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燃烧的岛群 作者:宋宜昌 内容简介 本书是一部描写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太平洋战争的纪实性长篇历史小说。全书围绕着美军王牌之师陆战一师的征战历程,以翔实的史料和精湛的笔法为我们呈现了一出宏大壮阔的太平洋史诗。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第一章 失意的恺撒

1

菲律宾,马尼拉湾。 太阳沉落在中国南海下面好一阵儿了,科雷吉多尔岛的马林达山峰挡住了最后几抹余辉。大片大片的乌云封住了黄昏的天空,使夜色来得又早又阴沉。科雷吉多尔岛像一只蝌蚪,横在马尼拉湾的入口处。“蝌蚪”的尾巴,正掩映在山峰的阴影里,叫做奎南安岬。海岬南岸是一个小海湾,海湾中有座唯一的栈桥。这就算个海港了。战火已经波及到海港,浅水处躺着底儿朝天的轮船,栈桥也大半遭到焚毁,只剩下焦黑的残桩。 马尼拉湾之夜是静谧的。只有远方的枪声和巡逻兵的脚步声偶然打断热带昆虫的呜叫。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了。他足有六英尺四英寸高,身板挺得笔直,穿着军便服。他的五官端正威严而富于表情。他的身体里似乎充满了精力,演员和军官的动作兼而有之,显然是一个最标准的老职业军人。这就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他虽然有一个呢称叫“道格”,可是除了马歇尔上将这么叫他之外,谁也不敢当面称呼。他的部下习惯于管他叫“将军” “将军”此时此刻非常懊丧。 他强抑着自己潮水般的感情:沮丧、失望、痛苦、无能为力,他尽量摆出冷峻淡漠的样子,向残破的栈桥走去。那里的船桩上系了一艘摩托鱼雷艇,日本人管它叫“绿龙”,麦克阿瑟将乘它离开菲律宾。他已经成了败军之将。 六年前,他和罗斯福总统闹崩了,辞去了美国陆军参谋长的职务,应菲律宾总统奎松之邀,来到了他的“第二故乡”。美西战争时代,他父亲亚瑟·麦克阿瑟准将曾在马尼拉作战。因此,他对菲律宾有一股特殊的感情。他负责训练和指挥菲律宾军队,在这个东南亚前哨海岛群上,他深深感到日本人军事压力的沉重。 他运气很坏,还没着手部署防务,日本人就先动了手。 马尼拉时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本海军偷袭了珍珠港。八个半小时后,从台湾起飞的日本飞机轰炸了吕宋岛的克拉克空军基地。由于一系列阴差阳错,包括十八架B-17型重轰炸机在内的半数美菲空军毁于一旦。没有空军,他无法防守吕宋。两天后,两支日军部队从北吕宋的阿帕里和维甘镇登陆。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穿越密林和溪流,向南方进逼。十二月二十日,本间雅晴中将的日军第十四军又在吕宋西海岸的仁牙因湾登陆,沿着中吕宋平原和岛上唯一的窄轨铁路,杀过克拉克基地、安赫莱斯市、圣费迪南多,直扑马尼拉。麦克阿瑟匆匆宣布马尼拉为“不设防的城市”,率军退守巴丹半岛,最后死守巴丹半岛南端的科雷吉多尔岛。退到这儿,已经是无路可退了。 送行的人渐渐聚齐。人们都知道,“将军”奉罗斯福之命,将前往澳大利亚,组织全面抗战。他在墨尔本比在这里更重要。然而,开战以来,经过了九十四个紧张、疲劳的日日夜夜,有“将军”在,有他那声势虎虎、信心坚定的音容笑貌在, 巴丹的官兵就相信防线固若金汤,日本兵并不可怕。如今,他要走了,大家感到形单影孤,像一群被遗弃的孤儿。 麦克阿瑟同送行的人一一握手话别。他的感情是热烈的,连军人们也掉了泪。他的妻子简·费尔克劳斯·麦克阿瑟夫人跟在他后面,也同送行的人们告别。经过那么激烈的轰炸、战斗、行军和战壕生活,简依旧是那么窈窕轻盈、楚楚动人。她身上只穿一件衬衫和一件外套,手中提着一个提包。简身后是勤勉、仔细的中国保姆阿周。阿周拉着小阿瑟——麦克阿瑟和简的儿子,道格唯一的宠子,全家的帝王。小阿瑟穿了一件蓝色的水手夹克,手里拿着一只六英寸长的玩旧了的玩具汽车。 一个中等身材的海军军官从鱼雷艇舱中钻出来,用棉纱揩净双手,顺着跳板登上栈桥。他数了数麦克阿瑟一行的人数,又估量了一下他们的行李,嘴里咕噜了一声。 他来到“将军”面前,行了一个军礼: “乔尼·巴尔克利上尉向您报到。我是第三鱼雷艇中队长。本中队共有四艘鱼雷艇,其中 PT-32号、PT-34号、PT-35号在马尼拉湾外巡逻。本艇PT-41号是旗舰,标准排水量三十五吨,航速四十节,引擎已经超过了大修期,实际只有二十三节。乘员十二人。” 他再次打量着乘客们的行李,终于又开了口:“将军,本艇最多只能搭载十人,每人只能带一个手提袋,不能超过三十五磅。否则航行很危险。” 麦克阿瑟往前走了一步,拍拍海军上尉的肩膀:“巴尔克利,你瞧,我只有四个人,三只手提包,我自己什么都没有拿。”他苦笑了一下。“连刮脸刀片都要借你的了。他们都是送行的。他们不走,他们还要在巴丹作战,在科雷吉多尔作战”。 一名水兵张罗着,把简、阿周、四岁的小阿瑟一一扶到舱里坐好。鱼雷艇的引擎低吼了几声,越来越响,终于运转正常了,在沉静的海湾中格外响,仿佛一匹烈马在向将军狂嘶:快走! 麦克阿瑟似乎还舍不得走。他来到最后一个送行者面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将军”的眼泪流下来。月亮偶然钻出阴云,冷清的月光映出他的泪花,但他没有擦。那人是乔纳森·文莱特少将。 文莱特将军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身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代的骑兵皮衣。他如此高大、削瘦,仿佛一张皮蒙在一副庞大的骨架上。麦克阿瑟觉出来气氛过于凄凉,强颜一笑。那勉强的笑容就这么呆板地挂在脸上。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递给文莱特。木盒中是奎松总统送给他的雪茄烟和他自己的两管剃须膏。文莱特接了过去。麦克阿瑟想起一个月前,奎松总统搭美国潜艇离开菲律宾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地送给他一个有自己印章的戒指。奎松亲自把它套在麦克阿瑟的手指上:“当您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我会让人们知道,您是为我的国家而战死的。” 栈桥离别的悲剧色彩太浓了。“将军”不理会启动了的鱼雷艇,拉着文莱特离开码头。离码头不远的山坡上密覆着热带雨林,风吹不透那些被藤蔓缠住的按树、榕树和桃花心木。雨林边上有一家灰色的农舍。夜静极了。走的人和留的人都面临着极大的危险。日军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菲律宾群岛,并且封锁了马尼拉湾。麦克阿瑟和文莱特的生命都系在一根游移的蛛丝上。死神就在他们身边。 麦克阿瑟再次握住文莱特的手,他俩相处多年,十分投契。 “如果你同意,我走之后,我的全部军队归你指挥。你会成为一颗新星的。” “将军”把军权交给他的部下、北吕宋部队司令官文莱特。这实在不是一枚美差。日军的残忍,早为人所共知,留在科雷吉多尔的下场肯定不会美妙。然而,文莱特却点点头。麦克阿瑟继续说:“乔纳森,你了解我。我一到澳洲,立刻会不断地上诉罗斯福总统,陈言巴丹的逆境。在我尽一切力量唤起美国舆论期间,我恳请你尽一切努力在此地坚守下去。” 文莱特停住脚步:“那是当然的。” “如果我能从澳洲反攻,”麦克阿瑟仿佛不是身陷孤岛重围,而是站在纽约的时报广场上发表演说。“我立刻就会回来。我要用我的全部心智、权力和影响来干这件事,这也是我唯一的事。那时候,你应该还在。” 文莱特将军毫无表情地回答:“只要我们的军队还活着。”他突然扬起眉毛,轻声问:“将军,您将反攻吗?” 麦克阿瑟斩钉截铁地回答:“而且要回到巴丹!” 他说完,热烈地拥抱了文莱特:“再见吧,乔纳森。当我回来的时候,如果你还在巴丹,我会授予你中将军衔。” “只要我活着,我会在巴丹的。”文莱特机智的话并没有给他俩带来幽默感。他们本来都想回避那个悲剧性的结果,绕来绕去,还是碰上了。他们沉默着,又返回栈桥。 麦克阿瑟终于登上了鱼雷艇,站在甲板上,抓住铁栏杆。缆绳解开了,摩托鱼雷艇怒吼着,扬起很高的尾浪,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朝马尼拉湾外驰去。东风强劲,海浪滔滔,小艇颠簸得厉害,浪头打进舱口,把里面的人淋得湿漉漉的。“将军”全身都湿透了,但他连动也不动。 麦克阿瑟不顾狂烈的海风,久久地注视着科雷吉多尔的山岩。在那个长三英里、最宽处一英里半的小岛上,留下了文莱特和数万官兵。在深邃的马林达隧道里,还存有成千吨军用物资。修筑了多年的“军舰岛”还能坚守住。然而,他还能重返巴丹吗? 日军的入侵狂潮正在高涨。美国刚投入战争,物资、精神上都缺乏准备,人人追求物欲,国家醉生梦死,年轻一代根本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仅有的一点军火和兵员,又根据罗斯福“先欧后亚”的战略方针,都运到英国去了。他拿什么打回菲律宾?他是一个失败的将军,一个六十二岁的老人。重返巴丹,只是一个遥远的、玫瑰色的梦幻。 他成了一个被遗弃的恺撒,一个失意的奥古斯都,一个前往厄尔巴岛的拿破仑。往事俱成烟尘,统帅百万雄兵的麦克阿瑟已经成为历史上的麦克阿瑟。现在他手头没有一兵一卒,妻子、儿子,身家性命全在日本舰队虎口之中,能否出逃,尚在未定之数。 “将军”的脸像纸一样苍白,牙关紧咬,嘴角在抽动,奔放的感情终于冲决了理智的闸门,在他周身激扬。麦克阿瑟举起他嵌着金穗的将军帽,朝在暗夜中消失的科雷吉多尔岛方向,用力挥舞着。

2

PT-41号鱼雷艇驶出马尼拉湾以后,同第三中队的其余三艘鱼雷艇完成了编队。然后,巴尔克利率领着这支小舰队向西航行,进入中国南海。漆黑的夜、浓重的雾,掩护了巴尔克利的小舰队。从逃亡者来讲,天越黑越好。然而海浪就不那么客气了,十五英尺到二十英尺高的巨浪冲击着鱼雷艇,巴尔克利的“绿龙”像软木塞一样在波峰浪谷间颠簸。鱼雷艇实在不是远洋航行的船舶。简、阿周和小阿瑟全晕船,呕吐不止,十分痛苦。只有麦克阿瑟还立在甲板上,任凭风吹浪打,一动不动,好像一具无生命的锡兵。 他究竟什么地方错了呢?前陆军参谋长深刻地在反省。难道没有做好准备吗?他利用了六年里的每一天,组织,训练了二十万菲律宾联邦军队,采购了飞机、野炮、枪支和鱼雷艇;他做了大量的努力,修筑工事,防御海滩,计划破坏每一处道路和桥梁——在吕宋,悬崖山洞之间的桥梁历来被视为生命线。然而,这一切措施在日本人的致命一击之下,竟会像纸糊的大厦一样轰然坍塌。 巴尔克利上尉没说错, PT-41号的引擎已经超过了大修期。正需要它振翼奋飞的时候,它却吭哧了几声,停转了。 PT艇有三台莱特型汽油发动机,巴尔克利早已经做了准备。轮机兵打开防爆灯,忙活了一阵子,机器终于又响了,一行人重新上路。 也许,他什么都错了。他对日军的战斗力估计不足。他虽然并不把美国报纸上对日本兵的蔑视当真,什么“黄军衣肥大,裤筒宽松,罗圈腿短得可笑,士兵好像又脏又绉的牛皮纸包裹,军官挎着和身高极不相称的战刀,仿佛一具玩偶”等等。他是军人,知道日本关东军早在一九三一年就投入了战斗;一九三七年,几乎所有的日本陆军都在中国战场上获得了实战经验。但他还是低估了敌人。相反,却高估了自己。实际上,他的菲律宾军队装备太差,没有足够的野炮,没有足够的弹药,没有值得一提的空军,只有象征性的海军。他的士兵都是临时雇来的亚洲人,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有空就打盹,有钱就吸鸦片,枪响就作乌兽散。对他们来讲,认为被日本人占领和被美国人殖民是一样的,就像美国人殖民同西班牙统治一个样,他们才不为远道而来的白人卖命呢。而这些到海外服役的白人又会为谁效死呢? 为什么中国战场能把日本人牵制那么久,使日军陷得那么深,日军统帅部会如此深感失望,而要向南洋的美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和荷兰人开刀呢?他颇为困惑。 他远离美国本土一万英里,就是那片自己的土地,也远不是那么友好,那么可靠。罗斯福不信任他,是他的剋星。没有那个小儿麻痹患者,他说不定会入主白宫。“恺撒笑,庞培哭。”现在罗斯福笑,该轮到他麦克阿瑟哭了。罗斯福一定会放弃太平洋战场,反攻遥遥无期,他的豪言壮语只不过是一句戏言……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看到鱼雷艇前甲板上有两堆黑糊糊的东西,占了很大地方。他沿着甲板往前移动,问一个值勤的观测兵,“那是什么?” “伪装的大炮,三英寸和八英寸的大炮。”水兵用手指敲敲那些空洞的胶合板。“夜间从远处看,日本人会以为我们是一艘轻巡洋舰。” 麦克阿瑟认为,它们除了给舵手挡挡海浪外,并没什么大用。但他不吭声,海军有海军的传统和规矩,他作为乘客,最好还是别过问。 日本人似乎没想到麦克阿瑟会只身出逃。他们比美国人还相信麦克阿瑟“誓与巴丹共存亡”的豪言壮语。美国报纸和广播,这些天连篇累牍地宣传“将军”的话:“我决心战至巴丹被毁灭为止,对科雷古多尔我亦持同样见解”。“妻子和我不到最后关头决不撤退.我们喝同一杯水,同生死,共患难,”日本海军的防御稀松,一夜平安无事,巴丹已经落到相当远的地方了。然而,由于天黑很大,引擎故障,巴尔克利的小舰队比预定计划落后了两个小时。他们实际上无法在塔加岛过夜了。 突然, PT-32号鱼雷艇发出微弱的灯光信号:“发现敌人驱逐舰。”为了掩护麦克阿瑟逃出敌人封锁圈, PT-32号艇艇长舒马切尔中尉决定挺身迎敌。他下令把堆在鱼雷发射管前的汽油箱掀到海里。采取这个措施要冒很大的风险,没有这些汽油,PT-32号就开不到航程终点的棉兰老岛,最终会被日本人俘获。但舒马切尔毫不犹豫地做出了牺性。 舒马切尔的鱼雷艇直驱向前攻击敌舰,其他艇继续前进。结果,原来舒马切尔中尉看到的亮光是一群鱼的磷光,一场虚惊。 在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三日夜晚和十四日黎明之间,第三鱼雷艇中队的官兵,似乎人人都得了精神病。 天终于亮了,海雾被风吹散,露出了蓝天。这天是星期四。艇队在一个小岛岸边停下来,在一条小河叉里抛了锚。借助树荫实行隐蔽。 PT-34号艇在夜海上迷了路,落在艇队后面很远。但是当它赶到的时候,艇长肯利中尉非但没有受到指责,反而受到了空前热烈的欢迎。原来,其他艇上的汽油消耗远远超出预计,只有肯利艇上的备用汽油一滴未用。 白天无法赶路,如果被日机发现,大家都在劫难逃。小岛的海岸上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林,开着美丽的野花,景色迷人。但巴尔克利上尉却不许任何人上岸,连又打又闹的小阿瑟也不例外。他对这孩子另有妙着。原来, PT-41号艇的厨师养了一只小猴子,他把它牵出来给小阿瑟玩。孩子立刻被迷住了。他问巴尔克利上尉猴子叫什么名字,得到的回答是:“东条大将。” 太阳在黄道上爬得很慢。军官们在狭窄闷热的船舱中烦躁不堪。麦克阿瑟无法在甲板上习惯地踱步,坐在信号兵的座椅上一言不发。巴尔克利告诉他,艇队的时间表已经拖后了两个小时,他们无法按时赶到塔加延岛了。乘在另一艘鱼雷艇上的海军上将罗克韦尔,专门告诫“将军”,由于没法指望美国潜艇接回他们,不能按时赶到塔加延岛,就会推迟一天到达棉兰老岛。战况瞬息万变,日本飞机随时可能炸毁棉兰老岛上卡加延市的德蒙特机场。等待他们的B-17轰炸机只好在星期五日出之前起飞,把“将军”他们丢下来,成为日本人的阶下囚。“东京玫瑰”,可恨的爱芭·户栗·拉基诺夫人一直在嚷嚷,“让我猜猜怎么处置麦克阿瑟将军,大概会把他关在铁笼子里,拉到王宫前广场上斩首示众吧。” 麦克阿瑟面临着抉择:是不是应该在白天赶路,抢点到达塔加延岛。然后在夜间准时赶到棉兰老。本来,这是海军的事情,然而全艇队所有的人,都为了他能逃出菲律宾而不惜牺牲一切,所以决定要他来做。对于一个职业军人,冒险本为寻常之事。关键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场合?值不值? 如果他们大白天在民都洛海峡航行三小时,无论敌机敌舰,一旦发现这支艇队,就意味着全军覆没。“将军”显得很犹豫,倒不是他怕死。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前,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马尔奴突出地带战役中,就领教过死亡的滋味了。他获得了成堆的银星奖章、特殊十字章、法国武勋十字章,都是从枪林弹雨的恶战、甚至短兵相接的肉搏中挣来的。问题在于,他对海上的战斗,像对空战一样,一窍不通。他冷静地想了想,想找出帮他渡过千难万险的直觉来。他也有点儿怀疑自己引以为荣的军人的直觉了。吕宋战败,巴丹战败,直觉似乎也靠不住了。 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半,再迟机会就丧失了,他终于开了口: “好吧,咱们走。” PT-32号艇由于轻率地丢掉了汽油,无法开到棉兰老岛,只好干脆丢弃;PT-35号艇在夜间走失,等到出发还不见影子,也只好算它失踪,顾不上找了。所有的人都移到PT-34号和PT-41号艇上,本来就拥挤不堪的核桃壳更挤得难以忍受。然而这是战争,再怎么挤,总比日本人的战俘营强。 开航不久,信号兵就发现了一艘日舰,从外形看像是敌人的巡洋舰。这回可是遇到真家伙了!上帝!白天用鱼雷艇同巡洋舰作战,不单打不赢,连逃也逃不掉的。PT-41号用目前的燃料,只能开十八节航速才能勉强到达棉兰老。而根据最新的《简氏战舰年鉴》,日军的这一级巡洋舰可以开到三十五节[1]。 人人胆战心惊,手足无措。“将军”倚在舱壁上,脸上毫无表情。作为一个军人,选择了这门职业,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对于可能的危险和前景,麦克阿瑟比谁都清楚。在日本巡洋舰的炮口下,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美军士兵。 日本巡洋舰没想到白天在远离吕宋岛的水域中会有美国鱼雷艇,更没想到一个美国四星上将会乘这种蹩脚的小船,它把鱼雷艇误认为自己人,打个招呼就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巴尔克利上尉又遇到一艘日本驱逐舰,大家都做了豁出去的准备,没想到日本舰长再一次放过了他们。如果他知道谁在这艇上,他会立刻被送上军事法庭的。 黄昏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内格罗斯岛。内格罗斯岛已经被日军所占领。他们控制了该岛南岸的炮台,巨型海岸炮威胁着航线。如果绕远路,汽油又会不足。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大家决定往前硬闯,果然又成功了。上帝一定是美国人。狂妄的日本人,根本不把一般小艇放在眼里。 夜里,鱼雷艇黑灯瞎火地摸索着航行,航向正东。麦克阿瑟靠在垫子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双唇紧闭,咬紧牙关。简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表现出美国妇女特有的勇武气概。一个半世纪以前,她们随着自己的丈夫,坐在大篷车里前往西部的新边疆。一路上野兽和强人出没,饥饿和疫病流行,牛车颠簸,旅途遥遥,她们不也怀着这种气概吗!一位水兵向同行窃窃私语,他指着夫人:“看她的样子,似乎连头发也不曾动一动。” 三月十五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巴尔克利上尉的鱼雷艇到达了棉兰老岛。 PT-34号上的信号兵透过海雾,在右舷发现了卡加延港时隐时现的灯光。一直在前面领航的PT-34号艇,会意地把PT-41号艇让到前头进港。经过三十五小时、五百六十英里的海上航程,不啻是踩着一根钢丝横越亚利桑那大峡谷。 PT-41号鱼雷艇鸣号驶入卡加延港。码头上,迎着海风站立着一位上校,他叫威廉·莫尔斯,已经在这里整整等了麦克阿瑟一夜了。他身边的一名士兵拄着枪在打盹。危险成为往事,海上航程成为值得纪念的回忆。麦克阿瑟站在鱼雷艇首,他一度消失的灵感又复活了。一踏上陆地,他就有了信心。他没有被日本人捉住,上帝保佑他活着,他摆好了记者和观众们熟悉的特有姿势。从有声电影时代起,他就想当一名客串的演员。他高扬起一只手臂,莫尔斯对旁边一名军官说:“‘将军’的样子,就像当年乔治·华盛顿越过德拉瓦尔河。” 简站在麦克阿瑟身后,她得意非凡。跟着道格,她也爬上了生命的顶点。继三位女人在麦克阿瑟身上失败之后,她终于赢得了“将军”。女人同男人在一起,有时会很懦弱,有时也会有股上帝给予的异乎寻常的勇气。她虽然篷头垢面,手提包也在忙乱中掉到海里去了,但丝毫也不害怕。她自我解嘲地说:“我真象个吉普赛女郎。” 麦克阿瑟登岸之后,扶过简、阿周和小阿瑟。最后,他拥抱了鱼雷艇中队长:“巴尔克利上尉,我要给你的每一名官兵一枚银星奖章。你们把我从虎口中救了出来,我决不会忘记你们。” 他们从码头乘车,走了五英里,来到一座小镇上的俱乐部礼堂。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梳洗,就先抢到饭桌前。一张大红木桌子上铺着干净的台布,碟子里放着鲜菠萝和切好的白面包。简感动得流下泪来。自一九四一年圣诞节从马尼拉的大饭店撤退以来,无论在巴丹,还是在科雷吉多尔岛,三个多月里,谁也没见过一个水果。经历了海上磨难以后,能重新吃上一顿像样的早饭,真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 欣喜的心情很快被败坏了。坏消息传来,日军正在逼近。早在一九四一年圣诞节,日本海军陆战队就在棉兰老岛登陆。由于岛子很大,他们人较少,一直龟缩在沿海的几个据点中。现在,他们获得了增援,大大活跃起来,向美军施加压力。日军从达沃尔镇一直推进到卡加延市的德蒙特机场北面。将要把麦克阿瑟一行人运出樊笼的最后两架B-17轰炸机就停在那个机场上。虽然,美军奉命死守机场,然而麦克阿瑟对这种死守持怀疑态度。从吕宋岛的仁牙因湾到巴丹半岛,许多“死守”的防线都在日军的突袭之下溃决了。饭桌上的人们开始坐立不安,连麦克阿瑟老练的参谋长萨瑟兰也沉不住气了。 “将军”却决定第二天走。因为在白天,方圆千里之内都是日军占领区,笨重的B-17很容易被日本零式战斗机发现。一旦发生战斗,空中不同于海上,获救的可能性根本没有。“将军”深感自己在海上无能为力,然而在空中,他简直感到恐怖。 当天晚上,麦克阿瑟陪同简到户外散步。月华如水,大地寂静冷清。一个巡逻的军官看到自己头顶的小丘上有两个影子,他举枪瞄准了高个儿的一个——那是“将军”。等他看清了,这才放下枪对四星上将说,“我差点儿打掉阁下的耳朵。” 麦克阿瑟大怒,好不容易逃出了日本人的虎口,竟又撞上自己人的枪口。他愤而撤了那军官的职,并对他说:“好吧,你既然在这儿干得很认真,就索性在这里继续干下去吧。我会挑选更合适的人随我们一起去澳大利亚的。”棉兰老岛已经被日军包围,留在岛上的前途不言自明。 到处都是晦气,到处都是神经质的人。从海洋到陆地,但愿别在空中,一个落魄的将军真别指望有什么好事等着他。 一连四天,B-17轰炸机无法起飞,不是引擎没修好就是天气不合适,再就是汽油不够用。机长布斯特罗姆上尉到处搜集汽油,几乎抽光了附近每一辆卡车的油箱,甚至把一个九岁英国孩子的摩托车油箱也吸空了。人们度日如年,生怕逃不出棉兰老。麦克阿瑟却一门心思研究如何反攻菲律宾。他给奎松总统写了封信,陈述美军如何利用澳大利亚的基地,逐岛跳跃,向敌人反击。这些日子,坏消息接踵而至。 日军占领了香港、新加坡、荷属东印度、缅甸和新几内亚。咸克岛陷落了。美国东海岸可以听到德国潜艇击沉商船的鱼雷爆炸声,西海岸也遭到日本潜艇的炮击。麦克阿瑟描绘的美丽图景,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相信。 星期一夜晚。两颗照明弹相继升上天空,映亮了德蒙特机场的跑道。两架B-17“空中堡垒”轰炸机腾空而起,进入夜航。阿周抱着小阿瑟坐在中部炮手的位置上。高空寒冷,阿周拿了鱼雷艇的一个棉垫给小阿瑟盖上。后来,人们传说垫子里全是钱。简离开科雷吉多尔的时候衣著单薄,她撕破一个枕头,把棉絮塞到外套中。麦克阿瑟坐在无线电员的位置上。为了载人,飞机放弃了武装。 岂止是没有武装,连萨瑟兰参谋长、罗克韦尔海军上将都挤到炸弹舱中。他们是乘PT-34号鱼雷艇逃出来的。弹舱中还有一位军官,是一位海军陆战队中校,叫做查尔斯·惠特尼。为什么带他,有过各种解释。据说他作战非常勇敢,又善于应付复杂的局面;他在巴丹的苦战中被日军俘虏了,受尽虐待。一周后又奇迹般地逃出来。于是麦克阿瑟说,“下过地狱的人,就甭让他再逛第二次啦。” B-17的引擎吼得人什么都听不清。飞机的机身四处露风,六千米高空寒气逼人。脚下是黑色的大海,空气的深渊加上水的深渊。大约飞了一半的航程, B-17有一台发动机不转了。它可不是鱼雷艇,所有的人手心冒汗,脊椎冰凉。机长布斯特罗姆上尉紧张地修理、调整,好不容易才使引擎又转了起来。汽油问题也令人发愁,连飞行员也担心是否能拖到达尔文港。 天明时分,几架日本零式战斗机从新几内亚方向飞来,逼近了B-17轰炸机。布斯特罗姆上尉机智地钻入云中躲开了。没有机枪手和无线电员的轰炸机只能是零式机的盘中菜。在云层里,轰炸机颠簸得很凶,每个乘客都认为乘飞机同乘鱼雷艇所受的苦没什么不同。 谢天谢地,澳洲终于到了,一望无边的黄色沙漠横展在机翼下。大家都出了一口长气。可是,达尔文港的机场刚遭到日本飞机空袭,跑道上弹坑累累,无法降落。 布斯特罗姆上尉决定改降巴克勒机场。巴克勒离达尔文港五英里,跑道很短,不适于B-17这种重轰炸机着陆。又是危险。从科雷吉多尔到澳大利亚,每一海里,每一空里,死亡不离左右,一条短跑道实在算不得什么。布斯特罗姆是空中老手,平稳地把B-17降到跑道尽头,连一英尺余地都没有了。麦克阿瑟一行人总算是逃出了樊笼。 “将军”又显得兴致勃勃。他同参谋长萨瑟兰开着玩笑:“这段路很近嘛。”他似乎忘掉了九小时的危险航程,平淡地补充道:“战时飞这条航线,生死成败都在眨眼之间。”

3

以后的一切,使麦克阿瑟感到被颠倒的世界重新颠倒回来了。他从一个逃亡者重新变成了“将军”。他们被澳大利亚政府当成贵宾,从北到南纵贯澳洲全受到国王般的接待。从达尔文港到阿利斯斯普林斯的八百二十英里航程,澳大利亚政府给他们派了一架DC-3型专机。简有了波音B-17飞机的体会,吓得脸色发白,诅天咒地不肯乘道格拉斯的DC-3。人们告诉她,广袤的澳洲内陆,只有荒原和沙漠,飞机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她这才上了飞机。 DC-3飞得平稳极了,飞行员的技术使整个航程无懈可击,足以媲美泛美航空公司的正规航班。人们惊魂甫定,才想起澳洲乃昇平盛世,一路风险几乎使他们成了惊弓之鸟。澳洲内陆极为干旱,机翼下是寸草不生的沙漠——当地话叫“吉伯石旷野”。陪同“将军”的澳洲政府官员莫里斯给他讲了“澳洲的麦克阿瑟”的故事,十九世纪初,一个叫约翰·麦克阿瑟的英军中尉到达了悉尼。他既经商,又贩酒,还致力于金融业和改良种羊。由于他的勃勃雄心,澳洲终于获得了最优秀的西班牙种美利奴羊,它成为本地外贸的支柱。那官员问“将军”,祖上是否同约翰·麦克阿瑟同源?“将军”笑而否认。如果莫里斯提到本地人对约翰·麦克阿瑟的评价是“锋利如剃刀,贪婪似鲨鱼”,那“将军”也许就不会带笑了。 一路顺风, DC-3机降在阿利斯斯普林斯机场。临下飞机,麦克阿瑟打听了驾驶员的姓名。阿利斯斯普林斯是个媚人的小镇,恰好横跨南回归线。因为它位于澳洲的地理中心,周围八百英里内全是沙漠。本地人称它是“澳洲的肚脐眼”。“将军”站在这个沙丘起伏、岩石遍地的寂寞小镇上,深深意识到澳洲的辽阔广大,带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纯朴的美。现在,他就要统帅美国和澳洲的军队,来保卫这片几乎同美国一样大的土地。 晚上,当地官员和圆通的莫里斯请麦克阿瑟夫妇看电影。他们走过镇上,看见的都是单调的灰色铁皮屋顶房屋,知识渊博的莫里斯对简说,本地人管此镇叫阿利斯,是由创建本镇的托德爵士用他妻子的名字来命名的。简心有所动,也许有一天,世界上的一个地方会用她的名字命名,她毕竟是大名鼎鼎的麦克阿瑟的夫人嘛。 电影是一部老掉牙的美国片,大家仍看得兴致勃勃。在巴丹,电影仿佛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事情。第二天,简到当地的一座路德教堂去作弥撒,又买了几块本地特产的蛋白石。 他们还要启程。简这回是死活不乘飞机了。她已经打听到有铁路。妇女们一旦顽固起来,绅士们也会束手无策。澳洲政府连忙准备了专列。一辆老式蒸气机车拖着几节车厢在大沙漠中吭哧吭哧地走着。景色单调凄凉。无穷无尽的新月形、金字塔形、抛物线形沙丘上点缀着沙蒿和野草,巨大的蜥蜴和袋鼠出没其间。铁质的山丘随着太阳的移动变幻色彩:早晨孔雀蓝,中午鳄鱼灰,傍晚的绿色像菲律宾的一种翠鸟。有时候,可以看到与铁路平行的公路上对面开过来一辆汽车,车后拖起长长的烟尘。有时候,也可以见到一两匹萎靡不振的骆驼。莫里斯说,牵骆驼的是修筑这条铁路的阿富汗人的后裔。 车轮辗压铁轨的铿锵声使每个乘客昏昏欲睡,麦克阿瑟也睡着了。简轻轻地把他扶到临时搭的卧铺上,小声对莫里斯先生说:“我从来也没感到乘火车旅行有这么舒服。最要紧的是:他从珍珠港事变以来,实际上从未睡过这么香。” 其实,麦克阿瑟只睡了一会儿就醒了。老人觉少。他身负重任,被任命为西南太平洋战区司令官,统帅美澳联军。可惜是个光杆儿司令,澳洲的优秀儿女都编入第六师到北非打仗去了。剩下的三万民兵,许多人连枪也没正经放过。一百五十架飞机徒有其名,三分之一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双翼机。他已经获知,就在他逃亡后的几天内,惨烈的爪哇海战以盟军的惨败而告终,四艘盟军巡洋舰沉入海底。没有海军,在澳洲绵长的海岸线上,日军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登陆了。 陪同他的澳大利亚军官富尔顿问及“布里斯班防线”一事。布里斯班在墨尔本东北七百英里的海岸上。如果在此设防,等于把澳洲北部拱手送给日本人。就算能在那里设一条防线吧,可是整个澳洲竟没有一辆坦克!澳大利亚历史上从未有过入侵者,真没办法。 唉!麦克阿瑟想起巴丹,他的部队,他得心应手的指挥系统,武器装备,全丢在那里了。他仿佛看见,在日本兵的刺刀下,长长的美军战俘的队伍,耷拉着脑袋,双手抱住后脑勺,往战俘营行军。失败、恐怖、屈辱、怨恨、绝望,星条旗的荣誉在哪里?美国陆军的荣誉在哪里?从一七七六年就没有打过败仗的军队,唉! 一股痛楚咬噬着他的心,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麻痹了他的神经,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软弱过。

4

从阿利斯斯普林斯到阿得雷德,纵贯澳洲的铁路就算走完了。从这里折往东南,下一站就是墨尔本。实际上,在阿得雷德就能够看见印度洋蔚蓝色的波涛了。阿得雷德是澳洲南海岸屈指可数的大城市,它自诩为澳大利亚最贵族化的城市。在这里,钟摆的节奏不像阿利斯那么缓慢,而是同纽约、伦敦一样又快又有力。万绿丛中的港口城市,加上它大街上的名媛淑女,光是她们那些蔷薇花瓣帽、粉红网罩帽、头巾式无边帽就使外来人眼花缭乱了。这一切,小个子莫里斯都告诉了“将军”,而且还告诉他,全澳洲和美洲的记者都将在这个以英王威廉六世的王后命名的城市里采访他。 他当然得有一次讲演。他知道会有人拍下他的形像,记下他的语言,然后,把这些都印到历史书中。演员在舞台上演戏,军人和政治家在生活中演戏。他麦克阿瑟应该在这个戏剧性的时间和戏剧性的地点,说出一句震撼山岳的台词。 果不其然,车刚进站,黑压压的人群就包围了列车,冲在前面的全是记者。麦克阿瑟从车门中挤出来,所有的目光和相机镜头对准了他。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摆好了他惯用的姿态。尽管此刻罗马的墨索里尼称他为“懦夫”,东京的报纸管他叫“逃兵”,柏林的戈培尔说他是“脚底下抹油的将军”,而科雷吉多尔的美国大兵为他编了一首顺口溜——《战壕中的道格》:‘战壕中的道格躺在岩石上,不怕飞机轰来炮弹炸。道格嘴里塞满了肥肠,他的士兵饿得贴脊梁。”他仍然把自己当成伟人,当成格兰特将军,当成威灵顿,甚至当成尤里乌斯·恺撒。’ “美国总统命令我突破日本人的封锁线……我为了组织美军发动反攻,暂时离开了菲律宾。”他讲述了巴丹的苦战,讲述了守军急切需要援助,讲述了美国的价值观点和伟大传统。关于结尾的话,他曾经用很长时间思索过,早在穿越辛普森大沙漠的时候就细细地推敲。他要有一句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话,一种历史性的演说结尾,一句能镌刻在花岗石纪念碑上的词语。他早把它想好了。他的目光透过人群,停留在远方天边的一点上,那是他想象中的巴丹。 他挥动手臂,大声说: “I Came through, and I shall return。” “我脱险了,我将要回来。”这句话就这样载入了史册,并且变成了千千万万人熟悉的语言。并不是每个人的豪言壮语都有书可载的。伟人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是一个行动者。他不屈不挠的行动使他的权力变成了动量,这动量又影响了历史。这种动量无论朝那个方向,都影响了千百万人的命运。 伟人又总是自我的。麦克阿瑟用心良苦地使用了I(我),而没有使用We(我们),一字之差,用记者亚瑟·小施莱辛格的话来讲,是“体现了恺撒式的语言”。而麦克阿瑟的反对者弗兰克·肯莱的评论是:“愚蠢,华而不实,实在是句蠢话。” “将军”的部下们则解释:将军的“我”代表了“我们”。 真正的解释权还是留给演说者本人吧。麦克阿瑟坚信,从今天——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日星期五起,美军在太平洋上的溃退开始减缓,从回旋,等待,进而聚集,试探,最后将铺天盖地地向日本帝国冲去。
本章注解 [1]节:指船舶航速,每小时一海里。 第二章 反攻

1

这种徽章的图案是一只雕踏着西半球。请注意,不仅是美国,而且是西半球。球的背后有一只缠着锚索的铁锚。雕嘴衔着丝带,上书:Sempre Fidelis——忠贞不渝。这就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队徽。在一八四二至一八四七年的墨西哥战争中,它的图案还非常复杂,弄得象佛罗伦萨城教堂中一幅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壁画,有代表美国的雕和代表海军的锚,但把它们画得很小,锚和雕的周围有代表十三州的十三颗星。还画蛇添足地加了许多装饰性的花边、花和树叶,带着旧大陆贵族纹章的风格。左边是炮,右边是枪。另外还分出两条绶带:一条写着“在陆边”,另一条当然是“在海边”。还有背饰和背书“从的黎波里和蒙特祖玛山”,指的是陆战队打过的两次战斗。这两次仗都很小,参战的陆战队士兵不过几百人。然而海军陆战队本身就是小单位,它对自己的一点一滴历史都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镶着队徽的大盖军官帽戴在查尔斯·惠特尼中校头上。惠特尼中校身高六英尺三英寸,鬓发有些斑白。四十一岁的年龄在削瘦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刻痕。他人很瘦,长脸,英国式的鹰钩鼻,一头金发,蓝眼睛。他的军装永远干干净净,裤线直,皮鞋亮,勋章闪闪发光。他的动作也一丝不苟,带着安纳波利斯海校和英国桑赫斯特军校的烙印。 然而,战争的烙印更深。他挺英俊的脸孔和前额,有些猫爪样的伤疤和棒创,那是日本人在巴丹用烟头、皮鞭和粗木棒干的。这种创痕,身上比脸上更多,尽管如此,他的目光锐利而清澈,嘴角严肃,身板笔直。他说一口地道的牛津英语,而不是平民百姓那种杂烩英语。惠特尼世家是英格兰索默塞特郡的一个小贵族。后来,惠特尼先祖到了美国东部,保持了英国的传统和气派。惠特尼家族中出过许多著名的律师、经理和军官,其中还有一名参议员和一名众议员,他们一贯投民主党的票。 查尔斯·惠特尼中校坐在海岸警卫队的一艘漂亮游艇里。游艇叫“海马”号,它从理查德森湾往南开,绕道巍峨的金门桥,沿着旧金山市北岸向特里塞尔岛方向驶去。在它的浪尾中,意大利钱商基安尼尼投资修的那座金门大桥融在夕阳的金光中,凛然像美国国门的门栓。 在惠特尼对面,坐着一位中等身材的海军少将,他的脸晒得黝黑,鼻子又短又圆,眼睛大得出奇,看上去像一个风尘仆仆的汽车推销商。然而他又严厉又粗暴,周围的人畏之如雷霆。在他面前,懦弱的人恨不得钻入地缝,他就是里奇蒙·特纳少将。欧内斯特·金海军上将的作战部长。 惠特尼不是胆小的人,他同特纳之间既有上下级的关系,更多的是军人之间的互相尊重。 “海马”号的左舷出现了林立的帆樯,那是渔码头。在渔码头背后,高大的电报塔拔地而起。特纳少将终于开口了:“惠特尼中校,听说你在巴丹同日本人交过手,能谈谈你对他们战斗力的看法吗?” 惠特尼说:“将军,我认为,日本士兵就个人而论,作战勇敢顽强,富于攻击精神,同世界上最优秀的士兵不相上下。在巴丹的沙马特山防线,我的部队俘虏了一名日军。他的大队企图从原始森林中迂回越过防线。由于森林又厚又密,他一周没吃到一粒米,人都快饿昏了,枪打得仍然很准。我们决不能低估他们的忍耐力。当然,如您所知,每一个日军士兵都不畏惧死亡,他们常常进行自杀性的攻击,士兵和军官全一样。按他们的宗教,战死以后是会成为神的。” 特纳点点头。他刚从东所罗门前线回来。对日本兵的情况并不陌生。一个多月前,他指挥了“瞭望台”登陆作战,把一个海军陆战师送上了瓜达尔卡纳尔岛的海滩。 惠特尼又继续说:“日军班排级的指挥属于一流。连营指挥差劲了,越往上越糟。我军初期的失败,并不是敌人高明,主要是我们缺乏准备,受到了奇袭。将军,等我们喘过气来,就有他们好受的了。比如说,中途岛……” “瓜达尔卡纳尔岛也是如此。”特纳斩钉截铁地说,“惠特尼中校,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从圣迭戈叫来吗?” 惠特尼笑了笑:“为了那个古怪的西班牙名字的海岛。” “是的,查尔斯。”特纳变得客气起来。他掏出一个光滑的红色木盒,从盒中拿出两支雪茄烟,请惠特尼吸。惠特尼刚咬掉烟头,特纳已经自顾自点上了。 “查尔斯,我们在卡纳尔很困难。”他吐出的烟立刻被迎面的海风吹散。他现在丝毫没有严厉的样子,显得很自然,很随和,如同在酒吧间和熟人聊天。 “我们的掩护舰队第二天就在萨沃岛被日本海军敲掉了,损失了四艘重巡洋舰。美国海军从保尔·琼斯时代起还没这么丢脸过。敌方毫无损失,战局一边倒,制海权现在在山本手里。敌人的舰队经常炮击飞机场,步兵也有许多部队登陆,激战常常发生,尼米兹将军担心范德格里夫特少将的陆战一师顶不住。” “所以要派海魔师,让我们上。” “是的,先派你们团你们营。” 两个人都沉默了。“海马”号折向南方,暮色沉沉,美洲银行大厦上已经亮起了灯光。奥克兰渡口一带建筑物上的霓虹灯,把五彩缤纷的光投映在漂动的大海里。 “特纳将军,一个营怎么够用?为什么麦克阿瑟将军不派陆军增援卡纳尔?”惠特尼说惯了“卡纳尔”这个词。所有的海军陆战队都是这么称呼瓜达尔卡纳尔岛的。“光让陆战队去同日本人干,等于让孩子去干大人的事情。” 特纳罕见地微笑了。凡是见过惠特尼的人,不论是他脸上有了伤疤以前还是以后,都为他的贵族气派所倾倒。他天生具有那个岛国居民傲然不逊而又不屈不挠的气质。在他面前摆架子是不称职的。 “你同麦克阿瑟将军一起从科雷吉多尔岛突围而出,我正要问你。你说,麦克阿瑟的战略方向到底是哪里?” “当然是菲律宾。打回菲律宾,他就达到了他一生目标的顶峰”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特纳说。“打回菲律宾并不能打败日本帝国。金海军上将,我们整个海军跟麦克阿瑟的分歧在于:他追求荣誉,我们追求胜利。” 天黑下来,游艇减慢了速度。在它的左舷和右舷,奥克兰和旧金山已经是万家灯火。突然,所有的灯光全熄灭了;城市比海洋更阴暗,因为海面上还映着清冷的月光。毕竟是战争啊!惠特尼感叹。日本潜艇炮击过西雅图港,从潜艇起飞的折叠式日本飞机空袭了西海岸,自打那以后,旧金山人和市政当局已经变得神经质了,动不动就熄灯灭火,让一些上了岁数的国民警备队员抱着步枪在大街上跑步。 特纳开始向惠特尼兜出海军的老底。 中途岛大捷之后,连傻瓜也看出美军要发动一次反攻。金举出了一八六一年美国内战的时候,北军统帅麦克累伦拖延进攻贻误战机的先例,打算趁日本人新败,惊魂未定之机,突然打他一拳。问题集中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用多大规模?谁来指挥这次反攻? 海军和陆军闹翻了。 因为在日本的太平洋岛屿防线中,最重要的拱心石就是加罗林群岛的特鲁克环礁和新不列颠岛上的拉包尔。特鲁克是日本联合舰队的基地,号称日本的珍珠港;拉包尔是日本在西南太平洋上最大的后勤基地和兵站。 麦克阿瑟口口声声要反攻拉包尔。 他是一个带政治色彩的将军,知道如何赢得美国的舆论。反攻拉包尔富于宣传性,然而谈何容易!他声称:只要给他两艘航空母舰和四艘战列舰,他就可以拿下拉包尔。这足以证明他对海战的无知和幼稚。日本海军虽然在中途岛之战中损失了四艘第一流的航空母舰,然而元气未伤,战列舰、巡洋舰和驱逐舰队保持着可畏的实力。进攻拉包尔,只能是自杀。 金主张搞个小很多的作战,进攻东所罗门群岛的图拉吉岛,那里有日本人新建的一个水上飞机场。 谁也不知道图拉吉岛。舆论不知道进攻这个小岛究竟有什么用。于是,麦克阿瑟联合三军参谋长马歇尔反对。金非常强硬,他拒绝麦克阿瑟指挥任何投入美国海军主力部队的军事行动。 特纳问惠特尼是否认识金上将,惠特尼答称认识。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了金的影子。有哪个海军军人不知道金呢?高大、削瘦、不苟言笑、脾气很坏。金的前额有深深的竖纹,在一张很长的脸上长着个罗马人式的大鼻子,他的脖子像仙鹤一样长,尤显他鹤立鸡群的不凡气度。他就是美国海上力量的主人。金无疑是专断的,这一点,当他在安纳波利斯海校讲演的时候,惠特尼就看出来了。金的不屈精神,使这个苏格兰杂货商的儿子成为美国海军的灵魂。他不善于宣传,但顽固无比。一旦他认为要坚持干的事,就是上帝也无法叫他回头。 特纳告诉惠特尼,金看不起麦克阿瑟,认为他懦弱、动摇,好大喜功却华而不实。“你同麦克阿瑟将军一起作战,一块儿逃出来。你认为金上将的看法对吗?” 惠特尼沉默不答。他从很近的地方观察过麦克阿瑟,知道他脾气暴躁,放肆,目中无人,顽固地表现自我。然而他的确是一位优秀的军人。实际上他同金正好是一副军人模具的阴阳模。海军对他的门户之见,失之公正。他决定还是不说为妙。他心想:在海边,在陆边,正是海军陆战队的特征,陆军和海军的将领最好谁也别得罪,何况毕竟是麦克阿瑟把他带出巴丹。 特纳也不期待惠特尼的回答,他只说出了金的答案:这次作战由海军自己来干。实际上,太平洋战争就是一场海上战争。金认为。只要有足够的人和装备——海军可以单独打赢日本。 惠特尼这才悟出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就靠海军陆战队?” “是的。” “它们只有两个师呀:陆战一师和海魔。” “它们会变成两个军,两个兵团,两个集团军群。当然,不是用它们去占领日本,只要消灭了日本水面舰队和商船队,就能打赢这场战争。这实际上是航空母舰和潜艇部队的事。” “所以陆战一师去了瓜达尔卡纳尔?” “是的,这是一次实战演习。”特纳的脸在黑夜中显得模糊不清了。“海马”号减速航行。天空、大海、海岸都溶解在黑暗中。 特纳告诉中校,他刚一听到金的打算,也是这样吃惊。金让他指挥瓜达尔卡纳尔的两栖登陆,并告诉特纳,从此他不再当自己的参谋长,而专门搞两栖登陆战。从东所罗门开始,经过特鲁克、塞班、关岛,直抵日本。他告诉金:他从来也没有指挥过一场两栖登陆,他甚至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知识。 “金这个死老头子对我讲:你将会学到的。” 惠特尼暗中笑了,特纳也会这么对他讲的。 特纳又告诉他,接下来就是一场大争吵。麦克阿瑟拒绝指挥整个所罗门前线,也不派兵给海军。连戈姆利海军中将也支持道格。先是打不打卡纳尔定不下来;后来在划分战区的问题上又纠缠不清。特纳说:“反正我们得动手,我就把这个计划叫‘瞭望台’,意思是走着瞧。”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特纳拍拍惠侍尼的肩膀,亲切地对他说:“于是,范德格里夫特将军的陆战一师就到了卡纳尔。那个岛离图拉吉很近,而且,日本人刚在上面建了一个很不坏的机场。结果,卡纳尔变成了一架绞肉机,日本人同我们都把飞机、军舰和人投进去。那个机场成了对我们意志力的考验。” “现在轮到了‘海魔’。”惠特尼平静地说。他知道了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然而他很满意,他渴望复仇。 “海马”号在他们谈话期间一直南航。现在,它接近了南旧金山的一个小码头。码头上有一辆海军专用的吉普车在等着他们。车子将去旧金山国际机场。在机场上,特纳和惠特尼将要分手。特纳去澳大利亚和努美阿;惠特尼乘国内航线到圣迭戈,那里是“海魔”师的老巢。他将打点行装进行远征。 游艇穿过了码头附近拥挤的帆船。那都是私人赛艇,其中有些船的主人已经到南太平洋去作战,甚至已经战死了。小艇设在付了年租金的锚地上,任凭风吹浪打。 “查尔斯,你的太太好吗?”特纳突然问了一句。 “晤……”惠特尼一时语塞。“她……她已经去世四年了。” “唉,对不起。你们可有孩子?” “有一个男孩,叫戴维,十岁了。” 特纳从衣兜中掏出一个东西。“把这个送给戴维好吗?这是我在卡纳尔收集的纪念品。它是一个日本上校的护身物。那个上校叫做一木清健,在一次敢死性的进攻中战败,后来烧掉团旗自杀了。” 惠特尼接过来,借着游艇客舱的灯光,看出是一尊金灿灿的小佛像,挺着肚子,眯缝着眼睛,铸得精致极了。 “它虽然护不了身,却是一个挺不错的玩具,还是纯金的呢。范德格里夫特将军把它送给了我,是让我别忘了卡纳尔这个该死的西班牙人命名的海岛。” “海马”号舷外悬挂的废轮胎撞上了铁码头,短暂的航程结束了。然而,惠特尼通过一个五十七岁的少将的思想,看清了另一个六十四岁的上将的宏愿。金没有大事声张,但是笃信不移。他不像麦克阿瑟那样出身将门,一身显贵,星光灿烂,然而他的目标却是至高无上的。是什么东西激发了金的灵感?是伊利湖畔的洛雷思? 那个金出生的木材和铁矿砂港口?还是他身上的苏格兰血统?生活在英国北部那片高地上的人个个都是硬汉子……不管怎样,惠特尼坚信,太平洋战争将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海上战争,而海军陆战队这支小小的军种将在硕大无朋的舞台上演出威武雄壮的戏剧。 “纳什维尔的安德鲁·安德森[1]将军啊,你若九泉有知,定会擂着棺材盖喊:‘让我再好好干他妈一回吧!’”惠特尼中校想。他和特纳将军在机场上道别以后,才发现自己手心兴奋得出汗了。 “卡纳尔见!”特纳少将最后说。他也是个象金一样的人,说得出,做得到。 惠特尼掏出那个小金佛,借着跑道上的泛光灯又看了看,真是个好玩艺儿! 给小戴维?想起他就想起贝莎。贝莎·勃伦特,可爱的妻……

2

在伟人身边的优秀人物往往很倒楣。因为伟人的光焰太眩目,会淹没了别人的光芒。大特顿国家公园就遭到了这种命运。凭它的湖光山色、野生动物和鸟类、森林和溪流,要是在别的州,早就成了名胜。可它偏偏在怀俄明州,而且紧挨着黄石,黄石公园的名气太大,把大特顿荫没了。 惠特尼可忘不了大特顿,就像他忘不了贝莎一样。贝莎和大特顿联系在一起了。 安纳波利斯海校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每逢假期,总希望它的学生能征服一些名山大川,一方面锻炼学生的勇敢,另一方面也培养学员适应各种地形的能力,而不光在军舰和海洋上。 惠特尼准备一个人去大特顿。本来,他们一帮子朋友,包括他的知己奥勃莱恩·贝克,都准备去阿拉斯加的麦金莱山。它高达两万零三百英尺,是阿拉斯加第一高峰,也是北美大陆第一峰。在它的陡坡上攀登,自然又浪漫又富予冒险精神,正合年轻的海军士官们的胃口。 而惠特尼却去爬一座一万三千英尺的“小丘”,因为谁也没有去过大特顿,甚至大部分人也不知道美国还有这么个地方。 惠特尼收拾了全部行装,塞入他的福特车后座。他把汽车放到铁路平板车上托运——那年头美国人还不大兴驾车旅游全国,自己买了张头等车票也上了火车。火车上,他对面是一对情人。女的精神、漂亮、线条柔和而富于弹性,褐色的眼睛明亮而愉快,穿一身做工考究的花格连衣裙。脖子上套了一枚小十字架,仿佛在哪里见到过。男的也高大、潇洒,戴着深色框的眼镜,开口闭口不离梭仑法和拿破仑法,是个得意的哈佛法律生。 海军士官生从夏延站下了火车。他开始驾着汽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大道,横越怀俄明州,一直开到杰克逊湖。 果不其然,大特顿有着它特殊的美。黎明时的淡紫色云霞中,铁水一样通红的太阳跳出群山,把灰色的杰克逊湖唤醒。林鸟开始呜叫,云杉林在晨风中哗哗响。用纯净的溪水煮一锅鱼汤,惠特尼躺在湿漉漉的草坪上,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烦恼。他甚至想:战争,这种人类有组织的武装冲突,为什么不能取消呢?他把脑袋枕在一块长着褐色苔藓的石头上遐想:为什么那个“穿杂色衣服的吹笛人[2]”要在几千年中危害人类呢? 第二天,他换了滑雪服,背上装具,开始爬山。他趟过白杨和枞树荫蔽的陀河,河狸筑坝将蛇河的一条支流拦截住,流入平滑如镜的特顿湖。沿着大特顿山的东坡越爬越高,当他达到雪线的时候,看到山腰上有两个人。凭着他海军军官的眼睛,一眼就认出正是火车上那对旅伴。他微笑了,想征服大特顿的毕竟不止他一个人。 他选好了滑行路线,只有海军军官才敢挑选那样危险的滑雪路线:通过一连串起伏的雪丘,跳过两个七十英尺高的积雪断层,还要在险峻峥嵘的乱石间滑行,最后进入一个冰川源头的粒雪盆地。当他戴上护目镜,举起雪杖时,天已经变了。灰蒙蒙的大团云雾从峡谷中涌出来,视野模糊,风也很大,山谷发出令人毛发竖起的回声。惠特尼犹豫了一下,心想,如果出了事,那将无人来救他,他想到那个姑娘,希望她也能沿着这条路线滑行。他为自己的胆怯而害羞,又撑起了雪杖。雪尘在他身旁和滑雪板后面激扬起来。 滑了三分之一路程以后,他明白自己错了。他不该如此任性。杰克逊峰的西坡又陡岩石又多,他不断地用雪杖支开一块块岩石,这些岩石象炮弹似的迎面射来。他跳过第一个断层之后,感到脚下的积雪层并不厚实,似乎是起伏的山石和冰丘之间被风吹积雪填满的。到了第二个断层,灾难来了:他挑选的那片积雪区,恰恰是一条很宽的冰缝。滑雪板劈破了簿薄的表层雪,他还来不及反应,头就狠狠地撞在冰墙上,一下子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天已经黑了。从冰缝下面往上看去,狭窄的夜空中有几颗钻石样的星星,像一张奇怪的圣诞节卡片。脚扭伤了,他咬着牙,不顾浑身痛楚,企图爬上冰墙,但一连几次都失败了。他放弃了努力,准备节省体力,等待救助。 冰缝里奇寒,他的羊毛衫抵挡不住彻骨的冷气,只得不停地运动,大声呼喊,像一条沉船中的遇难者,在拍发SOS。 不久,他就失望了。他开始后悔来到大特顿,大特顿虽然只在黄石公园南方五十英里,可是从来也没人光顾。人们去黄石就够了,还来这里干什么? 他冻僵了,冷气渐渐从四肢侵入心肺。他想到死,他感到太年轻,没捞上打一仗,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一个声音在冰缝裂口喊:“喂……有人吗?”真是天使的声音。他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个女孩子。 她用绳索把他从冰缝底下吊上来,费了很大劲,累得呼呼喘气。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小伙子呢?” 姑娘拍拍他身上的雪;“乔治没来。我们看到你没有回到你的营地,我猜你出事了,我要找你。乔治说:算了,大特顿山区太大,最好还是下去报告警察。我说:等警察来到,那人早死了。他不来,怎么劝都不行。我就一个人顺着你的滑雪板印找来了。你可真玩儿命。噢,我叫贝莎·贝克。” 惠特尼一把抓住贝莎的手:“你是奥勃莱恩的妹妹?” “你是查尔斯?” “对。” 她扶着他一瘸一拐走下山。原来他们互相之间早有所闻,但从未谋面。贝莎一直住在中西部的盐湖城,那是一个宗教色彩很浓厚的地方。摩门教的传说使盐湖城变成了一块“禁地”。他们谈山、谈玉米地、谈军校、谈奥勃莱恩。惠特尼发现贝莎单纯可爱,有股西部的乡野气,一下子就爱上她了。他可是个勇敢的军人,不管那乔治是何等人物,一路上打定主意,非贝莎不娶。 一切都过去了。他同乔治·布莱克的摊牌过去了。乔治并不是个弱者,有学识,有风度,体魄强壮。他的致命弱点是自私,他并不是全心全意地爱贝莎,他在东部有一大堆女朋友。惠特尼的果断和乔治的花哨都起了作用。 ’ 他同贝莎难忘的摩门教式婚礼过去了。他们甜蜜的婚后生活也过去了。贝莎给他做的各种甜饼和土豆泥变成了回忆。贝莎的笑靥、贝莎的亲吻、贝莎的一句“啊,亲爱的!别忘了带烟。”也变成了回忆。贝莎作为一个陆战队军官的妻子,总是把房内的家具擦得闪闪发光;桌上摆上各种好吃的,让惠特尼洗一个热水澡,然后搂着惠特尼的脖子,说上一声;“查尔斯,忘了你那些大炮、轮船和士兵吧!看着我,嗨!你真漂亮。”中西部的姑娘真是好老婆!这一切也过去了。只剩下一个活的纪念碑:戴维·惠特尼。

3

惠特尼中校回到了圣迭戈。这是加州南方同墨西哥毗邻的一个边境城镇。虽然不繁华,却还挺整齐,还有些西班牙古迹。因为事先在军用线路上打了电话,第二营的三个连长全来机场接他。 詹姆斯·克莱上尉沉默而忧郁,戴着一副眼镜。他在西点军校的时候,军事史教员常给他打“A”等,而战术教员却给他一个“C”等。他像一个投错门庭的潦倒文人,有时给时报或晚报搞几条纵横字谜,有时写首小诗。他对待士兵并不严厉,作战时往往采用一些非正规的打法。李理德·丁恩上尉恰恰同克莱相反。他中等个儿,眼睛里燃烧着热情的火花,工作时全力以赴,力求优秀。他严于律己,也苛刻求人。战术上他很少脱出教科书的规范,惠特尼认为这并不是好事。因为时代、技术千变万化,地域和敌人也不尽相同,奎安提柯陆战队学校的教材只能挂一而漏万。 休伊上尉介于他们两者之间。他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军官。虽然克劳塞维茨和约米尼的经典背得不大熟,然而在具体的战斗中,却可以找到简单有效的方法,并且付诸实施。话说回来,惠特尼对自己的部下并不很熟悉。他四月从澳大利亚归国,向美国海军陆战队司令霍兰德·史密斯将军报到。霍兰德把他派到了“海魔”师。他一共才来了四个多月。 惠特尼和连长们同乘吉普车回到营房,立刻召集军官会议。在军官们陆续到达期间,他抽空洗了个澡。这一夜,他几乎全在游艇、飞机和汽车上耗掉了。然而他并不疲倦,战斗的消息使他激奋。他为这一天苦苦等待了五个月。 清晨,“海魔”师二团二营的全体军官在一座小教堂内开会,听营长传达战斗任务。美国民族并不是一个爱打仗的民族,由于每个人的机会太多,欲望太强,性格太鲜明,在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许多人宁愿做工经商而不肯当兵。麦克阿瑟当总长的时候,陆军士气相当低落。只有海军陆战队是例外。陆战队是志愿的军种,一向在海外服役,处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打仗对他们来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二营的军官们情绪很高昂。尤其当他们听说陆战一师在瓜达尔卡纳尔岛上打得挺不错的时候,竞争之心油然而起,人人都想踏上征途,同日本人见个高低。 惠特尼迅速部署了任务:召集官兵;整理装备;安排好留守人员;采购热带雨林作战的一些必需品:如各种药物、蚊帐、防蛇毒剂、净水剂等等;最后,每个人可以写几封家信,但不能立刻发,要一直等到两周或三周以后,即美国军方宣布“海魔”师部队登上卡纳尔之后,才能由留守人员寄出去。 他最后问:“谁还有什么问题?” 克莱问:“中校,是不是可以带格林的书?” “哪一位格林?” “英国的格林。” “从十九世纪以来英国就有三个格林”。惠特尼经常在这种对话中显示他的学识。“欧内斯特·格林,专门描写英格兰南部的田园诗;约翰·格林,他的历史书,特别是英国史当然能排遣卡纳尔的寂寞;还有一个哲学家托马斯·格林,我看你一时半刻恐怕悟不出他的国家主义来。这还不包括爱尔兰的历史学家苏菲亚·格林太大。詹姆斯,我只同意你带美国的格林、军人弗郎西斯·格林的书,而且只能带一本,《我们在世界大战中的第一年》。上尉,在卡纳尔连觉都睡不上呢!” “谢谢,我就买这本书好了。” 丁恩上尉接着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在那里玩橄榄球或棒球?我们连里有全军好手曼彻斯特,我担心他长期不玩球手会生,陆战队每次打败海军和陆军全靠他当后卫或投手。” 惠特尼笑笑:“当然可以。但现在怕不行,机场在日本人射界里,我们受到很大的压力,必须把他们赶走。是日本人让我们玩不成球。喂,休伊上尉,你有问题吗?” “中校,没有。听说没办法睡觉,我感到很遗憾,睡眠不足会影响士兵的情绪,战斗力要打折扣。不过嘛——”休伊耸耸肩,“日本人想这么打,我们只好奉陪。”

4

一艘“利伯提”轮改装的运兵船“亚兰·勃拉特”号慢吞吞地航行在太平洋上。一艘旧式的四烟囱驱逐舰和一艘新型的“布里斯托”级驱逐舰给它护航。航线往南偏离赤道很远,甚至接近了四百二十年前麦哲伦的那条著名航线。 太平洋风平浪静,一路平安。日本的潜艇部队遵循着一条死板的战术原则:集中力量打击美国的航空母舰。他们把太平洋战争看成是一场争夺制空权的战争。而美国人则认为是一场后勤战争。美国西太平洋潜艇部队在洛克伍德将军指挥下,专事打击日本商船。由于日本潜艇集中在东所罗门群岛一线,南太平洋很安全。 在横渡太平洋的枯躁航行中,惠特尼认识了“亚兰·勃拉特”号的船长亚历克斯先生。乔治·亚历克斯先生是一个职业水手,祖上是苏格兰人。他满脸横肉,身上肌肉发达,皮肤被晒成油亮的青铜色,开口就露出一嘴鲍牙。他声音洪亮,自从认识惠特尼以后,就称他为“老乡”。 “喂,老乡,到我船舱中喝杯酒怎样?” “谢谢。亚历克斯先生。” 于是,他们就到亚历克斯那间舒适而凌乱的船舱里,打开一瓶苏格兰成士忌,开怀畅饮。 “查尔斯,我的朋友!”亚历克斯带着水手的粗鲁和直率问:“你脸上那些乱纹是怎么弄的呀?我想,该不会是为了某一个女人打架留下来的吧?” 惠特尼没吭声。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又喝光了一杯。他的脸红了,眼睛里喷着仇恨的火焰,看上去相当吓人。 中校没有看船长,他直盯着舱角里一只大狗,那是亚历克斯先生的爱犬, 叫“布鲁斯”。黄色混血的布鲁斯在中校的逼视下不安地骚动。 惠特尼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日本猴子抓的。” 亚历克斯又打开一瓶酒,并且给中校倒了一杯,静听着下文。 挖掘往事就是挖掘疮伤,任何人总有自己内心的秘密,何况惠特尼这种有身份的军官。他讲得很慢,很痛苦。 麦克阿瑟将军从马尼拉撤往巴丹的时候,大约有两千名陆战队员跟随着他。这些陆战队单位很杂,主要是一个高射炮连和一个海军基地守备营,都属于陆战四团。我在那营里当营长。日本飞行员的技术很好,我们只打下了一架凯特式飞机,基地就被炸毁了。 我们的部队分成两个战术团, A团和C团。 A团由胡格本上校指挥,还担负防空任务。 C团的指挥官是霍尔德里奇,我在C团。当时麦克阿瑟把C团放到巴丹半岛底部的马利贝努斯港,充当战略预备队。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因为那天是我去世的妻子贝莎的生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日军已经被阻止在巴兰卡到巴卡克的坚固防线上,任凭他们如何进攻,只是多添几具死尸而已。他们就拿出自己在马来亚半岛战役中最得意的两栖登陆——在敌人防线后登陆,从侧后包抄防御军,英军因此而一败涂地。 那天,由于天黑、海浪、潮汐和我军鱼雷艇的阻击,日军部队竟然漂到马利贝努斯附近上了岸。我军发生了极大的混乱,幸亏C战术团离登陆点最近,就投入了战斗。 日军开始向内陆的布考特山进攻。正好我率领一个连守在山上。我们是头一次同日军步兵作战,小伙子们打得好极了,尤其是迫击炮用得非常漂亮。你知道,在美军所有的部队里,没有谁能比陆战队更会使用轻武器了。日军留下一百多具尸体撤退了。我当时想,要是菲律宾的所有部队都像陆战队这么个打法,我们决不会败走巴丹。 日军没有后援,他们就固守在滩头附近的一个山丘上。虽然战区的兵力很紧张,我们也必须把他们赶到海里。我组织了进攻。头一天打得很不顺利。我们不善于隐蔽,日本兵枪法很准,伤亡不少。我决定夜袭。不知你对美军的实际情况是否略知一二,美军是最怕夜战的军队,只有陆战队例外。我们摸进了敌人阵地。 那天夜里我记得太清楚了。月色尚好,密林很厚,对我们对敌人都不方便。我们带着手榴弹,步枪上了刺刀——陆战队在武器的选择上是保守的,而且还没装备冲锋枪。我们冲入了敌人阵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同日本兵肉搏。 亚历克斯先生,不知你是否听信了日本人的宣传,说什么日军拼刺刀天下第一,那是胡说。我们的体力比他们强得多,只是这方面的训练太差,又缺少一套正规的教材。日本的柔道也并不普及,当官的爱用战刀,我提前分发了手枪,总之,我们占优势。 黑暗中每个人都单独作战,互相间失去了联系。我打死两名日军后,扭了脚。我这脚伤还是在大特顿滑雪的时候留下来的,讨厌极了,每次上阵我都犯嘀咕。天黑、地形复杂,一打仗就忘了。我痛得哼哼叫,几个日军士兵摸过来,前头的被我撂倒了,后面的乱枪打来。我的脚踝肿得像大面包,咬着牙往外冲,无奈力不从心。黑暗中挨了一枪托,等我醒来,双手已经被死死地捆到身后,我听到日语说话声,一切都清清楚楚,我被俘了。 惠特尼抽出一支烟点上,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可以慢慢地讲自己的故事,就像讲述《艾凡赫》那样。 我的双眼被蒙上了,用的是日本兵那又脏又臭的绑腿布。他们开始虐待我,用靴子踢我的头、小腹和肋骨。我痛得满地打滚,牙也掉了好几颗。因为我看不清打击从哪里来,心里非常恐怖。还有一个日本兵往我身上撒尿。我作为一个军官,是一个职业的杀人者。然而我从来认为打仗要光明正大,虐待战俘为正派的军人所不耻。后来,我才晓得我的这种想法既无知又天真。 殴打不久就停止了。倒不是日本人发了慈悲,而是我军又开始了进攻。他们把我塞到一个匆匆挖成的狐洞中,可能派了一个兵来看守我。我感到这一回我军的攻势又猛又坚决,因为我周围卿卿呱呱的日语声越来越少了。迫击炮弹就在我身边爆炸,我还听到自己弟兄们的喊杀声,我真盼着能打死那个守兵。 整整一天,我没吃没喝,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我受到美国士兵进攻的鼓舞,等待着获得自由,但我也担心那个看守兵最后给我一枪。 两种可能都没发生。到晚上,我被摘掉了绑脚布。我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军的进攻业已奏效。日军部队大部分非死即伤。残余的士兵正在向海岸退却,他们想把我带走。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跑。然而扭伤的脚还没好,日本兵也看得紧,有好几次刺刀划破了我的皮肉。 日本兵看出我行动确实不方便,一个下等兵给了我一根树枝,并且把背绑的手松开,重新绑在前面。这是我唯一看到日本军队的人道主义行动。我还记着那个兵,嘴角上有很大一颗黑痣。 我在美国人的弹雨中走向海滩,周围不断有日本兵中弹倒下,发出痛苦的惨叫。一些日本伤兵用手榴弹自杀了。我没有被打中,真是奇迹。 我登上小艇。小艇很简陋,不过是装了操舟机的一艘强征来的游艇。几个日本士兵把我围在中间,还有一个当官的指手划脚命令着什么,小艇在暮色中离开海岸。我看到我们的人——其中有些是陆战队士兵,已经冲到岸边,把没死的日本兵全都解决了。后来我才被告知:日军共举行了三次两栖登陆,均遭挫败,损失近千人。巴丹半岛并不好啃。 还是继续讲我的故事吧。在“亚兰·勃拉特”号上,除了说故事和听故事真没什么事好干的。 我们这支艇队大约有五、六艘小艇。海上风浪很大,两艘艇被掀翻了,我对日本指挥官选择如此单薄的小艇实行两栖登陆感到吃惊,他们根本就不重视士兵的生命和安全。我军设在巴丹西海岸的155毫米大炮也开炮了,炮火封锁住了航线。我虽与同船队日本兵誓不两立,却还是祈祷别打中了我们的艇。有一艘小艇遭到直接命中,一下子连人带艇都被抛到天上去。 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开过了美军的炮火封锁地带,我又拣了条命。然而同后来吃的苦相比,我想那天夜里还是死了的好。 我们在一个小海湾靠岸。天亮了,港湾中船挺多,象一个小型的基地。我猜日军的艇队是从这儿出发去进行袭击的。我重新被反绑,戴上眼罩,塞入一辆吉普车,听发动机声显然是缴获我们的。吉普车在高低不平的丛林小道上行驶,我颠簸得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你知道,蒙起人的眼睛坐车是什么滋味吗?当你神经紧张,准备挨颠时,偏偏他是平道,神经一松,路上的沟坎却又会把你抛起来。 车终于停了,我的眼罩被摘去,阳光很刺眼,可以看清是在一个小镇上。我原来在驻中国的马可波罗旅服役,对于菲律宾,不要说小镇,就是城市我也搞不清。它给我的印象是:遍地的牛粪、水洼、一丛丛芭蕉树和漫天飞舞的苍蝇。 我被带到一间木屋里,光线很暗,正面的墙上挂了一面日本旗。我在中国呆了两年,认识几个汉字,看懂了此地是本间雅晴中将指挥的第十四军十六师团一个联队的司令部。一个高大的日本军官站在我的面前,我说他高大,是因为日本人个子一般很矮。他长得不难看,额角上堆着浅浅的皱纹,年龄或许比我大点儿,猛看似乎是个懂道理的人,后来我才明白我的看法全错了。 “我是清冈永一中校。”他的英语一点儿也没有日本人那种L和R不分的杂音,他一定在西方受过教育。 “中校,我以军官对军官的口气与你说话,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说了一句话:“请给我点儿水喝。” 清冈对旁边的士兵说了几句日语,一个兵跑出去,拿来一壶茶、一瓶威士忌酒、一盘香肠、一碗米饭和一碗肉菜,都放在一个木托盘中。米饭和肉还是热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吃没喝啦,馋得我几乎忘了军官的廉耻。我站着,直勾勾地盯住木托盘。 ‘姓名?”清冈问。我这才看清他是长方脸,鼻梁上长着一些雀斑。 “惠特尼,查尔斯·惠特尼。” “职务和军阶?” “你已经从我的领章上看出来了,中校。” “部队番号?” “海军陆战队四团。” 我把该说的能说的都说完了,我知道日内瓦战俘公约允许士兵只回答这几个问题,然而日本从未在日内瓦公约上签字,执行不执行全在这个清冈中佐啦。我希望他能歇口气,让我吃点儿喝点儿,我都快支撑不住了。 他看出了这一点,就指着酒菜说:“惠特尼中校,我再问你几个问题,回答了,这饭就归你吃。” “巴丹的部队有多少人?番号是什么?其中美军有多少人?番号是什么?” 我拒绝回答,问题超出了对战俘的审讯范围。 “快说,他们都部署在哪里?在沙马特山防线、马拉拉河防线和马利贝鲁斯山区都驻扎了哪些部队?大口径炮有多少?坦克有多少?哪里是布雷区?” 我沉默着,不去理会清冈连珠炮式的审问。只有一点我是清楚的,那餐好饭反正是吃不成了。 清冈见我没有回答,嘿嘿地冷笑着说:“查尔斯先生,别充好汉。我在美国留学五年,仔细研究过美国人的心理。美国人是自私的,决不会为他人去死。如果你说了,我们会留下你,尽可能让你吃好喝好。不说,我就不客气了。你迟早也要说,但是如果在临死之前才说出来,你难道不会后悔吗?” 我紧咬双唇,眼睛死死盯住屋角里的一群苍蝇。清冈抓起酒瓶冲到我跟前,他左手抓起我的前襟,我看清他的脸,愤怒而凶残,掩饰不住的得意,一种可以随心所欲地宰割别人的得意,也许还有一种黄种亚洲人的自卑感和战胜白种人后骄横的心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张疯狂的雀斑脸。怎么到这种年龄雀斑还如此显眼? “说,还是不说?” 我还没堕落到出卖别人的地步。因为我痛苦,我更知道在我口中有多少人的痛苦。 清冈右手的酒瓶一下子向我脸上砸来。我双手被反绑,无法招架,我的脸侧到一边去,等着那痛苦的一击。谁知这王八蛋(我这一辈子只用过一次这个词)虚晃了一下,等我的头摆正,面部神经和肌肉松弛了,他的酒瓶才打下来。酒瓶砸得粉碎,我脸上留下了这些伤痕,我几乎被打懵了,威士忌酒和着血从脸上流下来。清冈的左手没放松,他的劲相当大,我这一百八十磅重的身体他竟能提了起来。 他大笑着:“惠特尼中校,你不是要水喝吗?怎么不喝了?” 他丢开右手的半截酒瓶,抡圆了巴掌左一下右一下地抽打着我受伤的脸。一边打一边说:“你这脸挺漂亮呀,还挺贵族化呢,我今天非教训教训你这个贵族不可。” 上帝!我自打出娘胎以来从未受过如此的侮辱。我的手要是没有被绑起来,我会不顾一切地撕烂他的雀斑脸。 他打够了,松开手,我倒在地上。他去拿那碗肉,一边说:“你还没吃呢!给你吧,当做下酒菜。”他又晃了一下,我有了经验,盯住了碗,在碗快打到我脸上的时候,我躲开了。清风恼羞成怒,冲上来,用靴子往我身上乱踢,我疼得在地上乱滚。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拒绝招供,连刑具也没准备。他跑到屋外,从竹筒芭墙上拔出一根粗竹棍,没头没脑地往我身上打,我大声喊叫,想减轻疼痛。我开始还有感觉,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被冷水浇醒,才发现自己在一间简陋的农舍中。我在中国见过很多同样的农舍,一个灶,两张竹椅,一张竹床,还有些杂物。一个士兵见我醒来,就把所有的杂物和铁器——包括灶上唯一的锅都拿走了。他是怕我逃跑,其实我虚弱得根本动不了。他用靴尖顶顶我,指着灶台上的一碗米饭和一碗水。我懂了。 以后几天,我领略了日本人最野蛮的刑罚。那些连书中也未曾记载过的中世纪的酷刑,由一些野兽般的人干出来,单单听起来就叫人心都紧缩了。 惠特尼伸出他的左手,左手的手指甲全秃了,他告诉亚历克斯船长:“日本人把竹子削成一枚枚竹签,清冈抓住我的左手,把这竹签子一枚一枚钉到指甲中去。我痛得恨不得自己剁掉自己的左手。”他看到彪悍的船长额角上渗出汗来,接着说:“还有从鼻子里灌辣椒水,把整个呼吸道和肺几乎给毁了。还有老虎凳——一种只有亚洲人的狡猾才想得出来的刑具,它的目的是折断你的腿骨。鞭笞和吊打更是家常便饭,整个过程可以写一本小说。到后来,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死。死亡简直成了恩赐,上帝,我现在才知道人世间还有如此多的苦难!” 亚历克斯郑重地用两只手握住惠特尼的左手:“先生,你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惠特尼抽回手:“我算不上勇敢,我只有对他们的仇恨。后来我的想法简单极了,只要我活着,我就争取逃走。我一定要重新回到陆战队,然后一个不留地杀光日本鬼子——麦克阿瑟将军用了这个词,我同意。我同清冈还有私仇,我决不放过这个虐待狂。” 亚历克斯如同对待一个骑士,深深为他的复仇心和意志所折服。船长轻狂自负的神态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尊敬和崇拜。“后来呢?”他问。 “后来,清冈当着我的面残杀美军战俘。他干得十分狠毒。每拉出一名美军战俘来,他都用英语对战俘说:‘喂,你面前是美国海军陆战队中校查尔斯·惠特尼。现在,你要对他说,把巴丹的秘密告诉日军吧。他照你说的办了,你就可以活下去。你不说,或者他不答应你,我就要砍掉你的脑袋。’ “我永远也忘不了从我面前经过的一个个美国小伙子。他们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其中一个人用眼睛盯住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挺下去,查尔斯,总有一天我们会把狗娘养的全宰了。 “清冈让战俘们跪到一个大土坑前,这坑是战俘们挖的。现在,他们的手被反绑,眼睛蒙上布,清冈挥动战刀,一下子砍掉他们的头。我呕吐起来。我发誓非杀死他不可。日本国没有参加日内瓦公约,但如此虐待杀戮战俘暴露了他们是一个兽类的集团。有的战俘走到我面前,哀求我招供。我不责怪他们,我只是想,招供将导致所有巴丹官兵都遭到这个下场。 “我麻木了。清冈又抓住我:“你的这些同伴们的灵魂会在天上控告你,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我没说话,在一刹那间,一股灵感突然打开了我的心窍。我对清冈讲,放了他们吧,我说。” 亚历克斯真是个直肠子,顿时脸上变了颜色,他厉声质问:“惠特尼中校,你不能当叛徒!” 惠特尼笑笑:“我怎么能讲真话?我不过是想同清冈周旋,减少战俘的牺牲。我知道这是玩火,清冈在日本和美国都上过大学,他不傻,弄不好,我是死路一条。” 船长这才缓和下来。他连忙向中校道歉。 中校的故事一连讲了好几天,简直像《天方夜谭》一样把亚历克斯迷住了。后来,惠特尼讲了他如何吃饱喝足,如何准备编写假情报。他怎样装得逼真,在清冈识破他的计策之前,被一群素不相识的菲律宾人营救出来。 “我开始反省美国政府在菲律宾的所作所为。公平而论,我们干得很糟糕。我们囚禁了菲律宾一些反美人士,弹压了一些我们头痛的运动。否则,我们本来可以守住吕宋,本间雅睛中将的部队比我们少得多。 “但菲律宾人还是冒死援助了我们,反对日本人。救我的人中还有一个孩子。他先吸引我的注意,然后从墙缝中塞给我一把杀猪刀。清冈早给我解了绑,然而监视的士兵很多。菲律宾人精心策划了一次越狱。他们摸掉了两个哨,我杀了第三个哨兵。我潜入丛林,逃到海边,悬崖边拴着一条船。我从海上逃回巴丹。然后同麦克阿瑟将军逃到澳洲。不是将军,我一定又会遇到清冈,而且决不会逃脱他的魔爪。也许,在巴丹的‘死亡行军[3]’中我会无声无息地倒下去,那次行军,战俘们像苍蝇一样死去。” “中校,”亚历克斯船长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好运。我这人有些迷信,我看上帝是会保佑你的。你将来会当上将。” 他们俩站在“亚兰·勃拉特”号的桥楼上,极目天边,一望无际的热带海洋上乱云涌动,鸥鸟翻飞,信天翁懒洋洋地在热气流中飘行,动态的画面中包含着永恒的静谧。几千年来,不,几万年来,密克罗尼西亚的土著用独木舟划开这片汪洋碧水,麦哲伦用“特立尼达”号渡过这片宁静的海洋,它得到了“和平之海”的称呼。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火在太平洋上燃烧,剑在太平洋上砍杀,会不会在将来的一天,人类会反本归真,回到自己的婴儿时代,把太平洋重新还给鸥鸟、鱼群与和平呢? 每当想起清冈中佐那种被扭曲的人格,膨涨的虐待狂,变态勃发的兽性,惠特尼对这种前景感到深深的幻灭。剩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同样的野蛮来对付野蛮,暴力只同暴力讲平等。 他扳过亚历克斯厚敦敦的两肩,一字一板地说:“乔,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亲手宰了那个王八蛋清冈中校。”

5

因为在菲律宾战役中审讯美军战俘有功,清冈永一被提升为大佐情报课长。执行攻略中途岛的作战期间,他一直呆在关岛。本来,他准备踏上中途岛,审讯那些被日本舰炮轰得发呆、被日本刺刀吓得发傻的美国兵。不料,中途岛海战失败了,他连同他所属的一木支队再也不必踏上那个环礁。他就此留下来,在关岛同强征来的本地妓女鬼混了一个多月,亲手杀了两名美国海军陆战队战俘和一个传教士,他疑心那教士在为美国人收集情报。 珍珠港事变以来的半年中,清冈总有股飘飘然的感觉。过去的三百年中,西方人总是吹嘘他们如何机智过人,如何勇敢刚毅,如何在四海称霸,所向无敌。什么新玩艺儿都是他们发明的,什么新地方都是他们发现的,他们推动了文明,每一条科学上的定理,每一个海外的山脉、河流、岛屿,都留着他们的名字。任何有色人种,只配当他们的奴隶和附庸。现在,这一切完全颠倒过来了。 清冈永一毕业于特种部队学校,受的是完整的间谍训练。他一度渴望像他的前辈们在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中一样建立功勋。他生不逢时,毕业的时候,四海昇平,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他在一个很次要的岗位上混了三年。 机会终于来了。大正十二年(1923年)四月的一天,他的上司把他召去,递给他一张照片:“清冈少尉,你必须盯住他。这个美国人在我们的马绍尔群岛上到处乱钻,他是一个间谍。” 清冈接过照片,看到一个沉静聪明的美国人,异常英俊,年龄大约四十出头,职业是生物学家,使用的是化名。“清冈君,他已经去过了马绍尔,下一站是帛琉群岛,凡他到达的地方,都有我们的秘密军事设施。我们已经调查了他的来龙去脉。他名叫埃伊尔·埃里斯,一八八○年十二月十九日生于美国堪萨斯州鲁卡镇,现任美国海军陆战队少校。” 清冈立刻跟上了埃里斯少校,他干得很成功。大战结束不久,美日同是协约国,埃里斯并不提防一个高个子的日本人,他到处打听,记录,画图,研究,间谍行为十分露骨,就是没想到背后还有一个间谍。 清冈立刻做了汇报:如果让埃里斯回国,日本在中太平洋的防务将暴露无遗。必须干掉埃里斯。 天!埃里斯是一个美国人,一个洋人! 清冈少尉的报告,在他的上级机关中引起了一片混乱,一直到陆海军部和参谋本部。上司发出疑问:“你观察的有没有错?” “没错!” 那位悠然自得的“生物学家”已经满载而归。五月,他从帛琉到达横滨,就要回美国了。上司下达命令,必须消灭他,而且要干得漂亮。 这可是个难题。清冈根据学校中所学的技巧,解决了问题。他注意到埃里斯经常同横滨的一位女招待厮混,也许是他好色,也许是他伪装,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后来他才发现美国人大都性欲旺盛,他们的国家太富裕了。 他叫来了那个女招待,先指出她私通外国人犯了叛国罪,等她吓得半死之后,他拿出一小瓶毒药,命令她把它放到埃里斯的酒里。 女招待发抖了,他记得她说:“他是个好人。” 清冈抽了她耳光,告诉她埃里斯是个间谍,窃取了日本情报,为了日本民族的大义,必须杀死他。 那个女人照办了。埃里斯喝了酒以后同她睡了一觉。第二天,她就用剩下的药自杀了,真没出息。 毒药是缓效的,症状很像痢疾或肠炎。埃里斯在一家外国人的医院里熬了五小时后死去。据买通的日本女护士讲,埃里斯最后神志昏迷,反复讲着一句英语:“Advanced Base Operation in Micronesia!”(沿着密克罗尼西亚的作战基地推进!)这是清冈少尉杀死的第一个外国人,第一个美国人,第一个海军陆战队军官。他为此荣获勋章,并晋升为中尉。 埃里斯的骨灰由日本外交官恭恭敬敬地送还给美国驻横滨领事馆。年仅二十二岁的清冈对美国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要求赴美留学,立刻获准。他选择了纽约州立大学攻读西洋美学史,暗中潜心研究太平洋军事战略。他认为自从华盛顿海军条约之后,日本和美国已经互相当成了假设敌。 清冈嫉妒美国人的财富。他出生在九州熊本的一个桑农之家,家中有六个孩子,穷得衣不遮体。他看见美国人有自己的汽车、别墅、私人领地和整个公司企业,物质财富多达天文数字。他们无忧无虑,独步世界,根本瞧不起别人,对欧洲人勉强可以容忍,对有色人种只是吐口唾沫。他的嫉妒心在纽约的高楼大厦和万花筒般的商品世界里扭曲、变态,最后变成了一种病态的仇恨,一种因为得不到而想毁掉的仇恨。他带着这种心理投入了太平洋战争。 关岛的舒服日子完结了。那些火红的木棉树,阿格拉镇上温柔的夜,没完没了的洋酒——关岛已经成了中太平洋上的后勤基地。他们呆在关岛是由于中途岛战役失败。他们已经不必登陆,不必去冒枪林弹雨了。然而作为一个军人,虽能躲过一次战斗,却无法躲过整个战争。 八月七日黄昏,清冈随同原来准备在中途岛登陆的一木支队登上了船。两艘货轮“波斯托恩丸”和“大福丸”迎着夕阳向西方航行。有的士兵哼起了家乡小调,以为就要回国了。只有清冈知道船和人的归宿:瓜达尔卡纳尔岛,他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的视线只集中在中太平洋,也就是埃里斯少校念念不忘的密克罗尼西亚。南太平洋的所罗门群岛,他从未研究过。 清冈同一木清直大佐在关岛上早搞熟了。一木的支队属第二十八联队,被全军公认为第一流的精兵。一木本人是实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他不单多次担任过陆军步兵学校的教官,而且在中国作过战。昭和十二年(1937年)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中,一木在当地驻军中任大队长。一木大佐在船上对美军的弱点指指划划:“清冈君,一个夜袭插入敌阵,再来一个白刃格斗,美国佬就会垮下去。清冈君,你了解美国人,又在巴丹同他们打过仗,是这样吗?” 清冈点头称是。 “波斯托恩丸”和“大福丸”航行五天后到达了特鲁克环礁。然后,他们被编入外南洋战区的第八舰队。舰队司令三川军一海军中将告诉一木,还有一支海军陆战队将编入他的部队里,他们正在拉包尔等待他。这支部队是横须贺镇守府第五特别陆战队,指挥官是高桥大尉。 一木同清冈一样,对海军陆战队并不看重。他的部队足以同那些在新加坡、菲律宾、缅甸取得辉煌成绩的日军部队媲美,有没有高桥的帮助全一样。 清冈他们在特鲁克呆了四天,等待给军队补给。他和一木乘机参观了这个庞大的海军基地。特鲁克岛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就被日本政府从德国手中接收过来,立刻划为军事禁区。军部大兴土木,在咸水湖中修建了码头,在珊瑚岛上盖起了仓库、修理工场和兵营。岛上有电影院、军人商店、妓院和医院,到处都是忙碌的士兵,给人以回到日本的感觉。其实它离日本三千二百公里,孤悬在加罗林群岛之中。日军无论向东向南进攻,都要依靠这个基地。 在特鲁克滞留期间,传来了美军攻占瓜达尔卡纳尔机场的消息,同时,瓜岛附近的图拉吉岛、佛罗里达岛和萨沃岛均告失守,日军南下的道路已被堵住。海军精心拟定的攻占斐济、萨摩亚、新喀里多尼亚三群岛的F.S.[4]作战尚未开始,就遭到了挫折。因此,无论如何也要夺回瓜岛机场。一木非常急躁,整天催着装船。他被告知:由于瓜岛机场己被敌人占领,运输船在海上极不安全,他的支队将由六艘驱逐舰运输,因而,不能装载体积较大的反坦克炮和高射炮。 “有刺刀就行啦,不装就不装。我们要快赶路,晚一天敌人的防御就会增强的。” 支队又出发了,下一站就是瓜达尔卡纳尔岛。清冈作梦也想不到它会是一个活地狱。 后来的事情变化得太突然,清冈简直来不及适应现实。他怎么也不相信,所向无敌的皇军会被美军打得一败涂地。 从特鲁克航行两天以后,八月十八日晚上,一木支队在瓜岛登陆。位置在美军阵地东方三十五公里的太波角。登陆成功,无一伤亡。美军龟缩在机场附近的防圈里,并不打算干扰瓜岛上其他地方日军的行动自由。 清冈所属的谍报系统里,有一个熟人野口大尉早就到了瓜岛。野口哲男大尉向他汇报:曾经派出了一名敢死队员藤远二等兵,专门到美军那里去诈降,结果骗来一个排的美军斥候队,由藤远带路,诱入设伏的海岸,全部被杀死。清冈不但没夸奖野口反而申斥了他:“为什么不留下活口!”但是,他当时并不很在意活捉个把敌人。自从美国舰队在萨沃岛海战中遭到痛歼以后,机场附近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已经成网中之鱼,早晚会被消灭光。他问野口大尉:“机场上有多少美军?” “六千人左右。在机场西边和南边还有高射炮和坦克”。 清冈想到在巴丹,四万日军歼灭了十二万美菲联军,山下将军用两个师团就解决了马来亚和新加坡的十万英印部队。他并不认为一木的人太少。 八月二十日夜,一木的三个中队突然袭击了伊鲁河——日本部队一直管它叫中川——遭到美军猛烈的炮火轰击。从那天起,单纯凭勇气的白刃战术彻底破产了。本来,关东军在诺门坎事件中已经领略过优势火力和坦克的厉害,因为大东亚战争的顺利冲昏了头脑,才在瓜岛上又演出了这一出戏。大部分部队都被美军的机关枪和大炮打死了。天亮以后,一个大队的美军从中川上游渡过这条溪流,抄到一木支队的背后。 清冈逃了出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想起自己已经杀了几十名美军战俘,美国人决不会轻饶他。他监督榊原少尉发出“一木支队面临全军覆没”的电报以后,迎着美军部队冲入雨林。他在菲律宾已经摸透了丛林战,加上年轻时的特种训练,打死一名鲁莽的美军后,他终于冲过了战线。 他开始知道,瓜岛的战斗已经不同于巴丹半岛了。

6

奥勃莱恩·贝克中校真够朋友。他站在隆加海角的沙滩上迎接惠特尼。奥勃莱恩的样子变得很厉害,几乎认不出来了。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皱巴巴的军服上沾满了泥,膝盖、臂肘的地方都撕烂了,活像荒岛上的鲁滨逊。 隆加角的海滩是陆战一师在卡纳尔的唯一滩头,沙滩平缓,岸边有椰树林,和平时期可以开辟一处海滨浴场。现在,它像一个大垃圾场。到处是弹坑,到处是被打烂、被丢弃的军用物资。破废的吉普车、缺少轮子的大炮、烧焦的条板箱东一摊西一摊地挡着路,每当潮水退去,沙滩上就露出各种武器的零件。几艘沉船,歪七扭八地插在泥沙中,露出长满藤壶[5]的船首和船底。 两个好朋友拥抱在一起。奥勃莱恩个子瘦小,眼里布满红丝,和整齐高大的惠特尼相比,仿佛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查尔斯,别笑话我,不出一星期,你就会同我一个样,卡纳尔这地方,活人也会变成鬼。” “贝克,听说你们在这里把日本人打得灵魂出窍。” “我们的灵魂也快陪着出窍了。”他一边帮着妹夫卸行李,一边不停地讲瓜达尔卡纳尔的注意事项。奥勃莱恩热烈而冲动,从小喜欢讲演,残酷的战地生活丝毫也没有改变他的性格。 惠特尼拉开手提袋的拉链,从袋中拿出一铁盒巧克力糖:“奥勃,你爱吃的,一路在热带航行,也许都闷化了。” 惠特尼还想从袋中给奥勃莱恩找套干净军装,小个子中校阻止了他:“快走吧,查尔斯,现在不是过圣诞节,这里是卡纳尔,日本飞机马上就会来轰炸。” 仿佛证明他说的确有道理,六架日本零式战斗机掩护四架川崎式中型轰炸机飞临瓜岛机场,轰炸机投下炸弹,战斗机开始扫射。陆战一师的高射炮猛烈射击,把敌机从机场上空赶跑了。日机逐渐向北搜索,毫不费力就发现了卸载的登陆艇。它们盘旋了一圈,开始俯冲投弹,登陆艇上的57毫米高射炮和12.7毫米高射机枪发疯地还击,加上护航军舰的对空炮火,打得隆加湾上空满天通红。一架日本轰炸机中了弹,歪歪斜斜地扎到海湾里,它机腹中的炸弹爆炸了,把它铝质的机身炸成了无数的碎片。 由奥勃莱恩引导,惠特尼同他的二个连长,指挥着第二营,越过沙滩,钻入岸边的一片椰林。椰林后面就是雨林了。 同卡纳尔的热带雨林相比,菲律宾的雨林只能算是城郊的小树林。瓜达尔卡纳尔的雨林是一块绿色的岩石,它所有的空间全部被植物填满,令人肃然生畏,终身难忘。林中已经砍伐出道路,否则人是无法越过这片空间的。 林中非常静,只有士兵的皮靴踩在腐叶和泥坑中噗哧噗哧的响声。两三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树高达一百英尺以上,没有分支,为了争取阳光,连攀援植物和木质藤本植物也粗如酒桶,它们或者缠绕,或者用卷须、弯钩吸着根抓住高大的乔木。雨林阴湿不透光,虽在中午,形如黄昏。惠特尼还看到一种绞杀树,它本是一种附生植物,但已经绞死了大树,自己变成树,在死树的位置上吸收阳光。在雨林中,植物之间为阳光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战争,各个层次的空间都被利用着。兰花开在树上,温带毫不起眼的远志科植物攀上大树之顶。大树老茎生花,繁花满天。 “查尔斯,”奥勃莱恩拍拍惠特尼的肩膀。“我们每次远游,你总要显示你的植物学知识,现在连你也辨认不过来了吧!” 惠特尼默认了。美国毕竟是温带国家,热带雨林的植被使他眼花缭乱。如果不是战争,真该在这一带考察它几个月。话说回来,不是战争,又有谁知道瓜达尔卡纳尔岛呢? 奥勃莱恩絮絮不休地讲他们的战斗经历。有时候,苦难寄托着伟大,牺牲变成了光荣。陆战一师八月七日登陆以来,几乎天天挨日本人的飞机轰炸、舰炮射击和地面部队骚扰。白天躲在防御工事里,晚上被一种日本侦察机搅得睡不成觉。它每隔十分钟丢一颗小炸弹,非常讨厌,因而得了一个外号——路易虱子。这一切都还不算,瓜岛上瘴疠流行,淫雨不绝,皮肤病、战壕脚、疟疾、痢疾、创口溃烂,比敌人还可怕。 “查尔斯,我们可以忍受一切,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美国抛弃了我们。本来,陆战队打下了机场,应该让陆军来换防。结果谁也不来,飞机没有,坦克没有,军舰怕日本人的海军,天还没黑就溜回圣埃斯皮里图岛。戈姆利这个老鬼胆子太小,就是不敢多派军舰到‘铁底湾’来。” “我这不是来了吗!奥……哎……”惠特尼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痛得几乎摔倒,连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挽起裤脚,小腿上已经肿起一串大包。奥勃莱恩见状大笑起来:“查尔斯,这是火蚁干的,它也是卡纳尔的特产。”他挽起自己的裤腿,他的腿上疤痕累累:“一个日本人,一个虫子,在别的地方都找不到”。 部队的行军,搅动了潮湿的空气,从大树上掉下来许多蚂蟥,其中一个钻到惠特尼的衬衣中,拼命吸血,打都打不掉。黄蜂袭击了其他士兵,蝎子也很活跃。“卡纳尔是昆虫的天堂,人的地狱。怪不得谁也不来这片鬼地方”。 雨林豁然开阔,阳光一下子透过树梢,洒在地面上,鸟叫声响起来,丛林走完了。前面的开阔平地上横展着闪闪发光的机场跑道。亨德森机场!它的名字比世界上最有名的机场还要响亮。 亨德森少校是中途岛上的一个陆战队飞行员,他驾驶着过时的劫掠者式鱼雷机进攻日本航空母舰,不幸战死。陆战一师登陆的时候,日本人基本上已经修好了机场,就在攻击日当天,已经有二十七架轰炸机和同样数量的战斗机准备从拉包尔起飞,转场瓜岛,真是千钧一发!美军的工程兵部队进一步扩建了机场,使它成为太平洋上的一个重要空军基地。 亨德森机场距隆加角四英里。主跑道轴线呈东东北一西西南方向,几乎朝着太阳。日军俯冲轰炸机往往利用这一点从阳光照射方向攻击机场。机场有一条长八百米、宽六十米的水泥野战跑道,和跑道平行的还有一条同样长度的滑行道,位于跑道以北。再往北还有一条平坦坚实的汽车路。紧急关头,美军就把滑行道当成跑道,汽车路当成滑行道。 惠特尼从雨林边缘看去,一排排美国战斗机和轰炸机停在跑道和滑行道之间、滑行道和汽车路之间的草地上。飞机的机翼和胴体都涂了伪装迷彩,混在长得很高的库拉草(又是奥勃莱恩教的新名字)中,并不醒目。 跑道南边,堆着一堆堆破飞机,它们都是在日军的炸射中损毁的。任何尚且完好的发动机、起落架、轮胎、机枪和无线电台都被拆光了。瓜岛上什么都缺,机械师七拼八凑,他们的工作既让同行羡慕又叫别人笑话。还有一些飞机趴在沙袋垒起的野战机窝里,上面盖着伪装网。跑道和滑行道上密密麻麻地缀满弹坑。弹坑被推土机填平以后,工程兵铺上有孔钢板。惠特尼眯缝着限睛,联想起一幅保尔·克利[6]的现代派的画。 他们从机场的西头穿过那片平地,走近一座小丘。还没有接近山脚,天就变了。瓜岛上空,乌云骤起,大雨倾盆而下。云和雨都来得极突然,一下子就把人淋透了。奥勃莱恩满不在乎,他说从九月下旬卡纳尔进入了南半球的雨季,天天如此,惠特尼登陆时逢天晴,已经是吉星当头了。 天!这就是瓜达尔卡纳尔。 本章注解 [1]安德鲁·安德森:美国十九世纪初著名将领,美国第一任陆战队司令官。 [2]穿杂色衣服的吹笛人:英国诗人勃朗宁(1812—1889)一首同名诗中的人物。他用笛声将汉姆林村的老鼠诱到河中溺死,却没有得到报酬。于是他又用笛声诱出村中一百三十名儿童,将他们永远关闭在山洞里,以报复世人.西方泛指灾星。 [3]死亡行军:一九四二年四月七日,美军在巴丹半岛投降,日军强迫十万美菲战俘在烈日下饥饿行军六十英里,死者成千上万。 [4]F.S.:斐济和萨摩亚英文地名的首字母。 [5]藤壶:一种附生在船底上的甲壳类海洋生物。 [6] 保尔·克利(1879一1919) :德国现代派画家。 第三章 地狱之口

1

“清冈正照二等兵,背诵一下我舰对瓜达尔卡纳尔岛敌人机场的射击数据。”主炮枪炮长岩田下达了命令。岩田大尉是一个狂热的战争迷,他从小就能把日清黄海海战、日俄对马海战的军舰和战术背得烂熟。他要求部下不停地训练:搬炮弹、装引信、测距、击发。“一百门百发一中的大炮也不如一门百发百中的大炮呀。因为它们浪费了九千九百颗炮弹,并且需要一百倍的士兵来操纵。”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东乡平八郎海军大将的话。似乎他这个人就是为海战而降生到世界上的。 正照不像岩田,也不像他那发迹了的哥哥清冈永一。他对战争兴味索然。他从小喜欢各种植物和小动物,幻想将来当一名生物学家。他好不容易考上了庆应大学,正热心于自己的科学前程,七·七事变爆发了,日军侵入中国华北,所有的大学生随时可能奉召入伍。 他决定参加海军。他听过陆军和宪兵队在占领区杀人的劣迹,他觉得海军的手还干净,打仗也是光明正大地同敌人的舰队作战。后来,他终于中止了学业,在外南洋第八舰队的“金刚”号战列舰上当一名二等兵。 “清冈正照,我舰对敌人机场的射击距离?” “进入射击时两万零五百米。航向75,航速十八节,射击中段一万五千米,射击四十五分钟,退出时两万一千米。” “使用弹种和射角?” “九一式穿甲弹,破坏机场跑道,射角15度;零式燃烧弹,定时引信,三式榴弹,跳弹,延时引信,摧毁飞机,射角30度。”正照一口气背下来。对于一个大学生,这点儿数据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他不感兴趣,偏偏岩田大尉要求极严,常常把他从梦中推醒,逼他背出射击诸元。他不得不像背林奈的分类学一样地背这些枯燥的数字,还要像捷克作家恰佩克所写的机器人一样把炮弹装入炮膛,然后取出来,再装进去…… “金刚”舰是大正二年(1913年)下水的旧船,当时,日本海军引以为自豪,它毕竞是日本自己设计制造的头一批战列舰。随着时代的发展,它变得老朽窳陋,昭和八年(1933年),不得不在吴港入坞大修和改装。改装的时间拖了两年,重新下水时焕然一新。然而“金刚”舰的自动输弹机经常失灵,水兵的基本功是手装填。现在,射击诸元也好,手装填也好,全都用上啦。正照幻想着混过战争,重操学业,这些想法全都被无情的现实粉碎了。 “金刚”舰和它的姊妹舰“榛名”组成了第三战列舰队,在六艘驱逐舰的掩护下,沿着所罗门群岛向东南方进发。所罗门群岛是两串平行的岛群,南边的一串又多又碎,其中的大岛是布干维尔、瓜达尔卡纳尔和圣克里斯托巴尔岛,布干维尔和瓜岛已有驻军。另外还有几个重要的小岛:肖特兰岛、维拉拉维拉岛、科罗班格拉岛和新乔治亚岛,这些岛上也驻了日军。北边的一串都是大岛:圣瓦泽尔岛、圣伊莎贝尔岛和马莱塔岛,由于地形崎岖,日美两军都没有驻兵。两串岛屿之间的海峡,平均宽度约五十公里,最窄处仅十余公里,像一条水上运河。它叫做“狭口海峡”,美国人干脆叫它“槽海”。 五十三岁的栗田健男海军少将率领着这支战列舰队。就他的本意,反对把珍贵的战列舰派到狭窄的“槽海”中去冒险,因为敌人的飞机、潜艇和鱼雷快艇都可能威胁战列舰。这种用战列舰去炮击飞机场的作法根本不合海战章法。但是,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大将严令他去干。山本的理由很简单,日本海军主力一直在瓜岛附近活动,不摧毁飞机场,敌机将威胁比战列舰更重要的航空母舰。“飞机场已经成了全世界注意的中心,务必摧毁它,好好干吧,栗田君。”山本下了结论。 陆军对战列舰的炮击也寄于厚望。自从一木清健的支队和川口旅团对飞机场的进攻失败以后,驻拉包尔的第十七军司令百武睛吉中将咬牙切齿,把日俄战争中屡建战功的帝国第二师团——仙台师团派到瓜岛,限期攻克飞机场。百武将军对栗田将军说:“你的战列舰队顶一千门野战炮,祝阁下成功。” 天黑前,第三战列舰队已经驶入圣伊莎贝尔岛海域,这里是瓜岛上美国侦察机的极限航程。十月十三日,在所罗门群岛这个纬度上七点四十分天黑,太阳一下山,栗田一声令下:“高速前进,进入瓜岛战区!” 瓜岛接近了。栗田舰队以二十八节航速从北方接近萨沃岛。当萨沃岛黑色的山影处于“金刚”舰左舷的时候,连对战争毫无兴趣的正照也感到一阵激动。萨沃岛和瓜岛的埃斯帕恩斯角距离仅十六公里,从这条水道的中心线穿过,前面就是瓜岛的隆加角,就是飞机场。在埃斯帕恩斯角和隆加角之间的海湾中,日美舰队不知打了多少次海战和空战,由于沉船多极了,双方都管它叫做“铁底湾”。 啊!正照已经看到在“金刚”舰左舷,瓜岛埃斯帕恩斯角上亮起了黄色的灯光。那是日本陆军部队点的,专门为日本舰队导航。 栗田下达命令:“左舵50,航速十八节。”第三舰队调转船头,进入瓜岛和萨沃岛之间的水道。这一带礁石和沉船密集,航行要格外小心。 一小时后,清冈正照看到“金刚”舰正前方有一堆篝火。他根据早已背熟的资料,那里正是塔萨法隆格村,舰队炮击的第一个校正点。他刚这么想,就听到岩田大声下令:“射击准备,燃烧弹二。” 栗田又下达舵令:“左舵75,各舰炮准备射击”。正照见过栗田,并同他聊过天。他告诉正照,战前他到过美国,他同山本一样,算得上亲美派。“在纽约那地方,早上说要装电话,下午就办好了。今天市场上缺什么,明天就会大量上市。这种高效率,日本办得到吗?”正照回头看看舰桥,那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想象栗田健男少将一定很威武。开战以来,日本海军的战列舰队还没有正式投入过战争呢。栗田将军就要指挥打响第一炮了。他把一枚燃烧弹擦了擦,静待着命令。 第三战列舰队又转了一次向,进入了“铁底海湾”,全体官兵,无论是岩田也好,正照也好,兴奋得仿佛喝醉了酒。黑色的夜幕中又出现了另一堆篝火,它的位置在舰队右舷。篝火地点是一条名叫马塔尼考河的河口。马塔尼考河是瓜岛上日美两军的分界线,河口的地点叫圣克鲁兹角,一听就是西班牙人起的带天主教色彩的名字。这堆篝火是日本部队点的,专门为舰队测距用。“一万五千二百米,”岩田大声喊。“主炮以篝火为基准往右偏移30度,距离两万零五百米,目标,敌人飞机场,燃烧弹,预备——” 正照已经调整好了引信,他一下子把炮弹送入直径356毫米的大炮炮膛,炮闩咔嗒一声合上,该他干的事完了。 他听到栗田少将在扩音器中喊:“开炮!”岩田几乎在同一秒钟也高喊:“开炮!开炮!” 三万二千吨的“金刚”舰剧烈抖动了一下,十四英寸口径的八门巨炮喷出长长的眩目光焰,吐出钢铁弹丸。弹丸在空中划着弧形弹道,落到瓜岛的草地上,立刻腾起一丛丛火光。一分钟后,隆隆的爆炸声才从岛上传来。这时,设在瓜岛奥斯腾山上的日军炮兵观测站已经测出了弹着点的偏离,立刻向栗田报告了数据。第三排炮打过之后,栗田命令各炮:“无修正,各炮二十发急速射。开炮!” 舰队缓慢地航行,不停地射击,炮声在铁底湾回荡。在弧形弹道的终点,接连腾起火光,火焰连成一片,在火焰中闪烁着炮弹爆炸的强光。闪光和火焰,仿佛中国的烟花,仿佛盂兰盆节神奈川上的火船。一会儿,一发炮弹击中了油库,无数明亮的火点溅射到空中,烈火熊熊,连大地和天空都映得通红。军舰的水兵们都喝起彩来,岩田大尉高喊:“万岁!万岁!” 舰队的航向同射击方向成90度角的时候,飞机场处于最近的距离上,距离只有一万七千米,战列舰侧舷的副炮也投入了射击。数不清的炮弹向机场飞去,钻入火的海洋,把火烧得更炽烈。扩音器里传来栗田少将表扬部队的声音,水兵打得更起劲了。岩田脱光了上衣,只戴一顶军官帽,跑到每一个炮手面前,挥舞双拳:“干哪,让美国佬吃吃战列舰的炮弹吧”。所有的官兵都知道,就在二十四小时前,美军舰队利用雷达,在埃斯帕恩斯角重创了日军五藤存知少将的炮击舰队,也许“金刚”舰的炮击是向美国佬报复吧。 “给五藤将军报仇哇,给‘古鹰’舰、‘吹雪’舰报仇哇!”似乎在疯狂的射击中,日本海军的耻辱就可以洗刷干净了。 半小时后,舰队开到了主炮极限射程的终点。它象是在走一条等边三角形的底边,机场在三角形的顶点上,两条腰距离都是两万一千米。 栗田命令转向180度,舰队回航,射击重新开始。此刻机场上烟焰焦天,火浪狂舞,燃烧的油库早成了最好的目标。舰队另一舷末发射的副炮开始射击。一座弹药库被击中了,无数炮弹和鱼雷相继爆炸。岩田大喊大叫,正照觉得机场上的美军此刻活象热铁板上的甲虫,而敌人的飞机则象一只只蜡制的蜻蜒,正在迅速地融化掉。

2

啊!北非。北非永远是一个迷人的梦。那些古罗马和古迦太基的遗迹、残柱、石砌引水渠,那些绿得透亮的橄榄树,那些美丽的历史故事和传说,使埃德加·克拉凯少尉魂牵梦绕。他本来被派往北非,参加围歼隆美尔非洲军团的最后战斗。他的P-38闪电式战斗机,上部已经涂了黄褐相同的沙漠迷彩,装到轮船上,从诺福克运往卡萨布兰卡。他本人也捧了一本阿庇安的《罗马史》,想象地中海南岸的沙丘和绿洲。 一声令下,护航船队改道巴拿马运河,前往太平洋,前往所罗门群岛前线。打日本人,克拉凯少尉很茫然。他学的是欧洲史和拉丁文,习惯把德国空军作为自己的对手。他研究了不列颠之战的所有资料,甚至研究了能搞到的东战场空战资料,他的敌人是密塞尔施米特Me-109, Me-110,现在却换上了日本的零式A6M战斗机,一切要从头学起。 克拉凯少尉,小个子,二十四岁,蓝眼睛,金黄头发,反应机敏准确,感觉可靠,平衡器官无懈可击。他被告知:零式机航速很高,中空高速空战很灵活,日本人喜欢一对一地打斗;弱点是低速盘旋性差,日本飞行员往往顾前不顾后。和谁作战都一样。克拉凯认为:关键是建立功勋。 一路上瓜岛,他就感到一切同他想象中完全两样:白天挨轰炸,夜间挨舰炮,啃霉米,虫子咬,机场四周都是日军做饭升起的炊烟,给他以赤裸裸的感觉,最糟糕的是:每天都有飞机被炸坏,能飞的也是穷凑和。今天飞F-4U,明天飞B-24,后天也许换上一架鱼雷机,有什么用什么。必须把一切能上天的东西用来打击日本人的运输船和军舰,如果让它们把兵员和武器运上卡纳尔,那可什么都完了。 在拿破仑战争中,炮兵是上帝;在二次大战中,飞行员是上帝。他们的机场设在安全的后方,有舒适的休息室、有酒、有巧克力糖,多半时候还有女人。可是在卡纳尔,什么也没有,只有没完没了的日本炮弹和炸弹。 然而,这些东西激起了克拉凯少尉极大的敌忾心。他一门心思向日本人报仇,他的技巧,他的勇敢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成了卡纳尔最红的飞行员。他已经击落了十架零式机和两艘运兵船。用他的话来讲:“我他妈够本了。” 人真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动物。克拉凯已经适应了瓜达尔卡纳尔的生活:无法洗澡,干脆雨天淋浴;没有剃须膏,干脆留胡子;晚上睡不好,白天抓紧睡;他做操、按摩,尽可能预防热带的可怕疾病;天一晴就脱光衣服进行日光浴,危险也不顾了,要不然会患各种湿热环境中的皮肤病和战壕脚。 十月十三日夜间,克拉凯以为自己的运气到头了。日本战列舰的炮击山摇地动,耳膜震破了,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356毫米大炮打得像机关枪一样密集,遍地火光,满天通红,炮弹就在他身边爆炸,狐洞中震落的土几乎把他埋了起来。他从未感到离死亡有这么近,每一秒钟会这么难熬,仿佛惊涛骇浪中的孤舟,仿佛暴风雪中的羔羊,一个念头在叫:干脆来一发炮弹打中狐洞算了,另一个念头在抵抗:非报此仇不可!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炮击终于停止了。克拉凯已经被虚土埋了起来。他昏昏沉沉,几乎死去。后来,机场附近的陆战一师士兵赶来,不顾一切地把他和他的同伴们挖出来。许多人已经是尸体了,另一些人被炸得尸骨无存。防战队士兵像保护蜂王一样保护着飞行员。他们知道飞行员在决定瓜达尔卡纳尔的命运。 克拉凯感到一般热辣辣的液体流入肠胃,肠胃苏醒过来,唤起了大脑:“这是哪里?” “不是天堂,你还在人间。小伙子,快起来吧,等着你上飞机呢!”一个声音回答。 “你是谁?” “奥勃莱恩中校,陆战队营长,还要不要再来点儿白兰地?” 克拉凯这才认出一张长满连鬓胡子的瘦脸来。他认识奥勃莱恩,有空还同他下过棋、聊过天。他知道自己的大脑还正常。 奥勃莱恩中校把他扶起来,他感到天旋地转,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平衡。这时候,他发觉他面前站着一位将军:陆战一师师长范德格里夫特少将。 “怎么样?”师长关心地问陆军航空队员:“好点儿了吗?” “谢谢,好了。”他受到卡纳尔最高军事长官的关心,很感动。 “克拉凯少尉,本来,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但是日本人不让我们休息。他们的运兵船正在接近卡纳尔。如果你不反对,我希望你,克拉凯少尉,给他们以惩罚。美国需要你。”将军伸出手来。他脸上负了伤,涂着大片的红汞,脚上也缠了纱布,血从纱布里渗出来。一个五十五岁的将军,两鬃有了白发,还如此斗志旺盛,克拉凯热血上涌。他摆脱了奥勃莱恩的搀扶,对范德格里夫特说: “将军,我同你都是弗吉尼亚州人。我们州还没出过孬种。我这就起飞。我不会便宜了日本猴子。我死了,将军,第二二五飞行中队有我家的地址,你方便的话,请给我妈妈寄上一束山茱萸花。” “我还等你回来好给你戴上中尉肩章呢。孩子,别想得那么悲观,我们不是都好好儿的吗!” 克拉凯冲上遍地冒烟的跑道。跑道上到处是弹坑,有的深达十英尺。草地上四处狼藉着飞机碎片,有的飞机被烧得只剩下骨架,景象凄凉。猛一看,似乎一架好飞机也没有了。 “喂,埃德加,来呀,这里还有一架无畏机,好像是日本人专门给你留下来的。”克拉凯听到他的机械师马斯特在喊他。他看到马斯特正钻到一个机窝里,拼命扯掉伪装网,然后把一架A-24俯冲轰炸机上的土块和金属碎片扫下去。 马斯特检查了一遍飞机,基本完好,就是没有汽油了。他急得乱转,到处找油。美军的航空油库被打着了,现在还烧个不止,一滴油也找不到。 克拉凯已经找到了几枚二百五十公斤炸弹,费了好大气力,才挂在机翼下面。他点起一支烟。没有汽油。什么也干不成。 忽然,他听到远方的马斯特一阵欢呼。原来,他在一架机头被削掉的B-17重轰炸机机翼油箱中找到了油。他召来一辆机场的吉普车,用塑料管吸了一大桶汽油,回到克拉凯身边。十分钟后,克拉凯已经飞上了铁底湾的上空。他的射手在炮击中死了,他只得自己干了。 克拉凯少尉和其他几架零星美机沿着槽海往西北方向搜索。天气晴朗,能见度十公里,所罗门群岛的两串岛群上覆盖着雨林,像两条翡翠项链似的从机翼两端向后掠去。槽海上干干净净,有时出现一两艘日军的小驳船,没等看清就隐没在海岸旁边的树荫里。 往北方搜索一百英里以后,克拉凯油量不够,准备返航。突然,他看见一队日本护航队。六艘运兵船在四艘驱逐舰掩护下,正在高速南航。 “獾叫仙人掌!獾叫仙人掌!”他打开电台,呼叫瓜达尔卡纳尔的空战指挥部。“发现六艘运输船。再说一边,发现六艘运输船。” 克拉凯机翼一歪,斜插向敌舰。大白天闯入“狭口海峡”日本人胆子可真大。难道他们真以为亨德森机场被他们的战列舰彻底摧毁了? 日本驱逐舰也发现了美机。所有的高射炮都向克拉凯集中射击。克拉凯翻了一个筋斗,在敌舰队上空垂直俯冲,像一块石子一样从一艘运输船上面掉下去。大约在五百米的高度,他投下炸弹,然后贴着海面逃逸。他再次拉高的时候,那艘船在熊熊地燃烧了。 从高空中扑下来三架零式战斗机,死死缠住克拉凯。原来,日本人并不是没有防备。克拉凯向海面俯冲,上下左右全是零式机射出的机枪弹。他的飞机剧烈地抖动,显然是中弹了。 他不能犹豫,任何动摇只能是死路一条。他贴着槽海飞,低得翼尖掠过了海上的浪花。他知道零式机低空低速性能差,就把自己的命赌在这上面了。 机头很沉,他双手扳操纵杆累得汗流浃背。他向卡纳尔摇摇晃晃飞去,上面是零式机的火网,下面是海,十二个小时以前,他经历过的死亡的恐怖又向他袭来。但这回命运在他手中,他还有信心。 零式机终于摆脱了,他的油也耗光了。他现在距铁底湾五十公里,高度四千。幸而无线电还完好,他向罗伊·盖格将军报告了自己的方位。盖格空军准将是一次大战中的空中老手,他知道怎样关心自己的部下。 无畏机的滑翔性能不算好,高度和速度也不理想,槽海上空荡荡的,没有来接他的船,他只剩下海上迫降一条路了。 克拉凯终于把飞机降到海面上,他刚刚来得及爬出座舱,飞机就沉了。机头先沉,机尾还翘在海面上,克拉凯发现尾翼的水平舵已经被打得稀烂了。 槽海的水是暖和的。他吹起了救生衣,浮在水面上。军校的训练帮了忙,盖格将军的严格要求也起了作用。否则,他今天勿忙上阵,是不可能想到穿救生衣的。 所罗门战区的海面似乎不可怕,到处有海岛,海水也不冷,美军的海上救护也很出色。但是也有恐怖的一面,除了卡纳尔的铁底湾和图拉吉岛,其他岛屿上都是日本人。落到日军手里的美国人,尤其是飞行员,据说连心肝都会被挖出来生吃掉。大海也并非友善,鲨鱼多得出奇,许多沉船水兵在槽海和铁底湾中就这样丢了性命。 克拉凯运气好,一艘美国的摩托鱼雷艇把他救了起来。他打听这位救命恩人艇长,竟是巴尔克利少校。巴尔克利传奇般的经历几乎人人知晓,他的PT-41鱼雷艇把麦克阿瑟将军从巴丹救出来。当年轻的飞行员问及此事的时候,巴尔克利少校一笑置之:“放着谁都会那么干的。” 克拉凯在艇上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喝了酒,吃了香肠,抽了烟。他知道巴尔克利在昨天夜里率鱼雷艇袭击的日本战列舰,就是几乎把他炸死的“金刚”号和“榛名”号。 “没有成功。”巴尔克利苦笑着说。“我们毕竟敌不过日本人的驱逐舰。” 陆军、空军和海军在卡纳尔就是这么息息相关,命运与共。克拉凯觉得世界那么大,可又那么小。 第二天,他重新登上另一架海军的A-25轰炸机,轰炸了昨天在瓜岛卸载的那支船队。日本人没有卸完货,船就停在机场东边的太波角。为了躲避凶恶的美国飞机,三艘日本货舱冲上了太波角的沙滩。现在它们已经成了死靶子,克拉凯不费力地就把它们炸中了。 后来,他听情报人员讲:那三艘船名叫:“笹子丸”、“九州丸”和“吾妻丸”。 他晚上挨炸,白天出击,被打下来再换架飞机,在瓜达尔卡纳尔就甭想过好日子。唯一的好处是日本人的飞机多、军舰多、部队多,所以当兵打仗荣誉也高。那就干脆一直杀下去吧,杀呀,杀呀,直到杀完为止。

3

熬过了十月十三日夜间的大炮击,惠特尼中校确信自己不会死。一个人由命运来摆布的时候,他茫然、惶惑、恐惧。而他一旦扼住命运的咽喉,他就是胜利者,他就有了自信,有了意志,生活也会由无序变成有序。日本战列舰炮击高潮的时候,惠特尼以为自己完了。从巴丹拣来的命,从科雷吉多尔逃出来的命,竟然要断送在一个潮湿的地洞中。 炮击过后,惠特尼行动起来。他同他的传令兵科尔一道,学着鼹鼠来加固他们的防炮洞。科尔是堪隆斯的一个小农场主,机智,实在,有时有农民的幽默。征兵把他征到了海军陆战队。海军陆战队一贯自诩为“精兵”,对这个四十岁的小个儿黑脸汉子兴趣不大。惠特尼却一眼就相中了科尔。从圣迪戈起,科尔就不离他的左右。 科尔挖洞修工事可真有一手。他没上过工程兵学校,但凭着农民的实实在在,把防炮洞修得像一座城堡。他砍来高大的树木,打掉枝杈,并排铺在洞顶上。他又从附近一座废弃的农场中弄来波纹铁皮,盖在木头上;然后,再垂直铺放一排圆木。每根圆木的直径都在二十厘米以上,一横一直,盖顶厚达五英尺。科尔再填上六英尺厚的红土,其中一半是沙子。这个防炮洞虽然不正规,可耐得住大口径炮的直接命中。科尔在洞中立了圆木支柱。挖了两条备用地道,还开了排水沟,铺了地板。他手脚不停地干活。等惠特尼的新居落成,他抽着烟斗一本正经地说:“我看里面可以住国王。” 新居刚完工,日本舰队又进行了一次大炮击。这次,惠特尼充满了安全感。跟科尔在一起,会觉得生活既美好又有趣,不像是打仗,而是一次愉快的旅行。科尔的祖上是西班牙巴斯克人,而他只自称是巴斯克人,从不承认是西班牙人。西班牙和巴斯克之间打了许多世纪的战争。 “海魔”师二团二营的防线在亨德森机场以南,距离跑道约一千码,是有两个山包的丘陵。根据谁在那儿打仗谁就有权命名的原则,它被称为“埃德森岭”。一个月以前,日军川口清健旅向该岭发动了敢死性进攻,被一营美军突击队粉碎。营长是埃德森,所以得了此名。陆战队员不买突击营的账,管它叫“血岭。”日本人则称它“蜈蚣高地”。岭长二千码,宽一千码,坡度平缓,山脚连着雨林,山上长满了库拉草。库拉草叶子带齿,高达六英尺。热带地方植物长得就是快,一个月以前山坡上还是弹坑累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风一吹,篙草像海浪一样层层起伏。 突击营的一位军官领着惠特尼看地盘。华莱士少校把纵横交错的工事、机枪巢、屯兵掩体都移交给惠特尼,特别强调山坡上的几道屋脊形铁丝网:“打仗的时候全凭它们了。中校,你可要守住,我们为它流了血。”他拍拍惠特尼的肩膀,很动感情地说:“我们守左手的山头。背后就是机场,埃德森岭是陆战一师防线内唯一的制高点。它就像旅顺口的203高地一样,日本人会全力来夺的。你要是顶不住了,请早打招呼。” 他可太傲慢了。惠特尼谅解他,凡是打过仗流过血的军人都是这么股劲儿。他看你做得怎样,而不是说得怎样。 “我从巴丹来,知道怎么教训日本人!”中校不卑不亢地回答了少校。 “噢,对不起。”华莱士肃然起敬。“那太好了。”“巴丹”这个词不啻一根魔杖,华莱士放下架子,开始一一交代无线电暗语、炮兵联络信号和地空联络呼号。“陆战队嘛,只有飞机和大炮是第一流的,打得像步枪一样准。”华莱士少校那股狂劲又上来了,他一把抄过柯尔背的斯普林菲尔德式步枪,拍拍枪栓:“陆战队用这种枪打了两次世界大战。我们也爱用这老家伙。范德格里夫特给我们发了莱辛式冲锋枪,那玩艺儿平时挺花哨,打起仗来净卡壳,都叫我们给丢到隆加河里去了。——”他用手指着西边的一条小河。它的大部分河道都被密林掩没了,连日降雨,水势湍急,水声历历可闻。华莱士少校又发了一通牢骚,听起来同奥勃莱恩说的没什么两样。“别忘了留预备队。”华莱士最后叮吁。 “谢谢你了,有事我会同你联系。”惠特尼送走了红头发的突击营军官,立刻去找陆战一师的炮兵团长。尽管陆战队是一支依赖勇敢精神的轻装部队,但是惠特尼比谁都清楚火力的重要性。他受的教育使他习惯于采取科学化的战术方案,其中的关键就是火炮。 大卫·埃扎拉少校是个犹太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是个好人。他有很尖的鹰钩鼻子,发达的下颚,栗色的皮肤,黑头发。埃扎拉少校已经知道希特勒在欧洲疯狂地杀戮犹太人,曾屡次申请调到非洲的艾森豪威尔部队去同德国人作战,都被范德格里夫特少将扣下来。“通往东京的道路也通往柏林。”将军这么劝他。 陆战队炮兵十一团团长把埃扎拉少校介绍给惠特尼中校,并对他说:“你的事放心交给大卫去办吧,大卫干不成的事,别人更没门儿。” 埃扎拉的炮兵连阵地设在隆加河弯曲处的一个小丘上,射界开阔,伪装良好,主要负责隆加河西岸和埃德森岭的防御。这就要求埃扎拉在紧急的时候,必须迅速将炮水平旋转150度角,进行连续射击。他管六门炮,对于两吨半重的105毫米炮来讲,这种机关枪式的扫射实在不轻松。 惠特尼同埃扎拉互致问候之后,把自己营的位置和姿态告诉了炮兵连长。埃扎拉少校点点头,拿出一幅自绘的大比例尺地图,用手指在上面一划:“是这儿吧?” “对,还有这里。我要求你的炮火能从铁丝网一直打到雨林边缘,一共是三百码。我的第一道战壕在铁丝网后面二十码。少校,紧急的时候我打两枚白色信号弹。你的炮火要打在我的第一道战壕上,不管那里有谁。” “我明白。” 惠特尼详细地把自己的防区填在埃扎拉的地图上。犹太军官立刻把防区划成了格子,每个格子都标好了代号。这些格子以炮兵阵地为圆心,向外辐射出去,每15度角是一种颜色,只要报出了颜色和区号,即便是黑夜,也能准确无误地射击。真是犹太人的一丝不苟,惠特尼深为折服。 惠特尼建议由他的通讯兵再架设两条新的电话线,还谈妥了TBX电台上的呼号和暗语。他听奥勃莱恩讲,日军的无线电台会在通讯中哇哇叫进行干扰。 最后,惠特尼请埃扎拉到他的“王府”去喝杯酒。在卡纳尔,酒是最珍贵的东西。 埃扎拉喝醉了,唱起犹太教的歌曲。他断断续续地诉说自己的身世,他祖上在巴勒斯坦,不满英国人的统治,合家迁到波兰,住在华沙的犹太区。希特勒上台以后反犹,他和父亲来到美国,母亲故土难舍,战争开始后再也没有音讯了。波兰有纳粹的死亡营,华沙又发生过多次大屠杀,大卫非常担心母亲、姐姐和其他亲友们。 “卡纳尔通着华沙。”不知怎的,惠特尼学了范德格里夫特一句。他想起了那个冥冥中的上帝,是他制造了那么多的民族和种族,使人产生了贪欲,还有不平等,一些人或一些集团想控制奴役另一些人和另一些集团,于是有了战争,战争是上帝降给人类的巴比伦塔。每一个人在星球上都是那么渺小,然而在战争的棋盘上却息息相关。 “卡纳尔通着华沙。查尔斯,放心,日本鬼子不会爬上你的阵地,有我在……” 外面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如诉如泣。两个以杀人为职业的军人,谈论着杀人,却并不喜欢杀人。他们谈宗教、谈以色列人、谈犹太节日,在太平洋中的一个荒蛮海岛上,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夜里,有两个人,有两杯酒……

4

“东京特快”的连续炮击,掩护了日军步兵大举登陆瓜岛。每天夜里,都有日本驱逐舰、运输船、驳船在埃斯帕恩斯角、圣克鲁斯角、科利角和太波角靠岸,卸下重炮、高射炮、弹药、粮食和士兵。日军统帅部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攻克瓜岛,把帝国陆军第二师团——仙台师团派往瓜岛。师团长丸山政男中将,在拉包尔对百武晴吉中将和第十七军参谋长宫崎少将说:“在一木支队和川口旅团失败的地方,第二师团必定成功。我师团从日俄战争时代起,从未后退过。我不知道失败为何物。” 为策应瓜达尔卡纳尔攻略战,日军推迟了南海支队在新几内亚的进攻,减轻了对麦克阿瑟将军和澳大利亚部队的压力,把所有陆海空军兵力,集中到所罗门战区。一个战略上无足轻重、战术上作用有限的飞机场(完全可以在所罗门群岛的其他海岛上建一个同样的机场),因为皇军的“面子”问题,使日本高级指挥机构丧失了理智。六个月前,因为杜立特中校的空袭东京,日本海军犯了一次这种错误,冒险发动了中途岛战役;现在,轮到了陆军。纯属胜利者的昏头昏脑。很凑巧,日军把重兵集结于瓜达尔卡纳尔的同时,希特勒正强令保卢斯的第六集团军猛攻斯大林格勒,因为这个城市用了斯大林的名字,而不是原来的“察里津”。 对于战略上的情况,休伊上尉并不清楚,他也不感兴趣。那是“肩章上带金星的人们的事”。他只知道防守“血岭”两个山丘之间的谷地。他这个二百人的连队的命运,就系于这片谷地上。除了谷地,还有肚子,休伊连拉了一周赤痢,把他这二百磅的大汉拉得浑身乏力。 休伊知道真正的血战快来了。日军侦察兵越来越频繁地出没在雨林边缘,试探美军虚实;日军的炮兵完成了试射;雨林中天天都传出伐木声,那是日本工兵在为步兵开辟森林道路;雨林中还升起白色的炊烟,那是日本兵在做饭。 休伊显示出他的细心和想象力。他命令部队挖好火力点、地堡,尽量多修备用的机枪巢。因为日本人一向在夜间来,射击纪律特别重要。即使阵地被突破,也要用机枪封锁住敌人的后续部队。至于肉搏战,“海魔”在圣迭戈的训练中只有白天拼刺刀的课目。他专门请教了突击营的华莱士少校,少校告诉他:用手枪,用枪托,用工兵锨,用匕首,只要不害怕,日本兵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傍晚时分休伊的左眼一直在跳。他的老家在伊利诺斯州,那些一辈子种玉米的农民们有些迷信,左眼跳是灾祸,日本人也许要进攻了。 雨林变得出奇的安静,伐木的工兵停止了砍树,唧唧呱呱故意喊叫引诱美军射击的日本狙击手也不吭声了,甚至林鸟也安静了。在黄昏的烟云中,变成一辐静态的图画。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太空中也没有无线电的噪音。老兵预感到不祥的战前死寂。 远方雨林边缘的库拉草在摇动,没有风, 可能是日本兵在潜伏,在接近攻击的阵地。天气很沉闷,气压低,休伊心里感到难过。他渴望着有一道战争的闪电来划破让人发狂的死寂。 闪电打下来了,大自然的闪电。从铁底湾方向急骤涌来大团的乌云,一下子使黄昏的天空变得黑暗,雨说来就来,开始是雨滴,旋即变成雨帘、雨幕、雨墙。天空变成一片暴风雨的海洋。一片固体的水墙,把一切东西都淹没了。休伊被淋透了,他顾不上躲雨,左手一直拿着电话机听筒,右手拿着信号枪。他唯一的念头是:如果日本人掀掉伪装网准备冲锋,那大雨可把他们的火气浇掉一大半。现在溪水横流,遍地泥潭,深可没膝,根本无法冲锋。 雨终于变小了,天空容纳的水,终究有个限度。淅淅沥沥的雨还下着,空气闷得像蒸气浴室,蚊虫出来叮人,还得坚持着不能拍打,真要命。 啊!它终于出现了。从南方密林深处,窜起两枚红色的信号火箭,其中一枚质量很差,在一半的高度上就熄火了。另一枚升到顶点,留下曲折的尾迹。 日本人的大炮和迫击炮开始了火力急袭。外号“法国女郎之吻”的九二式重机枪也狂啸起来,大片的库拉草纷纷倒落,五颜六色的曳光弹在血岭上空乱飞。惠特尼营的官兵们全把手指扣到扳机上,等待着那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banzai(万岁)声。 看不见的日本兵从雨林中冲出来。他们根据事先精心选择的冲锋路线,采用日本兵一贯的战术:密集的正面、窄狭的区间、很高的冲击速度,极大的冲击动量。就凭这种战术,他们已经征服了辽阔的空间。没见过战阵的人,势必会发生很大的内心恐怖。因为他们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冲到了面前。 他们并没有冲到眼前,在他们和守军之间,有二道屋脊形的铁丝网。在同一木大佐和川口少将的战斗中,它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所以休伊专门从废弃的农场中弄来这些铁丝网。陆战一师的铁丝网,早同货船一起沉在铁底湾中了。有些铁丝网还是空运来的。如果在白天,日军的炮火和工兵会炸掉铁丝网;然而夜间,铁丝网隐没在库拉草中,日军竟无精神准备,冲击的队伍在它面前一犹豫,就像海浪撞击在岩石上一样——“开火!”惠特尼下达了命令,休伊也下达了命令。美军的机枪按事先测好的位置和距离,一齐射击,其中一名叫塞克鲁西斯的机枪射手打得最准最狠。埃扎拉少校的大炮,根据惠特尼的指令,向雨林边缘射击,立刻在日军攻击部队和后续部队之间筑起了一道火墙。 美军的钢铁和火焰刮风般扫倒了接近铁丝网的日本士兵。黑夜中谁也看不清谁,全凭半个月来的演习,为了训练夜间射击和火力配合,惠特尼几乎把全营人逼疯了。 日本伤兵发出尖厉的叫喊声。这种垂死的叫声是任何严格训练也阻止不了的。他们的队形开始混乱,密度开始下降,动量逐渐降低,在付出了惨重伤亡的代价之后,残余的日军退回到原出发地。 一大股日军突破了铁丝网,冲入陆战队防区,为首的一个日本军官,挥舞战刀,指挥部下跳入陆战队的战壕和狐洞,杀死陆战队士兵。 一个小个子日军跳到休伊的战壕中,休伊向他打了一枪,未打中,他逼近休伊,狠狠一刺刀戳来。休伊躲入一个拐角,用手枪连击数枪,才把他打死了。这是休伊生平杀死的第一个人。那士兵瘫软在他的脚下,他感到直想呕吐。 二营的迫击炮也开火了。埃扎拉的105毫米炮越射越猛,山坡变成一片火海,终于把日军的攻击部队截为两段。惠特尼在电话中大声叫好,并且背了《圣经》中的一段话:“耶和华伸手拉住我的口,对我说,我今日要施行拔除、拆毁、毁坏、倾覆。” 日军的攻击失去势头之后,休伊指挥着预备队把冲进来的日军都消灭了。 同陆战队比邻的突击队阵地上也爆发了激战。枪声,手榴弹声响成一片。一会儿,大卫的炮又往突击营的阵地上打去,使二营阵地前出现了一个空档。 日军一下子就涌进来,突破了三道铁丝网。惠特尼在火光中清楚地看到一个凶悍的日本军官,挥舞战刀疯狂地砍杀。他的身后,一名日军士兵高擎着军旗,形成一幅奇怪而惊心的画面。美军的曳光弹就在他们身边穿梭交织,居然没有打中他们。战争中什么怪事都有。 二营的阵地被突破了。湖水般的日军一边夺路前冲,一边呐喊。他们的目标就是飞机场。在夜战的火光中,甚至可以看见在跑道边排列的美国飞机。 日军突击部队如水银泻地,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子,然而他们却在东闯西钻,甚至有一小股日军包围了惠特尼的营部。山坡上到处都在混战,一部分美军的机枪不得不调转枪口,向黑暗中的魔影射击。战斗到了最后关头。惠特尼拿起无线电台话筒,拼命呼叫埃扎拉:“绿十三区,榴弹,急速射,快!敌人突破了我的阵地。” 埃扎拉不放心地问:“绿十三区在你的阵地中间。” “顾不上啦,快,再迟就顶不住啦。对不起,我要组织营部赶跑日本人了。” 埃拉扎少校不再问了。猛烈的炮火开始落在营部前二十码的地方,灼热的破片纷飞,击倒了任何直立的人,无论是日本人还是美国人。美军的机动75毫米炮和37毫米速射炮也转到埃德森岭地区,用直接瞄准的方式向敌人射击。 惠特尼周围一片英语的呻吟声。除了炮弹爆炸的闪光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钻出地堡戴上钢盔,用M-1步枪向黑暗中射击。柯尔连续不断地投着手榴弹。他枪打得差劲,喜欢用手榴弹。 营长终于组织起一帮文书、工兵、通讯兵、医生和几名军官向敌人反击,用刺刀和手榴弹消灭了敌人。等他们再次返回战壕的时候,浑身溅满了血——敌人的和自己的、有的人手臂被打断了,有的人眼睛瞎了。天太黑,无法抢救,只有忍到天亮,有的人就这样活活痛死了。 休伊跃出战壕向日军投手榴弹的时候,肚子上挨了一枪。日本步枪的杀伤力很大,肠子一下子流了出来。休伊用三角巾捂住肚子,继续向日本人射击。渐渐地,整个腹部麻木了,麻木感一直升到胸部、脑部。他倚在胸墙上,吃力地喊了一声他的勤务兵,“吉姆……吉姆……” 等他醒来,战斗还在继续。他是被痛醒的。黑人士兵吉姆正背着他往机场方向跑。震动使肠子又颠了出来,和吉姆的脊背相摩擦,痛得休伊几乎又昏死过去。他轻声叫:“吉姆,放下我,我受不了啦。” 惠特尼终于接通了理查德·丁恩上尉的B连,他一直把B连当成营预备队,非到不得已,绝不使用。丁恩上尉等了半夜命令,早已急不可耐,一接命令,就按早已选好的反击路线把日军打垮了。惠特尼在电台上感谢埃扎拉,向他祝贺夜战的成绩。犹太军官回了一句《圣经》上的话:“看,我今日使你成为坚城、铁柱、铜墙。” 每隔半小时,日军就进攻一次。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方式,同样喊着“万岁!”同样被打退,如同周期性的海潮,蓄能,上涨,到达高潮线,最后,无可奈何地退潮。他们死板的教规,和机械的战术,使美军的防御大为简化。整个炮十一团的全部火力都倾倒在埃德森岭面前,把这片地区真正“饱和掉”了。师预备队也调归惠特尼指挥,随时反击突破防线的日军。日军越打越疲,美军越战越勇,直到天色微明。范德格里夫特将军在电话上鼓励惠特尼:“查尔斯,别担心,我这老家伙就在你背后,你缺少什么,我提供什么。天一亮,戏就由我们演了。”惠特尼感到热呼呼的:巴丹之战,同样打狙击,越打越丧气;卡纳尔的战斗,起打信心越足,他从未感到孤单。他觉得很开心。自从巴丹撤退以来,整整七个月,他终于又能指挥部队,向日军射出复仇的子弹了。连“东京特快”使他受的罪也一并了了账。 休伊第二次醒来,天已经大亮。他的腹部完全麻木了。他用手一摸,正规化地缠着整齐的绷带;看看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肮脏的病号服。他已经动过了手术。 他看到了吉姆,问:“日本鬼子的进攻打退了吗?” 吉姆点点头:“凡是冲过铁丝网的敌兵,全部被杀死了。天亮以后,我们的飞机起飞,把敌军统统赶回了雨林。连长,我站在血岭上往下看,雨水刚淋过的山坡上,躺着灰蒙蒙的日军尸体,足有上千具。我们的人也死了不少。不管是谁的,大部份尸体都残缺不全了。上帝,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也没打过这么激烈的仗,我吓得浑身发抖。我的连长。” 休伊闭上双眼,他总算守住了山谷。他不知道军医把他的肠子拿走了多少段,他自己还剩下多少根。他自我解嘲地想: “不管怎么说,反正他妈的赤痢我是不会再拉了。”

5

“○六二,打开引擎,准备起飞。”“翔鹤”号塔台上那个公鸭嗓子航母引导员从扩音器中对他喊。他看见地勤机械师把蒸气弹射机的钢缆挂在机腹下的钩子上。他扬起一只手,立刻,一位信号手成V形举起两面黄旗。在黎明的昏暗中,他勉强能认出来。他拉上座舱盖,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把油路的节流阀越调越大[1]。他看见“翔鹤”号航空母舰主桅上的风向标,它的人形尾翼已经向后掠去,母舰迎风航行,他把操纵杆拉向怀中,○六二号战斗机翘起了它的副翼。 信号手把黄旗换成了红旗。他立刻把油门打到头。蒸气弹射机猛地一拉,他感到巨大的加速度,三十米跑道很快到头了。飞机往下一沉,他再次拉杆,飞机已经听话地冲向云天。 虽然早上无法确定全天的气象,但杉本预感到今天天气不好,云层厚,云底低,许多海域下着热带暴雨。一连十八天了,什么军舰也没见到。杉本瑞泽海军大尉连同整个快速打击舰队,一直在一片不大的洋面上兜圈子。自从丸山政男将军的仙台师团在瓜岛登陆以来,南云将军指挥联合舰队主力在圣克鲁斯群岛海域担任警戒。圣克鲁斯群岛距瓜岛三百海里,美军任何增援瓜岛的航线都在南云的控制之下。南云的任务是消灭一切瓜岛援军,保征丸山师团长一举攻克飞机场。 杉本大尉充满了复仇心。 他早不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他们从飞行学校刚毕业的时候,对前程都抱有十足的幻想。对他来讲,“雏鸡”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是一个粗暴的老家伙,一个能干的职业空中杀手。 杉本长得矮小,但相当精干。他的下颚坚固有力,胸很宽,棒球赛时常会打出很漂亮的本垒打[2]。他做小买卖的父亲脾气很坏,生意不好,喝醉了酒,就拳打脚踢。杉本从相貌到气质全像他父亲。杉本的家谱中没有武士,但他常常以自己的远亲——一位江户时代的贵族武士而自豪。父亲送他进了飞行操纵学校。这是杉本唯一感谢父亲的一件事。 杉木是第七十二期毕业生。刚离校,就奉命调到中国满洲。昭和十四年(1939年),关东军挑起诺门坎事件,杉本一伙人猛烈空袭了蒙古的达木斯克机场。他驾驶过各种飞机,同俄国飞行员、中国飞行员交过手,也轰炸过中国的城镇。他杀人的时候从未犹豫过,他同绝大多数日本军官和士兵一样,认为为天皇杀人是天经地义的。 昭和十七年(1942年)春,他同友永仗市大尉一起从烽火连天的中国战场上抽出来,直飞横须贺。在海军航空基地上进行了紧张的母舰训练以后,连人带机编入了日本海军第一机动部队。他的军舰是“飞龙”号航空母舰,偷袭珍珠港的大功臣。“飞龙”和姊妹舰“苍龙”编成第二航空母舰战队,由山口多闻少将指挥。杉本同友永是老朋友,他被山口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他们准备在中途岛战役中大干一番。 中途岛之战,杉本有生以来头一次被惨烈的战争场面所震骇。美国鱼雷机舍生忘死地猛扑南云的舰队,全部战死;最后,敌人的俯冲轰炸机炸毁了“赤城”、“加贺”和“苍龙”号航空母舰。当杉本他们袭击美国航空母舰“约克城”号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从未见过的凶猛炮火。机群返航“飞龙”舰,山口要求他们再作一次孤注一掷的攻击,务必击沉“约克城”号。友永的飞机左油箱已经被打坏,他的油是不够飞回来的,杉本要向他交换飞机,友永不让。他泰然自若,对地勤机械师含笑作别:“没关系,不必担心,左油箱让它去吧,把另一个油箱加满就行啦。” 友永在杉本掩护下,做了一生之中的最后一次战斗执勤。“约克城”号的防空炮火打成一堵无法穿越的火墙。杉水亲眼看到友永的最后一幕:他那架机尾涂成黄色的中岛九七式舰攻机中了炮弹,摇摇晃晃。友永的脸上溅满鲜血,头歪在一边,当他看到杉本的飞机,还挺起身来,对杉本招了招手,脸上留下了一丝永恒的苦笑。一秒钟后,友永的飞机就被“约克城”的炮弹撕成了碎片。 他还没有从痛苦的冲击中苏醒过来,“飞龙”舰已经被美国俯冲轰炸机炸中。杉本勉强把飞机降到飞行甲板上,甲板上早已经烈火熊熊。山口将军命令所有海军人员和飞行员撤到“风云”号驱逐舰上,但是自己却没有离开。杉本早已经心硬如石,还是为山口的人格所感动。有一次他患急性肠炎躺在病床上,山口亲自看望他,并且给他打开一听糖水梨罐头。山口从口音上听出杉本是秋田县人,就讲起了秋田的历史,讲起了那里的漆器、矿产和森林,使杉本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横手盆地的小桥和稻田。他感动得热泪横流。 山口同“飞龙”号一起沉没了。友永大尉死了,山口少将死了。杉本对人世本来就不留恋,现在就更无牵无挂。他的复仇欲,是狼对同伙的感情。他从来也不会去想,被他杀死的那些人的朋友,是不是会向整个日本复仇。 杉本瑞泽飞翔在圣克鲁斯群岛西北方的天空中,大团的乌云包围着他的飞机。云海中气流紊乱,零式战斗机上下翻腾。杉本既没有把飞机拉到云层上——那里有如洗的蓝天,也没有降到海面上——那里恶浪滔滔,正下着一场热带暴雨。他只是死板地注视着罗盘和地平仪,在乌云中飞行。他对零式机怀着一股日本人的骄傲。它那光滑的流线型胴体,一千二百马力的三菱引擎,真是一只不可思议的日本神鸟。瘦小的飞机设计师掘越二郎那超群的头脑,竟然能把它构思出来,真是一个奇迹。它是彻头彻尾的日本货,三叶螺旋桨、引擎、机关枪、无线电台、金属桁架和蒙皮,拼成一个有生命的整体,没有任何一架盟国的飞机是它的对手! 大片的乌云飞完了,下面是碧水粼粼的热带海洋,大清早,海面上一无所有,像当年麦哲伦横渡时代那样空荡和寂寞。 离圣克鲁斯群岛北端的努帕尼岛七十海里的时候,杉本钻入云中,他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一个人在盯着他。确实有一个人,可是杉本暂时还不知他是谁,在哪儿。 他扫了一眼仪表,油足够,飞机得心应手。他猛拉操纵杆,零式机钻出云层。立刻,他看见一架美国的野猫式战斗机咬住他的机尾。 ’ “美国鬼子。”他骂了一声。对付这种格鲁曼飞机,他信心十足。野猫机的速度、火力和低速盘旋性能都不及零式机。它的唯一优点是机身坚固。“挨打的蠢货!”杉本击落过五架F-4F野猫机,他的座机上漆了五个被箭射穿了的白色五角星。 杉本拉向初升的太阳,企图让阳光耀花美国飞行员的眼睛,然后连续飞了好几个横滚。他回过头,野猫机仍在身后。敌人不是新手,他一点儿也不慌,改成了平飞,曳光弹从他的翼下飞过。美国佬都是急性子。他突然转了一个半径很小的急弯,野猫机刹不住车,一下子冲到他前面。杉本按下炮钮,野猫机轻盈一闪,躲掉了杉本的一击,杉本死死逼住了野猫机,无论它怎样横滚、侧滑、俯冲、翻筋斗,一点儿也不放松。单独的日本飞机同单独的美国飞机,在大海和高天上搏杀,同样地凶狠,同样地灵活,同样拼出全部心智,像一对骑士在决斗。 F-4F仿佛预感到自己的末日,疯狂地翻滚,整个飞机抖动得像一只台湾凤尾蝶。杉本逼得如此之近,他看到了美国飞行员那张惊慌失措的孩子脸。美国飞行员拼命狂喊,也许想减轻死亡前的恐怖。杉本听不到他的声音,只看见野猫机的机身上漆了一个蓝色的小魔鬼。他原来是“蓝魔队”的人。 “蓝魔”是美国空军第五联队433中队的标志。433中队在太平洋战区是战斗力最强的飞行中队,外号“撤拉丁天使”。日本飞行员中流传着一句话:“杀死蓝魔队的人可以永保平安。” 杉本屏住一口气,他绝对不会放过到手的机会。他瞄准了野猫机,按动炮钮,零式机的机枪和二十毫米机炮刮风般地扑向野猫机。野猫机抖了一下,歪歪斜斜地滑向海面。杉本早知道它相当结实,他决不会饶恕“蓝魔”队员的。 他现在飞到格鲁曼F-4F机一侧,在二十米的距离上瞅着那个美国小伙子。美国佬浑身都是血,脸被浓烟熏黑,座舱中火焰四起,他吃力地用一只手提起灭火器灭火。野猫机已经不行了。杉本开了最后一炮,他感到满足,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野猫机炸得四分五裂,掉入海中。那小伙子算是完啦。 杉本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一丝怜悯,仿佛击败了对手的武士。这种杀人者的忏悔一闪而过,他记起了友永和山口。血战把他铸成了一把自动手枪,他的作用是扣扳机,打谁都无所谓。 他还是没发现美国人的舰队。但是有F-4F这种舰载机,附近肯定有航空母舰特混群。他报告了南云,继续搜索。 他胡思乱想,很想知道“蓝魔”队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其实他自己才二十七岁。)那人也许上过杉本听说的什么“常春藤”名牌大学,谈过恋爱,或者同女人调过情,甚至在床上也颇有一番身手。他长得满俊嘛。他也许有许多钱,有别墅,有股票,去过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地方。如果不是打仗,他到日本来,会受到隆重的接待。他会穿上夜礼服,戴上白手套,把日本姑娘勾引得神魂颠倒。 这所有一切,杉本全没有。他没上过大学,也没有钱,从来也没有正经接触过女人,也没有谁把他当作贵宾看待,除了妓女,除了一个名叫美奈子的艺妓,她并不爱他,可他却害着单相思。然而他毕竟杀死了那个飞行员。那个小伙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别看他在自己的飞机上画着花里狐哨的撒拉丁魔鬼。他钻出云层,往下一看,什么女人啦,钱啦,贵宾啦,全吓跑了。在云层的边缘,出现了一艘美国航空母舰。杉本在中途岛战役中,就已经很熟悉它们了。五艘巡洋舰和驱逐舰呈花环形包围着它。 “‘大黄蜂’号!”杉本叫出声来。自从中途岛海战之后,日美两军的特混舰队还从未见过面呢。“干吧,总算找到啦。”他再次向南云发了电报。

6

南云忠一看上去衰老了。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密,白发也染遍了两鬓。他担任过各种水面舰艇的指挥官,本来是个鱼雷战的老手,却去指挥一支他不熟悉的航空母舰大编队。多亏他的“红砖派[3]”履历,总算不侮使命,打赢了珍珠港之战。由于一连串的胜利,由于他的才干,由于他在中下级军官中的威信,连他自已也以为是个海军空战专家,统帅着一群精兵,打遍天下,没有敌手。 中途岛之战以后,他又变得处处自省,谨小慎微,凡事大半交给参谋去处理。他身后的光轮消失。人也变得很平庸。他很想重新回到一艘战列舰或者一艘重巡洋舰上去,象当年在“高雄”’号舰上一样,利用黑夜,用鱼雷把敌舰打得粉身碎骨。他请求辞职未获准,带着一种忧郁和幻灭的心情投入圣克鲁斯海战。 南云根据中途岛的教训,认为首先发现敌航空母舰特混编队是胜利的关键。除了大量派出侦察机外,他把整个舰队分开,由一万一千吨的“瑞凤”号航空母舰打头阵,充当诱饵,他的主力“瑞鹤”、“隼鹰”和“翔鹤”号母舰上的舰载机将跟随返航美机,顺蔓摸瓜,找到并击沉美国航空母舰。“瑞凤”舰原来是一艘水上飞机母舰,装备差,排水量小,牺牲它南云并不可惜。 南云收到杉本的电报以后,冷静思考了半分钟,如烟往事从眼前一闪而过。他得出结论:凡是果敢攻击的行动都取得了胜利,凡是怯懦求守的行动都招致了失败。这也是英国皇家海军逞雄七海三百余年的基本战术原则。他下达了攻击命令。他刚下达完命令,“瑞凤”舰就报告说遭到了美机攻击。“美国佬下手越来越快啦,弄不好,赔掉了诱饵,主力舰队还要受损失。” 在航空母舰的飞机控制室里,如同歌剧院里一样喧嚣。这个岛形建筑的最上一层大厅里,挤满了气象军官、标图员、战斗机引导员、信号军官、舰长和舰队司令。到处是电台、海图、麦克风,大部分人都戴着耳机,大声喊话,好像一群疯人院里的病人。说是他们打赢或打输了太平洋战争,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然而确是如此。 “瑞凤”报告说,它已经击退了美机的第一攻击波。美机采用双机编队:一架战斗机掩护一架俯冲轰炸机。“瑞凤”施放烟幕,并且派出八架战斗机迎敌。美机寡不敌众,钻到云层中躲避去了。 美机发动了第二波攻击。它们利用云层掩护,悄悄地接近了“瑞凤”。南云深感没有雷达的日本舰队一如赤身裸体。美军的道格拉斯“无畏”式俯冲轰炸机炸中了“瑞凤”。一枚五百公斤炸弹把它的飞行甲板掀开了一个直径十五米的大洞,全舰起火。美军舰载轰炸机的命中率越来越高了。 南云下令灭火。中途岛战役中的航空母舰为敌所乘以后,日本海军天天训练火灾控制和损害管制技术。这次终于收效,大火被扑灭了。南云命令“瑞凤”北撤。战斗一开始,美军就显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南云的心情愈加沉重。 “翔鹤”号的蒸气弹射机一架接一架地弹出零式机、俯冲轰炸机和鱼雷机。它们奉南云的命令,甚至来不及编队。便扑向“大黄蜂”号。南云心情很紧张,他已经抓住了美国航空母舰。他不知道它们共有几艘,会不会设下什么圈套。他必须有一个胜利,海军需要胜利,帝国需要胜利,他自己也需要。他预感到:他的命运已经押在这次海战上了。

7

“企业”号航空母舰躲在雨云中。它是一个勇猛的斗士,又是一个乖巧的孩子。它参加了太平洋战争中最重要的几次海战,知道自己的命运。海军中人人都喜欢它这个“老E”。 五十八岁的金凯德少将指挥着第十六特混舰队的“企业”号。看上去他很苍老,但仗打得却不含糊。“企业”号的雷达发现日本侦察机后,金凯德下令东航,尽快钻入雨云区,他不敢冒险。 金凯德的侦察机没有找到南云的舰队,他又必须采取行动。因为新上任的南太平洋战区司令哈尔西中将不停地催促他。哈尔西这只老“公牛”,仿佛每个细胞都充满了TNT炸药,他的电报只有一句话,似乎响彻着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时丹东的声音:勇敢、勇敢、再勇敢!哈尔西的电文是: 攻击,攻击,再攻击! 金凯德下令“企业”号的战斗机小队、鱼雷机中队和俯冲轰炸机中队立刻起飞,按“大黄蜂”号侦察机引导的航向投入攻击。 飞行甲板上忙碌起来。一架又一架飞机被升降机从机库甲板提升到飞行甲板上。它们已经加足了汽油,挂好了鱼雷和炸弹。“企业”号和“大黄蜂”号从开战以来就并肩战斗,运载杜立特中校的机队空袭过东京,在中途岛海战中建立了功勋。哈尔西指挥过它们,斯普鲁恩斯指挥过它们。它们的每一个水兵、每一个飞行员,都有极强的荣誉感:“老子天下第一。”金凯德看着那些升入云天的“无畏”机、“野猫”机和“复仇者”式鱼雷机,心中涌现出一股激情。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儿子出征作战。美国虽然深陷在孤立主义和和平主义之中,但是当战争的号角吹响的时候,仍然有那么多的年轻人咧嘴笑笑,向他这个老家伙招招手,然后义无反顾地杀上蓝天。他为能指挥这些小伙子们而自豪,同时深感责任重大。 “企业”号起飞了三架轰炸机、八架鱼雷机和八架战斗机之后,甲板上的喧嚣平静了。整个舰队改成顺风向北行驶,金凯德等待着第一批战果。 战果不妙。日机群已经在飞往第十六特混舰队途中,双方立即交火,扩音器里的叫骂声响作一团。金凯德虽然一直指挥水面舰艇,但是他还能听出来,美机在空战中吃了亏。日机抢占高度,凶狠地攻击,击落了“企业”号的三架战斗机和三架鱼雷机。敌军拥有这么熟练骠悍的飞行员,说明一定是日本海军的主力。那么,他的对手就是南云忠一,而且也决不止是一艘“瑞凤”号小型航空母舰。他又面临着一次中途岛海战,仅却没有斯普鲁恩斯将军的运气。 托马斯·金凯德少将因为没有指挥航空母舰的足够经验而心情紧张。他让电报员转接到第17特混舰队“大黄蜂”号的频率上,想了解“大黄蜂”号上莫雷少将的情况。金凯德了解到“大黄蜂”号上的战斗机引导员的外行指挥,对此深感震惊。他下令第17特混舰队的全部巡逻战斗机归“企业”号统一指挥,由“企业”号的战斗机引导员引导。不知不觉之中,金凯德反而犯了一个大错。 “企业”号的引导员拉姆森中校是个生手。他虽然飞过上千小时的战斗机,但却不是引导员的材料。拉姆森过多地从一个战斗机飞行员的角度来考虑如何截击,他让敌人接近母舰。这样,美军战斗机航程短,留空时间长,享有雷达和战斗引导的便利。然而他忽视了最根本的一条:距离越近,敌人轰炸机的攻击越容易成功。 “企业”号的雷达上一片混乱,分不清敌机友机。大雨滂沱,甲板上一片白茫茫,谁也找不到飞机的影子。当标图员标出敌机的距离为十海里的时候,金凯德少将一下子冲到拉姆森跟前;“我说中校,你知道不知道这场海战的胜利决定了瓜达尔卡纳尔的命运?” 拉姆森脸上苍白,拿着麦克风的手在发抖。 金凯德又接着说:“‘企业’号和‘大黄蜂’号的命运就在你的手中。南太平洋地区我们只剩下这两艘航空母舰了。丢了它们,我们拿什么向美国交代!”他挥动双臂,大声喊:“好好干吧,中校,别给这两艘军舰丢脸。” 拉姆森在麦克风上呼叫美军飞行员向敌人攻击,可惜已经太迟了。 可怜的“大黄蜂”号为了起飞舰载机,逆风航行,冲出了雨云区的边缘,暴露在赤道的骄阳之下,一无遮拦,像海滩上的裸体女郎。唯一可以防卫的是四艘巡洋舰和六艘驱逐舰的炮火。对于炸沉过“威尔士亲王”号战列舰的日本飞行员来说,这些炮火并不比礼花可怕。 以勇猛准确著称的日本俯冲轰炸机穿云而下,率先发动攻击。“大黄蜂”和美国战斗机拼命抵抗,空中到处是灰色的烟团。杉本瑞泽大尉清楚地看见“翔鹤”舰的飞行中队长,一个脸上有伤疤的冈山人,在俯冲的时候被“大黄蜂”号的炮火打中。飞机歪歪斜斜,像一片秋叶摔在“大黄蜂”号的飞行甲板上。它携带的两枚五百公斤炸弹一齐爆炸,把一座40毫米高射炮玩偶般地崩向空中。爆炸引起了大火,“大黄蜂”被浓烟掩没。根据杉本的经验,它快不行了。 日本鱼雷机已经在低空完成了编队,从两舷开始攻击。尽管护航舰艇的炮火打掉了一些鱼雷机,还是有几架鱼雷机进入了投雷位置。当“长矛”型空投鱼雷泡沫飞溅地扑向“大黄蜂”号的时候,它正同烈火苦苦搏斗,甚至来不及转动它的两面舵来躲避鱼雷。它的左舷冲腾起高大的水柱,命中啦! 杉本的油已经不够了,他开始往回飞。他心里非常痛快。美国海军最显赫的一艘航空母舰已经遭到重创,迟早要被击沉的。 “大黄蜂”号所以能在中途岛逞威,全在于日本侦察机始终没能找到它。找到了,就必然能炸沉。帝国海军航空兵还是令人生畏的,南云中将也并非那么平庸无能。他还能指挥可以镌刻在海战史上的大海战。 杉本越飞越远,他回过头来,勉强在海天线上找到“大黄蜂”。它又陆续挨了三枚二百五十公斤炸弹,的的确确成了一条废船。杉本还从无线电中听到,一架负伤的双引擎日本九二式舰攻机,自杀性地撞在“大黄蜂”号上。杉本想象得出美军的损管[4]队员如何被烈火烫伤皮肤,被诱发性爆炸的气浪崩得身首两分,水泵如何没有电,消防管线如何没有水,轮机舱的官兵如何被闷死,因为他们不敢也不能穿过烧得通红的钢铁通道。一切都历历在目,因为他在“飞龙”号航空母舰上早已经历过了。他兴奋得发狂,激动得恨不得擂开座舱盖。自从山本大将任联合舰队司令以来,一直不知疲倦地向全体官兵灌输一个思想:航空母舰制胜论。因此,在太平洋上的所有日本海军官兵,无论是潜艇舰长、战列舰水兵,还是飞行员,都把消灭美军的航空母舰当成至高无上的使命。今天,十月二十七日,复仇的愿望终于实现啦!在中途岛嚣张一时的“大黄蜂”号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坟墓。 油量表的指针打到了头。杉本钻出云层,找到了“翔鹤”舰。啊!它正在燃烧。 天空中还有几架残余的美机,正在同日本的空中战斗巡逻机兜圈子。美机在监视起火的“翔鹤”舰,恨不得生吞之而后快。杉本没有汽油,失去了高度,无法同美机交战。他打开电台,寻找“翔鹤”的战斗机引导员,耳机里寂然无声。他又转动旋钮,找到了“隼鹰”号航空母舰。“隼鹰”舰身躯庞大,引擎动力不足,远远拖在整个舰队的后面,这样才侥幸躲过了美国飞机的致命一击。 杉本费尽气力,拼死拼活把零式机拖到了“隼鹰”舰上。第一根阻拦索刚挂住飞机的尾钩,他就掀开座舱盖大喊:“我们干掉了‘大黄蜂’号!快加油,肯定还有一艘美国航空母舰在附近,我从无线电中听到了他们战斗机引导员的声音。快呀,这一回我们可打上了!” “翔鹤”起火后,有马正文舰长奉南云命令向北撤出。有马大佐劝南云离舰,南云同意了。他变得挺随和,当年那种与舰队共存亡的“玉碎”决心似乎消失了。他移乘驱逐舰“岚”号,并在它上面升起了海军中将旗。 虽然换到舱室狭窄的驱逐舰上,南云紧张的心情却轻松了下来。他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美军在南太平洋地区只有两艘航空母舰,其中“大黄蜂”号已经被炸成重伤。那么另一艘“企业”号一定在附近,只要把它找出来击沉,整个所罗门群岛的制空权就将归日本占有。昨天,从瓜达尔卡纳尔和拉包尔分别传来仙台师团长丸山政男的电报:“飞机场已攻占,万岁!”那么,失去了制空权的美国海军必不敢贸然增援瓜岛。而拥有空权和海权的日本军队,将随意宰剖瓜岛上的残余美军。一切都决定了。从中途岛开始走下坡路的战局将出现转折,日军将全部占领所罗门群岛,占领新几内亚,封锁澳大利亚,战争还能打赢。 这一切都取决于找到并击沉“企业”号。南云一声令下,所有的飞机都被弹射出去,飞向东南方。那里应该有“企业”号。 飞机离舰以后,南云泡了一杯茶。“翔鹤”舰上的损管人员在有马率领下仍然在同烈火搏斗,爆炸随时可能发生。然而南云心如秋水,他一口一口地吹着茶叶沫。此刻,即使“翔鹤”爆炸沉没,他也不在乎了。只要日军的舰载机能够击沉“企业”号,那么,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就会向对日军有利的方向倾倒下去。 南云的镇静情绪感染了官兵们。他们奋力灭火。由于“翔鹤”舰汲取中途岛“赤城”等舰的教训,专门在吴军港加装了全舰应急火灾控制系统。火势得到了控制,最后终于被扑灭了。他们到底是参加过珍珠港、珊瑚海和南洋作战的老兵了呀! 好消息接踵而来。日军飞行员终于找到了“企业”号。原来它躲在雨云中,现在风将云吹散,它再也无处可躲了。南云觉得像在一场柔道比赛中已经抓住了对手的衣襟,现在,轮到他运用招数了。 第一攻击波的俯冲轰炸机飞行员是日本海军航空兵的精华,身经百战,随同“翔鹤”舰转战两万海里。虽然天上有美机拦截,海面上有舰炮防卫,他们在村田重治少佐的率领下,仍然命中了两弹,引起火灾。“企业”号同“大黄蜂”号一样,终于被打瘫在海面上。 攻击虽然成功,但日军飞行员的损失也相当惨重。“企业”号的炮手们凶猛地抵抗着。它旁边的战列舰“南达科他”号简直成了一只浑身芒刺的豪猪。射速极高的40毫米机关炮打得滴水不漏,大部分日机都被这种炮火击落。 日本鱼雷轰炸机没能同俯冲轰炸机协调进攻。等轰炸机撤退以后,它们才赶到战场,三分之一被炮火打落,九架鱼雷机投下鱼雷,全部被“企业”号躲开。金凯德少将指挥军舰可比指挥飞机强多了。 第二波俯冲机没能取得预期的战果。云层又覆盖了“企业”号,使它失去了踪影。等日本飞行员再次找到了它,突然遭到它的致命打击。有一半飞机被击落,其余的也没有投中。名声赫赫的关卫少佐战死。如果是在中途岛,南云会毫不犹豫地再发动一次打击。但那是四个月前的事情了。南云懂得事情远非那么简单,战争还很长,不能在一次海战中把全部飞机赌光。他一口咽下了发苦的茶叶,下令舰队撤退。与此同时,他得到水上飞机的情报:美国舰队也南撤了。 南云向北方的特鲁克环礁开去,另一支日本舰队从“岚”的舷旁擦过,高速南下,追击美军舰队。它是由近藤竹信海军中将指挥的,奉山本将令,专门去俘获或击沉受伤的“大黄蜂”号。圣克鲁斯群岛越来越远了。天完全黑下来,瑙鲁岛黑魃魃的山影在舰队右舷出现,瑙鲁和它东面的吉尔伯特群岛上驻有日军部队。瑙鲁岛是一个很奇特的岛,上面密覆着四米厚的鸟粪磷质化石,解决了日本农业的很大一部分需要。南云向瑙鲁和吉尔伯特群岛的驻军发出电报声称:击沉美军四艘航空母舰、一艘战列舰;击伤四艘战列舰和巡洋舰;击落敌机二百架。 “让守军高兴去吧。在这个离日本五千公里的海岛上,海军的大捷会变成天堂的声音。”他想。“也许有朝一日,美国佬会踏上瑙鲁或者吉尔伯特的土地,那就该守军们好好干一番了。但愿他们武运长久。” 电报员走入他的舱室,带着掩饰不住的高兴递给他一张电报纸:“近藤将军终于击沉‘大黄蜂’号啦!” 南云没有表情地让电报员退去。他没有动电报纸。圣克鲁斯海战算不上一次胜利,击沉“大黄蜂”的代价并不低。更重要的是:美国的轮机工业会重新制造出许许多多的“大黄蜂”号,那时候,又有谁来再打一次圣克鲁斯海战击沉它们呢?

8

焦黑的弹坑中冒着余烟,弹坑挨着弹坑,仿佛大地的伤口。在泥土草木被翻卷过来的弹坑边缘,散落着纸片、电台零件和人的残肢。几个军官呆呆地坐在弹坑之间的“孤岛”上,失神地注视着制造弹坑的美国飞机消失的方向。其中一人是清冈永一中佐。 清冈中佐再次负了伤。 上一次是在十月下旬仙台师团对机场发动夜袭时负的,一枚迫击炮弹片打残了他的左手掌。 他被送到后方的野战医院。医院设在瓜岛西部埃斯帕恩斯角附近。他立刻发觉那里是个活地狱。没有麻醉剂,直接动手术,一些伤兵当场死在担架改装成的手术台上。没有药品,缝合的创口在热带的潮湿气候中溃烂,白生生的蛆虫在伤口上钻进钻出。没有粮食,自从一木清直支队登陆以后,瓜岛上的日军一直闹粮荒。当时以为速战速决,每人只带了五天的粮食,谁料到战争旷日持久,部队早断了顿。从海上运输只能在天黑使用驱逐舰,它们备受美军鱼雷艇、战舰和飞机的威胁,往往来不及卸载,就匆匆离去,而且先要抢卸弹药,必须用它们来打仗。 伤兵没有分配口粮,仅有的大米全给了作战部队。传染病在医院中流行,每天都有几个人死去。苍蝇密密麻席地落在每个伤兵的脸上、身上,任人轰赶,连动也不动。 清冈切去了半个手掌。他受过教育,知道感染后的结局,用手枪和权势胁迫军医给他敷了璜胺。他还偷了医院仅有的盐酸奎宁,瓜岛上疟疾非常猖獗。他自己钻到一顶小帐篷中,右手始终不离手枪。伤兵的呻吟声彻夜不息,有低沉的呻吟,有凄厉的嚎叫,象野兽垂死的哀鸣。很近的距离上传来爆炸声,有的伤兵忍受不了痛苦,干脆用手榴弹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清冈决定返回部队,在医院呆下去早晚会疯掉或饿死。他本来是负责审讯美军战俘的。一木支队的攻击失败以后。他转到川口少将的旅团。川口进攻受挫,他又归丸山政男中将的第二师团。仙台师团的司令部设在九○二高地侧后的一片洼地中,四周都是雨林。十月二十四日到二十六日,帝国陆军第二师连续发动了三次攻击,损失过半,那须、古宫两队队长战死。在爪哇战役中屡立战功的第二师团伤了元气。丸山中将不得不撤退,等待第十七军的另一支精锐部队三十八师团登陆,好聚歼美军于飞机场。 清冈自己包扎好手掌,把抢来偷来的药品塞入军用挎包。他已经饿得非常虚弱了。他从未找到过粮食。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他们都把粮食藏在哪里。他砍了一根树枝当作拐杖,摇摇晃晃地钻入雨林。没有人理他,其他人病饿交加,躺在草地上奄奄待毙。 从埃斯帕恩斯角到塔萨法隆加附近的九○二高地距离约二十公里,全是雨林中的小径。为了丸山师团的攻击,日本工兵部队奋力砍倒大树,开辟了这条道路。清冈走走停停,累得直喘气。他希望能找到一些野果充饥,后来才发现任何可食的东西都找不到,野果、蘑菇和可食的树叶全都消失了。全军已经被饥饿逼迫,到了绝境。 就在路旁的草丛里,横躺竖卧着零零星星的日本兵。从他们身上散发出强烈的臭味。清冈开始呕吐,把胃里的酸液和仅有的树皮浆全翻倒出来。原来不止是他,医院中大多数能走的官兵都想沿着小路返回部队。他们饿倒在路边。白色的蛆虫在他们的鼻中、眼中、嘴中和创口中蠕动。苍蝇落满了身躯。连杀人如麻的清冈也不忍再看下去。他一抬脚,把一具白色的骷髅踢入草丛里,那骷髅还穿着由于浸血已经变黑的军装,打着绑腿,黑洞洞的眼眶盯着虚空。他们原来都是活生生的士兵,在战场上令敌人胆寒,只是因为没有粮食,缺少医药,就这样活活地变成了骷髅。 密林中是沉寂的,连鸟叫也听不见。清冈看见路边的树墩上有一张纸片,他拨去纸片上的石块,纸上写着: 一个月无饭可吃了, 一个月没见大米了。 送粮的船都沉在铁底湾喽, 一颗粮食就是一滴血。 从我身边过去的朋友啊, 请把一把米放到我的墓前。 我多么感谢你啊, 我想着寿司、糯米团和生鱼片。 清冈看着,咽下一口唾沫,他的肠胃又翻搅起来,两眼发黑。他丢掉纸片,发现那纸片背后还有些字,写得非常潦草散乱: 我们在瓜达尔卡纳尔登陆, 满怀着战斗豪情。 没有人撤退, 没有人动摇, 没有人抱怨。 但是最后的结局是我们自己来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战争是最邪恶的魔鬼, 我的战友们啊, 在你自我之前请匆匆思量, 你的头脑会渐渐冷却下来。 我们虽然看不到将来, 没有战争的未来一定会是美好的。 清冈怒不可遏,他立即把那纸片撕得粉碎,用靴尖踩到泥土里,一边踩,一边骂:“可耻的叛徒。混蛋,丢人透了。” 精神和体力上的紧张冲动,使清冈晕眩。他跌跌撞撞地在密林中走着。远方在打炮,不断有伤兵抬下来,他们擦肩而过,谁也不讲一句话。 天色阴沉,讨厌的雨又下起来。开始,雨滴打在树叶上,发出一片沙沙声;接着,凉飕飕的雨点浸透了他的军衣;雨越下越大,雨林的树梢下,像无数条瀑布一样倾倒下水流,把清冈淋透了。他浑身发抖,饥饿的身体愈发支撑不住。他依在一棵大树上,心里下意识地念叨着那纸上的诗:我想着寿司、糯米团……生鱼片……雨林中的大树,抵抗不住湿气的长年攻袭,表面上枝繁叶茂,实际上许多树的心部已经朽烂了,一个闷雷打下来,一棵朽树被劈倒,一大片朽树互相撞击着倒下来,隆隆巨响压倒雨声,惊心动魄。清冈想躲开,腿发软,不听使唤。他的一位部下就是这样被倒木砸死的。他依靠的大树顶梢受到了撞击,拦腰折断。断树的弹力把他弹出去,撞到另一棵树上,他一下子昏了过去。 他被人救醒,一位叫酒井的军曹把他从倒木下拖出来。清冈受的伤不重,主要是饥饿。酒井给了他一团米饭,他千恩万谢。最后,他总算来到了九山政男中将的师部。 美国人防卫森严,第二师团没有捉到俘虏,清冈也无事可做。因为在第一线部队,口粮还有供应,但少得令人吃惊。有时每天只有二两大米,和着野菜下咽。驻守在拉包尔的十七军军长百武中将,饬令海军全力运输粮食。然而,大部分运粮船都在“狭口”海峡被炸沉了。连师司令部也三天两头断粮,士兵只好寻找蛇、鸟、蟑螂和老鼠充饥。开始还拔毛剥皮,最后连皮带毛一起吞下,几乎每个人都患了肠炎。饿死病死的官兵远超过阵亡人数。 清冈饿得眼冒金星,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一躺下就几乎挣扎不起来。他的任何欲望、任何气焰都没有了,只希望吃一顿饱饭,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一天,玉置参谋长告诉清冈,第三十八师团的部队将全力驰援瓜岛,海军将倾囊相助,届时,粮食弹药都会缓和。“把两个师团的兵力集中起来,一定能粉碎美军的抵抗,占领飞机场。那时候,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玉置少将握住他的手:“清冈君,再坚持一下,名古屋师团登陆以后,一切都会改观。那时候,俘虏多得你审也审不过来,连范德格里夫特将军也会落到你手里呢!” 他相信玉置的话,把希望寄托在三十八师团上。这期间,他听到川口旅发生了人吃人的事件,还有为抢米日本兵自相残杀的,人的动物本能使他们丧失了理智。他耐心地等待,不去想菜色的面颊和长长的胡须,不去想他过去吃过的各种美味食物。饥饿使他多次产生了幻觉,以为运载三十八师团的大船队已经到达了瓜岛。 美国飞机并不想让仙台师团那么轻松地过口子,它们天天来骚扰。设在隆加河东岸的远程155毫米榴弹炮.美军管它叫“长汤姆”,也不分昼夜地向西射击。平均美国人发射一百发炮弹,日军才用四一式山炮还上两炮,瓜岛上美军的火力优势是明显的。十一月十日,参谋告诉清冈:“三十八师团马上就要登陆了。” 这时候,清冈他们的司令部,遭到了从亨德森机场起飞的美国轰炸机的袭击。电台、办公用品和炊具全被炸光,密码、命令、档案,包括爪哇作战的全部战史资料被焚毁净尽。清冈又一次受伤,一块弹片从后背打入,切断了两根肋骨。等他醒来,他已经第二次住进了医院。 埃斯帕恩斯角周围是开阔的大海。清冈咬着牙,忍着饥饿,等待着海上的援兵。 援兵终于来了。 海军方面的战术,同十月中旬“金刚”和“榛名”炮击飞机场的时候一样,用高速战列舰“比睿”和“雾岛”的巨炮摧毁亨德森机场,破坏美军制空权。然后田中少将指挥驱逐舰掩护运兵船登陆。旧曲重弹,殊不知对方早已经不是可怜巴巴的“弃儿”了。自从哈尔西上任起,他就不惜一切代价来增援瓜达尔卡纳尔。后来,清冈才知道:哈尔西为此准备了两艘战列舰、八艘巡洋舰、二十四艘驱逐舰和七艘运输船。 十一月十二日夜间,激烈的海战开场了。清冈不太懂海战,只能看热闹。他一拐一跛地走到医院附近的第十七军后勤兵站,找到了负责谍报的野口大尉,利用野口的侦听台,接收激烈海战的信息。 黑暗的夜海上,不时亮起照明弹惨白的光。巨炮怒吼,打得满天通红。一艘军舰被打中了,腾起火树,成了明显的射击目标,所有的炮弹都向它砸去。轰然一声,火药库被打中炸了,军舰一折为二,沉入铁底湾。清冈和野口也搞不清究竟是谁家的军舰。 海上夜战非常壮观,各军舰使用了五颜六色的曳光弹,夜海上空彩带如织。有时候一方的军舰猛然打开自己的识别灯或者强光探照灯,仿佛是一座灯塔。无线电中满是喧嚣、咒骂、指挥命令和干扰,搅成了一锅粥。在清冈他们看不见的海面上,上百条鱼雷扑向目标,炸开军舰的锅炉舱、舰尾或龙骨,把它们送入海底。瓜达尔卡纳尔的每一次海战都大量使用了鱼雷。 激烈的海战一直打到天明,双方的舰队都撤离了瓜岛。海面上只有几艘负了重伤的军舰,冒着浓烟,缓缓下沉。美军的拖船将受伤较轻的军舰拖往图拉吉,他们的鱼雷艇忙着搭救自己方面落水的人员。日军没有这种便利,因为瓜岛的天空完全由亨德森机场的飞机控制着。铁底湾的白天,是美国人的天下。 不久,指挥这次海战的第十一战列舰队司令阿部中将向第十七军报告了海战战果:击沉美军重巡洋舰七艘、驱逐舰八艘,击伤巡洋舰两艘、驱逐舰一艘。要是在以往,清冈和野口早就会跳起来高呼“万岁”了。但是自从中途岛海战之后,陆军越来越怀疑海军在虚报战果,因为按他们击沉的数字计算下来,整个太平洋地区早就见不到一艘美国舰艇了。清冈只承认一个事实:不管美军舰队是输是赢,反正阿部的战列舰——据称有“雾岛”和“比睿”两艘三万余吨的大家伙——没有向亨德森机场发射过一枚炮弹,而只要这个混蛋机场开放一天,运输第三十八师团部队的船队就别想通过“狭口”海峡在瓜岛登陆,清冈他们只有继续挨饿的份儿。海战关系到大米,关系到肚子呀! 果不其然,天一亮,黎明的天空就喧嚣起来,一架又一架的美国飞机,挂着炸弹和鱼雷,飞向西北方的槽海。野口大尉截听到这些飞机发回的电报,清冈立即翻译出来,美军飞行员根本不使用密码和暗语。清冈得知:“比睿”号战列舰的舵已经被打坏,无法航行了,正在萨沃岛北方十海里处兜圈子。“比睿”的所有通讯系统均遭破坏,第十七军军部和拉包尔基地都同它联系不上。美机来来回回象是赶庙会,不断从亨德森机场加油挂弹起飞,攻击完“比睿”号回来。到下午四点,清冈译出了最后一句英语: 我再也找不到‘比睿’号啦! 两位日本军官陷入深深的沮丧中。黄昏,野口大尉拿出一小团珍藏的米饭团,掰成两半儿,递给清冈中佐一半儿:“清冈中佐,就这最后的一块啦,你看,佐野中将的名古屋师团还有指望吗?” 清冈一口吞下米饭团,整个肠胃受到刺激,剧烈地蠕动,显得比原来更饥饿、更痛苦了。 “大本营是不会放弃瓜岛的。日本人宁可死,也不愿忍受屈辱。” 仿佛证明他的话似的,当天夜里,由三川军一中将指挥的炮击舰队又挑战性地闯入了铁底湾。美军确实被打痛了。他们损失了卡拉汉和斯科特两位少将,第67.4和第62.4两支特混舰队已经被打垮,军舰非沉即伤,狼狈撤往圣埃斯皮里图群岛舔伤口去了。三川的炮击十分顺利,亨德森机场大火烛天,清冈一发一发地数着炮弹。据奥斯腾山的日军观察哨报告,许多飞机被焚毁,人员也有很大伤亡。清冈不胜感慨,当初,为夺回机场仅仅派了一木支队的一千名士兵,如今,为炮击三十分钟要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啊!无论如何,望眼欲穿的第三十八师团总该来了吧。 十四日白天,野口得到了三十八师团主力从肖特兰岛出发的消息,他非常担心。因为亨德森机场在十月十三日的炮击中,挨了“金刚”和“榛名”两艘战列舰四千余发大口径炮弹以后,第二天居然尚能使用;这一回仅用一千发八英寸的炮弹,又怎么能阻止美机升空呢? 满载三十八师团部队和装备的十一艘运兵船在十一艘驱逐舰掩护下进入槽海。一批接一批的美国战斗机、轰炸机和鱼雷机前往攻击。它们在埃斯帕恩斯岛的时候高度还很低,清冈可以辨认出其中有舰载飞机、海军陆战队的飞机和庞大的 B-17“空中堡垒”。用不着丰富的想象力,清冈也猜得到第三十八师团的命运。他站起来向野口大尉道别,沿着丛林道路往回走。伤口很疼,这回他没能抢到药品,失望极了。佐野中将整整一个师的部队,未放一枪就被淹死在大海里。援兵完了,大米完了,瓜达尔卡纳尔还有什么希望? 清冈走到海边上,依在一块岩石后面喘气。他在石缝中寻找海蛎子,用短剑橇开壳,生吃下去。他吃鼓了肚子,就躺在沙滩上。突然,他听到舰艇发动机的声音,啊!几艘冒烟的运兵船歪歪斜斜地向这片沙滩驶来。这里水太浅,会搁浅的。但是运兵船仿佛不知道似的,开足马力,一下子就把船头深深地扎在泥沙中。运兵船上的日军官兵,一窝蜂地从甲板上爬下来,涉过没顶的浅滩,冲到岸上。他们一边跑,一边喊着:“瓜达尔卡纳尔!瓜达尔卡纳尔!” 他们之中,许多人负了伤,脸被烟火熏得焦黑,军装上溅着鲜血。有的伤兵被人搀扶着,几乎是爬上了岸。他们只带着步枪,重武器和粮食都留在船上。一位带伤的旗手举着军旗,不用看也可以知道是三十八师团的部队。美国海军陆战队的155毫米大炮,从远方向搁浅的运兵船打来,浅滩上激起了水柱。许多士兵刚下船就被打倒,鲜血染红了浅滩。一艘船中弹起火。清冈扭过脸去,不愿目睹这场屠杀。他真想喊:“别过来!瓜达尔卡纳尔是个活地狱!”可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他的欲望、热情、恻隐之心,连同他的斗志和武士道精神,全都一起干枯了。

9

战前,谁也不知道离东京五千一百公里的南太平洋上有一个海岛叫新不列颠岛,更不知道新不列颠岛上有一个港口叫拉包尔。它曾是野蛮的自然力表演的舞台。史前的一次火山爆发形成了一个带缺口的大火山湖,海水涌入湖中,把它变成一个天然良港。拉包尔的居民经常被火山和地震所困扰,但日本人满不在乎,自从一九四二年二月他们取代澳大利亚人成为拉包尔的主人以来,他们不但呆得很舒服,还把拉包尔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站和要塞。现在,拉包尔已经成了大名鼎鼎的地方,战争完全改变了它的模样。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大盐平内弘少佐乘车去第八方面军司令部。它刚把军部设立在拉包尔,还是一个空架子。新上任的司令官是今村均中将,原第十六军军长。大盐平少佐原来在荷属东印度的东海林支队里当过参谋,认识今村将军。今村是日本陆军内公认的第一流儒将,温文尔雅,以智勇和谋略取人,深得部下拥戴。大盐平听到今村中将挂帅的消息,认为瓜岛的战事有了希望。他现在正去方面军司令部报到。 缴自美军的吉普车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开行,红胶泥路上留着深深的车辙沟。道路两旁的丛林已经被间伐出一块块的空地,空地上扎着密集的灰色帐篷。帐篷之间,帆布盖着一箱箱弹药、山炮和军用物资。高射炮把炮口仰向天空。一路上,到处是兵营、医院、仓库、燃油储罐、飞机场、车辆和士兵,甚至还有一个三百多人的朝鲜妓女团,拉包尔忙忙碌碌,活象个超级蜂巢。 今村将军在澳大利亚旧总督府的一栋豪华房子里接见了大盐平少佐:“大盐平君,在这里看见你,很高兴。有什么好消息吗?”今村均将军带着眼镜,有一般知识分子的气质。 大盐平参谋汇报了瓜达尔卡纳尔的战事。他特别提到第二师团的进攻失利和第三十八师团输送受阻。他讲到瓜岛部队面临着最严重的饥饿,士兵体质非常差,饿死、浮肿和患各种热带疾病而死的官兵比战死的多两倍。讲到他朝夕相处的东海林俊成支队,那些在香港和爪哇岛安列丹、万隆呈雄的四千精兵,竟在“狭口”海峡中遭沉船之厄尸骨无存的时候,大盐平呜咽泣下,不能自己。 今村摘下眼镜,用丝帕擦了擦:“荷属东印度战役中,丸山师团和佐野师团都在我指挥下。我军仅用这两个师加上后来的一师一旅,就打下了面积相当于欧洲人口达七千万人的辽阔疆域,我军仅战死八百四十人。而为攻占一个飞机场,两个最精锐的师都不行,不是亲眼所见,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呀。” 中将重新戴上眼镜,对感情激动的参谋说:“我刚来,一切情况都不了解。大盐平君, Can you help me to analyse situation of the Solomon Is?”(你能帮我分析一下所罗门群岛的形势吗?)他清晰地用英语问大盐平参谋,对周围站着的那些原来第十七军的留用人员不置一顾。大盐平想,到底是“留学归国派”的风度呀! 大盐平说:“所罗门群岛的战争同我军以往的任何一次战争都不相同。它是一场海陆空三方面密切结合的立体战争。为了争夺制空权,必须用步兵攻占瓜岛飞机场;为了确保步兵成功,又要用舰队炮击机场并且掩护运输船,而敌人的飞机和军舰威胁、阻止我军的炮击和海上增援,其目的是协助敌人的海军陆战队守住飞机场。” 今村中将插了一句:“美军叫它亨德森机场。” “是的。在这种立体战争中,我军和敌军目的基本相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军指挥机构低估了敌人的实力和决心。先用一个支队,后用一个旅,最后用一个整师去攻击敌人的一个得到良好空中保护的加强海军陆战师。我军粮食不够,火炮太少,后方太远,运输非常危险;敌人则恰恰相反。加上我军未料到瓜岛雨林的因素,只凭过去对付弱敌的白刃战术和敢死精神,不明敌情和火力,失败的结果是必然的。孙子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出于我军开战之初节节获胜,我军从上到下,都蔑视兵法。所以,我军在瓜岛上才会失败。” 百武中将第十七军旧部的幕僚人员们,极为憎恶地看着大盐平。一个无名的少佐,凭着死啃书本的学生腔,竞然敢诬蔑天皇批准、军部制定的重要作战行动。其中一位名叫加藤道雄的参谋指着大盐平的鼻尖: “胡说,我军在支那战场上以一当十。就是在新加坡、缅甸、菲律宾和荷属东印度的战役中,也都是以少胜多。今村将军,大盐平少佐竟敢诬蔑军威,我建议将军阁下解除他的职务,让他到瓜岛战场上去当一名士兵。那时候,他就知道当袍泽忍饥挨饿、流血牺牲的时候,不应该像苍蝇一样胡说八道了。” “我还没有说完,请加藤君忍耐一下。”大盐平继续说:“我军过去在南洋的胜利,是因为有制海权和制空权,另外敌人处于包围之中,士气低落。在瓜达尔卡纳尔则完全不是这样。在座诸君有谁敢否认美军飞行员、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官兵的勇气?我们没有制空权,经过第三次所罗门海战,损失了战列舰‘比睿’和‘雾岛’之后,又丢掉了制海权,因此,第三十八师才遭到空袭,全部装备和大量人员沉入‘狭口海峡’。如果我们不承认这些事实,我们还会失败。” 今村均点点头,示意大盐平可以坐下。整个大厅珠光宝气,摆着贵重的红木旧家具,窗上嵌着彩色玻璃,天花板垂下水晶大吊灯。气氛沉重压抑,风雅的今村中将也无法缓和幕僚们的紧张心情。 今村对众人说:“我正为瓜岛战事飞来拉包尔。大家说说看,究竟需要多少兵力才能攻克飞机场?” 众人说法不一,因为谁也搞不清楚美军究竟在瓜岛上部署了多少部队。但大家倾向于偏高,认为起码要六个师的兵力。今村笑了笑:“我军在整个南洋战区和东南亚战区总共才有十二个师团,按此分析,除了抽调中国的部队,就无法收复瓜达尔卡纳尔喽!” 幕僚们都沉默了。建议是一回事,实际上的可能又是一回事。在军用地图上指指划划高谈阔论并不困难,真正在战场上调配军队、攻城略地,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大盐平少佐再次站起来:“我认为四个师团够了。” 参谋们惊讶地瞪着他,指责他从失败主义的极端又跳到速胜论。只有今村将军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大本营根据我的建议,让第八方面军配属两个军:十七军和十八军。十八军军长安达二十三中将的第六师团和第五十一师团将从新几内亚和中国战场调来。” 连大盐平也瞪大了眼睛:“是满洲的关东军部队?” “是的。然而问题并没有解决。增援瓜岛的问题并不是我们人不够或物资不足,而始终是无法安全地运到那里去。”今村说。 大盐平少佐接上说:“根据我的兵棋推演,在一般的空中掩护和海上护航的条件下,瓜岛船队去程损失百分之二十,卸载损失百分之五十,归程损失百分之二十。它是一个海军问题和空军问题,我们必须从海上和空中压制美军飞机场。” 今村将军缓慢地说:“很困难哪!自从三十八师团输送失败之后,海军拒绝再派舰艇到瓜岛海域。他们认为:水面舰艇是用于海战的,不能再把宝贵的战列舰、重巡洋舰和驱逐舰牺牲在狭窄的海域中了。开战以来,驱逐舰的损失已经无法忍受。‘不能为一个飞机场而陪上整个联合舰队。’这是他们的结论。 “陆军在这个问题上同政府严重冲突。在十月二十二日陆海军局部长会议上,大家一致同意,一旦第二师团攻克机场,海军即行解雇九万吨民用船舶,陆军准备解雇十三万吨船舶。日本的国民生产和生活急需石油、煤、铁矿石、粮食和其他物资,它们都必须用民用船来运输。由于美国潜艇的猖狂活动,民用船舶吨位急剧下降,已经无法确保明年三百五十万吨钢材的生产。没有这些钢材,大东亚战争就支持不下去。 “由于第二师团攻击失败,陆海军不仅无法解雇民用船,而且要进一步强征民用船。第三次所罗门海战中损失民用船十一艘八万吨。十一月十八日,海军已经向企画院[5]申请增征:二十五万吨。比海军早两天,陆军也申请增征三十七万吨,两者共计六十二万吨。十一月二十日,内阁会议上,政府批下了增征二十七万吨。陆军申辩说,这不应包括补充瓜岛损失的八万五千吨。佐藤军务局长称:不单已经包括在内,而且明年第一季度还要解雇十八万吨民船,否则,不予征用民船。因为目前日本所有的造船厂都在生产军舰,民船根本排不上队,打沉一艘少一艘。再减下去,日本的经济生活势将崩溃。” 大盐平暗想:“战争是一道算术问题。早知如此,钢产量只有五百万吨的日本,为什么要同钢产量八千万吨的老美开战呢!” 今村接下去讲,陆军作战部长田中新一少将为此大发雷霆,要求统帅出面干预,佐藤局长毫不退让,两个人在会上打了起来。田边参谋次长和铃木企画院长出面调解仲裁。最后,东条首相说:“内阁答应,无论如何困难,也要增调八万五千吨船舶给陆军。”陆军作为折中,撤了田中部长的职务,不久他将来南洋作战。 “诸君,国内战线也非常艰苦。我们还是努一把力,把瓜达尔卡纳尔拿下来吧。” “我再提最后一个问题。”大盐平少佐终于鼓足了勇气。“我们方面的情形已经捉襟见肘,而我们为什么没有看到美军方面的飞机、军舰和兵力一再增加。据瓜岛上野口情报大尉报告,新几内亚的麦克阿瑟部队已经开始在瓜岛登陆。我方在所罗门战区共有轰炸机、战斗机二百零七架,美方则有三百六十架,其中一百六十架是重型的B-17轰炸机。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军将有更多的物资和人员从北非战场移到太平洋方面。据第十七军参谋副长佐藤杰少将视察瓜岛前线后拍回的电报称:‘第二师团大部已丧失斗志,余部勉强保持目前防线,形势危急;第三十八师团如能保持补给,在本年末最大限度也只能进行防御战。’我军已经断粮六天了,守在战壕中的是只剩一口气的垂死者。 “今村司令官,我同第十七军的许多部队一起打过仗,我知道他们曾经有过何等辉煌的战绩,局势发展到如此地步——”大盐平少佐环顾了一下四周,清清楚楚地说:“趁我们还有能力,不是把第十八军的部队送到瓜岛,而是把第十七军的残部撤出瓜达尔卡纳尔。” 一下子,周围闹翻了天。所有的人都来攻击大盐平:“叛徒!”“卖国贼!”“混蛋!”“你忘了成千上万的战友遗骨在瓜岛上。”“撤掉他的职务,让他去瓜岛扛枪。”“按你的说法,我们根本就不该发动战争。”喧嚣声不绝于耳。只有今村中将纹丝不动。等大伙儿平静之后,他只说了一句话:“现在散会。” 大盐平冲出围攻他的人群,朝宿营地走回去。有的军官打他,还有人唾他。平时相好的朋友,现在反目相仇。大家都认为大盐平亵渎了军旗,亵渎了死去的战友们的灵魂。只有他自己因为说出了积郁已久的话,感到轻松。他不知道今村均中将听明白了没有,会采取什么措施?增兵还是撤军?他作为一个参谋人员,已经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浅灰色和紫灰色的云在拉包尔上空骤集,翻滚,一场大雨又要来了。地面还没有干,雨一下就会变成泥塘。热带是有雨季的,雨季作战对攻方非常不利。大盐平走着,在一颗高大的榕树根前拐弯的时候,“啪”地一枪,一颗从后面飞来的子弹打在榕树上,崩起的树皮掉到他脖子里。枪口抬得很高,这是一种威胁。十七军的幕僚们面临着日本陆军史上最大的一次失败,像红了眼的赌徒,想拖住陆军部和海军联合舰队,继续增援瓜岛,夺回机场,挽回面子。他大盐平少佐不是对今村将军有影响吗,必须按他们说的办,否则对不起。 “还像二·二六事变[6]那么意气用事啊!”大盐平想。他摇晃了一下肩膀,抖掉树片屑,继续赶路。他原来乘的吉普车,早被那伙人抢走了。 雨下来了,拉包尔罩在水气腾腾的大蒸笼里,雨帘掩住了万树万物,大盐平在泥浆中越走越艰难。他还是挺着胸,像一个军人或贵族那样走路。大盐平是日本武士中最古老的贵族姓氏之一。 一辆溅着泥水的吉普车从他后面赶上来,超过他,在他前方五六米的地方嘎然停住。车门打开,一位戴眼镜的将军从车门伸出头来,大雨立刻把他淋湿了。他是今村均中将。 “喂,大盐平君,还生气吗?快上来吧,我顺路带你一程。” 今村不由分说拉上大盐平,车又开了。雨太大,吉普车风挡上的雨刷成了摆设。 “你今天的发言很有见地。”今村中将说。 “我说了我该说的话。军部到了纠正自己错误的时候了。” 今村中将没有吭声,他保持着缄默。“他颇有大将风度。”大盐平想。 车于开到大盐平驻地。大盐平道了谢,向司令官行过军礼以后,转身欲走。今村叫住他: “我将亲自到瓜达尔卡纳尔视察,如果一切如你所说。那么——”他顿了一下,斟酌着话的份量。“我将尽一切努力,促使军部决定撤出瓜达尔卡纳尔。” 吉普车开远了。大盐平少佐的泪水和着雨水流了下来,脸上热呼呼的。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他比谁都希望攻下瓜达尔卡纳尔,因为他弟弟、只有二十一岁的二等兵大盐平桂二,就死在亨德森机场边缘的铁丝网上。

