙元起。 孙元起兴味索然地看完文凭,然后递还给他:“给你父母也看看吧!他们虽然不认识上面的文字,或许他们更希望你能回心转意,逢年过节能在祖宗牌位前烧柱香、磕个头,但是信仰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这纸文凭也许能让他们在心灵上有所慰藉!”然后转过身,倒剪双手在前面踽踽而行,背影中居然有几分萧索落寞之意。 并不是孙元起不想说服赵景范脱离宗教,而是他知道自己的影响力根本无法与宗教媲美,自己说服赵景范只能是一时一刻。但宗教对于赵景范的诱惑却是时时刻刻! 晚清以来,西方传教士随着列强的坚船利炮一起敲开中国的国门,并在政治生活中发挥巨大影响,典型的例子就是各种教案层出不穷。据统计,从1856年到1899年这43年间。共发生重大教案700多起,直把清廷折腾得焦头烂额。最后发生了义和团运动,其实还是因为教案,结果大清从此一蹶不振。 当然,教会和传教士不仅是在政治层面,对于中国世俗社会的影响也远超今日所能想象。以至于很多知名人士都是出生基督教家庭或者成为信徒,比如首届中国科学院唯一的女学部委员(院士)、中国现代妇产科学奠基人之一的林巧稚女士就是出生于基督教家庭,并笃信基督教;被称为中国古生物学和地层学奠基人的杨遵仪虽然后来以75岁高龄入党,但也是出生在基督教家庭。再比如著名学者洪业、林语堂、简又文等都是幼年受洗,与陈寅恪并称“史学二陈”的陈垣、“落花生”许地山等都是虔诚信徒,而像著名历史学家方豪。本身就是天主教的司铎! 在这种氛围下,想要劝说一个笃信基督教的青年放弃信仰,无疑是非常困难的,而且吃力不讨好。所谓“宁动千江水,不动道人心”,破坏别人的道心被很多宗教视为是最重的罪业。 半晌孙元起才接着说道:“既然有志于传教弘道,我也不多阻拦你。只是你如此年青。又有如此才华,现在就全身心投入宗教事业未免可惜。而且你这出国一走就是四五年,回来便宣言矢志传道,惹得二老雷霆大怒,恐怕亦非为子之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摩西十诫中应该也有‘孝敬父母’这一条吧?” “是第四条。”赵景范低沉而清晰地答道。 摩西十诫在犹太教和基督教中都具有重要的地位,是生活和信仰的基本准则,但在不同教派中对摩西十诫的理解和排序也不尽相同。就比如“孝敬父母”,在犹太教、新教、圣公宗、东正教中都排第五条,但在天主教、路德宗却排第四条。 孙元起自然不知道这里面的玄奥。继续说道:“《论语》中有云:‘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人这一生最富创造力的阶段就是二三十岁这个时候,年青人应该趁着这个时候勇猛精进,在知识上有所创造,方为不负韶华。——如果条件允许。我倒很希望建立一个国际性科学技术奖项,只颁发给四十周岁以下做出卓越贡献的科学家;而不是像某些奖项一样,把评选变成是科学家寿命大赛或老年科学家临终关怀。 “你现在虽然确定以传播福音为职志,但并不等于必须要放弃科学研究,相反,很多神父本身就是著名的科学家,也有很多科学家本身就是宗教的信仰者与传播者。比如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天文学家哥白尼,本身就是一名教士;被称为‘现代遗传学之父’的奥地利科学家孟德尔,本身也是天主教神职人员;而伟大的物理学家、数学家牛顿晚年虔诚信仰宗教的故事,更是载在科学史册。由此可见,科学与宗教这两者很多时候是并不矛盾对立的。 “虽然神职人员也可以依靠教会资助或者教友捐献而生活,但我想行先你这么年纪,又学有所长,必然不屑于依靠这些经济来源。在我看来,你大可以一边在经世大学或者中华科学院任职,从事科学研究工作,顺便照料双亲;一边利用假期或工作的余暇,进行传播福音工作。随着你工作业绩的日渐显露,你对教会的贡献也会越来越大。等你过了科学研究的黄金阶段或者双亲百年之后,再全身心投入宗教事业也不迟!” 孙元起提到建立一个只颁发给四十周岁以下青年科学家的奖项,是受后世菲尔兹奖的启发。不过菲尔兹奖要到1936年才首次颁发,而且只颁发给数学家,在孙元起看来有些遗憾,所以他想设立一个类似于诺贝尔奖、沃尔夫奖、邵逸夫奖、京都奖等既有丰厚奖金又有国际性影响的青年科学大奖。 但由于各种原因所限,孙元起终其一生也没能设立这个奖项。直到他与世长辞之后。才由民国政府、中华科学院、经世大学、华熙银行等共同设立“孙元起国际杰出青年科学家奖”,该奖项奖金高达50万元,颁发给在物理、化学、生物、天文、电子、农业、数学等领域做出卓越贡献且年龄不超过40岁的青年科学家。习惯上被简称为“孙元起奖”。 尽管该奖项几乎囊括科学技术所有领域,但每年最多只能评选出4名获奖者,还有不少年份出现空缺。所以也被全世界公认为最难获得的科学奖项。但凡能获得这一奖项的青年学者,几乎都在科学技术史上镌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见赵景范有些意动,孙元起又接着说道:“明清时期,西方传教士想要在中国打开局面,往往是通过各种先进的科学技术来打动上层统治者,比如维修钟表、铸造大炮、观测天象、修改历法等等。从而在朝野之间取得一席之地。自前清道光以降,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国门,进而威胁上层统治者,传教士的手段方法也为之一变。除了传统的‘奇技淫巧’外,他们更多的是利用医疗、教育等日常方式来消除隔阂,接近民众。从而传播福音。 “事实也证明,这些手段确实比走上层路线或真刀真枪胁迫更为有效。现在各种教会兴办的大中小学遍布中国大江南北,很多学校也因为教学成果卓著而成为开明士绅教育子女的首选之地,比如我之前任教过的崇实中学就是美国基督教长老会资助创立的,还有美国公理会创立的贝满女中,而美以美会资助的汇文中学更是遍布京津苏沪各地。 “当然,更有名的是培养高等人才的各类大学。像北京有美国公理会、长老会、伦敦布道会、美以美会及伦敦医学会合办的协和医学院,美以美会独办的汇文大学;上海有美国圣公会设立的圣约翰大学、美国南北浸礼会兴建的上海浸会大学(后来的沪江大学)、天主教耶稣会主办的震旦学院,苏州有美国监理公会创办的东吴大学,南京有美国美以美会建立的金陵大学,杭州有美国长老会主办的之江大学等等。这些兴办教育的传教士不仅达到了传布福音的愿望,也客观上推动了中国教育事业的发展。” 赵景范低声辩解道:“我只想宣讲《圣经》、传播福音,并不想依伴哪个教会,更没有兴趣和能力创办学校。” 不知是孙元起没听见,还是他不想纠缠于这个内容,依然在教育问题上大肆发挥:“在我看来。神父的传教布道与老师的传道受业其实并无二致,大家都是言传身教,只不过传授内容不同罢了。现在中国民众民智未开、生活困苦,无论是做神父还是当老师,首要目的都是开启民智。让他们拥有赖以谋生的技能,从而积极向善。而作为神父的你,或者作为老师的我,难道不该率先垂范么? “现在你有能力得到一份工作,薪酬足以让自己衣食无忧,而且行有余力还可以用来助人,为何还要以传教布道的名义去夺取贫苦民众菲薄的收入?我觉得传教布道不一定非要是衣衫褴褛、头戴荆冠奔走四方,也可以用自身的一举一动、业绩风范来感染世人,甚至后者的效果比前者更好,咱们都熟悉的丁韪良老先生就是最好的例子!” 赵景范想要点头,却随即变成了摇头道:“不行,如果我在经世大学或中华科学院工作的话,只怕——!” 孙元起马上明白了赵景范的顾虑:“你父母那里,我会去跟他们说的。如果你还觉得不放心,也可以把实验室建在上海或别的省份。如何?” 第四四四章欲别东风剩黯然 赵景范沉吟片刻:“如先生所说,孝敬父母不仅是人伦之本,也是教法戒律。学生这些年来求学于异国他乡,没能尽到赡养之责,而且时有忤逆之处,确实子职有亏。如果先生能够说服在下父母的话,我倒愿意在中华科学院的研究所里工作一段时间试试,闲暇时间得以侍奉父母,略尽子职。” 孙元起随即声音一沉:“虽然我同意你信教传道,但同时也要为你立下几道规矩,亦是借你之口告知在中国传教布道的中外宗教界人士必须遵守我国法纪,不得恣肆妄为。如果胆敢触犯国法纲纪,轻则革除教职严禁传教、驱逐出境永远不得入华,重则置之以法决不轻饶。你当谨记在心,他日若有违逆,勿谓孙某言之不预也!” 孙元起本来就是老师出身,这些年又历任侍郎、尚书、内阁大臣、总长、总理等要职,再加上刻意训诫,说话间颇有些威重肃杀之气。赵景范连忙屈身答道:“请先生训示!” 孙元起道:“首先一点,传教不得干涉政治。或许你要说你只专注于传教,对政治没有半分兴趣,怎么可能会干涉政治?事实上,宗教与政治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数十年前太平天国、白莲教、天理教、义和团、云南回乱、陕甘回乱等都是前车之鉴。尽管有些宗教与政治关系相对疏离,只不过是力有未逮、所谋者大而已,并非是‘丝毫尘事不相关’。就拿天主、基督等教来说,自晚清以来大批西方传教士来华传教,除了宗教信仰之外,往往另具其他政治目的。比如窃取和收集各种情报;而且他们的传教手段,也往往是依靠超宗教信仰的政治影响和军事强力,为其国家的侵华政策服务。” 赵景范肃然答道:“学生生于斯长于斯,自幼受先生父母教导,深知民族大义。虽然不能献身疆埸卫我家国。但绝不敢为此卖国求荣之事!” 孙元起道:“政治亦有大小之分。当初不少西方传教士为了招徕信众,自恃背后有国家撑腰,肆意干涉中国内政,凌驾于地方官府之上,操纵司法审判,强占土地房屋。乃至包庇奸人、残害良民,激起中国民众的强烈怨恨。然而清政府畏惧引起外交纠纷,又因列强的政治或军事压力而无力管束外国传教士,遇到这种事情经常是裁抑中国民众的反抗,使得传教士更加肆无忌惮。 “正因为传教士不断展示出来的强大威力,吸引了不少居心不良的信徒。他们信教并非单纯出于对宗教的信仰,而是为了入教之后可以狐假虎威,借助外国传教士的势力而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如果这等无赖接受洗礼加入你的门下,之后被官府抓住加以严惩,你会不会出于宗教热情而伸出援手,对官府施加压力?如是有,便是干涉政治!” 如有教友犯法被捉。教友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都闻风而起,也不管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总之围攻政府要求立即放人,否则就是“破坏宗教信仰自由”、“伤害国内外同胞信众感情”,政府也马上变成专制愚昧、腐化独裁的代名词,可以打砸抢、可以被推翻。此种戏码孙元起屡见不鲜。而且这类事情不仅出现在清末,近一二十年在某些宗教地区也时常出现。 随着网络技术发展,博客、微博等新媒体不断涌现,这种事情也出现得更加频繁,尤其是如今的“公知党”。对于这一手法更是驾轻就熟。比如平度拆迁事件甫一爆发,真相尚未大白天下,马上有数百名新闻记者、律师“为了正义、良知和期待的法治”自上海、北京、广州等地千里驰援,以煽动的言辞祸乱天下,对政府施压。意图操纵司法审判。 赵景范抿抿嘴:“学生传教之后绝不干涉政治!” 孙元起又道:“其次,传教不得与其他宗教或教派发生剧烈冲突。早在基督、天主等教派传入之前,中国就已经拥有各种各样的宗教,包括自己的本土宗教道教、流传演化近两千的佛教、在西北一家独大的天方教、在开封已经式微的一赐乐业教等等,此外儒家忠孝仁义理念各种更是深入人心。本来他们也都是棱角分明的石头,但经过数百上千年的磨砺融合,它们大多都已变得圆润光滑,渐渐融入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中,正常情况下不会发生剧烈冲突。但近几十年间突然涌入的西洋天主、基督等教,好比是热油锅里突然掉进几滴水,顿时引发无数骚乱。 “我也承认,广大中国人民,包括许多知识分子及官员士绅,反对洋教传播的原因是非常复杂的,动机也不完全一样,其间夹杂着很多落后、保守、狭隘的民族情绪。但我们同时也要看到,天主、基督等教对于中国传统思想和社会结构的巨大冲击,比如不祭拜祖宗、不跪叩父母、不进入祠堂等,确实让人难以接受。你想想,你的父母尚且如此,何况是其他人呢?” 赵景范闻言若有所思。 孙元起接着说道:“第三,传教应当允许信徒背教。据我所知,在西方的大多数宗教里面,背教都被视为是非常严重的罪行;而且在教会的训导下接受信仰,就永远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去变更信仰,或疑惑所信的真理。一旦有人背教,轻则动员所有教众出面规劝,重则罔顾国家法令施以惩戒。但近世以来,随着自然科学对于世界本原更深邃的探索,以及人文科学对人类本身更丰富的了解,宗教在严格规范信众日常生活的作用已经日趋淡薄,行为的背教乃至信仰的更改都会成为常态。 “《民国临时约法》中规定‘人民有信教之自由’。所谓‘信教自由’,既包括任何国家机关、社会团体和个人不得强制公民不信仰宗教,也包括任何国家机关、社会团体和个人不得强制公民信仰宗教。所以无论是以宗教区分的族群,还是以宗教归类的人群,他们中的个人都完全有权利选择不信或者改信,谁也不能强迫。尤其是神职人员!” 赵景范有些犹豫:“为什么不允许神职人员规劝背教者呢?有些教众在初始的时候信仰不够虔诚,就好像迷途的羔羊,这个时候正应该由牧者来指点迷津,让他们找到正确的方向才是!” 孙元起不客气地反驳道:“在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没有谁是羔羊、谁是牧者之说!再者说,那些神职人员就能确保他们所指的方向就是正确的?如果他们所指的方向就是正确的,那世界上还要科学家、政治家、军事家干什么?直接到神学院等待神灵启示便好!” 赵景范有心反驳,但最终只是张张嘴巴,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孙元起随即又说道:“第四是传教过程中不得引诱、强迫未成年人参加宗教活动,不得在学校发展教徒,更不得利用宗教妨碍义务教育。未成年人思虑单纯,缺乏判断力,不谙世事而又容易轻信,好比是一张洁白的宣纸,染朱则赤,染墨则黑,一旦受影响则终身难以改易。也正因为如此,很多宗教都把少年儿童当作最好的发展对象。但未成年是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现在国家贫弱如此,安能让这些未来建设国家的生力军投身到宗教中去? “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现在国家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普及推广义务教育,用意便在培养适应时代发展要求的栋梁人才。如果学校变成传教场所,又或者好不容易千里挑一选出几个优秀人才,突然他要捐弃所学,决定为宗教实业奋斗一生,那岂不是成了‘燕婉之求,得此戚施’?如果你真要有心传教,大可以到川藏云贵等边远贫穷身份,既能破除愚昧,也能教化民众,那才是功德无量!” 赵景范顿时面红耳赤。 孙元起犹自不觉,径直说了下去:“最后一点,传教是你个人行为,不能利用孙某、景惠、行止等人的名义,以免搅动地方、惑乱百姓。这五点你能做到么?” 赵景范恭谨地答道:“先生教诲,学生句句铭记在心,定当时刻遵从!” “孙某之前曾教了你一些理化知识,但你现在既然矢志传道,那些东西不过是你谋生的工具,以后迟早都要被丢弃的,我这个‘先生’就有些名不副实了。而且你们基督教中是不是对师徒关系也有明确界定?不如以后你我就以郎舅相称,莫要再提什么‘先生’、‘学生’了!”说罢孙元起挥了挥手:“你先回我半山居的宿舍小住几日,等你父母情绪平息再回去不迟。” 赵景范一怔,良久才单膝跪下,随即换成双腿,恭恭敬敬地给孙元起磕了三个响头,哽咽着说道:“学生赵景范叩谢先生拯救教诲厚恩!” 孙元起不禁回忆起当初共同寄寓在马神庙、后海的那段时光,依稀看见十岁左右的赵景范正跟在自己后面拎着书包,有模有样地学着自己的步伐走路;他瘦小的个子正伏在课桌上,一笔一划地完成自己布置的作业……想到此处,孙元起也有些黯然神伤。 第四四五章知君最是梁夫子 赵景范走后,孙元起一个人在经世镇上信步而行,秘书陈训恩和卫兵则远远地缀在后面。 孙元起走得漫无目的,思绪更是漫天飞舞,好像是在思考赵景范的抉择,又好像家事、国事、天下事同时奔赴眼底涌上心头,眉头紧锁再也解不开。仔细想时,却又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在思考任何事情,甚至连自己是不是在想都有些模糊不清。 眼看天色逐渐昏黑,十月份京郊山间的晚风也颇有几分凉意,孙元起才从这种混沌状态中醒悟出来,发觉自己无意识间已经来到经世大学门口,叔祖孙家鼐老大人题写的校名石碑依旧横卧在草坪上,只是当初的鎏金已经完全褪去,只剩下暗黑的笔迹;周边来来往往的学生都行色匆匆,或是赶着去校外参加饭局,或是在外面刚吃完饭急忙赶回学校上晚自习。 越过校门走进校园,便看见对着校门的绿地上影影绰绰树立着无数石碑,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镌刻捐款人姓名的功德碑,唯有正中间那个高耸的石幢是去年年初树立的“护校之役殉难将士纪念碑”,底座上刻满了在卫校之役牺牲将士的姓名、籍贯、职务。这些牺牲的将士绝大多数都是十多二十岁的青年,本该有更灿烂的人生,结果生命却在这里画下了休止符。 孙元起不禁想起宽慈仁爱却有刚正廉直的叔祖父孙家鼐老大人,他们那辈的传统士子心目中最大的理想,应该是在忠君孝父的前提下实现自己“生晋太傅,死谥文正”的奋斗目标。老大人科举高中状元,曾任光绪帝师。又在光绪三十四年二月以乡举重逢被赐封为太子太傅,达到并超过“生晋太傅”的人生辉煌。在此末世有此荣华,完全算得上是飞黄腾达、恩遇优渥,所以他在去世前唯一的挂念就是死后能否谥为文正。 可是那些死于护校之役的青年,当时究竟有什么理念支撑才敢于与数倍于己的清军殊死搏斗。最终献出自己年青的生命?是出于使命,还是形势所迫?或许在他们心中,也有一个崇高的信仰吧!想到此处,孙元起对着纪念碑深深鞠了三躬。 就在孙元起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咦,这不是百熙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孙元起急忙转身:“任公校长?天色已经昏黑,你怎么还有雅兴出来散步?你身边的这位是?” 来者正是现任经世大学副校长、中国政策研究院院长兼《独立评论》主编的梁启超。自从去年年初接手中国政策研究院和《独立评论》之后,梁启超积极组织人员调查分析中国各地区、各阶层实际情况,结合中西方已有经验,为政府提供政治、经济、教育、法律、财政、军事等方面的政策参考,同时对现阶段政府和社会的弊端提出尖锐批评。为国家改革做出辛勤的劳动——其中也包括替孙元起这个穿越者背黑锅的重大历史使命。 梁启超的目光依然温暖深邃,眼睛流动的神采似乎在暗夜中也放出熠熠的光彩:“梁某身边的这位名叫蒋方震,字百里,浙江海宁人,曾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又曾留学德国,之前执掌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想来百熙一定听过他的大名吧?” 孙元起连忙拱手作礼:“原来是章太炎先生誉为‘浙之二将。倾国倾城’的蒋百里校长!孙某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只是缘悭一面。谁知今天有缘相见,竟然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之处还请百里校长恕罪!” 蒋百里和蒋尊簋都是浙江人,都从杭州求是书院(现浙江大学的前身)肄业,都曾在日本成武学校、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而且都精通军事,只不过一个是学步兵(蒋百里)、一个是学骑兵(蒋尊簋),故而被章太炎誉为“浙之二将,倾国倾城”。当时,他们俩再加上蔡锷又被称为是“南方三杰”。 蒋百里也是躬身答礼:“方震见过孙总理!‘浙之二将’不过是太炎先生抬爱。百里实在愧不敢当。而且如今‘浙之二将’都已泯然众人,怎么比得上孙总理的学生蒋介石总长、蒋雨岩旅长?那才是名符其实的‘国之二蒋’!” 蒋百里在后世军界享有盛名,尤其是力压日本陆士同学夺得天皇佩剑、在《国防论》中提出“以空间换时间”的持久战战略思想两件事最为世人所津津乐道,被称为“一个蒋百里就两次打败整个日本陆军”。蒋百里之所以能有偌大名声,究其根源。除了本身才智过人外,还在于他的交游显赫,有众多名人的抬爱与捧场。章太炎的夸奖只是其中之一。 在蒋百里成长过程中几乎一路都有贵人提携,首先他出生于海宁的大族之家,他的祖父蒋光煦是清代著名藏书家,所辑刻的《别下斋丛书》、《涉闻梓旧》至今为文献学家所宝爱。在少年时期,他得到时任桐乡县令方雨亭的赏识,而方雨亭是民国时期历任孙中山大元帅府卫戍总司令、福建民军总司令、代理福建省政府主席方声涛的父亲! 在求是书院读书时期,蒋百里又屡屡得到监院陈汉第的照拂,后来在东北更是多次得到陈汉第的通风报信才因祸得福、化险为夷。陈汉第之后曾历任国务院秘书长、清史馆编纂,而他的弟弟陈敬第(陈叔通)更厉害,建国后曾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 至于在日本求学期间结交蔡锷、梁启超、张澜、李烈钧等;在德国见习认识廕昌,进而与袁世凯搭上关系;娶妻与海宁査氏搭上关系、女儿嫁给钱学森,更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趣闻,毋庸赘述。所以说,一个人自己行还不行,还得要别人说你行。同时说你行的人也得行,这样你才能真正行! 不过蒋百里虽然才能卓著,又有贵人提携,但实在是时乖命蹇。在他三十多年的军事生涯中,先后被赵尔巽、段祺瑞、袁世凯、黎元洪、吴佩孚、孙传芳、唐生智、蒋介石等聘为参谋长或顾问。但却没有亲自指挥过一次战役,而且谋划的战役也大半以失败告终,只能不断颠沛流离于各军阀之间。仕途也坎坷波折,大多数时候是在军事教育界或文艺界混碗饭吃,而不能以军事将领自命。 至于“浙之二将”另一个的蒋尊簋,则是近代诗界三杰之一蒋智由(其余两人是黄遵宪、夏曾佑)的儿子。也算名门之后。如果没有孙元起捣乱,真实历史中他应该在辛亥革命之后担任广东都督府军事部长、权摄广东都督。等浙督汤寿潜改任南京临时政府交通总长,会被推举接任浙江都督兼民政长。孰料经过孙元起这只蝴蝶一扇,他不仅在广东没有捞到好处,在浙江也被汤寿潜指定的后继者朱瑞压得死死的,根本没有出头机会。最后被朱瑞以“出国考察”为名礼送出境。再也没有下文。 被章太炎吹捧的“浙之二将”,一个不务正业,一个被扫地出门,确实有负国学大师的期许。他们别说与官至四川都督、海军总长的蒋志清相提并论,只怕眼下与蒋作宾相比,蒋作宾都有些不太愿意。所谓“抬爱”恐怕不是敷衍之词! 梁启超却道:“蒋介石、蒋雨岩是后起之秀,可与百里、伯器并称‘国之四蒋’。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日本史上的‘德川四天王’(指德川家的四位家臣酒井忠次、本多忠胜、神原康政、井伊直政)媲美,也算是中国军事史上之美谈!” 如果有熟悉近代军事史的人听到这句话必然要拍案大笑:要照梁启超这么说,那再加上蒋翊武、蒋鼎文、蒋光鼐等,岂不是可以组成类似于“日本七柱枪”的组合?如果再多拉上一些姓蒋的阿猫阿狗,说不定还能拼凑出像“德川十六神将”之类的合称呢! “任公,你怎么会认识百里校长?”孙元起笑罢随即问道。在他看来,梁启超是言论界的领袖,蒋百里则是不解风雅的丘八,两人应该毫无交集才是。 蒋百里抢先答道:“当初方震因为避祸逃到日本。想要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而清政府为了防止有叛党掺入,对于进入陆士的学生设立重重障碍。按照清政府的规定,方震自然难以满足条件,只好冒昧拜托任师从中斡旋。才最终得以侥幸入选。也正是借助这个机会,方震才得以夤缘拜在任师门下。” 蒋百里与梁启超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在历史上,他们曾在一战结束后共同赴欧洲考察学习。这是梁启超初次到欧洲,他本来就志趣广博,对于欧洲的艺术、文学、哲学、历史、政治、经济等无所不好,这回正好比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无奈他只懂得些许日语,对七扭八拐的拉丁字母一窍不通,只好请曾在德国见习的蒋百里充当翻译,因此倚之如左右手。 正好此时蒋百里也对欧洲的文艺复兴史大感兴趣,他觉得五四运动前的中国好比是中世纪之前的欧洲,急需要一场文艺复兴运动来摆脱专制和愚昧的约束,进而开启国民的智慧。在1921年回国之后,蒋百里将欧洲考察的成果写成一本《欧洲文艺复兴史》,并请梁启超为之作序。谁知梁启超下笔不能自休,竟一口气写了五万多字,序言的篇幅与原书差不多。后来梁启超将这篇长序改写、充实,取名为《清代学术概论》出版,反过来又请蒋百里为之作序。这是民国学术界上的著名佳话。 “或许百熙还奇怪百里为什么会在经世大学吧?”梁启超接着解释道,“年前的时候,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全体学生向陆军部请愿,要求撤换校长。陆军部经过遴选,便委派百里去当校长。百里到校之后励精图治,积极进行改革,结果忤逆了陆军部军学司的司长魏宗瀚。于是他便从中作梗,处处刁难,多方掣肘,不仅使得百里购买物资教具、马匹武器等资金成为泡影,而且还任用私人,处处排挤百里。百里万般无奈之下,只有提出辞职。 “梁某知道百里有大才,而且中国政策研究院军事室正缺少一个得力人手,便举贤不避亲,电请百里过来帮忙。百熙你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第四四六章画虎不成反类犬 孙元起连忙说道:“敝人对百里仰慕已久,任公能帮学校引进如此人才,孙某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有意见?” 笑话!蒋百里在后世可是被冠以“军神”、“国士无双”、“民国战略大师”、“现代兵学之父”等头衔,纵使其中有被揄扬吹捧的成分,也说明他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否则肥皂泡早就吹爆无数回了。像这样的人才,梁启超要是能弄来三五十才好呢,孙元起绝对不会嫌多! ——当然,如果孙元起知道面前这位兄台名列民国四大祥瑞(百里的谋主,玉祥的仇人,六师的师长,光头的兄弟)之首,后来更是被网友戏谑称为民国军中三大祥瑞:参谋本部的蒋百里,帮谁谁败;陆军的胡伯玉(胡琏),救谁谁死;海军的丹阳舰,同行必沉。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后悔说出这等话来? 顿了一顿孙元起又道:“孙某最佩服的是百里在就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时演讲中的一个论断,即近代中国从日本学了两件东西最不可救药,一个是教育,一个是陆军。陆军什么的我不是很懂,但就我这么多年的教学经验来看,从日本学来的教育确实糟糕透顶。仅凭这一点,孙某就要引百里为平生知己!” 梁启超倒有些疑惑:“百熙、百里何出此言?在我看来,日本教育水平虽然不能与欧美列强相提并论,但教育体系完善、教育投资激增、教师待遇优渥,经过近三四十年的发展,有效提升了大和民族的整体素质,推动了日本经济的飞速发展。至于日本的陆军。则是聘请德国军官加以训练,在日俄战争中一举击败凶蛮残暴的沙俄军队,使得日本一跃成为亚洲强国。这些都颇足我们中国取法,为何你们反而说是最不可救药呢?” “诚然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的教育堪称是全面成功的,很多经验都值得中国取法。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关键问题不在于中国应不应该取法日本,而在于咱们应该如何正确取法日本的经验!”孙元起解释道:“在甲午中日战争之后,日本教育的改革成功已经成为国人共识,也成为我国教育界效法的对象,各省都派出代表团到日本观摩学习,进而在回国后依样画葫芦。 “其实我们在取法日本之前。首先必须要客观准确地评价它的成败得失。大体而言,日本教育改革成功的基石在于巨额资金投入、普及初等教育、适应社会需求、多渠道开发人才四个方面。可中国在学习这几个方面的成绩如何呢?清末国家多灾多难,需要不断向列强支付巨额赔款,导致教育经费严重短缺,使得整个教育事业的发展都受到制约,包括办学规模不能与日本同日而语。初等教育严重落后,教学质量也相差甚远,聘请的外国教员不是日本二三流学校毕业生,就是欧美混不下去只好来中国淘金的下脚料! “至于适应社会需求、多渠道开发人才,更是无从谈起。因为中国历来就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点,很多读书人根本不屑于就读师范学校和技术学校。认为那些都是旁门左道。殊不知在日本,师范教育、技术教育与普通中学鼎足而三,尤其是满足国家发展对于技术工人需求的技术教育,更是重中之重。曾有日本教育学者自豪地说:‘在我国不是先有工厂,后办工业学校;而是先办起工业学校,培养出毕业生,才计划办工厂。’也就是说,学校教育根据国家发展布局,甚至跑到了社会需求的前面!” 梁启超点点头:“士农工商的位次在国民心目中根深蒂固,是当前社会发展的桎梏。必须尽快加以批判!想来百熙在执掌教育部之后,大力普及义务教育、推动职业教育,正是有惩于此?” 孙元起道:“正是!经过二十年的积淀熏陶,这些弊端已经积重难返,不可救药。想要矫正又谈何容易?但更严重的危害还在于教育指导思想上的偏差。日本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便有人提出‘东洋道德,西洋艺术’、‘和魂洋才’的理念,中国在稍后也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口号。但富有进取心和开拓精神的日本人很快就超越了这种认识,把‘文明开化’提高到与‘殖产兴业’‘富国强兵’基本国策并列,积极破除旧有陋习,求新知识于世界。 “而我们国家呢?虽然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其实思想还是停留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层面,根本没有开化的迹象。在光绪末年学部颁行的《学务纲要》中明确要求‘中小学堂宜注重读经,以存圣教’,规定小学生每周读经12小时,占总课时的三分之一以上;中学生每周读经9小时,占总课时的四分之一。而有关西方史地、物理化学等课时却非常少,至于西方的政治法律、思想精神被当政者视如洪水猛兽,而且‘易涉空谈’,要求学校必须予以严禁和取缔。 “中日两国在教育指导思想上存在如此偏差,那么两国命运不同也就可以想知了!至于陆军为何不可救药,孙某这个外行人不甚了了,无法挠到痒处,还要请百里贤弟来评说得失!” 蒋百里也不推辞:“孙总理不愧是教育大家,对于当前中国教育问题分析得鞭辟入里,方震佩服!至于陆军的弊端,与教育问题大体相同,但也有其特殊性。话说日本陆军在风格上是学习借鉴当今世界上最轻大的德国陆军,而且学得惟妙惟肖,按说应该不差才是。但我们认真分析便会发现,他们除了军事操典和武器装备来自德国之外,其行为准则、思想内核还是日本传统的武士道。换句话说,日本陆军不过是披着德国外皮的日本旧式军队! “不少人认为日本军队在日俄战争中击败俄国,标志着日本军队改革的成功和日本国家的崛起。但在我看来,这场战争日本完全是惨胜、是险胜,而且这个胜利更多是海军的胜利,对于陆军来说完全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仅以旅顺会战为例。 “旅顺会战从1904年8月打到12月,从盛夏打到隆冬,战争持续达五个月之久,惨烈空前。在这场战役中,日军参战兵力累计十三万余人,而俄军累计参战兵力只有四万四千人。在如此悬殊的兵力比例下,日军阵亡、负伤人数都大大超过俄军,才最终获得胜利。为何日军有那么大的伤亡呢?除了它本身处于进攻一方外,还在于日军司令官乃木希典倾全军之力以野蛮残酷的‘肉弹’战术攻击筑有坚固堡垒的俄军,致使日军死伤惨重。 “在俄军火力如此凶猛的情况下,乃木希典居然使用落后于时代的人海战术对坚固堡垒发起冲锋,造成人员大量伤亡,仅凭这一点就该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审判。结果呢,乃木希典的行为不仅没有受到责难,反而被日本国内捧为‘军神’!旅顺会战是当今世界首次大规模现代化要塞围攻战,也是未来堑壕战的一次实战演练,这等黑白不分的行为不仅进一步鼓舞日本陆军中野蛮凶悍的武士道精神,而阻碍他们从中汲取未来战争的经验! “自从打败俄军之后,日本陆军便日渐骄傲狂纵,颇有些目空一切的味道,更加迷信所谓的武士道精神,连昔日奉为圭臬的德国陆军都不放在眼里。以现在日本陆军的实力,欺凌中国、朝鲜等弱国自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若是它哪天歇斯底里,胆敢挑战比沙俄更加强大的国家,又或者数十年后中日形势发生逆转,定然难逃兵败国破的下场!” 听闻蒋百里的判断,孙元起几乎忍不住要朝他竖起大拇指:在二三十年之后,在侵朝和侵华中捞足好处的小日本居然猖獗到接连挑战苏、英、法、日等世界强国的程度,结果先是在诺门罕战役中被苏联打得找不着北,后来在太平洋战争中又被美国打得屁滚尿流,最后差点国家覆灭。这一切岂不都是如同蒋百里所预料的那样? 梁启超叹息道:“胜利掩盖了弊端,赞誉阻碍了进步,自大埋下了祸根,这大概就是《老子》中所谓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之祸所伏’吧?” 蒋百里又道:“中国陆军,尤其是北洋军,也是师承德国陆军,和日本陆军算是近亲。但在甲午中日战争和甲辰日俄战争中见识到日军厉害之后,很多地方部队鉴于自身兵员素质和装备水平根本难以达到德军水平,便把学习的目标定位为日本陆军。在他们看来,日本陆军虽然不能与德军媲美,但是胜在适合东亚国情,简便易学,而且战斗力不弱,足以雄霸东亚,日本教官又便宜又好请。所以很快便把日本陆军作为学习的样板。 “最终中国军队的学习结果呢?大家放弃了日本陆军的德国外皮,又学不到日本陆军与生俱来的武士道精神,只能学一些迂腐僵化的指导思想、落后于时代的三脚猫战法以及不知所谓的军事教育。全国上下还以此沾沾自喜,以为能够实现富国强兵的梦想,岂非是不可救药?” 第四四七章鲸吞蛟斗波成血 梁启超道:“百熙知道从日本学来的教育不可救药,所以从接掌学部之后便励志改革,积极推行义务教育,师范教育和技术教育也都颇有起色,咱们经世大学的高等教育水平更是在东亚乃至全世界都有巨大影响。相信假以时日中国教育面貌必然为之焕然一新,超过日本也未可知。但百里你曾数次在方面大员幕下参赞军务,又曾执掌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不知对于从日本学校的陆军有何救弊之法?” 蒋百里肃手答道:“方震惭愧!虽然学生略知我国陆军弊端,但军事问题事关重大,而且弊端根深蒂固,加上学生又德能浅薄,很难说动诸位肉食者加以变革。在执掌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时,学生倒是想过从基层军官着手,进行从下而上的改良,包括整肃军容、改善饮食、互助互查、改进授课等。无奈军中关系盘根错节,诸位同事对改革颇多非议,部分军部宿将也时有指责,致使学校经费紧缺、校务无法推进,改良只能中道夭折,学生也只有主动请辞!” 梁启超哈哈大笑:“百里,你当着百熙的面说‘肉食者鄙’,岂不是等于对着和尚骂贼秃么?怪不得你难以说动他们,原来根源在此。” 蒋百里赶紧道歉:“百熙总理,方震失言之处还请赎罪!” 还没等孙元起说话,梁启超便接过话头:“百里莫要在意,百熙总揆百事、平章天下,这点雅量还是有的。再者说,真正能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的英雄必须虚怀若谷大肚能容,好比周文王能姜太公拉车八百步、汉高祖能容纳郦食其长揖不拜、汉昭烈帝(刘备)能对诸葛亮三顾茅庐。莫不如此。” 孙元起终于大致明白了梁启超的用意:他无非是想向自己引荐蒋百里,而且自己最好能容纳他的缺点并加以重用。虽然蒋百里在后世享有大名,不过孙元起可不敢随便把改革军队的大权交给他,一来蒋百里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改革措施究竟如何还要打个问号。毕竟之前他辅弼的赵尔巽、廕昌、袁世凯等人都是久经兵阵,可不是什么不识货的人。若是真的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蒋百里也不可能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二来军队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关乎无数人身家性命,也不可能随便交给一个初来乍到之人随意摆布。万一改革失败,弄得军心不稳、战斗力下降、将士满腹怨气。岂非是自毁长城? 第三,距离一战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中日之间爆发冲突也迫在眉睫,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针对日军的优缺点进行实战演练,也不宜对部队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综上所述,尽管有梁启超的倾情推荐。孙元起也不可能立即重用蒋百里。当然,把这样的人才放走也不是孙元起的一贯风格。 心中略加盘算之后,孙元起道:“孙某对百里贤弟仰慕已久,现在屈就于中国政策研究院军事室,未免大材小用。任公和百里不知听说过四川陆军军官学校没有?这所军校成立于清末民初,由四川高等巡警学堂、武备学堂、陆军小学堂等军事性质的院校合并而成,主要负责西部在职军官培训和招收从军学生进行教育。一直由孙某兼任校长。若是百里贤弟不嫌弃的话,孙某想烦请你出任副校长之职,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蒋百里沉吟片刻后问道:“方震斗胆问一句,这个副校长主要负责哪一方面?” 孙元起道:“如果可以的话,前期主要任务是搭建军事科学研究院,并积极与中国政策研究院军事室展开紧密合作,对当前国防建设、军队建设和重大现实问题展开研究,为内阁、海军以及西部各省陆军提供研究报告。” “研究?”蒋百里和梁启超都有些惊讶,不禁异口同声地反问道。 孙元起非常肯定地点点头:“正是如此!刚才百里提到中日陆军差距,其实中国陆军极为欠缺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咱们老抱有息事宁人、与人为善的态度,对于未来可能出现的问题、爆发的战争缺少前瞻性的研究与布局,导致一旦战事出现则步步落后,处处受制于人。相比之下,日军在很早以前就对朝韩满蒙等地区进行渗透。利用毕业旅行、学术考察、资助研究等手段,对这些地区的政治﹑经济﹑资源﹑社会﹑历史乃至农林、畜牧、气候、水文等诸多方面展开详细调查,很多时候他们甚至比咱们对中国更了解!” 梁启超也道:“百熙所言不差,我们研究院综合多方面信息之后得出结论,现在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所属的满铁调查本部应该是日本在中国最大的国策调查机关,专门负责对我国及沙俄的各种情报收集工作。目前他们正在东北三省进行农作物资源和病虫害调查,其狼子野心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孙元起道:“日本的各种举措咱们无力也无法阻止,为今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然,咱们不仅要对咄咄逼人的日本做出针对性研究,还要跳出东亚这个圈子,纵观全球局势变化,然后从全球各国势力消长的角度来对重大现实问题做出合理判断,为国家决策提供依据。百里大才槃槃,眼光卓绝,若是由你来主持中国的军事科学研究,定然可以后来居上!” 蒋百里马上答道:“感谢百熙总理厚爱,只是单凭方震一己之力,短期内根本无法肩负起如此重任。” 孙元起丝毫不以为意:“如果咱们按部就班来搭建研究所,等基本架构搭建好再四处搜罗人才、图书、情报展开研究,短期内是很难出成果,而且当前局势也允许咱们这么四平八稳地来做研究。所以我打算效仿中华科学院的建院策略,充分利用我军将士年纪轻、思想活、知识丰富、人员众多等优势,以军事科学研究院为主导。用发布课题的形式调动全军有识之士参与到研究中来,相信定然可以事半功倍。” “发布课题?”蒋百里觉得这种方式比较新鲜。 孙元起胸有成竹:“课题就是基于当前国家需要,亟待研究解决的主要问题和重大事项。就目前看来,主要有四个方面问题比较紧急,一是欧洲两大军事联盟关系变动及其对东亚局势影响。二是中国近期军事格局发展预测及主要扰动因素,三是日本军队主要优缺点与战略战术应对,四是飞机的应用与制空权对近代战争的影响。不知百里以为如何?” 梁启超大惊:“百熙总理觉得欧洲两大军事联盟在短期内会发生剧烈变动,而日本会趁此时机对我国进行侵犯?” 其实从孙元起刚才发布的四个问题名称并不难发现孙元起对当前局势的判断,即欧洲两大军事联盟近期会发生剧烈变动,使得日本可以肆无忌惮对中国发动新一轮侵略。故而孙元起要针对日军的主要优缺点进行积极的战略战术应对,尤其是动用当前中国唯一拿得出手的利器飞机。所以梁启超从中有所察觉也不足为奇。 孙元起的表情却非常平淡:“欧洲两大军事联盟自三四年前便开始大肆囤积军火,秣马厉兵;报纸上硝烟味也越来越浓,各自对对方口诛笔伐,它们不是准备打战,难道是准备过家家?而且近来致用医药公司的销售数据也表明。欧洲各大列强纷纷采购大量的黄花蒿素、青霉素、磺胺、土霉素等特效药。要知道这些药物因为技术所限,有效期都非常短,生产出厂不到一年就会变成废品。这岂不是昭示着近期便会发生剧烈变动? “至于日本对于中国领土的觊觎,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区别只在于它们有没有能力动手、敢不敢动手而已。之前它们还顾忌俄、英、美等国的施压,不敢太过放肆,一旦这些列强把注意力转移到欧洲。日本必然趁机跳出来扩大地盘。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咱们不事先做好万全准备,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咱们自己!” 蒋百里补充道:“日本之所以对中国领土觊觎不已,关键是想以战争红利维持国内经济快速发展,提升军备实力,然后以军备实力再次掠夺战争红利,进而形成良性循环。可以这么说,日本明治维新之所以能取得成功、能有今天这般富强,十之七八依赖于侵略所得战争红利。但随着日本国内工业实力的日渐增强,它对于战争红利需求也越来越高,胃口也越来越大。 “前清同治十三年(1874)入侵台湾。迫使清政府签订《北京专条》,承认琉球为日本保护国,并赔偿日本兵费50万两白银。仅此些许赔偿,便让日本人惊喜若狂,足以让他们享用十多二十年。等到光绪二十年(1894)。日本所欠欧美列强的外债达到惊人数目,在凭自身能力很难偿还的情况,它们悍然发动甲午战争,迫使清政府签订《马关条约》,除了割让台湾岛及其附属各岛屿、澎湖列岛与辽东半岛外,赔偿金额也猛增到2亿两白银! “之后日本的侵略行为更是愈演愈烈,庚子国变期间它参与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在中国烧杀淫掠,之后又迫使清政府签订《辛丑条约》,赔偿海关银三千余万两;甲辰日俄战争期间,日军再度占领旅顺、奉天等地,迫使清政府签订《中日会议东三省事宜条约》,获得在我国东北南部的特权;趁着清末国势颓败、忙于内政,它们又在宣统二年(1910)与傀儡的大韩帝国签订《日韩合并条约》,正式吞并朝鲜半岛。 “从这些事件可以看出,日本索要的标的越来越高,中间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从吞并朝鲜距今也有三年时间了,是时候再次张开血盆大口了。一旦欧洲有事,它们绝不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 梁启超愤懑地斥责道:“日本不过东瀛弹丸小国,它们如此鲸吞不已,就不怕变成蝜蝂之虫么?” 第四四八章倭儿休想肆鲸吞 蝜蝂得名于柳宗元所撰写的《蝜蝂传》。根据柳宗元的描述,蝜蝂这种小昆虫最喜欢背东西,在爬行时遇到东西就放到自己背上,自己被压得爬不动也不放弃,直到被活活压死为止。 蒋百里摇头道:“日本会不会变成蝜蝂之虫,学生难以断言。不过日本如果不迷途知返改弦更张的话,它必将成为中国的头号劲敌!” 孙元起也道:“我与百里的判断大致相同。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它日日蚕食我国领土,不断汲取战争红利,提升军备实力,将来成为咱们的心腹大患,不如现在集中全国力量,彻底打断它脊梁骨,让它不敢再觊觎染指!” 梁启超道:“毕其功于一役?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我国积贫积弱,军队战力参差不齐,尤其海军更是虚弱不堪,加上各省又各自为政号令不一,真要与日本全面开战,恐怕是胜少败多。” 孙元起道:“任公说‘胜少败多’,此言甚是。自从道光鸦片战争以来,见识过欧美列强的坚船利炮,全国上下便畏洋如虎。甲午中日大战,装备精良的北洋水师被日军打得全军覆没,这个昔日不放在眼里的弹丸小国也一跃成为咱们畏惧的对象。而且在此之后,日本国势蒸蒸日上,而我国则日渐颓败,如果现在开战确实是‘胜少败多’! “难道因为胜少败多,咱们就能忍受日本的盘剥欺凌?诚然我军兵员、训练乃至装备都不及日军,但若是连与日军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有取胜的机会?假如日军来犯,咱们畏惧战败而不敢开战。岂非只有引颈待戮?虽然眼下战胜的几率不大,但并不等于没有,关键就在于我们能否把握住那一线胜机。这也是劳烦百里引领全军进行研究和准备的意义所在!” 蒋百里突然问道:“若依百熙总理之见,如果近期中日开战的话,咱们国家胜算几何?” 孙元起微微叹息道:“在我看来。中日之战的胜负关键其实不在于战场鏖斗本身,而是取决于袁大总统的态度。如果他能与孙某携手同心一致对外,胜算应该在七成以上;若是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坐观成败的话,胜算只有四成;要是他极力反对处处阻挠的话,那么胜算只有不到一成!” 旋即孙元起话锋一转:“当然。无论袁大总统是否赞成,只要日本胆敢侵犯我国,孙某还位居总理之职,我必领兵与之一战。战胜战败姑且不论,至少要让日本人知道咱们中国人还是有骨气的,以后断不敢发出‘三个月灭亡中国’的嚣张言论!” 蒋百里也慷慨答道:“既然百熙总理有如此豪情。方震又岂能袖手旁观?如果百熙总理不弃,方震愿领四川陆军军官学校副校长之职,协助搭建军事科学研究院,专门研究对日作战问题,为内阁、海军以及西部各省陆军拾遗补缺。” 梁启超此时说道:“百熙,只怕袁项城他不同意的话,对日宣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虽然根据去年颁布的《国务院官制》。宣战、媾和事项需要通过国务会议,但国家宣战、媾和及缔结条约等权力向来归大总统所有,由大总统提交国会审议,国务总理不过是副署而已。若是袁项城不同意,难道百熙你要反客为主?” 蒋百里却道:“袁项城虽然身居总统之位,独柄军事大权,但无论从军事、经济还是政治上的影响力来说,百熙总理都与袁项城难分轩轾;而且百熙总理在参众两院的影响力非同一般,足以掣肘袁项城。若是日本进犯我国,袁项城真不同意宣战的话。那时候全国上下民意汹汹,袁项城未必能独善其身!” 梁启超低声说道:“百熙、百里,你们听说过‘公民党’的名讳么?” 孙元起、蒋百里一齐摇头。 梁启超道:“今天早些时候,大总统府秘书长梁燕孙(梁士诒)曾轻车过访,邀请在下加入他新组建的公民党。按照他的描述。在经历此次南伐之役后,国民党激进派已经凋零殆尽,留在国会的国民党稳健派一则畏惧于袁项城的毒辣手段,二则见新中国党处于优势地位,已经开始组阁,便有心捐弃前嫌,与新中国党相互提携。袁项城见国民党稳健派与新中国党有合流迹象,担心局势不利于己,就命梁燕孙出面组织新政党,准备在国会中一决高下。 “受命之后,梁燕孙便纠合潜社、集益社等小政党组成公民党,主要成员包括参众两院议员李庆芳、梅光远、权量、陆梦熊等人。他们的意图很简单,在短期内就是收买足够的两院议员,尽快选举袁项城为正式大总统;而长远目标就是占领国会多数席位,变国会为袁项城之鹰犬。因为梁燕孙与在下既是同乡(都是广东人),又是同学(都在佛山书院就读),还是同年(都是光绪十五年广东乡试举人),所以这次才屈驾相召。” 孙元起笑道:“外间可一直传闻这位梁燕孙是任公你的弟弟!” 梁启超摆摆手道:“我和梁燕孙虽是同乡同姓,不过却并非出自同一宗族。即便上溯五百年算是同谱兄弟,燕孙生于同治己巳(1869),我生于同治癸酉(1873),也应该他是兄、我是弟。所谓兄弟之说,不过是当年恶意中伤者捏造之言,谣言流布之后竟然人人笃信,乃至积毁销骨,真令人不禁有众口铄金之叹!” 蒋百里解释道:“光绪二十九年(1903)清政府首开经济特科,传闻梁燕孙首场被点为一等第一,很快就有佞人对西太后谮言,称梁燕孙为任公之弟。虽然辟谣很容易,但西太后对梁燕孙的印象已经大坏,而且他与任公同姓(同姓‘梁’)、与长素先生同名(康有为本名康祖诒,与梁士诒最后一个字相同),是‘梁头康尾’,又都是广东人,难逃乱党嫌疑,心中大为光火,便取消了梁燕孙的名次。所以任公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叹。” 孙元起道:“在下虽与燕孙秘书长并无太多交往,但这两年他在大总统府、孙某在国务院,免不了时常要打交道。这位秘书长智计过人,深得大总统信任,尤其是在交通系统更是影响深远,素有‘梁财神’之美誉。由他来支持成立新政党,倒是人尽其才!” 梁启超道:“据燕孙兄的意思,他们公民党要在参众两院特设‘国会议员会’,专门拉拢议员入会,为推举袁项城为正式大总统而奔走呼号。但凡加入该党的议员,每个月发给200元的津贴以资奖励。百熙莫要小觑!” 孙元起点头道:“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燕孙秘书长能开出如此价码,国会议员必定趋之若鹜,公民党将不日成为国会中的生力军,孙某又岂敢轻视!只是不知任公对此事怎么看?” 梁启超有些不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梁某然不能事事做到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却也有几分傲骨,岂能为每月数百元出卖自己的人格?所以在下断然拒绝了梁燕孙的邀请!而且当下最紧要的任务不是选出大总统,而是首先制定宪法。倘若宪法未定,而先选出总统,本末倒置,岂非为舆论所不容,且为外国所耻笑?” 民国正式国会自1913年4月召开,为何一直拖延到10月迟迟没有选出大总统,其根源就在于“总统选举”与“宪法制定”孰先孰后的问题。在国民党看来,革命的根本目标就是建立民主共和国,所以强烈要求制定一部较为完备的宪法取代已经稍显过时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并借以约束日渐膨胀的袁世凯的政治野心,以便把中国政局纳入民主政治的正轨,故而他们把制定宪法看得比选举大总统更为重要。在他们观念里,正式大总统的选举、性质、地位、权限都根基于宪法,先制宪后选举总统是无可逾越的! 与之针锋相对的是共和党、民主党、统一党等议员,他们竭力主张先选举总统、后制定宪法。他们所持的理由同样冠冕堂皇:宪法制定不是短期内可以完成的,而总统选举却可以一日而定。国家一日没有选举出正式总统,则全国秩序一日难以维持、外国列强一日不予承认,难免遭受瓜分之祸!再者说,既然明知将来要选举袁世凯为正式大总统,何不先选出总统以遂其愿呢? 作为国会中数一数二大党的新中国党在“总统选举”、“宪法制定”孰先孰后问题上却态度暧昧,既赞成选举袁世凯为正式大总统,同时也赞成尽快制定适合当下国情的宪法,这进一步导致国会在过去半年时间里处于僵持状态。 但现在国民党已经破败,公民党眼看着就要异军突起,新中国党必须尽快旗帜鲜明地拿出态度才能掌控局面,无论是国会的多数席位,还是攻略福建的先手。 第四四九章横拖长袖招人别 当然,表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要知道袁世凯最看重的就是大总统之位,最不能容忍的则是有人挑战他的权威。而现在要求先制订限制总统权力的宪法、再选举总统,相当于同时触犯他的两大忌讳,其危险程度不亚于捋虎须、批龙鳞。 当初新中国党之所以能迅速壮大,关键一点就在于他在北洋系与国民党之间取折中态度,不激不厉,志气和平。现今要是如此公开表态,等于是当面锣对面鼓地与袁世凯叫板! 孙元起转念一想,又觉得“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自己要做总理,以后与袁世凯这个大总统之间的正面冲突必然不少,反正将来也要开罪与他,现在表表态又有何妨? 虽然在针对国民党“二次革命”的南伐之役中,孙元起和袁世凯心照不宣,一个取江苏、安徽、江西,一个取湖南、广东,最后两家都皆大欢喜,看上去是合作愉快亲密无间。其实双方在私底下的交锋也是刀光剑影,比如袁世凯收买龙济光的济军东下广州、孙元起委派蒋志清的海军攻略苏北等。可以想见,以后双方明里暗里的争端会只多不少! 以前遇到重大决策,前有国民党遮风避雨,后有北洋系挡枪背锅,新中国党可以含糊其辞左右逢源。现在国民党已经大厦将倾,北洋系开始步步紧逼,新中国党作为中国政坛唯一能与北洋系对抗的力量,还能再继续模棱两可么?尤其是宪法制定,更关乎孙元起这个总理的职权大小! 在中华民国成立之初,南京临时政府采取的是总统制,即由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总揽一切政务。对临时参议院负责。待到南北议成,政府北迁,在同盟会主导下临时参议院急匆匆制定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瞬间变总统制为责任内阁制,目的是限制袁世凯这个大总统的权力。袁世凯当时为尽快登上大总统宝座。对此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但随着时间迁移,袁世凯越来越觉得《临时约法》对于自己的束缚,感觉手中权力根本不够自己施展才华,迫切需要制订一部新宪法来取代《临时约法》。与此同时,国民党也大声疾呼要求制订一部适合时代潮流的新宪法。双方对宪法的制订都十分重视,认为宪法是国家的基础。一字之出入,或关系于国本之安危;一语之增减,或关系于民主之消长。但双发在由谁制订、如何制订、何时制订、内容如何修订等具体细节上却发生了巨大冲突。 比如由谁制订的问题。国民党要求由参众两院选举出专门委员会,参照国外已有宪法,拟定草案后交由国会审阅、修改通过。袁世凯对此则大表反对,他的理由也冠冕堂皇:国内适合起草宪法的学者未必都在国会之中。既然宪法是国家根本大法,就应该慎重其事,不可草率。最好是在大总统府内设立一个宪法起草委员会,从全国范围内遴选宪法学者专门从事草撰工作,等正式拟定后再交由国会审读表决不迟。 再比如何时制订的问题,这也是眼下国会争论最焦点的问题。袁世凯等人之所以要把宪法制订拖延到总统选举之后,其要害就在于那时候可以利用总统威权对宪法内容进行随心所欲的修改。而国会再无掣肘之处。万一袁世凯制订出宪法规定大总统有任意解散国会与内阁的权力、组织内阁无需取得国会同意等条款,那时候孙元起哭都没处哭去! 孙元起斟酌良久后说道:“如任公所言,宪法未定而先选总统,确实有些本末倒置!既然前期参众两院选出的宪法起草委员会经过三四个月努力,已经草拟完成宪法草案,那就应该尽快交付国会审议,使得咱们国家早日成为正常国家。否则国家根本大法叫《临时约法》、国家最高元首叫临时大总统,像什么话?” 梁启超笑道:“袁项城何尝不想早日去掉‘临时’二字?只是他想让‘大总统’的‘大’字名副其实,否则他若只满足于虚有其名的总统之位,这世间不知会少多少纷争!” 蒋百里道:“有段数来宝说得好:刚得饱来就思衣。房中缺少美貌妻;骡马成群田千顷,又怕无官被人欺;五品六品官太小,三品四品位太低;当朝一品为宰相,还想面南当皇帝。袁项城仕宦三十余年,自行伍士卒做起。外则至北洋大臣、直隶总督,内则至军机大臣、内阁总理,可谓历经荣华富贵。如今又在大总统位置上坐了一年多时间,已经升无可升、赏无可赏,现在的进步只剩下多攫取些实权而已,除此之外还能有念想?总不能还要登基做皇帝不成?” 出乎蒋百里意料的是,在真实历史中,最终袁世凯还真就走上了面南当皇帝的末路! “是啊,衣食不愁想当官,当了皇帝想神仙;成了神仙想玉帝,做了玉帝想佛山。人的欲望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尽头?”说到这里孙元起内心也不由得怵然而惊,开始自我警醒道:“遥想十多二十年前,孙某的愿望不过是在京城安家落户、娶妻生子然后平稳度过此生而已,谁知一失足成千古恨,最后在时代大潮中苦苦挣扎,成为功名利禄的奴仆,再难记起当初的朴实想法。每当想起,便觉惘然!” 孙元起所说的“失足”,是指某年某月某日闲得蛋疼闯到马神庙转了一圈,结果造化弄人,从此与以前的世界彻底拜拜,只好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清末打拼。而梁启超、蒋百里所理解的“失足”,以为是孙元起踏足官场,从此失去自由之身,不能再在学界叱咤风云。 梁启超连忙劝慰道:“百熙你学究天人,别开生面,影响深远,他日在本朝学案上必然处于继往开来、推陈出新的一代宗师地位!既然已经开宗立派,百熙你就不必太过株守,否则百年之后也不过就是在国史《儒学传》、《畴人传》中留一姓名而已,何如在本纪、立传中占据一席地?再者说,古往今来能在学术上称宗道祖之人,在官场也必然有一番大成就,这才能相得益彰、流传百世。 “远的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不说,即便是周游列国屡遭困厄的孔夫子,也曾担任过鲁国的司法总长(大司寇)。像董子(董仲舒),曾做过数任地方行政长官(江都国相、胶西国相);像韩子(韩愈),曾做过陆军次长(兵部侍郎)、京兆尹等要职;王阳明出则平乱、归则讲学更不必说。这就是所谓的‘通者无所不通,能者无所不能’!” 蒋百里也劝道:“百熙总理自从政以来,所施仁政惠及万民,其功德远过于开坛宣教,何来‘失足’之谈?学而优则仕,古来明训。百熙总理应该以天下苍生为念,勉力从政,不可中道而辍!” 孙元起知道自己的事情和他们两人讲不清楚,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任公、百里所言甚是,现在国家形势如此,凡我国民都应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勉力前行,不可中辍,甚至不能放任追求自己的爱好。像任公为国家政策制定权衡得失利弊,百里受命研究某些军事课题,未必都是自己兴趣所在。但为了国家需要而辛勤努力,这便是国家得以发展、民族得以复兴的动力所在!” 三人又交谈片刻,孙元起以“秋深露重”“工作繁忙”为由作别梁启超、蒋百里二人,匆匆返回城中,着手布置攻略福建和国会斗争事宜。 按照之前与杨度商定的方案,攻略福建前期不能引起袁世凯的注意,最好是“悄悄地进村,打枪地不要”,闷声发大财便好,不需要什么花哨喧闹的动作;等后期袁世凯发现时,福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他再想插手为时已晚。 相比之下,国会斗争作为攻略福建计划的掩护,则要尽可能吸引袁世凯的视线。所以在第二天,孙元起御用报纸、新中国党官方喉舌的《政经日报》便在头版头条发布消息,声称此次国民党倡乱于南方,不少国民党籍议员也在国会中信口雌黄,响应独立,于情于理都应加以惩戒以儆效尤,因此提议国会严肃惩处国民党,革除部分有不当行为、不当言论的国民党激进派议员。 随后,部分新中国党议员也面见袁世凯,提交了驱逐违宪议员提案的草案,并就此提出若干点意见。根据新中国党议员的意思,就是必须先处置国民党、革除某些议员才能选举大总统,否则将无法准确表达全体国民的意愿,也违背了国家的有关法律法规。新中国党的这一行为既像是关爱呵护袁大总统,确保袁大总统顺利登位,又像是对国民党落井下石,想对国民党赶尽杀绝,还像是故意阻挠国会召开,拖延大总统选举时间。 就在袁世凯琢磨不透孙元起葫芦里卖什么药的时候,新中国党突然又在国会中提起一个议案,要求宪法起草委员会尽快将拟定草案提交国会表决。袁世凯这才幡然醒悟:原来制宪才是孙元起的杀手锏! 第四五零章安得倚天抽宝剑 袁世凯可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面团,眼见孙元起明枪暗箭不断,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迅速召集麾下亲信到大总统府商议应对之策。 众人刚刚坐定,袁世凯一脸忧色尚未发话,袁克定便跳出来大声说道:“孙元起那厮欺人太甚!之前咱们在江苏、安徽、江西拼死拼活,他却趁火打劫轻取湖南、广东两省,平白无故占了诺大的便宜!他不知感恩姑且不说,现在又在国会中搅风搅雨,企图把持国政,真是欲壑难填、无法无天!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定要给他点厉害看看!” 袁世凯沉声斥责道:“你给我闭嘴!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轮到你大放厥词了?说别人无法无天,我看你才是无法无天!”袁克定虽然是袁世凯的嫡长子,在前清也做到农工商部左丞,但进入民国之后再也没有正式担任过公职,在大总统府中确实没有他说话的地方。 听到父亲的训斥,袁克定只好闷声坐回原位。 尽管袁克定挨了训,在座诸人也由此明白了今天会议商讨的主题。赵秉钧原本是正牌的国务总理,结果被孙元起取而代之,只能在大总统府挂个高等顾问的虚衔,说他现在心中没有几分火气是任谁也不信的。见状率先答道:“大帅,大少爷说得不错,最近孙百熙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之前攻夺湘、粤两省,要是没有大帅的默许,焉能如此顺风顺水?他却不思报恩,反而命蒋介石趁我军不备,偷占了苏北淮扬之地! “要说战场得失各安天命,咱们确实也无话可说,可他凭什么在国会中翻云覆雨?要知道他能有今天,多半要归功于大帅的提携之恩。如今他当了总理居然一阔脸就变,敢在大总统没有选出之前倡言制宪,不知此公究竟是何等肺腑!若是此时不加以裁抑。谁知他将来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袁世凯摆摆手道:“孙百熙本来就是人中龙凤,新中国党又在国会风头正健,无论如何他都是总理的必然人选。他能有今天,全靠他本人的造化,倒无关乎老夫是否提携。老夫顶多就是做个顺水人情,智庵所谓的‘恩’字未免有些太过,以后不可再提。免得贻笑大方!” “是,大帅!”赵秉钧虽然嘴上答应,心中却犹自有些不服,“可是现在孙百熙骄狂如此,一会儿要求驱逐国民党违宪议员,一会儿要求审议宪法草案。其用意无非是想拖延总统选举,难道咱们就放任不管,任由他恣意妄为?” 袁世凯望着赵秉钧:“若依智庵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赵秉钧抬起手掌往下一切,低声说道:“大帅,要不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孙百熙给除掉?” 袁世凯瞳孔微微一缩。不置可否地答道:“哦?智庵为什么这么想?” 赵秉钧恭谨地答道:“回禀大帅,在下是这样想的:在荡平南方孙黄等人的叛乱之后,孙百熙已经成为我们的最大对手,而且是比国民党更加强劲的对手。他不仅在国会中占据三分之一以上席位,而且还拥有中西部近十个省份,实力不下于咱们北洋一系。咱们要想利用攻城野战或者折冲樽俎、纵横捭阖等手段取胜显然并非易事。相比之下,除掉孙百熙就显得简单许多! “而且孙百熙现在年富力强,从未考虑过后继者的问题。他的子嗣最长者不过十三四岁,根本不足以缵继大业,手下各省都督又各不相能。一旦孙百熙遭遇不测,群龙无首,其势力必然分崩离析。到时候大帅以中央之威、总统之权号令各省,必定风行草靡势如破竹,一鼓而定天下!” “好!”一直坐在边上旁听的袁克定此时忍不住鼓掌欢呼道。 杨士琦问道:“智庵兄您只想到除掉孙百熙的好处。有没有想过其中的负面影响?要知道数月前宋遁初遇刺的时候,舆论矛头就直指咱们北洋一系;如果现在孙百熙再死于非命,岂非坐实了咱们行凶的恶名?再者说,孙百熙在国内外的影响力远非宋遁初所能望其项背。只怕单单全国数百万学生的抗议就足以让我们举步维艰,何况还有国际社会的谴责呢?此事一定要慎之又慎,三思而后行!” 听到杨士琦提起宋教仁遇刺一事,袁世凯脸上虽然波澜不惊,心里却不禁有些异样。当初宋教仁遇刺,国民党一方曾公布了一系列证据,其中就包括赵秉钧秘书洪述祖与杀手之间的往来电文。尽管赵秉钧当时对之矢口否认,但袁世凯暗地里却有些怀疑:作为内务总长、京师警察的创立者、袁世凯情报网络的主要负责人,赵秉钧怎么可能对国民党刺杀宋教仁一事一无所知?据袁世凯的揣测,事情真相很可能是赵秉钧很早就知道了国民党的企图,只是对此采取了观望、纵容的态度,任由刺杀案件发生。甚至赵秉钧亲身参与其中也未可知! 虽然袁世凯也希望宋教仁死掉,但对于赵秉钧知情不报,乃至于为了总理职位瞒着自己从事一些阴私的勾当,心中还是颇有几分芥蒂的。现在赵秉钧再次提起刺杀,目标换成了孙元起,不过其最终用意还是为了总理之位,袁世凯心中不禁泛起这样的疑问:若是将来赵秉钧图谋自己的总统宝座,他会不会对自己下手? 赵秉钧对此却信心满满,显然是考虑已久:“杏城老弟不必太过担心!只要此事得手,我们大可以把它推到国民党的头上,反正刺杀是国民党的拿手好戏,死在他们手下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从前清的肃亲王善耆、辅国公载泽、安徽巡抚恩铭,到民国的陶焕卿(陶成章)、宋遁初,再多一个孙百熙也无关紧要。而且孙百熙先前曾名列刺杀宋遁初的嫌犯名单之中,之后又派兵南征国民党统辖的湖南、广东两省,国民党对他下手也在情理之中。” 作为大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此时插话道:“智庵兄,推到国民党头上倒是容易,关键国民会相信么?如果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纵使咱们摆出铁证如山,最终也是枉然!” 赵秉钧浑不在意:“燕孙贤弟,愿意相信咱们的人,无论说法如何,他们都会相信咱们的;不愿意相信咱们的人,就算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同样会视若无物。把罪名推到国民党头上不过是拉拢中间派的说法而已,只要说得多了,再加上咱们占据大势,他们自然会相信的。因为历史一再表明,真理总是掌握在成功者手中!” 梁士诒反驳道:“话是这么说,可智庵兄也该明白孙百熙在政治、经济、军事、教育等方面的巨大影响力。一旦他遭遇不测,岂是几句推诿搪塞之词所能敷衍了事的?” 赵秉钧冷笑数声:“别看现在孙系势力有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其实核心在于孙百熙一人。所谓‘树倒猢狲散’,只要孙百熙遇刺身亡,孙系势力就会立即分崩离析,各自寻找庇身之所。在咱们北洋兵锋直指之下,他们自顾尚且不暇,谁还会过问孙百熙的死因?” 梁士诒道:“诚然孙系势力核心在孙百熙一人,但他经营日久、施恩广厚,手下绝不乏死忠之人,比如山西都督赵行止、甘肃都督程虎臣、广东独立旅旅长刘伯承等,这些人都不是易于之辈!关键他们还不缺乏报复的手段,比如防无可防的飞机。 “根据最新消息,孙百熙准备在所占据的中西部各省建立航空团,预计每个团编有36架飞机,预计总数在400架以上。纵使现在尚未编成,他手中的飞机也应该不下240架!之前孙百熙仅凭数架飞机,便荡平外蒙科布多城和乌里雅苏台;之后又以数队飞机,轻取威震两广的济军。若是他们汇集所有飞机轰炸京师,我等岂非顷刻间化为齑粉?” 想到数百架飞机光临京师上空,赵秉钧也觉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呵斥道:“他们敢!京师可是首善之区,不仅为全体国民所瞻顾景仰,更是国家体面所在,其中不乏古迹名胜,更有欧美各国使领馆,他们安敢如此胡作非为?” 梁士诒道:“既然咱们连刺杀内阁总理的事情都敢做得出来,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只要咱们做得天衣无缝,他们凭什么证明是咱们做的么?”赵秉钧似乎对自己的手法非常自信。 梁士诒哂笑道:“智庵兄,您觉得到了那时候他们还需要证据么?” 赵秉钧不禁哑口无言。 梁士诒又道:“当然,大规模轰炸京城确实杀孽深重有违天和,不过他们还可以换一种法子。据欧洲观察家估算,孙百熙家族的资产总额超过亿元,财力雄踞远东之首,近乎我国全年国库收入的三分之一。若是他遭遇不测,他的遗孀只需拿出十分之一的财产作为花红,悬赏刺杀咱们北洋要员,就能引得全国上下为之疯狂。到那时候,诸位以为咱们还敢轻易出门么?” 要知道当初袁世凯收买马步周刺杀第六镇统制吴禄贞,也不过才花费两万两白银(一说是五万两)。若是真有人开出上千万元的赏格,只怕自己都有割头去卖的冲动,何况是自己身边的厨子、卫兵、丫鬟、仆人呢?只怕到那时候自己就是睡在紫禁城、大总统府,都会被人摘了瓢!想到此处,在座众人都不由得浑身发冷。 第四五一章白玉为堂金作马 见赵秉钧面色有些发青,梁士诒急忙劝慰道:“经过南征之役后,我们北洋系的实力已经与孙百熙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过之,故而双方短期内谁也不会轻动干戈,只能从其他方面着手,争取不战而屈人之兵。孙百熙之所以现在要在国会中挑起事端,就是想凭借新中国党在参众两院占据的相对优势,在双方争斗中夺得先机。咱们岂能让他如愿? “孙百熙在国会中动作频频,咱们自然应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其实智庵兄所言倒也不失为解决当下问题的绝妙手段,只是眼下形势如此,采用这种手段行迹未免太过明显。而且孙百熙实力雄厚,影响广泛,咱们即便侥幸成功也难逃反噬之威;一旦打蛇不死,咱们更是后患无穷。所以刺杀一法是不得已而用之,决不宜作为首选!” 袁世凯此时反问道:“既然燕孙以为刺杀不可,那你有何高见?” 梁士诒答道:“回禀大帅,在下觉得孙百熙虽然居心叵测意图不轨,但目前也只是在国会中提了几个议案暗中阻碍大总统选举,毕竟没有撕破脸皮,也没有违法乱纪之处,如果咱们反应太过激烈,反而容易落人话柄。以在下拙见,为今之计最好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袁世凯摸着胡子说道:“愿闻其详。” 梁士诒道:“按照之前的统计,国民党在参众两院所占的席位略超新中国党,是当之无愧的国会第一大党,只因宋遁初遇刺、孙逸仙谋叛,国民党群龙无首,内阁总理的职位才落到孙百熙头上。但国民党在国会中依然拥有无可匹及的影响力,可以随时否决内阁提案,堪称孙百熙执政的心腹大患。 “所幸随后孙黄等人发动叛乱,在大帅和孙百熙联手之下,国民党在南方各省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国民党籍议员也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再无底气在国会中抗衡新中国党。这次新中国党提议制裁国民党、驱逐部分国民党籍议员,除了意图阻碍大总统选举,其本意未尝没有乘机削弱国民党实力、称霸参众两院的想法!” 袁克定怒道:“一箭双雕?落井下石?孙元起那厮心肠居然如此狠毒,亏他上位还得到宋遁初和国民党的鼎力支持,现在居然恩将仇报反咬一口,真真是斯文扫地!” 梁士诒道:“大少爷说的极是。孙百熙这番作态确实让国民党上下义愤填膺,为之齿冷。不过这对咱们却是利好消息。现在宋遁初魂归泉壤、孙黄逃亡日本,国民党在新中国党压迫下已经有分崩离析的迹象,强者想要纠结同党自立门派,弱者想要待价而沽改换门庭。咱们现在只要以倾向于大帅的议员为基础成立一个新党派,再趁机鲸吞国民党籍议员。未必不可与新中国党在国会中一较高下!” 赵秉钧心神不禁一荡:若是成立的新党派真能收拢大部分国民党籍议员,确实有叫板新中国党的资格,甚至把孙元起挑落马下也未可知,到那时候内阁总理舍我其谁?想到此处,他急忙追问道:“燕孙所言甚是有理,只是咱们在南征之时也与国民党交恶,他们未必愿意接受咱们的招徕。而且国民党沦落之势大家有目共睹。新中国党等定然也会竭力拉拢,咱们未必能在争夺中占据优势。” 梁士诒道:“国会议员奔走南北,四处呼号,所为何事?为的不过是名利二字么?只要我们从这两个字着手,何愁招徕不到国民党议员!新中国党对议员的待遇虽然优渥,不过却戒律森严、规矩众多,稍有触犯辄加以惩戒,相信很多议员都难以忍受那些框框儿的约束。不会去自找没趣。其他党派倒是没有那么多规矩,可等闲又难以开出令议员们满意的价码。比来比去,只有咱们这里才是上上之选! “至于我们与国民党交恶之事,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智庵兄大可不必在意。而且现在新中国党提议驱逐部分国民党籍议员,正是我们施展手段拉拢分化他们的最好时机。顺从我们者宠以厚禄,不顺从我们者驱逐出国会。甚至咱们可以把个别一贯与大帅强烈对抗的国民党头面人物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杨士琦抚掌赞道:“大帅,诚如燕孙所言,目前解决问题的最佳手段是组建政党、招徕议员、掌控国会。此举好比是引纲张网、挈领顿裘。只要咱们牢牢掌控住国会,则总统选举、宪法制订等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乃至罢黜孙百熙、重组内阁都不在话下。” 袁世凯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燕孙此计甚妙,堂堂正正而又不失权变,审时度势而又高屋建瓴!只是孙百熙步步紧逼,我们现在着手操办组建政党,未免有些太迟了吧?” 梁士诒恭声答道:“大帅,眼下国民党尚未土崩瓦解,现在组建政党可谓正当其时!其实早在数月之前,潜社社长司徒颖、集益社社长朱兆莘、议员同志会会长李庆芳等人因同乡关系找到梁某,希望由梁某出面组建政党共同对抗国民党和新中国党。当时在下因为身任大总统府秘书长之职,所以婉言谢绝。如果大帅同意,在下可以出面联络他们共同组党。有他们做基础,绝对可以事半功倍!” 听到梁士诒要求出面组党,赵秉钧心底突然泛起了浓浓的危机感,急忙插话道:“大帅,既然要组党,凭咱们的实力完全可以平地起高楼,何必要依傍他人?而且燕孙贤弟身任大总统府秘书长要职,公务繁忙,日理万机,若是稍有不逮最后做成了夹生饭,耽误了大帅的大事,岂不成了俗语中的‘贪小便宜吃大亏’?那时候再加以矫正,可就是事倍功半了!” 梁士诒没有辩解,只是笑吟吟地对赵秉钧微微躬身,然后恭谨地等待袁世凯的裁决。 袁世凯摆了摆手:“智庵所言虽然在理,但现在情况紧急,容不得精雕细琢,只好事急从权,所以组党之事就由燕孙联络潜社、集益社等社团吧,毕竟他对情况更熟悉一些!等组党之后,尽快与国民党籍议员展开接触,总统府这边的事情可以稍微放放,争取早日取得成效。” “是!”赵秉钧和梁士诒齐声答道。赵秉钧看上去神色不动,只是在低头的瞬间眼睛里露出几分狠戾怨怼之色,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如初,看不出半点异常。 袁世凯又问道:“燕孙,组党聚众可不是件易事,尤其是那些议员,看上去一个个清纯如水,其实暗地下却污浊如泥,可都不是好相与的。你这番出面组党可有什么要求?不妨现在就提出来。” 梁士诒起身答道:“确实如大帅所言,国会议员一个个都心比天高,将来提出的非分要求必然不少,到时候少不了要麻烦大帅,但眼下最关键的还是经费问题。既然大帅垂问,在下就斗胆恳请由大总统府暂拨60万元作为组党基金。” 60万元!还是暂拨! 众人不禁都倒吸一口凉气,袁克定更是忍不住大声嚷嚷道:“60万元?怎么这么多?这些钱都够装备一个整编师了!那些议员难道想靠着敲诈咱们发家致富?” 袁世凯怒喝道:“放肆,谁让你说话的?燕孙秘书长既然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岂是尔等无知小辈所能理解的?既然不知个中深浅,还敢胡言乱语,昔日老夫的教诲难道都学到狗肚里去了?若是再敢信口雌黄,老夫就命人将你乱棍打出!” 袁克定这才悻悻然闭上嘴巴。 袁世凯可以训斥,不代表梁士诒可以得罪。当下梁士诒陪着笑解释道:“大少爷说得没错,60万元确实可以装备一个整编师,不过这笔巨款要是用得好的话,其所取得的战果将完全不下于一个整编师!或许大少爷会有疑问,组个党怎么要花那么多钱?其实这些钱完全不算多,梁某还是精打细算的,否则还要再多出三五倍! “大少爷您想,咱们新组建的政党要想掌控国会,至少议员人数也得超过新中国党,占据国会三分之一以上的席位才行,换句话说,咱们至少要笼络到300位左右的议员。60万元分到300位议员头上,每人才摊到2000元,甚至不够买辆通用公司新款小轿车! “再者,咱们笼络那些议员可不是单纯让他们领个党证、在党中挂个名号那个简单,还需要他们在关键的表决中投咱们一票,这就决定咱们只能利诱,不能威逼。否则他们在投票时反水,那才是悔之无及呢!所以每位议员2000元根本不算多,60万元只能算是前期投入。” 杨士琦叹息道:“怪不得现在国会中新中国党一家独大,原来除了军力之外,还需要雄厚的财力支撑!” 袁世凯听罢大手一挥道:“孙百熙都能舍得如此巨款,袁某又岂能吝啬?既然如此,那老夫就暂拨90万元作为组党基金。宁可咱们手头拮据些,也不能苛待了那些议员老爷。袁某希望燕孙能放手施为,早日成功!” 第四五二章李广无功缘数奇 很快会议结束,赵秉钧怏怏走出大总统府。秘书程经世见状急忙迎上去接过赵秉钧手中的公文包,小意地问道:“大人,今天会议情况如何?” 要说这位程经世可不简单,他的祖父乃是有“徽班领袖,京剧鼻祖”之称的著名京剧大师程长庚。虽然他出生梨园世家,却没有承袭祖上粉墨登台的优良传统,而是把曲意奉承、察言观色的本事学个十成十,转而投身官场。很快他便取得赵秉钧的信任,成为心腹亲信。赵秉钧出任内阁总理时,他担任秘书厅秘书,跟随左右处理机密要务。 在宋教仁遇刺案中,他和赵秉钧都身陷其中,被国民党在上海设立的临时法庭传唤。尽管两人都没有南下受审,但一起受过难的经历却让他与赵秉钧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所以赵秉钧在卸任内阁总理之后,依然把他带着身边四处奔走。 听闻程经世的问话,赵秉钧只是低声答道:“到车上再说!” 眼下京城稍有身份、稍有家资的人物都会买上一辆通用公司新款的小轿车作为代步工具,小轿车也成为头面人物的身份象征。为此,孙元起在执掌内阁后专门设立了车辆购置税、牌照费两种规费,作为政府的新财源。不过北洋系诸人还是更迷恋金碧辉煌、仪卫森严的马车。就好比梁士诒,出行不仅要坐马车,前后还要有十三匹纯白的从马,以至京城一时间有“遥看白马十三匹,知是黑心总长来”的童谣。 作为北洋系的核心人物之一,赵秉钧当然也不例外。 两人坐进车厢,等马车辚辚驶动之后,赵秉钧才一脸阴鸷地说道:“大帅不同意咱们刺杀孙百熙的计划,反而拨付90万元命梁燕孙纠合潜社、集益社等组建政党,意图网罗现在群龙无首的国民党籍议员,和新中国党在国会中一决高下。” 程经世悚然而惊:“为何大总统不把此时交给大人办理。反而命事务繁忙的梁燕孙出面?要知道潜社、集益社等社团头领都与梁燕孙关系莫逆,算得上是梁氏的私党。现在再由他来主导组党,如果事情进展不顺倒还好说,若是进展顺利,将来总理之职岂非——?”程经世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急忙换了个话题:“不过大总统近来似乎对梁燕孙特别倚重,先是让他担任总统府秘书长。后又兼任交通银行总理,还曾短期代理过财政总长之职,真可谓权倾一时,坊间称之为是‘二总统’、‘小总统’。现在又把组党的重任交付与他,难道大总统有意把他立为北洋一系的嗣君?” 赵秉钧嗤笑道:“立他为嗣君?那袁大少爷怎么办?别看以前袁大爷(袁克定的诨号)在天津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可现在是天天在大总统府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耐着性子跟在大帅身边学习接人待物、处理政务。他这般作态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等大帅百年之后接掌嗣君之位!别的不说,只怕他梁燕孙今天敢有做嗣君的念头,明天袁大爷就敢带人打上门去!” “大人说得非常有道理,不过我们也要看到大总统、梁燕孙与袁大少爷之间的年龄差距。”程经世小心翼翼地说道:“无论按照东西方各国的惯例,还是现在正在修订的宪法,大总统的一届任期都是四到五年,而且只能连任一次。如果卑职没有记错的话。大总统应该比梁燕孙大十岁,梁燕孙又比袁大少爷大将近十岁。也就是说,他们三人之间的年龄差距正好符合职位交接要求。 “当然,依照大总统现在的身体状况他未必能任满两届,甚至连完成第一届任期都有困难;袁大少爷虽然天资聪颖才智过人,但毕竟年纪太轻,在军政两界资历也浅,北洋的骄兵悍将短期内未必会认可他。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一个合适人物来过渡一下,顺便再把袁大少爷扶上马送一程,也就完全在情理之中了!不知大人觉得这种情况是否可能?” 程经世的这番言论让赵秉钧神色黯然:如果真要在梁燕孙和自己之间挑选北洋继承人的话,无疑梁燕孙比自己更合适。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与袁世凯同龄,比梁士诒虚长十岁,关键还在于自己的身子骨实在太弱,很难肩负起如此重任! 原来赵秉钧年少时从军西征。在星星峡戈壁滩遭遇大风雪,连人带马埋在雪里两三天,差点被冻死,幸亏随军的蒙古军医灌以马鹿血才勉强救活。但亦由此留下病根。不仅一生不能近女色,还得天天靠抽鸦片烟来提精神。 光绪末年慈禧太后曾命王公以下都要戒绝鸦片,否则革职严惩。因为西太后的态度非常坚决,导致当时京师内外因为戒烟而死的官员不计其数。时任民政部左侍郎的赵秉钧只好亲自向慈禧太后陈述自己得病情由,声称自己如果强制戒绝必然丧命,恳请开缺回籍。慈禧太后一则悯惜他为国受伤,二则不愿开罪他背后的袁世凯,竟然下旨免其戒烟。故而赵秉钧的鸦片烟一直从清末抽到民国。 试想一下,谁会把国家大权交给一个身虚体弱的鸦片鬼? 虽然赵秉钧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不过他还是有点愤愤不平:“赵某觉得就算大帅找人来过渡一下,也不一定会选梁燕孙。诚然梁燕孙心思细密、善治繁剧,而且善于董理财务,但他对军务一窍不通,如何降服军中的骄兵悍将?在我看来,如果大帅要为袁大少爷挑选过渡辅弼之人的话,应该在军队选择颇有威权而又对大帅忠心耿耿的将领,比如段香岩(段芝贵)、段芝泉(段祺瑞)、倪丹忱(倪嗣冲)等人,他们都与梁燕孙年龄相仿佛,何必要选不懂兵阵的梁燕孙?” 程经世微微一笑:“大人,您是当局者迷啊!您读过二十一史、《资治通鉴》应该知道,古往今来但凡由军中大将辅助少主的,能有几个是得到善终的?十之七八都会因为争权夺利、小人挑拨而闹得君臣反目,要么大将身死族灭,比如霍光、董卓、徐羡之、鳌拜;要么是皇帝被废、王朝更迭,比如西汉昌邑王、东汉献帝、刘宋少帝、后周恭帝等。相比之下,反倒是不懂军事的文官辅政、执掌军权的大将在外会更好一些。” 赵秉钧就着马车里景泰蓝烟灯吸了口鸦片,然后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程经世却颇为赵秉钧抱不平:“要说老天真有些不公!想当初要不是大人打通途径,说服隆裕皇太后及时颁布逊位诏书,焉有今日的中华民国?可以说建立民国、实现共和,大人乃是首功,其他人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非大人莫属! “孰料唐少川(唐绍仪)凭借参与南北和谈之利,对南则加入同盟会,对北则声称是北洋故人,左右逢源,东食西宿,居然让他攫取了总理之位。不过唐少川也技止于此!等他真正执掌内阁,很快就明白各种事务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所以不到三四个月的时间他便黔驴技穷,只好败走麦城,乖乖将总理之位奉与大人您。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大人执政渐入佳境之际,先是新中国党崛起于国会,后有宋遁初遇刺于京城,最终竟然让孙百熙轻轻忽忽地夺走了内阁总理宝座!孙百熙不过是个教书先生,不知生民利病,不知人间疾苦,不知官员能否,不知国家治乱,何德何能据此高位?相信他不出半年时间,肯定会重蹈唐少川的覆辙! “没想到孙百熙尚未去位,大总统便开始属意于梁燕孙。梁燕孙是何方神圣?当初大人您以盐运使衔在天津训练警察的时候,他不过在北洋编书局抄撮编纂兵书;大人您就任巡警部右侍郎的时候,他才是五品京堂候补。没想到几年时间过去,他居然要后来居上,真是令人拊膺长叹!”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在灯火明灭烟雾缭绕中,赵秉钧的声音也显得有些飘忽,“书畲老弟,你觉得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程经世道:“卑职觉得纵使稍微忤逆大总统的意旨,也不能让梁燕孙接掌总理职位!” “哦?为什么?” 程经世答道:“大人您应该知道唐少川对于梁燕孙的知遇之恩吧?他们两人不仅是广东同乡,当初梁燕孙落选经济特科之后来到北洋编书局任职,便是由时任天津海关道唐少川向大总统介绍的。梁燕孙由此得与大总统结识,并进入北洋团体,交接北洋军中将领。 “随后清廷委任唐少川为全权议约大臣,赴印度与英国代表谈判有关西藏问题,唐少川又奏调梁燕孙为参赞,充当随员共同出国。再后来,唐少川接替盛杏荪出任全国铁路总公司督办,又请梁燕孙襄助此事,由此梁燕孙开始在交通部站稳脚跟。 “可以这么说,梁燕孙能有今天这番成就,恩主是大总统,但他最感激的人却是唐少川。而大人您与唐少川之间过节,应该不用卑职缕述吧?若是梁燕孙接任内阁总理,乃至于将来接受大总统之位,难道他不应该以涌泉相报当初的隆恩厚德?” 第四五三章狭巷短兵相接处 “除掉梁燕孙?绝对不行!”尽管赵秉钧眼神已经迷离,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还是保持了足够的清醒,“虽然赵某看不惯梁燕孙的作态,但还不至于下此狠手,否则吃亏的一定是咱们北洋团体,反而让孙百熙、黎宋卿等人渔翁得利。” 程经世笑道:“大人您想多了,卑职再怎么不晓事,也不至于鼓动大人您行刺大总统府的秘书长啊!这可是要杀头的!” “那你的意思是?” 程经世道:“现在大总统不是委任梁燕孙负责组党事宜么?这其中未尝没有考校查验的意味。只要咱们让梁燕孙功败垂成,或者在此过程中身败名裂,大总统对他必然大为失望。如此一来,大人您就可以趁机取而代之!” 赵秉钧微微摇头:“组党之事关乎大总统选举,大帅对此极为关注,一举一动皆在其掌握之中。若是知道咱们胡乱插手败坏他的好事,只怕你我性命难保!赵某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也曾做过内务总长、内阁总理等要职,早就明白功名利禄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视之等同粪土,得固欣然,失亦从容。若为此等身外之物而抛却大好头颅,岂非鬼神笑我?” 程经世不知道这是赵秉钧故意放出的烟雾弹还是抽了鸦片之后的谵妄之言,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绝不是赵秉钧的真实意图。故而他接着劝道:“是、是,大人您阅尽世事,将名利看得非常透彻,可是卑职咽不下这口气!要说全国最应该做总理也最适合做总理的非大人您莫属,凭什么唐少川、孙百熙、梁燕孙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夺走了本属于你的总理职位?再者说,如今是民主共和社会,内阁总理之位属于天下公器,当天下共逐之,理应由有德有能者先得。岂能私相授受?而且在位的又不是咱北洋系的人,咱们何须有那么多顾忌?” 赵秉钧吐出一口烟气,惨然笑道:“是啊,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得!可咱们凭什么和别人去争呢?之前运气不及唐少川、实力不及孙百熙,只能饮恨败北;而眼下论财力、论恩宠、论年纪又拼不过梁燕孙。咱们凭什么去和别人争!” 程经世低声说道:“大人,虽然梁燕孙稍稍年轻几岁,近来又颇得大总统的青眼,而且凭借把持交通部与交通银行的便利,财力颇为雄厚,但却并非稳操胜券无懈可击。只要咱们运作得当。纵使不能荣登总理宝座,也足以让梁燕孙折戟沉沙!” “哦?”赵秉钧语气很含糊。 程经世精神一振,急忙说道:“大人,做成一件事或许要费尽千辛万苦,还得靠天时地利,但要败坏一件事实在是易如反掌!就比如现在梁燕孙组党拉拢国民党籍议员,意图与孙百熙竞争总理之位。从现在着手到最终登位怎么也要三五个月工夫吧?但咱们要想让他无法染指内阁,却不费吹灰之力! “大总统不是允诺拨付90万元给梁燕孙作为建党经费么?毫无疑问,梁燕孙会利用这笔公帑来收买国民党籍议员的。凭借大人您的手段,肯定可以轻而易举搜集到他们之间权钱交易的证据。到时候咱们把证据往新中国党掌控的媒体报社一寄,保证让梁燕孙灰头土脸名誉扫地,自然无颜问鼎内阁。这是最简便易行的法子!” 赵秉钧放下烟枪摇了摇头:“贿赂议员、权钱交易算什么大罪?别说全国上下的管院议员,只怕清白圣洁如孙百熙,私底下也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情。怎么可能凭此扳倒梁燕孙?如果因此而耽误大总统选举,惹得大帅雷霆大怒,彻查起来咱们也难逃干系。” 程经世道:“大人说得极是,现在全国上下货赂公行,权钱交易、收买议员确实不算什么大罪,但这些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没有谁敢捅到台面上。尤其是那些国会议员。都是当初许下无数承诺而被民众选上来的,更加小心谨慎。一旦赃迹败露引起公愤,必定自身难保。作为当事另一方,梁燕孙安能独善其身?至于大总统事后追查。他应该首先怀疑是孙百熙暗中使绊子。只要咱们做得天衣无缝,就绝不会追查到咱们头上的。” 赵秉钧道:“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既然是咱们做的,那就肯定会留下痕迹,怎么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呢?再者说,大帅心中要对某人起疑,难道还需要什么证据不成?” 程经世垂下头默默思忖片刻:“刚才那是最简单的法子,难免网漏吞舟。卑职还有个主意,梁燕孙与唐少川不是关系莫逆么?前不久穷途末路的唐少川接受孙百熙的招徕,担任广东省民政长一职,想来他们之间必定会有书信往来。咱们只需在某些小报上虚构唐少川秘密劝降、梁燕孙殷勤酬答的书信,然后再传到大总统的耳朵里,肯定会让大总统对梁燕孙生疑。如同大人刚才所言,大总统心中要对某人起疑,难道还需要什么确切证据不成? “而且梁燕孙与潜社、集益社等小社团的首领一向关系密切,很难想象其中没有什么猫腻,在组党过程肯定还会有很多僭越之处。咱们只要用心搜集,稍加编织,完全可以就此做一篇上好的文章。只要咱们持之以恒,不怕大总统不对梁燕孙心生猜忌。只要梁燕孙去职,大人您就是接任政党首领的最合适人选,其后继任内阁总理也是水到渠成!” 赵秉钧微微点头:“这个主意倒有点意思,既不留痕迹,又润物无声,且不耽误大帅的正事。当然,究竟如何实施,还容赵某思索数日!” 话音刚落,马车停了下来,原来说话间已经到了赵府门口。 ———— 按下赵秉钧如何对付梁士诒暂且不表,且说梁士诒得到袁世凯授权之后,正式树立起“公民党”的大旗,开始挥洒银元四处招兵买马,招揽的主要对象包括大小政客、著名学者、各地旧官僚、大企业主以及买办等。而个中最重要的目标自然是国会议员,银弹攻势也尤为猛烈,半公开的行情是但凡加入该党的议员,每个月发给200元的津贴以资挥霍。 霎时间公民党的名字日日见诸报纸头版,纷纷扬扬传遍了大江南北。 不过奇怪的是,公民党虽然声势浩大,但却没有正式的党章,甚至连明确的政见也没有。在他们发布的《政见书》中声称:“以国家权力实行政治统一、增进人民福利,为本党确信之政权。随时发表政策,求国民多数之同情。”看上去颇有几分代表和先进性的精妙,其实换句话说就是:咱们公民党虽然没有什么特定的政见,但你们想要什么政见,我们就可以主张什么政见。 更奇怪的是,公民党召开成立大会之后,声称迅速设本部于北京、设分部于各省。但包括公民党主要骨干在内,任谁也不知道这个北京本部是在京城的哪个位置,因为公民党从始到终根本就没有设立正式的党部。蹊跷的还不止此。北京本部借地开会后选出了理事、参事、评议员、干事各若干人,但居然没有选出党魁,众望所归的党魁人选梁士诒只是担任理事而已。 一个政党居然没有党章、没有政见、没有本部、没有党魁,这还不够奇怪的么? 这种奇怪的现象顿时引得全国上下议论纷纷,大家普遍认为这个公民党其实就是袁世凯的御用政党,目的就是想与内阁总理孙元起在国会中一较高下,至于空缺出来的党魁位置,自然是留给袁世凯,所以连大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都不敢僭越,只能担任该党的理事。 然而作为旁观者,孙元起却知道公民党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大总统选举迟迟不能进行,自己又小动作不断,在这种情况下袁世凯坐不住了,决定亲自跳出来和自己拼个刺刀见红!故而公民党的第一项任务不是拟订党章、敲定政见、确立本部、选出党魁,而是用尽各种手段拉拢足够多的议员,尽快选举袁世凯为正式大总统。 公民党虽然成立的很仓促,但来势汹汹,孙元起丝毫不敢小觑。除了组织人手在各种报刊媒体上对公民党进行大肆批评指摘,抨击他们收买议员、权钱交易的腐败行径,毁坏公民党在国会与民众间的名誉以外,还见招拆招,与公民党在国会中展开了国民党籍议员争夺战。 国民党籍议员本来有近三百人,前段时间逃到南方参加二次革命有若干人,被袁世凯冠以“勾结匪徒,谋为内乱,逆迹昭著”的罪名枪杀、逮捕若干人,又被孙元起严惩口号吓得流亡海外若干人……这样七七八八算下来,留在京城的国民党籍议员还有两百人不到。这些人就成为了新中国党与公民党的争夺对象。 第四五四章一声已动物皆静 公民党胃口比较大,想一口吞下所有这些香饽饽。新中国党虽然是本着多多益善的原则参与竞争的,但也不会轻易放弃一城一地,派出本部得力助手与每位议员接触磋商,争取多拉几个到自己阵营,扩大新中国党在国会中的优势地位。 在新中国党最初提出驱逐部分违宪议员议案的时候,国民党籍议员都惶惶如丧家之犬,对各党派伸出的橄榄枝几乎视若救命稻草,甚至放下身段主动贴过去。在那段时间,城外新中国党总部门口不知猬集多少投机的政客。 但随着公民党竖起招兵大旗,国民党籍议员很快意识到自己由丧家之犬摇身一变,成为各方极力拉拢的关键人物,一个个都好像是从东莞成功脱险返回故里的年轻女子,收起了原先的惊惶之色,开始傲娇起来,装出温良淑德从一而终的模样,仿佛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大丈夫。其实他们端着捏着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卖个好价钱。 当然,他们矜持也不是没有回报,至少议员卖身的价格一路飙升。公民党成立短短一个月不到,议员在国会中投一次票的车马费补贴已经涨到了200元,在表决宪法、选举总统等关键时刻可能还要更高。 孙元起私下算过一笔账:按照《临时约法》规定,选举大总统需要参众两院四分之三议员以上出席,得票超过总数三分二才能当选。而现在众议院有596个议席、参议院有274个席位,举行大总统选举至少需要653人出席、436人赞成才算勉强有效。即便按出席200元、投赞成票500元的价码来算,仅一次总统选举投票就要花费35万元以上! 照这么挥霍下去,别说自己这样家财万贯的大土豪,就算有金山银山都支撑不住,何况袁世凯是靠借外债度日的呢?很显然,梁士诒他们组建公民党属于一锤子买卖,目的就是为选举总统。只怕选出正式总统之日。便是国会寿终正寝之时! 尽管孙元起也希望能招揽到更多的议员,使得新中国党在国会中一家独大,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比如新来的议员待遇不能超过新中国党原有议员,顶多就是持平;再比如新来的议员可以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助,但不能提出干涉司法、违规升迁等非分要求。 相比之下,公民党完全就没有任何底线可言。从包揽诉讼到安排职位,从圈占良田到赠送名妓,简直是无所不能。 公民党的金钱攻势很快就见到了成效。在1913年11月底国会对宪法起草委员会拟定的宪法草案进行表决时,公民党轻松否决该项提案。这次成功更刺激了公民党的嚣张气焰,不仅对其他小党派的议员大肆招揽,甚至把墙角挖到了新中国党籍议员的头上!好在新中国党前期工作做得够扎实。孙元起对本党派议员的关怀也无微不至,这才让梁士诒等人铩羽而归。 等到12月份的时候,国会中的议员争夺战终于尘埃落定。因为顾忌吃相,新中国党在这场盛宴中只捞到三十多人,虽然战果远不及公民党丰厚,但凭借这个成绩也坐稳了国会第一大党的宝座。就凭手中掌控国会350个以上的席位,袁世凯便应该让孙元起三分。因为孙元起或许不敢说将来的总统肯定是谁,但却有底气说将来的总统肯定不是谁! 毫无疑问公民党是此次争夺战的最大赢家,前后共收获国民党籍议员100多名,此外还收编其他小政党的议员数十人,加上旧有班底,其所拥有的参众两院议员人数突破200人,一跃成为仅次于新中国党的国会第二大党。尽管没有达成最初掌控国会的目的,但公民党已成为一支不容小觑的政坛劲旅。在否决约束大总统权力的宪法、提议尽快选举大总统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 至于国民党,毫无疑问是最悲催的输家,不仅国会第一大党的地位拱手让人,连辛苦竞选出来的议员也被别人瓜分殆尽,只剩下三四十名死忠分子在苦苦支撑,算是勉强保全了昔日同盟会的名头与辉煌。真可谓底裤都输掉了! 随着议员争夺战的结束,因为对方都拥有否决权。所以新中国党和公民党都保持了相对的克制与冷静,不敢再轻易把宪法草案、总统选举等重大敏感议题提交国会表决。表明上国会趋于平静,但谁都知道下面蕴藏着即将蓬勃喷发的火山,成立不到两年的中华民国局势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新到任的美国驻华公使、前威斯康星大学政治学教授芮恩施敏锐察觉到中国国会中的奇异景象。在美国政治科学学会会刊《美国政治科学评论》上撰文指出:“最近一两年来,远东最大的帝国随着国家体制剧烈变动,政坛人物、机构以及法律、政治上都发生数不胜数的变化,即便最熟悉远东情势的评论家也觉得眼花缭乱。而在眼下这一刻,它突然变得沉静起来,好像是歌剧快到高潮的时候突然鸦雀无声、故事渐入佳境的时候突然戛然而止,在令人错愕的同时,也让人情不自禁转而追究其背后的原因。 “表面上看,局面平静的主要因素是国会两大党派,由内阁总理孙元起先生(他的另一个名字约翰逊博士,或许更为我们所熟知)统领的,主张先制订宪法的新中国党;与由临时大总统、也是最强有力的军队派系北洋军最高领袖袁世凯先生掌控的,主张先选举总统的公民党,互相都拥有否决对方的权力,于是各自都保持了相对克制,使得局面暂时冷静下来。就如同决斗时双方剑锋同时指在对方的咽喉之上,在这个时候,双方最理智的行为是各退一步再寻良机,而不是愚蠢地选择同归于尽。 “在过去的两三千年里,这个古老的帝国一直实行专制统治,直到1911年底前任临时大总统孙文先生率领一群热血学生、青年士兵以及不知民主共和为何物的暴民推翻皇权统治为止。流亡美国多年的孙文先生在仓促之间借鉴美国的政治制度,为新建立的国家规划了最初的民主共和制度,包括总统制与三权分立,但不包括内阁总理。 “为避免远东发生人道主义危机,在西方各国政府积极斡旋下,孙文先生与北方处于军事优势地位的袁世凯先生达成和议,允诺让出临时大总统的职务。但为了限制袁世凯先生的权力、保护革命党人取得的果实,孙文先生在卸任之前突然改总统负责制为责任内阁制。从那一刻起已经埋下祸根,府院之间的冲突成为必然,关键只在于何时爆发。 “在最初的制度设计中,国会是作为制约府院权力与府院之争的工具而存在的,不过现在这种作用已经非常淡薄。此时国会更像是大总统府与国务院之间争斗的一个场所,可以避免诉诸武力的手段相对和平的争斗场所。但国会的约束手段非常有限,失败一方随时可能无视国会裁决,诉诸武力,进而引爆一场全国性战争,带来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这是非常值得我们时刻关注的! “以上这些只是非常表面的描述,争斗背后存在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可以从多个角度加以解析,比如总统制与内阁制之间的制度之争、大总统府与国务院之间的权力之争、军事派别与教育团体之间的派系之争等等。如果我们想竭力透过复杂烦乱的政情,企图用清晰简明的方式来探究最深层原因的话,笔者更愿意将之归结为中国传统儒家思想与西方近代民主自由思想之间的思想之争。 “众所周知,袁世凯先生出生于中国传统官僚家庭,传统儒家思想和专制统治思想对他的影响根深蒂固,从而使得他对权力极端迷恋,尤其是放纵的、至高无上而不受丝毫约束的皇权;而孙元起先生自幼生长在美国,民主、法制的观念伴随着科学知识一起成为他思想的组成部分。当他们在一起共事时,就像烈火与海水、生命与死亡一样,爆发出最激烈的冲突。 “当然,他们两人的思想并不是绝对的,袁世凯先生虽然被革命党人斥为保守主义者、独夫民贼,但他在清末自强运动中也积极主张向西方学习,比如德国的陆军、英国的海军、美国的议会等;而在孙元起先生近代民主自由思想的背后,也有着追求权力、排斥异己、意图独裁的念头。这也是当前中国政局日趋复杂的原因之一。 “尽管现在中国局势日趋紧张,争斗随时可能从国会爆发,进而变成武装冲突蔓延到全国,但在笔者看来,却并非没有解决当前中国困境的办法,因为袁世凯先生和孙元起先生的思想里已经互相交融,存在着相互理解的基础。他们只需像剑锷互指着对方喉咙的决斗者一样,各自后退一步,然后划分好权力分属,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所有的争端自然都会迎刃而解。这也是近三百来西方政治斗争的经验所在!” 第四五五章出一头地让宗武 创办于1906年的《美国政治科学评论》,不仅是美国政治科学学会会刊,更是极具国际影响力的政治观察杂志。经世大学近期新设法政学院、中国政策研究院等机构,为丰富图书馆藏、开阔学生视野,在海内外大肆采购书籍、订阅报刊,其中自然不会遗漏这本响当当的专业期刊。只要翻阅这本期刊,就绝对不会错过这篇由美国驻华公使撰写而且关乎现在中国政治格局的文章。 不过从芮恩施在驻华使馆写完这篇文章,到寄送给《美国政治科学评论》杂志社审阅,再到付梓印刷,再漂洋过海来到经世大学。等梁启超把它送到孙元起的案头时,时间已经进入了1914年。此时新中国党与公民党之间更加剑拔弩张,参众两院的气氛也日渐凝重,甚至连最迟钝的人都能闻到其中的硝烟味。 这也难怪!国会从1913年4月份正式召开,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年时间,大总统选举之事一直悬而未决,显然袁世凯已经失去耐心,开始变得焦躁起来。某位日本记者在日本外务省在北京出版的汉文报纸《顺天时报》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指出:“现在的中国局势,就像是两个儿童手持炸药互相威胁,都希望自己更危险的动作能够吓唬住对方,从而取得对方的让步。殊不知这种危险行为很容易擦枪走火,不经意间就可能引爆炸药,最后使得双方都灰飞烟灭。——不过这对于流亡在外的革命党人以及其他地方实力派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消息。” 孙元起看完芮恩施的文章,不禁掩卷沉思:文中把国会两党的纠纷上升为府院之争、派系之争,倒还有几分道理;但要升华到东西思想冲突,那就纯属扯淡了。不过芮恩施有一点却没说错,在官场浸淫那么多年,自己的思想确实不再是当初那般青春热血纯洁如素,而是变得污浊不堪。掺满了追求权力、排斥异己、意图独裁的念头! 这些是尘世的污垢锈渍,还是官场的斗争经验与生存法则?孙元起一时间也辨析不清楚,不过他知道如果这么僵持下去的话,最终必然演变成一场两方势力的大决战。尽管在一战爆发前彻底解决掉袁世凯的想法很诱人,但孙元起却不敢尝试,因为自己经济、科技、教育等方面的实力还没有完全转化战争潜力,如果现在与袁世凯短兵相接的话。被彻底解决掉的很可能是自己! 即便自己有战而胜之的实力,孙元起依然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身边还窝着沙俄、日本两条饿狼,随时可能跳起来咬一口;在外蒙、西藏也有几条喂不家的野狗,随时可能卖主求荣反咬一口;至于湖南、广东那些蠢蠢欲动的革命党人,私底下到处勾结串连。也不容轻视。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悲剧! 要想解决眼下这个危局,就应该像芮恩施建议的那样,各自后退一步。当然,首先让袁世凯后退是不太可能了,一来他的年龄资历都不是孙元起所能比拟的。二来他现在还是“临时”大总统,转正希望若存若亡,实在是退无可退。 而且客观来说,凭借袁世凯的资历与实力,当上大总统也是众望所归。谁知就这么被国民党、新中国党接力吊着将近一两年时间,对于余日无多的老人家来说确实有点不人道。他能忍到现在,已经算是修身养气功夫非常到家了! 反省过后,孙元起决定先后退一步。但这个后退不是无原则的。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做出的友善举动,而不是心虚畏战。一旦这个友善的举动被曲解为软弱退让,很可能下次新中国党就会面临更严峻的僵持、更过分的要求,所以在退让之前必须与袁世凯做好沟通。 打定主意之后,孙元起很快做好准备,单独前往大总统府拜访袁世凯。袁世凯对孙元起的突然到访颇感惊讶,急忙起身迎出中门:“真是稀客啊!百熙你好久没有过来走动走动。老夫还以为咱们什么时候生分了呢!” 孙元起只好打了个哈哈绕过此节。 眼见孙元起是独身前来,袁世凯也知道必是有要事相商,在中堂坐定,奉上香茶之后便挥退众人。山南海北说了几句没营养的闲话后。孙元起突然话锋一转:“前些日子,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先生在《美国政治科学评论》杂志上发表一篇评论当前中国政局的文章,不知大总统过目没有?” 袁世凯摇了摇头:“老夫体衰多病,两目昏眊,平日已经很少看书;而且又不识洋文,如何知道外国杂志上有什么文章?不过芮大人是美国新任驻华公使,之前曾在美利坚某著名大学堂任政治学教授,据说对政治很有独到之解。老夫前些日子在他递交国书的时候曾见过一面,只是没有深谈,现在倒有些好奇他在文章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袁世凯的话真真假假,孙元起自然不会全信,因为即便袁世凯看过那篇文章,此时他也不可能承认。有些东西最好是从孙元起的嘴里说出来。 孙元起顺着他的意思回答道:“芮恩施先生的文章从当前中国国会两党并立的局面出发,向上追溯成因,把症结归咎于民国创立之初孙逸仙突然把总统制变更为内阁制,却没有考虑到对整个政治架构的影响,使得权力分属不明晰,最终导致出现现在这番局面。在这一点上,孙某觉得他颇具慧眼!但他在文中把国会两党并立的局面理解为府院之间的权力之争、派系之争,孙某就不大赞同了。” 袁世凯神色微动:“哦?百熙你对两党并立的看法是?” 孙元起道:“在下觉得现在国会中两党并立与其说是府院之间的权力之争、派系之争,还不如说是总统制与内阁制之间的制度之争。无论是新中国党坚持先制订宪法,还是公民党要求先选举总统,所争的都是各项公权力的归属问题,并非为了个人私利,这是首先值得肯定的。但双方为何僵持不下呢?因为制度不清导致各项公权力的归属不明,大家各自心中都存在疑虑和恐惧,担心对方会攫取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权力;如果自己主动退让,又会让对方觉得有机可乘。 “事实上也是这样,人的欲望毫无止境。很多时候主动退让未必就能获得对方的谅解,反而让对方以为有利可图,以后会更加变本加厉。就像战国时期东方六国割地事秦,最初是为了求得各自安稳度日,谁知秦国却贪得无厌,今日去,明日来,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最后六国卒为暴秦所吞并。这便是前车之鉴!所以今时今日要想解决国会纷争,最好的法子就是先区分出总统、国务院和国会三方的权力,互相不得侵犯,用西方的一句俗语来说就是‘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一旦厘清各自权力归属并形成法律文件,其他的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袁世凯喝了口参汤,淡淡地重复道:“百熙说的极是,现在大家各自心中都存在疑虑和恐惧,担心对方会攫取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权力!” 孙元起知道袁世凯是担心一旦制定宪法,新中国党就把他这个临时大总统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即便不动手打扫,三四百名新中国党议员只需在制定宪法后作鸟兽散,他的大总统梦也将彻底破灭! 孙元起早已想好了对策:“在下也知道大总统的忧虑所在!宪法是国家根本大法,需要细细雕琢,丝毫马虎不得,制定这样一部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宪法必然旷日持久,而国家又不可一日无主;可是宪法未定的话,选举正式大总统又无法可依。两者间的矛盾确实不易调和。不过在下倒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不知大总统是否赞成?” “哦?百熙请讲!”袁世凯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孙元起道:“既然制定宪法需要经年累月,选举大总统又迫在眉睫,不如咱们建议国会从现在草拟的宪法文稿中抽取《国会》、《大总统》、《国务院》三章先进行修订,然后交付国会表决。一旦表决通过,即可依照这三章召开国会、选举大总统。不知大总统意下如何?” 在真实历史中,袁世凯、梁士诒和公民党的议员为了实现早日选举大总统的愿望,专门从宪法草案中抽出总统选举条款,由国会宪法起草委员会加以修订,再交由国会表决通过,随后强行进行总统选举。照这么说来,孙元起不过是剿袭前人的故技罢了。 袁世凯沉吟片刻:“百熙的建议倒是非常可行,可修订那三章也非易事,只怕短期内依然难以提交国会表决吧?” 孙元起咬咬牙道:“那只抽出《大总统》一章进行修订如何?” 《大总统》一章包括大总统的资格、选举、任期、罢黜、权力等。在孙元起看来,只要约束了大总统的权力,不让袁世凯产生专制独裁的念头,适当让步都是可以的。 袁世凯闻言顿时坐直身子:“也好,那就依百熙之见!” 第四五六章马上固惭消髀肉 在孙元起拜访袁世凯之后,国会紧张局势迅速缓解,全国民众也为之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日子里,新中国党与公民党开始就宪法起草修订展开实质性探讨。 无论在《临时约法》还是在国会宪法起草委员会原先草拟的《宪法草案》中,《大总统》一章都不超过1000字,但要敲定这不足千字的内容却并非易事,其中争论最激烈的焦点问题是大总统能否被罢黜、大总统是否有权解散国会、大总统如何解除内阁总理职务、大总统如何任命地方文武惯例等。 比如大总统能否被罢黜问题。在新中国党方面看来,大总统既然能被国会选举,就应该能被国会罢黜,这是天经地义的,根本不用讨论。 但公民党方面却不这么看,他们觉得既然国会投票选出大总统,议员们就应该对自己的投票行为负责,承担投票带来的后果。否则今天议员们因为某个承诺而选出大总统,明天又因为稍有忤逆而罢黜大总统,如此朝三暮四,如何维持国家政局稳定?又如何能让大总统放手施为?所以他们认为,大总统在任期内除了叛国、杀人等严重罪行外,国会不得提出弹劾。 再比如大总统如何解除内阁总理职务。新中国党方面觉得,内阁总理既然是经过大总统提名、众议院投票选出的,那么大总统想要解除内阁总理职务也得提交众议院投票同意才行。如果没有众议院的约束,总统不管总理是否称职。想换就换,那总理还有什么权威可言?长此以往。总理岂不是弱化成总统豢养的鹰犬,不顾民生疾苦,只懂得谄媚讨好总统? 公民党方面则觉得如果总统没有直接罢免总理的权力,如何彰显总统的权威?若是总理能够把持众议院,岂不是可以无视总统约束任意胡作非为,加剧府院之间权力斗争? 为了这不足千字的内容,双方又扯皮了将近一个月,而且有再次僵持的趋势。眼看球到了门口。可就欠缺临门一脚,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更令袁世凯着急上火,不知在大总统府里跳脚骂了多少回。孙元起此时自然不会再做让步,抱着“敌不退我不退”的态度对国会中的僵持冷眼旁观。 国会中争斗正酣,孙元起所部在南方丝毫也没闲着,经过两个多月紧张的前期准备,终于说服浙督朱瑞。并协调好海陆空三军,在农历新年到来之际突然对福建孙道仁部露出爪牙。 按照计划,先是在浙南温州、处州一带演习的浙江独立旅在原陕西陆军第一师第二旅少将旅长朱绍良指挥下出其不意一举攻破浙闽边境的伏石关、垒石关、分水关三座险隘,兵分三路迅速挥师南下,兵锋直指数百里之外的省府福州。紧接着,转场至粤北潮州、嘉应的广东航空团飞机也腾空而起。耀武扬威地光临福州城上空,除了抛洒传单外,还在鼓山一带丢下航空炸弹,炸平了一个山头后才扬长而去。就在同一天,海军第一舰队部分舰只也由马尾直逼福州。恐吓性地开了几炮。 在海陆空全方位恐吓下,孙道仁自知无力抵御。也没有过多反抗,当天下午就通电全国宣布下野。孙元起没想到孙道仁居然如此脆弱,稍加威胁便干净利落的宣布辞职。鉴于此时福建局面还需要有人维持,自己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人选顶替,只好迅速回电温言挽留。 在电文中,孙元起先是历数孙道仁为光复福建、绥靖地方做出的巨大贡献,然后表示此次进军福建主要是为荡平匪乱,整顿军备,打通广东与浙江乃至上海、苏北一线的交通,但无意于变更现在福建省府的格局,所以请孙道仁不要多虑。 孙道仁沉浮官场三十年,早已变得油滑似鬼。他知道孙元起此番之所以派兵入闽,是因为孙元起看中了福建这块地盘,或者说是孙元起在与袁世凯争夺中需要更多的地盘,故而才有眼下这场兵燹之灾;自己只不过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遭受了池鱼之殃而已,并不是自己犯下什么滔天大罪! 孙道仁虽然实力不济,但审时度势的眼光还是有的,看到孙元起来电殷勤挽留,马上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在接下来的通电中,孙道仁写道:“道仁自知治省无方,罪容不赦,愿席藁私室,以待斧钺之诛。然而闽省大乱初定,民心浮动,事务繁殷,不可须臾无人主理,加以孙大总理恳切挽留,故觍颜留任,待罪省府。凡此以后,闽省上下当谨遵国务院号令,唯孙大总理马首是瞻!” 这封通电就相当于孙道仁的效忠书、投名状! 本来袁世凯已经为国会之事心力交瘁,骤然获闻孙元起派兵入闽、孙道仁献书投诚的消息,顿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由得拍案大骂道:“孙百熙这个王八蛋居然敢瞒天过海,欺骗老夫!老夫不报此一箭之仇,誓不为人!”骂完之后只觉得喉头一甜,忍不住咳出数口鲜血,暗红色的血液沾满顺着嘴角、胡须蜿蜒而下,最后滴在胸襟上濡湿了一大片。 站在身后侍候的袁克定尚未发觉,犹自高声怒骂不已。坐在桌前汇报情况的梁士诒却看了个正着,急忙抢上前去:“大帅,您!” 袁世凯想要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谁知刚抬起手臂,眼前突然发黑,浑身没有半分力气,头部猛然往下一栽,竟然昏倒在了紫檀木书桌上。 等袁世凯悠悠醒转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袁克定坐在靠近床头的位置,眼睛余光不是瞄向身后的袁克文、袁克端等人,袁世凯的几个妻妾则在一旁默默拭泪,眼睛也不时四下偷偷打量。外间被高瓦数的电灯泡照得明明如昼,梁士诒、赵秉钧、段祺瑞、杨士琦等袁系亲信木雕泥塑似的呆坐在太师椅上,倒好的香茶没人尝上半口,一个个愁眉紧锁相对无言。 袁克定看见袁世凯忽然睁开眼,不禁低呼道:“父亲,您醒了!” 这一声好像是个信号,其他几个儿子迅速也围了上去,那些妻妾的哭声则突然大了起来。袁世凯眉头一皱,在袁克定扶持下挣扎着坐了起来,嘶声呵斥道:“老夫还没死,你们嚎什么丧!等老夫哪天真正归西了,你们再哭不迟。记儿,燕孙、智庵、芝泉他们人呢?” 袁克定有些迟疑:“父亲,他们都在外面候着呢!要不您先将养一下身体,明天再见他们?” 袁世凯不容置辩地说道:“你去把他们叫进来,其他人都出去!” 梁士诒等人突然听到内室一片哭声,还以为是袁世凯凶多吉少了,差点没瘫软在地。见袁克定出来相请,众人才暗暗松了口气。进屋之后不待见礼,袁世凯便放下参汤问道:“燕孙,老夫身体不适的消息没有传出去吧?” 梁燕孙恭谨地答道:“回禀大帅,无论是报信的人还是诊病的医师,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消息应该没有传出去。” 袁世凯有些自嘲:“说起来真是笑人!当初无论是西太后政变囚禁德宗景皇帝,还是八国联军攻破京师,迫使帝后西狩,乃至被革除所有职务,勒令回原籍养病,老夫都镇定自若举止如常。谁知今日突然听闻孙退庵(孙道仁)变节易帜,老夫心神失守至于昏厥,真是可笑之极!” 赵秉钧道:“大帅素来身体康健,此番昏厥不过是情绪激动所致,无需太过担心。请来的日本医师说了,只要您细心调养一段时日,必定可以恢复如常。” 袁世凯点点头,笑着说道:“调养一段时日?看来不服老不行啊!遥想三十年前,老夫与日军鏖战于朝鲜,枪弹临身犹且奋勇向前;二十年前与诸君在天津小站练兵,每日天明出操,策马奔驰,何等快哉!一转眼老夫已经年近六旬,快到耳顺之年了。马是很久不骑了,身体也日渐衰残,令人大有髀里肉生之叹!” “髀里肉生”是则典故,传说当日大耳贼逃难到荆州,投靠在远房亲戚刘表门下很是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某天刘表请客,大耳贼也有幸列席,过惯苦日子的刘姥姥那叫一个山吃海喝啊!吃到一半他绷不住了,要上厕所清空内存,谁知如厕回来后竟然泪流满面。刘表就很奇怪,便问道:“玄德你是不是吃撑了胃疼?”大耳贼道:“当初我经常身不离鞍(主要原因是经常打败仗,天天骑马逃生),两条腿上都是肌肉;现在日子安逸不用骑马,两条腿都快变成大象腿了(‘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 袁世凯引用这个典故,是腿上真的长脂肪了呢?还是感慨“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呢?那就很费琢磨了。 第四五七章太白秋高助发兵 赵秉钧抢着答道:“大帅体魄素来强健,将养一段时日后保证马也骑得、酒也饮得、肉也吃得,只是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大帅您应该保重贵体、勤加调护才是。属下等还想再跟着您再奔走三五十年,重整日月,再造乾坤,还我中华一个清明世界呢!” 袁克定却忿恨地说道:“父亲大人身体一向是极好的,今天之所以突然吐血昏厥,我看最大的病根就是孙元起那个狗东西!表面上他与我们在国会中周旋,还装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声称要先讨论大总统选举问题,殊不知暗地里却施展鬼蜮伎俩,企图吞并福建全省,对我北洋所据赣、皖、鄂等省形成三面包围之势。如此阴险狡诈,还自我标榜为圣人,真不知廉耻为何物!” 袁世凯这回倒没有训斥袁克定,反而目光望向段祺瑞:“芝泉你是陆军总长,你对浙兵攻闽之事怎么看?接下来又该如何处置?” 段祺瑞也早已接到福建方面的情报,闻言答道:“孙百熙麾下各部行踪诡秘,保密意识颇强,加上咱们对其渗透尚未深入,导致陆军部收到的各种消息纷纭复杂真假难辨。平定南方叛乱之后至今的两三个月里,陆军部虽然也曾接到陕西陆军第一师第二旅少将旅长朱绍良去向不明、驻扎在浙南的浙江独立旅进行演习、广东航空团在粤北潮州嘉应一带修筑机场的情报,但这些情报分散隐藏在其他无数消息中。从中根本很难窥出什么端倪。 “而且去年平定南方叛乱之役前后持续两个多月时间,我北洋各部尚且疲惫已极。亟待休整,无力再战;孙百熙麾下的湖北第二师成军未久,先是直扑长沙,然后千里奔袭广州,想来更是轻弩之末。加之他们兵员甚少,还要分散驻防弹压地方,陆军部判断他们在半年之内根本不可能再次发起战争。没想到孙百熙居然抽调浙江朱朱介人的部队,加上海军、飞机围攻福建!” 杨士琦插话道:“其实我们早该想到朱介人会出兵!一来朱介人之所以能当上浙督。大半是出自汤蛰仙(汤寿潜)的力荐,而汤蛰仙对孙百熙向来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二来自民元以后浙江省议会一直由新中国党把持,影响根深蒂固,朱介人也不敢轻易捋他们的虎须。三来浙省旅沪士绅又唯华熙银行马首是瞻。凡此种种,朱介人受命于孙百熙也在情理之中。何况月前汤蛰仙曾以探亲名义,专程回浙江会晤过朱介人呢?如今想来,汤蛰仙当时应该就是为说动朱介人出兵而特意回去的!” 袁世凯咳嗽几声:“或许有人能想到朱介人出兵。但没人会想到孙百熙居然敢在这个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出兵福建。然而事已至此,悔恨无益,眼下最要紧的是我们该如何应对!” 段祺瑞连忙答道:“回禀大帅,福建军队在军制改革后整编为陆军第14师,下辖第27、28两个旅。但都未满编,在册官兵只有8000多人,原由许崇智任师长。然而许崇智之前因涉嫌主导福建叛乱畏罪潜逃,致使师长之职空缺多时,全师上下军心涣散毫无斗志。如今闽督孙退庵又已改旗易帜投靠孙百熙。想靠福建本土军队暂时抵御浙军入侵。只怕没有任何希望! “我北洋各部离福建最近的是驻扎在江西南昌附近的北洋第六师李秀山(李纯)所部,他们经过近两个月休整应该已经恢复战力。但福建处处多山。崇山峻岭崎岖难行,自古便有‘闽道更比蜀道难’的说法。李秀山所部即便现在开拔,一两个月也未必到得了福州。即便他们千辛万苦赶到福州,只怕也无济于事,因为一两个月时间足够浙军底定福建全省了! “福建濒海,本来海军是解决当下危局的利器,但现在海军部被蒋介石把持,大批海军舰艇被抽调至海州一带参加军事演习,少数蒋志清嫡系舰只则被派到福建参与炮击福州行动,现在咱们根本无船可用。所以咱们对于福建局势恐怕是鞭长莫及!” 袁世凯皱眉道:“照芝泉这么说,咱们现在就素手无策,只能坐视孙百熙吞并福建喽?” 段祺瑞道:“是的大帅,咱们想要直接干预福建局势的话确实很难。但大帅要想阻止浙军入闽,倒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 “哦?快说来听听!”见段祺瑞欲言又止,袁世凯急忙催促道。 “围魏救赵!”段祺瑞的回答干净利落。 “围哪里?” “那要看大帅准备打多大、打多久!” “大怎么说?小又怎么说?” 段祺瑞道:“如果大帅准备打大战的话,那咱们可以命直督冯华甫(冯国璋)对山西、豫督张芝圃(张振芳)、鄂督段香岩(段芝贵)对鄂西、赣督李秀山(李纯)对湖南、苏督靳翼卿(靳云鹏)对浙江摆出战略进攻态势,必要时还可以联络广西都督陆干卿(陆荣廷)、贵州都督唐蓂赓(唐继尧)、云南都督蔡松坡(蔡锷)等一起动手,以雷霆万钧之势逼迫浙军退出福建,然后更换闽省都督。优点是以全狮搏兔,可以毕全功于一役;缺点是一旦孙百熙不受胁迫,又或者出现擦枪走火,很容易变成两方的一场恶战。 “如果大帅准备小打的话,那只需命苏督靳翼卿、皖督倪丹忱(倪嗣冲)派兵直指杭州,即可逼迫朱介人撤军。此举的优点是规模较小,容易控制;但缺点也同样明显,因为浙军此次南下本来就是以威慑为主、强攻为辅,如今孙退庵已变节易帜,浙军目的基本达到,孙百熙只需派一队人马入闽接收即可,退不退军已无关紧要。所以逼迫朱介人撤军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福建问题,还需要辅以其他手段才行。鄙意如此,具体如何还请大帅裁决!” 段祺瑞的回答让袁世凯犹豫起来:小打小闹?不仅难泄自己心头怒火,孙元起也未必在意,而且很容易做成夹生饭。但真要闹大了,自己未必就能战而胜之,说不定连现在的家底都输得一干二净! 梁士诒、赵秉钧等也静静等待最终答案。在这种大是大非问题必须由上位者乾纲独断,谁也不能越俎代庖。一时间屋内陷入沉寂之中,只听见外间墙上挂着的鎏金西洋钟发出沉闷的钟摆声。 袁世凯还没开口,边上的袁克定却按捺不住了:“大打小打有区别么?既然咱们能用围攻杭州的法子解救福建危局,难道孙元起那厮就不会利用围攻江西、湖北、河北乃至直隶、京师的伎俩来逼迫咱们安徽、江苏退军?一来二去还是变成大打,为何咱们不想占据先机? “再者说,孙元起那厮一直亡我之心不死,自民元以来他已经先后攫取山西、青海、湖南、广东四省以及半个湖北,现在又对福建伸出魔爪,足见其贪得无厌、不吞并天下誓不罢休的狼子野心!咱们与其被他今日攻一府、明日占一道地脔割而死,何不集中全力与其殊死一战?” 袁世凯微微有些意动。 梁士诒见状说道:“大少爷说得极是,孙百熙表面谦和,内心狠戾,实乃我北洋系之生平劲敌。不除此獠,终将为我北洋系心腹大患!属下觉得若是大总统决定动手的话,咱们可以秘密调遣驻扎在南苑的陆军第三师进京,一部包围新中国党总部以及孙百熙、汤蛰仙等人寓所,将该党所有要员一举成擒,从根本上铲除叛乱根源。 “另一部则趁着参众两院开会讨论宪法草案之机包围国会,断绝食物饮水供应,威胁他们不选出总统就休想出院。只要选出总统,立即以谋乱罪名逮捕所有新中国党和国民党重要议员,并宣布取缔两党资格,使得国会达不到规定人数而永远无法召开,彻底解除后顾之忧。不知大总统意下如何?” 在真实历史中,梁士诒就曾与袁世凯一起,趁着两院议员在众议院举行联席会议的时候,派出几千名由兵士、便衣警察、侦探和流氓组成的公民团将会场围得水泄不通,彻底断绝食物供应,议员们只准进不准出。这些公民团成员虽然外面穿着便衣,但军裤、皮靴、短枪等标识赫然可见,他们还在场外耀武扬威地大喊大叫道:“今天不选出我们中意的大总统,你们就休想出来!”就这样从早上一直到深夜十点,才勉强选出袁世凯这个令他们中意的大总统。 没想到在另一个时间段里,依然是梁士诒贡献出这个馊主意! 袁世凯听罢眼睛为之一亮,段祺瑞却有些踌躇:“燕孙,孙百熙妄兴刀兵攻打福建,是应该有所惩膺,段某对此也非常赞同。但出兵逮捕内阁总理、胁迫逮捕议员乃至解散国会,未免就太过了吧?” 梁士诒反驳道:“什么叫太过了?如你所言,是孙百熙有错在先,我们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纵使其间有过当之处,也只属于矫枉过正。这能有什么错?难道我们只能循规蹈矩,然后引颈待戮?再者说,欲立非常之功,必有非常之举。芝泉你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呢?” 袁克定大声赞道:“燕孙秘书长高见,袁某佩服!” 袁世凯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赵秉钧、杨士琦等人。大家都是跟随袁世凯多年的老人,哪还会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一个个都赶紧答道:“属下以为燕孙之议极是!” 袁世凯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大家都赞成,那就按燕孙说的办吧!” 第四五八章宰相有权能割地 段祺瑞却没有附和众人的意见:“大帅,卑职有个问题想请燕孙秘书长赐教!” 袁世凯呷了口参汤后说道:“芝泉何须如此客气?说吧!” 段祺瑞正色问道:“不知燕孙秘书长捉住孙百熙之后,打算如何处置?就段某所知,孙百熙虽然在立党执政中难免有舛误之处,但还罪不至死,而且他在国内外都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如果在处置时稍有不慎,很容易弄得咱们北洋上下声誉俱毁、民心俱失!” 众人不禁一愣,然后都暗暗点头:凭着孙元起偌大的名头,杀是杀不得的,擒获后如何处置还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梁士诒微微一笑:“南海瀛台四面环水,风景殊绝,当初德宗景皇帝便曾在那里住了十年时间。前不久黎黄陂(黎元洪)贪恋那里的风景也搬了过去,只是一个人觉得岑寂了些。若是孙百熙能过去陪伴他,两人日日高谈阔论把酒言欢,必定可以破解烦闷。不知芝泉以为如何?” 段祺瑞神色不动:“既然燕孙秘书长已有安排,那自然不需段某饶舌。只是大帅如今决定派兵捉拿孙百熙并解散议会,那刚才卑职所言之策恐怕就不太适用了,具体方略还需再仔细斟酌才是!” “为何这么说?”袁世凯沉声问道。 段祺瑞似乎没有察觉到袁世凯的神色变化,从容答道:“卑职最初建言‘围魏救赵’,是基于中枢格局基本不动的前提下。彼此地方势力相互抗衡制约的一种策略,其核心在一‘围’字。要义是引而不发,以势压人,迫使中枢掌权人物做出退让,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可经过燕孙秘书长妙手改动,实际已经变成通过挟持中枢掌权人物,迫使地方实力派做出退让,即‘围魏救赵’变成‘擒贼擒王’。可以想见,孙百熙一旦成擒。晋督赵行止、陕督张育和、甘督程虎臣等必然会举兵东进,如是则由原先设想中的围而不打一变成为生死大战。难道具体方略还不要仔细斟酌,做出适当调整么?” 不待梁士诒回答,段祺瑞又说道:“制订方略时我们尤其要重点考虑当前两军军备情况。据段某所知,此前的南征之役孙百熙其实只动用了湖北陆军第二师以及部分飞机,其他各部都是佯动,枪械弹药基本没有任何消耗。可以说最大限度保存了部队战力。而且他们背后有北平铁厂、汉阳铁厂两大兵工企业,即便有所消耗也能迅速补齐。相比之下,我们做好了大战准备么? “当初为确保南征之役不出差错,咱们曾抽调直隶、山东、河南等省精锐部队南下,之后便作为驻防部队留在苏皖等地,至今尚未归建。导致直豫多处出现兵力短缺。一旦发生战事,情况必然大为可忧。但这还不是最紧要的问题,最紧要的问题是我军各部枪械弹药储备严重不足!南征之役将各驻防部队可用枪械弹药搬运消耗一空,战后因为军费支绌,各部空缺一直没有补齐。陆军部的数字表明。直、豫、鲁、鄂四省半数以上的部队枪械弹药储备不足一个基数!” 袁世凯面色变得阴沉如水:“芝泉你说的这些,老夫又何尝不知道?只是现在孙百熙步步紧逼。我们实在退无可退。你也知道咱们军费支绌导致无力购买军火,而孙百熙坐拥两大兵工厂;咱们靠向各国洋行借债度日,而孙百熙的实业遍布海内外;咱们困守华北东南之地,而孙百熙不仅独据西北、西南、华南之地,还把手伸向江苏、福建、浙江。咱们实力日益蹇蹙,孙百熙却日益强盛,现在起而反抗尚有三五分胜机,再过两三年,只怕咱们想善终亦不可得!难道芝泉觉得咱们应该坐以待毙?” 段祺瑞肃身起立:“回禀大帅,卑职并无此意,也不是要动摇军心,只是兵凶战危,事前必须要考虑齐全。若是思虑不周仓促起事,将来必有噬脐之悔!” 梁士诒笑道:“芝泉总长有心了!不过若是爆发战争的话,军费和枪械弹药肯定会有着落,这一点梁某可以打包票,大帅和在座诸位大可放心。” “哦?”听说梁士诒能找到军费来源,连袁世凯都震惊了。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真要打起战来,那花费的可都不是小数目,尤其是现代战争更是如此。连米帝这种超级大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打了几年局部战争都有些绷不住,只好拉下面子找欧盟、泥轰这些冤大头帮忙。何况是此时刚刚搞完“善后大借款”的民国政府?之前的“善后大借款”已经基本上把国内能抵押的都抵押了、国外能借的都借了,现在民国政府好比是熬了几次的油渣,已经没有半点油水可榨,谁还愿意再借钱给他?要知道各国列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恶魔,可不是什么行善布施的菩萨! 与此同时,袁世凯、杨士琦等心中又有几分希冀:梁财神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既然他这么说,未必不能折腾出一大笔钱来! “梁财神”并不是说梁士诒家财万贯,而是说他善于理财,是清末民初金融财政方面少有专家能手。当时清朝为筹建京汉铁路,命梁士诒等人筹办交通银行,是当时两大发钞行之一(另一个是大清银行)。然而清皇室挥霍无度,国家财政又极度紧张,他们便把新成立的交通银行当做取款机,隔三差五前来透支款项,时任交通银行帮理(类似于今天的总经理助理)的梁士诒基本上有求必应,替清政府解决了不少财政困难。因为梁士诒总是有办法为朝廷弄到钱,“梁财神”之名由此得来。 梁士诒身体微微前倾,低声说道:“两三年前西藏噶厦和部分僧侣趁着武昌发出叛乱、清政府自顾不暇之际发动叛乱,意图驱逐驻藏大臣联豫。孙百熙时任四川总督,竟然在没有知会英国政府的情况下悍然派兵两路攻入西藏,并在民国二年夏秋之交与护送土登嘉措入藏的英军在江孜附近大战一场,使得英军伤亡逾千,最后不得不弃甲倒戈退回印度。朱尔典先生曾为此雷霆大发,向我外交部提出严厉抗议。但因为孙百熙名头较大,而且英政府在医药、飞机等方面又有求于他,最后才不了了之。 “现在孙百熙又图谋福建,殊不知日本国早已对福建垂涎已久!早在同治年间中日正式建立正式邦交关系之处,日本便在福州设立领事馆,是日本在我国最早建立的两个领事馆之一。光绪末年,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又向总理衙门提出照会,要求大清政府发表声明不得将福建土地让与或租给别国,即将福建划入日本在华势力范围。虽然当时清政府予以明确拒绝,但日本先后在厦门、福州设立专管租界,福建事实上已经成为日本的禁脔。现在孙百熙又不告而取,素来睚眦必报的日本岂会善罢甘休?” 袁克定恨恨地说道:“孙元起那厮居然敢以一隅之地得罪英、日两大强国,真是好狗胆!” 梁士诒道:“大少爷说得极是,孙百熙素来无法无天胆大妄为,不过这也正是他取死之道!在下的意思就是与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先生、日本驻华公使山座圆次郎先生磋谈,许诺我北洋军一旦击败孙百熙麾下所部,将遵守前清各项条约章程,把西藏、福建分别划为两国的势力范围。但前提是英、日两国必须向我们提供讨伐孙百熙麾下所部的军费和枪械弹药。也就是说,他们无需出兵,只要提供军费和枪械弹药就可以不劳而获。如此诱人的条件,想来他们一定会非常乐意的!” 没想到梁士诒居然想出这个馊主意,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这不是卖国求荣么?真要是这么做,百年之后自己岂不与秦桧、洪承畴、吴三桂等属于一路货色? 袁世凯神色也有些不悦,咳嗽几声后说道:“燕孙,此举未免太——” 梁士诒道:“大帅,现在福建、西藏可都在孙百熙的手上,咱们允诺划这两省为英日势力范围,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若是咱们能彻底打败孙百熙所部,统一全国,将来国家强盛,在大帅统领下未必不能打败列强收回这两省。到那时,别人只会认为那是我等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谁还会说出别的话来?若是咱们墨守成规,前怕狼后怕虎,任由孙百熙坐大,将来连自己身家性命都难保,留着那些虚名又能做什么?” 袁世凯沉吟不语,显然是心中犹豫不决。 梁士诒又道:“大帅,所谓‘成大事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拘小谅’,凡事有经有权,您又何必拘泥于尘俗虚名?” 袁世凯猛然捏紧拳头,旋即又放开:“咱们还是先筹划明天要做的事情吧!至于与英、日两国公使磋谈相关事宜,等明日之后再说不迟。” 尽管袁世凯施展了“拖”字诀,但在座众人都知道,其实袁世凯心中已经同意了梁士诒的提议! 第四五九章奈何平地不肯立 见众人一片静谧,袁世凯开始布置工作:“燕孙近来负责组党事务,对参众两院比较熟悉,派兵包围国会之事就由燕孙全权负责;智庵曾亲手搭建京师巡警部,对京城地界了如指掌,监控新中国党总部动静、捉拿孙百熙汤蛰仙等人就由智庵牵头;芝泉身任陆军总长,本来就有调动军队的便利,联络曹仲珊(曹锟)、抽调第三师精锐迅速入京事宜就由芝泉办理。各部军队务必于凌晨六时进城,然后交由燕孙、智庵指挥,杏城等人就留在大总统府居中协调。诸位可有异议?” “没有!”这个时候谁还敢有异议?难道他们觉得自己活得泼烦,碰巧大总统府的看门狗又没吃宵夜,打算现场舍生取义、割肉饲狗? 袁世凯微微颔首:“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就依计而行吧!我北洋团体兴衰荣辱在此一举,希望各位戮力同心,奋勇向前!” “是!” 众人见部署已定,袁世凯也显露出精神萎顿之态,纷纷起身告辞。 京城正月本来就春寒料峭,此时已近凌晨两点,天气更是寒冷沁骨,赵秉钧走出大门就看见站立在马车外恭候的秘书程经世。程经世急忙快步迎了上去,殷勤接过赵秉钧的公文包:“大人,今天会议怎么拖到这个时候?这几日气温骤降,您身子骨又不那么硬朗,可不能太熬夜!”说话间掀开车厢暖帘,把赵秉钧扶了进去。 车厢里银霜炭火正炽。赵秉钧情不自禁舒服地打了个哆嗦,随口应道:“哪又有什么办法?大帅今日下午突然接闻孙百熙派兵入闽、孙退庵改旗易帜的消息。心神激荡之下竟致吐血昏厥,早些时候才刚刚醒转。出现这种情况,我等岂能不守在身边?” 程经世一边替赵秉钧烧制烟泡一边说道:“即便要守在身边,大人您也应该爱惜身体才是!不过孙百熙突然派兵入闽还真是出人意料,卑职在此之前一直以为经过南征平叛之役后,大总统与孙百熙之间应该会偃旗息鼓和平共处上一段时间。而且近来国会中两党关系日趋和缓,已经开始就总统选举展开正式磋商,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没想到孙百熙居然如此胆大妄为。也难怪大总统会如此愤恨。不过大总统也非泥捏的菩萨,孙百熙如此狂妄,他又岂能善罢甘休?” 赵秉钧斜倚在靠枕上,就着烟灯美美地抽上一口才答道:“是啊,所以大帅准备给孙百熙一点厉害瞧瞧!不对,不是一点厉害,而是要一剑封喉!” “哦?”程经世手中动作微微一滞。“难道大总统又同意了咱们的刺杀计划?” 赵秉钧摇摇头:“比咱们之前提出的刺杀计划可厉害百倍!可以这么说,跟现在的计划相比,咱们之前那个计划就是小孩过家家!”说话间他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对了,根据咱们情报,今晚孙百熙、汤蛰仙他们都住在哪里?新中国党总部有没有什么异动?” 程经世恭谨地答道:“回禀大人,因为福建发生了这么大件事儿。孙百熙他们今天一天都呆在新中国党总部大楼处理相关事务,今晚也应该住在那里。怎么,大总统打算对孙百熙、汤蛰仙还有新中国党总部一起下手?” 赵秉钧道:“何止于此!大帅准备等会儿就调遣驻扎南苑的曹仲珊第三师入城,一部乘着明天参众两院召开联席会议之机包围国会,逼迫立即选出大总统;另一部则包围新中国党总部以及孙百熙、汤蛰仙等要员的寓所。将新中国党首脑全部成擒,一举底定全局。而咱们就是负责包围新中国党总部、捉拿孙汤等人的。关系重大,可马虎不得。” “明天就动手!”程经世大惊。 “是啊,大帅也怕夜长梦多!” 车厢里陷入一片静默,只有烟枪喷出的烟雾带着浓浓香气在空中蔼蔼飘动。良久程经世才说道:“大总统好大的手笔,看来他这是要孤注一掷啊!” 赵秉钧道:“大帅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咱们北洋系无论兵力、地盘,还是实业、科技,都全面落后于孙百熙。时间拖得越久,局面越不利于我们。现在越早动手,咱们胜算也就越大。而且大帅已经年近六旬,赵某虽然没专门学过医术,但因为是久病之身,也略略懂得一些医理。以前大帅身体康健还看不出什么,这次吐血昏厥后便觉得他形容枯槁、精神衰惫,处处都显露出垂垂老态。只怕纵有神丹妙药调护,以后也难恢复到之前那样硬朗,他能不着急么?当然,这些都是你我之间私聊,千万不要传到外间去!” 程经世笑道:“卑职再怎么不晓事,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还是知道的。大人放心,卑职肯定会守口如瓶!” 赵秉钧抽完最后一口才放下手中的象牙烟枪:“等会儿回去之后,你再派人核查一下新中国党总部和孙百熙、汤蛰仙等人住所的情况,确保万无一失。老夫的身子骨确实不行了,要赶紧回去休息一下,明天还有得忙呢!” 程经世道:“大人放心,卑职一定尽心尽力,保证不出纰漏!” ———— 作为攻闽计划的最高领导者,孙元起自然知道浙军何时攻入福建、飞机何时轰炸鼓山、舰艇何时光临闽江,但他却不知道各方得知消息后会做出何种反应。所以在计划开始当天便与汤寿潜、杨度等人守在新中国党总部大楼,及时接收处理来自各处的情报,并与前线保持通讯联络。 总体看来,攻闽计划进展非常顺利,尤其是孙道仁不发一枪就宣布下野,稍加挽留便允诺留任,还改旗易帜主动投诚,更是令孙元起、汤寿潜精神振奋。虽然日、英两国公使闻讯后都提出强烈抗议,但孙元起并不太在意,因为一个是迟早要兵戎相见的恶邻,现在抛媚眼、说好话都毫无意义,还不如干脆板起脸来横眉冷对;另一个则是垂死挣扎的老大帝国,虽然还硬撑着到处颐指气使,但实力已经大不如前,尤其现在被德国牢牢拖在欧洲,根本就没有插手远东的能力。 孙元起最关心的是袁世凯的反应。 根据相关情报显示,当天下午大总统府曾慌乱过一阵子,随后赵秉钧、段祺瑞等北洋系要人被陆续召进府内,之后便一直没有出来。据杨度和陈训恩的推测,应该是袁世凯接到浙军入闽、孙道仁易帜情报后雷霆大怒,便迅速找来赵、段等人商议对策。至于袁世凯究竟会采取何种手段应对,因为孙元起的情报网络暂时还没有渗透进大总统府的要害位置,所以暂时不得而知。 眼看到了深夜十二点,那些人在大总统府里还没有出来,现任国务院秘书厅秘书的陈训恩便劝道:“总理、总长、秘书长,属下觉得袁项城和梁燕孙、段芝泉等要彻夜商谈,以便尽快拿出应对之策。当前局面纷纭复杂,制订应对方略需要考虑方方面面影响,不是一蹴而就的,他们具体什么时候能够完成谁也说不准。诸位大人在此不必久等,有属下守在这里等候消息便可以了,你们早些回去休息吧!” 杨度也道:“百熙、蛰翁,彦及所言甚是有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就算袁项城他们现在拿出应对之法,也需要明天才能付诸执行不是?我们大可安心睡觉!” 孙元起见汤寿潜已经年近六旬,忙了一天也有些撑不住,便顺水推舟答应了。谁知回到住处刚刚入睡不久,就听门外有人擂门大呼:“总理快醒醒,属下陈训恩有十万火急情报禀报!” 孙元起赶紧披衣起床,开门只见陈训恩一脸惊惶之色,便急忙问道:“彦及,发生了什么事?” 陈训恩咽了口唾液后快速答道:“报告总理,根据最新情报,袁世凯准备调驻扎南苑的曹锟第三师入京,明天早上包围我新中国党总部,逮捕总理您还有蛰翁总长、皙子秘书长等人;此外还将派兵包围国会,强迫议员选出正式大总统,然后逮捕议员解散国会!” “情报可靠?”孙元起马上反问道。 “应该可靠,是咱们安插在赵秉钧身边的谍报人员传出的消息!” “快,快通知蛰翁、皙子他们!”孙元起随即抬起手腕,就着灯光隐约可以看出现在已经将近凌晨四点。 陈训恩道:“属下已经自作主张,派人去请他们了!” 说话间汤寿潜、杨度等人都衣衫不整地快步走了过来。等陈训恩介绍完情况,不待孙元起发问,杨度便一边摇头一边感叹道:“没想到袁项城英雄一世,临末了居然出此昏招,当真是利令智昏,自取败亡!” 汤寿潜却道:“袁项城此举是不是利令智昏、自取败亡,汤某不是很知道,但若不是百熙情报及时,我们全党上下明天就会成为瓮中之鳖、阶下之囚!由此可见袁项城此计虽然剑走偏锋兵行险着,却也直指要害一击致命,不可谓不高明!” 孙元起道:“现在距离天明不足三个小时,留给咱们反应的时间非常有限,我们还是赶紧讨论一下如何应对袁项城的招数吧!” 第四六零章牛不吃水强按头 杨度却好整以暇地问道:“百熙打算如何应对?” 孙元起仓促间已经大致想好了处置方案:“京内方面,所有新中国党重要人员,包括蛰翁、皙子你、彦及乃至所有国会议员、党内重要骨干等都要撤出北京。为此,必须尽快通知中华航空公司迅速从附近的天津机场、大同机场、太原机场、正定机场调遣所有可用飞机至北京机场和经世大学机场待命,同时命令北京机场和经世大学机场做好准备。天明之后立即开展撤离活动,争取在袁项城围攻机场前完成撤离计划。 “京外方面,命令经世大学、北平铁厂、汉阳铁厂做好关停准备,重要物质尽可能转移到山西境内。各省各部队即刻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尤其是驻太原、娘子关一线的山西陆军第一混成旅,驻大同和经世大学的陆军第四十七混成旅,更是要随时准备迎战来犯的北洋之敌。皙子你觉得如何?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杨度也是刚刚才从床上被叫起来,蓬头乱发、衫履不整,却依然手握折扇,拿捏出名士风范:“京外方面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以免给袁项城以可乘之机;京内方面,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熙和蛰翁关乎新中国党人心成败,自然要尽快撤离,但其他人是不是也要撤,杨某倒觉得大可商榷!” “皙子为什么这么说?”尽管情况紧急,可杨度这个慢郎中偏偏还要装出伯温重生、孔明再世的模样。孙元起也只好按捺住性子陪他演下去。 杨度这才解释道:“如刚才蛰翁所说,袁项城这是剑走偏锋兵行险着。想要一击致命。如果咱们事先没有提防,让他一网打尽,确实也称得上是高明。但只要咱们事先得到情报,袁项城这个原本还算高明的计谋就会变成奇臭无比的昏招!逮捕总长、囚禁总理、胁迫议员、解散国会、出卖国权……哪一项罪名不足以让袁项城身败名裂? “若是袁项城中规中矩地和我们在国会、内阁、地方进行角逐,凭借他雄厚的实力,咱们三五年间都未必能大获全胜。但他现在却自寻死路,采取了这么一个狠戾下作的招数。可以这么说,此计至少替我们省去两三年时间!当然。咱们要想让袁项城彻底身败名裂,永无翻身可能,那就必须配合他演好这场戏。” “演戏?”汤寿潜寿眉微挑。 “正是!”杨度摇着纸扇答道,“虽然现在袁项城已经开始调遣曹仲珊的第三师入京,但他只要得知我们新中国党重要人员全体潜逃的消息,所有后续计划必定戛然而止。如此一来,之前计划的种种阴谋就不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袁项城事后只要稍加掩饰就能蒙混过关。如果我们单方面提出指控,他甚至可以攻讦说是我们的诬陷之辞。我们也将由此失去对付袁项城的最佳机会! “所以我们大部分人都不能撤走,而是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往常一样该出席国会的继续出席国会、该进城办公的继续进城办公,让袁项城觉得一切顺利,安心把他的计划一步步执行下去。最后坠入咱们彀中而不自知。等到兵围议会胁迫选举总统、搜查新中国党大楼并逮捕部分新中国党人员,他的罪行暴露无遗,咱们再出面指控,那时候袁项城就算浑身是嘴也分辨不清了!” 孙元起皱眉道:“我们几个独自逃脱,却让我党议员和同志自投罗网身陷险境。让我等于心何忍?他们以后知道事情真相,心里又会如何想?新中国党之所以能今天这番局面。关键就在于上下团结一心。尤其这些国会议员,都是我党中坚骨干,若是他们人心散了,新中国党即便不倒,恐怕也将元气大伤!” 汤寿潜也道:“还有一点就是,袁项城虽然是以兵胁迫国会,可国会一旦投票选举出总统,那就具有无可置辩的法律意义。袁项城也就可以据此随心所欲地解散国会、废除政党、罢黜总理、任免官员,我们以后在话语权上都将处于下风。所以在此关键时刻,决不能让袁项城当选!” 杨度道:“百熙和蛰翁说得都非常有道理,越是关键时刻,人心越不能乱,也就越不能让袁项城得逞。但是你们二人必须尽快撤离北京,一是因为你们地位尊崇,关系重大,不能轻易以身犯险,将来全党上下也必定能理解;二是因为只有你们安然无恙,袁项城才不敢肆意妄为,我等留京人员才能保证自身安全。 “至于国会的情形也请二位大可放心,袁项城虽然调曹仲珊的第三师入京包围国会,但绝不敢以军装示人,也不敢随意舞刀弄枪,无非是借用‘国民代表’‘社会各界请愿团’等名头喊打喊杀罢了。百熙可以吧安定人心的活计交给杨某和杨畅卿二人负责,只要提前准备好食水,做好呆在国会中两天不出来的准备,保证让梁燕孙和他的公民党铩羽而归。” 听说杨度准备带领新中国党议员和其他骨干留守京城,孙元起有些犹豫不决。 杨度此时却催促道:“情况紧急,事不宜迟!百熙和蛰翁必须尽快乔装出门,争取在天亮前抵达经世大学,天一亮就乘坐飞机直奔大同,等到了大同第四十七旅旅部再向各省都督、各师旅长以及北平铁厂、汉阳铁厂发送密电告知情况不迟。而我们几个,还是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回去睡个回笼觉吧!明天可是天翻地覆波谲云诡的一天,需要好好养足精神才行!” 说罢杨度转身就走,陈训恩急忙跟上去低声问道:“皙子先生,那咱们用不用现在就通知各位议员?” 杨度微微摇头:“不用现在通知他们。这三四百名议员中,谁知有没有袁项城安插的间谍?万一走漏了风声,岂不是满盘皆输?退一步说,就算这三四百人都是咱们自己人,可他们人多嘴杂,身边服侍的人又鱼龙混杂,万一其间有袁项城的探子,岂不是功亏一篑?再退一步说,就算没有任何人走漏风声,骤然听到消息之下他们也难以入睡,明天上午大家都哈欠连天、神色惶恐地去参加会议,袁项城难道还看不出一点端倪?” “那咱们什么时候告诉他们?”陈训恩追问道。 “什么时候都不告诉他们!”杨度答道。 “啊!” 杨度随即促狭一笑:“彦及,估计你是睡不着觉了吧?那你现在去准备四百人份的食物、饮水,不管用什么法子,明天北洋军包围国会之前必须送到众议院大楼的新中国党休息室。没问题吧?” “啊!?” ———— 第二天天气晴好,虽然早上霜风干冷清冽,阳光却明媚可爱,让人心情大好。 下榻在总部的新中国党议员起床后,循例有服务员端来早餐。很多人发现今天的早餐似乎更加丰盛,分量似乎也更大,不过任谁也没有多想。茶足饭饱后,自有总部安排的通用新款小轿车将他们送到众议院大楼参加参众两院联席会议。 今天会议的议题还是讨论修改《宪法》草案中的《大总统》一章,这些内容已经讨论了将近一个月,大家只是在细枝末节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在有关总统权力、总统罢黜等重大问题依然是南辕北辙各说各话。尽管说来倒去还是那些内容,但议员们走下车时都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清了清喉咙,打起精神应对新一轮的扯皮。 果然不出大家所料,联席会议才开始十多分钟,新中国党议员和公民党议员就开始进入辩论状态,通常的节奏是甲方发表观点、引经据典加以印证,乙方引经据典加以反驳、并适当嘲讽,甲方加以驳斥、夹杂人身攻击,乙方谩骂,甲方反击,甲乙双方吵成一团,议长、副议长训斥调解,然后各自休战,等待下一轮辩论。 会议刚进行不到一个小时,大家正热火朝天地贡献各地各种方言中不健康的词语,突然有人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其间还夹杂着整齐的口号声,急忙掀开窗帘向外看去,只见院外密密匝匝数千人早已将会场围个水泄不通,甚至连四周围墙也站满了人。他们手里举着“公民团”字样的横幅,虽然人数众多,但大家喊出来的却是一样的话,那就是:今天不选总统,尔等休想出门! 参加会议的议员还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再也顾不上毫无营养的辩论,纷纷凑在窗户前一探究竟。谁知这一看,就有人发觉其中的疑点:来人号称是“公民团”,代表全体国民意愿,但他们进退有据,号令严整,腰板笔直,而且个个都是青壮年,有些还穿着军队制式的皮靴。这些人分明就是换了便装的军人! 作为新中国党在参众两院的领头人,李肇甫见状不禁惊诧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看来有人打算要牛不喝水强按头啊!” 第四六一章敌军围困万千重 张伯烈冷笑道:“现在宪法尚未制定,如何选举总统?这些人居然如此狂妄,声称不选出总统就不让我买出门。张某倒想看看他们是如何一口吃成胖子的!” 李肇甫却道:“这些人整齐严肃有如军伍,而且来势汹汹,只怕所谋者大,我们不可轻易视之。依我看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随后李肇甫组织部分新中国党议员临时提起议案,公推议长吴景濂出面交涉,希望公民团的请愿行为不要影响国会的正常工作,也不要试图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国会,更不能明目张胆地违背法律。想抗议也可以,但别嚷嚷,别挡道! 吴景濂只好硬着头皮带着李肇甫还有公民党的司徒颖、国民党的张耀曾等人来到大门口与那群人交涉,谁知刚出门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牢牢围住,一个个挽袖子撸胳膊,怒目圆睁杀气腾腾,大声叫嚣道:“尔等议员都是全国民众投票选出,理应想民众之所想、急民众之所急。却为何只知道在国会中互相扯皮,不干半点正事?” 这个问题劈头盖脸砸过来,倒让吴景濂为之一愣:“我们如何不干半点正事?难道讨论修改宪法不算正事?告诉你们,制订宪法关乎国家政体、民生福祉,乃是正事中的正事!” 壮汉们嚷嚷道:“什么国家政体、民生福祉,我们不懂;我们只知道‘蛇无头不走,雁无头不飞’!现在国会已经召开将近一年。尚未选出正式大总统,致使国家最高元首悬缺。民国至今尚未被欧美各大国所承认。尔等议员不思匡济国家、报效民众,反而日日在国会中磨嘴皮、打嘴仗,究竟是何等肺腑?” 吴景濂急忙解释道:“自国会正式召开以来,先后发生参议院前议长宋遁初被刺、内阁前总理赵智庵辞职、现任内阁总理孙百熙组阁、南方乱党叛乱等重大事件,致使参众两院疲于奔命,四处灭火,根本无暇考虑修订宪法、选举总统等要事,倒不是我等故意迁延。现在我们正在讨论宪法中的《大总统》一章。只要条文全部通过,马上就可选举总统。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为首的壮汉冷声说道:“我等知道你们在讨论宪法中《大总统》一章!可是《大总统》一章条文不过数十、字数不满一千,你们花费近一个月时间依然没有任何结果,如此消极怠工还想让我们稍安勿躁?我们这些人都是‘公民团’成员,代表全国四万万民众的意愿,今天到这里就是希望你们立即制定相关条文、马上推选出正式大总统。咱们丑话可说在前头,要是你们再敢推三阻四。今天各位就甭想走出这个院子!” 吴景濂顿时有些急眼:“制订宪法、推选总统乃是国家最重要事务,兹事体大,岂能儿戏?诸位想要一日之内得出结果,未免太过荒唐了吧!” 为首的壮汉又道:“若是你们觉得制定《大总统》一章有困难,可以先抽取其中关于总统选举的条文加以表决,然后就推选总统嘛!不过诸位可要记住。若是你们今天选不出我们期望的大总统,我们可是决不答应的!” 吴景濂等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那些壮汉笑骂着推搡进了国会,根本不给任何置辩的机会。 进了大楼,吴景濂顾视左右同行的几个人。然后低声问道:“外间情况大家都已有目共睹,诸位都是各自党内要人。不知有何高见?” 司徒颖哪还不知道外面这些人的来头,当下急忙答道:“述唐议长,恕在下直言,咱们制订宪法、选举总统的进程确实有些拖沓,让国内民众大为失望,所以才有今天公民团的请愿!不过刚才那人说得也有道理,咱们可以先抽取宪法中关于总统选举的条文加以讨论表决,然后立即推选总统,大则可以慰全国民众之望,小则可以解今日国会之围。不知述唐议长以为如何?” “仲实说的也有道理,”作为参议院议长,吴景濂自然不会轻易表态。在轻描淡写地敷衍了司徒颖之后,他又问另外两人道:“伯申(李肇甫)、镕西(张耀曾),你们怎么看?” 国民党现在已经式微,不仅在南方被孙、袁二人打得落花流水,在国会中也被孙、袁二人的新中国党和公民党处处挖墙脚,话语权日渐散失,顺带着张耀曾也变得小心谨慎起来。此刻见吴景濂问话,他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了身旁的李肇甫。 “在下不赞同仲实兄的看法。”李肇甫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地表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如述唐议长所言,制订宪法、推选总统兹事体大,岂能儿戏!倘若咱们今日因为公民团威迫而忍辱答应,那他们明日、后日还来怎么办?咱们岂不是要事事听命于他?那还要国会和我等议员何用?即便明、后日公民团不来,他们此举也会引发其他团体效尤。在下担心今天咱们若是答应公民团所请,以后参众两院都将永无宁日! “至于国会被围,在下觉得不必在意。京师本是首善之区,国会更是国内外观瞻所在,素来戒备森严,岂容这些宵小之辈犯上作乱、为所欲为?何况此刻袁大总统和孙总理都在京中,一旦得知国会被围,必然派兵解救。以国家堂堂正正之兵荡除些许乱民,简直如汤沃雪、易如反掌。我等只需安心等待片刻即可,奈何向这些流氓无赖屈膝让步?” “镕西你的意思呢?”吴景濂又问道。 张耀曾这才模棱两可地答道:“现在情况不明,要不咱们就静观其变,看看事态究竟如何发展?” “也好。那就等等再说吧!”吴景濂终于拍板道。 几人返回会场之后,继续讨论宪法的《大总统》条文。不过外面情势不明。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辩论起来也有气无力,会场气氛明显没有之前那么热烈,甚至好几次出现了冷场。眼看着到了中午,外面密密匝匝的请愿者依然没有散去,反而将院门堵得严严实实,就算插翅也难飞。 平时到了中午休会时间,大家都会坐车返回各党总部进餐午休。又或者三三两两呼朋引伴到附近著名的馆子里小酌几杯,但今天吴景濂宣布休会后,大部分人都稳坐在会场不动,等着其他人出门探路。 果然有少数议员觉得自已背景深厚,可以有恃无恐,又或者是各大党派派出的探路先锋,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昂昂然夹着公文包走出会场。谁知这些议员刚走到院门口。便被“公民团”的人牢牢拽住,轻则破口大骂,重则饱以老拳,直把他们打得抱头鼠窜,狼狈逃回会场。眼看同僚狼狈逃回,留在会场的议员都不禁哈哈大笑。等笑完才发现自己也是被围困的一员。又同时都闭上了嘴巴。 别看议员们平日里在国会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现在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一个个只能坐困穷城相对默然。有些议员因为没吃早饭,此刻饿得天昏地暗,只能一个劲地喝茶水解饥。等喝了数杯之后才发现连茶水都出现短缺,忍不住开始骂娘。还有些议员好吸大烟。此时烟瘾犯了却没处寻找过瘾之物,在会场上哈欠连天,鼻涕不是鼻涕,眼泪不是眼泪,直急得抓耳挠腮捶胸顿足,平白成为周边议员的笑料。 新中国党议员有些庆幸今天早餐的丰盛,但呆坐在会场中也不是解决之道,在李肇甫、张伯烈等人招呼下,众人来到二楼的新中国党休息室。刚推开门,就看见杨度、杨永泰、陈训恩等几个人好整以暇地坐在屋里,李肇甫不禁大吃一惊:“皙子秘书长、畅卿总长,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外面那些人能放你进来?” 杨度摇着折扇笑容可掬地答道:“孙百熙今天早些时候听说有人纠集兵痞流氓包围议会,赶紧命杨某准备些食水以备诸位不时之需,所以杨某就和畅卿、彦及他们一同赶了过来。至于外面那些人,他们是只让进不让出,对于我们自投罗网倒没有过多阻拦。” 李肇甫这才看见休息室墙角放了好些个木桶、荷叶包,想来就是杨度送来的饭菜饮水了,心中顿时感激莫名:“百熙委员长真是思虑周全,对我等关怀备至,李某感激不尽!” 张伯烈倒有些好奇:“可是皙子秘书长,你们是怎么运送这些饭菜饮水进来的?难道外面那些乱民对于进来的东西百无禁忌?” 杨度道:“怎么可能!他们既然打定围困的主意,怎么可能允许运送饭菜饮水进来?不过幸好咱们彦及老弟有瞒天过海的妙计!” “哦?” 陈训恩连连摆手道:“皙子先生谬赞了,那可算不上什么妙计!在下只不过是把饭菜放在轿车后备箱里,然后装作来接人的模样。外面那些人哪里见过什么轿车?自然更不知道后备箱里能放东西,所以就轻松运了进来。”——事实上,这些饭菜是今天早上神不知鬼不觉放在几位议员车上运进来的,那时候外面还没被曹锟的第三师包围,自然是轻而易举。 见中饭有了着落,而且有“援军”进来,新中国党诸位议员顿时精神大振,要不是杨度事先让他们保持低调、暂时不要显露出来,估计他们现在已经是欢呼雷动、高声谈笑了。李肇甫没有急着过去吃饭,而是顺势坐在杨度身旁,似乎不经意地随口问道:“皙子先生,百熙委员长有没有说过打算如何解国会之围?” 杨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声答道:“解围还不简单?百熙他早已做好了周密计划,你就放心吧!”其实他心中却在暗暗想道:此刻孙百熙应该已经在大同发号施令了吧? 第四六二章钧天残梦忽惊回 放下出现僵持局面的国会暂且不表,让我们回过头来看看城外的新中国党总部。 早在孙元起、汤寿潜等人离开之后,陈训恩、杨永泰就开始有计划地销毁机密文件、疏散重要人员,防范随时可能到来的围捕。等到国会议员吃完早餐启程前去开会,陈训恩也完成了最后的检视,随同杨度、杨永泰撤离总部,乘车直奔众议院大楼,为本党议员摇旗呐喊助威掠阵。 