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血色关东 作者:王彪 内容简介 1928年的6月4日凌晨,人称东北王的大帅张作霖,乘火车从北平返回奉天途中,被日本关东军炸死,史称皇姑屯事件,由此拉开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东北的序幕。 东北易帜,九一八事变爆发,伪满洲国建立,日本帝国主义正一点点蚕食着关东大地,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血腥压迫与统治,东北纯爷们儿挺直了中国人的脊梁,和侵略者斗,和汉奸斗,和骄横的日本开拓民斗,用自己的鲜血和泪水,用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书写了东北纯爷们儿壮丽的抗日篇章。 小说以中日两国几个大家族的跌宕起伏的命运为线索,展示了当时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以厚重的笔法塑造了以马万川、马明金等为代表的平民英雄群像,作者将自己对广阔黑土地的热爱倾注笔尖,发掘出白山黑水间血染的民族英魂,深度弘扬了爱国主义精神。 第一章 “西春发”,是个老字号,吉林市最高级的饭店,坐落于商埠大街中段,二层楼建筑,门面不大,看似平常,开门进去,却别有洞天。大厅窗明几净不说,其装饰摆设,颇有西洋味道,数十个圆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椅子都是包皮的。二楼是另一种风格,厅内雕梁画栋,古香古色,桌椅都是紫檀红木,给人一种远古和庄重之感。 常言说客大压店,店大压客,单凭这气势,便可推断出入这儿就餐人的身份和派头。 这天--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西春发”门庭若市,接踵而至的人力三轮车,四轮马拉轿车,偶尔还有罕见的小汽车,走下来的人,上岁数的身着长衫马褂,老成持重,当然也有些老气横秋,中年者,多是穿着对襟布衫和洋式外衣,戴着礼帽或凉帽,有的手拎文明棍,摆出绅士派头。还有的西装革履,拿腔捏调,这样的人,一看就是公署衙门里的人。更有一些女宾客,大多都穿旗袍,花枝招展,特别的鲜艳。总之,个个都称得上是有头有脸,场面上的人物。相互熟识的,寒暄问候或点头致意,生客则目不斜视,一脸的傲慢,看上去令人生畏。但不管是何方神圣,进入店内,都争先恐后蜂拥到二楼,向一个老者纳头跪拜或拱手道贺。 二楼楼梯口,站立一位身着戎装,相貌堂堂的男子,他叫马明金,是当地驻军的一个营长,军衔少校。此刻,他满面笑容,不时地拱手迎客、举手致礼,碰到上年岁的人,他还要上前搀扶一下,示意左右,将来者送至座位上,还忘不了寒暄一番: “刘三叔,身子还这么硬实啊,我爹正在里边等你老呢,来人,快把老爷子扶进去。” “你爹呢,你爹在哪儿,我先看看你爹……” 马明金今天站在这里,一、代父迎客,二、他也算是有一定地位的人了,来客中,好多是他的朋友,或冲他的面子而来。 “吴掌柜,欢迎,欢迎……” “明金啊,都说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你呀,打小我就看出来,你小子有出息。” 马明金:“过奖,过奖……” 一拨穿着军装的人拥上来:“马营长,老爷子六十大寿,可喜可贺,我们哥几个溜边先坐下了,一会儿你过来,咱们好好地喝几杯!” 马明金:“各位弟兄,我代家父谢谢各位,你们先落座,这酒我是一定要敬的。” “明金,明金啊……”声音颤抖,还伴有着喘息声,不用看,一听就知道又有几个老者上来。 马明金马上又迎了上去…… 大厅里边,正面墙壁上,高高挂着一个大大的寿字,寿字下面,坐着一对老夫妻,男的就是今天的寿星老,他名叫马万川。东北风俗,上辈健在,下辈不可留须,这马万川长须飘逸,足证明他是族中的长者。同时,从他身上“瑞蚨祥”的绸缎长衫和印有紫花图案的褂子,还有脚下“内联升”的布鞋,便能看出,这不是一般的老爷子,如果认定他不过就是一个土财主,那可大错特错,不说别的,只瞧那眉毛下面,一双锐利的小眼睛,冷不丁扫视过来,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足表明这老爷子是经历风雨,见过世面的人。挨他身边坐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不用问,听他称谓她老蒯,人们就知道,是他的老伴,马明金的娘。 周围的人,或坐或站,在马明川夫妇面前,形成个半圆,平辈的人,拱手道喜,要是比马万川年纪稍大一些,或是马明川敬重的来者,马万川起身礼让,安排到近前坐下。那些在场面上行走的人,上前鞠躬施礼过后,自去寻找适于自己的位置。晚辈的自然要跪下,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头,嘴里还要念念有词,诸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健康长寿之语。听到这类话,马万川格外高兴,不忘瞥看老蒯一眼,明金娘心领神会,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个小红包,递给身边一个女子,那女子笑语盈盈地将红包分赏给磕头的人。 这女子是马万川的女儿马明玉,三十岁,白白的肤色,文静笑面,说话清晰,一看就是个温情柔性的人。 明金娘一边与走近的人搭讪,一边心不在焉地寻望着。 马明玉:“娘,你看啥呢?有事儿啊?” 明金娘:“咱家那几个孩子呢?磕完头跑哪儿去了?人这么多,他们可别磕着碰着啊!” 马明玉笑指着不远处,桌旁坐着三个男孩,其中一个是她的儿子,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是她的女儿,被女佣抱着:“娘,你放心吧,他们都在那边坐着,等着上菜呢,有人照看他们。” 明金娘:“那就好,那就好。”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马万川向厅口看去,片刻,收回眼,侧目看了女儿一眼。 马明玉会意地上前,俯下身,贴近父亲的脸。 马万川小声地:“你公公和你女婿咋还没来?” 马明玉心里其实比父亲还焦急,只是不好表现出来,见父亲问了,忙说: “爹,这么大事儿,他们能不来吗?对了,可能永清稍要晚一些,他今天当值……” 恰这时,一个五十八九岁的老头,慢条斯理,自然而又不自然地迈着四方步,走进厅内,不知为什么,人们看见他,下意识地闪开道,目光也都转向他,是他身份尊贵?还是……仔细看过,弄明白了,原来是他那身行头,太引人瞩目了。虽说穿的也是一身长衫马褂,不过,样式却有点过于陈旧了,陈旧得让人想起清朝时的服饰,还有脚上的鞋,鞋帮是黑的,鞋底寸厚,如同朝靴,没错,年长的人指点说,这是典型的清朝打扮,这还不算,最醒目的,瓜皮帽后,竟留有一条辫子,可能是因为年老头发稀少,梳不成大辫子,有一半已变得灰白,与黑发绞编在一起,多说有尺把长,象条猪尾巴,此人就是马万川的亲家,马明玉的公公郑廷贵。 马明玉看见公公这种装束和神态,也着实一愣,她知道公公平时,大清国不离口,隆重场合常穿上“朝服”,这“朝服”是丈夫冠的名,同时,公公还爱摆个谱,可今天这谱摆得也有点太大了,但她还是快步上前,搀扶下公公,轻声地叫声爹。 郑廷贵矜持地点下头,还是一步一步地向前晃着。 “我说大辫子啊,你前天跟我说,早点来,早点来,这都快晌午,你才来,咋的,还得我让八抬大轿去抬你呀?”马万川欠了欠身,话里带着埋怨,但绝非是生气。 “老哥哥,今天是你花甲大寿,兄弟这廂有礼了。”郑廷贵两个袖子一垂,手掸了掸袍襟。身子顺势一躬。 马万川:“咱老哥俩儿就别扯这个,你要真有那个心,还不如给我磕一个呢!” “那也行,老哥哥在上……”郑廷贵说着,双手分开,掸了下左右衣袖,后退半步,又向前一步,好像真要来个清朝的九叩十八拜,不过,他右袖口刚一沾地,就站直身子,一脸正色地:“不行,我这头只能磕给皇上,给你磕算咋回事儿?” 马万川哈哈一笑说:“磕呀,咋不磕了,你敢磕,我就敢接。” 明金娘亲热地:“亲家来了,快坐下!” 郑廷贵不失礼数地叫了声老嫂子。 马万川似乎才注意到这个郑廷贵与往常比,看着不太顺眼,笑着问:“你咋这身打扮?噢,敢情你是又想起你们那个小皇上了吧?他现在在天津卫玩鸟呢,你想他都要想出病了,可人家想不想你呀?” 郑廷贵:“你这话辱没了皇上,实在是大不敬,该打,该打。” 周围的人都笑了,了解内情的,知道这两人既是亲家,又是多年朋友,陌生者,听了,也觉得这两个老头,说话风趣。 明金娘示意人搬来椅子,马明玉搀公公坐下。 郑廷贵恢复了常态,放眼扫视一下说:“客来的差不多了吧?” 马万川:“这不正等着你呢,你不来,我们敢开席吗?” 郑廷贵喜欢听这类话,端了端肩膀,笑说:“还是老哥哥惦记我啊!” 马万川:“你是皇族,怠慢了你,那不又是个大不敬。” 明金妈小声地笑说:“你们俩儿到一起就没个正经的。” “永清呢,咋没看见永清?”郑廷贵转向儿媳,眉头皱紧了问,当听过儿媳的回话,他不悦地说:“这永清是越来越没规矩,他老泰山过生日,纵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能来晚啊!” 马明玉知道公公是个很讲礼数的人,忙说已打发人去催丈夫,她这么说,心中也觉得奇怪,但不是怪责丈夫,她想丈夫肯定公务缠身,不然的话,绝不会姗姗来迟或不来的。 “爹,娘。”马万川的二儿子明满,带着几个人,分开人群走来,他二十七八岁,油头粉面,别的不说,就看他那双铮亮的皮鞋,照得出人影儿,便可知这小子是个花天酒地,好色之徒。在他身后跟随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全都是纨绔子弟。 明金娘忙拉住二儿子的手,眼神中透出的喜爱,表明她对这个二儿子是十分偏疼的。 马明满看见郑廷贵,亲切地叫声叔。 马万川口气多少也有点嗔怪:“你上哪儿去了?客这么多,你也不说帮你哥忙活忙活,没个正形儿。” 马明满:“我问过我哥,他说不用我,再说了,不少人都是冲着你老和我哥面子来的,我都不大认识啊!” 马万川沉下脸:“老亲少友你也不认识啊?” 马明玉忙替弟弟解围:“爹,明满一直在楼下招呼客人呢,也忙够呛。” 马明满冲姐姐一笑,叫声姐。 明金娘小声对丈夫说:“大喜日子,你总说孩子干啥?来,小二,坐娘这儿。” 马明满:“娘,我先不坐了,爹,我这几个朋友给你老磕头来了。” 马万川心中不悦,但听儿子这么说,脸上还是浮出笑容,挺直了腰板。这种场合,他不能不给儿子面子。 马明满乍乍乎乎,指挥着随来的人,跪成一排,他也跪下,边喊着口令,边率先磕头。完事儿,他站起来,看了看周围,脸上极其神气,不知他在炫耀什么。 马明玉让弟弟找个空桌坐下,还叮嘱弟弟一定要招待好朋友。 马明满自知他的朋友上不了台面,不适于在二楼就位,挠了挠头说:“姐,你别管我们了,我们就不在这儿搅和了,上楼下喝去。” 马明玉:“那也行,别忘了,一会儿上来给爹敬酒。” 马明满点点头,对父母说:“爹,娘,我们下去了。” 马万川没言语,也就是答应了。 明金娘伸手拉住儿子的衣袖,叮嘱说:“别喝多了,这阵子你肚子就不好,喝多又该难受了。” 马明满嘿嘿一笑说:“娘,我下去了!” 郑廷贵看着明满走开,转身对马万川,羡慕而又称赞地说:“老哥哥,你真是多儿多女多福寿,再过两年,孙子孙女都快凑一桌了。” 马万川听到这话,脸上皱纹都绽开了,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有什么也不如有人,攒金子不如攒孙子,平日里,有天大的愁事,只要孙子包括外孙子,一扑到身上,他马上就喜笑颜开。 郑廷贵继续说:“看来你给孩子们起的金玉满堂这四个字,还真的起对了,哎,说到这儿,我咋没看到明堂呢?他没回来呀?” 马万川三儿一女,名的尾字,依次排列,刚好是金玉满堂。 马明玉俯身对公公说:“爹,明堂没回来,他写来信,说今天会冲北给我爹磕头的。” 郑廷贵正色地说:“老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这么大事儿,咋不让孩子回来呢?” 马万川说:“看你说的,是我不让他回来呀?他说课程紧,唉!不回来就不回来吧!” 明金娘见提起小儿子,眼圈有点红了。 郑廷贵:“明堂这孩子,就是见书亲啊,这也好,凡是有志向者,饱读诗书这是必不可少的,过去朝中,那些堪当重任的大臣,那个不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我呀,就喜欢明堂这样的孩子。” 马万川笑说:“你这个大辫子,照你这么说,你不会是想让你闺女当大臣,才把她送到东洋去的吧?” 上个月,在旅顺港乘“东山丸”去日本的郑心清,便是郑廷贵的女儿,而让郑心清刻骨铭心那位三哥,就是马万川的三儿子,马明堂。这个马明堂年初已去北平燕京大学读书。 郑廷贵:“还大臣呢,谁不知道我们大清朝的规矩,女子从不干政。” 马万川:“那我问你,不当大臣,你把心清送到东洋干啥?我不让你送,你不听啊,今个儿心清要是在家,明堂能不回来吗?嘿,你呀,总忘不了你那个大清朝啊!” 郑廷贵一时语塞,沉吟半晌,还想说什么,有点结巴了。 马明金来到父母面前,恭恭敬敬地:“爹,快到中午了,你老就座,咱们开席呀?” 马万川环视一下:“开吧!” 郑廷贵一拍大腿,不结巴了,惊呼:“慢着,慢着,先别开,我……我忘了一件大事儿。” 马万川等人都被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郑廷贵,不知这老先生哪根神经又错乱了。 “我一个朋友,让我在门口接他,我咋把这茬儿给忘了。”郑廷贵说着,慌忙起身,也顾不得前清遗老的派头,撩起袍襟,连颠带跑地下了楼。 马明玉看着哥哥,禁不住地想笑,又不好笑出声,凑近哥哥身边说:“哥,用不用等一下永清?” 马明金:“他不是当值吗?” 马明玉:“当值也得来呀,爹的生日,他不到场,爹不得生气啊!” 马明金:“没事儿,一会儿我跟爹解释一下……” 郑廷贵又连跑带颠地回来了,不过,身边多了一个人,中等个头,五十左右岁,西服笔挺,身板溜直,要不是鼻子下,有一撮小黑胡子,单从装束和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日本人。 马万川一下愣住了,他和在场的很多人,都认识这位日本人,此人叫酒井完造。日本驻吉林领事馆官员,具体什么官职,马万川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但他知道这个酒井在吉林官府和商界,是个十分活跃的人物。而且据郑廷贵讲,他还是郑廷贵的世交,郑廷贵曾多次对他说,这个酒井想与他交朋友,马万川都没理睬,只是在郑廷贵家,与酒井不期而遇见过两次面,相互客套一番,没有过深的交谈和交往。今天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寿诞,郑廷贵竟把酒井给带来了,马万川心中大为不悦,不过,他还是有城府的,天大的不高兴,也不好表现出来,勉为其难地站起来,做出欢迎的姿态。 郑廷贵看不出个眉眼高低,笑着说:“老哥哥,酒井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你也见过,我就不用介绍了吧?” 马万川脸上强挤出笑容,拱着手:“请坐,请坐!” 酒井完造十分郑重地行了一个注目礼,而后笑容满面地说:“马老先生,支那传统,满洲习俗,六十岁为大寿,我不代表领事馆,仅以我个人名义,向您表示衷心的祝贺。我知道马老先生是富贵之人,家业殷实,什么都不缺,这是我从日本带回来的清酒,敬奉于您,略表寸心。” 郑廷贵听了酒井这番话,更加心花怒放了,喜滋滋地说,他事先没告诉马万川,就是想给马万川一个惊喜,照他的话讲,酒井今天的到来,似乎给马万川增福增寿添光彩。 马万川眼中掠过不易觉察的不快。 马明玉与哥哥面面相觑,作为女儿,她了解父亲,最讨厌日本人了,记得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过,小日本是属狼的,你稍不小心,它就会在背后咬你一口。她怪公公,不该把酒井带来,搅了父亲的生日,更让她担心的是,怕父亲动气,扫了兴头……她想上前,又不知说什么,急得手心都出了汗。 马明金不愧是军人,脑子反应极快,上前欲引酒井到另一边的餐桌坐下,想让酒井远离父亲的视线,权当酒井是一般的客人,也就无所谓了。酒井向马明金笑着点点头,两人还没说上两句话,不想,郑廷贵又横插进来,以主人的口吻对马明金说: “明金啊,你去招呼别的客人吧,酒井有我和你爹奉陪,你就不用操心了。” 马明玉实在沉不住气,走近郑廷贵的身边,叫声爹,不知郑廷贵没听见,还是不理会,拉住酒井的手,把酒井按坐到主桌的位置上。 这么一弄,着实有点乱,也就趁着这个乱,马万川把郑廷贵拉到一边,怪怨他不该把酒井带来,郑廷贵不以为然地反问,酒井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不能来? “他是你的朋友,可今天我过生日,你把他整来干啥呀,你呀,你呀,你让我说你啥好呢!” 郑廷贵理直气壮地:“你这话不说远了,咱俩儿谁跟谁呀,我的朋友不就是你的朋友吗?” 如此逻辑,让马万川哭笑不得,说实的,他与郑廷贵确是多年的好友,郑廷贵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他瞟了一眼酒井,刚好酒井正微笑地看着他,两人目光对视,他不想让酒井生疑,那样就太窘迫了,他本是个心胸极宽的人,若酒井不是日本人,他绝不会这样的。想到这儿,他脸上恢复平静,回到主桌,坐在主位上,与酒井相隔数个座位。 郑廷贵的情绪丝毫未受到影响,紧挨着酒井完造坐下,亲热如故。 客人们都翘首以待,有等不及的,早端起了酒杯,楼下就更有些杂乱了,听得出已开始推杯换盏了。 马明金站在主桌边,清了清嗓子,他是寿星老的长子,又是官场上的人,开席前的祝酒词,非他莫属。当他刚欲开口,一个男子急匆匆地进入大厅,不少人与男子相熟,跟男子打招呼或者奉迎那男子,男子却视而不见,直奔马明金走来。 马明玉一脸焦急变成喜色,迎上去,小声嗔责地:“你咋才来呢?” 这人就是郑廷贵的儿子,马明玉的夫婿郑永清,他是吉林督军公署的高级参谋,自然也是一身戎装,略有忧郁的脸膛,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但也给人一种深沉和狡猾的感觉。 马明玉见丈夫没有回话,有些诧异,平时丈夫对她极其温和,可今天……当她再一看丈夫平日里常挂着笑容的那张脸,紧绷着,鼻尖还渗出出细密的汗珠,她心中蓦地有一种不详之感。 郑永清走到马明金身边,俯耳说:“大哥,借一步,我有话跟你说。” 马明金没反应过来:“永清,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要……” 郑永清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马明金侧过头,惊愕地:“啥?你说啥?” 郑永清示意马明金不要说话,拉马明金走到一边。 马明玉见父母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丈夫身上,她怕父亲生气,忙上前拉了丈夫一下,小声说: “爹看着你呢……” 郑永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和失礼,转身走到马万川跟前,俯下身,恭敬地: “爹,您老寿诞,小婿来晚了……” 马万川很有老人气度,笑着说:“不晚,不晚。” 郑永清又叫声娘。 明金娘也笑着说:“大伙儿都等着你呢,快坐下吧!” 马明玉想让父母更高兴一些,对丈夫说:“你还没给爹磕头呢!” 郑永清听媳妇这么提示,忙说:“对,对,我这就给爹磕头。” 马万川摆手说:“磕啥磕,早晨你来家不都磕了吗,别磕了……” 马明玉笑说:“谁让他来晚了,这是罚他的……” 马明金过来,拉起欲跪的妹夫,不是想给妹夫解围,而是妹夫刚才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让他心惊,他急于想知道下文。 郑廷贵开腔了,而且还是沉着脸,拉着长腔:“永清啊,咱们旗人可是最讲究礼数的,今个儿是你岳丈大寿,别说你是公署的参谋,就是朝中大臣,公事再多,再忙,你也不该来晚啊!” 郑永清叫声爹,当看到父亲身边的酒井,他的神情瞬息闪现出复杂的变化,怔然,还是错愕,说不清,反正脸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几下。父亲这个老朋友,他也相当的熟悉,平日曾有交谈,可眼下,他却连最起码的礼貌都忘记了,一句话没说。 酒井笑容可掬,深不可测的目光,似乎早已看透了郑永清心中的一切。 郑廷贵又翻了眼儿子:“见到酒井先生,也不知问候一声?” 郑永清收回与酒井对视的目光,冷淡地回过身,随马明金来到一边,悄声地说着什么。 周围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马明金和郑永清,尤其马万川,虽不动声色,但他内心有着高度的灵敏,他不用去看儿子和女婿说话的表情,似乎已猜测出什么…… 郑永清与马明金说过话,没与任何人打招呼,急匆匆地走了。 郑廷贵看着儿子的背影,十分不悦也十分不解的抱怨着:“这孩子,今个儿是咋的了……” 接下去,酒席没有理由再拖延下去了,马明金都不知是怎么讲完的祝酒词,反正是心不在焉,甚至有些结结巴巴,好在人们心思都集中在酒菜上,没过多在意。 马万川趁人们还没围上来敬酒时,摆手让儿子过去,低声地问:“你和永清嘀咕啥呢?” 马明金心情沉重,但事关机密,他不好对父亲明说,沉吟一下说: “爹,一会儿我要回营部,我……我现在先敬你老一杯酒吧!” 马万川通情达理地说:“敬啥敬,有事儿你先走吧!” 马明金:“我把明满喊上来,让他跟明玉招待下客人。” “是不是日本人又找麻烦了?”马万川是个眼观六路,洞察秋毫的人,他从刚才郑永清见到酒井时的神情,还有酒井喜上眉梢那种特殊的表露,断定所发生的事,一定与日本人有关。 马明金禁不往瞥了酒井一眼。 马万川:“别看他,那小子乐得嘴都咧到腮帮子上,记住,跟日本人打交道,你睡觉都得睁只眼睛。” 马明金此生最佩服的就是父亲,见父亲已点出日本人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只好点点头。 “那你快走吧!”马万川催促儿子,也不忘叮嘱儿子:“兵随将令,别莽撞,你上边还有长官呢!” 马明金点头答应,刚好,有一拨人过来敬酒,他悄然退下,走出大厅,离开“西春发”。 郑永清急忙见马明金,告知出大事了,且还不是一般的大事,而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个大事就是后来史称的“皇姑屯事件”。 东北王,也称大帅--张作霖,字雨亭,小名张老疙瘩。辽宁海城县城西小洼村人,自幼家境贫寒,给人放过猪,当过兽医,后因报父仇杀人,流落他乡,投入清军,不久,该部入关,张作霖脱队,回到故里,当了胡子,一九0一年除夕,他率人抢劫了慈禧太后的贡品,被清军追杀未果,后来,清政府见张作霖的势力越来越大,使出安抚之策,一九0二年招安张作霖为官府的管带,自此张作霖步步高升,飞黄腾达,凭其骁勇善战,巧工心计,加上他还有八个结拜兄弟的鼎力相助,春秋几度,至一九一八年,被北京政府任命为东三省巡阅使,辖辽吉黑,一举成为名副其实的东北王。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第一次直奉战争仅过去两个月,张作霖为雪失败之耻,指挥十五万大军,在一部分海、空军的配合下,分两路向山海关,赤峰,承德发起进攻,第二次直奉战争打响,直系曹锟,吴佩孚,仓促应战,但其二十万部队,抵挡不住奉军的锐利攻势,有人说,当时戴狗皮帽子的如入无人之境,一点也不过分,一个月后,张作霖利用直系第三军总司令冯玉祥与吴佩孚的矛盾,收买冯玉祥倒戈,吴佩孚腹背受敌,军心大乱,只带两千余人南逃,十一月三日,张作霖进入北京,表面推举段琪瑞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临时执政,其实是张作霖控制了北洋政府。 也就在这第二次直奉战争后,张作霖管辖的范围,不但由东北扩展到华北,还进军中原,触及东南,其手下张宗昌任山东督军,姜登选任安徽督军,杨宇霆任江苏督军。可以说,这是奉军最鼎盛时期。 但此时,早已对中国虎视眈眈的日本,因张作霖未能执行一九一五年日本与袁世凯签订的卖国“二十一条”条约中,所谓“有关南满、东蒙古农工业的中日新约”部分,几次向张作霖施压,张作霖都未屈服。现见张作霖虎踞北京,头大尾长,便威逼张作霖撤出关内,妄图日后把“满蒙”从中国肢解出去。日本驻华公使芳泽谦吉曾威胁张作霖:若不早日退回东北,将来奉军兵败如经过山海关,日军须将其缴械。 张作霖气得大骂:“小日本子没安好心,想趁机要挟我,我豁出我这个臭皮囊不要了,也不能出卖国家利益,让人家骂我卖国,让儿孙后辈也跟着挨骂,他日本人想出兵,我姓张的等着他好了。” 日本人早就对张作霖隐有杀心,时刻在寻找机会。 一九二八年,国民政府领导的北伐军,势如破竹,直逼京津,奉军节节败退,张作霖在北京的政权,岌岌可危,为保存实力,张作霖向国民政府通电求和,并决意放弃北京,返回东北老家。日本人乘人之危,向张作霖提出,出兵山东,对抗北伐军,如此一来,日本便可名正言顺,逐渐霸占中国。 张作霖断然回绝:“东三省及京、津为中国领土,主权所在,不容漠视。” 六月三日晚六时,张作霖在发出“出关通电”后,悄然地离开北京的大帅府,乘坐英国制造的黄色大型钢板防弹汽车,直奔火车站,随行的有他的六姨太和三儿子张学曾,还有靳云鹏,何丰林,莫德惠,等高官及副官和参谋人员,登上回东北的专列--慈禧太后曾用过的专车,因装饰的十分华丽,被人称为花车。有人曾向张作霖荐言,说这个花车不吉利,但张作霖不信邪,复用为自己的专车。晚八时,专列从北京站开出,半夜,风驰电掣的列车,开进山海关车站,张作霖的结拜兄弟,黑龙江省督军吴俊升专程在此迎候,上车恭陪,专列继续北上。 张作霖做梦也没想到,前方等待他的将是死亡陷阱…… 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在此之前,就曾派情报部的参谋竹下义睛,进入北京,与驻华公使馆武官和日军驻天津的指挥官,准备在华北伺机暗杀张作霖,但苦于不好下手,这时,河本大作、向村冈长太郎请缨: “让我来干吧!” 河本大作是日本关东军高级参谋,狂热的军国主义者,在接到村冈长太郎命令和得到张作霖从北京出发的确切时间,立即启动他早已拟定的“必死之阵”计划。起初,他想把暗杀地点选在新民以东的辽河铁桥,经侦察发现奉军戒备森严,不好下手。最后定在皇姑屯附近南满铁路与京奉铁路交叉处的三洞桥。 六月三日,河本把负责三洞桥守备任务的日本独立守备队第二大队第四中队长东宫铁男找来,命令他配合懂得工兵爆破的菅野中佐,神田大尉等人,天黑时,把重达一百二十公斤的三十包炸药,安放在三洞桥下,接上电流引爆装置。为确保张作霖毙命,河本还组织一支“拔刀队”,万一张作霖还活着,“拔刀队”要趁乱,闯进脱轨的车厢内,杀死张作霖。为了掩饰责任,河本还使出一个混淆视听,嫁祸于人之计。 下午,河本指使日本浪人安达隆盛,伙同与他平时吃喝玩乐的一个退役军人刘戴明,找到三个曾向他们买过吗啡的王老五等两个好吃懒做的乞丐,刘戴明说,他晚上要运点货,让三人帮忙,事后赏给吗啡,王老五三人一听,乐得屁颠屁颠。安达隆盛和刘戴明把三人领到南满铁路附属地一家浴室,怕三人晚上打不起精神,让三人先抽上一口吗啡。而后拿来三套干净的衣服,还有礼帽,让三人穿上。王老五多少有点心眼的,疑惑地问,这运货怎么还换衣服啊?刘戴明说,三人穿得破破烂烂,运货时,让人看到,还不以为是偷东西呢!听了这话,另两个乞丐并没多疑,王老五觉得不妙,说他到热水池里再泡一泡,安达隆盛和刘戴明没有在意,不想这王老五只穿个裤衩,从后门溜走了,这一溜还真留住了一条命。 晚上,安达隆盛和刘戴明带着两个穿得干干净净的乞丐,来到三洞桥边,点指着前边,说货物就在前面,让两个乞丐过去扛来,两个乞丐为了吗啡,什么也不顾了,刚走出不远,黑暗中闪出几个日本宪兵,两个乞丐吓坏了,想跑来不及了,数把刺刀已插到他们的身上。随后宪兵把两枚俄国制的炸弹放在他们身边,还在他们衣袋里放上三封信,内容是要在东北干个大事,除掉军阀。河本之所以做这个假象,就是想让人们事后怀疑爆炸系南方派来人干的,即北伐军便衣队。不想弄巧成拙,事后,王老五到现场认出两名乞丐,可惜还没等调查人员核实,王老五被日本特务干掉了。那个刘戴明也被关东军送到大连,改名换姓在日本租界开个烟馆,后来也销声匿迹。 一切安排就绪,河本大作来到日本在东北设置的拓殖委员会大楼,简称“东拓”,这里是他代表关东军所设的临时指挥部,站在这里,可望见三洞桥。河本站在窗口前,望着夜空,心情既兴奋又激动,身边数部军用电话,不时响起,这是他在京奉铁路沿途的山海关,锦州,新民等处,所派出的特务,当张作霖的专列通过,即时向他报告。 死神正悄悄地向张作霖逼近,张作霖却全然不觉,这个张大帅是不是太大意了?其实不然,行前,张作霖已接到密报,说日军控制下的“老道口近来不许人通行”,有军事行动的迹象。为此,张作霖三次变更启程时间,以迷惑外界。另外,他也有所防备,专列前有先行的压道车,车内有大批的警卫人员。 天蒙蒙亮了,张作霖便起来了,这一夜他心情沉重,几乎未睡,此番败归,他将面临着两大棘手难题,一是与国民政府的关系,是归顺易帜,还是固守东北,若与关内的国民政府对弈,这种局面又能撑多久呢?二是日本人早对东北,对中国垂涎三尺,蠢蠢欲动,不断的制造摩擦,现时,一准要趁火打劫,逼他就范…… 吴俊升进来,见张作霖坐在窗边,随口问:“这天挺冷啊,大帅要不要加件衣服?” 张作霖示意吴俊升坐下:“算了,眼看就要到了。” 吴俊升坐在张作霖的对面,他与张作霖多年的老兄弟,一看脸色,便知道张作霖心情不佳,所以也没说什么,陪张作霖看着窗外,马上就到皇姑屯了,距沈阳还有两里来地,也就是说到家了。 五时二十三分,专列缓缓驰上三洞桥上。 东宫铁男俯在远处的沟内,他放过前卫压道车,狼一样的眼睛紧盯着专列,果断而又不失时机地按下起爆电钮,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跟着颤抖起来。 河本站在楼内窗前,紧张地等待着,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看着腾空飞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二百米的黑烟,他情不自禁地跳起来,连呼几声天皇万岁,毫无疑问,张作霖的骨头肯定都被炸上天了。 与河本同样欣喜若狂的还有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他早早就登上屋顶,用望远镜向三洞桥方向瞭望,听到爆炸声,他神情庄严肃穆,随后哼唱起“南满是我们家乡”的日本军歌。 现场血肉横飞,烟尘滚滚,沙石纷落,一片狼藉,张作霖所乘的车厢,正中爆破点,前后共四节车厢都被炸翻,落于桥下,其余车厢也都出轨,歪倒的路基上,钢轨炸得弯弯曲曲,抛上天空,花岗岩的桥墩和钢骨水泥桥板轰然倒下,正好压在这些车厢上,张作霖的车厢炸得粉碎,只剩下一个底盘,吴俊升血肉模糊,头顶穿入一颗铁道钉,脑浆喷溢,当即死去。张作霖被抛出离车厢有三丈多远,咽喉破裂,往外冒血,两眼怒睁,尚有一丝气息。周围横七竖八许多死者和伤者,六姨太的脚趾头炸掉了…… 没受伤的随行人员,脸被烟火熏得黑亮,如同从地狱钻出来的小鬼,稍清醒过来,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抢救。 奉天省长刘尚清赶到现场,指挥着,把张作霖抬上汽车,呼啸着奔沈阳而去…… 第二章 郑永清当值,他原本想到督军公署,点个卯,转一圈就去“西春发”参加岳父的寿宴,刚欲离开办公室,专线电话响了,格外地刺耳,他抓起电话,对方点名找熙洽参谋长,郑永清告之参谋长不在,对方急切地说,务必找到熙洽,郑永清好生奇怪,想问对方是谁,对方以命令口吻补充一句,找到熙洽后,让熙洽亲自回电话,郑永清以军人的敏锐,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军务,连声说立即照办。这时,对方缓下一口气,喊他的名字,郑永清辨听出来,对方是他在东北讲武堂时的同期同学,现在是吉林省督军,也是省长张作相的侍卫郭姓副官。半年前,随张作相去了沈阳,一直没回来。郑永清与他相处不错,顺口问他,这么急着找熙洽,发生了什么事?郭副官迟疑一下,压低声音说,今天清晨,大帅的专列在皇姑屯被炸了,大帅生死未卜,郑永清惊呆住了,半晌未说出话。郭副官说是督军要与熙洽通电话,还叮嘱郑永清,一定保密。郑永清怔然地问,是谁干的。郭副官只含蓄地说了一句,还能是谁干的,便放下电话。郑永清听了郭副官最后那句话,不知为什么,脑海中,立刻跳出关东军三个字,他不敢耽搁,也来不及多想,以最快速度要通熙洽的公馆,但公馆的人说熙洽不在,昨夜就没回来,郑永清知道熙洽还有两个外宅,电话打过去,也没找到熙洽,郑永清想到熙洽会在哪儿子,犹豫片刻,还是喊来一个信得过的小参谋,写下地址,让小参谋速接熙洽回公署。 自三年前,“郭松龄反奉”,吉林驻军出征,讨伐郭松龄回来,就再也没有遇到什么大的战事,官兵不能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但也都渐渐懈怠下来,就说参谋处吧,本是军机要处,正值办公时间,除了参谋人员,百无聊赖地凑在一起胡侃闲聊,几个比他军阶高的官长,都不在办公室。 郑永清趁这工夫,去了趟“西春发”,他打小出入马家大院,与太太马明玉青梅竹马,马万川很喜欢他,拿他当亲儿子看待,他也非常敬重岳丈,所以,岳丈六十大寿,于情于理,即便有天大的事,也得去打个照面,另外,他也急于想把电话里的“军情”告诉大舅哥马明金。在他从“西春发”回来后,熙洽已到了公署。 熙洽,满族,正蓝旗人,姓爱新觉罗氏,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亲兄弟莫尔哈齐的后裔,一九一一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骑兵科,在东北讲武堂做过教育长,是奉军中人所共知的亲日派,因留过洋,算得上军事人才,所以颇受重用。 郑永清来到熙洽的办公室门外,喊声报告,没等里面应允,推门进去,若不是十万火急,他绝不敢如此放肆。 熙洽穿着高级呢料军装,两只亮晶晶的皮靴交叉放在茶几上,仰靠在沙发里,手指夹着香烟,似乎在沉思,仅从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 郑永清敬礼,急切地:“参谋长,我接到郭副官电话,他请您……” 熙洽:“噢,我与督军通过电话了。” 郑永清松下一口气,但一见熙洽的神情,他又有些疑惑,这么大的事儿,熙洽还如此镇静,处惊不乱,看来长官毕竟是长官。他想问询一下,又一想,身为下属,长官不说,自己是不能主动问的。 熙洽:“你知道了吧?” 郑永清想了想,点点头。 熙洽喃喃自语着:“日本人真的动手了?” 郑永清:“参谋长,您的意思是说日本人……” 熙洽瞟他一眼:“你说什么?” 郑永清支吾着:“没……没啥,我……我是说,咱们是不是做些准备?” 熙洽:“准备什么?” 郑永清听了这句反问,一怔,蓦地觉得自己有些越权了,他太了解这个熙洽了,不知是日本军官学校培养的结果,还是当过讲武堂教育长原因,对手下人要求得极苛责,性格也极像日本人,刚愎自用,反复无常。 熙洽:“你想打日本人吗?” 郑永清不敢与熙洽刺人的目光对视,支吾着:“我是想咱们吉林有不少日本人,我怕他们趁机……” 熙洽冷冰地说:“那不是你考虑的事儿。” 郑永清只能简洁地回答个是字。 熙洽手摆了一下,示意郑永清出去,就在郑永清转过身,他又叫住郑永清,脸上呈出难得的笑容: “你老泰山的大寿办得怎么样儿?客人多吗?” 郑永清没想到熙洽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随口回说: “谢谢参谋长的关心,办得挺好的,客人不少。” 熙洽又点燃一支烟说:“按理说,我都该去捧个场,可我知道,你那个岳丈不喜欢与为官的人打交道,我也就别去为难他了,你再见到他,代我问候一声吧!” 郑永清先替岳父表示感谢,他也知道熙洽跟岳父没有什么过多交往,只是一个客套而已,说岳父不跟做官的人来往,这不确切,他想,如果要是督军张作相今天在吉林,以他与岳父的交情,不到场拜望,也会送去个贺匾。 “酒井完造去了吧?”熙洽时常会突然转换话题,这就是他的特点。 郑永清说看到了酒井完造。 熙洽:“我想他会去,这个酒井啊,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比咱们先得到了大帅被炸的消息。” 郑永清:“不会吧?” “你父亲与酒井交情甚好,噢,我说的不是你岳丈,是你爹,用咱们旗人称谓,就是你阿玛,你回去不妨问一下,酒井很可能会告诉他的。”熙洽说到这儿,不免发出由衷地赞扬:“我在日本生活过,对他们太了解了,整个关东就是他们的一盘棋,动一子,引发全身,以他们做事的严谨态度,这么大的事件,肯定会及时通报给各领事馆的。” “参谋长,您分析的有道理,假如真是这样,我们是不是……”郑永清听熙洽这么说,尽参谋职能,禁不住又想提示。 熙洽没出声。 郑永清知道熙洽非常崇拜日本,每每说起日本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做事一定要学习日本人一丝不苟,坚忍不拔的精神。而郑永清也像熙洽崇拜日本人似的崇拜熙洽,听从熙洽的教诲,拿这个标准来要求自己。 熙洽:“这件事情,你告诉马营长了吗?” 郑永清一愣,旋即脑子一转说:“没……没有。” 熙洽一脸严肃地说:“大帅的生死,关乎到整个东北的前程,此事绝不许外传,以免发生不测,你听明白了吗?” 郑永清连忙应是,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他也是被这突发事件,惊得六神无主,心中慌乱,这才在第一时间告知给大舅哥,但他若对熙洽坦承,肯定要遭来训斥和痛骂,听熙洽这么说,他着急了,他知道大舅哥,性情特别耿直,也是个军中的反日派,所以从不被亲日的熙洽所看好。他在离开“西春发”时,大舅哥说马上回营里,如果大舅哥把此事传出去,有所行动,熙洽知道了,那可就是……他脑门都渗出汗了,急于想出去,给大舅哥摇个电话,想到这儿,他说: “参谋长,您要是没有啥吩咐,我出去了。” “这几天你要昼夜给我守在公署里,大帅府什么消息,马上向我报告。”熙洽信任郑永清,胜过信任参谋处的上校处长。 郑永清:“遵命。” 熙洽又想起什么,眉头一皱,不悦地:“我跟你说过吧,不要让其他人到老徐哪儿找我,你咋没个记性呢?” 老徐,外号叫大老徐,熙洽的姘头,熙洽经常宿在那里,这在军中已是公开的秘密,但熙洽却还掩耳盗铃,顾及所谓的脸面。郑永清去过那个私宅,今天也是一时情急,才打发小参谋……他垂下头,嗫嚅地: “对不起参谋长,卑职疏忽,以后不会再发这样的事情了。” 熙洽脸色缓和下来。 郑永清退出去,快步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抓起电话,摇通了马明金所在的一营。 马明金急不可待地回到营中,大帅被炸,虽还不能确认是日本人所为,但稍微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能分析出这是谁干的,如此大事,对一个军人来说,这就意味着战争。他命令值班参谋,迅速问清三个连的主官,也就是连长,位置在哪儿,如果没在所属营区,立即归队,参谋懵懵地想问发生了什么事,见马明金一脸的严峻,没敢问,遵命出去。 吉林市目前虽尚无日本军队,但日本机构,如领事馆,满铁办事处,还有一些日本所谓的民间组织,诸如商社及浪人团体之类,数不胜数,其面目也都不明朗,有的明显带着军事色彩。 马明金的营部及一个连驻在市区东大营,紧挨松花江边,另两个连,一个驻在隔江而望的团山子,一个连驻在龙潭山,离市区都不远,也就是说,他们这个营,是负责市区东面的防务,其余旅团,分散驻在吉林市的周围远郊及外县,所以说,真要是收拾市区的日本人,非他这个营莫属。 参谋回禀,各连主官就位,等待命令。 马明金是通过郑永清这个特殊渠道得到的消息,想必此时此刻,团部也该接到命令了吧?可电话却迟迟没有动静,他来回踱着步,最后实在沉不气了,拿起电话,接通团部,对方是值班参谋,一听懒懒洋洋的问话,马明金就知道对方一无所知,他想问团长在否,又一想,这话多余,团长在辽宁的老家养病呢,半年多不理军务,他怏怏地放下电话。刚要坐下,电话响了,他复抓起电话,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他屏住呼吸,以为是郑永清代表长官公署直接下达命令。不想却是郑永清叮嘱他,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千万不要走漏大帅被炸的消息。马明金十分不解,争辩说应该做些必要的准备。 郑永清太了解马明金的脾气,连忙劝解着大舅哥,说这种事不是他与他这个阶层所能左右的,一切听上边,具体说就是熙洽参谋长的命令,他说到熙洽时,加重了语气,还说军中上层情况复杂,暗示大舅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马明金听到这儿,泄气了,也感觉自己多少有些冲动,可是,对一个有责任感的军人来说,谁听到这个消息,能无动于衷呢? 参谋进来说,有连长来电话问是否有军事行动。 马明金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让参谋出去了。妹夫转述熙洽的命令,应当说是在马明金的意料之中,本来奉军对日本人的态度就有分歧,大致可分三种。一是亲日、惧日,这一般在高级军官中比较明显,可能是高级军官高瞻远瞩?这些人有的与日本政界眉来眼去,暗送秋波,有的与日本军界的人是朋友,还有的与日本人有生意往来,接触多了,自然“见多识广”,普遍的认知是:日本国力雄厚,军事强大,若发生争执,奉军不是对手,所以,与其对峙,不如结为盟友,借力打力,以此抗衡国民政府,使东北立于不败的独立之地。其实说穿了,高级军官多年来,养尊处优,家业甚丰,根本不想打仗。二是中下级军官, 也就是马明金、郑永清这个阶层,他们虽然对上司唯命是从,可是看到日本人在东北的势力越来越大,尤其看到日本关东军越来越放肆,十分不解,非常的厌恶,身为军人,不能保一方平安,这有悖于军人天职和天良。若说他们心中隐有一丝私念,那就是军中的升迁,靠的是枪林弹雨的厮杀,乱世英雄,只有通过血与火的洗礼,方能显示自身的能力,才能坐上平日里,可望而不可即的长官位置。第三就是最底层的士兵了,他们扛枪吃晌,是官长的棋子,是人们常说的“炮灰”。但他们又具有朴素的情感,军人的尊严,当看到日本人在街面上横行霸道,对中国人又吼又骂,他们极为愤怒,想不通长官们为什么对日本人一再忍让,甚至是忍气吞声。同时,他们对关东军所吹嘘的军人武士道精神,极不服气,同为军人,你手中有枪,我手里也不是烧火棍,战场上对决,无非生与死,所以,这些血气方刚的士兵,渴望有朝一日与日本人大战一场。 天黑下来了,护兵进来,欲送马明金回家。 马明金说他住在营中,并让护兵告之其他几位军官,也不许回家,身为军人,既然知道有特殊情况,就不能放松自己的警惕。 护兵出去了。 接连几天,马明金都没有回家,郑永清也是如此,这让马家大院的老爷子,马万川很是不安。 按说以马万川的性格,素来不大关心官场上的事儿,但这次不同,要知道他是远近闻名的财主,商人,而且称得上是巨商,富甲一方。对于类似这样家大业大的人,最祈盼的就是太平盛世,反之最怕的当然是战火纷争。多年来,即便是张作霖一统东北之前,前清至晚清,吉林都未曾发生过大的战乱,乾隆爷北巡,来到龙潭山,居高俯瞰,龙颜大悦,赞叹吉林市是“铜邦铁底”,“龙兴福地”。日俄战争以后,日本以租界地旅顺和南满铁路为延伸,逐渐渗透,吉林市也来了日本人,随着日本人的增多,日本人的势力日益巩固,不安定的因素也日益增大,这是最让马万川担忧的。他常对大儿子讲,有时也对姑爷子讲,因为这两个人常出现在他的面前,也是他最看重的两个人,他铁口直断:中日早晚必有一仗。他走南闯北,来往于北京,天津等地,所见颇多,他说,别看中国各种势力,各方军头,争地盘,夺权位,硝烟不断,杀来打去。但那都是窝里斗,对生意人冲击不大,谁当政,都得从商人身上苛捐杂税,扩充军饷。日本人就不同了,他们是倭寇,是东洋人,如果他们冲进家门,骑在头上,要把你所有的家当,砸个稀巴烂,连个吃饭的碗都不会给你留。基于这种认知,马万川从来不跟日本人来往,甚至内心中素怀深深的敌意。 马明金骨子里讨厌日本人,是不是受了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呢? 郑廷贵来了,他的家,不,应当说他府上,离马家大院只隔一条街,穿过胡同,拐个弯就到,年轻时,他与马万川就是朋友,常来常往,儿女结亲后,两家几乎合为一家,他来得更勤了。赶上马万川空闲,他能从日出坐到天黑,酒足饭饱后,郑府派人来接,或马家派人相送,他才一步三摇地回去。有时,他打发人,或他亲自来请马万川过府,摆上他最喜欢的满族火锅,与马万川美美地饮上几盅。旗人都讲究享受,更何况郑廷贵是八旗的后代,祖上留下的家业,宅院、房子不算,金银财宝,青花瓷器,翡翠玉雕,古玩字画,就这些浮物,也够几辈子受用的。用马万川的话说,郑廷贵这个八旗子弟,年轻时是个“秧子”,老了是“闲散贵族”,但说归说,笑归笑,要是三天五日见不着面,两人都像缺点什么似的,仅此,足见两人感情相当不错。 马万川没等郑廷贵落座,笑着问:“看你这两步走,早上又喝了?” 郑廷贵酒量不大,每天三顿必喝,每喝必多,他嘿嘿地一笑: “你还不知道我,就爱这口。” 马万川:“你一天不喝就打不起精神,要我说呀,你还不如把大烟捡起来,那玩意抽上,才提神呢!” 郑廷贵忙摆手说:“那是毁人的玩意,沾不得,沾不得……” 马万川笑说:“算你有记性。” 郑廷贵十八九岁时,与许多同族人一样,都喜爱上大烟,他阿玛在外地做官,回来发现了,一顿鞭打,把他吊到马棚,三天三夜,这一招儿挺管用,郑廷贵从那以后还真把烟瘾戒了。 “老哥哥呀,这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提短,我年少不谙世故,胸无志向,搁在现在,我说啥也不能碰那玩意啊!” 马万川笑说:“照你这么说,你是做大事的人啊,不会又想着有朝一日去侍奉皇上吧?” 郑廷贵叹息着:“唉!侍奉皇上,我是没那个福分了,我呀,只能遥拜他老人家,贵体安泰,以承我大清龙脉啊!” 马万川:“你们那个小皇上,才多大岁数,就称为老人家了?” 郑廷贵正色地:“你也是从大清朝过来的人,这还不懂吗?皇上贵为天子,就是一岁,也必以老尊之,要不咋称之为万岁爷呢!” 佣人端来茶,而后退下。 马万川:“这是你爱喝的铁观音,趁热喝吧,醒醒酒。” 郑廷贵喝口茶,放下碗,把放在脚边的布兜递过来。 马万川:“这是啥呀?” 郑廷贵打开,掏出两瓶酒:“好东西,我特地给你带来的。” 马万川看了看,不在意地说:“清酒?我当是啥好玩意呢,日本人开的那些小馆子里,不有的是这种酒吗!” 郑廷贵:“你好好看看……这是日本皇室专用的,贡品,酒井送给我四瓶,我哪敢独自享受,一会儿午膳时,你尝尝。” 马万川:“你是一提皇室,眼睛就发亮,皇宫里的人,天天也是个吃喝拉撒睡,那日子过得不一定如咱们逍遥自在呢!” 郑廷贵:“老哥哥,不是我说你呀,你就爱抬杠。” 马万川笑了:“好,好,我收下了,一会儿,咱俩儿就喝,不过,说实在,我不愿意喝日本清酒,不如咱乡下屯子里烧锅烧出的二锅头……你早上就是喝它喝高了?” 郑廷贵捋下胡须,嘿嘿一笑:“这酒头两口喝着挺淡,多了也上头……” 两人说过几句闲话,马万川想起什么,问郑廷贵这几天见到酒井了吗? 郑廷贵:“他昨天还来我府上了呢,这酒就是他……哎,你咋想起他呢?” 马万川:“噢,我随口问问。” 郑廷贵:“不对,你……你是不是动心了?嘿,人家酒井早就想来登门拜望,可你总不答应,你是我的亲家,我的老哥哥,酒井是我多年的朋友,你信不过他,还信不过我呀?再说了,人家只想跟你做个朋友,没别的意思。” 马万川思忖着。 郑廷贵:“你‘隆’字号的买卖遍布关里关外,这酒井交际广,在商界和官面上吃得开,兴许有一天,咱们能用得着他,你要是有心思,我明天就把他领来,不,先不让他来府上,我让他在‘西春发’摆一桌,咱们赏他个脸……” 马万川:“不,不,这话茬儿先放下,我……我没寻思这事儿……” 郑廷贵:“那你问他……” 马万川:“永清这些天没着家吧?” 郑廷贵点点头:“我问过了,你闺女说了,他公署里忙……” 马万川:“那你没从酒井言谈话语中,听出点啥?” 郑廷贵眼睛眨巴着,盯看马万川好一会儿,不解地:“你这话我听着糊涂。” 马万川:“你就是见酒不糊涂。” 郑廷贵:“得,你别拿酒噎我,到底咋回事儿,你把话说明白。” 马万川与郑廷贵平时,无话不说,他从在“西春发”办寿说起,问郑廷贵可知道郑永清为什么晚到,郑廷贵摇摇头,又问郑永清与马明金为什么没回家,郑廷贵还是个摇头,见郑廷贵一脸的疑惑,他说出心中的担忧和自己的见解。 郑廷贵听了半天,也没醒过神来,懵懵地问:“你是说张大帅要跟日本人开战,不能吧?” 马万川:“明金和永清都没来家,我也是在这儿瞎琢磨,要不我咋问你,看能不能从酒井口中听到点啥……” 郑廷贵的酒似乎有点过劲儿子,清醒了几分,一拍大腿说: “噢,怪不得酒井这么乐呵,总找我喝酒,原来是……我这就去找他,问个明白。” 马万川:“算了,算了,你去问,他能告诉你啊?” 郑廷贵:“我们是至交,无话不谈。” 马万川:“我说大辫子,你消停点吧,你以为酒井是一般人物,我早就看出了,这小日本道行深着呢,你还是想想,这几天他都跟你唠些啥了。” 郑廷贵拍着脑门,半晌说:“我们俩唠的话多了,对了,他总说他们日本人心齐,大伙儿能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就是因为有了天皇,还说咱们中国四分五裂,也就是因为没有皇上,他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愿意听。” 马万川:“你咋又扯到你们那个皇上上去了,想想,说没说别的,比如沈阳啊,奉军,关东军啊……” 郑廷贵努力地思忖着,喃喃自语着:“关东军?他说了,他说他们关东军是不可战胜的,说咱们奉军不堪一击,还说这满洲是他们从俄国老毛子手里夺回来的,应该归于他们日本国,这话我听了,好个生气,我对他说,谁不知道这满洲是我们大清的龙兴之地,你们日本也有点太张狂了吧?嘿,我这么一喊,他还真哑口无言了,这个酒井啊,有时喝点酒,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儿!” “他就没和你争执?” “他到是想争,可你还不知道我这张刀子嘴,他能说过我?” 马万川苦笑说:“你呀,说了半天,等于没说,行了,这不怪你,真有啥事儿,酒井也不可能对你说。” 郑廷贵不服气地:“老哥哥,你这话差矣,我与酒井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两家上辈……” 马万川打断了郑廷贵的话:“你不止一次跟我说,你与酒井是多年朋友,我也懒得问,今个儿你跟我细说说,你们俩儿到底是啥交情……” 郑廷贵早就想对马万川详细介绍一下酒井完造,马万川不想听,现在马万川主动问起,他兴奋地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酒井完造的家在日本也算得上豪门望族,其父是个军火商,光绪年间,经常来往中国与日本之间,后来常住在大连,也许他看出来,日本早存有图霸中国的迹象,便有意把儿子造就成一个中国通,时常把儿子带在身边,让儿子感受两国的社会氛围,接受两国的文化教育,最终使得酒井完造成为具有两副面孔的人。而酒井的父亲在大连时,结识了身为大清奉恩将军,也就是郑廷贵的阿玛。那时,郑廷贵也常去大连,通过双方的父亲,郑廷贵与酒井完造相识,渐渐也成为朋友。后来,郑廷贵的阿玛得了急病,闭目前,还没来得及给朝庭上奏折,为儿子讨个官位,大清顷刻间,轰然倒下……大清规矩,外任放官,年老或死后,才能回原籍,郑廷贵祖上在吉林市,根基也从未离开过吉林市。 多年后,对复辟大清无望,但又时时梦想复辟大清的郑廷贵,已步入老态。没想到,就在这时,酒井完造突然来到吉林市,出现在他的面前,郑廷贵与酒井多年没有联系了,他原以为酒井早回日本了。老朋友相见,自然高兴。酒井对郑廷贵说他如他的父亲一样,始终往返于日本与中国,曾在南满铁路株式会社做过事,现在调至日本驻吉林市领事馆,主管日侨和拓殖工作。 郑廷贵:“日侨就是日本人,这我懂,可拓殖是干啥的,我问过他,他跟我讲过几次,我也没太听明白。” 马万川:“你们大清的跑马占地,你听说过吧?” 郑廷贵:“岂止听说,康熙爷就曾赏过我祖上这份恩德,现时,我家乡下不少地,都是那时跑马占下的。” 马万川:“日本这个拓殖就是把他们的人,从东洋运过来,占下咱们的土地,换句话说,就是跟你抢口粮来了。” 郑廷贵:“哎哟,你这话还真给我提个醒儿,酒井跟我说过多少次,想买我的地,我没答应,你也知道,我的家业比不了你,可我还没穷到卖祖宗东西的份儿,嘿,不过话回来,人家是买呀,这一买一卖,两厢情愿,与皇上恩赏的跑马占地,还是不同……” 马万川:“人有生老病死,人也生生不息,可你祖上留下的地就那么多,卖一块少一块,要是日本人都买去了,你还有啥了?要是你这辈子就成了穷光蛋,你的下辈人吃啥,还不得出去要饭啊?” 郑廷贵脑子有点开窍了,赞许地:“这话在理,这话在理。” 马万川:“大辫子啊,我还是那句话,日本人鬼道,要不咋叫小鬼子呢,你跟酒井在一起,多留个心眼吧,别等有一天,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着人家数钱呢!” 郑廷贵不服气地:“老哥哥,你也太小看你亲家了,我们旗人的脑袋要是白给,能从关外一溜烟儿打到关内?” 这时佣人进来,说有人要辞行。马家大院经常有“隆”字分号的掌柜来商讨生意上的事儿,人来人往,走马灯似的。马万川问是谁,佣人说是常大杠子。马万川笑了,说要是常大杠子用得着客套吗?让他进来。从马万川这话听得出,这个常大杠子在他心目中还是占有一定的位置。 常大杠子进来了,他有五十岁,大高个,走起路,踩得地咚咚直响,一看就是有使不完力气的人。穿戴得到还算整洁,不过,看得出来,这不是他常穿的衣服,大概是逢年过节和走亲访友时才穿的礼服。但不管他穿得怎么样儿,那黑红的脸膛,就是他最好的印迹,再一听他的大嗓门,一下子显露出地地道道庄稼人的特征 马万川笑眯眯地看着常大杠子:“老常,来,坐,坐。” 常大杠子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叫声:“老东家。” 马万川扭头问郑廷贵:“咋的,见了老常还端个架子,等老常给你磕一个呢?” 郑廷贵跟常大杠子不算太熟,但也见过多次,说实的,这要是在街上,见到常大杠子这么土气的人,以他的身份,他连看都不会看常大杠子一眼。 常大杠子瓮声瓮气,向郑廷贵请安问候。 郑廷贵听马万川那么说,也不好再端着了,拱拱手:“你吉祥,啥时候来的?” 马万川:“那天在‘西春发’你们没见面吗?” “老东家的寿席,来的都是场面上的人,我一个庄稼汉咋敢靠前。”常大杠子知道郑廷贵是旗人,对满族的礼数他多少懂点,回应着:“老郑大哥吉祥。” 郑廷贵一听这话,情绪上来,问:“对了,老常,咱们虽说见过面,我总忘了问,你是不是也在旗呀?” 常大杠子:“不,不,我不是旗人,我是山东人,上辈闯关东过来的。” 郑廷贵脸上稍稍显示不屑,但还没表现出瞧不起。 马万川笑着:“你咋一见谁都问是不是旗人?” 郑廷贵也来个实话实说:“这旗人见旗人,那不亲近吗!” 马万川:“我不是旗人,按你们大清规矩,满汉不通亲,咱们不照样做了两房亲家?” 郑廷贵:“这是两档子事儿,两档子事儿,我们大清封汉人为王爷,也是有的,就凭你老哥哥为人,要是赶上好时候,皇上……” 马万川:“行了,行了,你这话还是留着喝酒时再唠吧……老常啊,你要回走啊?忙啥,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呆几天呗!” 常大杠子:“我来这儿有几天了,庄稼院活儿多,我放心不下呀!” 马万川:“你也是扔下四十奔五十岁的人了,孙子都有了,别那么累了,该享享清福了。” 常大杠子是马家大院的大粮户,家住离市内五十多里外的天岗乡下,特地来给马万川来祝寿,带来半马车土特产,马万川很是高兴,把他留下,住在大院,陪他说说话,也趁机让这个勤劳的人歇息一下。 马万川见常大杠子执意要走,喊来佣人,吩咐灶房中午多加几个菜,他与郑廷贵一起陪常大杠子,让常大杠子吃饱喝足再走。常大杠子受宠若惊,连忙说,当不起,还说不吃午饭了,立马要走。马万川这才注意到,常大杠子脸上有点冷落,笑得也有点不自然,心中好像有什么不愉快。连忙探问,他以为大院有人怠慢常大杠子,真有这事儿,他绝不能容忍。 常大杠子忙说:“老东家,你多心了,我……我真没咋的。” 马万川:“老常,你瞒不过我,你心中一准有不高兴的事儿,你要是不说出来,我不能放你走。” 常大杠子太了解马万川的脾气,不敢不从,叹息一声说: “老东家,我跟你说,咱们家大院的人,待我那是没的说,我……我是在外面生点闲气,唉!也是,你说我一个庄稼人,兜里揣几个糟钱,就不知道自个儿半斤八两,下啥馆子啊!” 马万川:“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儿……” 原来,常大杠子打算回家前,给孙子买些糕点、糖果和零用东西,来到热闹的河南街,从东逛到西,刚好走到一家饭馆门前,他听人家说,这是日本人开的馆子,觉得新奇,看快晌午了,他想进去要两个菜,喝一盅,回去后,跟家人一说,也是个趣事。 一个穿日本和服的女人,站在门里,见常大杠子拎着大包小裹进来,神情一怔,但还是弯腰施礼,嘴里冒出一句常大杠子根本听不懂的日本话。 常大杠子刚跨进门就后悔了,这哪儿是饭馆啊!好多个隔开的小屋,每间小屋炕上放着方桌,冷眼看,像是住宿的大车店,不,大车店没这么华丽,整洁,他以为走错地方,但看到旁边柜台里,摆着一排排的菜盘、酒壶、酒盅,他明白了,日本馆子就是这个样式。既然来了,再出去有失脸面,反正兜里有钱,敞开肚皮吃,又能花多少,他见一个开门的小屋空着,走过去,放下包裹,像到了自己家,鞋也没脱,上炕盘腿坐下。 那个日本女人愣愣地看着,凑上前,躬着腰,嘴里又吐出一串日本话。 常大杠子摇摇头,手比划着,意思说找个会说中国话的人来。 日本女人明白了,向后面走去,其实这个日本餐馆,客人不全是日本人,也有中国人光顾,不过,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有会说中国话的日侨侍应生。 一个穿得溜光水滑的男子,随那个日本女人走来,他上下先把常大杠子打量一遍,脸上呈出岂止鄙夷,甚至是愤怒,中国话说得挺地道,稍有点生硬,说明他是个日本种: “你是干什么的?” 常大杠子一愣:“你看你这话问的,我上你这儿能干啥?吃饭呗,咋的,你们这不是饭馆吗?” 男子冷笑着:“请问你想吃什么?” 常大杠子以前来城里,也常到街面闲逛,知道很多商号,店大压客,客大压店,他不想让眼前这小子看扁了,翻了那小子一眼,反问: “想吃的多了,你们这儿有啥呀?” 男子从口袋里掏出卡片,递过来。 常大杠子:“这……这是啥?” 男子:“菜牌,请点菜吧!” 常大杠子有些窘迫了:“我……我不识字啊,这么着吧,你……你随便给我来两个菜就行,我不挑,造饱就行。” 男子早已不耐烦了:“随便,什么叫随便?” 常大杠子岂止窘迫,应该说慌乱了,支吾着:“我……我的意思是说啥菜都行,要不这么着吧,你……你给我来碗猪内燉粉条,再来盘肉炒酸菜,这两菜够硬的了吧?对了,烫壶酒,烧刀子,二锅头……” 男子脸冷起来:“你想吃这种菜,买半斤肉,回家自己做去吧!” 常大杠子:“你……你说的这叫啥话,我……我也不是不给钱。” 男子侧过身,手向外做了一个滑稽恭请的姿势:“先生,请你出去,我们这儿不接待你这样的人。” 常大杠子在天岗乡下,方圆几十里,要是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他早上去就一脖拐,或一烟袋锅子,可城里藏龙卧虎,他不敢造次,不过,他也急了,想争辩几句,但越急越说不出话。 男子不由分说,把常大杠子拽起来,往外推,嘴里吐出的中国话还掺杂着日语,估计是在骂人。 常大杠子本来脸就黑,这下子气成茄皮色了,手里提着东西,站在门外,落在屋里一包糕点,被那男子扔出来,撒落一地…… 马万川听完常大杠子的叙说,怒发冲冠,一拍桌子,站起来:“妈拉巴子的,这日本人也太欺负人了吧?不行,这事儿不能这么算完。” 常大杠子:“唉!我也是臭得瑟,有俩儿钱烧包了,你说我上哪儿去干啥?” 马万川:“他日本馆子挂杀人刀了?咱们去吃饭,也不是不给钱,换句话说,就是个要饭花子,他也不该这么对待呀!” 郑廷贵:“不会吧?这家日本‘樱花’料理馆……” 常大杠子忙说:“不是卖花的地方,我看清了,是饭馆,屋里还有人喝酒呢!” 郑廷贵:“我说的是这馆子名叫‘樱花’,就是你说的饭馆,我去过好几次,日本人挺客气呀。” 马万川:“咱吉林市的馆子,都让你吃遍了,哪儿有不认识你郑大爷的,他们看老常是屯里人,才这么寒碜他。” 郑廷贵心中还存有疑惑:“店大压客,可这‘樱花’馆子也不算大呀!” 马万川沉着脸,在地上来回踱着步。 佣人进来,说菜已摆在小餐厅了。 马万川对郑廷贵说:“大辫子,你陪老常先吃着,我出去一趟。” 常大杠子见马万川还为他受辱的事儿生气,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老东家,你……你老这是要去哪儿呀?” 郑廷贵:“是啊,都晌午了,你不在,我们能开席吗?” 马万川:“你吃你们的,对了,你把带来的日本清酒打开,老常日本馆子没下成,尝口日本酒吧,不过,老常,你喝一口就知道了,一股马尿味,能喝喝,不喝扔了。” 郑廷贵:“哎,扔了多白瞎呀,他不喝,我喝!” 马万川没搭腔,转身出去了。 郑廷贵摇摇头,对常大杠子感叹地:“你们东家的脾气,一般人摸不透……” 常大杠子颇为担忧:“老郑大哥,老东家会不会……我……我去看看他老干啥去了。” 郑廷贵:“不,不,你别跟着,他没让你去,你去了,他还不骂你呀?来,坐,咱们喝茶等着他。” 常大杠子忐忑不安,眼睛不住地溜看门外。 郑廷贵来马家大院,一贯如同在自己家中,对佣人说:“告诉灶房,除了炒菜,再支个火锅,炭火等一会儿再生。” 佣人应声出去。 郑廷贵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与常大杠子说着话。常大杠子虽心不在焉,但他知道郑廷贵的身份,更知道郑廷贵在马家大院的地位,所以对郑廷贵的问话,自然是毕恭毕敬,小心地回答。 郑廷贵沿用马万川对常大杠子的称呼:“老常啊,你名字挺怪呀,这大杠子叫起来到顺嘴,听着却不雅。” 常大杠子笑了,说他有真实的名字,这大杠子是马万川起的,也是马万川叫响的,他讲起其中的缘故。 二十多年前,马万川在天岗一带购置不少土地,作为地主,就得把地包出去,收租子获利,他来到天岗物色承租者,附近大小粮户,闻讯赶来,围前围后,远接近送,巴结马万川,但马万川自有他的独特用人之道,路过一个场院时,见几个人在晾晒粮食,其中有一年轻人,用一个碗口粗的圆木杠子,挑起两麻袋的粮包上垛,而别人,肩扛一袋累得气喘吁吁,他觉得惊奇,走近前,与这些人闲唠起来。拍着那个年轻人肩膀,夸其有力气,也别这么蛮干,累坏身子骨,媳妇孩子就没人养活了。大伙儿笑说那年轻人还没成家,是个生忙子。细问得知,年轻人姓常,家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因为肯吃苦,干活不藏奸,一个顶两个用,粮户都争相雇佣他。又问他为什么不用扁担,他憨笑说,扁担承不起这近四百斤重,只好选用结实的杠子。马万川赞许说:你有这么大力气,以后就叫大杠子吧!常大杠子就是因此得名。当天晚上,马万川把常大杠子叫到临时住处,让常大杠子陪他吃饭。常大杠子实在,拘束得不大敢动筷,后来,待马万川吃完,他才放开量,好家伙儿,三碗菜,一小盆饭,吃得一点没剩。饭后,马万川与常大杠子唠起庄稼院的事儿,不想这常大杠子不但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种庄稼也是把好手,说起话来,更是有板有眼,深得马万川的欢心。当即,他问常大杠子愿不愿意做他的粮户,租他的地,常大杠子惊得跳起来,以为是在梦中,半晌,他平静下来,他说他愿意,但没有这个能力。他说家里穷得丁当乱响,雇工,种子,牛马,犁杖,那么多的地,他租下来,两手空空,到秋交上租子,对不起东家。马万川就喜欢常大杠子这种诚实,又有头脑的人,他说这些都考虑到了,先期所需要的钱,他垫付,算是借给常大杠子的,待秋后从地租扣回。常大杠子翻身下炕,连磕三个响头,泪流满面地说,他常大杠子要是把地荒芜了,少交一粒租子,不用东家责罚,他自己找棵歪脖树,结束他的性命。不用说,常大杠子言而有信。再后来,马万川把在天岗买的山林,也交到常大杠子手里,每年由常大杠子组织“木帮”采伐,运出山外,数年过后,常大杠子已是马万川最值得信赖的粮户和最看重的人。当然,常大杠子也很快成为方圆百里,远近闻名的大粮户,骡马成群不说,大院套也垒起来了,可以说是人财两旺…… 郑廷贵听得津津有味,一赞马万川独具慧眼,二说常大杠子福星高照。 这时,佣人急火火地走进来,不住声喊郑大爷。 郑廷贵一天闲得无精打采,就爱听人讲个趣事,正在兴头,被人打断,当然不快,冲佣人瞪眼说: “喊啥,喊啥,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们东家不回来,我们不上桌吗?” 佣人说有个叫酒井的人来电话,找郑廷贵。 郑廷贵好生纳闷,酒井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佣人又说,酒井让郑廷贵赶快去趟樱花馆,说老东家在哪儿与人发生了口角。 郑廷贵一拍大腿,对常大杠子说:“坏菜了,准是你们东家把樱花馆给砸了……” 第三章 马万川还真如郑廷贵所说去了樱花馆,他咽不下那口气,在他跨出房门一瞬间,他有了主意,先来到自家后院,让干杂活的老徐头给他找了身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服,穿上,又在炉膛里掏把灰,抹在脸上,顺手拽条草绳扎在腰间,老徐头愣怔地看着,不知也不好问东家想干什么。眼睁睁看着东家从后门出去。 中午,樱花馆客人不少,但还算安静,日本人就那德行,刚开始,彬彬有礼,几杯酒下肚,原形毕露,不是唱就是跳,要是有女人在场,搂在怀里,那就更丑态百出。 马万川来到樱花馆,直闯进去,在一个小隔间盘腿坐下,也与常大杠子一样,没有脱鞋。 这一举动,把那个迎宾的日本女人,吓得瞠目结舌,别说鞠躬问候,根本不敢靠前,慌里慌张向后面跑去。很快,还是那位蔑视常大杠子的日本男子快步过来,看都不看马万川,完全把马万川当成个叫花子,或者说是大烟鬼,厉声地让马万川出去,第二句就带个滚字,让马万川滚出去。 马万川不气不恼地问:“你是日本人?” 男子下意识地:“对,我是日本人,你……你少废话,给我滚出去!” 马万川一拍小炕桌:“妈拉巴子的,你跟谁这么说话呢?我都赶上你爹的岁数大了。” 男子精通中国话,自然明白爹这个字的含意,气白了脸,上来抓马万川衣领,想把马万川扯出去,没拉动,另只手也伸过来,使尽全身的力气,脸憋得通红。 马万川纹丝不动,待小日本气力用得差不多了,他抬起一只胳膊,向上一翻,破开小日本的双手,而后顺势一推,小日本踉跄退了两步,“扑通”坐到地上。马万川年轻时,走南闯北做生意,为了防身,学过几套拳脚,现在老了,还常到后院,找个没人看到地方,杀杀腰,提提气,走几趟太极步,他刚才使出的是太极推手一招。 男子爬起来,不大敢上前,但凌人的盛气丝毫没减: “老东西,你想干什么?” 马万川故作憨态一笑:“我想吃饭。” 这时,相邻隔间,有人探出头看,也有的人,走过来,还有的日本人,用日语问那个男子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向其他客人接连鞠躬,用日语说些抱歉之类的话,转过身,面对马万川,依然横眉冷对。 马万川掏出一块大洋,摔在桌上:“看见了吧,这是啥?我不是要饭的,咱有钱。” 男子在摔倒后,以为遇到来闹事儿,若真是闹事的,他还真的不怕,再说了,敢上樱花馆找麻烦,那得有多大的胆子啊。现在,看到大洋,他明白了,眼前这是位“穷大爷”,也不知几日没吃没喝,积攒下一块大洋,想来这儿开开洋荤,如果是这样,那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想到这儿,他换上一副笑脸,决意要把马万川好好地耍戏一番,复上前,笑容可掬地拉着长腔问: “这位先生,刚才冒犯您了,对不起,对不起,请多关照。” 马万川看出男子不怀好意,敲了敲桌上的大洋:“哎,这就对了,你开的是买卖,我这有钱你不挣,你小子不是缺心眼儿,那准是王八蛋!” 男子皮笑肉不笑地:“对,对,请问先生,你想吃点什么?” 马万川:“我呀,想吃的东西太多了,猴头、燕窝,鲨鱼刺,我都想吃,对了,你跟我念叨念叨,你们馆子里都有啥?” 男子这次没有掏菜牌:“你想吃什么,我们有什么,只要你能点出菜名就行。” 马万川露出惊讶之色:“真的假的,我这么大岁数儿,你可别糊弄我呀!” 