10

查尔斯·惠特尼中校躺在一张帆布行军床上,眼睛盯着帐篷顶上的一群苍蝇。黑色的蝇群时而扩大,时而缩小。中校的肠肚一阵阵绞痛。他害痢疾一个多月了,人瘦得皮包骨,眼窝周围留下深深的黑圈。可伯的疟疾也袭击了他,他几次在死亡的边缘上踟蹰。 医治疟疾的特效药奎宁来自荷属东印度群岛的金鸡纳树,日本完全垄断了金鸡纳霜。据“东京玫瑰”拉基诺夫人称,日本兵只要带着奎宁登上瓜达尔卡纳尔,不用打仗,美国大兵全得患疟疾病死,真是一篇科学幻想小说的绝妙构思。可惜,他们太不了解美国科学技术的巨大潜力了。一种叫“阿托品”的特效药出现了。它是在研究了奎宁晶体的分子结构以后试制出来的,它比天然的奎宁更有效。第一批阿托品运到瓜达尔卡纳尔,就拯救了千百名官兵的生命,其中包括惠特尼中校。日本人凭狂热打仗,美国人凭技术打仗。 惠特尼很痛苦,却并不紧张,他懒懒散散,时而晒晒太阳,病轻点儿就看看书、或和野战医院中的病友一起下下棋,聊聊天。刚登陆那一个多月的艰苦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自从十一月中旬那三天三夜的瓜达尔卡纳尔海战(日本人称为“第三次所罗门海战”)之后,日本人再也不敢大规模增援卡纳尔了。范德格里夫特少将已经向哈尔西发了“胜利”电报。日本人有时也派来几架轰炸机,或者用潜水艇打上几炮,或者也用他们的150毫米榴弹炮轰一阵机场。这些纯属骚扰性质,无妨大局。美军的飞机、大炮和军舰往往以十倍百倍的火力回敬日本人。 平静的生活很难熬,它缺乏军人渴望的刺激。军医多次劝他乘“空中列车” DC-3运输机到后方休养。因为卡纳尔的美军部队越来越多,“海魔”师其余的两个团:六团和八团都登陆了,麦克阿瑟将军的步兵二十五师、亚美利加师也同疲兵久战、声名显赫的陆战一师换防。陆战一师登船离开了瓜达尔卡纳尔岛。惠特尼去送行,专门送给炮兵军官大卫·埃扎拉少校一个精制的烟斗。 惠特尼所以不愿意离开卡纳尔,是因为他想参加消灭日军第十七军的最后战斗。 陆战一师的老朋友,奥勃莱恩、大卫和其他一些熟人离去,使惠特尼非常感伤。他同他们命运相关、休戚与共,象一条船上的水手。他习惯于和他们谈论战争,谈论反攻,谈论艺术和女人。现在,来了一大帮陆军,连卡纳尔的司令官也由范德格里夫特将军换成了陆军的巴奇少将。尽管“海魔”全师都在瓜岛,战争已经变成了陆军的事情。 陆军不像陆战队那样:清一色的精兵,士气高昂,富于想象力和攻击精神,他们大都是些训练不足的小伙子和成年人、前国民警备队员和应征入伍的公民。许多人牢骚满腹,不肯效命,战术呆板。除了已经在卡纳尔的陆军一三二团很能打之外,其余的陆军部队战斗力平平。 现在,也用不着他们像陆战队一样背水作困兽之斗了。战线已经向外延伸了许多英里,日军处于防守的位置。当陆军用刺刀把日军从战壕中挖出来的时候,他们个个瘦得落形。惠特尼这才知道,日军前线部队已经断粮日久,不得不以树皮、野草充饥,几乎每个人都患了疾病和皮肤病,得不到医治,只能眼巴巴地等死。 可是,即便到了这种地步,日军的抵抗仍然很顽强。在争夺奥斯腾山的战斗中,美军遇到了极坚决的阻击。营长被击毙,营部遭摧毁,整个一营人被钉在山脊上撤不下来。那些已经熬成了人干的日本兵居然还发动了六次敢死性冲锋,真叫人难以思议,好象他们凭着空气、水和树叶子就能活下来,并且能开枪射击似的。 惠特尼不顾虚弱的身体,砍了根拐杖,回到他的营部。他还准备打一场恶仗。他了解日本兵,那些人从小就接受了武士道教育,满脑子为天皇尽忠的思想。他们笃信人战死之后会成为军神,灵魂会超脱尘世的躯壳,飞到东京千代田区九段一个叫做靖国神社的地方去享受后代人的香火。他们这些亚洲人,生前穷困,因而蔑视死亡,任何欧洲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和境遇他们都视若自然,慨然相赴。他们不知投降,一心只想多杀几个敌人,因此只有把他们杀光,战斗方能终了。 有时候也有例外:某些伤兵,某些极其虚弱的士兵无力自杀,活着落到了美军手中。日军统帅部根本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他们以为皇军除了胜利就是战死。他们一方面对士兵竭尽恫吓之能事,宣传敌人对战俘一律处死,被俘是军人最大的耻辱;另一方面,他们从未对士兵们进行过反审讯训练,因此俘虏们很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比竹筒倒豆子一样痛快。 日军对文字的保密也丝毫未予注意,根源是他们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失败。惠特尼的部队缴获了大量敌兵日记,日本兵几乎每人都有记日记的习惯,东方人的感情总喜欢用含蓄的形式表达。同时,地图、文件、命令、手册,应有尽有地被美军收集起来,只缺少密码,这方面日本人格外保密,但早被美国情报机构掌握了。一切情报和俘虏口供都表明:日军第十七军的最后抵抗堡垒是埃斯帕恩斯角。 惠特尼早就知道这些情况了。他留下来,就是为了参加攻打埃斯帕恩斯角的最后战斗。“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轮到了一出好戏的落幕,我可不打算错过。”他对丁恩上尉说:“它是太平洋上的凡尔登,它是日本人的亨德森机场。” 理查德·丁恩上尉陪同惠特尼去前沿。美军连续不断地向西发动进攻,已经克服了马塔尼考河西岸的日军阵地、克鲁兹岬、奥斯腾山和科卡姆波纳湾。到一九四三年一月,前锋抵达塔萨法隆加海角,再也无法推进了。整条战线陷入苦战之中。 在丛林道路上,在腐朽的倒木和苔藓上,在海岸的岩穴里,到处都遗留下日军的破烂武器、物资、器材,就是没有一粒粮食。道路附近的大树被剥了皮,露出白碴。海岸边礁石上的海蛎子全都被刺刀撬开了。丁恩上尉告诉惠特尼:鱼虾和海蛎子,无论生吃熟吃,都需要消化力极强的肠胃,人一虚弱,食用这类东西,只能把肠胃吃坏。“日本人是没有指望了,我们的空中封锁卡住了他们的咽喉。中校,我应该带一本朱里奥·杜黑将军的书,这个意大利人在飞机刚问世的时候,就预言它将成为战争的主宰。” “如果没有我们死守亨德森机场,没有海军打退‘东京特快’,‘仙人掌[7]’飞行员也不能干得这么漂亮。”惠特尼从沙滩上拣起一只随潮水冲来的寄居蟹,对他的书生连长说:“空军就像这只蟹,陆战队和海军就是它的螺丝壳,没有壳,蟹就会死亡。有了壳,蟹就能在汪洋大海中自由游动。太平洋战争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场奇特的战争。海军利用制海权把步兵送上敌占海岛,步兵为空军夺占一个机场,飞机从机场上起飞,掩护海军夺取下一个海岛。日本人就是这么干的。可惜,瓜达尔卡纳尔岛离拉包尔太远了,在日本战斗机的极限航程上。我们的反攻也会遵循这个战略。谢天谢地,我们的参谋长联席会议可别犯同样的错误。” 密林中没有大道,全是蜘蛛网一样的林间小径。奇形怪状的热带藤本植物悬缠在美培树带凹槽的树干上,各个层次的树冠已经封顶,阳光被挡在绿色大厦的外面,雨林中昏暗模糊。惠特尼踩到一具日本兵的尸体,几乎滑倒,吓了一跳。 黑压压的蝇群已经爬满了尸体暴露的皮肤,根本看不出还有一个人躺在那里。蝇群飞走以后,死尸露出来,大部分的肉已经被蛆虫吃光,面部非常丑陋,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露出了白骨。惠特尼用靴子翻过尸体,军服早已经烂成破片,一块块紫色的烂肉贴在骨头上,肉上凝着黑色的血痂。一股恶臭使惠特尼呕吐起来,而丁恩上尉早已司空见惯,忙着给营长探路,满不在乎地说:“多着呢,从马塔尼考河畔到塔萨法隆加,一路都是死尸。我们顾不上埋,只埋自己人的,死人比活人还可怕。” 一会儿,惠特尼遇到第二具尸体,不久,又碰上第三具。一英里路就有四十多具,他也见怪不怪了。 “啪”一声枪响,打在惠特尼身边的藤条上,藤条被打断了。“日本狙击手”!丁恩上尉边喊边把营长拉到一棵树后面,接着又响了一枪。 丁恩上尉取下肩上的步枪,仔细在雨林中寻找目标。好一会儿,他让惠特尼用拐杖把军帽挑出去试试,结果又招来一枪。丁恩狠狠地回了一枪,一个沉重的东西从大树上掉下来,“噗”地摔在灌木丛里,像一头死猪。 “得小心哪,中校,日本兵还不断渗透过来,袭击我们的人员呢。” 为了躲日军狙击手,惠特尼和丁恩在雨林中迷了路。丁恩只顾去搜索敌人,惠特尼却在想:如果巴丹和科雷吉多尔誓死不投降,那些坚持到底的美军将士是不是也会变成一堆腐尸和白骨?粮食和弹药,是最基本的军事物资呀! 他们找不到道路,也不敢声张,不敢呼喊或鸣枪,那样只会引来日本人的枪弹。惠特尼刚踏上瓜岛,就得到奥勃莱恩中校的告诫:丛林行军绝对不能喧哗,我们就是利用日军部队在行军中的喊声来伏击他们的。他们当然也一样。 雨林密不透风,也不透光,按基本的原则,他们应往回走。可是林中没有任何标志,加上心慌意乱,除了看不透的大树、绞杀植物、一百英尺高的竹子、苹果树一样大得畸形的地丁类植物,还有无数的昆虫之外,什么人也看不到,什么路也没有。 他们失望了,坐下来,喘口气,吃点儿东西,从一棵树干上的凤梨类植物中喝了点儿水。他们需要让自己的器官平衡过来,然后再找路。 他们听到了两声轰响,惠特尼甚至辨出是美军的手榴弹声。他们站起来,互相望了一下,营长对连长说:“走那里吧,有响声的地方就有人。” 经过一番挣扎,雨林豁然开朗,出现一条小溪。卡纳尔岛上的小溪太多了,尤其在雨季,谁也弄不清它们的名字。丁恩上尉拿出作战地图。也找不到它的位置。 “沿着它走吧,反正它总要流到铁底湾去的”。 他们刚走两步,就听到雨林中传来尖厉的鸟叫,仿佛是鸟群在空中厮打。惠特尼听出来是侦察兵的一种联络信号,他向丁恩招招手,迅速隐蔽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他们周围传来异样的笑声,仿佛一群精灵似的,出现了几十个士兵。他们全穿着花花绿绿的丛林伪装服,提着冲锋枪,脸上涂着黑油彩,个个凶神恶煞一般,活象一群妖魔鬼怪。他们包围了惠特尼和丁恩。 为首的一个走上前来,对惠特尼中校敬了一个军礼,轻声用英语说:“查尔斯中校,我是卡尔森中校,第二陆战突击营营长。” 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卡尔森中校。惠特尼冲上前去,同卡尔森拥抱起来,他们在第二突击营刚登上瓜岛的时候就认识了。丁恩也同其余的士兵握手。只有一个阴郁的军官轻轻碰了碰他的手,然后躲到一边去了。他是个机警的小个子,看上去相当凶悍。卡尔森中校说了他一句:“艾伦上尉,别老吊着脸。” 埃文斯·卡尔森中校有一张聪明而自信的脸,由于他已经四十六岁了,脸上留下了树皮状的皱纹。他个子高,头发是灰色的,他得意之作是偷袭吉尔伯特群岛的马金环礁。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七日,卡尔森带着一个加强连乘两艘潜艇到达马金岛,然后用橡皮艇在马金环礁主岛布塔里塔里岛上登陆。虽然杀死了不少守岛的日本兵,由于日本飞机不断空袭,终于撤回海上。来不及撤走的突击营士兵都被日军砍了头。卡尔森因胆大包天成了英雄。他自愿带着他的营来卡纳尔,要为死去的战友报仇。飞机场附近的阵地战不合他胃口,就干脆带着他的营深入丛林,到敌后伏击和偷袭,专杀日本人。他离开基地,历时月余,经常音讯全无,现在总算回来了。 惠特尼问卡尔森:“是你们丢的手榴弹吗?” “当然是。”卡尔森哈哈大笑。“亲爱的查尔斯,难道你没看出我们饿得人鬼难分了吗?我们是用手榴弹在水潭里炸鱼吃。天,日本人后方什么都有,就是缺两样东西,粮食和女人。” 陆战队军官这才注意到,突击营士兵涂满油彩的脸,已经削瘦得走了形,然而,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惠特尼让丁恩把背包打开,从里面取出K级口粮、巧克力糖块、火腿、还有满满一军用水壶白兰地酒——那是他半个月的军官配给,全摊在溪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招待卡尔森一伙人。他们吃得像过节一样高兴,甚至把两个陆战队军官举了起来。 卡尔森兴高采烈地讲他们的传奇经历,讲他们同日军作战,讲密林中的鲁滨逊生活。两个陆战队军官听得目瞪口呆。 “我把第二突击营分成两部分。一半随我进入丛林,另一半随‘海魔’师沿海岸往西打。丛林部队是两个连,每连一百五十人,人再多也没用。我们的原则是:杀死每一个遇见的日本兵。 ‘决不宽恕,决不怜悯。’对马金岛被害的每个突击营战俘,日本人必须付出十条性命。 “丛林战是一个新课题。日本兵总吹嘘他们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在马来亚和缅甸把英国人打得一败涂地。这次也让他们领教领教美国人的厉害。 “丛林战要求士兵受过特殊的训练,心理稳定,反应准确迅速,既善于孤胆作战,又能密切配合联系。幸好我的孩子们很能适应新环境,我们成了绿色的魔鬼。我们隐蔽起来,袭击敌人的后勤仓库,焚毁物资,射杀零星人员,伏击日军巡逻队,埋设地雷,捣毁敌人的指挥机构,炸掉他们的火力点和电台,搜缴敌军的各种文件。我们用步枪和迫击炮杀人,用匕首和刺刀杀人,用绳子和工兵铲杀人,一个也不留。 “很遗憾,日军死在我们手里的远不及饿死病死的人多。查尔斯,你饱读万卷书,知道的比我这老粗多。过去中世纪围城战中,军人们广泛使用饥饿作为武器。在卡纳尔,饥饿比什么都厉害!朋友们,如果日本人攻占了洛夫顿·亨德森机场,我们的下场不也是同样吗!” 突击营的士兵们狼吞虎咽地把惠特尼的食物吃完了。他们抹抹嘴,又吹了一声口哨。“呆在这里干什么?中校,跟我们回家去吧。” 惠特尼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迷路了。” “嘿,我们是丛林的精灵,跟着走吧,错不了。”卡尔森中校看看表:“还赶得上吃晚饭。” 天黑下来,密林中更黑了。有时候从树梢间偶而可以看到一颗星星,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卡尔森营的每个人臂上扎着白布,静悄悄地走着。他们在丛林中走夜路如同白天走平路一般。惠特尼始终没弄清他们是怎么识别方向的。 在一处林边空地上,卡尔森命令宿营。他的部下一瞬间就支起了吊床,也不管蚊虫的叮咬,酣然入梦,只有哨兵在警惕地巡逻。万籁俱寂,他们如同猿猴一样熟悉丛林,与丛林融为一体。尽管过去惠特尼听到过无数对突击营的非议:薪水高,打仗少,装备最好,供应先尽着他们,野外有补贴,敌后也有补贴(敌前反倒没有补贴),整天游手好闲,除了女人什么都不感兴趣等等。然而这半天的行军和宿营,使他真正了解了突击营。“他们是好样儿的,该花的就让他们花去吧。”他想。 卡尔森接过惠特尼递给他的一支烟,抽起来。他小声地说,“查尔斯,我猜日本人准备撤退了。” “什么?他们要撤退?他们不是嚷着要调兵遣将,收复机场吗?” “是的,情报上是这么讲的,组建了第八方面军,还要再往瓜岛派两个师。” “有什么撤退的迹象吗?” 卡尔森兴趣十足,他选了距离合适的两棵树,一上一下地扎好了两张吊床。他睡下面的,惠特尼睡上面的。他抽光了烟,随随便便地捉着虱子,然后才告诉惠特尼: “开始,我也不信。我们从奥斯腾山西南的那个日本人叫‘歧阜’的据点出发,从南边绕道海马山和奔马山。这一带丛林中到处都有被击溃的日本散兵游勇。我们捕杀了一些,但没有恋战。这些无组织的日军无关大局。我们继续向西深入,企图袭击敌军的指挥机关。” 他用指甲把虱子挤得叭叭响,然后吃到嘴里去,并解释,“从前,我曾听一个囚犯讲过,蟑螂是监狱里唯一的蛋白质源。一点儿也不假,虱子也是。我们什么都吃。吃蛇;吃蚂蚁,它又酸又麻;吃老鼠,卡纳尔的老鼠像是一种很大的睡鼠,连毛吃比剥皮吃还顶饿。 “我们从上游渡过了波纳吉河,向北转。这里丛林渐稀,日军也越来越多了。他们忙忙碌碌,正在构筑阵地。我注意到有一部分日军年龄较大,装备较好。就在多玛布置了一次夜袭,捉到了一个日军。 “奇迹出现了。通过我的日语军官怀特的审讯,终于弄清了日本人的谜底。被俘的日军二等兵叫桥本正介,属于第三十八师团的矢野大队。他供称:矢野桂二少佐率领着他们部队,一月七月领受命令,一月十日检查军装,十二日从拉包尔出发,由井本参谋担任联络,乘五艘驱逐舰于半夜到达肖特兰岛,十四日到达瓜达尔卡纳尔的埃斯帕恩斯海角。难怪我看着桥本军装整齐干净,气色好,胡子也剃得精光,同其他日本兵不一样呢。” “你是说,桥本所属的矢野大队是援兵吗?”惠特尼问。 “这同撤退有什么联系?” “怪就怪在矢野大队身上。”卡尔森说。“我反复盘问了桥本,除了矢野大队还有什么其他援兵。桥本说没有。我认为他说的是真话。 “如果今村均想攻占卡纳尔岛,光凭矢野的七百五十名士兵只能是自杀;如果是换防,更毫无意义。美军在卡纳尔的陆地、天空和海洋上的力量与日俱增,换掉两个残缺不全的师,派两个精锐师来,花高昂的代价,结果不会两样,今村均中将在美国英国都留过学,不是傻瓜。他懂得战争。” 卡尔森中校自信地说:“唯一的解释是:矢野的部队登陆以后担任掩护,让整个第十七军撤出瓜达尔卡纳尔岛。” 惠特尼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他从高处的吊床上跳下来,扶住卡尔森的吊床绳子:“可是我们的司令帕奇将军什么也不知道,他还在仔细地准备攻克埃斯帕恩斯角,太平洋上的凡尔登。通过奥斯腾山的战斗表明:日本军队只要想打到底,仍然是一支可畏的力量。” 卡尔森也跳下吊床,郑重地对陆战队军官说:“我放弃了杀死更多日本人的机会,勿勿赶回来,不是为了喝你的白兰地酒。我的电台早就坏了,我要亲口告诉帕奇:千方百计阻止日本人的撤退,把他们全部消灭在卡纳尔。” 惠特尼摇撼着卡尔森的手,压抑不住地喊:“埃文斯,你这个大傻瓜,你还在这里睡什么大觉!别耽误工夫了,咱们一起去告诉帕奇少将。快点儿!” 他的喊声惊动了哨兵。那个阴郁沉默的艾伦·李上尉幽灵似的转过来,幸而天黑,看不清他的尊容,那一定是很难看的。 李轻蔑地对陆战队军官说:“出了什么事?别嚷嚷。”在吊床上的其他突击营士兵像蚂磺一样纷纷从吊床上跳下来,机警地拿起武器,找棵树隐蔽起来,并且互相发问。 埃文斯·卡尔森中校招呼了一遍他的部下,”下达命令:行军。目的地:亨德森机场。” 突击营消失在阴森闷热的雨林中。有人骂了一句:“真讨厌,刚见面就瞎支使人。”惠特尼连理也不理他。他的心里一片光明。阴曹地府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在冥河中航行的卡隆[8]的船就要到达生的彼岸。越接近胜利、接近成功、接近光明,人们就越动摇、怀疑、自我否定、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 惠特尼捂住隐隐作病的肚肠,摸索着前行。无论如何,瓜达尔卡纳尔之战马上就要落幕了。美国人打赢了太平洋上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岛屿战役。尽管这里雨林阴郁,毒虫出没,瘴疫横行,苦雨霏霏,尽管日本派出了第一流的陆军、飞行员和舰队,尽管在那些恐怖的夜晚里备受“东京特快”的煎熬,尽管日本士兵发动疯狂的冲击,陆战队全部顶住了,支撑下来了,并且赢得了胜利。他们的功业一定会载入史册的。 夜晚在急行军中悄悄溜过去了。他们接近了海岸,天空变成了暗蓝色,东方映出一片嫣红的早霞。山峰挡住了太阳,只看见海面被染成一片金色的波光。光云在葡萄酒红、宝石绿和乳白色之间变化,越来越灿烂,越来越透明。终于,光华夺目的太阳从海角的搀岩上跃出。惠特尼从来也没有感到太阳会像今天这么美。
本章注解 [1]二战时没有弹射器。 [2]本垒打:棒球术语。 [3]红砖派:日本海军省大楼为红砖楼,“红砖派”指在海军省担任过高级参谋的人。 [4]损管:“损害管理和控制”的军事略语。 [5]企画院:日本国中央政府的经济计划机构。 [6]二·二六事变:一九三六年日本陆军皇道派发动的一次流血政变。 [7]仙人掌:瓜岛美军飞行队的外号。 [8]卡隆:希腊神话里冥河的渡船夫。 第四章 徘徊

1

麦克阿瑟将军洗过淋浴,擦干身体,用一条印着南极山毛榉图案的毛巾裹住下身,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他下榻的伦农旅馆(当时叫澳洲国家大饭店)也是西南太平洋部队司令部,在布里斯班华丽得近乎宫殿。实际上伦农旅馆大而无当,摆设着一些粗笨、耀眼、俗里俗气的家具,当厅的画框里放着的是本地画家的三流作品,显出布里斯班人文化的低俗。你最好别说他们这方面的缺陷,快快活活,忙忙碌碌的本地人热情好客,论桶喝啤酒,胃口好得出奇。在一个被群山、荒漠和大海包围的昆士兰州首府里,这难道不也是人类无可挑剔的自然适应性吗? 将军借着落地灯光,翻看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报纸。他处理掉几件最紧急的军务之后,就认认真真地读起报纸来。很难再找出一位将军像麦克阿瑟那样注重美国的舆论。尽管他同罗斯福总统关系搞得很僵,政治上又往往显出一种军人的幼稚,他却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政治将军。 他虽然在巴丹战败,但在国内却获得了空前的政治声誉。他毕竟最先顶住了日本人的侵略狂潮,为美国赢得了时间,树立了信心。于是,在英语世界,掀起了一股“麦克阿瑟热”。美国参议员罗伯特·小拉夫莱特建议把六月十三日命名为“麦克阿瑟日”,以纪念一八九九年他考入西点军校的这一天。国会以二百五十三票的压倒多数通过了授予麦克阿瑟荣誉勋章,连历届美国总统也没有获得过这种创记录的票数。当罗斯福选择威廉·李海上将当他的首席军事顾问时,《时代》周刊愤愤不平:“要是老百姓投票的话,责无旁贷的是麦克阿瑟。”一向板着面孔的《纽约时报》也受了这些日子里狂热情绪的感染:“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名字的魅力混合了好莱坞塑造的忠实士兵理查德·戴维斯的理想主义色彩。”《民族》杂志告诉它的读者:“国民对领导人最钦佩的心理素质,就是‘将军’那样的斗士性格。”连老成持重的普利策奖金名牌记者瓦尔特·李普曼也禁不住赶浪头地写下了这样的溢美之词:“他作为一个伟大的统帅,有广阔而深邃的洞察力。他知道怎样激发和领导他的士兵前进。” 澳洲本地的报纸当然不甘落后,它们用头版整面篇幅刊登了麦克阿瑟的头像。麦克阿瑟在伦农旅馆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是B-3211,任何公民有兴趣拨这个号码,接线生会彬彬有礼地回答你:“哈罗,这里是巴丹”。《纽约太阳报》记者发自伦敦的专访消息说:“自从电影明星瓦伦丁诺之后,还没有哪一个人像麦克阿瑟那样家喻户晓,伦敦报纸动辄把他比做纳尔逊和德雷克。”连苏联《真理报》和《消息报》也在头版显赫地位发表评论员文章,说麦克阿瑟“像俄国士兵一样勇敢。” 美国商人当然都是生意精。他们看到曼哈顿教堂中受洗的新生儿大量地用麦克阿瑟做名字,灵机一动,推出了款式新颖的“麦克阿瑟服”以及“麦克阿瑟蜡像”、“麦克阿瑟牌甜豌豆”、“麦克阿瑟牌铁锁”等等商品。至于用他的名字命名的桥梁、建筑、花展、生日舞会、水坝等等,那就更不胜枚举了。连他的死对头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也发表演说,祝贺他胜利突围、荣任新职、将拉开美国反攻的序幕。 对于这一切,他当然是高兴的、满足的,也是经过渴望和追求才终于得到的。 他起了床,拉开厚重的天鹅绒幔帐,凭窗远眺布里斯班一片辉煌的灯海。黄色、白色、彩色的霓虹灯光投映在墨黑的海湾里,和天上的群星交相辉映。英国小说家J·普里斯特利把布里斯班比作“小迈阿密海滩”。其实它同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差之天渊。地盘大得使人感到乏味,有纽约那么大的地方只住了四五十万人口。一条蚯蚓似的弯弯曲曲的小河穿城而过。城市没有规划,只图方便地建起了一条条格子式的、狭窄的、维修不善的道路。东一堆西一堆随心所欲地盖着高跷式的老房子。大部分建筑是波纹铁皮盖顶,挂着格子帘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乏味建筑。四分之一的本地人信罗马天主教。管风琴奏出的圣歌时时可闻。本地人是有自尊心的,因此你可不能提当年是英国流放的囚犯们打下了布里斯班的房基。 然而,就是这个布里斯班,在一九四三年四月南半球的一个秋夜里,它那迷人的灯光、酒吧间里啤酒鬼们的喧闹声、市政厅附属音乐厅悠扬的管风琴声和别墅里本地人无忧无虑通宵达旦的聊天跳舞,这一切,使它几乎成了人间仙境。在晦暗的战争岁月里,伦敦、巴黎、柏林、北平、莫斯科、重庆、罗马、华沙、奥斯陆、哥本哈根……大都实行了灯火管制,漆黑一团,一如鬼域。连美国东西海岸城市的居民都要拉上黑布窗幔,防止因把轮船的轮廓投映到明亮的灯光背景上而被邓尼茨的潜艇狠狠一击。 布里斯班象征着和平;和平是美好的。然而军人的使命就是打赢战争。一想到这些,就触动了麦克阿瑟的伤心事。他背过身,双手捂住眼睛,汹涌的心潮使他喉头呜咽。别看他平时像个恺撒或者汉尼拔,出身将门,西点军校的高才生,知识广博的陆军参谋长,脾气暴戾、为人放肆,专横武断,冥顽不化,置生死于度外,说一不二,严似法官。他的司令部也带着法庭的森严气氛,幕僚们象听差,参谋象跑堂的,他们对他忠心耿耿,听他的话就像听上帝的话。他的参谋长萨瑟兰将军也是个缩小型的麦克阿瑟。谁也别想打入这个自负的小圈子,无论是澳大利亚总司令陆军上将托马斯·布雷米爵士,还是他自己战区的航空兵司令乔治·布烈特少将、海军司令哈巴特·李亚利中将,都经常遭到他的痛斥甚至责骂。他似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正因为如此,在他参谋部的小圈子中,在他伟人的外套里面,有一个孤独、幻灭、自责、痛苦的灵魂。他外表气壮如牛,内心却被放在一只历史的坩锅里受着命运之火的熬煎。 他的成败,他的荣辱,他的兴衰全都押在四百二十年前被葡萄牙人麦哲伦发现的、叫做菲律宾的海岛上。他为之梦魂萦绕,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他说过“我一定要回来”,就必须打回菲律宾去。舆论吹捧他,正因为他要回去。他是个军人,必须兑现自己的诺言。 可是他手里一点儿力量也没有。没有步兵,没有舰队,没有飞机。他凭什么打过从布里斯班到马尼拉这五千英里天空、海洋和岛屿呢?如果他不能打回菲律宾,历史将把他变成一个可怜可笑又可悲的小丑。 他并不是没有能力实现他的宏图壮志。在美国很难再找出一个比他更懂步兵战略和战术的将军了。他已经有了一幅反攻的蓝图。他之所以无所作为,完全由于那个比他还有魅力、比他还有雄心、比他更加坚定、比他聪明一百倍、而且拥有无限权力的小儿麻痹患者,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总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罗斯福制定了先欧洲后亚洲的政策,先集中全力支持英国和俄国打败希特勒德国,然后再转过身来对付日本。这实在是无懈可击的正确战略,可是麦克阿瑟认为恰恰应该相反:先日本而后德国。 自从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当年麦克阿瑟将军的一名副官、现在的盟国远征军总司令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将军在北非登陆之后,刚刚走上战时轨道的美国工业体系,源源不断地把军火送给北非远征军。由于美军第二军在突尼斯凯塞琳隘口的失败,北非的沙漠上又出现了一颗灿烂的将星,当年麦克阿瑟麾下的一名少校、比他晚五届的西点生、苏格兰血统的小乔治·巴顿将军。桀傲不驯的巴顿上任伊始,所向披靡,不但重振旗鼓把德军赶到加贝斯湾,而且创下了辉煌的记录。巴顿协同蒙哥马利的第八军,把号称“沙漠之狐”的德国隆美尔将军的非洲军团,关进了突尼斯和比塞大的一个捕兽笼中,一举包围了德意军队二十五万人。 舆论跟着明星走。美国和盟国的报纸、电台、杂志,一窝蜂地吹捧巴顿将军,刊登着巴顿前凸的下颚系着钢盔带、脸色威严、杀气腾腾、有如古罗马时代驾着战车的武士、一个活着的阿喀琉斯[1]的照片。报纸不厌其须地登着巴顿的豪言狂语:“比起战争来,人类的其他活动毫无意义……我喜欢战争。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战争狂。” 他麦克阿瑟已经黯淡了,快被人遗忘了。他什么也没得到。他可怜到如此地步:当瓜达尔卡纳尔岛上激战方酣的时候,范德格里夫特将军特地求他借六架P一38闪电式战斗机,他竟然小气得没有借给。他纸面上有二百二十架战斗机,实际上什么型号的都有,就是没有能同零式机对阵的。说起来,他还能指挥六十二架B一17飞行堡垒,听起来都不信,它们之中只有六架可以上天。那些最艰苦最阴暗的日子,麦克阿瑟连想也不愿意去想了。 现在,他离开巴丹转战澳洲一年以来,就凭着这点儿可怜的兵力,他已经取得了可观的胜利。他的胜利同他的实力相比,丝毫也不比艾森豪威尔和巴顿逊色。他的战绩,使他痛苦的心情获得了稍稍安慰。 他那些晦暗惨淡的时光,也带着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悲壮色彩。他整夜躺在床上,吸着烟斗,回想以往的战斗日夜。

2

一九四二年五月六日,日军攻克了科雷吉多尔岛,守军竖起降旗。澳大利亚人心惶恐,见面皆曰:“日本人什么时候在澳洲登陆?”澳大利亚军统帅部决定放弃北澳,退守东南澳布里斯班一线。为此,制定出详尽而残酷的焦土政策:在北澳各洲的城镇里,破坏港口、桥梁、电厂、自来水厂,焚烧粮食,污染肉类,使文明倒退到野蛮的洪荒时代。麦克阿瑟以联军总司令的名义独排众议,坚决把一个旅派守达尔文港。他声称:只要我在此地,决不许日本一兵一卒染指澳大利亚。他的形象和声音,稳住了动摇的军心和民心。 这时候日军高级指挥机构内部,也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海军一派坚决主张攻占澳大利亚;陆军认为占领比日本本土大二十倍的地方,根本抽不出兵力来,实属梦幻般的战略,坚决反对。作为两军的妥协,定下了攻占斐济、萨摩亚、新喀里多尼亚三群岛的F.S.战略方案,准备从海上包围澳洲,切断它的海运线。这一任务交给了百武晴吉中将的第十七军。 澳洲被占领的威胁还未解除,麦克阿瑟又开始鼓吹“新几内亚防卫论”。他对新闻记者发表谈话:“保卫澳大利亚的战场就是新几内亚。” 日军统帅部恰恰也打算征服新几内亚。 两架高速飞驰的战车,在一个高山耸入云端、密林深不透风的世界第二大岛上狠狠相撞了。 澳洲从广义上说是一个超级海岛,形状象一只睡卧的双峰骆驼,头朝西,尾向东。达尔文港在它西边的驼峰尖上,东边的驼峰尖叫约克角。布里斯班的位置在它的屁股上,墨尔本在它的尾巴根儿上。从墨尔本往东直线距离一千四百海里就是新西兰。从约克角向北,渡过宽一百海里的托雷斯海峡,就到了伊里安岛。 伊里安岛仅小于格陵兰岛,是世界第二大岛。伊里安象一只俯在地面的大袋鼠,又象一只匍匐前行的雌孔雀,也是头向西尾朝东。鼠尾部分叫巴布亚半岛,米伦湾在巴布亚的尾巴尖儿上,莫尔兹比港在尾巴根儿下边。整条尾巴上都横列着比中国秦岭更高更险的欧文斯坦利山脉。莱城和沙拉毛阿镇在后腰和尾巴的连接处。把莱城和米伦湾连成一条直线,它的中点是布纳和伍纳两个小渔村。把伍纳和莫尔兹比连起来,中点就是科科达土著部落村。从莱城渡过海峡,就登上了新不列颠岛。大名鼎鼎的拉包尔在它的东端。维蒂亚兹海峡东端有一个小岛,小岛和新不列颠岛之间的小海峡叫坦普尔海峡。顺着东经141度线把伊里安一划为二,东部叫新几内亚,归澳洲政府管理;西部当时同整个印度尼西亚一起算是荷兰的殖民地。在141度经线同伊里安岛北岸相交的地方,有一座美丽的港口城镇——荷兰地亚(战后印尼独立改名为查亚普拉)。伊里安袋鼠脖子北边不远有一个小岛比阿克。袋鼠的头盯着一组群岛,它就是欧洲人几个世纪中梦昧以求、麦哲伦为之进行环球航海的香料群岛——马鲁古群岛。马鲁古群岛最北面的一个岛是摩罗泰,它距伊里安西部的鸟头半岛仅二百二十海里。从摩罗泰岛往西北航行,穿过马鲁古海峡和苏拉威西海,只有二百四十海里的航程就到达了棉兰老岛。 棉兰老就是菲律宾。当年麦克阿瑟从那里乘B-17轰炸机逃往澳洲。他想从澳洲重返菲律宾,就必须用火与剑走完这段两千英里的征程。 新几内亚的重心是莫尔兹比港。日军统帅部把它定作南下战略进攻的终点站。控制了它,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利用轰炸机轰炸方圆两千公里内的任何澳洲城市和海岛,直到布里斯班。 一九四二年五月八日爆发了珊瑚海海战,美国海军少将弗兰克·弗莱彻打碎了日军从海上登陆莫尔兹比港的企图。百武晴吉中将决定改由陆路进攻,越过欧文斯坦利山,袭占莫尔兹比港。 早在二月里,相当一个旅的日军堀井支队渡海攻占了新几内亚北岸的重镇莱城和萨拉莫亚;七月,横山与助大佐的日本陆军独立工兵第十五联队,利用暗夜从拉包尔渡过坦普尔海峡。在莱城东南的布纳、哥达和沙拉南达登陆。日本海军也不甘心咽下珊瑚海之战的苦酒,准备悍然入侵新几内亚最东端的米伦湾。 米伦湾是南太平洋最优良的港口之一,港阔水深,群山环抱。与它相比,特鲁克和拉包尔相形见绌。麦克阿瑟的直觉没有欺骗他。他下令巴斯上校把美军的工兵和澳大利亚步兵派驻米伦湾的拉米镇。巴斯的部队修了一座战斗机机场和一座轰炸机机场。八月二十二日,克罗少将指挥澳军第十八步兵旅进驻拉米。三天后,日本海军特种登陆部队(即日本的海军陆战队),乘“新几内亚丸”和“南海丸”运兵船。由“天龙”、“龙田”等七舰护航,连夜闯入米伦湾。职业军人的预见有时准确得难以思议。他们预言一次战役就像天文学家预言一颗慧星的周期一样充满睿智。 美澳联军有一万余名,矢野大佐的海军陆战队不足二千。后来,安田义达大佐又率领一千援兵赶赴米伦湾战场,终究寡不敌众,被克罗将军的澳大利亚部队碾成齑粉。这是日本陆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头一次失败。 堀井富太郎的南海支队共有一万精兵,曾经一举攻占过新不列颠岛的拉包尔。他们决心不惜牺牲,执行大本营的“生号研究作战”计划,翻越耸入云霄的欧文斯坦利大山脉,从北到南横穿新几内亚,进攻莫尔兹比港。欧文斯坦利山脉高达三千五百米,最低的山垭口也有二千五百米。山上密覆着最厚的热带雨林,终年云雾缭绕,臭气冲天,毒烟弥漫,沟谷纵横。不要说人,连野兽也望而生畏。山中没有道路,没有粮食,所有的武器辎重,全靠人担肩扛。堀井少将就这样踏入了险山和密林,为了夺取莫尔兹比港。战前从来没有一个日本人到过那里,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记载。有一个日本中尉从澳洲回国路过那里,连岸都没上,只扫了一眼如林的帆樯,说:“真象是海外仙山哪”。堀井的目标就是这个“海外仙山”。而麦克阿瑟的全部努力,就是保卫住莫尔兹比这个桉树葱茏、海水碧澄的港口城市。 堀井支队一路翻越险峰绝壁,砍树架桥,从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艰难地行军,还要同几个险恶的哨所中的澳洲守军作战。日本士兵在体力消耗极大的情况下,每天只有四两稀粥,后来干脆断了顿,只能吃树皮草根。虽然是热带,高山之巅尚有积雪,早晚寒气袭人,为怕暴露目标遭到空袭,又不能点篝火。士兵们只好互相拥抱着取暖。等日军越过了被他们称为“魔鬼山”的欧文斯坦利山脉,他们真变成一群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饿鬼了。 前面就是莫尔兹比港。日军部队站在伊米达山顶上,已经望到了珊瑚海。那白色的碎浪和莫尔兹比市政厅的屋顶,也尽收在高倍数的军用望远镜内。官兵们发出了海涛般的“万岁”声,那种百感交集的心情无法用语言形容。他们是一群东方的伊阿宋[2],伸手就能摘取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金羊毛。他们像一群苏里曼大帝的奥斯曼士兵,已经从金角湾打开了巍峨的君士坦丁堡大门。功败垂成,只差一步。 当时,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就坐镇在莫尔兹比港,距伊米达山仅二十英里。他手中只有几营没打过仗的澳洲民兵。他最好的两个旅:帕克·卡辛旅和哈罗德·乔治旅都被派到米伦湾那个鬼地方去了。他听从了澳洲军司令托马斯·布雷米上将的话:“任何军队都无法越过欧文斯坦利山脉,更不用说是作战了”。他在唱一出空城计。尽管他口口声声对美国国会和澳洲居民说:“保卫澳大利亚的战场就在新几内亚”。但是,如果堀井将军被饥饿折磨得发疯、被希望和荣誉刺激得发狂的一万军队真正扑向莫尔兹比港城区,他就只能放弃该城,像在科雷吉多尔那样一逃了之。 他身经百战,比谁都清楚自己的险境。他又一次处在绝望的深渊里。他给他的好友、在华盛顿任职的海军上校多德尼·诺克斯的信中写道:“这条道路(当然是指通向菲律宾之路)是漫长而艰辛的,我几乎望不到它的尽头。还没有看出我的戎马生涯中出现了某种军事上的转机。我已经指挥了一场败仗,现在正试图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第二场发生。”如果“将军”真的信仰上帝,那他一定会向主祈祷:“让奇迹出现吧!” 奇迹出现了。正像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马恩河奇迹,本次大战中的敦刻尔克奇迹一样,堀井少将突然回头,如同驭手勒住了狂奔的烈马,他考虑了三天三夜之后下令全部南海支队后撤。日军重新翻回欧文斯坦利山脉,再吃二遍苦,撤到新几内亚北部山区的科科达村。原来,瓜达尔卡纳尔岛上川口旅攻击失败,百武中将电令南海支队撤退,由于通讯失灵和交通不便,命令迟到了七天。因为所有人员物资以瓜岛为优先,新几内亚就顾不上啦。战争是一张复杂的连环扣网,有的扣结无足轻重,有的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范德格里夫特在卡纳尔作战,帮了麦克阿瑟的大忙。奥勃莱恩中校的陆战队员虽然把日本兵杀死在卡纳尔岛的铁丝网前面,却有如一根神经,牵动了一千四百公里外的莫尔兹比战区。欧内斯特·金上将歪打正着,救了麦克阿瑟的命,解了澳大利亚的围。 惠特尼中校的“海魔”战士击溃了仙台师团的进攻,百武决定倾全力增援丸山将军,因此一兵一弹也没有往新几内亚输送。堀井的部队成了“弃儿”,无食无衣,弹药缺乏,甚至没有靴穿,饥寒之下,患疟疾之类疾病和营养失调者过半。在科科达撤退中,有一个炮兵中队为担炮还是担伤兵的问题犹豫不决。堀井下令埋炮带人。竟有一个叫高木义文的炮兵军官,依照“炮兵须与大炮共存亡”的操典,埋炮之后举枪自杀。担伤病员的士兵。在重山叠嶂中自己也变成了伤病员。堀井富太郎少将一声令下,凡是走不动的伤病员一律加以射杀,十足显示出日军的残忍和绝望。 轮到麦克阿瑟进攻的时机了,他毫不犹豫地加以利用,展开了战略反攻的序幕。 麦克阿瑟东拼西凑了三个陆军师:美军步兵七师、四十一师和三十二师。十一月中旬,他利用一只小舰队,把部队运到新几内亚北岸的布纳和武纳村实施登陆。他原来以为堀井旅倾巢而出,后方必然空虚,可以乘机端掉堀井的后勤老窝,把堀井部队夹在荒蛮的大山和海岸之间活活饿死。不料,布纳、武纳和它们附近琪尔瓦、雅加达的日本守军打得非常凶猛,他的陆军初上战场,被狙击得寸步难行。堀井后撤到海边,听到麦克阿瑟部队的沉闷炮声,心急如焚。他竟让勤务兵找来一艘土著的独木舟,把他和一个参谋田中划到十海里外的琪尔瓦战场。一场雷雨掀翻了独木舟,堀井沉入海中,临死前对勤务兵说:“你代我报告,堀井与田中死于此地。天皇陛下万岁!” 对于自己最凶恶最狡猾的对手之死,麦克阿瑟又满意又轻蔑。他对部下说:“堀井终于可耻地完蛋了。” 日军南海支队防守得极为顽强,麦克阿瑟的部队陷入苦战之中。如果不是他的空军司令肯尼,很难说究竟鹿死谁手。 乔治·肯尼陆军少将是一个地道的美国式军人。他热情洋溢,思维敏捷,富于创新精神,没有旧军人那些陈规俗套。肯尼是一股激情,一股旋风,他刮进了麦克阿瑟那座森严的参谋部,使之充满了活力。他既懂得尊重道格拉斯,给他创造表现自己的机会,又了解客观实际,指出切实可行的计划。麦克阿瑟这个六十二岁的自负而顽固的老人,荣誉和对荣誉的追求已经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层厚而坚硬的僵壳。只有肯尼才能把这层硬壳化掉。在他的前任空军司令乔治·布烈特少将任职期间,道格粗暴地对待布烈特将军,四个月中只接见过他八次。 肯尼天性豪爽,又热情又能干。他向“将军”指出,金上将和尼米兹上将一定会把舰队押到中太平洋上——那是他们的传统地盘,而根本不顾西南太平洋战区。要想实现“将军”的反攻宏愿,必须依靠空军。“给我五天时间,我就能把你的全部人马运到巴布亚。” 麦克阿瑟终于找到了一位知己。他把大事都交给肯尼去办。新几内亚的战争,麦克阿瑟不断地使用空军。大规模的轰炸代替了舰炮射击,大规模的空降和空运代替了两栖登陆。从米伦湾直到布纳,肯尼的空军一直是最活跃的因素。麦克阿瑟对俯首恭听的参谋们说:“这场战争,就是一场后勤补给的战争。只有夺取制空权,才能保障补给并破坏敌人的补给。因此,在轰炸机的航程内,才有胜利的可能。”他这个根深蒂固地习惯于炮轰和步兵冲锋的陆军将军,能有这种认识,足见肯尼的思想已经深深渗入了他的心灵。 于是,每占一地,麦克阿瑟总是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抢修飞机场。他对当年日本空军偷袭吕宋岛克拉克机场一事耿耿于怀,总是对肯尼将军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小心日本飞机对你那些机场的突然袭击。” 日军在瓜达尔卡纳尔的惨败,使范德格里夫特和哈尔西、海军和海军陆战队名扬天下。这一切深深激起麦克阿瑟的妒意。他们不是在大西洋东岸和北非沙漠获胜,恰恰就在他麦克阿瑟身边奏捷。东经159度子午线把他和哈尔西的部队分开,瓜岛划在哈尔西名下,瓜岛以西则是他的地盘,像当年教会划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势力范围一样。 他麦克阿瑟太需要一次胜利,太需要一次成功了,可是却没有。当年的陆军参谋长没有军舰,飞机也少得可怜,物资的缺乏像一双铁手,紧紧卡住他的咽喉,使他连气也喘不过来。他打不下布纳,又摆脱不了在巴布亚的困境,欲哭无泪,就是有眼泪也只能往心里流。 他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必须为他的形象作战。他下了狠心,命令罗伯特·艾凯尔伯格中将前往布纳前线督战。他给艾凯尔伯格的命令只有一句话:“拿不下布纳别想活着回来!” 一九四二年一月,布纳总算拿下来了。然而代价十分高昂,攻占它仅仅是为了宣传上的需要。布纳—哥纳—萨拉蒙达战役中,三千二百名美澳士兵化为白骨,五千五百人伤残,两万八千人挣扎在疟疾和其他热带疾病的死亡线上。同瓜岛上陆战队仅战死一千六百人相比,从一个外行人看来,道格的胜利似乎不甚体面。但胜利的价值不能单用伤亡来衡量,还有更深远的意义。麦克阿瑟学会了全套的丛林战和岛屿战战术,为他以后的胜利铺平了道路。布纳是他的费克斯堡[3]和马伦哥[4]。

3

布纳失守使今村均中将大为恐慌。他的理智使他和麦克阿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太平洋战争是一场补给战争。它的重要目的就是保住自己的运输线并切断敌方的运输线。”布纳陷落后下一个就是莱城。莱城一失,巴布亚北岸将由星条旗、米字旗来代替旭日旗。从莱城和布纳起飞的美国轰炸机,将炸毁在俾斯麦海航行的日本舰船。俾斯麦海海运一断,拉包尔的第八方面军将被困死饿死,整条外南洋防线将会土崩瓦解。他今村均虽然是荷属东印度战役的凯旋者,也会成为帝国和历史的罪人。 今村中将做出了抉择。任何一个明智的指挥官,包括麦克阿瑟在内、处在今村的位置上,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的。增援莱城守军,保住巴布亚北岸,这是一个正确的战略反击。对策论也好,博弈学也好,兵棋推演也好,采用其他方案似乎都无济无事。 但是失去了前提。 在一九四三年三月的时候,日本军队无论是在所罗门战区,还是在巴布亚战区,制空权都大大削弱了。他们既缺少飞机,更缺少能征惯战的飞行员。大部分时间里,美国飞机称王称霸。日本历来奉行“精兵政策”,依仗长年苦练的一部分职业军队,战争初期,势如破竹。根据空战统计,百分之四十的飞机是由只占参战总数百分之四的“王牌飞行员”击落的。一旦精华凋落,硬壳的下面只剩下软膜了。美国人从小喜欢机械,几乎每个成人都会开汽车,整个国家是一个“拜机(器)主义”的国家。源源不断的飞机加上无穷尽的技术熟练的年轻人,使美国的空中力量在太平洋上变成了一只恶雕,而日本人充其量只是一只捕雀隼。 今村均中将把大批部队派往巴布亚。这些部队大部分是从瓜达尔卡纳尔撤退的。瓜岛撤退是日本的一个“敦刻尔克式”杰作,三次共撤出一万四千人。包括清冈中佐在内的部队经过了两个月休整和补充,在三月的一个黑夜里重新登船,开赴巴布亚。从死亡的熬煎中挺过来的人往往趋向两个极端:一种是蔑视死亡;一种是害怕死亡。无论怀着哪种思想,忠于天皇的帝国军队总是顺从地执行命令,抱着一种神道教徒的宿命感。 航渡变成了一次日本的“死亡行军”。 护航船队在坦普尔海峡被美机发现,麦克阿瑟下令攻击。几百架次的美国飞机:俯冲轰炸机、鱼雷轰炸机、B-24、B-17、各种型号的战斗机,肯尼的飞机和哈尔西的飞机,凶恶地扑向船队,投雷、轰炸、扫射。刚刚返航就急不可待地重新装弹,再次投雷、轰炸、扫射。日本军舰和飞机抵抗软弱,攻击变成了一场疯狂的大屠杀。大部分运兵船和四艘护航的驱逐舰沉没在俾斯麦海中,一万五千士兵很少有人能踏上巴布亚的海岸。这次的损失远远超过第三十八师团在槽海航渡中的损失。这就是一九四三年三月三日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俾斯麦海战”。 麦克阿瑟中了头彩。 他不单赢回了布纳战役的代价,还得到了十倍的利息。他以区区十几架飞机的成本,赌赢了一次大东道。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少数勇敢而技艺超群的飞行员,能够决定战争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不列颠之战、偷袭珍珠港、中途岛海战……在人类的历史上.从来也没有这么多的人把自己的盛哀荣辱寄托在这么少的斗士们身上。 天平发生了倾覆,麦克阿瑟已经占了上风。他当然不会把功劳归于肯尼一类的空军将领,毕竟他麦克阿瑟是头头嘛。非但如此,他还动员所有的新闻力量——这方面他独占鳖头,他人只能望其项背——夸大他的胜利。击沉一艘扫雷艇,他就说击沉一艘驱逐舰;明明有一部分日军利用救生衣游泳获救,他偏说成是统统溺毙;攻占一个只有十间茅屋的土著村落,他就夸大成万把人的镇子;真正拿下了上万人的城镇,他恨不得说成是洛杉矶一类的闹市。他甚至连澳洲军的功劳也占为已有。反正谁也不会来巴布亚采访,采访到的真实报导也会被战时新闻管制人员扣压。另一方面,人们培养起来的崇拜热很难消除,告诉他们真相也不会有人信。两个澳洲记者在他们的杂志上写道:“在我们所认识的人当中,都认为上帝是老大,麦克阿瑟是老二。”当无人知晓的巴尔的摩贵族出身的雷蒙德·斯普鲁恩斯默默地在中途岛敲光了山本的航空母舰的时候,麦克阿瑟的大名早已经家喻户晓了。他只须不断地给美国公众的崇拜之树浇水、施肥、除草、松土,这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当然,只有一个俾斯麦海大捷是不够的,麦克阿瑟需要更伟大的胜利,他要有他自己的卡纳[5]、法尔沙拉斯[6]和耶拿[7]。菲律宾暂时还鞭长莫及,他只需要拉包尔。 拿下驻有十万日军的拉包尔,他的星光将灿烂夺目,盖没其他星辰的光芒。 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得。上帝,他毕竟还不是全能的恺撒。他手下没有阿格里帕[8],他想起那位说过“一只手和两只手”的俄国沙皇[9]。他是一个独臂的将军。 他没有舰队。 舰队在那个倔强的老头子金和起了德国人的姓的尼米兹上将的手里。他们甚至连一艘驳船也不想给他。没有火力强大的舰队,没有那帮安纳波利斯的穿白制服的人的帮助,他无法越过海洋。他将一事无成.怎么办? 啊!上帝,他想起了一个人。

4

当往事的一幅幅画面在麦克阿瑟的脑海中淡漠下去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亮。阳光透过窗幔,给满是烟味的寝室带来了生机。 麦克阿瑟浮想彻夜,很晚才睡。老人本来觉少,他又过惯了紧张的戎马生涯,天一亮就醒了。他淋了浴,刮了脸,穿上阿周给他洗好熨平的军装,照了一下镜于。他把领带整了整,就去吃早餐。他今天要会见一个人。他见惯了无数的人,将军、士兵、记者、政治家、总统和平民。然而今天,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五日的会见却非同寻常。 今天,他要会见小威廉·弗莱德里克·哈尔西中将。 麦克阿瑟司令部的会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海军军官爱干净,麦克阿瑟在这方面可不含糊。哈尔西是一位传奇性的勇士,年龄只比道格小两岁。他出身于祖辈吃风饮浪的航海世家。乃父威廉·哈尔西上校是美国海军中最优秀的舰长之一。老哈尔西在大西洋、地中海和加勒比海有一连串光荣的服役记录,并乘“堪萨斯”号巡洋舰完成了“大白舰队”的环球航行[10]。 哈尔西不负家教,成为美国海军中名气最大的军人。他干过鱼雷艇、驱逐舰和巡洋舰,从海军准尉一直爬到海军中将,而且上将的星章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他的蛮勇、无所畏惧、富于攻击精神使他深孚众望,水兵们亲切地叫他“公牛哈尔西。” 珍珠港事件后,哈尔西看到被日本飞机炸毁的美国军舰。他发誓:打完这场大战之后,“只有在地狱中才能听到日本话。”由于他接替戈姆利指挥西南太平洋战区,瓜达尔卡纳尔的陆战队士兵闻讯以后,竞跪在战壕边上高兴得哭起来。“换上哈尔西,我们就有救了”,作为对日军进攻的回答,哈尔西下令在槽海西侧的一个海岛上,竖起一串每个字母都有十五英尺见方的标语牌。上书: 杀死日本鬼! 杀死日本鬼! 更多地杀死日本鬼子!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陆军上将要会面的就是这么一个人。道格没有舰队,而哈尔西有舰队,他想拉哈尔西做他的阿格里帕。他已经有了肯尼,再加上哈尔西,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就可以征服整个太平洋,直抵东京。 哈尔西将军从门外走进来,同麦克阿瑟热烈地握手。他的手劲很大,麦克阿瑟感到哈尔西的手掌上传出他心灵的力量。 哈尔西的性格特征鲜明地表现在他的脸上:额发已秃的高高的前额,陷得极深的眼窝里有一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哈尔西的嘴很大,方下巴,暴突的咬肌显出力量的强硬,集中的五官象征了思维的集中和意志的坚韧。哈尔西虽然比麦克阿瑟矮半头,精神上却丝毫不低下。 “您好!威廉。从努美阿来澳洲一路上顺利吧?” “谢谢,很安全。将军,巴布亚前线有什么好消息吗?” 他们很快就互相熟悉了。陆军上将对海军中将说:“您在瓜达尔卡纳尔指挥得真捧,打得日本鬼子(这个词还是首先由麦克阿瑟在菲律宾叫响的)灵魂出窍。” 海军中将也适时地恭维:“俾斯麦海战的意义无论怎么说都不为过。国会给您第三次荣誉奖章,英国政府给您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完全应该。” 他们热烈地谈起来,谈海洋、谈军舰,谈天空和飞机,谈日本人的装备和士气,谈未来的反攻计划。最后,麦克阿瑟干脆把哈尔西拉到他的作战室里。“将军”拉开大帷幕,露出画满了红蓝线的西南太平洋海图,同哈尔西互相讨论起来。 午餐以后,他们休息了一小会儿。麦克阿瑟讲起他在菲律宾有趣的故事;哈尔西也讲了自己如何在五十二岁的“高龄”,扎入加州的帕萨科拉海军航空兵基地亲自学驾驶舰载飞机。道格提起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在巴辛格将军留下的“彩虹”师的战斗轶事;哈尔西说那时他在“丹康”号驱逐舰上身为海军少校,在爱尔兰岛水域挖空心思寻歼德国潜艇。上将聊起巴丹,中将扯到他指挥“大黄蜂”号和“企业”号载着杜立特中校空袭东京。高个子将军说巴布亚;矮点儿的将军讲所罗门……他们谈得那样高兴,那样热烈,那样投机,那样认真。不知不觉,太阳已经从新英格兰山脉起伏的峰峦上跌下去了。麦克阿瑟大摆宴席,招待贵宾。他非常喜欢哈尔西的直爽和勇猛。他把哈尔西比做是保尔·琼斯[11]、大卫·法拉古特[12]和乔治·杜威[13]类勇冠全军的海上英雄。 宾主入座以后,他们发现彼此尽管过去从不相识,却原来已经相当熟悉、相当了解,甚至还有微妙的默契,仿佛他们多年前就是互相熟识的老朋友似的。的确,麦克阿瑟与哈尔西在气质、脾气、为人等许多方面是颇为相似的:同样勇敢,同样追求荣誉,同样喜欢接见记者,同样不畏征途中的艰险,甚至爱喝同样牌子的酒,抽同样牌子的烟。麦克是陆上的威廉,哈尔西是海上的道格拉斯。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哈尔西建议麦克阿瑟向伊里安岛的西部进攻,由他来收拾新乔治亚、布干维尔等槽海两侧的岛屿,而不去管把他们两人分开的东经139度线。 这项建议正中麦克阿瑟的下怀。他本来就准备沿着伊里安的北岸向西打回菲律宾。他大方地将布干维尔送给哈尔西,条件是陆军登陆的时候,海军能帮一把手。 威士忌喝得差不多了,阿周做得美味的中国式大菜也吃了不少了,互相问的恭维和吹捧也应该适可而止了。麦克阿瑟站起来,举起两杯名贵的拿破仑牌白兰地酒,亲自端到哈尔西面前,神态认真而庄严,犹如在圣坛前的起誓。 “威廉·哈尔西将军,”他缓慢地一字一板地说:“If you Come with me,I'11 make you a great man than Nelson ever dreamed of being.”(如果您能跟着我,我会使您成为比纳尔逊还要伟大的人物,决不是空想。)” 哈尔西沉默着,他决非不动心。他有他自己的目标和追求。当然,他受到麦克阿瑟人格的感化。“我同他谈了五分钟,就感到我们好象是深交多年的老朋友了。我极难遇到他这样的人物:反应机敏,行动果决,给我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跟着道格,即使当个配角也很光荣。 麦克阿瑟不等待他的回答,又热烈地说下去:“所罗门战场——包括东经139度线以西的海面和岛屿,由您来具体指挥作战,我就算总负责的司令官好了。您要的陆军师,我尽量满足您,而我要的海上支援兵力,也拜托您慷慨相助。咱们俩人合起来干,在西太平洋上就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咱们了。威廉,你说呢?” 麦克阿瑟露出迷人的微笑,使千百万人为之倾倒的伟人的微笑。哈尔西抵御不了这种诱惑。他只是一个舰长,他的视野局限在海洋上。一位海军军官,从古希腊的萨拉米海战时代起,他追求的目标就是找到敌舰然后歼灭之。他不像陆军统帅那样在敌国攻城略地,带着浓厚的帝王色彩。麦克阿瑟比他站很高,看得远。哈尔西追求胜利,麦克阿瑟追求胜利之上的荣誉。 即便从现实主义的观点来看,哈尔西的兵力也远远不够,他能调动的只有陆战一师,连“海魔师”也被金和尼米兹另派了用场。他没有陆军,空军也不够。他同麦克阿瑟一样,雄心和实力差了一大截。联合起来有百利而无一弊,他一定能取得比他指挥舰队和一小撮海军陆战队所能得到的大得多的胜利。这笔交易非常合算,哈尔西举起酒杯,轻轻地碰了碰麦克阿瑟的杯子,“将军,”他看看麦克阿瑟,两人之间那种老兵所特有的思想领带再次沟通了。他也微笑了,“一言为定!”

5

新西兰是“海魔”的诗。 新西兰是“海魔”的梦。 一九四三年初,“海魔师”全师从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场上撤出来的时候,已经衰竭得不成样了。惠特尼营里最好的机枪手塞克鲁西斯上士,打起仗来疯得象头美洲虎,在隆加岬港口竟衰弱得爬不上登陆艇的吊绳网。其他的人也是一脸征尘,一身污垢和虱子,带着各种疾病的后遗症,憔悴不堪,胡子拉茬,眼睛血红,气息奄奄。 船到新西兰惠灵顿,开入尼古拉逊港。陆战队士兵们从栈桥走到码头上,身体好点儿的人拄着卡宾枪,伤病员在担架上呻吟。每人都面带菜色,军装撕成一片片一条条,活像但丁在《神曲》中描写的鬼魅。他们是一群失去了膏血的游魂,是一堆被榨尽了汁水的柠檬。 新西兰向“海魔”们敞开了自己的胸怀,敞开了自己的爱。新西兰人热情地欢迎陆战队员,给他们套上花环。玫瑰、杜鹃、菊花。新西兰海拔高差大,什么花都一起开。这群饱历磨难的美国大兵,突然遇上了凉爽的气候、奔放的女人、天真的孩子,突然看到了鲜花、衣裙、发带、乳房、蛋糕、带英国古风的城市和哥特式教堂。这群大孩子们哭出来了。原来,地球还在运行,世界仍然存在,而他们的的确确打赢了一个最伟大的战役。 新西兰比澳大利亚还远离地球的文明中心。它由北岛和南岛两个大岛和一系列小岛组成,其南面的斯内斯群岛已经接近南纬50度。它偏离传统的海上航线,游人殊少问津。用基思·霍利约克爵士的话来讲:“在天涯海角有这样的小小一片国土。”一般人对新西兰的印象是:高耸的雪山和冰川、史前的蕨类植物和几维鸟、熔岩遍地的火山和蒸汽嘶叫的温泉、胸无大志的白人和强悍的有过食人历史的毛利族人。猛看上去,它山势险恶、地火翻腾,连伟大的查尔斯·达尔文都说:“我相信,我们都乐于离开新西兰。那不是一个可爱的地方。” 惠特尼中校一踏上新西兰的土地,就发现生物学家达尔文的话是大错特错了。 举行了盛大的码头凯旋仪式以后,市长惠勒斯先生把他们引到广场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演说,演说是这样结尾的:“世界上有四十三个惠灵顿,它们都分布在英语系国家中。你们的堪萨斯州有惠灵顿,俄亥俄州也有惠灵顿,美国一共有五个惠灵顿。印度也有惠灵顿。但我们的惠灵顿是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首都惠灵顿。‘海魔’的朋友们,你们在一个和你们使用同样语言的国家里,会发现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温暖。新西兰人对你们会像对自己的儿子和兄弟一样。你们的战斗,悍卫着自由,也保卫了新西兰。惠灵顿的花是最美的,姑娘们是最美的,居民们是最好客的。你们立刻就会体会到我的话句句是实情。” 遵照“海魔”师长马尔斯吞少将的命令,全师分置在惠灵顿附近的郊区和几个市镇中。也仅仅是粗粗划分一下,具体安置都交给惠勒斯这个好好先生处理了。马尔斯吞将军因为和范德格里夫特将军既是同学又是同级,他的资历又比瓜岛后来的指挥官帕奇少将老,为了不干扰他们两人的指挥,马尔斯吞少将始终没登上瓜达尔卡纳尔。现在,他的“孩子们”盛誉归来,他可得好好照顾他们一番了。他把步兵、炮兵、坦克手、通讯兵、工兵、师直部队和医药营都安排好了,只留师部设在惠灵顿闹市区,然后一声“解散”令,一万五千人的“海魔”部队象水渗入沙漠一样在惠灵顿消失无踪了。 惠特尼中校把他的营部设在惠灵顿哈特谷郊区的一栋别墅里。房主是一个意大利血统的保险商,有个二十四岁的儿子安东尼在新西兰第二师服务。此时此刻,安东尼正在伯纳德·蒙哥马利旗下在北非沙漠中作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安东尼的敌人正是隆美尔的“非洲军团”,其中一半儿是安东尼的意大利“老乡”。 保险商拉菲投资面很广,战时生意兴隆,整天在外面忙碌,经常一连数日不归家。他的夫人早丧,雇了一个本地女佣人。他偶然回家,就和惠特尼大聊一阵。拉菲先生有着拉丁民族的激情和热血,又有很深的文化艺术修养。他是天主教徒,生活刻板,一心做生意。对于墨索里尼统治下的意大利,他怀有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他痛恨墨索里尼把他的“祖国”拖入战争深渊,另一方面他对盟军轰炸意大利文明悠久的城市深为不满。“意大利问题最好用政治解决。我敢打赌,它的人民和国王埃曼努尔全不愿打仗,意大利的精力早在罗马时代就耗尽了。他们干不出什么事业来了。浑蛋的希特勒把意大利挂在他的战车上。德国人拿光了我们的最后一只小鸡,然后把意大利人推到战场上去挨枪子儿。”拉菲老头愤愤不平,酒糟鼻子气得通红。 惠灵顿市依山面海,位于北岛南端。它的山丘环抱着一个圆形海湾,湾口朝南,对着库克海峡。惠灵顿的房屋或者依峭壁而立,或者座落在陡坡上,拥挤而杂乱,全然没有章法。气候也时好时坏,忽而狂风呼啸,忽而海雾腾腾.由于地震频繁,大部分建筑都采用了木结构。天气晴朗的时候,惠特尼中校发现全城皆是维多利亚式的木房子,仿佛是古代的英格兰,勾起他一股淡淡的乡愁。 拉菲老头有一个女儿苏菲姬·范尼尼。她褐发黑眼,端庄秀丽,仪态文雅而富有教养。范尼尼小姐喜欢穿深色衣裙,带鲸骨架的长裙拖地,每天晚餐前念上一段主祷文,很有古风。她出生在偏远的海岛上,又有一个严肃的天主教家庭,生性清心寡欲,从未直视过她家的房客一眼。 她在本地的教会学校里教拉丁文,自己是在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的大学里学会她祖先的语言的。虽然她正值二十二岁的妙龄,却已经打算进修女院了。 惠特尼懂拉丁文。 美国海军陆战队高级指挥机构一贯认为:一个优秀的海军陆战队军官应该同时是西点军校和安纳波利斯海校的毕业生。实际上,军校生活非常难熬,达到这种双重标准的军官极少。惠特尼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西点选修了拉丁文,他那届毕业生中选这门贵族化而不适用的语言的军官仅有四个。 惠特尼还是一个公理会的教友。 他同范尼尼小姐的相识就是从宗教开始的。 他的身体素质很好,两天后就开始打听图书馆。在卡纳尔作战期间,他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也都不感兴趣。一个生死存亡在旦夕之间的军人,唯一的心思就是杀死敌人、保存自己。 惠灵顿市有一家很好的图书馆,名叫亚历山大·特恩布尔图书馆,藏书很丰富。战争期间,青年人都去服兵役,读者稀少极了。图书管理员对美国军官非常热情,把世界各地的报纸杂志拿给他看。他该知道的消息太多了…… 他很迟才回“家”。随着敲门声,屋内的风琴声嘎然而止,范尼尼小姐亲自出来开门,然后招呼女仆把饭和汤热好端上来。拉菲老头去做买卖了,她陪坐在惠特尼中校对面,乖得象只猫。她带着那种朴素天然的美和童贞,惠特尼这样的绅士也不禁为之心动。 他正把一种叫做“霍基”的加蜂蜜和香草香精的本地冰激淋填到嘴里,忽听范尼尼小姐“啊”地惊叫了一声。 他愣住了。头一个反应是地震,抬头看看灯,并不摇;又以为有什么强盗穿堂入室,伸手去摸手枪,屋内安谧如初。他这才注意到:范尼尼小姐黑炭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桌上的一本书。那本书是惠特尼刚借来的,是一个叫做阿尔弗雷德·路瓦西的法国牧师写的小册子:《福音和教会》。“它,它是一本禁书。”范尼尼小姐的声音发抖,她害怕路瓦西斗胆向教会提出的非难。 “原来如此。”惠特尼放下了心,轻松地耸耸肩。“我看不出为什么要禁它。路瓦西先生很有见地,生动地描述了异教徒和基督徒之间的神秘感,一种互相吸引又互相害怕的神秘感。正如某些时候男人和女人之间也有这种神秘感一样。” 范尼尼小姐脸红了:“您是基督徒吗?” 惠特尼点点头:“还是一个军人。” 范尼尼划了一个十字:“愿主宽恕您的灵魂。” 惠特尼笑笑:“我手上虽然有血,它却是干净的。军人是一把利剑,剑柄握在政治家的手中。我不去评论历史上战争的是非曲直。罪恶的战争取得过胜利,正直的战争也遭到过失败。然而今天的战争却是由最邪恶的力量发动的。日本军阀侵占了半个中国,侵占了整个印度支那、菲律宾、荷属东印度,东面直到威克岛,东南直到所罗门群岛。如果我们不在瓜达尔卡纳尔挡住他们,他们将按照早就制定的F.S.攻略计划占领斐济。那儿好象是新西兰的家门口,只要他们高兴,也许会在你的这间房子里喝杯茶。可我担保他们决没有绅士风度。 “诡诈的天平为上帝所憎恶,公平的砝码为他所喜爱。奸诈人的乖僻必毁灭自己。恶人必因自己的邪恶而跌倒。追求邪恶必致死亡。奸诈人必陷在自己的罪孽中[14]。日本军阀侵吞了那么多的国家,屠杀蹂躏了那么多的人民,其中有中国人、马来人、菲律宾人,也有我们美国人、你们澳大利亚人和新西兰人。没有一块土地是他们真正需要的,没有一个善良人是应该被他们杀死的。他们的滔天罪恶必将遭到上帝的惩罚。罗斯福执行上帝的意志,麦克阿瑟将军和尼米兹将军执行罗斯福的意志。” 范尼尼小姐吃惊地听着他的雄辩,她瞪大美丽的眼睛,那么纯真,那么可爱,那么贞洁,像一朵洁白的莲花,绽开在离他仅仅一英尺的地方。惠特尼禁不住轻轻拾起她的纤手,在上面吻了一下。他温柔地对范尼尼小姐说:“我只是在执行上帝、罗斯福、麦克阿瑟和尼米兹的意志。” 范尼尼小姐面色绯红,手微微发抖,但却没有抽回去。她激动地说:“惠特尼先生,那您难道就不畏惧死亡?” “我们美国人厌恶战争。我们也想要尽可能多的小汽车、电冰箱、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别墅,还希望能两手插兜地到世界各地转转。比方说,来你们惠灵顿观光。然而战争已经被人类相沿成习了。它实在是人类最顽劣的属性,连《圣经》里也充满了战争。它肯定在未来也是世界上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 “有战争就有军人。就像有商品就要有商人,有疾病就要有医生,有女人就要有裁缝、有美容师一样。一个军人,从氏族部落时代起,死神就在他身边。他以杀人为职业。然而,为了有明媚的春天,有可爱的孩子,有美丽的姑娘,有巍峨的建筑,有秀丽的山川。也为了使我们的后代能说上一句:‘某年某月,我国打赢了某场战争,免遭外敌入侵。’那么,军人也就可以把他的骨殖安埋在异乡了。” 范尼尼小姐深受感动,她的身体也抖起来。新西兰这偏乡僻壤,殊少人至。人人安于平凡,安守本份,安安静静。他们毫无幽默,乐于合作,厌弃竞争。象惠特尼这样谈吐、身材、风雅的贵族化军官,无论在新旧大陆的任何地方,都会获得女士们的青睐和崇拜,更不用说对外来客人又热情又毫无免疫力的新西兰姑娘了。你可以想象:在一个被大森林封闭的小村落,一位从小粗衣淡食的村姑,忽然在某一天,遇到一个白马王子,她能有什么样的心思呢!如果不发生莎士比亚笔下的罗曼故事,那才是真正的怪事了。 “惠特尼先生,”范尼尼小姐的脸再次红起来,洁白的睡莲变成了粉红色的荷花。“您的太太一定很美,她真幸福。她是美国人吗?” “是的。”惠特尼沉重地回答。“然而她已经永远安息在合众国的泥土里。我每天都为她祈祷。” “呃,对不起,先生。”范尼尼惊慌了,她问:“惠特尼太大叫什么名字,让我也为她祈祷吧。” “她叫贝莎。”

6

他永远也忘不了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他由于长年驻防海外,很熟悉中国的春节,菲律宾穆斯林的古尔邦节,却难得在美国的本土上度过一个基督教节日。 那时候,他们的家安在洛杉矶汉丁顿海滩边的一座旅馆里。由于陆战队军官命中注定要在海外服役,惠特尼没让贝莎买下一栋私房。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没同意妻子的要求。他有了一个长假,风尘仆仆地从中国回来,准备好好同贝莎高兴几个月。洛杉矶是一个没有中心的大城市,到处是丘陵,到处是建筑,到处是商店,出门必得开汽车。他们家靠近喷泉谷,比较幽静。贝莎最讨厌喧闹,中西部姑娘都有这种性格。 由于惠特尼上尉归国回家,贝莎兴奋得脸上放出光彩。她整天跑到外面采买东西:各种好吃的、酒、好烟、给小戴维的圣诞节礼品和圣诞树。她说还要请她哥哥、惠特尼的朋友奥勃莱恩上尉来,大家好好庆祝一番。 贝莎旋风般地在外面采购的时候,查尔斯·惠特尼上尉就和他七岁的小儿子戴维玩。由于当爹的终年在国外,孩子很想爸爸,老是缠着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戴维拿着惠特尼给他的照片,问为什么中国的妇女要裹小脚,为什么“佛爷”的肚子那么大,中国人为什么要用两根小棍儿来吃饭?和儿子一起消磨时光是父亲最大的欢乐。惠特尼送给他各种各样的玩具,大都是些坦克、枪炮和模型飞机。他不想让戴维当个军人,而想让他象爷爷——波音公司的高级工程师一样,在一家有名的飞机工厂当设计师。航空和航天是三十年代美园年轻人最美的梦幻。这方面,惠特尼和他的同辈人一样,受了雨果·根斯巴克和罗伯特·坎倍尔等科幻作家们很深的影响。 圣诞节早上,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圣诞树挂上了彩灯,厨房里堆满了菜肴,酒杯和酒瓶也擦得可鉴人影。连戴维的舅舅奥勃莱恩上尉,也带着妻子帕特里克从弗吉尼亚州的奎安提柯专程赶来了。惠特尼带回许多东方食品、豆腐乳、霉干菜、鱼翅、酱油、粉条、海参和鱿鱼干。他教贝莎中国式的烧菜方法——他是跟北平的一位中国厨师学的,贝莎一学就会,大家吃起来赞不绝口。节日的气氛不能比这更浓郁、更美好了。一九三八年,日本军队已经侵入了中国大陆,意大利吞并了阿比西尼亚。这些国家和民族正在用全部血肉和金钱,抵挡异族侵略者。希特勒刚刚从慕尼黑得到英法政府拱手送给他的捷克苏台德区,下一次的矛锋会指向哪儿呢?也许是波兰。管他呢!战争是遥远的、发生在地球另一边的事。有两大洋庇护的美国,又有什么必要去为别人的流血和兴亡担忧呢!一九三八年的圣诞节,带有一种怪得出奇的美好。各种节日物资非常丰富,又很便宜,妇女浓妆艳饰,男人们在议论哥伦比亚广播员韦尔斯导编的“大战火星人”。战争只是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闪现,早在一九三一年就在中国打起来了,中间又有西班牙的内战和其他一些大小战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大清早,贝莎出了门。她听说市场上新来了一些中国式调料和海味。她满心欢喜,出门前亲了惠特尼一下:“亲爱的,你不知道我多想你,我真想变成一只烟斗,永远装在你的口袋里,随时可以掏出来,衔在你的嘴里。”临扣上车门前,她还说:“再吻我一下,查尔斯,我总记不住你的吻是什么味儿。” 什么预感也没有,什么征兆也没有。惠特尼同奥勃莱恩谈论着战争和捷克事件。奥勃莱恩告诉妹夫:九月二十三日,长岛和新英格兰一带各州遭到了美国历史上最可怕的飓风,罗德岛州的海浪高达一百英尺,长岛整个‘沉’到海浪底下去了,纽黑文一片瓦砾,新伦敦被夷为废墟。 惠特尼告诉大舅子:中国战场远比美国人想象的辽阔、激烈而血腥。中国的国土比美国还大,山脉纵横,江河密布,人多兵多,誓死抵抗。日本已经在中国发动了近百次战役,损失了几十万兵力,仅仅占领了一些“点和线”,即大城市和铁路。“他们陷入了泥沼,只好恼羞成怒地杀死平民泄愤。南京大屠杀日军杀死了三十万中国居民。如果他们踏上加利福尼亚……” 惠特尼一边说一边指导戴维玩一种铁构件的积木,戴维正在安装一架起重机。 “我真难设想那种情景。不过,奥勃,日本人如果在中国找不到出路,总有一天会向北面的俄国和南洋地区开刀的。你想象不出日本军人那种疯狂和丧失理性。” “天,”奥勃莱恩帮外甥旋好最后一枚螺钉,点上一支烟说:“我们这个国家哪里有打仗的样子啊!” 电话响了。急促,持续。戴维跑去接,刚一听,就把听筒交给爸爸:“给您的。” “喂,查尔斯·惠特尼先生吗?” “是的。” “这里是洛杉矶警察局东洛杉矶分局。我是格林警长。惠特尼先生,发生了不幸的事情。”电话那头的声音挣了一下。惠特尼血往上涌,他的手几乎拿不住电话,他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惠特尼先生,我遗憾地告诉您:尊夫人贝莎·勃伦特·惠特尼太太驾驶的格雷厄姆牌汽车,同一位叫伯纳德·迈尔斯的醉鬼开的斯蒂倍克牌汽车相撞。事故很严重,迈尔斯重伤,已经住院,惠特尼太太也在同一家医院里。” “她怎么样?”惠特尼脱口而出。 “恐怕……”格林警长吞吞吐吐。“恐怕是不行了。方向盘打断了她好几根肋骨。” 惠特尼、奥勃莱恩赶到医院——他们不敢带上小戴维——已经晚了。贝莎痛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她的灵魂已经随风而去。她不该去买那些胡椒和干贝,甚至不该早上出去,家里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惠特尼后悔自己当初应该同她一起去,体会一下主妇购物的快乐。一切的一切都晚了,都发生得那么突然,在最欢乐的时候发生最痛苦的事情。上帝,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命运,你为什么总是嘲弄善良的人!在远东,一个杀死几百个中国人的日本屠夫没有受到惩罚,而一个手提菜篮的妇女却被无理地收走灵魂。 热情、贤淑、美丽的贝蒂被安葬在公墓里,她的笑靥永远留在镶了黑框的镜框中。她悄然而去,留下一片真空,无人填补。惠特尼也不愿再让别人填补。一个美丽的中西部姑娘在天国里找到了她的归宿。她在那儿祈祝他和戴维的幸福。 他难道还会有幸福吗?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7

讲完和贝莎结婚的前前后后,惠特尼看着范尼尼小姐,发现她眼眶中饱含着泪水。女人们之间的感情总爱走极端,或者是嫉妒、怨恨、报复;或者是友爱、同情和友谊。范尼尼深深地同情贝莎,同情戴维,同情惠特尼。 这种女性所特有的同情心激起了这位温顺、娴静、保守的女郎的勇气,她直视着惠特尼,对海军陆战队中校说:“先生,您很爱贝莎吗?” “贝莎的确是个好妻子。” 连惠特尼自己也不敢信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的。他本想说:“贝莎是最好的姑娘。”或者说:“除了贝莎我谁都不爱。”但全都没说出口。他不是个毛头小伙子了。他有过爱,也被爱过,甚至在贝莎之前,他也有过几个女朋友。他的话刚一出口,自己就明白了:他已经爱上了范尼尼。 啊!在远离美国六千海里的他乡异国,在抱定独身主义四年之后,一个四十二岁的成熟汉子,看惯了尸体、血肉,听惯了战友的呻吟、敌人的嚎叫,连生死都抱有一种知命认命的宗教态度,居然会被丘比特的箭簇射中,坠入爱河。人这种动物实在难以思议。 范尼尼小姐垂下眼睑:“先生,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此时此刻,她脸上的光辉掩没了天上的星辰。 惠特尼又吻了吻她的手:“要是不该相识,又何必相逢?” 聪明的范尼尼小姐立刻听出了莎士比亚的词句。她的感情和勇气,把她的思想推向了大胆的极端。她竟忘了自己在扮演朱丽叶的角色,居然说了一句罗密欧的台词:“那么我要祈求你的允许,让手的工作交给了嘴唇。” 惠特尼搂住她的腰,把她拉到自己怀中。范尼尼小姐仰面朝上,闭着眼睛等待着。惠特尼听到她的心在怦怦地跳。 他觉得范尼尼就是他的贝莎。而贝莎的灵魂在天国中正向他微笑……

8

Empire(帝国)的概念,据英国历史学家们的解释,并非源于希腊,而似乎是来自东方。古埃及和古波斯的皇帝,他的权威裹着神秘的色彩。他是君主,教主,又是天神之子。如果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征服者,那么,他使用强制手段,把其他民族归并到自己神权化的统治之下,也是合法的。 实际上,在希腊神话中,万神之王宙斯就是人类世界的绝对统治者。他可以把阿卡狄亚国王吕卡翁变成嗜血的狼,可以用闪电雷霆、洪水海啸来惩罚他所厌恶的人类。公元前三三一年,马其顿王亚历山大越过沙漠,凭吊在西华的阿蒙神庙。从那以后,他便自称为“宙斯之子。”他要代表神的意志征服人的世界,使之成为“神的城市”。 罗马人把“帝国”发挥得淋漓尽致,使它溶入西方人的血液,一直不肯离去。从骑士到君王,都在追求“帝国”的桂冠,把辽阔的疆土和众多的民族,归于一个人或一小撮人的专制。基督教也好,伊斯兰教也好,都无法改变人类这种贪欲和统治欲。宗教神权只是君王征服大军的旗帜。 近代资本造就了一种新的“帝国之兽”。它像冥王普路同的看门恶狗。这只名叫瑟布鲁斯的怪兽,狺狺的大嘴里淌出毒涎,犬牙锋利,头和背上的毛全是纽结着的毒蛇,它的下身是一条龙尾,上身长着三个头。产业和金融是它的两个头,军队是它的第三个头。自从一群瑟布鲁斯们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人类就永无宁日了。 老的帝国用舰队的锁链把地球缚在它的怀中。新生的瑟布鲁斯们找不到膏脂和血肉,就向老家伙开口。它们搏杀的雷鸣在千百万城市和乡村上空震撼,生灵涂炭,白骨蔽野,阴风惨惨。胜利者抢到了宴席,猛吃猛喝,身躯涨大,面目狰狞;失败者舔着创伤,发誓东山再起。于是,“Imperialism”(帝国主义)成了影响人类生息、繁衍、创造的无所不在的幽灵。 一个头脑能支配一个帝国,一个世代相传的议会也能管理一个帝国。这已经不是上帝或神的意志了,而是地地道道的人的意志。这个人和这个集团也是身不由己,他不得不骑在一头野兽上,受到民族、种族、阶级、产业、金钱、宗教和冥冥之中一切邪恶念头的支配,扑向另一头野兽。 在这些骑兽者中,无论是拿破仑·波拿巴还是威廉·皮特[15],无论是俾斯麦还是梅特涅,他们只会让瑟布鲁斯打仗的那个头吼叫。他们自以为都是伟人,殊不知强中还有强中手。还有一个骑兽者,他不象他们那样冲锋陷阵,奋臂疾呼,斡旋于谈判桌,奔走在人群中。 他走不动路,挥不起臂,从来没有打过仗、理过财、办过厂,在他成名之前,一场疾病几乎把他毁掉。他骑的是一匹前所未有的瑟布鲁斯巨兽。它正值青年,血气方刚,性格暴烈,牙尖爪利,胃口永远处于饥饿状态,恨不得用它的三个头吞下三个地球。而他说话很轻,面带微笑,软绵绵地握手,热衷于搜集邮票。可是他完全了解他骑的怪兽。他知道该让哪个头在哪个时刻哪种场合吼叫。他自信能把握各种时机,把座下的怪兽引向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天地。他会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丰富的猎物,如果上帝给他时间,他最终想获得整个星球。 “去,拉法,别再蹭我的脚。阿瑟,你把拉法赶到门边去,给它点儿吃的,它也许是饿了。” 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叫过他的仆人、黑人普阿莱蒂斯曼,让他把自己的爱犬轰开。他很疲劳,阿瑟看出来了。他给总统拉上黑天鹅绒的窗幔,在他腿上盖了一条毯子,带着狗轻轻地关门出去了。 罗斯福弯下背去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和烟都没有使他兴奋起来,他真是太累了。他合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可是不能,万千的事向他涌来,不!简直是向他冲来。 使用英语作母语的总统首先想到欧洲,想到英伦,“血总是浓于水”。罗斯福自认为超凡脱俗,还是被丘吉尔这个人中豪杰迷了心窍。从英国宣战那天起,丘吉尔就唠唠叨叨给他吹风,使他处在“欧洲第一”的浓浓的烟雾中,似乎英伦失陷就成了世界末日。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朝野上下群情激奋,要求把军队和物资投入太平洋战区,他却不慌不忙地制定了“先欧后亚”的战略方针。 他对旧大陆的迷恋,是对人类文明的一种怀旧。那片纷争不休的土地,曾经产生了多少使人类自豪的精神和物质财富。一个又一个欧洲国家兴起了,又衰微了。希腊、罗马、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现在轮到了大不列颠。 就是这个大不列颠,它的首相张伯伦从慕尼黑把希特勒从罪恶的胆瓶中放出来,毒害了全世界。英国狮子老了,它浑身疥癣,眼睛红肿,一块块毛斑脱下来。它需要驱除身内身外的寄生虫,换掉肺脏,进行多次牙科手术,它甚至没有气力吼叫了。说来伤心,但事实总是事实。英帝国的旗帜在六大洲上飘扬了三个半世纪以后,已经变成了一块裹尸布。多么可悲! 温斯顿·丘吉尔现在握住了英国的舵柄。他是一个老水手,旧船能远航,英国还有望。 英国虽已衰朽,然而,除了它又有谁能挡住希特勒的战车呢! 几天前,罗斯福还在华盛顿会见了“前海军人员”丘吉尔。美国和英国的最高军事指挥机构组织了空前的阵容来协调反抗法西斯轴心国的战略。该来的名将名人全来了,实打实地制定计划,筹措物资,调遣部队,付诸行动。 丘吉尔来到他的这间房子里拜访他。他的这座别墅取名叫“香格里拉”,座落在马里兰州卡托克廷山谷的如画美景中。别墅只有四间卧室和一间总统浴室,另一间客人浴室的门上没有锁。闲置不用的总统游艇“波托马克”号上的菲律宾水手和厨师提供了第一流的饮食和服务。总统一看他们眼泪汪汪,就想起菲律宾群岛还在日军的铁蹄下呻吟。 丘吉尔来到的时候特别高兴。“我们打了一场历史上罕见的大胜仗,把突尼斯的全部德军和意军都俘虏了,其中包括他们的总司令冯·阿尼姆上将。”阿尼姆接替了隆美尔的职务,是德军在非洲的最高军事长官。 下一步轮到反攻欧洲了。他同丘吉尔产生了分歧。丘吉尔固执地坚持要在地中海北岸作战:“那里是轴心国柔软的下腹部。”罗斯福当时看了聪明能干然而痛痛快快的霍普金斯一眼。 总统助理霍普金斯立刻理会了总统的意思,他气力不足地说:“首相先生,在对轴心国作战上,我们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西欧是能够对希特勒发动最迅速、最有决定性的海陆空战的唯一地方。”霍普金斯渐渐变得平静而坚决。“美国人民不希望仅仅为了游山玩水就把他们的同胞送过大洋。他们集中在英国,就是为了打击海峡对面的敌人,结束战争。一旦决定开始执行越过英吉利海峡作战的计划,就不能推翻,因为美国要把它当作自己主要的作战努力。美国当然是为了自身利益而战,美国的目的就是尽快地结束法西斯主义在地球上的统治。” 丘吉尔是不容易被说服的。他在希腊、撒丁岛、罗得岛和巴勒斯坦等英国旧势力范围里纠缠不休。也难怪他,一个伟人的思想超越了他所能驾驭的力量,就会被自己的理想所折磨。 只有罗斯福自己,才驾驭了自己思想的力量,把力量变成行动,把行动化成一幅新世界的蓝图。 他的思想随着格林威治子午线往东运行。他想到俄国人,想到斯大林。 苏维埃俄国打赢了斯大林格勒那样大规模的战役,深深激起了他的敬佩。虽然北非消灭的轴心国兵力并不比斯大林格勒战役少,然而那是靠了地中海的制海权和制空权取得的。俄军具有了不起的实力,使他想起拿破仑战争时代和其后沙皇充当“欧洲宪兵”的时代。罗斯福的天赋使他看到战后的世界,在英国的废墟上将是美国,在德国的瓦砾上只能是俄国。 虽然在这次代号为“三叉戟”的会议上,确定了在法国西部登陆的“霸王”作战和在意大利西西里岛登陆的“哈斯基”作成,然而,盟军并未派出一兵一卒到欧洲,主要的仗是俄国人打的。必须想办法让斯大林支撑下去。 整个第三次世界大战就是一场后勤战争。美国虽然没有很多军队在海外作战,但它有全世界最强大、效率最高的工业机器,它就处在世界舞台的中心。让约瑟夫大叔[16]打下去就得给他军火和物资。去俄罗斯的路有三条:一是北极航线,最短也最危险,自从PQ-17护航队遭到严重损失后,通过北极海给摩尔曼斯克运的货始终有限;二是中东—伊朗铁路,由于效率差,也仅仅是一根极细的肠子,三是太平洋航线,只有象征性的意义。光是金钱买不来俄国人的信任,一定要开辟“第二战场”。 他迟迟未把部队投入欧洲,除了参谋长们的建议之外,还受一件大事掣肘。 那就是太平洋战场。 美国的选民仍支持他连任第三任总统,就是因为他保证为了美国的荣誉打败日本,迫使它无条件投降。 讨厌的日本人! 他实在太疲倦了。太平洋战区辽阔无边,他感到力不从心,心有所苦。他也是一个凡人,宽肩膀,高个子,原先当过海军部长助理。虽然外表英俊,出身名门,风度翩翩,却由于小儿麻痹症,在三十九岁那年两条腿再也无法动弹了。他上的是格罗顿学校和哈佛大学,记忆力惊人,自信心无与伦比。他的目光锐利而清澈,完全凭直觉用人,所有的伟人在这方面都是相同的。别人一见他的微笑,就被他迷上了。当然,他还有一切成功者所必备的理想主义、讲究实际、激情和过人的精力。他是世界上最大的成功者之一。 然而“高处不胜寒”,合众国总统的位子并不好坐,何况他在这个位于上已经坐了整整十年之久了。即使在和平时期,权力也是很重的磨盘,挂在总统的脖子上。更何况自从他上任的第一天起,灾难、冲突、事变、危机就一直与他形影不离。大萧条,重建美国经济,欧洲的动乱,法西斯上台和战争,任何一件事放在任何一位平庸的美国总统身上都够他呛的,何况它们走马灯似的正向同一个人挑战呢! 他就是为应付挑战而降生到世界上的。只有权力,他才感到满足;只有成功,他才感到生命的价值。他习惯于指挥千千万万的人按他的意志行事。他想象出一幅又一幅的蓝图,把它们一一付诸实现。他在权力中既寻求其本质又寻求其装饰。他丰富的想象力使他具有深刻的舞台感。反对他的人对总统可就不那么恭维了。他们说他是一个懒散而平庸的人,一个没有毕业文凭的大学生,一个生意不佳的律师,善于宣传,脸皮也厚,带着赌博和玩儿票作风,迷信;而最要紧的是已经病入膏盲。 政治、经济、金融、外交、军事……无数条战线消耗着他的精力,无穷的困扰像蝼蛄一样咬噬着他的生命之树。他华发稀疏,肚皮下垂,蓝色的眼睛下褐色的阴影越来越深。他常常感冒,而且头脑晕眩。 “太平洋战场,”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尼米茨、麦克阿瑟、蒋介石、史迪威、斯利姆、柯廷……谁要什么来着,谁打算什么来着……啊,那个烟波浩淼的海洋可真大呀!”

9

海洋那迷人的蔚蓝色波涛激发了无数代人在它上面施展抱负和雄心。印第安人和波利尼西亚人划起一只只独木舟,中国人和阿拉伯人很早就利用风帆开始了航海事业。如果说东方文明起源于黄河、恒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那西方的文明就诞生在海洋上。血腥跟随着文明,火与剑也降临到海洋上。海战、军舰、海军上将三位一体,铸成了海神的三叉戟。“大发现”以前的海军将领,大多是些胆大包天的船长;德雷克、赖特、纳尔逊这些海战明星们,也只是一些勇冠全军的战术家;只有提尔皮茨、费舍尔、山本五十六,才把他们的思想放到战略的舞台上。现在,又有一位海军上将,以整个太平洋为他的竞技场,要演一出带序幕和尾声的雄壮歌剧。他就是切斯特·威廉·尼米兹,美国海军的一代天骄。 自从一九四一年的最后一天,富兰克林·罗斯福在电话里讲:“告诉尼米兹,从珍珠港的困境中摆脱出来,坚持下去,把战争引向胜利。”尼米兹为“胜利”已经无止无休地工作了五百八十个日日夜夜了。最初,由海军支撑的太平洋防务大厦似乎马上就要坍塌。日本军舰随意在太平洋游弋,攻岛略地,形若日本的内湖。中途岛之后,曙光呈现在地平线上。所罗门战役中,希望时时躲在乌云里。为一个亨德森机场打了半年,迟迟无法开展对中所罗门诸岛的进攻,因为同麦克阿瑟发生了矛盾。等哈尔西解决了同“道格”的争端,军舰、飞机又不够。盟军要进攻西西里和意大利,丘吉尔争走了兵力和器材。麦克阿瑟打不下莱城,哈尔西打不下拉包尔,上帝!日本本土尚在两千海里之外,被无数岛屿组成的好几条岛链包围着,什么年月才能打到东京? 如果这个问题向一位平庸的海军上将提出来,他会向总统提出一揽子的兵力、补给方案和一个长长的时间表,然后一耸肩:“先生,海洋上的事你清楚,它就是这样,少了什么也办不成!” 可他偏偏是尼米兹。 切斯特的血管中流着纯粹的日尔曼人的血液。尼米兹的家系是一个贵族,源于十三世纪萨克森的一个带纹章的佩剑骑士,曾随远征军占领过波罗的海东岸的里加湾。后来,尼米兹家达到了荣誉的顶峰,加入了条顿骑士团,封位子爵。往后的岁月里,尼米兹家族几兴几衰。有上校尼米兹在瑞典国王古斯塔夫麾下服役;也有商人尼米兹在汉诺威经营衣料。 切斯特的海洋意识一定是来源于他的曾祖父亨利希。早年的亨利希·尼米兹象个花花公子:终日打猎,通宵跳舞,不得要领地经商,最后倾家荡产,走投无路,终于想到海上去试试运气,做了一个商业和船运的代理人。一八四○年,老亨利希·尼米兹举家迁往美国,定居在查尔斯顿。三年后,切斯特的祖父小亨利希开始了自己的海上冒险事业。 新大陆对所有的游子并非都来者不拒,各民族的移民必须组成自己的团体才能抵抗环境对他们的压力。小卡尔·J·亨利希终于在南卡罗来纳州混不下去了,跟随庞大的日尔曼人团体迁居德克萨斯州,在奥斯丁市附近建立了他们自己的弗里德里克堡。 德国人受到了新大陆的同化,亨利希起了他的基督教名字“亨利”。他精力充沛。既卖书又开旅馆,娶了一个德国移民的女儿,一个接一个地生了十二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叫巴奈特的文弱纤纤的孩子,就是海军上将的父亲。 切斯特·威廉·尼米兹海军上将对他的父亲已经回忆不起什么来了。他刚来到世界上不久,他的父亲就告别了这个世界。他只记得母亲和祖父,他们都给他终生难忘的深刻影响。 漂亮的尼米兹太太安娜是一个屠夫的女儿。当年巴奈特追求她的时候几乎耗尽了精力。巴奈特先生有风湿性心脏病,腿也软,像一只弱不禁风的小牛犊,医生劝他不要结婚。也许是他那文弱之美打动了安娜,安娜嫁给了比她大九岁的尼米兹先生。一八八五年二月,未来的太平洋舰队司令诞生在弗里德里克堡的一间木屋中。时逢瓦伦丁节,安娜把她的儿子叫做“我的瓦伦丁宝贝儿。” 安娜给了切斯特粗犷和力量,也许还有宁静和谦和。亨利·尼米兹则给了小切斯特以海洋的感召力。亨利先生把他的旅馆称为“蒸汽船小屋”,给他的孙子讲了那么多关于海洋、海岛、船和船长的故事。德州的人传统上倾向于保守。南北战争中,亨利把他的旅馆称为“罗伯特·李将军小屋”。 尽管如此,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太平洋战争的舞台上一定会缺少一个唱压轴戏的主角。一九○○年,年轻的切斯特写信给当时的议员詹姆斯·斯莱登,要求推荐他去西点军校。斯莱登信笔作答:“我推荐你去美国海军学院,你有兴趣吗?” 切斯特从未听说过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他是个内陆小地方的穷孩子,在蒂维中学毕业以后,给旅馆劈柴干小工度日,一周才拿十五个美元。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应该向斯莱登议员说:“是的。” 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尼米兹成了拿掣全军、指挥太平洋战区百万雄兵千艘舰船的海军上将呢?他同届的一九○一级海校生入校的时候有一百零三人,是自一八四五年安纳波利斯海校成立以来最多的一届,普通的尼米兹怎样成为他们之中的佼佼者? 也许是真象他常讲的“一顶小帽子”的故事:切斯特上中学的头一天,祖父给他戴了一顶小骑马帽。他穿着卡其布的衣衫和裤子,光着小脚,一副穷酸相。富有人家的孩子们揍了他一顿,把他的小帽丢在地上奚落他。第二天,他又戴着它去了,结果又挨了打。倔强的尼米兹受了侮辱,拼命学习,力争领先,出人头地,直到戴上了海军上将的金穗大盖帽。 也许是祖父亨利给他讲的那些海、船和船长的故事感召了切斯特士官生的海洋的理想。祖父告诉他:“海洋象是有生命的。船长的工作繁重而危险,你最好学它一辈子。尽你的全力去学,不要厌倦。你不懂的一切都要全力弄懂它。” 也许是他日尔曼式的认真精神,也许是他的高贵的贵族姓氏——安娜后来嫁给了切斯特的叔叔威利,使切斯特保持了尼米兹的姓氏——加上后父给他的良好教育。威利建筑工程师是弗里德里克堡引以自豪的知识分子。尼米兹在海军里出类拔萃,后来在潜艇那种狭窄的铁棺材里,他了解了海军普通士兵的感情;他早年的贫困生活使他很容易理解这种感情。虽然他在驱逐舰、巡洋舰和战列舰上都干过,他始终认为自已是潜艇部队的人。他反复地工作学习,上完了海军战争学院和伯克利加州大学。等到罗斯福一声召唤,他已经有了在太平洋舰队司令岗位上所必备的一切知识、技能、胆略和判断力。一堆铁矿石经过复杂的物理化学变化,加入了各种关键的有用元素,倒入了一个铸模。现在,铸模打开,一个新的海上英雄出现了。 七月的夏威夷之夜又闷热又潮湿,太平洋上的战事也搅得尼米兹烦躁不堪。他一份份地分析情报、资料、海图,一张张地阅读舰长们写来的海战报告。不错,日本海军在卡纳尔和槽海受到了创伤,陆军在新几内亚陷入困境。然而,美军在同时也受了损失和挫折。日本人已经把进攻的战略改成了防御的战略,他们在太平洋的每一个海岛、岸边和滩头死拼下去,使美军付出难以忍受的代价,然后,体面地通过谈判结束战争。 他用红铅笔敲敲海图。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太平洋战争不同于欧洲的战争和北非的战争。那都是传统的大陆战争,人类打了几千年,有兵书可依,有战策可循。太平洋战争是一场岛屿战争,一场不同于任何时代任何战争的全新的战争。一定要突破传统的束缚找到一条新路。 他的目光又落到拉包尔和特鲁克上面。如果拿不下它们,大军无法西进,战场无从展开。拉包尔和特鲁克象两块黑布遮住了所有人的双眼,使他们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明。 能不能绕过它们? 啊!真是伟大的思想。他感到血液涌上了头顶,难以抑制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的激动。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只有四十二年前接到安纳波利斯的通知书时可以与之相比。 是什么苹果启发了牛顿,是什么开水壶启发了瓦特?他的面前有一份来自遥远的阿留申群岛的报告,他读完之后,茅塞顿开。 日军在进攻中途岛的同时,侵占了阿留申岛链西端的阿图岛和基斯卡岛。两岛是美国固有的本土——当年愚蠢的沙皇把阿拉斯加连同阿留申一起用七百万美元的代价卖给了美国。美国同日本一样爱面子。一九四三年初,金下令收复两岛。然而兵、舰全不够,只好绕过东边的基斯卡岛,先占西边的阿图岛。五月七日,弗朗西斯·罗克威尔少将率领陆军步兵七师,在三艘窳陋的战列舰和一艘护航航空母舰的有限支持下,登陆阿图岛。两军在冰天雪地、暴风雪和迷雾中展开激战。半月后,一千名日军残部喊着“万岁”进行了最后一次自杀性冲锋。罗克成尔占稳了阿图,再攻基斯卡,发现基斯卡的日军已经撤走——因为他们的后方运输线已经被美军切断了。 这是太平洋上第一次“越岛作战。” 它那特有的伟大发明的思想光辉使传统的“逐岛作战”概念黯然失色。“逐岛作战”是陆军的打法,逐一清除前进路上的敌人据点,不使它们留在后方成为隐患。“越岛作战”才真正是海军的概念和战术。只要在广阔的大洋中有选择地攻取几个垫脚岛屿,就可以像蛙跳一样,跳过其他日军守备严密的海岛,直抵日本,直抵东京。 多么奇妙而有效的战术!用最短的时间,最低的代价,达到战争的基本目的——摧毁敌人的首都和其他大城市,斩断日本的军事工业等战争手段,这样,使日本的庞大军事机器从根本上瘫痪下来,而不是象以往战争中那样,一个旅一个师地把敌方的战争机器打光为止。为什么过去的战争中没有这种战略呢?因为当时还没有飞机、没有航空母舰,没有登陆艇,没有目前这么庞大的后勤能力。技术的发展,武器系统的发展,猛烈地敲击着战略的大门。高明的统帅哟,快拿出新办法来吧! 他合上文件夹,仔细地把它们锁入保险柜里。他点上一支烟,看看表,十点一刻,斯普鲁恩斯将军一定还在工作。他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来到同在一栋楼里的参谋长办公室。 尼米兹敲敲斯普鲁恩斯的房门:“雷蒙德,是我,有空吗?” 门开了。斯普鲁恩斯中将满脸笑容地站在他面前。中将的衣服很整齐,皮鞋也锃亮,显然已经做好准备,同尼米兹上将一起去散步。在那些紧张的日子里,尼米兹最大的消遣就是同他的参谋长一块儿散步。珍珠港海军区的军官和水兵们,经常看到疲倦的切斯特和神采矍烁的雷蒙德在一起,迈着一致的海军步,热烈地交谈着。 老的太平洋舰队司令部,设在珍珠港东南湾潜艇基地里。当年,金梅尔海军上将就在那栋旧楼里观看了老太平洋舰队的末日。尼米兹上任以后,除了利用旧司令部之外,还在马卡拉帕火山北坡一栋绿树环抱的别墅里,开设了自己的第二个司令部。他俩从司令部出来,沿公路北行。如果往南,将通往希凯姆军用机场,引擎的喧嚣令人头痛。 他俩照例先谈些轻松的话题,谈最近在珍珠港上演的轻歌剧和电影,谈斯普鲁恩斯的儿子爱德华,谈尼米兹的儿子小切斯特·威廉,他们都在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服役。切斯特·尼米兹只比雷蒙德·斯普鲁恩斯大一岁,虽然职务较高,可谈话完全平等,无拘无束。 斯普鲁恩斯出身巴尔的摩一个富贵家庭,受过充分的上流社会教育。他同尼米兹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雷蒙德从小被娇生惯养,性格内向而羞涩,既不担任班级的领导,也不参加激烈的运动和团体活动。倒是在周末和放假前的大扫除中,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他是一个细心的女性化的男孩子,小时候爱抱洋娃娃,上学爱同朋友们结伴。这些特质都来源于他妈妈和他的三个姨妈:塞琳、贝西和露伊。她们给了小雷蒙德大量的知识和金钱,慷慨得令人难以置信。也许因为她们终生未嫁,把希望潜意识地寄托在外甥身上。后来斯普鲁恩斯为她们一一养老送终。当斯普鲁恩斯少将在中途岛海战中一举成名之时,所有他青年时代的伙伴都大吃一掠,“上帝,他究竟什么时候怎样发生了如此变化?也许,他的最伟大的特质就隐藏在那副羞涩的面孔下面吧?” 历史是一个悲喜剧大师。雷蒙德祖辈与海洋无缘,要不是一桩悲剧发生,他是决不会投笔从戎的。雷蒙德的祖父希斯突然破产,使他的生活发生了急剧变化。他以优异成绩中学毕业,竟无钱去上大学。锦绣前程顷刻间灰飞烟灭。他有半年时间犹豫不决,不知何去何从。他妈妈安妮是同尼米兹妈妈安娜一样贤惠而眼光远大的女人。安妮对儿子说:去安纳波利斯海校吧,它既有荣誉,又不花钱。” 年轻的雷蒙德本想当一名工程师或科学家,他的性格并不适于当军人。他投考斯蒂芬斯学院,专攻电机,但从未忘记母亲的意愿。当他从报上得知海校招生一事,欣然前往,并被录取。美国工程界少了一位工程师,太平洋舰队多了一位将军。沉默寡言的斯普鲁恩斯在中途岛击败了老奸巨滑的山本,雷蒙德性格中坚强的一面像礼花一样闪烁在全世界面前。 中途岛之战,斯普鲁恩斯只是一个客串的演员,他用的是哈尔西的舰队。仗一打完,他就把舰队还给哈尔西,继续干他的护航舰队司令。他生性沉默,不爱声张,不善宣传,但是尼米兹上将忘不了他。两周后。斯普鲁恩斯接到通知:担任海军上将的参谋长。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性格上很接近,两人相见恨晚,经常通宵畅谈。有了雷蒙德,尼米兹如虎添翼。他同斯普鲁恩斯红花绿叶,相得益彰。尼米兹把他的想象力建筑在斯普鲁恩斯工程师般严谨细致的基础上。美国太平洋舰队从此虎虎有了生气。 “雷蒙德,我有了一个新想法。”海军上将热烈地说。他一直眯缝的眼睛闪出一丝狡黠的光。(尼米兹的面部很象后来的吉米·卡特总统。) “切斯特,”中将回答。“我也有一个好主意。” “那您先说说吧。”尼米兹一向信赖他的参谋长,他愿意听听斯普鲁恩斯的想法。 月亮在云中慢慢游动,大地沉寂。灯火管制下的珍珠港,一片黑暗。斯普鲁恩斯平静地说:“切斯特,我认为我们必须在中太平洋上主动进攻。越过马绍尔群岛和马里亚纳群岛,直抵日本。” 尼米兹眯缝的照睛瞪大了:“不理睬拉包尔和特鲁克,另选一条路?” “是的。” “您怎么想出来的?” “我在海军战争学院、情报部都呆过。”他微笑了。“我在陆地上的时间比海上长。海军的战略一直是同日本舰队打一场日德兰式的海战。这方面,各种资料、设想、战术和战略的文件堆积如山。可是,”他站住,等一辆呼呼作响的卡车迎面驶过。“如何打败日本,占领日本的方案一个也没有。” “不可能吧?”尼米兹感到惊奇。 “是的,没有。美国是个孤立主义的国家,确实没有施利芬计划和黄色方案一类的东西。但是,如果有朝一日日本人真的动起手来,我们难道只同它进行海上的战争吗?” “我也感到惊奇。于是四处寻找,除了一些书生气十足的纸上谈兵的建议之外,并没有什么充满真知灼见的方案。 “我想,也许陆军会有。结果更糟糕。陆军还停留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上。只有麦克阿瑟将军关于对日作战发表过一些讲演。仅此而己。 “我从来也没认为陆战队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他们人员太少,分布太散,只不过是给大使馆站岗的警察而已。我去过奎安提柯,它离华盛顿只有不到两小时的路程。结果呢?居然找到了。有一个叫彼得·埃里斯的陆战队中校,早制定了一套完整的进攻日本的作战方案。它的档案代号是712。天!每个海岛的情况,每个礁湖的深浅,每个海区的气象资料和潮汐表,哪个岛上缺淡水,哪个环礁有多宽多深的礁盘,清清楚楚,仿佛是专门为今天作战准备的!” 尼米兹大感兴越:“雷蒙德,告诉我,这个埃里斯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不在人间了。他比你还大五岁。为了实地勘察马绍尔群岛的情况,他化装深入当时的日本托管地,一去不返,日本人送来了他的骨灰盒。那一年是一九二三年,我在海军工程局电气部当中校,整天陷在文件堆和火炮控制系统的电路图里,没注意到这件事。” “我当时正在海军战争学院啃书本,筹建海军预备役训练署。远方国土上一位美国游客的死我是不会在意的。美国军方又不能宣布埃里斯是中校间谍。”尼米兹说道。 “真是有苦说不出,所以日本人敢加害于他。” “埃里斯中校在712文件上讲了些什么?” “他大概料到日本人对他不会客气,所以编完了计划才动身。他在文件的结尾上用红墨水加重划了一句话:沿着密克罗尼西亚的基地前进!” 两位将军都沉默了。他们哀悼埃里斯中校的亡灵。只有战争的河水,才淘掉了历史的泥沙,使人们看清了埃里斯的思想闪烁着钻石一样的熠熠光辉。现在,一切困扰都退居幕后,一个新的战略方案就要形成。时间象个顽皮的孩子,总爱开玩笑。有些重要的思想和著作,由于一时找不到用处,无人问津,作者生前潦倒。他死后人们才认识到他的思想有多大的价值。可是人已往矣,不会从坟里爬出来看到这一天了。 尼米兹说:“进攻马绍尔群岛。哪一个岛?” 斯普普恩斯:“夸贾林环礁。它是世界上最大的环礁。环礁中的罗伊—拉穆尔岛上有机场。礁湖又大又深,堪称良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的商船和海上袭击舰就用过。” “光占夸贾林还不够吧?” “还要攻占马朱罗、沃特杰、贾卢伊特、马洛埃拉普和米利环礁中的一个或几个,掩护夸贾林的侧翼。以夸贾林为基地,西向可以攻特鲁克,西北向可以攻马里亚纳群岛的塞班和关岛。利用塞班作为基地,B-29重型轰炸机已经能够直飞东京了。” 好一个雷蒙德!他深邃远大的战略目光,已经越过了五千公里的太平洋洋面和上千的岛礁,看到了战争的尽头。尼米兹上将不禁暗暗叫好。 “雷蒙德,您是说我们从珍珠港出发去袭击夸贾林环礁。这样,我们的军舰要航行两千二百海里。没有陆基航空兵掩护,您不认为太冒险了吗?所罗门战役表明,舰艇是怎样依赖陆基航空兵的。” “切斯特,我没说直接攻击马绍尔。那是参谋长联席会议的决定。他们的地图比例尺太小,他们在上面指指划划指挥着全世界的战争。” “那咱们的意见呢?” “切斯特,咱们还是得先打下吉尔伯特群岛。” “卡尔斯中校率领别动营进攻过吉尔伯特群岛的马金环礁,损失很大。马金环礁的主岛布塔里塔里上面没有跑道。” 斯普鲁恩斯坚决地说:“咱们打塔拉瓦。塔拉瓦环礁的贝蒂欧岛上有一个机场。轰炸机从埃利斯群岛的富纳富提环礁起飞,能够到达七百二十海里外的塔拉瓦,并不冒险。” “一个塔拉瓦是不是少了点儿?塔拉瓦西面三百八十海里的瑙鲁岛是不是也打下来?瑙鲁有机场,从瑙鲁起飞的日本飞机威胁着塔拉瓦。” 斯普鲁恩斯的眉毛拧起来。他直率地告诉太平洋舰队司令:“瑙鲁是一个真正的岛,而不是一个环礁。日本很早就占了它,一直用它的磷矿石当本土农田的肥料。瑙鲁没有海湾,没有适宜的卸载滩头。我军的轰炸机从富纳富提岛起飞,一直在轰炸瑙鲁。瑙鲁中间有一个很陡的山,从航空照片判读来看,日本已经筑好了工事,岛上磷矿的矿洞也是良好的防御工事,进攻瑙鲁并不适宜。” “用一支庞大的两栖军去进攻一个小小的环礁,参谋长联席会议和金都不会答应的。雷蒙德,请别忘了国民需要宣传中的胜利,仅仅一个塔拉瓦是无法提供的。不打瑙鲁打哪里?” “马金岛。” 尼米兹没吭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大片房屋跟前,幽静的公路已经走完了。这里是他俩每次散步的极限点。两位将军谁也没说话,默契地向后转,重回司令部。在他们的正前方,马卡拉帕火山的锥形山峰黑魃魃地耸立着,像一座硕大的金字塔。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很长时间的路,各自想着心事。每一级将领考虑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战场指挥官同参谋部军官想的也不一样,军人同政治家想的更是两码事。由于罗斯福在海军干过,所以在物资上对海军优先照顾,但内行的干涉也特别多。金也如此。斯普鲁恩斯只考虑可能性和可行性,他只对尼米兹一人负责。尼米兹上头还有太上皇似的金上将,还有罗斯福总统。他想问题同他的参谋长就不同了.但他特别尊重雷蒙德。 路快走完了,司令部前卫兵的身影已经出现。尼米兹开了口:“亲爱的雷蒙德,我同意啦。我准备亲赴华盛顿,去劝说金上将赞同您的方案。” “谢谢。”海军中将脸上露出由衷的感激之情。虽然天黑看不清,尼米兹却完全可以感觉到。 “让我们尽快地制定出计划吧。够我们忙的。金的要求可严极了,连我都怕他。”他拍拍斯普鲁恩斯的肩膀:“亲爱的艾姆斯,仗越打越大啦。咱们都将被写到历史中去。舰队的上层指挥官要做些更动。我知道您想亲自指挥伟大的战径,像中途岛一样。我当然也想让您去。可是艾姆斯,真抱歉,我实在需要您,我没有您可不行。” 斯普鲁思斯中将耸耸肩:“亲爱的切斯特,我同意。”他豁然大度地说。“战争是最要紧的事。就我本意,我当然想面对面地去揍日本人。但是您需要我留在这儿,那我就在这儿呆着吧。” 尼米兹感激地握住斯普鲁恩斯的双手:“雷蒙德,我决不会让您后悔的。”

10

自从那夜难忘的散步之后,一个月过去了。尼米兹奔波于夏威夷和华盛顿之间,奔波于总统、参谋长联席会议、新建成的五角大楼和金上将之间,辛苦而忙碌。他建议金同意斯普鲁恩斯的搭拉瓦—马金方案;他为即将组建的第五两栖军确定人选;他听说有一种两栖车——LVT,能从浅水的海区往海岸转运物资,就立即同海军中将霍恩联系采购事宜。霍恩是海军作战部副部长,专门负责后勤、采购、分配任务。他同造船局、各造船厂、飞机工厂、工程公司、食品公司、石油公司的各炼油厂、医药公司、杂货商有广泛的联系和接触,成了海军的后勤大老板。 尼米兹是一个行动果断的军人。罗斯福和金也相中他这一点。既然决定组建一支庞大的两栖军团横越密克罗尼西亚的千里水面,尼米兹上将决定建立一支机动勤务舰队为它提供后勤补给。在远离美国本土几千海里的海洋和岛屿上作战,后勤问题比作战更折磨人。解决海外作战的后勤补给,办法有两条:一是依靠海外基地;二是靠船队进行海上补给。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法两国利用自己的基地和物资补给了美军,美国只要用船把兵员和装备由岸到岸运过大西洋就行了。两次大战之间,美国使用海外基地对驻军进行补给,即把一切所需的物资弹药运到基地,再向邻近的部队分发。日本占领南洋以后,马尼拉附近的卡维特基地和关岛基地丧失,只剩下一个珍珠港。于是美军发疯地建设新的前进基地,来满足太平洋战争的极大消耗。许多荒凉的海湾或渔港,一夜之间就了航船如云的繁忙海港城市。其中较大的有:社会群岛的博腊博腊、斐济群岛的楠迪、新喀里多尼亚群岛的努美阿、所罗门群岛的图拉吉、新西兰的惠灵顿、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和悉尼等。 然而,进攻中太平洋诸岛,所有这些基地都嫌太远。难以想象:为补充炮击吉尔伯特的炮弹,用船到一千海里外的圣埃斯皮里图岛去来回转运。所以必须建立太平洋舰队后勤船队。 于是,尼米兹跑东跑西,扯皮,磨嘴,打官司,终于忙出个眉目来。许多时候,全仗着当年安纳波利斯的老同学关系走后门。当初海校的翩翩少年们,如今已经盘踞在海洋事业的各个岗位上,形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上到金上将,下到一个仓库主任。会用这张网,什么都可以得到。只要一提安纳波利斯,一九○四届的尼米兹老学长,死板的脸就会变成笑脸,本来已经空空如也的清单,又会变魔术似地变出东西来。老关系,老同学会比什么都灵。幸亏当初波尔克总统任内只成立了唯一的海校。否则就麻烦了。 他为两栖车、运输舰、指挥官、烟草、巧克力糖、无线电近炸引信、蚊帐、润滑油和柴油、飞机轮胎、电子管、阿托品药片,甚至给密克罗尼西亚土著的花布和鱼钩忙碌完了以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在旧金山,他又一次会见欧内斯特·金上将。金只说了一句话,使他的全部辛苦、一身疲劳烟消云散。 金说:“切斯特,就把瑙鲁换成马金吧。” 上帝,不打瑙鲁要少死多少人!尼米兹心花怒放,眯缝眼也睁大了些。他把高兴埋在心里。金又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新的‘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已经投入服役,给您拨七艘,够吗?切斯特!” “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是战争中生产的第一批航空母舰,战前的航空母舰在一年半的战争里,除“企业”号硕果仅存外,全被打沉了。听到这个消息,太平洋舰队司令比三十年前同凯塞琳·弗里曼小姐结婚还高兴。 他登上了一架飞往夏威夷的C-54型专机。当飞机掠过旧金山湾的碧波的时候,尼米兹昏昏入梦。梦中,他变成了一个背着礼品袋的圣诞老人。斯普鲁恩斯来迎接他。他说:“雷蒙德,您猜猜,我给您带回来些什么?” 他终于又同他的参谋长走在那条熟悉的大路上。虽然时间仅仅过去一月,可是他干的事太多了,仿佛他俩分别了一年。尼米兹没有立即铺开地图同斯普鲁恩斯研究战略战术,他们先去欣赏了一场音乐会。德国人天生就有很强的音乐感,雷蒙德从上流社会中也继承了音乐修养。一个国内乐团从西海岸来劳军,演出十分卖劲,听众也大声喝彩。整个太平洋前线基地上,也只有珍珠港有这种福气。荷兰港只有流冰和浓雾,斐济的楠迪港只有椰子树,图拉吉港只有鲨鱼和日军飞机丢下的炸弹,努美阿港只有穿草裙的美拉尼西亚土著。夏威夷离上流社会最近。 音乐会散场以后,尼米兹同斯普鲁恩斯开始散步,警卫远远地跟在后面。在尼米兹离开期间,斯普鲁恩斯中将一天也没有休息。他赶制了全套作战计划,整整十二大本。其精细程度令人叹为观止。比如:西雅图的一艘五千吨货轮,在当地装上陆军B级口粮和被服。它航到旧金山,再装上新鲜食品,冰激凌机和淡水弹药。它编入由油轮、军火轮和医院船组成的护航队向太平洋出发,在一个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海域同一队运兵船相会。最后,它们还要在吉尔伯特东面某海域同其他两栖船队汇合,投入攻击。时间、地点、物资的数量,一点儿也不能差。事先无法演习,只能一次成功,为了准备吉尔伯特战役,要同时从上百个港口和码头集中各种类型的船舰和物资。这种计划浩繁而复杂,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多亏工程师出身的、以谨慎仔细著称的斯普鲁恩斯将军,他日夜赶工,终于大功告成。 不单是吉尔伯特战役,连马绍尔战役的计划他也拟订出来了。 他问尼米兹:“亲爱的切斯特,您给吉尔伯特战役起一个代号吧。” 尼米兹毫不犹豫地说: “电流。” 他在横越太平洋的飞机上已经想好了。 接着,两人互相交流一个月来的工作,交流了对战局的看法。斯普鲁恩斯告诉尼米兹:如果古贺大将——他是山本死后日本联合舰队司令的继承人——在“电流”作战期间八面倾巢来援,他将准备同古贺一决雌雄。“光在兵棋推演室中研究的结果就写了三百页之多。” 尼米兹告诉中将,他从老头子金那里获知:美国海军所有在大西洋的舰队用双数,在太平洋的单数。掩护麦克阿瑟将军作战的舰队定为第七舰队,司令官是金凯德中将;中太平洋的所有军舰编入第五舰队,哈尔西的舰队是第三舰队。 显然,第五舰队是美国海军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一支海上力量,指挥第五舰队的海军上将,一定能经受钢铁、热血和火焰的洗礼,越过密克罗尼西亚的浩荡水面,直捣东京湾。无论是谁,他的功绩一定会使他在安纳波利斯的走廊上变成一尊铜像。 斯普鲁恩斯说:“第五舰队应该有一个好司令官。” “是的。” “您准备挑谁?” 尼米兹停住脚步,在月光下,久久凝视着斯普鲁恩斯的脸。那张脸很长,清秀,镇定,平静,充满了机智和勇毅。 “亲爱的雷蒙德,如果您不反对,您就干吧。” 一贯不露感情的斯普鲁恩斯眼里闪烁着兴奋的火花。一位海军将领,海洋对他有无穷的感召力,无论在海图上怎样指挥海战,也不如在一艘战列舰的舰桥上,大喊一声:“射击!” “怎么样?雷蒙德。我知道您会高兴的。我早说过我不会叫您后悔的。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想开了。斯普鲁恩斯,您是幸运的,我决定放您走。” “谢谢,亲爱的切斯特。非常感谢。” 尼米兹问中将:“您准备让谁去指挥两栖登陆?” “凯利·特纳。” “他还在哈尔西将军的西太平洋部队。” “如果我能从哈尔西那里挖来特纳,我就让他当两栖登陆司令官。” 里奇蒙·凯利·特纳少将在海军战争学院任职的时候,斯普鲁恩斯正好是他的上司。他俩相处三年,特纳的能力和精力给斯普鲁恩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切听您的。雷蒙德,您走了,我会伤心的。” “我还在珍珠港,不过换了间房子。您要是愿意,我还在这栋楼里办公好了。” “谢谢,雷蒙德。舰队司令的岗位在海洋上。我说过了,我放您。”尼米兹挺伤感。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封电报,想转移一下情绪:“喂,您看,是总统来的电报。他说埃利诺要来珍珠港,来看看医院和营房。让她来吧。很好。我说过夏威夷最接近上流社会。”他笑了笑,又幽默地补充说:“唉!这仗打得连女人都闲不住了。”
本章注解 [1]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2]伊阿宋:希腊神话中的一名勇士。 [3]费克斯堡:1863年,美国南北战争中,北军谢尔曼部队经过艰难作战,克服该堡,获大捷,战局始对北军有利。 [4]马伦哥:1800年,拿破仑在意大利北部小镇马伦哥击败奥国军队,走上一连串的胜利之路。 [5]卡纳:意大利半岛一小镇,公元前216年汉尼拔在此大败罗马军团。 [6]法尔沙拉斯:阿尔巴尼亚一地名,公元前48年,凯撒大帝在此大败庞培。 [7]耶拿:德国地名,1806年拿破仑在此大败普鲁士军队。 [8]阿格里帕:古罗马著名海军将领,公元前31年,协助屋大维在阿克提姆海战中击败安东尼,建立了罗马帝国。 [9]这里指俄国的彼得大帝,他曾说:“只有陆军的君王,等于只有一只手臂,又有了海军的君王,他才双臂齐全。” [10]二十世纪初美国海军主力舰队进行的一次环球航行,因舰身漆成白色而得名。 [11]保尔·琼斯: 1747—1792,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海军名将。以勇猛著称。 [12]大卫·法拉古特:1807—1870,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最著名的海上英雄和海军老前辈。 [13]乔治·杜威:1837—1917,美国海军上将,美西战争中战功卓著。 [14]引自圣经《箴言》第十一章。 [15]威廉·皮特:和拿破仑同时代的英国首相。 [16]约瑟夫大叔:指斯大林。 第五章 塔拉瓦环礁

1

布鲁斯是条好混血狗。 时隔一年多,当惠特尼中校率领他的第三营在惠灵顿登上“亚兰·勃拉特”号的时候,布鲁斯扑到他脚下,热情地吠叫,撤娇地同他摇尾厮闹,甚至站起来舔他的手。 “又遇上您啦,查尔斯,我的朋友。”亚历克斯船长声如洪钟。“坐我的船运气好。我在太平洋上逛了两年,日本人的鱼雷还没擦着过‘亚兰·勃拉特’的漆皮。往左走,中校,还住您的老地方。您不是管那儿叫‘狗窝’吗?您还住‘狗窝’。” 遇上熟人,当然是好事。在单调的航行中可以消除寂寞。船离开尼古拉逊港,一直往北开。在紧张的船上训练和工作之余,惠特尼就去亚历克斯的船长室聊天。 “海魔”开拔非常仓促。惠特尼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也没有好好同范尼尼小姐道别。他的大部份行李都丢在老拉菲先生家里,使他的情绪很烦躁。 这天,他闷头在“狗窝”里喝咖啡。 巴西咖啡不对味儿。苦、涩,带着铁锈、重油、海藻和一股说不出来的霉味儿。惠特尼原想啜几口咖啡排遣寂寞,喝多了,心情反倒更沮丧。 “亚兰·勃拉特”号是按英国图纸大批生产的“自由轮”,从通用动力公司的加州船坞下水两年半了。它只适用装货,不宜载人,舷窗开得少,舱室狭窄、闷热,老掉牙的蒸汽机嘎嘎叫。它驮着惠特尼和他营里的八百名海军陆战队官兵,编在一支庞大而松散的船队中,慢吞吞地在斐济海上航行。 外面晴空如洗,热带的骄阳盘踞在天顶,真热。船上的水手不足额,甲板肮脏拥挤。野炮、吉普车、帐篷一摊一摊堆在甲板上,到处都是固定铁索,连走路都困难。他压下火气,磕磕绊绊挪到船长室。船长室在后甲板上,里面传出狗的叫声。 他敲敲舱门:“喂,亚历克斯先生。” 门开了,出现了秃顶结实的船长。 “您好!查尔斯,我也正想去找您。我这儿有瓶威士忌,咱们来干一杯。除了威士忌,勃拉特号上凡是用淡水煮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好吃的。这是我从惠灵顿买的,要我二十块美元,真他妈贵!说是苏格兰老窖,我看是本地假货。” “新西兰人还没学会骗人。”惠特尼说。 他们俩坐在一起,几杯酒下肚,兴致高涨了。他们先从勃拉特号谈起。惠特尼讲了瓜达尔卡纳尔的血战。亚历克斯当时正从努美阿和圣埃斯皮里图岛往瓜岛运兵,说起那血肉横飞的“瞭望台”战役,他们俩对“活下来”感慨系之。后来,惠特尼讲了新西兰和范尼尼小姐,亚历克斯讲了国内紧张的战时生产和物资短缺:“抽烟没有火柴,汽车没有汽油。造打字机的工厂在造机关枪;汽车工厂在造飞机和坦克。糖、小牛肉、酒都消失了——当然军火船上从来不缺这些东西。我太太南希,呃,她在洛杉矶当美容师。她抱怨没有卷发夹、假发、煎锅、孩子尿布、拌蛋器和龙虾叉。我对她讲:美国的孩子们在所罗门流血,你吃点儿苦算个屁。” “象我这样岁数的人,整天血里火里,被一个年轻姑娘迷惑,也真是奇迹。”惠特尼倒了一杯酒。“要不是打仗,我一定要同范尼尼小姐结婚。她真象我的贝莎。” “打仗也可以结婚。查尔斯,我看这一次打完就行了。你们当兵的办事怎么还不痛快?” 说到结婚,惠特尼想到他们这次的匆忙离别。当时,他正在奥塔基海滨搞训练。“海魔”师分配到一些两栖车,他利用它们演习登陆。接替马尔斯吞少将的拉尔夫·史密斯少将给他打来电话:“立即登船。一切行李不用管。”去哪儿?史密斯师长没有讲。惠特尼也习惯了海军特有的保密制度。他只来得及打电话告诉带学生们远足的范尼尼小姐:“我们上船了,不要等我。到时候我会写信给你,亲爱的。Te-Hokioi。” Te-Hokioi是新西兰毛利族人常说的一句口语,它在不同的场合下有几十种含意:“爱的象征”,“领导权的象征”,“战争的象征”。在告别时的意思是“我将要回来。” 他还会回去吗?他还能同范尼尼小姐结婚吗?全看他将要打的是什么仗。“亚兰·勃拉特”号一直往正北驶,接近了赤道。它要去哪儿呢?所罗门群岛在西北方,不去那个激烈的战场,又有哪里需要整整一师的“海魔”的精兵强将呢? 惠特尼放下不锈钢酒杯,指着桅杆短短的影子,问亚历克斯:“这船往北开?” “是的。” “去哪儿?” 饶舌的亚历克斯打住了话头。他诡秘地向舷窗外看看,又竖起耳朵。一切照常,滚烫的甲板上没有人,只有几只翻飞的海鸥和三节膨胀式蒸汽机单调的咣咣声。 船长喂了狗,然后小声对惠特尼说:“其实船在海上,说了也没关系,但命令总归是命令。你们军人爱拿它吓唬我们被征用人员。告诉您吧,咱们这次要去吉尔伯特群岛,一个叫塔拉瓦的小岛。” “去哪儿?”老成的中校吃了一惊。他在新西兰休整了十个月,几乎天天看海图,盘算过许多美军可能登陆的岛屿,布干维尔?新不列颠岛?阿特米勒尔提群岛?他忽略了吉尔伯特。它在所罗门群岛东方近一千海里,远离激烈的战场,全是一些珊瑚礁,甚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岛”。他不晓得它究竟有几个岛,塔拉瓦有多大,尼米兹上将怎么会选中了它? 亚历克斯笑笑,露出一嘴大板牙:“没错儿,是塔拉瓦。” 他拿出标好航线的海图。“就我本意,也想去个像样的地方,去拉包尔,去荷兰地亚[1]或者干脆开到东京湾。吉尔伯特会要我这匹老马的命,到处是暗沙和堡礁,水底下像有鬼在招魂。我敢打赌,一个世纪里也没有一个美国船长到过塔拉瓦。”他指着图上模糊的等深线。”这还是泰勒总统时代的老皇历。约翰·威尔克斯中校考察塔拉瓦那时候绘制的海图,用了一百零二年了。不打仗的话,还会用到二十一世纪。好像那些珊瑚虫压根儿就不会盖房子。”他连连叹息。 惠特尼反过来安慰他:“凭着几张旅游者拍的风景照,我们不是也打下了瓜达尔卡纳尔岛吗?”他刚说完,竟然愣住了。冒险进攻一个毫不摸底的地方,毕竟不是一件乐事。 “喂,中校,把这瓶底儿干了吧。我还存了几张唱片。呶,北卡罗来纳‘蓝魔乐队’演奏,莱斯·布朗指挥,还有西纳特拉的独唱。查尔斯,这张是《洛曼德湖》,我敢说您准喜欢这种苏格兰小调,味儿浓极了。中校,管他妈什么塔拉瓦,这名字真绕嘴。发现它的那个船长怕是抽了风了。” 他把唱片放到一架破留声机上,摇着发条。“惠特尼先生,这歌怎么样?我曾祖父就是从苏格兰高地来的。真捧!汤姆·多尔西这小子是个机灵鬼儿,他竟想起把《洛曼德湖》的慢旋律奏成摇摆舞的快节奏。我看出阁下是舞场老手,来一个怎么样?” 惠特尼当然想听一段牧歌式的苏格兰小调。想起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海岛上实施两栖登陆,惠特尼心里很焦急。他看看手表,又看看舱门背面的日历,终于应付说:“亚历克斯先生,谢谢您的酒,我营里还有点儿事。再见!我有空一定来听您的唱片。” 他离开船长室,听到直率的亚历克斯在背后咕噜:“屁股大一条船,整天呆在海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是吧?布鲁斯,咱们俩玩儿。” 惠特尼回到“狗窝”。他从一个临时搬来的保险箱里取出一袋卷宗。牛皮纸封套上有两颗火漆印,封套上印着: 绝密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午十二时启封 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司令 切斯特·W·尼米兹 时间还差十二分钟,他点上一支雪茄,烟雾使混浊的空气更难忍受。他碾灭烟,用海军刀挑开火漆,一串蓝色的大写字母从纸上跳出来: “电流”行动 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批准 攻占吉尔伯特群岛的塔拉瓦环礁和马金环礁 D日: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H时:二十日晨五时 第五舰队司令 斯普鲁恩斯海军中将 第五两栖军军长 霍兰德·史密斯海军陆战队少将 登陆指挥 特纳海军少将 又要打仗啦。惠特尼看着一叠叠任务书、兵力、火力、联络信号、舰队支援……又一场敌前登陆!他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一片绿色的雾、一片红色的雾、一片黑色的雾在交织升腾。他身体微微颤抖,肋骨发疼,像一根烧红的铁条烙在上面。彩色的雾变成了叠印的电影画面: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战。他在那儿吃了那么多苦,九死一生,拣来的命也许要丢在一个无名荒岛上。叫什么来着?塔拉瓦。死在那里象一只野狗,连鬼都不知道。 思维的画面谈化,变成深蓝色的海,在眼前飘动。他想象塔拉瓦环礁是什么样子:灰白色的珊瑚沙滩、翠绿的椰林和麻疯桐、飞机草、咸水湖、海鸟……也许挺美,也许很单调,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特色的环礁,海神厌弃的一只形状怪异的戒指。他又点上烟,摇摇头,头很沉重。酒喝多了,他酒量相当大。“我的灵魂啊!你已经听到了号角的响声,战争的警报。”他默念着圣经《耶利米》书中的一段话,手心渐渐渗出汗来……蒸汽机的“咣咣”声又把他拉回现实中。惠特尼拿出一支雪茄,咬掉烟头,点上火。烟雾又开始缭绕。他的确在“亚兰·勃拉特”号船上,船队正在向北朝着赤道开行。此行的终点是塔拉瓦环礁。他不敢想,塔拉瓦会不会是他一生的终点?它太小了,似乎不值得动此大军。然而战争中的事很难说,当初日本人也没把亨德森机场放在眼里。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用鲜血在卡纳尔换来的经验都用不上,因为塔拉瓦是珊瑚岛,它上面没有雨林和溪流,没有沼泽和山岗,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植物和动物,只有一点和卡纳尔相同,就是那里也有一个重要的机场。 惠特尼看着作战计划上的海图,吉尔伯特群岛在日期变更线和赤道的交点附近。他十指合拢,搁在脑后。一会儿,他眯上眼睛,想象着: 一个珊瑚环礁……

2

珊瑚虫是低等的腔肠动物,体形象只口袋。边上有许多花瓣状的触手。每逢涨潮或夜间,它能变幻出鲜艳的色彩,用触手猎杀浮游生物。人对珊瑚有错觉,以为它们总是树枝状的鹿角珊瑚、美丽的玫瑰珊瑚或莲花珊瑚。其实,最多的却是毫不起眼的灰色造礁珊瑚。它们在温暖的浅海里娇生惯养,生长繁殖迅速,分泌出石灰质,构成自己的铠甲。一代代珊瑚的骨骼叠成了巨大的金字塔。日积月累,历经千万年,它们几乎布满了热带海洋。如果它们不那么严格地挑剔环境,这群不到一厘米长的小家伙也许会填平沧海。 珊瑚环礁很少是真正的“圆环”,多是圈形的礁体,什么形状的都有。太平洋上的环礁都有一个大致相似的历史:一个小岛,四周长满珊瑚礁,包围岛子的礁区叫礁盘。后来地壳变动,岛子沉入海中,珊瑚上长,礁盘渐渐出水,就形成了环礁。没入海中的岛子顶部变成一个咸水湖,往往是天然良港。海浪打碎了脆弱的珊瑚礁,渐渐把它们磨成灰白色的珊瑚沙,因而珊瑚岛顶部平坦,略加修理,就是飞机场。为越过礁盘,陆战队吃尽了苦头;为争夺礁湖港和珊瑚岛机场,美军和日军流够了血。 柴崎惠次海军少将走在滚烫的沙滩上,珊瑚沙灰蒙蒙的,反射出刺目的阳光,他戴着一副墨镜。矮小的柴崎精明强悍,所有的关节都带着冲劲。他是仙台人,仙台人往往能说又能干。他用正步来测量自己的领地——贝蒂欧岛。它的轮廓象一只挺胸的海马,又象一只栖息的大鸟,最长的一条边是鸟背,朝着海洋方向,长三千四百二十米,最宽的是带嘴的鸟头和鸟腹,宽一千六百零五米;鸟脖子比较细,鸟尾巴部分最细。他上岛那天就看中了它,在岛上筑起了飞机场。 从空中看塔拉瓦环礁,它大约呈三角形。东边长十八海里,南边长十二海里,每边都排列着一串狭长的珊瑚岛,共约有二十几个。塔拉瓦西边长十八海里,是一排堡礁和暗沙,在低潮时才出水。一道白色的碎浪在西边翻滚,航海者知道下面有可怕的礁脉。贝蒂欧岛是塔拉瓦环礁南边上的岛子,位置在尽西头。由于它各方面条件合适,就成了机场岛。所有的日军重兵都驻扎在贝蒂欧岛上,以保卫塔拉瓦唯一的机场。从军事角度看,塔拉瓦的象征是贝蒂欧岛。 柴崎从来就认为:贝蒂欧就是塔拉瓦。 柴崎五十二岁;父亲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他有正规的军校学历和资历:广岛幼年学校、士官学校和陆大。他升迁慢,吃亏在个子矮和没有裙带。这都怪他过急地讨了个小地主的女儿,而没有娶关东一带的大家闺秀。所以,他潜意识地要拼命努力,要出人头地。 许多朝鲜苦役在沙滩上忙碌。他们沉默、疲倦、表情呆板,全身光裸,只穿裤衩,如一群蠕动的牲口。他们把一个个三脚架打入沙滩和浅水处的礁盘。那些椰木三脚架用骑马钉和铁丝固定,高一米半到两米,宛如一个个低矮的金字塔,专门用来防止登陆艇冲滩。一艘油漆斑剥的拖轮鸣叫着,把驳船拽到礁盘区,倒下粗糙的混凝土三角锥,制造人工暗礁。几个日本兵脱光了上衣,大声吆喝,监督朝鲜劳工干活。 贝蒂欧腹地,有一个三条跑道的机场。三条跑道围成三角形,主跑道顺着鸟的头尾方向。除了跑道之外,所有的地方都被掘开了,像密密麻麻的土拨鼠洞。施工的人们忙碌得如同蜂巢中的工蜂。大部份防御工事正在收尾。盖沟覆上椰子木和波纹铁皮,再推上沙子。地堡和暗火力点都用钢轨、钢板和椰木盖顶。地堡之间构成交叉火力互相支援。轻机枪和九三式重机枪安放在枪座上。每隔几个机枪巢就设一门步兵炮。关键地点的地窝中隐蔽了坦克。跑道四周有高射炮。一百多挺12.7毫米高射机枪也可以改打平射。海滩上布满了地雷。每三百米海岸有一门海岸炮,那些八英寸口径的英国维克斯大炮是从新加坡要塞搬来的战利品。整个工程,严格按设计图纸施工,一丝不苟,稍有偏差,推倒重来。柴崎领会了军校中德国教官麦克尔倡导的普鲁士精神的内核,他不是在修工事,而象在建筑一个大歌剧院。 柴崎粗硬的头发中已经有许多白丝了,但仍然野心勃勃。他站在一个峻工的大防空洞顶上,摘下墨镜,用手遮住太阳的毒焰,目光落到形影不离的指挥刀上。一群与他同时代的将官们浮现在他脑际。山下奉文打下了新加坡啦,饭田祥二郎侵吞了缅甸啦,本间雅晴在菲律宾几乎捉住麦克阿瑟啦,今村均征服了荷属东印度啦……等等。他已经从戎三十五年,仍毫无建树。他嫉妒他们,可是并未感到无能为力。他知道自己多舛的命运会有转折,也许遥远,也许很近,就在塔拉瓦。 太阳西斜了,没有风,麻疯桐叶垂下来。人们的汗水在皮肤上凝成盐霜。由于岛上淡水稀缺,人们很少洗淡水澡,满身污垢,盐霜一层叠一层。东一摊西一摊的日本工程兵渐渐抬起头,似乎想歇一歇。柴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跟前,双手攥拳,大声吼着:“诸君,加油干吧。美国鬼子快来登陆啦!卖力点儿!” 黄昏,太平洋上燃烧起嫣红姹紫的晚霞,一艘货轮从环礁西边和南边的缺口水道开入塔拉瓦的大咸水湖。贝蒂欧岛向咸水湖的一边有很宽的礁盘,船无法停靠在岛上。柴崎登岛不久,就指挥配属他的第四舰队海军工程队用椰木修筑了一道六百米长的栈桥。无论涨潮落潮,船都可以停靠在栈桥北端的码头上卸货,十分方便,咸水湖成了巨大的避风港。 名为“曙丸”的货轮在码头上挂缆以后,各种军用物资、器材和生活用品很快卸到岛上。随船来了一位《读卖新闻》的记者贺川英良,专门来采访吉尔伯特前线。柴崎把他接到自己的指挥部。那是一座截头四棱锥金字塔式的大碉堡,钢筋水泥壁厚两米,大部分都深扎在珊瑚沙下面,与其说是一座丑陋的宫殿,不如说象座监狱。它是一只任何炮弹都无法摧毁的永恒的大保险箱。 柴崎请贺川用饭。勤务兵铺上白布,放上一碗酱汤、一碟腌鱼头、一碟咸萝卜条,还有一瓶白酒。吃到中间,勤务兵又端来一碟裙带菜。“偏远荒岛,实在拿不出象样的东西来招待您,请多关照啦。”柴崎举起酒杯。“东京有什么新闻吗?” 贺川也举起杯子:“多谢。国内很吃紧哪。自从瓜达尔卡纳尔撤退以来,俾斯麦海战中损失很大,估计敌人要大举进犯。其他的无非是围棋赛啦,菊花会啦。国内也很困难,食品配给少,发外食券。稍有点儿劳动能力的妇女和老人都承接了政府的军用品活。我们正在集中力量生产飞机。” 柴崎表情严肃地说:“贺川君,拜托贵报转告国内父老:皇军士兵将在防御战中证明,他们坚如磐石。请天皇陛下圣心安乐”。 “多辛苦啦,柴崎将军。还有什么要转告的吗?” 柴崎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他的思想。他终于说:“美军反攻菲律宾也好,进犯日本本土也好,中间都隔着密克罗尼西亚群岛。它东西长三千海里,构成我军的防线。它虽然有上千的海岛和珊瑚礁,关键的只有三个群岛,像卷心菜一样一层层包起来,保卫着日本。贺川君,您看,最里层是马里亚纳群岛,中间是马绍尔群岛,最外层就是吉尔伯特。只有在这些群岛的某一个海岛上占据飞机场,才能掩护舰队在下一个群岛登陆。一环扣一环。用美国人的话讲,就是一串多米诺骨牌。吉尔伯特群岛只有马金岛和塔拉瓦岛有机场。马金环礁的机场是水上飞机场,陆基飞机不能使用,只有塔拉瓦环礁才是关键。” 柴崎的脸色更加严峻了,在惨白的气灯光下,在墓穴般的指挥所里,俨似带着赴死气概的武士。他大声说话,露出尖利的牙齿:“塔拉瓦是第一块骨牌。尼米兹一定会把手伸到这里。我要砍断他的爪子。塔拉瓦自夸是东京的门锁。” 贺川受了感动。他酒喝多了,脸涨得通红:“柴崎少将,日本国民会感谢您的。阴暗的战局中。他们需要鼓舞。天皇陛下的圣心也该得到安慰。” 酒后,柴崎显得气度轩昂,像著名的武士武田信玄和楠正成。他吟了俳句,唱了自己家乡一带的民谣。他谈笑风生,富于儒将气派,甚至谈及今井登志喜[2]教授的西洋史、松冈洋右前外交大臣的政治见解和笠信太郎先生在《朝日新闻》上写的经济评论。他说他内心倾向近卫文麿公爵内阁的温和路线,这一点同《读卖新闻》总经理正力松太郎先生的观点很接近。但是他苦笑着说:“战争中,我首先是军人,然后才是日本人。既然打,就必须打得象个样子。” 他们谈得很晚,柴崎没有出去检查工程进度。自从登上贝蒂欧,这还是头一次例外。 第二天,他送贺川上船,道别时他还问:“正力君赞助的巨人棒球队还在赛球吗?我一直为他们捧场。祝他们继续得胜。” 贺川挥挥手,“东京见,到时候我请您喝祝捷酒,在银座……” 柴崎眼中闪过了一丝悲怆,但只是一瞬间,他立刻说:“好吧,还有青柳的艺妓。” 船开了。他的目光随着“曙丸”从咸水湖转向大海。他更清楚了,自己的命运就在塔拉瓦。他立刻召集了他的部队:精锐的海军佐世保第七特种登陆部队和第三特种基地部队。黑压压的一片士兵的身形,排列在机场滑行道上,个个精神抖擞,人人训练有素,一共两千六百十九名,一个顶一个。 他先吹嘘了一通“大好形势”,接着,分折了战局,他告诫士兵们,美军必将在贝蒂欧登陆。“这场战斗敌优我劣。必须把敌人诱入我军固定防御炮火射程,将美国鬼子消灭在岸边和礁盘上。诸君不要抱什么幻想,我们必须背水拼杀,直至战到最后一人。” 一天天过去,堪称“伟大”的防御工事终于峻工。连施工的第一一一轻工兵联队和海军第四舰队工程队也被他强制留下来。这样,他又多了两千二百十七人,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儿力量。他感到决战的日子已经迫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自从“曙丸”离开塔拉瓦以后,竟没有一条船来过。美军的潜艇绞索渐渐地勒住了吉尔伯特的脖子。悲惨的事发生了:一艘轻巡洋舰载着半个联队的士兵和全部装备增援塔拉瓦,行至马绍尔群岛的贾卢伊特环礁附近,遭到美军潜艇袭击。四条鱼雷把舰尾炸得稀巴烂。四百人淹死,八百人挣扎着爬上了贾卢伊特岛,大部分连裤衩也没剩下。 柴崎知道他不能指望外援了。他要孤军坚守贝蒂欧。塔拉瓦是他的归宿,也是他的顶峰。他的全部心血、智慧、力量都融合在贝蒂欧的珊瑚沙中了。他把工事修了又修,改了再改,不断调整,加固,变得坚固非凡。他派人测量水道。布置水雷,记录潮汐,测好火炮射距,连贝蒂欧朝着咸水湖的一岸也做了布防。他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一再演习、评比,仿佛一只幼虎,不断地练习扑向猎物……贺川英良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写了一篇极生动精彩的吉尔伯特前线采访记,还附了柴崎将军小传。发表之后,反响热烈。其中最后一段译成了英语向全世界广播。号称“东京玫瑰”的户栗小姐,也就是著名的混血播音员爱芭·拉基诺夫人,用她的甜嗓子,警告因瓜岛战胜而得意洋洋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她引用柴崎将军的豪语:“美国派出一百万大兵,用一百年时间也拿不下塔拉瓦!”

3

“黑船,黑船,现在听我说!”亚历克斯船长的声音,通过外号叫“牛角筒”的扩音喇叭从每个舱室传出来,在沉闷的舱室里瓮声瓮气地响着。老兵们全都听厌了这种“全知全能”的声音,连动也没动。说来也奇,一八五三年,美国佩里准将率领舰队打开了日本的门户,日本人管佩里的船就叫做“黑船”。“把一切门窗都关好,灯火熄灭,我船已进入战区,敌机可能来袭。现在听我说……” 一位陆战队军官暗中骂了一句:“真罗嗦。老子在卡纳尔见过什么是日本飞机,别吓唬人。” 惠特尼听出是连长休伊·莱顿上尉,就凑过身去。舱室里拥挤、闷热,一百多名士兵,在里面挤了一个多月。休伊正在交待自己连队的登陆滩头和进攻区域,灯光一灭,难怪他气得骂开了。 勇敢的休伊上尉在瓜岛亨德森岭战斗中负伤以后,被空运到莫尔兹比港治疗。他的伤很重,但不是在要害处。凭着他顽强的生命力,两个月以后就站起来了。军人的舞台在战场上,打仗是他们根深蒂固的癖好。汉尼拔、查理曼大帝和拿破仑对他们的影响,如同莎士比亚对剧作家的影响一样。半年之后,休伊告别了莫尔兹比医院中热情的女护士,飞到布里斯班,然后又回到了“海魔”。他还在惠特尼营里当连长,几个有名的营长要他,他都没去。“人熟了比什么都顶用,关键的时候能舍出命来帮忙的,哪个营也比不上二营。” 休伊因作战勇敢和负伤得了银星奖章和紫心奖章。“我要的就是这玩艺儿。下次我一定要捞他一枚国会荣誉勋章。”他到处对人说。 有休伊在,惠特尼十分放心。倒不是说那两位连长詹姆斯·克莱上尉和理查德·丁恩上尉不行。每人都有自己的偏爱,在三个上尉里,惠特尼中校最看重休伊。 “喂,莱顿,你准备得怎么样啦?”中校问。 “噢,查尔斯中校,大家都不满意这次“电流”任务。贝蒂欧岛才三百英亩(约合1.2平方公里),光炮弹就准备了三千吨,还不算航空炸弹。我昨天搭了条便船到‘马里兰’号去看我的一位老乡,他叫迪亚宾特,是个海军上尉,给维尔伯·希尔少将当副官。希尔说要好好教训一下日本人。‘马里兰’号战列舰从珍珠港的烂泥中打捞出来,这还是头一次作战呢。” “你是害怕舰炮打过以后,没仗可打吗?” “是的,查尔斯·惠特尼中校。贝蒂欧每平方英寸都可以摊上一颗炮弹。据迪亚宾特上尉讲。希尔已经对霍兰德·史密斯将军和我们师长夸下海口:‘我不是中和这个岛,而是要把它从海图上抹掉。’天!我是操心等我们冲上塔拉瓦,连一块放屁股的地方也找不到了。” 有几个士兵听了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嚷嚷。一个叫格林的少尉说:“出发的时候,我带了足球。在惠灵顿我们踢赢了许多队。听连长说打贝蒂欧,那地方小得连个足球场的地方也腾不出来,我们只好到礁湖中打水球了。”一个黑人下士斯番塞·吉姆说:“中校,金上将是不是忘了‘海魔’?让陆战一师去布干维尔岛登陆,离拉包尔才二百多海里。布干维尔有四万日军,塔拉瓦才四千。这个仗没什么打头,打赢了报纸会说是希尔将军舰炮的功劳,万一打输,人家会朝我们吐唾味:‘海魔是大笨蛋,只有一师才能代表海军陆战队。’金上将这个裁判当得不公正。”。 利伯提轮的舱室密不透风,空气中弥散着汗臭、狐臭和其他怪味。美国政府只关心廉价、快速、大批量地生产这种“沙丁鱼罐头”,既装货又载人,大西洋、太平洋都能用,叫德国潜艇打沉了也不值得心痛。士兵们苦不堪言,纷纷称它是“十七世纪几内亚湾的贩奴船。” 一个声音尖叫起来,象个女人。“呀!别往我身上靠,我又不是妓女。”惠特尼听出来是苏萨鲍斯基少尉,一个波兰血统的斯坦福大学生,长得象个姑娘,说话嗲声奶气,是同性恋者的理想情人。他应召入伍,除了历史书倒背如流,什么都不会干,连衣服也不会洗,十足是个小少爷。惠特尼让他到营部当文书,勉强算是人尽其才。 提起战略方向,苏萨鲍斯基来了劲儿,他扶扶眼镜,对吉姆说:“我说黑鬼,你也配议论欧内斯特·约瑟夫·金海军上将?我看金和切斯特很公平。从陆军角度看,拉包尔当然是关键。从海军看,特鲁克才是太平洋战区的核心。我研究过马汉的战略。太平洋战争的实质是制海权,谁控制了海洋谁就能随意包抄、迂回、突袭、登陆。所以珍珠港一败,我们被弄得手忙脚乱,一输再输。自从我们的‘宾夕法尼亚’号成为第一艘航空母舰后,制空权就凌驾于制海权。山本五十六是唯一深刻理解这个历史进程的人。太平洋战争变成了一场航空母舰战争。你们说对不对?珍珠港、珊瑚海、中途岛、圣克鲁斯……一场平顶船[3]的战争!” 人群肃静,颇有些人在听他的苏格拉底式雄辩。“航空母舰也不是全能的,它也需要腿,这个腿就是港口。它还需要保护伞,就是陆基飞机的掩护。实际上,南云中将的舰队是被中途岛的陆基飞机和斯普鲁恩斯联合打败的。日军大本营很明白这一点,到处抢机场,保机场。为一个机场,他们不惜在瓜达尔卡纳尔死伤五万人。占领整个缅甸他们才死伤五千人。所以特鲁克是关键。沿着所罗门群岛一辈子也接近不了特鲁克,中间是近一千海里的洋面,谁也不敢在没有制空权的情况下去冒险。只有从马绍尔群岛才能接近特鲁克,六百五十海里,飞机己经能封锁它。看一下地图,连三岁孩子都知道必须攻占吉尔伯特群岛才能夺回马绍尔群岛。 “那群日本鬼子,第一次大战以后就从德国人手里接管了马绍尔,天知道他们修得有多坚固。陆战一师登上布干维尔,喂,下士,那是替麦克阿瑟将军当小伙计。里面有陆军,有新西兰旅。布干维尔长一百三十英里,宽三十英里,比瓜达尔卡纳尔大得多,日本人防不胜防,没有什么荣誉可言,只有雨林,那可怕的绿色地狱,还有我们在卡纳尔遇到的一切坏东西。 “我们在贝蒂欧敌前登陆,日本人背水作困兽之斗,攻击失去了突然性,很可能并不轻松。” 苏萨鲍斯基结束了他的长篇宏论,隐没在黑暗中。舱里点点红火,有些人抽烟,烟雾腾腾。有的人还想开玩笑,大家已经乐不起来了。于是,话题又转到了女人身上,谈论的无非是‘公牛哈尔西让一个‘浪头[4]’给冲昏啦!女明星嘉宝又在拍什么新片;在《灵犬莱西》中出现了一个小妞——伊丽莎白·泰勒,陆战队就是看不上新片,只供给老掉牙的旧片子;新西兰姑娘,许多人都在想自己的情人;毛利女人;密克罗尼西亚土著妇女的风俗;性和性乐趣——美国大兵的情欲就是强。许多人突然想起了家,想起了家乡的风味小吃,家乡的风情画,家乡的父老兄弟。自从四二年六月离开旧金山,一年半来“海魔”总在国外摸爬滚打,国内会是个什么样子了? 又要打仗了。舱里有人唱起自己祖先的歌曲,有人哼着流行小调,最后,所有的声音汇成一股,海军陆战队军歌。歌声从舱里冲出来,回荡在赤道的海面上。谁知道此仗打完,还能不能再见到祖国呢。 “不许唱歌!谨防空袭。”亚历克斯的声音又从牛角筒传出来。没有人理他。“留着点儿精神喂你的布鲁斯吧。”一个士兵说。“到明天,我们就拿下塔拉瓦的飞机场,日本飞机爱来不来,哭丧几声没啥大不了。” 惠特尼和休伊爬着铁梯,来到甲板上。一天繁星,一轮橙色的月亮,海风吹拂,几丝凉意。 “休伊上尉,关于滩头和纵深的作战任务都布置了吧?” “是的,我连在红二滩登陆,D日到达机场滑行道,可能的话,争取到达主跑道甚至横越全岛。” “通讯设备都检查好了吗?战斗打开,很混乱,各连各营之间、空地、海地联络一向很糟糕。” 休伊平素很随便,在惠特尼面前却忍着热,军服扣到最后一枚扣子。他告诉营长,多准备了一台TBY电台,还规定了各种颜色的联络信号弹。“我倒是担心师长,他坐镇‘马里兰’号。那是一艘珍珠港事件中的破船,叫日本飞机炸得不成样子,捞出来以后修修补补,终究是条老家伙,前主炮一开火,舰桥就发抖,它的电台全在那里,我看早晚要误事。” 亚历克斯船长走来:“中校,我的船正在通过赤道。”他扮了一下海神的模样,摇头晃脑,舌头伸得老长,拿了一盆淡水,泼在军官们身上。 啊!赤道。离开美国以来,“海魔”一直在南半球打仗、舔伤、休整。惠特尼已经习惯了南半球的星空。明亮的南门二、老人一,豺狼座和天狗座,小小的苍蝇座和迷朦的大麦哲伦星云。它们都要渐渐的消失了、淡化了,连最熟悉的用来辨别方位的南十字星座也会沉落到地平线下,而北方的星空在招呼他。看到了北极星。之后,再也不会到南方作战啦。离日本越来越近,离胜利也越来越近。 啊!胜利,他从未怀疑过,但也从未梦想过。军人忌讳幻想。希望过多不吉利,会怕死,也容易死。一个一个地杀人吧,杀光了敌人,仗就赢啦。 十一月二十日,D日。亚历克斯的船在日期变更线上兜来兜去,尽走了Z字形。一个星期会有两个星期天,却少了个星期四。记住:二十日是两经日,同旧金山差八小时。惠特尼早早醒来,爬上甲板。天还很黑,甲板上热闹起来。管它塔拉瓦怎么样,“贩奴船”的日子总算熬到了头。大家钻出舱室,在甲板上伸懒腰,大声喧哗,叮当地摆弄武器。乱糟糟,每次登陆前都是一样。 厨师把早餐也端到拥塞不堪的甲板上,因为谁都不回舱。牛排、咖啡牛奶、巧克力小蛋糕,色拉。陆战队什么时候都能将就伙食,就是登陆前的早餐不能含糊。大家故意把盘子和刀叉敲得叮当响,随军牧师谢泼德开始领颂主祷文。小个子谢拨德参加了瓜岛之战。因为他每次给伤员祷告总带着圣经和大量手榴弹,成了客串的弹药手,于是有了个外号叫“小袋鼠”。美国人起外号信手拈来,花样翻新。 最关键的一道“大菜”叫肉片炒蛋。这是地道的新西兰菜。上这道菜在繁文缛节的登陆仪式中算是重要的一环。别看陆战队长一个个不畏生死,杀人如麻,在D日还真穷讲究。 肉片炒蛋一进嘴,人人都想起了新西兰,想起了惠灵顿,想起了自己的情人和朋友。他们行色匆匆,连行李都丢在房东家,据说是为保密,也来不及同女友吻别。惠特尼也想起了范尼尼小姐,他的笃信天主教的小可怜儿。 惠灵顿给陆战队员们留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印象。当惠特尼在波尔顿大街公墓参观的时候,市民围上来同他握手,要求签名留念;他在亚历山大·特恩布尔图书馆看书,学生们会过来跟他攀谈;休伊在酒吧和咖啡馆里高谈阔论如何杀日本人;歌剧院一见有陆战队员便高奏《星条旗》和《陆战队军歌》。好象陆战队成了新西兰的保护神。当然,他们都是小伙子,而新西兰姑娘又天真又没见过世面,于是该发生的全发生了,该有的都有了。用惠特尼的话说:“我们被瓦解了,幸福地瓦解了。”苏萨鲍斯基总结说:“在战争史上,一个国家的军队,受到另一个国家全民自愿、热烈、持久的欢迎,这还是头一次。” 早餐后,甲板上和舱室里一片忙碌。士兵们写情书,写家信,留遗嘱。几个士兵把自己的新西兰姑娘照片互相传阅。老兵开始打磕睡,新兵则焦躁不安。很快,苏萨鲍斯基就把大家的信都收拢起来,有三分之二写着惠灵顿、奥克兰、达尼丁和克赖新特彻奇这些新西兰大城市的地址。惠特尼想:如果战争在这一秒钟停下来,这些陆战队员会二话不说,扭头就回新西兰,结婚、生儿育女、客居他乡,乐不思返。 惠特尼中校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船头。船首的57毫米炮座旁,围了一圈人。这些人肌肉发达,动作猫一般敏捷,脸上涂着黑油彩。他们没干那些儿女情长的事。几个人在擦拭汤姆逊式冲锋枪,几个人在仔细检查自己的装备,不时跳一跳试试利索不利索。剩下的人在研究战斗任务书和地图。他们很安静,显得与众不同。他们的地盘在喧嚣的甲板上仿佛是一个寂静的孤岛。 惠特尼从吉普车和野炮缝中挤近他们的小圈子,其中一个拿地图的军官抬起头:“早安,查尔斯中校,你的人马都准备好了吗?” 原来是艾伦·李上尉,他俩在卡纳尔的雨林中早就相识了。 “早安,艾伦·李上尉。你的弟兄总是这么落落寡和。来喝杯酒吧,还有几维果[5]。” “谢谢,查尔斯。我们有特殊的‘脏活’。” “那喝杯咖啡吧。船上水不好,我也在将就。” 艾伦·李粗犷地拍拍军用水壶:“酒在这儿,我们要在塔拉瓦喝。” 惠特尼惊讶地指着水壶:“据情报,贝蒂欧岛上没有淡水。你们是不是喝掉酒,换上水?” “我们要喝日本人蓄水池里的水。”他指了一下地图。 “,它在这儿。要是他们不让喝,我们就喝他们的血。” 他们如此自信又自傲。 艾伦·李上尉率领着一个突击排,他们直属于尼米兹的海军司令部。陆战队员自夸是出类拔萃之辈,但与突击营相比,他们还是小巫见大巫。突击队员是好汉中的好汉,真正的精兵。他们具有运动员的体魄,过着斯巴达式的清苦生活,进行神秘的训练,学会多种技能,同间谍不分上下。他们的伪装服同陆战队的也不一样,足有好几套:夜间是黑色的,丛林战是花斑迷彩,泥滩是土色,珊瑚沙滩是灰褐色迷彩。他们像好莱坞演员一样有成箱的道具。但是,他们要干最危险的话。 “艾伦上尉,”惠特尼问:“占领贝蒂欧唯一的栈桥,你的人够不够?” 李自负地回答:“不是够不够,而是快不快。” 惠特尼不想再谈论突击队,他扯开话题:“艾伦上尉,听你口音象南方人。” “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我们那地方出军官。” 惠特尼是马萨诸塞州波士顿人。他所受的教育早使他发生了异化,接受了民主思想。艾伦所在的南部带着蛮昧的色彩,留着内战的深深烙印。他的突击队中一个黑人也没有。惠特尼在艾伦·李面前,虽然官阶高,仍感到压抑。艾伦对北方佬的轻蔑溢于言表。 惠特尼中校不想失去绅士风度:“我去过南卡罗来纳。那儿的康加林沼泽博物馆风景真美。” “中校,您去过萨姆特堡吗?” 这句话显得不友好,带着火药味。萨姆特堡是南北战争爆发之地。内战过后,南方一片废墟,庄园主破了产,遍地乞丐。尽管过了八十年,南方人仍然恨黑人,恨林肯,恨北方佬。 惠特尼不去理他,扯多了伤和气,战火中互相信任和支援比什么都重要。他望着横列在天边的黑压压舰影,自言自语:“它们真多呀!象感恩节大街上的彩车。” “塔拉瓦上可惜没有玉米和火鸡,只有日本鬼子的炮弹。” 惠特尼终于说:“艾伦·李,栈桥很关键,我的营能帮你做点儿什么?” 艾伦仿佛受了侮辱:“谢谢,我们的活自己干得了。您人手不够,我还可以帮一把。先生,您在看舰队吧?希尔将军选‘马里兰’号当旗舰,真是用心良苦。” 马里兰州是内战时期的中立州。惠特尼对艾伦的偏执狂感到厌恶。他终于顶了一句:“我是希尔,就不选“马里兰’。它的电台脆弱极了。我要把旗子挂在‘科罗拉多’号上。”他说完扭身就走,同傲慢的职业杀手们没话可讲。 艾伦·李笑了,抢在他前面,豪爽地伸出手:“惠特尼先生,对不起。我看得出您是条汉子。我们这群狼只爱同类。对文绉绉的书生很反感。他们刚从西点出来就指手划脚,一开仗就知道躲炮弹。先生,您不一样,来,交个朋友。” 一个特种部队上尉居然就这样看一名中校。 惠特尼咬咬牙,克制了厌恶,同艾伦握了手:“谢谢。我营里有六辆谢尔曼。别客气,有情况我给你调。” “我从来就不是穿夜礼服的人。” 牧师谢泼德开始主持登陆前的祷告。他穿着黑袍,打了硬领结,声音宏亮。然后,惠特尼营的官兵将姓名潦草地签在一面旗帜上。天渐渐亮了。“米德”号驱逐舰驱前施放烟雾。炮兵校正机从“马里兰”号上弹射出去,飞向塔拉瓦环礁。所有的电台都拨到同一频率,电话耳机压在指挥官耳朵上。空中传来雷鸣般的爆音。从蒙哥马利海军少将第50.3特混舰队起飞的美机,逼近了塔拉瓦。 天色微曦,贝蒂欧静卧在远方的海面上。岛上平坦,长着密密的椰林和麻疯桐,一片静谧。 一架炮兵校正机从六百米高度上掠过贝蒂欧。驾驶员发来回话:“岛上看不到人类存在的迹象。一周来的飞机轰炸把贝蒂欧全犁翻了。” 上帝!但愿如此。 他还没有说完,死寂的贝蒂欧岛上窜起两枚鲜红鲜红的信号火箭。

4

“马里兰”号战列舰抖动了一下,把桔红色的火焰吐出去,把珍珠港的怨恨吐出去。十六英寸的弹丸在空中划开一条赤色弹道,落在贝蒂欧岛上。它舰身横侧,三座炮塔交替射击。炮弹出口声在海面上隆隆震荡。炮兵校正机给出正确的修正值后,它开始齐射,八门巨炮喷烟吐火。战列舰“田纳西”号和“科罗拉多”号的大炮也加入了合唱。重巡洋舰“印第安纳波利斯”和“波特兰”的八英寸炮、驱逐舰舰队的五英寸炮纷纷开火。无数钢铁的弹丸划过海面,落到珊瑚岛上,腾起猩红色的火光和烟团。没有多久,烟云就把贝蒂欧厚厚罩起来。 为了区分自己的弹着点,各舰使用了五颜六色的曳光弹,纷乱的彩色线条交织着,一头接着海上的舰队,另一头接着塔拉瓦,象夜间无数亮着彩灯的汽车,狂奔在一条高速公路上。 贝蒂欧上的巨大烟云越升越高。只是偶尔从烟团的缝隙中看到炮弹爆炸的闪光。景象蔚为壮观。突然,岛上亮起大爆炸的强烈闪光,那是打中了日军的弹药库。 日军的海岸炮并不示弱。那些八英寸的维克斯大炮投入了炮战。“亚兰·勃拉特”号的前后不断升起水柱。有些炮弹在空中爆炸,弹片纷飞,打在钢板上,发出刺耳的哨音。 忽然,惠特尼船附近的一艘重巡洋舰上发生了大爆炸,惊天动地。它的二号炮塔像玩具一样被掀到一百多米的空中。各种钢铁机件、人肉碎块、扯烂的海军服被崩到更高的地方,然后纷纷落下,有的就掉在亚历克斯船的甲板上。惠特尼扭过脸去,不忍心看。他听到亚历克斯的狗在叫,还传来船长的声音:“为什么战列舰不压制岛上的炮火?让我的薄皮船送死吗?” 休伊走到中校身边:“喂,中校,我早说过,‘马里兰’不大妙。它在等蒙哥马利的飞机轰炸,结果飞机没来,准是电台震坏了,没联络上。” 广播喇叭里响起希尔将军的加州口音:“陆战队登艇。” 惠特尼命令他的三个连队官兵翻过绳网,下到步兵登陆艇上。人群混乱,不时有东西掉到海里,咒骂声频频传来。他竟有闲心去看那艘负伤的军舰。几艘驱逐舰围着它,有的喷水灭火,有的张罗救人。巡洋舰严重倾斜,大火和浓烟从炸飞的炮塔基座上冒出来,黑压压抹乱了黎明的天空。油污的海面上漂着一些灰色的尸体。 他也上了登陆艇。 步兵的希金斯登陆艇、坦克登陆艇(只能载一辆谢尔曼坦克)、登陆指挥艇仿佛一群卿卿呱呱的水鸭子,在驱逐舰和扫雷艇引导下,驶向塔拉瓦环礁的缺口。那缺口在环礁西边和南边之间,紧挨着贝蒂欧岛。 运载着“海魔”师三个营的舰船共一百余艘。它们逼近环礁的时候,有一种森严逼人的气势,一股精神上的震骇,一种人和钢铁的压力。如同库尔斯克草原和阿拉曼沙漠上的大规模坦克军团。在他们面前,人会感到自己的渺小。 柴崎可决不是胆小鬼。 船队的前锋才开出三海里远,贝蒂欧岛上亮起了红光,日本人的炮火砍入了船队完美的队形,船队混乱了。登陆艇歪歪斜斜,指挥艇张惶失措,如疾风中的秋叶,发抖、掉落,消失在大海上。 四十三岁的维尔伯·希尔少将见形势突变,岛上的炮火很猛,下令登陆艇队撤回。象摸了红烫煤块的猫,艇队缩回来,退到战列舰和重巡洋舰的阴影中。 艾伦·李大骂舰炮无用,叫着要冒敌炮火硬冲。惠特尼心中一沉,不好,贝蒂欧不象想象中那么脆弱,今天会有一番苦战。“马里兰”号又开始打炮。每隔十分钟,舰队停止炮击,留出空间来让舰载机投弹。在塔拉瓦以北七十海里的洋面上,花环状排列着三艘航空母舰和护卫舰艇,三万吨的“埃塞克斯”号、“本克山”号和一万吨的“独立”号。骠悍的欧根·蒙哥马利少将指挥着SBD轰炸机、改挂炸弹的复仇者式鱼雷机和恶妇式战斗机,持续猛烈地轰炸贝蒂欧岛。飞行甲板上,地勤人员忙碌挂弹,加油,蒸汽弹射机丝丝响。在千疮百孔的贝蒂欧上,飞机又炸出新的弹坑,它们密密麻麻,鸟状的珊瑚岛成了被咬得残缺不全的荷兰馅儿饼。 各种口径的炮弹,各种重量的炸弹,各种引擎的摩托声,就这样在一个赤道的黎明时刻,在一个太平洋的无名荒岛上轰鸣。象被扭曲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大鼓和铜锣、长笛和双簧管、喇叭和响板,演奏着不协调然而杀气腾腾的战争交响乐。 在这场演奏中,渐渐地,柴崎独特的维克斯203毫米海岸炮的声音低落下去,终于止住了。希尔少将重新下令,躲在巨舰背后的登陆艇,重新梳理羽毛,又向环礁的缺口水道扑去。 在重型水面舰艇掩护下,美国海军扫雷舰“追踪”号和“必需”号闯入礁湖。它们施放烟幕,扫出了两颗水雷,并且在浅水处设置了黄色浮标。两艘驱逐舰进入礁湖的时候,受到大量日军炮弹的迎接,一艘中弹起火,拖起烟尾。 在日本炮兵集中火力猛轰驱逐舰和扫雷舰的时候,一群登陆艇簇拥着一艘庞大的坦克登陆舰冲进了礁湖。 艾伦·李大声叫着:“里面真不赖呀!塔拉瓦算是让日本鬼挑对了。” 整个三角形的大咸水湖,七十平方公里,风平浪静。天亮了。湖水倒映出朝阳、蓝天、白云、珊瑚岛上的椰林,美丽如画,像休·莱恩的画。静静的调子,浓艳的色彩。这个平静的湖,如果不是打仗,艾伦会想起他家乡的穆尔特里湖。 怕误伤着湖中的美军登陆舰艇,希尔的舰队停止了炮击,只剩下一些F6F恶妇式战斗机,还在向贝蒂欧俯冲、扫射、投小炸弹。咸水湖的宁静很快被破坏了。从那艘坦克登陆舰——LST上,陆续吊下来一辆辆两栖输送车。有些车上坐满了陆战队员。绞盘吱吱响,水花四溅,泛水以后的两栖车开动引擎,在礁湖中排好阵列。 履带式两栖车是地道的美国式发明。一个佛罗里达的杂货商,独出心裁地想用它在浅滩区给海轮卸货。开战之初,他四出游说,想把它卖给海军。开头,没有人理睬他。瓜岛之战以后,尼米兹上将特别关注两栖登陆,两栖车立刻身价百倍,老板不消说,发了大财。但陆战队实在因之得益匪浅。它有三种型号,最早的叫“鳄鱼”,后来的叫“水牛”和“鸭子”。它们跑遍了太平洋。没有它们,真不知怎么打赢这场战争。 有些“鳄鱼”和“水牛”是空的。三名驾驶员把它开到登陆艇旁边,一个个陆战队员象猴子似的从吊绳上跃到车里。惠特尼也用这种方式上了车,柯尔也一样。他们坐稳以后,引擎又响了起来,车里弥漫着汽油味和臭气。第一波两栖车已经编好了队。惠特尼一声令下,它们就朝烽火连天的贝蒂欧开去。 水浪在车边飞旋,引擎呜叫,第一波两栖车头五十辆,载满了跃跃欲试的士兵。登陆时间H时虽然由于柴崎炮火的干扰,几次推迟,已经到了上午九点钟。然而查尔斯·惠特尼海军陆战队中校此刻觉得: “一切都还不坏。”

5

贝蒂欧上很安静,静得不正常。艾伦·李上尉觉得有些蹊跷。他参加过袭击马金岛,参加过瓜达尔卡纳尔的丛林战,直觉很可靠。贝蒂欧的寂静像一只铁爪,攫住了凶暴的突击队军官。 海水的颜色变浅了。“水牛”开上了浅水礁盘,车头正对着长栈桥。它象一条很长的腿,从鸟腹伸出,插到咸水湖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霹雷一声,日本人开火了。贝蒂欧岛上雷声隆隆,各种口径的炮弹脱膛而出,瞬间打到礁湖中。那些三英寸、五英寸的高射炮,平射起来又快又准。那些75毫米和37毫米战防炮和步兵炮,弹道低伸,炮弹如刮风似地掠海而过。立刻,就有好些两栖车被击中,有的起火燃烧,有的爆炸,把陆战队士兵掀到空中。交响乐的指挥换成了柴崎。他的炮虽然比不上希尔的口径大,然而距离太近,射速太快,打起来弹弹咬肉。艾伦·李抓住“水牛”薄薄的钢板,把钢盔皮带勒到下巴上。他低下头,脏话如泼水。他大骂希尔,骂蒙哥马利,骂设计两栖车的那个佛罗里达杂货商:“他妈的,为什么把钢板搞得象纸一样薄!” 下士罗克韦尔·肯特低着头,一只手不安地摆弄着喷火器,另一只手从胸前掏出金十字架。每次冲锋前他都是这个样儿。士兵范·克劳德是个荷兰血统的小伙子,头一回真打仗。他把汤姆森冲锋枪放在两个膝盖中间,一会儿摸摸匕首,一会儿掏出个鸡心盒。盒上有个栗发女郎的倩照。“收起那玩艺儿吧,看准了日本鬼子开枪,女人救不了你的命。”艾伦上尉嚷了一句。他最讨厌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打仗就打仗,搞女人就搞女人,上了阵还想情人,算他妈什么兵。恺撒大帝就不准士兵娶老婆,只让他们嫖妓女。枪一响,一心杀人才能活下去,一心想活准要挨枪子儿,事情就这么怪。 机枪手塞克鲁西斯是个老兵。他个子小,又白又细,一头栗发,乍一看象姑娘。其实他心理状态最稳定。他动作敏捷,枪法奇淮,杀人不眨眼。在卡纳尔他一个人干掉了一排日本兵,一个活的也没留。他嗓音很好却不会唱歌,要不然准会成为吉尔·卡罗索[6]。他祖先是意大利人,很小的时候双亲就死了。他在纽约哈莱姆区的黑社会里混了好几年,身上留着伤疤。他端着机枪,背着弹盘,一动不动,对连天炮火和呼啸的子弹置若罔闻。为了把他从陆战队“挖”出来,卡尔森中校费尽了口舌,他是艾伦从“海魔”借来的,说好了,“用后归还”。 栈桥近了。就是它。在地图上,在航空照片上,在心里呼唤了一千遍的潘斯菲尔德栈桥。艾伦·李从新西兰来,在闷热的“罐头”里密封了四千海里,就为了它。他打完瓜达尔卡纳尔战役以后,休息了十个月,吃掉了十只羊、四十二只鹅,搞了四个女人,支票就是这座栈桥。他妈的,它可真长啊! 粗大的椰子木锯成一截截,打入礁盘中。它们十字交叉,用骑马钉钉死,一节节伸出礁盘,直至深水,上面铺着木板。栈桥尽头有一座小木屋。离栈桥不远的礁盘边缘,有一艘日本人搁浅的废船,船体锈迹斑剥,吸附着藤壶。往东看,还有一座小点儿的栈桥。航空照片和情报中没有它。原来,贝蒂欧这只鸟居然有两条腿。 栈桥变得大起来。艾伦·李才看清楚原来是三座木板房连在一起,象是放杂物的临时仓库。机枪口的火舌从木板房中射出来,打得很疯狂,甚至连换子弹的间隙也听不出来,子弹从艾伦上尉的两栖车上飞过,嗖嗖作响。 艾伦这辆车,是LVT-2型“水牛”。它的装甲抵挡不住炮弹,对机枪尚有一定的防护能力。只听得车身当当响,突击队员受伤的倒不多。塞克鲁西斯把机枪驾到车头上,向板房还击。离栈桥三十码远,一块突出的珊瑚礁托起车底,“水牛”熄火了,驾驶员怎么也发动不起来。车体成了靶子,不断有炮弹在它近处爆炸,溅起水花和水柱。艾伦上尉下令弃车涉水,从侧面向桥头进攻。 突击排从三辆两栖车中跃下,弓着腰在齐胸深水中踏着礁盘前进。前面乱放着破汽油桶和工程废渣,礁盘深浅不一,前进很困难。日本兵的机枪扫过来,不断有人倒下,发出痛苦的嚎叫。艾伦高声大喊:“快点儿冲啊!犹豫什么?礁盘上没有娘们,快冲上去杀死那帮黄猴子!” 范·克劳德直起身子,扬手投出一枚手榴弹。手榴弹碰到木板房上,掉到海里爆炸了。日本射手一楞,艾伦和另一个士兵的手榴弹也出了手。木板房子被炸起火。罗克韦尔下士猛冲了几步,平端着喷火器射击。红火黑烟扑向板房,烧得火光烛天。一个满身是火的日本兵从燃烧的房里冲出来,昏头昏脑,脚下一滑,跌入海中,发出“哧”的一声响。 木板房火力点被摧毁了。艾伦·李指挥士兵攀爬栈桥。桥高四米,正逢低潮,椰木非常滑。几个士兵没等爬上去,就被侧射火力击中,掉到水里。罗克韦尔解下喷火器,矫健地翻上桥头。塞克鲁西斯将他的喷火器和自己的机枪递上去,自己也被他拉上栈桥。他们架好机枪,把设在栈桥桥面货物堆栈后面的火力点一一打哑。艾伦也爬上桥头。他看到塞克鲁西斯使唤机枪,象戴维斯杯赛的冠军摆弄网球拍。他暗自庆幸,幸亏当初亲自从霍兰德·史密斯将军手里要来这个普通的陆战队机枪手。他在卡纳尔就看中了这个意大利裔的小伙子。果不其然,今天多亏有了他。 艾伦·李上尉审度了一下桥面,上面的货物堆栈挡住了路。木板上躺着几具尸体,都被烧成了焦炭。他们是头一批反击的日军。全让罗克韦尔给烧焦了。他向东张望,一轮烧红的铁饼似的太阳,从礁湖背后,从东边的珊瑚岛背后的大洋上升腾。东边的一长串珊瑚岛,因为没有日军,美机和美舰都没施以炸射。岛上树草青葱,沐浴着旭日的金光。椰林如画,一派静谧和平。他再向栈桥西边的贝蒂欧滩头一看——啊!他惊恐得手中的冲锋枪几乎掉了下去。 早在登陆艇上,苏萨鲍斯基少尉就躲在钢板最厚的地方。他的劲头不在使唤武器上,他是一个嘴上的奥古斯都大帝。登陆艇冲过环礁缺口进入礁湖的时候,他大声吼叫:“冲啊!‘疯子’霍兰德,好样儿的,美国人就是有办法。钻入咸水湖,从里向外登陆,真是美国式的机智。温斯顿·丘吉尔这老滑头说意大利半岛是欧洲的软腹部,贝蒂欧面向礁湖的一岸才真是这只鸟的软腹部呢!”他边喊边挥拳头。“打他们这群王八蛋,我们就从软腹部干进去,来个剖肠开肚!” 苏萨鲍斯基和惠特尼同乘一辆两栖车。登陆目标是红二滩头。那个滩头紧挨着大栈桥,往西延伸,宽六百英尺。九点钟,两栖车和小型登陆艇在礁湖中心编队的时候,希尔的舰队停止了炮击。乱糟糟的车艇开始有秩序地向滩头冲击。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如果岛上日军指挥官是个明白人,这时候应该立即把面向海洋的兵力和火器调到面向礁湖一岸,以对付美军的花招。太平洋战争打了两年,日军的中高级指挥官相当死板,不是每个人都能反应这么快的。 不幸,柴崎恰恰不在此列。他早就成竹在胸,制定了相应的对策,由于贝蒂欧中部平均宽四百米,这半个小时对他来讲已经足够了。 第一波两栖车接近了礁盘,岛上的炮口一片闪光,无数炮弹象冰雹般袭来。打得礁湖湖面象开了锅。一会儿,就有十几辆两栖车和三艘步兵登陆艇被击毁。驾驶员当场毙命,油箱起火,熊熊燃烧,把死去的陆战队士兵肢体烤出一股人油味。有的车在礁盘上只剩下顶部,有的干脆沉到深深的咸水湖中。 贝蒂欧上,到处是闪光,到处是火力点。机枪打得发了疯,子弹和炮弹织成一张张死亡之网,没等冲上沙岸,湖面上就浮起一具具尸体。 陆战队士兵从毁坏的两栖车和登陆艇上跳到水里,在礁盘上涉水前进。他们举着枪和子弹带,从齐脖子深的海水里缓缓移动。日军的交叉火力扫过丛生着人头和人手的海面。每当钢铁的狂飙过后,许多人头消失了,泛起一片血水。惠特尼目睹此情此景,悲痛和忿恨交集:这不是战斗,而是屠杀,因为一方根本无法还手。 他还来不及诅咒发誓为同胞复仇,自己的车子就遭殃了。一颗37毫米炮弹洞穿了纸一样薄的“水牛”的钢板,打死两个军官后又从另一面穿出去。他们一声没吭就倒在座椅上,鲜血溅得到处都是。惠特尼脸上手上都粘糊糊的。被炮弹撕裂的尸体狰狞可怖,苏萨鲍斯基杀猪似地嚎叫起来。 惠特尼抹抹脸,抓住车厢板,命令其余的人:“我们下去吧。”他居然还说了一句:“在水里散步可不大舒服。”柯尔吓呆了,久久没理睬中校的命令。 惠特尼拉着柯尔,从车上翻到水里。水齐胸深,脚下是锋利的珊瑚礁,从毁掉的车到岸边约六百英尺。通讯兵也背着电台跳了下来,他哼了一声,身子发软,依在破车上。他中弹了。 苏萨鲍斯基没命地往前跑,水里危险万分,随时会丧命,除了上岸,没有活路。那辆破两栖车又中了一发大口径炮弹,被炸得四分五裂,抛撒到礁湖中。 波兰裔大学生边跑边骂。他骂那些制定后勤条例的陆军部老爷。他身上背了那么多东西:钢盔和M-1步枪、水壶和铲镐两用工具、子弹带、急救包、手榴弹和C级军用口粮、匕首和背包。他已经丢了防毒面具、雨衣、装了牛肉馅儿饼(早餐剩的)的饭盒、百灵牌风雨引火条(在卡纳尔是不可须臾暂离的)和一本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象牙之塔》(为了免除在塔拉瓦的枯躁)。就这样,少尉苏萨鲍斯基还负重六十磅! 柯尔恢复了镇静,又一次证明人几乎有无限的适应能力。他从通讯兵身上解下电台,背着电台跟随营长,几乎不离左右。 潮水太浅,登陆艇全部在礁盘上搁浅。三个营的士兵全部涉水。两栖车也不断被击毁,剩下的一部分或是机件损坏,或是陷到礁盘上的深坑中,冲上沙滩的所剩无几。 惠特尼冲到一辆损毁的两栖车后面,利用车身掩护,准备呼叫礁湖中驱逐舰的炮火。两艘美国驱逐舰“林哥德”号和“达希尔”号,没有目标指示,除了往贝蒂欧鸟尾方向打了几炮之外,眼看着陆战队惨遭屠杀却束手无策,只在礁湖水深处团团打转。 惠特尼迫不及待地抢过耳机和话筒,用暗语呼叫霍兰德·史密斯和希尔:“罗密欧,罗密欧,这里是西班牙二,这里是西班牙二,请回答……” 耳机寂静无声,只有日军的机枪子弹打在两栖车身上啾啾响。 他怕听不清,把耳机捂起来:“西班牙二呼叫罗密欧……” 他和柯尔几乎同时看见了TBY电台上的锯齿状弹洞,水滴从破口中流出来。 惠特尼哼了一声,失望地从头上把耳机摘下来。他从柯尔背上解下电台,丢进水里:“还拿它干什么用!”他从两栖车里拣了一枝枪递给传令兵:“喂,克赖顿·柯尔,跟我打仗吧。”他们走出破两栖车的阴影,离岸还有一百码。 水终于浅了,只及膝盖,又浅了,只到脚踝。冲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掩护了,苏萨鲍斯基跌跌撞撞,一排排机枪子弹在他脚下溅起水花儿,没打中,好运气。他的脚感到了坚实的珊瑚沙,到岸了,没有水了!他一下子扑到一道低矮的沙坝后面,飞快地用铲子挖了一个单人掩体。一挺机枪就在他头上五码的地方响着。他躲进了死角。他是安全的。自打出娘胎,他还没这么庆幸过。他战胜了死亡,他上岸啦! 他回头往礁湖方向看,其他陆战队士兵,三三两两边冲上沙滩,也同他一样,仓促掘个掩体藏起来,仔细判断一下局势。他找到了营长,高大的查尔斯·惠特尼中校,营里唯一在知识上能同他一较短长的英格兰人,眼看就要涉过浅水区,冲上沙岸了。十五码!突然,他摇晃了一下,站立不稳,跌倒在水中。近岸的水里,到处漂浮着陆战队员的尸体,象贮木场的河水里漂的一截截木头。 那是什么?惠特尼睁开眼睛,眼球被盐水渍得发涩。他知道自己中弹了,倒在水里。伤口在哪儿?他无力地躺在水中,水刚刚没过他的身体。他的身边,还有一具尸体。离他头部不远的地方有一道深深的裂沟,槽沟很宽,沟底有各种色彩鲜艳的珊瑚。白大理石色的礁块之间,有青幽和鹅黄色的鹿角珊瑚,有玛瑙色和琥珀色的玫瑰珊瑚,绿色、橙红、紫色的珊瑚也夹杂其间。还有海藻、小鱼和热带鱼。他没有死,他还要活下去,打下贝蒂欧。 柯尔把他扶起来,挣扎着要背他。他这才发现伤在大腿上,靠近腹股沟。他拉着柯尔,不必讲客气,多停一秒钟两人都会被打死。他摇摇晃晃,终于踏上了贝蒂欧的土地。该死的贝蒂欧! 他卧倒在一个沙丘下边。距他三英尺的地方,有一个暗堡。一挺机枪喷着火,把礁盘上的美军士兵一个个射倒。也许,刚才的伤就是它留下来的。暗堡的射口不到一英尺宽,几乎辨认不出来。惠特尼从柯尔手里接过一枚手榴弹,拔掉保险销,压往发火栓,蛇一样悄悄向暗堡爬去。他爬得低极了,鼻子在沙上拱出一条沟。惠特尼从小就想当舰长,这并不妨碍他的步兵科目全是优秀。他接近射口,把手榴弹丢进去,准得如同高尔夫球州际选手。 火力点炸掉了。柯尔爬过来,撕开急救包。手忙脚乱地给营长包扎。“中校,你觉得怎么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惠特尼要干的事太多了。他需要建立自己的营指挥部,需要和他的各个连建立联络,需要和友邻部队组成一条战线,需要向霍兰德·史密斯报告战场形势,等等。然而最要紧的是,他必须搞清自己现在位于何处。 他向右手方向张望,找到了大栈桥。它离他藏身处相当远,证明他已经偏离了红二滩。他猜想,也许是在红一滩[7]和红二滩的结合部。海滩上横七竖八躺满了美军的尸体,陆战队伤亡惨重。在一道沙堤下隐蔽了一些美军士兵。他们被打乱了建制,侥幸登岸,惊魂未定,既不知该怎么干,也没有谁指挥他们干。局面一团糟。 惠特尼中校让柯尔把沙堤后的人召集起来,检查了一遍装备,才发现一些人没有枪,另一些人则是两栖车或舟艇的驾驶员。一辆两栖车深入到沙滩五十码的地方被击毁了,似乎能在它附近建立一个据点。 几名士兵被派出去,受命消灭沙堤和废车之间的一个日军大火力点。他们刚爬出沙堤,就被打死。日军的火力网密得连只老鼠也钻不过去,他们一点儿也不吝惜子弹。 惠特尼吩咐柯尔到另一辆在浅水区损坏的两栖车上去找电台。他要先把贝蒂欧滩头的情况报告给霍兰德·史密斯少将。少将必须调动“海魔”师的第六团和第八团。第八团是师预备队,第六团是军预备队。他们现在还留在洋面上的运兵船里。如果第八团不投入战斗,“电流”行动功败垂成,丝毫没有把握。 柯尔也身负重任。这个前农场主点点头,慢慢向海滩爬去,身后留下一道拖痕。咸水湖中的屠杀仍然在进行。因为陆战队已经有人上岸,连空中扫射的F6F机也收摊了。岛上、沙滩、礁盘,完全是日军的天下。惠特尼连一个日军也看不见,尸体也没有。他们象是在同幽灵作战。日本人一定在狂笑、在嚎叫,战争的法则实在残酷。 中校一小撮人防守的海滩长约五十码(45米),纵深不到二十码(18米)。他们被日军的火力死死钉在沙堤下,一动也动不成。中校无能为力,无法越雷池一步,干巴巴地等待,看着太阳慢慢地往天顶爬。 惠特尼看看表,才十点一刻。

6

第三波和第四波车艇全部被击毁了。它们就弃在礁盘上,象退潮以后的礁石,面目狰狞。许多车艇冒着烟,火舌舔着漆皮上的白五星,把起泡的油漆慢慢烧光,使两栖车成了黑色的丑八怪。 礁湖中的驱逐舰,完全不明白海滩上的情形,无所事事,象两个打架插不上手的壮汉。 继续冲滩是不明智的。有些车舟看清了险恶的处境,调转屁股,驶回湖中心,躲在驱逐舰背后,象被打怕了的孩子。 一艘大登陆艇硬冲上礁盘。每逢它前舱门打开,就有一艘陆战队士兵冲出来。没等他们站稳,就有几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把他们打倒,如同刈草一般。一会儿,艇门前大片海水都泛红了。一定是有几门日本火炮,全测好了距离,艇门一升就拉火,百发百中。 增援部队被阻断了。 没有任何好办法。必须攻占沿岸的炮阵地、机枪巢,才能保证后续部队的增援。而失去了增援,单凭惠特尼几个人什么也干不成。一切通讯联络都断了。惠特尼脸色铁青,血红的眼睛钉着敌方喷火的机枪射口,眼睛里也在冒火。多少年来,美国人同傲慢而训练有索的英国人打过仗,同顽强的墨西哥人打过仗,同强悍的印第安人打过仗,同自负的西班牙人打过仗,对方有白人、红人、黑人、混血人。现在头一次同黄皮肤的亚洲人、凶残古怪的日本士兵打仗。看来,日本兵并不好对付。 除了独立战争外,美国发动的战争主要是为领土,次要是为经济的、政治的利益。美国士兵多次在海外作战,习惯于各种对手。他们对敌人,仅仅是执行总统和各级军事长官的命令,并没有刻骨的仇恨。有时候打一场战争就象参加一场争夺锦标的橄榄球比赛。 日本兵却不在此例。他们突然偷袭珍珠港;在巴丹残酷地虐待战俘,让美国人在烈日下“死亡行军”;他们刀劈了威克岛的守军,因为美军打退了他们两次登陆;在瓜达尔卡纳尔,他们不留战俘,而留下了虐待狂的恶名;美国人只有以牙还牙,方解心头积恨。双方打红了眼,谈不上绅士风度,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都是由野蛮人发动的野蛮战争。 不要计较损失和杀戮,关键是赢得战斗。克劳塞维茨,这个生前落魄,死后殊荣的普鲁士军事哲学家说得好:克服敌人的现有手段和意志力,就可以打垮敌人。 而查尔斯·惠特尼中校现在又有多少手段和多大的意志力呢? 他必须解出这个方程式。 休伊·莱顿上尉满脸汗水,俯伏在沙滩上。日军的火力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四顾左右,在他们A连应该登陆的一段滩头上,只有稀稀拉拉四十来个人。他的一个装备精良、士气旺盛的二百人连队,不知是死光了就是冲到其他滩头上去了。这些虎口余生的陆战队士兵们,同他一样,死扒在弹坑里或沙丘后面不敢动一动。日本机枪手仿佛在试验他们九二式重机枪的超负荷性能,按每分钟五百发的速率,无休止地射击。休伊估计这个打法,不等天黑,子弹就会告磐。但后续部队无法登陆,整个“电流”的命运就靠他们这群散兵游勇了。 休伊的指挥风格不象惠特尼那样谨慎保守,也不是艾伦·李那样粗野勇猛。他属于简单实用的军官一类,似乎天生就会打仗.他慢慢爬入一个个弹坑,寻找自己的部下。结果,大部分是其他连队的士兵。在一个坍塌的日军机枪巢边,他听到有人用英语在里面骂娘。他听出那是他连里的西德罗·奥里森,一个红头发红胡子的下士,打仗足智多谋,外号“小查理”。 “小查理,是你吗?”休伊喊。他要是不开口,奥里森兴许会把他当日本人打死的。 “唤,休伊先生,看到您活着,我很高兴。” “打死我的子弹也许还没有造出来。”休伊滚入那个废机枪巢。他发现里面很宽敞,子弹壳堆积如山,一踩就要滑倒。在弹壳堆里,有一挺炸散了架的重机枪。机枪旁边,有一具血肉模糊的日军尸体。上帝!这还是休伊在贝蒂欧上发现的第一个日本人呢。仗打了半个多小时,美军尸横遍野,他们仿佛在同黑暗中的魔鬼作战。 “奥里森,”连长拍拍下士的肩膀。”你干得真棒,说说看,你是怎么杀死这小子的?” 奥里森裂嘴一笑,露出发黄的大牙:“我刚上岸,这王八蛋就在我头上开枪,震得我脑袋嗡嗡响。他的射界很窄小,打不上我;而我用手榴弹也炸不上他,他妈的那射孔太深了。”他拣起一块散丢在子弹堆中的TNT炸药块。”先生,我把这玩艺儿扎在卡宾枪头上,像长矛一样戳到射孔里,就这么把他干掉了.呸!真费劲。我说连长先生,咱们‘海魔’摊上打塔拉瓦算是倒了八辈子霉。我在船上算命,三次都是梅花八,太不吉利了。” 休伊仔细察看这座暗堡,昏暗中,又发现了另一个洞口,阴森森的,不知通到哪里。他摘下钢盔,搔搔头发,对奥里森下士说:“嗨,小查理,咱们往这里钻钻怎么样?” 奥里森长长打了一声口哨:“我说先生,行。与其在沙地上挨枪子儿,不如在这里试试。他娘的,该死在塔拉瓦,躲也没用,我的一个老乡杰克逊死在滩头了。我不多杀几个黄猴子也对不起他。” 休伊爬出工事,冒着弹雨,爬进一辆毁坏的两栖车,它就在暗堡边上,被地雷炸坏了。上尉拖开一具尸体,找到一箱子TNT块和引信,拖入工事。奥里森把那日本兵的衣服剥下来,把尸体丢出去。他一边撕日本军装绑扎那些肥皂一样的黄色炸药块,一边唠叨: “我说先生,人家外国人总说咱们美国佬办法多,其实多个屁!我们在所罗门群岛遇上了日本人的地堡;图拉吉岛是设在岩洞里的;卡纳尔是用圆木和泥土堆的,我们就是没办法。只能硬冲上去用这鬼肥皂块来收拾。”他用带子把引信扎到炸药块上。 “上尉先生,我们将来在东京湾登陆也用这玩艺儿吗?”他掂了掂每个炸药块的重量,苦笑一声:“让他妈日本人也笑话咱们!” 所有的带子都用上了:水壶带、冲锋枪带、急救包的绷带,他们简单适用地搞了几个手雷。 奥里森带头在前面走,休伊上尉跟在后面。这条盖沟很狭窄,有的地方被炮弹震塌的松土埋起来,曲曲折折,有时要匍匐而行,有时要用手扒土。里面昏黑,一股呛人的硝烟味。好在日军并没有注意他们。日本人正全力对付不断冲上滩头的陆战队士兵。盖沟尽头处是一个暗堡。光线微明,隐约看出两个日军把着重机枪拼命射击。奥里森正要摸过去,突然,一个依在墙上的日本伤兵发现了他们,尖叫了一声。 奥里森一下子丢进去两捆炸药,仅仅来得及滚回盖沟。天崩地裂一声,休伊失去了知觉。 等他们醒过来,只觉得空气里硝烟味难以忍受。他们挣扎着爬到射口,想吸几口新鲜空气。射口外,几个陆战队员已经爬起来,冲过这座地堡,扑向其他正在喷烟吐火的火力点。美国海军陆战队所受的训练,要求他们每个人都能独立作战,一个人也要达到最终的目标。 奥里森和他的连长,从被炸塌了大半的地堡边上,又费力地刨出另一条盖沟口。他们摸黑钻进去,里面很宽敞。盖沟顶部有很厚的水泥,象是一条主干道。没走几步,就更宽了。里面有弹药箱、伤员和跑来跑去的士兵。看来,日军的主力躲在很深的地下,炮弹根本没伤着他们。他们在每个射击位置上只留少数人,每有死伤,就有人补充,难怪他们抵抗得又凶狠又顽强。 奥里森和连长早就脱光了膀子。他们俩恰巧个子不高,日本兵也绝不会想到他们是敌人。几个过路的士兵还在暗中匆匆对他们讲几句日语,也许是说某处火力点又出现险情,让他们赶去等等。 两名陆战队员提着炸药块,钻进一个较大的地堡。地堡里除了有一挺12.7毫米的高射机枪外,还有一门75毫米野炮。几个炮兵瞄准搁浅在礁盘上的两栖车和登陆艇射击,每打一炮,他们就狂呼一阵,互相伸出大拇指。休伊借炮口的闪光,从射口看去。只见每击中一辆两栖车,在它背后躲藏的美军就被打倒几个。 休伊连想也没想,把手里全部炸药都丢在一堆炮弹箱上。他拼命拉住奥里森跑,没跑几步,爆炸的气浪就赶上了他们,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掀在地上。轰然一声巨响,他们昏昏沉沉,又一次什么也不知道了。 战线推进了五十码,再也拱不动了。新的纵横交织的火力点又把惠特尼他们钉死在地面上。现在,他们总算是爬过了曾经赖以活命的岸边沙堤,处在散乱的沙丘和残树枝间。不断有炮弹劈断椰树,树叶和枝干掉在他们身边。惠特尼远远望到了飞机场。跑道旁有几架破飞机。在主跑道和三角形的两条滑行道旁,全是坟丘似的火力点。机枪打成一片火海,小口径火炮的炮弹出口声也相当密集。 惠特尼测算了一下,单是涉水上滩并杀出五十码血路,他们营已经损失了四分之三,按此比例算下去,就是把“海魔”的总预备队第八团投入贝蒂欧,恐怕也拿不下全岛。他手中的士兵每个人都很宝贵,滩头上的每件物资都要珍惜,无论如何,要坚守到天黑。 他的伤腿在痛。想起弹伤,他还暗自庆幸。如果子弹往外半英寸,就会打断股动脉和大腿骨;如果往里半英寸,正好打在生殖器上,结果更糟糕。无论出现哪种情况,他都会倒在礁盘上,鲜血流光,最后死去。“海魔”投入战争以来,他大小也打过一些仗,从来没见过如此猛烈的火力。 他抑制住喊叫的欲望,翻过身,仰面朝礁湖望去。所有的美军舰艇都畏缩在礁湖中心,既不敢继续派兵登陆,也不敢打炮——怕伤了自己人。它们失去了同岸上部队的联络,只好等待。在海洋的方向上,“马里兰”号和其他舰艇一起,偃旗息鼓,也在等待。一架海军舰炮校正机在滩头五百米高的地方飞过,想看个究竟。它什么也看不到,陆战队员的身体同沙丘、弹坑、残桩己经融为一体。它能看到的只有燃烧的两栖车和发狂射击的日军火力点。它也只能等待。 等待谁呢? 当然是一位指挥官。他必须报告滩头情况,然后,希尔和雷兰德才能决定新的方案。无论如何,旧的方案从一开始就泡了汤。 这位指挥官可以是惠特尼,也可以是别人。贝蒂欧北岸平行登陆了三个营。但其他两个营的处境更惨。在惠特尼营西边的红一滩头,地形是个凹状海湾,两边突起的小岬角都有极坚固的永久火力点。位置在贝蒂欧鸟嘴和鸟胸之间的鸟脖子处。交叉火力之猛,第一批抢滩的一连陆战队员,被杀得一个不剩。后来,那个凹湾就被称为“死人湾”。 惠特尼假定其余的那两个营长和他们团长梅西上校已遭伤亡,他必须负起“电流”作战的全部职责。他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如果一个少尉和一个中尉遇到这样的局面,他们也会同他一样干的。陆战队训练中要求每一个士兵也同样是一个军官,每一个军官也是一个士兵。在弗吉尼亚州奎安提柯陆战队学校,教科书上都这么明明白白写着的。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中校必须同霍兰德联系,结束这种“该死的等待”。 惠特尼等不来柯尔,他又派出四名士兵去寻找合用的电台。两名士兵被打死,另两名士兵勉强弄来的电台也是坏的,天知道RCA公司的TBY电台为什么一浸海水就报销了! 连他也得等待。 赤道的烈日喷出毒焰,热气蒸腾。惠特尼只好又脸朝沙地趴下。汗水迷住了他的双眼,连手也不敢动一下。没有风。尸臭已经在空气中弥散,他想起了卡纳尔亨德森机场防线边的尸臭。那回是日本人的,这回是美国人的,一个味儿。大地像一只煎鸡蛋的大平底锅,在煎着“海魔”的官兵们。在这个弹丸小岛上,弟兄们流了这么多血,寸步难行,一点儿也打不动。上帝!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吗?美国的儿女们在塔拉瓦活受罪,美国在干什么?罗斯福总统在干什么? 也许,惠特尼会想: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韦尔斯先生又在编滑稽戏了吧?米盖·鲁尼、斯本塞·屈莱塞又在好莱坞的电影城拍新片了吧?纽约百老汇的罗斯兰舞厅里仍然是名嫒如云吧?盐湖城的摩门教堂和迈阿密的天主教堂里还是信徒熙攘吧……在国内的美国人绝不会想到:在离旧金山一万英里的太平洋中,在一个三角形的环礁上,在一个栖鸟状的珊瑚岛上,为了星条旗和美国,为了他们这些白白嫩嫩的男人和女人,美国最优秀的小伙子们,死伤累累,动弹不得…… 其实,惠特尼中校什么也没想。他全神贯注地扫视着战场,权衡利弊,掂量时机,组织战斗。他为美国打仗,但更为“海魔”打仗,为陆战队的荣誉打仗。他是美国人,但首先是海军陆战队军官。他知道这支部队,自从一七七六年在加勒比海的巴哈马群岛登陆以来,大小二百余仗,从未失败过。塔拉瓦之战也只能胜不能败。 他听到一个尖尖的嗓子在喊:“查尔斯中校,查尔斯·惠特尼中校。” 是苏萨鲍斯基。他正从一个破盖沟口向中校招手。那地方几乎被夷平,不细看谁也认不出来。中校向他爬去,终于钻进了盖沟,原来里面挺大。 “中校,我发现正面的火力点从里面发生了爆炸。开始我以为日本人自己走了火。后来一想不对头。兴许是咱们的人干的。于是我就钻进来看看。”他眯着眼睛,眼镜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我看不清。就在里面瞎摸。嗨!里面富丽堂皇,应有尽有。我想是不是还有我们的人混在里面,我总得认认,好有个交待。每次申请奖章和给家属写信都是我的事。还真找着了。我专门认皮靴。中校,您知道,陆战队的长统靴很好认。我果然找到了‘海魔’的弟兄。还活着!大概被震昏了。您到这里来……呶……在这儿。” 惠特尼认出是休伊上尉和奥里森下士。是他营里的人,每个人他都像手指一样熟悉。 大盖沟里还有些被震昏的日本兵。有的醒过来,哼哼卿卿。苏萨鲍斯基从地上拣了一把日本战刀,给他们每人戳了几下。他就是这种“英雄”。 惠特尼对少尉说:“就在这儿,我要把它当成贝蒂欧战斗的指挥部。” 苏萨鲍斯基凭着他的灵性,竟然找到一只防风马灯点上了。他自己的百灵牌风雨引火条丢在礁盘上了,用的是营长的。惠特尼这才仔细地看了看他的指挥部。盖沟很牢固,深埋在沙滩下,实际上是一条坑道。坑道中有一些侧室,里面堆放着武器弹药,还有些被震得昏昏迷迷的伤兵。苏萨鲍斯基企图把他们都杀死,惠特尼制止了这个杀人狂。但瓜达尔卡纳尔战斗已有前鉴,日本兵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停止战斗。所以他同少尉将几名伤兵拖到一个侧室里,用沙袋封住门,费去一些时间。 他重新爬到盖沟口,四下张望。天!准是时来运转啦。柯尔正拖着一部电台,四处找他。他立刻把柯尔接进指挥部。原来柯尔也受了伤,但伤不重,麻烦在于找不到一部完好的电台,有一次他几乎达到了目的,但路上又被打坏了。最后,他终于从一个死通讯兵身上找到了电台,又把它完好地保护住,直到认出营长。 “柯尔,单凭这一点,你就可以得特殊十字奖章。你的作用顶一个连。”惠特尼拍拍柯尔的肩膀。柯尔困惑地看着中校,他的耳朵大概震聋了。 苏萨鲍斯基把柯尔招呼到一个角落坐下来,甚至给他找了一壶水。他们每个人的水早喝光了。盐水浸泡,烈日灼烤,就是不打仗,也满够一个壮汉受的。 少尉又开始他的宏论,他倒不在乎谁听,他在寻求发泄。“仗打了两年,我们就是没办法对付火力点和地堡。美国人的创新精神哪里去了。我们搞出了尼龙和圆珠笔,避孕套和电视机,西基斯科先生还发明了稀奇古怪的直升飞机。我们什么都有,就是打不掉火力点。凡是能赚钱的东西我们都想出来了,凡是保命的东西却无人去管……” 惠特尼紧张地调试着电台。离第一波两栖车冲上滩头已经过去两个半小时了。他们的情况希尔、特纳和霍兰德·史密斯毫无所知。 终于,他听到了太空中的丝丝声。他拿起话筒:“西班牙二呼叫罗密欧,西班牙二叫罗密欧……” 几乎同时,他从耳机中听到霍兰德·史密斯的声音:“这里是罗密欧。罗密欧呼叫西班牙二,是惠特尼中校吗?” 惠特尼激动得几乎流出泪来。两个半小时的折磨、伤亡、烈日、口渴、毫无进展,在霍兰德·史密斯少将亲切的呼唤中,统统云散烟消。 使用“亲切”一词形容霍兰德,实在不恰当,岂止不恰当,简直南辕北辙。他外表温柔,下巴松松地垂着肉,是个典型的“老爸爸”。可是,他的内心却坚似钢铁。在一副沉重的铁框眼镜下,有一双鹰隼般的锐目,犀利得见血,同他整个脸形很不相称。他同斯普鲁恩斯是同学和好友,天知道美国海军中竟有这么多不近人情的老家伙,从金海军上将以下,一个赛一个。全世界的“严厉”集中起来,有一半是在美国海军里,而美国却又是世界上幽默最多的国家。 霍兰德·史密斯毫无幽默感,对部下要求严格近乎刻薄。每逢上下级的意见同他相反,他就大声坚持己见,寸步不让,达到蛮不讲理的地步。包括他的敌人在内,谁都知道霍兰德的外号叫“暴跳的疯子”。连惠特尼也被他训过许多次。一次演习中,惠特尼营的部队登上了别人家的滩头,在主官讲评会上,霍兰德简直让他下不了台,“我想,你查尔斯,总不致于睡到别人老婆的床上去吧?” 然而,此时此刻,军长的声音就象天使一般。“查尔斯,喂,是我。”他连暗语也不用了。“你那里情况怎样?”连这条铁汉子也沉不住气了。 惠特尼简要地介绍了一下红二滩头的情况,告诉军长栈桥已经拿下来了,红一滩头局势严重,大概主要的军官都死了。 “喂,查尔斯中校,听着,我任命你为贝蒂欧地面总司令官,指挥一切地面部队。听见了吗,惠特尼?” “是,霍兰德·史密斯将军。” “喂,查尔斯中校,我这里还有部队,用不用派过去?” “谢谢,我们情况不妙,急需帮助。” “我马上命令八团登陆。” 惠特尼看看海滩上瘫痪的两栖车,日军的炮火炽盛,礁盘上空荡荡的,只有死尸,没有一个活人。登陆舰艇还在礁湖中心。 “军长。”他对准话筒。“现在别来,夜间再登陆,敌人炮火太猛。” 霍兰德少将受了感动,他的部下在危急关口仍然想着别人的安全。他的声音也变了:“查尔斯,告诉我,你顶得住吗?” 中校沉默了许久。他知道回答不能带感情色彩,实情就是实情,借美联社的一句口头禅:“消息有好有坏,只有如实相告。” 他终于抓起话筒,尽管话筒千钧重。“军长,”他干涩的嘴巴动了动,舌尖舔了舔嘴唇,他知道 这句话定会载入史册,但是还得说出来:“成败尚难预料。