新中国总部向来是人来人往,隔三岔五总会有些神秘的举动,故而普通工作人员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平常的一天。谁知等到上午九点多钟,沿着大路突然涌来数千名手提木棒、铁棍等凶器的暴徒,顷刻间将占地数十公顷的新中国党总部团团围住。 作为全党中枢所在,新中国党总部当然不是任人搓扁捏圆的软柿子!别看平常门口只有几名站岗放哨的士兵,其实里面驻扎有全副武装的一个连兵力。此时见来者气势汹汹,立即全体紧急出动摆出防御阵势。只见他们手中制式武器是中工1911式步枪,简便易携的60mm轻型迫击炮几乎每个班装备一门。更过分的是,这个百余人的连队居然有4挺马克沁重机枪,此刻正架设在新中国党总部大楼周边。可以想见,如果外面这些手持冷兵器的暴徒胆敢硬闯的话,他们不付出数百人的鲜血和生命,绝对进不了大楼半步! 这些暴徒都是北洋陆军第三师第六旅的军官士兵乔扮而成。自然知道对面守军手里大杀器的厉害。他们手中拎着的木棒、铁棍等用来震慑普通民众应该绰绰有余,但要用它来冲击由步枪、迫击炮、重机枪组成的防守阵地。简直和自杀没有任何区别! 被调来协助捉拿要犯的第六旅旅长张鸿逵见状急忙和赵秉钧商量道:“赵大人,当面守军人数接近一个营,而且武器装备精良,装备有重机枪、迫击炮等重武器,远远超出我们最初预料。虽然我军人数略略占优,但遵照军令并没有携带弹药武器,如今想要赤手空拳夺下大楼,未免有些困难。大人您看?” 赵秉钧虽然之前知道新中国党总部有一个连左右兵力。但没想到他们居然武装到牙齿,凭借手中的冷兵器一时半会儿根本啃不下来。难道要动用枪炮进行强攻?动用枪炮与手持棍棒可就完全是两回事了!后者出了什么意外还可以掩人耳目,推脱到公民团或者流氓混混头上;要是动用枪炮,只怕厚黑如袁大总统都不好胡乱推卸责任吧? 沉吟片刻之后,赵秉钧道:“治中老弟,此事关系重大,赵某也不敢轻易决断。我看不如还是先去请示大帅。看看他老人家意下如何。你说呢?” 赵秉钧不敢担责,张鸿逵就更不敢担责了,闻言连忙答道:“赵大人说得也是正理!反正此处距离大总统府也不是很远,打马飞奔的话来回不要一个小时,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话说从昨夜送走梁士诒、赵秉钧等人之后,袁世凯一直觉得心神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老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在床上辗转反复直至天明。好在接下来一切正常,才让袁世凯略略松了口气。然而没有得到最终结果,那颗心总是忽忽悠悠悬在半空中。正在此时。赵秉钧的信使请来叩门请示。 听说新中国党总部守备森严、装备精良,袁世凯心中反而莫名安定下来,反过来安慰信使道:“孙百熙坐拥两间全国最大最先进的兵工厂,新中国党总部又是他的巢穴,经营日久,一时间难以攻取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如何攻破此地,杏城、斗瞻(阮忠枢),你们二位有何高见?” 杨士琦年龄较阮忠枢略大几岁,而且他又曾见过孙元起数面,对孙元起颇有好感,闻言答道:“大帅,都说‘刀枪无眼’,一旦明刀真枪打起来,难免会有所误伤。孙百熙在国内外颇具名望,若是他在争斗中有所损伤,岂不是要引起轩然大波?对于大帅声誉也会造成巨大影响。所以杨某觉得力攻不如劝降。 “就杨某所知,孙百熙性格谦顺冲退、平和易驯,并非是执迷不悟、负隅顽抗之徒。现在孙百熙等已成笼中之鸟,插翅难逃,国会又已名存实亡,而且他麾下各部距离北京最近的是驻守大同的陆军第四十七旅,三五日间也难以赶来救援。纵使他凭恃手中的精锐武器困守上三五日又能如何?三五日之后呢?只要晓以利害,他应该会审时度势,束手就擒的。” “杏城兄虽然言之成理,不过却犯了‘灯下黑’的错误,致使‘一子错,满盘皆落索’。”阮忠枢边说边摇头道,“孙百熙所部距离北京最近的是驻守大同的陆军第四十七旅么?杏城兄莫非忘了前清鼎革之际,清廷禁卫军两次攻打经世大学之事?虽然在大帅和孙百熙达成协议之后,当时驻守经世大学的军队全部撤至大同、朔平一带,但经世大学依然以保安队的名义保存了五百名左右的精锐力量,还有数量不清的轻重武器。经世大学及其附属中学学生历来尚武,每学期都有军事操练课程,稍加动员起来,其战力不下于一个旅。经世大学与新中国党近在咫尺,须臾可至,安容我等慢条斯理地说服孙百熙?” 袁世凯微微颔首:“那斗瞻的意思是?” 阮忠枢慨然答道:“既然我们派人包围国会、搜剿新中国党总部,就已经势同骑虎,没有丝毫中途收手的可能!至于名声,不过是故作清高之辈用以沽名钓誉之物,对于我等以杀伐立威者何用之有?在阮某看来,既然孔夫子杀得少正卯、魏太祖杀得杨修、清世祖杀得金圣叹,那我们同样杀得孙百熙!只要大帅手握权柄,名声之类将会如影随形,不期而至,哪有那么多的顾忌可言?” 袁世凯不禁放下手中的参汤:“斗瞻说得极是,袁某现在是骑虎难下、覆水难收,唯有一条道走到黑,哪还有那么多的顾忌?传令赵智庵和张治中(张鸿逵),准予他们动用包括山炮在内的各种武器发动强攻。无论他们采用何种手段,今天天黑之前必须攻下新中国党总部,将要犯全部擒获!” 得到袁世凯的授权之后,赵秉钧和张鸿逵等人再无顾忌,立即着手准备枪械弹药准备展开强攻。虽然北京城内就有军火库,但把军火运送到阵地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尤其是山炮、重机枪等重武器,更是需要不少时间。 在北洋军第三师第六旅紧张备战的同时,驻守新中国党总部的第四十七旅二团一营一连连长陈时骥也在紧张的忙碌,他除了督促各班排构筑防御工事外,还在四处找人请示究竟该如何应对来犯之敌。奇怪的是,昨天还在总部出现的孙元起总理、汤寿潜总长、杨永泰总长、杨度秘书长等人,此刻都不见了踪影,无奈之下他只能舍近求远,同时向驻扎在经世大学的二团团部及远在大同的第四十七旅旅部发电汇报情况,请求指示旅部回电倒也及时,不过内容却让陈时骥大为光火。电文要求一连上下积极做好防御准备,如果来犯之敌发动强攻,一连必须在交火两分钟后放弃抵抗,主动缴械投降。交火两分钟后必须放弃抵抗,还要主动缴械投降?凭什么?凭借手中的武器和构筑的工事,陈时骥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守护总部大楼至经世大学援军到来! 不过经历过护校之役洗礼的陈时骥已经不是雏儿,知道战场厮杀并非单纯维护正义那么简单,更多时候是出于政治需要。只要政治需要,战随时可以打,也可以随时不打,就好像现在这样。他作为一个普通的连长根本没有资格质疑,只需要严格遵守命令就行。 战斗在下午三点十分由进攻的北洋军第三师第六旅打响。 陈时骥似乎在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从开战之初重机枪和迫击炮就没停过,一直对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进行疯狂扫射轰炸。两分钟时间一到,迅速命令部下砸毁手中的武器,然后干净利落地举起了白旗。如此反差强烈的对比,不仅让进攻的北洋军面面相觑,连督战的赵秉钧、张鸿逵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命陈时骥先率部撤出战壕,才小心谨慎派人进入新中国党总部展开搜查。 如果说进攻是先惊后喜的话,那么搜查就是先喜后惊。赵秉钧率人翻遍了新中国党总部,几乎是掘地三尺,依然没有孙元起、汤寿潜等人的踪迹。他只好一边对新中国党总部众人威逼利诱,希望找到有用的线索,一边赶紧派人将大致情况报给袁世凯。 袁世凯听说新中国党总部守军只抵抗两分钟、孙元起等人不知所踪,顿时大惊失色,强烈的不详预感再次袭上心头。杨士琦、阮忠枢等也不知所措。慌乱间袁世凯四下环视,突然看见案头上的收音机,急忙命袁克定道:“快、快打开收音机!” 第四六三章包羞忍耻是男儿 旋开旋钮,调到中华广播最负盛名的新闻频道,播音员清亮而又略显急促的声音马上就流淌出来:……据北京方面传来的最新消息,今天早些时候围攻新中国党总部的数千暴徒于下午三时许对大楼猛烈开火,守军随即予以还击。双方交战持续约十分钟,守军最终因寡不敌众、弹药缺乏被迫投降,随后暴徒进入新中国党总部大楼展开搜捕行动。 消息显示,前此一天内阁总理孙元起先生、内务总长杨永泰先生、工商总长汤寿潜先生、国务院秘书长杨度先生等均曾出现在大楼里,搜捕行动很可能与他们有关。他们情况如何?是否被捕?因为现在周边地区还处于戒严状态,严禁任何人进入,所以我们暂时还没有更进一步消息。 据相关人士透露,围攻新中国党总部大楼的暴徒应该和围攻国会会场的暴徒一样,均是来自驻扎在南苑的陆军第三师。陆军第三师源出北洋六镇,师长曹锟先生、旅长唐天喜先生、张鸿逵先生等都是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先生的亲信故旧。现在他们分兵包围国会要求立即选出总统,并武力攻入新中国党总部,搜捕内阁总理、总长,这些举动究竟出于何等目的?背后究竟又由谁指使?这些问题令人深思! 见袁世凯的脸色有些难看,袁克定急忙宽慰道:“中华广播公司自成立以来,一直充当孙元起和新中国党的喉舌。最擅长捕风捉影、造谣生事,父亲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说罢准备上前关上收音机。 袁世凯却摆摆手:“不用关!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既然中华广播公司是孙百熙的喉舌,总有些消息是我们不知道的,听听也好,免得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 袁克定只好又坐回来,陪着袁世凯继续听广播。 本台最新消息,继午前川、陕、晋、甘、青、藏、新、湘、粤、闽、浙十一省都督联名授权本台发布通告,希望围攻国会和新中国党总部暴徒立即停止一切非法举动。接受国会和国务院之裁决后,十一省都督再次联名授权本台发布通告,通告全文如下:惊悉暴徒不顾国内外广大民众之强烈反对,于今日午后三时许悍然动用机枪、火炮等重武器,对新中国党总部发动攻击,致使高楼瓦砾、生灵涂炭,我等不胜愤慨! 民国自成立以来。即以民主共和自别于前清。然国会为民主之本,政党为共和之基,今未闻参众两院、新中国党有何罪愆,而为暴徒所乘,一则以棍棒胁之,一则以枪炮攻之。神奸窃柄。憸壬弄权,莫过于此!我十一省将士闻讯无不发指,涕泪染于襟袖,怒气冲于霄汉,其恨可知也! 今时二十万精锐已秣马厉兵。整装待发;数百架战机转场至大同、太原等地,枕戈待旦。我等正告主使及胁从者务必悬崖勒马。知至而至,勿使科布多城、乌里雅苏台、广州之惨状重现于首善之区也! 自从刘明昭所部一营兵力在数十家飞机协助下轻取凶名赫赫的济军之后,空军威名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之前在布尔干河、科布多城、乌里雅苏台乃至库伦的战绩也被各大报纸翻检出来,添油加醋之后刊登在重要位置,其间充满了记者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和鬼斧神工的艺术加工。在文中,飞机被渲染成可以横扫全国、威震全球的大杀器,仿佛是飞机一出群雄跪服。一时间多少架飞机能够完胜北洋军的问题,成为广大民众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内容。 显然袁克定也是那些报刊文学的读者,听闻数百架飞机要轰炸北京,不由得有些惶然:“他们居然威胁动用飞机轰炸京城!难道他们不知道京城有近百万人口么?他们要是动用飞机的话就不怕生灵涂炭,惹得人神共愤?” 杨士琦安抚道:“大少爷不必担心,飞机轰炸不过是他们的威胁恐吓之词,做不得真。现在孙百熙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安敢轻举妄动?兵法上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说得就是眼下这种情况。” 袁世凯悠悠说道:“老夫也希望飞机不要轰炸京城。但不是老夫觉得飞机难以对付,而是一旦飞机轰炸京城,就说明孙百熙已经顺利逃出京城,他们有恃无恐,才敢肆无忌惮地轰炸京城。——哦,老夫差点忘记孙百熙他历来爱惜瓶瓶罐罐,连旧骨头、破纸卷都什袭珍藏,只怕他逃出京城,也未必会派飞机轰炸京城。诸位大可以高枕而卧!” 阮忠枢一愣:“大帅觉得孙百熙可能逃出京城?赵智庵的情报显示,孙百熙可一直都呆在京城没挪窝,而且我们今天凌晨才最终敲定计划,难道他能未卜先知、插翅飞走?” 袁世凯摇摇头:“老夫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而已。既然梁燕孙、赵智庵还没消息过来,我们还是继续听广播等着吧!” 本台消息,华熙银行方面在获知北京发生胁迫国会、围攻新中国党总部事件后,第一时间发表声明,全国所有分支行将暂停兑换民国政府及直隶、河南、山东、安徽、江西、湖北等省公债,并将持有的公债大肆抛售,民众闻讯后纷纷前往交通银行等国有银行挤兑。截止至今天下午,上海市面相关公债价格已经暴跌四成,预计明天情况还会加剧,并将逐步波及北京、天津、济南等地。此外,致用医药公司也发表声明,称因产能不足,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会削减对上述地区的药品供应,涉及的药品种类包括黄花蒿素、青霉素、磺胺、土霉素等特效药。 根据日本广播公司(JBC)消息,流亡日本的原国民党理事长孙文先生在获悉北京发生围攻国会、新中国党总部的消息后表示,此事幕后指使者毫无疑问就是现任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先生。自戊戌变法以来,袁世凯先生一贯反对革命维新、一贯反对民主共和。辛亥革命期间他宣称拥护革命,不过是他权宜之计。从接掌临时大总统之位后便汲汲排除异己,企图实行专制,受迫害者包括已故的张振武先生、现在被囚在京的黎元洪先生、流亡海外的黄兴先生及孙文本人,还有现在的孙元起先生。经此一役,中国革命形势将更加严峻,不过也会促使孙元起先生和新中国党同仁彻底认清袁世凯先生的真实面目,与国民党中的革命者站到同一阵线上来。 最后孙文先生表示,鉴于国内部分国民党同志被袁世凯先生收买,党内思想混乱,组织严重不纯,已经不能肩负起领导革命继续前进的重任,所以他决心从整顿党务入手,在近期内将国民党改组为中华革命党组,以期拯救革命。 袁克定脸色铁青地骂道:“孙文居然要和孙元起勾搭到一起?这真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要说孙文也是记吃不记打,难道他就忘了孙元起参与刺杀宋教仁、挥兵直下轻取国民党治下的湘粤之事?当初在通电骂孙元起是猪狗不食其余,现在看到有机可乘,又马上腆着脸贴上来,还真是不知廉耻为何物!” 这番话在袁世凯听来,颇有些当着和尚骂秃驴的味道,不禁厉声斥责道:“你懂什么?孙逸仙以一介白身奔走海外数十年,推翻前清统治,号令江南半壁河山,创下偌大的基业,也算得上是一时豪杰。他言行虽有不检点之处,但却不是你这等后生小子所能随意菲薄的! “什么价记吃不记打?什么叫不知廉耻为何物?古今但凡做大事者都要在‘忍’字上下功夫,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才能成常人之不能成,所以周文王可以啜食自己儿子的肉羹、勾践可以服侍夫差出恭、汉高祖可以穿戴女人衣裳。你连‘包羞忍耻’‘纳污含垢’的道理都不懂,还敢信口雌黄菲薄他人?我看你才是不知廉耻为何物!” 阮忠枢急忙和稀泥劝解道:“大帅说得极是,不过大少爷说得也在理,如果新中国党与国民党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话,确实大为可虑!我们应该趁着他们尚未勾结,早加提防才是,免得‘涓涓不壅,终为江河;绵绵不绝,或成网罗’。” 袁世凯叹了口气:“还是等我们过了眼下这关再说吧!” 就在此时,赵秉钧和张鸿逵两人垂头丧气走了进来,众人见状心中不由得“喀噔”一声,顿时从心底泛出几丝寒意,浑身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袁克定连声问道:“智庵先生,情况到底怎么样?抓住孙元起没有?” 袁世凯眼睛也牢牢死盯住赵秉钧。 赵秉钧一脸羞愧地答道:“大帅、大少爷,秉钧无能,与治中旅长在新中国党总部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孙百熙。据审问有关人员,孙百熙在凌晨前后还在大楼内,此后便去向不明。在下怀疑他接到有人通风报信,在咱们包围前已经离开北京!” “已经离开北京了?”袁世凯没想到自己居然一语成谶,瞬间脸色变得惨白。 众人也相对无言,此时收音机却像是应景似的播报道:“本台最新消息,内阁总理孙元起先生自大同向全国发表通电,通电全文如下……”袁克定正待破口大骂,却见一股鲜血自父亲嘴角汩汩流出,正待伸手擦拭,袁世凯身子一软,倒在了床上。 第四六四章伯道无儿迹便空 大总统府上下又是一阵慌乱,在外面主持局面的梁士诒、段祺瑞等也被紧急召进府内。等袁世凯病情稍稍稳定之后,袁克定转身问道:“父亲大人偶染微恙,可能要过段时间才会平复,但现在情况紧急,必须迅速加以处置,否则后果不堪想象。燕孙先生,国会那边情况如何?” 听着袁克定的语气,俨然是以大总统继任者的身份自居。 梁士诒微显愕然,旋即恭敬地答道:“回禀大少爷,国会那边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而且断绝食水供给,自上午到现在他们粒米未进,虽然新中国党议员还算镇定,但国民党及其他小党派议员已经方寸大乱。目前公民党议员正在积极引导,等到晚上八九点钟新中国党也被饿得昏天黑地,保证总统选举水到渠成!” 袁克定冷笑数声:“那些议员都是吃硬不吃软的贱骨头,非得饿上几顿才知道什么叫厉害!若是依着我早给他们一些颜色瞧瞧,大总统选举早已尘埃落定,何须今日这般曲折?” 梁士诒只有唯唯称是。 袁克定又道:“之前父亲大人曾吩咐过,只要选出总统,即以叛乱罪逮捕所有新中国党和国民党重要议员。逮捕之后燕孙先生打算如何处置?总不能把他们当成祖宗牌位一样供起来吧?” 梁燕孙踌躇道:“若是孙百熙就擒,全国局面皆在我掌控之中,以叛乱罪逮捕所有新中国党和国民党重要议员。乃至判刑、处决都无所不可。现在孙百熙已经逃出生天,局势存在无穷变数。如何处置国会议员恐怕需要等大帅清醒之后再从长计议!” 袁克定有些不太高兴:“怎么个从长计议法?” 梁燕孙急忙解释道:“根据之前通过的《议院法》规定,两院议员除现行犯外,除非得到各本院或国会委员会的许可,否则不得逮捕或监视。即便是因现行犯罪被逮捕的两院议员,被逮捕后,政府也应该立即将理由报告于各本院或国会委员会。也就是说,将其围困在国会中,于法并无不合之处;但要将其羁押入狱乃至审判定罪。则显然违背以上法条,容易成为他人攻讦的把柄! “更关键一点在于,包围国会建议选举总统、强行搜查新中国党总部等消息经媒体公之于众后,我们很快就会成为全国舆论攻击的标靶。虽然这种结果之前我等也想到过,但决没想到孙百熙会将计就计反咬一口,妄图一举置我北洋上下于死地!一旦孙百熙挟舆论之势、飞机之威倾力而下剑指京师,仓促之间我等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在这种情况。我们只能暂时把威胁国会、围攻新中国党总部的罪责推卸到军中某人身上,说是他激于义愤、一时糊涂、擅作主张,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大总统府将会对其严加处置!若是咱们现在逮捕议员并加以审判,将来如何推卸罪责,洗清大帅的声名?” 段祺瑞听罢顿时跳了起来:“梁燕孙。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拉唐云亭(陆军第三师第五旅少将旅长唐天喜)、张治中(陆军第三师第六旅少将旅长张鸿逵)出去顶缸,还是想让曹仲珊(陆军第三师中将师长曹锟)或段某出去背黑锅?你拍着胸脯想想,段某、曹仲珊又或者唐云亭、张治中,哪个不是对大帅忠心耿耿?哪个不是奉命行事?凭什么出了点事儿就让我们背负骂名!告诉你梁燕孙,两年前禁卫军第二协协统姚志善(姚宝来)反水事件可是殷鉴不远!” 两年多前。清廷军谘大臣载涛受日本驻华参赞岛田翰的挑拨,数次派遣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惹得孙元起雷霆大发,一怒之下派遣飞机光临紫禁城上空,威胁要炸烂北京,直吓得隆裕太后魂飞魄散。摄政王载沣为了平息事端,便把所有罪责推到禁卫军第二协统领姚宝来身上,说是姚宝来肆意妄为,军谘府、内阁毫不知情,并打算将姚宝来严加惩办。谁知姚宝来闻讯后竟然带着禁卫军最有战斗力的第二协第四标直接投降了孙元起,彻底改变京城一带军事格局,这也间接导致了清帝逊位。 在座诸人都曾亲身经历过这件事,对事情始末可谓了如指掌,此时突然听到段祺瑞拿它来比拟第三师,不由得都脸色大变。袁克定也被吓了一大跳,厉声喝道:“芝泉总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想效法姚志善?” 段祺瑞这才察觉自己失言,连忙辩解道:“大少爷,大帅对段某恩同再造,岂敢怀有二心?只是刚才燕孙秘书长意图嫁祸于段某及第三师,段某气急之下口不择言,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袁克定点了点头:“虽然芝泉总长口无遮拦,但究其本意还是好的。北洋诸军由父亲大人一手创建,于今已有二十余年,历来忠心耿耿,乃是我北洋系立身根本,岂能随便处置以伤军心士气?尽管燕孙秘书长是在为父亲大人着想,但嫁祸给第三师确实有不妥之处!至于孙百熙举兵东下,情势确实颇为可虑,但我军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再加上英、日等国襄助,定然可以战而胜之!” 梁燕孙见袁克定不谙军国大事,却偏要故意装作上位者模样,还对自己和段祺瑞等北洋元老又拉又打,心中不禁暗暗冷笑,当下躬身问道:“那具体该如何处置国会议员,还请大少爷示下!” 袁克定沉吟片刻,缓缓答道:“大总统选举迁延至今,致使父亲大人心力交瘁,才有昨日和今日的两度昏厥。可以说,如今国家局面和父亲身体败坏如斯,参众两院新中国党与国民党议员都难辞其咎!如果不稍加惩戒,为后世立下轨范,将来如何掌控国会?所以依我看,不如把这些议员关上一批、杀上一批,保证能让其他议员俯首帖耳噤若寒蝉!” 众人相顾骇然:袁克定这是疯了么?现在情况如此,自救尚且不暇,他还要逮捕议员,甚至是处决一批。难道他真嫌祸事还不够多、乱子还不够大? 但众人却不敢明言反对,否则惹恼了袁大少爷,以后自己还不得天天穿小鞋?当然他们更不敢赞成,否则袁世凯醒过来,估计把自己活剐了都不解恨!袁克定是他亲儿子,顶多就是挨顿毒打;自己却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一不小心就会成为替罪羊,轻则仕途黯淡,重则性命难保。所以众人唯有默然以对。 袁克定还以为他们都在思忖自己计划的可行性,又接着说道:“之前斗瞻(阮忠枢)先生说得好,我们现在是骑虎难下、覆水难收,根本没有后路,只能像过河卒子一样奋勇向前。现在父亲大人因病卧床,暂时不能理事,还望大家戮力同心共济时艰!燕孙先生,国会那边总统尚未选出,还需要您坐镇指挥,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了!”说完起身对着梁士诒深深一躬。 梁士诒急忙起身扶住袁克定:“大少爷客气了。这是梁某的分内之事,何来拜托之说?” 袁克定又对赵秉钧说道:“智庵先生,‘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虽然搜捕新中国党总部没有擒获孙元起那个狗贼,但那只是时运不济,非战之罪也!希望智庵先生能重整旗鼓,尽快与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先生、日本驻华公使山座圆太郎先生等沟通,看看能够达成借款协议?克定拜托了!” 紧接着他又对段祺瑞说道:“芝泉总长,之前克定听斗瞻先生说,孙元起在经世大学附近潜藏数百精锐,各种轻重武器更是不计其数,而经世大学及附属中学学生又经常接受军事操练,可以须臾成军,战力不下于一个旅。希望芝泉总长能命治中将军率第六旅向西摆出防御阵势,拱卫京城安全,不给宵小以可乘之机。拜托了!” 听完袁克定的部署,众人都虎着脸走出了大总统府。 梁士诒的秘书叶恭绰见东主脸色不太好看,便关切地问道:“大人,大总统派人急急忙忙地请您回来,府中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梁士诒气呼呼地说道:“孙百熙不知得到谁的通风报信,居然在合围前逃了出去,此刻正在大同向全国发表通电,大帅听到消息又昏厥了过去,所以袁大少爷急急忙忙派人把我们几个请到大总统府中议事。” “孙百熙逃到大同了?那就麻烦了!”叶恭绰拍腿大叫道。 梁士诒点点头:“裕甫说得不错,一旦孙百熙逃出生天,敌我形势就会立即发生逆转,咱们的麻烦就来了。现在咱们根本没有做好与孙百熙开战的准备,又在舆论上处于劣势,在这个时候就应该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舍车保帅,尽力拖延时间。可袁大少爷倒好,居然还想把新中国党和国民党的议员杀一批、关一批,真是浑然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叶恭绰目瞪口呆:“什么,这时候袁大少爷还想杀议员?他这哪是杀议员啊,分明是成心想气死大总统啊!大人,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梁士诒冷冷地答道:“都说‘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既然有人成心求死,那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国会那边暂且按兵不动,到晚上九、十点钟如果还选不出大总统,就给他们送点茶水过去吧。若是有送饭菜过去的,也不要太多阻拦。对了,上次唐少川(唐绍仪)不是来电微微露出几分招徕之意么?等会儿你给他回电一封,略略表示事情可以商量。注意一定要做得隐秘些,别让大帅和赵智庵看出什么端倪!” 第四六五章专权意气本豪雄 且说孙元起和汤寿潜趁着夜色掩护,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躲开袁世凯坐探的监视,乘车直奔经世大学。天刚放亮,飞机就从经世大学机场冲天而起,直奔三四百公里外的大同。等飞机降落,才利用机场的电台与姚宝来、张辉瓒等人联系。 此时北京城一切如常,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张辉瓒、姚宝来等人听说孙元起大清早抵达大同机场,第一反应就是京中肯定发生了大事,急忙按照命令轻车简从赶到机场迎接。果然不出所料,孙元起甫一见面,不待寒暄便直接问道:“志善、石侯,第四十七旅训练如何?你们能否完全掌控?若是现在紧急集合的话,多长时间能够完成集结?” 第四十七混成旅的前身第四十七混成协包括以经世大学及附属中学学生组成的第九十三标,以及由原禁卫军第二协第四标投诚部队组成的第九十四标,成分相对比较复杂。在民国元年由经世大学移驻山西大同、朔平一带,对京城、塞外乃至南方的阎锡山保持强有力的军事威胁态势,可以说是经世大学和新中国党总部在京郊最稳固的靠山。 正因为第四十七混成旅责任重大,孙元起对其一直关怀备至。当初外蒙局势紧张时,晋、陕、甘三省同时派兵出征,后来出征部队整编为外蒙陆军第一师驻守外蒙南境,以震慑库伦当局不要轻举妄动,唯有陆军第四十七混成旅前出的一部单独撤了回来。后来经世大学和兵器科学研究院研制的第一款坦克定型。因其奔走迅速、全身覆盖甲板而取名“麒麟”,由北平铁厂生产的首批成品也是交由第四十七旅第九十三团做秘密测试训练。 作为旅长。姚宝来答道:“回禀总理,第四十七旅训练精良,我等可以完全掌控,若是现在紧急集合的话,预计6小时内可以完成一个团兵力集结,24小时内完成全旅所有兵力集结。” 孙元起微微点头,又接着问道:“那你们当面之敌的兵力部署又如何?” 姚宝来道:“我军北面是冯焕章(冯基善)的外蒙陆军第一师,南面是赵行止都督亲自统辖的山西陆军第一师。西面隔着黄河遥相呼应的是陕西陆军第二师,足以保证这三个方面高枕无忧。我军主要军事压力来自驻扎在张家口的蔡虎臣(蔡成勋)所部陆军第一师和张相臣(张九卿)所部骑兵第三旅,以及驻扎南苑的北洋陆军第三师、第三混成旅,驻扎北苑的北洋陆军第十师等。 “尤其是张相臣的骑兵第三旅,凭借人马娴熟来去如飞,欺负我军没有大规模装备军马,经常在我防区阳高、天镇一带剽掠。我军追之不及,只能望洋兴叹。鉴于张家口位于京畿附近,稍有冲突便会引起轩然大波,我军又不敢组织大规模围剿。时间一长,使得当地驻军和民众都颇有怨言,民愤极大!” 孙元起道:“民愤极大?那好。咱们现在就有冤抱冤、有仇报仇!你们现在迅速发布命令,命装备坦克的第一团尽快在直晋边境集结,其他各部也陆续向第一团靠拢,随时准备向张家口方向推进。若是张相臣的骑兵第三旅再敢出来,你们尽可以放手一战。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张辉瓒大喜:“咱们终于可以把坦克亮出来啦?先生,是不是京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孙元起满脸忧色:“京中是有大事。虽然现在还没有发生,不过应该马上就会发生,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全国动荡,所以你们要做好打战、打大战的准备!” “哦?”姚宝来、张辉瓒不禁对望一眼。 汤寿潜在一旁补充道:“根据有关情报显示,今天上午袁项城将派兵包围国会,胁迫议员即日选举出正式大总统,然后逮捕我党和国民党重要议员,宣布解散议会;另外还将派兵搜捕我新中国党总部,意图把新中国党上下一网打尽。今日凌晨我与百熙才接到情报,仓促之下只好乘坐飞机直奔大同,再考虑如何破解危局、解救京内同志。” “啊?袁项城究竟受何打击,为何突然如此丧心病狂?”张辉瓒不由得惊讶出声。 “谁知道呢?或许是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如此孤注一掷?”孙百熙不无恶意地揣测道,“当然,现在事机紧急,咱们没时间也没精力去猜测袁项城为何狂性大发,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应对即将出现的局势动荡。” 张辉瓒赶紧道:“志善兄,那你先陪先生和蛰翁总长回旅部,我去集合部队,马上准备向张家口方向开进,以免延误战机。” 孙元起从逃出新中国党总部开始,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防范袁世凯可能使出的阴招、以后局势又将如何发展,所以刚在第四十七混成旅旅部坐稳,就开始流水价地发布命令:命令川、陕、晋、甘、青、藏、新、湘、粤、闽、浙、鄂十二省所有部队取消一切外出和休假,发放武器弹药,即刻进入战备状态。各省都督及师、旅长必须坚守岗位,随时等候通知;命令西部各省航空团飞机有计划、分批次向西安、太原、大同等临近北洋统治区域的城市转场。中华航空公司从下午开始停飞直隶、山东、河南、湖北、江西、安徽等省份飞机,同时控制其他各省航班,留足裕量协助空军行动;命令华熙银行暂停兑换民国政府及直隶、河南、山东、安徽、江西、湖北等省公债,并将持有的公债大肆抛售,让袁世凯短期内陷入金融危机;命令中华广播公司时刻关注京城大总统府、国会和新中国党总部三个地方的时态发展,及时报告。同时广播台新闻频道的所有新闻必须经过大同方面的审核才能发布,并随时准备插播各种通电通告;命令致用医药公司加强对北洋统治区域药品供应,类似于黄花蒿素、青霉素、磺胺、土霉素等所有能用于军事用途的特效药都要断绝供应;…… 孙元起在发布命令的时候,汤寿潜一直在边上沉思不语。等孙元起暂时清闲下来,他才沉声问道:“百熙,老夫在过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袁项城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据我所知,他自清末入仕以来素以稳健改革著称,也曾备受专制荼毒之苦,按理说应该同情革命、赞成共和才对。而且民国元年前后,他也都是这么做的,为什么现在突然要反戈一击,围攻国会和我新中国党总部?难道就因为咱们派兵入闽、孙退庵(孙道仁)改旗易帜?” 孙元起没想到汤寿潜突然有此一问,皱眉思忖片刻才答道:“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从两方面来看,首先是袁项城本人。孙某也和袁项城相处过很长一段时日,客观来说,袁项城既有魄力,也有能力;既能笼络人才,也不缺乏做事手腕,而且爱国守土、善于治军,确实算得上是大总统的上佳人选。这些方面孙某也自愧弗如。 “但我们同时也要看到袁项城对于权力的迷恋远超于常人。传闻他在戊戌变法期间曾向荣禄告密,致使西太后政变、光绪帝被囚、维新失败,这才有了他后来的飞黄腾达。虽是传闻,却也能见出袁项城几分本性来。至于后来褫职被贬、归隐洹上,只怕没让他见识到专制的淫威,却更让他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民元前后他同情革命、赞成共和,既是大势所趋,也是他借重革命夺取权力的幌子,倒和他稳健改革没有半分关系。 “正因为他极端迷恋权力,所以不满清廷高高在上,最终逼宫使其逊位,使得昔日帝后成为紫禁城中落魄母子;所以不满黎黄陂与自己并驾齐驱,最终借机诓他入京,使得昔日副总统成为瀛台凄清囚犯;所以不满国民党到处指手画脚,最终才有南征平叛之役,使得昔日革命元勋成为扶桑流亡政客。近一两年来我们新中国党在国会和内阁中对他多有束缚、处处分权,可以想见,他日必然成为他铲除的目标。至于咱们派兵入闽,只不过是让他找到了一个爆发的契机罢了!” 汤寿潜问道:“那另一个方面呢?” 孙元起道:“另一个方面应该归结为制度或文化。蛰翁你说袁项城曾备受专制荼毒之苦,所以应该同情革命、赞成共和。其实自商周秦汉以来受专制荼毒之苦的人还少么?远则陈胜吴广、项羽刘邦,近则朱元璋、李自成,他们一旦翻身做主,谁还不是想着自己做皇帝、家天下?又有谁想过同情革命、赞成共和呢?这就是中国几千年的制度或文化造成的,民众意识里总觉得但凡国家总得有个皇上,否则就国将不国。当然,专制独裁、民主共和没有优劣对错之分,只有在某个阶段、某个时期哪种制度更合适之别。” 第四六六章见说南行偏不易 见汤寿潜面有异色,孙元起急忙摆手道:“蛰翁莫要误会,孙某虽然年来日日忙于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但从来没有称孤道寡的念头,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汤寿潜面色这才稍稍平复:“难道百熙觉得当下这个时期不适合民主共和制度?” 孙元起道:“之前袁项城曾与我有一番深谈,他问我辛亥革命以来国家形势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呢?他的答案是更坏了,因为辛亥革命之后中央威权丧失、各省主张自治、国会处处掣肘、世道人心败坏等等,致使民心躁动、地方割据、国防疲弱,完全就是王朝末世、帝国黄昏的征兆。所以他主张暂停学习效仿东西洋的各种事物,不要高谈阔论东西洋的各种制度,先必须维持国家稳定局面,然后我们再根据国家实际,适当借鉴东西洋的制度理论,一步步解决民生疾苦。 “袁项城虽然是一时愤慨之言,但他指出的问题和提出的见解却令人深思。要我说,民主共和制度好么?好!民主共和制度是否有用?有用!但当下是否适合采用民主共和制度呢?这却很难回答,因为不是所有好的、有用的东西都能放助四海而皆准的。好比千年人参、万年灵芝,对于某些病人来说是扶正固本、养生续命的良药,但对于另外一些病人很有可能就是勾魂夺魄、见血封喉的砒霜! “中国经历数千年皇权统治,在普通民众心目中。专制独断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陡然采用民主共和反而令人不知所从。另外咱们现在采用的制度既非本土孕育的产物。也非深思熟虑的结果,纯粹就是当初孙逸仙等人为了故意拘挛袁项城,拍拍脑袋想出来的主意,所以政府北迁之后,内阁、国会、大总统府乃至广大民众都深受其害。说句不见外的话,袁项城闹到今天这番田地,除了他本人私心作祟,倒有七八分是孙逸仙所设计制度的功劳。设身处地想想。孙某对袁项城都有三五分同情!” 孙元起道:“袁项城所谋取的是国家最高权力、没人任何约束的国家最高权力,无论我们出于何等目的,于公于私,于人于己,肯定都不能让他如愿以偿。这就决定我们和他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而且这次他针对的目标就是我们新中国党,双方已经势同水火,那也不存在合作共赢的可能。最终唯有各施所能一决高下。虽然不一定非要你死我活,但肯定要一胜一败。 “倘若是我们败了的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然无话可说。如果北洋系最终落败的话,我希望袁项城能认清形势案兵束甲,不要负隅顽抗。不做无妄之争,那么北洋上下各色人等归隐田园也好、弃政从商也好、继续留任也好,哪怕是袁项城挂着临时大总统名头终老一生也好,孙某都举双手欢迎,绝不做任何干涉。但要是引狼入室。妄图勾结外国势力干涉内政,那恐怕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汤寿潜有些忧虑道:“双方最终还是要诉诸刀兵?” 孙元起无奈地摇摇头:“其实孙某也不想打仗。打来打去死的都是自己人,消耗的都是本国民众财力,有什么意思?可是某位伟人说过:‘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正如地上的灰尘。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何况北洋上下精锐如云、战将如雨,不打一战决出胜负,怎么可能就这么心甘情愿拱手投降?” 汤寿潜自然没听过这句名言,更不知道孙元起提到的那位伟人是谁,只以为是欧美哪位总统或将军说过的话,当下也没在意,而是继续问道:“袁项城如此倒行逆施,必然为全国上下所唾弃。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最终获胜肯定是我们新中国党。百熙你将来若是执权的话,你会采用哪种制度?” “若是执政?蛰翁你真看得起孙某,孙某担任总理已经是赶驴上架,安敢奢望执政之位?再者说,让我执政岂不是成心想我祸国殃民么?”孙元起不禁失声而笑,半天才继续说道:“至于采用何种制度,孙某之前倒是考虑过。皇权专制已经寿终正寝,显然咱们不可能去替他招魂;但眼下要是全盘照抄西方的民众共和制,又难免会水土不服。所以最好是在皇权专制与民主共和制之间折中一下作为过渡,免得咱们将来又重复袁项城的悲剧。” 汤寿潜不由得坐直身子:“你说的是君主立宪制?” “嗯?”孙元起也大吃一惊,半天才想起来面前这位老先生在清末曾任预备立宪公会的副会长,而自己恰好是预备立宪公会的会长,难怪他会想到已经入土为安的君主立宪制。孙元起连忙解释道:“不是君主立宪制,而是开明政党专制,西方类似的政治制度包括有一党优势制、一党多元制及一党独霸制等等。通俗地说,就是国家的某个开明政党通过合法的民主选举制度胜出,并得以长期稳固执掌政权的制度。虽然它类似于专制,但并不限制国民组党参政,也不限制政党竞争,而且是通过合法的民主选举,所以又与传统的专制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开明政党专制比较突出的好处是国内政局相当稳定,政策落实也会稳固长久,国家大政方针不会因为政党轮替而经常改变;由于该政党在国会中占据多数议席,政府提出的法案很容易得到立法机关通过,行政效率也会较高;而且该政党为保持执政地位,必须在选举中赢取多数议席,所以需要经常向中间派靠拢,故其推出的政策也会相对温和,不激不厉。最重要的是,对于当前政局来说,实行这种制度是天时地利人和! “所谓天时,就是眼下这个时段民众虽然对过去几千年的皇权统治颇为厌弃,但对试行两年的民主共和制更加失望,心中对专制和稳定颇有几分孺慕之情,我们可以因势利导。至于地利,则是我新中国党已经在全国各省市设有分部,军队也在十多个省份立足,具有其他党派无法比拟的地缘优势。还有人和,咱们新中国党党员历来以组织严密、不准跨党著称于世,在国会议员选举及重大提案表决中也显示出强大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更非其他党派所能匹及。” 汤寿潜点点头道:“抛开开明政党专制这个制度如何暂且不论,如果真要施行的话确实是易如反掌。此前能与我们新中国党抗衡的共和党、国民党,随着黎黄陂被囚、宋遁初遇刺、孙黄等人败逃日本,一个个都被雨打风吹去;别看公民党现在盛极一时,但都是以权钱为纽带而笼络起来的,组织涣散,人心难测,只要袁项城一败,公民党马上也会落花流水春去也。到那时候,我们新中国党想不独大都难!” 孙元起知道汤寿潜素来谨慎,便接着说道:“确实如蛰翁所言!开明政党专制在中国也算是个新鲜事物,实行过程中会出现什么问题、会不会和民主共和制一样出现水土不服乃至方凿圆枘的情况,这些都要很值得细究。好在自去年年中开始,经世大学中国政策研究院和《独立评论》杂志社已经就此问题展开调查讨论,一人智短,多人计长,相信经过众人拾遗补缺,定能将危害降至最低。” 汤寿潜道:“集思广益取长补短自然是好的,否则推行以后惹得天怒人怨,只怕我们会重蹈前清摄政王、当今袁项城的覆辙!”顿了一顿,他又说道:“现在风雨欲来,老夫在此枯坐无益,不知百熙有什么跑腿的事儿也让我活动活动筋骨,免得浑身发霉生锈!” 孙元起笑道:“您还别说,我这儿还真有一件事要麻烦蛰翁。既然您老主动请缨,我也就不跟您客气了!目前中国有两处地方最为国内外所瞩目,北则京城,南则上海。上海十里洋场珍珠如土黄金如铁,在中国经济中占据的显赫地位自不消说;而高昌庙的江南制造总局为华东地区数一数二的军工厂,更是关系重大,不容有失。 “现在京中大乱将起,孙某在大同就近观察形势,不能轻易离开;而上海方面局势险恶,且不说沪督李瑟斋(李平书)依违于北洋与我新中国党之间,周遭袁项城的嫡系、苏督靳翼卿(靳云鹏)蠢蠢欲动,浙督朱介人(朱瑞)又意志不坚,如果没有重要人物主持大局,难免容易为人所乘。都说‘家有一老,胜似一宝’,上海方面若能由蛰翁您主持大局,则幸何如哉!” 汤寿潜霍然起身道:“那汤某就替百熙去一趟上海!” 孙元起又嘱咐道:“蛰翁,上海龙蛇混杂,您一定要小心谨慎,下榻之处最好选在华熙园。如果碰到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华熙银行董事长莉莉丝女士、中华广播公司托尼先生。另外沪军都督府秘书长李铁仙(李燮和)与我新中国党也有些情分,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找他帮忙。总之此次南下,拉拢李瑟斋、防范靳翼卿、联络朱介人等都是次要的,您老人身安全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第四六七章龙钵已倾无法雨 送走汤寿潜后,京城局势便急转直下。 先是陆军第三师按照计划包围了国会会场和新中国党总部,紧接着不顾孙系十一省都督联名通电的威胁,又悍然动用武器攻进新中国党总部大楼,实施他们憧憬已久的抓捕行动。然而关键目标孙元起和汤寿潜早已逃之夭夭,抓捕行动自然无果而终。 此时孙元起明白再掩饰行藏已经毫无意义,终于出面发表了今天以来的第一封通电。电文除了对胁迫国会、围攻新中国党总部等行为表示严厉谴责外,还就当前局面提出了自己的声明,声明内容包括:一、立即停止对国会的包围,恢复国会议员人身自由;二、由国会和内阁组成调查委员会,调查事件幕后真凶;三、严厉惩办参与事件的相关人等;四、由国会制定宪法,任何人不得干涉;五、鉴于驻南苑、北苑等陆军部队以及京师警察厅在事件中没有起到任何阻拦作用,相反还保持默许态度,必须将其彻底改组。 最后要求京中方面必须就以上内容在24小时内做出答复,否则新中国党一方有采取任何行动的权力,颇有几分图穷匕见、曲终奏雅的味道。 在普通民众看来,这份声明既没有喊打喊杀的威胁,也没有斩草除根的意思,要求平和中正,倒也合情合理。但在知道内情的人读来,却觉得声明内容是绵里藏针。什么叫“由国会和内阁组成调查委员会。调查事件幕后真凶”?谁不知道国会现在是新中国党一家独大、内阁由孙元起一手把持!谁不知道胁迫国会、围攻新中国党总部的幕后真凶直指大总统府!还要“严厉惩办参与事件的相关人等”,完全是不给袁世凯和北洋系的活路嘛! 是的。孙元起不准备给袁世凯和北洋系留活路! 本来孙元起觉得袁世凯这个人虽然思想略略保守,但守土爱国,算是个民族主义者;而且治军颇有一套,加上他时日无多,还准备放低姿态和他戮力同心共济时艰,携手应对即将到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疯狂,竟用如此狠戾下作的招数,企图一举置自己和新中国党于死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袁世凯在背后偷偷下此狠手,双方关系出现莫大裂痕,显然再谈合作已经不现实。孙元起也不希望自己和外国拼死拼活的时候,背后有人使绊子、放冷箭,不如干脆趁此机会将其一网打尽。而且确实如杨度所言,现在是对付袁项城的最佳机会! 以过分要求逼迫对方主动拒绝。这一手是孙元起向太祖学习的成果。 在三大战役结束之后、渡江战役爆发之前,国共双方都疲惫不堪,需要一段时间来收拢部队恢复士气,应对下一次大战的爆发,于是国共双方坐到谈判桌前开始了和平磋商,其实大家都是心怀鬼胎。结果如大家所知。最后是南京民国政府方面拒绝签署《国内和平协定》,推开我党伸出的橄榄枝,从而迫使我军不得不发动渡江战役,将蒋家王朝赶到海外孤岛。 然而真实原因呢? 事实上面对解放军摧枯拉朽之势,最需要时间恢复元气的恰恰是南京国民政府。他们之所以拒绝签署《国内和平协定》。是因为红朝在民国政府最敏感的战犯问题上一直不松口,而胪列出来的“内战战争罪犯名单”中不仅有蒋介石、李宗仁、孙科、何应钦、陈果夫、陈立夫等人。还有其他罪大恶极的帮凶们(比如胡适),几乎囊括民国政府所有党政要人。这要是签署了,岂不等于自己把自己亲手送进牢房么?以后小伙伴们还能不能在一起快乐地玩耍了? 当然这一伎俩也并非出自太祖原创,他也是剿袭借鉴前人成果。比如汉代七国之乱时,吴王刘濞等人向汉景帝提出的要求是“清君侧,诛晁错”。晁错是谁?那是汉景帝的老师(“太子家令”),在讲究“天地君亲师”的时代,老师怎么能随便杀呢!然而汉景帝就是那么不走寻常路,为平息事态,说了句“吾不爱一人而谢天下”,直接把穿着朝服的晁错腰斩于长安东市! 有能下得了狠心的,就有下不了狠心的。比如明代靖难之役后期,燕王朱棣军队兵临长江,对岸建文帝眼看事情不妙赶紧议和,朱棣开出的价码就是诛杀齐泰、黄子澄等奸臣。最终建文帝没有下得了狠心,结果被他叔父打进皇宫,夺了皇位。 孙元起不知道袁世凯下不下得了狠心,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像袁世凯这种枭雄绝不会把自己命运的操纵权假手他人,更不会洗净脖子引颈待戮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好奇袁世凯会做出怎样的答复。 期待袁世凯做出答复不仅是孙元起一人,还包括国内外关心市局的民众。然而情报显示,在孙元起通电发出后大总统府曾忙乱上一阵子,然后就归于沉寂,也没有发布任何文告,仿佛是在这种无声的静默对抗孙元起高调的声明。 有人揣测袁大总统正在与幕僚们商议对策,所以暂时保持了缄默。也有人揣测,袁大总统对于孙元起的声明根本就不屑一顾,他现在要做的是排兵布阵,准备与孙元起决一死战,何必空费口舌做无谓之争呢?在全中国四万万人中,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现在袁世凯因为吐血已经昏迷,在未来二十四小时内能不能醒来还是两说,如何回应孙元起的声明? 在这无声的等待中,各方媒体陆续透露出来的消息却让民众更加忧心如焚:原先驻守在大同的第四十七混成旅在当日晚些时候完成集结,随后逐步向张家口方向推进。众所周知。张家口方向驻扎着北洋系的陆军第一师和骑兵第三旅,双方任何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可能揭开大战的序幕。 之前攻破新中国党总部大楼的陆军第三师一部及驻扎在北苑的陆军第十师。向经世大学方向推进五里后开始就地构筑防御阵地,矛头直指十多里外的经世大学。而经世大学方面也不甘示弱,随即宣布暂时停课,征召部分学生入伍,并开始发放武器,加强警戒,以积极措施应对各种可能的挑衅。 各省空军战机都分批次向西安、太原、大同等北洋统治周边地区城市集结,为此很多城市的机场都被临时关闭。飞往华北的航班已经一票难求。中华航空公司表示目前情况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具体解禁日期待定。 另外,海军总长蒋志清率第一、第二舰队也发表通电,表示海军上下全力支持国会和内阁做出的决定,并呼吁京城方面对孙百熙总理的声明尽快作出答复。 …… 眼看局面一点点趋于失控,但包围国会的暴徒却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参众两院议员也只能在会场里度过从政以来最悲催的一天。不仅饥肠辘辘,而且心惊胆战,一个个都哭丧着脸面面相觑。那些平日相见便如乌眼鸡一般互相攻讦的政敌,现在看到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唯恐多消耗身上为数不多的体力。 好在晚间暴徒们善心大发,竟然允许外间送些东西进来。才让议员暂时摆脱饥寒交迫的境地。但随从们带来的消息却又让他们浑身坠入冰窖:什么,新中国党总部大楼被北洋第三师攻破?孙元起已经逃到大同,现在正勒令京城方面24小时内释放所有议员?新中国党和北洋系都在磨刀霍霍,准备开战? 议员们现在才明白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大总统府与内阁之间的角力工具,而且还是很廉价、用完就扔的那种。尽管很不起眼。自己还不能随便表态,万一下错了注、站错了队。可能不待战争爆发就先化为齑粉。 此时新中国党诸位议员也都得知了消息,众人心中都是百味杂陈,有庆幸孙元起逃过一劫的,有咒骂袁世凯丧心病狂的,有对当前局势忧心忡忡的,当然也少不了对以前加入新中国党表示怨悔的。作为新中国党秘书长,杨永泰此时大声安慰道:“孙委员长之前曾隐约听到袁项城会对咱们不利的消息,所以做了一些准备,但没想到袁项城居然如此歇斯底里,胆敢挟持国会、围攻我新中国党总部!这种人没有被国会选举为大总统,一则说明诸位眼光之明、识人之深,一则说明诸位对国家、对民众的负责。杨度在这里代表孙委员长和新中国党上下对你们表示感谢! “袁项城胆敢如此胡作非为,充分说明他已经黔驴技穷,只好孤注一掷。然而在诸位的努力下,他孤注一掷也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其最终败亡可以指日可待!眼下孙委员长已经发表通电,要求袁项城尽快恢复诸位议员的人身自由。在此情况下,袁项城安敢违背全国名义,逆潮流而动,自取灭亡?所以诸位大可放心,最迟等到明天,大家走出这栋大楼就会看到完全不一样的国度!” 大休息室里先是一片沉默,然后相互之间开始窃窃私语,讨论国家政局究竟会走向何处,很快就变得人声鼎沸。 李肇甫悄声问身旁的杨度道:“皙子先生,你觉得袁项城接到百熙委员长的声明,他会如何答复?” 听到李肇甫的问话,杨度摇着折扇漫不经心地答道:“谁知道呢?” 其实杨度心中对孙元起迁延24小时的举动还是颇有异议的。在他看来,只要暴徒一包围国会和新中国党总部,孙元起就可以通过广播认定他们是陆军第三师,然后发表一同谴责电文,随即飞机就对京城内外展开轰炸,不让袁世凯命丧当场,也要吓得他逃出京城。简单粗暴直接!何须要像现在这般先礼后兵? 第四六八章百丈游丝争绕树 到底该如何答复孙元起的声明呢?袁克定现在也是愁肠百结。 之前袁世凯活蹦乱跳的时候,袁克定可谓豪气干云目无余子。在他看来,孙元起就是“山野村夫”(《三国演义》中张郃骂诸葛亮语)、“卖履小儿”(曹操骂刘备语),汤寿潜则是“皓首匹夫,苍髯老贼”(诸葛亮骂王朗语),其余蒋志清、赵景行等辈,不过“插标卖首耳”(关羽评颜良语)!那时候他恨不得代替父亲执掌权柄,然后横扫六合,兼并九州,身经百战,雄视万国! 现在袁世凯如他所愿,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昔日麾下的将帅谋士都对自己俯首帖耳,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发号施令,这一刻似乎天下都在掌握之中。然而当他接到孙元起类似于最后通牒的声明时,心中却彷徨无计根本不知如何应对,才发觉大总统这个位子并不好坐! 他只好向身边的阮忠枢问计道:“孙元起那厮居然发表声明公然挑衅我大总统府权威,并要求我们在二十四小时内做出回应,真是狂妄至极!斗瞻先生,我们该如何回复才好?” 阮忠枢此时也不敢信口雌黄,惴惴地答道:“大少爷,兹事体大,我看最好还是请燕孙秘书长、芝泉总长、智庵先生等回来从长计议,毕竟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啊!” 之前为了拉拢掌有军权的段祺瑞,袁克定故意让梁士诒吃了排头。现在阮忠枢却建议他请梁士诒过来商议事情,所以心里颇有几分不太愿意。但是要只请段祺瑞、赵秉钧等人而不请梁士诒的话。肯定梁子会结得更深。他坐在袁世凯常坐的椅子上沉思良久,犹犹豫豫地说道:“燕孙先生现在忙着国会那边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恐怕抽不出身吧?” 阮忠枢似乎看出了袁克定的为难之处,急忙说道:“大少爷,眼下如何应对孙百熙的步步紧逼才是最紧要的事情。国会已被我兵重重包围,谅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议员也闹不出什么风浪来,那边的事情完全可以缓缓,反正早一刻晚一刻都无伤大雅。您在这里坐镇分不开身。不如就由在下替您跑一趟,请燕孙秘书长回来议事?” “也好!”既然有人主动请缨,袁克定自然愿意就坡下驴。 谁知阮忠枢出门不到半个小时就转了回来,面色也有些不大好看。袁克定急忙问道:“斗瞻先生怎么这么迅速就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梁燕孙对你出言不逊?” 阮忠枢低声道:“大少爷,阮某在国会那边得到确切消息,说是包围国会的官兵得到燕孙秘书长的暗示,已经允许外间向国会中运送饭菜、饮水、衣物等。议员们得知外间消息后都闭口不再谈选举总统之事,转而声讨起大帅来。所以在下刚到国会顾不上见燕孙秘书长,就赶紧回来向您报告情况!” 袁克定大惊:“你的意思是梁燕孙——?” 就在此时,门卫来报:“大少爷,赵智庵赵先生前来拜访,声称有紧急要务呈报!” 袁克定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说道:“快请,快请!” 赵秉钧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却看见阮忠枢也在座,神情不禁一滞。阮忠枢倒也识趣,连忙起身告辞道:“大少爷。阮某家中还有些琐事要处理,暂且告辞。还请赎罪!” 等阮忠枢走后,袁克定急忙问道:“智庵先生,到底是什么紧急要务?难道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赵秉钧凑到前去,从怀中掏出几页纸来递给袁克定:“大少爷,您不是委托赵某与日本驻华公使山座圆太郎先生沟通,看看能否达成借款协议么?赵某领命后迅速与山座公使联系,结果他对中国政府以武力平定孙百熙叛乱非常赞同,慨然应允借款购械,答应双方只要签署协约即可马上拨款。这是他拟定的协约条纹,请您过目!” 自清末以来但凡与外国签署条约,怎么也得来回磨叽上好长一段时间,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半年一年,甚至三五年的都有。比如袁世凯代表民国政府与英、法、德、俄、日五国银行团签署的《中国政府善后借款合同》,前后就长达一年半时间。袁克定虽然有些纨绔,但毕竟在官场上打过滚,又跟在袁世凯身边观摩学习那么长时间,见识还是有的。 袁克定记得自己下午四五点才给赵秉钧下达命令,现在不到晚上十点,日本公使居然就拟定了协约草案。这未免太过神速了一点!所以他情不自禁地反问道:“怎么那么快?” 赵秉钧道:“快么?那是因为山座公使也收听到了孙百熙要求我们二十四小时内做出答复的声明,而且他知道我北洋军经过南征之役军费严重短绌、弹药严重不足,迫切需要援助。现在时间紧急,根本不容许双方坐下来字斟句酌地商谈,所以他抱着十二万分的诚意,基于‘中日亲善,互相提携’的立场,从实从快拟定了协约条文。同时要求我们必须绝对保密,尽速做出答复,以免贻误战机!” 袁克定半信半疑地接过协约草案,开始逐条审阅起来。 赵秉钧在一旁解释道:“大少爷,您别看山座公使洋洋洒洒地写了二十多条,其实核心就是这么几点,一是允许日本夺取并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山东省不得让与或租借他国。在此以前山东权益已经完全落于德国之手,现在允诺转让给日本不过是慷他人之慨。如果日本有能力夺取,咱们乐观其成;若是日本没有那个能力,这个条文就是画饼充饥;没准儿日本和德国在山东血战一战拼个平手,咱们还能坐收渔翁之利呢! “二是承认日本人有在南满和内蒙古东部居住、往来、经营工商业及开矿等项特权。旅顺、大连的租借期限并南满、安奉两铁路的管理期限均延展至99年。眼下沙俄在库伦扶植哲布尊丹巴政府,怂恿外蒙独立。又在东北哈尔滨、宽城子等地兴风作浪,染指东三省之心昭然若揭。现在咱们让日本进入东北,正可以‘以洋制洋’。众所周知,日俄两国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十年前已在东北大战一场,结下了血海深仇。将来咱们稍加挑拨,没准儿准他们还会大打出手! “三是中国沿海所有港湾、岛屿概不租借或让给他国。山座公使特别提到这一点,他说对于中国领土能否保持完整一事。最为关注也最为关切的莫过于日本帝国政府。近数十年来中国国力较弱,不能保全自己的领土,日本帝国政府才不得不进行日俄战争,不得不要求托管台湾、旅顺、大连等地。作为一向奉行保全中国领土主义的日本帝国政府现在之所以提出这一条,就是要保证以后中国不受外敌割地之苦,并可以在适当时候合法地进行干涉调解。 “四是中国政府须聘用日本人为政治、军事、财政等顾问。五十年前中日两国都是备受欧美列强欺凌的贫穷落后国家,但日本在四十年前幡然醒悟厉行维新。随后东败大清、北并朝鲜、力拒沙俄,很快就成为世界强国,其在政治、军事、财政等方面肯定有无数值得我中华借鉴的地方。日本现在为我国推荐各方面的专门顾问,意在使新兴的中华民国日益发达,中日两国民众共沾其福。这也充分展示‘中日亲善,互相提携’的善意! “五是中日两国合办警政和兵工厂。过去日本人在中国侨居、经商、游学甚多。因为两国制度不同,滋生的治安事件也相对较多,常常造成令人不愉快的结局,影响中日之间的友好关系。为进一步改善相对落后的中国警察制度,与日本相对先进的警察制度接轨。故而日本提出合办警政的要求。至于合办兵工厂,是因为中国枪械尚不能自给自足。每年都要从外国购买,不仅花费公帑,而且式样不一,补充弹药实在不便。然而中国想要内则统一国家、外则防御敌人,就必须要整顿军备,充实优良兵器。所以日方又提出合办兵工厂的要求。 “至于其他条款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允认日本人在中国有布教之权。日本与我中华同根同源,宗教也大同小异,他们需要什么布教权?只不过是日本政府看到欧美各国在中国都有布教权,并在中国内地设立教堂,分派传教士进行各种宗教活动,唯独日本没有这项权利,心中有些不太平衡罢了。这等不痛不痒的条款根本无关大局。” 如果此刻孙元起坐在一旁,并且历史又学得足够好的话,肯定会拍案大叫:“这不就是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么?!另外赵秉钧怎么把日方的狡辩之辞全都抢了过来占为己有?” 袁克定表面上沉吟不语,似乎在思考日方开出的价码是否合理,其实心中却在腹诽不已:日方提出的种种条款,说到底无非就是想鲸吞中国,什么“中日亲善,互相提携”?纯属放屁! 就比如合办兵工厂,其目的就是想控制中国军备,垄断军火生产,榨取超额利润。一旦中日发生战争,日本可以轻松切断中国的武器弹药供应,日军也能在中国境内随意补充军备。说什么中国需要整顿军备、充实优良兵器?真是笑话!孙元起虽然在其他方面不堪入目,但在发明创造上还是无人能及的。无论是各种飞机,还是迫击炮,哪样不是战场利器?尤其是中工1911式步枪,更不是日本小矮子使用的村田式步枪、三八式步枪所能比拟得。还用得着和他们合办兵工厂?一旦北洋军占据北平铁厂和汉阳铁厂,谁和谁合作还是两说呢! 见袁克定没有表态,赵秉钧催促道:“大少爷,现在情况紧急,孙百熙来势汹汹,您可要早作决断!” 袁克定踌躇再三还是说道:“签署条约事关重大,我看还是请燕孙秘书长、芝泉总长、斗瞻先生、杏城先生等过来商议一下吧?” 赵秉钧又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大少爷,赵某正好还有一件要事想向你汇报。据我方和日本方面的情报共同显示,燕孙秘书长很有可能通过现任广东民政长唐少川的牵线,已经投靠了孙百熙!这些就是他们来往的电文,请您过目。” 第四六九章了却君王天下事 “什么!”袁克定顿时惊骇地站起身。 梁士诒是谁?他可是大总统府的秘书长,上承总统之命,综理总统府内外事务,并指挥、监督所属职员,是大总统府当之无愧的大管家!举凡大总统军令政事、外交内务、理财法制等军政要务,乃至杀人放火、劫道绑票等阴私下作的小事,秘书长无不了然于胸。他要是背叛投靠了孙元起,那相当于大总统被剥得赤条条挂在旗杆上示众! 另外,梁士诒还是众所周知的梁财神,掌控着交通银行和全国几条最赚钱的铁路。他这要是叛变,国库肯定被搜刮得清洁溜溜光可照人,那战也别打了,大家都各回各家找地方谋生去吧! 赵秉钧以为袁克定不相信,急忙解释道:“大少爷请看,这些是以前报纸上刊登出来唐少川秘密劝降、梁燕孙殷勤酬答的书信,原本在下也是不信的,以为是孙百熙或孙逸仙等故意构陷污蔑之辞。但今天赵某获得确切情报,才发现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梁燕孙与唐少川之间确有猫腻!这是今日傍晚时分梁燕孙发给唐少川的电报,查有实据,其中投靠之意昭然若揭。” 袁克定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口中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赵秉钧道:“赵某最初接到情报也是将信将疑,以为或许是梁燕孙的秘书叶裕甫(叶恭绰)自作主张。结果日本公使馆的情报也证实了这一点,并称梁燕孙与唐少川过从甚密。其间颇有不为人知之处。大少爷您想想,昨日在大总统府商议包围国会、搜捕新中国党总部事宜的都是哪些人?如果不是有人故意走漏风声。孙百熙怎么会事先得到消息而逃之夭夭,致使大帅整个计划都功败垂成?” 袁克定犹自不敢相信,当下反驳道:“如果袁某没有记错的话,提出这一计划的正是燕孙秘书长吧?若是他真的与孙百熙有所勾结,怎么可能提出如此狠辣的计谋,企图将新中国党主要首脑一网打尽?何况他还参与计划,主动领兵包围了国会呢!” 赵秉钧道:“梁燕孙的计谋听上去固然狠辣无比,但只要孙百熙、汤寿潜等人逃出生天。总部大楼被攻破这等危害对于新中国党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相反他们可以乘机博得全国民众同情,占据道德和舆论的制高点,而我们则要背负复辟专制、破坏共和的骂名,变成千夫所指。这也是大总统气急攻心以至昏厥的原因吧! “至于梁燕孙主动参与计划领兵包围国会的原因更好理解,一来那时孙、汤等人已经溜之大吉,新中国党总部只剩下一群虾兵蟹将。根本不需要他可以照拂。若是他主动请缨围攻总部大楼的话,不仅有过无功,而且容易暴露自己。二是他主动参与计划领兵包围国会的话,既可以洗脱罪名,还可以照顾国会中数百名新中国党议员,防止逼迫之下真选出大总统。其用意可谓是一箭双雕!” 梁士诒是大总统府秘书长。袁克定则是大总统的大少爷,两人日常颇有来往,关系很是亲昵。本来就算赵秉钧舌灿莲花,袁克定也是有五分不大相信的。但突然听见赵秉钧说梁士诒主动领兵包围国会“可以照顾国会中数百名新中国党议员,防止逼迫之下真选出大总统”。对照着刚才阮忠枢探来的情报,两者之间若合符节。他顿时信了九成九! 袁克定也有些慌了手脚,急忙向赵秉钧求教:“智庵先生,若是梁燕孙真的心怀不轨,我们该如何处置?” 赵秉钧沉声说道:“梁燕孙担任秘书长数年,对大总统府了如指掌;眼下大帅又昏睡不醒,他更是肆无忌惮。而且他现在手中握有上千精兵,若是他突然宣布反正,再反戈一击,我等必有灭顶之灾!为今之计只有趁着他暂时反态未萌,咱们来个先发制人!” 袁克定惶然问道:“怎么个先发制人吧?” 赵秉钧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之色:“等会儿大少爷可以命人紧急召梁燕孙回府,就说大帅突然醒来,有重要事务相商。梁燕孙尚且不知道自己反迹已露,仓促之下必然奉命回来。到时候赵某安排几个心腹在书房之中,等他进来后就将他一举成擒,然后迅速置之以法,以绝后患!” 袁克定连连摇头道:“梁燕孙乃是父亲心腹要人,我等岂能随意处决?我看还是将他羁押在府内,等父亲苏醒之后再看如何处置吧!” 赵秉钧皱眉道:“大少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姑且不说大帅什么时候能够苏醒,就算我们将梁燕孙羁押在府内,你觉得他会就这么乖乖地束手待毙吗?他可是大总统府的秘书长!这府中上下上百口人,谁知道哪些是他的心腹亲信?现在取他项上人头,不过是三五人之力;若是稍有不慎让他逃脱,只怕将来三五千人都奈何不了他。在这个时候,您可不能有妇人之仁啊! “而且一直以来大帅对大少爷您都青眼有加,经常带在身边言传身教耳提面命,其用意无非是想在百年之后由您来缵继大业。然而社稷未安创业未半,大帅便因积劳成疾卧病在床,现在外有巨憝称兵作乱,内有奸臣伺机反噬,难道您不应该当仁不让见义勇为,上解君父之忧、下慰文武之望?纵使其间有过当之处,尚不失勇于任事、刚毅果决之誉。倘若是唯唯诺诺、庸庸碌碌,百年之后大帅怎么放心把大业交付给您?” 梁士诒逃不逃走,袁克定倒还不是很在意,但听闻关乎缵承大业,袁克定顿时血脉偾张面色殷红,捶案大呼道:“智庵先生说得对,‘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当为。岂能前怕狼后怕虎?区区一个梁燕孙而已,我倒要看看他的心是不是红的,居然胆敢辜负父亲的栽培,勾结逆贼背叛我北洋上下!” 赵秉钧忍不住挑指赞道:“大少爷真乃英雄也!大帅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旋即又道:“当然,解决梁燕孙只不过是安内之举,眼下最关键的还是如何攘外。孙百熙一日不除,则国家一日不宁,大总统之位一日不稳!” 袁克定点点头:“孙元起确实是我北洋上下心腹大患,只是他已逃出京城,纵使咱们有心杀贼,那也鞭长莫及啊!难道智庵先生还准备施行刺杀计划?” 赵秉钧摇头道:“刺杀终究是小道,上位者不得已而用之。何况现在孙百熙已经离开京城龟缩于大军之中,想要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又谈何容易?想要除掉孙元起,估计最终还得要靠堂堂正正的疆场冲杀才行!” “堂堂正正的疆场冲杀?”袁克定一想到枪炮隆隆、血肉横飞的战场,好不容易鼓起来的豪气瞬间烟消云散。 赵秉钧赶紧安慰道:“大少爷不用太过担心,我北洋精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纵横大江南北,大小百余战,还从来没有败过,是享誉全国的第一劲旅,岂是孙百熙麾下的学生军所能媲及?如果大少爷再和日本签署合作协议,由日本提供足额的军械粮饷,我北洋精锐荡平孙百熙指日可待!” 袁克定却不傻:“智庵先生,您读过《论语》中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一句不?克定虽然不敏,却也懂得圣人之教,明白其中的道理。若是袁某签署了这个条约,岂不是败坏父亲大人的一世英名?他日到了地下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赵秉钧话锋一转:“大少爷您应该知道刚子良(刚毅)刚中堂这个人吧?也应该知道他曾说过‘宁赠友邦,不予家奴’这句话吧?国家领土就是白送给小日本、沙俄等‘友邦’,也不能给国内那些目无尊上的奴才们,按照普通人的理解这句话实在是卖国透顶,简直不堪入耳!然而刚子良官至军机大臣,肯定不是胡言乱语信口开河之人,那他为何会说出这等混帐话来呢? “其实我们不妨暂且站在满清贵族的角度思考一下:把土地、钱财送给‘友邦’,至少还能落个人情;要是送给那些奴才,没准儿哪天他们就爬到自己的头顶上。到那时候,以前给的好处恐怕他们一个也记不得,而对不住他们的地方估计一个都没拉下!那还不得秋后算账呀?即使不秋后算账,以前的主子隔三差五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多别扭啊?赶紧找个碴儿把他给赐死吧! “现今的事实也证明刚子良颇有先见之明。英吉利占了印度,印度王公的生活依旧;日本占了朝鲜,朝鲜王室还是日本的贵族;再瞧瞧咱们中国呢?革命之后满清皇室只能蜷缩在紫禁城内,靠着民国政府每年拨付的400万元经费艰难度日;其余八旗子弟则流落街头,饿死路边。他们看到眼下这种情况会怎么想?是不是情不自禁会有‘宁赠友邦,不予家奴’的想法?” 袁克定思忖良久,才咬咬牙答道:“那就一切都依智庵先生!” 第四七零章昨夜前村行霹雳 当天深夜,孙元起接到了梁士诒被杀的情报,惊愕之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袁世凯要拿梁士诒顶包! 话说梁士诒确实算得上是上佳顶包人选。 他作为大总统府秘书长,可不仅仅是充当幕僚长那么简单,对外更是袁世凯的代言人,素有“二总统”、“小总统”的美誉,调动军队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难事,而包围国会、攻打新中国党总部也能够解释成与孙元起争夺内阁总理职位。 袁世凯完全可以把所有过错全都推到梁士诒头上,然后再上演一出“挥泪斩马谡”的大义灭亲戏,挽回之前已经声名狼藉、千夫所指的形象。尽管此举未必能够完全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但勉强维持大总统的体面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令孙元起万万没想到的是,杀人者居然是袁克定,被扣上的罪名则是“勾结外贼,意图作乱”,而梁士诒的恩主袁世凯此时正躺在病榻上生死不知。瞧着袁克定竟然如此自毁长城,孙元起忍不住喟叹道:真是作得一手好死! 然而袁克定这个当事人却浑然不觉,还大有将作死进行到底的趋势!在除掉梁士诒之后,大总统府便成了花果山,而他就是那没尾巴的猴儿,原先被袁世凯、梁士诒什袭珍藏的“大总统印”也被他翻了出来,端端正正钤盖在《中日民国三年(1905)条约》上。这个条约是中日双方连夜秘密签订的,前任国务总理赵秉钧作为此事的经办者。代表袁世凯在条约上签字画押,日方代表则是驻华公使山座圆太郎。全国知道此事的也就只有三数人而已。 赵秉钧、袁克定自以为天衣无缝。可是孙元起连包围国会、攻打新中国党总部的绝密消息都能提前获知,签署卖国条约这等大事又怎能逃得过新中国党的耳目?基本上在条约刚刚草拟的时候,孙元起就已经知道了基本内容;双方签署条约的墨迹未干之际,情报机关已经获得了盖有“大总统印”和“大日本帝国驻华公使馆之印”的照片底版。可以想见,最快一天,顶多两天,这份条约的图样就会出现在上海滩大小报纸的头版头条上! 眼下袁克定却对此一无所知,在处决梁士诒、签署条约之后。他整个人都陷入莫名的躁动和兴奋之中,就像吸食鸦片后浑身不由自主的战栗,似乎毛发都在颤抖跳跃。尤其是以前父亲的亲信段祺瑞、阮忠枢、杨士琦、曹锟等人看到自己卑躬屈膝不敢直视的样子,更让他快活得不能自已。 他也一改以前的谦恭礼让,开始学着父亲袁世凯的派头对段祺瑞、阮忠枢等人发号施令,比如指示段祺瑞督促张鸿逵部对经世大学主动发起攻击,而不是被动防守、坐以待毙;再比如命令阮忠枢接替梁士诒指挥部队包围国会的任务。必要时甚至可以杀几个人立立威,让那些不识好歹的议员们长长见识! 或许是梁士诒的人头让阮忠枢有了前车之鉴,他在接掌部队后立即加强了对国会进出的管控,勒令国会必须在天亮之前选出大总统,否则后果自负。议员们虽然发觉气氛与先前略有不同,但经过白天的巨变。大家心理素质都明显有所提高,对于这种语言威胁大多都持观望态度。 见议员们一直无动于衷,阮忠枢不禁勃然大怒。他知道袁克定年少气盛轻躁易怒,又刚刚掌权急欲立威,如果自己让他大失所望的话。很有可能重蹈梁士诒的覆辙!而且他已经杀了一个大总统府秘书长,绝对不介意再杀一个大总统府的副秘书长。在不是议员们死就是自己掉脑袋这个选择题上。阮忠枢并没有犹豫太久。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所有议员都在各自政党的休息室里昏昏入睡,一群手持棍棒枪械的暴徒突然粗暴地踹开了房门,朝天开了几枪,厉声喝道:“所有议员都到会场集合,立即进行总统选举,否则杀无赦!” 暗夜的枪声异常刺耳,所有议员都为之一震,睡意顿时遁至九霄云外。大家各自对视一眼,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一边开始缓缓穿衣起身,一边私下里互相低声讨论对策。杨度已经意识到事情发展已经超出控制范围,当下低声嘱咐道:“现在情况不明,大家不要随便说话,也不要过于反抗。如果他们要求选举大总统,那就投票选举就是,大不了诸位多投黎黄陂、孙逸仙几票,让他们空欢喜一场。我们的目标是尽可能拖延时间到明天中午,相信那时候时局就会出现巨大转机!” 参众两院将近八百名议员被这伙暴徒像牲口一样驱赶至会场,大家都带着几分惶恐和不安面面相觑愀然无语。这时领头的中年大汉高声说道:“惊扰诸位议员的好梦,实在抱歉!只是现在内有巨憝作乱,外有列强窥伺,国家不可一日无主,但大总统之位却悬缺已久,我等公民代表不胜忧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到国会向诸位议员请愿,希望大家尽快选举出大总统,上安天心,下慰民望! “只要诸位选举出我等心意中的大总统,即可恢复自由,返回家中安享美食锦褥,岂不远胜于在会场中遭罪?到那时候,我等公民代表也会到各位府上负荆请罪,请各位议员宽恕在下冒犯之举!如果大家没有什么异议的话,下面就按照流程开始投票选举吧!” 新中国党议员在出门之前已经得到杨度的警告,此刻都默默无声。但国民党那边却有人愤然而起,声色俱厉地叱责道:“你们说自己是公民代表难道就是公民代表?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说你们就能代表四万万国民的意愿?又有什么证据?按照法律,我们这些议员才是真正的公民代表,才能代表四万万国民的意愿!” “说得对!”旁边另外一位国民党议员也起身声讨道,“你们不是想要选举总统么?既然你们自称是公民代表,代表四万万国民的意愿,你们直接选举总统便是,何必要在凌晨四五点钟打扰我们?既然你们自知无权代表国民选举总统,那就乖乖散去等着我们的消息!现在包围国会、逼迫选举算哪门子道理?” 中年大汉走到他们附近冷冷一笑:“二位说完了么?那还有什么遗言没有?” “嗯?”第二个发言的议员不禁目瞪口呆。 第一位发言的议员则是圆目怒视:“你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议院法》?告诉你,两院议员除现行犯外,除非得到各本院或国会委员会的许可,否则不得逮捕或监视!难不成你还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触犯法律么?” 中年汉子微微皱眉:“这就是你们的遗言?”然后对身后的暴徒努努嘴:“既然他们说完了,就送他们上路吧!”身后的暴徒马上从怀中掏出几把撸子,对着两位议员就是一顿乱枪。只见他们身上血花四溅,惨呼数声便栽倒在座位上,显然是死得不能在死了。议员们在开枪的那一刻都惊呼出声,但会场很快就归于死寂。 中年汉子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环顾四周后又高声问道:“现在还有谁有异议?” 偌大的会场中再也没有半点声音。 “既然没有异议,那就开始投票吧!” “吴某还有个问题!”这时一个声音从主席台上发出。 这时候还有人不怕死?中年大汉霍然转身。 议长吴景濂急忙解释道:“之前参众两院讨论制订《宪法》时,诸位议员对于《大总统》一章颇多分歧,其中就包括大总统选举票数问题。有些人主张参照《临时约法》,即总员四分之三以上出席得票满投票总数三分之二以上者为当选;有些人则觉得总员四分三以上出席这个条件太为苛刻,主张以选举人总数三分二以上列席,得票满投票人数四分三者为当选。这个问题至今悬而未决,所以阁下选举之说恐怕——” 中年汉子不耐地答道:“那就现在表决这个问题!我不管你们采用哪种方案,总之天亮之前必须选举出大总统,否则在下认得诸位议员,手中的撸子可不认得阁下是谁!” 在公民党议员的主张下,后一种方案很快获得通过,然后正式开始大总统选举投票。因为之前还没有玩过大总统选举,大家对于流程都不太熟悉,加上事起仓促,连必要的选票、票箱等工具都要临时准备,所以尽管中年汉子一再催促,第一轮投票还是到上午九点多钟才统计出结果。 不知是国民党议员心怀怨怼故意作对,还是新中国党议员遵照杨度的指示,加上是无记名投票,第一轮投票结果可谓五花八门,比如现任议长吴景濂得到56票,流亡在外的孙中山得到45票,被囚禁在瀛台的黎元洪得到102票,其余得几票、十几票更是不可胜数。最有意思的是,现任内阁总理的孙元起居然得到231票,和袁世凯的259票竟相差无几! 第四七一章三千犀甲拥朱轮 听到第一轮投票选举的结果,领头的中年男子顿时脸色铁青。好在没人得票超过投票人数的四分之三,所以此次选举是无效的。吴景濂急忙招呼议员们开始第二轮投票。 按理说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而且不用再检点人数,可以发票、投票、唱票,这回应该迅速不少才对,可是却有人在其中故意出工不出力,故意磨洋工,一直拖到中午十二点左右第二轮选举统计结果才出炉。或许是受前一次选举结果的启发,第二轮投票明显集中在袁世凯、孙元起两个人身上,甚至连之前被公众认为可以与袁世凯一决高下的黎元洪都才得到五六十票,其他人更是只有寥寥几票。其中袁世凯得到了305票,而孙元起则得到了378票,竟然大幅领先袁世凯的得票数! 看到第二轮选举的结果,中年大汉差点没把鼻子气歪,掏出手枪对着天花板就是几枪:“看来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告诉你们,别给脸不要脸!要是第三轮选举还选不出我等心意中的大总统,你们这些人全都得死!”说完转身挥了挥手,外面待命的数千暴徒顿时一拥而进,将议员们团团围住。 发完选票后,只见会场之内每个议员身边都站着三四个凶神恶煞舞刀弄棒的暴徒,目光灼灼地盯着议员填写选票。如果不是填写“袁世凯”三个字,轻者将选票撕毁,吩咐重新填过;重则棍棒齐下。对该议员大打出手。可以想见,这轮投票如果袁世凯还不当选的话。那就真是有鬼了! 终于可以完成任务了!中年汉子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刚出到嗓子眼,就听外面突然“轰——”的一声巨响,顿时大地都为之剧烈颤抖,议院大楼的玻璃也随之剥剥摇晃。中年汉子刚放下的心脏瞬间又提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见一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嘶声叫道:“旅长,大事不好了!孙元起派飞机轰炸大总统府了!我们该怎么办?” 原来此人便是中央陆军第三师第五旅旅长唐天喜。据说他是袁世凯的男宠,两人有分桃断袖的基情。但真实关系具体如何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不过袁世凯对他确实宠爱有加,从参军以后便一直带在身边,历任护卫队长、总统府警卫团团长等职。袁世凯经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老夫之有天喜,如同刘备之有赵云。所以即便他现在担任旅长之职,十天之中倒有七八天是呆在城中的大总统府里的。 前天深夜袁世凯敲定包围国会、围攻新中国党总部的计划,即命唐天喜率部协助梁士诒处理包围国会的事务。因为唐天喜是袁家的死忠分子,袁克定在处决梁士诒时并没有株连到他。反而命他与阮忠枢共同负责国会之事,争取尽快选举出大总统。 