男子:“我再说一遍,我们这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全有,一句话,山珍海味俱全……” 马万川:“我……我想吃的,你们这儿要没有咋办?” 男子:“我们这儿有日本厨师,也有中国厨师,只要你能点出菜名,我们就能做出来,只是……” 马万川挤出笑容:“你说,你说……” 男子:“只是怕菜上来了,你这一块大洋……” 马万川:“噢 ,我听明白了,你是怕我给不起钱吧?” 男子笑得更意味深长了,在他看来,这只是戏弄的开始,他都想好了,今个儿舍出两个菜,就当喂狗了,等马万川吃完了,拿不出更多的大洋,他不但要当众羞辱马万川,还要把马万川送到警察局,塞给警察几块钱,把马万川绑上,他要亲自照马万川腹部猛击,让马万川把吃的东西吐出来,再让马万川吃下去,好好出出这口恶气。 马万川:“咱们这么着,你看行不,你把菜端上来,我给不上钱,我……我从这里爬出去,随你惩治,可我点的菜,你要是没有,咱们是不是也得有个说法呀?” 男子以为马万川上套了,滑稽地躬下身说:“先生,一言九鼎,这可是你说的……我劝你还是别跟我打这赌,行吗?” 马万川装傻地支吾:“不……不就是盘菜吗,一块大洋不够,我……我兜里还有。” 不少人好奇地观看,还有的日本人点指着马万川,嘀里嘟噜,也不知说的是什么。 男子提高声音:“既然你这么说,那点菜吧!” 马万川头垂下了:“咱……咱们还是别赌了……” 男子心中好不得意,他岂能这么轻易放过马万川,咄咄逼人地说: “你现在不想赌也行,照你说的话做,从这屋里爬出去吧!” 马万川嗫嚅地:“爬……我……我这么大年纪,你……你这不是寒碜我吗?” 男子冷笑着,还哼了一声:“岁数大别出门,在家养老多好啊,一块大洋就想来‘樱花’装阔大爷,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马万川手举起来,一拍脑门:“慢着,我……我想起来我要的菜了,活人脑子,对,对,就这个菜,你们有吗?” 男子没听清,不解地:“你说什么?活……活人……” 马万川又重复一遍,见男子还在发愣,他边比划边说:“我这么说你就能听懂了,比如把你绑上,像条狗似的,跪在我面前,我用锤子砸开你的天灵盖,把你的脑子掏出来……” 男子听得身子禁不住抖颤一下:“你……你说什么?” 马万川:“这菜好弄,你就是现成的,不用厨师都能做。” 旁边有人听明白了,免不了笑出声。 男子盯视着马万川,以为碰到了个疯子,不,就是个疯子,他今天也不能放过,对待疯子,他有对待疯子的办法: “你不是想吃活人脑子吗,我……我们这儿有,有啊,只不过……” 这回轮到马万川吃惊了:“啊,这菜你们真有啊,你听清了,我要的是活人脑子。” 男子见马万川这个神态,更加验证马万川就是个疯子,他压住心中愤怒说: “活人脑子,不也就是一个菜吗,我们有,但价格太贵,怕你付不起。” 马万川结巴地:“我……我不想要了,我……我走还不行吗?” 男子冷笑:“想走,没那么容易。” 有的日本人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这个无赖,他是在耍弄我们日本人。” 还有的人用日语骂说:“这个满洲猪,不能让他这么走,要像拖死狗似的,把他扔出去!” 有几个中国人,不好说什么,摇头感慨,心想:这个脏老头也真是太糊涂,到这种地方招惹是非,那不是自讨没趣,自找苦吃吗?他们也把马万川当成个要饭花子。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马万川显得十分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问一句:“你……你们真有活人脑子这道菜?” 男子以为已彻底摧垮了马万川,剩下的是该他如何玩弄马万川了,他把自己的头拍得啪啪直响说: “这道菜就摆在这儿呢,你不是说了吗,让我跪在你的面前吗,你把钱拿出来,我就让你敲开我的天灵盖。” 马万川惊惧地:“那……那天灵盖敲开,命就没了,你……你不怕死?” 男子挺起胸脯,掷地有声地:“我们大和的子民,对死是无所畏惧的。” 马万川又战战兢兢问了一句:“那……你……你这活人脑子要多少钱啊?” 男子冷笑着:“你说我值多少钱?” 马万川结巴地:“命……命是你的,我咋好给你定价啊?” 男子认定自己已占了上风,根本不需多虑什么,鄙夷地看着马万川说: “就冲你敢进个门,我不要你太高的价钱,你要是能拿出五百块大洋,我这脑袋就归你了。” 马万川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好一会儿,垂下眼帘,不想却冒出这句话: “这……这跟牛马行买牲口差不多呀,价码是不是太便宜了?你……你的命,抵不上一条狗的价钱?” 人们哄地笑开了。 男子感觉备受污辱:“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马万川:“我……我是说你的脑袋太便宜了,五百元,我……我看价钱再往上撩点吧!” 男子恼羞成怒,大喊着:“拿锤子来,不用五百元了,今天你只要能拿出一百元,我就让你敲开我的天灵盖,但是,你要拿不出,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我砸碎你的头盖骨。” 马万川:“你……你急啥眼啊,我是怕你后悔,才这么说的。” 男子吼道:“少废话,一百大洋,说定了,你拿出来吧!” 马万川一扫刚才萎靡的神态,声若洪钟地对众人说:“大伙儿都听到了吧?这话可是他喊出来的,不是我逼他说的,一百大洋,买他的脑袋,那是有点说不过去,我不能以老欺小,为让大伙儿看着公平,服气,我看还是五百吧,不,我再给他往上撩点,一千块大洋。” 现场鸦雀无声。 马万川掏出一张银票,“啪”地拍在桌上,正色地:“大伙儿上眼,看好了,这是咱们吉林省永衡官银号的票据,一千元,一分不差。” 在场的人都惊住了,沉寂过后,顷刻间炸营了,哄嚷起来。 男子伸出双手,示意大伙儿不要出声,而后,强作镇定地对马万川说:“你敢拿张假银票来骗人?” 马万川笑了:“骗人?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河南街上就有‘永衡’的分号,你先拿去兑现,有一点差错,你把我扭送见官。” 旁边一人走上前,他是“樱花”馆的主事儿,也是个日本人,名叫小野,刚才,他始终围观,幸灾乐祸,就是想看手下人如何耍戏马万川的,万没想到出现这种结局,他怕再僵持下去,更不好收场,才硬着头皮出面,拿起票据,翻来覆去,仔细看过,确信无疑,但他实在难以把这一千元与眼前这个满脸黑脏的老头联系起来,盯视马万川好一会儿,突然,色厉内荏地说: “你这银票是捡来的,不,是偷来的。” 马万川哈哈大笑:“小日本,你能认出这银票是真的,还算是有眼光,不过,我偷的,还是抢的,那是警察管的事儿,与你无关,眼下,我一千元的票子已摆在桌上,活人脑子,给我上来吧!” 男子听小野说银票是真的,再看看马万川,刚才的气势全没了,换之是垂头丧气,腿禁不住哆嗦起来。 马万川指着那男子说:“来吧,你不是喊取锤子吗?还磨蹭啥,跪下吧……” 男子脸苍白无色,不敢再叫硬了。都说日本人不怕死,那看在什么场合,战场上,向前冲是个死,退却也免不了挨长官一刀。所说的武士道,某种程度就是个精神慰藉。 小野意识到眼前这个老头绝非一般人物,是故意找茬闹事的,而且还是专冲日本人来的。是的,日本人在吉林市有一定的势力,但吉林市毕竟还不是日本的天下,这个老头能拿出银票,肯定有不寻常的背影和身份,没摸透之前,再这么僵持,容易发生意想不到的变故,日本人也是能屈能伸的,想到这儿,他挥手打了那男了一记耳光,转过来,对马万川躬身施礼,笑容可掬地说: “老先生,这个混蛋有眼无珠,得罪了您,我在这里,向您赔礼道歉,请您多多原谅。” 马万川与日本人接触不多,但了解日本人虚情假意这一套:“我说小日本,你犯不着跟我来这个,买卖买卖,有卖就有买,啥也别说了,钱,我一分不差,活人脑子,我是吃定了,我不想弄埋汰我这双手,你们不是有日本厨师吗,让他来伺候我吧!” 围观中的日本人,很多都能听懂中国话,气得哇哇大叫,有的指骂马万川,有的竟想上前来抓马万川。 马万川正襟危坐,扫视着日本人,声如洪钟地说:“咋的,想动手吗?有种的上来吧!我就不信,你一个小小的樱花馆,在我们松花江,项多也就是根泥鳅,我就不信,你们还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小野看出马万川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他怕事情闹大,忙拦住叫骂的人,劝他们回到各自隔间,同时,又给惹是生非那个男子使个眼色。 马万川:“今个儿活人脑子吃不上,我就住这儿子。” 小野陪着小心:“先生,我冒昧地问一下,小店是不是有得罪你的地方,请您说出来,您……您需要我们如何赔礼,您……您尽管说。这……这儿说话不方便,请您移步,咱们去楼上说话,好吗?” 马万川不是得理不饶人,这要放在中国人开的店家,他出过气也就算了,可是对待日本人,他真是打心里讨厌,就说这个小野吧,嘴上好话说尽,那眼神分明隐着一种仇视,也就是因为相互间的内心芥蒂,他才不依不饶,他知道买卖商号,最注重名誉,他想让这个“樱花”馆名声扫地。 小野急得手足无措,脸上的汗都下来了。 这时,一个挎匣子枪的警官进来,原来小野看马万川太难缠了,给那个男子使眼色,让他给这个警官打电话。警官人还没到跟前,嗓门就嚷嚷开了: “我听说这儿有人要吃活人脑子,口味挺高啊!谁呀,谁想吃人脑子?这儿没有卖的,我哪儿有,走,跟我走,我给他找个吃活人脑子的地方。” 小野迎上去,跟警官小声嘀咕着。此人是河南街这片的警长,人送外号:老油条。 马万川没理会,仿佛没看见老油条,也没听见老油条说什么。 老油条上前拉扯着马万川:“就你这个老东西想吃活人脑子啊?你是干啥的?我问你话呢,不出声,哎呀,挺倔啊,好,有你不倔的时候,下炕吧,跟我走一趟。” 马万川没言语。 老油条火了,从后腰掏出细绳索“你聋了?走,跟我走,耍无赖你也不挑个地方……你再不走,我把你捆起来。” 马万川回过头,锐利的目光如刀一样。 老油条像被雷击中了,愣怔着,半晌,缓过神来。要说这老油条真不愧是老油条,转过身子,面对小野,口气变了,态度也变了: “我说小野啊,你们店有啥没啥,你们不知道啊?这活人脑子你们也敢卖?” 小野眼睛翻看着,一时糊涂了,老油条平时没少来樱花馆蹭吃蹭喝,把他找来,也就是想借用他的权力,整治下脏老头,万没想到,他老油条使出这个腔调。 老油条又说:“小野呀,不是我不帮你圆这个场,明摆着,这是你们‘樱花’的毛病,没有活人脑子,你也犯不着跟人家较劲儿啊!现在,人家银票摆在桌子上了,你说咋办吧?” 小野也是反应极快的人,见老油条瞬间替对方说话,更加验证,这个老头绝非平庸之辈,肯定是大有来头。老油条不但认识这个人,而且还非常惧怕这个人。想到这儿,他心慌意乱,小声地央求起老油条。 老油条三十左右岁,在吉林市做警察十多年,油嘴滑舌,见风转舵,马万川再装扮,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已铭记在他脑海中,若让他在“樱花”与马万川中间做个选项择,孰轻孰重,他绝对分得清的。 恰在这时,酒井出现了,他不是刚来的,早就在二楼的高级房间里,陪客人用餐,楼下的吵嚷声,他隐隐约约听到,后来听说有个老头来闹事,他也没在意,直到听说,老头拿出千元银票,赌买上人头,他觉得蹊跷,“樱花”虽不他开的店,但也属于他管辖的范围,他悄悄下楼,隐在暗处,想看个究竟,再后来,他见警长老油条都不敢招惹那个老头,更感到老头来者不善。他让人把老油条叫过来。 老油条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他认得酒井,也知道酒井是领事馆里的大官,所以,自然是毕恭毕敬。见酒井问起脏老头的来历,早就想巴结酒井的老油条,没容多想,附耳据实相告。 酒井什么也没说,会心地笑了…… 郑廷贵匆忙地赶来了,后面跟着常大杠子,见到马万川,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老哥哥,你咋这个扮相,就你这出,你上哪儿家馆子,人家能款待你啊?” 酒井趁机上前,邀马万川去二楼,说相约不如巧遇,还说要敬酒,代“樱花”向马万川赔礼道歉。 最后的结果,是小野把那个挨一大嘴巴的男子叫过来,向曾被他羞辱过的常大杠子不住地鞠躬。其尴尬,连酒井脸上都一红一白的,但也无奈,若不这样,马万川不依不饶。郑廷贵最了解马万川,是个极宽厚的人,别说对商号的掌柜、伙计,就是对待大院的佣人,他都从不申斥。今天他却如此一反常态,就因为对象是日本人,可见他心里对日本人厌恶到什么程度。 马万川与酒井客套几句,对于酒井,他不能过于失礼,那样就真的有失身份了。他说今日这个气氛,再留在“樱花”饮酒,不太恰当,改日,由他做东,另找家馆子,请酒井一叙。郑廷贵怕酒井下不来台,忙说他留下,陪酒井一醉方休。酒井表示惋惜,说他仰慕马万川已久,真诚想与马万川结为朋友。 酒井说得是不是心里话,只有他知道,但他想与马万川建立亲密的关系,这确实是他的目的,原因很简单,就因为马万川是吉林市的首富。 马万川原本是山东人,六岁时,被父亲装在筐里,一头挑着他,一头挑着全部家当,闯关东,来到吉林市,也就是当时人称船厂的吉林,从此,在吉林市扎下根。父亲有做面食的手艺,开了一家饸饹馆,因为味道,价格便宜,很快小有名气。马万川从小聪颖、懂事,父亲把他送到私塾,课余时,便来馆子干活,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他撑起门面,独自经营,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但他精力过剩,不满足现状。也就是因为开馆子,他知道米面差价大,把饸饹馆兑付出去,集全部积蓄,开了一家粮行,取名为:隆兴。这是他的第一个商号。最初是从乡下批量收粮,在市内零售出去。后来,他垄断吉林市周边的粮源,除了零售,还向外大宗批发。随着生意做大,他又成立收山货、土产、皮货的商号。所开的都是隆字号。隆兴、隆广、隆义,隆仁、隆福,隆信……总之沾个隆字,就是马万川,几年过去,已在吉林市的商界占据足有大半个江山,经营的行业范围,足以满足人们的吃、喝、拉、撒、用。在马万川四十岁时,隆字的商号,不但遍布吉林市,还在外地开设分号,如长春,哈尔滨,沈阳,锦州,山海关,最后进入到北京和天津卫。此时的马万川,已不单单把吉林市的物品销往关内,而是把东北所有叫得出名的特产,摆在北京和天津卫的店铺,再把东北紧缺的商品从北京和天津聊天运到关外,如此交差的生意,可谓是一本万利。赚到钱,马万川又让钱生钱,扩大投入,他不但在吉林市买下大量的房子和地,出租,还在各地,包括北京、天津卫,也购下宅院。至于他马家到底有多少财产,除了马万川心中有数,谁也说不清,数不清。有人说,他马万川坐马车去关内,沿途不喝别人家的水,不住别人家的店,仅从这话中,就可看出他“隆”字号遍布之广,家业之大。 酒井迫切地想结交马万川,就是看重马万川的商业势力。 马万川婉拒酒井,除了内心深处讨厌日本人,也怕日本人削弱他的商业势力。 马明金回来了,近二十多天,期间他只回家两次,且还是来去匆匆,向父母请个安,看看两个儿子。三年前,他的太太因病去世,儿子便由爷爷奶奶照管着。 马万川是一家之主,有着至高无上的尊严,但他却非常开明,尤其对大儿子马明金,着实高看一眼,倒不是因为大儿子在军队做官,而是大儿子话语不多,做事稳重,有血性,这点最让他放心,也是最让他看重的。所以,对军中之事,儿子不说,他从不过问。在他看来,儿子是有主见,该说不该说的,儿子心中有数。他十六岁就独撑家业,儿子都这么大了,他再指手画脚,这不是他的性格。 马明金跟母亲说过几句话,进入里屋,随手把门关上。明金娘知道爷俩儿有话要说,让佣人备好茶水,从不打扰。 马万川坐在八仙桌边,他不抽烟,酒喝的也少,最喜欢喝茶,喝好茶,每天茶碗不离手,他的茶壶特别的大,这样省得频频续水。待儿子在桌另一边坐下,他把茶壶往儿子跟前推了一下,微小的动作,足见其舔犊之情。 马明金每每与父亲独处一室,心中便有丝丝暖意:“爹,这一阵子让你老担心了,我早就想告诉你,沈阳出大事儿子,前些天,没个准信儿,我也没敢跟你说。” 马万川:“我猜着是人命关天的事了,但叫不准是大帅还是少帅……” 马明金今天已得到沈阳的确切讯息,尽管不太详细,但对父亲,没必要隐瞒了,他长叹一声说: “是大帅……” 六月四日五时二十三分,皇姑屯那声巨响,仿佛把整个东北都炸翻天了。 刘尚清省长,护送着载有身受重伤的张作霖汽车,以最快速度驰往沈阳,进入大帅府。此时此刻的张作霖已奄奄一息。 大帅府乱成一团,多亏张作霖的把兄弟,吉林督军张作相,老成持重,沉着冷静,立即下令,全城戒严,同时,加强帅府的警卫,严密封锁消息。为防沈阳附近日本军队有异动,命令守城部队,进入阵地。这样就对日军造成威慑。日本人虽说爆破成功,但不知道张作霖生死的确切消息,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大帅府的杜医官,为张家服务多年,医术很高,他带领几个医生,对张作霖进行抢救,最后也是无力回天。称得上是一代枭雄的张作霖,自知已是灯枯油尽,努力的睁开眼睛,看着正在给他喂水的二太太卢氏,嘴翕动着,发出微弱地声音: “告诉小六子,以国家为重,好好地干吧!我这个臭皮囊不算什么,叫……叫小六子赶快回沈阳……别让他坐火车,把东北军都调回来……打小日本子……” 卢氏哽咽着,点头说听见了。 张作相等人站在床边,泪如雨下,轻唤着:“老帅……” 张作霖目光转发向张作相,定定地看着,想说什么,已说不出话来,喉咙“咕噜”一声,嘴半张着,吐出最后一口气,临死都没闭上眼睛。当日上午九时三十分,张作霖逝去,时年五十四岁。 门外的人听到屋内的喊声,蜂涌进来,跪在地上,大放悲声…… 突然,一声喝喊:“谁也不许哭,都给我站起来!” 人们被震住了,屋内立时鸦雀无声。 喊话的是张作相,他用手抹把脸上的泪,厉声地说: “所有在场的人都给我听好了,有人敢把老帅死的事儿说出去,我立刻毙了他,还有,从现在起,谁脸上要露出一点悲戚,或掉一滴眼睛,我也饶不了他,听见了吗?” 大伙儿先是愣怔着,继而似乎明白其中的道理,忙连声回应。 张作相来到大青楼,这个三层建筑的楼房,是帅府的中心,也是接待中外要员,商定军机大事的主要场所。张作相走进东大厅,也称之为老虎厅,其名得于吴俊升送来的两只老虎标本,阵列厅内。帅府很多重要会议和事情,都是这个厅内决定的。张作相对身边高级军官和幕僚说,老帅去世,少帅张学良远在关内,他暂代行帅令。 众人都知道在张作相德高望重,与张作霖亲如兄弟,表示悉听号令。 张作相接连下了几道命令,并做出相应布置。 第一,内紧外松,不许啼哭,不准戴孝,严密封锁张作霖去世的消息,杜医官率医生,每天按时来帅府,填写病案。 第二,帅府生活照旧,白天,人来人往,晚上,灯火辉煌。厨房每日三餐,准时把饭菜送到张作霖的房内。由主持帅府家政,并经常陪大帅迎来送往的五夫人,寿氏,照常浓妆艳抹,笑容满面的坐在大帅内房外的小客厅,接待来访的客人。 第三,立即发布通电称:“主座身受微伤,精神尚好,正在治疗中,过些日子便可料理军务,对慰问及求见者,婉言谢绝。” 还有一件最重要,也是最机密的事,由张作相亲自来做,那就是给远在河北滦州前线的少帅张学良发电报。对此,张作相绞尽脑汁,好一番思考,若派人送信,怕被日本人盯上,走漏风声。发密电据实告之,担心日本人破译。最后,他想出以张作霖口吻给张学良发报,电文如下: “父遇袭,体无大恙,勿念,望以国事为重,慎时定夺。” 张作相想:以张学良的精明,肯定能拈出轻重。 杜医官把张作霖的头用绷带包起来,露出鼻子、眼睛、口,躺在床上。旁边放着烟具,茶壶、茶碗,宛如张作霖在静养。 日本驻沈阳总领事林久治郎,在张作霖被炸后,第一时间就来到帅府,名为探望,其实就是想摸清张作霖死讯。被张作相巧妙地挡驾了。接连几天,林久治郎天天来帅府,说有要事与张作霖相商。张作相对他说,大帅受伤后,心烦,不想见人。还说大帅觉得心里窝囊,总爱骂人,已传令下去,要是查出是哪个兔崽子炸的火车,非扒了他的皮不可。林久治郎心中有鬼,但他不愧是个外交官,讪笑着,说日本人愿为大帅效劳,帮忙查出凶手。除了林久治郎,还有不少日本官员,登门造访,说是关心大帅身体,同样是想探个究竟。 这天,林久治郎携太太,带着日本医生又来了,不顾劝阻,径直闯进张作霖所住的内房,杜医官迎住,笑着对日本医生说,大帅轻伤,已近痊愈。林久治郎趁人们说话间,来到门边,透过窗户,依稀可见,张作霖真的躺在床上,他注视着,思忖片刻,欲推门强行进去。 门开了,寿夫人笑吟吟走出来。拦住林久治郎和太太。 林久治郎说日本天皇来电,关心大帅的身体,还说他要亲自将天皇的问候,口传给大帅。 寿夫人说:“大帅刚睡下,您不是已看到了吗,口信我替先生转达。” 林久治郎执意要进,不听劝阻。 突然,屋里传来张作霖的骂声:“妈拉巴子,谁在外面七吵乱嚷?给我滚出去!” 林久治郎听得真真的,这洪亮的嗓门,不但证明张作霖还活着,而且身体绝对的健康。他知道张作霖的脾气,不敢再冒昧无礼,无奈地退到外面小客厅。 其实,这是寿夫人急中生智,安排一个跟随张作霖多年的副官,躲在屋内的屏风,学着张作霖的声音,骂出那些话。 寿夫人让人拿来一瓶红葡萄酒,亲自给林久治郎和太太斟上,并与二人碰杯,感谢天皇的“深情厚意”。 张作相来了,脸呈出不快,与林久治郎冷淡的客套几句。 林久治郎尴尬地告辞,他要急于回去,向关东军司令部和本土最高机关,报告张作霖健在的消息。 张作相虽缓下一口气,心情并不轻松,这些天,他简直度日如年,盼着张学良早日安全返奉,主持大计。 张学良,字汉卿,其父称之“小六子”。时年二十八岁。去年,张作霖在北京成立安国军政府,授张学良为陆军上将军衔。任第三方面军军团长,并负责京、津地区警备任务。北伐军北上,张学良率第三、第四方面军迎击。父亲被炸时,他正在河北滦州指挥战斗,突收到沈阳帅府密电,大吃一惊,刚好,他也接到“皇姑屯”爆炸的消息。电文虽是父亲的口吻,但证明不了父亲是否还在人世,尤其“慎时定夺”四个字,令他费解再三,明白这是在催促他回去。电报怕日本人截获,电话更容易窃听,不敢与沈阳联系。他心急如焚,表面又不能露出声色。为造成他未离开滦州假象,他频频出入人们的视线。数天后,他化装成一个伙夫,仅带一个副官,神不知鬼不觉,从北京上火车,坐的是三等车厢。他这么做,是怕日本关东军派出杀手,在路上堵截。尽管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父亲的专列被炸是关东军所为,但对关东军,他不能不防啊!还好,一路顺利。 十七日,张学良回到沈阳帅府,跪在死去的父亲面前,好个痛哭。而后,与张作相等人相商,才知道日本关东军频频动作,两天前制造奉军一列军车出轨,还在沈阳市区内偷扔炸弹,欲制造恐慌和混乱。形势严峻,张学良在征得张作相同意,密调山海关附近的嫡系部队,星夜赶往沈阳周边布防。一切准备就绪,张学良学得父亲的签字,任命自己为奉天军务督办。二十日通电就职,并公开露面。 日本关东军这才知道张学良已返回沈阳,也猜出张作霖确有异常,惊诧之余,再想采取行动,已晚矣,奉军的主力已回师沈阳。 二十一日,奉天省长公署,正式公布张作霖死亡的消息。 马万川听完儿子叙说,怔然喃喃自语:“这么说,大帅真的死了……” 马明金心情沉重,掏出一份报纸,递给父亲。 马万川忙戴上花镜,迅速浏览过报纸,而后放下,半晌没说话。 马明金:“爹,你老经历的事儿多,你说这事儿是谁干的呢?” 马万川:“秃脑壳上的虱子,这不明摆着吗,除了日本人,还能有谁……” 马明金:“队伍里很多人,也都说是关东军的干的,可是公署的长官们,却说这是传言,报纸上也说是南边派来的暗杀队干的。” 马万川:“南边?” 马明金:“就是蒋介石率领的北伐军。” 马万川:“你说老蒋?不可能,我去年年末在北京,听说北伐军这支队伍相当的厉害,不过,老蒋是想占地盘,统一政令,与奉军交手的同时,也私下与奉军谈和,这节骨眼,暗地下黑手,把大帅除掉?你知道吗,这是杀父之仇,少帅还不得跟老蒋血干到底,不会的,老蒋绝不会干这种傻事儿。” 马明金:“是啊,我琢磨也不是南边的人干的,可是……少帅已回到沈阳,要是关东军干的,少帅咋按兵不动呢,我想不通,难道他不想报杀父之仇?” 马万川:“也许是缓兵之计?” 马明金:“但愿如此,对了,我听公署的人说,下个月初,少帅要就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同时兼任奉天省保安司令。” 马万川:“子承父业,这也是应该的,不过,我把话搁在这儿,这个小张,未必如他的爹老张啊,我在北京、天津卫,没少听过他的事儿,吃喝玩乐,粘花惹草的事儿没少干,大伙儿都说他是个花花太岁。” 马明金对父亲所说,未置可否,他对父亲讲起他在东北讲武堂就读时,听说的两件事,从中可见张作霖公私之间,泾渭分明。 第一件:张作霖有个结拜兄弟,叫张宗昌,现任山东省督军。也是个胡子出身。因其骁勇善战,深得张作霖的喜欢。但这个张宗昌是个大老粗,平日里大大咧咧,有一天从外地回来,去帅府拜见张作霖,来到张作霖的办公室,刚一进门,就大喊着:“老爷子,你兄弟效坤我回来了……” 张作霖正在练毛笔字,没等张宗昌话音落下,一拍桌子大骂:“妈拉巴子,你是军人吗?你当这是在家呀,没个规矩,滚出去,给我重进。” 张宗昌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原地立正,目瞪口呆。 张作霖:“咱们现在不是胡子了,是军人,你小子明白吗?” 张宗昌自知错了,忙退出去,站在门口,敬礼,高声喊道:“报告,张宗昌到。” 张作霖这才允许张宗昌进去…… 第二件:张作霜有意栽培张学良为他的接班人,在张学良刚满二十岁,就让他担任奉军第三混成旅旅长,也是东三省巡阅使署卫队旅旅长。这个独立旅是张作霖的王牌军,可张学良玩心甚重,不好好打理军务,军纪逐渐涣散。有一天,张作霜换上便服,在街上饭馆、澡堂子转悠,体察民情,不想听到不少人抱怨,说第三旅的士兵,依仗张学良是旅长,在城里横行霸道,掠夺民财,强拿强要,有不少商号的老板都挨过打。张作霖火冒三丈,回到帅府,把张学良叫来,破口大骂足有一个钟头,张学良大气不敢喘,头都不敢抬。张作霖骂够了,把张学良关了三天紧闭,不许任何人探望,还说如果有人敢说情,一起受罚,直到三天后,才把张学良放出来,此事传出,不但第三旅官兵战栗,整个军队也为之震撼…… 马万川赞许地:“治军如治家,奉军两次入关,与大帅的严厉治军分不开啊!” 马明金“看眼下这个形势,奉军以后就靠少帅了,也不知这个少帅……爹,你对今后的时局咋看的?” 马万川:“你们军中的事儿,我看不大明白,可就老百姓的日子来说,以后怕不得消停了,要是我没说错,三五年就能看出个眉目。” 马明金:“你老是说日本人吧?” 马万川点点头:“对,沈阳的事儿咱就不说,就说咱们吉林市,你也看见了,日本人越来越多,还有那些从日本来的拓民,在乡下租地种地,你当他们就是为了一张嘴啊?不是,他们来了,就不想走了,连学校都开办了,再过几年,他们在这儿成家立业,翅膀硬了,你再想把他们赶走,那就难了。” 马明金:“这就得看上边咋想的了,咱们奉军好几十万人,真动起手,关东军两三万人,不经打。” 马万川:“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你别小瞧小日本子,大帅不在了,谁知道现在的少帅,肩膀能扛住多大的重量啊!” 马明金与军中许多的少壮军官一样儿,年轻气盛,不惧怕日本人,但父亲这一席话,他听了,心情越发有些沉重。 马万川久经风霜,其忧虑不无道理,都说在商言商,但在这风云变幻的年代,若不洞察秋毫,别说生意发展不起来,甚至连家业都保不住。也许就因为他有这个头脑,多年来,无论在商界,还是官场,他都游刃有余,没吃过大亏。可近两年,他心里忐忑不安,时常无名状发慌,莫非底气不足,或者是年岁大了?思来想去,都不是,真要追究原因,恐怕都是日本人闹的。这里说的不单指酒井。而是日本在吉林市、乃至整个东北的气势及压力。可能一般老百姓没这个感受,马万川身在高处,时时感受到这种风寒。他总觉得日本人就是从远方来的狼,时而蹲在背后,时而站在面前,虽面带笑容,眼睛却隐着凶残和贪婪的光,一旦时机成熟,便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吸干你的血液。说实在的,对付这种饿狼,马万川并不胆怯,只是无法也无力防御,因为日本人就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所以,他不得不以退为进,尽量不与日本的发生冲突,当然,日本人若得寸进尺,他也绝不懦弱,比如大闹“樱花店”。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也就基于这点,他叮嘱家人和“隆”字号各位掌柜,尽量不要与日本人接触,少惹麻烦为好,然而,越想避开,越是躲避不了…… 这个与日本人有了“麻烦”的人,就是马万川的二儿子马明满。 马家大院院大,人也多,主佣加起来,有好几十口,说起治家,在马万川看来与治国同一个韬略,没有规矩则不成方圆,别的不说,就拿吃饭这个小事儿,大院内任何人,错过开饭的时间,不许擅自用餐,再饿也只能等到下一顿再吃。但只有一人似乎例外,这就是马明满,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还经常开小灶,大院的好多规矩,对他都形同虚设虚设。人们感到奇怪的是,明满有娘惯纵,这在情理之中,可是一家之主的马万川对此竟也睁一眼,闭一眼,好多人十分不解。 马明满是吉林市有名的阔少,平日里,除了吃喝玩乐,没别的爱好。 马万川的大儿子从军,小儿子马明堂喜文,都与商字不沾边,马万川有意想培养二儿子经商,从吉林带到北京,从关内带回关外,各地的商号走个遍,言传身教,可谓是费尽心思,但二儿子却像个局外人,父亲说什么,他全部应承下来。离开父亲的视线,他便原形毕露,时不时惹出事端,就差没把天捅个窟窿。这要是换了大儿子和小儿子,如此浪荡,马万川早就暴跳如雷,可对这个二儿子,他再伤脑筋,也很少责骂,大不了申斥几句。人们哪里知道,马万川之所以这么做,其中大有隐情。 吉林市的东市场,是个繁华热闹的地方,这里有全市最大的“新雅池”澡堂,还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圈楼”。说起这个圈楼,不是因为它始建于前清,而是它在清朝时就是青楼,现在人们称之为妓院,老百姓叫它窑子。但不管是青楼还是窑子,都离不开女人卖春,男人买笑的地方。这是座三层楼,圆形,室外走廊,且环绕一圈,所以被称为圈楼。站在圈廊,周围地带,尽收眼底,有利于楼里姑娘们儿冲街上的人,打情骂俏,招揽顾客。近些年,随着日本人的增多,日本的妓女也陆续出现在“圈楼”。不过,据说,日本妓女很少接待中国客人,当然,特殊身份中国人除外。 马明满是“圈楼”的常客,起初,他对日本女人不太感兴趣,只是近日,听说新来个二十左右岁的日本姑娘,相貌极佳不说,最诱人是她的身子,白得出奇,滑润无比。其日本名沾个雪字,很快人们就以“雪兔”而唤之。为了这个雪兔,马明满已来过“圈楼”数次,却只见到雪兔一面,而且不过半小时,因为言语障碍,也没什么交流,但就是这短短的相见,便让马明满魂不守舍。按说,马明满见过、玩过的女人不在少数,对女人似乎已没什么新鲜感。可是见过雪兔,他像被雷击中了,心中产生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望…… 这天,马明满与几个朋友喝酒,当又提起雪兔,他的情绪不免亢奋,朋友也跟着兴奋,怂恿马明满,去“圈楼”,还说鼎力相助,今天一定把雪兔拿下。马明满高兴地说若能如愿以偿,宴请朋友三天。 “圈楼”自从日本人参与经营后,格局也有所改变,一二楼层,是当地妓女,三楼清一色的日本妓女,日本人这一着,用心良苦,似乎在羞辱中国人,在妓女方面,都压中国人一头。且三楼的都改成日式房间,装饰及摆布,也都是日本格调,原有的床撤走,换上榻榻米。老鸨子也是精心挑选的,能说会道,听得懂日本话。 马明满和朋友们,以酒盖脸,身子摇晃,来到“圈楼”,根本没理会一二楼老鸨子和姑娘们的拦截和调笑,径直奔向三楼。 三楼的老鸨子不如姑娘穿得花枝招展,却也是光彩照人,见马明满等人上来,忙迎上去,走近闻到刺鼻的酒味,眉头稍踅,但她知道马明满这些人,是楼内的常客,不敢怠慢,接进厅内,又是让座,又是斟茶,还呼人端来干果之类的东西。 马明满绅士,准确说,纨绔子弟派头十足,父亲不限制他花钱,不,就是限制,有娘在,他也缺不了钱,但来到“圈楼”,他不大把甩钱,他在世面上“闯荡”多了,自然学得油滑,明白在这种地方,钱扔得越多,人家越把你当大头,只有拿捏到份,让老鸨子和姑娘望而生畏,又贪恋你的钱财,那才能玩出情趣。 老鸨子知道马明满冲着雪兔来的,抢先发制于人,来个婉言拒客: “马大少爷,你们小哥几个,今天来的可真是时候,二楼新到两个姑娘,哎哟,人长得那个俊啊,赶上仙女下凡了,好多个老主顾看了,馋得直流口水,我愣没答应,就给你们小哥几个儿留着呢,走吧,咱们下几步楼梯,你们过过眼?要不,你们在这儿,我去把她们叫上来,你们看好了,再移身也不迟。” 马明满端起茶碗,吹了吹,小饮,漱了漱口,侧过脸,吐到地,这工夫不用他出声,有人会说话的。 一个瘦高条,外号叫瘦狗的朋友开腔了:“啥新的,旧的,跟我们打马虎眼,不好使,我们在几楼坐着,你不知道啊?” 老鸨子:“哎哟,我还忘了,这是在三楼啊,我……我这就去找个空房,你们哥几个好好歇息歇息。” 另个胖子,人称老肥:“咋的,你听不懂人话啊,我们想歇息,用得着上你这儿,新雅池泡个澡,不比你这儿舒服啊,别说没用的,把雪兔喊来。” 老鸨子:“嘿,你瞧我这臭记性,我咋忘了马大少爷是来赏雪姑娘的脸,可是……唉!你们来晚了,早迈进一步……” 老肥说话声挺憨:“咋的,差钱啊?” 老鸨子:“不,不是,我知道哥几个钱串子倒提着,别说钱啊,金元宝都拿得出,我……我是说,今个儿雪姑娘她没空闲,让人给包下了。” 瘦子:“我们来一次,你这么说,来一次,你这么说,咋的,东来顺的火锅,你拿我们开涮啊?” 老鸨子拍手打掌:“小哥几个,说这话可冤死我了,你们说,你们哪儿次来,我不远接近送啊,就说上次吧,马大少爷来了,我是一点都不敢怠慢,麻溜把雪姑娘叫来了……” 胖子哼一声:“少说上次,就看几眼,能当吃还是当喝呀?我跟你说,今个儿见不着雪兔,我们哥几个就不走了,晚上,你叫桌酒席,我们在这儿接着喝。” 老鸨子:“哎哟,你们这不是难为我吗……” 恰好这时,雪兔穿着和服,扭着纤细的小腰,迈着张不开腿的小碎步,从开着的门口走过去。 老鸨子暗暗叫苦,心里骂那个雪兔,小狐狸精,这节骨眼,跑出来,岂不是火上浇油吗! 马明满看着雪兔的背影,尤其是那段雪白后脖颈,诱得他心里直痒痒,他扫了瘦子一眼,瘦子会意,抓起个茶碗,“啪”地摔在地上。 老鸨子吓得身子一哆嗦,忙赔着笑脸:“马……马大少爷,别发火,你听我说,雪兔今个儿真的让人给包了,要不我能不让她陪你吗?” 胖子:“谁包的?人呢,我们看看,是谁。” 老鸨子听这一问,抖起精神,声音也提高了:“是个日本人,叫……叫啥……对,我想起来了,叫犬养,我也不知道他是干啥,听说是领事馆的,挺大的官,上午就打来电话,说一会儿就到。” 马明满随来的朋友,本来对日本人颇不服气,七嘴八舌地说: “日本人咋的,这也不是他的家,他不还没来吗,雪兔凭啥给他留着?” “就是吗,啥事儿都得有个先来后到的,他日本人有啥了不起的……” 老鸨子说话软中带硬了:“哥几个听我说,咱这‘圈楼’日本人是半个东家了,再说了,这三楼专门待承日本人的,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马明满一听,火气腾地上来,忘记了自己是“绅士“了,起身说:“你们在这屋等着,我去会会雪兔。” 朋友们:“好了,你好好地玩,尽情地玩,我们在这儿守着,要是那个日本人来了,敢支愣毛,我们把他扔楼下去。” 老鸨子这回可慌了手脚,伸手欲拽马明满,被胖子一把推坐在椅子上,瘦子等人抱膀横站在门口,等于变相地把老鸨子给软禁了。 日本妓女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雪兔刚才去楼外杂货铺买点东西,不小心把和服弄脏了,回屋后,想换件衣服,刚解开怀,露出雪白的前胸和浑圆的肩头,突听门响,她回过头,见一个男人闯进来,她娇嫩的脸,蓦地染上红色,风尘女子竟有这般羞怯,可见她对男人来说,还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诱惑。 马明满第一眼,就看到那一抹雪白的酥胸,至于胸前红灿灿的圆点,他没看得太真,但这足以让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雪兔急急地掩上衣服,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的什么人,礼貌的没有。” 马明满笑了,手指点指着自己,说他曾经来过,问雪兔还记得他吗? 雪兔上下打量着马明满,似乎已没有什么印象,但她辨识出马明满是个中国人,脸上呈出不快,或者说鄙夷: “你是满洲人?我的不喜欢交满洲朋友,你的出去。” 这话马明满听明白了,上次来,可能是老鸨子对雪兔做过特别交代,所以雪兔还算礼貌,不过,也只是微笑,没说过多的说话。马明满早就知道日本人瞧不起中国人,也听说日本妓女讨厌中国人,但没想到日本妓女连他这样的中国人都敢往出撵,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挑战,不但没出去,反逼上一步,睁大红红地眼睛。 雪兔也许对酒后男人见得多了,并没害怕,躬身施礼,红唇微启,又吐出一句,听着客气,其实很冷淡: “谢谢你,请你出去!” 马明满心里暗骂,妈的,这个日本娘们儿,骂人不带脏字,往外撵人,还来个谢谢。他想,自己若真的顺从退出去,见到朋友该怎么说,要知道,朋友急不可耐等待他讲雪兔白白身子,还有那……想到这儿,他没好气地问: “本大爷今个就想用钱来砸你,你……你知道你是干啥的吗?” 雪兔一看马明满的神情,就知道这话是在骂她,她生气了,不过,说话的声音,对马明满来说,还是那么的动听: “你们满洲的男人太粗野了,简直是畜生。” 这话可把马明满彻底地激怒了,他见过狂妄自大的日本人,但还没有日本人敢这么骂他,何况一个日本妓女,他真想给雪兔几个耳光,又一想,那样有失自己“绅士”身份,他曾听朋友说过,日本女人特别的下贱,非常喜欢男人在床上,畜生般的蹂躏,刚好,雪兔骂他是畜生,那肯定是渴望畜生般的对待,想到这儿,借着酒精的作用,他猛然扑上去,把雪兔按倒在榻榻米上,骑在她的身上,没有一丝怜悯,撕开雪兔的前襟。 雪兔挣扎着,悲鸣着,但无济于事,整个光浩的胸部,坦露无遗,最后,几乎全身都被剥光,不愧称之雪兔,真是一只裸卧雪中的白兔…… 马明满面对这雪白肌肤,什么也不去想,也顾不得想,内心燃起的火焰,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女人溶化烧掉。可就在他还没来得及,解开自己的衣裤时,后背猛然遭到一击,使他整个身子都压在雪兔身上,接下来,又有一股力量,把他提起来,扔在地上……马明满醒了,彻底地醒了,看着面前站立着一个人,他愣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穿着西服,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冲进来,就是他把马明满从雪兔身上掀下去的。 雪兔惊恐地爬起来,顾不得零乱的衣服,一头扎在那个男人怀里,凄惨惨地叫声: “犬养君……” 马明满明白,眼前这个日本人就是老鸨子说的那个犬养,他可不想坐在地与犬养对峙,跳出起来骂道: “小日本,你……你敢打你大爷?你……你他妈的活腻歪了吧?” 犬养特想在雪兔面前,显示其英雄气概,指着马明满说: “满洲猪,你的欺负我的女人,良心大大的坏了。” 马明满不想在雪兔面前装孬种,尽管她不是他的女人,他上前劈胸来抓犬养,没想到,手还没碰到犬养,腕子先被犬养抓住了,只听犬养怪叫一声,用力一推,马明满连连后退,跌到门外,看得出这个犬养用的是日本柔道。 随马明满同来的几位朋友,在厅内,看着老鸨子,没注意到犬养什么时候来到三楼,听到吵嚷声,再看马明满从雪兔屋内,被摔出来,情知不妙,蜂拥过来。 马明满看见朋友冲来,精神大振,大喊着:“弟兄们,把那个小日本给我整出来,今天我要是不打他个满地找牙,我就不姓马。” 其实马明满这这些朋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只因为他们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在街面上没有人敢惹他们,聚成一堆,又是酒后,胆量和力量也就显得大了几分。他们冲进屋内,还真的把犬养如拖死狗般的拽出来。 雪兔见这么多人攻击犬养,吓得萎缩在墙角,哆嗦成一团。 犬养体力强壮,奋力厮打着,但好虎抵不住一群狼,几番站起,几番又被打倒在地,最后,被推打到楼梯口。 整个三楼都乱套了,有的人躲避,有的女人尖叫,二楼和一楼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伸脖往楼上寻望。 老鸨子欲上前拦阻,被瘦子一脚踢坐在地上。 犬养满脸污血,还不住地喊骂着,当他又一次挣扎站起来,身子摇晃着,马明满趁机倾全身之力,一拳打过去,正中犬养面门,犬养失去重心,向后一仰,倒在楼梯上,身子蹦跳,顺势滚到二楼…… 马明满等人,站在楼上,掐着腰,呈出胜利者的姿态。 胖子骂道:“小日本,你听听你这名字,还他妈的犬养,那不就是狗下的吗,我看你还是叫狗杂种吧!” 瘦子说:“敢跟我们哥几个动武,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这要是在冬天,非把你塞到松花江冰窟窿里,喂王八不可。” 老鸨子跌跌撞撞,跑下去,想把犬养拽起来,拉了几个没拉动,她用手试探着犬养的鼻翼,惊恐地大叫: “啊,没气了,来人啊,不好了,打死人了,打死人……” 第四章 郑廷贵是吉林市有名的前清遗老,所住的宅院,也是清式建筑,典型的三套院,比天子脚下的北京和奉天王爷府的四套院,少一套,原因很简单,祖上未曾封王,住四套院,有违大清律制。不过,这三套院,也够气派的了,用郑廷贵的话来说,要不是祖上福荫恩泽,世袭皇恩,他及他的家人,不会生活得这么滋润,所以,他一直念念不忘大清朝,时时刻刻想着皇上。 郑氏家族,属镶黄旗,其祖上最发迹、最辉煌,曾是圣祖爷康熙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就是这个四品侍卫,奠定了郑家世袭官位的基础,也是最值得郑家后代称颂和引以为荣的。因为这个侍卫,为保圣祖爷,险些送了性命。那是康熙三十六年,康熙第二次亲率大军,征讨叛匪噶尔丹,在内蒙古草原上,大军前行压进,康熙在后军帐中,这天夜里,噶尔丹的小股流匪,袭击上来,侍卫为保皇上,拼力厮杀,待天明后,把流匪全部消灭后,郑廷贵的祖上,那位四品侍卫,身中十六刀,奄奄一息,鲜血把皇上恩赐的黄马褂,都染红了。此番忠心与勇猛,深得圣祖爷的赞赏。班师回朝,亲笔御赐一块免死牌,凭这块牌,可庇佑郑家三代,无论郑家的人今后犯了什么大罪,免其不死。后来,郑家后辈又出过几位武官,不知是冥冥之中,还是吏部不想让郑家后代功高盖祖,反正官位再也没有超过四品的,等到了郑廷贵,只落个八旗子弟,吃着朝廷的奉禄,享受着祖上留下的基业。即便如此,作为郑氏谪传的郑廷贵,没一丝怨言,一如列位先祖一样,还是把他那块免死牌,作为万世之宝,供奉于大堂之上。同时与免死牌一同供奉的,还有祖上那件血染的黄马褂。岁月蹉跎,时代变迁,但郑廷贵永远不变的是,每遇祖上祭日,或逢年过节,郑廷贵都要率全体家人,给免死牌和黄马褂恭恭敬敬上香,而后跪下磕头。通过这种仪式,时时提醒他及后人,不能忘了大清,时时想着大清。为了让下一代记住大清,将来长大了,为大清效命,儿子出生时,尽管大清已风雨飘摇,独木难支,他还是给儿子起名叫永清,盼大清江山永在。后来有了女儿时,大清已不复存在,郑廷贵伤感不已,万念俱灰,给女儿起名心清,意思心中永远怀念大清,希望有朝一日恢复大清。可是一腔情思,能否如愿,只有天知道了。就在他的心情,越来越灰暗时,酒井完造来到他身边,在酒井的启迪下,他看到了大清熄灭的火焰,似乎有复燃的希望…… 起初,与酒井相见,郑廷贵只当是朋友重逢,对酒井在领事馆当什么官,在吉林市做什么事,并不感兴趣,后来,随着交情的加深,进一步的接触,他觉察出,酒井不是一般的日本人。比如说,酒井知道他对大清难以忘怀,敬佩之至。他说中国之所以战乱不断,四分五裂,就是因为推翻了清王朝,没有皇帝的统领。这话说到郑廷贵的心坎。他还吹嘘日本国力雄厚,军力强大,人人效忠天皇,而这个天皇,类似大清的皇上。郑廷贵对日本早就有所了解,对日本君主立宪的政体也是比较称赞的。酒井还神秘地对郑廷贵说,日本天皇对躲在天津的小皇上宣统极其同情……酒井说他只能点到为止,还说有一天会让郑廷贵高兴得跳起来的。这话让郑廷贵将信将疑,但他做梦都想回到大清,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此一来,两人的感情在原来的基础上,与日俱增。 女儿心清去日本,也是酒井怂恿的结果,他说一是报答郑廷贵的无私帮助,二是,心清在日本学到知识,将来会对重建大清做出贡献。他还遗憾地说,要是永清没在奉军,去日本军校学到本领,将来肯定能成为重建大清的栋梁之材。这点郑廷贵挺认同,奉军不少高级军官,都是从日本回来的。酒井信誓旦旦地以酒井家族的名义,向郑廷贵保证,如同培养自己孩子似的,培养郑廷贵的女儿。郑廷贵本来就是一根筋,加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大清,同意将女儿送往日本。儿子郑永清放心不下妹妹,不同意,被郑廷好个责骂,说儿子胸无大志,安于现状。孝顺的儿子,拧不过他的阿玛,只好作罢。马万川也不同意,说心清已指腹为马家的儿媳,他甚至威胁说,如果两家婚事,因心清去日本吹了,郑家不能后悔。不想郑廷贵反将马万川一军,如果马明堂从北京弃学回来成亲,他就不让女儿走,还说旗人习俗,十五六岁出嫁也是正常的。这着实令马万川为难。郑廷贵知道马万川说的是气话,他笑着对马万川说,女儿早晚是马家的媳妇,去礼仪之邦学习点规矩,回来后,也是为了孝敬公婆。他不敢说是为了大清,那样马万川肯定得嘲讽他这个大辫子异想天开,说不定还要骂他个灰头土脸,在斗嘴上,他永远不是亲家的对手。马万川见阻止不住,只能劝郑廷贵,不要与酒井来往过深,说酒井老谋深算,郑廷贵与其交往,绝非是他的对手。郑廷贵已被酒井洗过脑,把酒井视为知己,对马万川的话,当成了耳旁风。郑廷贵怎么也没想到,酒井鼓动郑廷贵把女儿送到日本,就是要把郑廷贵牢牢控制在手里,让郑廷贵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事。 郑廷贵自然不自然的做起酒井的帮手,例如,他的好多市面房子,都租给酒井,有的开了日本商号,有的成了日本人做办事机构和住所。有一天,他喝多了,拉住酒井的手说,要是宣统能回到这龙兴之地,他愿意把所有一切都奉献给皇上,包括他的生命。这话让酒井好生感动。但只有一件事,他没帮上酒井,那就是酒井想通过他,与马万川结为朋友,还有,酒井想从马万川手中,给迁移到吉林市附近的日本拓民,买些土地和山林。郑廷贵为难了,他知道马万川不喜欢日本人,更不会与日本人做生意。他曾试探过马万川,也带酒井去见马万川,没有任何奏效。不过,他对酒井许下海口,终有一天,他要让马万川成为酒井的朋友,在他看来,酒井手眼通天,是个好人,能人,如果马万川若不与酒井相交,那是马万川的损失。他与酒井都在寻找机会,没想到,机会来了,可是,谁又能想到,创造这个机会的竟是马明满。 人命关天,圈楼的事闹大了,当时,马明满等人,见犬养抽搐几下不动了,又听着老鸨子尖叫着打死人,立刻都傻了,接着作鸟兽散,跑出去,各奔东西。日本领事馆来人,把犬养抬走,警察署也来到现场勘察。问过老鸨子,很快确定凶手身份。接着督军府也过问此事,因为日本领事,正式照会,提出抗议,要求必须抓到凶手,严厉惩办。平时,也有日本浪人,酒后在街上寻衅,与中国人发生冲突。日本领事馆都很少出面,当然了,这也是变相的纵容浪人,搅乱市面的秩序,他们好混水摸鱼。这次不同,犬养是领事馆的官员,他们认为马明满等人有背景,也就是说,马明满等人很可能代表着一种势力,甚至有官府的支持,有目的向日本政府挑衅。 督军府的熙洽参谋长,素来亲日,他一面安抚日本领事,一面命令警察署,缉拿凶手,给日本领事馆一个满意的交代。很快,与马明满共犯的几个人,包括胖子,瘦子,都陆续到案。这些酒肉朋友,吃喝嫖赌时,一个赛一个,进了局子,见到刑具,还没等警察皮鞭沾凉水,抽到身上,都吓尿裤子了,如实招供。最后,首恶不用说,自然是马明满。但警察耗神费力,全市搜索,也没抓到马明满。 熙洽震怒,把郑永清找去,让郑永清传话给他的岳父,必须交出马明满,他没亲自去马家,一,他也觉得为一个日本小官员的事,抛头露面,有失身份。二,马万川是商界名流,碍于情面,相见后,有些话不好说。他对郑永清说,如果马万川交出马明满,或许有回旋余地,反之,日本人不依不饶,那就不好收场了。郑永清说,他会如实把话转给岳父,不过,他又说,闻听此事,他已去过岳父家,但家中确实不知道马明满的下落。说这话时,他察言观色,本想求熙洽在日本领事面前,帮他二小舅子开脱一下,见熙洽正在气头,话到舌尖,又咽回去了。 马家也乱成一团,警察第一时间来了,见到马明川,自然还是很客气。说清原由,只求带走马明满。马万川明白事理,对警察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假如儿子真的触犯天条,他袒护也无用。只是他确实不知儿子现在何处。他说不会让警察无法回去交差,可以里外搜查。警察说例行公事,在大院草草寻看一下。他们也知道,偌大的院子,百十多间房,藏匿个人,是不好找的,掘地三尺,为日本人,犯得着吗?告辞后,在院外下了两个暗哨,也算是认真的办案了。 明金娘急得泪流满面,呜咽不止,不住地对丈夫说,赶快想办法,救救儿子。还说儿子若被抓到偿命,她也不活了,不,就是蹲大狱,受苦遭罪,她做娘的心里也承受不了。 马万川在外人面前,神情镇定,话叫得也响,独自与家人在一起,想到儿子犯的是命案,他心里也惶恐和害怕。儿子在父母心中的分量,永远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他能不急吗。 明金娘哭着说:“他爹,咱们不管花多少钱,也得把小二保下来,对了,你不是跟官府的督军,张作相挺熟吗,你舍下老脸求求他,不行,咱们给他大洋,给他金条……” 马万川何尝没想到张作相,可是远水不解近渴,张作相没在吉林,再说了,真是见到张作相,他怎么能开得这个口啊,姑爷来时,也说了,死的是日本人,官府也怕挡不住日本领事馆的压力…… 明金娘:“他爹,都这么时候,你就别舍不下脸了,那可是咱们的儿子啊,你……你也知道,小二,不像那三个孩子,从小就……” “你别叨咕了,还不是你……”马万川心绪烦乱,本想说还不是你惯的,但扪心自问,这话能说得出口吗? 明金娘:“我的小二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马万川长叹一声,只因一个特殊的原因,他与明金娘特别偏疼这个二儿子,也就因为过于太偏疼,才导致过于放纵,为此,他曾自责过,但自责又有什么用,现在又出事了,而且踪影不见,他最担心的不是二儿子被警察抓住,而是怕落到日本人手里……他知道好多日本人,尤其一些日本浪人,明里暗里,什么狠毒的事,都能做出来…… 马明玉见母亲哭天抹泪,父亲心力交瘁,她既担忧弟弟,又心疼父母,劝慰母亲,说会有办法的,她说这话,是因为听父亲和丈夫多次提到,关键是日本人逼得急,那么解铃还需系铃人,她眼前浮现出常在家中见过的酒井。她知道父亲不愿与酒井接触,便婉转地说让公公找找酒井,看酒井能否帮上忙。马万川救子心切,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呢。马明玉知道父亲没言语,也就是默许了。在此之前,她曾与丈夫商量过,丈夫说出心中的疑惑,据他所知,那个犬养被抬到领事馆,到底是死是活,没有一个准确说法。警察署说若按命案处理,需要验尸,日本领事馆却支支吾吾,要求先要抓到凶手。还有,直觉告诉他,日本人过度渲染此事,似乎另有所图。 郑廷贵对儿媳提出,通过酒井探知日本领事馆的虚实,爽快答应,他说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大的惊动。正欲去马家大院,找亲家商讨对策。至于酒井,他对儿媳大包大揽说,酒井肯定全力以赴,他说,酒井要是耍滑头,他敢用烟袋锅敲他的脑门。 马明玉笑了,紧张的心,松弛几分。自嫁到郑家,公公待她不错,当然,她也尽到做儿媳的孝道。她与丈夫,奉父母之命,媒妁之约,自小就出入两家庭院,双方都是父母看着长大的。所以,相互间也就没有什么芥蒂。婆婆在她嫁入的前两年去世的,按旗人的规矩,公公再娶个福晋,或看好哪个丫头,收了房,侍奉左右,即便已不是大清朝,也是无可厚非的。可公公没这么做,这也是马明玉敬重公公的一个原因。另外就是,马明玉进入郑家,公公就把家中,应该夫人做主的权力,逐渐移交给儿媳,还有,马明玉对旗人的家规,常常有意无意的违拗,甚至做得出格,公公也是装着看不见,很少加以申斥。 郑廷贵本想到日本领事馆去见酒井,又一想,为显亲近,还是把酒井请到家中,没想到电话打过去,酒井说忙于公务,来不了,这让郑廷贵大为不悦,最后,不得不亲自前往领事馆造访。 酒井真称得上是个老狐狸,见到郑廷贵,一脸的堆笑,指着案头的公文说,又有大批来自本土的拓民,即将到达,他忙得焦头烂额。 郑廷贵脸冷落着:“你不会忙得连跟我说话的工夫都没有吧?” 酒井:“哪里,哪里,郑先生,你我是老朋友,我想你能理解我,拓民们背井离乡,我若安置不好,首先,上级会责备我工作不力,另外,同为本土国民,我良心上过意不去啊!” 郑廷贵知道酒井是个热心的人,做事非常认真,他口气缓和下来说: “我真纳闷,你不总说你们日本强大无比,富得流油,那拓民咋一批接着一批来我们这疙瘩啊?说句不中听话,这……这不是跟我们抢食吃吗!” 酒井:“不,你说得不对,你们满洲闲置的土地太多了,我们来这儿开发,是想帮助你们建立一个新满洲,是为你们做贡献,你们应当感谢我们。” 郑廷贵也是个认死理的人,虽说已被酒井这个日本朋友洗脑了,但在个别问题,他还是自有主见:“这会说,不如会听的,我们土地闲置,放在哪儿,不吃草不吃料的,用得着你们来开发呀?要我看啊,还是你们国家地方小,养活不了那么多人,才往我们这儿倒腾,是这个理吧?” 酒井还欲说什么。 郑廷贵手里的烟袋摇晃一下说:“算了,咱哥俩儿掰扯这个没有用,说正事吧,我今个儿来……” 酒井打断郑廷贵的话,笑着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马万川让你来的吧?” 郑廷贵:“这话你又没说对,我那老亲家,你也不是不知道,万事不求人,可是,凭我们两家的交情,他不出面,我不能不出这个头啊,你说是吧?” 酒井:“你说得有道理,可这事儿……” 郑廷贵自恃与酒井关系不一般,话得也挺干脆:“咱们别绕弯子,你说咋办吧!不过,马明满虽说做错了事,话说回来,这一个巴掌拍不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们别太难为我的老亲家了。” 酒井冷笑着:“此事最终如何处理,不取决于我们,而是要看马万川的态度。” 郑廷贵:“你这话是啥意思?” 酒井:“你回去,把这话转达给马万川,我想他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郑廷贵不满地:“说来说去,你这不还是讲条件吗?咋的,我的老脸就这么不值钱?你要这么说,可别怪我翻小肠啊,自打你来到吉林市,我帮你办了多少事儿,你心里不是没个数儿吧?” 酒井连忙说:“不,不,老朋友,你理解错了,你我的友情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可是我……我有我的难处啊,你也知道,犬养是领事馆的官员,这事处理不得当,领事也无法向本土交代的。” 郑廷贵脸色颇不好看地说:“看来我这腿真的不值钱了,白跑一趟。” 酒井哈哈大笑:“老朋友,生气了?你这个肚量,当不上外交官的。” 郑廷贵:“说客我都当不明白,还当外交官呢……你不能就这么让我回去吧?” 酒井故作沉思:“这……这件事关键还是要看马万川的态度,假如他能帮助我安置一部分拓民,我求一下领事,或许……” 郑廷贵:“说来说去,你不还是想买他的地,我替你问过多少次了,他不同意。” 酒井:“舔犊之情,孰轻孰重,我想他能分得清。” 郑廷贵:“我的老亲家真答应,你们就能……人命关天啊!” 酒井:“你说的是犬养君?为了帝国的利益,为了更多的拓民,他的牺牲也是值得的,看来,你还是不十分了解我们日本人,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属于天皇陛下的,没什么可吝惜的。” 郑廷贵心里一沉,但脑子还是灵机一动,问:“你们那个犬养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酒井一愣:“这……这我无法回答你。” 郑廷贵:“你呀,你呀,总爱耍个弯弯绕儿,我们旗人实在,喜欢直来直去,今个儿我跟你明说了吧,我来时,我的老亲家说了,他认可赔偿,花多少钱都行。” 酒井:“赔钱,事情能这么简单吗?” 郑廷贵:“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还想咋的?对了,我能探望下犬养吗?” 酒井摇摇头。 郑廷贵:“常言说得好,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看都不让看,你们这不是整事儿吗?” 酒井笑了笑:“你们中国有句话,叫难得糊涂,很多事儿,还是糊涂点好。” 郑廷贵无功而返,心中对酒井特别不满,但见到马万川,为撑面子,还是为他的日本朋友开脱,说酒井有心帮忙,只是无能为力。没想到,马万川听完,眉头舒展,说郑廷贵此去,大有收获,还说郑廷贵挺有心计。这番称赞郑廷贵听了,禁不住脸红,以为老亲家在戏弄他。 马万川说,酒井执意不让郑廷贵见犬养,单凭这点,足以说明,犬养只是受伤而已,没有生命危险,要是真的丧命,以日本人一贯咄咄逼人的做法,早就把尸体抬出来了。现在犬养隐而不露,日本人就是想以此为挟,向官府施压,最后逼马家就范,达到他们的目的。 郑廷贵忙说,他也看出了,这是日本人的一计。他说这话时,脸上泛着光彩。 马万川仿佛从黑暗中走过,看到了光亮,他自信的说,只要犬养没死,他就能保全儿子,大不了多花点钱,至于酒井抛出的条件,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只不过想到儿子马明满不知藏在哪里,万一被日本人发现,暗遭黑手,这是最让马万川担心。 马明金从东大营回来了,已是“圈楼”事发第四天了。 马万川曾想把大儿子叫回来,商量下二儿子的事,又一想,督军公署的参谋长熙洽亲下缉拿命令,要是知道大儿子参与进来,迁怒于大儿子,得不偿失,不过,大儿子连个电话都没往家里打,似乎有些不太关心自己的弟弟,这让马万川心里有些不快。 马明金还是一如既往,先安慰下哭红眼睛的母亲,而后,进入里间,把门关上,悄声地对父亲说: “爹,让你老挂念了,明满在我哪儿呢!” 马万川惊喜而又惊诧,世间纷争,社会动荡,把他练就得不敢说是处惊不乱,但很少喜怒形于色。可是为了这个二儿子……他长舒了一口气,禁不住又问了一句: “你是说明满在你们大营?” 马明金点点头。 马万川:“这个混账东西,他可到会找地方。” 马明满听说犬养被打死,逃离圈楼,朋友都东躲西藏起来,他想跑回家,又一想,警察肯定得找上门,蓦地,他想到哥哥所在的东大营,警察最怕当兵的,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进军营搜查,这个马明满自小聪明伶俐,可只惜他把聪明都用在吃喝玩乐和歪门邪道上了。 马明金见弟弟神色慌张,猜测出他准是又惹事了,但怎么也没想到是命案。他想责斥弟弟几句,一看弟弟如惊弓之鸟,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一阵爱怜,叹声说: “二弟呀,你也老大不小了,咋就不让爹娘省点心呢!” 马明满垂下头:“哥,我……我也没想到那小子那么不经打,哥,你……你得救我呀,我……我可不想蹲大狱啊!” 马明金一时也没了主张:“要是人命官司,那就不是蹲大狱的事儿子。” 马明满:“你是说得偿命?哥,这……这咋办啊?” 马明金与这个二弟,岁数相差不大,一起玩大的,兄弟间的感情自不用说,他见弟弟吓得要哭了,上前把弟弟按坐在椅子上,给弟弟倒杯水,见弟弟喝过水,情绪稳定些,他细问一番。 “你确定那个人真的死了吗?” 马明满:“老鸨子说他死了,我……我也没敢靠前啊!” 马明金:“死者是谁,你知道吗?” 马明满:“日本领事馆的,叫……叫犬养。” 马明金:“日本人?” 马明满知道哥哥讨厌日本人,精神有些振奋地:“对,是日本人,他要不是日本人,我……我还不打他了呢,这个犬养,太洋棒了,跟我来日本式的摔跤,我没听他那个邪,上去就是几炮子,接着又是几脚,把他踹到楼下去了……” 马明金没心思听弟弟所谓的壮举,思忖着说:“要是日本人,那就更麻烦了。” 马明满如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又瘪下去。 马明金:“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的,这几天,你千万不能露面。” 马明满:“哥,我听你的,我……我就在你这儿,哪儿也不去。” 马明金给妹夫郑永清挂个电话,平时,两人若几日不见面,便在电话里聊上几句,还没等他说话,郑永清就先告诉他,明满出事了,马明金一听督军公署参谋长都传下命令,以为犬养肯定死了,事情闹大了。他没告诉妹夫,二弟在东大营,只吩咐妹夫,注意动向。放下电话,他叫来护兵,找身军服,叫弟弟穿上,派护兵护送弟弟,立即去渡口,乘船到对岸团山,那里驻着他的第三连,连长是他的亲信,他给连长打去电话,让他把弟弟带在身边,保证弟弟的安全。 马万川听说二儿子安然无恙,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但随即又有新的担忧。军营窝藏重犯,这要是让督军公署知道,那还得了?他对大儿子说,这不是万全之策,要想办法让二儿子离开军营。 马明金提议说,把弟弟送到北京或是天津卫,在吉林和黄旗屯两个车站上火车,那是不可能的了,他带几个兵,骑马护送弟弟,走出吉林市,找一个不惹眼的小车站…… 马万川没等大儿子说完,摇头不同意,他说他了解这个二儿子,在自己身边,尚且如此,离开眼皮底下,那真成了脱僵野马,还有一点,那就是几年前,二儿子在天津卫,就与当地的地痞,混在一起,结下不少梁子,不得已,马万川又把他带回吉林。要是让他再返回去,故伎重演不说,弄不好真的丢了性命。 马明金:“爹,你老说咋办好呢?” 马万川:“唉!惯子如杀子啊,都怪我和你娘,打小太纵着他了,养成一身坏毛病,现在歪脖树长成了,再想顺溜过来,难啊!” 马明金劝慰:“爹,你老也别这么说,明满就是个贪玩,我问过了,是那个日本人先的手,要不然明满也不会……” 马万川:“你啥也别说了,咋回事儿,爹心里明白啊!” 父子俩儿对坐着,苦想着,所想的自然是如何平安而又妥善地安置好马明满。 马万川说话了:“这么着,你现在就回去,等天黑了,你带上明满,连夜去天岗常大杠子家,让他想法把明满安排一个小屯子里,记住,他们家的大院人多眼杂,不能住在哪儿,咱们不派人接他,千万不能让明满回来,你跟你常大叔说,就说是我说的。” 马明金欣喜地说这是个好办法,日本人和警察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想到偏僻的山屯,他说这就去给弟弟收拾衣服之类的东西。 马万川:“你啥也不用给他带,你常大叔亏待不了他呀。” 马明金:“用不用跟我娘说一声?” 马万川想了想说:“不用了,过几天,我跟她透个风。” 当夜,马明金遵父命,亲自送弟弟去了天岗乡下。 半个多月过去了,日本领事馆,不,具体的应当说是酒井,见马家大院没什么动静,他有点沉不住气了,日本拓民,按移殖计划,越来越多,可是人多地少,吃饭都成了问题。为此,他来找郑廷贵,想探探口风。郑廷贵心里对酒井有些不满,但考虑多年朋友之谊,还有,女儿在日本,住在酒井家,他不可能因一点小事,伤了和气。不过,他也不傻,看出酒井的来意,干脆,来个东扯西拉,吃吃喝喝,就是不往那方面唠。让酒井干着急。 酒井说他想去马家大院,与马万川直截了当的谈谈条件。 郑廷贵说,他不想碰那个钉子,酒井若去,恕不奉陪。 酒井明白了,郑廷贵这番推辞,说明马万川已把儿子藏匿起来,根本不在意官府的追查,他想起中国的一句俗话:有钱能使鬼推磨。马家不但财大气粗,能量也不容小觑。儿子是驻军营长,姑爷是督军府的参谋,其政治势力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及。但为了帝国的利益,酒井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也不肯这么轻易败下阵来。他鼓动领事向督军府施压,在很多事情上,他扮白脸,领事去黑脸,现阶段他不能大张旗鼓,也是与他的特殊身份有关。 督军府目前最高的长官,就是熙洽,他已接待日本领事多次,也数次严令警察署缉捕马明满,人没抓到,警察署也没办法。熙洽总不能亲自去逼马万川交出儿子,要知道驻军的好多给养,都依仗商界筹办,马家的隆字,是最大的商号,他若与马万川撕破脸皮,那可真是小题大做了。后来,他也不耐烦了,对日本领事只是个应付了。再后来,日本领事来督军府,竟吃了闭门羹。 日本领事及酒井意识到,以命案胁迫马万川这出戏唱不下去了。可是,对于熙洽的态度转变,他们极不满意,因为,自熙洽年轻时,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日本高层就注意到这个清室后代,并有意接近和培养,本土的军部及驻东北关东军司令部,已把熙洽列为最佳合作者,多年来,各个层面,各种方式,公开与私下的接触从未间断,但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熙洽都显出奸滑,这让日本领事和酒井很失望,只是为了长远大计,他们把失望和不满的情绪掩饰起来。其实,他们错怪熙洽了,他们哪里知道,熙洽自己也遇到一件棘手和难堪的事,使得他无暇顾及,也没心思理会日本人的事了。 熙洽从日本军校回来,投身军旅,算得上是个职业军人,但不知因为身上流着皇家血统,还是生来就继承了清贵族享乐的谪传,总之,他缺少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一种军人特有的风骨。而风骨不是流于表面行为上,它是用语言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在神韵。按说,熙洽治军也极严厉,部下稍有一点疏忽和错处,他就暴跳如雷,非打即骂。即便这样,人们虽望而生畏,内心却并不敬重他,相反,常在背后,嘲讽他,并给他起了外号,叫熙生子,意思说他生性,不近人情。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也是人们饭后茶余,津津乐道谈论的就是熙洽是个好色之徒,荒淫无度,与好多女人的“粉事儿”传播于市井之上。而在与熙洽众女人中,最引人注目,也是最让人感兴趣的,就是大老徐。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大老徐,若未见其人,只闻其名,准以为她是个半老徐娘,其实不然,她的年龄,刚满二十八岁,说她大,是因为她身上最显著部位,也就是胸脯太大了,两个奶子,紧绷在旗袍里,好像随时要绽放开,走起路来,有节奏的颤动着,犹如两只兔子,隐藏在怀里,又极不安分。照理说,她的脸庞,腰条,还有圆圆的臀部,都是一个美人所具有的,可是男人们看到她,不,包括好多女人看到了,眼光却不够用了,草草掠过其他部位,最后都死盯在她的胸前。仅仅这一部位,引发多少男人们的奇思遐想,几乎所有注意她的男人,都梦想有朝一日,扒开那薄薄的衣衫,亲眼看到那一对小兔子蹦出来。另一点,说她老,是因为别看她岁数年轻,在风月场中,堪称老手,且不说她常去沈阳,在奉军中结识了多少高层,就是在吉林市,官场、商界,凡是有点名号的,人人都说与她交情甚好,人人都说与她有过肌肤之亲,但要是让人人说起是如何喂养那对兔子的,人人又都说不清,最后,人人都被认定是呓语。 这就是大老徐名字的由来,时间常了,对于她的真实名字,人们忘记了,也无须记住了。 熙洽来到吉林市,还没等他狸猫寻腥,如雷贯耳的大老徐就出现他的身边,别看熙洽走过的地方多,所接触的女人也无数,即便在日本军校,管束得那么严,他还偷偷地出去狎妓,回国在广州呆一段时间,可以说,从南至北,他都不曾缺少女人。在沈阳有太太和两房姨太太,大连也有姨太太,来吉林还带着姨太太,但再多的姨太太,对他来说,也就是多了一个伺候他的女人。所以,当听说大老徐时,他只把大老徐当成一个有姿色的女人,如果再高看一眼,不过是风骚而已。可是,当第一次与大老徐见面,他惊呆住了。对于他,谈不上什么一见钟情,只能说大老徐独特的美色,令他耳目一新,使他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雷击感觉。 