7

在塔拉瓦,除了等,还是等。在这个倒霉透顶的战役中,除了等,什么也干不成。谁要是等得不耐烦,想试试身手,他算是再甭想搂着老婆上床啦。艾伦·李上尉一边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一边压抑自己的怒气。 李蹲在栈桥岸边的一个火力点里。为了夺下它,李负了伤。罗克韦尔的喷火器油早用光了,运送胶状汽油的机械化登陆艇无法抢滩,退回了礁湖中心。罗克韦尔抛掉喷火器,用传统的方法拿炸药堵住了射口。李冲入地堡,狠狠向里面打光了所有的子弹。 他没想到里面还有活人。一个被炸药震昏又醒来的日军士兵向他扑来,他一拳将那个矮小的日本人打倒。他来不及更换弹夹,就抽出突击队员惯用的匕首,从那日军肋骨下方插进去,然后顺着刀尖往上挑,割断三根肋骨直刺心脏,血喷了他一身一脸,那日本兵软软地瘫了。 他还没来得及抽出匕首,就听到脑后呼呼风响。地堡狭小,磨转不开,他向死尸倒下去,心想,这回算完了。 他的全部理智和意志让他不认输,突击队严格的训练使他死里求生。他在死尸上就地一滚,居然躲过了致命的一刀。他摸起枪,刚刚来得及隔开第二刀。对方刀势很猛,震得他虎口发麻。 艾伦·李是一位体育爱好者,拳击、摔跤、橄榄球都玩得不错。他深知日军军官的刀法,在瓜达尔卡纳尔丛林战中,有一次他轻敌失手,臂上被削掉好大一块肉,以致于后来到了新西兰,大白天他从来不好意思在姑娘面前赤身裸体。一位名叫蒂尔顿的奥克兰酒吧女招待,曾在昏暗的落地灯下抚摸着他的伤疤:“艾伦,关于它,一定有个好听的故事。” 日本军官疯狂挥刀劈砍,艾伦边招架边躲闪,丝毫也不敢怠慢。日本人刀路往下走,他感到右腿一麻,“坏事了,手中的破枪也抡慢了。日本军官扑上来,嘴里吐着血沫,大声喊着艾伦听不懂的日本话,将上尉逼到角落里。汗水迷住了艾伦的眼睛,他丧失了信心。刀又下来了。他右腿不灵,没能躲开,这回劈中啦,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巨大痛苦的一刹那,等待着死亡。 艾伦·李当然顾不上这些。他只知道自己出生在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欣欣向荣的海港,到处盛开着莱莉花。他是一个名叫罗伯特·李的美国最伟大的将军的后裔。李领导了一场战争,起源于黑奴,结果毁掉了整个南方。这个州的风水,传统和那句“只要我活着,就有希望”的格言,陶冶了他的性情,铸造了他的理想。他喝酒、打架、在他父亲的庄园里骑马、打猎、追求女人,南卡罗来纳州奥伦治堡的那座庄园又大又热闹。他需要一种强制别人又被别人强制的事业。走上了军旅生涯,犹嫌不够,于是他参加了最富于冒险性的突击营,要在最近的距离内,享受杀人的快感。他满足了,他也会被别人所满足,这就是人类社会的一种基本法则。 那把战刀如果这么劈下来,就会带走他二十九岁的生命,把他变成一堆有机质,最后分解,成为分子或原子,复归到地球的万物中。那万物之中,已经容纳了三百亿生命最后的尘埃。 那把刀劈了下来……突然砍偏了,戳入胸墙中,那日本军官踩住了空弹壳,脚下一滑,就跌倒在他身边。上帝!除了上帝,还会有谁能创造这种“奇迹”! “只要我活着,就有希望。”他抡起破枪,狠狠地砸中了那个日本军官的脑袋。“噗”地一声,血和脑浆溅了他一身。日本军官痉挛了一下,瘫在地上,尸体像沉重的口袋压住了艾伦的伤腿。一秒钟以前,他们俩的位置正好相反。 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抽支烟。 他从死人手里拣起战刀,死人僵硬的手牢牢抓住刀柄。于是,他才想起自己的匕首。他从日本兵的胸腔中拔出匕首,切断了那军官的手指,然后在自己的裤腿上正反两面都擦擦,重新装入靴中。他开始研究那把战刀。他有收集日本军刀的癖好,飞鸟时代的刀,德川时代的刀,镰仓刀和室町刀;还有刀柄上的种种金饰:金马、金佛、金鸟、金花。他下意识地想找到一朵金的茉莉花,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州花。他可同许多美国人不一样,他是一个地方观念极重的南方人。 李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尸体。一束光线从射口的小缝中透进来,照着散乱的子弹箱、一个破饭盒、几听罐头、电话机、防毒面具、一个装满文件的军用挎包,还有酒瓶子,但全是空的。 他用刺刀挑开罐头,里面的鱼很咸。他想喝水,水壶早喝空了。他的K级军用口粮已经丢了,只好用指头夹着咸鱼块塞到嘴里。肚子一响,他才想起看表:四点半。从早餐到现在,竟然不饿。这是战场上常有的事。 他要去找自己的弟兄,地堡的事不过是战争中的小插曲。战争的惊心动魄之处,在于生与死的不断交织。 他爬出工事,找到了他排里的新兵范·克劳德。克劳德趴在一个沙丘的背后,姿势暴露,不是艾伦上尉将他拖下来,一会儿,他就会被打中的。老兵同新兵的区别,就是懂得怎样在火网下前进,后退,隐蔽,怎样抱着死神跳舞,怎样完成任务并且活下来。这都是教科书中无法学到的方法,都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方法,这是人的本能。老兵是战争学校的优等生,劣等的都淘汰了,活着就算拿到了学士帽。 “喂,范·克劳德,别那么傻呆呆地像只乌龟。你看着,左手数,第二个火力点,小点儿的那个。我找到一具喷火器,还有油。”他把喷火器给克劳德背上,仔细检查了一下。“你从半截树桩子那儿绕过去,到那辆被打坏的坦克后面,再滚进边上有具尸体的那个弹坑。最后冲过那棵椰子树,然后,瞄准射孔,来它一下子,准能得勋章。去吧,放灵活点儿,祝你运气好!” 范·克劳德犹豫了一下,没有动,嘴巴张了张,却没说什么。 “别那么婆婆妈妈的,给突击队丢脸。快去吧,那个火力点封锁了冲锋道路。” 克劳德脸色发白,转身跃出坑道,突然,艾伦·李一把将他拽回来。 “说吧,你还有什么事要托我替你办。”李拍拍荷兰血统小伙子的肩膀。 克劳德感动得流出了眼泪,终于掏出一个精致的鸡心盒,盒盖上嵌着一个栗发姑娘的照片,上尉在船上见过它。 “上尉,”克劳德说:“我的未婚妻叫爱妮·勃兰特。照片背后是她的地址,阿纳姆市的奥斯透贝克镇。开仗以后,我一直没见过她。如果我死了,把这盒子还给她,告诉她,范·克劳德祝她幸福。每年今天给我放一支白色的郁金香花,我就爱这种颜色。” 艾伦·李扭过脸去,他铁石般的心肠也不忍看这种场面,他背对着克劳德说:“快去吧,我还等着参加你们的婚礼呢!” 克劳德按上尉的路线接近了地堡,刚到射击位置,他抖了一下就不动了。上尉大骂糟糕,只见克劳德又仰起脸,脸仍然那么白,在离他脸仅仅五英寸的地方,一股黑烟裹着火焰,冲向地堡的射口。日军的机枪手被烧成焦炭,形骸恐怖地靠在墙上。一切问题归于解决。哈佛大学的化学教授协同美孚石油公司的技师们,把肥皂粉和汽油经超声波震荡混合在一起,新玩艺儿叫做胶状凝固汽油。 艾伦·李上尉来到范·克劳德身边,跪下一条腿,俯身扭过他的脸。他那俊秀的脸被烧焦了,丑陋不堪,难以目睹。艾伦还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吻了吻那张脸,然后用一张军用雨披盖上范·克劳德二十一岁的身躯。他用匕首尖在鸡心盒的背面刻下:1943.11.20 塔拉瓦。 太阳慢悠悠地沿着黄道爬上赤道的穹顶。中午十二时,预计中的涨潮没有来。 礁盘水浅,大批登陆艇未能继续抢摊。它们从水道开入礁湖,已经聚集了一大批。尚能使用的两栖车数量严重不足。在白天,霍兰德·史密斯和里奇蒙·特纳将军不敢用所剩无几的两栖车再来一次赌博。 “电流”成功的关键有两个:其一是突然从贝蒂欧背海的咸水湖一岸登陆。估计日军在这边未能坚固设防,而且也来不及调兵。出于“马里兰”号提前二十分钟结束炮击,日军及时增援了背海面湖的一岸,打击失去突然性。 关键之二是吉尔伯特群岛的“捉摸不定潮。”由于两栖车只有二百辆,主要的作战物资、装备,特别是坦克和兵员,必须用各种登陆艇登陆。登陆艇要求潮水,偏偏塔拉瓦的潮水是“捉摸不定”的小潮。 吉尔伯特海区,偏离太平洋各条航线,很少有人问津,海图资料和潮汐资料残缺不全。美国潜艇“舡鱼”号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来调查潮汐,结果发现极无规律,即使用回归分析法也无济于事。它一天涨落数次,每天都不一样。有时停潮三小时,该退不退;有时几乎不涨,让船干着急。 美国海军气象部门进行了大量计算,塔拉瓦夜潮在清晨五时,天黑看不清滩头,登陆嫌早;日潮在下午五时,登陆过迟,来不及卸载并建立滩头防区,也不合适。其余时间都是小潮,涨落没有规律性。小潮有两种:高的捉摸不定期——即该退不退的潮;低的捉摸不定潮——该涨不涨的潮。 于是就有了冒险和赌博。十一月二十二日是太阴历的满月,吉尔伯特海区将有一次大潮。如果月球的引力提前二天就对塔拉瓦环礁施以影响,来一次“高的捉摸不定潮”,那么登陆艇就能冲上礁盘,士兵就可以避免涉水,坦克就能及早投入战斗。特纳海军少将就把“电流”的命运押在这次小潮上。 真奇怪,为什么不把D日定在十一月二十二日呢?那不一切都解决了吗? 战争的时间表就像啮合的齿轮一样,一扣也松不得。决不会有哪个美国纳税人同意因一次小潮就推迟占领东京的日子。各种船只、飞机的调动远及上万海里和上百地点,一小时也不能差。士兵要养活,将军要打仗,老百姓要鼓舞,新闻机构要刺激性消息,日本人已经嗅到了风暴前的腥味,他们的工事逐分逐秒在加固……特纳少将必须在二十日投入战斗。 五十九岁的特纳少将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削瘦精干,象杜邦公司里一个夹着设计图的工程师。里奇蒙·特纳比斯普鲁恩斯将军还大一岁,他的萍踪几乎浪迹海军的所有部门:潜艇、驱逐舰、战列舰。他当过船坞总监,干过金的副参谋长,似乎一直没有找到发挥他长处的岗位。 他的长处就是他有一个圆溜溜的小鼻子。他的鼻子如同德雷克的大脑袋、纳尔逊的独眼一样,是他的灵感所在。一九四二年八月那个难忘的黎明,他乘一艘运输船“麦克考莱”号指挥陆战一师在瓜达尔卡纳尔登陆。从此,他的精灵附上了他的躯壳。两栖登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在复杂、激烈、变化多端、危机四伏富于冒险性等方面吸引他呢?后来,他的足迹踏遍了太平洋诸岛的滩头:火山岛的滩头,岩石岛的滩头,珊瑚岛的滩头。他成了两栖登陆的化身。美国海军管他叫做“两栖战之皇”。 日本人叫他“短鼻鳄”。这外号有褒有贬。驻守在太平洋岛屿上的日本军人实在担心:某天黎明,这只不祥的短鼻鳄会从海滩上爬上来,一口咬掉他们的脑袋。 特纳戴着一副秀气的眼镜,但书生气的眼镜下隐藏着他暴烈的性格。(美国海军中又多了一条骠悍的加利福尼亚好汉。)他脾气有如疾风骤雨,命令象“炒玉米花”。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此动辄训人,从无怜悯。战士们对他望而生畏,呼之曰“雷霆特纳”。 凯利·特纳将军被尼米兹委以重任,他最了解担子的份量。尼米兹上将在珍珠港对发起“电流”战役的海军将校们说:“如果我听到一位海军军官没有按预计那样把陆战队送上海岸,我决不会饶了他。”现在这话对特纳声犹在耳。他在萨沃岛已经犯了一次错误,今天决不能再犯。 “雷霆特纳”需要一次潮水。他吃不准十一月二十日到底有没有。特纳的特点并不在于骂人和训人,他是一部复杂迅速的计算机,精确计算,运筹帷幄。灵活反应,行动果决。他完全了解潮汐的变化莫测。迄今为止,甚至一百年以后,也没有人敢拿吉尔伯特群岛的潮水打赌。影响它的因素太多:月球的引力、地球的自转、西风、火山活动、离任何大陆过远、东西太平洋断裂带的运动、台风……每个因子都不可靠,结果更不可靠。特纳在拿“电流”同潮水赌博。 他自以为手中的牌太好:绝对的制空权和制海权,敌岛太小、守军少、毁灭性的炸射、精良的装备和能征惯战的“海魔”。也许,潮水并不那么重要,而且,可能是“高的捉摸不定潮”。 如果潮水涨上来,大事化小,正如尼米兹欢送出征将士们那时候开的玩笑一样:“先生们,当然,可能你们只会听到一两只松鼠在栗树上打闹。” 恰恰他的对手是柴崎,柴崎硬得像顽石。 偏偏在D日,潮水是“低的捉摸不定潮”。 于是,象忽必烈可汗的舰队在朝鲜海峡遇到一场风;象拿破仑·波拿巴的炮兵在滑铁卢逢到一场雨,里奇蒙·特纳的登陆艇在塔拉瓦赶上一场低潮。 这次低潮几乎改变了历史。

8

下午五时,惠特尼中校决定停止进攻。他要指挥已经登陆的部队,建立一条稍稍完整的防线,掘壕据守,准备过夜。通常,日本人夜间将发动凶猛的反冲锋。如果顶不住逆袭,陆战队被赶回海中,那流血牺牲,终日奋战的成果将前功尽弃。 到目前为止,美军只有贝蒂欧北岸占据了几块零星阵地。栈桥东面红三滩头,面积最大。它宽约五百码,最大纵深二百二十码,已经抵达了机场三角形滑行道的边缘。其东界是一个很小的潮水码头。栈桥以西是红二滩,即惠特尼营所在的滩头。它宽约四百码,分成几块主要阵地,最大的纵深约二百码。两个滩头阵地之间,还有几个日军大地堡存活着,隔断了两个阵地之间的联系。红一滩头情况近乎绝望,只在鸟嘴上有一个美军的小阵地,整个凹湾尚在日军手中。搞不好,这个小阵地很可能被敌人吃掉。 必须收拾掉那几个地堡,使红二滩和红三滩连成一片,才能获得一个完整的夜间阵地。 惠特尼把任务交给了休伊·莱顿上尉。 休伊被抢救过来以后,发现伤势不重。坑道的拐弯处消耗了主要的冲击波,他只患了脑震荡。 休伊上尉调动了红二滩头仅有的两辆谢尔曼坦克。这两辆坦克出现在岛上真是奇迹。也许是哪个水手冒险把运输坦克的小登陆艇开上了某处深水礁盘,也许是它自己从浅水礁盘上直接冲到沙岸,反正没得说,每辆三十四吨的谢尔曼,一门75毫米炮,三挺7.62毫米机枪,一挺12.7毫米机枪。它俩威风凛凛地在沙滩上爬行。上帝!看了真让人心花怒放。 休伊带着几个士兵跟随在坦克后面进攻。坦克穿过弹雨,爬过椰树桩和弹坑,有时绕过有时冲过横七竖八的倒塌的盖沟,开开停停的动不动就陷到沙坑里,开得慢极了。 一个灰色的身影一闪,迅速接近了坦克。他腋下鼓鼓囊囊,一定是炸药。陆战队士兵冲出钢铁的阴影,拼命向他射击,这名日军在坦克跟前被打倒了。几乎同时,一名美军士兵被打折了脖颈,安静地死去。 坦克开到一个L形的交通沟结合处,停下来,慢慢转动炮塔,对准地堡的射口,几乎顶上了。休伊从未见过这么近距离的射击,在贝蒂欧,一切都缩小了。 地堡里的人看到阴森森的谢尔曼坦克,发疯地向它开火,但终究无法穿透它的正面装甲。坦克抖动了一下,扬起沙尘和硝烟打出一炮。接着,又是一下。等第三炮打过之后,地堡里响起连续的爆炸声,大团焰火从射孔中冒出来,沙丘颤抖了几下,终于整个塌陷下去,把死者永远地深埋在底下。 休伊一伙人大声喝彩,仿佛是乔·狄马乔[8]又击中了一次“本垒打[9]”。 他听到对面的阵地上也有人用英语喝彩,声音低沉粗野,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他困惑地摇摇头,脑袋被震坏了。他已经无法从记忆里找出那个他熟悉的人,那个整天蹲在57毫米高射炮旁边、脸色阴沉、目光锐利、一口南方腔的突击营上尉艾伦·李。他同李分手才九个小时啊! 坦克又蹒跚地爬向第二个碉堡,想履行完自己的使命。它未能如愿以偿。从贝蒂欧东头的鸟尾方向上打来几炮,“死人湾”方向也有一门75毫米炮向它轰击。由于距离近,它被击中了,腾起火来。车内的汽油溅在装甲上,腾起一片蓝色的火苗。 第二辆坦克绕过第一辆,接近另一个地堡。它用机枪向地堡射击,又开了几炮。暗堡覆盖层太厚,射手技术不佳,七打八打全未奏效。它发现自己的位置不便射击,想挪个地方。不幸,履带碾中了地雷,引擎“轰”地一声熄火了。一会儿,车身就挨了敌人的炮弹,它里面的炮弹噼噼啪啪爆炸,像东方人过年的爆竹。 在休伊身边,闪电般冲出一个陆战队士兵,是奥里森下士。 奥里森接近坦克的时候,第一辆坦克的车底门打开了,一个坦克兵从里面钻出来。他没戴头盔,褐色的头发乱蓬篷的,脸被烟熏得乌黑,军装着了火。休伊上尉长长吹了一声口哨——陆战队特有的口哨。东张西望的坦克兵朝他爬去。他没有在火网下匍匐前进的经验,姿势过高,没等爬到休伊上尉的隐蔽处,屁股上就挨了一枪。 奥里森躲进坦克的明影里,打量着烧焦的坦克。这时候,又从车底门中滚出一个着火的人来。他痛苦地在沙地上翻滚着,一会儿,四肢痉挛,不能动弹了。奥里森把他拖到跟前,用沙子压灭了他身上的火。他背上的皮肤大片大片被烧坏了,露出红色的肉和紫色的痂,还粘着白色的珊瑚沙粒。奥里森想掏急救包,才发现早就用它捆扎炸药了。他看了看地形,背起伤员就跑。那人在他背上尖叫着,像一只挨了鞭子的小狗。他动作之快,竟令日军机枪手呆住了。等他们醒过茬儿来,奥里森已经跑到休伊的位置上。陆战队员之间的团结和忠诚,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也许它们源自剑客骑士间的侠义举动,也许是水手们在惊涛骇浪中形成的团结默契的传统,也许是西部牛仔在同大自然搏斗中互相间的信赖和依存,无论如何,在美国这个个人主义至上的国家中,海军陆战队要算是英雄主义行动最多的部队了。 一个士兵用急救包包扎坦克手,休伊看了他的领章:“是个上尉呢!” “我叫舒尔茨。”他还清醒。 “要是你用这军阶去换一罐血浆,你的命兴许能留下来。” 休伊的神智恢复了不少,炮火连天的场面或许能唤回他的记忆。“连长,您看,有几艘登陆艇趁潮水靠岸了。”一名士兵喊着说。休伊甚至想起下午五时是塔拉瓦日潮的时间。 坦克上尉听见了,露出整齐的白牙:“血浆会有的,我还想活。救我的人是——”他环顾四周,目光迟疑地落在奥里森身上。“您的名字?” “奥里森。杰克·奥里森下士。” “听着,杰克,我发誓。”他吃力地挣扎着说。由于痛苦,他的全身缩成一团。”只要我活着,我父亲在得克萨斯的美孚石油公司经营着几个大炼油厂和油井。我是唯一的儿子。噢,我叫默尔·华莱士。这份产业咱们俩合伙干。我死了,它的一半是你的。请这位上尉作证。” 他每说一句,就要哼几声。 “小查里,你发财了。”休伊说。“但在这之前,你还要先拿下那个地堡。” “坦克里有炮弹,炮也还是好的,下士,祝你好运。”华莱士上尉合上限睛,集中精力去对付浑身的烧伤。 奥里森重新贴在沙地上,紧紧地贴着。他丢出手榴弹,借着烟幕、冲进第一辆坦克,华莱士上尉的坦克。 坦克里的火已经烧完了,黑洞洞的,充满了硝烟味和粘糊湖的血。还有一具尸体。原来这辆坦克里只有三名坦克手,正常情况下应该有四个乘员。不去管它了。他摸到了手柄,开始转动炮塔。一切全归功于戴维逊少校,奥里森在帕里斯岛的教官。在那个南卡罗来纳州的陆战队训练营里,每名陆战队员都受了尽可能全面的训练。别人在操纵坦克的科目上只混个C或B,戴维逊发现奥里森机灵,特别仔细地教给他。他的考核成绩是A,今天总算有了报应。 他锁定炮塔,摇低炮口,已经能从炮膛中看清那个得意洋洋的喷火的地堡。他装好炮弹,合上炮栓,心里默念了一遍上帝——他是浸礼会教徒。然后,他扣动击火。 没有打中,他这个客串坦克手。他又开炮,又不中。他气疯了,一口气打光剩下的炮弹,直到坦克重新被一枚日军炮弹击中。 奥里森没有注意到,在他的炮火吸引了所有日军火力的时候,从东边红三滩栈桥方向,冲过来一个士兵。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熟练动作,利落地把一根爆破筒插入射口,地堡被干掉啦! 那个人疲倦地坐在被炸毁的地堡侧面,点上了一支烟。 休伊·莱顿上尉走到那个人面前,这下子他的记亿彻底恢复了:这个下巴突出,脸部棱角分明,肩膀很宽的汉子就是艾伦·李。他们从亚历克斯先生的运兵船上分手以来,时间不到十小时,但简直认不出对方来了。他们如此疲惫、憔悴、负了伤,失血很多,头脑麻木,好像刚从奈何桥上还阳的人。 “您好!艾伦上尉。” “您好!休伊。” “你们突击排在栈桥上打得真棒!”休伊拍拍突击队员的肩膀。 “红二滩打得也够专业水平。”艾伦·李抬起头,仔细看着休伊的脸,从上到下。他声音很轻地问:“惠特尼中校还活着吗?” “就是他让我们冲过来的。” “替我谢谢他吧。我们要挖夜间的防御工事。只要熬过贝蒂欧,我们一定去喝酒。” “一定转达,艾伦,您刚才那一下子真漂亮。” 艾伦受了捧场,精神大振,他也拍拍休伊上尉的肩膀说:“你们营长守信用。我早就看出来,他是条好汉。”

9

夜晚终于来了。 一个热带海洋上的静谧、烦闷、单调然而星空灿烂的夜晚。贝蒂欧的夜晚带着一种迷朦、一种恐怖、一种鬼域萧萧的凄凉、一种死亡的压抑。不断有照明弹和照明火箭窜上天空,留下一片黄色的如旧照片一样的大地。激烈的枪声突然响起,又猝然消失。一阵杀声,几声惨叫,大地又复归黑暗和沉寂。留下一轮圆月映着满日疮夷的珊瑚岛,亚洲军队历来重视夜战。日军对夜袭更有其独到之处,因而,夜晚是属于日本人的。法国大革命时代一位著名战术家拉萨尔·欧什说过:“如果剑短,就多冲一步。”这个命题的逆命题是:“如果剑长,就后退一步。”长于火力、协调、技术装备和集团作战的欧美军队,无论是循规蹈矩的步兵,骠悍的陆战队,还是自负的海军,对黑暗始终有莫名其妙的恐怖。黑夜是敌军的盟友,惠特尼中校打点人马,调整部署,准备过夜。红二滩的人员是一堆大杂烩:士兵、工兵、两栖车驾驶员、失去坦克的坦克手、医生、牧师、丧葬队员(可真够他们忙的)、文书、后勤兵,除了“浪头”(陆战队妇女辅助队),什么人都有。他把这批人分成四批。除了休伊上尉之外,又任命了三个新的指挥官,让他们指挥这些人员挖掘好简易工事,驻守在四个互相支撑的火力点群中。每个火力点群由几个日军旧地堡、弹坑和狐洞组成。由于工兵两用铲不够,工事挖得挺草率,幸而沙子很疏松,总算能把人隐蔽起来。老兵守外围,没上过阵的人在里头,枪架好,弹备足,一有动静就开火。不管是谁,也不管是什么东西,一律照打不误。如果防区被渗透,必须就地死守,不准逃跑。在卡纳尔每夜都是如此,日军的夜袭部队也无机可趁。 全部命令下达以后,惠特尼又组织了一些体格强壮的士兵,到栈桥码头去卸载。黄昏时分,一些登陆艇就已经趁潮水靠上码头,由于炮火连天,一时卸不了货,还一直停在码头上。 入夜,惠特尼仔细检查了红二滩头的部署,勉强“及格”。他又关照红三滩头,特别是红一滩头的那块小阵地。他对鸟嘴处的残余人马非常担心,一再通报霍兰德将军和特纳将军。他们告诉他,一定要采取有力行动来援助红一滩头。 美军的各项工作,紧张而有秩序地进行,在码头方向上,夜幕变得对美国人有利。大量物资被撤到贝蒂欧滩头,只要今天夜里能守住,明天美军就站稳了脚跟,能够更有力地压迫日本人。 晚十点钟前后,零星的日军士兵冲入美军阵地。日军对夜战训练有素。他们装神弄鬼,有时学猫叫,有时丢空罐头盒。他们还用区分不清L和R的日本式英语大叫大喊: “毒气弹来啦!” “约翰、凯利和乔,今天晚上一定叫你回老家去!”(叫这些姓名的士兵可够紧张的。) “克拉克,我的支队从左边冲过去啦!” “杀光‘海魔’!”(他们已经知道同谁打仗了。) “砸烂短鼻鳄!” “海魔”的官兵,在瓜达尔卡纳尔岛上早就见识过这一套了。他们是对付夜袭的老手。除了给小鬼子们飨以枪弹之外,他们对刺激性的挑衅处之泰然。有几个日本兵跳入美军据守的狐洞,手握匕首的陆战队士兵早严阵以待,从暗处扑出,立刻将他们结果了。也许日军还不明白是怎么死的。个别没经验的美军神经过敏,胡乱开枪,暴露了目标,被日军用手榴弹消灭了。除了小规模的骚乱外,日军大部队居然没有发动组织良好的夜袭。回顾瓜岛亨德森机场的恐怖之夜,“海魔”上上下下,简直觉得不象在贝蒂欧。 日军指挥官错过良机,竟未能组织有力的夜袭,真是怪事。 神经极度紧张的惠特尼中校,摇摇头,颇感困惑。既然敌人不来,他把部下分成三批,二小时一换班,轮流值勤,谨防敌人偷袭。不值哨的士兵们,苦斗了一整天,头往胸墙上一靠,就酣然入梦。 惠特尼睡不着。白天的战斗,其残酷远超出他的预料。他合上眼,礁盘和海滩上的屠杀情景历历在目。在贝蒂欧,美日两军的角色同瓜达尔卡纳尔相比,恰好颠倒:美军攻机场,日军守机场。结果两军的损失也恰好颠倒:美军损失惨重,日军较轻。这样打下去,好端端的“海魔”也许会像日军“仙台”师团一样,被打得粉身碎骨,他能不能活着离开塔拉瓦,殊难预料。 他想到范尼尼小姐,突然,活下去的愿望从来没有如此强烈。也许,因为他离死亡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近过。 “把我带走吧,查尔斯。你们习惯的那一套,我全都知道,我全都懂,我全都会。新西兰是个小地方,你不会永远呆在这儿的。” 范尼尼小姐睁大她的黑眼睛,天真地看着海军陆战队中校的蓝眼睛,令惠特尼心荡神摇。 清心寡欲、古代修女式的宗教崇拜、高雅而贤淑,只是范尼尼小姐的面纱。如果没有陆战队中校,面纱会变成一张尸布,把范尼尼永远裹起来。现在,英俊的军官揭掉了面纱,他发现她血脉中湍流着激扬的拉丁民族血液。新西兰太偏远,惠灵顿找不到一个才华横溢的罗密欧。范尼尼只好把自己的情火变成宗教热情。现在,一切都变了。 老拉菲出门去做生意。他总是关心钱,而不去注意女儿已经长大,婷婷玉立。地板擦得油亮,墙上挂着风景画,桌上摆着酒、本地的几维果——外来人猛一下还不敢吃,也不知道如何吃,惠特尼已经习惯了——蛋糕和奶酪,可他们俩依在沙发上,谁也不往绣花台布上看。范尼尼又热情又纯真,老是让惠特尼讲外面世界的各种各样的故事。她老问:“花儿是什么颜色?树儿是什么形态,人呢?除了英国人和毛利人,还有些什么别的人?他们信什么教?那里的女人们穿什么裙子?戴什么帽子?手袋是挂在左手还是右手?”她只是从《大英百科全书》上知道海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而惠特尼才是那个世界的化身。 于是,他们整夜都用在讲纽约,讲好莱坞,讲巴黎妇女和时装,讲美国妇女如何使用烤箱、搅蛋机、鸡尾酒搅拌器这些东西来武装厨房。每逢惠特尼讲一件事或一个人,范尼尼就像小姑娘似的轻声地说:“啊哟。”于是,惠特尼就吻一下她的额角,而范尼尼总是回吻一下他的眼睛。因此,故事老被打断。他们才不在乎呢!反正两人在一起就够了。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他不是军官,如果“海魔”不进行严酷的训练和演习,他们俩真不知要怎么过才好。 他们俩谁也没忘了战争。倒是总统忘了“海魔”。他的精力全集中在大西洋彼岸的军事行动上,把“海魔”丢在新西兰,给了一对情人以大好时光。连惠特尼也惊奇:当了那么些年爸爸,怎么谈情说爱竟比年轻人还缠缠绵绵哩! 一天,当惠特尼讲起他和贝莎到大特顿滑雪的故事,范尼尼突然插了一句:“我们新西兰也有自己的大特顿。” 惠特尼中校回想到范尼尼最初让他把她带走的问题上,就问:“你去过那儿吗?” 范尼尼吃惊地说:“我怎么能去南岛的赫米塔奇呢。”她一副忧伤的样子。“爸爸从不让我到惠灵顿之外四十英里远的地方去。妈妈死得早,他很爱我,却又不晓得怎么关心我。” “我带你去爬库克山。”中校不知打哪儿来了股骑士风度。 “哟,那敢情好。我要去库克山啰。我在照片上看过它一千遍,连做梦也不敢想去爬它。查尔斯,你真好!” 赫米塔奇既是新西兰的大特顿公园,更是新西兰的黄石公园。它划在库克山国家公园的保护区中,景色险峻而俏丽。新西兰北岛火山密布,地震频繁,温泉沸腾,到处是熔岩、浮石、灰色的硬沙岩,地形丑陋而险恶。难怪萧伯纳说:“为了不要看见它,我情愿拿出十英磅来。”但南岛却另有一番新天地。 惠特尼中校同范尼尼小姐算好了日子,等老拉菲出远门到澳大利亚的悉尼去采购一批建筑材料,他俩就溜出来。当他们搭上一架“海魔”军需处到南岛采购的C-47军用机的时候,真有一股“私奔”的刺激性味道。 C-47越过库克海峡,白云被强烈的高空风吹激,露出苍翠的群山。在群山和海洋交界的海岸线上,有许多曲折幽深的峡湾。惠特尼曾经去过冰岛,对峡湾印象极深。一九四○年,奥勃莱恩作为美军观察人员曾随英军在挪威纳尔维克登陆,给惠特尼详细讲过挪威的各种各样的峡湾:阴森的峡湾,明朗的峡湾,千折百回的峡湾,深不可测的峡湾。在地球的南方,出现了同样的景色,自然界到处都有冰川侵切沿海峡谷创造出的奇迹。 飞机下面出现秀丽的湖泊。湖泊因水源不同,呈现千姿百态。冰川融水的湖泊呈深赭石色,雨水溪流汇入的湖泊清澈翠绿,仿佛一块块玛瑙和绿宝石。范尼尼头一次坐飞机,头一次看到瑰丽的冰川、幽蓝的峡湾和碧绿的高山湖泊,她那长长的眼睫毛连抖也不抖,简直看呆了。“我想不到我的国家如此美丽。”她下飞机的时候对惠特尼说。 赫米塔奇有一个小机场,机场不远是一家官办的旅馆。一长排木石建筑的平房后面,耸立着巍峨的库克山。库克山黑魃魃的重峦叠嶂之间,点缀着皑皑雪斑。它是新西兰的骄傲,高达一万二千三百九十四英尺(3764米)。攀登过珠穆朗玛峰的埃德蒙·希拉里爵士,在征服世界之巅前,就曾在库克山小试身手。 头一次出远门的范尼尼也是头一次住旅馆。惠特尼不禁暗暗抱怨老拉菲自己长年旅行为什么不带女儿。有一种人的心理非常奇怪,总以为儿女永远不需要长大,而且也长不大。 赫米塔奇旅馆的服务非常周到,只是在填旅客登记和分配住房的时候热情得过了头。领班把他们带到一间铺着红地毯的非常豪华的套间,指着套了丝床罩的双人床说:“太太和先生,祝你们晚上好。” 范尼尼小姐轻声叫了一声。她是个规矩的女孩子,不到披嫁衣的时候,可不想和男人睡觉。 问题总算解决了。范尼尼睡床上,中校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晚饭以后,他们又喝了赫米塔奇旅馆特有的酒。据说旅馆专靠它揽生意。它的配方很独特:两份烧酒加一份樱桃酒。还有石榴汁、柠檬汁、桔子汁。酒中泡着一颗红樱桃,最讨范尼尼小姐的喜欢。不过酒很烈,她喝了上头,中校把她扶上床,刚解开外衣就睡着了。 惠特尼给她盖上被子。七月是南半球的冬天,尽管壁炉里的松木柴烧得挺旺,库克山麓还是相当冷。中校的关心出自一种复杂的感情:情人的爱和长辈的爱。范尼尼真象是一只小白兔。 攀登库克山,说说而已。恋人们不同于登山家,他们只想寻觅或是美丽或者险峻的大自然作为他们感情的陪衬,而不是征服大自然本身。他们不是当征服者(征服者中已有数十人丧生)而是想当画中人。 天刚亮,中校和女教师走出户外,寒冷清新的空气刺激着他们的肺,他们引吭高歌,唱了一出意大利独幕轻歌剧《乡间骑士》中的曲子。范尼尼小姐唱得非常动听,陆战队军官深深受了感动。贝蒂是一种粗犷的美,范尼尼则是一种生动细腻的美。她的脸在晨风中冻得通红,仿佛粉艳的杜鹃花。 他们顺着公路慢慢往山上走。公路变成了险峻的山路,一会儿在左边、一阵子在右边出现了悬崖峭壁,往下一看,头晕目眩。冻结的溪流挂在岩壁上,咆哮的溪流蜿蜒在峡谷间。雪线下是高大的松树、杉树和蔗类植物,雪线上是褐白相间的荒凉景色。“我们的绘画也象风景一样,有强烈和明净的色彩,显示了丘陵、岩石和丛林的骨骼。也许它们的缺陷是没有柔和的色调,可能是缺少肉。”范尼尼说。 “新西兰并不缺少柔和。”惠特尼问答说。“你就是柔和。” 他们越爬越高,视野越来越开阔。范尼尼有意无意地走不动了,在湿漉漉的公路边找个石块休息一会儿,好让惠特尼陪着她,给她讲美洲的山、欧洲的山和亚洲的山的故事。 中午,他们进行了野餐。范尼尼打开草篮子,取出面包、饮料、浆果和红肠。他们高兴地大嚼一通。下午,他们爬到了一个山坡口。通过两个积雪山峰间的裂谷,他们看到了碧波粼粼的太平洋,他们身后就是很大的塔斯曼海,景象蔚为壮观。你想想,站在高山之巅,俯瞰两洋之水,大海接到天边,人站立在天地之间。天、水、人、山融合成一个有机体,全都有了生命,这种景象会激起人们怎样的诗情?范尼尼小姐拉住军官的手:“查尔斯,我还不知道世界有这么美呢!” 陆战队军官说:“生活也有这么美。” 生活真有这么美吗? 塔拉瓦登陆像一场梦幻,新西兰之恋更像一场梦幻。到底哪种梦境是真实的,哪种梦境是虚幻的,连惠特尼中校也模糊起来。一边是情与爱,另一边是血和火。他一只手拉着生,另一只手扯住死,天平刚好放平。 他希望活下去。 军人不畏惧死亡。然而他追求的是胜利,并不追求死亡。 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五两栖军军长霍兰德·史密斯和“海魔”师师长朱利安·史密斯少将根本不打算睡觉。贝蒂欧登陆遇挫,现在不是反省和检讨的时候,必须全力以赴支援惠特尼部队顶住。 战争是人类冒险事业中风险最大的事业,常胜将军是没有的。为了争取胜利,应变是关键,好在两个史密斯将军全是随机应变的老手。 霍兰德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亲自进入塔拉瓦环礁会干扰朱利安·史密斯少将的指挥自由,尽管手痒难忍,还是留在“马里兰”号上。同样,朱利安·史密斯将军也不打算登上贝蒂欧岛,那样,惠特尼中校也会感到不自在。他仅仅进入了礁湖,从后勤上和精神上支持惠特尼。中校打了一整天,朱利安将军信任惠特尼的能力。 朱利安·史密斯将军从“马里兰”号的侧舷登上一艘交通艇,然后又转上一艘满载的坦克登陆舰。坦克登陆舰沿着扫雷艇标出的航道进入礁湖。月光皎洁,夜海粼粼,连折腾了一整天的日本炮兵也安静了。朱利安将军转登上礁湖中的一艘运兵船,从一个后勤中校手中接过了指挥权,他要提高登陆艇的运输效率。那个脾气随和的老中校十分恭敬,并且心甘情愿,他实在累得顶不住了。 朱利安少将了解情形以后,发觉局势严重。两栖车营营长在礁盘上被打死了。登陆艇大队长负了重伤。车艇皆无人组织,全靠士兵自觉执行任务,结果混乱不堪。该运到岛上的迫击炮弹没运去,却运去了大量香烟和蚊帐。朱利安将军立即任命了几个士官负起责任,所幸的是:美国军队从印第安战争开始,就有士兵直接指挥战斗的传统。 运去几台完好的电台以后,朱利安将军同滩头部队建立了密切联系。车艇恢复了组织,效率大增。朱利安将军与霍兰德军长商议后,决定让“海魔”师预备队八团十二营登陆。并将军预备队六团调到塔拉瓦海面,在贝蒂欧鸟头附近建立一个新的滩头阵地——绿滩。 一切都布置好之后,朱利安少将点了一支烟。他的直觉告诉他还有点儿纰漏。“究竟在哪儿还有问题?”他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起来。 增援部队乘上了一艘艘步兵登陆艇、机械化登陆艇、坦克登陆艇,突突地开到贝蒂欧的礁盘外缘。夜潮已退,他们只好等待着,由不多的两栖车慢慢转运,无可奈何。有些指挥官等得不耐烦了,命令部队弃舟涉水。陆战队士兵纷纷从登陆艇上跳下来,乘黑夜涉过礁盘。 日军发现了礁湖中的动静,机关枪开始扫射。有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有人则一倒不起。随着曳光弹的亮光,可以分辨出咸水湖里川流不息的艇群和礁盘上黑压压的士兵。没有呐喊,没有对射火力,士兵们一步步逼近贝蒂欧的沙滩,他们沉静地迎着死亡。 有几艘机械化登陆艇在礁盘上搁浅了。里面的炮兵们忙起来,把艇中的75毫米野炮拆成几大件,背着扛着抬着跳入水中。他们踏着锋利的礁石前进,有人中弹倒在海中。炮长低沉地喊,“再坚持一下,无论如何也要把炮弄到滩头上!” 火炮登上滩头,困难可想而知。这种75毫米炮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有名的法军75毫米炮的改进型,结构笨重,根本不适于人力运输,更何况在敌人火力下涉水。炮兵们付出的代价非常之高。 炮兵重新装好火炮,开始放列。明天,步兵们对付火力点就省劲儿多了。“没有炮的军队不算军队。”拿破仑的话是正确的。 弹药、K级和C级口粮、淡水、医药、血浆、通讯器材和其他一时用不上的东西,都卸到红滩的沙岸上。货物乱七八糟,堆得到处都是。栈桥可发挥了大作用。但不久也被拥塞了。日军不时向栈桥射击,打得还挺准(距离早测好了),不断有人倒下,引起混乱,影响了卸载的节奏。但是,美军拼命地干,谁都明白,如果说D日“海魔”站住了脚跟,那明天的战斗就将决定胜负。 预料中的日军夜间反击还没有发生。朱利安·史密斯将军看了看表:一点零五分。已经是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了。柴崎还没有动作,热带的夜短,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朱利安将军吐了一口烟圈,陷入沉思:日本人今天晚上究竟抱什么打算呢? 他猛然想到一点,急忙抓起话筒……

10

柴崎海军少将当然也没睡觉。他很烦躁,焦急地在他的“金字塔”里团团转。迄今为止,他打得无可挑剔。他的战绩足以使他的名字同日本最著名的将军们并列。而在过去,这些名将的武功都是他所不可企及的。 他顶住了美国舰队毁灭性的炮击。其密度超过日军舰队对瓜岛机场炮击水平的许多倍。他顶住了潮水般的两栖进攻,大量杀伤了美军兵员,摧毁了他们的装备。敌人虽然上了岸,只占领了微不足道的一些地方。他的主要阵地和机场都没有失守。如果用惠斯登式扑克计算法,他得分的“点数”还略占上风。 如果能把滩头的美军反击到海中,他的丰功伟业就会臻于完美,他就会成为日本陆海军中最绚丽的一颗将星。他就可以为中途岛和瓜岛雪耻,并且彻底打乱美军战略反攻的时刻表。从来还没有一位将军,能在一个偏远的弹丸小岛上,能在如此险恶的条件下,干他所干的这么多的事。如果他的敌人还有头脑,也得对他的战斗表示一种武士的尊敬。 他现在已经异常疲劳了。他的两眼已经布满了血丝,声音早已嘶哑。他想抽支烟,半天没点着火,这才发现,由于紧张,手臂在神经质地发抖。他叫传令兵,才发现所有的传令兵都派光了,甚至连勤杂人员也充做传令兵被派光了。他的指挥部里只剩下一个参谋渡边进少佐。 渡边参谋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水是早上盛在军用水壶中的,早变得苦涩。柴崎渴极了,一饮而尽。 “渡边少佐,我们必须反击。” “是的,如果我们不把敌人反击到海中,美军援兵将源源而来。我们困守孤岛……”他没说下去,后果明摆着。 “我们还有多少部队?”他刚说完,就后悔开口,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部署。 渡边进说:“岛东部还有松尾敬公大佐指挥的两个大队。虽然在敌人炮火下有些伤亡,基本上还保持完整。” “我要用他们来反击滩头的敌人。” “是。” 他看了一下渡边进少佐。少佐同他一样衰竭,他一个人负担了贝蒂欧防御的参谋任务。在这场规模空前庞大的陆海空立体战争中,能撑下来,已经付出了超人的体力和精力了。 他忽然对京都学生出身的参谋军官产生了一丝怜悯。奇怪,他从来没怜悯过任何人。他的同情心早被他追求荣誉的万丈雄心驱赶到大脑里的一个最被忽视的角落。血战造成了紧张,极度紧张导致了神经质,神经质是脆弱的表现。想哭,想笑,想只身一人冲到敌人的炮火中,甚至想一条狗,想一座危崖间的悬索桥,或者想怜悯某个从来也不打算同情的人。 柴崎少将拿起了电话,不通。他又拿起第二只,不通,第三只,还是不通,所有的电话全断了。它们自从“马里兰”号打响了炮就被炸断了线,派出去修复的电话兵非死即伤。所以,它们全天都打不通。一个伟大的将军指挥一场伟大的海岛防御战争,没有电话,使用中世纪的通讯手段,他真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度过来的。 无法联络就无法指挥反击,一个震惊世界的胜利就会功败垂成。如果他的反击成功,从塔拉瓦开始的一块块多米诺骨牌绝不会倒下去,他就能拯救天皇,拯救日本。从来也没有这么重大的任务落在一根细小的电话线上。 然而,它居然断了。 柴崎恢复了镇定。他叫过渡边少佐:“你必须把我的命令通知岛东头松尾大佐的部队。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也要传达到。拯救皇国的希望全在这上面啦。” 脸色苍白的渡边立正:“是,柴崎将军。” “走吧!”他送瘦小的渡边走到门口,声音嘶哑地又说了一句:“一切都拜托啦”。 渡边走后,他又喝了一口冷茶,整理整理衣冠,走出“金字塔”,沿着盖沟往前摸。他叫住一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军官和士兵,无论他们是勤杂人员还是朝鲜苦役,他总是单调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是柴崎将军,听我命令:你们利用黑暗去袭击敌人,猛烈地向他们进攻。你们渗透到敌人后方去,炸毁他们的物资。你们到岸边的废船上去,到岸边的弹坑里去,到栈桥桥头去,到那些木头厕所里去。天亮以后狠狠地杀死敌人,杀死这帮白种野兽,杀死‘海魔’师这帮瓜达尔卡纳尔的屠夫,让他们尝尝皇军的铁拳。一切都拜托啦!诸君,努力去干吧!我们就要胜利了。” 他疲惫地回到指挥所,想喝凉茶,水壶空了,就拿起一瓶酒来灌了下去。酒刺激了他的神经,使他更加易怒和脆弱。他又拿起电话,还是不通。他跳起来,把它们举起来摔到角落里。摔了两台电话之后,他苦笑了,颓然坐下。他为自己的失控而惭愧。 他看看手表,渡边进少佐已经离去两个小时。按最保守的预计,岛子东头的部队已经集结完毕,开始向岛中央运动。反击就要开始,他吐了一口长气。他信任渡边,渡边参谋是个严谨认真的幕僚,就是身体弱些。大学时代,一场肺结核打垮了他。 该来了吧,他的援兵——松尾的反击部队,他最后的老底子。 突然,天空中响起雷鸣般的舰炮声。开始还是一发两发,最后就分不清点数了。礁湖中的美国驱逐视、扫雷舰、甚至坦克登陆舰,都用它们127毫米、75毫米甚至57毫米的炮对准贝蒂欧东端猛轰。冰雹般的炮弹在贝蒂欧东部和中部之间构起了一道火墙,严密地封锁了日军援兵的前进路线。炮火越来越猛,大地震撼,仿佛一个其大无比的巨人擂着一只同样巨大的鼓,鼓的蒙皮上站着渺小的人,人除了忍受震裂内脏的振动之外,什么也干不成。 朱利安·史密斯将军在擂这面鼓。他决定不让日军把预备队调来,而先给他们一次钢铁和烈火的洗礼。 月光透过碎云,抹在皇宫的琉璃瓦上。参天古树在夜风中飒飒作响。不久,风声树声都止息了,万籁俱寂,静如墓地。天挺冷,地面的水气凝起了薄霜,覆盖在一个旧高尔夫球场上。它已经被改成菜园,秋菜收过以后,如今荒在那里。 离菜园不远的一座和式宫室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躺在床榻上。床是西式的双人床,他睡得不安稳,辗转反侧,几乎惊动了身边那个叫做良子的丰腴女人。 他个子不高,皮肤微黑,身体显得瘦弱,但绝不是营养不良所致,他的营养即便在实行配给制的战时日本也是第一流的。长年的皇室生活、数不尽的清规戒律、宫庭礼仪、唯唯诺诺的侍从、阿谀奉承的朝臣、从神武天皇以来长达两千五百六十三年的统治传统,使他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人。他的话是圣敕、他的指示是圣喻。一千万日本军人为他一个人战斗,一亿日本国民为他一个人献身。他是他们的蚁后,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是大和魂的具体化身。他是天照大神——太阳女神的后裔。 他就是日本昭和天皇裕仁。 东京和塔拉瓦的时差是两个半小时。柴崎少将焦灼不安的时候,裕仁也没睡着。 裕仁要对第二次世界大战负责吗?他要对遍及亚洲和太平洋地区二千万平方公里上进行的惨绝人寰的杀戮、破坏、强奸、摧毁、令人发指的倒行逆施负有罪责吗?他要对从柳条湖事件、芦沟桥事变、南京大屠杀到珍珠港、新加坡、仰光、雅加达、中途岛的一系列战争罪行负责吗? 当然是的。 这一系列战争行动都在他的默许下发动,都由他直接或间接认可。他在对美英的宣战书上签字,开战以后,他骑着白马在东京街头给军民打气。他为皇国的武运天天祈祷。他当然想把旭日旗插到东达旧金山,西至乌拉尔山和印度、北到阿拉斯加和叶尼塞河口,南抵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这一大片版图上。他的祖父明治天皇、他的父亲大正天皇连做梦也不敢想象这样辽阔的疆土和鼎盛的帝国。 他又是一个普通人。 四十二年前,大正皇储嘉仁在东京一座小宫殿里生下了长子裕仁。他小时候倒也天真。他去过欧洲,在白金汉宫吃火腿蛋,同英国的爱德华王子玩高尔夫球。他爱好海洋生物学,甚至热心于收集蝴蝶标本。他的气质和形象,无论如何也同阿道夫·希特勒、本尼托·墨索里尼联系不起来。然而,缠绕在他周围的冤魂同那两位独裁者周围的一样多。 因为,他的背后是日本军阀。 日本民族历史上有很深的自卑感。飞鸟时期、天平时期、贞观时期、藤原时期、镰仓时期,日本人蜷缩在狭小的四个海岛上,引进了中国的文化,笃信印度的佛教,安稳地度过了悠久的岁月。相当于中国唐朝贞观年间,日本皇室搞了一次大革新。十八年后,插手朝鲜,被唐高宗的水军在白村江打得落花流水。那时候日本的力量还不够。以后,历史又过去了将近一千年。一位叫做丰臣秀吉的武士统一了日本,他又要向外扩张,再次被朝鲜海军统帅李舜真和中国明朝的联军击败。那时候,日本的羽翼尚未丰满。以后的一段时间,浑浑噩噩的日本列岛上开始出现钻研花道、茶道、柔术这些内向性的技艺。 又过了三百年,它终于睡足了,苏醒了,伸伸懒腰,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改造着自己。商人变成了资本家,武士变成了军阀。一个畸形的、军事封建主义的日本用资本主义的技术进行了武装。它固有的那些勤勉、刻苦、不屈不挠、讲究认真,富于集体性和献身精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传统全部灌注到一粒卑劣的种子上,开出毒花,结出毒果,化成一个恶魔,被明治天皇从胆瓶中呼唤出来,祸害整个亚洲和太平洋地区,难以遏制。 裕仁对这种野蛮的嗜血潮流也无能为力。一帮陆大的军官,一伙子德国教官麦克尔少校的门徒,一群野心膨胀到天上去的职业杀人狂,加上三井、三菱、住友、富士集团的大小财阀和经理,把日本的战车拼命地往前赶。天皇也驾驭不了这套马车。一夕会、樱会发动的“三月事件”、“十月事件”和“二·二六政变”,说明这群顽固透顶的军阀们一定要把战争加到日本头上。 日本的战争机器陷在中国的泥沼中,伤亡近百万人,欲进不能,欲罢不忍。近卫内阁三次组阁,三次倒台,于是换上了号称“剃刀”的杀人狂关东军宪兵司令东条英机。战车越转越快,无法收住,除非前面是悬崖,粉身碎骨。裕仁敏感的心灵,已经听到了灾难的声音。 借着月光,他看看墙上朦胧的磨漆画、浮世绘和瓷瓶中的插花。那是他的皇后良子公主插上的菊花。菊和日,正是日本海军的军旗。这支海军正在六千公里远的地方以他的名义作战。 他叹了一口气,下了床,草草穿上衣服,走过厅室,来到御花园中。园中一切都是灰白色的:银色的月,银色的霜,银色的小径,一个深秋的夜。要是他的祖父明治,一定会吟上一首诗,可是他不会。 他踏着小径,走过花坛。花坛中还开着菊花。他走到一个平平的石台上,面向明治神宫的方向,跪下去,默默地祈祷。 离石台很近的地方,有一堆新土,土丘下有个坚实的防空洞。自从胆大包天的美国佬杜立特中校驾机从“大黄蜂”号航空母舰起飞空袭东京以后,人们就给他挖了这个洞。 因为那次空袭惊扰了天皇的御安,山本大将前来请罪,并发动了中途岛之战,四艘帝国最精良的航空母舰消失了。接着是所罗门群岛之战,是瓜岛之战,是俾斯麦海战,是塔拉瓦(他记不清这个名字)。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军人们向前推进的时候总用他当招牌,正如他的宣战诏书所示: 朕兹向美英两国宣战,陆海军官兵务须全力投入战斗,各级官员恪尽职守……以达到征战之目的……必能恢弘宗祖之遗业……以保持帝国之荣誉,朕实有厚望焉。 军阀们口口声声“八纮为字”,借皇威以征服天下。 他祈祷完毕,又转向伊势神宫方向祈祷。他祈求祖宗保佑他,不要在他手中丢掉帝国,丢掉日本。日本,在他看来,已经发疯了。它打败了中国,打败了俄国,似乎也打败了法国、英国和美国。明治史、大正史和昭和史是一连串的征杀,九段的靖国神社里香火不绝。他是个深居简出的懦弱者,简直想象不出那些彪柄显赫的一代君王: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罗马帝国的恺撤、奥斯曼王朝的苏理曼巴沙、法国的拿破仑和德国的希特勒,他的帝国版图同他们的一样大,他们都有非凡的意志和超人的野心,而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不过是某人的儿子,某人的孙子,但恰好他们是日本的天皇。 然而,这个软弱的有罪的天皇,一点儿也不打算放弃一寸他的侵略版图,放弃他的侵略军到达的地方,放弃从别人手中抢来的地方。他害怕,他胆战心惊。他担心这个“王道乐土”、这个“共荣圈”会在他手中灰飞烟灭,化作一树凋败的樱花,化作一场破灭的黄粱之梦。 他祈祷。为他的武士祈祷,为他的帝国祈祷。此时此刻,他们正在蓝色的海洋、绿色的平原、褐色的群山中作战。从雪原到雨林,从沙漠到城镇,其中也包括那个他才听到的,记得不清楚的那个岛屿,叫做什么来着?噢!是塔——拉——瓦。 他凝神屏息,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风,忘记了夜。一个窈窕的女人久久站在他背后。他的思路终于从如烟的往事和遥远的空间抽回来,他转过身。 “天冷了,陛下。”良子公主手里拿着一件银狐披风,轻轻给他披上。 大洋彼岸另一位第一夫人可享受不到这种夫妻间耳鬓厮磨、朝夕相随的幸福。她虽然对她丈夫一往情深,那一位却象是另有所锺。也许她不漂亮,个子太高,嗓音太刺耳,在政界、新闻界、妇女界风头太足,一句话,她是个男性化的女人。也别责怪她——埃莉诺·罗斯福夫人。如果一个女人在家庭中缺少什么东西,她就会在整个社会的舞台上去追逐。 现在,她的丈夫,美国第二十二届总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又不在她身边。然而,埃莉诺的心情甚佳。因为,总统并不在新泽西州的一个绿茵茵的农庄上,那里住着埃莉诺非常恼恨的一个女人,她叫露西·拉瑟福德。她从总统夫人身边窃走了许多家庭之乐。总统也不在白宫那间椭圆形办公室。他现在正象他当年一样,“在海洋上。” 东半球和西半球差一天。“海魔”师在塔拉瓦登陆当天,他们的总司令罗斯福正在大西洋上。 六十一岁的西方世界的泰坦,拖着残腿,坐着轮椅,兴致勃勃地乘着刚从弗吉尼亚州汉普顿港下水的“衣阿华”号战列舰,航行在海风凛冽、水雾弥天的大西洋上。 高大、坚韧的罗斯福迎着海风,充满了信心。他的头发已经灰白,目光依然犀利。海洋消除了他的疲劳,呼唤着他的热情。他的勇气,已经使他战胜了自身的残疾带领美国向顶峰冲击。他的机智和热情,又使他足以代表世界上强大的工业力量和科学技术水平。他特有的微笑,使千百万人为之倾倒。他不可思议的伟人直觉,使他成为一个最优秀的船长,操稳美国航船之舵,绕过暗礁,冲过险滩,驶向辉煌的成功彼岸。 和罗斯福同在“衣阿华”号上的有:他的智囊霍普金斯、雄才大略的参谋长马歇尔、空军头头阿诺德、海军的灵魂金。这一叶扁舟载着美国的全部头脑,用Z字形的反潜航线横渡大西洋。 德国潜艇并没有骚扰总统。邓尼茨的潜艇战刚被粉碎,他成了一条血淋淋的秃尾巴狼。然而航程多舛:一艘护航的美国驱逐舰忘记合上鱼雷发射管的保险机,一枚鱼雷从失控的管子里打出,直奔“衣阿华”号。 当时,“依阿华”舰长、总统的好友约翰·麦克雷上校正在布置一场即兴的防空演习。水兵们用高射炮打空靶——气球和五英寸炮弹空炸后的烟团。罗斯福耳朵里塞着棉花,悠闲地坐在轮椅上,椅边放着他爱读的艾伦·波的侦探小说和集邮册。突然,所有的高射炮转向海面,发疯地射击一枚鱼雷。它当然不是邓尼茨的鱼雷,而是美国海军的马克-14鱼雷。 结果是安然无恙,一场虚惊,仅此而已。不久,威风凛凛的舰队驶过了直布罗陀要塞,进入地中海。总统在前法国殖民地奥兰上陆。他想起喧赫一时的奥兰事件——法国投降纳粹以后,丘吉尔首相不顾一切地想把奥兰的法国舰队干掉。 北非沿岸,历史陈迹如林。在橄榄树和沙漠之间,有雄伟的古罗马石砌供水渠。古代迦太基人的遗址,仍留着残柱和颓垣。岁月和流沙,更衬出它们近乎永恒的庄严。 总统在奥兰见了他的两个儿子:埃里奥特和小富兰克林,霍普金斯也看了他的儿子罗伯特。他们都是海军人员,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在弹雨下作战。如果需要,他们也会像一名普通战士那样献身,光荣地死去。 罗斯福会见了盟军北非部队司令艾森豪威尔。当时,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将军如新星般光华四射。总统乘一架名叫“圣牛”的C-54飞机前往突尼斯。艾克[10]陪总统巡视战场,看看那些烧焦的坦克和半履带车,看看那些弹痕斑斑的大理石墓碑和廊柱,看看那些险恶的、工事纵横交错的高山。就在这一带,艾森豪威尔和蒙哥马利共同把沙漠之狐隆美尔的非洲军团赶进了陷阱,然后把二十五万德国兵一网打尽。 黑人阿瑟·普莱蒂斯曼推着总统的轮椅。罗斯福兴致很高。他向艾克背了几句荷马的诗,谈了几段阿庇安著的罗马史,讲到当年迦太基同罗马间的三次布匿战争。他讲了汉尼拔,讲了古罗马战舰上一种叫“乌鸦”的新武器。他希望美国的学者们能发明几种快点儿结束战争的利器。他并不知道德国人布劳恩在波罗的海的佩内明德岛上制造V-1和V-2飞弹。他只知道奥本海默博士在搞一个什么“超级炸弹。”原理太复杂,不是当代人所能理解的,由那个疯疯颠颠的爱因斯坦教授提出来,已经花了一大笔钱,还不知道能否弄响它。 他触景生情,谈及罗马人命令迦太基人无条件投降。他在卡萨布兰卡向轴心国提出的无条件投降是否也出自此道?他大概还想建议发行一套精美的北非战役邮票,从阿拉曼到卡萨布兰卡,当然得包括艾克和蒙蒂[11]的头像。 罗斯福的精力同他竞选时一样充沛。他望着地中海蔚蓝色的波涛,问艾森豪威尔将军: “您知道当年罗马人的哪一位将军在迦太基登陆?” “是执政官孙索里乌斯和执政官曼加略。他们颁布了蛮不讲理的投降令,然后用战火焚毁了伟大的迦太基城。”艾克认真地回答。他不大懂政治,当年他只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的副官。 总统笑笑:“我想,夺取布匿战争最后胜利的是名将西庇阿,其他的人嘛——”他用力撑着扶手,从轮椅上站起来,指着南方新月形、抛物线形、金字塔形的黄色沙丘。“不过是这旷野中的一撮沙土。” 他的思想还在飞驰。他从西庇阿想到艾森豪威尔,从迦太基的覆灭想到盟军将踏上日尔曼人的国土,亚利安文明还能存在吗?历史上不是有许多显赫的帝国连同自己的文明一起成了过眼云烟吗?……罗斯福终于告诉他身边的艾克:盟军将在法国登陆,规模比北非登陆的“火炬”作战大十倍。最终将直捣柏林,在我们的星球上永远结束德国之梦。 艾森豪威尔问:谁是这次伟大作战的总司令? 总统笑而不答,以他那哈佛和哥伦比亚大学的学识,又扯了一通历史,搬出合众国短暂历史上的战争英雄:格兰特、罗伯特·李、杰克逊、谢尔曼和谢里登。他认为无论是谁,只要指挥了在法国登陆的“霸王”作战,那他的名字将比他们所有的人更加彪柄史册。 他转过身来,用他那深邃的、洞察人心的目光看着艾森豪威尔:“我不希望从现在起的五十年后,谁也不知道乔治·马歇尔是谁,他是有资格成为历史上一位伟大的将军的。” 让深孚众望的马歇尔将军指挥“霸王”,无论是谁,甚至包括德国人,都认为是顺理成章的事。艾克干了半生参谋工作,很自然地把自己放在战争棋盘的配角位置上。他并不打算去诺曼底,并且最后在勃兰登堡门下凯旋。他的视线越过总统,留在高原古城堡和爱奥尼亚圆柱上,他还沉浸在历史的风尘中。 总统以他的灵性,悟出了艾克的心思,他吟起诗人荷马的名句: “总有一天,我们神圣的特洛伊、普赖阿姆和持矛的普赖阿姆所统治的人民,都会灭亡。” 他想起他自己。他走过何等壮丽辉煌的路!他战胜了命运,战胜了自己,把美国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然而他身上的疾病潜伏着,不是人们所共知的小儿麻痹后遗症,而是更要害的病,他已经战胜了那种疾病。一种叫做阿尔瓦雷斯病的动脉高血压症。这病使他脾气变化无常,精神恍惚,神志时明时暗,判断也受到影响。也许他的感觉意识到自己不久要复归泥土,他就联想起自己的帝国。美国已经成了世界上最强大、最富有、前途最光明的帝国,会不会也潜藏着一种致命的病症,有朝一日,美国也会象历史上所有的帝国一样,成为他眼前的遗迹呢?……他在浮想,他是最富有理想主义的人物;他又在抉择,他也是现实主义美国人的典范。他要去德黑兰,去见斯大林和丘吉尔,去决定轴心国的命运,去决定这个星球上亿万人的命运。他想到欧洲——古老而光辉的旧大陆,想到巴尔干,想到波兰,想到占领日本,想到联合国,想到和平……他的思想甚至超越了空间和时间,去探索人性的本源和人类的归宿。 “海魔”登陆那天,罗斯福总统干了许多事,想了更多的事。然而,他根本没有想到在太平洋上还有一组吉尔伯特群岛,还有一个几十平方公里的塔拉瓦环礁,还有一个1.18平方公里的贝蒂欧珊瑚岛。 而贝蒂欧上的人却在为他的旗帜和理想战斗。

11

海雾渐渐消散了,桃红色的太阳在海面上挣扎着,先变成半个哑铃形,然后一跃而出,光焰四射。突尼斯和塔拉瓦相差十个半小时,当罗斯福在艾森豪威尔的晚宴上为即将举行的德黑兰会议祝酒的时候,“海魔”的官兵们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东经173度子午线上的天渐渐亮了。在这条经线上的新西兰妇女去门口拿牛奶瓶,她的孩子起床以后,闹着要吃早点好去上学;斐济的密克罗尼西亚土著们寻思着干点儿什么活,是收拾一下香蕉园呢,还是划着独木舟出海去撒网捕鱼?塔拉瓦环礁上的士兵们没有这种福气,他们带着野蛮的近乎本能的仇恨感,准备在新的一天里更多地杀人,杀人的方法还要更漂亮。美军一方,只追求最后的目标,不计代价,不怕牺牲,一古脑儿将人与物投入贝蒂欧的无底洞,决心要把深渊填满。日军退无可退,只剩殊死一战,他们头天打得挺好,所以尚有余勇。黑夜是一位裁判员,将打得血流满面的两个拳击手隔开,倚在绳圈上休息一会儿,然后重新开打。 “海魔”师预备队八团一营趁早潮登陆。登陆艇开上了礁盘,两栖车向滩头冲击,由于车辆不足,仍有许多士兵全副武装涉水抢滩。 营长斯徒尔特中校乘着一辆两栖车,刚开到离沙滩二百码的时候,贝蒂欧一阵雷鸣,日军开始射击。从栈桥旁的废船上射来猛烈的炮火,立刻打中了斯徒尔特的车。营长跌入水中,胳膊和腹部都中了弹片。他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往岸上走。周围全是啸叫的机枪子弹,它们从废船、从椰林、从几个木头厕所里射出来。他无处可躲,也懒得去躲,他身上又中了几颗子弹。 他跌倒在水中,居然又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镶着绿边的塔拉瓦环礁平面在他眼前旋转。他很累,只想在岸边找个地方躺下来。他觉得累极了,腿重极了,真想睡上一觉,一切都让它结束吧。终于,沙岸到了,怎么是灰白色的沙岸,不象他老家佛罗里达的金色沙岸?反正是一样吧!他在珊瑚沙上跪下去,侧身躺下,又动了动,想尽可能躺得舒服点儿。他仰脸朝上,无神的瞳孔凝视着塔拉瓦清晨的天空。他觉得很平静,很舒服。 八团一营失去营长以后,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困境。遭到夜间潜入废船的日军火力小组的疯狂射杀。废船离栈桥很近,成了一个喷吐凶焰的钢铁火力点。 小潮涨起来,礁湖中密密麻麻的尸体被海浪推到岸边。有的尸体被泡胀了。还有的士兵背负着超重的装备,伴随着热带鱼长眠在礁盘上。美军的状况同D日一样惨苦,日军抵抗的蛮力远远没有用尽。八团预备队被打散以后,大部分人员陆陆续续在红二红三滩头和栈桥登陆。一小部分人被赶进“死人湾”,让日军的交叉火力扫得一个不剩。 上午九时,美军时来运转。今天的小潮是一次“高的捉摸不定期”。湖水达到高潮线以后,连续二个小时没有退下来。后来,退了三十厘米,又维持了一个小时之久,真是上苍有眼!美军的各种登陆艇一拥而上,冲过礁盘,冒着炮火,直接到沙滩卸下坦克、火炮,各种物资源源运上滩头。登陆艇卸空后,退出礁盘,返回湖心,从坦克登陆舰和运输船上又装上货。朱利安·史密斯少将亲自督阵,秩序井然,各类舟艇往返自如,穿梭如织。 自从熬过贝蒂欧的第一个夜晚以后,惠特尼中校同所有“海魔”官兵一样,意识到贝蒂欧岛是占定了。胜利或迟或早,死人。或少或多,岛子一定会被克服。 他看到八团一营的惨状,立刻叫来了50.3航空母舰特混群的空地联络参谋,一个留着卓别林式胡子的小个子少校。 “迈克尔少校,请你叫通蒙哥马利将军,立刻炸掉那艘破船,它威胁太大了。” 迈克尔迅速接通了庞大的三万吨级旗舰“埃塞克斯”号,直接与阿尔弗雷德·蒙哥马利少将通话。蒙哥马利是美国最优秀的海军航空兵指挥官,曾在美国第一艘航空母舰“宾夕法尼亚”号上服役。对于D日敌军的顽抗,他深感内疚,以为自己的飞行员没能尽到职责。现在惠特尼中校一有请求,他就立刻派出轰炸机和战斗机前往贝蒂欧助战。 惠特尼已经换上了高频电台,同迈克尔一起,直接指挥塔拉瓦上空的恶妇式战斗机、复仇者式鱼雷机和SBD俯冲轰炸机。它们鱼贯而下,以贴着海面的高度轰炸扫射,形如打靶,但手脚并不利索,足干了半小时,才把废船炸得四分五裂。回想起一天前的狼狈样,惠特尼此时此刻,才感到是用美国的方式来打一场美国的战争。 美军有了相对安全的滩头和栈桥,坦克直接上岛,火炮也不用拆成零件了。滩头的东西越来越多,堆起一座座小山,以至于后面的船根本无地卸货,混乱不堪。惠特尼只好亲自过问。他把战场指挥权暂时交给休伊和朱利安新派来的一个作战参谋长基德上校,然后来到滩头。 这里到处是箱子、麻袋、钢筒和钢材预制件。那些两栖车驾驶员为了减少炮火下的风险,只图快,不往纵深开。所有的东西乱丢一气。许多板条箱和袋子破了,掉出来各种罐头、军装、帐篷,甚至还有大批纸牌和双陆棋。另一些砸扁的纸箱中露出酒瓶、咖啡、刮胡子刀片,威士忌和白兰地的混合香味就混在尸臭中,形成一股惠特尼平生从未嗅过的怪味。 他拉住一个正在往登陆艇上跑的黑人运输兵:“喂,中士,你叫什么名字?” “赫利。乔治·赫利。” “我是惠特尼中校,贝蒂欧岛总指挥官。赫利中士,回去告诉你们指挥官,别把这些垃圾卸到滩头上,否则我要叫推土机推掉。告诉他,给我弹药!” “是!中校,别把垃圾卸在滩头,给您弹药。” “这就对了。唤,你们的指挥官是谁,这阵子他干得不错嘛!” “是朱利安·史密斯海军陆战队少将师长。” 惠特尼倒吸了一口气。 “代我转告他,就说贝蒂欧我们是拿定了。”

12

啊!贝蒂欧机场。 艾伦·李在跑道边卧倒,透过纷飞的弹雨,看清了主跑道。这是一条二千码(1800米)的水泥跑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海魔”在塔拉瓦登陆就是为了它。 太平洋战争实际上是“平顶船”和“平底船”的战争。“平顶船”就是航空母舰,从开始到最后,它一直唱主角。“平底船”是登陆艇,为了夺取一个个岛屿机场,离了它是不行的。 跑道四周,密布着日军火力点,机枪贴着跑道的地面扫过,连一只老鼠也溜不过去。又得等待。“在塔拉瓦除了他妈等待什么事也干不成。”艾伦气得骂娘。 三辆谢尔曼中型坦克蹒跚而来。它们在沙丘间蜘蹰,在弹坑间徘徊,走走停停,间或打上一炮,扫上一通机枪。开坦克的小伙子——艾伦叫他们小王八蛋——专拣好对付的火力点开炮,留下硬骨头让艾伦他们步兵去啃。艾伦骂过他们,他们还振振有词:坦克是在平原上大规模作战中集团使用的武器,它并不适合干步兵的勾当。 即便如此,一辆坦克被地雷炸毁了。其他两辆调头往回开。坦克手不想拿战车冒险,丢了车,他们只好当步兵,而当步兵,在贝蒂欧对他们来说只能意味着死亡,艾伦·李上尉可不能等待了。无论是陆战队还是突击队,最基本的原则,就是“抓紧时间,不顾一切,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击”。 他用步话机叫通了惠特尼,要求他猛轰主跑道四周的日军火力点。他知道105毫米炮和75毫米野炮作用有限,但总比头一天赤身裸体炸碉堡强多了。他很惊异,自己的情绪竟如此高涨,仿佛他没受伤,而战斗才刚刚开始。他知道杀人会上瘾,如同打猎会上瘾一样。战斗欲望是一种奇怪的混合情绪:士兵的激情、勇毅、智慧、追求荣誉的心理和一种经搏斗战胜对手的快感。战斗的结果也许还不是主要的,士兵的灵感在于战斗本身。他参加一场战斗,有如画家创作一幅画、作家写一本书、设计师搞一种新产品、科学家揭示一条新规律,这个过程使他的生命如片光石火,在冥暗中闪烁。士兵一定有一首自己心灵的歌。 但艾伦·李之所以如一头凶猛的野兽,是因为他坚信塔拉瓦的胜利已经注定了。 炮兵营的代理营长是大卫·埃拉扎少校,惠特尼把他从陆战一师“挖”过来,实在值得庆幸。他那个营的营长在礁盘上被打死了,埃拉扎主动接过了指挥权,真够朋友。他经过精确计算以后,同炮兵一起把六门火炮推到前沿,用低伸的弹道进行直接瞄准射击。 美军的野炮和榴弹炮,刮风般射击着。炮手脱光衣服,只穿裤衩,测距,瞄准,装填,拉火,校正,一次齐射,又一次齐射。因为吃了日本人大炮一天一夜的轰击之苦,埃拉扎上尉用起炮弹来毫无犹太商人的吝啬之心。他们一边打,一边骂日本兔崽子。一门炮打红了炮管,埃拉扎随手从沙地上拾起两瓶白兰地酒浇在炮筒上。一门炮的炮栓弹簧松了。他脱下皮靴,用鞋底猛击炮栓,居然一直打了下去。 陆战队的士兵们这回可学乖了。他们宁可在狐洞中等待,也不愿冒着敌人的火力冲锋。人有了依赖就会丧失主动性。 终于,埃拉扎少校在步话机上告诉艾伦·李:“还有五次齐射。” 艾伦现在有一百多名杂牌士兵。他把他们分成三个排,命令塞克鲁西斯、罗克韦尔和一个叫贝尔热的两栖车驾驶员担任指挥。他们都没睡好觉,疲劳、肮脏、痛苦,渴望早点儿离开这块鬼地方。 最后一次齐射刚完,艾伦一声呐喊,百十名士兵一跃而起,拼命向前冲,一步也不停留。他们冲上跑道边缘,冲过五十码宽的水泥跑道,一边跑,一边高声喊叫。许多人喊着印第安人的作战口号。 日本兵呆住了,居然没放枪。也许是持续的炮火麻痹了他们的神经,也许是他们不相信美国人竟会如此英勇。战场一下子静下来,空中回荡着美国大兵狂热的喊声。 美军冲过主跑道一半儿的时候,敌人的机枪响了。开始是一挺,接着就有七八挺加入合唱。艾伦的人不断地倒下来,痛苦地嚷叫,请求同伴把自己带走。有人没经验,想卧倒在跑道上暂避一下飞蝗般的枪弹。艾伦·李大喝一声:“愣什么?这儿又没女人!快冲,快点儿!你找死呀!”他甚至在一个迟疑的士兵屁股上踢了一脚。他用冲锋枪扇面地扫出去,用障碍赛破纪录的速度第一个冲过了主跑道。 他跳入一段倒塌的盖沟,第一眼就看见两名日本兵蹲在九二式重机枪后面射击。他用冲锋枪向他们射去,竟然没打上。他想起老兵中流传的一句话:“越近枪越打不准。” 他卧倒,投出两枚手榴弹,同训练科目一样,炸毁了那挺机枪。这时候,他的士兵也纷纷跳入战壕和弹坑,同狐洞中和碉堡中的日本兵进行短兵相接的肉搏。一阵匕首戳肉声、枪托砸头盖骨声、咒骂声、惨叫声和闷哑的枪声之后,艾伦他们终于拿下了跑道南方的阵地。日军全部战死,其中一些人用手榴弹与美军同归于尽。 艾伦·李擦擦脸上的汗和血,他也搞不清是谁的血。贝蒂欧岛上的战斗一直激烈而不间断,如同把一群角斗士投入一个满是狮虎豺狼的竞技场中,大门一关,人和兽要斗到死去方休。他看看他的人,每个人都在修补工事和战壕,整理武器弹药。他们已经冲过了主跑道,也就是说已经从鸟腹位置将贝蒂欧一截为二了。 他再向南方望去,啊!一望无际的灰蓝色的大海,远方就停着霍兰德和希尔庞大的舰队。他们已经冲过了贝蒂欧,从礁湖一岸冲到了海洋一岸,整个五百码路程,几乎象从旧金山到东京一样遥远。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海洋,他胜利了。他想起那个关于男士和海洋的历史故事。他的历史课不好,只记得在很久以前,一个无畏的希腊步兵军团被雇佣到波斯国作战。战斗失败了,他们的雇主已经投降,但希腊战士是决不投降的。他们仍然保持着威严的方阵,从中亚内陆的草原上向欧洲撤退。连敌人也畏惧他们,只能跟随着他们低吼。他们经历了人世间最大的苦难:饥饿、干渴、伤兵的拖累、敌人骑兵的袭击、疾病和沮丧,终于用磨烂的双脚跋涉千里,走到了博斯普鲁斯海峡,对岸就是欧洲,就是故乡。于是他们每个人放声高喊。艾伦·李也象他们一样放声高喊,用巴尔干的乡音喊出激奋人心的大海的名字:“克拉拉——克拉拉——克……拉拉!” 他的弟兄们也跟着喊起来。喊声招来一阵机枪子弹。塔拉瓦还没有被占领。 黑人士兵斯潘塞·吉姆躺在狐洞中哼哼。他的肺部中了一颗子弹,血浸透了军装,渗入灼热的沙土里。他勉强用急救包把自己的伤口草草扎住,然后侧卧着。他在“电流”行动中的职责已经尽到了,现在,他默默地等待着自己的末日。 他试图去想一些事,好忘却胸口的痛楚。他的家在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小镇上,母亲生了八个孩子,其中三个早夭。春天,他们镇上的草地美极了。乌鸦在新翻过的田陇上飞翔,留下飞掠的黑色阴影。春风荡漾,花香、草香和镇旁小湖中那股暖洋洋、酸溜溜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夜间,月光给开满繁花的桃树投下斑烂朦胧的影子,风一吹,像是一树跳舞的精灵。 他的母亲在他出世的第三年就死了,得的是伤寒病。祖母很仁慈,会做各种好吃的东西:山药泥果子酱、肉卷拌青菜、炸子鸡和烤甜薯。她还会给他们讲许多黑人的故事,讲他们非洲的祖先,讲释奴宣言和林肯总统,讲布朗起义,讲童话。弗吉尼亚是内战时期南部同盟的首府,白人对黑人一贯仇视。黑人就用团结来回答这种仇恨,把对人类的爱转移到大自然中。 后来,他大了,到处流浪,四处谋生。他干过农场季节工,当过装配线上一小时一美元的童工,卖过报,擦过车。如果不是战争,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何处。 吉姆对自己人也不抱什么希望。他同他们一起冲过主跑道、占领了巴掌大一块地方。日军的火力把他们封锁住,切断了后援,他们各自为战,谁也顾不了谁。又有谁能把他救起来送过跑道回到后方去呢?为此,肯定要死去不止一个人。而他是黑人。别人全叫他“黑鬼”,当然。他也回敬他们,叫他们“白鬼子” 天晴极了。赤道的晴天同奥克兰的阴天一样多。日头真毒,天空是一片浓艳的蓝色。沙土冒烟。他失血过多,身体连动弹一下也很困难。他把水壶对准嘴,希望被打漏的水壶中还会留下一滴水。但他绝望了,一滴也没有。他想起一条美丽的小河。对!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奥伦治堡。他在那个农庄里干了两年活,喂牛,喂马,那马是地道的英国马。收拾一下拖拉机和旋耕机。最美的事是干累了活在清香的青草垛上睡一觉,然后同一个叫简的姑娘跳舞。 那条河曲折的河湾里丛生着柳树和芦苇,有许多好看的鹬和鹤,清澈的水中有小鱼。鱼汤可真好喝。 噢,简会熬鱼汤。简偷着同他来往,心细得象侦探。简悄悄地爱他,因为她是个白人。 他才不爱简呢!她一张马脸,一脸粉刺,腰粗得象水桶,走路象火鸡,没有一个人敢给她说媒。而她的情欲强得不得了,一来就想同吉姆动真格的。吉姆蔑视她,因为她们怀上个黑孩子。她文化低得连名字都不会写,就知道不断地重复一句话:“吉姆,来,我这里有蜂蜜和酸牛奶。” 啊!蜂蜜和牛奶。吉姆渴极了,痛极了,由于衰竭而产生了幻觉。整个大海变成了一条河,椰树变成了芦苇,简变成了一只黑脚信天翁,在天和海之间旋舞。他完了。他应该和简睡一觉。真的,她多少次诱惑他,扭动屁股,说些甜哥哥蜜姐姐的粗话。吉姆不敢,他知道法律会怎么惩罚这种事。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不值得回忆了。他宽恕了世界,世界也放过了他。他将睡在太平洋的一块礁石上,一块密克罗尼西亚土著的香格里拉上,烂得连骨头也留不下。算了,顾不上这些了。他闭上眼睛。 思路一断,胸部又疼起来。他哼哼唧唧,断断续续地嚎叫:“奶奶,奶奶,给我一杯水,一杯蜜水……” 一个粗暴的声音从战壕边上响起来:“谁在那里做春梦?快他妈起来,老子要组织防御了。” 啊!是艾伦·李上尉。吉姆在船上就怕他,他恨黑人。他的突击队中一名黑人也没有。 “哎,上尉,是我,我叫吉姆,受伤了。” 一张粗犷的白人的脸在战壕边上露出来。艾伦·李认出是个黑人士兵,他骂了一句:“黑鬼,负伤了吗?负伤也得起来,已经是下午了,我必须组织防御,日本鬼子夜里要逆袭的。 “先生,上尉。我的伤很重,实在抱歉。”吉姆真心诚意地说:“别管我了,上尉,让我留在这儿等死吧,省您些麻烦。” 艾伦迟疑了一秒钟。他终于爬进战壕:“黑鬼,别他妈说废话。”他趴下身子,命令吉姆:“听着,吉姆,爬到我的背上去。”吉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又骂:“愣什么,黑鬼!谁叫现在是打仗呢?谁叫你是‘海魔’的人呢?凡是‘海魔’的人我都得照看着点儿。谁叫我是个他妈的上尉呢?要是在查尔斯顿,我向你吐唾味还来不及呢!” 吉姆顺从地爬到了艾伦的背上,艾伦撑在地面上爬向一个大地堡。他已经在那里建立了指挥部。成群的子弹从他俩头上身上飞过。吉姆感激地对文伦说:“上尉先生,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 “别他妈废话,让日本鬼子听见,咱们全都得见上帝!” 吉姆的神智豁然清醒。他突然记起,现在背他的这个人,就是当年奥兰治堡庄园的大少爷艾伦·李,原来是帕特里夏·李的儿子。帕特里夏是他敬畏如神明的老爷。 一个白人大少爷,一个突击队上尉,一个仇视黑鬼的南方军官,在背一个伤兵,一个过去的奴仆,一个黑人。这种事,只有在贝蒂欧上才会发生。

13

“喂,大个子,别光在那儿站着,过来帮把手。”通讯兵柯克叫住一个东张西望的人,他个子很高,钢盔压得很低,穿着军便服,毫不起眼地混在绿滩的人流中。 柯克正在搬一箱电池。这是专供TBY电台用的,每箱十块,共重二十公斤。这种箱子外号叫“匕首”。两边有铸铁的把手。他叫来的那人,把两箱“匕首”叠在一起,从登陆艇上搬到滩头的通讯中心,它设在绿滩一座完好的大防空洞里。 他们搬完以后,柯克请求那人再帮他搬一趟,那人犹豫了一秒钟,终于答应了。事完以后,柯克递过去一支烟:“谢谢你,老兄。” 那人这才抬起头来,柯克猛地看到他的领章上有一颗将军星,不由得愣住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话,“谢谢您,军长。” 霍兰德·史密斯少将早消失在人群中了。他登上绿滩以后,并不去干扰八团团长布朗宁上校。他只是带着自己的幕僚,到处走走,看看。他,霍兰德·史密斯必须在贝蒂欧。 选择绿滩登陆,实属霍兰德一着高棋。他看到红二红三滩的空间已经饱和,把八团其余两个营派过去,只能增大伤亡,破坏惠特尼部队的战斗节奏。于是,他选择贝蒂欧之鸟的头顶部登陆,重新开辟一条战线。 登陆出乎预料地顺利。八团占尽了潮水(中午的那次“高的小潮”)、突然性、日军穷于应付红滩、D日的舰炮大多落在绿滩区之便,一举抢滩成功。在七百五十码的滩头上,一字儿排开八团的全部人员和装备。一个连的谢尔曼坦克隆隆作响,辗向敌人的工事。炮兵连也开始放列。霍兰德帮他们安好大炮。每一门炮刚进入阵地,霍兰德将军就命令它射击,决不让日本人喘息。他同炮兵们一起,在沙滩上用手滚着炮车轮胎,陆战队炮手们深为感动。可要是他们的炮打偏了,他就大声喊叫,命令他们重新测距瞄准,他躺在两门大炮之间,用望远镜观察目标,一旦打中了目标,他就像一个足球迷一样为自己的球队高声喝彩。 礁湖中的驱逐舰继续向贝蒂欧之鸟的鸟尾方向打炮。由于岛上美军越来越多,并且犬牙交错地同日军混在一起,舰炮打得格外小心。鸟尾部分不到三百英尺宽,大部分炮弹都打到海里去了。 蒙哥马利50.3特混舰队的飞机仍在继续助阵;虽然阿尔弗雷德·欧根·蒙哥马利少将本人亲自打过珊瑚海海战,经验丰富,但“埃塞克斯”号、“本克山”号都是新舰。舰上新兵多,老兵少,那伙“雏儿”们投弹技术太糟糕。他们根本不象是素以精确轰炸著称的母舰航空兵,倒像是开B-17轰炸机的那帮吊儿郎当的陆军航空兵少爷。下午两点钟,霍兰德·史密斯正在同几个炮手一起喝汤吃面包,一架美军TBF鱼雷机怪叫着俯冲下来,声音凄厉,大家不由得抬起头来。这架复仇者式飞机的鱼雷吊架下悬挂着一枚五百公斤炸弹,它正正地对准了炮兵阵地。 “我的天!”一位炮兵上士叫着,翻身钻入了炮位旁边的掩体。 雷兰德少将也看清了“复仇者”。他下令隐蔽,几乎在命令出口的同时,他也跳进一个日军挖的狐洞。这可不是演习! 那枚五百公斤炸弹呼啸而下,落在他们那个饮食摊子中间,不能再准了,连汤盘都掀翻了。 大家等了半天,炸弹没响。霍兰德将军带头钻出来,看到大炸弹钻入沙中,弹尾还露在外面,象一只头埋在沙堆中的驼鸟。 “继续吃吧。”霍兰德将军又拾起了饭盒,那几个炮兵也各自从掩体中钻出来,大家都很庆幸,要是炸弹一响,这顿饭怕要与上帝共同分享了。 “把汤掀光了,只好喝酒啦。”霍兰德·史密斯用勺子敲敲沙子外面的弹尾。“这个混帐飞行员同这枚不响的炸弹一样愚蠢透顶。” 尽管守着这个黑家伙吃饭大家都感到很不舒服,可是谁也没离开。他们就这样把后半顿饭吃完了,还喝了酒。绿滩只有巴掌大,躲也无处可躲。红滩比绿滩还拥挤,贝蒂欧实在不是可以久呆的地方。 另外几名陆战队士兵运气很坏。一枚航空炸弹落到两军交错的地方,把五名陆战队士兵炸成肉片。 总之,贝蒂欧的战斗激烈而又混乱。地方太小,人太多,工事太密集,火力太充足,象一群壮汉喝醉了酒,在一个挤满了人的澡堂子里舞刀弄枪,动一动就要伤着人。 绿滩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由红三滩头向岛子东头推进的美军却毫无进展。 陆战队员在登陆日死打硬拼的劲头仿佛消失了。既然已经站稳了脚跟,消灭残余的日军只是时间问题。官兵们开始吝惜自己的鲜血。为什么不呢?不是有了大炮,有了坦克,空地联络、舰炮联络都大大改进了吗?为什么还要凭陆战队员的肉体,去炸毁火力点,然后一寸一寸地前进呢! 休伊上尉的人已经吃饱了。爱干净的还刮了脸,信教的念了早祷文,爱吃甜食的嘴里塞着巧克力糖,喜欢咸食的撬开了海因茨公司的火腿蛋。他们的仗打得可比昨天差多了。敌人机枪一响,就赶快卧倒。叫飞机,叫炮火,叫坦克,折腾一半个小时,才前进三五十码。经过D日的大灾难,人们突然意识到生命的珍贵。有人想到自己刚过了生日,有人想到一个月以后就是圣诞节,接着就是新年。思乡恋土之情油然而起。纽约盖着白雪,长串的甲壳虫式小汽车在结冰的大街上踟蹰而行,商店里大拍卖,孩子们想要玩具,女人们想买新衣服。农庄的房子里生着火,橡木柴劈啪作响。火鸡、鹅肝、沙拉、甜酒、笑脸、舒服的席梦思床……只要活下来,挺过塔拉瓦,“海魔”就会回美国,一切都变成现实,生活并不遥远。 但是战争更近。 休伊发急了。 他抓起一名士兵,那人卧在掩体里,还穿着驾驶兵的工作服。他对那人说:“伙计,准备冲锋吧。贝蒂欧不是假日旅馆,该死的肚皮朝天。看到那个机枪巢没有,从左手过去,用炸药炸掉它。” 那兵神经质地点点头,扶正了头上的钢盔,刚跃出掩体,就被机枪弹打断了胳膊,他仆倒在沙地上,随即而来的子弹立刻洞穿了他的身体,几乎被打成筛子。休伊一阵恶心。 他又让另外几名士兵去冲锋,也遭到伤亡。 他决定自己亲自组织一次出击。贝蒂欧不是瓜达尔卡纳尔,可以呆上一年半载的。目前唯一的事是把日本人杀光,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打算投降。他当然知道人皆惜命,有的人还没碰过女人,有的人想去上大学或者正在上研究生院,有的人打算开一片店或者当什么管子工,有人要继承遗产,有人还想周游世界见见世面。但不冲锋不行。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可以提供一切资源,美国纳税人可以提供一切武器和装备,将军们可以制定尽可能少死人的详细计划——但“电流”计划是彻底失算了,血却必须流。世界上从洪荒蛮古时代起,就有了军人,职业的战士,他们必须无畏地面对死亡.休伊把钢盔压低,理了理M-1冲锋枪,他叫奥里森下士拿了两根爆破筒:“准备冲锋——冲啊!” 他们冲出掩体,不顾伤亡,终于炸毁了两处日军火力点。 到了下午两点,大约是艾伦上尉冲到贝蒂欧南岸时分,休伊的部下突然又兴奋起来。他们同早晨的疲倦懒散相比,判若两人。他们恢复了斗志,打得既勇猛又有技巧,显示出“海魔”士兵在瓜岛上那种老手风度。战斗打得极为惨烈,但行家看上去却不精彩。绝大多数战斗目的不明,缺乏指挥,互相间很少联系和配合,几乎全是单兵和小群之间的混战。迂回困难,包抄无路,火力施展不开,也没有可以藏身的死角。在几个足球场大的地方,大约五千美军同地下的数量不明的日军对抗。到处是迷津,到处是陷阱,到处是地雷和机枪。双方的生命在这种对抗中都迸射出异样的火花,美军中随时随地有英勇行为发生。 休伊连队,说是连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领导着哪些人了,伤亡高得惊人。有许多人连尸体也找不见。他们也许抱着炸药包潜入了日军的地穴,最后同日本人一块儿埋在珊瑚沙下面。美国人看不见日本人,不知道他们藏匿在何处,只能看见枪口的闪光。一些人还不知怎么回事就一睡不起。其他的人则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掩蔽物:废坦克、能开动的坦克、椰树、残桩、工事、壕沟、弹坑、盖沟,用原始人的牙齿和拳脚、中世纪武士的匕首和冲锋刀、近代的炸药、定向地雷、喷火器、机枪、手榴弹来拼杀。 烈日炎炎,大地蒸腾,珊瑚沙白得发腻。没有水,只有血。没有爱,只有恨。没有怜悯,只有残忍。后来,到大约四点钟光景,也许是日军伤亡过重,或者是打得疲劳了,也可能是“海魔”勇士们的战斗经验达到某种升华。休伊的人马,在增援部队的支持下,缓慢而坚决地前进,像压路机一样把沿途的日军碾成齑粉。也有些最坚固的据点留下来,陆战队的战术并没有一定之规,而是充满了灵活和应变的美国式风格。好打的火力点先打下来,难啃的地堡封锁住,绕过去。等到攻击线拉平,准备过夜的时候,休伊防线内还留了几个大地堡。象D日一样,他要消灭它们才能安全过夜。 他命令士兵暂停攻击,稳住战线,专门对付地堡。 休伊·莱顿叫过奥里森:“小查理,我们这么硬打,除了死人更多,并不能解决多少问题。” 奥里森搓着手,不停地在地上跳动。每个士兵,包括老兵在内,苦战中都会失态。有人患战争歇斯底里症,有人会反复唱一首歌的一段,有人总重复一句话。虽然奥里森生理上有点失控。可脑子一如既往,从未糊涂。 “叫我吗?上尉先生。” “你想出什么法子来了?” “蒙您关照,我还真有个主意。”他于是开始对他的连长讲,他怎样在那个烧焦的坦克中想了个主意。后来穷于应付作战,竟无法一试。 他们俩来到栈桥旁边,那里已经成了庞大的物资堆积场,到处是箱子、袋子和各种包装物,虽然还有日军的零星炮弹落下来,但运输兵忙碌的情形并不亚于纽约的布鲁克林码头。几辆克莱斯勒公司出产的大马力推土机正在清理道路,它们不得不把一些东西推到海里去,好腾出场地放新卸下的物资。推土机原是用来修整贝蒂欧机场的,岛子没拿下来,却在滩头处理开“垃圾”了。 休伊叫住一个推土机手:“哈罗,钱德勒。”钱德勒少尉是“海魔”师运输营的一个排长,在师棒球队里当投手,许多人都认识他。 “噢,莱顿上尉,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 “喂,投手,听我说,你能把这家伙开到前线去吗?”’ “当坦克吗?上尉,这是推土机。” 奥里森向他比比划划,“日本人地堡的射口很低,坦克炮也不大管用。我想,要是用推土铲把沙子推上去,那枪眼不就封死了吗!” 棒球投手一拍脑袋,“行,有门儿,我试试,太平洋战争打了快两年,我还没捞上放一枪。这回可该投个好球了。” 钱德勒立刻叫来几个士兵,把滩头上准备修工事用的钢板固定在推土机的水箱和驾驶室上。钢板是预制构件,上面本来就有螺钉孔。一会儿,三辆推土机就被改装好了。 钱德勒少尉跳上驾驶室,向休伊招手:“上来吧,先生,请给我指指路。” 另外两辆推土机也跟着开上战线。中途,休伊又叫住一辆火炮升降齿轮被打坏的坦克,让它开在推土机前面挡挡枪弹。一支奇怪的车队就这样向地堡冲去。 钱德勒熟练地降下推土铲,推起一堆珊瑚沙。日军地堡射口又狭又低,一下子就被封住了。开始,里面还闷声闷气响了几声枪,后来一切归于沉寂。不久,火力点里传来一声爆炸,休伊告诉钱德勒:“现在,他们开始自杀了。他们就是不愿吃我们俘虏营里的冻鸡蛋,宁可去死。”他耸耸肩。“我们只好听其自便。” 等到三辆推土机相继被打坏,防区内也只剩下一个大碉堡了,那里面有一门步兵炮,打得奇准,每次接近它的企图均被挫败,所有的装甲推土机都被打坏了。 天快黑了。塔拉瓦的第二个夜晚。休伊·莱顿必须解决它。他火冒三丈,命令炮兵打了一阵急速射,然后他又再次率人向地堡冲去。 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闪,那桔黄色的亮光那么耀眼,似乎比一千个太阳还要亮。他头上、胸前、手臂上似乎同时被人打了几拳。他昏了过去,感觉同在地堡和盖沟中那次一样。 几乎同时,一组工兵爆破了那个地堡。 奥里森找到了休伊,只见他四肢瘫软,头上、胸前和手臂上都是血,一只眼睛可怕地凸出来。一颗炮弹打倒了连长,它是大地堡中发射的最后一颗炮弹。 奥里森高叫:“看护兵!看护兵!” 贝蒂欧之战开始以后,看护兵非常英勇,他们也遭到极大的伤亡。对于一个战士来讲,挨了敌人的打,他可以用手中的武器进行复仇,而一个看护兵,他的职责就是从火线上抢救伤员,他明知自己处境危险,却没有机会向敌军还击,这本身就是一种很大的牺牲,出乎奥里森的预料,竟然出现了一个看护兵。他年龄不小了,一脸连鬃胡子,说话带着中西部一带的乡音:“叫我吗?有伤员?” “把我们连长背下去吧,他伤得很重,搞不好这条命可就……”奥里森帮他把连长背上。然后,自己跟在后面,一跳一跳地走向滩头。 红三滩头的几个防空洞里,设置着“海魔”的野战医院。因头天夜里日军小股部队偷袭,医院很分散。其中最大一个防空洞是手术室。看护兵把休伊上尉放到门口的一副担架上,又返回战场。奥里森去找医生。外科军医是一个精干的四十多岁的高个子,戴着眼镜,身上套着白手术服,双手都戴着橡胶手套。 奥里森对他说:“大夫,这是我们连长,请关照先给他动手术吧。” 医生摘下眼镜,在白大褂上擦擦蒙上的汗水,向地上排列着的担架指了指:“他们也都是重伤号,排队吧。” “我们连长休伊·莱顿上尉不马上动手术就完蛋了。大夫,开开恩吧。” “军长也得排队,这是规矩,你别在这里啰嗦,出去,我还要干活呢。”他满眼血丝,身上一股浓烈的来苏水味。看来,他似乎已经忙了一个通宵,由于紧张引起的失控,脾气很粗暴。 “休伊上尉会死的!” “死人也得排队。快出去,你这混蛋,我要找你们头儿去论理。” 奥里森再也不说什么了。他退后几步,来到休伊的担架旁,从失去知觉的上尉身上抽出手枪,然后闯到离医生三步远的地方,扳开那支0.45口径手枪的击铁,对医生说:“先生,我给你三秒钟,我不管受什么处分,你要不先救俺们连长,我今天就把你打死在你站的地方。” 医生转过身,吃惊地瞪眼看着这个陆战队老兵的一脸怒相,又盯着手枪的枪口,他犹豫了一会儿,骂了一句:“你这浑小子,快把你们连长抬上手术台吧,我用我最后一块美元打赌,我非让你因为今天的行动受到惩罚不可。记住我的名字:少校军医弗里德曼。” 等休伊被抬上手术台以后,奥里森对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弗里德曼先生,多谢您了,回头我自己上军法处去,您可要多多照顾俺们连长。”

14

雾在山野间扩散,越来越浓,把山谷填满。膨胀中的山峰,冒出火山的烟云。一大片火红的秋叶在雾中闪烁。远山,雾渐渐淡化,现出葱笼的森林。可以想象:阳光漫过树梢,给林间带来暖色。杏黄、金黄的败叶,悠悠落在腐叶层积的林间空地上。树桩上有苔藓,树枝间有小鸟和松鸡。黑褐色的火山锥上,一只鹰盘旋着。它似乎在打量连接云底的硫磺气和火山灰组成的烟团…… 美丽的日本奥羽山岳风光变成了一幅油画。画嵌在混凝土墙的凹处,混凝土指挥部里有一盏气灯,灯光把画照得变了调子。 画的主人斜躺在藤椅上。他双手扶着战刀,眼眶深陷,胸部起伏,喉咙嘶嘶作响,鼾声传了出来。指挥部外,战火已经把贝蒂欧变成一池沸腾的岩浆。士兵们在拼杀、流血、死亡。而这场死亡游戏的主要导演、海军少将柴崎却睡着了。 几个军官冲入指挥部,先是胆怯,最后鼓起勇气叫醒了柴崎。 “柴崎将军,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睡者猛地跃起,准备拔出战刀:“谁?我睡着了吗?”他看看自己的卫兵。“怎么不早叫醒我,我睡了多久?” 卫兵提心吊胆:“一刻钟。” “为什么不叫醒我?” 军官们面面相觑。 柴崎站起来,抖抖军装上的土,尽量挺直身子:“包围?敌人在哪里?”其实他心里很明白,在他入睡前,他的金字塔式指挥部周围已经全是美军了。指挥部的位置在美军红二滩头和红三滩头的两个攻击区结合部上,由于防御坚固,美军先把它绕道。现在,美军终于腾出手来收拾它了。 参谋和军官们告诉他:敌人已经打到大门口,几个掩护着指挥部的据点,均被美军拔除了。 柴崎命令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士兵们稀稀拉拉来得不整齐,一些人无法来,必须在战位上顶住美军的攻击。一共来了二十四个人,一位军官报告柴崎,“能来的只有这些人了。” 柴崎挺起胸,向部下训示: “诸君,你们打得很辛苦,很光荣。我们在塔拉瓦的奋战,天皇陛下很清楚。现在是最后的时刻了。 “诸君,我们要同美国鬼子拼个死活,用我们的尸骨,筑起太平洋上的长城,以安陛下圣心,以平我国父老的焦虑,以保大东亚共荣圈。” 他挨个儿走过那些士兵,询问他们的名字、籍贯、家中是否有父母兄弟。最后,他说,“去干吧。诸君,我平时对各位关照不够,今天大家要为国出力,拜托啦,咱们在东京九段的靖国神社相会吧!” 他对一个看上去象孩子一样的日本兵笑笑,然后摘下眼镜来。擦了擦:“立花君,我想,明年,偕行会馆旁边的樱花会开得更好看吧。你的妈妈会给你祭上家鲫全鱼和栗子白薯泥团子的。多摩川上会放美丽的焰火。” 那个姓立花的年轻士兵抽泣起来。柴崎托起他的下巴:“哭什么,这笔账要记在美国人头上。” 他连想都没想,为什么他们要到远离日本五千公里的地方来,为了一个虚假的“大义”送掉性命。 他转向全体士兵:“各位,我先走了,大家跟着我。”他戴上雪白的手套,从刀鞘中抽出战刀。 所有的士兵都挤向门口,抢在他前面冲出门去。他笑了笑,表示谦让。人很快走空了,轮到了指挥官自己。他最后环视了一眼他的指挥所,金字塔式的寝宫,炮弹永远也打不烂,却被活人攻下了。 他看到了那幅画,一幅油画,用西洋的笔法画出奥羽山岳壮丽的藏王火山区自然风光。这是他的朋友送给他的。他远离家乡,挂着画,也就看到了仙台西部山区的家乡风光。 他突然厌恶起这幅面来。或许是他心情恶劣,或许是画家用了西洋笔调。他似乎忘掉了每每浮在脑畔的故乡故土:广濑川分开的青翠的仙南平原和宫城平原,古老的青叶域——奈良时期陆奥国的都城。桃山时期的豪华建筑大崎八幡神社,收藏着武士甲胃、书画、江户时代浮世绘的陆奥国分寺。青叶山、森林、断崖、六角塔、秋天的菊花祭、石碑、南小泉古迹、足利氏和丰臣秀吉的遗迹……仙台永远是那么秀丽幽雅。他已经将它忘却了。他已经变成一种野兽的心理,一只困在笼中的豺狼,一只受伤的狮子。他要在血还没流干之前再扑杀最后一次猎物。儿女情长的人干脆别扛枪! 他挥起战刀,砍断系油画的绳子,他还来不及剁开油画,就听到门外大声的英语咒骂声,一般猩红色的火焰带着黑烟从曲折的盖沟中扑来,火焰喷射器!这伙可恶的美国鬼。他让开门,打碎气灯,倚在墙上,双手据住刀柄。门外,到处是厮打的人堆,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哀号,短促的冷兵器撞击声和汤姆森卡宾枪讨厌的连响。 他什么都忘却了,他的心智集中在门口。他象一棵枯树。一片黑暗中,他听到有人朝门口摸来。来者绝不会是日本人。他清楚他的士兵决不会后退一步。 一串刺眼的卡宾枪弹从门外射入。子弹在水泥墙上来回撞击,发出震耳的音响。 一个美军跳进房中,打着枪,猫着腰,一付老兵架式。柴崎没理他。 又是一个。 柴崎躲在暗处,他听到他们在喊。讨厌的美国音。柴崎在陆大上学,英语很好。然而美国音同英国伦敦音差得太远,美国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种英语。噢,日本也有四十六种方言。难听的美国佬的R音。 “没人啦!”“点灯吧。”他听清了两句话,在世界上的最后两句话,美国话。 柴崎大吼一声,抡圆战刀,拿出日本刀术的架式向一个美军劈砍下去——职业军官才有的完美动作。 那人吓呆了,直站在那儿,连动也没动,被柴崎一下子劈倒,像个草靶子。 柴崎移动步法,灵活地在指挥部的地面上跳跃,完全不象是一位将军,而是一位南北朝时代的武士。 他砍伤了另一个人,劈倒了第三个人。屋子狭小黑暗,美军不敢开枪,哇哇叫着向门口躲。柴崎找到了一个军官,他凭直觉感到那人是军官,军官和士兵的区别在于:他的动作自然而符合规范,这是长年职业训练的结果,全世界一个样。而穿什么衣服,佩什么肩章,则并不重要。 那人正是他的目标。 他把那人逼到屋角。那人手一晃,一把匕首掷来,击中柴崎手臂。他手发软,还是挺住了。他再次大喝一声,拼尽全力,向那人斜肩夹背劈去。那人立在墙角,退无可退,惨叫着,等待死亡。 突然,一枪托狠狠打在柴崎的腰上,他站立不稳,刀偏了,掠过那军官的肩头。几乎同时,四五支汤姆森冲锋枪在黑暗中响起来,又是一长串子弹从混凝土墙壁上反弹的混响。然后,一切复归寂静。先是亮了手电筒,一盏气灯也点亮了。指挥部的情况一目了然。 塞克鲁西斯用脚尖踢踢柴崎的尸体:“还是个他妈将军呢!他的英语着实带着拉丁腔。 “谢谢你,塞克鲁西斯。”艾伦·李上尉惊魂稍定。 “谁都会这么干的,上尉。” 一个尖声尖气的口音响起来:“哎呀!我看咱们中了头彩了。这指挥部里玩艺儿可真不少呢。”苏萨鲍斯基捡起柴崎的战刀:“上尉,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把战刀您收下吧。我看是真货。” 艾伦·李两天之内两次刀口脱险,说来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战争中怪事多:有人打一辈子仗没破皮;有人头一次上阵就死了;有人靠一只水壶、一个皮带扣、一只塞满硬币的钱包活了命。突击排长看了看刀,眼睛亮起来,是一把罕见的珍贵战刀。 一个将军的战刀。 “哎!你们看这是什么?一幅画!”苏萨鲍斯基喊。“在太平洋荒岛上找到一幅油画,画的完全是日本风景。真捧。这画我要了。塔拉瓦就这幅画还有人情味。”他从水泥墙凹处取出油画,抖掉上面的灰尘,放在气灯下看。 “是一座火山。”他说。“可惜叫子弹打了一个洞。不过,这样它就更值钱了。连波士顿博物馆也没有这类货色。带战争味儿的纪念品。” 又是夜。又要胆战心惊和难以入眠。日军又要偷袭,士兵又要肉搏、负伤、阵亡。 在塔拉瓦的第二夜,“海魔”的防线大大前移。美军有了足够的纵深,足够的武器,就是没有足够的人。惠特尼实在想睡觉。美军忽视了塔拉瓦日军的抵抗力,没留下足够的预备队。一伙人死伤累累,有人虎口余生,有人遍体鳞伤,有人害了战争恐怖症,在岩浆池般的海岛上,打了四十八小时,真难以想象。 日军的败亡己成定局,他们打得很漂亮,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均属上乘。换上欧美国家的军人,此刻投降已经相当体面。生命为胜利而牺牲就有价值,为注定的失败而死,则是徒劳的浪费。如果从对得起天皇、对得起军旗讲,日军大可放下武器了事。然而,日本军人的价值观,既追求胜利,更追求死亡。 美军对敌人的奉陪,就成了惨苦不堪的差事。礁湖中的军舰,彻夜打着照明弹,照明弹的质量和所罗门群岛作战的时候一样差:镁铝的白光夹着钠的深黄色光、锶的紫红色光、铜的绿光,成了一次拙劣的烟火。枕戈待旦的陆战队员,嚼着口香糖和巧克力,像西部片《驿马车》中的好汉们一样,一把匕首一支左轮枪,等着预料中的敌人的反击。 惠特尼猜想今夜日军的挣扎会很疯狂。下午,贝蒂欧东头的敌人发动了一些小规模的冲锋,寻找美军防线上的弱点。日军受到沉重的压迫,必然作困兽之斗。惠特尼中校看到美军的掩体狭窄,特别不适于用冷兵器或肉搏,就从原定的守岛部队的装备中,撬取了—大批0.45口径的柯尔特手枪发给士兵,以枪代刀。 他们也是同惠特尼一样的人。他们也在母亲的身体里吮吸了十个月的营养,然后睁开眼,光溜溜的象亚当一样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也受过母亲的哺乳,父亲的亲吻,祖父母的拥抱。他们啼哭、撒娇、上学。打架。有人学习好,有人总逃学。他们曾为某一道数学题而苦恼,为某句诗所喜悦。他们曾天真地看着小树和蜜蜂,玩着玩具,唱着歌。后来,他们大了,就和某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谈情说爱,或是笨手粗脚地干那件事。再长大一些,他们就开片店,或者摆弄机器,还有人去研究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奥秘……本来,这个阳光灿烂的星球是他们这伙年青人的。就是因为那伙日本军阀,操纵着那个古怪的野性十足的狂烈的民族,从四个小岛上发动了一场征服世界的战争。结果,他们饮恨在贝蒂欧的沙地上。那些日本鬼自己要寻死,非得拉上美国人一起魂归离恨天。 日本人如此难以理喻。惠特尼看过纽约百老汇上演的一出轻歌剧《蝴蝶夫人》,剧情讲一位轻薄的美国海军上尉平克顿,同日本艺妓蝴蝶相好。她竟敢背叛自己的宗教去爱一个洋人,受到了亲友的普遍轻蔑。她不顾一切,生下了混血儿。花花公子平克顿随舰离去。日本女郎死守空阁等候负心的郎君,结果是平克顿妻子来日本,情丝顿断,蝴蝶夫人举剑自杀。 多么肤浅,对日本人多么不了解。除了自杀有真实的背景外,作者对日本一窍不通,连日本人姓名中究竟有没有“蝴蝶”一词也没调查过。这只蝴蝶可以换成中国姑娘、东南亚姑娘、印度姑娘,俗不可耐。据说还是名戏。谁也不懂日本的民俗,什么花道、茶道(用三小时去喝一杯茶!)、柔道和他们古怪的语言。美国人形容困难常用一句比喻:“比学中国话还难。”其实日本语比汉语更难学。然而它的音序如此有规律,使詹姆斯·小罗奇格特上校破译了他们的密码,于是有了中途岛大捷,连山本元帅也因为他的语言被破译而遭身亡。 日本人到底为谁生活,又为什么而生活呢?是什么东西构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什么是他们的亚里士多德式的“理念”呢? 他记起自己在瓜岛上俘虏的一个日本兵。他叫田谷兼久郎。被俘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惠特尼背着他时他还咬自己恩人的脖子。惠特尼没打死他,而让医生救了他的命。后来,田谷感恩不尽,情愿侍候中校一辈子。如果田谷在,是否可以让他喊喊话呢? 有人在用日语喊话,然而决不是田谷。日军猛烈的夜袭开始啦。 日本兵狂呼着“万岁!”从黑暗中冲上来。 美军的机枪响了,炮响了,照明火箭窜上夜空。日本兵暴露在照明弹下,被枪弹打倒。剩下的继续冲锋。倒下的人中有的艰难地往前爬,于是再次被打倒。刺耳的嚎叫声夹在枪声中,异常凄厉。 终于,有几个日本兵扑入美军的工事和掩体中。他俩用刺刀和战刀同美军格斗。有的日军被杀死了。有的美军士兵没受过夜战训练,吓得窜出狐洞,在黑夜里狂奔,立即被乱枪射杀。防线出现了缺口。 一大股日军冲入缺口,在美军防线后面到处乱钻,到处喊叫。有的日军跳入美军战壕,不等美军开枪,就拉响手榴弹和美军同归于尽。一个日本兵身上绑着炸药包,他刚冲到一辆谢尔曼坦克前面,没来得及拉响炸药就被打中了,炸药炸毁了坦克。 闷热无风的塔拉瓦之夜,军舰探照灯的蓝光、照明弹的黄白光、喷火器的红色火光和曳光弹五颜六色的光带在贝蒂欧岛上穿梭交织,宛如纽约无线电城的辉煌灯光和夜景。 惠特尼中校处境险恶。一股日军渗透了战线,钻入后方。这批日军来得有组织,有战术,很可能是贝蒂欧东头的生力军。他们抱定必死的决心,潮水般冲击美军阵地,终于冲决了堤防。 惠特尼立即调兵遗将,派预备队封锁了缺口。然后,美军冒险用大炮射击前沿阵地。有些切短了引信的炮弹出膛三百码就爆炸了,把活人和椰树一起齐刷刷地砍倒。 一股渗透过防线的日军一直到达滩头附近。他们都是饱经战阵的老兵,一群夜袭的行家里手。他们脸上和战刀上都涂了焦油,没有咋呼,不事声张,一枪不发,象一群鬼魅。他们地形极熟,找到了几个有灯光的碉堡,分头堵住。几乎同时发一声喊,冲将进去。里面正是美军的野战医院,到处是医疗器械和伤员。军医紧张地在气灯下动手术,男护士们忙着包扎、喂药、扶血浆瓶、递器械。有的伤兵被麻醉了,躺在临时拼起的手术台上,衣服被剥光,伤口消了毒,单等开刀;有的伤兵已经服了吗啡,昏睡过去,他们在梦中呓语,或是呼唤家人与女郎,或是咒骂塔拉瓦环礁;一个随军牧师在为伤兵祷告;一个伤兵正在服药,水到喉咙,立刻噎住了。 一群东洋杀人魔王冲入地堡,杀气腾腾,双手挥刀,闪电般地挥砍、劈斩、挑刺、杀戮。日本从未参加日内瓦公约,从不遵守公约。他们所到之处,到处都留下大屠杀的记录。面对手无寸铁的伤兵和医护人员,他们毫无人性地屠宰、切割。魂飞魄散的美军筋断骨折,身首两分。气灯打破了,一片黑暗,掩盖了圣·巴托罗缪之夜[12]般的惨状。 惠特尼调来的陆战队员紧跟在他们后面。洞内漆黑混乱,美军不敢冒险,只好堵住洞口,投进一颗颗手榴弹,把日本妖魔连同洞内的伤兵、医护、随军牧师一同结果。他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惠特尼打着手电冲入一个地堡。里面的情形惨不忍睹。他找到一个日军军官,他还没死,手榴弹弹片崩得他全身都是血。他身上还缠了一条绿色的降落伞绸布,上面写着日语:“铁血报国,粉碎白鬼。”落名是松尾敬公海军大佐。据已捉到的朝鲜苦役供称:松尾是贝蒂欧岛上仅次于柴崎的主要指挥官。 松尾被手电照住,还是一脸凶相,不停地咆哮,用模糊不清的日语咒骂。他的气管被手榴弹片割破了,嘴里喷出一股股血沫,惠特尼连想也没想,掏出手枪,对准松尾的脸,扣动了扳机。 他旁边一位美军军官说,“如果你不干,我迟早也要干掉他。” 他是艾伦·李上尉,惠特尼听出了他的声音。中校说:“李上尉,我是查尔斯·惠特尼。我想,今天晚上,这儿没事了。” 李握了他的手,“中校,应该是早晨了。”

15

第三天、第四天,贝蒂欧之战没有什么特色。陆战队第六团已经从遥远的马金岛洋面上调来。马金环礁打得比较顺利。生力军们从苦战不休的同伴们身旁开过去,向贝蒂欧鸟尾和美军包围圈中的几个大地堡群扫荡。六团的另一个营在贝蒂欧东头的拜里基岛登陆,无一伤亡。 贝蒂欧东端,整整挨了四天的狂轰滥炸,没有一寸好土,没有一块立足之地,弹坑挨着弹坑。松软的珊瑚沙里全是弹片。没有完整的工事,没有完整的武器,甚至没有完整的尸体。它简直象月球上一样荒凉,像地狱一样使人毛骨悚然。炮火和炸弹在这片地方犁来翻去,该杀的能杀的全杀了,只剩下珊瑚沙。 除了战死者之外,贝蒂欧东头的日军全部自杀了。还有几名日军已经无力或无武器自杀了。他们就躺在地上,眼光呆滞地盯着美军的官兵走过去,看着美国人手中的枪支和喷火器、坦克和装甲车,一丝欲望也没有。他们等待敌人来结果他们的性命.惠特尼用靴尖拨了拨其中的一个人,用生硬的日语讲:“你们被打败了。” 那人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瞪得更大了,似乎没听懂。 惠特尼又慢慢地说了一遍。原来那人完全被炮火震聋震麻木了。 苏萨鲍斯基的女人腔又响起来:“中校,贝蒂欧就这么打下来了。‘海魔’损失惨重,但我们的业绩与塔拉瓦的名字一起,足以使美国感到荣耀。从此,‘海魔’的旗帜上应该添上塔拉瓦环礁。” “我可是讨厌这个珊瑚礁。如果再打一个这样的环礁,‘海魔’一定就会断掉脊梁骨。我们要接受血的教训。” 苏萨鲍斯基少尉捧起一把珊瑚沙:“塔拉瓦给我们什么教训呢?我们一错再错,舰炮射击的时间太短,准确性太差,提前结束了二十分钟,让日本人喘过气来揍我们;舰载飞机训练程度太低,几乎不起作用,我们在滩头挨打,它们却插不上手;两栖车数量少。装甲薄得象纸,害得我们不得不涉水,死人有一半是涉水的时候被杀害的,通讯失灵;潮汐判断错误,后续部队无法抢滩……” 惠特尼接着他的话说:“归根到底,我们太轻敌。我们重犯了日本人在瓜达尔卡纳尔岛上的错误。轻敌是任何将领的灾难。希尔少打了炮,蒙哥马利派了很差的飞行员,特纳赌错了潮水,霍兰德少调了两栖车,朱利安忽视了糟糕的电台。而敌人,他们从上岛的第一天起就准备把贝蒂欧变成一个地狱。” “中校,即便我们犯了这么多错误,‘海魔’还是啃下了塔拉瓦。” “正是因为错误之多,更显得我们有一支引以自豪的陆战队。如果少犯错误,可以救多少小伙子的生命啊!” 机灵的苏萨鲍斯基指着拜里基岛上飘扬的一面美国国旗,非常感慨:“如果我们事先从拜里基登陆,然后用所有火力从拜里基和礁湖中猛轰贝蒂欧,打他三天三夜,我们最多付出目前十分之一的伤亡就可以攻克贝蒂欧,就象我们在岛子东头看到的一样。我们只需要在一个无人的布满环形山的星球登陆。事实上就这么简单。” 惠特尼双臂交叉,抱住肩膀,许久没有说话。贝蒂欧之战可以引出的教训太多了,太沉痛了。他现在还不愿去一一回想,他要为他死去的朋友们宣扬他们的功绩,他们毕竟打下了贝蒂欧。 他终于开口,一字一板地说, “任何伟大的业绩,说穿了都很简单。在萨拉米[13],波斯王薛西斯只要绕过那个小海峡,他就能打败希腊人,汉尼拔如果用他伟大的天才去组织和训练一支舰队,而不是在罗马境内连年征战,他就能打败罗马人;如果君士坦丁堡的守军在金角湾上多拦几道铁索,东罗马人就会打败奥斯曼土耳其;在切萨皮克湾,如果英国海军上将罗德尼把自己的主力舰队交给胡德少将,那约克镇战役的结果就完全颠倒;如果鲁登道夫迂回了凡尔登;如果希特勒不去触动斯大林……这一切事件,这所有战争,其结果就会两样,历史就会面目全非。对于已经过去的事,‘如果’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要干的事,只是把过去的‘如果’变成将要的‘必须’,我们才能获得更多的胜利。 “美国是个历史很短的年轻国家,我们没有那么多历史教训可供汲取。所以,我们每走下一步,就想想前一步。我们胜利了,要想到会失败;失败了,又要鼓起勇气。我们一定要接受贝蒂欧的教训。这样,所有死在塔拉瓦环礁上的合众国儿女,他们的血才没有白流。”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到了贝蒂欧的东头。它实在太小了。隔着一道小海峡,隐约能望见拜里基岛上葱茏的椰树林。他们又谈起那个简单的问题:先占拜里基,后攻贝蒂欧,事情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明白。难道几千美军的鲜血只是为了证明“攻击薄弱环节”这条军事学上已经确立了几千年的普通规律吗? 苏萨鲍斯基说:“牛顿发现力学的三个定律,也觉得过于简单。都是哥伦布的鸡蛋。然而,为了寻找它们,人类在蒙昧和野蛮中苦苦挣扎了几万年。而且,我敢打赔,在未来许多年中,还有大量的简单实用、但意义非同凡响的规律能够被发现,而我们今天的人会显得何等渺小可笑!”他一边说着,一边拾起狰狞的弹片,丢到海里,溅起水花。 “但愿其中有一条是两栖战的规律!”中校说完,高举双手,做出“V”形。然后,他转过身,往岛子中心走。 惠特尼看到一个士兵,是奥里森。他带着一帆布包手榴弹,每发现一个洞口,就丢进去一颗。中校很欣赏奥里森的细心,说不定那些洞子里还有存活的日本兵。 除了奥里森外,还有几个士兵学他的样,也在往洞里丢手榴弹。他们说这是“挖老鼠洞”。岛上只有低沉的爆炸声和零星的枪响,一切平静,仿佛它上面从未发生过惊天动地的战争。 突然,一声巨响,接着又连续响了几响,然后是连续的爆炸声。许多炸药、重型海岸炮弹、野炮炮弹、鱼雷头相继爆炸。整个贝蒂欧摇摇晃晃,形同大地震,大股烟云从一个地堡中冲腾而起,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蘑菇状。美军象炒玉米花似地乱蹦乱跳,有的人被破片打伤,有人被杀死。惠特尼吓坏了,他想到这样一个前景:整个贝蒂欧下面都埋了地雷,单等美军全爬上海岛,然后拉响导火索……幸好还不至于严重到那种程度。 听到大爆炸声,贝蒂欧上所有残存的日本兵,都从地下钻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们原先躲在哪儿,他们是一群鼹鼠。他们冲到地面上,用手中各种武器寻找美军拼杀,最后一死了之。他们行动的整齐,使惠特尼中校怀疑并不是奥里森他们的手榴弹引爆了军火库,而是守岛日军有一个统一的信号,而看守军火库的日本兵,深感绝望,认为已到最后时刻,就点燃了所有的弹药。反正,贝蒂欧守敌能拼到这一步,他们的敢死精神也算到家了。尽管,这一招并不聪明。 这次大爆炸是贝蒂欧岛上的最后一次轰鸣,给这场人鬼难分的战役打上了戏剧性的休止符。 与此同时,六团的其余部队占领了塔拉瓦环礁其他各岛。日军的抵抗异常轻微。所有岛上的日军合起来不足三百人。

16

阴惨的太阳又挂在太平洋的波涛上。贝蒂欧岛上的“海魔”官兵,几乎不相信还能看到它。他们每一秒钟都面对着死亡,谁也不敢担保,自己能活着离开塔拉瓦。 惠特尼相信胜利已无疑问。即便他倒下去,还会有一个少校或者上尉来站在他的位置上,传动带必须往前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直到东京才会停住。他终于看到了贝蒂欧的胜利,啊!为了胜利,他祈祷全知全能的上帝。 贝蒂欧的枪声止息了,阳光洒遍全岛。那是怎样一幅悲沦动人的景象啊! 站在贝蒂欧岛的任何一点上,都可以看到海洋,礁岛平坦狭小,一无遮拦。斯普鲁恩斯中将的舰队整齐地锚泊在海洋上,象是准备接受检阅。贝蒂欧的沙丘大都被炸平,满身血污的陆战队员从岛子的各个地方走出来。他们衣服撕成了布片,眼眶深陷,筋疲力尽,痛苦不堪,几乎想就地躺下,一口气睡他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他们已经麻木了,呆滞了,脑于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概念:胜利了。 贝蒂欧岛上到处是灰色的人群。每一片空地都站着人,“海魔”的人。他们互相拥挤着,贝蒂欧实在小得可怜。 为了争夺贝蒂欧,美军伤亡三千人。每一平方米也许都有一具尸体,不是美国人的就是日本人的。在美国海军陆战队一百七十年的历史中,他们从未打得如此惨苦,而又如此英勇。 惠特尼中校沿着沙丘走着,沿着弹坑走着,沿着残破的盖沟和坍塌的地堡走着,同每一个人握手,同每一个人拥抱。 战火把“海魔”铸成了一个整体。将军拥抱着士兵,医生拥抱着牧师,白人拥抱了黑人。大家鼓起最后的劲,高喊着:“美国万岁!”、“胜利万岁!”、“海魔万岁!” 艾伦·李上尉站在一个被炮弹炸断的椰树桩上,迎着升起在礁湖上的朝阳,缓慢地转过身子,最后,背对咸水湖,脸向海洋上的大舰队,缓慢地举起双手,想做出一个表示胜利的V形。但他的手臂异常沉重。他的部下所剩无几,攻占贝蒂欧变成了一个皮鲁斯[14]的胜利。他的右臂挨了柴崎一刀,痛得钻心。因而,他的手始终没有举起来,惠特尼走在他营队的前面。四天前,他的八百名士兵要排那么长的队。现在,这支队伍短了一大截,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士兵寥寥可数,军官星散人稀。他同他们一个个握手,叫着他们的名字、父名和姓。在每一个人面前,他都激动地重复着一句话: “Thank you! Thank you!” 这个平时索然无味的英文单词竟变得力重千钧,每个人听了之后,热泪横流,难于自已,中校走向二团的团旗。它由一名陆战队士兵擎着,被弹片撕成绸丝缕缕,上面还沾着发黑的血污。惠特尼跪下一条腿,拾起团旗的一角,把自己干裂的凝血的嘴唇,慢慢印上去。他此刻心情异常平静,象初生的婴儿。 突击排士兵罗克韦尔从一个日军防空洞中钻出来,手里拿了一把日本军号。他甩去号上的尘土,试了试音。突然,他吹起号来。在贝蒂欧寂静的清晨里,号音嘹亮凄厉,他反反复复吹着一个调子,听起来就好象说: “别忘了塔拉瓦。” 忙碌的“海蜂”——海军工程兵营几乎在炮火未停之时就开始修复机场。“海蜂”有一个好传统:从来不计较条件好坏,想尽一切办法完成任务。这条规矩还是他们的“蜂王”默里尔·本海军上校定下来的。 他们用推土机铲平工事,填满弹坑。然后使出他们的拿手戏——用有凸纹和孔眼的蜂巢钢板,拼起一条跑道。占领贝蒂欧的当天中午,一架小型海军飞机冒险在颠簸不平的荷兰饼似的钢板跑道上着陆。飞机还没停稳,艾伦·李就冲上去,几乎用枪托捣碎了座舱盖,疯疯癫癫地把飞行员从里面拖出来,大声对他说:“伙计,告诉我,美国人知道不知道我们拿下了塔拉瓦?” 困惑的飞行员睁大眼睛。他还来不及看一看硝烟未尽的战场;看一看礁湖中的橡皮舟,它们正载着伤兵开往湖中的运输舰;他也没顾得上看看岛上正在修建的美军集体基地。他只看见了艾伦上尉血迹斑斑的脸和裹着纱布的右臂,纱布肮脏,渗出血来。艾伦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火,仿佛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都集中在塔拉瓦,整个世界都在注视着贝蒂欧。 飞行员明白了。 他点点头,对着艾伦上尉被炮火震聋的耳朵大声说:“知道了。全美国都知道了。从老百姓到罗斯福。” 艾伦抬起那只能动的左臂,拼命地摇:“美国知道我们攻下了塔拉瓦!” 跑道旁的人群,整个贝蒂欧的人群发出海潮般的欢呼,比七月四日国庆节还热闹。 贝蒂欧小得容不下“海魔”的全体人马。一些部队立刻撤离了。他们刚刚踏上这块浸血的土地,又要离开,重新在轮船的铁舱里熬过几千海里,回到和平的后方。该走的都走了。他们急不可待地等着上船。他们畏惧这片土地,畏惧酷热下的尸臭,甚至也畏惧这个名字。 只有几个最优秀的营没有登船。他们伤亡最重,贝蒂欧是他们的光荣。他们等待着,等待着……霍兰德·史密斯将军、朱利安·史密斯将军也在等待着。同时,他们拿着刚打好的名单,一个一个点着上面官兵的名字。每念一个,就发给他一枚勋章或奖章。他们亲自给获奖者别上,吻吻他,握握手。最后还剩下很多勋章,它们都放在一个大的紫天鹅绒衬里的盒子里,它们是留给死去的或者受伤登船的人的。 整个过程,拖得很长。时间已到下午,人们显得无精打彩。在赤道阳光的暴晒下,有人耷拉着头,有人拉长了脸……这时,一声嘹亮的号音响了起来,大家抬起头。 一棵顶部被削掉的秃椰树上,缓缓升起一面星条旗。它庄严地爬升,鼓着海风,衬着蓝天。 奥里森哭了,他跪在地上嚎叫着。罗克韦尔哭了,他没出声,一阵阵抽泣。惠特尼扭过脸去,看到艾伦·李上尉也在揉眼睛。他们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感情象决堤之水,汹涌奔泄。立刻,感染了所有的人。他们猛地回忆起自己的伙伴,许许多多的伙伴:亲密的和疏远的,相识的或吵过架的,默默无闻的和名满全军的。军官、士官、士兵、水兵、两栖车驾驶员、坦克手、工兵、医生、救护员、牧师……那么多熟悉的脸,那么多习惯了的名字,还有数不清的有关他们的往事:语调,惯用词,脏话和笑话,吝啬与慷慨,说话挥拳头,睡觉打呼噜,落落寡和与满腔热血,有的爱打赌,有的会下棋,有的能背诗,有人琴拉得好,有人长得帅,有人平凡庸碌,有人才思超群,有人埋头干活,有人爱出风头……这一切一切,都成为过去,深埋在贝蒂欧灰白色的珊瑚沙中。 霍兰德·史密斯将军和朱利安·史密斯将军热泪滚滚。他们举手行军礼。所有将士也戴着钢盔行军礼,汗水从他们的额角上流下来,没有人动一动,一片肃穆,只有“海魔”的军乐队在奏《星条旗》。 为了照顾盟友英国的面子,在另一根较矮的椰树上同时升了一面英国米字旗。吉尔伯特群岛原是英国管辖的岛屿,而那个帝国已经耗光了自己的精力,变得徒有其表。凭它的力量,是无法把自己的国旗在自己的领地上升起来了。 惠特尼中校看着星条旗,心潮汹涌。 星条旗代表了怎样的一块土地!那两洋之间辽阔的大陆岛,无边无际的印第安人的故土,“五月花”号的避难所,牛仔的边疆,企业家的战场,冒险家的乐园。旧大陆最富于想象力和开拓精神的人们来到这里,披荆斩棘。波士顿的茶叶倒入大海,激发杰弗逊起草《独立宣言》。约克镇一仗,赶走了女皇陛下的军队。这个当年由十三州殖民地组成的合众国被乔治·华盛顿从胆瓶中放出来,带着野蛮的、无法遏制的冲劲来到世界上。它吞掉了印第安人,蚕食墨西哥,打垮西班牙,插手欧亚大陆。它的铁路和公路密如蛛网,它的摩天大厦耸入云端,它的股票交易所控制着世界的金融神经。它最早的移民就热情奔放,它们的后代比先祖更加狂妄不羁。 由弗朗西斯·霍普金森法官设计的美国国旗徐徐上升。它仿佛越过纽约的自由女神像,越过五大湖浩淼的水波,越过那条平缓宽阔的老人河——密西西比河,越过蓝岭和落基山,越过内华达的沙漠和亚利桑那的裂谷,越过阿拉斯加的冰川和夏威夷的火山。它在塔拉瓦缓缓爬升,在《星条旗》的乐声中缓缓爬升。那乐声,此时此刻,惠特尼觉得是世界上最美的乐曲。 国旗升到了椰子树顶。 谁也没注意到,艾伦·李上尉在一棵小树上升起一面南卡罗来纳州的州旗。好一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佬。 惠特尼盯着国旗,猛地涌出一个念头: 上帝!从塔拉瓦,把它一路升到东京,要有多少人死在太平洋上?!
本章注解 [1]荷兰地亚:是新几内亚的首府。 [2]今井登志喜:(1886一1950),日本历史学家。 [3]平顶船:美军给航空母舰起的外号。 [4]浪头:美国海军妇女服务队的缩写WAVE。英文里是“波浪”的意思。 [5]几维果:新西兰的一种水果。 [6]吉尔·卡罗索:著名意大利歌唱家。 [7]红滩、绿滩:指军用地图上标注的登陆滩头的颜色。 [8]乔·狄马乔:美国四十年代棒球明星。 [9]本垒打:棒球术语,指击一棒而跑完全程。” [10]艾克:艾森豪威尔的爱称。 [11]蒙蒂:蒙哥马利的爱称。 [12]圣·巴托罗缪之夜:1572年8月24日,法国巴黎天主教派突然大举屠杀异教徒,死者数千。 [13]萨拉米:希腊一小岛。公元前480年,希腊、波斯舰队在萨拉米海峡激战,希军大胜。 [14]皮鲁斯:(前319一前272)古希腊伊庇鲁斯国王,前280年在赫拉克里亚同罗马人交战。虽获胜,但损失极大,故有得不偿失之意。 第六章 大洋两岸

1

她摆脱不了那种感觉:有个人经常在暗中盯着她,一双男人的眼睛,究竟是谁呢?金田美奈子打算暂时忘掉那双眼睛,忘掉东京青柳一带烦人的艺妓生活,忘掉那些恨不得把她吞掉的陆海军官兵,收拾行装,回到她的故乡秋田县横手市呆上一段时间。 美奈子送走了她的最后一个客人,一个酒糟鼻子的军火工厂老板真一介。真一介的工厂生产炮弹引信和其他一些美奈子听不懂的玩艺儿,他现在已经腰缠万贯。他每次来青柳,专找美奈子,甚至想把她赎出去,可谓一往情深。 美奈子小姐草草收拾了一下纸板房。把一个江户泥金画的砚台盒和一帖高野断米的字帖用绸子包起来,准备送给老板娘寄存。她有时也练两笔字,多少平静一下艺妓生涯特有的烦躁。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东京去秋田县,陆路海路都可以走。走陆路,火车缺乏煤烧,长途汽车烧木炭瓦斯,翻越冬天积雪的奥羽山地和出羽山地随时会抛锚。一切好东西都送给军队了,给居民留下来的全是破烂儿。她的一个姐妹帮她联系了一艘机帆船。她决定乘船去,临合上房门前,她看了一下被客人揉绉弄脏的床单,皱了皱眉头。她应该换洗好床单,因为老板只租房子,其他诸事一概不管。她犹豫着,终于把床单放到水里。战时的配给越来越糟,肥皂已经很久见不着了,清水洗不干净污物,可是她必须处处节约。 美奈子从走廊的玻璃窗上眺望远方的大地和天空。天空忧郁阴沉,彤云低压,抖落着茫茫的雪尘,地面上的木屋、高楼、寺塔、庙宇都蒙着雪被,树木和电线杆在寒风中瑟缩。寒风吹得单薄的木屋哗哗响,使她的心情更加压抑和凄冷。 她知道旅途上一定很艰辛,就换了一身藏青底碎白花的窄袖和服,腰系围裙,下身穿裙裤,双肩上斜系着揽袖带,一副下层妇女在劳动时的打扮。只有一条漂亮的红绿花腰带和她的头饰,才隐隐露出她的身份。大约是早上九点钟的样子,美奈子推开纸拉门,走到院子里。树坑和屋角还积着肮脏的旧雪。天空中,象用旧了的破棉絮似的,积云中又抖下新雪来。她走上街道,行人寥寥,日本战时的大都市冷峻得使人窒息。除了一点儿发霉的配给碎米外,什么都消失了。没有脂粉,没有手纸,没有火柴,没有煤油和煤,也没有其他日用品和副食品。一切工厂都在生产军火,一切轮船都在运军用物资,一切东西都拿去打仗,连人也走得冷冷清清了:年轻的送到中国和南洋战场,上了岁数的拿着竹枪在夜间巡逻。大街上时而走过“欢送入伍的行列,”表面上送行的和被送的都强颜作笑,其实连路人也感到悲悲切切,不禁扭过脸去。即使是青楼柳巷,也没有放过,隔三差五地来人高喊:“某君,捐献吧。把你的首饰和存款拿出来,前方将士为国捐躯呀,你有什么舍不得呢!” 日本列岛已经从太平洋战争初期的狂热中冷却下来了。人们知道战争根本就不是开玩笑的事情,随着瓜达尔卡纳尔的“转进”,连外行人也看出战争的前景是晦暗的。他们麻木的脸上显出一种困惑,然后是听天由命,他们已经习惯了。 女人天性上是反对战争的。战争并不会使她们得到利益,却会夺去她们的丈夫、兄弟和儿子。美奈子对战争的形势不甚了了。她不象上流社会的某些女人,买了大地图,每天把日本小旗插在新占的岛屿和城市上。她更多地关心物价、日用品和食品。她离不开这些东西,也许是职业使然吧。 她的职业使她麻木。歌舞伎不过是体面点儿的卖笑生涯。在日本,这也并非什么不光彩的职业,说来还是源远流长。日本的妇女处于绝对从属的地位,男女间的性关系一向被社会容忍。她是妓女中高雅的一类,她自视优越于酒吧间的女招待。她能歌善舞,习文熟墨,收入不低。她是真正的艺妓。由于明治后现代潮流的冲击,今天的日本,传统的艺妓越来越少了。 金田美奈子是从男人们身上体会“战争”的。也许,比起那些戴眼镜读《每日新闻》的妇女来得更直接,更富于质感。 她能感到日本这个太阳之国被推上战车时的颤动。从满洲回来的军人带着狂热的野性。他们告诉她:中国东北那一大片泥土发黑的平坦原野和起伏的山岗,盛产大豆,长满了森林。到处有煤和铁,河流中金沙灿灿——有的军官大方地送给她金戒指。共产党游击队躲在山林中骚扰,主要的威胁还是北方的俄国。满洲的煤、铁、木材被开发出来,已经成了日本工业最重要的一部分。 她从政客嘴里知道了美国的油铁制裁,知道了中国大陆的战争已经陷入泥潭,他们气愤地告诉她:日本或者就此罢手,或者大打出手,把世界整个翻过来。于是,有了珍珠港,有了新加坡,有了马尼拉和雅加达。军人们势如破竹的进攻,连她也兴奋起来,居然也跟着一群群围着收音机的人喊几声:“万岁!”她也奇怪,消失了的热情怎么又能流到血脉里。 她很快又变成了自己,一个三十出头的艺妓。“捷报”、“胜利”一类词对她再也没有什么感召力了。她的客人来去匆勿,面目难看,当初的热血激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受着沉重的压力,梦中发出令人心跳的吃语:“完了,中途岛!”、“完了,所罗门!”、“完了,瓜达尔卡纳尔!”。她不知道这些地方都在哪儿,可是它们把精壮强悍的将军和大佐们压得透不过气来,喝酒常走神,和她调情也有一搭没一搭,情绪十分恶劣。“日本也许要倒霉了”。她担忧地想。 她挎上自己的包袱,急匆匆地走着。大街上很少有公共汽车,连自行车也不多。据一位从马来亚回国的军人对她讲,许多自行车都征到南洋作战去了。山下奉文将军从马来半岛峰腰部的宋卡追击英军到新加坡。一千二百公里路全靠自行车当后勤车辆,叫什么“银轮部队。”自行车怎么能同汽车比呢? 一辆烧木炭瓦斯的汽车从街头驰过,车上坐着年轻的新兵,很多人还是孩子。他们的军装很单薄,脸冻得通红,声音嘶哑地唱着军歌。天上飞过一架飞机,它的发动机劈啪响。准是烧着劣质汽油:什么“辛烷值”!她想起一个飞行员曾对她讲过的话。他叫什么来着,啊!杉本瑞泽,一个大尉,想起来啦!就是他的眼睛,两道象狼一样凶狠的目光。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她一个女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都是将佐、政客和经理们的事。她本来只应该注意和服和腰带的款式和花色,布袋神属下的寿司和汤,最多讲讲友禅[1]上的图画和宗达的名画。她只要绞好脸,会按摩,讲究花道和茶道,把琴弹好,把男人伺候好。但她记住了她不该记的事。 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些事:所罗门和瓜岛,高辛烷值汽油,后勤弹药,运输船吨位,橡胶和锡,都是那些男人们牵肠挂肚的事,都是他们梦萦魂绕的事。他们感染了她,她也就记住子它们。 美奈子走过寒风中发抖的街区,大部分店铺关了门,开门的货架上也是空空如也。只剩当铺还有生意。南方新宿的御苑里,树林脱光了叶子,枝头挂着雪,一群寒鸦从林梢惊起,向海洋方向飞去,不久又旋回来,飞到皇居东彻苑和北之丸公园一带的地方,聒噪声令人心烦。 她时而焦急,时而懒散地走着,在雪地散乱的脚印中留下了她的木屐印。突然,一辆军车在她身边嘎然停下,一个熟人从车中探出头:“美奈子小姐,您这是去哪儿?” “旧江户川码头。” “顺路,上来吧!瞧,把您冻坏了。” 她已经想不起这个兵曹的形象了。不要紧,反正驾驶楼是暖融融的。卡车开得飞快,倒不妨碍那个斜眼的兵曹在她大腿上乱摸。 一艘破烂的机帆船,几个粗壮而野性十足的水手,舱面上滑唧唧的,一股鱼腥味和柴油味,它叫“冈山丸”,一条近海渔船,将载着她绕过津轻海峡去秋田县。 “冈山丸”摇摇晃晃地出海了。柴油短缺,大部分时间使用帆,水手们非常忙碌,根本顾不上她。日本的许多水手都被征召到海军中,到南洋那些不知名的岛屿和海洋上作战去了。“冈山丸”的水手不够,风又不顺,弄得大家精疲力竭。美奈子躲在船舱的一角,由于晕船,肠胃翻搅,一个人静静地呕吐。 有时候,船长右兵卫给她送来一壶淡水和两个饭团,有时候送来一只咸鱼头。她吐得头昏眼花,也没吃多少。水手们闲下来,开始抱怨政府,渔网索具全用旧用烂了,市场上连影子也见不到。柴油是从黑市上用高价买来的,根本舍不得用。他们的一些从军朋友的家属,已经接到了死亡通知书,相比之下,他们也许还值得庆幸,可是谁又知道哪天也会接到一份入伍通知书呢? 第三天上,在富冈海岸外,“冈山丸”的全体乘员亲眼看到一艘日本货船被美国潜艇击沉。一股高大的水柱冒出来,一声沉闷的音响,好端端的货船竟一折为二,立即沉没了。“冈山丸”参与了救捞工作,只救起两名水手,他们几乎冻僵了。 水手们不知道应怎样对待美奈子这个女人。她的装束是平凡的,然而气度高雅,使人敬而远之,只有船长跟她搭几句。她也乐得清静,海上生涯本来就够受的了,再加上粗野的水手……第四天里,遇到了一股顺风,又挣扎了两天,终于进入了津轻海峡。风小了,但海流很急,船长显得非常紧张,甚至几次启动了柴油机。美奈子终于看到了大尖角的陆地,她非常兴奋,然而水手们满不在乎。一件奇怪的事使她终生难忘:居然有一艘苏联的货轮,挂着全部航海旗从东往西穿过津轻海峡! “苏联船!”一个水手指着镰刀锤子旗对右兵卫船长说。 “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们常来。”船长摆摆手。“我们同德国结盟,对俄国却保持中立。俄国船从美国运军火打德国人,我们连管也不管。战争中真是什么怪事都有!” “冈山丸”在北海道的函馆港停泊了两天,卸下底舱中的货物——一些粗瓷器和铝饭盒,又装上些土产和干货。然后扬帆通过津轻水道,进入日本海。 日本海上阴冷荒凉。北风挟裹着粗大的雪粒打在舱面上,结成一层冰壳。美奈子冻得发抖。船长一行人却高兴起来,又喝酒又唱小调,据他们讲:日本海是西太平洋最安全的一个海区,迄今为止,美国潜艇还未能闯进这个大湖里。 一路顺风,秋田县的土崎港很快就到了,右兵卫船长指挥水手们卸下北海道的土特产。他还要在日本海打些鱼,卖掉之后,重新踏上归程。“冈山丸”是渔运两用的船舶。 美奈子站在土崎的栈桥上,海风抖动着她的和服,她满怀着一股酸楚的乡土之情。整个秋田市都横展在她面前。秋田是一个历史古郡,可以远溯到结绳记事时代的大汤环状列石和古人的贝塚。秋田饱经历史上的战乱,元庆和天庆时期的囚徒叛乱,天长时期的大地震,延宝和享保时期的大火灾,渐渐使它衰朽了,被人遗忘了。太平洋沿岸的关东关西一带在近世的崛起,使日本海沿岸的北方城乡成了弃儿。只有秋田自己的儿女没有忘记它,十六年前,金田美奈子正是乘一艘同“冈山丸”差不多大的船前往东京,开始她新的生活的。 秋田使她怀旧。这里有各种各样的神社和寺院:加茂神社、爱宕神社、四王神社,金照寺、藩主菩提寺和临济宗大悲寺。曲径通幽,香烟不绝,使人想起古代出羽国的繁荣。历史上秋田县也曾使出了它的蛮劲:阿倍比罗夫将军在齐明天皇四年(公元658年)率舰队由秋田港出发进攻朝鲜,曾被中国唐朝水师在白江打得大败。也许,从那时候起,秋田港就一路不振了。 她挽好包袱,整整衣服,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腿脚,在头上包了块手巾,然后向车站走去。她的家还很远,还要坐火车、汽车、牛车,也许还要步行。 她又感到了那双目光,不只是感觉,她被盯住了。她猛地回头,啊!就是他,杉本瑞泽大尉,她的心咚咚跳。 矮小精干的杉本走上前来,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自我介绍: “杉本瑞泽大尉。” “杉本先生,您要做什么?” “在此地遇上美奈子小姐实在难得。你到哪里去呢?” “横手。” “啊,我们同路。我的老家也在横手。”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啊——”美奈子拖长了声调。平心而论,她不大喜欢杉本这种只有匹夫之勇的军人,她喜欢文雅的政治家和企业家。然而在变成了异乡的故土,遇到一个邻人,也算是遇到了一个骑士。美奈子鞠了一躬:“请先生多关照。” 她露出她惯有的淡淡的微笑,表现出含而不露的礼貌,她淡雅高贵的风度,摄走了多少军人的魂魄。 他笨拙地靠近她,双手不知放到何处,人也局促不安,活像个乡巴佬。他本来就从农村出来,凭着一股农民的机狡和天生的军人直觉,在太平洋上干掉了许多敌人的飞机,炸翻了敌人的船舶。他杀死过有教养的人,不等于他自己就有了教养。美奈子不是在青柳的房间里,杉本用钱就可以占有她。她如今在大自然中。他爱她,想占有她,但是在她面前有股自卑感。美奈子虽然穿得那么朴素,态度也非常谦和,仍然使他感到她有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他们坐上一列烧木柴的火车,沿着奥羽本线往东南开。一路上,大雪封山,银霜铺地,火车时而穿过漆黑的隧道,时而跨过冰冻河流上的桥梁。山林中几乎看不到人,偶尔有一个小站或信号所,其余的地方,满目荒凉,却有股荒蛮的美,尤其和东京一比较,和南洋的雨林战场一比较,银装素裹的出羽山区算得上是仙境了。 “杉本君,你们军人很辛苦吧。”她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我们岂止是辛苦,还要死的。” “战争能打赢吗?”她冲口而出,连她自己也很吃惊,一个女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杉本大尉没有去计较,他陷入沉思,只有车轮在铁轨接缝处的咣咣声。火车沿着雄物川河谷通过了神宫寺。上车和下车的人都寥寥无几。后来才听说这车几天才开一趟。过了玉川上的桥,就到了大曲市。大曲市的古迹很多,著名的古四王神社就在奥羽本线边上。大曲在横手盆地西北边缘,稻田阡陌,渠道纵横,小桥流水,都被新雪和残雪覆盖着。丸子川上的木桥、茅屋,结着薄冰露出稻茬的原野,脱光了叶子的柳树,表现出一种静态的日本式的美。 杉本沉默着。列车进入了横手盆地。机车只拖着四节车厢,在平原上轻快地喘着气。一过横手川,横手市就到了。 没有任何人来接他们,站上非常冷清。内地的横手早就衰落了。年轻人抱着幻想到东海岸去,到朝鲜去,到满洲去,谁还想耕种打不了多少粮食的贫瘠水田?杉本陪着美奈子找到她的故乡三本柳村。她的父母已经过世,村里的同辈人出走的出走,出嫁的出嫁,竟无一个孩提时代的伙伴。岛国的人眼睛总盯着外洋,它的内陆衰微是无可避免的,也是无可奈何的。三本柳村只剩下几个妇叟,过来瞧瞧当年的美奈子。她们叫着她的小名,几乎认不出她来了。 三本柳同横手盆地的其他村落一样,蒙着白雪,结着薄冰,枯树寒鸦,寥无生机。如果没有战争,也许还有年轻人爽朗的笑声,战争一打开,它就成了一具僵尸——古典的、日本美的僵尸。 “走吧。”杉本扶着美奈子的肩膀。美奈子伤感地呆立住不动。“到我家去吧,我父亲还健在。” 美奈子此行并没有明确的动机。她经常出走,看看外地天长节、游神节,到庙宇里烧炷香,到温泉里洗个澡。每逢心烦,她就离开东京。东京是一个疯狂的游涡,东京的一切都被扭曲了。她随风而去,兴致所至,随意飘飞。杉本请她,她就去吧。反正她明里暗里挨够了别的女人的骂:“臭娼妇,人家把丈夫送上前线,她却在勾引别人的男人。我们象男子一样在工场里甚至矿井中干活,想着为天皇打赢战争。她这该死的却打扮得花枝招展,什么正经事儿也不干,光拿钱。”她为此流过泪,她有她的苦衷。她又认命,命是天野大神定的,谁也无力抵拒。 杉本说:“美奈子小姐,我从所罗门群岛前线回来,我知道战争的实际情况。”美奈子什么也没说,他们的脚踩在雪地上嚓嚓作响。 “战争非常残酷。”杉本看着茫茫的积云,沉重地说。“我们同时和中国、美国、英国、荷兰、澳大利亚作战。他们的人口十倍于日本,资源和生产能力二十倍于日本。我们杀死了他们很多人,打落了他们很多的飞机,击沉了他们很多军舰。但是,他们生产了更多的飞机、军舰和枪炮,更多的男人穿上了军装,源源没有穷尽。不等我们杀光他们,我们的资源已经耗尽,我们的年轻人也都死光了。” 他们来到杉本的家。杉本家在柳田,离三本柳村四公里,沿着与奥羽铁路平行的公路往南走一小时就到了。他俩一路上谈了很多。杉本人虽粗,却很机敏,不失为一个男子汉。他讲了南洋战场上那些惨烈的海空战争,讲了美国人和他们发明的各种新武器,这方面美奈子一窍不通,只是默默听着。杉本讲起了死去的战友,他们死的时候,有的表情严肃,象赴一次盛会;有的极度痛苦,死亡成了解脱;有的面带微笑,把生死置之度外;还有的觉得生活刚刚开头,对人世不胜眷恋。只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并不追求为什么而死,仅仅象鸟儿一样收敛起双翅,等待着死亡。 杉本的话说起了美奈子女人的同情心。她挽起杉本的手,轻声说:“如果我能帮助你什么,请不要客气吧。” 到了杉本的家,不巧,他父亲年老体弱,患风湿多年,到田泽湖畔的夏濑洗温泉浴去了。杉本妈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问寒问暖,可惜家里实在穷困,只好烧上一壶开水来招待。杉本突然想起在圣克鲁斯海战中击落的那个美国“蓝魔”队飞行员。他一定是很富有人家的子弟,要什么有什么。一个被灶烟熏黑的日本农家子弟,去杀死大洋彼岸另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富人家的孩子,嫉妒心固然可以平抑,然而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母亲杀掉了仅有的一只报晓公鸡,算是为儿子和他的女友做了一顿晚餐。美奈子知道东京的平民已经过得相当苦,没想到内地的农村几乎没有一粒米、一滴油。天很早就黑了下来,三个人就着灶火的微光聊天。美奈子看到墙上有一柄三弦琴,就取下来,试试音。琴长年不用,已经走了调。她就用走调的琴弹了一曲《劝进帐》。曲终,杉本和他妈都叫好。美奈子又弹了一曲《都鸟》。在一个暗无星光的雪夜,在广阔而空寂的原野上,雪沙沙地下着,三个人,一柄三弦琴奏着走了音的乐曲,也有一番凄凄切切的意境。不知怎地,杉本想起了拉包尔的热带的夜晚,迷乱的赤道的星空,那些疲惫而痛苦的日本士兵们,哼着一首歌。他不由自主地哼起来: 越过滔滔大海, 尸体漂在波涛上; 翻过莽莽群山, 白骨堆积在荒野中, 我会为帝国而战死, 连头也不回。 唱着唱着,杉本的眼泪流下来,嚎哭着。美奈子和杉本妈也轻轻地啜泣。美奈子拉过杉本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小手紧紧握住,很久很久。杉本停住了歌声,他把美奈子抱到怀里,似乎这样可以减轻自己的创痛。 他对金田美奈子说:“如果我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你肯嫁给我吗?” 美奈子点点头。给注定要死去的人一个安慰吧,凡是去南洋作战的人,又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呢?

2

大盐平内弘活着踏上了东京湾的晴海码头,活着回到了自己家中。他重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墙上的浮世绘和宗达、尾形的名作,他再也不用冒着酷热,在瘴疫遍地的南方作战了。他也不必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冲击美军的铁丝网,或者挤到罐头一样的驱逐舰里,开往所罗门两串岛链中的某个人迹未至的海岛上。或者蹲在新几内亚北部的阴湿战壕中,变成一堆腐肉和白骨。他的伯爵家庭从桃山时代起就成为日本有名的武士和贵族,他不必“享受”难以下咽的橡子面,或者去服各种劳役,从值更到救火。他受过充分的教育,可以等到战争结束,然后随着另一个日本开始另一种生活。 他为这一切付出了代价: 他的一条手臂永远丢在了新不列颠岛的拉包尔。 一九四三年夏天,哈尔西和肯尼相继发动了一连串互相配合的空袭,连续三个月轰炸拉包尔的七个机场,并且诱使日本战斗机交战。拉包尔的日本飞机所剩无几。大盐平少佐的右臂也被一块美国弹片削断。因此,他侥幸躲过了俾斯麦海战,并且乘一艘返航的运输船“菊丸”回到了日本。 “菊丸”刚离开拉包尔,哈尔西将军和麦克阿瑟将军的铁钳就从东西两边合拢,拉包尔被困在铁笼中。 哈尔西原来一直沿着所罗门群岛西南的一串岛链逐岛推进。先打瓜达尔卡纳尔西北三十海里的拉塞尔群岛,再打新乔治亚岛。他立刻陷在日军逐岛抵抗的泥沼中。哈尔西这才幡然省悟,开始了第一次越岛作战:绕过寇朗班加拉岛在它西南的维拉拉维拉登陆。日军并不在意,顺利地撤退了寇朗班加拉的守军。哈尔西的举动遭到了今村均中将和草鹿龙之助海军中将的联合阻击,“公牛”又变得小心翼翼,先占了维拉拉维拉西北的小岛特雷热里。日军注意到了特雷热里西北的肖特兰岛,哈尔西就咬牙做了一次跳跃,绕过肖特兰,在布干维尔岛的奥古斯塔皇后湾登陆。布干维尔在所罗门东边的岛链上,是整个群岛的第一大岛,根本无法占领。哈尔西仅仅建立了一个“亨德森式”的飞机场。布干维尔离拉包尔仅二百四十海里,今村均以为“公牛”的下一站是新不列颠。哈尔西大胆地越过拉包尔,在格林群岛和埃米拉岛登陆。格林群岛在拉包尔东方一百海里,埃米拉岛在拉包尔北方二百海里,拉包尔已经被哈尔西从东南、正东和正北包围起来了。 现在轮到了麦克阿瑟将军。他把陆战队一师抢到自己手里,用它去做自己战刀的钢刃。道格占稳了莱城、芬什哈芬以后,一下子就把陆战一师投入新不列颠西端的格劳斯特角登陆。经过一番血战,终于建立了一个设防的飞机场。今村均在新不列颠岛上共有十万官兵,由于丛林厚密,眼看着格劳斯特角机场变成了另一个亨德森机场。拉包尔西边的通道被堵死了。仅仅剩下西北方的一组群岛,它叫做阿德米勒尔提群岛,是拉包尔的通气孔。日本人还来不及加固它,麦克阿瑟的大军就在阿德米勒尔提群岛的马努斯岛登陆。拉包尔成了枯藤上的死瓜。 记住这一大串让人头痛的名字,读者是会叫苦不迭的。其实很简单:有一只老虎叫做拉包尔,它住在一栋有八个门的宽敞大厅中,哈尔西将军堵住了五个门,麦克阿瑟将军拴死了其余的三个门。拉包尔只能咆哮着等死,再也无法为害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岛屿,只不过是那些大门的名字罢了。 大盐平内弘已经离开了那栋八个门被锁死的大厅,南洋战争变成了遥远酸楚的往事。每逢他用左臂不习惯地握笔写字,拿筷子吃饭,就会想起所罗门那血和火的日日夜夜。 他要适应残废人的生活,适应残废人的心理。他先争取自己穿衣、洗脸、洗澡。父亲大盐平康成伯爵是大正、昭和两代重臣。他家在东京菊田区近卫骑兵营附近,因家境富有,在宅院里有花园、假山和池塘。父亲早先雇了一个叫赖子的漂亮的女佣,现在她专门侍候内弘的衣食住行。内弘谢绝了赖子的帮助,坚持象军人一样早起、跑步,练练无念流剑道。战时的首都,萧条破败,人们匆匆行路,互相间很少打招呼。有时遇到出征士兵的行列,后面跟着毫无表情的送行者,乐队奏着长长的军歌。他记得自己出征的时候唱的是“代天讨伐不义……”。现在的新兵在唱“雄赳赳地得胜回朝”了。歌声惨淡,缺少信心,所以内弘不想上街去转。 最难适应的是近乎死水一潭的和平生活。他不象其他国民那样为吃而奋斗,为工作而挣扎。但从习惯的军旅生活中退出来,以往的习惯性条件反射象下坡的列车一样有巨大的惯性。他已经听不到枪声,看不到白五星的美国飞机,也不用钻到沙袋垒起的防空洞去躲炸弹。生活无非是练练剑道,自己同自己下下围棋,一点儿也没有刺激性,真没意思。 他先是去访问几个负过伤的战友,再去拜望南洋战场死者的遗族。有时候他也去复员军人会和后方服务会看看。时间不长,他就腻了。那些战友都是些俗人,没有文化,除了崇拜天皇和军刀外,只会讲些战场故事或者说几段下流笑话。遗族们悲悲切切,老的老小的小,整个战争的悲剧性后果全从他们眼睛里体现出来了。那些服务会大都被日俄战争时的退役老兵把持着,把尹丹好酒和市场上见不到的紧缺物资捞到自己手里。任何战争总会暴露社会的痈疽和腐肉,“大东亚”战争又怎么能例外呢! 最后,他的兴趣集中到军事形势和政治上。这里才能充分发挥他作为前陆军第八方面军参谋的智力和判断力。 赖子每天给他送来一大堆报纸和杂志,上面载满了各种各样的消息和战局新闻。自从芦沟桥事变以来,大本营宣布了新闻管制法,国内的报刊受到严格的约束,报喜不报忧,一个劲地鼓吹“战绩”和“军人们的胜利。”内弘自己清楚真实的战场情况,每次看报都打了相当大的折扣。然而,在生着木炭火的温暖房子里,喝着香喷喷的鸡汤,究竟是缺乏炮火连天战场上的质感。久而久之,连他也以为美军蒙受了重大损失,结束战争的希望仍然存在。 他找到几个志同道合的残废军人,一起开始做简单的兵棋推演。 拉包尔被封死以后,美军的意向已经很明显,麦克阿瑟率领的美国陆军将沿新几内亚北岸一路跃进,越过盛产香料的马鲁古群岛直趋菲律宾。他将歼灭日军在南洋的兵力并切断石油、锡和橡胶的供应,使日本的工业和战争机器瘫痪。 尼米兹指挥的舰队和海军陆战队,利用航空母舰机动部队,已经攻克了马金岛和塔拉瓦岛,下一步肯定是马绍尔群岛的某几个环礁,以这几个环礁为基地,南下可攻特鲁克,北上可在塞班或关岛登陆。塞班是日本领土,一旦失守,美军的B-29轰炸机就可以轰炸东京。支那派遣军烟俊六大将准备在中国战场发动平汉、奥汉、湘桂铁路打通战役,如果取得预期的成功,从中国起飞的B-29对日本的威胁将减轻。尼米兹的目的是直接捣毁日本的战争机器并且屠杀日本国民。 还有第三个方面:以珍珠港为基地的美军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在洛克伍德中将指挥下,展开无限制潜艇战,已经击沉了一百五十万吨船舶。洛克伍德的战术同德国海军司令冯·邓尼茨上将的“吨位战”一样,针对日本岛国特点,切断海运线,消灭商船,勒死日本。 无论哪一个方向上,美军的企图只要得逞,日本就没有希望了。当初,日本统帅部以为只要坚持“不败”的战略,就能同美国订立体面的和约,彻底估计错了。 大盐平内弘认为,必须结束这场战争。 然而,不存在“结束”的问题,只存在“被占领”的可能。根据罗斯福总统一九四三年初在卡萨布兰卡的声明,轴心国必须“无条件投降”。任何战争,总是以和约或条约来结束的。日本无非是割地赔款,只要天皇在,只要军部在,只要大企业还在,只要国民咬几年牙根,总可以重新振兴起来的。“无条件投降”,整个日本民族就要被奴役,日本的女子就要被强奸,工厂就要被封闭,市场上就会充斥着外国货,从明治以来的一切成果,将被战胜者卡住脖于吐出来,最后把日本屠宰掉。只要军人还存在,只要枪膛中还有一粒子弹,无条件投降就是对全体军人的极大侮辱。大盐平内弘感到无法接受这种前景。一个前日本军官,一生只想把这种结局强加在别国别人头上,他竟不能设想日本会战败,别国也会把这种结局强加于日本。 几个伙伴散去了。大家抑郁寡欢,有的人借酒消愁,有的人去寻花问柳。然而在战时的冷峻环境下,又能有多少心情和体力去醉生梦死呢! 大盐平内弘心里很焦躁。仗根本打不赢,这一点他在拉包尔前线就知道了。国内的悲惨战时生活,妇女儿童挣死挣活进行生产的情景,使他更确信大东亚战争正在走向深渊。投降的概念又无法接受。他只好终日游荡,无所事事,形若失去了魂魄。 这年冬天东京又冷又多雪。大盐平独身一人在上野公园闲逛。游客寥如晨星,到处是肮脏的残雪和碎纸垃圾。公园空旷幽深,皮靴踏雪的窸窣声仿佛刺入心脏,比美机的炸弹更使他心惊肉跳。他终于离开了那阴森的树林和黑洞洞的庙宇。 他的双脚不知不觉地把他拖到千代田区的九段。啊!靖国神社,他又能从它的香烟和烛火中得到什么呢? 设立神社是一种纯日本民族式的举动。明治天皇以来,官方改设靖国神社,历届天皇都加以扩大和利用,达到了帝国主义的目的。靖国神社社址在九段三丁目一番一号,占地九万三千三百五十六平方米。它有着庞大复杂的建筑群。明治五年间,在当地招魂社的基础上,建造了神社本殿。明治三十四年,又加修了拜殿。昭和九年,盖了斋馆、社务所、遗物馆、兵器展览馆和神门。神社里松青柏翠,樱树蔽日,香火长年不断,建筑物大都用铜饰,塑像也用青铜,成了一个带宗教色彩的公园。如果游人把它当成东京的普通名胜,那就大错特错,算是不了解日本人的心理、日本军阀的企图和日本自明治以来的侵略战争史。 神社——直归日本陆海军省管辖,每一立方米的空间都充斥着封建军国主义气氛。无论是它的新年祭、讲社祭、春季大祭、秋季大祭、天皇御诞辰祭,还是每月一日、十八日、廿三日的小祭,全是为明治以来为帝国战死的军人们烧香合祭。随着一次次侵略战争,战死者的遗属越来越多,神社的香火就越来越兴旺。日本人素有自杀传统,军人们为了在神社里有自己的一柱香,受到后代的祭奠,加上神道教信仰,总是为天皇慷慨赴死。天皇得到了忠魂,军阀得到了胜利和土地,大公司得到了殖民利益,商社得到了海外市场,军人成为战神,得到了“永生”。一个靖国神社,各得其所。除了“永生”是虚幻的之外,日本新兴的资产阶级一文不付地换来日本青年为他们的利益而捐躯。 当然,这一切,对从小在幼年学校、士官军校和陆军大学受了系统军国主义教育的大盐平内弘少佐来说,如同一匹马被人役使,只感到痛苦,并不能改变命运。他作为一个日本军人,只关心“胜利”,被侵略国家有多少遗族,有多少人痛苦地生活着,这些他连想也没想。 大盐平进入神社的大门,才想起今天是一月二十二日小祭。许多离神社较近、又能放下手头工作的遗属都来了。神社的喧闹同大街上的冷清恰成鲜明对照,给大盐平留下深刻的印象。“战争越打越残酷了呀!”他很感伤。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座高达十三点六米的巨大神门,每扇门扉上都嵌着直径一米半的菊花纹章。大盐平知道十四世纪吉野时代的日本武士楠木正成,采用菊花和水做自己的纹章,最后战死,菊花象征着战死者的魂。 大盐平步入拜殿,跪下,点上三烛香,默默地为死在瓜达尔卡纳尔、中所罗门群岛、拉包尔和新几内亚的朋友祈祝冥福。当他默念的时候,感到周围发生了异常的骚动。他扭过头去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是东条首相! 外号“剃刀”的东条英机,被一群宪兵簇拥着,进入了拜殿。东条个子矮小,凶狠强健,眼镜下的一双眼睛闪烁着狠毒狡诈的凶光,周围的人都微微发抖。东条是岩手县盛冈市人,其父东条英教是明治时期的著名将军。他们父子两代人都不是和平将军,而是杀人将军。东条的信徒们常把他比作北条时宗和楠木正成。他浑身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脸上透出杀意。他在中国东北当过关东军宪兵司令,杀人如麻。他杀中国人、杀朝鲜人、杀东南亚人、杀美国、英国和澳洲的白人。世界上有过一些以杀人为乐的人,他们并不掩饰自己的丑行。反而四处鼓吹,以其为荣为威,东条就是其中的一个。 东条突然来到神社,众人皆惊。他先到拜殿烧了一柱香,然后挨个儿看望祭魂的妇女和孩子们。他凑近一个穿一身素绸的妇女,问她丈夫死在哪儿?那泪水纵横的妇女答称:“中国。”他问是什么军种,那妇女说:“空军。” 他接过那妇女手中的孩子,抱了一下,然后命令一个少佐去拿糖来。他亲自把糖送到孩子手里,表情莫测地微笑了一下: “我军在中国的形势很好。蒋介石政府的战力已经耗尽,完全取守势,支那派遣军畑俊六大将马上会发动一次大攻势,一劳永逸地解决支那问题。我当过空军总监,知道我国空军在中国作战表现极佳。” 他转向周围的人,开始大声讲演,他的吼叫也是有名的: “我们的空军,无论是飞行员或者是飞机,都自夸是世界第一流的。在诺门坎、甘珠尔、达木斯克我们同俄国空军打仗,在马来亚我们同英国空军打仗,在太平洋上同美国空军角逐。我们都是胜利者。我们战无不胜,是因为我们飞行员的素质最高。除了掌握优秀机械的要素外,以军人魂的勇敢作战是最重要的。” 东条挥动戴着白手套的手,大声地吼着:“日本军具有独特的积极进攻精神。它的基础是不屈的大和魂。加上拼命训练,天皇神威。”他突然盯着大盐平,似乎从他那空荡荡的衣袖辨认出他曾经参加过激烈的战斗。东条的眼睛里有股蛇一样的逼人寒光。啊!大盐平想:“他真是一亿国民畏惧的人物!” 东条伸出双手,手掌向下一压,吼叫着:“诸君,干掉敌人!只要以自己火热的进攻精神从正面冲入敌阵。归根到底就是这个样子呀!” 他又转向另外一个老人。那老人头上系着白绸带,上面用墨汁写着:“吾儿岛津次男中尉灵魂之祭。” 东条问瘦骨嶙峋的老头:“岛津次男中尉是在哪里作战的?” 老人哆哆索索地回答:“在吉尔伯特群岛,他是海军特种登陆部队。” 东条对受到惊骇的老人说:“我们的陆军接受了无敌的德国陆军的传统。麦克尔上校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奋勇杀敌。我在我的著作《战阵训》中提到:‘投身于死地,默默地献身服务之,一心为获胜而前进。特别是:淬砺肝胆,培养必胜之信念。’吉尔伯特的守军正是这样作战的。我们在马绍尔群岛、马里亚纳群岛的防御比塔拉瓦还要坚强,美军进攻的势头必然被粉碎。” 东条说完,抬手看了看表,立刻向众人告别,钻入汽车,绝尘而去。他来得快走得更快,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消失了。大盐平久久地望着东条英机消失的方向,竟然没动一动。 有一个人触了他一下。他猛地一惊,立刻认出是一个熟人。 “清冈正照兵曹!” “正是,您好!大盐平少佐。”清冈正照是第八舰队“金刚”号战列舰的枪炮兵。“金刚”、“榛名”炮击瓜岛亨德森机场的时候,曾集结在拉包尔的海湾里。他们那时认识了,因为清冈是庆应大学的高才生,文化高,见识广,大盐平同清冈正照就成了好朋友。 “你怎么也在这里?你怎么回国内的?你在这儿是祭你哥哥吗?听说他的部队在俾斯麦海战中全部罹难。”好不容易碰上一位知己,大盐平提出了连珠炮般的问题。 清冈正照穿着正规的海军军装,看不出他哪里残废来,他也许是休假,也许是执行任务归国,反正他还是军人,而大盐平已经退役,成了平民。 正照没有立即回答大盐平。神社里总有几个特高课的便衣侦探,这里不是谈大事的地方。 “咱们边走边谈吧。”正照说。 他俩走在空荡荡的东京街道上,走过那些紧闭的店门和住宅区。人们迎面而来,匆匆而过,只顾低头走路。 东转西转,他俩来到了江户川区的善养寺。善养寺是专祭祀松树的寺院。树大林深,有许多五六百年的古松遮天蔽日,和平时期游客就少,战时游人更稀,实在是谈话的好去处。 “我从特鲁克来。”清冈正照说。“第八舰队的大部分舰艇在所罗门损失以后,重新进行了整编。剩余的战列舰和重巡洋舰并入特鲁克的联合舰队主力。山本元帅死后,由高木武雄大将指挥。‘金刚’舰还归栗田中将指挥。由于美国舰队太强,我们的油料不够,我们从特鲁克移到了菲律宾苏碌群岛中的塔威塔威岛。而且正在试验让重油锅炉改燃原油。我这次本是来联系改装的机械零件,一到海军省,立刻接到命令,把采购的事移交他人办理,给了我一项秘密任务,让我去横须贺基地报到。我利用休假间隙跑出来,在神社遇上了你。” 大盐平对正照的哥哥清冈永一大佐极为反感。永一和正照判若两人,永一不仅虐杀战俘,对下属的官兵也十分残忍。出于客气,大盐平还是问了永一的情况。 “他没死。”正照平静地说,既不庆幸,也不卑弃。“他命大,抓住一块破船板,游回了格罗斯特角。他暂时编入了松田少将的部队,却没有任何权力。美国海军陆战队攻打格罗斯特角的时候,他负了伤,辗转回到拉包尔,跟着一批伤病兵回国休养治疗。船到关岛加燃料,美国潜艇闹得挺凶,一耽搁就是半个月,他在关岛驻军中有许多熟人,菲律宾战役后他在关岛呆过很久。他托人找了关岛部队——我们已经把它改为大富岛部队,我只是按习惯来叫——关东军第二十九师团长高品中将。高品从满洲来,满脑子对俄作战思想,他的部队也是按此原则进行野战训练的,现在要守卫马里亚纳群岛,对美军的战术根本不清楚,就把永一留下来,让他当参谋。有人重视,永一当然卖力,他就这么留在关岛了。后来,那艘医院船在归国途中,在硫黄岛海面被美军潜艇击沉。永一又死里逃生。” “那你为什么来靖国神社祭祀。难道你家中还有其他的战死者吗?” “没有。”正照回答说。突然,他的脸色变了,显得异常激动不安。他环顾四周,松涛飒飒,阴森幽暗的善养寺中空无一人。关于古松,有许多神话和传说。其一讲:某年轻公子喜欢夜晚钓鱼,但从未有鱼儿上钩。后来某天杆沉线重,他下水去拖,竟是一美女尸首。公子自恨无缘,将她葬在善养寺内。从此,每夜松树旁都出现一个美女的幽灵。和尚问之,幽灵哭曰:家贫,无钱作衣衫出嫁。善养寺的僧人买了一身红妆挂于松枝。次夜,红妆不见,换成了褴褛旧衣,幽灵也从此消失了。日本是个神道教同佛教并存的国家。人们生前信神,死后归佛,然而畏惧鬼神,一般人是无论如何不敢来善养寺的。 正照表情紧张地对大盐平说:“我是专门来看东条英机首相的。” 就是火星人登上地球,大盐平内弘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吃惊了。正照是学生物的,他深恶政治,对军阀发动的战争非常反感。“诺大日本,竟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他从来对东条就厌恶,冒着很大的风险多次向大盐平少佐透露过:“日本迟早会被他带上绝路。”象他这种“反战分子”,竟千方百计打听到首相的行踪(大盐平认为是一个谜),专程在一个冷漠的冬日,到一个他最讨厌的地方去寻找一个他最讨厌的人,实在不可理解。 前少佐等待海军兵曹的解释。 正照已经镇定下来了。他凑近大盐平:“你认识近卫公爵吗?” 大盐平少佐又经受了一次惊愕的冲击。这个大学生清冈正照,究竟怎么了,难道他发了疯?近卫文麿是全日本最著名的人物,他曾经三次出任日本首相,三次组阁,三次率领内阁集体辞职。自从东条上台以后,他辞去一切职务,甚至辞退了公爵的世袭封号,深居简出,赋闲在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他在荻洼的荻外庄、轻井泽、汤河原、箱根都有别墅。他躲在厚重色深的窗幔后面,已经从日本的政治舞台上消失,只留下以往显赫的政绩。 正照就近观察一个现在任职的军人出身的首相,又说出另一个息影政坛、隐居家中的文职出身的前首相。两件事,都使大盐平吃惊非小。他头脑中甚至闪过“密谋”一类的念头。 善养寺静得可怕,只有古树的松涛声。清冈正照开始自己解开这个谜团。 “我在庆应大学读书的时候,曾经接触过几个贵族子弟圈子。其中包括近卫公爵、木户、冈田、平沼、若枧等人的子弟们。当时,我们正值年少,书生意气,虽然政治见解和学术见解不尽相同,但关系还是很好的。 “日本军队打入中国内陆以后,战争陷于泥泞之中,谁也看不到光明的前景。当时,我们分成几派,主战者有,主和者也有。太平洋战争一开,无论是谁,只剩下穿上军装一条路啦。 “对于日本在战争初期的胜利,我们有的人乐昏了头,有的人惊得目瞪口呆。而我,一直认为这不过是把战争拖长几年,痛苦和牺牲增大一些,仅此而已,日本必然战败。也正好因为我是搞自然科学的,更加侧重于计算和推理,更少懂得武士道精神的缘故吧。 “中途岛海战,我在‘榛名’舰上,护航南云的机动部队,战况一目了然。如果再有两次中途岛那样的海战,联合舰队将不复存在。 “陆军自夸为开战以来未输一场。瓜达尔卡纳尔战役,我俩都参加了。我们不能再打下去了,无论是军人还是外行人,都清清楚楚。 “问题在于如何结束这场战争。” 正照的眼睛看着大盐平,明亮而清澈。他眼里滚着泪花。“想到战败和亡国,这副苦药无论如何是难以下咽的。”他说着,掏出手帕擦擦眼角。 这个问题也正是大盐平数月以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他颇有同感,拍拍正照的肩膀,激动地说:“清冈君,你说怎么办?” 正照已经成竹在胸。他不慌不忙地说:“意大利方式。” 大盐平豁然开窍,多少天以来的郁闷顿开茅塞。他自以为熟读兵书,深晓韬略,深入仔细地研究战局,怎么会忘了作为轴心国之一的意大利已经退出了战争。 原来,盟国信誓旦旦,轴心三国必须无条件投降。可是,当意大利国王埃曼努尔授权巴多里奥元帅重新组成政府,并且同时拘禁了墨索里尼的时候,盟军在西西里岛接受了意大利的投降。说是“投降”,只算是盟军的面子,意大利的一切原封不动,人民也未受惊扰。虽然后来德军占领了罗马,在意大利中部筑起凯瑟琳防线阻击盟军推进。但是意大利作为一个国家,终于成功地退出了战争。 中国战争是军阀挑起的,太平洋战争也是军阀发动的,只要逮捕为首的军阀,宣布投降,日本也许可以体面地退出战争。这也许会成为东方的意大利。 大盐平在高大的古松间走着,仔细地玩味着如何在日本实现“意大利式”的解决战争方案。意大利的国王不同于日本天皇,他是有实权的君主,而天皇只是一个精神象征;意大利军队有很强硬的反对派,包括总参谋长安布罗西奥将军和在军队中深得人心的巴托里奥元帅。日本陆军中虽分为“统制派”和“皇道派”,“皇道派”军人小畑敏四郎、真崎甚三郎、柳川平助等将领虽同“统制派”的东条英机、梅津美治郎、杉山元等人矛盾重重,动辄剑拔弩张,实际上“皇道派”毫无实力,也没有号召力。他们在同“统制派”的较量中一败再败。早成了丧家之犬。日本军队中找不出巴托里奥元帅。尽管如此,两国现在的政治军事形势还是非常相似。 正照已经体会到大盐平的顾虑,他爽快地说:“我们虽然没有巴托里奥元帅,但是我们也有一个颇具号召力的大人物。他就是近卫文麿。只有近卫才能联系军界、政界、财界和皇室重臣,只有近卫才能抗衡东条。” 大盐平突然脱口而出:“谁来逮捕东条?到处都是‘统制派’的人。警视厅特高课把鼻子伸到最偏僻的角落。我敢说,连近卫公爵本人也被严密监视着,不等发难,这些大人物就全都进了巢鸭监狱了。” 清冈正照低沉坚决地说,“我来刺杀东条![2]” “你?”大盐平感到晕眩,头顶上的古松在旋转。虽然在日本近代史上,刺杀首相的事并不乏见,但从削瘦、软弱的正照嘴里说出来,用一双整理生物标本的学者的手,去扣动一支手枪的扳机,消灭一个决定一亿日本国民命运的人。这对于大盐平内弘来说,犹如晴空霹雳。 “是的。我要在御殿除掉东条英机这条祸根。”前庆应大学生物系学生的口音斩钉截铁。

3

“奶奶,老师说它还会再一次冒烟。” 戴维·惠特尼用他的手指着圣海伦斯火山那圆锥形的山峰,大人似地告诉惠特尼太太。 六十二岁的苔西·惠特尼太太脸庞红润,气色极佳。她一边往壁炉中加劈柴,一边应付孙子提出的问题。房间里很暖和,松木块烧得劈啪响,满屋充溢着一股松香味。墙壁上挂着土耳其挂毯,壁龛中嵌着糜鹿角和雉尾,托马斯·科尔的风景画,琳琅满目的酒,柄上镶珍珠的手枪,还有其它一些小摆设,表示了房主人的富裕殷实,生活美满。有一张很大的全家合照,挂在墙上的镜框里: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苔西、查尔斯·惠特尼、贝蒂和小戴维。 墨西哥血统的女佣人玛丽娅把地板擦得发亮,地毯也用吸尘器吸了好几遍。苔西亲自动手帮玛丽娅准备晚餐:玉米饼、红肠蛋、柠檬鲑鱼和汤。厨房的香味慢慢逸进房间里。虽然太阳就要下山,圣海伦斯白雪皑皑的山峰在暮色中依稀可辨。 戴维把书包中的书和本子摊在桌子上,动手做功课。他刚写了几行字,就又冲着厨房门喊:“老师说活火山圣海伦斯一定会再一次喷发的。” 苔西从厨房中将沙拉端出来,用围裙擦擦手:“戴维,老师说它冒烟就冒烟吧。我也搞不清它是死是活,等你爷爷回来你问他去。”她扭过身子对厨房门说:“玛丽娅,别忘了在场里加胡椒。” 惠特尼太太终于按孙子所指,朝窗外望望。暮色已经很重,东方,巍峨的圣海伦斯耸立在喀斯喀特山脉的万峰之上。它非常模糊了。如果在白天,它银装素裹,晶莹夺目,气势雄浑如千山之尊,衬着脚下的针叶林,妩媚得有如美丽的女神。 老惠特尼家位于美国西海岸华盛顿州凯尔索镇。凯尔索南临俄勒冈州,哥伦比亚河、圣海伦斯河、考利茨河在这儿三江汇一,绕镇而过。它带着西部边疆荒蛮粗犷的魅力,景色幽深,山林清新,河水寒冷而清澈,民风纯朴而憨厚。它的腐树和青草的香味、林间的鸣鸟、河里的游鱼、山野的跑鹿,使人感到一种心灵的宁静和安逸。难怪美国作家罗芙称此地为:“青苔和枞树组成的仙林。” 当年,普里斯特利先生从东部迁来,选凯尔索购地建屋,实在颇动了一番脑筋。惠特尼家族在美国境内已经繁衍了一百六十多年了。最早的爱德华·惠特尼爵士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在英军康华里斯将军麾下当一名骑兵军官。他本是托利党中的一位绅士,双足踏上美洲大陆以后对英王乔治三世的政治产生了怀疑。他的部队同乔治·华盛顿打过几仗后,爱德华托病返回英伦,开始暗中赞助美国革命。本杰明·富兰克林先生在巴黎和约上签字后,惠特尼上校索性变买了索默塞特郡的家产,合家迁往新大陆。 当时的合众国十三州,一切都处在混浊未开的朦胧状态,广袤的土地上,机会的火花处处闪耀。爱德华·惠特尼先生投资实业、创办工场,赞助慈善机构,到公共事务部门任职,去公理会教堂礼拜。那是美国历史上朝气蓬勃的年代,是富兰克林发明避雷针的年代,是韦斯伯特写出长诗《哥伦布的梦想》的年代,是约翰·科普利画出《理查德·斯金纳夫人》的年代。旧大陆的一切阵规俗套,传统的理念、教条、准则,在北美洲都被统统冲破。人类最原始的野蛮的天性,最可贵的创造性,最难得的奋斗精神和开拓精神,在这片森林、沼泽的疆域里尽情发挥。老惠特尼一家象一粒生命力旺盛的种子,在新大陆上开花、结果、繁衍.工程师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继承了祖先的英国精神,政治上保守、事业上放手。他来到西海岸的时候,西海岸从洛杉矶的班伯克和圣莫尼卡到西雅图有好几家飞机公司。大家都创办伊始,既缺资金,又少技术人员,市场前景非常难以捉摸。有人把在航空界投资比作“把钱袋丢到密西西比河里”。当时,普里斯特利有笔钱,技术上也搞了好几项专利,加州的洛克希德公司、道格拉斯公司和华盛顿州的波音公司都争着要他去投资和任职。普里斯特利先生有些惧伯加利福尼亚州有色人种混杂、匪盗横生、公民粗野、人人作着黄金梦的劲头,他选中了美国西北角的华盛顿州。不久,他成了西雅图波音公司的董事兼副总工艺师。“爷爷回来了。奶奶,爷爷回来了。”戴维听到汽车引擎响和刹车声,对着厨房门又嚷开了。他跑去开门,老惠特尼出现在门口,他一身寒气,说话都吐出团团雾来。他是个不知疲倦为何物的人,虽然鬓发己白,依然神采矍烁,战争使他精神焕发。他生于美国,他的父亲也生在美国,可是他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英国人,以母国为自豪。他有着英国人那种对欧洲战争的天生的敏感。早在张伯伦、达拉第同希特勒在幕尼黑签定城下之盟的时候,他就打赌世界大战要爆发。他索性卖掉了新英格兰的几块房地产,全部买了波音公司的股票。他承认:他在买飞机公司还是坦克工厂的股票的时候颇犹豫了一阵子:坦克是英国的发明,飞机是美国的特产。他还是认准了飞机,因为飞机更代表了未来。他身为美国人,习惯上总跟着“现代”的旗子走。 “你好,戴维。今天老师又跟你们讲什么啦?” “老师说圣海伦斯还会冒烟。您说呢?” “圣海伦斯当然还会喷发。它是活火山。活火山早晚要喷发。别看它上面覆满积雪,它在睡觉,哪天早上,它会大吼一声醒过来的。” “那岩浆和火山灰会淹没凯尔索镇吗?”戴维尽力在炫耀刚学到的新名词。“老师说维苏威火山喷发的时候埋掉了庞培城和赫古兰尼亚姆城。” “不会的。维苏威几百年才喷一次。圣海伦斯也一样,它上一次喷发是十九世纪,不会这么快的。日本整个国家都处在火山和地震带上,不也呆得挺好吗。” “日本?爸爸正在同日本人打仗。爷爷,他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戴维想起了爸爸,挺难过。自从贝蒂死后,戴维一直同爷爷和奶奶过。惠特尼中校长年在海外服役,归国也是匆匆住几天。戴维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戴维打开了自己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尊小金佛,呆呆地看着:它就是特纳送给惠特尼中校的那个战利品,看着它,戴维就想起爸爸在同日本人打仗。 老惠特尼也被勾起了父子之情。 日本政府一手挑起的战争也搅动了西雅图市的正常生活。普里斯特利是华盛顿州的众议员,热心公众事务。战争爆发以后,西海岸首当其冲,西雅图港人心惶惶,仿佛在一个雾气腾腾的早晨,日本兵就会从湿漉漉的海滩上爬上来。果不其然,一艘胆大包天的日本潜艇在某天深夜钻入了普吉特海峡,从海湾中浮起来向西雅图船坞开了几炮。结果搅得舆论哗然,人心愈加浮荡。 老惠特尼在州议会上提出征召国民警卫队案,大家一致通过。然后,警察四处抓日本间谍,也许是受了好莱坞间谍片和侦探小说的影响,对日本人搜捕之风愈演愈烈,最后发展到大规模迫害日本血统的美籍侨民身上。普里斯特利本来就蔑视黄种亚洲人,这回更是煽风点火,大造声势。岂止是他,连一贯标榜为“毫无种族偏见”的美国社会名流:老牌记者沃尔特·李普曼、陆军部长亨利·史汀生、助理部长麦克罗伊,也堂而皇之地加入了老惠特尼这群“爱国者”的行列中。 “普里,吃饭了。戴维,快洗手去。”惠特尼太太招呼爷孙二人,叫玛丽娅端出可口的菜肴和汤。 戴维很快就扒完了饭,擦擦嘴,走到一张钉满彩色图钉的大世界地图前,对爷爷说:“爷爷,您说吧,盟国的军队打到哪里啦?” 普里斯特利先生吃完饭,开始翻起报纸来,惠特尼太大也打开收音机。这是他们一家最快乐的时刻。 普里斯特利先生总是最先翻看本州的地方报纸。报纸上登了一张照片:一个用屋脊形铁丝网围起来的“营地”,里面有一些简陋的临时性建筑物,一大群衣冠不整的人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文字说明是:他们的归宿。 “他们”,指的就是西海岸的美籍日本人。其中大部分在美国的土地上出生,他们已经是“二世”了,老惠特尼参与了迫害“二世”们的活动,他丝毫没有伶悯心和同情心。大战中,法西斯轴心国极其残酷地镇压别国的居民,血腥惨案令人发指。美国人出于一种报复心,大规模地驱逐、迫害、监禁日本侨民。这种心理,令人回想起流行在新大陆清教徒之间恐怖的“私刑”。 那天,惠特尼先生同西雅图城防司令沃奇,联邦调查局的麦肯罗探长,还有一个陆军的少校碰了头。当时,正值巴丹新败,南洋失守,邓尼茨潜艇在美洲沿海最猖獗的时候,美洲一片阴暗。他们几个人在沃奇的办公室里骂了一通娘,数落了一通日本鬼子,但拿他们毫无办法。麦肯罗先生打开皮包,拿出一叠密探监视美籍日本人的小报告。报告讲日本侨民关紧门窗,在屋里悄悄庆祝日本军队的胜利,有的人还钻到港区搞太平洋海运的情报,他们按捺不住了。沃奇先站起来,大家起而附议。麦肯罗说旧金山、洛杉矶等几个加州城市都干开了。于是,他们一致决定:不能让这些“间谍”、“无赖”、“敌人的帮凶”和“坏人”再在西雅图市呆下去了。西雅图是太平洋海岸最重要的港口,是通往加拿大、阿拉斯加、夏威夷、和其他太平洋岛屿的重要物资集运站。波音公司正在生产重要的B-17“空中堡垒”。试飞着B-29“超级空中堡垒”。如果日本间谍把瓦西岛东航道的船运情报报告给日本舰队,那在太平洋上打仗的美国子弟,包括华盛顿州的子弟可就太惨了。 他们说干就干,立即召集了国民警卫队、警察、联邦局的探子,挨家挨户地通知“二世”。呜呜叫的卡车驶过西雅图的雷尼尔街、自由路、戴尼街和大学桥。一路上,行人稀少,男人们上了战场,妇女们也都在联合湖周围的兵工厂里加班干活。只有日本侨民的家是满的。他们既不能参军,又不让做工,商店早被封闭,银行存款亦遭冻结。他们是美国的“犹太人”。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互相挤成一团,等待着灾祸降临。也许,在同一时期,日本宪兵在武汉、南京、新加坡、马尼拉、仰光,对中国人、马来人、菲律宾人和其他白种侨民,采取了同样的措施。 参加行动的人们砸开了“二世”们的家门,交给他们一份“最后通牒”:限二十四小时内迁离西雅图,强行迁到一个天晓得的名叫卡尔维尔的印第安人保留地去。卡尔维尔在华盛顿州的东北角,偏僻荒蛮,野狼出没。冬天里大风呼啸、飞雪漫天,夏天只能种一季庄稼,名声很坏。 迁出的“二世”们只带了随身行李和衣服,开始艰难的跋涉。卡车队跟在他们后面,载着建筑材料和铁刺网。到了哥伦比亚河上游的大库利水坝以后,车队拐入荒山野林。“二世”们在砾石滩上支起帐篷,自己筑屋垒巢,又用铁刺网把自己围起来。最后,他们在营地中央的旗杆上升起一面星条旗。据内部消息说,“二世”们表示,尽管政府如此苛待他们,他们仍旧忠于星条旗、罗斯福和这片叫做“祖国”的土地。他们还恳切建议:可以到工厂或战场上去为美国尽力。他们的生活变成了惠特尼先生膝上报纸的那幅照片,但他却毫无忏悔之心。 普里斯特利先生看看欧洲形势,盟军还在凯塞琳防线前蜘蹰。意大利的冬天非常寒冷。他有一个同事盖达尔先生的儿子在第五集团军服役。一天,盖达尔先生拿出一封揉绉的军邮信给老惠特尼,曾是画家的小盖达尔在信中描绘了一幅非常悲惨的图画: ……到处都是泥泞,褐色的泥浆淹到腰部。连续一个月狂风暴雪,晚上地冻得硬邦邦,白天化成泥,这里的土地有如鬼神在作祟。我相信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泥都不会象意大利这样深,这样粘。甚至它的颜色也不对头,象和着血污和腐尸的一堆垃圾。到处都是死人,尸体用睡袋或军用雨披包起来,用电话线一捆就埋了。过几天狗又把它们挖出来,吃得眼睛都红了。我简直不能设想辉煌的罗马文明竟建立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我们冻得发抖,没有剃刀刮脸,没有推子理发,没有毯子睡觉,更糟糕的是没有多余的袜子替换。我得了战壕脚。这是所有疾病中最可怕的一种疾病。由于双脚长久泡在湿泥里,疼痛肿胀,连靴子也脱不下来了。我无法走路,痛苦得嚎叫。一位朋友将我扶到团的医院里。医生不由分说,割开了靴子。天哪,双脚肿成橄榄球那么大了,伤口还遭了冻创。我央求医生别截肢,上帝,我还没结婚哪! 同战斗比起来,原始人般的生活算得上天堂了。敌人的迫击炮弹呼啸而来,还有著名的88毫米高平两用炮。我军每次坦克进攻全被它们打退。德国人的位置在高山上,阵地很干燥。我仰看着卡西诺山上的古老卡西诺寺,回想着是否有一天人类会被基督精神所感化,从此再也不打仗了。敌人最拿手的是地雷和手榴弹,许多弟兄被炸得缺胳膊少腿。但至少还可以保条命,如果你敢穿上新军装,准会被一枪打死。所以我们也不换衣服,衣服臭不可闻,一撕就成碎片。 我看这里没有任何英雄主义可言,我们整个集团军加上英国人的第八集团军全是被放逐的囚犯。意大利根本没有战略价值。我们上了德国人的圈套,我们装备不够,兵力不足,没有战略目标,只是一个山峰一个山峰、一条山谷一条山谷地爬行。整个意大利战争毫无意义,我们死得没有价值,变成了丘吉尔棋盘上的一只小卒。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拿上画笔和刮刀,重新涂描生活的色彩呢?在意大利战场上,我甚至想负一次伤…… “爷爷,有人来了。”戴维打断了他的沉思。普里斯特利先生注意到门铃在响。 惠特尼太太去开了门,原来正是盖达尔先生。他也住在凯尔索镇上,平时同惠特尼先生一起驱车远赴西雅图的波音工厂。 苔西说:“亲爱的盖达尔先生,我们正盼着你来。” 个子矮小的盖达尔先生有礼貌地鞠了一躬。他祖上是匈牙利人,从他父亲那辈才迁到美国来。盖达尔是波音公司的高级设计师,许多著名的飞机都出自他的大手笔。匈牙利出了相当多的学者,搞原子物理的爱德华·特勒和冯·诺伊曼,然而只有美国才给这些前奥匈帝国的天才们一个极大的活动舞台。 “戴维,你瞧瞧,我给你带来些什么?”盖达尔微笑着说。 他的大胡子直发抖。由于惠特尼一家于心境很好,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他们的老朋友与往常有什么两样。热心的苔西知道盖达尔好酒,立刻叫玛利娅取出一瓶白兰地和两碟冷盘:鹅肝和火鸡冻。匈牙利人最爱吃鹅肝。 大家这才注意到盖达尔身后有两只硬壳皮箱。匈牙利小老头叫过孩子,打开了一只箱子。戴维惊叫了一声,他只觉得眼前彩光一闪——整整一箱子各种各样、精致绝伦的象真飞机一样的模型。它们可不是玩具商唬弄小孩子的那种花花绿绿的劣货。它们是波音公司模型车间的高级技工们按真实比例制作的缩小的飞机实体模型,与真飞机完全一样,逼真到连机身机尾上都漆了美国空军某些著名的联队和中队的队徽。在一架F-61恶妇式战斗机的机头上,还漆了一面很小很小的菊日徽,表明它已经击落了一架日本飞机了。 戴维每拿出一架飞机模型来,就发出一阵惊讶赞叹之声。他从小就喜欢飞机,能熟练地叫出各种型号的飞机的名称:“野猫机、闪电机、卡塔利纳式飞艇……响尾蛇式飞机……”他一边认,一边比划着:“让它们都飞去帮爸爸打日本人!” 普里斯特刊先生搓着手。对老同事说:“盖达尔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戴维还仅仅是个孩子……” 盖达尔先生的眼圈红了,他捆出亚麻布手帕去擦眼镜后面的眼窝。 “没有什么,普里斯特利先生,我的朋友,这些东西一直在我书房里放着,我也用不上。” 他又去打开另一只皮箱。又一阵颜色的闪光掠过众人的眼帘,如果说上次大家是怀着欣喜感激之情的话,那么这一回大家就变得惊愕了。 整整一箱子都是画具:画笔、刮刀、调色盘和颜料盒。有些东西已经用过了。 戴维根本不会画画,而且,他长到十三岁,从来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在绘画方面的天赋和特长。他并不需要这只箱子。 这只箱子是盖达尔儿子马立特的。 大家这才注意到盖达尔老头的脸。他双膝发抖,喉头呜咽,几乎站不稳了。 “我收到了晚班邮差送来的一封信。是陆军签发的,我没有勇气打开,惠特尼先生.你了解我,我只有这一个孩子!” 这是一种特殊规格的信封,专门装阵亡将士通知书的。除了戴维,大家全明白了。 盖达尔先生哆哆索索地拿出了那封信,放在铺着洁白台布的桌子上。他支撑不住了,坐到沙发上,摘下眼镜,又开始擦他的眼镜。玛丽娅给他端来了一杯咖啡。 普里斯特利站起来,拿过信封,用一柄裁纸刀轻轻割开,取出里面那不祥的信件: 尊敬的纽曼·盖达尔先生: 您的儿子马立特·盖达尔上士在我指挥下的第五集团军四师三团二营A连服役,军号5833476。在意大利卡西诺山前线战斗中,盖达尔上士英勇作战,不幸于一九四四年一月二日阵亡。为表彰盖达尔上士的功绩,我已向他颁发银星勋章。谨在此对盖达尔上士表示最深切的哀悼。并请您节哀。 您忠实的 第五集团军司令 马克·克拉克中将 一九四四年一月五日 于意大利卡西诺前线 一封信,在汽车、火车、飞机的肮脏邮袋里走了二十天。它使一个父亲的心脏又愉快地跳动了二十天。但是,雷霆终于打击下来,盖达尔先生终于失去了自己唯一的爱子,对于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他的精神大厦顿告倾覆。盖达尔先生痉孪着,发出短促凄厉的嚎叫。 老惠特尼走到盖达尔先生跟前,用双手把他扶起来。他久久注视着匈牙利工程师的脸,然后,缓慢而坚决地拥抱了盖达尔先生。 他们都沉默着,没有说话。可是惠特尼先生的一股热流却通过他的双手传到盖达尔先生身上。盖达尔尖厉得象狼一样的嚎叫渐渐停止了,胸部剧烈的起伏渐渐平息了。他在悲痛的深渊中找到了一个支点。 普里斯特利用他老年人的高音唱起一曲激昂的苏格兰民歌: 我的心怀念高原, 我的心在远方, 我的心追踪野鹿在那高原上, 终日追捕糜鹿。 奔驰在山岗, 盖达尔先生也和起了诗人彭斯作词的歌。惠特尼太大走到钢琴前,打开琴盖,撩开长裙,坐在琴凳上,清脆的琴声开始伴奏,连小戴维也唱起了这支熟悉的歌。 当我离别山区, 白雪已茫茫, 再见吧,那山下美丽的村庄, 再见吧,森林,野藤遍山岗, 再见吧,激流翻腾的波浪。 他们拼命地唱着,抒发着内心的悲伤,抒发着民族的感情。仿佛要用声音的激流,冲开痛苦的岩石,冲开纷飞的弹雨,悼念死去的亲人,感召搏斗的战士。悲愤和战斗仿佛使合众国变得团结,似乎托马斯·潘恩、杰佛逊、林肯、瓦尔特·惠特曼呼吁的那种美国精神,又化成一个精灵,飞翔在白雪皑皑的美国大地上。

4

雪一直下着,刮雨器费力地除去毛绒绒的雪片。公路上一片泥浆,汽车一过,泥浆高高地溅射起来。盖达尔先生没开自己的一九三九年型凯迪拉克车,老惠特尼也不让他开,怕在雪天里因哀子之心走神出事故。他坐在普里斯特利先生的一辆豪华的林肯车上,望着车窗外迷茫的风雪,有些发呆。 汽车在空旷的五号公路上奔驰。山岗、针叶林、冰冻的小湖和阴沉的海湾一掠而过。接着驶过了杰弗逊国家公园、立体交叉桥、飞机场路和哈迪街。老惠特尼没说话,一直把车开入了西雅图的波音镇。 一走进跨度极大的平顶装配厂房,闻到那股暖哄哄的机油、松香、香蕉水混合的气味,听到车床的嗡嗡声、铣床的哗哗声和铆钉枪特有的“卟——啪”声,两位设计师都兴奋起来,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渗透出活力。在半个足球场大的厂房里,一溜儿放了二十架B-17“空中堡垒”的胴体。巨大的水压机把飞机大梁压出来,龙门刨和龙门铣把它们加工成图纸上绘出的样子。再用螺栓和铆钉在大梁上搭起框架,在框架中排满电线,钢索、机械传动系统和电力系统。然后,安装首炮塔、中央炮塔和下炮塔,在炸弹舱里装上挂架,在驾驶舱里装上无线电台和数不清的仪表。 大部分安装好的胴体被拖到另一个更大的装配厂房里,对接上水平尾翼和机翼,再安装发动机和三个起落架。板金工在桁架上把亮闪闪的铝蒙皮铆在机身上,安装钳工把一个个部件装配起来,检验员不停地检查安装质量。他们默默地干活,有时偶然商量一下,或者叫来工长和技师,象一群甲虫围绕着一只硕大无朋的蜻蜒。 飞机装配好之后,一辆拖车把它拖出装配厂房,加油车、测试车和其他各种车辆围着B-17。发动机开始试车,震得地面发抖,发动机试车完毕后,拖车又把飞机拖上滑行道,装配车间外面就是试飞场。最后,波音公司的试飞员来了,他们自己先里里外外查看一遍新飞机,然后向老惠特尼和盖达尔等人招招手,就钻入机舱。新飞机在滑行道上开几个来回,试试仪器仪表和操纵系统,就滑上主跑道,试飞员一加油门,拉起襟翼,巨大的“空中堡垒”腾空而起。在大约三千米的高度上,B-17用三百公里的时速在雷尼尔山、喀斯喀特山、奥林匹克山和戴维逊湖区飞一个椭圆。飞机降落后,试飞员要填一英尺厚的各种表格,虽为战时,亦不能免。晚上,波音的技工紧张地在新飞机上进行各种调试,拆卸、安装,更换零件。 第二天早晨,陆军航空队的“家伙”们就来接收B-17了。他们随随便便地在空中兜儿圈,然后加足汽油,飞往美国内陆的几个空军训练基地,有的干脆直飞英国、意大利和太平洋战场。一架巨大的轰炸机就这么诞生了。它将不停地起落、投弹,直到被敌人的高射炮或战斗机打下来,重新变成一摊破铝片为止。 整个过程,惠特尼先生和盖达尔先生都非常熟悉。他们是新飞机的母亲,每一张图纸都要细细审过。他俩也认识那些装配工、电工、检验人员和工长,记得他们头发的颜色,知道他们的父名和外号。有时也同他们一起到波音公司的自助餐厅里喝上一瓶酒。但是他俩今天来可不是看望这些朋友的,也不是看望一架架展翅欲飞的B-17轰炸机的。他俩有更要紧的事。 惠特尼同盖达尔匆匆穿过忙碌的装配车间,搭了一辆公司的专用小车,开往一排白杨树后面的厂房。那片厂区围了铁丝网,戒备森严,甚至还有警犬。他俩掏出特殊的通行证,把车开到一间巨大的平顶建筑跟前,那建筑象一个大飞机库。 盖达尔同警卫讲了几句,再一次出示了证件。密封的大钢门在他们面前自动打开了,里面灯光明亮。一架银色身躯的庞然巨物正对着设计师和工艺师,它是一架世界上从未见过的超级飞机,翼展四十三米,垂直尾翼有三层楼高。它那庞大的金属躯体带有一种人类对机械的征服欲。这只铝合金的大鹏鸟一下子就可以飞行九千三百公里。 “伟大的B-29。”盖达尔先生低声咕噜说。他站在B-29面前,显得很渺小。他双手抱住臂膀,又有一股自信和自豪。他经历了B-29从构想、提出技术要求、纸面竞争、原型机设计制造、竞争招标、试生产的全部阶段,甚至熟悉它的每一颗铆钉。“它终于要飞起来了。”老惠特尼兴奋地说。他为B-29的批量生产熬过了整整三年的岁月。许多时间他干脆用帆布行军床睡在办公室里,疲倦了喝杯咖啡,冲个冷水浴。他设计了大量工夹量具,编写了生产工艺和装配工艺手册,使试制的原型机XB-29,变成流水线上的大批B-29。如果说,盖达尔先生呕心呖血把B-29设计出来,那么,普里斯特利先生则竭尽全力把B-29从图纸变成实物,从一架试飞机变成千百架能投入战斗的真正的轰炸机。 普里斯特利拍拍盖达尔的肩膀:“老兄,它实在是不赖呀!” 设计师说:“我的谢尔盖死了。你的查尔斯还在作战,但愿B-29投入战争以后能够减少美国小伙子的伤亡,早点儿打败日本。” “它现在还够不到日本。” “从珍珠港起飞,它可以飞到中国。” “可它不是去观光。”工艺师笑笑。“它起码要携带两吨炸弹,这也仅仅是一架普通的B-25的载弹量。” “它可以从中国的机场起飞轰炸日本,这么一来,就近多了,带的炸弹也重多了。” 惠特尼招呼盖达尔坐在一个铁桌子前的钢折椅上,自己也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一位认识他们的工程师给他俩端来两杯茶。“你真是个书呆子。盖达尔先生。”惠特尼说:“诚然,依B-29的航程,从中国的桂林、柳州机场可以空袭日本的九州等地。但是你知道这种轰炸的代价吗?我遇到阿诺德将军的一位后勤中校贝克,他原是查尔斯在西点的同学。天,我简直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困难的事了。 “贝克告诉我:一艘美国的自由轮或胜利轮,装上供轰炸日本所需要的燃料、轮胎、电火花插头、汽化器、备用引擎、随机维修工具、炸弹、燃烧弹、引信、降落伞和空军人员的生活用品,从东海岸的诺福克或西海岸的旧金山,航行两个大洋:太平洋和印度洋,或者大西洋和印度洋,在印度西海岸卸货,航程起码要在一万二千英里以上。 “然后,经过效率最低的印度港口——它正忙着抢卸缅甸战役中英军斯利姆将军的军用物资,不过斯利姆也是用它来打日本人——物资装上火车,沿着一条十分拥挤的国内铁路被运到加尔各答,又是一千五百英里。从加尔各答到阿萨姆邦的利多,全是窄轨铁路,要变三次轨距,真不知英国人搞的什么名堂。宽阔的布拉马普特技河上还没有铁路桥,全凭驳船摆渡。这条铁路是印度人官僚腐朽、办事效率奇低的典型。不知在哪个车站、哪股叉道上就会把你的车皮甩下来,让沿线居民洗劫一空,然后拿到黑市上去卖。 “到达印度东北部空军基地群的物资,分门别类,被锁入仓库中,等待有飞机时运往中国。翻越喜马拉雅山的空中航线叫做‘驼峰’,它是一段异常艰险的航线。冬春两季气象恶劣无法飞行。天气好,一架C-46运输机每月够飞两个来回就不错了。阿萨姆机场简陋不堪,地勤人员严重不足,维修设备和零件也少得可怜。飞机损坏和事故率极高,每月损失的飞机平均达十三架之多。驾驶员有的冻死在雪山上,有的饿死在森林中,有的被日本人俘虏后开膛破肚,有的降落伞缠住树梢活活吊死。‘驼峰是一条死亡航线’。贝克中校这么对我说。” 盖达尔先生简直听呆了。他的手一直握住茶杯,但杯中的茶水早凉了。他感慨地说:“我猜中国的效率也不会比印度高。” “你算是说对了。”惠特尼先生从夹克中掏出一个笔记本。 “驼峰物资运到昆明以后,还要用汽车、小船、毛驴甚至挑夫转运到几百英里外的其他几个机场。陈纳德上校向日本人头上投下一吨炸弹,得运十八吨各种物资到中国,而这些物资全要绕过半个地球才能运过去,而且大部分都被蒋介石总统贪污了。中国官僚历来就有贪污的传统。” “你是说我们利用中国的基地轰炸日本很不经济了” “是的,仗要这么打,我们就甭想赢。” “那怎么办?” “只有攻占马里亚纳群岛的塞班岛或关岛。别的海岛上都无法修筑大型机场,B-29必须有二千七百米以上的跑道。” “那就又得靠你的查尔斯他们这些陆战队员了?” “没有别的出路。战争也许是人类最难理解的行动,它要求进行战争的军事机器环环相连,丝丝入扣。我们在帮查尔斯的忙,查尔斯也在助我们一臂之力。” 一位穿着波音工作服的工程师走到老惠特尼跟前,对他讲:“普里斯特利先生,您的电话。” 他一拿起听筒,就感到有些异样。他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只觉得心怦怦跳。 “喂,我是普里斯特利。” 仿佛从遥远的天边,经过无数交换机传来一个失真的声音:“爸爸,我是查尔斯。” 一股热血涌上他头顶:“喂,查尔斯,你在哪里?” “我在华盛顿,在海军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早来封信?” “今天上午刚到。”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老惠特尼急迫地问。虽然他不断地安慰着盖达尔先生,可是他也同样爱自已的独生儿子。 “来不及啦,我明天一早就得走。”儿子遗憾地说。“我刚见到金上将,专门汇报塔拉瓦战役情况。海军马上要……”电话那头变得沉默了,显然是涉及到军事机密。 “家里一切都好。”父亲说。“戴维又长了二英寸。我还在忙那‘宝贝’,你妈身体也挺好。我们昨天还提到你,你妈天天为你祈祷。” 轮到父亲沉默了。自从一九四二年十月“海魔”师投入“瞭望台”战役以来,父子俩有一年多没见面了。查尔斯参加了瓜达尔卡纳尔作战,参加了吉尔伯特作战,九死一生,当爹当妈的多么想看看儿子啊,戴维多么想偎在爸爸身上啊。老惠特尼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爸爸,”查尔斯打破了沉默:“我给戴维找到了一个妈妈——范尼尼小姐,在惠灵顿。” “啊,……好。”老惠特尼迟疑了一下,立即首肯。“好吧,你把范尼尼小姐的照片寄来让我们瞧瞧。如果她有空,就邀请她来凯尔索镇上住一段时间吧。反正她要嫁到美国来。喂,听名字象是意大利人吧?是天主教徒吗?” “是的,范尼尼小姐的祖上在罗马。” 通话活跃起来,老头子开始关心未来的儿媳妇,查尔斯也打听十三岁的小儿子。四十年代的美国,家庭观念还比较浓。惠特尼家族的传统观念也很深。老少惠特尼的恋爱观都相当古板: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社交界承认,教堂大礼,好好人家,规规矩矩。 “喂,爸爸,你那‘宝贝’几时搞出来?连‘东京玫瑰’也天天在嚷嚷什么B-29啦。” “今天我已经看见凤凰被孵出了蛋壳。” “谢谢。” 虽然四十出头了,可是在普里斯特利先生眼里,查尔斯永远是孩子。 “喂,你给家里挂了电话吗,是谁接的?” “没有,没时间,我猜您一定在工厂里。”惠特尼顿了一下。“我还有别的事忙,请代我问候妈妈和戴维。” “你下次回国一定来呀。” “当然。” 惠特尼挂断了电话。普里斯特利的耳机还久久握在手里,直到盖达尔提醒他上B-29的内部去检查一遍,他才醒悟过来。老惠特尼格格地笑着,耸耸肩,对朋友说:“我今天运气真好!” 他走路摇摇晃晃,仿佛喝醉了酒。可是干起活来,从未象今天这么带劲,这么有效率。给他接电话的那个系蝴蝶领结的工程师问别人:“老惠特尼先生这是怎么了?”