眼见梁士诒人头落地,唐天喜不禁有些兔死狐悲:自己与梁燕孙都是大帅的心腹亲信,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没想到大少爷上台之后竟然首先拿梁燕孙的人头来立威。虽然现在没有波及自己,但谁知道将来不会反攻倒算呢?自己与大帅是“好基友。一被子”,但与袁大少可没有半毛钱关系,没准儿他还会为他母亲鸣不平,主动来清算自己这个男小三呢! 唐天喜心中忐忑之余,只有赤膊上阵。争取用战功博得袁大少的欢心,这才有了深夜暴徒胁迫议员之事。没成想事情刚有眉目。就听到飞机轰炸大总统府的消息,唐天喜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栽倒在地!新中国党议员听到消息却是大喜过望:果然如杨皙子秘书长所言,拖延到中午就会出现巨大转机。当下不顾身边暴徒的厉声呵斥,相互间用眼色来传递自己的喜悦之情。 唐天喜半天才稳住心神,声色俱厉地叱骂道:“你受何人指使,竟敢妖言惑众乱我军心,该当何罪?” 那名士兵结结巴巴地分辨道:“大、大人,我、我没有胡说,不信您——” 不待那名士兵说完,唐天喜便拔出撸子当胸便是一枪:“不知悔改,还妄图狡辩,死有余辜!” 那名士兵应声倒地,殷红的鲜血顺着台阶蜿蜒流下。唐天喜提着手枪四下顾视,冷声说道:“看什么看!还不赶快填写选票!如果等会儿还选不出我等属意的大总统,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话音未落,外面又传来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即巨大的爆炸声响成一片,震得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仔细分辨,爆炸的地点依稀就是大总统府所在的方位。唐天喜再也无法冷静,快步走出会场向大总统府方向望去,只见十多架飞机在上空来回盘旋,不时扔下几枚航空炸弹。随着炸弹落地,一道道黑色的烟尘直冲天际,巨响声也不断传来。 “没、没想到孙百熙居然胆大如斯,竟敢轰炸大总统府!云、云亭旅长,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听到说话,唐天喜这才发现阮忠枢原来就站在自己不远处翘首北望,只见他面如土色两股战战,每一颗炸弹爆响时浑身都会猛抖一下,眼神中除了惶恐之外还有几丝庆幸,估计他是在想:如果自己不是领命出来处理国会事务,定然难逃过这一劫难! 唐天喜咬咬牙道:“斗瞻兄,小弟带些人到大总统府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烦请你在此坚守片刻,小弟去去就来!” 阮忠枢不知是颤栗还是在点头:“也、也好,那就麻烦云亭贤弟了!这里有我顶着,您就放心去吧!” 唐天喜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什么叫“您就放心去吧”?听着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好在眼下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随后他点了几队精锐人马,向大总统府飞奔而去。 ———— 本来孙元起确实如袁世凯所言,非常爱惜京城的花花草草瓶瓶罐罐,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会派飞机轰炸的。可是他现在遇到了不一般的情况:根据情报,凌晨时分国会大楼中传来一阵凌乱的枪声,而且袁克定准备在完成总统选举之后逮捕处决一批议员。 这个情报顿时让孙元起绷紧了神经。要知道国会大楼里不仅有三四百名新中国党议员,而且杨度、杨永泰、陈训恩等心腹亲信尽在其中。如果他们要有什么闪失,不亚于卸掉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可是距离京城最近的经世大学守军还要面对来犯的中央陆军第三师第六旅,自保尚且堪忧,哪有余力去救援数十里之外的杨度等人? 除掉经世大学守军以外,距离京城最近的当属现在已经集结于直隶、山西交界永嘉堡一带的陆军第四十七混成旅,姑且不论张家口至怀来一带地形崎岖艰险易守难攻,也不论当面的中央陆军第一师和骑兵第三旅,即便一路畅通无阻,从永嘉堡到京城四五百里也要走上三五天时间。等第四十七混成旅赶到救援,恐怕杨度等人墓木已拱! 除此以外,唯一可能的救援手段就是飞机。然而眼下的飞机还不像一百年后那么高科技,可以实施定点轰炸、空中救援。估计依照现在的技术水平,一颗五百公斤航空炸弹下去,绝对是十成十的玉石俱焚!就在孙元起为难之际,昨天傍晚抵达大同的山西都督赵景行建言道:“先生,学生觉得咱们现在动用飞机才是上之上策!” “哦?你的理由是?” 一两年不见赵景行明显成熟许多,嘴唇上蓄着一抹浓重的胡子更显得老成几分,闻言恭谨地答道:“学生知道先生不想动用飞机轰炸京城是怕损坏房屋、伤及无辜,但是我们也要想到如果任由袁克定胡作非为,在日本支持下唆使北洋军与我大战一场,那时死伤的百姓、损坏的房屋何啻于现在的百倍千倍!若是咱们动用飞机将袁克定等除掉,可谓是抽薪止沸、剪草除根!此其一。 “或许先生还会担心此时距离您发表声明的二十四小时最后期限还有一段时间,但我们也要考虑到当时袁克定还没有与日本人签订卖国条约,也没有立意杀掉国会议员,咱们现在派遣飞机轰炸是事出有因。再者说,等飞机抵达京城上空时,距离北洋军包围议员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他们不仅不解围,反而变本加厉,我们不得不稍施惩戒。此为其二。 “其三,无论将来是战是和,如何应对北洋军都是头号难题。待之以和,则恐他们益加狂妄不可复制;待之以威,则恐他们心怀怨恨伺机作乱。最好是趁着现在尽可能地剪除削弱他们的力量,并在他们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让他们以后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先生不妨在轰炸大总统府的同时,对进攻经世大学的第三师一部,驻张家口的第一师、骑三旅,驻北苑的第十师进行大规模轰炸!” 孙元起忽然也想到,百年之后清代的宫殿王府、胡同大院是文物,可现在即便新盖的也都是民初建筑,清代建筑更是过江之鲫,何须保护?遥想建国之际不知扒了多少城墙、多少王府、多少故居,北京城还不照样是北京城? 想到这里,孙元起点了点头:“也好,我们就让北洋军好好长长记性!” 随着飞机从太原、大同机场不断起飞,集结在直隶、山西交界永嘉堡一带的第四十七混成旅也向张家口方向开进。后世称为“制宪战争”的大战正式拉开帷幕,因为交战双方是孙元起、袁世凯,时间是民国三年(1914),故而又称“孙袁大战”“民三战役”。 第四七二章奸佞岂能惭误国 袁克定虽然万般不如他老子,但有一点他老子拍马莫及:怕死。而且这段时间袁克定经常翻阅各种报纸,纵览国内外大事,其间免不了有花边小报对飞机轰炸的神话化和妖魔化,耳濡目染之下袁克定更是胆战心惊。尽管袁世凯曾笃定孙元起不会派飞机轰炸京城,但袁克定执掌大总统府后还是派专人手持望远镜,从早到晚监视空中的一举一动。 没成想瞎猫真还碰上了死耗子! 得知飞机来袭,袁克定顾不上其他,赶紧命人抬着袁世凯狼狈逃出大总统府。在忙乱之余,袁克定心中也透露出几分得意:至少在对孙元起这个狗贼的认识水平上,自己应该略胜父亲大人一筹! 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昏迷已经一天一夜的袁世凯居然悠悠醒转。醒来便挣扎着坐了起来,转头四下觇视,并连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在哪里?怎么有炮弹爆炸声?” 袁克定急忙答道:“父亲,这是在大总统府不远处的一处民宅里。孙元起那狗贼胆大包天,居然胆敢出动飞机轰炸大总统府,所幸克定早有提防,趁着飞机到来前那段时间将父亲紧急转移至此,才没有惨遭孙元起那狗贼的毒手!” 袁世凯不禁愕然失色:“我昏迷了多久?其间发生了什么事?燕孙、云亭、斗瞻他们呢?快让他们进来!” 袁克定显然不想提及梁士诒的事情,当下敷衍道:“父亲。您昏睡了将近一天一夜,其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是孙元起那厮昨日下午发布通电。命令我们二十四小时内做出答复。谁知那狗贼居然声东击西、瞒天过海,还没到最后期限就出动飞机轰炸大总统府,其用心之歹毒简直令人发指!因为事发突然,秘书长、唐将军他们都在外面忙碌,恐怕一时半会儿没法过来。” 袁世凯有些疑惑:“燕孙、斗瞻他们都不在附近?” 梁士诒和阮忠枢,一个是大总统府的秘书长,一个是副秘书长,正常情况下两人都要守在府里等着袁世凯的随时召唤。即便发生什么大事也会留下一人值守。以免袁世凯成为光杆司令。 袁克定有些慌乱,含糊地答道:“是啊,他们都不在附近。” 袁世凯的察言观色水准绝对是宗师级别,见袁克定神色慌张不由得疑窦更甚:“那你去把收音机打开,让我听听新闻,看看孙百熙到底意欲何为?” 袁克定又推脱道:“父亲,刚才着急躲避飞机轰炸。仓促间根本没顾得上拿收音机——” 袁世凯捶床大怒道:“那你不会命人再找一个来?” 袁克定低声下气地说道:“父亲,现在外面飞机还在盘旋轰炸,若是因为出去寻找收音机而让他们察觉出什么端倪,祸及府中上下,岂非因小失大?再者您刚刚醒转,身体还需好好调护。医生嘱咐一定要卧床安心静养。外间大小事务不如暂且就由克定处置,毋庸父亲您劳心费力,您看可好?” 袁世凯气得浑身哆嗦,指着袁克定大骂道:“孽畜,你想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弑父不成?” 袁克定此时反而镇定下来。轻声分辩道:“父亲您这是什么话?克定可是一片孝心,您可不能乱说。”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禀报道:“大少爷,唐云亭唐将军前来探视大帅,您的意思是?” 不待袁克定回答,袁世凯便嘶声喝道:“还不叫唐云亭赶紧滚进来?老夫已经危在旦夕,他这个警卫团长还玩请见的虚礼,难道是想等会儿过来给老夫收尸么!” 外间仆人早已听出是老爷袁世凯的声音,忙不迭地答道:“是、是、是!” 片刻之后,唐天喜带着几个人排门而入,急声问道:“大帅,是谁胆敢加害于你?”待见到屋中只有袁世凯和袁克定两人,迅速放下手中的撸子,声调马上降了八度,赔着笑道:“天喜失礼了,请大帅和大少爷恕罪!” 袁世凯道:“云亭你来得真好,先把这个孽畜押下去好好看管!” “嗯?”唐天喜突然觉得自己来得好不是时候,竟然一脚踏进了别人的家务事中。这不仅仅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的问题,而是涉及到父子反目、骨肉权争。一边是自己风烛残年的老恩主、好基友,一边是风华正茂来日方长的太子爷、继位人,自己夹在中间好生为难:现在不奉命,很可能袁世凯一声令下自己便身首异处。若是现在奉命羁押看管袁克定,一旦打蛇不死,袁世凯百年之后自己又难逃袁克定的反攻倒算;若是真把袁克定弄死了,袁世凯与袁克定终究是亲生父子,万一哪天午夜梦回,自己便难免变成罪魁祸首、替罪羔羊。 “怎么?你也打算抗命不遵?”袁世凯的目光凛冽起来。 一个是眼下性命攸关,一个是将来生死未卜,具体该如何抉择唐天喜还是拎得清的。当下只好客气地对袁克定说道:“大少爷,大帅之命天喜不敢不遵,只有暂时委屈您了!”袁克定也没有求饶,只是怨怼地望了袁世凯一眼,便自己走了出去。 见士兵把袁克定押了下去,袁世凯这才问道:“云亭,自昨天下午老夫昏睡之后到现在,这期间都发生了哪些要事?” 唐天喜顿时一个脑袋三个大,说,得罪袁克定;不说,得罪袁世凯。犹豫半天才答道:“大帅,这段时间卑职一直在国会左近执行计划,就在即将选出正式大总统之际,突然听到大总统府方向有爆炸声,这才匆忙赶了过来。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卑职也不是很清楚。” 袁世凯皱了皱眉头:“那你叫梁燕孙过来吧!” 此时唐天喜只有实话实说:“梁燕孙因为妄图投靠孙百熙。已于昨日深夜被大少爷处决了!” “什么?”袁世凯只觉得眼前发黑摇摇欲坠,差点又昏迷过去。良久才勉强稳住心神,咬牙切齿地骂道:“孽畜做得好事!真是罪该万死啊!” 唐天喜劝慰道:“大帅,大少爷之所以枪毙梁燕孙,肯定是查有实据,在此非常时期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以绝后患。” 袁世凯冷笑道:“你懂什么?老夫与记儿父子数十年,对他的品性可谓知根知底。他虽然眼高于顶、骄狂傲纵,但却没有杀伐果断之勇,若是没人在旁边极力怂恿。他怎么可能敢对梁燕孙下此狠手?” 唐天喜大惊失色:“大帅您的意思是?” 袁世凯道:“既有除掉梁燕孙的动机,又能拿到足够的证据来构陷梁燕孙、说服记儿,你觉得会是谁?” 唐天喜若有所悟:“难道是?” 袁世凯点点头:“应该就是他!那阮斗瞻现在又在何处?” 唐天喜道:“自梁燕孙被害之后,斗瞻秘书长一直陪同卑职在国会处理大总统选举事宜。刚才听闻大总统府这边有动静,卑职便请他在国会那里坐镇,自己赶了过来,想来他还在那边忙碌。怎么大帅找他有事?要不卑职去把他替换回来?” 袁世凯摇了摇头:“国会那边离不开人。就不要烦劳阮斗瞻来回折腾了!现在梁燕孙已经作古,赵智庵又心怀鬼胎,老夫形同耳聋目盲之人,对于外界一无所知。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云亭你去外面找台收音机来。老夫倒要看看孙百熙能翻起多大浪来?” 虽然对于普通人家来说收音机是个非常贵重的电器,但对唐天喜这等上层社会成员来说,收音机却是必不可少的工具。就好比现在高官巨贾办公桌上的保密电话,已经不仅仅是通讯工具,更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所以想找台收音机倒也易如反掌。 片刻之后。唐天喜便拿进来一台收音机,并帮忙调到了中华广播的新闻台。先是几分钟广告。然后操着北京官话腔调的年青播音员便开始播报新闻:今天中午十二时许,近百架飞机从太原、大同等地机场起飞,对北京大总统府、围攻经世大学的中央陆军第三师第六旅、驻张家口的中央陆军第一师及骑兵第三旅、驻北苑的中央陆军第十师等处展开大规模轰炸,轰炸造成的人员伤亡、财产损失暂时还不得而知。对此新中国党发言人表示,轰炸是鉴于大总统府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民三条约》并胁迫议会予以承认而做出的惩戒行为。 消息称,《民三条约》是由大总统府代表赵秉钧先生与日本驻华公使山座圆次郎先生于昨日深夜签订的,内容包括允诺日本他日可以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承认日本人有在南满和内蒙古东部居住、往来、经营工商业及开矿等项特权,旅顺、大连的租借期限并南满、安奉两铁路管理期限均延展至99年,中国政府必须聘用日本人为政治、军事、财政等顾问,中日合办警政和兵工厂等,目的是向日本国借款以购买军械彻底消灭新中国党,据悉借款金额高达1000万元。 今日凌晨被暴徒围困的众议院大楼传来枪声,随即会场灯火通明,有理由相信是在迫使议员投票通过该卖国条约。为防止该条约签订,…… 袁世凯死死瞪大眼睛,额头青筋紧绷,面色泛起诡异的红色,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良久他才涩声说道:“赵智庵误我!赵智庵误我!” 第四七三章更能消几番风雨 唐天喜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条约,不由得神色大变:“大帅,这可如何是好?签约消息一旦传出,我北洋上下只怕要身败名裂!” 袁世凯略略平复之后才说道:“怕什么?我等起身军旅身经百战,靠的是刀头舔血博取功名,连死都不怕,难道还在乎这点虚名吗?自古以来大英雄、大豪杰行事哪个不是皎然笃行不计浮名?如果咱们连这点污名都承受不起,如何能席卷海内包举天下!”顿了一顿又问道:“云亭,你见到赵智庵了么?” 唐天喜道:“看到飞机轰炸大总统府后他也急匆匆赶了过来,此时应该就在外面候着!大帅找他?” 袁世凯摇摇头:“相见争如不见?对了云亭,听说西洋有种毒药剧毒无比,只需米粒大小即可置人于死地,可谓沾口即死见血封喉,虽砒霜、鹤顶红亦不能与之媲美。云亭你知道这种东西么?” 唐天喜稍稍犹豫后答道:“大帅说的应该是氰化钾吧?” 袁世凯没有回答,而是叹了口气:“智庵跟了老夫这么多年,勋劳卓著;这些天里里外外忙碌,眼下又在门口等候那么久,他一向体弱,怎么能让他如此劳累呢?你让他早些回去歇息吧!听说他素来喜欢吃葡萄,你给他准备一些,以老夫的名义送过去请他享用。” 唐天喜深吸一口气,沉声答道:“是,大帅!” 说完唐天喜退了下去。迅速命人找来数斤上等的玫瑰香葡萄,洗净之后用注射器沿着果柄位置将少量氰化钾毒液注入葡萄之内。处理后从外表上看,颜色味道均完好无异。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唐天喜才来到前厅客气地对赵秉钧说道:“智庵先生,大帅刚刚苏醒,医生嘱咐需要静养,不能见客。您身子骨一向不太硬朗,这些天又四处奔波忙碌,想来也是疲惫不堪。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 赵秉钧微微一怔,随即点点头道:“既然大帅如此厚爱有加,赵某只有恭敬不如从命!” 唐天喜道:“既然如此,那唐某护送智庵先生一程!” 赵秉钧急忙推辞道:“大帅安危要紧,身边岂能缺少唐老弟你?赵某私宅就在附近不远处,不敢劳动唐老弟大驾!” 唐天喜道:“现在飞机轰炸刚刚过去,街道上兵荒马乱。难免有歹人伺机行凶。智庵先生身份贵重,若是有所闪失,岂非全国震动?所以大帅特意交代卑职要护送智庵先生回去,还请不要智庵先生不要峻拒才好,免得唐某难做!” 赵秉钧瞬间脸色煞白,声音也有些发颤:“也好。既然大帅如此呵护赵某,那就只有麻烦唐老弟了!”说完颤颤巍巍站起身朝后院深鞠一躬,然后迈步向外走去。唐天喜则带着一队人马紧跟其后。 等车马辚辚抵达赵府门口时,唐天喜从身后卫兵手中接过特意准备的一盘葡萄,递给刚刚被程经世扶下马车的赵秉钧:“智庵先生。大帅知道您嗜食葡萄,寒冬初过佳者难得。特意略备少许上品,还请笑纳!” 赵秉钧嘴角抽动几下才躬身双手接过葡萄:“赵某拜谢大总统馈赐!唐老弟放心,赵某回去之后定当细细品尝,决不辜负大总统的隆情厚意!”说罢捧着葡萄进了宅院。 程经世也急忙跟了上来,想从赵秉钧手中接过盘子:“大人,还是卑职帮你拿着吧!” 赵秉钧微微摇了摇头:“这点东西赵某还拿得动!再者说,魏武帝(曹操)之赐荀敬侯(三国荀彧,谥曰敬侯)空函、明太祖(朱元璋)之赐徐魏公(徐达,封魏国公)蒸鹅,也没听说还需要别人假手帮忙的!” 赵秉钧这句话中包含了两个典故,一是曹操送给荀彧空盒子。 据野史记载,建安十七年(212)朝中有人建议封丞相曹操为魏公,——这通常是谋权篡位改朝换代的前奏。——时任汉朝太尉的荀彧表示反对,认为曹丞相兴兵平乱意在匡扶社稷、辅助皇室,并非想要取而代之,“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曹操虽然口头上赞成荀彧的看法,明确表示自己不做“魏公”,但心里却大为不忿。不久后曹操大军南征,荀彧南下劳军,途中曹操赠送食物给荀彧以示慰劳,但荀彧打开食盒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瞬间明白曹操想要自己就此食尽的用意,随即服毒而死。 另一个典故则是朱元璋送给徐达蒸鹅。 话说朱八八自从一统天下之后,便对昔日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暗下黑手,以擅权枉法、贪污谋反的罪名将胡惟庸、蓝玉等文武功臣全部处以极刑。然而攻必取战必胜、号称军功第一的徐达却屹立不倒,因为他在政治上不搞朋党忠诚不二,经济上不贪不占清正廉洁,私生活上也是规规矩矩十分检点,无论朱元璋如何猜忌都抓不着任何把柄,正好比是狗咬王八——无处下口!直到某日徐达背上生了个大痈疮,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别的都能吃,就是不能吃鹅肉,否则会加重病情性命不保。孰料朱元璋听说徐达生病,第二天便好心地送来一只肥美的蒸鹅。蒸鹅尽,徐达卒。 程经世自然熟悉这两则典故,听赵秉钧这么一说顿时大惊失色:“大总统想要加害大人?为什么?大人这些年鞍前马后忙碌,建立警察制度,搜罗各地情报,操办内务事务,绝对称得上功劳盖世!现在不分青红皂白、不辨善恶忠奸,直接派人送来这东西,难不成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还是想为大少爷继位除去所有障碍?” 赵秉钧默然无声进了正厅,在当首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程经世又急忙劝道:“大人,难道咱们就这么坐以待毙?要不我们现在趁其不备先躲到日本大使馆中,凭着大人的本事,以后无论是东渡日本还是改换门庭,保证都荣华不减富贵不衰!” “逃?”赵秉钧苦笑几声才说道:“书畲老弟,你以为唐天喜护送我们回来是出于什么好心?实话告诉你,他就是大总统派来监督赵某自裁的,现在应该就在外面严阵以待。如果赵某识趣,主动引颈就戮,或许还能保一家老小平安;若是赵某胆敢负隅顽抗,只怕满门上下都难逃一死!” 程经世神色大变:“这——!” 赵秉钧长叹一声:“不要再啰嗦了,现在时间无多,还是赶紧拿来纸笔让老夫留个遗嘱吧!别让唐天喜他们久等!” 程经世刚要去拿纸笔,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大人,要不要叫夫人和姨太太们过来看看?” 赵秉钧自幼丧亲,堂上无父无母;又不能生育,膝下无儿无女。这阖府上下与赵秉钧最亲的,算来算去也就是他的妻妾而已。赵秉钧却呵斥道:“赵某虽然不得寿终正寝,但毕竟曾上过阵杀过敌,也做过民政部尚书、内务总长、国务总理,算得上是一时豪杰,临末了若是这般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岂非让天下人笑话?快去取纸笔来,其他话休说!” 程经世只好拭去泪水,依言取来笔墨纸砚。 在回来的路上赵秉钧已经想好了遗嘱的内容,当下笔走龙蛇文不加点,顷刻间写好了五六封遗嘱,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毛笔。用热毛巾擦了擦手,然后捏过一粒葡萄,笑着对着程经世说道:“冬春之际还能有这等上佳的玫瑰香葡萄,确属难得,大总统费心了!只可惜这等佳物不能劝人,赵某只能独自享用,还请书畲老弟恕罪!” 程经世早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大人!” 赵秉钧却没有丝毫犹豫,径自把葡萄放在嘴里细细品尝,还不时加以评头论足:“这葡萄经历一冬尚且如此新鲜,保存确实得法,只可惜微微有点苦杏仁味,——想来应该是药物的味道,好在玫瑰香葡萄香味馥郁沁人心脾,不注意的话倒可以完全掩盖过去。” 才吃了五六枚葡萄,赵秉钧四肢稍稍抽搐,随即便瘫倒在太师椅上。程经世急忙上前试探,只见赵秉钧呼吸已经渐渐轻微,心跳随即停止。见此情形他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大人,您醒醒啊!大人!” 随着哭声,赵府中一片慌乱,守在外面的唐天喜就听见有人叫喊道:“不好了,老爷得了急病,快点去请医生!”唐天喜急忙抢进府探视,等确定赵秉钧确实已经驾鹤西去,这才带着人马回去复命。 进了卧室唐天喜就看见袁世凯拥着被子斜躺在床上,眼睛圆睁着房顶一动不动,连忙低声回禀道:“大帅,赵智庵已经去了!” 袁世凯露在外面的手臂不由抖动了一下:“智庵去了?那他有什么遗愿没有?” 唐天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大帅,这是赵智庵临终前写给您的书信,请您过目!” 袁世凯摆了摆手:“信就不看了,免得睹物思人。你拆开看看他有什么遗愿,老夫与他同庚,又是遭逢知遇一场,如果可能咱们还是尽量满足他吧!”说完闭上眼睛,几颗浑浊的泪水竟顺着眼角蜿蜒流下。 第四七四章屋漏偏逢连夜雨 唐天喜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一目十行看完赵秉钧的遗书,然后答道:“赵智庵在信中主要是感谢大帅这么多年的提携之恩,并请求大帅宽恕他的罪愆。至于遗愿只有一个,那就是恳请大帅能允许他葬在崇陵附近。若是不行,葬在梁格庄行宫附近也行。” 崇陵是清光绪皇帝的陵寝,也是中国历代皇帝中最后一座陵寝,位于清西陵范围内,在光绪帝辞世后不久的宣统元年(1909)破土兴建,民国二年(1913)也就是去年地宫建成,光绪的棺椁以及刚刚病逝的隆裕皇后才得以入土为安,此前他的梓宫一直在紫禁城观德殿暂时存放。 袁世凯显然没想到赵秉钧的遗愿竟然是这个,沉默良久才说道:“赵智庵虽然说是感谢老夫的提携之恩,其实他最感谢也最愧疚的还是德宗景皇帝。在他看来,正是由于德宗景皇帝不拘一格任人唯贤,他才得以从士卒、典史逐步洊升为知州、侍郎,然而他却在辛亥年间逼迫隆裕太后孤儿寡母颁布逊位诏书,所以至死还心存耿耿,想要葬身崇陵附近既表拱卫之意,也表赎罪之情。” 唐天喜道:“那咱们要不要答应他?” 袁世凯道:“所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既然智庵有此向善之心,我们自当竭力满足他的遗愿,何苦要做这个恶人呢?” 唐天喜立正答道:“是,卑职这就去办!” 袁世凯却摆摆手:“此事不急,老夫还有两件事要交代给你去办,现在燕孙、皙子都已故去,身边之人都三心二意,只有麻烦你了!第一件事是通电全国,并迅速召集各家报社记者发布消息,通知我们掌控的报社刊印号外,就说赵智庵阴谋夺权。杀害大总统府秘书长梁燕孙,私自同日本驻华公使签订卖国条约,现被大总统查明,已经畏罪自杀。 “第二件事是协同阮斗瞻尽快处理国会事宜。一旦选出正式大总统,立即宣布解散公民党,并同意孙百熙之前提出的驱逐惩戒国民党籍议员的提案,剥夺所有国民党籍议员资格。收缴他们的证书徽章,确保未来两年国会难以召开。” 唐天喜心存疑惑,不过还是干净利落地答道:“卑职遵命!” 袁世凯似乎看出了唐天喜的疑惑,马上解释道:“云亭,你是不是觉得老夫往赵智庵身上泼脏水很不厚道?都说死者为大,赵智庵又跟随老夫大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应当极力保全他的名节才是,为何老夫要这般绝情呢?老夫这也是迫不得已啊!先前胁迫国会、围攻新中国党总部,咱们已经声名狼藉;现在再加上与日本签订如此卖国条约,只怕咱们早已成为千夫所指、众矢之的,在全国百姓眼中完全等同于洪承畴、吴三桂,鸡鸣狗盗之辈都不屑与我等为伍。何况我北洋团体内部济济英才? “咱们内有分崩离析之忧,外面孙百熙又裹挟全国舆论汹汹而来,稍有不慎我等经营数十年的北洋团体就会一朝覆灭。当此之时,老夫唯有舍车保帅,以赵智庵的性命名节换取全国民众对咱们北洋团体的理解与支持,然后凭借大总统之权势与孙百熙一较短长。个中情由,云亭你能明白么?” 唐天喜肃然答道:“卑职明白!” 袁世凯叹息一声之后又说道:“或许会有人抨击老夫恋栈权位,宁可割地卖国、毁坏共和也不肯放弃大总统职位。殊不知环顾全国,有谁敢自称比老夫更合适做这个大总统?载沣不行!他只适合做个栽花种菜、走马遛鸟的闲散王爷。孙逸仙也不行!他口中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最擅长的便是大言欺世、蛊惑人心。这等人物还奢谈治国理民,当真以为国家无人么?黄克强、黎宋卿更不行!他们顶多能做个安分守己的师长,甚至不能上战场,上战场绝对是十战九败。还有孙百熙。他盛世不失为风流才子、学林高士,乱世则难免乞食四方、饿死道边。如今能做到内阁总理之职,除了祖宗余荫,完全是侥天之幸! “老夫虽然自承不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等贤君明主。但自信能略胜上述数人一筹,所以这才当仁不让!无奈国民党、新中国党却以为老夫是争权夺利,在国会、内阁中处处掣肘,老夫实在忍无可忍,这才有胁迫国会、围攻新中国党之举。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是老夫夸口,若是假我数年,定能次第削平割据,统一国内各省,然后提我北洋精兵,东败倭寇,北收库伦,驱逐沙俄,颉颃英德,还我中华一个朗朗乾坤!” 这一番话只听得唐天喜热血沸腾心旌摇动,当下亢声答道:“别人不明白大帅的良苦用心,但云亭明白!云亭愿跟随大帅左右,尽绵薄之力,效犬马之劳!” 袁世凯也慨然答道:“只要云亭不负袁某,袁某今生决不负云亭!” ———— 唐天喜虽然经常呆在大总统府里,但如何发表通电和发布新闻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即便有大总统府其他秘书的协助,也足足忙了两三个小时才把袁世凯交代的内容以及不菲的车马费全送到了该送的记者和报社手中,但具体结果如何,要等到明天才能知道。 正因为如此,唐天喜也充分意识到孙元起的技术优势。 就比如现在,唐天喜要发布一条新闻只有两个途径,一是请报社刊登消息,姑且不说周报、旬报、月报这种周期较长的报纸,即便是嫡系的报社答应给刊印号外,从接到新闻内容到制版,再到印刷、分发、投递,没个半天工夫也下不来!另一条则是通电全国,类似于现在的手机短信群发。 话说民国人对通电的挚爱可谓情有独钟,上台要通电、下野要通电、嘉奖要通电、谴责要通电、讨伐要通电,和谈要通电,甚至学生起来游行、老师欠了薪水也要通电全国。可通电有两个缺点,一是贵,光发出去一封通电怎么也要上百块大洋!好吧,只要能迅速告知全国,大总统府也不差这点儿钱。可是谁家能奢侈到装台收报机,专门收听全国通电?这就是第二个特点,受众面太窄。 孙元起所掌控的中华广播公司是中国眼下唯一一家广播电台,平时播报新闻自然看不出什么倾向性,但一到关键时刻,它所播报的每则新闻都经过重重审核,确保有利于孙元起和新中国党的舆论导向。当然,除了倾向性性,最重要的还是播报的及时性。接到新闻内容后稍加审核,十多二十分钟后就可以滚动播报,随即便全国皆知。等到北洋系用通电、报纸发表消息,黄花菜早凉了! 好在现在收音机比较贵重,还没有普及到千家万户,但这点钱能和安装一台电报机、再雇佣几个全天候的译报发报员相比么?何况收音机装上电池可以轻易携带,电报机有这么便捷么?上流社会注重的是生活品味,从来不缺那点钱,所以收音机很快成为上层人物的家庭、办公标配,并且有逐渐向中产阶级蔓延的趋势。 正因为发表通电和发布消息不容易,唐天喜干脆把袁世凯交代的栽赃赵秉钧、解散公民党和驱逐国民党两件事合二为一,直接一秃噜全都公之于众。在他想来,自己离开国会之时议员们已经开始填写选票,如今已过去四个多小时,怎么也该选举出结果了吧?何必等会儿再费那么多时间! 等忙活好这些事情,他急忙往国会赶,准备收缴国民党议员的证书和徽章。没成想刚到半路就遇到了自己麾下化妆包围国会的士兵,唐天喜赶紧滚鞍下马拦住问道:“你们怎么撤了回来?谁下的命令?” “回禀旅长,是阮秘书长命令我们撤退的!”领头的营长答道。 “那国会那边怎么样了?选举出大总统了么?”唐天喜又问。 营长答道:“国会那边已经遵照阮秘书长的命令全部解严,议员们都各自散去。至于选举大总统之事,应该没有什么结果吧?自从旅长您走了之后,阮秘书长便命令我们暂时撤出会场,等待进一步消息。刚才有传言称赵智庵先生暴病死于家中,阮秘书长随即便命令我等解严,放出了各位议员,选举大总统之事自然是无果而终。” “什么?阮斗瞻为何要下达这等命令?阮斗瞻现在何处?”唐天喜气得差点跳脚大骂,不过现场却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只有阮忠枢本人才知道个中原因:在赵秉钧谋害梁士诒过程中,自己起到了帮凶的作用。现在赵秉钧已被正法,自己估计也难逃一死!在权衡利弊之后,阮忠枢决定向新中国党卖个好,为自己将来留条活路。在放出国会中所有议员之后,阮忠枢也逃之夭夭。 唐天喜知道现在不是发飙的时候,马上命令道:“赶紧回去,路上遇上议员也全都带过去!” 其实连唐天喜自己都知道这个举动完全是徒劳,因为议员们看上去和普通人并无二致,士兵们怎么区分辨别出来?何况新中国党议员都是由轿车接送的,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凭着士兵的双腿怎么可能追上那三百多号议员? 第四七五章命中无时莫强求(上) 接着唐天喜又命令道:“马上通知第五旅其他各部士兵,迅速封闭京城各处出口,从即刻起许进不许出,谨防新中国党和国民党议员逃逸出城!” 尽管唐天喜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完全是徒劳,但心中总还存在着几分希冀,希冀上天能听到自己的祷告和哀求,让那七八百名议员全都中风偏瘫僵卧当场,等着他去挨个收拾;又或者那些议员正如蜗牛或者树懒(如果他知道世界上有这种动物的话)似的在地上慢慢蠕动——像乌龟都不行,这么长时间过去,就算是乌龟也该挪到轿车上。一旦上了轿车,士兵们只能乖乖跟在后面吃灰! 然而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等唐天喜赶到众议院大楼,会场中早已人去楼空,甚至连之前被击毙的两名国民党议员尸体也不知所踪。 想想也能明白,大几百号人被圈禁在这么个狭小的空间内一两天时间,吃不香、睡不甜,还不时有性命之虞,这些养尊处优的大老爷没有发疯已经算是功力深厚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逃命的机会,那还不得赶紧溜之大吉?即便没有性命之忧的公民党议员,这几天在国会里过得也不舒坦,需要回去好好大吃一顿,再美美睡上一觉,把欠的债给补回来,谁会傻呵呵地呆在国会候着他唐大将军? 然而唐天喜犹自不死心,踞坐在国会议长席位上,期待封堵城门的士兵能给他带来好消息。直到华灯初上,封门的军官才送来消息:“启禀旅长大人,我们抓获一批国会议员!” 唐天喜顿时喜不自禁,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问道:“有多少人?现在何处?” 军官恭谨地答道:“总共约有二三十人,如今正在押来国会的路上!” “才二三十人?”这些人还不到全体议员人数的半成,只能勉强算个零头。唐天喜不禁大失所望,忍不住皱着眉头问道:“那数百名新中国党议员现在何处?新中国党总部已被我军占据。他们如今无家可归,又不可能遁天入地插翅而逃,你们难道就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 军官赶紧立正答道:“回禀旅长大人,新中国党议员的行踪卑职倒是知道,他们眼下就在城中!” 唐天喜马上转忧为喜,心中略略盘算:新中国党议员有近四百人,再加上公民党二三百人。还有刚抓到的二三十个,估计凑足选举大总统的三分之二人数问题不大。当下笑着叱骂道:“那你怎么不早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抓人啊!” 军官苦着脸答道:“可是他们全都躲在美国驻华公使馆里,卑职怎么敢胡乱动手?” 原来杨度、杨永泰等人随身携带有一部收音机,在得知赵秉钧身亡之后,便对阮忠枢施展攻心之术。阮忠枢本来就心怀鬼胎彷徨无计,再经过杨度的威胁利诱。很快便心防失守,命令部队解除对国会的包围,放出了所有议员。 然而走出国会大楼并不意味着已经成功脱险,尤其现在中央陆军第三师第五旅便驻扎在城中,第三师第六旅则在城外不远处,一旦袁世凯有所察觉,命各部严加搜查。议员们便会再度陷入樊笼。很多议员脱险后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出城,逃得越远越好。 凭借轿车的速度优势,袁世凯一时半会儿还真拿这些人没办法。但杨度却毫不犹豫否决了这一提议:“我们现在不能出城!原因很简单,如果没有第六旅阻断西去之路,凭借轿车逃到经世大学还不失为上上之策。但现在有第六旅拦路,西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至于其他方向,轿车出城顶多跑出几百公里就会油料耗尽,那时候大家将不得不弃车步行。而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处处都有北洋军队驻守。我等根本难以逃出袁项城的手心,顶多就是多苟延残喘几日而已!” 当即有议员反驳道:“皙子秘书长,如果咱们不出城,难道是要留在城里坐以待毙么?” 显然杨度对如何逃出生天早有考量:“诸位请稍安勿躁,首先我们确实要留在城中,其次我们不是坐以待毙!因为咱们要去一个袁项城招惹不起的地方暂且避难,等时局稳定再撤离北京不迟!” 杨度所言“袁项城招惹不起的地方”。就是眼下他们躲避的美国驻华公使馆。 既然连袁世凯都惹不起,唐天喜自然更是无计可施。但新中国党拥有三四百名两院议员,几乎占据国会半壁江山,可不是无关大局无伤大雅的边角料。可以这么说。缺了新中国党这尊大佛,国会这个席地就开不起来,更不用说什么大总统选举了!唐天喜吭哧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既能不伤及中美关系、又能把议员们引出来的高招,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大总统府向袁世凯请罪。 原先气势恢宏的大总统府经过白天的轰炸已经一片狼藉,但袁世凯却不顾全府上下的极力劝阻,执意在傍晚时分搬了回来。眼下他正在未受轰炸波及的偏房中听取陆军总长段祺瑞的报告。 “根据今天晚间京师附近各部的电报,在今天上午的轰炸中,中央陆军第三师第六旅因为有经世大学驻军的前期侦查,对我军力部署了如指掌,所以损失最为严重,全旅上下阵亡267人,各种轻重伤员超过700人,武器弹药损失殆尽,旅长张治中(张鸿逵)也身负重伤,该旅已经基本失去战力。 “此外,驻张家口的中央陆军第一师和骑兵第三旅、驻北苑的中央陆军第十师乃至驻直隶清苑的中央陆军第二师等均遭受轰炸,各部伤亡均在三四百人上下,虽然没有造成毁灭性打击,但各部武器弹药损失都比较严重,亟待补充。 “另据驻张家口的骑三旅侦查结果,对面原驻扎大同的第四十七混成旅正由山西阳高、天镇向直隶怀安、万全一带推进,如果不加以阻遏,预计明天中午就将与骑三旅前锋部队遭遇。所以张相臣(张九卿)来电请示我军该如何处置此事?”段祺瑞站在袁世凯的病榻前汇报道。 袁世凯放下手中的参汤,咳嗽了几声后答道:“等国会那边事了,老夫便会命唐云亭率所部接替张治中第六旅的防线。如果没有生力军在经世大学与京城之间加以屏蔽,经世大学驻军便可长驱直入威逼京城,对我军心影响极大,岂能听之任之?当然,经世大学驻军战力估计也是有限,守有余,攻不足,所以唐云亭的第五旅接掌防线后不可逼迫经世大学太近,等以后时机成熟再缓缓图之,免得孙百熙铤而走险,大肆轰炸京城! “京城周边各师、旅武器弹药紧缺确实也颇为可虑,但现在日本国纠缠于条约是否有效,一直不肯借款,也不肯支援军火,恐怕短期内难以凭恃。然而京畿重地关系重大,武器弹药又是军队根本,依老夫之见,不如暂时从山东、直隶、东北三省抽调部分支援各部,尽力度过眼下这个难关。 “至于口外的第四十七混成旅来犯,老夫的意思是以第一师为后援、骑三旅为前锋,好好和他们打上一仗!年前孙百熙麾下一个团凭借飞机助阵,便将享誉两广十余年的济军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引得天下为之侧目。京中好事者也每每以孙百熙麾下的新军与我们北洋精锐相比,认为两者不知孰高孰低?老夫也是好奇得紧,不如乘此机会一决高下。不知芝泉以为如何?” 段祺瑞答道:“在下也觉得最好是打上一仗!如今全国上下舆论纷纷,对我北洋大为不利,而且两军尚未交锋,孙百熙便以飞机先挫我诸军锐气,使得第三师第六旅失去战力,其他各部伤亡惨重,若现在不能以一场大胜提振我军士气,将来局势必将更加被动!” 袁世凯点点头:“芝泉所言极是!所以老夫决定以狮子搏兔之势,一举压上一师又一旅的北洋精锐,以此来对阵孙百熙麾下的一个旅。虽然在兵力三倍于之,但孙百熙有飞机助阵,也不算老夫胜之不武吧!” 就在袁世凯野心勃勃想要击败来犯的第四十七旅时,唐天喜在外面叩门求见。袁世凯见到好基友脸色惨白,心跳不禁漏了一拍,急忙问道:“云亭,国会那边情况如何?” 唐天喜一脸羞愧:“回禀大帅,卑职还没赶到国会的时候,阮斗瞻便不顾尚未选出正式大总统,私自下令解除国会的包围,放走了所有议员。云亭办事不力,还请大帅责罚!” 袁世凯听罢消息只觉得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好在这些天先后经历孙元起夺闽、孙道仁易帜,计谋泄露、孙熊逃遁,梁士诒身死、赵秉钧卖国等多重打击,他的心理素质日渐提高,抗打击能力也日益见长,终于没有昏迷过去。半晌才低声问道:“阮斗瞻如今人在何处?” 唐天喜怯懦地答道:“现在阮斗瞻不知所踪,不过属下怀疑他已与新中国党议员一起逃到了美国驻华公使馆中。” 袁世凯情不自禁勃然大怒,将手中盖碗用力掼碎在地:“梁燕孙误我!赵智庵误我!阮斗瞻误我!” 第四七五章命中无时莫强求(中) 大总统是袁世凯这些年来梦寐以求的职位,也是他眼下赖以生存的护身符,然而就被阮忠枢这么轻飘飘地断送了。那一刻,寝皮食肉已经不足以表达袁世凯的愤怒,他恨不得将阮忠枢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当然所有的这些,前提是能抓住阮忠枢。 尽管太阳穴附近的血管还在突突跳着,但袁世凯很快就冷静下来:“芝泉、云亭,因为老夫一着不慎,导致现在满盘皆输。如今全国上下舆论汹汹,老夫已成千夫所指,局势糜烂不可复言!好在‘行胜于言’,为今之计只有请北洋袍泽在疆场上戮力同心,彻底击败来犯之敌,使得国民侧目闭口,才能稍稍挽救颓局。否则稍有蹉跌,南方各省必定首尾两端,我北洋团体将万劫不复!” 唐天喜连声赞同道:“大帅说得极是!高于一切言语的唯有武力,咱们之前的失策之处就是在国会中与孙百熙争长竞短,谁不知道孙百熙出身塾师,最擅长的便是蛊惑人心妖言惑众?以我之短,攻敌之长,安有胜算?咱们北洋团体的根本乃是大帅在小站练就的六镇精锐,攻必克,战必胜,问鼎天下都绰绰有余,何况是孙百熙的学生军?” 段祺瑞也道:“确实如大帅所言,如果我们能战而胜之,所有矛盾纵使不能迎刃而解,也会有转圜余地。但此战若是失利,孙百熙固然会乘胜追击直迫京师,只怕我北洋团体也将不战自溃分崩离析!” 袁世凯尚未答话,唐天喜便大皱眉头:“芝泉总长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北洋成军近二十年,虽不能夸口说是横扫天下无敌手,但傲视国内那些草寇土匪应该不成问题,何必要在大战之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段祺瑞没有回答唐天喜的质疑,而是静静等待袁世凯的吩咐。 袁世凯道:“我们不宜妄自菲薄,但古有明训‘未虑胜。先虑败’,芝泉所言也不是无的放矢,所以老夫要集中三倍的兵力迎战来犯之敌。若是这样还是无法获胜,袁某将甘拜下风引颈待戮!” 这场被袁世凯视为性命攸关的生死大战,孙元起在战前也同意倍加重视,不仅因为它不仅是坦克第一次投入实战,也是自己麾下将士与老牌北洋劲旅的第一次正面冲突。孰胜孰负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国家的未来走向。 1914年2月14日,西方的情人节,这是个注定在近代军事史上浓墨重彩写下一笔的日子。 太阳刚刚升起,两架侦察机就从大同机场腾空而起,开始对数百里外中央陆军第一师、骑兵第三旅展开严密侦查。第一师师长蔡成勋、骑三旅旅长张九卿昨天晚间便接到了袁世凯和段祺瑞的命令,为迎战来犯的第四十七混成旅连夜进行了战前部署。但这些调整根本瞒不过来自空中的监视! 坐镇大同的赵景行、姚宝来都是军校科班毕业生。根据侦察机拍摄的照片一眼就看穿了对方调整的意图,马上通知行进中第四十七旅迅速做好战斗准备,装备了四十辆坦克的第一团随即展开交叉阵型向敌方阵地逼近。与此同时,转场至大同、太原的百余架战机也很快调整作战方向,集中全部力量对中央陆军第一师和骑兵第三旅的火炮阵地和防御阵地进行密集轰炸。 应该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空军集团作战。十多个空军航空团以航空大队为单位,分时段分批次对敌方阵地进行不间断轰炸。短短数小时内便投下了十多吨炸药,方圆数公里内几乎每寸土地都被弹片和火焰蹂躏过一遍。原本坦荡如砥的平原、蜿蜒纵横的壕沟、纵深有序的阵地仿佛被雨点打过的尘土,只剩下一个个骇人的弹坑和四散飞扬的尘土。 中央陆军第一师和骑兵第三旅还从没打过这么窝囊的战争,敌军影子都还没见到一个,自己先被炸得七荤八素找不着东南西北,重武器也差不多损害殆尽,士气更是跌落到低谷。——在飞机光临的数小时内,北洋官兵好比坐在颠簸的海船上玩死亡轮盘。稍不留意就会断送性命。更关键的是,敌人把自己打得七零八落,自己还无丝毫还手之力,只能任由对方搓圆捏扁。世间还有比这更损伤士气的么? 战场之上从师长蔡成勋、旅长张九卿一直到普通兵士,从来没这么渴望过敌军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盼望着、盼望着,在地震山摇之间终于发现天际出现了冲天烟尘,随即四列发出轰鸣声的铁疙瘩冒着黑烟直扑过来。尽管这铁疙瘩透露着几分诡异。但在骑三旅旅长张九卿看来,却远比天上飞来飞去的怪物更加可爱许多。张九卿没有丝毫犹豫,当即翻身上马,拔出马刀直指前方:“弟兄们。冲啊!为死难的同袍报仇!” 骑兵旅的士兵早已恨透了之前不明不白的阵亡,听到旅长命令一个个都如蒙大赦,鞭策着胯下的战马,挥舞着手中的马刀,向数百米外的坦克疯狂扑去,一如端着长矛杀向风车的唐吉可德。 后方的第一师官兵似乎也找到了发泄对象,操纵着各种武器向坦克开火。遗憾的是,他们丝毫不知道“麒麟”坦克厚重的装甲足以免疫75mm以下火炮,更不知道反坦克武器为何物。虽然子弹将坦克打得火星四溅,但坦克仍然像没事人似的继续行进。 待到英勇的骑兵进入到机枪的射程,前边两排坦克停了下来,坦克上的机枪和火炮开始瞄准汹涌而来的骑兵猛烈开火。在没有任何阻碍物的平原上,面对着对坦克没有任何认识又没有足够重火力掩护的骑兵,其结果不亚于是英军使用马克沁机枪对祖鲁人的屠杀。即便有少量漏网之鱼逃脱机枪与火炮织就的地狱牢笼,但“麒麟”坦克的装甲却也不是骑兵的轻武器所能对付得了的,其结果只能被后面跟来负责扫尾工作的第四十七旅第二团所屠戮。 四排坦克以两排为一个行进单位,相互交叉滚动着向前碾压。跟着坦克后面的第二团则负责漏网之鱼,并防止敌军迂回包抄;上面还有飞机对敌军的重武器和顽固据点进行特别照顾。开战不到二十分钟,骑三旅便溃不成军,全军六个营长死了两对,剩下的那两个是身负重伤,旅长张九卿要不是被卫兵们拼死救了回来,估计也得命丧当场! 看到友军死伤惨重,本来已被飞机蹂躏得神魂颠倒的第一师师长蔡成勋也是面如死灰,普通士兵看到对面打不烂、捶不扁的怪物更是精神濒临崩溃。向来以豪勇闻名全军的步兵第一旅旅长李奎元此刻同样失去了冷静,急忙向蔡成勋请示道:“师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蔡成勋早已阵脚大乱,闻言反问道:“李旅长你有何高见?” 李奎元道:“现在时机紧急,请恕李某直言。敌军上有飞机大肆轰炸,下有铁疙瘩刀枪不入,我军虽然人多却无计可施,在此处鏖战完全就是引颈待戮。眼下关键已经不是如何取胜的问题,而是如何保存战力!只要咱们能把我军主力安全撤回口内即是大胜,相信凭借长城天险一定可以转危为安!” 第一师参谋长董式梃此时插话道:“撤军又谈何容易?如李旅长所言,对方上有飞机轰炸,下有怪车横扫,全军将士都为之胆寒。如果在此死守,背水一战或许还能死里求生;若是现在撤退,稍有不慎就会变成溃败,只怕最后会全军尽墨!” 李奎元冷笑道:“参谋长这是什么话?现在我们对飞机和铁疙瘩根本就是束手无策,在此死守其实就是坐以待毙。死里求生?我看是十死无生!如今前方有骑三旅在勉强支撑,我们要是赶紧撤退的话还有一线生机;若是等到骑三旅死伤殆尽我们再想撤退,撤退恐怕真的会变成溃败,那时候才真正是全军尽墨!” 董式梃反驳道:“诚然我们对飞机和怪车束手无策,可是凭借之前构筑的工事还是可以勉强支撑的。只要咱们熬到天黑,敌军不仅飞机无法逞虐,怪车的行动也将大大受限,那时候我们与骑三旅合兵一处,难道还奈何不了对面的一个旅?” 李奎元道:“那也得我们能熬到今天天黑才行!骑三旅才勉强支撑二三十分钟,而眼下距离天黑至少还有四五个小时,难道参谋长觉得我师的战力数十倍于骑三旅?还是参谋长觉得咱们师交到你手里便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董式梃被李奎元呛了一句,这才默然不语。 蔡成勋虽然忠于袁世凯,但他毕竟是第一师的师长,有第一师才有他的一切,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理念望着前方阵地上垂死挣扎的骑三旅,咬咬牙命令道:“撤退!” 这场战役后世通常被称为“口外之战”,也是“制宪战争”最有名的一场战役,因为坦克首次参战、首次步坦协同、飞坦协同而被载入史册。在此次战役中,作为陪衬的骑兵第三旅伤亡达到惊人的七成,甚至连临阵脱逃的陆军第一师伤亡也超过三成,基本失去战力。而第四十七混成旅不过伤亡百余人、损失三辆坦克而已。 正因为如此悬殊的战损比,令坦克一举成为世界各国军界瞩目的明星。 第四七五章命中无时莫强求(下一) 因为此战关乎北洋团体的前途命运,袁世凯从中午开始就在等待双方的交战结果,但直至晚间蔡成勋才姗姗发来一纸电文。电文中称:大总统钧鉴:陆军部、参谋本部鉴: 昨夜十时许接陆军部、参谋本部急电,命我军与骑三旅携手迎战来犯之匪军。我军接命后立即出动,在万全县陶喇庙、哈拉乌苏河一带构筑坚固工事,扼险固守,严阵以待。 今日午前匪军出动数百架战机对我阵地大肆轰炸,前后凡三时之久。是时飞机如云炸弹似雨,弹片横飞烈焰冲宵,我所筑工事顷刻间化为齑粉,全军上下咸暴露于旷野之中,未遇匪寇即先遭受荼毒之苦。正值我军苦熬之际,匪徒大军掩至,人数约在万余人。就中尤有一种战车,全身蒙铁刀枪不入,而上有火炮机枪,当者披靡。 我军将士气冲斗牛,以大无畏之精神与匪军殊死鏖斗,屡败屡战,杀敌无算,直至天色昏黑。全天计击毙匪徒约两千余名,生擒五百余名,其余伤者不计,夺获山炮四尊、机关枪十余杆、步枪三百余支、各种弹药山积。我军阵亡将士亦达千三百四十名,伤者三千余名,战力十去三四。 为防大胜之后为敌所乘,我军乃连夜撤回口内据险而守。明日当整顿各部出关再战,俾早日肃清匪徒,以安大局,以慰廑系。特闻。成勋呈。 尽管电文写得花团锦簇,说得好像大获全胜似的,但袁世凯戎马倥偬二三十年,哪会看不出电文中猫腻?说是大胜,又何来的“屡败屡战”、“连夜撤回”?说是“击毙匪徒约两千余名,生擒五百余名”,第四十七旅满打满算也就六七千人,难不成是把该旅绑在阵前从上到下挨个枪毙了一遍?最关键的是,直到现在作为全军前锋的骑三旅旅长张九卿还没有消息过来。估计已经凶多吉少! 袁世凯抖索着手把电报反放在枕边,没有递给曹锟、唐天喜等人,然后嘶声问道:“虽然蔡虎臣(蔡成勋)来电中称该师取得大捷,但据老夫估计,双方应该还处于僵持状态。尤其是来犯的第四十七旅新装备一种战车,全身蒙铁刀枪不入,上面架设火炮机枪。攻守兼备,令第一师和骑三旅颇受损失。眼下局势如此,诸位可有什么高见?” 段祺瑞是军中宿将,又执掌陆军部,之前见过电报,自然知道具体情况如何。当下答道:“现在敌我双方形势胶着,我军又暂时对新出战车束手无策,为拱卫京畿保存实力计,不如就命蔡虎臣据险死守。另外江西只有李秀山(李纯)的第六师镇守,兵力本来已经略显支绌,周边浙江、福建、广东、湖南又都对江西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依在下之见。赣省土地贫瘠民生多艰,赣人又对李协和(李烈钧)颇有眷眷之心,得之不足为喜,失之不足为忧,不如命李秀山率部撤回江北,东可翼蔽安徽、江苏,西可遮护湖北、河南,确保江北之地稳如磐石。大帅以为如何?” 曹锟并不知道第一师和骑三旅已经吃了败仗伤亡惨重。闻言马上反驳道:“芝泉总长所言差矣!江西地处吴头楚尾、粤户闽庭,乃是形胜之区,也是我军好不容易打进江南的一块楔子。当初为了攻取此地,第六师不知牺牲多少将士、靡费多少军费!相信凭借李秀山之能,假以时日必可东窥福建、西攻湖南、南取两广。如今岂能因为一句‘得不足喜,失不足忧’而弃若敝屣?“段祺瑞道:“仲珊师长说得很有道理,段某又何尝不知道江西的重要?只是现在时变事变。我们不得不以壮士断腕之果决迅速将第六师后撤,否则很容易被孙百熙逐个击破。‘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道理。想来仲珊师长不会不明白吧?” 曹锟神色为之一变:“芝泉总长,难道我们已经到了人地不能两全的地步了?” 袁世凯咳嗽了几声,然后代替段祺瑞回答道:“情况倒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只是眼下孙百熙咄咄逼人,舆论又对我北洋团体大为不利,咱们最好是保存实力暂避其锋。只要咱们手中握有十万精兵,天下何处不可去得?莫说是江西,就是席卷整个江南也不在话下!” 曹锟见袁世凯态度也是如此,只好说道:“大帅见教的是!” 袁世凯环视诸人一眼后说道:“既然诸位没有异议,等会儿芝泉就给秀山发电报,命他尽快将第六师撤回江北,看看孙百熙有什么异动之后再决定具体去向。当然,目前最堪忧虑的还是直隶形势,第四十七旅兵出阳高直指张家口,已经使得第一师不得不采取守势;若是驻太原、娘子关一线的山西陆军第一混成旅再兵出井陉,沿铁路而北上,京畿一带将腹背受敌,军心大乱。所以我们必须要早作打算才好!” 段祺瑞点点头:“大帅高见!赵行止与孙百熙不仅有主仆之恩、师徒之谊,更是郎舅之亲,可谓铁杆嫡系心腹,既然第四十七混成旅都已出战,山西第一混成旅肯定不会按兵不动。再者,第四十七混成旅半数以上是当年禁卫军的叛兵,战力尚且如此骁勇,想来山西第一混成旅更不容小觑,直隶正定方向确实应当尽快调整兵力部署,做好迎战准备!” 话音刚落,唐天喜便主动请缨道:“卑职承蒙大帅三十年教导擢拔之恩,一直无以为报。然而卑职却因行为疏忽考虑不着,屡次败坏大帅要事,心中愧疚不能自已。现在京畿局势紧张,恳请大帅允许卑职率部南下,堵截山西来犯之敌,保证不让晋省一兵一卒跨过娘子关!” “云亭想要率部南下?”袁世凯颇为惊愕,但旋即摇了摇头:“云亭一片赤忱之心老夫自然明白,只是如今经世大学尚有数千诸军随时近逼京城,老夫身边也不能没有护卫之人。云亭不如就留下来看家吧!” 唐天喜噗通跪倒在地,磕头哀求道:“大帅,经世大学的学生军不过是疥癣之疾。守有余攻不足,大帅只需调遣驻北苑的陆军第十师一部稍加提防即可;随时东下娘子关的山西第一混成旅才是京城的心腹大患,稍有蹉跌就会酿成滔天大祸。 “卑职从前不过是一介戏子,承蒙大帅抬爱才有今天这般成就,如此厚恩大德虽结草衔环亦难以报答,天喜只能时刻铭记在心。眼下国家有难之日,正是天喜报恩之时。卑职愿提麾下六千精兵。千里驰援正定,即便肝脑涂地战死沙场,天喜也甘之如饴。恳请大帅成全!”说到最后居然涕泪俱下。 袁世凯也被好基友的一番眼泪所打动,叹息着说道:“你跟在老夫身边近三十年,虽然名为部属,其实情同家人。老夫着实不忍你离开。只是你有这番心意,老夫也不便多加阻拦。既然如此,老夫就命第三师南下正定堵截山西第一混成旅,以仲珊为全权指挥,云亭作为副手。你们意下如何?” 曹锟、唐天喜齐声答道:“卑职遵命!” 又商议片刻,众人才告辞离去。刚走出总统府已经破败的大门,段祺瑞便叹息连声。听得跟在他身边负责机要的施尔常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好奇地问道:“总长大人为何叹息?” 段祺瑞摇着头说道:“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看来此言不虚,唐云亭怕是要一去不复返喽!” “总长大人何出此言?”施尔常更加好奇。 “这你还看不出来?”段祺瑞扭头看了他一眼,“唐云亭虽然不学无术,对于军事政务一窍不通,但他出身梨园,在察言观色、揣摩别人心思上还是出类拔萃的。显然他已从大帅的神色举动上看出眼下北洋团体摇摇欲坠。所以急切想要带着部队离开北京,目的就是改换门庭时多一些讨价还价的资本!” 施尔常惊讶更甚:“什么?我北洋团体摇摇欲坠?” 段祺瑞道:“包围国会乃是大帅生平第一大败笔,致使我北洋团体在政治上完全失败。之后攻打新中国党总部、签署《中日民三条约》、枪杀议员等举动更是错上加错,直至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如果接下来北洋军能在军事上取得几场大胜,事情也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至少咱们能和孙百熙坐到谈判桌前度长絜短。可现在咱们连最拿手最根本的武力手段都被打得一败涂地,还如何与孙百熙讨价还价? “现在咱们的颓势或许还看不太出来。但聪明人已经能够从中窥伺出一丝端倪,比如唐云亭等。等咱们在政治、军事上大输亏败有目共睹的时候,北洋团体内部岂能无人心怀异志?关键现在就看是谁第一个站出来,或许是苏督靳翼卿(靳云鹏)。或许是赣督李秀山(李纯),甚至可能是直督冯华甫(冯国璋)!” “啊?这些人可都是大帅的心腹亲信,怎么可能背叛?”施尔常明显不大相信。 段祺瑞冷笑道:“心腹亲信?梁燕孙算不算心腹亲信?赵智庵算不算心腹亲信?还有阮斗瞻、唐云亭,袁大少爷更是嫡长子!他们不都照样把北洋上下一步步引向死路?” 施尔常奇道:“那总长大人为何还要把李秀山所部调回江北?李秀山可是赣省都督,一旦过江,之前为此付出的种种辛苦可就白费了,他怎么会愿意过江?难道总长大人是想通过调军,迫使李秀山不得不宣布独立?” 段祺瑞摇摇头:“如果李秀山听命乖乖将部队调回江北,为他人立下楷模,我北洋还有一丝起死回生的希望。那就是接下来将河南、山东以南军队全部回撤,猬集在直隶周边数省,与孙百熙做殊死之争。孙百熙秉性柔弱,必然不肯进行这么大规模的决战,只会通过谈判解决问题。如此一来,我北洋最终还能有个寄身之所。 “但李秀山要是不听命令,同样也会给其他各省都督、师旅长树立榜样,北洋分崩离析马上就会出现在眼前。当然这样也好,总比半死不活地吊着让人痛快些。我北洋自成军以来已有二十年,虽然内战占据大半,但其间不乏辉煌。段某宁愿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也不愿他窝窝囊囊地委曲求全苟延残喘!” 施尔常不知道段祺瑞口中的“他”是指北洋团体还是指袁世凯,但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一旦我们北洋团体分崩离析,总长大人您又将如何自处?” “我?”段祺瑞笑了笑,“我一直都是内阁的陆军总长啊!” 第四七五章命中无时莫强求(下二) 口外之战爆发后,尽管第四十七混成旅取得全歼一个旅、击溃一个师的辉煌战绩,但孙元起为了保密起见,尤其是不能轻易透露坦克的性能诸元和技术参数,以免让各方有了剽窃的样本,所以对战果并没有大肆声张。袁世凯吃了哑巴亏,为军心稳定,对此也是闭口不谈。 接下来几天里,双方都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克制,没有再发生大规模武力冲突,而是在暗地里积蓄力量,准备迎接下一次更大规模的血战。 孙元起不敢丝毫大意,一边从四川、陕西向湖北、山西等地调兵遣将,对北洋所据诸省保持强大军事威慑,一边命第四十七混成旅及时总结坦克实战经验,以便将来推广使用。另外还按照杨度从美国驻华公使馆发来的“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建议,积极动用舆论宣传、经济制裁等多种手段对北洋上下进行围攻分化,至于金钱收买更是题中应有之义。 相比孙元起的咄咄逼人,袁世凯更多采取守势,倒不是说袁世凯突然转了性子,而是实在形势比人强。经过之前的南征平定国民党之役,北洋各军的战备物资备普遍消耗殆尽,如今又没有了梁士诒这个财神爷帮衬,再加上华熙银行的制裁,国库早已司农仰屋,连发放京中大小官员的薪水都捉襟见肘,哪有余钱购买军械? 而且现在孙、袁大战将起,明眼人都能看出北洋处于弱势,就算袁世凯有心卖国,眼下都卖不出好价钱!私底下袁世凯也曾找人与日本驻华公使山座圆次郎沟通过,看看日方什么时候能够遵从条约尽快拨款江湖救急,然而山座圆次郎此时已被条约折腾得焦头烂额,自顾尚且不暇,哪有闲心来管袁世凯的死活? 要说也是日本的吃相太难看,欧战尚未爆发。便急吼吼地瞄准了山东这块肥肉,想要尽早预订下德国的丰盛大餐。殊不知德国虽然颇受英、法等国掣肘,眼下不可能从欧洲派重兵长途远征,但即便稍微动动小指头,也不是日本所能招架的。何况汉斯同学如今正值当打之年?面对德国政府的强烈抗议,日本只能施展其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天赋尽力狡辩。 本来日本还指望英国能遵从《日英同盟协约》主动出面帮自己解围,没想到它只记住了各自利益在受到侵害时两国将协同作战的条文。却下意识忽略了日英两国不得缔结有害于各自利益的其他条约。英国政府看到日本这个反骨仔竟然抛开自己暗地里与中国签订如此露骨的条约,心中愤恨之情可以想知。如今看到日本吃瘪,英国政府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又怎么会主动出面调停呢?如果可能的话,约翰先生甚至完全不介意汉斯同学和太郎同志在远东大打一战! 没有英国的袒护,日本在面对德国时明显就像被抽了脊骨的丧家狗一般。根本硬气不起来,只能极尽花言巧语之能事。甚至有传言说,日本政府为了给德国一个交代,已经准备把山座圆次郎交出去当替罪羊。在这种情况下,日本怎么可能会执行之前的条约向袁世凯拨付借款? 眼下袁世凯手中一没钱粮二没弹药,光有十万大头兵握着烧火棍,如何敢摆出攻击之势?空城计虽好。那也得司马懿生性多疑不知虚实才行。现在自己坐困愁城人所共知,还想唱空城计,只怕弄不好就得把自己给赔进去! 袁世凯夤夜难眠之时,也辗转反侧思考应对之法,最后只能自己安慰自己道:“手中只要还有十万精兵,满天神佛都要退避三分,何况区区孙百熙?就算现在做不了大总统,做个大都督、华北王还是绰绰有余的。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时!”正是基于这种想法,他一日数电,分早、中、晚三次催促李纯早日撤回江北,尽可能保存实力。 然而袁世凯只顾及自己的如意算盘,却没有考虑李纯的想法! 李纯出生于天津卫穷苦家庭,祖上世代以贩鱼为生。他只上过几年私塾,文化程度不是很高。但却机缘凑巧考进了天津武备学堂。天津武备学堂又名北洋武备学堂、陆军武备学堂,是中国近代第一所陆军学堂,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仿照西方军事学院而设立,以造就将才为宗旨。因为这所学校的毕业生很多都参加了小站练兵、进入了北洋六镇。像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曹锟、吴佩孚等著名北洋军阀都毕业于此,故而又有“北洋渊薮”、“总统摇篮”的美誉。 李纯从天津武备学堂毕业也进入了袁世凯在小站创设的新建陆军,从督队稽查先锋官做起,历任提调、协统、师长等职,短短20年间一直做到江西都督,相当于是全国屈指可数的封疆大吏。对于出身鱼贩世家的李纯来说绝对算得上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每当想到此处他就有些志得意满:当年樊哙杀狗出身,最终封侯拜相;汤和放牛为生,也能生封公、死封王;自己早年贩鱼虽然粗鄙低贱,不也照样裂地而守么? 可惜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他才在都督位置呆了不到半年,刚刚尝到作为上位者的甜头,便突然接到大总统府电报,要求他率军尽快撤回江北,等候下一步命令。 江北?江西省在江北只有九江县下辖的封郭洲、团牌洲等屁大的地方,估计连第六师人马都摆不下,难不成自己还能到别的身份遥领赣督之职不成?当下他命人找来现任第六师师长马继增、参谋长丁效兰、步兵第十一旅旅长吴金标、步兵第十二旅旅长吴鸿昌等军中要员到府中商议该如何处置此事。 马继增看完电报之后随手递给丁效兰,然后说道:“既然大帅有命,我等唯有凛从,绝无二话!只是现在各部弹药粮饷奇缺,新补充兵员训练也尚未完成,部队战力有所下降,北上之前必须尽量把这些问题解决。估计撤到江北之后大战恶战在所难免,而且就食四方补给不便,所以恳请都督大人立刻命令全省各州道府县解送饷银粮草至省府,以免耽误大事!” 丁效兰没有表态,只是说:“兹事体大,只怕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马继增瞥了丁效兰一眼,“大帅命令十万火急,必然是直隶左近有大事发生,命令我军北撤就是为了随时回援。军情急如星火,战机稍纵即逝,怎么个从长计议法?” 丁效兰辩解道:“丁某倒不是抗命不遵,只是赣省西连川鄂,东接苏皖,位置关键,湖口更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咱们第六师辛辛苦苦打了下来,死伤将士上千名,现在灶不得黔、席未暇暖便要撤离,难免有些难舍之意。” 吴金标是李纯的心腹亲信,读完电报后奇道:“这封电报真有些奇怪,是不是陆军部或参谋本部弄错了?明明是命第六师渡江北上,却又让都督大人率领,居然如此叠床架屋,难不成都督大人过江后统帅的除了第六师外还有其他别的部队?” 这句话直指李纯的痛处。 原本李纯是第六师师长,在击败李烈钧占领南昌后他改任江西都督,由马继增继任师长。现在突然命部队北撤,李纯的地位就变得尴尬起来:说是赣省都督,可人已不在该省,没准儿那时候江西还会冒出一个都督来;说是第六师长官,可人家第六师又有自己名正言顺的师长,他根本无权直接指挥! 也就是说,他瞬间从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变成可有可无的尴尬人物。 步兵第十二旅旅长吴鸿昌见气氛有些僵硬,急忙打圆场道:“对于都督的去向,大帅肯定早有安排,只是现在秘而不宣而已,我们何必胡乱猜测?只要大军过江,一切自会分晓。对了都督大人,到时候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卑职啊!” 马继增此时也说道:“吴旅长说得极是,大帅向来思虑周密算无遗策,对于都督肯定是另有重用,我们何必杞人忧天?都督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准备过江?” 李纯将军中要员都不反对过江,只好含糊其辞地答道:“我马上与大总统府、陆军部等商议北上具体行程安排,你们可以先回去暗中准备,一有消息马上我通知大家!” 见李纯有下逐客令的意思,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待众人走后,落在最后的参谋长丁效兰才低声说道:“都督大人,刚才听到诸位将军的议论,卑职倒是想到《三国演义》中鲁肃劝孙权联刘抗曹的一段话来。鲁肃说:‘如果鲁肃我迎降曹操,曹操当对我优待有加,以后犹不失为州郡长官。而主公你若是投降曹操的话,曹公将会如何安置你?’孙权这彻底才下定决心。不知都督如今听到这番话会怎么想呢?” 李纯皱了皱眉头:“李某才疏学浅,香涛有话不烦直说!” 丁效兰恭谨地答道:“卑职的意思是,各师旅长手中握有军权,无论渡江与否都不失现在权势,所以他们可以无所顾忌高谈阔论;而大帅身为江西都督,第六师师长之职已由马子高执掌,一旦过江便有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个中得失可以想见。所以恳请都督您在做出决断前要仔细权衡!” 第四七五章命中无时莫强求(下三) 李纯霍然转身怒目圆瞪:“香涛参谋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劝我背叛大帅?” 丁效兰连忙辩解道:“效兰岂能不知都督对大帅的一片忠心?又岂敢劝都督背叛大帅?只是卑职略略懂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卑职私下揣测,应该是现在京畿一带局势紧张,所以大帅才会下达撤军北还的命令。然而江西距离京师何啻千里,若是真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我们这么远赶回去早已尘埃落定;而且现在京畿周边驻扎有四五个师以上兵力,如果连他们都解决不了,估计我们赶过去也是于事无补。若只是疥癣之疾,咱们又何苦来回奔波呢?万一李协和(李烈钧)杀了个回马枪,咱们岂不是还要再来一次南征?” 李纯默然无语,似乎在思忖丁效兰是否有道理。 丁效兰又趁热打铁道:“卑职倒是觉得,如果都督现在留在江西,华北局势万一有所转机,则可以为大总统留江南半壁河山;一旦情况有变,都督亦不烦效法谭祖安(谭延闿)、孙退庵(孙道仁),做个太平都督,还可以顺便接济大帅和北洋袍泽,岂不远胜于北洋上下同归于尽? “卑职记得《史记?赵世家》中公孙杵臼和程婴为保护赵氏孤儿曾有一番对话,公孙杵臼问程婴道:‘是抚养孤儿长大成人、锄奸继位困难,还是慷慨赴死困难?’程婴答道:‘当然是慷慨赴死比较容易,抚养孤儿长大成人、锄奸继位更加困难!’公孙杵臼道:‘赵氏先人对于先生厚待有加,所以请先生勉为其难抚育孤儿,我还是做容易的事情吧!’说完公孙杵臼便从容就死。后来赵氏孤儿成人继位之后,程婴说道:‘当年赵氏遭遇灭族之祸时,同侪全都死于是难。我不是不能死难,而是我要忍辱偷生抚育赵氏之后!’ “如今全国上下舆论汹汹,我北洋上下已经成为千夫所指,而军中各部弹药粮饷奇缺更是你我共知。国家未来形势如何不问可知。既然如此,都督何不留此有用之身,勉为其难者?这才是真正对大帅的忠诚!而要是撤回江北呢?都督不过是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挂名都督!” “勉为其难者?确实,留在江西是难上加难!”李纯摇头叹息道,“姑且不论大帅和诸位北洋袍泽能否理解李某的一片苦心,只怕第六师的弟兄们都会对李某反目成仇!” 丁效兰哪还能不明白李纯话里面透露出来的意思,马上便顺杆而上:“军中兄弟粗鄙。哪能理解都督的良苦用心?他们也不想想,大帅妻妾成群、儿孙满堂,花销用度又素来大手大脚,如果真有什么不测,这些人如何为生?最后还不得靠都督这样的心腹嫡系来帮衬?当然,有些愚顽之辈是和他讲不清道理的。对于这样的人最好就是把他礼送出境!” 李纯精神顿时位置一振,脱口问道:“香涛兄有何高见?” 丁效兰道:“马子高(马继增)师长、吴题臣(吴鸿昌)旅长等人不是着急过江么?都督不妨以北上先遣、探路前锋名义,命他们先率一团兵力渡江北上驻扎湖北黄州或安徽安庆;都督率心腹部队远远地缀在他们后面,只要他们率兵出省,便马上派人封堵长江各处渡口,断却他们的后撤之路。如此他们便只能临江磋谈!” “要是他们抗命不遵呢?”李纯马上想到另一个问题。 丁效兰冷笑数声:“咱们巴不得他们抗命不遵呢!只要他们不出江西省境,都督就还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如果他们胆敢抗命不遵。咱们正好名正言顺地把他们革职拿问,咱们连礼送出境的一个团兵力都省了下来,想来大帅和陆军部也无话可说。” 李纯满意地点点头:“此计甚好,既不需大动干戈,又不用伤及同袍义气。香涛兄果然大才!” 数日之后,在李纯的督令下马继增、吴鸿昌带着一个团的兵力匆匆北上。尽管他们心中颇有疑惑,却怎么也没想到作为大帅心腹亲信的李纯此时竟然会生出二心。直到他们抵达湖北黄州之后,远远跟在后面的李纯突然下令封锁江西境内所有长江渡口。由师长一下子降为团长、而且还得与原先的团长以及旅长共同领导的马继增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致电大总统府和陆军部询问该如何处置。 袁世凯听闻消息,瞬间就明白了李纯的小九九,当下直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心中把李纯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尽管恨不得把李纯给千刀万剐,但为了不逼反李纯,尽量争取北洋诸军中最凶悍的第六师。袁世凯还得装作若无其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李纯早日北上,所使用的语言风格囊括清浅通俗以立动人、雄浑悲壮以情感人、雄壮豪迈以势压人、清新飘逸从容不迫、幽峭冷艳疾风暴雨等诸多特色,完全可以荟萃成一本文集。 最初李纯顾及袁世凯对于自己的知遇之恩、提携之情,还极力解释江西的重要性、自己不得已的苦衷、第六师留在江南的好处等等。等到了最后。李纯的回电就只剩下了一句硬梆梆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估计老袁再敢逼得更紧一些,李纯就敢立马宣布江西独立! 经过这一打击,袁世凯的病情愈发沉重,日日缠绵于病榻之上,茶饭不思粒米不进,只能凭借参汤、鸡汤、牛肉汁勉强续命,而在他时时念叨的“误我”名单中则新加上了李纯的名字。 给袁世凯最后一击的是唐天喜的背叛。 话说唐天喜带着从京城搜刮的最后弹药军械,与好基友依依惜别踏上了南下征程,离别之际主仆二人少不得又是一番无语凝噎。然而唐天喜刚到正定不久,还没有抽空去看看巍峨险峻的娘子关,就有故人登门拜访。唐天喜见到陈宧出现在面前是又惊又喜:“二庵您怎么会在这里?听说你到四川之后颇受孙百熙重用,现已荣升陕西民政长,怎么有空来看落魄故人?” 陈宧直接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陈某是受人之托前来劝降云亭兄的。” 唐天喜先是愕然,旋即作色道:“二庵老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帅待我恩重如山。岂能背叛!你若是不谈国是只叙别情,我们还能把酒言欢;如果你要再提劝降之事,休怪唐某翻脸不认人!” 陈宧却神色不动:“现在国家形势不容陈某多说,现在山西陆军第一混成旅就在娘子关,只要一声令下数百家战机顷刻间就会将正定变成一片火海。如今摆在云亭兄面前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旅长,十万块银元;第二条路。当陈某从没出现过。” 唐天喜冷笑道:“旅长、十万块银元就想收买愚兄?二庵老弟也未免太看不起唐某了吧?” “小弟岂敢看不起云亭兄?陈某只是帮人带话而已!”说罢陈宧站起身来:“云亭兄事务繁忙,小弟也有些俗务,闲话就不多说了。不过云亭兄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去城外祭扫一下吴绶卿(吴禄贞)。吴绶卿身为第六镇统制,声名煊赫一时,居然因为两万两银子就被人割去了大好头颅。说来真是令人嗟叹!好在两年之间虽然物是人非,各种物价好像还没有太大波动。” 唐天喜不禁打了个冷战:也是干戈扰攘之际,也是在正定,当事一方也是孙元起,只不过时隔两年,对象由第六镇统制变成第三师第五旅旅长,自己的六阳魁首值不值两万两银子?那十万块银元呢?见陈宧已经戴上帽子准备往外走。唐天喜赶紧一把拉住陈宧:“二庵老弟,何必急着走呢?有事好商量嘛!什么都可以商量的!” 在李纯拒绝北渡的第四天深夜,唐天喜突然率部反正,与山西陆军第一混成旅里应外合,袭击了正定诸军。驻军在猝不及防之下很快溃败,曹锟也被一举成擒。唐天喜此举使得京畿门户洞开,华北局面顿时急转直下,北洋军也因此被切割为华东和华北两个首尾不能相顾的部分。此时孙元起在此次大战中获胜已经不是悬念。而只是时间问题。 袁世凯收到唐天喜叛变的急电,当即晕倒在床上。眼下情况紧急,总理、副总统都与袁世凯不对付,又没有秘书长、副秘书长临时主持大局,袁大少爷还被禁足在西山别院中,段祺瑞也不敢擅做主张,只好一边派人去请黎元洪、徐世昌、袁克定等要人。一笔请来法国医生给袁世凯注射了一针强心剂。 一针下去,袁世凯这才从昏迷状态悠悠醒转,精神却大为委顿,口中不住喃喃自语道:“唐云亭反了!唐云亭反了!” 段祺瑞在袁世凯耳边说道:“我等已经知道唐云亭叛变、曹仲珊被擒的消息。可接下来局面该如何收拾,还请大总统吩咐!” 袁世凯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望着身边的黎元洪、徐世昌、袁克定等人,好像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有气无力地说道:“宋卿、菊人,你们都来了?你们来得真好,老夫估计是不中用了!” 尽管黎元洪与袁世凯颇有恩怨,见此场景也不由得悲上心头,眼圈发红鼻头发酸,勉强上前安慰道:“大总统不必心急,您只是热毒冲心,静养几天自然会好的!” 袁世凯摇摇头:“宋卿不用宽慰我,老夫自己知道自家事!老夫戎马倥偬三十年,自士卒以至大总统,素以知兵识人自命,没成想最终却败于兵事,众叛亲离,真乃命数。只是眼下国家糜烂至此,却让孙百熙一个西洋书生独柄国权,老夫死不瞑目啊!” 袁克定抹着眼泪凑上前来:“父亲大人请安心静养,克定一定会诛杀孙元起那个狗贼,替我北洋上下报仇雪耻!” 袁世凯看了袁克定一眼:“老夫尚且不是孙百熙的敌手,何况你这等纨绔?休得胡言乱语,徒惹笑话!”顿了一顿,又虚弱地对黎元洪说道:“如今公民党解散、国民党颓败,只有新中国党一党独大,以后国会能不能召开全在孙百熙一念之间。按照《约法》,老夫死后当由宋卿继任总统,希望你能制约规劝孙百熙一下,切莫让他恣肆妄为败坏国家!” 黎元洪苦笑一声:你我两人都被孙元起折腾得死去活来,我一个人哪还能与他争斗?能保全性命已经烧高香了!不过他尽管这么想,嘴上还是说道:“有大总统在,国家乱不了!” 段祺瑞趁着袁世凯清醒,赶紧插话问道:“大帅,现在局面如此,北洋诸军该如何应对?” 袁世凯道:“既然败局已定,就不要做无谓之争了,让各部放下武器,为国家保存些元气吧!” “父亲,咱们未必没有一搏之力,何必主动认输!”袁克定却犹自不甘心。 袁世凯却已恍若未闻。 1914年2月27日上午十时许,一代枭雄袁世凯在大总统府居仁堂病逝,享年55岁。 民国历史也就此掀开新的一页。 第四七六章天街小雨润如酥 进入三月,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将京城浇得里外通透,直把积累半个多冬天的游尘浮土全都洗刷一净。终于摆脱战争阴霾的京城故老此时全都喜不自禁地望向天空,连身喟叹道:“春雨贵如油呵!” 既然有人欢喜,自然也有人悲伤,比如此时大总统府内便是白幡高耸、哭声阵阵。还有一些市井百姓,尽管无法理会朝代更迭、派系兴衰的悲凉荣辱,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悲欢,好比现在一壶春的老板就正倚门望天长叹不息,连店里小二听着都觉得愁肠百结。 话说一壶春的老板也算有眼光,在经历清末民初之乱后,敏锐意识到欧风美雨对京城餐饮文化的侵袭,不惜以房产地契为抵押向人借贷数万元对餐馆进行全方位的装修,还高薪从上海、广州聘请了几位西餐大厨,要的就是高端奢华原汁原味。事实证明,一壶春的转型是非常正确的,尽管转型流失掉了部分老主顾,但吸引了更多四九城的达官显贵前来尝鲜。那段时间不论早中午,一壶春都是车水马龙顾客盈门,它也一跃成为京城首屈一指的著名酒楼。 然而好景不长,效法的酒楼便如雨后春笋似的出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而且不少是后出转精,一壶春的生意迅速下滑,只能勉强保持不温不火、略有盈余的状态,还贷似乎遥遥无期。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前段时间京城又接连发生大事,什么包围国会啊、攻打新中国党总部啊、轰炸大总统府啊、蛤蟆精归位啊,吓得京城老少一个个都龟缩在家中瑟瑟发抖,谁还有心思去餐馆享用大餐啊?一壶春生意惨淡得几乎门可罗雀。 好不容易熬过那段艰辛的日子,终于有几个客人上门,没成想又碰上这么个阴雨天。街道湿滑、地面泥泞,谁还愿意出门吃饭? 就在掌柜长吁短叹之际,一辆沾满泥点的通用小轿车拐过街角。停在了一壶春门口。店小二赶紧从屋里窜了出来,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爷,您是打算在小店用膳么?” 车里传来一个声音:“小二,你们今儿开伙么?” 如今能用得起轿车的非富即贵,这些人根本不差钱。只要把他们伺候好了,至少一天本钱就算回来了。所以掌故也撑着把伞急忙迎了上来,躬身答道:“开伙。当然开!就算今儿不开,您老来了也得开伙不是?您老千里迢迢过来,再怎么小店也不敢扫您的兴啊!” 这时车里才钻出一位衣冠楚楚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被寒风带着冷雨一吹,忍不住皱起眉头:“京城果然还是春寒料峭啊!说来袁项城也真是可恨,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围攻我新中国党总部。要是我们招待所完好无损的话。你我兄弟何必遭受这么大罪,不远千里跑到这里吃饭?” 掌柜和小二闻言不禁一怔:尽管袁大总统现在已经魂归九泉,但他余威尚在,普通百姓还是不敢随便讥诮。眼前这位居然胆敢公开抨击袁大总统,还张口新中国党总部、闭口新中国党招待所,看来还真不是一般凡人。待会儿可要长点心眼,小心伺候才行! “春寒料峭?我看棣轩兄是春光无限吧!”说话间从车里钻出一位穿着半新不旧棉袍的中年文人。腰间还系着一根有些年头的孝带,略显青白的脸色瞧着就透漏股寒酸尖刻之气:“现在你们新中国党可是黄袍加身,即便招待所完好无损,也不是小弟这种穷苦之人所能涉足的。还是一壶春最好,毕竟是咱们兄弟以前常来常往的地方,小弟胆气也壮些!” 吴同甲也不争辩,当下伸手相邀道:“少泉老弟请!” 杨捷三没有丝毫推辞,昂首挺胸走进了一壶春:“小二。你们这里有间名叫‘春柳迎风’的包厢吧?今儿咱们就去那里,一来是切合时下的节气,二来也符合棣轩兄的心境!” 