说起熙洽掳获大老徐,也颇费一番周折,起初,熙洽以为一如往常,他若看中哪个女人,手到擒来,不想,这个大老徐与他结识后,谈笑风生,却很少打情骂俏,他问过与大老徐相熟的人,以为大老徐故意吊他的胃口,人们告诉他,这正是大老徐的迷人之处。或者说正是大老徐的手段,让你看得见,够得着,却让你摸不到。熙洽见有这么一说,越发想把大老徐弄到手中。他软硬兼施,当然也花费不少,钱对来他说,就是个数字,只是大老徐的不即不离,让他的野性欲火,越燃越旺。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来。这个大老徐对于熙洽来说,就属于偷不来的,有时,大老徐在他身边摇来晃去,痒得他真想霸王硬上弓,比如,用枪把她逼到床上,看着她主动而又不情愿的,一件一件地脱下自己的衣服,让那对小白免跳出来,那才叫有情趣……又一想,这么做,传出去,似乎有失身份了,再说了,以大老徐的性格,搞得鸡飞蛋打,那可就得不偿失了。看来,只有耐着性子,与大老徐慢慢地玩老鼠逗猫的游戏吧。嘿,没想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机缘,使得大老徐顺从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有一天,驻军查办一起倒卖军火案子,是山里胡子,托吉林市内一个叫叶傻子的人,买十几支大枪,还有子弹。叶傻子被关进大牢,就等着枪毙了。 大老徐来找熙洽,话没说出,泪先流下,她说叶傻子是他的表哥,纯属是为了赚钱,才做起这个杀头的买卖,求熙洽给通融,若保得表哥一条性命,花多少钱都认可。 熙洽没有半点矜持,豪爽地说,这就是他一句话的事,还说钱一分不要,冲的是大老徐的面子,说到感谢,弦外之音,看着办吧! 大老徐是何等的聪明,把熙洽请到家里,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接下来,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不过,半醒之时,熙洽一语道破,叶傻子不是大老徐的表哥,如果真的是她的表哥,她不会这么用心救他。大老徐笑了,说还是心照不宣吧!但丑话说在前头,要是熙洽明里放人,暗打黑枪,她与熙洽也就是这一锤子买卖,以后,熙洽再想进她家门,提枪来也不行。 叶傻子侥幸活命,归隐山林,熙洽话附前言。 熙洽永远忘不了,那天酒后与大老徐的第一次,细细品味,大老徐真是名不虚传,熙洽玩过的女人数不清,都是过眼烟云,唯独这个大老徐,当他把她放倒在床上,面对白皙高耸的乳房,听着那伴着笑声的娇喘,他象一条饿狼,贪婪的撕咬着,吸吮着,在大老徐的身上翻滚着。大老徐也使出女人的本事,时而,像个面团,任你揉来揉去,时而,像块高药,贴在你身上,溶入你的骨髓,解除你的疲惫。一阵阵的颤栗,一声声尖叫,熙洽的神经末梢都被调动起来了,当几次大汗淋漓过后,已近天明,两人也都瘫软下来……大老徐取来热毛巾,给熙洽擦去身上的汗水,间或用滑润的手,抚弄着熙洽那敏感的部位,咯咯地笑个不停,尽管熙洽已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又把大老徐压在身下……这个大老徐啊,真是个天生的尤物,在被窝里,花样不断翻新,使得熙洽乐此不疲,应接不暇。 都说男人喜新厌旧,这话不一定完全正确,就说熙洽吧,自从与大老徐欢愉之后,几乎忘记了太太和所有的姨太太不说,还很少再去寻找别的女人,平日里,一有空闲,就与大老徐粘在一起。有时,去沈阳,办完公务,火燎屁股似的,匆匆赶回,后来,若去外地,干脆带着大老徐。时间一长,熟悉他的人,都说他的魂儿让大老徐给勾走了。 世间上,最让人琢磨不透就是女人的心,拿大老徐来说,风骚无比,水性扬花,玩男人于股掌之中。难道她真的改弦易辙,心甘情愿做熙洽的女人?其实,大老徐也有她的盘算,在她刚与熙洽接触时,她就看透了熙洽的心思,可是她不能轻易让他得手,用她的话来说,别人看她轻薄,她不能把自己看轻薄了,是的,她与男人周旋,各有所图,这么多年,她家境殷实,日子过得滋润,这都是靠她的女人手段。但她也清楚,象熙洽这样有权势的人,她一旦依附上,得到多,失去的也多,所以,她必须慎重。就在这时,叶傻子出事了,她不得不主动出击。也就是因为这个叶傻子,在她与熙洽交往的日子里,熙洽心里始终疑神疑鬼,耿耿于怀。 有一次,两人躺在被窝里,熙洽又提起想娶大老徐当姨太太的事。大老徐还是摇头,不肯答应,熙洽说,若是大老徐归到他姨太太行列,他可以名正言顺给大老徐置办庭院家当,他再来,也就有了家和主人的感觉。大老徐笑说,就因为家和主人,她才不同意,她说若那样儿,她的位子也就显得不重要了。她还说,她不想让熙洽反客为主,那般活着,她觉得没意思。 “你的姨太太都够一个排了,不缺我这一个人,再说了,我这辈子不求大富大贵,吃喝不愁,够过就行了。” 熙洽狠狠地捏了下大老徐的乳头说:“我知道你还想着他。” 大老徐疼得一咧嘴,熙洽旁敲侧击多少回,她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可她还是反问: “我想谁呀?” 熙洽酸溜溜地:“你心里清楚。” 大老徐笑了:“我想的人多了。” 熙洽:“放他走时,我跟他打个照面,我……我知道你为啥想着他了。” 大老徐明知故问:“你是说叶傻子?” 熙洽眼前浮现叶傻子的影像,三十多岁,黑脸,壮实,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大老徐不出声了,虽说还是笑脸,但眉宇间,透出细微的情绪波动。 熙洽不无感慨地说:“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对女人来说,未必尽然啊,就说你吧……” 大老徐想岔开话题,手在熙洽身上移动,笑说:“我看还是没累着你,瞎寻思啥呀!” 熙洽拨开大老徐的手,冷笑说:“我说到你心里去了吧?” 大老徐:“我……我听不懂你的话。” 熙洽:“你再打马虎眼,我明说了。” 大老徐:“说呗,脚正不怕鞋歪,我怕啥?” 熙洽:“哼,他也就比我岁数年轻呗,说实在的,干这事儿,我还真不服他。” 大老徐笑嘻嘻地:“亏你能说得出口,还是个参谋长呢……” 熙洽复搂大老徐柔软的身子,手照着大老徐的光溜的屁股拍打一下说: “你知道我为啥这么说吗,我就怕你……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给我戴绿帽子,我饶不了你。” 大老徐腾地坐起来,两个大奶子,高耸着,一点也不下垂,不悦地说: “你吓唬我呢?你啥意思?不错,我是跟了你,可我没卖给你,也不是你的姨太太,你天天睡着,玩着,你还想咋的?你要是在这么疑神疑鬼,你就别来了。” 熙洽见大老徐急了,忙好言好语相劝,别看他在外面,飞扬跋扈,脾气暴躁,对大老徐,他得用心拿捏分寸,原因很单,一是他真心喜欢大老徐,二,他也知道大老徐是情场老手,离开他,照样儿吃香的喝辣的。所以,好多事儿都得让着她,也许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吧? 大老徐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说:“叶傻子都走了一年多了,你还总提他干啥?咱们退一步讲,姓叶的就是我的老相好,那也是在你没来吉林前,你吃的哪门子醋,再说了,自打我跟了你以后,还有谁敢跟我来往了,我那些朋友,现在见我,都绕着走,生怕摊上嫌疑,我问你,你还想让我咋的?” 熙洽哈哈大笑:“这就对了,我的女人,谁敢碰一手指头,我要他的命。” 大老徐掀开被,光着身子就要下地。 熙洽拉住大老徐,惊异地:“你……你想干啥?” 大老徐:“你不是有能耐吗,我还不跟你睡了呢,我上东屋去。” 熙洽一跃而起,把大老徐扑在炕上…… 大老徐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虽说做了熙洽的女人,财源不断,风光无限,可这并不能完全填满她内心深处的另一种欲望,至于这个欲望是什么,不言自明。前一阵子,她对熙洽说,去距离吉林市五十里地乌拉街走亲戚,熙洽说派他的小汽车送她,大老徐不让,说那样太张扬了,她雇辆马拉轿车,还说天气好,就当游山玩水了。熙洽没多想什么,给带了不少的礼品,后来,没过一个月,大老徐又去了趟乌拉街,这次熙洽多少有点犯忌,问大老徐是什么亲戚,以前怎么没听大老徐提起过,大老徐也是说谎不脸红的,随口编个远房姑姑。第三次时,大老徐又去乌拉街,熙洽连问都没问,大老徐还觉得奇怪,也没往深处想。她哪里知道,熙洽已打定了一个主意,也就是这次,大老徐出事了…… 乌拉街,原是女真乌拉部落,一六一三年,被当时的建州都督努尔哈赤攻陷,至今一直是旗人集中居住的地方,房屋宅院,都是明末清初的老式建筑,古色古香,街面不大,很热闹,也很富庶。 大老徐说来此地串亲,纯属鬼话,真实目的,就是来会她的老相好叶傻子。说起这个叶傻子,原本就是赶马车的,吉林市大户人家,都有专用的马拉轿车,有小汽车的多是官府,稍有身份的人,出门叫上辆马拉轿车,坐上去,也是很气派的。叶傻子就是赶出租马车的,因他有眼色,会说话,好多人都愿意坐他的车,大老徐也就因为常包他的车,认识他的。一来二去,人也包下了。要是问大老徐为什么看上一个赶车的,那就是因为叶傻子身体壮实。大老徐不愁吃不少穿,更不缺男人,但对她来说,男人与男人相比,她自有她的比较,就说叶傻子,他没有钱,可是他有的,也是别的男人没有的,说白了,就是男人的功夫。刚开始,在被窝里,叶傻子靠的一身蛮力,后来在大老徐的调教下,花样不断翻新,使得大老徐每次都欲仙欲死,越发地离不开叶傻子。接下去,她不让叶傻子赶车了,供着他钱花,不想,叶傻子贪得无厌,竟倒卖枪支,若不是大老徐舍身相救,叶傻子早去了阎王殿。 自叶傻子走后,大老徐好一段时间,神不守舍,夜不能寐时,常常回味着与叶傻子的鱼水之欢,有时,身与熙洽交合,心却想着叶傻子,也就在这一刻,她全身都痉挛起来,疯了似的尖叫,感觉自己好像一匹野马,叶傻子骑在上面,在云端里飞翔……仅凭这点,便可看出大老徐对叶傻子确实动了真情,不过,她这个情,说白了,就是性。 一天,杳无音信的叶傻子,突然,托人捎来话,说他已到了乌拉街。色胆包天的大老徐,恨不得飞到叶傻子身边,义无反顾地赶到乌拉街。久别胜新婚,更何况一对野鸳鸯了,两人相见,不需说什么,全部的热情,都用肢体语言来表达,倾全身之力的折腾,简直是茶饭不思,白天都不离开那炕面。相互间,似乎若不把对方吸干,誓不罢休。 有人说男人,若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细细想来,女人何尝不是呢? 第三次相会的夜里,熄了灯,两人钻进被窝,前戏还没等奏响,剧烈的砸门声传来,叶傻子探出身,以为是借住的朋友,又一想,朋友不会在这个时候,也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再一听,还有吵嚷声,他觉察出不妙,忙穿上衣服,从枕头下抽出德国造大镜面匣子枪,掰开机头。大老徐还算沉着,示意叶傻子把枪藏起来,她说可能是找错人家的,她开门把人打发走就是了。叶傻子在山林已入绺子,当了胡子,自然就警觉,他不让大老徐贸然开门。还好,外面的人可能忌讳什么,并没有破门而入,反喊过话来,说是省督军府熙参谋长,命令来保护大老徐。 大老徐脑子嗡地一下,她怎么也没想到,熙洽会来这一手,她不知所措,胡乱地套上衣裤,怕再不回应,人冲进来,对外喊着,让等一等,她这就开门。随后示意叶傻子,赶快从后窗跳出去。见叶傻子担心她,不肯走,她焦急而又小声地说,来人是奉命行事,不敢把她怎么样儿,还说她回去,有办法对付熙洽,她这么说,是让叶傻子放心,至于最后结果,她来不及想…… 叶傻子踢开后窗,跳出去,前门听到响声,呼喊着,向后面追去,过一会儿,无功折返,一个排长模样的人,走进屋内。向大老徐敬个礼,也没过多追问逃者是谁,只说奉参谋长的命令来此,如有冒犯,还请原谅! 原来,熙洽在大老徐走后,给乌拉街的驻军打来电话,命令找到大老徐住处,严密监视,尤其是夜里,看大老徐与什么人来往,并将与大老徐见面的人抓起来,但必须礼遇大老徐。至于其中的原因,他不可能对下属讲明的。他与大老徐苟且之事,吉林市场面上的人都知道,驻军中下级军官,略有耳闻,却认不得大老徐。也就是因为有礼遇之说,来者没敢开枪,要不然叶傻子也难逃之夭夭。 大老徐忐忑不安地回到吉林市家中,她知道熙洽肯定得暴跳如雷,但事情已发生了,怕也没用,大不了撕破脸皮,她就是这么一个,既然敢做,就敢担起来的女人。 果不其然,熙洽象头受伤的狮子,在大老徐面前,走来走去,挥着手,不时地点指着大老徐的鼻子尖,咆哮着,怒吼着,问那个逃走的男人是谁。这也就是大老徐,换了别的女人,他早就大耳刮子搧上去,或者解下皮带抽过去。 大老徐出奇地平静,甚至脸上还浮现轻松的笑容,并轻描淡写地说: “你心里明明知道他是谁,还问啥?” 熙洽:“妈的,我就猜出他是叶傻子,我……我真他妈的后悔,当初一枪毙他的就好了。” 大老徐冷笑着:“我的参谋长,那是以命换身,你要是毙了他,那这大炕上来的人,就不一定是你了。” 熙洽:“你……你个臭娘们儿,你是我的女人,你就得给我守妇道。” 大老徐不屑地:“你的女人?说得好听,我问你,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太太,还是进入你家门的姨太太?我当初跟你睡时,我就说了,我谁的女人都不是,我就是我大老徐,你想霸占我,你得问问我愿意不愿意,跟我来这一套,我不吃,我也不怕,我就不信,你敢把我一枪嘣了?” 熙洽脸气得都白了,话也说不出来了:“你……” 大老徐本意并不想激怒熙洽,可是她心里明白,事情到了这种程度,她要是软下去,落下个话柄,那她以后在熙洽面前,别想再抬起头了,与其过那种忍气吞声日子,不如横下心,与熙洽一拼。当然了,她也有她的自信,熙洽这么震怒,说明她在他心中的分量,这也许就是她敢叫板的本钱。 “我的参谋长,我大老徐不是没心的人,我知道你给我花费不少,可你在我身上得到了啥,你心里也清楚,你要是觉得亏了,你把你的东西拿走,从此,咱们两不欠。本姑娘没遇到你,也没缺吃少穿的,实话告诉你,跟我睡的男人不说有一个连,也有一个排,可是想独占我的,还没生出来呢!” 熙洽知道说不服,也骂不过伶牙俐齿的大老徐,他的头在膨胀,怒不可遏,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大老徐,咬牙切齿地: “臭娘们儿,我让你喊,我让你叫,我……我他妈的毙了你……” 大老徐一惊,旋即镇定,她也真豁出来了,面不改色,迎着枪口上前一步: “行啊,我没看错你,你真是个爷们儿,来吧,往这儿打,本姑娘要是眨巴下眼睛,就是你揍出来的,我管你叫爹,我就不信,天下没有公道了,你打死陪你睡觉的女人,奉天府知道了,能容得下你?本姑娘在奉天,也不是没有朋友,只怕我人头落地,状子也进了大帅府,哼,等着瞧吧,你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熙洽握枪的手颤抖一下,还是把指头搭在扳机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个冰凉的枪口,顶住熙洽的后脑勺…… 第五章 当熙洽的枪对准大老徐,他又被枪顶住,气氛更加紧张了。 熙洽心里一哆嗦,他想不出在吉林市,不,在整个东北,竟敢有人对他如此放肆,他想回过头,却被枪口敲了一下,接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把枪放下,你敢对我姐姐开枪,我就一枪打死你。” 来者是一个年纪约在十八九岁的姑娘,名叫徐兰香。或许因为是大老徐的妹妹,虽长得眉清目秀,却多少也沾染股野性,她一身戎装,尤其那双小黑皮靴,把她显得英姿飒爽。 大老徐一看是妹妹赶来,心头一热,眼泪险些落下来,她太了解这个妹妹了,为了她这个姐姐,什么事都敢做出来,她怕妹妹控制不住情绪,真的开枪,忙喊着: “兰香,不准胡闹,快把枪收起来。” 熙洽转过身,对着枪口:“好大的胆子,刚进军队几天,学会用枪跟长官说话了,你……你不要命了?” 徐兰香没有丝毫惧色:“我跟姐姐是一条命,你要是敢打我姐姐,我就跟你拼命!” 大老徐忙上前,压下妹妹胳膊,夺下枪,塞进枪套里,嗔责说:“你这丫崽子,用枪对着你姐夫,你……你也太没大没小了。” 熙洽听出大老徐这话,是给他台阶下,面对这对亲姐妹,他不好再僵持下去,顺手揣起枪,坐到椅子上。眼睛还死盯着徐兰香,他与大老徐厮混两年多,出出入入,这个小姨子与他不生分,他从心里也挺喜欢这个性格开朗,又非常调皮的小姨子。 大老徐边往外推妹妹,边说:“这两口子过日子,那有舌头不碰牙的,我们吵我们的,你少跟着搀和,出去,别在这儿惹我生气。” 熙洽听了这话,心里倒挺温暖,想到自己是个男人,又是为官的,再闹下去,那就太没气度了,不过,对于徐兰香刚才冒冒失失,又不失天真之举,他还是唬着脸,叫住徐兰香: “站住,就这走了?知道拿枪对准长官,是什么罪过吗?” 徐兰香颇有些孩子气地说:“我才不在乎呢,你这样对我姐姐就是不行。” 熙洽:“哼,还敢犟嘴,我命令你这就去军法处,自请关三天紧闭。” 大老徐走过去,搡了熙洽一把:“咋的,你还没完了,这么着吧,你把我也关到你们军法处去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不想过了,你吱一声。” 熙洽:“她现在是军人了,这么任性哪行啊!” 大老徐又回到妹妹身边,拉妹妹走出去,回头对熙洽说:“这不是在家吗,你少在那儿发号施令。” 姐妹来到门外,妹妹还不忘关怀着姐姐:“姐,他没打你吧?” 大老徐:“他敢。你……你出去玩吧,我们吵架,那不是常事儿,你别管,放心吧,你姐不是吃亏的人啊!” 徐兰香还是有些担心姐姐,怏怏不快地想回自己房里,但姐姐非让她出外逛街去,还塞给她一把钱。 大老徐这么做,是怕一会儿回屋,还要跟熙洽吵一阵子,尽管她有信心,化解危机,降服熙洽,可是怕妹妹再进去添乱,所以才把妹妹支走。 徐兰香走出院门,拐过胡同口,就是热闹的河南街,平时,她最爱来这里闲逛,尤其新开那个“合兴隆”百货商号,她是那儿的老主顾了,可今日却没这个心情。不单为姐姐的事儿,她也有她的心事儿,这个性格外向的姑娘,很少看到她有愁眉不展的时候。从这点也看得出,她长大了。 大老徐这姐妹俩儿,原本桦甸县人,父母死的早,是姐姐大老徐把妹妹拉扯大了,十七岁那年,大老徐因为长得俊秀,被一个小地主家少爷看中,她没要什么财礼,只附带一个条件,妹妹不能离开她的身边,小地主家也答应,嫁过两年,没有孩子,找来郎中,看过说她身上有病,不能生育。小地主立时变了态度,大老徐从小性子也是要强的人,一气之下,揣着可怜的几个钱,主动离开小地主的家,带妹妹来到吉林市,凭其姿色和手段,很快就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还特有远见地把妹妹送到高等小学去读书,希望妹妹长大后,别步自己的后尘。 徐兰香小时候,每每听到有人说姐姐是个不要脸的人,她就像野小子,冲去骂人家,或踢人家。稍大了,她明白一些事理,但姐姐在她心目中的形像,没有改变,反而增高增大了,她知道姐姐所做的一切,为的是什么,后来,姐姐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女人,也有所收敛。她更加敬重姐姐了。最让她感动的是,姐姐怕影响她,家里来了男人,从不让她靠前。只是对熙洽,不但让她与熙洽坐一桌吃饭,还让她管熙洽叫姐夫。这个称呼除了那个小地主家少爷,对其他任何男人都不曾有过的。看她有些疑惑,姐姐说,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妹妹大了,想借助熙洽的威望,给妹妹找个好男人,嫁个好婆家。另外,以姐夫称谓,时常出入家中的熙洽,对漂亮的妹妹,少了几分杂念,当然,熙洽真打妹妹的主意,她也不会答应的。为了妹妹,她能舍出自己的性命,妹妹不也是如此吗!几天前,在大老徐的催逼下,熙洽还真给徐兰香介绍一个对象,是个连长,他把那个连长,叫到督军府,先让徐兰香相看一眼,头一次见面,徐兰香对那个连长,没太深的印象,更谈不上喜欢与否。只是一想到,真的嫁人,离开姐姐,她心里便难过得想哭,若不嫁,姐姐说那更是她一块心病,因此,她极其矛盾,不想这时,姐姐与熙洽之间却发生争吵…… “兰香……”有人轻唤。 徐兰香还在想着心事,似乎没听见,只到那人拍了她一下,又唤了一声。她回过头,惊喜地: “马老师……” 走近徐兰香的是马明玉,她曾在吉林省立女子中学校,当过老师,徐兰香从高等小学升入该校,她教徐兰香国文。在她嫁入郑家后,公公说大清礼教,旗人的规矩。女人不应抛头露面,还说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当初当老师时,父亲默许,未来的公公就反对。后来,有了第二个孩子,在丈夫的劝说下,她也就退让了,回到家中,做起管家太太。 徐兰香在校时,非常喜欢这个马老师,相处得不错,马老师回家不久,她也毕业了,来往少了,心里还一直记挂着,她见马明玉手里拎着兜子,忙抢接过来: “老师,你挺好的吧?” 马明玉点点头,细细地打量着徐兰香,笑问:“挺神气啊,啥时候当的兵?” 三个月前,徐兰香也不知发什么神经,央求姐姐,欲参加奉军,姐姐一想,有军纪约束着妹妹,也不是坏事,再说了,女人穿军装,也是很时髦的。她对熙洽一说,熙洽满口答应了,打个电话,把小姨子安排在军需处,还给了一个少尉军衔。 马明玉感慨地说:“行啊,女子出外做点事,总比在家蹲着好。” 两人边说话边向前走着,路过一家药铺,徐兰香随马明玉进去,抓药后出来,徐兰香关心地问: “老师,你身体……” 马明玉:“噢,我哥哥感染风寒,这药是给他吃的。” 徐兰香:“马营长?” 马明玉:“你们认识?” 徐兰香:“见过面,没说过话。” 马明玉心里忽闪上个念头,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随后又看了看徐兰香,快到马家大院了,她问徐兰香去哪儿,听徐兰香说随便走走,便笑说: “进来坐一会儿啊?你还没来过我们家吧?” 徐兰香点点头,没有客套,随老师进了大院,她好长时间没见到老师,倍感亲切,想跟老师说说心里话。还有一个原因,前几天熙洽给她介绍那个连长,就是马营长的属下。要是能通过马营长了解一下那人的情况,再征求下老师的意见,岂不是一举两得。 马明玉让徐兰香在客厅等候,她去见过父母,而后领徐兰香来到哥哥的房间。 马明金穿着白衬衣,军裤,头朝里,躺在炕上,他可真是个典型的军人,在家里衣领口的风纪扣都系得紧紧的。见妹妹进来,他坐起来: “我好多了,你别来回跑了。” 马明玉侧过身子,闪出徐兰香,笑说:“哥,你认识她吗?” 徐兰香立正敬礼:“马营长,你好!” 马明金看见徐兰香,愣怔片刻,认出来了:“噢,这不是军需处的徐……徐小姐吗?请坐,请坐。” 马明玉拉徐兰香坐下,佣人送来茶,她接过来,斟上,递给徐兰香。 马明金看了眼妹妹,不解妹妹为什么把徐兰香带来,他不好在炕上待客,走到地上的八仙桌边坐下,思忖着: “徐小姐,你来是……军需处找我有事儿?” 徐兰香:“我在街上碰到老师,顺便来看一下马营长。 马明玉:“兰香是我的学生……” 马明金大悟:“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马明玉:“哥,我又抓了两副药,让灶房熬上了,娘说你不愿吃药,那可不行啊……我知道你体质好,那也不能……” 徐兰香趁兄妹说话的时候,扫视着屋内,她原以为马家是吉林市的首富,马明金既是马家的大公子,又是堂堂的营长,所住之处,一定是古香古色,或者是富丽堂皇,不想,其家俱陈设,格外的简单,与她在军中所见的营级官长的住处,没什么两样。要说有区别,那就炕上铺上不是军被,而是缎子被和绣着花的枕头。她本来是个非常好奇的姑娘,看到这一切,疑惑不解,心里暗笑,这个马营长,不会把营部设在家里吧?而当她把目光投向紧挨炕边的箱盖上,那里摆着一张放大的照片,是一张很好看,很灿烂的年轻女子笑脸。若单看这笑脸,谁看了谁都会挺快乐,可是再看照片上方,围挂的黑纱,不禁令人心立时揪成一团。徐兰香愣住了…… 马明玉走过去,抚着照片:“她是我嫂子……” 徐兰香也礼貌地站起来,轻声地:“她这是……” 马明玉悲戚地:“她已经去世两年了……” 徐兰香悄悄地看了眼旁边的马明金,可是马明金微低着头,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马明玉:“我哥哥说,这是我嫂子笑得最开心的一张照片,他始终把它摆在这儿,陪伴着他……” 徐兰香这才注意到,屋内除了这张照片,已看不出有女人存在的痕迹,这说明马明金现在还是个鳏夫。 一个佣人来到门口,说老太太,也就是明金娘,知道女儿带来个客人,晚饭不必陪父母吃了,灶房准备好菜,问摆在哪里。 马明玉看了眼哥哥,随后对下人说,摆在外间,她和哥哥陪徐兰香吃个便饭。 徐兰香本该客套一下,又一想,跟自己的老师客套,似乎有点虚情假意了。 席间,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太确切,三个人,围坐着,说是小聚,更为恰当,桌面上菜不多,做得很精致,气氛自始至终都是融洽的。 马明金知道徐兰香是大老徐的妹妹,也知道大老徐是熙洽的姘头,从内心讲,对眼前这个小女子依仗这种关系,进入队伍,把军装当成艳丽的旗袍,招摇过市,他看不惯。可她是妹妹领来的,妹妹待她又是那么的亲热,他只能耐心相陪,但若让他表现出十分的热情,那就强人所难了。 马明玉不停地与答兰香说话,还紧着给她挟菜,不知为什么,她不时地看着哥哥,又看看徐兰香,笑着说徐兰香长成大姑娘,比当学生时,稳当多了,她还讲起徐兰香在学校里的调皮事,弄得徐兰香挺不好意思的。接着,她话锋一转,又说起哥哥,她说别看哥哥待人接物好像挺死板,话不多,但心地善良,为人真诚,是个重情感的人。不说对父母及弟弟,妹妹,对逝去的嫂子,更是……说到这儿,她瞟了眼哥哥,怕哥哥伤感,敛住口。 徐兰香开始时有些拘束,尤其面对不苟言笑的马明金,后来,听老师讲的喋喋不休,还多是轻松话题,她也就放开了,更何况,她本来就是个开朗的姑娘,说到趣事时,禁不住地脆笑起来。只是在老师提到嫂子,她下意识向里屋看了一眼,又瞥看下马明金,心里很是同情眼前这个男子。 马明玉想到什么,笑着说:“兰香,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已十八岁了,该找婆家了。” 徐兰香脸呈出羞涩,她这才想到,她来马家,还有一个事由…… 马明玉:“如果你要是信得过老师,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一下,保准合你的心。” 徐兰香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了,支吾着:“谢谢老师,我……我不着急。” 马明金没想那么多,对妹妹说:“你老师当不成,想转行当媒婆了。” 马明玉在哥哥面前,忘记了她曾是徐兰香的老师,笑嘻嘻地说:“我要是当上媒婆,第一个就给你介绍个好姑娘。” 马明金:“扯淡,我用得着你?” 马明玉:“哥,你可别忘了,是谁当初找对象时,不会写情书,求我来着?是谁,让我陪他去女方家?要不是我给你把关,你能娶到那么个好嫂子?” 马明金脸红了,看了眼徐兰香,冲妹妹直使眼色,意思不让妹妹再说下去,从这儿也看得出,兄妹感情有多么的好。 徐兰香不好意思去看马明金的表情,低下头,吃吃地笑了。 马明金怕妹妹再出他的丑,站起来说要去中院,父母和孩子都住在中院。 马明玉忙拽住哥哥,不无央求地说:“哥,这是在你的屋,你走了,把我和兰香留在这儿,也太不讲究了,哥,我求你,坐这儿,陪我们一会儿,我……我再不揭你的短了,还不行吗?” 徐兰香似乎也想帮老师留住马明金,脱口问道:“马营长,我……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李……李子安是你的属下吧?” 马明金复坐下:“是,他是我的二连连长,怎么,你认识他?” 徐兰香本来就没什么思想准备,听了这句反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我……我也是随便打听,打听。” 马明金:“噢,这人原是熙参谋长的护兵,一年前,下到我们营,先是排长,刚提连长不久……” 徐兰香:“他……他的人品怎么样儿?” 马明玉看出了什么,疑惑地:“兰香,你这么关心这个姓李的,是不是……” 马明金恍然大悟,笑着说:“噢,我明白了,前两天我听李子安说,他相看个姑娘,挺中意的,在军需处,不会就是你吧?”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马明金表情有点复杂,但没过多显露出来:“兰香,你……你有对象了?” 徐兰香羞怯地:“不,也……也不算是,只……只见过一面。” 马明金赞许地说:“李子安这人不错,相貌堂堂,也很精明,凭其才干,上面还有参谋长的提携,前途不可限量。” 马明玉:“你……你们定下来了?” 徐兰香:“没……没有,我岁数还小,我想等……” 马明金:“徐小姐,要是错过机会,再想找个像子安这样的人,可就不容易了……” 马明玉不知为什么顿升醋意,还不免有些着急地说:“兰香,看到了吧,我哥哥就是这么一个人,自己还独身呢,反替别人操起心,那个李……李子安岁数年轻着呢,我的哥呀,你都三十多岁了,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徐兰香笑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马明金没在意妹妹的话,对徐兰香说:“徐小姐,以后想见李子安,你就去我们营,我给你们创造机会。” 马明玉无可奈何地笑了,叹息着:“唉,我这个哥哥……” 徐兰香回到家里,已天黑了,田婶--老妈子过来,说留着饭菜。徐兰香说吃过了,问姐姐怎样儿,田婶说姐姐和熙洽晚上下的馆子,回来就熄灯休息了。不用问,雨过天晴,一切如旧,徐兰香放心了。走进闺房,洗漱完毕,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却没有一丝困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姐姐常笑说她睡不醒,贪吃贪睡的大懒虫,可今天……她闭上眼,脑海中便浮现出李子安,不,准确地说,更多的是马明金的影像,还有那张灿烂笑脸的照片。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按说占据她的心,应该是那个李子安啊!可为什么马明金……不,不去想他,但越抑制自己,越挥之不去。这对一个在爱情上没有任何准备的姑娘,竟在瞬间,不知不觉地陷入情网,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她还没来得及袒露她的情怀,却在一个意外的事件中,无意地伤害了,那个令她情窦初开的马明金…… 事情是这样的。 龙潭山坐落于松花江边,与市内隔江相望,山虽不高,却很有名气,因为在远古时代,它是个城堡,至今还保留着旱牢和水牢。尤其那水牢,据说是城堡的蓄水池,无论天遇大旱,还是水漫金山,那一池绿水,永远不多一勺,不少一滴,甚为神奇。山顶处,有一处庙宇,与周围古树相映,犹如仙境。站在山顶最高峰的南天门,整个吉林市尽收眼底。从这一点看,它不但是名山,还是重要的军事要塞。 马明金的二连,也就是李子安的连队,驻扎在山上和山脚下。 这天下午,三个巡逻的士兵,来到后山一片小树林,远远见有个人影儿,他们以为是误入军事禁地,打柴的老百姓,这也是常有的。便大喊几声,举起枪,想吓唬走算了。不想一声枪响,子弹从头皮飞过,三人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子弹是从小树林射来的。他们连忙散开,隐蔽还击,压住对方,不让对方伺机逃脱,顿时,枪声大作。附近的一个班,迅速赶来,对小树林形成合围,慢慢地缩小包围圈,最后搜遍小树林,只发现几个手枪弹壳,却不见人影儿,这让大伙儿很是纳闷。 一个士兵骂咧咧说:“妈拉巴子,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就一个人,再说了,咱们枪盯得这么挺紧啊,他还能长翅膀飞了?” 此话提醒了大伙儿,都抬起头,往上寻看,突然有个士兵发现一棵树上蹲着一个人,被浓密的枝叶遮掩着,还没等他喊出来,枪响了,那士兵应声倒下。旁边手快的班长,冲树上回了一枪。就听“哎哟”一声,紧接一个重物从上面摔落下来,把松软的坡地,砸了一个坑,随身还散落一些东西。 士兵们冲上前,用枪抵住那人的头,那人握枪的手,也被士兵踩住,任其再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 马明金在营部,接李子安电话报告,说抓到一个不明身份的人,一名士兵负伤,他让李子安把那人送到营部,后听李子安说,那个不但携带手枪,还有望远镜,照相机和图纸,他警觉起来,问初审的结果。李子安说,那人一句话不说,从所带东西上的文字看,好像是个日本人。马明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本想向上边报告,又一想,还是弄清再说。那人若真是日本人,押解过程,容易走漏风声,即便到了营部,人多眼杂也不好保密,他让李子安严加看管,他立即带参谋和护兵,从炮子口乘渡船到对岸,而后骑马,以最快速度赶到龙潭山后的二连连部。 被捉的那人,押在连部的偏房内,他四十左右岁,中等个,不胖,挺壮实,穿戴与当地老百姓差不多,但骄横的神情和那一双凶狠的眼睛,分明辨得出,他不是老百姓,确切说,不是中国人。 马明金走进屋内,见那人双臂被倒绑着,连腿都捆上了,旁边还有两个士兵,用力的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在椅子上,马明金看了李子安一眼。 李子安说这人攻击性太强了,屁股挨了一枪,还不老实,有人靠近,他连踢带撞,刚才险些把他顶个跟头,气得喝令手下,抽了那人一顿皮带。 马明金坐下,见桌子上,摆满缴获的东西,他拿起照相机,这是外国货,一般人不认识,马明金家里富裕,没当兵时,就玩过这洋玩意,懂得里面的胶卷,只能在暗房里取出,不然会跑光的,现在看来,这胶卷可能就是此人窃取情报的最好证据。他把相机放好,又挑出一个小本子,翻看一会儿,盯住那人,说了句日语,东北讲武堂有日本教官,他多少会点简单的对话。 “你叫松川?” 那人已看出马明金是这里最高的长官了,又听马明金的日语问话,他稍感惊奇,嚣张气焰,丝毫不减。 马明金:“你知道你在我们防区这么做,是什么行为吗?” 那人头一扭,一脸的不屑。 马明金厉声地:“你是个间谍,按国际公约,我们可以立即处死你。” 松川说话了,是被捉后说的第一句话:“我确实是日本人,你们马上通知日本领事馆,没有我们的官员在场,我不会会回答你们任何问题。” 屋内的人都大吃一惊,敢情这个松川竟说的一口流利中国话,他们甚至怀疑松川是在说谎,冒充日本人。 马明金不动声色地说:“想见你们的领事可以,但你必须先如实交代深入我防区的任务和目的,要形成文字材料,否则你休想离开这里。” 松川:“我是关东军的中尉,你无权审问我。” 李子安怒不可遏地骂道:“小日本,你看清楚,问你话的是我们的营长,是少校,你他妈的连军阶都不认识,还说是关东军中尉,我看你狗吊不是。” 松川冷笑着:“你们奉军,还算是军人吗?我看就是一群猪,你们满洲人,都是猪。” 马明金脸色铁青,松川的吼骂,刺痛了他的心,同样,也刺痛了在场所有弟兄们的心,这从周围士兵的情绪就可看出来。本来,他心里对日本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和愤懑,现在听到这公然的羞辱,他的怒火在腾升着。 松川一定曾与奉军交过锋,知道奉军的弱点,要不然,他不会深陷囹圄,还如此地挑衅和激怒对方,他想用所谓的关东军神威和气势,压倒对方,震慑对方,最后把他无条件地交给领事馆。 马明金很清楚,如果把松川交给领事馆,不,就是不交给领事馆,往上边移交,无异于放虎归山,他刚才还想着,按松川的口供,形成材料,作为证据,向上级汇报,现在看来,即便有了证据,恐怕也是徒劳无功,可是这么善罢甘休,似乎也太便宜眼前这个狂徒。蓦地,他萌生出惩治松川的念头…… 松川真是狂妄至极,不住地叫骂,日语夹杂着中国话,也听不出骂的是什么,最后,也不知他哪儿来的爆发力,竟把身上的绳索挣脱开,一跃而起,嚎叫冲向马明川,还没等他迈出第二步,旁边一个士兵,挥起枪托狠狠地砸下去,松川“扑通”跌倒在地,嘴哼了一声,腿蹬了几下,不动了。 李子安上前,用脚踢了踢松川,见松川没反应,回头对那个士兵说: “我的三班长,你小子下手也太重了……” 三班长名叫孙明,嗫嚅地:“我……我怕他伤着营长。” 马明金走过去,蹲下,仔细看了看说:“没死,还有气。” 李子安挥下手,让士兵们都出去了,屋内只剩下他和马明川了: “营长,咋处理?” 马明金踱步,在屋内来回走着,不难看出,他也是进退两难,继续审问已不可能了,要是就这么把松川交出去,松川死活难料,身上还带着枪伤,日本领事馆,肯定要大做文章,酿成外交事件,若是兵戎相见,那岂不……说实在的,作为军人,他不怕打仗,甚至盼着与日本人打上一仗,只是上边长官……此时,他真像捧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李子安:“我看在咱们防区外,找个地方,把他扔了,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马明金:“他要是不死呢?” 李子安:“是啊,他要活着,那……那就麻烦了。” 也许李子安的话提醒了马明金,与其把松川抛出去,不如来个销声匿迹,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打定主意,小声地吩咐关李子安。 李子安一惊:“把他埋了?营长,这……这能行吗?” 马明金:“我们要不想与日本人纠缠,只能这么办了,你找几个靠得住的人,记住,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李子安还在迟疑。 马明金就是这么个人,一旦决定下来,便义无反顾:“执行命令!” 李子安应声出去。 马明金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他太了解上边的长官了,尤其是督军府的参谋长熙洽,不但惧怕日本人,好多事还有意的讨好日本人,马明金不理解也看不惯,他知道,若把松川交上去,最终的处理权在熙洽,事情不了了之不算,熙洽肯定怪怨他没善待友邦,弄不好还得招来一顿大骂…… 李子安带三班长孙明及几个士兵进来,把奄奄一息的松川放在门板上,用军毯把头和脚都遮掩住,抬起来,往外走。 马明金也知事关重大,叫住李子安想再叮嘱几句,没等开口,李子安小声地探询马明金,能否选择另一种处理方式,马明金不悦地说: “咋的,害怕了?像个军人吗?执行吧,出了事我负责。” 李子安不好再说什么了,怏怏地出去了。 马明金与随来的参谋,回到上房连部,他不放心,要等到李子安处理完松川回来,他才能营部。说来也怪,在连部坐等的时候,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具体是什么感觉,他也说不清,但绝不是后悔所做出处置松川的决定。 太阳就要落山了,还不见李子安回来,已过将近一小时了…… 突然,院门口,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哨兵的报告声。 马明金隐约听到了,他站起来,还没等走到门口,进来几个人,为首的是参谋长熙洽,后面的随从中,竟还有徐兰香。马明金大惊失色,慌忙敬礼。 熙洽把马鞭拍在桌子,脸色铁青,怒视着马明金,一言不发。 马明金脑子一片空白,此时此刻,熙洽的出现,对他来说,简直是从天而降,他弄不明白,熙洽此来,是偶然,还是听到什么风声,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有人越级向熙洽通风报信,这个人就是李子安。 李子安也不是真的想违抗命令,只是听到马明金的决定,担心事情败露,殃及于他,是的,他是在执行命令,能找到托词,但熙洽会怎么看待他?要知道他可是熙洽亲手提拔,他的前程掌握在熙洽手里,孰轻孰重,他能掂量出来的,所以在最后一刻,他还是想劝阻马明金,无望后,他偷偷地回到上房,给熙洽挂电话,熙洽办公室没人接,他转参谋处,碰巧是郑永清接的电话,李子安知道郑永清与马明金的关系,此番越级报告,本来就是不光彩的事儿,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放下电话,又不甘心,蓦地,他想到徐兰香,马上把电话摇到军需处,找到徐兰香,急火火说个概况,让徐兰香务必找到熙洽。 马明金意识到已走漏了消息,但他还抱着侥幸的念头,又敬个礼说: “报告参谋长,卑职不知参谋长前来巡查,请参谋长训示,也请参谋长原谅。” 熙洽厉声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参谋长吗,你眼里还有长官吗?” 马明金挺胸立正,等待熙洽的下文,他才伺机回复。 熙洽捶了下桌子:“马营长,我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胆子啊。到这时候,还跟我装糊涂,我问你,人呢,人在哪儿?” 马明金答非所问地:“报告参谋长,我在这儿……” 徐兰香站在一边,听熙洽怒吼,见马明金肃立,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当她接到李子安的电话,听李子安说,有紧急军务,欲向熙洽报告,找不到熙洽,求她帮忙传告,恰好她见到熙洽与姐姐在一起,她也没有多想,便去找熙洽,因市内到龙潭山只隔一条江,汽车过不去,熙洽只好骑马前往,临走时,叫徐兰香随去,徐兰香以为熙洽借机让她与李子安见面,没想到,却看到这个雷霆火爆的场面。尤其看到马明金似乎犯了错误的样子,她的心不知为什么,揪成一团。 熙洽冲门外喊着:“李子安,给我滚进来!” 李子安刚才在路口,迎接熙洽等人。 马明金一看见李子安,一切全明白了,他懊丧地闭上眼睛,半晌儿,睁开,定定地看着李子安。 熙洽点指着李子安:“你说,人在哪儿呢?” 李子安:“我……我把他安排在山下的哨兵房里了。” 熙洽不无担忧地:“他不是受伤了吗,有危险吗?” 李子安:“刚……刚缓过来了,还是不住的叫骂,让我又捆起来了。” 熙洽松了一口气,他如此关心那个日本人,足见他亲日的情结和媚态。 马明金大声地:“李子安,你……你敢违抗我的命令,你……” 李子安始终躲避着马明金的目光,低下头:“营长,我……我这么做也是为你考虑的呀!” 马明金:“放屁,我真瞎了眼……” 李子安给熙洽报完信后,带着孙明等人,把松川抬出去,没去后山,而是到了哨兵房,孙明等人感到不解,李子安说督军府已知道这件事,要等督军府命令。 熙洽:“马营长,你还有话要说吗?” 李子安有愧于马明金,他上前一步:“参谋长,请准许我为我们营长说句话,我们营长也是出于无奈,他怕给长官带麻烦,所以才做这么,请参谋长体谅我们营长的苦衷。” 熙洽:“你一边站着,我要听他的解释。” 马明金见事情已大白,没什么顾虑了,那么接下来,他不想违心地为自己辩护,而是要据理力争: “参谋长,我想知道你怎么处理那个松川?” 熙洽:“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马明金:“参谋长不会放了他吧?” 熙洽:“你还想把他埋了吗?” 马明金:“如果参谋长下命令,我亲自去办这件事。” 徐兰香眼睛没离开过马明金,尽管马明金看都没看她一眼,看到马明金不卑不亢的态度,听马明金掷地有声的话语,她由衷敬佩马明金这种特有的军人气概。 熙洽:“小小个营长,你也太放肆了吧?” 马明金知道已彻底触怒的熙洽,他还是想把话说完:“参谋长,松川的所作所为,还有我们缴获的东西,足以证明,他是日本间谍,是的,他说他是关东军中尉,可他没有穿军服,没有军人证件,按照国际公法,我们完全有理由处死他……” 熙洽:“咋处理他,不是你能所决定的,用不着你操这个心。” 马明金:“参谋长,请容我把话说完,这个松川已把我军事设置,标明在图中,还有,我们不知道他还曾深入到哪些军事要地,也不知道他都掌握了那些情报,假如我们放了他,那将是后患无穷。” 熙洽:“危言耸听,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马明金:“我无所谓,任凭参谋长发落。” 熙洽似乎就等着马明金这句话,一拍桌子: “好,马营长,你身为军人,目无长官,擅下军令,险些酿成大患,我若不以军纪严惩,说不定,你以后说要贻害全军,我命令,从现在起,把你降为连长,与李子安调换,营长由李子安升任。”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尤其徐兰香,竟上前一步,似乎要阻止熙洽。 李子安也想说什么,一看熙洽黑着脸,未敢开口。 马明金倒显得平静,不过,话语中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激愤:“参谋长,我当不当这个营长,无所谓,可我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我不明白,参谋长为啥这么袒护一个日本间谍,此事,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要直接向奉天报告,我要向少帅报告。” 熙洽气得身子直抖,在军中,还没见有人敢跟这么跟他叫板,他指着马明金: “你目无长官,我……我把你……” 李子安不无哀求拉住马明金的衣袖:“营长,你就少说一句吧,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马明金也是怒到极点了,挥手打了李子安一个嘴巴:“混蛋,你还有脸叫我营长,我……我恨不得毙了你!” 熙洽拔出枪,但没有射向马明金,而是冲天棚打了一枪:“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 随熙洽来的护兵,冲过去,扭住马明金。 徐兰香自进到屋里,一言未发,也没有她说话的份儿,穿上军装,她还第一次经历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她不是害怕,只是担心,同时还有不安和愧疚,要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她说什么也不当那个传声筒。 马明金本来就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受此屈辱,他也豁出来了,连熙洽的官衔都不称呼了,大喊着: “姓熙的,有种你就毙了我,你要是不毙了我,我一定上奉天去告你!” 屋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不,应当说沸腾到极点了。 熙洽像只无头苍蝇,走来走去,抓起桌上枪,掂了掂,又放下了,他毕竟是督军府的参谋长,奉军的高级别军官,这要是在战场,枪毙个违命军官,无可厚非,可是为一个日本人,还是个间谍,真的把马明金处决了,闹上军事法庭,到时候,恐怕他也说不清,更何况,马万川不是一般人物,马家大院在奉天帅府也是挂了号的。 徐兰香爱怜地看着马明金,眼睛中分明含有泪水,女人的情感是脆弱的,有时也是迷茫的,她是冲着李子安来的,但现在,她都没正眼看过李子安,不但没看,连心中的天平,瞬间完全倾斜到马明金一边…… 熙洽笑了,他就是这么一个反复无常的人,所做的事,常常也是背其道而行之,他示意护兵放开马明金: “马明金,我今个儿不关你,也不办你,你不是想告我吗,我给你这个机会,为让你去奉天无牵无挂,我免去你一切职务,从此,你就不是奉军的人,好了,我不想再跟你费口舌了,你走吧!” 这样的结局,出乎意料,但空气缓解下来。 马明金解下武装带和腰间的手枪,拍在熙洽面前,气昂昂地说: “奉军有你当令,老子还不侍候了。” 熙洽:“不送!” 马明金向外走去, 营部随来的参谋、护兵,还有门口本营的哨兵,包括李子安,都极为伤感地拥过来,哽咽无语。 马明金就是铁打的汉子,也难抑这心中悲凉,但他还是头也没回,厉声地: “回去,都给我回去……” 第六章 马明金未至壮年,解甲归田,不是自愿,是被勒令的,既然已告别军旅,索性连军装都脱下了,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至于心情如何,这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不得而知。 马家大院的气氛,有些沉闷,明金娘一天几次来看儿子,她对外面的变故不太知晓,只是见儿子郁郁寡欢,她心里便难受,想劝儿子,又不知如何相劝是好,免不了背地里掉泪,或向丈夫唠叨。她知道丈夫与儿子常坐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她让丈夫劝解儿子,也催促丈夫想想办法,舍下脸,花钱打点一下,帮帮儿子。马万川说,这年头,有钱不但能使鬼推磨,甚至都能磨推鬼,可是在儿子的前程上,他没花过一分钱,这是儿子最让他自豪的。记得张作相刚到吉林省当督军,拜望当地富绅,后来与马万川也算有些交情,当时儿子已是连长了,马万川有心想为儿子向张作相过个话,被儿子劝止,儿子说靠裙带升迁,那会遭人耻笑的,直到儿子当上营长,张作相才知道他是马万川的儿子。这一次,儿子在军中跌了这么大的跟头,他心中也不好受,但当他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在心中赞赏儿子做得对,为此,爷俩儿坐在一起,他没过多的问询,当然更谈不上怪责。他之所以心静如水,是他相信儿子,随着时间的推移,能驱散自己的心魔。 马明金每天照例来父母房里, 与母亲说过几句话,陪父亲喝会茶,有时候,哄两个儿子玩一会儿,这么多年,他在军营,妻子去世后,儿子都是奶奶照看着,冷不丁与父亲在一起,感到挺新奇的。逗过儿子,回到自己房里,在外人看来,他还是挺悠闲。 郑永清常来岳丈家,马明金“挂甲”在家,他来得更勤了,几乎一有空闲,就来陪他的大舅哥。两人从小就形影不离,常在一起同吃同住,又同在吉林官立中学堂就读,毕业后,郑永清报考东北讲武堂,劝马明金随他同往。马明金犹豫不决,他知道这个未来的妹夫,受其阿玛影响,盼有朝一日,穿上那件血染的黄马褂,为恢复大清,奔驰沙场。可他出身于商贾之家,若承父业,与讲武堂无关。但架不住郑永清软磨硬泡,他活心了,征求父亲意见,父亲很开通,说年轻人应当有自己的志向,跟着父辈的脚印走,未必有大的出息,还说富不过三代,自己闯下一片天地,那才不枉活一回。就这样,两人双双去了奉天讲武堂……后来,两人都成了家,或许是年岁的增长,军队的历练,两人都成熟了,再坐在一起,话不多了,心灵绝对是相通,当然了,因各自接触的层面和角度不同,两人的观点谈不拢,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这也是常有的。例如这次马明金遭贬,同情之余,他也直言马明金有不当之处。 这天,在马明金的房里,两个喝着酒,免不了老生重谈。马明金感慨地说,奉军中亲日和媚日的军官太多,还说东北讲武堂聘用日本教官是个失误,因为日本教官教育方法,都是照搬日本军校的模式,有意无意地向学员灌输日本军国主义思想,使得很多学员,对日本产生盲目的崇拜和恐惧,兵法讲,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奉军对日本人来说,已没有什么秘密,若真的开战,怕是…… 郑永清却不同意这个观点,他说,中国本来落后,这些年,东北奉军之所以进发关内,驰骋中原,所向披靡,明显得益于日本的军事支持,而最重要的支持,莫过于帮助培训军事人才。 “哥,我现在越发的明白了,你这次出事,是有着历史根源,你还记得吗,在讲武堂时,你就对日本教官有抵触情绪,因为跟日本教官较劲,被惩罚在雨天站两个多小时,唉!那时,我就劝你,收敛些,可你……还有,对熙洽教育长,你也是敬而远之,他来咱们吉林驻军当参谋长,请讲武堂的学员吃饭,大伙儿都去了,就你一人没去,咋样儿,小鞋给你穿上了吧?我想,这件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他不会火气这么大的。” 马明金:“我就看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样子,在日本军校读过几年书,开口闭口就是日本军人如何如何,本来是奉军的高级官长,见了日本人却低三下四,你还记得吧,去年年初,关东军派员来我们这儿观摩,带队不过是个中佐,可熙洽一个少将,竟全程陪同,这也太掉价了吧?” 郑永清:“你还是对熙洽有偏见,其实,你跟他接触得不多,这个人挺不错的。” 马明金笑了:“你说的是对你们旗人不错吧?” 郑永清也笑了:“对我不错,我还不是跟你一样儿,扛少校的牌子。” 马明金:“我还是那句话,奉军有熙洽这种人,早晚要坏事,眼下日本人总跟我们闹摩擦,他就这么偏袒日本人,真的正式开战,他得第一个缴械……我把话先说在这儿,不信你就看吧!” 郑永清:“小不忍则乱大谋,长官可能有长官的考量。这不是我们揣测到的。” 马明金:“你说话越来越像个参谋……” 郑永清:“咋讲?” 马明金沉吟一下:“圆滑。” 郑永清与大舅哥从来都是坦诚相待,自然知道大舅哥不想离奉军,他也着急,为大舅哥的事儿,他曾找过熙洽,先是婉转陈情,说大舅哥虽行为鲁莽,对奉军绝对是忠心耿耿,后来,直截了当代替大舅哥向熙洽赔罪,言辞之恳切,似乎也说动熙洽,最后,熙洽还是摇头说马明金目无官长是小,心藏祸乱之心是大,若留在奉军,说不上那时会惹出大麻烦。至于对郑永清,他说不会因为与马明金的亲戚关系,改变对郑永清的印象,还说郑永清永远是他的心腹。郑永清没把恳求熙洽的事儿告诉大舅哥,他太了解大舅哥的脾气,知道后肯定会不高兴的。 郑永清:“哥,你以前不大喝酒,现在酒量见长啊!不会是借酒浇愁吧?” 马明金:“我一介草民,有啥可愁的……” 郑永清听了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大舅哥自小就有主见,有韧性,这是他最佩服的,当初他拉着大舅哥进讲武堂,也是认为大舅哥天生具有军人的特质,万没想到,军人的生涯这么快结束了,他不相信,也不甘心,他还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大舅哥重新穿上军服,但以他之力,这个愿望能实现吗? 为马明金的事,还有一人有说不出的愧疚,难以言表的难过,她就是徐兰香。 那天傍晚,马明金愤懑地离开三连,徐兰香随后跟着熙洽返回市内,李子安送至渡口,一路上,她痴痴呆呆,信马由缰,仿佛傻了似的,一句话也没说,熙洽与李子安他们说什么,她也充耳不闻,盘踞在她心中的,就是一个影像:马明金。她自责是她害了马明金,若不是她做了传声筒……其实,她这么想是多虑了,她不接那个电话,马明金就能逃脱那个厄运吗?这个天真的姑娘啊,如此地折磨自己,足以证明春心萌动的她,已把同情渐渐地演变成了爱意。 临上船时,李子安凑到她的身边,两人到现在还没说上一句话。 熙洽善解人意,对徐兰香说:“不忙,我们在船上等你,你和子安唠一会儿吧!” 徐兰香冷冰冰地:“我们有啥好唠的。” 李子安以为徐兰香羞赧,含蓄说,轻声地:“徐小姐,改日我单独请你到营里作客。” 徐兰香虽刚入军中,但她明白,军人的晋级,靠的是沙场血战,可李子安却……她鄙夷地说: “李连长,不,李营长,你用这种方法得到升迁,我都替你感到害臊。” 李子安一愣,天黑,他虽看不到徐兰香面目表情,这话语犹如刀子扎在他的心上,并且还透着凉意。 徐兰香跳上船,看都不想再看他李子安一眼。 熙洽等人没听到徐兰香与李子安说的什么。 船离开岸边,李子安怔然伫立,忘记了敬礼。 徐兰香接连两天来马家大院,求见马明金,欲向他道歉,或做个说明,她也知道想撇清自己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事情明摆在哪里。大院门房回禀后说,马明金任何人都不想见。徐兰香听了,心里越发地自责和难过。她去找老师马明玉,见了面,未曾开口,泪先流下了。 马明玉从丈夫口中,已大概知道哥哥被免职的原因,起初,她还猜度是熙洽为提亲信李子安,演了这么一出戏,徐兰香也在其中。现在明白了,徐兰香是无辜的。她毫不犹豫地带徐兰香回到娘家,径直去了哥哥的住屋。 只几天未见,徐兰香发现马明金瘦了,原本光泽红润的脸,满布灰色,神情也是憔悴的。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马明金手拿把扇子,仰靠在躺椅上,正在发呆,见徐兰香进来,他愕然,忙坐起来。 徐兰香心里发酸,还是敬个礼:“马营长……” 马明金有些不知所措了:“徐小姐,你……你咋来了呢?” 马明玉闪进门,她有意躲在后面:“是我带她来的。” 马明金平时就拿这个任性的妹妹没办法,现在当着徐兰香的面,他更不好说什么了。伸手示意,请徐兰香坐下。 马明玉:“哥,兰香来看你两三次了,你咋不见人家呢?” 马明金沉吟一下说,这些天,不少军中同仁,朋友,来家探望,他都婉拒,不是他自卑虚荣,顾及脸面,而是心中不平,与人相谈,难免流露出来,他知道熙洽刚愎自用,心胸狭窄,若传至耳中,牵连其他人,他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马明玉想问哥哥,知道徐兰香,或徐兰香的姐姐与熙洽的关系吗?又一想,这话对徐兰香似乎不太尊重,她心里还真想到了,欲求徐兰香跟熙洽通融一下,让熙洽收回成命,但没敢说,她太了解哥哥,他不会同意的。 徐兰香:“马营长……” 马明金忙摆手说:“徐小姐,我已不是营长了,你不要这么称呼了,你……你就叫……叫我老马吧!” 这要是在平时,徐兰香听了这话,都会笑出声,并且还要反问:老马?你有这么老吗? 马明玉想调节下空气,笑说:“随我吧,叫大哥……” 徐兰香执拗地:“不,你在我心中,还是那位光明磊落的马营长。” 马明金看了眼徐兰香,心里着实有些温暖。 徐兰香诚恳地:“马营长,我今个儿来,是特地向你赔礼道歉,是我帮李子安,做了那件不光彩的事儿……” 马明金打断了徐兰香的话,诚恳地:“徐小姐,你不要再说了,我还至于那么不明事理,是的,我知道是你接传的电话,你想一想,李子安打定主意向熙洽报告,那天晚上,他无论通过什么办法,都会找到熙洽,所以,你只是传话而已,这能怪得着你吗?” 徐兰香没想到马明金这么善解人意,她心里真的很感动,也感觉一丝的轻松。 马明玉:“我听永清说了,我哥哥性情耿直,熙洽一直不喜欢他。” 徐兰香:“谢谢马营长的理解,但我觉得我还是被李子安利用了……” 马明金笑了笑说:“事后细细想来,我还得感谢你徐小姐呢……” 徐兰香一怔:“马营长,这话从何说起?” 马明金:“我这不是客气,说起那天的事儿,我也确实欠考虑,忘记了李子安是熙洽的人,假如我真的把松川处理掉,既成事实,李子安再向熙洽报告,以熙洽素来亲日的态度看,还不得枪毙了我呀?所以我说,你无意中救了我一命,你说我能不感谢你吗?” 徐兰香听了这话,心里豁然开朗,天真活泼的性情,又复现在脸上,笑着说: “马营长,你……你说的是真心话吗?这么说,你……你真的不恨我?” 马明金:“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徐兰香差点蹦起来:“太好了,我……我这些天……” 马明玉笑着问:“你这些天咋的了?” 徐兰香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瞟了马明金一眼,脸红红地低下头。 马明金没太注意徐兰香的情绪变化,思忖说:“说心里话,我虽然对李子安不满,但我还是原谅他了,他是熙洽的亲信,这么做有他的道理。” 徐兰香头脑也是很机灵的,疑惑地问:“马营长,你这么说是啥意思,不会是让我给李子安传话吧?我跟你说,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俩没任何关系。” 马明玉笑着说:“兰香,李子安不是你的……” 徐兰香正色地:“老师,这种出卖上司,不仁不义的人,我能把终身托付给他吗?他昨天来军需处,想跟我解释,我把他关在门外,理都没理他。” 马明金想劝解一下徐兰香,又不知说什么好,在这方面,他没经验,同时,他也没这个心情。 马明玉作为女人,还曾做过徐兰香的老师,应该说懂得如何劝慰,可是以她的本意,会这么做吗? 三人说活着,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这期间,明金娘进来一趟,看儿子也是看闺女,眼睛却不住的往徐兰香身上撩,喜眉笑眼地拉住徐兰香的手,真夸徐兰香长得俊俏,见徐兰香穿着军装,以为是与大儿子在一起的,还不住地问徐兰香家里的状况,有没有婆家,羞得徐兰香一个劲地笑,说不出话来。不过,徐兰香挺愿意听明金娘的问话,也挺喜欢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马明玉笑着把母亲搀出去,明金娘忙叫来佣人,还像上次徐兰香来似的,吩咐做几个好菜,送到儿子的房里。 徐兰香见菜已摆上,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想告辞,又觉得那样太客套了,其实,她根本就不想走,她特愿意与马明金说话,虽然马明金话不多,都是她与马明玉在喋喋说着。 马明玉出去想取瓶好酒,在中院,被母亲叫住,自然问的又是徐兰香,她说上次徐兰香与女儿来时,她没在意,这次细看过,说徐兰香有福相,还问女儿,是不是想把这个姑娘介绍给哥哥。马明玉笑了,说她有这个意思,可不知哥哥他……明金娘武断地说,她看出儿子挺中意这个姑娘的,她还说,她有办法。马明玉知道母亲所说的办法,无外乎是让父亲出面,可是以哥哥的脾气,他要是不同意的事儿,恐怕谁也……她笑着劝母亲,说这不是急的事儿,但明金娘,从此便把徐兰香挂在心上了。 徐兰香从马家大院出来,心情不再那么沉重了,忧郁却依旧,原因很简单,因为马明金还在忧郁。尽管马明金在她与他妹妹面前,表现得挺自如,但这种非正常被逼脱下军装,对一个军人来说,比在战场上受伤或阵亡都难受。尤其听马明玉说哥哥常借酒浇愁,她也看到了,马明金一口口喝着闷酒。她在想,怎么才能使马明金脱离这个窘境呢?其实,她已萌生个念头,只是没敢与马明金说,她虽然与马明金仅仅接触两三次,不过,若用心去了解一个人,不需要时间来验证。她知道以马明金的性格,肯定不会同意她的做法,她的做法就是想借助于姐姐,劝熙洽收回成命。她对马明玉说了,马明玉只是叹息一声,说不上是赞成还是反对。 这天,熙洽来家,饭后三人喝茶时,姐姐先提起话头。事先,徐兰香已央求过姐姐,帮马明金多多美言,姐姐还问她,为什么关心这个马营长,徐兰香说是朋友,还说以后会对姐姐明说的。姐姐笑说她诡计多端,但还是答应了。 熙洽一听提起马明金,火气又上来,骂道:“这个混蛋,违抗军令不说,还要上奉天告我去,我……我没枪毙他,已够便宜他了。” 大老徐:“算了,事儿过去就算了,那马家大院的老掌柜,在吉林市也是一蹦三颤的人,他家业那么大,把儿子送到你们军队里,当个小军官,还不是为了光宗耀祖,你犯得着为了个日本人,得罪他啊!” 熙洽:“妇人之见,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呀?他差点没把日本人活埋了,你说他胆子有多大吧,现在关东军还为这事儿,找我要个说法呢!” 松川在事后的第二天,被送到日本驻吉林的领事馆,随后转送给奉天的关东军。 徐兰香:“松川是日本间谍,不是说按国际公约可以……” 熙洽:“胡说,你懂啥,是间谍不假,那也得看是哪国的间谍,日本人,咱们惹得起吗?再说了,我在日本留过洋,关东军有我不少同学的朋友,我手下做出这种事儿,让我日后咋见他们?” 徐兰香:“那你处理得也太重了,我在军需处听不少人为马明金打抱不平。” 熙洽眼睛一瞪:“谁?谁为他打抱不平?你告诉我,我把他们全都撤职查办……” 徐兰香:“不,不,我……我也就是这么一说……” 大老徐:“那个姓马的,不过是个营长,你跟他治啥气,再说了,以后你要是碰到他家的老爷子,咋说话呀?” 熙洽:“官不惧商,我在乎他啥……” 徐兰香用哀求地口吻叫着姐夫,这对她可是少有的:“姐夫,就算我求你还不行吗?” 熙洽想到什么:“你……你们姐俩儿今天这是咋的了?咋为姓马的叫起屈了?噢,我明白了,你们是不是收马家大院的钱了?我跟你们说,收钱也不行,我是参谋长,说出的话就是军令,我咋收回呀?哎,对了,兰香,我还忘了问你,前天李子安上我哪儿,我问他见没见到你,他支支吾吾的,说你不愿意搭理他,这是咋回事儿啊?” 徐兰香一看为马明金说情未成,反要惹火上身,忙站起来,想走。 熙洽:“我说兰香,你别这山望着那山高,李子安人不错,你们要是成亲了,我少不了还得提拔他……” 徐兰香与妹妹也说过李子安,知道妹妹没看中他,打圆场说: “行了,行了,兰香岁数还小,这事也急不得,以后再说吧!” 不用说,徐兰香背着马明金的努力,徒劳无功。 郑廷贵也愤愤不平,他呀,真是阵阵拉不下他,为马明金的事儿,与酒井闹得不亦乐乎。 酒井说,马家的二公子,暴打犬养--关于这个犬养的死活,他使终对郑廷贵隐瞒着,后来郑廷贵也懒得问了。现在,马家的大公子,又差点活埋了松川,还有,他欲与马万川商讨买地的事儿,马万川理都不理,这足以说明,马家极其仇视日本人,对大日本帝国素有敌意。他恨恨地说,马家早晚要对他们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郑廷贵来了倔劲儿:“我就不信,你们日本人还能把我老亲家一家都吃了?” 酒井说,这一天他会让郑廷贵看到的,到那时,即便他原谅马万川一家,关东军也咽不下那口气,他说关东军司令部,为松川的事件,已照会奉军最高指挥官,不日还将派员来吉林市调查。 郑廷贵:“我那个大侄子,让熙洽老小子一撸到底,你们还想咋的?我看你们见好就收吧,再说了,就凭咱们这多年交情,你也得帮着说句话呀。” 酒井又想趁火打劫,说只要马万川答应他的条件,他可以说服关东军,甚至可以说服熙洽,让马明金官复原职。 郑廷贵见酒井老调重弹,知道马万川不会同意,手一摆,正色的只说两个字:免谈。 酒井又一次撞了南墙。 郑廷贵来找马万川,他说与熙洽同为旗人,交情尚可,不过,这个熙洽除了好色,还爱财,如果多使些钱……再不行的话,他认可拿出几件青花瓷器,他说为了侄子马明金的前程,他舍得出来。 马万川着实感动,感谢这个热心的老亲家和老朋友,他笑着说,他不是个吝啬钱财的人,可是花钱买官,他同意,儿子能同意吗? 郑廷贵:“这个家不是你当吗?用得看少辈的脸子啊?” 马万川:“我还是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别管得太多了。” 郑廷贵:“那明金就这么在家窝囊着,还不窝囊出病来呀?” 马万川也在琢磨着,准备过几天,等到儿子心情平稳些,跟儿子好好唠扯唠扯,看儿子什么打算。不想,儿子先向他开了口。 “爹,你看我跟你老学经商咋样儿?我这个岁数是不是晚了点?” “姜子牙八十八岁任相,你说晚不晚?这经商就是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关键看你用不用脑……” “那你老看我是不是那块料……” 马万川笑问:“你想好了吗?” 马明金思忖着,看得出他还在犹豫:“我……我寻思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找点事儿做。” 马万川:“这人是不能闲着,可你得想明白啊,咱们家近百个商号,你要是接下这一摊,就得一头扎下进去,三心二意可不行啊!” 马明金沉默不语了。 马万川用商量的口吻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不是闲不住吗?进趟关吧,到北京,天津卫转一圈,顺便看看咱家的商号,查看下宅院,也替我拜拜几个老朋友。” 马明金体谅父亲的用心:“爹,我明白了,你老是想让我出外散散心,正好明堂在北京,我也挺想他的。” 马万川语重心长地:“儿子,你记住,没有过不去的河,啥事儿不能钻牛角尖,往开了想,你要是真想经商,等你回来,咱们再说,还有,这次你去,别着急,多呆一阵子,你跟明堂在一起,年末我也就不过去了,我看你赶上过大年回来就行……” 马明金:“好,我听爹的。” 马万川:“你准备准备,过两天就走吧!” 这天,马明金提着简单的行囊,独身一人进关。走时,马明玉与丈夫郑永清来到火车站送行,原来马明金所在营里的一连连长洪大新,三连连长邹长生,还有三四个排长,也闻讯赶来了。他们与马明金相处得亲如弟兄,在马明金革职后,他们曾去马家大院探望,马明金一是心情不好,二是怕影响他们,拒而不见。今日远行离别,见到昔日下属,马明金心里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徐兰香气喘吁吁地跑来,见到马明玉说,她本该早来,处长非让她去办一桩公事,险些没赶上,她说这话时,眼睛却看着马明金,摆明是说给马明金听的。 马明金冲徐兰香点点头,对于徐兰香的到来,他稍感意外,似乎又觉得意料之中,假如此刻要是看不到,他心里还真像缺点什么似的,这种微妙的心里变化,是否说明徐兰香已在他的心中,占有了位置,恐怕他都说不清楚。 洪大新和邹长生面面相觑,两人都认得徐兰香,也风言风语听说这个徐兰香与原二连连长,现任营长的李子安在搞对象,没想到,她与马明金也是相熟的。 马明玉对洪大新等人介绍,说徐兰香是她的学生。 