5

上午七点半,底特律充满烟尘的天空下,响起了上工的汽笛声,此起彼伏,一阵紧似一阵。如果从北郊的布卢姆菲尔德山上用望远镜看去,整个大汽车城都苏醒过来。成千上万的甲壳虫汽车在郊区的公路上蠕动着。车流和人流缓缓移动,从许多叉路汇集到干线上,然后再从干线分散到各家工厂里。福特的厂、通用的厂、克莱斯勒的厂,还有其他一些没有老大哥那么出名,然而也颇具规模的公司,已经开始了早班的劳动。路很脏,人很乏,汽笛声已经使他们麻木了。但是,一到自动线上,他们就立刻像一部自动机器的齿轮一样开始转动。在这一天,尽管美国东西海岸之间有近四个小时的时差,但是,美国的工业齿轮运转正常。 在汽笛响之前两小时,巴巴拉·休伊太大就起床了。她忙着招呼黑人女仆波尔曼烧咖啡。她给两个小家伙——路易斯和乔尼穿好衣服,喂过牛奶。她打开公寓的门,先看信,没有;然后取出报纸来,扫了一眼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她丈夫休伊·莱顿可是在太平洋战区打仗的,太平洋的消息通常轮不上头版,总是挤在里页。底特律的报纸同全国的一样,充满党派倾向:倾向民主党的《晨报》总爱登尼米兹将军、舰队或海军陆战队的消息;赞助共和党的《邮报》一定有麦克阿瑟的大照,而且总是他的私人摄影师拍的。 休伊太太先翻翻《邮报》,因为她还没有勇气翻看《晨报》。 今天,一月二十四日,西南太平洋上没有什么大事。麦克阿瑟将军的部队还被日本兵拖在新几内亚和它北边的一串大小海岛的丛林和海滩上。报上登着各种战场报导和战争轶事,某下士怎样在格劳斯特角的大雨里,同兔子大小的蚂蚱和三英寸长的黄蜂作战;一位美军少尉向日本人的机枪巢丢了一颗手榴弹,结果整片雨林倒下来,砸死半个排的自己人。原来大树表面壮实,里面却已朽空。某上士奋不顾身地同日军搏斗,用日本人的战刀剖开了日本兵的肚子,结果胃里干干净净,已经好久未见粮米了;一艘美国潜艇在俾斯麦海击沉了一艘日本潜艇,潜水员下水去捞它的海军密码,却捞上来大批金银,真不知道在那片穷地方要金子干什么!麦克阿瑟又发表了演说,他说他通过电台指挥着菲律宾群岛上游击队的抗战;哈尔西的航空母舰机动部队又轰炸了拉包尔。飞行员们开玩笑说那里的朝鲜妓女好漂亮。 她丢开《邮报》,把《晨报》塞入拎包中。她还是鼓不起勇气看。休伊很长时间不来信了,不知道他现在怎样?“海魔”打下了塔拉瓦,伤亡惨重。但她从未接到死亡通知书,说明休伊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休伊平时也很少写信,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思想的人。但愿他别受伤。 她抬腕看看表,时候不早了。格林太太的汽车该来了。巴巴拉自己有汽车,一来汽油配给,二来政府号召节约,她象千百万善良的美国人一样,认为政府说的总是对的。格林太太同她顺路,索性乘一辆车。战时的美国,女人们很孤独。除了上班干活,下班照顾孩子,还要承受亲人伤残甚至阵亡的痛苦。 格林太太已经成了一个寡妇。格林先生是一个陆战队飞行员。在槽海的一次空袭里,格林少校的飞机冲向一艘日本驱逐舰,不幸为埋伏在云里的日本零式机所乘,一个跟头栽入海中。格林太太的神经受了刺激,总念叨着一场舞会。她在那舞会上同一个风流的新闻记者发狂地跳舞,引得格林先生不欢而去。格林先生随即投入了战争。尽管他牺牲是一年后的事了,格林太大总认为是他的怨恨影响了飞行而死。她逢人就讲:“都怪我不好,我不该同惠更斯先生跳舞,都怪我。” 窗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格林太太来了。休伊太太在窗口向她招招手。她飞快地整理了一遍头发,穿上件干净的外套。她吻了路易斯和乔尼,叮嘱了女仆。她冲向电梯,顺手把中午吃的碎牛肉排和米饭盒装入手提袋。 “你好,格林太太。” “早上好!休伊太太。” “让我来替你开吧,你看上去挺累。” 格林太太的眼里有血丝,嘴里有很浓的酒味。她除了借酒浇愁,有时也同一些不正经的男人来往。 派克车爬上高速公路。窗外灰蒙蒙的,东方有一条很宽的亮带。残雪在路边发黑,到处是垃圾和废物。一辆辆拖车从底特律方向驶来,同她们的车交错而过。安装了很多轮胎的沉重拖板上卧着谢尔曼坦克、水牛式两栖车、普林斯顿自行火炮和155毫米长汤姆炮的底盘。这些巨大的武器有的漆成了雪灰色,有的漆成黄绿相间的颜色,有的漆成了丛林绿的迷彩,表明美国的工业正在供应着全世界的战场。 体伊太大是G汽车公司经理埃米尔的女秘书。她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干了六年了。她工作勤奋认真,即使埃米尔·大卫先生要求得非常严格,她的活也干得无懈可击。埃米尔先生是犹太人。他还有个堂弟埃拉扎少校在海军陆战队中当炮兵军官。埃米尔先生已经上五十岁了,仍然是单身。他皮肤微黑,目光炯炯,思想锋利得象刮胡子刀片,精力也相当充沛。早年,巴巴拉刚上任,埃米尔先生在严厉中还有股微妙的男人对女人的友善,有时送给她一枚玫瑰花,干得出色的时候,他还送她一盒小首饰。他给她起了个犹太名字阿荷里巴,一直这么叫下来。有一段时间,巴巴拉等待埃米尔先生向她求婚。不知为什么,大卫先生从未启齿,也许是因为宗教问题吧。 埃米尔先生在爱情问题上近乎羞涩与谦卑,巴巴拉甚至怀疑他的性能力。后来,休伊在一次球赛中认识了巴巴拉——巴巴拉是个女球迷,休伊则是棒球接手。他俩结婚的时候,埃米尔先生送了很厚重的礼。 从此,埃米尔先生的友善收敛了,剩下纯粹的严厉。他对女秘书扳起脸,开始用一连串的公文、文件和业务往来,甚至很多琐碎的小事来压迫她,把她折磨得团团转,另一方面又不断提高她的工资和奖金,然后又是冰雹般的业务。在这场工作和工资的竞赛中,巴巴拉渐渐衰老了。她也弄不清这一切究竟是公司日益兴隆——的确也是事实,亦或是埃米尔先生的变态报复。两者恐怕兼而有之。正当她准备递交辞职申请的时候,战争突然爆发了。她身为陆战队军官的妻子,理应在重要军火公司G公司的关键岗位上干下去。她干得越出色,休伊就可能回来得越早。埃米尔先生忽然又变得合情合理起来,把她的工作量减少了五分之一,把其中的一部分交给别人去干。也许他对一个身冒疾矢的美国军官负疚了吧,也许是他的堂弟也在战场上吧,也许是在波兰被残杀的犹太人勾起了他的同情心,反正他是有点儿变了。 巴巴拉推开埃米尔先生的房门,才七点一刻,经理已经坐在硬木椅子上了。他问过早安,笑笑,交给她一叠文件:“阿荷利巴,拿去处理吧。其中有些是急件,必须立即发出去。现在,你打下我的几条口授文件。” 巴巴拉熟练地拉下打字机罩,噼噼啪啪打了起来。口授文件打好以后,她给埃米尔先生读了一遍。其中有一封经理先生给他堂弟的信,收信的地址是珍珠港x号信箱,巴巴拉对这个信箱很熟悉,那是“海魔”的专用邮政信箱。 女秘书拿起文件,开门准备出去,她突然迟疑了一下,红着脸对经理说,“埃米尔先生。您堂弟同我丈夫在一起作战,我感到非常荣幸。” 巴巴拉翻看着一张张文件、表格、债券、股票单据、合同,读着各种花体字的签名。各种数字、条文,渐渐地在她眼前变成一幅有实感的图画和故事: 在一千亿美元的军费拨款和租借法案的旗号下,美国纳税人的钱迅速转到各家军火商的账号户头上。他们当然不会把钱锁在保险箱里,金钱的生命就在于它的流动。军火商立刻用它们购置机器,试验武器,更换陈旧的生产流水线,转产有利可图或利润丰厚的武器系统。这仅仅是一部分,普通人想象中的那一部份。还有一部分钱,包括武器生产的利润在内,并不是都投在新武器的研制和生产上。这部分钱被用来套购股票、房地产、公债券、国外的矿山、土地,资助流亡政府,给濒于破产的外国公司输血,甚至用低得可笑的价格购买油画、古董、艺术品。在盟军还未登陆或还未占稳的国家和地区,已经同流亡政府的要人谈判好了买下最有潜力和前途的矿山、油田、农场和工厂。 那些外国的抵抗分子们,实在也弄不清美国公司和政府的复杂关系。他们既缺武器又缺金钱,他们还害怕开罪了公司就得罪了政府。说不定美军会找借口推迟某次起了古怪名字的战役,于是他们的人民又得继续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纳粹集中营里又会增添新的尸灰。甚至说不定在某次美国总统和苏联首脑的会谈中,干脆把那块地方划到俄国人的势力范围里去。 大公司在默默地接管战后的世界,不用铁和血,只用金钱和物资。一切都是那么廉价,那么肥厚,那么有前途,凡是重要的矿产、工厂、金融集团,都象真空吸盘一样被美国大公司吸进去,无可奈何,毫无办法。当年哈德逊河口的殖民者用二十四美元的玻璃珠子买下了曼哈顿岛,一八○三年用一千二百万美元从法国手里买下路易斯安那州。如今无非是来一个翻版:别人流了血,美国大公司和大财团得了天下。 当休伊太太的丈夫在太平洋上,贝尔福太太的儿子在大西洋上,马克林小姐的哥哥在意大利山区,为着“盟国神圣的民主事业”,上起刺刀,发射鱼雷,用坦克炮射击的时候,名叫埃米尔的那位经理,他彬彬有礼,留着土耳其式的胡须,鬓角上挂了白丝,眼皮浮肿而疲倦,人略带伤感,他同美国的其他许多经理、股东、董事长,或者什么叫不出名称职务来的有钱人,正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描绘战时世界和战后世界的蓝图。 这种蓝图不同于罗斯福的政治地图,不同于尼米兹和艾森豪威尔的军用地图,它有特殊的山脉、河流、城镇、碉堡、敌情和兵力部署。他们也在打一场世界战争。仅仅是,这张地图是不属于休伊太太、贝尔福太太、马克林小姐她们千千万万平凡普通的美国人的。 埃米尔先生的日程表排得很满,他工作紧张,任务极重,而且事必躬亲,仿佛是个机器人。而巴巴拉也成了机器人的附庸。 埃米尔经理指示:坦克发动机的雾化器不适应沙漠,要加个防尘罩,但仅限于非洲战役期间,到欧洲战场必须取消。油漆的伪装迷彩要适应欧洲的冬天和春天:意大利的亚平宁山是灰白的,俄罗斯的原野是洁白的,西欧是白、黄、褐混杂的。军用品的型号和要求更改频繁,坦克的前部装甲要适当加厚;太平洋上需要一种新型的喷火坦克;噢,陈纳德将军从中国战场打来报告:燃烧弹在亚洲城市使用有意想不到的摧毁效果,请立刻查一下M-47燃烧弹和M-69集成燃烧弹的生产厂家。是C化学公司和K石油公司吗?立即买下他们的股票。什么?股票在涨。妈的——希伯莱语——好,我们开设一个燃烧弹分厂,日本起码还能顶两年,来得及,在F城的铁路交叉处买下地皮,那里到化工厂和轧钢厂路最短,方便极了;有个技师提出把油箱放到坦克装甲外面,容量可以加大,同陆军的阿伯汀试验场联系,究竟里面好还是外面好?核算成本,别忘了工夹量具和配整生产线的成本和时间;什么?海洋的盐雾对太平洋战区所有车辆的机件腐蚀很厉害。告诉拉文斯基先生,就是那个波兰佬,让他算算太平洋战区战斗车辆和后勤车辆的平均寿命,研究一下改用新配方涂料还是采用铬合金…… 巴巴拉·休伊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隔壁的男人怎么会知道世界上那么多事儿,他还在关心和研究更多的事儿,让一切有关的人围着他转,提出各种建议、方案、计划书和研究报告。尤其是战场对武器系统的需求。 意大利卡西诺山战线是否需要一种新迫击炮,身管火炮在那里似乎派不上多大用场。解放者式飞机反潜火箭的效果差,是穿甲效率低还是引信的问题?盟军在法国西海岸登陆指日可待,德国人的大西洋长城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地雷一定特别多。坦克前面是安装爆破筒,还是安装扫雷镰枷或犁头?……这些都要在公司的试验场里试验,得出数据,改进产品,增加新品种。离他不远的地方,福特公司、克莱斯勒公司和其他一些虽然不大,然而后生可畏的公司里,同他一样的人也正在思考和行动。战时,所有公司的手都越伸越长,什么赚钱干什么。汽车公司生产飞机,打字机厂生产机关枪,而机关枪厂则生产自行火炮。 从某种意义讲,休伊太大同埃米尔先生的利益是一致的。G公司的产量越高,品种越多,武器的威力越大,美军在战场上所受的压力越轻,死人就少,战争就能早日结束,休伊上尉就能回家来,她自己也是这长长链条中的一环。所以每逢这类事,巴巴拉总是全力以赴地干,效率奇高,有时还提出一两项只有女人的细心才会发现的合理化建议,或改正一两项经理忽视的小错。每逢这种时刻,埃米尔先生总是吃惊地说: “阿荷利巴,你可以到设计部或者销售部当一名高级职员呢!” “谢谢,我只想让战争早点儿结束,让我丈夫早点儿回家。” 其实,巴巴拉早拿定主意,等战争结束,丈夫回家——当然是复员回家,她就立刻辞职,安安心心当家庭主妇,专门伺候好丈夫和孩子,就是给再多的钱,她也不会在这间充满男性香水味的写字间里干下去了。 中午,埃米尔·大卫先生停止了工作。休伊太太给他端上午餐:醋闷牛肉、炸子鸡和一瓶黑啤酒。埃米尔这老光棍在吃上很讲究,专门雇了个中国厨子,还经常下馆子。巴巴拉不知他从哪里搞来那些精美的食品,有时甚至有龙虾和鲍鱼。她可吃够了战时市场管制的苦头。只有些发青的冻鸡肉和土豆。她一边吃自己的饭一边思量。 埃米尔午餐之后打一会儿台球,对手是推销部经理和设计部主任。台球在绿茵茵的球桌上滚动,他们边抽烟边谈生意经。巴巴拉这时候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她略略收拾一下文件,闭目养神,想孩子和丈夫,偶尔也想一下市场和采购。最近她突然产生莫名其妙的害怕,觉得自己象暴风雪中瑟缩的小羊羔。 又开始工作了,电话不停地响起来,她一边用耳朵和肩磅夹着电话,一边记下电话里的内容。有一只电话声音不同寻常。 “喂,是G公司经理室吗?” “是的,您找谁?” “我找埃米尔先生的女秘书休伊太太,我从珍珠港来。我叫奥里森,西德罗·奥里森,是‘海魔’师的上士。” 巴巴拉的血一下子凝固了,海魔?休伊怎么啦?她眼前漆黑,几乎抓不住听筒。 “喂,奥里森先生,您在哪里?” “我在底特律。” 啊,准是休伊出了事,他们师长才派这么一个奥里森来通报。 她颤颤巍巍地问:“就您一个人吗?” “还有一个。”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笑声。 “谁?” “您的丈夫。” 啊,巴巴拉悬垂的心总算落了地。上帝,把她吓死了。“喂,奥里森先生,您怎么不早说?”她颇为嗔怪。 “这样吧,我们六点半到家,这阵子在市里还干点儿别的事,到时候,太太,您可要招待我们吃好的呀。” 电话挂断了。还不到六点,她开始感到晕眩。天花板、地毯、写字台、吊灯和墙上挂的一幅詹姆斯·哈特的风景小品都旋转起来。 她努力定下神,继续打字。不断地出错,几个重要的数据她也算错了。她心烦意乱。 为什么休伊没有亲自打电话,为什么不到公司来看看她——也许违反规定,为什么要六点半来。明明波尔曼在家,我信上告诉他雇了波尔曼。自从休伊开赴太平洋战场,她一直放心不下。日本人又狡猾又凶残,枪打得准,千万别叫休伊碰上倒霉事。她知道休伊打下了瓜达尔卡纳尔,受了伤。她知道“海魔”在新西兰休整,她还吃惠灵顿姑娘的醋,这家伙准是看上新西兰小姐儿了。后来“海魔”打下了塔拉瓦,两个月了,音讯沓无。 她越来越走神,这是六年秘书生涯中从来未曾有过的,埃米尔先生绝不会原谅她。 她终于下定决心,干脆回家去。 她结束了工作,把文件放整齐,分门别类装入卷宗和档案袋,然后堆到保险箱中锁起来。 她来到经理室,轻轻把门推开。“是我,阿荷里巴。”她生平头一次自己称呼自己这个该死的名字,她知道这名字引自《圣经》的某一段故事。可是,过去是默认,现在是承认。 埃米尔正在打电话。他显然集中精力问电话中的那个人交谈,没有注意到巴巴拉。当女秘书站在他门口的时候,他朝她挥挥手,不言自明,他正忙。 电话特别长,仿佛是在故意捉弄她。她只好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在一张纸条上写下: 埃米尔先生: 我丈夫回家来了,请准我两小时假。 巴巴拉·休伊 她重新进门,埃米尔又在给另外一个人打电话,经理的声音又细又尖,仿佛是一个碎嘴子老太婆在同远方另外一个饶舌的婆娘扯闲天。 “喂,克里斯琴,你估计欧洲的路面怎么样?我只说法国、比利时、荷兰和德国。唤,四季不一样,先说秋季吧。什么,法国是黑钙土,比利时有一部分是红粘土,荷兰是沼泽型的粘土,德园是胶质粘土。噢,巴伐利亚同鲁尔区还不一样。对,要把轮胎的磨损计算进去。你知道迪尔先生的电话号码吧?喂,等一等。” 他看见了巴巴拉,一手捂住听筒,对她说:“阿荷里巴,我太忙了,请等一会儿再来。” 电话那头大概在告诉迪尔的电话号码。他的手放开听筒,重复着:“噢,5977351,再说一遍,对。”他开始拨号。巴巴拉没动身。 “喂,迪尔先生吗?我是埃米尔。美国军用飞机广泛采取了自封油箱系统。你看轮式车辆要不要安自封和自动充气装置?呃,成本太高,不要了。好!谢谢。” 他挂上电话:“有什么事吗?阿荷里巴。”他觉出女秘书今天有些异样。 巴巴拉不好意思地走到经理跟前,把手中的纸条压在一个沉重的煤精雕刻的镇纸下面。那个镇纸刻的是一个无头的半身女人,坦露着两只不对称的乳房。 埃米尔先生飞快地扫了一眼。 “噢。休伊上尉回来了,我真高兴。阿荷里巴,你什么时候把你丈夫带来。我听说太平洋上打得很苦,我想了解一下他们到底要什么新的武器和装备。” 巴巴拉厌恶埃米尔的生意经。他利用前线的一切来发财。这个穿男式高跟鞋的矮个子男人,是一个连地缝都可以钻进去的魔鬼。但他的确在帮休伊他们的忙,可是休伊他们又在帮谁的忙呢? “谢谢,我一定转告他。” “就这么定了,我在聚福楼饭馆请你们夫妇,明天下午六点半,一言为定。就是中国人开的那家餐馆,有极美味的鱼翅。” “谢谢,打扰您了,埃米尔先生。” 她回身刚走到门口,经理又把她叫回来。他用修长的剪得很仔细的手指夹着一张支票。 “把它拿去吧。” 巴巴拉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上了带男性香水味的支票。她道了谢,同时闪过一个念头:万一休伊出了事,钱总是需要的。 埃米尔先生实在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六点二十七分,电铃响了。真是军人的准确。她向门口扑去,打开了大门。 一位上士站在她面前,高大英俊、红头发、红胡子、脸也冻得通红,个头很象是北欧人。奥里森向她行了一个夸张的军礼:“晚安,太太,我是西德罗·奥里森。” 巴巴拉没有看到她丈夫,顿时急了。她甚至顾不上打招呼,挤开了奥里森,向他身后奔去。她几乎晕倒。 一位本地的义务救护人员,扶着她的丈夫休伊·莱顿上尉。休伊聋拉着脑袋,浑身的关节仿佛全软了,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巴巴拉抱起瘫软的休伊,波尔曼也过来帮助她。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头,一下子把休伊抱到客厅的长沙发上。休伊上尉眼皮下垂,昏昏沉沉,似乎有感觉,似乎又处于半睡眠状态。他身上穿着军大衣,大衣里面乱七八糟地穿着些衣服,一股股汗味、尿味从里面散发出来,直扑巴巴拉鼻子。 巴巴拉转向奥里森上士,厉声地问。“莱顿怎么啦?” 奥里森搓着他的大手,一时唔唔语塞。巴巴拉多年女秘书的灵性这才发挥出来。她让波尔曼去给客人烧咖啡,饭菜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她吩咐先不必端,自己从酒柜中拿出一杯白兰地酒来。那个本地义务护士无论如何不肯留下吃饭,给他钱也拒绝收,休伊太太只好再三致谢,把他送走了。 她拿出两只高脚杯,给奥里森和她自己都斟满酒。“先喝一杯吧,奥里森先生!咱们慢慢再谈。” 酒下肚,奥里森缓过劲儿来,把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塔拉瓦战斗中,一块炮弹皮打中了休伊上尉的头部。他负了重伤。奥里森上士——当时还是下士——用手枪逼着军医弗里德曼抢做手术,拯救了连长的生命。后来,松尾敬公大佐向美军野战医院进行了敢死袭击,休伊和弗里德曼所在的地堡幸免于难。希尔的舰队中有一艘医院船“天使”号,休伊被转移到船上,受到精心治疗和护理。船到珍珠港,他转入海军医院,一些最有才能的大夫前来会诊。他又动了第二次手术。手术之后,他恢复很快,神志已经清醒。但由于脑部受伤,延及神经,四肢瘫软,人也总打不起精神来。 在塔拉瓦战役中负伤的海军陆战队官兵有两千人,珍珠港所有的医院都塞满了。为了准备马绍尔群岛战役,尼米兹下令让伤员迅速转院。因为考虑到吉尔伯特战役的重大伤亡,日军又获得了几个月的准备时间,马绍尔群岛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就被日本人接管,苦心经营多年,战斗一定会很艰苦,伤员也多。马绍尔群岛离夏威夷最近,所以珍珠港和檀香山的医院必须准备接收伤员。“海魔”的伤兵,除危重者外,全部转移到美国西海岸。奥里森请示了惠特尼中校,他同意把休伊转院到底特律。因为要办入院、记账、转户和各种报销手续,拖了一下,今晚先在家中过一夜,明天就送到医院去。休伊没有大问题,就是四肢发软,人也有时昏迷有时清醒。 奥里森解释的时候,巴巴拉利落地脱去了休伊·莱顿的大衣,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剥下来。她放了一池热水,道声歉,把休伊扶进去,帮他洗了澡。波尔曼一边招呼奥里森吃饭,一边找出先生的干净衣服来。奥里森饿坏了,毫不客气地大吃沙拉、烤鸡、香肠和猪排。他一边吃,一边大声讲他和连长的战斗故事。浴室门开着,巴巴拉在哗哗的水声中听上士有声有色地讲瓜达尔卡纳尔的雨林、新西兰的花、贝蒂欧的咸水湖。她才知道,无论新闻记者多么生动的描述,都比不上身临其境的战士的语言。有时,他的一个幽默、一句脏话,简直要让巴巴拉笑痛肚子。 莱顿上尉已经洗干净了。他穿着宽松的衬衣和睡衣,脸庞红润,坐到饭桌前,巴巴拉递给他一杯咖啡,他接过去喝下肚,奥里森上士从一只军用挎包中取出几个药瓶,数出几粒药丸给他服下。 一会儿,休伊清醒过来。他揉揉眼睛,仔细看了一下周围的人和物。他目光的焦点落在巴巴拉身上,足有五分钟。 巴巴拉几乎停止了呼吸。 “是巴巴拉吗?”他没有把握地问,他的思想仿佛在空间的某处游移。 “啊!是我,莱顿,亲爱的。” 巴巴拉不顾一切,扑到丈夫怀里,在奥里森面前,发疯地吻着休伊。“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我简直忍受不了这种日子。”她终于哭出声来,开始是嘤嘤啜泣,最后竟嚎啕大哭,象一只母兽。她把一年多来的痛苦、委屈、怨恨、绝望、艰辛一下子全发泄出来,给她的丈夫,给这个世界。 奥里森目睹休伊家悲欢离合的暴风雨,茫然不知所措。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无目的地打量着室内的摆设,儿童玩具、明星照、G公司的广告。他走到酒柜跟前,立刻呆住了。酒柜里堆满了酒瓶子,有空的,有半瓶的,也有未开封的:罗姆酒、姜汁酒、烈性的伏特加和白兰地。他早就听说过国内的妇女已经走出传统的家庭,投入紧张的战时生产,没有男人,神经脆弱,精神的弦快要绷断了。她们抽烟上瘾,嗜酒成风。他没想到休伊太太——他常听连长讲起她,他一直把她当成一个可尊敬的女人一一居然也用酒精麻醉自己。 奥里森是杀人不眨眼的士兵。他用枪托砸开敌人的脑壳,用刺刀挑出日本兵的肚肠。他坐在自己人的尸体旁边也能若无其事地啃面包,刺鼻的尸臭他也无所谓。但他不忍心看国内的女人们势单力孤地挑起生产的担子,用她们的双手支持这场战争。他用的炸药、投出的手榴弹、穿的军靴、吃的口粮,甚至是武器装备,很大的一部分是她们干出来的。她们拖着孩子,念叨着丈夫,操持着家务,和国内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逃避兵役法的王八蛋周旋,却负起了拯救世界的责任。 战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它让女人变成男人,男人变成野兽。 奥里森想起苏萨鲍斯基少尉经常挂在嘴上的关于战争的议论:自从人类诞生以来,有组织的武装冲突就是人类最顽固的习性。反对暴力的人,从吕西斯特拉忒[3]时代起就宣扬过天下一家的世界,可是战争从来也没有消失过。合众国企图以两洋作为屏障使自己置身世外,结果,它从诞生的那天起就伴随着战争,直到两次世界大战。 政治的、阶级的、民族的、宗教的、地理的、经济的、心理的因素在冥冥之中蛊惑人类,点燃人类心灵中阴暗的火种,随着燎原之焰,把许多无辜的人——妇女、儿童、老者和弱者全都焚烧殆尽。 休伊上尉眨巴着眼睛,问巴巴拉:“路易斯和乔尼在哪里?” 巴巴拉又是一阵冲动。天!丈夫的神经还挺健全,还能想起孩子。她刚看到休伊的时候,闪过一个念头:糟了,说不定要陪一个白痴度过后半生。 “我让波尔曼把他们送到姥姥家去了。姥姥挺想他们,她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乡间很寂寞。” 其实她撒了谎。她接到电话以后,猜测丈夫可能出了事。以她女人的细心和精明,把三岁的路易斯和两岁的乔尼送到一位朋友的家中,托她代管两天。她怕休伊伤毁得不成样子,会刺激孩子们。 休伊疲倦地说,“把他们接回来吧,我想瞧瞧他们。” 巴巴拉满口应承。休伊的状况虽然不好,可没有到她预料的最坏的地步。她一定要把孩子们接回来,他们天天嚷着要爸爸。 巴巴拉情绪高涨,一般劲地追问休伊,怎么打的仗,怎么负的伤,感觉如何,吃什么,怎么治疗和护理,现在想吃点儿什么,想听些什么新闻,似乎休伊他们是在另一个星球上作战似的。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休伊的神经又开始迷乱,辨认不出眼前的妻子和家了。他视觉的焦点又在虚空中飘浮。他吐字含糊地问奥里森:“小查理,我丢的那块TNT炸药响了没有……” 莫里森把休伊该吃的药全拿出来,一一把药名告诉巴巴拉。他指着一瓶安眠药说,“上尉该休息了。他神志还不清楚。太太,您千万别着急。” 一边说,他一边站起来,伸手去取衣架上的军大衣。“我该走了。明天早上八点我再来,把上尉送到医院去。” 巴巴拉大方地对上士说:“奥里森先生,太晚了。您今晚就住在我家里吧。路易斯和乔尼的房间空着。波尔曼,快,把客人的衣服和手提包送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去,好好收拾一下。奥里森先生,您先洗个澡吧。” 奥里森半推半就,终于答应下来。一方面,他不想去那个人群混杂的旅馆,另一方面他受到上尉家里家庭气氛的感染,竟挪不开步子了。 他洗了澡,换上巴巴拉给他准备的干净衣服,躺在一张柔软的嘎嘎响的折叠床上。开始,还有意无意地翻看着几份国内的杂志和报纸,后来索性熄了灯。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拉开窗帘,凝视着底特律的灯海,他就是底特律本地人, 他的父亲是谁他记不清了,只听母亲讲他是一个瑞典人,人很聪明,又高又大,各种活都会干。母亲对他崇拜得不得了。那时他们住在匹兹堡,在一次本地的自发性罢工中父亲当了头头。罢工胜利以后,父亲却被一伙流氓割断了喉管。他们从匹兹堡迁到了底特律,母亲拼死挤活挣钱把他养大。他进了道奇汽车厂,在流水线上当一名装配工。 奥里森喜欢机械,也许是继承了父亲的传统。他在装配线上常常一个人干两个人的话,很受公司器重。不久,他就成了工长,工资也足够他养活母亲。如果不是战争,他也许已经娶妻生子,同巴哈马群岛上长大的母亲一起安享好日子了。战争爆发,他应征入伍,各项测验表明他是一个最理想的士兵,就被分配到圣迭戈的海军陆战队。他现在虽是上士,但陆战队正在大扩充,将来要达到六个师或者更多的编制,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排长,将来会是连长,战争结束,他也许会扛上少校的肩章。在血和火里,荣誉和升迁都来得快。她想,如果他是一个上尉或者少校,那他母亲该多高兴啊!母亲已经不在底特律了。他打了两年仗,母亲搬到佛罗里达州的小镇圣奥古斯丁去了。她说她喜欢南方的阳光。也许她上了岁数,留恋故乡那些青葱的热带海岛。他小时母亲总讲家乡的美景,但他却不喜欢那些热带珊瑚岛。它们在太平洋上太多了,血腥而丑恶,比如塔拉瓦。 巴巴拉住的公寓在第十四层,从窗户望出去,视界开阔。一平方英里的闹市区灯光亮得耀眼,像一个缩小的曼哈顿。西方的迪尔博恩市豪光冲天,毗连鲁奇河的大片工厂区发出嗡嗡的声音。只有东边的大角园、大角林一带是安静的,灯光稀疏的。那都是些富人们住的别墅区,花园修得漂亮,草坪刈得平整。也许这阵子他们正和自己的情妇们一起欢度良宵。多么不公平,多么不公正。他们不用流血,不用打仗,财富却直线上升。而流血的人,负伤的人却默默地死去,或者默默地生活,很快被人遗忘。 他从小熟悉的底特律河,混浊而肮脏。现在倒映着一河和平的灯火,令人迷醉。由于空气中大量的烟尘,黄色的灯光变得模糊,混成一片。他知道灯光下有他熟悉的流水线,熟悉的机床,熟悉的零件和熟悉的伙伴。怎么那么多人当兵,还有更多的人留在国内?在国外一年多了,美国的一切变得陌生起来。他们拼命流血,就是为这一切作战吗? 他回到生活中。多好的一家人。生活有趣、美好。他想起打完了仗,自己重新回到生产线上,或者去上大学,娶个巴巴拉式的老婆,然后把母亲接来……他忘掉了他打算戴的上校肩章。 夜呀!一个迷人的暖融融的美国和平之夜!

6

时间和空间的巨大反差几乎叫惠特尼上校透不过气来。 四十八小时前,他还在珍珠港,满目是伤残的军人和狰狞的武器,满耳是空袭警报声、火炮试射的出口声和军人粗鲁的呵斥。现在,他却坐在一家华丽的剧院里看一出歌舞剧。他的周围坐满了显贵。贵妇人的绫罗绸缎和钻石首饰在昏暗的包厢里熠熠发光。富商巨贾、政府显要、金融巨子、艺术界和新闻界名流多得使人吃惊,仿佛美国的精英都坐到这座一千个座位的剧场中来了。 他从夏威夷乘飞机到达西海岸,先在旧金山落脚,受到金上将的接见。欧内斯特·金的接见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刑罚。老头子训起部下来丝毫不留情面。惠特尼捏了把汗。还算好,金上将详细地询问了塔拉瓦登陆时的情景,日军的战斗力和工事,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困难。金说他已经看了特纳和霍兰德·史密斯的报告,尤其是特纳的报告,写得象海军战争学院的研究生论文,相当学究气。他想听听第一线作战军官的感受。进攻马绍尔群岛的“燧发枪”战役立刻就要展开,必须汲取塔拉瓦的教训。 接见结束前,金向惠特尼祝贺:由于他在贝蒂欧的出色指挥,他已被提升为海军陆战队的上校了。 惠特尼接着飞往华盛顿。据说有更大的人物等着见他。由于大人物日程排得满,他不得不等上一天。他给华盛顿州西雅图的父亲打了电话,也给凯尔索镇的母亲打了电话。电话中他同儿子戴维交谈,甚至平等地商量了继母的问题。 总统终于腾出空来,为惠特尼安排了一次接见。罗斯福的确象照片上那样,安祥、睿智、机警,有一股伟人的魅力。他在总统竞选时曾见过罗斯福一面,因为太远,没能看清。罗斯福迷人地微笑着,握握惠特尼的手。总统先不谈战争,扯了一通日本民族的宗教和信仰。他对日本军人的顽固死战很伤脑筋。后来话题转到了太平洋战场,他说他预计到美国的巨大伤亡,早在德黑兰会议上就建议斯大林对日作战。俄国首脑一口应承。斯大林对日俄战争中俄国在远东丧失的利益耿耿于怀。 总统也问到了塔拉瓦。他得知惠特尼在所罗门打过仗以后,又问了那里的情形。显然,总统很了解全球战况,对具体的时间、地点、部队番号和指挥官名字也记得极准确。总有一天,“罗斯福式的记忆”会成为一句成语。 总统的影子,他的智囊哈里·霍普金斯不在。霍普金斯的胃病又犯了,住进了海军医院。霍普金斯一直同病魔搏斗,从一九四一年起,每个月医生预言他只有几周阳寿,然而他总是重新挺起来。有人说他是一团烈火,还有人说他是飘摇不定的火。德黑兰会议耗光了他的热能,他的亮光又黯淡下来。 总统失去霍普金斯作陪,不免形单影只。他又问了越岛作战问题,航空母舰特混编队问题,这方面他显示了惊人的海军知识。惠特尼讲了两栖登陆中火力的因素、通讯和协调的重要性和复杂的后勤问题。总统开始走神。他从德黑兰回来之后,有一种巨大的惯性迫使他去考虑全球性的问题:南欧的问题、霸王—海王作战的问题、支援俄国人的问题、中国的问题。他有越来越强烈的使命感和历史感,仿佛他已经知道自己生命的短暂和有限,必须把全世界的事情办完。一个海军陆战队上校在他的棋盘中毕竟是一名小卒。 他伸出长长的手臂,微笑着又握了握惠特尼上校的手:“谢谢您,使我了解了太平洋上的许多事情,查尔斯上校,以后保持联系。” 接下去,惠特尼又见到了马歇尔上将。马歇尔在五角大楼接见他。五角大楼建在弗吉尼亚州阿灵顿镇的一片沼泽和垃圾城里。一定是“伟大的”马歇尔将军想出的主意,把陆军、空军、海军,海军陆战队、海岸警备队的总部拼到一座一环套一环的正五边形建筑里。惠特尼一直在海外,从未进过国防部。刚进去,只见里面走廊连着走廊,房间套着房间,四通八达,曲折迷离,形若迷宫。给他领路的一个红脸少尉告诉他,这里有十五英里走廊,二百八十间厕所,七千七百四十八扇窗户和八万五千个电灯头。五角大楼中央是空心的,有一座十五英亩的花园,工作累了,可以在花草树荫间休息。但自从它建成交付使用以来,一直很少有人去,每个人都非常地忙。 六十四岁的乔治·马歇尔上将是惠特尼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将军。他一下子就能看透你的心思。他没有废话,又不失幽默。他问的和答的都是惠特尼最感兴趣的问题。塔拉瓦的损失震动了美国,大人物们要从中汲取教训,士兵们也要从中取得经验。 马歇尔将军对惠特尼说:“查尔斯上校,我和几乎所有的美国军人所受的全部军校教育、作战训练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全是以公路、河流和铁路为基础的。太平洋战争给我们以新的教洲,它是一种以海洋和岛屿为基础的战争教育,我们,包括你在内,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这次大战之前,我除了听说过橡皮艇之外,从未听说过登陆艇。但现在,我已经了解了各种各样的登陆艇,而且,我除它之外很少考虑其它的东西了。 “查尔斯上校,渡过一条无论多宽的河同进行一次两栖登陆,无论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如您所知:渡河的失败仅仅是一次挫败,而登陆的失败却是一场灾难。 “由于您和其他官兵的英勇,我们在吉尔伯特免遭灾难。轻敌和大意是军人的大忌。我们在战略计划上尽可能地大胆,出敌意料,战术计划上则要求尽可能细致和全面。作战的时候,随机应变,全力以赴,务期求胜。美国军队成立近一百七十年来,未遭大败,我以为是尽量做到这几条的。由于您的表现,我已经向国会推荐给您颁发荣誉勋章。” 紫天鹅绒的幕布拉开,一阵悦耳的乐声传来,打断了惠特尼的思路。他的注意力被舞台上的女主角吸引过去。他拿起节目单,才知道自己的思想同美国的现实相差太远。他们在热带雨林和珊瑚礁盘上象野蛮人一样摸爬滚打的时候,美国依然有艺术,有夜生活,有明星,有捧角,有文明所给予的一切。 这出歌剧是老戏,原名叫《丁香花绿》。最早的演出在十三年前,不知怎的不对当时人们的胃口——当时正逢大萧条,谁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一出维多利亚式的轻歌剧,它仅演了六十四场就砸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以后,两位潦倒的导演——他们怎么没被征兵拉走——把《丁香花绿》加工回炉,改头换面,重新命名为《俄克拉荷马州》,据它的导演罗杰斯和哈默斯坦对报界说:他们敢用最后一块美元打赌,这次一准成功。 正在唱歌的女主角长着圆圆的脸,亚麻色的头发——在灯光下似乎是棕色的,嗓子很甜,动作虽有些笨拙,媚眼却频频闪动。她叫苏珊娜,才二十四岁。节目单上摘录了戏曲界报刊对她的赞美词。因此,每逢苏珊娜唱到妙处,总有些她的崇拜者起劲地鼓掌。 从《俄克拉荷马州》使惠特尼联想到一艘旧式的美国战列舰的名字,它已经在珍珠港被日本飞机炸到烂泥中了。惠特尼一度熟悉的艺术生活现在竟感到陌生,他在灯红酒绿的首都,同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们一起听歌赏舞,感到是对战死者和伤残者的亵渎。他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轻歌剧和轻喜剧,在军校的时候还有“艺术评论家”的美名。公平而论,《俄克拉荷马州》在轻歌剧中不算最优秀的。它的打击乐多得刺耳,号也集中在高音区,丧失了柔软和圆润。它受欢迎,反映了国内战时的调子,不是太尖就是太哀。 陪惠特尼一起来的是他的一位西点同学汤普森中校,他现在正在海军里搞密码破译工作。汤普森有机会多看几场戏,多听几首收音机里的流行歌曲,认为惠特尼的看法很正确。他对上校说:战争本来就是人类的一种反常举动,美国国内虽无战火,毕竟也失了常态。像《银白色的圣诞》一曲,一唱开马上流行;《你的面包里没有肉丸》一曲也是一样,越唱越消沉,越唱越觉得现实就是那么回事。他们有一股怨恨,流行歌曲成了他们的传声筒。 汤普森是个歌剧迷。他平时钻到枯躁的数字堆里很疲倦。他只说了几句话就一心一意看戏。惠特尼无论如何也入不了戏,他有时打量一下四周的人群,有时干脆盯住穹顶上的吊灯。他的神经在炮火和死亡威胁下已经钝化,他由一个绅士派的英国贵族渐渐变成了一个土大兵。 他溜了一眼包厢里的人。许多人穿着夜礼服,打着硬领结,他们是政府官员。华盛顿同其他城市的区别就是吃官饭的人最多。战争丝毫也改变不了美国的官僚们。他们仍然大腹便便,脸色疲惫,喝着过多的酒,吸着超量的烟,夹着公文皮包象鸭子走路,扯起嗓子像公牛一样辩论,制定一个又一个战时法案。他们只是从报纸和收音机中了解战争,谁也没上过前线。有一次后方机构发起募捐运动,某位州长竟拿出自己用旧了的供练习划船用的健身器。工作拖拉,人浮于事,在雨后蘑菇般设立的新机构中,供养了一大批闲人。许多人借战争名义,中饱私囊。他们设计出各种各样的配给券,制定出各种各样的繁琐的物资审批手续,今天给这个“绿灯”,明天给那个“一路放行”,都放行等于都不放行,都优先等于没有优先。连肉类、脂肪和奶酪也要凭分数制配给,除了后方居民怨声载道,前方将士处处不便而外,他们简直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们中的某些人,还是美国人最憎恶的“铜头蛇”。 美国的商人依然存在,经理依然存在,银行家仍然存在。他们仍然在推销自己质次价高的商品,仍然在利息上锱铢必较,谈不上什么爱国主义。他们把世界大战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好时机,正在新罕布什尔州布雷顿森林中准备成立国际银行,重新确定美元同黄金的比价。军人们流多少血,他们就赚多少钱。 汤普森感觉到老同学已经不习惯首都的社交界了,但他不动声色。幕间,他有意指着观众中一些妇女的服装聊起来: “美国的父亲们和兄长们都上前线去了。中学女生早早就参加了工作,她们总爱穿短袜子,所以‘短袜少女’一词就流行开了。带帽子的风雪衣代替了绅士派的风衣,女孩子们在蓝斜纹布裤子上面穿男人的衬衫。她们专看三种妇女杂志:《小姐》、《魅力》和《十七岁》。” 突然,演技还不太熟练的苏姗娜小姐跳扭了脚,于是台下大哗,其中有一名妇女声音最尖,惠特尼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她。对妇女挺有研究的汤普森中校说:“现在妇女最流行的服装就是她穿的这种样式,模仿军装,戴英国伞兵式的贝雷帽。你看,她还戴着一个黑色的戒指,准是黑玉料的,这也是一种时髦:它告诉人们,她有个男朋友在军队中服役。” 这位校友对妇女真是工于心计呀。惠特尼听说过许多国内的流言,大多是战壕中的士兵们编出来的。他们对国内的小伙子又嫉妒又憎恨,担心自己的老婆或者未婚妻让他们给拐骗了。他不晓得汤普森是不是这号人,如果不是,他怎么能对妇女了解得如此之细呢? 那个戴贝雷帽的年轻女子长得相当标致,惠特尼上校不禁拿范尼尼小姐同她来比较。他注意到那女子身边有一位军官作陪,准又是汤普森式的人物。但是幕间亮灯的时候,他发现那人竟是艾伦·李。 艾伦·李已经被提升为少校。他穿着少校军服,兴致勃勃地对那位小姐讲着什么。艾伦彪悍强壮,坐在文职官员们中间非常醒目,一些年轻姑娘都情不自禁地看他。一般地说来,美国最优秀的青年人大都穿上了军装。在妇女们的日常生活中,斯本塞·屈莱塞[4]式的“骑士”的确很少了。尖叫过的小姐很清楚她身边人物的价值,不断同李少校柔言蜜语,每当灯光转暗,就依偎在艾伦宽阔的肩膀上。 惠特尼本来想同艾伦·李打招呼。李也被提名国会授予荣誉勋章。这种勋章是美国军人的最高荣誉。在一个剧院中同时出现两个提名者,本身就构成了一条新闻。在塔拉瓦战役中,还有三个人获得了这种殊荣,他们是:小亚利克山德·波内门中尉、小威廉·包得隆上士和威廉·霍金斯中尉。可惜他们三人无法坐在这家剧院里,他们都长眠在贝蒂欧的珊瑚沙下面了。惠特尼决定不去招呼艾伦·李。他不想打断李同贝雷帽女士的绵绵情话,也不想惊动记者,他只想获得一种宁静。汤普森也好,艾伦也好,让他们想自己的事儿去吧。 第三幕之后,有一刻钟的休息。剧场灯光大亮。观众纷纷站起来,成双成对,挤入休息室。 惠特尼坐在他的包厢里没有动。他让汤普森去休息室抽烟,他双目微闭,头颅后仰,好一会儿,才睁眼打量剧院的天花板和吊灯。 他还是头一次坐在福特剧院里看戏。著名的福特剧院早已名垂史册。一八六五年四月十四日晚,疯狂凶悍的刺客约翰·威尔克斯·布思,在这里使用一柄铜制的大口径单发手枪,对准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的头颅开了一枪。 当时,林肯总统和夫人就坐在惠特尼现在坐的包厢里。这个包厢,目睹了合众国历史上最严重的时刻。 福特剧院在华盛顿E街和F街之间的第十街上,是一个很旧的英国式建筑。舞台、包厢都保留着伊丽莎白时代的模样。七十九年前,林肯总统在剧院中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的一个半小时。那天上演的是一出英国戏《我们美国的表兄弟》。凶手事先早把福特剧院摸透了。总统包厢一前一后有两扇门,前门锁死了,后门却被布思钻了一个窥视孔。林肯那种伟人的直觉告诉他晚上会有不测。他在当天曾对陆军部的人说:“我相信有人要杀害我。我不愿意去。我根本不想看这场戏。” 林肯的卫士帕克也不愿看这出戏,他玩忽职守,到大街上喝酒去了。凶手看到了机会。也是在戏换幕的时候,他拉开了后门,举起手枪,眯缝起一只眼睛,对准五英尺外的伐木工出身的贫民总统,凶手为了使奴隶制度长存在北美大陆上,扣动了扳机。 惠特尼仔细地目测了后门到座位的距离,那个窥视孔还在,林肯坐过的扶手摇椅也还是原样,一切历历在目,仿佛眼前还可能发生似的。一个人就能改变历史,尽管他那么卑微、猥琐,毫不足道,结束休息的铃声响了。艾伦·李同他的女朋友回到了座位。汤普森中校也回来了。他看到惠特尼在打量包厢,也抒发了一通感怀:“美国每逢危难之秋,上帝总派他的使者来引导美国人民。独立战争时代有华盛顿,内战时代有林肯,现在又有罗斯福。和平时期有平庸的总统,战争时期有伟大的总统。查尔斯,真不可设想,这十年来,如果没有罗斯福在总统的舵位上,美国这条船会开到哪里去?” 惠特尼回想起昨天接见时总统的目光,深有同感。 大幕拉开,苏珊挪又唱起来。这次,惠特尼渐渐集中了精神。他迅速地适应了和平首都的正常生活。青年时代的贵族化教育在他的神经中植下了艺术的种子,虽然战火把他陶冶成了一个职业杀人者,终究本性难移,缪斯又把他拉回艺术的圣殿中。他开始品味苏珊娜的歌喉。她的音色介乎戏剧女高音和花腔女高音之间,喉音和胸腔共鸣都不错,基本上是意大利喜剧派的唱法,看来捧场者是行家,并非夸大其词。 惠特尼进入了音乐的意境中,他的痛苦、他的仇恨、他的战斗、他的光荣都淡化了。交响乐队是第一流的,无论哪种乐器都无懈可击。汤普森中校对惠特尼摆脱战争幻觉很高兴。他说《俄克拉荷马州》这出戏一定能演红全美国。 惠特尼灵敏的感觉告诉他身后的那扇门开了。但他既不是大人物,也没有布思一类坏蛋来搅扰剧场。来的是一名海军中尉。他有礼貌地对惠特尼上校行了一个军礼。 “我是西奥多·詹宁斯中尉。我从海军部来。您是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吗?” “我是惠特尼。” “这里有一封给您的电报,请签字,对不起,打扰您了。” 惠特尼接过电报纸展开,上面写着: 亲爱的查尔斯上校: 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将乐意为您提供一个观察“燧发枪”作战的机会。您在塔拉瓦的经验也许能派上用场。 请立刻来珍珠港,一切由我安排。 海军中尉詹宁斯没有走。他等待着惠特尼的回答。惠特尼耸耸肩:“走吧,一场好戏看不成啦。” “你将看到比这里精彩一百倍的好戏。”汤普森拍拍朋友的肩膀。“我真羡慕死你们这帮家伙了。我怎么就没有这种福气?” 惠特尼叹了一口气。现在,他又要从但丁描写的净界重新下地狱啦!谁让他是个军人呢! 汤普森中校对这种戏剧性的送别早已司空见惯。首都就象一个巨大的心脏,迎来四面八方的疲乏的、衰竭的、厌倦的人流,给予他们新的信息,新的力量,新的氧气,最后又把他们泵射到四面八方。管密码的中校不假思索地背了一段莎士比亚的台词: “那么你就向前猛进吧,但愿命运照顾你,做你的幸运的情人.” 惠特尼苦笑着。虽然两年多没有再翻莎士比亚的剧本,但小时候记住的东西总是难以忘却的。他接着背下去: “从今天起,伟大的战神,我投身在你麾下,帮助我,使我象我的思想一样刚强,使我只爱听你的鼓声,厌恶那儿女柔情。”

7

在日本东京永町、狄洼、轻井泽、箱根、汤河原等地。有一种风格独特的别墅。本世纪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任何人一靠近这种别墅,就会受到警卫的严厉呵斥。人们只能远远看到别墅的围墙中长满了松树、丝柏和枫树。灌木丛间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 一九四四年三月底的一个夜晚,在东京狄外庄的那个别墅里,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帷遮住。屋里,电灯罩套上了遮光伞,昏暗的光线洒在模糊的贵族气派的豪华家具上。屋中的客人看不清墙上挂的一幅北斋的名画《布袋》,却可以隐约辨出一首草书的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照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裹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如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我骨瘴江边。 条幅完全用汉字,草书写得相当潇洒。 室内的空气沉闷而浑浊,收音机里传出一曲日本的民间小调。 “近卫公,”一位老人开腔了。“我们已经丧失了马绍尔群岛,拉包尔被包围封锁,新几内亚的阵地越失越多,东条首相彻底失去了人望,日本在这场战争中正在输掉。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被称为“近卫”的人,就是三度出任日本首相的近卫文麿。 自从东条英机上台后,近卫文麿一直隐退在家中,唯恐躲得不够远。他经常在自己众多的别墅中东住住西住住。即使如此,宪兵队特高第一课课长中野正刚大佐,仍然派出自己的鹰犬,牢牢地控制着前首相的行踪。 近卫公爵今年五十三岁了,显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他身高五尺七寸,穿着规矩的和服。他年轻的时候爱穿西服,兴趣却是日本式的:古玩,字画,绘画,藏书,特别注意收藏中国古书。这方面他有很高的鉴别力。他的清秀中带着沉静,在狂热的日本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尽管他年轻的时候玩过高尔夫球和棒球,还粗通一点儿马术和剑道,但他的身体始终没能好起来。他出门的时候随行人员中专有一人背着药箱,汽车的暖气也经过改装。 息影政坛后,他的病反而加重了,呼吸系统本来就不好,肠胃也越来越坏。近卫从来不抽烟;现在,连酒也很少喝了,尽管他酒量相当大。 他虽然已经下野,周围却始终聚集着一群政客和军人,他永远是他们的无冕之王。太平洋战争之初,日军势如破竹,全国沉浸在“万岁”的狂欢中,大街上行人如痴如醉。熟人来向近卫祝贺,近卫未置可否,仅题了一首五言俳句: 清夜有佳光, 间堂得独息。 念身幸无恨, 志气方自得。 乐哉何所忧, 所忧非我力。 他似乎是抱着“所忧非我力”的信念来度过战争时期的。他最信任的尾崎秀石被捕以后,他对政治感到幻灭。尾崎是苏联间谍佐尔格先生的助手,近卫也受到了牵连,几乎被迫出庭。特高一课在近卫宅中安装了窃听器、微型麦克风和录音机,并且窃听他的电话,跟踪他的汽车,简直放肆到把猪鼻子伸到他的饭碗里。 近卫似乎并不在意,胜负于他纯系身外之物。然而,随着战争走向失败,不但特高课收敛了气焰,连东条对他的态度也开始变了。现政府正在输掉它发动的这场战争,而且,其后果远远超出日本人最坏的估计。根据开罗会议和德黑兰会议,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吐出从“九·一八”柳条湖事变以来侵吞的一切土地,甚至吐出朝鲜和台湾,那还是明治时代日本占领的外国领土。 谁来收拾这个摊子?赋闲在家的公爵是否会第四次组阁呢? “冈田君,”近卫回答说。“你有何高见?” 冈田启介是朝廷重臣。他在近卫文麿的三次组阁、特别是第二次组阁中起了重要作用。日本的政治制度同政治现实一样复杂,它与清淡典雅的日本风景画相反,带着各种污迹、混色、血腥、铜臭、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种种畸形现象,乱如蛛丝,迷如八阵图。随着政治、经济、特别是军事形势的每一次变化,它的万花筒就变化一次角度,镜中的彩色玻璃重新排列组合,呈现出新的图形。外人乍看,扑朔迷离,云遮雾绕,不得其要领。 从表面上看,日本国民皆尊崇天皇:明治时期是睦仁,大正时期是嘉仁,昭和时期是裕仁。其根源可以远溯到两千六百年前神武天皇立国的时代。按神道教的教义,天皇是太阳女神之子,而日本正是太阳女神庇佑下的岛国。没有这种对天皇的个人忠诚,军阀是不能把一亿国民绑上自己的战车的。 实际上,天皇的权力时大时小,象一条起伏不定的不规则曲线,明治时期相当高,到昭和年代就低得形同虚设了。日本历史上,诸藩都很有势力,长期以来就有一个武士阶层。经过甲午日清战争、日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侵华战争,军部的势力上升到顶点。扩张成性的凶恶的日本军阀们,分成了许多派别,互相勾心斗角,激烈的时候甚至发动政变,多次喋血营门。军阀中的皇道派和统制派,他们的最终政治目标并无二异,都是“八紘一股”,用武力征服亚洲。具体手段上,皇道派主张抛开政府,由军人在天皇的名义下专权;统制派则认为干脆连天皇也抛开,建立一个军事法西斯政权,日本海军的政治态度相当微妙。因为空军的各飞行中队均隶属于陆海军,从未成为一支单独的政治力量,而海军是一种军舰上的部队,它的着眼点总是以利于自己的作战为原则。这方面,日本海军同英国皇家海军和德国海军很相像。因此,以海洋为舞台的海军和带浓厚政治色彩的陆军发生了深刻的矛盾,从芦沟桥事变一直持续到战争终了。 日本虽然从明治维新以来已经七十余年,封建势力仍根深蒂固。天皇之下的元老、贵族院、地主仍有可观的势力,他们在政府里有自己的代言人。他们确实已经老朽,尸布裹身,在日本列岛的弥天风雪中瑟缩,但还凭着自己内心中的一点儿余火死死赖在社会舞台上。日本的资产阶级也不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了。它早就已经完成了资本的集中和垄断。日本产业康采恩中间分为新老两股财阀势力。老牌的三井、三菱、住友等集团已经控制了日本列岛的经济金融命脉;用中国东北和朝鲜资源养肥的“满州重工业”、“日本氮气”、“日本苏打”和“森”财团,也达到同老财阀们分庭抗礼的程度。尽管产业界和财界咄咄逼人,同军阀和皇族相比,在军事封建主义的日本,它们的政治力量还弱,观点也模糊不清。它们乐得跟随着军阀的侵略战车,到广阔无垠的异国疆土上去吮食其他民族的膏血。它们是缠在军阀和封建之树上的巨大的攀橼植物,看起来似乎枝繁叶茂,繁花满天,实际上自私自利,并无定见。一旦大树将倾,也就作鸟兽散了。 此外,日本政坛上还有一些其他小资产阶级政党,芸芸众生,不足挂齿。而工人阶级的代表共产党,如同德国共产党一样,遭到血腥的残酷镇压,党员非死即在押,眼看着军阀政府为所欲为,一筹莫展。 一方面,天皇、元老、重臣、贵族院、地主、垄断资产阶级、政党人士软弱无力,息事宁人,明哲保身,束手无策,他们怠慢、腐朽、颓废,充满了各种缺点和弱点;另一方面,军部本身屡施奸诈,迭设阴谋,胁迫恫吓,专横不法,独往独来,甚嚣尘上,其他政治势力黯淡而无光。可是,当中国军民拖住了日本陆军主力部队之后,美国海军又打断了日本海军的脊梁骨,庞大的军阀之山形将颓倾,日本各派政治势力又蠢蠢欲动。他们视力的焦点,都集中在近卫文麿和他周围的一伙人身上。 上了点儿岁数的冈田严肃地对近卫说: “近卫君,东条英机已经实行了彻底的个人独裁。他兼任首相、参谋总长、陆相、内相、文部相、外相和军需相。‘统制派’军人完全掌握了日本政权。今天的日本已经由陆军部来控制,连产界和财界的实力人物小仓正恒、村田省藏和乡诚之助等人也被排斥于内阁之外,消声敛迹。更不要说是宫廷的重臣元老了。秩父宫君曾说过:‘东条也许会成为东条天皇或者东条幕府吧’。太平洋战争开战以来,军阀们昏头昏脑,到了发疯的地步,他们要带着整个日本民族从清水[5]的舞台上跳下去。 “必须出来阻住他们。我建议你召集一切反对东条的力量,发起一场倒阁运动。如果东条顽抗,我们就除掉他。我认识一位叫清冈正照的年轻人,他愿意从命。机会很多,皇宫和军队中都有我们的人。东条内阁一完蛋,政权就是我们的啦。除了皇道派军人支持我们外,还有财界的池田,旧政党人士鸠山,加上平沼、若枧,你和我,完全能负起领导日本的重任。” 冈田双手压在漆桌上,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期待:“近卫君,咱们干吧!” 近卫文麿抬起头,他的目光显得很疲倦。他的肠胃总是不好,大概是因为母亲衍子夫人刚生下他就患产褥热死去,他从小未得母乳的缘故吧。他最近对外声称得了“痔疮”,真情只有他一人晓得。 “冈田君”,近卫叹了一口气。“东条以后,日本政府又向何处去呢?我们如何来结束这场浩大血腥的战争?罗斯福总统在卡萨布兰卡宣布了‘轴心国无条件投降’的声明。当初,德、意、日三国在野的反对派都死了心,国亡家破,除了破罐破摔,把战争打到底,让盟国遭到更大的损失,也许会把‘无条件’改成‘有条件’外,似乎没有别的出路。意大利投降之后,日本国内也有人提出‘意大利方案’。冈田君,我毫不怀疑能搞垮东条内阁。实际上,它已经四面树敌,岌岌可危。日军再有一两次大的失败,比如塞班岛失守,东条必然下台!” 这时候,近卫的妻子千代子夫人推开门,她向在座的五位客人分别鞠了一躬。千代子是毛利高范子爵的次女,出身望族,识文达礼,很有淑女风度。 千代子夫人说:“文磨,已经十一点了,该吃胃痛药了。我烧了点儿鸡肉、牛肉和你喜欢吃的鳗鱼,你就吃点儿吧。各位客人先生们,我为你们准备了清茶和夜宵。打扰了,请原谅。” 娴雅美丽的千代子夫人一出现,打破了室内的沉闷气氛。天色已经很晚了。东京的供电时停时续,房间里备着蜡烛。大家随随便便地吃了几口,聊了几句无关的话,诸如:美国已经生产出庞大的B-29轰炸机,正准备把它配置到中国和印度战场,准备远程轰炸日本本土等等。还说了些物价,民用品生产已经降到危险点以下;社会上流传着失望情绪等等。 千代子收拾完盘碗,又鞠躬,终于出去了。大家把话题集中到实质性的问题上来。 近卫文麿说:“假如东条下台,下一届内阁同意无条件投降,盟军将占领整个日本。诸君,如果你们读过美军心理战部队的宣传大纲,就会知道:美国人踏上日本列岛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天皇制。天皇制废除以后——”近卫苦笑了一声。“咱们这些贵族、元老、重臣,也就树倒猢狲散啦”。他转向冈田:“这种结果是你能够接受的吗?” 冈田嘟噜了一句:“不行。” 近卫又说:“东条已经惹得天怒人怨。他罢免杉山元帅以后,在‘统制派’内部也激起一片抗议之声。他必然下台。但是,我也苦于找不出一个结束战争的办法。 “日本昭和时代的历届政府,一直跟在军部的屁股后面走。我们有过许多次结束战争的良机,在我任首相之前和之后都有过,然而全都错过了。现在,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后悔也没有用。弄不好,明治以来七十六年的成果全要付诸东流。而且,日本将在外国占领军奴役下苟延残喘,永无复兴之日。” 四周的人沉默着,静听近卫在轻轻地演说。近卫的口才极好,他的家族世代为贵族,他长年周旋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场里,沿着一条最典型的贵族道路走上权力和威望的顶点。他上的是贵族女校附属幼儿园,泰明小学毕业,在学习院中等科毕业,然后是一高和东京帝国大学,专攻哲学,受过日本著名学者米田庄太郎和河上肇的教诲,二十六岁就以世袭公爵身份成为贵族院议员。他不满东京帝大的帝国气派,转到古色古香的京都大学改学法律,又受到西田几多郎和户田海市这些名家的影响。在日本上层人士中,很少能找到象他这种博学多才的人了。 他富于幻想,有时变得神经质,也许和他五岁的时候得过轻微的癔症有关。他的经历充满着戏剧性,见过日本最有权势的贵族西国寺公望,见过中国国民革命之父孙中山,遍游欧美诸国,出任贵族院议长,经常以“亲美英派”自居。陆军部的人却把他称作“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 近卫又叹了一口气,轻声历数着日本的明治史、大正史和昭和史。仿佛一出煊赫的正剧已近落幕,一位报幕员为了提醒观众不要忘掉剧情,再次讲述一遍舞台上演过的剧情和演员。 他讲到美国海军准将佩里打开了日本的门户,引起日本的混乱和思索。明治维新,日本上下全力变革,发展生产,富国强兵,从大举兴办生丝工场到出口“南洋姐”到东南亚。日本人一分一厘地积累外汇,换机器,换技术,换枪炮。从精神上和实际上向白人请教,拼命生产,改进工艺,周转资金,开拓市场,日子紧得透不过气来。 日本人忍受着恶劣的居住条件,粗粮的饮食,在亭子间似的工场里干活,在鸽子笼似的房间里生活,除了四张榻榻米的空间和一张桌子外,几乎一无所有。在木头房子和纸糊的墙里,住着一群梦想独步世界的黄种人。那房子同飞鸟时期和德川时期没有什么两样,一旦着火,大火蔓延,会成片成片地焚光烧尽。大正十二年的关东大地震,死者十万余人,大部分死于火灾。如果美军丢下燃烧弹,后果不堪设想。 日本在一种变态的苦斗中发展,生产出自己的商品,但却没有市场了。市场早让列强瓜分完毕。日本国小人少,资源贫乏,资本无法流通和周转,只得向外扩张。它的扩张路线是一条传统路线,渡过对马海峡,侵略朝鲜;渡过鸭绿江,侵略中国。也许,根子就在这里。以后的事,无非是越来越大,无论是哪届政府还是哪个人,都刹不住日本扩张之车了。 裕仁天皇时期,可以说是一部激荡的昭和史。军部、政府和财界,在扩大侵略的大方向上并无本质性的分歧。问题就出在侵略中国上面。伴随着一九二九年的世界性经济危机,日本产业界也面临崩溃之势。工业倒闭成风,产品大量积压,成千上万的工人被抛上街头,农民也纷纷破产。早在日俄战争时代,日本军阀就看出了中国的软弱。在产业界和财界的支持下,悍然侵吞了中国东北,当时的犬养毅内阁默认了这一行动。中国的国民党政权正忙于围剿共产党,地方军阀也互相混战,国联对日本的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英国甚至暗示关东军去对付苏俄。日本军阀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中国的东北三省,同时也解决了日本的经济危机。由于仗打得太顺利,日本军界和政界普遍产生了一种错觉:中国腐朽不堪,只要一击就可以坐收全功。近卫文麿第一次当首相,起码他是这么想的。 一位年轻人打断了近卫的回忆。 “近卫公爵,日华战争开始于昭和十二年,当时,殿下正在主持日本政府。从芦沟桥事变到珍珠港事变,难道我们就没有结束战争的机会吗?如果有,我们又是怎样错过的?请您指教,无论今天的战争结局怎样,历史的教训必须告诫后人。” 近卫随声看去,见到一位很有生气的青年,腰板挺得笔直,一看就知道是位退伍军官。他穿着西服,右臂的袖子空荡荡的,用一枚别针别在衣服的下摆上。他的眉毛浓密,眉心有一粒黑痣,使他显得与众不同。 他注意到近卫文麿的目光,很坦然地自我介绍:“我是大盐平内弘,前第八方面军少佐参谋。在拉包尔负了伤,现在已经退役。” 冈田启介向近卫介绍说:“大盐平君是清冈正照君介绍给我的。他参加了荷属东印度战役和瓜达尔卡纳尔战役,对南洋的战事有很精辟的见解。大盐平君在家中研究了日本近代史,特别是大东亚战争史。他在海军中还有几个朋友。年轻人,后生可畏,近卫公爵有什么军事方面的事情,尽可以问大盐平君。他有真实的质感。” 大盐平向近卫鞠了一躬:“请多指教。” 近卫的思路被拉到七年前的那些紧张激动的日子。芦沟桥事变同柳条湖事变一样,是军阀把政府拖入战争的沼泽。本来,一度达成的就地停战协定,被华北派遣军司令官撕毁了。接着又入侵上海,南京屠城,都是军队先斩后奏。那一年九月四日,他召开了第七十二次国会临时会议,会议情景还历历在目。 “大盐平君,我第三次组阁失败以来,这几年闲居家中,也反省日本如何走上战争之路。本来,政府制定了‘支那事变不扩大方针’,但是军部看透了政界虚弱的素质。陆军参谋本部总长闲院宫、次长多田骏、作战部长石原莞尔、陆军省的杉山元大将和梅津美治郎大将、朝鲜驻军司令小矾国昭大将全部主张扩大支那战事,他们表面上应付一下政府,实际上早已经在多年前制定了战略计划。即便如此,在政府大本营联络会议上也屡次发生冲突。 “由于我军在华北和华中的顺利进展,我也从消极变为积极,终于在第七十二次临时议会上发表了那次广为人知的演说。我记得是这样说的:‘今天,中南支那的战局已经扩大了。我认为消极和局部的解决是不可能的。作为利剑斩乱丝的积极全面的方针,是给予中国军一次重大的打击,迫使中国政府和军队放弃其错误的排外政策。如果中国政府真能反省,今后我国将与之共处,城心诚意地发展东洋文化和东洋和平。’ “我觉得我当够了陆军的傀儡,所以我要站到台前,代表日本政府公开说话。 “很可惜。我们错过了良机。当时的国际形势对日本极有利。国联虽然谴责了日本,但一纸空文,毫无效力。美英袖手观望,美国还继续供给我们石油和废钢铁;一切远非想象中那么严重。我们在战场上节节胜利,中国国民党人正热衷于打共产党,蒋介石也通过各种渠道表示愿意谈判。但是我们却提出使对方无法接受的四项条件。迫使国民政府和蒋介石总统处于进退维谷的窘境。陆军内部也发生了分歧,多田骏和石原主张北进对付苏联,支持政府的谈判;而东条、梅津一伙‘统制派’则认为必须彻底征服中国,把中国变成‘第二个满洲’。这种分歧使谈判发生混乱,受到掣肘。 “我那时的思想发生了转变。”近卫严肃地说。“如果说有责任的话,我丝毫也不打算推卸。十二月十三日我军占领南京,我在一周后的内阁会议上通过了‘处理事变纲要’,我预计对国民政府采取强硬态度是谈判成功的捷径,我想起签订‘马关条约’的伊藤博文首相。我当时认为今后不一定期待同南京政府实现谈判,准备另行收拾时局,以对付南京政府的长期抵抗。昭和十三年[6]一月十五日,国民政府就和平条件的详细内容提出照会,我根据一月十一日御前会议的方针,宣布‘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对现存的中国中央政府,日本帝国打算予以消灭,并促进新兴中国政权的成立。从此之后,日本自动地彻底采取了同中国进行全面战争的方针,坚决支持汪兆铭政权,和平的希望消失了。” 大盐平听完以后,表情平静。这一切他早就已经透彻地分析过了。他说:“近卫公爵,除此之外,明显的机会还有两次。一次是昭和十三年攻略广州武汉之后,战争陷入相持阶段。一次是德国入侵波兰,殿下发起‘新体制运动’。第二次组阁,未能利用中国政府的软弱地位。等军队进入法属印度支那,再同美国谈判,已经迟了。日本出尔反尔,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相信日本的诚意。但有一点我不明白,公爵,为什么我们投入了国内的十二个师团以后,能在半年内把美、英、荷兰打得一败涂地?要是把这些精锐师团投入中国,不是早就可以从军事上解决支那问题了吗?” 一直在一旁听的冈田开口了: “大盐平君,你没有去过中国战场吧?” 大盐平点点头:“我虽然在三十八师团服役,却只参加过香港登陆战。”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冈田站起来,去掉电灯上的遮光伞,屋里亮多了。他走到一排古色古香的书柜上,很快地找到一本书,把它递给大盐平。那熟悉的样子,仿佛是在他自己家里一样。 大盐平打开书,才发现是一本剪报,全是中文的,是主人从中国报纸上精挑细选下来的。 冈田指着其中的一篇,用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在下面划了一下:“中国的问题,七分政治,三分军事,你看看吧,你的中文不是挺好吗。” 大盐平看了一眼: 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宣言 (一九三八年) 中国新文艺运动的历史,才只有短短的二十年。在这二十年中,内忧外患,没有一日稍停,文艺界也就无时不在挣扎奋斗。国土日蹙,社会动摇,变化无端,恍如恶梦;为唤醒这恶梦,文艺自动的演变,一步不息的迎着时代前进。从表面上看,它似乎是浮动的,脆弱的;其实呢,它却是一贯的不屈服,不绝望;……芦沟桥敌军的炮火,是缠紧了东北四省的毒蛇,又向华北张开血口。由华北而华中,而华南,京沪苏杭继成焦土,武汉湘粤迭受轰炸。我们几千年来千辛万苦所经营与建设的惨被破坏,我们的父老兄弟姐妹横遭屠杀奸劫,连无知的小儿女,也成千上万地死在暴敌的刺刀下。日本军人以海陆空最新式的杀人利器,配备着最残暴的心理与行为,狂暴代替了理性,奸杀变成了光荣,想要灭尽我民族,造成人类历史最可怖可耻的一页。除非我们全无血性,除非我们承认这野兽应在世界上横行,我们便无法不舍命杀上前去。为争取民族的自由,为保持人类的正义,我们去抗战。这是以民族自卫的热血,去驱击惨无人道的恶魔。打倒了这恶魔,才能达到人类和平相处的境地…… 大盐平读着这段文字,仿佛看到了千百万张愤怒的脸,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中国军民,迎着日军的炮火,前仆后继地冲杀,不屈不挠。他拿剪报的左手在微微发抖。 冈田这才又开了口:“我们也还是太不了解中国人了。无论如何,现在的中国已经不同于日清战争时代的中国。希望用武力来换取一纸条约,恐怕是办不到了。中国发生了变化,中国国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随着我军深入中国内陆,同中国军队和游击队交锋,不单是下级士官,连高层指挥官也感受到这种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就是那种迫使日本四年半时间、牺牲百万人而无法解决支那问题,最终发动了太平洋战争的一个原因吧!” 一位身穿军官服,佩中佐军阶的人接着说:“冈田说得有理。”因为他一直没发言,大家很少注意他,他自我介绍说叫细川谦介。“我一直在华北和华中作战,或许,我能向诸君提供一些战场的感受,帮助诸君得到正确的结论。” 近卫文麿插话说,细川中佐是他很信任的一个军人。 “我们开进了华北,都有一种错觉,以为歼灭了国民政府的军队就可以占稳一个地区啦。在珍珠港以前的四年半中,我军仅在华北即进行了二十八次军以上的会战,给了国民政府军沉重的打击,将他们逐退到陕西、河南、江苏北部一带。然而,中央军一走,共产党的部队乘虚而入。日军因兵力有限,又要进行机动作战,只好集中在大中城镇和交通线上,广大农村终于成了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天下。开始,我们并不介意共产军,经过太行山、五台山一系列激烈的伏击战以后,我们才意识到共产军的厉害和中国政治的复杂性。” 细川以前线指挥官的身份,讲解了华北的战事。那是一场日军无法打赢的游击战争。正如拿破仑无法打败西班牙的游击队,康华里斯无法打赢华盛顿领导的北美民军,希特勒也无法对付白俄罗斯森林中的苏联游击军一样。总有一天,游击战争会写入军事学的正史。细川讲了许多故事,说他的部队同八路军游击队作战多年,没有目标,疲于奔命,一事无成,只有烧杀泄愤。“黑夜是游击队的。他们是中国的‘自由射手’。他们有几百种作战方法,从埋地雷到把死狗丢弃到碉堡前。他们有时候也会集中起来作战,采用奇袭、伏击和破袭,甚至能消灭整个联队的日军。象平型关、娘子关、长治、黄土岗和中共军称为‘百团大战’中的一些战斗。国民军虽然也打仗,但战斗意志差,往往很快地撤退。实际上华北的日军部队,百分之七十用来对付中共军。据华北派遣军昭和十八年综合战报:在本年度交战一万五千次中,和中共作战占七成五。在交战的二百万敌军中,半数以上也是中共军。在我方收容的十九万九千具遗尸中,中共军也占半数。但与此相比较,在我方所收容的七万四千俘虏中,中共军所占的比率则为一成五。这一方面暴露了重庆军的懦弱性,同时也说明了中共军交战意志的昂扬。” 细川的部队为对付中共军,采用了日本人智慧所能想出来的所有办法,其中大部分大盐平连听也没听说过:“烧光”、抢光”、“杀光”三光政策,“扫荡”和“蚕食”,“分进合击”和“铁壁合围”、“拉网”和“梳篦”,“囚笼”和封锁沟,堡垒和公路网。结果虽然杀死了一些中共军和大量平民,日军损失也相当大,部队陷在山东、河北、山西一带的平原、丘陵和山地里,无法自拔。 冈田补充说:“后来,日本军人和政府才悟出中国政治的内幕。原来是国民党和共产党进行了十年血战,蒋介石终于把毛泽东、朱德围困到陕西省北部的一个偏僻角落里,眼看要聚而歼之。日本的入侵,促成了西安事变,国共两党联合。实际上,国民政府是一个失去了人望的腐朽政权,国民军并不打算认真作战,他们同共产党矛盾重重,摩擦频繁。 “蒋介石是一个心胸狭窄,没有受过教育的小人物。他的思想有儒家成分,手段却是上海滩上黑社会行帮的一套。他的周围尽是庸才和阿谀奉承的人。他和宋氏、孔氏家族及其兄弟姐妹、甥男侄女们形成一个宫廷集团,控制着中国的政治、经济、金融和外交。军事上则是由几十个地方军阀各自为政,他们同蒋保持着松散的联系和从属关系。表面上,我们的对手似乎是这么一个五十七岁的政客,一个很右的反共分子,一个中国名义上的总统和总司令。但是如果我们把他打败了,消灭了,结果也许会更糟。” 近卫一直在细细品茶,很长时间保持着沉默。现在,他似乎从历史的乱丝中理出了头绪: “诸君,支那事变到大东亚战争,这段时间我大半主持政府。中国问题消耗了我全部的精力。中国的辽阔,远超过想象,它不是在地图上一看就能明白的。中园内陆,大部分是山地、丘陵和湖沼。在这么大的地方,日军部队虽然精锐,也只能占据城市和交通线。只要中国军队继续抵抗,我们并没有实质性的办法。军部在实际上从来没有任何确定不移的大计划。所以,中国问题必须政治解决。即我们通过中国人去治理中国,象满洲一样。如果我们增派二十几个师团攻占重庆,消灭了蒋介石的国民政府,还是无法获得政治解决,反而会使共产党愈加壮大。在中国政治中,共产党虽然人数有限,却是公认的除国民党以外的最强的政治力量。希特勒的军队消灭不了南斯拉夫铁托的共产党,更不用说苏联斯大林的共产党政权。我们也一样。共产党是一些狂热的共产主义教徒。” 近卫苦笑了几声,凄凄切切。提起共产党,触发了他的隐痛。当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因为苏联共产党间谍佐尔格和尾崎秀实一案,被迫辞职的。 近卫抬起他苍白的险。他那日本式的短发、浓眉、仁丹胡子,在灯光下清清楚楚。大盐平从未如此接近地看过近卫。当年,他声名赫赫,日程繁忙,哪会有工夫同他这个小人物长久谈心。 “昭和十四年以后,我军放弃了重点进攻。虽然攻占了中国的七个主要大城市,仍然无法政治解决支那问题。我们同蒋介石一直保持着谈判。我们进攻一松,蒋反而热衷于消灭共产党和共产军。我们本想把蒋拖得十分虚弱以后,迫使他签订城下之盟。不料,日本军部和政府反而失去了耐心,承认了汪兆铭政权。接着,在中国问题尚未解决的情况下,又同德意结盟,南下同英美开战。中国这块溃疡,终于把日本帝国整个烂掉了……” 突然,屋外响起尖厉的空袭警报声,还有嘈杂的人声和消防车的钟声。细川中佐一个箭步窜到窗外,他撩开幔帐,天已大亮,人们不知不觉之中竟议论了一夜。细川有些紧张,他悄悄地问“我们是不是躲一下?” 大盐平镇静地说:“不要紧,美军的B-29远程轰炸机还远在印度的杰克利亚、卡拉克布尔等机场。要想达到日本本土,还得转场到中国成都的彭山机场或桂林机场。真正的空袭将在夏天。今天如果有敌机来,可能是美军航空母舰的舰载机,进行杜立特中校那种打了就跑的偷袭,不必惊慌。” 人们开始平静下来。果然,一会儿,长长的警报解除声响了,喧嚣的空气又恢复了宁静。 冈田启介站起来。“近卫公,久扰了。我们该走了。日本正面临着一个严峻的时刻,国民希望您能站出来,东条垮台近在眼前。您必须有这种准备。” 近卫也站起来:“中国的战争我没有办法,太平洋战争我更没有办法。当然,能从中国战场抽出部队去守卫太平洋岛屿,战争也许可以多打一阵子,但终究无法取胜。日本国民的精神支柱是天皇制,无论如何,天皇制垮台我们也就垮台。” 他伸出一只女人般的纤弱的手,与几位客人一一握了一下。大盐平觉得他的手冰凉。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守住塞班吧。对于一个被打败的国家,谁也没有发言权。” 冈田启介和其他客人从狄外庄别墅退出来,院里,春意盎然,一些花木都绽出芽蕾,阳光也很灿烂,在多云雾的东京算是个好天气了。如果没有战争,公园里会挤满了欢蹦乱跳的孩子。然而,美军的利刃一天天逼近帝国的疆土,陆军拖在中国的泥沼中出不来,海军屡次失败,丧失了信心。连近卫公爵这样的聪明人也毫无办法,只能空泛地回忆以往的失着。瞻望前途,大盐平内弘心情沉重,不知出路何在?他知道了日本之车是怎样冲下悬崖的,却不知如何挽救它。 他心中蒙着大团的阴霾,炫目的春天的太阳,一下于变得黯淡无光。
本章注解 [1]友禅:印上花草、山水等花纹的一种绸子。 [2]近卫等人密谋推翻东条专制,甚至刺杀东条之事,并非作者杜撰,而实有其事。详见矢部贞治著《近卫文麿》,日本读卖新闻社1978年东京版。第688页。 [3]吕西斯特拉忒:古希腊喜剧家阿里斯托芬(前446—前385年)所著喜剧名,意为“取消战争”。 [4]斯本塞·屈莱塞:二十世纪四十、五十年代美国性格型男明星。 [5]清水:寺名,在京都东山,临悬崖筑起高台。“从清水跳下去”是日本成语,同中国成语“孤注一掷”之意相近。 [6]昭和十三年:即1938年。 第七章 沿着密克罗尼西亚推进

1

作为一名高级指挥官,尼米兹早就习惯了各种变故和意外事件:突然的胜利和突然的失败,某个熟人突然阵亡,某一条有名的军舰沉没海底,某地失守,某城攻克。他只是把这些消息当成一块大棋盘上的棋子,有得有失,然而,胜利早就已经注定了。 贝蒂欧的惨重伤亡使他震骇。为了那么小的一块礁石,居然死了那么多人,而且,几乎失败。由此类推,从所罗门和新几内亚战役中得出来的对日军战斗力的估计可能错了。那么,整个反攻计划和时间表只有推倒重来。牵一发而动全身,连法国的登陆,打败希特勒,邀请苏联出兵攻日,远东的政治地图全都被打乱了。一个小小的柴崎少将,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呢? 切斯特·威廉·尼米兹上将决定:无论如何,必须亲自去一趟塔拉瓦。 尼米兹准备在贝蒂欧枪声停息的第二天去。他的参谋科罗纳多少校立刻同泊在洋面上的斯普鲁恩斯将军联系。雷蒙德回电:贝蒂欧机场无法使用。跑道对任何较大的飞机都十分危险。工程部队正在平整。 尼米兹将军没有理会他的前参谋长。他叫上了理查德森少将、最著名的美国海军战略家弗莱斯特·谢尔曼中将和雷德曼上校。他们一行人匆匆登机从希凯姆机场起飞,越过万顷碧波,直奔埃利斯群岛的富纳富提环礁。富纳富提岛是海军攻击吉尔伯特群岛的最重要前进基地,有良好的咸水池和长跑道机场,距塔拉瓦仅七百二十海里,尼米兹可以在富纳富提等斯普鲁恩斯的信儿。 富纳富提在珍珠港西南二千二百海里的大洋之中,飞机要连续飞行十小时。为了打发寂寞无聊的空中旅行,尼米兹上将同雷德曼上校一起赌纸牌。他仿佛又回忆起在得克萨斯州弗里德里克堡度过的童年,接着他谈起了军校的艰苦生活。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在这种上下级关系很随和的场合,老头子总爱讲些轶事和笑话,时间也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老人打牌手气臭,尼米兹一输再输。连旁观的谢尔曼中将都笑起来了。谢尔曼是海军公认的智囊,尼米兹不可须臾或缺。尤其是斯普鲁恩斯一走,他恨不得把谢尔曼夹在他的公文皮包里。谢尔曼过来帮老头子,尽管年轻人手气奇好,最后,尼米兹还是欠雷德曼六美元七角五分。 “下次再还吧。”尼米兹拍拍口袋。“老年人总得让位给年轻人。” 下面已经是富纳富提环礁葱茏的椰林了。 尼米兹上将一行人同基地司令、一个活泼的老上校一起驱车前往他的司令部。一路上,太平洋舰队司令顺便问问基地的情况,甚至提到给富纳富提的土著一些珠子和蜡染花布。“无论如何,我们总是侵占了他们的乐园。” 在司令部,一位机要译电兵给了尼米兹一封电报,电文刚刚译出,还来不及打出来,草草地注在密码下面,“清理工作正在进行。机场无法对大型飞机开放。尸体尚未烧完。斯普鲁恩斯。” 尼米兹摇摇头。他领会了斯普鲁恩斯的善意,但他必须去塔拉瓦。太平洋反攻的巨大机器已经启动,不能停下来。如果在贝蒂欧出了岔子,在马绍尔也会翻车。他要亲自去看看,哪怕是从低空看看:为什么一个珊瑚岛上的两千日军能把一个精锐的海军陆战师杀得尸横遍野? 他命令基地司令给他们准备一架“小点儿”的飞机。他喝了一杯茶,吃了一顿便饭:荷包蛋、玉米片和火腿。然后,他精神抖擞地巡视了富纳富提的码头、舰艇、气象台、无线电通讯站、机械所、后勤仓库和基地医院。他兴致勃勃地同各种各样的人谈话:询问轰炸机飞行员投弹的窍门儿;打听战斗机飞行员的精彩故事,同管仓库的黑人士兵谈老鼠的问题;同伤员谈热带疾病的问题。他即席演说,用才发明不久的圆珠笔在各种东西上签名:笔记本、航空地图、炊事兵的白帽子、钢盔带、背心、手帕、便条、航海日志和照片的背面。他有求必应,谈笑风生,一派大将风度。 正当大家兴高采烈的时候,他突然问基地司令:“飞机准备好了没有?” 司令大吃一惊:“我已经着人为您准备了夜宿的房间,贝蒂欧的机场不是还没修好吗?将军。” “我下的命令执行了没有?”尼米兹问,口气似乎不那么随和了。 “准备好了。”老上校赶紧回答。“是一架陆战队用的DC-3,刚修好,已经拖到滑行道上了。” “谢谢。上校,您在富纳富提干得不错。如果有机会,我会让您担负更多的工作的。您的岗位也许应该是夸贾林、塞班、台湾或者横滨。我不会忘记您的。”他接着补充:“您马上给斯普鲁恩斯将军拍封电报,就说我去贝蒂欧了。噢,别忘了用密码,我可不想让他们随便把我揍下来,瑙鲁岛还在他们手中。他们可以象我们干掉山本那样回敬一次的。” 一架简陋的DC-3运输机噗噗叫着,转动了螺旋桨。尼米兹一行人费力地爬进飞机,舱门关上了,飞行员丢给他们一堆军大衣和棉垫子,然后叮嘱了一句:“海军上将,坐这玩艺儿实在不好受。” 为了免遭在低空气流中颠簸,DC-3爬到六千米高,的确象飞行员说的那样:空中冷极了。天空是一个冷寂孤独的地方,尤其是在太平洋上。你如果不探头去看窗外,准以为是在一间不断振动的冷屋子里,有些航空仪表就是在冷冻间的振动台上试验的。尼米兹、谢尔曼和其他几个军官都穿上了军大衣。他们可没有坐C-54上富纳富提岛那时候的雅兴了。纸牌收了起来,大家轮着说笑话。一个说:“美国独立早期,议员埃姆斯如此解释君主制和民主制:君主制有如华丽的大船,乘风破浪,得意非凡。可是一旦触礁,一下于就沉了,民主制象木筏,永不沉没,可是筏上的人双脚老是泡在水中。”第二个说:“一个女学生寄宿一周以后,浑身肮脏地回到家里。妈妈问她怎么不洗澡。她回答说:‘喷头和咱们家的不一样,它喷出三股水,我不知该洗哪一股。’”第三个说:“一个老太婆不顾年龄爬越花园篱笆去访问邻居,邻居问她为何不走大道。她理直气壮地说:‘我已经八十岁了,剩下的时间对我很宝贵。’”他们一边说笑,一边不停地跺着两只脚。 就这么说着说着,飞机已经飞到了吉尔伯特群岛上空。吉尔伯特群岛的轴线呈西北—东南方向,塔拉瓦在它的北方,马金岛在塔拉瓦的北方,是吉尔伯特最北方的一个海岛。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圆形珊瑚礁从机翼下掠过,尼米兹和大家都停止了说笑。 飞机飞过阿贝马马岛——它已经被卡尔森中校的一个突击连攻占了——和马亚纳礁之后,驾驶员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先生们,下面就是塔拉瓦环礁。” 抛开战争,环礁确实是美丽的。碎浪在礁盘上镶起一道白边,椰林苍翠,礁湖如镜。环礁很少是圆形的,它们奇怪的形状象显微镜下形形色色的微生物。 电报员送来一张匆匆写就的电文,二十四小时内,尼米兹第三次收到了斯普鲁恩斯的电报。电文很简单: 贝蒂欧机场暂时无法开放。 尼米兹对混血种的飞行无线电员说:“告诉雷蒙德,我无论如何也得降下去。我没带回去的油。” 雷蒙德回电很快。他的旗舰“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和贝蒂欧驻军司令坦尼上校用高频电台直接联系,随时了解机场工程的进展。岛上的“海蜂”们干劲冲天,用五台推土机铲平跑道,但工程量太大,尼米兹要降落仍然非常危险。他电告太平洋舰队司令:“请忍耐一下,切斯特,我们加油干。” 尼米兹他们没办法,只好在塔拉瓦环礁上空低飞。有时候飞机降到六百英尺,贝蒂欧看得清清楚楚。那条著名的栈桥比他们想象的要长,它已经不是一条鸟脚,而象一只鸟站在旗杆上。贝蒂欧似乎比海图上标的要大,因为它出了名,人们心理上重视它,它无形中就大了。贝蒂欧的确同塔拉瓦环礁的其他小岛不一样,它已经是一个赤裸裸的海岛,大部分椰子树都被连根拔起或拦腰砍断,剩下来的也被剥光了枝叶,像被火燎过的一根根鸡毛。跑道几乎辨认不出来了,很多蝼蚁般的人和甲虫般的机械在那里忙碌。岛上升起好几股黑烟,那是斯普鲁恩斯讲的“焚烧尸体的黑烟”。 DC-3上那个无线电员接通了“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空地通讯电台,随时报告机上燃油的情况。军舰转告海岛,海岛上的工程部队发疯地突击抢修跑道,他们必须在尼米兹的飞机油尽之前完工,否则海军上将就有性命之虞。 一个小时过去了,飞机上亮起了告警红灯。机场上终于摆开了T字布。著名的机场头一次对“大飞机”开放,试降的是尼米兹上将。 飞机在凸凹不平的跑道上不停地跳跃,头几次撞击几乎把它重新弹上天去。斯普鲁恩斯说的一点儿不假,军官们的肠胃都快颠出来了。飞行员扳下了全部刹车和襟翼,大梁和主翼梁一边格格响一边摇晃,能降下来真堪称奇迹。 机门打开,不等将军们钻出座舱,一股臭气扑鼻而来。有焚烧尸体的焦糊肉味,还有未及掩埋的腐烂尸体的恶臭,所有的人都呕吐起来,弄得机舱里污秽不堪。 尼米兹忍住恶心和肠胃的翻搅,跨出座舱。没有扶梯,一位中士硬把他抱了下来。其他几位将军也依法炮制,只有雷德曼中校又年轻又是运动员,他拒绝帮助,直接从舱门跳到了地面。 踏上贝蒂欧的土地,切斯特·尼米兹将军才体会到诗人所说的“沙场荒凉”是什么滋味。 朱利安·史密斯将军和坦尼上校陪同他走遍贝蒂欧岛。他踩着发烫的珊瑚沙,仔细地察看一个个残破的地堡、半埋式暗堡、覆盖着椰木和波纹铁皮的盖沟、交通壕,钻入几乎被夷平的设计巧妙的日本防空洞马上又被尸臭熏出来。他看了柴崎的“金字塔”,看了被舰炮集中射击的贝蒂欧鸟尾部。他丈量了沙层和混凝土层的厚薄,详细地询问了朱利安·史密斯少将——一个服役三十二年的两栖战老兵——如何一步步打下贝蒂欧。他真难以想象在这种地方还有活人进行着拼死搏斗。 日军的工事设计和顽强抵抗使尼米兹肃然起敬,美军的英勇作战和不畏死亡更使他热泪盈眶。他太了解他的士兵们了。他们都是很优秀的青年,充满理想、幻想和梦想。在一个欧洲人看来:美国兵都穿着一身特制的鼓鼓曩曩的军装,左兜里是香烟,右兜中是巧克力糖,屁股兜中装着避孕套。他们好奇心重,性欲特强,但大部分时间寂寞无聊若有所思。他们思想浅薄,文化不高;被认为是一支怕死的不善打仗的和自私自利的少爷军队,然而就是这帮“少爷”们拼死打下了贝蒂欧。 尼米兹走到海边,俯身到沙滩上,捧起一把沙土。他的手指慢慢张开,其中左手的一个指头已经残缺,是在他改革潜艇柴油机的时候被机器咬掉的。沙土漏下去,只剩下了弹片和子弹头——美军的弹头和日军的弹头——仿佛一张张肮脏丑陋的脸。他的脸迎着海风,让风吹干他的泪水。他想起了奥利弗·温德尔的话,这位大法官在哈佛校园里慷慨激昂地演说,那时正值美西战争爆发。 温德尔说:“战争是可怕而阴郁的,但我们需要一些这样的教员。强烈而危险的行动,教我们去相信那件事,它是我们一度怀疑并且寻找不到的事情。它就是可贵的英雄主义……我们的安逸生活,不过是安静的一瞬间,因为世界上的潮流一直在奔腾澎湃。” 不久,斯普鲁恩斯中将乘交通艇登陆。尼米兹、斯普鲁恩斯、朱利安·史密斯和他们各自的参谋长、谢尔曼中将、理查德森中将、希尔少将都在贝蒂欧上巡视了一遍。然后,他们召开了简短的现场会,贝蒂欧变成了一个两栖战的大课堂。 傍晚,尼米兹随斯普鲁恩斯中将前往拜里基岛、他已经疲劳到麻木的程度了。军官帐篷已经给他铺好,床铺柔软舒适,他洗了个冷水澡,眼皮依旧沉重,似乎坠着两只铁锚。他已经五十八岁了,再有三个月就该过五十九岁的生日了。连他的儿子小切斯特·尼米兹上尉也指挥着一艘SS-255潜艇“哈多”号,在太平洋上执行战斗巡逻。他真该休息了,可是他睡不着。狼藉的贝蒂欧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使他无法合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法想象人世间会有这样酷烈的破坏和杀戮。他抽出圆珠笔,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信笺上给他的太太凯瑟琳·尼米兹写信。虽然开着窗,帐篷里仍很闷热,但尼米兹头也不抬地写着,圆珠笔无声地在纸上滑动: ……我从来见过象塔拉瓦这么凄凉的战场。在上次大战中。理查德森将军看过法国战场,他说这里的情景使他回忆起依普莱斯战场,那场惨烈的战争就象几周前发生的一样。几千棵椰子树没有一棵是完整的。日本鬼子做了最坚固的防御工事并打到最后一人,只有几个伤兵和被炮弹震昏的人当了俘虏。没有烧的尸体发出恶臭,因为死人太多,我们的丧葬连拼命干也烧不及。直到我们离开那里,前往环礁中一个邻近的小岛以后,我才得以解脱——吃顿晚饭并睡上一觉。即便如此,如果风向偶尔一变,我们还会闻到尸臭。我们全力以赴地工作以取得尽可能多的收获,我仍还要准备新的攻击,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必须为飞机取得机场。上帝保佑,我们不仅要利用已经到手的机场,而且要从日本鬼子那里夺到新的机场。 他当然知道打仗要流血和死人。可是要打赢战争只有这么干下去。在这一点上,尼米兹上将同历史上一切名将一样——心硬如铁。 贝蒂欧岛上突然传来一阵机枪声。尼米兹放下笔,深深吸了一口气。朱利安·史密斯少将虽然在贝蒂欧建立了指挥部,但他不让尼米兹住在那里。“还有个别狂热的日本兵隐蔽在地堡里,不定什么时候会跳出来,向一切人开枪的。”朱利安不放心他的司令官。 “朱利安也许是对的。”尼米兹想,“贝蒂欧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2

马卡拉帕死火山脚下的那座楼亮了一整夜的灯。天色渐明,灯光也逐渐变得苍白而疲倦。随着洒满大地的晨光,珍珠港营房和军舰上响起了嘹亮的号音,军舰的主桅上升起了海军旗。这时候,从希卡姆机场方向开来两辆吉普车,前面的一辆敞着帆布篷,坐满了提着卡宾枪的海军陆战队士兵。 吉普车开到亮着灯的大楼前,一位少校军官走上台阶,对卫兵讲了几句话。几位将军模样的人从第二辆吉普车里下来,穿过大门,警卫毕恭毕敬地向他们行了军礼。一楼的楼道铺着地毯,走起来无声无息,只是有点儿拖脚,象在马尾藻海航行的一艘帆船。 一楼尽头有扇门,门外站着一名陆战队士兵。他身旁的门上写着一行警句: 国民们,鼓起勇气,抓住时机,不要等待。 那位专办官场交涉的少校又对卫兵讲了几句,卫兵唤来门里面的一位秘书军官。他立刻把几位将军都引进那扇门,然后温文尔雅地说:“○○号正在等你们。” 尼米兹上将在这座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大楼中接替了金梅尔上将,已经干了整整两年。他的办公室质朴无华,只在一面墙上挂了一柄日本军刀。这大概是他先祖在条顿骑士团服役的时候留下来的遗风。不过,那柄战刀不是古物,而是一位日本潜艇艇长的佩刀。艇长本人在两年前驾驶潜艇攻击珍珠港的时候,被击毙在港湾的烂泥里。拉起富有夏威夷特色的印花布窗帘,打开窗户,对面有一堵光秃秃的水泥墙,专供司令打靶用。尼米兹高兴的时候,就用他的0.38口径手枪对墙上的日本兵像靶尽兴射击一通。 尼米兹果然等在屋里。他同来人一一握手,“您好,雷蒙德”。“您好,霍兰德”。“您好,凯利”。 副官给上将、斯普鲁恩斯、霍兰德·史密斯和特纳每人都端上一杯清茶,然后,大家开始谈天气。 等大家喝了半杯茶之后,舰队司令说:“先生们,我请各位来,其目的你们早已经明了。我们立刻要在马绍尔群岛进行‘燧发枪’作战,鉴于吉尔伯特战役中的教训,请大家谈谈作战计划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斯普鲁恩斯中将同他的顶头上司一样寡言。仗是陆战队、希尔、特纳打的,他一直坐镇旗舰,没有干涉任何一级军官的指挥。他对这间房子也太熟了,话留给别人去讲吧。 严肃的特纳开了口。里奇蒙·凯利·特纳从来认认真真,不苟言笑。他连日工作,调查,分析,已经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后来,这份报告被称为“特纳报告”。 “尼米兹将军,我已经仔细地研究过贝蒂欧的日军工事,特别是半埋入式地堡和暗堡,还有带隔墙和气窗的防空洞。我命令部下在夏威夷的卡胡拉威珊瑚岛上尽量地仿制了一些同类工事,然后用一艘战列舰、一艘重巡洋舰、一艘驱逐舰和几架飞机进行炸射。看看到底能不能摧毁它们。” “结果呢?凯利。”尼米兹很感兴趣。 “结果很不妙。”特纳仍然板着脸。“我们进行一般的面积射击和非精确瞄准射击几乎伤不着它们。想精确瞄准也很困难,炮弹扬起了很高的烟云和珊瑚沙,使瞄准手感到无能为力。只有等烟云消退以后,用驱逐舰进行抵近瞄准射击才有效。如果我们把一些步兵登陆艇装上小口径火炮甚至火箭,在浅水区对敌人火力点进行压制,效果反而出乎预料地好。” “凯利,您是说我们舰炮的射击方法要改进啰?”尼米兹的得克萨斯腔响起来。 “是的。上将。不单是舰炮。还有飞机,必须精确投弹。炮火准备时间也太短。我们必须用三倍的弹药,在数天的时间里反复炸射。另外,我们必须有更多的两栖车,更多的电台和更多的能打仗的军官,不能存在幻想。据我所知,马绍尔群岛的防御远超过贝蒂欧。日本人从上次大战以后就开始经营,而且,这回他们又赢得了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必须有比以往更多的空中侦察和潜艇侦察。” “雷蒙德,您说呢?”尼米兹问他的前参谋长。 “是的。战争初期,我率领舰队炮击威克岛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问题。说实在的,我们的炮打得不如日本人。” 号称“咆哮的霍兰德”的史密斯将军开口了,他说:“‘电流战役’中我在马金岛。步兵二十七师的战斗情况让我吃惊。他们晚上胡乱开枪,暴露目标。有时候只因某棵椰子树后面发现几个日本狙击手,他们竟会向所有的椰子树射击一个半小时。我对他们讲:‘再乱开枪我就把你们的枪丢到礁湖里,并且从此一发子弹也不给你们。’‘燧发枪’战役要使用步兵第七师,上帝保佑他们要比二十七师那伙新兵们强一些。” 尼米兹告诉“狂人”霍兰德:“步七师曾在基斯卡岛上登陆作战,他们不是新手。” 霍兰德·史密斯不以为然:“‘海魔’师也不是新手,他们在瓜达尔卡纳尔打了半年仗。珊瑚岛作战是新事物,不小心非死人不可。” 特纳插言:“我认识步七师师长科利特将军,他可是个厉害的家伙。他指挥有方,肯于学习。步兵第七师从冰天雪地的阿留申群岛调到炎热的夏威夷来,他还来不及换装,就先找我打听两栖战的情况。他认真做了笔记并把我能找到的资料都要定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陆军军官象科利特将军那样热衷于钻研战术。塔拉瓦战役后,科利特将军带着他的参谋长和情报军官,亲临贝蒂欧视察。他象海军一样,在瓦胡岛的瓦埃平地上,模仿即将攻占的海岛,建立了逼真的永远性火力点和其他日本式工事。日本人的海岛工事较之他们的老师德国人还有些改进。科利特指挥他的步兵在迫击炮、坦克、支援炮兵、喷火器和爆破工兵的配合下,协同演习进攻。每次“进攻”之后均进行讲评和讨论,这一点连陆战队恐怕也比不上。 “太平洋战争异常艰巨而残酷,单凭陆战队无法包打天下,海军总得学会同陆军配合登陆作战,比起那些平庸之辈来,科利特将军实在不愧为佼佼者。同他一起打仗,我放心。”特纳认真地结束了插话。 尼米兹从竹藤椅上站起来,打开了墙上的巨大海图。他的秘书军官从文件包中取出马绍尔群岛的大比例尺海图。舰队司令取出一根教鞭:“先生们,你们看,‘隧发枪’战役究竞要攻取哪几个海岛?” 斯普鲁恩斯突然开口:“夸贾林。” 缄默者难开金口,但一字千金。 特纳:“夸贾林合适。它是马绍尔防线的中枢。” 霍兰德·史密斯,“据说夸贾林上没有机场,我们的努力是否得不偿失?” 尼米兹向秘书军官招招手,秘书立即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放得很大的供判读的航空照片。他把照片递给斯普鲁恩斯,第五舰队司令看过以后交给了特纳,特纳传给霍兰德·史密斯,戴眼镜的大个子两栖司令看了好久。 切斯特·尼米兹上将说:“去年年底,鲍纳尔少将指挥机动部队轰炸夸贾林的时候,顺便拍下了这张照片。我的判读官们一致认为:它是一条已经完成了砍树、清基、平地工程的轰炸机跑道,长一千四百米,稍加整理,就可以供B-24起落。加上夸贾林环礁北部的罗伊—拉穆尔双连岛上的机场,夸贾林环礁应该是我们的目标。” 主要问题就算解决了。 次要目标上大家争执不下,几位将军都大叫大嚷,一位“疯子”霍兰德,一位“雷霆”特纳,加在一起,象一场飓风席卷了尼米兹小屋。 采用星座图的画法,马绍尔群岛象一只山羊横跨在中太平洋上。羊头朝西,是埃尼威托克环礁。羊颈是后来美国频频试验氢弹的比基尼环礁。羊的心脏是夸贾林,世界最大的珊瑚环礁。羊的前腿是贾卢伊特,屁股是沃特杰,两只后腿是马洛埃拉普和米利环礁。米利岛距吉尔伯特的马金岛最近,仅二百海里。沃特杰、马格埃拉普、贾卢伊特和米利岛上均有机场。当然,还有坚固的地堡和准备死拼的守军。也就是说:每个岛都蒙着塔拉瓦的血腥阴影。 贾卢伊特和米利位于马绍尔群岛的最南方,吉尔伯特失陷后,日军在这里的防御一定会大大加强,大家一致同意绕过贾、米二岛。 下一个呢? 斯普鲁恩斯略加思考:“沃特杰和马洛埃拉普两环礁任选其一。” 特纳:“我看两个都打下来。” 霍兰德·史密斯:“我同意打下这两个岛。” 方案似乎就这么定了。因为太平洋两栖战的三巨头都拍了板。 尼米兹却没有随声附和。 这个普鲁士贵族的温和面孔下还有铁一般的顽强和固执。这种顽固来自他长年处在指挥岗位的经验和自信。他说:“先生们,我看只打下马朱罗环礁就够了,因为它上面没有武装的敌人。” 什么?马朱罗?马朱罗环礁在哪里,老头子又犯了哪门心思? 马朱罗环礁处于马洛埃拉普、贾卢伊特和米利围起的三角形中心,是马绍尔群岛中最美丽的一个椭圆形环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海上袭击舰曾利用过它的礁湖。日本人也曾在上面修了些建筑物,后来不知为何放弃了马朱罗,也许是他们该守的地方太多,人力有限,防不胜防。 三位将军起而反对,攻占马朱罗,必将遭到三个敌占海岛机场发动的猛烈空袭,军舰损失一定很大。 尼米兹和颜悦色,但寸步不让。 “凡是那三个敌占机场海岛所能提供的任何便利,马朱罗都能提供。它的深水礁湖可以停泊太平洋舰队最大的军舰。在它的五十六个小岛中有三四个小岛均能构筑珊瑚跑道机场。更主要的是,占领马朱罗可以少死人。” 他居然还有一个慈父心肠。 三个将军还是不同意,在敌人包围之中登陆并建立基地,这种事太平洋战争中尚无先例。 “就这么定了。这是我的命令,我负全部责任。” 尼米兹来了个快刀斩乱麻,他性格中坚决果断的一面一下子显露出来,斯普鲁恩斯、特纳和霍兰德都不表态了,他们还不太服气。 霍兰德·史密斯摘下他的铁框大眼镜,擦擦汗水,咕噜着说:“塔拉瓦是个大错。我们完全可以绕过它,决策者的错误导致一场悲剧,珊瑚礁盘使我伤透了脑筋。海军陆战队在它上面流的血毫无价值。” 特纳厉声对史密斯说,“亲爱的霍兰德,塔拉瓦是一场演习,我们从中学到了无法估量的知识,在整个太平洋战争中都有益处。不打塔拉瓦,我们会在别处遭到更大的损失。” 尼米兹的得克萨斯腔又响起来:“如果我们在马朱罗岛上节约下兵力,你们认为应该投在哪个岛上?雷蒙德,您是怎么想的?” “再往西。” “凯利?” “再往西。” “霍兰德?” “再往西边找一个敌占机场岛。” 尼米兹的教鞭从夸贾林环礁不断地往西移动,足足移动了三百二十六海里,落到一个又大又圆的环礁上。它可真够靠西的,离珍珠港足足有两千五百海里,离马里亚纳群岛反而只有一千海里。它的名字叫“埃尼威托克环礁”。这句密克罗尼西亚语的意思是:“位于东西方之间的一块土地。”对于那些乘独木舟航海的土著来说,它是他们一块重要的歇脚地。 过去,这三位尼米兹的得力部下,总是在战略和战术上富于想象力和创新精神。现在,尼米兹出语惊天,完全不靠陆基轰炸机的协助,只凭航空母舰特混编队的兵力,就要去打日本人鼻子底下的海岛。尽管他们三个人都在海军中以勇贯全军而出了名。他们的思想还是跟不上太平洋战区司令的想象力。 特纳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说服的。他阴郁而坚韧,丝毫不为尼米兹所动。他认为尽管有了计划,实施起来也轻率而充满着危险。他辩了又辩,不停地在两栖车的数量和型号、部队的训练、舰炮准备的弹药基数、备用通讯设备、侦察和情报,准确的海图之间兜圈子。他的声调越来越高,企图用数字和装备的迷宫来套住尼米兹。一个萨沃岛,一个塔拉瓦,特纳的名声在美国国内似乎不大好。他再也死不起人了。 尼米兹不耐烦了。他对里奇蒙·特纳少将说:“就这样定了。”他的声调非常平静,丝毫也不露出内心的不安。“如果您不想干,海军将另找人选。您到底干还是不干?” 特纳皱了一下眉毛。终于放松了脸部紧张的肌肉,他决定再赌一次。他微笑了:“我确实想干。” 他实在想打仗,而尼米兹早就把他看透了。 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尼米兹挥挥手。“先生们,咱们今天决定了很重大的事情。大家都累了。我为各位准备了丰盛的午餐。饭后,咱们到威基海滨去游泳,我在那里弄了一块好地方。” 他推开窗子,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支名牌手枪和两盒子弹。他笑笑说:“各位可以试试枪法,我这间房子就有这么点儿便利。”

3

亲爱的范尼尼: 你好。我又乘一艘船横渡太平洋。它不是“亚兰·勃拉特”号,也没有我前几次同你信中提到的可爱的亚历克斯船长。我乘的这艘船名叫“落基山”号,是一条刚刚下水的新军舰。原谅我这里多谈谈美国海军的军舰。“落基山”是一系列以山脉为名称的军舰中的一条。它不同于用州名命名的战列舰,用大城市命名的重巡洋舰,用水族动物命名的潜水艇,用海湾命名的护航航空母舰和用人名命名的驱逐舰。它是一种崭新的登陆指挥舰,英文缩写A.G.C.“落基山”号非常可爱。它是专门为两栖登陆而设计的指挥船,有强大的通讯系统,上百部电台——再也不用担心“电流”战役中,“马里兰”号主炮一开火电台就被震坏的命运了。噢,船上有舒适的军官舱和良好的浴室。餐厅、饮食酒类均系上乘,侍者受过训练,彬彬有礼,其中不少还是菲律宾人。游戏厅有台球、扑克牌和象棋,图书馆里书也挺多。船上的同僚们大多数都是安纳波利斯的老校友,谈吐高雅,见识渊博,大家情绪非常高涨。如果摆上一架轮盘赌机,有你在身边做伴,“落基山”号也许比得上“伊丽莎白女皇”号或者“玛丽女皇”号一类的豪华邮轮。 当然,凯利·特纳少将和霍兰德·史密斯少将也在这条船上。特纳的外号是“雷霆”,史密斯是“咆哮的狂人”。他们俩加在一起,我们这帮校级军官的心情可就紧张了。 在整个航行中,我几乎天天见到特纳和史密斯,他们都没发火。阳光灿烂,一路平安,我们的“落基山”号指挥着一支庞大的舰队,准备采用狮子搏免的方法打下马绍尔群岛。我们这只“狮子”在塔拉瓦受了伤,学了乖。日本人这只兔子可不知道学得怎样了。 美国的历史短暂,学习是我们的天性。你可以说一个美国人没有渊博的历史知识和文采,可以说他象个肤浅的大孩子,可以说他的宗教信仰不纯洁,但你要是说他不热衷于采用新技术和新机器,那他可和你过不去。自从“电流”战役以后,我们从未象现在这样乐于听取建议,改进装备,提高训练和战术。看着吧,这次我们一定要狠狠地教训日本人。 我们的远征军实力强大,一共八万人。一半是海军陆战队,另一半是陆军。陆军都是老兵,他们从阿留申群岛调来还不久,带着北极海洋中的霜天寒气。他们一开口,就谈风暴、流冰、浓雾、海豹、爱斯基摩土著和冻创引起的截肢。我们这些热带人听了似乎是童话。他们说来到甜得发腻的热带海岛,象从冰箱钻入烤炉,反正一样受罪。 呃,陆军的人同我们不一样。我上过西点军校,深知个中差异。陆军的人是一些循规蹈矩的旧绅士,思想僵化,爱慕虚荣,脾气暴戾,动不动就提起上次大战中法国的战壕和铁刺网。他们喜欢露形于外,爱赶罗宾汉式的军官和西部牛仔式的将军的时髦,人人开口闭口总是麦克阿瑟或乔治·巴顿如何如何。 有一次,我正离开餐厅,听到步兵七师师长科利特少将有意把酒杯摔到桌上,大喊: “喂,听着,七师一登陆,一切归我指挥,霍兰德如果踏上夸贾林,在我的战区里乱喊乱叫,我就叫人把他关起来,别怪我不客气。” 陆军就是这种心胸狭窄的人。也难怪,他们一直蹲在国内的兵营里,能夺回日本人抢去的北极领土基斯卡岛就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啦。 遗憾的是,陆战队这回也是新手。“海魔”在夏威夷舔伤口,陆战一师还陷在格罗斯特角的沼泽中。陆战四师是新成立的单位,他们在“海魔”的老巢圣迭戈市潘德里顿兵营训练了一年多,但还未尝过日本枪弹的味道。 海军的一帮老班底还在各司其职:希尔、蒙哥马利、胡佛、谢尔曼都在自己的旗舰上,日本运输船的屠夫、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司令洛克伍德中将指挥他的那伙逆戟鲸封锁着特鲁克。当然,又添了一些新船和新人,弹药带得格外多,甚至挤掉了部分燃油。日本人似乎不打算象保卫瓜达尔卡纳尔那样保卫马绍尔。他们的军舰缩在巢中(似乎从特鲁克撤退到菲律宾去了),飞机趴在机场上,潜艇用来当运输船,补给荒岛上的守军。美国的军舰和飞机统治了海洋和天空。这真是一次愉快的航行。 我们这伙人似乎是一次假日出游。军队在船上还在演习。回想起那一次我们匆匆离开新西兰,这回大家精神上已经做好了血战的准备。执行的任务名叫“燧发枪。”它是用中国人发明的黑色火药来射击的老式枪。它开起来有一团白烟,电影上常能见到。斯普鲁恩斯先生谦逊地呆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上,用手指扣住了板机。 他准备用这支老枪来打翻从夏威夷到东京的第二块多米诺骨牌。亲爱的范尼尼,女人的天性是厌恶战争,厌恶军事。能使我们男人每一个细胞都兴奋的事,你们往往充耳不闻。你们也许喜欢抱上一只猫,坐在扶手椅上看莫里哀的剧本或者白朗宁夫人的诗集。这没关系,如果全是男人或全是女人,世界就会单调枯燥。你只要把这些信留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会比那些儿女情长的情书更有价值的。 吻你! 你的 查尔斯 一九四四年一月三十日 对于范尼尼小姐来说,远方的美国军官说的每一句话都象是天使的声音。她的确不懂军人们的那些事。在她看来,军舰飞机只有大小之分,打仗似乎只是双方在放枪。然而那毕竟是与惠特尼性命攸关的事业,她要尽力记住他的每一句话,将来,好讲给她的学生听,讲给他俩的孩子听。她认定一准会给查尔斯生一个儿子,一个小查尔斯,长大还当兵。 她拆开第二封信,读起来好象明白一些了。 亲爱的范尼尼: 即使躺在露天平板上,看着灿烂的星空,我也在想着你。 即便是“落基山”号这种“伟大的船”,夜间的船舱中仍然闷热不堪。大家汗水淋淋,干脆睡到甲板上去,就是下雨也认了。 我越发觉得应该按天把事情记下来。你不知道美国是个浅薄的国家。它没有英国的汤思比那类历史学家,也没有德国的克劳塞维茨和瑞士的约米尼那种战略家,当然更没有中国孙子那种伟大的先哲。它不善于做深刻的分析,只喜欢出一些当事人的回忆录,留给后人去判断事非曲直。这封信带着一个美国中产阶级对异域风光的兴趣,带着肉搏战的血腥味和日本人古怪的种种自杀方法。也许,它会在国会图书馆、海军图书馆或奎安提柯的陆战队图书馆里,落满灰尘,无人问津。就算它有朝一日变成一本书,也只会在书摊上摆两天,因为没有买主,只好两分钱一磅打发到造纸厂里去化纸浆。美国是一个新闻如潮的信息社会,一切东西都要危言耸听,刺激感官,如此而已。我辛苦积累的资料比不上西纳特拉的一张烂唱片或者英格丽·褒曼的一张情照。 但我还是要写。也许,只有文字这种东西,可以使一个人的思想永远长存在世界上。 今天是一九四四年一月三十一日 登陆日——D日,阴,小阵雨转多云。 马朱罗岛唾手而得。太好了! 马朱罗是太平洋上最美丽的环礁之一。礁湖的水平静而清澈,有如金绿色的绿玉髓。咸水湖长二十一海里,宽六海里。马朱罗的景色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像托马斯·科尔画的那幅“卡茨基尔山中的日落”,颜色鲜艳,反差大。碧海倒映浮云,细浪给礁岛镶着银边,海滩浅黄如玉。岛上长满椰林、露儿树和灌木林,宛如平顶的绿草帽。我竟然冒出一个念头:死在马朱罗也挺舒服的。当然,我不会去死,我还要和你结婚。 也许,塔拉瓦也很美,血战使它令人厌恶,令人可惜。噢,我明白与朱罗好在哪儿了。它上面的建筑物大都完好,没有死人,没有尸臭,我们走到哪儿,尸臭就伴随到哪儿。只有马朱罗例外,它是一个非常干净的岛,没有被污染的岛。 日本人放弃了马朱罗。我们不损一兵一卒,获得了太平洋上的天然良港。美国国旗第一次在日本人的战前领土上升起。听说占领马朱罗的计划是尼米兹上将制定的。原来,按特纳、斯普鲁恩斯和霍兰德·史密斯的意思是要攻占沃特杰和马洛埃拉普。如果真是那样,珊瑚礁上又要涂满鲜血。上帝,尼米兹这个得克萨斯老家伙真明智。 日本人一年前就放弃了马朱罗。他们无法据守马绍尔的每一个环礁,只能重点防御。在马朱罗主岛达里特岛上,日军住过的痕迹比比皆是,兵营、仓库和观通站。我在榔木搭的观通站下留影,照片附上。范尼尼,我可比惠灵顿那阵子瘦多了。 噢,我们和守备队的陆军全脱光了在礁湖中游泳。一丝不挂,痛快淋漓,因为这里一位妇女也没有。我坐在沙滩上哭了。我打仗从未流过泪。我想起了地狱般的贝蒂欧,相比之下,马朱罗环礁真是天堂。啊!上帝通知了尼米兹老爹,把它转交给了美国人。 二月一日,多云间晴。 昨天,我们在马朱罗岛上得意忘形的时候,康利诺海军少将的舰队正在夸贾林大环礁上苦战。日本人并不打算拱手交出夸贾林。它在马朱罗西北方向二百三十海里,我乘一艘快速驱逐舰“布拉德”号赶往战区。“布拉德”原属马朱罗炮击舰队,因为没打仗,炮弹剩得极多。舰长林白海军中校是我同届同学,很熟。他和我都急着想赶去助阵。八小时海路,蒸汽轮机一点儿没出毛病,牢靠得像一辆福特T型车。 夸贾林不愧是世界第一大环礁。它的形态像一只菱角。Ling是一种东方的一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池沼里,开白花,有三角形的叶。它的果实带着褐色的硬壳,外形呈大大张开的字母V。夸贾林有大小九十三个海岛,包围着一个八百三十九平方公里的大礁湖,像新西兰北岛的豪拉基湾一样大。我们的侦察表明:只有罗伊—拉木尔岛和夸贾林岛值得一打,因为它们上面有机场。日本人占领夸贾林已经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 “布拉德”号终于赶到了战场。我告别了长得象个女人似的林白中校,登上了另一艘指挥舰“阿巴拉契亚”号。“布拉德”号编入炮击舰队,用它的127毫米炮提供召唤射击。我们进入夸贾林礁湖的时候,林白曾担心不熟悉水道,或者日本人布水雷,后来才知道担心实在多余。在吉尔伯特陷落以后,日军的无所作为令人吃惊。如果他们在夸贾林仅有的两条深水航道上布雷,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打得这么顺利。听说,夸贾林的敌军司令官是秋山少将,他同时负责整个马绍尔群岛的防务。秋山可比塔拉瓦的柴崎差远了。 可悲的是:我居然成了一个闲人。 当初,第三两栖军军长雷兰德·史密斯少将“请”我来,是想让我提供一些咨询性的战术意见和建议。实际上,战前准备非常精细,实施起来又很顺利,绝大部分军官都参观过贝蒂欧战场。没有人再想找一个叫查尔斯·惠特尼的军官问:我该怎么打呀? 在我们到达之前,康利诺将军的舰队已经对罗伊—拉木尔岛炮轰了三天三夜了。罗伊—拉木尔岛是一对孪生岛,两片珊瑚礁同时拱出水面,中间连着很窄的陆桥,一涨潮就淹没了。飞机场在罗伊岛上,一共三条跑道,形状象字母“X”上面用“一”连起来(即“又”形)。跑道几乎占满了罗伊岛。至于拉木尔岛,因为没有跑道,全部修满了工事,其中许多是象贝蒂欧那种永久性工事。美军舰炮的昼夜轰击,使岛上树拔石烂,砖土俱焚。无情的炮火无休止地射击,再也没有谁吹牛把罗伊—拉木尔抹掉了,大家认认真真地干着,尽可能地逼近,尽可能地瞄准。听说米切尔少将的航空母舰飞行员,把岛上每一平方英尺地方都划给了专人负责,严格要求必须准确炸到,不得失误,美国人学得可真够快的。 我和“阿巴拉契亚山”号舰上的其他军官都一致认为,昼夜轰炸会严重折磨守军的神经,减弱他们的抵抗意志——这方面,我们在瓜岛可算是领教够了。陆战四师对付的将是一些“软家伙”,而“海魔”曾不得不同“硬家伙们”交手。据舰上军官讲,为罗伊—拉木尔准备了六千吨炮弹,还不算航空炸弹和火箭弹,落在拉木尔每平方米土地上的炮弹是贝蒂欧的三倍。我除了为“电流”惋惜,还能说什么呢? 一夜赶路,我已经有些疲劳,然而,清晨的军号声又使我振奋起来。陆战四师的抢滩没组织好,相当乱。主要是怕日军从舰炮停火后立刻喘息过来。当初在贝蒂欧这段时间有三十分钟。次要的因素是大浪。夸贾林礁湖太大,稍一有风,波涛滚滚。两栖车最怕浪,有一辆连车带人都沉入海中去了。 事先,我军占领了罗伊岛西边的恩努埃宾岛——岛上仅有二十名日军。陆战队的75毫米炮和105毫米炮架好以后,接替舰炮向拉木尔岛射击。当初,“海魔”的炮兵不得不冒着敌人的射击,用手把炮抬过礁盘。我们又前进了一步。 罗伊岛经过短促激烈的抵抗以后,当天被攻克。我军伤亡轻微,舰炮立了大功。霍兰德·史密斯也感谢了康诺利海军少将。陆战队员们则给他起了个外号:“逼近的康诺利。” 二月二日,阴,于拉木尔岛。 我真恨不得带上哪怕一个排参加拉木尔岛的战斗。 拉木尔确实硬得象个胡桃。如果没有那么猛烈的轰炸和炮击,我敢打赌,它被会成为第二个贝蒂欧。特纳将军也是这样讲。 拉木尔岛已经被炮火彻底犁翻了。每一步都有弹坑,没有一棵椰子树还活着,如同火山岩浆横冲直闯一样,所有的植物都被摧毁了。可是,却有人活下来,并且同美国大兵们打了一场恶仗。陆战四师在其师长施密特少将指挥下,打得很勇敢,但是很保守。我不禁评论说:四师终究比不上“海魔”的弟兄们。施密特的坦克顺利登陆,各条指挥渠道畅通,火力调配准确,作为一支从未对敌人放过枪的部队,也算难能可贵了。当然,遇到坚固的火力点,大家仍然束手无策。弹坑妨碍坦克运动,坦克的电台浸水以后全坏了,不得不用枪托敲铁甲来联系,这是本次战役的不足之处。 拉木尔战斗中,日军的几个弹药库发生了大爆炸。弄不清是我们人干的还是日本人的自杀行动。贝蒂欧战斗的最后一天我们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混凝土碎块、钢板、木石满天飞,各种子弹、炮弹甚至鱼雷头接二连三地爆炸,炸死炸伤了我们一百多人。中午,四师的营长莱曼中校被杀。下午二时十八分(本地时间),施密特将军宣布完全占领了罗伊—拉木尔岛。升国旗。奏国歌和海军陆战队军歌。 晚上,我同施密特少将一起回到“阿巴拉契亚山”号指挥舰上。他向我夸耀: “查尔斯,怎么样,您都看到了吧!我们陆战四师哪点比你们‘海魔’差?”我笑着恭维他:“施密特将军,四师的确是好样儿的,罗伊—拉木尔打得挺漂亮。”但是晚宴上大伙儿为他干杯的时候,哈里·施密特将军越发吹起牛来,还说了几句对“海魔”师大不敬的话。我不禁对他讲:“哈里,请别忘了你们的全套经验都是‘海魔’用血从塔拉瓦换来的。海军打了那么多炮弹我就不提了。我想,如果把四师和‘海魔’在太平洋上调换个位置,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哈里拍拍我的肩膀:“查尔斯,结果会一样,因为我们都是美国海军陆战队。”他笑了。 临散席前他悄声对我说:“查尔斯,这话我只对您一个人讲,如果您到卑师任参谋长,我将会很高兴。” 我谢了他。说实在的,除了“海魔”,我哪儿也不去。 爱你的 查尔斯 于“阿巴拉契亚山”号 一九四四年二月二日 叫一位新西兰姑娘理解战争,如同叫一位美国青年学懂佛经一样困难。范尼尼小姐根本就没有战争概念。她从来不读军事题材的小说,从来不看“打仗的”电影,惠灵顿那种南半球的世外桃源,永远也挨不上战争的边。所以,她读了惠特尼的信,颇感困惑。一种陌生的环境,一群陌生的人们,她未来的丈夫——她反正是这么认定了——就生活在其中。 范尼尼熄灯,拉开毯子,躺在柔软的床上。惠特尼信中所说的一切深深楔入她的心灵。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她读过相当多爱情的书,书中也曾提到骑士和军官,然而一切都那么浪漫,那么富于诗情画意。惠特尼当然超过她幻想中的骑士和绅士,但是战争也不是好汉之间的斗剑,它比任何想象中的争斗都残酷无情。 范尼尼拉开窗幔,一天星光,满院花香,虫子鸣叫,远方山影幢幢,隔壁传出女仆微微的酣声。那个遥远的马绍尔群岛在哪儿呢?她的心上人在纷飞的战火中又怎么样了呢? 第二天,范尼尼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校长请了假,校长吃惊地看着她,以为她生病了。“我想进城去看场电影。”范尼尼从来不会撒谎。 范尼尼进了城,先后转了几家电影院,想看看“打仗的”故事片。战时,惠灵顿的娱乐活动大大减少了,但电影院还营业,上演一些三十年代好莱坞的片子,其中一些是战争片,为了鼓动国民的爱国热情和尚武精神。 范尼尼小姐很晚才回来。她饭也没顾上吃,一头扎在床上。她已经被电影中的场面刺激得麻木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她心里清楚:她总算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儿了。 她喝了两杯咖啡,又铺开惠特尼上校的来信。现在,查尔斯的语言变得亲切多了。 亲爱的范尼尼: 我继续讲那个你也许不爱听的故事。我不敢尽往坏处想,但如果出了意外,那你总有一天,可以对你的学生们讲这个故事,并且告诉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同你相识的美国军官为这个世界上的正义作过战。 二月三日,多云间晴,于夸贾林岛旁的“落基山”号上(补记夸贾林岛之战)。 夸贾林岛在罗伊—拉木尔岛南方四十二海里处,船行两小时,足见礁湖之大。 夸贾林岛像一个弯曲的U形大香肠。距它的头、尾不远有两个小岛,埃努布季岛和埃贝耶岛,都是用密克罗尼西亚土语命名的。日军马绍尔群岛司令部设在夸贾林岛上,估计守军有四千人。 夸贾林战斗很象罗伊—拉木尔战斗的翻版。我们先占了西边的埃努布季岛。炮兵登陆,师炮兵完成放列——就是把炮摆好对准目标。其中有一些是陆军最喜欢的155毫米“长程汤姆”加农炮。 在这其间,我们的舰队打沉了几艘日本小船。根据以往的经验,日本人常有些密码本一类的机密文件存在船上。美军潜水员捞到一个无价之宝:七十五张日本占领区海岛礁湖和礁脉的秘密海图。要知道,在中太平洋作战,珊瑚礁海情非常复杂,船只一动就会搁浅,海图比什么都珍贵。以后“海魔”再登陆,总算不用为暗礁和浅滩发愁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艘德国巡洋舰在波罗的海里加湾被水雷炸毁。它叫“马格德堡”号,俄国潜水员捞起了它上面的密码本,并交给英国。英国海军利用它破译了德国海军的密电,击沉过许多德舰。这次事件,同“马格德堡”的意义同样大。 美国战术的另一个改进是派出蛙人队。他们带着轻便潜水具潜入礁盘,既侦察两栖车的适合航道,也爆破水中障碍物,避免登陆部队在礁盘上的无谓牺牲。两栖战竟成了这么复杂的军事行动。 科利特将军的陆军第七师是好样儿的。他的战术协调无懈可击,连我这个课班出身的陆战队军官也心悦诚服。虽然他说过一些对陆战队不敬的话,我们在“落基山”号上还是成了好朋友。 查尔斯·科利特少将吸烟很多,却有洁癖。他风格稳健,办事认真,是陆军中不可多得的将才。他虽严厉,在轻松场合也谈笑风生。我开玩笑说:“查尔斯将军,如果您来担任‘海魔’师长,我将乐于在您麾下作战。”科利特少将回答:“我已老迈,凡事都得年轻人,查尔斯上校,我倒真想把步七师师长的位子让给您。”他还送给我一个爱斯基摩雕塑做纪念。 总之,我俩之间很融洽,什么都谈:梅特涅、共产党、画、日本史和航海,当然也谈他的太太和你,范尼尼。我们俩真是相见恨晚呢! 亲爱的范尼尼,请允许我在此处多介绍一些科利特将军的登陆方法。“海魔”不会长期蛰伏,它舔好了在贝蒂欧受创的伤口,又要踏上敌占海岛的滩头,当我们重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时候,任何战术和技术上的改进都将挽救许多士兵的生命。夸贾林既是一个大课堂,也是一个试验场。我们从塔拉瓦总结出来的战术将在这里验证,同时,夸贾林也将教会我们新东西。 霍兰德·史密斯先生“请”我来马绍尔群岛,他的用意我现在才明白。 陆七师的士兵们穿着绿军装,脸上涂着黑油彩。他们从北极来,比我们这群课班的丛林战老手还注意伪装。他们每人背上贴着黑白方格布,便于联络,就是有点儿象纽约麦迪逊大街上的广告。 一位上校发出“小艇离舰”信号以后,登岛部队秩序井然地钻入两栖车。两栖车泛水——就是把它吊放到大海里——整齐得仿佛通用汽车公司的调车场。没有我们惯常听到的那些军官的怒吼声和责骂声。第一攻击波舟艇的两侧各有一艘登陆控制艇(LCC)指挥,很象你们新西兰山地牧场上的苏格兰种牧羊犬,听话地驱赶着羊群。第一攻击波前有三艘用步兵登陆艇改装的火力艇,即火箭船(LCI)。它们一直冲到礁盘上,用小口径火炮和火箭消灭敌岸的残余据点。另外,两艘猎潜艇在第一攻击波后面,担任第二攻击波的指挥艇。仅仅两个月,美军装备和战术就做了如此之多的改进,战争史上也许是空前的。看到这种阵势(在罗伊—拉木尔岛的阵势同这里一样,仅仅较混乱罢了),我想起了一五七一年的雷班托海战。我们的布阵同当时基督教舰队的布阵非常相似,而且,又是一次白人同亚洲人的战斗。三百七十三年前是天主教徒对回教徒,现在是基督教徒对神道教徒和佛教徒。 亲爱的范尼尼,你的故乡是天主教的意大利,我猜想,关于雷班托之战是家喻户晓的。它的结果是天主教胜利了。今天,民主世界终将战胜法西斯暴君世界。 范尼尼,为我们的胜利祈祷吧。 攻击波四分钟一批,从“落基山”号的舰桥上看去,象一群群活泼的黑色蝌蚪。火箭船的射击极为壮观,只是它们难听的变音让人心里很不舒服。我敢打赌,如有女士在场,准会晕倒。火箭和火药都是中国人的发明,传入西方,得以发扬光大。现在重新用来征服东方,包含着历史的讽刺。 呵!十二分钟之内,连续四波突击部队登上夸贾林,竟然无人伤亡,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一次惊人的训练演习也无法与之比拟。科利特是个将才。我如果没看错,也许还是个天才。我不知道我是否该一辈于呆在军旅之中。范尼尼,见你之前,我从未动摇过。现在我却犹豫不决。一旦我退役,同你一起过一种宁静而愉快生活,我将立刻去找科利特先生。我们将合股开个公司:查尔斯·查尔斯公司。无论经营什么,我们的公司准发大财。迄今为止的一切敌前登陆绝没有夸贾林那么秩序井然、训练有素。通过登陆,也就了解了查尔斯·科利特将军其人。 我在前面说过,夸贾林珊瑚岛象一条一头粗一头细的弯香肠。粗头向西,细头朝北。科利特少将把登陆地点选择在粗的西头上。他先让舰炮集中轰击西头,在太平洋战争中最密集的炮火准备下——同罗伊—拉木尔一样,夸贾林炮击也打了三天三夜,西头的阵地已经被炸成齑粉。步兵七师抢滩以后,所有的舰炮再轰击北头,压制日军的反击力量。当然,这种选择也有它的缺点:滩头太狭窄,人员过于密集。但是科利特将军认为可以通过良好的训练、组织和现场调度来弥补。科利特将军是我所知的陆军中唯一既懂战术又懂后勤的师长。选择一头登陆能避免受到全岛的敌人炮火夹击。 为什么塔拉瓦登陆要选在贝蒂欧的腹部呢?我马上回忆起那个血腥的登陆日,我们遭到了全岛日军的火力夹击。我们的策划人员大大轻敌了。轻敌是战争中最可怕的事。科利特将军汲取了教训。潮水也随人意,只有三十英寸(0.76米),谢尔曼坦克能直接从登陆艇冲过礁盘开到岛上作战。天衣无缝的计划达到了完美的高潮。查尔斯·科利特算是交了好运气。 唤,我把科利特的好话讲得太多了。慢慢地,他的弱点暴露出来了,他也是一个普通人。 登陆后的战斗就没什么可写的了。照例,日本人并没有死光,他们顽强地抵抗。一切都是太平详岛屿战争的通常景象:冲锋,遇到敌人火力点,卧倒,叫来坦克,调来炮兵,使用炸药、喷火器和迫击炮,最后攻下火力点,再冲锋,如此循环,步步前进。陆军打得比陆战队差。全岛被炮弹破坏得很厉害,日军又挖了反坦克壕,各种车辆和士兵都行动不便。全岛到处在激战。没有什么正规打法,好象梦游者在打昏仗。当然缺乏拿破仑御用画家描绘的奥斯特里茨或耶拿战场的雄伟气概。 我的天,就是这种“脏活”,我们从瓜达尔卡纳尔要一直干到东京。辉煌的胜利之厦只能靠这些默默无闻的士兵和一点儿也不体面的战斗来建成。 范尼尼,你也许奇怪:既然罗伊—拉木尔登陆与夸贾林登陆在同一天进行,我怎么能同时看到两个战场呢? 我前面说过是“补记。”实际上在“落基山”号指挥舰上有另外一位“海魔”的军官,贾森中校,他是“海魔”师第三科、即作战科科长。贾森中校慷慨地把他的日记给我看。当然投桃报李,我把罗伊—拉木尔的日记也给他参考。所以,我才写成“补记”的。 二月四日,多云间阴,有阵雨,于夸贾林岛上。 “补记”已完,现在是“正记”了。 我踏在夸贾林岛上,非常感慨。我始终不理解日本士兵那种狂热的战斗精神,也不理解日本帝国那种野蛮的扩张性。也许,他们是一种畸形的“恶”,正如某些人有畸形的“善”一样。作为整个民族,毫不畏惧死亡。甚至追求死亡,怎么能说是日本人的“天性”呢? 夸贾林破坏殊烈,甚至超过贝蒂欧。 科利特的运气到此为止。 他的部下对付火力点,特别是那些半埋入式地堡,水平不及“海魔”,勇敢精神更逊一筹。陆军对此的解释是,他们长期接受这种训练。陆军战术同陆战队战术的区别在于:陆军打堂堂之阵,多用坦克多打炮,少死人,时间长短无所谓;陆战队则是争分夺秒,不惜一切代价。陆战队战术的基础是勇敢的精兵,而陆军则靠指挥和协调作战。所以,看了科利特将军的保守打法,我心里挺忿。霍兰德·史密斯将军一直在礁湖中的船上,他听了科利特少将的话,没有登岛。如果上岛,他一定同我一样急躁不堪。我尚能忍耐,他可要“咆哮如雷”啦。 日军守将秋山少将,无论从哪方面议,水平都略逊于贝蒂欧的柴崎少将。但必须承认,日军守得非常顽强。有些地堡群被美军起了各种外号:“谷粒”、“马其顿”、“金丝雀”、“猫”。日军打得极为疯狂,费了很大劲才克服了这些强固支撑点。许多坦克陷到反坦克壕、树坑和弹坑中去。日军指挥部象个小城镇,建筑很多,颇有巷战的味道。日军躲在下水道中,等着美军走近二十英尺的视界再开枪。 夜间,陆军的训练和胆识比陆战队差了一大截。同瓜达尔卡纳尔的恐怖之夜相比,马绍尔日军的夜袭形同儿戏。然而步七师的表现不敢恭维:乱打枪,瞎嚷嚷,经常暴露自己,无缘无故受到惊吓,窜出工事,被日本人打死。守军在夜间发射了白磷迫击炮弹,给美军造成不少烧伤。白磷火很难扑灭,常常把一个人烧光了才熄掉,伤兵惨不忍睹。我们在岛上的人员和物资太密集了。日军的夜袭被击退,死了一些美国兵。 携带扩音器的心理战单位来到岛上。他们在喇叭中用日语喊话,这是个新创举,居然喊出来四十几个投降者。从吉尔伯特到马绍尔,日军的士气已经下跌。但千万别抱侥幸心理。 下午三时半,查尔斯·科利特将军宣布完全占领夸贾林岛。日军有组织的抵抗已经结束。总统顾问、著名的哈里·霍普金斯的儿子、一等兵斯蒂芬·霍普金斯阵亡。我们都向霍普金斯先生致唁,希望他节哀,哈里可能正在病中。我们中间,说不定谁会中弹倒下,然而,战争必须打赢。 二月六日,晴,于夸贾林之北古吉格岛。 到今天为止,庞大的夸贾林环礁全部被我军攻克了。升旗仪式,清点伤亡。美国陆军和陆战队死三百七十二人,伤近两千。比起作战的规模、空间和目标本身的意义,损失是轻的。日军被击毙近八千人,“燧发枪”战役获得了完全的成功。“落基山”号指挥舰上举行了盛大宴会,我同大家一样,兴高采烈。美国军队越来越成熟了。两栖战大学虽未毕业,总算也升入了高年级。如果追忆战前美军吊儿郎当的形象,我在巴丹的惨状,第三军在北非凯塞琳隘口的惨败,真有不胜今昔之感。 二月二十二日,晴,于埃尼威托克环礁。 顺利攻占夸贾林环礁以后,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中将决定马不停蹄地夺取埃尼威托克。计划早已制定好,一直在大海上磨拳擦掌的军预备队不用下船。直接跨海攻击埃尼威托克。埃岛象一个圆形的生日大蛋糕,距夸贾林三百二十六海里。军预备队有两个团:陆七师的106团,和陆战四师的第22团。他们正渴望建立功绩。从航空照片看,估计埃尼威托克环礁的恩吉比岛上有日军,因为恩吉比是个机场岛。整个作战计划的代号叫“法警”。我看整个太平洋战争中,数这个代号最难听。 埃尼威托克的恩吉比岛一攻而下,没有什么好说的。被舰炮轰得头昏眼花的日本兵,无法进行有组织的抵抗。岛上缺少永久性工事,大约是估计美军不会来得这么快。恩吉比岛在三天的炮击中已经被烧焦了。一小群一小群的日军并不能构成威胁,我们把他们都剔光了,希尔将军宣布占领了恩吉比。 这场“小仗”中,夸贾林缴获的海图发挥了很大作用。美国船只从未到过埃尼威托克。对它的航道一无所知。我在“电流”作战中就认识了希尔海军少将。他对我说:“闯入埃尼威托克咸水湖是我海军生涯中最没把握的一次航行。”希尔对登陆的混乱也发了脾气,撤掉了一个猎潜艇长。坏脾气传染给了陆军的沃森少将,他也撤了行动不力的炮兵团团长之职。其实没有必要。因为埃尼威托克深入日本控制图,距日军占领的波纳佩环礁三百六十二海里,距塞班岛一千海里,距特鲁克六百七十海里,日本的飞机随时可能来袭。所以美军的将领很急躁。 我们没想到日本人在埃尼威托克岛上驻有重兵,而且是大名鼎鼎的关东军。由恩吉比缴获的文件得知,西田少将的日本陆军第一海上机动旅刚调到这里。“宾夕法尼亚”号和“田纳西”号战列舰,距离岛岸一千五百码(1300米)用它们的381毫米主炮射击。距离近得象用手枪对准一个人鼻子两英寸的地方开火。也许打破了战列舰对岸射击的近距离记录。 日军的抵抗不值一提,如果说有什么新招儿的话就是他们的工事。他们用两头打穿的汽油桶串连成交通壕,上面盖着珊瑚沙,人象鼹鼠似的在里面爬来爬去,单等美军冲过去从后面开枪。 攻占埃尼威托克岛之后才得知旁边的帕里岛上也有日军,他们才是西田的主力。美军舰艇距帕里岛三十码的地方经过,日本人一枪不发,真沉得住气。可惜缴获的文件泄露了天机。于是美军把毁灭性的轰炸施加在帕里岛上。帕里岛上的反坦克地雷特别多,仅仅36磅的压力就爆炸,把美军士兵炸得尸骨无存。帕里岛日军最后发动了“万岁”冲锋,人人载着防毒面具,不知是他们打算自己放毒气呢,还是防止战场上的烟尘。在热带的中午,戴那玩艺儿打仗可真够受的。 埃尼威托克被占领了。美军一鼓作气又向西前进了三百六十海里。我们已经站在马里亚纳群岛的门口,在那里有美国的领土关岛。战争进行了两年零三个月,美国尚未收复自己失去的太平洋岛屿,更不要说菲律宾了。 当初日本的战争机器,带着巨大的惯性,碾压过太平洋,摧毁了美国、英国、法国、荷兰和澳大利亚给它设置的障碍,一直冲到了距本土五千公里的地方,一路上,生灵涂炭,城市化为废墟。然而在美国、中国、英国的抵抗下,它的动能已经耗尽。现在,美国的战争机器越来越快地运转起来,带着恐怖和死亡的啸声,带着二十世纪十字军的征服欲望,从东方向西方杀去,越过万里海洋,越过千重岛障,直到日本,直到东京。 二十年前,海军陆战队的先知埃利斯中校,无端地死在日本横滨。他的死亡之谜,如同著名女飞行家阿米丽娅·埃尔哈特小姐在马绍尔上空神秘失踪一样,也许永远不会为世人知晓。然而,埃利斯的遗训,“沿着密克罗尼西亚的作战基地前进,”已经被陆战队执行。海军陆战队寒光闪闪的刀锋,已经逼到日本领土塞班岛上。埃利斯天上有知,也会高兴得拍手的。阿门! 非常想念你,我觉得我们相见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爱你的 查尔斯 于埃尼威托克岛 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三日

4

“纳希维尔”号轻巡洋舰离开了马努斯岛的海港。它挂着麦克阿瑟的陆军上将旗,编入巴贝将军的第77任务舰队里,劈波斩浪,向西南方的无边海洋驶去。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久久注视着马努斯岛上被密林覆盖的山峰,他戴着深色的墨镜,挡住了南纬2度的灼热阳光,他的幕僚无法通过他的眼睛窥测他的内心,但是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得意之情。他又胜利了。他又一次战胜了自我,战胜了自我的怯懦、懒惰、自卑、听任命运摆布,战胜了各种逆境:从罗斯福、金、尼米兹、英国人和美国舆论界,最后,战胜了日本人,朝着菲律宾——他荣誉的顶峰大步快跑。整整一年半中,他因此而忍受了凡人所难以想象的痛苦。 “纳希维尔”号是他在太平洋战争中搭过的第三条船。第一条是PT-41号鱼雷艇,第二条是“芬尼克斯”号巡洋舰。战争迫使他这个陆军上将习惯于海洋,海洋对他来讲是陌生的,可畏的。一个用自信把自己禁锢起来的六十四岁的老人,学习既有失面子又令人痛苦。他是一个司令官,只能面对事实作出正确的抉择。他知道单凭他在布里斯班的伦农旅馆司令部里指挥,无法打赢这场立体的背景宏大的战争,于是,他就象汉尼拔、马尔巴罗、谢尔曼、威灵顿这些历代名将一样,到战场上去迎接胜利了。 当尼米兹、斯普鲁恩斯、特纳和霍兰德·史密斯组成的四驾两栖战马车,在中太平洋千里跃进的时候,麦克阿瑟的陆军却在新几内亚的鸟屁股上一英寸一英寸地爬行。这种艰难的战局像毒蛇一样咬噬着“将军”的心。日本人虽然知道胜利没有指望、失败也是早晚的事,可打起仗来照旧那样狂热。他们的工事仍然构筑得那么精巧而坚固,他们的阵地仍然纵横交错、复杂得如入迷宫;他们还学会了挖掘反坦克壕、大量埋没地雷,用山炮和“法兰西女郎之吻”重机枪在一百码的距离上把进攻者轰成碎片;他们的人隐蔽得更好;迫击炮打得更准;各种东方色彩的狡猾伎俩使得更得心应手。他们的士气一点儿也没有低落的迹象,自以为还不会被击败。实际上他们自从一五九八年丰臣秀吉时代被中国人和朝鲜人打败过以后,确实也没有败过。他们的忍耐力每每出人预料,仿佛只需要露水、树叶和子弹就可以继续打下去。麦克阿瑟和第六集团军司令克鲁格中将的部队,在新几内亚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大量的物资、弹药、宝贵的时间和昂贵的士兵的鲜血。物资、时间和鲜血,都是麦克阿瑟支付不起的,这些东西付出得越多,他的荣誉就越小,他返回菲律宾的道路就愈加漫长和艰险,甚至成为水中月、镜中花,最终幻灭掉。 为此,他在伦农旅馆里不知抽了多少烟,熬了多少夜,同萨瑟兰将军商量了多少次,几乎用他的手指戳烂了军用地图。 科利特将军在阿留申群岛实行了第一次越岛作战,启发了尼米兹和哈尔西,也启发了麦克阿瑟。 麦克阿瑟心中豁然一亮:绕过拉包尔? 整整一年半,他天天宣传要攻占拉包尔。他为此做了一切准备,哈尔西也为此已经沿中所罗门实施了一连串的跳跃。就在一切大功即将告成的当口,突然放过拉包尔? 必须绕过拉包尔! 拉包尔驻有今村均中将的十万官兵,已经构筑了两年的工事,没有尼米兹舰队的全力支援,他实在难以啃动。麦克阿瑟虽然善于夸张和吹牛,但还没到不顾事实的地步。 他突然悟出:拉包尔正是日本统帅部设下的一个陷阱! 日本军部利用了美军急于攻克拉包尔的心理,在中所罗门、格林群岛、埃米劳岛、阿德米勒尔提群岛和新几内亚北部设立了一些坚固的据点,等待美军去攻打。等美军拔除这些据点并最后在拉包尔登陆以后,大量美军的人员和物资已经消耗掉了。日本可以利用中国占领区的资源,利用满洲和日本本土的工厂继续扩大生产军火,并且把中国境内的驻军逐步撤到沿海,把大部分省下的兵力调到日本内岛防圈和本土岛屿上,用两千英里外的俾斯麦海周围的岛屿迷魂阵绊住美军,拖延战争的进程,使美军失血过多,不得不签订一个有条件的停战协定。 多么狡猾的东方人的机智! 只有对本国士兵生命视若草芥的独裁政府才能想出这种谋略,如果美国一旦上套,战争将变得遥遥无期,他的军事生涯和政治生涯将完全葬送在俾斯麦海四周的岛屿迷津中。 他悟出隐秘,出了一身冷汗。他现在浑身轻松,终于找到了打开胜利之门的钥匙。 他要进行一次勇敢的跳跃,直取阿德米勒尔提群岛,封住拉包尔的后门。让那些狡猾顽固的日本人在拉包尔等待他去登陆吧!他将把瓜藤砍断,让瓜在蔓上枯死,让拉包尔这颗庞大的毒瘤失去血液和养料,最后干瘪。“饥饿、疟疾、痢疾、失望和痛苦,全都是我的盟友,它们会置拉包尔的日军于死地。”他得意地对他的私人医生埃凯尔伯格说。 如果把麦克阿瑟当成一个在后方指手划脚、狂妄自大而无勇无谋的将军,那可就错了。他经常亲临前线。一九四四年二月底,他离开布里斯班的司令部,飞赴米伦湾前线。在那里,他昂首踏上“芬尼克斯”号巡洋舰的舰桥。第六集团军司令瓦尔特·克鲁格将军专程登舰来会见道格,并告诉他:阿德米勒尔提群岛的格斯内格罗斯岛上,日本的守军已经大大加强了,估计那里有四千日军,原订在该岛登陆的计划是否还要继续进行? 麦克阿瑟翻了翻G-2送来的情报,平静地对焦急待命的军官们说:“先生们,我们原来打算怎么干还怎么干。”他不单说了,还要随舰队亲征洛斯内格罗斯岛。克鲁格替他捏一把汗,认为他实属多此一举,这种亲临前线鼓励士兵的做法是历史上那些将领习惯干的事,既无必要也不明智,果真出事,太划不来。他竭力劝阻,毫无作用,麦克阿瑟任性得象个孩子,他谢了克鲁格,还是叼着玉米芯烟斗站在舰桥上:“我非去不可。” 夜晚,船队行进在磷光闪闪的俾斯麦海上,麦克阿瑟一直扶栏沉思。 尼米兹这个默默无闻的得克萨斯佬,已经从珍珠港向西跃进了两千余海里。自从攻占马绍尔群岛以后。他已经成了美国的大明星。美国的报纸总跟着风云人物走。人们对新几内亚的进展已经厌倦了,麦克阿瑟只能用毫米来计算进展,而尼米兹却一跃千里,距离之大使人目眩。道格再次显得灰暗苍白,处于下风。人们更关心的是埃尼威托克、是塞班和关岛,是用长程B-29轰炸日本。他麦克阿瑟在新几内亚的芬什哈芬某个土著村落攻陷一个日军的筑垒阵地,对日本帝国毫无影响。他在一个大陆上作战,而尼米兹在海洋上作战。他没有那支海军。他伤心透了,一切都是民主党人搞的阴谋,一切都是罗斯福和金捣的鬼。噢,还加上英国人。丘吉尔在魁北克会议上硬把罗斯福拉到欧洲去,去保住不列颠这个垂朽的帝国。太平洋嘛,交给尼米兹去,谁理他麦克阿瑟! “芬尼克斯”号在洛斯内格罗斯岛的汉恩湾抛了锚。它的炮火汇合到巴贝将军舰队的炮击火力中。日本守军毫不示弱,用大炮向美军入侵舰队回击,炮弹片就在麦克阿瑟前后左右飞舞,已经有人负了伤,呻吟着被抬下去。众人都在劝“将军”,他丝毫没有隐蔽的意思,反而更挺直地站在舰桥上,怀着极大的兴趣观察炮击引起的烈火和烟团。他有时喝彩,有时甚至还用望远镜帮助校正弹着点。随军记者马上拍下了他的照片。 六小时后,他冒着倾天大雨登上洛斯内格罗斯岛。富有悠久传统的美国第一骑兵师正在岛上苦战,G-2的情报没有错。“将军”戴了骑一师的钢盔,冒着纷飞的炮火,直奔前线。他难道想起了当年在法国战场上指挥“虹”师的经历?他越往前走,炮火越密集。一位参谋军官忍不住死劝他返回。他却拿出玉米芯烟斗,慢悠悠地擦火柴:“想了解战局,只有在前线。”一位中校不顾犯上扯住他的袖子:“将军,请原谅,我们一分钟前刚在这儿干掉一个日本狙击手。” 他回答:“干得漂亮,对他们来讲,枪子儿就是最好的东西。”他差点儿被两具横倒在丛林中的日军尸体绊倒。尸体还微温,枪声就在几十码处响着。他毫不在乎地向前走,一边对他的随从们兴致勃勃地说:“我就爱走这路,我喜欢看尸体!”他的大氅相当明显,任何一个日本射手——他们严格的射击训练是很有名的——只要在五百码内看见这种将军特有的衣服,就能把他一枪撂倒。一位军官对另一位军官悄没声儿地说:“几百双眼睛,我军的和敌军的,都能看见他的大氅,鬼子们没敲掉他,实在不可思议。”麦克阿瑟从不低头或者卧倒。他傲慢地站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象赴星期六晚餐会,让他的警卫人员伤透了脑筋。他也许认为:他的出现可以顶一个师的作用,既然洛斯内格罗斯的守军增加了,那么美军方面把他加上去就满够了。 他还慰问了伤兵,抓起一位重伤号的手,俯身看着他的眼睛:“孩子,发生了什么事?” 麦克阿瑟亲赴前线到底起了多大作用,难以估计。反正,美国陆军打下了洛斯内格罗斯岛和马努斯岛。美国国旗终于插上了战略地位极其重要的阿德米勒尔提群岛。 如果把俾斯麦海当成一个酒瓶,布纳是它的底,新不列颠和北新几内亚是它的帮,那么,阿德米勒尔提就是它的盖儿。抛开它的战略意义不讲,马努斯岛有太平洋上最好的良港,它能为西进的部队提供海上补给。仅这一点,尼米兹就嫉妒得眼红。 “芬尼克斯”号胜利返航。三天后,麦克阿瑟又坐到伦农旅馆里他的那张扶手椅上了。他已经获得了两栖登陆的全部直观经验,加上他大半辈子军旅生涯积累的丰富步兵经验,他对越岛进攻,直捣马尼拉有了更具体的设想和计划。辽阔无际的海洋和星散的岛群在他心中已经活了起来,他不但要成为陆地的主人,而且要当天空的主人和海洋的主人。 跨海进击阿德米勒尔提,立刻成为所有盟国报纸的大新闻。麦克阿瑟大捞一把,扳回了记分牌上不利的比分。美英的海军将领比报人记者们更清楚占领阿德米勒尔提意味着什么。一贯瞧不起麦克阿瑟的欧内斯特·金海军上将也屈尊恭维道格:“真是一次绝妙的机动作战。”温斯顿·丘吉尔首相打电报祝贺:“我向您致以最良好的祝愿,祝您迅速漂亮地把阿德米勒尔提群岛首次写到您的辉煌业绩中。我认为它将帮助您更快地推进,远远超出您当初的计划。” 萨瑟兰参谋长对记者们只说了一句话:“‘将军’拿到了巨奖,它就是阿德米勒尔提。” 麦克阿瑟终于获得了一些满足。然而他的目标远远不是这组“海军列岛[1]”。他的目光比它更远更远,他追求的东西比它更大更大。他盯着西方那隐藏在浩淼烟波之外的、那地球曲面下的岛群,那才是他的心之所在…… “纳希维尔”号越过了西俾斯麦海。一路平安。人们在船上喝酒,吃巧克力冰激凌,谈天气和时局。俾斯麦海曾经是日本人的内湖,在新几内亚北岸、莱城、新不列颠和阿德米勒尔提,日本人构筑了蛛网般的机场,整个海面和空中,全是日军船舶和飞机的天下。曾几何时,在肯尼将军和哈尔西将军的联合打击下,日本空军筋折断骨,只能偶而发动几次偷袭。丧失了制空权的日本海军,除了偷运一点儿补给品外,远远撤到了雅浦岛、帛硫岛和菲律宾的塔威塔威岛,把他们的陆军“朋友”丢给美国人去收拾了,一个人的精神和思维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沮丧的时候会出现一片黑暗,大地沉沦,天空塌陷,星光形同鬼火,人类宛如幽灵。他会失去自制和自信,连简单的事也会干错,复杂的事更是搅得一团糟,他坠入精神的深渊中,哭,叫,喊,全然不起作用。他的判断迟钝而错误,决策平庸而武断,一错再错,不可收拾。如果他正值春风得意,那么他思维的火光会照亮一连串黑暗的迷宫,一顺百顺,一通百通,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决策果断而气势博大,直觉敏锐而可靠,处处把他引向成功的彼岸。同样是一个人,他干出的业绩竟辉煌灿烂,别人简直高山仰止,难望项背。 麦克阿瑟在船舱中喝了几杯黑咖啡,同医生埃凯尔伯格聊了一阵战伤救护和热带疾病,同海军军官讨论了一下航线。然后,他一个人独居在舱室里,一阵激动涌来,使他难于自已…… 麦克阿瑟攻占海军列岛之后,马不停蹄,决心再作一次跳跃。他已经尝到了两栖登陆的滋味,品出了越岛作战的甜头。他要尽可能向前跳跃,用最少的损失,最低的代价,最短的时间,走过最长的距离,直到菲律宾。 下一步该跳到哪里? 在伦农旅馆的司令部里,他的参谋们热烈地争论,说了新几内亚北岸的一连串地名:赛多尔、博加德吉姆、马丹、汉萨湾……大家的想象力已经穷尽了。汉萨湾已经在芬什哈芬以西二百二十英里,几乎是美国战斗机的极限航程。 麦克阿瑟久久沉默着,一直在抽他的玉米芯烟斗。人们不讲话了,等着家族的酋长亮出底牌。 麦克阿瑟的手指沿着大家说过的一连串地名划过去,一直往西,随着他手指的移动,大家的心越来越往下沉。 他的手指终于落在一个地名上,它远得超乎人们最大胆的想象。麦克阿瑟不容辩解地说出了它的名字——“荷兰地亚[2]” 荷兰地亚?麦克阿瑟疯了吧?他昨天还在胡昂半岛一英尺一英尺地推进,现在居然想一下子跃过六百英里(一千公里)的距离,简直是异想天开。如果不是大家习惯了对他的绝对服从,谁也不会把此事当真。 肯尼将军头一个起来反对。他解释说:“荷兰地亚距离实在太远。它已经超出了美国战斗机的航程,就算是从莫尔兹比港起飞的B-17和B-24轰炸机能飞越六百英里轰炸荷兰地亚,也没有任何战斗机掩护。在制空权无法确保的形势下,两栖登陆将十分危险。二十二个月前,日本人脱离了拉包尔基地的战斗机的航程,冒险在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他们的结局是悲惨的。将军,依我之见,我们在威瓦克登陆。威瓦克在芬什哈芬以西三百五十英里,如果我们出动P-38闪电式战斗机,恰好在它的极限航程中。” 麦克阿瑟冷冷地说, “日本的安达二十三将军也会做这道算术题。他们正在加强威瓦克的防御,抿情报估计在威瓦克附近集结了十万日军部队。我们进攻威瓦克,远比布纳和莱城流血更多,时间更长。而且,我们只靠一个滩头堡,根本无法补给几个师的大部队,日本人正等待我们去打威瓦克,那样,他们也许会得到一个意料中的大胜利。”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可以攻下荷兰地亚,它的防御很弱。” 参谋们都不吭声了。他们无权同道格在战略上一争短长。麦克阿瑟的司令部没有尼米兹司令部的民主空气。(其实尼米兹在马朱罗岛问题上也是独断独行),在这里他是皇上,他说了算,乔治·肯尼将军真是个机灵人。他吃透了麦克阿瑟的脾气。他知道“将军”一经决定,决不动摇。他的任务就是全力保证麦克阿瑟战略的成功。 肯尼笑了笑,打破了指挥部里沉闷的空气,“将军,就在荷兰地亚登陆吧。我那里刚到了一批P-39飞蛇式战斗机。它们还装在箱子里,我叫人立刻装配起来。另外,从墨尔本往莫尔兹比港空运一些特大的副油箱。装上它,P-39就可以护航到荷兰地亚,再返回机场。” 麦克阿瑟最喜欢肯尼的豁达和变通。他向肯尼道了谢:“日本人决不会想到我们要在荷兰地亚登陆,他们以为在那里登陆如同在东京湾登陆一样难以实现。两栖战的关键就在于突然性,先生们,去做好准备吧。我们在荷兰地亚见。别忘了带香槟酒。荷兰地亚可是整个新几内亚最大最好的港口!” 黄昏,巴贝的舰队抵近了威瓦克。它又分成两支,一支舰数较少的特遣编队往东去炮击汉萨湾。在晚霞和暮色之中,巴贝命令所有军舰开炮轰击威瓦克港口和山上的敌军阵地。炮击匆忙而凌乱,大部份落到热带雨林中,少部分崩了些泥土和碎石。日军的岸炮也开始还击,天越来越黑,谁也打不准。日军威瓦克守备司令下令所属部队全部进入工事,严阵以待,专等美国大兵踏上湿漉漉的海岸,然后给予痛击。 巴贝的舰队消失在暗夜和海雾中。日本人以为它们在为第二天的登陆做准备,实际上它们虚晃一枪,扔头西行,直奔二百五十英里外的荷兰地亚。麦克阿瑟在“纳希维尔”号上暗自得意,他已经学会了在两栖战中声东击西,指南打北。 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清晨,炮声把霍姆波尔特湾和塔纳姆拉湾的日军惊醒。这一天是星期六,大部分日军准备睡个懒觉,战争在离他们一千公里远的地方进行,这个距离等于从纽约到查尔斯顿,或者从东京湾到朝鲜的巨济岛。指挥官丝毫也没打算用大清早的演习来打扰他的士兵们。 美军的炮火越来越猛。惊慌失措的日军正去枪架上找自己的步枪,巴贝的巡洋舰和驱逐舰就已经把湾口堵住了。几艘企图冲向海洋的日本轮船当即被打沉,其余的也在码头泊位上熊熊燃烧。 又一阵沉雷般的引擎声混响到战争交响乐中,几个中队的B-17和B-24出现了。肯尼信守诺言,果然派出了远程的P-39战斗机前来护航。一切都如预计的那样,第一波登陆艇靠上了海岸。抵抗轻微!太棒了,道格又押中了红心。 塔纳姆拉湾在荷兰地亚西面,霍姆波尔特湾在荷兰地亚东面,距离都不超过十英里。第一攻击波抢滩成功以后,立即沿森林道路,从东西两面夹击荷兰地亚。日军在城区进行了仓促的抵抗。荷兰地亚城区繁华,建筑很多,但日军阵地并不在城中,大部分设在城南的高地上。城区迅速被攻克,守军悉数就歼。阵地上的守军未能接到司令官的命令,做了一些零乱的抵抗。一部分被消灭,另一部分撤退到森林中。登陆的美军很快占领了制高点,筑好了周界防线。荷兰地亚登陆获得了完全的成功,美军仅阵亡一百五十人,还不及布纳战役的二十分之一。而整个伊里安岛上最大的城市和港口,包括它的水泥跑道机场,就完整无损地落入麦克阿瑟手中。日本人的饭还热在锅里,文件也来不及销毁。整个太平洋战争中,再也找不到一次象荷兰地亚登陆这种用最小的代价换到的最大的胜利了。 同一天,另一支美军舰队在艾塔普登陆。艾塔普的位置在荷兰地亚和威瓦克中间,距前者一百五十英里,距后者一百四十英里,有一个良好跑道的轰炸机机场。夺取艾塔普就能阻击从威瓦克西进的日军部队。应肯尼的要求,麦克阿瑟也攻下了艾塔普,把它作为一份最好的礼物送给了肯尼将军。艾塔普登陆同荷兰地亚同样成功。伟人的直觉再次显了灵。

5

红色屋顶的加尔文教堂浸没在奶油色的晨雾中。水汽很重,荷兰地亚的十八世纪式样的房屋墙上爬满了青苔。当年,尼德兰的鼎盛时期,低地之国的一些三桅船长们,继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之后,发现了这一带海岸。他们同本地土著开始打交道。一七一四年,荷兰人和当地的土王达成一笔交易,买下了伊里安岛西半部,仅仅建立了一个带有荷兰色彩的城堡,定名为荷兰地亚,并且派了西新几内亚总督和士兵驻下来,接着又来了些移民和商人,盖起了他们的房屋,升起了他们的国旗。万岛丛中的环境、雨林、鸟鸣、永恒的静温和大自然的清新,使人想起济慈优美的十四行诗,使这里变成了一片伊甸乐园。 荷兰地亚的雨林直逼到海岸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麦克阿瑟的部队不得不穿过两千九百英里长的伊里安岛,成年累月地在雨林中作战,士兵们把这场战争叫做“绿色战争”。在“绿色战争”中,雨林和瘴气比日本人还可怕。部队的非战斗减员等于作战伤亡的一倍。所以,尽管荷兰地亚苍翠欲滴、千娇百媚,麦克阿瑟将军还是把他的前线司令部设在森塔尼湖畔。 麦克阿瑟乘“纳希维尔”号巡洋舰在荷兰地亚登陆以后,巡视了战场,然后又回到他的船舱里。打扫战场的事情有克鲁格管,在布里斯班还有堆积如山的事情需要他处理,他是整个西南太平洋战区的司令,而不是一位前线的中校指挥官。 以后两个月里,荷兰地亚的防务已经非常巩固,被他绕过的汉萨湾日军据点也被澳大利亚军攻陷。聪明机敏的乔治·肯尼从森塔尼湖畔的新司令部写信给他,劝他从澳洲的布里斯班搬过去。 您一定会爱上您的新家。”肯尼在信中这样描写:“浓绿的山岗,位于新几内亚中央山脉的背雨面上。溪谷和丛林,美得象梦幻。圆锥状的绿色小岛,从平静的湖面上突起。湖岸旁星散着土著们简朴的茅屋,尖嘴沙锥鸟在沙滩上欢乐地啄食。在这幅风景画上,还有军用帐篷和活动房子。在离湖大约两英里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五百英尺落差的瀑布,它看来就象塞克鲁普斯山中的飞虹跌水。灰黑的积雨云伸出它的羽毛,给大地带来黑暗和恐怖……我在新几内亚许多地方都呆过,我爱荷兰地亚胜过所有的一切。 麦克阿瑟深受感动。在他手下的人里,他最喜欢肯尼和萨瑟兰。萨瑟兰将军从气质到作风都象他,人们背后把萨瑟兰叫“麦克阿瑟第二”。他和小个子萨瑟兰的思想和心灵是完全相通的。他一皱眉,萨瑟兰就知道他的心事,而且准能替他办好。萨瑟兰从未反对过他,其实也不必反对,他们俩实实在在想到一起了。而乔治·肯尼则不一样。肯尼的知识太丰富了,精力太充沛了,思维也极为敏捷。他根据自己的全部理智和判断来接受麦克阿瑟的命令。如果是对的,他就全力执行;错了,他就在自己权力的范围内尽量减少损失。他的想法层出不穷,见解精辟而正确,对于麦克阿瑟这样的老人,肯尼使他迟滞的血流加速了流动。他太喜欢肯尼了。事实上,肯尼直爽大度,司令部里人人喜欢他。麦克阿瑟决定搬到荷兰地亚。这样,他的司令部可以西进大约二千英里,离菲律宾就更近啦。 六月的一天,荷兰地亚的豪雨下得很久。山洪骤涨,浊流卷着断树残枝汹涌而下。群蛙鼓噪,吼声震天。从荷兰地亚城区通往森塔尼湖畔司令部的恶劣山道上,开行着搭了帆布篷的军用卡车。卡车轮胎溅起的泥浆,喷射到蹒跚行进的穿着丛林服的士兵身上,士兵破口大骂,还从肩上摘下步枪狠狠地对空打了几响。这时候,一辆吉普车陷入烂泥里,任凭司机怎样发动,也爬不出来了。那几个士兵怕推车,全赶着跑开了。司机从车里钻出来,骂了几句,往泥潭瞧了瞧,对车中的乘客说了些什么。从车里钻出一个高大的、穿着军便服的老军人,是道格。他看了看现场,打听了一下道路和距离,决心自己走。 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总是不停。道格拉斯·麦克阿瑟急躁地走着,萨瑟兰中将跟在他身后。他步距很大,一会儿就把个子矮小的萨瑟兰甩下了。麦克阿瑟走着,满不在乎泥浆溅到裤脚和雨披上。行军是军人的家常饭。他在法国走过,在美国走过,甚至半生都在南北回归线之间生活、作战、走路。他早已习惯了热带的雨、雾、泥泞、竹林、雨林和千奇百怪的异域情调。 细雨蒙蒙。丛林伸到路边,不时有树枝挂住他的雨披。麦克阿瑟感到恼火。他恼火这些烂泥和丛林,也恼火那些死拼到底的日本人。除此之外,他的心还受了伤害。就是在今天,在地球的另一边,他的前中校副官、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将军一举踏上了法国海岸。所有应该给他的物资:登陆艇、坦克和飞机;应该给他的军队:美军历史上最大的第十二集团军群,都给了艾克。这一切,在诺曼底半岛上。使艾森豪威尔光华万丈,形如烛天炬火。他还恼火乔治·小巴顿。那个阿尔贡战役中的上尉,也成了世界上家喻户晓的传奇式人物。而他,美国陆军中资历最深的将军,前陆军参谋长、西点军校校长,得过最多的荣誉勋章的军人,却踩在烂泥里,沿着新几内亚爬行,得不到军舰、飞机和大炮。整个太平洋战区。只能分到美国军用物资的十分之三。好一个民主党人的总统罗斯福!他就只听那个老病鬼霍普金斯的胡说八道。 麦克阿瑟还恼恨海军那帮子人。他不愿提到他们的名字。他们吞掉了太平洋军需品的一半,所以没吃得更多,是因为他们没那么大的胃口。这帮安纳波利斯的刁钻老水手,竟想自己打到东京,独占鳖头。马歇尔上将虽有老交情,却让丘吉尔鼓动起来一心对付希特勒。日本人的陆海军就在闹矛盾,美国人也学他们的坏样子。英国人还同他斗心眼:他好不容易把澳洲师从北非要回来,丘吉尔却把他们派到缅甸战场上去。 剩下的一半军需品,还要几处分。英国要反攻缅甸,他们的军队在日军樱井省三和饭田祥二郎将军手下屡战屡败,于是狮子大开口地要军火。蒋介石也是个要钱的老手,他派外交部长宋子文专门呆在华盛顿。他什么都要,可是却没有一条公路和水路。史迪威出动了整整一个美军工程兵团开凿雷多公路,并且让C-46从喜马拉雅山上翻过去给他运军火。结果还是不顶用。用史迪威的话来说:“全拿去对付共产党了。”麦克阿瑟也是反共老手,可他的头号敌人毕竟是东条英机政府。蒋介石东西要得越多,防御反而越虚弱,日军展开“大陆贯通作战”以后,国民党军队竟然从河南、湖南一溃千里。如果不是俾斯麦海战,不是攻占马努斯岛和荷兰地亚,就凭他手里的几个师和几条船,此时此刻,他还不是呆在布里斯班听牧师带澳洲腔的主日祈祷?连陆军部长史汀生都看不下去:“麦克阿瑟任何时候都跟人不睦。虽然少一点儿随和,但他有大将的谋略和果断,象海军那样苛待他,未免有些孩子气。” 从荷兰地亚到森塔尼湖,有二十五英里山路。山路盘旋上升,直入云端。森塔尼湖面海拔六千余英尺(两千多米),已经摆脱了新几内亚四处可闻的冲天瘴气。那种恶臭的瘴气,已经使麦克阿瑟手下成千上万的美国小伙子们命归黄泉了。 吉普车抛锚的地方距司令部还有六英里路程。说也凑巧,此刻竟无一辆过路的汽车。麦克阿瑟和萨瑟兰只好一路走一路观山赏景。雨终于停了。水珠顺着树叶和枝条涓滴,森林恢复了它生气勃勃的面貌。蛋青色的云缝中露出卵黄般的太阳,阳光点燃了西方天际的霞云,也染遍了青山和密林。青山在烟魂中隐现,密林绿得发黑。 人们越爬越高。低地上的红树和棕榈不见了,山岗上的克林基松、月桂树、橡树、和山毛榉也越来越稀了。一些桃金娘科、柳科的植物和杜鹃花出现了,库拉草也越来越密。那随风摇曳的树林和海浪般起伏的茅草,衬在千峰万壑的雄浑背景上,显出一种夺人心魄的美的力量。天,肯尼可一点儿也没说错呀。 麦克阿瑟足足走了四个小时,直到天黑,才来到森塔尼湖边。司令部的人吓慌了,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麦克阿瑟摆摆手,让他们去忙自己的工作。他刚吃了一顿过迟的晚餐,电讯军官就给他送到很厚的一摞电报纸。 他读了第一封电报,是尼米兹打来的。尼米兹先说了几句好话,然后抱怨自己夺下的那几个大环礁并不是理想的港口。地方太小,没有淡水,没有游乐场地,也没有隐蔽的地方,所有的物资都堆在跑道边上。日本水上飞机轰炸了一次拉木尔岛,死伤一百余人,接近了攻占拉木尔岛的伤亡。切斯特说阿德米勒尔提的马努斯岛是太平洋上最大的一块不动产。他建议让海军来接管,条件是将来为陆军提供一切后勤帮助工作。 麦克阿瑟断然拒绝。他口授电文,答复尼米兹:陆军自己应付得了自己的后勤。我还要向西打回菲律宾,没有马努斯岛怎么行。美国凡在新几内亚北部的基地和港口,均被安达二十三的日本兵三面包围,只是一个周界防圈,象当年的瓜达尔卡纳尔和不久前的格罗斯特角一样。海军已经占了那么多海岛,还可以攻占更多的海岛,为什么偏偏相中了马努斯岛?陆军才得了一个良港海军就眼红,难道海军用它的哪一个港口帮助过陆军吗? 电报发走后,道格余怒末消,又发了一通牢骚。 第二封来信使他高兴了一些。信是澳大利亚总理约翰·柯丁来的,祝贺他成功地打下荷兰地亚。这样,伊里安岛以荷兰地亚分界,它以西属于澳大利亚的部分从理论上讲已被盟军解放。那些绕过的死硬据点,留给澳洲军去慢慢收拾。柯丁告诉他,虽然澳洲军的扫荡任务很重,但他们仍旧愿意为麦克阿瑟将军效劳,包括解放荷兰地亚以西的岛屿,直至菲律宾。 麦克阿瑟口授了回信。他衷心感谢那位五十九岁的澳大利亚政治家,瘦弱多病的工党领袖,木材工人出身的政府总理。澳大利亚是对美国最友好的国家,柯丁是对美军最友好的国家元首——当然,奎松除外。马努埃尔·奎松是自己人。美军士兵无论在墨尔本、悉尼,还是在布里斯班和莫尔兹比港,无论是白种人还是土著,只要他是澳大利亚人,就无保留地欢迎美国佬。妇女献上食品和鲜花,男人伸出大拇指并请到家去喝啤酒。整个澳洲的工厂都在为麦克阿瑟的军队运转,他毕竟也是澳洲军的总司令。在澳洲,麦克阿瑟的心情比在美洲更愉快,他指挥澳洲军托马斯·布雷米上将的部队比指挥美军更得心应手。朋友亲,兄弟仇,国与国之间有时候会象家与家之间一样。 夜很深了。“将军”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床已经铺好。肯尼让手下的人从伦农旅馆把麦克阿瑟的所有文具、家具和办公桌都用飞机运来了。老人都有怪癖,自己用惯了的东西一时找不到总感到缺点儿什么。麦克阿瑟并不打算睡,他还有件事没干。他俯在案头,飞快地写着一封信。信是给墨尔本的奎松总统的。“将军”报告他荷兰地亚已经打下,他将立即进行一次更远的跃进。然后,他将要打回菲律宾。他感谢奎松在那些困难重重、阴霾四布的年代里对他的支持和鼓励。奎松被病魔苦苦缠身,久卧在床,恐怕不久于人世了。麦克阿瑟劝他好好养病,他准备在马尼拉为他们俩安排一次盛大的凯旋仪式,他要在辉煌的马拉卡尼昂宫中向全世界宣布:给菲律宾以自由和自治…… 该干的全干完了,他身上的发条松到了头。他躺在柔软的床上,盖上毯子,仔细回顾了一天中该干的事和没干完的事。他很满意,双目微闭,进入睡乡。 无论他睡得多晚,也无论世界各地的时差怎样变换(布里斯班和荷兰地亚的时差达一小时),他六点准时起床。他的副官早在门前恭候,司机把吉普车也擦洗得干干净净。麦克阿瑟穿上便服,乘车直奔森塔尼湖边。 碧蓝的湖面上升起蓝烟似的雾,弥漫的雾中传来水鸟的叫声。一只食火鸡从“将军”一行人的脚边咕咕叫着飞起,麦克阿瑟从副官手里接过猎枪,“轰”地放了一枪,林子里飞出几百只极乐鸟。猩红、纯白、豆绿、金黄色和紫蓝色的极乐鸟扑飞到空中,仿佛五彩斑澜的祥云。 森塔尼湖在晨风中泛起层层涟漪。岸边放着几只巴布亚土著的独木舟。几个土著盛装恭候在路边。他们戴着假发和头饰,头饰上插着白鹦、老鹰和极乐鸟的羽毛,除此之外,他们几乎全身赤裸。仙境般的高山湖,繁多奇特的动植物,纯朴天真的土著,清新的空气,令人陶醉的晨雾,简直使人忘记了这个污浊丑恶的世界,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进行着血腥残酷的战争。 麦克阿瑟一行人,擦热了身子,活动了四肢,在冷澈清亮的湖水里痛快淋漓地畅游了一番。上岸以后,一个军官讲了一个故事:“上帝是在星期六晚上创造这个岛的,因为时间不够用,只好匆匆忙忙把沼泽、高原、火山和江河乱七八糟地扔下来。打遍半个新几内亚,这一直是个真理。到了森塔尼湖,这个真理愉快地破产了。单单为森塔尼,也值得打下新几内亚。”其他人虽然早已听过这个传说(世界上许多地方都有类似的传说),也纷纷赞同,只有一个叫莫里斯的军官打趣说:“仅仅为了猪,也值得到此一游。” 原来,猪是本地的主要物产,也是土著们最贵重的货币。土著们肉源很少,或许是由此而诞生了凶恶的食人习俗。 莫里斯少校讲起了俾斯麦海战中,许多落水以后挣扎上岸的日军官兵让土人吃掉了。美军的轰炸结果给土著省去了一些猪。 “他们怎样食人?”麦克阿瑟很感兴趣。 莫里斯少校受宠若惊,卖起关子。他是搞野战情报的。对土著的情况很熟。新几内亚有五百种复杂的土语,常用的也有三十七种。莫里斯少校同澳大利亚的情报军官混在一起,多少也学了几句皮钦语。在南洋群岛一带。它是一种介乎英语和土话之间的通用语言,许多土著都能说上几句。 “新几内亚土著食人的方法同新西兰毛利族人不一样。他们不是煮着吃,而是烤着吃。他们挖一条浅沟,沟底铺好一层烧红的煤和热石块,把树枝和树叶放到热石头上,砍掉头的人体放到树枝床上。然后再盖树叶,再加煤和热石块,上烤下腾,据说味道还不错。” “什么味儿?”麦克阿瑟问。 “他们说吃起来象猪肉。还说谁吃的人越多说明他越能干。” 麦克阿瑟说:“总有一天,安达二十三将军会学这种方法来吃掉他的士兵的。我们切断了他的一切陆海空补给通道。他的处境还不如当年仙台师团在瓜岛。我们住在森塔尼这片天堂上,把他们丢在瘴气弥漫的低地里。他们是自己活该找罪受,在日本呆得不舒服了,想看看这里的极乐鸟。” 大家嘻嘻哈哈,回到营房,精神为之一爽,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紧张工作。

6

看上荷兰地亚这个“天堂”的不只是肯尼和麦克阿瑟,第六集团军司令瓦尔特·克鲁格中将选中了荷兰地亚湾的霍里肯;配合麦克阿瑟作战的第七舰队司令托马斯·金凯德中将和副司令威金逊中将,在离麦克阿瑟司令部二十码的地方支起了活动房子,设立第七舰队司令部。麦克阿瑟的陆军和海军从来没有这么“近”地配合过。 麦克阿瑟前往霍里肯的第六集团军司令部,去同克鲁格中将研究下一步作战的方案。克鲁格的司令部设在一幢结实的房子里,式样虽然陈旧,里面的摆设却应有尽有。荷兰地亚座落在山坡上,南面背山,北面临海。由于新几内亚远不及爪哇和苏门答腊富庶和重要,荷兰人对此地也是爱搭不理,经常用来流放印度尼西亚独立运动的造反者们,包括苏加诺的一些朋友。荷兰地亚一带的房子大部分都是铁皮屋顶,好房子并不多。 克鲁格同道格配合得很好。他把西伊里安、马鲁古群岛的地图和海图都准备好了,甚至还准备了菲律宾群岛的地图。日军占领菲律宾以后,菲律宾人民奋起反抗,组织了许多支抗日游击队,非常活跃。其中有几支较大的游击队同美军保持了无线电联络。所以麦克阿瑟的情报很灵,麦克阿瑟并不急于下命令。他巡视了部队、医院和后勤部门。后来又登上一艘汽艇,慰问第七舰队的海军人员。第七舰队配合他作战近一年了,他已经把它们当成自己的“海上步兵”。他越来越关心“自己的”舰队,他需要水兵象步兵那样尊崇他。油迹斑斑的海湾里停泊着各种各样的舰船:美军的船漆成灰蓝相间的海洋色,英军——实际上是澳军的船漆成蛇皮色。登陆指挥舰的天线密得象树林;坦克登陆舰卸了载,轻漂漂地浮在水面上;船坞登陆艇的吊架上挂着水手衫;一些“鸭子”型和“水牛”型两栖车被卷扬机吊起来,水兵们用河流入海处的淡水冲洗着车身;自由轮和胜利轮旁边是运兵船,它们一个肥胖,一个瘦长,成了有趣的对照,一些机械化登陆艇和步兵登陆艇被日军的炮火打坏了,修理工拖着氧炔焰在修补钢板。一只工厂船抛了锚,正在把各种修理工具和零件往小艇上搬。装着电焊机的小艇靠在大船的舷旁,焊弧即使在白天也很耀眼。漆着红十字的医院船舷窗里还亮着灯,有些伤病员还在接受手术,然后转到莫尔兹比港、达尔文港甚至更远的后方去治疗。大群的海鸥在舱上盘旋,偶而俯冲下来,叼起海面上的食物残渣。就是这些船,这些水手,组成了麦克阿瑟的海上铁路和公路,组成了海上的坦克营和炮兵连。它们使“将军”可以远离大后方几千英里,没有后顾之忧地向远方跳跃。太平洋战争是一场蓝色的战争,蓝色的海洋和蓝色的天空。在蓝色的战争画面里,传统的骑兵、炮兵、运输兵、坦克手和他们的指挥官正在褪色。德摩比利、菲力皮、叙拉古、卡纳、君士坦丁堡、希仑堡、普拉西、萨拉托加和约克镇、莱比锡和耶拿、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那些彪炳显赫的战役,那些威武的统帅们,已经被扭曲了。人的作用正在消退,技术的力量却如日中天。一条潜艇装上鱼雷和香肠蛋粉,由一名落拓的上尉指挥,就可以打沉一艘战列舰;四台莱特R-3350-23引擎和一堆铝片装配起来,由十个奶毛未干的嚼口香糖的小伙子驾驶,竟能在一万公里远的地方点燃一座城市;几个不修边幅,身上发出汗酸味的密码军官,躲在监狱般的地下室里,居然能决定共和国的命运;甚至是——如果按陆军部长史汀生小心翼翼地透露给他的、象爱因斯坦那种科学狂人,几乎可以从空气中汲取炸药,用那么几公斤平凡的暗红色金属,就能代替所有的军队和舰队。把一个国家炸得寸草不长。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受到过最全面、最正统的陆军教育,他也在用这些教义去教诲别人,然而时移势易,他麦克阿瑟竟无法实现他那种福熙式的理想! 他又回到克鲁格的司令部。大家共进午餐。下午,开始了紧张的工作,中心是下一步往哪里跳跃? 麦克阿瑟名下有一个美国集团军群,下辖两个军十二个师。其中有一些名牌部队,像亚美利加师、二十七师、第一一二骑兵师及内战时期罗伯特·李将军组建的第五和第七骑兵师。海军陆战队一师和三师说是搭配给他,但尼米兹随时有权调走,实际上后来也确实被调走了。除了有一些平庸的美军部队和澳大利亚部队外,还有一些部队仅仅存于纸面上。为了确保战胜日本,美国三军参谋长联席会议正在组建强大的第八集团军。但目前尚无法指望。 依“将军”之意,当然想尽早跳到菲律宾。然而菲律宾不同于荷兰地亚,有四十万日本守军防卫着那个千岛之国。荷兰地亚距菲律宾最近的棉兰老岛也有一千海里之迢,中间有许多敌占岛屿和坚固据点。吹牛归吹牛,麦克阿瑟还是现实主义者,所以必须再找一两块垫脚石。理查德·萨瑟兰将军不停地拉着计算尺,看着图表。他一句话也不说,脑子里却在估量着一个个方案。克鲁格将军虽然与道格共事仅一年,也摸出了他的脾气。第六集团军司令官在精确地计算船舶的吨位和弹药基数。 麦克阿瑟看了看地图,然后掏出烟斗,不停地吸着烟,他在运用自己丰富的军事经验和伟人直觉。而萨瑟兰则一一报告着西边岛屿和基地上敌军的情报。 麦克阿瑟突然悟出一个道理:攻占一个岛虽然很费劲,但一旦占领,几乎不用派兵防御,因为日本人已经丧失了制海权。攻占新几内亚的沿岸据点,虽然损失很小,可是建立周界防线费人费力,日本陆军小股部队随时可以渗透,非常讨厌。权衡利弊,特别是接受马努斯岛的经验,麦克阿瑟决定下一个目标还是攻占海岛为妙,“威克德岛多远?”麦克阿瑟问。 “一百二十英里。”萨瑟兰答。 “比阿克岛?” “再往西一百八十英里。” “摩罗泰岛?” “还要往西五百英里。” “棉兰老?” “距摩罗泰仅二百七十英里。” “我们三年前从那里爬上B-17,直飞澳大利亚,还记得吗?” “当然,我们还要回去。” “理查德,威克德岛上日军有多少?” “一个大队。” “比阿克?” “不足一个联队。” “好。我们用空降来占领威克德,然后立即在比阿克进行两栖登陆。下一步我们要占领摩罗泰。九月份我们就要回到菲律宾。我要在马尼拉大饭店过我的六十五岁生日。” “将军,我也是这样想的。” 百战百胜的将军是没有的。伟人的直觉也并非总是无往而不胜。麦克阿瑟在阿德米勒尔提赌赢了东道。在比阿克岛却输得很惨。一位名叫葛目直行的日军大佐,把麦克阿瑟远征军打得鼻青脸肿,几乎一败涂地。
本章注解 [1]海军列岛:阿德米勒尔提的英文名称Admiralty Islands可以意译为“海军群岛”。 [2]荷兰地亚:即今伊里安岛的查亚普拉。 第八章 横扫塞班