等菜肴酒水都流水价上齐之后,两人说话才开始步入正题。 小二刚出房间,杨捷三迫不及待问道:“袁慰亭虽然已经身亡,但其凶党密布京畿左近,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全城大搜。捕杀异己。在此情况不明之际,棣轩兄为何要匆匆进京?” “多谢少泉贤弟关心!不过眼下情况已经非常分明,”吴同甲丝毫不以为意:“如贤弟所言,现在袁慰亭已经驾鹤西去。赣督李秀山(李纯)、苏督靳翼卿(靳云鹏)、直督冯华甫(冯国璋)等先后宣布独立,中央陆军第一师师长蔡虎臣(蔡成勋)、第三师第五旅旅长唐云亭(唐天喜)等投诚,第三师师长曹仲珊(曹锟)等被生擒,北洋上下已经分崩离析,谁还敢逆势而动自取灭完? “愚兄此次匆匆北上是因为孙总理马上就会回京。他这次再进京,天下大事基本上就该尘埃落定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迅速着手对北洋诸督及政府要员、各师旅长进行调整,以便江山稳固。所以愚兄想笨鸟先飞,先期赶到京城进行疏通,尽量拔个头筹。” 杨捷三闻言举起酒杯:“那小弟在此预祝棣轩兄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饮完酒后,吴同甲关切地问道:“少泉老弟近来如何?隆裕皇太后宾天之后,宫中没有年长主事之人,皇上又尚未成年,崇陵那边的事务千头万绪,只怕贤弟费心之处颇多吧?”——因为吴同甲看到杨捷三腰间还系着为隆裕皇太后服丧的孝带,所以才有此一问。 杨捷三道:“小弟倒还好,作为朝廷的侍讲学士,日常只是在毓庆宫陪皇上读读书,并没有什么费心之处。唯有一节让杨某颇为忧虑,那就是皇上在颁布《逊位诏》之前曾与民国政府签订优待条件,规定皇帝辞位之后政府每年拨给四百万元作为岁用,然而去年实际只拨付不到三百五十万元,今年到现在更是分文未见。宫中早已拮据得揭不开锅,只能靠变卖各种物件勉强度日。 “杨某作为臣子,理应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只是杨某一介书生,家无儋石之储,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无计谋生,只能勉强割俸禄之半以奉君上。如今棣轩兄身为新中国党要员,与孙百熙关系匪浅,小弟觍颜恳请仁兄带话给孙百熙,请他尽快如数拨款,上则以全国家之信,中则以报先皇与今上擢拔之恩。下则以解宫中燃眉之急!” 吴同甲愕然:“愚兄为贤弟带话自然可以,只是此事难道不该去找黎宋卿(黎元洪)么?按照国家法制,拨款之事要经大总统允可才行,内阁总理根本无权独断专行。如今袁项城暴病身死,现由临时副总统黎宋卿代行其职权,贤弟有空不妨去催催他。” “找黎宋卿?”杨捷三不禁冷笑数声:“黎宋卿不过是军中老兵。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若他真有代行总统职权的本事,当年何至于被袁慰亭、孙百熙联手玩弄于股掌之间,囚禁于瀛台之内?如今侥幸遇到袁慰亭暴卒,才被放出来代理大总统之职。但他这个大总统手无一兵、身无一文、地无一寸,最终还不是任由孙百熙搓圆捏扁?若是孙元起答应拨款,难道他还敢说出半个不字? “再者说。国库再被袁慰亭搜刮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半分结余,就算黎宋卿点头应允,他也是有心无力。眼下环顾国内,能有财力救济宫中也就只有孙百熙一人而已,杨某不求他求谁?而且他作为孙文正公(孙家鼐)的侄孙,世代深受皇恩,当此之际难道不该慷慨解囊?” “既然少泉贤弟这么说。愚兄便帮你带句话,但事情成与不成可不敢保证。”其实吴同甲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决定不向孙元起提及消息,当下还是虚与委蛇道:“不过现在只有你我兄弟,愚兄说句不见外的话,宫中用度确实应该稍作削减。据吴某所知,皇上每次去颐和园游玩。前后不仅要跟着几十辆轿车,还要聘请京师警察厅的警察们沿途警戒,一次便花去数千块大洋。 “或许这些都是从安全角度考虑,可在皇宫内院呢?据说皇上去御花园游玩。后面都要杂七夹八跟着好几十号人,有捧马扎以便随时休息的、有捧衣服以便随时换用的、有提着各样点心食盒的、有拎着茶具热水壶的、有拿着雨伞旱伞的、有带着各种急救药丸的……其场面远远超过民国总统和总理的出行。现在国库空空如也,还要拨付巨资供宫中挥霍,只怕难逃国会议员们的指斥吧?” 杨捷三顿时勃然作色:“皇上当年为了不让生灵涂炭,连天下都让了出来,现在想要勉强维持一点皇家体统,便要横遭某些人的无端指斥,请问这些人究竟是何等肺腑?他的祖辈、父辈乃至他自己以前究竟是不是大清臣民?现在为何要如此数典忘祖苛待君上?” 酒席间的气氛骤然僵硬起来,两人各自埋头喝酒吃菜。半晌之后,吴同甲为了缓和气氛又问道:“少泉贤弟在毓庆宫侍讲,可知皇上如今都读些什么书?” 杨捷三道:“皇上睿知天赐、过目成诵,日常除了读十三经,还通读《大学衍义》、《朱子家训》、《庭训格言》、《圣谕广训》、《御批通鉴辑览》、《圣武记》、《大清开国方略》等等。醇亲王以为现今全球一体,作为君上不可不通晓洋文,以免为宵小辈所欺,所以决定明后年除了国语(满文)之外,还要新添一门英文课。” 吴同甲道:“其实孙总理编写的各种教材对于学生最为适合,里面不仅有立身做人的道理,还有加减乘除、声光化电,端是有趣。少泉老弟不妨让皇上在闲暇的时候读读,应该略胜那些佶屈聱牙、不知所云的古文的。” 杨捷三猛地一顿酒杯:“我大清之所以宗社倾覆、帝后蒙尘,其根源就在于当今学者毁弃圣人之教,改宗西洋之学,致使青年胆大妄为目无尊上,毫无忠君爱国之心,而孙百熙的奇技淫巧更是个中尤者!只会让懵懂学子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不知奇技淫巧之外更有圣人忠孝仁爱之学。昔日顾炎武曾说王夷甫(王衍)之清谈、王介甫(王安石)之新说、王伯安(王守仁)之良知祸乱天下数百年,以我观之,今后祸乱天下数百年者必定是孙百熙之奇技淫巧!” 吴同甲仰头喝完杯中残酒,心中暗暗长叹一声:杨少泉如此执迷不悟,只怕以后再难一起欢晤畅饮了! 第四七七章莫言下岭便无难 可以这么说,袁世凯去世之际给孙元起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政治遗产,其中包括虚弱的总统、残破的国会、分崩离析的北洋团体、逃亡海外的革命党人,还有一家独大的新中国党。 最美妙之处的还在于第三大党公民党已经宣布解散,公民党籍议员在得知梁士诒死于非命树倒猢狲散;而第二大党国民党更是残破不堪,国民党籍议员为了规避驱逐惩戒也逃之夭夭。现在参众两院议员人数根本达不到国会召开的法定人数,也就是说,除非重新增选议员,否则黎元洪这个代理的临时总统转正之日将遥遥无期,国会再也不会掣肘,而孙百熙的内阁将成为唯一通过国会认证的合法政权。 套用后世流行的一句话来说:革命形势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而是一片大好! 眼看孙元起挟大胜之势直取京城,不仅吴同甲以为孙元起会对北洋上下痛下杀手,就连全国民众也以为新中国党会趁此良机对北洋团体赶尽杀绝。北洋诸督及政府要员、各师旅长个个心怀惴惴,等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免职命令。 然而孙元起却没有着急进京,而是先在大同召开了一次小规模的绝密会议,出席人员主要有孙系各省都督、师旅长及党内要员等。这些人要是被一锅端了,估计新中国党也会像北洋系一样分崩离析! 与会人员大半都是旧时相识,至今已有两三年未见,现在恰值新中国党大胜,相见免不了一番互诉衷肠。还有一些人是新近加入这个行列(比如谭延闿、孙道临),或是这两年刚刚提拔起来有资格参会的人员(比如刘明昭、冯基善)。碰上也要寒暄几句。一时间会场内欢声笑语不断。可当孙元起、汤寿潜以及刚刚化险为夷的杨度等人走进会场时,众人却看见他们虽然也有几分喜色,但更多的是面色凝重,显然有什么至关紧要的事情发生。当下大家都识趣地闭上嘴巴,等待孙元起的指示。 孙元起坐定之后。清清嗓子开始说道:“三年以前,也就是宣统三年(1911年)初春的时候,孙某刚从学部左侍郎荣升为学部尚书,蛰翁(汤寿潜)时任浙江谘议局议长,祖安先生(谭延闿)则是湖南谘议局议长,退庵先生(孙道仁)为福建提督。但在座的大多数人都还身处社会中下层,为生存和前程而努力拼搏,估计谁也没想到会有今日这般景象,包括孙某自己也没有! “这三年来局势风云变幻,政坛波谲云诡,咱们都亲眼见到大清倾覆、民国蔚起、孙黄败亡、北洋离散。好在有赖诸位精诚团结。再加上我们运气不错,这才一路有惊无险走到现在。眼下袁项城因病驾鹤西去,我们算是捡了个自己掉下来的熟桃子。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由我新中国党执政理国,这一点估计连与我们对立的北洋上下也都不会怀疑。” 与会诸人听到此处一个个都笑容满面,感觉是与有荣焉。 孙元起旋即话锋一转:“看得出来诸位都是踌躇满志,其实孙某也有些志得意满。但在高兴之余,孙某感觉更多的还是惶恐不安!因为孙某之前不过是一介教书先生。声光化电或许还知道些,但对典章政法根本一窍不通。想来在座诸位对于此道也大多是半路出家吧?咱们这次进京用以前一位伟人的话说,是叫‘进京赶考’,考不及格就要退回来,退回来就失败了。我们决不当李自成,一定要考个好成绩才行!” 众人只以为孙元起口中所称的伟人是他祖父孙家鼐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决计没想到此人居然是另一时空开天辟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太祖爷! 汤寿潜也道:“李自成或许还有些远,孙逸仙、袁项城等人成败之事可都尽在眼前,如今一个因为贪权夺利妄兴刀兵而流亡海外、一个因为倒行逆施众叛亲离而抱憾九泉,我辈岂能不引以为鉴?” 孙元起道:“蛰翁说得极是!小胜即骄傲。大胜更骄傲,以后终究要吃大亏。如何避免这种毛病,实在值得注意!尤其是眼下,很多人觉得北洋军已经日薄西山,咱们可以横扫天下大吃四方。动辄便对北洋上下喊打喊杀、革职拿问,憧憬着以后可以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妻妾成群、金玉满堂。浑然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 “孙某在这里明确表态,除了必要调整外,咱们在未来一两年内不会对北洋上下进行太大变动,诸位官职也不会有太大升迁。畅卿(杨永泰)总长这几天不烦抽出点时间从两方面着手,一是从内务部着手,严查各省各级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官员,并予以重惩,以儆效尤;另一方面从党内着手,制定党员廉洁从政若干准则,若有触犯者罪加一等!依我看,诸位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做好本职工作才行,免得让孙某抓到把柄成为吓唬猴子的那只公鸡。” 听到孙元起的表态,与会众人是有喜有忧。 喜的是后来加入孙系的谭延闿、孙道仁等人,他们本来已经身居高位升无可升,如今能够保全权势就算是无上恩典,否则把他们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都督位置上调到京中担任有名无实的某部次长或虚有其名的国务院顾问,岂不冤哉乎也? 忧的则是那些跟随孙元起已久的嫡系亲信,他们本来就算是后进之辈,资历经验无法与那些老油条相比,而且踏入仕途才短短两三年,运气好的如赵景行、阎锡山、程子寅等已经官拜都督,更多的还是在旅长、副师长位置上奋斗。尽管这些职位对于普通人来说已是一辈子难以企及的高度,可谁不希望自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尤其现在江山初定,正是赏功酬庸最佳时机,而且落败的北洋系又占据那么多重要位置,他们对此可谓期盼已久。没成想孙元起居然说“诸位官职也不会有太大升迁”,众人焉能不失望? 孙元起似乎看到了大多人的失望表情,当即冷声说道:“我看到在座不少人露出失意之色,你们失意什么?难道真以为现在已经到了马放南山论功行赏的时候了么?今天与会的都是自己人,孙某在此不妨实话告诉大家:你们大错特错!在半年之后咱们将会迎来史无前例的生死大考,如果我们侥幸获胜,自然国家昌盛、民族富强都指日可期;倘若我们战败,只怕孙某和在座诸位都会成为国家和民族的罪人!”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不少人心中暗暗揣测:难道是要远征库伦? 作为孙元起的铁杆心腹,秉性耿直的程子寅忍不住问道:“老爷您说的是?” 孙元起道:“想来诸位都应该知道之前赵智庵与日本驻华公使山座圆次郎签订的《民三条约》吧?其中第一条便是允诺日本将来若是时机得宜,可以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尽管现在德国因为这一条款而与日本闹得不可开交,但我们也要从中看到两点:第一,德国如今根本无暇东顾,否则就不会与日本做无谓的口舌之争;第二,日本对我山东的野心昭然若揭,只要时机得宜,必然会有所动作。 “那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是否有让日本心动的可乘之机呢?答案自然是肯定的!根据情报部门和研究机构的相互印证,在今年下半年德国将与英国在欧洲大打出手,到那时日本必然会依照英日两国签署的《同盟条约》,对东亚范围内驻守的德军发动攻击。东亚的德军总部在哪里?山东胶州。日本兴兵的醉翁之意可谓显而易见!” 程子寅不禁怒发冲冠:“什么,小日本敢把手伸到俺们山东?我剁了他的狗爪子!” 孙元起继续说道:“一旦日本进占山东,我们该如何处理?是坐视不理,还是举兵迎战?或许有人会说,日本海陆军强悍无比,先败朝鲜,再败大清,继败沙俄,打遍东亚无敌手,我们与他开战不是自取其辱么?再者说,签署《胶澳租界条约》、把胶州湾租给德国的是前清政府,签署《中日民三条约》、转手把胶州湾乃至山东卖给日本的是北洋政府,丝毫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又何必强出头呢? “确实这一战咱们可以不打,可咱们要是不打,全国民众会如何看待我们?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只顾自己富贵,不管国家存亡?孙某不妨告诉大家,此战不仅关乎我孙元起的颜面、咱们全党上下的荣辱,更关乎山东得失、国运兴衰,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孙元起的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全场人员都为之震动。 赵景行站起身道:“行止率山西上下全体士绅军民鼎力支持先生决断,与来犯之敌死战到底!” 阎锡山也赶紧站起身:“我四川五千万军民也全力支持先生决议,与小日本不死不休!” “还有我陕西!” “三湘子弟值此国难之际,也绝不甘人后!” …… 各省都督及师旅长纷纷起身表态。 第四七八章不得萧何莫制韩 孙元起满意地点点头:“能得到诸位的鼎力支持,孙某倍感荣幸!相信我们只要众志成城万众一心,纵使日军再强悍百倍,也终将铩羽而归!” 顿了一顿孙元起又说道:“当然,打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打仗是什么?打仗是暴力,是流血牺牲,是一支军队打倒另一支的暴烈行动!咱们要想打败日本,不是坐在这里喊喊口号、回去之后做做样子就能让日本人丢盔弃甲举旗投降的,而是必须现在就要着手准备,未雨绸缪,牢固树立起马上就要打仗、打大战的意识。这也是我们今天开会的主要原因之一。 “为应对日军随时可能到来的来犯,我们将抽调各省、各师旅精锐骨干力量临时组建参谋本部,全面负责此次大战的战前筹备、军情推演、制订方案、战场指挥等。另外从即日起,除西藏、青海、新疆沿边三省外,甘肃、陕西、山西、四川、湖北、湖南、广东、福建、浙江等省在原有诸军基础上再新编一个整编师,各部必须于六月前形成战力。此外,甘、陕、晋、川、鄂、湘等六省之前编成各师旅必须在四月底前抵达苏皖鲁豫四省交界处进行实战演习,熟悉各种新式武器,掌握各种新式战法!” 浙江都督朱瑞忍不住问道:“百熙总理所说的新式武器,是不是指大败北洋军的铁甲车?” 尽管孙元起和袁世凯都极力掩饰口外之战的胜败,但如此大规模的战事根本瞒不过有心人,很快双方对比悬殊的战果就被捅到报纸上,而在战争中发挥巨大作用的坦克也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然而众人并不知道那个身披铁甲、刀枪不入的怪物名叫坦克。而是根据自己的想象而冠之以“战车”、“铁甲车”等写实派名称。 “铁甲车?介人都督说的是麒麟式坦克吧?”孙元起旋即点点头,“麒麟式坦克在口外之战中取得卓越战果,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但也暴露了很多问题,目前北平铁厂和汉阳铁厂正根据反馈意见进行调整修改。并大批量生产。修改后的坦克将在此次实战演习中露面,也是这次实战演习的重头戏之一,由此确保在中日爆发战争前形成三个旅的战斗力。 “不过此次实战演习所涉及的新式武器可不仅仅是坦克那么简单,还有其他多种轻重武器,比如兵工学会基于马克沁机枪而研发的民三式重机枪、兵器科学研究院研发的1913式轻机枪等。而大规模作战中的步炮协同、步坦协同,乃至步兵、坦克与飞机的地空协同也都是演练科目。咱们在兵员素质上是远远逊色于日本的。唯有在武器上占据压倒性优势,才能在战争中博得一线生机!” 陕西民政长陈宧却问道:“百熙总理,将士在沙场鏖战,我等有什么可以效劳之处?” 孙元起道:“当然少不了要麻烦诸位!没有稳固的后方,前线怎么能够安心打仗?尤其是眼下,清政府逊位未久。肯定有效忠前朝之人妄图复辟;眼看各省驻军陆续东进,之前隐匿的革命党人、北洋余孽和兵痞乱匪也会蠢蠢欲动。各地民政官员必须严密查访就地缉拿,务必消弭祸乱于未萌。还有夏收之后收购军粮、向山东等地转运辎重、救济伤员、抚恤阵亡等等,论工作之艰辛、细节之繁琐,恐怕较前线血战拼杀有过之而无不及!” 汤寿潜也道:“百熙说得不错!想当年楚汉相争之际,诸将在前方攻城略地殊死搏斗,萧何则在关中转运粮饷、补给兵员。等到汉朝建立论功行赏时。汉高祖却以为萧何功劳最大,所食封邑也最多。这说明什么?说明后方之劳更甚于前线,所以当之无愧享此大封!老夫希望诸省民政官员也能效法萧相国,使得前线无后顾之忧。” 当下众人就大战可能涉及的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大家这么一讨论,孙元起真还发现了不少以前忽略的地方,少不得在心中暗自庆幸尽早开了这个会,使得很多问题提前暴露出来,还能有补救的余地。 在开会之余。孙元起还抽空去拜会了在史书中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贿选总统”曹锟。 曹锟,字仲珊,同治元年(1862)出生在天津大沽一个贫穷造船工人家庭,因为上面有一哥一姐,他排行老三。故而乡间习称他为“曹三”。少年时进私塾读过几年书,又喜欢舞枪弄棒,可惜是文不成武不就,再加上家境贫寒,他父亲便让他跟着自己学造木船,曹锟自然不肯。磨来磨去,只好让他去做少些辛苦、多些游说的贩布生意。 尽管曹三以后是个风云人物,可那时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根本不懂什么生意经,又爱交朋友,好酒贪杯,有点儿小钱便同狐朋狗友一起吃喝玩乐、打打闹闹,他的生意基本上就够他自己快活。所以左右乡邻给他送了个“曹三傻子”的诨名。后来因缘际遇之下,穷困潦倒的曹三居然考进了天津武备学堂,与段祺瑞、冯国璋成为同期同学,后来又赴小站投入袁世凯的新建陆军,成为右翼步队第一营帮带,开始了他的发迹之路。 ——曹锟和李纯的经历非常类似,都出生天津,都是小商贩出身(一个卖鱼、一个卖布),都考入天津武备学堂,都进入小站练兵,然后开始发迹。从他们的成长经历上看,出生在合适的时间和合适的地点非常重要,否则他们未必能有机会考进天津武备学堂、进入小站练兵。就好比是汉高祖刘备的丰沛耆老、光武帝刘秀的南阳近亲、明太祖朱元璋的淮西集团、曾国藩的湘军将领乃至本朝井冈附近的开国元勋,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真乃时也,运也,命也! 当然,这些是不可学的,毕竟造反、革命几十数百年才赶上一次,投胎又是门博大精深的技术活,咱们未免有那么好的技术赶上那时间,还赶上那地点。那可学的是什么呢? 一是不要鄙视知识,要抓住一切的学习机会。曹锟、李纯尽管是穷人家的孩子,但都在私塾受过一点教育。他们如果不是在私塾学会读书写字,纵使武备学堂扩大招生,他们也没有入闱的资格,自然也就没有以后的青云直上。 二是社会经验很重要。他们俩年纪轻轻便走街串户贩布卖鱼,接触形形色色的人,经历五花八门的事,肯定比同龄人更早熟,也拥有更多的生存智慧。书本知识固然重要,但社会经验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只有把书本知识置于社会经验之上、融化到社会经验之中,才能转化为真正的第一生产力。 三是要不甘平庸。只要老老实实做下去,贩布卖鱼照样能养家糊口,甚至可以发家致富,但撑死也就是布店行首、鱼贩领袖,永远无法企及师长、都督乃至总统的高度。只有不甘平庸,勇敢跳出浑浑噩噩庸庸碌碌的生活,才能领略更瑰奇的人生。 且说曹锟到了军队之后,他既无背景,又老实巴交,时常受人欺负,好像根本没有出头之日。然而他有一特点,憨厚,喜怒不形于色。秉持着“少说话,多做事”的信条,把好处都让给别人,自己则吃苦耐劳千依百顺,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从无怨言。简直把“曹三傻子”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事实上他却是“面带猪像,心中嘹亮”,很快就博得了上官的欢心,一路从哨官做到了统制、师长之职,如果没有孙元起搅局的话,他还将平步青云,担任直隶督军、两湖宣抚使、川粤湘赣四省经略使,成为直系军阀首领,然后用搜刮来的1300万余元收买国会里的猪猡议员,成功当选中华民国第五任大总统。 可惜孙元起就像海飞丝,“有了他的这一半,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此刻的曹锟哪还有半点未来大总统的风姿?孙元起进门之后就看到一个神情颓败的矮胖老头无精打采坐在椅子上,瞅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天日之表,龙凤之姿”,更别提“两胯骈骨,顶上隆起”“为人龙颔,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之类的异相。想来也是,本来曹三是奉袁四之命雄心勃勃想要南下平叛,赚得个封王拜相带金穿紫,没成想麾下唐天喜居然反戈一击,把他生擒活捉送到了太原作为邀功的资本!谁遇着这种事情还能高兴得起来? 看孙元起打量了自己半天,曹锟忍不住讷讷地问道:“总理大人亲自来看曹某这个阶下之囚,不知有何指教?” 第四七九章相逢一笑泯恩仇 孙元起和声答道:“谈不上什么指教,只是孙某今日到太原开会,听说仲珊师长在此盘桓,便匆忙过访。冒昧打扰之处还请海涵!” 曹锟低声说道:“总理大人莫要说笑,曹某领军无方、识人不明,为宵小之辈所乘,如今已是俎上鱼肉,生杀予夺全在您一念之间。现在你能屈尊枉驾来看曹某这个败军之将,曹某感激尚且不尽,何来打扰之说?” 孙元起道:“仲珊师长此次落败是因为袁大总统受奸人蛊惑而行此下策,致使民怨沸腾,众叛亲离,军无战心,实在非战之罪!再者说,山西陆军第一混成旅与贵部不过是略有摩擦,好比如兄弟阋墙,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打仗。只是眼下袁大总统已经辞世,国内局势渐次恢复平稳,不知仲珊师长有何打算?” 曹锟抬起眼睛看了孙元起一眼,然后又耷拉下眼皮:“大帅于我有君臣之义、再造之恩,骤闻大帅辞世,曹某肝胆俱裂五内如焚,一则平生恩德尚未报答,二则率军出征尚未覆命,恨不即可奔赴京城在大帅灵前焚香祭拜。倘若孙总理能宽宥几日,让曹某回京城一了心愿,曹某将感激不尽,纵使回来以后置诸刀锯鼎镬也甘之如饴!” 孙元起点头道:“大总统虽然晚年所为颇有商榷之处,但纵观平生,仍不失为一世豪杰,孙某也对他景仰不已。如今因病辞世,天人同悲,仲珊师长想要回去祭拜也在情理之中。所谓‘君子成人之美’,既然仲珊师长有此仁心,孙某自然不会多加阻拦。” 曹锟这才起身对孙元起深鞠一躬:“感谢总理大人成全!” 孙元起连忙扶住曹锟:“仲珊师长不必如此!明天早上太原机场有一班直飞京城的飞机。到时候你可以搭乘,相信应该不会耽误大事。对了,祭拜完大总统之后仲珊师长准备干些什么?” 曹锟有些错愕:“自然是回太原领受刑戮,此外还能干些什么?” 孙元起摆了摆手:“刚才我说过,孙某与大总统之间的不愉快就好比是兄弟阋墙。甚至阋墙都不算,顶多就是吵几句架、拌几句嘴,并非是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都说‘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何况如今袁大总统已经驾鹤西去,我们又何必斤斤计较于那些鸡毛蒜皮的意气之争呢? “而且北洋精锐近二十年来一直是国家柱石。眼下维持华北东北局面、抵御日本沙俄侵袭还有赖北洋诸君。西北各师旅不过是后起之秀,若两者兵戎相见不死不休,最终谁会获利?无非是令亲者痛、仇者快而已!所以仲珊师长只要走出此门,便是自由之身。” 曹锟没想到孙元起居然如此轻轻放过自己,良久才说道:“曹某已过知天命之年,如今兵败如山。加上大帅又蘧然仙逝,早已心死如灰。若是蒙孙总理法外施恩,能够暂时苟全性命,曹某愿返回津门故里栽花种菜、养鱼莳竹,终老此生,再不问世事!” 孙元起摇摇头:“孙某知道仲珊兄归隐田园是为了韬光养晦,以免孙某猜忌。可是眼下国家形势危如累卵。稍有不慎就会山河破碎国破家亡,岂容仲珊兄如此北窗高卧?又岂容你我之间存在如此仇隙?” “哦?”曹锟明显不太相信孙元起的论断,“经此一役,北洋团体已经分崩离析,如今新中国党一家独大,无论是中央的黎黄陂(黎元洪)、段芝泉(段祺瑞),还是地方上的冯华甫(冯国璋)、蔡松坡(蔡锷),都没有实力与百熙总理您抗衡。至于国外列强,英、法、德、意等国因为欧洲局势紧张,都在整军备战。根本无暇东顾;沙俄则国内风起云涌,同时又面临欧洲的压力,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开身;日本现在正疲于应付德国的诘难,自顾尚且不暇;而美国与您关系莫逆,更不会远渡重洋侵犯我国。不知百熙总理何来‘国家形势危如累卵’之说?” 孙元起苦笑道:“仲珊兄以为孙某是在危言耸听?诚然国内局势如你所言。国外欧美各国也暂时对我鞭长莫及,可日本呢?根据孙某获得的绝密情报,欧战很有可能在四五个月后爆发,德国、法国、英国、俄国、意大利等都会卷入其中。到那时候,陷身欧战的德国对日本将没有任何威慑力,而日本则可以根据《英日同盟条约》对驻扎在中国境内的德国军队发起攻击。 “想来仲珊兄不会忘记前不久赵智庵与日本驻华公使山座圆次郎签署的《民三条约》吧?尽管现在日方一再强调签署条约是山座圆次郎的个人行为,不代表日本国政府,但这根本瞒不过明眼人:如果没有日本国政府的允许,山座圆次郎胆敢擅自签订这样的条约?通过这个条约,我们也可以很明显看出日本对山东的垂涎之意。一旦时机得宜,日本会不乘机出兵攻占山东?” 曹锟辩解道:“应该不至于此吧?虽然日本对我山东垂涎欲滴,可山东毕竟是德国的禁脔,而且德军战力雄冠全球,也不是日本蕞尔小国所敢挑衅的。再者说,虽然智庵先生与日本公使签署了《民三条约》,可现在日本过政府根本不认账,咱们中国也没有经过国会认可,条约根本就是无效的,根本无法作为出兵的依据!” 孙元起大笑道:“我的仲珊兄,日本什么时候突然变得那么文明、那么守规矩啦?出兵还要遵守两国条约、国际法理?年代久远的姑且不论,且说甲午战争之初,日本在丰岛海面突然袭击了我增援朝鲜的运兵船,它在此之前何曾宣战?何况英日两国签署的《同盟条约》可是实打实的!” 作为穿越者,久经抗日剧洗礼的孙元起对于日本的卑劣可谓了如指掌,它们除了传统保留项目不宣而战(比如偷袭珍珠港)外,拿手绝活还有自导自演挑起战端(比如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卢沟桥事变)、大屠杀、细菌战、化学战等等。要说中国人民最仇恨的国家,日本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曹锟犹豫片刻后问道:“那百熙总理有什么需要曹某效劳的?” 孙元起道:“仲珊兄此次北上必然会遇到无数北洋故旧,孙某想烦请仲珊兄向诸位同仁带三句话:第一句是‘和为贵’。我们两下虽然打了几战,但各自之间并没有化不开的仇怨,只要北洋诸位兄台安分守己,不主动挑起事端,孙某承诺除了必要调整外,在未来两年内都不会对北洋上下进行太大变动;之后即便有所调整,也会事先尽量征得当事人的同意。 “第二句话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现在国家经过庚子国变、帝后宾天、民党举义、改朝换代、南征之役等波折,早已贫弱到了极点,根本经不起任何内耗,而日军的强横则是人所共知。一旦日军进犯,我们兄弟合心共同御敌还有几分胜算;若是前方大战、后方捣乱,即便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水师都只能折戟沉沙饮恨败北,更何况当下我们国力和战力都远不及当年的北洋水师? “第三句是‘汝剑虽利,吾剑岂不利也’。诚然北洋精锐是名至实归的中国第一强军,有傲视天下的资本,但我西北诸军也毫不逊色,这也是我们新中国党能够顺利走到今天的基础和根本。现在孙某主动要求与北洋上下合作,并非兵力不济而屈膝求和,而是为国家保存元气、为大战保存实力。如果我军在前线鏖战,有人胆敢在后方捣乱乃至资敌、投敌,孙某绝不会藏污纳垢姑息养奸。 “仲珊兄是自己人,我不烦实说实说,或许孙某麾下各部对付日军还有些吃力,但对付几个师的北洋军绝对不成问题,前不久在张家口的那场战斗就是牛刀小试!如今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真要有人不开眼,胆敢数典忘祖吃里扒外,就别怪孙某言之不预了!” 说到最后,孙元起已经是声色俱厉,连曹锟也为之心旌摇摇。 良久曹锟才问道:“曹某斗胆问一句,总理大人所谓的‘必要调整’是指哪方面?如果不坦诚相告的话,我等北洋上下难免会心怀惴惴。” 孙元起道:“也好,那孙某就明人不说暗话,孙某想要调整的是山东都督周子廙(周自齐)以下山东各级官员,以及山东至山西、陕西沿线的各地官员。至于周子廙,他可以在陕西都督和内阁总长职位中二选一;其他各级官员孙某也会相应做好安排。” 见曹锟想要说话,孙元起又补充道:“至于为何如此调整,是因为孙某准备调集大军在山东与日军一决高下,在此之前自然要打扫干净战场、确保后路安全。到时候仲珊兄就会明白,孙某麾下各部绝对会顶在战场最前面;也要让北洋袍泽看看,我孙元起麾下的部队绝不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孬种!更不是只顾自己快活、不管国家死活的软蛋!” 第四八零章纸钱那得到黄泉 孙元起倒没有哄骗曹锟,第二天一早便派飞机把他直接送回了京城。 刚进京城曹锟就看见白幡遮天、纸钱遍地,来往之人都佩戴黑纱,隐隐还能听见哀乐阵阵。见到此情此景,曹锟鼻头有些发酸,与袁世凯二十年交往的种种琐事一时间都奔赴眼前,想到此时斯人已去,顿时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滚滚落下。 曹锟踉踉跄跄直奔位于新华门的大总统府,距离大总统府还有一箭之地,便远远看见新华门外搭起了三座高大的素彩牌楼,一座两层重楼、五门式的巨型牌坊紧倚新华门门楼,另两座过街牌坊则有如西四、东四牌楼的格局,矗立在新华门前的东、西两侧的长安街上。 新华门内外都站有轮流值班的士兵,穿着一水儿崭新军装,臂缠黑纱,雁翅般排开分立两侧。每每见到有高官要人出入,必定肃声高呼:“立正,敬礼!”曹锟刚准备进去吊唁,突然间被人劈手扯住:“咦,曹仲珊?你怎么会在这里?” 曹锟定睛看时原来却是一直以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北洋之龙”王士珍,当下擦擦眼角嘶声问道:“聘卿兄,你也来吊唁大帅?以前大帅数次派人去请你,你都不肯进京,如今你终于肯来见大帅了?只是你能见到大帅,大帅却见不到你了!”原来当年清室退位之时,王士珍对清廷犹有眷眷之情,因为不愿副署退位诏书,便辞官归隐故里。袁世凯却对这位“龙”头大哥颇为看重,几次派人去请王士珍出山担任要职,都被他婉言拒绝。故而曹锟才有此言。 王士珍叹息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大帅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今他不幸驾鹤西去,王某怎么能不来吊唁一番呢?”旋即又问道:“仲珊老弟怎么也在这里?传闻不是说你在正定因为唐云亭叛乱而兵败被擒,被押送至太原听候发落了么?怎么现在突然现身京城,而且安然无恙?” 曹锟摇摇头道:“此事一言难尽。咱们还是先进去拜祭大帅吧!” 王士珍道:“也好,那我们就先去拜祭大帅。” 这几日京城的文武百官每天都按班前来致祭行礼,驻京部队也分批前来,总统府前车水马龙,中南海冠盖如云,颇有些金吾不禁的感觉。曹锟是军界人士。很少在京中露面;王士珍则干脆隐居了两年之久,普通人等也不太认识他,所以这一胖一瘦两个老头进门并没有引起别人太大注意。 进了府门之后便觉场面极尽哀荣,灵棚、祭棚、冥器、纸活自然处处皆是,从广济寺请来的高僧、白云观的名道、雍和宫的喇嘛也遍布内外,各自都竭尽所能轮流施法。念经颂佛超度亡魂,偏僻角落里也摆满了各省都督、民政长等大员送来的祭席、饽饽桌子、巨幅祭幛、挽联、花圈等物,甚至已经逊位的前清皇室为了表示笃念旧臣都派人专程送来丰厚祭礼。 两人来到灵堂外面,便看见冲天而起高达三丈二尺的铭旌,上面写着斗大的鎏金大字:中华民国大总统袁公世凯之铭旌。在此之前心中或许还在极力抑制情感,但真正走到此处的时候却怎么也按捺不住,尽管曹锟、王士珍都已年过半百。见到场景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再往前走便是灵堂,那里警卫林立戒备森严,寻常人等没有承启官的接引是不能随便出入的,但这里也是袁系亲信频繁出没之所,认识曹锟、王士珍的大有人在。此时见到这两人联袂出现,那当真是人人侧目,连负责承办丧礼的徐世昌、段祺瑞都闻讯赶了过来。眼见两人都伤心欲绝,徐世昌倒也善解人意:“诸位暂且回避,有什么问题等聘卿、仲珊拜祭完大帅再问不迟!” 两人进了灵堂自是一番嚎啕大哭不提。等雨收云散之后,徐世昌才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请到居仁堂前的起脊大棚里。段祺瑞、张镇芳、周自齐等北洋要人早已围聚在此处等候,甚至守灵的袁克定也凑了过来。王士珍赶紧摆手道:“王某也是几分钟前刚在大总统府门前遇到仲珊贤弟,这才一起进来吊唁,具体情由也不清楚。还要请仲珊贤弟慢慢分解!” 曹锟照众人做了个罗圈揖:“曹某识人不明、治军无方,致使兵败主危。并连累诸位北洋袍泽遭受池鱼之殃,真是万死莫赎。本来曹某应该自裁以谢天下,只是心中一直挂念大帅对在下的栽培擢拔之恩,这才觍颜返回京城祭拜。在此曹某先向大少爷及诸位同仁请罪!” 段祺瑞急忙扶住曹锟:“仲珊兄何出此言?此战之败乃是由于唐云亭突然反水所致,即便大帅也意料不到,何况仲珊兄?切莫如此自责!” 袁克定哑着嗓子骂道:“先父之所以骤然离世,罪魁祸首第一便是那负恩忘义、猪狗不如的逆贼唐天喜,第二要数抗命不遵、目无尊上的李纯,第三是似善实恶、似忠实奸的伪君子孙元起!父仇不共戴天,如不铲除这三个狗贼,袁某誓不为人!” 周围众人顿时默然。 要说除掉唐天喜为袁世凯报仇雪恨,北洋上下费费心、出出力,或许还有几分成算。再拉上李纯,大家就已经面有难色。 李纯虽然抗命不遵,但毕竟没有在袁世凯生前公开竖起反旗,而且在袁世凯去世还专程派特使赶到北京沉痛悼念老领导,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如今趁着给袁世凯办丧礼,正是北洋袍泽故旧冰释前嫌、重新捏合到一起的最佳时机。袁克定却不知好歹,叫嚣着拿李纯开刀,这不是令苏督靳云鹏、直督冯国璋、鲁督周自齐等人人自危么? 就算大家流流血、拼拼命把李纯斩落马下,可孙元起呢?即便在北洋鼎盛时期,袁世凯都不敢对孙元起轻举妄动,何况现在眼下已经分崩离析、孙元起却更加强盛!想要铲除孙元起?那真纯粹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再者说,孙元起对袁世凯其实也不薄! 就拿眼下来说,虽然袁世凯是在临时大总统任上去世,但葬礼该照什么样规格办理的问题,孝子袁克定说了不算,隐然以北洋第二代核心自居的段祺瑞说了也不算,甚至继任临时大总统黎元洪说了也不管用,非得孙元起拍板才行。如果孙元起一口咬定袁世凯是破坏共和、妄图专制的元凶,即便最后既往不咎,丧事交由袁家自行料理,那至少百分之九十以上吊丧者不敢登门拜祭! 所以袁世凯去世以后段祺瑞和黎元洪都不敢自专,而是毕恭毕敬地给孙元起去电询问该如何处理。孙元起也不为己甚,回电道:民国肇建,由于辛亥之役项城一力赞成共和,奠定大局。苦心擘画,昕夕勤劳,天不假年,遘疾长逝。追怀首绩,薄海同悲。孙某患难周旋,尤深怆痛。可令国会追任为民国第一任大总统,所有丧葬典礼由国务院转饬办理人员,参酌中外典章详加拟议,务极优隆,用符国家崇德报功之至意。 如此一来,既洗去了袁世凯破坏共和的罪名,又免去了到死还是“临时大总统”的尴尬,而且还特命华熙银行拨款20万银元作为治丧经费,这才有了现在这么风光的场面! 古往今来,但凡尘世之人无不追求生前荣显、死后哀荣,孙元起给不了袁世凯生前登基称帝的荣华富贵,但却让他死后风风光光备极哀荣,也算是莫大恩泽。就算袁克定心怀怨怼,此时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免得被人讥笑为“忘恩负义”。 段祺瑞沉吟道:“大少爷,大帅灵前须臾不能少人,尤其您是府中长子,更是时刻需要守在灵前对拜祭之人叩头答谢,不能轻易分身。椿凋乃是大事,这些俗务就不用您操心了。请回吧!” 袁克定冷哼一声:“先父尸骨未寒,你这么着急想要夺权?什么大事俗务,无非就是想赶我走罢了!好,那我走!”说罢拂袖而去。 袁克定说话本来就没有掩饰,在座众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段祺瑞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讷讷半天说不出话来。王士珍赶紧出面解围道:“仲珊老弟你真不爽快,到现在还没说你到底是怎么逃出太原直奔京师的,莫非是成心想吊我们胃口?” 曹锟苦笑道:“其实曹某并不是逃出太原的,而是被孙百熙礼送出境,直接用飞机送到京城的。孙百熙想借曹某之口给诸位同仁带几句话,一旦完成这个任务,曹某便会解甲归田再不问政事。” “啊?仲珊要归隐林下?这怎么使得!”众人不由得惊讶出声。 已经恢复常态的段祺瑞明显更关注另一个问题:“仲珊兄,孙百熙究竟要你给我们带哪几句话?” 第四八一章卢郎罇俎借前筹 曹锟见周围没有外人,当下也没有掩饰,便把孙元起所言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听到孙元起豪言“麾下各部对付日军还有些吃力,但对付几个师的北洋军绝对不成问题”时,在座的段祺瑞、冯国璋、周自齐等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却又不能明言反驳,因为之前的制宪战争已经充分证实了这一点:当时孙元起只凭手中第四十七混成旅、山西陆军第一混成旅等两个旅兵力,轻松全歼北洋军一个混成旅(张九卿的骑兵第三混成旅)、击溃一个整编师(曹锟的中央陆军第三师)、逼降一个整编师(蔡成勋的中央陆军第一师)。 尽管这里面有机变权诈的因素,但《孙子兵法》早有明训:“兵者,诡道也。”打仗自然要无所不用其极,何况谁都知道这还是孙元起手下留情了的!若是孙元起真要下狠手,他们这些人未必能这么整齐地聚在一起!——至少曹锟就不可能安然脱身。 退一步说,就算他们能聚在一起,也肯定不是在京城,因为孙元起的第四十七混成旅和蔡成勋的第一师已经越过张家口,与京城不过一两日的路程;而经世大学临时凑齐了的一个旅兵力更是近在咫尺。 再退一步说,即便他们能拼命守住京城,那京城也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完整。要知道孙元起已经调集全国上百架飞机猬集在京城周边,只要他一声令下。保准三五日工夫便把这近千年的政治中心、繁华所在炸成灾难片现场。 通过口外之役充分见识了孙元起麾下各部的强横战力后,原本骄狂傲纵目中无人的北洋军将领也变得没了脾气。即便听出孙元起话中的威胁之意。此刻也只有装聋作哑。 等曹锟复述完后,段祺瑞略略思忖后便问王士珍道:“聘卿大哥,孙百熙在大胜之余突然提出和议,并对我北洋又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是威之以兵、胁之以刑,您觉得他到底有何用意?咱们又该如何应对?” 王士珍摆摆手道:“愚兄早已退隐乡间不问世事,如今你们肉食者谋之,我这个山野村夫又何间焉?再者说。当初大帅数次派人相请,愚兄都没有应允。现在大帅刚刚辞世,我便跳出来指手画脚。若是大帅泉下有知,他会如何看我王士珍?所以于公于私愚兄都该三缄其口,芝泉老弟莫要让我太过为难!” 段祺瑞道:“聘卿大哥此言差矣!此事关乎我北洋生死,您作为团体一员,岂能置身事外?即便大帅泉下有知。也肯定希望您能主动站出来为我北洋分忧解难。所以于公于私聘卿大哥您都应该建言献策才是,怎么能默然无语袖手旁观呢?” 王士珍没有回答,只是非常决绝地摇了摇头。 段祺瑞只好转过头问直隶总督冯国璋道:“华甫兄,您的意见是?” 素有“北洋之狗”美誉的冯国璋慢吞吞地答道:“和谈对于我等是无关紧要,甚至可以说是喜闻乐见,因为咱们现在士气低迷、军械奇缺。根本难以抵御孙百熙咄咄逼人的攻势。若是拖上一两年时间,虽然未必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绝对不会像今天这般狼狈。可是和谈的关键并不在我等,而是要看子廙贤弟意下如何,毕竟孙百熙指名道姓要对山东下手!” 周自齐不待段祺瑞问话。便主动答道:“只要诸位觉得和谈对我北洋有利,小弟便无异议。” “啊?”众人不禁大为惊异:这年头能视都督职位如敝屣的高洁之士还真不多见!要知道李纯便是为了赣督一职而与袁世凯反目成仇的。何况江西远不如山东繁华? 段祺瑞也有些惊讶,然后劝道:“子廙贤弟莫要太过委屈自己,若是你不同意,我们还可以与孙百熙再谈的!” 周自齐叹息道:“小弟之所以想要让出山东,并不是品性如何高尚,而是出于两方面考量:一方面如华甫兄所言,眼下大帅骤然辞世,北洋上下士气低迷,再加上军械奇缺、粮饷不足,根本无法与孙百熙抗衡。与其激怒孙百熙,让他势如破竹挥兵直取华北,倒不如咱们接受和谈,换来北洋上下一两年的平静,养精蓄锐等待时机,以图东山再起。 “至于第二方面原因,那就是日本图谋山东之事并非孙百熙故意耸人听闻,而是确有其事。近几个月来周某频繁接到下面各府道州县密报,称辖区有日本间谍在勘察地形、刺探情报;与此同时,胶州德军也在紧锣密鼓地积蓄粮秣弹药、构筑工事。赵智庵与日本公使签署的《民三条约》更是毋庸周某赘言。想来欧战一旦爆发,山东必有一番恶战。既然孙百熙有心抵御外敌,咱们又何必出头做这个恶人呢?” “子廙贤弟真是公忠体国!”段祺瑞忍不住赞道,尽管他也不知道公忠体国究竟体现在哪里。然后又关切地问道:“孙百熙让你在陕西都督和内阁总长职位中任选一个,不知子廙贤弟更中意哪一个?” 周自齐道:“正要请芝泉总长赐教!” 段祺瑞连忙逊让道:“子廙贤弟太过客气了,其实段某对此也是知之甚少。不过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而且段某也在内阁中有些时日,倒是可以代为剖析筹划一二。先说陕西都督。前任陕西都督赵行止是孙百熙的家仆、学生、内弟,他对孙百熙的忠心自然毋庸置疑。继任都督张育和(张世膺)本来也算是我北洋中人,清末与吴绶卿(吴禄贞)在正定起事失败后投奔孙百熙,一直以来都颇受孙百熙器重,历任协统、甘督等职,他对孙百熙也是忠心耿耿。 “至于该省其他军政要员,不是前清孑遗,便是孙百熙的学生。只有民政长陈养铦(陈宧)与我北洋有些香火情缘。但有情报称,当日劝诱唐云亭(唐天喜)叛变的正是陈养铦,估计这份香火之情现在已经烟消云散。经过这些人两三年的经营,整个陕西早已变成铁桶一般,针插不透、水泼不进。估计你去了之后,只能做个俯仰由人的太平都督!” 冯国璋补充道:“而且陕西西面是由程虎臣(程子寅)把守的甘肃、东面是由赵行止执掌的山西,南面越过秦岭是阎百川(阎锡山)督镇的四川,北面是冯焕章(冯基善)统领的外蒙陆军第一师以及由沙俄撑腰的库伦当局,相当于四面都是死地,根本没有任何腾挪的空间!” 段祺瑞点点头又接着说道:“再说内阁总长。虽然孙百熙组阁已经将近一年之久,期间经历孙黄叛乱、南征平乱、国会纷争等重大事件,但内阁成员基本稳固,即便是国民党的蔡鹤琴(蔡元培)、我们北洋的陆子兴(陆徵祥)、陈铎士(陈振先)都依然留任。估计眼下孙元起也没有调整内阁的打算。退一步说,即便孙百熙想调整内阁恐怕也有心无力,因为现在国会已经名存实亡。 “算来算去,如今只有王亮畴(王宠惠)亡命海外,导致司法总长职位出现空缺。子廙贤弟如是进京担任内阁总长的话,要么是担任司法总长,要么是与新中国党的孟庸生(孟昭常)互换,担任工商总长,只有这两种可能。也就是怎么说,无论陕西都督还是内阁总长,其实都是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肋!” 周自齐皱眉道:“那芝泉总长的意思?” 段祺瑞道:“段某觉得子廙贤弟不妨和孙百熙谈谈,看看他能不能委任你为参谋总长或者总统府秘书长,甚至参谋次长都比那两块鸡肋强些。你觉得呢?” 周自齐一愣:“据我所知,参谋次长倒是简任官,可由国务院报请大总统批准任命;参谋总长或者总统府秘书长可都是大总统特任官,只能由大总统简拔任命,孙百熙这个内阁总理根本无权干涉吧?” 段祺瑞笑道:“如果大总统是大帅的话,参谋总长、总统府秘书长这些自然是禁脔,孙百熙根本无从染指;但现在大总统是黎黄陂(黎元洪),他现在根本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还不是任由孙百熙搓圆捏扁?别说他一时间没有合适的夹袋人物充任,就算他能找到,孙百熙硬塞给他一个参谋总长或总统府秘书长,难道他还敢拒绝不成?” 河南都督张镇芳此时插话道:“要说孙百熙还真是黎宋卿的克星!当年黎宋卿还是副总统兼领鄂督的时候,孙元起便对他上下其手,先是派人夺了他半个湖北;后来又把他诓骗出湖北,免了他的鄂督之职;最后更是把他诱至京城,圈禁在南海瀛台达两年之久。要不是大帅遽然过世让他捡了个篓子,估计他得和德宗景皇帝在那里终老一生。估计现在黎宋卿听到孙百熙的名字,他的小腿都要打哆嗦!” 众人不禁齐声大笑。 段祺瑞也笑道:“保不准黎黄陂心里要默默说一句‘既生黎,何生孙’。对了,子廙贤弟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周自齐思忖片刻答道:“小弟才疏学浅无德无能,还是去陕西当个垂拱而治的太平都督吧!” 第四八二章雷雨江山起卧龙 “什么?去陕西当都督?”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感情刚才段祺瑞那番话是白说了! 这时王士珍站起身道:“诸位,王某旅途劳顿精神衰惫,不耐久坐,只好暂且失陪了!等歇息之后明天再来祭拜大帅,失礼之处还请赎罪!” 按照清末民初的风俗习惯,在家停灵治丧受吊的日数原则上取单数,凡办大丧事的以“七”为期,比如头七、三七、五七,最高可至七七四十九天。在办丧这段日子里,至亲好友都要按日前往吊祭。袁世凯丧礼现在摆出那么大阵仗,肯定不是三五日内就会结束的。所以王士珍才有此一说。 曹锟顺势也起身告辞道:“曹某刚下飞机便直接到此吊唁,还没顾得上回家报个信,也想先回家洗刷一番,免得家中妻儿老小牵肠挂肚!” 见两人确实都是风尘仆仆,段祺瑞、徐世昌等也不便劝阻,只好把他们恭送出府外。 等走出新华门环顾左右无人,曹锟才低声问道:“聘卿兄,你刚才为何要帮周子廙解围?显然段芝泉更希望他能在大总统府就职,好为以后埋下一根钉子。你此举无疑破坏了他的如意算盘,难道就不怕他将来报复?” “居然让你看出来了?”王士珍微微一笑,看上去浑不在意,“没想到周子廙居然是个聪明人,眼看事不可为,马上便‘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愚兄当然要成人之美。至于段芝泉,我看他纯粹是利欲熏心。现在大帅尸骨未寒,他便急不可耐地想要网罗人心,拉帮结派自立为王。可他也不想想自己是否有这个能耐! “如果他真有通天彻地的本领,能把四分五裂的北洋重新抟在一块儿,与孙百熙逐鹿中原一决高下,王某倒是乐观其成,甚至主动出面翊助也未可知。可是我与他交往近三十年,对他早就知根知底。无论是论才能魄力,还是论权诈机变,他都远远不及大帅。先前大帅以总统之尊、率北洋之众与孙百熙争夺天下,尚且饮恨而殁,何况等而下之者?” 曹锟与段祺瑞颇有些交往,当下连忙帮助分辩道:“当年聘卿兄与芝泉总长、华甫都督并称‘北洋三杰’,被大帅寄予无限厚望。整个北洋团体也视你们三人为大帅之下的领军人物。现在大帅赍志而没,理应由你们三位起而代之。若是聘卿兄您出山秉政,芝泉总长自然要让一头地。无奈聘卿兄坚持不就,芝泉总长只有当仁不让了,否则北洋上下岂非群龙无首?” 王士珍顿时大摇其头:“眼下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仲珊老弟还是看不清形势发展呢?所谓‘小胜凭智。大胜靠德’,如今局面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在世人看来,孙百熙不就是会写写文章、教教学生,顺便开开工厂、赚赚银元么?要论胸襟气魄、才能权变,他哪一样比得过大帅?为何到最后是孙百熙获胜、大帅落败?归根结底。就在于我北洋上下都离不开一个‘私’字,怀私念、专私权、用私人、谋私利、发私财……几乎无所不私。甚至连国家名器、军队部属都视为私人财产,严禁他人染指。而反观孙百熙呢? “众所周知孙百熙家产钜亿富可敌国,以他的权势和家资,就算买下半爿京城又有何难?但他在京城还是住在其叔祖父孙文正公赐给他的一座宅院,出京要么住在新中国党招待所,要么住在经世大学的宿舍中,出入仪从甚至不及我北洋的普通师旅长!然而他在不名一文的时候就投入巨资兴办经世大学,富贵之后更是一挥万金大力推广义务教育,惠及天下数百万学子;还慷慨免去西部近十省数年赋税,出资兴办企业、修建道路等来造福百姓。我们北洋上下谁有这等魄力?” 曹锟不禁面红耳热:虽然他平日里自诩为忠厚良善,但在北洋这个大环境下也未能免俗,经常干些私活谋些私利。姑且不论他在企业中的股份、银行中的存款,单单他的部下里就有四弟曹锐、七弟曹瑛、侄儿曹世杰等诸多裙带人物。 王士珍继续说道:“早在大清末年,天下学子便尊崇他为‘当今圣人’。西部各省百姓更是对他感恩戴德,视为救世之主、贤圣之君。愚兄在正定老家隐居时常与乡间老农闲话,前后听到不少关于孙百熙的传闻,可以拣几则简要说给仲珊老弟听听。 “第一则是清末民初我刚刚回到故里的时候,亲朋故交都来见面叙旧,其中一位老农突然问我:‘宣统皇帝退位之后,是不是传位给孙皇帝了?’当时我还以为他说的是时任临时大总统的孙逸仙,没想到他却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元,指着上面的孙百熙头像说道:‘您看大洋上不都印着他人像么?’ “第二则是民国元年冬天听到几个老农在墙角晒太阳闲聊,有人突然愤愤地说道:‘听说隔壁山西省各府道州县都减免了钱粮,为何我们直隶的赋税反而比往常加重一成?’马上有人补充道:‘听教书先生们说,四川、陕西、甘肃等地现在甚至不用纳粮!’大家讨论半天,最后一致感慨道:什么时候减免钱粮的孙圣人能管到我们直隶呢? “第三则是发生在前些天你们第三师开到正定准备迎战山西来敌的时候。本来一旦有战事爆发,应该到处都是人心惶惶,收拾金银细软准备四处避难才对。不知怎么有人传出是孙百熙的部队要打到直隶,乡间气氛顿时为之一变,惊惶之余居然都有几分期许,老农们私下里更是弹冠相庆:‘这下好了,孙圣人终于要打过来了!’ “虽然王某的这些经历只是管中窥豹。但也可见一斑。如果民间上下都怀着这样的心思,你觉得咱们北洋还能有几成胜算?” 曹锟不禁喟叹道:“难道这就是书中所载的‘东征西怨’?果然是仁者无敌。看来曹某败得一点儿不怨啊!” 王士珍接着说道:“段芝泉不知民心向背。只以为此次大战失利是因为士气低迷、粮饷不足、弹药短缺,还妄图收拾余部东山再起。他之所以挑动周子廙去向孙百熙索要参谋总长和大总统府秘书长的职位,无非就是想离间孙百熙与黎宋卿之间的关系。殊不知现在黎宋卿没钱没兵有名无实,根本不是孙百熙一合之敌,怎么可能违背孙百熙的意愿?就算孙百熙真有如此僭越之举,黎宋卿也顶多是在肚里发发牢骚而已,难道还敢明目张胆挑战孙百熙不成? “段芝泉自以为他现在的举动是团结北洋、拯救北洋,其实呢?不过就是想满足他一己私欲而已。却要把整个北洋团体都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当然,王某没想到周子廙居然如此机警,一眼就识穿了段芝泉的意图。莫说周子廙自己看穿了他的伎俩,就算周子廙没看破,王某又岂能让他称心如愿!” 曹锟皱着眉头问道:“聘卿兄,难道我北洋现在就如此不堪,只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么?曹某倒觉得北洋还有一线生机!” “哦?愿闻高见!” 曹锟字斟句酌地说道:“孙百熙准备聚集麾下精锐与日本在山东决一死战。其挑战列强之勇气以及其拳拳爱国之忠心,曹某都至为佩服,也衷心祝愿他能马到成功,彻底击败来犯之倭寇,一雪我华夏近百年之耻辱。然而古语有云:‘未虑胜,先虑败。’而且日军之强横。你我都有亲身经历。若是日本最终取得胜利,孙百熙麾下精锐尽丧于山东,我北洋有没有可能乘机崛起呢?” 王士珍不答反问:“仲珊老弟以为呢?” 曹锟道:“曹某觉得大有可能!为什么呢?因为孙百熙一旦精锐尽丧,必然声名大跌、威势大损,很可能退回西北养精蓄锐。对于南方各省的影响力也会急剧下降。而我北洋实力并未大损,日军也不可能现在鲸吞我全国。所求无非是割让山东以及赔款而已。那时我们便可以一方面以大总统府名义与日本方面展开和谈,极力抑制孙百熙麾下各省的发展;另一方面以中央名义网罗南方各省,至少也要让他们保持中立,借以减缓孙百熙各部恢复元气的速度。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孙百熙分庭抗礼!” 王士珍却哂笑道:“恐怕段芝泉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吧?在王某看来,你们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首先,无论是由于地形限制,还是出于安全考虑,孙百熙都不可能把麾下所有精锐全都聚集到山东。如果他真蠢到这个地步,他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其次,现在北洋占据的江苏、安徽、河南、直隶及东北三省都可能成为日军的助攻方向,也是孙百熙的天然屏障。如果他打了胜仗,其他话自然不用说。他打了败仗缩回西北的话,难道日军还能越过这些省份攻打西北不成? “第三,如孙百熙所言,他麾下各部对付日军或许有些吃力,但对付几个师的北洋军绝对不成问题。就算他在山东打了败仗,缺饷少枪的北洋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马上出兵攻打抵御外寇入侵的正义之师么?北洋不敢,其他各省都督更不敢!” 曹锟闻言不禁默然。 王士珍此时问道:“仲珊老弟你与孙百熙有一面之缘,感觉他这个人怎么样?不到十年奖他便从一介书生一跃成为内阁要员,乃至现在位至总揆秉持国政。王某对他倒是好奇的紧!” 曹锟一愣:“怎么,聘卿兄想去拜会拜会他?” 王士珍淡然反问道:“难道不行么?” 曹锟这才明白王士珍这条“北洋之龙”不是秦始皇那种横扫六合气吞八荒的神龙,而是诸葛亮那种臣亦择君待时而动的卧龙! 第四八三章海边何事有扶桑 曹锟苦笑道:“行自然是行的,可您在北洋团体中地位尊崇,一举一动都影响深远。若是您去拜访孙百熙的消息传了出来,本来就已经处在生死边缘的北洋团体岂不是要分崩离析?” 王士珍猛地一瞪眼睛:“你不是要归隐田园不问世事么?北洋生死又与你何干?” 曹锟也不示弱,铿然答道:“小弟即便归隐田园,终究还是北洋团体中的一员,北洋兴衰荣辱自然时刻萦绕在心。却不能像聘卿兄一样洒脱,转眼间便把献身效命二十余年的北洋生死置之度外!” 王士珍摇摇头道:“仲珊你懂什么?正如有曾文正公(曾国藩)才有湘军、有李文忠公才有淮勇一样,有大帅才有我北洋一系。因为只有大帅这般雄才伟略,才能统率我等练兵、统军、治国、平天下,北洋一系也才有其存在的价值。如今大帅已经驾鹤西去,后继者都是碌碌之辈,北洋一系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就好比是日行千里的赤兔宝马、八十二斤重的青龙偃月刀,只有由关二爷掌使才能青史留名;若是换给普通人使用,只怕功效未必如驽马钝刀。 “其实早在两三年前大帅统兵南下平定武昌叛乱的时候,我北洋大军摇身一变,由大清最精锐的国防力量沦为镇压国内民众的工具,就已经由巅峰走向了下坡路,好几次甚至打不过徒有血勇的学生军。为什么?因为我军早已被各种私念腐蚀得千疮百孔,从师旅长到普通士兵都失去了以前的朝气。变得暮气沉沉。 “这种暮气在最近一两年里变得尤其明显。先是外蒙哲布尊丹巴宣布独立时,孙百熙不顾沙俄一再恐吓威胁。挥兵直扑库伦,吓得哲布尊丹巴四处躲逃;而在此过程中,我北洋各师旅竟无一人主动请缨!其次是在南征平定孙黄叛乱时,孙百熙以一旅之力千里跃进,先后平定湖南、广东两省,彻底击溃威震两广的济军,迫使福建不战而降;而我北洋集中全力兵分三路,耗尽所有弹药粮饷。才勉强拿下安徽、江西以及半个江苏。两者比较,相去何啻万里! “本来这次南征之役战果如此悬殊,应该让我北洋上下为之震动,从而暗中提高警惕发愤图强才对。没成想从大帅到师旅长们都熟视无睹,只以为孙百熙获胜是出于侥幸,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直至前不久的大战爆发。大战将我北洋的虚弱暴露得一览无余。战力不济一触即溃,稍有劝诱举部投降。凭着这样的部队还妄图东山再起,真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错,王某也曾是北洋一员,承蒙大帅二十年训育擢拔之恩,本应与仲珊贤弟一样对北洋兴衰荣辱时刻牵挂在心。可如今北洋团体已经衰朽糜烂至斯。完全不知道自己志向为何物,只能盲目听从上位者摆布,沦为争权夺利的工具。与其任由它丑恶地腐烂下去,直到最后身败名裂,祸连已经故去的大帅。倒不如现在咱们亲手终结它的性命,让它与大帅一起消失。留待后人追忆!” 曹锟思忖良久才道:“没想到聘卿兄思虑竟然如此深远,倒是小弟刚才唐突了。既然您想拜会孙百熙,那小弟便祝你马到成功。”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刚才聘卿兄问我对孙百熙印象如何,那小弟大致说说自己的个人感觉。怎么说呢?很年轻,很儒雅,说话谦恭有礼,待人一团和气,没有什么架子,颇有几分良师益友的感觉。但书生气、书卷气太重,既没有大帅那种上位者的气势,也没有朝中大员那么深邃的城府。如果以前不认识他的话,初次见面肯定以为他是学堂里的老师,或者政府中的中层官吏,绝对想不到是家财万贯、拥兵百万的内阁总理。” 王士珍道:“经仲珊老弟这么一说,愚兄反倒对孙百熙更好奇了!如今第三师已经烟消云散,仲珊老弟左右无事,要不等大帅丧事结束,你陪我去见孙百熙可好?毕竟你与孙百熙有一面之雅,正好从中做个冰人,免得双方初次见面有些尴尬。” 曹锟稍作犹豫便点点头道:“也好!小弟原本打算北上祭拜完大帅便从容赴死的,没想到百熙总理却法外施恩,宽恕了曹某的罪愆。虽然他可能认为这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但曹某却不能不知恩图报,理应事后上门致谢。现在聘卿兄既然相邀同去,是所愿也,不敢请耳!” ———— 自从利用曹锟对北洋系释放出和解信号之后,孙元起更多时候是与杨度、刘明昭等人守在山西都督府电报房内,根据国内外源源不断传来的情报,分析推演近期的形势变化。 尽管孙元起很想回京城看看,但他知道近期是不太可能了。一方面是因为现在京城正在大办袁世凯的丧礼,虽然孙元起已派出专使前往致祭,然而他如果回去的话,京城气氛必然为之一变,不可避免地会冲淡丧礼的凝重。另一方面是眼下京城周边还驻扎着好几支北洋劲旅,上次侥幸逃过一劫的孙元起很明显不愿意再以身试险。——即便他愿意,其他人也不敢轻易放行! 眼下孙元起只有耐心地听着陈训恩汇报一条条刚收到的电文:“大人,北京方面情报称,德国胶澳总督麦尔瓦德克日前秘密发布命令,要求一旦山东发生战事,驻守北京、天津的德国部队要迅速南下参战,不得延误,违者军纪论处。天津方面也证实了这一点。 “另据青岛方面消息,德国近期在瓦德西高地东侧修建了两座永备炮台,预计将配备2门120毫米速射加农炮,以支援浮山方向的德军。浮山位于青岛市区东面。主峰标高368米,为市区及周边最高的山峰。堪称是青岛的天然屏障。德军防御意图可以想知。” 孙元起侧过头看向正在青岛地区上圈圈画画的刘明昭:“伯承,根据之前情报统计,德国在远东总共有多少兵力及装备?” 刘明昭停下手中的铅笔,应声答道:“德国在华计有陆军5个营,总兵力共有10700人左右。装备包括各种舰艇17艘,飞机2架,重型火炮53门、轻型火炮47门、机关炮30门、机关枪47挺,步枪超过15000支。弹药充足。足以应付三场以上大规模战役。” 孙元起又问道:“那日本方面有没有着手准备?” 刘明昭点点头:“根据日本各地传来的消息,海军第二舰队、驻久留米的独立第十八师团、驻静冈的步兵第二十九旅团以及攻城重炮兵第四大队等近来都动作频频,总兵力预计在5万人以上,估计这些部队将是未来攻打山东的主力。” 杨度摇着折扇笑道:“照这么算来,日军兵力岂不是正好是德军的五倍?看来小日本还有点儿门道啊,居然懂得《孙子兵法》中‘五则攻之’的道理。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过‘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这句话?” 汤寿潜严肃地答道:“估计悬!他们连咱们的字儿都学得缺胳膊掉腿的,《孙子兵法》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们还能学全了?” 电报房内顿时一片欢笑。 片刻之后,陈训恩又继续念道:“京城黎大总统来电,称近日接到东京方面孙逸仙、黄克强、李协和(李烈钧)等人发来电文,大意是当日国民党人起兵抗袁纯粹为形势所迫。因为袁项城不禁暗杀国民党领袖宋遁初,还企图查封国民党、解散国会、破坏共和。孙黄等人明察秋毫洞烛先机,这才不顾荣华富贵、不顾流血牺牲,毅然以孱弱之势讨伐强横之敌,为民国和国民做殊死一搏。最终敌强我弱。不幸饮恨败北,致使革命志士流亡海外。 “如今袁项城破坏国会、反对共和的昭彰劣迹已经有目共睹。足见当日国民党的先见之明。而且眼下袁项城已经身死,新总统继位,理应与民更始。所以恳请黎大总统撤销对国民党人的通缉令,准予他们返回国内,为民生民权略尽绵薄之力。黎大总统不敢自专,特意致电大人,询问该如何处理?” 孙元起微微一愣:“怎么,现在不是已经是民主共和社会了么?怎么新总统继位还要搞大赦天下与民更始那一套?” 杨度鄙夷地说道:“当初孙逸仙在南京临时政府担任大总统的时候仓促制定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其中规定临时大总统有宣告大赦、特赦、减刑、复权的权力,没成想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而且所要特赦的真是他自己。依我看,这才是真正的先见之明!百熙你的意见是?” 孙元起道:“本来孙逸仙、黄克强等人回来倒也无所谓,不过眼下咱们正紧锣密鼓地筹议与日本在山东大战一战,而孙黄等人与日本方面关系匪浅,若是他们以为国效命名义出入要害部门、探查机密情报,不加处置则有泄露机要之虞,加以处罚则难逃排除异己之讥,总是不美。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他们在日本老实呆着吧!他们想要略尽绵薄之力,不妨等国家安定之后再说,却也不急在一时。” 汤寿潜也道:“国民党向来很不安分,现在国家正是有事之时,老夫也不赞成现在放他们回国兴风作浪。只不过给黎黄陂回电的时候却需要仔细斟酌一下,免得让他以为咱们是专权独断,还给日后国民党留下攻讦的口实。” 杨度摇着折扇悠然答道:“理由倒是好找的很!《隋书?刑法志》中列有重罪十条,包括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等等,规定犯有这十项重罪的都不在大赦之列,即便遇到大赦也要特意除名。孙黄等人称兵作乱,意图推翻民国政权,便属于不赦之列的谋反。虽然黎黄陂有大赦、特赦的权力,却也无法恩泽到孙黄等人!我们又何须担心理由不足呢?” 孙元起抚掌赞道:“那好,咱们就给黎黄陂回四个字:十恶不赦!” 第四八四章何处邀君话别情 接下来的电文都是国内灾情联播,经常是东边水灾漂没万家、西边旱灾易子而食、南边匪寇犯上作乱、北边部队索饷哗变、中间还有贪官鱼肉百姓……林林总总都得国务院派人处理,而且还要哗哗往外掏银子,稍有不慎就会按下葫芦浮起瓢。千头万绪犹如一团乱麻,直折腾得孙元起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只有此时孙元起才能深深体会到上位者的不易,尤其想袁世凯这种手中缺钱的上位者,不仅要腆着脸借钱、苦着脸办事,最后还要左右挨骂。刚这种两头受气、吃力不讨好的活计,真还不如当个大学老师或富家翁自在! 临到末了,陈训恩又由国内返回国际:“据吉林西南路观察使呈报,日本侨民在长春开设药铺四十余家,表面上出售仁丹和各种西药,私底下无不以私卖福寿膏、吗啡等物作为主业,祸害中国民众不浅。所以恳请国务院派人与日本国交涉!” 汤寿潜皱眉道:“日本人还真不是东西!外表挂着济世救人的招牌,内里居然干着祸国殃民的勾当。百熙应当命吉林都督张金波(张锡銮)尽快予以查处,犯者严惩不贷!” 孙元起点点头道:“如此胆大包天败坏法纪,是该让张金波严加访拿。只是现在咱们正在紧张筹备数月后的生死大战,诸事纷纭复杂无暇分身,而且大规模兵力调动也根本无法瞒过日本无孔不入的刺探。日本历来就是得理不饶人无理占三分的蛮横性子,眼见我军动作不断。肯定会乘机抓住这个借口胡搅蛮缠,对我上下大肆威胁恐吓、收买分化。无所不用其极。 “若是咱们将来能把日本打败,对于这些贩毒洋人自然可以根据中国律法从严处置。但眼下咱们顶多只能让张金波从严缉拿,证据确凿,办成铁案,让日本方面无话可说。然后查封涉案商铺,没收所有非法所得,并将涉案日本侨民驱逐出境。再命陆子欣(陆徵祥)与日本驻华公使山座圆次郎交涉,让他们严加管束日本侨民。仅此而已!” 在另一个位面。中国在战罢日本、赶走常凯申,又虐遍韩国、米国、印度、苏联、越南等周边强国之后,外籍毒贩在中国被判处死刑已经司空见惯,小至菲律宾总统、大至英国首相求情都没用,为此还在天涯论坛诞生了一本太监版的名著《英伦手纸——欧洲军人三鸦战时Blog/微博选》。 杨度笑道:“百熙近来可是大有长进啊,居然懂得了韬光养晦、忍辱负重的道理。要是放在以前,恐怕早就派人把那些日本人捉拿归案开刀问斩了!” 孙元起无奈地答道:“真是形势比人强啊!只有到了这个位置上。才能明白当初慈禧太后和袁项城为什么那么软弱畏葸。不是他们故意想要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实在是国力不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舍小保大、委曲求全!” 杨度道:“好在如今日本驻华公使山座圆次郎因为与赵智庵签署《中日民三条约》,一方面被日本朝野大肆抨击,说他违背天皇意旨独断专行。致使国家遭受英德两国巨大压力,要求他主动剖腹谢罪;一方面德国政府不依不饶,死活要他给个说法。他内外交困,早已狼狈不堪,哪有心思去管那些日本贩毒侨民的死活?估计百熙就算真把那些人收监入狱。他也无暇顾及。” 孙元起咬牙切齿地说道:“暂且先放他们一马,不过这笔账先记着。等中日真正开战的时候,咱们老账新帐一起算,定要让他们连本带利都还回来!此外还有在云南片马地区小动作不断的英国、支持外蒙兴风作浪的沙俄,咱们要让他们都血债血偿!” 陈训恩道:“大人厉害,卑职下面正要说到俄国!外交部陆子欣总长来电称,前数日俄国驻华公使库朋斯基照会外交部,提出阿尔泰撤兵条件六则,内容包括不得勒收哈萨克牧地、承认俄国人在阿尔泰地区享有不动产及任意居住渔猎耕种的权力等。声称中国如果能够遵守这六条规定,俄军才会撤出阿尔泰地区。陆总长不敢自专,所以特意致电询问该如何答复俄方。 “另外据新疆杨鼎臣(杨增新)都督密电,随着沙俄移民在唐努乌梁海地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增加,俄国警察前不久也被派遣到了该地区。有传言称,沙俄决定对唐努乌梁海各旗实施保护,并将委任官员担任乌梁海边区事务专员,采取各种措施以确立其在唐努乌梁海地区的统治地位。杨都督询问此事该如何处理?” 孙元起怒声道:“沙俄真是贪得无厌,既得陇复望蜀,贪得无厌甚至还在日本之上。当真是欺我堂堂中华无人么?原本孙某只想收回外蒙,并不想与沙俄大动干戈。如今看来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是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 “即刻命甘肃都督程虎臣(程子寅)会同青海都督徐又铮(徐树铮)、新疆都督杨鼎臣尽快组建外蒙陆军第二师,并加紧训练。一旦时机成熟,并与冯焕章(冯基善)的外蒙陆军第一师兵分两路,彻底解决外蒙问题,必要的时候好好给沙俄一点厉害尝尝,让他们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 见汤寿潜、杨永泰等人欲言又止,孙元起摆摆手道:“你们放心,我自有分寸。咱们现在的主要目标还是日本,在彻底击败日本之前,孙某绝不会轻易对外蒙用兵的,毕竟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再发电给陆子欣,无论阿尔泰撤兵还是唐努乌梁海问题,都让他和库朋斯基慢慢谈。还是之前那个原则:咱们谈判的目的不是要谈出什么结果,而是要尽可能拖延时间,最好是拖到明年或后年我们腾出手来。到那时候,孙某要让沙皇后悔来到这个世上!”说到最后,孙元起语气已经变得阴森低沉,从牙缝里透出丝丝冷气,仿佛是要把沙皇千刀万剐剖腹剜心方能解恨! 就在此时,门人来报:“总理大人,德国驻华公使哈豪森先生求见。您看?” 孙元起微微愕然:“他不在京城老实呆着,突然跑来太原干嘛?” 杨度悠然答道:“不用问,肯定是冲着山东问题来的。只是不知道他想和百熙商议些什么?” 孙元起对德国人倒没有太多恶感,至少没有像对蛮横的日俄、傲慢的英法那么讨厌,当下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他到正堂相见吧!蛰翁、皙子,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哈豪森(Haxthausen)自从宣统三年担任德国驻华公使以来,眼下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不知是北京风沙太大,总是让他觉得水土不服,还是他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所以一直都是病怏怏的。但他见到孙元起还是笑容满脸,特意快走几步,上前给了孙元起一个大大的拥抱:“约翰逊博士,无论什么时候见你,你总是那么年轻英俊!这一点真让我羡慕不已!” 孙元起哈哈大笑:“公使先生,你近来可是颇显憔悴,是不是公务太过繁忙?如果你能抽出时间的话,我可以专门给你讲讲如何保养身体永葆青春,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哈豪森眨眨眼睛:“这个问题或许我太太会更感兴趣!对了,普朗克教授前不久还写信给我,希望我能在恰当的时候邀请你到德国访问,他和德国的学术界将对你的到访表示十二万分的欢迎!——当然,现在贵国近期大事不断,约翰逊先生身为总理事务繁忙,恐怕短期内很难抽出时间不远万里访问德国。如果可以的话,您可以发表几篇振聋发聩的论文,略略慰藉普朗克教授渴望的心情!” 孙元起道:“当前中国所面临的局面就是一项最浩大的课题,能把这个课题解决,写多少篇论文都没问题。但关键该如何着手,现在孙某还是一头雾水,哪能写出什么文章来?不过孙某倒是想向贵国诚挚地邀请普朗克先生一家来华访问,不知可否?” 据孙元起所知,真实历史中普朗克一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四五年里一直霉运不断,先是普朗克的大儿子卡尔死于凡尔登战役,紧接着二儿子埃尔温也在1914年被法军俘虏,到了1917年他的女儿格雷特因为难产去世,女婿续娶了普朗克的另一个女儿埃玛(与格雷特是双胞胎姐妹),但埃玛在两年后同样死于难产。所以孙元起很想让普朗克一家换个环境,看看能不能有所补救。 哈豪森紧盯着孙元起:“约翰逊博士,在您挖走天才的爱因斯坦先生和米列娃女士之后,普朗克教授可是我们德意志帝国当今最优秀的科学家!难道您想彻底摧毁我们德国的科学才肯罢休?” 孙元起冁然而笑:“公使先生,我承认爱因斯坦先生和米列娃女士是罕见的天才,也承认普朗克教授是贵国最优秀的科学家之一,但贵国优秀的科学家可是层出不穷,诸如伦琴、费雪、拜耳、勒纳、瓦拉赫、奥斯特瓦尔德等都是彪炳史册的学者,照耀着德国乃至欧洲的学界,贵国科学发展岂会因为他们的出走而黯然失色?” 第四八五章同寻僻境思携手 孙元起历数的这几位都是二十世纪头十年里德国籍的诺贝尔奖获得者,也都是当之无愧的大科学家。 可以这么说,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这几十年里,德国科学水平在欧洲乃至世界都首屈一指,诞生了一大批享誉全球的著名科学家,其中最为人熟知的自然是爱因斯坦、普朗克。而获得诺贝尔奖者更有如过江之鲫,其中在1905年12月颁出的第5届诺贝尔奖中,5名获得者有3个是德国人,化学、物理、生理学或医学等3项科学奖得主竟然全是德国科学家,他们便是研究有机染料及芳香剂等有机化合物的化学家拜耳、研究阴极射线的物理学家勒纳以及对细菌学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病原细菌学奠基人科赫。 听到当今最负盛名的科学权威如数家珍般地报出一连串德国著名科学家的名字,哈豪森先生下意识挺起了胸脯,骄傲地答道:“我们德意志帝国虽然没有约翰逊博士以及您太太那样惊艳绝伦的科学巨匠,但是做出世界级研究成果的科学家还是有一些的。当然,我们爱惜并珍视每一位科研人员,因为他们是帝国蓬勃发展的基石和通往未来的桥梁!” 孙元起摇头道:“公使先生,我只是诚挚地邀请普朗克教授一家来中国访问游学而已,而非绑架劫持,您又何必如此紧张?”顿了一顿又问道:“公使先生此次从京城不远千里赶到太原,应该不会只为了普朗克教授的邀请吧?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哈豪森不答反问道:“总理阁下应该听过‘同盟国’‘协约国’的名字吧?” 孙元起微微点头:“大致知道。同盟国包括贵国、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等,协约国则有大英帝国、法国、俄罗斯帝国等。” 哈豪森道:“或许协约国的名单里还要加上日本。因为根据1902年签署、1911年续签的《英日同盟条约》,如果与英国交战的第三国和其他一国或数国结成同盟进行参战的话,日英将协同作战。一旦英国与同盟国发生冲突时,日本将毫无疑问站在协约国那一边。” 孙元起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呢?” 哈豪森接着说道:“总理阁下肯定不会不知道前不久贵国大总统府顾问赵先生与日本驻华公使山座先生签订的条约吧?” 孙元起道:“确实知道!但众所周知那个条约是无效的,因为不仅中国方面没有通过国会批准认可,日本方面也不承认该条约的存在,那只是赵智庵先生与山座圆次郎先生私底下签署的一个协议而已,没有任何法律效力。” 哈豪森道:“是的。它是无效的,日本政府甚至认为它是出自中国别有用心之人的捏造,又或者山座公使在没有得到内阁许可的情况下擅自签订的。然而真实情况究竟如何,总理阁下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眼下这个条约是无效的,但我们透过这个条约本身可以看出日本对于贵国领土的无穷野心!当然,日本对于贵国领土的觊觎是一贯的、无止境的,从朝鲜、台湾到辽东、山东。谁知道他们将来还会做出什么?” 孙元起破例没有辩解,因为哈豪森说的完全正确,根本无从反驳。知道真实历史中九一八事变、南京大屠杀、八年浴血抗争的孙元起,怎么可能不知道日本对于中国领土的热衷? 哈豪森又道:“或许这样贪得无厌的国家还要再加上俄国,因为它对贵国领土的侵略甚至可以追溯到三四百年前的雅克萨之战!至于英、法两国的殖民地,更是密布全球各地。由这样的国家组成的联盟。其邪恶性质可以想知!贵国近数百年来轮番遭受英法日俄的欺凌蹂躏,被迫割地赔款,国家和民众都遭受无尽的苦痛;如今这个邪恶同盟卷土重来,誓欲兼并全球而后已,在这个时候贵国是准备束手投降。彻底沦为它们的殖民地?还是准备奋起抗争,奋战到最后一滴血?” 孙元起这才若有所悟:“公使先生是希望我国加入同盟国的行列?” 哈豪森很肯定地点点头:“正是如此!在欧洲。德国也像贵国一样承受着英、法、俄等列强无情的欺辱和残酷的打压,因为它们觉得欧洲乃至世界的格局已经大致确定,如此狭小的五大洲只能容许当前少数几个大国统治,根本无法容忍一个新兴国家的崛起并挑战旧有的秩序。换句话说,它们就是想以前高贵的永远高高在上,以前卑微的永远卑躬屈膝。面对这样顽固、强大而又邪恶的同盟,难道我们不该同舟共济结盟应对?” 孙元起苦笑道:“就像贵国夹在法国与德国之间一样,中国也被夹在日本与俄罗斯之间,只不过中国远远不如德国国力那么强盛、军力那么强大。如果中国拥有德国那样挑战世界强国的实力,倒是愿意和德国并肩作战。只是眼下中国太过弱小,若是贸然加入同盟国阵营的话,只怕战争刚一开始,就会变成日俄两国的开胃甜点!” 哈豪森鼓动道:“阁下不用担心,德国将会向贵国提供强有力的支援,帮助抵御日俄两国的侵略!” 孙元起却不为所动:“公使先生知不知道中国有句俗语叫‘远水解不了近渴’?贵国就是远水,而日俄侵略则是近渴,您所谓的支援根本就不足为恃!” 哈豪森蹙眉道:“那贵国的态度是?” 孙元起道:“尽管我国上下认同并赞赏贵国挑战列强的勇气和决心,但由于国力所限,很遗憾无法加入同盟国阵营与贵国并肩作战。不过我国会在国际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与贵国保持正常的商贸往来,在适当时候还会提供一些物质援助,以表支持!” 哈豪森浅鞠一躬:“既然如此,我代表德意志帝国政府向贵国的支持表示感谢!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战争,我国近期需要储备大量战略物资,内中包括需要从中国进口锑、锰、锡、猪鬃、桐油、棉纱、钨砂等,希望总理阁下到时候能予以协助。另外,我国在远东失去贵国这个潜在的盟友后,将很难独自应对日本、俄国的攻击,为此我国政府有意把胶澳地区归还给贵国,但贵国必须支付一笔费用,并在战后重新租借给我国一个适宜的港口。” 孙元起眉毛微挑:“不知阁下所说的‘一笔费用’大致是多少?” 哈豪森解释道:“这笔费用主要是赔偿我国政府建设的市政资金及附属设施,其中包括花费95万马克建成的伊尔其斯兵营、花费75万马克建成的俾斯麦兵营、花费85万马克建成的青岛屠宰场、花费85万马克建成的总督府、花费100万马克修建的总督官邸等等,前后共计是850万德国马克,约合华熙银行银元420万元。” 如哈豪森所言,凭借现在德国在远东的万把人,根本难于抵御日本或俄国的攻击。与其让敌国白白夺走,倒不如趁早卖个好价钱,不仅能保本,还能名正言顺地把这一万多名德国军人撤回国内投入到更有用的战场上。所以说,德国这种归还青岛的形式对他自己并不吃亏,在某种意义上是最好的金蝉脱壳之计。 见孙元起有些面色不愉,哈豪森又急忙补充道:“我们德国政府也知道贵国近来经费较为支绌,不可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现金予以支付,所以拟定了两条替代还款办法。一是从我国政府采购贵国各种战略物资的费用中直接扣除,——” 孙元起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无论锑、锰、锡、钨砂还是猪鬃、桐油、棉纱等物,都是我国工农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是他们赖以谋生的根本。