徐兰香仿佛要宣示着什么,甜甜地叫了一声:“明金哥,你啥时候回来呀?” 如此亲昵的称谓,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惊,尤其是马明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然也就不知如何回答了。 马明玉心中好个欣喜,她怕出现尴尬的局面,忙拉下哥哥的衣袖:“哥,兰香问你话呢,你没听见啊?” 马明金:“噢,我……我过阵子就回来。” 郑永清当然也很诧异,妻子多次带徐兰香去马家大院,事后都跟他说了,他也明白妻子另有用意,只是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 洪大新等人,更不知内情了,只是对徐兰香夹在马明金与李子安中间,这多少叫人有点想不明白。 又一个不速之客赶来了,他是李子安,后面的护兵,拎着水果筐,他一如既往地,恭敬举手致礼,叫声营长,这是他提升营长,第一次与马明金见面。 马明金对李子安的印象,一直还是不错,只是他竟违抗命令,背后向熙洽报告,这在他看来,实在有悖于一个军人的天职,但事情已发生了,况且还有这么多人,他也不好过分冷淡,上前与李子安握下手,客套地: “子安啊,挺忙的,还来干啥。” 李子安:“老长官要出远门,我能不来送送吗!” 洪大新等人,跟李子安打个招呼,他们都是坦荡的军人,对任何人,不想掩映与马明金的感情,所以,他们也不大在意李子安内心的感受。 李子安向郑永清敬个礼,他给熙洽做护兵时,就知道郑永清是熙洽信得过的人,他也很尊重郑永清的。 郑永清笑说:“李营长,还没忘了老营长,难能可贵啊!” 李子安不无惭愧地,苦笑着:“郑参谋,别寒碜我了,我这个营长咋当上的,你还不知道?唉!我对不起马营长啊!” 马明金:“子安,说这个干啥,细想起来,也怨不得你……” 洪大新与邹长生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李子安看到洪大新等人的表情,没太在意,自我解嘲地说:“我说洪连长,你们来看老长官,也不说叫上我,咱们都在一个马勺里搅和着,你们这么做,这不是拿我当外人了吗!” 洪大新笑着说李子安想多了,军队里,官大一级压死人,可资历相同者,相互间都不大买帐,更何况李子安比洪大新和邹长生资历浅得多,又是新任营长,对下属不大敢摆谱。 马明玉记恨李子安,没与李子安说话。 徐兰香比马明玉有过之无不及,看都不看李子安一眼。全当他不存在。 李子安毕竟是个男人,还是营长,他冲徐兰香点点头: “徐小姐也在。” 徐兰香挽着马明玉的胳膊,眼睛始终没离开马明玉,充耳不闻,这让李子安好个窘迫。 火车要开了,马明金提起行李包和李子安带来的水果,向众人拱手说: “诸位请回吧,再见!” 郑永清:“见到明堂,代我和明玉问个好!” 徐兰香依依不舍,姑娘家就是这样,碰到这种场面,眼圈就禁不住地红了,声音发颤地: “明金哥,你要是时间长不回来,我……我就和老师去看你。” 马明金极力躲避着徐兰香的目光,快步上了火车,头也没回。 李子安听到徐兰香这亲近的话语,极为惊异地看着徐兰香,再看周围的人,都没什么表情,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火车渐渐地远去,留下一股白烟,飘荡在蓝天上。 马明金暂时离开了吉林市这块是非之地,但日本人并没放过马家大院,为了他们的大计,同时也是为了报复,他们在寻找机会,最后,把目标定在马明满身上…… 第七章 刺沟儿距天岗常家大院,也就是常大杠子家,十多里地。这里三面环山,朝南是块坡地,面积不大,寥寥几户人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外人不常来,里面的人也不常出去,所以说它是个小屯,再恰当不过了。 马家大院的二少爷马明满现在就隐居在此,是常大杠子把他安排在这里的。 常大杠子是马万川的佃户,也称为粮户,别看他去吉林市,是个土老冒,在“樱花馆”还闹出了笑话,但在天岗这一带,常家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常大杠子也称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不说别的,就说大院吧,土坯垒的墙,两人多高,三尺多厚,四个墙角有四个炮台,可望东西南北四面。这不是摆设,若赶上闹胡子,在炮台上,支起火枪、土炮,那就能保住家业。朱红色的大门,两旁各立一尊花岗岩雕刻出来的石狮子,一只张嘴,一只紧闭,意寓着招财纳宝,只进不出。院也很大,分前后两院,前院是主人居住的地方,后院住的是伙计劳斤,还有马棚,牛圈。不用细掂量其家底,就这阵势,谁看了,也不能不竖大拇指。 马明金奉父命带弟弟来到这里,又把父命转述给常大杠子。当时,常大杠子犹如接下一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郑重而又激动地表示,有他常大杠子在,不会出一点差错,同时,也不会让二少爷马明满吃一点苦。还说没有马万川,就没有他常大杠子,他这条命都是马家大院的。为安全起见,他与马明金商量后,把马明满安置在刺沟儿。为什么选在这儿,一是刺沟儿偏僻,外人很少进去,离常家大院不远。二是,他的表叔住在那儿,老两口,无儿无女,利手利脚,能替他照顾好马明满。马明金也觉得这两个条件不错,同意了。 常大杠子亲自带着几个信得住的人,来到刺沟儿表叔家,老两口特把上房腾出来,自己搬到下屋,常大杠子带来新被新褥,置办了新用具,还拉来很多吃喝的东西,吩咐叔婶,一定让马明满吃得满意,住得舒心。还有最重要的是,看住马明满,千万不能溜出沟外。 马明满在刺沟儿住下了,他还是头一次在屯里,在山里住下,顺依常大杠子,他也叫这老两口叔婶,在市里,不在家吃时,就是下馆子,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吃腻了。换上这屯里饭菜,觉得挺合口,他哪里知道,老两口遵常大杠子叮咛,使出浑身解数,一天三顿,变着法给马明满换口味。现在,马明满除了吃饭是活儿,没一点事儿可做。刚开始,他常去附近小树林,听着鸟儿脆鸣,看着草丛中,蹿跑的山兔,觉得有趣。有时,坐在山坡长满青苔的石头上,看着湍急溪水,或把脚伸进清凉的水中,心中是好不惬意。 常大杠子隔不上几天,来到刺沟儿,问马明满缺什么,陪马明满喝上几盅。马明满对吃住非常满意,只是说这里太寂寞了,他说想到周围山上转一转,让常大杠子给他送匹马来,他说在市内,他就常到郊外骑马玩。常大杠子说明天就送来,但又担心马明满有了马,去沟外……马明满笑了,说他知道自己犯的事儿有多大,不会那么冒失的。 马明满有了马,心情多少好一些,他就是这么一个没长性的人,骑着马把附近的山转个遍,又心烦意乱了,最难熬的是夜晚,当油灯熄灭,屋内屋外,死一般的寂寞,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过后,对马明满来说,非但是寂静,简直就是凄凉。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因为,来时,哥哥已转述父亲的话,不来人接,不许回去。他有些后悔了,后悔那天不该为雪兔与犬养争斗,惹下这么大的祸,要不然,他在市内,还不是花天酒地……哎,有时看到山兔,他就想起“圈楼”那个日本女子雪兔,假如在这小小的山屯,在这静静的夜里,有雪兔相陪,不,不是雪兔也行,只要有个女人,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啊!也许上天的安排,马明满还真的梦想成真了。 这天,马明满骑马,从后山坡小路走过,突然发现有一个人,艰难地拖拽一大捆干树枝,向前走着。他没有在意,打那人身边过去时,他无意扫看一眼,原来这个衣衫破旧的人,竟是一个女人,准确说,是个姑娘。她约有十六七岁,中等个儿,最惹眼的是黑得发亮的一条大辫子,顺背部垂到臀部,随着走动,左右摇摆,显出青春的活力。她也发现马上的男子,在注视着她,山里姑娘,本来就很少见生人,她脸红了,腼腆地低下头。马明满这么多天,好不容碰到一个女人,他岂能放过这个机会,勒住马,笑着与姑娘搭讪。 姑娘不敢抬头,也不敢回话,更不敢停下来。 马明满下马,问姑娘家住在哪儿,见姑娘向前慌乱地指了一下,他拉住姑娘拖树枝的绳子,接过绳头,拴到马上,说送她一程。姑娘可能也是太累了,她不会说什么谢谢,只是感激地看了马明满一眼,随后又害羞地垂下眼帘。 两人顺山路向前走,说着话,不过,多是马明满在问话,她回答得少。但马明满还是知道了她的名字,三丫子。父母生下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没活下来,她还是叫三丫子。拐过一个山湾,三丫子不让往前送了,指着不远处小草房,说那儿就是她的家。马明满欲送她到家门,她说什么也不肯。马明满是泡妞老手,直言问三丫子,还能见到她吗?三丫子沉默一下,说家中地里的活儿都干完了,每天都要到山林打干柴。她说完这话,脸又红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明满就这么偶然地认识了山里姑娘三丫子,而且短短几天,他就了解三丫子的身世,随即,他用最快的时间,掳俘了三丫子的芳心,最终得到三丫子的全部。 三丫子十岁时,亲娘去世了,父亲又娶个女人,她有了后娘,不久,后娘生了儿子,她的命运就更加悲惨了,挨打受骂不说,家里好多的重活儿都落在她的身上。父亲老实木讷,只想在女儿长大后,给女儿找个好婆家,但后娘放出话,要用女儿的财礼,将来给儿子娶个媳妇。这样一来,不少人想来提亲的家都望而却步了。三丫子只能辛苦劳作着,默默地等待有那么一天,来个男人接走她。恰这时,她碰到了马明满。山里姑娘没见过世面,不等于对外面的世界没有渴望,或许就是基于这种无知和渴望,当她见到一个男人,虽说陌生的男人,她的心扉,迅速地被打开了。 马明满刚开始把三丫子当个小山兔,开心地玩弄着,后来,说不上什么原因,他还真的从心里喜欢上三丫子。至于喜欢她那一点,他也说不清,说她纯朴?她却还很野气,说她憨傻?她还有着特殊的精灵。最后,他觉得还是她那散发着草香的身子,如缕缕清爽的山风,浸入了他的骨髓…… 记得最初的那一次,两人在一个山坳里,三丫子捆好干柴,在小溪里洗脸,身子弯曲,本来系得不严实的领口,全都敞开了,胸前那对不太大,但白生生又圆溜溜的东西,祼露无遗,一下子就把马明满的眼睛吸引过去,他贪婪地看着,血液加快流速。三丫子抬起沾挂着亮晶晶水珠的脸,全然不觉,见马明满神情怔然,还好奇地问了马明满在看什么。马明满忙说,只是随便看看,蓦地,他觉得,三丫子光洁的脸,端庄妩媚,特别的好看。三丫子邀马明满下去洗洗,马明满笑说,他要洗就脱光了洗,三丫子把水撩过来,说马明满是个坏蛋。马明满站起来,认真地说,他好长时间没洗澡了,身子脏了。三丫子还没听说过男人要洗身子。见马明满真的要脱衣服,她忙用手捂上眼睛,嘻嘻地笑着,跑到一棵树后躲起来。马明满这个坏小子,脱得精光,在溪中洗得好个痛快,不过,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偷偷地寻看着三丫子。好一会儿,也没发现三丫子,他以为她走了,后来发现,树后不远处的树后,隐着一双眼睛,他大为兴奋,更加肆无忌惮,像个孩子似的跳跃,展现着自己的酮体。 三丫子确实在窥视马明满,山里姑娘,本来封闭,对什么都好奇,尤其对这个谈吐特珠的男人,充满着神秘,现在他竟把衣服都脱掉了,这番吸引力,她更加难以抗拒。当眼睛扫过去,她完全惊呆了,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看过男人的裸身,而且还是这么近的距离,她不敢看,越不敢,越想看,她也是个待嫁姑娘,多年的辛劳,使她的体魄和心理,早就是个成熟的姑娘,所有姑娘的反应,变成一股热流,冲撞她的心灵和肉体,最后变得颤栗不止……以至,当马明满出现在她的身边,她竟瘫软成如一摊烂泥…… 马明满玩弄女人,那是非常的老道,尽管他已有好长时间,没做这种事,而现在面对还是一个处女之身,可他还是不急不火,在群山辉映下,他感觉到他与三丫子犹如在一幅最美的画中,他先将三丫子轻轻地展放在茸茸的绿草上,随即慢慢地退掉三丫子的内衣裤,骄阳西下,三丫子黝黑健壮的身子,笼罩上一抹光泽,格外的艳红,马明满都不忍去触摸,生怕破坏这最美好的盛宴…… 三丫子已处在最亢奋的期待中,她没有一丝的害怕,自然就不需要闭上睛睛,反而用一种山里姑娘特有的野性目光,定定地看着马明满,不时地也扫视湛蓝的天空。突然,她笑了,但很快笑容僵住,接着,笑声变成痛楚的喊声,她想跳出起来,身子已被死死的压住,她挣扎着,最后,尽全力抱住上边身躯,那阵侵入体内的撕裂痛感,彻底的散开,渐渐变成一种酥麻,瞬间打通了全身的脉络…… 从此以后,这个山坳就成了马明满和三丫子的天堂。不,应当说整个大山都是他们的天堂,树林、草丛、坡地、甚至山顶处的石板,都化为天堂里的温床,给了两人无尽的享受和欢愉。马明满似乎也才明白,什么叫乐不思蜀。以往烦躁、苦闷,荡然无存。常大杠子和叔婶都不知道马明满为什么有这番变化,见马明满快乐,他们也就放下心了。 三丫子那张菜色的脸,绽放出光彩。瞬间,她从姑娘变成一个女人,事后,过程太快,也有些简单,但她不后悔,不害怕,因为,她看出马明满不是山里的男人,更不是一般的男人,能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了这样一个相貌堂堂,白白净净的男人,她觉得不亏。还有一个原因,自她认识马明满后,在家里,在后娘面前,竟然拔起腰杆。马明满听说后娘逼她进山打柴,便经常给她钱,她大多都藏起来,只给后娘一小部分,说是卖柴得的。后娘见钱眼开,不问其来路。父亲觉得不对头,山里人家,再有钱也不会买柴的。他留意起女儿,进而发现马明满,虽不知女儿已把自己奉献给马明满,但一个姑娘家私自与一个男人交往,这还了得。他责骂女儿,不想后娘倒出奇的开明,把丈夫骂了一顿,说女儿能拿回钱,那就是能耐,管她用什么手段,还说在这屯子里,真正的金枝绿叶又能卖多少钱?父亲惧怕老婆,不敢再说什么了。乡下,十里八村,都相互认识,他偷偷到马明满住的叔家,侧面打听一下,也没弄清马明满真实身份,只知道马明满是个有钱人,想女儿与马明满明来暗往,他若给张扬出去,岂不是自打嘴巴,好在刺沟儿封闭,没起什么风言,他也只好忍气吞声了。爹不管,娘又不骂,三丫子更疯张了,整天与马明满流连于野外山间,一次次重复着那种愉悦的肉搏。后来,静下时回忆,三丫子觉得这段时光,是她人生最美好和最快乐的。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命运因马明满而改变,最终的结局却是十分悲惨的…… 一天,三丫子提出去赶集,距刺沟儿二十多里,有一个地方,逢十为集,好生热闹。她说曾随父亲去过,她有钱了,想买点姑娘家用的东西,如小镜子、梳子、还有肥皂,她称是胰子。记得上次买的那块胰子,还是一年前,她早就用完了。马明满笑了,他经常见三丫子在溪水里洗头发、身子,没见她用过所说的胰子。可他摸她身子,总是光滑无比,发质也是又黑又亮。他曾觉得奇怪。他想起在家里,与朋友谈笑时,说屯里姑娘长得好,就是常年不洗澡。现在要用这话形容天生丽质的三丫子,绝对是不公平的。三丫子还说集上有卖饭菜的屋子,爹说那是馆子。她和爹怀里揣着苞米面饼子,想讨口水都不敢进那馆子的。马明满先前不想去赶那个集,听三丫子说出这话,他心里有些酸楚,着实同情这个可怜的三丫子。他答应了,说带三丫子去赶集,下馆子。 也就是这趟集市之行,马明满招引来凶险的灭顶之灾。 马明满到了所说的集市地方一看,感慨地笑了,这也叫个集?百十米长的路边,摆着挑筐和小摊,卖的东西不处乎,针头线脑,麻花糖块,还有就是卖庄稼人干活儿用的,铲头、镐头、镰刀、马笼头之类用具,也有收山货和兽皮的商贩。赶集的人不少,买东西的人不多。有两三处泥草房,门口挂着脏破的幌子,称不上是饭馆,充其量是个饭铺。马明满一出现,便引起集上所有人的注意,一是他穿戴洋气,举止不俗,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人。二是,他与三丫子同骑一匹马,还紧搂着三丫子。这在乡下绝非能见到的。三丫子高兴寻看,眼睛似乎都不够用了。马明满可没那个雅兴,他掏出一把钱塞给三丫子,把她提放到马下,让她去买东西,喜欢什么买什么,把集上所有东西都包了也行,只要她能拎动,马能驮得了。他指着那个最大的饭铺说,他在那儿等着她。 三丫子欢天喜地钻进人群里。 马明满走进饭铺,挑一个靠窗的空桌坐下,没到晌午,屋内人不多,一个肩搭着抹布的半大小子过来,问马明满是不是先喝口水。马明满在这个穷乡僻壤,也不想摆公子哥的谱儿,随便问有什么茶。半大小子挠挠头说,没有茶,白开水还得现烧。马明满又问有都有什么菜。半大小子连报了四五个菜名。说后面灶房刚生火,想吃炒菜要等一会儿。马明满说不急,不过,要把最好的菜,各做一盘,不怕多。 半大小子知道遇上财神爷了,但这样的财神爷,该怎么伺候,他有点懵了,支吾说,掌勺的大师傅会做二十几道菜,拿手的也有十多种,都上来能摆满一桌面,一个人怎么也是吃下了的。 马明满笑说:“你管那么多干啥,让你上菜,你就上,咋的,你是有钱不挣,还是怕我给不起钱,要不,我先把钱押上?” 半大小子忙说:“不,不,这位爷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 马明满:“别啰嗦,快去,让掌勺师傅准备去吧!” 半大小子欢快地答应着,向后屋跑去。片刻,隔着后屋的布帘掀开,露出几个脑袋,其中有掌柜师傅和灶上的伙计,可能看出马明满不像是吃霸王餐的,头都缩回去,接着切菜、剁肉、锅勺声“劈里啪啦”的奏响起来。 三丫子逛够了,拎着两大包的东西,汗流满面地走进来,看到一大桌子菜,惊呆住了: “哎呀,我的爷啊,你这是想干啥呀?弄这么多菜,咱们俩儿把肚子扒开,也吃不了啊!你……你这不造害人吗?” 马明满:“你可劲吃,吃不了扔了呗,多少钱的玩意儿……” 三丫子在桌旁坐下,别说吃,她见都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的菜,她也不会客套,稍看了看,拿起筷子,捡块肥肉片,塞到嘴里,嚼得嘴角直滴油,吃过了没几口,突然放下筷子,眼里涌上泪水。 马明满一惊,不解地问:“咋的了?你不说要下馆子吗,哭啥呀?” 三丫子哽咽地说想起爹,还有后娘生的弟弟,包括后娘,她说要是他们也能坐在这儿,全家一起吃这么多的菜,多好啊。她说在她的记忆里,只在年三十那天晚饭,她的家才能吃上一顿饺子,这桌上的菜,别说吃,见都没见过,想必爹那么岁数,也不一定见过。 马明满哈哈大笑,说三丫子是个孝顺的姑娘,他怕三丫子不动筷,逗笑说,下次赶集,把三丫子全家都请到集上这个馆子,还要这么的菜。 三丫子想了想,认真地说,后娘和弟弟能来,爹不能来,原因,爹要是知道她跟一个男的有这种关系,还不得打断她的腿。 两人就这么说着话,喝着酒,三丫子只喝几口,头便晕眩了。马明满喝了多半斤的烧刀子。从饭铺出来,三丫子肚子鼓鼓的,直打噎。马明满脚步也有些踉跄了。上马时,三丫子说吃多了,上不去,马明满蹲下来,让三丫子踩他的肩膀,好不容易把三丫子扛到马上,三丫子伸手拽他上马时,两人差点一同摔下来。这番在乡下少见的西洋景,招来好多围观人的笑声…… 回去的路上,放开缰绳,老马识途,三丫子依偎在怀里,此刻,她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马明满不时低下头,用长满短胡须的下巴,亲触着三丫子的脸颊,痒得三丫子不住地尖叫。进入人少的山路,马明满干脆把手伸进三丫子的怀里,揉搓着,揪捏着,把三丫子撩得面红耳赤,时而低声呻吟,时而不住浪笑。 两个人无所顾忌地嬉闹着,谁也注意到,有个人,也骑着马,远远地跟在后面。 在临近刺沟儿,马明满和三丫子有所收敛,也就在这时,马明满发现后面的人和马,他多少有些警觉,在岔路口下马,说是要撒泡尿,其实是想观察下那个人。还没等他解开裤子,那人打马加快速度,从他身边,旁若无人,看都没看他和三丫子,奔另条路下去。马明满放下心,低头一看,尿了自己一裤腿子,三丫子在马上看见了,格格地脆笑起来…… 乐极生悲,那人真是冲着马明满来的。 大概是赶集回来的第三天夜里,几个蒙面的汉子,跳进马明满隐居的叔婶家,摸准马明满住的上房,用刀挑开门栓,冲进来,还没等马明满从熟睡中反应过来,头遭狠狠一击,哼都没哼一声,昏厥过去,随后被装入一条麻袋中,如扛粮包似的,甩在肩上,打开院门,扔在马背上。老两口住在下屋,听到动静,情知不好,等穿上衣服,开门出来,跑到院外,只听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连个人影儿都没看到,老两口跌跌撞撞跑回上房,点燃油灯,看到的是个零乱的被子…… 常大杠子闻讯赶到刺沟儿,天光大亮,呆然地望着空荡荡的上房,急火攻心,哇地吐出口鲜血。他第一个反应是,马明满被胡子绑票了,第二想的是,他如何向老东家马万川交代,有什么脸面去见马万川。 叔婶老泪纵横,擂胸说没照看好马明满,对不起常大杠子。 常大杠子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叔婶都是古稀的岁数,他不好责怪,再说了,胡子绑票,老两口想挡也挡不住,弄不好伤了自身。他安慰叔婶几句,马上返回家中,撒开人马,出去打探消息,还把远村近屯,有头有脸的人,路子宽的人,都找来,求他们帮忙打听,是谁绑走马明满,他说不惜大价钱,只要马明满安然无事,他倾家荡产都认可。有人建议,赶快去吉林给马万川报个信。常大杠子带着哭腔说,连马明满的下落都没弄清,他去了怎么说?两天过去了,杳无音讯,常大杠子挺不住了,去了吉林。 马万川也真是刚强,搀起跪在面前的常大杠子,没怪怨一句,沉默半晌,凝重地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来我马家该有此劫啊!” 明金娘哭倒在地,眼睛翻白,刚赶来的马明玉与佣人,把母亲搀回住屋,又是喂水,又是灌药。 郑廷贵拍着椅子,大呼着:“这天岗离咱吉林没有多远啊,胡子就敢绑人?我看还是现在的官府太软弱了,这要是按大清律,抓住就是死罪啊!” 常大杠子嗓子都哑了:“这胡子真坑人啊,人绑去了,咋的也得给个信儿,可是……” 郑廷贵:“他不来信儿,咱们去找他,明金不带兵了,永清不还在督军府吗,让他给上面上道奏折,派队伍打这帮兔崽子。” 马万川没言语,心想,连人的下落都没摸准,这兵往哪儿发呀。 郑永清来了,大舅哥没在家,岳丈家有事儿,他责无旁贷,问过常大杠子,他不愧是做参谋的,分析说,胡子绑票,事先肯定先踩好点儿,也就说,先摸清肉票的底细,马明满隐在刺沟儿,胡子怎么能知道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莫不是刺沟有胡子的眼线?或者有人知道马明满的身份,透风给胡子? 常大杠了想起什么,支吾说,他也是听表叔说的,马明满在刺沟儿认识个叫三丫子的姑娘,会不会是她…… 马万川最了解自己的二儿子,猜着二儿子又粘花惹草了。 常大杠子说,三丫子一家,他也认识,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想与胡子打交道,也够不上啊! 郑永清思忖着:“咱们把这件事展开了想,不能只局限在胡子身上。” 马万川听了姑爷这话,赞许地点头,他也觉得这事儿出的蹊跷。 郑廷贵心里为儿子自豪,嘴却不这么说,他捻着胡须问:“你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那明满到底落在谁的手里了?” 郑永清:“是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胡子绑票,图的是钱财,可好几天过去,为啥不来个信儿呢?是他们不知道信儿往哪儿送?不,不可能,这不合乎常理。” 常大杠子:“我在屯里,我知道胡子与一些说合事的花舌子都有来往,我也认识几个花舌子,他们都说不是他们熟悉的绺子干的。” 郑永清:“会不会有人与咱们家有过节,寻仇啊?” 郑廷贵:“寻仇?你老岳父一辈子净做善事了,得罪过谁?就说前年大灾吧,马家大院开了三个月的粥棚,救下多少人啊。你呀,话说不到正地方,净在那儿瞎扯。” 马万川被姑爷提醒了,或者说警觉了,他想到了什么人,但在没确定之前,他不能说。 马明玉进来,眼红红地:“爹,出了这大事儿,是不是让我哥回来呀?你要是同意,永清回督军府给我哥拍封电报……” 马万川:“他刚走几天,事儿都出了,他回来能咋的,不也是干着急?” 马明玉哽声地:“明满要是有个好歹,娘可咋活儿啊!” 郑永清拉妻子坐在自己身边,小声地安慰说:“不会有事儿的,听爹的吧!” 大伙儿都把眼光集中在马万川身上,不想,他却说出这样一句话: “咱们耐着性子等吧!” 常大杠子:“老东家,这……这不是等的事儿啊!” 马万川笑了,笑得很苦涩:“我看用不了几天,有人就会找上门来,这回呀,咱们要是不出点血,不割块肉,怕是不行了。” 郑廷贵:“我的老哥哥呀,是你岁数大了,还是我岁数大了,你这话我听了,心里咋直犯嘀咕呢,你……你把话挑开说不行啊,这儿也没外人。” 马万川话锋一转:“对了,我正要问你呢,你那个日本老朋友近来咋样儿?” 郑廷贵:“你是说酒井?我……我们也有几天没着面了,哎,咱们这说正事儿呢,你提他干啥?” 马万川:“你等着吧,他会找你的。” 郑廷贵:“你……你这话是啥意思?” 马万川不想再往下说了,也不提二儿子的事了,喊来人,传话灶房,多做几个菜,摆在小客厅,说是要给常大杠子压惊。 常大杠子急忙站起来,还没等他说话,郑廷贵又把话抢过去,问马万川为什么在此时提到酒井,直至坐到饭桌上,马万川也没正面回答他,只是不住地劝他陪常大杠子喝酒,不用说,逢酒必多的郑廷贵又喝醉了,儿子儿媳把他搀扶回去,第二天醒来,喝过清脑茶,他还在琢磨马万川的话,这时,有人传告,说酒井来了。郑廷贵心中惊呼,莫非老亲家马万川是神人? 酒井又提来两瓶日本清酒,他若有事相求,必有清酒相随,已成惯例。 郑廷贵急于想验证什么,也就顾得不客套了:“你有啥事儿,说吧!” 酒井一怔,笑着:“我的老朋友,你是说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吗?不,不,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郑廷贵听了这话,更急不可耐了:“就因为是老朋友,我才了解你呢,我呀,正等着你呢,说吧,啥事儿,别绕弯子。” 酒井故作吃惊地看着郑廷贵,其实他是因为被郑廷贵看穿了,有些尴尬,他、干咳了两声,吞吐地说: “我……我想问一下,你的老亲家,他……他好吗?” 郑廷贵:“你是问马万川?” 酒井:“是,是,还有他……他家的二公子。” 郑廷贵脑子轰的一下,不用再问,一切都如马万川所料。 酒井见郑廷贵神情有些呆然,关怀地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郑廷贵一怔,他也学会狡猾了,欲擒故纵地笑着说: “没啥,你刚才是问……马家的老二,明满吧?我也好长时间没看到他了,听说出远门,去关里了。” 酒井笑了:“不对,去关内的是马明金……” 郑廷贵:“你啥都知道?” 酒井不想抽丝剥茧,单刀直入,诡秘地说:“我听说那个马明满出事了……” 郑廷贵故作大惊地:“啊,出事了,不会吧?” 酒井端起茶碗,没喝,又放下了说:“我的老朋友,好多事你都蒙在鼓里呀,你说马明满去了北京,那是你的老亲家骗你呢,还有,你的老亲家肯定知道他的儿子,被人绑架了,他也没告诉你,对吧?” 郑廷贵明白了,马明满是落在日本人手里,很可能眼前这个酒井就是主谋,他过去,不,就是现在,他一直都把酒井视为知己朋友,极其信任,把女儿都托付给他了,不想,他却做出这种龌龊的事儿,这多少让他有些心寒…… 酒井见郑廷贵用少有的异样儿眼光看着他,颇不自然,笑着说: “老朋友,你……你不会怀疑我绑架了马明满吧?哎,你呀,误会我了,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 郑廷贵叹声地:“你们日本人真让人琢磨不透……” 酒井:“我的老朋友,我知道你与马万川的关系,得到这个消息,马上来向你报告,当然了,不瞒你,我也是另有所图。” 郑廷贵:“明满在哪儿,你们没伤害他吧?” 酒井:“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你……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好吗,这是关东军情报部通知我们领事馆的,至于,马明满到底在何人手中,现在何处,我真的不清楚。” 郑廷贵:“关东军?咱们吉林市这疙瘩也没有关东军啊!” 酒井自豪而又玄妙地说:“关东军的神威,超过你的,也超过我的想象,这点不需要我过多的解释,你慢慢会知道的。” 郑廷贵除了对复建大清有着坚强的信念,其他好多事儿,他都没有主见,现在听酒井的话,他又信以为真了。 其实,马明满落在日本人手里,绝非如酒井吹嘘的,就是个偶然。 那天夜里,马明满被打昏后,横放在马上,随着颠簸,他苏醒过来,想要挣扎,手脚被捆绑着,又局限在麻袋里,想喊,嘴刚一张开,腹中的污物,喷薄而出,糊住他的头和脸,再也喊不出来了。能动的,只有思维了。他的第一反应是,他被绑架了,至于绑架的人是谁,最终怎么处置他,想象不出来,不,也不敢想象,他只感到,他彻底地完了,很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了,不,也许不会,要是父亲和哥哥知道了,他们肯定……可是,月黑风高,穷乡僻壤……他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父亲他们……他胡思乱想着,马的速度加快,他的身子颠动也加快,五脏六腑翻腾着,不一会儿,他又晕过去了。等他再醒过来,已是另一个环境,他睁开眼睛,发现双臂朝上,被绳索悬挂在房梁上,脚尖刚刚能接触到地面。阳光从遮挡不太严实的窗缝筛进来,说明天已经亮了。再看周围,就是一个庄稼院的库房,除了一些农具和破烂,连个人影儿都不见。他扭动下身子,一阵疼痛袭来,嘴咧着,禁不住地叫出声,他从小过着公子哥的生活,那受过这般的罪呀。心里难免恨恨地骂道,妈的,是谁把他弄到这个鬼地方的,是谁…… 门开了,进来三个人,其中的小个子,缩脖端腔,鬼头鬼脑,是当地人的打扮。另两个穿戴也不特殊,只不过,看到他们脚下分着岔的水袜子,木制的靸拉板,他一下辨认出来,这两个人是日本人。 小个子指着马明满,回头对日本人说:“他醒了……听说你是吉林市里来的大户人家的少爷?你……你还认得我吗?” 马明满被小个子这一提示,还真觉得他面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小个子笑了,不过,笑得猥琐:“三天前,咱们一同走了那么远的路,你在道边撒了泡尿,不记得了?” 马明满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就是尾随着他与三丫子马后那个人,如此说来,那天就被人盯上了,小个子摸清他的住处,而后日本人又…… 小个子:“你小子在集上搂个娘们儿,挺能得瑟呀……” 马明满:“你……你是什么人?” 小个子:“说我名字你也不认识,不过,有一个人你肯定熟悉……” 马明满:“谁?” 小个子回过头,大声地:“东洋大哥,请……” 随小个子进来的日本人,分两边站立,垂下头,看得出,他们对即将出现的人很恭敬。 马明满看到进来的人,大惊失色,禁不住地啊了一声,他以为撞见鬼了,半晌,他结结巴巴地:“你……你不是死了吗?” 来者是马明满与朋友,在吉林市东市场“圈楼”为争夺雪兔,将其打死的那个犬养。 原来,那天,犬养只是被打昏,抬回日本诊所就醒过来,可是酒井却生出一计,想借犬养的事件,施压督军府,缉捕马明满,最后,达到逼迫马万川出卖地和山林……为此,犬养伤好后,他让犬养躲到天岗附近的日本拓民住地,指导拓殖工作,等目的达到,犬养再露面,另当别论,所以,他始终不肯说出犬养生死与否。 不是冤家不聚头,那天马明满与三丫子赶集,恰好,犬养等人带着雇来的,帮着与当地人沟通的小个子,也来到集市,刚巧马明满酒后,骑在马背,高高在上。犬养以为眼花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马明满,他忙隐在墙角,就是他站在明处,看到马明满,他仇恨复燃不说,更重要的是,他想到酒井的计划,他直接归属酒井领导,蓦地,他有了主意,让小个子跟踪住马明满,摸清马明满的住处,随后,趁着夜色,他带人奔袭至刺沟儿,悄没声绑回马明满,他本来就是军人出身,做这种事情,轻车熟路,手到擒来…… 犬养看着马明满,哈哈大笑:“马先生,没想到吧,我们又见面了。” 马明满哪儿经过这种场面,颤声地:“你想咋样儿?” 犬养面带微笑,眼神却是凶狠的:“我想让你知道仇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下场,也就是说,用你的鲜血和生命,洗刷我的屈辱。” 马明满身子想哆嗦都哆嗦不起来了,心缩成一团:“不,不,犬……犬养先生,咱们有话好说,咱们犯不上为一个女人,结这么大的仇。” 犬养狂傲地说:“女人?不错,她是一个女人,可她是我们大和民族的女人,尽管她做的是不光彩职业,可她远比你们满洲下贱的女人,不,也包括你们满洲男人,高贵得多,你知道吗?” 这要是在平时,马明满肯定回骂,日本女人再高贵,老子不也骑了吗? 犬养对身旁的两个日本人说着日语,那两人低头回应,迅速上前,拉起吊绳,狠狠一提,马明满整个身子都悬空了,立时,好像筋断骨折,而这样还不算,两个日本人捡起绳头子,舞弄着,抽打着马明满,顿时,马明满身上渗出血,滴落在地上。 马明满疼得杀猪般地大叫起来,几声过后,想叫都叫不出来。 犬养摆下手,两个日本人停下,复站在一边。 马明满顾不得喘息了,趁这空档,央求着:“犬养先生,不,犬养大哥,我……我向你赔罪,只要你饶过我,你让我咋的都行,你……你说话吧!” 犬养冷笑着:“我说过,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的命!” 小个子凑上前:“这工夫,钱也不好用了。” 马明满转求起小个子:“这位大哥,你是当地人吧?你……你帮我说说好话呗,我……我要是活着出去,我亏不着你……” 小个子指下犬养:“你求我没用,你得求他……” 犬养说要处死马明满,一是泄愤,二是吓唬马明满,他还没这个权力,拓民点,没有电话,他已派人去吉林市向酒井报告,至于如何处理马明满,他得听从酒井的指示。 酒井得知这个讯息后,十分高兴,给犬养回信,让他严守秘密,他没有马上去找郑廷贵,也没有直接去见马万川,他要寻个最恰当机会,一挥而就,一步到位。当然,若达不到目的,他会毫不迟疑地处死马明满,马家的马明金险些活埋了关东军情报员,马明满打伤日本人,马家应该为此付出代价的。 一切明了,接下来就是条件相商。 在郑廷贵的陪同下,酒井来到马家大院,与马万川有了渴望已久的实质性的接触。 酒井:“马老先生,我奉关东军和满铁拓殖委员会的指派,与你洽谈以下条件,但作为郑先生的朋友,我要向您声明,关于贵公子,其内情,我一无所知,我只是遵命行事,请您多多原谅。” 马万川早就认定酒井非一般人物,屡次提醒郑廷贵注意,自己对他也是敬而远之,没想到,还是吃了哑巴亏。 郑廷贵不耐烦地:“我事先都跟我的老哥哥过话了,你就照直嘣吧!” 酒井:“不,我不认为我的表明是多余的,以后我还有很多事情,求得马老先生的帮助,所以,首先应当消除不必要的误会。” 马万川不动声色地:“我看咱们还是心照不宣为好,说说你的条件吧!” 酒井本想给日后留下个伏笔,见客套不大起作用,他只好直言说出条件,欲购买马万川的土地和山林,至于具体数目和价格,都写在协议书上。 马万川看都没看协议书,断然地说:“土地和山林,我一分一亩都不能卖,我还没穷到这份儿上。” 酒井感到意外,看了看郑廷贵,又看了看马万川。 郑廷贵低着头,抽着大烟袋,他相信老亲家自有对策。 马万川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租给你们一些地,价格可以照租给其他粮户便宜一些,至于山林,常言说,十年树木,你们买去也不能现得利,要是用木材,我也可以卖给你们。” 酒井没料到马万川会给出这么答复,让他有些措手不及:“马老先生,您……您这个条件,我没法向上边交代,您可能不知道,我们的拓民不是暂时居住,他们要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靠租地怎么行呢?” 马万川:“行不行是你们的事儿,卖不卖我说了算。” 酒井脸色很不好看:“马老先生,您要这么个态度,我只好如实上报,这样的话,只怕您的公子……” 马万川:“我知道我儿子你们手里。” 酒井:“不,不,我不知你儿子的下落,我只是奉命行事。” 郑廷贵心绷起来,他担心谈不拢,马明满的性命…… 马万川心中早就有一股怒气腾升着,只要他有控制力,不想爆发出来,他冷着脸说: “要不是为了我儿子,我一根垄都不会租给你的,中国有句话,不要得寸进尺,我就这个条件了,行,你们就放人,不行,你们看着办,你可能不知道吧,我有三个儿子,孙子也有了,真的没了一个儿子,我马家还是人丁兴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真有人要了我儿子的命,你替我告诉他,我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我这个人说出来,就能办得到,也就是说开弓没有回头箭。” 不用说,这次见面,不欢而散。但没过两天,酒井却同意了马万川的条件。 事后,郑廷贵心有余悸地问马万川,不怕酒井拒签协议,危及马明满的性命?马万川笑说,当时,他也是麻杆打狼,两头怕。他说已侧面打听过了,日本新到许多移民,人多地少,饭都快吃不上了,地买不到,租也认可,他想,酒井也会权衡利弊,还有一点,日本人虽说狂妄,但在吉林还没成气候,太出格的事儿,也不敢做,尤其是对马家,恐怕更是投鼠忌器。郑廷贵半信半疑,再与酒井闲唠时,探问过后,不由不赞叹他的老亲家,还真的摸准了酒井的脉搏。 马明满绝路逢生。 第八章 冬天来了,一九二八年的冬天,是个挺特殊的冬天,直到进入腊月,才开始下雪,而且这雪一下就是接连几天,雪停后,放眼望去,天地一色,不但山峦、大地白茫茫一片,就是市内,也被封得严严实实,房子都变成大小不一的毡包了。对于雪及严寒,人们习以为常,但时代变迁,却让人有些应接不暇,尤其是十二月二十九日。 历史已记下这一天,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 六月四日,张作霖死于非命,十七日,张学良从河北返回沈阳,二十日通电就职奉天军务督办,七月二日被东三省议会推举为东北三省保安总司令兼奉天省保安司令。短短的一个月,张学良子承父业,应当说很顺利。但张学良心里并不轻松,他知道自己面临的不仅是内忧,更危险的是外患。这个外患就是日本。张学良明知道父亲是被日本人炸死的,苦于找不到证据,不,即便掌握铁证,他也不敢盲目对日开战。是的,奉军当时有近四十万人,兵多将广,可是连年征战,财力困乏,人马也疲惫不堪,更重要的是,父亲不在了,他似乎没了主心骨。苦思冥想,认真定夺,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继续维持现在局面,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也步父亲后尘。二是精励图治,归于南京国民政府,实现全国统一。 日本人早就虎视眈眈,他们看透了张学良的心思,也发现张学良暗中与南京政府接触,七月十日,日本内阁专门开会,讨论中国东北局势,七月十九日,日本驻沈阳领事林久治郎拜访张学良,转交日本首相田中的亲笔信:希望东北勿与南京国民政府联合,日本原意在军事、政治、经济及各方面,给予大力援助。张学良已秘密派员,与南京接触,初步定九月中旬宣布易帜,看到田中的信,他发现日本有所动作,为求稳妥,张学良反复思考,与亲信相议,决定推后三个月易帜。日本也加大了对张学良的压力,八月八日,林久治郎再次出现在帅府,转达田中首相的口信,声称如果东北不听日本的劝告,与南方,即南京政府达成妥协之类的事情,为了维护日本的既得权利,则将不得不采取必要的行动。见张学良还不表态,林久治郎竟恼羞成怒,直言说:我们日本绝不许你挂青天白日旗。 南京的蒋介石,体谅张学良的困难,告诉张学良,对日本推辞说东北的外交,已由南京中央接管,同时,每月南京还调拨一千万元做奉军的军饷,并表明,东北的内政应由现职各员维持,概不更动,重大人事,张学良可自行请委,报中央任命。这一系列的举动,使张学良进一步坚定了易帜的决心,加快了易帜的步伐,对日本人也采取了相应的防范措施。 十二月二十六日,国发党中央政治会议决议,任命张学良为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并通过东三省及热河省府委员名单,待易帜后发表。 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三时二十分,由奉天电报局向全国各地发出“艳电”,正式宣布东北易帜。是日清晨,奉天、吉林、黑龙江、热河四省驻地公署、交涉署、总商会、兵工厂、驻军营房和各公共团体、学校、商店等民众家庭,一律挂出青天白日旗。 当天,在奉天首府礼堂举行隆重的易帜典礼,欧美各国领事应邀参加,唯有日本领事没有到场,张学良身着中山装,站在总理遗像前,庄严宣誓:“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改易旗帜……”南京政府在会上正式任命张学良为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 奉军结束,东北军由此诞生了。 张学良易帜前,在南京政府的支持下,他顶住了外忧——日本人的压力。易帜后,他开始考虑如何消除内患,要不然,权力很难巩固。这个内患就是奉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杨宇霆和常荫愧。 杨宇霆,辽宁法库人,年轻时入奉军,因其刻苦耐劳,被选送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兵科,留学回来,深受张作霖赏识和信任,在奉军中平步青云,张作霖去世时,他已官至奉军第四方面军军团长,奉军总参议,是奉军中的实权人物。 常荫槐,祖籍山东,后迁至吉林的梨树县,此人办事认真、肯干,曾做过京奉铁路局长,堪称张作霖的亲信。他与杨宇霆交情极好,沆瀣一气,张作霖逝后,杨宇霆向张学良极力举荐,常荫槐接任被炸死的吴俊升,当上黑龙江省长。 二人受张家厚恩,按理说应当效忠张学良,扶助张学良,可是二人官居要职后,头大尾长,竟不把张学良放在眼里,尤其杨宇霆,素来亲日,在张学良易帜上,与日本人眉来眼去,一直喝反调,在奉军散布,易帜后会被蒋介石吃掉。易帜那天,典礼结束,东北保安委员会全体委员与南京代表人士合影留念,杨宇霆竟当场挟着皮包,愤然离去,并且,二人的公馆也拒挂青天白日旗,以示反对。 张学良气愤至极,这时,又有两件事呈报到他的案头,促使他起了杀心。一,已转任兵工厂督办的杨宇霆,与常荫愧联名上书,要求张学良拨巨款扩充沈阳兵工厂,张学良曾对二人说东北财政困难,无法筹措,二人竟要动用铁路收入垫付。二,常荫槐成为封疆大吏后,扩充实力,培植亲信,利用铁路资金,擅自编练山林警备队近二十个营的兵力,私隐武装,乃军中大忌,此举引起张学良的怀疑。 杨宇霆也觉察出张学良对他和常荫槐的不满,但绝想不到张学良敢杀他,为此,他让家里常年养着的术士,曾扶乩问卜,得乩语:“杂乱无章,扬长而去。”术士认乩语不详,隐有“炸烂吴张,杨常而去。”吴为吴俊升,张是张作霖,杨常自不用说了。但这并没引起杨宇霆的注意,其所作所为自然也就没有收敛。 张学良在杀杨宇霆和常荫愧时,也是犹豫不决,说实的,杨、常二人,辅佐张作霖,功不可没,杀之可惜。可是不杀,又怕后患无穷。无奈,他拿起块银元,抛空掷地,心中想,若是银元人头一面朝下,必杀之。连着六次,都没见人头朝上。张学良认为这是天意。这天是二九年的一月十日的晚上,他喊来警务处长高纪毅、副官谭海,命令执行处死杨宇霖和常荫槐任务。 杨宇霆刚下班回家,听说帅府来电话,邀其去打牌,他没有多想,饭都没吃,驱车前往,刚进入帅府的老虎厅,便与先前到达的常荫槐,被高纪毅、谭海等卫兵扣下,说他们二人,吞贪军饷,贻误战机,图谋不轨。没容二人辩解,枪响了,二人立时毙命。 张学良此时就在二楼,听到枪声,他顿时后悔,想二位重臣,纵有千错,罪不该死,罢其官职,或软禁起来,也不失一个好的办法。他走下楼,看着杨宇霆和常荫槐的尸体,落下泪,吩咐亲信刘多荃代表他,去杨、常两位家中,送慰藉费各一万大洋。后来,又亲笔写信杨宇霆在法国留学的儿子杨春元,安慰他好好学习,日后为国家效力。 第二天,张学良发布处决杨宇霆、常荫槐的通告,罪名是:“妨碍统一、阻挠新政。” 东北易帜,顺应民心,反对者都从各自的利益着想,抛开杨宇霆、常荫槐,就说吉林驻军的参谋长熙洽吧。当他听说张学良归顺南京,感觉天似乎都塌下来了,万分沮丧。他最恨的就是国民党,当初他去日本留学,准备回国效命清廷,是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发动的武昌起义,致使大清江山土崩瓦解。试想,现在要还是清皇一统天下,以他皇室宗亲身份,恐怕早就是个军机大臣和王爷,怎么也不可能屈就一省驻军的参谋长。入奉军以来,他卧薪尝胆,甘居人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挥师入关,重整大清河山。现在南北统一,民国强大,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张作相被任命新东北军副司令长官,吉林督军府随之改为副司令长官公署,更换牌匾时,他呆然地看着,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子,有说不出的难受。在杨、常被张学良枪毙后,他的真实情绪更不敢表露,只能在大老徐家,喝酒泄愤。 大老徐对世事的变迁,既不懂,也不过问,只是见熙洽垂头丧气,借酒浇愁,她免不了要劝解一番: “我就弄不明白你这个人,官当得也够大了的,钱多得花不完,姨太太一大帮,女人让你睡个够,你还想咋的?管它民国不民国的,你不照样儿吃香的喝辣的。” 熙洽一喝多,舌头就长:“你……你个娘们儿,你……你懂个啥,你知道我……我祖上是谁吗?我祖上是……是莫尔哈齐,你知道莫尔哈齐是谁吗,他……他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亲弟弟。” 大老徐:“哎呀,你绕来绕去的,我都听糊涂,你那祖宗啊,骨头渣子怕是都找不到了,你总提他们干啥……” 熙洽手指着大老徐说:“掌嘴,你……你敢辱没先皇,按我们大清律,要凌迟处死,你……你知道啥叫凌迟处死吗?” 大老徐:“行了,行了,你总说要处死我,还总在我这儿睡,赶明个儿,你还是回去找你那些姨太太去吧,省得在这儿老吓唬我。” 熙洽醉态地哈哈大笑:“咋样儿,怕了吧?你……你不要怕,我舍不得处死你,我……我喜欢你。对了,你……你知道吗,在我们大清朝,我……我是王爷,你就是妃子……” 大老徐笑嘻嘻地:“算了吧,我可没那个富贵命,我听说过,你们的大清朝,几十个女人伺候一个王爷,男的天天风流快活,女的年八月捞不着腥味,这我可受不了。” 熙洽欲要来扯大老徐:“你……你个骚娘们儿……” 这时,门开了,徐兰香进来,她没想到两人大白天喝着酒,还亲亲热热,她想退出去。 熙洽现在似乎已完全沉浸在王爷梦里:“站……站住,这么没规矩,见到本王……不,是本参谋长,也不说问候一声。” 徐兰香嘻嘻地笑了,对熙洽还是挺恭敬的,当然,这个前提必须是他对姐姐好。 大老徐说:“没吃饭呢吧?我让田婶给你留着呢。” 熙洽一半清醒,一半醉地笑说:“兰……兰香越长越漂亮了,我……我要是当上王爷,我……我都让你们做王妃,在我们大清朝,皇上,不,还有王爷,同娶姐俩儿不稀奇,娘俩儿同为妃子,也是有的……” 徐兰香脸腾地红了:“姐夫,你说啥呢!” 大老徐给妹妹使个眼色,让她出去:“他喝多,你别听他胡咧咧……兰香还没出阁呢,你这个当姐夫的得有个当姐夫的样儿……” 熙洽哈哈地笑了,见徐兰香欲走,他又说:“不……许走,我……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我问你,你咋不搭理李子安呢?你……你不给我……我面子。” 大老徐:“这找婆家,也不能剜到筐里就是菜,他俩儿的事,你别管了。” 徐兰香趁机出去了。 熙洽以酒盖脸地,半真半假地说:“嘿,兰……兰香还抹不开了,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我要是……” 大老徐啪地打了熙洽一巴掌:“我不管你是真喝多了,还是假喝多了,你要是敢打兰香的主意,我……我把你裤兜里那玩意一剪子铰下来,扔出去喂狗。” 熙洽一怔,继而哈哈大笑…… 大老徐把醉酒的熙洽伺候睡着,来到妹妹的房,这已成惯列了,不管她与熙洽疯得多凶,疯得多晚,她都要到妹妹房里看一眼,妹妹说她都大了,不用姐姐这么照看,她还是不放心,对妹妹,她超过了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情感。 徐兰香吃过饭,正坐在桌前发呆,近来,她经常这样。 大老徐拉住妹妹的手:“香啊,你这阵子总一个人发呆,到底有啥事儿啊,问你也不说。” 徐兰香确有心事,可她不好对姐姐说,也不想对姐姐说,她不想加重姐姐的心理负担,强笑着说: “姐,你还不知道我,我能有啥心事儿?哎呀,我要是有事儿,能瞒着你吗?” 大老徐了解妹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儿:“你闹不闹心,姐还看不出来呀?是不是为李子安啊?前些天,人家好几次来找你,你连门都没让进……香啊,姐不是逼着你同意,不过,姐想说的是,你也到了该找婆家的岁数了,要是你真相不中李子安,咱们再踅摸别的人家……” 徐兰香:“姐,你就别为我操心了。” 大老徐:“这么说你心里还有那个李子安?其实,我看李子安不错,年纪轻轻就当上营长了,以后你嫁过去,让熙洽再提拔下他,那小日子……” 徐兰香眉头紧皱地说:“姐,你……你以后别再提那个李子安,我……哎呀,我咋跟你说呢,你……你不懂。” 大老徐笑说:“姐是过来的人,还说姐不懂呢,姐啥不懂?” “你不就是随便找个人嫁了,到头来……”徐兰香说到这么,马上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怕姐姐伤心,忙过去,搂住姐姐:“姐,我……不是说你,我……我都不知道我该说啥了。” 大老徐久经风霜了,似乎早已忘却痛苦的过去,她拍了拍妹妹说: “你想说啥就说,你姐不是几句话就能敲打倒的人。” 徐兰香:“姐,你别误会,我是说当初你嫁的那个男人……我不想那么随意,我想……” 大老徐:“你想自己找个男人,对吧?” 徐兰香见看透了她的心思,害羞地低下头:“姐,你……你说啥呢!” 大老徐笑了:“那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看上谁了?” 徐兰香脸更红了,娇声地:“姐,你……你就别问了。” 大老徐沉思半晌,语重心长地说:“香啊,姐这辈子就这样了,姐就怕你……你要是自己看上哪个男人,一准跟姐姐说,姐没别的意思,你嫁个好男人,姐能不高兴吗,姐就是想帮你把好这个关……” 徐兰香点点头,还是没对姐姐说,原因很简单,还没到说的时候,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拿老话来说,她现在很可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乎。是的,她没机会向对方表白,只是自己苦苦思念着对方,但对方是否如她一样,也在单相思?不,不可能,要不然,他或许早就回来了。 话说到这儿,不用问,这个对方肯定不是李子安了。 李子安喜欢,或者说已爱上徐兰香了,他看出徐兰香躲着他,甚至是讨厌他,可是他不死心,不气馁,竭尽手段,想尽办法接触徐兰香。提着礼物,登门拜访,只要能跟徐兰香打个照面,说不说话都不在意,若是碰不到徐兰香,他就把东西塞给大老徐,说是孝敬大老徐的,期盼大老徐在徐兰香面前,为他说几句好话。他以前随熙洽来过大老徐家,见过徐兰香,只觉得这姑娘如画中人一般,至于其余的,他一个护兵,想都不敢想啊,现在不同了,有参谋长做媒人,他岂能错过这机会。见去徐家没有效果,他又找到徐兰香所在军需处的处长,送些东西,求他帮忙,后来,他再去军需处,处长把徐兰香喊到处长室,借故出去,让李子安与徐兰香单独在一起,徐兰香等处长一离开,起身就走,这样情况,有两三次,挺伤李子安的自尊。有一次,李子安也急了,拦在门口,不让徐兰香走,既为军人,性格也够直的,他说他想知道徐兰香为什么不搭理他。 徐兰香冷淡地:“不想搭理就不想搭理你,这还需要理由吗?” 李子安冲动地一把抓住徐兰香的手。 徐兰香忙抽回手,后退一步,惊愕地:“你……你想干啥?这可是在军需处,不,就是在你们三营,你要是敢胡来,我……” 李子安:“不,不,我……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 徐兰香不想再听什么表白,绕开李子安,快步走了出去。 李子安好不懊丧,按说,以他的年岁及营长的职位,娶个太太,太容易了,有不少人给他做媒,甚至在交际的场合,有的姑娘看上他,主动追求,他都没同意,心中念念不忘的就是徐兰香。 这天,军需处长约徐兰香吃饭,在河南街东来顺饭庄,徐兰香怀疑到有李子安的因素,她不想去,又一想,处长平时挺照顾她,拂了面子不好。可当她走进定好的雅间,愣住了,只有李子安在场,她想告辞。 李子安诚恳而又不无哀求地:“我们做不成朋友,总不该成为仇敌吧?既然来了,陪我坐一会儿还不行吗?” 徐兰香一想,李子安的话也有道理,是的,她对李子安有成见,已决定不选择李子安做自己的伴侣,但没必要过于伤害其自尊。想到这儿,她坐下,主动地给李子安斟上一杯酒。 李子安高兴,甚至激动地连声说谢谢。 徐兰香也担心,李子安总这么纠缠下去,若闹得满城风雨就不好了,她到不是怕自己名声受损,而是怕被一个人误会了,而且这个人现在虽不在吉林,倘若他回来,听说了什么,那她当如何分辩,即便分辩,又能说得清吗?姑娘的心呀,就是这样,心有归属,还不知对方是什么态度,便倾其全部情感。 李子安是个很善谈的人,他先是婉转,后来滔滔不绝了,他想抓住这个难得机会,彻底的表明心迹。 徐兰香不想听,也没必要听李子安过多的表白,她直言地对李子安说,她与他,双方都不适合。李子安问,参谋长知道她这个态度吗?徐兰香说,她的终身大事,她自己作主,她说她唯一的亲人姐姐都表示不干涉她的自由,别人她就更不在意了。 李子安执拗地问,自己哪方面的条件,不合徐兰香的心意。 徐兰香没言语,她不想太直白了,李子安毕竟还是个营长。 李子安问:“是不是因为他呀?” 徐兰香没想到李子安会提到那个他,她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因为李子安问得突然,她神情有些慌乱,这就更证明了李子安的揣测。他心中好不嫉妒,也感到愤然,松川事件的那天晚上,他发现徐兰香的态度有所改变,在那之前,虽然与徐兰香接触数次不多,感觉徐兰香对他还是有好感的,后来,他就松川事件,一再向徐兰香解释,不想越描越黑,徐兰香根本听不进去。 李子安挑明了:“兰香,我承认,马营长是个好人,是个合格的军人,可是现在,他连个士兵都不是了,还有,他已结过婚,有两个孩子,我不明白,你为啥喜欢上他,不会是看上他的家业吧?” 徐兰香“你是说我贪求富贵?” 李子安:“不,不,我只想验证一下,你是否真的喜欢上马明金。” 徐兰香本想坦承,话到嘴边,没说出来,现在是她一厢情愿,传出去,有越俎代庖之嫌,也有损马明金的清誉。 李子安冷静下来,话却有些阴冷了:“兰香,你不说,这就表示你默认了,是的,你有你的选择权力,我也有,我不会放弃的,我就不信,我不是马明金的对手。” 这次见面,又是一个不欢而散。 徐兰香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有其单纯,也有其执著。单纯的是,她没把李子安的话放在心上,执著的是,她越发的想念马明金。相思得夜不能寐,当然也免不了暗自掉泪。为听到马明金的消息,她经常去找老师马明玉,开始不好直言,拐弯抹角地打听。马明玉看懂了徐兰香的心思,这是她求之不得的好事儿,她逗笑问徐兰香,是不是想改变身份。徐兰香不解这身份之说。当听到马明玉说她不想当她学生,想当她嫂子。她脸红心热,无处躲藏,想跑都跑不开了。马明玉说哥哥到北京就病了,可能是心中窝囊,火气攻心。徐兰香听了,好个担心。甚至动了去北京的念头,马明玉说,经医生诊治,在弟弟明堂的照看下,哥哥很快就好了。原本想回家休养,父亲让他在关内办几件事,又拖延下去。 腊月初八,也就是人说的冻掉下巴那天,马明金回来了。 徐兰香听说后,急忙忙,兴冲冲地来到马家大院,径直闯入小客厅,当看到马明金及其家人,方觉得有些唐突。 马明金看到徐兰香,着实一愣,心中涌上一种异样的情感,这几个月以来,走时,徐兰香那一声明金哥的轻唤,时不时回响在耳边,还有那张天真的笑脸,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他似乎从徐兰香亮晶晶的眼睛中,看出了什么,可他不敢往那方面想,刚到北京、天津卫,他就有想返回吉林的念头,这里有没有徐兰香的原因呢? 马明玉反应得极快,笑着上前拉住徐兰香,往厅内拽。 徐兰香脸红红地,不好意思了:“马老师,我有事儿,才来这儿找你……” 马明玉贴近徐兰香的耳边,逗趣地问:“说实话,你是来找我,还是来看你明金哥?” 徐兰香本想叫声明金哥,让马明玉这么一说,忙沿用了老称呼: “马营长,你……你啥时候回来的?” 马明金神情也颇有些不自然,忙回应:“来了,徐小姐,我刚到家。” 马明玉把徐兰香拉到父亲面前,笑着说:“爹,她就是徐兰香,我教过的学生,现在也在军队上。”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徐兰香虽来过马家,但未曾见过马万川,她上前给马万川深鞠一躬,甜甜地叫声: “大爷儿。” 马万川早就听明金娘说过这个徐兰香,稍欠下身说:“噢,坐吧,坐吧!” 明金娘在一旁喜上眉梢,指着身边的空位说:“来,姑娘,坐大娘这儿。” 郑永清与徐兰香相熟,开玩笑说:“徐小姐,我哥刚到家,你就知道了,我看你应当调到情报处工作。” 徐兰香窘迫地不知如何回答了。 马明玉:“是我给兰香打的电话。” 郑永清笑说:“哈哈,原来咱们家有内奸啊!” 客厅内,因为徐兰香的到来,气氛和话题都有所改变了。马万川本来在儿女面前,话就不多,现在更没什么要说的,他很懂得少辈人的心,也想给少辈人更多的空间,给明金娘使个眼色,站起来,向外走去。 明金娘没理会丈夫的用意,还拽着徐兰香的手,笑问家长里短。 马万川走到门口,看明金娘没跟出来,他咳嗽两声。 马明玉笑着:“娘,我爹等你呢!” 明金娘冲丈夫:“你说你忙啥呀,我这跟徐姑娘刚唠几句,你……你先回屋吧!” 马万川苦笑了笑,甩下一句走了:“你这老蒯呀……” 马明玉才意识到什么,忙起身,随丈夫离去。 客厅内,剩下的四位,相互间都有共同话题,边喝茶,边吃着水果,谈得是相当的尽兴,特别是徐兰香,虽说这种场合,她只参加两三次,她却极自然的溶入进来。似乎好像已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马明玉是最能把屋住在座人的情绪,因为,哥哥、丈夫都是她最亲的人,徐兰香在她心中,也有了基本的定位,所以,她心里高兴,自然也就特别能张罗。她说哥哥回来,要设接风宴,席摆好后,把父母都请过来,吃个团圆饭。她说团圆这二字时,用意颇深的笑看徐兰香,弄得徐兰香都不敢抬头了。 郑永清也是正宗的八旗子弟,受父亲的熏陶,观念和做派时常不经意显示出清贵之尊。应当说,与马明玉相恋、相爱,最后走到一起,妻子的潜移默化,改变了他不少旗人的生活方式,当听妻子说有意把徐兰香介绍给大舅哥,他嘴没说什么,心里多少看不起这个徐兰香,原因就是她的姐姐是大老徐,在军中碰见徐兰香,也只是礼节性打个招呼,若讲个门当户对,他不相信徐兰香能进入马家大院,有一次,他问过大舅哥,两人犹如兄弟,语言勾通没有任何障碍,看大舅哥闪烁其词,他改变了看法,随着进一步接触,他也相信了妻子的话,这徐兰香是个好姑娘。 马明玉说要去看看酒菜准备得如何,她起身,也学父亲,看了丈夫一眼,郑永清自然不会像岳母反应迟钝,忙跟妻子出去。 马明金刚才话还挺多的,现在独自面对徐兰香,立时哑口无言了。 徐兰香始终没敢正视马明金,但眼睛也始终没离开马明金,数月的相思之苦结束了,可是如何表述心中喜悦,对她这个刚涉入爱河的姑娘,还真是个难题。 厅内好个寂静。 最后还是爽直的徐兰香先开了口:“明金哥,你……你瘦了。” 马明金:“噢,是吗?” 徐兰香:“我听马老师说,你到北京就病了,是不是还为了被撤职的事儿?” 马明金笑了笑,没言语,在坐上去关内的火车时,想自己曾踌躇满志,欲在军旅中图个前程,却不料为一个日本人,遭此下场,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积怨成疾,他病了,后来是弟弟明堂开导他,经常与他彻夜长谈,他的心情才逐渐好了起来,过去,他一直把明堂当个文静的小弟弟看待,也非常喜欢这个从不高声说话的小弟弟,这次见面,他第一个感觉,弟弟大了,不但懂事,还懂得许多大事,就拿在北京,听到东北易帜这件事儿,弟弟从东北的区域和政治说起,讲到中国多年来四分五裂,现在走向统一,虽说某种程度,还是个形式上的统一,但对一个国家,毕竟呈出一定的强大趋势,同时,他还分析连年的军阀混战,让外国势力有机可乘,例如东北,被日本人纳入他们的势力范围。还有,他预测,中日必有一战,而且弄不好就在最近几年内,马明金对弟弟说,父亲也是这么说的。想到中日若真的开战,曾为军人的他,置身事外,他心里就更有说不出的懊丧。弟弟劝解说,报国未必当兵,有很多方式可供选择……马明金听了弟弟这些话,感慨还是上学读书,眼界宽阔,他对弟弟说,倘若他岁数倒退几年,一定也走进大学堂。他刚才把这弟弟在北京的境况,已对父母说过,母亲想起了儿子,免不了又流下泪,父亲则说,最不让他操心,也最让他放心的就是这个儿子。马明金说,凭小弟弟的学识和灵气,将来接管马家的生意,绝无问题。父亲笑了,说今后的事儿,谁又能说得准呢? 徐兰香:“明金哥,这次你回来了,有啥打算吗?” 马明金又是一笑,笑得有点苦涩,想弟弟分析说,中日必有一战,他最渴望的,当然还是在战场上,与日本人面对面搏斗一番,纵然洒尽热血,也不枉为男人之躯。可是……郑永清曾暗示他,能否利用徐兰香的关系,活动一下熙洽,马明金断然拒绝。 徐兰香:“明金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还是想……” 马明金打断徐兰香的话,他说今后想做什么,适于做什么,临走时,弟弟送给他几本书,他说有时间读读书也不错。他说到这儿,想起什么,起身拿来一个小方木盒,递给徐兰香,说这是送给她的礼品。 徐兰香像个孩子似的,当场打开,顿时眼睛发亮。原来,是几个色彩斑斓的泥塑小人,她惊喜万分,欢快地叫着: “太好了,太好了,太漂亮了……” 马明金也开心地笑了,这是在北京琉璃厂,给自己儿子,还有妹妹家的孩子买的玩物,不知为何,当时脑海中闪出徐兰香,顺便给她也带回一套,没想到,徐兰香会这么喜欢。 “哥……”随着喊声,马明满跑了进来。 马明金冲弟弟笑了笑,问:“二弟,干啥去了,才回来。” 马明满:“哥,你回来咋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火车站接你,我朋友的爹是税捐局长,他家有汽车,我都会开了,我开车去接你。” 马明金:“不用,没多远……” 徐兰香还是第一次见到马明满,她怯生生的看着,马明金没做介绍,她也不好打招呼。 马明满似乎才发现徐兰香,毫不掩饰,毫不顾及的把徐兰香上下打量一遍,别看徐兰香不认识他,他可听姐姐说过徐兰香,所以内心没有陌生感,只是没想到,徐兰香这么漂亮,尤其还穿着军服,简直是美貌绝伦。 马明金见两人没说话,才意识到两人是初次相见。他刚要介绍。马明满已笑着说,他知道这位小姐是谁了,便来个洋式见面礼,上前,伸出手。徐兰香还不习惯这种礼节,稍碰了下马明满的手,忙缩了回去。 马明满见到女人,话多,总想显示自己的风度和幽默,笑着说: “徐小姐,若按岁数,你叫我声二哥,不委屈你吧?” 徐兰香好不窘迫,这个二哥,就她内心讲,无论如何都不想叫的。 马明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马明满看看哥哥,又看看徐兰香,哈哈大笑:“徐小姐,别抹不开,我是跟你开玩笑呢,你我之间的称呼,日后再定吧,哥,是不?” 马明玉进来了,亲昵地拍了弟弟一下,打破尴尬:“兰香啊,我这个弟弟,没个正形,你别在意啊!” 徐兰香笑了,看着大她许多的马明满,心想,若有了新的称呼,还真的挺有趣的。 马明玉说要开席了,在小餐厅,加上孩子,公爹也来了,有两桌子人。说到孩子,明金娘细心,说有徐兰香在,不想让孩子上桌。马明玉说,徐兰香知道哥哥有两个儿子,她要是嫌弃,也不会把哥哥如此放在心上。明金娘还是好个嘱咐孙子,也说到见到徐兰香的称呼,马明玉笑说,还没到喊娘的程度,就喊姨吧。 马明满兴奋地:“哥,咱们家好阵子没这么热闹了,一会儿,我得陪你多喝几盅。” 马明金笑着点头,让马明玉与徐兰香先去餐厅,他要跟弟弟说几句话。 马明满:“哥,明堂咋样儿,眼看快过年了,他咋还不回来呢?” 马明金:“他说过年不回来了,趁学校放冬假,与同学结伴去广州。” 马明满:“不会是女同学吧?他可跟我姐夫的妹妹定着亲呢,别只顾追求自由恋爱,把人家给甩了。” 马明金:“是男同学……对了,给你带的礼物放在娘那儿,一会儿你去取吧!” 马明满:“谢谢哥……嘿,我都这么大了,哥还拿我当小孩。” 马明金笑了:“是啊,你也是当爹的人了,这次我去天津卫了,见到他们娘俩儿子,你儿子都满地跑了,弟妹娘家不错,照顾得都挺好。” 马明满并没太动心,随口说:“那就好……” 马明金:“按爹的吩咐,送去一些钱,还有几套房子的契约,这样,你老丈人一家,靠收房租,也能过得不错。不过,有机会,你还是应当去看看……” 马明满叹息:“唉!我也想回去,可是……天津卫,太复杂,咱玩不转。” 马明金:“我打听了,那案子还没销呢……这阵子,你在家咋样儿?那个犬养没再找你麻烦吧?” 马明满:“爹都跟你说了?” 马明金摇摇头:“我听你姐夫说的,小日本,也真太欺负人,要是我……算了,不说这个了。爹那么大岁数了,以后,咱们还是少让爹操点心,对了,听娘说,你现在常去商号?这就好,等我的退役手续办下来,咱们一起琢磨琢磨商号的事儿,争取两三年,把爹替换下来,他老人家该享享清福了。” 马明满不无惋惜地说:“哥,你真的不想干军队了?要我说,还是当军官神气,挎着枪,带着兵,谁敢不高看你?我看你不能这么认栽,前些天,我还跟咱爹说,让咱爹出面找找张作相,你猜咱爹咋说的?” 马明金笑问:“咋说的?” 马明满:“咱爹反问我,说张作相要把你哥枪毙了咋办?你说这老爷子这话问的,哥,咱爹跟张作相不是挺有交情的吗?我就不信,他就那么不讲情面?” 马明金:“张作相现在已是东北军的副司令长官,他治军一向严厉,要是听信熙洽的谗言,枪毙我,也不是不可能的。” 马明满一怔:“啊,真那样儿,你还是趁早离开军队吧!” 马明金:“好了,咱不说我的事了,这眼看要过年了,你别总往外跑了,咱俩儿在家张罗一下,咱爹最喜欢过年的气氛,不能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马明满还是挺听从哥哥的话,忙点头答应。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按习俗,过了这一天,进入年关,这从气氛便看得出来,市内几条商号集聚的街面,不说人声鼎沸,也是熙熙攘攘,都是办年货的人。各商号,提前备足货,虽天气寒冷,也都敞开店门,有的干脆把货物堆放在门外,高声地叫卖。 马万川多年养成的一个嗜好,小年的第二天,他带着一两个佣人,挑着筐,孙子、外孙子能走路了,他都带上,来到东市场、天发岭,这是年货最全的地方,他象征性买一些东西,如,一条大鲤鱼,预示年年吉庆有余。香、纸、蜡烛、对联、门神爷之类,他也一定要买的,还有就是孩子喜欢的鞭炮。其实,马家大院一进腊月,所有过年用的东西,都有专人准备得一应俱全。常大杠子等粮户,早就赶着马爬犁,把乡下应有的,也都送来了。马万川之所以,要到处转转,一是心胜,二是感受下过年的氛围。 市面大小商号,包括挎筐背篓,走街串巷的小贩儿,很多人都认识马万川,见到马万川都热情呼唤着,马万川笑着颔首,回应着,有时蹲下,唠扯几句,若是买了东西,总要多付几块钱。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马万川为人和善,做事公正,从不摆富人的架子。不说别的,就说他出门吧,远道坐家里的马拉轿车,近路,不是走着,就是叫上一辆人力车,凭其财力,买辆汽车,算不上过分,可他从不那么奢侈。天发岭有个煎饼铺,他喜欢这里的豆腐脑,时常溜达过来,美美地吃上一顿,扔下几块钱,背着手,心满意足地走了。久而久之,人们对这个吉林市的首富,不说是极其敬仰,起码非常敬重。 