1

“北方的商人南方的兵”,此话实在不假。 被沼泽、森林、泥泞的道路和大片私人种植园封闭起来的南方各州,在美国近代史上带着荒蛮、粗野、愚昧的形象,所以,南方人特别能打仗。内战时期,北军在道义、经济、金融和人员后勤上占了绝对优势,然而战争却拖了四年,北军损失惨重。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南军统帅罗伯特·李将军高超的指挥艺术和南军战士的骠悍。 艾伦·李少校现在带了一连南方兵。他专门把他们从许多新兵营里挑出来,为此,他费尽力气,磨破嘴皮。他一贯认为,与其带一支松散臃肿的大部队,不如指挥一支受过严格训练的精兵。在两栖登陆那种瞬息万变的环境中,单兵孤胆作战和小部队协同作战比什么都重要。大部分突击营军官和一部分陆战队军官与他持同样见解。 李和他的连队驻在夸贾林环礁的一个珊瑚岛上。他们日夜进行着的紧张训练。昔日的连队,在塔拉瓦战役中死的死、伤的伤,仅存的几个人:罗克韦尔、肖特、塞克鲁西斯等等也都被提拔,晋级封官,如他一样。他这个连,几乎全是新人。 战争时期的训练同和平时期完全两样。老一套的队列、操典和其他华而不实的项目不是简化,就是干脆弃置了。李主要教给他的“孩子们”以下几点:熟练地使用所有美军和日军的武器,如何在白刃格斗中保护自己杀死敌人,隐蔽,协同攻克敌人的火力点,通讯联络和战争心理学。他教得很卖力气。他经常穿得很整齐,拿一条马鞭,在烈日下呵斥那些才穿了不到一年军装的年轻人。他严厉得不近人情,尤嫌不够,常用中国军人的一句话自勉:“心慈不带兵。”那还是他从查尔斯·惠特尼中校那里听来的。听说中校已提为上校。可是自从贝蒂欧一别,他一直未见到查尔斯。他俩通过信,因为忙,谁也顾不上谁。 李的空闲时间,大部分花在游泳、潜水、踢足球上面。夸贾林无法骑马,他深为遗憾。到海底摸珊瑚和梭子鱼,也是一大乐趣。只可惜岛上淡水太少,每次下海,洗不干净,身上的盐渍粘呼呼的,晚上很难过。礁岛上风大蚊子少,比起瓜达尔卡纳尔可强上天了。但是海军突击营一直没有回新西兰,岛上的生活单调而苦躁,除了海军电影队有时放一两部旧电影外,连一个女人也没有。想起新西兰和国内那么些好姑娘,李常常有股莫名其妙的伤感。 使李唯一满意的是伙食。他的连里有一个路易斯安纳的“法国佬”,名叫路易·篷巴杜尔,是个顶呱呱的厨师,可以用简单的野战炊事车做出上等佳肴。篷巴杜尔“先生”什么都会做,夸贾林礁湖里有的是鱼虾,海军的后勤向来比其他军种好(他们自己有冷藏船)。冻子鸡、牛排、速冻蔬菜、奶酪和各种酒,只要可能,尽量供应,最后加上巧克力糖和冰激凌。路易成了全连最受欢迎的人物,他原来是个餐厅老板,天生人缘好,经常讲些男人们的笑话,实际是女人们的笑话。他肥胖多肉,一仰头,后脖子的肉就簇起来。因为害怕上级得知篷巴杜尔的好手艺会调他上用,李下令全连严格保密。好在岛上仅有他们一个连队,独立王国,水泼不进。李对他的副连长说:“彼得,打开仗一定要让篷巴杜尔呆在战线后边,我宁肯损失一个排,也不能没有他的法国菜。上帝,他把我惯成了馋嘴的孩子。我原以为我在奥伦治堡庄园中也算是见过世面的。” 岛上唯一的乐趣是每天一趟的交通艇。交通艇从夸贾林岛穿过礁湖而来,给他们带来粮食、淡水、罐头食品、日用品、书信和私人包裹。它大约每天十一点到,一到这时候,正在训练的士兵们就开始走神,怎么管也不顶用。李干脆提前半小时结束训练,把这半小时加到下午的训练中去。新兵初到海外,信特别多,似乎写信是他们唯一的乐趣,除了亲人和恋人外,连七大姑八大姨也想着去信。美国来的东西,除了信外,还有各种食品和包裹,里面有书、课本、玩具和钱!靠着这些包裹的士兵是没办法打仗的。信和包裹使他们想起了生活,热爱生活的人也必然热爱生命。经过几次不成功的尝试以后,艾伦·李命令事务长干脆把包裹存起来,等打完马里亚纳群岛之后再发下去。尽管到那时候,许多收件人永远也不需要这些包裹了。 李对付士兵思乡情绪的办法是加大训练量,而且,每天布置各种各样的战场问题,鼓励士兵们在回答中竞争。 逢有大的空闲,李就把常务交给他的老乡、查尔斯顿人彼得,一个声音嘶哑、长相丑陋、脸上方很深刀疤的上尉。他自己随着交通艇去夸贾林岛。李脾气暴躁、性格阴郁,物以类聚,他也有几个这样的好朋友。其中一个约瑟夫·安克罗伊少校,在J-4工作。J-4是太平洋舰队后勤处的代号,麦克罗伊负责编制预算一类文职工作。另一个朋友是海军军官麦克米伦上尉,他在洛克伍德中将的潜艇部队服役。自从攻占夸贾林后,洛克伍德在这里设立了一个前进基地,可以大大缩短潜艇往返夏威夷的漫长航程,增加西太平洋的战斗巡逻天数。每逢出击归来,麦克米伦的“剑鱼”号潜艇就停在夸贾林小码头上。李在珍珠港就同麦克米伦混得挺熟,两人在夸贾林见面,更是他乡遇故知,无话不说。 六月底的一天,李乘交通艇来到夸贾林岛。经过四个月的修建,夸贾林早已经面目全非了。雷德曼少将遵照尼米兹上将的命令,已经把它建成了一个巨大的后勤基地。礁湖中停着各种各样的船舶,柴油发电机隆隆响,弧光灯支在高高的钢架上。浅水的中央码头和深水的海军基地码头上各竖着七八台起重机。它们配合胜利轮上的桅式起重机把货舱中的东西吊出来,放到栈桥上。栈桥已经加宽加固,汽车可以直接开到桥头。铲车司机把货物铲上卡车,卡车司机把货堆垛到枝残茎折的椰林空地上,后勤兵盖上绿苫布。到处是活动房子和帐篷,乱糟糟的。原来日本人为他们陆攻二式轰炸机修的跑道也不够长,“海蜂”们用推土机拔起树桩,铲平外号叫“乌其顿”的大火力点,把珊瑚跑道一直延伸到海边。同时,他们又修了一条新的战斗机跑道。娇贵的雷达也从船上卸下来,安装在步兵七师曾经登陆过的绿滩上。它们庞大古怪的天线使李产生了一种神秘感。在复杂的技术战争中,教授们起着将军的作用。他恼恨那些穿夜礼服打硬领结的家伙们,他们闯入了军人世袭的荣誉领地,并且把军人的价值大大贬低。李穿过忙忙碌碌的人群和杂乱无章的堆栈,终于找到了挂“J-4”牌子的一座活动房子。麦克罗伊少校正忙着,房子里的人进进出出,一些军需官大声地讨价还价,另一些军需官坐在钢折叠椅上抽烟,想利用私人关系“走后门”捞点儿紧俏的军需品,比如好酒好烟和熏火腿罐头之类。 艾伦·李皱皱眉头,不知该留还是该走。金黄头发蓝眼睛的麦克罗伊向他打招呼,让他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杂志和报纸,对他说:“艾伦,请先等一下,我这里有利维少将的几个急件要处理,马上就完,你先看看这些东西,刚从国内空运到,是最新的。其中,噢,就是这本,还有你的一幅照片,是你在华盛顿福特剧院时照的。真漂亮,旁边那个女郎是谁?艾伦,你总是走桃花运。” 利维少将是J-4的头头。他头脑清楚,办事利落,出名地能干。利维的上司是尼米兹手下的一个后勤副司令。另外,美国西部海疆区司令也负责太平洋战区的后勤,第六海上勤务大队的比尔里海军少将负责用船把物资从西海岸运到前线。有时候,比尔里的船要在大洋上进行机动后勤补给。 李只好坐下来,翻看杂志。他离开美国已经有四个月了,国内的各种消息倒也挺有趣。麦克罗伊象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发疯似地处理他的业务。他使用几架电话机,还有几部专用电台,可以直接同夏威夷、旧金山甚至首都联系。他调度咖啡、蛋粉、红肠和熏鱼。他同号称“太平洋油王”的格雷海军准将联系,让他运来航空汽油、登陆艇的柴油、军舰的重油、润滑油脂,甚至连专门给轰炸机驾驶仪上的陀螺仪用的一种硅油也没忘掉。他身上仿佛有几个脑袋在同时思考,一个在战区,另一个在美军部队,第三个在美国的工厂和销售网,他的作用就是把它们联系起来。 啊!李扪心自问,麦克罗伊确实也算个英雄。 他打量了J-4的这间活动装配房子,大约长三十英尺,宽十七英尺,除了门窗和桌椅外,四壁全是保险柜。有些保险柜开着,里面堆满了各种卷宗、表格和卡片盒,猛看象是图书档案馆的资料分类检索室。人坐在里面很挤,加上军人说话都是大嗓门,房子里乱哄哄的。 正当麦克罗伊在电话中大叫雷达配件、各种奇怪型号的电子管、电容器、无线电近炸引信和收发报机的时候,李的耐心到了极限。他站起来,准备告辞,麦克罗伊向他摆摆手。后勤少校一下子就把事办完了,仿佛如果艾伦不走他还会没完没了地干下去似的。 麦克罗伊从一只保险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交待给他的下级军官几句话,对那些等他的人做了个鬼脸,一把将艾伦拉出房:“李,幸亏你来了,救了我的驾,否则我要让那些后勤军官们缠死。他们并不关心打仗的事,对酒和罐头最热心。听说下面还有黑市,不少人发了财。” “那你早发大财了。”艾伦直到这时候才说了第一句话。 “我这人你也知道,是真正的爱国主义者。咱们南方佬,心眼儿实,光想着早点儿打完了这场倒霉的战争回家种地去。另一方面,说实在的,利维少将这家伙的话儿太多,真他妈干不过来,谁还有心思去倒腾那些玩艺儿。李,谁跟利维算是倒了霉。鬼知道我当初怎么选了后勤军需这个职业的。” 李笑笑:“你是怕死呀。” 他们俩沿着一条珊瑚小径走着,李跟着麦克罗伊,也不问去哪儿、反正他是来消磨时光的,而麦克罗伊总有层出不穷的新闻。他谁都认识,什么事儿全知道。 他俩正走着,李的眼尖,突然拉了麦克罗伊一把:“约瑟夫,你看,那不是麦克米伦吗?他同那位将军在散步,指指划划,还挺神气。你认识那位将军吗?” 麦克罗伊大声笑出来:“嘿,那是查尔斯·安德鲁斯·洛克伍德中将,我们的潜艇司令官。” 洛克伍德中将穿着军便服,样子挺随和。他多肉质的脸圆滚滚的,象个面包师,或者那种大街拐角处的杂货店老板,一点儿也不显得威风凛凛。美国不象欧洲大陆国家,计较军人的仪容和门第,谁打了胜仗谁就是英雄。 洛克伍德无疑是大战中最优秀的海军将领,他在世界潜艇战史上的地位不亚于德国的卡尔·邓尼茨海军上将。可他几乎比斯普鲁恩斯还默默无闻。战争是一种奇怪的事物:一座城市、一座桥梁、一个碉堡,可以使一名将军、一名连长,甚至一名下士成为新闻人物,吹吹打打,全球尽知,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而一位打了几十次胜仗的将军,一个消灭了几十万敌军的战役,反而会被其他新闻湮没,事过境迁,无人知晓。刚过完五十四岁生日的洛克伍德在各种军舰上干过,踏踏实实,勤勉努力,在战争最黑暗的日子里,指挥了美军51潜艇部队的水下战争,实施“吨位战”,给日本运输船队以沉重打击,却没有出风头。 洛克伍德的声音飘过来:“麦克米伦上尉,你的‘剑鱼’号干得不错。不过,请小心,日本海军鉴于船舶损失严重,已经任命了及川古志郎海军大将作为海上护卫总司令,他们要同我们认真打一仗啦。” “是,将军。”麦克米伦操着南方腔自信地说:“俺一定注意。不过,日本人那点儿玩艺儿俺清楚,他们这帮穷鬼没有象样的雷达和声纳,更没有机载雷达和‘李光’探照灯,他们的军舰连护航都不够,更甭说追着‘剑鱼’号猛打了。谢谢将军的提醒。” 将军和上尉分手后,潜艇上尉转过来:“艾伦,约瑟夫,俺早瞧见你们啦。没办法,跟头头讲话总得客气点儿。哎,约瑟夫,你拿着什么,威士忌。太好了,俺这回出海整整两个月了,什么都不想,只想女人和好酒。嘿,跟俺来,俺给你们找个地方好好喝两杯。呸!‘剑鱼’号上的食品糟糕透了!” 他们来到一排帐篷边,巴奈特·麦克米伦指着其中一顶说:“这就是给我们准备的休息室,就这破玩艺儿。光想叫我们在海上多泡几天,省点儿油。听说邓尼茨给他的艇长们在巴黎找最好的旅馆和最漂亮的妓女。” 李笑笑接下去说:“然后把他们一个个送入蓝色的坟墓。” “给罗斯福当艇长毕竟比给希特勒当艇长要安全些。”麦克罗伊也说。 帐篷里有几把钢折叠椅和几张行军床。还有一张象是从轮船餐厅里拆下的那种铝架塑料面桌。桌上杯盘狼藉,堆着空酒瓶和鸡骨头。麦克罗伊利索地把桌子收拾干净,变戏法似地从兜儿里拿出一个猪舌头罐头和一罐鱼子酱。然后砰地一声打开酒:“没杯了,拿瓶子喝吧。” “艾伦,约瑟夫,俺这次可碰上了新鲜事儿了。真是大新闻,俺打算找个老牌记者,同他签个合同,卖给他一条独家新闻,谁就能发大财。看在上帝份儿上,仗打了三年了,俺们怎么不知道竟有这号子事儿!我敢打赌,‘剑鱼’号的发现能震惊全世界。”麦克米伦扯开喉咙大声喊叫。 “五十天前,洛克伍德中将在珍珠港的潜艇司令部给俺们布置了战斗巡逻任务。”麦克米伦是一个五官清晰的海军军官。他的眼窝很深,感情外露,说话喜欢打手势,人也有点儿神经质。 “洛克伍德派出十艘潜艇封锁住特鲁克。随着特鲁克环礁被斯普鲁恩斯的舰队炸瘫,日本人就放弃了它。古贺峰一海军大将从帛硫飞往菲律宾途中失事以后,日本联合舰队一直东躲西躲,深藏不露。俺们这些小艇长们就是瞪红了眼睛也找不到大型的敌人水面舰艇了。洛克伍德中将告诉俺们,日本人想保存兵力,好打一次决定性的海战,以往他们总是一点儿一点儿地使用兵力。而俺们的任务就是找到他们,盯住他们。这样,在未来的马里亚纳战役之前,就能有效地阻击他们。然而谁也不知道新任的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副武究竞把舰队藏到哪里去了。有入说在菲律实苏禄群岛的塔威塔威岛,有人说在日本的濑户内海里,还有人说在新加坡。 “于是,中将就把俺们分成三个战斗群。一个群监视濑户内海的伊纪水道和丰后水道;第二个群监视苏里高海峡和圣贝纳迪诺海峡,如果日本舰队从塔威塔威出动只能走这两个海峡,它们不大可能选更南的航线,那样会落入从荷兰地亚起飞的麦克阿瑟的远程巡逻机的侦察圈。第三群只有两艘潜艇:‘剑鱼’号和‘海马’号,俺们将远征新加坡,侦察一下丰田的舰队是否在林加岛锚地。 “这是一次最遥远和最危险的航程。洛克伍德指示说,在找到日本舰队之前,千万不要挑起任何战斗。 “其实,俺也没工夫打仗。从珍珠港到新加坡,走巴士海峡和中国南海距离六千五百海里,来回就到了‘剑鱼’号的航程极限。俺他妈这一次真豁出去了,只带了三条鱼雷,前发射管两条,尾管一条。其余的舱位都装满了柴油桶。俺的副艇长加里森中尉建议带上一副折叠帆,听说德国VII型游艇横渡大西洋就用过风帆来减少油耗。中将告诉俺,他将在埃尼威托克环礁附近给俺们加一次油,回来以后还有补给船在原地等着,就算是这样,这次战斗巡逻也满够俺吃的了。 “我们出发以后,一帆风顺,一直到马里亚纳群岛都没遇到一艘船,无论是咱们的还是敌人的。过了关岛,渐渐遇到了几艘日本船,都是五百吨以下的小家伙。俺们昼潜夜出,不敢怠慢,不停往西开。到了台湾附近,日本的船越来越多,常常可以见到一些万吨级的大家伙。日本人的护航体制很松,俺心里直痒痒。俺在潜艇上也干了四五年了,从来没见过比这里更好的机会。原来,日本运输船被洛克伍德打怕了,改走中国沿海航线。那里水深不足百米,不利潜艇作战,陆基飞机很有威胁。俺当然顾不上打了。俺从巴士海峡进入中国南海,嘿,那里的船真多,根本没有护航军舰,一条鱼雷就能干掉它一条船! “在西贡以东一百五十海里的地方,俺们遇到了麻烦。当时天降大雨,能见度很差,俺就把‘剑鱼’号浮起来,让弟兄们喘喘气,以后的日子可能会很苦。另外,还想接点儿淡水,水箱的水早臭了。 “突然一架四引擎的川崎式飞艇从低垂的雨云中钻出来,一下子就发现了‘剑鱼’号。俺们惊慌失措,左躲右躲,好歹潜下去了。可是俺们的铝盆也给弄丢了。二十分钟后,俺们从声纳上听出来了一艘日本驱逐舰,它一定是以金兰湾为基地,在这一带巡逻的。接下去的事就是挨深水炸弹,那滋味凡是经历过的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照例,潜艇里的人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俺们只能听到声音。先是驱逐舰螺旋桨声——喀隆——喀隆;然后是投放深水炸弹的声音——嘶——咚……咔塔、咔塔;最后“轰”然一响,全艇到处摇晃,水从裂缝中喷进来,蓄电池的酸雾四处弥漫,每个人的脸、头、肋骨和关节不断地在管子、阀门和各种钢铁凸件上冲撞。唯一的办法是抱住头,别的由他去了。 “‘剑鱼’号象块石头似的往下掉,俺拼命让杰克把住水平舵,总算把艇稳住了。俺找了一片珊瑚礁盘轻轻坐上去,任凭天塌下来也不动啦。日本驱逐舰转了几圈就走掉了,他们干反潜这行总缺乏耐性。 “俺浮上水面,继续往南走,从此小心多了。整个航程,几乎把俺们拖垮了。为了省下淡水,连胡子也不刮,洗澡更别提了。身上的臭汗味十英尺外就能闻到。垃圾到处堆,衣服也不洗,本来潜艇就是两层铁皮的棺材,现在连棺材里也脏得呆不成了。 “说来也怪,尽管又危险又辛苦,俺手下的兵士气满高。美国人就是爱探险,新加坡的秘密把大伙儿给迷住了。第二十二天傍晚,俺下令上浮,伸出了搜索潜望镜,嘿,右舷35度的地方就是新加坡章仪角。日本人大大方方地点着灯塔,对于马来半岛的南方都市新加坡来讲,战争仍然远在天边。 “一般说,日本人不会把联合舰队锚泊在新加坡港的。那里的欧洲侨民很多,他们感情一直倾向英国,一支庞大的舰队无法严守秘密。日本海军司令从心理上讲更倾向于利用林加群岛上的天然良港。俺为了保险,还是溜进了新加坡港。 “晚上,“剑鱼”号浮出水面,点起日本潜艇的航行灯,从乌宾岛南方的航道进入了狭窄的柔佛海峡。俺们大摇大摆,无所顾忌。柔佛和新加坡都在沉睡中。俺不禁为英军帕西瓦尔将军惋惜,他轻易地放弃了‘东方第一要塞’,使日军腾出手来,对菲律宾施加了沉重的压力。 “日本人没理我们,一艘返回基地的潜艇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如果一艘日本‘伊’号或‘吕’号潜艇开着美军的标志灯闯入旧金山,恐怕咱们的反应也会是一样。 “英国人留下的旧海军基地里小船很多,但没有值得一提的大舰。只有几艘轻巡洋舰和驱逐舰在小修。一台探照灯向俺们打来讯问信号,被俺们应付过去。午夜,俺下令熄掉灯光,向东溜出柔佛水道。俺可真是黑夜走路吹口哨,提心吊胆。只要日本人识破了俺们的小把戏,‘剑鱼’号可就完了。日本人虐待战俘,残暴得出了名。当年山下奉文将军的军队渡过柔佛水道的时候,曾把俘虏的澳大利亚军战俘捆倒在海滩上,让所有的日军从他们身上踏过去,许多人被活活踏死。一想起那些战俘的遭遇,俺不禁毛骨悚然。但同后来‘剑鱼’号的奇遇相比,闯入柔佛的行动不过是一次假日旅游! “林加群岛在新加坡南方一百海里。礁石和珊瑚暗沙很多,俺根据一张英国人的旧海图航行,非常担心搁浅。海军基地在林加岛,大白天,俺只好慢慢忍耐。黄昏时分,俺升起了潜望镜。 “海面上刮着微风,在港湾入口处的航线上,船只往来频繁,大部分是军用船。瞧那架势,港里一定会有大家伙。俺同副艇长加里森中尉和航海长弗罗斯特中尉商量了一下,港湾进出口的水道上一定有沉船、水雷或防潜网。为了保险起见,俺们最好让‘剑鱼’号贴在一条大船的底下溜进林加岛基地。 “俺们不停地上浮瞭望海岸,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船,直到天黑。俺的耐心终于得到了报偿,从新加坡方向开来一艘双桅大油轮,它吃水很深,在月夜星光的背景下,呆头呆脑,没有任何军舰护航。 “俺对好了方位,潜入五十英尺深度,慢慢向油轮凑过去,仅仅凭声纳导航。艇上人人都非常紧张,没一个人敢吭气,仿佛被放到了断头台上。只有声纳发出嘟嘟声,可以感到油轮正在挨近。上帝,俺在康涅狄格州新伦敦基地练过几次‘贴船底’,几乎都是不及格,还有一次撞到了大船上。我手心直冒汗,心想弄不好这六千海里工夫、一条船、五十二个弟兄和洛克伍德将军的使命,就一锤子砸到它上头了。 “俺算是运气好。一直跟着油轮钻入港湾,都没有被发现。英国人干什么都讲究认真,他们的海图很精确。我在主航道外找了块僻静地方升起潜望镜,同时命令鱼雷兵做好发射准备。俺从目镜上一望,嘿,你们猜怎么着——港口里一片辉煌的灯光,把天空映成紫黄色。几十艘军舰锚泊在码头边。栈桥上人群熙熙攘攘,卡车来来往往,把炮弹、生活用品、粮食往船上装。粗大的油管和淡水管都接到军舰的甲板上,油泵和水泵嗡嗡响,起重机的摇臂和吊钩晃来晃去。虽然天黑,然而在灯光的背景上,俺已经辨认出一艘‘大和’级战列舰、两艘旧式的‘金刚’级战列舰、四艘重巡洋舰和二十一艘驱逐舰,整个日本联合舰队的精华有半数都在这里了。尤其令人吃惊的是:港口里竟有二艘航空母舰!我从背影上认出它们可能是‘千岁’级航空母舰‘千岁’号或‘千代田’号,另一艘是‘瑞鹤’级航空母舰。林加锚地变成了日本的珍珠港!俺敢打赌,从来没有哪一位美国潜艇艇长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发现这么多的日本大型水面舰艇。俺象中了头彩的赌徒,迷迷糊糊,不能自已。 “俺真他妈想潜近那艘‘大和’级战列舰,假定它是日本联合舰队的旗舰‘大和’号。那就面临着人生最大的诱惑,俺可以逼近到二百码的距离上射出全部三枚鱼雷,击沉‘大和’号。这样,俺立刻就会成为美国海军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连保尔·琼斯也会羡慕不已。俺将拿到让所有舰长眼红的巨奖。德国艇长根特·普里恩上尉驶驾U-47潜艇在斯卡帕湾击沉了英国‘皇家橡树’号战列舰。‘皇家橡树’号算什么?它才两万七千吨,而‘大和’舰有六万四千吨!俺默默地念叨着:‘上帝,饶恕你的仆人吧。’俺叫来加里森中尉,拍拍他的肩肪,把潜望镜位置让给他,并且指了指目镜。他看了足有一分钟,几乎象是中了魔,喃喃地说:‘我这一辈子加上我儿子凯里那辈子也别想再得到这个机会了。’他眼泪流下来,握住俺的手:‘巴奈特,干吧!就算咱们这五十三个人都死在林加岛也值了,尼米兹上将会在阿灵顿公墓给咱们立一块方尖碑的!” “俺把双手插到头发里,拼命抓,俺的头皮都发麻了,还是下不了决心。俺的任务是向洛克伍德中将报告日本联合舰队的位置,显然,在俺们即将发起的进攻马里亚纳群岛战役中,日本联合舰队是最重要的因素。无论‘剑鱼’号能否击沉‘大和’舰,只要它一动就会暴露,一旦暴露,俺们根本无法发报,那么一切全完了。不但马里亚纳之战要死很多很多咱们的人,而且弄得不好,整个战役将会失败,战争也会因之而推迟,俺就成了历史的罪人。许多伟大战役的成败握在几个小人物手里。在滑铁卢,如果拿破仑派出的传令兵能找到追击布吕歇尔的内伊元帅,欧洲的历史也许要重写了。 “俺象一个回教徒一样,扯着自己的胡子,撕着俺那件被汗渍结成硬板的短袖无领衫。艾伦,约瑟夫,如果你们二位处在俺的位置上,真不知道你们会怎么办? “俺一下子合上搜索潜望镜的十字手柄,放下潜望镜,只轻轻说了一句:‘下潜!’就哭了。在潜艇上,连哭也不能象个男子汉一样,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剑鱼’号终于躺在林加岛锚地的烂泥里。俺心里只想着一句话: “如果俺把鱼雷发射出去,全体盟军都会冲着俺的脸唾上一口:这事儿准他妈是南方人干的,这种任务根本就不能交给他干!” 麦克米伦刚说完,李和麦克罗伊就拥抱了他:“好样儿的,巴奈特,所有的南方人、所有的美国人都会感谢你的。” 李深受感动:“巴奈特,我的连队就要在塞班岛登陆,谁都知道准有一场苦仗。无论如何,你为我们帮了大忙。” 一直慷慨陈词的巴奈特·麦克米伦上尉反而腼腆起来,他看看他的两位好朋友:“艾伦,其实换上你们也会这样做的。俺只是可惜这次机会,它会给我带来一枚国会荣誉勋章。说心里话,‘剑鱼’号战斗巡逻四次了,只击沉过一艘两千吨的货轮和一艘五百吨的小船。每次回珍珠港,听到特里拜尔中校的SS-279潜艇、奥·卡恩中校的SS-238潜艇取得的战绩,俺实在伤心。潜艇这玩艺儿,两层铁皮,中间夹着管子,几个压水槽加上柴油机和一大堆蓄电池,终日不见阳光,活动的地方只有屁股大,稍不小心,连骨头也找不见。你说俺图什么?不就是图对着敌舰来他一下子?艾伦,你说,把一桌十二道法国大菜的晚餐摆在一个饿鬼面前,把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女裸体躺在一个色鬼怀里,俺当时的心情就同他们一样。上帝还让‘大和’舰多活几天,凡人也没办法。” “后来呢?”麦克罗伊少校很感兴趣。 “后来的事真成了麻烦。林加港进去容易出来难。那条大油船一直在岸边卸油,一时似乎也不打算出去。进港的时候俺从声纳的读数发现海湾有防潜网。白天,港口小艇很多,根本无法逃走。俺们就在海底躺了两天,那滋味可真够受。不能动弹,无法做饭,啃点儿饼干喝点儿发臭的水,连咳嗽都得捂住嘴。空气越来越浑浊,臭得许多人都呕吐了。因为不知道还得蹲几天,俺下令必须节约二氧化碳吸收罐。由于缺氧,人们只好躺在床上,肺憋得难受,象干泥塘中将死的鱼。在所有的死法中,慢性缺氧而死一定是最难受的一种,俺的手几乎要扯烂自己的肺。 “上帝是美国人。俺的命不该死在林加湾的烂泥里。第三天,整个军港骚动起来,上百台引擎在吼叫,小汽艇在俺们头上开来开去,听声音象是一次军事行动。潜艇是个瞎子,全靠听声音来进行判断。幸亏俺们没动弹,否则电动机一开就什么也听不清了。 “俺看看表,大约是当地时间上午八时。俺开始想象:军港吹起了号,‘大和’舰上升起了丰田副武的海军大将旗,他正在检阅水兵,然后训话……噢,俺听到了哗哗的锚链声。上帝,比听费城交响乐队的演奏还兴奋。这支舰队终于开拔了。俺下令上浮到三十英尺处。俺不敢伸出潜望镜,完全凭着计算和感觉,俺跟着日本舰队,也不知贴在哪条军舰底下,溜出了林加岛。俺把‘剑鱼’号沉到一块礁石旁边,一直等到天黑。午夜,‘剑鱼’号上浮到海面,立刻向珍珠港发了电报。现在,俺们是自由的了。俺下令打开了所有的香槟酒。俺甚至想找个僻静的南海小岛去跳上一夜舞,然后睡他妈三个星期。可是紧张过去之后,人完全虚脱了。” 麦克罗伊不禁脱口而出:“真精彩!巴奈特,我说洛克伍德将军为什么对你这么热呼,敢情你赢了大东道。全太平洋舰队的舰长会嫉妒你,我真看不出你这小子的运气会这么好,‘剑鱼’号可算抢了头功。” 麦克米伦做了个鬼脸:“好戏还在后头呢!林加港奇遇只是开头。天知道这趟巡逻中鬼使神差的怪事怎么全叫俺给遇上啦。” 麦克米伦象是讲述天方夜谭故事似的继续说下去。酒早喝干了,罐头食品也吃得差不多了。麦克罗伊抽个空溜出去,又弄了三客火腿蛋和卷心菜沙拉,给讲故事的大师助兴。 “电报发走以后,‘剑鱼’号就自由了。俺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返航和领奖章。 “返航并非易事。俺们的几组蓄电池在深水炸弹攻击中被震坏了,艇身也漏水,水泵又耗去了不少电能。一句话,俺们的燃料根本不够开回珍珠港,甚至连夸贾林也达不到。管他呢,反正该办的事俺们全办了。俺真后悔没听加里森中尉的话带上一片帆。 “俺们沿着中国南海北上。礁石如麻,没有一张准确的海图,那些珊瑚礁丛一年和一年不一样。俺们非常愉快,大家都哼起了家乡小调,每个人都愿意多值一会儿班。俺的部下从未这样听使唤过。 “俺们的油不够,只能走直线。因为接近繁忙的航线,危险性挺大。可是谁都满不在乎。 “第五天,大约在斯普特拉利群岛[1]北部海区,正逢加里森值班。俺同轮机长沃克和航海长弗罗斯特中尉一起赌个小输赢。突然问,加里森跑来对俺说:“一条船!” “一条船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俺甚至不想扔下手里的牌。加里森却说:“船长,您来看看。” “我走到潜望镜边,调好了焦距,果然是一条船:很高的干舷;开满了舷窗,是一条万吨级的大邮轮。它的航速很快,就在俺们右舷170度的地方,航向和俺们平行,如果俺们不动手,它不久就会跑掉。 “如果它是一艘运兵船呢?打掉一艘运兵船等于击沉五艘货轮,一想到这种前景,俺心里直痒痒。‘剑鱼’号完成了任务,俺们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俺们还有三条鱼雷,没有必要再把它们带回夸贾林。 “可要是一艘运输平民的客轮呢?艾伦,俺可是个门诺会教友,俺虽然杀日本兵不会眨眼,可实在对平民下不了手。我那亚拉巴马州的家里有三个孩子,向女人和孩子们开枪也不是咱们的传统。 “跑上一万海里空手而归!,俺们谁也不甘心。毕竟,潜艇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打沉舰船的。尼米兹将军早就宣布了‘无限制潜艇战’,许多美国艇长都打沉过客轮。至于邓尼兹的艇长们就更不用说了。‘露西塔尼亚’号大邮轮和它的两千乘客,德国潜艇连招呼也不打就把它给击沉了。俺打沉它在法律上和道德上并无障碍。 “俺正犹豫期间,海天线上又出现了两艘军舰的桅杆。一会儿,两艘日本护卫舰以三十节的航速赶上来。俺推测它们也许是去攻击另一艘企图袭击邮轮的美国潜艇的。据俺所知:‘海狮’号潜艇也在南海活动。俺不能再犹豫了,这艘邮轮准是一条‘重要的大鱼’。 “俺升起攻击潜望镜,报出了一连串数据,加里森飞快地计算着射击三角。邮轮的航线是Z字形,他妈的还挺小心。俺根据船桅高度测出邮轮的距离,然后推出了它的航速。俺报出了邮轮和‘剑鱼’号的航速,加里森算出了攻击角。俺下令打开鱼雷舱盖。‘定深七米五,一号、二号发射管,准备——放!’俺在胸前划了十字,这是战争,主会宽恕俺。 “距离只有一千五百码,半分钟后,俺们感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俺下令往东开,十分钟后,‘剑鱼’号停在十五英尺的深度上。俺升起潜望镜,那艘船正在熊熊燃烧。两艘驱逐舰正在救人。本来,俺们可以一走了事,鬼知道俺犯了什么憨劲儿,硬是不走了,停在那里看热闹。 “驱逐舰大约用了四十分钟救人。没等救完就匆匆向西开走了。它们一定是回金兰湾。‘剑鱼’号的位置在俺们来时挨淡水炸弹的海区附近。 “俺下令转舵180度。海面上还有许多遇难的人。俺的想法很简单:俺只想看清楚落水的是些什么人。因为俺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日本驱逐舰并不很认真地救那些落水者,它们匆匆走个过场,如果是他们的士兵,就决不会是这个样子。 “俺把‘剑鱼’号开到沉船的附近,许多人还在海面上挣扎呼号,景象非常凄惨。俺们采用潜望镜深度航行,直到看清了一张人脸。 “看在上帝份儿上!俺几乎叫出来,你们猜,他是谁?” “快说吧,别卖关子了。”艾伦·李听到兴头上,雪茄烟有好长的一截烧成了烟灰,都忘了弹掉。 “他是个美国佬!” “美国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连麦克罗伊也沉不住气儿了。 “对,是美国战俘。”麦克米伦热烈地说。“俺他妈豁出去了。俺下令吹掉四个压水舱的海水,‘剑鱼’号在一片翻腾的泡沫中像软木塞一样跃出水面。俺打开了舰桥上的水密门,举起了 一面美国旗,大声喊:‘海军来救你们啦!’ “当时的场面俺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俺们所有的人都感动得哭了。大海上一片欢呼,‘海军来啦!’、‘我们的海军!”那种热烈情绪使人终生难忘。美军战俘们拼命朝‘剑鱼’号游过来,他们身体非常虚弱,大部分人根本爬不到光溜溜的艇身上。 “俺手下的人全体出动,用绳网把他们全捞上来。当时,俺们连想也没想,‘剑鱼’号压根儿就装不下这么些人。 “战俘们面色惨白,瘦得如同骷髅,见了俺们,又是拥抱又是亲吻,弄得俺们几乎无法工作。如果这时候出现一架敌机或者一艘敌舰,那可就把俺们一窝端啦! “幸好一切顺利。所有的战俘,除了被日本人救走的和淹死的之外,一共一百五十九人,全部被送到船舱中去了。天,潜艇里任何空间都挤满了人,连身子都挪不动。战俘们衣衫褴褛,大部分只穿条裤衩,四分之一全身赤裸,好在俺们艇上没有一名妇女。最后一个登上潜艇的是一位英国军官:亨利·弗高克斯少校,他紧紧握住了俺的手:‘先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感谢上帝和您。要是真排名次的话,您还在上帝前头。如果您知道了我们这些人所受的苦难,您一定会相信我此言出自真心’。 “俺在拥挤的走廊中拱着前进,每走一步,就被一些战俘包围。他们每个人争着同俺握手,询问俺的名字,打听这条潜艇的名字和海军编号,然后说要在俺的家乡捐款给俺修一座铜像。他们泣不成声,人人骨瘦如柴,俺简直不相信这样的人还能活下来。在军官食堂,一个高大的战俘拉住了俺:‘如果我没认错,您是巴奈特·麦克米伦上尉,您一定认不出我来了,我是伯德,亨茨维尔·伯德海军中尉,您的安纳波利斯同班同学“外号‘胖子’,您还记得吗?我是‘休斯顿’号重巡洋舰的观通长’。 “‘啊!胖子’。俺紧紧握住他的手。他哪还有一点儿‘胖’味儿呢?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儿肉和脂肪,活像一具木乃伊。他那干瘪的皮肤象树皮一样粗糙,布满了条条伤疤和疮疤。他的肋骨清楚可数,光着头,赤裸着身体,深陷的眼窝里闪着两朵鬼火。天,这就是俺的朋友伯德,当年他有二百磅的体重,是橄榄球校队中最出色的后卫。 “俺们俩有说不完的话,但一句也不能多说。‘剑鱼’号陡然增加了一百多号人,光是艇身的平衡就成了大问题。另外,还有吃饭问题和淡水,生活空间的狭小使全体乘组人员无法消除疲劳。美国潜艇结构自从一九○四年的‘霍兰’艇时代就没有什么大改进,‘剑鱼’号实在不是一条载人的轮船。那拥挤的程度,比纽约上下班时刻地铁车厢中还要厉害。俺们还有六千英里归程,无论如何也得走一个月,天!这种背贴背的日子可怎么过! “说归说,走归走。俺下令抛弃了所有空油箱和暂时用不上的东西。艇尾的那条鱼雷考虑再三之后也发射掉了。俺脑子里只有三件事:燃油、淡水和食物,首先是燃油。 “俺简直象辛巴德历险记中的那位船长,斗胆把航向转向东方,闯入了菲律宾的卡拉棉群岛。俺估计日本人决不会把菲律宾的七千个岛子都驻上士兵。在一些没有军事价值的荒岛上或许能搞到点儿淡水。因为艇上的淡水立刻被饥渴交加的战俘们喝光了。 “卡加棉群岛离南海最近。然而俺没有一张它的海图。如果‘剑鱼’号在珊瑚礁丛中搁浅,那一切努力都会前功尽弃。 “俺终于小心翼翼地把‘剑鱼’号开进了卡加棉群岛,在一个暗夜里停到一个小岛附近。加里森中尉带了五名全副武装的水兵乘橡皮舟趁潮水划到岸上。俺站在舰桥上,下令艇上的100毫米炮和40毫米机关炮瞄准岸上准备射击。足足等到天快亮了,岸上才发来灯光信号:‘岛上没有日本人。’俺总算放心了。 “第二天夜里,除了生病的以外,所有的战俘都陆续被橡皮舟送上岛。加里森中尉也回来替换了俺。岛上的菲律宾土著对美国人非常友好,有一个乡村教师还懂几句英语。日本人占领菲律宾以后,只象征性地登上这个小岛,发了几面日本国旗和一些传单就走了。因为它实在太小,无论从哪种意义上都没有价值。 “但它对俺们简直太重要了。它的清泉胜似苏打威士忌,胜似冰淇凌和可口可乐,胜似世界上俺们喝过、见过、听说过的最好的饮料。因为俺们干渴得喉咙象烧着火,嘴唇全裂成血口子。为了安全,俺一直限制着淡水的供应。 “俺们大家都洗了澡。俺自从离开珍珠港还是头一次洗澡呢。菲律宾人为俺们杀了猪,煮了米饭和木薯,还吃了他们晒的干鱼。俺们养足了精神,付给他们一大笔美元,足够买下一座城堡。然后他们干干净净地回到潜艇上,身上一舒服,舱位也似乎宽敞了。肉俺们不敢要,米和干鱼俺们尽可能地往艇上搬。最后,俺们告别了岛民,留下了美国的通讯地址。俺们谢过他们,并且对他们说:‘麦克阿瑟将军一定会率领美军打回来的。’俺过去认为道格口口声声说要打回菲律宾只不过是一种宣传,现在俺倒是真希望美国能在菲律宾挽回自己的声誉。 “俺把‘剑鱼’号降低了潜望镜深度,然后向夏威夷海军司令部发了一封长长的电报。俺报告了‘剑鱼’号的处境,静候洛克伍德将军回音。后来才知道,珍珠港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倒是阿留申群岛的荷兰港收到了‘剑鱼’号的电报。荷兰港报告了华盛顿的海军部长诺克斯将军。诺克斯海军上将又转告给尼米兹,最后,洛克伍德才知道。第二天,‘剑鱼’号上浮以后收到了潜艇司令部的回电。他们告诉俺三个方案:一个是在菲律宾海某地点同另一艘潜艇交会,把部分获救的战俘转移过去;另一个是用远程水上飞机进行补给;第三条是干脆等下去,‘海马’号和‘皇后鱼’号都在南海活动,由它们提供帮助。俺选定了第一个方案。以后的事就简单了。‘大青花色’号潜艇在冲鸟岛南方一百海里处等他们。它多次接救过跳伞的美军飞行员,搜索能力特别好。俺的船加了油,把一部分人员移到‘大青花鱼’号潜艇上,一直开到埃尼威托克环礁。剩下的事就不值一提了。” “太精彩了,巴奈特。你的‘剑鱼’号的经历可以拍一部顶呱呱的电影。”艾伦·李禁不住喷喷称奇。‘剑鱼’号历险记的确富于戏剧性,麦克罗伊出于一个文职军官的习惯,在一个拍纸簿上飞快地记着。 麦克米伦上尉拉起他的两位朋友,也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就把他们弄出帐篷。艾伦·李和麦克罗伊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他们穿过一排排帐篷,来到一间活动房子跟前。麦克米伦推开门,对屋里的一个人说:“喂,亨利·弗高克斯少校,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李少校和麦克罗伊少校,请您把您在桂河桥上的经历和遭遇给他们讲一讲。艾伦·李就要在塞班岛登陆,他会多杀几个日本鬼子来为你们报仇的。” 屋里站着一个干瘦的人。他穿着不合身的美式军便服,身体伛偻着,面容憔悴,眼神迷茫,皮肤叠着厚折,骨瘦如柴,精神上肉体上都如同鬼魅,哪里还有一丝盎格鲁撒克逊人那股傲慢不逊的劲头? 他向艾伦·李伸出手来:“亨利·弗高克斯。新加坡第十八英国师师部少校参谋。” 麦克罗伊少校突然想起一件事:“请先等一等。我认识美联社的派尔。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获得普利策奖的欧内斯特·派尔,最受士兵欢迎的记者派尔。他的文章极富有人情味儿。我想各位一定读过他的大作《厄尼·派尔在英格兰》。和新作《这就是你的战争》。他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前往英国,采访伟大的诺曼底登陆战役。巴奈特,你不是要找记者签个合同吗?再没有比派尔更合适的人啦。请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刚才我还在码头上见到了厄尼[2]。”

2

我叫亨利·弗高克斯,一九○一年生,英格兰肯特郡人,一九二五年毕业于英国桑赫斯特军事学院,英国第十八师少校参谋。在日本近卫师团的战俘登记处我就是这么讲的。我只是隐瞒了我是搞情报的,如果真讲出来,日本的宪兵准会把我活活折磨死。我奉命在一名日军的监视下收拾了一捆简单的行李,从此开始了战俘生活。要是我知道自己后来的命运,我一定会在战场上光荣战死,或者选择体面的自杀。 马来半岛和新加坡究竟是怎样沦陷的,现在也许可以找到一百条理由。我认为英国人在远东的心理幻灭感是最重要的。英国在历史上和今天都表现出世人公认的英雄主义。但其中最可歌可泣的是保卫英伦祖国的那种献身精神。拿破仑战争时代是这样,“不列颠空中战役”时代也是这样。即便这次战争结束了,将来许多年内,只要海峡上空乌云聚拢,英国人民被迫发出抵抗的吼声,就依然会焕发出这种英雄主义豪情的。 然而,在远东,我们并不是被请去的。我们是为了商业利益和殖民利益,在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之后打进去的。从三百多年前的东印度公司时代起,远东的利益就成了英帝国利益的重要部分。我们自以为英国的政治制度很高明,但当地人始终厌恶这些从地球另一面过来的白种人。印度多次发生暴动,荷属东印度、西班牙属菲律宾和俄国控制下的中国东北也发生过类似的反抗。因此,我们是在七千英里的外国土地上为英格兰银行的金库而战。当地人对此非常冷漠,甚至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我们自己的部队也不够,依靠第十一英印师的印度士兵和第八澳大利亚师来防御,他们也不想在这块远离本国的地方为英国的利益效死。这场战争开打之前就注定要输。即使把懦弱无能的帕西瓦尔换成雄才大略的蒙哥马利(我是在“剑鱼”号潜艇上才知道有阿拉曼战役、北非登陆、攻占意大利南方和诺曼底登陆的);即使第十一英国师不在马来半岛投入徒劳无益的“斗牛士”战斗,而把吉特拉建成一个强固的据点;即使我们重要的航空母舰“印度米达布尔”号不在牙买加触礁,而能为“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提供空中保护并进行保卫新加坡的空战的话;即使把柔佛海峡北面要塞化而不象我们那样拱手送人的话……无非是把时间拖得更长一些罢了,它们并不影响战争的结局。一九○五年俄军防守的旅顺口的陷落以及麦克阿瑟将军防守的巴丹半岛和科雷吉多尔岛的失守,实际上也证明了我的基本论点。 我九死一生,生死功名全都无足轻重。但我预言将来总有一天,大英帝国伸延到全世界的力量终究会收缩回那个浓雾笼罩的海岛上。任何帝国都不会是永恒的,它都有诞生、成长、鼎盛和衰亡。如果将来的英国政治家能看清这一点,就会减少许多人力和物力的无谓消耗。我在两年零四个月的战俘生活中,如果说还有所悟,恐怕就是这一点吧。 当然,我并不给我自己和那个愚蠢软弱的帕西瓦尔将军推卸责任。我们确实打得很坏,不能再坏了,一切都估计错了,一切都事与愿违。我们把主力部署在狭长的马来半岛上的许多个分散的据点上,被日本人穿插,迂回,实施侧背的两栖登陆,最后把我们各个击破,这就是那个一厢情愿的“斗牛士”计划的结局。我们本该在柔佛海峡以北集结重兵,特别是组成一个机动坦克旅,然而我们坐失良机,拱手把柔佛北面送给日本人。最后,我们又受了山下奉文的欺骗,把主力布置在柔佛东面,让敌人从西边打来。我们背着一百万居民的包袱,整个新加坡城区仅靠一个大储水池供水。水一断,城也就没什么可守的啦。 我们的政府历来重欧轻亚,现在咎由自取。没有制空权——幻想水牛式战斗机比零式机优越;没有制海权——以为一艘“威尔士亲王”号战列舰就可以镇住日本人;最后,是出自狭隘的种族偏见,认为黄种人都是智力低下的下等人。日本兵确实不精通莎士比亚的戏和拜伦的抒情诗,然而他们的训练和狂热战斗精神证明他们是第一流的精兵。最后,我还不得不承认:五十九岁的山下奉文将军是我所了解的最凶狠狡猾的日本高级军官。你们如果说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名将,我大概也不会反对。 作为败军之将,我对战俘营的生活不抱任何幻想。我的一个兄长在上次大战中蹲过德国的战俘营,受尽苦难,战后归来,人已经疯了,整天对着墙呆呆地说:“饶恕我,长宫,我下次不敢再犯了。”没多久,他就死了。我从未设想过黄种亚洲人的战俘营会比白种欧洲人的设施好,待遇高,但后来的遭遇使我感到当初的想法幼稚得可笑。 我们中间,留下了三百名澳军战俘在新加坡扫马路,另外,五百名英军军官被押送回日本本国,后来才知道是到东京有乐町去掏下水道。日本人那种变态的报复心理和虐待狂,完全蔑视人类的起码尊严和道德。也许,这是对西方列强入侵亚洲的一种畸形的历史嘲弄,我们当初不也是把暴动的印度民族主义者用大炮轰成碎片吗。我们伙同其他列强打入中国的京城,随意烧杀,又何曾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过呢!历史就让它过去吧,世界上,象日本军队这样残暴地迫害战俘,我不知道是否还能找出先例来。他们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食人恶魔。 我们中间有一些人,没有任何理由地被放出去,也不问姓名、军阶和文化,就用铁丝把手反绑起来。由于有两名军官企图逃跑,剩下的人就全被用铁丝穿透了锁骨。这一长串“白奴”被押到巴耶律巴的一片树林中,铁丝的两端扎在两棵距离很远的树上。然后,被日本新兵当作活靶用刺刀挑。凄厉的哀号震动了树林,战俘们全被活活地开脖破肚。一批亚洲人战俘被赶来挖坑,把惨不忍睹的尸体掩埋起来。这情景是一位挖坑的马来战俘告诉我的。 还有一些人,被送到宪兵队,受尽酷刑,许多刑罚只有日本人的变态心理才能想得出来。我真不想再去回忆那些痛苦的往事,每提一件,我就想呕吐,日本人也许是世界上最凶暴的人种。 等这些凶残的欲望都发泄够了,我们这些人被装上火车。我在“剑鱼”号上得知美军战俘在菲律宾有过一次恶名昭著的“死亡行军”,那我们这些人坐的就是“死亡列车”了。行前,我们大部分被关在学校改成的临时集中营里,其中最大的一个是张其战俘营。即使经过了几次秘密和公开的屠杀,战俘的人数尚有八万之多。其中一半是英国和澳大利亚人,其余是印度人和马来人,还有少数华人。后来,我才听说日方最初打算把我们饿死病死三分之一,因为要修铁路,才临时改变了主意。就这样,临上火车前,战俘营中几乎得不到食物和药品,伤兵和病兵大多已经死去,营房里粪尿遍地,臭气冲天。蚊虫、跳蚤、虱子群起而攻之,连喝的水也是腥臭的泥汤,洗脸洗澡就更不用提了。我们向日本看守提出抗议,他说:“谁让你们在新加坡没修足够的监狱。”另一个日军军官蔑视地说:“作为一个军人,应该光荣地死在战场上,只有胆小鬼才投降,投降的都是劣质的官兵,有如蛆虫,我们不知道怎样处理你们这些蛆虫。” 押送我们的火车是载货的闷罐子车。大门关闭,只开两扇三平方英尺的窗口。每节四十英尺长的车厢里要挤三四万人。每个人甚至不能坐下来。铁门一关,稀薄的空气立刻使我们晕眩了。每到一站,我们都要把几具尸体丢出去,否则,我们全车人都会被熏死。我从史书中读过西班牙和葡萄牙人的贩奴船,我们恐怕连那些奴隶都比不上。我们这些“牲口”在车厢中奄奄待毙。没有食物和水,马来半岛的骄阳似火,车厢闷热得像蒸汽锅炉。我们祈祷上帝,让我们死去吧,我们犯了什么大罪,应受这等的痛苦!这时候,有一个人喊起来:“朋友们,忍耐下去,坚持住,我们一定要活到复仇的一天。英国之狮没有死,我们一定要杀光这些日本王八蛋!” 大家从绝望中挣扎起来。讲话的人我认识,是三营的邓肯中校。我们猛然清醒,还没有到上帝招我们上天国的时候。我们振作起来,有人开始声音吵哑地唱一支歌。邓肯中校劝人们别光活动,因为氧气很有限。他自然成了我们这个车厢的核心人物。他是苏格兰高地人,坚毅不拔,无所畏惧,很受士兵们的崇拜。人们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这趟“死亡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住,车门打开,端着枪的日本兵监视我们下去透透空气。站台上挤着各种各样的小贩,有马来人,也有华人。他们摆着各种水果、麻糖、面饼和一些熟肉在那里叫卖。我们这群人象疯了似地围过去,用自己能拿出来的任何东西:手表、钢笔、钱和皮靴同他们交换。日本兵没有干涉。大概他们乐得省去供应食物的麻烦。我也换到了两个芒果和半个菠萝。我这辈子从未吃过如此香甜的水果。但我没敢全吃,我还留了一个芒果给波格曼中尉。他是我的朋友,同在情报处工作,一个愉快的肯特郡人,牛律大学的毕业生,他病得厉害,我真害怕他会死在这千诅万咒的车厢里。 火车又开了。我刚才看到了站名:伦披汶。我们已经在泰国境内了。这条铁路是马来半岛上唯一的铁路,来来去去,我挺熟。火车已经过了宋卡一百英里,车站北方就是高达五千多英尺的巍峨的蛮山。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列火车的终点站是曼谷。在那个风光旖旎、佛塔如林的泰王国都城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我们呢?我忽发奇想;日本人也许会拿我们当动物来试验他们的毒气弹或者细菌武器吧?因为他们现在已经对美英荷兰等国交战,亚洲人作为实验对象毕竟不同于欧洲人。到现在为止,我认为日本兵可能干出的任何暴行都不会再叫我惊奇了。他们是一群十恶不赦的兽类集团,怜悯和同情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思议的东西。然而,我又一次被事实证明是太天真了。 如我所料,我们到达了曼谷,大约十分之一的人在路上死去。另外、同样数量的人染上了重病,被日军集体枪杀了。活下来的人只剩五分之四,大致同贩奴船从西非海岸运黑人到北美的航程中死亡率相等。 我们得到了一顿霉米饭,虽然味道很坏,但总算填饱了肚皮。我们又被装上闷罐车,从曼谷开拔。看太阳,是向西北方向走。我是搞军事情报的,曼谷西北仅有一条窄轨铁路到达班磅。班磅距曼谷五十英里,铁路是条盲肠,不再通向任何地方。那种当“细菌弹试验活人”的念头又潜回我心中。 史蒂文森时代的蒸汽小火车在窄轨铁路上慢吞吞地走着。铁路两边都是高山深涧和原始森林。实际上,这条窄轨铁路仅仅是用于运输木料的,多年失修,枕木朽烂,道钉和鱼尾板哗哗响,走了大半天,才到了班磅。我猜得不错,班磅是这条破烂铁路的终点站。 然而,它又是另一条铁路的起点站。这条路从班磅要顺着桂莲河谷插向西北,翻过人烟罕至的比劳克东山脉,越过桂莲河和其他许多江河,通过泰缅边境,直到缅甸的丹漂扎耶镇。在丹漂扎耶终点站,铁路同毛淡棉来的一条短途铁路接轨。这样,日本的物资就可以从印度支那半岛通过陆路直达仰光和北缅中缅战区。而它们走海路则要遭到从印度基地起飞的英国飞机和美军潜艇的夹击。日本人的主意倒是不坏。这条铁路全长二百六十英里,可惜它仅仅在纸面上,他们要强迫八万英印奴隶来把它变成现实。 我们被安置在一些草率盖起的木头营房里,睡的是大通铺,每间木屋要挤一百二十人,只能侧身而卧,别想翻身。我们挨个儿被叫出去,每个人都编上号,印度人和英国人混编在一起。现在,轮到日本鬼子整我们了。他们发给我们每人一份文件,上面写着:我已沦为战俘,自愿为日本帝国效劳。每十人编成一组,决不逃跑或反抗。如果十人中有一人反抗或逃跑,其余人一律要处死。如果十人共同逃亡,则要处死别的九十个人,余者类推。这很象希特勒军队在法国或捷克等国的类似人质政策。如不同意,即行枪毙。我们一个接一个地签了字。今天我还奇怪,人一旦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求生的愿望竟会这么强烈! 营房四周围了两圈铁刺网,有岗楼和狼狗。晚上探照灯雪亮,还有巡逻队的吆喝声和虚张声势的枪响。整条泰缅铁路上,象这样的集中营共有近二十处,星散在未来的铁路沿线。 我们开始了苦役。其艰苦的程度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我们没有什么现代化工具和车辆,森林中也没有道路。给我们几把斧头和几把锯,并且声明再也没有备份的了,用坏了自己用牙把树啃下来,工具每天收回去。修路的人分到些锨、镐和矿车,使用的条件也是一样。爆破的炸药归日本工程兵管,日本鬼子有股病态的怀疑狂和虐待狂。因此,无论是逃跑还是反抗都极端危险。 我先在班磅附近的集中营干了几个月。后来日本人看出我懂点儿工程设计技术,因为我无论是砍树还是把木头拖下山坡都会选择最省力气的方案。他们把我押到桂莲河谷的夜卡隆大桥工地的集中营,让我在那里干活。夜卡隆桥距桂莲河谷三十英里,而桂莲河谷距班磅一百八十六英里。 在原始森林伐木和重山峻岭中修路基苦不堪言。我们每天只有一顿霉米饭和两根盐渍萝卜条,却要干十六个小时的重活。那半磅大米一个小时就消耗光了。爬山,伐树,打去枝条和树枝,再把木头弄下山来。山里蛇蝎出没,毒蚊如云,瘴气浓重。许多人累垮,饿垮。病垮了,根本没有医药。加上精神上的压抑和日本监工无止无休的鞭笞和侮辱,一些人自杀了,另一些人逃跑了。日本人对付逃亡者很有经验,他们守候在几个险要的山口,一旦发现逃亡的战俘立刻就被射杀。我们每人屁股上烙着号码,仿佛是一群牲口,一旦发现逃亡者尸体上的号码,同一保甲的人就会当着全营的面集体砍头。日本鬼子把战俘的性命视同草芥,随着工程的进展,死人越来越多,于是一些马来人、泰国人和缅甸人被强征来顶数。 夜卡隆大桥的情况大家也许知道一点儿,因为它是泰缅铁路的关键性桥梁,从一开始就受到盟军的注意,并且屡次遭到轰炸。 夜卡隆桥位于桂莲河谷之中,座落在桂莲河的最大支流夜卡隆河上。桥长八百英尺,高五十英尺。同整个泰缅铁路一样,日本人根本没有任何建筑材料。既无钢梁,亦无打桩机,更没有详细的水文地质资料和全套的工程设计图纸。但缅甸战役吃紧,日军既想进攻印度英帕尔的英军,又要进攻怒江东岸的中国军,后勤非常紧张。日本南方军司令寺内寿一、第十五军司令牟田口廉连连催逼,限大桥半年内完工通车。就是对一支有现代工程机械的专业施工队伍来讲,这也是办不到的,更不用说是奴隶般的战俘了。而日本人偏偏要办成。 指挥修筑夜卡隆桥的日本工程总监是永友大佐。他是一个残暴狠毒的杀人魔王。他的口头语是:“没有英国猪罗睡觉的营房!”、“所有的人必须干活,干活,不停地干活。” 我们被刺刀和马鞭驱赶着,象修金字塔和长城的苦役犯一样。我们从森林中伐下大树,四个人扛着一根直径一英尺、长十英尺的木头,蹚着齐胸深的急湍的夜卡隆河,逆水而上,直赴桥梁工地。我们每天只有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几乎所有的人都得过疟疾和赤痢。身上的鞭伤和荆棘的划痕在河水中浸泡无法愈合,在热带的气候下化脓腐烂,长满蛆虫。集中营里还有一个医院,由英国战俘中的军医治疗伤病号。可是所有的药都被日本鬼子垄断了,医生只能给你拔下坏死的牙,或者用发钝的手术刀截掉你被脓肿腐败的四肢。我们没有一张纸和一支笔,无法记下当时的任何感受和日本鬼子的暴行。一旦永友大佐的狗腿子发现谁有一张纸片,立刻当众把他用刺刀挑死,然后把死尸吊在营房的旗杆上。 我们白天黑夜都生活在恶梦中,没完没了地忍受着苦难。 《圣经》中讲。上帝如何虐待以色列人,神话中讲地狱里如何阴森恐怖,小说中描写某人如何受到重重磨难,都没有办法同我们受的苦相比。你身上任何人性的东两和人的尊重全被折磨殆尽,你会自己认为自己是一条可怜巴巴的狗,或者一匹满身疮疤的马。请稍微想象一下,经过两个月的苦役之后,我的体重从一百四十磅减到了五十五磅——这还是在称水泥的大磅秤上称的。我的朋友波格曼中尉用一个拾来的野鸟蛋活了两周。 我们完全麻木了,迷迷糊糊,不知岁月。我们的毛发全掉光了,形若骷髂。我们的灵魂也死去了,只留下一具丑陋的躯壳,在这个不值得留恋的世界上苟且偷生。我所以没有死——其实活比死更艰难更痛苦,即使没有饿死、病死、被苦役折磨死或者被永友大佐的狼狗咬死,只要放弃了生存的意志,在随便哪个地方往后一躺,死神也会把你收定——是因为有一件事: 邓肯中校组织了一次较大规模的越狱行动。他画出了附近的地图,找了几条山路,又联络了几个勇敢的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他决心死在战斗中,而不是去帮日本鬼子修一条铁路打盟军。波格曼中尉坚决要求跟他们干,而我却留下了。并不是我没有这个胆量,死对我来讲无足轻重,死神每天都来关照我几次。当时我得了疟疾,身体弱得连路也走不成。我就躺在那所“医院”里,周围全是粪尿和病死的伤员,苍蝇多得仿佛在我脸上蒙着一层黑面纱。邓肯中校也弱不经风,但他来看我的时候,两眼却闪烁着天使般的信心的火花。他悄悄地告诉我他的逃亡计划,他说:“亨利,您一定要活下去。您起誓,咱们即使失败了,您也要活着把泰缅铁路和夜卡隆河桥的事情告诉全世界。如果您有幸见到斯利姆将军甚至是丘吉尔首相,就请转告他们,我们这些英国军人唯一的希望,就是英国军队能反攻缅甸和新加坡,洗刷我们的耻辱,并且把整个印度支那半岛上的日本混蛋宰得一个不剩。”逃亡计划起初很成功,邓肯他们用斧头砍死了日本监工,逃入丛林,消失在群山中。矮个子戴眼镜的永友大佐似乎也没怎么报复。他的期限很紧,光靠杀人并不能建成大桥。他只是杀死了几个平时他看着不顺眼的战俘。二十天后,邓肯被从担架上抬回来,两条腿全被打断了。永友奸笑着训完话,然后用他的战刀砍下邓肯中校的四肢,最后把他残缺不全的躯体吊死在旗杆上。我们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邓肯中校说的最后一句话: “Avenge myself on the Jap!”(替我向日本鬼复仇!) 从那以后,我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我吃野草和野果,我偷着做体操,我集中精力来抵抗各种疾病,我尽量在永友大佐面前装得不显眼。反正,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干。许多人的生命在我身上活着,我要对得起这些朋友们。 八个月以后,粗陋的夜卡隆河大桥建成了。它的桥墩一半是水泥的,另一半是木头的,钢梁和钢筋也用得很少。它是一座中世纪的走马车的桥,仅仅是为了战争,实际上只是一座便桥,用奴隶劳动和当地的木材搭起来的破家伙,但确实可以摇摇晃晃地走火车。泰缅铁路也修通了。一枚刻着“昭和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的金道钉被打入最后一根枕木。那是一九四三年底的事。路刚通就断了,盟军已经取得了缅甸战区的空中优势,开始不停地轰炸泰缅铁路。第一列军用列车通过夜卡隆大桥半个月以后,一架英军的“飞蛇式”侦察机发现了建成的桥。从此,我们的日子更难熬了。英军的兰开斯特轰炸机炸桥,我们被驱赶着修桥。我们的营房就在开阔地上。没有任何标志,随便哪个飞行员高兴了就可以丢上几颗炸弹。实际上正是如此,那个破医院顶上漆了红十字,仍然挨了一颗炸弹,八个伤兵被炸得尸骨无存。这实在是一个讽刺:英国飞机轰炸英国战俘修的桥。 我后来到过丹漂扎耶的集中营。缅甸的河山同泰国还是有区别的。也许,我们英国统治了缅甸一百多年。那里是青绿的水田、低垂的柳树和火红的芙蓉花、水牛、牧童、穿鲜艳服装和裙子的克伦族和钦族妇女、竹林和草屋,袅袅的炊烟和胭脂般的粉红色云霞。据说日本人在缅甸逢寺烧香,遇庙作揖,拉拢僧侣和居民,把英国人的治理说得暗无天日。我憎恨这种人面兽心的日本豺狼。虽然我们英国的哲学家相克说过:“我不知道如何起草对一整个民族的起诉书。”虽然历史上许多帝国包括大英帝国都犯下过暴行。但是我决不宽恕日本人。 各位先生们:尊敬的巴奈特·麦克米伦海军上尉,就是您的“剑鱼”号潜艇击沉了“乐丰”号邮轮,它正把我们残存的两千名战俘运往日本;尊敬的艾伦·李海军陆战队少校,您将亲自参加伟大的马里亚纳战役,通过您的手将为我和所有死去的人射出复仇的子弹。尊敬的约瑟夫·麦克罗伊海军少校,您以您的天才和智慧保证了太平洋战争的伟大后勤工作,而有了后勤保障的战争正在把日本鬼子置于死地。尊敬的著名记者欧内斯特·派尔先生。您将用您伟大的笔把这骇人听闻的暴行披露到全世界,让正义的盟国人民和盟军士兵狠狠地砸烂罪恶的日本帝国。 感谢各位。我的话完了。如果最后还有什么要补充的话,那就是我凭主的名义起誓;一旦我恢复到能拿动一支枪,我将立即参加前线的英军部队,为所有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复仇,也为我自己复仇。

3

塞班岛是不能绕过的。 无论代价怎么高,都必须把它攻下来。 这一点,无论是罗斯福总统、参谋长联席会议、金上将和尼米兹上将,均无异议。反之,保住塞班,对日本帝国命运攸关。 从夸贾林岛到东京距离两千四百海里,无法一步跨过,必须有几个踏脚点,提供机场、港湾、兵营和仓库,以便下一步跃进。这种踏脚石海岛,面积太小不行,没有机场和港湾不行,偏离美军的攻击轴线也不行。这条攻击轴线,穿过马里亚纳群岛和南方群岛。因此,这两列岛群就成为保卫东京的两道铁链。马里亚纳群岛南北绵延四百二十五海里,共有十五个岛屿,只有三个岛屿符合条件。它们是塞班、提尼安和关岛。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塞班、提尼安和其他十二个北边的岛被日本从德国手里夺去了,而最南面的关岛则是美国孤悬在西太平洋上的前哨。在被日军攻占前,美国人已经惨淡经营了四十三年。 美军完全有实力把它们三个都拿下来。现在,美国佬已经用血的代价学会了许多两栖战知识,而且,美军的舰队空前强大,新的“埃塞克斯”级舰队航空母舰服役后,实力远远超过日本联合舰队主力。新的护航航空母舰也显示了光明的前景,能够提供充足的空地支援。肯尼将军的陆军第五航空队、著名的南太平洋所罗门航空队和中太平洋空军部队,在消灭了拉包尔的所有日机以后,全都腾出手来,协同攻击马里亚纳群岛和加罗林群岛。包括特鲁克在内的加罗林群岛,仍为日军盘据,它的飞行员不肯认输,仍然从南方掩护着马里亚纳的侧翼。 洛克伍德的潜艇部队,为夺取塞班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海鸦”号、“翻车鱼”号、“墨角藻”号、“飞鱼”号、“阿波根”号五艘潜艇,在二月的一次战斗巡逻中,成扇面地散布在马里亚纳群岛和日本本土的航线之间,成功地进行了太平洋上最早的“狼群作战”,击沉了六艘日本货船,加上航空母舰飞机炸沉的,共达四万五千吨。其中一艘是运兵船,载了一个联队的关东军,四千一百名皇军精华,仅有一千六百八十人水淋淋地赤身裸体爬上了塞班的海岸。六月间的一支日本护航队,运载了日本步兵一一八联队和大批武器弹药、建筑材料,再次被“狼群”伏击,击沉五艘,淹死官兵八百余人。如果他们连同所有的装备和建筑材料都顺利到达塞班,按太平洋岛屿战争中普遍公认的计算方法,美军也得为之付出三千人的伤亡代价。 美国,太爱追求刺激,追求时髦,浅薄而浮夸。一个阴阳怪气的男歌星西纳特拉可以搞得家喻户晓,查尔斯·安德鲁·洛克伍德中将取得了几乎不亚于卡尔·冯·邓尼茨上将那么巨大的战果,却无人为他树碑立传,战后没有几年,就退出海军舞台,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了,仅留下一本名叫 《Down to the Sea in Subs》(《潜艇潜入海洋》)的无名著作。 美国海军陆战队,经过所罗门、吉尔伯特、马绍尔的血战之后,积累了经验,提高了水平,改善了装备,人员和建制也大大扩充了。现在,它们编成了两个两栖军,即霍兰德·史密斯中将的第五两栖军和盖格少将的第三两栖军。下辖三个精锐的陆战师和两个陆军师,足以咬碎塞班这颗硬核桃。相反地,日军根本找不出任何对付越岛作战的可行战略和战术,他们完全不知道美军下—个打击目标在哪里。于是凭猜测,分兵守岛,在西太平洋和西南太平洋方向的成千个海岛上,盲目地增兵、筑垒、训练,消极地等待着美军的下一次打击落到自己头上。马里亚纳群岛的位置非常妙,以它为基地:西南可攻帛琉群岛(为了掩护通往菲律宾的战略侧翼),正西可取莱特岛或吕宋岛,西北有台湾,北上可以直攻日本。这就使美军的岛屿战略更加扑朔迷离。 一句话,必须打下塞班岛。这次战役的代号叫做“征粮者”。

4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杉本瑞泽海军少佐被警报声吵醒了。他睡得不踏实,做了一连串的恶梦:梦见东京被地震摇撼,接着是大火灼烤;梦见一群从中国调到南洋的关东军,路过日本的时候狂暴地轮奸了金田美奈子:“我们男人用命打仗,你这骚娘们出这点儿力算什么!”他梦见恶鹰在啄食他的肝脏,恶鹰的身上写着:U.S.A.啊!美国陆军、海军和海军陆战队军官的帽徽上都有一只北美雕……他醒来的时候,“呜呜——”的战斗警报声已经响过去了。值班的飞行军官大声喊:“快起来!起来!准备战斗。”这时候,美军已经在塞班岛的滩头登陆三天了。 杉本赤膊睡觉,只穿了一条裤衩。第一航空舰队在热带海洋上航行好几天了,热得睡觉也出汗。他的家乡横手四季分明,空气清新,叫人难以忘怀。不过他对热带已经习惯了。日本兵的适应性真是个谜:阿留申,武汉、荣城这些纬度差异很大的地方都有日军部队,他们并不因为受不了异国他乡的气候而想回家去。 杉本一边走一边穿上飞行服,挂上伞包,扎好皮带扣,从狭窄的舱门来到昏暗的走廊上。走廊上人挤人,新兵惊恐地互相询问,真是一群奶声奶气的毛孩子。老兵不吭气,只顾走路。一会儿,大家都踏上了飞行甲板。“瑞鹤”舰开得很平稳。天朦朦胧胧,云层厚,能见度很差,甲板上沿着飞机跑道开了一串红灯。升降机正在把一架架飞机从机库甲板提升到飞行甲板上,到处是一片忙碌。 杉本赶到军官舱,准备领取作战命令。横川大佐也在指挥塔上等待命令。他的舱室里所有的舷窗都用黑布遮住了,很闷热。杉本同横川关系不错,他焦躁地走入横川的舱室:“有什么敌情吗?” 横川大佐拍拍他的飞行长的肩膀,又指指海图:“据侦察机情报,美海军机动部队位于关岛西北方向一百海里位置,正好横在联合舰队航向与塞班岛之间。情报很准确,关岛、塞班岛和硫黄岛上的侦察机反复核实:共有十五艘航空母舰、七艘战列舰、八艘重巡洋舰和八十多艘驱逐舰,这是太平洋战争中美国海军最大的特混编队,它们已经在那里呆了三天了。它们掩护美军在塞班登陆。塞班岛在第一次大战前就是日本领土,居民也是日本人。塞班一失,连东京都在美军B-29重轰炸机的航程内。此战关系帝国命运,请杉本君全力以赴。” 根据领航军官推算,美军第58特混舰队距日本联合舰队三百海里,如果把空战时间计算进去,双方尚未进入各自飞机的有效作战半径。横川大佐笑笑对杉本说: “杉本君,准备上飞机吧。” “还早点儿。坐在驾驶舱里空等精力消耗很大。” “马上就要起飞啦”。 “马上?”杉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远飞出去固然能打到美舰,然而没有一架飞机能保证飞回来。 “你们不必回家啦。”横川的眼镜一闪,露出狡猾的一笑。 “你们就在关岛、罗塔岛、塞班岛或提尼安岛随便哪个机场着陆吧。这是美国佬发明的穿梭轰炸,杜立特中校轰炸东京就是用这办法。这么一来,美国飞机永远也够不到联合舰队。在塞班岛和关岛的陆基飞机配合下,我们不用损失任何军舰,光是用航空兵力就能打垮美国特混舰队啦。” 杉本吃惊得语塞,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招,也许是他飞惯了母舰飞机的缘故吧。他从未见过新任的机动部队司令小泽治三郎中将。小泽本人是水面舰艇军官出身,一直指挥重巡洋舰队,初次指挥航空母舰机动部队,上手就率领九艘航空母舰——日本海军有史以来的最强阵容,投入赌国运的恶战,而且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杉本不禁对他产生一股崇敬之情。 圣克鲁斯海战之后,整整九个月,日本航空母舰特混编队作为一个整体,没有同美军舰队直接交锋过。这段期间,联合舰队换了三任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和古贺峰一都相继在飞机上丧生,新任的丰田副武大将并不真懂海军空战。机动部队曾在特鲁克和夸贾林之间调来调去,企图寻找战机,没有找到。后来又开始西撤,闹起了燃料荒。日本的油轮在南海不断被美国潜艇击沉,炼油厂无法用重油来供给舰队。直到发现打拉根的轻质原油能凑合着烧锅炉以后,联合舰队才能进行一次远程的出击。由丰田大将同他的幕僚们制定的作战计划如下: 小泽率第一机动舰队的三艘航空母舰从林加岛锚地开往塔威塔威岛汇合从日本濑户内海开来的另外三艘航空母舰,加上原来就在菲律宾—帛琉群岛一带活动的三艘航空母舰。组成日本打击力量的中坚,在“大和”舰、“武藏”舰等自夸为世界第一流的战列舰护航下,前往马里亚纳水域,与日本陆基飞机和塞班岛斋藤部队配合,消灭入侵的美国舰队和海军陆战队。美国佬越跳越快,越跳步子越大,必须选择一个海岛来打断他的腿。 只有在塞班岛。 执行这个计划的关键人物有两个,陆地上是马里亚纳北部防守司令斋藤中将,海洋上就是第一机动舰队司令小泽中将。杉本虽未同小泽谋面,但却久闻他的大名。小泽最早成名还是在太平洋战争初期。当时山下奉文中将的第三十五军将要在马来半岛的宋卡、北大年等地强行登陆,由于日本海军的航空母舰紧张,一时调配不过来,分配给南遣舰队的只有五艘重巡洋舰。但英军有“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两艘战列巡洋舰,显然不是对手。连一贯勇于冒险的山本大将也主张先用航空兵干掉英国两艘战列舰后再登陆。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大将和山下中将急不可待,生怕消息走漏英军加强防御。陆军为乞得海军掩护,伤透脑筋。小泽中将站起来说:“陆军的决定是勇敢而有理由的。我愿担任掩护任务。就是全军覆没我也敢同山本长官一赌,由我说项好了。”他终于率舰队护航成功。陆军将士要为他请功,他说: “战争这东西不是光凭推理的,不真打打谁也难料胜负。陆军固然常常胡来,但当时别无他途。山下等所有将士有必胜决心,所以我也准备一死去干罢了,谈不上什么伟大不伟大。” 印尼作战中,小泽掩护今村均中将的第二十六军,又面临同样情况。今村一个军的大船队,仅有十艘驱逐舰护航,而盟军方面却有六艘重巡洋舰。今村急得团团乱转,派人到南方军总部交涉加强护航兵力,遭到痛斥:“事到如今才进行胆怯的交涉象什么话!”他转求小泽,小泽立刻命令栗田去护航:“不管如何,不让你们平安地登陆爪哇怎么行!”栗田舰队有四艘重巡洋舰,它们果然与盟军舰队在爪哇海上大战了一场,盟国舰队败北,今村均部队顺利登陆。从此,陆军尊祟小泽治三郎中将为“大明神”。 凡是有辱日本海军军威的那些大海战:珊瑚诲、中途岛、瓜达尔卡纳尔海战,均无小泽参加,海军抱有一线希望:他或许能行。 天越来越亮了,“瑞鹤”舰上的飞行员们等得不耐烦。然而“大凤”舰上的小泽还没有下达攻击命令。小泽很犹豫,他本想利用马里亚纳的陆基飞机减杀美军舰队的航空战力,并击沉两三艘母舰。然而塞班等岛屿机场均遭斯普鲁恩斯舰队舰载机的压制,虽然也有一些飞机进攻军舰,却一点儿作用也不起,完全是自投罗网。 战报终于送来了:击沉两艘美军航空母舰和一艘战列舰,击伤母舰和战列舰各一艘。 听起来似乎同他预料的差不多,然而小泽根本不信。自从中途岛海战以来,海军虚报战果成了传统,一艘油轮可以说成是战列舰,一艘坦克登陆舰被吹成母舰亦未可知。小泽估计到实际的战果并不大。可是塞班受的压力大,他一贯同情陆军。他必须进攻了。 日本舰队保持着十七节的航速,迎风前进,终于进入了日机的攻击圈,再往前开,美机就可以来报复了。 小泽终于下令旗舰“大凤”升起“Z”字旗。他命令信号手打出纳尔逊上将在特拉法加海战中的著名战斗口号: “国家兴亡,在此一战,诸君务必恪尽职守。” 杉本少佐同横山舰长在“瑞鹤”号上都看见了信号和战斗口号。天还没有亮透,“大风”号航空母舰突然冒险打开了泛光灯,一架架鱼雷机和俯冲轰炸机升上天空,开始在头顶上编队。 杉本同横山开始给飞行员们打气:“狠狠杀美国鬼子呀!多拜托啦!” 他们互相敬礼,并且紧紧握手。横山的记忆力特别强。他不但记住了一百多名飞行员的名字,还能说出他们的籍贯来。飞行员登上了飞机,他向他们招招手。有些飞行员感动得流出热泪。 杉本对飞行员们的年轻和幼稚感到吃惊。当年“飞龙”号上那些“老家伙们”全都不见了,他找不出一个同届校友的面孔。战争拉开了它残酷的推幕,用它的铁嘴钢牙把一个个军人吞进去,研成血肉的糊浆,一代接一代,连续不断。杉本一眼就看透了那些“嫩雏儿”。他们十之八九都是大中学生。过去对飞行员的身体千挑万选,现在拉上一个就顶一个啦。日本没有足够的汽油供他们训练,他们仅仅在军校和教官的耳刮下飞几个起落。他们的航空知识和技术仅够看住地平仪和踩住方向舵。在林加岛基地上,杉本看着他们天真地记日记,写情书,无忧无虑地唱着小调,高高兴兴地握着竹剑打闹。他阴冷地笑笑。总算没骂出口来。 横山市平舰长还在同他们拉家常,同他们讲讲母亲和姐妹,同北方人谈雪景,跟南方人聊打渔,有时用他们未婚妻的名字开个玩笑。横山想缓和一下他们初次上阵的紧张心情,杉本却想,没有硬碰硬的技术,人再狂热不怕死也不顶用,天空只承认高手。 “瑞鹤”号的飞机开始升空了。横山离开了飞行甲板。他要去指挥母舰,母舰根据风向不断调整,始终逆风,然后加大速度,直线航行,以利飞机起飞。这段时间是它最弱的时期,即使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潜艇艇长,也有机会命中母舰长长的侧舷。 飞机大半已经飞上天空,杉本的目光无意溜到灰色的海面上。一根树枝样的东西在波谷间一闪,距离一千二百米。他锐利的目光已经盯见了,而两艘专门执行反潜搜索任务的驱逐舰竟呆头呆脑毫无知觉。 “八嘎!”他骂了一声,拼命绕过一排排列在甲板上的飞机、炸弹和鱼雷堆、垫木和绊机索,跑到岛形指挥塔下面,挥动着手大声喊,“横山舰长,敌人的潜艇!” 飞机的轰鸣声、蒸汽弹射机的嘶叫声,加上“瑞鹤”主机的巨大声浪,早盖没了他的声音,横山却理解了他的手势。也许横山的精神异常集中吧,任何微小的变化他首先同敌人的潜艇联系起来。 横山刚刚来得及拉响防潜警报。 三枚鱼雷向“瑞鹤”射来,在水面上留下了气泡翻腾的尾迹。凡亲眼目睹过这种场面的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瑞鹤”到底是参加过珍珠港战役的老舰了。水兵动作利落,舰长指挥果断,在一片小口径火炮对鱼雷的射击声中,横山舰长打了一次漂亮的左舵,笨重的“瑞鹤”竟然躲开了破浪而来的鱼雷。 “好样儿的!”杉本大喊。“到底是‘瑞鹤’舰哪!” 两艘日本驱逐舰封闭了潜艇的退路,向潜艇的航向上逼近,同时向自己宽大的浪尾里丢下深水炸弹。杉本先是感到脚下的甲板一震,接着看到大团的菜花状水柱从海面升起来。 反击没有效果,发动袭击的美国潜艇下潜后逃跑了。 杉本瑞泽继续给第二攻击波的飞行员们打气:“好不容易才抓住了美国鬼子的母舰,干掉它吧。以自己火热的进攻精神正面冲入敌阵,归根到底就是这个样子呀。” 太阳终于跃升在东方的海面上,光华四射。海雾消散了,日出的方向上就是马里亚纳群岛。日机一架架爬高,它们在母舰上面绕飞了一圈,摇摇机翼,亮出清清楚楚的旭日徽。然后,有经验的飞行员带领一群刚出壳的野鸭子,向塞班方向疾飞。他们即使在美机的拦截和美舰的炮火中存活下来,还必须穿过塞班上空的美机封锁网,才能在弹坑累累的阿斯里托机场跑道上着陆,或者在关岛的奥娄特机场着陆。结果是一样的:没有几架飞机和飞行员能存活下来,杉本对这一点太清楚了。想到战争不容得人情,那些怀着天真梦想去袭击美舰,然后飞到塞班的年轻人,几小时后将化成冤魂,连心硬的杉本也很感伤。 远方,海面上渐渐显露出其他两艘航空母舰的姿影。它们是小泽的旗舰“大凤”号和“翔鹤”号。装甲航空母舰“大凤”很突出,它的直立式烟囱很象英国航空母舰“皇家方舟”号。它的飞行控制塔耸立在飞行甲板的一侧,又很象是最新的“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战争初期的日本航空战舰象真正的“平顶船”,指挥机构在飞行甲板下面,视野受限。“大凤”吸收了所有航空母舰的优点,尤其是它的飞行甲板是150-400毫米的装甲板,又配备了最先进的损害管制系统——大多数日本航空母舰都是因为其损管系统不良而被美军俯冲轰炸机炸沉的。“大凤”是日本海军和造船工业的骄傲,它今年才刚服役,马里亚纳海战还是它第一次参战呢。 挂着小泽中将旗的“大凤”舰正在起飞它的第二攻击波飞机,处于迎风直航的不利姿态。杉本忙着组织第二攻击波。突然,他看见“大风”舰右舷腾起一支不高的水柱。 “糟糕,它中了潜艇的鱼雷啦!” “大风”轻轻颠簸了一阵,又恢复了平稳。显然,它的良好的损管系统正在发挥作用,它上面的飞机继续起飞。 横山舰长发信号问小泽:“怎么样,要不要帮忙?” “我舰中鱼雷一枚,不要紧。” 杉本看看手表,已经九点零五分了。他估计第一攻击波已经到达美国特混舰队上空。美方公开宣布第58特混舰队司令是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上将,无论如何,这回得向他报中途岛的一箭之仇。这也是一场江田岛海校和安纳波利斯海校之间的决斗。 上午十时,日本观察机发来了第一批战报:我机群在距美舰队一百五十海里处遭到美机拦截,我战斗机队投入战斗,鱼雷机和俯冲轰炸机继续进攻。空战激烈,击落美机四十八架,我方损失二十架。杉本清楚:关于击落美机的数字,没有一回是准确的。空战是一种非常混乱的情景。双方互相嘶咬,开了炮立刻就得逃避,战机转瞬即逝。三个人打中同一架敌机会被说成是三架…… 最后一批战报传来,杉本的表针指着十点四十五分。报告说击中了一艘美国航空母舰,可能是“列克星顿”号。老美的工业实力就是雄厚,在珊瑚海损失了一条“列克星顿”,在马里亚纳又造出一条新的“列克星顿”。 突然,观察员的声音沉寂了。也许是它的油不足不得不赶着飞往塞班岛去了,也许干脆被美机打掉了。 一位新的观察员从另一架观察机上发来报告。他声音激动,操着京都腔,显然是个生手,一开头就报告击中了六艘航空母舰。杉本和横山相视无言,都摇摇头。 突然,他声调激动地说,“击中了一艘战列舰啦!啊,连中两弹,还有一枚鱼雷。我要下去看个清楚。”没等横山舰长下令,他就自作主张关掉了电台。还好,过了一阵子,他又兴奋地报告说:“是‘南达科他’号,起了大火,没错,我弄得清它的356毫米大炮。噢,火很大,我看到舰上爆炸了。呀!连人也飞上天去了。”也许真正的观察员已经死在岗位上,这位客串的观察员一点儿也不熟悉业务。他的话倒蛮生动,仿佛是个写战地采访的记者。横山想了解一下他的名字,刚拿起麦克风,那位小伙子的京都腔就消失了。他一定是被击中了。舰长和飞行长都感到怅然若失,这时候,横山看到“大凤”舰上升起一股黑烟。他凭多年的舰长经验,感到很不祥。他用信号问小泽:“我们看到你舰上的黑烟,出了什么事?” “小故障,可能是火灾。” “‘瑞鹤’号表示关注。” “谢谢,我们能对付。” 五分钟后,“大凤”舰上的那股黑烟越升越高,越变越浓,淹没了舰桥上的无线电天线、信号旗、探照灯、防空火炮射击指挥仪和40毫米机关炮。横山第三次询问火灾情况,“大凤”的回答已经不那么乐观了。 无论如何,“大凤”是海军里损管系统最完善的一艘航空母舰,它下水的时候,海军中不是有人称它是“不沉的航空母舰吗!杉本想:“该不会出大祸吧?” “大凤”上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火灾波及了弹药库,紫红色的亮光一闪,一门127毫米高射炮连同它的九四式指挥仪一起被掀到一百多米高的空中,如同轻飘飘的火柴盒。钢铁碎片和人肉残肢落入海里,溅起大片水花。一座燃油库被打穿了,燃油流满各层甲板,引燃大火,烟焰焦天。甲板上的水兵拼命同火灾搏斗,由于油火温度极高,消防水龙喷出的水立刻雾化,如同火上浇油。又有一阵爆炸声从舰腹内传出,狂风般的冲击波把飞行甲板上的九七式舰载机吹入海中。 几艘驱逐舰驱前救火,但无济于事。大火在底舱燃烧,隔舱钢板火红,外面浇水不起作用,杉本立刻回想起中途岛海战中“飞龙”舰起火的情景。希望渺茫,为什么日本人造出的航空母舰如此脆弱!相比之下,日本的重巡洋舰、战列舰和其他轻型舰艇是多么结实呀。 当“大凤”舰全舰官兵奋力救火的时候,相貌平平,似无大将风度的小泽治三郎中将镇定自若地指挥第三攻击波和第四攻击波飞机出击。一架升降机被烈火烧毁,小泽想用仅有的另一架升降机把“大凤”舰机库中所有剩余的飞机都弄上甲板,然后起飞掉。浓烟烈火包围了舰桥,他似乎不动声色。多起飞一架飞机就多一份打击力量。他就是这种人。 午饭的时间到了。水兵给横山和杉木端来米饭、鱼、酱汤和清酒。横山是饱经战阵的军官,面不改色,平静而迅速地吃下去。他边吃边命令副舰长准备一下,小泽中将很可能把“瑞鹤”号当成旗视。“‘瑞鹤’舰保持了在所有的海战中不沉的荣誉,我想,他一定会来。” 不等他说完,“大凤”舰的后机上升起信号旗:“瑞鹤”靠拢旗舰。 杉本他们驶近了“大凤”,才知道局势已经无可挽回,中央升降机附近的舰桥被大火烧得通红,里面的人全被封住,撤出已经很困难。水泵失去压力,自动喷水系统都失效了。舰桅上所有的易燃物全部烧光,只剩下孤零零的旗杆,象一根死树。天线扭曲弯折,烟囱撕裂了,火从破口中冒出来,大概,轮机舱的士兵全牺牲了。“瑞鹤”舰能感受到不断传来的连续爆炸声,那都是被烧炸的长矛鱼雷和五百公斤航弹,准备送给美国佬的“礼物”,现在发生可怕的声响,咬噬着“大凤”的肌体。“大凤”突然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把一些甲板上的水兵和勤务人员甩到海里。 小泽中将终于决定弃船了。这是他整个海军生涯中第一次弃船。时移势易,中途岛之战中山口少将随舰自沉的先例已经无人去效法了。小泽还要继续同美国人打下去。中途岛的指挥官南云忠一就在塞班岛上,自杀解决不了问题,更无法取胜,自杀是失败者用绝望给自己修筑的坟墓。 小泽转移到“瑞鹤”舰上。他已经被消防水龙浇得象落汤鸡,横山少将叫水兵给他换上衣服,小泽摆摆手:“横山君,这阵子塞班海战打得怎么样啦。”他似乎根本没把“大凤”号的悲剧放在心上,立刻在“瑞鹤”舰上建立了自己的司令部,协同幕僚,指挥马里亚纳群岛上空的战斗。 杉本奉命进入舰长舱,他头一次见到小泽,一下子就被小泽的人格魅力迷住了。小泽个子不高,相貌平庸,毫无特色,他的果决和坚韧并不露于形表。 小泽同杉本握手,他早就知道杉本瑞泽少佐在南洋的赫赫战功。 “杉木君,”小泽平静地说。“根据你的经验判断一下我们的三次攻击波会对美国舰队造成多大的损害?” 杉本照实说:“不会太大。我们的新手太多,美国海军已经学会了空中防御。” 小泽治三郎盯住杉本的眼睛:“杉本少佐,你有什么办法?” 杉本痛苦地摇摇头:“没有。我自己去吧,反正帝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小泽的双手插入衣袋,沉思着。周围所有的声音:轮机声,飞机引擎声和水兵嘈杂的喧哗他都置若罔闻。 小泽中将走近宽阔的舷窗,久久凝视着天上随风奔飞的乱云。他在权衡轻重。 他已奉丰田副武大将之命,用帝国海军的大部分水面舰艇和海军航空兵背水一战,誓死保卫塞班,保卫马里亚纳群岛。他连自己的生命都在所不惜,何况一位飞行少佐。军人或迟或早都要同死亡打交道。 但是杉本的情况不同。杉本是王牌飞行员,世界上空战中被击落的飞机中有百分之七十都是被王牌飞行员击落的,尽管他们的人数仅占百分之五。除此之外,杉本是老手,他的实战经验、体会和战术是用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他了解各种美机的优点和弱点,知道怎样接近,怎样开炮,怎样逃跑。他应该被留下来,就象这支舰队应该留下来一样——小泽选择“穿梭轰炸”的方案正是为了保存舰队。杉本应该到后方的飞行学校和基地去训练新人,保卫本土。战争不会因这一场海战而赢或输,说归说,做归做。那样的话杉本的作用就会大很多,他会变成几十个上百个出色的飞行员。此去他最多只能炸伤一艘航空母舰——如果他的运气好,能够穿透美机的截击和敌舰密集的防空炮火。 他从窗边转回身:“杉本君,你应该留下来。这支舰队也应该留下来。我们还要保卫日本,战争还没到最后关头。” 窗外,庞大无比的“大凤”舰正在进行垂死前的痛苦挣扎,浓烟几乎完全把它遮盖住了。它的甲板沿纵轴倾斜度越来越大,把火灾中残存的乱七八糟的破飞机和弹药一古脑儿抛入海里。四艘日本驱逐舰正在用它们密集的鱼雷向三万三千吨的“大凤”射击,企图减少它死亡前的痛苦。 “大凤”舰是被美国潜艇“大青花鱼”号击沉的。这是迄今为止,洛克伍德的艇长们所取得的最大建树。 第一航空母舰分队的第二艘航空母舰、参加过珍珠港和珊瑚海海战的名舰“翔鹤”号,也被美国潜艇“棘鳍鱼”号击中,气息奄奄,阳寿无多了。小泽虽然精心谋划了“穿梭轰炸”,避开了美国舰载机的凶狠报复,却没有料到会遇到美国潜艇的袭击。他作为一个水面舰艇出身的司令官,同潜艇打了一辈子交道,不能不说是一个失职。他不了解航空母舰在作战中反潜性能很脆弱。因为在以往的海战中,洛克伍德中将一直奉行邓尼茨将军的“吨位战”原则,只打商船,放走军舰。现在美方突然变招,坐收奇效。其实,航空母舰很害怕潜艇,美国的“约克城”号、“黄蜂”号和“利斯科木湾”号等航空母舰都是被日本潜艇击沉的。 一幅浓墨重彩的悲剧性画面展现在大洋上,巨舰燃烧,伤兵哀号,画面沉重压抑,任何军人都难以忍受。 杉本抓住小泽治三郎中将的手:“小泽司令长官,让我去吧,就是击沉他们的一艘航空母舰也好。否则,我们身为军人,有何面目去回见天皇和日本父老!” 小泽中将也很激动。他沉默了几分钟,在宽大的“瑞鹤”舰指挥舱中踱来踱去。在“大凤”舰行将沉没的一刹那,他结束了犹豫。 “杉本君,”他双手握住杉本的双手:“拜托啦,你一定要击沉他们一艘航空母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写下来交给我。我一定转给你的妻子。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杉本迟疑了几秒钟:“金田美奈子。”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他立刻说出了美奈子在东京的住址。 小泽亲自记下来,写好后装入自己口袋里。 杉本告别了小泽和“瑞鹤”舰上的全体军官,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来到一架九七式舰上攻击机前,对机械师说:“给我挑一颗管用的炸弹。”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飞机和炸弹,然后召集了第四攻击波的飞行员,激昂地对他们说:“就是去撞,我们也必须打掉美国航空母舰!” 他飞上了云天。大气的海洋同液体的海洋一样浩瀚无边,使人开阔,又使人寂寞。 他心里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飞行啦。天空显得真美呀!

5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料想到塞班作战很艰苦,但现实比他想得还苦。贝蒂欧的恶梦又被唤醒了。尽管在八个月的时间里,美国海军和海军陆战队挺进了两千英里,攻克了许多海岛,琢磨出一整套经验,制定了迄今为止最完善的“征粮者”计划,又有庞大的舰队射击,如云的飞机轰炸,精确的航空照片和熟练的蛙人水下爆炸队,人是老兵,舰是好舰,飞行员也是一流高手,加上袭击的突然性,却远远未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相反,登陆部队几乎陷入险境。 东经日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五日,星期四,距诺曼底登陆九天之后,里奇蒙·特纳中将指挥联合远征军的四个半加强师,共十二万七千五百七十一人,在五百三十五艘舰艇掩护下,踏上了塞班岛的海滩。查尔斯·惠特尼上校指挥的“海魔”师第二团,也编在这支声势赫赫的部队中。登陆前的预备性炮击打了三天三夜,飞机也投下了尽可能多的炸弹、白磷烧夷弹和火箭弹。然而,部队一上陆,立刻被日军的炮火钉在地面上,无法动弹。各种口径的日本山炮、野炮、岸防炮和迫击炮弹呼啸而来,落在密集的两栖车、官兵、登陆艇和滩头物资中,把美军打得血肉横飞。美军企图强行推进扩大滩头阵地,也遇到了日军的顽强阻击,未能越雷池一步。登陆部队被困在滩头一带,前有坚城,后临大海,同塔拉瓦登陆战一个样。 惠特尼迅速判断清了位置,着手指挥部队打开局面。登陆前,一切顺利。天气晴朗,凉风习习。蛙人队、登陆艇、两栖车、指挥舰井井有条,比夸贾林登陆战执行得更准确更协调。车辆和兵员一上岸,敌人的炮弹倾天而下,一切都乱了套。惠特尼组织起部队,沿着平均纵深八百码(734米)、宽一千六百码的一个海岸阵地建立防线,准备过夜。阵地呈边缘不规则的半圆形,由于纵深浅,兵力密度大,防守起来较容易。 天渐渐黑下来,晚霞如血,惠特尼同柯尔终于找到一个日军废弃的岩洞建立了他的团指挥所。电台架设好之后,他同霍兰德·史密斯、特纳都通了话。他最迫切的要求就是尽快把“海魔”的师炮兵团和加强的炮兵营运到滩头,直接射击正面的敌人防御工事。如有可能,多运几辆坦克也好。否则,简直无法扩展阵地。二团饱挨了一整天的炮击,伤亡人数占五分之一,伤员在弹雨纷飞的滩头上无法治疗,必须把坦克登陆舰改成海上医院,把伤员送到船上去。他无法同海军的火力支援舰联系,因为大多数随陆战队上岸的海军联络人员均遭伤亡,陆战队的人又不懂海军射击那一套规矩。 一句话,他要陆战队自己的火炮。 天黑下来了,旋即又被照明弹照亮。为了击退预料中的日军夜袭,舰炮慷慨地打出照明弹。同塔拉瓦登陆战中那些发黄的劣质照明弹不一样了,塞班登陆战的照明弹又亮又多,每颗照明的时间也长,把丑陋狰狞的战场映得一片惨白。 前半夜炮声稀落,大半是美军的骚扰性射击。惠特尼努力克制着自己,竭力去回想究竟出了什么事。 问题在于:塞班不同于以往美军攻占的任何一类海岛。 塞班登陆前美军攻占的海岛,大致分为三类:瓜达尔卡纳尔型的大型热带雨林海岛;塔拉瓦型的平坦的小型珊瑚环礁;还有一些未驻重兵未修永远型工事的其他海岛。塞班与它们不一样。塞班岛长十三英里,宽二至五英里,总面积七十一平方英里,呈卡钳状,或者说象是字母F。塞班属于一种中等大小的海岛。它的面积过大,使美军无法象对付夸贾林礁岛那样把它彻底轰平;它又不象瓜岛、布干维尔岛、新不列颠岛或新几内亚岛那样,可以随意挑选敌人防御薄弱的地方登陆,攻其不备。 塞班岛上大半是山地,虽然最高峰塔波裘山高不过六百英尺,但山峰很多,雨水又把石灰质的山地切割得支离破碎,沟谷交错,地形非常复杂。那些天然石灰石岩洞可以构成良好的火力阵地,稍加改装,就极难攻破。山峰的反斜面和陡峻的沟豁中,可以设置炮兵阵地。尤其是曲射的迫击炮防地,几乎无法加以摧毁。在塞班选择登陆海滩,只有两处海岸,一处是东岸的钳口处,叫做马伊锡恩湾,湾阔而没有珊瑚礁脉,象贝蒂欧的凹湾,似乎很诱人,实际上守将斋藤也认为美军可能在此地登陆。斋藤格外重视马伊锡恩湾,把大口径炮大半设置在这里。 另一处是西岸钳背,从塞班首府卡拉潘到南岸阿今甘角一段,不但风浪大,而且有两道礁脉,登陆艇无法抢滩,似乎不大可能在此登陆。然而斋藤也没有忽视。他的炮兵,特别是精锐的独立第三山炮团,只需调转炮口,同样能轰击西海岸。除了这两处地方,塞班的其余海岸,悬崖危峙海中,几乎没有沙滩,完全不适合大兵团登陆。美军把登陆区选在西海岸钳背处,遭到据有工事的日军的阻击。然后,经过反复测距和试射过的日本炮兵团,就来吞噬这些砧上之肉。 伤兵们痛苦的哀嚎使部队的情绪沮丧。在海滩的一块岩石背后,惠特尼发现了一名重伤号。他的胸膛整个被弹片切开,肉翻卷出来,四肢炸得残缺不全,非常难看。借着照明弹的镁光,惠特尼认出是营长詹姆斯·克莱少校。克莱曾随他参加过瓜岛和吉尔伯特战役。惠特尼和柯尔帮助克朵少校侧过身来,用急救包给他包扎。上校希望这位“海魔”师的网球冠军的良好体质能挺住。 剧烈的翻动使克莱醒过来。他转动了一下眼睛,张张嘴。柯尔马上把军用水壶的嘴递上去。这时,惠特尼想起克莱少校负伤的经过: 部队冲上海滩以后,一营的几名连长和排长准备开个战场会。他们在一辆被打毁的日军坦克侧后围成一堆,摊开作战地图。突然,坦克里的残存日军用机枪猛烈开火。当场,几名军官就被打倒了。日军的机枪又转向滩头密集的人群,美军遭到近距离内的突袭,象一群水鸭子唧唧呱呱到处乱跑。这时,被打倒的军官中有一个人缓慢地爬向坦克,向坦克的油箱上丢了一颗手榴弹。惠特尼从这个人的身姿上认出他是詹姆斯·克莱。 许多尸体和伤员被运走了。战斗那么紧张,不会有谁去注意一位伤者或死者。 克莱少校喝了水,艰难地说: “查尔斯上校,咱们一起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不行了。你替我在东京湾登陆吧。谢谢……”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卫生兵的伤亡也很大,部队又进入了夜间战斗警戒。把克莱少校搬过沙滩,搬上登陆艇,再转运到坦克登陆舰的海上医院去,七倒八倒,他马上就会死掉。 但惠特尼还是对两名士兵下了命令:把少校抬走。 翻动使克莱又醒了。他摇摇头:“查尔斯,不必了。给我一支手枪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上校,做做好事!” 惠特尼痛苦地扭过脸去,对柯尔说:“垂死者的愿望是不能拒绝的。愿上帝保佑他。” 一艘美军驱逐舰锚定在礁脉外的海面上,一发一发地用它那127毫米炮射击。显然,它负了伤,舰桥被打歪了,蒸汽锅炉被打破了,大团大团的白色水蒸汽喷出来,它许是开不动了。但它的指挥官仍然把它当成一座海上炮台,来提供召唤射击和发射照明弹。 克莱少校和那艘负伤的军舰是第五两栖军D日在塞班作战的写照。 水下爆破的蛙人被步枪射杀;两栖车中了炮弹,腹腔内的弹药响个不停;“加利福尼亚”号战列舰经过珍珠港的磨难,重新披挂上阵,被岸炮击中,丢人现眼地拖着浓烟退出战区;在陆战四师和“海魔”师的结合部,还有一个苏苏珀角据点没攻下来……然而,伤亡和痛苦使人们产生了一种悲壮感,美国海军、海军陆战队、空军不屈不挠地向塞班冲击。他们把死者的愿望化成一股战争狂热,非要打下塞班不可。 激战使惠特尼麻木了。他莫名其妙地想洗个脸!柯尔费了半天劲给他弄来几壶水,他用双手接水,打上了肥皂。突然,他感到岩洞的地面发出微微的颤动,那种履带式车辆行进中的震撼,他太熟悉了。他一把涮掉肥皂,冲出岩洞,对团指挥所的几名军官大喊:“注意敌人坦克!” 真奇怪,塞班岛上的日军居然有这么些坦克!这还是岛屿战争中的新鲜事。大约四十辆左右的日本九五式轻型坦克和几辆九七式中型坦克,编成密集的队形,从苏苏珀湖岸边顺着起伏的岩石丘陵向美军阵地冲来。每辆坦克上都趴着步兵,还有几百名步兵尾随着坦克冲锋。在惨白的照明弹光下,日军的坦克车长大半个身子探出来,呼喊着美军听不懂的口号,但其中有句话是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那就是:万岁! 惠特尼团的士兵用各种武器向日军的坦克射击:火箭筒、75毫米和105毫米野战炮,37毫米速射炮纷纷射击。日本的薄皮坦克相继中弹起火。甚至连随军牧师谢泼德也用手榴弹击毁了一辆日本坦克。经过一天激战,不顶用的陆战队舰炮控制员已经被海军增派的人员取代,舰岸联络畅通,各种不同口径的舰炮炮弹冰雹般地落到坦克群中和坦克后面的敌兵里,炸出一条闪光的走廊。 日军的坦克大部分被击毁了。他们不是使用坦克的行家。他们的许多步兵却冲入美军防圈。陆战队的夜间防御习惯用火力互相配合的许多小防圈,不采用一整条战线,所以个别日军甚至渗透到海滩。敌兵引爆了滩头的弹药堆积场,大小爆炸连续不断。每个陆战队士兵都蹲在狐洞中射击,伤亡并不很大。 在“海魔”师其他部队和陆战四师的防线上,也有多少不等的日军发动夜袭。陆战队早有准备,冲锋的日军大部分被杀死了。从塞班西北岸塔纳帕格镇的小渔港,开出了二十来艘机动驳船,企图在美军背后进行反登陆,刚绕过木特乔角,就被监视的美国驱逐舰发现,一顿猛烈的炮火,驳船被悉数击沉。 黎明时刻,风息雾重,战场上出现一阵暂时的宁静,是那种让老兵们感到烦躁不安的宁静。惠特尼来到二营。二营虽是他的老家,可大部分士兵都是新人,熟人都分散到各个海军陆战师里去充当骨干了。他唯一熟悉的是当年的机枪手塞克鲁西斯,现在当上了中尉,指挥着一个加强排。 “老兄,你这边怎么样?”惠特尼用一种老“海魔”人的亲切调子问他。 “没什么大情况,几个兔崽子来偷袭,都叫我用机枪给打掉了。” 塞克鲁西斯中尉这个排最靠北边,登陆中损失较小,士气很高 突然,老机枪手把耳朵贴在地上,过了几秒钟,他说:“又有送死的过来了。” 照明弹忽亮忽暗的镁光下,一群群灰色的东西往美军阵地前蠕动着,他们跌跌撞撞地走着,似乎根本不懂正规的战术动作,他们不是军人。 又一颗大照明弹亮起来,刺破了晨雾,一大群鬼魅般的人形出现了。美军士兵紧张地端起枪,准备射击。 对面传来躄脚的英语声;“Not to shoot! We are populace”(别开枪,我们是老百姓)。 他们颤巍巍的僵硬的发音,分不清带卷舌音的R和L,象一群学习认真但成绩糟糕的学生。 他们走近了。 现在,每个美军士兵都可以看清楚一百码外的是些什么人物,蓬头垢面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女,没携带任何武器的日本平民。有的妇女衣衫槛褛,露出乳房,还有的下身赤条条地竟什么也没穿。 惠特尼听到塞克鲁西斯在咕噜:“上帝,我这么开眼界还是头一回呢!” 迄今为止的太平洋岛屿战场上,美军一直同日军作战,并没有日本平民的问题。偶然有几个太平洋土著,也抱着事不关己的旁观态度。日本妇女和平民出现在战线上,丝毫不遮掩自己的肉体,挥动着白绸衣和白手帕,背着什么人教给她们的半通不透的英语,互相拉着手,提心吊胆地在黎明中越过战线,简直就是场梦幻。 塞克鲁西斯的士兵们没有开枪。他们的长宫没有下达射击命令。 日本妇女走着,走进了野战炮的射程,走进了机枪的射程,走进了汤姆逊冲锋枪的射程,美军沉默着,扣着扳机,手心出汗,心里咚咚跳,思想上很困惑。惠特尼见过那么多日本兵的战术新花样,这次连他也吃不准了。 一百码,五十码,二十码,塞克鲁西斯沉不住气了。他跃出狐洞,向那些日本妇女跑去。现在是塞班登陆的头一夜,胜负尚在未定之天,陆战队员神经质地紧张,塞班的滩头不是妓院。塞克鲁西斯仅仅想把阻挡住自己连队射界的日本平民引开。美军头一次登上住有日本平民的敌对海岛,他们摸不透日本平民的心理。 又有几名士兵爬出战壕,又劝又拉那些妇女和孩子。其他的士兵放松了警惕,探出头,准备看场热闹戏。 惠特尼的直觉感到要出事。他想起中世纪前的一些战争:交战的一方佯装败退,把武器装备弃满战场,等待着敌人去拣拾,然后一个反扑,把贪婪忘形的敌人一口吃掉。跟随塞克鲁西斯跳出战壕,劝阻妇女的士兵大都是战斗中最勇敢的士兵,他们还真有中世纪西方的骑士风度。 惠特尼立刻让柯尔去喊回塞克鲁西斯他们,不要理妇女,警惕着后面的变动。 晚了! 在密集的妇女队伍后面,隐蔽着一小队穿深色便服的日本士兵。他们脸上涂着焦油,没有带枪,每个人胸前背后都挂满手榴弹和迫击炮弹,还有人腰上绑扎着炸药。塞克鲁西斯拉住一个哭哭啼啼的日本姑娘,正指手划脚地告诉她应该往哪里走,一颗颗手榴弹和迫击炮弹投过来,在美军和平民中间爆炸,一些绑着炸药的日本兵,跳入美军阵地里,拉响炸药,与陆战队员同归于尽。在一阵阵爆炸声中,妇女的惨叫和美军伤兵的哀号久久回响在海滩上,让人的血液都为之凝固。在那些妇女中,竟然也有些伪装的日军敢死队员,他们的炸弹就藏在小孩身上,把孩子、美军和自己一起炸死。大约二百名全副武装的日军,躲在敢死队员后面,挥着战刀,端着上了步枪的刺刀,拼命发一声喊,冲入了陆战队的环形防线,同美军士兵肉搏,响起一片杀声。 惠特尼上校恨得咬牙切齿。他发疯似地大喊:“开炮,开炮,所有火器,一律射击,把这些王八蛋们杀光,杀光。” 隐伏在岩石间隙中的“海魔”师师属、团属和营属炮兵,早在天黑前就测定了前沿的射距和方位。炮弹堆在炮边,引信扳手就握在炮兵手里。命令一下,炮手立刻把引信切到零位置,把暴风雨般的炮弹愤怒地喷射出去。炮弹扫过战场,长镰刀割草似地把日本兵连同日本平民统统砍倒。陆战队士兵也用自己的一切武器射击,无情地射击,无情地复仇。只见炮口枪口的闪光、炮弹爆炸的青蓝色闪光,燃烧弹的猩红色火焰,和飞到空中的人体和残肤。本来就残忍的屠场变得更加无法忍受。日军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杀人,美军只有以牙还牙。日军丧失了理性和天良,美军也野蛮到了极点。 冲入美军阵地的日军是正规部队,有的还是伞兵,装备精良,营养良好,训练有素,不畏死亡。陆战队士兵也不是新手,他们成年累月地进行夜战训练,立刻用刺刀、匕首和柯尔特手枪同窜入战壕的日军厮杀。美军仓促建立的阵地上,响着闷哑的枪声和白刃兵器刺砍进人肉中震撼心肺的惨叫。 太阳从菲纳苏苏山后面的马伊锡恩湾上升起来。塞班的天空全亮了。枪炮声一阵比一阵猛烈。海军陆战队包围了突入阵地的那些日军。他们钻入美军的战壕或海边岩石中死守。他们没有援兵,也不打算逃跑,更不投降。他们冷静地等待在工事里,用准确的步枪子弹打倒一个个冲近的美军士兵,直到用最后一颗子弹或手榴弹结束自己的生命。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在一块突兀的岩石旁找到了塞克鲁西斯的尸体。这个勇敢的机枪兵一手死死抓住半截子胳膊,从它那光滑白晢的样子看,显然是一支少女的手臂。这个意大利籍中尉的另一只手还抓住机枪皮带。他的头夹在两块岩石的缝隙里,闭着眼睛,脸部因痛苦而扭曲,腹部被弹片炸烂。他死在不该死的时候。 惠特尼上校脱下自己的军装,蒙在塞克鲁西斯的尸体上。他的心情异常沉重。他是军人,是一个职业的杀人者。他又有深刻的历史感,他知道战争的不可避免,然而,他仍然感到战争的野蛮和丑恶,战争的阴森和肮脏,就是把全世界所有民族的贬义词都用来形容它,也不为过。 惠特尼摘下了塞克鲁西斯的军牌,命令丧葬部队把他葬在海滩上最突出的一块岩石前面。

6

菲律宾海战被美国大兵叫做“马里亚纳火鸡大围猎”。 实际上,这场对日本飞机的“围猎”一点儿也不轻松。 依靠先进的预警雷达;经过反复总结和演练的舰艇急转舵;新式的无线电近炸引信——它使高射炮弹在距离敌机七十英尺(21米)的地方爆炸,比瞬发引信和定距引信炮弹的威力大好几倍;依靠美军的密码组织破译了日本海军空中引导员的密语,米切尔将军总算顶住了小泽的舰载机的围攻。 当然,功劳最大的是马克·米切尔中将的那些战斗机驾驶员们。 每一艘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都喧闹起来。蓝衣蓝帽的飞机机械师、黄衣黄帽的滑行信号员、绿衣绿帽的挂钩员、紫衣紫帽的轮挡员、红衣红帽的消防损管员穿插交错,时而挤作一团,时而四下分开,忙得不可开交,然而却有条不紊,各走各的道。加上信号员、水手、弹药手、加油员、各个炮位上的炮手和全体母舰官兵,用他们集体的努力和协作,把一架架F-6F“恶妇”式战斗机和F-4U海盗式战斗机射向空中。整个航空母舰和它的全套操作人员,都是人类灵感的产物。人类在战争这个怪物身上,真不知消耗了多少精力和才智。 海军王牌飞行员埃德加·克拉凯上尉跨入一架“恶妇”机的座舱,向滑行信号员扬扬手。他打开全部节流阀,猛拉操纵杆,飞上天空。他用双腿夹固住操纵杆,这才开始戴飞行帽,插耳机接头,挂上伞包那些乱七八糟的钩子。他往嘴里丢了一块口香糖,那还是他在加州大学当橄榄球游击中卫时留下的习惯。他搓搓手,划了个十字,然后对麦克风喊:“红狐八叫本克山!红狐八叫本克山!” 威风凛凛的“埃塞克斯”级舰队航空母舰“本克山”号,就在克拉凯左翼下方。它和“黄蜂”号、“蒙特瑞”号、“卡波特”号航空母舰一起,组成了58.2特混大队的核心。阿尔弗雷德·欧根·蒙哥马利少将指挥着这支舰队。四艘母舰排成一个巨大的菱形阵,在它们的外围四海里处,十二艘驱逐舰和三艘轻巡洋舰拼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在二百平方海里的水域内,有五只这样的水上钢铁花环,控制在五十七岁的小老头乌克·米切尔中将手中。马克·米切尔是一个内向性很强的军人。他虽然沉默寡言,却体谅下级,很少拿架子。米切尔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象旱天干裂的稻田。他十九岁加入海军,是一个飞舰载机和指挥母舰的“老油条”。他创造了许多美国海军航空兵“之最”:在“亨廷顿”号巡洋舰上飞第一架弹射飞机,第一次驾海军飞机飞越大西洋,可惜只抵达亚速尔群岛;他第一个驾机在美国第一艘真正的航空母舰“萨拉托加”号上降落。 米切尔是指挥过瓜达尔卡纳尔战役的老将。凡是到过瓜岛的人,几乎都受尽折磨,人人染上了一种对日本人的变态仇恨,米切尔也不例外。在战斗紧张时刻,他鳄鱼般的老脸会发生异样的变化,被称为“瓜岛笑容”。参谋们可以把这骷髅一笑当作米切尔将军的晴雨表。因为,借用一位深知米切尔其人的作家的话,他“身上装了一部电罗经,任何情况,总能收住外露的感情。” 克拉凯对米切尔将军怀有深刻的敬意。他俩早在瓜岛时期就熟悉了。米切尔当时是瓜岛的空战司令官,常常一个人溜达到飞行员营房问长问短。将军的飞行知识十分惊人。后来,所罗门前线无仗可打,米切尔被尼米兹调来指挥第58机动舰队——敌我双方在太平洋上从未有过的航空母舰编队。老头子早就看上了克拉凯上尉,把他也调到母舰上来了。“我知道你酷爱空中狩猎,跟我来吧。没有大仗,切斯特决不会叫我这个‘飞天云母[3]’的。” 单机身单引擎的“恶妇”机不象他在瓜岛驾的双机身双引擎的P-38“闪电”机,它是一个“灵活结实的家伙”。格鲁曼的“恶妇”机不如洛克希德“闪电”机那么快,升限那么高,爬升率那么好,火力那么强,并且可以自由地调节射界。但F-6F极为灵活,操纵自如,盘旋性能不但超过P-38,连零式机也难望其项背,它是“纯种”的海军机。当克拉凯驾着“恶妇”飞行了几次舰上起落后,已经觉得飞机和自己融为一体了。海军的飞行员也有自己的绝招。他们教他“撤奇交叉飞行法”,如何甩掉较灵活的零式舰载机,并且同他搞了几次模拟空战。“埃塞克斯”号上的第十五战斗机中队飞行队长、名闻遐迩的海军空战英雄戴维·麦坎普贝尔中校同克拉凯打了一次“空战”以后,不无感慨地说,“我以为自己的本事在舰队里算是数得上了,岂料山外青山天外天。老兄,你投到陆军怕是走错了路。”克拉凯回答:“和您作一次‘格斗’,是我终身最大的荣誉。” 克拉凯从耳机中听到“本克山”母舰战斗机引导员的声音:“方位310,高度一万英尺,有乌鸦。”他立刻同自己的僚机——瓜岛时的老伙伴李德,钻入云层,向指定空域飞去。 他爬到云层上,蓝天一片,给人一种精神抖擞的感觉。他锐利的目光很快找到了敌机:一群“慧星”式舰载俯冲轰炸机,共三十二架,编着整齐的队形,由十四架零式机掩护,向蒙哥马利的舰队扑来。 克拉凯一股劲地往上爬高,引擎怒吼,震得飞机发抖。然后,他使出在瓜岛上最拿手的90度角大俯冲,一下子逼近了一架外号叫“凯特”的日本九七式舰载俯冲轰炸机。它呆头呆脑地飞着,毫无戒备,也不知如何防备。克拉凯清楚地看见了驾驶员那张孩子气的脸。日本人恐惧地喊叫着,象一头被宰杀前的绵羊。克拉凯既听不见,也不会手软,他逼近到三百码距离上,六挺12.7毫米机枪一齐开火,立即把那架“凯特”机打个粉碎。 克拉凯又打掉一架“凯特”机。不久,他就被一架零式机盯住了。那个日本飞行员的射击技术简直神了,要不就是他运气特别好,一千码的距离上一下子就打坏了克拉凯的襟翼。“恶妇”机猛地失去了平衡,风车似地往下掉。快掉到海面上克拉凯才恢复了平衡。那架零式机也陪着他往下降,似乎他只对克拉凯感兴趣,而不去管遭到美机痛打的日本俯冲轰炸机、水平轰炸机和鱼雷机。 克拉凯控制住了飞机,在海面上做蛇形机动,引诱那架零式机开炮。日本飞行员求胜心切,立刻打光了所有的炮弹。“恶妇”机又中了几弹,但它实在很结实。克拉凯已经适应了用半边襟翼飞行。他开始拉高,突然向右来了一个侧滑,那架零式机刹不住车,冲到他前面。他连想也没想就按下炮钮。零式机抖了一下,机身冒出火来。克拉凯毫不放松,连续不断地射击。日本零式机的致命弱点就是结构脆弱,为了追求航程和冀载荷,放弃了装甲和自封闭油箱。日本的飞机设计师,包括设计零式机的大名鼎鼎的习惯于戴礼帽的瘦子崛越三郎,都是重物不重人,只追求技术性能指标,而不关心人的生存性。 那架零式机的机尾被慢慢切下来,一下子断掉了。它翻着奇形怪状的跟斗,栽入大海,溅起很高的水柱,并传来引擎的爆炸声。克拉凯上尉感到一股快感。一种猎人用枪打倒野猪时的快感,一种钓鱼者把大鱼甩出湖面时的快感,一个小伙子征服了一个妙龄女郎的快感。他的复仇心和荣誉心都得到了满足。 克拉凯吐出了嚼烂的口香糖,又往嘴里丢了一块糖。 埃德加·克拉凯这种小伙子,是很典型的年轻美军飞行员。他们的履历大致相同,都同样简单。他们大都是沿海各州的中小城镇的人,比方克拉凯就是出生在亚拉巴马州的莫比尔。他们小时候大都是些又聪明又调皮的孩子,功课好,业余兴趣广泛。克拉凯有个叔叔,第一次大战中在欧洲飞战斗机。他从小就迷恋那透明的天空。他参加了业余滑翔俱乐部,爱好拳击、田径和自行车运动。后来上了塔斯卡卢萨的亚拉巴马大学,这座带宗教色彩的综合性大学建于一八三一年,比蒙哥马亚城的亚拉巴马州立大学还早了四十三年。牌子自然是老的好。克拉凯主修经济学,成绩一般。欧洲战云密布,他开始了业余飞行训练。克拉凯虽然有一个很融洽的“教友派”式的家庭,子女多,内聚力强。但他生性好动,常到沼泽中钓鱼或到树林中捕兽。 后来的事也象一般书中爱写的那样:他认识了一个褐发黑眼的美丽姑娘丽莲。他追求她,于是他们相爱了。珍珠港事件后一星期,克拉凯奉召到南方小镇伦道夫—克利的野战机场报到。行前,他同丽莲在塔斯卡卢萨的本地教堂结了婚。然后,同许多美国青年人一样,进行了匆忙却不敷衍的训练。于是他的空中生涯开始了。克拉凯机警、敏捷,富于冒险精神,他乐于助人,性情豁达,深得战友们喜爱。空战是所有军事行动中最复杂、最快速,最冒险的竞技,失之厘毫,就会命丧黄泉。它的魅力也在于此。在太平洋上空作战的美国小伙子们,无论是陆军的、空军的、海军的,或者是海军陆战队的,怀着复仇心,也怀着在技术上压倒对手的优越感,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战斗。毫无疑问,在所有战斗岗位上,飞行员的士气是最高的。 克拉凯插到两架零式机中间,打掉了第三架外号“瓦尔”的九九式舰载轰炸机。这时候,他的飞机遭到射击。风挡玻璃“轰”地一声不见了,座椅后背的装甲象被什么擂击了似地撞击着他的脊背,他被撞得呕吐起来。他死死靠住仪表扳,一股劲往海面上滑。飞机失速了,根本无法控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应该跳伞了。 他还不死心。他的荣誉感使他不愿意在头一次海战中就被“敲掉”。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架“恶妇”拖到一艘母舰上去,他看看海面,他所属的阿尔弗雷德·蒙哥马利少将的58.2特混大队已经找不见了。他打开无线电,企图呼叫,毫无反响。接收机部分还没损坏,耳机里是一片喧嚣的叫骂声。他镇定住自己,努力从英语和日语的乱喊乱叫中辨出美国母舰的战斗机引导员的声音来。 他终于听出了58.1特混大队的那个引导员的声音,那个人是他的亚拉巴马老乡,乡音重。他向那方向飞去。十分钟后,他认出这是克拉克少将的特混群。渐渐地,克拉克的旗舰“大黄蜂”号和“约克城”、“贝劳伍德”、“巴坦”四艘母舰列成的菱形阵看得清清楚楚了。其中“大黄蜂”、“约克城”都是刚服役的“埃塞克斯”级新舰,它们使用了已经在东所罗门海战和中途岛海战中沉没的旧舰名字。 克拉凯飞到“大黄蜂”号的塔台上,向它摇摇机翼,耳机里立刻响起那位老乡的声音:“埃德加,来吧,我们这儿可以降落。” 他感到一股热流涌向喉头。海军母舰人员同舰载机飞行员之间的亲热劲儿,不是用语言能说清的。他们是一对共栖共荣的犀牛和犀鸟,或者说是老虎钳的两个半钳身。 克拉凯虽然发不出信号,但做好了降落的一切准备:放下起落架,关小油门,放下襟翼和尾钩。 突然,他看到一架日本鱼雷轰炸机冲过掩护舰艇的炮火的阻挡,贴着海面向“大黄蜂”号左舷逼近。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推机头,向日本鱼雷机冲去,同时,也顾不上距离的远近,用所有机枪向它射击。鱼雷机头一偏,被“大黄蜂”号上的40毫米机关炮击落了。它吊挂的那枚鱼雷连同它一起,在离“大黄蜂”七十码的地方爆炸,看上去仿佛直接打中了“大黄蜂”号。 克拉凯这一冲,又飞离了58.1大队,他仅仅在耳机里听到老乡的声音:“我们平安无事。” 他没有调转机头,因为他看到了前方的桅杆,那是58.2大队,那里才是他的“家”。 他的降落失败了。那架“恶妇”实在不堪操纵。它从“黄蜂”号母舰的甲板上弹起来,歪到一边去,尾钩连一道阻拦索也没钩住。克拉凯的机翼扫过岛形建筑前部,切掉了一架TBF鱼雷机的垂尾,又撞毁了另一架SBD轰炸机的左翼,碾死一个轮挡员,最后翻过甲板,掉入海中——只差一点点,它的尾钩歪打正着地钩住了“黄蜂”号上的系船缆柱。结果,整架飞机象荡秋千似的挂在船舷的突沿上,狼狈极了。’ 一根马尼拉麻的抛缆绳垂下来,上边有人喊:“哈罗!是克拉凯上尉吗?” “是的。”克拉凯真不好意思。初次上阵,虽然击落了三架敌机,却落了个舰上着陆“不及格”。其实真不怪他。 “我是麦坎普贝尔中校。先生,我也没有在‘埃塞克斯’号上降落。飞机坏了,谁也没办法。”中校苦笑着说。 克拉凯一节一节地往上爬着,双手终于扒住了“黄蜂”号的甲板突沿。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换架新飞机再来。美国就是有这点好处。”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突然,那双有力的手松了,上面传来一片尖叫。克拉凯扭头一看,双手松开,一下子掉到大海里,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喊叫。 一架日本九七式舰攻机在浪花的高度上向“黄蜂”号逼近,距离连三百码都不到。它对准了“黄蜂”号的腹腔,机腹下吊着一颗结结实实的五百公斤炸弹……

7

东风扫开了云层,露出无垠的大海。海面上布满了战舰,有的象甲虫,有的象火柴盒。它们都把炮口伸向天空,随着炮口的闪光,一颗颗炮弹和机关炮的彩色曳光弹,越变越大,从杉本飞机的前后左右飞过,在各个高度上炸成灰色的烟团。烟团同飞机的白色雾化尾迹交织起来,象一张其大无比、纠缠不清的破鱼网。 杉本瑞泽少佐终于赶到了马里亚纳海战战场。战场狰狞而恐怖。日本飞机被蓝机身白五星的美机追逐着,不断地起火掉下海去。残存的日机会舍生忘死地攻击美国航空母舰,多数也被防空炮火击落。纷纷扬扬的银色铝片弥天飞舞,宛如春天里上野公园纷飞的樱花瓣。 杉本躲入一片云中,冷静地判断了战局。美军母舰几乎没有受到损失,原来的十五艘还是十五艘。他对观察员的虚假报告感到心痛。自从中途岛海战以来,军部的一群人就一直靠虚假的战果来指挥战争。把失败说成“转进”,把自己的损失加到敌人头上,把敌人的损失夸大,甚至无中生有地编造。 没有工夫去追究谁的责任啦。现在,要紧的是:立即找到一艘母舰,把它干掉。 他看出美国战斗机的拦截很有组织,高射炮火打得又紧密又有章法。他从耳机里听出日本的空中协调员立花正男中佐的声音。每当立花组织一批飞机从某个方位向敌舰袭击,美机也随之而去,仿佛立花中佐也在指挥美机似的。 一切都明白了。 美国人破译了立花的密语,全部情况一目了然。狡猾可恶的美国佬!采用的是贼摸鼠窃的方法,不敢象武士一样光明正大。也许,击落山本大将座机,也许,中途岛海战的惨败,都同出这一辙! 他立刻向立花中佐报告。他建议所有飞机各自为战:“用撞击的办法也要击毁敌人母舰”。 日本飞机的大编队开始解散,象一群四散的惊牛。它们从平面和垂直空间向各个方向乱飞,采用单机、双机和小编队,打乱了美机的战术。“恶妇”机和F4U“海盗”机企图把它们赶回到大编队中,仿佛一群牧羊犬。这种战术和反战术,很象采用“狼群”方法围歼庞大护航队的潜艇海战。 杉本的飞机被两架“恶妇”机追逐着,一串串火红的机关炮弹从座舱上飞过。他的机枪手用机枪反击,尽可能地干扰敌机的射击轴线。杉本回过头,看到“恶妇”机上漆的蓝魔鬼——撒拉丁天使,又是可恶的433中队,这回轮到他们报仇了。他回想起圣克鲁斯海战中他击落的那个孩子脸的“蓝魔”中队飞行员。 九七式轰炸机抖动了一下,恐怕是被击中了。杉本一回头,看到担任机枪射手的无线电员——他并不认识,他是临时才用这架轰炸机的——半个身子全被打烂了,后座舱盖连同机枪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咬咬牙,把飞机降到海面高度,立刻又遭到几艘水面舰艇的射击。他的生命就在天上的死亡之网和海面上的死亡之网中间,稍有差迟,就一命归阴。 他又拉起了飞机,钻入一片云中。他想到海面上对空射击最密集的射束源,那里一定是美军的航空母舰。他垂直俯冲下去,象铅坠似地钻出云层,直扑海面。果然,那里有一艘航空母舰。 他直到贴近海平面了才改平,机翼几乎掠着浪花,距那艘航空母舰侧舷仅仅三百码。他看清了它的舰名和海军编号——“黄蜂”号。它就是新的“黄蜂”号,老“黄蜂”号早在瓜岛战役中被日本潜艇“伊-19”号击沉了。 “黄蜂”号的侧影迅速变大,杉本看清了岛形建筑周围惊慌的人群。他把死亡带给他们,他们本也是一群播种死亡的屠手,几秒钟前,还用他们的飞机和高射炮象打鸟似的杀死一批批日本年轻军人。杉本看到一位缀着金丝肩章的军官,衣服穿得好整齐,仿佛去参加一场舞会,正在塔台的大玻璃窗中张开双臂。他的脸本来就白,现在却发灰了。 他在距“黄蜂”号五十米处投下重磅炸弹。炸弹象打水漂石子一样从海面上反弹起来,从侧面击中“黄蜂”号的舰身,一下子就钻到舰腹中去了。 杉本拉起了飞机,听到“黄蜂”号里发生的爆炸。他回过头,“黄蜂”号的甲板在燃烧,火光是蓝色的。原来,他要的“结实的家伙”是一颗白磷燃烧弹。 九七式飞机刚刚贴着“黄蜂”号的飞行甲板飞过,机翼砍断了一根通讯天线。杉本瑞泽再也顾不上美国舰队了。他运气算好,找到一片浓云。他从罗经上辨出了关岛的方向,径直朝奥娄特机场飞去。 关岛被灰云笼罩着。风把云层时时撕裂,在一刹那间,杉本看到了关岛。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九日以后的日本所有地图上,都已经把它改成了“大宫岛”。 从空中看去,关岛的形状像一只缺底少帮的俄罗斯破毡鞋。青翠的阿路托姆山耸立在岛中央,约三百米高。靴口是里提纳安角和帕提角,靴底是阿普腊港。靴尖上有一座比阿路托姆山还高的兰兰山。关岛有三个机场:奥娄特机场、德德多机场和提延机场。提延的跑道太短,杉本选中了奥娄特。杉本早就听说:关岛有各种名酒:西洋酒和日本酒。因为它早已被建成太平洋上最大的后勤基地,岛上的供应是前线岛屿中最好的。在原美国总督府所在地阿格拉镇上,还有一家挺不错的妓院。这种享受对前线苦战的官兵实在是极大的诱惑。 想到妓院,杉本又想起了金田美奈子。她现在怎样了?在战争的磨盘里,士兵的生命是多么微渺。战争过后,活着的人会在靖国神社里给他烧柱香,其他的人早把他忘掉了。然而女人们总是存在的吧,她们总归能活下去。也许因为她们的平庸,她们才善于熬过痛苦,比男人长寿……他降到五百米高度。关岛上到处是烟云和火光。三个机场上都腾起巨大的烟柱。原来,美军安斯沃斯少将的舰队日日夜夜炮击着关岛。美国海军航空兵的各种轰炸机也轰炸着三个机场上的飞机和跑道。杉本降到了一百五十米的高度,才看清奥娄特机场上弹坑如麻,其中有些是五百公斤半穿甲弹掘出的深坑。弹坑张着虎口,准备把累遭磨难的杉木吞下去。 杉本同奥娄特机场的塔台指挥员板田少佐取得了联系,被允许降落。在主跑道旁边,有一块平坦的田野,杉本选中了这块“干净”的地方。 他从阿利凡山西麓斜飞,在苏迈镇上空转了75度航向,正对着奥娄特半岛。油已经烧光了。衰竭的中岛引擎发出辟辟啪啪的响声。在五十米的高度上,杉本几乎是本能地回了一下头,三十多架蓝色的美军“恶妇”机和“海盗”机压在二千米的高度上,在空中盘旋,其中二架一见杉本着陆,就象鹰隼般地从空中扑下来。奥娄特机场周围的高射炮立即开火,迎头拦击美机。这批美机是从第52航空母舰分队的“散加芒”、“苏万尼”、“珊瑚海”、“科雷吉多尔”号护航航空母舰上起飞的,由拉格兹德尔海军少将指挥,一直压在关岛上空。它们不仅随时打掉从关岛起飞的日机,保护米切尔的58舰队,而且封锁机场,把小泽的飞机也收拾干净。丰田和小泽精心策划的“穿梭”轰炸,在绝对优势的敌人面前,彻底失败了。 着陆不顺利。飞机发疯地颠簸跳跃,九七式轰炸机的半个机翼折断了,起落架也不知飞到哪里去,最后机腹插入泥土中。值得庆幸前是:飞机没有烧起来,大约它一滴油也没有了。 杉本被倾斜、震动、撞击弄得麻木了。他仰在座椅上,咒骂着,几乎连舱盖也打不开了。一个地勤人员仿佛从地缝中钻出来,跳上他的飞机,帮他打开了座舱盖。他向杉本伸出一个大拇指,说了些什么,杉本没听清,机场周围的高射炮声响成一片,他只能看见那机械师的嘴在动。 机械师把他从座舱中扶下来,他双腿发软,由机械师搀扶着,走过了机场。杉本见到已经有四架美国飞机被高射炮打落了。关岛的日军高射炮奇准,在整个太平洋战争中还从未有过,难怪那些“蓝飞机”躲在中高空的云层里! 杉本被扶进一个防空洞。这时,他才听清机械师的话:“少佐,您可真行!您叫什么名字?今天一整天,我们这个机场上来的舰载机全毁了,不是叫美国鬼子打下来,就是在跑道上失事了。怎么样?先喝杯酒吧,要白兰地还是日本酒?” “白兰地。”杉本有气无力地说。他总算是信了关岛藏有好酒的传说。 杉本一口气喝了半瓶酒,周身热了起来。杉本的精力全部耗尽了,白兰地松弛了他的神经,侧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一个人把他扶起来,对他说:“杉本瑞泽少佐,第三十一军军长小畑中将要来见您。”

8

斋藤少将疲惫,沮丧,脸色青黑。连日的苦战把他折磨得落了形。他年事已高,早该退役,军部里的熟人们把他安排在后方的马里亚纳群岛,已经算是尽人情照顾他了。 他不适宜在前线作战,冲锋陷阵对他这个日俄战争时代的老兵来讲,应该是年轻人的事啦。 现在,塞班却整个陷在战争的搅肉机中,他已经感到那机器的牙齿,正在一下下把他的老骨头磨成碎粉。 就他这个岁数和他这个职位来讲,他指挥的塞班防御战打得满够意思了。他只是第四十三师团的师长,一位前线的将军。岛上三万名各种番号的陆海军部队和后勤部队都归小畑中将管。三十一军军长小畑,还兼任了中太平洋战区司令。小畑中将上面还有南云忠一中将。南云虽然在珍珠港和印度洋屡建战功,圣克鲁斯一役也并未败阵,不但没升为大将,还被贬黜到塞班来当个地区舰队司令,而且手下连条重巡洋舰也没有。塞班岛上还有第三位中将、中太平洋潜艇部队司令高地。由于小畑视察帛琉防务,正遇上美军围攻塞班,不得不滞留在关岛上。南云和高地都是海军人员,他这位五十九岁的老头子只好挑起重担。 他已经坚持打了二十天了。 这是一场多么众寡悬殊的战斗哇!他顶住了斯普鲁恩斯上将的第五舰队,顶住了特纳中将的美国联合远征军,顶住了霍兰德·史密斯中将的第五两栖军。敌人有森林般的舰艇,乌云般的飞机,从未见过的齐全的登陆装备:火箭艇、蛙人水下爆破队、指挥舰、两栖坦克、谢尔曼战车、喷火坦克和步兵火箭筒。舰炮随叫随到,飞机日夜狂袭,见人就打,塞班早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他没有援兵。小泽的舰队也被米切尔中将顶回去了,听说还损失了四艘航空母舰。他的官兵无法休息,轮换,苦战连绵,人人耳朵发聋,手脚发软,全身都被硝烟熏黑,衣脸凝着血痂——敌人的或自己的,士兵憔悴不堪,军官状同梦游,医院早就“堆”满了伤病兵。没受伤的也有不少患了战争歇斯底里症。斋藤的士兵几乎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睡不上觉,弹药也所剩无几。如果要问此刻他们的愿望,恐怕是吃顿好饭,喝瓶好酒,然后两腿一伸睡过去。他们已经不想再打了。 塞班战役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美军两个陆战师在“卡钳”钳顶的西南海岸平行登陆。刚好在两师之间结合部的地方,有一个恰兰卡诺阿村,村的背后是苏苏珀湖——一个浅水的清澈小湖。日军利用恰兰卡诺阿的既设阵地顶住了美军狂潮般的进攻,并且分割了“海魔”师和陆战四师。美军囿于拥挤的滩头,被塞班制高点塔波裘山和两个“钳爪”——纳富坦角与卡格曼半岛上的大口径炮和迫击炮大量杀伤。整个战役,历时达一周。 美军用舰炮和空中攻击,加上刚上滩头的陆炮“软化”了日军炮兵,终于攻占了塞班的整个南半部。这时候,霍兰德·史密斯中将投入了战略预备队——步兵二十七师,夹在“海魔”和陆战四师中间,沿岛的横截面一线向北平推。在塔波裘山、提波帕勒山、“死亡沟”和“紫心山脊”这一系列横亘全岛的险峰恶谷之间,美军遇到了顽强的阻击。西岸的“海魔”和东岸的陆战四师都是精锐的老兵,奋不顾身地夺路而进。由于陆军的战术是先飞机,后大炮,再冲锋,一旦遇阻,就等炮兵把敌人据点打掉再说,因而进展缓慢。形成了一个大U形战线。霍兰德本来在马金岛战役中对二十七师师长拉尔夫·史密斯少将就啧有怨言,他认为拉尔夫指挥太差。这次在塞班,他的老毛病又重犯了。霍兰德断然在阵前撤换了拉尔夫·史密斯少将,启用贾尔曼少将当师长,爆发了陆军和陆战队在大战期间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幸而,新官上任,奋勇争先,拉平了战线,到七月六日,美军已经拿下了全岛的五分之四,包括首府卡拉番,那是被惠特尼团攻占的。为此,惠特尼上校专门把他的团队在瓦胡岛的一个镇上进行了巷战训练。 现在,日本人没咒可念了。他们只盘据在“钳柄”处的一小条狭长的北部沿海平原上,只有几个平缓的小丘尚能一守。崎岖陡峻的山地几乎全为美军攻占。如果说,登陆一周以后,斋藤将军还指望帝国可以救他一把的话,那现在,他已经彻底地绝望了。 斋藤中将向参谋竹内大尉要了一杯热茶,慢慢地喝着——虽然他很渴。他想镇静住自己紧张的心情,同时思考最后的一步。 他的手在发抖。每逢美军炮弹在他的山洞指挥所附近爆炸,手就抖一下,茶水就溅出来。完全是神经质。老不中用啦!他很丧气。 他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军人的职责。他的部队是第一支在日本领土上作战的部队,而且全力以赴,他经过拼杀。他对得起天皇;对得起内阁,虽然他对东条英机那伙统制派军人很反感;他对得起已经战死的官兵们,他能进靖国神社。 他杀死了那么多美军。因为日本人很苦,美国人也会很苦。 他守了那么长时间,拖住了特纳的部队迟迟不敢进攻提尼安岛和关岛,给那里的守军争取了时间来加强防御,他打乱了尼米兹的进攻节奏,为日本的政界和军界人物争取了决策的时间。无论从哪一个国家的军事操典上来说,他的防御都可以打满分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淮备的时间太仓促,许多工事来不及修,水下爆破物和滩头障碍物还来不及布——虽然他指示士兵在塞班东西海岸的滩头树起了十英尺见方的大字标语牌:Welcome the U.S.Marine Corps!(欢迎美国海军陆战队)然而,即使他来得及干那些事;即使他的兵力比现在还多,武器比现在好-—假如洛克伍德那些遭瘟的“鲨鱼”不吃掉援兵和物资的话,那么,他还是无法打赢这场战役的,无非多拖一些时日、多杀一些美国兵、也多死一些日本兵罢了。 天空和海洋都是敌人的,他的兵源和弹药总要耗光,而敌人则源源而来,没有穷尽。这种失去了制空权和制海权的岛屿战争注定要失败! 要是按欧美国家的军人传统,斋藤可以体面地投降了。 然而他却是日本人。 他的一生都受的是武士道的传统教育,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 岩洞里的碎石屑和砂粒不断地被震落下来,他也顾不上去撩了。他让竹内参谋去喊传令兵。一会儿,十几个疲倦肮脏的传令兵来到岩洞中。他记不起他们的脸和名字了。虽然,他过去同传令兵们混得很熟,他们一直把他当成长官和长辈。 塔拉瓦战役以后,日军的通讯系统做了一些改进,比较能抗住美军没头没脑的舰炮了。但是塞班作战已经历时半个多月:电话兵死的死,伤的伤,传令兵也常遭到美机的射杀,只有夜里才安全点儿。斋藤的整个通讯连几乎被打光了。一支由文职人员和勤杂人员组成的通讯小队担起了任务,难怪面生。斋藤看看这些白面书生,挺为他们惋惜。岛上日军的残部早让美军分割得支离破碎,许多建制都消失了,同他们联络是极端危险的任务,弄不好还会落入美军的手中。 他走到这些年轻人面前,同他们打了个招呼。“诸君,这个命令很重要,也许是我下的最后一道命令啦。” 通讯兵们几乎呜咽起来。 “我很相信诸君。你们不能带任何书面的命令,否则会落入美军的手里。我只要求你们下达这样的一道命令:所有部队,除留下小股掩护兵力牵制前沿的敌人外,二十四小时内全部到马肯肖村来集结,不得恋战,不得违抗。诸君,请带好你们自己的手榴弹,无论出现任何情况,决不能活着落入美军手里。记住了吧?” 通讯兵们齐声回答:“记住了!”虽然大声回答,但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他们行过军礼以后,斋藤再次说:“拜托诸君啦!” 通讯兵走了,岩洞中又空寂下来。斋藤叫过竹内,向他吩咐了几句,竹内也走了。他去马肯肖村,那是日军占据的塔纳帕格沿海小平原上唯一的渔村,也是日军手里最后一个有房屋的地方了。 斋藤靠在椅背上。 司令部里堆着破破烂烂:用空的弹药箱,急救包,撕破的防毒面具和一铁皮桶水。自从开战以来,水就没换过,早臭了。一挺九二式重机枪对着岩洞口,没有子弹,很碍事。斋藤最大的苦恼就是弹药几乎全部用光了。 这一场大战打得昏天黑地,鬼哭神泣,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被压垮了。有些年轻兵发生了恐惧感,一见人影就嚎叫:“美国兵来啦!”相反,塞班本地的日本居民倒配合密切,送粮送水,抢救伤员,甚至持枪作战,最后同士兵们死在一起。 斋藤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老痰。他捂住发痛的心口,打开电台的接收机,太空中传来“沙沙”声,电台还可靠。 电台中传来户栗小姐甜甜的英语,难怪美军叫她“东京玫瑰”。他又把频率旋钮扭了一个角度,收到了东京的日语广播。播音员用斋藤熟悉的调子向日本人民宣布,在马里亚纳海战和塞班岛战役中,日本的步兵、飞机和军舰,消灭了多少敌军,打沉了多少敌舰,击毁了多少架飞机。数字大得让斋藤将军感到脸红。然而很大的一部分却是他自己报上去的。他欺骗军部,军部欺骗国民,整个大东亚战争在欺骗的帐幕下渐渐输掉。美国人是遭到了损失,但根本没有那么大,恰恰相反,他们的重轰炸机马上可以利用塞班去点燃东京之火,到那时候,一切欺骗和谎言的遮羞布将被焚烧,而赤裸裸的残酷战争现实就会暴露在国民的面前,今天是塞班,明天是日本列岛! 连续的咳嗽使他无法休息,就又把电台调到美军的军用频率上。他在陆大英语学得很好,能读济慈的诗,可他不喜欢那位英国诗人。斋藤听到扬声器里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难懂的语言,仿佛房角老鼠们的闲言碎语,他几乎辨别不出是哪种语言,清晰地响在塞班的天空中。 哎呀!到底是人老了,怎么这么糊涂!这是美军的印第安人报务员在用他们的土话通讯。刁钻的美国佬,竞用这种古怪而鲜为人知的语言来进行保密。连这么小的细节都想到了!日本人又是多么粗心,战争快打到本土才对士兵进行简单的保密教育,无非是把日记本撕掉等等。 其实,输了就是输了,别那么不服气。两年半前,没有靠这种印第安土著通讯兵,日本人也赢了。日本军队把美国人、英国人、荷兰人、澳洲人、中国的中央军都打得落花流水。多么值得自豪。那时觉得自己事事都好。现在颠倒过来。敌人掌握了主动权,觉得人家事事都好。成功有一百个父亲,失败却是一个孤儿! 斋藤终于平静了。他从一个临时用弹药箱拼的办公桌上拿起一支毛笔,在砚台上蘸了墨。细心的竹内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他开始在一张印有固定格式的命令书上写字。手老发抖,炮弹越来越密集,他恨自己老而无用。他一点儿也不怕死,只是折磨他的战斗打得又苦又长,仅仅二十天,仿佛过了半辈子。 ……敌人的野蛮攻击仍然在继续中……在猛烈的弹雨之下,我们只是做徒然的牺牲。无论我们是攻是守,结果都是同归于尽。 不过,在死亡中自有其生命的存在,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充分发扬日本人的风格。我决定率领所有剩下来的部队,再向美国鬼子做一次打击。把我这老骨头留在塞班岛上,来当作太平洋上的长城。 我将向前面的敌人冲去,诸君,跟我来吧! 他总算写完了这道书面命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一阵轻松。他走出岩洞。炮声渐稀,也许美国兵打累了,要休整一两天——一周前他们就那样做过。也许敌人正在准备发动新的攻势。反正战场安静了。 岩洞口,阳光越来越亮,到底是阳光,而不是几天来不离他的烛光!天气晴朗,海面平静。如果没有战争,塞班的早晨是美丽的:绿油油的甘蔗林、古典的日本式木屋、梯田、榕树、挺拔奇秀的石灰岩山峰和溅起雪浪花的珊瑚礁盘。 战争把秀丽的海岛和岛上的日本居民都毁灭了。它一定会变成美国的领土(他没想过这里原是德意志帝国的属地),那些白鬼子会当上这里的统治者。本地那些卡莫罗族人,会心甘情愿地给老美们去当厨师和佣人。而日本妇女却会被强奸,日本孩子会被教以英语,最后告诉他们,塞班从来就是美国的领土。 当天夜里,他通知竹内,到时候了。他把指挥权交给了参谋长。他重新深入岩洞,用一个废汽油桶里的水洗了澡,水很脏,将就一点儿算了。现在又不是上东京的清柳。他擦净身子,给家人写了简短的遗书。他本想稍稍休息一下,然而往事如烟,根本睡不着。他常听人说:“老人怕死”,实在不假,他竟然无限眷恋起这个世界来。他甚至恨那些军部的头头,头脑发昏,盲人瞎马,疯狂地往别人的国家里钻。当时,他也为陆军的武功高兴过。现在输了,连自己的领土也保不住。美国人会一报还一报的。 拂晓时分,他走出岩洞,在洞口外,竹内俊三参谋给他铺了一张军用毛毯。他的私人厨师多喜勇把饭菜端来恭敬地放在毯子上。在塞班全岛濒临毁灭的时刻,这一餐饭简直是神明的圣宴: 暴腌的方头鱼、蟹罐头、裙带菜、咸萝卜条,最后还有一瓶日本清酒。 斋藤对这“桌”饭席始终感到难以思议,塞班岛树焦石烂,许多部队没正经吃过一餐饭,多喜勇怎能保存下这么多精美难得的食物,并且麻利地把它们做出来?或许,多喜勇从一个日本厨师的本能感觉中,已经悟到这一天终将到来,所以提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这让斋藤又感动又伤心。但愿当时多喜勇准备的是庆功酒。 斋藤看到酒莱,感到一种故国和家园的气氛,这是地道的家乡菜呀!他的思绪飞到了神奈川和富士山,想起雪国的冰霜和热闹的年节,许许多多的老人、年轻人和孩子们在欢乐地说笑和跳跃。但他决不会想到——日本军人的屠刀已经宰杀了千千万万的亚洲人,并使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少女被强奸,老人被剖腹,成千上万的村庄在皇军过后沦为一片焦土,无数人的生活、生意、学习、劳作甚至生命统统被日本恶魔打断,而日本人企图成为凌驾在亚洲人之上、甚至世界之上的奴隶主和帝王。 真是恶有恶报! 哎,老人多虑。斋藤觉得眼泪快下来了。他咬咬牙,斥责自己没有去死的勇气。他每样菜都夹着吃了一些,味道可真好!西天去的路上怕是不会饿了。 美军的舰炮和陆炮又恢复了射击,烟团腾起,弹片呼啸,破坏了宴席上的肃穆气氛。 斋藤开始向他的幕僚和下级军官一一告别。当他同松田大佐握手的时候,颤巍巍地对这个步兵一三五联队长说:“我老啦。冲不动啦,以后的事就拜托松田君办吧。” 结实、矮壮的松田大佐向他深鞠一躬:“一定照办。” 现在,斋藤中将看了一下太阳,又看了一下手表,正午十二时,影子正北,他转身,面朝着北北西方向,那里是东京,天皇陛下正看着自己的军官。 阳光很明亮,亮得耀眼,不过他背朝着太阳。天也真好,蓝得透明。海也平静了,这段时间本该是风暴季节。 他瞟了竹内俊三参谋一眼:“竹内君,我怕是手不灵啦,就请你多关照一下吧。” 他默念了祷词,谁也没听清他念的是什么。 竹内大尉端来了净水和白布,另一位军官递给他一柄短剑。 他开始脱衣服,脱得很慢,似乎对生命还想多做几秒钟挽留。美军停止了打炮,难道他们不打算在今天发动进攻了? 斋藤用白布裹住短剑柄,运气凝神,猛地将剑刺入腹中,血流出来,痛苦的感觉象电流似地传遍全身。他青筋暴突的手发抖,求生的本能使他几乎无法继续刺下去。他咬咬牙,拼命用双手搅动剑柄,汗从脸上淌下来,他最后又责难了自己。 他还是乞求地看了竹内一眼。竹内一个箭步跃上,用南部式手枪对准他的额头开了一枪。

9

“清冈君,你怎么还呆在塞班?” 一位军装严整的中佐拍了一下清冈永一大佐的肩膀。他脸上缠着肮脏的血污绷带,使清冈永一只能看到他的一只眼睛和半边脸。眼睛里布满血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采。 “不认识啦?真是贵人善忘啊!我是石桥孝夫,你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留学时的同学,你学的是西洋美学史,我是学建筑的。你忘了我们还在自由神像下合过影。那时候咱们都还年轻,风华正茂呢。” 清冈大佐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了这位同学,“噢,想起来了。你就是外号叫‘啄木鸟’的石桥孝夫哇。那时候,每办一件事你都向美国人鞠躬,所以才被起了个‘啄木鸟’的外号!” 两位老同学又在塞班岛上见面了。 今天的塞班可不是老友重逢的佳境,大火焦天,尸横遍野,既无美景,亦无心情。美军已经把守岛部队逼到滨海一隅,斋藤中将自杀了。听说南云中将也自杀了。谁都不知道,南云频繁地同塞班海岸外的一艘“伊”宁号潜艇进行通讯联络,并且在夜里三次划着舢板去找寻那艘潜艇。美军的水面舰艇太多太密,象是皇家海军云集在普茨茅斯港为女皇陛下举行观舰仪式,南云失败了。他不情愿地随斋藤而去。日本国运凋败,名将之花一个个随风飘落。公平地说一句:圣克鲁斯海战之后,日本航空母舰机动部队的指挥官几经易人,还真不如南云时代。话说回来,牺牲了那么多优秀的海军航空兵精华以后,又有谁能只手回天呢?! 现在,松田大佐已经受命全权指挥,他需要做的事很简单:组织所有残余部队,来一次决战性的“万岁”冲锋。 苦战多日之后,松田并未丧失理智。他尽可能地把这次冲锋进行了组织。他配备了火力,选择了突破口和冲锋路线,那就是打得最差劲的美二十七师一○五团的防线,松田布置了任务,并且举行了一次有模有样的誓师会。就在这次会上,清冈永一大佐同石桥孝夫中佐偶然相遇了。 清冈一点儿也不喜欢石桥。石桥是个书生气质的军人——他当军人是走错了门槛。他总喜欢读书,谈文学和艺术,甚至是哲学,悲天悯人,好自作多情。清冈是个杀人狂。那点儿风花雪月有什么好讲的?人是一种残忍的动物,只有比同伙更残酷无情,心如铁石才能活下来,爬上去,出类拔萃。 在凄凉的暮霭和枫红的霞云中,石桥激动起来。他也要去做最后的冲锋。他热烈地握着清冈的手: “清冈君,咱们有十六年没见面了。你也不知道我干什么,我也没打听过你。过去的事就让它们逝去吧。 “我虽然喜爱生活,却决不会辱没皇军的荣誉,我知道怎样去死。但是清冈君,请听我说几句话吧。” 石桥把清冈拉到一块突兀的岩石后面,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清冈很厌恶,都什么时候了,还象个大学生似的贪生恋活。“我潜心研读过历史。”石桥说话的声音很大,随晚风飘走。“日本民族是一个很难被别人理解的民族。我们自己也不理解自己。我们从中国学来文化,又不愿束缚在孔教的礼义中;我们从印度引入了佛教,却不甘空净无为,又遁入神道教的旁门;无论是强迫也好,自愿也好,我们从西方引进科学技术,却没有接受伏尔泰的民主思想和基督教精神。我们日本有我们民族那股桀傲不驯的气质。 “室町中期的著名僧人一休宗纯说过:‘入佛界易,进魔界难。’难道这就是我们这个东方岛国的烙印吗? “我欣赏过《源氏物语》中的那种清雅的日本式的美,我也很崇拜年轻的川端康成。我们自己表达不出自己来。我们内省过,也迷惘过。 冬月拨云相伙随, 更怜风雪浸月身。 “这是明惠禅师的绝句。因为他早生了四百年,如果他生在丰臣秀吉的时代,怕是毫无此种雅兴了。日本进攻朝鲜,壬辰年败,秀吉死,重新回到了封闭的环境中。我想,整个德川时期的人们大多会体会到这首和歌的意境和明惠禅师内心的清澈。那是一段多么值得回味的历史呀!‘雪月花时最怀友’嘛! “我现在才懂了,世界是浑浊的,人的内心也是浑浊的。正因为这种复杂多样和不停的激变,世界显出它的辉煌,也露出它的丑恶。日本民族又被激动了。这回是洋人,势头难以逆转,越来越猛。从明治、大正到昭和,我们开始涌向亚洲,也许我们身上有压抑了多年的激情和能量,加上时代,加上聚焦,想在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中施展,想在旧殖民帝国的废墟上寻找一场大和之梦。难道我们又失去了内省的力量了吗?难道只有靠奴隶制和殖民制的建立——当然我们的军部选择了血和火——我们才能找到一个大日本吗? “我们被那个恶魔弄得神志颠倒,梦萦魂绕。然后在天皇的旗帜下,唤醒了三百年来沉睡的精力,一下子占领了西太平洋。可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日清、日俄、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现在,整整七十六年了,我们辛苦和流血积累起来的土地、财富、民气和国力将会一股脑儿丧失殆尽。正象我们当初占领朝鲜、台湾和满洲一样,外国人终于会踏上日本的土地并成为统治者。这在几千年的日本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呢! “桃山时代的茶道家千利休说得好:‘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他说得很深刻,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今天,日本早已经变了,日本人的心灵早被恶魔给蹂躏了……” 清冈永一嗖地拔出手枪来,指着石桥说:“石桥,你疯了!你在胡说八道!不是看在老同学和今晚冲锋的份儿上,我这就枪毙了你。” 清冈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手枪口在空中划了几道看不见的弧: “仗打输了别唠叨。历史从来就是由强者来写的。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帝国、蒙古帝国、奥斯曼帝国、西班牙帝国和大英帝国,都存在了几百年,有谁放个屁?还不是有一帮历史学家去凭吊感怀,歌功颂德?没有人同情弱者。优胜劣败是自然界最基本的规律。日本不去扩张,列强必然会骑在日本人头上拉屎。佩里将军的‘黑船’就干过,英国舰队就把鹿儿岛市轰毁,长州的炮台被西方列强夷平。日本不自强,结果会象中国清朝那样衰败。我们败了,并不是错了。我们还不够强大,技术还不够先进,占的地方太快太多,来不及消化;我们不该连中国都没吃掉就同老美干开了;我们战略上也有错误,希特勒这家伙靠不住;战术上,中途岛和瓜岛简直打得糟透了,塞班打得更糟;我们的国力不如老美,军部中的废物也太多了。这些都要深深地引为教训。要反省,就反省这个。下次战争我们一定会打赢,这次败了算不了什么!” 清冈终于把手枪插入皮套。他用靴尖碰碰石桥的脚:“把绑腿系好。精神点儿。忘了你刚才说的混蛋话,准备冲锋去吧。你那些话实在对不起几十年来为日本而战死的军人们!” 石桥沉默了,他睁大一只眼睛,几乎认不出他这个“老同学”来。他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来了。他慢慢地说:“清冈君,咱们的见解不一样,我不怨你。我也不多说了。但我想给你帮点儿小忙,如果你愿意的话。” “说吧!”清冈很有兴趣。 “你会开飞机吗?” “问这干什么?没时间啦!” “回答我。”石桥固执地坚持。 “啊!会一点儿。我在特种兵学校开过老式的中岛飞机。在美国留学还参加过航空俱乐部的一两次活动,飞的是老“寇蒂斯”。我最后一次飞行是在五年前,一架双翼的川崎九五式飞机。从那之后,我已经弄不清新式飞机都搞的是什么名堂了。” 石桥恳切地说:“反正也就是唯一的机会了。你去过马皮角吗?啊,去过。在马皮角简易机场跑道的东端,正对着一块‘山’字形的礁石,在礁石对面的悬崖下面,有一个很大的穹窿岩洞。岩洞中有一架零式双座水上飞机,油箱是满的。它原为斋藤和南云将军准备,但驾驶员在战斗一开始就被舰炮打死了。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清冈君”,石桥又激动起来,声音发抖:“如果你运气好,可以驾着它离开塞班,飞到硫黄岛,然后去日本。我家在东京涩谷区XX町X号,家父石桥正夫,是那一带有些名气的医生。你如果能见到他,告诉他说:战争中孤儿很多,请收养一个聪明点儿的。日本列岛总还存在,日本民族总还存在。日本总要挺起腰来,总有复兴的一天。而那一天应该是宪法上写明永不再发动战争的一天。 “嗅,我还有个太太叫丰美。我们没有孩子,你劝她别伤心,可以改嫁。日本是死不了的,活下去就有希望。” 清冈已经烦他罗嗦了。但是一架水上飞机倒不坏,可以试一试。他能从瓜岛逃出来,能从新不列颠岛逃出来,兴许也能逃出塞班。他捏捏自己的护身符。幸庆自己没有冒冒失失地开枪。 “那就拜托啦。清冈君。我去了。”石桥转身走了几步又回来,他这回又有什么新名堂? 其实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用那双戴了白手套的手——这双手将要握住一把日本战刀——握了握清冈的手。石桥来了一个他特有的“啄木鸟”式的鞠躬,然后,隐没在黑暗中。 清冈永一大佐也离开了那块突冗的岩石,他还有他的事情要做。 他穿过马肯肖村前的小广场。那里本是渔民用来晾晒鱼干的,树着一些木桩子,有的被弹片砍成了半截。 广场上集结了很多人,都在忙碌着。有的在找自己的部队,有的在领取武器,有的人念叨着自己部队的番号。还有些人围成一堆坐下来,在纸片上写着遗书一类的东西。一位军官大声嚷嚷着在布置队伍,讲解攻击路线。几个士兵互相用绑腿往身上捆绑着炸药包和迫击炮弹。 清冈永一哼了声,挤过人群。他可不是未见过世面的新兵了。在菲律宾、在瓜达尔卡纳尔,他亲身领教过美国军人。他身为情报军官,间接地知道更多的事实。美国大兵早不是巴丹半岛那副松松垮垮的公子哥儿了。他们已经学会了战争。他们,特别是精锐的海军陆战队和突击营,几乎同日本人一样擅长夜战,加上各种强大的武器系统和海空支援,使日军夜袭成功的可能性非常渺茫。但是,如果不发动夜袭,而在白天突击,那更不堪设想。美军现在是见地堡就炸,见洞就用喷火器烧,坚固的据点先封锁后绕过,飞机贴着树梢飞,舰炮也准得能参加奥林匹克大赛,通讯畅通,指挥灵活多变。他们毫不留情地杀死日本人,几乎不抓俘虏。这场战争在两大民族之间结下了血海深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清冈来到马肯肖村后面的临时野战医院。所有塞班岛的伤兵,能撤的都撤到这里了。人群密密麻麻,几乎插不进脚。好点儿的躺在担架上,大部分都躺在沙地上,各种姿态的都有。他们没有得到医疗,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奄奄待毙。在月色微明的夜里,象一张微微蠕动的地毯。呻吟声非常刺耳,换上神经弱点儿的人就会发疯。实际上伤员中不少人已经神经错乱了,自己顾影而言,清冈也没时间去听他们说什么。 清冈站到一个空弹药箱上,向伤兵们发表演说,告诉他们最后的时刻来到了,凡是能动的都要去冲锋,武器吗,拣到什么是什么。不能动的可以发给毒药,但毒药有限,一部分还是针剂,注射也来不及了,况且医护人员也所剩无几。很对不起,只好由活着的军官来引导伤兵们去阴间。快点儿行动吧。 人群一哄而起,都闹着要去冲锋。但毕竟是缺胳膊少腿,身上伤重,大约有近千人走了。还剩下两千余人,他们做出各种痛苦、悲伤、凄惨、冷漠的表情,反映出人类挣扎求生的最基本的愿望。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有权利生存,任何强迫他人去死的手段,都是非法的。日本军阀已经驱使了成千上万的士兵去杀人或被杀。现在,却要让自己的军官亲手把伤兵枪杀。日本军人不理会日内瓦公约,虐杀俘虏和平民,这种人,怎么能指望他们来爱惜自己士兵的生命呢?美国佬虽然复仇心切,还没有走到杀战俘这一步。 清冈拿了一支电筒,向大约一个班的下级军官吩咐了几句。然后走到一个伤兵跟前。那伤兵全身沾满了血,月光下,胡子巴茬,凶神恶煞,嘴上还叼了一支烟,不知是谁给他的,早熄灭了。清冈有点儿手软,向他鞠了一躬:“真对不起,代劳了。” 那兵眼一瞪:“来吧。长官,我们打得他妈的真不赖,我亲手打死了六个美国鬼子,还用刺刀挑了个当官的。我够本了。妈的,老子下辈子还当兵。” 清冈规规矩矩地在他脑后十厘米的地方放了一枪。 以后的事就简单了。一场血腥的屠杀开始,场面惨绝人寰,令人作呕。毫无人性的军官用手电照着,一个一个把伤兵击毙。有的伤兵乱滚,还打了好几枪。枪声沉闷地响着,只是间或换一下弹夹。有一个军官的神经实在支持不住了,对准自己的嘴放了最后一枪……没等清冈他们干完,南方的天际升起两颗白色的信号弹,一片海涛般的“万岁”声,松田大佐他们已经开始了最后的冲锋。 美军的舰炮一下子发射出大量的照明弹,把整个塔纳帕格滨海小平原照得一如白昼。马肯肖村也被照亮了,那大片横七竖八的伤兵尸体阴森恐怖,吓得人心脏都不敢跳。 清冈永一却借着照明弹看到了一样东西:在一个军官尸体上有一块发黄的金壳欧米加手表。他弯下腰,从尸堆中走过去,一把撸下那手表来。“尸体”呻吟了几声,清冈随手回了两枪。 他得抓紧时间了。他脱掉溅满血水和脑浆的军装,用军装里子在血糊糊的脸和手上擦了擦,然后在一块石头旁找到那套他事先留下的干净军装。也不管马肯肖村的屠杀了。更不去投入松田的自杀冲锋。他向着机场飞跑,跑道上空寂无人,只有美军炮弹炸起的火光。他找到了跑道。上面布满弹坑和飞机残骸。他看到了那块“山”字形的独立礁石,就在离马皮角不到三百米的珊瑚礁脉浅水区。它也许是塞班岛的一个小山峰,由于岛子下沉,才同主岛分开…… 他连衣服也没脱,就跳入凉嗖嗖的海水中,顺着退潮,吃力地划着水,向那礁石游去。

10

黄昏的时候,艾伦·李少校指挥人炸毁了他防区内的最后一个火力点。它很大,设在一个岩洞入口处,有一挺重机枪和三挺轻机枪,打得非常疯狂。李的连队为它伤了五个人。 李下令把洞内的日军尸体拖出来,修补一下残破的由填土麻袋垒起的胸墙,准备在洞里过夜。洞里弥散着呛人的TNT炸药烟和子弹发射药的怪味。士兵忙乱了一阵子,向他报告说,仅发现两具尸体。李很恼火。他一路横扫塞班岛,除了夜间击退日军反冲锋后能发现敌人的遗尸外,很少发现敌人的尸体和伤员。这帮日本猴子隐蔽良好,痛打了一顿美国兵之后,却象鼹鼠一样溜掉了。他一直解不开这个谜。还有一个谜也使他疑惑,那就是战斗情报中说的塞班有二万日本平民,他却没遇到过几个。 他累透了。登岛以来,连续不停地作战,拼命,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在活人群里踢骂射杀。衣服被汗渍和血污凝成硬片,手一动就碎了。他象一个疯子似的喊叫,骂娘,有时干脆一脚踢开了炮手,用火箭筒向敌人的地堡轰击。他的突击营刚好在“海魔”师惠特尼团和步兵二十七师一○五团的结合部上。陆战队员们打得快,陆军的“老兄”们满不在乎,打打停停,结合部拉得很长,气得他冲到一○五团团部,对着一个老上校没头没脑地臭骂了一道。一○五团团长负了重伤,那老上校虽然在埃尼威托克环礁见过点儿世面,毕竟适应不了陆战队那疯狂的节奏。 李骂够了,冷静下来,决定放弃那种一线平推的死板战术,把他的这个加强连象一柄匕首插入敌人战线。李请示后,把他的这个突击队连,利用夜间穿过塔波裘山和提波帕勒山之间的一系列山谷和密林,一直打到卡拉潘糖厂。一路上,逢人就杀,遇房就烧,碰到伤兵医院和后勤弹药堆积场就一把火烧干净。他对部下说:“我们真他妈象当年的谢尔曼将军从亚特兰大一路杀到萨凡纳海港!”他是南方人,谢尔曼是内战时期的北军名将,他糊里糊涂做了这种过去连想也没想到的比喻,足见他是有点儿神志不清了。 李的耳膜恐怕被火箭筒震坏了。当他发现这玩艺儿摧毁火力点很管用的时候,他叫三个士兵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人扛炮,两个背炮弹。他们帮他装填好,遇到“硬核桃”就由他来关键性的一下子。要说太平洋战争中美国步兵对付火力点有什么进展,恐怕就是学会用火箭筒了。 进攻糖厂遇到了日军的顽抗,酿成了太平洋战争中的第一次巷战。美军在废墟、瓦砾、地窖、管道和锅炉中,在摇摇晃晃的断垣残壁中,在浓厚的粉尘和硝烟中,在烧焦的廊柱间和房顶上,一寸一寸地爆破,清剿,肉搏,把日本兵一个个杀光除掉。 糖厂尽头有一个永久火力点,用塞班环岛窄轨铁路的钢轨和枕木作了加强。几次攻击都失败了。李骂了一声,又抓起装好弹的火箭筒,狠狠地扣动了扳机。他眼前一片巨大的闪光,那枚火箭弹在炮膛中爆炸了。他四肢朝天,仰面倒在砖石堆上。 他眼前一片黑暗,心想:糟糕,我怕是瞎了。想到这里,他索性心一横,干脆就那样躺在地上。他的穿插部队离主力太远,连队的卫生员急得也没办法,只好往他嘴里灌了几口白兰地酒。 等惠特尼团赶来消灭了糖厂敌人以后,“海魔”的军医弗里德曼给艾伦·李注射了一针吗啡。他看到李满脸是血,上面扎满了大小不一的金属碎片,叫烟熏得又黑又黄,可就是找不出伤口在哪里,直到他用手术剪把李的军装都绞开也没寻到。 李醒来以后,只觉得满目金星。他心里乐得直想蹦高。渐渐地,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旋转的世界,那个越转越慢的天地里出现了一个双影的陆战队军医——弗里德曼。李认识他,那还是在塔拉瓦。 艾伦少校说了一句:“谢谢你,弗里德曼医生。你给我打了什么灵丹妙药?我又可以多宰他几个日本鬼子啦!” 艾伦摇摇晃晃,走了很长一段路,二等兵斯塔克赶上来,递给他一套旧军装:“少校,你象是刚从芬兰浴室中出来的。” 弗里德曼军医也没有留住艾伦。血战早使人杀红了眼,一眨眼间,生者就成了死者,好友就成了残废,人的脑子里只有两个词:“杀人”和“复仇”。好人也象醉鬼,神志错乱的人歪打正着成了英雄。让艾伦去吧,在一场山峦起伏,烽烟遍野的浩大的激战中。没有绝对的权威和秩序,对于陆战队,特别是突击营,谁想干啥就干啥。 李布置了一遍夜间防御的要点,就让斯塔克清理刚占领的岩洞。他就着手电筒的亮光,察看了一下这个岩洞。洞里堆满了乱七八槽的空弹壳,不小心就会滑倒,他往深处走去,冷冰冰的岩壁上渗出水来。他在隧道的拐角处照见了几个空汽油桶。他用手探探,啊!是水。 自从登上塞班岛,他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喝过一口水,早就渴得唇裂舌干,喉咙冒烟,全身都快虚脱了。他用钢盔舀了一盔水,刚想喝,动了一下脑筋,怕日本人放毒。原来的军装里有一叠饮水快速测试纸,现在连军装都割烂丢了。他叫来斯塔克,让他化验一下汽油桶里的水,真他妈棒,干净的。他一口气喝了半钢盔,又盛了一钢盔给斯塔克。他倒了半桶水到另一个汽油桶里。然后对二等兵说: “给我守着洞口,我要洗个澡。” 他泡在清水里,浑身痛快极了。他这辈子再没有比泡在漆黑岩洞里的这半个汽油桶更舒服的时候了。他在各种溪流、深潭、江河、湖海里游过泳,划过舢板,居然都没有这么畅快过。 突然,斯塔克从外面跑进来。山洞黑,看不清他神色张惶的脸。 “少校,你的澡怕是洗不成啦。惠特尼他们团过来一名陆战队的通讯兵柯尔特上士。他说他们团俘虏了一名日本兵,已经受了伤,开始什么也不讲,经过语言军官和心理战人员的反复催逼,终于得知敌人今夜要有一次较大的行动。” “知道了。斯塔克,请帮我找块肥皂来。” 斯塔克在洞里东照西照地找了半天,居然让他给找了块绿色的日本肥皂。 “凑合着用吧。连长,我看你得快点儿,日本鬼子这阵子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李少校一边打着肥皂,一边抱怨着日本货的质量,他在奥伦治堡庄园对肥皂的牌子很有研究。 洞外亮起来了。雨点般的迫击炮弹落到一○五团、突击营和惠特尼团的阵地上。一片喧嚣如海涛般的“万岁”声响起来,仿佛千万头野兽在咆哮。 美军的炮兵立即开火,机关枪射出密集的曳光弹。 斯塔克又跑进来:“连长,敌人冲近我们阵地啦。” “哎呀,那块该死的肥皂不知怎地滑脱了。” 又来了一位少尉:“连长,日军已经攻入了我们的阵地。” 艾伦从汽油桶里跳出来:“给我钢盔和冲锋枪。”他走了两步,又说:“噢,对不起,让我回去穿上条裤衩。” 艾伦冲出洞口,端起枪一看,他可真慌了。在照明弹白森森的镁—铝光芒下,艾伦看到一副恶梦般的景象。有点儿象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又有点儿象戈雅的《巨人吞食自己的孩子》,一切恐怖、狰狞、野蛮和毫无理性的东西全都汇聚在狭窄的塔纳帕格平原上,就是他这种久经战火、杀人如麻的老兵,也会毛发倒竖。 日军发动了一次最大规模的夜袭。人数之多,无法估计,也许有六七千人。突破点选得很是地方,正是一○五步兵团第一营、第二营和突击队连的正面。那些大头步兵们为图舒适,只拉了一条松散的防线,其中大约三百码的地方有机枪死角,也懒得动脑筋封锁。日军反正一败涂地,剩下的残兵败将只有自杀了事。他们防御松懈,为敌所乘。 日军的攻击前锋,是精锐的老兵。他们训练有素,潜伏到阵地二百码的地方还没被美军发现。攻击开始以后,他们立刻就突破了美军的阵地,然后拼命狂奔,夺路向海边冲去,把一○五团的两个营冲得溃不成军。连两个陆战队炮连也被扫荡掉。李从未见过具有如此巨大动能的超级集团冲锋。任何舰炮、陆炮、机枪、手榴弹对它都不起作用,就象是往洪水里投几块石头。日军根本就不要命,前面倒下,后面继续冲击,连伤兵也挣扎着往前爬,仿佛前进就可以进入他们的天国,那股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的人潮,终于冲到了海岸边,把“海魔”师和步兵二十七师一截为二。正面阵地上被冲垮的美军组成十几个袋形阵地,尚在奋斗,象洪水中的孤岛,情况危殆。 开始,美军的火炮对准阵地前面猛轰,把日本兵炸得尸骨横飞。后来,日军和美军混作一团,炮兵怕伤了自己人,只好打伸延射击。所谓伸延射击,立刻变成一场大屠杀。 在日军战斗部队后面,是庞大的伤兵队。他们有的撑着拐杖,有的吊着绷带,除了缺胳膊少腿者外,有的人还被打瞎了;伤兵们有的两两相扶,有的三五抱堆;有的人有枪没子弹,有的只有一把刺刀,有的拿着甘蔗砍刀,有的只有颗手榴弹,还有的伤兵干脆什么也不拿。 他们走得很慢,跳跃着,伸缩着,蠕动着,嚎叫着,哭泣着,狂笑着。他们心里也清楚根本杀不了几个美国兵,他们只是来个变相的“集体切腹”。今天夜里——一九四四年七月六日之夜,也许是逆戟鲸群在攻击座头鲸,也许是豺狼在围猎一群绵羊,也许是杀虫剂在杀死各种昆虫,也许是极残忍的病毒在极短的时间里杀伤人类。星夜无光,照明弹却雪亮。美军的所有舰炮和各师的105毫米炮团、155毫米“长汤姆”炮营,把钢铁和TNT、黑索金炸药全部倾倒在这片疯狂的求死者人毯里。一切东西都暗淡了,消失了,寂灭了。连续不断的闪光和雷鸣把那些日本伤兵,也许还有几个“孤岛”中的美国守军,不管他们生前有何思想,有何德行,有何信仰,有何爱恋,有何罪恶,统统带到天国去……艾伦·李少校还来不及从噩梦中醒来。几个日军就冲到了岩洞口。美军的机枪开始射击。照明弹熄灭了,也不知向黑暗中打什么。日军是老兵,悄没声地贴着岩壁,两颗手榴弹一丢,立即跳入岩洞工事和美军肉搏。 一个中等个儿的日本军官,挥舞着寒光闪闪的战刀,只一刀就劈倒了斯塔克,其他人吓呆了,竟被他一一砍杀。艾伦在塔拉瓦早见识过日军的刀术。无奈山洞漆黑,他也只好躲在一块岩壁后面,他手中的冲锋枪弹夹已打空,他还舍不得丢掉。除了钢盔和裤衩,他什么都没有。岩壁挺凉。他刚洗过澡,浑身还有股滑溜溜的舒服感。而那个凶神恶煞似的日本军官就在离他五英尺远的地方。 那几个日本兵大约都负了伤,依在石墙上哼哼卿卿。那军官丢下战刀,去摆弄那挺美式重机枪。不一会儿,他就弄响了它,看来是个行家。他把枪口对准了美军的几个孤立的小阵地,不停地射击,一边还唧唧呱呱地骂着。 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艾伦多年的突击营训练,使他行动起来象蛇一样无声无息。他悄悄向那军官接近,那军官沉浸在狂热的射击中,根本顾不上脑后。突然间,大概是一个日本伤兵尖叫了一声,那军官猛地扭过头来,艾伦猛扑上去,使出全部的断骨打法,狠狠地扭断了日本军官的脖子。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窜出山洞,向海边狂奔。他跑在日军的冲击队伍里,中等个儿,光着膀子,戴着钢盔——日本兵也很流行戴美军钢盔,说是戴着舒服——日本兵无法认出他来,谁也顾不上他。日本人只朝有射击的地方冲,朝海边冲。他同他们混在了一起。 沙滩,弹坑,礁石,光着的脚已经被割破了,他仍然在拼命跑着。啊!大海!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它对一个海军突击队军官更亲切的了。他的脚踝已经踏到咸水里,锋利的珊瑚和海蛎子立刻割出伤口来,被盐水浸得生疼。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什么。 远方,大约五百多码的礁盘外的海面上,停着三艘美国驱逐舰。它们的炮口闪出火光,炮弹从他头上飞过,落入平原上的敌群。 艾伦·李抛掉了钢盔,一头扎到水里,用非常标准的自由泳动作,向军舰游去。他心里呼喊着:“看在上帝面上,我能爬上那军舰,我的亲娘!” 日军冲到海边,无路可走,也不知干什么好,因为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冲到海边。于是,他们开始射击那些游泳的美军散兵。天黑、风大,浪高,人头忽浮忽沉,加上那些日军本想一死,似乎也静不下心来瞄准,所以命中率并不高。 湿漉漉的艾伦少校终于爬上了一条驱逐舰。他从迎接他的海军水兵口中得知它叫“肖”号。他问他们要了整整一瓶伏特加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然后几句话讲了塔纳帕格平原的战斗。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幸亏我今晚没穿衣服,要不然无论如何跑不了那么快,也游不了那么快。我也许早就死了!”

11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艾伦·李少校的两个疑问终于找到了答案。 日军自杀冲锋的狂潮被粉碎了。他们是真正的自杀,口号是“七生报国”。这个口号出自十四世纪末和十五世纪初的日本著名武士楠木正成之语。日军是想“以一命换七命”。即使在坚固的工事里并且拥有充足的弹药,这句口号也是虚妄的,何况在美国百倍警惕下发动的密集集团冲锋。如果放在十九世纪的战役里,或许还有点儿效果,而现在,只能是自杀。无视敌人兵力和火器的绝对优势,完全凭狂热的精神力量去打垮敌人,真是可笑又复可悲。日本军阀发动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自始至终处在这种愚蠢透顶的动机和自我意识之中。 也许,这就是他们的追求。 尽管如此,美军为粉碎这般疯狂的毫无理性的自杀人潮,仍然花了相当大的气力。以后回想起来,甚至胆战心惊。“海魔”师的第六团和第八团原来都撤到战线后方休整,充当预备队,只留下查尔斯·惠特尼上校的第二团在前线进攻。现在,六团和八团也全部调上去参战。兵力几乎没受严重损害的步二十七师一六五团和陆战四师二十三团的主力,也楔入日军突破的袋状阵地后方,把它包围起来,全部消灭掉。日军的抵挡轻微,许多人坐在地上用各种方式自杀了。他们原本就是为此目的而来的。日本步兵在其独创的各种自杀方法上,无疑也该记入《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 现在,这片恐怖的屠场就无需加以描述,其惨烈程度远超过任何人的想象。就是亲临战场的老兵也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描述出来。没有任何地方没有尸体,没有任何空间没有残肢烂肉,找不到一处干净地方可以立足,当然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坐下来。连睡觉也是卧在腐尸旁边。 李少校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他连队中残存的人员,加上他,一共是二十三个。一个二百八十五人的加强突击连就剩下这么点儿了。当然,其中还有很多人负伤后运走了。他们会在被宣布死亡很久以后重新和战友们握手的。 李带着他的突击连穿过马肯肖村前的广场,终于找到了日军遗尸很少的答案:在村前广场上,一排排地堆起了一座“尸山”。那完全是日本人自己干的。他已经麻木不仁了,无心去数那些日本收尸兵的杰作。日本人本来就在尸体上浇了点儿汽油。美军的丧葬连还在继续往上面浇。可真够丧葬连这帮人忙活的。听说他们的工资是计件的,葬一个美军外加五十美元,葬一个日军五美元。艾伦想:这帮黑人老土可发了大财了,光塔拉帕格平原上的话就够他们干几天。一个塞班的话就够他们每人买一套三房一厅的公寓房间了。 原来,日本人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人的尸体往后运,弄到战线后很远的地方烧掉。这样,美军会觉得自己伤亡很重,而敌方则伤亡很少,造成一种沮丧的心理。从塞班以后,美军见怪不怪,乐得省去一笔丧葬费,这也算塞班“征粮者”战役的一支插曲[4]。 李穿过马肯肖村的伤兵医院,看到了那些被集体杀死的日军伤兵横七竖八的尸体堆。他已经满不在乎了,甚至还翻动几具象军官模样的尸体,企图找点儿什么护身金佛金马一类的纪念品。他深深地记着被“剑鱼”号救起的英军战俘弗高克斯少校的话,决不留情,决不宽恕。日本人犯下了弥天大罪,完全咎由自取,不值得怜悯。这些死人,几天之前,还在杀死他的朋友——他不死也实属侥幸,如果他落到他们的手里,好则砍头,弄不好会被虐待致死。 他恨他们,只怨他们死得还太少。 他顾不上停留,也顾不上日军零星的狙击。他率领着他的连队兼程疾进。越过马皮山的西坡,越过废弃的日军野战机场,直逼马皮海角,它是塞班岛最北边的海角,占据了它,霍兰德·史密斯就可以向全世界宣布: “在塞班岛上,日军一切有组织的抵抗已经结束了。” 马皮海角到了。没有抵抗。 塞班就这样占领了。全部残余的日军都在七月六日那天做了困兽一跃,反而省去了许多麻烦,把他们从密如蜂巢的海边岩洞中挖出来或封死,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脏话”。 艾伦·李冲到海边。 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碧海。“征粮者”胜利了,他经过如此残酷的战斗活下来,谢天谢地,实在是不易。但他却没有豪情满怀。他累透了,腻透了,苦透了,任何一个神经末梢和脑细胞都麻木了。他把双脚浸到海里,把双膝浸到潮水的浪花个,连胸部也浸湿了。他摘掉涂着迷彩的钢盔,连头发和脸也浸到海水里。他想哭,想笑,想喊叫,然而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凉凉的海水把他从麻痹状态中唤醒过来。他回过头,想瞧瞧已经属于美国的这座日本海岛。 马皮角边上的石灰质峭壁经过海浪的侵蚀切割,露出麻疯病人的脸一样的洞窟和浅坑。铁青色的巉岩、橄榄绿的海藻和苔藓、锋锐的藤壶杂乱无章地涂抹在悬崖上,使人对它象对这个海岛一样厌恶。海浪就在它脚下翻滚,激扬,显示出液体向固体挑战的力量与自信。 一些鬼魂般的人影从那些黑黝黝的岩石洞窟中爬出来,无声无息地向那悬崖的高处爬去。李本能地端起了汤姆逊冲锋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武器。其他的士兵也都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他们没有一个人喊出声来,老兵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他们却没有开枪。 因为那些人都是妇女和儿童,清清楚楚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们的衣衫被撕成一条条的,又脏又破,几乎不能蔽体。可以看见老妇干瘪的乳房和瘦骨嶙峋的脊背,也可以瞧到少妇浑圆的肩膀和高耸硬挺的乳房。有的孩子在吮吸奶水,轻声地哭。她们大约有二百余人,也许更多,因为还不断有人从岩洞中钻出来,加入这个行列里。 艾伦少校长长打了声唿哨。他和他的最后一批士兵们躲在几块礁石后面,用枪向人群瞄准,以防不测,但没一个人开火。 海风吹撩着妇女们的乱发。悬崖很陡,她们爬得又吃力又缓慢。由于赤着脚,许多人在刀锋般的海蛎子壳上爬过,痛得叫出声来。 她们终于爬到了危崖的顶端,下面是无底的墨绿色深潭,浪花在向她们招手。海风更猛了,吹舞起她们杂色的衣裙,她们更象一群精灵。 她们向西北方跪下来,匆匆拜了几拜。那里是她们的母国。 艾伦·李和他的士兵们打着刺耳的唿哨。甚至用半通不通的日语说:“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生命。” 那些妇女连理都不理。有的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有的还想扯扯揉绉的破衣服。 突然,一个妇女尖叫着,把自己的孩子从高岩上丢下去。她立刻疯了,随后纵身跳入海中。 大规模的平民自杀开始了。妇女们纷纷跳海。有的落入海中还在挣扎,有的摔到海边的岩石上,立刻就死了。她们镇静地面对死亡,有条不紊,不一会儿,只有风掠过空荡荡的崖顶,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艾伦·李受到了深深的震撼。那些铁石心肠的老兵们也扭过脸去。这就是那第二个疑问的答案。李呕吐起来。 日本人是怎样的一个难以理喻的民族哇!是一个嗜杀成性而又自杀成风的民族? 而他,将同千千万万的年轻美军士兵,到那块神秘的土地上,去同这个疯狂而神秘的民族去进行最后的一战。 他摇摇头,把冲锋枪从岩石上收回来,甩到背后。

12

已经到了命运的最后关头。 尼米兹拿下了马里亚纳,下一步也许是台湾,也许是冲绳,也许是中国沿海的某一处地方。然而,无论在其中哪一处,菲律宾群岛都将被绕过。那么,麦克阿瑟两年半来魂萦梦绕的目标都将化作尘埃。他的雄心壮志将成为虚妄的空话,他将作为一个小丑,被记载在无法更改的历史书上。 他必须作出命运的一搏。 从布里斯班到火奴鲁鲁,整整跨越四个时区,麦克阿瑟的B-17专机,连续飞行了二十六个小时。一路上,他全在思索这命运的一搏。虽为专机,密封性也很差,高空寂寞而寒冷,麦克阿瑟的三名随从军官瑟缩在角落里。他则昂首正襟,坐在座位上,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漠视枯躁的航程和冷寂的空间。 他的大军还没有到达马鲁古群岛。比阿克岛战役打得异常惨苦,绊住了他向前跳跃的脚。葛目直行大佐的一个联队,断然改变了滩头死守的旧战术。在此之前的太平洋岛屿战争中,滩头死守是日本的基本战术。它虽然能一时阻击住美军登陆部队,但美军早已学乖,用最猛烈的舰炮消灭了大部分守军。葛目的办法是纵深防御,在内陆削平悬崖,构筑山地坑道工事,静等美军前来进攻。整整一个月里,一批又一批美军死在火力点和山谷间。比阿克岛上最后的伤亡竟然同塔拉瓦接近。“将军”动摇了,他的直觉并不是万灵药。如果摩罗泰岛又是一个比阿克呢…… B-17已经在瓦胡岛上空盘旋。云层破碎,下面是苍翠的海岛和湛蓝的大海。起落架在希卡姆机场跑道上的颠簸,紧接着是刹车的吱吱声和身体微微前冲的惯性。麦克阿瑟爬出飞机,随同迎接他的军官们坐入一辆汽车。他将前往理查德森将军的司令部下榻。但他无法躺下休息,一小时后,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总统就要来珍珠港。 麦克阿瑟同尼米兹闹翻的事已经尽人皆知了。总统此行就特意为此而来。 以金和尼米兹为首的美国海军同麦克阿瑟互相拆台,明里暗里拳打脚踢,背后不知骂了多少娘,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报纸也推波助澜,闹得难以开交。早在四月间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上,奉麦克阿瑟之命的萨瑟兰将军提出攻占棉兰老岛和吕宋岛。而金上将坚持攻击台湾或者中国沿海的厦门。金的道理很明显,菲律宾有七千个岛,台湾却只有一个,从切断日本石油、橡胶、锡和粮食运输动脉的效果讲,两者一个样,而进攻台湾似乎损失较小。参谋长联席会议定下了攻击棉兰老岛,下一步如何打,全是走着瞧。于是,就产生了一场竞争,究竟是听麦克阿瑟的还是听尼米兹,“M”or“N”?[5]从诺曼底登陆的盟军,已经突破了德军的阻击,冲过平坦的法国平原,直指巴黎。艾森豪威尔和巴顿红得发紫。人们觉得胜利已经炙手可热,太平洋方面必须有一个大胜利,才能满足美国公民大大膨胀起来的荣誉心。然而,物资和兵力都有限,究竟该给谁?切斯特还是道格? 一九四四年是总统选举年。罗斯福还要决定他是否竞选第四任美国总统。他已经打破了连任两届的传统,但他丝毫不想让共和党人杜威唾手而得他辛苦播下的丰收之果。他已经成功地挫败了胡佛、兰登和威尔基,第四次入主白宫看来不在话下。然而他还需要一些选票,其中包括抓住麦克阿瑟的选民们的选票和海外军人选票。看到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浩劫通过他的手来结束,还有什么比这更开心呢! 他决定插手海军和道格的矛盾,面对面地调和这只双头狗。他在圣迭戈乘上重巡洋舰“巴尔的摩”号,带着海军上将李海和一群军事幕僚。这期间,刚视察完前线的金上将的专机从“巴尔的摩”号上空飞回美国。七月二十六日,星期三,这艘被严密护航的船在珍珠港海军码头靠岸,他将亲自见见他这位总司令指挥下的两员战将。 船靠上了码头。军乐队排在跳板两边,衣服整洁,奏起了欢迎曲。五十名太平洋舰队的高级海军将领,在衣冠严整的尼米兹和理查德森将军率领下,行注目礼等待总统的检阅和接见。罗斯福的轮椅被推上跳板,这才发现: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不在迎接他的军人行列中。 麦克阿瑟早在飞机上就打好了主意。他知道该怎样迎接罗斯福。他当然恨罗斯福,这个人影响了他一生的前程。然而他又是道格的后台老板:总统拍板才算数。 麦克阿瑟告诉他的副官布莱克,他要洗个澡。天,一小时后总统就到!他打开简在布里斯班伦农旅馆给他收拾的衣箱,磨磨蹭蹭地找换洗的衣服,然后慢条斯理地洗澡。当尼米兹一行人站在码头上饱晒骄阳的时候,他正在穿衣镜里看着自己老人那松垂的肌肉。 他洗好了澡,换上衣服,出门乘车。车是岛上仅有的两辆敞篷轿车之一。一大队宪兵戴着白手套骑着摩托车护送着他。路边站着许多看罗斯福的人群,人们向他招手,他也扬手致意。此刻他心中未必不想当总统。一位见过大世面的军官数了数护卫的摩托车,告诉同伴:“我从未见过这么长的护卫车队。” 车队在码头上兜了一圈,此刻乐队已经停止了演奏。列队的官兵开始鼓掌欢迎总统。道格就从两排鼓掌的人群中走过,频频向他们招手致意。他大步走上跳板,踏得跳板直颤悠。他走到跳板正中站下来,先回头向欢迎队伍微笑,然后转过头来。正当罗斯福问尼米兹“道格拉斯在何处”的时候,四只眼睛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总统、“将军”、尼米兹上将和李海上将同乘了一辆敞篷车。李海上将坐在司机座旁。麦克阿瑟坐在后座正中,左手是总统,右手是尼米兹。他一路同罗斯福谈笑风生,老实的尼米兹似乎打不起精神来,只好靠在座位上。夹道的观众向敞篷车欢呼,罗斯福招手致意,麦克阿瑟也招手。 李海上将看到道格拉斯在如此隆重的场合竟然只穿了一件普通飞行员穿的皮夹克,非常吃惊:“道格拉斯,您这是开玩笑。” 麦克阿瑟回答:“好,您没见我从哪里来,天空中可冷呢!”那件夹克是肯尼送他的,他说:“上一次大战中,我连五分钟都没有离开过师部,哪怕被德国人的毒气熏倒。” 麦克阿瑟又拿英国人开起玩笑来:“有些英国官员找我试探,想从东印度的荷兰领土要去几块关键地方。如果让他们占了去,就永远也别再想撬动了。” 罗斯福点头同意:“我见到的丘吉尔首相也是这样。” 路上的两小时,麦克阿瑟已经看透了他的老对头。罗斯福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罗斯福。他脸色灰暗,疲惫不堪,目光浑浊,说得不客气点儿,只是徒具人形了。他的权力和责任已经把他耗干了。他做了远远超过凡人所做的事,他够本了,总统已经隐约听到了天国的钟声。麦克阿瑟假惺惺地恭维总统:“您是军队中最受尊敬的人。”其实他心里早就抹掉了总统,是否用他自己来取而代之亦未可知。然而,他承认:“就是垂暮的罗斯福也是可畏的。” 预料中的会议终于在一间粉刷成奶油色的大厅中举行。会餐以后,大家吃了点心和水果,略说了几句笑话。总统、麦克阿瑟,尼米兹和李海都走入另外一间不大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幅特大的太平洋地图。一根长竹竿放在墙边,李海把它递给总统。总统坐在轮椅上,用它指着几个刚被美军攻占的海岛——他对地图和海图有着惊人的记忆力。突然,他把轮椅转向麦克阿瑟:“好吧,道格拉斯。”他挑逗地说:“我们从这里打到哪儿?” 麦克阿瑟简直象条件反射:“棉兰老,总统先生。然后是莱特岛,再后是吕宋。”他说完看着总统,而故意不去注意尼米兹。他真是个地道的客串演员。这次来前,尼米兹给他发出邀请电,因为怕日本人截获并破译电码——他们是否知道山本之死尚是个谜——电文中没提总统要来。麦克阿瑟回电:我很忙。 尼米兹开始发言。他说得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他每提出一个方案,都有一个参谋拿来成磅的文件和材料,海军搞什么事都讲究认真,两栖登陆的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尼米兹仔细分析了各种越岛方案,直到最后在日本登陆。他的论述有理有力有据,使人无法不信服。他讲完以后,擦了一下汗。两周前,欧内斯特·金上将刚来过火奴鲁鲁。他陪同金上将视察了夸贾林、埃尼威托克和塞班。他们的飞机在塞班降落的时候,斯普鲁恩斯、特纳和霍兰德·史密斯都来迎接他们。金头一句就说:“斯普鲁恩斯,您干了件挨骂的好活!”这当然指关于追击小泽舰队在海军中引起的争议。“那些骂您的人不值一驳,您的决定是对的。” 尼米兹有足够的理由和第一手资料来反驳麦克阿瑟。他在战火未熄的塞班岛上获得了深刻的印象。他几乎不相信在这样一个小岛上美军会有高达一万六千人的伤亡。而在菲律宾,有三十万精锐日军,其中一半在吕宋岛。 切斯特·尼米兹开始向总统介绍他们一行人在塞班的经历和见闻。他们仔细察看了曾经激烈战斗过的西海岸,霍兰德在那里建立了他的司令部。尼米兹就地听取了上千名日军如何狂热地进行“万岁”自杀冲锋的汇报,日军的抵抗力给他和金投下了黑暗的阴影。有一句话尼米兹到了嘴边没有吐出来。霍兰德·史密斯一边随他巡视战场,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两栖战和通往东京的道路。突然,霍兰德对金说:“给我三个海军陆战师,我能拿下吕宋。”这使得尼米兹的内心至少不象表面上那么反对袭夺吕宋岛。当时金反问:“您的好胃口都消化过哪些食物?” “我吃的这碗饭您也吃了四十年。”霍兰德回答。 事后,金不无赞赏地对尼米兹说:“霍兰德可畏之处就象是在中国战区的史迪威,他不要命地想打仗。” 尼米兹讲了斋藤将军在塞班的防御和战术特点,省略了霍兰德将军阻止他们一行人登上塞班制高点塔波裘山。当时零星的日军负隅死斗,每天都有美军官兵被他们射杀。尼米兹讲了他们如何绕岛一周,转述了霍兰德对金上将的赞词:“没有任何人能指谪金缺乏勇气和心理平衡。” 他们——美军在太平洋上的全部最高首脑,就乘着一辆吉普车,在一支日本三八式步枪射程内行驶。最后,他们到了日本平民集体自杀的马皮角。金对日本军人和平民那种狂热的自杀心理感到震惊。他说,与其攻占塞班化的日本本土列岛,不如对它实施海军封锁和轰炸,节省下盟军的生命和鲜血。 尼米兹反对麦克阿瑟,他说金选中了台湾。两位将军反复争论,总统坐在轮椅上静听。罗斯福时而提出一个问题,时而用教鞭在地面上划一条路线。李海上将看出总统想在M和N之间搞折中。罗斯福的天才在于会识别人,识别计划,伟人的伟大之处也在这里。他不是事必躬亲,更不是寄希望于理想化的人选和客观环境,他就从他手下的人和他所处的环境做起,那些看来似乎很平庸的人和事,经他一摆弄,竟然就风风火火,威震全球。 辩论到午夜中止了。没有结果。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会议重新开始。占尽优势的尼米兹似乎有些退坡。麦克阿瑟虽无一纸图文,但他自己代表了一切。他谈锋犀利,广证博引,均出自名家和名著,谈到精彩处,情绪激昂,非常富于感染力。他一贯自信自己的个人魅力。总统问起马尼拉湾的情况。问麦克阿瑟它是否能尽早开放,台湾在后勤方面是否能代替吕宋。 麦克阿瑟的劲儿上来了。他父子两代人都久住菲律宾,菲律宾号称他的第二故乡。他熟悉那儿的山石草木。虽然他离开马尼拉两年半了,然而讲起来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尼米兹情知不妙。他并非死打台湾不可,是金要打台湾,而太平洋舰队司令自己还另有打算,他只是金的代言人。金的原则是为海军争取攻击日本的最高利益。 总统被麦克阿瑟吸引了。他带着特有的迷人的微笑,问“将军”:如果在菲律宾北部进展顺利,是否还要进攻菲律宾中部和南部群岛? 麦克阿瑟巧妙地躲开了关键。他虚言两句,开始谈论政治和道义。他讲到西方哲学和东方哲学,讲到东方人的“信用”、“信义”、“道德”和“道义。”他讲到东方人对“失信”、“失约”、“耻辱”和“面子”的看法。他指出,解放菲律宾不仅是一场军事战役,更是一场政治仗和信用仗。信用是美国在东方的旗帜,而日本就是因其一贯背信弃义而被钉在东方的耻辱柱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不仅是一场浩大的军事战役,更是一场民主国家和法西斯国家的政治抗衡,谁的制度优越,人民自信,士气高昂,得道多助,谁就可以打胜。 尼米兹是个地地道道的老水兵,他对政治没有兴趣,对哲学和道德毫无研究,他日尔曼人式的沉默性格中虽不乏美国式的诙谐,然而对演说外行,对业余演员更不敢问津,他明白自己的火炮比麦克阿瑟的口径小。 麦克阿瑟慷慨陈词,同时也自负地把自己看成菲律宾解放之星:“日本占领军血腥的屠刀已经激起这个岛国的反抗怒火。菲律宾人信赖美国,如果美国不履行自己的诺言,这将是美国国旗的污点。在今天的战争里,亚洲人民的眼睛盯着菲律宾,如果美国抛弃了它的人民,美国的荣誉将染上永远无法洗刷的污迹。” 这些堂皇的诡辩之词,都是军人用政治和道义的旗帜做自己的战袍。(许多军人都说过类似的话。无独有偶,二十多年后。威斯特摩兰将军在越南重复了这些话;三十多年后,俄国人在阿富汗又重复了这些话。)总统把麦克阿瑟和尼米兹的争论简化为一架天平:谁的方案死人少?他问:“道格拉斯,攻取吕宋的损失之大会超过我们以往的一切战役。” 麦克阿瑟表情丰富地否认了总统的看法。“总统先生,”“将军”振振有词:“我们的损失决不会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战役大。老式的前线步兵攻击时代已经过去了。现代的步兵火器如此可怕,只有最平庸的军官才依仗士兵用生命去冲锋。优秀的指挥官能够避免重大损失,我从新几内亚一路反攻,挺进了二千英里,难道不是证明吗?” 他告诉罗斯福,吕宋战役的损失一定会比台湾小。因为太平洋登陆战的主要损失是没有任何敌人的内部情报,仅仅靠判读航空照片。因此,塔拉瓦和塞班的损失沉重。他故意略去比阿克不讲。然后,他说吕宋同任何其他岛屿不同。美国在那里呆了半个世纪,非常熟悉。而且,岛上有几十上百支同情美军的菲律宾抗日游击队,他们对各种敌情了如指掌。而台湾则不同,自从一八九四年以后,日本人就一直盘踞在那儿,部分岛民似乎已经被同化,敌人的部署和要塞两眼墨黑。两相权衡,吕宋的优越性很明显。 这时候,切斯特·威廉·尼米兹极不引人注意地点点头。麦克阿瑟也许有九十九句话是吹牛和夸张,这句话他可说对了。在海军陆战队横越太平洋的血战中,的确是缺乏敌占岛屿的情报。塞班岛的守军比预计的多一倍。台湾呢?他不禁想起霍兰德·史密斯关于攻占吕宋的那句话。 麦克阿瑟最后说:吕宋不是个小地方,象拉包尔、威瓦克那样可以绕过。从它的空军基地起飞的轰炸机,足以威胁美军攻击轴线的侧翼,从军事上讲,也应该拿下来。 罗斯福的忍耐力到了极限。他宣布散会。他对他的私人医生麦金太尔说:“我睡觉前给我一片阿斯匹林,从来没有人象麦克阿瑟这样对待我。” 后来,尼米兹提出了一个新方案,麦克阿瑟攻取吕宋,他攻冲绳。 尼米兹上将对海军上层人物的战略思想很熟悉。他知道绕过台湾攻打冲绳将会使金海军上将怒不可遏。金对台湾的追求近乎一股偏执狂,他象当年葡萄牙、荷兰和日本的海军将领一样,被中国东海上这片杏叶状的海岛迷了心窍。 尼米兹比金小七岁,他并不太了解金的心灵深处。金属于上一个世纪的海军军人,深受美西战争和马汉制海权理论的影响。一八九八年,当年轻的美国舰队在加勒比海上炫耀旗帜的时候,欧内斯特·约瑟夫·金后补少尉正在“鹰”号鱼雷艇上。“鹰”号是一艘简陋的木壳海道测量船。作为它的领航员,金忍受着加勒比海上的狂风浊浪。船在古巴圣地亚哥治工作,热带的骄阳灼伤了士官生金的双眼,他被送到布鲁克林海军医院治疗,以后一直到死,他都眯缝着眼睛。 金的青年时代正是马汉最红的年月。马汉出版了他的《1660年—1783年间制海权对历史的影响》和《1793年—1812年间制海权对法国革命和帝国的影响》两本著作,享有世界性的声誉。眼睛上的纱布除去后,金如饥似渴地读了这两本海军理论的经典著作,又买到了刚刚出版的马汉新著:《纳尔逊的一生》和《大不列颠制海权的体现》。独处内省,帝国思想和全球海权战略深深刻入了金的大脑,成为他终生行动的罗盘。 台湾,正是老马汉理论中的“关键性的前进基地”。 台湾距菲律宾二百海里,距冲绳三百三十海里,距上海三百三十海里,距九州六百海里,距釜山七百海里。从台湾机场出动,菲律宾、日本、朝鲜南部、中国东南沿海直到武汉、桂林,都处在B-24型轰炸机的攻击圈中。台湾有足够的纵深,它的面积、人口、物产和地形都足以供应庞大的陆海空军部队,而无缺乏之患。对东亚地区来说,再也没有哪个海岛比台湾更重要了。日清战争以后,日本政府宁肯吐出辽东半岛,也绝不放弃台湾。它是从千岛群岛直至南洋群岛的整条西太平洋岛链上的拱心石。 金思想的保守和落后性,还反映在他对共产主义刻骨的仇恨上。凡是亲自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西方政客和军人,无不憎恨苏维埃俄国。虽然这一回俄国成了盟友,但丝毫也没有缓和金对共产党国家的恐惧。金不象麦克阿瑟和巴顿,把反共吊在嘴上。他实打实地派出了自己亲信的军官梅乐斯上校,帮助蒋介石组织特务,袭击和暗杀中国共产党人。他不相信史迪威、戴维斯、谢伟思一伙同情中共抗日武装的美国人的报告。他一生的经验告诉他,如果敌对的政治力量控制了台湾,美国在西太平洋的制海权就会遭到挑战,美国在东亚的利益就会受到威胁。这个葡萄牙人叫做“福摩萨”的海岛是东方之钥,必须牢牢捏在美国的手心。金简直不能设想“福摩萨”落到共产党人手中。 尼米兹上将几乎没有离开过珍珠港,他对新落成的五角大楼内部的事务不甚了了。据说海军部是支持金的。三个月前,海军部长弗兰克·诺克斯死于心脏病。罗斯福总统提名詹姆斯·福雷斯特尔作为诺克斯的继任者。福雷斯特尔先生原来是诺克斯的部长助理,“舰队里的人”对他很不以为然。福雷斯特尔有很浓的眉毛和很短的下巴,中等个儿,脸上和身上都很瘦。他具有文职官员普遍带有的那种知识分子气质。头脑清晰,擅长辩论,不为职业军人所屈服。他并不满足于仅仅为舰队提供后勤,在作战方面也频频提出自己的见解。这立刻引起了金上将的反感。金周围的一些将领受他影响。对新任海军部长多有不敬。军人说一不二,厌恶福雷斯特尔那种“这看来是个好主意,您意下如何?”的文牍气。福雷斯待尔开始还坚持了一番,后来,用金的话来说:“我实在太强硬,他不得不屈服。” 福雷斯特尔先生对金的拔扈非常恼火。在一次他邀请金的宴会上,金迟到了两分钟,福雷斯特尔就颇为焦躁,怨怒之情溢于言表。 只有在台湾问题上,福雷斯特尔先生完全站在金的立场上。他在秘密和公开的场合,都反复强调自己的观点:“谁掌握福摩萨,谁就能控制亚洲大陆的整个东海岸,我们永远永远不能允许这个岛屿被任何一个可能在未来与我们敌对的大国所控制。在战后的亚洲,我们必须从这里的基地保持前进姿态。”这些话,尼米兹和斯普鲁恩斯都时有所闻。他们同样理解台湾在军事政治战略和海洋战略上的重要性,但他们是现实主义的将军,他们了解美军和日军的实力和能力,他们知道:拿下台湾,谈何容易! 台湾是一个山地险峻、密林厚覆、奇峰突冗的大岛,面积达三万六千平方公里。日本人已经苦心经营了整整半个世纪。岛上有几十处良港,七十余个机场,屯积了大量的军火和其他物资,即使和平时期,日本也在台湾驻扎了十几万精兵。任何一个看到过贝蒂欧、夸贾林、塞班战场的军人,都会对两栖登陆的险恶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毫无疑问,台湾战役将会血流成河,代价高得难以忍受。万一失败,整个战争的节奏将被打乱,美国人将付出更大的牺牲,他尼米兹将同金和福雷斯特尔一道,成为历史的囚徒。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军在达达尼尔海峡登陆失败,丘吉尔和费舍尔上将双双辞职以告国人,但死去的人却无法复活了。 冲绳从各方面讲,都较台湾容易攻取。斯普鲁恩斯的建议,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尼米兹虽然理解了金上将的意图,却不能不站在他的前参谋长的立场上。 这还是尼米兹和金在塞班视察的时候,斯普鲁恩斯提出来的。因为冲绳距日本仅三百四十海里,完全处于日本飞机的战斗航程内。当时他略加思索,就放弃了。现在,麦克阿瑟象牛一样固执地坚持他认为损失很大的吕宋方案,他又为何不可把冲绳方案抖出来呢。而且,斯普鲁恩斯一贯稳重,身经百战,他的话一定有其道理。冲绳比台湾小多了,海军自己就能对付。当日本人穷于应付菲律宾的时候,他在台湾和日本九州之间突然打入一个楔子…… 他想起当时的情景:金曾问雷蒙德:“您想指挥的下一个目标岛?” “冲绳。” “您怎样攻占它?”金的眉毛一挑。 “我这样想,”斯普鲁恩斯沉着地回答,他成竹在胸。“如果我们找到一个在海上补给大批量弹药的方法,那么快速航空母舰部队就可以一直横在日本本土与冲绳之间,直到全部攻占该岛、使用岛上机场为止。这是一种机动性的阻击。” 啊!他的雷蒙德是怎样的一位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海军将才呀。 在其余的时间里,罗斯福视察了医院,慰问伤兵。他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了。被利连撒尔律师称作“世界上最英俊的战斗的面孔”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总统脸皮松弛,皱纹越来越多,目光没有焦点。脸色灰暗憔悴,仿佛昏黄的灯泡上蒙的旧羊皮纸灯罩。他已经完全衰竭了。 然而,他毕竟是富兰克林·罗斯福。他的名字就是一切。他的轮椅被推入医院的走廊,向伤兵们微笑。他既没招手,也没开口,然而这就够了。伤兵们扑过来,看着总统,呜咽了。那些被截掉肢体的人,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被绷带裹着只露双眼的人,终于见到了他们崇拜的总统。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总统,一位从三十九岁就无法行走,却依靠精神力量挺立在世界上的总统。他毅力惊人,当上总统,一干就是十二年,使美国的乾坤为之扭转,使世界的风云为之变幻。既然他可以成功,那么你们不是也可以挺身活下去,象条男子汉一样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既然上帝把你送到人世间,你就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热爱这个星球,勇敢地战斗,豪迈地生活。你们的许多战友和朋友,已经饮恨在异域的密林里,冰凉的深海下,灰色的珊瑚沙滩上和阴暗的岩洞中,难道你们不应该也象总统那样,牢记住死者们为之捐躯的正义和理想,象植物一样顽强地在大地上生长和繁衍吗! 总统还视察了海军设施,向各级官兵致意。罗斯福、麦克阿瑟和尼米兹一起,把问题和方案都搁置起来,谈些笑话,谈些战区中的奇闻轶事,谈日本人,谈国内问题,麦克阿瑟提到共和党候选人杜威。罗斯福问麦克阿瑟是否有意竞选总统,道格拉斯说他对政治没有兴趣——其实他兴趣大着哪!总统说:“谢谢!” 还要拍照。他们三人都摆好架势。总统笑眯眯地居中而坐,左手是尼米兹,右手是道格拉斯。他终于对麦克阿瑟说: “We will not bypass the Philippines”(我们将不绕过菲律宾。)麦克阿瑟一生的目标终于实现了。 总统还对尼米兹说:“你们宣誓共同协手作战,遵守自己的诺言,直到打败日本。” 尼米兹也得到了自己的礼物——琉球群岛中的最大最美丽的海岛——冲绳。 一切该说的全说过了,该得到的都得到了。 他们全都很轻松。罗斯福注意到麦克阿瑟的长裤弄得有些皱巴巴。他小声对麦克阿瑟说:“您注意我盯的是什么吗?快把它理平。”麦克阿瑟正看裤脚,摄影师就抢下了镜头。 这是罗斯福、麦克阿瑟和尼米兹三人合影的最后一张照片,很生动:尼米兹衣冠楚楚,正襟而坐;麦克阿瑟穿的还是皮夹克;罗斯福扭头笑着对麦克阿瑟说:“好,道格拉斯,您赢了。我不得不给金一个坏消息。可怜的倔老头厄尼 。”
本章注解 [1]斯普特拉利群岛:即南沙群岛。 [2]厄尼:欧内斯特·派尔的爱称。 [3]飞天云母:米切尔将军在瓜岛时的密码代号。 [4]后来,越南军队曾效法日军此法,在中越边界自卫反击战中,也来了这一手。真正的伤亡,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5]M和N是麦克阿瑟和尼米兹姓的第一个字母。 第九章 “我回来了!”