若是国家不告而取,断绝他们的生活来源,其行径无异于是杀人越货,其结果等同于抄家灭门。如此杀鸡取卵、涸泽而渔的方式决不可取!不知公使阁下另一个替代还款办法是?” 哈豪森道:“听说前段时间总理阁下的第四十七混成旅曾与前任大总统袁先生的陆军第一师、骑兵第三旅在张家口外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大战,在战争中贵方使用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新型战车,不畏任何火炮与步枪的攻击,轻而易举地击败了对方,最终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我国军方对这种新式武器抱有浓厚的兴趣,如果总理阁下能够提供该种战车设计图纸和样品的话,我们可以免去这笔费用!” 孙元起冷笑道:“对不起,公使先生,现在这种战车属于国家最高机密,就好像贵国拿骚级战列舰(即无畏舰)的设计图纸一样,是决不能外泄的!” 哈豪森犹豫片刻道:“如果总理阁下不愿提供该种战车资料的话,用新型轰炸机的设计图纸也可以!” 孙元起道:“兹事体大,还是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其实孙元起并非付不起那420万银元,从华熙银行里稍微挤挤也能匀出来,怎么可能拿坦克和飞机设计图纸这类的镇国之宝出去交换?何况青岛如今就是德国手里的一块热山芋,恨不得尽快丢出来,捂得越久越不值钱,孙元起怎么可能傻到现在就和德国做交易?所以眼下自然要尽可能地施展拖延战术。 第四八六章得民心者得天下(上) 送走哈豪森之后,杨度颇有些好奇地问道:“百熙,刚才你与那位洋人都说了些什么?” 原来哈豪森为了保密起见,是独自一身来到太原的,甚至翻译都没有带。与孙元起交谈则是通过英语,出我之口入君之耳,确实保密至极,连在一边旁听的汤寿潜、杨度都觉得云遮雾罩不知所云。孙元起当下赶紧把两人交谈的内容大致复述了一遍。 听完孙元起的翻译,汤寿潜有些不解地问道:“现在青岛在德国人经营下确实颇具规模,他们索要420万元并不太过分,毕竟那些建筑确实是他们真金白银投入资金建起来。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咱们只要稍稍节俭一点还是能挤出来的,百熙为何不答应他?” 孙元起道:“蛰翁说得不错,那些建筑确实是他们花费精力和金钱建起来的,不过他们从胶澳地区攫取的矿产资源和民脂民膏绝对远远超过这个数!这相当于恶霸强占了我们的房屋,用我们的家产把房子装修一边,最后他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还要我们拿钱去赎买房子,世间岂有是理?而且他们如今让出青岛,并非是善心大发,而是日本对他磨刀霍霍。他自忖缺兵少将无力应付,与其让日本白白得去,倒不如转手卖给中国,不仅可以趁机捞上一笔,还能安然脱身。既然如此,我们何必着急?” 汤寿潜道:“诚然如百熙所言,现在青岛对于德国如同烫手山芋。既怕被日本平白抢去,又想卖出个好价钱。时间拖得越久。他们开价必然越低,对于咱们也就更有利。可咱们也要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青岛在欧战之前就归还我国的话,日本岂不是就没有了干涉山东、入侵我国的借口?咱们要是真与日本在山东开战的话,军费及财产损失可就不止420万元那么简单了!” 孙元起顿时一愣:汤寿潜说的何尝不在理?一直以来总觉得日本会对中国动手,尤其是它们垂涎已久的山东,可动手总得有动手的理由才行,所以小日本才会自导自演炸毁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挑起“九一八事变”;才会捏造日军士兵在演习时失踪。挑起“七七事变”;才会鼓动日莲宗僧徒挑衅三友实业社义勇队,挑起“一二八事变”……如果现在就把青岛收归中国,日本还会有出兵的理由么? 杨度却在一旁大摇其头:“蛰翁所言未免太过天真,您以为日本没有干涉的借口就不会出兵么?从日本公使山座圆次郎与赵智庵签署的《民三条约》中可以看出,日本对于全面入侵中国蓄谋已久,一旦欧战爆发,欧美列强无暇东顾。日本可以为所欲为,它们肯定不会错过如此天赐良机。想找个出兵的理由还不简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果现在留着青岛,咱们至少可以提前知道日本进攻的方向,然后积极着手准备,预先集中精锐力量于山东。占据地利人和,打一场有备之战。若是提前将青岛收归囊中,谁知道日本会哪里挑起事端,东北?天津?上海?福建?到那时候我们备无可备、防不胜防,兵员素质本来就不如日本。再四处疲于奔命,最终能有几成胜算?” 汤寿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留着青岛则选择战场之主动权在我。不留青岛则选择战场之主动权在彼,权衡得失利弊之后,青岛问题最好还是悬而不决。百熙果然思虑深远,汤某望尘莫及!” 孙元起心里很想说一句:我是无辜的,我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 杨度又摇着扇子说道:“虽说青岛问题悬而未决的话,山东会成为日本首选战场,但日本人秉性顽固执拗,有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蛮横劲儿,一旦他们在山东失利,必然会彻底激起他们的血性,倾尽全国之力做殊死一搏!如果杨某是日本人,肯定会在山东留下少部分兵力牵制,然后主力兵分两路,一路从朝鲜、吉林、奉天直逼京畿,动摇国家根本;一路从海上直指上海,然后溯流而上,攻占江浙等财赋之地,割断国家命脉。 “而且孙逸仙与日本政府过从甚密,日本占据江浙一带之后完全可以利用革命党在江南的巨大影响力,把孙逸仙推出来组建政府,到那时候才是咱们最危急的时刻!熬不过这一节,咱们至少三五年时间都难以恢复元气;但只要熬过去,小日本这二三十年的风光就算彻底到头了,咱们则有如飞龙在天不可复制,便是将来英、法、俄、德诸列强从欧战中抽出身来,在东亚也对我们无可奈何!” 孙元起不禁惕然而惊:在真实历史中,后来日本侵华不正是按照杨度所言,玩的是南北包抄、左右夹击的伎俩么?一路从东三省、河北往南打,一路由上海攻下当时的民国首都南京,然后渡江而北,要不是李宗仁指挥军队在徐州浴血厮杀,击败了由河北、山东南下的日军,两支日本军队差点就在黄淮地区顺利会师,将第五战区的近30个师三十余万官兵全部吞到肚里! 孙元起稍加思索后答道:“上海方面应该还好点,因为青岛距离沪上航程不过700公里,飞机可以随时起飞支援;地面部队也可以借助津浦线、沪宁线两条铁路转运,最快的四五日内就可投入淞沪战场;尽管如今海军不堪一提,但也聊胜于无,在遮蔽江浙一带也能起到一定作用。最可虑的还是东北!” 汤寿潜也大为赞同:“明代江浙一带颇受倭寇侵袭,民众至今对日本还咬牙切齿,而且又在飞机航程内,谅日军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东北形势就大为不同了,山高林密,人烟稀少;虎豹遍地,匪寇丛生;百姓不服王化,官吏骄纵成性,加上日本又在那里经营了十年之久,我们本来就难以插足,何况那里距离京畿只有咫尺之地!东北稍有风吹草动,京城官民便为之震动。 “明清两代定都京师,是想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警示后来帝王安不忘危、存不忘亡,可这五六百年也吃尽了来自正北鞑靼、西北瓦剌、东北女真、西面流寇、海上西洋的苦头,几乎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如今又轮到我们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了!” 孙元起虚心问杨度道:“皙子有何高见?” 杨度“哗啦”一声合上折扇,这才从容不迫地答道:“虽有京城时有寇警,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所以明清两朝都享祚近三百年,亦足以见此处王气旺盛。眼下民国政府定都北京,大总统府、国务院、国会乃至黎黄陂、段芝泉等人都在京城,为了名分正统,我们也可能在太原盘桓太久。只是现在北洋诸军夹峙京畿,我们为了身家性命考虑,又不能仓促入京。那该如何是好呢? “正好眼下东北局势紧张,百熙不妨电告黎黄陂、段祺瑞等将京畿附近的陆军第二师(驻保定)、第四师(驻天津)、第十师(驻北苑)、第三混成旅(驻南苑)等部队分批调往东北,以后弹药粮饷都会在东北发放。想来他们会明白百熙你的言下之意!” 汤寿潜忍不住翘起了大拇指:“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果然是高见!” 杨度接着说道:“虽然这次预想里的中日之战最初只是争夺山东,但随着局势演变,肯定最终会成为中日两国的国运之争。就目前看来,我们优势主要在于可以事先预设战场,还拥有飞机、坦克等诸多杀手锏,但获胜的因素并不仅仅在于地利、器良,更在于天时、人和!我们必须充分认识自身的弱点,才能及时补救,才能扬长避短,才能避实击虚。 “那咱们的弱点是什么呢?当然我们可以胪列很多,比如日本兵员素质更强、日本工业水平更高、题本海军力量更强等等等等。但杨某想要说不是这些,而是另外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那就是百熙你虽然在国民中,尤其是在青年学子心目中的地位无人能及,但影响力却远不如大正天皇在日本人中的影响力!为什么这么说呢? “首先一点,百熙你对读书人,尤其是年青读书人影响更深,对于普通民众影响仅限于蠲免田赋的西部各省,在直隶、河南、山东等华北省份以及江南、西南诸省却殊为平平;对于社会中坚力量,也就是四五十岁上下的士绅阶层影响更趋淡薄。而大正天皇对于日本国民的影响是从上到下,深入到社会每一个角落的。 “其次一点,百熙对于普通国民的影响,仅局限在推广教育、开启民智、蠲免赋税、造福民生等生活层面;对于青年学子来说,或许可以用恩泽、大义、人格魅力来吸引他们参军赴死,但他们对你的忠诚和信赖是有限度,随时可能因为某件事而怀疑乃至背叛。而对于日本国民来说,只要天皇一声号令,可以为之生,可以为之死,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怀疑与顾虑!” 第四八六章得民心者得天下(中) 汤寿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汤某耳闻,日本官兵确实对天皇尊崇至极,甚至把天皇当做神来崇拜,而且特别提倡以忠诚、勇敢、服从为根本的武士道精神。光绪末年日俄在旅顺大战的时候,就有上万名日军官兵冒着俄军的枪林弹雨,以人海战术发动冲锋,全军至死无一后退!其血腥残酷、其忠诚不二、其勇敢服从,都令人胆战心惊。若是以此种肉弹攻击来对阵大清军队,只怕不足片刻时间,大清军队便会溃不成军! “当然,百熙麾下的精锐虽然寻常看不见,但偶尔露出峥嵘,都足以让国内外为之刮目相看。比如辛亥年间以一协学生军全取晋陕川三省,民国二年以一旅之力千里跃进直下湘粤,又以一团疲兵击溃享誉两广十余年的济军,还有前不久以一个旅的兵力全歼一个骑兵旅、击溃一个整编师,这些经典战例都证明百熙麾下将士是当之无愧的中国第一强军。与狂热的日军相比,未必不可战而胜之,成为东亚第一强军! “然而如同皙子所言,百熙对于普通民众,尤其是对四五十岁上下士绅阶层的影响犹显不足。如果能在近期有所改善,使得全国上下团结一心共同对外,支持我军在山东与日本决战,那自然是更好。只是不知皙子又有何高见?” 孙元起心里却在暗暗犯嘀咕:这杨皙子该不会依然迷恋帝制那一套,准备给自己玩劝进表、万民书吧?在民国以后搞帝制复辟。那可比戴名牌表、抽天价烟更十恶不赦,绝对绝的见光死! 杨度老神在在地答道:“高见谈不上。杨某只是有感而发!想当初日本国自镰仓幕府时代直至江户幕府时代这近千年时间内,民众只知有征夷大将军而不知有天皇,天皇不过形同傀儡,手中没有任何权力,处处受幕府约束,不仅没有锦衣美食,甚至性命都危在旦夕,与汉献帝、光绪皇帝相比甚至还有不如!然而你为何日本天皇在近四五十年中突然备受尊崇起来呢? “其中除了天皇是传说中太阳神万世一系的子嗣。符合日本民族信仰外,杨某觉得最大因素还在于当时日本外受列强侵袭、内有藩国林立,民众渴望有个强有力的君主站出来,带领他们在内统一全国、刷新陈腐旧制,向外抵御列强屹立强国之林。而原本的幕府将军因为十多代传承,加上与外国签署的诸多卖国条约,已经让他们成为落后腐化、封建锁国的代名词。根本无法肩荷起如此重任。于是民众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明治天皇。 “明治天皇本人固然雄才大略,但更重要的是他恰好遇上了合适机遇,在时代潮流和民众选择双重推搡下,这才一步步走向神坛,成为万众膜拜的人间之神。如今大正天皇精神欠佳。时有怪诞失常之举,本非国家统御合适人选,但依然被捧上皇位,接受日本国民拥戴,其原因就在于他可以继承明治天皇衣钵。成为民众心中的信仰偶像。眼下中国形势与四五十年江户幕府第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大政奉还、明治天皇正式掌权时何其相像!明治天皇的崛起之路难道不值得我们思考学习么? “尤其百熙一直以来在青年学子心目中地位崇高,被誉为‘当今圣人’。西部各省民众也视你为万家生佛。恰值现在大战将至,亟需一个强有力的人物站出来收拾人心以御外侮。在此大有为之时,难道我们不该乘势而为?难道任由黎黄陂、段芝泉等辈蛊惑人心?” 孙元起闻言顿时眉头大皱,忍不住厉声叱责道:“皙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您是想让孙某像袁项城一样破坏共和,然后身败名裂?还是想让孙某承继紫禁城中的大清衣钵,登上皇帝宝座?” 杨度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慢条斯理地说道:“百熙你是格致宗师,对于万物本源之理应该更加透彻才是,既然大清皇帝、袁项城能够存在于世,并且能执政理国这么多年,难道其中就没有半点合理的地方?难道因为他们现在已经身死权灭,就要把他们留下来的所有东西全盘否定?若真是这样,那你的学问还不够纯粹,你的思想还不够通透,你的政见也未免偏激!在杨某看来,只要有利于国家、有利于民众、有利于时下、有利于将来,国会自然可以解散。若是时机得宜,便是皇帝也照样做得! “此刻屋内之后百熙、蛰翁和杨某三人,咱们平心而论,民国成立这两三年来,国会除了沦为政争工具外还干了哪些有益之事?除了掣肘大总统府和国务院外,还有哪些积极意义?在杨某看来,袁项城解散国会并非昏聩之举,而恰恰证明他眼光独到,只可惜他为人所误操之过急,才最终身败名裂。好在上天待我们不薄,给咱们留下了一个虚弱的大总统府和一个残缺的国会,否则百熙你想随心所欲在山东与日本决战,无异于是异想天开!” 汤寿潜急忙打圆场道:“皙子说的确实很有道理,眼下大战在即,既要收拢人心,鼓励贤达建言献策;又不能放任自流,任由那些民党孑遗、北洋残部蜚短流长动摇人心,破坏大局。当然,百熙担心的也并非杞人忧天,如今国家已经走到这一步,肯定不可能再走回头路,谁胆敢破坏共和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袁项城便是前车之鉴。更何况是复辟帝制?” 孙元起也道:“皙子槃槃大才,能想到的收拢民心、汇聚民力的法子肯定不下数十种,何必非要走破坏共和、复辟帝制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邪路呢?稍有不慎你我都会声名狼藉的!” 在另一个时空的真实历史中,杨度便积极主张君主立宪,串联孙毓筠、李燮和、胡瑛、刘师培及严复等人发起成立“筹安会”,为袁世凯登基称帝大肆鼓吹。袁世凯对其也恩宠有加,曾亲自赐匾题字,称他为“旷代逸才”。然而袁世凯的洪宪帝制刚一出炉,杨度便遭到全国上下齐声唾骂,在其家乡湖南被称为是“汉奸”,其好友梁启超也称他为“下贱无耻、蠕蠕而动的嬖人”。后来黎元洪继任总统,发布惩办通缉帝制祸首令,杨度名列第一,当真是臭名昭著遗臭万年! 杨度打开折扇摇了片刻,才接着说道:“古人有两句名言,一句是‘夫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一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虽然这两句话都是古代君上对于普通民众不太信任的言论,但眼下公众民智未开,对于这场关乎国家气运的生死大战只怕是消极躲避远远多于积极支持,所以百熙真要想收拢人心,恐怕对日作战的消息暂时还不能公之于众。 “好在中国民众民智未开,虽然有些人已经接触到一点民主共和思想,但绝大多数民众在两千余年皇权统治下,心中对于皇帝、京城还有眷眷之心,对于政府颁布的公告、法令还有几分畏惧之心,这也是百熙你树立名望,拉拢民心的上好机会。所以你要尽快返回京城,用国务院命令对各府道州县的孝子、顺孙、义夫、节妇乃至高年耆宿、学问纯粹等名人加以褒奖,挑选严厉方正之人到各地巡视督查,对贪官污吏、匪徒恶霸加以严惩,借以彰显威权!” 汤寿潜笑道:“此计大妙!古往今来民间最喜欢的故事便是良善之人得到上官褒奖、奸恶之辈受到上官严惩,若是再加上钦差巡查、清官断案,那就更加广为传颂了!如此一来,百熙你的名字自然也会不胫而走,随之传遍四方,深入万千民心。” 对于这种俗套的情节,孙元起谈不上厌恶,更谈不上喜欢,当下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然而提出了另一个思路:“自古以来,无论是皇上太子还是文武百官,都喜欢稳坐在戒备森严的深宅大院里,凭着各地报上来的奏章文书来了解民间疾苦。稍有外出则是前呼后拥如临大敌,等闲难得见上一面。究其原因,无外乎是当时交通不够发达、通讯不够便捷、风气不够开放、礼制不够宽松,即便偶尔有几个皇帝出京巡访,轻则被御史认为是靡费公帑、扰动地方,重则被后世讥为寻欢作乐、不务正业。现在交通通讯如此便利、民主共和风气渐开,咱们为什么不能走出去、请进来呢?” 杨度稍稍一愣:“百熙的意思是?” 孙元起解释道:“所谓‘走出去’,就是上至大总统、内阁总理,下至各部部长、次长等,在合适时间选择具有代表性的地方进行走访慰问、调查研究,乃至探究实情。比如近期苏北遇到旱灾,就可以前去探视灾情具体如何,然后决定应该如何救济;再比如河南地方不靖,便可以亲临该地区检查战备、督促作战等等。如果时机允许,甚至可以到周边的国家走访交流。” 在孙元起的印象里,后世各国元首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花费在奔赴各地调研、出国访问上面。而在民国初年,从上到下,大家根本就没有主动走出京城的念头和意识! 第四八六章得民心者得天下(下) 汤寿潜大吃一惊:“难道百熙你打算四处巡视,乃至出国访问?如今军旅未息,民生艰苦,四海动荡,八方告急,我们本应当镇之以静,无为而治,与民休息。何况现在民党余孽横行江南,北洋残部密布华北,若是有不逞之徒,效博浪之椎(张良在博浪沙命人用大铁椎行刺秦始皇),行豫让之举(豫让埋伏在桥下行刺赵襄子),那可如何是好?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熙你一身不仅关乎新中国党的兴衰成败,更关系到国家气运,岂能轻易以身犯险?” 这也难怪汤寿潜吃惊,中国古往今来数百位皇帝中,外出巡狩封禅或者借着体察民情名义出京胡天胡地的皇帝倒也有那么几位,可出国访问的事情还真没人干过。据历史记载,中国国家主宰第一次以“元首”身份出访外国的还数常凯申,那是1942年2月4日至21日他在出席开罗会议之前顺便对印度进行了国事访问,并会见了甘地、尼赫鲁等人。 ——虽然在此之前,曾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数次浪迹海外,与日本首相等磋谈“中日提携,拯(gua)救(fen)民国”计划;常凯申也曾于1923年受孙中山委派,以孙逸仙医生代表团团长的名义访问苏联;或许还可以追溯周丞相、朱太尉、邓太宗等人早年周游亚欧之事。但这些人在出国之时都不是国家元首! 杨度也道:“现在大总统软弱无力、国会名存实亡,百熙你虽然名为内阁总理。实际上就是国家最高元首。一旦外出,警卫森严则地方扰攘。费用浩繁;轻车简从则容易被宵小之辈所乘,为祸非细,当日在东北为人所刺身中三枪便是前车之鉴。所以百熙你最好还是谨慎外出!” 听到杨度提起三四年前东北那桩子事,孙元起仿佛觉得受创处还在隐隐作痛,却还是摇头道:“当年东北遇刺之事纯属意外,咱们岂能因噎废食?再者说,现在是民主共和社会,朝为总理暮为路人。何必端坐在九重宫闱之中故作高深神秘?” 汤寿潜又劝道:“可是现在天下初定,政务繁殷,事事都需要你拍板定夺,你怎么能一走了之呢?而且眼下距离清帝逊位不过两年多时间,国内对于君上的看法还秉承皇权时代的规范,觉得君上应该勤勉节俭、仁慈爱民、摒除私欲、戒绝冶游。若是百熙经常出京巡视,只怕民间舆论会有负面之词!” 孙元起知道改变这种成见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当下只好稍稍退让:“当然,孙某出京之前定会仔细权衡好政务与巡视的关系,不会如同黄鹤似的一去不返,更不会根刘禅一般乐不思蜀的,还请蛰翁、皙子尽管放心。”顿了一顿又说道:“所谓‘请进来’,既包括把各省民众请到京城来。也包括把洋人请进中国来。在过去几十年里国家积贫积弱,为了防止东西洋各国窥伺,便严禁外国人在中国内地随便经商游学、开矿建厂,唯恐他们见到好东西便动手抢走。 “现在中国境内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只怕洋人比咱们自己还清楚。已经不用再提防什么。而且马上欧洲就要爆发大战,各国兵力都会留在本土。失去了坚船利炮作为凭恃的洋人就好比被打断了脊梁,也硬气不起来,咱们终于可以站直腰板跟洋人们打交道了。客观地说,洋人们在工业、农业等领域还是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把他们请进来,心平气和地向他们请教求学,咱们可以少走不少弯路!” 汤寿潜道:“百熙把洋人请进来,无非是想师夷长技以制夷,这个道理倒是好懂。可为什么要把各省民众请到京城来呢?” 孙元起答道:“刚才咱们不是提到现在中国技术落后、民生多艰、民智未开、民气不振么?于是我不禁想到宣统二年(1910)四五月间在南京举办的南洋第一次劝业会,当时共吸引了近三十万观摩者,总成交额达数千万银元,获得远道而来的美国、日本等国考察团高度肯定和极力赞赏,不仅使得国人眼界大开,对我国近代工业发展起也起到巨大推动作用。 “记得当时报纸评价劝业会是‘全国之大钟表,商人之大实业学校,产品之大广告场,输送本国货以向外国之轮船、铁道’,‘一日观会,胜于十年就学’,足见其影响深远。既然端午桥(端方)、张千里(张人骏)都能想到开办劝业会来鼓励兴办工商实业,难道我们就不能东施效颦,在京城办个全国性质的劝业博览会?” 汤寿潜是江浙著名的实业家,对于四年前烜赫一时的南洋劝业会自然印象颇深:“老夫记得当时劝业会足足开了近半年时间,整个江南都为之轰动。若是现在能由百熙出面组织这场全国范围的劝业会,再邀请美国乃至欧洲的企业参展,肯定会对我国工商业发展起到强烈刺激作用!” 孙元起道:“预计今年下半年欧洲就会乱成一团,估计英法德意等列强是抽不出身来参加展会了,不过现在美国工商业已经后来居上,有他们参加便完全足矣!而且欧洲大乱对我们工商业也是件好事,因为各国忙于战争,以前对我国本土工业造成严重压力的外国商品倾销肯定会有所缓和;另外,大战期间交战各国大肆扩军备战,民用工业相应削减,会造成日用品不足,进而急需从中国进口大量纺织品、面粉、桐油、猪鬃、火柴等货物,这也为我国本土工业发展提供有利条件。 “为了扶植民族工业快速发展,内阁也会对关乎国计民生、战争期间需求强烈的企业予以大力支持,包括出台减免税收、低息贷款、政府参股、给予奖励等政策。华熙银行则会对部分经营困难、规模较小的企业加以整合,充分利用欧战的契机抢夺国内外市场,从根本上解决国内士绅过度依赖土地、农村过剩劳动力难以安置等问题。” 汤寿潜抚掌道:“如此最好!华熙银行若是有什么举动,百熙不妨跟老夫说一声,江浙士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保证鼎力支持!” 谢过汤寿潜之后,孙元起接着说道:“咱们不仅要办劝业会,还可以办学术交流会、边疆风俗民情展览会、全民运动会等。尤其是运动会,不仅能够增强国人的体魄,摆脱‘东亚病夫’的讥讽,而且可以凝聚民心,弘扬志气,最值得大力举办。记得在光绪二十二年(1896)的时候,法国人顾拜旦与12个国家的79名代表决定成立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开创奥林匹克运动,并在希腊雅典举办第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当时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曾向清政府发出诚挚邀请,希望中国能够派出代表团参加此项盛会。 “可惜那时的大人先生们根本不知奥林匹克运动为何物,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完全无视了邀请函的存在。于是中国与第一届现代奥运会就这样擦肩而过。在此之后,国际奥林匹克运动会每四年开办一次,但中国几乎每次都遇上重大天灾人祸,比如1900年第二届时,恰值庚子国变,义和团起事、八国联军入京、帝后西狩,自然无暇关注;1904年第三届时,日本和俄国在东北大打出手,英军则攻入西藏拉萨;1908年第四届时,光绪皇帝、西太后先后驾崩;1912年第五届时是清末民初大变革时期,人心惶惶,更是无人关心这个问题。 “光绪三十四年(1908)第四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召开之际,天津有本杂志名叫《天津青年》,曾提出了三个振聋发聩的疑问:中国何时参派一名运动员参加奥运会?中国何时能派一支代表队参加奥运会?中国何时能自己举办一届奥运会?参加运动会、举办运动会不仅仅出人出钱出力的问题,更关乎民族气魄、国家尊严。或许咱们暂时还举办不了一届奥运会,而且预计在后年举办的第六届奥运会很可能因为欧战而停止,那咱们能不能现在就着手培养运动员,以便六年以后参加第七届奥运会呢?” 汤寿潜道:“老夫记得南京举办南洋劝业会的时候曾附带着举办过一次全国运动会,我们何不仿照此例,再举办一届全民运动会呢?” 孙元起道:“孙某的意思也是这样!当然之前南京举办的那场运动会虽然名为‘全国’,其实参与者不过140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大中小学生,娱乐多过竞争。咱们这次在京城举办的这场全国全民运动会,将会由北平铁厂、汉阳铁厂、致用医药等企业赞助,奖金优渥,不花费一分公帑,但必须范围更广、声势更大、项目更多,以期达到增强国民体魄、凝聚全国人心的目的!” 第四八七章圣人道大能亦博 汤寿潜笑道:“听到百熙提及用劝业会、运动会、交流会、展览会等凝聚人心,老夫倒是想起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另一个会来,他们同样以‘维持国运,挽救人心’相号召,并在全国各地设立分会,吸引文人士绅数以万计,不少人为之如癫似狂。” 孙元起马上便反应过来:“蛰翁说的是孔教会吧?”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改良过的儒家虽然没有跻居国教位置,但在思想、法律、选拔、制度等国家社会方方面面都烙上自己的印记,然后逐渐融为一体,孔孟之道也在国内享有至高无上的尊崇地位。然而随着现代化过程而产生的制度变革,却使得原来与传统制度融为一体的儒家逐渐失去了原有的体制性支持。特别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科举制度废除,使得儒家的传播渠道、儒家与权力之间的关联都被一刀斩断,造成儒家出现了“魂不附体”的状况。 在清政府覆灭之后,儒家更是有如孤魂野鬼无处安顿。在儒学面临如此困境的时候,自幼接受儒家经典熏陶、安身立命与孔孟之道高度契合的文人士绅眼见民主共和大行其道,而传统的中华五千年政教却跌落尘埃斯文扫地,一个个都不禁忧从中来,担心儒学就此沦亡,中国文化也将随之不保。而且他们觉得儒家对于维持中国当下社会秩序和文化认同仍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于是借鉴西方启蒙运动后政教分离的方式。想把儒家教会化,为失去制度性支撑的儒家寻求一种超越于现实权力而对社会秩序和国民道德发生实质性作用的“孔教”。 在辛亥革命后。全国各地相继出现“孔道会”、“孔社”、“尊孔会”、“孔圣会”等提倡尊孔读经的儒学社团,但这些都是自发成立,不成规模。就在此时,此前一直有创立孔教会的康有为授意他的学生陈焕章模拟基督教建制,联络前清遗老沈曾植、朱祖谋、梁鼎芬等人于1912年孔子诞辰日(即10月7日)在上海成立了孔教会。 孔教会之所以刚一成立便产生巨大影响,迅速超过孔社、孔道维持会、孔道会、宗圣社等团体,不仅因为沈、朱、梁等人都是前清副部级高官(比如像沈曾植曾任安徽布政使,梁鼎芬曾署湖北布政使。朱祖谋则是礼部侍郎),而且这些人都是闻名全国的大学者、大词人(比如沈曾植硕学通儒蜚振中外,被誉为“中国大儒”;朱祖谋是晚清四大词家之一,编有著名的《宋词三百首》),即便是年近三十出头的陈焕章也蜚声内外。 陈焕章15岁便进入广州万木草堂师从康有为,23岁乡试中举,24岁联捷甲辰恩科(1904)进士。25岁赴美留学,经过两年语言学习后,入读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31岁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所著《孔门理财学》由哥伦比亚大学收入“历史、经济和公共法律研究”丛书付梓问世,并先后得到宏观经济学鼻祖凯恩斯、社会学宗师韦伯等大牛的点评与肯定,于是他暴得大名。然后回国组建了孔教会。 而孔教会成功的另一方面原因便是陈焕章积极采用了西方组建社团的某些方法,不仅向教育部人员寄送自己所著的《孔教论》一书,以谋求教育部上下的支持,而且还组建事务所作为全国孔教总会机关,并在上海创办出版了《孔教会杂志》。孔教会的影响随杂志的发行日益扩大。直至遍及全国。 随着孔教会在北方影响渐大,一场定孔教为国教的运动如火如荼开展起来。那时候正值国会召开。陈焕章便说动了几位国会议员,请他们在参众两院提出定孔教为国教的议案。消息传出,南北函电交驰,各种社会力量纷纷请愿或反对在宪法中规定孔教为国教,尤其是蒙、藏、维边区代表反应尤甚激烈。尽管袁世凯心中颇为赞同该项提案,不过当时面临着南方革命党的巨大压力,又唯恐蒙藏维代表因此会在大总统选举中投他的反对票,只好使用一个“拖”字诀,拖到最后不了了之。 哥伦比亚大学不仅盛产同妻,其经济学同样远近闻名。作为哥大经济学博士,陈焕章绝对明白投入产出之间的关系,所以他创办孔教会自然不会满足于只推广孔孟之道。与他抱有同样心思的是全国孔教会长、有“孔教之马丁路得”(梁启超评价)“孔教巨子”(陈焕章评价)美誉的南海圣人康有为。 康有为这么些年一直鼓吹孔教,广为国人所知,但他为什么要鼓吹孔教并且自任教主呢?在他给陈焕章的信中清晰地勾勒出他设想中的曲线救国道路,并且对此信心满满:首先创建孔教会并积极宣传,争取遍及全国各地各阶层;其次向国会渗透,国会都是三四十岁以上的士绅,对孔孟之道都抱有一定的好感,只要公关得法,“则国会议员十九吾党”;再次掌控国会后,则向组阁发起总攻,争取建立孔教内阁;最后是以把持国会、内阁之势救国平天下。到了这一步才算大功告成,康有为走笔至此忍不住豪情满怀地写道:以之救国,庶几全权,又谁与我争乎? 说到底康有为就是想借壳上市,即借孔教会之名而在政治上有一番大作为,以期实现当年维新变法时未能实现的伟大事业。孙元起最初通过情报系统得知康有为如此宏伟的抱负时,用手指蘸着茶水不知在书桌上写了多少个“妄人”! 汤寿潜此时捋须答道:“正是孔教会!东瀛日本在江户幕府末期,随着欧美列强入侵,幕府威望不断下降,国内形势岌岌可危,为恢复王权、统一国家,政府宣布政教合一,积极扶持神社神道,将神社神道定为国教,凌驾于其他各宗教之上,在国民之间强制推行。就实际效果来看,国家神道这些年在增强日本民族向心力和凝聚力方面确实起到了重要作用!” 孙元起微微蹙眉道:“难道蛰翁也赞成孔教会?” 汤寿潜却不置可否:“老夫赞不赞成倒是无关紧要,关键要看孔教会能否起到凝聚我国民心、提升我国民气的作用!” 杨度哂笑道:“蛰翁此言差矣。孔教会是什么?它不仅仅是宣扬‘昌明孔教,救济社会’理念的孔教团体,更是康长素(康有为)实现他个人野心的私党,其意图无非是吹捧南海圣人、复辟君主制度,难不成他们还能改弦更张,拥戴不解四书五经、但知声光化电的百熙么?若是咱们没有创立新中国党,倒还可以进去搀和搀和。如今咱们坐拥国会第一大党,犯得着舍近求远去捧那个狂妄之辈的臭脚么?” 汤寿潜面皮微微发红,犹自说道:“前些日子老夫在沪上的时候,孔教会总干事陈重远(陈焕章)曾登门拜访,谈话间谈及《孟子》中‘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之语。他以为自王阳明(王守仁)至今正好五百年,于经世性理之学则有南海夫子,于格物致知之学则有百熙总理。百熙天生圣哲,如有宿惠,稍有涉猎,便能发洋人数百年未发之覆。对于细则物质粒子,巨则洪荒宇宙,无不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令东西洋学者为之五体投地。现在全国各地很多学校都只悬挂两幅画像,一幅为大成至圣先师,另一幅便是百熙总理。 “而康南海自幼便有澄清天下之大志,长大后于学无所不窥,目光炯远,思想锐入,气魄宏雄,能于数千年后以一人而发先圣久坠之精神,为我中国儒学放一大光明,亦不负‘圣人’之名。两人一南一北、一内一外交相辉映,有如穹宇之有日月、神州之有江河,诚可谓珠联璧合!若是二人携手并进,必可使民心早日得以凝聚、国家早日得以复兴。 “虽然陈重远有为其师康南海粉饰之处,但我国现在教育确实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其中数、理、化、生等科目皆经百熙亲手修订,自然尽善尽美。然而伦理纲常、思想修身方面却有很大缺失,一方面有意借鉴西方各种理念,但碍于取法基督教教义,结果画皮画骨难画神;另一方面又对本国传承数千年的孔孟之道不屑一顾,恨不得赶尽杀绝。最后弄得有如邯郸学步,连路都不会走了!” 杨度奇道:“那蛰翁的意思是?” 汤寿潜道:“老夫的意思是学校里科学当然要大学特学,否则如何振兴工商实业、实现国家富强?但是国民教育方面应当以孔子之道为修身根本,如果可以的话尽可能定孔教为国教,然后国家大力阐扬孔学,融会百家,讲求实用,巩固国基。百熙你以为如何?” 第四八八章长安近甸巡游遍 孙元起缓缓答道:“孙某早年专注于声光化电,对四书五经孔孟之道知之甚少,甚至间或还能听到一些诋毁之辞,说要打倒孔老二、砸烂孔家店。后来到京师大学堂任教,才在叔祖父孙文正公(孙家鼐)教诲下尝试着读了一些《四书章句集注》、《十三经注疏》,然而拘囿于古文根柢太差,只能勉强看懂十之一二。仅凭这些粗浅的理解,孙某有几点粗浅的看法。 “首先,儒家经典可以学,但要有选择地学。儒家经典无论是《四书》还是《十三经》,虽然已经写定有两三千年的时间,但其间大部分观点论断即便放在今天依然具有积极意义,作为国民的修身根本完全没有问题。但我们也要注意到这些书中或多或少都一些过时的、乃至错误的东西,比如部分礼仪制度、井田制度、贱工轻商思想、视科学技术为奇技淫巧观点等等,就必须要加以剔除。若是像天方教之于《古兰经》、像基督教之于《圣经》一样奉为圭臬,不敢稍有逾越,恐怕未免刻舟求剑! “其次,儒学是教化之教,但非宗教之教。蛰翁、皙子你们都通读过《十三经》,也都在前清参加过科举,平心而论,你们觉得儒学是宗教么?在过去两千年里,儒学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学术思想和道德伦理,然后逐步进入政治范畴,影响法律、制度、选举等等。直到晚近唐宋元明以来受禅宗影响,才逐渐开始讲究道统、静坐、法门等等,但直至今日尚未完成宗教化。姑且儒学是否有灵魂救赎、前世往生的功效,单说现在的教义距离先师孔子本来的思想何啻千里万里? “第三,孔教可以存在。但不宜定为国教。就我本人来说,对于孔夫子是非常景仰的,愿意遵守并积极践行他在《论语》中提出的一系列为人处世准则,也乐意在他画像前鞠躬行礼以示崇敬。同时我也知道推行孔孟之道对于咱们抵抗外国文化侵略、塑造民族文化特性、凝聚国家文化向心力等具有重要作用。但是我却强烈反对把孔子定为国教,这不仅仅是妨碍信仰自由的问题。而且还会造成蒙藏新等边疆地区剧烈动荡!” 杨度点点头道:“日本之所以能定国家神道为国教,不仅因为神道教在全国各地拥有强大影响力,还在于他们国家民族结构相对单一、军队训练有素、民众对于天皇非常崇拜,故而不用担心有人趁机作乱。可咱们呢?民族成分复杂,地方割据依旧,革命党、北洋余部心怀鬼胎蠢蠢欲动。西藏、新疆各地反叛此起彼伏,外蒙已经处于半独立状态,日本又虎视眈眈。眼下平息纠纷尚且不暇,岂能自己挑起矛盾惹火烧身?” 汤寿潜却大不以为然:“皙子这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纵览《二十四史》就能明白,推行儒教可以有效化解民族矛盾、消除军阀割据,虽然短时间或许有些动荡。但却是以小损而换大益、先有损而后受益!” 杨度反唇相讥道:“诚然史书中记载了很多以儒学教化天下、怀柔外夷的事例,可是古今国家实力悬殊,岂能放在一起相比?那时候我中华是天朝上国,信义著于四海,边荒蛮夷心怀景仰,对于中华文化闻风拜服,自然乐意接受儒学。而现在呢?自道光二十年(1840)鸦片战争以来。我中华先后被英、法、俄、日、德等国蹂躏,赔款钜万,割地无数,外藩琉球、朝鲜、安南等地也被强占,边疆各省都心存观望。国家颓败如斯,儒学斯文扫地,还想用它来化育四方?蛰翁未免太过相信史书了吧!” 孙元起说道:“皙子有一点说到了点子上,那就是文化传播终究要以强大的国力作为保障。只有咱们国家强盛起来,儒学才能流播四海,各地民众翕然来学。若是咱们国家四分五裂或者覆亡。只怕儒学也会变成历史陈迹!所以咱们现在的首要任务还是内平割据、外抗列强,维持国家完整稳定。我还是那句话,国家可以适当支持儒学发展,但绝不会把孔教定为国教!” 在接下的两个月里,孙元起会在处理完政务之后突然奔赴某地进行所谓的走访调研。北至塞上的外蒙陆军第一师、驻扎在口外的第四十七混成旅及蔡成勋的中央陆军第一师,南至湖南长沙拜访湘督谭延闿,东到苏北海州视察旱灾情况,西到兰州与甘督程子寅、青督徐树铮、新督杨增新等会晤商议组建外蒙陆军第二师备边事宜。至于太原周边的西安、延安、平阳等地更是常来常往。 总体来说,看到内阁总理突然大驾光临,除了年青士兵们能在惊愕拘谨之余很快放开顾忌畅所欲言外,无论是师旅长还是府道州县都战战兢兢,生怕出现什么纰漏,随时被总理身边膀大腰圆的警卫拖出去狗头铡伺候。甚至湘督谭延闿、新督杨增新两人都不例外,唯恐孙元起是亲自出面请他们去参加鸿门宴。然而绝多数时候,孙元起还是和颜悦色地与各地官员交谈寒暄,哪怕有什么错误也是点到为止,不为已甚。只有少数臭名昭著的贪官恶霸,孙元起才不假辞色严厉斥责,轻则免职命当地严肃查办,重则带回去交付司法部直接处理。 尽管各地官员最初对孙元起的突然袭击感到不知所措,心中反感厌烦可以想见,但随即发现孙元起视察是以奖励为主,随时可能给予各种优惠,比如对苏北旱灾增拨40万银元,迅速缓解了灾民的缺粮问题;蠲免延安府所属各府县两年田赋钱粮,用于各地植树种草防风固沙。大家心中转而又多了几分期待。尤其是经过中华广播的宣传后,全国民众反响异常强烈,很多府县的士绅居然联名给内阁发电,请求孙百熙亲临指导。 就在孙元起频繁四处走访的同时,甘、陕、晋、川、鄂、湘等六省十余万兵力已经陆续开赴徐州、兖州、归德一带准备进行军事演习,刘明昭、蒋百里、陈宧以及留学德国柏林军事学院归来的杨杰等人组成的司令部也从太原移师到山东济南,一方面方面搜罗山东地面的各种情报,一方面也可以就近观看各部演习情况。他们这一走,顿时使得太原府衙冷清许多。 就在孙元起筹划什么时候也搬回北京的时候,门房突然来报:“北洋王聘卿、曹仲珊来访!” 在穿越之前孙元起根本不知道王士珍是何方神圣,但在穿越之后,尤其是在稀里糊涂踏进政坛之后,却对王士珍的大名如雷贯耳:在清末政坛能不知道北洋系么?知道北洋系,能不知道那条声名遐迩的“北洋之龙”么?而且在清末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士珍比孙元起更位高权重。 光绪三十一年(1905),孙元起在叔祖父孙家鼐的操作下刚刚署理湖北省提学使,而此时王士珍已经是北洋第六镇统制(类似于民国初年的师长)。 光绪三十二年孙元起还在提学使位置上苦苦煎熬的时候,人家王士珍已经是陆军部右侍郎。 等到光绪三十三年孙元起终于回到中枢担任学部左侍郎,王士珍已经以陆军部右侍郎衔外放江北提督,是堂堂正正的从一品大员。 不过王士珍很快就走了霉运,先是其生母去世,回家治丧三个月;不久光绪帝、西太后先后驾崩,袁世凯被勒令回原籍养病,王士珍也只好请假回家陪着袁世凯钓鱼。等到袁世凯东山再起出来组阁的时候,孙元起已经与王士珍并列为内阁大臣了。再过两三年,孙元起已经蹦到内阁总理,王士珍反而归隐成为一介平民。 此时孙元起听到王士珍与曹锟一同前来,心中忍不住犯嘀咕:怎么,北洋系打算买一送一?还是曹锟绑架北洋之龙前来将功赎罪? 不过人家已经找上门来,自己自然不能避而不见,当下赶紧迎出门去。但孙元起看到王士珍第一眼,眼皮子忍不住使劲跳了几下。倒不是孙元起有财有灾上门,而是王士珍的样子实在太打眼:如今已是民国三年,大清逊国两年有余,王士珍脑袋后面居然还拖着条花白的小辫子! 要说此时国内留着小辫子的遗老遗少还有不少,包括鼎鼎大名的辜鸿铭,但孙元起身边及满朝文武大员中留小辫子的真还没几个。据孙元起目前所知,只有现任长江巡阅使的张勋还留着小辫子。尽管孙元起历史学得马马虎虎,但对遗臭万年的“张勋复辟”还是有所耳闻的,要不是碍着之前和北洋达成的协议,真想现在就命在徐州附近演习的十余万大军把张勋连同他的辫子军团团围住:如果愿意剪辫认错,我们还是朋友;若是不愿剪辫子,那只好砍断你脖子了! 第四八九章雪耻酬恩此丈夫 王士珍似乎已经习惯了别人怪异的眼神,对于孙元起的打量浑不在意,进屋奉茶之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孙总理,听说您打算和日本在山东打一战?” 孙元起不答反问:“怎么,聘卿兄也已知道这件事?” 王士珍没好气地答道:“你从甘肃、山西、四川、湖南这么大老远地往山东调兵遣将,动静差点捅到天上,其他人又不是聋子瞎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孙元起摸摸鼻子:“本来我还想隐瞒上一段时间的,纵使不能掩尽天下人耳目,至少也要让日本放松警惕,一时半会儿别动员那么多师团过来。没成想居然闹出那么大动静,连高卧正定城的聘卿兄都惊动了,看这样子莫非已经路人皆知了?” 其实孙元起也知道自己从周边六省调集部队进入山东地界,又是知会北洋各部让路换人,动静实在太大,根本不可能瞒人。尤其眼下日本人坐探密布中国各地,只怕日本方面比北洋上下更了解自己的兵力部署。现在中日局势变动不仅要看孙元起动员多少部队,还要看日本除了动员第十八师团以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动静。 王士珍没有理会孙元起的调侃,又问道:“那百熙对日本军力了解有多少?” 说到正事,孙元起马上正襟危坐,肃声答道:“元起并非出身行伍,对于军事近乎一窍不通,只能根据别人搜罗的情报大致分析日本的军力。先说日本海军,目前计有军舰40艘、驱逐舰19艘、鱼雷艇28艘以及其他舰艇,能够参加战斗的舰只总排水量超过20万吨。毫无疑问,它们对于我国残破衰败的海军具有压倒性优势。咱们要是与它海上交锋没有半点胜算,这也要求我们若是与日本开战的话,一定要尽力避开舰艇重炮的射程! “至于日本陆军,主要是效法德军编制,分为常备军、国土防卫军和民兵三种。除了目前以护卫南满铁路为名驻扎在我国东北的一个半师团护卫军需要特别注意外。我们主要关注的是常备军。常备军按兵种分为步兵、炮兵、工程兵、辎重兵和警察部队,最高战术单位为师团,每个师团下辖2个步兵旅团、1个骑兵联队、1个炮兵联队以及其他部队,人员约为1.2万人左右。目前日本除了拱卫京畿的近卫师团外,共编有第一至第十八18个师团,总兵员将近25万。若是全国紧急动员的话。估计兵力能够直逼百万。 “当然,对付我们这个老大帝国绝对用不着日本全国紧急动员,甚至连那18个常备师团都不用全部出动。因为日本步兵体格健壮,刻苦耐劳,绝对服从命令,而且经常被灌输武士道精神以及亚洲领导地位属于日本民族、日本军队天下等沙文主义思想。所以从上到下都悍不畏死,战斗力极强。我们士兵素质根本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估计只需七八个师团就能横扫整个华东、华北!” 在边上默然无语的曹锟此时忍不住问道:“那百熙总理还要主动与日军在山东决战?” 孙元起马上答道:“不战?难道咱们把齐鲁之地、孔孟之乡拱手让人么?” 王士珍道:“那百熙总理有几成胜算?” 孙元起摇了摇头:“只要有万分之一的胜算,孙某就会尽百分之百的努力。但聘卿兄若问孙某有几成胜算,小弟心中其实也没有底儿,因为胜算大小不在孙某麾下强弱,而在于日本派遣兵员多少。以及北洋同仁能否坦诚襄助!” 王士珍捻着胡须慢慢问道:“此话怎讲?” 孙元起答道:“道理很简单,如是日本以泰山压顶、狮子搏兔之势,一举派出十个以上师团兵分两路攻入中国,一路从东北直薄京畿,一路由海军助阵攻打山东,我军顾此失彼应接不暇,只能一溃千里。当然日本不会也不敢采用这种以命搏命的打法,因为稍有不慎他们就有可能死在我们前头!” “哦?” 孙元起接着解释道:“其实自明治中后期以来日本一直在玩火,它们的策略就是举债扩军,然后举国出战。最后获利还钱。短短二十年里,抛开耗资浩繁的海军暂且不说,仅日本陆军常备师团就从6个一路扩充到了19个,而且近来军方还提出要再建2个师团作为朝鲜占领军常驻朝鲜。它们就像一个疯狂的赌徒,每次都压上国运以命相搏。而且手段极为卑劣,尤其擅长不宣而战,包括甲午中日战争、甲辰日俄战争都是这样。 “虽然赌徒利用千术能够再一再二的获利,但他终究只是捞得小头,大头都被放高利贷的债主搜刮而去。所以日本尽管连续击败中、俄两国,吞并琉球、朝鲜等地,但截至目前它所欠外债已经达到20亿日元,超出同年税收6倍,甚至难以支付利息。国内实行的重税、高额地租和低工资,使广大民众生活极为贫困,社会各阶层要求自由民主、反对军部独断专行的‘护宪运动’持续发酵,政局极度不稳,从民国元年年底至现在不足一年半时间,已经更换了西园寺公望、桂太郎、山本权兵卫、大隈重信等四任内阁。 “现在日本财政和中国颇有几分类似,国库空空如也,外面债台高筑,借则无处可借,还则无钱可还,而且要钱的英、法、美等列强都不是良善之辈。日本之所以垂涎山东,无非就是想做点无本生意,剽掠一些财物内抚民意、外偿债务。可一下子动员十个师团,再加上出动海军舰只,需要多少军费?别说现在日本拿不出来,就算拿得出来,又能支撑多久?” 王士珍赞许地说道:“百熙总理说得极是,日本若是一举出动十个以上师团兵,确实很有可能死在我们前头!既然如此,百熙还担心什么?” 孙元起苦笑道:“聘卿兄你是北洋宿将,甲午年间又曾在朝鲜与日本大战一场,你觉得号称国内第一强军的北洋精锐对上日军常备师团,结果会如何?” 甲午战争爆发前后,时任山海关炮队教习的王士珍随同直隶提督叶志超赴朝助阵,驻扎在平壤一带。当时驻守平壤的清军共三十五营,一万五千人;进攻平壤的日军有一万六千多人,双方兵力不相上下。但是平壤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清军得到朝鲜朝野民众广泛支持,按理说应该斗个旗鼓相当才是。 结果清军统帅叶志超贪生怕死,在战局胶着的情况下竟然树起白旗停止抵抗,并下令全军撤退。撤退中清军中伏,阵脚大乱,死亡近两千人,被俘五百余人。余部在六天中狂奔五百里,一路逃至鸭绿江边,致使日军一路高歌猛进,占领了朝鲜全境。 听到孙元起提起甲午战争,王士珍顿时连连摇头:“哎,提起甲午之战王某真是惭愧无地,不说也罢!但要说北洋六镇对上日军常备师团,姑且不论武器弹药悬殊,单说士气素养恐怕就要差上一截。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估计咱们两三个师的北洋军才能勉强战平日本的一个常规师团!然而现在百熙总理麾下劲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个团便可轻松击溃济军上万人马,口外之役更是以一个混成旅全歼我北洋一个骑兵旅、击溃一个整编师。论战力,百熙总理所部未必不能与日军较一日之短长!” 孙元起道:“无论是广州之战还是口外之役,我部取胜的法宝并非兵员素质有多强、士气有多高,而是欺负对方没有见过飞机、坦克,在猝不及防之下以奇致胜。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根本不足为凭恃。真要遇到凶悍蛮横如日本军队的强敌,终究要逊色三分!好在我们占据地利之便,可以提前布置,如果日军只来两个左右的师团,我们还是有信心对付他们的。但要是更多,恐怕就要倚靠诸位北洋贤达的援手了!” 曹锟摇头道:“大帅如今驾鹤西去,北洋人心早就散了,都督们各自为政,师旅长们降的降、叛的叛,哪还能出上什么力气?” 孙元起自然知道曹锟心中所想,当即拍着胸膛说道:“孙某还是那句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眼下日军入侵在即,我们应当只问将帅贤良称职与否,何必强自区分西北与北洋?若是仲珊兄有意报国杀敌,小弟仍愿请你出山担任中央陆军第一师的师长,率该部出关迎战!” 为什么不是请曹锟回他的老部队第三师呢?原因有三:第一,把他卖给孙元起的唐天喜还在第三师任虚有其位的副师长,肯定不能让他们两人搭伙过日子。第二,正因为第三师是他的老部队,才不能让曹锟杀个回马枪,否则第三师成为了他的山头,以后会尾大不掉;出于同样原因,第一师的师长蔡成勋被调到了西北新编的外蒙陆军第二师任师长。第三,则是由于第一师军力靠近山海关,省得来回折腾。 说完孙元起又对王士珍说道:“聘卿兄难道就不想一雪当年败北的耻辱?只要您愿意出马,小弟愿待以参谋本部次长、代理总长之职,由您出关督率北洋各部抵御日军的侵袭!” 第四九零章识势还轻立战功 在座众人明白,孙元起只给出“参谋本部次长、代理总长”职位,而不是直接冠以总长头衔,并非孙元起悭吝名器,而是因为任命参谋总长属于大总统的职权范围,他这个内阁总理不能越俎代庖。——当然,凭借孙元起在军、政、学、商各界的强势地位,估计就算把手伸到大总统府里,黎元洪也只有忍着。好在就现在来看,孙元起明显不愿太过张扬。 听说孙元起有意让自己出任中央陆军第一师的师长,曹锟顿时大喜过望。所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自从被擒送太原以来,曹锟只觉得昔日笔挺的腰板已经微微打弯,见到谁都想点头哈腰;说话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变得唯唯诺诺小心翼翼。要不是碍着王士珍在场,他早就纳头而拜口称“主公”了,而眼下却只能矜持地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王士珍的决断。 王士珍沉吟道:“百熙总理觉得日本会从东北威胁京畿?” 孙元起道:“单凭现在的日本国力还不足以吞下整个中国,所以它只想侵占山东,以剽掠之资缓解国内外的巨大压力。若是它在山东能战而胜之,自然不会再做他想;如果它在山东吃了败仗,又或者难以获得预期战果的话,面临巨大债务压力的日本就会势成骑虎,以它以往孤注一掷的赌徒性格,肯定会举全国之力与我厮杀。到那时候,东北就是它们进军的上佳途径!” 王士珍似笑非笑地说道:“所以百熙这段时间便把京畿附近的陆军第二师(驻保定)、第四师(驻天津)、第十师(驻北苑)、第三混成旅(驻南苑)等北洋各部分批调往东北?” 孙元起坦然答道:“正是如此。或许有人以为这是公报私仇、借刀杀人,但孙某却问心无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日军真要在东北开战的话,那就说明我们新中国党已经在山东大战一场。并且不落下风。既然我们西北各省已经率先为国流血牺牲,那就谈不上什么公报私仇、借刀杀人! “再者说,此次我们与日本之间的鏖斗,既是甲午、庚子年间的复仇雪耻之战,也是东亚大国未来一百年的气运之争!面对如此国战。全国上下匹夫有责,何况北洋各部作为国家武力,本来就守土有责,难道就不能出关迎战?莫非北洋各部是某人看家护院的私军不成?还是说北洋精锐屠戮国人则狠戾如狼,一遇到洋人便马上畏葸如鼠?” 王士珍摇头道:“道理不能这样说!日本从本土运兵至山东必须借助海船,凭借它们的运力。短期内顶多也就能运送两三个师团而已。百熙总理麾下兵多将广器精粮足,再加上飞机、战车等新式武器助阵,想要获胜倒也不难。可咱们北洋各部呢?自从大帅过世之后,将帅则心存观望,兵员则士气低迷,再加上武器粮饷不足。已然处于劣势。而日军在东北本来就有一个半师团的守备军力,如果通过旅顺或朝鲜调兵的话,三五个师团都不在话下,凭借我们北洋三五个师的兵力怎么抵挡得住?” 孙元起道:“聘卿兄尽管放心,我们会在山东尽量牵制住日本三到五个师团,让他们无暇北顾。如果它们真要敢在东北再投入三到五个师团的话,那就说明日本已经将战争潜力挖掘到最大限度。要知道现在日本可不像光绪三十年(1904)那会儿刚刚获得清政府巨额赔偿,还有英国人提供巨额贷款,能够动员十六个师团、近百艘战舰参战。 “如今欧战马上就要爆发,英国这个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不找日本讨债已经算大正天皇烧香积德了,它还想四处借债么?只要日本在东北增兵,孙某就会迅速调遣山西、陕西、外蒙等地三个师以上兵力过去增援。只要咱们熬过开战后的两个月时间,保证日军不战自溃!” 曹锟有些怀疑:“日军真要一举压上五个师团,咱们能顶得住两个月么?” 孙元起道:“所以孙某刚才说过,此战胜算大小不在孙某麾下强弱。而在于北洋同仁能否坦诚襄助。如果聘卿兄和仲珊兄能够鼎力相助,策励北洋同仁以决死的勇气与日军血战到底,我们总数超过八个师的兵力未必不能力拼五个师团的日军,笑到最后!”说罢,孙元起站起身朝王士珍和曹锟深鞠一躬:“此事不仅关乎孙某个人兴衰。也关乎山东全省得失,更关乎中华百年气运,希望二位仁兄能以国家民族为念,抛弃成见,戮力相助!” 曹锟、王士珍赶紧起身扶住孙元起,口中连称“不敢!不敢!”。 王士珍尚在犹豫之时,曹锟已经满口答应道:“百熙总理志在驱除外侮、复兴中华,实乃吾辈楷模。曹某身受国家重恩,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我愿亲率数万虎贲,奉命跃马出塞,与日寇鏖战与白山黑水之间,纵死不悔!” 王士珍见状也只好顺坡下驴:“承蒙百熙总理如此厚爱,王某敢不从命!只是现在北洋各部着实粮饷两缺,从上到下都无米下锅,导致官兵纪律涣散、战备松弛,怨声载道,眼下根本不堪出关参战。还请百熙总理多多关照!” 孙元起慨然答道:“只要北洋各部愿意出关御敌,军械粮饷方面孙某自然会厚此薄彼!不过在这里孙某还是要提醒两位仁兄几点,根据我们综合国内外的情报分析,欧洲战事将在七八月间爆发,然后日本会要求德国将全部胶州湾租借地无条件地交付日本,以备将来交还中国。无论我方是否愿意提前接手,日本都会在八月底、九月初对青岛德军开战。 “如果战事顺利的话,估计我们会与日军在山东激战两三个月并决出胜负。如果我军战败,那唯有割让山东和赔款才能暂时了结此事,东北的相应布置自然落空;但若是我军战胜。或者两军相持不下,那聘卿兄和仲珊兄在东北就要提高警惕了!那时候东北已经冰天雪地,孙某会给你们提前准备好防寒衣物,你们也要做好冬季作战准备,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 “当然。东北冬季严寒对于守军优势更大,尤其对于提前构筑防御工事的守军更是如此,因为一到冬季到处都会冰冻三尺,昔日松软如豆腐的土地也变得冷硬如铁,别说铁镐无法构筑工事,就是小点口径的迫击炮落在地上都是一个白点。所以你们要尽早动身出关侦查地形。挑选好易守难攻之处,趁着夏秋两季构筑好工事,然后以逸待劳,便可事半功倍!” 在孙元起粗浅的认知里,无论是拿破仑攻俄还是元首侵苏,最初苏俄都被远征大军爆出翔来。可是苏俄冬季严酷的天气总能像日本天照大婶的神风一样,在恰当的时候帮俄国一把,让入侵者铩羽而归。东北的严寒或许没有俄国天气那么邪乎,但给军队行进、作战带来的巨大影响依然不可忽略。 王士珍、曹锟都听得连连点头。 孙元起不由得哑然失笑:“孙某只是一介书生,对于军事一窍不通,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想当然耳,只能算是愚者千虑。希望能有一得吧!聘卿兄和仲珊兄都是军中宿将,对行军打仗了如指掌,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加以采择,完全不必拘泥于孙某的浅见。” 三人又闲聊了片刻,王士珍、曹锟才谢绝挽留起身告辞。刚走出大门外,曹锟便低声问王士珍道:“聘卿兄,你觉得孙百熙与大帅之间有何异同?” 王士珍反问道:“仲珊老弟觉得呢?” 曹锟咂了咂嘴:“小弟觉得大帅和孙百熙都是那种待人如坐春风、见面便能推心置腹的那种人,而且他们对于看中的人才都能不次擢拔委以重任。但要说区别的话,感觉大帅是和善中带着威严,而孙百熙是和善中带着真诚;大帅是用人要疑。而孙百熙是疑人要用;大帅是精明善断,而孙百熙是恂恂若不能。若是以三国人物来论的话,大帅如曹孟德,孙百熙则如刘玄德。不知聘卿兄以为如何?” 王士珍忍不住高看曹锟一眼:“想不到仲珊老弟居然有如此识人之明,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确实如你所言。大帅是精明善断、用人要疑,有如三国时的魏武帝,好处在于有他统领无往不利,坏处则是手下文武百官很难有人能够超出他的才能。孙百熙看上去是恂恂若不能、疑人要用,坏处是因人成事,遇到五虎上将、诸葛武侯才能成就一方霸业,遇不到这些英才便只能流落四方;但好处则在于手下文武都能超过他的识见,可以独当一面。 “不过在愚兄看来,大帅之所以赍志而没、孙百熙之所以能一飞冲天,还有几个原因不可忽视。首先是孙百熙一直以来都是以‘德’字闻名天下,而大帅是以‘势’字横扫天下;其次是孙百熙喜欢先攘外而后安内,我们大帅则喜欢先安内而后攘外。当然,最不可及的是孙百熙眼光独到,几乎每一步都走到了关键位置,比如赶上成立学堂,他能从白身踏入仕途;赶上废除科举,他一举扬名天下;赶上东北防疫,他乘机入阁练兵;赶上入川平乱,他正好一举夺得晋陕川三省…… “走对一步容易,但走对每一步却非常难,所以大帅从光绪七年(1881)投军算起,仕途也算顺利,仍然直到光绪二十七年(1901)才受命署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光绪三十三年(1907)才算入阁,花费了长达二十余年时间。而孙百熙呢?光绪二十七年(1901)刚刚踏入仕途,宣统三年(1911)春已经是学部尚书、进入内阁了,稍后便署理四川总督,前前后后才花了十年时间! “如果没有如此独到的眼光,孙百熙也不过就是个有德的名臣高士而已;但有了如此毒辣的眼光,再配上如此德行,招徕如此英才,那纵横天下谁人能敌?今日一见,王某才明白大帅败得不冤!” 曹锟明知故问道:“那聘卿兄打算就任参谋次长之职?” 王士珍意气昂然:“次长什么的倒是无关紧要,老夫只是想驱车出塞与倭寇大战,一雪二十年前败军奔逃之耻!” 第四九一章本来生死不相干 随着王世珍和曹锟出马,北洋各部出关的效率明显比以前快上数倍。等到五月初的时候,京城周边已经没有成建制的北洋军队。驻扎口外的第四十七混成旅作为首批装备坦克的部队,并在投入实战后取得辉煌战绩,本来是此次山东演习的重头戏。但因为拱卫京畿责任重大,一直拖延到此时才大举南下。 经过补充修整的中央陆军第三师在代理师长陈宧的带领下迅速北上,接替了大军走后留下的防卫空白。紧张了两三个月的经世大学也随即宣布解严,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 尽管鲁豫苏皖交界地区演习正酣,枪炮声引得国内外为之侧目,但华北局势已经日趋平静,孙元起再也没有驻留太原的理由。在杨度、杨永泰等人力劝下,只好乘机返回京城,履行他内阁总理的职责。 听说孙元起要回来,京城大小官员都躁动起来,无论他们内心里忧又罢、喜也罢,但却无人能忽略这件事情的影响。所以在孙元起回京这一天,众人不约而同来到机场恭候大驾,其中包括临时代理大总统的临时副总统黎元洪。 其实黎元洪也是满心无奈,按理说他是大总统(尽管是代理的,还是临时的),比内阁总理还要高上半格,根本无需亲自出迎。而且他和孙元起之间没有半点交情,有的只是被欺凌被侮辱的血泪史,诸如平白无故被夺取半个湖北啦、莫名其妙被诳来北京啦、稀里糊涂囚禁在瀛台一两年啦,更没必要主动来捧孙元起的臭脚。 但结果呢?他还是早早赶了过来! 没办法,这些年的风云变幻已经把黎元洪彻底吓住了:无论是有国三百年恩泽全天下的大清皇帝,还是仅凭一根如簧巧舌便搅动半壁江山的孙文,又或者纵横天下二十年号称人中之龙的袁项城,抑或还有自己这个悲催的副总统兼鄂督,最终都一个个败在这位年纪轻轻的教书先生手里,成为他向上攀爬的垫脚石。 是他德满天下福星高照,还是他外表儒雅内心狠辣?已经尝过厉害的黎元洪不敢胡思乱想。当初自己全盛之日。犹且被孙元起玩弄于股掌之间,何况现在虎落平阳,要地没地、要枪没枪、要人没人?要是胆敢胡乱搞风搞雨,孙元起弄死自己绝不比弄死只臭虫更难! 当今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悲催的大总统么?黎元洪忍不住在心里哀叹道,可表面上还带着微笑与身边的官员、各国公使参赞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时不时抬头望向南方的天际。 上午十点多钟,孙元起的专机在两架军机护送下缓缓地降落在京郊机场。飞机刚一停稳。黎元洪便带着各色人等迎了上去。经历两三个小时的颠簸和寒冷,孙元起精神依然饱满,看到黎元洪出现在迎接的人群里,赶紧快走几步:“劳烦大总统及诸位亲自迎接,孙某实在是愧不敢当!” 黎元洪笑道:“百熙总理说得什么话?近来国家无人主政,京中大小官员都惶恐不已。听说今日百熙总理回京,无不欢呼雀跃!要不是太原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我等都打算一路迎过去了,从城内到机场才多远的距离?” 孙元起知道黎元洪是面带猪相心中嘹亮,当下也笑着说道:”大总统此言差矣!京中有您及大小官员,怎么能说国家无人主政呢?” 边上同来迎接的陆军总长段祺瑞凑趣道:“我们这些人只是上承下达而已,没有百熙总理这个主心骨。便有如天无日、车无轮、船无舵,怎么能不心中惶惶?这些日子我等天天翘首南望,差点就变成紫禁城门口华表上的望君归!” 孙元起连连摇头道:“芝泉总长的譬喻未免有些不伦!如今是民主共和社会,国会是主,人民是日,内阁如轮,总统如舵,孙某顶多就是车轮上的一根辐条。如果黎大总统出京迟迟不回。我们翘首而望有如望君归还差不多,孙某却当不得如此谬赞!” 黎元洪应声说道:“百熙总理莫要过谦,黎某只不过是暂时代理而已,一旦国会选出正式大总统,便会返回湖北故里安度余生。对了百熙,现今国家局势已经日趋平稳,朝野再无阻碍之人。您打算何时召开国会制订宪法选举总统?” 坦白地说,黎元洪心中对于是否立即举行总统选举也是摇摆不定,就好比高三学生对待高考的态度似的,既有些憧憬又有些畏惧。他曾无数次在心中暗暗盘点争夺大总统的有力人选:袁项城已经驾鹤西去。感谢老天为自己除去生平最大的劲敌;孙百熙如今年未满四十,年龄不满足大总统候选人的硬性要求,感谢老天再次帮自己除掉一个劲敌;孙逸仙、黄克强如今流亡海外,想要回国尚不可得,更别说参与竞争,再感谢孙百熙替自己除掉两个对手;至于段芝泉、蔡松坡、孙退庵、谭组安等人,要么资历太浅,要么偏在一隅,对自己都构不成太大威胁。自己可是少数几个能在国会与袁项城、孙逸仙较一日之短长的副总统!数来数去,似乎自己这个硕果仅存的革命元勋最有希望。 然而每当黎元洪快要乐出鼻涕泡的时候,内心的阴暗角落就会有声音提醒他:喂,黎胖子,别做白日梦了!选举大总统可不是单靠资历,归根结底是要看国会议员投票结果。现在自己的共和党早已式微,红极一时的国民党、公民党也成为明日黄花,唯有新中国党长盛不衰,在参众两院一家独大。孙百熙对自己可是半点好感也没有,凭什么把自己捧上总统宝座? 如果现在举行选举,或许还有一博之力,若是拖到两三年后孙百熙有资格参选,估计自己连陪练的本钱都没有!但转念又一想,如果拖到两三年后,至少自己还可以做几年的临时大总统;若是现在选举不利的话,估计马上就得回家安度晚年! 这些天黎元洪脑袋里反反复复都在思量这个问题,来来回回权衡利弊得失,直折腾得他夜不安枕。只好通过暴饮暴食来排解心中烦恼。其造成的结果就是,尽管黎元洪看上去愁眉不展,体重反倒比以前重上好几斤! 跟在孙元起身后的新中国党秘书长杨永泰闻言哂笑道:“召开国会?经过前不久的围攻国会事件,议员们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都有如惊弓之鸟,藏匿不出。眼下连半数以上的两院议员都凑不齐,怎么召开国会?怎么制订宪法选举总统?” 黎元洪理所当然地答道:“那咱们就先补选缺额的议员嘛!” 尽管黎元洪知道补选议员的话。新中国党在国会中的优势地位将更加明显,不过对他来说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共和党在他这个临时代理大总统的临时副总统庇佑下能稍振颓势,抢占国民党和公民党分崩离析后留下的部分空白。乐观估计,共和党占据国会两成席位、成为国会第二大党问题应该不大。 孙元起沉吟道:“补选议员?也好,那就按现有法律来办吧!” 按现有法律来办?现有法律有两种解决途径。一个是根据《临时约法》,大总统下令解散国会重新选举议员;另一个是《国会组织法》,每两年更换三分之一的议员,出现的空缺可以在此时补齐。只是去年年初刚刚完成议员选举,若是按照这个法律,岂不是还要再等上一年才行? 黎元洪有些拿捏不准孙百熙的意图,正想追问一句。只见英国公使朱尔典已经走到近前,用标准的伦敦腔矜持而庄重地说道:“欢迎总理阁下返回京城,希望阁下能够重视并珍惜当前的英中友谊,采取积极有效的措施继续推动英中关系健康有序发展!”其外表彬彬有礼内心实则倨傲的英伦绅士作派,一如眼下外表烈火烹油其实已经渐渐力不从心的大英帝国。 孙元起马上用标准的北京官话回应道:“民国政府一贯重视与贵国的邦交关系,在不损害双方利益的前提下,我也愿意与贵国就维护领土完整、正常商贸往来、主权不受侵犯等问题展开积极磋商,进一步推动中英关系健康发展!” 就像朱尔典确信孙元起能听得懂自己的英语一样。孙元起也确信朱尔典能听到自己的普通话以及其中蕴含的意思! 朱尔典冷着脸说道:“阁下既然提到不损害双方利益,那在下正想质询阁下一个问题,据说近期贵国调集六省十余万兵力在山东附近进行大规模演习,演习的假想敌直指日本。请问阁下对此有何评价?” 孙元起轻佻地摇了摇食指:“首先,军队演习属于国家内政,而且地点位于中国境内,想来任何国家都无权干涉。也没有任何理由说三道四。其次,演习不针对任何国家,即便有所针对,难道这种问题不该是由日本公使提出么?作为英国驻华公使。此事与你何干!请问阁下是英国驻华公使还是日本驻华公使?” 朱尔典从还没有遭受过如此羞辱,脸顿时涨成猪肝色,随即恼羞成怒道:“我自然是英国公使!只因日本公使山座先生今天早些时候因病去世,英日又是盟国关系,所以才有此一问。怎么不行吗?” 原先陪在诸国公使身旁的外交总长陆徵祥此时附耳低声告诉孙元起道:“百熙总理,日本驻华公使山座圆次郎先生迫于国内压力,已于今天凌晨在使馆服毒自杀!” 孙元起对主导签署《民三条约》的山座圆次郎殊无半点好感,闻言只是稍稍愕然:“山座死了?那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言语中没有悲伤,没有难过,仿佛就像邻居家的小猫小狗死在自己家里,猫狗的生死倒没有放在心上,首先想到的却是解释的麻烦,以及将来会不会成为两家发生矛盾时的借口。 第四九二章一手揭帘微转头 虽然孙元起与朱尔典有些言语冲突,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机场的热烈气氛。大小官员围在孙元起周围,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或肉麻、或有趣,或滔滔不绝、或言简意赅,总之目的就是一个:哄总理大人开心。孙元起也知道此事在所难免,只好按捺住性子,勉力周旋于众人之间。一方极力逢迎,一方殷勤酬答,在双方共同努力下,这场欢迎仪式自然宾主尽欢。 仪式一直拖延到下午一点多钟才结束,孙元起累得筋疲力尽,爬上轿车后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以前只觉得熬夜写论文会身心俱疲,没想到扮笑脸、说假话更累人! 轿车出了机场之后,直奔新中国党总部。新中国党总部在前不久的围攻行动中先是遭受炮火的洗礼,接着遭到北洋军的洗劫,至今墙壁上还留有不少弹孔和烟熏火燎的痕迹,好在主体建筑并没有遭受太大破坏,稍加修缮后又投入了使用。只是周边警卫明显比以前森严许多,触目可见沙袋、钢板搭建的防御工事,从工事中伸出的重机枪枪管瞄准了各个出入口,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将入侵者撕成碎片。 孙元起回到新中国党总部刚喘口气,一杯热茶还没有喝完,就听门人来报:“启禀大人,德国驻华公使哈豪森先生前来拜访!” 刚才在机场的时候哈豪森还是一付云淡风轻的样子,怎么转眼间就急吼吼地找上门来?孙元起强打起精神道:“有请!” 哈豪森急匆匆走了进来,顾不上客套便径直对孙元起说道:“约翰逊先生,希望您能原谅我的冒昧,但事情已经非常紧急,请允许我耽误您宝贵的几分钟时间。想来现在阁下已经获知日本驻华公使山座先生迫于国内巨大压力,于今日早间服毒自杀的消息了吧?不知您对此事怎么看?” 孙元起道:“尽管山座公使在驻华使馆突然暴卒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消息,但这无论对于贵国政府,还是我们中国来说。难道不是解决当前山东问题的最佳方法么?” 哈豪森摇摇头:“如果此举能够打消日本政府对于胶澳地区的觊觎的话,那无疑是个上佳的解决办法。不过坦白地说,总理阁下你觉得这有可能吗?我想几个小时前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先生对于阁下的责问已经很能说明这个问题,那就是英国支持日本谋取德国在远东的利益,即便中国对此持强烈反对意见! “另据我们刚刚得到的情报,昨天贵国流亡海外的前临时大总统孙逸仙先生上书日本国新上任内阁首相大隈重信先生,要求日本政府积极资助中国革命党推翻国内现有政权。革新内政,以挽救东亚危局。日方在收到这封信件以后,已经派人与孙逸仙先生就此问题展开秘密磋商!” 孙元起心中暗暗恼恨:以前还觉得孙中山挺伟光正的,要不是当时志不在政治,差点就主动认码头拜大哥,踏上民党的大船;饶是如此。为了结好先行者,给将来留下一条后路,初次见面还上演了一处狗头军师的闹剧。没成想这么些年来孙中山和革命党居然没有半点长进,却愈发不成器,如今更是变着法子作死,好像唯恐自己死得不过花哨似的! 见孙元起默然无语,哈豪森还以为他已经有所心动。连忙低声劝道:“现在于公于私,总理阁下都应该与日本势不两立。而日本如此狂妄,无非是英国在背后为它们撑腰。所以我谨代表德国政府邀请贵国加入同盟国行列,与英国、日本、俄国等邪恶轴心决一死战,彻底击垮它们对于世界的掌控!” 如果说孙中山作死是国内先进水平的话,那么德国毫无疑问代表这二十世纪上半叶作死的世界最高水准,甚至在人类有记载的数千年历史中都能排进前三。估计近百年来能和他一较高下的只有咱们邻居小日本,因为它们到现在还没有悔改的迹象。正在花样作死大赛的赛道上撒开脚丫子一路狂奔。 至于眼下的中国,别说参与花样作死大赛,就连围观的资格都值得商榷,哪还敢到处胡乱搀和?所以孙元起马上拒绝道:“抱歉,哈豪森先生,孙某还是那句话,尽管我国上下认同并赞赏贵国挑战列强的勇气和决心。但由于国力所限,很遗憾无法加入同盟国阵营与贵国并肩作战。另外我私人很想问贵国一个问题,不知能否赐教?”孙元起见屋内只有自己和哈豪森两人,决定问出内心里一直琢磨不够的问题。 虽然哈豪森大为失望。但他还是客气地回答道:“请讲!” 孙元起斟酌地问道:“现在欧洲局势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我大致可以猜到之所以出现今天这种局面,其中既有军事同盟间的利益纠葛,还有军国主义、民族主义、经济帝国主义等思潮的作祟,也包括各国对帝国妖魔化的新闻宣传,导致一发不可收拾。不过就贵国来说,一直以来都在积极整军备战,企图靠铁和血来解决所有的争端,难道贵国真的觉得自己可以在东西两条战线同时开战,以一己之力战胜英、法、俄等列强么?” 哈豪森苦笑道:“德国从来不认为凭借一己之力可以战胜英、法、俄等列强,所以一直都在全世界范围内极力寻找可以合作的盟国,包括现在!事实上,欧洲没有一个国家愿意发生战争,因为各国的皇帝和大臣们都能预见到这将是一场可怕的战争,尽管在政治上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还不能确定,但在造成巨大的经济财产损失、人道主义灾难和工商业破坏等方面却是确实可以想见的。 “而且这场战争爆发与否并不是由德国一个国家所能决定的。在最开始的时候,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诉求,比如我们德国是想争取经济上的利益,并恢复因三国同盟的削弱、三国协约的加强而改变的欧洲势力的均衡;奥匈帝国想要恢复其日益衰微的大国地位,并遏止威胁其生存的民族运动。而像法国,则想通过打败我们德国收回阿尔萨斯、洛林,确立他们在欧洲大陆的霸主地位;英国则是想极力扼制我们度过的海军发展,进而维持他们的海洋霸权。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说,英法等国就好比贮存压缩气体的钢瓶,德国则像极力挣脱钢瓶束缚的压缩气体。钢瓶想通过扩充军力来极力维持原先的维权统治,气体则随之增强军备来极力挣脱钢瓶的束缚。空气压缩得越厉害,反抗自然越强烈;反抗得越强烈,钢瓶的厚度自然也会增加。到最后双方都觉得维持现状的成本比重新铸造一个钢瓶更高时,原本脆弱的平衡由此打破,钢瓶随之爆炸,战争便会无法避免!” 从用一个理科生的思维来看,哈豪森的比喻可谓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孙元起顿时若有所悟。 哈豪森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又换了个譬喻:“又或者说,英、法等列强好比是贵国每个朝代行将结束时残暴而昏聩的统治,而德国则像极力反抗压迫、争取生存空间的新生力量,在这你死我亡的争斗中,最终还是得靠武力手段才能完成新旧统治的交替轮换。我们德国虽然不认为凭借一己之力可以挑战英、法、俄等列强,但也不会坐以待毙!” ——话说回来,无论从主要参战国家参与的人数、卷入的地区来看,还是从战争造成的财产损失、人员伤亡来看,第一次世界大战大战也就相当于中国朝代更替时的全国大混战,顶多就是武器更先进些,军阀升格为国君帝王而已。 孙元起又问道:“那贵国有没有想过战争应该怎样结束?” 哈豪森道:“最理想的状况当然是击败英、法、俄等协约国,解除他们对于我们德国的束缚,迫使他们承认我们的崛起与存在。然而战争一旦爆发,所有参战各国都会竭力图谋来争取实现战前的预期,同时还会羼杂着许许多多其他的利益以及非理性因素,使得最终结果非常难以预料。如果战争陷入泥潭的话,很可能是大家都为此精疲力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不得不维持当前现状。” 孙元起心道:最后大家确实都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无论英国、法国还是俄国,都没捞到多大便宜,反而从世界的巅峰上渐渐滑了下来;尤其德国,更是输掉了底裤。唯有在边上冷眼旁观的美国在最后局势胶着时横插一脚,成为了最大的赢家! 当然,孙元起也不希望如此骁勇的德国很快就败下阵来,如果他能英、法、俄等国都折腾得神魂颠倒欲死欲仙,以至于未来二三十年都无暇东顾,那就更好了!所以孙元起此时关切地问道:“现在欧洲各国间的矛盾还没有激化,大家都保持着基本的礼节,对于各种战略物资没有禁运,水陆运输渠道也基本保持畅通。如果贵国需要什么的话还请加紧购买运输,中国政府也会尽量提供便利。这场大战一旦爆发,可不是短时间就会结束的!” 哈豪森眼睛一亮:“要说普通战略物资,我们早前便已开始着手储备,眼下已经基本完成。但如阁下所言,我国对于面对英、法、俄等强国两线作战并无太大把握,因为我们除了英勇的德意志士兵外,并无其他值得凭恃的利器。如果贵国政府能够在新式武器装备上给予我国适当援助,我们一定可以在战场上占据更大的优势!” 孙元起踌躇道:“中国未必不能对贵国的国防建设给予适当帮助,当然,前提是条件合适的话。” 第四九三章凌晨开匣玉龙嗥 毫无疑问,军火是世界上最赚钱的商品,无论从研究报告还是销售数据来看,全球军火贸易连年呈现出如火如荼的态势,一直在大宗贸易中位居世界前三。从亚太到拉美,从传统大国到新兴小国,从和平区域到动荡地带,从传统陆军的枪炮弹药到现代海军的舰船潜艇,从利剑出鞘的空中战机再到铜墙铁壁的防空系统,各种军火林林总总无所不备,而兜售战争和威胁的军火商人更是无处不在。 孙元起现在不仅要养活自己麾下数十万将士,还要养活北洋那帮大爷以及全国大小官员。尽管在南征湘粤平定浙闽以来,西南各省都已主动输款投诚;在袁世凯驾鹤西去后,原本北洋辖下的直鲁豫皖及东三省等也都默认了中央正统地位,眼下全国除了外蒙、台湾等少数省区外已经完全恢复清朝中后期的疆域格局,但不知是由于近年来频繁的军事行动使得生产遭受巨大破坏,还是各级政府层层盘剥克扣,缴纳的赋税数目竟然远远不及前清时期。 就此问题孙元起曾命财政总长孟昭常行文质询部分差距较大的省份,结果却引来一通哭天抹泪:什么前清专制苛捐杂税太重,共和政体应该体恤民情啊;什么近年水旱兵蝗等灾祸不断,导致民众流离失所、土地田园荒芜啊,等等等等。更有甚者,还要求中央比照西部各省,蠲免全国数年税收!直气得孟昭常在财政部拍着桌子骂娘。 好在自去年以来,中国对欧洲各国出口数额大幅攀升,不仅使得关税出现井喷式增长,也带动国内轻重工业步入了发展的快行道,这才勉强让中央财政不至于断炊。即便如此,孙元起为了筹备山东战事,其间也少不了要化私为公,从自家企业中抽出资金红利投入到武器生产、物资采购中去。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虽然医药、服装、汽车、食品、传媒等都是长盛不衰的赚钱行当,但也支撑不住孙元起这般大规模吸血。 本着“墙里损失墙外补”的原则,孙元起很自然地想到了军火贸易,反正自己手中很有几样引人瞩目的好东西,而且这世界上也不缺乏财大气粗的买家。当然,孙元起所谓的“适当帮助”显然不是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倾囊相助,而是准备把在研制过程中已经淘汰落后的产品改头换面。当成新鲜出炉的香饽饽卖出个好价钱,以此来补贴家用。 尽管如此,也差点儿没让哈豪森乐出鼻涕泡来,当即拍板道:“只要贵国给予的帮助能对我国国防建设起到积极作用,阁下提出的所有条件我们都会尽量满足,包括立即归还胶澳地区。只是不知阁下的帮助具体是指?” 孙元起道:“包括但不局限于麒麟战车研发数据、新型轰炸机设计图纸。不知贵国是否有兴趣?” “当然有兴趣!”哈豪森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过在惊喜之余,他又有几分怀疑:之前孙元起还是一推六二五,对于德国表露的种种善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为什么现在突然转性了?难道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还是中国遇到了什么亟待解决的困难?当下他又试探着问道:“不知阁下的条件是?” 孙元起对此显然早有准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换取贵国的潜艇制造技术,剩余部分最好是用现金或黄金结算。” 自英国政府1816年颁布铸币条例以来,金币本位制逐渐在欧美各资本主义强国普遍采用。到19世纪后期。金本位制度已成为国际性规范。通过战争、剽掠、贸易等手段,到1913年末,美、英、德、法、俄等五国占有世界黄金存量的三分之二,中国的黄金储备则寥寥无几,这也导致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日益矮化。眼下一战爆发在即,黄金被欧美各国集中用于购买军火,正是中国乘机吸纳黄金的最佳时机。 哈豪森有些奇怪:“阁下为什么不提归还胶澳呢?” 孙元起笑道:“现在胶澳地区对于贵国来说就是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肋,如果贵国真的有意与中国维持良好的贸易关系。不妨把它作为此次贸易谈判的添头。公使阁下觉得如何?” 哈豪森谨慎地答道:“兹事体大,恐怕在下需要请示我国政府才能最终决断!” 