除夕夜,马家大院灯火辉煌,喜气洋洋,鞭炮燃放过后,便是人们常说的,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农历新年的第一顿饭,那是最隆重,也是最丰盛的,开席前,马万川要率全家老少及亲属,身着新衣,来到供奉祖宗的灵位案前,焚香烧纸,而后依次,恭恭敬敬上香磕头。至于少辈给他磕头,要等到第二天,大年初一,陆续来到他所住的房里或客厅,对每个磕头者,他都要赏个红包,里面钱数不等。 马家大院还有个规矩,常年在马家的食客,多是一些沾点亲和搭一点边的人,及家中的佣人,包括后院伙计、劳斤,年夜饭,都摆在大厅内,十几张桌子,坐满了人。马万川坐在首桌,一脸的笑容,环视着,等众人坐定,他举起酒盅,也不多说话,只简单地说:大伙儿都累一年了,多吃多喝,菜管吃管添,酒也放开量,只是喝多了别闹事。说完,他先饮下一盅。这就是信号,紧接着,各桌酒盅高举,筷子齐动,颇为热闹。 马万川知道自己在场,大伙儿有些拘束,吃过后,摆摆手,下桌出去。但他不先回房,守夜是他多年的老习惯,因为人们都在痛饮,他寻看下香火,灯笼,前后院照应一下。最后,还要到院门外,看看周围有没有无家可归的要饭花子,要是有,他就让人领到门房,拿些酒菜,吃饱后离去。 直至天亮,吹灭了灯笼,马万川第一个精精神神地走到天地桌前,点燃一炷香,双手合十,心里默默地对新的一年,许下新的祈盼…… 第九章 正月十五过后,新任东北边防军副司令长官,吉林省主席张作相,返回吉林市。 张作相,字辅忱,辽宁锦西义县人,贫苦出身,只读三年私塾,十六岁那年,同族的堂兄遭仇人杀害,他怕被牵连,流落到奉天一带,农忙时给大粮户打短工,农闲时进城里当泥瓦匠,掏炕抹墙,吃尽苦头,常受人欺辱,流离颠簸的生活,使他深觉世道的不平,遂产生了铤而走险,改变人生的念头。打定主意,他偷偷地溜回老家--南杂木林子村,伙同一个同村人,打死了杀害堂兄的那个恶人,随后,拉起杆子,落草为寇,第二年,二十岁的张作相,带着二十人,来到新民府八角台村,投奔了同是胡子出身的张作霖,两人合在一起,近二百余人,组成了“保险队”。也许是天意,两人不同宗,又无血缘关系,却同姓张,同有个作字,所以倍感亲切,自此,成为生死弟兄。六年后,张作霖兵强马壮,独霸一方,在张作霖的提议下,以年龄为序,马龙潭、吴俊升、孙烈臣、张景惠、冯德麟、汤玉麟、张作霖、张作相八人,结拜为磕头弟兄。张作相年龄最小,是老疙瘩。从此,张作霖平步青云,张作相相随左右,也扶摇直上。一九二四年,张作相任吉林省督军兼省长。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他向张作霖提出:“固守关外,休养生息,训练士兵,扩充实力。”基于这个主张,他来到吉林后,为民众做了大量有益的事。例如:抵制开放烟禁,严禁种植鸦片,严禁吸毒贩毒。最深得民心的是,他拒绝与日本人合作,独自兴建了吉林至海龙朝阳镇,全长一百八十三公里的铁路,并创办了吉林大学。 张作霖率奉军两次入关与直系大战,都把后方托付给最信任的张作相,让张作相坐阵奉天大本营。皇姑屯张作霖被炸,东北稳定,日本人未敢贸然行事,这多亏张作相德高望重,沉着冷静,压住阵角。当时,奉军中有人,趁机向张作相进言,怂恿张作相接下帅位,包括心怀鬼胎的杨宇霆也表示拥戴张作相,也有的人说,张学良岁数年轻,担不起大任,过几年,等张学良老练成熟以后,再把帅印交还于他。张作相义正词严地说,此举陷他于不仁不义,他说他吃的是老张家饭,只有忠心护主,扶助学良,竭尽全力,才能对得起死去的磕头哥哥。如果有谁再敢谗言,他便取他的人头。张学良返奉后,之所以很快撑住局面,后来又顺利的改旗易帜,与张作相的辅佐和支持分不开的。对此,张学良感激涕零,更加敬重张作相,言必称张作相为老叔或辅帅。 熙洽对奉天的暗潮汹涌,曾有所闻,尽管他从内心看不起在东北军素有“忠厚长者”之称的张作相,但他还是支持张作相替代张学良,那样东北就有可能维持自治,对他来说,恢复大清似乎还有一线希望。这次张作相回来,相谈时,他又婉转地提起此事。 张作相:“我一个泥瓦匠,能有今天,不多亏跟着大帅?要不我这个胡子头,还不让官府给砍了?” 熙洽奉承着:“哪儿能呢,谁不知道副司令官在咱们奉军,不,现在应该说是东北军了,是个福将,说个不敬的话,要是没有你跟你们那几个结拜兄弟,拼死拼活,大帅也未必能当上东北王啊!所以,大伙儿都认为,大帅不在了,你接下位置,这是理所当然的。” 张作相:“老弟呀,你这话说得不对啊,人生在世,忠孝二字,不可缺少,忠是护主,孝对上辈。我跟大帅一个头磕在地上,我要是那么不讲究,日后,到了阴曹地府,我有脸见大帅吗?” 熙洽心里暗骂:放着人间的福不享,想什么阴间的事。这不是迂腐至极,老糊涂吗! 张作相:“还有一点,我这个人的生辰八字,注定我就是这么大的福禄,过多的,我想都不去想了。” 熙洽好奇地:“此话怎讲?” 张作相笑说:“我叫张作相,字辅忱。这不明摆着吗,这辈子只能做相,做个辅佐的臣子,根本就没有当帅的命,也不是当帅的材料。” 熙洽禁不住又犯嘀咕了:你张作相命中做相,我在你手下当参谋长,还有什么出头之日?想到这儿,心里一阵阵的悲凉。 吉林副司令长官公署及张作相的公馆,又热闹起来,不单省府所在地吉林市的达官贵人,登门拜望,所属长春、延吉、珲春等地官员豪绅,也争相晋见。 马明玉与丈夫商量,想说服父亲去见张作相,给哥哥申明冤屈,郑永清思忖说,官官相护,熙洽是张作相的参谋长,张作相不在时,代行权力。张作相能为一个区区少校营长,与熙洽生出芥蒂?还有,岳父是个极要脸面的人,若张作相置若罔闻,岳父如何下台阶?再说,以他对岳父的了解,岳父未必同意。马明玉说不妨一试,郑永清笑说,恕不相陪,愿妻子如愿以偿。 果不出郑永清所料,马万川说:强求来的官,未必是好事儿。 马明玉:“明满说,你曾说过,张作相要是追究我哥违抗命令的事,弄不好会枪毙我哥,能吗?” 马万川:“大凡做将军的人,都杀伐果断……世事难料啊!” 马明玉:“那我哥就这么窝囊下去?” 马万川:“清平过己日,赛过活神仙!” 马明玉:“唉!我也不希望我哥当那个破营长,关键的是,他快乐不起来呀!” 马万川:“这阵子那位姑娘常来……” 马明玉知道父亲说的姑娘是指徐兰香,提起这事儿,她精神头儿又上来了: “爹,你看兰香咋样儿?她要是嫁给我哥,般配吗?” 马万川没说话,可能是不好表态吧? 马明玉心里没底了:“我……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老细说,兰香家……家不算太好,她……她和她姐在一起生活……” 马万川:“我打听过了,这姑娘……” 马明玉心提到嗓子眼儿,她知道若是父亲有成见,哥哥肯定不会接纳徐兰香的。 马万川:“这姑娘倒是不错,可不知你哥他……” 马明玉高兴地说:“爹,只要你老点头,我哥还不得听你的,他……他要是不同意,能和人家总来往吗?我……我早就想跟你说这事儿,怕你老……” 马万川:“你是说怕我嫌门不当户不对?你爹没那个想法,当年,你爷爷挑着我闯关东,还不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再说了,有钱人家的姑娘,过日子不一定是把好手。”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马明玉撒娇地:“爹,你不是说我吧?” 马万川笑了:“我闺女,还行。” 马明玉:“爹,要是我把兰香圈拉成咱们家的媳妇,你咋谢我呀?” 马万川:“你先别请功,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马明玉摸清了父亲的态度,更加有信心撮合哥哥与徐兰香成为一对,她想尽快找机会把两人的关系挑明,不想却被另一桩事情,扰乱了方寸…… 这天,一辆小汽车停在马家大院,下来一位年约三十左右岁的军官,让门房通报,说他名叫冯占海,特地来见马明金。 马明金听说后,披上衣服,小跑着,来到院门,先是敬礼,喊声冯团长,而后两人相拥在一起,一看就是久别重逢的朋友。 冯占海,辽宁锦县人,张作相的外甥,现任吉林卫队团团长,后为东北抗日名将。虽比马明金小两岁,却比马明金先入军队,是东北讲武堂第三期学员,比马明金高一期,两人在学堂时,因性情相投,有共同话题,处得相当不错。 马明金:“我听说你回来好几天了,本想去拜望,可是……” 冯占海:“你还说呢,咱们是老朋友了,你不见我,我来见你,你呀,你,还是那个倔脾气。” 马明金:“咱们快一年没见面了吧?我记得你是去年……” 冯占海:“去年四月,副司令官打电话,让我去奉天陪他,多事之秋,一去快一年了,这不刚在副司令官的锦州老家过完年,急着赶了回来,你……你咋样儿啊?” 马明金苦笑着:“我还能咋样儿……” 冯占海看着马明金笑了:“嘿,一身布衣,咋搞的呀?我在奉天就听说了,想给你打电话,又一想,算了吧,电话里也说不透彻,还是等见面再说吧!” 马明金:“一言难尽……哎,咱们别在这儿站着,来,快进屋,咱们好长时间没坐一起了,喝两盅。” 冯占海:“咋的,恋上酒了?” 马明金叹息一声。 冯占海感慨地:“咱们这些扛枪杆的,都这样,有了憋屈事儿,不愿意说,只能拿酒撒气了……咱俩儿改日再喝,你跟我去趟公署。” 马明金一怔:“去公署,啥事儿?” 冯占海:“副司令官找你,啥事儿,我也没敢问啊!” 马明金迟疑着,半晌说:“我……我回去换下衣服。” 冯占海笑说:“反正你也不是营长了,穿啥能咋的,就这一身,走吧!” 在汽车内,马明金忐忑不安,猜不出张作相为什么找他?他知道张作相治军极严,要是秋后算帐,他可就惨了。冯占海问马明金今后的打算,马明金说等退役批下来再说。冯占海惋惜说,马明金不该离开军中。他极力挽留马明金,说他在奉天时,就已想好,找机会向舅舅提出,把马明金要到卫队团,他说有个营长空缺。马明金说副司令官碍于熙洽面子,不会同意的,他说他不想给冯占海添麻烦,内心里,他知道冯占海是个有正义感的军人,早就想去卫队团。冯占海说他也是考虑熙洽,才迟迟没敢跟舅舅说,不过,他说会想办法办到的,他让马明金见到舅舅,千万不要提退役的事儿。 来到张作相办公室门口,马明金的心反而平静了,军人不惧死,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大喊一声报告,听里面传来准入声,他回头看了看,冯占海示意他进去,他在门外等候。 张作相坐在古香古色的案前,正在审批堆得高高一摞文件,虽还没到五十岁,已戴上个花镜,他透过镜框上方,看了一眼以标准军人姿势,站立的马明金,没有出声。又批过几个字,放下毛笔,摘下镜子。态度还算温和地说: “你不当营长了,也是个军人啊,咋穿上这身衣服。” 马明金暗暗叫苦,后悔不该听冯占海的话,这可是晋见副司令长官,即便已被撤职,也应穿上没有军衔的军服,以示庄重。 张作相从抽屉中,拿出一张纸:“这是你的退役报告,看来你是真的不想留在军队了。” 奉军中,校级军官提升及退役,必须经过奉天帅府,现在是司令长官公署审批。 马明金没想到自己的退役申请,会在张作相手中,他呆呆地看着,不知该说什么了。 张作相:“我记得你是讲武堂第四期的吧?那时,我在那儿当堂长。” 马明金:“是的,副司令官,我的证书,就是您亲手发给我的。” 张作相:“年纪轻轻就退出军旅,不觉得可惜吗?” 马明金:“报告副司令,学生本意,并不想离开军中,只因学生违反军纪,被撤职查办,不得已才递上这份报告。” 张作相:“知道错了就好。你呀,胆子也真够大的了,要把小日本活埋了,当时,咋就不想想这事儿的后果呢?” 马明金也是性格使然,内心不曾认为自己做错,便不想违心的说出来,但面对张作相,现在若诚恳认错,或许……可是,他不想那么做,反正已做最坏的打算,索性把积压在心中的愤懑都说出来。 张作相定定地看着马明金。 马明金:“副司令,我不认我的决定是错误的,那个松川所做的间谍行为,确凿无疑,可他却自恃是关东军的中尉,不把我们东北军放在眼里,所以,我想人知鬼不觉地把他处理掉,让关东军吃个哑巴亏,领教一下咱们的厉害。” 张作相:“莽撞,当时的情况,熙参谋长电话里都跟我说了,不过,我还是想听你再讲一遍。” 马明金已无后顾之忧了,也不想争辩和表白,如实地把那天如何抓获松川,他又是出于什么考虑,如何做出决定,最后,熙洽参谋长赶到现场,是如何处理的,都讲了出来。连他如何顶撞熙洽,如何与熙洽叫板,也讲了出来。说来也怪,他讲完了,如释重负,心里痛快,身子也轻松了。 张作相从桌后转出来,来回地踱着步,最后,站在马明金面前,沉思地说: “还行,没添枝加叶,你说的与我了解的差不多,是个实诚人,我呀,就喜欢说话办事不掺水份的人。” 马明金:“学生报告完毕,请副司令发落。” 张作相鼻子哼了一声,脸上呈出刚毅:“这事儿过去大半年了,关东军还盯着你呢,妈拉巴子的,我能看他们的眼色?马明金。” 马明金反射地回应:“到!” 张作相:“我今个儿这么急着叫你来,就是想让你立即回团里……” 马明金懵了:“回团?” 张作相:“对,你还回你们三团,接任团长职务,你们团长病一直不见好,他那个身体,好了也只能安排个闲职,三团现在没有主官,军心军纪涣散退步,你到任后,半年之内,要是不能给我换个模样儿,我就拿你是问。” 马明金还懵懂着,傻子似的站立,没有一点反应。 张作相:“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马明金:“副司令,我……” 张作相笑了,指着马明金说:“你反应不是挺快挺灵的吗?这咋的了,我看就是你这身老百姓衣服穿的,忘记自己还是个军人……占海在外面吧,你把他叫进来。” 冯占海进来,看看张作相,又看看马明金,想从两人神情得出个结果。 张作相:“看啥看,你个臭小子,我还不了解你呀,看马明金是把好手,你就想划拉到你的团里,是不是?” 冯占海嘿嘿地笑了。 张作相:“我把他派回三团,接任团长了,你别打他的主意了。” 冯占海喜出望外地:“真的,太好了,我们俩儿平肩头了,我还打啥主意了。” 马明金才想到回谢,举手敬礼说:“谢副司令的提拔,我不会辜负您的重托!” 张作相治军严谨,明察秋毫,回吉后,亲自调查日本人所提出的“松川事件”,把当时在场人,包括连、排、班长及士兵,弄清真相,知道熙洽处理得有些草率,碍于面子,他也不好说什么,现在他把冯占海喊来,就是想让冯占海,陪马明金去熙洽处,赔顶撞长官之错,熙洽也是个精明人,猜得出冯占海去了,某种程度,代表了他,以熙洽的圆滑,肯定就坡下驴,不会再给马明金难堪。 冯占海笑着,他能做好这个调和工作。 张作相与马明金拉起家常,问:“你爹咋样儿?” 马明金:“谢副司令挂念,他挺好的,他……他还说过几天来拜望你。” 张作相笑说:“我知道你爹那人,他才不会凑这个热闹呢,你回去告诉他,有时间,我去你家,吃氽酸菜。” 马明金:“是。” 冯占海拽着马明金欲走,刚要出门。 马明金停下了,回身问:“副司令,有件事,我想问一下行吗?” 张作相点点头。 马明金:“大帅是不是日本人害死的?” 张作相:“你说呢?” 马明金:“我认为准是日本人干的。” 张作相脸色凝重,意味深长地说:“你咋说都行,我不能说啊!” 马明金:“副司令,我明白了。” 张作相转过身去,看得出,提到逝去的张作霖,他心里很不好受。 世间的事,真如马万川所说,难以预料,马明金重返军旅,恢复职务,不,准确地说,官升一级,越过中校,成为上校团长。 最高兴,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的,竟不是马明金,也不是马家,却是徐兰香,她没征得任何人的意见,在“西春发”定了一桌酒席,并邀请了她认为应该请的人到场祝贺。马明金、马明玉夫妇,还有洪大新、邹长生。与马明金接触时间多了,所谈的话题自然也广泛,她也就知道了洪、邹二人是马明金的亲信。还有一个人,没在她的邀请之例,却不料在开席时,这人不请自到,他就是马明满。 马明玉知道哥哥不喜欢张扬的性格,问徐兰香,事先可问过哥哥?徐兰香天真地说,这桩小事儿,还用得着他操心吗?看得出,她已把自己列为马明金最亲近的人了。见马明玉沉思着,她问有什么不妥吗?马明玉理解徐兰香的一片好心,忙笑说没什么,但叮嘱徐兰香,哥哥问起,就说这是两人张罗的酒席,徐兰香没有多想,笑着答应了。果然,哥哥来到后,看有这么多的人,他虽没表现不悦,不过,还很是疑惑,徐兰香调皮地想给马明金一个惊喜,只说单独请他吃饭。马明玉忙说,这是她想出的主意。马明金稍皱下眉头说,这次升迁是意料之外,张扬过度,传到长官公署,肯定会有不良的反应。他与冯占海有一个想法,军中复杂,做事应当低调,尤其不能再让熙洽抓到什么口实。马明玉笑说她想得不周,应该在家里欢聚。徐兰香这才明白马明玉的用心,冲马明玉偷偷地吐了下舌头。 马明金看到了徐兰香的怪相,问:“不会是你的主意吧?” 徐兰香忙说:“我是老师请来作陪的,没我啥事儿。” 洪大新与邹长生是接到徐兰香电话才来的,听徐兰香这么说,两人相视一笑。 郑永清:“哥,小范围聚一聚,别人也说不出啥。” 马明满:“姐夫说得对,咱们喝咱们的,谁敢说个不是,我给他几个大耳刮子。” 马明金思忖着说:“应该把李子安也请来……” 徐兰香冲口说:“请他干啥?话又说回来了,真请,他好意思来呀?” 马明满又插话:“那小子,顶不是东西了。” 马明金:“不能这么说,过去的事儿,也怨不得他,以后同在一个团共事,心胸狭窄,不是男人所为。” 洪大新:“团长说得对,过几天,我坐东,把李营长请来,上了战场,大家都是弟兄。” 马明玉打着圆场:“哥,菜都上来,咱们开席吧,来,都把酒端起来,我的意思是,让兰香提祝酒词……” 郑永清附和着:“对,对,这头杯酒必须由徐小姐提议……” 徐兰香怔然,脸红红地,瞥看马明金一眼,忙收回目光: “我……我从没提过酒,我……我也不会说啥呀!” 马明满:“不会说,那就喝,你先干一杯,给我们看看……” 马明玉笑着说弟弟:“你别跟着起哄。” 在场的人,都看着徐兰香,等待着。 马明玉紧挨徐兰香,小声地笑说:“不会提酒,还不会说说心里话吗?” 马明金早就猜出了这酒席是徐兰香安排的,逗趣地笑说:“这酒钱是你出的,你不说话,我们也不敢喝呀!” 徐兰香脸更红了,已被逼上梁山,不说怕是不行了,她清下嗓子,开口了: “今日小酌,只有一个内容,那就是庆贺马团长……” 马明玉笑说:“咋不叫明金哥了。” 徐兰香本是个开朗的姑娘,话已出口,镇定下来,笑说:“你要这么说,那我还叫明金哥了……我提酒,并不是说为了祝贺明金哥当上团长,而是祝贺他重归军旅,因为我知道,明金哥是个天生的军人,他要是离开军中,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 马明金不笑了,不是不悦,而是内心深处,被徐兰香这平淡的话语所打动。他没想到,在他眼里,还是个小姑娘的徐兰香,竟能如此洞察一个男人的内心,说实的,这种体会,在妻子去世,他以为再也不会出现了,不想现在却…… 徐兰香的话语还没等落下,在座的人,都齐声叫好,并站起来,数个酒杯碰到一下,而后众人一饮而尽。 真是有人欢乐,有人愁啊! 熙洽对马明金意外提升,其心中的气恼,自不用说了,但军中主官说出的话,就是命令,无可厚非,也令他无奈,再有不满,也不好,也不敢在张作相面前表露出来。他暗地里,把李子安找来,吩咐李子安,以后要死死地盯看马明金,他知道张作相自到吉林省做主席,大半的时间都在奉天,过阵子,张作相还得走,到那时,还是由他代理军权,他不信,马明金不再出差错?他甚至后悔,在“松川事件”上,当时若毙了马明金,大不了张作相怪怨一番,也不至于让马明金重新在他面前,走来晃去的,还扛的是上校牌子。 李子安没有一丝的嫉妒,反而觉得马明金又成为他顶头上司,顺理成章,因为他始终对当初的行为,感到内疚,现在拨乱反正,他心里还好受些。另外,平心而论,他佩服马明金的气度和人品,甘居马明金的手下。所以,听到熙洽命他严密监视马明金,他还有些疑惑不解,并为马明金辩解几句,不想招来老长官的痛骂。 熙洽:“政治讲人脉,军中讲派系,你是咋当上营长,你不明白吗?” 李子安:“回禀参谋长,我能有今天,都是您一手提拔的,卑职无德无能,但我知道知恩图报,我对天发誓,这辈子我跟定您了,我这条命也是您的了。” 熙洽身上流着大清的血,骨子里烙着皇家的印迹,当然喜欢忠心不二,奴役性较强的人。他说以后若抓住马明金的把柄,把他免职,团长有可能就是李子安。 李子安说这点他没想过,但效忠老长官,他是坚定不渝。 熙洽心里鄙夷这个李子安,暗骂:奴才就是奴才。他不想表露出来,在军中培植自己的体系,这也是他既定方针。拉拢亲信,也需讲究个手段的,他缓下脸,故作亲近地问: “你与兰香处得咋样儿子?啥时候能喝你们的喜酒啊?” 李子安听了这话,心里隐隐作痛,禁不住叹息一声。 熙洽明知故问了:“咋回事儿?我可把兰香介绍给你了,她长得漂亮不漂亮,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你要是错过机会,那就是你小子有眼无珠!” 李子安:“参谋长,别说了,我……我没那个福分。” 熙洽早就听说徐兰香常去马家大院,先前说是去找老师,后来独自前往,所见的人,不言自明。为此,他曾提醒大老徐,让她劝止妹妹,大老徐说她这个妹妹从小任性,她也管不住,熙洽知道大老徐所说管不住,就是放纵。他威胁说,徐兰香真的与马明金走到一起,他可不认这门亲,大老徐拉下脸,说她本来就不是熙洽明媒正娶的女人,这亲又从何谈起?熙洽知道大老徐死护着妹妹,他说再多,也是个惹气。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 李子安以前见了熙洽,不敢也不好提他与徐兰香的事,现在熙洽问起,他吞吞吐吐说起近期与徐兰香的交往,他说感觉徐兰香的心,另有所属,他不好明说是马明金。 熙洽骂道:“孬种,人家当上团长不说,还要把你的人夺走,你竟做起缩头乌龟,还替人家说话,白当一回我的护兵。” 李子安脸色涨红,心中腾升着一股怒火。 熙洽很会掌握火候的,手一摆,又骂了一句:“滚吧!” 有高兴的,就有生气的,也有平静的。这个平静的人,就是马万川。 马明金被张作相委任团长的当天,回到家中,见到父亲,自然掩不住欣喜之色,没等他开口。 马万川说话了:“官复原职了吧?” 马明金好不诧异,莫非父亲事先就知道了,还是……关上门,爷俩儿一如往常,泡上茶,边喝边唠。马万川说当初儿子心灰意冷时,曾征求他的意见,想管理商号,他没表态,他问儿子,知道为什么吗?马明金摇头,随即疑惑地问父亲,是不是那时父亲就与张作相通过电话,已心中有底?马万川说至今他没与张作相说上一句话,更没见着面。但是他心中坚定地认为,张作相知道此事,一定会认真对待,并也一定会给他和儿子信服的说法。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太了解张作相,在军中一向是赏罚分明,对日本人也是极为痛恨。儿子所作所为虽有不当之处,想张作相也不会如熙洽,做出讨好日本人的举动。还有一点,儿子的退役申请,迟迟未批下来,他就知道这里面有戏。当然,他也想到了,假如张作相充耳不闻,顺水推舟,那他就让儿子离开这样的军队,也没什么可惜的。所以,听说张作相派外甥冯占海来找儿子,他稳坐房中,静候佳音,不过,儿子越级升迁,这是他绝没想到的。马明金听了父亲这番话,更加敬重父亲,多年来,他做人做事,一直以父亲为楷模,学得一二,总觉得未受领到父亲的精髓。他问父亲,张作相如此恩泽,是否当有个表谢。马万川沉思说,凡做大事之人,都不拘俗礼,这个谢字铭刻于心最好了。马明金说,过几日张作相要来家中吃氽酸菜,马万川感动之余,内心中还不免有些诚惶诚恐,他对儿子说,抛开张作相是省主席,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前去拜望。可是,没想到还是让张作相抢了先。 这天,张作相轻车简从,来到马家大院,待马万川迎出,客人已到了上房门口。 马万川满脸笑容,拱手致礼:“张主席,您荣任副司令长官,我本该前去,向您贺喜,您却来看我,这让我说啥好呢!” 张作相哈哈大笑,拱手还礼:“老掌柜,你年长于我,我来看看你也是应该的。” 明金娘热情地:“快,快进屋。” 张作相:“老嫂子,身子骨可好?” 明金娘连声说好,尽到礼节,她忙着去张罗饭菜。 马万川上前,拉着张作相的手,两人边说着话,边走入小客厅。 一般说来,为官者,见到商人,都是居高临下,商人见到官场上的人,大多笑脸谄媚,张作相与马万川之间,却没有这种现象。倒不是说两人神交已久,亲密无暇,而是两人的人品和两人所做的事,使得彼此相互尊重。在张作相刚就任吉林省督军时,马万川敬而远之,冷眼观瞧。很快就觉得张作相与前任不一样。就说二四年的大旱吧,张作相为民求雨,去北山和龙潭山庙宇求拜,他光着脚登上两山,并在神像前许诺,天降甘霖,他个人出资万元,把庙宇修缮一新,也许是心诚则灵,感动上苍,当天普降大雨,此事传为美谈。还有为除烟害,他下令全面禁种禁吸鸦片,也颇得民心。总之,自张作相来到吉林,气象万新,省境大变。张作相认知马万川,也是通过事情验证,在他来吉林第二年,逢大灾,周边灾民,蜂拥进市里,沿街乞讨。未等张作相动员商户,马万川已在市内几个地方,开设粥棚,一日两顿,连开三月有余,稳定了民心,缓解了灾情。张作相亲率官员,来马家大院致谢。另一件让张作相记在心里的是,兴建吉海铁路时,计划不周,出现超支,吉林永衡官银号,筹款不及,日本人想要趁机投股,操纵“永衡“。张作相心急如火,马万川听说了,从关内隆字号,调来现款,存入“永衡”,解了燃眉之急……就是这桩桩事情,把两人的心慢慢拉近。 小客厅内,只有张作相和马万川,两人娓娓而谈,说市面发生的事,也唠各自家常,马万川琢磨着,儿子升迁的事,若不表示一下感谢,似乎欠礼,可是,还没等这谢谢二字说出口,就被张作相笑着打断了: “老掌柜,军中之事,咱们就不谈了,我只说一句,你儿子敢作敢为,连日本人都敢要活埋,足见其有报国之心,这样的军人,我不用,我还当啥司令了。” 马万川感慨地说:“犬子鲁莽,险些酿成大祸,张主席没严办他不说,反而……我真不知道说啥好了,早就听说张主席带兵如子,果真不假啊!” 张作相:“老话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当年,我走上行伍,那是因为生活所迫,老掌柜家有万贯,还把儿子送到军中,此举确让我心中佩服啊!” 马万川:“张主席,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会奉承人,今个儿,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不愧奉军的‘忠厚长者’啊,儿子在你手下,我放心。” 说起张作相这个“忠厚长者”称号,也是有来历的。 一九二五年,身在天津的奉军中的郭松龄,人称郭鬼子,掌握奉系精锐部队,约七万余人。因受人调唆和对张作霖的不满,起兵造反,回师奉天,张作霖倾力应战,获得险胜,下令把郭松龄夫妻二人枪毙。当时,郭松龄手下数百名参与叛乱的军官被俘,在商量处置时,幕僚们,包括深得张作霖信任的杨宇霆,都主张把这些人全部杀掉,以儆效尤,张作相不同意,说这些人也是听从将令,虽有罪,罪不至死。多数人喊杀,张作霖犹豫不决,这时,张作相掏出手枪,顶在自己的头上,流泪相谏,说如果杀了一人,他当立刻自尽。张作霖见状,马上决定,释放所有将领,遣散军中,降级使用。现在好多东北军的高级军官,都是那时张作相保下来的,因此,人们送给张作相一个尊号:忠厚长者。 马万川:“张主席这次回来,能多呆一阵子?” 张作相:“我这个省主席啊,总在外边了,唉!也没办法,多事之秋啊,现在好了,归属南京,政令统一,国防、外交,都由国民政府承办,东北的压力减轻了不少,我也该把心思用在民生、市政上了,要不,对不起百姓啊!” 马万川:“主席给吉林带来的福荫,大伙儿心里都有数儿,别的就说,这市面上几条像样的马路,不都是你张罗修的。” 张作相:“你这一说马路,我还想起个事儿,在奉天,我就琢磨了,咱们吉林市不但是省会,在东北也是数得的大地方,可到现在,还没安上自来水,一直从江里拉水吃,是,有钱的人家,能用白矾做个简单的消毒,大多数的百姓,都直接喝了,长期下去,对身体也不好啊!” 马万川常去一些大城市,北京、天津、奉天,在哪儿吃的都是水管子流出的水,洁净方便,吉林市被松花江环抱,水源充足,吃水却很困难,还是采用原始方式,离江边近的,天天用桶把水挑回来,远距离的,就得从那些专门从江边拉水的人手中,买水吃,至于卫生方面,根本就谈不下了。 张作相说,他想在吉林市建个水务厂,把水从江里引上来,经过净化,尽管不能家家都安上水管,每条街面,每个胡同,设个水点,也算是造福于百姓。 马万川连声叫好,但不知什么时候能吃上水务厂的干净水,张作相说已从奉天,请来专家,勘察过后,筹到钱,就动工,只是资金还没有完全落实,他说省政府包揽大部分,余下的,想通过总商会,向各商号筹措。马万川一听,当即表态,认捐一百万官帖,相当于大洋一万块。张作相大喜过望,代表省政府表示致谢,只是他不同意马万川拿一百万,他说他知道马万川虽买卖做得大,平时也是省吃俭用,捐五十万也足让人感动了。马万川说,人有多少财产,生带不来,死带不走,花在百姓身上,对得起天地良心。 这时,佣人进来说,酒席已准备好了,特意提到,氽酸菜用的是新杀的猪肉。 张作相:“老掌柜,我走南闯北,吃过无数的山珍海味,可总觉得啥菜也赶不上咱们自个家做的这个氽酸菜。” 马万川哈哈大笑:“还有自家烧的二锅头……” 张作相勤政爱民,一诺千金,他说建水厂,数月后,吉林市百姓真的吃上干净的自来水,人能七日断粮,不可一日缺水,为防垄断,危害民生,政府专门成立水务局,所投入三万大洋,其中就有马万川捐出的一万,这个善举百姓都不知道,马万川也不想让人知道,更不想借此扬名。 家和万事兴,买卖也兴隆,马万川从来没这么高兴,儿子升任团长,自然高兴,还有一件更让他高兴的事,账房已把分布各地分号的帐拢出来了,全部赢利,没有一家亏空,这就是好兆头。四月初,天气转暖,大地回春,马万川把家里和市内商号的事安排妥当,带着账房的人,坐着马拉轿车,出发去关内。沿途经长春、四平、奉天、锦州、山海关等地,最后至天津卫,进入北京。本来乘火车,舒服快捷,可马万川还是一如往年,采这种方式,因为所经之处都有他的“隆”字分号,每到一地,随心所欲住上几天,既对各商号了如指掌,又观赏风光,一举两得。返回时,马车空行,他乘火车。 就在马万川走后没有半个月,马家发生了一件事,事不大,却挺不光彩。 这天,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出现在大院,她先在门外怯生生往里寻看,而后走来走去,脚步沉重、蹒跚,不时地用手爱抚着自己的腹部,生怕累着肚子里面即将出生的婴儿。 守门人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走上前,问那女人是哪儿的,为什么在此徘徊。听那女人问这儿是不是马家大院,守门人说是,那女人又问,马家可有个少爷,叫马明满?守门脑子反应得也快,意识到什么,反问那女人,找马少爷有什么事。那女人迟钝一下,说只想见见马少爷,跟马少爷说几句话。守门人问那女人可认识马少爷,那女人说,认不认识,见了面就知道了。守门人听着有点糊涂,不敢放那女人进去,搪塞说,马少爷不在家。 那女人也不说什么,依然在门口,手托着腹部,不停地走着。 守门人不得不向里面传报,这时候的马明满,还没起来呢,父亲不在大院,他便成了脱缰的野马,与市面的狐朋狗友,天天鬼混到半夜才回来,有时根本就住在外面,明金娘倒是天天看着这个二儿子,与其说看着,不如说惯纵,二儿子央求地叫几声娘,她便心软了,叮嘱早点回来,还不时塞给些钱。 马明满揉着惺忪的眼睛,听说门外有个大肚子女人求见,他没往心里去,以为是要饭花子,斥责说这种事,不该叫醒他。传话人诺诺地下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说那女人说她叫三丫子,还说把这个名字告诉马少爷,就知道她是谁了。马明满听了,差点从炕上跳下来,不是高兴,而是惊诧,他早把这个三丫子忘得一干二净,他让传话人把门外的孕妇长相描述一下,与脑海中的三丫子怎么也联系不上。传话人说大肚子女人在外面等着呢。马明满想了想,来到院门,没走出去,隐在门房墙角,探看着。 那女人还在走着,从步履中,看得出她挺疲惫,可她却不坐下歇息一下,莫不是这样能掩饰心中烦乱? 马明满看清楚了,这女人果真是三丫子,他闭上眼睛,心里禁不住暗叹:哎呀,往日苗条而又丰满的大姑娘,竟变得如此丑陋粗壮。他不相信,可这分明就是那个在山林中,草地上,与他滚成一团,给了他无尽快乐的三丫子。他万没想到这个三丫子会来找他,也想象不到她是如何能找到这儿,看她那大大的肚子,噢,莫不是嫁人了,家境贫寒,来求些钱财,若是这样,该帮助一下,想到这儿,他欲出去,脚刚要动,心里又犯了嘀咕,不对呀,看她肚子隆起的程度,快生了,记得他是去年八月末被松川抓走,两人再也没见面,她这么快……蓦地,他想到什么,暗算下月份,他脑子轰地一下,会不会是……他非但没敢出去,看都不敢再看,也不想再看这个三丫子,心烦意乱地回到住屋,思来想去,他叫来守门人,拿出一叠钱,也没数是多少,递给守门人,又附耳吩咐一番。 三丫子在院门口耐心的等待着,去年,马明满从刺沟儿突然蒸发了,她懵懵好一阵子,可是一个姑娘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寻找连名字都不确切的男人,她想不出马明满为什么一句话也没说,就不见她了,她天天来到林中、溪水边,盼着奇迹出现,至于流下的泪水就不用说了,午夜梦回,枕头常常是湿的。后来,刺沟儿传出被人绑走的事儿,她知道马明满遭到不测。为此,她跑到无人处,号啕大哭,除了这种宣泄,她又能怎样儿呢! 又是一年春草绿,三丫子在家里的处境,却是花儿凋谢,日渐艰难,马明满给她的钱,她藏匿的那部分,也都拿出来了,当钱没有了,后娘的脸自然就变了,非打即骂,而且还增加了新的内容,说她偷人养汉,残花败柳,找媒婆要把三丫子换些财礼回来。过去,三丫子恨不得早点离开这个家,嫁个男人算了,在与马明满无数次的翻滚后,她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她姑娘之身,已给了一个男人,心自然所属这个男人。她明确地对父母说,她宁死不嫁,后果不用说了,爹骂娘打。最后无路可走了,她顾不得姑娘的脸面,开始寻找马明满。人被逼到份儿,就能急中生智,三丫子顺藤摸瓜,从马明满住在刺沟儿叔家,找到天岗的常家大院,随后,又一路颠簸来到吉林市,区区几十里,其寻找的艰辛、曲折,对一个山里的姑娘来说,太不容易了,好在三丫子除了执著,还有少许机灵的天性。 守门人来到充满希望的三丫子面前,说这里是马家大院,但马家的少爷,不是你要找的那个少爷。三丫子一怔,问少爷是不是叫马明满?守门人没正面回答,掏出钱对三丫子说,马家是远近闻名的善主,体谅一个女人重身子难处,让三丫子拿着钱,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三丫子说她不要钱,只想亲眼见一下马家少爷,要是找错人家,她马上就走。守门人也不知如何对答了,把钱硬塞给三丫子。 三丫子笑了,看到这么多的钱,她知道找对地方了,也猜着马明满就在院里,知道她来了,她对守门人说,她不是要饭花子,她要给肚子里的孩子认祖归宗的。 守门人知道马明满风流成性,但大肚子女人找上门的事,这还是头一次碰到,他搪塞不住了,回院向马明满讨主意。马明满又拿出一叠钱,守门人说,这人好像不是钱能打发走的。马明满没好气地,那就让她在门口转悠,不许她进院。守门人为难叹气,他来大院多年了,知道马家规矩,对上门者,不准恶语相加,以强欺弱。 三丫子见守门人面有难色,话语躲闪,她什么都明白了,什么也没说,走到台阶下,撑着腰,慢慢地跪下。 守门人大惊,上前欲扶,又不敢扶:“哎呀,你……你这不是给我上眼药吗?” 三丫子轻声地问:“我再问你一句,你家少爷是不是叫马明满吧?” 守门人不能也不好撒谎,只好点头。 三丫子又问:“天岗的常家大院是马家的亲戚,也对吧?” 守门人当然知道常大杠子,又不得不点点头。 三丫子长出一口气说:“那我就没跪错。” 守门人不敢再停留了,慌忙进院回禀,马明满一听,六神无主了,他本以为用钱能把三丫子打发人,现在看来,他小看三丫子了,也觉得做得有点欠考虑,可是现在出去,那不等于承认大肚子三丫子是他的女人,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脸面往哪儿放啊。想到这儿,他狠下心,说他不认识三丫子,让守门人把她赶走。 也就在这时,有人来请马明满,说明金娘听说院门口跪着个女人,是找马明满的,老人家已去门外,让马明满也过去。 大院门口,三丫子直挺挺跪着,隆起的腹部显得更突出了,见从院里走出一个老太太,后面还跟着两三个伺候的女人,她猜着这是马明满的娘出来了。 明金娘面慈心软,她没有多问,先搀扶起三丫子:“孩子,你这身子,怕是快生了,咋能跪着呢,伤着肚子里的孩子咋整啊,来,快进院。” 三丫子也抹下脸了:“你是马少爷,不,你是明满的娘吧?” 明金娘:“是,是,明满是我的二儿子……” 三丫子过多的客套话不会说,嘴还是很甜的:“那……那喊你啥呢,我……我还是先叫大娘吧!” 明金娘:“好,好,那就随大娘进去吧!” 进了大院,直奔上房,三丫子从没看过这么宽敞、阔气的庭院、房屋,本想再细看看,发现跟随的几个女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还不时交头接耳,她有些自惭形秽,低垂下眼帘,不敢再东张西望了。 到了屋里,明金娘示意人把被子铺上,扶三丫子上炕,让她躺下歇息。似乎真把三丫子当成怀孕的儿媳妇伺候了,其实,换了别的女人,明金娘也会这样的。 三丫子长这么大也没看见过这么好的绣花被褥,心里不是慌乱,而是恐惧了,任人怎么搀扶,她死活也不肯上炕。 明金娘来到外屋门口,悄声问二儿子怎么还没来。回话的人说,马明满出去了,说是有急事要办。 三丫子在大院住了下来,但她真的能成为马明满的媳妇,马家的人吗…… 第十章 东京,日本国的首都,1868年日本明治维新后,天皇由京都迁居至此,改江户为东京。 四月,春光明媚,郑心清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整整一年了。与当初来时相比,从穿戴到举止,人们已基本看不出她是个中国姑娘了。只是一开口,蹩脚的日语,重重的语音,时而因想不出适当的词句,表达恰当的意思,造成结巴,已至憋得本来粉红脸的更加艳红,使人立时辨识出,她不是日本人。不过还好,除了语言之外,她很快适应了这种新的环境,新的生活。 她的家,不,准确地说是酒井完造的家,座落在东京都东南方向,此处闹中取静,风景怡人,再往前走,就是郊外了,凡居住这里的,都是家族有背景,或是极有身份的人。没有高楼,二层建筑较多,家家都有个小院子。酒井家庭院也不大,修缮得格外别致,极具中国特色,郑心清之所以很快喜欢上这个新家,某种程度,就因为她似乎感觉还是在东北的家中,只是院落没有东北的家宽敞罢了。后来听说,酒井完造的父亲因长年居住在中国,喜欢中国,尤其是清式建筑,所以才把自家的宅第建成这个模样儿。 郑心清来到日本后最开心,也最让她念念不忘的是樱花祭。 “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樱花在日本有近千年的历史,每年的三月中旬开放,所以,日本政府把三月十五日至四月十五日定为“樱花节”,皇室把菊花定为国花,民众认定樱花为国花。樱花开放时,或绯红或纯白,花期短暂,花开即为花落,届时,大片樱雨如漫天飞雪洋洋洒洒,一夜之间,花瓣满地。日本人认为樱花具有高雅、刚劲、清秀质朴和独立的精神,同时把樱花作为勤劳、勇敢、智慧的象征。尽管灿烂短暂,但有美好的瞬间,所以日本人常以樱花自喻,认为人生应如樱花一样,只求华美的一瞬。这个信念已体现在他们生活、处事之道中。渐渐成为他们所说的民族精神。樱花节时,日本人几乎是倾城而出,家人、朋友结伴,来到樱花树下,席地而坐,边赏樱,边畅饮,非常惬意。 郑心清与同学在樱树丛中,追逐着、嬉闹着,欢乐无比,看到有的女伴与穿戴整齐的男朋友,也是男同学,双双依在树下,昵昵燕语,她想起了常常出现在梦中的马明堂,假如此时,若明堂哥出现在这樱花树下,那该有多么幸福啊!想到明堂,自然就想到家里的亲人,父亲、哥哥、嫂子还有侄儿、侄女,也就在这一刻,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凉,意识到这是在异国他乡…… 一年前,随着汽笛长鸣,“东山丸”慢慢地靠近码头,日本国到了。郑心清迟迟没出船舱,透过模糊不清的圆窗口,看着这陌生国度,她没有新奇的感觉,只是想哭。那位叫山田的大副进来了,帮她收拾好箱子,而后提起来,笑着示意已到了目的地。 码头上,一个女人静静地等待着,她年近五十,身着和服,脚穿木屐,肤色很白,也光润,一看就知道有着尊贵的身份。她是酒井完造的夫人,名叫加藤子,专门从东京赶来,迎接郑永清。 山田引郑心清走来,向加藤子鞠躬,而后用日语介绍郑心清。接着又用中国话,对郑心清介绍加藤子。 加藤子笑容满面,先稍施一礼,说一串日本话,大概是欢迎之类的的话,随即上前,把郑心清紧紧抱在怀里。 郑心清木然,不知所措,她听不懂加藤子说的话,只觉得她的声音很柔,很好听,从山田口中,知道这个女人是酒井的媳妇,她在家里,见到酒井时喊叔叔,那就应该称这女人是婶子了,她轻唤声婶儿。加藤子随夫曾在大连住过,能听懂点中国话,对郑心清喊她婶儿,她即便没听懂,也明白这是对她的称呼,她连忙应声,又一次亲热地拥抱。 汽车驶向东京,加藤子坐在郑心清身边,揽着郑心清的胳膊,不停地说话,大概她看出郑心清迷茫,甚至有些紧张的神情,想用语言缓解下郑永清内心的忐忑。离开了山田,郑心清更听不懂加藤子在说什么。她把目光投向窗外,在来日本之前,她对日本没有一点认知,连日本有多大,离中国有多远,她都不知道。隐约从酒井与父亲言谈话语听到,好像日本很强大,当时,她把这个强大理解成地域比中国广阔,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日本国,由北海道、本州、四国、九州四个大岛及众多小岛屿组成,面积不屑一说,只相当于中国的云南省。四周环海,是个地地道道的岛国。三十年代,约有八千万人。可利用的土地少,人口密度大。国体:君主立宪制。天皇为日本国和日本国民的总体象征。 郑心清到达酒井家,加藤子准备好房间,虽刚刚接触,话语不通,加藤子已给郑心清冠以新的日本名字,叫清子。她说早就接到丈夫的电报,知道郑心清要来,她心里非常高兴,见到郑心清后,更加喜欢。她说她没有女儿,以后就把郑心清当成自己的女儿。她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她知道郑心清很小就失去了母亲,她让郑心清管她叫妈妈。郑心清多年没叫过额娘,也就是妈妈,她看着加藤子慈祥面孔,好像真的见到了妈妈,她用加藤子所说的日本话,也是她到日本学到的第一句日语,叫了声妈妈,轻轻一声妈妈的称呼,把郑心清与加藤子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加藤子烧好热水,把郑心清领进去,示意郑心清洗澡,她欲帮郑心清脱去衣服,这让郑心清很不习惯,她长这么大,还从当任何人面前,光着身子。加藤子明白了眼前这个姑娘的羞怯,她笑着出去了,临走时,还用手试下水温,对郑心清比划说可以洗了。郑心清在家时,所说的洗澡,就是晚上关好门,用水擦擦身子。吉林市没有女澡堂子,就是有,受满族的规矩约束,她也不敢去。来到日本,入乡随俗,她几乎天天晚上洗一次澡。说起日本家庭洗澡,真的挺怪,一个类似中国的大缸,木制的,水烧开,盛装在里面,人坐进去,泡在里面,只露出个头。郑心清第一次脱得这么精光,一抬头,看见对面的镜子里,映出自己身子,她禁不住地轻叫一声,下意识地交叉起双臂,把那双刚刚隆起来的胸部,掩藏起来,随后,又四外寻看,生怕被另外的眼睛看到。洗完后,她用毛巾包上湿淋淋的头发,换上加藤子给她预备的新木屐,笨拙地走出来。加藤子一直的门外等待着,看着浴后,光彩照人的郑心清,笑着称赞郑心清长得漂亮。她说郑心清长途跋涉,一定很疲倦,让郑心清喝点粥,便把郑心清送到房间,郑心清刚到日本,觉得什么都挺奇怪,就说睡觉,房间没有炕,进了屋就脱鞋,“地”上有个大垫子,后来她知道叫榻榻米,被褥铺在上面,人躺在“地”上睡觉,这对郑心清还是头一遭…… 天黑下来了,繁星点点,万籁俱寂。 郑心清睡醒了,这是她到日本的第一个夜晚,她看看旁边的闹表,已是九点多了。她睡了有七八个小时,可还是有点懵懵然,竟以为是在中国的家里。坐起来,看看周围,意识到这是在新的“家”。她把这个今后独属于自己的空间打量一遍,由衷地感叹,加藤子这个新妈妈,想得太周到了,女人梳妆镜,姑娘的粉盒,还有换洗的内衣、内裤,新外衣及日本和服,摆放得整整齐齐。听外面好像有说话声,她想,应该出去正式跟加藤子道谢,谢谢她的关心和细心。她站起来,又坐到镜子前,她要梳拢下蓬松的头发,从小,额娘管束说,满清的格格要注意仪容外貌,举止端庄,方可见人。 加藤子见郑心清出来了,迎上来,又是一弯腰,笑着说:“你醒了,睡得好吗?” 郑心清自然还是个听不懂,学样做样儿,她也弯腰回了一礼。 加藤子:“饿了吧?饭菜都准备好,请随我来吧!” 郑心清回报一笑,随在后面。 在一个房间前,加藤子跪下来,拽开拉门,做个请的姿势,让郑心清入内,郑心清尊长这个礼节还是懂的,她也忙回个手势,请加藤子先进。 室内,还是“地”上,摆着个长条炕桌,一人穿着学生装的小伙子站起来,冲郑心清礼貌地稍施一礼。他是酒井完造的儿子,叫次郎。几天后,郑心清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叫太郎。是日本空军的中尉,已成家了,很少回来。 郑心清没想到新家中还有这么男子,她愣住了,没敢正视对方,低下头,忘了回礼。 加藤子又是一阵连说带比划,让儿子称郑心清为妹妹,而这个次郎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郑心清的哥哥。 从此后,郑心清开始在日本,在这个新的家庭,开始了新的生活。 加藤子在郑心清还未到日本时,就给郑心清安排好了学校,她没让郑心清立即入学,而是在家里,当起郑心清的语言老师,每天除了做家务,大部分时间都用在郑心清身上,酒井家是个官宦人家,却没有雇佣下人。郑心清后来知道,日本女人吃苦耐劳,把侍奉丈夫、儿子当成己任,认为是最高尚的事。郑心清的到来,给她增添了不少负担,可她整天还是笑眯眯,没有一点怨言。三个月后,加藤子觉得郑心清能看懂书本,能听懂简单的日本话,送郑心清来到学校,早上送,晚上接,开始几天,担心郑心清不适应学校环境,她站在教室门口,陪伴着。 郑心清感激涕零,也就是因为有这个新妈妈无微不至的关怀,使她很快消除了孤独感,并逐渐地快乐起来。美中不足的是,她与次郎无法沟通,尽管明里暗里加藤子做了儿子不少的工作,但次郎每次见到郑心清还是冷冰冰的,虽然表面对郑心清挺礼貌,可郑心清感觉,这个次郎内心是排斥她的。其实两人也只有在饭桌上见面,相互点下头,很少说话。饭后,便都进了各自房间。郑心清知道次郎大她三岁,这个年龄的男女,相互间不大说话也是正常的,只是有件事,她心里总觉得有点……这就是洗澡,那个大浴缸。加藤子每天晚上,烧好水,让郑心清先洗,而后就是太郎,她是最后一个。三人用的是一个浴缸,试想,一个姑娘家,与男人同用一个浴缸,还都是光着身子。她感到很不适应,连着两天找借口,不去泡那个浴缸。加藤子看出郑心清的心思,对她解释说日本的习俗就是这样,还说她每次都把浴缸涮得很干净。郑心清有些不好意思了,再坐进浴缸时,她也就不去多想什么了,有时,竟生出奇怪的念头,想象着次郎坐在这浴缸里会是什么样儿,甚至有时,她似乎还闻到了残留的男人的特殊味道…… 次郎高高的个儿,称得上是一表人才,可就是脸上总带着忧郁,且还不愿意说话,总好像有什么心事。加藤子说儿子小的时候相当的活泼,大了,不知什么时候,性格也有了变化,若追溯原因,可能与他所上的学校和所学的专业有关吧?他现在在东京一个美术学院上学,学的是油画专业。大凡搞艺术的人,常常把自己在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通过艺术形式,表达出来,进而在画中实现自己所谓的理想,久而久之,其思维慢慢与现实脱节,把自己的一切,都锁在内心那块天地中。 加藤子为了让郑心清理解和了解儿子,趁儿子不在家时,把郑心清领到儿子房间,满屋子都是油画,有天、有地、有山、有水、画得活龙活现,煞是好看。郑心清还是头一次看过这类画,也就是油画。当她看到一幅女人和一个男人光着身子的画,她脸顿时红得不行了,不敢再看,心里又特别地想看。加藤子说,这都是儿子画的。她说这话时,脸上呈出骄傲,随即,她也忧郁上了,她说丈夫反对儿子次郎学这个专业,说次郎不如太郎有出息,在他看来,次郎应当如太郎一样儿,当个军人,也只有军人,才能用实际行动,效忠天皇,报效帝国。次郎没遵从父亲的意愿,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所以经常受到父亲的斥责,这就给次郎内心造成一种无形压力,次郎的忧郁有没有父亲的原因,也就不得而知了。 郑心清改变了对次郎的看法,先是同情,后是敬慕,但绝不是感情上的变化,她的敬慕,是觉得次郎的画很好看,用中国话来形容次郎,那就是个才子。有了这种感觉,她对次郎的态度有所改变,饭桌上多看次郎几眼不说,还主动地与次郎说话,虽说她说十句,换不来次郎一句,她也不在意。有时,她还把在学校学来的笑话,说给加藤子,不,其实是说给次郎听的,当她费力地,结结巴巴说完了,加藤子夸张地拍着手,哈哈大笑,再看次郎,仿佛耳朵塞住了,脸上没一点表情。郑心清泄气了,她认为艺术已把次郎变成一个没有知觉,冷得不能再冷的人了。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郑心清觉得次郎还是个有情感和活生生的一个人…… 郑心清所在学校,是个女子校,班里的同学,知道她来自于满洲,都挺冷淡的,有的人,在知道她的家族与清朝皇室有点关系后,开始接近她,也稍显热情,这一切郑心清并不在意,在她内心中,她对日本人没明确的认识,更不知道日本人骨子里瞧不起满洲人,因为,她在国内时,见到酒进完造及日本人,对她的阿玛,都是很尊重,甚至是巴结。她也常听阿玛说过,在大清,她就是格格,所以,她认为自己出身是高贵的。 一天放学后,刚出校门不远,几个穿着学生装外校的男孩子出现在前面,不远处是两个同班的女同学。 郑心清没在意,也没正视几个男孩子,见他们挡住了路,她想绕过去,胳膊被拉住了,她一怔,再看同班的女同学,吃吃地笑着,她意识到,这些男孩子是她们找来的,她遇到麻烦了。 一个脸上满是雀斑的男孩子问:“听你是从满洲来的,是吗?” 郑心清点点头,这不需要隐瞒。 雀斑又问:“你为什么来我们日本?” 郑心清感到好笑,心想:你们日本那么多的人,在我们吉林市到处乱窜,我来日本有什么啊?她不想跟这些人啰嗦,冷着脸说: “我不认识你们,请把路让开。” 雀斑:“你们东亚都是劣等的民族,包括满洲人,你应当从日本国滚回去!” 郑心清身上流着阿玛所说的旗人血,性格自然有着刚烈的一面,她用还不太流利的日语回击着: “我可以回去,但你们很多日本人,在我们满洲,他们是不是也应当滚回来啊?” 几个男孩子都愣住了,好一会儿,又一个高个儿男孩子,走上前,仔细地看着郑心清。 郑心清毫不畏惧地扬着头,盯视着。 高个儿笑了,笑得挺淫:“我听说满洲的女人,长得很丑陋,可这个姑娘……你们说她的相貌如何呀?” 男孩子都哄笑起来,不远处的两个女同学,也嘻笑着,还故作娇态地掩住嘴。 郑心清自小在家,享受的是格格待遇,那受过这般污辱,她涨红脸,不想与这些人再纠缠,尽快离开,但已被这几人围在中间。 雀斑可能因为脸上长着雀斑,平时不受女孩子青睐,想在此时,显示下所谓的男人气概,找个心理平衡,猥琐地把郑心清抱住,还把雀斑脸凑上来,欲啃郑心清的脸蛋。 郑心清挣扎着,用中国与日本混杂的话,叫骂着。无济于事,另外的男孩,受到雀斑的鼓舞,也拥上前,趁机在郑心清身上乱抓乱摸。旁观那两个女同学,变态地笑着,还不时地尖叫着。 就在这时,一个男孩子发疯似的冲进来,挥动着画板夹,左劈右打,在几个男孩子后退后,他把已是满脸屈辱和泪水的郑心清护在身后。 郑心清哭着喊了声:“次郎哥……” 原来是次郎恰巧路过,危急时刻,奋不顾身地冲上来。 日本学校,早已被军国主义的气氛所笼罩着,学生都把好勇斗狠,当作一种勇敢的表现,一旦遇到对手,若不决个高下,绝不罢休。 次郎怒斥着:“你们几个男同学,欺负一个女孩子,你们不感到羞耻吗?” 雀斑:“我认得你,你叫酒井次郎,你知道她是一个满洲人吗?” 次郎:“我不管她是不是满洲人,首先她是我的妹妹……” 郑心清听到这话,眼泪更止不住了。 雀斑:“这么说,她是你父亲在满洲生的野种?怪不得你这么护着她,哈哈……” 次郎怒骂:“混蛋,你敢污辱我的父亲,我不会饶过你的。” 雀斑脱掉衣服,上前,指了指次郎,又指下自身,欲与次郎一对一的格斗。 次郎也是年轻气盛,放下画板。郑心清拉拽着,想把次郎扯走,次郎拨开郑心清的手,走上前,弯下腰,与高个儿对视着,做出柔道的姿势。 几个男孩子还有女同学,都为这场即将开始的决斗,欢呼跳跃起来,只有郑心清的心揪成一团。 雀斑显然受过军事训练,他猛地冲上来,抢先抓住次郎的胸襟,身子一扭,用肩膀扛起次郎,随后怪叫一声,把次郎摔了出去。 次郎重重的落在地上,他个头也不矮,可能是太专研美术,少于训练,是个白面书生,还好,其性格很倔强,挣扎着爬起来,咬着牙,又冲上去与雀斑厮打在一起。 又是几个会合,次郎负多胜少,雀斑越斗越勇,接连把次郎摔在地上,再看次郎,已是满脸尘土和污血。 郑心清顾不得姑娘的脸面,冲上去,抱住雀斑的后腰,张开口,照雀斑后脖子,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雀斑大叫着,捂着脖子,跑到一边。 围观的人都愣住,谁也没想到,这个满洲姑娘如此厉害。恰好,有警察从远处走来,这些人慌乱地离开了。 郑心清搀扶着次郎回到家中,加藤子忙找来药箱,给儿子涂抹药粉,听了郑心清的哭述,加藤子好个气愤,第二天,她找到那几个男孩子所在的学校,校长知道酒井家的地位,赶紧向加藤子鞠躬道歉,并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事情。 次郎受的是皮外伤,在家养了几天就好了,这期间,郑心清常到次郎的房间,说是探望,其实就是想与次郎多聊聊,还如在饭桌一样儿,她话多,次郎话少。通过这件事,郑心清已把次郎当成哥哥了,可这个哥哥却还不肯接纳她这个妹妹。不,他已亲口承认她这个妹妹了,怎么还这个样子呢?唉!郑心清感觉跟这个日本哥哥相处,心里真是个累,看来还是自己的亲哥哥好,对,明堂哥也好,反正家中哪个哥哥都比次郎好…… 郑心清到日本后,除了想念家中的亲人,别外最想念的就是她的明堂哥。她离开家时,才十六岁,在一定程度上,对男女相爱,还只是个朦胧。如果说,明堂哥在她的心中占有很重要位置,那不是因为两人的娃娃亲,而是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犹如兄妹般的接触。记得,小时候,她的明堂哥上私塾,没时间跟她玩,她就哭着随明堂哥进了私塾,坐在明堂哥旁边,若得好多男孩子的哄笑。没办法,阿玛把私塾先生,请到家中,这样她就与明堂哥不分开了。岁数稍大,阿玛对她有些限制,却从不约束她与明堂哥的来往,只是她与明堂哥都注意了来往的分寸。在明堂哥去北京读书,想到分离,她明里暗里都哭过,可是明堂哥还是走了,在他走后不久,她也来到日本,现在想来,多少也有点与明堂哥赌气的因素。但这并不影响两人感情根基,她给明堂写去信,她的明堂哥也马上回了信。说到信,两人都不习惯这飞鸿传情的形式,原因就是,看似公开,却又未公开的娃娃亲,把两人的情感都局限住了,即便心里有话要说,也不好写在纸上。这样一来,两人的信就显得枯燥无味了,除了问候,就是个流水帐,再后来,信就见少了。 酒井完造回来了,是在樱花盛开的季节。 郑心清见到酒井,如见到家中亲人,高兴地跳起来,连声是喊着酒井叔叔,喋喋不休地询问着阿玛及所有亲人的情况。当听说家里一切都好,她流下泪,是笑着流下泪。 酒井受老朋友之托,给郑心清带来好多东西,多是吃的,其中包括东北特产的松子、榛子。这都是郑心清最爱吃的零嘴,她知道这一定是嫂子想到的。 加藤子早就盼着丈夫归来,她更忙碌,脚步也更加的轻捷了。 如果说,神情和心情没有任何变化的,那就是次郎,见到父亲,一如以往见父亲,低声问候一句,便不再言语了。 都说舔犊之情,郑心清刻意地观察酒井完造,见到儿子,不苟言笑,一脸严肃,连眼神都透着冷峻,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次郎的亲父亲。如此一来,家中更压抑了,尤其是在饭桌上,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还好,多亏郑心清了,时不时找个话由,说个笑话,这时,酒井完造转向郑心清,脸上露出笑容,当听到郑心清喊加藤子妈妈,他更加高兴,看来他真把郑心清当成女儿,郑心清心想,这要是换了她是次郎,说不定怎么嫉妒,可是再看次郎,还是老样子,根本没一点反应,看到这儿,她想笑都笑不起来。 加藤子看出郑心清的疑惑,她疼爱儿子,但在对儿子的教育上,她站在丈夫的立场,或许是因为日本女人过于依附和顺从丈夫?她对郑心清说,次郎的确缺少丈夫的坚韧,也缺少太郎的刚烈,郑心清不同意,说那次次郎为了她,与男孩子打架,一次次被摔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非常的坚强。加藤子说,如果他不那么做,可真就不是男子汉了。她说她和丈夫一样,希望次郎能到军校学习,毕业成为一名军人,那样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忧郁了。郑心清才感觉到,加藤子作为一个日本母亲,有着特殊的一面。 一天晚上,酒井把次郎叫到客厅,让加藤子把郑心清也请过去,郑心清看出酒井想教训次郎,她觉得自己在这儿,次郎会很没面子,她想退出,酒井示意她坐下,他说既然郑心清已成为家庭中的一员,那就应该了解家中的一切。 加藤子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容,紧挨着丈夫。 酒井盘着腿,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对次郎说出的话,就像在发布命令: “我已经给你办好了手续,从下周起,你就是陆军学校的士官生了,你必须好好锻炼自己,你的祖父是帝国军人,你的父亲我也是个军人,还有你的哥哥,他现在已是个中尉了。你进入军队,我们这个家,已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军人之家了,你明白吗?” 郑永清原来只知道酒井是领事馆的官员,没想到他还是个军人,奇怪的是,从没看见他穿过军装啊。 次郎坐在姿势与父亲相同,只是腰没有父亲挺得那么直,他胆怯而又小声地说: “爸爸,我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请您准许我读完所喜爱的专业,好吗?” 酒井一口回绝:“不行,你知道我们日本帝国面临着什么形势吗?你还在画板上涂涂抹抹,作为一个男孩子,能有什么出息。” 次郎:“我知道我很让你们失望,可是你们不能把你们的意愿强加到我的头上……” 酒井:“混蛋,你这是在跟你父亲说话吗?我们都是天皇的子民,天皇的意愿就是我们的意愿,我们必须无条件服从。” 郑心清一怔,她来日本后知道了,天皇就是阿玛经常念叨的大清皇帝,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在想,莫非是天皇降旨不让次郎学油画了? 次郎辩解着:“爸爸,我跟您一样效忠天皇,我学美术,也是为了有一天报效天皇,为我们帝国服务。” 酒井:“屁话,若是到了战场,你的画笔能让你的敌人跪地求饶吗?我听说你与同学打架,被打得躺在家里,养了几天,你要是名军校的学生,能会这样吗?你应当清醒了,这就是你学美术的结果。” 郑心清听到这儿,想把那次经过讲一遍,可看酒井并不理睬她,她知道此时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次郎脸涨红起来:“爸爸,你崇尚的是武力,我崇拜的是艺术,我们……” 加藤子打断儿子的话:“次郎,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你爸爸说得对,妈妈也希望你成为一名军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次郎:“妈妈……” 酒井厉声地:“不要再说了,你要是我酒井完造的儿子,必须去军校,否则的话,你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次郎不无哀求地:“爸爸……” 酒井:“出去!” 次郎沉默片刻,头低了一下,起身走出客厅。加藤子紧随其后,也出去了。郑心清看着次郎孤独无助的背影,觉得好可怜,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她起身欲走,酒井做个手势,让郑心清继续坐着。 屋内显得很寂静。 酒井端起很小的茶盅,抿了一口,放下:“清子,噢,你习惯这个日本名字吗?” 郑心清点点头,对于这个名字,她没想过那么多。 酒井笑了,而且还是满面笑容,与刚才雷霆大发的酒井,判若两人,这让郑心清感到很不理解,也很不舒服,她哪里知道,这正是日本人的显著特征,真实与虚伪,相溶于性格里,说话做事,难以让人摸透。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对次郎太严厉了?” 郑心清想,既然问到了,她就应该替次郎说几句话:“叔叔,你和加藤妈妈对次郎哥哥不公平,他热爱艺术,想做个美术家,你们不支持他,反而让去军校,他心里能好受吗?” 酒井答非所问了:“清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动员你父亲把你送到日本吗?就因为你们中国人,或者说,你们满洲人,也包括你父亲,对我们日本太不了解了,我们日本虽然已经很强大了,但我们每个人都有着忧患的意识,我们的生活和生存,不能局限在这个本土上,而是要把我们的势力,扩大到海外,扩大到满洲及中国,扩大到整个世界。” 郑心清听不懂,也不想听这些高论,她心里纳闷的是,本来是说次郎,怎么说到自己的家乡满洲和世界了。 酒井笑着摇摇头,他看出面前这个满洲姑娘,对他的所谈并不感兴趣,或者说根本不想听。他不觉得奇怪,大和民族本来就是高贵的民族,其他民族的人,愚钝也是正常的。说心里话,他怂恿郑廷贵把女儿送到日本,就是想拉拢和控制郑廷贵,至于这个郑心清,将来能起到什么作用,他还没想过。 郑心清又提到了次郎,她也知道不可能说服酒井完造,可她还是想说。这种内心的倾斜,是不是代表着情感的微妙变化? 事后,加藤子主动向郑心清说起次郎,她说她和丈夫都挺懊悔过去太惯纵次郎了,因为次郎小时候体质弱,经常有病,受到照顾自然就多,这样就使得次郎性格也与身体一样,变得软弱了,所以,当初他想去美术学院学画,夫妻俩儿也就勉强同意,现在想来,真是后悔。 郑心清想不通,既然如此,做父母的依从了儿子的心愿,为什么强迫儿子做不愿做的事情呢?日本人啊,真的让人琢磨不透,说实在的,郑心清思维不是很开阔,辨别力也不是很强的姑娘,可随着她来到日本时间越长,越发觉得日本,无论是人,还是所做的事,都是个怪,怪得出奇,她想用最恰当的词语来形容,思来想去,最后想到这两字:畸形。 是啊,郑心清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她哪能看到日本深层次的东西。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专制制度在欧洲土崩瓦解,继而出现的民主、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潮流,在日本青年人中产生了巨大影响,要求变革的呼声甚嚣尘上,政党相继出现,权力相争,但还是把天皇看成至尊。这样就造成社会动荡,具有野心和野性的政治人物产生了,并开始逐渐操纵社会,人心浮动、躁动,军国主义的思潮,越演越烈。易受影响和富于理想的年轻人,认为最好、最有前景的就是参加军队,这样才能为天皇、为国家效命,随着军队的扩大和庞大,想体现军人价值和军队威力,最好的证明,就是战争。 酒井完造就是军队中,最卖力、最忠实的对外实行领土扩张、对内实行改革的倡导者,同时,他还参加了为实现这一目标而组成的:“樱花会”。参加这个秘密组织的大多人都是军队中高级军官和在政坛有影响的政治人物。 试想,次郎生长在这种家庭,又处于这样的社会环境,他能逃避现实吗?再说了,酒井完造自认身负着历史的重任,怎么能让自己的儿子,置身于光辉的事业之外?梦想归梦想,现实毕竟是现实,一次意外事件,使他对次郎彻底失去了信心。 这天,次郎对母亲说,他要去富士山写生。母亲说后天就要去军校了,还是在家做些准备吧。次郎说,他已同意去军校了,进入军校将是另一种生活了,他说去富士山做最后一次写生,以后就把画笔丢下,再也不去碰它了。母亲还能说什么呢? 富士山被日本人誉为“圣岳”。日本民族的象征,距东京约八十公里,海拔三七七六米,是日本的最高山峰,山巅常年白雪皑皑。 次朗单独或与同学来过富士山很多次,大多是来写生,也有专门游玩,每次来到这个“圣山”,他的心情都是快乐的。这次就不同了。最不同的就是,他没有登上山顶,而是在半山腰处,找块石头坐下,仰面向峰顶寻望。以往,每每看到这雄伟山峰,便使他想起,江户时代,最著名的浮世会画家葛饰北斋以富士山为题材,创作的连续版画“富岳三十六景”,还有他后来创作的“凯风快晴”和“山下白雨”,这两幅被人亲切称为“赤富士”和“黑富士”的画,常浮现自己的眼前。他梦想有朝一日,他也能成为葛饰北斋那样的画家,留下传世的精美之作。可现在看来,这一切真的成为梦想了…… 下午三时,酒井家的电话响起,加藤子接起来,对方说是富士山下的一家医院,告之次郎受了重伤,正在医院进行抢救。加藤子顿时不知所措,郑心清听了也慌了手脚。片刻,加藤子想到丈夫,连忙给在外面的丈夫打去电话。 酒井完造说是回国休假,没有一天好好在家休息,不是开会,就是访友,还要做什么调查之类的事。听到次郎受伤的事,他心里自然也非常焦急,本想独自驱车前往,又一想,不知次郎……他怕这是最后一次与次郎见面,还是带上妻子吧。加藤子上车时,郑心清也跟上了车,酒井想让郑心清留在家里,但没说,多亏郑心清随去了,不然次郎就…… 当车子到达医院时,次郎正在抢救中,有知情人说,是几个从富士山下来的游客,在半山腰的乱石中,发现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次郎,还有画板,那个地方很险峻,显然是次郎写生时,不注意,跌落下来的。 酒井完造面色冷静,不愧是军人出身,处惊不乱,加藤子就不行了,不住地哭泣,当看到丈夫扫来的眼光,她忙擦去泪,不敢再哭了。 郑心清伴在加藤子身边,小声地劝慰着,并在心里祈求,次郎哥渡过这生死一关。 大夫出来了,对酒井完造说,次郎的一条腿已经骨折,正在做复位手术,但致命的是,一条血管被树枝扎穿,失血过多,这也是造成伤者还在昏迷的主要原因。已经输入不少血,现在血浆没有了,要是再去其他医院求助,怕是来不及。如果伤者家属有对上血型的,赶快输一部分。酒井夫妻忙随大夫进了手术室,不大一会儿,两人出来了,脸色苍白,不是因为血液流失,而是血型对不上,心里着急。加藤子也不再理会丈夫了,呜呜地哭开了。大夫里出外进,也是心急如焚,次郎的血型特殊,这类血浆不常用,医院备得少。郑心清让大夫化验她的血,也是次郎命不该死。郑心清与次郎竟是同类血型,大夫问郑心清是次郎的什么人,后听说郑心清并不是次郎的亲妹妹,连声叹息,太巧合了。 后来,次郎与郑心清产生了异样的情感,两人说起这次输血,都觉得这是天意。 次郎得救了,加藤子抱住郑心清哭着说,谢谢清子这个女儿。 一周后,次郎从医院被抬回家中,皮外伤好说,骨折需要三个多月的静养,拆去石膏,还不知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不用说,上军校的事泡汤了。 酒井完造阴着脸,次郎的房间,他一次都没进去。加藤子知道丈夫的心情,每天伺候次郎,尽量趁丈夫不在家时,进到次郎房间。见到次郎也免不了唉声叹气。 郑心清常陪次郎说说话,还行,不像以前了,她说得多,次郎回答得少。次郎知道身上现在流着郑心清的血液,他没说过多的感谢话,只是说郑心清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此话也足以代表他的感激之情了。郑心清天真地笑着对次郎说,摔得好,伤好后继续回美术学院了。次郎比以往更忧郁了,大概他也知道,命运未必能因为这次受伤而改变。 酒井太郎夫妇回来了,因为机场在北海道,军事任务忙,他们很少回来。太郎的媳妇也穿着军服,她是在军工厂工作。两人结婚三年了,还没有孩子。加藤子早就想抱孙子或孙女,太郎说,现在是特殊时期,不能要孩子。媳妇也是这个态度,加藤子急也就没用了。 郑心清还是第一次见到太郎夫妇,加藤子介绍后,她上前鞠躬,是日本的礼式,还说了一句日本人必说的见面话: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可是太郎夫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连最起码礼节没有。郑心清明白了,傲慢的太郎夫妇,根本就看不起中国人。这让郑心清很尴尬,心里对太郎夫妇有了不好的印象。 太郎说他早就知道父亲回来,只是没时间探望,对于受伤的弟弟,他没表现兄长的关怀,反而如父亲一样儿,教训起弟弟: “听说你是游山玩水时受的伤?在人人都想为国家贡献力量的时候,你却躺在这里,你不感到羞愧吗?” 次郎不反驳哥哥的话,也不看哥哥,看得出两人感情,以前就是挺淡薄的。 太郎不无鄙夷地:“你不会是为了逃避现实,而故意弄伤了自己吧?如果是这样,以后就不要叫我哥哥,我也不认你这个不争气的弟弟。” 