1

任何可以称得上“伟大”的成功,起码要具备三个因素:想象力、判断力、坚定的意志和不屈不挠的努力行动。 波音公司的B-29型“超级空中堡垒”轰炸机就是一例。 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喜悦地看着银色机身的巨大B-29从总装车间里拖出来,缓缓地通过厂区的道路。即使它的三十一吨重量被均匀地分摊在六只轮子上,它也还是太大太重,地面发出轻轻的震颤。B-29是一种全新概念的轰炸机,它的所有性能和数据都是“世界之最”。四台蛮牛般强劲的莱特R-3250-23十八缸活塞引擎,每一个都能发出两千三百匹马力,把B-29长三十米、翼展四十三米的庞大机身,稳稳地托到一万米高的同温层上。B-29的最高时速达五百八十五公里,接近当时先进战斗机的时速,加上它的十挺12.7毫米机枪和一门20毫米尾炮,就足以使它能对付任何敢于向它挑战的敌机,而无须战斗机来护航。如果它把轰炸半径从最远的一万公里(单程)缩短成从塞班岛到东京的两千三百公里,那它就能携带八吨炸弹。它一架就可以顶十架航空母舰上的舰载轰炸机。 盖达尔先生从对面走过来。他早注意到老惠特尼先生那专注迷恋的表情——那种人类对于复杂庞大的机械的敬畏,再加上一位设计师和投资者对自己成果的父爱。 盖达尔笑笑说:“它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赫尔克利斯呀!” 老惠特尼先生说:“现在,它就要完成密刻奈国王欧律斯透斯给它的十二件伟大任务,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一项就是:用它非凡的心脏、双翼和胴体,把死亡之火播遍那群罪恶的列岛,最后摧毁‘帝国’。” 他们俩来到波音公司专供高级职员用餐的餐厅里,坐下来,要了咸肉、煎蛋、腰子、蜂蜜烤面包片和酒。盖达尔说,他在土耳其吃过一种很好吃的羊肉、果脯、洋葱和豌豆炒的饭。他们谈起了土耳其菜系。它是世界著名的三大菜系中的一派,另外两派是中国菜系和法国菜系。盖达尔开玩笑说:英国什么都好,就是两样太差:一是雾太多,二是菜单太短。普里斯特利先生不肯认输——他从来把自己当成半个英国人。他说,英国的雾保证了不列颠空战的胜利,英国的菜单调,才使英国人性格坚韧,想去征服海外领地,遍尝其他民族的美味佳肴。盖达尔也讲了他的家乡喀尔巴阡山和提萨河沼泽区的乡情民俗。两人谈兴很高,气氛轻松愉快。 空中,一架架B-29在进行各个科目的试飞。蓝天上,有时一架大飞机会拉出七八道白色的雾化尾迹,素练穿梭,机声隆隆,好不热闹。 盖达尔说:“此时此刻,加州圣塔莫尼卡的道格拉斯公司、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的马丁公司、堪萨斯城的北美公司、佐治亚州马里埃塔的贝尔公司、和我们公司设在堪萨斯州维奇托的新工厂,正在按咱们的图纸,大批地生产B-29,月产量已经超过一百架,估计半年以后,月产量将达到五百架,甚至更多,够那些日本人喝一壶的了。” “哦”,惠特尼先生咽下一片嚼烂的熏肉。“我们的达克威试验场和爱基乌德兵工厂试验场,正在试验M-47单发燃烧弹和M-69集束燃烧弹。我想,它们对日本的竹木结构民用建筑是破坏力极大的武器。在洛克伍德将军的潜艇剥夺了日本人的食物和工业原料之后,B-29将把他们的住处也烧掉。” 盖达尔先生忽发奇想:“咱们这些设计和制造杀人武器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被自己的良心和历史所审判?虽然B-29上有精密的陀螺轰炸仪和计算器,但我敢打赌,它杀的十个人中有九个是平民,而它摧毁的十间日本房屋中最多有一间是放着机器的军需工厂。” “不要去讨论战争的哲学问题吧。从柏拉图到斯宾诺莎,这个问题讨论了几千年还是纠缠不清。对于太平洋战争,我们的选择只能是胜利或失败。如果日本人登上美国西海岸,那他们就不是那么一副可怜相了。全体美国人都会变成犹太人。美国的工业机器将由一群恶魔控制着,由变成奴隶的美国人——包括咱们俩——来开动,整个世界就会变成人肉和人脑的宴席,没有任何自由、正义、平等和博爱可言。人类会倒退成为野兽,象坎贝尔在他的科学幻想小说中写的外星恶棍一样。欧洲沦入希特勒之手,你可以看到这幅前景。我们必须狠狠打日本人,战争结束越早,死人越少,包括日本人。因此,我们动用合众国的全部力量和上帝给予我们的全部力量,制造出B-29,听说还有一帮物理学家在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搞一项什么‘曼哈顿工程’,利用铀的链式裂变反应制造‘原子弹’,理论就是那个爱因斯坦的著名公式E=mc2。果真能搞出来,那B-29带上一颗,就足以荡平整座日本城市了。”普里斯特利先生丝毫也不感到内疚。 “老兄,我前几天到书摊上去,想买本杂志,你知道我很爱读科幻小说。我随手拣了一本带回家,读到其中一篇名为《期限》的小说。嘿,这文章把原子弹说得活灵活现,我想也不必再怀疑洛斯—阿拉莫斯的先生们在搞什么了。愿他们成功。上帝,人类又一次从您那里偷下了天火。”盖达尔说。 “盖达尔,我们没有什么要忏悔的。该忏悔的是日本人,是他们先动了手,而且几乎把我们打懵了。他们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我们已经死了成千上万的小伙子了。我们必须加紧干!” 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真是一个地道的盎格鲁萨克逊人。他的哲学也是地道的英国式的:目标坚定,全力以赴,义无反顾。 老惠特尼举起酒杯:“为B-29的成功干杯!” 机群掠过厂区,发动机的爆音震得杯中的香槟酒酒面泛起涟漪。 “可爱的B-29!”盖达尔先生轻轻说。 远程战略轰炸机的问世,证明了想象力、判断力和行动加在一起所产生的惊人结果。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战略轰炸机在三十年的时间中孵化,出壳,长大,成熟,同汽车、轮船、无线电设备一样日臻完善,显示了人类在技术海洋中卓越的航海技艺。 早在一九一五年,由雷蒙·弗烈帝都中校指挥的早期战略轰炸机群,包括“齐柏林”巨型飞艇和“哥达”轰炸机,就从比利时越海轰炸英伦。英军还以牙眼,多伦上校指挥汉达尔贝奇轰炸机队猛袭德国工业城市,投弹五百四十吨。这时候,一个南非佬扬·史默兹将军想象出战略轰炸的远景:“它将凭着破坏敌国大规模的产业中心和人口众多的都市,使之丧失战争能力和士气,从而扮演起战争的主角……而旧式的海、陆军作战,将沦为次要的,或是辅助性的战斗。” 任何幻想都包含着不切实际的迷雾,都受到现实和守旧者的指谪。这也难怪,人类的惰性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或曰“反馈”。否则,人类早在电子学中说的那个“自激振荡”中毁掉了。 然而确有些雄才大略的人物从幻想中看到了智慧之光。幻想以它特有的频率,在明智的决策者心中引起了振荡。当初,一位三十六岁的美国陆军准将威廉“比利”·米切尔,在他身为美军驻法国远征军航空队司令官的时候就力主建立一支独立于陆、海军之外的“大空军”。 革新思想在战时就被埋没在世俗见解的泥沙中,战后,更是污积垢沉,无人问津。一九二一年。“比利”做出惊人之举,把缴获的几艘德国军舰,开向切萨皮克湾,然后用他自己陆军航空队的马丁式轰炸机把它们一一炸沉。舆论大哗。起码在一个日本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就是刚刚结束哈佛留学生活的三十六岁的山本五十六,一个中学校长的儿子,未来的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 年轻英俊的“比利”·米切尔的建议未能在美军中吃开,因为他头上有一大堆挂满勋章、大腹便便、自负而僵化的陆军将军们,其代表者就是美国远征军司令约翰·巴兴元帅。一九二四年,巴兴从陆军参谋长的职位上退役,仍然在自己的报告中声称:“航空部队只是陆军的辅助兵力,唯有与地面部队密切配合,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一言定案,航空部队分属陆海军,一晃二十年,坐失了良机。 思想超越了时代的人往往给自己带来众多的烦恼,在后世人认为“正常”的人,前世人会认为是“疯子”。“比利”·米切尔就未能逃脱这一悲剧式的命运。他反复陈言,得罪了许多朋友。后来又因“谢南多亚”号飞艇案[1]遭到停职处分,他愤然辞去陆军职务,自甘寂寞,冷眼看着历史怎样把他的理想变成现实。他未能活到那一天,一九三六年,带着一股怨恨瞑目逝世。 伟大的事业都是在许多代人的手中完成的。理想和真理能感召一个人,就能感召许多人。米切尔的接力摔交给了他的得意门生亨利·“哈普”·阿诺德陆军中校。阿诺德运气很好,活着干到了美国空军司令。 西雅图波音公司的设计师们也是一帮子“狂人”。一九三○年,他们就在美国最偏辟的华盛顿州造出全金属双引擎的B-9轰炸机。虽然,它在俄亥俄州帝芬的莱特航空技术中心表现了优越的性能,却屈居在科罗拉多州丹佛的马丁公司之下。马丁公司的B-10轰炸机中标,陆军大举定购,一直用到了珍珠港事件。 B-10轰炸机在当时堪称群龙之首,它打破过许多世界纪录,包括阿诺德亲自指挥的从阿拉斯加的朱诺到西雅图的长程不着陆飞行。一九三八年二月,从华东机场起飞的中国中央政府空军B-10轰炸机,跨海飞临日本长崎,投下传单,表明中国政府和人民将同日寇血战到底。 美国人一向有认准苗头就拼命投资的狂热。陆军航空队为马丁B-10的后继机进行了一次招标。设计书要求它的载弹量是B-10的两倍。即两吨炸弹。加州圣塔莫尼卡的道格拉斯公司中标,推出了双引擎的B-18轰炸机。陆军航空队的胃口又受到了刺激,当年米切尔将军理想的光芒已经象烟云映红了地平线。无论向东向西,美国陆军都必须跨过两个大洋,那么,为什么不能造出一架越洋轰炸机呢?! 于是,著名的“A方案”提了出来。它要求航空公司造一架航程八千公里,载弹九百公斤的“超级”轰炸机。在叫做“美国”的这块土地上,只要有钱,似乎无事不可为。(当时是一九三三年,又过了三十六年,美国人就凭这股蛮劲把阿姆斯特朗送上了月球)。 波音人再次卷起了袖子。其实,他们对两次竞争的失败早己刻骨铭心。他们认定:飞机的关键是发动机,想进一步提高各项性能指标,必须从引擎下手。那么,为什么不造它一架四个引擎的轰炸机呢!(二十多年后,他们又造出了八引擎的B-52轰炸机)。 正当波音公司搞出了一架四十一吨的不伦不类的XB-15原型机的时候,陆军航空队的头头们也觉得“A”计划大得离了谱儿,于是减了码。波音人获得了制造四引擎机的丰富经验,很快就按新要求搞出了B-17。B-17轰炸机各项性能都超过了陆军的预计,尽管它的诞生和成长也多灾多难,可是当二次大战的烽火燃烧在这个星球上的时候,它的双翼已经展现在蓝天上了。试想:如果没有当初的理想,没有不懈的努力,一旦法西斯军人举起了屠刀,又怎么能凭空出现一种金属的巨乌,能飞过滔滔大洋,去啄食敌人的肝脏呢! 哎哟!事情都已经明朗化了,不是连傻瓜也知道该投明星的票吗?到了西班牙内战时期,希特勒的轰炸机把戈尔尼卡市当成轰炸机的试验场,不单巴布洛·毕加索愤怒地画出了他的传世之作,全世界每一位政治家和军人都看清了未来战争的命运将由天空来决定。 罗斯福、霍普金斯、马歇尔都全力支持发展空军。总统在一九三八年声称:“空军乃是唯一的使希特勒理解美国的军种。”获得普利策奖金的大牌记者瓦尔特·李普曼说得更具体:“如果敌人强大的空军部队,能够在不及一小时的时间内,前来攻击华盛顿、纽约、波士顿、底特律、匹兹堡和芝加哥的话,仅一次空袭就能杀伤三万到四万五千人的生命,美国国民该不会无所谓了吧。”(现在,战略导弹又重演了这段历史。)时间表越排越紧,战云四合,雷霆将至。这时一天中决定的事比和平时期几年还多。罗斯福终于击败了孤立主义者,通过了给陆军航空队增拨三亿美元的预算。这笔钱来得恰到好处。因为在“比利”·米切尔的旧位上坐的正是他的门生阿诺德。阿诺德的机器立刻加速运行。他先访问了大名鼎鼎的飞行英雄林白上校,向他咨询德国空军的现状。查尔斯·林白本来就崇拜德国人的干劲和效率,于是添油加醋地把戈林的空军大吹一通。接着,这位首次飞越大西洋的美国空中老手参加了基尔纳准将为首的特别委员会。后来,除林白本人因亲德观点遭美国公众唾弃外,特别委员会的卡尔·斯巴兹、E·尼登、A·莱思等人均成为美国战略空军的开山鼻祖。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日,阿诺德将军在特别委员会敦促下,正式向陆军当局提出了研制新机种的一揽子计划。 陆军向各大公司发出招标。任务书要求很苛刻,因为设计任务书的人里有一个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多纳德·普德上尉。他在一次严重的事故中,是燃烧的B-17轰炸机中唯一的幸存者。 波音、洛克希德、道格拉斯和堪索利德雷特四家公司应聘参加了竞争。经过一番较量,只剩下波音和洛克希德。它俩拼到最后的一轮,洛克希德退让了。它转身去发展战斗机,因为波音已经拿出了决定性的XB-29。 以后的事都是技术问题了:风洞实验、翼载荷、超长襟翼、埋头铆钉和大规模钎焊、翼桁的网状结构、专供高空用的密封式座舱、为提高气冷式莱特发动机出力的一系列努力、各种先进仪表和闻所未闻的导航轰炸设备、为减轻每一克重量所作的努力(普里斯特利先生领导了那个“减轻重量委员会”)……千千万万的工程师、设计师、技工、试飞员为B-29熬过无数不眠之夜和困倦的黎明。甚至,第一架B-29还没有试飞,联邦政府就同波音公司签订了三十亿美元的合同,被报纸称为“世纪的赌注”。 现在,这个赌注是押中红心了。 在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和纽曼·盖达尔先生吃便餐的当口,餐厅的几台专线电话不停地响着。有时是找别的工程师的,大部分却是找他们两个人的。 虽然,XB-29的原型机在一九四二年九月就飞上蓝天,但其后,发动机事故频繁——研制莱特R-3350引擎甚至比研制飞机还要吃力,飞机本身也远非完美。阿诺德将军和乌尔夫将军组成的“B-29专门进程小组”,为了力促把它在一九四三年底投入实战,赶工赶时,急如星火。因此,每一批生产型的B-29同前一批都不一样,图纸、工艺、工夹量模具也不断修改。B-29“超级空中堡垒”是一种从设计、试飞、调整、训练、使用、作战的全过程都在战时进行的战略轰炸机。开始,仓促上阵,以后,又加鞭催行,各种纰漏多如筛孔。 实验车间、生产线、装配桁架上的工人和技师们,不停地就图纸和实物提出各种问题、其中钣金、油泵、冲压件和电气系统的问题全有。生产任务紧急,“专门小组”一催再催,老惠特尼先生深深感到:国内的人们在另一条战线上也在打一场大战。 幸而,他们俩受过全面的教育,实际经验丰富,判断准确,大部分问题都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还有些问题需要计算和试验,他们记下来,让设计室、工艺室和中心试验室的工程师们去处理。 连一顿便饭也吃不顺。然而,想到儿子查尔斯为了给B-29夺得一块前进的基地,浴着血火踏上塞班岛,老惠特尼先生的爱国之情便油然而生,一直顶在生产第一线上。盖达尔先生失去爱子后,也拼命干活,仿佛要用疯狂的工作,来抑制丧子的悲哀。 他们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回家了。苔西·惠特尼太太多次打电话来问,只好推辞。如果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和日本的军火工业都曾在工作效率上创造了自己的记录的话,那么美国的军火工业作为民主世界的大兵工厂,确实也建立了辉煌的业绩,而这些业绩,都是老惠特尼他们和上千万美国工人奋力创造的。 “今天,事儿办得差不多啦。”盖达尔先生看看太阳。“我说朋友,你也该回趟家去啦。这里由我给你顶着。” “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咱们一块儿走。” “一块儿走,太好了。我刚培养了一个新手布鲁姆斯基,一个加州理工学院的天才,他似乎比我这老头子强得多,我还看出他雄心勃勃,前途不可估量。我把任务交待给他。我也回家,我的太太也等急了。” 他俩在电话上给助手交待了任务,然后穿上外套去推餐厅的玻璃门。九月的华盛顿州,金风飒飒,枫叶如丹,美极了。他们还可以在路上休息一下大脑呢。 门没等他们推就开了,正面走进来一位上将。他脸上细细的皱纹勾出了他走过的艰辛岁月,他似乎经常带着一种微笑,掩饰了他性格中的狂烈和暴躁。他的个子不高,眼光非常锐利,他神经稳定又反应机敏,胆大包天又心细如发,他是一位生来注定要在天空中飞行一生的人。 盖达尔轻声说:“哈普”。 惠特尼大声向他致意:“您好!阿诺德将军。” 阿诺德将军热烈地同他们握手,并且把一位气宇轩昂的将军介绍给他们:“汉西尔少将,即将上任的第二十一航空军司令官,原来驻中国的第二十航空军参谋长。” 汉西尔将军同两位高级工程师握手。军人说话素来直率。他开门见山地说: “普里斯特利先生,盖达尔先生,见到你们我很高兴。我多次亲自驾驶过B-29。这是一种顶呱呱的飞机。它是B-17重量的两倍,操纵起来却灵活得象一架战斗机。我们从中国轰炸过日本九州的八幡钢铁厂,从成都彭山机场起飞轰炸过鞍山钢铁厂,从锡兰起飞轰炸过苏门答腊的巨港炼油厂。世界上没有一架飞机能象B-29飞得那么远,并且能携带那么多炸弹。我作为一名飞行员,向你们表示感谢。” “不必客气。”两位平民说。 “是的,我是不会客气的。我要给B-29提些意见。由于它的故障,我的小伙子们已经牺牲了二百多人了。它的引擎毛病太多,负荷不了。我们不得不降到七千米的高度上投弹,这就要同日本战斗机拼个死活。另外,操纵系统生存性差,油路漏油严重,很容易引起火灾。” “先生们,”汉西尔将军说。“你们还要改进B-29。塞班岛的伊斯利机场已经扩建好了。我们花了一万六千人伤亡的代价夺下了塞班,就是为了用它来轰炸日本。我已经被任命为马里亚纳基地的第二十一航空军司令官,我的目标是摧毁整个日本,给我更多更好的B-29吧,我会比你们知道你们的努力将获得丰厚的报偿。” 阿诺德又同他们讲了许多话。他们三人已经是老熟人了。阿诺德从XB-29还是木制实体模型的时候就认识了惠特尼和盖达尔,不止一次地夸奖过他们,但比起他暴风雨般的责怪和斥骂来,夸奖的次数又委实太少。他俩都记得半年前,阿诺德将军把他们叫到沙利纳空军基地,当着两位绅士的面暴跳如雷,吹胡子瞪眼睛,微笑的面孔早就不见了。老惠特尼真不知一个五十八岁的老人何以动这么大的肝火。后来,他才知道是罗斯福在催逼阿诺德赶紧从中国基地用B-29轰炸日本。阿诺德一见他的面,劈头就问:你们这帮家伙是干什么吃的,谁负责全盘?好哇!无人敢担当,那我就不客气啦,我亲自来抓,惠特尼先生,立刻把B-29的易损件明细表开出来,你手里到底有没有这些东西?” 老惠特尼加了一夜班开出单子来,它实在太长,阿诺德这位航空前辈也望之生畏。普里斯特利说:“将军,B-29这飞机毕竟不同于一支步枪啊!” 结果,波音设在堪萨斯的维吉托厂还是赶出了易损件,B-29在一九四四年三月底飞赴印度,三个月后,轰炸了曼谷。阿诺德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感慨地说:“普里斯特利先生,你这老骨头里油水还不少哇!” 总之,将军们拼命地要快!快!快!而且质量还得好上加好。汉西尔是个行家,别拿专业问题唬他。许多美军将校都有工程学院的学位,汉西尔将军就是其中之一。 紧张的会见结束了。将军们的大棒后面出现了胡萝卜。他们大吹了一通飞行员们如何欣赏B-29,它在印度被当成神话中的大鸟,在中国开了成千上万人的眼界,它已经同日本战斗机交过手,并且小规模地空袭了佐世保、长崎、大村和八幡。阿诺德的雷厉风行不单老惠特尼受不了,就连组建B-29飞行切的元勋乌尔夫将军也被他撤了职。据说乌尔夫愤愤不平:“我已经学会了许多东西。指挥B-29飞行团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唉,我刚学会爬,阿诺德就逼着我跑百米赛。我说只能出动五十架B-29,他一定会说出动一百架吧,我咬着牙保证一周才能干出的事儿,阿诺德偏让第二天就办好。嗨!也许就凭这股劲儿,才能搞出今天规模的战略空军。” 老惠特尼同盖达尔向将军们告辞,他们还要去找波音的经理们。普里斯特利先生最后对“哈普”开玩笑说:“将军,幸亏我是个民职人员,否则。恐怕早叫您撤了吧?” “不,惠特尼先生,您如果穿上军装,我一定让您当将军!” ……他们离开了西雅图波音镇。盖达尔开车,在五号公路上把车开到时速七十英里,风驰电掣地掠过秋天的山丘和树林、小湖和海湾。紫色的雏菊、橙黄的白桦树叶、高爽的卷云和收完玉米、遍地干茬的田野都在风挡玻璃中向后退去,直到圣海伦斯高贵的白冠映入眼帘。那时,残阳已经快跌到哥伦比亚河口的海面下去了。 普里期特利先生告别了匈牙利佬,从花园的门栏中走进院子。门虚掩着。苔西太大意,虽然华盛顿州比加州安全,可也……他推开门,立刻呆呆地站住了。 他听见孙子戴维叫了一声:“爷爷,爸爸回来啦!”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就站在离他三英尺远的地方,亲切地叫了他一声:“爸爸”。 在查尔斯旁边,有一位婷婷玉立的年轻女郎。她穿着绣花上衣,法兰绒长裙,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清纯朴雅之气。她的黑发盘在头顶上,大眼睛里有股活泼的灵气,非常迷人。 查尔斯拉着她的纤纤小手: “爸爸,她就是苏菲娅·范尼尼小姐。” 就是耶稣下凡,普里斯特利·惠特尼先生也不会象现在这么高兴了。 “爸爸,妈妈,我同范尼尼小姐是来结婚的。”查尔斯上校说。 “是的。”范尼尼小姐行了一个天主教妇女的旧式大礼,亲切地对苔西和普里斯特利先生说:“我从惠灵顿赶到夏威夷。查尔斯从塞班岛打电报叫我来。电文短极了:速来檀香山结婚。哎,我还没来得及同爸爸商量呢。他在澳洲忙一件业务,他是一位投资广泛的保险商人。我这辈子头一次自己作主决定了这么大的事。我飞到瓦胡岛,办好了签证,然后就同查尔斯来美国了。” 苔西太太得意地说:“查尔斯和范尼尼昨天就来了,我没给你打电话,我想给你这老头子来一个什么来着,噢,查尔斯说的‘突然袭击’”。 老惠特尼先生非常高兴:“那我就举手投降。” 女仆玛丽娅铺上绣花台布,然后往桌子上摆各种好吃的东西:汤、熏鱼、龙虾、牛排、鹅肝、沙拉和酒。她手脚利落,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菜肴,甚至还在桌子中央放了一个插满鲜花的中国花瓶。从血战的塞班岛上撤出来,告别单调的兵营和怨气冲天的老兵,忘掉烧焦的尸体和缠着肮脏绷带的伤兵,看到亲人、恋人、故乡、家、儿子、鲜花和精美的食品,查尔斯上校几乎想哭出来。 三年战争,无数磨难,负伤,征杀,使英俊的查尔斯·惠特尼显得老多了。其实,他才四十三岁,作为一个英国人,这年龄他风华正茂;作为一个美国人,这岁数他已经事业有成。他也确实如此。只是浅浅的皱纹拉上了眼角,说话显得老成,办事稳重——他毕竞是个战斗力最强的陆战师的团长嘛。然而在普里斯特利先生眼里,查尔斯永远是个孩子。 席间,三代人热热闹闹地谈论着战争、新西兰、国内、戴维和范尼尼。范尼尼虽是初来美国,但她的文化修养和意大利文明传统使她热情大方,毫无拘束,她银铃般的笑声博得了惠特尼一家人的好感。甚至连独立性很强的小戴维,对这位异国的“后娘”,也开始抱着有保留的好奇心。 范尼尼说话得体,谈吐风雅,常常淡淡一笑,使人想起古老的北地中海文明和罗马时代的美女雕塑。她对新大陆充满了好奇心,却又不失一个拉丁文女教师应有的端庄和持重。 大家谈着、吃着、喝着,渐渐地把话题从诺曼底滩头和巴顿将军、毛利族人和彼得·弗雷泽总理、罗斯福的第四次竞选和美国妇女的战时服饰,转到查尔斯的婚礼上面来了。 惠特尼一家是公理会教友,而范尼尼小姐是天主教徒,大家担心她会有什么不方便,小姐嫣然一笑:“入境随俗,由大家安排,我都敢同查尔斯‘私奔’,婚礼的仪式当然不会计较。其实,我觉得美国挺好。自从陆战一师和‘海魔’来到新西兰以后,新西兰姑娘都迷上了美国小伙子。”她看看查尔斯上校:“如果你愿意,打完仗,咱们在惠灵顿和美国西海岸各住半年。你可以跟我爸爸经商,也可以在波音公司任职。当然,这一切都取决于你是否想当海军陆战队将军。” 婚礼就在西雅图市的教堂举行。那座公理会教堂挺有气派。四周松树和松树郁郁葱葱,虽无很久的历史——华盛顿州的开发还是十九世纪的事情,却也有瓮缸、长廊、尖塔、和各种大理石墓碑。阳光明媚,白云朵朵,气爽秋高。由于“海魔”在太平洋上的成名,加上老惠特尼先生是本地名流,又是波音公司的台柱,前来恭贺婚礼的人委实不少,其中包括西雅图市长夫妇和一些社会贤达。 一辆老式四轮马车把盛装的惠特尼上校和范尼尼小姐送到教堂跟前。活泼的年轻人同和气的老人们把他俩拥入柱廊和大门。女傧相们异常活跃,插科打诨,象一群林鸟。 主持牧师隆重地举行仪式,说着老一套的证辞,后来又独出心裁地加上华美的篇章。他给他俩戴上戒指。风琴手奏出悠扬的涤荡心灵的乐曲。惠特尼上校想起那首圣歌: 希望他俩, 欢心消尽了愁心, 求赐他俩, 平安息事宁争; 百年偕老, 又加灿烂前程, 重见黎明, 生命永恒。 当初,他就是同贝莎·奥勃莱恩小姐一道唱着这首歌走出摩门教堂的。她当时和现在的范尼尼一样,披着白纱,捧着鲜花,陶醉在幸福之中。但愿贝莎的灵魂在天国里原谅他。 范尼尼现在是新嫁娘,从柱廊和甬道重新跨上四轮马车,就是惠特尼太太了。她兴奋得脸上放出光芒,象含露的玫瑰花。 市长向新郎和新娘祝词,市长夫人代表女客们向新娘赠送礼品。新娘子的答词,英语说得很漂亮,有时还带上点儿拉丁化的尾音。她的谈吐朴实无华,要说有特色,那也就是有点儿宗教的色彩,这在追求时氅、一切效法巴黎的美国女界中更显得一枝独秀。 人们在“啊唷,啊唷”声中向他俩撒花瓣。据说本地的报纸还给了头版位置准备加以报道。美国本是世界各民族汇集之处。现在,通过世界大战,他们又融合到全世界去。一位美国军官,娶一位英国小姐,或中国姑娘,或澳洲女子,甚至,随着战争的进展,同一位欧洲女郎结婚,不是很正常的吗! 惠特尼想到十八年前他同贝莎·奥勃莱恩小姐的摩门教婚礼。那时候他刚拿到少尉军衔。默默无闻,婚礼朴实无华。现在,他已经是上校了,同样的婚礼惊动了半个华盛顿州。如果他是一位上将,哪怕是第三次结婚,也会轰动美国。事情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范尼尼小姐可是头一次披嫁衣,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的丈夫,不管他是惠特尼少尉还是惠特尼上校。 惠特尼搂着范尼尼的腰。范尼尼偎在他肩上,轻声说:“查尔斯,你都不知道我多么爱你。” 惠特尼彻底回到现实生活中。新娘、教堂、市长、傧相,给了他和平生活的质感。所有这一切,都是属于美的,属于爱的,属于善的。他们象一幅宁静的风景画,一片活泼飞舞的落叶,一只跳跃的松鼠,一只嘶嘶叫的咖啡壶,给了陆战队上校温暖与和谐,音乐感和诗意。如果战争此时此刻结束,他就立刻退役,与范尼尼,与戴维,与一亿多美国国民,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用他们无穷尽的创造力和进取精神,象大火一样烧红人类的天际。战争给了生活巨大的反差和衬托,战争是和平的溴化银,它可以冲洗出生活的基片,让人们去热爱它,尊重它,珍惜它。 生活呀!你多么美好! 然而,此时此刻,当载着新娘和新郎的四轮马车在石子路上颠簸时,几十亿人还在用他们的全部身心和热血投入残酷的杀戮之中。 胜利的结局象熹微的晨光出现在地平线上。 然而—— 战争尚未结束。 一个陆战队军官,要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踏上充满敌意的滩头,命运将给他带来什么,是不难测知的。 这一切,又都将留给坐在他身边的、充满了梦幻般憧憬的范尼尼。 他几乎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战争和军人,在哪一个世纪中,才能不是死亡而是幸福的同义语呢!

2

“纳西维尔”号重巡洋舰驶离了荷兰地亚港。它走着Z字形的反潜航线,目标对准真方位315度,那就是一五二一年三月十六日,伟大的西班牙航海家费迪南德·麦哲伦横渡太平洋以后遇到的第一片广袤的土地。西班牙人在一五六○年征服了它,管它叫做菲律宾。 “纳西维尔”号汇合在一支太平洋上空前庞大的远征船队里。它们从荷兰地亚和马努斯岛汇集起来,光水手和海军就有五万人。千舟跨海,无数锋锐的舰艏劈开白浪,场面宏大,蔚为壮观。在“纳西维尔”号的舰桥上站着一位高大的老人。他双手反握在背后,嘴里叼着一只玉米芯烟斗,鼻梁上架了一副太阳镜。一九四二年三月十四日,他从菲律宾的千岛之中被赶出来,九死一生,落魄逃亡到澳洲。当时,日本帝国凶焰万丈,一轮旭日有如中天,反攻的前景非常暗淡。然而,他进行了不屈不挠的努力、挫折、奋斗、沮丧,博战,牺牲。近千个日夜过去了,他脸上多了许多皱纹,他的心脏也渐渐负担不了繁重的工作了,他的大脑经常由于操劳过度而发昏,使他有时说起话来语无伦次。然而,重新回到菲律宾的信念是坚不可摧的,他一生的荣辱、兴衰,伟大与卑微、辉煌与暗淡都融合在这个目标里了。他生命的价值就在于重返菲律宾,重返马尼拉。为此,他不得不保卫莫尔兹比港,争夺所罗门群岛,挺进一千五百英里从新几内亚的鸟尾打到鸟头,并且在另一条战线上同海军和总统周旋。现在,一切都完成了。赫尔克利斯完成了所有分配给他的难以置信的工作,阿尔戈的英雄们克服了千难万险就要拿到了金羊毛。“纳西维尔”号航程的终点站就是菲律宾的土地,它叫做莱特岛。随着螺旋桨推进器的每一下转动,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就一英尺一英尺地接近他毕生追求的目标。 在麦克阿瑟将军赌命打回菲律宾的同时,日寇铁蹄下的菲律宾人民,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除了中国以外,菲律宾是日本占领区反抗最激烈的国家之一。早在奎松总统从巴丹乘潜艇流亡之前,菲律宾政府就布置了大规模的地下抵抗运动。各种政治和宗教信仰的人——天主教徒和回教徒、华人和马来人、中产阶级和农民、共产党人和长年与美国合作的人,渔民和圣托马斯大学的教授,都在抗日的旗帜下,用各种形式、各种手段进行了抗日斗争,许许多多的菲律宾人为抗日流了血。到美军大举反攻前夕,一千八百万菲律宾人中有二十万人直接间接地打击着日本占领军。尽管日本南方军司令部在菲律宾派驻了四十万部队,数量仅次于驻中国的侵略军,然而,日军仅仅占领了几十个较大的海岛上的大居民点,广大的山区和森林都在游击队的控制下。这些游击队大多数在各个海岛上各自为战,也有些受到麦克阿瑟指挥。他派出潜艇给游击队送去军官、武器和电台,接到游击队报来的各种日军情报。他自认为控制着相当于法国地下抵抗运动的庞大情报网,随着日本帝国败势越来越明显,游击队发来的情报越来越多,使麦克阿瑟了解到日军每一个小队的调动和每一门九二式步兵炮的设置。光有记录的电文,他在荷兰地亚的司令部中每月就收到四千封。 日本占领军愚蠢而疯狂地杀人。他们照例象对待所有占领区的人民一样,放肆地发泄自己的淫威,马尼拉的圣地亚哥堡里关满了菲律宾爱国者,日本人企图用这座十六世纪西班牙的“巴士底狱”来巩固自己的法西斯统治。当然,他们也没忘记了培养自己的菲奸,他们扶植了傀儡政府——“独立菲律宾共和国”。其首脑是尤斯·劳雷尔,前菲律宾政府司法部长,日本东京帝大的毕业生。说来也伤心,劳雷尔先生曾是奎松总统的好朋友。 日军占领当局除了关人、拷打人、杀人之外,任何一件有益于公共事业的事儿也没干。马尼拉垃圾成堆,乞丐满衔,大米早换成了“橡子面”,池塘的水发臭了,西班牙的洛可可式石质建筑物更陈旧了,老鼠更多了,人更穷了,那些热闹的卖辣子鸡、芒果和椰干的小贩星散了。乐天的菲律宾人阴沉下来,准备拿起枪杆子,象当年黎萨尔反抗西班牙人一样,把日本鬼子消灭在这片愤怒的群岛上。 从正统的观点来看,菲律宾一部分抗日运动的旗帜是奎松和麦克阿瑟。因为奎松历来唯美国人马首是赡,而麦克阿瑟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反共分子。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来写的。他们根本就不承认马克思主义的菲律宾共产党和菲共领导的人民抗日军——“胡克”。尽管“胡克”们牵制和杀伤了许多日军,麦克阿瑟重返吕宋的头一件大事就是解除人民抗日军的武装。第二次世界大战,打乱了各国资产阶级和国际帝国主义的方寸,因此,在许多国家中共产党象燎原野火似的发展壮大。美英资产阶级非常担心,在战后的世界里,会有一系列的共产党国家同他们抗衡。(后来,这种担心终于成了现实。)当年,奎松同麦克阿瑟一起逃走。如今,道格拉斯形单影只地踏上归途,奎松则已经返归天国去了,就在他和罗斯福总统拍板定下反攻吕宋后一周,奎松因患了肺结核死在纽约市萨拉南科医院。在各种系列的抗菌素问世之前,那也是一种不治之症。 奎松是很细心的人,早在巴丹被困之初,为后事计,他就指定了塞尔吉欧·奥斯梅里亚当他的继承人。他甚至指定了他和奥斯梅里亚之后总统的接力捧应交给马努埃尔·罗克萨斯博士。博士留在了日本占领的马尼拉,麦克阿瑟曾派“长尾鲨”号潜艇专程去偷接他,罗克萨斯先生在马尼拉市雷班托大街893号他的住宅中,镇定地对冒险潜回虎穴的克鲁兹博士说:我不离开马尼拉。替我回谢奎松总统。我在此地还有重要的事干。我要劝那些抵抗分子策略点儿,目前的行动只能招致日军更多地枪毙人质。 麦克阿瑟虽然在菲律宾多年,仍然不太理解那些信奉天主教的亚洲岛民的心理。他不理解罗克萨斯,也不理解奥斯梅里亚。在他眼里,奥斯梅里亚不是菲律宾的“当选”总统,而是“指定”总统。奥斯梅里亚迟钝,内向,紧要关头不决断,缺乏个性的魅力。他的青年时代被他的中学教员称为“斯芬克斯”。麦克阿瑟认为他没有想象力,没有判断力,是个平庸的人,当年还批评麦克阿瑟在防务上花钱太多。奇怪的是:他所信任的奎松为什么一口咬定奥斯梅里亚就是当总统的料。麦克阿瑟连罗斯福都不放在眼里,更不把菲律宾本地官员当回事儿。就算他奥斯梅里亚是个谜,一切也得听他道格拉斯的。他统帅着两个庞大的美国集团军,他才是菲律宾的救世主,他才有能力把号称“马来亚之虎”的山下奉文大将赶出或消灭在菲律宾。 往事如烟,毕竟俱往矣。奥斯梅里亚也好,罗萨克斯也好,都是以后的事情。当前的事是全力以赴踏上莱特湾的滩头。 选择莱特岛登陆也费了一番心计。九月初,哈尔西的一名海军驾驶员托马斯·凯拉少尉在菲律实内海区机毁跳伞,降落在莱特岛上。他受到了当地居民的热烈欢迎,并向哈尔西报告:莱特岛上几乎没有日军。哈尔西向麦克阿瑟建议在莱特登陆,那样可以兵不血刃地获得一块二千七百八十六平方英里的巨大前进基地。迄今为止,美军在太平洋上所夺占的地方,除了弹丸小岛,就是几个环礁,作为向吕宋、台湾、冲绳甚至日本本土进军的后勤基地,非得有莱特这样的大岛不可。 麦克阿瑟不以为然。他通过自己的情报系统得知莱特岛驻守着牧野四郎中将的第十六师团两万人,并有司令部设在宿务岛的铃木宗作中将的三十五军其他部队的支援,并不好啃,更谈不上占便宜。麦克阿瑟的计划是先夺回棉兰老岛。因为他是从棉兰老逃离菲律宾的,而且,等于六倍的莱特岛大的棉兰老岛上仅驻有日军一个不满员的旅团。棉兰老海岸很长,各处都可以选做登陆点,这才是“兵不血刃”的登防。 九月底,麦克阿瑟从情报得知:日本驻中国关东军第一方面军司令山下奉文大将已授命调往菲律宾。山下在马来亚和新加坡作战中,表现了高超的丛林战指挥能力和坚定的决心。如果他防守吕宋和菲岛,整个战役一定会非常艰苦。山下奉文有驻瑞士、德国、奥地利武官的履历,又担任过日本陆大兵学教官,熟知欧美战术。这一点在他对英将帕西瓦尔的攻击中就显示出来了。无论从哪一个角度上看,山下都是麦克阿瑟旗鼓相当的对手。 麦克阿瑟于是决定在莱特岛登陆。 莱特岛的面积在菲律宾群岛中排第八。它的位置在以吕宋和米沙焉群岛为主的北菲律宾以及棉兰老为中心的南菲律宾之间,非常重要。美军一旦占领它,就可以把菲律宾群岛一切为二,然后各个击破被孤立的海岛上的敌军。鉴于敌军的统帅非等闲之辈,敌军数量又多,菲律宾又远离美军在太平洋上的各个后勤补给基地,麦克阿瑟袭占莱特岛后,日军将会从南北两面进行增援。莱特将成为“铁砧”:它将吸引日军蜂拥而来,并把他们歼灭在莱特。在莱特岛上消灭的日军越多,攻占吕宋和其他海岛就会更轻松些。 麦克阿瑟的作战设想,和日军统帅部的“捷一”号作战方略不谋而合。日军指挥机关,也认为莱特一失,菲岛防务动摇;菲岛一失,从南洋输往日本的石油、橡胶、锡和大米等将被切断,日本的战争手段也将丧失掉。日本天皇裕仁在山下晋谒的时候,尖细而缓慢地对山下说:“……帝国安危重任,皆落于驻菲部队之肩上。”米内光政海相也对山下讲:“菲岛是‘天王山’(丰臣秀吉击败明智光秀的古战场)。请好好干吧”。 另外,由于战线缩短,哈尔西海军上将重新返归海上,指挥第三舰队。他同麦克阿瑟在所罗门群岛之战中交谊甚笃,答应全力掩护麦克阿瑟的登陆部队。这样,除了一直跟随麦克阿瑟的金凯德中将的第七舰队之外,又多了哈尔西的主力,麦克阿瑟决定断然攻击莱特湾。 “公牛”·哈尔西实在很够朋友。“纳希维尔”号一路上远征菲律宾的航程,哈尔西就率领庞大的第三舰队猛烈地空袭了吕宋、冲绳,特别是台湾岛。 台湾是日本本土列岛通往菲律宾的中间站,面积三万六千平方公里。山高林密、溪流多而湍急。西方人长期以来一直管它叫做“福摩萨”,这个葡萄牙称呼浸透了对中国人民的蔑视。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一六六一年,明将郑成功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两栖登陆,最后赶走了荷兰殖民者。一八九四年日清战争以后,日本鲸吞了台湾,一方面血腥镇压了台湾人民的反抗,一方面投资开发,加紧消化它。到一九四四年,日本在台湾已经修了七十多个飞机场。当年轰炸吕宋岛克拉克空军基地的飞机就是从台湾起飞的。 哈尔西采取了挑逗和诱杀的战术。他已经六十二岁了,海风吹皱了他的脸颊,使他深陷的双眼随得更深。岁月催人老,他早已经超过了一个前线舰队司令的年岁。他在海军里整整干了四十年,方方的下巴上却带着一股怨恨。连他的父亲老威廉也打沉过四条西班牙船,而他身为海军上将,却没捞到打一场纳尔逊、彼梯和东乡平八郎式的世界性海战。由于一系列的阴差阳错,好机会全都轮到斯普鲁恩斯去消受了。 他采取了空前冒险的行动,把第三舰队的十来条舰队航空母舰从加罗林群岛的乌利西环礁拉出来,渡过一千海里的菲律宾海面,在台湾东南一字儿排开,不顾兵家之大忌,把珍贵的“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暴露在日本陆基航空兵的威胁下,引诱它们出来挑战。 马里亚纳海战以后,日本海军航空兵精华尽丧,只剩下一些没有飞完航校课目的年轻学员。他们毫无战斗经验,根本不是久经沙场的美国海军航空兵的对手。让他们去攻击美舰,只能是自取灭亡。 可是,日本军阀发动战争本身就是自取灭亡。何况,诱惑毕竟是诱惑。 台湾各机场上的日本飞机都升空作战了。它们除此之外也无可选择,稍有犹豫,就会被哈尔西的舰载机把它们炸毁在地面上。它们一群群扑向哈尔西,于是爆发了一场战争史上最大的陆基飞机对母舰飞机的空战——台湾空战。 哈尔西的计谋成功了。 他的“台湾猎火鸡”比斯普鲁恩斯的“马里亚纳猎火鸡”收获还丰富。因为日本的飞行员技术更差,大部分陆军飞行员从未受过攻舰训练,无论是水平投弹还是俯冲投弹精度都不高。何况他们训练课目的内容是如何对付敌人的地面部队,而不是拥有大量防空炮火、无线电近炸引信、战斗机防护的机动舰艇,这些舰艇从三千米的空中看去,大的不及火柴盒,小的简直象一粒豌豆。哈尔西的部下击落了六百余架日本飞机。这些飞机本来是准备派往菲律宾的。这一下子可帮了麦克阿瑟的大忙了。 日军大本营又在吹嘘他们的战果:“击沉敌母舰十一艘;战列舰两艘;巡洋舰两艘……”迷信政府的日本市民又在日比谷公园举行了庆祝大会。 对于这种吹嘘,威廉·哈尔西上将嗤之以鼻。如果按日本人的说法,第三舰队早不存在了。其实,除两股重巡洋舰受到重创外,其余各舰安然无恙。他给尼米兹打了一封密码电报,第三舰队被击沉和损坏的船只均获救助,现正高速撤向敌人。 一切不过如此。 “公牛”开了一个美国式的玩笑。 今天是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九日,星期三。麦克阿瑟情绪高涨。他的二十万大军实力雄厚,将校如云,桅樯如林。特别是他手中的三张王牌,即三个“老K”:肯尼(Kenney)、克鲁格(Krueger)、和金凯德(Kinkaid)。他们已经长期配合,互相默契,啮合得如闹钟表上的齿轮。这次远征的唯一冒险之处是远离美国战斗机护航圈,比上次荷兰地亚登陆还危险。肯厄曾看见麦克阿瑟不断地来回踱步,并且轻声对他说:“如果没有您的B-17掩护我的上空,我将不得不靠一叶轻舟涉水上岸,此行甚至会失败。” 明天就要涉水上岸了,“将军”在做他的私人的最后准备。他把其父阿瑟的一支家传短筒大口径旧式手枪放到旅行袋里,以防登陆时的不测。他命令所有的军官——不论是陆军的还是海军的——一律戴上钢盔,装上盛满阿托品药片的棕色药瓶——菲律宾的疟疾可开不得玩笑,他自己也如此照办,毫不含糊。他戴上自己的腕表,他很少戴表,(这也是他的大将风度)他的部下习惯于向他提醒时间。他最后又整理了一遍他的演说稿。稿子很短,但无疑是历史性的,他准备一踏上菲律宾的土地就对着麦克风讲下去。他的声音将由“纳希维尔”号上功率强大的电台播出,传遍菲律宾的土地和天空,传遍全世界。他想象着菲律宾人如何在收音机前侧耳聆听他的演说。 他很激动,很想知道这次演说的客观效果,为此不得不找几个心腹来看看演说稿,提点儿意见。他的私人医生埃凯尔伯格直率地说:“他很象一个小孩重返故乡发出的欢声笑语。您最好别这样说。”“应该怎么说?”麦克阿瑟问。“战斗激烈进行,容不得这么四平八稳的演说。”其他两个校官也打边鼓:“对于基督徒来说读《圣经》,有它的三分之一篇幅就满够了。” 麦克阿瑟很恼火,他用指关节不停地敲着桌面,然后一下子冲到他们面前吼着:“孩子们,我希望你们知道我在提到上帝的时候所怀有的最深的敬意。”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我就把这三大段删掉些吧。” 登陆点选在莱特岛首府塔克洛班镇和杜拉古镇东而的宽广海滩上。一九○三年,二十三岁的道格拉斯中尉曾到过这一带。深夜,麦克阿瑟在他的笔记中写道: 在暗无月光的最黑的仲夜时分,我们来到了莱特岛。脚下是阴森的海水,头上是幽暗的天空,整个漆黑混沌的世界包围了我们,甚至黑到看不见身上的斗篷。我们只好躺下来,静待黎明的降临……在晚上的时候,我曾回过我的舱室,重读《圣经》中的那几页……我总是从其中汲取鼓舞和希望……我祈祷全能的上帝,在早晨保佑这些船上的每一个人。 麦克阿瑟一生中最激动的黎明终于来临了。 菲律宾离美国非常遥远,它的风俗习惯又都是亚洲式的,缺乏欧洲大陆所能引起美国人的那股乡情,因而它精神上离美国更远。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日,巴顿的坦克已经辗过巴黎,深入欧洲腹地,人们都在地图上找那些自己熟悉并且去过的名城古都。而这一天,在莱特岛东岸,万炮齐鸣,五彩缤纷的信号弹窜上天空。红滩和白滩设在塔克洛班,紫滩和黄滩设在杜拉古。朝霞映亮了莱特湾的碧水,上千的登陆艇驶向滩头。一场东方的诺曼底之战打响了。为了专门同艾森豪威尔的D日区别,麦克阿瑟把这天定为A日。他本人乘一艘希金斯小艇驶向塔克洛班。他向部下说:“塔克洛班只变了一点儿。我上次来还是在四十一年前,我从西点军校刚毕业,在我分配到部队之前。啊!对我来讲,今天是一个多么难忘的时刻!” 麦克阿瑟亲自冲滩,冒了相当的风险。菲律宾正值台风季节,狂暴的热带气旋一直在这一带逞威。前几天,莱特湾一带骤雨连绵,肯尼占领的几个前沿机场,跑道一片泥泞水洼,战斗机无法起飞担负空中掩护。麦克阿瑟毫不在意。冥冥之中的神已经助他克服了千难万险,现在还不到召他上天的时候。 受金凯德指挥的第七舰队护航航空母舰共编成三个群:C·斯普拉格少将的北方群,斯图普少将的中央群和T·斯普拉格少将的南方群。他们每群都有六艘以海湾和海岛命名的护航航空母舰和一百五十架左右的舰载机,就是这些舰载机掩护着莱特湾的天空。然而金凯德的这些海军飞行员,远远无法同哈尔西的老手们相比,他们只学过攻击陆上的固定目标,而正经的海战还一次也没参加过呢! 麦克阿瑟穿着军便服,戴着太阳镜和他独特的帽子。他双手叉腰迎风而立,微笑着远眺被烟云罩裹的莱特湾海岸。他拍拍参谋长萨瑟兰中将的肩膀,快乐地哼着《圣经》中的诗篇:“正如李普莱所说:不管信还是不信,我们反正在这里了。” 他是随第三波舟艇登陆的,驳船和“约翰地”号运输船把麦克阿瑟的幕僚们以及菲律宾政府的首脑转送到海岸上。罗慕洛刚爬下登陆艇的跳板,麦克阿瑟就激动地拥抱了他。卡洛斯·罗慕洛发现“将军”脸上全是泪水,象小孩子似地哭着说:“卡洛斯,我的孩子,重返家园你作何感想?” 奥斯梅里亚总统受了冷落。他虽然也是菲律宾流亡政府要员,却不是选举总统。奎松的死使奎松精神英雄主义化,奥斯梅里亚相形黯然。再加上善于表现自己的麦克阿瑟,使他这个内向的菲律宾人常常不知道把自己往何处摆。 离海岸还有五码,麦克阿瑟一行人开始涉水而行,一步步庄严地踏上了菲律宾的沙岸。他或许想过捧起一把菲律宾的泥土来吻一下。他是否权衡过这种戏剧性动作的后果?他在沙滩上走着,时时蹚到水里。码头早被炮火打成废墟了,负责海岸勤务的海军军官来劝他,他咆哮着:“让我们走走!” 他们是在塔克洛班的红滩登岸的,随军记者抢下了这一镜头。千百万读者将看到他满脸怒容地对着茫然无措的海军官员。麦克阿瑟最先看到底片,立刻悟出照片的戏剧性效果。第二天,他专门约好自己的摄影师,跑到第一骑兵师登陆的白滩上,摆好架势对着摄影机又踏了一遍水。这件事终于被广为流传,给他自扮自演的英雄戏添了不大光彩的注脚。 其实,麦克阿瑟的自我精神世界脱离了环境和士兵,他演得也比不上罗斯福。叫好者寥寥无几。海军士兵们见了他的作态嘻嘻一笑。 步兵三十四师的指挥所设在塔克洛班的红滩。麦克阿瑟在登陆日下午到那里去巡视。他的身材、独特的帽子和卡其布军便服,构成日本犯击手的理想目标,他们没有能打中他。倒是怪事。“将军”象所有那些历史上的伟大统帅一样,是认命的,他们都不畏死亡,而死亡却畏惧他们。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麦克阿瑟就坚信这一点了。 矮小的罗慕洛跳跃着,东瞧西看。他同总部设在伦敦的许多欧洲国家流亡政府的领导人一样,重归故里,心情激动不已。肯尼将军听到麦克阿瑟在喃喃自语:“这简直象我梦中想的一样。”麦克阿瑟就这样象梦游者似的跑来跑去。伟人们被伟大的目标迷了心窍以后,是不是都这样魂不守舍呢?肯尼还听到几个士兵在窃窃私语:“嘿!那不是麦克阿瑟将军吗?我猜他正跟埃利诺·罗斯福在一起走呢!”世界就是这样,除了大人物来占据外,还给小人物留下了许多位置! 山下奉文大将没算准麦克阿瑟会随艇波抢滩。战后,他蹲在黎萨尔县门天鲁帕街上的新毕利毕德监狱中,为此事后悔不迭。他才不怜悯麦克阿瑟将军的生命呢(麦克阿瑟最后毕竟审判并绞死了山下),他说,他要早知道如此,就会印他一万张“将军”的像片发给部下,然后让日本兵对准那位“狂人”开上一枪。记者问山下,他知道不知道“将军”在洛斯内格罗斯岛、荷兰地亚和摩罗泰岛都随第一批部队登陆,美国报纸为此广为宣传,山下认为那些照片都是为了宣传事后补拍的。他只相信自己有勇气越过柔佛,不相信麦克阿瑟有勇气踏上莱特。他太不了解麦克阿瑟,他留下了这个人的命,而这个人最后要了他的命。 麦克阿瑟继续同罗幕洛说笑——他故意冷落奥斯梅里亚。“我们回家啦!卡洛斯。”他让人在两棵侥幸逃过炮火的椰树上升起星条旗和菲律宾国旗。他甚至起草了给罗斯福总统的信,恳求他通过美国国会,给菲律宾一个体面的独立。这一切他都事先在脑子里编好了程序,别人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其实,凡是能给他的光晕增加色彩的事他无不为之。 他在一顶军用帐篷里给罗斯福写信: 我在塔克洛班的纷飞炮火下给您写这信。登陆正在进行。这是发自自由的菲律宾的头一封信。我想,对于您爱好的集邮来说,该是件纪念品。作战顺利进行。如果它能成功,我们将把敌人一切为二。我这是指战略上说,即从日本本土到新加坡之间。对于菲律宾也是如此,我们将绕过日军重兵驻守的南方诸岛,这样起码可以节省五万美军的生命。”关于让菲律宾独立一事,他劝罗斯福慨然允诺:“它将是美国在远东的政治威望的顶峰,也将是您作为总统个人的伟大成就。它将唤起全世界的注目,在一千年间,都将为美国的荣誉和信用增添光彩。 他想亲自来宣布这个消息,可惜事与愿违,罗斯福身患重病,无法过问菲律宾之事,直到两年之后,菲律宾才宣告独立。 这时候,所有的工作都准备好了。背景、道具、人物、气氛、观众或听众,演主角的演员终于进入了角色。一辆机动的电台卡车接通了“纳希维尔”号的大功率无线电发射台,英语、马来语、华语和西班牙语播音员早已向全世界宣布有重要消息广播,同声译员戴上耳机调试了自己和麦克风的距离,远在一万英里之外的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国际新闻部主任已经得到通知,随时准备打断正常的广播节目,虽然莱特湾和华盛顿的时差有十二个小时。麦克阿瑟打开电台的开关,拿起麦克风。金凯德的舰队正在向莱特岛海岸纵深开炮,洪钟般的炮声正好当做他“伟大”的历史性讲话的伴奏声。麦克阿瑟清了清喉咙,一字一板地、郑重地、用先知般的、他心目中的神的语气,开始讲话:“People of the Philippines:I have returned。”(菲律宾人民,我已经回来了。)他抓麦克风的手开始发抖,声音呜咽,几乎无法继续讲下去。 “凭着上帝的恩赐,我们的力量又踏上了菲律宾的土地——这片土地上流遍了我们两国人民的血……在我的一旁,是你们的总统塞尔吉欧·奥斯梅里亚,他是伟大的爱国者马努埃尔·奎松可信赖的继承人。你们的政府现在已经重新在菲律宾的土地上行使权力。 “集合在我周围吧!让我们用巴丹和科雷吉多尔的不屈精神,在战区中冒着硝烟向前奋进!起义并且打击敌人吧!用一切有利的时机和可能的条件打吧!为了你们的家园和家庭,打吧!为了将来你们的子孙后代,打吧!以你们那些神圣的殉难者的名义,打吧!不要恐惧,不要气馁,让我们的手臂变成钢铁的巨臂。上帝昭示了光辉的道路。让我们以主的名义象追求the Holy Gail(圣盘)那样去追求正义的胜利。” 继麦克阿瑟之后,奥斯梅里亚和罗慕洛也用麦克风做了简短的讲话。这个小型的仪式结束之后,他们周围围了一小圈菲律宾人。他们在美军炮击的时候躲了起来,现在又跑回来了。一位老者一瘸一拐地走近麦克阿瑟,张开了缺牙老口,对“将军”说:“午安,元帅,看见您很高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这段时间可真长啊!” 麦克阿瑟又匆匆赶往杜拉古,巡视美骑一师的战区。从北到南整个莱特湾里泊满了各种型号的大大小小的美军舰只,阴云低压,光线暗弱,灰色的军舰映在铅色的天空和铁青色的大海的背景上,非常象四个月前的诺曼底的画面,逼真而雄浑,壮观而冷峻,是一曲每个音符和切分音都遍布杀机的战争交响乐。人类用钢铁和TNT来实现自己的欲望,用暴力强迫另外一些人屈服,如果他们反抗,就把他们消灭。 莱特岛周围全是雨区,肯尼的飞机无法提供空中保护,母舰飞机的数量也不足以覆盖宽达八十公里的登陆海滩和上千艘军舰。吕宋有永久性机场,从吕宋飞来的日本飞机不断向军舰和滩头部队攻击。一些军舰被击伤击毁了。“纳希维尔”号是条很显眼的军舰。多亏山下大将根本不信麦克阿瑟会亲临前线,不畏枪弹,否则,他把“纳希维尔”号的特征告诉日本飞行员们,他的那些敢死队员一定会有人去撞“纳希维尔”号的。 杜拉古的战斗比塔克洛班激烈得多。它象岛屿战争中的许多敌占滩头一样,被毁得一塌糊涂。骠悍的美骑一师大兵们正在建立自己的周界防圈。日军的山炮和迫击炮还在不停地轰击,机枪和步枪也十分活跃,预兆着莱特战役将非常艰苦。 麦克阿瑟上岸以后,又有一群群的菲律宾人来围观。他们都是老人、妇女和儿童。莱特岛的青壮年让日军杀了不少,剩下的都远远躲到丛林中去了。 美园随军记者发现麦克阿瑟在菲律宾人中间非常随便,他有时说几句马来语和华语,有时说西班牙语和拉丁语,这要看谈话者受教育的程度。他谈笑风生,十分愉快,连对民事工作无兴趣的将校们也受了他的感染。 在谈到日本占领军作恶多端、激起人民组织游击队进行抵抗的时候,他说:日本人“Danzar sobre un volcan。”(西班牙语:在火山上跳舞。)在谈到事隔二年半,他重返菲律宾的时候,他引用十九世纪西班牙诗人古斯塔夫·贝凯尔的话:“Volvefan las oscuras golondrinas”。(黑燕子一定会回来。)在谈到日本帝国将要全面被摧毁的时候,他说拉丁文:“quos vult pcrdere Jupiter dementat prius。”(神欲使谁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他对一个乐呵呵的华人老头念起了一首古老赞美诗的开头:“Te Deum gaudeamus!”那人摇摇头,他立刻改成华语:“啊!天主,让我们狂欢吧!”那人就更乐了。 罗慕洛把一个八岁的娇弱的菲律宾小姑娘引见给麦克阿瑟。她说她本想给“将军”送点儿礼物,然而日本人把什么都抢光了,她脸一红。“真不好意思。”罗慕洛告诉她别害羞,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包裹,里面放着一盒马尼拉雪茄烟,还有一个精心编织的手提袋,小姑娘说:这是送给他的夫人简的。 麦克阿瑟郑重其事地收下了。 仅仅在几周前,一些比利时人托蒙哥马利上将给麦克阿瑟转来一件珍贵的礼物——一柄镶满钻石的古剑。这件礼物在他的司令部里几乎无人不知。麦克阿瑟深情地看着罗慕洛,久久才说:“卡洛斯,我喜欢它们胜过蒙哥马利的宝剑。”

3

一切都完了。没有希望了。可悲的联合舰队、可悲的海军、可悲的帝国,已经在两天两夜的比岛冲海战和菲律宾空战中彻底地瓦解了。 日本人说的“比岛冲海战”,美军叫做“莱特湾海战”。 杉本瑞泽中佐双手抱住一棵扶桑树,用头疯狂地撞击树干。扶桑树随着他的摇撼抖动着,枝梢飒飒响。杉本旁边,是小林多闻少尉。小林呆滞地望着雨云密布的天空,悲愤地用拳头擂击石板上的青苔。 两天前,传来了比岛冲海战的“捷报”:十一艘美国航空母舰被击沉,两艘战列舰和其他许多舰只被击沉击毁。山下奉文大将传令祝捷,还破例发了清酒和洋酒。菲律宾的全部日军航空 兵:海军第一、第二航空舰队和陆军第四航空军,虽然在比岛海战中受了不少损失,却仍然陶醉在“胜利”中。 事实终究遮掩不住。联合舰队在比岛海战中的损失陆续报来,一幅惨败的画面很快拼凑起来。杉本亲自参加过中途岛、圣克鲁斯和马里亚纳海战,他懂得如何透过日军大本营虚报的战绩来分析其实的战况。他深信,日本海军彻底完蛋了。 杉本九死一生从关岛逃出来。他是逃离那个地狱般的海岛仅有的几个人中的一个。小畑中将接见他,告诉他塞班战役已近绝望,希望他能将关岛的防御部署报告给大本营,为今后日军的海岛防御提供依据,无论事成事败,教训必须记取。 关岛的奥娄特机场上还有几架飞机,它们大都被巧妙地伪装起来,躲过了美机的轰炸和美舰的炮击。杉木选中了一架陆攻一式轰炸机。因为要夜航,他从几架飞机中挑了一块最好的磁罗经装上那架飞机。地勤人员尽可能地填平了跑道。他咬咬牙,带着几名重要的日本情报军官和家属,从颠簸的跑道上起飞了。 他先到雅浦环礁。雅浦的机场虽遭空袭,依然完好。他加满了油,直飞帛琉群岛。他在帛琉岛稍作休整并修理那架轰炸机的时候,得知了塞班失陷以及美军大举进攻提尼安岛和关岛的消息。他想,看来,小畑中将不幸而言中了。 杉本非常伤心。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柔道比赛。日本以七千万人口的岛国,去对抗九亿人口的亚洲和美国、英国、澳大利亚、荷兰。钢铁、石油、工业水平都无法相提并论,由于过份自信而产生的自杀性举动,苦果却让国民和士兵来吃。陆攻轰炸机的引擎坏了,帛琉岛上没有备件,也没有谁去关心杉本的这架破飞机。杉本径直去会见帛琉的驻军司令中川大佐。中川是关东军的一个联队长,他沉着冷静,实战经验丰富。他一听说杉本带着关岛和塞班岛的详细防御部署图表,就要了去看,并且宴请了杉本一行人。据说,中川根据小畑的图纸,对已经强化的帛琉岛防务又作了许多调整。后来,当美国海军陆战队一师的“瓜岛屠夫”们在帛琉登陆的时候,中川让他们流够了血。 酒喝了,修引擎却遥遥无期。中川大佐总算关照:从帛琉到东京还有一条空中航线,需要中转经过马尼拉、台湾、上海。中川安排杉本他们丢下自己的轰炸机乘运输机走,临行前还交给杉本一封他自己的家书。他对杉本说:“美军的下一个目标将是菲律宾。因为对他们来说,火山群岛、琉球群岛、台湾都太远,并且有种种困难。如果麦克阿瑟要返回菲律宾,必将先夺取他侧翼的帛琉,此信就算是我的遗书了。” 飞机在吕宋的克拉克空军基地着陆。中川早把机上人员名单报给了南方军司令部。杉本中佐刚下飞机,就被第一航空舰队司令官大西泷治郎中将留住。大西的部下刚从台湾转场来到克拉克基地,他们大部份是新手,在台湾空战中遭到了美国舰载机的沉重打击,惊魂未定。大西迫切需要杉本这样的老兵来训练他的新人,因此竭力挽留杉本,其诚意十分感人。杉本把小畑的图表和中川的家书交给他同行的人们,就在克拉克基地住下来了。 战局越来越紧。杉本抓紧训练新飞行员。他们大都是年轻的学生,杉本在林加岛的时候就遇到过这种人,早见怪不怪了。只是飞行员中有一个叫做小林多闻的年轻士宫,技术很好,引起了他的注意。小林年仅二十三岁,原来是高等工业学院学机械的大学生。开战后他的学业中辍,参加了海军航空兵。小林操纵飞机得心应手,文化也比其他飞行员略高一筹。“如果不是战争,他会当一个优秀的工程师呢!”杉本想,因为小林英语好,对美机美舰的性能很了解,杉本常同小林一起谈天。 针对美军可能的攻势,日军参谋本部制定了“捷”号作战计划。“捷”字取“报捷”之意,它针对美军不同的攻击方向,共分为四号:捷一号——菲律宾;捷二号——南九州、冲绳、台湾;捷三号——日本本土、小笠原群岛;捷四号——北海道、千岛。菲岛之战列为最优先。 就是这个“捷一号”计划,将动用联合舰队的全部残存舰艇和菲岛的全部飞机,将投入保卫皇国的最关键一战。尽管美国人开始大反攻,可是日军还有可畏的实力,“大和”级、“长门”级和“金刚”级战列舰,精于炮术的日本水兵,菲律宾周围七十余个机场上的上千架飞机,比老朽的斋藤中将不知强多少倍的山下大将。菲律宾离美国后勤中心珍珠港九千公里,只要能打掉一半的舰艇,美军登陆就会失败。听说哈尔西的快速母舰部队已经在台湾空战中被打成残废,那么,真正出现在菲律宾沿海的舰队航空母舰就不会超过十艘,用如此众多的海空力量去对付它们,该不是太困难的事吧。就算是困难也必须破釜沉舟。因为菲律宾一丢,联合舰队将被切断,泊在林加岛的南部支队也将失去补给和炮弹,泊在濑户内海的北支队更会失去南洋的石油,结果还是无法作战,成功失败。只有这么干他一下子啦。 日本海军倾其囊底,一共是七十七艘共六十六万吨战舰,由丰田副武大将总指挥。实际的指挥权属于三个人:栗田健男中将、小泽治三郎中将和西村祥治中将。后来又加上一位以澎湖列岛为基地的第二游击部队司令志摩清英中将。 三位“伟大”的指挥官指挥了三支“伟大”的舰队,将在五十万平方海里的宏大战场上同美国人决战。美国人由尼米兹总指挥,战场司令官是第三舰队的哈尔西上将和第七舰队的金凯德中将。真正打仗的是哈尔西、C·斯普拉格和奥登多夫。 小泽率领的是诱饵舰队。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用四艘没有飞机的航空母舰和两艘怪模怪样的改装航空母舰诱走哈尔西。即便全部牺牲也在所不惜。 西村和志摩是配合舰队。他们将硬钻莱特岛南方的苏里高海峡,吸引金凯德的主力。不管瓜岛之战证明在狭窄的海峡中使用战列舰和重巡洋舰是如何不明智,他们也要打到底。 五十四岁的栗田中将指挥过槽海中的许多班“东京特快”。现在由他来领导一次世界史上最大的海战。自萨拉米、雷班托和日德兰之后,他的名字将与这次海战的名字一样永远引起后人们的热烈争论。他将指挥强劲的打击舰队,沿圣贝纳迪诺海峡从萨马岛直下莱特湾,把他看到的一切——无论是母舰、运兵船或是滩头物资统统击毁。最后,事情就坏在“一切”上了。为此,栗田的参谋长小柳和作战参谋大谷伤透了脑筋,结果还是落得一场空。 等杉本和小林知道莱特湾的真实情况,一切都已经晚了。他熟悉的小泽中将的北路诱敌舰队已经损失了四艘航空母舰,包括代表日本海军魂的“不沉的瑞鹤”号母舰。南路舰队几乎全部葬身在苏里高海峡里,西村被奥登多夫打了一场四十年后的对马之战,结果是日军全军覆没。栗田虽然得益于哈尔西的失误——他北上狂追小泽,无法应付莱特湾,然而日本海军自夸为世界第一的炮术令人失望,有那么好的机会,战果却少得可怜,一次精心策划、多方配合的攻势一败涂地,海军简直是不成体统,无颜见人。 令人伤心的比岛冲海战落幕了。 比岛冲海战是日本海军永世抹不掉的耻辱。日本民族的智力衰退了,精力枯竭了,思维混乱了,意志崩溃了,信心动摇了,技能生疏了,大和之魂黯淡无光了。该丢的丢了,该得的也丢了。 那些花费了日本国民巨额金钱建造的艨艟巨舰在航空兵的攻击下,如此脆弱,仿佛是些胶合板和马粪纸糊成的靶舰。 那么,老美的舰艇不也是一样吗?! 一个由飞机主宰战场的时代终于来临了。再没有谁能比杉本这个舰载机老手更能感受到新时代的气息啦。真可惜,战争已经输掉了。 现在,能做的事就是让美国鬼子领略一下日本飞行员的厉害。 然而,对于这群在马里亚纳和台湾战役中出尽丑的“嫩雏”们来说,根本办不到。美国军舰是真正的钢铁猛兽,会轻而易举地吞噬他们年轻的生命。 他的学员们真是一群多余的人! 杉木抬起头,望着克拉克基地上空那鼠灰色的云层。云层上面传出引擎的啸叫声,一两架美国战斗机不时冲出低云,向克拉克基地的几条水泥跑道扫射一通。机场空荡荡的,除了几架被打坏的破飞机外,什么也没有。蒿草过膝,水洼星星点点,群蛙鼓噪,一片荒败景象。 小林突然止住了抽泣。他问杉木; “二十四日那天你飞了吗?” “没有。那天我害了痢疾。菲律宾这鬼地方病就是多。我一天拉了十二次稀,还发冷,打摆子,吃了金鸡纳霜也不顶用。” 小林眉尖一扬,“杉本中佐,您知道有马少将的故事吗?”“听说过一些。不过,我在海军航空队呆久了,陆军航空队的事挺模糊。海军从来不管陆军的事”。 小林开始讲起来。他眼睛视力不好,在天上飞还得戴眼镜,由于飞行员损失严重,所以象他这种连作梦也想不到开飞机的人也当了飞行员。平时他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地眯缝着。 “有马正义少将同加藤少将一样,是日本最早的航空军官。他们在双翼机上飞过上千小时,并参与组建日本陆军航空队。他们都是日本航空史上的功臣。加藤少将在马来亚被英机击落牺牲以后,老飞行员中只剩下有马等不多几个人啦。” 杉本渐浙回想起有马这个人,他曾在厚木机场见过他一面,很匆忙。有马给他的印象是,象一个邮差,或者年老的乡村警察。总之,他似乎是个谦和的人,胡子刮得很干净,嘴唇挺厚,嘴巴挺宽,准是个好爸爸。军官帽戴在有马头上显得大了点儿。不过,他腰板直,脖子长,很精神。 “有马将军击落过十五架英美飞机呢!” 小林接着说:“我的飞行教官饭田少佐是原第二十六航空战队的人。他对有马崇拜极了。我刚来菲律宾那阵子,分到有马部队。他亲自给我们讲课和示范,对敌机性能和美军飞行员特点讲得格外认真。‘你们现在偷懒,到天上就要用血来偿还。’他还说:‘空军是依靠军械和技术的军种,必须让飞行员发挥最大的想象力。空中的情况瞬息万变,死背条例怎么行呢!’我们这群年轻人,都把有马将军当成导师和父辈。”接下去,小林的声音有些变了。“二十四日比岛冲海战那天,美国第三舰队集结在莱特岛北方海域。天阴,有雨,积云很厚。我、黑岛大尉和有马少将共二十六架零式机,掩护十二架陆攻轰炸机去攻击美军舰队。 “我们在萨马岛东岸找到了美军机动舰队。事后才知道是麦凯恩少将的第三十八任务舰队。有马将军决定集中攻击其中的一艘。我们以往的教训是同时进攻几艘敌舰,结果一艘也无法击沉。” 杉本不得不点头表示赞成。 “我们选中了‘富兰克林’号母舰,分成四队,从它的两舷轮番进攻。美军战斗机扑下来咬住我们厮杀,护卫舰艇的炮火也很猛烈。十分钟后,一半的轰炸机和战斗机被击落了,它们甚至无法进入投弹位置。” 杉本痛心地想起马里亚纳海战的场面,出现这种情况他丝毫不奇怪。 “敌人的舰炮和高射机关炮又准又猛,无线电引信已经引起了我们的恐惧感。敌机驾驶员死死缠住我们,其至冒着挨自己舰炮的危险。假若这样打下去,我们早晚都要死掉,而且一无所获。我们并不怕死,但这样死却毫无价值。陆军中有一句口号‘七生报国’,即一命换七命。我们起码也要‘一机换一舰’才对呀!” “有马将军从我们中间穿过去,他的零式机直扑‘富兰克林’号。我们都惊呆了,他既无炸弹又无鱼雷,他难道用机关枪扫射那艘两万七千吨的‘埃塞克斯’级航空毋舰吗?“有马将军平时虽然宽待部下,他却是个抑郁型的人,沉默远多于谈笑。他是最古老的士族——萨摩武士出身,生活却很清苫,全部时间都用来研究军事和战术。他发出了‘帝国兴亡,在此一战,全体人员恪尽职守’的信号,也就是东乡大将在对马海战中的信号,摇了摇机冀,穿过‘富兰克林’号的阻拦炮火,直直地撞向敌舰岛形建筑的基部。今天回想起来,有马将军的意思是让我们学他的样子,与敌舰同归于尽。” “‘富兰克林’号怎样了?” “噢!有马撞中了它的要害。它腾起大火,黑烟升到七百米高。舰身剧烈抖动,摇摇晃晃退出了战场。我最后一次从它上面飞过的时候,美军已经扑灭了大火。我看清它的指挥塔完全被报毁了。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十几架飞机都被炸坏了。一般驱逐舰正在‘富兰克林’左舷救人。她那庞大的身躯渐渐倾斜了……我们这群毫无想象力的笨蛋,如果每人都学有马将军的样子,不但能击沉‘富兰克林’号——它终于载着有马飞机的残骸和将军的尸骨逃掉了——而且可以使莱特湾里的战果扩大几倍,那时候美国鬼子就不会这么嚣张啦。” 小林用小拇指伸向天空中得意洋洋的美国舰载机,叽哩咕噜地骂了一顿,杉本几乎脱口而出:“急什么,不是还有机会下次再干吗!” 小林有些吃惊:“用带炸弹的飞机去撞击敌舰……” “正是。”杉本平静地解释:“其实,这种思想在我们海军飞行员中早就有了。对一名舰载机驾驶员来说,返航着舰是极端危险的事情,甚至超过轰炸敌人的军舰。你想想:在一块洗澡盆大小起伏不定的平台上着陆。有横风,母舰为了躲鱼雷和敌机不得不做各种机动。我们的飞机弹痕累累,有些已经操纵失灵,人也疲惫不堪,甚至负了伤,就是在跑道良好的陆军机场上着陆;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而且,我们大多燃油已尽,无法拉起重飞二次。要在三十米的跑道上用尾钩挂住阻拦索,我看,日比谷公园里表演杂技的艺人怕只配当我们的徒弟呢! “所以,中途岛海战丧失了那些老兵以后,新手们常说:‘宁可撞死在敌舰上,也不愿在着舰的时候冤死。那时节,我们海军航空兵也常常想,要是能带着炸弹撞向敌舰,象田良之助的武士们那样,壮烈地死。你知道,我们在马里亚纳一役中损失了多少飞机吗?三百七十架。哪怕用七十架去撞击敌舰,霍兰德·史密斯也许就登不上塞班岛了。”杉本最后说:“反正是死,还不如进行特种攻击。”

4

一辆美制吉普车辗过克拉克基地的荒草,开到跑道的尽头。它绕了半个圈,向杉本和小林这边开来,在离他们二十米处就嘎地刹了车,从里面走出一位穿白色海军将官服的人。 “啊,大西中将,您好!”杉本向来者打招呼。小林轻声说:“他是策划偷袭珍珠港的名人哪!” 他们向中将行了军礼,然后,毕恭毕敬地站着。大西肩很宽,胸部微微前倾,富于男性魅力。他是一个骄傲的人,出语轻狂,充满才气和干劲。就是他,在一般人认为难以设想的时刻,断然建议采用航空攻击战术偷袭珍珠港,获得完全的成功。大西战功卓著,却升迁很慢,到现在才当了第一航空舰队的司令官,还没等上任,一航舰又改成了第五基地航空部队,归三川军一中将指挥。三川虽是萨沃岛海战中的英雄,然而两手空空,他把志摩的澎湖舰队交给西村以后,手头连一艘驱逐舰也没有了。他只能指挥大西和福留繁,福留繁中将是第二航空舰队的司令官。 杉木同大西挺熟,深知他的为人。大西满脑子革新思想,却不会逢迎拍马,不懂宦海浮沉的诀窍。他过于咄咄逼人,锋芒外露,自视太高,不谙礼节,有时候使上司下不了台。然而,他的才气和智谋却为世人所公认,象杉本、小林这些中下级军官,对大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西走近他俩,动了动嘴唇:“随便谈谈吧,杉本君,小林君。噢,抽烟吧。”他拿出一盒精装的马尼拉雪茄,给了小林和杉本一人一支。他自己也拿了一支,咬掉烟头,自管自点火抽起来。小林和杉本没带火柴,借着大西的烟才点上火。大西的举动有点儿古怪。 大西的脸阴沉下来,直率地说:“比岛冲海战的结果你们都知道了吧。” 两人含泪点点头。 大西激动起来,雪茄烟在手中晃动。 “用了国民那么多钱造的‘武藏’舰,连一炮末发就叫敌机击沉了。苏里高海峡西村全军覆没,可耻。栗田又从萨马岛撤走,他是个疯子。可悲呀!啊,海军!永远记住这个耻辱吧。” 杉本听着,忘了吸烟。烟灭了,他拿在手中。 大西看了看杉本:“嗅,杉本君是海军的人,我也是海军的人。没有时间去议论海军啦。战前,我在鹿屋基地同源田实参谋仔细研究过我们的海军,也研究过敌人的海军。我们的海军是很优秀的。从壬辰战争以来的三个半世纪里一直打得不错。说这些没有用!” 大西用力掸掉烟灰。他把火柴盒抛给杉本,他居然细心地看出杉本的烟灭了。他平时可没有这么细心。 大西说:“但是,同无能的海军相反,我的飞行员们取得了很大战功。关行男大尉指挥四架飞机,在萨马岛外同时攻击了三艘美国航空母舰,两艘被严重摧毁。关大尉攻击的‘苏万尼’号,发生了大爆炸,火焰有三百米高,仅仅二十分钟就沉没了。他可比栗田‘大和’舰的威力大多了。你知道,他们是撞击了敌舰。” 三个人沉默了几秒钟,杉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条命换八百条命,一架飞机换了一艘航空母舰。我早同南云中将说过这办法,同古贺大将也说过,同丰田大将还说过,无人理睬,认为这是不道德的战术。他们倒好,很道德,结果把仗打输了。战争只有胜败,没有什么道德不道德。”大西自有他的逻辑。 杉本愤愤然地说:“早该这样干!” 大西泷治郎中将丢掉半截烟头,又拿出一支来抽,他激动地讲起这段历史。美国飞机就在云中翻飞,那“咕咕”的机枪声仿佛给大西中将的故事加着标点符号。 “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以后,海军的惨重损失慢慢透露出来,海军将士们议论纷纷:只有用带炸弹的飞机去撞击敌舰,战争才有希望。因为美国佬有无穷无尽的资源,对他们来讲,人比军舰宝贵,而我们恰恰相反。 “马里亚纳海战,杉本君亲自参加啦,我们的新飞行员的轰炸技术让人羞愧呀!用三百架飞机居然炸不沉一艘敌人的航空母舰,我们再也损失不起飞机了。 “第三航空舰队司令大林久雄海军少将,‘千代田’号母舰舰长城英一大佐把军中的议论向小泽汇报了。杉本君,你知道小泽其人,他在这种事上总是优柔寡断。他对此方案未置可否,就这样又把台湾空战给错过去啦!六百架飞机未能击沉一艘敌人母舰。下一次我想这个数字会变成一千。我们都满足于大本营的吹牛战报,把国民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飞机白白葬送掉,而且人也没有少死。我的前任寺冈谨年海军中将认为:寻常的战法再也没有效果啦……为了战胜起见,只有横起心肠。 “我一上任,手头仅有三百架各种各样的飞机,有的还是双冀机。我到处跑,发现只有二分之一能升空,这简直是开玩笑!用这么几架破飞机能保卫菲律宾,保卫日本帝国,鬼都不信呢。杉本君,所以我把你给扣下来搞训练。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没有时间,没有飞机,没有汽油,训练只是走过场。杉本君,我知你知,还有小林这些学生们知道,究竟谁能在一夜之间变成‘赤城’号上渊田美津雄或‘飞龙’号上的友永丈市那种空中老手。不成啊!不久,我又接到了掩护‘捷一’号作战的任务。我心想,用不了两天,这几架飞机就会在‘大和’舰上空消耗光。我认为我们与其消极地防御,不如直接攻击美军舰队。当然,我们再也不会象以往那样愚蠢地送死了。我们必须实施特攻。” “特攻?”小林和杉本反射性地问,其实他们心里很明白。 “就是用零式机带一枚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弹去撞击敌舰。” 杉本和小林沉默无语。他们正在想的事,大西已经干了,他毕竟是大西呀。 大西面色凄楚地说:“寺冈将军把这一切都计划好了,连方案和训练教程都编完了。他走了,我来了。我除了按他的既定方案办,也别无他途。我决定立刻组织特攻队。 “我向克拉克基地的马巴拉卡特机场打电话,要201海军航空队司令山本荣大佐和飞行长中岛中佐来马尼拉我的司令部谈此事。我等到下午四时,没见人影。我急了。都什么时候了,办事还这么拖拉。我自己要了辆吉普车去马巴拉卡特机场,想在路上迎迎他们。结果错了路,没遇上。 “在马巴拉卡特,我只见到了玉井浅一中佐和猪口力平参谋。猪口参谋原来在一航舰干过,是我的熟人。我也就没必要客气啦。 “我直接了当对他们讲:‘诸君已经知道,战局危迫,美军占领摩罗泰岛,并在帛琉登陆,一定是要大举进犯菲律宾。我们的舰队将按预定的‘捷一号’计划出动,打击可能在莱特岛登陆的美军舰队。当然,我们一航舰的任务是坚决击毁敌人的母舰,使它们无法攻击我们的舰队。依我讲,要想最有效地发挥空军的力量,只有用飞机带上炸弹去撞击敌舰。’ “玉井中佐瞪大眼睛,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我一生中只见过两次这种表情。第一次是三年前,我奉山本之命找源田实少佐商议攻击美国太平洋舰队的事情。我刚说出‘珍珠港’三个字的时候,他也是这副表情。 “玉井是个保守的军人。他请猪口力平参谋计算这种撞击战术的效果。猪口告诉我们,这种撞击起码要使母舰修理好多天,而且,撞击的命中率比投弹和鱼雷攻击高得多,因为驾驶员随时可以调节飞机的航向。 “玉井和我都满意了。但他还是拿不定主意拍板,让我去找他的顶头上司山本荣。我不假思索地说山本荣大佐已经委我以全权,况且我还是整个一航舰的司令官。玉井无话可说了,立即召集了全体飞行员,向他们宣布了我的主意。 “反应之强烈远远出乎我的预料。我刚一说完,人人奋勇愿往,争相为天皇陛下牺牲。本来,我们想叫管野直中佐带队。他曾用撞击法击落过四引擎的B-24,而自己竟奇迹般地活着。他还试验用跳弹法来攻击敌人的船舰。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实干家。可惜管野中佐到东京去了。我们只好派关行男大尉。关的技术很一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战功。他已经结婚,对作战还算热心。他答应承担这次使命,一切就这么定了下来。后来山本荣来了,生米成了熟饭,他也认可了。 “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这支敢死队起什么名字?我记得乃木希典将军在旅顺口的203高地上用了‘敢死队’,不想重复。猪口中佐建议用‘神风’二字。太好了!六百年前那场‘神风’刮翻了蒙古人的东征舰队,保住了日本。今天,热血青年用自己的躯体和精神的‘神风’,也会刮翻美国鬼子的舰队,拯救皇国的。我当时就同意了。” 大西讲起“神风”特攻队首次出击的场面: 十月二十五日,一个风急云乱的菲律宾的黎明。曙光照亮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在一栋乳黄色的西班牙风格建筑物前,站着一队“神风”特攻队飞行员:他们都是年轻人,怀着热烈的赴死之情,目光中毫无畏惧。他们有人结了婚;有人有未婚妻,然而并不牵挂。许多他们的同时代人已为帝国效死在沙场上,他们也不贪恋自己的生命。虽然他们没有飞过几个起落,技术很差,根本无法攻击防卫森严的美国军舰,可是,现在他们却负起了保卫天皇的重担。 他们短暂的生命,多象那鲜艳的然而转瞬就凋败的野花呀。愿帝国不要忘记了这些花。 神风队分为四个小队:敷岛、大和、朝日、山樱,一共二十四名飞行员。 他们吃过了丰盛的早餐,留下了绝命书和遗物,甚至抓紧时间洗了一个澡。作为帝国的军人,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但敢死队是另一码事儿,特攻队是第三码事儿。战士有死有活,敢死队员偶然也会活下来,神风队员肯定是死。死是他的使命。 想到必然要死,他们就意识到生命的美好。他们在世界上活的时间太短了。他们正在念书,正在恋爱,甚至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也曾有过各种各样的理想、幻想和梦想。有谁打算过在二十来岁就去死呢? 现在,天皇要他们去死,日本要他们去死,指挥官要他们去死。他们的兄弟们,从遥远的莫尔兹比港、阿留申、塔拉瓦、英帕尔,一直到莱特湾,纷纷变成了鬼魂。他们要向美国鬼子复仇。可又是谁把他们送到这些连听也没听到过的异国的土地上呢?他们能活下来的兄弟姐妹们,在同情他们的牺牲的同时,难道不该谴责发动战争、把日本民族和其他民族投入血海的那个混蛋军部吗! 大西走近他们,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发表演说。他说就自己的本意,准备和特攻队员一同登上飞机。然而他还要留下来鼓励下一批特攻战士,所以后走一步,请大家在神国里等着他。 大西象一个施催眠术的巫师,慷慨陈词:“诸君,日本民族面临着多事之秋。能够理解和分担国难的,并不是重臣、大将、军令部长,或者象我这样的老军人。能为我们祖国承担命运的正是你们,正是你们这些精力充沛、天真纯洁的年轻人。所以,我代表日本国民,代表全军将士,恳求诸君。祝各位马到成功。”他越说越动情,声音颤抖,难于自已: “诸君,你们已经是神啦!是日本人最景仰的军神。正因为你们成为神,你们才不留恋这个污浊的可悲的尘世。 “如果说各位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么,我猜想大家是想知道自己的攻击换取了相应的代价,你们唯一的遗憾恐怕是这件事吧。因为自己的长眠而无法得知此事。各位请放心。我虽然无法通知各位,但我会如实地报告给我国和天皇陛下。你们的战功将传遍全世界,因而诸君的灵魂将得以安息。 “各位,那就拜托啦!” 大西言毕,眼里饱含着泪水,喉头呜咽,几难成声。他不得不回过身去,静默了半分钟,然后转身走到每一个特攻队员面前,以海军中将的身份,向每人深深地鞠了一个90度的躬。未见过世面的特攻队员被感动得泣不成声。 特攻队员开始穿上飞行服,头上扎着书有“大和魂”的白丝带。他们一个个同基地长官和地勤人员告别,饮上一碗日本酒,然后跨入零式机的座舱。机械师早在副油箱的挂架上挂了一颗二百五十公斤炸弹,并把保险装置接到座舱中,他们特地叮嘱飞行员:“撞上敌舰之前,千万别忘了打开保险装置呀!” “神风”队员挥挥手。机械师帮他们合上座舱盖。发动机卟卟响起来,飞机爬上天空,向东方飞去。他们是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了。 这就是第一批“神风”特攻队出击时的情景。 大西陇治郎表情异样地看杉本和小林,他的脸上阴沉地压抑着一种感情,只有杉本他们这些“老家伙”才能体会出来。他说: “大西司令长宫,让我也参加特攻队吧。” “你们二航舰的人归福留繁中将指挥,福留繁和我共同商议过特攻队的事。他说既然关行男他们干得不错,我的人就交给你好了。我不敢违背他的意思,日本危在旦夕,如果不是重任在肩,我也会象有马将军那样笔直地冲向敌舰的,真痛快!可惜我还要组织更多的人来保卫菲律宾,保卫南洋,保卫日本,这个责任比死还重啊!” “我替您代劳吧。”杉本说。 ‘还加上我。”小林也着急地表了态。 “多谢。那就不客气啦。有杉本这号空中英雄,‘神风’队一定会沉重地打击美国鬼子的。” 他拍拍杉本的肩膀:“你的价值超过一艘美国军舰。你的任务是把他们带到敌人舰队上空,告诉他们各项飞行数据和技术要领,然后观察弹着,记录他们成功和失败的原因,好用来培养下一批特攻队员。使我们的青年人,一批批走上生命的顶峰,而美国佬则跌入黑暗的深渊。菲律宾后面,还有台湾,还有先岛群岛,还有琉球群岛,直到日本列岛。只要我们抵抗到底,到处都会变成美国人的坟场。他们会畏惧我们的军人、我们的青年。他们付出了高昂的血的代价,祖国的安全获得了保障,天皇陛下的圣心也就安宁了。” “我明白啦。放心吧。二航舰的人不会比一航舰差劲的。让我们比赛一下吧。”杉本向大西行军礼。大西还了礼,跑向吉普车。在车门边,他又向杉木和小林招招手:“拜托啦。” 吉普车走远了。杉本想:大西真是雷厉风行的实干家呀! 杉本去见福留繁中将,中将同大西已经商量好了,吩咐他同小林去执行组建特攻队的命令。 杉本嘴笨,让小林去讲。 小林到底是知识分子。他向飞行员们讲了神武天皇以来的日本历史,讲了日本的文化和日本的宗教,讲到日本武士的传统精神,讲到如此伟大的一个民族却而临着亡国灭种的危险,而拯救日本只有靠各位以生命去殉国。他唱起了江田岛海校的校歌: 我们是同期的樱花, 怒放在海军学校。 “人总要一死。与其在美国鬼子统治下苟活,不如壮丽地死去,成为后人景仰的军神。” 飞行员们受了感召,情绪非常高涨。 杉本重新站到队列前: “诸君。今天晚上我在营房里。你们如果有谁愿意参加‘神风’队,请个别到我住处来。不来者我也为他保密。我们只要无牵无挂的人,你们完全可以自愿。听明白了吗?”他大声问。 “听明白啦!”飞行员们齐声回答,许多人的脸上挂着泪珠。

5

栗田健男中将为什么要从莱特湾撤退? 这个问题已经成了千古之谜。 大盐平内弘根据他从各方面收集的情况和资料,把莱特湾海战的四个战区总算搞清楚了。它们由北到南分别是:恩格罗角、锡布延海、萨马岛东岸和苏里高海峡。双方的损失也基本搞清楚了,结果当然是一边倒。日本海军损失战列舰三艘、航空母舰四艘、重巡洋舰六艘、轻巡洋舰四艘和驱逐舰九艘。而美军仅损失三艘航空母舰、三艘驱逐舰(还大都是些千把吨的“小家伙”)和一艘鱼雷艇。 日本海军无论从航空攻击、夜间炮战,还是白昼舰炮射击方面,都落后了一大截。因此,小矶国昭内阁的海军大臣米内光政关于比岛冲海战只说了一句话:“我觉得这就是终结。” 大盐平完全同意。 然而,始终困扰他的是:为什么已经突入莱特湾,面临着众多目标和良好前景的栗田舰队,突然返身撤去? 直接的原因似乎是:栗田目标不明确。他到底是消灭敌人的航空母舰呢?还是集结在莱特湾的运输船?亦或是麦克阿瑟的登陆部队和滩头堆积如山的补给物资?栗田太疲劳了,丧失了判断力。他刚出马,旗舰“爱宕”号重巡洋舰就被美国潜艇击沉,他自己落到海中,狼狈地爬上“大和”号。“武藏”舰被美机炸沉,似乎给了他精神上极大的刺激。他自己承担了责任,但他的参谋长小柳和作战参谋大谷争相把失职往自己头上揽。任何人连续三天三夜指挥一支庞大的舰队在鱼雷和炸弹的密林中作战,同时应付水下、水面和天空的威胁,判断力都必然会受到影响。通讯不灵。他不知小泽到底有没有诱开哈尔西——诱开了,而且诱得很彻底。哈尔西比尼米兹大三岁,尼米兹当士宫生的时候,曾在“切萨皮克”号教练舰上实习,舰长就是哈尔西的父亲老威廉上校,因此他根本不理会尼米兹的将令,更不用说是金凯德。保卫莱特湾是金凯德的责任,第三舰队的作战目的是歼灭敌人的机动母舰兵力。所以哈尔西一股劲地北上追击小泽。小泽中将彻底完成了任务,圣贝纳迪诺海峡一条美舰的影子也没有。 当然:大西和福留繁的空军没能掩护他的舰队,栗田深感幻灭。然而掩护了又能好多少呢!怕只能引起哈尔西的注意,而最后用舰载机把它们一扫而光。 受到敌人频繁的密码通讯的困惑,以为哈尔西已经南下,配合金凯德把栗田舰队一网打尽。难道他不是抱着玉碎的决心吗?怕被敌人消灭,又何必制定“捷一号”作战方案呢?北路和南路损失这么大,不就是为了让他冲向莱特湾吗! 莱特湾情况不明,以为麦克阿瑟的运输船会作鸟兽散跑掉。当时栗田在萨马岛东岸,距莱特湾北边的塔克洛班六小时航程,美国船逃跑完全来得及。当年,凯利,特纳少将在萨沃岛海战之后就连夜溜跑了,因此落下骂名,几乎升不了中将,金凯德怎会不知其事?可是滩头物资总还在,“捷一号”难道没有估计敌舰会逃跑吗? C·斯普拉格的飞机和南方两个美军护航母舰群的飞机干扰了他的队形。 美军可能使用了塔克洛班机场,利用陆基飞机攻舰。 都不成其为理由。只要用“大和”舰的大炮就足以使美军的护航母舰和塔克洛班机场统统完蛋。 然而,问题恰恰出在大炮上。 大盐平根据他收集的一切资料——他朋友的、他同学的、海军中反东条派给的、近卫文麿系统的军官给的,他们都资助他进行这项研究,战争无论胜败,教训必须记取——日本海军的炮术简直象一群公子哥儿在酒后行猎,根本打不上敌舰! 据重巡洋舰“利根”号资料,从“利根”舰桥上判断,共发射8英寸炮弹四百零八发,命中率1.7%。可畏的“大和”舰460毫米主炮,发射了约一百发,一发也没有命中!栗田舰队平均射击成绩:三万米时是3%,两万六千米时是6%。 够了。这就是自夸火炮命中率达到美舰三倍的世界第一的日本海军的炮术。凭这技术,就算是栗田不回头,突入莱特湾,又能取得什么战绩呢! 栗田本人解释说:舰队射击命中率低的原因是:错把航速低的斯普拉格护航母舰当成哈尔西的快速舰队母舰,估计敌舰航速失误;敌舰放烟雾,变换队形向四面八方逃走;错用了对付战列舰的硬芯穿甲弹,从薄皮的敌人护航母舰两侧穿了过去;敌人护卫舰艇施放鱼雷干扰,敌人舰战机攻击;天气恶劣,影响视界。 简直是弥天大谎。为自己辩护到这个程度,真是海军的羞耻。难道让敌人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当靶子吗?海军多年的训练不就是为了在各种条件下作战吗。美军的奥登多夫难道不是在黑夜里全歼了西村的舰队吗?败仗牢骚多,胜仗捧场多。一点儿不假。 大盐平内弘丢下了笔,奋然而起。让海军战史家去总结比岛冲海战吧。他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他闲居家中,被甩出了战争的旋涡。他置身事外。开始,清冈正照介绍他参加了近卫文麿一伙重臣派的圈子。近卫、冈田一伙本想发起一个“倒东条”的运动,赶走东条英机,谈判一个体面的和平。谁知美军的时间表赶得太紧,六月十五日抢攻塞班,七月六日全部占领。东条鼓吹的“绝对国防圈”被打碎,包括东京的全国大城市和工业地区都置于B-29的轰炸圈内。从开战前,东条就鼓吹的坚守外围岛链作为“不沉的航空母舰”的战略破产了。“绝对国防圈计划”也无人提起。近卫文麿想办而未及办的事,美国人替他办到了。 东条进行了最后的绝望挣扎。他四处奔走,企图加强内阁,赶在近卫之前,树立他的绝对控制权,但为时已晚。从天皇、皇族、重臣、财界、官僚到军内外的各种势力已经结成联盟。东条四处碰壁。天皇——木户内大臣方面提出以包括近卫在内的重臣入阁,建立“举国一致内阁”作为新内阁的绝对条件。然后,重臣们又一致拒绝入阁,终于把茕茕孓立的东条英机赶入了绝路。七月十八日,东条内阁宣告总辞职。东条本人还在梦想天皇重新敕令他组阁,或者起码保留陆相。没料到天皇根本不理睬他。铁杆统治派的新任参谋总长,原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大将,不但拒绝东条留任陆相,还以东条“既然辞去首相和陆相,那他享受的以天皇特旨列入现役的规定也失去意义,东条应列入预备役”为名,把东条打入非军人的冷宫。墙倒众人推,作为太平洋战争发起人的东条英机,现在已经成了平民百姓,只等着盟军胜利以后把他送上绞刑架了。 本来被认为是顶天立地的东条,就这么快地失去了权力和地位。也用不着清冈正照等人去暗杀他,他在政治上已经死亡了。 东条内阁辞职以后,倒阁运动的发起者们认为现役军人寺内寿一、畑俊六等人都是东条派的骨干,不宜出任首相。近卫等人走到台前,尚嫌过早——实质上近卫也没有解决战争的良策,他既无法控制军部,又不能打美国人的算盘——只有选择一个过渡性的内阁。在朝鲜担任总督的双手沾满朝鲜人血污的小矶国昭被推荐出来组阁。小矶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都挽回不了大局。盟军的胜利不言自明。“大日本帝国”自日清战争以来半个世纪的疯狂扩张,终于寿终正寝。哪一个阶级、哪一种势力、哪一个人也挽救不了天皇制军国主义的命运。只有等待战争的结束,一切才会从头开始。这个“头”究竟从哪里开呢? 或许这个问题才有研究的价值。 政治运动啦,军事战略啦,突然一下子都成了身外之物,没有意义了。日本战败“投降”,只是迟早的事情。无独有偶,德国也发生了反希特勒运动,可惜失败了,一大群高级将领被绞死。即使施道芬堡伯爵和贝克元帅搞成功,希特勒被炸死,又能使德国避免“无条件投降”的命运吗?恐怕也不行吧。无论如何在心理上无法接受,要想结束战争,只有这一条路。 大盐平意识到了这一点,反而感到时间很慢,不禁焦躁起来。 他去同女仆赖子聊天。 赖子很年轻,鹅蛋脸,纤细腰,脸上有几点雀斑,人长得挺秀气。她的丈夫在中国华北战死了,赖子非常伤心。她的哀中之美,别有一番韵味。大盐平原来整天注意着严峻的政局和战局,哪里有工夫去留神赖子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仆,现在,他的神经松弛下来,发现赖子的格调并不俗气。 “赖子,你娘家在哪里?” “滋贺县余吴町,尾羽梨村,就是古代近江国所在的地方。”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是琵琶湖北岸余吴湖的附近吗?我还记得关于余吴湖的天女羽衣传说呢。” “是啊,大盐平公子去过吗?” “去过。那年陆大放暑假,我们一伙同学高兴了,就说:去琵琶湖玩儿吧。后来我们还游了余吴湖,爬了墓谷山和安藏山。” “真没想到公子会去我们家乡那么偏远的地方。”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会去南洋作战,到拉包尔的距离是去琵琶湖的一百倍呢。家乡的情况还好吧?” 赖子的脸变得苍白,雀斑更明显了。她说:“在公子面前,我不敢隐瞒。家乡的境况苦极了。所有的男人都被抽去当兵。我们那地方本来男人就少,随着大都市的兴起,他们早就背井离乡,在外地讨了老婆,连回也不回来啦。种地的只剩下妇女和老人。姑娘们找不到男人嫁,咬咬牙也进了城。您看,我不也是来东京了吗。” 对于产业的兴起,在日本农村中引起的剧烈动荡,大盐平略有所闻。不过,他一直在兵营中生活,紧张而忙碌,农村的变化,又有谁去关心呢?日本的农村,成了整个日本列岛的缩影。日本的精华,全部散到亚洲各地去作战和殖民,从满洲到荷属东印度,从缅甸到莫尔兹比港。本土只剩下一具空壳,由老人们和妇女们来支撑着。如今,那些海外的日本人将在战争中渐渐死光,而这具空壳也许会被盟国的战争机器打碎。这些妇女和老人们,也将成为军阀战争的牺牲品,多么可悲!塞班岛最后的情况或许会是日本本土将来的缩影吧。 赖子注意到大盐平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平时,他从来不这样看她的。赖子的脸微微一红,低下头,轻轻哭泣起来。 大盐平上前去,用自己的左手抓住她柔软的小手,发觉她的手冷冰冰的,一点儿血气也没有。“怎么啦,赖子?”严厉的前帝国军人也变得儿女情长起来了。 赖子说:“您整天坐在书堆中,难道不知道日本已经到了饥寒交迫的境地吗?我的家乡固然早无米粮下锅,可是乡亲们也许因祸得福,他们还有野菜和树叶充饥。而大都市的东京却什么都没有了呀。粮食早施行了配给制度,每天优先供应本土的军事机关和军需工厂。开始每天每人有八两糙米,后来降到五两。现在只有二两了。而且,每天排很长的队,一个小时以后就卖光了。这两天什么供应也没有啦。您是读书人,知道的事儿多。我排队的时候听各家的主妇们谈论,说经济局食粮课长石原武二先生在九月十一日发表了讲话,听说是登在《读卖新闻》上。” 大盐平的思路突然从遥远的菲律宾拉回到现实里,他急急问:“石原先生说了些什么?” 赖子本是高中生,读过几年书,在大盐平康成家又干了三年,耳濡目染,受了书香门第的影响,不单粗通文墨,还知书达理。她早就崇拜大盐平公子,比起公子的博学多识,她死去的丈夫仅仅是一个粗俗的花布店员。可惜公子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政治活动和军事研究中去,对她丝毫不注意。她自叹无缘.只是竭尽全力,给公子买来报纸杂志,并且在生活中照顾大盐平内弘。如今公子突然对她感兴趣了,她不禁热泪沾襟,想起了《源氏物语》中三公主的几段情史。可惜她没有那个胆量。 赖子理理额发,有意放慢声音说:“石原先生说:‘作为非常时期的粮食配给对策,大米和其他主食品,以及味精、酱油、鱼品、青果、乳制品、霉干菜、腌莱、盐、砂糖和罐头等等副食品,将由警察单位组成的特别配给单位来分配。分配的少量余额将零售给居民。但是主食和乳制品绝不零售。现在,国家的各种物资非常紧缺,我们必须准备应付非常事态。作为大都市的居民,应该做到安下心来,减轻国家的压力。我们所施行的是应付大地震灾害的配给体制。都市以外的地区,当空袭警报和战争警报发生时,主食品也必须全部配给,没有例外。希望各业人士组织自发协助,人手不足的军属和阵亡将士的家属们除了专人负责外,也希望左邻右舍的居民为他们提供帮助。” 大盐平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抓着赖子的小手,那双小手渐渐热起来,变得发烫。赖子没有抽回去,她的身体微微发抖。“现在市场上怎么样了呢?” “市场上早就空空如也啦。所有的米店、鱼店、水果店和酒馆全关门了。任何好点儿的副食品都买不到。这两个月是沙丁鱼汛期,听说渔民们打了很多沙丁鱼,但全部都分配给挺身队了。我每天都去鱼店,鱼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我的一个表姐告诉我晚上会有鱼卖的。我去了两个晚上,终了抢到两斤。谁知拿到月光下一看,全是烂鱼,臭死了。听说由于军需工厂用电多,没有多余的电来制冰,渔民打上来的鱼两天就臭了。一位老妇看我拿了臭鱼在皱眉头抱怨,凑上前来说:姑娘,您不要这鱼给我好了。我一赌气拿回来,根本不能吃,叫我埋在院里那棵紫荆花树下面了。” 赖子说着,又哭起来。她无法伺候好她崇拜的大少爷,心里很委屈。 大盐平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他的独臂很不方便,赖子心领神会地靠近他。渐渐地,赖子依到他的怀中。大盐平一直过着清教徒式的军旅生涯,虽然也去过几次青柳和赤贝,会过艺妓,但他冷峻的心并未体谅过女性那细腻的心理。他有些激动,吟了一首《源氏物语》中的古歌来劝慰赖子: 我命本无常, 修短不可知。 但愿在世时, 忧患莫频催。 赖子信口奉和: 秋气凄凉虽可厌, 铃虫声美总难抛。 赖子心目中三公主的形象刻骨铭心,三公主和源氏悲剧色彩的爱情故事和诗词歌赋早已精熟,不觉脱口而出。 大盐平微微一惊,顿时觉得赖子的心象不可测的深潭,他还全然不了解女人呢!他借夕雾大将的诗云: 漫天夕雾添幽致, 欲出山家路途迷。 赖子果然乖巧,也学着落叶公主吟道: 茅舍深藏烟雾里, 狂童俗客不相留。 大盐平内弘笑着说:“我恐怕算不上狂童和俗客吧。”他用单臂把赖子搂住。他的脸颊擦着赖子的耳鬓,感到赖子身上微微的馨香和热气。他心意迷乱,一股从未体会过的情欲使他热血冲腾。一个宁静和温柔的世界,一个作家、诗人、艺术家讴歌描写的世界,从飘渺的天边浮现到眼前,而他终日沉溺其中的那个血腥、污浊、杀戮和邪恶的世界被一只无形的手撕碎了,消隐了,退避了。除了战争之外,也还有美好的生活。 大盐平的手笨拙地去解赖子的和服。赖子的内衫是蓝面深红里子,外罩紫红色的紫绸汗衫、衣服的纹样也很别致新颖,她的头发乌黑发亮,梳得又整齐又大方。这些,他都头一次注意到。从前,他仿佛是一列特别快车上的乘客,心目中只关心旅行的目的地和旅途的时间表。要是他一旦觉得时间和目的都无所谓,那他乘上慢车,就可以饱览沿途的景致和民俗乡情了吧。 “大公子,你这么笨手笨脚的,还是个生手吧?你为什么不娶个太太呢?”赖子嘻嘻一笑,心中非常温暖,不觉春心荡漾: 大海孤舟无泊处, 何妨到此诸边来。 她双手捧起大盐平的头,轻轻在他的前额吻了一下。然后。她利落地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她激动地说:“大盐平公子,你今天怎么能丢开你的书本,从你那日思夜梦的战争中来到我身边呢?” 是啊!当一个人的精力倾注到一个焦点上的时候,周围的世界都暂时消退了。一旦焦点消失,他会觉得世界又大又美,但是这个世界是平平凡凡的世界。 赖子温柔极了。大盐平简直心花怒放…… 他们俩久久浸在爱河之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球还在死板地自转和公转,由于这种旋转,盟国的战争机器坚决地转过一个个齿牙,正在缓慢而无情地把日本搅成血肉的糊浆。无论是军阀,是老妣,是恋人,都无法幸免,因为是日本首先把这部机器开动起来的。 院外有人敲门。老管家五十岚去开门。来人同五十岚谈了很久,语气很强硬,因为隔着几堵墙,大盐平和赖子都听不清楚。 来人终于走了。五十岚轻声走到门门,老管家心很细,从不贸然推门而入。他快六十岁了,一直在大盐平府上当管家。他轻声叫着“内弘、内弘”,一边把一封信样的东西从门下边塞进来。大盐平听到五十岚长叹一口气,渐渐走远了。 赖子显得有些慌乱。她固然满心盼望少爷的举动,但事到临头,却迷迷糊糊。大盐平到底是军人,立刻穿上衣服,拾起那封信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他把那信交给赖子。赖子草草扫了一眼,惊叫出声,紧紧抱住了大盐平: “他们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 那封信是神田区的派出所和警视厅联合签发的,通知大盐平内弘在两日内前往报到。因为美机可能在近日空袭东京,所有的预备役军人、平民百姓都要参加义务消防队和紧急抢险队。信上还通知,各家都要挖防空洞,所有白色的建筑物必须自己漆上迷彩,否则以通敌罪论处。 连单臂的残废军人也要参加消防队和抢险队,看来,赖子说的市场萧条,处于严酷的战时配给环境是真实的了。大盐平从温柔之乡回到现实。然而,这个现实同一天以前的现实不一样,他又理解了更深一层的哲理和爱的力量,这种认识是无法逆转的,他心中有股坚实感。 他苦笑着对赖子说:“既然让我去,我就去报到吧。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明天就去,希望你也陪我出去走走。” “啊!您的话我一直当成自己的使命,让咱们一起去吧。我真幸福。”赖子的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 第二天一大早,大盐平内弘就起来了。他心理的惯性依然把自已当成是一个军人。早起床,做操,习剑,冷水浴,读书。自从心里有了赖子以后,他的血液中仿佛注入了一股激素,格外精神。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他翻开了这一页日历,有股异样的感情。他爱赖子吗?他也说不清。赖子是深深地爱他的。在许多个月里,她衣不解带地伺候他,细细想来,她的一言一行都溶入了自己的感情。他俩门第相差太悬殊,结婚是难以思议的。然而爱情非要导致结婚吗?赖子敬爱的三公主,不也是带着被毁灭的爱情削发为尼了吗?也许有一天,日本会有一种欧美式的宪法,有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的那种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他们俩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道上,向行人投以幸福的微笑。他俩隐隐感到:这个僵硬的神的帝国已经裹上尸布,躺在棺材里了! 赖子尽力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件棣棠花的罩衫,这还是大盐平伯爵作为奖励送给她的,内衣的颜色是紫藤碎花。她一打扮,竟显出不俗的美艳。他俩走在街上,颇有些行人向赖子侧目。阳光灿烂,天气晴和,赖子在晴天艳阳下更显得象一枝夏水仙花。 派出所里坐了一位退役的旧军官,他一只眼睛瞎了,警察服里面穿着帝国陆军的军服。他一下子就认出大盐平来:“啊,大盐平参谋,这么些日子不见啦,还认识我吗?我是原三十八师团的三好贞吉少尉呀。” 又是第十七军的旧人员。第十七军虽然全部被困死在所罗门群岛和拉包尔,国内也还有许多残废军人。凄楚的命运把他们联系起来,三好少尉总算是个熟人吧。 三好很快帮大盐平办完登记的手续。他说:“大盐平君,我从花名册上看到您的时候,也吃了一惊。第十七军活下来的人不多了,往后咱们互相关照吧。”他忽然小声说:“您如果有困难,空袭和训练不来也可以,我给上司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多多保重,啊,这位是您太大吗?好漂亮啊!” 大盐平含糊其问地应了两句,然后同赖子走到大街上。三好贞吉送了很长一段路,并且给了他一本如何防空灭火的小册子。“多加小心啦,大盐平君,老美的B-29空袭东京好几趟了。虽然没投下炸弹,我估计它们在校对航空地图并拍照片,真正的空袭就要来了。神田是闹市区,如果您家的防空洞还没挖好,我叫几个人去帮忙。” 到底是十七军的同人,就是不一样。大盐平心里热呼呼的。他看出三好的腿脚不大灵便,就把他劝回去了,并且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赖子心里高兴,脸上乐开了花。她开始讲自己亲眼见到的B-29。现在,人们一见面总提到它,它真是一只不祥的恶鸟。 “大盐平公子,我真想不到有那样大的飞机呢!”赖子有意引起他的注意。“十一月一日那天,星期三。我挎着篮子上街去买点儿日用杂品。其实,商店里除了有点儿毛刷、脸盆之外,什么都缺货,我想买的蜡烛也脱销好几个月了。唤,大盐平公子,您方才不是同那个什么三好贞吉先生很熟吗?他兴许能搞到点儿紧缺东西。当然,老爷有许多朋友会给我们帮忙,可我总不愿麻烦老爷。” “噢,说到哪儿去啦。大约下午四点,我走到日本桥附近,突然听到空袭警报声,吓人极了。虽然几个月来常有空袭演习,但那都是事先通知的。声音的长短调子也同这回不一样。我听到许多妇女尖叫,我也几乎叫出声来。我听到引擎的声音。自从您回家以后,我也跟着您学会辨别咱们日本飞机的种类。我听出来是咱们的战斗机在起飞,一会儿,从木更津方向飞来两架大飞机。它们真大呀!飞得高极了,日本战斗机在那个高度象一粒红豆,而B-29却象一只银色的大乌。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飞机,顶日本的轰炸机十架那么大。所有的人啥也不干了都伸长脖子望着天空。一共是两架B-29。听说早在夏天和秋天,B-29就轰炸了八幡和长崎,B-29来东京可是头一次呢。咱们的高射炮纷纷开火,因为它们飞得太高,炮弹够不着它。咱们的战斗机向它们进攻,费了不少劲,也没打下一架来。B-29飞得很悠闲,仿佛在空中观看富士山和东京的景致。我旁边一位教师模样的老年人说:B-29象是来东京上空散步呢!” 大盐平想了想,说:“它们一定是从马里亚纳基地起飞的。我计算过,把塞班岛的阿苏里托机场跑道延伸到适合B-29起降的两千六百米,并且建立整套的补给、维修、指挥系统,约需三个月。当年德国空军利用法国机场展开‘不列颠空中战役’,就用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美国人已经准备好了,你看到的是侦察用的B-29。据统计,它们已经来过十趟。美国人所需要的用于轰炸的一切资料全搞到手了。他们是有条不紊的。下一次空袭我猜B-29准是带着炸弹了。” 赖子说:“听说B-29头一次来东京,就被咱们的战斗机打落一架,掉到木更津湾里去了,咱们的船捞到了碎片。天哪!当时可吓死人啦。” “可怕的时候还没到呢。”大盐平脸色严肃。他在拉包尔知道挨轰炸的滋味。新不列颠不过是一隅荒岛。而东京却是日本政治、经济、文化、金融和产业的中心。轰炸拉包尔的只是哈尔西的海军机B-25、肯尼的B-24、B-17,而来东京的是堪称世界第一的B-29,一艘空中的“大和舰”。 他们来到了银座。大盐平想给赖子买一条披肩或者一块料子。虽然主食和副食品已经实施了配给,绸子不至于也没有了吧。它同战争的关系并不特别密切,虽然飞行员的降落伞是绸子的,那却是特别结实的绸子,同衣料两码事儿。况且,日本陆军攻占了中国扬子江下游出产丝绸的富庶省份,绸料子该是很充足的吧。 数月不见,银座一带全变了样子。 大盐平上次同清冈正照一起逛过银座。那时候,塞班岛还在。日军虽露败相,都是在遥远的南洋海岛上,东条的统治还稳。银座的大部分铺面还开着,里面货色有限,但人来人往,却也热闹。现在,银座仿佛是一片荒郊野地。到处堆着新土和碎砖,到处都在挖防空洞。路面被挖断了,搭着跳板,不时有人推着满载的手推车穿行。有的人站在匆匆搭起的脚手架上给鲜艳的商店建筑物涂上难看的黄绿相间的迷彩漆。有人在玻璃窗上贴 “米”字形的防空纸条。大霓虹灯拆掉了,所有的橱窗都空空如也,几个店员正忙着拆玻璃钉木板。大街上走着几个疯疯癫癫的前帝国军人,有的还负了伤,架着拐,在那里嘻笑怒骂,拉住男人行礼,拉住女人要亲嘴。他们准是患了战场恐怖症或歇斯底里症,完全成了废物。马上过来了几名宪兵,连打带推地把他们赶走了。 这就是昔日繁华不尽的银座。东京的香榭丽舍大街和牛津街。银座凋败了,失去了颜色和光泽,肮脏,混乱,了无生机,没有一家店铺开门。噢,那里有一家,是寄卖铺。从有乐队到银座尾张町一带,都处于混乱和僵死的状态中,只有宪兵的怒骂声,间或打破冷静肃杀的气氛。 大盐平想:荒凉尽管荒凉,可是B-29毕竟还没丢下炸弹。果真处于当年伦敦遭空袭的状态,还不知会怎样呢。 一种低沉的引擎声传来,它的频率低,强度很大,给人的内心带来沉重的压抑感。大盐平内弘脱口而出:“B-29!” 几乎与他说出口的同时,尖急的空袭警报声响起来了。一种让人难过的多普勒变音,是谁发明了空袭警报器?银座的忙乱变成了混乱,混乱变成了溃乱。又是宪兵们凶恶粗野的呼喊声,“往这边走,快!你在那儿蹲着干什么?小心美国间谍。” 空袭对一个军人本是习以为常的事,但大盐平变成平民以后居然战战兢兢。回家来不及了。他随人群在大街上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防空洞。但洞中人已满,洞口站着两个带值勤袖章的警察,喝骂着把人群往别处赶。 第三个防空洞也满了。 他和赖子沿街跑,挨了宪兵的警棍和皮靴。他恼火了,一个堂堂前陆军少佐岂能容忍这种流氓,他要拉上那宪兵去论理,幸亏赖子把他拉开,否则真会叫那个蛮横的小个子宪兵打个鼻青脸肿。军人退役,连狗都不如。 他没能找到第三个防空洞。赖子和他乘乱挤入一扇敞开的街门。里面是个很小的院子,杂乱地堆着破纸箱和破木箱,八成是某个店铺的仓库。院里空荡荡的,人也许躲到防空洞去了。 大盐平依在墙上喘气。赖子轻轻依着他。赖子又勇敢又镇定,她真可爱。 B-29出现了。 它那庞大的银色机身,稳稳地飞行在一万米的高空,四台强劲的发动机,拖出四条白色的雾化尾迹,映衬在蓝天上,构成了一幅富于魅力的图画。 “真棒啊!”大盐平不禁喊出了声。天井很狭,一会儿,B-29机群就看不见了。大盐平不甘心,他仿佛被B-29摄去了魂魄。院子后面有一座六层楼房。楼门没锁紧,被大盐平一下子撞开了。他让赖子在院子里稍等片刻,自己一溜烟爬上楼。他从楼顶上探出头来,啊,视野开阔,B-29的大机群看得清清楚楚。大盐平为人类的智慧和能力惊叹不已。把近五十吨的物体送到一万米的高空中,往来自如,该有多么雄厚的工业和技术力量!他迅速数了数,一共七十架。从数量、队形和发动机沉重的喘息声中他断定美国佬这回是来作战的。 以东京附近的机场为基地的东部军一九五○航空部队。起飞了大批战斗机前往迎击B-29。其中有中岛陆军二式战斗机“锺旭”、三菱零式六二“金星”战斗机、三菱“雷电”式战斗机。最突出的是中岛的陆军四式战斗机“疾风”。“疾风”和“雷电”都是专门为对付B-29而设计的战斗机,实用升限在一万一千米以上,航速高达六百公里。据陆海军战报,它们在保卫九州大村和中国鞍山的空战中,多次击落过庞然巨物B-29。 附近的楼顶上也有人探出头来观战。宪兵吆喝威胁都不起作用。空战场面很能激动人心,何况是在东京的上空。 美国的“超级空中堡垒”们排成菱形小队,互相掩护,“疾风”和“雷电”投入勇敢的进攻,“咚咚”的机关炮声传到地面上来。而陈旧的零式战斗机在万米高度上,已经失速,被迫退出舞台,在六千米的高度上无可奈何地嚎叫着。 日本战斗机装备的12.7毫米机关枪无法击落又大又坚固的B-29。相反,却让B-29的机关炮打掉了两架。高空中战斗机操纵性能很差,歪歪斜斜,航迹象学童刚学写字。大盐平在拉包尔见过的“格斗”式空战,没有在东京空袭中出现。 日本第十飞行师团的驾驶员们采用撞击战术。这种战术是B-29空袭鞍山的时候日本战斗机不得已而使用的。现在已经成了标准的战法。一架“雷电”爬到B-29上方,全力向它冲去。B-29因为机体过大,无法躲闪,拼命向“雷电”射击。美国佬相当害怕这种自杀战术! 还有一种战术是日本飞机爬到B-29上方,在敌机的航路上投定时白磷炸弹,增加破坏力。12.7毫米机枪对B-29真象是汽枪一样不起任何作用。 啊!终于有一架日本战斗机撞中了一架B-29,它的左翼折断,失去平衡,开始急剧下降,并向海上逃去。等在中空的零式机穷追猛打,终于把那架B-29打得浓烟滚滚,在多摩川入海口不远的海中坠毁了。 所有观战的人都欢呼起来。“万岁!”“万岁!”的声音在各个楼顶上此起彼伏。大盐平激动得流出热泪。终于干掉了一架B-29,他觉得畅快极了,比看最精彩的棒球比赛还痛快得多。他向小院里的赖子大喊:“揍下来了一架,揍下一架B-29!”他真有一般人战胜了超人的满足感。 赖子也高兴得跳起来,用手帕向他挥挥。此刻连凶恶的宪兵也不去管楼顶上的人了。 B-29找到了目标。 它们分成几小队,沿东东南到西西北走向穿越整个东京。其中一个小队在品川区上空盘旋,渐渐降到七千米左右的高度上,不顾零式机的疯狂攻击和五英寸口径高射炮的拦阻射击,断然打开弹仓。几十枚五百公斤航空炸弹投下来,由一个个小黑点渐渐变大。然后在大崎到北多摩一带腾起十余处火光。品川的北区距大盐平栖身的楼宇较近,他立刻就听到沉重的习惯了的爆鸣声。快一年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战争的质感把他拉回到现实里。B-29重轰炸机采用高空目视精密轰炸。品川北区大都是些同航空工业有关的工厂和中小作坊,美国人有着周密的计划,也许,这个计划与盟军战略轰炸德国是异曲同工吧。 另外的B-29小编队飞向距千代田区和中央闹市较远的田无、三鹰、武藏野、小金井和国分寺一带。那边的天空被较低的云层遮盖,大盐平看不太清楚了。他知道那里是日本最大的航空引擎工厂——中岛飞机制作所。美国第二十一战略轰炸联队决然是要炸毁中岛工厂的。 田无一带的爆炸声陆续传来,时高时低,大地震撼。大盐平从楼顶上下来,抱住赖子:“看来这次美国人专拣航空工厂轰炸,闹市区还不至于挨炸弹。再忍耐一下,等警报解除了,咱们回家吧。” 解除警报声在美机飞离很久之后才响起来。大盐平内弘和赖子来到了大街上。人们也从防空洞里钻出来,瞧瞧已经空旷的蓝天,赶紧往家走。今天可不是两年半前杜立特中校那次打了就跑的B-25空袭。美军实质性的轰炸开始了,任何人都不再怀疑。人们唯一关心的是;赶快挖好防空洞。 在回家的路上,大盐平听人们在议论纷纷:田无的中岛工厂、三鹰的同工厂,当时正在二班倒地开工生产飞机引擎和部件,它们生产的引擎占全日本总数的十分之三,仅次于三菱集团,占第二位。两家大工厂挨了四五十枚炸弹,人员死伤一百多。听说重要的镗床和内孔磨床被炸坏了——这是一位当工程师的熟人说的——对发动机的生产影响较大。如此等等。大盐平心意烦乱。虽说他早就算定战争必败,可事到临头,自己的家园被毁,同胞遭戮,心头也有难以名状的凄哀。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晚了。父亲大盐平康成伯爵亲自在门口等他。十一月底,东京已经是深秋了,父亲穿着单薄的衣衫在秋风中久久站立,怀着爱子的柔情,令人酸楚。一见大盐平内弘和赖子归来,喜出望外,问候一番,高兴地把他俩迎进门去。 一进庭院,大盐平吃了一惊。美丽精致的日本式庭院完全改观了:名贵的花木被连根掘起,随意弃置一边,假山石被推倒,在翻出的大堆新土中露出半个脑袋。几位五、六十岁的老人正吃力地从地沟中用锨往外撩土,年迈的五十岚提着灯笼为他们照明。灯笼的上半部蒙着黑布,只有底部透出微光。一箱箱的古玩墨宝散乱地丢在小径旁,连盖也来不及钉上。大盐平苦笑着对赖子说,“真象是在拉包尔的前线哪!美国人把战争打到家门口来了。” 月夜明如昼,没有空袭警报。一切都还来得及。 赖子帮着五十岚他们忙着挖坑埋贵重东西去了。大盐平内弘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屋里乱七八糟活象个垃圾堆。多年不动的家藏古书一堆堆散乱地码放在地板上,平时父亲连动也不许动的善本和字画都打开了,主人的慌乱可以想见。 按理说,内弘这唯一的儿子应该帮伯爵整理典籍、装箱入土。光埋藏古玩和字画就有许多的专门书籍谈及,如此匆忙下地非腐烂不可。家中乱成一窝蜂,内弘的母亲患肺结核过世两年了。全部房产土地都将由他一个人来继承。他却没有投入紧张的转移工作,独自一人,静心内省,想悟出什么道理来。禅宗的玄妙也许尽在于此吧。 大盐平内弘的面前有一对青铜铎。铜铎高四十厘米,青绿的铜锈下隐隐显出飞禽走兽家畜的图案。铜铎是日本最珍贵的文物,它的珍稀之处,在于它是日本特有的文物,而古代日本文化的渊源中国,却没有这种象编钟似的铜器。大盐平家的铜铎是从静冈发掘出来的,相传是公元二世纪古邪马台国某部落联盟的茶具。因为铜铎为日本所特有,欧美博物馆争相收藏。面对这一对稀世的国宝,大盐平浮想联翩。 尽管神武天皇在两千六百年前就奠定了日本民族的历史,然而真正有编年史记载的,却是八世纪以后的事。在元正天皇养老四年(公元720年)修成史书《日本书纪》之前,日本列岛上的上百个部落处于史学家说的“大倭阙史时代”。一大群野蛮的以渔猎为生的岛国部落,文化上比中国落后了两千年。当中国已经广泛使用铁器,有了完整的政治、经济、军事组织和哲学思想的时候,日本人却连文字都还没有。看到古代中国和其他文明古国那灿烂悠久精湛深邃的文明,日本人实在感到羞愧。大盐平看了父亲收藏的一幅中国宋代董源的名画《潇湘图》就算它是幅仿制品,但那种朦胧、高远、寂寥、宁静、雄浑、淡漠的夺人气韵,简直让人拜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奋起学习就是了,干脆拿来就是了。从文字、宗教、政治统治、美学、儒家的哲理,到各种冶炼、纺织技术和税收制度,一股脑儿从中国搬来。这种大规模的文化引进在世界上也是史无前例的。日本人的学习精神确实值得自豪。文化革新给日本民族注入了沸腾的血液。然后,日本人就自满了,感到不那么赤身裸体了,甚至想到老师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儿,到丰臣秀吉时代就兴兵打起老师来了。 十六世纪中叶葡萄牙勇敢而贪婪的船长们,给日本带来了基督教和枪炮,然而并未能冲击日本的文化。日本还需要时间来吸收中国的文化。在自己的根基上把它发展得尽善尽美。于是,日本文化在德川时代的一种内省式的环境里产生了,发展了。音乐、美术、文学、手工艺品、哲理、宗教全都日本化了。日本民族成了一个聪明的有主见的大孩子,能够承受另一次更大的文化和技术的冲击了。 西方也开始奋起。自从古希腊古罗马文明之后,欧洲经过了一千年的封建长夜,一度有声有色的古老民族们都昏昏沉睡,休养自己在罗马帝国末期的连年征战中耗尽的民族精神去了。大盐平看着父亲收集的一幅荷兰画家拉斯达尔的《云开日出》——当然是赝品——不禁产生了一股激情。在中世纪落后了的西方养足了气力之后,一飞冲天,用火山岩浆般的激情来开拓文明的历程。绘画、诗歌、文学、技术、科学、经济学、和伟大的人文主义思想宛如春风吹拂,一夜之间,焕出青枝绿叶。西方拼命地发现,发明,发掘,发展,疯魔般地变幻,资本主义穷尽了人类欲望的每一个角落,也把自己的带着血腥的“文明”,伸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伸到了自以为是的日本。 一八五三年,佩里准将率领美国四艘战舰组成的舰队,强迫日本政府在江户湾签定城下之盟。日本人突然发现:一股强劲的新的文明台风,已经在西方兴起,并且越吹越盛。被日本贵族视为“不耻”的一小撮“兰学”者们(最早向荷兰人学习的人),原来代表了时代的方向。 整个世界颠倒了。日本又用更大的狂热向西方学习。一千年前什么都是“中国的好”,现在换成了什么都是“西洋的好”。这种学习的认真劲儿,就是以效法西欧著称的彼得大帝,也会叹为观止吧。一个东方的彼得一世——明治天皇,彻底发动了他的岛国,在政治、经济、文化、军事方面,全盘欧化,进行变法改革。没有多久,日本又洋洋自得起来,自以为长大了,成功地把西方文明嫁接到自己的根子上。它早已不把中国放在眼里,用力一摇。果然朽败不堪。它又动起了打洋老师的念头,先教训了俄国,实在没啥了不起。接着又打美国、英国、荷兰,才发现自己的素质远非自我意识的那么好,西方也远非想象中的那么软弱。这回终于被揍得鼻青脸肿,是否会亡国灭种还未可知。 日本果真会灭亡吗? 大盐平苦苦思索。自从神武天皇以来,外族入侵者从未征服过日本列岛,没有任何历史前鉴可借。他深深的感到苦痛。明治以来的七十六年中,日本人在亚洲四处侵略,攻陷城池,杀人抢掠,与亚洲各国结下了血海深仇,甚至美国人也叫喊着实行“最严厉的报复”。整个日本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塞班岛吗?起码军阀们是这样想的。“一亿国民玉碎”。他们把朝鲜和台湾的人也包括进去了。 只要日本民族还在,总还是有希望的。日本人并不是生活在一群幸运的海岛上,火山、地震、海啸、洪水、台风,频频袭击着日本人,他们都挺过来了。那么,人世间的灾难也会熬过来吧。伟大的民族是不会死亡的。 而日本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吗?历史上不是有许多自称“伟大”的显赫一时的民族都陆续消亡了吗? 大盐平内弘盯着墙角和地板上的铜铎和各种名贵的北方青瓷、蟠龙香炉、珍贵的石印本的《古事记》、《伊势物语》和《竹取物语》、名家大师的浮世绘、北斋和狩野的风景画、宗达手绘的屏风、任生狂言的假面具,能击奏雅乐的古典乐器,赖子手插的一瓶菊花翘立在一个紫檀木雕的花架上……这表面上看起来散乱而不着边际的东西突然构成了一种信念,使大盐平豁然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它们代表了日本特有的文化和艺术,而一个文化艺术灿烂的民族就必然是不朽的,那么它也就是伟大的民族。任何民族都有兴有衰,吞并过其他民族也被别的民族入侵,各种文化互相影响,不断同化和出新,真正的民族文化决不是几个军阀发动的战争可以抹杀和取代的,军国主义是一时的现象。而文化和艺术是民族之魂。有了这个魂,民族就有了生命。 大盐平站起来,走向那对青铜铎,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尘土,用一个大锦盒把它们包装起来,象包着一个熟睡的婴孩。赖子使他懂得了生活,艺术品使他获得了精神上的支柱。他要努力去做那些有益的必须抓紧的工作。战争最残酷的阶段即将到来,B-29已经发出了信号。他要赶快,赶快! 日本会象不死鸟一样从灰烬中获得新生的。但那烈火使它哀叫,使它痛苦,使它哭泣,使它绝望。 “让那火烧得快点儿吧!”大盐平内弘的心灵发出一阵悲切的呼唤。

6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把他重返吕宋、在马尼拉举行凯旋式的战役命名为“步兵III”。他计划动用克鲁格中将的第六集团军和罗伯特·艾凯尔伯格中将的第八集团军在仁牙因湾、苏比克湾和巴坦加斯登陆。届时,数量将远远超过莱特湾登陆的第三舰队和第七舰队。上千艘水面舰艇、上千架飞机,将掩护五十万美军攻克吕宋岛。如此伟大的历史性战役,竟然使用了如此平凡的代号,没有惊动希腊神话和欧洲神话中的神祗们,也没有使用美国式的工具、武器、名山、大川、飞禽、走兽、名流贤士命名法,当然也没有用德军统购部的颜色命名法,只用了“步兵”一词,简称GI,说难听点儿就叫大兵。因为麦克阿瑟自已是陆军将领,他喜欢GI,他要把重返马尼拉的荣誉交给“步兵”们。 这一天越来越近了。他已经在想象自己如何扮演东方的恺撒和奥古斯都大帝,扮演从厄尔巴岛复辟的拿破仑。菲律宾人大多信仰天主教,那他就该扮演圣露西、圣彼得和圣安东尼。他当年是菲律宾政府的元帅,今天还是麦克阿瑟元帅,他就要回到马尼拉。在“纳希维尔”号巡洋舰上,麦克阿瑟做了一个下意识的表演动作。他变成了天使麦克尔,咬紧下唇,两眼放光,双眉紧皱,左手握一个想象中的带希腊式雕刻的盾牌,右手挥舞着一柄马来亚短剑——权且用蒙哥马利送他的那钻石古剑替代,他手一挥,一剑砍下想象中的恶魔的脑袋。那个恶魔头上有角,身后拖尾、正在咬他的脚。这幅壁画绘在菲律宾的许多天主教堂的墙上,每个教徒都知道。 那个恶魔当然是山下奉文。 麦克阿瑟急于返回吕宋,并不影响他是个现实主义的军事统帅。莱特岛尚未占稳,从莱特湾出发,到仁牙因湾登陆,无论走哪条航线,都要经过苏碌海、锡布延海、菲律宾海或中国南海。他的舰队在两天以上的航程中,将遭到从菲律宾群岛上七十余个日军机场上起飞的日机的空袭。他自己做尽美梦,还没糊涂到低估故人。 他必须事先占领一个踏脚岛,利用该岛的机场来掩护他的入侵舰队。 他选中了民都洛岛。 奥勃莱恩·贝克上校刚爬上LST-472号坦克登陆舰的时候,几乎瘫在甲板上。他的衣服和裤子早撕成了碎片,臀部的肌肉里也许还残留着日军手榴弹的细小弹片。它们太多,手术医生匆忙取出大片的,小的就让它留在身上了。他两眼血红,整条左臂都缠满了绷带,钢盔上也被日本步枪穿了两个洞眼。他本想拿它当作纪念品,又嫌太累赘,最后还是留下继续用,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子弹还会从旧眼里再穿一回? 他是从帛琉岛上船的。 陆战一师进攻伯劳群岛的计划和麦克阿瑟将军进攻摩罗泰岛的计划都在九月十五日那天实施。一看地图就会一目了然。从阿德米勒尔提群岛划条直线到莱特岛,南边是摩罗泰,北边是帛琉,帛琉是伯劳群岛中最重要的机场岛。陆战一师似乎命中注定要给麦克阿瑟当小伙计,而且,每次都是掩护道格的右翼,上一次是攻克并防守格劳斯特角,这一回是攻克帛琉。 谁也没有想到帛琉之战会打得这样苦。自从瓜岛登陆以来,陆战一师所向披靡,士气非常高涨。帛琉岛的形状很不规则,勉强近似一个缺刃的战斧,从南到北长六英里,从东到西宽二英里。盖尔少将指挥了关岛战役以后,又以第三两栖军军长的身份指挥了伯劳群岛战役。实际上第三两栖军的兵力都留在关岛,陆战一师和第八十一步兵师暂归他指挥。即使不算八十一师的两万人,第一陆战师得到加强以后,兵力已达两万八千四百余人。用奥勃莱恩上校的话说:“每人只够摊三平方码的面积。” 奥勃莱恩可能忘了,“海魔”师在塔拉瓦登陆的时候,每人还平均不到一平方码珊瑚沙。帛琉之战的艰苦程度超过了塔拉瓦。整整一个月以后,陆战一师带着遍体鳞伤已经返回到所罗门群岛上他们的老窝拉塞尔岛时,帛琉岛上还有枪声。 奥勃莱恩的陆战五团在抢滩的时候,遭到劈头盖脑的敌人炮火,许多两栖车被打着了,在礁盘上熊熊燃烧。自从在瓜达尔卡纳尔岛的隆加角登陆以来,陆战一师无往不利,人们一直传着“陆战一师登陆好运”的神话。在帛琉的滩头,这个神话被中川大佐的无情炮火撕碎了。 代号为“孤狼”的陆战五团,花了很大代价才爬上沙滩,但立即就遭到了日军坦克群的反击。日本人在整个太平洋战争中始终没学会使用坦克,这回亦不例外。四辆九五式战车同一辆“谢尔曼”坦克较量,统统被报销了。接着,奥勃莱恩团冲过二百码沙滩。上面布满了地雷,锥形、球形、多角的都有、还有改造的航空炸弹,冲过布雷区,又遇到坚固设防的筑垒阵地。全岛的地面下都密布着日军的地堡,各火力点用盖沟和隧道连起来。日军的抵抗造成了美军的大量伤亡。 D+1日的夜里,奥勃莱恩上校和他的参谋人员在一个日军遗弃的地堡中过夜,大家神经紧张,每个人都戴着钢盔,拿着武器。结果,不知从哪里——日军一定是事先计划好了袭击路线——钻出一名日本敢死队员。他身上绑着炸药和好几枚手榴弹,一下子冲入那个指挥所地堡。轰然一响,十几个美军军官非死即伤,地堡里溅满鲜血。奥勃莱恩卧倒得快,算是拣了一条命,但身上扎入了许多手榴弹片,一动就痛。 “孤狼”团的士兵把他抬上登陆艇,转到LST-472号上。 它是一艘临时改装的医院船,由于陆战一师伤亡惨重,舰队原来配有的医院船很快就满员了。 一名刚毕业不久的年轻军医给他做了手术以后,他就一直躺在阴暗的铁舱中,打发帛琉战役的其余时光。铁舱很宽敞,原来是供一连士兵住的,现在,随着战斗的进展,川流不息的伤员都被抬进来,帛琉战役进行了半个月,它就塞满了。本来,奥勃莱恩上校可以挑个小点儿的舒适些的船舱,但他执意要和士兵们在一起,听他们讲战斗经过,医护人员都忙得麻木了,也没有谁去同他费嘴皮,他想在哪儿就在那儿。 奥勃莱恩和惠特尼同岁,性格上却迥然相反。他的家族当年从法国迁来美国,他身上有高卢人那股热烈、奔放、无拘无束和艺术气质。如果说惠特尼是个认真的岛国人,那奥勃莱恩就是热情的大陆人。他闲不住,忍着痛,在伤兵们中间走来走去,打听战况,探问战场详情,给士兵们背儿段诗,用一台破留声机放些旧唱片,说几段“军人的”下流笑话,极大地减轻了他们的战争心理负担。 战斗不同于做工,不同于创作,不同于杂技,也不同于竞技。它是一种用生命和鲜血去拼搏的事业。人的漫长的生命在战斗中被压缩得很短暂,转瞬之间,活人会变成冤魂,美好的人生和锦绣前程会灰飞烟灭。所以士兵的心理受了压缩、扭曲和变态,越凶残的战斗使士兵变态得越厉害,战斗过后,还久久如临梦境。奥勃莱恩从战火中熬出来,完全了解士兵的心理状态。他昂扬的激情,时而如嘹亮的号角;他渊博的学识,仿佛是多彩的鲜花;他温柔的感情,好似和煦的春风,慢慢地,慢慢地把士兵们被战争铁爪握住的心灵解放出来,让士兵从野兽变成婴孩,再变成真正的人。 帛琉战役后期,日军被包围在海岛中央一个九百码长,最宽处约四百码的袋形阵地之中。这里原先被密林覆盖,在航空照片上毫不起眼,等炮火把丛林烧光以后,才发现它是帛琉的核心阵地。凡是在太平洋岛屿战争中遇到过的一切日军防御工事和战术,都在这里用上了。中川大佐汲取了比阿克岛、塔拉瓦岛和塞班岛的经验和教训,打得又凶猛又顽强。那些珊瑚石灰岩洞穴也是千姿百态、种类繁多、无奇不有。有三英尺深的单人盲洞,也有五百英尺深的幽暗的地下宫殿。有的洞设有钢门、发电机、通风设备、无线电台和地下医院,有的竟有九层之多。它们互相之间,利用火力的正射,侧射、交叉,倒打,把这块空间封得连老鼠也进不去。这块被美军称为“乌穆尔布罗格尔袋形区”的空间,无论美军使出什么手段都攻不下来,帛琉的机场早已投入使用,结束战争却迢迢无期。它消耗了许多美军的生命,声威显赫的陆战一师几乎被打成了残废。 不等乌穆尔布罗格尔地区攻下来,LST-472号坦克登陆舰上的伤兵就满了。它同其他的空船一起编成护航队,离开了染满鲜血的帛琉,悄悄东航,回到所罗门群岛的拉塞尔岛上。奥勃莱恩上校只打了两天仗,心情懊丧。他回到了陆战一师的“老鼠窝”巴弗弗镇,虽然时隔不到两月,陆战一师那些完好的帐篷和后勤设施却早被别的陆军部队占用了。死人,负伤,“窝”被人抢了,想回澳大利亚或新西兰却去不成,攻占了海岛却没有获得荣誉——荣誉都被麦克阿瑟和第五两栖军抢走了,真是坏事不打一处来,气得奥勃莱恩破口大骂,见到不顺心的事就拳打脚踢,同驻守的陆军部队指挥官几乎动起了手枪。这一切,都是为了转移帛琉的沮丧,转移对陆战一师死去的精华的悲伤。当他发泄完了,才感到异乎寻常的疲倦和消沉。他真恨不得用自己的0.38口径手枪对自己的太阳穴放上一枪。 这时候,拉塞尔岛上来了三位“天使”。 三名属于海军陆战队妇女辅助队的姑娘:赛琪、玛格丽特和珍妮来到岛上,充任陆战一师野战医院的护士。她们都不到二十岁,青春活泼,容貌如花,在拉塞尔引起了轩然大波。说实在的,陆战一师自从一九四三年秋离开新西兰的奥克兰在格劳斯特角登陆以来,一年的时间就没有见过正儿八经的女人。真难以想象在两万名最精壮粗野的男人中间,有三位妙龄少女会引起什么问题。野战医院快成了马戏团,士兵和军官们有病没病也往医院蹭,病好了也不出院。每位女郎连出去散步都得有十几名保镖。争风吃醋的事每天都有好几起。成千上万的美国妇女在国内空守闺房,见不到一个象样的男人,而陆战队员们个个都有名牌运动员或电影明星式的身材和体魄、粗俗的士兵式的男性幽默和南部人的那种粗犷的性格——也许是弗吉尼亚州给他们烙上的印记吧,这一切把三位女郎勾引得心花怒放。 因为拉塞尔岛上除了土著妇女之外,没有白人妇女,陆战一师的士兵在帛琉战前和战后一直全身赤裸地在海滨游泳和日光浴。师长鲁普尔塔斯少将一直放任不管。赛琪一伙女士们登岛以后,陆战队作风依旧,而且愈发情绪高涨。鲁普尔塔斯少将是个旧派军人,生怕传出去有伤风化,忙传令所有官兵,一律禁止裸体游泳和四处乱窜。这条命令激起了陆战一师官兵的极大义愤,红十字女郎的温情没分享到一点儿,动不动却要穿上游泳裤,太麻烦了,而且到哪儿去买游泳裤?拉塞尔连白人居民都没有,它不是纽约的第五马路。 奥勃莱恩此刻正在医院里养伤,他的床位归珍妮小姐照料。珍妮小姐是下层人家出身,头脑简单,热情奔放,甚至还有点儿野劲儿,正对上校胃口。他使出浑身解数向珍妮小姐献殷勤,其攻击力放在国内足以瓦解最骄傲的名门闺秀。他苦笑着对另一位负伤的军官讲:“拉塞尔姑娘的股票就值这么高的价,真没办法。” 他终于“侵入”了珍妮的芳心。珍妮有股吉普赛女郎的狂野劲头。他们公开眉来眼去,一有空档,就滚作一团。可惜空档太少,竞争者如云,上校军衔在情场上同一位下士并不分贵贱,珍妮野得很,有一大群男朋友,奥勃莱恩也没办法。 在他忙于同情敌们竞争的同时,伤也渐渐好起来,绝大多数弹片经过二次手术都取出来了。他的恶劣心情也开始好转,血腥的帛琉渐渐淡忘,此时,师长鲁普尔塔斯将军给他转来一封信。他一看信封,就认出是麦克阿瑟将军寄来的,“将军”印过一种特殊的信封,背面印刷着: 发扬巴丹和科雷吉多尔精神! 信是由打字机打的,结尾有麦克阿瑟亲笔签名,内容如下: 致陆战一师第五团 亲爱的奥勃莱恩·贝克上校: 我军已在莱特岛登陆并占稳该岛。下一步将执行我的“步兵Ⅲ”作战计划,在吕宋岛仁牙因湾、苏比克湾和巴坦加斯登陆,把美国国旗和菲律宾国旗重新在马尼拉广场上升起。该战役将由陆军第六和第八集团军执行,并先行攻占民都洛岛。鉴于陆战一师和我长期密切的合作,您的指挥艺术和战争精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特此邀请您随军观察,此行还将有大批随军记者和英军高级观察人员。我相信会是一次有趣的旅行。 如蒙光临,不胜荣幸。 您忠实的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于菲律宾塔克洛班 “道格还没忘记我呀!”奥勃莱恩非常高兴,欣然从命。他向鲁普尔塔斯少将请示之后,搭一架顺路飞机飞到马努斯岛。接着从马努斯直飞莱特,正好赶上了民都洛航渡作战。 他乘的那条船正巧又是LST-472号坦克登陆舰。 奥勃莱恩发现,这艘涂着丑陋迷彩的船已经换了船长,一个叫亚历克斯的高喉咙大嗓门儿的老水手,在船上忙前忙后。亚历克斯先生的面部特征让人过目难忘,他一张嘴就露出黄色的大龅牙。 亚历克斯先生很能干,整条船的装载和平衡都堪称规范:两栖车排在甲板两侧,往内是谢尔曼坦克和吉普车,车中灌足了汽油,带着一个基数弹药。这种战斗装载可以保证车辆和人员能快速抢滩。底舱装载着口粮、淡水桶和其他补给品,都是按战斗登陆的轻重缓急安排的,一经御载,就能派上用场。 在前甲板的一条很窄的走廊上,奥勃莱恩和亚历克斯先生打了一个照面。亚历克斯愣了一下,仿佛在追忆久远的往事。他直率地拍了拍上校的肩膀: “哈罗,先生,我在哪儿见过您?” “可能,我搭过很多条船,这条船也是第二次搭啦。” 亚历克斯先生足足想了有半分钟,他拍拍脑袋:“晤,我记性真不好。对不起,打扰了,上校。和这船没关系,我也是刚上这条船,我原先是‘亚伦·勃拉特’号的船长。”他让出路来,一边走一边唧唧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LST-472号编在一支庞大的船队中,下午从杜拉古锚地出发,南航苏里高海峡。船上拥挤不堪。到处是粗鲁的士兵、吆喝着的军官、黑人司机和印第安人通讯员。热带海洋气温高,到处是柴油味、发馊的啤酒味和男人身上的汗臭,这是登陆前夕特有的气味,它使奥勃莱恩感到兴奋。 驶出苏里高海峡南口,舰队进入夜航灯火管制,灯光熄灭,所有的舱口和舷窗都蒙上黑布。奥勃莱恩依着一辆被钢丝固定的吉普车,看着海峡西岸黑糊糊的莽林。星星偶然从云缝中露一下。四周的宿务岛、尼格罗斯岛、班乃岛和维塞亚群岛上都有日军的重兵,机场如麻,在苏碌海中航行二百九十海里,真同惊险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紧张。最后在离马尼拉仅九十海里的民都洛岛登陆,险似赤脚走过刀锋,也只有麦克阿瑟才有这种大手笔。 一个人影悄悄地接近了他。自从瓜岛以后,奥勃莱恩的夜间感觉非常敏锐可靠,来人一定是亚历克斯船长。奥勃莱恩没有动。 “喂,老兄,查尔斯·惠特尼先生是您的什么人?” 奥勃莱恩动了一下,回过头:“您认识他?” “如果我这该死的脑袋还管用的话,您是奥勃莱恩先生,查尔斯先生的大舅子。查尔斯·惠特尼中校乘我的船去过卡纳尔,又去过塔拉瓦,我看过他的全家合影和军校合影,他说起过您。那时您在一师,在格劳斯特角登陆,是吗?先生。” “完全对。不过我妹妹贝莎早就去世了,查尔斯又娶了新西兰姑娘范尼尼。我们只算是朋友啦。听说他去打塞班岛了。怎么样,有什么新消息吗?” “我知道的同您一样多。先生,您的部队打下了帛琉,听说死的人不少,我们为什么不绕道这个该死的岛呢?”亚历克斯说着,给奥勃莱恩上校递来一筒罐装啤酒。“聊聊吧,今天夜里也许不会出事,我让大副开船,他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我放心。” 奥勃莱恩接过啤酒罐,打开封口,一仰脖子喝下去。 “是啊,为什么不绕过帛琉呢?每次流血过多的战役总要引起人们的指谪。我们又为什么不绕过塔拉瓦呢?为什么不绕过瓜达尔卡纳尔呢?为什么不绕道莱城、芬什哈芬、沙拉毛和米伦湾呢?我们又为什么要打这场又死人又费钱的仗呢?当初只要我们继续把石油和废铁卖给日本人不就没事了吗! “不!战争并不都是廉价的。林肯总统时代我们就打过许多高价的战争。战争也并非都是正义的,象英法之间的百年战争。我们不要去为战争的目的、性质、意义、结果去辩论吧。柏拉图就说过:‘战争、战役和革命,都来自人类的欲望。’还是让咱们去歌颂军人吧。” 奥勃莱恩激动地对着菲律宾的漆黑的苍穹,仿佛在呼唤陆战一师的那些英灵: “我的最好的朋友都死伤在帛琉岛上了。马约死在滩头上。布朗死在血鼻山梁上。帕西死在无线电高地上。贝利的肺在罗格罗夫高地被打穿了,麦克罗伊的腿在岩洞里丢掉了。日本人打得起码也同我们一样勇敢。他们用的家伙连我都没见过:一种把炮身截短的海军炮、一种奇形怪状的火箭,一种六英尺长的150毫米迫击炮,要六个人才能操纵,一炮曾消灭了我们半个连。他们还有水中敢死队,用炸药炸我们登陆艇的蛙人。他们根本就不投降。我们用喷火器烧,用飞机洒胶状汽油,然后用白磷迫击炮弹来点着,把最后的袋形地区烧得烟火腾腾,仿佛是一只大煎锅。我们想干脆把氧气点光了让日本人闷死。没有用!我们攻上去又被打垮,那些关东军枪法准得出奇,一点儿也不比射击运动员差。他们又冷静又镇定,枪响人死。敌人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甚至也没有活的希望,却拼到最后一口气。也许他们无粮无水,日子一定很难熬。因为连我们也熬不住了,我们都快让帛琉给逼疯了。我们从来没遇过那么凶毒的太阳——瓜岛和格劳斯特角天天下大雨,帛琉没有泉也没有水,日本人修的几个水库全让舰炮给毁了,我们的海水淡化器也被打坏了。一片刺眼的珊瑚沙,没有一棵象样的树木,我们不少人被活活烤死了。我诅咒一千次帛琉,也诅咒制定占领帛琉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他们以为一个针尖大的小岛没啥了不起。但我还是要赞美打下帛琉的士兵们,他们为美国星条旗增添了荣誉。” 夜风很大,空气清新。离亚历克斯和奥勃莱恩不远的地方是一座40毫米高射炮。炮座上有四名炮手。瞄准手握住高低机的手轮,副射手握着方向机的手轮。两个弹药手在抽烟:个子高的哼着家乡小调,中等个的捏着十字架在祷告。日本飞机没有来夜袭,但愿一帆风顺,旅途平安。奥勃莱恩没有登上“纳希维尔”号巡洋舰,它上面有复杂完善的通讯系统,生活和工作服务都很周到。可是要获得登陆的真正体会,再没有比呆在一艘LST上更合适了。 亚历克斯抽着姻。听完奥勃莱恩的叙述,他沉默了一阵子,突然伸出大拇指: “海军陆战队打得真棒。替我杀光那些黄猴子,让他们世世代代记着美国人的厉害。一千年后也不敢再向美国人动手!” 海上有磷火,岛上有火光,不知是日本人的还是菲律宾居民的。带神秘色彩的苏碌海之夜,令人神经紧张激动的航渡之夜。奥勃莱恩和亚历克斯就在聊天中熬过了。亚历克斯先生告诉奥勃莱恩,他的“亚伦·勃拉特”号自由轮,执行一次往冰岛的例行任务。编在一支慢速护航队里,被德国海军的潜艇击沉了。“他们用的是声制导自动鱼雷,从很远的地方发射。黑夜里,没办法躲。不过。我们也没饶过他们,干掉了三艘U艇。我原以为从四三年夏天之后,北大西洋一直是安全的呢。” 亚历克斯先生向奥勃莱恩引见了他的大狗布鲁斯。布鲁斯在那个恐怖的北大西洋鱼雷之夜活了下来,同亚历克斯先生一起获救。船长与狗有很深的情谊。在俾斯麦海的一次航行中,船遇大风暴,布鲁斯被刮到海中,亚历克斯不顾危险下令停船,花了四小时才捞上布鲁斯。人总要有精神寄托,寄托在什么东西上那东西就被神化,被赋予超凡脱俗的光彩,哪怕是一条普通的狗。 天蒙蒙亮,一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里。雾幕一下子被风和阳光拉开,所有的美景都显露出来了。 一个被作家何塞·黎萨尔讴歌的菲律宾的黎明。 船队两侧不时出现几个海岛。奥勃莱恩接过亚历克斯先生的大型航海望远镜,对准海岛贪婪地看着: 翠绿的竹林中有一个红顶的天主教堂。农舍的茅草屋仿佛是一幅东方色彩的水墨画。篱笆里有乱窜的猪和鸡,小溪流上有快朽烂的木桥。树林间开着阿拉伯素馨和兰花。啊!还有一座爬满青藤的西班牙古堡,还有绞架和旗杆。 奥勃莱恩调整焦距。居然看到了一个神甫,几个瘦瘦的马来人。其中的一个叼着烟斗,腋下还夹了一只斗鸡。神极了,妙极了!西班牙人爱斗牛,把瘾传给了菲律宾人。菲律宾人穷,只好去斗鸡,也就迷上了斗鸡。斗鸡就是菲律宾的斗牛,其实本地自古以来就有斗鸡的传统。啊,一条缓缓流动的生满浮萍的小河,河边系着小篷船。哦,还有一个小镇,镇边泥泞的道路上停着双轮大车,瘦骨嶙峋的马啃着湿漉漉的青草。木棉树上有鸟巢,池塘中有睡莲和脏鸭子。一切都是那么宁静、那么质朴、那么协调、那么美。美得让人落泪。奥勃莱恩看到了一个凄哀的伊甸园,一种忍耐的韵味,一种大彻大悟的东方的哲理,一种内含的秀丽,一种懒洋洋的万古不变的宁静,令人玩味,令人赞叹,和西方的一切迥然而异。它难道就是菲律宾么?果真如此,那么,奥勃莱恩似乎理解了麦克阿瑟为什么对菲律宾耿耿于怀了。 飞机引擎声划破了苏碌海上的静温。 高射炮手们紧张起来。各舰艇的对空射击指挥中心和情报中心接通。情报中心发出一连串信号和指令,反复校核着大量数据。所有高射炮和机关炮的炮口都指向天空。弹药手们根据命令手忙脚乱地调整引信的起爆高度。疲惫的陆军士兵和军官们匆匆穿上软木救生衣。有人在祈祷命运。 一批批蓝色机身的美国海军飞机飞临舰队上空。它们都是奥勃莱恩很熟悉的那些战斗机。F4U海盗机和F6F恶妇机。又过了一会儿,从莱特岛杜拉古机场和塔克洛班机场起飞的陆军战斗机也来了。它们是日本人最害怕的“双身魔鬼”P-38闪电机,F-39飞蛇机和P-40远程闪电机。它们各自按自己的章法在船队上空编好队,兜着圈子掩护民都洛航渡船队。看到它们,给人以虚假的安全感。其实天空很辽阔,敌机也很狡猾,并无真正的安全可言。 一架日本飞机一下子从云中冲下来。谁也没有精神准备。它恐怕是混在比翼编队的美国战斗机当中的。它俯冲下来,在海平面上把航向转成和LST-472号的纵轴方向成90度,对准舰桥从左舷冲来。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从“托马湾”、“马尼拉湾”、“马努斯岛”、“卡达森湾”、“萨沃岛”等护航航空母舰上起飞的美国战斗机也没有盯住它,等奥勃莱恩和LST-472号上其他人看见它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它一下子在舰桥上撞得粉碎,所携带的炸弹也爆炸了。奥勃莱恩上校被气浪冲倒,头撞在舱壁上,昏了过去。 他很快醒来,揉揉眼睛,试着动了一下,伤不重。他四顾周围,横七竖八都是尸体和残肢,伤兵还在哼哼叫。 奥勃莱恩庆幸自己运气还好,早点儿看见了那架零式自杀飞机。他定了定神,开始往外搬伤员。等到他搬出第四个伤兵时,几名水手也进来帮着他搬。奥勃莱恩摇摇晃晃走到甲板上,开始呕吐。海风把他吹清醒了。他看到舰桥已被浓烟烈火所包围。他记起船长亚历克斯先生还在舰桥上。于是,他从一个损害控制队员手里抢过一套石棉服,匆忙穿上,直往火堆里闯。 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不得不依在发烫的钢壁上,未及定神,又挨了一击。LST-472号上的炸弹和炮弹终于被引爆,把整条船搅得天翻地复。 奥勃莱恩抓牢一根栏杆扶手。他的眼睛已被撞肿了,勉强能从眼缝中观察。人体、血糊糊的肉块、高射炮、机枪和船上的钢板、木块、帆布、吉普车都被炮弹爆炸的风暴掀到空中,又跃到海里。随着每一声爆炸,军舰摇憾,火愈烧愈烈,LST-472号完了。 奥勃莱恩已经穿了救生衣,他随时可以跳到海里,或者转移到停靠在LST一472号右舷的一艘救援驱逐舰上。但他是海军陆战队军官,他所受的全部教育和训练使他在危急时刻决不擅离职守。亚历克斯船长尚在烈火中,没有谁下达“弃船”命令。奥勃莱恩想找条消防龙头,龙头找到了,却没有水。他丢开龙头,同所剩无几的损害管制队员一起,用手压泵汲水向舰桥灭火。 一条被烈火封住的走廊终于打通了。许多被困在里面的官兵冲了出来。他们被烧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其中还有些是奥勃莱恩一类的观察军官和随军记者,有陆军的、也有海军陆战队的,还有同登陆部队配合的第310轰炸机联队的空地联络军官。他们通宵工作,有人刚刚入睡,还有穿着睡衣、戴着贝雷帽的英国军官。有人眼镜丢了,四处乱模。有人用所能找出的最肮脏的字眼骂娘。也许,这些“连珠妙语”立刻会被记者拣去发表在报纸上。 奥勃莱恩终于冲进了船长室。 船长室里血迹斑斑,到处是玻璃碎片,任何完整的东西都没有了。亚历克斯先生倒在血泊中,他的胸部和腹部都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大狗布鲁斯被严重烧伤,一只前腿断了,呜呜叫着,围着亚历克斯先生团团转。 奥勃莱恩上校跪下一条腿,双手小心翼翼地把亚历克斯先生托起来。船长发出痛苦的嚎叫,让人心碎。 亚历克斯睁眼认出了奥勃莱恩。他嘴唇一动:“上校,谢谢您。我怕是不行了。便宜了那个日本浑蛋。” “没关系,”奥勃莱恩安慰他。“我这就把您抱出去。” “别忘了救布鲁斯。它一直和我在一起。呃,LST-472号不行啦。传我的话弃船吧。我没照顾好这条船。战争嘛,没办法。” 奥勃莱恩挣扎着穿过炎热的走廊,他来不及把石棉服给亚历克斯盖上。布鲁斯一拐一拐跟在后面,它的肉掌踩在滚烫的铁板上,叫得非常凄惨。 灼热的走廊终于走完了。烈火在他们身后重新封住了通道。烟更浓,火更烈,一定还有人负了伤呆在走廊那边。然而任何人也爱莫能助了。 海面上漂着油斑和死尸。天空中还在进行着激烈的空战。一架架自杀飞机被打下来,从云层中抱着长长的烟尾,企图最后“亲吻”一下它的目标舰。所有的美舰都在疯狂地射击。它们不是轰击一个海岛,甚至也不同于和敌舰炮战,自杀飞机对军舰来说,是生死存亡的致命威胁。只要被撞中,谁也难逃一死。(它们是一群有生命的活导弹。)军舰的127毫米炮、40毫米炮打得象机关枪一样密集。天空中布满了烟团,响彻着战斗机追逐时引擎刺耳的嚣声。舰队中不断有舰艇被自杀飞机撞中起火。 “达希尔”号驱逐舰缓慢地行驶在离LST-472号两链远的地方,防止坦克登陆舰上烧炸的炮弹误伤了自己。它是一艘二千一百吨的“本逊”级驱逐舰,一直在大西洋护航,抢救遇难船舶的经验丰富。它放下所有的救生艇、救生筏和汽艇,来回摆渡LST-472号上的人员和伤员。奥勃莱恩上校、亚历克斯船长、布鲁斯和其余人员都转移到“达希尔”号上,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可惜,许多人在爆炸和撞击中死去了。活着的人部份遭到严重烧伤。在热带,烧伤几乎会立刻化脓感染,最后痛苦地死去。 亚历克斯先生被安顿到急救室里做手术,经上校和船长的恳求,伤犬布鲁斯也受了治疗。上校受了些外伤,敷上药,又回到甲板上,同LST-472号上那些没受伤的人一起观战。他想到麦帅“观战”的邀请信,几乎变成了死神的请柬。 日本的零式机、九七式舰载轰炸机、九七式陆基战斗机还在发疯地进行自杀式的撞击。除非把飞行员在空中击毙,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民都洛航渡船队仿佛一条巨龙,在毒蜂的攻击下扭动、痉挛、怒吼。它一边作战,一边顽强地在苏碌海上航行。 一架日机从一艘LST上掠过,机翼切断了天线,在距离坦克登陆舰十五英尺的地方钻入水中,激起了高大的水柱。飞行员显然没有把握好俯仰角。另一架日本双引擎轰炸机扑向巨大的“西弗吉尼亚”号战列舰,居然被它的280毫米大炮命中,立即化成碎粉,宛如一个被击中的氢气球。一架日本慧星式战斗机在撞上“哈拉顿”号驱逐舰的最后一秒钟时,舰长机智地打了右满舵,神风队员来不及做最后一次校正,或许他早已闭上双目,等待着升天成为军神了——正常人的神经实在坚持不到这个时候——它从“哈拉顿”号的舰桥上斜划过去,右翼划上了舰桥建筑物,机身一拐,撞上了救生艇,左翼把探照灯划到海里去了。它携带的那枚炸弹轰然爆炸,掀掉了“哈拉顿”号的烟囱。机身油箱撕裂后,汽油泼溅到上层甲板上,忽地腾起了一片火海。浑身起火的水兵不顾一切地跳入海中。缺少了烟囱的“哈拉顿”号被洁白的大团高压蒸汽罩住,一切都看不清了。 民都洛航渡舰队旗舰“纳希维尔”号巡洋舰未能躲过神风队员的眼睛。大西泷治郎中将和福留繁中将专门叮嘱了这艘大名鼎鼎的旗舰,它也是麦克阿瑟元帅——十月二十四日他刚同艾森豪成尔和马歇尔一起获得这一新军衔——的座舰,务必歼灭之。 “纳希维尔”号被撞中,幸亏麦克阿瑟不在舰上。它现在是登陆总指挥斯特鲁布尔少将的旗舰。斯特鲁布尔的参谋长、突击队司令登克尔准将的参谋长和大批高级将校均被撞毙,大批人员负伤。“纳希维尔”号和“哈拉顿”号不得不返回莱特湾。空战打得天昏地暗。 斯特鲁布尔少将移旗“达希尔”号驱逐舰,坚持指挥战斗。美军调整了防空指挥。斯特鲁布尔少将根据各舰火炮的口径、射速和位置,把防空区域划分成二十四个天区,一度混乱的从未做过防空配合的舰艇都接到了严厉的命令,每门火炮必须听从统一指挥,向规定方向射击,不得违抗。护航航空母舰上的舰载战斗机也同军舰进行了密切而有效的协调,构成多层次多方向的防空网。斯特鲁布尔还未及布置完,大批日军自杀机就蜂拥而来,并且有同样数量的日军战斗机来掩护神风机。美军战斗机在舰队航向轴线首尾120度扇面内作战,舰队两舷各60度区域由舰炮封锁,果然效率大增,神风机被打得如残花败叶,纷纷坠海。 黄昏时分,美国陆基战斗机纷纷归巢。美国海军舰载机也全部降落在护航母舰上。金凯德的飞行员无法同哈尔西、米切尔的飞行员比,他们所受的训练较少,几乎都不能夜航作战。在莱特岛基地的陆基夜间战斗机前来值班之前,大约有两小时舰队真空没有战斗机掩护。平时,日本飞机很会利用这段“空档”,十二月十三日黄昏他们却没来,可能是白天空战中它们损失太大了。 航渡中第二夜同前一夜不同,虽然敌人未及光顾,人们的心绪却坏透了。奥勃莱恩刚刚认识的几个熟人非死即伤。昨天白天他们还在一起喝酒,谈一九四四年圣诞节和火鸡宴,玩惠斯登,算命,聊女人和轻歌剧。其中,登克尔将军的参谋长艺术修养很深,不单讲起尼德兰画派和法兰德斯画派头头是道,对东方艺术和古董也颇有一套,他还准备在马尼拉古玩市场上施展身手: “听说马尼拉能搞到印度戈尔康达矿的大钻石,还有中国的翡翠雕刻古玩,我准备了一笔钱去碰运气。”这位亚拉巴马州口音的上校丝毫也没有死的念头。他对别人开的那句拉丁文玩笑嗤之以鼻。“In imanus tuas Commendo spiritum meum。(“我将我的灵魂交到你手中。”此句为耶酥临死前说的一句话。)什么话!我还没玩够呢。我这辈子西方的什么样的女郎都见识过了。qui multum probat(拉丁文:想干的事太多),东方的姑娘我还想尝尝味儿呢。” 现在,他人已去,船已沉,战争就是如此。活下来的就算幸运儿。苏碌海上风很强劲,浪头摇撼着驱逐舰,很不好受。奥勃莱恩渐渐同情起海军官兵们,在风雨如晦的格劳斯特角和烈日如焚的琉帛,他真没少骂他们。他认为海军的少爷们舒舒服服,干干净净,白天唱唱圣歌,做做早操,升旗仪式,清洗甲板。中午有奶酪烧子鸡,晚上有果子冻。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很少能捞上打一炮,几乎挨不上一炮。现在看,海军也冒着风险作战。他们也是伟大的军人。 奥勃莱恩勉强打了个盹,就去看亚历克斯船长。船长浑身上下裹着纱布,象一具埃及木乃伊。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奥勃莱恩认识船长的时间也不过两夜一天,此时此刻,却深深为他担忧。船长粗犷豪放的性格魅力,使他成了《漂泊的荷兰人》中的那个船长达兰特。华格纳在这出歌剧中把达兰特描写成一个以船为家的挪威老水手。亚历克斯先生的一生是平凡而壮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许多船长都同亚历克斯一样,坚守在他们危机四伏的岗位上,大海是他的家园,也是他的归宿。 亚历克斯醒过来,认出了奥勃莱恩: “好上校,谢谢您救了我。布鲁斯在哪里?噢,布鲁斯,你怎么样?我连累了你,真抱歉。上校,我知道自己不行了。我只有一个愿望:天亮以后,把我放到甲板上去,我再看一眼海。他妈的,本来我打算把472号船系到东京湾的码头上去。仗打完,我买一条自己的船,爱上哪儿就上那儿。唉……”他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上校,告诉查尔斯·惠特尼先生,我本来打算把他的‘海魔’送到日本本土登陆。现在不行啦。这场该死的战争要了多少人的命!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您多保重吧,别忘了我。逢年过节,别忘了替亚历克斯先生祈祷。呃,先生,您再给我唱一曲苏格兰小调吧。” 奥勃莱恩没有唱苏格兰民歌,他唱了另一首激昂的曲子: 透过稠密的雾,隐约望见对岸。 顽敌正在酣睡,四周沉寂夜阑珊。 微风断断续续,吹过峻崖之巅。 你说那是什么,风中半隐半现? 现在它的身上,映着朝霞烂漫。 凌空照在水面,瞬时红光一片。 这是星条旗,但愿它永远飘扬。 在这自由国家,勇士的家乡。 奥勃莱恩唱着《星条旗永不落》。它是任何一个陆海军士兵都熟悉的歌,也是任何一个美国儿童都熟悉的歌。整整一百三十年前,弗朗西斯·凯律师创作了它的词,使它成了美利坚合众国国歌。在一个菲律宾的黎明之前,对一个垂死者唱起它,整个歌词都仿佛越过历史的烟尘,降落在苏碌海上。它的战斗激情,会使每一个美军士兵和水手得到鼓舞,仿佛凯本身就站在他的身边。 亚历克斯满意地微笑了。他又昏迷过去。 船长未能熬到天亮,他的灵魂在痛苦之中离开了他的躯壳。 早晨,“达希尔”号驱逐舰为亚历克斯和其他十三名死者举行了海军正式葬礼。当裹着尸布的亚历克斯尸体从翘板上翻到海里去的时候,布鲁斯拖着一条伤腿,翻过船舷,跃入海中,随它的主人而去了。在场的人都为它的忠诚而感动。 十二月十五日,斯特鲁布尔少将的航渡编队在民都洛岛南岸的圣约瑟镇附近登陆。一切顺利,无一伤亡。迎接他们的是菲律宾特有的含着一脉哀愁的甜蜜的田园,水牛、红花绿树、竹林和戴斗笠的农夫。没有一个日本人! 日本占领军认为民都洛岛是“最坏的一个岛。”它上面丘陵起伏,遍地泥浆。早在本间雅晴中将占领菲律宾的时候,就企图在民都洛修飞机场,一连修了八个,全废弃了。日本的测量专家告诉过山下奉文大将:民都洛不宜修建飞机场。山下低估了美军“海蜂”的能力,也错误地估计了麦克阿瑟的目标。他猜遍了维塞亚群岛的每一个岛,就是忘了民都洛,虽然民都洛面积达三千七百六十平方英里,比莱特岛还大,却只驻了区区二百个日本兵。 麦克阿瑟的水晶球又对了头。

7

从一九四四年十月底开始,日本自杀飞机成了折磨每一个陆海军军人的梦魔。它也折磨着麦克阿瑟,威胁着他伟大的凯旋。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人和技术在战争中,技术占尽优势;人和机器在军事舞台上,机器成了霸主。神风特攻队使人的作用畸形膨涨,机器相形见绌。一艘两万七千吨的“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由三千五百人操纵着近百门高射炮,近百架战斗机、轰炸机和鱼雷机,它的十五万马力涡轮机使它在汪洋大海中象驱逐舰一样灵巧和迅速。然而,它却经不起一架破旧的战斗机和一个几乎没有飞行经验的日本驾驶员的一“吻”。 究竟是怎么回事?平衡是怎样被破坏的? 战争必然带来死亡,战争的目的却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军事机器的很大一部分效能是用来保存自己。日本人无视人的生命,违反了这条基本原则,就破坏了人与机器的天平。 日本军队把人当成了活的自动驾驶仪和轰炸仪,把飞机变成了活导弹,把冯·布劳思用八年时间和无数金钱研制出来的整个导航控制系统用一个天真无辜的青年人取代了。战争本身就违反了人道,日本人又违反了战道,双方就在一个不对等的舞台上较量。美国佬暂时要饮下这杯苦酒,然而他们一旦找到了和日本人一样的语言,其报复将极为可怕。 但是,在菲律宾群岛,他们还处在可怜巴巴的困境中。 机智灵活的乔治·肯尼中将,费尽心机来摆脱这种困境,恢复应有的平衡。他选择了一条最古老的战术原则:“最好的防御是进攻。”他判断:消极地依靠战斗机的空中巡逻和舰炮的拦阻射击,无法彻底消灭自杀飞机,也不能完善地保存住战舰。只有把自杀飞机炸毁在机场上,或者趁它们刚刚升空就把它们击落,才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肯尼的第五航空军只有三个战斗机联队,无力封锁菲律宾全境的日本机场。他灵机一动,怂恿麦克阿瑟去求哈尔西。麦克阿瑟金口一开,脾气暴躁的哈尔西竟欣然从命。也许,哈尔西觉得莱特湾之战自己远离战区轻骑冒进害得金凯德挨打,欠了金凯德和麦克阿瑟的人情;也许哈尔西作为一个六十二岁的老舰长很体谅他的在自杀机攻击下手足无措的部下;也许他憎恶日本鬼子欺人太甚;也许他被麦克阿瑟的人格所吸引——或者他俩互相吸引。哈尔西利用第三舰队的全部海军航空兵,拼出血本在恶劣的天气和险恶的敌情下掩护陆军,这一行动在美国战史上是空前的。陆军和海军在太平洋战争中冤家对头,视若水火,从未这么痛快认真地合作过。参加吕宋战役的陆军高级将领,对哈尔西说了极多诸如此类的溢美之词:“海军和哈尔西上将表现了真正的骑士风度。” 肯尼的陆基航空兵和哈尔西的母舰航空兵划了一条分界线:从北纬14。30′起,经菲律宾海到东经121。50′,然后陡直往南到北纬13。35′,最后沿着这条纬度一直向西。具体讲,哈尔西负责马尼拉湾以北的吕宋岛,包括未来的仁牙因湾登陆场和苏比克湾登陆场;肯尼专管民都洛以南诸岛和维塞亚群岛。这条空中分界线被叫做“肯尼线”。 “肯尼线”南边的陆军机主要是压制日军机场,北边的海军机在攻击机场的同时兼作护航。实际执行中,谁也未被这条无形界限所制约,双方的飞机都被请求做越界巡逻。 这种一味用强大的数量和技术优势取胜的方法是地道的美式风格。它要动用大量的飞机不顾台风季节在菲律宾频频扫过的热带气旋,冒险在几个极恶劣的海面边缘飞行。这种气旋曾把哈尔西的四条驱逐舰都刮翻在滔天的恶浪中。美机二十四小时轮流值勤,象一张死亡之毯一样覆盖在七十个菲律宾机场上空,疏而不漏,真是一个大手笔。 它照例还有一个美国式的外号: Big Blue Blanket——大蓝毯。 密码代号简称:B.B.B.

8

克拉凯少校是执行“大蓝毯”作战任务的一名中队长。第三舰队在菲岛开始作战以来,他的中队从米切尔将军的机动部队中划出来,转归陆军,受外号“约翰先生”的肯尼中将指挥。 台湾空战中,克拉凯少校屡建战功。他对恶妇机已经驾轻就熟,格鲁曼公司的改进型“野猫”机、F4U“海盗”机也是很出色的飞机。他对台湾的青山绿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台湾是太平洋上文明悠久的海岛之一,到处有中国式的宝塔、古庙、围城和木屋。种着水稻的梯田错落在甘蔗林中,奇峰峻峭,峡谷曲折,碧潭幽深。它们时而显现在骄阳下,时而朦胧在烟雨中,云隙雾缝之间,野花锦簇,群山碧绿。它们给克拉凯一种东方的神秘气氛、永恒的时空感,细腻的诗情画意,古典的音乐旋律和一种凝练淡雅的美。 克拉凯独自击落了七架日机,还和李德配合击落了三架。他的飞机上漆上了新的菊日旗,他也得了新的勋章。然而,和名闻遐尔的空中英雄麦克盖尔少校相比,他才击落过二十三架日机,麦克盖尔少校击落了三十五架,他只能望其项背。他打算在菲律宾战役中好好捞一把。 克拉凯的中队并入了427战斗机联队。这是所罗门战役中组建的一个最老的联队,著名的433“蓝魔”中队就属于427联队,使它的荣誉锦上添花。 克拉凯接到任务,从塔克洛班的机场转场到民都洛岛圣约瑟机场。 圣约瑟机场是他见过的最坏的机场,比瓜达尔卡纳尔的亨德森机场还坏。台风季节,骤雨滂沱。圣约瑟镇到处是没脚腕的烂泥,和着稀糊糊的牛粪,没有一条好路。 433中队的人分成四班,轮流起飞。不到一天,连三班也维持不了,飞机的机械损坏和战斗损坏同样严重,运零备件的轮船在航渡中被自杀机撞沉了,地勤人员怨气冲天。 真正的433中队老牌飞行员,按飞行“点数”大半轮流到夏威夷或澳洲休养去了。现在的都是些新手。克拉凯不得不匆匆忙忙教给他们几招,“关键是防备别被日本人打下来。”“喏,跟上前面的飞机,别慌。低空飞行要特别注意,眼睛看海就会忘了高度表。”“盯住你的分队长,转弯的时候别跟丢了。研究他日常生括中的习惯,空中的他和地面的他是一个人。”“别恋战,别等到油量告警了才返航。呃,关键是跟紧。” 克拉凯看看表,马上轮到他起飞了。电话响起来,是肯尼将军打来的,肯尼要求克拉凯少校做一次“越界飞行”。“天气太坏,哈尔西的飞机着舰很困难。”“约翰先生”下了命令。 克拉凯把咖啡一饮而尽。往衣兜里胡乱塞了几块口香糖。他开始穿靴子,是陆战队那种扎带孔很多的生牛皮靴,保证跳伞的时候靴子不会掉下来,穿好靴子,他把桌上的一只钱包掂了掂,放到上衣口袋里,钱包里有美元、比索和日圆。菲律宾各岛的情况千差万别,你也不知道当地人喜欢哪一种货币。 他招呼了李德中尉和其他六个弟兄,在蒙蒙细雨中走向飞机场。一排P-38排列在滑行道边的草地上,半截轮胎埋在泥水里。机场简陋得没有滑行道。只靠一辆吉普车把飞机拉到跑道顶端然后逆风起飞。克拉凯想起了“本克山”号上那三十米的超短跑道。“本克山”和马克·米切尔将军现在何处呢? 地勤机械师马休正在用手摇泵往他的P-38中打油。一切都同瓜岛相似。他向马休点点头,“朋友,它能飞吗?” 马休耸耸肩:“少校,凑合吧。您是老家伙,我一看您眼睛就能认出来。我也是老家伙。”他抬了抬油泵:“先生,连搞这点儿油也很不容易呢。这是我在曼加林湾海滩上那艘搁浅的破油船里捞的。里面兴许还掺和了机油和船用柴油。这里的一切都是穷对付。该用螺钉的地方拴根铁丝,该用铁丝的地方拴着绳子。我的朋友也叫自杀飞机撞死了,他叫鲍德温。我只好拆掉几架飞机来修补您这架P-38。呃,我看它上面漆了二十三面日本旗,要不然我才不理它呢。” 马休爱唠叨,谁都有谁的难处。他四十多岁了,长着一副马险。他的皮肤是棕色的。混进了黑人的血液,可是他的技术顶呱呱。两人一搭话,克拉凯发现马休原来还在亨德森机场干过,在“东京特快”的炮击中负了伤。克拉凯到达瓜岛的时候,他已经去后方治疗去了。 说起瓜岛,两个不同年龄不同肤色的人倍感亲切。“少校先生,”马休说“菲律宾是个怪地方,麦哲伦先生就是被这里的土人杀死的,在什么岛来着——看我这记性。” “马克坦岛。” “噢,是马克坦岛。这里有一种好吃的石斑鱼,叫‘拉普拉普’。还有一种榴莲果,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这里,有香蕉,有菠萝,有女人,您别忘了带上您的钱袋,很管用。可这里就是没有飞机零件。小到火花塞子和垫圈,大到普拉特·惠特尼引擎,全要从美国运来,在夏威夷中转,到努美阿和布里斯班批发,在乌利西搭配,最后在塔克洛班转运。手续繁多,调配复杂,机构重叠。 “有时候批下来一千个副油箱却没有机油泵,有时候给了起落架轮胎却是水上飞机的。谁想到我们竟然把战争给撑下来了。我看多亏金这老头子。他让英格索尔上将专门管后勤,没有前大西洋舰队司令英格索尔,我看胜利简直是扯淡。” 克拉凯看看座舱中的仪表板,许多仪表被拆走了。他非常恼火,这架P-38是他私人的飞机。也许是上几批“大蓝毯”队员的飞机零件不足,把他的飞机给偷拆了。简直不象话,马上就要起飞了,飞机却根本不能用。他抓住马休的双肩:“先生,您也许知道,我是克拉凯少校,埃德蒙·克拉凯。打下过二十三架日本飞机的克拉凯。您立刻给我弄好它。” 马休开始整理电路:“我知道阁下是克拉凯少校。有什么办法?别的人也要上天,他们也在为美国作战,他们也抓住我:‘给我立刻把它弄好!’民都洛是个贼窝子。您就是耶稣和阿诺德我也没办法。我都拆了两架飞机了。” “那您起码得给我把油量表和高度表装上,最好还要个罗盘。我不能用银样蜡枪头去打仗。” “是,先生,我去去就来。” 马休跑走了。克拉凯气得直跺脚。他环顾四周,别的飞行员也在帮地勤偷零件。他幡然醒悟:这不正是美国人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吗!他们首先想的是飞行,而不是借机会赖在地面上。他心里热呼呼的。 马休回来了,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油渍帆布袋。他气喘吁吁地说:“我还有点儿存货。仗又不会一天就打完。少校,您这帮完了还有下一帮,我留了一手。”他咧嘴一笑,利落地安装仪表。 “我说先生。”他谈兴还真浓。“战后我开个修汽车钱,准能赚大钱。我还到日本自杀机的残骸上去拆过仪表。呸!日本人的仪表真他妈次,游丝全锈了,连油也不上,焊锡里掺的铅太多,一震就掉,根本用不成。嗅,这活完了,先生您检查一下。我这就给您挂副油箱,机枪和机炮的子弹都装好了。” 克拉凯跨入座舱。试了试操纵杆,他让马休去看看副翼和方向舵。一切正常。他点燃了莱特引擎。马休说得不错,引擎啪啪响,象一辆老掉牙的二十年代雪弗莱车,汽油糟透了。各种仪表都动起来,他也弄不清它们究竟准不准,一个用竹子搭起来的临时指挥塔发出了起飞的信号,吉普车把克拉凯的P-38拖到跑道上。马休坐在吉普后座上,大声说: “Cave ne cadas!”(拉丁文:小心跌跤!) 这混血机械师还懂点儿风雅。 克拉凯点点头,向他挥挥手。 马休不见了。P-38在高低不平的钢板跑道上冲刺。跑道象亨德森机场的一样,仿佛是被十几个胡闹的男踩坏了的席梦思床。 克拉凯一拉杆,双机身的F-38吼叫着,穿过积雨云幔帐,跃入空中。 他这才开始穿飞行服,挂伞包,把耳机插头对上插口。 “喂,这里是西班牙人一,西班牙人一呼叫圣约瑟。” 天空又属于他了。

9

吕宋岛上覆盖着大团大团乌云。云层厚两千米,云底高约五百米。飞机在云层中剧烈地颠簸,能见度不超过一百米,稍不注意,就会失去互相间的联系。 高度表和磁罗经都是马休胡乱拼凑的,克拉凯对它们将信将疑。他是头一次越过“肯尼线”,对吕宋岛的地形地貌完全生疏,即便他飞过这一带,由于云层遮盖,也无法分辩。 他打开电台,想听听民都洛地面指挥的引导。 “民都洛叫西班牙人一,仁牙因湾的美国舰队遭到大量自杀飞机的攻击。务必封锁吕宋各机场,西班牙人一前往巴坦加斯。” “西班牙人一明白。” 天!巴坦加斯机场在哪里? 克拉凯打开航空地图,找到了巴坦加斯。现在,他要确定一下自己的方位。他必须降到云层下面,找到参考的地形地貌。这样干要冒风险,马尼拉平原的北部、东部和西部都是丘陵和山地,掠地飞行可开不得玩笑。 克拉凯少校从无线电中呼叫了队友,然后小心地降低高度。啊,飞机冲出了云层,他看到了纵横交织的水田、树林、山丘和星罗棋布的居民点。噢!一个美丽的湖。 那湖美极了,又大又明澈。湖上散布着菲律宾式的独木舟。它们轻巧、灵活,带着东方历史的遗风,同美洲印第安人的独木舟迥然不同。 他打开地图,找到这个大湖,它叫内湖。他从内湖往南飞,又看见一个小点儿的湖,它一定是塔尔湖。他沿着塔尔湖的湖心岛向西飞行,终于找到了地图上的达吉达镇。现在,一切都弄清楚了。他呼叫了队友,向左盘旋,一直东飞。他发现了一条很粗的黑线,菲律宾唯一的一条窄轨铁路。这条铁路从仁牙因镇起,经马尼拉直到巴坦加斯,顺路飞就行了。 克拉凯飞了几分钟,发现铁路上开着一列火车。火车挂了七节空车皮,机车象史蒂芬斯时代那种进了博物馆的火车头,烧着木柴,喘着粗气。克拉凯没有时间去搭理火车,他沿着铁路往南飞,很快就到达了巴坦加斯机场上空。 他又收到民都洛机场指挥部的命令:仁牙因湾中舰队遭到日机攻击,有损失,决不能放过任何一架起飞的日机。 克拉凯在巴坦加斯上空飞着水平8字,没转完一圈,就遇上了一架匆匆起飞的日本战斗机。这架“疾风”式飞机正在爬高,被他拦腰截住,一下子击落了。如果它能开足自己的两千马力的中岛引擎,那么它的性能同P-38不相上下,疾风——凯84型战斗机也许是日军武器库中最好的空战飞机了。 菲律宾战役中,日本空军正在大规模换装。使用了五个年头的零式机和中岛九七式机逐渐被更快更新的战斗机取代。新飞机有三菱的“雷电”、中岛的“闪电”和“隼”,川崎的“飞燕”。它们都用了闪烁其词的日语命名。其中还有一种中岛的“锺馗”战斗机。它的命名源于中国神话中的捉鬼道士,P-38的日本名称是“双身魔鬼,”看来,“锺馗”机是专门针对P-38的了。多么滑稽! 日本的飞机生产虽然被列为最优先,月产量达到了两千架,飞行员的培养却没有那么快。中途岛战役以后,日本飞行员的水准一落千丈。选择并且大批地训练神风队员,去攻击敌舰,是一种省事省人的办法。 李德击落了另一架“飞燕”机以后,巴坦加斯似乎没有多少油水了。它的跑道上弹坑累累,停机坪上堆着飞机残骸,其中还有一些是用木头、胶合板和帆布做的假飞机。机场边上的高射炮零零落落地开了几炮,旋即沉寂了。敌人隐蔽在绿树和蒿草里,空中无法发现。天气转晴,云底渐渐升高,克拉凯把飞机升到五千英尺高度上,关小油门,慢慢盘旋。“大蓝毯”作战大部分就是这么磨时间。 闲极无聊,克拉凯少校哼起一支飞行员中流行的歌曲: 我梦想展翅飞翔, 我实现了美好的理想。 在这欢乐时刻, 我却收起银色的翅膀! 我愿双手捧起酒杯, 而不是握在操纵杆上。 …… 喉头麦克风忘了关,克拉凯的声音传到了中队其余几个飞行员耳朵中。他们扯开嗓子,猥亵地唱起《一个赖利球》。仿佛在巴坦加斯上空,他们只不过是郊外野餐后打了一场地球游戏。 民都洛塔台大概是听见他们唱歌了,立刻发来了命令:“民都洛叫西班牙人一,留下两架在巴坦加斯,其余直飞克拉克基地,受第77特混编队节制。现在还不是唱歌的时候。完了。” 克拉凯向西北方向飞去,一路东南风,省了不少油。空速表没有被偷换,他算了一下,该到马尼拉了。机翼下出现了一个个云洞,他看到了婉蜒如带的巴石河,巴罗克顶的清真寺和歌特式的天主教堂,一五九○年修的西班牙古城堡。在内湖的北岸有一些菲语叫做“邦卡”的小船。马尼拉北方有一座奎松新城。一阵强风吹开乱云,露出奎松城里东一摊西一摊的建筑基础。奎松市是一九四○年动工兴建的,日本人任其风吹雨蚀,一点儿也没有扩建。三年来,日本宣传机构一个劲儿鼓吹“大东亚共荣圈,”其实,什么好事也没干。他们留给菲律宾人的是发霉的橡子面,一个日本人死了一百个菲律宾人抵命的人质制度、宪兵队、狼犬和惨无人道的酷刑。他们给美丽的菲律宾群岛留下了一百万具被虐杀的尸首。昔日西班牙的古堡监狱里关满了犯人,马尼拉街头到处是绞架。关于这些,克拉凯在莱特岛和民都洛岛就多次听说了。 克拉克基地在马尼拉东北,433中队在克拉克基地上空打了一场恶仗。 原来,规定哈尔西的舰载机封锁克拉克基地的七个机场。后来,仁牙因湾的美军炮击舰队遭到日本自杀飞机的极大威胁,海军飞机奉命去保护舰队。海军和陆军的交接调度没弄好,克拉克上空的“大蓝毯”撤走了四十多分钟。 日本战斗机一直掩藏在伪装网下面,伪装网和跑道周围又高又密的草混在一起,美机未能发现。现在,一批日军“紫电”机、“飞燕”机冲上了云霄,抢占了高度。433中队刚到,敌机就从高空的云层中猛扑下来。双方互相咬着,爆发了一场混战。 趁这个时机,六七架自杀飞机偷偷起飞了。它们仗着地形较熟,沿着丘陵和河川,向西北方的仁牙因湾飞去。克拉凯压到了低空,才找到了它们。自杀机的特点是式样陈旧,操纵不佳,行动三三两两,队形稀稀拉拉,甚至根本不编队。神风队员们认为自己是专门撞军舰的,所以拒绝任何空战,他们一遇攻击就四处逃窜,因此从来不在作战高度飞行。克拉凯立即甩掉了“紫电”机的跟踪,扑向自杀机。他知道自杀机是对美军的最大威胁。 克拉凯只打落了一架自杀机,其余的都溜掉了。他命令钱德勒中尉带领中队其余飞机在克拉克上空继续巡逻,自己和李德向仁牙因飞去。他认为放掉了自杀飞机是433中队的耻辱。 两架P-38编队向北猛追,高度一千五百英尺。他们很快飞过了圣约翰(菲律宾有几十个圣约翰),找到了阿格诺河。接着,克拉凯认出了大片野草丛生的滨海沼泽和白花花的海滩盐田。盐田中到处是弹坑,都是炮击舰队留下的。一个小镇的废墟在机翼下一掠而过。他看到蔚蓝色的大海。 啊!仁牙因湾。 吕宋岛最大的海湾——仁牙因湾,从西边的散提阿果岛到东边的圣斐迪南多角,宽二十二海里,如一弯残月,缺口朝着东北方的中国南海。三年前,本间雅晴中将就是从这里登陆直下马尼拉的。现在,海湾里又密密麻麻布满了美国战舰。巨大的战列舰、巡洋舰和较小的驱逐舰抖动着,炮口喷出针状的火舌。LCI火箭艇几乎被烟焰包围,一枚枚火箭很快地爬升到天空,再缓缓跌下去。小蝌蚪样的蛙人在海湾的浅水里用彩色浮标标出航线。并且爆破水中障碍物:日军设置的Z字钢桩和木桩、混凝土角锥和铁刺网……一团团水花沿着凹形的海岸连成了一条线。岸上的日军异乎寻常地静默着,一枪不发,一炮不还。 只有自杀飞机向一百余艘炮击舰艇挑战。 吕宋岛北方的几个机场因天气条件,美机无法压制从尼古斯机场、拉瓦格机场、阿帕里机场、巴累尔机场上起飞的日军自杀机,把美军第77特混舰队撞得狼狈不堪。“新墨西哥”号战列舰挨撞以后,舰桥淹没在浓烟中(后来才知道丘吉尔派驻麦克阿瑟司令部的拉姆斯登中将、一名少将和几名记者同时丧命)。两艘驱逐舰已经气息奄奄:一艘船尾没水,另一艘严重横倾。一架自杀机凶恶地追逐着一艘扫雷艇,尽管扫雷艇丢弃了贵重的破雷卫[2],仍然未能逃脱。它被撞后腾起大火,许多水手纷纷跳海。 神风机竟然成了仁牙因的王者。它挑战性地瞄准一条军舰,当这条军舰象个粗腰肥臀的女人笨重地扭动屁股的时候,神风机又冲向第二条军舰,它满不在乎地穿过第二艘军舰的阻拦炮火,撞到第三条军舰上。美军舰艇为了对付掠海飞行的自杀飞机,胡乱开炮,常常误伤了自己人。 克拉凯少校怒火中烧。 他一推机头,来了一个大角度俯冲,冒着友舰的炮火,鹰隼一样咬住一架特攻机。这架特攻机已经对准了“澳大利亚”号重巡洋舰。“澳大利亚”号晦气透项,它已经挨了四次撞击了。它的前主炮炮塔被撞得稀巴烂,指挥仪早掉到海里去了。它的官兵大部分非死即伤,可它还是用后主炮顽强地轰击海滩,不肯退出战斗序列。 克拉凯的P-38战斗机有一个突出的优点:它机头上的20毫米机炮可以在射界内自由活动,攻击范围很宽。他用20毫米机关炮开火,先打乱了自杀机的航向。自杀机向左偏航,又瞄准了一艘火箭艇。火箭艇用全部炮火向自杀机射击,连克拉凯也挨了儿颗12.7毫米机枪弹。克拉凯截住了它的去路,它最后又扑向一艘驱逐舰。克拉凯终于打掉了它。他离那架零式机太近了,可以看清日本特攻队员的脸。那脸上的表情疯狂而热烈,飞行员白色的缠头上溅满鲜血。敌机的座舱玻璃全碎了,飞行员可能也死了,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手僵硬地握着操纵杆,从离那条驱逐舰几英尺的地方扎入海中。 克拉凯猛地拉起机头,甚至来不及看那条驱逐舰上的水兵向他欢呼致敬。也不知是哪艘军舰的炮手向他当头一炮,几乎把他揍下来。克拉凯大骂: “你们他妈的眼瞎了,连双机身的P-38都认不出来了。再打炮,就让神风机送你们上天去吧。” 油量计是马休换的。它已经快打到三分之一处了。克拉凯用指甲弹弹表盘,它摆了几下,又回到原处。该返航啦。 克拉凯看看手表,他从飞行时间计算,马休换上的这只表还算准。马休总有办法。这趟回去得弄瓶好酒谢谢他。 现代战争中,人与人结成了一种复杂微妙的关系,互相依存,互相支援,象一条环环相扣的链条。一个车工旋出一个合格的零件,被装配工安装到一架飞机的部件上。装了箱的飞机由军舰护送,通过敌人的潜艇封锁线到前方。重新装配起来的飞机还要有许多人来保障:陆战队夺下滩头,“海蜂”修好机场,高射炮单位打退敌机袭扰,油船运来汽油、润滑油、仪表油等十几种油料,然后由克拉凯这样的小伙子开到天上去。而他还得靠奶酪、啤酒、巧克力和面包养足气力,靠好莱坞的电影松弛神经,靠马休这类地勤人员保养好飞机,最后由他给日本鬼关键性的那么一下子。 究竟谁该谢谁?谁又指望别人感谢自己?说也说不清。都是为了美国,都是为了打败日本,大家一拍肩膀:“O.K.!”这就够了。 他又顺原路回到了克拉克机场。 他想招呼钱德勒他们一块儿返航。“大蓝毯”该换班了。 克拉克基地上空没有一架飞机,美国人的日本人的全没有。 433中队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返航了。也许是肯尼或哈尔西又把他们调到别处去了。菲律宾的机场太多,当年美国人就拼命修,日本人也不甘落后。这一大批机场:尼科尔斯、尼尔森、马尼拉、圣斐迪南多、维甘、碧瑶、巴累尔、阿帕里、卡巴纳士安、布兰加、圣马西里诺和马里佛累斯,封不胜封,防不胜防。“大蓝毯”只是美国人一厢情愿的杰作。 埃德加·克拉凯少校感到势单力孤。他本来一返航就完事了,却突然动了一个念头: 再击落它一架怎样? 克拉凯的思维逻辑带着鲜明的美国烙印。美国烙印究竟是什么呢? 渴望成功,一枚国会荣誉勋章,上头版头条,拥有一辆高级林肯牌汽车,做个“实实在在受人尊敬的名人”,失败,同性恋,上普林斯顿大学,发一笔横财,投民主党的票,永远精神抖擞,做个波士顿人,用“蓝吉利”牌保险刀片……把它们混合在一起,从一大堆杂乱无章互不相关的事物中就可以悟出点儿“美国味儿”。一个德国的或日本的飞行员,技艺尽管高超,却缺乏想象力,而克拉凯少校就会别出心裁:“再干掉它一架吧!” 他叫了李德。李德的飞机似乎负了伤,兴许是在头一次克拉克空战中或在仁牙因湾上被“扫了一刷子”。他命令李德先返航。然后自己在空荡荡的大型基地上兜圈子,企图找到伪装网下面的日本飞机。 空军基地沉默着。静得可怕。 啊!他看了看空速表和高度表,他的速度太低了,高度也不够。那个魔鬼机场仿佛一个引力陷阱,把他的P-38往下拖。 不妙!准是飞机哪儿坏了。他想起西塞罗的警句:“errarle es hominum.”(拉丁文:犯错误是人之常情。)一个黑影向他扑来,是敌机!他的直觉从未骗过他。他想拉起机头,利用P-38优越的爬升性能躲过这一击。 可是已经晚了。 杉本瑞泽中佐击中了克拉凯那架P-38。 它笨得出乎预料。它在“疾风”式战斗机的机关枪射击下,不规则地抖动。开始,它还想爬升,仿佛一个挣扎的落水者。它终于直直地跌到地面上。那里是一片空勤人员的宿舍,盖着伪装网。起火的飞机烧掉了两排房屋。 杉本稳稳地在克拉克的跑道上着陆了。几个人向他的飞机跑来。一位机械师打开他的座舱盖,伸出大姆指:“杉本先生,恭喜啦,你打下的这架P-38,是今天基地上空击落的唯一美机。你的枪法真神哪!” 杉本从仁牙因湾回来。他带的那些神风队员都战死了。他要记录他们的失误之处,不断地改进新队员的训练。无论如何,神风机对美军的威胁远远超过普通飞机。这一点,大西中将判断得很准。目前,神风队员容易犯的错误是:忘记打开炸弹保险、高度判断不准和攻击目标不够集中。 杉本跨出座舱,接着从机翼跳到地面上。他提着图囊,疲倦地向宿舍区走去。又有几个人来祝贺他:使他产生一股好奇心:去看看那名坠机的美军飞行员。 美机的残骸还冒着烟,四周围满了日军士兵和闲人。天色阴沉,狂风迎面劲扫,杉本走得愈发吃力。不知谁说了一句:“击落美国鬼子的英雄来啦!”人群忽啦让开一个缺口,所有的人都向他打招呼,看不清他的人还踮起脚。 杉本穿过人们给他留的空隙,看见了那架摔碎的美机。P-38战斗机被摔成三部分:机头和两个机身都分离了。火熄了,蒙皮熏得乌黑,白色的五角里依然醒目。在机头上漆了二十三面菊日徽。 杉本瑞泽大吃一惊。这架美机的驾驶员击落了二十三架敌机,他一定是什么名牌飞行员吧。 座舱早砸扁了。驾驶员整个被抛出去,掉在距离机头八九米远的草坪上。从外表看,似乎没受什么伤。他是个矮个子,僵硬地踡缩着。杉本走到他跟前,蹲下去,扳起他的脸。 一张英俊的孩子气的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前额宽阔,富于机智,高鼻梁,灰色的眼睛瞪着天空,仿佛有什么怨恨还没有发泄。他的眼神是令人难忘的。真正的鹰一样的目光。 找到了他身上的伤口,一发12.7毫米机枪弹从他胸口穿过。他在空中就死了。 他的不锈钢军牌也被找到了。杉本勉强认识那几个英文字母: 埃德加·M·克拉凯少校 一九二二年一月七日生于亚拉巴马州莫尔比市 军号:4780093 原来,他就是美国军方大肆吹嘘的克拉凯少校,一个著名的“空中屠手”。明天是他二十三岁生日。 捕兽者终为兽食,游泳者终为水溺。 杉本的下场也将同克拉凯一样,不过只争早晚而已。 他产生了一丝同类的淡淡的怜悯: “你们把他埋了吧。尽量搞得象样些。”

10

樱兵营的设备和房间够好的了。 它位于马尼拉郊外的佛特·麻勤累,距马尼拉约十公里。兵营构筑在几个连绵的矮丘上,地表长着稀疏的树林,林间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几公里外就有铁刺网隔起来。沿着山势倾斜开凿了隧道,作战室设在隧道里,上面的泥土有五十米厚。营房宽敞整洁,军官宿舍都是二层小楼,纱窗挡住了讨厌的蚊蚋。每套军官宿舍都有办公室和带厕所洗澡间的卧室,屋里有沙发和地毯,甚至还有落地灯。总之,兵营彻头彻尾是西方化的。 它是当年麦克阿瑟的美军部队的营房,毫无损失地拱手送给了日本人。一九四四年十月六日,新任驻菲律宾第十四方面军司令山下奉文大将从中国东北转道东京来上任,就住在这里。享受着清新的空气,听着林鸟的叫声和蟋蟀的厮鸣,吃着台湾籍厨师吴梅江做的一流的莱肴,虽然比不上他原在中国东北牡丹江的那所新官邸,但在美军攻势节节逼近的时候,樱兵营的舒服日子也属难能可贵了。 然而,山下奉文断然决定放弃樱兵营,迁到马尼拉北方二十公里的水源地怡保,他要在守库人简陋的木板屋中指挥整个菲律宾的防务。 公元十世纪,在日本恒武天皇的儿孙们中间出了一个藤原秀乡大将。藤原氏之后,在日本列岛上逐渐形成了一种世代相袭的职业军官团——武士阶级。从比较文明学的角度看,日本的武士相当于欧洲的骑士。欧洲工业文明勃兴以后,封建的骑士阶层就冰消雪释了。这段时期,日本处于稳定的德川时代。武士们丝毫也未受触动。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在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上发展成畸形的军事封建主义帝国,这种特征与彼得大帝之后的俄国有类似之处。无论如何,封建贵族们一变而为重臣、武士们一变而为将军,那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统治欲望、自负和战争狂,浸透了日本中高级将领的灵魂。山下奉文是其中的典型。 山下有一个现代武士的标准履历:广岛陆军幼年学校和士官学校出身、陆大毕业、当过驻瑞士、德国和奥地利武官、陆军省军务助理、军事课课长,身高一米七四、体重一百公斤,娶了将门之女久子,裙带通天,治军威严。他也有从基层爬到陆相和参谋总长的野心,而且从他在二·二六事件中的表演来看,就说他想当首相也不夸张。 山下出生在高知县香美郡晓霞村,其父是一名村医,山下早年家境相当贫寒。贫困会使人沉沦,也会助人苦斗,山下奉文没有一天不对自己说:“好好干哪!” 他得了陆军皇道派头子荒木贞夫大将的提携。后来,皇道派在二·二六政变中失败,山下也卷了进去。他出身微贱,素来憎恶“中州”(即现在山口县)的那帮世袭将佐。因此,山下放纵安藤大尉率领步兵第三联队举事杀人。事败后,统制派东条、寺内一伙将军上台,皇道派一蹶不振。虽然山下攻下新加坡有功,天皇也不释前恨,拒不见他,反而把他贬到中国牡丹江去赋闲。只是到了日本帝国危亡之秋,才想起这头“马来之虎”,又把他从万里银霜的北国调到闷热危险的菲律宾。 山下奉文的第十四方面军属南方军司令部管辖,顶头上司是伯爵寺内寿一元帅。寺内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事隔九年之后,还记得当年二·二六前怨。寺内表面上让山下指挥九个师团和三个旅团,但其中一半归铃木宗作中将的第三十五军所属。莱特岛激战中,寺内强令山下把自己的部队运往莱特支援铃木毫无希望的防御战,使山下的部队消耗很大。这样,山下虽然是一个方面军的司令官,手头却只有四个不满员的师团可供调遣,寺内寿一害怕山下在吕宋干出什么奇迹来。他看到第十四方面军确实没有实力打个胜仗,才悻悻地把南方军司令部迁往西贡。都到了帝国之舟行将倾覆之时,互相间还尔虞我诈。日本军队内幕的黑暗比美国陆海两军的矛盾更加致命。每想到寺内寿一那刁钻的小人之心,山下大将就禁不住愤愤然。 现在,莱特岛的败局已定,美军又在民都洛登陆了,下一步就要攻占吕宋。山下再也不敢低估麦克阿瑟的决心。他甚至理解了麦克阿瑟的某些心理,作为军人,就要追求荣誉。作为伟大的军人,就要追求最高的荣誉。不幸的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先生的成功,恰恰是建筑在他山下奉文的惨败上。 他已经没有海军来助阵了,海军在莱特湾之后连象征性的舰队也没有了。他也没有空军。所有的飞机都让大西和福留繁用最经济合算的办法消耗掉了,甚至归他指挥的第四航空军也学着海军的样儿进行特攻,全部打光了。而他的对手麦克阿瑟却拥有山下所没有的一切,要让他受尽屈辱,最后兵败剖腹。至于他的对头寺内元帅和口蜜腹剑的另一个统制派干将、帝国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大将,是不是也怀着同样的想法,他懒得去猜度,横竖也差不多吧。 他大声地冷笑着。 他的副官桦泽宾吉大尉和他的参谋长武藤章中将都吃惊地看着他,感到了他为人的莫测高深,和那虎啸中隐隐展示出的性格的凶猛和自信。 山下对麦克阿瑟和寺内同样轻蔑,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他可不是拉包尔那个愚蠢的百武,也不是塞班那个老朽的斋藤,塔拉瓦的柴崎和比阿克的葛目,甚至帛琉的中川,他们都只是匹夫之勇。他是山下,他要让麦克阿瑟流够鲜血,让世人通过他山下的最后一仗知道他的厉害。他认定这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仗了,因此路过东京,就把后事向久子夫人作了交代。 山下是个现实主义的将军。他知道手头的这点儿兵力根本无法同麦克阿瑟交战。如果把他们置于仁牙因的滩头,恰恰正中麦克阿瑟下怀,他们会在美军猛烈的海空炸射下烟消云散。他也不采用固定阵地死守的办法,因为美军会把这片地区封锁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啃掉。他的战略和战术的确远高于凡兵俗将。 他把十四方面军现存的兵力分为三部分:实力强大的“尚武”集团、中等实力的“振武”集团和松散的“建武”集团。他亲自指挥“尚武”集团,以吕宋岛中北部山区为根据地,坚持“独立的和长期的抗战”。以横山镇雄中将为首的“振武”集团配置在马尼拉东部山岳地带,与“尚武”互为犄角。由杂牌军组成的“建武”集团将在家田喜理智中将指挥下死守克拉克基地群,力争尽量多消耗一些美军。这种以基地为根,以山岳为背,让开平原,威胁侧翼,长期抵抗,审时度势用兵的方略,如果真能实现,麦克阿瑟的部队必将陷入血污疲惫的持久战中,毫无荣誉可言。他们将为一个山头、一条山谷消耗成月的时间,直到被拖垮为止。假如天皇因为他的抵抗而多获得一天安寝,难道就不该宽恕在二·二六事件中用子弹来“清君侧”的山下少将么。 他把一切都计算好了:三千五百吨弹药、五百吨武器、四千五百吨粮食、各种被服、照明器材、消耗品、医疗设备和医药、汽车、油品……凡是长期作战和生活所必需的一切,包括二百吨兽医器材和药品,都将运往山中。光纸币就达一百五十吨,金币五十吨。(战后,菲律宾人到处搜寻这批“山下之宝”,如同北非人寻找“隆美尔将军之宝”一样,菲律宾政府还出售了探宝许可证。)山下将军在北吕宋的祟山峻岭中开荒屯兵,使每一个山头都变成帛琉岛。他内心也知道无法赢得这场战争,但是吕宋之战决不会在他山下手里输掉。他摸透了欧洲人的心理,知道如何来对付他们。 准备储藏在山中的物资从马尼拉运得非常慢。机车老掉了牙,卡车尽抛锚,公路被山洪冲毁,桥梁被游击队炸坏,美军的空袭使运输不得不在夜间进行。时间飞快地从手中溜掉。 然而,山下发现,阻挠货运和搬家的最大障碍是在日军内部。 山下、武藤参谋长和新上任的十四方面军的幕僚们,很少去马尼拉。山下一共也只去过两次,全是无法推委的官样文章走过场。他对马尼拉匆匆一瞥,自以为似乎不值得留恋。当初有人建议把司令部设在马尼拉市,也遭到他的断然拒绝。现在,他看到前任黑田重德中将手下的那些十四方面军旧人,已经不想离开马尼拉了,他们凭着占领军的淫威和廉价的日本军票。在马尼拉市内纵情饮酒、美食、淫乐、逍遥自在,有人整天就住在妓院中,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他们知道日本国内已经陷入艰难竭蹶之中,日子非常清苦。马尼拉起码暂时还可以享乐和纵欲,为什么要躲到北方的荒山野地中去餐风宿露呢?死守马尼拉吧,今天搂着菲律宾小姐上床开心,明天战死也值了,干吗去荒蛮的巴来太山区和阴森的卡加延河谷受罪? 山下命令枪决阻挠搬迁者。同时,他也将司令部搬出了舒适的樱兵营。 处决犯人在马尼拉闹市区的中心邮局进行。那片小广场在巴石河东岸,街道四通八达。南边的乔纳斯桥和北边的马卡尔特桥连接着西岸的大片建筑群。尽管很忙,山下还是专程去了一趟。 第一批先绞死共产党犯人。他们号称“胡克”。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最近非常活跃,连樱兵营里军官会议室的地板下都被共产党的地下人员埋了炸弹。菲律宾共产党人视死如归的最后形象,连山下也受了触动。 第二批枪毙麦克阿瑟将军指挥的那些游击队员。随着麦克阿瑟不断广播:“我回来了,集合在我周围,打吧……”受美军指挥的游击队越来越多。根据命令,把共产党人和受美国控制的游击队员加以区别,表明在最后时刻,日本军仍然是反共的。 最后枪毙那些留恋马尼拉、阻挠搬迁的日本人。他们一再提出要战场效死,山下大将毫不宽容:“他们败坏了军纪,比敌人更可怕。” 被宪兵驱赶来观看的马尼拉市民毫无表情。在日本占领的三年中,他们中无数同胞遭到了残杀,电线杆上经常吊着尸体。日军的最后疯狂表明他们厄运临头了。 山下的汽车驶过荒凉的改成集中营的圣托马斯大学和奎松城。一路上到处看到灰色和黑色的浓烟腾起,直触低压的云层,那是日军在焚烧文件、无法搬走的军用物资和民房。他们在最后一分钟还发泄着统治欲、虐待欲和报复欲。 不知怎的,尸体在绞刑架上晃动的情景老在山下脑畔复现。他戊马一生,杀过许许多多的人,杀过各种各样的人。对尸体早巳习惯,不为所动。今天的情景不吉利,他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吕宋兵败,自己的尸体是否也会被吊在绞架上呢? 一九四五年元旦,吕宋岛的日军蒙在阴郁绝望的气氛中。美军潜艇早已封锁了通往南洋、中国、台湾和日本本土的所有航线。空袭越来越频繁,不断传来美军舰队和运兵船队活动的情报,仿佛暴风雨前的低气压,使人难以忍受。美军所登陆的海岛,无论日军怎样抵抗,使敌人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最后守军还是全部“玉碎”了。这就给吕宋岛日军的心情罩上了极大的阴影。也许只有山下奉文才知道吕宋战役的过程和结局。 山下向东北方皇宫的方向遥拜。此刻,他的心中,是否还想着在吕宋死斗,以解脱九年前二·二六事件中对天皇欠下的罪责呢? 然后,山下、武藤、桦泽副官、田中少佐参谋,和菲律宾伪政权首脑劳雷尔一家,乘车离开樱兵营,前往吕宋北方的美丽夏都碧瑶。 从马尼拉到碧瑶约二百六十公里。除了马尼拉平原一带公路较平外,从仁牙因湾的达古潘镇到罗塞里欧已经崎岖难行了。罗塞里欧往北,全是崇山峻岭中的盘山险路,公路在绝壁危崖、深谷山涧上通过。吉普车连续不断地急转弯,车轮旁就是几百米的深涧,溪流在谷底咆哮,寒气森森而上,年轻的桦泽大尉吓得发起抖来。 碧瑶,任何亲临其境的人,都会为它的美景倾倒。它的真实,比它的带东方仙境色彩的名字更迷人,更朦胧,更清秀,更幽静,更芬芳。碧瑶是菲律宾最美的一块翡翠。它的婀娜多姿、颇具仙风道骨的松林,它的古老寺院和现代的风格各异的别墅,漫山遍野种属繁多的野花和植物,猿歌鸟鸣,清泉潺流,高坡跌瀑,云海如潮,从西班牙人时代起,就成为东方最著名的高山避暑圣地。 战争已经使碧瑶改观了。十四方面军把碧瑶定为司令部所在地以后,这片“松的都城”里到处都是新修的工事和挖出的泥土。街道肮脏,雨后泥浆翻起。城中居民本来就不多,现在都逃散了,军人的数量远远超过居民,明摆着美军飞机要来轰炸,可是豪华的别墅还是被十四方面军的各单位征收一空。到处都堆积着各种物资,到处都是忙碌的军官和士兵,给山下和他的幕僚们一种紧张感和急迫感。 碧瑶海拔一千四百五十米,终年气候凉爽。从闷热的马尼拉来到高原上,精神为之一振。但山下却无法振作起来。武藤参谋长视察完部队回来,看法很悲观。一切迹象表明:麦克阿瑟将选在仁牙因登陆,驻守在仁牙因的日军第二十三师团斗志很差,装备恶劣,兵员不足额。武藤认为“二十三师团能勉强阻止敌人的推进就不错了。如果反击,人力和火器均不具备能力。”山下断然否定。如果麦克阿瑟顺利登陆,一开始就会气焰万丈,完全不把“皇军”看在眼里,无论如何,必须给敌人迎头痛击,要不惜一切代价。山下大将向该师团长西山福太郎中将下达了反击滩头的命令。 苦闷之中,也传来一些好消息:从中国华南地区增调的部队,陆续在北吕宋登陆,计有冈本保之中将的第十师团和尾崎义春中将的第十九师团。可惜中国南海上美军潜艇猖獗,约三分之一的兵力和大部分重火器沉入海底。时间仓促,山下甚至来不及给新登陆的士兵每人配齐一支步枪。听说大本营将在一月上旬从西贡送来一万吨大米和一万桶汽油,连不太迷信的山下也祈祷这批货物能顺利运到。 山下压下去自己的怒火和怨气,竭力装出信心十足的样子。指挥官的形象绝对重要,无论是在朝鲜、中国东北,还是在马来亚作战中,他决不让感情有丝毫流露。司令官泄了气,仗必然输掉。 山下去拜访了伪总统劳雷尔。树倒猢狲散,日本人一完,劳雷尔害怕受到菲律宾人的报复。他带着菲奸和走狗的烙印,将受到人民的正义审判。他一家六口,早早就躲入碧瑶。活一天算一天,凄凄切切。兔哀狐悲,山下想去安慰他一下。 带去了整箱的比索和日元,似乎很能表示一下诚意,然而,在深山野岭之中,钱又顶什么用呢?劳雷尔亲眼看着日本占领军四出讨伐,烧杀淫掠,欠下了血债。现在,复仇之火已经在菲律宾的大地上熊熊燃烧,他胆战心惊,无一日能够安卧。 山下和劳雷尔聊了一会儿,互相安慰了几句。他们都是明白人,彼此心照不宣,偏居夏都,负隅顽抗,其处境可以想见。 山下劝劳雷尔多保重,琼斯·劳雷尔先生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山下告别,劳雷尔一直送他到车上,他很快地用西班牙语讲了几句话,和山下同来拜访的日本驻菲律宾大使村田省藏译了出来: “将军,咱们的处境彼此彼此。 “咱们都是为谁服务?将军为天皇陛下服务,我为国民服务。同时,我们的部下又为我们服务。我们自己有时也常被部下的意向牵着走。这也是身不由己。” 山下对劳雷尔博士这番话久久玩味,感到不甚理解,后来,索性忘了。倒是武藤中将领会了劳雷尔的意图。他回想起山下多次在公开场合宣布要在吕宋抗战到底,话已经传出去了,岂能在仁牙因不放一枪就让美军登陆呢? 负责起草作战命令的田中光佑少佐基于第二十三师团人力和兵器的羸弱,一直反对让该师投入攻击。武藤章参谋长拍拍田中参谋的肩膀:“田中君,你就写吧。难道不也得考虑一下山下大将的面子吗?” 一月九日,经过三天三夜的连续炮击之后,美国海军第77、78、79、73特混舰队,在第三舰队的全力掩护下,运载瓦尔特·克鲁格中将的第六集团军在仁牙因湾大举登陆。 美、日陆军战史上最残酷最绵长的吕宋战役开始了。 无论是麦克阿瑟,还是山下奉文,他们谁也没想到,这场血战要一直打到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

11

塔克洛班的形势非常恶劣。 克鲁格的第六集团军被“钉死”在一小块纵深很浅的滩头上。麦克阿瑟本想轻取一块进攻吕宋的踏脚石,却陷入了一个肮脏、厌恶、无法自拔的泥潭。日军牧野四郎的第十六师团,在铃木宗作的第三十五军和山下大将的第十四方面军的源源后援之下,作困兽之斗。战斗很快变成了泥泞和血污中的比阿克式的肉搏,美军士兵非常痛苦。由于菲律宾正处于台风季节,莱特岛在四十天中下了三十四英寸暴雨(合864毫米降雨量),溪水暴涨,山洪横溢,遍地泥浆,一天水雾,既无法用飞机,大炮也打不准。虽然陆军一口气夺占了五个飞机场。“海蜂”和陆军工程部队也铺上了拿手的有孔钢板跑道,机场仍无法使用。美国空军的优势发挥不出来。日本空军却利用莱特岛纵深的水泥跑道机场和其他岛屿上的机场,日夜空袭美军。几个参谋和随军记者沮丧得几乎哭出来。 麦克阿瑟还在顽强地坚持着。 他住在莱特首府塔克洛班的普莱斯旅馆里,司令部设在二楼。萨瑟兰参谋长、肯尼将军和金凯德海军中将都在附近办公。菲律宾政府也在塔克洛班开始行使自己在群岛上的行政权力。这一带建筑物离圣彼得湾很近,前面飘扬着美国国旗和菲律宾国旗。麦克阿瑟口头上喊着让菲律宾独立,实际上也在利用菲律宾游击队打日本人,却连一辆吉普车也没给奥斯梅里亚总统,美军征用了塔克洛班最好的房子,却有意无意地忘了给菲律宾政府留下一桩象样点儿的办公楼。 一切的关键在于控制天空。 这是无法由人的意志来决定的。每天晚上,乔治·肯尼中将望着莱特岛上阴沉的饱含雨水的云天,祈求第二天能出太阳。然而天还没亮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等亮得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就转成滂沱大雨了。陆军工程队动用了所有的抽水机来排干机场的积水,但毫无用处。在同老天爷的较量中,人毕竟还很懦弱。 大雨使所有的人心情恶劣。粗鲁的士兵咒天诅地,聪明的军官想起历史上因为天气的好坏而成败的战役。有时候天气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命运。一二七四年,蒙古可汗忽必烈派遣九百艘战船、四万名士兵渡海攻侵日本。七年以后,又派五千艘战船、十四万二千士兵再次越过对马岛和壹歧岛在九州博多湾登陆,皆因遇大台风而船毁人亡。在重大的历史关头,台风似乎总是偏袒日本人,难怪他们把它叫做Kamikaze——神风。 莱特岛登陆以后,麦克阿瑟疲惫已极。一个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一旦实现,当他看到多少年来卧薪尝胆,含辛茹苦,不屈不挠地追求的目标终于达到的时候,不由得心劲一松,简直会立刻瘫痪掉。人有时候就是为了争一口气活着的。登陆当天夜里,麦克阿瑟对肯尼说:“噢,乔治,我累得连东西也咽不下去了。”塔克洛班滩头的戏剧性表演几乎耗光了“将军”的体力和精神。 第二天,肯尼因为要调度战斗机,早早就起来了,他毕竟比道格晚一辈。他走到“将军”门外的走廊上,对执勤军官说:“很抱歉,请转告‘将军’,我无法等着对他说声‘再见’。我要去空五军司令部去了。” 谁知那军官眉毛一扬:“啊,麦克阿瑟将军已经上前线两小时了。” 麦克阿瑟原来预计十天就可以拿下莱特岛,没料到牧野中将、铃木中将和寺内元帅死死不肯松手。大量日军和装备从维塞亚群岛、萨马岛、宿务岛和棉兰老突击增援莱特。因为岛屿之间的海峡很窄,利用阴雨和黑夜,每艘运兵船都超负荷运输,美军飞机一时无法阻断援兵。莱特岛的敌人越来越多。它又变成了第二个莱城和萨拉毛。美军进展以尺寸计,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战报。麦克阿瑟又陷在绿色的战争和绿色的泥潭里。但他一生见过的世面太多了。战局出乎逆料,他亦从容应付,丝毫不慌,一派大将风度。他没有下死命令让他的士兵去硬攻一个个敌人的坚固据点,他知道那样会徒然牺牲士兵的生命而一无所获。急躁必然导致失败。他宁可等待,抓紧天晴的一小会儿时间,让他的飞机和重炮夷平日军的永久性火力点,然后才叫步兵冲锋。 他还清楚:他不能离开塔克洛班。他一走这次登陆就很可能垮掉。他已经把自己的战争机器改造成以他为核心的庞然大物。离了他,整个机器都无法运转。 他比谁都清楚:莱特之战和将来的吕宋登陆,一切都取决于天空。所以他天天往肯尼的司令部跑。因为无法在危急时刻配合陆军作战,肯尼深感失职羞愧。麦克阿瑟就给肯尼打气,麦克阿瑟对年轻的空军司令官说: “我注意到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当‘石墙’杰克逊垂死的时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A·P·希尔,更好地训练他的步兵吧。真凑巧,一年后,当罗伯特·李将军死的时候,他的遗言也是:希尔,训练更好的步兵。拿破仑临死的时候则只是说:‘军队向前进’”。 “将军”停顿了一下,温和地看着肯尼,仿佛在看自己的儿子。他点燃自己的玉米芯烟斗,往空中喷吐出几个烟圈,动情地对肯尼说: “无论我今天、明天,或者任何时候死去,如果你能听到我的话,你一定会听到我说:‘乔治,更好地造就第五航空军吧!” 在一些记者眼中,麦克阿瑟跟肯尼是另外一种关系。麦克阿瑟大吹大擂的“重返菲律宾”,吸引了美国的一些著名记者们来采访,其中包括享有盛名的A·H·苏兹贝格和T·卡特莱奇。在苏兹贝格先生面前,麦克阿瑟手舞足蹈,做出相当夸张的姿态。同时,却把手放到肯尼中将头上:“在这里,你看——”他愉快地说着。 “关于我的孩子,我能告诉你什么呢?” 肯尼这个战功辉煌的陆军中将,在麦克阿瑟眼里只是一个受表扬的学童,而他自己则是肯尼的指导教师。 “乔治,你是我一生中的快乐。” 对于这个被毫无缝隙的自我狂包围起来的老人,记者能说什么呢?卡特莱奇先生写道:“他有一个说话极富于魅力的官员的形象,我们以往的经历中从未见过这种人。他把自己当成整个战争的缩影,他开口闭口就是‘我的’步兵,‘我的’炮兵,‘我的’人,‘我的’战略。他自称有无限丰富的军事经验和政治方略,他既相信宿命又认为驾驭了命运。我和苏兹贝格都同意:我们再也不会遇到比他更利己主义的人了。没有谁能比他还具有更强的自我中心意识和更强的能力,只有他的死才能阻止他回头。” 记者团到来给麦克阿瑟增加了荣耀,也添了压力,使他不得不拿出象样的战绩来。麦克阿瑟装出一副轻松的劲头,一方面关照记者们不要乱跑,小心让日军捉去,战斗到处都在进行,另一方面他说莱特的日军已经无望。他在阳台上同记者谈总统竞选,回答记者问他是否有意竞选总统的问题——他害怕失败,他吃不准选民们会不会选他。他还谈起艾森豪威尔在欧洲的形势。他兴致勃勃地谈到最近陆海军之间的棒球比赛。当他得知西点军校队以22比7大胜安纳波利斯海校队的时候,利用军线打电话向西点队的“红布雷克”祝贺,并且还拍发了热情洋溢的电报:“最伟大的全陆军队,我们要用结束战争来庆贺你们的光辉绝伦的成功。” 由于麦克阿瑟坚守在普莱斯旅馆指挥部中,那里成了一个巨大的真空吸盘,把记者们弄得神魂颠倒。可是军人们走进那里心情就大不一样了。陆军为敌人的顽抗烦躁不堪。空军为天气忧心忡忡。海军对新出现的日本自杀飞机——大规模地利用现代兵器进行自杀性袭击——手足无措,而他们必须把二十余万陆军从自杀飞机的冀下护送到吕宋西北岸。一位记者无意中发现金凯德中将就在麦克阿瑟床前一英尺的地方听他训斥,简直象个初登法庭的实习律师。麦克阿瑟的手臂在空中挥舞,手指几乎碰到金凯德的鼻子上。道格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呵斥一顿,又继续踱步,象个傲慢的土耳其国王。金凯德死不让步,他认为没有陆基飞机的掩护,根本无法保证吕宋登陆部队航渡中的安全。 麦克阿瑟咆哮着:“那要他们的军舰干什么?” 心细如发的记者立刻捕捉到灵感。“将军”说到战舰,用了 “他们的”,同他提到坦克和步兵说的那种“我的……”形成鲜明对照。麦克阿瑟对海军积怨已深:“美国海军有一个陈腐透顶的传统,谁要丢了军舰就一辈子被钉到耻辱柱上了。难道美国人民给了你们船,不就是为了在同敌人打硬仗的时候使用它们甚至牺牲掉它们吗?” 托马斯·金凯德一言不发,双手按在膝盖上,默默地承受道格拉斯的吼叫。金凯德是个保守的人。将军总有海军的传统。海军里面,上至司令官,下列信号手,都认为军舰在同敌人舰队的交战中,即便沉没了,也是光荣的。而用来运兵护航,让廉价的自杀飞机撞沉,则毫无价值,而且深深引以为耻。这本无可厚非。陆军也是这个传统:愿意打一场兵力火器齐全的凡尔登式的大会战,虽死而无憾,而不愿死在和自由射手纠缠的讨厌的游击战中。麦克阿瑟的责难实在没有道理。 “将军”见状,戏剧性地一改怒容。他突然躬身凑近金凯德中将: “然而,托米[3],我同样很爱你。让咱们共进晚餐吧。然后给他们打个电报。” 他一直用“他们”这个代词来代表海军。 凡是派驻在莱特战区的美国记者,都对那个惊心动魄的战场作了生动的描述。 莱特湾是另一个安齐奥。日军昼夜不停地把炮弹、炸弹倾泻到狭窄的美军滩头阵地上,步兵小队和狙击手也利用丛林渗透到美军的防线里,铃木中将甚至组织了中重男中尉的空降敢死队“熏空挺队”在塔克洛班的机场上强行着陆,把机场破坏一番。 美军又处在瓜岛亨德森机场那种困苦不堪的境地。这些袭击,有意无意地指向了一个显著的目标——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现在,山下奉文终于醒悟过来,那些照片和无线电广播全是真实可信的,麦克阿瑟就在塔克洛班。没有其他的人或者目标比他的价值更高了。 卡特莱奇先生告诉他的读者:“普莱斯旅馆被炮火打得千疮百孔,从里到外都是密密麻麻的机枪弹洞。我的房间墙上有一个弹洞张着阴森的大口,它是一周前的一颗20毫米机关炮的弹丸留下的。” 麦克阿瑟就在这片炮火连天的地方走来走去。丝毫不加防范,也实在是无法防范。两名美军通讯兵就在他身边被流弹击毙,在他隔壁的房间里,十二名菲律宾官员被一枚炮弹一齐杀死。敌人的射击目标如此集中,打得如此之近,一些人怀疑日军是直接冲着“将军”来的。一次袭击过后,一位参谋冲到麦克阿瑟的房间里,指着他墙壁上的弹洞问他: “他们是对着您打的吗?” 麦克阿瑟平静地说:“这次没打中。” 那个弹孔的位置离他只有几英寸远。 麦克阿瑟的私人医生埃凯尔伯格也看到一枚12.7毫米机枪弹从“将军”头旁一英尺的地方打穿墙壁。光十一月二十六日一天,普莱斯旅馆就遭到了三次空袭,敌机飞得几乎能擦着人的头发梢。然而,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恐怖啸声中,麦克阿瑟依旧大声发布命令。 关于麦克阿瑟的勇敢问题在美军中议论颇多。从那首“战壕中的道路”小曲直到民主党人和海军派的报纸。说句公道话,凡是古今著名的统帅们,没有一个是畏惧死亡的。你可以说麦克阿瑟有一万个缺点毛病,他是一个畸形的变态的人,可是他到底并不缺乏勇敢。在一次猛烈的空袭中,由于日军的飞机压得过低,以至于美军防空炮连的炮火几乎平扫。不知哪位二憨子炮手把一枚40毫米爆破弹射入麦克阿瑟的卧室里,炮弹穿过墙壁,落到地毯上,幸而没有爆炸。否则,整间卧室全会被炸飞。第二天早餐,麦克阿瑟把那枚臭弹放到防空部队司令官的桌面上,他对惊慌失措的军官温和地说:“比尔,让你的炮手们把瞄准点再稍微往高抬一点儿。” 在另一次日机的超低空突然袭击中,“将军”甚至不愿中断他的刮脸。而他居然又幸运地死里逃生。 埃凯尔伯格医生问麦克阿瑟上将,为什么要这样毫无价值地不必要地冒险? “将军”说,在科雷吉多尔岛上,奎松总统就问过他。他当时回答:“如果我这么做,校官也会这么做,如果校宫这么做,那么尉官也一定要这么做,全军都会这么做。” 埃凯尔伯格医生认为他答非所问,因为麦克阿瑟这种故意卖弄勇敢的举动是一种古代或中世纪统帅的形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种现代战争中毫不足取。他只能表演给他身边的少数几个人看,而辽阔战线上的陆海空军部队对此一无所知,一点儿也起不到鼓舞士气的作用,万一有失,反而会成为敌人大事宣传的一个胜利,美军的一个损失:就象击落山本五十六给日本带来难以估量的坏影响那样。(埃凯尔伯格医生对此百思不解。战后,他将麦克阿瑟的举动就教于著名的精神病学教授罗伯特·贝克。在耶尔医学院执教的贝克医生细心听完麦克阿瑟的传奇勇敢故事以后,只用了一句话来解释:“Suicidal——自取灭亡。”)令人吃惊的是:麦克阿瑟象历史上那些著名的军事人物们一样,总是与死神无缘。 山下奉文大将是不是还不够清醒和机智,他的部下用几百架自杀飞机去撞击军舰,难道就不该让一名飞行员对准普莱斯旅馆二楼的那个灯光常亮的房间来一下子。用一名日本人的生命去换取那位狂妄的大人物的生命。难道不就是这个老人,在几乎所有的人都主张绕过菲律宾时,而他却顽固地坚持要在马尼拉来一次亚历山大、恺撒、奥古斯都、蒙古可汗们、奥斯曼巴沙们、马尔巴罗、菲特列大帝和拿破仑一世式的凯旋吗! 麦克阿瑟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他随时可能死掉,他的时间是向死神“借来的”。他平静的外表下,头脑在高速地运转,把他的全部经验、才华和灵感调动起来,在整个菲律宾群岛的棋盘上,同山下奉文来一场世界级的大赛。雨声打在普莱斯旅馆破碎的玻璃窗上,麦克阿瑟的心情同天空一样阴郁。莱特的血战尚且是无底洞,吕宋岛尚在几百海里之外,菲律宾有七千个大小岛屿,他费了那么大气力,连面积只占第八位的莱特岛也没拿下来,似乎到手的梦幻又变得那么遥远。他知道自己的使命,一九四四年感恩节他接到了第五颗将星,他宣布:“以后一千年的世界历史必将写在太平洋上。” 他的幕僚班子在紧张地帮他筹划。克鲁格将军的第六集团军将抽出主力在仁牙因登陆,艾凯尔伯格中将的第八集团军是一支生力军,麦克阿瑟对它爱不释手,象一个孩子得到了丰厚的圣诞节礼物。他对艾凯尔伯格将军说:我希望你成为石墙杰克逊和巴顿。 理查德·萨瑟兰中将虽然同麦克阿瑟一样专横暴戾,仍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参谋长,他长于计划,能设想各种战场情况,后勤业务精熟,他同麦克阿瑟默契配合已经多年了。萨瑟兰同道格一样勇猛,却有许多怪癖。塔克洛班激战方酣,萨瑟兰却突然宣布他牙痛病犯了。他简直是开玩笑,滩头堡里除了擅长创伤外科的军医外,哪里会有牙科医生呢?最近的牙医生也在荷兰地亚。萨瑟兰才不管这一套呢。他在凸凹不平的塔克洛班跑道上攀上一架跑运输的C-54飞机,对送他的参谋说:如果荷兰地亚的牙医治不好,我还要继续前往布里斯班。他自以为同麦克阿瑟交情甚笃,放心地甩开由他指挥的大军去看牙,结果回来以后遭到麦克阿瑟的严厉训斥。 在制定具体作战计划上,麦克阿瑟倒也不是独断专行。他自认为是个战略家,战术问题放手让底下人去干。这一点有些象富兰克林·罗斯福。他在军事会议上扮演会议的主持人,让他的部下们互相争论,特别是在关键点上,他始终控制着局面。一般人对战局的发展提出三四种不同的想法就不错了,他总要提出六七种可能性:“如果出现了这种形势,你们说该怎么办?”每个军官回答之后,他总是说:“非常感谢您,先生。” 但是,会议最后的结论实际上他早已想好。别人只是围着他转而己。 他也象某些大人物一样,喜欢把小人物们提出的标新立异的思想攫为已有。不止一个低级将校说过:“这个老家伙剽窃了我的构思。当我提出来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几周以后,他就把它当成自己的雄才大略广为散布啦。” 不管大家对麦克阿瑟本人和他的幕僚班子是褒是贬,反正他们制定了夺取民都洛的计划。麦克阿瑟尽管训斥金凯德,却还是采纳了金凯德中将的意见:夺取一块踏脚石,用陆基战斗机来弥补海军护航力量的不足。 山下奉文也是诡计多端,无比狡猾。但他确实没料到美军敢在民都洛登陆。 民都洛登陆一举成功。 战争形势为之豁然一变。 掩护吕宋的重重岛障都被麦克阿瑟轻轻绕过,现在,仁牙因湾,不,是马尼拉,已经向他敞开了胸怀。

12

最紧张的时刻终于过去了。 战斗打响之前,甚至连老兵都感到沉重的心理压抑,何况是制定战略计划的统帅了。他的全部经验、全部知识和才气、全部情报和判断、全部人马和装备,甚至国运一赌,都押在这场战斗上面了。他不知道计划是否符合实际,不知道判断是否正确,不知道敌人作何反应。他自信战争定能取胜,但也无法排除失败的可能。历史上很多失败的战役,在发动之前,统帅也是乐观地估计要成功的。 越大的战役,这种心理压力就越大,即使是个老赌徒、老水手.老将军、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麦克阿瑟要在吕宋同时登陆二十八万部队,有一千艘战舰掩护三千艘登陆艇来运送他们踏上充满敌意的海岸,许多登陆艇还是从地球另一面的诺曼底滩头调来的。他的这支部队是迄今在太平洋上集结的最大的一支部队,超过北非登陆、西西里登陆、意大利登陆和法国南部登陆的盟军兵力。美国国会专门为此授与他元帅军衔,同时得到这一荣誉的只有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乔治·马歇尔和欧洲远征军司令德怀特·艾森豪威尔。 当奥登多夫海军中将、德金海军少将的军舰和舰载飞机在仁牙因滩头狂轰滥炸的时候,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元帅在他的普莱斯旅馆里如坐针毡。他性格中被隐藏得最深的一面显露出来了,他的脆弱之处一览无余。所幸只有极少的人看见。他的道具——玉米芯烟斗没有叼在嘴上,他连烟都忘了抽。他著名的不离头顶的“巴丹帽”也不见了。他光着头,双手绕在背后,缓慢而有节奏地在走廊上踱步,陷入深深的思索和期待中,熬过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说一口流利英语的“东京攻瑰”户栗小姐在电台中播着山下奉文大将的声明:“损失一两个岛子算不了什么,菲律宾有广阔的地区,我们会自由地在我们的腹地战斗。把敌人放进来打吧。我将在菲律宾群岛上写下大东亚共荣圈的最光辉的历史。”这位混血的拉基诺夫人换了一副恶狠狠的腔调评论:“吕宋的战斗将把三十万美军官兵辗成粉末,这才是个开头呢!” 麦克阿瑟第一个念头就是:登陆日本本土之后,先毙了这个婊子。 三年前,本间雅晴中将在同一个仁牙因湾登陆,把他打败。本间当时只登陆了两个师共五万人,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他突然想到:本间中将在仁牙因湾登陆以前,曾作何感想呢?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多虑。他的游击队情报表明,山下已经转移到碧瑶山中,登陆不会有太大的麻烦。然而,情报是一码事儿,实际又是另一码事儿。 “纳希维尔”号巡洋舰在民都洛航渡中被神风机炸瘫了。麦克阿瑟在“波依斯”号轻巡洋舰上升起了自己的五星上将旗。按惯例,他要亲自参加吕宋岛登陆,谁也不敢阻拦。他压根儿就没把神风机放在眼里。 仁牙因航渡中,神风机活动猖獗,四十余艘美军舰艇被撞沉撞毁,包括护航航空母舰“奥马奈湾”号。在殊死的海空大搏斗中,麦克阿瑟一直站在“波依斯”号的后甲板上,内行地观战。日本潜艇部队也十分活跃,“将军”亲眼看到两枚鱼雷溅沫而来,直扑他的座舰,被舰长机灵地避开了。后来,施放鱼雷进行攻击的日本潜艇被美国驱逐舰用深水炸弹炸沉。一架神风机向“波依斯”撞来,当时麦克阿瑟已经返回他的船舱。甲板上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连最勇敢的军人都吓白了脸。不知为何,那位自杀飞行员在最后三秒钟的距离上改变了航向,撞到“波依斯”旁边的一艘军舰上,巨大的爆炸摇撼着“波依斯”号,好险!而当埃凯尔伯格医生打开舱门去看麦克阿瑟的时候,他却四肢伸展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埃凯尔伯格给他作了检查:呼吸每分钟十六下,脉搏七十二次。他根本不可能是做戏。神风机的吼声使每个人都魂飞魄散。医生问“将军”为何能如此镇静?麦克阿瑟说: “我看到所有的战斗都按我预期的那样发展,我想打一个旽儿。” 仁牙因湾的日出是迷人的。当磅礴的朝阳从吕宋的苍茫大地上跃出,黛色的天边一下子消隐了,那银灰色的亮带迅速向左右和上方扩散,吕宋岛上隐没在昏暗中的莽林、村舍、沙岸、海堤、小船魔术般地变出来,使麦克阿瑟大为感动。他告诉身边的人:“我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着这幅情景。看到它,又勾起了我对我们家族往事的怀念。那么伤感,那么哀凉,那么寂寞,又是那么缠绵。” 一月九日,在台风季节中出现了一个惊人的晴天,连美军都认为是上帝对自己的偏袒,多少有些迷信的菲律宾人认定是出现了奇迹。上千的登陆艇一下子冲向海滩,从东边的圣非比安到西边的仁牙因城。美军天势人势,全都占尽,登陆以后,日军的抵抗轻微。克鲁格所辖的第十四军和第一军平行登陆后,迅速往纵深穿插,D日当天,就占领了比预计大五倍的地盘,而全部损失不到一百人。美军从上到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麦克阿瑟按惯例乘一艘“希金斯”小艇抢滩。他喜欢亲自涉水。其实,金凯德的“海蜂”们已经修好了一个小码头,“将军”的艇完全可以靠岸,但他说:“不,我不想在那里上陆。” 他的小艇绕过了离他几码远的栈桥,在一片平坦的沙岸边冲滩。绞链放下来,“将军”和他的随从们涉水踏上了仁牙因湾。他要的就是让仁牙因的盐水浸湿他的足踝。他的每一个念头都带着自我标榜。 这一回他已经不象在莱特湾那么激动了。但声明总是要宣布的。这个声明当他还坐在巴尔克利的PT-41号鱼雷艇上时就打了腹稿: 解放菲律宾和控制西南太平洋的决定性战役打响了。麦克阿瑟将军本人亲临前线并和他的攻击部队同时登陆。 实际上他只不过是淌淌水而已。当天他就返回“波依斯”号,或许他还没忘记培克洛班的普莱斯旅馆的命运。直到一月十三日,麦克阿瑟才将他的机动司令部移到圣巴巴拉的一所中学里。 圣巴巴拉在仁牙因以东十二英里,是一个小镇子,本地名叫达古番。等麦克阿瑟真正住在干燥土地上的房间里,日本人的飞机,无论是常规飞机还是自杀飞机,都从吕宋的天空中消失了。日本海军第四和第五航空舰队和空四军的全部飞机,在美军“大蓝毯”攻势和“神风特攻”中,已经被摧毁和消耗殆尽。大西泷治郎中将和福留繁中将,把他们的部下全部送上一去不返的航程以后,自己却悄悄飞离变成囚笼的吕宋岛,到台湾的台南机场重新组队。一月八日,在大西和福留出逃当天,全吕宋只剩下四十七架飞机和九十四名飞行员。一月十三日上午,自杀机利用云层进行了一次成功的攻击,撞毁了一艘美国航空母舰“萨拉毛阿”号。这是神风特攻队的回光返照。到一月十五日,吕宋岛上只剩十架能上天的飞机了,日本空军被踢出了战场。 后来,无论大西和福留怎样殚尽心力,整整两个月里,神风队一直舔着伤口,无力行动。西南太平洋的天空干干净净。 神风队的消灭象它们的出现一样突然,盟军官兵如同做了一场恶梦。 但愿它仅仅是一场恶梦。 麦克阿瑟坐镇在达古番附近的司令部里,并不干涉克鲁格的指挥,他有足够多的事情要办。山下大将并未示弱,敌人的主力丝毫未损。日本兵总是到死才停止抵挡的,更何况是山下的部队。他必须流够血,才能拿下吕宋。 展现在克鲁格第六集团军面前的马尼拉平原,长一百一十英里,宽四十英里。表面平坦,但河网密布,每片空地都种了水田,只有沿铁路路基才有一窄条便于行军的干地,机械化部队行动缓慢。 日军第二十三师团在D+2日夜里做了一次绝望的反扑,被克鲁格轻松地击退了。所有的美军官兵都做了塔拉瓦式的滩头血战准备,用两个军四个师的兵力,来对付相当于一个团的敌人,可谓牛刀小试,游刃有余。 精锐的日军坦克第二师团做了一次有组织的夜间反攻。但那些日本中型和轻型坦克根本不是谢尔曼坦克的对手,大都被消灭,只有两辆日军坦克突破了战线,引爆了美军的一个弹药堆积所和一个燃料堆栈,仅此而已。坦克第三旅团长重见伊三雄少将自作主张,将坦克埋在土坑中作为固定式炮台使用。结果被菲律宾游击队将其位置通报给美军,全部被美机所炸毁。重见少将乘坐指挥车在前线巡视,也连车带人被美军一炮打飞。 在航空攻击中,最突出的是海军陆战队第一航空联队。它下辖四个大队,本来专门轰炸太平洋上那些被美军绕过的日占岛屿,任务又枯躁又乏味,毫无功勋可言。这回调到菲律宾作战,又是在麦克阿瑟手下,人人都想在陆军面前显一手。本来,陆战队航空队受的都是严格的攻舰训练和攻击点目标训练,加上竞争心理,轰炸起来格外卖力。无论是第十二大队的F4U海盗机,还是第三十二大队的无畏式俯冲机,轰炸的精确度都能参加全军比赛。彻底丧失了制空权的日军,只好自叹命舛了。 碧瑶山区的位置对美军而言极头痛。如果把长方形的马尼拉平原当作字母“L”的一竖,碧瑶山区就是那一横,两者的接头处正是仁牙因湾。如果美军不顾一切地扑向马尼拉,山下从山区出击,就能摧毁仁牙因滩头阵地和美军侧翼,切断美军的后勤和退路。如果把主力置于左翼,提防山下侧袭,那攻克马尼拉就遥遥无期。 一月二十六日是道格拉斯·麦克阿塞的生日他把这个日子通知了克鲁格,潜台词是:我要在马尼拉切开生日蛋糕。 克鲁格中将早就知道这一天。他也想飞兵克取马尼拉——美军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收复的第一个首都,亚洲历史悠久的名城。他会有攻克罗马、巴黎、布鲁塞尔的伟大荣誉。 可是他不能不顾及讨厌的左翼,山下的“尚武集团”有近十万兵力,随时会象一只孟加拉虎咬断他的脖颈。 他把自己的顾虑报告给麦克阿瑟五星上将,麦克阿瑟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但他却吼叫:“冲向马尼拉!扭住日本鬼子不放,把他们揍得灵魂出窍!节省你的兵力,但是必须冲向马尼拉。拯救圣托马斯集中营的美军战俘。攻下马拉卡南宫和议会大厦!”