孙元起道:“此事不着急,只需在七月底前签署协议即可,具体细节问题你们可以与我们外交部私底下慢慢商谈。”想了一想,孙元起又道:“作为搭头,孙某私底下送给贵国三条建议:第一,中国古代有句名言:‘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贵国陆军虽然称雄欧洲大陆,但人力或有穷时,所以如果战争爆发。建议贵国最好适可而止,在恰当的时候明智地结束战争;而不是死缠烂打,直至最后一败涂地! “第二,贵国在欧洲最大的对手应该是英国,因为他们拥有德国难以媲及的海军以及强大的战争潜力,若是可能的话,贵国应该利用潜艇极力破坏英国的各种军用、民用船只,从根本上限制英国对于大陆局势的影响。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一定要注意美国,虽然它现在负债累累的债务国,虽然现任总统威尔逊坚定地奉行门罗主义政策,公开宣称对欧洲各国之间的争端保持中立,但它却拥有世界上最为强大的战争潜力。一旦将来它有所偏向并开动战争机器,那就不是已经残破的欧洲所能阻挡的了!” 见孙元起说得情真意切,哈豪森也投桃报李道:“感谢阁下的忠告,在下一定会尽快向我国政府忠实传达您的建议。另外,我也会尽快促成普朗克一家近期对贵国经世大学的学术访问。只不过坦白地说,您的建议恐怕很难引起我国军方的高度重视。” 说到此处,哈豪森都有些垂头丧气:“我们现在的总参谋长赫尔穆特?冯?毛奇(小毛奇)先生,无论性格还是能力都无法与他伟大的叔叔老毛奇先生相提并论,更不如前任总参谋长阿尔弗雷德?冯?施利芬元帅,他只不过是依靠一个伟大姓氏的庇护而生活、凭借他是陛下的侍从武官出身而晋升。 “更糟糕的是,他知道自己性格软弱、才能平庸,完全无法不配做这个总参谋长。所以无论是坐在办公室座椅上还是坐在骑兵的马鞍上,他都缺乏足够的信心,故而他最擅长的就是墨守成规,尤其他的前任是才华横溢的施利芬元帅。我只是个普通的、不受重视的外交官,所呈递的条陈自然很难得到他的认可与采纳。” 孙元起对此深有同感:就像自己当初极力规劝孙中山、袁世凯一样,说者言辞恳切,听者连连点头,但最终他们还不是顽固地踏上了各自的不归路?眼下只能宽慰哈豪森道:“这三条建议都是孙某的书生之见,道理浅显得很,也未必正确,自然难入毛奇参谋长的法眼。公使阁下不用太在意!” 哈豪森勉力振作起精神:“现在的关键是如何尽快达成我们两国之间的贸易协议,眼下欧洲局势已经非常紧张,随时可能失控并引发剧烈的军事冲突。而贵国提供的军事装备将对我国提升军队战力发挥重要作用,当然前提是尽快装备军队!我回去之后会迅速向国内汇报,然后就此展开谈判。希望在协议达成前后,我们都尽可能地保密,以免此举成为打破欧洲军事均衡的诱因。” 孙元起对此深表赞成:“那是自然,我可不认为我们现在有招惹大英帝国发怒的本钱!” 送走哈豪森之后,孙元起独自在屋中沉思良久。虽然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在一战中除了击退日本、俄国对中国山东、外蒙的觊觎外,只是想在恰当的时候左右逢源,把国内生产的各种战略物资运送到欧洲各交战国,套曲巨额的黄金储备,进一步提升国内经济、军事和工业实力。并不想称王称霸,也不想占据他国领土,免得为将来的国家和民族发展埋下祸阶。所以至少在1917年之前中国要保持基本中立,适当扮演打酱油、路人甲的角色,以免惹祸上身。 不过有些事情一定要做得小心翼翼天衣无缝才行,因为尽管是神仙打架,可凡人有时候连围观捡漏的机会都没有。没准儿大神一个眼神,蝼蚁们便会灰飞烟灭。而且战争迟早是要结束的,有些事情如果做得太明显,事后又没有站在战胜者一方,自身还缺乏自保的实力,定然难逃战后的反攻倒算。 好在打着中立旗号、干着资敌行为的国家远不止自己一个,近的如东邻小日本,远的则要数最擅长此道的美国。如果倒腾军火的中立国也组成一个联盟,岂不是船大顶风浪? 第四九四章秋风丹叶动荒城 但要说服美国与中国结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因为美国自独立战争以来一直奉行孤立主义外交政策。所谓的孤立主义政策主张,就是尽量避免对外国承担政治和军事义务的同盟关系,以此维护和扩展美国的利益,而且尤其侧重于政治、军事和外交方面。在一战爆发前后,这种思潮在美国仍然大行其道。 孙元起打算双管齐下,一方面是利用自己的亲朋好友积极游说国会议员,像速食品大亨伯格曼先生、汽车产业大王杰米先生等人如今在美国地位都是举足轻重,拥有巨大的影响力,由他们出面必定可以事半功倍。 另一方面则是要自己亲自出马。在普通美国民众心目中,自己是著名的科学家,也是中美两国合作与友谊的象征,如果能在美国重要的报刊杂志上发表几篇鼓吹中美结盟、远离战争的软文,肯定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而且这种不管外界风云变幻、只要你我携手发财的小广告既不惹人生厌,也不违背科学家的职业道德,水起来毫无精神压力。 当然,说服美国是水磨工夫,急切间难以收到成效,总得要熬上一年半载才会瓜熟蒂落。不过这种事情必须要提前布置未雨绸缪,在关键时刻才能收到奇效。想到此处,孙元起勉力打起精神,命人给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送信,提前预约一个拜会商议的时间。 ———— 就在孙元起费劲心力与各方折冲樽俎的时候,苏鲁豫皖边境如火如荼的演习也渐入佳境。 在此之前,各省部队尽管都承认自己是民国军事力量的一部分,但无论师旅长还是普通一兵,在内心里都默认自己首先是某省的兵,必须首先服从该省都督的命令。只有等到来自五湖四海的士兵全部聚集在苏鲁豫皖边境一个狭小的区域内,看到周围都是穿着同样迷彩军服、戴着同样钢盔、扛着同样中工1911式步枪的兄弟部队,除了臂章上的文字各自再也没有任何区别,大家这才切实体会到“友军”的蕴意。 按照孙元起的意思。这次演习不仅仅是演习,更是数月后山东大战的预演,所以一切都要从实战出发,从严要求,一遍不行就来两遍,两遍不行就三遍、四遍,不要担心浪费炮弹粮饷。力争做到完美。只有现在多流汗、多发现问题,将来到战场才不会多流血、掉链子!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一起挖战壕、啃馒头,一起行军打仗、流血流汗,一起被司令部训斥责骂、表扬嘉奖,其中少不了争强好胜。更少不了冲突摩擦。但就是在这样的摸爬滚打磨砺淬炼中,操着天南海北各种方音的孙系武力从生疏到相识,渐渐完成了初步融合。 这场大规模军事演习,既是未来大战的一次预演,也是各种新式武器装备、各种先进战术思想的集中展示会,让无数人为之眼界大开。很多中高层军官都是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步坦协同、什么叫空中支援、什么叫火力压制。特别是看到各种口径火炮铺天盖地袭来,天空中战机如入无人之境。战场上坦克纵横决荡所向披靡,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为之心旌摇荡,内心里既在为自己及时加入孙系武力而庆幸,也在为自己是孙系武力的一员而骄傲自豪! 而此次演习新展出的武器,更是令众人耳目一新。比如航空技术研究院新近研发的雷达系统,在人眼根本无所察觉的情况下居然就能发现敌方来袭的战机,从而提早发布空袭警报,使得地面人员有时间进入防空洞。再比如兵工学会基于马克沁机枪而研发的民三式重机枪、兵器科学研究院研发的1913式轻机枪。也都惹得官兵一片赞誉。 但要说最惹人瞩目的却不是以上这些装备,而是兵器科学研究院联合经世大学计算机研究所、北平铁厂共同研制的“秋风”自行式火箭炮系统。这种武器安装在通用汽车中国分公司专门研制的载重汽车底盘上,装有轨式定向器,可联装40枚122毫米尾翼火箭弹,最大射程达到9500米,拥有发射速度快、火力猛烈、突袭性好、机动能力强等诸多优点。 不过以上所说的优点在发射之前根本难以看出深浅,只是“秋风”式火箭炮出场太过拉风。刚一露面就在演习现场引起巨大轰动。原来为了克服火箭炮精度低的弱点,经世大学计算机研究所专门为它配备了最新的电子计算机,并根据地形、射程、风速、角度等因素研制了发射软件系统。既然配备了计算机,自然还要为它提供足够的电力保障。以及提供各种参数的测量设备。结果总共就三台秋风式火箭炮样车出场,却配备了三台辅助装备,而且保护辅助装备的细心程度远远超过对于武器的呵护。 听说演习场出现了这么一号怪物,连平日里呆在司令部难得露面的蒋百里、刘明昭、杨杰等人都一反常态出现在演习场,远远地围在汽车周围评头论足。测量数据的仪器车上每个岗位却在紧张忙碌着,不时报出一连串数据:“当前位置北纬34.667度,东经117.052度,标高26.56米。” “上午九时十七分实测风向106.54度,风速3.24米每秒,预计未来两分钟内风向风速保持不变。” “发射机A方向214.54度,水平仰角5.63度。发射机B方向189.12度,水平仰角1.25度。发射机C方向201.39度,水平仰角2.12度。” “……” 在演习开始后,直属第一火箭炮一连营连长刘汝明跑步过来向诸位长官请示道:“报告长官,直属第一火箭炮营已经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发动攻击,请指示!” 刘明昭虽然年轻,但眼下已经扛上了少将牌牌,而且战功最为彪炳,是孙元起钦点的演习总指挥,闻言沉着冷静地命令道:“准予直属第一火箭炮营立即对敌发起攻击!” 刘汝明道:“请示意敌方具体情报信息!”说完又唯恐长官们不明白“敌方具体情报信息”指什么,马上解释道:“具体情报信息是指敌方位置的具体标高、经纬度、兵员数量、行进速度等,如果能够提供地形地貌自然更好,并且攻击距离不能超过9500米。” 演习司令部参谋长杨杰在地图上比划片刻后答道:“敌方位置北纬34.649度、东经117.134度,标高14.11米,数量为一个步兵联队,人数约3700人,行进速度3米每秒,地貌为沙滩。” “是!”刘汝明记录并核对完数据后立即转身直奔载有计算机的车辆前,将数据递给一个瘦癯、带着眼镜的青年人。 那个青年接过数据后迅速将数据输入电子计算机中,数秒之后测量仪器车报出一连串数据,三辆发射车随即根据报出的数据开始进行姿态调整,短短一分钟后便完成了所有的动作。直属第一火箭炮营营长白崇禧此时大声命令道:“发射!” 随着白崇禧的一声令下,只见三辆发射车上顿时硝烟弥漫,带着火红的尾焰、夹杂着尖利的呼啸声,一枚枚炮弹如同离弦之箭前后相继奔涌而出,势若排山倒海,声似虎啸雷鸣,好比火山喷发出炽热的岩浆,顷刻间铺天盖地般倾泻在敌目标上。在雨点般从天而降的炮弹轰炸下,目标区域内的敌人有生力量和军事装备瞬间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原本在演习场防御工事准备抵抗日军登陆的士兵本来以为又将是场恶斗,没想到在听到一阵密集的呼啸声后,眼前突然化为一片火海,随后剧烈的轰炸使得大地都为之颤抖。等烟尘散去之后,只见对面阵地上战壕、房屋、工事等全都化为飞灰,只剩下一大片密集的弹坑。士兵们在惊愕之余,不禁都面面相觑。 当然,惊愕不仅是普通的士兵,还包括通过炮队镜观看火箭炮实战效果的蒋百里、刘明昭、杨杰等人。良久蒋百里才惊天道:“果然不愧是‘秋风’!它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发射大量火箭弹,向远距离的大面积目标实施突然袭击,从而达到歼灭、压制敌方有生力量和技术兵器,给敌军精神上以极大震撼的目的。真的是有秋风扫落叶之功效!” 杨杰也连连点头:“孙先生的奇思妙想当真是震古烁今冠绝一时!这款秋风式火箭炮如果可以量产,并且在对日作战中大规模使用的话,绝对能发挥意想不到的巨大作用。尤其是在对付日军登陆时,军舰和士兵全都猬集一个相对狭长而又密集的范围内,若是利用发射速度快、火力猛烈的火箭炮发动突袭,完全可以对日军造成重创,甚至造成毁灭性打击也未可知!” 第四九五章得失两途俱不是 刘明昭此时已经回复平静,闻言沉声说道:“此款武器果然威力非凡!但它还处于试验阶段,尚未定型生产,咱们对它不可太过依赖。如果它能尽快投入实战,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咱们也不必失望,反正咱们之前也没预想到有这种利器。而且决定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不在武器,而在使用武器之人,所以在拟定将来的作战计划中决不可列入这种武器装备!” 蒋百里道:“伯承司令所言才是正理!要说咱们手中的利器可不止火箭炮一种,像飞机、坦克、雷达等装备都领先日本多多,在良工利器上已然拔得头筹,但最终胜利与否,却要看咱们十万虎贲的决心与意志!不过这款火箭炮如果能尽快投入实战,绝对可以进一步提升我们的战力,为战争胜负的天平添上一枚重重的砝码。” 杨杰也道:“杨某也赞成伯承司令‘在人不在器’的论断,不过咱们却不烦把‘人’的范围推而广之,不仅仅局限于咱们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而是扩大到全国所有民众,比如研发各种武器装备的科学家。难道小日本就不想拥有各种新式武器么?想当然想,可他们也就只能想想,因为他们空有八幡钢铁、下濑火药,却没有咱们科研人员这般鬼斧神工,无法制成飞机、坦克、火箭炮等利器。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在人不在器’?” 刘明昭微微颔首:“如果咱们能在战前装备这种秋风式火箭炮,刘某自然不会胶柱鼓瑟,只是咱们不能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某种武器上。走,我们靠近一点仔细瞧瞧这种利器的真实面目!” 白崇禧、刘汝明见演习司令部一干人等走了过来,赶紧迎上前去。蒋百里见到车上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设备,粗粗细细的连接线就像蜘蛛网一样穿梭其间,还有红红绿绿的按钮、星罗棋布的仪表盘,到处都充满了高科技的味道,忍不住伸出手四下摸索起来。 “别乱动!弄坏了你会修吗?”那个瘦癯、带着眼镜的青年人马上从车里伸出头来厉声叱责道。丝毫不顾及蒋百里肩膀上扛着少将军衔。 白崇禧赶紧低声对蒋百里说道:“蒋副司令,此人名叫潘咸,乃是孙总理的得意门生,原为经世大学计算机研究所的副所长,学问是极好的,据说曾荣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一等奖,只是脾气傲了点。除了孙总理谁也不服。前不久被孙总理委派来我营指导工作,没到两天时间,全营上下被他骂了个遍。希望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蒋百里笑道:“有本事的人就该有脾气,何况人家还是天子门生呢?你们是不是敢怒不敢言?” 白崇禧吓得赶紧摆手道:“蒋副司令莫要说笑,其实潘博士人挺好的,只怪我们士兵太笨。听不懂他命令,所以他才大发雷霆。而且他对事不对人,我们被骂过都是受益匪浅,怎么可能心中会有怨气呢?” 杨杰从这一声厉吼倒是听出了对方是谁:“咸菜师兄,还认得小弟杨杰么?”原来杨杰之前也在经世大学附属中学读过几年书,后来才被遴选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从这一层上两人算得上是师兄弟关系。但两人最初并不认识。直到后来杨杰到孙元起身边担任卫队长,经常往来经世大学,少不得和潘咸等人会面,两人这才渐渐熟识。 潘咸推了推眼镜:“哦,杨师弟,听说你不是去德国留学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杰与潘咸一边握手一边答道:“小弟前些日子刚刚回来,便被先生差遣到了此处,帮忙处理演习事务。没成想却在这里遇到了师兄您,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来来来,我给师兄介绍一下,这位是演习司令部的司令刘伯承将军,曾在小弟和冯焕章师长之前担任先生的卫队长;这位是演习司令部的副司令蒋百里将军,也是国内鼎鼎有名的军事教育家;…… “师兄应该知道这次演习事关重大,先生也倍加关注。才委派您亲自南下指导。刚才火箭炮的演习效果我们都看见了,实话实说,非常震撼!但是火箭炮真要有效地运用到战场上,并且发挥最大的作用。首先必须要让我们指战员们清楚地了解该种装备具体结构、如何使用以及其优缺点。不知师兄能否为我们解惑?” 不知是杨杰所言确实在理,还是师兄弟之间盛情难却,尽管潘咸有些不大乐意,但还是耐心地向众人介绍了秋风式火箭炮的工作原理:“如诸位所见,这辆车上主要是专门为火箭炮系统设计的最新型电子计算机,内嵌有经过多次试验修正后的弹道函数,可以根据标高、经纬度、风速风向、目标远近等因素,在极端时间内计算出火箭炮发射所需的弹道参数,然后通知各辆发射车进行姿态调整。 “旁边这台测量车,上面安装有从世界各国采购的代表最新科技水准的各种测量仪器,包括微倾水准仪、光学经纬仪、风杯风速计以及风向标、温度计等,可以实时向电子计算机提供可能扰动弹道的各种数据。而这辆电力保障车,则利用德国科学家鲁道夫?狄赛尔新近发明的柴油发电机,为电子计算机以及部分测量设备提供电源。 “至于那三台发射车,主要是由兵器科学研究院、北平铁厂、通用汽车公司联合研制,具体情况潘某并不太清楚,不过其中的技术含量较这边三台辅助车辆也不遑多让!因为这些火箭炮都是多管联装、连续发射,发射时火箭炮对定向器的作用力以及火箭弹后喷的强大燃气流对火箭炮的作用力,都会使得火箭炮发射平台产生震动,从而引起续发火箭弹命中率下降。为了减少火箭弹的散布,必须严格控制火箭弹的发射顺序和时间间隔,这里面不仅需要繁复的力学计算,也需要无数次试验校准,其复杂程度可以想知!” “那这款装备的优缺点分别是什么?还去潘博士直言无隐!”刘明昭显然更关心这个问题。 潘咸挠了挠头:“要说优点,刚才实弹演习后大家应该都有目共睹,它具有发射速度快、火力猛烈、突袭性好等特点,比如咱们这三台试验用火箭炮,短短20秒内就能发生出120枚炮弹。如果台数更多的话,效果将更加明显。这不是普通火炮所能比拟的!另外这些发射机是安装在汽车上的,随时可以快速移动,转换战场,机动能力极强,能够及时捕捉战机,争取主动,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提高自身的生存能力。 “世界上所有事物,利弊都是相辅相成的,不可能存在只有优点没有缺点的东西,火箭炮也不例外。既然它有这么多优点,那它的缺点又在哪里呢?在我看来,首先就是发生出去的火箭弹散布较大,密集度差。换句话说,同样的射击诸元,但一组火箭弹发射出去,因为它受初始扰动、推动偏心、阵风等因素影响,弹着点却可能谬以千里。 “这个缺点便是片面追求发射速度快、火力猛烈而导致的。眼下用测量仪测量各种扰动参数、用计算机计算火箭炮弹道,都不过是亡羊补牢后的补救措施。正由于密集度不好,这就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火箭炮的战术运用,比如只能用于大面积射击,不宜精确打击单点目标;只能对敌方纵深进行射击,却不能对靠近我军阵线的目标进行射击,否则很容易伤到己军,等等等等。” 蒋百里有些不以为意:“潘博士所言确实有理,但火箭炮毕竟是利大于弊,尤其在阻止敌军登陆、遮断后继增援等方面,更是普通火炮难以媲及的。还有其他的缺点么?” 潘咸接着说道:“第二个明显的缺点就是容易暴露。如诸位刚才亲眼目睹,火箭炮发生时喷射出的燃气流吹得阵地尘土飞扬,而且火箭弹在飞行的整个主动段都在喷火,火焰长达数十米乃至上百米。如果有十几门或几十门火箭炮同事发生,阵地上会烟尘滚滚、火光冲天,很容易暴露位置。因此,火箭炮的阵地最好选择在比较隐蔽、进出方便的场所,以便于发射完成后迅速撤离战场,避开敌军的报复活力。——这也是火箭炮采用汽车作为载具的根本原因。 “第三个缺点是火箭弹的结构比普通炮弹构造复杂,制造成本相对较高,在勤务处理上比较复杂,作用可靠性、操作简便性都不如普通炮弹。尤其各种数据测量、发射弹道计算等工作,更是远非普通士兵所能胜任,必须要专门人员才能操作。如何培养合格的操作人员,这也算是制约火箭炮发展和运用的巨大瓶颈!” 杨杰笑道:“前两个缺点本来就不算什么缺点,何况设计之初就已经做了相应补救呢?至于第三个缺点,那是孙先生、兵工厂和军校学员需要操心的问题,也不关咱们什么事情。现在小弟只有一个问题请教师兄:如此威猛的武器,最快什么时候能够正式列装?哪怕是三五门、一二十门也行!” 第四九六章扶桑鬼蜮君知否 潘咸摇摇头:“具体情况如何,潘某并不是很清楚,恕难奉告。当然,火箭炮试验进展及生产情况属于国家重大机密,先生一再交代要严格保密,别说潘某不清楚,就算潘某有所耳闻,也不能告诉你们!” “小气,对待师弟还守口如瓶!待会儿我自己亲自问先生去!”杨杰虽然这么说,却很快换了个话题:“师兄忙么?要不等会儿咱们聚聚?这次参加演习的师兄弟可不少,既有张石侯(张辉瓒)、蒋雨岩(蒋作宾)等老大哥,也有新近从日本陆士毕业的小师弟,大家演习之余聚在一起以茶代酒,聊天打屁,真是神仙日子!” 潘咸有些心动,但旋即摇了摇头:“不行!刚刚发射一轮炮弹,测量数据马上就该出来了,我必须根据实测数据尽快对弹道函数进行修正,以确保系统随时可以投入实战,只怕没时间参加你们的聚会。抱歉!” 观看火箭炮发射花费了众人半天时间,刘明昭等驱车赶回司令部少不得又是一番忙碌,尤其在接到孙元起转来的密电后,众人更是变得面沉如水。杨杰提议道:“尽管之前咱们也考虑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并做了相应准备,但当这种猜测真正变成事实时,无论现在演习方案还是未来作战计划都必须迅速进行调整。依我看,还是召集营以上干部开个会吧,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 刘明昭拧着眉头道:“是要给各支参加演习部队吹吹风、施施压,省得他们以为咱们跋山涉水来到山东就是游山玩水顺带听听炮响!咱们来山东是打仗的,是准备流血牺牲的!” 蒋百里也感到沉重的压力:“正好最近青岛及周边地区的军事地形图传了过来,极为准确详尽。咱们这里靠着微山湖,就算是黄海;湖边的丘陵滩涂,就算是登陆场地;再临时搭建一些房屋,模拟青岛市区。咱们在随后的两个月里,要一切按照实战的最坏情况进行演习。咱们口号也改改,不能再叫‘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而要改成‘演习多流血,战场少流泪’!” 杨杰对此颇为赞成:“司令,咱们给各个营的演习伤亡指标是不是可以提高一点?” 一直以来孙元起对于部属都非常珍视,上至汤寿潜、孟昭常、王世珍这类的大佬,下至学校中的每位学生、部队中的普通一兵。如果一千块大洋和一位普通士兵的生命摆在孙元起面前,他毫无疑问会选择后者。正因为如此。每次大战孙元起都要求将装备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不要吝啬武器弹药,必须以钢铁风暴来替代血肉消耗。 所以孙系各支部队拥有当前最先进的武器装备和最完善的医疗保障,外面价比黄金的青霉素、黄花蒿素等特效药在部队医院中随处可见。战场上牺牲的士兵,除了一次性给予三百元抚恤金外,还要蠲免家中四口人十年的赋税;伤残的士兵在根据伤残情况给予一次性补助后。还可以选择到荣军农场养老,或返回故里享受家中两口人免除一至十年赋税的优惠。这也是很多农村子弟踊跃参军、悍不畏死的原因之一。 这次演习孙元起虽然没有特别说明,但司令部众人还是要求各个营严格控制伤亡指标,避免出现群死群伤的事故。现在杨杰要求提高指标,显然他也有些急眼了。 按照惯例,每天演习完成后,参加演习的部队团以上干部都要聚集到司令部相互点评、发掘问题、取长补短。但今天司令部突然扩大范围,召集营以上干部开会,众人心中都不免暗暗犯嘀咕:难道传说中的欧战已经揭开序幕?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际,刘明昭、蒋百里等人板着脸鱼贯而入,大家赶紧起身敬礼。刘明昭还礼坐定,环顾四周后肃声说道:“刚刚接到京城转来的加密电报,日本除了之前已经有所动作的海军第二舰队、独立第十八师团、步兵第二十九旅团外,在近日又动员了驻熊本的独立第六师团。另外日本内阁已经同意新编第十九、第二十两个师团。目前尚不清楚是派往朝鲜还是要来山东。” “第六师团?”下面不禁一片惊呼。 代号为“明”的日本陆军第六师团武器装备精良,兵员主要来自熊本、大分、宫崎、鹿儿岛等地的农民和矿工,因为这些地方比较贫穷落后,民间尚武之气浓厚,自古便是日本出精兵的地方。在这种环境熏陶之下,第六师团战斗作风也野蛮彪悍,自明治维新以来便以“黑色的皮肤。鲜红的血”名扬全日本,与驻仙台的第二师团并称为日本陆军中最强悍最有战斗力的两支劲旅。 第六师团更为国人所知的则是它的凶名赫赫。无论是甲午战争还是日俄战争,第六师团总是打先锋。在甲午战争中,第六师团在师团长黑木为桢率领下。在胶东半岛登陆后一举拿下了威海卫。而在日俄战争中,第六师团被配属在奥保巩的第2军,先后参加辽阳、沙河、黑沟台、奉天等著名战役。如果没有孙元起搅局,在未来的侵华战争中它们还将数次侵略中华国土、残害中华民众。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它们还是南京大屠杀期间参与暴行的日军主要部队之一! 刘明昭微微颔首:“看来诸位都看过下发的资料,对第六师团并不陌生!不错,我们在不远的将来——很有可能就是几个月后——便要面对这支号称日本陆军最强劲旅的第六师团。实话实说,这个熊本师团战斗力确实非常可观,它们不仅在国内的西南战争中大放异彩,而且在甲午中日、甲辰日俄等对外战争中都大有斩获,可不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不知在座各位能不能像它们一样内外通吃?” 张辉瓒不屑地说道:“第六师团以前能内外通吃,那是因为它们遇到的都是软柿子,真要遇到铁核桃,看看能不能把它们满口牙给崩下来?至于咱们能不能内外通吃,数月后的青岛之战自然会见分晓!” 蒋作宾也冷笑道:“想当初第六师团攻打威海卫时,第11旅团少将旅团长大寺安纯被清军炮舰当场击毙,是为近百年来首个被中国军人击毙的日本将领。怎么,第六师团觉得自己丢的脸还不够大,又准备把它们的中将师团长梅泽道治送来做贺礼?” 蒋百里道:“石侯、雨岩面对日军第六师团尚且如此智珠在握,足见我军志气高昂锐不可当,实在可喜可贺!不过梅泽道治中将虽然身患风湿不便于行,终日躺在椅子上处理军务,但却丝毫不容小觑。在当年日俄战争的沙河会战中,梅泽率领属于后备旅团的近卫师团第二旅团数次击退3倍以上的沙俄大军,苦守阵地两日不退,为击败俄军起到决定性作用。经此一役,梅泽一跃成为军中名将,被称作‘花一样的梅泽’。” 张辉瓒摩挲着下巴道:“难道张某以后要用‘摧花辣手’这个诨名?似乎不太雅致吧?” 蒋百里似乎看出众人眼中的不屑之意,当下不由得冷哼一声:“蒋某承认你们各师、旅的装备都很精良,士气也很饱满,确实是国内难得的精兵,但你们难道以为这样就能轻而易举打赢日本么?当初自诩为‘世界第九、亚洲第一’的北洋水师也曾这么想过,无视东邻小国穷民的威胁,结果呢?如果你们现在也这么想,估计距离重蹈北洋水师覆车也就不远了!” 听到蒋百里提到北洋水师,在座众人顿时都惕然而惊。 杨杰这时说道:“杨某资历不敢与在座诸位师兄弟、袍泽相比,但承蒙孙先生爱护,曾先后到号称‘亚洲陆军第一’的日本、以及号称‘世界陆军第一’的德国留学过一段时间,如今又在‘中国陆军第一’的西北军中实习,尽管没吃过猪肉,但着实看过不少猪跑。比较这三个‘第一’,杨某感觉要论武器装备,莫说东瀛没见过世面的小日本,便是根基深厚的德国也拍马莫及!但是,” 见杨杰稍稍停顿,众人同时心道:真正的戏肉要来了! 这就是中国语言的奥妙所在,哪怕前面说得花团锦簇天花乱坠、又或者千种不总万分不堪,都不过是铺垫,远远不及后面“但是”的转折。 杨度接着说道:“但是咱们西北军缺少一种血性,用信念、理想、战火、牺牲等等淬炼而成的血性。在这一点上咱们不仅不及德军、日军,甚至不及革命军和北洋军。举个例子,像《史记?越王句践世家》中提到吴越争霸时,越王勾践命令自己麾下的死士排成三行出阵挑战,走到吴军战阵前面的时候,这几百个死士同时举刀自刎,顿时把吴军上下吓得目瞪口呆手脚发软。越军乘机发动攻击,彻底击败了吴师。 “几百人不惧生死同时自杀,以此来恐吓敌军,这就是最简单、最原始的血性!而我们即将面对的日军,最不缺乏的就是这种血性。在日俄战争期间,他们曾以大队为单位,向全副武装的俄军连续发起肉弹冲锋,死伤上万人犹且苦战不退。如果咱们西北军遇到这种情况,会不会吓得目瞪口呆手脚发软,最后被人趁虚而入呢?我觉得很有可能!” 第四九七章错认容身是保身 在座都是营以上军官,多少参加过一点战斗、见过一些流血牺牲,并非雏儿。但他们对阵的大多是国内军队,武器装备、军队士气完全不能与西北各军相提并论,所谓优势顶多就是人数多点。在西北军先进武器碾压下,很快便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然而他们面对的如果是数万敢于赤身露体对敌军阵地发起血肉冲锋的日本军,是不是还能那么容易轻松取胜呢?众人不禁都在心中暗自思量这个问题。 是的,先进的武器装备并非决定战争胜负的唯一因素。如果真是武器装备决定一切的话,那世界各国还练兵打仗干什么?还不如全部改行去研究制造武器!国家之间遇到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纠纷,只需把各自最拿手的武器拿出来一比高下,然后决出胜负即可,岂不远比练兵打仗轻松? 张辉瓒道:“参谋长莫要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张某也在日本留学过一段时间,也见识过日本人的疯狂,它们确实算得上是东亚强兵,但也就仅此而已!日本人再怎么厉害、再怎么有血性,终究是人不是神,子弹打在身上照样留下窟窿、坦克碾过照样变成血泥,难不成他们有了血性便可以刀枪不入? “如同参谋长所言,血性并非天生的,而是后天经过信念、理想、胜利、战火、牺牲等等因素淬炼而成。我们西北各师旅从上到下并不缺乏信念、理想,更不缺乏胜利、战火。至于流血牺牲,我们不害怕。只是不追求。相信我们只要在孙先生的领导下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假以时日,血性将会不期而至。而日本人,只不过是我们前进中的一块磨刀石罢了!” 杨杰摇摇头:“石侯旅长的高见,杨某实在不敢苟同!在我看来,没有经过流血牺牲的血性,都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就好比没经过实弹射击的新枪,再怎么光亮逼人杀气腾腾。终究不足以凭恃,还不如一杆随身携带身经百战的汉阳造更靠谱。石侯旅长之所以能有今天这般底气,是因为麾下的第四十七混成旅先后经历太原起义、正定兵变、护校之役、口外之战等大小战役洗礼,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可是咱们其他各师旅有这么样的经历么?更何况以前取得胜利,不代表今后也能取得胜利;战胜过禁卫军、北洋军,不代表也能战胜日本军!” 张辉瓒顿时怒目圆瞪:“那就请参谋长拭目以待,看看我第四十七混成旅能否在青岛之战中大胜日本军。延续不败战绩!” 杨杰丝毫不为所动:“刚才刘司令通报过,日本目前已经动员独立第十八师团、独立第六师团、步兵第二十九旅团以及海军第二舰队等近十万人马。所以青岛之役需要我们各师旅通力协作才有可能获胜,否则就算石侯旅长麾下的第四十七混成旅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莫不成还能包打天下?” 张辉瓒拍案而起:“我第四十七混成旅虽然不能包打天下,但自信对付日军一个旅团还绰绰有余。杨某在此主动请缨,希望能对阵第六师团的第十一旅团或第三十六旅团。望司令部成全!” 杨杰这才抚掌赞道:“如果我们西北军各师旅都要有石侯旅长这般信心和魄力,区区十万日军何足道哉!”旋即话音一转:“为应对日军突然增军的形势,经司令部研究决定并上报孙总理同意,从即日起演习难度系度加倍,各营伤亡指标也相应提高。另外为激起各部血性。并熟悉实战地形,我们演习区域将定在微山湖畔的丘陵地带。由第四十七混成旅、湖北第一混成旅、山西第一混成旅扮演登陆日军,其余各部扮演中国守军,无论哪一方战败,各部主官都要向司令部作深刻检讨!” ———— 在北京,因为孙元起事前的特别吩咐,外交部与德国方面的秘密谈判可谓张弛有度,总体进度都在中方所掌控的范围内。德国方面迫切希望得到麒麟13式坦克、碧落12式远程轰炸机的资料,所以在谈判过程中一再做出巨大让步,甚至连参与谈判的沈翔云都觉得德国是用心至诚,下了血本,根本令人难以拒绝。即便如此,谈判还是一直拖到民国三年6月27日午后,双方才最终签署贸易协定。 根据协定,德国以潜艇技术资料和1.28吨黄金换取中国麒麟13式坦克和碧落12式远程轰炸机的设计图纸及相关实验数据,所有交易在7月底完成。在交易达成后,德国免费向中国归还租借的胶澳地区,交接手续在8月底之前完成。 参与谈判的德国公使哈豪森先生对于谈判骤然结束以及归还胶澳地区的时期很是疑惑,在签署协定时忍不住问道:“约翰逊先生,你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突然结束谈判签署协定?是不是贵国遇到了什么难题?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德意志帝国愿意出面帮忙调停!” 孙元起虽然心里很感激哈豪森的好意,但却绝不会告诉他明天奥匈帝国皇位继承人斐迪南大公夫妇会在波斯尼亚首府萨拉热窝被人枪击身亡,并进而演化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当下笑着说道:“之所以在今天结束谈判签署协定,一方面是经过近两个月的艰苦谈判,所有条文已经充分体现双方的合作意愿,现在签字属于水到渠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普朗克先生一家即将抵达中国进行学术访问,我想以此作为贺礼,表达中国民众对于德国人民、尤其是普朗克先生一家的热烈欢迎!” 哈豪森自然不太相信:“那为何我国政府想要提早向贵国归还胶澳地区,您却一直坚持拖延到所有交易完成后才进行交接呢?” 孙元起叹息道:“公使阁下您是不知道日本间谍在中国的渗透程度!根据相关情报表明,早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还处于清帝国光绪初年的时候,日本政府就利用各种方式不断向中国派遣谍报人员,包括学校教员、军队教官、政府顾问、观光者、商人、游学生、僧人等等,从教育、军事、政治、文化、商业、宗教等多个层面刺探中国情报,并不断收买官员、发展下线,搭架多重情报网络。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无法想象这个谍报网络有多强大,但可以想见的是,从中央各部到地方各府道州县都有他们的情报人员,中国对于日本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甚至我们内阁、你们公使馆,也保不准有日本间谍的身影!交接胶澳地区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瞒得过日本人的耳目?公使阁下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他们从此事顺藤摸瓜,发现我们两国私下里交易武器资料,结果会怎样?” 哈豪森眨了眨湖蓝色的眼睛:“他们会提出抗议?” 孙元起道:“日本对于山东垂涎欲滴,一直想在胶澳地区打开缺口,如果听到贵国突然把它归还中国,提出抗议几乎是肯定的。但日本的举动却不止如此,他们还会向盟友英国通风报信。公使阁下应该知道,眼下欧洲只是勉强保持一个脆弱的平衡,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发剧烈冲突。而贵国突然拥有坦克和新型轰炸机这两种破坏战略均势的武器,无疑最有可能打破这个平衡!因为它们一个可以从陆地上威胁法、俄两国,一个可以从空中威胁到法、俄乃至孤悬海外的英国。 “英国要想避免德国拥有这两种破坏战略均势的武器,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是利用强大的英国海军击沉携带资料返回德国的船只。如果不行,那就尽早开战,避免这两种武器投入生产并装备部队,让协约国军事上陷入被动。——当然也有可能通过胁迫威逼的方式,迫使我国交出同样的武器设计图纸,从而在欧洲达到另一种均衡。但无论英国采用哪种方法,都会给中德两国惹来无穷麻烦。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归还胶澳地区放在所有贸易完成之后呢?” 哈豪森思索片刻又问道:“可是如果日本真有能力从归还胶澳地区刺探到两国交易内幕,那我们即便在贸易完成后进行交接,同样也有可能被日本发现真相,从而给中德两国带来无穷麻烦呀!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孙元起挠挠头道:“不烦跟公使阁下实话实说,我国政府已经私下通过驻美公使夏偕复先生照会美国政府,中国将在今年8月份开始保持绝对中立,不参与任何国家联盟。希望由美国出面请求欧洲各国同意,将来无论何时因为何种理由,都不得在中国领土、租借地发生战争行为。眼下美国政府正就此问题与英、法、俄等国展开磋商,预计8月份应该能够达成协议。拖到那个时候,我们自然不用担心日本、英国来找麻烦!” “原来如此!”哈豪森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不过犹自有些不死心:“阁下真的不愿意加入同盟国,共同抵抗列强对新兴国家的压制和束缚?” 第四九八章渔阳鼙鼓动地来 作为知道一战结局的穿越众,孙元起对德国公使的拳拳盛意只能敬谢不敏。 签署完协定后,孙元起边开始焦躁不安地等待萨拉热窝方面传来的最新消息。为了掌握第一手情报,早在数月之前,孙元起便以中华广播公司记者的名义向波斯尼亚派遣出谍报人员,目的就是为探知6月28日即将发生的爆炸性事件。 除了期待以外,孙元起更多的是担心。因为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夫妇在萨拉热窝街头双双饮弹身亡,本来就是一连串巧合才酿成的恶果。据谍报人员获知的消息,很早以前塞尔维亚政府就知道“黑手社”的人想要行刺斐迪南大公,尽管塞尔维亚上下对奥匈帝国1908年占据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两地,阻碍南斯拉夫人民族统一抱有强烈仇视,但政府高层却强烈反对黑手社的这一行径,因为他们知道塞尔维亚根本难以承担这一事件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所以极力阻拦相关人员出境。但与“黑手社”有联系的边防军却对刺杀者大开方便之门,使得他们顺利越境进入了波斯尼亚。这是偶然之一。 塞尔维亚政府在发觉黑手社刺杀斐迪南计划后,曾专门通过本国驻奥匈帝国公使提醒奥匈政府注意,声称如果斐迪南大公前往波斯尼亚,很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但奥匈政府却对这一警告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任由斐迪南大公夫妇前往波斯尼亚作特别访问。这是偶然之二。 而根据另一时空的真实历史,斐迪南夫妇在城郊检阅军事演习之后。于上午10时许乘坐敞篷汽车傲然自得地进入萨拉热窝城。在走到市政厅之前,他们遭遇到了第一次刺杀。行刺者向斐迪南夫妇乘坐的汽车投掷了一枚炸弹,但却被车篷弹到地上,只炸伤几名随从。斐迪南大公对此却浑然不以为意,吩咐一切按原计划进行。这是偶然之三。 或许真是命中难逃此劫,斐迪南大公夫妇参加完在市政厅举行的欢迎仪式后,不知怎么想的,又驱车前往医院看望之前在刺杀中受伤的随从。偏偏司机在途中转错方向。正好撞见因为刚才刺杀失败而意兴怏怏的另一名行刺者,他当即拔出手枪准备射击。不远处警察此时也发现了他的这一举动,正准备上前阻止,却被另一名仓猝赶到的行刺者挥拳打倒在地。这是偶然之四。 结果枪声响起,皇储夫妇中弹身亡,第一次世界大战由此揭开帷幕。 自从穿越以来,孙元起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改变了多少历史大势。至少现在世界的物理发展和中国的政治格局已经被他这只蝴蝶窜改得面目全非,许多震铄古今的英雄豪杰也都被他逆天改命,比如一代枭雄袁世凯提前两年驾鹤西去,民国国父孙中山同志则是有家难回,两朝总统黎元洪如今在京城掰着指头度日如年,六不总理段祺瑞只能在陆军部里纸上谈兵。地图开疆常凯申同志已经改行驾船捞鱼……还有一位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昆仑同志,经孙元起私下打探,他在辛亥年间曾当过几天兵,后来投考警察学校、肥皂制造学校、法政学堂、商业学堂、公立高等商业学校,然后便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到乡下偏僻地方做了教书先生,也有人说他到上海凑钱准备出国勤工俭学。还有人说他北上京城立志求学成名,但具体情况如何,现在还不得而知。 中国政局已经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谁知道一翅膀呼扇过去,原本已经千方百计立志作死的斐迪南大公会不会幡然醒悟?比如不访问波斯尼亚、不踏入萨拉热窝城、不去看望受伤随从?如果斐迪南大公不死,欧战往后延期,那孙元起很多之前的筹划都会随之落空,国内外形势也将变得被动。 在6月28日这一天,孙元起推卸到所有事务和应酬,独自躲在房间中等待历史的最终变化。好在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本来就没有太多人上门叨扰,更很快孙元起如今已经高挂免战牌? 事实证明,孙元起眼下对于欧洲的影响仅仅局限于教科书和学术期刊中,根本无法影响到萨拉热窝这个除了学者、旅行家外很少有人知道名字的地方。于是历史上的一幕再次重演,几声清脆的枪响在中午时分的萨拉热窝街头响起,随后一封电报发向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两匹马高价卖出! 就像塞尔维亚急切想要夺回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完成民族统一大业,组建大塞尔维亚国家一样,其实奥匈帝国激进派人士对于塞尔维亚也是觊觎已久,早就想吞并塞尔维亚,从根本上遏制威胁其生存的民族运动,达到称霸巴尔干地区的目的,进而恢复其日益衰落的大国地位。在皇储遇刺之后,奥匈帝国上下无不大感愤怒,军国主义者在愤怒之余,心中则是暗暗窃喜解决塞尔维亚问题良机的到来,大肆叫嚷“拔出宝剑,对准塞尔维亚”。 然而奥匈帝国年老体衰、行将就木的老皇帝约瑟夫一世——他此时已经84岁高龄,去年冬天患病,至今尚未痊愈,很多人担心他随时有生命危险。这也是塞尔维亚黑手社敢于行刺皇储斐迪南大公的第一个根本原因——最初却反对述诸武力,因为作为帝国数十年的掌权者,他深知国家虽然看上去拥有广阔的领土(欧洲第二)、庞大的人口(5200万,欧洲第三)和不俗的工业实力(特别是军事工业),仿佛是欧洲乃至世界列强之一,其实骨子里就像远东的清帝国和中东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一样,早被蛀虫掏空了身子。变得虚弱不堪,根本经不起任何大风大浪(这是塞尔维亚黑手社敢于行刺皇储斐迪南大公的第二个根本原因)。另外。塞尔维亚背后还有一个日益强大的俄罗斯帝国,两国不仅同属斯拉夫民族,而且还是盟国关系,显然不可能任由奥匈帝国欺凌塞尔维亚(这是塞尔维亚黑手社敢于行刺皇储斐迪南大公的第三个根本原因)。说实话,奥匈帝国虐虐塞尔维亚还勉强可以,但对付俄罗斯却没有半点胜算,所以约瑟夫一世打算忍下这个丧子之痛。 如果事情真的照这么发展下去,或许欧洲局势还能勉强维持一段时间。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在奥匈帝国激进派的请求下,德国插手了! 德国渴求战争,尤其是在1914年的时候。因为此时协约国中动作不断,先是英、俄两国开始进行海军谈判,然后是俄法两国开始新的扩军计划,各国实力都在不断积蓄力量;而自己这边,貌似强大的奥匈帝国却日趋衰落。随着时间向后推移。两大军事联盟实力差距将越来越大。所以在今年6月初的时候,德国参谋总长小毛奇公然表示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对于我们来说,战争越快越好。” 在无线电报已经非常发达的欧洲,德意志皇帝威廉二世在斐迪南大公遇刺的当天下午就接到了情报。他兴奋异常,当即停止了游览活动,在情报上批示道:“现今是千载一时的机会!”在随后接见前来寻求支持的奥匈帝国秘使时。威廉二世更是以德意志帝国的全部军事力量作为保证,给奥匈帝国开出一张随意使用的空头支票。 有了德国的背书,奥匈帝国马上硬气起来。此时各国外交官、头面人物以及宣传和平反战的民间友好人士都到处奔走,积极寻求和平解决的办法,表面上看和平的希望依然存在。然而由于德国威廉二世私底下拍着胸膛表示鼎力支持,战争爆发其实已经成为定局。 历史带着强大的惯性在欧洲横冲直撞之际。孙元起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立即开始着手战前准备工作。在山东的各师旅固然秣马厉兵枕戈待旦,从东北的北洋军到中部各省新招募的部队、再到云南蔡锷的滇军也全都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这种肃杀的气氛很快就弥漫到全国各个角落,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市面上粮食价格陡然上涨了三成! 就在孙元起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日本驻华临时代理公使、公使馆一等书记官小幡酉吉突然登门拜访。孙元起知道他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见面之后也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小幡公使此次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小幡酉吉不答反问:“近来风闻贵国私下里通过驻美公使夏偕复先生照会美国政府,声称贵国将从本年8月份开始保持绝对中立,不参与任何国家联盟。并请求由美国出面希望征得欧洲各国同意,将来无论何时因为何种理由,都不得在中国领土、租借地发生战争行为。不知消息是否属实?” 孙元起光棍地承认道:“确有此事。怎么,贵国有不同意见?” 小幡酉吉马上声色转厉,严词诘责道:“中国在战争中持何种态度,乃是关乎远东局势的重大事件,理应与我日本国政府先行商议,共同决定,以不破坏远东稳定、损害各国利益为要。中国为何径自向美国提出?而且事前不与日本互通声息,事后又不向日本通报情况,请问中国究竟意欲何为?” “什么?中国在战争中持何种态度,应该与日本国政府先行商议、共同决定?外交上大小事务,要事前与日本互通声息、事后向日本通报情况?”孙元起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甚至怀疑是出现误听,或者小幡酉吉宿醉未醒,此刻在胡言乱语。 小幡酉吉却一脸严肃:“哈伊,正当如此!” 孙元起被气得差点笑起来,要不是顾忌外交礼节真想上前糊小幡酉吉一脸:“中国在战争中持何种态度、在外交事务中持何种观点,乃是中国内政,何须贵国越俎代庖?” 第四九九章不成消遣只成悲 小幡酉吉竟然大摇其头:“阁下所言差矣!贵国在战争中持何种态度、在外交事务中持何种观点固然属于内政,但其后果却不仅关乎中国局势发展,也会影响远东的和平稳定。远东并非是中国人的远东,乃是所有远东人的远东,日本作为远东负责任的大国,理应对此持关切态度。何况中日乃是一衣带水的睦邻友邦,本来就应互相提携,在此等大事上难道不该互通消息?” 孙元起冷冷地说道:“诚然远东并非是中国人的远东,但中国却是中国人的中国,而非远东人的中国。阁下未免管得太宽了吧?如果贵国真如阁下所言是远东负责任的大国,就应当与中、美两国一起,共同劝告欧洲各国无论欧洲发生何等事务,都不要殃及远东,以此缩小战祸,维护远东的和平稳定。而不是在此横加指责中国所持的外交立场!” 小幡酉吉板着脸道:“大日本帝国与英国乃是互助同盟,根据之前签署的《日英同盟条约》,如果一方与其他军事同盟开战,另一国应当协同作战。日本政府素来恪守诚信,既然已经签署了条约,就会不惜一切代价遵守,岂能言而无信背信弃义?” 日本政府素来恪守诚信?孙元起忍不住笑了,他真想问问在甲午中日战争中不宣而战,在朝鲜丰岛海面偷袭清军运兵船“济远”、“广乙”的是谁?在甲辰日俄战争中不宣而战,偷袭俄军驻旅顺太平洋分舰队的又是谁?在不远的未来。它们的劣迹还将更加昭著,比如九一八事变、卢沟桥事变、偷袭珍珠港等等。而小幡酉吉居然自诩日本政府素来恪守诚信。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孙元起这么一笑,小幡酉吉不知心虚还是害臊,顿时恼羞成怒,厉声呵斥道:“阁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嘲笑大日本帝国的诚信么?” 孙元起淡淡地说道:“看看,连公使阁下在这一问题上都不太自信,如何能让别人心悦诚服?” 小幡酉吉满脸涨得通红,吭哧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孙元起又道:“贵国不愿坚守中立,一心想要搀和到欧洲各国的纠纷之中。反而指责中国影响远东的和平稳定,算不算是恶人先告状?” 小幡酉吉拍案大怒道:“八嘎!不准阁下诋毁我大日本帝国!说到破坏远东和平稳定,难道不是贵国首先做出违碍的举动么?前几日奉天第二十八师随营学堂突然辞退渡濑二郎等数位日本教习,并勒令限期归国,不得逗留,此举难道不是有意排日,破坏远东和平稳定?” 辞退军中日本教习的事情。此前王士珍、曹锟等人曾专门向孙元起汇报过。原来在庚子国变之后,袁世凯为了效法日本陆军,曾在北洋军中大肆聘请日军教习,数量达上百人之多,其中不乏日本间谍。现在既然准备和日军开战,自然不能把这些祸害留在军中。以免泄露军情,所以便本着“有杀错,没放过”的原则,从奉天第二十八师开始逐步清退所有军中日本教习。 孙元起冷哼一声:“辞退几名日本教习就算有意排日?难道中国聘请日本教习之后就不能辞退?公使阁下这是小题大做,还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小幡酉吉接着说道:“远不止如此!在贵国高等小学中有一本教材名叫《论说文范》。乃是浙江人邵伯棠所编著,文中用种种诡激文字丑化我大日本帝国。破坏中日关系,鼓吹排日思想,却被选作全国高等小学国文读本,教育贵国儿童。其中司马昭之心,难道不是路人皆知?” 孙元起道:“我国各级各类学校所使用的教科书,都是经过教育部专门审定的,没有经过审定的教科书不能使用,顶多只能作为课外读物。公使阁下所说的《论说文范》想来应该不是经过教育部审定的教材吧?既然不是教材,顶多就是私人所想发为文字,根本不足以代表全国舆论,阁下所谓‘破坏中日关系,鼓吹排日思想’,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何况民国以来民众享有出版自由之权,这本《论说文范》只要不触犯国家法律法规,公开出版流行便无可厚非。如果稍有丑化贵国的文字便是破坏远东和平稳定的话,那贵国报纸上天天有宣扬瓜分中国、称霸东亚的言论,又该追究谁的责任?” 小幡酉吉怒目圆瞪:“阁下休要狡辩!如果贵国不是有意排日,为何现在山东军事演习把假想敌设定为我大日本帝国?” 孙元起愈发冷静:“既然是军事演习,那就总得有个假想敌,这也是国际上通行的惯例。难不成要自己和自己打?那演习的意义何在?至于把假想敌设定为日本,那是因为贵国军队在二十年前曾入侵过山东,如今在山东演习,自然以贵军为假想敌。而且贵国军队战斗力强大,曾先后击败过清军、俄军等,被视为远东第一强兵,演习拿你们作为参照标杆也在情理之中。” 小幡酉吉怒不可遏:“阁下莫要徒逞口舌之能,大日本帝国的耐心可是有限的。若是因为阁下的原因使得两国交恶,乃至发生军事冲突,所造成的一切后果都由贵国自负!鄙人言尽于此,希望阁下好自为之!”说罢便拂袖而去。 孙元起忍不住摸摸鼻子:上次是伊集院彦吉,这次是小幡酉吉,没想到自己居然连续两次被小日本的公使威胁,难道自己真的命中与日本犯冲? 在中日两国表面上斗嘴皮、私底下准备动拳头的时候,欧洲局势已经日渐糜烂。尤其是奥匈帝国在得到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的轻率支持,素来怯懦的老皇帝约瑟夫一世也勇敢起来,用颤抖的笔触在政府呈递来的文件上写下两个字:“Dannja!”意思是,那就打吧! 1914年7月23日,奥匈帝国政府向塞尔维亚政府发出最后通牒,内容包括:查封任何可能引起对奥匈皇室憎恨和藐视的刊物;马上取缔民族自卫组织,并取缔其他进行反奥宣传的组织;即刻删除任何会或可能会煽动反奥宣传的教学内容;革除军部或政府中进行反奥宣传的官员,而这些官员的名单由奥匈帝国政府提供;与奥匈帝国政府有关部门合作,在塞尔维亚境内镇压企图颠覆奥匈帝国领土完整的活动;在奥匈帝国政府有关部门协助指引下,对参与6月28日刺杀奥匈皇储事件而现在塞尔维亚境内的人士采取法律行动进行惩处……条款洋洋洒洒共有十条之多,奥匈帝国要求塞尔维亚政府必须在两天之后的7月25日(星期六)晚上六点以前作出答复。 塞尔维亚政府立即召开会议,并在最终期限前做出答复:除了对与奥匈帝国政府有关部门合作的条款表示微弱的保留意见外,对其余条款表示全部接受。同时表示,如果奥匈帝国不满意这个答复,塞尔维亚政府和以往一样,愿意接受和平协议的办法,把这个问题提交海牙国际法庭,或者参与草拟1909年塞尔维亚声明的各国,来做裁决。 然而奥匈帝国之所以提出如此苛刻的最后通牒,不是希望塞尔维亚政府全部接受,而是希望他能严词拒绝,然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动对塞尔维亚的进攻。所以在塞尔维亚递交答复之后,奥匈帝国不是把问题提交海牙国际法庭或其他大国仲裁,而是迅速断绝了两国之间的外交关系。 欧洲各国最初都担心奥匈帝国会在断绝两国外交关系后马上对塞尔维亚宣战,或者是爆发军事冲突。可是奥匈帝国慢了一拍,先让大家长出一口气,以为和平谈判还有机会,结果它在三天之后的7月28日突然向塞尔维亚宣战,第二天炮弹就落到了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 至此,一切都已经没有回旋余地,欧洲这场冲突也再不可能通过调停解决。 7月30日,俄国开始总动员,出兵援助塞尔维亚。 8月1日,德国向俄国宣战,并向法国提出最后通牒,要求其在德俄发生战争时保持中立;法国严词拒绝,并进入总动员。 8月3日,德国向法国宣战。 8月4日,德国通知比利时,为了“安全”目的,德军将开进这个立国时已宣布保持永久中立的小国;同一天,英国考虑到比利时对自己国土安全的重要性,并为了确保比利时的中立和维护1839年签署的《伦敦条约》,于是向德国宣战。 8月6日,奥匈缓慢地向俄国宣战。 8月12日,英国向奥匈宣战。 就这样,二十世纪第一场大灾难正式在欧洲降临。如同英国外交大臣格雷所言:“全欧洲的灯就要熄灭了!在我们有生之年,将再也看不到它们重放光明!”——因为在一战过后,盛极一时的欧洲将雄风不再,世界的明灯将在北美亮起,或许还有远东。 第五零零章汉主秋畋正掩围(上) 就在欧洲陷入癫狂之际,日本也像嗑了药一样躁动起来。英国尚未卷入战端,日本外务省就公开表示:日本政府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如果英国参战的话,日本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切实履行《英日同盟条约》的义务。 如日本所愿,英国很快对德国宣战,但他们对于日本提出的援助要求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一来担心日本在远东借题发挥浑水摸鱼,二是则是欧洲距离远东实在太远,日本根本鞭长莫及,更何况日本的鞭本来就不长呢?不过碍于两国的同盟关系,随后几天英国还是通过驻日大使照会了日本政府,希望欧战如果波及到远东,致使英国在远东的租借地香港、威海卫等遭受同盟国军队袭击的话,日本政府能够根据《英日同盟条约》提供适当的援助。 显然英国对于像疯狗一样逮谁咬谁的日本心存戒备,只允许它在英国远东殖民地受到同盟国军队侵犯时才能提供援助,但日本上下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一点,得知消息无不欣喜若狂,因为这个理由正是日本所迫切需要的! 当晚内阁便紧急召开会议,商议参战及对中国动武事宜。内阁总理大臣大隈重信耷拉着嘴角,威严地扫视各位阁员后才缓缓地说道:“各位都应该知道,就在今天早些时候,英国政府通过驻日公使格林君向我大日本帝国正式提出援助要求。眼下欧洲局势扰攘,大战一触即发。对欧洲乃至全世界的政治格局都有极大影响,远东也不可能在这场浩劫之中独善其身。然而我大日本帝国要不要介入、应如何介入、又介入多深。以及对英国的要求该如何回应,还请诸君各抒己见!” 话说大隈重信不仅先后担任过第一次伊藤博文内阁、黑田清隆内阁、第二次松方正义内阁的成员,并且两次组阁,此外他还创建了日本最著名的私立大学——早稻田大学。正因为如此,很多人都把他与创建经世大学又同样官至内阁总理的孙元起相提并论。甚至还曾有人专门撰文比较孙元起、大隈重信以及法国的潘勒韦(著名数学家,现在数学中还有许多以他命名的名词,诸如Painleve超越函数、Painleve方程、Painleve性质、Painleve分析等等。他在前不久的白里安内阁中曾担任教育部长和发明部长,如果历史轨迹不发生偏移的话。未来他还将两次出任法国总理)、美国的现任总统威尔逊(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拥有哲学博士头衔的美国总统,曾任普林斯顿大学校长),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学者从政具有一二三四的优势以及ABCD的必要性,以后将成为常态云云。至于有没有人相信,那就不得而知了。 海军大臣八代六郎马上接过话头:“现在局势如此,海陆军都已经完成动员,要不要介入还是问题么?此次欧战爆发乃是国家发展的良机、大正新时代的天佑。我大日本帝国必须以举国一致的团结,乘势而上拓展国运,享此天佑。难不成还有人胆敢违逆皇军布武天下的大势?至于如何介入、又介入多深,这才是我们今天会议需要探讨的问题!” 陆军大臣冈市之助也道:“八代将军说得对,要不要介入已经不是问题,如何介入以及如何回应英国的要求则是外务省需要考虑的问题。唯有介入多深才是我等军人最为关心的。据我驻华代公使小幡酉吉君前不久传回来的情报,现在支那全国排日氛围极其浓厚、支那内阁对日态度极其嚣张,甚至有人叫嚣夺回南满、朝鲜、台湾、琉球。支那上下如此狂暴愚昧,皇军难道不应该趁此机会加以惩膺?” 外务大臣加藤高明慢刚才吞吞地说道:“刚才八代君、冈君都提到我国在欧战中应该介入多深的问题,其实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仔细阅读英国政府发来的请求。从这个文件的措辞中可以看出,英国对于我大日本帝国是既有期盼又有顾虑。期盼的是能借助我国在远东强大的军事实力,消灭其对手德国在华的武装力量,维护远东的和平稳定;而顾虑的则是担心我国乘机扩大在支那实力,影响到英国在远东的利益。所以他们在文件中一再限定我国动武的条件。” 八代六郎勃然大怒道:“鬼夷最是可恶,既想利用我国铲除德国,又不想给我国半点利益,把我大日本帝国视作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从么?迟早有一天,我们会让那些鬼夷知道轻视我大日本帝国的后果是何等严重!” 大隈重信看了八代六郎一眼,然后对加藤高明说道:“加藤君,你可以明确答复英国政府,大日本帝国不会侵犯英国在远东的势力范围,也不会损害英国在远东的任何利益,必要时甚至可以保证日本政府不会攻击德国占领区以外的地区。但我们也要英国人做出保证,那就是只要日本政府没有违反以上条件,英国政府就不能对日本在支那的军事行动加以任何干涉。” 加藤高明微微鞠躬示意自己明白,随即又接着说道:“还有一个情报值得引起关注,那就是近期胶澳地区德军正在不断收缩防线,一些士兵已经收拾行囊,海军舰艇也在加水加煤,我们有理由怀疑德国已经同支那私下达成归还胶州湾的协议,而且这个协议真在被紧锣密鼓地执行!” 众人顿时坐直身子,八代六郎迫不及待地问道:“什么,德国打算归还胶州湾并撤出远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加藤高明苦笑道:“大约一个月前德军防线开始收缩,海军舰只也有远航的迹象。当时我军正好开始动员第六师团,加上国会批准组建第十九、第二十两个师团。我们谍报人员还以为德军是在调整部署,应对我军的变动。直到几天前,青岛德军官兵开始收拾行囊、出售家具等物,我们才从中发现异常,并作出中德两国达成秘密协议的猜测。不过目前还没有得到支那方面的情报佐证。 “近一两年来支那保密意识明显增强,很多以前可以轻而易举获知的消息,现在都要花费不少周折。就比如此次中德双方举行秘密会谈之事,此前就没有半点风声。再比如此次支那西北军在苏皖鲁豫交界地区演习。据说试验了一种威力极大的武器,但我们千方百计查访,至今依然没有半点头绪。” 大隈重信手指轻叩桌面,思虑片刻后沉声吩咐道:“此事关系重大,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加藤君,等会儿会议结束后你便电告驻华代公使小幡酉吉君,让他明天一早就去拜访支那总理孙元起。用最严厉的口吻警告他,支那政府在没有就此事向英国、日本提出通报咨询之前,如果私自与德国达成收回胶州湾协议,将被视同秘密加入同盟国。日后所带来的巨大危险和造成的严重后果,都由支那政府一力承当! “另外加藤君明早还要尽快召见英国公使格林君,向他通报相关情况。就说德国近期在青岛不断收缩防线,海军舰艇也在加水加煤,所有士兵都已做好出征准备,他们的目标很有可能是威海卫或香港;而且根据情报,支那政府私下里向德军提供大量援助。怂恿德军攻击英国在远东的租借地。日本政府鉴于战乱已经波及东亚,日英同盟濒临重大威胁。根据两国签署的同盟条约,日本请求对德国和支那宣战!” 加藤高明深鞠一躬:“哈伊!” 大藏大臣若槻礼次郎却有些迟疑:“总理阁下,您是真打算对支那宣战?还准备以此威胁支那,让他们不敢与德国媾和?”大藏省是日本主管财政、金融、税收的中央财政机关,类似于中国现在的财政部加中国人民银行再加国家税务总局,而大藏大臣自然就是大财政部长了。 大隈重信还没顾上回答,坐在若槻礼次郎边上的农商大臣大浦兼武先跳了出来:“若槻君,你这是什么意思?都这关节眼上了,难道还打算宣扬您那套削减军队、缩减财政、安稳度日的绥靖言论?” 若槻礼次郎摇摇头道:“不!在动员第六、第十八师团,组建第十九、二十师团后,政府已经入不敷出,再加上各种外债和利息,国家财政破产指日可待。与其现在削减军队、缩减财政,倒不如放手一搏。只是在下想知道与支那之间战争可能持续多久,也好评估战争对于我国财政的影响与利弊。” 由此可见大隈重信内阁都是支持对华侵略的好战分子,他们争论的主要分歧不在于是否侵华,而在于侵华的最恰当时机是什么什么时候。 冈市之助、八代六郎等人的脸色这才稍稍转霁:“战争究竟要持续多久,这不取决咱们的态度,而是要看支那政府是否愿意配合。如果他们识相的话,那么宣战就只是威胁而已;若是支那不识相的话,那咱们只好把他打到认输为止。不过就凭支那现在的武力以及明治二十七年(1894)、明治三十三年(1900)两次日清战争的经验来看,即便爆发战争,时间也应该不超过三个月!” 若槻礼次郎长松了一口气道:“不超过三个月就好。按照上年的统计数据,支那是我大日本帝国最重要的贸易伙伴之一,日中两国贸易总额超过3亿两白银,其中日本对华出口商品主要是棉纱、棉布、钢材等,商品价值超过1.5亿两,约占日本全部输出额的一成半到两成;而支那对日出口商品除了矿石、煤炭等重要原材料外,还包括药品、速食品、发动机、军火等物。 “可以这么说,日本对华出口的货物绝大多数都可以被替代,而支那对日出口的商品大部分却是必需品。如果日中开战的话,中国工业不仅不会退步,反而会因为日本商品的退出而得以蓬勃发展;但日本工业恰恰相反,它们会因为缺少原材料而被迫缩减产量,乃至停产。所以与支那开战最好不超过三个月,否则国内经济将因此崩溃。总理阁下、冈君、八代君,还有在座诸位,拜托了!” 说完,若槻礼次郎对着全体阁员深鞠一躬。 第五零零章汉主秋畋正掩围(中) 就这样,日本驻华代公使小幡酉吉再次登门拜访孙元起有了内阁撑腰的小幡酉吉明显更加趾高气扬,见面之后便直接质问道:“总理阁下,有传言称贵国已经私下里同德国签署协约,收回了胶澳地区。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孙元起瞅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不属实怎样?属实又怎样?” 小幡酉吉冷冷地道:“如果传言不属实的话,那么希望贵国政府能够立即停止与德国方面的一切接触,我大日本帝国政府已于今天早些时候向德国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德国立即撤退在日本及中国海上的一切军舰,不能撤退者立即解除武装,并将全部胶州湾租借地于9月1日前无条件交付给我国管理,以备将来条件合适时交还贵国。 “若是传言属实,哼哼,贵国没有在事前向英国、日本进行咨询,事后又没有及时通报,便私自与德国签订收回胶州湾协议,如此行径将会被视为秘密加入同盟国。日后所带来的所有巨大风险及造成的严重后果,都由贵国政府一力承当!” 孙元起面沉如水:“怎么,收回本国的租借地还要向贵国和英国通报?如果孙某没记错的话,我们中华民国应该是独立自主的国家吧?应该和贵国以及英国没有半点隶属关系吧?凭什么我们处理本国内政还要向你们报备?你们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吧! “事已至此,孙某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一、早在今年6月份的时候中德两国已经签署无偿归还胶州湾租借地协议。目前协议已经生效;二、中国从来没有加入过同盟国阵营,也没有这个打算;三、中国从本年8月份起已经保持绝对中立。以后也不会参与任何国家联盟;四、中国政府有信心也有能力保卫领土完整、主权不受侵犯。公使阁下不妨把我这些意见如实带给贵国政府,希望你们能充分尊重中国处理内政的权力,不要到处指手画脚!” 小幡酉吉像被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顿时跳了起来:“什么!你们已经私自和德国签署了归还胶州湾的协议?你知道这会给贵国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么?” 孙元起波澜不惊地答道:“孙某倒是很想知道公使阁下所说的巨大风险、严重后果究竟有哪些!” 小幡酉吉气得浑身哆嗦,抖抖索索地指着孙元起道:“阁下如此恣肆妄为意气用事,难道就不怕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严重灾难么?” 孙元起靠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答道:“难道我不恣肆妄为,对贵国言听计从。贵国就停止出兵中国,并把胶澳地区双手奉还给中国么?” 小幡酉吉梗着脖子说道:“在下刚才说过,只要贵国能够立即停止与德国方面的一切接触,包括中断执行归还协议,我们大日本帝国会要求德国将全部胶州湾租借地于9月1日前无条件交付给我国管理,然后在将来条件合适的时候交还给贵国。阁下难道还有什么疑问?” 孙元起竖起两根手指:“孙某有两个疑问,想向小幡公使请教:第一、公使阁下所谓的‘将来条件合适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是三五年之后,还是三五十年,抑或三五百年?第二、既然贵国最终也会把胶澳地区归还中国,那和现在德国立即归还有何区别?何必非要多此一举,从贵国手中倒腾一圈呢?” 小幡酉吉脸色马上由红转紫、紫中发青,却对孙元起提出的问题避而不答:“阁下是著名科学家、教育家。但绝不是合格的政治家。在下奉劝总理阁下最好就此问题召开内阁会议仔细商讨,集思广益,莫要因为一时口舌之快而贻误国家和民族!” 话不投机半句多,小幡酉吉再次被气得甩袖而去。 虽然小幡酉吉前来威逼利诱、最后通牒还有好言相劝,无非就是想逼孙元起打起白旗。向日本拱手献上胶澳地区,不过他有些话却没有说错。比如说孙元起算得上是这个时代著名的科学家、教育家,但绝不是合格的政治家;还有让孙元起就此问题召开内阁会议仔细商讨,集思广益。 尽管在这个问题上,孙元起已经打定主意要乾纲独断一回,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但这并不意味着孙元起在新中国党总部拍拍脑袋就能决定,因为真要与日本大战一场的话,至少需要内阁举手通过,还得报临时大总统签署批准。虽说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孙元起、新中国党以及中华广播、《政经日报》等媒体都在明里暗里地吹风,山东的大规模演习、东北的调兵遣将也能让大家从中窥出一丝端倪,可是该走的程序必须要走,否则府院国会岂不是变成了孙元起的一言堂? 后世开明专制的核心是什么?是民主集中制!光民主不集中,那叫菜市场;光集中不民众,那叫一言堂。而民主集中制则是民主基础上的集中与集中指导下的民主相结合,散则集思广益,聚则乾纲独断,聚散之间,灵活多变,运用之妙,在乎一心。当然,在实际操作中很多时候都是让你放开说,但你说了我不一定听。 现在情况也是这样。北洋系和黎元洪怀里还揣着小九九,在与日本开战这种问题上有着各自不同的想法。在孙元起看来,有不同意见应该允许说出来,但说出来的不一定非要采纳,一旦议定出结果,无论是谁都必须把思想统一到结果上来,理解的要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要在执行中加深理解,绝不能在背地里下黑手、使绊子。 正因为如此,孙元起决定迅速召集在京内阁议员举行紧急国务会议,商议对日作战问题。 从孙元起从太原回到京城这几个月以来,因为没有了国会的扰攘和大总统府的羁绊,整个国家的政局突然间平静下来,成为辛亥革命以来少有的安稳日子,内阁会议也恢复了两天一次的正常频率。此时突然召开紧急会议,让大家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作为陆军部长,段祺瑞如今虽然只能根据各地驻军的呈报以及内阁的命令做些承上启下的工作,可是日常接触的军事情报毕竟更多些,稍加留意就能猜到中日之间大战在即。如今骤然听闻孙元起紧急召开内阁会议,马上就意识到会议的大致内容。 段祺瑞走进会议室后,下意识地打量了一圈,心中也暗自进行分析:新中国党一系,内阁总理孙元起、内务总长杨永泰正、财政总长汤寿潜、工商总长孟昭常等四人应该会出席这次会议,但海军总长蒋志清近来一直在海州湾附近海域演习,估计仓促之间是赶不回来了;北洋一系,自己不用说,外交总长陆徵祥、农林总长陈振先都在京中,应该不会错过这次会议。只是自从大总统过世之后,无论陆徵祥还是陈振先都有些离心离德,对自己若即若离不冷不热,反倒和孙元起贴得更近。如今果然是新社会,夫妇之道已经不再讲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而是变成了“择木而栖,夫死再嫁”! 至于国民党一系,更是衰败得不成样子。在年初的京城乱局中,国民党被唐天喜错传圣旨解散,党员们星散流离,至今没有重组的消息;而流亡海外的国民党人,则被孙文改组成了中华革命党,似乎想要和宋教仁改组的国民党彻底划清界限。原本内阁里还有两位国民党籍阁员,可是司法总长王宠惠在平定南方国民党叛乱之时便亡命海外,至今有家难回;而教育总长蔡元培和孙元起好得几乎要穿一条裤子,如果不刻意提及的话,几乎没有人会主意到他还是国民党籍! 相比之下,共和党显得更加悲催。原本煊赫一时的国会第三大党,现在已经无人能够记起。党首黎元洪先是被关在瀛台数了一两年星星,好不容易熬到出头的机会,又被请到大总统府里去做泥塑菩萨、当橡皮图章,其实就等于是变相软禁。而唯一的阁员交通总长程德全如今是唯孙元起马首是瞻,恨不得马上就加入新中国党。估计现在就算黎元洪派八抬大轿上门去请他,他都不敢轻易露面相见! 想到此处,段祺瑞不禁摇了摇头:眼下无论在国会还是在内阁,新中国党都是一家独大,其他党派就算全部联合起来也无法与之抗衡,要是孙元起有大帅那般野心的话,根本就没有能力出来制约!这还能谈上什么民主、共和? 段祺瑞长叹还没叹完,就听到孙元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芝泉总长在想什么呢?我老远就看见你坐在这儿摇头叹气,莫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还是在埋怨孙某姗姗来迟,让在座诸位久等?” 第五零零章汉主秋畋正掩围(下) 段祺瑞闻声赶紧站了起来:“百熙总理,你来了!段某也是刚刚才到,只是突然想起近来欧洲战事如火如荼,日本陆海军也动作频频,叫嚣着要巩固英日同盟、维持远东稳定。咱们中国就算想保持中立,恐怕也难以置身事外!所以这才摇头叹息,倒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孙元起点了点头:“今天咱们要讨论的问题就是如何应对日本方面的挑战!” 招呼众人入座后,孙元起才接着说道:“近来百废待兴,大家都是焚膏继晷日理万机,根本没有时间抽身旁顾。孙某之所以不顾诸位繁忙,突然间召集大家举行紧急内阁会议,是因为今天一大早日本驻华代公使小幡酉吉就找上门来,要求我国政府立即停止与德国方面的一切接触,任由日本与德国为了争夺胶澳地区在山东地界厮杀。 “或许有人会说,他们想要打就打吧,反正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就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咱们乐得清静,只要稳坐钓鱼台笑看两虎相争便可,没准还能做一回捡便宜的渔翁呢!确实这种事和十年前的日俄战争很像,那时候的陆上战场是在咱们东北,清政府却宣布中立,甚至专门为这场战争划出一块交战区域。可是咱们在那场战争中捞到半点便宜了么? “咱们不仅半点便宜没捞到,反而付出惨重的代价,房屋被炸毁,耕牛被劫走。粮食被抢光,几十万人流离失所。被交战双方杀害的中国民众不计其数。当地民众蒙受巨大灾难,生命财产遭受空前浩劫,如果现在山东任由他们胡作非为的话,只怕造成的后果比十年前更加惨烈!” 汤寿潜附和道:“山东乃是孔孟圣贤故里、齐鲁礼仪旧邦,岂能任由外人作践?” 孙元起又道:“据说今天早些时候日本政府已经向德国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德国立即撤退在日本及中国海上的一切军舰,不能撤退者立即解除武装,并将全部胶州湾租借地于9月1日前无条件交付给日本管理。以备将来条件合适时交还中国。可问题关键是早在六月底前德国已与我国签署协议,将胶澳地区无偿归还我国,目前双方正在紧张交接中。换句话说,现在胶澳地区已经属于中国。 “我也曾向小幡酉吉公使说明了这一点,但他却坚持要求德国先把胶澳地区交付给他们管理,以后再交还我们,而且对于我提出来的为何必须由日本接手、接手后何时归还中国等重要问题避而不答。并一再要挟如果不与德国断绝关系、保持胶澳地区原状的话。日后带来的一切严重后果都有我国一力承当。其恐吓之意溢于言外!其狼子野心暴露无遗!” 陆徵祥停笔抬头问道:“那百熙总理打算如何应对日本方面的要求?” 孙元起道:“我前些日子读《史记》,记得《匈奴列传》里面提到冒顿单于初立的时候,东胡比较强盛,屡次派人向冒顿单于索要宝马、美人,冒顿都慷慨相赠毫无吝色;但东胡王索要与匈奴之间荒无人烟的废地时,冒顿却勃然大怒。说道:‘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于是大举发兵攻打东胡。以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山东与匈奴荒无人烟的废地相比,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难道咱们的见识还不如数千年前的匈奴单于? “所以我想命外交部这样应对日本方面的要求:第一、再次向各国表明中国在欧战中严守中立的立场。并愿意遵守国际公约,与欧洲各国继续进行不危害第三方的各种正常贸易活动;第二。继续通过驻美公使夏偕复先生与美国方面联系,看看双方能否共同在组建一个松散的中立联盟?我也会通过私人关系与现任美国总统威尔逊先生进行沟通的;第三、命令驻日公使章仲和(章宗祥)通过非正式途径告诫日本政府,虽然中国政府不好战,但也不畏战,中国保卫领土完整的主权不会动摇,请日本政府三思而后行!诸位对此三条有何异议?” 陆徵祥问道:“在下并无异议,只不过想询问一下如果英国政府提出抗议的话,咱们该如何回答?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素来以狂傲著称,又在中国驻派近四十年,算是所有驻华公使中最难应付的角色。如果百熙总理不事先给个章程,在下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孙元起道:“朱尔典以前狂傲,那是因为有大英帝国海军在背后给他撑腰,如今英国在欧洲自顾不暇,哪有时间来管远东的事务?否则也不至于放出日本这条恶狗!没有大英帝国海军撑腰,你觉得朱尔典还能狂傲得起来么?当然,无论如何眼下大英帝国还是名义上的世界第一强国,所谓‘虎死不倒威,驴死不倒架’,能不招惹他最好还是别招惹他,咱们犯不着因为一时意气之争得罪一个世界大国,朱尔典要是来问,你就变着法子用‘中立’来搪塞他便是。” 段祺瑞问道:“根据情报显示,日本眼下已经动员了包括独立第六师团、第十八师团在内的8万陆军,以及由超过20艘主力战舰组成的海军。若是单论陆军的话,现在云集在山东的西北军已经有3个整编师另5个混成旅,在人数上远超日军;又占据地利优势,加上拥有坦克、飞机等先进武器,击败日本陆军应该不在话下。但属下担心的是日本海军! “有传言称,一旦日本出兵准备夺取青岛,第一舰队司令加藤友三郎中将、第二舰队司令加藤定吉中将将会率部封锁山东附近海面,另外第三舰队司令土屋光金少将也会率领所部在长江口至珠江口一带巡逻,监视我国及德国军舰动向。若是陆军战事不利,属下担心他们海军会对天津、上海、福州、广州等沿海重地加以威胁或实施炮击!” 孙元起显然对此成竹在胸:“面对日本强大的海军,我们的海军确实相形见绌。不过芝泉总长无须担心,孙某早已想好对策。如果日本海军安分守己,咱们自然也不为己甚;但他们若是胆敢炮击我沿海城市,我们必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让他们追悔莫及!” 段祺瑞很好奇孙元起所谓的对策是什么,竟然在施展出来以后能让日本追悔莫及。不过他是陆军总长,对于海军的事情不便过多追问,只好在心中暗自思忖。 一向在内阁会议上很少作声的陈振先此时突然建言道:“百熙总理,以陈某臆测,既然日本蓄谋对德国宣战,那么德国军舰在归国途中必然会遭到日军舰队的拦截,甚至爆发大战也未可知。德军虽然战力强盛冠绝全球,但在远东的兵力还是薄弱些,所谓‘寡不敌众’,真要对阵日军,估计是败多胜少。既然如此,咱们能不能在这件事上做点文章?” “哦?铎士总长有何高见?”孙元起急忙问道。 陈振先道:“比如咱们暗地里和德军联手,一举击败日本?或者咱们趁此机会低价收购德军的舰只、重炮和各种枪械,让德军以非武装人员的身份顺利返回德国??” 众人顿时都眼前一亮。 陆军总长段祺瑞也频频点头:“与德军联手或许不行,但乘机低价购入德军武器装备绝对是神来之笔。据我所知,德国及奥匈帝国在青岛及周边地区共有军舰17艘,总排水量接近5万吨,如果能用来准备我海军,绝对可以在短期内脱胎换骨。比如奥匈帝国的伊丽莎白皇后号巡洋舰,排水量4030吨,航速20节,装备有8门150毫米舰炮、2门70毫米副炮、14门50毫米速射炮等武器。我海军现在还没有能与之媲美的舰只!还有新装备不久的浅水炮舰青岛号、祖国号,也都是难得一见的利器!” 孙元起却坚决地摇摇头:“绝对不行!从现在开始,除了正常的、可以公之于众的商贸往来以外,我们不能和德国方面有任何私底下的交易,包括购买德国舰只。若是有什么私底下的交易,将来必定会给我们带来无穷的隐患和严重的后果!” “为什么这么说?”众人奇道。 孙元起低声道:“根据经世大学中国政策研究院与其他学术机构、情报机关共同研究的结果,德国很难在这场欧战中获胜。一旦德国失败,英国重返远东,肯定会和日本一起对中国进行反攻倒算。之前咱们与德国签署的归还胶澳地区的协议,时间是在六月底之前,虽然不能完全堵住英日两国之口,却无法成为他们刁难中国的理由。如果现在咱和德国勾勾搭搭,将来让他们抓住把柄,岂非后果严重、后患无穷?” 大家这才明白孙元起拒绝的理由,不由得都暗暗点头。 孙元起又问道:“诸位对于如此回复日本,还有何不同意见?