嫂子本应劝阻下丈夫,不要这么斥责弟弟,可这个长得并不难看的女人,只是听着,最后也举起一对小拳头说: “次郎,伤好后,要像你哥哥那样儿,做个真正的男子汉,加油啊!” 郑心清听,心里在说,这是什么哥哥、嫂子,这是个什么家啊?莫非太郎和次郎不是一母所生?她想到自己的哥哥、嫂子,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不说,从没对她大声大气说过话。日本还说重视家教,讲究礼仪,眼前的这一幕,怎么能让人相信呢! 太郎夫妇出去了。 郑心清细心地发现,次郎把脸扭过去,流下眼泪,她心里多少也有点酸酸的,想安慰次郎几句,一时间又找不出太恰当的话语,取下条毛巾,递给次郎,次郎没接,只轻声地说让郑心清出去。 酒井在太郎夫妇走后,脸色有所缓和,但还是不理睬次郎,不过,无论他心情如何,对待郑心清的态度,从未改变。 一天,郑心清放学回来,酒井完造和加藤子都没在家,她到次郎房间,与次郎说了几句话,来到院子,觉得阳光很柔、很暖。便在院墙边的小石桌旁坐下,复习功课。可能是太专注了,酒井回来,她都没发现。偶然起头时,酒井正站在她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有多长时间。她笑了笑,轻唤声叔叔,见酒井没反应,她又喊了一声。酒井一怔,下意识回应着,随后笑了。也就是这一笑,让郑心清觉得笑得不自然,笑得不如往常一样,再看酒井眼中的光色,似乎也与往日有所变化。郑心清也是大姑娘了,被酒井看得不好意思,低垂下头,蓦地,看见自己领口的扣子,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不太高耸的乳峰,没有全裸出来,也展现大半。她脸腾地红了,慌忙遮掩起胸襟。 酒井笑了,笑声发颤:“清子,中国有句俗语: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今年还不满十七,就这么漂亮,再过几年,一定是个绝色的美人。” 郑心清都不敢看酒井了,不是羞涩,而是觉得酒井眼睛的光色刺人。至于这句话,她听了,就更不顺耳了。她站起来,想走开。酒井却走上前,按住她的肩膀,随后又在她的脸蛋上轻轻地拍了拍。郑心清忙躲避着,唤了声叔叔。 酒井:“叔叔打疼你了?” 郑心清已站起来,退后两步,这要是在平时,酒井作为叔叔,拍下她的头和脸,也没什么,可是想到他那个眼神,她禁不住身子哆嗦一下。 酒井叹声地:“次郎不争气,我很伤心,你要是我女儿多好啊!” 郑心清听了这话,再看了看酒井,刚才的神情已经不见了,似乎还是以往那个慈祥的酒井叔叔。 加藤子拎着菜篮,推开小院的门,笑着说:“我回来了。” 郑心清趁机脱身,上前接过菜篮,与加藤子走进屋内。晚饭时,酒井还如平时,先是喝杯酒,再吃饭,时而与加藤子、郑心清说着话。郑心清也没表现出不自然,只不过吃得快了一些,放下碗,回到自己房间。这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总想着下午那件事,尤其是酒井那眼神,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害怕,最后她竟起来,看看房间的门是否锁好,生怕那眼神从门缝里钻进来。 第二天及接连的几天,她放学就回到自己房间,从不独自在院中逗留,晚上洗澡,都要把门锁看好几遍,后来,她也觉得好笑,暗想: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吗?因为她防备酒井的眼神,自然就要留意那个眼神,细琢磨,那眼神并没什么变化啊。看来,是自己多虑了。但无论多虑还是多心,她还是希望酒井快回满洲,酒井不走,压抑的气氛就不会改变,想酒井没回来时,她与加藤子还有次郎,生活多惬意啊! 嘿,真是天遂人愿,这天,酒井从外面回来,心神不宁地说,刚接到满铁拓植调查部的电报,催他迅速回到满洲,那里发生了重大事件…… 第十一章 日本向东北大规模拓植移民,并不是单纯的人口迁移。 1894年,日本在甲午战争中获胜,迫使清政府签订了《中日马关条约》,根据这个条约,日本不仅获得巨额赔款,还获得在中国通商等许多特权,同时霸占了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和澎湖列岛。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经过二十个月激战,以俄国惨败而告终,这样,日本以胜利者的身份,又从沙俄手中获取旅顺、大连及其附属地特权,还霸占了大连至长春区间的铁路及沿线的附属地。其附属地铁路贯穿长春、四平、开原、铁岭、沈阳、辽阳、鞍山、营口、盖平、瓦房店、抚顺、本溪、丹东,等十余个大城市,后来又修建了长春至延吉铁路, 1905年12月,日本又强迫无能的清政府签订了《中日会议东三省事宜正约》及《附约》,承认日本在东北的特权,允许日本在东北开放一些城市为商埠,日本民众可以在这些城市经商和居住。如此一来,日本通过“满铁”,很快控制了几乎全东北的经济命脉。 日本早就有霸占东北,进而侵略全中国之野心,打着管理大连至长春铁路的幌子,1906年成立了“满铁”,即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并在“满铁”中,设有专门向东北拓植移民机构,其调查部就是下设的一个部门。表面看“满铁”是一个经济实体,其实是担负着政治、军事、经济三重任务的特殊机构。 其时,日本人口已呈爆炸性的增长,八千万人挤在一个小岛上,每年还面临一百万人口的速度增长。狭小的国土,畸形的政治,扭曲的心态,使得日本急于想占领东北,最终把东北变为日本的一个州。 日本政府通过“满铁”,开始向东北大批移民,即开拓团。并制定了百万户移民计划。内容是,在二十年内,向东北移民一百万户,约五百万人。当时东北的人口六千万,日本这个计划完成,将占东北的人口近六分之一,若干年后,移民的后代成长起来,母鸡孵蛋,代代繁衍,其后果,想起来都可怕。而且这些开拓团还分为“试验移民”、“国防移民”或“屯田兵”,说白了,很多是“在乡军人”即变相的军人,一旦战火燃起,他们迅速编入军队。 吉林市周边,因有“满铁”长春至延吉的铁路贯通,所谓的附属地,也陆续地来了开拓团,如果这些移民真的生活在附属地内,也罢了,可是随着称民的数量增多,开拓团变着法往外扩充土地,这样就难免与当地百姓发生冲突。 远的不说,天岗附近的庄稼人,就深受其害,当然也包括常家大院。 庄稼人靠地吃饭,开春过后,开始忙碌起来,平整土地、趟地,点种、修水渠。就在修水渠时,发现了问题。渠修完了,不见有水,河里的水也比往年见少,顺着河道往上寻看,人们愣住了,原来在通过开拓团的地段,日本人修个水坝,上游的水流下来,都被水坝挡住了,拿日本人的话来说,他们建的是水库,是蓄水池。这样他们掌握住水源了,水多放掉,水少留着自己用。怪不得冬天里,不时听到爆破声,原来日本人在冰封的时候,就破土动工,春季时,水库基本就建成了。千百年来,有跑马占地的,有圈占山林的,还从没见过有霸占水源的。庄稼人种地,靠的是天,靠的是水,没有水,那就意味着没有收成了。 庄稼人人愣怔过后,好个愤怒,小日本这么欺负人,还让不让人活了?十里八屯,一家出一人,就是百十多号,大伙儿齐聚一起,商量对策,庄稼人还是很厚道的,说应该先礼后兵,选出几个人,跟日本人交涉,让日本人把水坝扒掉,实在不行,上告官府,不信官府管不住这些日本人。 日本开拓团的拓民,大多都是在日本没有土地的农民,生活很贫苦的,听政府说,满洲土地辽阔,土质肥沃,携妻带子,漂洋过海,迁移过来,也许是天性凶残,到了这里,便呈现出来,把自建的村落,用铁丝网子圈起来,作息都是准军事化,与当地的百姓,几乎是隔绝的。真的井水不犯河水,也无所谓,可这些拓民,受日本军国主义教育,信奉武力,自诩为高贵的民族,对周围当地人,不友好不说,还经常攻击。有时,当地人从他们住地门口路过,他们见到就辱骂,或扔石头。更有甚者,诬陷相邻的当地人,偷他们的东西,把当地人,抓进住地,吊起来,打个半死,还得拿钱,包赔损失,才肯放人。时间一长,当地人都知道日本拓民蛮横无理,路过拓民的住地,尽量绕着走。 庄稼人推举出几个人,也是能说会道,还找来个跟日本人打过交道,会说点日本话的人,率领着,来到日本开拓团的住地。 开拓团出面的是天岗分团的团长,叫井上,有人笑说,这小子的母亲,去井里打水,把他生在井沿边,所以叫井上。他原本是“满铁”守备队的小队长,因为年岁大了,退役到开拓团。虽不是军人了,还时刻以军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腰里挎着军刀,整天地耀武扬威,吹嘘说他在日俄战争时,杀过多少俄国人,也杀过满洲人。 庄稼人讲明来此的目的,话说得实在,同是庄稼人,都是以地为生,低头不见抬头见,把水坝扒开,反正你们日本人也是在上游,河水先经过你们的地界,水多水少,你们先用着,说白了,尽可量让你们日本人用。 井上坐在个长条凳子,穿着木屐的脚又脏又黑,手抚着怀里的军刀,他在满洲多年,中国话说得还行: “你们是为水坝来的?那我问你们,你们知道我们日本人喜欢吃什么吗?” 领头人:“吃啥,吃粮食呗,这还用说吗?” 井上:“那你们这里都有什么样的粮食啊?” 来的几个人不知井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整个东北,满山遍野大豆高粮,苞米,精细的有谷子,这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啊! 井上:“我不想跟你多废话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们日本人,喜欢吃的是大米,也就是你们说的精米,我们要在这里种植水稻,水稻靠什么?靠的是水,没有大量的水,我们能吃上大米吗?” 来的人听了井上的话,心里不服,还满是气,噢,你们日本人为了种植水稻,把水源截断,那我们吃什么,喝西北风啊? 领头人:“种地的人都明白,庄稼没水,就是断了血脉,咱们这疙瘩就这么一条大河,你们把水源截流,我们咋办啊?凡事都得讲个理字啊,你们吃上大米,不能让我们扎脖没吃的啊!” 井上摇头摆尾,得意地说:“你们中国有句古话,说的是天时、地利、这两项我们都占了,看来上天也是很偏袒我们的。” 领头人也急了:“你们占天占地我们管不了,反正这水你们不能独占了……” 井上脸沉下来:“我们占了,你们又能怎么样儿?哼,现在水坝已开始蓄水了,你们要是不识相,我们一滴水都不放流过去。” 同来的人嚷着:“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我们祖祖辈辈在这儿,日子过得好好的,自从你们来了,我们这日子就不得消停了,你……你们也太霸道了吧?” 另有的人:“你们日本人,本来就不是这疙瘩的人,不在你们日本好好过日子,来我们这儿跟我们抢着吃,我们都没说啥,可你们也不能太过分了。” 井上把军刀往地一拄:“住口,说我们是外来的?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吗?就因为你们满洲人太无能,上天把这么广袤的土地赐给你们,你们不会利用,都浪费了,我们才到这里……” 领头人:“我们不跟你瞎呛呛,你就说这水坝扒不扒吧,扒,咱们以后好好相处,不扒,咱们就得找个讲理的地方。” 井上握紧军刀:“你们在威胁我吗?我曾是个帝国军人,威胁对我是不起作用的,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水坝不但不会拆掉,我们还要继续加固。” 领头人也上来脾气:“那咱们就走着瞧,我就不信,我们那么多人,怕你们这几个小日本鬼子?” 井上拔出军刀,直逼领头人:“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领头人:“我……我就不信,你……你还敢砍我咋的?” 井上狂叫一声,举起军刀…… 同来的人,忙上前,拉住领头人,往后退。 井上刀没落下来,在空中划个弧度,他是在戏耍和吓唬人,哈哈大笑地说: “你们满洲人,统统都是胆小鬼……” 大伙儿无功而返,还闹了一肚子气。可是节气不等人啊,地里的庄稼苗都冒土了,偏赶上老天又没下雨,这要是再不把水引进地,过几天,水引进来也晚了。无奈,先礼不行,只有行后兵之策,去找官府。其实官府早知道了,自开拓团进来,日本人与当地人纠纷就不断发生,不止天岗一个地方。官府为此也十分头疼,一边与各开拓团接洽、调和,一边连续地上报市政厅,直至省政府。不是矛盾上交,而是下面小衙门没办法了,与各开拓团相商,这些日本人根本不把这些小官员放在眼里,轻则辱骂,重则连推带搡,把小官员拒之门外。天岗水坝一事,官府派员,会同警察厅的人,前来调查,在开拓分团,井上竟率人,围住调查人员,双方发生争执,扭成一团,警察亮出枪,日本人根本不在乎,在井上的指挥下,也把枪拿出来,长短枪都有,其武装都赶上军队了,最后把调查人员逼出去。 省政府出面,找到日本驻吉林市领事馆,领事推诿说主管拓植事务的官员,也就是酒井完造回国了,领事馆不能直接处理,让省政府与“满铁”联系,显然,日本领事馆就是变相支持开拓团。 庄稼人把希望寄托在官府身上,事情也没得到解决,下一步该怎么办,都没了主意,眼看地里的小苗旱得耷拉头了,大伙儿心急如火,来找常大杠子。 常家大院在天岗一带,是数得着的大粮户,常大杠子受马万川熏陶,乐善好施,待人平和,做事公正,所以威望自然就高。按说他的地用的是另一条河的水,只有少部分受到开拓团水坝之害,可是四邻八屯的大小地主、庄稼户还是聚堆来找他,求他拿个主意。 有上岁数的人,见到常大杠子,落下泪了:“老常啊,我们这实在是被逼得没路了,才来找你,咱们哥俩儿处这么长时间,你啥时候看我掉过眼泪?我……我这是气的,小日本太欺负人,这官府也是软皮蛋,你是老庄稼把式,不用到地里看就明白,河水再下不来,今年这地算扔了。” 人们都唉声叹气地:“这茬苗旱死,节气也就过了,再想种啥也晚了……” “我一家老小,就靠那二亩地了,这要是颗粒无收,秋后,我就得领着老婆孩子出外要饭了。” 也有血气方刚的人叫嚷着:“小日本这不是骑在咱们脖梗拉屎吗?他们凭啥把河水给霸占了?我一寻思起来,咱们这些做地狍子都窝囊啊,让这些外来的人欺负得大气不敢出,要我说,老常大哥,你领头,咱们跟小日本子干,真动起手来,我打头阵。” 常大杠子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对日本开拓团的所作所为早就看着不顺眼,只是压着气,不想惹麻烦罢了。现在大伙儿都把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要是推脱或退缩,那就不是常大杠子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生活,想到这儿,他说话了: “老少爷儿,你们不来找我,我也正想找你们呢,咱们都是土里刨食的人,这地就是咱们的命根子,先不说日本人吃不吃大米的事儿,就说这水坝,还没完全建成,咱们就受不了,要是这拦河坝越建越高,河水就更下不来了,从长远看,咱们的命脉掐在开拓团手里了,活不下去了,慢慢就逼得咱们把地卖给他们,用不了几年,他们成了地主,恐怕咱们给他们扛劳斤,他们都不会用咱们的。到了那时,咱们可真的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了。” 大伙儿听了,都打心里佩服常大杠子说得对,有的人感叹,只看到眼前这河水,没想到日本人是变着法子想掠夺当地人的土地,还有的人,恨恨地骂着,小日本这招太狠毒了。说过、嚷过,大伙儿更是六神无主了,不住地问常大杠子怎么办。 常大杠子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事儿,说出的话,那是深思熟虑的: “他开拓团不仁,咱们就不义,不,不是咱们不义,就因为咱们太仁至义尽,他们才这么洋棒儿,官府的话,他们都不听,这不稀奇,多年来,官府就在日本人面前挺不起腰杆,可咱们不怕他小日本,开拓团这水坝,不是修得差不多了吗,嘿,你能修,咱就能扒,咱们人多,就不信弄不住小日本……” 有人担忧地说:“官府要怪罪下来呢?” 常大杠子:“我想啊,官府也让开拓团熊够呛,咱们真把水坝扒了,官府知道了,准睁一只闭一只眼,不会帮日本人说话的。” 也有的人想起什么:“老常大哥,开拓团有枪啊,他们要是朝咱们搂火可咋办啊,小日本子生性,啥事儿都能做出来。” 常大杠子:“这事儿我不是没想过,我看他们不一定真敢放枪,再说了,咱们也不能空手去,你们几个大家,不都养枪吗,都带上,还有土炮,也扛去,支上,那玩意放起来动静大,吓唬人行,我的大院有几个炮手,我让他们把枪带上,随咱们去。” 有人说:“我的妈呀,这不是要开打吗,老东家……能行?别闹出人命啊!”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有的人不高兴了:“这还没上阵就尿裤兜子了,咋的,害怕了?开拓团把水断了,到秋没粮食吃,不也是个死,要我说,宁可打死,也不能饿死……” 常大杠子:“我把话说明白了吧?去不去,大伙儿说了算。”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犹豫,齐声说,听常大杠子的。 常大杠子决断地:“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咱们不能再等了,今天大伙儿回去,挨屯挨户传告,每家出一个青壮劳力,明天一早,拿着锹镐,抬筐和土篮,到我这个大院门前聚齐。” 第二天,刚蒙蒙亮,各屯的人,陆续的来到常家大院门前,黑压压一大片,有三四百人,还有的是偏远屯子,不是吃这条河水的人,听说要去扒开拓团的水坝,出于对日本人的愤恨,也自发地赶来了。 常大杠子从院里出来,一身的短打扮,后面跟着几个领头的和大院的炮手,他已做好分工,自己率三十多个年轻人,扛着土炮和仅有的几支快枪,在水坝的外围,拦住从开拓团住地出来的日本人,其他几百人,掘坝放水。临走前,他亮开嗓子,冲大伙儿说,这是涉及每家每个人的事儿,要舍得下力气,把坝扒开不算,还要把土和石头摊平,让开拓团无法在短时间内重建,假如开拓团再建,咱们再扒,看是建得快,还是扒得快,最后,他说,已让大院准备了饭菜,回来后,高粮米干饭和猪肉燉粉条,让大伙儿吃个饱。 大伙儿情绪激昂,齐声叫好。 日本开拓团来到中国,就把自己当成这里的新主人,连官府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当地的庄稼人,做梦也没想到,有人敢打水坝的主意,所以,坝上只留两个看水的人,当看到数百人,奔坝上开来,愣怔片刻,撒腿就往回跑。 井上正坐在炕上喝着小酒,听到报信后,拎着军刀,集合起二十多人,扛着四五棵大枪,向水坝赶来。 常大杠子已在一个土坡后,把带来的人散开,土炮也支上了。大儿子常富,二十七八岁,拎着盒子炮,站在一旁,护卫父亲。 井上等人,远远地望到,坝上的人,犹如蚂蚁泛蛋,挥锹扬镐,人来人往,本来这水坝就是临时建成的,要是这么破坏,用不上两个时辰,就彻底地毁掉了。他腿短,穿的又是木屐,越急越迈不开步,气得不住的骂身后的人,加快速度。这里,不妨先看一看井上率领的人,与其他开拓团没什么两样,大致分三类,一是头戴日本战斗帽,身穿日军黄军服,个头虽小脖子却挺得老高,腆胸挺肚,装腔作势,这类人大多在军队服过役,或是日本浪人,心狠手辣,有一定的战斗经验。二是萎靡沮丧,心事重重,充满离愁别恨的日本农民,来到东北,梦想有一天当上地主,过上幸福生活。三是在本土就是最低层的,也是最受气的人,总想把内心的愤懑,发泄到中国人身上,获得心理上的平衡。 常大杠子见日本人从远处跑来,对常富说:“喊话,让他们停下。” 常富来个痛快,知道喊话日本人也不会停下,干脆,举起盒子炮,冲天打了三枪。 井上没想到对方有枪,还开了火,忙令手下人卧倒,寻看着,判断着,过了一会儿,他见对面没动静,从旁边人身中,要过步枪,推上子弹,“啪、啪、啪、”来个连射,他当过军人,这是试探对方的火力。 常富忙上前,按倒父亲,爷俩儿掩在土坡后,再看周围的人,听到几声枪响,也都十分地紧张,四处的躲藏,这些人,包括炮手,都很少与人面对面地交锋。 常大杠子心里也有些发慌,不是怕日本人,而是怕真打起来,伤着自己的人,他知道大伙儿把他当成主心骨了,脸上努力呈出镇定地说: “大伙儿别怕,小日本人少,咱们人多,他们再敢乍呼,用土炮轰这些王八蛋。” 井上又打了几枪,见对面没开火,他疑惑了,不敢贸然前进,可是趴在这儿,眼看着水坝被扒,又不甘心,他半蹲着,摆下手,示意向前探走。 常大杠子想,明人不做暗事,还是把来意告诉日本人,他扯开嗓门高喊着: “对个儿的日本人听着,我们不是来找茬跟你们打架的,我们只想把这水坝扒开,以后咱们还共用一条河里的水,我们人多,你们就别来硬的了,你们手里有家伙儿,我们手也有,这枪子不认人,伤着谁都不好……” 井上从对面传来的话听出来了,是当地人,这他就不在乎了,站起来,拔出军刀,高举着,嚎叫着,率众向前冲来。 常大杠子带的人,胡乱地射击,距离远,也来不及瞄准,枪是打响,子弹不知射到什么地方去了。 井上从枪声中辨别出,对方根本没有战斗经验,他想一鼓作气冲上去,但是手下的人,大多数人没有枪支,手里拿根棒子,再说了,拓民们一般是有家的,也怕丧了命,扔下妻儿老小,所以,声音喊得响,步子迈得小,听到枪声就趴下。 常大杠子喊着放土炮,可是放土炮的人,太紧张了,身子和手止不住地哆嗦,土炮半晌没打响。常大杠子急了,撸胳膊挽袖过来,让炮手靠边,他年轻时,胆子就大,也放过土炮,这土炮就是平时人们说的大抬杆,又笨又重,常大杠子双手架起土炮,咬着牙,心里暗骂:王八操的小日本, 让你尝尝这家伙的厉害,手指用力一勾,就听“轰”的一声山响,一溜火光飞出,可能是药装得太多了,土炮的后座力太大,一下子把常大杠子搡个跟头。 常富以为父亲受伤了,扑上去,抱住父亲大喊着: “爹,爹,你咋的了?” 常大杠子坐起来,抹了把脸上尘土说:“这是哪个二百五装的药……” 炮手说:“我……我寻思多装点药,劲儿大,老常大叔,没伤着你老吧?” 常大杠子顾不得回话,忙俯在坡后,向前寻望,嘿,打没打着不知道,反正日本人都趴在地上,不敢再往前冲了。 井上没想到对面还有炮,别看他在军队当过小队长,可也辨别不出这是什么炮,看看左右,感觉没人被击中,怕再有第二炮轰来,嘴上喊叫,心里胆怯,不敢再往前冲了,只能就地还击。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动地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扒水坝的那边派来人,气喘吁吁地对常大杠子说,坝已全部扒开了,人也都撤回去。 常大杠子见已达到目的了,心里挺高兴,他就是个大粮户,没有指挥过这么多人,更没打过仗,以为人跑回屯就万事大吉,摆手对大伙儿说声走,这话音还没落,三十多人,起身掉头就跑,生怕落在后面,被日本人按住。常大杠子愣住了,还想说什么,人们已跑出很远。上阵父子兵啊,常富没忘父亲,架起父亲,连拉带拽的跟着人们往回跑。 井上这下全看清了,原来对方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一跃而起,举起军刀,咆哮着。拓民们也勇气倍增,呼喊着,追击上来。 常大杠子与儿子落在最后面,他虽说身体强壮,也是年过半年的人了,腿脚发沉,尽管儿子拉扯着,也越跑越慢,眼看日本人快追上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对儿子说,让儿子把盒子炮给他,他在后面抵挡,掩护儿子。常富说什么也不肯丢下父亲,他不时回头开着枪,心里慌张,子弹不知射到哪儿去了,不,就是给他时间瞄准,他都不一定能打得中,常家大院这几支枪,是前两年闹胡子时买的,平时,怕惹祸和走火,都锁在柜子里,常富摸过几次,只是会放而已。 前面常家大院的五六个护院炮手,发现老东家没跟上了,停下回望着,相互又对下眼光,返身回跑接常大杠子父子。 井上率人已逼近了,不住地射击,他们看到远处的水坝不存在了,心中怒不可遏,恨不得追上前面的人,统统地杀死。 炮手们来到常大杠子身边,两个人架起这个老东家,其余人随着常富就地还击掩护。过了一会儿,见常大杠子跑远了,没有危险了,常富等人,边打边撤,因为没有战斗经验,两个炮手先后中弹倒地,其中一人,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另一个人受了伤,疼得大喊又叫,常富和剩下的两个人,自顾不暇,早跑没影儿子。 井人率人冲过来,把那个受伤的炮手,围在中间,他提着军刀,如恶狼似的盯着炮手,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 炮手看着这群日本人,惊恐万状,哀号着,哀求着。 有的拓民上前,踢打着炮手,更多的拓民举着步枪和棍棒,用日本话大叫着,意思是打死、杀掉这个炮手。 井上正想在拓民前面,展现他军人英勇气概,他说大和民族的利益不容侵犯,他要让满洲人知道日本开拓团的厉害,随即举起军刀,伴着怪叫,军刀落下,将汗水和泪水满面的炮手人头,砍了下来…… 事情闹大了,为扒掉开拓团的水坝,当地庄稼人,搭上两条人命,而且死得那么悲惨。百姓们愤怒了,抬着这两具尸体,去当地官府喊冤,当地官府处理不好,逐级报告,最后报到省政府。 张作相气愤难抑,但也棘手,日本领事馆已找到省府,倒打一耙,说开拓团受到暴民袭扰,逼省府缉拿所谓的凶手。“满铁”也在奉天提出抗议,还叫嚷要增强所管辖铁路及属地的守备力量,说白了,就是个变相的威胁。 马明金接到副司令长官公署的电话,让他去见张作相,自被委任团长后,他很少在东大营,经常去郊外的营、连,督促训练,他信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早晚有一天,军队会派上用场的。 张作相坐在办公室的沙发里,阴沉着脸,见到马明金,不悦的神情稍缓和一些,还是闷闷不乐。 马明金立正站着,猜不出张作相为什么叫他来,以他团长之职,很难接触副司令官,若有任务,也是通过旅部或参谋处领命。 张作相:“天岗有个常家大院,是你们家的大粮户吧?” 马明金一愣,连忙说是。 张作相:“前几天,天岗发生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马明金说已知道了,常大杠子来找父亲,求个主意,父亲去关内,马明金回家时,听弟弟说起死人的事,他只能叹息,作为军人,他不好也不能参与地方的纷争。 张作相:“我听说开拓团有个叫井上的,把当地一个受伤庄稼人的人头给砍下来了,妈拉巴子,这两军交战,都不打伤兵,这小日本下手也太狠了。” 马明金当然也是个悲愤,可他能说什么呢,常家大院是他们家的粮户,他管常大杠子叫叔叔。 张作相:“我派人去调查过了,是那个常大杠子挑的头儿,可细想起来,怪不着他,日本人修水坝在先,常大杠子领人扒水坝在后,按理说扯平也就算了,可日本人还不依不饶,紧着闹腾。” 马明金似乎听出点什么:“请问副司令,您的意思是……” 张作相:“我能咋办?妈拉巴子,这要是以我早先的脾气,我早就……唉!现在不行了,官身不由己啊。弄不好整出个外交事件,惊动了南京政府,不,就是让少帅跟着上火,我……我这个当老叔的也不好说啊!” 马明金听张作相把话往回收了,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张作相沉吟着:“我叫你来,也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爹没在家,你有时间,找你们家那个常大杠子粮户过个话,别跟开拓团较劲,吃点亏就吃点亏,能让着就让着。” 马明金疑惑地看着,暗想,说这话的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张作相吗? 张作相难得一笑:“你看我干啥?” 马明金神情一乱,忙说:“我……我是在听副司令的训示。” 张作相:“我听说蛟河那边的老爷岭又新起来两拨胡子,闹得挺厉害的。” 马明金又是一愣,蛟河不归他的防区,有没有胡子这个情报,也不在他掌握之中。 张作相似乎有了什么兴致,拉起家常:“我就是胡子出身,归顺官府,当上兵头后,也剿过胡子,可说实在,我剿胡子不往死里打,能招降的,招降,不愿招降的,我把绺子打花的了,散伙儿就拉倒了,我当过胡子我知道,那都是没路可走了,才拉起杆子。” 马明金不免有些纳闷,这么高军阶的长官,忆往昔,也犯不上找他一个团长相聊啊! 张作相话锋一转:“还是当胡子自由,不服天朝管,就说开拓团的事吧,要是碰上胡子,砸他个稀巴烂,他们找我们省政府?就是找他们的天皇,能咋的?” 马明金茅塞顿开,他才从张作相的话中,听出一股特殊的味道。 张作相:“杀人偿命,首恶必办,我听说那个井上是日本北海道的人,这小子太狂妄了,他把东北这疙瘩当成北海道了吧?” 马明金心领神会,作为一名聪明的军官,不需要过度地揣测长官的意图了,也不应再耽搁长官的时间了,他立正敬礼: “副司令,我可以走了吗?” 张作相定定地看着马明金,目光中有威严,也有狡黠,更多的是无限的信赖。 两人都笑了,心照不宣地笑了。 当天下午,马明金带着一个护兵,身着便衣,来到天岗常家大院。 常大杠子这几天,心情坏到极点了,倒不是后悔带当地庄稼人,扒了开拓团的水坝,而是两条人命压在心里,让他喘不过气来。好在死的这两个人,都是大院的炮手,要是庄稼户的汉子,哪家摊上,都如天塌下一般。他给这两个炮手家送去数目不少的钱,还许诺今后奉养两家的老小。才算把两家人安抚住。 马明金对常大杠子说,父亲不在家,他代父亲前来问候,并给常大叔压惊。 常大杠子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自愧说惹了麻烦,还劳马明金来看望。他是叔叔辈儿,不好说过多的客套话,喊来儿子常富,让儿子给马明金磕头,以示谢意。 马明金一把抱住常富,连声说这可使不得,他与常富历来以兄弟相称。 常富小时候就常去马家大院,憨声憨气地喊着:“哥……” 这一夜,马明金住在常家大院,他向常家父子问起水坝事件经过,但问得更多的还是开拓团的情况,如住处、人员、枪支。他没对常家父子明说什么,只是叮嘱,家人和外人要是问起他和护兵,就说是山里来的亲戚,不可言明真实的身份。 常家父子心里似乎明白了,马明金绝非单纯的探望,表示会守口如瓶。 第二天,马明金带护兵,在常富的陪伴下,悄悄出屯,骑着马,绕过几个弯,来到开拓团附近的一个小树林,居高临下,端起望远镜,刚好把开拓团的住地,尽收眼底。 常富对日本人砍杀炮手,还心有余悸:“哥,小日本蝎虎啊!” 护兵插嘴说:“鬼怕恶人。” 马明金笑了,问:“这水坝开拓团还建吗?” 常富:“我爹说了,小日本要是再建,我们还扒……” 马明金敬重地:“常大叔真是个汉子啊……你也行啊,听说会使枪了?” 常富不好意思了:“我不行,枪头儿没准,一个日本人都没撂倒。” 马明金哈哈大笑…… 这天夜里,天上连个星儿都没有,像个大黑锅把大地扣得严严实实。大概临近四更天吧,天岗开拓团的住地,突然枪声大作,人喊马叫,火把通明。 日本拓民,正在熟睡,听到枪响,还没等完全睁开眼睛,屋门被踹开或砸开,有几个带着大枪的拓民,从炕边拽过枪,枪栓没拉开,就被冲进的汉子,打倒在地。 井上是开拓团的头儿,独自睡一个屋,听到枪响,他反应得还挺快,翻身爬起来,只穿兜裆布,光个膀子,连木屐都没来得及套到脚上,提着军刀,刚打开门,被一把匣子枪顶在脑袋上,见对方是当地人的穿戴,他还是问了一句: “你们的什么人的干活儿?” 那人一笑,俏皮地回了一句:“我的你爷爷的干活。” 井上一愣,听得似懂非懂:“什么的干活?” 那人不笑了,骂道:“妈的,你们小日本子开口就是干活干活的,我听着咋这么别扭呢,我们别的活儿都不干,就干砸你这个响窑的活儿……” 井上听懂了,也看出对方不像是庄稼人,蓦地,他想到上级开拓团曾告诫的,要防范当地的土匪:“你们的土匪的干活儿?” 那人又是一笑:“算你说对了,不过,我们这疙瘩的话,不叫土匪,叫胡子,胡子你明白吗?” 井上傻眼了,可他并没惧怕,猛地后退一步,抽出军刀,刚举起来,就听“啪”的一声枪响,他胳膊一麻,军刀掉落在地上。 那人吹了吹枪口的青烟,回头对两个随从笑骂着:“妈拉巴子,这小日本想跟咱们来硬的,先留他一条命,来呀,把他拖到院子里。” 两个随从上前,拖死狗似的,拽起井上。 院中心,火把燃起,如同白昼,几个骑马的人,一字排开,当中的指挥者,一身山里人打扮,此人就是马明金。 张作相是何等人也,胡子出身,深谙江湖之道,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 马明金更是精明透顶,他早就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得到副司令长官的“口喻”,这活儿要是做得不漂亮,那就是自己太无能了,他亲自到天岗日本开拓团勘察后,找来团直属骑兵连长,原在三营一连当连长的洪大新。 洪大新一听去打日本人,擦拳摩掌,按马明金的命令,挑选二十名士兵,换上已准备好的山里人服装。行前,马明金对士兵说,执行的是特殊任务,必须严守秘密,回来后,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此事。行动时,不能伤害妇女、孩子,对抵抗者,在自保的前提下,可将对方击毙。所以,进入开拓团住地,他让士兵尽量冲天放枪,借以震慑日本拓民。 士兵们把各个房中拓民,都驱赶到院内,火光中,再看这些拓民,尤其带着战斗帽,挺脖腆胸的男子,往日骄横尽失,一个个象落水狗似的,耷拉着头,再也不敢吭声了。还有那些妇女,搂着孩子,脸上惊惧恐慌,看上去可怜兮兮。 开枪打伤井上的是洪大新,他把井上带到马明金面前,大声地说: “大当家的,这小子是这儿管事的,你老有啥话问他吧!” 马明金故意半遮着脸,火把下,显得狰狞可布,为了把戏演得更顺畅更逼真,他用马鞭指着井上,粗野地骂道: “你奶奶的,听说你们开拓团,富得流油,还有喷子和柴禾,我们绺子正缺这个,都孝敬给我们吧!” 洪大新想笑,心想,这喷子和柴禾就是胡子常说的枪支和弹药,团长什么时候学会这些黑话。 井上可不想在拓民面前表现出软弱,那样以后就没法当这个分团长了,他想呈出武士道的气概,虽被两个士兵扭住胳膊,他还是挣扎着,对马明金大吼: “你们这些满洲猪,我们是日本人,你们敢这样对待我们日本人,我……我要把你们统统的杀光。” 马明金不想与井上费口舌,见井上还这么嚣张,他想狠狠地教训一下井上,也给在场的日本人一个警示: “来人,把他给吊起来!” 几个士兵上前,用绳子捆住井上的双手,拽到拓民每天升日本膏药旗的旗杆下,如同吊死狗似的,把井拉吊到半空中。 井上不住地叫骂着,骂过几句,骂不出声了,张着嘴直喘粗气。 马明金想给拓民一个“交代”,以胡子大当家的口吻,大声地: “你们这些小日本给我听着,我在山里就听说了,你们在这疙瘩横踢马槽,净欺负当地庄稼人,我们都看不下去了,你们知道吗,这些当地人有不少是我们绺子弟兄们的七大姑八大姨,今个儿砸你这个响窑,一是想发点洋落,二是要教训一下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蛋,以后,你们谁敢支愣毛,我们再来,就把你们全宰了,让你们认识一下我们马王爷的三只眼。” 拓民中,有懂中国话,听不太明白,多少知道这些人的来意了。 洪大新:“大当家的,我以为日本人能有点啥家当呢,屋里屋外都看了,也是个穷光蛋一个,除了几条破枪,没啥值钱的东西。” 马明金早有打算,不能这么走,要造成胡子掠夺的假象: “喷子和柴禾不用说了,都给我带走,那不是有两挂马车吗,把马套上,把粮食都装上,能拉走多少是多少,拉不走的,给我烧掉,饿死这帮王八羔子……” 洪大林指挥着士兵开始装车,装好后,让大车先行离去。 日本拓民也是食不果腹,见粮食都装上车了,女人啼哭起来,有的拓民欲上前阻拦,被士兵的枪逼回去。 马明金也动了恻隐之心,但一想到日本人平日的凶残,该让他们尝尝苦头,命令洪大新烧掉放粮食和用具的仓房,率队撤走。 井上被悬挂在旗杆上,受伤的胳膊流着血,已奄奄一息,见仓房的火燃起,他嘶哑着嗓子,发出的声音还是叫骂。 马明金抬头看看井上,耳边响起张作相那句话:首恶必惩,杀人偿命,想到这儿,他掏出手枪,手一扬,连开三枪。 再看井上,脑袋成了个烂西瓜…… 第十二章 三丫子在马家大院顶多住了五六天,便搬走了。 马明满历来是个惹事不能当事的主儿,三丫子来到大院的当天晚上,他都没敢回家,也不光是怕,而是不知如何面对三丫子,如何对家里人交代。他来到姐姐家,吃过晚饭,天黑了,还没走的意思,平时,他也常来,马家、郑家离得近,没必要住下。 马明玉见弟弟心不在焉,迟迟不走,意识到了什么,问弟弟是不是惹祸了。 马明满支吾着:“没有,我……我身子发懒,喝点酒脑袋迷迷糊糊的,你给我找个屋,我……我在这儿睡一宿。” 马明玉担忧起来,又一想,弟弟惹事儿,也不至于不回家呀,父亲在关内,不,就是在家,弟弟也不太惧怕父亲呀: “你……你是不是惹娘生气了?” 马明满:“没有……姐,我……我就想在你这儿住,咋的,还不行啊?” 郑永清在一边说:“明满想住就住呗,他要真惹事了,能这么消停?” 马明满笑说:“还是我姐夫了解我,姐夫,刚才喝的瓶酒,你在哪儿弄来的,挺冲,喝着不呛嗓子。” 郑永清:“朋友送的,你愿意喝,还有一瓶呢,你拿回去吧!” 马明玉:“你不回去,我怕娘担心……” 郑永清:“你不会往家打个电话呀!” 马明满忙说:“不,不用,我……我打发人告诉咱娘了,说我在你们这儿呢!” 马明玉疑虑重重地出去给弟弟安排住屋,等弟弟上了炕,躺在被窝了,她回到自己房中,坐在炕边,心神不宁地对丈夫说,越想越觉得弟弟有点不对头。起身披上衣服,欲回娘家一趟,弄个明白。 郑永清:“黑灯瞎火的,你回去干啥?你想一想,明满真有啥事儿,你回去一说,娘不更担心?别人不了解你弟弟,你还不了解啊?有事儿,他能喝得下酒,睡得着觉?” 马明玉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上了炕,熄了灯,躺在被窝里,夫妻俩儿还如往常,逗笑或说说悄悄话,今夜话题,说得多是马明满。郑永清说,他心中有个疑云,总想问妻子,岳父把商号管理得井井有条,治家也是极有方寸,但对二儿子马明满,却疏于管教,甚至有些惯纵,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他说为此问过阿玛,也没问出什么。 “都说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可我这个二小舅子,我看着就是个怪……” 马明玉想岔开丈夫的话,笑说:“都啥年月,还阿玛阿玛的……” 郑永清:“我这不是在家里喊阿玛吗,咱这说明满呢……明玉,你说明满会不会不是你们马家的人啊?” 马明玉:“你说啥呢,他可是我亲弟弟……这话也能乱说?” 郑永清怕妻子生气,搂着妻子,笑说:“我开玩笑呢,好了,你不愿说算了……” 马明玉听丈夫这么一说,反有点不安了,思忖着说: “明满确实是我的亲弟弟,不过……我也不是想瞒你,只是怕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我……我把实情告诉你吧……” 郑永清反将一军:“你要是信不过我,你就别说……” 马明玉笑了笑,沉吟片刻,讲述起来。 三十年前,马万川在北京、天津卫开设“隆”字分号,很快打开局面,为了巩固这片天地,最初几年,大多住在那里,当时,他刚入中年,身体强壮,妻子在吉林市照管家中,子夜清寂,也是一种煎熬,是的,北京有供男人消遣的“八大胡同”,天津卫也有类似的地方,但马明川洁身自好,从不涉足。闲暇时,常到天桥一个茶楼,听听京东大豉,最爱听、也最爱看的是一个叫小叶菊姑娘喝的“牡丹花开”和“风波亭”,可以说是百听不厌,到不是捧角儿,就是个喜欢,是喜欢小叶菊唱得好,还是喜欢小叶菊长得漂亮,这就说不清,后来,一个朋友做东,把小叶菊请来,马万川与小叶菊相识,进而又单独交往。这小叶菊也是贫苦出身,与马万川接触几次,看中了马万川,主动表示愿以身相许。马万川自然也是个欢喜,可是想到关外家有贤妻,一双儿女尚小,他犹豫不决了。小叶菊说,她想得到马万川有家室,可是她不在乎,她认定了马万川是个品行极佳的人,死活这辈子跟着马万川,甘愿做小。马万川说此事该与家中妻子商量一下,小叶菊也真叫爽直,背着马万川独自先行来到吉林市,见到明金娘礼节不差,话语周详,说到动情之处,早已泪如雨下。 明金娘虽不出身于大家闺秀,却也是个通情达理,典型的东北女人,自嫁给马万川,整个身心都归属丈夫,丈夫高兴她就乐,丈夫忧心她就愁,她知道丈夫别说娶个二房,就是娶再多,也是她的丈夫,想丈夫孤身一人,在关内奔波、忙碌,现在有这么个女人替她照料丈夫,她打小心眼里同意。怕小叶菊内心有尊卑之分,当下认小叶菊为妹妹,以姐妹相称。 马万川在北京请了几桌宴席,娶下小叶菊,自此,小叶菊离开天桥茶楼,在家伺候丈夫,并以太太身份,随马万川出入各种场合。第二年,生下儿子,马万川按心中所期许的“金玉满堂”愿望,这个儿子顺延为明满。小叶菊找到了幸福的归宿,相夫教子,每一天都过得开心快乐。然而,上天不公,红颜薄命,就在马明满二岁时,一天,她上街被一辆汽车撞倒,话没留下一句,去世了。这如晴天霹雳,马万川精神险些失常,暗地里掉了无数的泪。他把明满抱回吉林市,明金娘抱着明满,痛哭失声,说明满是苦命的儿。马万川对妻子说,他今生今世,不会再讨别的女人,足见小叶菊的离去,对他的打击之大。他把对小叶菊的情感和思念,都移转在明满身上。明金娘也把明满视如己出,不,比对亲生的儿子、女儿都好,把明金、明玉交给老妈子带,她整天就是围着明满转。 马明满渐渐地长大了,就因为父母的偏疼,他根本没想过自己的身世,也就因为父母的偏疼,最后导致的溺爱,使得他从小任性、顽劣,长大后纨裤、花天酒地。 马万川最初是真想把这个二儿子,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这样也对得起地下有知的小叶菊,所以,在二儿子十六七岁,就把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为让他开阔眼界,他带着二儿子长住北京、天津卫,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开啊,适得其反,二儿子学到本事,却没用在正道上,在北京和天津卫,交上一群狐朋狗友,整天的吃喝玩乐,甚至是惹是生非,马万川这才意识到,娇生惯养的后果,每当想到自己常说的惯子如杀子那句话,便面红耳赤,曾经也想试图扭转乾坤,但为时已晚。 六年前,为了让二儿子有所收敛,拴住他的心,马万川见天津卫“隆”字号有个账房先生的女儿,长得眉清目秀,性格稳重,托人保媒,将这姑娘娶来,做二儿子媳妇。应当说,婚后,马明满对这个媳妇还算不错,尤其是有了儿子,马明满似乎有了一点责任感,可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长时间,他又常常夜不归宿,还让媳妇为他保密,不能让父亲知道,媳妇是好性子的人,只能偷偷流泪,替他隐瞒,终于有一天,他惹下祸端…… 马明满有个酒肉朋友,家中是个小财主,他看上一家纱厂老板的女儿,在马明满的帮衬下,那人如愿以偿,后来纱厂老板知道了,竭力阻拦,那人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那位小姐,两人决定私奔去南方,这天夜里,马明满找来汽车,与那位朋友把小姐从家的后门接出来,也是因为心里慌张,急催司机,车子开得太快,中途车子翻在沟里,四个人,只有马明满侥幸活命,且还毫发未伤。 纱厂老板就这么一个千金,悲伤程度可想而知,发誓说倾家荡产也要为女儿讨个说法,报官说马明满拐骗女人不成,故意制造车祸,杀人灭口,小姐的舅舅是个警察局长,动用权力,四处缉拿马明满,马万川把马明满藏匿在北京,纱厂老板买通北京道上的人,悬赏追杀马明满,小姐的舅舅也找到北京的警界同仁,寻找马明满,多亏马万川花钱四处打点,带马明满逃出北京,回到吉林市,要不然,马明满不是被人暗里除掉,也得进了大牢。到现在,马明满也不敢再跨入天津卫和北京。 马明满的媳妇和孩子相继来到吉林市,在大院生活不到两年,媳妇见马明满恶习不改,加上惦记年迈的父母,向马万川提出,携子返住天津卫。 马万川自愧对不住二儿媳妇,无言,也无法相劝,当即同意。 临行前,媳妇跪拜公婆,流泪说,感谢公婆的厚待,至于说到自己的丈夫,她说这是命中注定,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她说若不是为了父母面前尽孝,也不能离去,还说,生为马家人,死为马家鬼,回到天津家中,一定把孩子抚养成人,到时候再把孩子送回马家…… 马明玉讲到这儿,想起在天津卫,独守空房的弟妹,不胜唏嘘,十分的同情。 郑永清叹息说:“我问过阿玛,他知道这事儿,他不说,想来也是咱爹的叮咛,可惜明满太不懂事了,咱爹咱娘为他真是操碎了心啊……” 第二天,马明玉早早回到娘家,明金娘正为三丫子的事发愁,马明玉听娘说过后,明白了弟弟为什么不回家,娘说这个大肚子女人会不会是来讹马家?马明玉摇头说不会,她太了解这个弟弟了,她说她去跟三丫子唠唠,以求得到最后的验证。 三丫子换上明金娘让人送来的宽大衣服,显得洁净多了,明金娘怕她的重身子有闪失,派两个老妈子住在外屋照料着,早饭老妈子都给端进来,三丫子哪儿受过这样的待遇,受宠若惊,弄得坐卧不安。这时,马明玉进来了,她一看这人穿戴、做派不一般,又听老妈子喊着大小姐,知道此人在大院的位置,忙从炕上起来,不知所措。 马明玉本是个性情很柔的人,都说女儿随娘,她未出嫁时,对佣人从不大声大气,到了郑家,掌管家事,也是和蔼可亲的。她知道三丫子来自天岗,怕三丫子畏惧,先笑了笑,才开口说话,先问其家中情况,后问起三丫子怎么认识的弟弟,相处有多长时间,这样也好算出三丫子肚子里的孩子的月份。 三丫子听老妈子说这是明满的姐,自然也喊姐,喊得怯生,听着还是很亲切。 马明玉与三丫子对过几句话,认定眼前这个女人没找错主儿,那么更要好好安慰了: “别看明满没在家,你安心地住着,余下的事儿,等明满回来,咱们再商量。” 三丫子平静地:“我知道明满不愿见我,你要是看见他,告诉他,我来这儿找他没别的意思,他不用害怕,我不是来耍无赖的,我……我肚子这么大,在屯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是的,我也知道姑娘家生孩子,是个丢脸的事儿,我……我认了,我就是想找他,帮我拿个主意,这孩子生下来咋办,他要是要这孩子,我把孩子留下,他要是不要这孩子,我抱走,他对我那么好,我……我不能难为他……” 马明玉怔然,想不到这个女人憨相,口齿竟这么伶俐,说出的话,入情入理,却也是软中带硬。 三丫子:“姐,我……我叫你姐,高攀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马明玉连忙说:“不会,不会,我比你岁数大,你应当喊我姐……” 三丫子:“姐,在刺沟时,明满就对我说了,他有媳妇,还有个儿子,都在老远老远的地方,是……是在关里吧?我说得对吧?姐,你说他要是不对我好,能对我说这些吗?” 马明玉无言以答,眼前这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弟弟的已确定无疑。 三丫子嘴甜,不喊姐不说话:“姐,我求求你,你见着明满,跟他说,别躲着我了,他能躲,肚子里的孩子躲不了,人怕见面,树怕扒皮,你让他回来,我跟他唠唠,我不是死皮赖脸的人,你们是大户人家,他是少爷,我知道我就给做小都不配,我没有让他娶我的想法,真的没有,要不是肚子里的孩子,我都不来找他,我……我就给这孩子找个地儿……” 马明玉不想再问下去了,同为女人,她又是姐姐,没有推卸的理由: “妹妹,你啥也别说了,我这就去找明满,让他回来见你。” 三丫子眼里分明含着泪水,艰难地起身,欲要跪下: “姐,你真是我亲姐,我……我啥也不说了,我给你磕个头吧!” 马明玉连忙搀住三丫子:“妹妹,你……你这是干啥,这要是闪了身子,抻着孩子咋办啊,来,听姐的话,快上炕躺着,你呀,啥也别多想,就像在自个儿家一样儿……” 三丫子哽声地叫声姐。 马明玉出来,都没顾得跟母亲打招呼,径直奔回郑家大院,来到弟弟住的屋里,见弟弟还没起炕,她上前掀开被子,照弟弟的屁股打了一巴掌。 马明满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姐姐,懵懵地: “姐,咋……咋的了?” 马明玉嗔怪地:“你做的好事儿,还装糊涂,起来,跟我回家。” 马明满明白了:“你……你回家,见到三丫子了?” 马明玉拽起弟弟:“你能说那人叫三丫子,我啥也不用问了,孩子就要生下来了,人在咱们家呢,你能躺得住吗?” 马明满低垂头,嘟哝着:“我……我也不是躲着她,我……我就不知道,我见着她该说些啥……” 马明玉把衣服递给弟弟,她坐在炕沿边,把她见到三丫子的情景讲了一遍,她说她对弟弟与三丫子过去交往细节不太了解,但听了三丫子的话,她断定三丫子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弟弟的。马明满对姐姐也是极信赖的,他大致算下时间,点头默认了。他也很清楚,三丫子所住的刺沟,荒僻,几乎与外界隔绝,想找个像样的男人都找不到,要不是他花言巧语,三丫子在刺沟,还是个待嫁的黄花闺女…… 马明满穿上鞋,接过姐姐递来的湿手巾,擦过脸,还是个犹豫。 马明玉:“咱爹没在家,这要是让咱爹赶上,还不得骂死你。” 马明满:“爹我倒不害怕,我……我就寻思,这孩子生下来,咋办啊?” 马明玉:“咋办,养着呗,咱家还怕人多啊?” 马明满脸上多云转睛了:“对呀,咱爹不是总说,攒金子不如攒孙子,这三丫子要是给我生个儿子,咱爹不得乐得合不上嘴啊,他老人家一乐呵,还能骂我?” 马明玉也笑了,又拍了弟弟一下:“那你还磨蹭啥……” 马明满回到大院,不是昨天见到三丫子又躲又藏了,而是趾高气扬,背着手,想到三丫子肚子里的孩子,这是给马家添人进口,他岂不成了功臣?先去见母亲,这是惯例。还好,母亲见到他,还像以前他惹是生非后一样儿,免不了用手指点着他说:你个小祖宗啊,你就不能让娘省点心啊?马明满嘿嘿地笑了,再加上一句:娘,我错了。母亲听到这话,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三丫子从窗户看到马明满走来,她忙下了炕,就往门外跑,突然想到自己是重身子,她停下来,手扶着门框,盯盯地看着她以身相许的男人,泪如雨下,不是心中委屈,而是高兴得流下泪。 马明满神情不自然,咧着嘴,笑了,笑得挺勉强,半晌儿说: “你……你来了。” 三丫子也笑了,笑得开心,笑得幸福,尽管脸上挂着泪花。 马明满搀扶着三丫子,进了里屋:“我……我去给商号上外边进货,刚回来……” 三丫子见到马明满,心中高兴,什么也不想计较了: “出远门,是不是累了,你……你快坐下歇歇吧!” 马明满反倒不自然了:“我来回坐马车,不累,你……你上炕吧!” 三丫子好像是在自己的家,同时也像个孩子似的,笑着说: “你坐你的,我……我给你倒碗水,箱盖上有红糖,是大娘拿来的,我给你沏一碗,我……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喝糖水,可甜了……” 马明满听着三丫子的话,又仔细地看着三丫子,他觉得三丫子,除了怀有身孕,其他的一点没变,从性格,到话语,还有举动。这使得他不禁想起在刺沟时,林中、草地、溪边,那段时光,现在想起来,都是挺美好的。 两人说了阵离别后的话,马明满免不了要找个借口,表白自己为什么从天岗乡下回来,没再返回刺沟去看望三丫子,最好的理由就是自己被日本人绑架。三丫子只是好奇地听着,不做追问,见马明满说着话,不时地把扫视着她的腹部,她笑了,脸上还呈出一抹羞色: “看啥看,你的。” 马明满笑说:“我的好,我的好,对了,这眼看要生了,你咋才想起来吉林找我?” 三丫子:“我……我一个姑娘家也不懂这个呀,寻思能挺过去呢,后来肚子越来越大了,瞒不往了,我才想起找你,还说呢,我……我连你家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咋找你呀?” 马明满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尴尬地:“那……那你这么一走,你爹,还有你的后娘,不惦记你呀?” 三丫子叹声地:“他们见我肚子大了,说给他们丢脸了,天天骂我,我实在在家里呆不下去了,这才来找你,临走时,我也狠下心了,对他们说,就当我死在外边了,不用他们再找我了……” 马明满想说句歉意的话,还是没说,他上前想抚摸下三丫子腹部,不想三丫子躲开了,这让他觉得有点奇怪。 三丫子:“不是我不让你碰,那两个婶子来回出出入入的,看见多不好,我……我这都够丢人的了……” 马明满:“你是说老妈子啊?你不喊她们,她们不会进来的。” 三丫子:“咱们以后在一起日子长着呢,还是说说正事吧!” 马明满听了这话,稍显出紧张。 三丫子笑了:“你别害怕呀,我都跟咱姐说了,我不会赖上你的,我……我是说,你还是在外面给我找个房吧,就这几天,越快越好……” 马明满一愣:“你想搬出大院,在这儿不挺好的吗?” 三丫子:“就是太好了,我才不能在这儿住,你想想看,我在这儿算啥呀?真把孩子生下来,人家咋看我呀?你是少爷,我……我在这儿住,不是寒碜你吗?” 马明满:“孩子是我的,你也是我的人,你在大院住着,那有啥呀?” 三丫子笑了:“你不怕你爹?” 马明满一怔,这点他忽视了。 三丫子:“我听老妈子说了,你爹是当家人,可厉害了,是,我知道你不怕你爹,我呢?我一个屯里姑娘,别说见你爹,我听了身子都突突,要是等有一天,我让你爹撵出去,那我真没脸活了……你在院外给我找个房子,孩子生下来,我自个能伺候,有时间,你过去看看我就行,我不缠着你……我说话算话,你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就行……” 马明满听了,觉得三丫子的话有道理,同时,对这个三丫子的好感,在过去的基础上,又增添了几分,他把这事儿,跟娘和姐姐说了,娘当然是挽留三丫子的,但马明玉不同意,倒不是她嫌弃三丫子,她说找个稳定住处,先生孩子,等父亲回来后,再从长计议。马家在市内房子数不过来,只是挑选而已。最后,在东关附近,定下个小院,明金娘欲派两个老妈子相随,在三丫子的坚持下,只带一个过去。离开大院,三丫子恭恭敬敬给明金娘磕三个头,喊娘她是不敢,还是喊大娘吧!她说她知道马家是大户人家,是讲脸面的,她不会再来给马家添麻烦了,说完这话,她哭了,明金娘也掉下泪。 当晚,亮起灯,新家屋内,摆放着新家具、新被褥,干净、整齐。三丫子看着这一切,犹如在梦中,无比的欢喜,无比的幸福。随后,她娇媚、调皮,还有掩饰不住的野气问: “你还走吗?” 马明满说走不走都行,他想,这是三丫子刚搬入新家住,于性于理,他都应该陪她这第一夜。 三丫子吃吃地笑了,意味深长地说:“你想走,我不拦着你……” 马明满脱掉上衣:“你这么说,我还真就不走了。” 三丫子大眼睛忽闪忽闪着,不知又打起什么鬼主意:“你……你不走行,那你把脸转过去,我……我要脱衣服了……” 马明满笑说:“咋的,怕我看啊,你的身子我都……噢,放心吧,你挺个大肚子,我不会动弹你啊!” 三丫子走过来,推了马明满一把,撒娇地说:“不吗,我……我让你转过去,你就转过去呗,我……我给你个惊喜。” 马明满顺从的边转身子,边说:“你给我的惊喜够多的了,我不信,这工夫你就是北京天桥变戏法的,还能给我变出个啥咋的……” 三丫子只沉默了片刻,又说话,不过,声音有点发颤:“你……你转过来吧!” 马明满转过身,禁不住地啊了一声,随即目瞪口呆,不,简直是惊恐万状,眼前的三丫子几乎全祼着,这种场面无所谓,最让人震撼的是她肚子,隆起的部分,就像扎破泄气的皮球,全然不见了。马明满以为眼花了,揉了揉,再看,还是一个扁平。 三丫子哈哈大笑…… 马明满瞬间有说不出的愤怒,到不是说被欺骗了,感到羞辱,而是,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反正气得有些结巴了: “你……你……” 三丫子笑声嘎然停住:“咋的,你真的想让我大肚子啊?好,你想要儿子那还不好办,咱以后再生呗!” 马明满也说不出什么了,抓起衣服欲走。 三丫子伸手拦住,又笑了,笑得又娇又浪:“我就不信,快一年了,你真的不想我?” 马明满眼珠转动几圈,最后把目光定在有两点红晕及高耸的胸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而且声音也越发地重了起来。 三丫子欲擒故纵,脸冷落着,闪开身:“你走吧,我不留你。” 马明满不想多废话了,张开双臂,狼一般的扑上去,抱起三丫子,狠狠地抛在炕上…… 三丫子摇身一变,成了吉林市的人,尽管从穷苦的屯里,来到富庶的城中,反差极大,她还是很快适应新的生活。至于,她假扮怀孕,寻到马明满,在大院、在市面传说着,甚至招来人们的指点,这些她根本不在乎,对大院如何解释、圆场,那是马明满的事儿,反正她已说过不会再去马家大院了。现在她的新角色,新活法儿就是,每天吃过饭,到街上闲逛,买点零嘴,如瓜子、大块糖,边走边吃,毕竟是在苦日子过来的人,她不乱花钱,挺节俭。马明满给她的钱,她还像在刺沟时,花得少,留起来多。在家里,她也不懒惰,什么活儿都干,与那个老妈子处得象娘俩儿。马明满三天五日来一趟,住与不住随他,他来,三丫子欢天喜地,把他当成自己的男人伺候着。他不来,三丫子不急不恼,也不去找他,她来吉林市知道很多东西,比如旅馆、窑子。她对马明满说,他把她这儿当旅馆行,当窑子那是不把她当人看,她说她不是窑子里的女人,因为她今生今世心中只有马明满一个男人。 马明满的生活,有三丫子的陪伴,更加丰富多彩了,但其放荡,绝不会因为三丫子,有所收敛。父亲不在家,更无人约束他了,娘是好糊弄的人,他编出的谎话,娘没有一句不信的。哥哥忙于军务,见到他,知道他贪玩,时常叮嘱几句。姐姐到是心细,对他也是格外的关心,可是出嫁后,郑家也是个大院,好多事都是她掌管着,公公、丈夫、孩子,够她忙的了,她不能一天总跟着他。唉!说来说去,马明满就是人们常说的败家子,如果他单单吃喝玩乐,对于日进斗金的马家大院,不算什么,可是,他时不时惹出乱子,让马家头疼,更有甚者,他竟给家中带来杀身之祸…… 酒井从日本回来了,急赶回来,就是为了前几天,天岗日本开拓团被胡子洗劫的事。他先到大连“满铁”总社,在总社的调查部里,他看到“满铁”沿线及附属地的开拓团,与当地百姓几乎是冲突不断。跟当地人闹摩擦,这也是调查部制定的步步蚕食策略。当地人手无寸铁,政府又软弱无能,开拓团有铁路守备队做后盾,手中又有一定数量的武器。基本上,每次冲突,都是以开拓团得到实惠,或者说都是开拓获得胜利而告终。唯独天岗这次事件,损失的财物不说,分团长竟被挂在旗杆上,遭到枪杀,这对日本人,简直是奇耻大辱。酒井受到上级的责备,不,就是不受责备,他也自觉脸上无光。回到吉林,他立即来的到天岗开拓团,调查部已派员来过,调查报告认定是当地土匪图财害命,但老奸巨滑的酒井,凭直觉认为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详细地问过每一个拓民,从土匪的人数、马匹、穿戴、相貌,领头者说过的话,又是如何击毙井上。得出的结论是,即便这些人真的是土匪,也是训练有素的土匪,另外,土匪使用的不是杂七杂八的武器,这也很说明问题。最后,联想起当地人扒水坝的事,有情报说,是常家大院常大杠子挑的头。对这个常大杠子,酒井的资料中,清楚记载着,他是马万川的大粮户。蓦地,他由常大杠子,想到马万川,顺着思路,自然又想到马万川与东北军张作相的关系,还有,马万川的大儿子就是东北军的团长…… 开拓团被袭,日本驻吉林领事馆的领事及“满铁”官员,先后找到张作相,提出最严重的抗议,张作相也表示要认真查处,派人会同日本人,进行调查,结果自然在预料之中,张作相也无奈,最后给日本的答复是:土匪顽疾,由来已久,本府深为痛恨,已派兵进剿,奏效不大……日本人看过,也只能是一声长叹。 酒井很不甘心,利用一切关系和手段,秘密进行调查,竭力想还原事情的真相,他把重点放在马家大院身上,他知道马万川没在吉林市,可还是觉得马家疑点最大。他把犬养找来,询问交给他的任务进行得怎么样儿。 犬养早就从开拓团回到领事馆,当初没有宣布他的死讯,对他又出现在吉林市,也就没人关注。在绑架到马明满以后,以他的残忍,恨不得杀了马明满,但没有酒井的命令,他不敢擅做主张。放掉马明满时,他心中不满,没想到,酒井还让他礼待马明满,并且与马明清满进一步相交,今后必须成为朋友。犬养是做特务工作的,接到指令,立时来个大变脸。当天晚上,在开拓团做了好多菜,还摆上酒,把马明满捧为上宾。马明满懵了,好不恐惧,以为犬养要给了喝断魂酒,后来见犬养喝着酒,落下泪,听着犬养说的话,他放心了,内心还生出一番感动。犬养说他来到满洲,远离日本的亲人,很是孤独,非常渴望结交满洲朋友,常在一起说说话,喝喝酒,那对他来说,是最大幸福。他说出这话,头低到胸前,无比虔诚地说,他找到梦寐以求的朋友,这人就是马明满。经过特殊训练的犬养,演得如戏中一样儿。马明满对自己能活着走出开拓团,已大喜过望,现在犬养又要与他交朋友,他生怕犬养变脸,改了主意,忙不迭地说,他愿意成为犬养的朋友,举着杯,说喝下这杯酒,与犬养按中国的规矩,跪地磕头,结为兄弟。 酒井:“你与马明满的接触这么长时间,没有引起他的怀疑吧?” 犬养:“没有,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哼,说来可笑,这个愚蠢的满洲人,他把我当成他的真正朋友了。” 酒井:“这就好,不过,你要记住,对于我们神圣的帝国来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犬养:“是的,我明白,请您放心,对付这个花天酒地,只会嫖妓的人,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酒井冷笑着:“你不认为在某一点上,你与他相似吗?” 犬养心里一惊,他听出了,酒井这种旁敲侧击是在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敢反驳,他知道酒井的权力不只在“满铁”调查部, 在军方也有一定的势力,作为属下,他的生与死都掌握在酒井手中。 酒井:“开拓团被袭事件,你有什么情报吗?” 犬养垂下头,慑懦地:“没……没有。” 酒井:“只顾玩女人,忘记了自己的责任了吧?那个雪子就真的那么迷人吗?” 犬养无地自容,只能一个劲地施礼,连声说自己无能。 酒井:“在满洲所有的开拓团,只有我们这里死了人,还是个分团长,我们的脸面都丢尽了,下一步该怎么办,你应当明白了吧?” 犬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酒井:“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犬养:“我……我可以带领铁路守备队,进行攻击……” 酒井:“目标是谁?” 犬养语塞,不知如何回答了。 酒井:“笨蛋,连目标都没找到,就想去攻击,你不觉得可笑吗?是的,我们每个人都渴望着兵戎相见,用武力征服满洲,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好了,我不想多说什么了,我只想告诉你,根据我的判断,开拓团的事件,肯定与当地驻军有关,还有,你在天岗开拓团工作过,应该知道马明满与那里的常家大院是什么关系吧?” 犬养:“我明白了。” 酒井:“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意图,若是因为你的纰漏,影响了我的下一步计划,你找个地方切腹自杀吧,我会把你的骨灰带回本土的。” 犬养不寒而栗,特务的条例,比军规都严,他硬着头皮向酒井表示,不会让酒井失望的。 酒井已横下心,要给张作相及当地人一个颜色看看。 这天,犬养开着领事馆的小汽车,把马明满约出来,向郊外驰去。他说每天在市里喝酒、赌博、玩女人,太俗气。他指着车后座的猎枪,说玩个新式样儿,出外打猎。他说在国外,不,在他们日本,这个玩法是很时髦的。马明满说对打猎不感兴趣,他喜欢开车,他说早就央求父亲买辆车,父亲就是不同意。犬养笑说马家是个土财主,马明满也笑了,没加否认。犬养让马明满当驾驶员,他坐在一边,直夸马明满开车技术好。 两人现在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车子在天岗附近的山停下,这是犬养选的地方,他说在天岗开拓团时,发现这里的山上小猎物特别多,听他这么一说,马明满也想起在刺沟看到的野山兔。在林子里放过几枪,一只野物没打着,犬养还蛮有精神头的,马明满这个太子爷受不了,坐在草地上,直喊累,看太阳已过中天,他又喊起饿。犬养提出去开拓团休息吃饭,马明满摇头,他想起在那儿曾被吊起来,如今故地重游,引起伤感不说,脸面也过不去啊!犬养哈哈大笑,说马明满心胸狭窄,还在记仇。马明满否认,他想到常家大院,拽着犬养说有喝酒地方了。犬养犹豫着说,前不久开拓团与当地人发生争执,他说以日本人的身份去常家作客,多有不便。 马明满笑了:“你中国话说得这么好,不会不说你是日本人?要是怕露馅,少说话,哎呀,常家大院是我们的粮户,啥说道都没有,再说了,你是我的朋友,他们敢说啥呀!” 犬养同意了,在快到常家大院时,他故作随意地说起开拓团被土匪洗劫的事儿,他让马明满帮问下马家,是哪儿来的土匪干的。马明满也听说这事儿子,可是事不关己,他不可能往心里去。犬养怕马明满起疑心,说因为他在开拓团工作过,所以才好奇,让马明满务必帮忙问一下。 常大杠子没在家,常富见马家二哥来了,非常高兴,也非常热情,忙让灶房杀鸡宰鸭,准备饭菜,对随二哥来的犬养,只觉得他说话声有点怪,因是二哥的朋友,他自然客气,没有多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马明满只顾吃喝,忘了犬养托办的事儿,犬养心里着急,还不敢多说话,趁常富离桌时,他附在马明满耳边,提醒着。马明满点头称是,见常富回来,他放下鸡腿,抹了把油光光的嘴,直截了当地问起,胡子砸开拓团的事。 常富还是很警觉的,因为父亲叮咛过,事儿过去了,烂在肚子里。他说他也是听传言,是山里来的胡子,至于是那个绺子,他也不知道。 犬养心里着急,忍不住插话:“不会吧,土匪无缘无故打开拓团干什么,这里面肯定有别的原因。” 常富瞟了眼犬养,笑问:“二哥,你这位朋友不是本地人吧?” 马明满:“对,对,他……他的家在大连,哎,你咋看出来的?” 常富:“咱这疙瘩把胡子就叫胡子,哪儿有叫土匪的……来,满上,再走一个!” 这话吓得犬养再也不敢说话了,忙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离开常家大院时,犬养是清醒的,他怕已有八分醉的马明满开车,翻到沟里,抢先坐在驾驶座位。常富喝多了,要不然不会在马明满打开了车门,又把马明满拉到一边,悄声告之,打开拓团胡子前几天,明金大哥来过,这事儿千万不能说出去。犬养虽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从两人表情,看出异常。回来的路上,他变着法套问马明满,马明满却答非所问,这个马明满不是没头脑,虽处半醉状态,他也隐隐觉得,犬养来天岗打猎,另有目的,至于什么目的,他想不太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不过,常富提到大哥,他心里暗自提醒自己,凡是涉及大哥,绝对不能乱说…… 犬养一计不成,又生二计,他断定马明满知道自己想得到的东西,思来想去,他采取了另一种手段。 马明满现在已是樱花馆的常客了,过去他吃不惯日本菜,自从与犬养结拜后,犬养喜欢这里,他也就随犬养常来这里,吃喝其次,有日本歌女相陪,依在怀里,跪着斟酒,这是在中国馆子享受不到的。犬养说,日本歌女是很挑剔的,极少陪中国客人,她们知道马明满是犬养最好的朋友,所以才笑脸相迎,不敢怠慢。马明满举大拇指称赞犬养,有福共享。这天晚上,应犬养邀请,马明满又来到樱花馆,来到事先定好的房间,侍女拉开门,他往里一看,愣住了。 雪子独自跪在哪里,见到马明满双手合拢,身子全部弯下去,行了日式的跪拜礼,嘴里吐出一串娇滴滴而又清脆的细语,马明满听明白这是日语所说的欢迎惠顾。 马明满以为走错房间了,自从在“圈楼”因这个雪子,不,雪兔,与犬养结恶后,他再去寻乐,也不上三楼了。后来听说雪兔被犬养包养起来,已不在“圈楼”了,对雪兔更不去想了。当然了,与喝酒犬养喝得半醉时,也打听过雪兔,犬养一笑以蔽之,他还好再问吗? 犬养后到的,在马明满肩膀拍了一下,笑说: “明满君,发什么呆呀?这是雪子,你不会不认识吧?” 马明满尴尬一笑,说没想到雪子会在这儿。 两人坐在炕桌的两边,雪子习惯性的欲坐在犬养身边,犬养伸手示意一下,雪子会意,微笑着走过来,挨着马明满,双膝屈跪。 马明满连忙摆手说:“雪兔,不,雪子小姐,这可不行……” 犬养正色地:“明满君,你不拿我当朋友可以,但你我之间,用你们中国话说,已是结拜兄弟,你要是再跟我这么客套,我……” 马明满:“你听我说,就因为我们是兄弟,我才不可无礼,雪子是你的女人,想起在‘圈楼’的误会,我……我还真不好意思呢!” 犬养:“明满君,你太不了解我们日本人,我们日本人是最重视情义的,为朋友可以献出一切,有了美好的东西,是不会忘记朋友,希望与朋友分享,包括女人。” 雪子听不懂中国话,脸上夸张的笑容,似乎在表示,她能听得懂,不时地躬腰,并不住地说着日语:“哈意”。 犬养继续说:“我知道你很喜欢雪子,也渴望得到雪子,作为男人,我理解你的心情,今晚,我就满足你。” 马明满弄不明白犬养真正的用意,也不敢接招: “我的日本哥哥呀,我喜欢不喜欢雪子,那是另一回事,现在雪子是你的女人,我咋能动呢?