13

“马来之虎”终于未能从碧瑶山区跳出来。 麦克阿瑟严令克鲁格中将兼程直取马尼拉:“不要顾虑重重,山下奉文是准备持久战的,进攻马尼拉吧,不会有严重的抵抗。我从第一次世界大战起就精熟将道。我一直在陆军中打仗,我了解这一带的每条田坎和小丘,我父亲五十年的戎马生涯和我自己打过的无数战役,都表明我这回判断出不了错。” 普鲁士血统的瓦尔特·克鲁格中将死抱着菲特烈大帝时代的日尔曼军事教条,无论麦克阿瑟怎样催逼,始终不肯放松左翼。他是一个职业军人,不大懂政治,他认为战争的目的就是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夺取城市也要以此为前提。他要对整个第六集团军负责,而不是对麦克阿瑟的生日负责。他推进得有条不紊,并且把第一军的第三十二步兵师、第二十五步兵师和第六步兵师布置在左翼,以攻势姿态钳制住山下的“尚武集团”,然后才让第十四军的第一骑兵师、步兵第三十七师和四十三师步步为营,向马尼拉挺进。 美军部队在克拉克空军基地西部的丘陵地带遇到了冢田喜理智中将的“建武集团”的顽强阻击。“建武”是由海军基地部队、空军地勤人员、运输船被潜艇击沉后只身登岸的零星步兵组成的大杂烩。冢田中将到任还不到一个月,对地形、人员全然不熟。日军利用美军留下的旧工事作殊死顽抗,似乎证明克鲁格将军稳扎稳打理论的正确。克鲁格摆开架式,在克拉克基地群四周同日军展开了鏖战。 麦克阿瑟和萨瑟兰都不耐烦了。萨瑟兰恨不得立即接手第六集团军的指挥权,他在电话中甚至安排了每一个连队的攻击路线,克鲁格十分恼火。经过一番争论,“将军”和他的参谋长才算罢手。麦克阿瑟答应在战术上不再干扰克鲁格。 然而,在战略上他却享有充分的自由。 他看出无法在马尼拉过生日了,就决定采取拿破仑的一条将道:把艾凯尔伯格中将的第八集团军投入战斗,抢先夺下马尼拉。 第八集团军是整个菲律宾战场的战略预备队,本来是用于同山下主力进行决战的。麦克阿瑟此招有悖于兵家常理,但确实是一步高棋。一月二十九日,第八集团军的第三十八师在苏比克湾北方登陆。两天以后,士气高昂的美军第十一空降师降落在马尼拉东边的巴坦加斯地区。第十一空降师是太平洋战区的唯一空降师,兵员精锐,装备良好,一直憋着劲同诺曼底建立功助的第八十二空降师和一○一空降师一较高低。麦克阿瑟一直把它关在莱特,深藏袖底以蓄锐气。现在放狮出笼,果然凶狠无比。 第三十八师和空降十一师从西边和东边向马尼拉逼近以后,克鲁格果然受到了冲击。他的巨额悬赏大有被第八集团军和伞兵们夺走的危险,竞争之心油然而起。拿破仑常常让他的元帅们竞相攻取同一目标,斯大林让朱可夫和科涅夫同时推进,山下奉文在马来之战中,曾让西村中将的近卫师团、松井中将的第五师团和牟田口中将的第十八师平行南下攻占新加坡。时间、地点、条件尽管各不相同,但利用各将军和下级官兵的竞争心理求胜,则出自同一个道理。 克鲁格立刻从第六集团军中抽出了机械化程度最高的美军第一骑兵师。骑一师是南北战争时代罗伯特·李将军组建的老部队,南方人特别多,作风粗野、迅速、坚决。克鲁格授权骑一师师长莫奇少将:“绕道一切日军坚固抵抗点,不惜一切代价向前挺进,必须攻入马尼拉。” 莫奇少将单兵突进,冒了很大风险。日军主力丝毫未损,沿途随时可能遇伏。他虽然蛮勇,还没到丧失理智的地步。他去找海军陆战队航空队杰罗密上校,让他帮助掩护一下左翼。杰罗密满口应承。 几辆装着高频电台的陆战队吉普车混在骑一师的装甲纵列中,经常遭到坦克手们的嘲笑,有时还被硬挤到路边的稻田里去。直到它们头一次显示了自己的作用,人们才把轻蔑变成了尊敬。 在马尼拉平原东侧的小山丘地带,隐蔽着许多日军炮兵阵地。它们构筑得十分巧妙,又有步兵保护。日军的炮火常常封锁住公路,使莫奇的部队一筹莫展。不去理吧,部队推进不动;硬攻这些阵地吧,既消耗兵力又拖迟时间,有时候攻了半天,阵地还未打下来,日本炮兵就又转移到另一处阵地去了。莫奇暴跳如雷,却束手无策。 于是,陆战队航空队的吉普车开到山丘跟前。几个军士跳下来,在地面上铺开一块箭头状白布板,然后用无线电招来一直在天空中巡逻的九架道格拉斯“无畏式”轰炸机中的一架,好象猎人用口哨招呼他的猎鹰。地空联络军官把敌炮兵阵地的位置报告给飞行员,并用迫击炮向目标区打一枚白磷发烟弹,轰炸机中队应招而至,中队长先在目标区低空盘旋一圈,认准了目标以后,就率领整个中队俯冲,并投下标志弹,一架架无畏机用掠树梢的高度投下炸弹,敌炮一下子就报销掉了。 靠着两大队寒酸过时的舰载机,莫奇少将夺路疾进,直扑马尼拉。在第十一空降师登陆的第二天,莫奇少将就实施了他的“闪电战。”谢尔曼坦克在水牛群中闯过,越过稻田的泥浆,绕过日军的据点,不分昼夜地兼程疾进。五天之后,莫奇将军已经看见了奎松城的建筑物。当天傍晚,他的坦克履带已经碾碎了十一世纪建成的马尼拉旧城的墙砖。 现在,麦克阿瑟也许可以说:“我已经回来了。”

14

马尼拉迎接“将军”的既有鲜花,更有无情的炮火。 当年,麦克阿瑟退守巴丹的时候,曾宣布马尼拉为“Open city”(不设防的城市)。这是高级统帅在战争中的一种骑士风度。巴黎就曾被宣布为“不设防的城市。”这次“将军”反攻吕宋,认为山下是一个欧洲化的现代将军,对于极易被围困的马尼拉会放弃防御,当作“不设防的城市”,把这座东方名城保存下来,他觉得山下与他会有这种默契。据山下战后供称,他已经放弃了马尼拉,他的司令部早就转移到碧瑶的深山中去了。可是。马尼拉归海军防守,他连海军的一个连也指挥不动。 日本是列强中唯一陆海军分立的国家。整个战争没有一个最高统帅。天皇不过是精神上的象征,首相只是行政官员。所谓陆相、海相都是从英国学来的一套制度,并无真正的实权。真正指挥战事的是陆军参谋总长和海军军令部长,空军分别配属陆海军。前者靠参谋本部行使职权,后者直接同联合舰队挂钩。陆海军完全是平行的,谁也管不了谁。这种制度在日清战争和日俄战争时代尚能运转,到太平洋战争中后期就完全失灵了。日本的陆海军就象一辆没有车夫的两架马车。 驻马尼拉的日本海军部队归大川内中将指挥,他们丝毫也不打算拱手奉送菲律宾首都。他们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舰队,既没有受过正规的陆战特别是山地战训练,也不打算到山野和密林中去苦斗。他们准备去死,不但要体面地死,还要拉上一个殉葬品,这就是美丽如画的马尼拉。 开始,一切顺利。莫奇少将的坦克直接冲入马尼拉城。大批战俘被解放,市民们从家中涌上街头,流着热泪,诉说生活的苦难和日军的暴虐。当骑一师的战车抵达纵切马尼拉城的巴石河西岸时,一切全都改观了:日军的魔王们从地缝里钻出来,把钢铁和火焰倾泻到马尼拉两城区。痛苦而又无法避免的巷战开始。大川中将直接让岩渊海军少将爆破马尼拉城。岩渊把马尼拉划成数块地区,指派自己的工兵和炮兵分区爆破和炮击。庄严的古堡变成废墟,巍峨的饭店化为瓦砾。街道被碎石乱瓦和尸体堵塞,躲过了许多世纪的动乱、人祸和兵燹的价值连城的古迹顷刻之间化为飞灰。日军已经不成其为一个由武装的男人组成的集团,而是一种对整个人类、整个文明、整个自然界怀有一种变态仇恨的兽群。 巴石河上的一切桥梁:中国式的木桥、西班牙式的石桥、美国式的水泥桥和钢桥全部被炸毁。日军在东岸的永久工事和地下室里做好了一切准备,让美国用它最优秀的青年人的生命和菲律宾人的血,来换取他们豺狼一样的狗命和一座凄凉的废墟。真正的马尼拉已经永远消失了。 麦克阿瑟和肯尼跟随骑一师的先头部队进入了马尼拉市。激战方酣,流弹横飞他毫不在意。敌人退入马尼拉旧城中顽抗。老城的城墙还是西班牙殖民者的遗产,十二米厚,八米高,每隔一段距离,还有座哥特式的塔楼。在日军密集的自动火器和迫击炮杀伤下,美军伤亡直线上升。肯尼怒不可遏,力主用俯冲轰炸机夷平城墙和城楼。麦克阿瑟制止了肯尼,他认为轰炸机太不精确,特别是凝固汽油弹会把所有古建筑都付之一炬。(可是对于汉西尔将军和李梅将军用燃烧弹不分青红皂白地焚毁日本城市和古迹的行径,麦克阿瑟却拍手称快。)肯尼愤愤不平。不轰炸就要白白地牺牲许多美军的生命。他哪里会想到:麦克阿瑟是把马尼拉当作他的私产呢! 大川中将和岩渊少将可没领麦克阿瑟的情,他们的抵抗越来越顽强,马尼拉市一点儿一点儿地消亡下去。麦克阿瑟火了。他批准了使用重炮。克鲁格立即调来155毫米“长汤姆”炮团和105榴炮营,加上陆军团属75毫米炮连,对马尼拉抵抗点开始了外科手术式的毁灭性炮击。“长汤姆”在诺曼底滩头、冈城、瑟堡、安特卫普等欧洲地区和城市享有盛名。每当它放平直瞄射击的时候,德国人总是喊:“哎呀,别打了,我们投降,我们就怕‘长汤姆’。”它的一枚炮弹足以把一栋混凝土大楼齐根削平。肯尼对此事一直困惑不解:难道“长汤姆”的效果同俯冲轰炸机有什么两样吗? 麦克阿瑟前往已被巴奇解放的彼利彼德集中营和圣托马斯集中营。一六一一年创立的圣托马斯大学是一座庄严的建筑,是菲律宾文化的象征,却被日军改成集中营,臭气冲天,白骨遍地。在那里,他被数以千计的形同骷髅的战俘包围了。他们见了他,哭得泣不成声,麦克阿瑟声音发抖。他知道他们一直在等待着他。他救了他们,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他们为他受了罪,受了苦,他难道不该来看看“他的孩子们”吗?战俘们所有的精力都已经耗光,虽然肯尼的飞机不顾危险曾向集中营空投过大米,但战俘们十之七八都病饿而死了。他们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从巴丹的“死亡行军”到马尼拉的“食人魔窟”,九死一生,二百斤大汉仅剩四五十斤了。与其说是靠体力活下来,不如说精神上还支撑着不想死亡。 一个衣不蔽体,双脚赤裸的巴丹老兵认出麦克阿瑟来,他默默地走到“将军”跟前,许久许久,才说了一句,“您回来啦。” 另一位军官淡淡地说:“您到底干了这件事。” 麦克阿瑟点点头: “I’m a little late,but We finally came.”(我来迟了一些,但是我们终于回来了。)他把大批好酒送给这些战俘们,他们被威士忌刺激得有了点儿活气,才知道自由已经不是一个梦了。 麦克阿瑟不顾劝阻,穿过马尼拉西城的废墟,向巴石河前进。他对马尼拉的街区极为熟悉,穿街走巷,健步如飞,一点儿也不象一个年满六十五岁的老人。菲律宾官员拉李·莱赫巴斯先生和安德莱斯·苏里亚诺先生在他两边走着,几乎跟不上他。他们穿过一条大街,看到整整一排日军肃立在车厢里,菲律宾人吓了一跳。麦克阿瑟却连理也不理,他早知道那是一车集体自杀的日军。 他们终于抵达巴石河西岸,在河对岸密布着日军狙击手。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即便一个劣等射手也能打中麦克阿瑟。埃凯尔伯格医生劝“将军”不要毫无价值地暴露自己。麦克阿瑟连头也不回:“没什么危险。他们中没有真正象样的狙击手。他们从不认真瞄准,往往是一有动静就乱开枪。”可是他却笑着拍拍年轻军医的背:“靠着我点儿,他们可是要打中你的。” 他怀着一股强烈的怀旧之情,随步兵三十七师的部队渡过巴石河前往马尼拉大饭店。战前,那里是他的司令部所在地。他希望重新在那间堆满书籍的房间里回眸他走过的斗争之路。菲律宾官员告诉他:马尼拉大饭店依旧未动,他的房间里无人居住,书架被封,连他珍藏的书和纪念品也原封未动,甚至简的房间里的梳妆台上还放着她当年的香水、口红和一个贵重的大花瓶。日本人或许是以战胜者的居傲心理,把它当成一个麦克阿瑟纪念室吧。 麦克阿瑟冒着炮火前进,一心想把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厦夺回来。那里有他的军事藏书,有他几十年中收藏的各种纪念品,有他仓促撤出马尼拉时丢下的一切私人物品,从衬衫、鞋子到各种勋章。将来他升入天国,这些东西将告诉后人们: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叫做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著名人物。 不等他和二十七师的尖兵部队接近马尼拉大饭店,突然,“轰隆”一声,大厦底座上腾起了巨大的烟团,把整座大楼吞没了。烟团渐渐变成一朵蘑菇云,越升越高,它的底部是嫣红的火焰和浓黑的烟。三年来,他一直在梦中看到这栋象征他命运的大厦。现在,他真正见到了真实的马尼拉饭店,而这栋伟大的建筑却在眨跟间化成了一个梦。 他发疯似地从一个士兵手里夺过一支汤姆森冲锋枪,跟随着美军冲入一团烟火的饭店。他猛烈地射击,似乎只有射击才能发泄他的悲愤。一具敌人军官的尸体绊住了他的脚,他狠狠地一脚踢开。他大声呼喊,打光了一个又一个弹夹,仿佛象二十八年前他在“彩虹”四十二师亲自率兵攻入法国马尔奴突出部那时候一样。他的精力耗尽了,子弹也打光了,他斜依在一根楼梯柱上,垂下眼睑,茫然地盯着楼梯上沾满血迹的灰块。一位少校从他面前冲过,兴奋地张嘴狂喊:“打得真他妈带劲哪!”“将军”一言不发,他的希望全破灭了。他的房间和饭店一起烧光了。他的神经被绝望和伤心打断,他抑制不住自己,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整个马尼拉都处在激战的旋涡之中。马尼拉之战是太平洋战争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都市巷战。硝烟滚滚,血肉横飞。自从一五七○年西班牙人马丁·德·果依提把这片地方叫做“梅尼拉”以来(第二年六月才被命名为马尼拉)它已经历了多次战火的洗礼。一六四六年荷兰人打败了西班牙人占领了马尼拉。一七六二年英国人也攻克过马尼拉。一八一五年西班牙海军陆战队又登陆收复了马尼拉。八十三年后,美国海军上将乔治·杜威在马尼拉湾歼灭了西班牙舰队,马尼拉又落入美国人手里。菲律宾人立即又在马尼拉发动了反美起义。从一五八四年就用巨石砌成的内城城墙,目睹了这一切变迁。它似乎象金字塔一样永恒,对世人的纷争打斗视为过眼云烟。岁月、风尘、热带的酷日和暴雨都无法撼动它的花岗石基。现在,美军和日军的炮弹和炸药,却把它彻底夷平了。雄伟的圣奥古斯塔教堂,马尼拉大教堂、电影院、繁华的圣克鲁兹商店街、穷困的托恩多贫民区、邮电大楼、灯红酒绿的饭店、历史悠久的博物馆也统统化成瓦砾。十二万马尼拉居民在战火中丧生。马尼拉已经成了象斯大林格勒、华沙、汉堡、德累斯顿一样的死城。日军的血手象揉烂一把冷香茉莉一样把马尼拉的芬芳、秀丽、娇艳都撕成碎片。大作家维克多·雨果说过一句留传千载的话: “L'Espagne et sa vertu,L'Espagne et sa grande ur,tout S'en va!” (西班牙及其美德,西班牙及其光荣,全部都已消失!) 在一九四五年二月里,这句话里的“西班牙”是否该改成“马尼拉”呢? 麦克阿瑟一行人在枪林弹雨中钻来钻去。去马拉卡南宫的路上有一座马尼拉清真寺,它受到巴石河东岸炮火的破坏,屋倒墙颓。在败壁下坐着一个老年妇女。她干瘪的树皮似的老脸上镶着两只混浊无光的眼睛。炮声响一下,她都要抖半天。她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一只靴子也丢了。她嘴里呐呐念着什么。麦克阿瑟俯下身去细听: Santo Dios Santo fuerte, Santo inmortal, Libranos Senor de la Peste Y de todo mal。[4] 他停下来,扶起那个老妪,向随从们要了几个钱——他自己是从不带钱的——塞到她的手里。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马拉卡南宫竟然完好无损。这座两层楼的石质建筑物是一八六三年专为西班牙总督修建的。二层的玻璃窗顶部呈半圆形,嵌着五光十色的彩色玻璃。一楼全是方形的或有弯顶的拱门,院内种着奇花异草,树立着精美的雕塑。宫内有豪华的水晶吊灯、中国古瓷器、西洋古钟、西班牙银酒器和中亚细亚挂毯。在马努埃尔·奎松总统任内,它是总统府。美国人称它为“菲律宾的白宫。” 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红地毯、旗帜、丝绒帐幕和鲜花都搬入了马拉卡南宫。美军通讯兵将麦克风的扩音器接通了分布在马尼拉大街小巷的战场广播车和高音喇叭。岩渊少将的部队还在巴石河东岸因斯特罗姆区的一小块袋形阵地中顽抗。但美菲官员均通知市民注意收听重要广播。 上午十一时,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奥斯梅里亚、罗幕洛、苏里亚诺和其他美军军官以及菲律宾政府官员步入马拉卡南宫,庄严的仪式开始了。 麦克阿瑟头戴菲律宾元帅帽,身着军便服,鼻子上架着太阳镜,站到了麦克风前面。 “女士们,先生们, “马尼拉居民们、美军官兵们, “全体菲律宾国民们: 三年多的岁月逝去了,它们是苦难的岁月、斗争的岁月和牺牲的岁月。自从我把我们的部队和装备从这座美丽的城市撤走之后,它就成为一个不设防的开放城市。它的教堂、博物馆和文化中心都因之得以在战火中保存下来,免遭战争的残酷洗劫。敌人却毫无人性,我原来过高地估计他们在绝望的困兽之斗中,会对这些文明的象征略加保护而不予摧毁,因为这样做没有任何防御价值。但是这些化为灰烬的建筑将会按它们的原样重建……总统先生,全力以赴,负起职责,率领国民们重建家园吧。我代表我的政府庄严声明,我们将根据法律提供各种援助。因此,你们重获解放的国家必将在自由世界大家庭中获得它的荣誉和地位。你们的首都,虽然被摧残得疮痍满目,也必将恢复到它应有的地位,它将是东方民主的堡垒。你们不屈的……” 麦克阿瑟的声音呜咽难于自已。人们,包括最熟悉他的人,头一次看见麦克阿瑟用双手去抹掉滚落在面颊上的热泪。声音嘶哑地结束了又激动又痛苦的讲话: “我谦卑地、虔诚地感谢全能的上帝,给予了我们军队伟大的胜利。我请求在座各位同我一起,高声颂念主祷文……” 在参差不齐的祈祷声中,麦克阿瑟的眼睛盯着枝形水晶吊灯上面的拼花弯顶,又透过穹顶看到广漠冷寂的虚空。他仿佛能感到真实之中的造物主,帮助他逃出科雷吉多尔的虎口,在布里斯班和莫尔兹比港的艰难时日里给了他信心,在从米伦湾到摩罗泰的血战中给了他智慧和幸运,在菲律宾群岛的枪林弹雨中保佑他的生命。而和他同时走过这段历史路程的人们,有多少已经长眠在雨林、礁盘、珊瑚沙、岩穴、永久火力点上和深海中。他们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他沉浸在绝对的自我意念里,周围的一切都听不见看不见。象画家抹上了他一生巨制的最后一笔,作家点完了他一生创作唯一的长篇小说的最后一个句号,乐队指挥领奏完他用一生时间创作和排练的唯一的乐章。他的生命,已经攀上了他事业和荣誉的颠峰。 他终于回来了!
本章注解 [1]谢南多亚”号飞艇案:1925年9月,美海军飞艇“谢南多亚”号失事,死13人,米切尔抨击陆海军当局无视航空人员生命,遭法庭审判。 [2]破雷卫:扫雷艇使用的一种扫雷装置。 [3]托米:托马斯·金凯德的昵称。 [4]西班牙语:神圣的主,永恒之灵,无边神力.祈求我主,保佑你的臣民,不为灾祸所侵。 第十章 燃烧的冲绳

1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七日,东京时间下午一时三十六分,日本东南海区发生了大地震。左旋的系鱼川——静冈构造线和右旋的本中央构造线发生了移动,应力沿阿寺断层和花折断层延伸,伊纪半岛东岸的陆架上同西太平洋板块形成了一个应力点。一次与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一日关东大地震同样级别的大地震撼动了日本列岛。 根据日本报载,气象厅发布了《气象简报第五四四号》:“从近畿、中部、四国、九州、关东的全部地区到东北部分地区、北海道旭川,人体均可感到地震。各地的地震强度如下:御前崎、四日市为六级;尾鹫、名古屋、歧阜、浜松等地为五级。十至二十分钟后,地震波掀起强烈海啸,纪伊半岛、志摩半岛沿岸浪高达六米。地震受难死者九百九十八人,伤者三千零五十九人,家室部分受损和完全被毁者七万三千零八十户,海潮冲毁三千零五十九户。” 这次地震震源位置在北纬33°7′,东经136°2′,深十五公里,震级为里氏八级。它带来的损害远远超过人们的预料。神狠狠地惩罚了日本人。 东南沿海地震的时候,金田美奈子正在京都。 B-29轰炸机自从十一月三日的空袭以后,不断对东京一带发动空袭。开始,空袭集中在飞机工厂、机场、桥梁和军火工业区,美机投下的大多是爆破弹,意在破坏日本京畿地区的军火生产和交通运输。由于天气影响和日本飞机的阻击,美军的命中率一直很差。除了浦安桥外几乎没有炸中一座桥梁。只是摧毁了许多民房。恼羞成怒的美军开始轰炸明治神宫。明治神宫是日本民族的精神象征,如果将它摧毁,必定能大大打击东京居民的士气。可是炸来炸去,只破坏了神宫外苑的海军馆和原宿的东乡神社。 东京居民实实在在地感到了美军的存在和战争的迫近。 东京全市实行了极严苛的灯火管制。美奈子所在的青柳一带增派了大批宪兵,警察和特高课的人员也蜂拥到这一带,仿佛艺妓们就是美国间谍似的。 美奈子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极度疲劳。自从美机开始轰炸帝国首都,一种茫然、失望和自暴自弃的心理象瘟疫似的在人们中间传染。她的客人们脾气暴躁,凶蛮不讲道理,象狼一样发泄着性欲,匆匆而来,悻悻而去。有的客人一边在她身上疯狂地乱咬,一边咒骂着美国鬼子。有的人告诉她,自己已被征召去保卫九州和冲绳岛,这是在东京的最后一夜,请尽量关照,然后几乎要把她撕烂了。即便是熟人和过去很温存的客人,情绪也坏透了,一边告诉她皇军在南洋失败的消息和美机轰炸后的惨状,一边粗手笨脚地动起手来,全然没有绅士风度。似乎末日随时降临,只能活一天算一天似的。人在知道自己行将死亡的时候,反应是各种各样的。美奈子就这样天天同兽性勃发的客人们打交道,肉体备受蹂躏。精神上还要蒙受那些人们发泄的怨恨、绝望和虐待狂般的刻毒。 她彻底垮掉了, 虽然大部分东京郊区的居民早已用野菜和大豆充饥,但青柳、赤坂一带艺妓云集的地区尚能维持每日五两米的供应。日本历史上很早就有武士爱妓女的传统,一些熟客又都是军官贵人,每次来还给她拿点儿吃的东西。美奈子因而遭到了其他妇女的憎恨。即使如此,美奈子也有一段时间没吃到豆腐、鱼和奶酪了。时间显得特别难熬,每一天都象一年似的。 记得大约是一周前的一个晚上,噢,是十一月三十日,来了一个叫做井越清四郎的商人。因为油灯很暗,她看不太清。井越先生从怀里掏出相当多的一叠纸币,往席面上一丢:“美奈子小姐,钱你拿去花吧。每天都有房子被炸毁和焚烧掉,钱没有什么用了。连一碗酱汤也买不来。日本人先饿空了肚子,再流光了血,最后被炸死。美国人是魔鬼。” 他略略向美奈子鞠一躬:“请多关照。”然后闷头不作声地去解美奈子的腰带,并且把嘴唇硬凑上来。美奈子本想习惯性地扭动一下身子,她的客人一直最喜欢这个动作。现在,她连这点儿气力也没有了,咬紧牙关任由井越清四郎先生乱来……他终于耗光了蛮力,躺在铺席上粗粗地喘着气。美奈子用一条手巾擦净他胸上的虚汗。她端端正正地直起腰来,略略理了一下衣服,挺着胸脯,觉得肺腔里憋闷得慌。她随手去推窗户,打算呼吸一下清新的夜风。她肠胃翻搅,想吐又不敢吐。 她的手触到窗框,象挨着烧红了的铁锅似的猛抽回来,啊!灯火管制。虽然小房里只点了萤火虫屁股那么大的小灯,但如果被宪兵发现,立刻就会逮捕她。 她突然想笑。 啊!自从两年半以前的中途岛战役以后,她已经很少笑了。起码是记不起何时笑过了。整个日本闷在一个大笼里,越来越黑,越来越憋气,使人对活着也兴味索然了。她为什么不笑笑呢,反正也不费什么劲儿,或许还能博得井越先生一个高兴。这种阴沉的年月,高兴不也是非常宝贵的吗! 她穿好衣服,用双手托起井越先生的头,说了一个俗不可耐的下流笑话: “井越君,您说究竟是男人厉害还是女人厉害呢?” “当然是男人啰。”井越连动也没动。 “从前有一个你这号的色鬼,半夜起来胡乱闯到别人家里去,挨了一顿打。回来后老婆问他去哪里了?他支支唔唔。老婆笑着问:‘你这个岁数,还想往别的女人铺上钻吗?’他说,他搞错了,天黑看不见。‘看不见?你连睡了四十年的老婆的味儿都忘了?连个狗都不如,狗还认家呢,过来,这才是你的窝。快给我滚进去,我让你下辈子再托生个不认窝的野男人’”。 美奈子趁兴笑起来。笑得不自然,一股凄苦和悲怆感渗透到那勉强升高的音调里。井越清四郎先生也跟着笑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来你这里,美奈子小姐。真有趣。听说你的三弦琴也弹得很好,给我弹一曲行吗?” 他翻侧过身子,左手伸向乱堆在旁边的衣服,他是去取钱。美奈子注意到了这个动作。 “井越先生,不用了。您给的钱已经很多了。况且,象您说的一样,钱现在也没有什么用。难得您今晚高兴,我就给您弹一曲吧。” 美奈子弯腰去取三弦琴。那把琴就放在屋角的一只桐木盒里,还是一个相当有名的艺妓传下来的。凡是弹过它的艺妓都出了名。 美奈子的手第二次抽回来。“空袭”的概念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虽然一曲琴声并不会被飞在同温层上的B-29轰炸机听见。但宪兵一直就在窗前的那株桂花树下巡逻,正巴不得找点儿碴子。冬夜的帝都,寒风瑟瑟,口粮的热量,早已耗光,来一阵发作,与其说是忠于职守,毋宁说是同寒冷和孤寂来一次挣扎。前天晚上,一位妓女被客人打得尖声嘶叫,引来宪兵,立即连同客人一起逮捕。客人因为是航空工厂的高级技师,最后释放出来,而那位名叫绫子的妓女却被强征入煤矿,在阴湿的井下挥动铁镐。她会被活活累死的,绫子是个非常娇弱的姑娘。 美奈子的迟疑惊动了井越。他问:“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不弹了?” 美奈子轻声叹了口气:“警视厅有命令,晚上不许喧哗。” 井越听了大骂:“真他妈欺人大甚!” 美奈子捂住他的嘴:“这是战争,也由不得他们哪”! 她依偎在井越身边。从一个职业妓女的角度讲,井越是个瘦小平庸的人,没有多少男子汉气概。也许是苦难和苦痛把美奈子折磨得麻木了,她产生了一种要抵抗这种麻木和劣化的念头。她把腮贴到井越先生的脸边,用耳语的声音轻轻地唱起一首年代久远的和歌: 欲窜入深山,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脱却世间苦。 只因恋斯人, 此行受挠阻。 井越先生动了感情,一把搂住美奈子: “美奈子小姐,我告诉你实情。我的株式会社已经彻底破产了。我没有任何原料,没有电力,我的工人全部被征召当兵去了。现在,日本的一支枪和一桶汽油比一条人命还值钱。五天前我仅有的五百平方米的厂房被美国飞机炸掉了。我也受了伤。我恨伤得不重,还要被征兵。当兵上前线肯定是死。我想,要死也死在家里。我本来打算今晚在你这里呆一夜,明天就净身剖腹。听了美奈子小姐的歌声,我又涌起活下去的信心。战争也许会结束,日本人总不会全死光吧。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一阵紧急的防空警报声划破了冬夜的沉寂,凄厉的多普勒变音让人四肢发凉。宪兵几乎就在窗子下边喊:“空袭!空袭!赶快出来。B-29飞来啦!” 美奈子打开了收音机。另一个较为沉着的声音报告:“从马里亚纳出动的B-29主力的目标是东京,其余一小部分将轰炸骏远地区。市民们,不要惊慌,立即冷静地行动起来。” 井越治四郎先生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腰带还没有系好,就听到沉雷般的B-29引擎声。金田美奈子还来不及收拾细软衣服,第一颗炸弹就爆炸了。屋外的防空警戒队员拼命地敲打着吊起来的半截钢轨。井越将美奈子拉到户外。星月昏暗,夜空多云。几道探照灯光剑似的在宽阔的天空中有气无力地搜索着。高射炮弹的火花在夜空中绽开,真象天长节的焰火呀。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嘶、嘶”啸叫声,从一个个看不见的物体里飞窜出无数的火箭,拖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金红色尾焰,从半空中向四面八方射去。立刻,从日本桥区内的室町、兜町、茅场町,神田区的美土代町、荣町、本石町居民区,冲腾起几百处火苗。在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的火焰之间,还夹杂着青蓝色的炸弹闪光。 井越先生愤怒地骂:“畜生,这回竟敢使用烧夷弹啦!” 不知怎的,美奈子回忆起美国B-29飞机头一次飞临东京上空的时候,日本电台广播说:“尔等胆敢在东京投下一颗炸弹,六小时内就让塞班岛化为灰烬。” 街上到处是准备钻防空洞的人。宪兵和警察拼命呵斥,甚至用棍棒来驱赶人群。 “嘶……嘶……嘶……” 燃烧弹的怪叫仿佛猫瓜在撕裂美奈子的心,一团火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烧起来。有几个女人的和服被点着了,化成一团抖动的火球,她们凄惨的叫声,让人心都碎了。 一位认识美奈子的好心邻居,从黑暗中拉住了她的手:“街坊,那边危险!这边是防空洞。” 漆黑的防空洞里挤满了人。老人、小孩、妇女,什么人都有。防空洞里比上下班时间的公共汽车里还挤,美奈子和井越被挤得一步也挪不动。酸臭味、屎尿味熏得人头晕。然而,听到炸弹的爆音,感到地面的震撼,人们却有了一种安全感。随即又担心炸弹会直接命中草草挖就的防空洞。 美奈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惊叫出声来: “啊,我的口粮忘拿了。要是房子被炸毁,一个月就没吃的啦。” “命保住就够了,达时候还想什么吃的。”有人说,美奈子沉默下来,是啊,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真多余。 “它放在哪里了?”一个声音问。是井越。 美奈子脱口而出:“就在屋角的漆箱里,我还上了锁,钥匙还带着呢。唉,算了。” “把钥匙给我。”井越声音很坚决。 美奈子顺从地掏出来。她感到不妙:“你要干什么?啊,井越先生,千万别去,由它去好了。也许一切都会好的。” 井越先生拉了拉她的手,没说什么就从人堆里挤出去。等美奈子明白过来,他已经在黑暗潮湿的防空洞里消失了。 空袭警报解除的长音响起来,人们长出了一口气。防空洞里的人陆续走掉了。美奈子也走到街上。黎明时分,东京下起了冷雨。消防队和民防救火组织、街道互助组的人都在奋力灭火。听路上的人讲,这次B-29来了二十架,都是在云层上投弹的。 美奈子想着井越,急急赶回青柳。还好,她的房子躲过了这次空袭,依然完好。走进屋内,发现漆皮箱已经被打开,作为一个月口粮的大米已经不见了。 可是,井越先生也找不到了。 会不会他提了米就……美奈子不愿把井越往坏处想。她连门也没关就冲上街去找他。 薄薄的晨曦中,在一座刚被扑灭火灾烟气很浓的破建筑旁边,有几个人围在一起。人圈中有一具烧焦的尸体,面目已经看不清了。丧葬队员张罗着把他抬上板车,并且不断问着有谁认识他。 美奈子的心紧缩了。她挤进人圈,一股焦尸的臭味把她熏得又退回来。当丧葬队员翻弄着尸体的时候,一块四周烧糊的绸片从他手中掉了下来。美奈子拾起绸片,上面印的是黄红相间的菊花。这正是她用来包米的绸袋子。 她对丧葬人员说:“他叫井越清四郎。是本市的一位商人。” 美奈子向井越先生的尸体跪下去,合掌为他祈祝冥福。井越真如他自己所说,“度过了最后的一夜。”美奈子但愿自己能给他最后的一点儿温情。 她决心离开已经成为战争旋涡的东京,到京都去。 东京到京都的国铁线路,还算运行正常。B-29虽然已经空袭了十二次东京,投下的炸弹大部分都集中在工业区,铁路一点儿也未遭破坏。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大部分是疏散到乡下去的中小学生和老人。哭的闹的、唉声叹气的,搅得美奈子心中很烦。客车和平板货车混编在一起。平板车上胡乱堆放着机器,看来是从东京往地方疏散的工厂设备。孩子们面带菜色,老人又瘦又干瘪。混乱和绝望的气氛,和东京街头一模一样。 京都却出人意料地平静。 原来B-29尚未光顾这个旧日本的古都。 京都是那样地清秀、潇洒、古雅,云雾轻笼,琉璃烟波,象一个罩在薄纱中的睡美人。美奈子一到京都,仿佛到了一个没有战争的凝冻起来的古代世界。对她来讲,那些战争啦、空袭啦、尸体啦、烧焦的房子和凶暴的客人啦,全都消失了。虽在冬季,京都的那些松林和柏林、楝树和桔树仍苍翠欲滴。纪念恒武天皇的平安神宫、感人的清水寺和悬崖上的“后舞台”、植物园、长满樱花林的仁和寺……一切都那么古色古香,连妇女的衣裙都那么典雅,带着令人怀旧的古风。有时候,美奈子站在一株浮屠塔样的雪杉面前,简直都迈不开步子了。 只有饥饿的实感表明,即便是京都,战争的阴影也在压抑着人们。美奈子的一个表妹理枝子嫁到京都的一个小职员家里。她的丈夫虽已四十二岁了,仍然被征了兵,派到菲律宾去打仗,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丢下理枝子一个人带着三个半大孩子,终日在饥饿线上挣扎。看了理枝子一家穷困的样子,京都秀丽的景致全都褪色了。美奈子找到理枝子的时候,她正在一个军用被服厂干活,她的孩子都到近郊山里去挖野菜吃。美奈子吃了几顿野菜和橡子面以后,才知道远离东京约四百公里的近畿地区,生活比东京还苦。她听理枝子说:农村里只剩下妇女和老头子们。羸瘦的牲口早已经宰光了,连种子都被吃掉了,村子附近只剩下树皮被剥食后留下的白森森的枯树。东京是帝都,在食品供应上还是优先保证的。近畿地区的重点是大阪,那里集合了日本西部的重工业的精华。所以日本的古都被遗弃了。青山碧水古迹吃不成喝不成,京都市民的生活非常贫困。 理枝子还告诉美奈子一个惊人的消息: 日本也要轰炸美国本土了! 美奈子是个女人,从不过问战争的事情,她也搞不清武器系统和战斗序列那些复杂的问题。仅仅是因为客人中许多是陆海军将佐,耳濡目染,也粗知一二。理枝子告诉美奈子:她所在的被服厂由于缺乏棉花和丝绸,已经停产,现在改成专门用纸裱糊气球。这些巨大的气球载着沙袋、自动调节装置和一枚炸弹。气球在高空借助西风飞过整个太平洋,大约五十个小时即可到达美国本土,投下那枚小炸弹。所有的女工都被动员来糊气球了,因为妇人心细手巧。糊气球的淀粉糊人也可以吃,理枝子有时候偷偷带出一点儿来给孩子们,这才没有饿死。理枝子还拿出一点浆糊给美奈子尝,还真比橡子面强得多呢。 “这可是绝密的事呢,说出去宪兵就会把我关进监狱里,那孩子们一定会饿死的。”理枝子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一定保密。”美奈子郑重地说。即便是以她的妇人之见,用氢气、纸和木材制成的随风而去的气球炸弹,同美军的B-29相比,日本处在多么可怜的地位呀。依靠妇女们那双纤弱的手,去开动杀人的战争机器,保卫本土,日本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美奈子这是第二次去北山。第一次去是在五年前,那时候她才十九岁,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呢。她记得很清楚,北山有一个小山村,周围的杉树林美极了。村里专门有一群年轻姑娘在从事磨圆木的劳作,固之而得名“北山圆木。”那些磨木女都是一种打扮:窄袖和服、裙裤、手上戴看手背套,扎一条好看的粉红色细腰带。她们把头巾扎得那么低,简直象个玩偶。磨木女用红砂子和泉水,不停地打磨剥掉皮的圆杉木,把杉木打磨得细细的、白白的,一般粗,好象是一种手工艺品。然后,这些杉木被卷上纸,输送到东京、九州甚至更远的地方,专门用来修建神宫和茶楼。日本女人用日本的砂子和水来制作日本式的工艺品,最后完全用在和平的日本式的文化建设上。抚今忆昔,大概这些磨木女正在用她们的手去裱糊气球,顺风高飘炸弹,去杀死美国本土上的妇女和儿童吧[1]。 清波川两岸的山虽然不高,却非常陡峻,终年蒙在烟霭里。山坡上的杉林青翠挺拔,给人一种山野峥嵘、人变得渺小了的感觉。美奈子一个人从杉林中穿过,经过龙安寺和高山寺向清泷川上游走去。小径婉蜒,通向那个小山村。林中小径上的水气打湿了她的脚,她的心却获得了一种超脱尘世的净化。日本列岛在危亡之间,男人效命沙场,女人在车间和矿坑里劳作,她想望能一个人在古代和自然界漂泊,安享一种反差很大的奇幻的美。 过了菩提瀑布,就是那个有漂亮的磨木女能磨漂亮杉木的小村子了。美奈子并不打算进村去。从东京到京都的一路上,各种农村和城市的妇女她都见到了。战争早已破坏了日本人的生活和家庭。无论在岛国的任何地方,从冰封雪覆的北海道,到异国风光的琉球,她只能听到更多的苦难和血泪。她不想再听了,她丝毫也无法改变这一切。在那杉村的入口处有一个叫菩提道的国营公共汽车站,虽是五年前的事,她却记得十分清楚。现在日本国内的汽车和汽油比金子还贵重,公共汽车已经很少开了。她想等一辆顺道的汽车回去,归程毕竟很远。 她还没走到车站,一辆烧木炭瓦斯的公共汽车从对面山路上开来。她拼命跑上路基,向汽车挥挥手。但是看到车里坐满了军人,她失望地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个树墩上。军人她早就见够了。 汽车冲过她,扬起尘土,她把脸避开。突然那车嘎地一声停住了,一个强健的军人打开车门向她走来。“是金田美奈子小姐吗?” 她转过脸,立刻认出是杉本瑞泽。他已经佩戴着大佐的军衔了。 “杉本君吗?见到您真高兴。”美奈子双膝微曲,鞠了一躬。 “你怎么在这里呢?真没想到。”杉木热情地拉着她的手。 “我走亲戚来的,杉本君,你呢?” 杉本的目光中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灰影,一瞬间又恢复了正常。他爽快地说:“我来接收一批神风特攻队员。我们的基地在南九州。菲律宾空战的战报看了吗?那就是大西中将领着我们干的。” “是吗?”美奈子低下了头。“多谢你们了。” “你是在等车吗?”杉本看看美奈子。 “上我们的车好了。我们去京都。” “太感谢啦。” 公共汽车是一辆被征用的旧车,里面坐着十几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已经穿上了军装,但没有领章。他们的出身和表情也因人而异,有的茫然,有的幻想,有的难受,也有的带着一股年轻人的好奇心。“将来的战争,就要靠他们来打啦。日本已经研制出一种‘樱花’炸弹,由人来操纵,速度比迄今所知的世界上任何飞机都快。直接撞上美舰后,一下子就能把整条军舰报销掉。听说,发动机的技术还是从我们的盟友德国人那里学来的呢!可怜的德国人,快撑不住啦。将来我们要对抗全世界的军队,这也是日本人的荣誉呀!” 太平洋战争打了三年后,军人们已经无所忌讳。什么保密呀,军纪呀,滚蛋吧!敌人早已经缴获了足够多的文件,俘虏了大批人员,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也不值得打听了。相反,军人们还喜欢向自己的相好炫耀自己如何如何,显示自己从事的工作决定了帝国的命运。 不知不觉之间,汽车到了京都。他们下榻在中京闹市区的一家著名旅店里。旅店是和式的。有花园和池塘,非常优雅。店老板认出美奈子来,满脸堆笑,把她和杉本让到本店最好的房间里。窗幔是古雅格调的山水有禅绸,漆桌上放着江户泥金画的砚石盒,墙上挂了一幅中国水墨画和一幅藤原时代的书法条幅。酒送上来后,老板谦恭地道了安退下去,美奈子和杉本大佐就坐在一扇仿雪舟画师的《山水长卷》屏风后面饮开了。 菜饭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伊万里青蓝瓷盘里盛着竹叶卷的寿司,里面还有切得薄薄的家鲫鱼,另一包竹叶打开,竟是美味的鲷鱼片。汤是豆腐皮和香菇汤,酱菜是本地的天蓼特产。还有鳗鱼,连美奈子也很久未见了。“天麸罗[2]”和“奥殿[3]”都地道极了,酒也是味道醇浓的日本酒。昨天还在吃“浆糊”的美奈子,感到恍如梦境,仿佛是战前的日本,仿佛是她刚走红的那个时候。 “喝吧。”杉本劝说。“这些都是招待神风特攻队员的。你看这鳗鱼做得多好,我也是自从开战以来就没尝过啦。请原谅,我不客气了。” 难道美奈子会客气吗?她都快饿昏了,她觉得一个人就能吃下一整桌席。 等侍女把盘碗撤下去以后,杉本和美奈子都有了几分醉意。美奈子对杉本充满了柔情,她的那副样子,在杉本眼里,越发娇媚。杉本一手搂住她细嫩的脖颈,另一只手猛地把她抱过来,他的劲真大,几乎抱断了她的肋骨。可是她只觉得很舒服,很满足。她把脸压到杉本胸膛上: “真幸福!现在让我去死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啦。” 杉本对死亡已经麻木了。他是神风队的指挥官,他的部下一批批地在美国军舰上撞得五脏俱裂,他自己早晚也是这个下场。美奈子的话一下子融化了他冷漠的心。在这个蒙蒙烟雨的古都,苍茫的松杉林中,身边伴着一个恋着自己的美人,反衬出沙场的凄凉,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幸福不会是一种虚幻的概念,而是在生活中存在的实体。你认为是幸福的事,那就是幸福了,好好地享受吧。 他抚弄着美奈子乌黑的秀发,抚摸着她玉脂般的肌肤,向她讲起远方的故事。他略去了血腥的,单讲菲律宾的鲜花:紫藤色的睡莲花、洁白的茉莉花、五颜六色的鸡蛋树花、深红、墨红、咖啡色、金黄色、宝石蓝色。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以往粗鲁的性格和笨拙的口舌也不见了。他虽然讲不出南洋的婆娑椰林,珊瑚沙岸和马尼拉湾难忘的落日,但美奈子觉得一切都很好,很美,很生动。如果不是战争,这个花的世界就会永存在他俩的脑海里。 突然,大地发生了强烈的震动。防空警报声响起来,熟悉极了,难听极了。屋外阳光灿烂,京都也会同东京一样遭到B-29的空袭吗? 杉本一下子窜出门去。他动作之快,美奈子几乎反应不过来。一分钟后,大地又摇撼了几次。杉本已经从外面回来了。“是地震,非常大的地震。日本人难道惹怒了天神吗?”

2

杉本在大阪和歌山、名古屋和静冈转了半个月,回到了东京,向海军省报告他到近畿征招神风队员的情况以后,才知道东南海大地震破坏的惨烈。它远远超过日本气象厅发布的那则短短的五四四号公报。为了保密。这样做也许是必要的。因为地震带来的实质性破坏,远超过一千架次的B-29轰炸机。 整个日本飞机生产的百分之六十都因地震而陷于瘫痪,陆军航空本部技术课的杉山清诗中尉告诉杉木:“名古屋周围大小两千五百家工厂因厂房倒塌而遭到破坏,陆军航空本部所属工厂据统计要减产百分之七十。最重要的国铁东海道本线在鹫津至新所原之间,由于桥梁破坏、路基扭曲变形,估计一个月内难以恢复通车,这样分散到各地的飞机零件厂无法把零件运到关东一带的总装厂装配成整机。” 杉本追问:“那我们刚刚开始大规模组建的神风队不是面临着没有飞机的局面吗?” 年轻的杉山中尉难过地说:“是的,海军‘彩云’侦察机产量最高的中岛工厂半田分厂和山方分厂,设备最好的生产新式陆军‘凯-46’型飞机的名古屋三菱工厂道德分厂,都深受影响。地震期间,工厂正值生产期,六十九人在作业中被压死。其中十四人是女学徒工。” “还有其他工厂受到影响吗?”杉本泄气了,一屁股坐到靠背椅上,掏出烟卷自顾自地吸起来。 “当然。”杉山飞快地说,他的脑子里仿佛有现成的地图和表格:“冶炼特殊钢的大同制钢厂星崎分厂,制作火炸药中硝酸硫酸的东亚合成公司,制造飞机引擎的中岛洪松分厂,制造‘飞龙’战斗机的三菱道德第二分厂,制造‘慧星’战斗机的爱知航空工厂,制造飞机螺旋桨的日本乐器浜松公司,制造飞机座舱玻璃的四日市日本玻璃板公司,都有程度不同的损失。” 杉山清诗中尉垂下了头,沉痛地说:“按当日的情况,地震是无法抗御的暴烈的自然力,纵然还没有绝望感,但是在日本和美国激战的重要关头,不能不使人产生一股败北感。我同你一样,肩负着战争的担子,以日本民族的大义为重,默默地忍受这些苦难吧。现在首要的是,必须保住这些机密。宪兵队已经逮捕了一些人。所有工厂的工人都举行了保密宣誓仪式。如果美国人知道了损失的真相,用B-29轰炸其余的航空工厂,那我们才真正陷入了绝境啦。” “明白了。我理解你们的困境,但美国鬼子的进攻迫在眉睫。山下大将虽然在菲律宾拖住了麦克阿瑟的部队,但攻陷了马里亚纳群岛的尼米兹大将的部队一直在休整,他们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了,你让我用什么来反击他们。用人吗?” 几只电话同时响起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杉山中尉非常忙碌。不过,他已经对神风队的强大破坏力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保证在新的战役里为杉本大佐提供足够的自杀飞机。 “只要引擎能保证飞十来个起落,其他的装备都可以减化啦。拜托你了。” 杉本从陆军航空本部出来,又遇上了B-29来东京空袭。所幸空袭都集中在神田和日本桥一带的旧闹市区,东京的其他部分大都还完好。美军似乎在判断一个多月来的轰炸效果,以便调整目标,短时间的苟安只意味着更残酷的灾难,杉本自信了解美国人的心理,对美军丝毫也不抱幻想。 一九四四年的岁末到了。明天就是昭和二十年的元旦了。虽然国内的生活很艰难,市政当局和军部还是准备让市民们过一个新年。警视厅向市民们祝贺新年,还准备让萧条的电影院和戏院演出电影和各种日本戏剧。据报纸宣称:从一日到七日都是娱乐时间,除劳动外均可自由娱乐,但要谨防空袭。还公布元旦将每人配给三公斤薄饼,如此等等。军人们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酒菜,居然举行了几次大型酒会。人们常常看见大街上走过喝得醉熏熏的军官,吊着战刀,搂着妓女,扬长而去。在九段的富士见町一带,甚至违背了灯火管制法令,深夜还亮出灯光来。宪兵也不管。小矶国昭内阁不过是个大杂烩,现在谁也管不着谁。东条垮台了,但他的势力还相当雄厚,军部中他的人很多;梅津大将另拉了一派军人;近卫等重臣也非常活跃。日本成了一只行将倾覆的船,每人自己顾自己。一副亡国败相。小矶却要庆祝他组阁后的第一个新年。 杉本大佐准备元旦去找美奈子。在京都分手的时候,她告诉他年底回东京。他俩之间燃起了炽烈的爱情,俩人都感到离不开对方。一个饱经了战火和死亡,一个尝够了风尘和痛苦。杉本在美奈子身上找到了自己失去的东西——生的愿望,美奈子从杉本身上找到了生的勇气。杉本想起了横手的那些难忘的夜晚,令他感动得每每想起就流泪的夜晚,他唱过的那首士兵的歌。他周围是一个钢铁和野性的世界,杀人和被杀。只有在美奈子身上才能变成世代永恒的生命。 他要和她生一个孩子。 十二月二十九日的空袭过后,杉本去了一趟柳桥。美奈子所在的花柳街区,正中间落了一枚大型炸弹,周围的房间都被燃烧弹烧得焦黑。许多妓女和客人都被烧死了。据说当天夜里火光把隅田川的水都映得通红。在冒着烟的废墟里赤裸裸的尸体佝偻在一起,惨不忍睹。他发疯似地扒开尸上的破布和席片,企图分辨出美奈子的模样来。正当他万分失望的时候,美奈子从他身后用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他高兴极了,交给她一张电影票,说好了元旦去看电影。由于那天军务非常忙,他们只亲热了一会儿就分手了。 一九四四年的岁末美国飞机没有来。市民们萌生了一个念头:说不定美国佬会讲点儿什么人道主义,让东京的市民有一个平安的元旦。日本人很讲迷信,一年的头一天不吉利,那这一年就将困难重重。各条街上都传来煮东西和烧东西的庖厨声,很久闻不见的香味也从各家各户飘出来,弥散到空中,吸引得小孩子们高兴地叫嚷。 元旦清晨,人们大都昏昏睡着。连日空袭的惊吓,工厂加班加点的疲劳,饥饿或者饱食,使人们产生一股莫名奇妙的节日安全感。杉本瑞泽走在黑暗的街道上,高兴地吹着口哨。京桥、日本桥、江户桥和浅草桥一带,历来是B-29轰炸的爆心,房子烧得很厉害,那股焦糊味久久不散。可是就在那些残垣颓壁里,还有居民顽强地坚持住着。他们对空袭似乎麻木了,总抱着一线希望:大概不会有两枚炸弹落到一个弹坑里吧。 日本桥一带从日本明历二年(公元1656年)就是妓女云集的地方。据说那时就有妓院二百余间,私娼也许可夜间营业。江户时期,女多于男。这一片名叫吉原的地区是政府唯一保护的游艺区。万治年间(公元1658一1661年),娼业愈发繁荣,高尾、薄云、扬卷、小紫等名妓辈出,几乎所有的公子哥儿都在这里终日厮混。后来,纪文左卫国和奈良茂右卫门等王孙公子还为此写下不少诗句。到了享保期(公元1716一1736年),新吉原达到顶峰,号称扬屋六美人的高尾、薄云、音羽、初菊、白丝、三浦太夫等名妓,方圆儿百里无人不知。下等的妓女生活非常凄惨,卖身一生,死后葬在净闲寺中,化为一具粉骷髅。杉本文化不高,对这段历史偶尔听说,不甚了了。他只关心着金田美奈子。 他看了看表:早晨四点钟。他们还有六个小时可以呆在一起,看完电影以后,他就要同美奈子话别,奔赴九州鹿儿岛的海军航空兵基地,开始训练他招募来的神风飞行员们。只有这么一点点时间啦。 他突然站住了。灵敏的耳朵听到了嗡嗡的引擎声,没错,又是B-29。连年也不让人家过。他开始奔跑起来,他必须和美奈子在一起。 引擎声在他头顶上响起来。这种在天空中习惯了的声音在地面上就变成另一种感觉。他悟出来,在天上是拿着武器的双方在平等地决斗;而在地上,他是赤手空拳的,只能被杀死。“咝——”,“咝——”燃烧弹的啸声恐怖地在天空中响起,大片的烟花凌空而降,他周围的木屋立刻烧了起来。 他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向几条街外的柳桥冲去。他必须和她在一起。 美奈子住的是一栋两层砖木结构楼。它已被浓烟烈火包围了。杉本用手臂护住面孔冲进房门。烟熏得他直流泪,眼睛也睁不开了。他在楼梯上踏了一具尸体。他勉强睁眼一看,不是美奈子。于是继续往楼上冲。美奈子的房门已被火封住了,杉本硬是滚进去,找到了美奈子。她已经昏过去了,火苗就在她的和服上蔓延。她穿的就是杉本平时最喜欢的那件抚子花色的和服。显然她早己梳妆完了在等杉本。 杉本一下子把她抱起来,拼命往屋外闯。楼里的烟气几乎使他窒息。一根着火的木梁砸到他背上,他倒下去,但又挣扎起来了。他身上有两条命,他不能死。 他终于冲出了火屋。整栋建筑在他身后焚烧,爆裂,然后轰然一声坍塌了。 美奈子烧的并不太重,可能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杉本拦住一辆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医院里挤满了伤员。一位戴眼镜的医生草草看了她的病势后,给她打了一针,敷了些药。“不要紧,大佐先生,您太太会好的。” 美奈子终于醒过来了。杉本不断地呼唤她,但她毫无反应。她的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天花板,没有焦点,没有感情,没有生气。 她开始喊起来:“让我去看电影!去看电影,多么有趣的电影啊……” 她越来越疯狂地呼喊,杉本和医生都无法制止她。杉本呆住了,手足无措,看着医生。 “大佐先生,”医生同情地说。“您太太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这种病很讨厌,没有合用的药,还要有人护理。”他双手一摊。“请您把这个床位让给下一位病人吧。今晨神田区和上野区的末广町、松富町、五轩町、同朋町、汤岛和东、西黑门町都遭到了B-29的轰炸。伤员很多,请您原谅。” 美奈子又疯狂地尖叫起来:“我要同杉本先生一起去看电影啦……”

3

在人类的历史中,往往是少数人决定了多数人的命运,在人类的战争发展史中,也出现了这种现象:越来越少的人掌握了杀死越来越多的人的手段。《旧约全书·民数记》中有这样的一段话:“众百姓发怨言,他们的恶语达到耶和华的耳中。耶和华听见了就怒气发作,使火在他们中间焚烧,直烧到营的边界。” 太平洋战争的初期和中期,美国的陆军,海军和海军陆战队一直在远离日本列岛的遥远荒凉的无名海岛上苦战,流血,挣扎,一直到他们换来了马里亚纳群岛这块踏脚板。连他们自己也没料到:一夜之间,战争舞台上的主角就让位给一小批飞行员了。他们驾驶着“地狱的庞然巨鸟”,飞临日本本土,把一个个繁华的都市化为灰烬。指挥这群“火鸟”的人物,竟然是一位三十七岁的名不见经传的少将军官。就是他,把耶和华的惩罚之火燃遍了“神国”的土地,他名叫寇蒂斯·李梅。经他之手杀死的日本人,比所有美国陆军、海军和海军陆战队所杀的加起来还多。 李梅本人象他的军种一样年轻而富于创新。他原来在卡尔·斯巴兹中将的第八空军中服役,亲自驾驶B-17轰炸机深入希特勒的第三帝国腹地,冒着高射炮和战斗机的火力,不顾危险,投下炸弹。战场出身的军官和参谋出身的军官之间的区别,就是前者有股疯狂的杀人癖,战斗象燧石一样把他的生命击打出绚丽的火花来。 亨利·阿诺德将军组建了第二十战略空军以后,任命乌尔夫少将担任司令官,从中国内陆机场打击日军。乌尔夫是个经验丰富的空中老手,却不善于同蒋介石和陈纳德打交道。陈纳德将军指挥着一支美国第十四航空队,一直在中国战场上进行战术轰炸。由于后勤系统供应不足,加上不善于同中国国民党盘根错结的官僚系统周旋,乌尔夫将军的B-29轰炸机队的成绩差强人意。阿诺德打出李梅这张牌,李梅使尽九牛二虎之力,轰炸了鞍山、大连、汉口、南京等城市和日本九州,飞机损失不小。谈不上给日军沉重打击,只能说取得经验而已。第二十航空队驻中国的第二十轰炸兵团,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干了半年后又撤回印度。阿诺德将军在马里亚纳组建的第二十一轰炸兵团由汉西尔少将指挥,从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起,已经对日本首都轰炸了两个月了。从航空照片来看:效果很差。根据出色地隐藏在东京的美国间谍南仪郁报告,作为轰炸主要自标的中岛飞机工厂仅仅损失了百分之四。南仪郁是平壤神学院毕业的一个年轻传教士,他曾绘制并寄出了整个东京战略目标的详细位置图,其作用同苏联间谍佐尔格不分伯仲。 四十一岁的汉西尔和李梅是好朋友。他死抱着一套学院派的精确轰炸理论,想方设法改进B-29的雷达和导航仪,使之在夜间和白天都能轰炸;他减轻B-29的载荷,并努力减少机械故障,因为四分之三的B-29都是因为机械故障损失的。然而事与愿违,炸弹还是投不准。日本关东一带上空几乎每天乌云密布,高空中刮着秒速七、八十米的大风,风向紊乱毫无规律,从八千米高处看下去好象点状的目标,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炸中的。汉西尔对记者发出怨言。记者在国内报刊上捅了出去,阿诺德勃然大怒。已经耗费了十亿美元的B-29如果这么窝囊,舆论必将集中到他的身上。 阿诺德决意撤换汉西尔,让李梅取而代之。李梅在欧洲是汉西尔的联队长,现在成了他的参谋长。没过几天,汉西尔被派去搞训练,李梅全面接过了第二十一轰炸兵团的权柄。 李梅干劲十足,连连出击,可是也并没有什么高招。在汉西尔时代,美军拆除了B-29机身上所有炮塔和多余物,减少了引擎负荷,使机械损失大大减小。除此而外,李梅只有沿着汉西尔的老路走下去,等着第三任指挥官来替换他。 罗斯福等待得不耐烦了。 他深知自己在人世的天数有限,他渴望亲眼看到大战的结束,和平的开始。他降生到世界上,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在雅尔塔会议上出人意料地提出对日本展开“无限制轰炸”,“以期彻底破坏日本及其军队”。总统撕下了他一贯的人道主义面孔,露出了一副狰狞的凶相。 束缚李梅手脚的绳索全都松开了。 从理论上和实践上讲,烧毁一座城市比炸掉一座工厂容易得多。前者只需要在目标上空,不分青红皂白地把炸弹一股脑儿丢下去就行了。 寇蒂斯·李梅本人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美国战略轰炸的鼻祖比利·米切尔将军早在一九二四年就提出了“无限制轰炸”的见解。他在亚洲之行中向陆军部写的报告中提到:“日本的都市住宅太过于密集,而且大都是用竹、木,纸张等易燃建材筑成的。”作为一个时时刻刻被地震困扰的民族,日本人选择的建筑材料真是又实惠又节约,只是他们盖房子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世界上会有B-29。 “飞虎队”队长陈纳德少将也是使用燃烧弹的吹鼓手。他看到日本飞机使用燃烧弹对中国城市造成的破坏以后,建议阿诺德将军发展五磅级燃烧弹,对日本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阿诺德起初未予重视,待纳粹空军使用两磅级镁燃烧弹空袭伦敦以后,他拿回来几个样品。温斯顿·丘吉尔首相在推祟新战术上向来不甘居人后,他认为:用燃烧弹摧毁日本的都市,是使日本人悟出他们侵略后果的最有效的方法。美国人一贯对新玩艺儿有浓厚兴趣。自从国防委员会第十一部开发了凝固汽油以后,就搞出了M47和M69两种燃烧弹。M69是一种子弹为六磅重的集束式燃烧弹,破坏效果相当大。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李梅和陈纳德协同使用燃烧弹轰炸武汉,引起江岸一带大火。中国的城市住宅同日本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要说有,也就是日本式的房子更怕烧。 一九四五年樱花盛开的季节里,成千上万的日本人到各地的神社供奉香火。当他们祈祝日本帝国武运长久,家人儿女永保平安的时候,由思想家提出来,科学家研制出来,总统批准的,李梅执行的庞大杀人计划悄然无声地向他们迫近了。 如果宇宙中真正有神的话,那么,他该伸张正义呢?还是怜悯弱小呢?

4

“艾伦中校,你不反对从空中逛一趟帝国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了李的耳中。 艾伦·李四肢伸开,仰天躺在马伊锡恩湾的珊瑚沙岸上。突击营被编入了“海魔”师。自从去年夏天“海魔”师攻克塞班岛以来,他已经无所事事地在塞班混了八个月了。除了训练新兵,到塞班北部的山区打打“猎”——日军还有零星散兵躲在树林和岩洞里顽抗,同伊斯利机场上的空军妇女辅助队员胡闹一通外,“海魔”从未接到新的任务,尼米兹上将似乎把他们忘却了。军人生来就是打仗的,养兵赋闲使李中校又无聊又烦躁。关岛的条件就好多了。太平洋舰队在关岛上设了前进指挥部,好酒、美食、新电影片子、风雅的安纳波利斯绅士和穿军装的姑娘们有的是。而在塞班,除了洗洗海水澡又能干什么呢? 一块儿在新月型的马伊锡恩湾游泳的人很多,其中大部分是李梅将军第二十一轰炸兵团的空军人员。他们从塞班、提尼安和关岛的机场出发,飞过一千二百海里的洋面,在日本的城市上丢下炸弹。从陆战队的观点看,他们干的活够不上一场战争,只不过是当空中列车的司机罢了。虽然,每次回来,总要丢几架B-29,剩下的也伤痕累累,但正如空军的那些“哥儿们”所说:“全是他妈的机械故障,来回四千多海里,没有一个中间歇脚的机场。就是载满炸弹做一次新机试飞,也不敢在安全上打保票,何况还要打仗了。B-29压根儿就没有好好试验过。” 李认识了第314轰炸机飞行团指挥官托马斯·巴瓦准将。巴瓦准将有一张斯拉夫人式的脸,额头很大,下巴不长,眼窝陷得也不如盎格鲁撒克逊人深。巴瓦沉默而机智,作战极为勇敢。现在,他只穿一条游泳裤躺在艾伦·李旁边,亲切地对李说了上面一句使他吃惊的话。 李一下子侧转过身子,望着巴瓦那双褐色的沉静的眼睛:“托马斯将军,我可不喜欢别人拿我开玩笑。霍兰德将军把攻占硫黄岛的任务给了施密特将军的第五两栖军,就有点儿小瞧‘海魔’了。成天趴在这里晒太阳,等着你们把日本的都市都烧光以后,让我们在日本登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陆战队不如你们这些家伙吃香,可你也别挑逗我。”艾伦象一只斗鸡似地回了一句。 “艾伦,”巴瓦拍拍他的肩膀。“我什么时候同你开过玩笑?” “真的?”艾伦中校一下子从海滩上跳起来。“那太好了。我们‘海魔’即将进攻冲绳岛。我不敢奢求能从‘冰山作战’中活下来。如果上帝真请我去天堂,打了大半个太平洋,没活着见东京太遗憾了。” “就这么定了。你今天晚上来,吃饱一点儿,多穿些衣服,来回的路上又冷又寂寞。要不要同你的上司讲一下,我要是丢了‘海魔’最勇敢的营长,恐怕连霍兰德·史密斯也会找李梅将军要人的。” “你怕‘疯子’霍兰德吗?” 巴瓦轻轻笑了笑:“我倒无所谓。霍兰德也骂不着我。如果你回不来,我也回不来,因为咱们将搭同一架B-29去东京看看樱花和富土山。” 艾伦的双手握成拳头,在空中挥动着。“和你在一起,我敢去天涯海角。” 巴瓦坐起来,摘下太阳镜,用大毛巾抹掉粘在身上的沙粒,边走边拿起自己的衣服: “今天,我将试验李梅将军的新战术,阿诺德元帅刚刚批准下来。艾伦,如果咱们运气好的话,你将看到一出精彩的好戏。用你们海军的话说:咱们风雨同舟。” 下午五点,艾伦·李中校已经站在巴瓦准将的指挥部里了。他来过一次这里,留下的印象是乱哄哄的:进进出出的穿着油污皮夹克的飞行员,墙上东一张西一张地挂着地图。桌子上堆着文件、图囊、甚至是某个损坏的发动机小零件。几个参谋在抽烟聊天,内容不外是:天气,地面炮火,如何毁灭掉一个日本城市。他们的口气相当大,仿佛一个日本城市就象一个沙盘模型一样。 巴瓦准将接待了李,递给他一支烟,然后把他引到墙前,用一根长木棍指着墙上的东京大地图。 “艾伦,你看,这是东京。这里是东京湾,这里是富士山,请记住这两条河:这条叫江户川,这条叫多摩川。两条河之间二十公里,沿每条河上溯三十公里所夹的这一片地区,是东京最繁华的地区,所有的政府机构、许多兵工厂、金融产业界和军政要人都居住在这里。如果说东京是日本的心脏,这片地区就是东京的心脏。” 正说之间,巴瓦手下的四个飞行联队长和十六名飞行中队长都陆续走进来。他们中有人认识李,笑笑打个招呼。 “今年以来,”巴瓦用木棍在地图上划着:“我们在一月二十七日、二月十七日、二十五日对东京进行了较大的攻击。并对东京周围的工业区施行了一般性轰炸。号称东京五大闹市区的新桥、银座、筑地、京桥、日本桥一带已经被炸毁。但是,根据照片判读和情报,东京的飞机工业和其他工业仍然在继续开工生产。正如我们在欧洲登陆后所看到的,轰炸的实际效果比壮观的战场景象差远了。 “李梅将军对这些成绩并不满意。除了改用燃烧弹之后烧毁了一些民房外,整个进程同汉西尔任内并无多大区别。我和我的参谋长约翰·蒙哥马利向李梅建议:拆除B-29的所有机枪、枪座和射手椅,仅留下尾炮,把弹舱中的可有可无的东西也拆掉。然后,我们将由八千米高空水平轰炸改为一千五百米低空俯冲轰炸,所省下的载重吨位全部运载M-47燃烧弹。喂,勃兰迪、比利,你们的联队从骏河湾进入本州,沿45度方位飞出江户川入海口。约翰、斯科特,你们的联队从相模湾飞向多摩川入海口,再沿315度方位飞出田无。第一轮投弹完毕,调头回航,进行第二轮投弹。” 艾伦·李对东京不熟,也不打算详细去了解。他开始试着穿巴瓦将军指定给他的那套飞行服。飞行服和伞包都是新领的,散发着出厂产品那股好闻的味儿。一位杰克逊少尉是巴瓦轰炸机上的无线电员,他帮助李试穿那复杂的衣服,一边讲解一边系上那乱七八糟的带子和钩子。这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如果咱们这次低空袭击干得漂亮的话。这一带有官厅、司法厅、市政厅等政府建筑;昭和造船、大日本啤酒、兴亚飞机工厂、岩本玻璃厂、住友通信、大日本兵器、东京无线、秋本皮革、明治制果、千代田制靴、日进机械、帝国测器、田中电机兵器等重要工业设施;日本米社的粮仓、秋叶原站的铁道仓库、都燃料组合的油库、安立电气仓库和保土谷化学品仓库。另外,日本最重要的铁路线:东海道线、横须贺线、常盘线、山手线、京浜线、中央线、东北线等全都集中在这片地区。当然,东京的动力网包括关东配电中心站和两国变电所,以及南千住煤气公司也在其中。” “运气好的话,”巴瓦平静地说:“咱们总会得到应有的奖赏。” “托马斯将军,”一位联队长问,“咱们飞得这么低,遇上日军的高射炮火怎么办?” “这个问题您最好请教一下今晚和咱们同去东京的艾伦中校。艾伦中校参加过瓜达尔卡纳尔、塔拉瓦和塞班战役,他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回答。” 众人的目光转向李。他正在窝窝囊囊地挂伞包。他没听清巴瓦和联队长们说些什么,巴瓦又重复了一遍。他爽快地回答了一句东方的格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注意看着我的先导机,我投下第一颗燃烧弹。大家跟着我。还有什么问题吗?”巴瓦准将最后结束了他的训令。 B-29的座舱里比艾伦想象的拥挤多了。飞机上部的前后炮塔都拆除了。后部的下炮塔也给封死了,仅仅留下一个圆形的有机玻璃观察窗口,巴瓦就把李安顿在那里。在李的座位和二号炸弹舱之间有三张铝床,专供机身后部的三个炮手休息用的,还没有拆。巴瓦和李临分手前,又叮嘱了一遍跳伞该打开哪扇门,让李背了一遍开伞要则以后才从圆筒形的通道爬到前面的驾驶舱去。尾炮射手是个得克萨斯小伙子,因为一路无事,他就同李边抽烟边聊起天来,巴瓦的先导机在苍茫的暮色中飞离了塞班岛的伊斯利机场,升到六千米高空后向北北西方向飞去。开始还能看见云和云缝中的大海,后来一切都变得漆黑一片了。 发动机的响声催人欲睡,李强打精神同炮手弗雷泽说东道西。 飞机在大海上飞翔,巴瓦开得很平稳,同国际航班没什么不同,仅仅是此行的终点是东京,才使人感到一阵紧张。 “您知道‘东京特快’吗?”中校问。 “噢,听说过。是指沿槽海炮击亨得森机场的日本舰队吗?”弗雷泽说。 “是的。那是我们起的外号。卡纳尔的仗一打完,哈尔西将军就向全世界宣布:东京特快已经没有终点站了。” “那么,咱们此行是往起点站开啰。” “是呀。”艾伦·李非常感慨。时隔两年零七个月,他正乘坐着一列空中舰队去东京。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东京特快”呢。他感到自豪。 “老弟,您这一行干了几年了?”艾伦问。 “才五个月。尾炮射手技术比较简单,其他的人在空中呆的时间都比我长。”弗雷泽回答。 “打下过日本飞机吗?” “有过一次,不过没看清。或许是别人打中的。因为B-29同日本战斗机的水平速度接近,我的20毫米机关炮是可以移动的,比日本战斗机上的固定轴线12.7毫米机枪威力大,日本飞机不大从尾部攻击。它们往往是从上往下撞击机翼或发动机。” 时间不知不觉逝去,大约到了琉黄岛。正好遇上一片无云的天空。在下边八千米的地方,琉黄岛上还闪烁着各种火光。有炮弹炸弹的闪光,也有照明弹的镁光。琉黄岛日军的指挥官栗林忠道中将还在顽强地抗击着美军的三个陆战师已经三个星期了,成千上万精锐的陆战队士兵已经战死或负伤。琉黄岛之战残酷得无法忍受。艾伦看到琉黄岛上的火光,陷入深深的悲哀中。只有经历过血战的人,才知道琉黄岛之战对美国海军陆战队意味着什么。连他这种几乎轻视一切人生命的人,也许愿如果能活到战争结束,一定要去琉黄岛上凭吊旧战场。陆战三师、四师和五师,顶替了“海魔”。如果换上“海魔”,也会遭到同样的伤亡。第五两栖军里有许多李的熟人,此刻还不知他们是死是活。军人本来就准备效死沙场,但是军人之间的友谊和同情是非常诚挚的,因为他们有时必须用自己的生命去换战友的生命。 “琉黄岛是专门为空军打下的。”弗雷泽收起了空军那股得意劲,对陆战队表示了他能表示的最大尊敬。 “无论如何,必须攻下琉黄岛。我们为绕开它的战斗机和高射炮,要消耗很多的汽油。而且琉黄岛上的雷达站总是提前把我们的动向报告给东京,使我们遇到有准备的战斗机反击。另外,说实在的,有谁不想在琉黄岛歇歇脚呢?中校老兄,拖着负伤的飞机在海上飞行一千三百英里,神经健全的人也会吓个半死。” 四小时的航程接近了终点,机内警报声响起来,弗雷泽说了一句:“我要去炮位了,中校先生,祝您好运,祝咱们的飞机好运。”就消失在圆筒形“走廊”里。李往下看,大地全浸没在墨水一样浓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战斗准备!”机内通讯的耳机中传来巴瓦将军低沉的声音。“我机已进入相模川河口,高度一万,航速三百五十英里,航向二点。注意敌机和地面炮火。” 啊!东京到了。 陆战队在海洋和岛屿上拼死拼活的三年多艰苦历程,在空中走廊上只消三个多小时就走完了。现在,可以任意挑选一栋日本建筑物或一个工厂,随心所欲地把它毁灭掉。(人在空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技术使军人上升为神。主宰了技术的人也就主宰了战争的命运。 地面上的探照灯猛地打开了,其中一道探照灯的灯光刺破了夜空,一下子照在巴瓦的B-29上,李的眼睛都被照花了。从黑沉沉的大地上升起桔黄色和红色的火球,开始很小,越变越大,越升越快,在飞机下面爆炸了,化作细小的火星。除了自己飞机引擎的沉重音响外,李还听到一种尖尖的爆音,是日本的夜间战斗机发出的。 巴瓦开始呼叫团里的其他先导机。他操纵B-29向下俯冲,后面跟着一架又一架的超级空中堡垒。李拿着一只钢笔电筒,用萤火虫似的微光照亮巴瓦事先发给他的一张东京地图。地面上没有任何标志物,他从未在夜空中观察过一个施行严格灯火管制的大城市,也不知道自己的飞机在什么位置。 飞机一股劲地向下俯冲,李甚至能感到由于俯冲引起的轻微失重。现在,他们已经钻到炮火中了,几只火球拖着模糊的红色尾迹从飞机旁边飞过,在上空爆炸了,弹片打得铝蒙皮卟卟响。 机内通讯的耳机里不断响起领航员尖尖的嗓音:“向左,向右,向右。前飞。噢,到了世田谷了。” 李非常惊奇,那个领航员对黑夜中的东京就象他自己的住宅一样熟。他就凭着罗盘、星图、两脚规、尺子,一点儿不差地飞完没有任何标志的两千公里海洋,又在建筑如林的日本关东工业区找到了飞机的位置。即便在白天,当你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也往往会迷路的。 “航向真方位85度,高度四千五百英尺,我机己改平,准备投弹。”巴瓦在麦克风里喊着。李过去对空中指挥一窍不通,他还瞧不起空军,认为他们不过是一些嚼着巧克力糖的少爷。此番空袭,他才完全改变了对空军的看法。如果当初从戎还可以另做一种选择,他一定会选择空军。 领航员还是不断地纠正B-29实际航向和计划航向上的偏差,同时报出一连串的东京地名:赤坂、银座、日本桥……” “一号弹舱,投弹。” 李感到飞机震动了一下。不久,机身下喷射出几百朵火光,散布在一个椭圆形的区域里。李再往后看,其他飞机也接着投下了燃烧弹。这下子,东京被照亮了。李看见一个其大无比的东方都市,无数建筑、道路、桥梁、庙宇、仓库都暴露在桔黄色的火焰光背影上。 领航员报出“江户川”这个地名以后,巴瓦准将下令调转机头,向来的航线逆程飞行。位置稍稍偏东北。领航员又开始喊出另一些日本地名:“浅草、上野……”巴瓦再次下令投弹。飞机到达新宿地区,又第二次调头向东北方向飞行,进行第三次投弹。 一枚高射炮弹在离飞机很近的地方爆炸开来,飞机剧烈地抖动着,象惊涛骇浪中的航船。左翼上最外边的那台发动机可能被打坏了,粗粗地喘了一阵子气,然后不转了。巴瓦只剩下三台引擎,毫无畏惧,继续指挥作战。第314轰炸飞行团全是老手,他们不畏地面炮火的拦阻,坚持进入目标区投下炸弹和燃烧弹。许多飞行员从欧洲战场飞来参战,急于想在同行面前露一手,飞得比巴瓦的先导机还低,仅仅为了让M47燃烧弹有足够的散布高度,他们才没有擦着皇宫的树梢。 分布在广大地区的一丛丛火苗,由于地面的风速达每秒12.5米,很快就燃成一片。这片明亮的火焰区形成两条不规则的长带,在东京的旧十五区闹市中心交叉起来,组成一个其大无比的字母“X”。领航员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他迅速地在自己面前的东京地图网格上标下起火点和范围,同时还大声喊着:“躹町、神田、京桥、日本桥、芝、麻布、赤坂、小石川、本乡、下谷、浅草、本所、深川、世田谷、丰岛、荒川、泷野川、板桥、城东、向岛、足立、葛饰和江户川地区都被点燃起火。火灾区中心在银座、本所和深川一带。”巴瓦立刻向两千公里外的李梅将军作了汇报。他命令斯科特联队长代理他指挥,就驾着飞机飞离烈火熊熊的东京。 东京的大火烧成了一片。在“X”形的火灾区里,无论刮哪个方向的风,都会把火吹成一大片。火毯变成火山,吹光了周围的空气,变成了许多股上升气流,把几架B-29托高几百英尺。巴瓦的飞机经过“火山”的边缘,热气流使飞机上下颠簸,李在飞机中东倒西歪,脑袋不断地撞到舱壁上。隔着飞行帽,艾伦也痛得受不了。 一枚高射炮弹在机腹下面爆裂,“轰”地打碎了李的观察窗的树脂玻璃。若非事先按巴瓦准将的严格要求系上安全带,艾伦会正正地跌到火海里,象一只投火的蛾子。 大团呛鼻的烟从破口冲进机舱里。那种木制品燃烧的烟味,呛得李一股劲咳嗽。尾炮那里响起了机关炮的声音,弗雷泽在射击。过了一阵子,尾炮不响了。巴瓦呼叫弗雷泽,没有回答。 李从舱门中钻过去。尾炮座舱被遍地的火光映得通亮。树脂玻璃风挡全部被打烂了,尾炮中了弹,从炮架上掉下来。弗雷泽倒在一边,浑身全是血。艾伦中校试了试,弗雷泽已经死了。他立即报告给巴瓦。 在火光中,李看到一架日本战斗机从空中扑向B-29。它射出的曳光弹上下飞舞,令人胆寒。李把弗雷泽抱下去,自己坐到炮位上。炮坏了,和炮并列的两挺12.7毫米机枪还能用。艾伦一边骂着一边向那架战斗机射击,一直打到它再也看不见了。 飞机又开始在黑暗的大海上飞行。三台引擎支持着庞大沉重的B-29躯体,离东京越来越远。越远就越看清了那里的大火。那种地狱之火李中校毕生也忘不了。通红的地面,通红的天空,通红的云层,染上一种异星球的奇幻和悲绝的色彩。六百万人的东京,就在这场大火中渐渐化为灰烬。 这架B-29无论如何也无法飞回马里亚纳了。巴瓦命令在琉黄岛附近海面迫降。琉黄岛上还有激烈的战斗。机场尚未修好,跑道也太短,海上迫降比陆上迫降有把握。风不大,浪和涌也不高。巴瓦经验丰富,机腹先着水。当飞机正在海面上载浮载沉的时候,巴瓦向琉黄岛上打了两枚信号弹。岸上也回了两枚。李梅将军已经通知了岛上的航空单位和海军单位:“今晚,噢,不,今晨的空袭中一定会有负伤的飞机在这一带海面迫降,多留神。” 飞机上所有的人,共五名,乘上一艘橡皮筏子,慢慢向岛上划去。他们身后,那只被烟熏得乌黑的大鸟渐渐没入波涛中。前面,一艘海军的巡逻艇正破浪而来。它的探照灯光照亮了B-29黑色的机尾。 “艾伦中校,这趟东京之行,你不后悔吗?”巴瓦准将问。 “我感谢的话还不知道怎么说呢。太精彩了,不是亲身经历,我绝对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这么壮丽的战争场面。” “中校,到我的团里来吧。我会教会你驾驶这只大鸟的。”巴瓦很认真地征询艾伦的意见。 “谢谢,我的使命是在陆战队里。我一直为他们感到自豪。 “马里亚纳和琉黄都是我们的人打下来的。昨天晚上的飞行,使我信服了:空军是同陆战队一样值得自豪的军种。”

5

埃德温·基德中校站在莱斯里·盖尔斯上校背后,透过“富兰克林”号宽敞的舰桥舷窗,望着在海洋上破浪前进的大舰队。四天之前,“富兰克林”号航空母舰在乌利西环礁编入米切尔中将的第58特混舰队,开始了一次危险的航程。从一个外行人的角度看,58特混舰队很值得骄傲,除了“企业”号外,其他的舰队航空母舰都是刚下水不久的“埃塞克斯”级新船。其余的轻型航空母舰、战列舰、巡洋舰和驱逐舰壮观的队列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基德中校丝毫也不乐观。 “富兰克林”号在莱特湾海战中运气很坏。它被自杀飞机撞成重伤,不得不返回马努斯岛大修了四个月,错过了吕宋岛登陆和硫黄岛登陆。基德忧心忡忡,他作为一个领导损害管制队的副舰长,能否把这条军舰保存住,一点儿也没把握。马克·米切尔中将要在日本人的家门口打仗,而且要诱歼日军的飞机特别是自杀飞机,弄得不好,鸡飞蛋打,很可能把半个舰队也陪进去。虽然在民都洛航渡和吕宋岛登陆战役中,日本神风机未能给舰队造成重大损失,可美国人确实拿不出好办法来。冲绳岛划在尼米兹的战区里,确保“冰山”作战是海军自己的事情。“瓜岛将军”米切尔被挑出来冒这个险。这也符合他的性格。米切尔五十八岁了,在舰桥上再呆不了几个春秋,欧洲战争就要结束,此时不建立功勋还等到什么时候呢?何况,斯普鲁恩斯上将就乘着“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编在他的58特混舰队中,他必须露一手。 基德面前的铝桌上放着“富兰克林”号的平面图。上面清楚地标出了消防水龙的压力管线和防火封闭区。哪些舱室可以浸水灭火,哪些是备用的电力系统,基德中校都心中有数。他知道:一条军舰的战斗效能不仅仅是它的火力和机动性,还要依靠它的生存力。“富兰克林”的生存力是一个广泛的概念:它有前后两个升降机,如果都坏了,左舷中部还有第三个舷侧升降机。它的中部有专门设计的防鱼雷隔舱,它们都采取了区域密封的蜂巢式结构,四层隔舱分别充注液体—气体—液体—气体,都在加州海军靶场用日本鱼雷试过了;弹药库,飞机库,和燃料库的防火隔板上安装了自动喷水龙头,专门降低温度防止爆炸……这一切都是从珊瑚海、中途岛和圣克鲁斯海战中用血的教训换来的。“富兰克林”号在“埃塞克斯”级航空母舰中排行十三,一九四四年夏天服役,来得及在损害控制系统中尽量汲取太平洋海战中所有的经验和教训。可是,莱特湾一战,仅仅两枚二百五十公斤炸弹,就几乎把它送入海底,航空母舰的生存力何等脆弱!日军因为忽视损害控制,一些有名的航空母舰,象“赤城”号、“加贺”号,仅仅挨了两三枚炸弹就沉没了。军舰上的损管队员,比起海军航空兵飞行员来,实在是无名之辈,很少得勋章,又没有击沉敌舰打落敌机的荣誉。然而,他们在珊瑚海战中抢救了“约克城”号,才保证了中途岛的胜利。他们是无名的英雄。 基德是个高高瘦瘦的爱尔兰血统美国人,白发染鬓,人已秃顶,有点儿神经质。他头脑反应敏捷,人很固执,对自己和部下要求甚严。他生平只崇拜斯蒂芬·路斯这么一个老头子。路斯将军一生并未打过什么仗。他和马汉是同时代的人,活了九十岁,头发胡子全白了,穿着带双排扣的海军军装,肩章上还带着流苏。这位双目如星的睿智老者,毕生研究有关海军的一切琐碎小事,诸如搜集编辑《海军歌曲集》和其他海军文集。基德认为海军是一个整体,有人在舰桥上和飞机上打仗,有人在诺福克的码头上打仗,有人在光线明亮的绘图桌上打仗,有人在通用动力公司柯罗顿船坞中打仗,路斯却在鲜花盛开的海军战争学院校园里打仗。他基德的岗位是控制舰艇灾害和损害,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必须保证“富兰克林”号浮在海洋上。 第58特混舰队已经进入了九州东南九十海里的攻击阵位。天蒙蒙亮,米切尔下令轰炸机起飞,战斗机准备。当一架架俯冲轰炸机升空以后,一架架F4U“海盗”机被升降机提升到飞行甲板上。几乎人人都知道会有一场空中恶战,米切尔在乌利西就下令每舰少载鱼雷机,腾出机库来多载战斗机。对于轰炸九州各机场的效果,基德一直打了很大的折扣。九州面积远远超过任何一个美军在太平洋上攻克的海岛,弹丸之地的琉黄岛经过整整七十二天的炸射,还能顽强抗击,指望一次空袭就能把日本飞机从地面上消灭,只能是幻想。还是实际一些考虑日机的进攻吧。 果然,前往攻击九州南部机场的飞行员报告称:敌机抵抗轻微,机场上没有飞机,轰炸了机库、燃料库和跑道。米切尔愁眉紧锁,突然袭击的优势已经丧失,敌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他是不肯认输的。他把舰队往东北开,派飞机深入到濑户内海去搜索敌机和敌舰。李梅的B-29吸引了大部分日本战斗机兵力,米切尔的飞行员们在九州和四国上空如入无人之境。 “发现战列舰‘大和’号!”“发现航空母舰‘天城’号!”侦察机向米切尔报告了新的情报。米切尔下令鱼雷机前往攻击“大和”号,没等鱼雷机起飞完,日本轰炸机和自杀飞机就排空而来。 日机的空袭凌乱无章。轰炸机先行投弹,然后撞向军舰。 “企业”号、“勇猛”号和“约克城”号都中了弹,火灾很快就被扑灭了。损失不大。 夜间,米切尔中将同他的四个特遣分队长在无线电上交流了情况:既然无法杀伤更多的日本飞机,能击沉“大和”号和“天城”号也是很大的收获。米切尔的四个部下:克拉克少将、戴维森少将、谢尔曼少将和雷德福少将都同意他的意见。日本海军几乎被全歼,能击沉仅剩的这两艘大舰将给太平洋海战史写上一个光荣的结尾。这场海战从珍珠港开始,走过了漫长艰辛的历程。他们都是见证人。约瑟夫·“杰克”·克拉克炮击过夸贾林,弗里德里希·卡尔·谢尔曼参加过珊瑚海之战,戴维森和雷福德打过马里亚纳和莱特湾海战。一切都还不坏。三月十九日天一亮,日本帝国最后的重要水面舰艇,就要寿终正寝了。单单想到这一点,米切尔就兴奋不已。日本联合舰队在瓜岛何等嚣张,曾几何时就灰飞烟灭。在开战之初,难道日本人真认为靠自己贫乏的资源和工业能力,就能打败美国这个实力雄厚的国家吗? 三月十九日,应该是日本联合舰队的末日。米切尔上床前这么想。而基德中校却不敢安卧,真正的战斗尚未开始,“富兰克林”能不能顶住日本飞机的攻击呢?他的头想得直痛。

6

三月的九州开满了花。 靠太平洋一岸的细岛、宫崎、串良、鹿屋一带的丘陵上,抽出嫩芽的桃树上,粉色的桃花开得如烟如雾。樱花也极绚丽,在返青的田垅间开得如云如海。农田里的油菜花开了,大地象铺上一张张金毯。紫云英花招来蜂群。风把花香送到远方,空气也变得象蜜一般香甜柔和。春天沿着北回归线爬上了日本列岛。宇宙间的万事万物,毕竟按自己内在的规律运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看到鲜花,杉本才知道春天已经悄没声地来了。在南洋作战,只有旱季和雨季,只有毒烈的太阳和无止无休的豪雨。日本是个四季鲜明的国家,四季的色彩同南洋相比,更适合人类的心理,毕竟是祖国。杉本他们为了帝国,大踏步地前冲了五千公里。现在,又一步步退了回来,重新站在祖宗的土地上。日本已经丢掉了自明治以来得到的全部东西。它现在想结束这场战争,喘口气儿。但是敌人决不答应。他们要踏上这片开着鲜花的土地,彻底清算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给亚洲和太平洋地区带来的罪恶。什么“本土决战”、“一亿人玉碎”之类的口号,杉本是不相信的。他了解敌人实力雄厚,报复可畏。军部的人发动战争之初,想的全是胜利的美酒,现在却强迫全体国民吞下苦汁。 元旦空袭以后,美奈子已经变成一个精神病人,衣食住宿都无法自己料理。杉本军务紧急,只好把她托付给一个已经死去的同事的家里。 匆匆离开东京后,他一直在南九州的鹿屋海军航空兵基地训练飞行员。鹿屋基地的飞行队属于宇垣中将的第五航空舰队。宇垣本人完全赞同采用神风特攻队的战术。日本舰队已不复存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特攻。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特攻都是简单、廉价、有效的方法。大西中将在菲律宾失去自己的飞机和飞行员以后,已经回到本州关东一带,在厚木机场上训练新的神风队员,单等美军在东京湾登陆的时候,用自杀机消灭他们的舰队。自杀飞机都是精心保留下来的。军部对B-29的空袭越来越多地采取了无所谓的放纵态度,任凭B-29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地烧下去。唯一的报复是拿被俘的美军飞行员泄忿,把他们一刀一刀剐成骨头架子,把他们的心肝挖出来剁碎了给日本飞行员吃,说是“能壮胆”。到处都是本土决战的气氛。报纸上宣传说:美军一登陆,日本妇女和中学生将用竹枪参战。如果美军强奸我们的妇女,她们用匕首也可以消灭敌人。 美奈子发疯,敌人离家门口越来越近,杉本大佐的脾气变得很坏。他的肝火旺盛,动辄训斥和棍打部下,喝醉了酒是寻常事。为了“招待”神风特攻队员,军部早就组织了女学生参加“奉仕”队,专供神风队员享乐。神风队员们都是刚脱下学生装的小伙子,刚来兵营,想家思亲还顾不过来,并没有搞女人的愿望,那些娇嫩的女学生们大都让杉本他们这些老兵油子糟蹋了。人越是乱搞女人,心理状态就越败坏,今朝有酒今朝醉,有时连人格也会丧失掉。 夏目武大尉也是一个杉本这样的老兵。他在马来空战中击落过英国人的水牛式战斗机。早在中国武汉的空战中,他就被俄国飞行员打瞎了一只眼睛。独眼使夏目非常凶暴,他对奉仕队的姑娘们又抓又咬,还常用鞭子抽她们,就更不用说对付自己部下的特攻队员了。 特攻队员们分为两类:一类是提前毕业的飞行预科学校的职业军人。另一类是刚离开书声朗朗的教室的学生。前者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对军营里非人道的体罚已经麻木。后一类人突然接到一分五厘钱邮费的红纸召集令,一夜之间就穿上了军装。他们还留恋生活,还有幻想。夏目大尉却要把他们训练成一段“木头”,当成一种“消费品”,准确地撞在美国军舰上。 夏目对那些学生兵竭尽虐待之能事。有时候连杉本也看不过去。夏目用木棒、皮鞭、皮带打他们,有时还让他们互相鞭打。体罚和人身侮辱更是家常便饭。日本军队历来奉行这样的原则:苛刻的训练会使士兵意识到他生来就是要吃苦和效死的,打开仗后才能不怕苦不怕死。 二尺半长的白木捧在夏目手中上下飞舞,他的眼睛象食肉猛兽盯住弱小动物那样放出凶残的光。所谓给士兵“灌输军人精神”,就是罚他们站立,连续五小时跑步,抱木柱,互相抽耳光,不停不息地念“战阵训”,没完没了地在团体和团体之间,个人与个人之间搞竞赛。任何人性、人格、性格和自尊心都被夏目大尉践踏、磨平,任何爱、被爱、理想和幻想全叫他打得烟消云散。以至于,当这些年轻人驾驶破旧的神风机冲向敌舰的时候,反而觉得是一种光荣的解脱。 几天以来,一直流传着美国航空母舰机动部队入侵九州海域的消息。九州南方所有的飞机场上,早已经把飞机拉到田野和树林中,盖上伪装网。机场上摆的都是竹子、木头和草席制造的假飞机。“一机换一舰”,飞机比人还珍贵。可是,引导神风机的老手也很缺,夏目尽管两年没打仗了,每次还得带队。硫黄岛战役打响以后,特攻队尚未训练好,宇垣中将受到军部的催逼。现在军部的实权操在梅津美治郎大将、阿南惟几大将手里。他们刚刚开始行使权力,他们战意正酣。 终于,从东京的大本营里传来了美军米切尔将军快速航空母舰编队袭击日本的情报。从冲绳岛嘉手纳机场起飞的一架陆军侦察机,在菲律宾海上发现了庞大的美军舰队。“美国佬终于来啦。”夏目很兴奋,仿佛他已经看到自己训练出的飞行员驾着飞机“轰”地一声撞在美国军舰上。 三月十九日,朝霞灿烂,露水还沾在紫云英花上。情报表明,敌舰进入了佐多岬东南一百海里的洋面上。上司的攻击令已经下达。负责攻舰的专科军官对特攻队员们讲解技术要领,边说边在一张画得很粗糙的军舰示意图上指指划划。 “你们将驾驶着天皇陛下的飞机,载着炸弹,飞到敌舰上空,任务就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要调整好方位角,俯仰角必须算准,否则会冲过头。注意看高度表,在大海上高度感会消失。千万记住要打开炸弹的保险装置。高射炮火没什么可怕的。敌人最怕神风机,据美国报纸透露,许多美国水兵被吓成了精神病。注意,撞击航空母舰要撞击岛形建筑和升降机。撞击战列舰要对准舰桥、射击指挥仪和主炮炮塔。喏,就在这里。好了,诸君,瞄准它冲下去,归根到底就这么简单。诸位可以升为军神,被日本国民世世代代供奉在靖国神社里,实现你们为天皇陛下效忠的心愿。” 接着,队员们在基地旁边的神社里祭神。那是一间用木板临时搭起来的小房子,里面竖着木牌,上书:“一机命中,保住神州。”、“啊!神风特攻队。”、“忠魂烈胆,名传千秋。”主祭的人给每个队员头上戴了白绸带,上面的标语墨迹未干,写着什么:“为完成任务,从容而死,求得永生大义”、“肉弹攻击,威震敌胆,乃真正的大和魂”、“竭尽精诚,定沉敌舰”、“一机换一舰,威力无边”等等口号。每个队员跪下向神祈祷,接着向明治神宫方向遥拜。 仪式举行完毕,各人有一刻钟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有相好的去同女奉仕队员告别,没有情人的队员默默地写下遗书。规定奉仕队员不许哭,必须强颜假笑,鼓励神风队员无牵挂无痛苦地去战死。 通往停机坪的路上,当地村民和妇女,打着旗子,举着鲜花,高呼口号,欢送特攻队员。那种情形使一些队员直落泪。各国的军人都知道打仗会九死一生,但象日本这样有组织地用肉弹法攻击,恐怕是绝无仅有的。 杉本默默地随着队员们走过两排欢送的行列。他对这种场面早已见惯了。美军的武器装备占了绝对优势,唯有特攻机才对他们有威胁。机械士已经在费力地发动螺旋桨,一些陈旧的日中战争初期的九六式舰战和双翼机吭了几声,引擎就熄火了。说什么也发动不起来。扩音器中传出敌机已从母舰上起飞,队员们的紧张感每分每秒都在加剧。杉本一点儿也不惊慌。他知道敌机必须一架架起飞,完成编队以后才开始飞来,时间绰绰有余。 杉本又一次重弹旧调,这段台词是他从小林多闻少尉那里学来的,完全背熟了。小林少尉已经在吕宋战役中战死,他的飞机在仁牙因湾撞沉了一艘美军扫雷舰。 “献出自己的生命,求得在大义中永生,这是幸福的事情。诸君的牺牲方能挽回战局。你们先走一步啦,我,还有其他的陆海军将士,也将随大家去。为了天皇和国家,拜托各位啦,死也要从容一些呀!” 冷冰冰的酒杯在每个特攻队员手中传递。有的人沾一沾唇,就哭了起来。夏目大尉一瞪眼,哭的人立刻把眼泪咽进肚子。 突然,一名女奉仕队员从滑行道外跑过来,发疯似地抱住了一名特攻队员:“咱们一起去死吧。一起死,井上君,我死也要同你在一起!” 夏目大尉的手已经搭住扶梯,一见这种情景,马上收回。他扑到女学生身上,一把扯开她,把她推到地上:“滚开!不要脸的东西。国家危亡之际,你不去报答国家,反而不让他去为天皇而战。”他用飞行靴狠狠踢着那姑娘。“不象话,你应该自尽以鼓励他杀敌。” 夏目走到那个特攻队员面前,抽了他一个耳刮:“真丢人,快上飞机,看什么?要不是出击,我非让棒子大人教训教训你。” 一架架特攻机起飞了。汽油质量低劣,引擎发出难听的噼啪声。飞机在空中编队以后,由杉本和夏目带领,往九州东南的洋面上飞去。在他们离开机场五分钟以后,米切尔中将的大批舰载轰炸机扑到了南九州上空。 杉本拉出云端,调整好航向,他发现了另外的一支特攻队。那是一批大型的陆攻一式轰炸机。这种三菱G4M型轰炸机早已经过时了,它航速低,防卫力弱,如今却被用来运载“樱花”炸弹。每架轰炸机机腹下悬挂着一枚“樱花”弹,慢腾腾地飞着。 “樱花”弹是一架木制的短翼小飞机。它的发动机竟然是先进的喷气式引擎。这种从德国引进的先进技术恐怕连老美也未必有。“樱花”弹是一个系列的自杀炸弹。有“樱花”、“若樱”、“梅花”、“桔花”几种类型。除了安装涡轮喷气式引擎外,有的还装了火箭发动机。它的时速达到创记录的九百公里,没有任何一种盟军飞机能拦截它。 蓝色机身的格鲁曼“海盗”机从云层中钻出来,扑向运载“樱花”弹的一式陆攻轰炸机。轰炸机挂着二吨多的人控炸弹,丧失了机动能力,眼睁睁挨打。等杉本、夏目的战斗机小队赶去增援,已经有两架轰炸机被“海盗”机打落了。一枚“樱花”弹的引擎点了火,鲜红的火舌从机身后面喷出来。它摘掉了与母机相连的固定环和支架,水平地掉下去。然后它渐渐加速,越冲越快,钻入云中。一架“恶妇”机还想追上它,追了一阵子才发现根本是徒劳。 还没有到达“樱花”弹攻击距离的轰炸机,为了自身活命,纷纷抛下“樱花”弹,掉头逃逸,有几架被美机击落了。 杉本和夏目并不打算过多地为陆攻轰炸机卖力护航。他们必须保证自己“消耗品”的安全。接敌前,神风队员和护航队员都非常关心神风机的命运,要是被敌人战斗机打下来,那就太不值啦。 杉本返回自己的编队,立刻向神风队员下达了命令:“方位75,距离五十公里,敌人航空母舰五艘。立刻投入攻击。诸君,这回看你们的啦。” 宇垣中将在南九州的基地上协调这次大规模空袭,他将从中获得宝贵的经验。各方面的情报都表明,美军将在冲绳岛登陆,作战代号是“冰山”。日军统帅部针锋相对地制定了“天”号作战计划。“天”号作战中的特攻部分,有赖于序战的结果分析才能确定。因此,宇垣中将对杉本队寄予了厚望,战斗机空中引导员也格外卖力。 一架架神风机摇摇机翼,冲下云层,扑向波涛汹涌的海洋上的敌人战舰,投入一去不返的悲剧式攻击。整个战争都是悲剧,神风队不过是舞台上的一个小角色。 杉本和夏目也冲出了云层,观察自己学生们的战果。 云层下的海面上,布满了美军机动部队的舰艇,逶迤到水天相接处。美军的高射炮开火了。五颜六色的曳光弹从飞机上下左右飞过,炸成灰色的烟团。其中许多是带无线电近炸引信的127毫米炮弹,火力的密度远远超过马里亚纳海战。不要说是新手,连杉本也感到强烈的恐惧。美军害怕神风机,远超过神风队员畏惧死亡。日军是为死而战的士兵,美军是为活而战的士兵。 一艘美军的驱逐舰燃起大火,它的弹药不断爆炸,浓烟已经把全舰遮住了。它已经无法动弹,注定要沉没了。它是被“樱花”弹炸中的。 “井上,”夏目在无线电中大叫。“看到那艘冒烟的驱逐舰了吗?冲到海平面上,水平攻击,再给它一下子,它就会完蛋。他妈的那些美国佬的军舰很顽固,多少次眼看要沉了又救过来。井上,快下去!”夏目的飞机压到井上的头顶,逼着他投入撞击。 井上没有撞中着火的军舰,他在低空中被美军的舰炮击中了。他挣扎着拉起机头,不久,一顶降落伞出现在海天之间。啊!井上这小子不想去死。 夏目不顾猛烈的美军炮火,向那顶黄色的降落伞冲去,锋利的机翼扫断了伞绳,井上掉到海里去了。夏目这样干相当冒险,稍有不慎,降落伞就会缠住他的螺旋桨。 鹿屋的队员们扑向各自的目标。有的寻找航空母舰,有的直取雷达哨驱逐舰。分散攻击开始以后,美军集火优势仿佛消失了,杉本又看到民都洛航渡战役中的一幕:神风机吓得军舰团团转。 鹿屋的神风队员,串良的神风队员,海军501航空队的“银河”机,海军25l航空队的“天山”机,陆军第7、第98航空队的轰炸机,大约共有五十架破飞机,组成了决斗的一边;另一边是一百余艘舰艇,几十万吨精心设计的海上钢城,上千门各种口径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带无线电近炸引信的炮弹、RCA公司的雷达、运筹学战术和几百架如狼似虎的“海盗”机和“恶妇”机,实力何其悬殊。 神风机、轰炸机和护航的日本战斗机不断被击落。在钢铁和TNT暴风的海洋中,日本飞机渐渐变成几叶孤舟。新训练出的神风队员,同菲律宾战役中他们的前辈相比,一为客串军人,一属职业军人,技术上相差太远,胆识上亦不能及。美军却早有淮备。炮火猛烈而有效。在那样的火焰和钢铁的墙壁面前,任何人都有本能的恐惧,无法用理智和意志来加以控制。一架神风机被打昏了头,突然向日本方向飞去。如果因机械故障、天气原因或找不到目标,即使是神风机,也允许返回基地。可是如果畏缩不前,夏目就毫不留情地冲上去把他击落了。 “夏目,人不多了,你找个机会下去吧。” 杉本看到夏目的飞机拖着烟尾飞过,说了一句。虽说他和夏目是一路人,他还是厌恶夏目。 “是,队长。我这就找一条美国军舰,啊!看到了,在那里,可能是‘黄蜂’号。我下去啦,凑川见吧。” 凑川在日本神户。日本武士楠木正成曾在该处战斗。楠木正成“七生报国”的豪语,激励着几十代日本武士。“凑川见”,那就是打算同美国鬼子拼命了。 夏目瞄准了“黄蜂”号。他从空中垂直掉下去,撞开了层层火墙,一直摔到“黄蜂”号航空母舰的甲板上。 他只有一只眼睛,影响了瞄准。“黄蜂”号在最后一秒钟进行了绝望的机动。他没撞着飞行甲板,只撞上了侧升降机。他自己没带炸弹,却撞响了美国人的炸弹。红光一闪,浓烟从“黄蜂”号上冲起,连续不断的爆炸声抖动着烟幕。猩红的火舌舔着烟云的底部,摇撼著“黄蜂”号。“Wasp”(黄蜂)不是个吉利的词,两年前,老“Wasp”就在瓜岛附近沉没了,新的“Wasp”命运也不美妙。在马里亚纳战斗中挨了杉本的两枚炸弹。当然,如果老美高兴,也许会有第三条、第四条“Wasp”的。 只剩下杉本单独一架飞机了。他躲在云中,避开了格鲁曼机的纠缠。格鲁曼公司那些短粗机身的“恶妇”机和“海盗”机,凶狠地猎杀着日本神风机、普通轰炸机和护航战斗机。最后一波神风机攻击完毕以后,天空中显得异常干净了。美国舰队依然航行在大海上。就在离九州七十海里的地方,却象在旧金山湾中一样悠然自得。 杉本怒气冲天,几乎丧失了理智。他准备冲向敌舰,给嚣张的敌人一个惩罚。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舍不得抛弃了。他不再留恋这个世界。金田美奈子疯了,城市炸毁了,海运线切断了,日本处在饥饿和麻痹状态,人人听天由命。美军早晚会在日本登陆,日本列岛的命运会象塞班、关岛和琉黄岛一样。其他的日本人迟早也会被炸死、饿死、杀死。那么,就趁手中尚有武器,给美国鬼子一个沉重的打击吧!他向下俯冲,掠过海面,浪花飞溅上来,打湿了他的冀尖,一条庞大的航空母舰的侧影从浪峰间耸起,“富兰克林”号! 杉本飞速地逼近“富兰克林”号。“富兰克林”一边向杉本的飞机发射出炽烈的炮火,一边用它的两面舱笨拙地在大海上扭动,企图干扰杉本的瞄准线,摆脱他致命的一击。一切都同马里亚纳海战中杉本攻击“黄蜂”号的情况一样。所不同的是:当时他的轰炸机有炸弹,这回他本身就是一枚炸弹!数不清的弹片在他周围飞舞,护航舰艇拼命向他开炮,飞机抖动着,显然中了弹,反正无所谓了。再有一千米,什么问题都一了百了。杉本冲开烟团,清楚地看到了“富兰克林”号上的岛形建筑、舰桥前后的127毫米双联炮塔,舰首的40毫米博福斯炮塔、侧舷的20毫米厄利孔高射机关炮、射击指挥仪,雷达天线和一面海军少将旗。它还是旗舰呢!那就更划算啦! 飞行甲板上人群慌乱了。一个人双手正举着标志板引导战斗机挂住弹射钩,看见杉木的飞机,立刻丢了板子钻入舱里。几个水兵丑态百出地穿上桔黄色的软木救生衣,忙不迭地往水里跳。美国佬的内心真虚弱。 当美国兵使用各种炮弹和炸弹、喷火器和燃烧弹来杀死日军士兵和平民的时候,他们何等气势汹汹,一旦当他们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反而如此胆怯! 杉本轻蔑地冷笑着,稳稳地操纵着战斗机逼近“富兰克林”号。 他没有找到侧舷升降机,于是从舰首约二十米的地方斜飞而过,冲上天空,踩了一个漂亮的侧滑转弯,对准了“富兰克林”号的另外一侧。他看到了左舷升降机。里面正好有一架挂满炸弹的SBD俯冲轰炸机。 “富兰克林”号无论怎样扭动也无济于事了。杉本可不是那些“消耗品”。他是一个在天空中呆过二千六百小时的“老家伙”,他是一个打掉过十九架美国飞机的职业杀手。大名鼎鼎的克拉凯少校就死在他的手下。他早就够本了。他知道自己的命值多少钱。 他心中涌出一股杀人的快感,胜利的快感。 他大睁着眼睛,死死盯住那架SBD的机身。它的蓝色机身上有一颗白色的五角星。杉本机的轴线正对着那颗白五星,仿佛有一个引力陷阱把杉本的飞机吸到那个白五星上。无法遏阻,无可避免,也许,一切都是命运。 那颗星越来越大!它怎么会那么大?…… 啊!可怜的金田美奈子,让咱们在神国相会吧……。

7

基德中校正在检查一个喷水系统的阀门,忽然看到一架日本战斗机笔直地向左舷撞来。它的速度如此之快,使基德的血液一下子在心脏和全身的血管中凝固了。 爆炸引起的强烈震撼过去了。基德的血液重新正常地奔流。他第一个反应是:必须立即弄清哪里受了损害。 他扶着舷梯和拦杆向左舷跑去,立刻又被爆炸的气浪击倒。他的头撞在钢铁的凸块上,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昏过去。没等他爬起来,又传来一阵大爆炸。这时候他已经清醒了。火灾一定是在第62号和第82号肋骨之间的飞机库里发生的。“富兰克林”号的大部分飞机都被米切尔派去空袭九州,机库里剩下的飞机已经很少了。前后机库连同甲板上合起来也许有五架SBD和十四架鱼雷轰炸机。不过,它们可能已经挂好了炸弹或鱼雷,处于战斗戒备中。另外,机库里还有燃油和零星炸弹,仍然非常危险。弄得不好,全舰三千官兵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基德爬起来,抓住上层建筑外面的铁扶手往前挣扎。飞机库终于被引燃了,灼热的爆炸气浪把残缺不全的人尸和飞机碎块抛到大海里。汽油飞溅到C号甲板和飞行甲板上,烧成一片火海。几个正在指挥和维修飞机的地勤机械师躲闪不及,立刻被烧死了。一个浑身带着烟火的士兵不顾一切地跳入海中,立刻被卷入“富兰克林”号螺旋桨的尾流游涡里消失了。一架俯冲轰炸机被火焰包围,一会儿就被烧炸,金属碎片的飓风扫过甲板,把岛形建筑上的玻璃悉数打烂,凡是在飞行甲板上站立的人皆被击毙。 基德中校不敢走了。还有三架飞机被烈火灼烤着,随时可能爆炸。后升降机已经炸烂,整个“富兰克林”号罩在火毯里,浓烟形成一股直径六百英尺的庞大烟云,越升越高。 基德拼命打开一个舱门,沿着扶梯爬上舰桥,急急忙忙去找舰长。舰长室的门开着,两名水兵扶着舰长莱斯里·盖尔斯上校。上校负了伤,雪白的军官服上染着斑斑血迹。一位军医正在用止血绷带给他包扎。舰长室的墙壁上满是被飞机碎片戳穿的窟窿。 舰长认出了基德:“埃德温,来……” 莱斯里上校的声音又弱又模糊,喉头仿佛塞着棉花团,他的气管受了伤。 基德凑近舰长,跪下一条腿:“有什么事,吩咐我吧。” “救救……军舰,别……轻易放弃它。” 盖尔斯上校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完了这句话,头一歪,靠在一个水兵的手臂上。基德命令立刻把舰长抬到医疗室抢救,不等水兵出门,他又对军医说:“大夫,您看,如果需要,请马上把舰长转移到别的军舰上去。” 基德跨向舰内通话的话筒,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发出命令:“这里是基德中校。盖尔斯舰长已经负伤,现在由我代理指挥。” 他还没讲完,就听到窗外传出一阵阵难听的呼啸声。散乱堆放在飞行甲板上的12英寸火箭弹被烤着了,尖声怪叫着向四面八方飞窜。基德本能地卧倒,一枚火箭弹穿透两堵钢壁,飞落到海里。他看着直径两英尺的狰狞的钢板裂口,那裂口离他头部只有三英寸远。 破口外面,“富兰克林”号正在燃烧。黑烟挡住了视线。他呼叫舵手,舵手很快回答了,舰内通话系统还管用。基德中校知道日本飞机撞击的是左舷升降机。他下令“左满舵”,让船的右舷迎风,以减弱火势。这是任何一本损害控制教科书上的标准方法。后升降机处不断喷出火焰来,他又让“富兰克林”号转了一次舵,又降低了航速。现在,他已经搞清楚一些灾情了。最危险的部分是后机库和飞行甲板,那里的钢板被烧得通红,然而下部的轮机舱破坏轻微。他必须封住通风口和两条走廊以防止火灾蔓延,否则下面轮机舱的人将被活活闷死。 “富兰克林”号降低航速以后,火势略略稳定下来。几名军官和军士来到舰长室,请求基德分配任务。基德认出其中一个苏格兰血统的斯塔克中校,他是“富兰克林”号上的轰炸机中队长,是一位资历颇深的海军航空人员。他对斯塔克说:“中校,‘富兰克林’号的航行权交给您了。您必须防止它的抖动和倾斜。我要下去灭火。噢,我要是回不来,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一定要保住‘富兰克林’号。咱们这回倒大霉了。唔,但愿一切还不是无法挽回。” 没等基德中校回到A号甲板上,后机库下面的弹药库又发生了一次大爆炸。两万七千吨的“富兰克林”号象一只在亚利桑那大峡谷底急驶的印第安独木舟一样前仰后合。已经稳定的火灾又翻腾起来,母舰巨大的腹腔中不知有多少舱室被破坏,“富兰克林”号已经变成了一个活地狱。 基德终于昏头昏脑地下到C号甲板上。随着从飞行甲板上滴下来的航空汽油,C号甲板上也窜起了火苗。基德拉住一位水兵,告诉他自已是谁,然后命令他立即扑灭C号甲板上的火。C号甲板下面是D号甲板,那里正是前弹药舱。如果它一旦烧炸,全舰人员连完整的尸体也别想存下来。基德梦游般地找到自己的部下们。他们实际上早就自动组织起来,由一名中尉指挥,封住了火路,切断电源,关闭各舱门,将一切易燃品抛到海里,用二氧化碳灭火机扑灭火灾。一切同战前几十次训练中干的一样。但这回可不是演习。 消防水龙里没有压力,一滴水也打不出来。基德启动了几台应急汽油泵,总算把前部的火灾扑灭了。 然而军舰后部仍然非常危险。弹药库一旦发生大爆炸,整个舰尾都会被掀掉。舰内通话系统被火箭打坏了。一名黑人士兵自告奋勇去打开后弹药库注水阀门。只有用海水淹没弹药库,“富兰克林”号才有获救的希望。时间紧迫,基德甚至忘了问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有一口白瓷般的牙齿。 “富兰克林”号又发生了一次爆炸。它的舰身渐渐倾斜,一定是那个水兵注水成功了。现在,一切可动的东西都向左舷滑去,右舷上翘。如果再不采取措施,这艘服役不到一年的新舰就要翻转沉没。 “斯塔克,坚持住!”基德从内心中呼喊。 基德把他的损管队员和志愿参加抢险的水兵、地勤人员分为三组:前部应急组、中部应急组和后部应急组。每组负责自己的区段以避免混乱。由于后部火灾严重,他组织了一支突击队,穿上石棉服,背上氧气呼吸器,冲入被火焰封堵的后舱段,寻找可能的幸存者。 军舰的横倾已经达到13度了,所有没能固定的东西都纷纷滑坠到大海里。舰桥上的斯塔克中校镇定地命令右舷注水,纠正横倾。但“富兰克林”号还是难以遏制地倾斜下去。 戴维森少将出现了。他的右臂吊着血污的绷带,脸上也被烟熏得乌黑。戴维森在水兵和损管队员中间走着,挥动着他的左臂鼓励士气。 “加把劲儿,士兵们,日本人在中途岛就不是我们的对手,现在就更不够格了。” “让我们把‘富兰克林’救出来,将来它会陈列在海军博物馆里,子孙后代都会知道我们的功绩。” 戴维森少将看到斯塔克中校,用左臂向他招招:“喂,中校,这船倾斜得不妙哇!” 斯塔克脸色很难看:“我已经往右舷各舱里注了水,我不敢再淹掉轮机舱了,那样我们只能漂在水面上,如果再有一架自杀飞机……” “老兄,你试过这办法吗?” 戴维森将军小心翼翼地爬上一座127毫米炮塔,抓着扶手,开始发布命令: “所有非损管人员,听我说,一律到右舷去,每个人尽量拿些沉重的东西。快,听我说,除抢险人员外,所有人一律到右舷去。” 大约有七八百人蜂拥到右舷边上,大部分还拖着炮弹箱、飞机起落架和其他能挪动的重东西。居然出现了奇迹:横倾止住了。 飞行甲板上的火已经被扑灭。冒着烟的飞机残骸也被丢到大海里。歪七扭八的被撕裂的钢板张着鲨鱼牙一样的裂口。岛形指挥塔上到处留下被火箭打穿的大洞,仿佛纽约哈莱姆区无人居住的没窗框的破水泥楼。舰腹中的火还在燃烧,浓烟继续喷出来,沉闷的爆炸声震撼着破烂的航空母舰。 “来呀,把这些家伙都丢到海里去吧。不然它们迟早会要咱们的命。”基德下了命令。被他叫住的人,不管是炊事兵,牧师,还是一个挂满勋章的飞行军官,都自动在走廊上、扶梯上和甲板上排成一个单纵队,一头接到D甲板和E甲板的弹药库,另一头甩出飞行甲板。他们开始用最古老的办法,把各种口径的炮弹、火箭弹和子弹传递出来,丢到海里去。搬不动的重磅炸弹被拆下了引信,鱼雷头也被卸下来,抛入大海。 戴维森少将和他那些残缺不全的幕僚们都集中在右舷上,斯塔克放下两艘救生艇,准备把少将的指挥班子转移到其他军舰上去。58.2特遣舰队必须战斗,戴维森发誓要狠狠报复日本人。 “嗨,斯塔克,‘富兰克林’交给你了。万一不行,你有权弃舰。不过,说实在的,我真舍不得这条船。它是条好船。祝你运气好。” 戴维森少将最后看了一眼可怜的“富兰克林”,一咬牙,登上救生艇。“米勒”号驱逐舰把他接过去,转移到“汉科克”号航空母舰上。他的将旗又重新升起在舰桅上,他要继续作战。 斯普鲁恩斯海军上将陷入痛苦的犹豫之中。就他的本意,当然要保住“富兰克林”。他的“印第安纳波利斯”号旗舰离它很近,他能清楚地听见它的爆炸声,看见遮天蔽海的黑烟。他的十一艘舰队航空母舰中已经有三艘受到损害了。他知道“富兰克林”号的价值。但是,如果要抢救“富兰立林”,整个58任务舰队就得停在这片水域上来保护受伤的母舰。而这么一来,它们就会成为日本自杀飞机和潜艇的饵食。已经证明自杀机是可怕的武器,但日本潜艇的威胁也不能低估。中途岛战役中,本来已经打成了4:0,仅仅是由于忽视了敌人的潜艇,结果让伊-168号潜艇把“约克城”号击沉了。况且,损害如此严重的“富兰克林”号能救出来吗?他也没有把握。 斯普鲁恩斯决定先坚持一下,看看“富兰克林”号的变化。整个大舰队都在等待“富兰克林”,不顾敌机和敌人的潜艇。驱逐舰团团围绕着它,用高压水龙向它喷水,降低红热的钢板的温度。 抢险队接通了几处电话。基德了解到自己的部下非死即伤,那个打开注水阀的黑人士兵也被火封在舱里了。他摇摇晃晃攀上扶梯,向斯塔克挥挥手:“老兄,我的人快死光了,把你那些一时用不上的人给几个吧。” 一些志愿人员加入损害控制队的行列。他们的衣服撕成了破片,有人干脆赤身裸体,他们的脸和身上青一块紫一条,但他们是真正的汉子。“他们敢随你下地狱”。 基德带着他们穿过滑溜溜的粘满油污和鲜血的倾斜甲板。甲板上满目疮痍,许多伤员的担架排列在甲板上,等待着吊车把他们放到救生筏上,再转移到“圣太菲”号轻巡洋舰上。海面横涌很高,“富兰克林”号摇摆不定,“圣太菲”无法靠近。救援组的水兵把几个软木垫扎到轻伤员身上,直接投放到水中,让“圣太菲”号打捞。“富兰克林”号的炮手大部分烧伤了,电力系统也损坏了,它完全失去了防空能力。天气晴得让人难过,日本人的自杀飞机却没有再来。基德耸耸肩,战争中什么事都有。 通向轮机舱的走廊被火封死了。空气灼热,走廊如同鬼门关。有一个水兵披着湿帆布冲出来,刚跑过甬道就倒下了。“舱里热得受不了,烟太大……”他没说完就昏了过去。基德决定另炸开一个出口,否则轮机舱的人全会被堵死。 ……连续炸开几堵舱壁以后,打通了轮机舱。大部分轮机兵撤了出来,他们忍受了极大的痛苦:高温、窒息、烟熏、被遗弃的绝望情绪,许多人连站都站不住了。最后一个出来的是轮机长谢泼德。“机器没坏,锅炉损害也不大,只要给我人,我想,‘富兰克林’号能自己开回旧金山。”高大的轮机长还相当乐观。 戴维森少将从“本克山”号旗舰上发来无线电密码:“可以弃舰。” 基德大声对斯塔克中校喊: “告诉戴维森:火灾已经控制住了。” “印第安纳波利斯”号重巡洋舰上发来斯普鲁恩斯上将的电报: 祝贺抢救成功。 “富兰克林”号丧失了动力,在布满油污和碎屑的大海上漂泊。戴维森少将命令“匹兹堡”号重巡洋舰前往拖曳。抛缆两次以后,两条军舰连结起来。当“匹兹堡”号开始拖动“富兰克林”号的时候,大海上欢声雷动,拖航、护航和受伤军舰上的水兵们都在欢呼,眼看要沉没的军舰终于又航行了。 东风强劲,“匹兹堡”号顶风只能开出四节。整个舰队都在危险区内。斯普鲁恩斯上将同米切尔中将商量之后,决定全舰队东撤,放弃攻击“大和”号战列舰和“天城”号航空母舰。这再次显示了他的睿智。斯普鲁恩斯是一个计划周密的人,他并不缺乏勇敢,然而他考虑得更远更多。 现在,大海上出现了一幅令人深深感动的情景。斯塔克中校命令除损管队员外,一切人员全部离舰。水兵、文职人员、勤杂人员和海军航空兵们,尽完自己的义务以后,依依不舍地爬入救生艇。起重机徐徐放下救生艇和救生筏。嫌麻烦的人干脆从十五米高的甲板上跳到大海里,再缓缓游向驱逐舰。58.2特混舰队和58.1特混舰队所有空余的战斗机,轮番在天空中警戒“富兰克林”号。戴维森少将和58.1舰队司令克拉文少将协调了护航舰艇的对空火力和反潜任务,大家万众一心,坚决抢救出“富兰克林”号。斯普鲁恩斯将军看到这种情景,内心非常激动。也许,这正是本杰明·富兰克林爵士的那种伟大的精神,那种顽强的、不屈不挠的精神,那种不畏困难,深信自己事业必然成功的精神,那种美国式的开拓精神。 “富兰克林”号成为一个象征,一种信念。 受伤的航空母舰终于把横倾稳定在10度。大火被扑灭了。补充的志愿人员同损管队员一样遭到了严重伤亡,基德本人也受了烧伤和烫伤。他仰面躺在倾斜的甲板上休息,看到了整个58快速航空母舰机动部队的上百艘战舰,象阅舰式一样环绕在“富兰克林”号周围。天空上马达轰鸣,格鲁曼战斗机雄纠纠地警戒着天空。他的劲儿又来了。他抄起一架二氧化碳灭火机,又返回炼铁炉般的内舱中。 风越刮越大,“匹兹堡”号舰首浪花飞溅,航速降到二节。三条粗大的十英寸钢缆在海面上格格直响。一枚“樱花”弹穿天而降,快得来不及眨眼,斯塔克少校脸都吓白了。幸好,那个日本神风队员没能瞄准,直钻入“富兰克林”号舰尾五十码外的大海里。大爆炸使母舰颠簸了好一阵子。 星月当空,军舰渐渐冷却下来了。基德累瘫在甲板上。他对轮机长谢泼德说:“老兄,我以为里面能呆住人了。现在轮到了你。看在上帝面上,你把这条船开起来吧。” ……基德醒过来,他听到周围一片欢呼声。柠檬样的月亮从云缝中探出头,照亮了飞行甲板。甲板上躺满了象他这样的损管队员们,他们负了伤,累得无法动弹,身上熏得焦黑,大部分人没穿上衣,有的连裤子也没有。他们都在尽情地喝着香槟酒。但不少人已经昏昏睡去。 基德接过一位士兵递给他的酒。他口干舌燥,一仰脖子喝下去。肠胃受到刺激,把酒又呕吐出来,吐了他自己一身。他甚至懒得去抹。他依在127毫米高射炮的炮座上,想让夜风把自己吹得清醒一点儿。他的耳朵一碰上钢壁,就听到一阵“吭……吭吭……吭”的声音,低沉而不规律,但对基德来说,那声音比仙乐还好听。 那是“富兰克林”的主机在运转。它有了动力,它要自己航行了。基德不知道在这次大战中,是否还有比“富兰克林”号损害更重的航空母舰获救。他在无名的平凡岗位上干出了永镌史册的业绩。 他没工夫去想这些了。他翻了个身,听着那种不均匀的“吭……吭吭……吭”声,复又沉沉睡去。

8

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东经日),L日。 日出:06时21分(东京时间)。 日落:18时45分。 高潮:09时(潮高1.8米);21时40分(潮高1.67米)。 低潮:02时46分(潮高0.43米);15时08分(潮高0.21米)东南风4级。多云间阴。三级浪。 “两栖战之皇”里奇蒙·凯利·特纳中将用圆珠笔在作战日志上写了上面几行文字以后,略停了一会儿,想用足够的感情来体会这个庄严的时刻,然后写了最后的一行字: ‘冰山’作战开始。 他合上作战日志,下意识地用手指弹弹它的硬壳封面,又开始了一次伟大的登陆。他信心十足地从德约海军少将手里接过了“冰山”作战指挥权。 德约率领着大杂烩炮击舰队,其中大半是老式的战列舰和重巡洋舰,用它们五花八门的各种口径大炮,日日夜夜地轰击着比谢川附近的冲绳岛西海岸,已达一周之久。这一带地方地势平坦,微有起伏,树木稀疏,种着大麦、甘蔗、甘薯和油菜,又叫做白沙海滩。美军就准备在这里实施两栖战史上最大的一次敌前登陆。 今年正逢特纳六十大寿。他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七日,他准备在冲绳岛的那霸市来吹熄蜡烛并切开生日蛋糕。日本人叫他“短鼻鳄”,美国人针锋相对地叫他“胜利宠儿,”这原本是拿破仑给他的一个元帅起的外号。除了在瓜达尔卡纳尔的隆加岬蒙辱外,特纳所向披靡,挺进了三千海里,从吉尔伯特群岛一直打到琉球群岛,整整跨过了四十七度经线。美国舆论对他褒贬不一。有的说他每战必胜,攻无不克;有的说他在塔拉瓦、塞班和硫黄岛挥霍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的生命,本该大炮和飞机干的活,他却让官兵为每一寸雨林、珊瑚、岩石和火山灰流血。共和党的报纸把他的成绩同麦克阿瑟相比,说麦克阿瑟打下的地方有美国的四分之一大,而他却只占了不到哥伦比亚特区那么点儿地方,死的人却比麦克阿瑟多。 特纳毫不介意。他知道自己的价值。他对恶意的中伤置之一笑,而在廉价的捧场中保持冷静。他注意到每打下一个海岛,总结出教训,以为攻下一个海岛会容易些,结果死人更多,战斗更艰苦,原来日本人也从战争小学会了战争。特约虽然暴躁,古怪,固执,严厉,咄咄逼人,令人生畏,如同“雷霆”,但他富于想象力,勇于采用任何人都不敢用的新思想、新战术、新装备。他既果断又细致,连专业人员都忽视的细微末节他都能想起来。他从一份旧旅游杂志上得知冲绳岛上蛇多,就预订了大批防蛇毒血清。他把作战当成一种工程技术或工艺美术,精雕细刻,追求完美。他不是传统的那种旧式将军,而是一种工程师型的指挥官。他在各种舰艇、船厂、文职岗位上的履历使他的知识丰富和广博。他曾是“宾夕法尼亚”号巡洋舰和“密歇根”号战列舰的炮术军官,还在海军学院执教过,他当过尼米兹的参谋长,也搞过海军战略计划工作。他什么船都指挥过,什么人都领教过,再也没有两栖登陆这种复杂的陆海空立体战争更适合特纳的性格和气质了。他是个天生的两栖战将军。 L日黎明前的暗夜里,天气好得出奇。天随人意。大海平静,月华如银,安谧的海面泛起层层亮辉。东南风没有变向,否则特纳将决定在冲绳东岸的中城湾登陆。很可能,中城湾会变成象贝蒂欧凹湾那样的屠场。一切顺利,天气凉爽,给在热带海洋上远航疲惫的战士们带来刺激和兴奋,日本终于接近了。夜航如漫游在黑色的草原上,天狼、牵牛星、织女——等北半球导航星在云隙中闪亮。两千艘舰艇从庆良间列岛方向上逼近了冲绳。 攻占冲绳的意义比迄今为止美军夺占的任何海岛都重大。一看地图,外行人也会明白。冲绳到九州和台湾都是二百四十海里,到中国三百六十海里。从那霸起飞的美国中型轰炸机,可以控制整个东海、日本大部分、台湾和中国华东沿海,日本几乎所有重要的军事设施和工业区都无法免遭空袭。冲绳的中城湾、良好的机场和大片开阔地带,足以屯扎陆海空军部队,作为向日本本土进攻的前进基地。冲绳之于日本,如同古巴之于美国。象攻占硫黄岛一样,冲绳是必须拿下来的,无论付出何等代价。但特纳中将想尽可能少流血。 袭夺庆良间列岛是特纳心血来潮的一招妙计,大概源于“电流”战役。当时,如果先兵不血刃地攻占贝蒂欧东面的拜里基岛,然后再打贝蒂欧,也许结果完全两样。他打出庆良间这张牌,遭到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庆良间有十个大点儿的岛子,上面险峰兀立,庆良间海面礁石如林,既不能修机场,也无法建码头。弄得不好,会连“冰山”也砸锅。然而特纳顽固地坚持,终于拍板定案。毕竟,庆良间离冲绳只有十五海里,而美军在太平洋上距冲绳最近的补给基地菲律宾莱特岛,也在八百海里之外。布鲁斯陆军少将指挥的步兵七十七师,在基兰海军少将的舰队掩护下,一举夺占了庆良间列岛中八个最大的岛屿。陆海军合计伤亡不到五百人,而夺得的这一片不动产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特纳不可思议的灵感又对了。 舰队刚接近冲绳的海岸,天变阴了。覆盖在白沙海滩上的晨雾渐渐消散,云层的漫射光使岛上的景物变得异常清晰。特纳中将站在“埃尔德拉多”号指挥舰上,用望远镜远眺冲绳的山川。那里是一片绝对的死寂,在镜头的视角里,特纳无法找到一个人、一门炮、一头牛、一只鸡,仿佛在一个宗教节日,所有的岛民都到礼拜堂里做弥撒去了。日本的守军沉默着,对海岸外的美军舰艇不理不睬。大概,他们等着美军一上岛,就用钢铁和烈火来招待入侵者。有了帛琉岛和硫黄岛的经验之后,经验告诉特纳,越是寂静的岛子越可怕。 特纳并不害怕。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仿佛是个高明的棋手,看透了对手的意图,城府很深地让对方先打出手,然后再应一招。他有极充足的兵力和火力,四十万远征军和上万门大炮,敌人在滩头抵抗越激烈,战斗结束得就越快。即便打帛琉或硫黄岛式的消耗战,他也奉陪得起。他甚至在讥笑麦克阿瑟,为了一顶虚荣的桂冠,在远离日本一千多海里的地方苦战,陷入碧瑶山区的持久战中,挨不上日本一根毫毛。而他却命中了靶心,占领了冲绳,等于敲开了日本的大门。受特纳指挥的几十万陆海军官兵,无论是久经战阵的老兵,还是入伍不久的新人,全都沉溺在紧张的气氛里。在太平洋岛屿战争中,到处都留下了滩头血战的战场。没有一次不付出高昂的代价。美军士兵们匆匆忙忙祈祷,狼吞虎咽地吃登陆早餐,写遗嘱,背野战条例和登陆条例,全神贯注地看着形形色色的火力支援舰打炮,甚至愣了神,忘了话。他们本来都是很活跃的人,喜欢多喝酒,多说美国式的笑话,多吃几口肉片炒蛋或红肠蛋、火腿蛋,多谈论几遍玛丽或珍妮。但是,琉黄岛之战把他们打怕了,打傻了。最优秀的三个海军陆战师,在那个火山灰没膝的火腿状海岛上被打成了残废。约翰·巴西龙死在那里,他是瓜达尔卡纳尔最有名的机枪手。里德·张伯仑也死在那里,他是在菲律宾打了三年游击的大名人。张伯仑本是麦克阿瑟委任的少校,他认为陆战队的荣誉更祟高,就辞去了陆军职务,在陆战队里当一名“永久的上士。”到目前为止,硫黄岛上还响着枪声。而冲绳——Okinawa,单单这个威严逼人的名字就意味着血腥,谁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吃上中午饭,炮击舰艇的射击开始延伸。特纳看看腕表,八时三十分。这个钟点同指挥地面战斗的布克纳尔中将的表针分秒不差。一经登陆,战争将由第十集团军司令布克纳尔指挥。现在,云层合缝,蔽住阳光,凉风习习,海浪不兴。 特纳中将发出了“‘冰山’作战开始执行”的H时信号。他转身对参谋长说: “现在开始登陆。”

9

希金斯艇靠上了白沙海滩。冲绳西海岸没有太平洋上每岛必有的珊瑚礁脉,小艇直接上岸,顺利极了。铰链拔出,前跳板放到水里,奥勃莱恩上校的参谋们冲过没膝的海水,奔向沙滩。 极目天边,从北到南,都是一望无际的灰色舰艇,形态千奇百怪,桅樯密如无边无际的森林。任何一个人,置身在这片人与钢铁的森林中,都会感到浩浩荡荡的气势,壮观磅礴的力量,从而激发出一种战争的豪情。 从残波岬到牧港之间六英里的一段海岸上,美军将平行登陆两个军。其分界为比谢川。河北划给海军陆战队,由盖格指挥第三两栖军登陆。河南归陆军第二十四军,司令官是霍季少将。从北到南的滩头标为:红滩、绿滩、蓝滩、黄滩、紫滩、橙滩、白滩和棕滩。共有四个师的官兵将同时踏上冲绳海岸。 伤好病除的休伊·莱顿少校也从美国赶来参加了这场大型团体操。休伊本来可以呆在国内,呆在老婆身边,看看报、聊聊天,打发掉战争的其余日子。战争的结束已经很明显了,但是休伊体内产生了象候鸟迁飞那种奇特的变化,他日益烦躁不安,发脾气,举止失常,神志恍惚,害得巴巴拉也无心干活。休伊终于决定重返海军陆战队,哪怕只当一名连长。他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才平静如初。战争铸造了职业军人,军人的使命就是战争。 休伊在陆战一师找到了职位,那职位正是一名连长。当时,他乘的飞机从夏威夷到瓜达尔卡纳尔,正遇上陆战一师在瓜岛附近的拉塞尔岛舔伤口。奥勃莱恩上校早就认识休伊,他们还是在“瞭望台”战役中结下的友情。奥勃莱恩立刻拉他入伙。他悄悄告诉前“海魔”人员,陆战一师将打冲绳,而“海魔”师仅仅担任预备队。休伊就此留在了拉塞尔岛,而没有去塞班报到。 休伊的连队从坦克登陆舰上换乘机械化登陆艇,汇入秩序井然的登陆艇波中。它们都编好了队,在停泊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整齐得象奥运会入场式的运动员方阵。陆战一师的正面分了四段海滩,每段海滩由三艘火箭艇提供火力支援。分界线上是一艘猎潜艇,它升着一面特别大的彩旗,旗色就是海滩的颜色,蓝二黄二,一目了然。火箭艇和猎潜艇后面,有两艘指挥艇作为两栖坦克和两栖输送车的先导,两栖车后面是坦克登陆艇和机械化登陆艇。每波之间由小艇指挥,每团之间有彩旗艇分界。登陆场面,严密而雄壮,整齐又辉煌。回想起当年塔拉瓦登陆混乱不堪的狼狈相,休伊感慨万千,今非昔比,不胜沧桑。美国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作战方法,它的核心在于发挥美国资源、技术、智力和实力的优势,在自己选择的时间和地点,打一场以自己为主的战争。休伊对美国赞美之余,不禁想到敌人。四年前,那个只有美国钢铁十五分之一,汽车五十分之一,石油产量一百分之一的贫瘠岛国,并没有采用这种罗马军团入城仪式的方法,也没有这么些仅仅发明一两年的新装备,却也把战线推得如此之远,以至于美国、中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国用了三年时间,才夺回日本人半年强占的空间。如果日本人当时拥有今天美国的力量,那历史又该如何写呢? 坦克登陆艇波越过了LCI火箭船,船上一片欢呼:“They are Coming!”(他们来啦!)日本人仍然没吭声,只打了几发迫击炮弹,美军一阵火箭轰击,迫击炮也哑了。 奥勃莱恩上校在布满弹坑的沙滩上走了十几步,没有敌人向他开枪开炮,美军的炮火也停止了。一辆捆着浮桶的谢尔曼坦克碾过松软的沙滩,从他身边开过,爬上被舰炮轰塌的石砌防波堤,向内陆冲去。 难道这就是“可怕”的冲绳? 奥勃莱恩耸耸肩,迈进一辆刚上岸的指挥吉普车,向纵深开了五百码。海滩后面是微微上升的缓坡,有日军修筑的零星工事,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倒塌的防波堤后面是一大片麦田,长着齐腰高的大麦。轻风吹拂,麦穗象海浪似的起伏,一派静谧的田园风光。 奥勃莱恩看到一个被炸毁的古墓。他一下子就认出这是冲绳岛特有的龟甲墓。它们呈字母Ω状,用条石砌成,缺口朝西,那边是中国大陆。奥勃莱恩决定在这里建立他的团指挥所。敌人的抵抗仍然微不足道。三小时了,登陆部队不顾一切地插入内陆。陆战一师的战区南沿是比谢川,北沿是渡具知渔村。奥勃莱恩团的目标是攻占读谷机场。读谷机场是第三两栖军第一阶段攻势中唯一的目标,原计划用三天占领,但行家们都认为要求过高,从硫黄岛的战况看,一周内拿下来就不错了。 天由阴转为多云,后来居然晴了。杏黄色的太阳照耀着杂乱无章的滩头,到处是箱子、桶、车辆和船,运输兵象蚂蚁一样忙碌,赶运特纳下令抢卸的“热货”,即作战急需物资。纵深内的大部分工事相当完好,有许多是塔拉瓦型的半地下火力点,还有一些是德国式防御体系,比谢川入海口有两块巨大的石灰岩山丘,上面布满了蜂巢般的工事,很象诺曼底登陆战中奥马哈滩头的那块悬崖,它曾把一团美军打得粉身碎骨。然而冲绳滩头却没有设防,工事筑得好好的却被放弃了。 真是件怪事。 奥勃莱恩团的士兵冲上一片石质台地,读谷机场遥遥在望。读谷机场有四条跑道,是一个“真正的机场。”奥勃莱恩用望远镜看到机场滑行道上停着许多破飞机,塔台完好无损,一切地面设施似乎都未遭破坏,“诱惑大极了。” 他立即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攻占机场。天色迟暮,按陆战队原则,本该就地构筑防御阵地,准备反击日军的夜袭。但奥勃莱恩随机应变,决心抢下悬赏的“大奖。” 他的指挥车开上台地,距机场仅四百码。一团官兵发起了一次冲锋,打到了机场边缘。日军主力仍然躲在云里雾中,难道这么重要的战略目标就轻易拱手送人吗?美军陆基飞机一旦使用了读谷的跑道,冲绳海域的制空权就定属美军无疑了。日本司令宫难道连这点儿常识也没有吗? 一位叫杰克的连长向他报告: “机场已经占领,破坏轻微,敌军几乎没有抵抗。噢,根本找不到敌人。鬼知道他们藏到哪里去了。”杰克一摊手,他的钢盔压在额角上,系带绷着下巴,丝毫没有松懈战斗意志的样子,但却一脸困惑的表情。 “转入防御。”奥勃莱恩仅仅说了一句。他也搞不清敌人玩的什么鬼花招。不流血登陆,象一次常规演习。轻松地占领主要目标,是恶兆呢?还是吉兆? 一群惊惶失措、战战兢兢的冲绳老百姓被美军押过来了,全是老头儿和老妇。他叫语言军官用日语和冲绳的部族语问了半天,什么也没弄明白,反而越来越糊涂。这群老弱妇孺有的摇头,有的说日军在岛南,有的说在岛北,莫衷一是。 枪声零落,间或有几声炮,都是美军打的,某些村庄和建筑被怀疑有敌军,结果徒然浪费了炮弹。海滩外面提供火力支援的舰艇询问是否要求帮助,奥勃莱恩大声喊:“没有目标,一开炮就伤了自己人”。 巨大的读谷机场和它周围几处险要阵地均落入陆战一师手里。进展之神速,令人难以置信。魂萦梦牵的冲绳,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团队进入了夜间防御工事。 奥勃莱恩打开罐头啤酒,勤务兵给他递上熏肉、香肠和面包。几个参谋围拢过来,说笑着共进晚餐。大家都奇怪日本人为什么不抵抗,本来每个人都做了流血的准备。 “我想,日本人准备投降了吧?听说 B-29把他们烧得很惨。”一个象拳击冠军似的强壮中尉说:“他们也许死腻了。” “恰恰相反。”一个叫墨菲的少校接上去。他文质彬彬,象一个名律师:“我看他们准是换了新招数,日本人没有死的概念。唯一的办法是把他们杀光。” 奥勃莱恩没有加入谈话,他搅尽脑汁在回忆军事史上是否曾经发生过这类情况。他点上一支烟,神情阴郁,独自大口大口地吃着食物,闷头想着《圣经》中大卫王的战斗故事。他想到克劳塞维茨和约米尼这些大师们的论述。所有的战争都不能用一个模式去套,战争象疾风流水一样变幻无常。马尔巴罗公爵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总使敌人感到他神秘莫测。美国人准备流血,却没有流血,企图厮杀,却无人与之厮杀。虽然占了便宜,精神上却放松了警惕,紧张感象冰雪一样在融化,一且融化,就很难再冻硬。如同一个人准备去死,他就无所畏惧。可是他死里逃生,再让他去死,他就打算着再次逃生。 日本人一定会让美国人流够血的,他得出结论。守卫冲绳的是日军第三十二军牛岛满中将和参谋长长勇中将。他们不会是等闲之辈,越接近日本,反抗就越激烈,这是一条真理。 夜里有月光。陆战一师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奥勃莱恩却认定今夜日军决不会发动夜袭。他乘上一辆谢尔曼坦克,想返回滩头。他在无线电上同师长瓦尔少将交换了一下意见。瓦尔少将认为要抓住全师主力,留待关键时刻使用,他准备组织大规模的分队侦察,等搞清了敌人主力,再投入决战。这种战术固然不符合两栖战战术,然而冲绳是一个大岛,陆军的战术也可借鉴。 滩头象狂欢节一样热闹。泛光灯大开,亮如白昼。高音喇叭中反复广播:“明天有大浪涌,赶快卸货,天亮前各船撤到海岸外。”探照灯光扫过黑色的大海,大海上军舰密得象美国大湖区的木排。白沙海滩是一段平直的开阔海岸,面向大洋,如有涌浪,船舶不但无法卸载,还会互相撞击而报废掉。这个问题在硫黄岛登陆中就严重地困扰了特纳,因风浪而破损的坦克登陆艇和机械化登陆艇几乎等于战斗损失的十倍。 熟练的运输兵使用各种起重机,把军火轮、自由轮、胜利轮和军队运输舰上的物资吊运到小艇上,小艇开上海滩,胡乱卸下物资和装备,滩头立即陷入一片混乱。炮弹箱、酒箱、折叠帐篷、“亚德里亚海”级冷藏船从新西兰运来的鲜牛肉、香蕉、奶油、夏威夷来的香烟和砂糖、国内来的巧克力糖、毛毯、水果和无线电元件。每隔一段时间,道路就被堵塞住,推土机隆隆地开出一条道儿来。时间就是一切,损失在所不计。有时放一阵空袭警报,所有的灯光一齐关灭,海滩复归黑暗。人们摸索着继续干活:从油轮上接来浮动油管,把海水淡化器和刮铲机卸在沙滩上……警报消除,灯光又亮起来,原来许多事都干差了,于是又费力重来。 奥勃莱恩上校找到了陆战一师师长瓦尔少将。少将的指挥部设在一个日本人遗弃的工事中。工事里日本人一片碎纸也没留下,说明他们早已做了准备,他们不象战争初期那样到处乱丢文件了。因此,师长也不知道牛岛的部队在哪里。但瓦尔将军对日军的消失不以为然,他同意奥勃莱恩方案,并一再叮嘱:“要快,抛开所有制定好的计划,迅速插到胜连半岛,把冲绳一截为二,让敌人无法南北呼应。” 冲绳岛的形状,北部象个字母“T”,南部象字母“W”。“T”的顶端是本部半岛。“W”的两个缺口是金武湾和中城湾。“T”和“W”的连接处叫做石川地峡。美军的计划就是从石川地峡切断南北冲绳的联系,陆战队拿下“T”,陆军占领“W”。切断任务须计要半个月。在瓦尔将军看来,似乎可以大大提前。 “既然天赐良机,我们必须好好利用。不过,贝克上校,注意你的侧翼,小心地雷。我会叫飞机来侦察和掩护的。”师参谋长最后补充说。他是个红脸的结实汉子,没有戴通常的眼镜,穿着一身猎装,靴子也是在鞋店订做的那种高级货。“战斗中什么情况都有,就是没有胆小鬼的市场。贝克,好好干吧。”瓦尔将军又加了一句。 奥勃莱恩从师部出来,起风了,天气变得很快。辽阔起伏的冲绳的丘陵上长满了蒿草和灌木,还有一片片黑色的松林,在夜风中飒飒响。日本兵果然没有偷袭。 今天是复活节,难道真存在“运气”? 今天偏偏又是愚人节。它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两个节日一天过的情况非常罕见,奥勃莱恩上校耸耸肩,他也解不开这个哑谜。

10

“来,‘大和’舰的官兵们,干杯!”我向各位问安了。” “大和”号战列舰舰长有贺幸作大佐举起了酒杯,环视四周的人群,哈哈大笑,一饮而尽。 有贺是一个非传统派的海军军官,年仅四十七岁却秃了顶,军装不整齐,说他不修边幅也不为过。他平时言谈粗鲁,直来直去,性格豪放,戴着一顶未经熨烫的帽子,形成别具一格的特色。“红砖派”的海军军官们对他很看不惯,下级官兵却对他有股亲切感。这一切也许是他长年担任驱逐舰队司令所形成的吧。 在有贺舰长左右,坐着“大和”舰的内务长林紫郎、轮机长高城为行和航海长茂木史郎。特攻命令已经下达,全舰人员沉浸在紧张的气氛 里。他们几个人却谈笑风生,仿佛去参加一次平常的例行演习。 清冈正照少尉坐在有贺舰长对面。有贺大佐富于感染力的狂士派言谈,丝毫也无法打动他的心。他知道日本将面临着什么样的命运,无论采取什么样的特攻战术都无济于事,他早已心如死灰。 “你是有学识的人,清冈君,做上几句俳句吧。”有贺虽然同刚上舰不久的清冈正照只见过一面,却把他牢牢记住了。“噢,不敢献丑,还是听有贺舰长的佳句。”正照胡乱应付了一句。 “我这老粗,不识文墨。好在马上就要出击,各位也不会见笑,我先来,一人一句,谁也不许推。” 有贺在茶碗内倒满了“贺茂贺酒”,一仰脖喝了一大半,吟道: “肝胆烈衔御命特攻出击,大义凛保皇国冲绳喋血。” 四下里响起一片喝彩声。清冈正照头都疼了。虚构的大义,自从南满柳条湖事件以来,已经喊了十四年了。多少日本人就在这面旗帜下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同时也给亚洲、南洋各国带来深重的苦难。他本来相信日本只是由于以东条为首的一小撮军人横行,把民族推入战争的深渊。他轻信了表面上宽容睿智的近卫文麿公爵,甚至想亲自去刺杀东条,给近卫组阁开道。塞班岛失守以后,东条倒台,近卫并不想出山收拾残局。清冈正照终于幻灭了。他已经明白,军部的根深扎在日本统治集团中。所谓明智派的重臣和财界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他们的利益同军界一致。仗打赢了,人人兴高采烈,近卫也可以发表声明表示不以重庆政府为谈判对手。仗输了,把责任推给军部,似乎一切都与己无关。宁肯“一亿玉碎”,也不接受盟国的和平条件。他在这个棋盘上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小卒,丝毫也扭转不了日本毁灭的命运。他的思绪回到半年前……一九四四年末,菲律宾战役进行期间,日本开始了大规模的特攻准备。研制各种海空特攻兵器的日程表急如星火。海军开始了一项绝密计划。清冈正照受命前往海军军令部报到,等他明白过来,已经深深地卷入这项行动里去了。 这项行动分为两部分:“回天”特攻鱼雷和“海龙”特攻潜艇。无论哪种方式,都是让士官们投入一去不返的自杀性攻击。实质上,“回天”鱼雷不过是水中的“樱花”炸弹而已。 清冈正照的任务是给配属于第六舰队的“回天”鱼雷搭乘员们打气。另一方面,调查并改进“回天”鱼雷的适航性。所谓“回天”鱼雷,不过是把普通鱼雷中段切开,加焊一段勉强能容纳一人的座舱,在能见度很差的水面下,乘坐着以四十节航速飞驰的鱼雷,究竟能否命中,毫无把握。第六舰队基地在大津岛,专门指派了四艘大型潜艇用来运载“回天”并观察战果。清冈正照的任务简单极了,报名参加特攻的年轻官兵非常踊跃,全然不用他做工作。鱼雷试验发生过几次故障,包括发明者之一的黑木大尉等几名官兵被淹死。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日,由折田艇长指挥的伊-47潜艇搭载四枚“四天”出击乌利西环礁。事后听到了两声水下爆炸。海军认为“回天”是成功的,如果用二十四枚“回天”,同时击中二十四艘美军航空母舰,则能减杀大半敌人的航空战力,日本也可以喘口气了。“回天”方案走上了正轨,终于开始了大规模的人员训练和生产。清冈正照对军方用如此简单的兵器来从事战争一事持怀疑,然而也没有什么办法。如果有朝一日,基地司令井满海军少将和第六舰队司令三轮海军中将对他说:“我们期望你能够给敌舰以致命的打击,在那一瞬间,你的灵魂将会飞到靖国神社里,在那里永远保佑神国的日本人,我们将不惜一切努力,抚慰你的遗族。海上的武士们,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吧!” 他也只好喊着“天皇陛下万岁”而从命。说起遗族,他没结婚,无可牵挂。他留恋的是整个世界。“回天”的差事,无论鼓动也好,亲自驾鱼雷投入作战也好,都应该叫他哥哥清冈永一来干的。永一天生是干这号事的人。可惜,塞班战役后,永一逃出来,被牛岛满中将要到第三十二军,一直呆在冲绳岛。 第二舰队出击令下达前半个月,清冈正照又被调回水面舰艇上。因为搭载“回天”鱼雷的潜艇损失严重,许多鱼雷无法投入作战,干脆改成了岸基“回天”,以保卫日本本土。人员超编,干活不起劲的清冈少尉也被清理出来,编入第二舰队的“大和”号战列舰上。清冈正照不知道战争的出路何在,日本的出路何在,只有同千千万万的日本人一样,受着军部催眠术的麻痹,身不由己地投入战斗。 四月五日下午,没有任何消息,空气中却仿佛充满了电荷,人人神经紧张。冲绳决战已经开始,第三舰队随时会奉命出击。清冈正照正在前主炮的第一号炮塔里检查输弹机和炮栓。他是头一次登上“大和”舰,感到它的设备非常现代化,“到底是‘大和’呀!”他不由得产生了职业自豪。他毕竟是“金刚”号战列舰上的前枪炮兵。 主炮第二炮塔右舷有一段倾斜的甲板,水兵们通常把它叫做“舰长训话处”。清冈正照少尉正在检查一吨半重的主炮对空弹引信,忽然听到扩音器传来有贺大佐的命令: “准士官以上军官集合,第一炮塔右舷,快!” 正照几乎是反射性地冲出了炮塔,果然,有贺舰长站在那块“舰长训话处”上,手里拿着一张电报纸。 大约五十名军官到齐了。有贺大佐整了整衣冠,大声宣读了天皇敕令: 天一号作战(敌冲绳登陆反击战)是决定帝国安危的关头,全军奋战,全力以赴,不得有误。 接着是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副武大将的紧急电报: 微臣怀着敬畏的心情拜受御旨。诚惶诚恐。臣副武以下全体将士宣誓殊死奋战,以慰陛下圣安,坚韧顽强定使天一号作战如期奏凯。 最后是联合舰队司令部的命令: GF 电令作第六○七号 1.帝国海军部队及86航空军于X日全力以赴一举攻击并歼灭冲绳海岸外敌船舰。 2.陆军第八飞行师团协助行动,实施攻击。第三十二军从七日开始发动总攻击,扫荡敌登陆部队。…… 有贺舰长粗粗的眉毛一扬,只说了一句:“舰上人员发挥舍身成仁的攻击精神,作为日本海军的最后舰队,不要辜负全体国民的期望。” 残阳倾没在海岛的山影中,甲板染上了一层金光。全体舰员有秩序地忙着干活,锁死水密隔舱和防火隔壁,一切可有可无的东西都被七手八脚拆卸下来,匆匆送到岸上。所有的机密文件、密电码本、记录了“大和”舰海上航行一万五千海里的“航海日志”,都被密封起来,装箱运到横滨市日吉的庆应大学的地穴里,在那里,联合舰队设置了自己的岸上司令部。 然后,乘组员回到各自的舱室整理内务。水兵们穿上珍藏的新衣服,剃了头,剪了指甲,把头发和指甲包在遗书中,并夹上一页海军印好的统一格式信纸。上书: 我活着时想回家中看看父老。现在父老们见到我的头发和手指甲,权当见到我本人吧。 有的人还往遗书中夹了些钱。 然后,全舰分成几个大舱室喝诀别酒。 清冈正照的思路被拉回来。原来有贺大佐在喊他吟诗了。“谈不上俳句,凑两句古歌吧:芳魂化作潇潇雨,漠漠长空也泪淋。” 正照吟罢,有贺豪爽地大笑起来:“到底是文人,很有味道。只是太悲切了。‘大和’岂止是芳魂,它更是英魂嘛。” 四月五日的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所有的将士都知道“大和”舰将投入决死特攻。包括清冈正照在内的相当多的乘员反对这次特攻。倒不是他们怕死,而是制空权完全在美国人手里,却用这么宝贵的军舰去作无希望的搏斗,前景同半年前莱特湾海战一样黯淡。“武藏”号战列舰就是被敌机击沉的。“大和”的出击违背了神风特攻的基本原则,不是“一机换一舰”,而是“一舰换数机”了。这种行动已经谈不上悲壮,不过是去送死,死得毫无价值。 六日早上,第三舰队开往德山湾,抛锚以后,等待加油。油轮跚跚来迟,众人等得心焦,聚集起来的锐气受到了挫折。好容易熬到晚上,负责油料的机关科仓库长笠井兵曹汇报了燃料事态: “在濑户内海的德山海岸外并排设置的四十多个燃油贮罐已经全部腾空。残留的油底连驱逐舰用都不够。有关人员正全力搜集最后的积储,以供舰队使用。” 笠井解释说:“唯一的希望是把供伙食用的满洲大豆油用于驱逐舰队,这样,才能腾出来四千吨重油供‘大和’舰。”笠井发挥了他的想象力。 “豆油就豆油罢,没油打不成仗。”有贺舰长同意了:“有人建议把‘大和’舰放到东京湾当固定炮台使用,这不成体统。与其那样,还不如用大豆油出击。小泽在马里亚纳海战中不也使用了巨港的原油吗?海军的使命毕竟在海洋上,当固定炮台象什么话。”就是使用豆油,“大和”舰的燃料也只够单程用。于是,又爆发了一场争论。舰队司令伊藤整一中将宣布说: “不要再议论啦,皇国兴废,在此一战,诸君恪尽职守吧。” 话是这么说,清冈正照仍然听到有人在下边嘟囔:“死也落个饱死嘛,我就不信海军再挖不出燃料来了。越败越小气,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吴军港准有燃油,现在他们故意把账面做成空白,好用油去换紧缺物资。国家亡了,他们苟且偷生又有什么用!” 正照想:“也许因为军部的将领心胸狭窄,互相拆台,从而输掉这场战争也未可知。” 六日上午,舰队做了最后的战斗准备。战位上的多余人员和候补实习生全部退舰。顿时,哭声遍船,每个候补生都誓死不肯退舰。在舰上实习的学生有海军兵校兵科七十四期、海军经理学校主计科第三十五期的毕业生,一共七十三人。他们刚登上“大和”舰,深感自豪。放弃了帝国海军最后的出征,无法用自己的血肉谱写海军史的最后一页,给他们昂扬的激情泼了一头冷水。 他们冲入舰长室,跪在地上哭着对有贺大佐宣誓:“我们誓与‘大和’舰共存亡。” 有贺说:“你们是‘大和’乘组中的一员,我一直考虑大家共同尽到忠于皇国的职责。但是,我深思熟虑以后,认为此番特攻出击,有我们就行了。所以让汝等退舰,是为了将来让你们到第二艘、第三艘‘大和’舰上充当栋梁。你们要好好学习,磨炼自己的战力呀。” 六日下午,正照觉得战前那种难熬的时刻到头了。伊藤整一中将已经登船,在“大和”的舰桅上升起海军中将旗,并再次训示了他那模仿纳尔逊上将在特拉法加海战中的著名命令。下午四点二十,“大和”舰的锅炉点火,气轮机试压,各战位向舰长汇报已经完成准备。有贺舰长下令:“启锚。”屈伸的锚链被拉直,巨大的铁锚带着海底的泥沙从水中升起来。森下参谋长下令升起“A”、“C”信号旗。绷得满满的弓弦终于射出了箭。 “各舰按顺序出港,方位120,两舷前进微速。”有贺和森下沉着地开始指挥舰队。掩护“大和”舰的第二水雷舰队各舰陆续驶出德山港。清冈正照站在炮塔外面。舰队经过别府湾的岬角,他看见暮色夕阳中,村落里的袅袅炊烟和如雾般的吉野樱花混在一起,带着壮美绝伦的悲剧色调。他泪眼模糊,想起一个俄国水兵的话。那位在对马海战中幸存的水兵这样描写他们舰队在印度洋上航行的心情:“那是一条壮丽辉煌的路,我们将沿着它走向死亡。” 濑户内海有东西两个出海口:丰后水道和伊纪水道。第二舰队走的丰后水道已经被B-29轰炸机布了雷。日本海军的扫雷艇仅仅扫出一条很窄的通道。一直有情报说美军的潜艇就在丰后水道和伊纪水道口侦察日本舰艇的动静。全舰队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水兵全部穿着深色的战斗服,临行前向皇宫方向做了最后的遥拜。他们挥动着帽子向军港和岸上人员告别。残阳更低了,最后只剩下四国的石磓山脉峰尖还映在夕辉中。冷冷的海风吹过来,许多水兵流了泪。他们大部分人在“捷一号”作战中,就曾与人世做了一次决别。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半年前,日本海军虽处劣势,但仍然有可畏的实力,从新加坡出击莱特岛的时候,大家明白是去死,都还有说有笑,纷纷唱着“君之代”。这一回全舰肃静,无人说笑喧哗。只有单程的燃料,无论如何,也要成为大海里的一块沉铁啦。 云层密布,月光全被遮住,天很黑,似乎对夜航有利。从丰后水道出海以后,舰队沿九州岛南航,冒着触礁的危险,一直在近岸的浅水处航行。水这样浅,连“大和”舰都提心吊胆,更不用说是潜水艇了,伊藤中将希望能躲过美国潜艇的耳目。不料,在晚八点十分,“大和”舰的雷达发现了七公里远处的敌人潜艇。敌人潜艇采取水面航行,在离日本海岸不到十二海里的水域,真是胆大包天。接着,“大和”舰的收汛机接收到频率在4235千赫的敌人潜艇密码电报。除了破译出敌人潜艇是“线鳍鱼”号外,内容还不清楚,似乎可以认为:舰队已经被敌人的潜艇发现了。 伊藤司令长官下令八艘驱逐舰和二水战的旗舰“矢矧”号轻巡洋舰在“大和”周围布成轮形,实施反潜防御。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就是因为没有注意反潜防卫,排水量六万余吨的超级航空母舰“信浓”号竟被美国潜艇“射水鱼”号一次射雷就击沉了。 幸而这次无事,仅仅由于把海豚误认为鱼雷闹了一场虚惊。舰队整夜都在南下,它穿过九州南端佐多岬和种子岛之间的大隅海峡向西航行,计划向西绕过一个大弧,驶向冲绳西岸的白沙海滩外,那里云集的帆船和军需品是绝好的目标,这一次,再也不会犯粟田将军在莱特湾的错误了。 清冈正照一夜忧郁不安,心事重重。 日本海军把所有的家底都抖出来了。“大和”舰在海军看来就是“大和魂”,也就是“海军魂”。用它来做一次绝望的特攻,同“一亿玉碎”的本土防卫战略倒是同出一辙。整个日本都在挖掘地下工事,储存战争物资,妇女们被训练使用竹枪杀敌,连少女们也组织了“女子挺身队”。太平洋战争的目的并不是结束战争,而是毁灭整个日本民族。全体国民忍受艰苦牺牲的结果就是为了全体民族的自杀。这种演绎推理的结局和战争目的相比,显得何等荒谬!军部发动战争的目的据称是为了“大东亚新秩序”和“共荣圈”,实际上是奴役中国和东南亚诸国,甚至称霸太平洋,现在,连老本儿也赔光了。清冈正照一想起来不禁黯然神伤。 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勃起,证明了它是一个精力异常充沛、富于进取精神的民族。然而,一个强悍的民族难道非要通过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法则,以牺牲其他弱小民族的利益来发展自己吗?从西方看,西班牙帝国、荷兰帝国、大英帝国、法兰西帝国,都是如此。日本走这条路也是顺理成章。说它错了,是因为仗打输了。难道就没有其他的道路可走吗?否则,这个世界岂不是永无宁日?也许,日本找到这条出路的一天,世界找到这条出路的一天,“天下一家”的理想时代就会来临。要是能搞清了这个问题,日本人流这么多血也是值得的。 清冈正照愈发感到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日本没有民主,没有宪法。只有军阀、特高课,宪兵和神权,他们的背后是偶像般的天皇。明治史、大正史和昭和史,实在象一轮又一轮的赌博。赢了,再多押,又赢了,加倍押,似乎福星永垂不落,结果却连老本儿也输光了。 在月黑风高的春夜里,“大和”舰拖着它六万九千吨的庞大身躯,带着一股具有各种思想的人:民主思想的人、军国主义思想的人、忠君的人、爱国的人、爱好杀戮的人、喜欢和平的人、麻木的人、感伤的人、被军训搞得象机器似的人和性格鲜明的人,带着他们投入“菊水”特攻中。 “水上菊花”是楠木正成的纹章。楠木是一个杀身成仁的武士,“菊水”特攻就是要使所有的参加者都变成楠木正成。 清冈的思绪一再被各种命令声和轮机声打断,“大和”与整个舰队一起走着“Z”字反潜航路。美国潜艇猖獗得如入无人之境,它们数量多得象鄂霍茨克海的海豚。及川古志郎大将的反潜部队从未给它们以致命的打击,从开战到现在,日本海军竟然找不到对付敌人潜艇的好办法。日本在科学技术上落后了一大截。 忧郁的心情、沉闷的空气、紧张的训练、单调的轮机声和一而再、再而三的潜艇警报,把清冈正照少尉折磨得昏昏欲睡。他迷迷瞪瞪,听见有人在唱: 我们是同期的樱花, 开放在海军学院。 再灿烂的樱花,也还是很快就要凋败的呀……

11

该来的终究要来。 整个夜里,“大和”舰的无线电台接收到大量讯号。其中有冲绳岛守军司令牛岛满中将和参谋长长勇中将的电报。守军对海军用唯一的至宝战舰配合冲绳作战,深受感动。但对海军在毫无制空权的情况下投入冒险则感到震骇,海军是否丧失了理智?电报云:“感激万千,诚惶诚恐。但本岛附近无法确保制空权,鉴于此情,挺身攻击极难成功,请相机取消决死行动。” 美潜艇向关岛的潜艇司令部报告后,洛克伍德中将已转告尼米兹上将。尼米兹又通知了斯普鲁恩斯。斯普鲁恩斯采取了几种方案,一是将米切尔的58特混舰队置于九州和冲绳之间,阻击“大和”舰;二是让布兰迪海军少将的52特混群共二十二艘护航航空母舰做好战斗准备,所有军舰均采取严格灭火措施,鱼雷机一律搭载好鱼雷,战斗机也必须做好空中掩护;三是德约海军少将的54炮击舰队抽出六艘战列舰和七艘重巡洋舰编成海战部队,准备同“大和”舰一决高下。斯普鲁恩斯担心美国战列舰的406毫米炮和356毫米主炮敌不过“大和”的460毫米炮,下了死命令,必须奋力前往攻击。 美军对付“大和”舰所做的准备,远远超过英国人为对付“俾斯麦”号和“提尔匹茨”号所调动的兵力。斯普鲁恩斯决不会重犯哈尔西在莱特湾的错误,伊藤的实力也无法同栗田在“捷一号”作战中相比。任何战斗中双方的实力都由许多因素组成:兵力、火器、后勤、指挥官、士气、训练、突然袭击和偶然性……实力相近才能称作战斗,实力悬殊对于弱者一方只能叫做自杀——一个海上的切腹。 四月七日黎明,美军F6F恶妇式战斗机和卡塔利纳水上飞机不断光顾“大和”舰。第二舰队的官兵全部守在战位上,谁也不存任何幻想。 “大和”舰电台收到了一份密级较低的电报,电报员很快破译出来交给了伊藤: Will you take them or shall I? 这是米切尔中将发给斯普鲁恩斯上将的。“是你干掉它还是让我来?” “大和”舰的雷达立刻发现了美机大编队,情报中心收到了敌机中队长给他的航空母舰引导员的电报: I am at my RTA。(我正在我的目标海域。) 接着,又是一份英语明码: Sugar Baker Two Charly,Take the Big Boy。(砂糖、面包师、两个查利,捉住了大小子。) 这是一份暗语,如果把前四个单词的首字母拼起来就变成了:SB2C(俯冲轰炸机)捉住了敌战列舰。 有贺舰长给出了敌机的方位、高度和距离,断然命令:“主炮一号炮塔,开火!” 用460毫米主炮射击飞机,算得上日本海军的一大发明。莱特湾海战中,“武藏”船舰长是日本海军著名的炮术专家,曾试用过这一招,在两万米的距离上用爆破弹把一中队美军B-24轰炸机几乎全部消灭。为了把各种口径的火炮统一指挥,日本海军使用了多种颜色的识别弹,有紫色、黄色、茶色和红色。 清冈正照接到命令,立刻扳动输弹机,一枚九一式穿甲弹装入了一百六十五吨的主炮炮身。“发射!”他下达命令。“大和”舰抖了一下,把两米长、一吨半重的炮弹射出去。一会儿,观测兵报出水柱的位置和距离,计算军官修正了弹道。清冈正照喊出口令:“三式对空弹,三发,准备……放!” 三枚巨弹呼啸着飞出炮口,穿过一千米的低云,在大气层中划了一个弯度很大的弧形弹道,在来袭的美机编队中爆炸开来,化成六千片细碎的弹片,散布到广大的空间。这种炮弹还是海军专门设计的新产品呢。 来袭的敌机不是笨重的四引擎B-24重轰炸机,而是灵活的“海盗”机、“考尔西亚”式俯冲轰炸机和复仇者式鱼雷机。它们轻轻一点,就让过了“大和”的射击弹幕,冷酷无情地向日本舰队逼近。“大和”的喇叭形防空弹幕分为三层:射程一万五千米的主炮弹幕;八千米的127毫米高射炮弹幕和三千五百米的25毫米机关炮弹幕。“大和”的乘组人员大部分都有三年以上的海战经历,特别是有马里亚纳海战和莱特湾海战经验,自信技术和训练程度在日本海军中堪称一流。数据员和方位员的熟练程度几乎到了脱口而出的地步,在海军进行的各种竞赛中一直名列前茅。莱特湾战役中,五十名观测兵在舰桥上用肉眼判断敌机,使“大和”舰在二百枚失近弹[4]中,仅挨了三枚,而四十枚鱼雷全部都被躲过。 当一百五十挺25毫米机关炮纷纷开火的时候,美国飞机突然改变了战术。一贯实施最后攻击的复仇者式鱼雷机忽而散开,从各个高度和角度逼近“大和”舰,投下了第一批空投鱼雷。这批空投鱼雷可不是中途岛时代那种“打不响的烂货”,而是美国海军历时三年不断发展的MK-13改进型鱼雷。它的外形象个丑八怪,箱型的安定翼,钝平的雷头,毫不起眼。然而,它已经克服了美国空投鱼雷昭著的恶名,不再偏航,不再沉没,不再潜入不正确的深度甚至漂在海面上,试验中,它的命中率达到了百分之百。 “大和”舰的观测兵立刻报出了美国鱼雷的航速和航向。有贺舰长沉着地指挥“大和”号躲开了第一攻击波。战舰的闪避机动影响了防空炮火的发挥,美国俯冲轰炸机一扑而下,准确地投下了重磅炸弹。其中一枚落在三号后主炮炮塔上,使全舰受到了剧烈的震撼。一座25毫米机关炮连炮带人被炸飞到天上。另一枚重磅炸弹将后部射击指挥所和12号对空射击指挥雷达彻底摧毁。作为回敬,“大和”舰的高射炮把一架TBM鱼雷机打得粉碎。 清冈正照少尉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大和”舰已经停止了“Z”字形反潜机动,开足马力,全力以赴地对空作战。敌机是来自米切尔中将的58.1和58.3两个特混群,大约有二百架。天空中布满了飞机,似乎向哪个方向射击都会打中一架的,然而什么也没有打中。如同一只凶猛的欧洲野牛在与蜂群作战,尽管它如何咆哮,如何冲撞,也无法杀死一只胡蜂。 “鱼雷四枚,左舷,赶快躲避!”清冈听见观测兵尖细的喊声,在炮火连天的背景中,这声音在扩音器里依然清晰极了,还是文雅的京都腔。 清冈从瞭望孔中看去,四条鱼雷航迹象四条高速行进的金枪鱼,直逼“大和”舰左舷。“大和”狠狠地打了一个左满舵,只听“轰”地一声,清冈几乎被抛起来。他被摔倒在地上。心想,糟了!到底挨了一枚鱼雷。恐怕是在前部起锚机附近。 清冈正照爬起来,连痛处也顾不上摸,大声喊着:“三号对空弹,九枚,引信五○,准备——放!”他身边的一个军曹立即用引信板手调好了引信,一号炮塔又进行了一次齐射。清冈想看看弹着,往海上一望,只见“浜风”号驱逐舰上烈火熊熊,恐怕没有希望了。二水战的旗舰“矢矧”号轻巡洋舰也中了鱼雷,无法航行,还在用大炮猛烈地向飞机射击。美国鱼雷机进行了两次模拟投雷,都没有真投,也许是他们在调整鱼雷的定深装置。不一会儿,八架TBM机逼近了“大和”舰左舷,在二万米的高度上平掠过海面,其中一架被击中了,拖着烟尾扎入海中,其余七架毫不退缩,继续前进。其勇敢精神使人想起中途岛海战中的美国鱼雷机驾驶员。 “左舷发现七枚鱼雷,距离一千米,快躲避!” 那个尖细的京都口音又响起来。余音未落,连续二枚五百公斤重磅炸弹几乎同时爆炸了。炸弹影响了“大和”舰实施机动,不到一分钟,左舷就连续中了四枚鱼雷。清冈又被抛起来,跌在滚动的药包壳上,狠狠地摔痛了。 第一攻击波的敌机投完鱼雷和炸弹以后,一溜烟儿飞走了。 海面上出现了暂时的宁静。清冈听到有贺舰长在扩音器里喊:“后部仓库、舱室附近,火灾。应急抢救人员,立即投入抢险”。他钻出炮塔,看到“大和”后部冒出了很浓的黑烟,一座副炮炮塔连座被炸飞了。第六抢险班的人员正忙着往副炮弹药库里注水,防止爆炸。由于左舷的几个舱室严重浸水,庞大的“大和”舰开始横倾。有贺舰长命令往右舷的酒窖舱注水,清冈正照听到引信员小阪在嘟囔:“这回可别想再喝酒了。完啦,‘大和’舰的藏酒在联合舰队中数第一,早知道,昨天还不如多喝几瓶。” 正说着,炊事兵送来了午饭。虽然是普通的盖浇饭,然而所有的人都非常感动。饭一下肚,大家才感到饿,才感到自己还活着。也许这是活着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敌机攻击只持续了一刻钟,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炊事兵告诉大家,左舷后部的舱室被淹掉好几个。为了给副炮弹药库注水,好几个抢险队员都牺牲了。后甲板上到处是血,还有被炸断的手脚。大家正听着,空袭警报又响起来。 “敌机一百五十架大编队来袭。舰长、航海长、防空指挥所命令对空射击。” 大概是测距仪损坏了,没有给出敌机的方位高度和速度。也许,敌机从各个方向和各个高度同时来袭,不知如何报,就干脆不报了,各炮自己看着办吧。 为了观测敌机,清冈正照少尉又钻出炮塔。天仍然阴沉,敌机在云上,很难发现。据说“大和”舰用干扰机来干扰敌机的空中指挥,似乎没起什么作用。美国飞机也在撒长长的铝箔条,干扰“大和”舰的对空射击指挥雷达。其实,这台雷达相当脆弱,早已经被炸弹震坏。双方的电子战手段都没有发挥出效果来。 舰长和副舰长企图指挥全舰作为一个整体作战,然而舰内电话已经多处不通。有贺唤来传令兵塚本,对这个二十八岁的“老兵”说:“告诉抢险队员,我们了解本舰的情况,希望继续坚持一下。”塚本好不容易走到底舱传达了舰长的指令,一个声音从下面瓮声瓮气地回答:“告诉舰长,抢险队员是英雄好汉。” 主炮的一、二号炮塔射击着。大多数对空弹都调得很近就爆炸了。“大和”愤怒地回击着敌舰,既不甘心,又无能为力。敌人的俯冲轰炸机采用很大的下滑角度,直降到二百米的低空才投下炸弹,就象在表演惊险程度很高的杂技。“大和”舰上层的25毫米高射机关炮群十分活跃,打退了俯冲轰炸机的多次攻击。一枚半穿甲炸弹直接击中了注排水控制室,炸坏了全部调节阀门。本来可以通过注排水来控制“大和”舰的平衡,现在却无能为力了。清冈正照听到有贺舰长发出命令: “本舰任务重大,必须发挥出全部力量进行抢救,死守到最后!” 一号炮塔中所有的人都脱光了上衣,不顾很浓的火药烟气,一股劲儿地开炮。当初在莱特湾大家就是这么干的。那时候打一炮顶一炮,全都打在敌人军舰上。现在却要用巨炮来打飞机,屈辱之中还有一股愤怒。“大和”又一次转了航向,它继续向冲绳岛前进。现在,它唯一的希望就是向敌舰开炮,那怕开一炮也好。

12

第三攻击波的美机撤走以后,“大和”舰上到处是浓烟烈火。通往高射炮和机关炮的电话已经断线。军舰的甲板被血弄得滑溜溜的,没有一处地方不堆着弹壳和血肉模糊的尸体。防空指挥所的士兵不得不撒上沙子,跌倒的水兵还没爬起来,就遭到敌机的扫射。凶恶的F4U海盗机俯冲下来,近得可以看清驾驶员的脸。战斗异常炽烈,谁也顾不上谁。水线下舱室中的应急队员们拼命同喷泉般的海水搏斗,直到自己被淹死。电气线路发生故障,水泵和舵机都无法启动,水兵们只好用手压泵和液压舵机来排水和操纵军舰。在布满五颜六色烟团的天空中和水柱如林的大海上,“大和”舰使出浑身解数同一百多架飞机搏斗,雨雾蒙蒙,炮弹穿梭,大海怒吼,天空雷鸣。“大和”喷射出大量的炮火,来对抗纠缠不休的飞机。它挨的炸弹和鱼雷越多,射击就越疯狂,似乎把更多的子弹和炮弹发射到天空中,就可以减轻自己的痛苦似的。水兵们已经打昏了头,仿佛在梦境中作战。 炮塔里的炮烟越来越浓。抽风机的电源断了,烟排不出去,三四名炮手被熏倒。清冈正照让人把他们抬到甲板上醒一醒。他也背着一名昏迷的水兵钻出蒸笼般的炮塔。外面下着细雨,使他发热的脑袋清醒了一些。他看见主桅上飘着“Z”字旗。不禁对有贺大佐的战斗精神感到钦佩。 军舰的横倾越来越严重。有贺大佐在扩音器中不断喊着:“赶快复员!赶快复员!” 大约挨了六七条鱼雷的左舷各舱室此刻已经灌满了海水。抽水机抽水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海水灌入的速度,唯一的办法是往右舷各舱室注水。然而右舷各舱里都是弹药、燃油和涡轮机组。 清冈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右轮机能是全舰最大的舱室,如果往右舷的轮机舱注水,大概可以注三千吨海水,“大和”舰也许会恢复平衡。但机舱里还有几百名水兵在干活呀! 几乎在他闪过念头的同时,他听到有贺大佐在喊:“右轮机舱注水!快,右轮机舱注水。否则战舰将无法作战。” 清冈的脑子轰地一声。置几百个水兵的生命于不顾,悍然连人带轮机舱全部淹掉,有贺舰长豪爽的外貌下有一颗冷酷的心。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有贺幸作的命令。 命令立刻被执行了。只有很少的人从积水的底舱中爬出来,所有的水密门都被封死,防止浸水扩延到其他舱室。死在战斗中是一回事,被自己人淹死又是一回事。如果轮机兵们的死亡能挽救“大和”舰的话,清冈正照默默地为他们祈祝冥福。 航速渐渐慢下来,右轮机完全停伡了。“大和”舰只剩下一半马力,但横倾仅仅停止了,并没有纠正过来。伊藤中将向联合舰队司令部发出电报,出于“大和”的电台已经不堪使用,由“初霜”号驱逐舰代发: 天一号作战部队战斗速报第一号 四月七日,同敌舰载轰炸机和舰载鱼雷机交接。“矢矧”中雷二枚,无法航行。“大和”号被鱼雷和航空炸弹命中。除驱逐舰“冬月”、“雪风”外,其余战舰非沉即伤。 电报发完,伊藤整一中将认为:突入作战已经无法成立。目前尽可能抢救各舰的生存者。把自己的幕僚转移到“冬月”号驱逐舰上。至于他自己,则准备同“大和”共存亡了。 清冈正照满脑子都是轮机舱里水兵们被淹呼救的惨状。被敌人杀死就够倒霉了,还要为自己人做出牺牲。战争魔鬼再一次露出了它的獠牙。 “大和”舰的横倾已经达到了15度,主炮无法射击了。清冈拉住炮塔上的铁扶手,象一个木头人似的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一号炮塔出乎预料地又响了几声。由于严重的横倾,炮弹都打到天上去了。射击,就显示了自己的存在,打得上打不上倒无所谓。 第四攻击波的美机飞来了,引擎声沉重地擂击着海面。遍体鳞伤的“大和”舰还要做出生命的最后一搏。它的对空炮火依然那么猛烈,仿佛连续命中的炸弹和鱼雷对它毫无影响似的。美国飞机在空中撒着干扰雷达的铝箔条。然后鱼雷机和SB2C俯冲而下,投入攻击。丧失了一半航速的“大和”舰躲开了大部分鱼雷,但仍然中了四枚鱼雷。开始的两枚打在右舷、居然恢复了6度的横倾。等左舷激起了高大的水柱,“大和”又迅速地向左倒去,很快就倾斜到35度。 有贺舰长下达了命令:“全体乘员登甲板。” 这实际上已经是弃舰的信号了。 清冈正照向舰桥走去。倾斜的甲板使他行走困难。他看见有的水兵把自己绑在建筑物上,有的穿上了沉重的钢制防弹背心,准备自沉。一名军官戴着白手套,握着一把军刀,他的双腿已经被炸断了。所有活着的人,情不自禁地往右舷靠,“大和”舰水线下的暗红色船腹露出了海面。许多水兵痛哭流涕,一名军官却泰然自若地抽着烟。一个水兵竟然拿着饭盒拼命吃最后一餐饭。右舷的高射机关炮还在继续射击,仿佛要打光所有的子弹,而左舷的所有枪炮都因横倾严重而中止了射击。各个舱口都有水兵钻出来,其中不少人负了伤。但人数远远不是全部,相当大一部分人已经战死,或者被海水永远封死在船舱里了。 有贺大佐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全体人员离舰!” 人们迟疑不动。 军舰已经倾斜到60度。甲板上已经站不住人了,但仍然无人离舰。人们沉默着,似乎在等待一个庄严的时刻。有人唱起了“君之代”,于是大家都齐声唱起来,仿佛要用歌声来压倒美国飞机的引擎声。 清冈正照少尉在这一时刻想起了父母,看到了自己故乡的茅屋和街道。接着,舰上响起一片“万岁”声。 清冈一步一步挪到了“舰长训话处”下面。他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要来这里。也许,他是从一个生物学者的角度去观察一个垂死者的表演,虽然,他自己也是要死的。 有贺出现在那块平台上。他戴着指挥用的白手套,一只手握住栏杆,另一只手提着一只沉重的罗盘仪。那是“大和”舰的罗盘。 塚本水手长拿着一件防弹钢背心,问有贺大佐要不要穿上,有贺淡然地笑笑,拒绝了。清冈正照以为有贺会说点儿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讲。 “大和”舰的倾斜达到了80多度,军旗已经触及波涛。突然,发生了一连串猛烈的爆炸,清冈正照一下子被抛了出去。一块灼热的钢片戮进他的肺部,剧痛使他几乎失去知觉,身子仿佛被锯开似地痛彻五脏六腑,他猜可能是自己的肋骨断了。 ……他终于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漂满重油的海面上。他向四周看去,威武的“大和”舰已经消失了。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战列舰,它的灭亡悲则悲矣,却非常不值。苦难总算结束,清冈正照在痛苦中感到一阵轻松,他总算获得了解脱。如果说整个日本此刻就象“大和”舰在进行它的悲剧性航行和作战,那么,大和民族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这种解脱呢? 清冈正照没有穿防弹背心。盐水浸蚀伤口,使他几乎麻木了。他用单臂划水,游向“冬月”号驱逐舰。每游一下,如行刀山。布满重油的海面很平静,但粘乎乎的油膜妨碍了游泳。美国飞机一再俯冲下来,向落水者扫射,激起清冈极大的愤怒。战争固然容不得人情,但海军从历史上看还是讲骑士精神的。射杀毫无防御能力的落水者,说明美军一直在执行一项残忍的报复政策。联想到B-29轰炸机不分青红皂白地烧毁日本都市中的居民区,“大和”舰沉没的时候美机的疯狂杀戮也就不足为奇了。日本民族还要熬过多少深重的灾难?还要付出多少牺牲?他快游不动了……神哪!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13