若是没有异议的话,那咱们就开始着手准备。我倒想看看这小日本究竟有多大能耐,能不能把天给翻过来!” 第五零一章锦帆未落干戈起 对于日本提出的最后通牒,德国根本不予理睬。或许在他们看来,远东的这个蹩脚徒弟根本不值得自己理睬。只是在此之后,他们和奥匈帝国明显加快了撤军速度,有望在8月20日前撤离青岛,踏上返回欧洲的旅途。 眼看德国和奥匈帝国就要溜之乎也,自己即将失去插手山东的借口,日本再也顾不上英国一而再再而三地增加约束条件,毅然于8月15日宣布日德两国断交,随即向德国宣战。日本国会很快也批准了大隈内阁的1亿2千万日元临时军费预算,作为日军攻击青岛的费用。 日本向德国宣战后不到两个小时,正在上海视察的孙元起就通过中华广播向全国发表讲话:“今天早些时候,日本国政府正式向德意志帝国宣战,表示从东京时间1914年8月15日14时起两国处于交战状态。中华民国政府对此表示强烈关注,并将持续关切时态后续发展。为维护远东和平稳定,切实保证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孙某代表中华民国政府向交战国双方重申以下三点意见:“第一、中华民国政府在战争期间始终如一保持绝对中立国地位,不与交战国任意一方结盟,并保证相关贸易行为遵守国际相关公约,确保国家在名义上和事实上都保持客观中立。 “第二、交战国任何一方不得在中华民国领土、领海、租界、租借地作战。对于任何侵犯中华民国领土完整以及危害国家主权、国民生命财产安全的行为,我们将保留作出进一步反应和采取相应措施的权利,相应措施包括但不局限于抗议、谴责、经济制裁、军事行为等。 “第三、德意志帝国与中华民国政府已于民国三年(1914)6月27日签署无偿归还胶澳地区租借地及相关产业协议,预计将在本年8月27日前交割完毕。此协议于两国宣战前签署,不受战争爆发影响。从即刻起。中华民国政府将致力于推动胶澳地区中立化,交战国任何一方不得利用胶澳地区作为战争用途。 “第四、为保证中华民国利益不受侵犯,山东全省从北京时间民国三年8月16日0点起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华北、东北各省进入二级战备状态。” 随后,这段讲话在中华广播中循环滚动播出。各大报纸也根据这段讲话迅速刊行号外,以最快速度向民众传递这一消息。 尽管孙元起在讲话中信誓旦旦要保持中立,但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只是表面之词,因为日本是不可能放弃攻击青岛的机会的,而孙元起也不可能任由日本人攻击青岛,何况孙元起先是表示要保证国家利益不受侵犯。接着又说保留采取经济制裁、军事行为等措施的权力,最后还要求山东全省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呢?再联系之前苏鲁豫皖边界大规模军演,以及疯狂采购粮食的行为,其意图早已昭然若揭。 虽然这些年孙元起虽然没有亲自指挥过什么著名战事,也没有展露出过人的军事才华,但是麾下的军队确实给力。无论是对付清军、民党,还是济军、北洋军,乃至有沙俄背景的外蒙叛匪,无不大获全胜,隐然成为中国第一强军。所以大江南北的青年学生听说西北军要和日军一决高下,不禁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觉得国家终于可以有机会一血甲午战争和庚子国变之耻! 但经历过甲午战争和庚子国变的中老年士绅却持强烈怀疑态度:当年北洋水师也号称东亚强军。青年学子也以为胜券在握,在朝野大肆鼓噪开战,结果呢?兵败军死,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眼下国家虽然有了几分起色,却根本无法与已经崛起四五十年的东瀛强国相比。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咱们应当忍辱负重,哪怕暂时割让青岛乃至山东也在所不惜,然后暗地里积蓄力量。以图东山再起! 可是现在孙元起和新中国党在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教育、科技各界都占据垄断性地位,尤其在国会、内阁中更是无人能及,所以怀疑和批判之声只能在酒桌、茶肆、澡堂、青楼等聚会场所私下流传,很难在主流媒体上抛头露面。 其实听到孙元起的强硬表态,日本政府方面也是忧喜参半。甚至连一向目中无人的日本军界也有个别将领对即将爆发的战事不大看好,其中就包括参谋次长明石元二郎中将。 他一边摸着短尾花猫一边忍不住对来访的山田纯三郎抱怨道:“首相阁下甚至连支那军队的武器装备情况都不清楚,就批准了1亿2千万日元临时军费预算,难道他不知道战争之前必须要进行相关推演,‘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么?战争乃是国之大事,关乎生死存亡,可不是过家家!” 山田纯三郎小意地解释道:“在卑职看来,首相阁下仓促宣战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国家财政入不敷出,各项经费严重匮乏,对外又债台高筑,不得不依靠其他途径来获得额外收入。此其一。另外德意志帝国和奥匈帝国在支那蛊惑下,竟然答应将胶澳地区无偿归还中国,并将在近期撤走所有驻扎在远东的官兵和军舰,使我国即将失去干涉的借口。此其二。 “而且自孙文君流亡我国、袁世凯君暴卒于位后,支那在孙元起君的统治下,国家趋于统一,经济日渐增长,军队战力也显著提高。若是再拖上三五年,两国战事胜负将更加难以预料。我们不能让强国变成敌国,更不能让敌国变成强国。形势既已如此,自然是长痛不如短痛!” 明石元二郎道:“道理虽然这么说,可是支那现在已经不容小觑,尤其在武器装备上。除了我们已经知道的各式战机、坦克战车外,还有数种杀伤力极大的武器正在研发或已经进入试装阶段,很有可能在将来的战争中起到决定性作用,但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甚至连各式战机、坦克战车的技术参数都是依赖于猜测和想象,可笑内阁诸君还憧憬着三个月内结束支那战事。在进入赌场之前连对方的实力、底牌都不知道,就想妄言取胜,岂不是可笑?” 山田纯三郎答道:“次长阁下莫要太过担心,真正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是人,而不是武器装备,甲午日清战争、甲辰日露战争都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此次我大日本帝国可是一举派出了独立第六师团、第十八师团等精锐部队,司令官兼第六师团师团长梅泽将军、副司令官兼第十八师团师团长神尾将军也都是军中宿将。再加上海军第一、二、三舰队助阵,对付支那成军未久的西北各师旅应该并不困难!” 明石元二郎却摇头道:“就是因为从陆军省、海军省到下面的普通士兵都对支那持如此轻视的态度,在下才会忧心忡忡。之前已经说过,支那军队的武器装备已经远胜我大日本帝国陆军;另外根据情报,支那总理孙元起君已经在山东半岛部署了3个整编师另5个混成旅,在人数上也远超我们大日本帝国陆军。难道我们把获胜的希望只寄托在海军帮忙或士兵以一敌十上? “还有一点就是山田君提到的我国经济情况不容乐观,能够挤出1亿2千万日元临时军费已经是首相阁下做了最大努力了吧?我们国库中现在还能有多少节余?一旦战事超过三个月,随着中日贸易停滞、外债偿还日期迫近,国家经济很有可能随时崩溃。难道我们还要让实业家组成报国会,妇女们从事恤兵运动,发动本已生活困苦的民众,通过发行巨额战争公债来筹集军费?” 山田纯三郎道:“支那军队未必支撑得住三个月!当初清帝国同光中兴时期,海陆军兵力趋于全盛,我大日本帝国与之对阵,真正的战争时间也就是三四个月而已。何况现在支那先后经历多次战争内耗,早已衰败不堪呢?而且孙文君私下已经答应我们,他会在战争期间极力鼓动中华革命党在支那各省发动暴乱,骚扰孙元起君的后方! “而且卑职听外相加藤高明阁下说,昨日内阁已经任命日置益君为大日本帝国驻支那公使,负责与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法国驻华公使康悌、俄国驻华公使库朋斯基等联络,共同对支那政府施压,要求他们立即停止执行归还胶澳地区租借地及相关产业协议。通过外交上的努力,相信也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明石元二郎还是不放心:“支那军队能不能撑过三个月,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也不是各国公使所能影响决断的,而是要看孙元起与新中国党的决心。——如果是我的话,至少有数十种方法来延长战争时间,从而拖垮对方财政岌岌可危的政府,尤其是在该国财政危机众所周知的情况下!” 第五零二章死见王阳合厚颜 山田纯三郎恭维道:“次长阁下一个人就等同于十个师团,自然有数十种方法来延长战争时间,可是支那哪有阁下这般雄才伟略之人?” 明石元二郎道:“山田此言差矣!支那地大物博,人才辈出,只要得到适宜的发展机会,就远非我大日本帝国所能匹及。就好比孙元起君,在此之前科学界一直都被西洋人所把持,翻开物理、化学、天文等各种自然科学教科书,上面也都充斥着伽利略、牛顿、麦克斯韦、门捷列夫、哥白尼等欧洲人的名字,甚至连各种计量单位都用他们的科学家来命名。以至于在二十世纪之前,世界上所有科学史家都认为远东是科学技术的不毛之地。 “谁知随后孙元起君便横空出世。他凭借一己之力,将欧洲数百年来无数位科学家花尽心血构造的经典物理学体系彻底打倒,建立起自己的理论框架;在化学、天文学、电子学、遗传学等诸多领域,也作出杰出贡献。他不仅颠覆了欧美人对于东亚人的看法,也颠覆了人类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如今再翻开各种自然科学教科书,基本上随处都能见到他的踪迹。日本开国维新比支那更早,在科技教育方面的投入比支那更大,可如今有谁能与孙元起君媲美? “而且孙元起君还独力建起了远东最著名学府经世大学,为支那培养出大量杰出的科研人员,研制成功无数项领先于世界的技术发明,使得国家实力迅速得到提升。如此人杰,在下岂敢望其项背?法兰西帝国皇帝拿破仑曾说过,支那犹如一只睡狮。一旦被惊醒,世界都将为之震动。所以我等决不能轻视支那,必须慎之又慎!” 山田纯三郎:“正因为支那是不容轻视的睡狮,所以我们才要在它即将睡醒之前将它彻底打垮肢解,否则凭借甲午日清战争、庚子清国事变、日韩合并条约等缘由。我大日本帝国将来岂非宁无宁日?” 明石元二郎叹息道:“我也不反对对支那动武,只是不赞成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对支那动武而已,因为稍有不慎,山田君所言的将来之事便会见于今日!” ———— 1914年8月16日,日本对德国宣战的第二天,独立第六师团、第十八师团以及其他部队总计约六万人。在海军三大舰队(官兵约25000人)搭载护送之下由长崎出发,目标直指山东半岛。——第六师团编成地熊本、第十八师团编成地久留米都位于距离中国最近的九州岛,而且与九州岛著名军港长崎近在咫尺,这就是日本军部动员这两个师团的根本原因之一。 长崎距离青岛不到一千公里,而日本海军主力战舰航速在16至22节之间,也就是说。最快两三天日军就能抵达山东附近海域,慢也不过五六天时间。所以孙元起接到情报后,立即命侦察机分别从临时抢修而成的山东荣成机场、青岛机场以及距离长崎相对较近的上海军用机场起飞,对黄海海面进行不间断的监视搜寻,争取第一时间发现日军舰队的行踪。 另一方面,孙元起也紧急召见德国公使哈豪森,要求德国武装人员在三天之内必须彻底撤出胶澳地区。不能撤出去的应解除武装,并向当地中国军队报备。中国军队将在未来三天里陆续接掌胶澳地区及胶济线全线防务,希望德方能够配合。 哈豪森公使稍事思考后,便干脆地答应了中国方面的要求。事实上在第二天,也就是8月17日中午,德奥两国混编舰队就依次驶出胶州湾,结束了他们在胶澳地区16年的租借史。 孙元起获悉德奥两国舰队撤出胶州湾后,正准备召见日本新任驻华公使日置益,告诉他这一消息,没想到他和小幡酉吉却先找上门来。尽管能猜到日置益此次前来肯定是要无理取闹。孙元起还是耐心地接见了他们,想看看他们究竟能无耻到什么地步。 刚一见面,孙元起便笑着问道:“日置公使、小幡书记官(之前是小幡酉吉是以公使馆一等书记官临时代理公使),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二位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赐教?” 日置益却板着脸答道:“赐教不敢,在下只是代表大日本帝国政府知会总理阁下,我国已经于8月15日正式向德意志帝国宣战,昨日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也向我国宣战,三国全面处于战争状态。我国赞赏并支持贵国持绝对中立立场,但为了防止德国破坏远东和平,同时避免贵国民众受到伤害,在下谨代表大日本帝国要求贵国将山东省黄河以南地区划为中立外区域,并撤退该区域内所有中国驻军,以便日本军队任选地点登陆,与区域内的德军和奥军作战!” “山东省黄河以南地区?”孙元起起身在地图上稍稍比划,目光顿时冷冽起来:“那岂不是要囊括山东全省土地?据我所知,当初清政府与德国签署《胶澳租借条约》的时候,租借区域仅只有胶州湾而已。即便后来有所扩展,也只是允诺将胶州湾沿岸100里内划为中立区,德国军队享有自由通行权;以及德国商人享有胶济铁路沿线两侧30里以内的开矿权。贵国却要求将山东省黄河以南地区全部划为战争区域,并让我国撤退该区域内所有驻军,只怕是用意不纯吧?” 日置益脸上却没有半点羞愧之色,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贵国有句名言叫做‘兵凶战危’,意思是战事非常凶险可怕,一旦爆发就很难控制规模和区域。我大日本帝国要求贵国将山东省黄河以南地区全部划为战争区域,乃是为保护贵国民众生命财产安全考虑,何来用意不纯之说?希望阁下能谨慎措辞,不要因此而损害中日友好邦交!” 孙元起被气乐了,当下再也懒得与他们废话,直接说道:“在下也代表中华民国政府正式通知贵国,8月17日中午,也就是今天,德意志帝国和奥匈帝国军队已经完全撤离山东,其所租借的胶澳地区及相关产业正式归还中国管理。也就是说,此刻山东境内已经没有德奥两国武装人员,贵国以‘维护远东和平稳定’名义登陆中国的前提条件已经不存在,所以对于贵国提出的要求,我国予以明确拒绝。 “并且在此重申,交战国任何一方不得在中华民国领土、领海、租界、租借地作战。对于任何侵犯中华民国领土完整以及危害国家主权、国民生命财产安全的行为,我们将保留作出进一步反应和采取相应措施的权利,相应措施包括但不局限于抗议、谴责、经济制裁、军事行为等。希望贵国慎重考虑,三思而后行!” 不只是心神已经修炼到波澜不惊的水准,还是脸皮已经磨练到刀枪不入的地步,日置益听到消息依然神色不动,还摇动着三寸不烂之舌辩解道:“首先,所谓‘德奥军队已经完全撤离山东,胶澳地区及相关产业正式归还中国管理’都只是贵国的一面之词,不足为凭。具体情况如何,必须经过日本军队进行大规模搜检后才能正式确定。 “其次,即便如贵国所言,现在德奥军队已经完全撤离山东,胶澳地区及相关产业正式归还中国管理,但他们完全可以去而复返,继续危害远东和平稳定。我大日本帝国维护东亚和平稳定的决心是一贯的、坚决的,绝不会轻易动摇。希望贵国能够权衡利弊,答应我国的所有请求。否则我大日本帝国政府将保留在必要时单独采取行动的权利。” 孙元起冷笑道:“公使阁下的意思是中国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喽?” 日置益板着张死人脸,依然毕恭毕敬地答道:“总理阁下可以这么理解!” 孙元起也不假辞色:“孙某还是那句话,中国政府虽然不好战,但也不畏战,中国保卫领土完整的决心丝毫不会动摇。既然贵国一意孤行,想要侵占我国山东领土,那就尽管来吧!我倒想看看究竟是东方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送客!” 日置益站起身问道:“总理阁下,我可以把您刚才那番话理解为对大日本帝国的宣战声明么?” 孙元起摇摇头:“不,中国恪守绝对中立立场,决不会主动向任何一国宣战,包括日本,以免将来落人口实。但是不主动宣战不意味不会自卫反击,这一点还请贵国不要会错意!” 随后的两天里,中日两国宣传机器都在大肆煽动战争狂热。 中国方面是连篇累牍痛陈甲午战争以来中日两国之间的种种新仇旧恨,各种回忆甲午海战、庚子国变、日俄战争中日军暴行的文章充斥大小报章,中华广播则是运用摆事实、讲道理、举例子、打比方等多重手法,批判日本主动挑起战端、侵略中国领土、破坏远东和平的险恶用心。 日本方面除了宣扬攻占山东的正义性之外,还大谈特谈山东的军事价值,说它既埋藏着巨量未开发的资料,优势通往北京的捷径,还可以以山东为据点,向扬子江两岸的中国经济中心地带渗透,乃是大正新时代的天赐良机。 然而无论如何,中日两国的大战已经不可避免。 第五零三章遥望齐州九点烟 8月20日,天气晴好。 天色刚刚发亮,十二架苍穹12式侦察飞机就从山东荣成机场、青岛机场以及上海军用机场腾空而起,稍作盘旋后排成一行向东方海面呼啸飞去。 根据情报显示,四天前日本海军舰队搭载护送独立第六师团、第十八师团以及其他部队总计约六万人从长崎军港启程。按照日本海军主力战舰航速推算,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抵达在中国领海海域才是,但在过去三天的搜索中,居然没有发现日本海军舰队的任何踪迹。 日本海军舰队是冲着中国来的,也不会凭空消失,按理说他们肯定就在黄海海面的某个地方,但空军方面的搜索却一无所获,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耗费巨资研制的侦察机虚有其表、新近组建的空军部队百无一用,甚至会让国内民众对于此战获胜的信心大打折扣! 新任空军司令长官何应钦也有些着急上火。 众所周知,空军在过去几年里战绩辉煌,是孙元起内征外讨的杀手锏之一,因而在前不久理直气壮地成为了继陆军、海军之后的第三大兵种。原本何应钦还想趁此机会一展雄风,把空军改名空军部,自己顺理成章成为中国乃是全世界第一位空军总长。没想到美梦刚做一半就挨了当头一棍,你说他能不恼火么? 但他郁闷归郁闷,却不好轻易向飞行员发火,因为在茫茫大海上搜寻芥子大小的舰队本来就是件极为辛苦的事情,何况飞行员们又何尝不想早点发现日军舰队?所以他只能通宵达旦守在司令部里,和参谋人员一起检查侦查机带回来的照片,然后在军用海图上一点点排除可能性。最后确定新的侦查路径。 当然,飞行员和侦查人员的辛苦程度比起加班熬夜的参谋们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孙元起已经在四川和山西分别设立飞行学校,但时间尚短,加上条件要求极高,合格的飞行员至今依然是凤毛麟角。尤其那些飞行时间长、经验丰富、能够投入实战的飞行员,更是无价之宝,这就导致海上搜寻只能轮班倒。而且飞行员的辛苦远非地面人员所能现象! 比如高速和高空带来的低温。眼下正是三伏天气,地面人员穿着单衣挥着蒲扇,躲在房屋里还汗出如浆,可是飞行员们穿着皮衣坐在密封的驾驶舱内。却依然被冻得瑟瑟发抖。尤其是看着天空更加明媚的太阳,自己却冻得浑身僵硬时,大多数人都会忍不住从心底冒出疯狂的想法! 再比如机毁人亡的威胁。尽管经世大学和航空技术研究院研制飞机已经有十多年历史,拥有一套相对完整的检测技术,代表着当今世界最高水准,但这个庞大的、轰轰作响的机器真正飞上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出现什么问题,而且一旦发生问题基本就是机毁人亡。在过去十年里,机毁人亡的事故已经发生了无数次,估计在将来也不会断绝,所以飞行员们必须时刻保持十二分的小心,留意飞行姿态是否正确、引擎的轰鸣声是否异常、油箱的燃油是否足够等等,非常容易精神疲劳。 坐在机舱里向外观望的侦查人员也不轻松。除了同样很冷、同样需要向漫天神佛祈祷飞机不要出问题外,他们还得手持望远镜不停搜索海面有无日本舰队的踪迹。从高空向下遥看本来就有“遥看齐州九点烟”的感觉,区区排水量不足万吨的舰只根本比蚂蚁大不了多少,即便是日本海军倾巢出动,那顶多也就是一队时而排成S形、时而排成B形的蚂蚁而已,普通人谁会在意? 而且现在正是一年中最明亮刺眼的季节,海面倒映阳光犹如一块大玻璃镜,到处都晃着光亮,让人根本不敢轻易睁眼。日本海军舰只使用的又都是从中国山西进口的上等无烟煤,这种杂质稀少的燃料让舰只在全程航行中烟囱一直喷着白烟。不加留意的话便会认为是空中的云朵。然而稍有疏忽,就可能使得这次大规模搜寻活动功亏一篑,所以大家只能努力睁开红肿的眼睛,极力寻找那些恶棍的踪迹。 冯先舒和胡啸、董泽臣都是今年夏天刚从四川飞行学校毕业的学员,他们先是被分派到新组建不久的湖南航空团第三侦察大队。还没有来得及熟悉情况,又随团被调至上海军事机场,执行对日侦查队伍。在过去的三天里,他们已经四次出动,一个个都疲劳不堪。但是每当想到自己的任务关系到战争胜败,一个个又强打起精神,主动申请搜寻任务。 冯先舒放下高倍望远镜,搓了搓僵硬的双手,又揉揉红肿的眼睛,大声问道:“振云,咱们现在到了什么位置?”受引擎、气流等因素影响,在飞机上必须要大声说话,否则根本听不见。 胡啸拿起六分仪稍加测量,又在地图上比划了一阵子,才嘶声回答道:“几分钟前,我们刚刚飞过朝鲜西南海岸的可居岛,再往前飞一段时间,应该就可以看到上、下台岛了。咱们这次任务是到红岛、黑山岛附近巡视一圈,看看有无日本舰队行迹。估计还有二十分钟左右才能返航吧!” 董泽臣闻声也放下望远镜:“你们说小日本到底跑到哪儿了呢?那么大一个目标,总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越过我们的搜寻网,直接迫近咱们中国沿海吧?” 冯先舒有些迟疑地答道:“应该不会吧?山东沿海一带由川、陕、甘、晋四个老牌航空团严密监视,真要有什么动静,还能逃过他们的眼睛?何况在此之前还得过一遍我们这道筛子呢?现在各处都没有消息传来,肯定是小日本的舰队还没有迫近咱们沿海,应该还在中朝之间海面的某个位置猫着,只是咱们暂时尚未发现而已!” 董泽臣又猜测道:“那日本舰队有没有可能临时赶往对马海峡一带,先去拦截回国的德奥混编舰队呢?这两天我们可是好几次搜查到他们的行踪,他们显然是往对马海峡方向行进的!” “不可能!”冯先舒觉得董泽臣什么都好,就有不太喜欢动脑筋思考,经常是异想天开,“你想啊,小日本军部会傻到命令三支舰队带着六万只旱鸭子去和德奥联军拼命么?那些运兵船动作迟缓、装备缺乏,往往最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也最容易被击沉。日本军部要是下那么道命令,岂不真成了送死?所以小日本应该还是在赶往山东的途中,不可能临时改变方向。” 说罢他又抄起望远镜,透过机舱玻璃向下望去,仿佛想要立即找出日本舰队的行踪。此时飞机已经掠过上、下台岛,前方应该就是此次搜寻的最远距离红岛和黑山岛。由于此时已经非常迫近韩国海岸线,经常能在海面上发现一两只渔船在劳作,所以更需要仔细辨识。 就在冯先舒极力睁大眼睛辨别的时候,突然间发现在红岛、黑山岛西北方向的蓝黑色海面居然出现十多条长长的白线,就好比是沾了面粉的手指在藏青色的桌布上抹了一下,而能留下这种浪痕肯定不是普通的小渔船,至少也得排水量数百上千吨的炮舰、巡洋舰才行。 在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之后,冯先舒大声对胡啸报告道:“红岛、黑山岛西北海域发现大规模舰队行踪,请通知飞行员迫近侦查!” 飞机是个新生事物,在大规模运用之前人们就发现飞机通讯是个巨大难题,因为飞机在空中无所依傍,不仅飞行员之间不能互相通话,连飞机与地面的沟通也难以解决,人们曾先后尝试过旗帜、灯光、声音等方式,飞行员们则依靠手势和叫喊,但显然都存在很大不足。 随着无线电技术的不断突破,人们首先想到采用机载无线电话,但是电话很容易引擎噪音干扰。作为后来人,孙元起立马想到了飞行员头盔,通过在头盔中内置麦克风和耳机来阻隔引擎的噪音,问题轻松得以解决。这也解决了飞机与陆地、飞机与飞机之间的通讯问题。 胡啸听闻消息立即精神大振,嘶哑着嗓子问道:“请确认消息是否准确!” 董泽臣在听到冯先舒的报告后也朝西北方向看去,几乎和冯先舒同时叫了起来:“确认!” 胡啸迅速带上头盔开始报告:“上海方面第四侦查小组1号机报告,上午11时05分在红岛、黑山岛西北海域发现大规模舰队行踪,请附近各侦查小组飞行员调整方向,协助调查,收到消息请回复!” 很快胡啸的耳机中就传来附近各侦查小组带着兴奋的回复:“上海方面第四侦查小组3号机收到消息,完毕!” “上海方面第四侦查小组2号机收到消息,正在赶往相关海域,请报告目标具体坐标位置!” “目标预计位置在北纬37度78分、东经125度12分左右,完毕。” “这里是荣成方面第一侦查小组1号机,我机将迅速把消息传回山东边防司令部,请你机做好进一步侦查确认工作,完毕。” 第五零四章月明欲素愁不眠 日本舰队几乎在同时也发现了尾随而至的中国空军侦察机。当然,在这晴朗无云的天空中,一个带着轰鸣声的铁疙瘩围着舰队四下盘旋,还不时降低高度拍摄照片,估计想不被发现都难,何况侦察机本来就没打算掩饰呢? 随后附近的几架侦察机也蜂拥而至,就像闻到花香的蜜蜂一样,围绕着舰队上下翻飞,似乎想把舰队中每艘船只全都拍照存档、逐一核实,以免有漏网之鱼。 就在侦察机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在联合舰队旗舰三笠号上,舰队司令加藤友三郎苦笑着对此次出征的战地司令官梅泽道治说道:“早在出征之前,在下就想到支那空军侦察机的厉害,所以自长崎港出海之后没有直接往西,而是折而往北,再沿着朝鲜海岸前行,以此躲避他们的搜索,没成想还是被他们给盯上了。梅泽君,现在该如何处置才好?” 梅泽道治斜躺在椅子上,朝加藤友三郎微微摇头道:“加藤君,所谓‘客随主便’,舰队如何行进自然由您定夺!问在下这个陆军出身的老兵,岂不等于是问道于盲?” 尽管梅泽道治让他做主,但加藤友三郎对于这位享有盛誉的主力师团师团长还是谦恭有加:“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再遮遮掩掩,继续按原先拟定的作战方案执行吧?由主力舰艇速度较快的第二舰队护送第十八师团在山东黄县龙口湾登陆,我们第一舰队护送你们第六师团直接登陆胶州湾,第三舰队负责周边地区巡逻警戒任务,如何?” 梅泽道治笑眯眯地答道:“全凭加藤君做主!不过咱们现在被支那飞机盯着,倒不急着分兵。等到晚上再各奔东西如何?说不定明天又能麻烦支那飞机一天呢!” 加藤友三郎恭维道:“梅泽君高见!现在我军距离胶州湾不足300海里,也就一天左右的时间。如果能让支那的飞机在这段时间无所适从,定然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 听说侦察机在朝鲜沿海海域发现了日本舰队的踪影,何应钦顿时长舒了一口气,不过相关问题也随之而来:侦察到的舰队是日本派出的所有舰队呢?它们攻击的目标是不是青岛?中途会不会分兵?……这就是防守者的被动所在。山东海岸线漫长,适合大规模登陆的地点也不在少数,日军可以随意选择登陆地点,但中国无法做到处处防守。即便孙元起临时调入了3个整编师、5个混成旅,也无法做到。 当然,即便能做到处处防守。中国军队也不可能像摊煎饼一样把兵力均匀分散在各个适宜的登陆地点。兵法上早就说过,处处设防等于处处不设防。尤其是面对日本这样的强敌,如果像这样撒胡椒面一样部署兵力,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被各个击破。 何应钦不止一次想过:既然日本已经打定主意想要攻打山东,咱们何必跟他虚仁假义!干脆派几十架轰炸机一路尾随轰炸,茫茫大海上它们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几百海里的距离足以让日军片板不得靠岸,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放弃自己长处不用,坐等日军登陆,最后拼命防守,岂非太过胶柱鼓瑟? 不过何应钦也知道孙元起不是宋襄公那样株守仁义的单细胞生物,他没有动用轰炸机,自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比如不想落下主动攻击他国的把柄,比如不想毁坏之前宣称的绝对中立立场等等。但何应钦还是忍不住想要动轰炸机。 为排解这个念头,何应钦问身边的情报人员道:“现在日军舰队有何异动?有无分兵迹象?” 情报人员答道:“回禀司令,据上海方面第四侦查小组传来的最新消息,日本舰队在被我军发现以后改变了航向,由原来的沿朝鲜海岸线航行变成朝西偏北13度方向航向,而且速度有所提升,目前已经达到11.4节,此外暂未发现其他异动。怎么,司令觉得日本舰队会分兵?” 何应钦道:“分兵是肯定的。否则他们8万多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怎么登陆?别说胶州湾没有那么大的登陆地点,就算有合适的地点,一旦登陆后没能及时展开,那么些人堵在滩头阵地上进退维谷,岂非任由我们宰割?日本人没那么蠢。肯定会分兵选择不同地点登陆,然后再合围包抄胶澳地区。目前我们需要弄清楚的问题是,日军究竟是打算左右包抄,还是前后夹击!” “左右包抄?前后夹击?”情报人员有些不解。 何应钦随手拿起铅笔在地图上戳了几下:“所谓左右包抄,就是沿山东靠黄海一侧展开,在青岛附近的诸城、胶州、即墨、海阳等地多点登陆,然后向青岛方向包抄。而前后夹击则是除了在黄海一侧展开外,还会在渤海一侧展开,然后前后夹击青岛。无论左右包抄,还是前后夹击,其目的都是发挥兵力优势、扩大战场范围、扯动我军防线,进而夺取山东全省!” 情报人员若有所悟:“怪不得边防司令部要在莱州府城(驻掖县)、登州府城(驻蓬莱)各放一个混编旅,原来是提防日军在渤海沿岸登陆啊!不过现在日本舰队还没有分兵,而且全体掉头朝西扑来,目标直指胶州湾,是不是已经可以确定日军的战略意图是左右包抄了呢?” 何应钦摇摇头:“现在还言之过早!如果我是日本舰队司令的话,分兵时间肯定会选择在夜间,而不是白天。现在天空中有侦察机在严密监视,若是眼下分兵的话,岂不等于是将战略意图提前告诉我们?所以今天夜间才是最为关键的!” “今天夜间?”情报人员有些踌躇:“夜间咱们飞机可无法出动!海军又如此孱弱,一时半会儿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估计还得靠明天早上咱们侦察机出动。可是眼下日本舰队距离青岛只有两三百海里,等咱们再找到它们的时候,估计它们也该登岸了,哪还来得及通知友军各部队提前准备?” 何应钦道:“所以我们今天晚上要做好一切准备!” 情报人员立即肃身敬礼道:“请司令吩咐!” 何应钦道:“一、命令各航空团轰炸机大队今天天黑前完成所有设备检查维护工作,明天凌晨六点前安装好航空炸弹,随时待命起飞!二、除上海方面留下一个侦查机小组跟踪监视日本舰队动向外,所有侦查机返回机场检修待命,飞行员们养足精神,明天一早就按照司令部计划出动搜索。三、参谋部人员现在尽量休息,等到晚间侦察机传回最后一批数据后,必须根据风速、洋流速度、日本舰队最快最慢速度、山东沿海适宜大规模登陆地点等因素,连夜计算出日本舰队明天大致出没的区域,以及侦察机最优侦查路径。明白?” “明白!” 随着日本舰队的迫近,调驻山东的各师旅气氛也紧张起来,武器弹药早已发放到士兵手中,甚至连遗嘱都写好交由各个排教员保管。尽管以前实战演习也曾在发弹药的时候要求写遗嘱什么的,但这回是动真格、玩大的,所有人的情绪都蓦然低落下来,因为很有可能再过一两天,身旁一起打闹玩耍、同甘共苦的兄弟就会血沃沙场,当然也可能倒下的是自己! 军官们也动了起来,一边督促士兵把战壕挖得更长些、把防炮工事加固得更牢些,一边口中还不停提醒道:“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还不赶紧挖!现在多流点汗、多出点力,没准儿打仗时就能保住你一条小命!你们知道小日本的主力战舰有多厉害么?它们有4门2座双联装305毫米主炮,每发炮弹都超过七百斤,射程达25里。那要是一发炮弹砸下来,至少是打麦场那么大一个坑!” 说话间又怕吓着那些新兵,军官语气为之一转:“不过你们放心,它们小日本的炮也打不了几发炮弹,咱们轰炸机可不是吃素的!当初在广州、在口外的时候,济军、北洋军不也是很横么?结果呢,飞机扔了几颗炸弹,他们立马老实了,屁滚尿流败下阵来。小日本只要他们敢开炮,咱们飞机保证把他们炸个底朝天!” 胶州城外,空军司令部的灯火也是彻夜长明,数名参谋趴在巨幅海图上一点点描绘明天侦察机的最优侦查路径,而在他们身后,数十名军人正挥汗如雨,利用算盘、钢笔等各种工具计算着相关数据,为画图的参谋人员提供依据。 而在距离青岛数百海里的海面上,日本联合舰队的三支舰队正准备分道扬镳。梅泽道治在卫兵扶持下勉强站了起来,朝第十八师团师团长长神尾光臣中将、参谋长山梨半造少将、步兵第23旅团旅团长堀内文次郎少将、步兵第24旅团旅团长山田良水少将等人敬了个军礼:“祝诸君武运长久,旗开得胜!” 按照道理,神尾光臣应该回一句“请司令阁下御身大切”(翻译过来就是“保重贵体”)或者“彼此彼此”之类的客套话。然而神尾光臣不知是想表现自己的幽默感来缓解一下气氛,还是想表达自己必胜的决心,竟然神使鬼差地答道:“谢谢司令阁下,我等一定会奋勇杀敌报效天皇陛下。总之,不在青岛相见,便在九段坂相见!” 九段坂乃是靖国神社所在地,专门供奉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战亡的军人及军属。神尾光臣在离别之际突然提到九段坂,顿时让在场的人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五零五章山东不是无公子 这一夜,注定无数人辗转难眠。 然而等到东方破晓之时,整个远东就像一台巨大的机器,顿时围绕山东这个漩涡中心轰隆隆开动起来。黄海上,近百艘日军舰艇劈波斩浪剑指山东;陆地上,来自西部六省的十万雄师秣马厉兵严阵以待;天空中,数十架侦察机划破长空呼啸而过。 北京、东京,双方互相都在口水四溅指责对方的过错,同时屏住呼吸等待战事的爆发。相比之下,两国民众的态度就有些判若天壤。 在日本,无数民众涌上街头,手中挥舞着小旗,恍如盂兰盆节的灯会。每当看见有军人出现,人群都会齐声高呼“天皇陛下万岁!”小学生穿着制服排成整齐的队列在大街小巷巡游,边走边高声唱着歌谣:“支那佬,拖辫子,打败仗,逃跑了,躲进山里不敢出来。” 好些妇女手里拿着布匹和针线,请求过路的女子帮忙缝上一针:“拜托请您在这上面缝上一针吧!这个千人针缝好了是寄给前线作为将士的护身符的!”青年学生则是捧着写有“武运长久”的日本军旗,要求来往民众在上面签名,准备赠给出征的官兵。 而在东京,成千上万的民众自发来到皇宫二重桥外,跪伏在地,面对皇宫叩头遥拜。 相对于日本国民的狂热,中国民众显然冷静许多,除了偶有学生上街喊喊口号外,大家基本上都还是柴米油盐地照常过日子。只不过在闲下来的时候会聊到这个问题:“听说孙大总统要和东洋人打仗哩,也不晓得哪个会赢!” “你个宝器,啥子都不晓得,还在这里乱讲!姓孙的啷个是大总统?明明是总理撒!原先倒是有个姓孙的总统。不过早被撵到国外去了。再者说,孙总理啷个会输?他可是有飞机、坦克的,都凶得很,东洋人啷个打得赢?”另外一个人明显更有见识。 “就是就是,听说孙总理的飞机坦克霸道惨了。小日本啷个打得赢!” “他娃瓜兮兮的,又扯巴子,莫理他!”周围人纷纷表示支持最先说话的人明显不太服气:“当初大清的北洋水师不也很凶么?结果哩,还不是罩不住?被打得又是赔款又是割地,最后连国家都莫得了!” “你说的是大清,现在是民国。翻啥子老黄历?再说,孙总理不是照样把大清皇帝老儿赶下台、把北洋军打得屁滚尿流?啥子都不晓得还楞要绷起,真是个瓜皮!有空儿莫要老想着睡觉耍堂客,去茶馆听听收音机撒!” 周围人顿时哄堂大笑。 就在笑声中有人感叹道:“如果能莫打仗还是莫大,打来打去还是我们老百姓吃苦撒!”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却引起所有人的共鸣,连经常去茶馆听收音机的那位也借用前不久听到的一句“古人云”感慨道:“是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可是不管普通百姓怎么期盼,战争还是按着自己的节奏一步步走来。 好在今天的运气女神明显更垂青于中国一方,侦察机出动不到四个小时,分兵后的日本三支舰队就被中国空军搜查到了踪迹,使得梅泽道治拖延一天的美梦完全落空。接下来的时间里,日军的一举一动完全在中国方面的掌握之中。 日本第二舰队的主力舰艇常磐号一等巡洋舰。排水量9700吨,航速21.5节;千岁号二等巡洋舰,排水量4760吨,航速22.5吨;秋津洲号三等巡洋舰,排水量3159吨,航速19节。其他舰艇速度也都在16节以上,所以他们在中午时分已经迫近黄海与渤海交接的渤海海峡。 众所周知,渤海是中国内海,一旦强行越过渤海海峡,就相当于中国政治中心京津一带完全敞开了怀抱。正因为如此。海军第一舰队在渤海海峡的庙岛群岛驻扎有分舰队,包括排水量2950吨的海容号巡洋舰、排水量780吨的永丰号炮舰(即后来大名鼎鼎的“中山舰”)、排水量220吨的舞凤号炮舰等。听闻空军传回的消息后,立即奉命出兵堵截。 无奈中国舰艇实在太弱,即便是最先进的海容号巡洋舰,在日本第二舰队的起降旗舰常磐号也变成了小不点。只能拼了性命在日军舰艇来回盘旋阻挡,同时高声警告道:“这里是中华民国领海,严禁任何外国军舰进入,请立即退出,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通过高声喇叭传出的声音,舰队司令加藤定吉听得一清二楚,何况翻译还在他耳边仔细解释了一遍。但是他却神色不动,冷冷地说道:“支那这几艘舰艇中,除了海容号航速超过20节外,其他永丰号、舞凤号等炮舰都才十二三节,根本赶不上我军。我们假装听不懂支那的警告,命令千岁号逼开海容号,其他各舰利用速度优势迅速穿过渤海海峡,摆脱支那舰队尾随。现在已经是中午一点,距离登陆的龙口湾还有20多海里,我可不希望在夜间实施登陆,让陆军部那群马鹿找到指责我们海军的理由!” 话音刚落,就听见高音喇叭中传来一句别别扭扭的洋泾浜日语:“ここでは中华民国の領海である!への外国軍隊の禁止!”加藤定吉感觉像是被人迎面扇了一耳光,顿时老脸微红:“命令千岁号逼开海容号,其他各舰尽快闯过去,不要管支那人怎么说!” 有了加藤定吉的命令,日本各军舰再无任何顾忌,凭借着自身的吨位优势,一个个开足马力向中国的小炮舰直冲了过去,其中刚从日本购买不久的永丰号炮舰更是首当其冲。 永丰舰是前清光绪二年(1910)海军大臣载洵和北洋水师统制萨镇冰从日本三菱长崎造船所订购的钢木结构军舰,造价为68万银元。然而尚未竣工,清政府便轰然崩塌。1912年军舰竣工下水后,袁世凯执掌的北洋政府付清了造船余款,这艘军舰才得以在1913年初编入中国海军第一舰队。 永丰舰虽然排水量不足千吨,在当时讲究巨舰重炮的海军队伍中并不算突出,但在当时东西方同一型号的炮舰中,它的性能却较为先进,火力也较强。或许正因为它是日本制造,日本海军对它的优劣势了如指掌,所以它成为了日本舰队攻击的首选目标。 在常磐号巡洋舰猛烈冲击下,航速只有一半、排水量不及十分之一的永丰舰避让不及,右侧舷被撞个正着,并很快开始倾覆。常磐号巡洋舰却不管不顾,带着舰队的大小船只扬长而去。 一来是追不上日本舰队,二来是追上去也是以卵击石,再加上救人要紧,毕竟永丰舰上还有一百多乘员,所以海容舰只能一边积极救援永丰舰,一边迅速向海军部、山东边防司令部发电报告原委,并请示该如何处置眼下这一情况。 孙元起接到电报后勃然大怒:我只是不想主动挑起事端而已,难道小日本真还以为我怕了你不成?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当即问沈翔云道:“虬斋,现在能确定日军第二舰队将在哪里登陆了么?” 沈翔云在地图上看了几眼后答道:“现在还不能确定日军舰队具体会在哪里登陆,不过就地形地貌来看,日军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在龙口湾、要么是在太平湾,因为其他地方靠近黄河入海口,泥沙大量沉积,导致海水较浅,泥沙较厚,滩涂宽阔,像常磐号等排水量较大的舰只难以靠近海岸,士兵登陆也会难以跋涉,稍有不慎就会深陷其中。只有龙口湾、太平湾这两个地方有优质港口,最适合巨舰停靠和步兵大规模登陆!” 孙元起皱眉道:“那什么时候能确定登陆场所?” 沈翔云比划了一下:“龙口湾距离庙岛列岛也就四十公里,凭借日本舰队的速度,顶多半个小时后就能确定是在哪个地方登陆。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区区半个小时时间,大人应该能等得了吧?” 孙元起点点头:“那就等半个小时!不过现在就命荣成、青岛两机场的所有轰炸机全部装弹,一旦确定登陆场所便立即起飞。我要让小日本尝尝什么叫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沈翔云道:“大人说得极是,自甲午海战以来日本已经欺凌了我们二十年,是也该到咱们复仇了!说到海军,咱们或许还要逊色日本一筹;但要说到陆军、空军,咱们可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次定然要让东洋鬼子铩羽而归!” 孙元起冷笑道:“不仅是让他们铩羽而归那么简单,我要让它连本带利一起吐出来!” 在上一个时空里,1926年3月发生的中山舰事件成为蒋介石反对联俄联共政策、篡夺领导权的开始,以及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的先兆。而在这一时空,中山舰(永丰舰)事件再次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后来的历史会如何评价这一事件呢?中日双方在1914年8月21日这一天谁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第五零六章浦口潮来初淼漫 等日本军舰绕过龙口湾岬角开始减速的时候,山东边防司令部已经可以完全确定这支日军的登陆地点就是龙口港。 此前山东边防司令也曾设想到日军可能会采用前后夹击的战术,在渤海沿岸各适宜登陆的地段都布置了防守力量,少则一个营,多则一个团。像龙口港,就驻扎了湖北陆军第一混成旅的一个步兵团。 团长孙良诚接到消息后脸色都有些发白,除了害怕外,更多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实在太过凶险:根据司令部的命令,他必须以一个团的兵力尽可能迟缓日军的登陆。当面日军有多少人?那可是一个整编师团再加上一个独立舰队,少说也有三四万人!由不得他不紧张。 好在上峰似乎也知道相对于来势汹汹的日军,一个步兵团的力量实在太过孱弱,明确告诉他驻扎在登州府城的湖北陆军第一混成旅另一个步兵团会在一个小时后抵达龙口湾,驻扎在莱州府城的第四十七混成旅一个坦克团也会在一个半小时后抵达侧翼战场,而且荣成、青岛的轰炸机已经全部起飞,估计一两个小时后也将加入战场。 尽管援兵滚滚而来,但关键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孙良诚该怎么熬过去!他必须依靠自己手中薄弱的兵力竭力维持龙口湾防线不被攻破。一旦防线被攻破,日军独立第十八师团得以完全展开,匆匆赶来救援的两个团就会变成添油战术,被日军各个击破,导致局势糜烂。 孙良诚捏了捏拳头,肃声对副团长朱培德、参谋长于学忠道:“益之兄、孝侯兄。刚才孙某接到旅部急电,称日本第二舰队携第十八师团将会很快在龙口湾登陆,我们援军预计一个小时后才会抵达,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尽可能把登陆的日军压缩在海滩上。确保防线不破。敌军战力十倍于我,再加上有海军助阵,估计咱们这次不拼命是不行了,所以我想压到第一道防线上督战,至少要确保开战25分钟内防线不丢!益之兄在第二道防线督战,在第一道防线被攻破后也至少要坚持25分钟。孝侯兄在第三道防线督战。第三道防线是咱们最后一道防线,构筑还不够完善,希望在此能支撑到援军到来。不知二位可有异议?” 朱培德、于学忠同时说道:“团长,我去第一道防线督战!” 孙良诚摇摇头道:“第一道防线看似凶险,其实却最为安全,因为舰船上的敌军用重武器吧射程太近。用轻武器吧射程又太远;登陆的敌军正在涉水艰难前行,尚未完全展开,根本无暇顾及反抗,最好对付。两位都是兄长,就让让小弟吧!” 尽管孙良诚嘴上说得轻松,但朱培德、于学忠却都晓得第一道防线伤亡率最高,一来因为敌军刚刚投入作战。锐气正盛,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说得就是这个道理;二来因为登陆作战类似于背水一战,必须尽快打开突破口,否则猬集在海滩上十死无生,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境遇最能激发敌军不顾死伤的悍勇之气。何况日军舰队的重炮可不是好玩的,一炮下来,足球场大小范围的官兵都难逃活命! 见朱培德、于学忠张口欲言,孙良诚神色转厉:“这是命令。必须执行!” 于学忠最好退后一步:“既然是命令,卑职只有凛遵。但是兵凶战危,团长您又关乎全团上下的战心士气,卑职恳请您能多带些人上去,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好及时应对。” 孙良诚摆了摆手:“此次日军来势汹汹。炮火必然极为猛烈,带多少人上去都无济于事,太过惹眼反而麻烦,倒不如第一道防线就放两三个连,其他人员暂且退到第二道防线,等出现重大伤亡再及时补充,免得被一囫囵全包了饺子。反倒是孝侯参谋长你压力最大,第三道防线本来就不太稳固,又没有多少人,还要确保支撑到援军到来。所以一旦开战,你立即组织团部的参谋人员、护士、医护兵、炊事兵等非战斗人员,随时准备填到缺口上去!” “是!”于学忠立正答道。 朱培德劝道:“团长,若是情况不对劲,您就赶紧撤下来,毕竟咱们还有第二、第三道防线。只要留得青山在,咱们就不愁没柴烧!用孙总理的话说,叫‘失地存人,人地皆存;失人存地,人地皆失’。” 孙良诚没有回答朱培德,而是朝朱培德、于学忠庄严地敬了个军礼:“二位,防线就拜托了!”不待两人回礼,他便干净利落地走出了团部。朱培德、于学忠急忙跟了出去:“团长,您也多保重!”孙良诚却没有转身,自顾自带着警卫员打马飞驰而去。 此时站在龙口湾的海边极目远眺,已经可以看见日军舰队烟囱冒起的冲天白烟。孙良诚距离第一道防线还有一箭之地时,就看见天际一道闪光,片刻之后“噗轰”巨响才传到耳边。身边警卫员急忙叫道:“团长,快、快!日本已经发动攻击,必须赶快进入防炮工事!” 孙良诚却无动于衷,只是不停地挥舞着马鞭,因为他知道这只是日军舰队在校准试射,而且从呼啸声中可以听出弹着点距离此处还很远。如果真是时乖命蹇挨上一发常磐号巡洋舰203mm主炮的炮弹,别说你在旷野上,就算躲在防炮工事里基本上也难逃一死。 在地动山摇之中,孙良诚带着警卫员连滚带爬地翻进了壕沟,却正好遇上出来巡查的一营长陈调元,急忙问道:“雪轩,情况怎么样?” 陈调元直着嗓子嚷道:“现在还好,东洋鬼子的准头太差劲,基本上没打到阵地上。刚才据三连长报告,说他们连有个防炮洞被炮弹击中,一个班的人都捂在里面没出来,现在正在挖土,也不知伤亡情况如何,我正要过去看看。怎么团长你这个时候过来了?” “我是来督战的!”孙良诚也扯着嗓子喊道,“你现在不用急着去查看伤亡情况,赶紧命各连排散开,散不开的赶紧往后撤,别都躲在防炮洞里,防炮洞对于日本舰队的重炮不管用的。现在日军人还在校射,趁着现在赶紧疏散,等他们登陆时再调上来。赶紧去,一旦等他们调整好射击诸元,那就麻烦了!” “我这就去!”陈调元急忙遵命而去。 孙良诚趴在战壕里手持望远镜向外望去,只见海面上日本军舰一字排开,正把炮口对准岸上阵地肆无忌惮地瞄准射击,似乎吃定中国军队没有反击炮火似的。孙良诚心中暗恨:“我们的海军在哪里?要是袁世凯早把军队、早把国家交给孙先生,何至于现在咱们任由日本舰队在中国海面上撒泼?不过小日本你也别太嚣张,等空军轰炸机一来,保证让你们好好喝上一壶!” 日本海军毕竟是久经沙场,很快就调整好了射击诸元,炮弹准头明显提高了好几个档次,各种口径的炮弹顷刻间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孙良诚亲眼看见沙滩上的铁丝网、障碍物被炸得冲天飞起,埋设的地雷也不时被引爆。战壕更是炮火照顾的重中之重,雨点般的炸弹将壕沟炸得支离破碎,破碎的官兵肢体抛洒得到处都是,受伤士兵的惨叫声几乎盖过隆隆的炮声。 孙良诚觉得现在应该是自己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他沿着壕沟向前走去,准备抚慰那些惊惶不已的士兵。路过警卫员身边正准备叫他跟上来,结果轻轻一推,警卫员应手而倒。原来这个年轻人竟然被连续的炮击给活生生震死了!孙良诚没有时间悲伤怜悯,只是掩上他怒睁的双眼,然后继续向前摸去,一路上不停安慰那些惊惶不已的士兵、鼓励那些中弹流血的伤员、呵斥那些不知所措的班排长,要求大家要沉着冷静,随时准备抗击登陆日军。 在撼天动地的爆炸轰鸣中,官兵们感觉度日如年,孙良诚却觉得时间飞快,因为在他看来炮击时间每长一分钟,自己的士兵与蜂拥而至的日军鏖战时间就要少一分钟,完成任务的概率也就增加一分。 大约十五分钟以后,重炮群开始渐渐向纵深延伸,而日本的登陆舰只开始逐渐迫近海岸。孙良诚此时再无顾忌,命令防守阵地的所有重火力瞄准登陆舰只开火。尽管孙元起坐拥中国两大兵工厂,对于装备部队从不吝啬,但每个营就那么多人,营属重火力只有8挺马克沁重机枪、2门81mm中型迫击炮和4门60mm的轻型迫击炮而已,对于如同蝗虫般袭来的日军来说完全就是杯水车薪,顶多只能给他们造成一点小小的麻烦而已! 孙良诚放下手中的望远镜,随手拎起一支阵亡士兵的1911式中工步枪,心中默默说道:既然你们急着寻死,那就放马过来吧! 第五零七章报仇千里如咫尺 别看日本舰队炮火打得惊天动地,其实无论第二舰队司令加藤安吉还是第十八师团师团长神尾光臣心里都没底,因为眼下才下午三点,距离天黑还有三四个小时,谁也不知道中国空军的轰炸机会何时光临。 据经历过中国空军轰炸的外蒙军、济军残部描述,炸弹威力可是非常凶残的,比常磐号巡洋舰203mm主炮的炮弹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按照中国人报纸上的吹嘘,那简直是炸天天一个窟窿、炸地地一个深渊。尽管加藤安吉和神尾光臣对中国报纸这种说法都是嗤之以鼻,认为那根本就是“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以讹传讹,但舆论汹汹,他们内心里也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 大约人们对于未知而又强大的事物总是存在那么一丝畏惧吧? 在神尾光臣看来,登陆最好应该选在傍晚,那时候天上没有飞机干扰,日本海军、陆军又都是称霸远东的存在,完全可以轻而易举突破滩头阵地,向纵深发展,等到天明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纵使轰炸机来了又能如何?解释加藤安吉却对神尾光臣的想法嗤之以鼻:傍晚登陆?你觉得海军舰艇在浅海航行非常容易么?你觉得陆军官兵在黑夜中泅渡易如反掌么?你觉得一个师团的人员马匹、枪械弹药、各种物资一夜之间就能完全运往么?……陆军果然是马鹿! 权衡良久之后,他们终于选择了在下午登陆。因为此时登陆虽然还是要经历至少一轮轰炸机的攻击,但所向披靡的大日本帝国皇军应该不至于就此崩溃,而且趁着这个机会也可以见识一下轰炸的威力,不至于以后张皇失措。等到夜晚。陆军还可以趁着夜色上岸攻城略地,顺便恢复一下士气,应对第二天的战事。 然而轰炸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加藤安吉和神尾光臣在恐惧的同时竟然还有那么一丝期待。 普通日本官兵自然不知道自己司令官心中的所思所想,当他们从船舱里跳进海水里,冒着稀疏的炮火艰难地朝对面中国阵地跋涉而去时。心里考虑最多的就是如何尽快攻下对面的阵地,然后如何尽情发泄这几天来憋在轮船上的邪火。 等他们靠近海岸不足三百米的时候,火力突然猛烈起来,刚才还霸气十足挑着军旗走在前边的十几个军曹先是浑身一僵,然后扭曲着身子歪倒到水里,污血迅速染红了周边的海水。后面的士兵极力想要躲避。可是身边前后左右密密麻麻都是友军,而且在没至腰部的海水中很多战术动作都无法完成,即便完成也几乎变形走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或自己中弹,然后倒下。 眼看己方士兵不断阵亡,日本军官也有些红眼。拔出军刀直指前方,嘶声下令道:“加速冲锋!尽快冲到沙滩上去!快,帝国勇士们,为了天皇陛下,冲啊!”话音刚落,一粒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顿时翻倒在海里。为染红海水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孙良诚满意地放下步枪,回过头问一营长陈调元道:“怎么样,雪轩,部队伤亡如何?” 陈调元打完枪中的弹夹后答道:“回禀团长,经过刚才那轮炮击,我营共阵亡23人,轻重伤员38人,损毁重机枪2挺、60mm轻型迫击炮一门。” 孙良诚叹息道:“短短十多分钟炮击,咱们就折损了将近半个连啊!通知第二道防线的朱副团长,一旦炮击停止。马上派一到两个连上来支援,一定要想尽办法尽可能把日军压缩在海滩上,尽量不要让他们运送重武器上岸,否则咱们的压力将更大!另外通知各连排,士兵和重武器一定要及时更换阵地。日军舰队等会儿肯定会特别照顾咱们这一块,千万别被盯上!” 陈调元点点头,随后吩咐副营长和卫兵分头通知而去。 果然不出孙良诚所料,日本舰队的火力很快就兜转回来,瞄准第一道防线开火。在各种口径的火炮重点照顾下,全营上下顿时死亡惨重,重火力被摧毁殆尽,好几段阵地甚至出现了逃兵。再加上日军登陆士兵如潮水般涌来,第一道防线形势马上变得岌岌可危。 此时陈调元胳膊上也挂了花,激烈的战场厮杀让他略显疲态,嘶声问道:“团长,咱们快顶不住了!要不撤到第二道防线再作计较?” 孙良诚抬起手腕,看了看最近刚刚配发的新式腕表,发现距离开战已经过去25分钟,但他还是缓缓摇了摇头:“不行,咱们还要再顶十分钟!第一道防线地形最为有利,位置也最为重要,如果这里都撑不过半小时,那第二、第三道防线肯定也支撑不了多久。你负了伤行动不便,要不先随伤员一起撤下去?” 陈调元摇摇胳膊:“轻伤而已,不碍事!团长您还是先撤下去吧,你走了我们才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屁话!”孙良诚骂道,“我在这里碍着你指挥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稳定军心,如果我先走了,弟兄们肯定在肚里骂我:孙良诚作为团长都先跑路了,咱们还在这里卖命干什么?我站在这里就能给弟兄们吃颗定心丸,表明孙某绝不会抛弃弟兄们先走!” 陈调元毕竟是营长不是旅长,孙良诚不走他也没有办法,只好静下心来集中精神布置防线,利用手中所剩无几的兵员极力弥缝,力争防线在十分钟之内不至于崩溃。可是当面的敌军实在太多,闭上眼睛对着外面搂了一梭子,估计都能打到好几个。当然日军也不是吃素的,那你露头的一瞬间,至少有三四枚子弹瞄着你的脑袋就过来了! 好不容易又熬过一段时间,把陈调元手中仅有的一点底牌完全榨干,甚至战况激烈时陈调元要自己带着副营长、作战参谋、卫兵填上去堵缺口,身上又添了几处轻伤。孙良诚运气却是极佳。开战到现在连层油皮都没蹭破,这时才满意地对陈调元道:“已经过去35分钟了,咱们终于可以交差了,撤退!雪轩,你在前头开路。我在后边掩护!” “团长,我来殿后!”陈调元自告奋勇道。 “屁话!你都浑身挂彩了,还能殿什么后?难道想拖累全军?”孙良诚半点也不客气,“不要再争了,咱们现在每耽误一秒钟,全营士兵危险就多一分!你快去通知撤离吧!” “是!”陈调元只好遵命。 他才走出去十多米远。就听见一颗炮弹呼啸而至,在身后不远处轰然爆炸,爆炸气浪将他掀了个趔趄,差点没扑倒在地上。他赶紧回过头去,但眼前场景却令他魂飞魄散:只见团长孙良诚浑身染血躺在战壕内,已经死生不知。 ———— 等孙良诚恢复意识已经是新月初上。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部队临时医院的病床,而陈调元则木然坐在自己旁边,忍不住干声问道:“雪轩,现在战况如何?日军攻到哪里了?援军有没有上来?” 陈调元看见孙良诚醒过来顿时大喜,急忙走到近前:“团长,您醒了!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今天旅长可把我骂惨了,差点没扒了我的皮!” 孙良诚神色一喜:“蒋旅长也来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吧?”陈调元挠挠头答道。“当时我们正好退守到第三道防线,蒋旅长带着咱们旅的第二团赶了过来,不仅帮助稳住了防线,还出其不意打了个反击,夺回部分第二道防线阵地。随后荣成、青岛的数十架轰炸机也赶了过来,围着日本舰艇和登陆的第十八师团炸,小日本对于轰炸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 “而且咱们飞机扔的炸弹个头特别大,每个都有好几百斤。除了普通炸弹,还有引起大火的燃烧弹、布雷的子母弹……可把小日本给炸惨喽!光舰艇就被炸沉了好几艘!要不是天黑得早。再加上咱们飞机扔完了炸弹,肯定能把他们全部炸沉到海底。不过咱们看着真解气,这下总算是给死于舰船炮击的兄弟们报了仇!” 孙良诚却皱眉道:“怎么,驻莱州府城的第四十七混成旅第二坦克团没赶过来?” “来了呀,不过今天没有投入战斗就是!”陈调元答道。见孙良诚眉头越皱越深。又急忙解释道,“等第四十七混成旅坦克团到的时候,正好轰炸机也到了,所以就没上去凑热闹。听说他们正在等他们旅的其他部队赶过来,准备明天和我们旅还有空军联手,把小日本一举全歼!” “日本人还没撤退?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孙良诚问道。 陈调元冷笑道:“没有撤退!他们现在正在趁夜一边挖战壕和防炮洞,一边从船上往下卸东西,估计是准备与我军决一死战。真是不知死活!” 孙良诚这时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雪轩,咱们团伤亡情况如何?” 陈调元脸色马上难看起来:“这——团长,您还是好好休息吧,养伤要紧!” 孙良诚槌床大怒道:“我还是不是团长?连部队伤亡还能不能知道?” 陈调元在孙良诚逼视下,只好说道:“据统计,全团共阵亡467人,重伤172人,剩余人员基本上都负有轻伤……旅长称赞我们团为全歼日军第十八师团创造了前提条件,要求我们团从明天起开始撤出战区进行补充休整。” 孙良诚两手紧紧揪住床单,半晌才松开:“雪轩,扶我去见旅长,明天我们团无论如何一定要参战!能组成一个营,我就当营长;能组成一个连,我就当连长。我要牺牲的弟兄们报仇!” 第五零八章浮云暝鸟飞将尽 就在第十八师团遭受狂轰滥炸的时候,第六师团和步兵第二十九旅团、攻城重炮兵第四大队等也在青岛背后的崂山湾王哥庄东边海岸登陆。 相对于北线的激烈战事,南线明显平静许多。陈仪麾下的陕西陆军第一师第一旅虽然在日军登陆时也乒乒乓乓狠狠打了一仗,甚至连重炮都搬了出来,但眼看第六师团疯魔劲儿上来以后,就主动后撤五里躲进了第二道防线,任由日军安稳登陆。 倒不是山东边防司令部顾此失彼或厚此薄彼,而是在此之前杨度、陈宧、沈翔云、刘明昭、杨杰、蒋百里等智囊已经根据日本现在的经济状况,为它们量身定做了一套“北打南拖”的战略。具体来说就是北线兵力相对较弱,只有两个混成旅,不宜打持久战,所以要集中坦克、飞机等压制性武器,对登陆的第十八师团以及第二舰队“聚而歼之”;而在南线,敌我双方势力都较为雄厚,一时半会儿难以决出胜负,既然如此,那干脆诱敌深入,吸引日本第六师团等脱离海军舰队重炮射程,然后集中优势兵力团团围住,“围而不打”,尽力拖延战争时间,把日本的兵力和财力牢牢困在山东,直至拖疲、拖垮! 当然,日本方面暂时还意识不到这一点。作为战地司令官,梅泽道治在接到神尾光臣的战损电报时第一反应居然是:同样是登陆、同样是面对一个旅左右的支那军队,战果悬殊何啻天壤?第六师团果然不愧是大日本帝国陆军最强悍最有战斗力的两支劲旅之一,区区第十八师团岂能匹及! 但梅泽道治很快冷静下来,开始寻绎两个师团战果悬殊的内在原因。 经过思索,他觉得根源主要在三方面:一是第六师团本身实力就很突出,再加上步兵第二十九旅团、攻城重炮兵第四大队以及海军第一舰队助阵,以多击寡、以强凌弱,获胜乃是理所应当。反观第十八师团方面,就没有那么大的兵力优势。 二是第十八师团先是被支那空军侦察机跟踪。其后又在庙岛列岛附近被支那海军阻拦,致使龙口湾一带驻军提前有所防备。而第六师团虽然也遭到侦察机跟踪,但一路都采用遮眼法,让对方以为自己会在青岛附近的浮山所口、石老人口等地登陆,没想到自己却在最后时刻突然掉头,选择在青岛背后相对偏僻的崂山湾王哥庄一带登陆。支那军队一个有备、一个无备,在战场上的表现自然判若两人。 三是龙口湾的支那军队在关键时刻有飞机助阵。这才导致第十八师团功亏一篑。而第六师团却比较幸运,支那空军所有轰炸机全都去攻击已被猜到登陆地点的第十八师团,根本无暇攻击第六师团,加上天色已晚,以至于一颗炸弹都没有落到头上。 当然,梅泽道治觉得实力决定一切。而运气是实力的一部分。 其实神尾光臣也是这么觉得的。此次登陆失利致使阵亡将士1500多人,连带着海军第二舰队也被击沉了四艘舰艇,其中包括排水量3159吨的秋津洲号三等巡洋舰,但这些却非战之罪,实在是自己运气欠佳。本来已经胜利在望,没想到对方先是来了援军,随后又有飞机大肆轰炸。这才导致自己大输亏损。——要是没有这些意外原因,估计自己现在已经在支那的深宅大院雕花床上睡觉了吧? 正因为如此,神尾光臣不顾将士疲劳和士气低落,决定在次日凌晨再次发动攻击。虽然那时候海军重炮基本指望不上,可中国方面的空军也无法出动,相当于双方各断一臂。尽管各自实力都大打折扣,不过神尾光臣却信心十足。在他看来,对面支那军队若是没有飞机帮忙。溃败只在弹指之间! 凌晨四点正是人们睡意最浓的时候,尤其是中国方面的各支部队,经过白天的激烈战斗和长途驰援,全军山下都疲惫不堪。为了养足精神应对明天的会战,不少人已经沉沉睡去。只有指挥部里灯火通明,蒋作宾、张辉瓒及参谋人员正在灯下努力完善天明之后的作战计划。 突然间窗外猛然一亮,随即爆炸声惊天动地响起。而且声音越来越密集,最后连成一片,窗户被震得哗哗抖动,房梁的灰土也簌簌落下。蒋作宾与张辉瓒对视一眼。不由得异口同声说道:“不好,日本人要趁夜发动攻势!” 蒋作宾比张辉瓒年长些,此时急忙接着说道:“石侯,日本人此时发动攻击,肯定是它们昨天吃足了轰炸机的苦头,想在天明以前彻底击垮我军,以免再遭轰炸之苦。现在距离天亮不足一个半小时,他们肯定全军压上孤注一掷,我们湖北第一混成旅经过昨天之役,已经伤亡近半,而且事起仓促,估计很难抵御日军的疯狂冲锋。所以我想请贤弟迅速返回贵旅,在我军防线后三至四里做好准备,我旅会争取支撑半个小时,然后边战边退,诱敌进入贵旅预设阵地,让他们尝尝坦克的厉害!” 张辉瓒知道事机紧急,也不推辞,不过临行前再三叮嘱道:“雨岩兄,我们坦克虽然皮糙肉厚,普通枪弹无法奈何,但也抗不住小日本的重炮,尤其是日本海军的大口径舰炮,所以雨岩兄一定要重点照顾好日本人的火炮,并及时向边防司令部报告,请求空军方面支持!” “石侯放心,我自省得!”蒋作宾拍着胸脯保证道。 随后的事情发展完全如蒋作宾所料。第十八师团的士兵在军曹鼓动下,一个个悍不畏死,头上裹着白色钵卷,口中喊着“板载”疯狂冲了过来,对于射来的枪弹炮火毫不躲避。只有在这个时候,马克沁重机枪、民三式重机枪、迫击炮、中工1911式步枪才能发挥最大功效,几乎每粒子弹都能击中日军的身体、每枚炮弹都能掀倒一片的敌人。 在日军潮水般的猪突冲锋下,本来就是疲惫之师的湖北陆军第一混成旅渐渐抵挡不住,只能在蒋作宾指挥下边战边退,而且越退越快,一直退到张辉瓒所部的防线前才勉强刹住脚步。 此时蒋作宾浑身沾满尘土和血渍,借着偶尔亮起的炮火看了眼腕表,然后才气喘吁吁地对张辉瓒说道:“石侯,愚兄幸不辱命,勉强拖住日军一个小时,下面就要靠你们了!” 张辉瓒拍拍蒋作宾的胳膊:“雨岩兄辛苦了!现在距离天亮还有半个小时,兄长请暂且在此休息片刻,小弟去去就来。”说完一挥手,身后近百辆麒麟坦克渐次轰鸣起来,然后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咆哮着朝前方碾压而去。 坦克交错排成两排,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缓缓向前推进,而在每辆坦克后面都紧跟着一个班手持中工1911式步枪的步兵,仿佛如同古代帝王辇车后的卫兵。虽然日本官兵或多或少都听过中国人臆造的“坦克”这个词,而且日本情报机关也通过各种手段获知了坦克的大致外貌和基本功能,但真等到近百辆坦克挟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还是魂为之夺。 神尾光臣还想故技重施,企图用肉弹攻击加猪突冲锋的办法解决坦克问题。殊不知坦克集群根本就是人海战术的克星,尤其在对付像日军现在这种肉弹冲锋时,远的用100mm坦克炮,近的是后面步兵的步枪,不远不近的则有坦克上的机枪,完全是最高效的杀人机器!短短二十分钟内,虽然有将近10辆坦克被日军肉弹摧毁或中途抛锚,但倒在坦克前面的日军却不下一千五百人。如此高效率的杀人连疯狂的日军也为之胆寒,不得不稍稍退让以避锋芒。 张辉瓒眼看天色渐亮,也不敢太过嚣张,留下部分步兵防守阵地后,坦克开足马力向后方撤离。因为他知道一旦天明之后日军观测到坦克的具体方位,在海军重炮的轰击下,这些陆地霸王绝对是有死无生! 果然,天色放明后,日本海军舰艇再次发威,瞄准中国的防守阵地开始狂轰滥炸。在神尾光臣的逼迫下,已经鏖战了半宿的第十八师团士兵也被赶了上来,发起新一轮的冲锋。在重炮威胁下,蒋雨岩、张辉瓒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交替上阵拼杀,勉强维持防线不垮。直到一个小时后从青岛机场起飞的轰炸机赶到,战场的主动权才又重新转移到中方手中。 日本海陆军都很有自知之明,眼看飞机赶到,第十八师团迅速由攻击转为防守,而此前猬集在龙口湾的第二舰队也作鸟兽散,玩命似的向外海开去。不过今天空军接到的命令很简单,就是集中所有轰炸机击沉日本第二舰队,如果不能击沉,那就尽可能地把他们驱离龙口湾,为以后全歼第十八师团创造条件! 于是第二舰队就在轰炸机的呼啸声中,开始了他们的疯狂逃命之旅。 第五零九章何事张良独报仇 失去第二舰队重炮庇护的第十八师团,就好像失去所有凭恃的丧家犬一样,再也无法猖狂起来。即便勉强鼓起勇气发起冲锋,企图冲破中国军队防线谋得一条生路,在第四十七混成旅的坦克和湖北第一混成旅的大炮下也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更关键的是连神尾光臣根本不知道生路在哪里! 往前是被中国两个混成旅牢牢围住的防线,至少凭现在第十八师团的装备和士气没有任何突破的希望。即便能突破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孤军奋战,一路打到四五百里开外的青岛去和第六师团会师?自己想想都觉得是异想天开! 往后是茫茫大海,自从8月22日早上第二舰队被轰炸机吓得四散而逃后,至今杳无音信,连是否尚在人间都不得而知。而第二舰队这一走,也带走了第十八师团生还的希望! 或许此时固守待援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在登陆的当天晚上,神尾光臣只顾着凌晨攻破对面的防线,从军舰上卸载下来的都是各种枪械弹药,根本没有顾及食物饮水问题。等被困在海滩上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这个决定有多愚蠢,直恨不得抽刀切腹自尽! 就在北线陷入死局的时候,南线的梅泽道治也开始陷入困境,因为山东边防司令部终于腾出手来整治第六师团。 边防司令部一方面请空军故技重施,击沉驱离胶州湾沿岸的第一舰队,另一方面集中青岛附近的陕西陆军第一师、第二师,湖北陆军第一师,山西陆军第一混成旅等优势兵力,将第六师团和步兵第二十九旅团、攻城重炮兵第四大队等牢牢围住,让他们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只能在一个不算大的区域内活动。 为了对付威胁最大的攻城重炮兵第四大队,边防司令部选准时机启用了之前从未投入实战的直属第一火箭炮营。“秋风”自行式火箭炮系统不负众望。首次投入实战便取得丰硕战果,将日军辛辛苦苦携带了数十里的重炮一举摧毁。 此后火箭炮营利用卡车转移方便、发射灵活的特点,时不时抽冷子给包围圈中的日军来一下。每次发射,短短几十秒内便能打出数百枚炮弹,覆盖上千平米的面积,杀伤力巨大,而且防不胜防。令日本方面头疼不已。其中步兵第二十九旅团指挥部就因为不慎暴露被中方发现,在火箭炮袭击下,旅团长净法寺五郎少将当场殒命,成为继大寺安纯之后第二位在山东被击毙的日军将领! 本来以为可以趁机攫取山东,缓解国内经济和政治压力,没成想却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把第六、第十八师团陷在了山东,第一、第二两支舰队也遭受沉重打击,元气大伤。消息经日本广播公司(JBS)传出后,日本全国上下顿时陷入谵妄性躁狂状态。激愤的民众纷纷走上街头,一方面声讨大隈重信内阁的懦弱无能,一方面要求更加严厉地“惩膺暴支”,要让支那付出血的代价! 大隈内阁眼看摇摇欲坠。只能再次召开内阁会议讨论对华战争问题。相较于上一次讨论对华战争问题的内阁会议,此次会场气氛略显沉闷。 内阁总理大臣大隈重信嘴角耷拉得愈加厉害,神色也颇显憔悴,在扫视完各位阁员后缓缓说道:“各位应该都知道了,我大日本帝国皇军在山东遭受支那优势兵力围攻,虽然帝国勇士奋不顾身浴血奋战,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加上后勤补给比较困难。现在情况堪忧。不知诸君有何高见?八代君?” 海军大臣八代六郎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我大日本帝国海军实力在远东虽然首屈一指,但是支那飞机实在太过厉害,用支那报纸上的话说,他们牢牢掌握着远东的制空权,对我海军形成严重威胁。在过去的几天里,参与山东作战的第一、第二舰队都遭受重创,主力舰只不是被击沉便是被击伤。已经实力大损。现在海军省正在集中全部科研人员研制对付飞机的武器,在武器投入使用之前,恐怕海军很难再次投入到山东作战中!” 陆军大臣冈市之助怒目圆瞪:“八代君,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海军为了苟全性命。便对运送到山东的第六、第十八师团等八万帝国勇士弃而不管,任由他们被支那人围困乃至全歼?如果第六、第十八师团等真要有什么闪失,在下固然应当切腹谢罪,只怕阁下也难逃天诛吧!” 八代六郎连忙说道:“在下岂敢置陆军八万将士于不顾?只是觉得现在贸然将海军舰队投入到山东作战中并非明智之举,结果不仅无法救援第六和第十八师团等,而且很容易把海军也全搭进去。所以在下建议采用支那史书中‘围魏救赵’的策略!” 大隈重信精神大振,宛如捞到一根救命稻草:“还请八代君赐教!” 八代六郎躬身答道:“赐教不敢,在下只是觉得大日本皇军之所以在山东陷入困境、支那军队之所以能无往而不胜,其根本原因在于支那有飞机助阵,从而取得压倒性优势。如果没有飞机帮忙,凭借我大日本皇军的骁勇,绝对可以做到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不知诸君以为然否?” 大隈重信、冈市之助、加藤高明等人都一齐点头。 八代六郎接着说道:“虽然咱们暂时没有直接消灭或克制飞机的手段,但我们却可以避而远之。支那幅员辽阔,飞机数量又有限,而且现在都集中在山东,肯定会顾此失彼出现防守漏洞。若是咱们陆军在满洲、内蒙发动攻势,我海军第三舰队在长江口以南区域攻击福州、广州等城市,调动飞机南下北上,并对支那政府施加压力,第六和第十八师团等面临的困局岂不是可以迎刃而解?” 冈市之助忍不住翘起大拇指:“厉害!八代君果然厉害,简直就是诸葛重生、孔明再世!” 大隈重信、加藤高明、大浦兼武等人也频频点头,暗自在心中思量计划是否可行。但大藏大臣若槻礼次郎明显有些顾虑,忍不住泼冷水道:“八代君这是准备对支那发起全面战争么?可是我国财政——” 大隈重信挥挥手道:“若槻君,财政如果有困难的话还请克服一下,实在不行就发动全国民众捐献。因为这一战不仅关乎第六和第十八师团等八万将士的身家性命,更关乎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百年国运,无论如何必须要打。如果打胜了,自然所有问题都不再成为问题;如果失败了的话,那我们就都去二重桥外切腹谢罪吧!” 若槻礼次郎脊背上顿时寒气直冒。 就这样,日本自上而下都陷入了疯狂状态。先是驻守朝鲜的日本两个师团立即大规模集结,分批向吉林、奉天等省扑去。随后以护卫南满铁路为名驻扎在东北地区的日本一个半师团护卫军也蠢蠢欲动。意图兵锋直指京畿一带。 好在王士珍、曹锟等人已经为此准备了两三个月,山东之战爆发后更是枕戈待旦。所以日本护卫南满铁路的护卫师团刚刚有所行动,王士珍便集中麾下所有北洋军,兵力达四个整编师、两个混成旅,以狮子搏兔的姿态发起雷霆一击,使得猝不及防的护卫师团溃不成军。要不是驻守朝鲜的第十九、二十师团及时赶到。估计他们能被急切想报一箭之仇的王士珍赶过鸭绿江去! 尽管第十九、二十师团拍马赶到,可是他们刚刚组建不久,不像日本其他常备师团那么彪悍。于是双方便在中朝边境开始了残酷的拉锯战,一时间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若是北洋军占上风,孙元起便袖手旁观;一旦北洋军稍稍失利,孙元起就会派遣空军前去支援,把小日本的嚣张气焰彻底打下去。所以在短时间内日军根本看不到获胜的希望。 而这结果却不是日本所希望看到的!大隈重信不顾国内经济摇摇欲坠。又从国内调遣包括最凶悍的第二师团在内的3个常设师团进入中朝边境作战,意图全歼参战的北洋军,取得决定性胜利,从而迫使中国放过山东的第六和第十八师团。 然而缺粮缺弹的第十八师团已经支撑不了那个时候了。在8月的最后一天,走投无路而又弹尽粮绝的士兵在参谋长山梨半造少将的带领下正式向蒋作宾、张辉瓒投降,而在此之前,师团长神尾光臣已被介错挥刀砍下了脑袋,算是践行了他的“不在青岛相见。便在九段坂相见”诺言。 此时第六师团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眼下不过困兽犹斗垂死挣扎而已,覆亡只在时间问题,而且这个时间长短基本上要看孙元起的心情。如果心情愉悦不想大开杀戒呢,第六师团就活得长些;若是心情郁闷,想要找东西泄愤的话,那第六师团的寿命就短些。 偏偏在这个时候日本军方做了两件让孙元起很不开心的事情:一是派遣包括第二师团在的3个常设师团参与东北战事。二是日本第一、第二舰队残部汇合第三舰队趁着夜色掩护,先后对福州、泉州、厦门等沿海城市发动袭击,致使平民大量死伤,房屋被毁。损失惨重。 孙元起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加紧对第六师团等部的打击力度,并抽调蒋作宾的湖北第一混成旅、张辉瓒的第四十七混成旅在海军运送下在旅顺登陆,参与对东北日军的攻势。此外他还将轰炸机全部集中在上海军用机场,目标直指800公里以外的日本长崎。你做得了初一,我就做得了十五! 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第五一零章来是空言去绝踪 转眼已是1918年的十一月份。 现在是冬季,按理说京城老少都应该躲在屋里猫冬,但今天全京城的人都欢呼着涌上街头,因为昨日法国元帅福煦代表协约国与德国代表在法国东北部贡比涅森林雷道车站的车厢里签订了停战协定,标志着历时四年的世界大战就此结束。因此国会宣布全国放假一日以示庆贺。 是的,中国是协约国的成员,是战胜国之一。 本来在开战之初,孙元起代表民国政府宣布绝对中立,甚至为此与协约国成员之一的日本大打出手,击沉了日本三分之二的海军舰艇,歼灭了日本五个半常设师团,先后炸平了长崎、福冈、熊本、鹿儿岛等城市——在两国战争关键时刻,空军飞行员甚至冒着巨大危险、做出重大牺牲,利用副油箱技术在东京上空扔下了炸弹——而且攻占了半个朝鲜,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 最后在英国出面调停下,中日两国达成和解协议:日本归还之前割占的台湾岛及其附属岛屿、澎湖列岛等地;朝鲜半岛沿三八线平分,北方由中国管辖,南方暂时由日本代管;琉球群岛地位未定,暂时由中日共管。另外日本向中国赔偿银元四亿两千万元,折合前清库平银三万万两,正好是《马关条约》清政府赔偿给日本的数字。 此后日本一蹶不振,而中国则利用技术优势在欧战中大发利市,经济日渐腾飞。在此过程中,孙元起逐步把华熙银行、北平铁厂、汉阳铁厂、致用医药公司等企业转为国有,以红利建造各种新式工厂,积极鼓励地主以土地换取股份,使得工商业在国内蔚然成风,市场更加繁荣。 在此期间,孙元起调集了三个坦克混成旅、一个火箭炮旅协同外蒙陆军第一、第二师远征库伦、唐努乌梁海等地,彻底收复外蒙全境。在此过程中。沙俄的哥萨克骑兵曾不自量力地出场助阵,结果被坦克和火箭炮围殴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此后再也不敢露面。失去凭恃的外蒙军就是一团烂泥,除了望风而降之外便只能望风而逃。 民国四年(1915)底、五年初,国会曾按照法律进行了一次选举,结果新中国党以对日战争中大获全胜、收复外蒙全境等骄人成绩,风头一时无两。以73%的参议两院席位成功卫冕国会第一大党。并很快制定出《中华民国宪法》。 当时国会议员一致要求选举正式总统,孙元起当然是众望所归的最佳候选人,至于黎元洪——请问黎元洪是谁?不过被孙元起以“总统五年一届,应该在民国八年(1919)选择才是”的理由婉拒,仍由已经临时代理临时大总统两年的黎元洪同志坚守总统府,继续充当橡皮图章的角色。 1917年底。在战争中捞足好处的美国政府一再游说同样大发战争横财的中国参战,思量再三,孙元起终于同意。然后便有了今天这场盛大的庆典。 “尽快召开国会,选举正式总统!” “民国万岁!孙总理万岁!” “打造富强新中国,建立东亚新秩序!” 孙元起静静坐在后海的旧宅中,听着窗外不是传来民众的口号声,思绪竟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二十年前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有些迷茫,有些惶恐,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就被历史和各色人物推着往前奔跑。老佟、叔祖父、张南皮、袁项城……这些已经故去的人似乎昨天还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自己身边,然而仔细想时,却发现他们早已化为一抔黄土。 孙元起突然很想去马神庙看看,就是自己最初出现在这里的那个马神庙。这个念头一旦涌上心头。便变得张牙舞爪迫不及待。他起身换上一袭夹衫,然会对陪在身边的儿子念祖说道:“我想去马神庙看看,你也一起去吧!” “马神庙?”孙念祖旋即醒悟过来,“父亲说的是北京大学旧址吧?据说您和母亲还有姥姥、姥爷、舅舅他们曾在里面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呢!怎么现在想去?” 孙元起便往外走便说道:“你去不去?” “去、去,我很早就想去看看了!”孙念祖连忙答道。 在几名便衣警卫的陪同下,孙元起和孙念祖从侧门绕出,步行来到马神庙。因为现任内阁总理曾在此处居住教学近两年。而且经常有旧时毕业的学生故地重游,加上不是有寻奇探幽的游客到此探访“龙兴之地”,马神庙倒没有破败的痕迹,反而愈发古朴堂皇起来。 现在还是农历九月。枝头的树叶并没有凋落多少,只是微微泛黄,约略有些初夏的风味,加上晴和天气,愈发让孙元起感念二十年前的那个时候。孙元起对身边的警卫说道:“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不用跟来!” 孙念祖已经年近二十,却还是少年心性,自然无法理会中年人的感触,见孙元起想要一个人静静,便乘机说道:“父亲,我去您以前住过的院子看看。自打小就经常听姥姥、姥爷提起,我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说完便飞也似的跑开去了。 虽然孙元起说想要一个人走走,但警卫不敢违命却也不敢听从,只好远远地缀在后面,看着孙元起背着手缓步凝思。等绕过一道回廊,他们突然发现前方根本没有孙总理的身影,众人忍不住“咦”了一声:“孙总理呢?不是刚才还在前面的么?” 大家赶紧分头寻找,但找遍了马神庙也没有发现任何踪迹。警卫们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一边看护好有些懵然的孙念祖,一边赶紧派人回去请示秘书长杨度和内务总长杨永泰。不多时京城便宣布紧急戒严,大量警察部队将马神庙团团围住,进行拉网式搜查,但没有任何收获。 据后世科学史记载,著名科学家、教育家孙元起在1918年11月12日游览马神庙时不幸病逝,享年43岁。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la)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