来,来,咱哥俩儿喝酒,别开这个玩笑了。” 犬养:“明满君,我是真心诚意的,你要是拒绝,我会不高兴的。” 马明满:“不,不,我是说这事儿……” 犬养对雪子说了几句日本话,大概是命令或是训斥。 雪子哈意一声,还是一脸的甜笑,依在马明满怀里,和服的前襟,自然地开了,一抹酥胸,祼露无遗。 马明满本是个好色之徒,见雪子这番媚态,立时拴不住意马心猿,想看那诱人的胸乳,又不好意思看…… 犬养哈哈大笑:“明满君,你可是个玩女人的老手啊,今天怎么了?我们日本女人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女人,尤其是雪子,你尝试过就知道了。” 马明满知道,现在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只有一个感谢: “犬养,你……你真是我的亲哥哥呀,我跟你一个头磕在地上,没白磕,我啥也不说了,以后,有用得你这弟弟的,你说话,我要是不帮忙,我……我就不是人。” 犬养就等着马明满这句话呢,他让雪子斟上酒,声称要与马明满一醉方休,并对雪子说,一定要服侍好马明满,雪子极其地顺从,连连应声,看得出,事先犬养对她已有吩咐。樱花馆楼上,有夜宿的地方,犬养说,要让马明满在日式的环境中,尽情的享受着日本女人,他说完这话,连饮三杯,笑声有些怪异,是的,为了帝国的利益,他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但说归说呀,想到自己把心爱的女人,送到一个满洲人的怀抱,其内心的痛苦和愤恨,是可想而知……接下来,再出现什么状况,都不足为奇了,女人和酒,把马明满彻底地俘虏了。 酒井听完犬养的报告,综合其他渠道得到的情报,断定洗劫开拓团的事,是东北军所为,而且那个领头者、开枪打死井上的人,定是马明金。 犬养附和说,马明满转述常富的话,马明金在事发前到过天岗,这是最有力的佐证。 酒井阴森森地说:“是不是马明金,我都要拿他开刀,我们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一定要给东北军、给张作相个颜色看看。” 犬养以军人姿势,立正说:“需要我做什么,请您指示,我随时愿为我们大日本帝国做出牺牲。” 酒井面无表情地:“你已做出一定的牺牲。” 犬养知道“牺牲”二字指什么,尽管他在酒井手下工作多年,他听不出这是褒贬,还是讽刺。 酒井:“马明满对我们还有用处,他不是喜欢你那个雪子吗?那就用雪子控制住他,我知道你内心是很不情愿的,可是为了我们的帝国事业,为了天皇,我们可以献出生命,我想那个雪子,她也一定会的,我说对吗?” 犬养:“是的,雪子也憎恨满洲人,她说她是日本人,所以,她没有别的选择。” 酒井在犬养走后,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不是在养神,而是在思忖什么时候,开始实施下一步计划…… 第十三章 马明金自当上团长,所辖的防区自然也扩大了,主要是吉林市的东北方向,如东团山、龙潭山、北大屯、乌拉街一带。虽没有什么战事,但马明金战斗观念从不松懈,对下属要求极其严格,经常下到防区检查。他不是做样子给长官看,而是在他的内心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与日本人早晚必有一战,妹夫郑永清说他忧患意识太强,他没有反驳,只是让妹夫看看日本人在吉林市与日俱增的数量,这不说明问题吗?郑永清笑了,两人在对日本人的认知上,始终是有分歧的,郑永清说日本人思想很先进,他们的到来,给吉林市增添了活力。马明金说,只怕这活力强盛到一定程度,咱们就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郑永清劝大舅哥,是战是和,这不是中级军官所决定的,一切听上司的。马明金叹说也只有如此,不过,他又说,看到日本军人,也就是“满铁”的守备队,野蛮骄横,经常滋扰当地百姓,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同时,也为自己作为军人,不能保护百姓,而感到难过。郑永清说他在长官公署,接触日本人较多,对他们有更深的了解,他说日本人连大帅的专列都敢炸,虽说事后,日本人不承认,少帅心知肚明,不也是忍气吞声? 郑永清:“哥,咱们守家在地,上有老下有小,遇到啥事儿,千万不能莽撞啊!你我都在东北军,日本人轻易不敢惹咱们,相互敬而远之就行了。” 马明金对妹夫这番好心相劝,虽不太赞同,可又能说什么呢? 郑永清:“哥,我就担心你的脾气,日本人手黑呀!” 马明金恨恨地:“小日本别惹我,真惹着我,我饶不了他们。” 郑永清在参谋处是个很用心的参谋,经常收集、分析一些军事及各类情报,他说起前不久,天岗开拓团的事,日本人闹腾一阵子,却没有具体行动,这让他感到疑惑。马明金笑说,日本人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件事,他对妹夫也不曾提过。郑永清说,他总觉得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有报复行动。马明金听了,没有在意,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报复出现在他的身上…… 这天傍晚,天没完全黑下来,马明金骑着马,带一个护兵回家,在大院门口跳下了马,把缰绳扔给护兵,这个护兵也随他住在大院,准备把马从旁边侧门牵进去。马明金踏上正门的台阶。 突然,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洋车,在不远处停下,一条腿还搭在车梁上,喊了一声: “马团长慢走……” 马明金以为是熟人,回过头,寻望着,因天色朦胧,看不清那人的脸,不过,他隐约看到那个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军人的机警,觉出这个动作不对头,他忙去抽腰间的手枪。 “啪啪”枪声响起,对方已抢先射击。 马明金只觉胸口一热,意识到自己中枪了,他还是挣扎着,举起手枪,勾动扳机,向那人射出子弹。 那个袭击者很敏捷,揣起枪,骑上车,飞也似的逃跑了。 马明金因中弹在先,身子摇晃,连开数枪,没中目标。 护兵拉着两匹马,已走到侧门,听到枪响,回头一看,叫声团长,扔下缰绳,跑过去,抱住半跪在台阶上的马明金。 马明金:“快……快追……” 护兵这才看到远去的那个骑车人,他顾不得马明金了,冲到马前,翻身上去,手握着匣子枪,鸣空两枪,纵马追赶…… 大院守门人,从院里出来,看到马明金胸口流出血,一时也懵了,连声呼喊: “大少爷,咋的了,大少爷……来人啊,不好了,大少爷出事了……” 就在这时,西关方向,发生数声巨响,天黑看不着烟尘,但很快,火光燃起,转眼间,映红了半边天。 街面上的人,都驻足向西边望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从燃火的大致地点判断,说是水务厂。 不错,发生爆炸正是刚刚投入使用的水务厂,这是人为的破坏,是酒井派人暗杀马明金,同步采取的另一个行动。 张作相、熙洽等官员,心急如焚地来到爆炸现场,水务厂的中枢部分,已全部被炸毁,火势基本被扑灭,映入眼帘一片片狼藉,警察厅已在周围设下警戒线。 水务局长和几位官员,战战兢兢来到跟前。 张作相铁青着脸,看着这几乎报废的水务厂,能不心疼吗,抛开钱不说,这是他的心血啊,刚吃上几天的清水,就被…… 熙洽怒问着:“咋回事儿?说话呀!” 水务局长:“是……是爆炸……” 熙洽:“放屁,我还不知道是爆炸?我问的是啥玩意爆炸了。” 警察厅的一个官员:“报告长官,初步查明,是人为破坏,用炸药炸的。” 熙洽惊诧地:“啊,有人破坏?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不想活了?” 张作相意识到什么:“爆炸的人抓到了吗?” 警察官员:“回主席的话,还没……没有……” 熙洽骂了一句笨蛋。站在他旁边卫队团团长冯占海小声说,这不是一般人干的。熙洽把头凑近在冯占海,想听冯占海进一步的判断,冯占海摇摇头,没说话。熙洽翻了冯占海一眼,似乎怪责冯占海知道什么又不说,这不是装明白吗。 张作相走近废墟前,边看边问水务局长:“重新修复得多长时间啊?” 水务局长:“这就么难说了,咋的也得半年……” 张作相横了一眼:“你说啥?” 水务局长忙说:“不,不,主席,一个月吧,我看过了,主管线没有损坏,我……我保证一个月内全部修复。” 张作相:“这个期间老百姓吃水咋办啊?” 水务局长:“请主席放心,我立即把原来市内拉水的水车,都调动起来,一准让老百姓吃上水。” 张作相脸上稍有缓和之色,回头对冯占海说:“你马上从卫队团,抽出一个班,驻扎在水务厂,一是保卫这里,二是监督水务厂的修复,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撤出。” 郑永清急匆匆跑过来,在熙洽耳边低语着,熙洽一怔,马上前,向张作相报告。 张作相惊问:“啊,人咋样儿?” 郑永清:“报告副司令,马团长正在医院抢救。” 张作相吩咐熙洽留在现场,他急忙上车,冯占海坐到副驾驶位置,见郑永清站在车边,摆手示意郑永清上卫士车子,一同前往。 马明金中弹倒在台阶上,没说几句话,昏了过去,明金娘闻讯跌跌撞撞跑出来,没等到儿子身边,便瘫软下来,哭喊着。护兵没追上杀手,折回来,也吓哭了。不过,毕竟是当兵的,他忙让人叫来一辆人力车,把马明金抱上去,奔向医院。 张作相带着冯占海、郑永清和几个随从,匆匆赶至省立医院,院长忙迎上来,说正在组织大夫他救马明金。 冯占海急切地:“你跟主席说话能不能利索点?马团长到底伤在哪个部位?有没有生命危险?” 院长六十多岁,说话还有点结巴:“马……马团长,中……中了三颗子弹,都……都在……在胸部……” 张作相认识这个院长,是个老中医,不太懂得西医,能当上院长,全凭其中医名气,他对这类人,还是挺尊重的,也不好说什么,让冯占海去手术室,喊来一个医生。 那个医生说,他们已取出肩胛骨上的一颗子弹,另外两颗,都在胸口处,他们没敢下刀,正在研究手术方案,说到这儿,那位医面呈难色,犹豫地说,他们正想请示院长。 郑永清心里比谁都急,可在张作相面前,他不敢过多说话,捅了一下冯占海。 冯占海对那个医生:“主席、院长都在这儿,有啥话,快点说,别吞吞吐吐……” 医生说:“中弹的部位特殊,我……我们怕技艺不精,不敢开刀,日本领事馆的诊所,有个挺不错的外科大夫,我们想把他请来。” 张作相没等院长表态,断然拒绝:“不行,不能用日本医生。” 冯占海一是张作相的外甥,敢说话,二是他与马明金私交甚好,非常焦急,生气地说: “你们这些医生,一个月几十块大洋拿着,到了真章儿,就没能耐了,我跟你们说,要是救不活马团长,我把你们都枪毙了。” 院长:“这……这位长官,别……别发火,我们会……会尽全力……” 张作相:“你们医院不是有个霍一刀吗?他的技术也不如日本医生?” 院长:“您……您说的是霍……霍副院长?他……” 医生看出面前这几位长官呈出不快,也顾不得礼节,抢过院长的话: “霍副院长不在,他去舒兰看望家人,过两天才能回来。” 张作相不想再啰嗦,对冯占海说:“你马上去舒兰,拿我的片子,把霍医生接回来,不能再耽搁了。” 郑永清:“副司令,别劳驾冯团长了,我去吧!” 张作相:“也行,坐公署的车子,快去吧!” 郑永清敬礼,转身跑步离开。 张作相指着院长,厉声地:“你们要想尽一切办法,把马团长抢救过来,如有不测,你们都给我滚出这个医院。” 院长脸都白了,连声答应,还等他结巴出下一句,张作相带着随从已走了。 水务厂被炸,马明金遭暗杀,很快风传开来,尤其是水务厂,这涉及到千家万户的事儿,立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浮动。 张作相更是气恨满胸,他断定这两件事,绝不是独立和偶然的。相互间有着必然的联系,也就是说,其目的只有一个,制造混乱和报复。 熙洽:“您是说日本人干的,不会吧?” 冯占海也被叫到张作相办公室:“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熙洽:“他们为啥这么做呢,这总得有个原因吧?” 张作相敲打着桌子:“唯恐天下不乱,他们这种事在东北做得还少吗?” 冯占海:“我已问过马团长的护兵了,他追赶那个杀手,追到‘樱花馆’附近,那人扔下洋车就不见了,那种洋车我看了,咱们当地人,很少骑,倒是有不少日本浪人……” 熙洽:“占海啊,你想想,要是日本人干的,他会骑那种车子?那不是不打自招吗!” 冯占海:“兴许日本人就想用这洋车,暗示啥呢?” 张作相:“警察厅全市搜查,也没有个结果,这些废物,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占海,你马上带人,把那个‘樱花馆,’彻底搜一搜,还有,其他日本会馆,也派人给我盯住,这帮日本人,再不治他们,就要反天了。” 冯占海响亮应声,转身欲走,被熙洽叫住了。冯占海看着张作相,熙洽示意冯占海先出去,在外等候命令。冯占海怏怏不快地出去了。 熙洽轻声地:“副司令,我们没有证据,这么做怕是不妥吧?” 张作相:“咋个不妥?” 熙洽:“副司令,您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大帅被炸的事,那可是惊天动地,要不是你稳坐大帐,说不定会出啥大事儿呢,咱眼前这点小事儿,跟那件事儿比,算个啥呀!说心里话,我估摸着,这两件事也是日本人干的,可他们的意图是啥呢?这应该需要我们做出判断的。” 张作相也是气极了,若单纯马明金被刺杀,他知道其中原委,还不至于这么动怒,可是水务厂,那可是关系到民生啊,日本人这么做,也太狠毒了。 熙洽继续说:“日本人很可能就是想激怒我们,制造出外交事端,那样他们就有借口,向我们吉林省增加兵力,若是如此,我们以后就更不得安宁了。” 张作相觉得熙洽的话有道理,现在关东军大部分驻在辽宁一带,吉林省“满铁”沿线,只有少量的守备队,不足为虑。可是针对这两件事,若没有反应,日本人会不会得寸进尺呢? 熙洽看透张作相的心思,建议说,外紧内松,虽不兴师动众,但多派些便衣,常在日本会馆周围盯守着,有意让日本人觉察,这样即能起到威慑作用,又可以维护治安为名,让日本人说不出什么。另外,他还说,现在已是民国时代了,若不慎弄出外交事件,南京政府的大员,怪罪下来,得不偿失啊!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张作相:“那就这么忍着?” 熙洽:“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咱们东北不是以前的东北了,大权都在老蒋手里,咱们别当那个替罪羊。” 张作相虽不十分赞同,觉得熙洽说的有几分道理,想到少帅,他这个做老叔的,也不想给少帅惹来什么麻烦,听熙洽这么说,他也算找个台阶: “老熙呀,日本那几年,你是没白待呀,行,按你说的办!” 熙洽:“那我就照这个想法布置了。” 张作相早就听说熙洽与日本政界、军界的人有来往,想到熙洽曾在日本留过学,他也没太在意,今天说到日本人的事儿,他想了又想,还是婉转地给熙洽提个醒: “还有,你也注意点,别跟日本人搅和得太深了……” 熙洽:“副司令,你不会怀疑我与日本人之间,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吧?” 张作相:“哎,你这个老熙呀,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咋还往心里去了?我要是信不过你,能让你做我的参谋长?我不在吉林,这一大摊子,可都是你照应着啊!” 熙洽:“是,我也是开个玩笑,我知道副司令很器重我……” 一个副官进来报告说,医院来电话,霍医生已将马明金胸部两颗子弹取出,马明金基本脱离危险。张作相长舒一口气,副官又说,冯团长在旁边屋内等候命令,熙洽说,告诉冯团长,命令取消。副官出去。 张作相:“我和马家大院老掌柜,处得不错,这马明金真要是救不过来,我咋跟马老爷子说呀!” 熙洽不咸不淡地说:“军人不惜死,救不过来,也没办法,副司令,你说日本人为啥暗杀马明金呢,论军阶,他不过是个团长。” 张作相抹了把脸:“是啊,我也正琢磨这事儿……” 熙洽试探着:“不会是为了开拓团的事儿吧?” 张作相看了熙洽一眼,笑了笑:“你知道啊?” 熙洽苦笑着:“我是你的参谋长,你不该瞒我……咱们吉林市附近,有没有这么大胡子绺子,我还不清楚?” 张作相:“你看你,又多心了,这……这也不是明说的事儿,过后,我连问都没问,再说了,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熙洽:“我理解,理解。” 张作相沉思着:“这事儿日本人咋能知道呢?会不会是马明金身边的人,露出口风……” 这个猜疑是正确的。 马明满听到哥哥的事儿,第一时间,他顾不得去看望哥哥,而是找到犬养,一把揪住犬养的胸襟,气得脸上五官都错位了,大骂道: “你……你个王八蛋,你还是个人吗?我把你当朋友,当兄弟,你却把我当猴耍,你说,我哥哥的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犬养不惊不恼,反笑拍着马明满的肩膀,先用日语叫了声好: “哟西,哟西,我的朋友,看来你已经承认,天岗开拓团的事,是你哥哥干的,对吧?好,既然这样,我们日本领事馆就要到省政府,提出抗议,严惩杀害井上的凶手,还要包赔我们开拓团的全部损失。” 马明满一听傻了:“不,不,开拓团的事儿,不是我哥哥干的,我……我没说是我哥哥干的,你……你血口喷人。” 犬养:“要不是你哥哥干的,你为什么来找我?” 马明满怔然地:“我……我是说,你们日本人为啥打我哥哥的黑枪?” 犬养狂妄的本性又暴露出来了,恶狠狠地说:“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利益是不容侵犯的,我们的血是不会白流的,从这一点看,你哥哥死有余辜……” 马明满:“你……你放屁!” 犬养:“明满君,不好激动,说到这儿,我想问问你,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哥哥的事,是我们干的?凶手抓到了吗?” 马明满:“你……你少跟我绕弯子,不是你们,又是谁?我哥哥是东北军的团长,谁敢杀我哥哥,除非你们这些日本人。” 犬养得意地笑了:“好,你这么说我很高兴,这说明你知道我们日本人是无所不能的,我希望你把这话,告诉你的家人,告诉你所有的朋友……” 马明满似乎才真正的认识眼前的犬养,即残暴又狡诈,令他害怕,他自惭不是对手,心中打定主意,以后远离这个犬养,再交往下去,怕是自己的命都没有了,还有那个雪兔,也是个惹不起的主儿,想起与雪兔的数次交往,她竭尽奉迎,笑容满面,可是他能感觉出来,她心是冷的,眼睛深处,隐着憎恶。不过,那雪白的身子,还有……不,她就是天仙,也让她远远地滚开吧! 犬养自信已完全掌握住马明满了,若不然,他也不会把话说得那么坦然,那么露骨: “明满君,事情已发生了,不要再多想了,你不想让更多人,尤其是你的家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很多事吧,包括你对我说过的话,那么,你就把过去的都忘记,咱们还是朋友,是兄弟,明满君,我说得对吗?” 马明满听了这话,不禁打个冷战,他不敢在久留下去,甚至都不敢看犬养了,神情呆然,落荒而逃…… 马明金不省人事,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三天里,最悲痛是明金娘、马明玉,以泪洗面,还有一人,也不住地流泪,这人就是徐兰香。明金娘来过两次医院,马明玉怕母亲伤心过度,出现意外,说什么也不让母亲再来了,三天里,她与徐兰香过在马明金床前,几乎没有合眼。担心、疲劳,再看她俩儿,真是人比黄花瘦。 第四天,马明金终于睁开眼睛,马明玉哭了,徐兰香也哭了。 医院的院长和大夫,如释重负,都说马明金身体素质好,伤得那么重,失血那么多,竟奇迹般地活下来。 马明金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轻唤着妹妹。 马明玉流泪笑着应声:“哥,你醒了,你……你可把我们吓死了,哥,你看这是谁?” 马明金把目光落在徐兰香身上,没说话,点点头。 徐兰香忙擦下泪,笑了,在她与马明玉照顾马明金时,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更忘记了姑娘的羞怯,其心情与马明玉一样儿,就像是在照看自己的亲人,别的什么也没有想。而今,马明金醒来,恢复正常意识,她自然也回到了常态,多少还有些腼腆。不过,想起照料着失去知觉的马明金床上的事儿,马明玉是亲妹妹,没有什么,可自己却……现在,时不时偷眼看着马明金,她还有些脸红。 马明金的部下,如走马灯似的,来医院探望,洪大新是个机警的人,联想到夜袭开拓团的事,断定暗杀马明金,是日本人所为,怕日本人故伎重演,他派了几个士兵,昼夜守在马明金的病房门口。李子安也来了,看望老长官,人之常情,只不过,在病房内,与徐兰香碰面,他心里不是滋味,尤其听说徐兰香不但白天在这里,夜里也经常相伴,他就更加的痛苦了。徐香兰不以为然,因为她自认已向李子安表明了态度,她再做什么,与李子安无关,也不需要避嫌。马明金觉察出李子安的不快,他想对李子安解释一下,又一想,如何解释?若解释不明白,岂不是越描越黑?他知道李子安还会来的,想不再尴尬,只有……他趁徐兰香没在房间时,对妹妹说,让妹妹劝徐兰香回去休息。 马明玉一下就看穿了哥哥的心思,不悦地:“哥,你说啥呢?” 马明金:“噢,我……我看她挺累的,有些过意不去。” 马明玉:“哥,你这么说,人家听了多伤心啊!” 马明金:“我……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 马明玉:“你拉倒吧,李子安没来,你咋没说这个话呢?徐兰香看不上他,已回绝他了,哼,不会是照顾你的部下,想把兰香推给他吧?人家兰香是个大活人,有自己的主见,用不着你做主。” 马明金:“你的话真多……” 马明玉小声地:“哥,这话你可不能跟兰香说呀,你不知道,这些天,没把兰香急死,哭得泪人似的,你也不问问你自己,你是她啥人啊?” 马明金默然了,其实不用妹妹说,他只看徐兰香渐瘦的脸庞,还有那忧忧的眼神,他看着,心里就是个感动,当然,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蜜感觉。 马明满来了,坐在床边,握住哥哥的手,哽咽无语,暗自落泪。 马明金对自己的弟弟,根本不会想得那么多,更不会猜疑什么,他拉住弟弟的手,笑了笑说: “多大了,还掉眼泪,你不都看到了,哥没事儿。” 马明满听了这话,心中更加愧疚了,不敢看看哥哥了。 马明玉:“哥,你受伤,可把明满吓坏了,那天来看你,身子吓得直哆嗦。” 马明金:“你还不知道,他小时候就胆小,我记得他都十一二岁了,大院熄了灯,他从上房到下屋都不敢去,明满啊,等再打仗的时候,我非把你拽去,练练你的胆子。” 屋内的人都笑了。 马明满勉强地笑了:“哥,你想吃啥,我出去给你买,我跟娘说了,这几天,给你送饭的活儿,我包了。” 半个月后,马明金离开医院,回家静养,医生每天去马家大院给马明金换药。张作相专门派人送来花篮,还有慰问金,钱不在多少,表示张作相的关怀和挂念。冯占海前来看望,这是马明金最想看到的人,两人是朋友,有共同语言,几句话说过,自然进入正题。 冯占海:“副司令已断定,是日本人想暗杀你,苦于没有证据,唉!依他老人家的脾气,真想跟日本人会会气,可是……你也能想到,熙参谋长,那就是个和事佬,他一打破头歇,啥事儿都别想干成。” 马明金:“熙参谋长对我早有成见,指着他给我出头,不可能的事儿。” 冯占海:“前几天,日本领事有事要见副司令,副司令推说身体不适没见,第二天,他又来了,副司令还是没见,让那小子连吃两次闭门羹。” 马明金:“副司令对我真是恩重如山啊,我身子不便,你见到副司令,替我捎个话,就说我马明金这辈子跟定副司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两人又说到东北现状,对日本人势力日渐膨胀,深感担忧。但两人身为中级军官,也只有无奈和听从命令。 徐兰香隔三差五来到大院,可能是来得次数多了,她似乎把大院当成自己的家了,大院的人似乎也把她当成马家的人了,就说明金娘吧,几天见不着徐兰香,便不住叨念。马明玉跟娘开玩笑说,徐兰香还不是马家的儿媳妇。明金娘自信地说,现在不是,早晚得是。 熙洽知道“小姨子”常往马家跑,大为不快,让大老徐管束一下,还说若再不听劝,就把她撵回家,不让在军需处干了。大老徐自然袒护妹妹,说马明金只是妹妹的好朋友,没有别的特殊关系。说到不让妹妹在军需处做事,大老徐软中带硬说,她们姐妹是背靠熙洽这棵大树,但也不会在一棵树吊死,她说她的命都系在妹妹身上了,要是妹妹不开心,她还有什么可在乎的?熙洽听了这话,直挠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他还算不上英雄。硬的不行,那只能来软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寻思,兰香这么大姑娘了,总往人家跑,弄出点事儿,那可咋整啊!” 大老徐:“我妹妹比我有心眼儿,吃不着亏呀!哪儿像我,傻狍子一个,不清不白地跟了人家,天天伺候着人家,到头儿来,还没落个好。” 熙洽听了这旁敲侧击的话,不悦地:“我对你还咋的,跟我那几个姨太太,不,就是跟大太太比,你差啥?你就偷着乐吧!” 大老徐:“哎,你这么说我可不愿意听,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觉得吃亏了,咱们俩儿两不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没认识你,我们姐俩儿也没饿死。” 熙洽:“你……你这老娘们儿,你就歪吧,咱们这儿说兰香的事儿呢,咋扯上咱俩儿……我也是为兰香好,别的不说,我要是不把兰香当小姨子看,能把李子安介绍给她吗?李子安不比马明金强百倍啊,那马明金有过老婆,又有两个孩子,是,马家是有钱,咱兰香也不差呀,长得好,岁数也好,给马明金填房,那……那不太亏了?反正我是为你们姐妹考虑,你们要是不知好歹,我还不管了呢!” 大老徐相信熙洽是出于好心,她何尝不希望妹妹能找个好婆家,可是妹妹太任性了,为她与马明金的事儿,她没少跟妹妹费口舌,妹妹说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不会听熙洽的安排,也不会委曲求全听姐姐的。大老徐拧不过妹妹,其实,她也知道,以妹妹的条件来说,若与马家匹配,根本谈不上门当户对,要是妹妹真的能如愿嫁给马明金,她也高兴,但是,世面的事儿,她见得多了,抛开马家大院,单就马明金来说,团长之职,在寻常百姓眼里,那还了得?而在她看来,这些做官,那个不是三妻四妾?她怕妹妹给马明金做了填房,有一天,马明金喜新厌旧,妹妹可有苦吃了。 徐兰香断然地说:“姐,你放心,马明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大老徐:“你岁数小,又不定性,我怕有一天……” 徐兰香:“我知道我岁数小,我……我也没说现在就嫁给他呀!” 大老徐:“我是说,马家是大户人家,规矩多,你这个性子,人来疯似的,真嫁过去,公婆能看上你呀?” 徐兰香:“我嫁给马明金,也没嫁给他们的家,看不上我能咋的?不过,话说回来,我见过他的爹娘了,姐,你不知道,他娘对我可好了。” 大老徐:“羞不羞?一个姑娘家,没人保媒,自个儿就想把自个儿嫁出去。” 徐兰香脸红了,笑拉着姐姐的手:“姐,你……你又笑话我了。” 大老徐也笑了,笑过,又是个叹息:“唉!姐巴不得你嫁个好人家,可是这事儿没摊开,不知人家马明金是咋想的,我担心……姐还是那句话,强扭的瓜不甜,我看李子安……” 徐兰香:“姐,你能不能不提他?” 大老徐不说了,内心还是倾向妹妹嫁给李子安,因为她接触李子安较多,比较了解,况且李子安执著的追求妹妹,这对一个姑娘来说,也是个先决的条件…… 李子安来到马家大院,他已来过几次,除了说队伍上的事儿,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想到马明金还在康复中,欲言又止。这天,他见马明金在地上走了几圈,并没显得疲惫,思忖再三,开口了: “团长,我曾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可你回到三团,又做我的长官,对我没另眼看待,兄弟我真是打心里敬重你,能摊上你这么长官,是我的福气……” 马明金:“子安啊,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啊,咱们都是军人,直来直去,有话就说。” 李子安:“团长,你这么说,我……我也就不客气了,我只想问你,你与徐兰香是个啥关系?” 马明金早就看出李子安有话要说,也猜到他想说的是这个话,但如何答复,他确实没想过,或者说没想好: “子安,你问这话是……” 李子安性情也是挺直爽的:“我就是想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 马明金沉吟一下,后来,他一直为他这个违心的回答而感到后悔: “噢,徐小姐是我妹妹的学生,常来我们家,所以很熟,也就是这么个关系吧?” 李子安:“团长,你这么说,意思就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对吧?” 马明金又是一个违心地点点头。 李子安豁然开朗了,笑说:“对不起团长,是我心眼太小了,我……我还以为你们是……好了,过去的事儿算了,团长,你知道吗,我……我追求徐小姐已有好一段时间了。” 马明金心里一颤,没表现出来:“媒人是熙参谋长吧?” 李子安有些兴奋地:“是,不过,媒人并不重要,关键的是,我真的相中徐小姐了,我……我已发过誓,这辈子非徐小姐不娶。” 马明金心里不但发颤,脑子还有些乱,努力的保持着平静,言不由衷地: “那好,那好,徐小姐,确实人不错,我……我祝贺你。” 李子安笑了,随即脸上又呈出淡淡的忧愁:“唉!我也不知道徐小姐,为啥对我总冷冰冰的,以前,我以为你们之间……团长,你能不能帮帮个忙,在徐小姐面前,给我美言几句,我想她会听你的话。” 马明金也笑了,笑得苦涩:“我……我也发现徐小姐挺有性格,我怕我说了适得其反……” 李子安:“不会的,我看得出,她对你挺佩服的,你说话,一定能管用。” 马明金心里的滋味,支吾着: “我……我试试看吧,我……我跟我妹妹说说,让她……她们师生,又是女人,好说话。” 李子安起身,立正敬礼:“那我先谢谢团长了。” 马明金好不懊悔,不,是恨自己,说了违心的话不算,还硬着头皮应承下请求。先不说以后再见到李子安,如何答复人家,就是徐兰香,他都不知如何面对,是的,他确实与徐兰香之间,没有过格的行为,包括言语。但两人心照不宣,彼此间的默契,用老话讲,就差一层窗户子没捅破了,或者说正式提媒了,现在可好,自己把自己逼得没有了退路。 徐兰香再来马家,发现马明金神情异常,说话含糊不清,目光也总躲避着自己,为此,她感到疑惑,悄声问马明玉,马明金这是怎么了。马明玉说一切正常,没听哥哥说过什么。也没发现哥哥有不快的事儿。她笑着逗徐兰香,说哥哥可能几日不见徐兰香,遮掩不住相思之苦。徐兰香笑了,若是那样儿,她的心中透着甜蜜。她想问问马明金有什么心事儿,又不好意思开口。 马明玉到是直言问过哥哥,马明金犹豫再三,把话岔开了。 这天,徐兰香来了,脸色很不好看,盯视着马明金,眼中隐着愤懑和哀怨。 马明金心中说不出是愧还是怕,反正不敢正视徐兰香,借故说有事儿想躲开。 徐兰香把平时不离口的明金哥省略了,直呼着:“马团长,请留步,我有话想跟你说。” 马明金笑了,笑得好尴尬:“我……我出去一趟,咱们哪天再唠……” 徐兰香有温柔,也有厉害一面:“不行,我只有几句话,说完我就走,以后再也不来了。” 马明金垂下头,木然地坐下。 徐兰香:“马团长,我想问问你,你是我啥人,我的事儿,你凭啥给我做主?” 马明金只能装糊涂了:“徐小姐,你的话我……我没听明白,我……我咋的了……” 徐兰香来时气势汹汹,想好很多尖刻的话,可是见到马明金,所剩无几,本想控制的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马明金慌了手脚,这一慌,就更说不出话了。 刚才,李子安找到徐兰香,满脸喜色,意气风发,着实令徐兰香一愣。没有过多的寒喧,李子安直言相告,他与马明金谈过了。这话让徐兰香感到惊奇,也好奇。李子安不待徐兰香问,便把他与马明金所的话,和盘托出,有的话还加以修饰。徐兰香耐着性子听完,心中的气,不是对李子安,而是对马明金的气,直线上升。 徐兰香:“李子安说你同意我嫁给他,说我要是愿意,你能说动我,我想问一下,你是我啥人啊,我姐姐都没说过这话,你大包大揽的,咋的,我是你们大院的丫环呀?” 马明金见话已挑开了,也不好再隐匿什么了,只能好言好语地相劝了: “徐小姐,你听我说,我是跟李营长唠过你,他对你很中意,而我们之间不可能……我……我是真心地希望你幸福。” 徐兰香一听马明金变相承认了,抹去眼泪,顾不得姑娘的羞怯,提高声音: “马团长,你……你也太欺负人了,我……我没说要嫁你吧,我也没赖上你吧,你干啥这么往外推我?你拿我当啥了?” 马明金的心更难受了,他真不知该说什么了:“徐小姐,我……我真的是好意,我……我咋说呢?” 徐兰香站起来,哽咽着:“你不是希望我嫁给李子安吗?好,我听你,你等着吧,用不上多长时间,我会请喝这个喜酒的。” 马明金本来身子正在恢复期,受此一激,脑子晕眩,腿也发软,有些站不住了。 徐兰香的眼睛已被泪水遮住了,她怕自己哭出来,用手捂住嘴,向外跑去…… 马明金傻了似的,呆然伫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马万川进来,他很少来儿子的住屋,只是儿子受伤后,他有时在院子里遛达,到儿子这儿坐一会儿,有的时候,只在门口看一眼。 “你……你这是咋的了?” 马明金听到父亲的问话,仿佛才梦中醒来,意识到父亲站在面前: “爹,你……你老快坐,这……这有新沏的茶水。” 马万川:“是不是伤口疼啊,叫人去找大夫吧?” 马明金:“不,不用,我……我在想团里的事儿……” 马万川:“噢,没事儿就好……我也是闲遛达……” 马明金看父亲的神情,好像有话要说,可不知为什么,父亲摇了摇手,什么也没说,走了。马明金送到门外,看着父亲的背影,感到奇怪。 马万川是在北京听到儿子被人打伤的消息,他马上乘火车赶了回来。当时,家中老小,急得六神无主,马万川到家,立刻有了主心骨。儿子脱离危险了,他悬着的心放下了,脑子开始琢磨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谁想取儿子的性命。 常大杠子来大院探望马明金,另外,好长时间没见到马万川了,心里有很多话想对老东家说,喝酒坐陪自然少不了郑廷贵,马万川不在家,郑廷贵来大院也少了,看上去形影孤单,挺可怜的。 马万川听罢常大杠子说扒了日本开拓团水坝,又问起开拓团被“胡子”砸窑的事儿,这事儿大儿子没跟他说,他也没问。常大杠凑近,小声嘀咕几句,他没显出惊奇,只是点点头,如此说来,验证了他的推断,暗杀儿子的凶手,就是日本人。不过,目标选择得这么明确,这说明日本人已知道了开拓团被袭的真相,那么风声是怎么走漏出去的呢? 常大杠子犹豫着,又说出一件事,那就是马明满与一个陌生人曾去过天岗。 马万川:“吉林市有小汽车的没几家,开车出外打猎,这都洋把戏啊,明满他啥时候喜好上这个了。” 常大杠子:“我没在家,听常富说,随二少爷去的那位,好像不是本地人。” 马万川:“常富没跟他们说用不着的吧?” 常大杠子:“我问过了,那天常富喝得也是五迷三道,记不得说啥了,让我好顿骂。” 郑廷贵从没对日本人起过疑心,在喝酒说话时,提到了日本人,他想起酒井去他家的事儿,他说酒井想来马家大院看望马明金,让他相陪,他代替马万川婉言谢绝。 马万川:“酒井都跟你说啥了?” 郑廷贵:“也没说啥,他刚从日本回来,说心清在那边挺好的,待得挺习惯,对了,他还说心清的日本话,现在说得老溜道了……” 马万川:“我说你呀,这酒不喝正好,一喝就走板,我是问你,酒井咋想到要来看明金,他咋说的。” 郑廷贵喝得红光满面,心思不知是在酒上,还是没听清,答非所问地: “他想看明金?我让他看算啊,我跟他说了,你们日本人有时不地道,就说明满的事儿吧,暗地下手,给绑去了,逼着咱租地给他们,这回咋样儿,开拓团让胡子给端了,这就是现世报。” 马万川:“你这么说,酒井能高兴吗,你闺女可在人家国家呢!” 郑廷贵:“闺女是我闺女,这是两回事儿,他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你我是两房亲家,哪儿头近,哪儿头远,我还不知道啊?” 马万川:“他还说啥了?” 郑廷贵又饮下一盅酒:“你这一问,冷不丁,我还想不起来了,噢,他说让我看到明金,替他捎个话,说……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这话听着咋这么不是味儿呢?” 马万川:“他真是这么说的?” 郑廷贵有点喝醒了:“哎呀,明金的事儿,不会是日本人干的吧?” 马万川心中的疑团彻底的解开了,暗杀儿子的幕后策划者,就是酒井,现在他又让郑廷贵传话,无疑是一种炫耀和恫吓。他去儿子的屋里,想跟儿子唠唠这事儿,还有对二儿子的疑虑,后一想,还是别说了,尤其是关于二儿子,他怕造成他们兄弟间的生分。但一想到二儿子身上疑点,他的心隐隐作痛,他真怕……他不敢想下去。这么多年,二儿子给他的头上,添了多少白发,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时,想起来,他也自责从小对二儿子过于溺爱、惯纵,多少次他狠下心,想狠狠地教训下二儿子,可是想到死去的小叶菊,他心硬不起来,叹息作罢。不过,这次他不能再容忍下去,不,是应该弄清真相。这天,他把二儿子叫到小客厅,在自己房里,明金娘要是见丈夫训斥二儿子,又得左拦右挡。 马明满心里有鬼,父亲回来后,他尽量地躲避着,即使见面,问候一声,急忙闪身。眼下,见父亲沉着脸,冷冷地看着他,他意识到什么,惴惴不安,不敢与父亲对视。 马万川:“你这阵子都干啥出格的事儿子?” 马明满强挤出笑:“爹,你老问的是……噢,我……我有时去商号看看,有时跟几个朋友玩玩……别的也没干啥呀!” 马万川:“跪下!” 马明满一愣,父亲对他从来没这么严厉,莫非是……他扑通跪下,为掩饰内心的慌乱,忙避重就轻地说: “爹,儿子错了,儿子向你老认错,儿……儿子在天岗,不,在刺沟认识一个姑娘,你老不在家时,她找来了,儿子怕你老生气,把她安排在外面了。” 马万川:“你这个不着调的东西,人家那可是个姑娘啊,你把人霸占了,你让人家以后咋嫁人,这事儿我以后再跟算账,我……我问你还做别的事儿子吗?” 马明满明白父亲问的是什么,那可是天大的事儿,他知道要是说了,后果将是……他不敢想了: “爹,别的事儿,我真的没干,你不信,你去我娘……” 马万川:“你和谁去你老常大叔家的,那人是干啥的?” 马明满就怕父亲问这事儿,但既然问了,他就得横下心,把谎言编下去: “噢,你老问的那件事儿啊,我是去了,跟一个朋友去的。” 马万川:“朋友,是日本朋友吧?” 马明满自小说谎脸就不红,他先故作一惊: “啊,日本人?我……我哪有日本朋友啊,我知道爹不得意日本人,我咋会跟他们交朋友呢?他不是日本人。” 马万川:“那好,明天你把他给我领来,我见见他……” 马明满眼珠一转:“行,等他再来的,我一准领家来,可是他……他现在回家了,他是大连人……” 马万川在问的同时,心里也是个怕,他怕事实若真属实,他都该怎么办啊!说实的,内心的深处,他是宁可信其无,不想信其有啊。 马明满见父亲不说话了,认为他的话起作用了,他欲起来,没敢,以攻为守地说: “爹,是谁在背好嚼我的舌根子,埋汰我,我知道了,是常富,这个屯老二,我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等他再来的,我非把他……” 马万川离座,走过来,定定看着二儿子。 马明满故作害怕,随后又把头伸过来:“爹,你老不会是要打我吧?唉!爹,我知道你老这阵子心不顺,要是打儿子一顿能出出气,儿子情愿挨这个打,爹,你打吧!” 马万川声音透出股寒冷:“混账东西,你不要跟你爹耍花舌子,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做丧良心的事儿,我饶不了你。” 马明满脊背发凉:“爹……” 马万川:“你出去吧!” 马明满垂着头,走出小客厅,刚到门外,腿一软,瘫坐下来,刚好明金娘听人说,丈夫把二儿子叫到小客厅,担心二儿子受屈,急忙赶来。马明满抱住娘的胳膊,叫声娘,不知是怕还是真的受委屈了,竟掉下两滴眼泪。 马万川还在小客厅内,沉思着。 明金娘进来:“咱小二也没啥大错,你总说他干啥,看把他吓得,出门摔了个跟头……” 马万川:“你说啥?” 明金娘:“我说你把小二吓得不会走道了……” 马万川沉吟半晌,叹说:“他要真是吓着了,那倒好了。” 第十四章 转眼到了一九三一年,东北的形势日渐恶化,也可以说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在“九一八事变”即将爆发之际,不妨先介绍一下臭名昭著的关东军。 关东,指的是山海关以东的地域,也就是辽宁、吉林、黑龙江,即东三省。自1898年以来,俄国以租借形式,占据着辽东半岛(大连和旅顺及半岛的西南端),取名关东州。1905年日俄战争结束,日本从沙皇手中夺过了辽东半岛的所谓租借权,随即在辽东半岛设立了关东总督府。其管辖下有常备兵力一个师团,在满洲驻屯,驻守部队两个更换一次,这就是日本关东军的前身。 1919年4有12日,日本成立了关东厅,关东军司令部也应运而生,当时的关东军的任务,充其量也只防卫“关东州”和保护“满铁”,最初的计划,每公里铁路布置十五名士兵,共计1万4419名。至“九一八事变”之前,日本在东北的所有驻军,即关东军一个师团(日本陆军第二师团的两个旅团)和六个铁道守备大队,约1、04万人,另有,其他可以动员的军事力量,拓民中的在乡军人(退伍军人)1万人,警察3千人。共计2、34万人。 说到关东军及“九一八事变”,若不先介绍一下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贤二,绝对是个缺欠。 石原莞尔,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一九二八年由陆军大学教官调任关东军作战参谋,军衔:中佐。接替策划炸死张作霖的河本大作职务。在关东军中,他被称之为“大脑”,有人说,没有他不敢想的。他脑子快、主意多,早在日本国内时,他就设想并向军部提出,把东北变成日本的一个自治州,不但参与日本对东北的开拓团计划,还制定了《关东军满蒙占领计划》,来到东北后,他便开始一步步实施这个计划。 板垣征四郎,人们公认他与石原莞尔是天生一对好搭档。他也是日本陆军大学毕业生,曾在中国的云南、汉口等处任日军特务机关长,一九二九年调任关东军高级参谋,军衔:大佐。在关东军中,他被称之为“大刀”,有人说,没有他不敢做的。他冷静、凶狠、善于思考。在关东军,在日本军部,他不但积极主张先占领满洲,继而霸占整个中国,而且还是这个侵略计划的忠实执行者。 土肥原贤二,一九一二年日本陆军大学毕业不久,被派往中国,开始在中国长达三十年的特务生涯,是日军中的“中国通”,说得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一九三一年八月,从天津日军特务机关长,调任沈阳日军特务机关长。军衔:大佐。 一个是关东军的“大脑”,一个是关东军的“大刀”,一个是没有他不敢想的,一个是没有他不敢做的,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贤二,就是这三个狂妄的军国主义者,主要策划、参与、制造了“九一八事变”。 与当时关东军在东北的兵力相比,我们看一看当时的东北军。 一九三0年4月,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这两个地方军阀争斗,中原大战爆发,张学良先是观看,后见时机成熟,于9月发表巧电,拥护中央,倡导和平,要求各方“即日罢兵,以纾民困”。随即下令东北军二十万人入关,武装调停,冯玉祥、阎锡山战败。东北军陆续撤回一部分,但还是在华北留下精锐部队十一万人。 也就是说,在“九一八事变”前夕,东北军在东北各地驻军约有二十万人,在平津一带的十一万人,随时可迅速回师关外。另还有张学良新收编冯玉祥手下宋哲元部队,给了一个29军的番号。这样一来,东北军的兵力将近四十万人,仅次于蒋介石的部队。其装备绝对也是精良的,不仅有陆军,还有空军、海军和装甲部队。不可谓不强! 一九三一年,张学良刚好三十一岁,因武装调停之功,被南京政府任命为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在北平顺承王府设副总司令长官行营,节制冀、晋、察、绥、辽、吉、黑、热八省军务。其权力达到巅峰。但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客观讲,张学良不是从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称不上纨绔子弟,绝对是个公子哥式的人物。吃喝玩乐、抽大烟、泡女人,样样精通,对其好色,父亲睁只眼闭只眼,不大过问,但在抽大烟上,张学良被父亲骂过很多次,甚至要关他的禁闭。父亲逝去,若没有张作相等东北众臣的拥戴,张学良不可能少年得志,一路春风。 自张学良入主北平行营,就很少回沈阳了,张作霖两次发兵关内,都没站住脚,现在他继承父志,其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不说是纸醉金迷,也是莺歌燕舞,携美貌的赵四小姐,经常出入达官贵人为其举办的各种宴会、酒会及舞会。对东北的政务、军务很少过问,并且,在他权倾朝野之时,军队和政府,所用的还是那些思想守旧,饱食终日的老官僚,具有忧患和改革意识的新生代,根本没有提升的机会。这样就造成东北军的很多中下级军官,不思进取,做事懈怠,其作风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士兵,使得东北军的作战能力,急剧下降。 可怜的东北,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张学良却全然不觉。 吉林相对说稍显平静,这可能与所处地域有关,它被夹在辽、黑两省中间,张作霖时代,便侧重辽宁,大部兵力,放在辽宁,一是防范日本,二是钳制关内,进可攻,退可守。其次在黑龙江也有不少精锐部队,主要是针对俄国,吉林没有大的战乱,只有零星匪患,驻兵比辽、黑两省少,多是省防军。但吉林绝非世外桃源,日本早把东北设置为一盘棋,吉林这个棋子没动,是因为时机不到。 这天,酒井来到副司令长官公署,点名要见参谋长熙洽。参谋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回话说,参谋长公务繁忙,没有时间。酒井沉吟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清朝年间,在清室贵族极盛行的玉扳指,让参谋递传给熙洽,参谋笑了,以为酒井给熙洽来送礼的,接过去。 熙洽正在与几个属下商量事情,见参谋又进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附语,递过扳指,他顿时大惊失色,好在其他人离得远,没注意到。他手托着扳指,愣愣地看着,最后努力镇定下来,让属下出去,随后叫参谋请酒井进来。 酒井笑容满面地向熙洽行了个日式见面礼,问声好,显得非常谦恭。 熙洽冷着脸,他与酒井只是在公开场合见过面,寒暄几句,没正式交谈过,若有公事,日本领事会出面来公署,单独会见,酒井的级别不够,另外,熙洽知道酒井是个特务,作为职业军人,他瞧不起这个行当。也怕自己不慎,有什么小辫子被酒井掌握了,小题大做。 酒井:“熙参谋长,我知道您的日语说得相当纯正,您看,我们的谈话是用日语还是用中国话合适呢?” 熙洽看着桌面的扳指,心里惶惑,他想不明白,这个令他心痛和耻辱的扳指,怎么会落到眼前这个酒井手里,是的,他知道日本人善于心计,但时隔二十年后,日本人还记得当初那件事,想起来,即觉得离谱,又觉得可怕。 酒井:“这个扳指是您的心爱之物,现在奉上,可谓是完璧归赵。” 熙洽:“请问酒井先生,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酒井:“朋友转托于我,说您见到它后,就能把我当成您的好朋友。” 熙洽还是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以为酒井不知道扳指后面的故事,故作轻松地: “那就谢谢您了,我的日本朋友很多,不差你一个。” 酒井:“熙参谋长,我来吉林市已三四年了,您想想看,我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间,单独来见您?还有,我可不是刚刚才拿到这个扳指的。” 熙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一个扳指吗?” 酒井笑了,他脸上常浮现那种特殊的笑容,让人看了,不舒服,有冷的感觉。 熙洽身居高位,也是见过风浪的人,尽管内心惴惴不安,表面不动声色。 酒井:“代……代子现在过得还算不错,她早已离开东京,在神户开了一家小酒馆……” 熙洽听到代子,心里泛起一阵细浪,那个面如桃花,说话细声细语的姑娘,曾令他心醉,不,应当说是心碎,致使他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每想起来,都隐隐作痛…… 酒井:“她至今还是一个人生活……” 熙洽:“噢,原来你与代子也是朋友,想必这个扳指是她送给你的吧?” 酒井:“不,我与代子素不相识,但我对她还是很了解的,尤其是她的过去。” 熙洽一怔,以代子的身份,假如酒井与代子是朋友,他得到这个扳指,也是顺理成章的,可酒井却说……这话听起来绵里藏针啊! 酒井:“代子很苦啊,我说的不是她的现在,而是她青春的年代,她十二岁就当上艺妓,经前辈们的培养和训练,在花柳界,本该出人头地,有个美好的前程,不想却被一个人给毁了,熙参谋长,我说这话,您明白吗?” 熙洽脸色变了,酒井这番话,无疑是在暗示或揭示什么,虽话没挑明,以熙洽的精明,他听得出,自己曾在日本发生的那件难以启齿的韵事,已尽在酒井掌握之中…… 日本武士道精神,在日本军校中,贯彻得淋漓尽致,学生入校,没有了任何自由,包括思维。熙洽贵为皇室宗亲,在国内浪荡逍遥,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后,一时难已适应苛刻的校规和紧张的气氛。好在校方还算尊崇清室,对熙洽等几个八旗子弟,多有照顾,虽屡屡犯错,也只是稍加惩罚,大概在毕业前夕,国内传来武昌起义的消息,大清的江山顷刻间土崩瓦解,正准备回国效力清廷的熙洽,其愤恨苦闷的心情,可想而知,那段时间,他常去当地一家艺妓馆,不醉不归,此时的校方,对这些无“国”可回的毕业生,也基本放任自流。也就在这时,他认识了年方十六岁的艺妓代子。 日本的艺妓多是在宴席上以舞蹈、乐曲、乐器等表演助兴,满足男人的梦想、享乐、浪漫及占有欲,光顾她们的,都是有钱有势所谓的上流社会男人们,她们与妓女最大的区分就是卖艺不卖身。 代子当时已被称为“花魁”,这在艺妓中是高级别的,她陪熙洽,展示歌、舞的同时,最拿手的是茶道,每次熙洽酒醉了,她都用茶道来耐心的伺候,使得熙洽在异国他乡,有了家的感觉。并对这个代子从喜欢到爱慕,最后发展到依恋。但艺馆的规矩是不容破坏的,他再有非分之想,代子却不为之所动。 一天夜里,熙洽在代子陪伴下,又喝醉了,事后想来,这次酒醉得蹊跷,因为后来有事情发生,他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当他被叫醒时,身子精光,艺馆的女老板怒视着,代子跪坐着,啜泣不止。他懵懵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女老板指着洁白褥单上的几滴血迹,说他强奸了处女之身的代子。熙洽脑子嗡的一下,在女老板数落下,他隐约记得确实做了那件事情。女老板说她已给警视厅打了电话,警察一会儿就到。熙洽酒彻底地醒了,他在日本三年,深知日本法律,若以强奸罪遭到逮捕,被军校开除是小,名声和前程全都断送了,想到这儿,他顾不得男人尊严,裹着单子,给女老板跪下,央求女老板放过他,表示愿意用金钱赔罪。女老板说,一个艺妓,尤其已有“花魁”之称的代子,破身后,很难在“花柳界”立足了,也就是说,熙洽几乎把代子一生给毁了,这是金钱的事儿吗?熙洽转而又求代子,作揖、磕头,男人的颜面,全部尽失。最后代子红肿着眼睛,对女老板说,警察来了,先不要言明事情真相,她与熙洽单独谈谈。三天后,代子告别了“花柳界”,离开东京,她没有要熙洽一分钱,怀里只揣着熙洽亲笔写下的事情经过,还有熙洽祖传的一个扳指。她对熙洽说,这两件东西,对她来说,是她人生中最重要两件信物,她要在悲观和欢乐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以唤回她对青春的记忆…… 酒井颇为感伤地说:“我们日本的女人太伟大了,她们为了帝国的利益,可以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熙洽自代子离开东京,再也没见到代子,偶尔想起来,越发地觉得这是个谜,年久了,他也就渐渐淡忘了。现在听酒井这么一说,似乎谜底变相地揭开了,那就是他与代子的事情,都是日本人有意安排的,为的是有朝一日能控制住他…… 酒井笑看着熙洽,正如熙洽所料,日本特务机关,在熙洽刚到日本就读时,就注意上他了,在发现熙洽的弱点之后,逼迫代子,引熙洽上钩,演出酒醉强奸一幕,此事没有让军方知道。 熙洽不能不佩服日本特务机关的深谋远虑,但也更加憎恶眼前的酒井,想到现在自己已是东北军的高官,日本人抓住这小小把柄,又可奈我何? “酒井先生好有兴致啊,翻腾起我多年前的风流轶事,不会是想胁迫我吧?如果要是这样,你可打错了算盘。” 酒井故作吃惊地:“噢,阁下您误会了,我只想跟您交个好朋友。” 熙洽:“我在你们日本军界有好多的朋友,像你这样的朋友,我不交也罢,对了,你再回日本时,若是能见到代子,替我问候一声,就说我还很想念她,哈哈,说起来,你们日本女人也真的不错,个子不高,搂在怀里,就像抱个枕头,挺舒服的。” 酒井见熙洽以羞辱回报,并没恼怒,反而一笑: “看来熙参谋长,比我还了解,不,比我还喜欢我们日本女人,不愧日本士官学校的高材生啊,不过,我们中国有句话,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熙洽:“你随便说去吧,我不在乎,东北军的同仁,都知道我有两大喜好,一是军权,二是女人。” 酒井:“熙参谋长,我见你的案头上有日文报纸,那是我们在奉天出的《满洲报》和《盛京时报》吧?也许,你不知道,这两家报纸同时发行的,每天还有中文版,假如我们要是把您给代子小姐写的事情经过,绘声绘色加以描述,再冠上您的名号,刊登出来,您能想象出该是什么效果吗?” 熙洽渗出一身冷汗,人人口传,终究限定一个范围,倘若真的大篇幅登在报上,那不但在东北,恐怕南京都能看得到,听说蒋介石提倡新生活,号召官员洁身自好,若是知道他熙洽年轻时生活就这样糜烂,势必打下不好的铬印,那对他今后的升迁…… 酒井似乎看透熙洽的心思,话锋一转:“不过,我们知道阁下是我们日本最好的朋友,我们绝不会那么做的。” 熙洽心里害怕,嘴不服软,皱眉问:“你到底想干啥?说话。” 酒井:“我只想与阁下交个朋友。” 熙洽冷笑着:“没这么简单吧?” 酒井:“我听我们军界人士说,您是东北军中最有智慧的军官,今天得以验证,不错,除了交朋友,我还给带个口信,是我们在天津的特务机关长,土肥原先生,他见到你们清朝的皇帝溥仪先生,他提到了您……” 熙洽一惊,忙说:“土肥原先生?我知道这个人,你……你说他见到溥仪,不,见到了皇上?” 酒井微笑地点点头。 熙洽不无激动地:“你是说皇上想起了我,还提到了我?这……这是真的吗?” 酒井凑过来,改用日语与熙洽交谈起来,他在这个时刻,以这种方式来见熙洽,是受上司指派,原因就是,日本高层对东北已有了重大决策,在行动之前,启动所有可控制的关系人物,以保障计划的顺利实施,熙洽是日本人早已看好的人选之一,怕到关键时刻,出现闪失,故而让酒井前来探知,并使出所谓的杀手锏:代子与扳指…… 自此以后,熙洽与酒井成为好朋友,不管是否出于真心,反正两人在“九一八事变”前的两个月里,频繁地来往,还经常变化场所,且只有两个人,谈的是什么,无人知晓。 这些情况,有的人看在眼里,不以为然,熙洽亲日,有很多日本朋友,这在东北军中不是什么秘密。但也有的人,感觉异常,最为警觉的就是冯占海,因为他是卫队团长,对公署的人和事儿,比较了解,半月前,张作相因父亲病重,回锦州陪伴父亲,没有让冯占海跟随,临行前,虽未对冯占海明说,冯占海也知道舅舅的意思,让他多注意吉林的动向。近两年,张作相在吉林的时间少,熙洽明里暗里,培植了不少亲信。所以,舅舅一走,他有点孤掌难鸣,多亏有好朋友马明金,常在一起说说心里话。 马明金对公署的事儿,知之甚少,有时问问妹夫,近来却发现妹夫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他,而且与熙洽越走越近,不久前,被熙洽提为中校,靠近长官,这无可厚非,可是……冯占海说他曾看见酒井在“樱花馆”宴请熙洽,只有郑永清作陪,想必郑永清知道些什么。马明金说若问妹夫,他也不会说的,怕冯占海对妹夫产生不好的印象,他解释说酒井与郑家是世交。妹夫与熙洽又同是旗人,自然来往得密切。 冯占海说沈阳附近的关东军和“满铁”的铁道守备队,近来不断演习,在乡军人也开始集结,似乎要有大的行动,联想酒井与熙洽的接触,他深感担忧。 马明金提议说,能否问一下副司令张作相,看他老人家有何判断和明示。 冯占海说,舅舅是个孝子,守在病重的父亲身边,对军政的事儿,很少过问,现在沈阳军事指挥权,基本已被军事厅长兼参谋长荣臻操纵着,他也是满族人,熙洽与他私交甚厚: “我听舅舅说,荣臻想让熙洽代理吉林省主席,把军政大权都交给熙洽。” 马明金:“啊,那你舅舅能同意吗?” 冯占海:“唉!荣臻说我舅舅年岁大了,家里老爷子又有病,想让舅舅省点心,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想让我舅舅告老还乡……你还不知道我舅舅那人,抹不开面子,还真同意了。” 马明金:“少帅呢,少帅知道吗?” 冯占海:“咱们的少帅官越做越大,顾不得这些了。” 马明金:“我说熙洽这阵子得意洋洋,原来……要是这样,咱哥俩儿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冯占海:“他不过是个代理,真的扶正了,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走就是了。” 马明金苦笑着:“你有副司令这个靠山,到哪儿都有饭吃,我往哪儿走啊,但话又说回来了,大不了卸甲归田,只是一想起,身为军人,却不能报国,这枪算白扛了。” 冯占海:“明金啊,咱们别悲观,既然现在咱们还是军人,就得做军人的事情,也就是说咱们得长个心眼,盯着这个熙洽,看他到底想干啥,我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头。” 马明金:“你舅舅和少帅待他不薄啊,他要是跟日本人穿一条连裆裤,算计咱们东北军,他可太没良心了。” 冯占海:“这个熙生子,心眼鬼道,对了,我看你跟徐兰香处得不错,能不能通过她,从熙洽那儿,摸出点啥情况呢?” 马明金思忖着:“兰香太单纯,我怕她万一惊着熙洽,给你我安上个犯上作乱的罪名,以军法惩治,那可就麻烦了。” 冯占海:“你说得有道理,还是别让徐兰香踏进这个泥坑了,咱俩儿也得加小心,不能让熙洽抓住啥把柄,好了,不说这个了,明金啊,你媳妇没了好几年了,你也该办个人了,徐兰香对你不错,选个日子娶进门,还等啥呀!” 马明金:“我俩儿的事还没挑开呢,以后再说吧,眼下我也没那个心思。” 冯占海:“依我看,最好别等,现在时局不稳,中日开战,打起仗来,子弹不长眼睛啊,就是不死不伤,也说不准沦落到哪儿去啊!” 马明金笑了:“我的哥哥呀,你太伤感了吧?” 冯占海:“唉!我也不知咋的了,这阵子常做恶梦,惊醒后,心里空荡荡的,兄弟呀,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真看中徐兰香,就把她娶了吧,人啊,这辈子……” 马明金默然无语,其实,这事儿他考虑过,只是他拿不定主意,记得有一次与父亲唠嗑,父亲说上数祖宗三代,都是一贫如洗,现在称得上富庶人家了,谁知以后会怎么样儿?马明金正揣摩父亲这话,不料父亲话锋一转,说人三穷三富过到老,不可笑贫,不能笑娼,娶媳妇看的是人品,千万不能讲究门当户对。马明金明白了,父亲是在点指他和徐兰香的事儿。他对父亲说,他不是自尊自贵的人,更不会瞧不起徐兰香和她的姐姐,他不好对父亲说的是,在他与徐兰香之间,还有个李子安,而这个李子安已不止一次发誓,非徐兰香不娶,另外还有个熙洽从中作梗,弄得他进退两难…… 两年前,马明金负伤时,徐兰香精心照料,使得两人情感更进了一步,不想,李子安相求,他说了违心的话,伤了一个姑娘的自尊,徐兰香哭着跑走后,少说有大半年,真的再也没跨进马家的大门。马明玉去找徐兰香两次,徐兰香哭着说,马明金不把她当人看,她说她恨死马明金了,马明玉知道徐兰香说的是气话,本想代哥哥向徐兰香赔礼道歉,又一想,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劝哥哥跟徐兰香说个软话,但马明金对妹妹说,他不会娶徐兰香的,以后也不想与徐兰香来往,甚至连朋友也不想做。马明玉心凉了,她对自己的哥哥太了解了,知道再劝也没用,只能暗自叹息。 李子安没有了竞争对手,并且他还听说,徐兰香对马明金由爱转恨,这对他来说,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信心倍增,志在必得,连续向徐兰香发起进攻,但对方的堡垒太坚固,屡攻却不见成效,弄得他垂头丧气,熙洽大骂他无能,说堂堂一个营长,降服不住一个女人,还说要撤他的职。李子安也不乏男人的阳刚之气,他忍不了徐兰香的冷漠,受不住熙洽的辱骂,决意来个霸王硬上工,一天晚上,他偶然听到,大老徐带着老妈子去桦甸走亲戚,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喝上半斤老白干,来到徐兰香家,敲开门,果真是徐兰香一人在家,他什么也没说,挺着胸径直往里走。徐兰香虽心里不悦,也不好强行拦阻。李子安轻车熟路,没进客厅,来到徐兰香闺房,大剌剌坐在炕沿上,这要没有酒壮胆,他绝不敢这么做的。徐兰香脸色挺难看,不过,她看出李子安喝多了,也不好说什么。姐姐前几天也劝过她,不要对李子安太冷淡,有话好好说,亲事不成,不能结仇。徐兰香有时想,李子安的苦苦追求,也着实令人感动。她要不是心另有所属,李子安不失为一个不错的人选。她靠着门框,看着李子安,没想得太多,也没有什么防备。李子安歪着头,盯看着徐兰香,明显带着一种挑衅。徐兰香本来就是个性格外向的姑娘,看着李子安这番醉态,禁不住扑哧地笑了。这一笑给了李子安一个错误的信号,增添李子安的信心,他也咧嘴回报一笑,笑得怪模怪样儿,还问徐兰香笑什么。 徐兰香:“李营长,咱们到客厅坐着吧,我给你沏碗茶。” 李子安一瞪眼睛:“不,我……我今天就在这儿坐着,咋的吧?” 徐兰香:“你这样可有点太失礼了吧?这是我屋,不是你的营房。” 李子安:“我……我知道是你的屋,我就是要在这儿坐着,不,我……我还要住下呢!” 徐兰香一听住字,有点火了,这对一个姑娘来说,绝对是莫大污辱,她提高声音: “李子安,我把你当成客人,你要是不识抬举,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李子安:“你……你不客气,又能把我咋样儿,我……我不怕!” 徐兰香推开门:“请你出去,这是我的屋,我的家,我不欢迎你。” 李子安:“嘿,我……我今天来了,就没……没想走,我……我知道就你一人在家,你喊吧,我……我不怕,不怕!” 徐兰香一愣,立时意识到,李子安不是贸然闯来,联想到李子安平时酒量一般,今晚喝这么多,是想……她没有退出门,或跑出去,她知道若跑,激怒李子安,小院不大,她也未必能跑过李子安。她慢慢移步到桌子前,面对着李子安,手在背后,拉开抽屉,把手枪拿出来,偷装在裤兜里,有了枪,她心稳多了,不,就是没有枪,她也不害怕,从小与姐姐相依为命,胆子也练大了。 李子安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只有一个潜意识在提醒他,那就是他以前对徐兰香和颜悦色、好话说尽,今晚,他要硬起来,彻底地硬起来。 徐兰香在想,如何能劝走李子安,她不想闹僵了,即便有枪在手,也有一定的危险性。 李子安不想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可说的,醉眼看花花更艳,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姑娘,把他的心都搅碎了,就是没有酒的作用力,在这个充满粉香的屋内,男人的本能与兽欲溶在一起,化成一股烈焰,喷发出来,他猛地站起来,坚定走上前。 徐兰香只退一步,站定,她知道没有退路,厉声地: “李子安,你想干啥?” 李子安没有说话,呼吸越来越重,来到徐兰香面前,张开双臂,刚要合拢,愣住了。 徐兰香已掏出手枪,顶住李子安的眉心:“你敢动我一手指头,我把你的脑袋穿个洞。” 李子安惊愕过后,稍有些清醒,但事情到了这步,他若像乌龟缩回头,恐怕永远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你……你开枪吧,我是不会退后的,除非你打死我。” 徐兰香:“你别逼我,我……我知道你喝多了,你现在离开,我就当啥事儿也没发生过。” 李子安笑了,笑得挺苦:“兰香,我……我真的想娶你……” 徐兰香:“我不想听,你马上给我离开这里。” 李子安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他在说话的同时,瞅准机会,身子一侧,手向上一挡,顺势抓住徐兰香握枪的手,用力的一拧,徐兰香疼得松开手,枪掉在地上。她还想挣扎,身子已被李子安搂住,徐兰香也够泼辣,照李子安的肩膀咬了一口,李子安也顾不得疼痛,把徐兰香压在桌子上,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把徐兰香…… 徐兰香的前衣襟被撕开了,白白的胸脯露出来了,后腰顶在桌边,又酸又痛,她全然不顾,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有一个念头,保住最珍贵的东西,不惜用生命,想到这儿,她猛一扬头,撞在李子安的下巴上,疼得李子安向后一躲,徐兰香腾出手,摸到桌子上的一个搪瓷杯,里面盛着满满的水,她抓住,抡起来,狠狠砸在李子安的脸上。 李子安大叫一声,捂住眼睛,跌坐在地上,水顺着脸,流了下来。 徐兰香没有跑,她快速弯腰,捡起手枪,她真的气急了,冲李子安坐的地方,“啪啪啪”连开三枪,还好,她的本意不想打死李子安,子弹都射入李子安身边的地板中。 李子安被枪打、水浇,老白干的作用全没了,彻底醒过来了。 徐兰香气喘吁吁地骂道:“李子安,你不是人,你是个畜生,你给我滚!” 李子安捂着脸,如同落汤鸡似的,好不懊丧,好不可怜。 徐兰香厉声地:“滚!” 李子安站起来,摇晃着,走了出去…… 这一切,马明金都不知道,在后来的日子里,徐兰香也没告诉他,大概徐兰香想到李子安是个男人,不想把他伤害得那么深。他去李子安的三营巡察,发现李子安眼眶青紫,额头还有个包,问询时,李子安支吾说撞门上了。马明金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徐兰香留给李子安的印迹。也是个巧,马明金去三营的第二天,他在团部接到徐兰香的电话,冷不丁一听那几乎陌生,又绝对熟悉的声音,他愣住了,没有任何寒暄,对方以长官的口吻命令他,马上去“西春发”二楼的一个包厢,他还在犹豫,对方冷冷地说,若是不去,让他后悔一辈子。而后便挂断电话。马明金怔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半年没见到徐兰香,其间在公署碰到,也形同路人,他想礼貌打个招呼,徐兰香视而不见。起初,马明金心里也很不好受,他没对任何人说起的是,徐兰香的影像已铭刻在他心底处,想忘是忘不了的。只是他努力抑制,尽量不去想她而已。见徐兰香对他这个态度,他知道把徐兰香伤得太深了,想弥合已经晚了,不,他没想弥合。他一直认为,他与李子安及徐兰香三人,他退出来,最合适的。况且,他已对徐兰香作出表明态度,再掺和进去,那不是男人所为。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刻意的回避,他与徐兰香在客观上,确实地疏远了……可是突如其来的电话,又让马明金的思维,陷入混乱,去,还是不去?