胜连,胜连,披着金色的朝霞, 开门,开门,太阳升起在悬崖。 胜连辉煌的宫殿如月亮星辰, 伟大的君主与世长存。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哼着这首冲绳民间的奥莫罗小调,希望能减轻心理压力。神风机就在他头顶上呼啸,不时有一两艘舰艇被它们撞沉撞毁。最好不要去看,因为看了神风机冲击舰艇的一刹那间,许多人患了精神分裂症。 太平洋战区的所有高级指挥人员,尼米兹、斯普鲁恩斯、特纳、布克纳尔和盖格,都预料到冲绳战役必定很艰苦,很绵长。所以他们决定把精锐的“海魔”师当作集团军战略预备队。从硫黄岛战役看,这样的部署完全正确。可是,战局的发展出乎预料,两个军敌前登陆,未遭抵抗。陆战一师横扫冲绳蜂腰部直打到胜连半岛顶端,只遇到小股日军部队的阻击,还不够填牙缝的。头一次投入战斗的陆战六师,在谢泼德少将指挥下,向左旋转,一路北进。陆战六师沿着冲绳东西海岸,穿过树林、溪流、山涧,绕过日军的小股抵抗部队,大踏步推进。后勤跟不上、战线上破洞百出、人员疲劳都无法阻止士气高昂的陆战队士兵。东海岸突击部队,沿着有铭、平良、安田等山村和崎岖的沿海道路,直扑冲绳岛北部的边户角。西海岸部队沿多幸山、恩纳岳、仲尾次、盐屋等险峻的山地夺路疾进。估计十天后,同东路部队将在边户角会师。第三两栖军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五分之四。现在,T字的横线全部被美军占领,仅仅剩下竖线了,它叫做本部半岛。据说,在本部半岛的中间有一个险恶得出奇的山区——八重岳,而日军北部防御重点就在那里。 即便八重岳还会有一场苦战,但丝毫未受损的六师胜任愉快,各方面情报表明,八重岳守军不会超过一个团的兵力。 于是,纷纷传说作为“浮动战略预备队”的“海魔”师,准要调回塞班岛。否则会在神风机攻击下遭到无谓的牺牲。 惠特尼上校抱怨“海魔”这次实在晦气。 运载“海魔”的船队集结在冲绳南海岸外的大洋上,适逢台风季节,每个人晕船呕吐,全倒了胃口。惠特尼也吐空了肚子,非常虚弱,饥饿感摇晃着五脏六腑,象阑尾炎手术中被医生拨弄的感觉一样。可是,炊事兵端来的牛排、沙拉、烤肉和碎牛肉馅饼一沾唇,他又反射式地呕吐起来。 他无聊地翻看手边的几本书。 关于冲绳岛和琉球群岛,他的知识很浅薄。琉球南方的马鲁古群岛名气太大,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为它打了几个世纪的仗。冲绳似乎属于中国文化圈,西方记载很少。塞班战役以后,范尼尼·惠特尼太太应他索求,给他寄来几本关于琉球群岛的书籍,两本是美国传教士和商船船长的著作,一本是葡萄牙探险家游记的英文译本。 冲绳不同于密克罗尼西亚的那些荒岛,它同其他亚洲国家一样,有悠久的文明。据说,这里发掘出三万年前的文化遗址,找到了贝壳文明和石器文明的文物。公元七世纪,中国隋朝的使节到过琉球群岛,蒙古的舰队也入侵过冲绳。假使惠特尼如愿以偿,将会看到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漆屏风、漆器、古乐器、瓷器和绸缎,表明冲绳文化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实际上,在几千年里,中国就是东亚精神文明的台风眼。惠特尼看到书里的照片充满了中国式的花鸟画:垂柳、小桥、伞、荷塘、塔和无表情的骑者,一种与西方文明迥然而异的文明和伦理。然而,同是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却决然地走上了军国主义之路。 一三二六年冲绳出现了三个很有意思的藩王:北山国王、中山国王和南山国王。国王之间打了一系列杯中风暴式的小战争。中国人把蒙古人赶走以后,三位国王都遣使向中国进贡,企图争取自己的正统地位。中国王朝的使团回访了这个四百八十五平方英里的海岛。到实力最强的中山国查户口,竟发现只有三十六户人家。中山国王正桥扫平各藩,完成了统一冲绳的“大业”。他开始在中国、朝鲜、日本、马来亚和香料群岛之间做多边贸易,冲绳开始繁荣。高大的神寺、佛塔、石砌的龟甲墓纷纷树起。一五一一年,葡萄牙人攻陷香料群岛以后在冲绳登陆。不久,就流传了本地的奥莫罗民谣。冲绳人也开始学会了筑起围城,保卫他们小小的领地。冲绳人谦和、圆通、机智、识礼。在中国、日本和荷兰、葡萄牙之间相处,也难为了他们。一八七二年日本侵吞了冲绳,现在,将有一些什么样的冲绳人等待着美国人呢? 惠特尼的笔记本上记着一首咏叹调,它是一位十七世纪冲绳岛恩纳村的女诗人写的。回肠荡气,带着甜甜的忧伤,带着寂寞的惆怅,带着田园诗和海浪花情调,真美极了。 浪花哟,你平息了; 风儿哟,你睡觉了。 首里来的藩王哟, 我们让您高高兴兴了。 他想,那位女诗人长的是什么样子呢?念头转来转去,他就想起了范尼尼。他从自己的衣箱中拿出一叠蓝色的信扎,一封封抽出来读。那些是他读过许多遍的妻子的信。 一九四四年十月,惠特尼上校同范尼尼小姐结婚了。蜜月过后,惠特尼重返塞班训练部队,范尼尼和他同机抵达檀香山。然后,范尼尼去新兰西探望父亲,在惠灵顿呆到一九四四年圣诞节。结婚使她容光焕发,仿佛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女人。美国之行使她大开眼界,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大一片生机勃勃、象万花筒一般变化万千的大陆。她和丈夫游了费城和纽约,泛舟切萨皮克湾上,看了佛罗里达的沙滩和加利福尼亚的红杉树。她兴奋极了。 按照惠特尼的请求,她将转入美国国籍。趁惠灵顿的美国大使馆为她办理各种繁琐的手续、护照和文件的时间,范尼尼又同父亲去了一趟澳大利亚。此刻,年轻的惠特尼太太的心境很复杂。她生长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海岛上,象莎士比亚写的《暴风雨》中的米兰达姑娘。她的心灵没有一丝污染,她真诚地爱,天真地想,诚心地做,她是一块透明的水晶。她的父亲拉菲老头就象是普洛斯比罗,满足于把女儿封闭在孤岛上。现在,战争的航船把腓迪南王子——查尔斯·惠特尼中校送给了米兰达。那么,世界如同旋转舞台一样骤然突变。新西兰之外的世界繁华、喧闹、气象万千,令她目不暇接,而新西兰则是安谧、清寡、赏心悦目。两种文明,两种哲理,两种欲望,在范尼尼心中剧烈冲突,象火山口中沸腾的熔岩。新西兰有多少绵羊,美国就有多少汽车;新西兰有多少松树,美国就有多少摩天楼;新西兰有多少温泉,美国就有多少娱乐中心。离开翡翠般的海岛,踏上一个魔鬼和神祗盘踞的大陆,真叫她莲步难挪。 然而,惠特尼在那里,她的丈夫在那块土地上。仅仅这一点,就够了。 范尼尼同父亲拉菲逛了悉尼。他们看到菲利浦街上那些戴白色假发,穿长袍,打领结的律师,看到了高大的文艺复兴式的邮政总局建筑,听了市政大厅里的管风琴演奏会,在皇家十字区喝了带故国色彩却变成澳洲味道的意大利咖啡。尽兴之余,范尼尼感到了澳洲同新西兰一样,在新大陆衬托下显得过于“土气”。她的拉丁血液中的激情终于被唤醒了。她想起著名法国评选家希普莱特·丹纳对拉丁民族的描述:敏感、细腻、早熟、趣味高雅、锋芒外露、追求爱情。这些旧大陆和地中海阳光地带所赋予的秉性,在老拉菲先生压抑了二十四年之后,一下子暴发了,那种滚烫的血液把范尼尼烧得几乎控制不住。 她匆匆同父亲转了转墨尔本,看了看本地的企鹅、鸸鹋和袋鼠。维多利亚州同新威尔士州相比象个土里土气的暴发户。对于悉尼,范尼尼觉得它古风犹存,却又生气勃勃;而墨尔本,无处不显得拥挤、俗气、肮脏、缺少教养,带着当年淘金狂和绿林豪侠内德·凯利的烙印。她对自己的迅速转变感到吃惊。在过去,看到放荡的女人和坦露出大半个胸脯的姑娘,她以为可耻,现在似乎“表示理解”了。过去她从不注意男人的衣饰、手杖、领带和鞋袜,现在发现不同的男人会打扮得千姿百态,体现了气质、性格、教养、地位和心灵,“服饰原来也是一种艺术”。把古老的英国遗风同新大陆那种融合了世界各民族的现代风格相比,也许昭示了一句普通的格言:出走,冒险,奋斗,创新,世界属于你。 她急急忙忙结束了澳洲之行,并把每天的印象全都写信告诉惠特尼。在查尔斯渊博的知识面前,她象个小学生。她爱他爱得发疯。她觉得命中注定遇到查尔斯这个白马王子,查尔斯勇敢,当机立断;潇洒、温文尔雅;精力旺盛、才华横溢;富于理想又不屈不挠。惠特尼是现代的贵族,飞机时代的骑士,彻头彻尾的海军上将(她搞不清海军和海军陆战队的区别)。查尔斯是路德维科·阿里奥斯托[5]长诗中的罗兰。他俩的爱情是《新生》中但丁和贝雅特里齐的爱情。他是她精神的巴台农神庙,是她幻想中的狮心王理查,是她肉体上的阿波罗。她不能没有他。她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班机飞行在墨累河平原郁郁苍苍的桉树林和葡萄园上空,她对查尔斯写下自己的感想:“澳洲是一个贪图安逸者的国家,新西兰是一个质朴的农民的国家,美国是一个冒险家的乐园,亲爱的查尔斯,冒险难道不是人类最富于诗意的本能吗!Memento,homo,guia pulvis es!(拉丁文:人哪,你要记住,你本是尘土!)冒险欲和创新使人从尘土变成神。快把我拿去吧,查尔斯,我心中的上帝。” 她匆忙告别惠灵顿,洒泪吻了老爸爸,也许亏了他,她才没被惠灵顿那个纨袴子娶走,她才嫁给了惠特尼中校。人生中,有时候的告别是难过、难忘、而又必须的。 飞机下面是海洋。云缝中,它闪闪发亮,带着金属的颜色。她腹中产生了一下微微的悸动。啊!她脸红了,一个小生命。她和查尔斯的孩子。她紧张,惶惑,被一种神圣的幸福浸透了。当飞机在加利福尼亚湾进入美利坚合众国的时候,她给绵延不绝的惠特尼世家又带来了一个新人。 惠特尼上校幸福地看着信,几乎忘了时光的流逝和饥饿的肚肠。神风机撞毁了离他的船不远的“普蒂”号驱逐舰。“普蒂”号燃烧、爆炸、沉没,惊动了许多船舰,惠特尼却全然不知。 “报告,查尔斯·惠特尼上校。”一名传令兵推开了他的舱门,把一封命令递给他。惠特尼立刻看到了布克纳尔中将和盖格少将的联合签名 第十集团军司令部命令 1.冲绳战役进展顺利,“冰山”作战可按预期完成。 2.鉴于敌人自杀飞机的猖狂活动,命令‘海魔’师作如下调动: A.第六团、第八团撤回塞班岛。 B.惠特尼团继续留在冲绳南方海域,后撤五十海里,加强防空,洋上待命。 果然,“海魔”终于没有用了。 惠特尼仿佛让人抽了一记耳光,脸上羞辱得通红。传令兵退去了,他还似在梦中。冲绳战役无疑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历史上最重要的战役,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大战役之一。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流血厮杀就要结束了。而关键性的一战却没有“海魔”的份儿。 当然,“海魔”可以留下来,等待在九州登陆。那时的战斗不会比冲绳轻松,甚至意义更伟大。但军人并不追求未来的荣誉。他所追求的就是尤利乌斯·恺撒的那句名言:Veni,Vidi,Vici。(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胜利了。)“海魔”从一千一百海里外的塞班赶来,饱尝了自杀机的忧患,忍受了风浪的摧残,置一切痛苦于不顾,就是为了在冲绳放上一枪,现在,连这点儿权利也没有了,甚至连冲绳周围的一连串小岛:伊江岛、水纳岛、津坚岛、久高岛、宫城岛、平安座岛等等都轮不上它的份儿。胜利与“海魔”的旗帜无缘。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呢! 他已经四十四岁了,不是那种轻易动感情的年轻人。他出生入死,饱经战火,连死都不在乎,还计较一场战役吗? 只有他才深深理解冲绳岛对他一生的军人生涯意味着什么。他广博的知识、精辟的分析、严密的推理、各方面得到的情报和他从未出过差错的引以自豪的直觉,都告诉他: 冲绳之战可能是“海魔”对日本的最后一仗。 大概除了他,谁都不信这个结论。 艾森豪威尔元帅的大军已经渡过了莱茵河和威悉河,其中辛普森中将的第九集团军前锋部队抵达德国中部的易北河。易北河是罗斯福和斯大林在雅尔塔商定的分界线,希特勒的帝国彻底完结了。艾克正在号召德军全面投降,并建议德国人民赶快播种小麦,以减轻随着战争结束而来的大饥荒。欧洲远征军的百万雄师中,最精锐的部队将调往太平洋,其中空军转场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它们将以人类历史上空前未有的规模猛烈轰炸日本。利用一个塞班岛已经烧光了日本八十个最繁华的城市,冲绳岛的面积是塞班的七倍,到日本的距离只相当于塞班的三分之一,届时将有五千架战略轰炸机和一万架战术轰炸机对日本列岛实施地毯式轰炸。日本民族将会变成穴居的原始民族。 大西洋舰队解除欧洲战场的负担以后,将如过江之鲫涌入太平洋中,日本的所有海运线将统统被切断,大小船舶将一扫而光。一块矿石、一根棉纱、一粒谷物和一滴原油也不会被运入日本。而且,日本沿海的城市和港口也将悉数被轰毁。 俄国人将根据雅尔塔和德黑兰达成的默契,挥军攻入中国东北。从老沙皇时代他们就把那里视为自己的领地。日本关东军的精华已经调到太平洋上,剩下的朽架子会不堪一击。 中国共产党人已经在华北、华中展开了广泛的攻势,许多县城甚至较大的城市均被收复。 一旦等到欧洲部队参战,太平洋会变成狂欢节舞会,它将比好莱坞彩排、中国的春节、欧洲的圣诞节和美国独立日加在一起还热闹,最有名的将军,最优秀的部队,最机敏的飞行员和最无畏的水兵将在敌人仅剩下的一点点地盘上大献技艺。如果加上国内那些能干的工程师和科学家,加上时有所闻的提尼安基地上的509飞行大队,据称它们将在日本投下连想也不敢想的“超级炸弹”……考虑到这一切可能,在那种令人目眩的奥林匹克大赛式的未来舞台上,“海魔”师和他查尔斯·惠特尼上校究竟还能占多少份额呢? 惠特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认认真真地冲了一个澡,刮了脸,穿上整齐的军装。随时准备接到第三两栖军的命令,连船带人返归塞班岛。然后吗,他打算在夏威夷过几天,随后去美国。范尼尼在凯尔索镇上等着他。也许,不等他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想开了,胃口反而出奇地好。他叫了烤肉、鱼和奶油子鸡,一股脑儿吃下去,竟然没有呕吐。他适应了船上的生活。他用留声机放着一首摇篮曲。天知道他怎么想起从美国的旧唱片市场上买下了它。它是德国作曲家约翰尼斯·布拉姆斯的作品第四十九号之四,堪称古今摇篮曲最佳作。一八六八年,天才的作曲家本人为庆祝当时的女歌唱家法柏夫人第二个孩子出生而作。时隔近百年,仍然心有灵犀。他的第二个孩子不久就要呱呱坠地了。 他坐在椅子上用脚尖和着曲调打拍子,传令兵又一次敲了门。 “请进来。”他柔和地说,连他自己也为声音的温情而吃惊,根本不象团长,却象舞池中向淑女邀舞的绅士。 传令兵把一份电报递给他。他扫了一眼就放下了。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陆战六师北进的东西两路部队已经在冲绳岛最北方的边户岬会师,未遇任何抵抗。下一步就该通知他的团滚蛋啦。 他点点头,客气地送走那个孩子脸的传令兵。他点上一支马尼拉雪茄,这还是麦克阿瑟为感谢陆战队帮忙而特意送的。据说“将军”巡视部队的时候,发现一门陆战队大炮上添了一行字:“靠着上帝和陆战队的帮助,麦克阿瑟回到了菲律宾。”麦克阿瑟不但不恼,反到念及友情,专门给第三两栖军中的陆战一师送来一批名贵的雪茄烟。奥勃莱恩知道惠特尼在海上,托交通艇给他送来一箱子。见烟及人,此刻,小戴维的舅舅正在八重岳山地同日军苦斗。 他想看看时间,抬腕举表,才发现表停摆了。自从安纳波利斯海校毕业以来,他还从未忘记过上表。他神游天外,思想在太空间飞腾,钟表的指针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惠特尼上校打开收音机对表,找到夏威夷电台的波段。瓦胡岛上功率强大的无线电发射塔向西太平洋广大地区转播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全国广播公司和其他国内电台的重要广播。 RCA的收音机亮了一会儿,开始发出声音来。惠特尼仔细地调寻电台,反正时间多的是。全国广播公司正在广播儿童长篇连续故事《轰动一时的法雷尔》,没意思。哥广广播的是《茫茫大道》,离题太远。美国广播公司的节目是《米德乃特船长》,惠特尼的手停下来,又吸了一口烟,等着听报时声。很长时间都没有响,上校正等得不耐烦,突然节目中断了。响起一阵轻音乐,一位很不熟悉的播音员用一种沉重的腔调说: “对不起,我们中断了节目,向听众报导一则特别电讯…… “合众国际社华盛顿分社消息,白宫发言人史蒂夫·厄尔利宣布: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二日下午五时四十九分,在佐治亚温泉,总统死于脑溢血。副总统杜鲁门已获通知,在白宫由罗斯福夫人面告。国务卿已获悉,并召集内阁开了会。在部队的四个儿子己由母亲去电通知,内容大致是:总统下午长眠,他鞠躬尽瘁,守职至终,亦希望他们尽职守责到底。上帝保佑你们。” 惠特尼感到他每时每刻依靠的一堵坚实的墙一下子崩塌倾颓,化成尘埃。总统怎么可以不在?总统怎么能死?泪水从他凝固的面颊上流下来,他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他无法设想,这个世界会没有罗斯福,他的心灵里会没有总统。 其实,罗斯福的躯体大半已经迈入天国了,只是他的意志还把他拖在尘世上。两个月前,总统的座机降落在苏联黑海城市雅尔塔。罗斯福在此地和丘吉尔、斯大林共商战后世界的地图。负责接待他的美国海军中尉诺里斯·霍顿吃惊地发现:总统“脸色难看,布满皱纹,显出极度的疲劳,皮肤发灰,仿佛半透明似的”。一个玻璃样的罗斯福声音微弱,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形同影子。他咬着牙,竞选了第四任总统,挺过了雅尔塔会议的疲劳战,他的精力耗尽了。 折磨罗斯福的是阿尔瓦莱兹病、脑动脉硬化、心力衰竭和冠心病并发症,加上他自己揽下的全世界的事务,从中国、希腊到农产品信贷公司法。他不是神,他也是人,受人间一切自然规律的支配。象一切帝王和伟人一样,终究要对这个他无限爱恋的世界撤手。 八个小时前,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坐在柔软的皮面扶手椅上,悠然自得地望着窗外花园中的橡树。佐治亚州温泉镇气候宜人,溪谷中风光明媚,总统笑盈盈的,心情舒畅。世界战局和政局进展顺利,他已经在规划未来的蓝图。四月初的佐治亚暖得出奇,原野里开着山朱萸和野紫罗兰,由华盛顿送来的邮件误了点,除了观树赏花,只好请舒马托夫夫人给他画一幅肖像,他准备把这幅画送给露西·拉瑟福德的女儿。露西是他的情人,埃莉诺的情敌。她给总统带来温暖,给夫人带来怨恨。 快到中午的时候,比尔·哈西特拖来了迟到的政府文件,罗斯福匆匆批完。他穿了件背心,打了一条哈佛领带,露西帮他弄得整整齐齐。哈西特把批好的文件收拾带走,画家伊丽莎白·舒马托夫夫人走进来。她竖起画架,帮罗斯福披上海军斗篷,罗斯福开始专心研究外交文件。女画家不敢惊扰,也不敢让总统摆姿式,只是在画上铺铺底色。 露西·拉瑟福德面向总统,微微一笑,总统正对她讲一句俏皮话。露西很美,很迷人。 罗斯福把一支烟塞入烟嘴,点燃烟。他一下子从皮椅上滑下来。他举起左手摸摸太阳穴,但没摸到,那手垂了下去,手指抽搐。他的眼睛闭上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的头非常痛。”小狗法拉似乎感到什么,疯狂地冲出门去,汪汪大叫,然后在附近的一个山头上蹲下来,木然不动,仿佛守灵。 把罗斯福顽强地拖在世界上的最后一根丝线终于断了。 伟人在世的时候,成为议论的中心。伟人的离去,又会涌来一大堆的评价。无论是人民的赞誉,敌人的咒骂,政敌的讥讽,都从各方面肯定了罗斯福个人给美国和世界带来的巨大变化。总统充满了机智、勇毅和斗争精神。他理想高尚,雄才大略,满怀激情地鼓励美国人民冲出大萧条的陷阱,把他们推上繁荣的高峰。他泰然自若,既会因势利导,又能高瞻远瞩,纳粹猖獗之日,断然支持英国和苏联,实施租借法案。然后,他又以美国武装部队总司令的身份,领导了对德意和对日战争,并且在两大战场上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失去了他,才感到他留下的真空难以取代。 惠特尼上校回忆起去年见过总统的一面,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和软绵绵的大手。他感到仿佛失去了一个老朋友和老熟人。他觉得总统是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司机,叼着烟,握着方向盘,时时看看他的乘客。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拐来拐去,每次拐弯,人们总吵吵嚷嚷,说这回要出事。他知道路,知道怎么开,结果安然无恙,还发现一片新天地。现在司机离去了,汽车停下来,下一个拐弯该怎么办呢? 也许,诗人惠特曼为悼念林肯总统去世写的诗能更好地表达他这时候的心情: 啊,船长,我的船长!我们可怕的航程已经终了。 我们的船渡过了每一道难关,我们追求的锦标已经达到。 港口就在前面,我已经听见了钟声,听见了人们的欢呼。 就在那甲板上,我的船长躺下了。 惠特尼决定了一件事。 他在烟灰缸中碾灭烧到手指头的烟卷,脱下自己身上的军便服,穿上干净的军装,走到舱门外。大海阴沉,浪花汹涌,海鸥低旋,仿佛为伟人的去世而叹息。惠特尼走进电报室,准备向布克纳尔中将发一封电报。 他看见电报员的铁桌上放着译好的一叠新电报。他没有动,随手戴上耳机,他从舰艇电台个听到了两个人在对话,奇怪的是所有电台的这个频率都静下来,仿佛都在听他们两个人说话。 说话者用的是标准的格罗顿中学和哈佛大学口音,惠特尼上校一听就知道是谁了。一年前,他在白宫听的正是这个声音。 他们是罗斯福总统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在冲绳海面上。约翰·罗斯福海军上尉是米切尔机动部队58.1特混舰队“黄蜂”号母舰上的军官,小富兰克林·罗斯福海军少校是“乌尔维特L·穆尔”号驱逐舰的舰长。 “伙计,你准备回去么?”小富兰克林问。 “不,”约翰答。“你呢?” “不,”少校说。“把这里收拾干净再说吧。再见,伙计,我的话完了。” “再见,”上尉答。“不必回话。” 电台关了,只有太空中的沙沙静电声。 惠特尼的血涌上面颊,他感到异常羞愧。他怎么还算一个最精锐的海军陆战队团队的司令官呢。值此时刻,任何脱离冲绳的念头都是可耻的,岂止可耻,简直是犯罪。 他下令放下一只汽艇。他爬了上去,命令:“到白沙海滩去,快开!” 惠特尼上校来到布克纳尔中将的司令部。它设在嘉手纳机场附近的一个地下工事中,顶盖很厚,有一种坚实感。乱七八槽的电话线从里面拖出来,虽然天早大亮了,里面还亮着灯。第十集团军的人早就知道了消息,司令部附近的一根旗杆上下了半旗。 布克纳尔中将是一个非常高大的老军人。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了,脸很慈祥,但性格极为骠悍,据说在阿留申战役时曾睡在单簿的草席上。他的钢盔压到前额上,钢盔带勒在下巴前面。他穿着军便服,没有系腰带,左肩上挂了一个0.38英寸的手枪皮套,枪就吊在腋下。他还斜背了一架望远镜。布克纳尔中将记忆力很好。他在“埃尔德腊多”号旗舰上召集全体将校军官开会的时候,同惠特尼上校见过一面,现在马上认了出来。 “惠特尼上校,你好。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布克纳尔中将问。 “看在上帝的面上,调我的部队立即投入战斗。”惠特尼坚决地说。 “你的情绪对我鼓舞很大。”布克纳尔说。几只电话同时响了起来,他一下子拿起两只,听了一会儿,眉毛一拧:“必须拿下这条防线,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吗?总统死了,我们必须让日本人明白,谁当美国武装部队总司令,战斗结果都一样。” 他放下电话,在狭小的地堡中走来走去。“不是吗?查尔斯。”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杜鲁门是谁,一个密苏里的乡下佬,听说开过服饰商店,没有风度,缺乏魅力,说话带地道的中西部土音,真不知当初罗斯福为什么选了他。天,他的军事知识不会比《华盛顿邮报》的普通读者强,听说他只读那一种报。现在,查尔斯上校,你和我都归哈里来统帅了。” “不管是罗斯福还是杜鲁门,我必须在冲绳作战。” 布克纳尔注意到惠特尼这次已经把“We”改成了“I”,很微妙地点点头。 “你说的是‘你’吗?” “就算是吧,我被总统先生接见过,那是‘海魔’打下塔拉瓦之后。我想。为了纪念那位故去的人,我为他在冲绳打一仗不过分吧。” “当然。上校。应该的。”布克纳尔斜眼看着惠特尼,足有半分钟,他笑笑: “把你的团队交给你的参谋长吧,你来,我欢迎。不过,如果你愿意继续指挥陆战队的话,你还要同盖格少将打个招呼。如果你想在陆军干,那么这个手续也可以免啦。” 布克纳尔抬抬脚,表示他知道陆军的靴子和陆战队的靴子不一样。 “谢谢您,非常感谢。如果我能活到这场仗打完,我自己掏钱送您一箱子威士忌。” “一言为定。” 布克纳尔中将爽朗地笑起来,整个地堡里都回荡着他的笑声。

14

罗斯福总统安葬的时候,奥勃莱恩正在胜连半岛上。按原订计划,第三两栖军只管冲绳蜂腰部石川地峡以北地区,南冲绳是陆军的事。由于进展得出乎预料地快,陆战一师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们集结在一片很大的地区里,除了洗澡,搜索,从山里喊出心惊胆战、须发长得惊人的冲绳人——绝大部分是老人——以外,只有原地待命。 奥勃莱恩的神经始终不得松弛。这段时间冲绳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发现八重岳地区是北部日军固守的地点,陆战六师遇到了日军从构筑良好的永久阵地中进行的殊死阻击。另一件事是陆军的南进遇到了顽强的抵击,敌人的防线西起牧港机场,中经仲间、前田、幸地,东到西原机场,巧妙地利用了一条东西走向的西原山地。开始,平行推进的美二十四军三个步兵师,根本没把日本兵放在眼里,等到日军的许多门大炮把一批批美军炸成碎片,美军才清醒过来。自西而东的第二十七师、第九十六师和第七师的攻势全部搁浅。 一句话,陆战队在北部遇到了一座难啃的山峰,它象塞班的阿金刚岬、提尼安的拉索山、关岛的阿里芳山脊、帛琉的血鼻山樑和无线电台高地、琉黄的折钵山、362高地和382高地一样。注定要成为太平洋上一座臭名昭著的丑恶山峰。 陆军则遇到了一条坚固的防线,其强度丝毫也不在马其诺、齐格菲、曼纳海纳和意大利凯瑟琳防线之下。 毫无进展。陆战一师随时会被推入血磨之中。奥勃莱恩渐渐感到冲绳是一个非常野蛮而险恶的战场,他和他的团等待着召唤。 由于战事轻松,奥勃莱恩上校在岛上到处都走了走。说句心里话,撇开战争不谈,冲绳的风景非常秀丽。海军陆战队战区里,大半建筑物未遭破坏,北山国,中山国遗迹比比皆是。六角形的中国式宝塔和瓶形的印度式浮屠塔、雕梁画栋的中国式亭台楼阁、古塔、古碑、庙宇、人工栽植的参天松柏、野花盛开,花团锦簇,有时一朵黄色的蒲公英,就会给人以无穷的诗意。冲绳俏丽的自然风光,灰色的长满青苔的石灰岩奇峰异石,加上古朴的中式和式建筑,可以说,它是一座放大的假山,一盆超级的盆景,蒙在雨帘和雾障中,犹如仙境。奥勃莱恩在这片爱丽丝的奇境中打了几场小仗。 一天,奥勃莱恩上校和他的幕僚们正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吃饭。雨过天睛,山林一片苍翠,在金菊色的阳光下,有股说不出来的抚媚。大家干脆跳到水里洗了起来,把数日的疲劳一洗而光。太平洋战争中水的问题一直困扰着陆战队,珊瑚礁上往往没有泉水,石岛上日军在水里放毒,帛琉岛上淡水机坏了,活活渴死过人。能在冲绳的小溪中洗个澡,是何等样的快事。 突然,响了两声枪。警卫大喊:“日本人来啦!”军官们赤身裸体跃出溪水去拿枪,光着屁股藏在树丛和岩石后面,也顾不得荆棘扎身。十几匹马冲入溪谷,马蹄铁磕击在卵石上,发出恐怖的响声。日本骑兵的弧形马刀闪闪发光,一个没来得及躲闪的军官连同树丛一起被劈倒。奥勃莱恩没有随便开枪,他哪里顾得上拿备用弹夹,他的汤姆枪中只有一夹子弹。 前面的几匹马被沟口的美军扫倒了。有一匹窜过溪流,直朝他隐蔽的地方奔来。他看清了一个日本兵黄瘦凶蛮的脸,已经上了岁数,一脸的胡须。日本骑兵看到了奥勃莱恩,狂叫一声,抡起了马刀。 几支枪同时响起来。奥勃莱恩上校平仰在地面上,把他那梭子子弹全部打光。那日军摔倒在他脚边,血溅了他一身。奥勃莱恩一跃而起,指挥团部的军官和士兵们打垮了其余的骑兵。美军死三人,伤四人,消灭敌人五人五马。整个太平洋战争中,大家还是头一次看到古老的骑兵。 团长招呼说:“伙计们,大家说咱们是收摊子还是继续洗澡?” 大家这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象古代的斯巴达勇士一样作战。 人们一哄闹,又跳到水里,尽情洗澡打闹,最后吃了烤马肉,那味道比罐头可强多了。 一切都不过仅此而已。难怪一本正经的凯利·特纳中将也给尼米兹发了如下电报: ……也许是我痴想,看来日军已经停止作战,至少在这一地区是如此。 一贯风趣的切斯特·尼米兹上将回答:“把‘痴想’后面的都抹掉。” 切斯特真是不幸而言中了。 虽然八重岳和泷山的战斗很艰苦,布克纳尔中将和盖格少将都没有考虑重新动用陆战一师。陆军有七十七师和二十七师充任预备队,陆战六师也游刃有余。奥勃莱恩上校只好在收音机里详详细细地收听罗斯福葬礼的情况。他也自认为是总统的一个朋友。罗斯福毕竟接见过他。 罗斯福是第三位在职病逝的美国总统。由于上一位哈丁总统的殡葬档案遗失了,一切由埃莉诺主持,葬礼繁琐但很庄重。罗斯福下半身盖着海军斗篷躺在一具佐治亚红木棺材里,棺材上覆着国旗,灵台上铺着海军陆战队的深绿色军毯。在他逝世后第二天上午由炮车拖往温泉镇车站,伞兵在路边持枪警戒。手风琴手奏着《归途》。 列车——灵车经过亚特兰大,经过南卡罗莱纳、北卡罗莱纳和弗吉尼亚,向遗体致敬的黑人比任何时候都多。他们一贯投他的票。灵车接近华盛顿时,薄纱般的晨雾中,杜鹃花和紫丁香怒放。人们又一次想起八十年前惠特曼为另一场战争和另一个总统写的诗篇《当紫丁香在院庭中开放》。那天,四月十四日,华盛顿是星期六,冲绳是星期天,美军都下了半旗。当首都的军乐队奏《星条旗》的时候,隔了十五个时区的冲绳岛也开始奏同一支歌。当美联社、合众国际社和国际新闻社发出“肃静”信号的时候,冲绳岛上只有日本人放的枪炮声。然后,仿佛为罗斯福鸣礼炮似的,所有美军的舰炮和陆炮万炮齐轰日军阵地。第三天,东经日四月十六日,罗斯福的棺材放入海德公园罗斯福庄园的墓穴,西点军校的乐队奏起了哀乐,礼炮鸣放二十一响。冲绳岛海面、田野、山林上的大炮比头一天更猛地怒吼起来,连步枪手们也把枪放了个够。据说,在欧洲战线上,盟军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不久,陆战一师就被调到冲绳南部战线。在那里,所有的美梦都破灭了。美军已经被拖入了另一架血腥的绞肉机。无论从哪个角度估计,冲绳之战都将是太平洋战争和美军历史上最残酷的战役。

15

海军陆战队第六师是刚刚组建的一个师。它的五个兄弟都已经在太平洋上立下了累累战功。如果认为它是一个没经过世面的毛头小伙子,那可就错了。它的全部骨干都是各师中的老兵。师长谢泼德海军陆战队少将久经战阵,足智多谋,深孚众望。一句话,六师的骨骼是坚硬的,神经是坚强的,肌肉是坚韧的,它有一副好胃口。同包括“海魔”在内的其他兄弟师团相比,六师丝毫不逊色。由于团长没有缺任,惠特尼代替一位负伤的营长指挥六师的一个营。他根本不计较,有仗打,一个连他也干。在瓜达尔卡纳尔和塔拉瓦,他都指挥一个营。他得心应手,而且胜任愉快。 惠特尼营是陆战二十二团的一个主力营,受命进攻八重岳。部队开入阵地以后,惠特尼才发现这一带地势的崎岖、残破、狰狞、险峻,使他以往见过的任何山地都形同儿戏。有的险峰,连职业登山家也非常头痛。日军巧妙地利用了地形,构筑了各种各样的火力点,迫击炮相当多,布雷区设计得很巧妙。由于美军挺进了几十英里,冲绳北部只有羊肠小径。天降大雨,后勤一团糟,坦克、155毫米榴弹炮和其他重火器都没运上来,陆战队的一次次冲锋被日军用手榴弹、迫击炮和反冲锋打退。伤亡人数直线上升,即便是舰炮和飞机,拿本部半岛的崇山峻岭也是毫无办法。 营里有些面孔是惠特尼熟悉的,甚至是他当年的部下。他们高兴地欢迎惠特尼,表现了老兵之间的袍泽之谊。惠特尼戴上钢盔,穿上军便服,亲临前线。他把部队分成许多分队,采用小兵团战术向八重岳主峰攻击。除了逐坡逐沟地清除日军据点,再也想不出别的方法。炸药、喷火器、无后座力炮是最常用的武器。 原来“海魔”师的一个上士索伦森现在当了连长。他是一个皮肤黝黑,脸上有好几条伤疤的天生杀手。索伦森命令士兵推着一门37毫米炮,配着两挺重机枪和一门迫击炮,组成一支突击队。他先让一个小组在前面探路,充当诱饵。一旦敌人的火力点暴露,就用37毫米炮的准确炮火加以摧毁。一个排的士兵给索伦森运弹药,居然一路打到主峰附近。后来,日本人学会了对付的办法,先放过一半美军,然后打掉后面的运输人员。索伦森本人也在主峰半坡上被手榴弹炸死了。他死前还高喊:“快把那炮弄到山上去呀!” 美军不怕流血,终于把日军压缩到八重岳的核心阵地。为了策应惠特尼营的攻击,谢泼德少将在本部半岛西部又登陆了一个加强营,把八重岳团团围住。八重岳地区的日军据点象蜂巢一样密集,日军打得很巧妙,很坚决。惠特尼营伤亡了三分之一还没拿下来。关键时刻,迫击炮弹也用光了。惠特尼连连向谢泼德将军告急。谢泼德也没办法。两艘满载着“冰山”战役迫击炮弹的轮船在庆良间锚地被自杀机撞沉了。它们是“洛根”号和“霍布斯”号胜利级万吨军火轮。特纳这种把“所有的鸡蛋装到一个篮子里”的做法带来了严重后果,山岳作战中,迫击炮是关键性武器。 六师听起来人多,分布到冲绳北部的广大地区中兵力就单薄了。二十二团进攻受挫以后,暂时作了休整。这时候,惠特尼找到一个“无价之宝”。他姓刘,个子不高,眼睛非常机灵,会说英语,是个中国血统的夏威夷人,战前到冲绳跑买卖,日军强征了他的船和货,他被迫留在冲绳名护村。 刘自始至终参加了修建八重岳防御工事。他凭记忆画出了复杂的山岳坑道工事详图。八重岳主峰高一千五百英尺,悬崖绝壁被巧妙地利用。天然洞穴有好几层,都用水泥进行了加固。守军并不多,只有一个联队,约一千五百人。在本部半岛对岸的伊江岛上还有另一个日军联队,距离两海里。日本守军原计划分两部分利用炮火互相呼应的,布克纳尔中将派步兵七十七师在伊江登陆,两部日军自顾不暇,更不用说互相支援了。 八重岳守军指挥官是宇土大佐。刘见过他几面,向惠特尼描述了宇土的外貌和特点。惠特尼非常感谢刘,给了他一笔相当数量的钱。 特纳终于从塞班空运来了迫击炮弹。陆战队的“考尔西亚”轰炸机从读谷机场起飞,连续向敌人阵地投下炸弹和燃烧弹。惠特尼调整了部署,又发动了新的进攻。美军仍旧象撞了石墙一样被顶回来。“只能一寸一寸地去爆破。”在主峰上。美军和日军反复争夺,终于在主峰东麓取得了一块立脚点。二十二团的另一个营也从西麓逼近主峰。 惠特尼叫来了他的熟人,下令组织一次夜袭。为了同日军区别,美军袭击部队两臂均带白色环标,脸上和刺刀上都涂了油彩,这一招还是惠特尼从卡尔森突击营那里学来的。 本地时间九点,冲绳之夜降临了。阴云四合,细雨蒙蒙,天黑得象煤烟。突击队沿着被烧得光秃秃的小树林向主峰爬去。以往,黑夜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今惠特尼发动夜袭,企图以奇兵制胜。日军的阵地沉寂着,只有零星的机枪声和白天里凝固汽油弹留下来的树林余火。 突然,几条九二式重机枪的火舌劈开雨夜。立刻听到长长的痛苦的呻吟声,有人从山坡上滚下来,带动了山石。接着就是一团团手榴弹的闪光和肉搏战的厮打声,英语日语的咒骂声。然后,手榴弹和小包炸药声响成一片,简直分不出点来。 混战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主峰上腾起三枚红色的照明火箭。惠特尼已经爬到半山上,他知道主峰表面阵地已经被占领了。一小时以后,又有两枚白色的信号弹透过雨帘,斜坡上响起一片日语的“万岁”声。紧接着就是五○机枪的长时间射击,美军突击队死守住阵地。 一夜里,反复折腾了四次,等到天亮,日军的兵力枯竭了,终于消声匿迹。 在樱桃红色的朝霞中,一面弹洞斑斑的星条旗飘扬在八重岳主峰上。 惠特尼上校向谢泼德少将、盖格少将和布克纳尔中将发出电报: 在日军坚固防守的八重岳山区,有组织的抵抗已经停止了。 这一天是四月二十日。一天以后,伊江岛也被步兵七十七师攻克。伊江战斗短促而激烈,其中制高点城山之战,激烈程度与八重岳相仿。连深受官兵们爱戴的美国记者欧内斯特·派尔先生也死在伊江岛上。惠特尼读过派尔先生的三本书:《派尔在英格兰》、《这就是你的战争》和《勇敢的人》。他非常钦佩这个普利茨奖金获得者的文笔。派尔写战争中的人情味,写士兵的感情,简直出神入化,无人能出其右。他采访过不列颠之战、北非登陆和诺曼底登陆,简直成了普通士兵的代言人。这位四十五岁的印第安纳州人到处向士兵采访,与他们合影。他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是他在给七十七师的士兵递烟。四月十八日,他和一位连长乘吉普车前往阵地,被一颗机枪子弹打中了太阳穴。 七十七师师长布鲁斯少将概括了伊江岛之战:“这三天是我一辈子打的最激烈的战斗。”

16

“你好,贝克。见到你真高兴。” “嗨!查尔斯,我还当你已经上了天国呢!” 惠特尼上校和奥勃莱恩上校紧紧拥抱在一起,紧得几乎勒断对方的肋骨。自从瓜达尔卡纳尔岛上分手以后,他们就一直没见过面。’ 瘦小的奥勃莱恩和当年在隆加岬的时候一样,军装上沾满了泥浆,鼻子上贴着橡皮膏,蓬头垢面,眼睛里布满血丝,胡子也很久没刮了。 记得惠特尼初登瓜岛的时候干干净净,这回在冲绳可大不如前了。军装被撕成条条,膝盖、臂肘的地方全烂了。一块迫击炮弹片打入他的右腿,和塔拉瓦负伤的那条脚正好对称。惠特尼人显得更瘦了,脸上的伤疤更突出了。但是他仍然生气勃勃,眼睛放射着热烈的光彩。 惠特尼和奥勃莱恩在冲绳相遇,代表了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太平洋上经历的艰苦而豪迈的里程。陆战队的战斗和其他军兵种的战斗汇和在一起,赢得了这场世界大战。作为这种团结的象征,在罗斯福海德公园葬礼中,棺木的四周围着四堵方正的人墙:西点军校学员、士兵、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员。他们系的绶带上分别写着:卡西诺(在意大利)、波斯湾、所罗门槽海、诺曼底、莱特湾、迈泽兹·埃尔·巴布(在突尼斯中部)、中途岛、普洛耶什蒂、琉黄岛和“驼峰”(指飞越喜马拉雅山脉向中国战区的空运)。 他们中间少了一个人,他应该佩带写着“冲绳”的绶带。 冲绳还没有打下来,而且胜利遥遥无期。 惠特尼上校和奥勃莱恩上校没有时间叙家常,他们只好匆匆说几句,拍拍肩膀,互相在地图上划出自己战线的范围,不到五分钟就分手了。冲绳南方战线风雨如晦,局势恶化,谁都不敢抱乐观情绪。第七步兵师伤亡三分之一以后,暂时撤出战线。它空出来的位置迫使第二十七师东移。在二十七师的战线上,一下子投入了两个精锐的海军陆战师:一师和六师。现在,不存在谁打仗谁休整了。一切行动的目的,就是攻下整个冲绳岛。 面对着美军的日军防线,从西海岸到东海岸共长十公里,大部分都是海拔标高不大的小山丘,上面长满了松树、丝柏、杉树、灌木和蒿草,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防御工事。实际上,山丘下面地道纵横、盖沟交错、有的坑道深达二三十米,任何炮弹也揭不开它的顶盖。日军已经摸熟了美军的战术,他们修了良好的防炮洞,毫不在乎美军铺天盖地的炮击。由于双方距离太近,舰炮也发挥不出威力来。等美军发起冲锋,隐蔽在坑道中的各种口径火炮都推出来,按事先精确测定的距离实施毁灭性的射击,往往把阵地前沿打成一片火海。每次攻击几乎都重复同一个步骤,美军的炮火伤不着敌人,敌人的炮火却屠杀着美国士兵。 因为日军躲在地面下,躲在用了一年多时间修筑好的坑道工事里。美军在地面上,刚刚踏上一块陌生的海岛。 日军第三十二军在防线上部署了两个师。东边是二十四师团,中间是六十二师团,西边为四十四混成旅,都是清一色的关东军部队。冲绳岛上的日军大炮多得出奇,远远超出了一个军的拥有量。日军沉着冷静,恪守唯一的战术原则: 尽可能地迫使美军大出血。 惠特尼团队进攻的目标是大名高地。在牧港和那霸之间有一条安谢河,安谢河弯曲最多的一段峡谷叫大名峡谷,在峡谷的北岸有一片森林茂密的高原——大名高地。由于日军的固守,二十七步兵师的一个团伤亡惨重,不得不认输,把阵地交给了惠特尼上校。由于陆战六师的二十二团团长在八重岳战斗中负了重伤,惠特尼已经负起了二十二团的指挥责任。 惠特尼的指挥车在泥泞的便道上开赴火线。一路上,到处都是烧焦的美军坦克,缺了轮子的日本山炮、青石砌成的龟甲墓。遍地泥水,有的尸体来不及掩埋,在水洼中泡得又肿又涨。日本人没有打炮,山丘上看不到任何活的东西。惠特尼在泥水中匍匐前进,用一架很大的炮兵望远镜一寸一寸地搜索敌人阵地,结果只能看到光秃秃的树干和密密麻麻的弹坑。 惠特尼组织了一次认真的冲锋。事先,他同炮兵联系好,把敌人阵地划成方格,实施密集射击。他又从342喷火坦克营调来三辆喷火“谢尔曼”,编入陆战六师的坦克营中,指示他们烧毁任何火力点。他对连队做了动员,人员轻装,该丢的东西都留下来。“别给陆战队丢脸哪!让陆军他们瞧瞧,仗该怎么打。” 炮火把山头打得硝烟滚滚。坦克几乎跟着弹坑推进。惠特尼上校也钻入一辆闷热的“谢尔曼”里,前往观战。陆战队士兵发起了冲锋,几乎没费多大劲就到达了山顶。日军的火力醒过来,切断了冲锋部队与后续部队的联系。接着,一阵雷鸣,大量山炮炮弹和迫击炮弹落到山顶的陆战队士兵中间。他们在光秃秃的山顶上躲无可躲。美军的观察机就在头顶上转,却找不到放炮的准确位置。美军被钉死在山顶上,每分每秒都在伤亡。美军的惨叫声甚至压过了炮弹爆炸声,胳膊、大腿和肠肚被炸得到处都是,其中一些噗噗地打在惠特尼乘的坦克上。 “谢尔曼”找不到目标,只好对残树桩烂树丛乱烧一气,不久,就被敌炮击中。公平说句话,整个太平洋战争中,冲绳的日军炮兵打得最准。 惠特尼命令驾驶员开上山坡去抢救伤员。经过反复努力,终于运出了几名伤兵。惠特尼的坦克第三次冲上去,被一枚75毫米山炮炮弹击中。车舱里全是烟,车长下令撤退。惠特尼连滚带爬才从火线上撤回来,后背让炮弹片削了一块皮。四名坦克手仅回来一个人。黄昏,日军利用反斜面的屯兵坑道发动了反击,残余的陆战队士兵被赶回来。一切同陆军的遭遇一样。这时候,他才相信了二十七师师长克拉纳尔少将的话: “从挨打的角度讲,陆战队和陆军并没有什么两样。” 在大名高地,必须一个个清除日军的火力点和隐蔽的火炮,其中有些是从首里纵深打来的150毫米榴弹炮,否则,占领地面阵地就没有意义。 谈何容易。 连日天气恶劣,阴云不开,豪雨滂沱,地面全是烂泥。炮兵校正机无法观察目标,陆战队引以自豪的小轰炸机也无法活动。战斗僵持着,一个个起伏的山丘仿佛在嘲笑惠特尼上校的无能。 查尔斯·惠特尼非常冷静。他决不会为了荣誉悍然浪费士兵的鲜血和生命。冲绳岛的大部分已经占领了,最主要的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早就投入了使用,急躁只会招致失败。 他指挥士兵一寸一寸地蚕食日军的阵地,用许多炮火加强一个排的姿态,有时冲上山坡拼命死守,配合炮火大量消灭反冲锋的敌军。每占领一个山头,他就加强阵地,打退敌人的反扑。天气又湿又冷,人也精疲力尽,士兵脏得象从泥浆池中捞出来,军官的脾气凶得怕人。伤兵在泥水中痛苦万分地挣扎,拖尸兵往往被敌人的冷枪打中。牛岛的部队是关东军精锐,一向以枪法准确、训练严格著称。有一次,惠特尼给疲惫不堪的部下发了兴奋药苯异丙胺。后果是始未料及的:躺在泥水里连动也懒得动的士兵变得焦躁易怒,有人产生幻觉,另一些人看见双影,根本无法瞄准。只有伤兵减轻了痛苦,但有一个老兵粗鲁地抓起惠特尼的胳膊: “我说伙计,那不就是安谢河吗?你快看哪!” 惠特尼未置可否,安谢河还远在二千码外的山谷里,它被群山遮拦,根本看不见。上校很伤心。 那老兵烦躁了:“连安谢河都看不见?喏,”他手一指,指尖落在一丛烧焦的灌木上:“那里,清清楚楚,河水闪闪发光,河面上还有木头漂下来。” 身为团长,惠特尼的沮丧和创痛是难以形容的。一路打过太平洋,几乎没有一仗是轻松的。他的痛苦中夹杂着愤怒,日军已经处于毫无希望的境地,却死也不肯投降。惠特尼憎恨他们,憎恨那个虐待狂的清冈永一中校。部队伤亡越大,打起来越红眼。他看过各种各样的日军尸体,被乱枪射杀的尸体,被喷火器烧得卷曲的尸体,被炮弹开膛破肚的尸体,他从未怜悯过敌人。他记得自己在巴丹受的屈辱和痛苦,他也记得塞克鲁西斯在塞班岛上被他们骗杀。一旦日本成了亚洲的霸主,那么在旭日旗下的各国人民都会被投入痛苦的坩锅中煎熬。 但是惠特尼无法把敌人从地下挖出来。 他的团队还在冲绳大名地区进行血肉模糊的搏斗,欧洲战场上的美军部队则已经取得了辉煌战绩。美军和俄军已经在易北河畔的托尔高会师。英军解放了丹麦。从奥地利南下的美军和从意大利北上的盟军在勃伦纳山口会师。汉堡、不来梅、勒根斯堡、慕尼黑、因斯布鲁克等德奥名城连连被攻陷。斯大林的红军也迭克华沙、布拉格、维也纳、布达佩斯、法兰克福和柏林。希特勒自杀,德国全面投降只在指日之间。盟军如泛滥的洪水,在中欧到处奔流,抵抗轻微,一路凯歌,一路鲜花,一路头版头条新闻,连占领一座几十万人口的中等城市在报纸上都挂不上号。国内和世界的情绪处于极度兴奋之中,天天狂欢,日日礼炮,东西方互相授勋,互相吹捧,整个民主世界都喝醉了酒,教堂整天都在敲钟。可是,拥有绝对优势的美军,素称精兵中的精兵的海军陆战队,竟在几个小土丘间一筹莫展,查尔斯·惠特尼怎么能不忧心如焚呢? 惠特尼团又发动了一天进攻,伤亡达五分之二,仅仅占了两座山头。从其中一座山头上,已经可以看到浑浊的安谢河。它原本是一条溪流,连日大雨,河面漫到一百多英尺宽。正如那位得了癔病的老兵所说,上面漂浮着乱七八糟的木头。除了木头,还有涨鼓鼓的尸体:牛尸、马尸和赤裸的人尸。 当盟军高奏凯歌渡过莱茵河、易北河、维斯杜拉河、奥得河和多瑙河等欧洲最著名的河川的时候,惠特尼和他的海军陆战队却无法战胜一些中世纪的武士,一些由冲绳毛孩子组成的“铁血勤皇队”,一些没有文化、不懂技术、装备平庸的黄种士兵。他和他骄傲的大军,竟无法抵达一条世界上最短最无名的溪流——安谢河。

17

第三次冲锋失败以后,休伊负了伤。他的二百人连队,能开枪的只有一半了。他的目标是安波茶高地。他记不住很长的日语假名,因为他喜欢吃“银河和宝贝露丝”牌巧克力夹心糖,索性叫它“巧克力糖高地”。虽然在某些海岛战役中,已经有人用过这个命名,他也不在乎。 休伊气愤得红鼻子更偏了,灰色的眼睛更小了,起皱的眼睑象面包上的一圈黄油包围着小眼睛。严峻的局面和严重的伤亡挫伤了他的热情,休伊不象奥勃莱恩或惠特尼那样热衷于追求荣誉,他是个很实际的下级军官。柏林打得如何与他的“巧克力高地”无关,他只想多杀些日本鬼子。休伊对日本军人有一种职业上的尊敬,这并不妨碍他和伙伴们一起咒骂“黄猴子”、“猪猡”、“玩弄诡计的小王八蛋”。他在瓜岛的安德森岭打过防御战,又在贝蒂欧日军地下工事里呆过。他知道防御者比进攻者享有的优势,蔑视决不会带来胜利,反而会流更多的血。 由于及时卧倒,一枚日军手榴弹在离他三码的地方爆炸,使他只患了轻度的“炮弹震荡症”,脑子嗡嗡响了好久。他很害怕,担心塔拉瓦受的脑损伤会重犯。 结果还好,他伸伸胳膊和腿,手脚都听使唤。他祈祷上苍帮助他拿下安波茶山。 安波茶山在大名高地东北方约半英里处,海拔只有七百英尺(230米),守敌是日军第三十二联队。它与大名高地互为犄角,正好拱卫着一英里纵深后面的古城首里。日军牛岛满中将把第三十二军的司令部设在首里,军属远程炮群密切地支援着安波茶山和大名高地。 奥勃莱恩团长来看望休伊的连队。季节风引起连绵不绝的降雨把冲绳简陋的道路网全毁了。洋面上台风频繁,白沙海滩到处是被吹翻的舰艇残骸。车辆陷到泥里,卡车没到车帮,吉普连顶也淹了。155毫米长汤姆陷在泥路上,拖拉机去拖,连自己也陷没了。白沙滩头到安波茶山仅九英里,却要用飞机来空投补给品。日本人的电台天天喊“神风”,结果召来一场妖雨。 “喂,休伊,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团长问连长。 “谢谢。天气糟透了。我一直在想塔拉瓦那一仗,无论如何,我们得设法潜入敌人的坑道网里。每次炮击,他们都躲到安全的地方,他们算准了我们攻上阵地后躲在哪里,然后就是一顿手榴弹。”休伊晃晃负伤的左手掌,痛得钻心。 奥勃莱恩上校见他左手全包扎起来,对他说:“我说莱顿,你负伤了。跟我撤到后面去,对你来讲,战争已经结束了。” “不,先生。我在美国国内养了一年半,白白胖胖,可不是为了擦点儿皮就再回去。我在巧克力山丢掉的东西,还要在这里找补回来。说正经的,团长,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奥勃莱恩的眼睛亮起来。他在瓜岛就听到过休伊的美名,后来又在美国报纸上读了这个上尉的传奇报道。看来,他要来了一位优秀的前线军官。 休伊的指挥部设在半山上一个坑道里,洞口挖了排水沟,里面挺干燥。他这里的士兵都准备了几双袜子和干燥的军靴,没有一个人得“战壕脚”。休伊是有经验的老兵,所罗门群岛的雨比冲绳大,他在坏天气里成功地保持了部队的士气。 休伊指着堆在炮弹箱盖上的安波茶山的模型对奥勃莱恩说:“长官,我碰上了一点儿小运气。不过,未经证实之前,我们先持怀疑为好。日本鬼子很狡猾,他们的供词也许要反过来理解。” “嗨,莱顿,讲给我听听,我早就知道你有办法。” “长官,”休伊老老实实,没有拿腔拿调: “大前天夜里我带了一个班去侧翼巡逻,你知道,在我的连和陆战六师的防地之间有几条山谷,常常有日军小部队渗透,很讨厌。 “我们一共十八条汉子,轻装,全是汤姆枪、刺刀和手榴弹,准备伏击一下日本人,弄得利索,抓个把俘虏也说不定。我们挑了段废战壕潜伏下来,足足挨了半夜,除了被蚊子叮肿了脸。他妈的,连个鬼也没碰上。 “我挥手下令撤退。我们走得很小心,也许日本兵在打我们的埋伏,长官,我们都打过‘瞭望台’战役,日本人很善于耍这种把戏。 “经过一段干河谷的时候,我听到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很象人语。我招呼部下一问,谁也没听见。见鬼了,会不会是我的脑损伤又犯病了?我没把握,但让大家蹲在草丛里等一会儿。咳,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妈的,是一个女人说话的嘤嘤声,妈的,这回大部分人都听见了。” 休伊在马灯灯光下做了一个猥亵的表情,声音也提高了:“在冲绳登陆以后,虽说也见过一些女人,但那都是半人半鬼的白发老妪,正儿八经的大姑娘听说都参加了‘妇女敢死队’和‘铁血勤皇队’,俺们还没见过。可是这一回,听声音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姑娘腔。 “大家的兴趣提高了八度,在我指挥下悄悄地包围了河谷陡岸上的一个洞口。洞口四周被草盖住,很隐蔽,但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一声呼哨,伙计们一下子冲进洞里,所有的手电筒一下子全打开了。嗨,我就是在百老汇看戏也没有这么来神过。” 连奥勃莱恩也被吸引得兴趣高涨。 “我们看到一男一女,他妈的,浑身一丝不挂,正在干那件事。”休伊淫猥地继续说:“我们突然出现,把他们吓呆了,连动也不敢动,我们就这样拿枪逼着,里里外外看了个够。后来,连里一个叫泰勒的士兵说:‘连长,这事就我们几个人知道。弟兄们打安波茶死得够惨啦,说不定明天我们中间谁都活不成。就算活下来,冲绳大着哪,下一个高地下一条山谷也会要我们的命。依我说,我们干掉这男的——哦,他还是一名日本军官,然后把这姑娘给轮了。明天死也快快活活。怎么样,我来打死军官,你先上,当官的优先。’” 休伊笑笑,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使人摸不透他的心事。 “说真的,我当时几乎脱口而出‘Yes’。我的士兵都是好样儿的,我才不会为一个日本女人挫伤他们的积极性呢。倒是泰勒二等兵的话提醒了我,我翻看了地上的军装,没想到那小子竟然是一个少尉。战斗如此激烈,还不忘过娘儿们的瘾。我不知怎的灵机一动,说:‘且慢,这军官很重要,我们先饶了他,姑娘也别动,以后有的是。我有可靠情报:冲绳师范学校、县立中学等十五所学校的男女学生都被编入了铁血勤皇队参战。其中有冲绳第一、二、三女子中学的许多姑娘,机会很多,先不必着急。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对我军开枪,一律按敌兵对待,怎么来由你们,我权当没看见。但这个军官和女人得给我留下来。’说罢,我搜了军官的衣服,摘下武器以后,又让他穿上了。我还让姑娘也穿上衣服,她果然是铁血队员,衣襟上别了一枚白色菊花徽章。泰勒二等兵以为我要一人独享那女人,好一顿骂我。我只装没听见。” 这时候,休伊无表情的脸上露出罕见的得意神色,接下去讲的故事越发令人难以置信。 “说实在的,那妞儿真漂亮,在洞里把我们一伙丘八撩拨得人人心动。我把他们都带回驻地。别看我是个粗人,我看出那少尉和女人是一对恋人。他们大概情知不久就要战死,就在山洞里尽享鱼水之情,还带了酒和食物。我问少尉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中村,是三十二联队的一个机枪中队长。那女人是笃志的护士新川喜智子,才十九岁,难怪人人眼馋。我问少尉是否真爱姑娘,是否打算娶喜智子,他连声说‘是’。他没有日本军官的武士道精神,喜智子对他来讲比什么都重要。我让连里的事务长搞了一桌酒席,又找来团里的随军牧师谢泼德为他俩主持了一场基督教式的婚礼。找了《圣经》,还找了一位美籍日本人‘二世’随军护士伺候新娘。婚礼在一片松林中举行,相当隆重,富于人情味,还有的士兵哭了起来,他们也想到了未婚妻和国内。后来,我领中村和喜智子参观了伤兵医院,看了准备埋葬的我们连的士兵尸体。我对中村说: “‘先生,该办的好事俺都为你们办了。你看看,我们的人在安波茶死了好多,又伤了好多。他们都是象你一样年轻聪明的官兵,现在,他们却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和未婚妻了。负伤的人讨不上老婆,不得不在轮椅或床上度过凄凉的后半生。美国对日本没有仇恨,是日本先偷袭了珍珠港。冲绳已经被我们围得象汽油桶,我军的大炮和坦克你也都看见了。你应该为我们做点儿好事。这样,我们的人和你们的人都会少死很多,他们就可以回家去同未婚妻结婚,这样不好吗?我们对待他们同对待你一样。’” “中村少尉一下子跪到我面前,流着眼泪说: “‘长官,我一定尽力。’” “于是,一份详详细细的安波茶山地工事体系平面图送到我面前,喏,就是它。我已经按这图把所有的火力点都复制到沙盘上了。我们有了一个特洛伊木马,有了一个玛塔·哈丽[6]。长官先生,当我看到这个模型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如果守安波茶,足够打上一年。” 奥勃莱恩上校拍拍休伊上尉的肩膀:“太妙了,莱顿,我简直找不出话来感谢你。” 休伊得意地笑笑:“也许会是假的。反正值得一试。他妈的,此次进攻不是婚礼就是葬礼。” “一定会是婚礼!”

18

演习搞得休伊几乎累瘫了。他两腿发软,眼窝被汗水渍痛,本来就小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可是他心里很痛快。 奥勃莱恩上校在西原高地上找了一个同安波茶很相似的山丘,在山丘上按中村少尉的图纸构筑了简易的机枪工事,并且在地面上用白石灰和标志牌划出了地道网和坑道走向。他专门请了十五名有经验的军官担任演习裁判员,自己任总裁判长。 休伊的连队因为对安波茶的地形较熟,担任攻方,在一天之中演习了四次进攻。直到每一个地堡和每一条盖沟全都摸熟了,几乎达到闭上眼睛就能打的程度。现在,每个士兵、士官,都知道自己应该走的路线,该炸的地堡和该钻的地道。当天夜里,又进行了最后的彩排,用雷管当炸药,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第二天休息,喝酒,奥勃莱恩尽其所能,让突击队员们奢侈了一通。 晚上,突击队员们进入阵地。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各种炸药帆布包、手雷、手榴弹和上着刺刀的汤姆枪,很象登山队的脚夫。 任何炮也没打。休伊的连队就摸上了安波茶高地。估计人们都潜伏到目标附近以后,休伊打了一发信号弹。 日军阵地上响起了连续的爆破声和火光。日军守兵还没摸清是怎么回事就被炸死了。首里纵深的日军远程炮群开始轰击“巧克力高地”,但美军突击队已深入地下,在迷津般的地道网和屯兵坑道中作战。连续而准确的爆破使守军晕头转向,地道中钻进来的恶魔把他们打得如惊弓之鸟,动辄就开火自相残杀。 折腾了大半夜后,大部分日军的反击兵力就封死在屯兵坑道里,火力点几乎全部被打哑。活跃的安波茶高地被摘除了心脏,堵塞了血管,刽断了神经,整个儿瘫痪了下来。在这个付出了极高代价并且失败过的地方,几乎没费多大气力就成功了。休伊爆破了一个地堡以后,钻入了黑暗的地道中。他没有点亮手电,完全凭中村的路线图摸索着前进。日军少尉的草图画得还真准,他又成功地炸毁了一个地堡。一切都象在贝蒂欧一样,他甚至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再重演二次脑损伤。 现在,要办的事是炸毁日军屯集反击兵力的主坑道。它的位置在“巧克力高地”反斜面上,美军的炮火很难击中。休伊和泰勒边走边打,熟得如同在自己家门口。不久,泰勒负了伤,休伊把他安顿了一下自己继续前进。在接近主坑道的路口,地道分了叉。休伊记得,一条通一个较大的地堡,另一条通主坑道。他放弃了地堡,闪入主坑道。地道渐渐宽起来,来往的日军也越来越多。休伊找了一个凹墙隐蔽起来,一边把剩下的炸药都捆扎在一起。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断然拉开了导火索。 他大喝一声,接着发出象印第安好战部落的那种呼哨,他平端着汤姆枪,打光了所有的子弹,然后丢了枪,趁敌人混乱的一刹那间,抱起炸药包用百米速度冲向大坑道口。他甚至没觉察出右肩上挨了一枪。 他丢下炸药,往回跑了几步,被一具尸体绊倒了。他连滚带爬,尽可能远离危险区。大地颠动,气浪一下子把他击昏过去,屯兵坑道被封死了。 休伊醒来,感到有双手在他脸上摸。当摸到他的鼻子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说了一声日语。他一下子滚出去,滚倒了一个敌兵,但另一个敌兵已经扑到他身上,死死抱住他的后腰。敌人没能抱住他的手臂,真是活该倒霉。他就势从鞋中抓出匕首,往敌兵手腕上狠狠一划。只听一声惨叫,肯定是割断了敌兵的几条筋腱。敌兵松手以后,他翻过身来,回手一刀刺入敌兵的腹部。 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右肩受了伤。匕首插得不够深,往上挑的力度也不足,敌兵忍着巨大的痛苦死死抓住他的手和匕首柄。也许,日本军人的切腹自杀习惯是由于他们能忍受腹部的剧疼。 一定是他身后还有个敌人,也许就是他滚倒的那一个,用枪托狠狠地砸向他的头顶。休伊感到了脑后的风声,拼命躲闪,但手还被死死扯住,枪托落到受伤的右肩上,他感到那条右臂几乎要断裂下来。 他象杀猪似地嚎叫起来,正面的敌人终于因为疼痛松了手。休伊的左掌被打坏了,无法使用武器,他一头撞在袭击他的敌兵胸上,把他几乎撞倒,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第三个敌人冲上来,平端着刺刀,黑暗中带着一股死亡的旋风。休伊闪过了刺刀,终于抽出手枪,夜战中配带手枪还是“海魔”的老传统。 休伊连放数枪,击毙了三个敌兵,他还来不及抚摸一下痛楚的右肩,就看到刺目的机枪火鞭沿着地道扫过来,他一下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阴沉的天空泛出朱砂色的光带,不久,光带变成樱桃红和玫瑰红。休伊·莱顿睁开眼睛,转过头,看见几个人围在他的身边。泰勒二等兵见他动了一动,开口说:“连长,我把那个敌人机枪手干掉了。你的伤很重,要好好休养呢。” “谢谢。”休伊有气无力地说。 他看到了在起伏的丘陵后面,有一座古城。古老的砖石城墙已经坍塌,弹痕斑斑的石牌坊还屹立着。一座天主教堂被炮火打得千疮百孔,顶上的十字架却一点儿也没坏。所有的房屋,无论是中国古典式的瓦房,还是西洋式的校舍,全部化为废墟。一条小河静静地绕城而过,水面还有一片片浮萍。 泰勒看到了休伊的目光,大声说: “那就是首里城。我军攻占安波茶以后,下一个目标就是它了。据说,敌三十二军司令部就在首里城内。” 休伊痛苦地合上眼,好一阵子才睁开。中村少尉跪在他身边哭泣,惊动了他。 他认出了中村,凄然一笑: “谢谢你。中村。”休伊的话变得断断续续,他最后的气力已经用尽了。“如果有机会,你去美国,看望……看望一下……我的妻子巴巴拉……泰勒,你还骂我吗……我终于拿下了‘巧克力高地,……值啦……他的头耷拉到一边去。 他在世界上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19

东京已经被烧成了一大片焦黑的、狰狞的、丑陋的、恶臭的废墟。 公元七世纪古代武藏国的风水宝地上,日本人进行了一千年的苦心经营。贞观时期,它已经颇具规模。江户时代,它变得非常豪华。德川家族模仿中国帝王的气派,把它改造成一个政治经济和地理中心,定名为“江户城”。那时,号称“天下第一城”的江户城中,旌幡招展,武士云集。八百零八町中,酒楼饭馆鳞次栉比,很象中国宋代的汴京。明治天皇改都“东京”后,它又经历了近八十年西洋式的发展,变成了一个生气勃勃、拥挤不堪的大杂烩:“官府的鞠町,书生的神田,华族的赤板,小职员的四谷,学者的小石川,大学生的本乡。”它的历史、它的文明、它的皇居、它的新兴产业、它的学府和商埠、连同它的六百万人口,使它成为日本民族的象征。那白雪皑皑的圆锥形富士山下,太阳女神庇护着她的臣民,就象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雅典娜保佑着古老繁荣的雅典城。 然而,这一切全让寇蒂斯·李梅这个坏小子给破坏了。千年之后,无数代的日本人将永远也找不到这个带有古典和现代韵味的天皇居住过的京城了。旧东京将象庞培城一样,只留在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们的记忆里。 三月份的燃烧弹无限制空袭以后,大盐平的生活也遭到了波及。菊町一带建筑密集,尽管开辟了防火墙和防火沟,仍有大片大片的房子被烧毁了。仅仅靠五十岚和赖子的奋力抢救,大盐平伯爵的豪华府邸才保存下三分之一。大家就住在烧剩的房子里,熬着凄风苦雨的日子。 赖子比任何时候更关心大盐平内弘。女人一旦真正钟情于一个男人,她焕发出来的献身精神和对男人的精细照料,连石头人也会为之感动。老伯爵大盐平康成在东南海地震中因心脏病暴发去世了。伯爵家只剩下内弘一人。内弘、赖子和五十岚老人相依为命,如果谁一阵子不见了,另外两个人就会担心地到处去找。每当燃烧弹的“咝——咝——”声响起来,他们总是先让别人钻防空洞,自己最后才进。灾难倒焕发出人们的一股悲壮气概来了。 春回大地,花园里的樱花怒放了。虽然挖防空洞的时候刨掉了一些,剩下的八重樱和大山樱仍开得非常绚烂。赖子让大盐平坐在烂漫的樱花树下的一张藤椅上,姣妍的染井吉野樱、薄墨樱、寒绯樱和杨贵妃那重重叠叠、纷纷扬扬的花瓣和花蕊之中,露出赖子皎好的脸庞。大盐平觉得花如人,人似花。 “赖子,你象樱花一样美呀!” 赖子把报纸和杂志送给大盐平,轻轻地依在他身边,弄得大盐平心醉神摇。 “快看报吧,看看报上都说些什么了呀?” 报纸的开版只有战前的一半,杂志薄得只剩下几张纸。所有的印制品都用的是又黄又粗的劣等纸张。它们居然象石缝中的小树似的生存着,倒是令人吃惊的事。其实,报纸杂志由于严格的纸张配给,种类连战前的四分之一都不到了。 报上登着经过军部新闻检查的新闻。德国已经投降了。海军元帅卡尔·冯·邓尼茨在弗伦斯堡向全世界宣布:希特勒的帝国已经寿终正寝。日本统帅部的回答是:我们还要打到底。文学杂志上充满了“军事爱国主义”的色彩。著名的芥川奖和直木奖还在评选。可是除了露骨的性描写和追求女孩子的情节外,没有任何新东西。阳和八年创作《玫瑰探戈》舞曲的纸恭辅氏,已经从关东军少尉的岗位上退役,专门在日比谷公会堂谱写和演奏军国主义调子的乐曲。冲绳之战的消息时有披露,神风机已经撞沉了五六百艘美军舰艇。《文艺春秋》、《中央公论》、《日本评论》、《改造》四大家御用杂志都在鼓吹“本土决战”。大盐平知道军部对此是完全认真的。他的军界朋友们告诉他:军统帅部参考硫黄岛、塞班岛、拉包尔和冲绳的经验,正在准备最后的洞穴作战。 海军丧失了全部战舰以后,正在疯狂地挖掘坑道之类的地下工事,并屯集了大量军需品和粮食。在长野县的松代山下、在国铁樱井线上青垣连峰底下,在丹波市丰田的一本松山,在古都奈良,从大和到大阪,到处都在挖凿坑道和洞穴。日本列岛被挖成了胡蜂窝和鼹鼠洞,地道网错综复杂,有如迷律。军人们见面时往往只说一句话:“加油干哪!构筑起大和地底城。” 难怪三月大空袭前,天皇召见退役的前首相东条英机,询问他日本将来的战策,东条僵硬地回答:“不必顾及日本的将来和B-29越演越烈的空袭。日本目前遭受到的轰炸,与德国本土遭到盟军的轰炸,差得太远了。美军从离日本本土两千公里的马里亚纳基地,每周至多能派出一百余架B-29前来攻击而已。如果连这也吓得日本人丧胆的话,还能指望进行‘大东亚圣战’吗?” 现在,军人们并没有丧失战意。冲绳之战打得鬼哭神泣,就是有力的佐证。大盐平注意到天皇几乎召见了所有的重臣,唯独没有见近卫文麿。那么,近卫公爵打算干什么呢? 派出所的三好贞吉先生来过两次。他说帝都危恐,连华族也要投入消防和其他民防工作,他对大盐平的保护已经到期,请他去参加实战性的消防工作,还指派给了他一辆大轮消防车和两位妇女、一位六十一岁的老人。 大盐平所属的消防分队参加了一次抢救皇居的消防行动。他见到了“特别消防队”的一群年轻人。他们都是早稻田大学和其他专科学校的学生。除了在空袭期间护校外,他们主要负责抢救皇宫御所,是一种敢死性质的抢险队。平时,他们就在九段的消防署内待命。美国飞机在以往的空袭中很少向皇宫投弹,但三月十日那天,有一些燃烧弹落入了“天池壕”内。 大盐平有丰富的战斗经验。虽然只有单臂,还是奋勇地同学生们一起灭火。他们用麻布袋扑灭四处乱窜的凝固汽油火苗,砍断起火的雕梁画栋,从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抱出烧伤的宫内省女官,她们还穿着伺候皇室的锦缎朝服。她们平时深居禁地,学生们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漂亮的古装打扮的日本姑娘。据说个别轻佻的学生还有意无意地扯下了烧伤的女官的衣服。大盐平是不信这种谣传的。人与火搏斗是性命攸关的事,谁还顾得上在这关头萌动艳心。 火被扑灭以后,烧得焦头烂额的学生们排成一列。一名穿着朝服的宫中官员走来,向学生们赐送皇室的赏金。学生们双手捧着接下来,并且深鞠一躬。他们的救火费仅仅五十钱纸币。连大盐平也感到愤愤不平。既然今天的纸币什么东西也买不到,作为皇室,对待用生命来勤皇的年轻人,未免太小气了。 随着空袭的频繁,市民的饥饿状态已经长期化,大盐平家也不例外。配给的大米经常一周无货,酱油和其他用粮食制成的调味品早就失踪了。只有宪兵和警察比任何时候都多,只要被诬为“散布反军思想、泄露国家机密、秘密援助朝鲜独立运动、共产党嫌疑和违反战时经济管制条例”五条之一者,立即遭到逮捕。大盐平上街,时时看到囚车鸣叫,直奔向巢鸭监狱。汽油如此缺乏,用在捕犯人方面可真慷慨。 到了五月下旬,东京的十分之四地区都被烧毁了。昔日灯红酒绿的银座区,在三月十日的大空袭中几乎烧得片瓦皆无。银座八丁目的新田地区、满州新闻社东京支社、日本料理、新闻学院都处在烈火的坩锅里,连人都没有跑出来。钢架子的高压线塔居然被烧化,变成一堆七扭八歪的烂铁。地下铁道中了一枚五百公斤炸弹,听说人肉碎块、头发脑浆和肠肚一起喷溅到水泥墙上,连掩尸队员也不敢近前。大街上的电车成了一具焦黑的铁壳,隅田川上的一座铁桥也被炸断了。外务省、司法省、海军省均转入地下办公,因为已经无房可用。在皇宫附近的《读卖新闻》社,内幸町的《东京新闻》社和有乐座的《每日新闻》社也被焚尽,东京成了没有报社的首都。 大盐平内弘无论怎样诅咒这场战争,当他的兄弟袍泽被屠杀,当生他养他的城市被毁灭,谁也无法超然世外,他悲愤得几乎痛不欲生。盟军对汉堡和德累斯顿的大轰炸,在欧洲算是登峰造极了,但仍然无法同东京的破坏相比。寇蒂斯·李梅完全违反了人道主义原则,企图从地图上抹掉江户城。 战争的报复就是这样凶狠。它要叫战争的发动者留下世世代代的永恒的印象。德国和日本都是野蛮嗜杀的民族。俾斯麦打赢了普法战争以后,日本侵略了中国;日本打败了俄国以后,德皇威廉发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鲸吞了中国东北和华北以后,希特勒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不甘人后,又推行了野蛮的“大东亚战争”。又有谁会相信日本人呢?谁敢说日本有朝一日喘息过来之后,又象德国人从一次大战后喘息过来一样,不会再次去诉诸武力呢?他们的精力还没有耗尽,野心还没有实现,帝国依旧在梦中,会不会又有一个东条用他戴白手套的手去挥动战刀呢?如果日本人怜惜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城市的话,又为什么要去烧毁别人的城市,屠杀别国的人民呢? 大盐平不敢去想这些,这样的想法是叛国的。他不得不忍受龙临死的痉挛,时间拖得真长啊。他知道欧洲的盟军飞机、战舰和部队立刻就要调到太平洋上来。由于请俄国出面调停失败,小矶内阁被迫下台。俄国肯定要出兵满洲。新组成的铃木内阁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老谋深算的近卫文麿迟迟不肯出山,难道他在等待着战后收拾残局吗? 五月二十五日夜间,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又响了起来。大盐平反射性地穿上石棉服,戴上头盔。赖子从外面跑进来,一下扑到大盐平怀中:“大盐平公子,请您不要去。我听着引擎声很沉重,感到很不安。” 大盐平继续扎着腰带:“三月十日的大空袭都过来了,即使是危险,也无可避免。赖子,你多保重。” 赖子拉住他的手,大盐平感到手发烫。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已经有了。” “有什么?”前陆军少佐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儿子。你没看出来我已经怀孕了吗?” “啊——”大盐平停住了脚步,双手捧起赖子的脸,在赖子前额上亲吻着:“我的儿子?” 赖子点点头。黑暗中,大盐平看不清她脸上的红晕和幸福感。 空袭警报声还在继续响着,宪兵在沿街叫喊。自从硫黄岛被美军攻占以后,日本失去了早期预先报警系统,B-29说来就来,准备的时间非常仓促。 “那就多保重吧。如果我回不来,就对五十岚说,你生的孩子是大盐平家族的合法继承人。” 终于没有时间再谈了。知道有了儿子,成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大盐平有股自豪感。他跑在漆黑的街道上,看到许多人也象他一样跑着。他们有的人是去钻防空洞。也有的是他这样的消防队员、警防团员、救护队员和丧葬队员。东京已经被空袭几十次了。除了少数水泥建筑物象孤树似的立在地面上外,所有的竹木建筑都不存在了。大片的火烧迹地和瓦砾堆,下面埋着一堆堆蜷曲焦黑的尸体。连松林环抱,雅静幽深,古树郁郁参天的明治神宫、赤坂离宫和大宫御所,也在四月十三日夜间的空袭中被点燃了。日本国民景仰的“圣域”终于遭到毁灭,东京的市民增加了战败感。铃木老首相愤怒地谴责美军:先烧伊势神宫,后烧宫城和明治神宫,美国犯下了极端恶劣的暴行。然而,大盐平奇怪的是:居然还有许许多多的市民留在散发着焦糊味和尸臭的废墟上,不肯疏散到乡下去,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大盐平找到了自己的大轮消防车。一度同他一起的那几个妇女和老人在持续的救火中非死即伤。这回,警察给他配了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叫路子。路子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似乎很活泼。大盐平有些不忍心把她送到火海中去。 其实,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美国B-29轰炸机约二百五十架,从骏河湾和相模湾方向入侵东京以后,立即分散成单机或小编队,分散到大森、品川、目黑、涉谷、世田谷、杉井、四谷、芝、淀桥、赤坂、麻布、菊町、京桥、浅草、本乡、板桥、蒲田、荏原、丰岛、南北多摩等极为广大的地区。它们有严密的计划和预谋。从烧杀这一点上讲,干得富于想象力。南起多摩川,北至荒川、江户川。在两条东西流向的江河之间,长二十三公里,宽二十一公里的一个方形地区内,是东京人口住房最密集的区域。美机将它分成几百个网格,每架B-29的领航员必须把燃烧弹和炸弹投入给自己规定的网格中。美国第二十空军的所有领航员,都受过乌尔西将军、汉西尔将军和李梅将军的反复训练。他们隔三差五地来“帝国”,对东京已经象纽约一样熟悉了。 大盐平和路子把灌满了水的消防车推上街道,B-29沉重的引擎声越来越响。它们从一万米的高空穿过夜空的云层降下来,象一群恶鹰一样扑向自己的目标网格。先是几台探照灯亮了,接着分布在首都各地的高射炮响起来,曳光弹飞上天空,连续爆裂开,红热的弹片象花瓣似的纷纷坠地。 美机越飞越低,从八千米降到三千米。有一架B-29中了炮弹,在夜空中轰然炸开来,化成好几块红光闪闪的火球。引擎声震得大地颠抖。美机终于用雷达校准了目标,开始最后的俯冲,高度不超过一千五百米,只有李梅才敢把战略轰炸机当作海军的俯冲轰炸机用。 一下子,整个天空红亮起来,黑暗隐退,所有的残墙败壁在光亮的霞云中一清二楚。十几万个燃烧弹的子弹头,象火雨似的散布到半空中,大盐平立即听到了毛骨悚然的“咝——咝——”声。 路子吓得惊叫出来,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死死搂住他。她丰润的乳房紧压住他的身子,可是他一点儿性的感觉也没有。 “咝——咝——” 大盐平抄起一块帆布,飞速地浸了水。他推倒路子,自己也趴在地上。他刚刚来得及盖上湿布,无数燃烧弹就在他们周围爆炸开了。 燃烧弹的声音不大。在拉包尔空袭中,比它厉害得多的重磅炸弹大盐平也见识过。他并不害怕,甚至从燃烧弹的声音中分辨出一种尖尖的引擎声。啊!是P-51战斗机,美军已经可以使用硫黄岛的机场啦。由于投入冲绳战役的“菊水”特攻作战,陆海军都消耗了大量飞机。全国的飞机工厂均遭破坏,海外的原料无法输入,飞机日产量急剧下跌。军部计划保存一万架飞机留待本土决战的时候当神风机使用。东京上空已经没有战斗机防卫,日本成了一座没有房顶的要塞,完全听任B-29宰割。 路子紧紧地抱住大盐平,把她的脸贴到大盐平的脸上。在危急中,女人的本能反射是寻求男人的保护。路子对着大盐平的耳朵说:“哥哥,我真害怕,咱们一起躲到防空洞里去好吗?” 大盐平揭开帆布,他的四周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他可怜路子:“你认识路的话,你就去吧。我的职责是救火。” 救火?他话出口,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大火就在他身边燃烧。无数小的凝固汽油火点渐渐地汇成大片。一切能烧的东西都烧起来,连水泥建筑物也着了魔似地腾起火舌。火焰在夜空中狂乱地扭动,忽大忽小。从火海中传出一连串的噼啪爆音。风挺大,火越烧越红。由火的森林变成了巨大的火的瀑布,托住云层,映出焦黑的建筑物中的钢筋束。B-29们还在继续投下燃烧弹。火的瀑布升到天上,变成了一座遍体通红的火的富士山。象熔铁炉里的那种凶焰和灼热烧烤着大盐平。他一动不动,无数金蛇就在他身上舞动。整个东京变成了一个烈焰冲天的火的地狱。 就用他的一车水去熄灭这场大火吗? 真可笑! 可他是个军人。 他推起消防车,向离他较近的一间起火的木屋跑去。那木屋周围的房子都起了火,火焰舔光了纸和其他轻质建筑材料,只剩下一副木头架子在烧着。 大盐平叫路子摇手压水泵,自己拖着水龙头钻到火里去。消防同打仗一样,火灾看起来气势汹汹,然而只要摸熟它的路子,还是能扑灭它的。一个战壕中的新兵,看到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滚滚而来,会感到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抵抗,产生孤独的恐惧。但他只要瞄准一辆坦克和一个敌兵,一枪一炮地打下去,立刻就会发现,敌人的进攻是可以打退的。大盐平扑灭了屋顶上的火以后,看到又有几辆大轮消防车来到了这一地域。 他举起手臂大声喊:“我是前军官,听我指挥。草薙剑,草薙剑!快点儿干哪!” 草薙剑是日本神话中的一柄有名的宝剑。相传日本武尊东征的时候,敌人在后面追赶他,把他包围起来并从周围放了火。武尊用此剑砍光了周围的草,得以免被烧死。从此,这柄天丛方剑就叫“草薙剑”。大盐平和他防区中的消防队友们,都知道这句话的含意。他们用钩子斧子把好屋子周围的房子砍倒,形成一条防火地段。大盐平的独臂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 B-29还在发威。P-51战斗机因为没有日本空军作对手,也从天上俯冲下来扫射。大盐平被烧得脸上全是燎泡。他想从水龙里喝点儿水,就叫路子再压一下水泵。没有动静,他跑到消防车跟前一看,路子的尸体靠在车轮上,头和胸膛已经让P-51的12.7毫米机枪弹打烂了。路子的衣服上溅满鲜血。大盐平又想起一小时前她说的话:“哥哥,我真害怕,我们一起躲到防空洞里去好吗?” 大盐平在南洋战场上见馈了尸体。作为消防队员,他也见过各种各样被烧焦的、闷死的、砸死的人尸。可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刚才还在他耳边低语。她不单没谈过恋爱,恐怕还没想过男朋友这回事呢。一瞬间,她的生命已经被战争夺去了。人在征服自然的战斗中何等强大,在人与人的战斗中却又是那么渺小。 大盐平用帆布盖住路子的尸体。消防车已经被P-51战斗机的机枪打烂,水都流光了。他揉了揉眼睛,突然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非常象路子的声音。 见鬼了。他摇摇头,才听出声音来自被他扑灭了火的房间里。风势很大,B-29还在不停地放火,它们往往在自己的网格中俯冲投弹三四次,求得尽可能大的弹着散布。因此,这栋看起来没有火的孤立木屋也许会重新被点燃。那时候,车里没有水,谁也没办法了。 得救出那个女人来。 大盐平第二次冲入房子去,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了那个女人。他为那女人的漂亮感到吃惊。她为什么在猛烈的空袭中呆在极易着火的木屋里呢? “今天夜里看电影,多有意思的电影啊。” 那女人不停地喊着,她的目光呆滞,没有焦点,她的衣带也零乱不整,象她这么美丽的女人是知道怎样打扮的。噢,她一定是个疯子。可是精神失常的人说出来的疯话,不正是今夜空袭火灾的写照吗?多么大的讽刺呀! 他把那女人从屋里带出来。还没到门口,就听到燃烧弹的“咝——咝——”声。 他揭起自己的防火服,罩住那女人的脸,然后便把她按到地上。 周围又成了一片火海。扑灭的火灾又复活了。疯女人呆的那栋木房一下子被点着,亮得象“神田祭”的巨大烟花。这个女人没有家了。 大盐平带着一身创痛疲惫地回家了。家中仅存的木房又被烧了一次。烟糊味熏人。整个东京还在大火中,亮得有如日出。他拉着那女人,那女人一路上不断喊着:“杉本,咱们一块儿去看电影,多好看的电影啊。”大盐平不禁想起在拉包尔的第十七军司令部里,百武晴吉中将曾招待他们看的电影,那些都是日本飞机轰炸中国、新加坡、缅甸、荷属东印度、锡兰和澳州达尔文港的记录片,加了色彩浓厚的军国主义解说词。每当日机投下的炸弹引起了大火,解说员就大声喊:“真棒!命中了,好厉害呀!”还有一部攻占南京的记录片,出现过各种被杀死的居民的镜头。当时在座的官兵似乎没有谁同情被占领国的居民,他们都怀着大和民族的优越感,许多军官还刺激得兴奋起来。“听说在南京可以随意奸淫中国姑娘,可惜没轮上那好地方。”有的军官还这样说。 现在,局势完全逆转过来了,日本人被美军象消灭老鼠般地屠杀,整个战争阴森恐怖的一面昭示在日本人面前。当初,正是他们得寸进尺,一步一步从朝鲜半岛,到中国东北,到南洋,自己抢先发动了这场毁灭自己的战争。 赖子出来迎接他。她看到大盐平活着回来,高兴极了,不顾五十岚在旁边,和大盐平内弘拥抱起来。“我是全日本最幸福的女人了。”赖子不停地说,几乎忘了告诉大盐平:五十岚老人受了严重的烧伤。 猛然间,赖子看到大盐平身后的漂亮女人,不禁一怔,颇有醋意。 “她是谁?” “不知道,从一栋房子里救出来的。附近一带全烧光了。她的房子也被烧毁了。她是个疯子,什么也问不出来,先让她住两天,等我去打听一下吧。” 赖子产生了女性的同情心。她拉过那美女的手,和气地问她,那女的依旧只有“看电影”一句话。 赖子帮她把烧糊的脏衣服换下来,“啊!这里还缝了一个布条。” 果然在衣服的里面缝了一块布。漫天通红,布条上写的字一清二楚: “我叫金田美奈子。大正十年生。在空袭中患了精神病。任何人请看在神的面上,给我吃的东西,帮助我解决生活中的困难。” 那间房子的主人,也许是把美奈子养在家中,供他享乐吧。现在,连主人带房子大概都化成灰烬了。 “我们来养美奈子吧。”赖子勇敢地说。 大盐平无声地点点头。一个独臂的男人、一个怀孕的女人,再加上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就这样在一个废墟上熬过战争最黑暗的时刻,迎接另一个日本的未知的黎明吗?如果日本还能存在下来,真有那个和平的宁静的黎明吗? 大盐平想起哲学家康德说的那句话: 无论是通过理智和洞察力,还是通过混乱的经历,世界秩序终将诞生。 那就让它在“大东亚新秩序”的死尸上,诞生得快点儿吧!

20

首里这座古代中山国的京城,按欧洲标准,只能算个中等领主的庄园城堡。冲绳的中转贸易和海运发达以后,经济中心已经转移到西南海岸的港口城市那霸,深居内陆的首里渐渐荒废了。只有六百年前的古城墙和护城河还静静地呆在那里,作为历史的见证。废弃的古城里,长满郁郁葱葱的松树和槐树,一些瓦房点缀在绿茵间,还能使人怀念起琉球王国的文明史。 战火把首里美丽的古树全部烧光了,只剩下光秃的树干,树根也被炮弹掘起,张牙舞爪地散乱在山坡上。因为首里是冲绳日军的指挥中枢,美军把几万发炮弹和炸弹倾泻在这里,全部地面都被翻掘过了,任何生命的迹象都不复存在。 其实,三十二军的大脑丝毫未受损伤。 在首里地面下十五米深的地方,有一条L形的地下坑道。它全部用钢筋水泥作了加固,水泥顶上还有好几层交叉的圆木。这些圆木是从冲绳北部临时伐来的,为修工事,前后共伐了二百万棵树。L形坑道配有自己的发电设备,自成体系,不依赖外部,它的设计能承受一吨重炸弹的直接命中。 在L形坑道的纵向坑道里,设有炊事班、病房、航空通讯室、军医室、副官室、情报室和电台人员寝室,还有一排“女佣人”的寝室。对于日本人来讲,女佣和妓女并没有严格的区别。L形坑道的横向坑道又拐了两个小弯。它是整个冲绳战区的核心,设有军司令官、参谋长和高级参谋人员的作战室、会议室、密码室和地空、地海电讯中心。坑道的强度达到了希特勒地下作战室的标准,可是居住条件完全是日本式的,总而言之,非常窄小。在美军逼近的高温雨季里,坑道中闷热、潮湿、空气混浊不堪,同三流的监狱差别不大。 话虽如此,在美军暴风雨般的炮击中,L形坑道里却有一种安全感。 清冈永一大佐在这里住了一个月零六天了,他钻入坑道的日子就是美军登上比谢川的日子。 清冈永一从塞班岛逃到火山列岛的父岛。栗林忠道中将得知以后,专门把他请到硫黄岛上,详细询问了塞班防御工事的情况和美军的作战特点,并且根据清冈的材料,较大幅度地加强了工事,调整了防御部署。 栗林中将认为清冈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了解美军也了解日军,总结了许多宝贵的海岛防御经验,除了他,又有谁能直接了解到塞班的真实情况呢!栗林忠道写了封信,向军部推荐清冈。由于冲绳在未来战争里的重要性,梅津美治郎参谋总长亲自接见清冈永一大佐,接着就把他用飞机送到了冲绳岛。 清冈踌躇满志,以为能在冲绳岛大显身手,他还希望被提升为少将,大佐的领章戴的时间太长了。 到牛岛中将司令部里一报到,清冈大佐才发现原先的估计大错特错了。 五十七岁的牛岛满中将是鹿儿岛人。那一带在历史上出过许多悍勇的猛将。他有一张挺中看的鸡蛋脸,仁丹胡,长眉。部下说,他的相貌很象大山元帅,时时带着一股莫测高深的微笑。他头顶剃得光亮,似乎是一个大彻大悟的高僧。牛岛有一个标准陆军军官的履历,升迁不快不慢,任职不多不少。陆大毕业后第三年,他以大尉军衔参加远征年轻的苏维埃共和国,在西伯利亚同红军作战。二·二六事件中他在中国东北,他对统制派和皇道派的态度暖昧不清。武汉战役中,他身为三十六旅团长屠杀过中国军民。一九三九年任关东军十一师团中将师团长后,连续六年未见提升,一直在陆军军官学校当校长。由于他是九州人,又当过冲绳演习队长,熟悉兵书战策,当冲绳三十二军司令渡边正夫因病出缺,他就成了当然的军长人选。 长勇参谋长是昭和陆军史中的风云人物,桥本欣五郎的亲属。他戴着深度的近视镜,爱低头,含胸,挂满勋章和配章。看上去他似乎老气横秋,其实他的战术思想非常凶悍,自称属于柴田胜家一派的将道。长和牛岛来冲绳快一年了,工事修得差不多了,兵力也部署好了。按说,以牛岛中将和长中将这样的人,是不会反对清冈来任高级参谋的,清冈的实战经验是无价之宝。没想到,半路里杀来个八原博通,他把一切都搅乱了。不单清冈插不上嘴,连牛岛和长也敬他三分,几乎把三十二军的兵权交给这个怪才。 八原高级参谋年仅四十三岁。和他接触过的人,只要不抱偏见,都公认他是一个罕见的军事奇才。这个鸟取县才子二十一岁就从士官学校毕业,两年后,破格进入陆大,他的成绩好得让教员们吃惊。毕业后,他担任陆军省高级职务,犹不满足,又赴美国留学两年。太平洋战争前,八原只身潜入泰国和马来亚,拟定了攻击马来和缅甸的进军路线和战术要则。后来山下和饭田二将依八原计划而行,大获全胜。按理说,头脑冷静、细密、屡有奇谋的八原大佐本应官运亨通,事实却适得其反。八原带着极度的自信,处处左右着饭田祥二郎中将的第十五军。十五军军部的人,对这个年轻、方脸、才华出众、大学生模样的参谋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一切都要按八原拟定的计划来。缅甸一打下,八原的作用就不足道了,他还在自以为是地指挥十五军,屡屡同饭田中将冲突,终于被解除军务,调到陆大去当一名教官。 八原终日饮酒狎妓,不理正事。他口出狂言,无人敢近,但细细分析,则无一不在理。牛岛号称“仁将”,又负冲绳守备重任,不惜屈尊降贵,拜请八原出山。八原审时度势,欣然前往,不过有言在先,一切得听他的,牛岛满口应承。长勇只负责作战,一切计划和战略乐得交给八原,他自己在地下洞窟里饮威士忌酒,怀抱美女,一派古风,并不干涉八原。 清冈永一大佐遇上了一个对手。 一开始,八原对清冈非常热情,两人经常喝酒喝到深夜,并且谈起美国的一段往事。清冈长八原一岁,八原以兄相称。有时候,俩人找来两名妓女同居一室。八原详细地询问了美军的特点,并告诉清冈英军的弱点。清冈讲到了美军的舰炮火力,八原只是不置可否地“啊——啊——”了两声。八原特别注意到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战术上的区别,对霍兰德·史密斯在塞班撤掉拉尔夫·史密斯步兵二十七师师长一事,他听后哈哈大笑。他问到美军炮火和步兵冲锋的时间间隔,美军夜间防御和通讯问题。关于斋藤中将自杀一事,他没有给予应有的尊敬,反而很欣赏清冈的机智出逃。 他俩是同时代的人,都是日军中的少壮派,也是知英美派。他们喜欢采用新思想、新兵器和新战术,他们看不起旧式的将军们。一句话:“这场战争要是交给我们打,早就打赢了。” 八原博通和清冈永一对水际滩头反击的方案争论了很久。战争是复杂多变的事物,有的方案在彼时彼地成功,在此时此地却会失败。八原认为:未来美军在冲绳登陆的时候,兵力将占三比一的优势,火炮将为十比一。尽管滩头反击会给立足未稳的敌人重大杀伤,实际却正中敌人下怀。登陆敌军如一铁砧,舰炮和航弹如一铁锤,会把滩头部队彻底粉碎。一旦部队损失过半,海岛也就无法防守了。马绍尔群岛、马里亚纳群岛和硫黄岛战役中,美军的舰炮一次比一次猛烈。 比阿克岛、帛硫岛和硫黄岛的方案优点明显,但无法在冲绳照搬。冲绳太大,三十二军兵力太少,所以八原计划设下三条防线:西原山地,那霸、首里、与那原防线和岛南山岳地带。防御工事按最高标准,全部设在地面下。各阵地之间都采用地道,屯兵坑道也比塞班大为改进了。 大本营把最精锐的原守中将第九师团调离冲绳,八原发了好一通火。时值一九四四年岁末。这一部署非常失策。冲绳在台湾和日本之间,冲绳一失,台湾防务就毫无意义。话说回来,只要冲绳守住,失去台湾并不伤日本筋骨。(足以证明斯普鲁恩斯取冲绳方案和金上将取台湾方案的优劣。)三十二军失去第九师团如伤右臂,八原逼促牛岛不断向大本营请求增兵。大本营电称:已在姬路组建了佐久间为人中将的第八十四师团,但苦于无船运输。“完全是托词。”八原愤愤不平。“其实无非是想把八十四师团留下来搞本土决战。丢了冲绳,难道还能守住本土吗?既然知道冲绳重要,作战计划定为‘天’一号,却又口口声声强调本土决战的‘决’号作战。 “‘天’后还有‘决’,足见大本营是三心二意,想让冲绳拖住美军,最后把冲绳牺牲掉。在决战的地点和决战的时间,却没有决战的意识,又不投入决战的兵力,已经成为大本营的典型作法。太平洋战争就是这么输掉的。” “以为到处撒撒胡椒面儿就能对付住老美,连常识也不懂。”连清冈也不得不同意八原的看法。 八原立即建议牛岛征召冲绳县民和中学生,补充第九师团走后留下的空档。牛岛中将欣然同意。他同冲绳县知事岛田交涉。岛田向冲绳各校发出命令。冲绳师范、县立一、二、三中学、冲绳水产学校、农林学校、工业学校、商业学校都组织了铁血勤皇队。各女校也组织女学生到野战医院当随军护士。师范女子部和县一女高组成了山丹花部队,二女高是白梅部队,三女高是兰部队,首里女高为瑞泉部队,积德女高叫积德部队,昭和女高以校园的一棵百年梧桐树命名为梧桐部队,加上县民中能拿枪能走路的一共一万人,其中学生兵不足一千。在一个五十万人口的海岛上,委实不算少了。 八原对游击战和民防素有研究,他早从牛岛那里打听了中国游击队的组织和战力,又分析了大战中苏联民防和游击队的情况,对列宁格勒、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中居民作用印象很深,也没忘记白俄罗斯游击队的显著战果。他把铁血勤皇队和女学生混编入正规的陆军部队里,据他讲这样才能发挥非职业军人的作用。 具体战术上,八原认为陆军必须死守阵地,把美军登陆部队滞阻在滩头和内陆之间。因为美军会拼命争夺滩头,一旦确保滩头以后,作战主动性将大幅度下降。陆军当作铁砧,神风机当做铁锤,按菲律宾战役中神风机的命中率,宇垣的航空部队能打掉三分之一的美军舰艇。守军在适当时机发动反击,就能把敌军赶下海去。果真如此,将是继一九一六年土耳其军反击英军达达尼尔登陆战以来最伟大的一次反登陆战胜利。皇国也将得以保存。 不过,他是个现实主义者,缺了第九师团,他不存幻想。他命令尽量节省弹药。当他从清冈大佐那里套到情报和经验后,八原就渐渐疏远了清冈。越接近登陆日,八原越冷淡。等战事一开,清冈就象榨干了的柠檬被弃置一边,连牛岛中将对他也仅仅剩下表面的客气。 战斗越来越激烈、残酷。后来,连牛岛也同八原闹翻了。 事情起因于配合“菊水一号”特攻的大反攻。因为海军和空军豁出了血本,大本营强令牛岛一定要发动陆上反攻配合。牛岛是个循规蹈矩的将军,决定夺回读谷和嘉手纳两机场。当初这两个机场是八原主张放弃的。放着现成阵地不守却去攻击强大的严阵以待的敌人,八原全力反对。 第一次反攻失败了。牛岛重新尊重八原的意见,终于在大名—安波茶—幸地—与那原机场一线阻挡住了美军。任美军如何进攻,战线坚守不动,给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以极大的杀伤。按照这样打下去,美军非碰得头破血流不可。 可是,牛岛和长两位将军越来越急躁,他们的神经在一个多月的炮击中受尽折磨,缺乏理智和清醒的判断了。 这天,传令兵告诉清冈永一大佐:“司令官请您去开会。” “开会?”清冈很吃惊。自从美军登陆以后,他未参与牛岛的任何决定,更谈不上请他去开会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清冈整理了一下衣冠,坑道里一点儿都不透气,加上阴雨带来的潮湿,他都快闷死了。他唯一的希望是出去吸口新鲜空气,就是死了也心甘。他在塞班听潜艇司令高品中将讲过潜艇里的苦日子,他觉得即便是潜艇,也比这里强。 会议在牛岛作战室外的参谋休息室召开,冲绳岛上所有的高级指挥人员都来了。二十四师团长雨宫巽中将、六十二师团长冈藤武雄中将、四十四混成旅团长铃木繁二少将、海军基地司令大田实少将和岛田县知事。 会议在大地的震颤中开始,一向以平静、达观自许的牛岛中将变得很激动: “冲绳战役已经进入了第三十四天。我军和冲绳县民进行了凄绝艰难的抵抗,迫使美军始终无法越过那霸—首里—与那原防线,我军的防御目标已经达到。不才牛岛,与诸君共同奋战,使冲绳变成了日本本土的前哨。本应亲自感谢诸君,无奈大敌当前,有劳大家继续奋战。 “今天,我奉大本营多次命令,配合海军和空军的第六次‘菊水’特攻,举行大规模的反击,准备给骄奢的敌人沉重的打击,夺回失去的北中两机场,使冲绳变成祖国的防波堤。” 长勇中将眼镜一闪:“我同意司令官的决定。美军的攻势已被挫败,伤亡惨重,其海军舰艇又遭我神风队大量杀伤,全军士气低落。现在正是反击的大好时机。” 雨宫巽中将和藤冈武雄中将也表示赞成。他们的部队基本上保持完整,具备攻击的实力。身为日本军人,从小就被灌输“进攻第一”的军人魂,他们酷爱攻击,宁肯战死。在阴湿黑暗的地道和坑道中作战,很容易使人烦躁、冲动、丧失理性,人毕竟是白天的动物。两位师长代表了下级军人的情绪。现在来看,塞班和关岛上日军的最后冲锋很容易理解了,连岛田知事也赞成进攻。他摇晃着很高的前额,用手扶扶眼镜:“我从繁多川坑道来,一路上看到军民士气高昂,运输弹药,抢救伤员,甚至利用夜间种植芋头等粮食作物和采集野菜,景象非常感人。”岛田的声音由于连日讲演动员已经嘶哑。“但是,岛上存粮已经不多,去年十月十日的大空袭中粮食损失极大。目前县民已经在食野菜,把粮食省下来给军队吃。但美军舰炮和陆炮太猛,只有一小部分运到坑道里。希望军队早日反攻,驱逐敌寇,帮助县民恢复家园。” 在一片“反攻”声中,只有八原大佐和清冈大佐没有吭声。他们立刻成了两座孤岛,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他们身上。 八原表情淡漠,旁若无人,似乎思维的焦点在宇宙空间某处。 “八原高参,”牛岛中将询问。“你的意见如何?” “真的征求我的意见吗?”八原出乎预料地反问。 “当然,你认为反攻行吗?” “胡扯!” 八原大声地说。他的自负和蛮横使地下坑道中的人们大吃一惊。 八原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他既然开口,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从瓜岛起,太平洋岛屿战争打了三年,诸君难道没有从失败中引出正确的教训吗? “美国是一个实用的民族。他们有很精明的经济学观点,他们决不会白白浪费金钱和鲜血。敌人每次登陆,都做了极精确的计划;选择我们未予注意的海岛;选择我们忽略的海滩;探测水深;炸开珊瑚礁脉;不断改进两栖战车;大量使用喷火器、喷火坦克和无后座力炮;地空联络、地舰联络越来越完善;每次炮击的精度提高,时间加长,强度加重;在硫黄岛甚至用海水灌洞……这一切难道不说明敌人在不断学习、改进岛屿战争的战略战术和兵器装备吗!” 八原激动起来: “三年来,我们又都做了什么呢?我们也学会了一些东西:放弃水际滩头决战,减少无希望的夜袭,深挖工事,加强坑道,增加火炮的数量和命中精度,改善联络,动员岛民,迫使美军一次比一次流更多的血。 “但是,我们所做的最根本的努力,就在于把一支从头到脚都灌输了进攻精神的军队变成一支防守型的军队。从现代战争统计学角度讲,一名依托工事防守的士兵,能对付三名攻击的士兵。我们依靠坚固的工事和坑道,大量杀伤敌人,正是美军迟迟未能踏上日本本土的原因。 “今天,美军以千余艘舰艇和六个师的兵力进犯冲绳,兵力和火器均占绝对优势,加上敌人占有冲绳的制空权和制海权,迫使我们潜入地下,完全是不得已。我们无视基本的现实,用薄弱的兵力和很少的火炮进行反攻,不是正中敌人下怀吗。敌人畏惧的是我们的坑道工事,欢迎我们反击。反击失败,连防线也将不保了。” 牛岛问清冈, “君意如何?” 清冈从理智上讲当然是反对攻击的,但他却信口开河,一改前衷: “我反对八原君的意见。我们正面的敌人分为两部分,陆军和海军陆战队。他们受的是两种训练,军人信条和战术意识也截然不同。敌陆战队和我们的战斗力差不多,但陆军就差多了。美国陆军都是强征来的居民,老的老、小的小,士气低落,普遍厌战。特别是幸地一带的美二十七师,早在塞班我就领教过他们了。他们是敌军中素质最差的部队。” 清冈永一振振有词地接着说: “敌人占领了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其战略目标已经达到。遇到我军坚固防线和雨季,敌军攻势越来越弱。显然,他们想把我军封锁在岛南,以减少攻坚流血。乘敌军疲惫,防务松弛之际,发动一次大规模反攻,必定能大量歼灭敌人,振奋我军士气,缴获武器装备,使冲绳防卫战达到一个新的高潮。我想,这也是大本营的意图。 “我建议从安波茶和幸地之间美陆战六师与步二十七师结合部突破,经棚原、南上原,直抵中城湾。这一路攻势将切断并包围敌二十七师大部和七十七师一部。配合与那原方向的反击,将包围圈中敌步兵全歼。这一行动是太平洋战争期间最勇敢的战术反击,与以往那种战术目标不明确的反击迥然不同。塞班岛的反击就是那种‘自杀性’反击之一,反击的目的是包围和消灭敌人。” 清冈扫了八原一眼,狠狠地说: “八原博通大佐显然是被敌人的火炮吓怕了,我反击部队与敌人犬牙交错,敌人任何炮火与飞机均施展不开。正好发挥我军白刃格斗的长处以击中敌人的短处,以长克短,岂有不胜之理?八原君连大本营命令都敢违抗,恐怕也太自负了吧。” 他在关键时刻猛地咬了八原一口,很痛快,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八原气得脸色发白,一声不吭,脸上的肌肉在不断抽搐。 牛岛满很赏识清冈的这一席话。他握了握清冈的手,对他的支持表示感谢。雨宫中将和藤冈中将也随声附和。 长参谋长握着八原的手: “八原君,考虑得太多啦。要死一同死,好歹就请快点儿同意组织今天的进攻吧。” 言毕,长参谋长满面流泪,难于自已。 八原这才答应: “按清冈永一的意见,我死也不肯同意这次反攻的。这个愚蠢的反攻计划,其失败不言自明。但是,我仍旧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大家昂扬的斗志,使我很感动,特别是参谋长。承大家的信任,我答应了。客观地说,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占绝对优势。我们以劣势部队取得了这样的战绩,不是也很值得骄傲吗?大家都在拼死奋战,我八原当同诸君一起为天皇效力。既然要打,还是仔细研究一下吧,清冈的计划,我不能完全同意。” 长勇中将狠狠瞪了清冈一眼。清冈泄气极了。 日军的大规模反攻遭到彻底的失败。 五月四日凌晨四时五十分,日军集中了所有的炮兵,向美军陆战六师和步二十七师结合部幸地猛轰,其火力密度之大,为太平洋战斗中仅见。美军惊异地看到,一堵火的墙壁在他们面前推进,弹片横飞,景况惨烈。和田中将的第五炮兵团几乎打光了他们弹药储备的五分之二。 战斗力最强的雨宫师团突破了敌军阵地。步兵二十二联队前进了两公里,夺回了重要的棚原高地,拼死固守。日本驻冲绳海军交出了最精锐的四个大队投入反攻,战况殊为激烈。 美军动员了所有火炮向日军前沿和纵深回击,甚至不惜毁灭自己的前沿部队,凡是日军的攻击方向上,没有任何一寸空间没有炮弹。洪水般的炮弹封锁了所有地区,给反攻日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五月五日日落时分,败势已经很明显,约五千名日军战死,伤者逾万。发出“全军北上”命令的牛岛司令官,又发出了“原位置复归”的撤退令。可是,回到原位置的又能有几个人呢?即便还有士兵钻回他们自己的地堡,他们身上也弹伤累累,大部分人都被炮火打懵了。 牛岛中将向八原大佐道歉: “贵官的预言完全正确,攻势已然失败……开战以来,不断给贵官背后掣肘,现在我决定中止攻击,不按‘玉碎’的原意打下去。今后的一切均委托给贵官指挥。” 八原愤怒地说: “我军战斗力已经耗尽,司令官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说完,他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21

尽管阅读了那么多伟大统帅的生平传记,雷蒙德·艾姆斯·斯普鲁恩斯海军上将却认为:军人不是天生的。 意志和胆识、经过锻炼的勇敢精神、智力和能力、迅速的判断力和灵活的应变能力、坚韧和顽强,象各种金属元素一样,在战争的坩锅中铸出一块闪闪发亮的合金钢,它的名字叫做:优秀的军人。 沉默寡言的斯普鲁恩斯,把自己关进“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的舱室里,经受着冲绳海战的恐怖风暴。 自从神风机在战争舞台上出现以后,传统海战的原则受到了冲击。任何军舰,无论是装甲很厚的战列舰还是小小的扫雷艇,都丧失了安全感。作为一个海军军人,必须把自己的一切习惯,从常规的海战转到对付神风机上。这种转变非常痛苦,它使人的勇敢精神和军事艺术无从施展,产生一种软弱的屈辱感。又由于日日夜夜在死神的威胁下生活,许多人的神经都被拉断了。可是,倔强的斯普鲁恩斯却面不改色地忍受下来。 自从三月十四日离开乌利西环礁以来,第五舰队司令一直坚守在战区里。所有的日本神风队员都拿着一张“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的侧面图,上面醒目地注着: E·A·斯普鲁恩斯上将旗舰。 登陆日早晨七时十分,特纳中将的第一批艇波还没有冲上白沙海滩,“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巡洋舰就被神风机撞中了。当时天空阴霾四布,海军上将的旗舰正在向岸上的防波堤炮击,一架自杀机破云而下,撞上了旗舰尾部。炸弹撕裂了船壳,浓烟罩住了旗舰,每一个美国水兵都知道第五舰队司令的船被撞中了,因为爆炸声非常之响。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不约而同地呼喊:“抢救旗舰!” 斯普鲁恩斯从爆炸中清醒过来。头一个反应就是向舰长下达了两道命令:迅速查清军舰损害;搜查神风机携带的作战密码本。 密码本没有搜到,舰艇损害倒是查清了。损害很严重,螺旋桨推进器和桨轴遭到破坏,后部的几个舱室浸水。全体乘员奋力灭火,堵漏,抢修,医治伤员。“印第安纳波利斯”号用它损坏的螺旋桨慢速驶往庆良间群岛,成为庆良间锚地中第一批待修军舰。 斯普鲁恩斯上将一直在舰尾监督修理工作,甚至在夜晚的灯光中,也可以在后甲板上看见他苍白的脸。他希望军舰能重返战场,结果大失所望。一周后,损管军官向他报告说:“真抱歉,先生,我手下的人卸掉了螺旋桨,现在它正在船坞里摆着。”军官还想解释,上将挥挥手。斯普鲁恩斯在后甲板上来回走着,脱口而出: “这简直太坏了!”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在冲绳海面作战的意义了。它成为一种鼓舞和象征:“舰队司令同我们在一起。”第五舰队的官兵就能在神风机的摇撼中巍然不动。 斯普鲁恩斯上将不得不移旗“新墨西哥”号战列舰。“新墨西哥”号是珍珠港事变前的旧舰,进行了改装,电台很多,指挥方便。七年前,斯普鲁恩斯少将在“新墨西哥”的姊妹舰“密西西比”号上当舰长,很熟悉这种型号的旧舰。遗憾的是,它的航速仅21节,远不及轻快的“印第安纳波利斯”。海军上将命令它接近冲绳海岸,以便于指挥。他盼着“印第安纳波利斯”能修好,他将来还要乘它指挥在九州登陆的“奥林匹克”作战。不料,这回分手竟成了永别:“印第安纳波利斯”号重巡洋舰回到美国进行了大修。以后,它改成了原子弹运输舰,为提尼安基地的B-29轰炸机五○九大队运了两颗原子弹,“瘦子”丢在广岛,“胖子”丢在长崎。返回冲绳待命之前,它终于被日本的“回天”自杀鱼雷击沉。 “新墨西哥”号上没有舒适的海军上将舱,雷蒙德·斯普鲁恩斯毫不计较。他对神风机的威胁忧心如焚,冲绳打不下,他寝食不安。 远在关岛中太平洋战区司令部的尼米兹上将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四月十六日,瓜岛英雄阿切尔·范德格里夫特升任四星上将,成为美国海军陆战队总司令,他带了两名贴身参谋到关岛上任。范德格里夫特急着去视察冲绳的海军陆战队。尼米兹劝他先别去:“一切进展顺利,我不希望阁下去干扰指挥。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正巴不得去瞧礁呢。” 范德格里夫特上将去了硫黄岛。他爬上了折钵山,深为日军工事之复杂和陆战队士兵牺牲之大感到震惊。从硫黄岛一回来,听说冲绳战役受阻,他急不可耐地要前往冲绳视察。尼米兹没有继续阻拦,反而要随同他一块儿去前线。“海军智囊”弗莱斯特·谢尔曼将军也非去不可,一架飞机就载去了太平洋战区的全部头头。 四月二十二日,尼米兹、范德格里夫特一伙人在读谷机场下了飞机,十二架护航的“闪电”式战斗机也纷纷着陆。海军上将和海军陆战队中将立刻看见一架神风机,它拖着火焰和黑烟的尾迹掉在离他们不远的一艘货船附近。不久,一艘驱逐舰被神风机撞毁,一艘扫雷艇被撞沉。 尼米兹一行人乘汽艇登上“新墨西哥”号战列舰,会见了已经在海上坚持了一个多月的斯普鲁恩斯。现在,美国海军的全部精华,就都集中在一条船上了。它摆在任何一名神风特攻队员的视野里,只要对准它来那么一下子,他就可以替山本五十六大将报仇雪恨,他就可以变成世界上最著名的人物和日本最荣耀的英雄。可惜,没有哪一位神风队员有这个运气。美国海军和陆军的飞机驾驶员奉有严令,必须击落冲绳战区的任何日机,必要的时候,要同日机相撞。整整一天都没有日机出现,天空干净得出奇,神风机还未到达冲绳岛就被打落了。连第五舰队的所有官兵也沾了尼米兹的光。从这个意义上讲,太平洋舰队司令算来对了。 斯普鲁恩斯上将也加入了尼米兹的“旅游团体”,几辆吉普车在冲绳中部和北部转来转去。他们已经在讨论“奥林匹克”计划。尼米兹认为,除了利用和改建冲绳的十八个机场外,伊江岛上的机场极适合B-29轰炸机使用,它将成为另一个提尼安岛。 小团体里的中心人物是布克纳尔中将。 尼米兹对布克纳尔说:“西蒙,请加快一点儿进度吧。我的舰队被迫留在冲绳海面上挨打,情形比珍珠港事件中还糟。一个日本飞行员,看也不看就能撞沉一条优秀的军舰,象在养鱼池里钓鱼。” 布克纳尔为陆军辩护,他说他的人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敌人很顽强,地面战斗有它内在的规律性,急不得,一急就要多死人。海军对我们的帮助我终生难忘,但愿我们之间的争吵不要被敌人利用。” 尼米兹恼火了。他冷冰冰地对布克纳尔说:“是的,地面战斗也许如你所说。”尼米兹尽力斟词酌句,不使自己的愤怒溢于言表。“每半天就损失一条我的船。如果连续五天战线毫无进展,我们必须干些事使它推向前进,否则我们只好在自杀飞机的威胁下拍拍屁股溜走。” 在一次紧急会议上,尼米兹和范德格里夫特责成盖格少将把第三两栖军投入南方战线。阿切尔·范德格里夫特大声喊:“陆战队来冲绳就是打仗的!”他对布克纳尔把“海魔”调回塞班深为不满,以为陆军想独吞攻占冲绳的荣誉。“为什么让‘海魔’等在塞班?为什么光在敌人的坚固防线上正面硬攻?‘海魔’仅仅在岛南做了一次佯攻登陆就不再发挥作用了,为什么不拿它在敌后进行一次真正的两栖登陆?” 谢尔曼指出,从塞班为“海魔”提供后勤路太长。范德格里夫特大声吼叫:“只要六小时,基地就在白沙海滩!” 布克纳尔中将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方案:“阿切尔提出的不过是老问题。早在制定‘冰山’计划之初,我们都研究过了。冲绳南海岸和东南海岸岩壁峭立,没有一处合适的海滩。登陆将是高价而血腥的。部队完全暴露在敌人炮火下。”他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那将会是另一次安齐奥,而且还更惨。” 布克纳尔以他一生的军事经验——实际上都是上次大战的古董——担保,只要有大量火炮,加上舰炮、喷火坦克和喷火器,他一定能突破敌人死守的北部防线。“总而言之,我们刚打顺手,不要再弄一条南部战线,那样只会一团槽。”他指挥过阿留申群岛作战,自以为不是两栖战的外行。 尼米兹强迫自己耐心听完布克纳尔的唠叨,他只说了一句:“把它们都投进去吧,但愿早点儿产生结果。” 结果一点儿也不妙。第二十四军的大兵们在日军防线面前撞得粉身碎骨,战线毫无进展,连海军的太上皇欧内斯特·金上将都被惊动了。金忍受不住美国报纸的大肆鼓噪,报人霍默·比加特先生,在《纽约先驱论坛报》他的专栏里评论说:“我们的战术保守透顶,为什么就知道正面强攻,而不在敌人屁股上踢一脚?” 金上将发来电报让尼米兹解释“冰山”出了什么问题。尼米兹推说自己不懂陆战,最好问问范德格里夫特。金把尼米兹的话告诉了阿切尔。范德格里夫特回答说:“布克纳尔打的是一场时间消耗战。”他想起了瓜岛的教训。“我看完全不必把舰队摆到冲绳海域任凭自杀机宰割。” 报界又发动了一场讨伐战,金上将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不同于麦克阿瑟,金不善于同报界打交道。报纸纷纷登出:“海军认为把舰队摆在冲绳铸成大错,而陆军则认为完全合适。那么,经验丰富的陆战队司令官到哪里去了?他们是否在筹划另一次伟大的敌后登陆?把这场重要的战役全盘托给陆军,毕竟不……”金上将再三逼问冲绳战况,简直到了婆婆妈妈的地步。 谢尔曼、特纳和米切尔联合向报界发表声明:“陆军战术完全正确,陆海军团结坚如磐石。” 没有谁比弗莱斯特·谢尔曼更有海战韬略了,没有谁比凯利·特纳更有两栖战经验了,没有谁比马克·米切尔更勇敢了。他们的声明,堵住了记者们的嘴。尼米兹知道他该做什么。他咽下了冲绳的苦酒,一回关岛司令部,就召开了前所未有的记者招待会。在会上,他向七十六名记者宣布: “陆军的战术完美无缺,他们执行得天衣无缝。在敌后实施两栖登陆不切实际,代价高昂。海军坚决配合陆军打到底。” 海军同陆军显示了空前团结,一场报界风波始告平静。 然而,“奉陪到底”谈何容易。自杀飞机日夜猛袭。用斯普鲁恩斯副官的话说:“它们如此有效,我们简直无可奈何,我不相信当它们撞向军舰的时候,会有人无动于衷”。从感情上讲,斯普鲁恩斯上将希望把整个冲绳包给海军陆战队,包给霍兰德·史密斯,这样,仗打得也许利索得多。陆战队是海军的人,时间观念很强,宁要时间不要命。 从理智上讲,他不得不承认陆军的战术是对的。在坚固设防的敌占岛屿上作战,战争往往出乎意料地绵长。三个最精锐的陆战师在硫黄岛对付栗林忠道的一个师,结果,一个多月才拿下来。冲绳比硫黄大多了,它的战斗是一场典型的陆战,而不是单纯的两栖战,应该信任布克纳尔。 于是,只好每天眼巴巴地看着自杀机击沉舰艇,一筹莫展。总有一天,也会轮到“新墨西哥”号头上。 这一天终于来了。 五月十二日黄昏,“新墨西哥”号打了一天炮,重新装满了弹药,驶向它的夜间锚地。整整一天,神风机都没有光顾,水兵们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突然,有两架神风机贴着海平面,从落山的太阳方向扑向“新墨西哥”号。“新墨西哥”号打掉了一架,另一架却从舰尾方向滑向舰桥。人们还来不及喊出来,它就轰然撞中,浓烟烈火冲天,美国水兵死伤累累。 斯普鲁恩斯上将又躲过了这回劫难。他的住舱恰恰在前面,同被炸毁的舱室仅隔两条走廊。等人们提心吊胆地去抢救海军上将的时候,他却镇定自若地在指挥损管队员用水管灭火。 他又重复了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号上的命令:检查军舰损坏;搜索敌机密码本。 虽然没找到密码本,却发现日机空袭的秘密。原来日机每天早晨都来侦察照像。“新墨西哥”号竟然每天停泊在原地,使敌人很容易就确定了它的位置。虽然全舰队都遵守了施放烟幕的命令,但敌机根据“有烟就有船”的普通道理仍然能找到舰队。 “他们不使用空投鱼雷真可惜,否则,往烟幕中一投,准保能有收获。”上将还有雅兴来开玩笑。 夜间也远不是安全的。说来也巧,冲绳白天下雨,夜里晴天。整个舰队沐浴在银灰色的月光下,一清二楚。在给妻子玛格丽特的信中,上将痛苦地写道:“当你和最心爱的姑娘在月下散步的时候,月华的确充满了诗意。但冲绳的月夜令人厌恶,它为神风机摆好舞台,打亮了灯光。” 他居然有雅兴连篇累牍地给太太写信。信中对冲绳赞颂备至。尽管战火熊熊燃烧,他仍然认为:“它是一个秀丽而富饶的海岛,自然美和人工美熔于一炉,土地精耕细作,初夏的果实累累。梯田层叠,岛民朴实温顺。这种质朴显然是受了中国文化的影响。” 他谈吐自若,在官兵面前一反少言寡语的常态,一连串地开玩笑。他听说第三两栖军军长罗伊·盖格少将患了腮腺炎。虽然是芝麻大的小病,他也派出自己的随身医生前往治疗。盖格腮帮子肿得吐字不清,斯普鲁恩斯上将就送给他一包绣花手巾和安全三角巾。盖格感动地回话: “我将把它们当成我珍贵的私人收藏品,它们是我的战旗和勋章。” 斯普鲁恩斯在冲绳海战中显示了真正的大将风度。美国水兵在神风机攻击下,死伤枕藉,哭声惊天,大批船舰沉没海底。统计表明,伤亡数字已经超过美国海军历史上损失最惨重的战役,比如偷袭珍珠港。可是,只要斯普鲁恩斯上将同他们呆在一起除了发发牢骚,谁又有什么话好讲呢。 人的神经紧张总是有限度的。 尼米兹和金都了解这个限度,因为他们都是海军军人。他们决定让哈尔西上将来接替斯普鲁恩斯上将,让“公牛”去换雷蒙德。 五月二十六日,正值日本第八次“菊水”特攻的高潮,威廉·哈尔西上将乘旗舰“密苏里”号,从菲律宾赶赴冲绳。除了司令官更换外,希尔和麦克康也将换下米切尔和特纳,让他们这套两栖战三驾马车更好地研究“奥林匹克”作战。 海上交接班的情景是非常生动感人的。 几百艘战舰怒吼着,向空中喷吐着火焰,五彩滨纷的识别弹在鸽灰色的云层中绽放,仿佛七月六日的焰火。在这片雄壮的背景中,两位最著名的海上老军人走到一起。 雷蒙德·斯普鲁恩斯上将在冲绳海面上坚持了两个月。任何否定舰队留驻海上的议论,他均愤怒地嗤之以鼻。他不知道除了占领冲绳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他也从未怀疑是否值得付出如此高价去攻克这个岛,他也不幻想除了占领冲绳还会有别的办法去战胜日本。他认准一条路非要走到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他就象伟大的保尔·琼斯所说的:“他人拒绝承担的义务,我毫不犹豫地接过来,并且立刻在他头上展开我的鲜明旗帜。”其实,斯普鲁恩斯并不追求荣誉,或者为了显示自已的勇敢而不顾部下死活。冲绳必须拿下,舰队必须呆在海上,这件事象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简单。 哈尔西上将却充满了想象力和干劲。他今年六十三岁,虽然年龄长雷蒙德四岁,浑身却充满了烈火般的激情。莱特湾海战以后,他率领舰队闯入中国南海,从金兰湾扫荡到新加坡。他自视比古板的雷蒙德高明,但对雷蒙德的勇敢表示了极大的钦佩。他俩的手握在一起,互致问候,互拍肩膀。第三舰队的高级参谋人员同第五舰队的同行们也举行了迎新宴和告别宴。虽然大家对冲绳依依不舍,对岛上的战事深深留恋,对未能拿下全岛非常遗憾,但离开冲绳这个鬼门关总是件愉快的事。就在他们交接班这天,从早到晚,一百五十架神风机冲来,穿过浓密的防空炮火,一个心眼“吻”上美舰。十四艘军舰被撞沉撞毁。用一位当事者的话讲:“整天就象是在火的尼亚加拉瀑布下面看一场接一场的盛大歌剧。” “新墨西哥”号战列舰离冲绳越来越远了。冲绳的炽烈炮火和它清秀的山川隐没在波涛下。斯普鲁恩斯上将站在舰桥上,任由海风吹拂他的双颊。他的脸上挂着泪水,他的神情肃穆而凝重。他在想什么呢? 也许是悼念长眠在冲绳海底的水兵吧。 他也仅仅是一个幸存者。 他以为不久的将来,他会在九州重新沭浴海空战争的火的洗礼。 这位“沉默的勇士”做梦也没有料到,此别冲绳,战争对他来讲,已经结束了。 哈尔西上将把第五舰队改为第二舰队。原班人马,只动番号。他可不愿意守在冲绳整天挨打。他信奉“最好的防御是进攻”的古老战争信条。他把几个中队舰载机移交到读谷等冲绳机场上,委托它们掩护布克纳尔的天空。 哈尔西拔起锚链,挥师北上。他要去端掉神风机在九州的老窝。他可不是好惹的,要让日本人知道美国佬并不是生来就喜欢挨打。 第五舰队的飞行员热烈欢迎哈尔西的决定。他们愿意无拘无束地去攻击敌人的目标,而厌恶保卫固定的友军目标。因为,“那样可以甩开膀子大干”! 海战是海军上将的舞台。有什么人,演什么戏。怪不得太平洋舰队的水兵们都在说: “俺们情愿随‘公牛’下地狱。”

22

“我认为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除了一寸一寸地爆破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逐出日军。” 早在四月份,第二十四军军长霍奇中将就这样说过,他不幸而言中了。 牛岛中将的“北上”反攻失败以后,首里防线兵力受到削弱。惠特尼团经过血战之后冲过了大名峡谷和安谢河,从西翼包围了首里。 回想起来,这次重要的突破,与其说是一个胜利,不如说陷入了另一场灾难。现在,惠特尼的部队,受到了东边首里,西边那霸的炮火夹击,前面是一条同安谢河一样的东西向河流——安里河。在没有任何掩护的丘陵上,已经失血过多的海军陆战队伤亡激增。不久,陆战六师这一个最优秀的团就溃不成军了。 这时候传来希特勒德国投降的消息。全欧洲和美国都在庆祝V-E日,即欧洲胜利日。冲绳部队,无论美军还是日军,反应冷淡。他们受着沉重的心理压力,双方都看不到一丝阳光。 惠特尼在他那个阴冷、泥泞的指挥部里,接到了罗伊·盖格将军发来的电报: ‘海魔’第二团全付武装登陆,归入陆战六师战斗序列,由你指挥,即日发起攻击,务必突破敌人防线。 疲劳得连头也抬不起来的陆战队上校感到了宽慰。二团是他最熟悉的部队,也是威震全军的老部队。他知道自己团队的战斗力,他率领二团,定能打下冲绳。 那霸—首里防线的关键是那霸市东边的三个山丘,美军给它们分别起了名字:折钵山、马蹄山和半月丘,统称为“砂糖块高地”。它们形成一个三角形,日军称之为五二高地。 五十二米实际上是折钵山的海拔标高。它是三角形防区的重心,位置最靠北。马蹄山在它西南,半月丘在它东南。马蹄山中间有一块很深的凹地,除了手榴弹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一种武器能打中它。日军在凹地里设有一个大口径迫击炮连,弹药充足,所有距离都精确测定并试射过,炮兵指挥官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关东军老手。 惠特尼上校曾经对“砂糖块高地”发动两次大规模攻击,均告失败。每次都是攻占山头阵地以后,被迫击炮火和日军的逆袭所击退。敌人的迫击炮准确得惊人,每炮打下来,总要造成伤亡。折钵山反斜面挖掘了深邃的屯兵坑道,炮火和炸弹根本无法摧毁。几乎就在迫击炮弹落下来的同时,日军反击部队扑向山顶,同美军展开了肉搏战。残存的美军败退下来,又受到马蹄山和半月山的机枪火力截击,伤亡剧增,许多人因惨烈的战斗患上了战争恐怖症。 “查尔斯上校,艾伦·李中校前来向您报到。” 矮小的艾伦·李声音响亮地报告。阴暗的地堡里看不清他的脸,但可想而知一定是朝气勃勃,杀气腾腾。经过大名高地血战和砂糖块高地的失利,惠特尼团里没有一个人能喊出这种调门来。 惠特尼热烈地拥抱了艾伦。李早已经不是当年卡纳尔森林中那个阴郁的上尉了。他的性格未改,依旧专横独断,目中无人,总是扮演轻量级拳击冠军和冰球前锋的角色。本来因他在塔拉瓦栈桥的战功准备授予他国会荣誉勋章,却因他随意踢打黑人士兵引起公愤而撤消了。他的脾气更坏,对部下更严厉,近乎虐待狂。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成为一名优秀的军官。塞班战役中,许多最“硬”的火力点都是艾伦的营攻下来的。 “艾伦,我象需要阳光一样需要您。六师的那个团被打垮了。就在正面,这个高地叫折钵山,它和它附近的马蹄山、半月丘组成三角形支撑点,攻打任何一处另外两处都进行侧射。” “那就三处一块儿打下来。先生,我先吃顿饭,然后就去看地形。请联系好舰炮和二团的炮兵营,给我六辆喷火谢尔曼,明天中午,”李看看表。“中午十二点半,一切问题都会解决。” 第二天中午,天资聪颖、精力旺盛的艾伦中校果然拿下了折钵山山头阵地。他率领的一个二百四十人标准连却只剩下四十七个人。喷火坦克全部被身绑炸药的日军敢死队员们炸毁了,充当“活地雷”的有一些竟是十四、五岁的中学生“勤皇队员”。 艾伦立刻被“钉死”在山头上。来自马蹄山凹部的迫击炮弹披头盖脑地砸来。侧射火力封锁了退路。山头虚土一米多厚,刚筑起工事就被震塌了。惠特尼上校命令“海魔”的团属炮兵营用155毫米炮压制马蹄山和半月丘。他看到折钵山头的硝烟中升起绿色信号弹,表明艾伦·李决心坚守到底。 日军毫不迟疑地发动了反击。开始是一小批一小批的,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呼喊之声盖过了枪炮声。双方用手榴弹在近距离内拼杀。美军自动火器的弹药很快耗尽了,接下去就是肉搏,双方混杂在一起,哪方也不敢打炮。一夜之间,艾伦打退了十六次反冲锋。惠特尼不得不把团内所有的坦克全调上去,才勉强接回了一身是血的艾伦。他手下的人只剩六个了。 惠特尼又投入一个“海魔”师的精锐连队。他们的遭遇同艾伦一样,终于因守不住表面阵地而败退下来。人员丧失了一半,精神分裂症患者大有人在。守卫砂糖块山的日军四十四混成旅打得异常顽强,战术也很巧妙。美军刚刚投入战线的一个新团,很快就消耗掉四分之一的兵力,却未能越雷池一步。 当晚,远在关岛的尼米兹将军在太平洋战区司令部,痛心地向新闻界发表公报: 海军陆战队继续在那霸东北方的砂糖块高地苦战。山坡南侧阵地仍旧控制在日军手里。这一带是首里防线西翼的支撑点。海军陆战队在过去一周间反复攻击了九次。最后终于未能成功。 惠特尼上校、盖格少将和布克纳尔中将都相信,敌人一定是集中了全部力量来守卫砂糖山。一旦该阵地陷落,首里防线将土崩瓦解。失去首里防线的敌人,难道还有实力再部署一条同样坚固的防线吗? 砂糖山必须攻占,无法绕过。 铃木繁二少将的第四十四混成旅,作为三十二军的战略预备队,一旦耗光了,牛岛手中就连一名生力军也没有了。 “查尔斯先生,我们象目前这样干下去,全团死光了也拿不下砂糖山。我们每次只投入一个连到一个营,敌人只用很少的兵力就牵制住我们。敌人的反击很有经验,我们花很高代价打下的山头轻易地丢掉了。” 艾伦中校指出惠特尼的指挥错误。他的声音仍旧那么宏亮,他机体内的发条仍然拧得非常紧,似乎血战更使他精神焕发:“您认为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吗?” 惠特尼对自己的指挥深为自信,虽然砂糖山没打下来,但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有违任何兵书将道。 “先生,把全团投进去吧。如果人不够,那就再调六师或一师的一个团。我们的目的是拿下高地,而不是保存兵力。我带一个连拿下折钵山表面阵地,你再派一个连越过我攻击马蹄山。第三个连进攻马蹄山凹部,同时让一个营控制住半月丘。最后一个连是预备队,如果我是你,就用它来加强折钵山的表面阵地。当然,最好要有两个坦克连的配合,喷火器也不能少。坦克的作用主要是运输守军弹药。光凭一个人携带的弹药守不住砂糖山。” 李结束了他的话,他放肆地用手指打了个榧子:“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高招。我的人几乎都在这里死光了。上帝让我活下来,就是为了让我对你说这番话。” 惠特尼犹豫不决,为了两个小山头,他要将全团投入孤注一掷的冒险,很可能全团被打瘫,而冲绳岛南部还有几百个同砂糖山类似的敌人据点,他又拿什么去征服它们呢? “先生,运气只跟勇敢者走。按我说的干吧,拿不下砂糖山是‘海魔’的耻辱。” 惠特尼沉思了半分钟,他仿佛重新成了一个营长,而李却领导着一个整团。他不得不承认,他站在艾伦的位置上,也会提出同样的建议。 “好吧,艾伦,按您说的办。如果上帝的意愿是将咱们留在冲绳,那咱们就安心认命好了。第二团全拿上去,但愿事情象有些军事家说的那样,‘再拿上最后一个班,历史就改观了。’” 艾伦罕见地笑了笑:“先生,我没认错您。在塔拉瓦我就知道您是好样儿的。” 他转身出去,没多久,又转回来,拿了一块用星条旗包的大包裹。当着团部人的面在桌上抖开,用弹药箱拼成的桌子上滚动着各种各样的纪念品:日本军刀、短刀、新西兰毛利族的石斧,金佛、金马、一副日军少将领章(那是塔拉瓦上柴崎少将的)、一支乌黑的南部式手枪、两枚菱形校徽:一枚上面写有“高女”,另一枚写着“女师”’“女高”的白色百合花右垂,“女师”的百合花左垂。最后,是一本精美的像集,里面有各种肤色各种女人的照片。像集在桌上张开最后一页,嵌着一张穿着海魂衫校服的女孩子照片,她天真地望着照相机镜头。照片贴在她的学生证上。上面写着:积德高等女学校,小波津照子。 艾伦·李中校说: “先生们,我没有妻室儿女。可以从这个世界上一走了之。这里是一部分我收集的纪念品,船上还有一些。当然,大部分留在我的家乡。上校,我的家在南卡罗来纳州奥伦治堡,您也许还记得。我唯一的愿望是:请阁下帮我整理一下纪念品,在那庄园里有我的书房和卧室,您让我的族人把它们布置成一个纪念室。我只是想告诉后人:艾伦没有辱没李家族的姓氏。” 惠特尼没有动。他温柔地握着李的手:“我要你活着回来。艾伦,你还记得一篇小说吗?《在帝国大厦楼顶再次相会》,我还要同您在东京的皇宫里合影留念呢。” “谢谢,查尔斯。”李受了感动。“打仗这玩艺儿不好说,还是丑话说头里,替我问南希小姐好,她住纽约第34街105号。他妈的,上次时间太短,许多话还没对她说完呢。” “会来得及说的。”惠特尼笑笑。 艾伦走向工事门口,他要去组织进攻了。 “查尔斯。”他回过头:“如果在那一堆破烂儿里,再添上一枚国会荣誉勋章,我在天国里会非常高兴的。” 在舰炮和陆炮掩护下,艾伦的连队再次攻入折钵山山头阵地,这是美军在十天中的第十一次攻击。惠特尼上校立即投入了其余的部队。入夜,日军的反击凶猛无比,惠特尼全团都处在激战中。整块砂糖山在山呼海啸的炮火中摇撼,舰炮发射的照明弹映出地狱般的可怕场面。一群白种人和一群黄种人用手榴弹、刺刀、战刀、匕首、手枪、枪托、牙齿、拳脚厮打。一阵紧似一阵,一直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然后,枪炮声才渐渐平息了。 惠特尼亲率部队登上折钵山。天已经亮了,阵地上的场面使他感到震惊。到处是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们互相死死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美军的手指挖入日军的眼窝,日军嘴里叼着美军的耳朵。沾满脑浆的手榴弹和枪托散布在工事里。有的人拉响炸药和敌人同归于尽。日军中有一些是孩子,连最小号的军装穿起来也象滑稽戏服。 李中校不在现场。他和一个新增援的连队杀向马蹄山凹部。他恨透了那个迫击炮阵地,专门把几箱炸药绑在谢尔曼坦克上,准备把敌炮阵地连锅端掉。 折钵山上是很危险的。首里、那霸的远程炮早测准了射点,闭着眼睛就能打中山头。惠特尼上校冲向折钵山南侧反斜面,看到山坡上也散布着美军和日军的尸体。李中校消灭了四十四旅团的反击兵力。用他的话讲:“没什么窍门,就是象田径运动会一样,一颗接一颗地投光了一车皮手榴弹。” 从前线回来的士兵报告惠特尼:“凹部的敌人迫击炮阵地全部被炸平了。我们跪在悬崖边上,把一箱箱炸药和手榴弹投下去。山凹部成了一个怨气冲天的火山口。任何人也无法活下来。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任何报复也解不了我们心头之恨。” 经过三天三夜的肉搏战,惠特尼团终于前出到安里河边。现在,他向左旋转,就可以切断首里的退路,向右旋转,就可以包围冲绳首府那霸市。 惠特尼站在一处山丘上,用望远镜瞭望首里城。首里笼罩在雨帘和硝烟中,雨声压倒了枪声,风把雨云吹扫过冲绳,雨水把冲绳变成泥潭。在泥潭中,两支杀红了眼的军队进行了近两个月苦战,大自然和人一起哭泣。如果这哭声能惊动上苍,惠特尼直想问问上帝,战争是否就是他给人类留下的巴比伦塔。 砂糖山终于占领了。在“海魔”剑与火的历史上,又添了一个新名字。在冲绳,这类名字比比皆是。什么“袋鼠”、“鳗鱼”、“海龟”、“鸽子蛋”、“血磨”,什么“巧克力糖”、“抽筋”、“竖笛”、“圆锥山”。虽然,这些海拔几十米、一百多米的小丘不及欧洲那些古都名城那样容易被人们记住,受到注意,得到荣誉。但是,惠特尼上校觉得:他攻占砂糖山如同攻克柏林一样自豪。

23

西蒙·波利瓦尔·布克纳尔中将没有算错,五二高地失陷以后,首里防线已成一触即溃之势。美国海军陆战队从西方包抄首里;克服了圆锥形高地的美陆军九十六步兵师从东方包围首里。稍有迟疑,第三十二军将被合在钳口之中。 牛岛满中将被迫下达撤军命令。整个三十二军军部、后勤单位和前线部队残部,陆续撤向冲绳南端的八重濑岳、与座岳和真荣平村一带。这一带山势险恶,天然洞穴密布,沟豁深陡,宜守难攻。牛岛的军部退入冲绳南海岸,在摩文仁渔村附近一个巨大的石灰岩洞穴中继续指挥。 整个撤退均在夜间进行。任何交通工具都被美军炸毁了,除了很少的几匹马,全军在泥浆中行军。在雪亮的照明弹下,美军的舰炮和陆炮劈头盖脑往下砸,大批伤兵、女学生护士倒毙在路旁。对美军不利的大雨也影响了撤退速度。女学生扶着缠满绷带的伤兵,老兵拄着步枪,军官一身泥水,垂头丧气,每逢炮弹在空中呼啸,大家就不顾一切地卧倒在泥汤里,景象非常凄惨。 从南风原陆军医院撤下来的伤兵队伍很长。护士们在两个月无止无休的劳累中已经支撑不住了。她们被岛田知事强征来,洗绷带,上药,护理,做饭。每个人都被阴湿的洞穴生活和繁重的劳务折磨得不成人样,她们最初一看到尸体和开肠破肚的伤口就恶心得吃不下饭,现在已经麻木了。她们往南走,南方会给她们带来什么安全呢?南方有山,山后是海,退无可退了。她们被告知一旦被俘,将被强奸后杀死。此话有真有假。美军安顿了一些平民和战俘,但也虐杀了一些平民和战俘泄愤。美军有时任何人都不相信,遇到一个洞口就用喷火器烧一通,然后用炸药封死。 日军的重伤员象塞班岛一样,每人分配了毒药,到时候请自己动手自决了。轻伤员也没有任何希望,绷带、纱布、脱脂棉、消毒药和一切卫生器材,不是用光,就是抛弃了。他们只是机械地走着,穿过波平、座波、高岭和真壁,来到摩文仁村。新的野战医院是一个倒悬钟乳石的大岩洞,人们将在那里呆到最后。他们每人都清楚守岛部队的最后命运。恶臭弥漫,伤口坏烂,美军的炮声越打越近。同几个女孩子一起上靖国神社,三十二军的伤兵们觉得,他们比已经死在太平洋上的几十万同胞们强多了。 布克纳尔中将终于采纳了盖格和范德格里夫特中将的建议,把陆战六师从前线抽出来,做了一次有限度的敌后登陆。登陆地点选在那霸南方的小碌半岛北海岸。登陆以后,日军抵抗轻微,陆战六师师长谢波德少将还以为是一场轻松的战斗。但随着美军的步步深入,日军的抵抗又渐渐强化起来。谢波德将军投入了他的全部三个团,绕过孤立的抵抗据点夺路前进。他认为已经钻透了日军的防御硬壳,就尽可能地推进,杀人,焚毁敌人军用物资。小碌半岛的平坦地形终于走完了。陆战六师的第四团遇到了小碌村南方的坚固防线。谢泼德灵机一动,让四团向左后方旋转,一下子把小碌村包围住了。日本海军冲绳部队司令部就驻扎在小碌村,等大田实少将接到了要他向八重濑岳转移的命令,小碌村已经被围得铁桶一般了。 冲决日军防线的堤坝以后,布克纳尔中将灵感如泉涌。他将陆战一师和“海魔”师惠特尼团投入缺口,一路向前扫荡,一直冲击到国吉高地和真荣理。第七步兵师截断知念半岛,第七十七师和第九十六师进逼八重濑岳和与座岳的日军防线。整个攻势摧枯拉朽,日军纷纷自杀。到六月十七日日落时分,日军只能困守在海边一块长九公里、宽八公里的狭小地盘中。 日军的后卫部队为掩护主力撤退,进行了决死作战。那霸、首里、小碌、喜屋武等城镇里进行着激烈的巷战。首里的市中心有一座中国式的牌坊,它是一座精美的木结构建筑。门楣上书“守礼之邦”,揭示了琉球文明的渊源。它已经有四百年历史,斗拱飞檐,气势雄浑。陆战一师的炮兵用它做瞄准点,终于把它打成一片冒烟的残桩。守礼门东的玉御陵、西边的印度式佛塔、东北的园比屋武德殿和中国式的圆觉寺、弁财天堂都被烧毁了。整座城市都变成瓦砾。然而日军还在瓦砾堆中抵抗。 那霸市也一样。巨大的那霸机场上堆着破飞机和建筑材料。有些飞机是假的,建筑材料也来不及用在工事上。美军一条街道、一间房屋,一个坟丘地进攻。那霸市众多的石砌建筑和龟甲墓都成了日本狙击兵的理想阵地。美军见人就杀,遇房就烧,逢墙就炸,终于攻下了那霸和首里。日军的防御已经失去了重心,他们没有任何希望了。 但他们还要坚持下去。 大田实的部队被包围在一块宽一公里、长约两公里的袋形阵地中。通讯联络畅通,可是人已经被封锁在一条人工开凿的大坑道里。 五十三岁的大田实少将是千叶县长生郡人,矮胖,结实,性格粗鲁,是剑道八段手。他还善唱和歌,自命儒将。大田不是一名舰艇人员,他一贯在海军省和内阁任职。大田曾参加过中途岛登陆部队和中所罗门登陆部队,可惜未尝用战刀劈杀过美军。他同牛岛一样,半年前接替了新叶少将,代人在冲绳受罪。他本想利用他的八千名海军部队打一场漂亮仗。不料五月四日的反攻中,牛岛借走了他的四个精锐营,半月后又借走另外四个营,当然都有借无还。等他被包围的时候,手中仅剩下了一千余人。他向部下发布训令: “自从敌军进攻小碌地区以来,各部队连日发扬了肉弹特攻的敢斗精神。本职十分欣慰,我们取得了远超过预料的大战果,当此最后决战阶段,诸君继续进行坚韧的战斗,迫使敌人付出高昂的鲜血代价。我们在小碌发扬帝国海军的传统精神,希望在七四高地取得更大的战果。” 美国海军陆战队和陆军已经在冲绳最后的地盘上划分了界限。除了陆战一师和“海魔”二团参加最后的围歼战外,给陆战六师只留了小碌一个袋形阵地。谢泼德少将发动了最后的攻击,不久,他就截收到了大田实发出的明码电报: 我军和陆军密切配合,全力以赴抗敌血战二月余。海军根据地部队将四个精锐大队和全部大口径火炮交与陆军,使本军战力深受影响,竟致衰减。敌寇装备远优于我,卑将无法完成守岛卫国之重任。谨向天皇陛下致以深切歉意。 我军遵循了帝国海军的悠久传统,英勇搏战。虽敌寇猛烈炮火使冲绳河山为之改容,然而丝毫无损我们报皇效国的意志……恳请天皇陛下赐与牺牲将士遗族以慰问。我同全体官兵在此地高呼万岁,从容赴死,并祈祷皇国的弥荣。我等身骸虽朽烂于冲绳岛,魂魄却永系于大和祖国。 谢泼德将军知道敌军抵抗力已近衰竭,严令部下乘胜攻击,不让大田有喘息之机。大批坦克掩护陆战队员冲上七四高地,以陆战队对陆战队的敢死精神死打强攻。 不久,谢泼德少将又截收到另一封大田的明码电报,冲绳日军的通讯系统承受了最严重的考验,居然没有损坏。 牛岛司令官: 敌坦克群正在攻击我的洞穴司令部,根据地部队阵地于今十一日十一时三十分被敌人突破。感谢以往的深厚情谊。祈祝陆军部队奋勇健斗。 日本海军部队又作了一次垂死的挣扎。他们奋力反击,身负地雷,炸毁了陆战六师的三十余辆坦克和两栖车。以致于谢泼德手中几乎连一个完整的坦克连也不复存在了。 经过这一番挣扎,日本海军部队的血流光了。 两天后,大田实少将意识到生命的旅程已经走完。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大英雄在天地间活得痛快死得刚烈。”一纸绝命辞。晚八时后,大田实向东方遥拜,举枪自决。在海军隧道地下作战室北侧的干部室中,继司令官自杀之后,参谋山田少佐和其他四名军官,也三呼万岁,同时自戕。日本在小碌地区有组织的抵抗,在六月十三日夜间终于平息了。 现在,陆战六师完成了任务,该轮到陆战一师和第二十四军了。布克纳尔中将亲临前线视察并慰问陆战一师的将士。 奥勃莱恩上校陪同中将一起视察战场。 他们走过城镇的残垣败壁和尚有余烟的瓦砾堆,走过积满雨水的大弹坑,走过被喷火器熏黑的岩洞口和被炸药崩塌的龟甲墓。沙场荒凉,到处是弹药箱、炮车底盘、烧焦的坦克和卡车。弹壳和炮弹堆积如山,象秋天场院里的玉米棒。冲绳美丽的松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天没有放睛,空气凝滞,仿佛可以拧出水来。军装潮乎乎地贴在身上,两个半月了,都没顾上换。尸体的怪味、烧糊的胶皮味和木炭烟混杂在一起,始终不离人的左右。 冲绳岛葱郁的山川、秀丽的丘陵、清澈的溪流、千姿百态的峰峦、中国式的牌坊和古墓、日本的和式木屋、佛教的浮屠石塔和它的文明、它的人,都曾显示了一种奇绝的美。它的美不象温斯洛·霍莫画的那种灰暗的森林,也不象柯里尔艾夫斯石印公司肤浅的民间风景画,它的意境带有一种鲜明强烈的色彩。战争摧毁了冲绳的容颜,然而,大自然是不死的。它会在海的抚摸和阳光的滋润下,重现出一个新的冲绳岛。 布克纳尔中将曾在阿拉斯加服役。他习惯了北极地带那种粗犷、荒凉、冷寂的景色,金沙灿灿的育空河谷和白得刺眼的北极冰川,那里人很少,没有树,一群狗和一个爱斯基摩人都可以构成一幅图画,一片船帆都可以带来灵感。灰暗和浓绿的色调对比,不禁使他感慨万千。 一位语言军官带来一位冲绳人。他谦卑地向将军讲了自己的经历: “我叫新佑行,本地牧港人。祖辈在冲绳打渔,有时误了汛期,也到南洋或中国跑两趟生意。冲绳人有句俗话,‘我们的海,神赐的最大恩惠。’长官,您知道冲绳渔场吗?白沙海滩外有黄鱼,具志头沿岸有带鱼,宫古岛有乌贼和虾,金枪鱼出没在庆良间,马面鲀回游到伊江岛。内人是海女,一直在干采珠行当。”他用脚尖比划了一下夹石头的动作。“石垣岛有黑珍珠,可大啦。” 他说着说着哭了起来:“现在全完了。我父亲被炮火打死了,母亲受了重伤,内人也被拉到那霸修工事,至今下落不明,恐怕也死了。我女儿在冲绳县立第一高等女学校上学,被编入‘山丹花部队’,在南风原陆军医院当看护妇。听说现在被贵军围困在摩文仁。”他拿出一张照片来。“这是她的照片,她叫敏子。就是死了,也恳求阁下帮助认识尸体吧。” 他最后告诉布克纳尔中将,据说日军曾当着士兵的面将美军战俘砍头。“敌人必然要残忍地报复。诸位不能存有希望,最后时自决吧,不要辱没了皇军的名声!”新佑行说日本军官总是这么训导士兵的。 布克纳尔中将接过了照片,关照参谋注意一下有没有这个年轻姑娘,不管是活是死,都通知他一下。 他和奥勃莱恩上校继续往南走。这一带叫真荣里,属于高岭村管辖,山势陡峻,但破坏得不厉害。日三十二军四分之三的兵力都耗光了,剩下的也疲惫不堪,士气低落。雪片般的传单从美国飞机上撒下来。这些传单是由布克纳尔草拟、在特纳的旗舰“埃尔德拉多”号上印出来的。希尔中将已经换了特纳中将,他全力援助陆军,并不比他的前任差。 布克纳尔和奥勃莱恩绕有兴味地观察着真荣里的石灰岩山峰。那些山峰如巨象,如少妇,如石桌,如笔插,鬼斧神工,险哉奇哉。 布克纳尔中将正在端详一座很象狗头的石峰,忽然发现山腰隐约有一个石洞。他拉了一下奥勃莱恩上校:“看,奥勃,那是什么!” 奥勃莱恩看过去,果然是一个岩洞,周围的杂草几乎把它掩没了。 就在那个洞口,火光一闪,一门敌军的75毫米山炮响了一声。炮弹正好落在布克纳尔中将身后,炸起的石灰石一下子打断了中将的脊椎。第十集团军司令瘫在地上,等人们来救时,发现已经不用救了。 奥勃莱恩上校觉得有一块极锋利的东西,打断他右侧第四根肋骨,似乎直戳肝脏。他来不及叫一声就扑倒在岩石上。石灰岩的碎屑和粉尘平息以后,一个卫兵发现他哼哼唧唧还没有死。 那门独炮只打了一发炮弹就不响了。美军工兵封闭那个洞口的时候,里面的日军炮手早已自杀。 这一炮就满够了。 伟大的战役常常索取伟大统帅的生命作为牺牲,胜利者也不例外。特拉法加海战索取了英格兰的纳尔逊勋爵,拿破仑在马伦哥战役中献出了他的德塞元帅,奥尔良城供奉了圣女贝德。冲绳血战行将落幕,而“冰山”的筹划者,发起者和执行者布克纳尔将军,却永世长眠在这个岛屿上。 美国人把冲绳岛东部最大的海湾中城湾命名为布克纳尔湾,以纪念西蒙·波利瓦尔·布克纳尔将军。西蒙·波利瓦尔是一位委内瑞拉出生的白人律师。十九世纪里,他投身于拉丁美洲的解放事业,成为伟大的将军和“解放者”。玻利维亚的国名就是以他来命名的。布克纳尔中将的名字是否与他巧合呢?无论如何,布克纳尔是美军在太平洋战争中战死的最高指挥官。如果他九泉有知,知道日本政府在收回冲绳以后,重新把布克纳尔湾改为中城湾,他是要气得翻身的。

24

湿气、臭气、怨气充满了岩洞里的空间,使它带上了恐怖、幽秘和绝望的气氛。密密麻麻的石钟乳从穹顶上悬垂下来,有些已经同地面上丛生的石笋连起,变成一根根石柱。灯光时明时灭,最后干脆消失。发电机坏了,修理它的工兵早已经投入战斗,恐怕也死了。几盏气灯照亮了洞穴,每当炮弹爆炸,就晃几晃,把石钟乳、石笋、石柱的黑色投影打碎,编织,尤如一群群鬼魅在壁画上跳跃。 洞穴里的蝙蝠早吓飞了,换上了一群形同兽类的人。日本第三十二军司令部撤迁到这个喀斯特洞窟中,所有进来的人都做了准备,没有人指望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参谋长长勇中将躺在一张歪扭的帆布行军床上,似睡非睡。每逢冲绳海岸外美军发射406毫米大炮,他就痛苦地抖动一下。长勇在两个半月的苦战中累垮了,心脏病发作,被条原军医部长抢救过来,他再也无法筹划那些狡猾凶狠的第一流阻击战了。病人是不负责任的,他终于可以休息啦。谁知他刚躺下不久,又翻身爬起,声嘶力竭地继续指挥战斗。 牛岛也在坚持最后的指挥。 日军残部集结在三个互相联系的地区里。第四十四独立混成旅在八重濑岳和具志头村;第二十四师团在真壁和真荣平;第六十二师在米须村。所谓旅,也不过几百人,一个师,也才千数人。幸而地形对守军很有利,美军也失血过多,攻势减缓。日军居然还夺回了重要的一五七·六高地。 布克纳尔中将战死以后,第三两栖军军长罗伊·盖格少将接任了他的职务。在陆战队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谁指挥过这么多的陆军部队。盖格名下有四个陆军师,远远超过了陆战队的数量,然而激战方酣,陆军并不计较。 盖格少将就任第十集团军司令官以后,重新划分了陆战队和陆军的战线,严令两个军种都发起猛攻。第二天,美步兵九十六师副师长埃尔斯利准将战死。冲绳之战达到了最高潮。 牛岛中将在国吉高地使出了他的“杀手锏。”他派出唯一的预备队,埋伏在一个险恶的峡谷四周。当美国海军陆战队冒险闯入了峡谷,日军就封锁了谷口,一个连的美军成了关东军老兵的活靶子,光一个叫角尾的军曹就打死二十二名美军。美军援兵被阻,在弹丸之地上空投补给,全部送给了日军。最后,用谢尔曼坦克垒上沙袋,才把哭爹叫娘的伤兵撤出去,出尽了丑。 不过这也仅仅是日军的回光返照罢了。 牛岛满的兵力全部用光了。他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向前线派送,日军的血已经流尽,战败的报告接踵而来。八重濑岳、国吉高地、与座岳山地相继失守,真荣平、真壁阵地已被包围,敌人的迫击炮弹冰雹般地落在军部的石洞顶上。洞口就是太平洋,一寸退路也没有了。 战争象是一场足球赛。开始,双方咬得很紧,比分打成平局。后来,红队领先,尤如神助,左一个右一个不断进球,简直打疯了!蓝队无论如何也防守不住,一输到底。 岩洞外面,美国飞机在撒招降的传单。装了高音喇叭的吉普车在喊话。声音飘到岩洞里来,有美国人那种酸溜溜的日语,还有日本战俘地道的日语。牛岛恨不得刀劈那些败类,尽管迫击炮弹仅剩下几枚,他还是下令轰击喊话的广播车。 牛岛也知道自己意气用事,丧失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而这种自我控制力,他一直引以为自豪。 他感到沮丧。他觉得肝区更疼了。虽然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他五十七岁的生日,他却觉得自己象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他是老了,担负不了冲绳决战这么重大的任务。他轻率地放走了第九师团。如果第九师团还在冲绳,他还可以再坚持三个月以上。他不顾八原大佐的反对发动大反攻,也是失控的反应,连那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他都拒绝接受。他变得婆婆妈妈。从首里撤向摩文仁途中,每走过一具日军的遗尸,他都停下来,合掌祈祷。在美军的弹雨和天降的大雨中,难道不也显得很做作吗。 当然,从另一方面看,他在绝对优势的敌人面前,坚守了八十天,杀死了几万敌兵,拖住美国舰队,让神风机杀死了上万水兵,创造了防御战的奇迹。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 “我牛岛满已经把冲绳变成了日本列岛的防波堤。” 人到了快死的时候,反而清醒了,甚至连麻木的思想也活跃起来。 牛岛挪过身,把长勇中将从床上扶起来,就着昏暗的灯光,试着给他倒杯水。又是婆婆妈妈,由他吧。 水早成了泥浆。贮存的淡水早光了,人渴了半个月了。每天舔石钟乳上的露水滴,嘴唇和舌头全干裂了,人非常痛苦。想想没几天活头,也不去计较渴不渴啦。 泥浆水还是牛岛特意吩咐保存下来的。参谋长喝了水,安然入睡,连炮弹的震动也干扰不了他。长勇是一个极容易激动的人,他曾告诉牛岛,如果不批准“北上”反攻他就自杀。 牛岛突然想看看太阳。冲绳作战期间,他一直在坑道和洞穴里,首里撤退又逢雨夜,对于一个穴居的人,太阳和海显得异样的美好。多少日本兵,被美军的炸药封在洞中,他们死的时候一定非常痛苦:呼吸窒息,胸肺受到巨大的压力,眼球突出,最后一眼看到的仍然是黑暗。洞穴保护了人,又最后埋葬了人。 伤兵绊住了牛岛的脚。他们不知道是军长,骂骂咧咧。几个女学生护士已经被折磨得忘掉了自己是女性,倒头依偎着伤兵就睡着了。一个好色之徒垂危之际还动手动脚。牛岛很伤心,一批批怀着青春梦幻的青年人跟随他成为他乡之鬼。美丽的少女,再也不能唱歌,不能恋爱,不能生儿育女,却握着冰冷的手榴弹,准备结束自己刚刚开始的生命。 他终于走到了岩洞口。 天真蓝哪! 他很久没见到天空了。天空的动人之处全部展现出来。久雨初霁,天空中只挂着高高的卷云。天空显得高远、博大、深邃、带着永恒的迷惑,把阴晴、云雨、霜雪、风雷统统博爱地收在自己的胸怀中。但是天空立刻将不属于他了,也不属于他的三十二军所剩无几的官兵了。 海面也是宁静的。 它从洞口的悬崖下,一直铺展到目力难及的天边,延伸到地球曲面下极远的海岸。深蓝色的波浪镶着间断的白边。岛礁、波涛、迷雾、冰山、台风、海啸、潮汐和涌,都容纳在海的怀抱中。珊瑚、鱼虾、海藻都生息在蓝色的大陆上。这片曾经是别人的海,被日本帝国占据了,现在又被迫从嘴里吐出来。日本人从海上冲杀过去,打败了亚洲人、俄国人、欧洲人、澳洲人和美洲人。现在,他们又从蓝色大陆的尽头反攻回来,把日本人赶回老家。牛岛对美国人丝毫不抱幻想。他知道美国占领军会象日本占领军一样,肢解、强奸、蹂躏、消化、同化、毁灭这个民族和国家。 于是,海在牛岛眼里也变成丑恶的了。数不尽的各种各样舰船,被大西洋和太平洋沿岸的船坞造出来,它们挂着星条旗,打不完,撞不尽。一个民族同另一个民族在海洋上作战。海上强权臣服于更大的海上强权,一个造船业输给另一个更强的造船业。几乎所有的帝国都在海洋上进行自己的征服,希腊人,迦太基人,罗马人。撒克逊人,北欧海盗、拜占廷人、阿拉伯人和奥斯曼人、荷兰人和伊比里亚人,最后是日本人和美国人。日本人靠野性赢得了海洋,美国人靠工厂加野性打败了日本人。 海变成了敌人的海,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牛岛满中将走回岩洞、周围飞窜着五○机枪子弹和火箭弹,炮弹把珊瑚岩碎屑崩起来,各种声音使他的耳鼓麻木了。八原博通大佐从上面退入岩洞,他负了伤,肩上渗出大片的血迹。八原参谋对牛岛说: “军长,快到洞深处去吧。八七高地和八九高地都失守了。我要组织洞口的防御。” 牛岛未置可否,人却往洞里走去。爆炸的震动摇撼着灯,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石钟乳的乱影上,活象地狱里的精怪。 他昏昏沉沉,重新迈过伤兵(有些已经是尸体了)。弹药箱、机枪架和散乱的器材把他的腿撞疼了。 牛岛摸摸索索,找到一只衣箱。从首里坑道中撤退的时候,所有的书籍、杂物和私人物品都丢弃了,文件和信件也烧光了,仅仅留下了这只箱子。 他打开箱子,里面仅有一套礼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领章钉得极标准。礼服的左胸前有八枚勋章,大正五年他从陆大毕业以来,这些勋章记录了他的戎马生涯。他穿上礼服,在前胸又别上另外的两枚勋章,在右胸衣袋下别上一枚特大的勋章。那是日本军人的最高荣誉——金鸢勋章。 他在东京羽田机场赴任前,同夫人君子作了诀别,按太平洋岛屿战争的一贯成例,司令官必然与海岛共存亡。他简短说了一句:“军人出趟家门,任何事也不要分心。夫人的任务是抚养孩子们,别的方面就不要担忧了。” 他坐下来,向冲绳县民发了一封明码电报,并在电台上做了广播。他感谢冲绳人对他的帮助和付出的巨大牺牲。牺牲是真的,“帮助”却是被迫的。实际上冲绳岛的大部分居民对日军的态度非常冷漠。他又向被困守在几个孤立阵地上的日军发出了最后的命令,他也不知道有谁能收到他的电文: 出于全军将士三个月的奋勇战斗,我军任务遂已完成……但是,目前我军刀折矢尽,全军危在旦夕,部队间通讯联络全部断绝,军司令部已无法指挥。今后在各局部地区的部队和幸存士兵各自为战,到最后时刻希发扬敢斗精神和永生的大义。 电报员发完电报以后,将抄收到的一份敌人电报递给牛岛。电文密级低,竟很容易被破译出来,原来是敌军司令布克纳尔中将在六月十七日已经阵亡。牛岛感到几分满意。 他接着向大本营和第十方面军司令安藤吉利大将发电,陈述战斗已到最后关头: 今冲绳已陷敌寇之手,吾实愧对天皇陛下及全体国民。我虽死魂犹系大和,谨在此向上司和同僚的情谊表示感谢。 他下令陆军医院解散;下令铁血勤皇队解散;下令各部队残部向北突围,然后用游击战拖住美军。可是一切都晚了。美军已经在用喷火器焚烧摩文仁洞穴群,条原军医部长、铃木中佐等数十人都被烧死了。 六月二十二日夜晚,所有的人都知道再也不会见到明天的阳光了。 三十二军司令部的幸存者集结在一个炮弹箱桌子周围,成一圆圈坐在石地上。 他们是参谋长长勇、经理部长佐藤、高级副官葛野、电报班长大野少佐、吉村中尉、正木少尉、高桥兵长和军属大迫、根吕铭。 八原高级参谋不在。他利用昨天的暗夜,已经潜入敌人的防线。如果他运气好,或许能透过战线,深入敌后,在某个岩洞中找到一只小船,然后逃回日本。牛岛不让八原与他同死,冲绳之战实践了八原的战略战术思想,他的学问和经验对日本本土防御将是无价之宝。 清冈永一大佐也不在。还在向摩文仁村撤退中,他就失踪了。他也许被一枚炮弹打死了吧,雨夜中,多少人成了阴鬼。 战场上的炮声突然出现了暂时的平静。气灯不再摇曳了,把一群人影定格在岩壁上。他们的表情都很宁静,没有死前的冲动,也没有辞世的绝望。八十二天的苦战超出了凡人的忍受限度,他们盼着有个解脱。牛岛让冲绳人比嘉给他理了最后一次发,佐藤经理长把备好的酒端上来。长勇的病似乎全好了。不知从哪里产生了一股气力,他开始大声唱起歌来,唱的是他最得意的民谣调《观音经》。居然吐字朗朗,把凝滞的岩洞潮气搅动得颇为不安。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激动得近乎癫狂了。 唱着唱着,长勇的眼泪流了下来,最后难于自已。这里不是东京皇宫前广场,美军的机枪就在洞口狂嚣,破坏了气氛,快点儿动手吧。 长勇参谋长不唱了。他也没有抹去泪水,呷了一口酒,对牛岛说: “军司令官阁下,阁下之死是接近了极乐世界。而我,由于积恶太多,身体恐怕得下地狱,在三途河边,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分手啦。” 他说完,破涕为笑,笑得失去了控制。 牛岛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哪里哪里,自从芦沟桥事变以来,我的部下多已丧生,此次冲绳决战,又造成部队极大的死伤,让我们一块儿去地狱吧。” 长勇收住了笑声:“既然如此,那我在三途河边继续给阁下当参谋长啰。” 这时候,坂口副官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也凑上了一句:“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还给两位将军继续牵马缀镫了。” 突然,大家都不吭声了。连开玩笑的时间也没有了。再迟,恐怕美军的火焰喷射器和炸药就会把山洞封死,那时候可就不这么痛快了,佐藤经理部长打破了沉默: “我们年长一辈的,就先走一步啦。” 人们纷纷让开,在岩洞面对大海的出口处准备了三个自决的位置。正中是牛岛、右手是长勇,左手是佐藤。在座位面前,铺好了白布,佐藤二话没说,坐上座位,抽出手枪,干净利落地自杀了。 佐藤的尸体被撤下去了。该轮到剩下的两位中将。他们俩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闭目静思,准备离开这个养育他们的尘世。 牛岛是不是有些后悔呢? 也许,他本来可以打赢“天一号”作战的。如果精锐的第九师团不调往台湾;如果他听八原的话不发动二次反攻;如果“菊水”作战中神风机的命中率能提高一倍;如果“大和”舰冲上白沙海滩;如果庆良间列岛的特攻艇发挥了作用;如果铁血勤皇队彻底破坏了读谷机场和嘉手纳机场;如果这个台风季节的风暴象往常一样可怕(直到十月份那场可怕的台风才席卷冲绳);如果雨季早来十天半月;如果给他运兵运弹药的船躲过了美军潜艇的狼牙;如果……他就能打赢,他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武士。有时候,胜负之间就象纸一样薄。 其实,即使这些“如果”都实现了,即使美军输掉了“冰山”、日本早晚也要失败。盟国的铁拳迟早会把它砸烂。 最大的“如果”,就是不要发动这场战争,不要在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在中国东北一个叫“柳条湖”的地方自己炸坏自己的一段铁路。因为自从那天之后,一切都象推石下山,不可收拾了。 然而这一切,牛岛那灌满了军国主义思想的头脑压根儿就不会去想。 黎明到来了。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三日的黎明,东方的天边泛起银灰色和蛋青色。太阳就要跃出海面了。牛岛中将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表:晨四时零五分。大野少佐告知已经向大本营拍发了诀别电,并且砸烂了电台。 长勇脱去了整齐的军上装,露出一身雪白的绸衬衫,上面有他自己的手书: 忠则尽命,尽忠报国。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牛岛满中将拔出了他的战刀。这是一柄名叫“来国俊”的珍贵宝刀。长勇中将也拔出了他的爱刀,那刀名叫“三池典太”。 牛岛和长勇本应向北方遥拜。但洞口是向着东南方的。他们只好将就着遥拜了。因为美军士兵的汤姆枪弹已经打到了洞口。 牛岛看到了岩洞口石缝中长着一朵黄色的蒲公英。他念头一闪,如果投降呢?连一朵小花都倔强地生活在大地上,何况是一个人。帕西瓦尔中将不是在新加坡投降了吗?文莱特少将不是在科雷吉多尔岛投降了吗?甚至保卢斯元师也在斯大林格勒投降了。 奋战到底,尽职而投降,并非不光彩的事情。他虽年老,可还没到该死的岁数。他想起布克纳尔在传单中对他讲的话……阁下的部队作战顽强,你的地面战术赢得了你对手的尊敬…… 晚了。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把几个民族卷进去,作战的国家都是全民族动员起来奋战。战斗也打得太血腥、太残忍,屠杀处处发生,报复比比皆是。一切都来得太晚了。在那古老的时代中,英法两国的战士,互相礼让,请对方先开火的遗风早成为历史。如果战争最后的结果会写在一张小学生用的草稿纸上,日本帝国又为何要从瓜达尔卡纳尔、莫尔兹比和英帕尔,一直拼到九州呢? 他为自己的求生欲念感到可耻。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把“来国俊”刀刺入腹部。 不等牛岛满的血喷射出来,伺候在一旁的坂口胜副官就挥起战刀,砍下了牛岛的首级。 长勇参谋长也用三池典太刀切腹自杀了。 坂口胜大尉依法炮制,也砍了长勇的头。他丝毫也不手软。这在任何一个欧洲国家的军队中,实在也是难以找到的。坂口是熊本县人,剑道五段。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干今天的话计吧? 长勇虽然一副老相,死时却只有四十九岁。 吉野敏中尉和高桥曹长各抱着一颗中将的头颅,用手榴弹自爆了。 电报班长大野少佐和吉村中尉,率领着一百余名能动弹的残兵,冲出洞口,消失在摩文仁的山野中。 金红的朝阳终于升起在太平洋上。 但它已经不是象征着皇军武运长久的那轮旭日了。

25

冲绳的枪声由激烈变为疏落,由疏落变成零星。日军有组织的抵抗终止了。除了小股部队还进行骚扰外,大批日军象塞班一样,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自杀。 查尔斯·惠特尼上校的吉普车在泥浆中颠簸而行,时时陷到泥里,要动用履带牵引车才能拖出来。惠特尼在砂糖山战斗中被迫击炮弹片打伤了肩部,车子一跳,他就搞得象刀剜似的。冲绳总算是打下来了,美军伤亡大得惊人。全部人数还没有统计出来,估计在四万左右,还要加上两万多非战斗伤亡。回想起L日不流血登陆时的情景,简直恍若隔世。 那么多的人都死了。休伊死在安波茶山的洞穴里。老柯尔被一颗流弹打中,平平凡凡地死去了。奥勃莱恩伤很重,谁也不敢打赌他能不能活到回美国去做第二次大手术。苏萨鲍斯基上尉被一枚九九式步枪弹穿过腮帮,打掉了半截舌头。他那苏格拉底式的雄辩也只好闷到肚子里了。惠特尼上校还有很多好朋友在海军里,许多人也死在神风机制造的滚木球游戏中。甚至到罗伊·盖格少将宣布冲绳已经被占领的当天——这种宣布似乎早了点儿,因为两天以后牛岛才自杀——还有两艘军舰被撞沉。日本空军的第十次“菊水”特攻依然按计划执行。 无论如何,用鲜血写成的戏该落幕了。 惠特尼的车子被一条山溪阻住,浊黄的洪水冲刷着山谷。四处可见日军的尸体,尽管丧葬连加班加点干活,连美军的尸体也顾不上收,对日军和岛民的尸体就只好听之任之了。一些女尸都被美国兵扒光了衣服,以此发泄他们被压抑和扭曲的性欲。 一个日本军官从对面的山凹里走到溪边,他看来没有受伤,个子很高,戴了一副金丝眼镜。他已经瘦骨嶙峋,脸上肮脏而阴暗,背有些驼,大概是在坑道和山洞中呆得太久的缘故。 这还是惠特尼看到的第一个放弃抵抗的日本军官,他的军阶是大佐。这位大佐大模大样地走到山溪边上,双膝跪下,从溪中捧出泥水喝起来。水从他胡子巴茬的嘴角漏下去。 他喝够了,坐在一块大卵石上,手伸到裤兜中掏东西。周围的美军都紧张地用枪瞄准他。他苦笑着,掏出烟盒和火柴来。 他叼上烟,企图点着。一根一根的火柴都划光了,烟还没点上。也许是火柴太湿,也许是他手发抖,他的镇定是虚假的。 美军工兵迅速架好了简易桥。吉普车开过溪流,直抵那位大佐。他双手一摊,吐掉没点燃的烟,等着美军俘虏他。 惠特尼走上前去,拍拍日本军官的肩膀。上校从衣袋里掏出马尼拉雪茄和打火机,递给大佐一支。这烟还是麦克阿瑟的礼物。 大佐接了过去,点点头。惠特尼自己也叼了一支,用打火机把两支雪茄都点上了。 “战斗对你来讲已经结束了。”上校说。 “我们被打败了。”大佐回答,他的一口漂亮的英语使人吃惊。 “你们打得很够意思。”惠特尼说。 “如果按我的方案,那会打得更好些。”大佐还有点儿遗憾。 “打得再好也救不了你们的帝国。” “军人只管打仗,其余是政治家的事。”大佐用脚划着圈子。 “日本的军阀就是政治家。”惠特尼猛吸一口烟。 大佐悄没声地说:“打了败仗没话好讲了。” “你是——” “八原博通上校。”他把日语的“大佐”翻译成“Colonel”(上校)。 吉普车继续开着。一幕幕日军和平民的自杀景象触目惊心:他们就倒卧在路边的泥水里,尸体叠着尸体,被雨水泡得肿涨起来。迎着惠特尼的面,开过一辆接一辆的道奇十轮卡车,车上载满了战俘,他们全部光着身子,只套一条兜挡布,在雨中发抖。美军被伪装投降的日本兵吓怕了,逼着所有的战俘都脱光了衣服。 惠特尼上校随着车队前往读谷机场。沿途到处是军人、车辆、器材、帐篷和活动房子。推土机推平弹坑,混凝土搅拌机咣咣响。“海蜂”和陆军工程兵部队在风雨中日夜赶工,修复和扩建冲绳的各个飞机场。伊江岛上的长程跑道已经投入使用,B-29轰炸机从伊江岛上向九州和其他日本本土列岛飞去,去播种火和死亡。 冲绳的战斗尚未结束,“海魔”师的其余两个团就已经登陆。他们从塞班来,第二次到达冲绳海面。他们将在冲绳岛休整、训练、演习,准备在九州登陆血战。 “海魔”师的单位散布在各处,惠特尼上校常常一眼就认出来。于是,他只好下车来,到帐篷和活动房子里,去喝一杯威士忌,会一会老朋友。后来的人听到冲绳战役的艰苦情形,吓得直吐舌头。 大家为活着干杯,为自己干杯,为陆战队干杯,为美国干杯,为姑娘们和太太们干杯。 惠特尼的酒喝多了,头脑昏沉沉的,说话也语无伦次,说到伤心处就哭起来。他又回想起巴丹的凄风冷雨,回想起可恶的清冈中佐,回想起瓜达尔卡纳尔的日子,回想起死去的朋友……战争是人类邪恶的冲动,然而,只要世界存在一天,战争就存在一天,军人就存在一天,爱和死就变成永恒。即便是使用武器的战争消失了,政治上、思想上、信仰上、经济上、道德上和生活中的战争依然存在,总要有人去效法军人,使用战争的科学和艺术。即使这种艺术像瑞士战略家安东尼·约米尼说的那样:“战争是一种充满了阴影的科学,在这种阴影下,一个人在行动中很难有把握。” 其他的人也喝得酩酊大醉。他们一起唱起海军陆战队的军歌,又唱起熟悉的国歌。 玉碎还是瓦全,摆在我们面前, 自由人将奋起,保卫国旗长招展, 祖国自有天相,胜利和平在望, 建国家保家乡,感谢上帝的力量, 我们一定得胜,正义属于我方, “我们信仰上帝”,此语永矢不变 你看星条旗,将永远高高飘扬, 在这自由国家,勇士的家乡。 都到哪里去了,信誓旦旦的人? 他们向往的是,能在战争中幸存, 家乡和祖国,不会抛弃他们。 他们用自己的血,洗清肮脏的脚印…… 惠特尼又呕吐起来。他为了避免难堪,走进帐篷外面的一条浅浅的山谷。谷风吹醒了他的脑袋。他依在一棵柳树旁,自己清静一会儿。 沿着山谷走出一群日本妇女。她们衣服褴褛,形容憔悴,三三两两地走着。她们发现了惠特尼,一下子愣住了,几个人拥成一团。 这时候,一个日本军官从妇女中钻出来,他看见了惠特尼,居然还点了一下头。 日本军官唰地抽出战刀。惠特尼闪到树后,用他那柄0.38英寸的手枪对准敌人,他的酒全吓醒了。 敌军官转向妇女,白光一闪,一位妇女就惨叫着倒下,其他妇女也不躲开,任由那军官疯狂地砍杀,只一瞬间,屠杀就结束了。妇女们全部惨死在血泊里。看来,那军官是在帮助她们自杀。日本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民族哇!生有多么美好,他们却毫不犹豫地选择死。 惠特尼对这种屠杀极为厌恶,他用手枪瞄准那个挥刀的军官,猛然回忆起什么,那人挥刀的动作多么熟悉呀!是他,一定是他,在巴丹,他就是用这种刀法来残杀美军战俘的。 “清冈永一!”惠特尼上校高声怒喝。 那个军官猛地回头,惠特尼清楚地看见他的雀斑脸。一点儿也不错。就是清冈永一,当年的巴丹刽子手。 清冈永一大佐看着这位叫出他名字的美军上校,他困惑地摇摇头:“我不认识你。”他的英语也很地道。 “我是查尔斯·惠特尼,三年半前在巴丹,你亲自拷打过我。”惠特尼从树后伸出脸来。 清冈永一认出了他的死对头,他茫然了一会儿。他本来打定主意自杀,现在,如果在他过去的俘虏面前自杀,似乎有辱日军军官的尊严。他浑身是血,站在那里不动。 “查尔斯上校,你开枪打死我吧。” 清冈永一扯掉自己的军装上衣,露出长满黑毛的胸脯。 惠特尼上校没有开枪,难以抑制的冲动和复仇心使他的手直发抖。 清冈永一笑起来,声音越来越高,象夜半时分鸱号鸟的怪叫声。他重新握紧战刀,一步步向惠特尼逼来,一边走,一边说着英语: “Kill me! Let me help you!(杀了我吧,让我来帮你干!)” 一步,两步,三步,清冈的胸部一起一伏,他仿佛是一个胜利者。 他走近了柳树,猛地大吼一声,双手抡起战刀,使出无念流的刀法,猛地向惠特尼上校劈下来。 “啪,啪”两枪,清冈永一的手臂齐肩都被打折了,战刀掉在惠特尼脚边。惠特尼拾起它来,平平地拍在一块大石头上,战刀断成两截。惠特尼踢开一截刀头,把刀柄狠狠地丢到山谷里。 “如果你想活,就到我们的战俘营去,我们的法律会审判你,并让你为自己辩护。如果嫌麻烦,就这么呆着吧。上帝会永远诅咒你这个刽子手。” 说完,惠特尼转身就回营房去了。 很久之后,查尔斯·惠特尼还分辨不清,在最后一个回合的私人决斗中,他和清冈永一究竟是谁赢了。

26

在读谷机场,惠特尼上校晋见了罗伊·盖格少将。盖格少将没干几天,就被史迪威上将替代。约瑟夫·史迪威将军因同情共产党,力主用援华物资武装朱德、毛泽东的抗日部队,被蒋介石赶出了中国。史迪威将军是马歇尔元帅的好朋友,马歇尔元帅一转手,就把他任命为第十集团军司令官。强大的第十集团军将作为主力,在九州登陆,史迪威将军会创造远远超过他在缅甸战场的辉煌业绩,向日本人报复他在北缅撤退中蒙受的耻辱。他在一九四二年五月曾说:“我们丢脸地进入了地狱,并且一路挨打。我们必须找出其原因,然后打回去。” 今天,这句话也将象麦克阿瑟元帅那句“我一定回来”一样应验。 罗伊·盖格中等个子,短胡须,很慈祥。他和霍兰德·史密斯中将完全是一副阴阳模。然而他们同样是优秀的军人。军人并没有固定的形象,智将、勇将、仁将、儒将、猛将,凡心有灵犀者,凡刻苦学习者,凡立志献身者,均可史册留名。 盖格以第三两栖军军长身份,向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宣布太平洋战区司令尼米兹的命令:任命惠特尼为“海魔”师师长,并同时晋升他为海军陆战队准将。 “惠特尼准将,好好指挥你的‘海魔’,让它变成咬死日本人的真正魔王。” 罗伊·盖格同惠特尼握手,打开香槟酒为他祝贺。“查尔斯,马上去关岛,尼米兹上将想具体了解冲绳的战况,修改谢尔曼将军的新计划。说实在的,你打得真不赖,先后指挥过两个师的团队,从头打到脚。切斯特想见见你。你认识他吗?” 惠特尼摇摇头。“不认识”。 “那就好好见见海军上将吧。兴许,你会有意料不到的前程。” 惠特尼心中苦笑。自从那天他看到清冈杀死妇女以后,他对战争和杀戮已经厌倦了。他一度对军人抱着美好的幻想,梦见自己成为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去建立功勋。现在,他终于开始指挥一个精锐的海军陆战师,伟大的成功之路已经在脚下铺展,他却在暗想脱下戎装,回到凯尔索镇,同父亲、母亲、范尼尼、戴维,还有未曾出世的小家伙,共享人生之乐。他的英国式的进取精神,美国式的冒险作风,荣誉心,事业心,全都被一种东方色彩的暖融融的家庭感和幸福感取代了。东方的伦理,西方的进取,也许是人类之车的两只轮子吧。 读谷机场修整一新。大批战斗机和轰炸机停放在滑行道边。有陆军的飞机、海军的飞机和海军陆战队的飞机。起落滑行,频繁往来,忙得如同纽约的航空港。 不久前,五月二十四日夜里,五架老式的日本一式陆攻轰炸机冒着大雨在这里强行着陆。美军雷达发现以后,高射炮火打掉了四架。最后一架带伤用机腹在跑道上着陆。从破裂的机身里冲出十几名日本敢死队员。他们是奥山道郎大尉的“义烈空挺队”。奥山大尉等人浑身挂满了炸药,冲入停机坪,连续炸毁了三十余架飞机。在燃烧瓶和飞机烧起的青白色火光中,日军敢死队员大声喊叫,用机枪杀伤到处逃窜的美军空勤人员。最后他们又点燃了七万加仑的两个航空油槽,把整个机场烧得象一个巨大的篝火堆。 载着查尔斯·惠特尼准将的C-54型运输机飞离了跑道,直升蓝天。四架P-51野马式战斗机在它上方护航,飞机绕岛半周后,向东北方向硫黄岛飞去。青葱的冲绳隐现在云隙间,它象一个字母W和一个T连起来。惠特尼想,如果W表示“战争”(即War),那T就表示“协商”(即Talk)。但愿人类的这场浩劫过后,会换来长长的和平。 机身下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查尔斯·惠特尼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起身离座,穿过隔门走进驾驶室。他找到上尉机长: “喂,上尉先生,我是惠特尼准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请将飞机的航线再偏北一点儿,我想看看那个‘帝国’。” 英俊的上尉立刻笑了,露出白牙:“我叫华特,我正巴不得如此呢。日本的战斗机不是被公牛哈尔西打光了,就是藏起来留着等我们登陆的时候当神风机用。据说没有什么麻烦。”他指指上面。“那些小伙子们也正在抱怨执行一次和平的例行护航任务呢。” C-54向北飞去。 季节性的热带气旋已经扫掠过冲绳海面,沿着东海吹向中国大陆。台风过后出现了晴天。奄美大岛、吐葛喇列岛、大隅诸岛从机翼下的云缝间向后退去。机群已经接近了日本本土列岛。机长说得对,日本沿海的天空干干净净,毫无战争气氛。四架P-51警惕地跟随着运输机,如同忠诚的苏格兰牧羊犬。 种子岛也飞过了。 华特上尉从驾驶舱的隔门中走过来:“先生,九州到了。” 佐多岬出现在机翼下。C-54向右转弯,沿着九州东海岸飞行。 左翼下出现了一片莽莽苍苍的大陆,一望无边。沿海的坡地上开了梯田,种着稻米和杂粮,杂乱得如同印度僧侣的袈裟。大大小小的池塘象眼镜片一样反射着阳光。大片的阔叶林覆盖着九州山脉。华特上尉心领神会地降低了高度,透过稀疏的薄云,能看到城镇和乡村,看见河流、桥、公路、机场、港口、船,甚至是人。 它就是日本吗? 这就是布满了火山和温泉、在频繁的地震中寝卧不安的国家;自夸是东西方文化熔炉的国家;驾信佛教、神道教、孔教的国家;时而自卑又突然狂妄的国家;在几张榻榻米纸板房中做着帝国梦的国家。这就是那个拼命学习又拿老师开刀的民族;刻苦奋斗却又极端轻生的民族;讲究花道、茶道这种家庭雅兴却又屠杀了上千万异国人民的民族;创造了浮世绘、友禅绸却又生食人胆的民族;讲究自己民俗节日却又把别国人民投入血海的民族;祈奉自己神社却又毁坏他国祖坟的民族;借来外国文化却又想用自己杂七杂八的文字和伦理去同化别人的民族;涌现了明惠上人[7]、宗达和铃木成高[8]却又造就了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和谷寿夫[9]的民族……一切美和丑都在这里奇特地融合;一切善和恶都在这里奇巧地混杂,一切野心勃勃的进取和赤裸裸的凶残都在这里熔炼,一切进化和野蛮都在这里锻造。 它就是日本。 它的一切宗教、礼仪、道德、信仰、习俗、风情、文化和艺术都是那么神秘而难以思议。惠特尼同它打了四年仗,仍然感到不可捉摸。 不管怎样,美国和中国、英国等盟国一起,最后终于战胜了它。 真正战胜了吗? 确实如此。麦克阿瑟元帅将率领百万大军在日本登陆。斯大林的红军立刻就要横扫中国东北。中国共产党、甚至是国民党的军队,也在咄咄逼人地逐退中国战区的日军。英军在缅甸和马来反攻。澳军在新几内亚扫荡。洛克伍德的“狼群”几乎吃光了日本船舰。李梅的“来自地狱的火鸟”快要烧尽了日本的城市。如果这一切盟国都嫌太慢,太不利索,死人太多,花费太昂费,那么,干脆让提尼安岛的五○九大队把那颗什么“超级炸弹”丢下去,把这个古怪、偏执、自信、狂妄、不屈不挠、扩张成性,从语言到思维方法都和别人不一样的民族从地图上抹掉。 那样就能结束一切吗? 日本经过八十年的改革、维新、扩张、侵略之后,重新被剥得赤裸裸的,俯伏在胜利者们脚下,思索自己文明应该走的正确历程。难道,在太平洋广大战区作战的盟军士兵、水兵、陆战队员、飞行员、卡车司机、工兵、妇女辅助队员、不同民族种族的老百姓、工人、农民、商贩、知识分子,他们流血、牺牲、致残、出力,忍饥挨饿,就是为了从被宰割者一跃而变为宰割者吗? 历史如流沙,战胜、战败时时发生。然而,民族总是不朽的,文明总是不朽的,正如同这个蓝色的星球。 应该怎样对待战败的日本呢? 查尔斯·惠特尼揽尽心智。必须审判战争罪犯,必须强制解散军火托拉斯,解散全部军队和军官团,铲除滋生战争的地基。也许,还要给日本一部西方式的宪法,(难道西方就没有进行过侵略的战争吗!)给日本人以民主,给人民以言论自由,诸如此类。或者使日本变成一个二等民族。然而这一切都能解决问题吗?都能保证日本不象德国一样,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上东山再起吗?日本是一个精力何等充沛的民族,它怎能甘心忍受战败的屈辱呢?也许,应该用什么外科手术来除去它的毒瘤。不,应该是内科。让它的人民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不是用丑恶野蛮的侵略战争,而是用它勃发的精力和进取精神,去为未来的亚洲和世界和平与稳定,尽到自己的职责。 飞机接近了四国岛的足折岬。P-5l的战斗机飞行员报告说,四国基地的日本战斗机已经升空,前来截击。 惠特尼准将下令向东飞行,脱离日本海岸,在硫黄岛加油,再飞向关岛。 他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结论:盟军打碎的是一个军阀专制的血腥污浊的旧日本。民族不会死。一个新的日本,会象从火焰和灰烬中飞出来的凤凰一样,诞生在这一片磨难重重、多灾多事的岛群上。 他祈祷新的日本是一个真的日本,善的日本,美的日本。 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九日初稿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日二稿于北京
本章注解 [1]根据日本大本营“大陆指二二五三号命令”,日本陆军实际空飘气球9300个,合计落在美国本土约175个。炸死6名美国妇女和儿童。 [2]天麸罗:炸虾、鱼、青菜等。 [3]奥殿:豆腐、萝卜、芋头混煮的一种菜。 [4]失近弹:在船舷近处爆炸的炸弹。 [5]路德维科·阿里奥斯托:1474一1533,意大利著名诗人。 [6]玛塔·哈丽: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著名的德国女间谍。 [7]明惠上人:(1173—1232)镰仓时代的华严宗高僧。 [8]铃木成高:日本史学家。 [9]谷寿夫:日军在南京大屠杀的罪魁。 尾声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天蒙蒙亮。整个东京笼罩着一种异样的气氛。日本帝国的心脏经过七十八年的紧张跳动之后,一下子麻痹下来。 五时十分,穿着黑色礼服的日本外相重光葵,穿着茶色呢子军装的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海军少将富冈定俊、横山一郎,陆军少将永井八津次等一行十一人,神色严峻地步出首相府大门。他们坐上了汽车,一言不发。汽车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开向南方海边。一小时后,汽车开到了神奈川县县厅。代表团休息了片刻继续赶路,他们每一分钟都是按照半月前在马尼拉商定的时刻表,几乎象机器人一样运动。 六时四十五分,汽车开到了码头。日本政府代表团登上美国驱逐舰“兰斯塔温”号。军舰驶向东京湾。东京湾里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军舰。但仔细一看,两类军舰截然分明。一类高挂着星条旗,炮口高仰,直指日本海岸,所有的水兵都在战斗岗位上。另一类军舰没有挂任何旗帜,所有的炮口都摇低到甲板上,而甲板上空无一人。 “兰斯塔温”号驱逐舰驶近巨大的“密苏里”号战列舰,在它的侧面停下来了。一场人类历史中的重大仪式就将在这艘军舰上举行。为挑选它,美国陆海军进行了一场争论。陆军认为日本的投降式要在陆地上举行,海军则坚持在军舰上,两个军种对战争做出了同样的贡献。最后,麦克阿瑟成全了他的好朋友哈尔西。“密苏里”号是哈尔西上将的旗舰,又正好是新上任的哈里·杜鲁门总统故乡之名,很有纪念意义。 大约接近九时,穿着整齐的盟军将校走上“密苏里”号前甲板,密密层层排了三列。他们表情凝重,然而充满了胜利的自豪。连一些上了岁数的将军,回想起抗日战争走过的艰难里程,眼睛都湿润了。 八时五十五分,“密苏里”号的舰桥上发出一声信号,重光葵外相踏上跳板,戴着正式高顶礼帽的脑袋低垂着,步履沉重,日本历史上第一个签署战败投降条约的人,总是非常丢脸的。可是他作为日本政府的首席代表,来结束这场血流成河的大战,其心情也是很复杂的。电影摄影机沙沙响,照像机咔咔响,不久,将会有几百万人看到这个场面,看到一度张牙舞爪的野兽被牵上断头台。一位日本记者写道:“我们官员的样子就象忏悔的学生等待着校长的严训。我试图保持住尊严,然而太困难了,每一分钟就象是一个世纪。”重光葵本来就伤残的腿,在带条纹的裤筒里,抖得象上了发条的玩具。 其他的日本官员卑微地跟随在重光葵后面,梅津美治郎大将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得意。败则败矣,日本毕竟同世界上所有的强国和几近三分之二的人口打了十四年。而且,他总算以参谋总长的身份指挥了全部日本军队,从而达到他个人事业的顶峰。 日本政府代表团恭顺地站在指定位置上,双手垂放,脸上毫无表情。 扩音器里传出投降仪式司仪的声音:“日本全权代表签字开始。” 重光葵外相首先代表天皇和日本政府签字。接着,陆军参谋总长梅律美治郎代表日本帝国大本营签字。梅津拿起笔来,看了麦克阿瑟一眼。麦克阿瑟故意穿着军便服,没有任何勋章和绶带,双手合抱在胸前,一副昂然傲慢的神色。这个在巴丹和科雷吉多尔几乎被捉住的敌人,今天已经爬上了他个人历史的巅峰,整个日本俯伏在他脚下。如果大东亚战争打赢,梅津和道格拉斯的位置会调转过来。麦克阿瑟狠狠盯了梅津一眼。他既作为盟军最高统帅部代表,又是美军独家占领日本的首任总督。他已经是未来日本的太上皇。梅津很识趣,败军之将,只有乖乖签字。 麦克阿瑟元帅出尽风头。 他的左手,站着威廉·哈尔西上将,右手站着切斯特·尼米兹上将。他们都衣冠楚楚,同麦克阿瑟形成鲜明对照。道格拉斯也许牢记了莎士比亚时代化妆师的一句古老格言:与众不同就是特色。 整个日本投降事务,都是在东京与马尼拉之间往返确定的。罗斯福作古,斗星陨落,将星灿烂。除了艾森豪威尔,又有谁能同麦克阿瑟一比衣羽呢?在麦克阿瑟旁边的老实巴交的切斯特,当然也无比自豪,然而此时此刻,会不会又想起童年时代的那顶骑马小帽。哈尔西是个实实在在地追求荣誉的军人,他也许记得在布里斯班的伦农旅馆中,麦克阿瑟对他说的那句话——如果你能跟着我,我会使你成为比纳尔逊还要伟大的人物,决不是梦想。在今天,哈尔西已经很知足了。 麦克阿瑟远远没有知足。 当然,他已经报了菲律宾之仇,雪了巴丹之耻。当代表日本政府的飞机在马尼拉上空盘旋的时候,美国战斗机驾驶员对它喊:“老实跟着巴丹。”八月二十八日,哈尔西上将的第三舰队威风凛凛地开进东京湾,如同一百零二年前佩里准将的舰队开进江户湾。两天后,冒着日本军人疯狂反抗的危险,麦克阿瑟元帅乘着他的C-54“巴丹”号在东京厚木机场着陆。当他看到富士山尖锥的时候说:“啊,好一个老富士。真太美了!我一直在追求它,简直不敢相信梦已成真。”他打开机门,第八集团军司令艾凯尔伯格中将迎上前来。千百只摄影机和照像机的镜头对准了“将军”。他悠然自得地叼着商标性的玉米芯烟斗,穿着军便服,大步走下舷梯。他握着艾凯尔伯格将军的手说出了他早就想好的台词: “你好,鲍勃。从墨尔本到东京的路很长,但是,正如人们在电影里说的那样,这里就是终点站。” 麦克阿瑟又演了一幕恩仇记。他的车队通过变成废墟的街道,前往横槟。沿途的房子几乎被李梅的B-29烧光了。剩下的房子也都拉上了窗帘,商店的橱窗钉上了木板条,人行道上空无一人。日本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民族,投降的苦酒并不好下咽。“将军”下榻在横槟的新花园大饭店。 第二天晚上,麦克阿瑟套间的房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但却憔悴得几乎成了人干的“老人”走进门来。他步履艰难,不得不借助手杖,他的眼窝里有一双念珠一样无神的眼球,胸部凹陷,根根肋骨清晰可见,皮肤皱得如同揉成一团的抹布。 他就是乔纳森·文莱特。 他穿着一套象布袋那么肥大的军装,领章上有表明中将军阶的三颗星。 麦克阿瑟紧紧地拥抱了文莱特,文莱特鼓起最大的勇气做了一个笑容,但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麦克阿瑟告诉文菜特:“只要你愿意,你还指挥你的老部下们。” 文莱特只迸出一句:“将军……” 他热泪汹涌,泣不成声…… 现在,轮到麦克阿瑟元帅来签字了。 他从衣袋中掏出四支钢笔,每支都贴了他自己的标签。他用第一支笔写了Doug,然后把笔递给了文莱特中将。第二支笔写了Las,然后递给了英军中将帕西瓦尔。亚瑟·帕西瓦尔将军按乔纳森·文莱特将军的成例,已经从日军的战俘营中用飞机接送来。他同文莱特一样憔悴,一样消瘦。他是一个意志比较薄弱的人,能熬过毫无人道的战俘营生活,已经是奇迹了。麦克阿瑟用第三支钢笔写下了Mac Arthur。后来这支笔交给了美国政府档案馆。第四支笔签字后他准备送给西点军校。接着,他又掏出一支红色小笔,签字后他打算赠给简,让简留给他们的儿子小阿瑟。 切斯特·尼米兹海军上将代表美国政府,徐永昌将军代表中国政府,福莱塞海军上将代表英国政府,杰列维扬科中将代表苏联政府,布雷米上将代表澳大利亚联邦政府,以及加拿大、法国、荷兰、新西兰的代表们,一一在日本投降书上签了字。 九时二十五分,麦克阿瑟元帅对着麦克风说:“签字仪式结束。” 肯尼中将、李梅中将的上千架B-29轰炸机和战斗机,从东京湾南方飞来,掠过舰船云集的海面,直飞薄云笼罩的富士山……麦克阿瑟元帅充满了历史感和使命感,他清楚地知道:一个时代终结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他生命的旅途中还有更多的荆棘丛生的道路和险峻峥嵘的峰峦需要他去征服和攀登,而在这种拼搏之中,又将映射出更辉煌的荣誉的彩虹。 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终于成了日本总督。他的荣誉和权力在美国历史上留下了清晰的刻痕。他踌躇满志,自信非凡,经常对部下讲:“上帝就在我的身边。”作为一个美国军人,他下一个目标是合众国总统。根据各种民意测验表明,白宫早晚是他最后的归宿。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 五年之后,他统帅的所谓“联合国军”,从朝鲜半岛的仁川登陆,辗过平壤,直逼鸭绿江边。他手中握有比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更强大的军事力量,会被一个年轻的人民共和国滞阻,顶住,粉碎。满怀共产主义理想和庄严的正义感的朴质的中国士兵,发挥了远超过具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皇军士兵的战斗力、忍耐力和牺牲精神。在云山阻击了麦克阿瑟的王牌部队美国第一骑兵师,在清川江畔打烂了美二师和二十五师,在风雪弥天的长津湖边把美国海军陆战一师和第七步兵师打得灰飞烟灭。中国人民志愿军作战气贯长虹,威震敌胆。麦克阿瑟输光了血本,叫嚣要向中国大陆发动进攻。他同杜鲁门总统闹翻,黯然下台,从此一蹶不振,从高峰滚落,凄凉孤独地走完了人生的残年[1]。 击败不可一世的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五星上将的,是一位五十三岁的朴实的中国指挥官。他出身于湖南湘潭一个穷苦农民家庭,只读过两年私塾,在封建中国最腐败的军队底层当过兵,上过几天湖南陆军军官讲武堂,完全不懂现代武器和现代战争理论。他在中国共产党的旗帜下南征北战,凭着过人的军事天赋、勇敢精神,中国式的精明和谋略,身先士卒,在革命战争中总结了出神入化的战略战术,以坚定的政治信仰和热忱的献身精神,创造了军事史上的奇迹。 他就是彭德怀。 在战争这个集人类一切物质和人才精华的舞台上,形势如疾风流水,无穷变幻。 究竟谁是强者?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三日于北京
本章注解 [1]一九六四年四月,麦克阿瑟死于纽约,终年八十六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