徐兰香所说的后悔一辈子,这话挺吓人,是的,他自身没有什么后悔的,可是徐兰香要是出现意外,他不后悔吗? “西春发”二楼跑堂的,见马明金上来,忙迎过去,前引,说徐小姐已在包厢等候,门打开了,马明金进去,一抬头愣住了。 李子安青肿的眼睛稍有惊色,连忙站起来,敬礼,喊了声团长。 徐兰香坐在李子安身边,颇不友好的扫视马明金一下,垂下眼帘。 马明金从没经过这么尴尬的场面,一向稳重的他,竟显得局促不安,进退两难。 李子安:“徐小姐说还有一个客人,我……我没想到是团长。” 马明金:“噢,我也是接到徐小姐突然打来的电话,没想到……徐小姐,要是没啥事儿,我先告退了。” 徐兰香说话还是那么冷:“你走了,别后悔。” 马明金莫名其妙,不过,真的没走,他想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坐下来: “也是啊,好长时间没见到徐小姐了,李营长也在,今天我做东,请你们二位吃顿便饭。” 李子安:“不敢,不敢,团长,我做东。” 徐兰香:“马团长这么大方,我先谢谢你了。” 菜上齐了,酒也斟满了,徐兰香摆摆手,跑堂的退出去,关上门。 马明金端起酒杯,想说句话,又不知说什么好,心中对徐兰香有些懊恼,猜不出她到底想做什么。 徐兰香:“马团长,你不说提酒吗?咋不提酒了?你要是不提,我提了?” 马明金:“好,好,徐小姐提酒,我跟子安肯定干了。” 李子安端着酒杯,像个受气的丫环,始终不敢正眼看徐兰香,大概被那搪瓷杯打得吓破胆了。 徐兰香伸过手与马明金、李子安杯子相碰,而后一饮而尽,确实豪爽。 马明金、李子安紧随其后,亮出空杯。 三人都心不在焉,品不出酒味,同觉得一个苦。 徐兰香切入正题,看得出,作为一个姑娘,说出这种话,那也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 “我今天把你们二位约来,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事儿,请你们帮个忙,给我出个主意,看看这事儿该咋办好,说心里话,你们二位都是男子汉,又都是军人,我非常地敬重你们……” 马明金与李子安相互看一眼,最后目光还是集中在徐兰香身上。 徐兰香:“李营长,我先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我知道你发过誓,非我不娶。可我不止一次对你说过,我心中真的没有你。马团长,你也不要看不起我,我今天在这儿冲天发誓,今生非你不嫁。人都说,婚姻大事,你情我愿,可我却……二位长官,我的话说得够明白了吧?你们说该咋办吧!” 马明金愕然,如坐针毡,李子安木然,犹如掉进冰窖,从心往外透着凉。 徐兰香心中想好了一套话,但面对两个男人,她也慌乱,好在意愿已完全表达出来,她抓起酒瓶,手有些颤抖,给自己倒了一杯,闭上眼睛,喝了下去。 李子安脸色苍白,身子摇摆着,走了出去…… 马明金与徐兰香和好如初,不,确切地说,感情更进了一步。好归好,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原因很简单,马明金没时间想这事儿。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幻觉,他总感到好像有一大难即将降临,具体是什么大难,他也说不清。父亲提示,妹妹相劝,他都没有应允。徐兰香倒不急,反正她对马明金表明心迹后,已把自己看成是马明金的人。至于大婚,在她看来,就是一种形式。马明玉和她开玩笑时,提起这事儿,她到没显得羞怯,连声说不忙,随后脆笑说她没有玩够呢,马明玉说她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姑娘,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足以证明,她长大了…… 八月末的一天,徐兰香约马明金去郊外赛马,她刚学会骑马,特别喜欢在野外,跃马扬鞭,展示她快乐的天性。马明金因团里有点琐事,想推脱不去。徐兰香诡秘地说有话要对他说,马明金想到什么。那天冯占海说让徐兰香注意下熙洽,马明金怕徐兰香不慎,露出马脚,后来,他还是有意无意对徐兰香提起这事儿,徐兰香爽快答应,见徐兰香这番神情,莫非徐兰香打探到什么情况? 两人在渡口乘船,到了松花江的东岸,骑上马,很快来到龙潭山后,这里有片开阔地,特适于纵马奔驰,徐兰香穿着紧身的衣服,黑皮靴,头发后拢着,发根用花手帕扎束,摇动马鞭,洋溢青春活力。马明金一贯是军服,骑在马上,挺直腰板,勒紧缰绳,马的前蹄奋起,咴咴一叫,更增添他的阳刚之气。与每次赛跑一样儿,还没等马明金发出口令,徐兰香已纵马窜了出去。马明金只要稍挥下鞭,便能一马当先,但他已习惯紧随其后,徐兰香一个姑娘家,争强好胜是正常的,他若不暗里相让,也太没有风度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徐兰香在前边停下来,勒转过马头,看着落后有百米的马明金,笑喊道: “我的马团长,咋样儿,认输了吧?” 马明金来到近前,笑说:“你的骑术不错,可别忘了我是你师傅。” 徐兰香调皮地:“说不定过一阵子,我就当你师傅了,你要不服,咱们再跑一次。” 马明金:“马都出汗了,你不累,也得让马歇歇呀!” 徐兰香指着旁边的小树林:“咱们到哪儿坐一会儿吧!” 两人下马,来到树林边,松开缰绳,让马啃着青草。 马明金:“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啥事儿,说吧!” 徐兰香一怔:“我……我就想让你陪我出来玩玩,没啥事儿啊!” 马明金:“唉!我还以为……你呀,你,还是小,脑子不装事儿啊,我让你注意下熙洽,你忘了?” 徐兰香:“噢,你说这事儿啊,我问我姐了,她说前两天,熙洽跟酒井喝酒回来了,磨磨叨叨的,一个劲儿骂酒井……” 马明金:“骂酒井,不会吧?” 徐兰香:“我也纳闷,他骂酒井干啥,后来,我让我姐追问熙洽,熙洽只说酒井有来头,得罪不起,再啥也不说了,明金哥,熙洽与酒井有没有来往,跟咱们有啥关系?要不哪天我把熙洽灌醉了,套套他的话?” 马明金忙说:“不,这可不行,你不是他的对手……我和冯团长对他也只是个怀疑,犯不上冒这个险。” 徐兰香:“明金哥,我听你的,你让我干啥,我干啥。” 马明金笑了,徐兰香之所以能占据他的心,最主要就是她的单纯可爱,他虽三十多岁,却显得特别的老成,心事重重,与徐兰香在一起,受她熏陶,无忧无虑,快乐无比,好像又回到少年时代。 徐兰香向一边走去,马明金跟随着,徐兰香吃吃地笑了,马明金也没明白过来,徐兰香在一洼处蹲下来,马明金隐约可见徐兰香的头发,才意识到什么,转身回走。徐兰香小解出来,不见了马明金身影,她格格地笑起来,没喊马明金,选了一块朝阳的草地上,坐下来。 八月的阳光,称不上骄阳似火,但照在人的身上,非常的温暖。 徐兰香顺势躺在草地上,仰望着湛蓝的天空,朵朵的白云,心中惬意,想得自然也多,是思绪随着云朵飘远了,还是故意不想应声,听到马明金喊她,她闭上眼睛…… 马明金走过来,看见仰面而卧的徐兰香,尤其是看到那高耸的胸部,他忙收回眼,想离开,又担心徐兰香睡着了着凉,迟疑一下,脱下上衣,放轻脚步,来到徐兰香身边,把衣服轻轻地盖在徐兰香身上。 徐兰香以为马明金会挨着她坐下,甚至会……可她觉察出马明金向后退去,身与心升腾异样的渴望,令她不由自主地轻唤着: “明金哥……” 马明金:“噢,你……眯会儿吧!” 徐兰香柔声地:“你坐呀!” 马明金悄没声地坐下。 徐兰香没睁眼,感觉到马明金已坐下了,她怦然心动,想自己是一个姑娘,不懂男女之爱,即便懂,也是羞赧的。可一个娶过妻生过子的男人,竟然如此胆小如鼠,她感到不解,不过,也正是这种男人,才值得她以身相许。 马明金还是第一次与徐兰香一卧一坐,离得这么近,若说他心静如水,不现实。他之所以能控制自己,是他把徐兰香看得极为圣洁,他不想用粗鲁玷辱这圣洁,他要等待着两情相悦、真正地成为她的丈夫,他才配享受那美好的一刻。 徐兰香没想得那么多,那么远,此时此刻,只想让身边这个男人抱住她,不想这个男人却如一根木桩,好吧,既然木桩不会动,她可以……她的天真和单纯,或许就体现在这里,她决意让自己进入梦中的角色,而后……她伸出手,准确无误会拉住身边男人的手,把它按放在滚热的胸前…… 马明金一愣,不,应当说一惊,他想抽回手,却被紧紧握住。 徐兰香已把那只温热的大手,插入胸口,当贴紧在自己的乳峰时,她的心一阵的颤栗,身子有股暖流,此刻,有一种说不出的欲望,那就是投入这个男人的怀中,同时,禁不住地发出呻吟,并喃喃地: “明金哥,抱……抱我……” 马明金不由自主的附下身,但就在他嘴凑近那红红的脸庞时,他身子一抖,清醒了,并且迅速地把手也抽出来,连声地: “不,不,兰香,不能这样……” 徐兰香被马明金这个反常的动作和话语弄醒了,睁开眼睛,坐起来,慢慢地掩住基本全开的胸衣,低垂着头: “明金哥,你……你咋的了……” 马明金不知是因为紧张啊,还是脑海深处有着某种铬印,竟脱口说出这样一句话: “兰香,我不想你成为你姐姐那样的人。” 徐兰香身子一震,仿佛被鞭子抽了,错愕地看着马明金,嘴唇哆嗦着: “你……你说啥,你……你再说一遍……” 马明金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他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徐兰香猛地站起来,怒视着马明金,姐姐不但是她的亲人,更是她生命的组成部分,其重要程度,比得过任何人,包括马明金: “你……你敢埋汰我姐,噢 ,我才明白,原来我们姐俩儿在你眼中是那样的人,怪不得你对我……” 马明金摊开双手,有口难辩:“兰香,你听我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徐兰香泪流了下来,她马上擦干,定定地看着马明金:“我谁也不怪,是我不知好歹,是我高攀你了……” 马明金上前拉住徐兰香的手:“兰香,我……” 徐兰香摔开马明金的手:“别碰我,我贱,我们姐俩儿都是贱女人……” 马明金:“兰香……” 徐兰香转身跑开了,马明金欲追,但跑了几步,知道也追不回来,狠狠地捶下自己的头,蹲在地上。 马蹄声渐渐远去…… 第十五章 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拉开了日本帝国主义霸占、践踏东北十四年的序幕。 在此之前的八月,本庄繁走马上任关东军司令官,立即听取关东军高级参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的关于“满蒙”情况的汇报和作战计划的报告。随即发出训示: “已下重大之决心……应付多变之时局,共图伸展国运之大业……” 紧接着,本庄繁会见了关东军的两大支柱,第二师团长多门二郎中将和独立守备队司令官森连中将,并对所属部队巡视、检阅了以攻击中国军队为目标的军事演习,向官兵明确发出指令: “应主动采取断然措施,万一发生事变,要有必胜的决心和准备,不许稍有麻痹。” “九一八事变”当天,本庄繁部署完毕,回到旅顺关东军司令部,至此,关东军上下,已完全处于临战状态,经过长达三年之久的精心策划和充分准备,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的日子到来了。 也就在九月十八日晚上七时,关东军守备队川岛中队全副武装出发了,他们以巡查南满铁路为名,在沈阳城以北的东北军第七旅驻地北大营西南约800米的地方--柳条湖村。由河本末守中尉率几名士兵,在南满铁路一侧的路轨下,安放上炸药,在此之前,他们重演“皇姑屯爆炸”一幕,事先在路基边,扔下三具穿着中国军服的尸体,准备事后诬称中国军队破坏南满铁路。22时20分,板垣一声令下,河本末守点燃导火索,一声巨响,寂静的夜空被打破了,铁轨和枕木飞扬起来,别看声音很大,破坏程度不大,因为关东军要保证这条铁路及时修复,便于他们运输兵力。 与此同时,板垣代表关东军司令部,下达全面进攻的命令。关东军立即按演习多年的《攻取奉天城计划》,向沈阳发起攻击。灾难开始降临沈阳,不,是整个东北。 当时的东北军简直就是群龙无首,张学良长住北平,张作相因父亲病逝,早已回到老家锦州,只有东北军参谋长荣臻在任。各兵营的旅、团长,大多回到城内家中过夜,以北大营东北军第七营为例,官兵都在酣睡,根本没有任何的防范意识,听到爆炸声,还以发生了地震,直至日军的炮弹落入营房,墙倒屋塌,血肉横飞,硝烟弥漫,士兵们这才意识到,战争爆发了。 日军分三路,齐头并进,扑向沈阳城,几乎没遇到任何抵抗,在十九日凌晨进入沈阳。 这里,我们还是说说驻在北大营的第七旅,从中可见当时沈阳一斑。第七旅是东北军的王牌部队,总兵力约9700多人,而正面进攻北大营的是日军独立守队第二大队,兵力约700余人。他们在炮兵掩护下,以坦克开路,突然袭击。第七旅的士兵,没有一点准备,枪支弹药,都锁在库房中,当凶残日军进入营区后,对手无寸的士兵,进行屠杀,不少士兵死在床上,有的士兵爬到树上躲避,被日军发现后,开枪击毙。还有一部分士兵砸开弹药库,拿出枪支,仓促应战。旅长王以哲,在沈阳城内,给兵营打来一个电话,竟然不准抵抗,等待交涉,随后再也联络不上了,不少士兵听到这个命令,抱枪痛哭,挥拳击壁。该旅620团团长王铁汉,是员猛将,他及时赶到团里,组织还击,凌晨1时,接到参谋长荣臻电话,依旧命令不许抵抗。 王铁汉激愤地说:“敌人侵吾国土,攻吾兵营,斯可忍,则国格、人格,全无法维持。而且现在官兵愤慨,愿与北大营共存亡。敌人正在炮击本团营房,本团官兵不能持枪待毙。” 荣臻:“立即将枪支弹药入库。” 王铁汉断然地:“敌人在炮攻之下,已逼近门前,实在无法遵命,我也不忍对士兵下达这种荒唐的命令。” 荣臻:“你为什么不撤退?” 王铁汉:“只奉到不抵抗,等候交涉的指示,并没接到撤退的命令。” 荣臻:“那么我命令你现在撤出,记住,不许抵抗,否则,你要负全部责任。” 王铁汉还想争执,荣臻已放下电话,气得王铁汉大骂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僚,见日军已攻占半个营区,他拔出手枪,大喊着: “弟兄们儿,对准小日本,给我往死里打。” 士后们同仇敌忾,冲向日军,这一个反冲锋,击毙日军四十多名。 凌晨五时,上司不断催促,王铁汉含泪下达撤退命令,向南边转移。 当夜,身为中华民国海陆空副总司令兼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张学良在干什么呢?后来北平报纸披露,张学良正在北平的六国饭店与影星胡蝶翩翩起舞,并馈赠胡蝶十万大洋。民国名人马君武先生,曾为此写了一首讽刺诗: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告急军书夜半来,开场弦管又相催。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阿娇舞几回。 当参谋急报东北情况后,张学良赶回行营,由于没有准备,误判情况,向东北守军仍然下达的是不抵抗命令。后来,张学良也不得不承认: “当时,没想到日本军队会那么做,认为日本只是利用军事行动向我们挑衅,是我不想扩大事态,所以才下达了不抵抗的命令……我对‘九一八’事变判断错误了。” 十九日六时三十分,沈阳失陷,日军列队进城,当时城内尚有一万五千多名中国警察,因接到上级“不准抵抗”的指示,在毫无戒备的状态下,被日军包围,强迫缴械。一切官厅衙署先后被日军占领,紧要物品,悉被掠夺,各机关之首领员司,除微服逃避者,悉遭软禁。大街小巷,一片狼藉,日军飞机在空中盘旋扫射,装甲车横冲直撞,各交通路口均被封锁,日本兵持枪盘查行人,稍有不满和反抗者,就地枪决。邮政总局等大楼被烧,中国银行的四千万白银被掠劫。仅官方资产损失,达十八亿银元以上。军械弹药损失更为严重,单就沈阳一地,粗略统计:飞机262架。包括轰炸机、战斗机、侦察机、教练机,民航机。都是从意、德、法、英、美等国进口的。事变时,接到“不准飞机起飞,以免出事”。日军占领机场,马上把飞机涂上“日徽”标志,随即升空,编入日军行列,投入战斗。当时南京政府所有的军用飞机,也不过五百余架,且多不如东北军的飞机先进。落入敌手的还有,各种口径大炮及迫击炮3019门,战车26辆,各式机枪5864挺,步枪、手枪118206支。弹药、被服、粮食及军需品,不计其数。 日军当日宣布,土肥原贤二任奉天市长,板垣征四郎任奉天特务机关长。 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在十九日凌时,得到日军已基本控制沈阳以后,立即下达“全线出击,攻击中国军”的命令。并向日本军部,请求就近调驻朝鲜日军,越境支援东北。 很快,十九日这一天,关东军同时占领了南满、安奉铁路沿线的重要城镇:长春、营口、田庄台、盖平、复县、大石桥、海城、辽阳、鞍山、铁岭、开原、昌平、四平街、公主岭、安东、凤凰城、本溪、抚顺、沟邦子等地。 在任何历史上,在任何国家,能在一夜之间,双方兵力极为悬殊的情况下,被敌人占领了这么多的城市,古今中外,唯独“九一八事变”。 倘若单就“九一八事变”不抵抗的责任担当来说,作为东北最高长官张学良,绝对是千古罪人。这或许也是张学良无颜面见东北父老乡亲,至死未回东北的真正原因吧! 吉林市也迎来最严峻的时刻,同时,也面临着最艰难的抉择。 张作相因父亲去世,在锦州老家料理后事,荣臻趁机委任熙洽吉林省代理主席,这样熙洽集军政大权于一身。近两个月,他与酒井频繁往来,已达成了一种默契。当然了,“九一八”具体行动日期,是关东军最高的绝密,酒井不能可告诉他的,但酒井已暗示他,近期关东军要有“振奋人心”的举措。让熙洽有所准备,还说日本绝对不会亏待熙洽的。熙洽知道酒井是特务,并不完全听信酒井的话,两人之间,就是相互利用。抛开酒井,熙洽与关东军的高层,还有其他的接触渠道。比如,关东军第二师团长多门二郎中将,此人是熙洽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教官。在校期间,多门二郎就颇看重熙洽,各怀鬼胎,建立了所谓的师生之谊。多门二郎来到东北,熙洽曾数次去拜望这个老师,平日里也多有书信往来。三天前,他还接到多门二郎的信,在信中教导、暗示熙洽在关乎于国家的前途上,不要辜负他的希望。 “九一八”的当夜,酒井接到关东军司令部的指示,神情激昂地来到公署,刚好熙洽赶到办公室,接听完沈阳东北军参谋长荣臻的电话。 “参谋长阁下,我们所盼望的光辉时刻已经到来了,让我们一起迎接这个伟大的日子吧!” 熙洽冷着脸:“是你们的光辉和伟大的日子,不是我的。” 酒井一愣:“阁下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熙洽毕竟是东北军的高官,想到自己所供职的部队,摧枯拉朽般地被关东军打得一败涂地,他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酒井:“阁下,我们之间,不,是您与大日本关东军之间,早已有言在先,若有重大事变,您将与关东军保持一致,我一直认为,您是个言而有信的将军。” 熙洽在电话里,已接到荣臻“如遇日军袭扰,不准抵抗,等待交涉”的命令,他也表示会执行这个命令,只是他看不惯酒井的举止做派,昨天还彬彬有礼,眼下竟如此骄横。 酒井:“据我所知,东北军的上层,已下达不许抵抗的命令,阁下没有接到吗?” 熙洽硬邦邦地:“接到了又咋样儿?” 酒井疑惑地:“阁下,那您这是……” 熙洽:“中国有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知道是啥意思吗?” 酒井一惊,他知道熙洽这个人性情反复无常,所以近几天,他几乎寸步不离,一是不停的灌输,二就是监督,生怕到了关键时刻,熙洽有变,现在听熙洽这话,恐怕……如果熙洽真的变卦,不要说关东军的计划受到破坏,自己的生命,也危在旦夕,想到这儿,他打个冷战,脑门也流下汗,掏出手帕,擦拭着。 熙洽就是想打打酒井的锐气,见目的达到了,他哈哈地大笑起来: “酒井先生,放心吧,孰轻孰重,我还是能掂量出来的,一切按咱们事先商定的执行。” 酒井长舒出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心里骂了一句:八格牙路! 熙洽:“你们领事石射先生呢?” 石射猪太郎是日本驻吉林的总领事,与熙洽也算是好朋友,但此人平庸,官僚十足,没有军方背景,所以,领事馆的很多事情,都操纵在酒井手里。 酒井:“石射先生在领事馆内,随时接听关东军司令部指示,走不开……” 熙洽:“这么说,啥事儿还得咱们商量着办了?” 酒井不敢再咄咄逼人了:“我愿意听从阁下的命令,做好您的参谋。” 熙洽走到墙上军事态势图前,拉开幔布,这张图酒井早就想看到,熙洽也是很有心计的,知道与日本人合作,不能和盘托出,怕失去筹码,所以没答应酒井,现在到了摊牌的时刻,已经无所谓了,他边点指着兵力分布图,边说出他的打算。这一夜,沈阳是闹翻了天,但吉林是平静的,没有任何战争迹象。因为有他与酒井事先的约定,吉林市附近的日军铁道守备队,没有采取行动。所以,荣臻命令先不下达,以防生出事端。天亮后,让吉林市内的部队撤过松花江,并按东北军的老规矩,将枪弹入库,视情况召开军政长官会议,也就是说,尽量拖延时间,等待关东军的主力部队到来…… 酒井恭维地:“阁下不愧是参谋长,布置得如此周密,令人佩服,我当立即向关东军司令部报告。” 熙洽:“酒井先生,我有必要提醒你,我们东北军的士兵,也挺蝎虎,不好摆弄,你和你们的领事馆的人,多加小心,别中了黑枪。” 酒井:“谢谢阁下的关怀,我们领事事馆已做好相应准备和防范,不过,我想有您坐镇,吉林市不会出现混乱的局面,我……不,是关东军对您有充分的信心。” 十九日,不要说吉林市的百姓,就是吉林市的驻军中下级军官及士兵,还不知道已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政府和高级军官,已从不同的渠道知道沈阳陷入敌手。 马明金早晨在家里刚起来,护兵跑来,他住在小客厅旁边的屋子,小客厅内有电话,他说卫队团团长冯占海让马明金接电话,马明金有不祥之感,若没有什么急事、要事,冯占海是不会在这个时间来电话的,他快步来到小客厅,拿起听筒。 冯占海第一句话就是:“明金,完了,沈阳完了,关东军正在攻打沈阳,沈阳完了……” 马明金脑子轰的一下,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啊,你……你再说一遍……” 冯占海说他现在永吉团部,半小时前接到驻扎在沈阳外围军中朋友电话,说沈阳全城失守,他们已奉命向锦州撤退,还说这不是一般的军事冲突。冯占海马上给公署挂电话,值班参谋说没有异常,也没接到任何命令。冯占海说要找熙洽,参谋说找不到。其实这时熙洽与酒井正在公署,已下令封锁消息。冯占海又向沈阳长官公署挂电话,先是没人接听,后来线路彻底地断了。 马明金还抱着一丝侥幸:“能不能是误传?沈阳那么多的部队,单第七旅就上万人,不可能让关东军占了上风啊!” 冯占海:“我给沈阳几个朋友挂电话,都没挂通,种种迹象表明,沈阳确实失守了,明金,你赶快回团里,咱们不能让日本人钻了空子,随时联系……” 马明金放下电话,怔然着,尽管他早有预感,可是当预感变成现实,他还是接受不了。 马万川:“咋的了,是不是日本人动手了?” 马明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已站在他的身后,他转过身,失神地点点头。 马万川:“唉!这是早晚的事儿啊……” 马明金不敢再多想了:“爹,我得回团里了,备马!” 护兵在外面回话,说马在院外备好了。 马明金顾不得再与父亲说什么,转身就走,刚要出门,被父亲叫住了。 马万川脸色凝重地:“明金啊,我总感觉这次小日本是来者不善啊,天下大不大乱,我不敢说,肯定是不会太平了,我要对你说的是,咱们既然当兵了,那就得有个当兵的样子,不能让小日本看扁了咱们。” 马明金听到父亲这话,心里一热,他不想让父亲心情太沉重: “爹,你别太担心,也许事情不会那么糟,真的打起来,你儿子不会当孬种,更不会给你老丢脸。” 马万川:“倒退三十年,你爹也会跟你一样儿的……” 马明金:“要是有啥消息,我马上回来告诉你老的,跟我娘说一声,别担心我。” 马万川摆下手,示意儿子走吧。 马明金怎么也没想到,这一走,很难再回来了,不,就是回来,也是面目全非,天地巨变了…… 清乾隆爷北巡,来到吉林市,站在郊外欢喜岭上,遥指笑说:铜邦铁底松花江,此乃太平之地。吉林市的老百姓,一直传颂这句话,并为居住此地引以为豪。皇帝的金口玉言,真的那么灵验?吉林市真的能永世太平吗? 马明金回到团部,立即下令所属部队,做好战斗准备,没有明确任务,也没有对属下说明事由,一因为沈阳方面的消息,没有最后核实,二是还没接到公署的命令。他本人不敢离开团部一步,虽脸色显得平静,其实心急如焚。半年前,张作相已把三团变成公署直接指挥,与原来的旅部脱离了关系。他往公署打电话,参谋处说熙洽不在公署,他打电话找妹夫郑永清,也找不到。只能随时与冯占海互通消息。他对冯占海说,在这个时候,熙洽隐而不见,令人生疑。冯占海说他想往锦州打电话,请示张作相,电话先是打不通,后来公署机要处说接到命令,外线电话全部切断。马明金分析说,公署这个动作太反常,他暗示冯占海通电话时要注意。 快到中午,公署终于来了电话,是熙洽亲自打来的,他平时见到马明金就没有好脸色,这次态度更是严厉,命令:松花江以东的队伍,原地不动,不许进入市内,市区的队伍,全部开到龙潭山待命。枪械弹药入库,派人严加看管。 马明金急了:“参谋长,人枪分离,遇到敌人咋办?” 熙洽:“敌人,谁是敌人?” 马明金冲口而出:“日本人啊,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熙洽:“胡说,你再胡说,扰乱军心,我撤你的职。” 马明金:“参谋长……” 熙洽厉声地:“执行命令!” 马明金愤慨地放下电话,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的命令,他与冯占海对熙洽的怀疑,是正确的。熙洽肯定与日本人有勾结。下一步该怎么办呢?眼前这个命令,是执行还是拒绝呢?就在这时,李子安来了,他的营住在东大营,这是熙洽亲自安排的。他说刚接到公署电话,让其部队,马上开到龙潭山,还不许带枪械。熙洽把命令下到营级,这更说明问题。 李子安:“团长,我已命令部队集结了,一个小时后出发。” 马明金:“把枪支弹药全员配足,还有,重武器也带上。” 李子安一愣,这是一级战斗准备,他犹豫不决了。 马明金:“我的话说得不明白吗?” 李子安:“团长,公署熙参谋长的命令是……” 马明金:“我是团长,你执行我的命令就是了,有事儿,我对公署负责。” 李子安见马明金脸色铁青,不敢再说什么,应声出去。 下午,长春被关东军占领的消息,传过来了,熙洽与俨然已成为公署长官的酒井商量,应召开会议,简单通报沈阳、长春之情况,把荣臻的命令传达下去,稳住军官,防止发生兵变。酒井说,他已得到情报,东大营的部队开拔时,均携带武器。这让熙洽大吃一惊,马上联系李子安,但部队在运动中,联系不上。想不到的是,这么一个情报,酒井都掌握手中,熙洽感到惊惧。酒井还提出,开会时,若有人敢反抗,拒不执行命令,应就地撤职,软禁起来。熙洽想不表态也不行了,不到一天的工夫,他已自然不自然听命于酒井了,长春都落在日军手里,这就意味着兵临城下,他没有过多抗衡的砝码了,还好,酒井也挺知趣,挺大度,对熙洽还算挺恭敬。 晚七时--开会的时间也是酒井定下的。省公署内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省政府几位熙洽亲点的大员,来到会议室。但更多是的身着军服的军官,熙洽命令驻吉林市团级以上军官,悉数参加。 马明金带四个护兵,在公署门前下了马,警卫人员示意护兵不许进入楼内,都到侧房等待,这在马明金预料之中,刚好冯占海也到了,马明金待冯占海走近,两人并肩向里走着,不动声色,小声地说着话。 冯占海:“气氛不对呀,熙洽不露面便罢,露面就来个下马威。” 马明金:“我看这些岗哨都是生面孔,原来公署不是归你们卫队团吗?” 冯占海:“我们被撒换下有一个多月了,现在卫队都是从熙洽嫡系的军官教导队调来的……哎,你说熙洽会不会跟咱们翻脸啊?” 马明金:“难说,还是小心为妙,尽量别跟他发生正面冲突。” 冯占海:“危难之时,不能听他一个人的摆布,该说的还得说,我就不信辅帅提拔这些人,都能听他的?” 进楼时,郑永清刚好作为接待参谋,站在门口,平日里,见到冯占海等人,都热情地打招呼,现在却不苟言笑,只是点点头。在马明金走过他身边时,他冲马明金使个眼色,马明金会意放慢脚步。 郑永清低声地:“少说为佳,切记!” 马明金没什么表情,快走两步,追上冯占海,把妹夫的话,对冯占海重复一遍。 冯占海笑了笑:“你这个妹夫,现在可是熙参谋长的红人啊,他说这话,是在暗示你呀!” 马明金:“他是担心我。” 会议室,长长的桌子两旁,坐满官员,所有人的脸色,都是灰蒙蒙的,相互见了,也不多说话,点下头,算是打招呼了,相邻的,或许交头接耳说两句,不敢大声。好像生怕触碰到什么,惹来祸端。总之,连空气都带着一种肃杀的味道。 侧门打开了,先进来十个挎匣子枪的士兵,分左右站立,盯视众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又进来几个副官、参谋,包括郑永清。随后熙洽一身戎装地走进来,坐到桌子正位上,板着脸,目光极威严的扫视一遍。以往任何会议,卫兵不许进入,这次是熙洽特意安排的,怕有人对他起杀心,同时,也想给参会人员一个震慑。 室内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神情都很紧张,冯占海与马明金邻座,两人相视一眼。 熙洽也不想过多说话,他已接到他的老师关东军第二师团长多门二郎的电话,告之所属天野旅团已占领长春,他明日到达长春,即日率天野旅团向吉林进发,让熙洽做好迎接准备。熙洽说给他两天时间,他把吉林市的部队,全部调出城外,他向多门二郎保证,到时候,不会让多门二郎受到一点抵抗和危险,顺利进入、接收吉林市,也就是吉林省的省会。熙洽看出来,东北大势已去,决心投靠日本人。不过,他不敢操之过急,因为在座都是带兵的人,想稳住部队,必须先稳住这些人,他打开卷宗,拿出一张纸,朗声念道: “现在我宣布荣臻参谋长所转达的副司令长官张学良的命令:沈阳之军事冲突,是偶然事件,若遇日军扰之,我军不许轻举妄动,不得还击,原地待命,待候交涉。大家听明白了吧?根据荣参谋长的指示,我现在做如下部署,一,执行此令,并将命令迅速下传到连级。二,省城的第二十五旅所属三十二团、三十三团,撤至乌拉街一带。卫队团从永吉后撤到官马山一带。公署直属三团在龙潭山集结后,后撤十公里。省城军官教导队撤至缸窑一带。三,市内只留少数的警察巡视治安,配发新印成白色袖章,每人只发五粒子弹,多余的警力,在警局不许外出。四,各部队的枪支一律统一保管,锁入库房,执勤官及哨兵可配十粒子弹。五,此令下达后,无论官兵,如有任何违抗者,军法从事。” 在座的人,原本神情紧张,现在都变得惊愕,尤其是军官们,面面相觑,有的脸上呈出激愤,此命令,对于军人来说,无异缴械,引颈被杀啊! 熙洽黑着脸说:“立即将书面命令下发给各位主官……” 郑永清等人,开始分发形成公文的命令。 冯占海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熙参谋长,请问荣参谋长的命令,是啥时候下达的?” 熙洽:“这是长官的事儿,没必要跟你说,你执行命令就行了。” 冯占海:“你是不说,还是不敢说,据我所知,这个命令是昨天夜里下达的,也就是因为这个命令,沈阳已陷落日军之手,今天,长春也失陷了,请问参谋长,这是军事冲突吗?这是战争!” 熙洽:“冯团长,你太放肆。” 马明金也站起来:“冯团长说得对,我们身为中国军人,应当效命于国家,现在关东军已攻到我们家门口了,我们若是还执行这个命令,军人守土有责之言不就成一句空话。” 有几个军官也附和着,赞成冯占海、马明金的说法。 熙洽就怕有人跳出来,众人相随,那他就无法向日本人交代,他要把这个气焰压下去,一拍桌子,站起来,厉声地: “你们二位想造反吗?” 冯占海:“危难之时,占海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只想尽我军人之责任。” 马明金:“我们不是想造反,我们是说,这样的命令,我们无法执行。” 熙洽大吼着:“你们敢不执行命令,我撤掉你们的团长职务。” 室内空气仿佛都凝固,刚才有附和冯占海、马明金的军官,都垂下头,不敢再说什么了。郑永清太了解他的大舅哥,所以,会议一开始,他就忧心忡忡,怕大舅哥冲动,果不其然,他趁发公文,走到马明金身边,拽一下马明金的衣服,示意他坐下,马明金没理会,还是与冯占海并肩站立着。 冯占海也是被逼无奈,不得不抬出张作相来对付熙洽:“熙参谋长,我的卫队团归我舅舅指挥,我的团长一职,也是他老人家任命的,他老人家临走时,已吩咐我,没有他的话,我这个位置,不能交给任何人,你不要忘了,他老人家现在还是吉林省的主席。” 熙洽一怔,尽管日军不日即来,现在吉林的天,还是民国的天,另外,在座很多军官,都是张作相的亲信,若真的与冯占海遥相呼应,局面失控,他如何向关东军交代。 冯占海也是豁出来了,气愤地说:“参谋长,这么急于撤去我职务,不会是另有目的吧?” 熙洽:“你……你说啥?” 冯占海:“你心里明白。” 熙洽在这个时刻,就怕他与日本关东军勾结的事儿,暴露出来,那样很可能会遭致群起而攻之,弄不好会丢掉性命,他不敢过于强硬了: “冯占海,你不要胡言乱语,我是担心吉林百姓生灵涂炭,才断然采取这样的措施,我想就是主席在,他也会同意的。” 冯占海:“那就拱手相让,不战而退?” 熙洽:“我……我这是避其锋芒,保持实力,我……我这也是执行上边的命令。” 一个老资格的旅长站起来,劝解熙洽与冯占海不要再争执了,说先执行退出吉林的命令,各自带好部队,等待省主席张作相的指示。 熙洽就坡下驴,只要把部队开出城外,他也算完成了第一步计划:“好吧,各位回去,掌握好部队,等待命令。” 军官们纷纷离席,政府大员在这种场合没有发言的份儿,都盼会议早点结束,回家安排一下。冯占海与马明金随着人们,向外走去,刚到门口,熙洽的副官伸手拦住马明金,说熙洽让马明金留下。冯占海立刻意识到,熙洽想要扣留马明金,心中一沉,见几个卫兵横在门前,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马明金倒显得平静,笑着让冯占海先走。冯占海回头看了眼熙洽,而后怒不可遏地点指着卫兵,大声地: “马团长要是有一点闪失,我毙了你们。” 卫兵等冯占海出去,关上门,屋内只有熙洽的人和马明金了。 郑永清收拾完桌子上的文件,才注意到马明金没走,他惶恐不安地看看熙洽,又看看马明金。熙洽摆摆手,示意郑永清出去。郑永清的心提到嗓子眼了,不得不遵从命令。 熙洽事先已料到有人会提出异议,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强烈的反抗,尤其是冯占海,平时对他是很尊重的,他知道马明金与冯占海交情不错,认为是马明金在背后怂恿冯占海,便迁怒于马明金,过去,碍于张作相的权威和面子,不好惩办冯占海,现在大权在握,又是非常时期,他决意即刻削去马明金的兵权,以绝后患。 马明金返回桌边坐下。 熙洽:“你的三营全副武装撤出市内,这事儿你知道吗?” 马明金:“这是我下的命令。” 熙洽:“我在电话里跟你咋说的?枪械弹药入库,徒手过江,你为啥不执行?” 马明金:“军人手中没有枪,那不成了待宰的羔羊?再说了,一旦吉林市失守,武器落到日本人手咋办?” 熙洽:“军人以报从命令为天职,你违反命令,该当何罪?” 马明金:“参谋长真想治我的罪,我也没有办法。” 熙洽沉思片刻:“抗命的事儿,以后再说,你现在马上联系李子安,让他们把枪支集中起来,送回库中。” 马明金:“我让三营临时驻在榆树沟,那里还没有架设军用电话线,我无法通知。” 熙洽:“那就派人骑马,带上我的手令,不,是你的手令,立即去榆树沟,我让李子安驻扎在龙潭山,你却让他去了榆树沟,我看你是成心想跟我过不去。” 马明金没言语,副官递过纸笔,他看都不看,明摆拒写手令。 熙洽:“好,既然这样,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现在解除你团长职务,来人,把他押到隔壁……” 几个卫兵围住马明金,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枪响,熙洽等人大吃一惊,只有马明金镇静自若。熙洽刚想让人出去查明情况,一个军官进来,对熙洽低声附耳,熙洽面色铁青,目光转向马明金,好一会儿,他冷笑着: “行啊,我的马团长,我小看你了,你敢纵兵造反,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马明金:“我不明白参谋长的意思,请参谋长明示。” 熙洽气急败坏地走到马明金面前,说话都结巴了:“我让你兵退十里,你竟把兵给我带到市内,你……” 马明金:“参谋长,啥兵啊,我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儿……” 原来,公署外面,突然来一队骑兵,有近百人,领队的就是马明金手下的原骑兵连长,现在已是一营的营长洪大新,他说是来接团长的,在门口处,他看到冯占海,听说马明金还有里面,他急了,命令骑兵列队排开,并开枪恫吓,让人给里面传话,见不到马明金,立即下令冲进去。 一个副官进来叫走熙洽,不一会儿,熙洽回来了,他是去见酒井,会议进行时,酒井就在另一个房间内,他曾要求列席会议,熙洽没同意,现在看来,多亏没让酒井露面,要是军官们看到日本人,群情激愤,说不定发生什么事儿。酒井对熙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把马明金放回去,要不然,外面的士兵打进来,局面失控,得不偿失。熙洽更是怕死,要知道现在城内已无重兵,保卫公署的教导队,都是短武器,根本抵挡不住百十多名骑兵。 马明金虽枪已被卫兵卸下去,还是若无其事坐在那里。 熙洽神情复杂地看着马明金,身为参谋长,他不能不自责自己疏忽大意,同时,也不能不佩服马明金胆大心细,他笑了,强挤出的笑: “马团长,你的兵擅自进城,你不可能不知道,好了,我也不想追究了,但我要说的是,在这危难时刻,我们要多为国家着想,我现在让你立即回团里,执行已下达的命令。” 马明金当然想尽快脱身,他站起来,敬礼:“是!” 一个卫兵递过手枪,马明金笑了笑,那个卫兵也笑了,同为东北军的人,他们虽然奉命行事,但心里对马明金是非常地敬重的。马明金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又被熙洽叫住了。 熙洽真是不甘心,阴阴地看着马明金:“马团长,我不会是放虎归山吧?” 马明金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参谋长高看我了,我要是虎,也是虎落平阳啊!” 熙洽:“我不管你是虎,还是狼,我劝你好自为之。” 马明金不想再说什么了,转身走了。 公署门外,洪大新的骑兵与教导队卫兵,对峙着,一触即发。冯占海站在一边,他现在不担心马明金的安全了,他知道熙洽不会以卵击石,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见马明金出来,他上前打了马明金一拳。说他没想到马明金留有这么一手。 马明金来开会前,怕熙洽狗急跳墙,暗令洪大新带一个骑兵连,来到松花江的渡口,控制住几条大渡船,相约八点钟,若不见马明金回来,悄悄过江,直扑公署。 冯占海上马,谢绝马明金派骑兵护送他出城,只带自己的卫士班,消失在黑幕中。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当二十日到来,在吉林市已变成一座空城后,熙洽加快了他投降日本人的步伐,他亲手拟定发给张作相的电稿,准备在下午公署会议上,出示一下,以表示他的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张作相同意,借以蒙蔽众人,电文大致如下: “事态巨变,省城已危在旦夕,衡量情势,总以免去战祸导入交涉正轨为要著,节经飞饬长市政处市公安局,仍设法接洽阻止,一面急电各属保护日侨韩民,力维治安,籍免枝节,并为将来交涉之脚点,为事前预备之起见,即令驻省各部队教练处等官兵,向远乡一带暂避……” 这封电稿是经酒井阅过同意的,现在的酒井,俨然是公署的最高长官,他对熙洽说,一刻也不能耽误,马上再次召开会议,公布最后决定和方案。熙洽也着急,因为多门二郎已到达长春,给他打电话,让熙洽立刻把决定书,即变相的降书,递到他的手中,他希望明日就进入吉林市,按关东军的整体部署,他占领吉林省全境后,马上率军向黑龙江进发,他对熙洽说,兵贵神速,这可是他一贯的作风,希望熙洽也要雷厉风行,那才堪称他的学生。 熙洽岂敢怠慢,短短两天工夫,他已彻底而又成功的转换角色,即从将军到奴才。下午一时,他在公署举行会议,还算顺利,因为军事主官,都在吉林城外执行后撤命令,那些政府大员,只想保住性命和官位,没有人对他公布的决定,提出异议。决定如下: 一、首先向吉林日总领事馆石射表明我军全部退出省城,避免冲突,负责保证,市警不加抵抗。 二、派吉林外交署官员、参谋处官员,代表公署赴九站迎接日军。 三、请石射领事随往迎接介绍,转达吉军退出真相,并请求多门中将,天野少将及各联队长,率军进城时,免于开炮射击,机枪扫射,以全中外商人之性命。 四、日方尚有未提出条件,可与熙代理主席,随时相商。 从这四项条件中,完全可看出熙洽卖国求荣的丑恶嘴脸。 会议刚一结束,熙洽把郑永清喊到办公室,酒井也在座,他与郑永清抛开世交不说,这两日在公署经常见面。郑永清尽量躲避着他,不是憎恶,而是觉得酒井可怕,在以往日子里,在家中,每每见到酒井,父亲都让他陪酒井说说话,或饮上两杯。那时,他对酒井谈不上喜欢和讨厌,也没怀疑过酒井的身份,一直以为他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商人,若说对他有少许的好感,那是妹妹来信,说在日本,酒井一家,把妹妹当亲人,这让他感动。可是在大舅哥被人打了黑枪,他也曾一度怀疑酒井是背后主谋,后来不了了之,他对酒井多少有所戒备。还曾提醒父亲,注意酒井,父亲则坚定不移相信与酒井的感情,郑永清也明白,父亲这种所谓感情,也多是来自于在日本的妹妹。可近段时间内,熙洽与酒井频繁接触,他经常相陪,让他认识到,酒井绝非是一般人物。也就是因为他知道酒井的特殊身份,才有意避开大舅哥,他知道大舅哥是军中反日派,他怕大舅哥问起熙洽与酒井之间的事儿,他若说了,对不起赏识、信任他的熙洽,不说,又对不起良心。 酒井笑眯眯地:“永清君,你的阿玛好吧?哎,近来我也实在是太忙了,没有时间去看望他,我想,他一定很想我的,还有我的清酒。” 郑永清敷衍地说父亲真念叨酒井了。 酒井对熙洽说:“若说起日本与满洲的亲善,我与郑廷贵老先生,堪称楷模,我们的父辈在你们大清朝时就是非常好的朋友。” 熙洽已开始恭维酒井了:“是,是,我早就听说过,我还听说,郑参谋的妹妹,现在是你的干女儿,对吧?” 酒井哈哈大笑:“我的干女儿,长得很漂亮的,我很喜欢,她现在已是我家中的一员,在我们共同努力下,满洲与日本很快也成为一家了,这真是令人兴奋啊!” 郑永清看酒井和熙洽大笑,他却笑得不自然,作为军人,与大舅哥一起入讲武堂的军人,他与大舅哥思想几近相同,如有不同,也是在个别的问题上。最近,两人有了分歧,虽说两人没过多探讨,意识上确有不同见解了。应当说,大舅哥没变,他变了,而他的转变,是因为受熙洽的熏陶和教诲。起初,他也不赞同熙洽与日本接触过密,后来,熙洽说若实现心中之抱负,只能借日本人之手,他还说已与笼居在天津的皇上联系上了,很快恭迎皇上回到满洲这龙兴之地,光复大清之业。郑永清想,这不正是阿玛的梦想吗?他不明白熙洽和阿玛为什么那么留恋大清,而他没有亲受大清多少恩惠,自然也就没有多少感情。他之所以深得熙洽的信任,主要因为同是旗人。另外,他也敬重熙洽,把自己的前程系于熙洽身上,所以,对熙洽非常忠心。 熙洽把一个文件包递过来:“这里面有我的亲笔信和刚才会议的决定,你与酒井先生,立即赶赴长春,把密函面呈给我的老师多门中将,另外,到参谋处,把我军新制定的后撤军事部署图,也带上,由你亲自向多门将军讲解介绍。” 郑永清已看出熙洽死心塌地投靠日本人了,可当事实摆在面前,他一时还是难以接受,怔然地看着熙洽,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 熙洽:“还用我再重复一遍吗?” 郑永清:“参谋长,我……” 酒井以为郑永清畏惧去见关东军的长官,笑着说:“郑参谋,放心吧,有我陪同,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郑永清:“参谋长,我的意思是,您能不能再缜密考虑一下……” 熙洽:“我不希望在这个关键时刻,有人动摇我的信念,你要是不想去,我派别人去。” 酒井打圆场:“郑参谋是军人,不会不执行命令的。” 郑永清转向酒井:“你是军人吗?” 酒井一愣:“我?我……我应该是吧?” 郑永清:“那你应该能理解一个军人的感受。” 熙洽:“少说废话,执行命令吧!” 郑永清知道已没有回旋的余地,那么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跟着熙洽走下去,他拎起文件包,酒井紧随其后,两人下楼,坐上已备好的汽车,风驰电掣向长春驰去…… 第十六章 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一日,吉林市历史上最耻辱的日子,这天晚上六时三十分,日本关东军开进了吉林市。 熙洽甘愿做亡国奴,拱手把吉林送给日本人,但吉林市周边近万东北军将士,真的是逆来顺受,没有一点反抗和怒吼吗?不,有,如冯占海、马明金等人,他们不但在后来,拒绝执行熙洽的投降命令,而且在关东军进来之际,立刻表现有激烈的动作。 冯占海把队伍撤到官马山,做出防御部署,号召官兵,要以军人守土有责之气概,准备与日本关东军决一死战。 马明金将全团集结后,大部分兵力,如李子安的三营,表面做出后撤,在团山、龙潭山的制高点,暗布兵力。这样可对吉林市城内,起到威慑作用。对于原承担共同守城的第二十五旅的三十二团、三十三团,听说已遵命,全部撤退,他无可奈何。只能与吉林南边的卫队团冯占海互通情况,统一步骤,二十一日早,熙洽怕各部队相互间横向联系,下令机要处,只保持各部与公署的直线电话,其它线路,一律切断。马明金若想再与冯占海联系,只有靠骑兵传递信件。可是这得需要时间,容易贻误战机,比如,马明金得到多门率天野旅团下午到达九站的消息,他就来不及通报冯占海。 洪大新来到龙潭山后临时指挥所,马明金平时就喜欢指派他执行特殊任务,一,他胆大心细,是马明金的亲信。二,他有骑兵的优势。 马明金的情报是昨天参加会议的人传出来的,还有郑永清与酒井去长春,很可能也是迎接多门,但联系不上郑永清,即便有联系,他想这个妹夫也未必会说的。 洪大新:“熙洽这老小子,把城内都清空了,关东军为啥不直接进城,还要在九站停一下呢?” 马明金:“小日本生性多疑,是不是怕进城中了埋伏啊?他们乘火车,在九站停一下,还要下车,与迎接他们的人见面,这是准确无疑的。” 洪大新兴奋地:“团长,你的意思是,我们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我看行,得让小日本知道咱们东北军不是吃素的。” 马明金沉思着,打,肯定要打,但怎么打,这是应当认真考虑。最让他为难的是,熙洽还是吉林东北军最高长官,没有他的命令,三团出击,那就是擅自行动,触犯军规、军法,日后追究下来,恐怕会连累很多人。 洪大新:“人都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说咱们咋摊上熙洽这样的长官,他要是公开说降日,咱们就跟他撕开脸皮,可是……唉!弄得咱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马明金想,要是能与冯占海商量一下就好了,他身后有张作相,出现纰漏,也有个担当。可是电话不通,不,就是能通话,这等机密也不好在电话里说。 洪大新:“团长,咱们明里不行,暗中下手,就像前年砸日本开拓团似的……” 马明金笑了,他与洪大新想到一块了,其实他意已决,他把洪大新找来,就是想采用偷袭方式,他让洪大新选二十人,换上便装,潜入九站附近,待多门等人到达,打他个措手不及,不求大的战果,只要打击下关东军的嚣张气焰,就算达到目的。因为这是第一次与关东军交手,事关重大,马明金又选了了一部分人,也换上便装,由一个团部有战斗经验参谋指挥,为二梯队,掩护和接应洪大新。 中午,洪大新率队,悄悄地来到松花江下游七家子附近,把马匹隐藏在树林中,这里与九站隔江而望,他事先派人,找到几条渡船,并暗中封锁了渡口。随后,他与负责掩护的参谋来到江边,用望远镜观察对面的情况。洪大新当排长时,曾在九站驻扎过,对那里的地形熟记于心。因不知道多门到达的具体时间,参谋让洪大新带人提前过江,在九站火车站附近,埋伏起来。在洪大新就要上船时,他又一次叮嘱着: “洪营长,关东军训练有素,车站警戒肯定要严,战斗打响,千万不要恋战,另外,团长有话,撤退时,交替掩护,伤亡者,必须带回来,不能给熙洽留下口实。” 洪大林:“放心吧,老兄,我一定把人全带回来。” 这时的马明金,守在团部,坐卧不安,心里紧张到极点,他从排长做到团长,参加,指挥过无数次战斗,心里不是没有承受能力,而是这次战斗太特殊了,想一个堂堂的中国军人,在自己的国土抗击倭寇,还得偷偷摸摸的,真是窝囊透了。 事情确如所料,日军戒备森严,战斗打得很不顺利。 洪大新等人过江后,穿过江边的柳树林,而后爬上江堤,这里没有几户人家,当地人看到一群汉子,拿着枪过来,惊恐万分,洪大新示意当地人,都躲进家中,让士兵隐蔽在老百姓院子里,他带一个排长,揣着短枪,想靠近侦察一下,刚接近车站,发现有哨兵,而且密度还很大,戒严是正常的,证明情报是真的,可仔细一看,吃惊不小,这些哨兵都是日本人,洪大新想到“满铁”的日本守备队。他们都背对车站,脸朝外,见有人走过去,挺枪大骂,还做出开枪的姿势,不让人接近。看来,要想攻击车站,只有先干掉哨兵,且不是一个,是数个…… 下午五点左右,几辆吉林公署和日领事馆的小汽车,开进站内。十多个中日混杂的官员,下车后,站在月台上。 洪大新早已把队带过来,埋伏在一个老百姓家的房后,在这里,能看到车站月台,肉眼看不太清,他安排几个射手,在战斗打响时,先敲掉视线内的五个日本哨兵,随后对月台发起个小冲锋,可以射杀火车上下的日本人。 “呜……”汽笛长鸣,一缕白烟由远而近,火车缓缓进入九台车站。 洪大林看了下腕子上的表,五时二十分。 火车还没完全停稳,先后跳下来几十个士兵,迅速散开来,布下警戒线。 这是由客货车厢混载组成的专列,前后敞篷车厢,装载着各式山炮,装甲车。闷罐车车门打开了,里面满是士兵,中间有三节绿色车厢,不算太高级,但里面乘坐在人,都是高级别的。 多门二郎下车了,他方头大脸,鼻子下的小黑胡子,给他增添不少威严。手戴白手套,身挎将官指挥刀。紧随其后的,是他的旅团长,天野少将,感觉这些日本军官,好像同是一个爹娘,长相稍有差别,神情绝对都一个模样儿,两个字可以概括:凶狠。 日总领石射猪太郎,率先上前,稍施一礼,他与多门都是常驻东北的日本高官,在不同会议上见过面。省府外事官施主任,公署参谋处的赵处长,依次被石射介绍给多门等人。 多门居高临下,像接见自己的臣子,握手时,连手套都没摘,脸上呈出的笑容,也是极傲慢的。 郑永清与酒井从另节车厢里下来,走到人群边,看到这所谓的欢迎场面,郑永清几乎麻木了,当他与酒井到达长春,把熙洽的密函交到多门手里,他想起来在书中常看到,此国被彼国战败后,无奈之下,奉上的降表。不同的是他所在国,不战认败,主动递上降表。这对他一个东北军中,还算有一定抱负的军人来说,心里滋味无法言喻。好在,内心中有熙洽所说的大清国,似乎是一种祈盼,细细想来,大清真的复国,复国后,又能怎样呢? 石射向多门、天野二位简单介绍吉林市城内目前状况,多门又问了一句,城内的驻军确实撤出去了吗?看来,他的军列在九站稍做停留,真的是怕进城时,中东北军埋伏。在得到石射明确的保证后,多门的疑虑才真正地消除了。 酒井插话说熙洽等省府军政要员,已在吉林城内的火车站等候,并布置了欢迎仪式。多门赞赏酒井,在吉林的先期工作出色,使得兵不血刃,占领了吉林,他知道在这方面,石射不如酒井,他还说关东军为有酒井这样出色的人才,感到骄傲,就在多门与酒井相互吹捧的话,还没落地,枪声大作。 洪大新用望远镜看着月台,只看到一群人,不知道哪个是多门,只是等人聚多了,他高举的手,往下一压,从牙缝挤出一个字:打。话刚一出口,早已把日本哨兵瞄得不耐烦的射手,同时扣动板机,丝毫没有防备的五个哨兵,四个应声倒地,另一个懵了,愣愣地不知道子弹从哪儿射来,只胡乱回了一枪,也被撂倒。洪大新二十人带来三挺机关机,他自己就抱着的一挺机松,跃起来,下达冲锋命令,他已看好前边有个土坎,冲过去,在那儿架上机枪,车站就在射程之内。 月台上的多门,听到枪声,大为惊诧,连声问是怎么回事。 石射、酒井也懵了,寻看着,连响枪的方向都没摸准。 这时,洪大新率人已架上机枪,猛烈扫射,月台上的人目标小,火车上,尤其是载山炮的车厢,目标大,在弹雨中,相继有日本兵倒下。 月台上乱成一团,有人欲架起多门、天野返回车内,被多门喝止住,他用日语骂了一句,不知是骂石射和酒井,还是骂袭击的人。石射哭丧着脸,想躲避,见多门直挺挺站着,他也不敢躲开。酒井脑子发懵,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儿。郑永清反应挺快,迅速躲到路基下,他听得出,这机枪不是一两挺,而使用机枪的人,肯定是……他想到的当然是东北军,当然也想到他的大舅哥,莫非吉林周围驻军……只见子弹横飞,不见有人冲上来,郑永清断定这是小股部队偷袭。 不能不承认,关东军的作战及应变能力确实很强,在枪响不过几秒钟,没等指挥官下达命令,车上的日本兵,如饺子下锅,纷纷跳下车,迅速散开,车头上的重机枪,掉转方向,很快压住土坎后的火力。 多门身边一个参谋和两个士兵倒下,更多的士兵拥过来,把多门团团围住,多门的脸色黑紫,若石射不是领事,气得都能用刀劈了他。酒井连声叹息,心中暗骂熙洽,同时,也在想,如何向关东军司令部交代。 洪大新见日军火力强大,蝗虫般的日军已成扇面围攻上来,身边有两名士兵中弹牺牲,还有几名受伤,他不敢恋战,让人背起死伤的士兵,迅速撤退。他与另个机枪射手,边打边撤,在后面掩护,因为地形熟悉,很快来到江边,登上船向对岸划去,为了增加速度,顺江顺水而下,这样即使日军追到江边,也拉大了距离。 月台上一片狼藉,枪声彻底地停下来,追击的人回来,一个中佐向多门报告,说对方不是军人,已乘船逃走了。多门来回地踱着步,步子迈得很大,迈得很慢,不知他在想什么。石射及随来的省府官员,都不敢靠前,天野过来,怒问石射,熙洽为什么不来九站。酒井上前,说按事前相约,熙洽在吉林城内车站,组织欢迎。原来天野怀疑这是熙洽安排的暗杀行动。多门还是很相信他的学生熙洽,可眼前这景象,真让他想不通。石射小声求助酒井,让酒井去劝多门上车,虽遭此袭击,吉林城还是要进的,酒井也是硬着头皮,来到多门面前,对多门说这是意外事件,请求多门原谅。多门气哼哼地让酒井马上给熙洽挂电话,取消在吉林城内车站的欢迎仪式,酒井连忙叫上郑永清,向站长室跑去。 熙洽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九站发生的事儿,是他派去接多门的参谋处赵处长,用车站内电话报告的,他当时腿都软了,空白的大脑中,就是一个怕。怕多门毙命,怕关东军降罪于他,怕他的前程毁于这一旦,在酒井去长春之前,他还真提出,欲派军官教导队,到九站担任外围警戒,酒井说不用,他知道酒井不是不信任他,而是信不过他手下的士兵,他想日后关东军追究责任问题,酒井是个挡箭牌,但事情毕竟发生他的辖区,这个干系,能推脱得了吗?他嘶哑着嗓子,问赵处长,多门、天野等日本高官如何,听说无恙,脑门的冷汗下去一些。接下思考的问题是,谁有这么的胆子,竟敢袭击关东军的军列,赵处长说是一群身着便衣的人,莫非是胡子,不对呀,胡子见官军都望风而逃,怎么敢招惹关东军呢?他还是想到所属驻军,可是九站没有部队呀,离九站最近的部队应该在……他脑海中蓦地浮现出马明金,这是最不让他放心的人,他抓起电话,接通三团,正是马明金接的电话,他厉声问马明金在哪儿,马明金说在临时指挥部,还说部队已按命令撤到指定地点。熙洽也是真急了,直言问九站的事儿,是不是马明金干的。马明金佯装吃惊地反问,九站发发生了什么事儿?熙洽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放下电话。 马明金预料九站打响,熙洽肯定怀疑他,所以没有亲自带队,而是留在团部,专候熙洽的电话,洪大新还没有回来,但熙洽的电话,已证明了洪大新的行动取得成功,他心中好不高兴。 时间已过六点了,若一切正常,熙洽应该提前到火车站,预检一下欢迎的场面,可就在他刚要走时,酒井来电话,说多门生气了,让熙洽取消欢迎仪式,熙洽本来就六神无主,听了这话,头都涨起来,这第一出戏就演砸了,下面的戏还能唱下去吗?酒井沉吟一下,劝慰熙洽,说这是一件意外件,不会影响大局,他会向多门解释的,熙洽对酒井好一番感谢。他哪里知道,酒井又有新的鬼主意。 晚六时三十分,多门所乘的专列,开进吉林车站。吸取九站的教训,多门、天野等高官没有马上下车,由一个联队长,指挥士兵,分散开来,在站内、站外大范围布设警戒线,连熙洽的卫兵都驱赶走,还有熙洽特地布置的站岗的警察,也被日军撵走,有的警察走得慢了,被日本兵连踢带打,其中一个被打警察申辩几句,一个日军曹长上前,照那个警察肩膀就是一刀,险些把胳膊给砍下来。 熙洽独自被允许上车迎接多门,他想,若以吉林省代理主席的身份,见到多门施礼,那脸面实在有点过不去,要是以学生身份,似乎最恰当了。他走进车厢,向坐在椅子上多门,深鞠一躬,恭敬地用日语说: “学生熙洽拜见老师,学生代表吉林所属驻军官兵及各界人士,欢迎老师来到吉林。” 多门站起来,似乎忘记了九站的遭遇,握住多门的手,笑容满面地: “熙洽君,我为能在吉林见到你,感到十分的高兴,同时,我也为有你这样的学生,而感到骄傲。“ 熙洽听多门这么说,心中的紧张,稍松弛几分,连忙说: “学生所做的一切,归功于老师的栽培。” 多门将身边的天野旅团长介绍给熙洽。天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和熙洽拉拉手,没说一句话,这让熙洽的心又提起来。 酒井从另个车厢进来,与熙洽握手,这正是显示他地位的时候。郑永清没资格进入车厢,只能在车下等着。 一个中佐上来,向多门报告说,站内外安全,可以下车了。 熙洽:“老师,您与天野旅团长,一路辛苦,鞍马劳顿,中途又受到滋扰,学生深感不安,为表示歉意,学生特地在‘西春发’安排酒席,为老师及各位接风洗尘,请老师和天野将军务必赏光。” 多门摆手:“熙洽君,你也是军人,应该知道,现在不是摆庆功宴的时候,我们有许多事情要做,这酒留以后再喝,晚上,我请你,喝我们日本的清酒,我想你一定有好长时间,没喝到清酒了吧?” 熙洽:“我先谢谢老师,今晚这欢迎宴会……” 天野态度生硬,中国话说得也生硬:“我们的,不是来寻欢作乐,你的明白?” 熙洽脸一阵红白,不知该说什么了,多亏酒井上前,打圆场,说这欢迎宴会早晚要举行的,只是今晚多门及各位都累了。 多门依然笑着,与熙洽先后下了车,走出站外,示意熙洽留步,相约晚上十一点再见面,随后上了领事馆的汽车,前后有日军摩托车护卫,浩浩荡荡离去。 熙洽目送着,怔然着,也许他才明白,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是这里的主人了。更不可能主宰这里的一切。郑永清看在眼里,心情也非常不好受,他不敢表现出来,他知道熙洽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不想让人窥视到他的内心世界。他上前,打开车门,熙洽黯然地钻进车内,示意郑永清也随上去。 车子顺着商埠大马路向前行驶,路两边都是步行的日军,还有刚从专列卸下的装甲车和军车。 郑永清坐在熙洽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车外,熙洽连看都不看,手抚着下颏,沉思着。说心里话,他没想到多门不出席宴会,他太了解他这位老师,在军校时,学生们都说他是个冷酷无比的人,虽说有时脸上带着笑容,这笑容反应不出他真实的情感,也就是说,人们永远猜不透他的内心在想什么,还有那个天野,初次相识,就让熙洽感到,这是一个极不容易共事的人。熙洽明白,多门看似给他面子,其实并不给他面子,在郑永清送去的密函中,他已言明多门来吉林的程序,欢迎仪式及宴会都在其中,现在两项都……唉!不用说了,都是九站一事给闹的,想到九站,他心里燃起怒气。 “永清,你对袭击事件是咋看的?” 郑永清知道熙洽让他车,会问起这事儿的:“我认为绝非偶然,是有计划的行动。” 熙洽:“会是谁干的呢?” 郑永清:“肯定是我们的人。” 熙洽:“说说看。” 郑永清分析说,从进攻的方式上看,袭击者得到情报后,事先设伏,从枪声中,听得出,有数挺机枪,射击准确,撤退迅速,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很显然是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且指挥者也极有军人素质…… 熙洽:“咱们吉林驻军擅自调动部队,谁有这个胆子,冯占海?” 郑永清:“他应该是怀疑的对象,不过……” 熙洽:“不过啥?” 郑永清知道熙洽问的是什么,他稍停顿一下:“还有一个人,我那位大舅哥。” 熙洽:“永清,我没看错你,有人曾提醒我我,注意你与马明金的关系,我不听,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好了,不说这个了,记住,就是马明金干的,我们也不能承认,我们不能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明白吗?” 到了公署,刚进办公室,负责调度的市内警卫副官报告说,日军正在市内各主要路口布岗,还在各要害部门,如公安局、永衡官银号、电报局、电话局、江沿要塞等处,派兵把守。吉敦、吉海、吉长三个火车站,也被日军占领了。更有甚者,日军把原驻军的北大营、东大营也接管了。熙洽一愣,这些都不在协定之内,酒井也未曾与他商榷过,,日军的行动太快了吧?郑永清说,日军肯定是按咱们交给的军事部署图,确定位置。还有,他对熙洽说,这次随酒井去长春才知道,酒井所掌握吉林市各方面的情况,比他都熟记于心。他还将吉林及周边的军事、经济、村落分布图,也自绘一份,格外细致。此举证明,吉林乃至整个东北,对日本人来说,早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熙洽本想说任日本人折腾去吧,又不好说出口,他摆下手,让副官出去。副官为难,嗫嚅着说,要是发生冲突怎么办。 熙洽大吼:“如果发生冲突,我先毙了你。” 副官吓得跑了出去。 多门等日军高官,住进商埠大马路中段的名古屋旅馆,这是日本在吉林市开设最早、最大的旅馆,其实就是酒井领导下的一个特务机构。三层楼建筑,里面都是日式格局。现在变成日军临时指挥部。 夜十一时,熙洽更多的人都没敢带,只带郑永清及两个副官,来到名古屋旅馆。 多门率天野、石射、酒井等人,在临时办公室,接见熙洽。简单寒暄几句,分坐在会议桌两旁,熙洽这一边,只四个人,相形之下,显得孤苦伶仃。 多门脸上不见了笑容,以占领军的口吻,单刀直入:“熙参谋长,刚才我军在九站遭到不明身份者袭击,阵亡十六人,伤二十二人,请问,对此,你该怎么解释?” 熙洽最怕在正式场合,正式问到这个问题,他也知道,老师现在已不是老师了,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又觉不妥,身子扭动,窘迫地说: “我……我不能不承认,是我疏于防范,我正式向将军阁下道歉,请将军原谅,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 多门:“仅仅表示歉意是不够的,我要求你交出凶手,由我们关东军处置。” 熙洽现在还没弄明白袭击者是谁,就是知道了,他上哪儿交得出来,他苦着脸说: “将军阁下,我已命令参谋处的处长,在现场连夜调查,现在初步查明,是一伙胡子,不,是土匪所为,我们要是抓住他们,一定会交给关东军的。” 多门:“熙参谋长,你的话不能让我信服,你知道我是教官出身,我从子弹的密集度断定,袭击者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也就是说是你们东北军的人。” 郑永清听不太懂熙洽与多门的对话,两个副官有一个精通日语,间或给郑永清翻译几句,他见熙洽不住地用手帕擦汗,觉得此时的熙洽好可怜。 熙洽:“我……我佩服将军的判断,我……” 多门:“熙参谋长,你这么说是承认了?” 熙洽:“不,不,将军,我……我是说我正在调查,要是查出是我军人员,我绝不姑息,不,我立即把他们交给将军,由将军外置。” 多门:“熙洽君,你让我很失望啊!” 熙洽已被逼到墙角处,无言以对。 多门:“袭击事件,从现在起,由我们关东军自行调查,自行处理。” 熙洽听到这儿,舒出一口气,以为多门已原谅他了,刚想表示感谢。 多门话锋一转:“现在我宣布,吉林省境内的所有中国军警,三日内全部向关东军缴械,撤消原长官公署和省政府,在关东军的监督下,尽快组成新政府,并宣布脱离南京政府。” 这就是酒井在电话对熙洽说,由他向多门解释,其实是他向多门建议,利用九站遭袭击一事,向熙洽施压,加快占领吉林的步骤。多门自然同意,马上下令,日军下车后,立刻行动,全面接管吉林市,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熙洽。 熙洽目瞪口呆,好一会儿,他醒过来,欲做最后努力: “将……将军,事关重大,容我向上边,不,容我回去跟属下商议一下,好吗?” 多门看着眼前他这个失魂落魄的学生,没有一丝怜悯:“这个决定不容置疑,也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如果有人敢拒不执行,我将用武力消灭他。” 熙洽如丧家之犬,低垂下头。 多门:“受关东军司令部的委托,我现在宣布一项重要的命令,原吉林市特务机关长大迫通贞,因健康问题,调回国内,其职务由酒井完造接任,待新政府成立后,酒井将兼任新政府的军事顾问。” 大迫通贞来吉林市多年,自酒井完造来了以后,就把他架空了,后来他干脆以身体健康为由,很少出面,酒井虽未被任命,实际早已接替下特务机长一职。 郑永清现在彻底明白酒井的真实身份,回想起以前,酒井常出入他的家,还有妹妹在他们家,想到以后,他及他的家人,还将与他往来,他有一种无名状的不寒而粟。 会议,不,接见结束,多门想冲淡下令熙洽窒息的气氛,站起来走到熙洽身边,握住熙洽的手,重现老师的微笑: “熙洽君,我要向你表示祝贺。” 熙洽笑得比哭都难看,心里暗骂着多门,嘴上说: “以后还请老师多加关照……” 多门亲热地拍着熙洽的肩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向你祝贺的是,这次由你来组建吉林省的新政府,你不要辜负我,不,关东军对你的期望啊!” 熙洽暗想,自己本来已是吉林代理主席,这新政府组成后,其权力还不如以前,说白了,他就是傀儡,他这么想,不敢说,见多门又对他表示亲近,他想趁机提点请求: “老师,今天会议所定的内容,暂时不能说出去,我怕有些人一时接受不了……” 多门:“我不是说了吗,谁要是不同意,武力消灭。” 熙洽:“不,您听我说,我的意思是给我一些准备的时间,我向您保证,到时候,我一定会成立个让您和关东军十分满意的政府。” 多门沉思:“可以,不过,时间不能太长,这样吧,限定在本月底前吧,具体的事情,你与酒井顾问商定吧,我不日将进军延吉、珲春,而后转赴黑龙江省。吉林省的事情,拜托你了。” 熙洽见多门已允诺,又激动起来:“学生预祝老师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老师放心,学生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三日后,多门率天野旅团出发了,按关东军占领整个东北的部署去猎取下一个目标。吉林市留下一支约四百余人的联队,但事实上,日本在吉林市的军事力量,绝不限于一个联队,很快各种名目的军事单位都出现了,这些应当归功于酒井的功劳,他早就制定了成熟的扩充计划,最主要的兵源来自于吉林市周边开拓团在乡军人,年轻的拓民,还有城内外的日本浪人,各日本商号的年轻人,这些人在日本国内都受过军事训练,有的还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退役军人。酒井把他们编成数个守备队,分布各处,至于武器,原东北军的军械库,多得用不了,费用开支,自然也由政府一并承担。 熙洽为组成新政府,紧锣密鼓,但不敢大张旗鼓,他头上顶的还是民国的帽子,极尽拉拢、欺骗,说新政府是为民生大计,是独立的,在他恩威并施、巧言令色之下,很多旧官员,依从听命。可是对原驻军的分化,进展得不太顺利,酒井提议以开会的名义,把军事主官召来,逼其表态,不从者当当即扣押。熙洽不同意,说那样容易激化矛盾,若周边部队,联合起来,局面不可收拾。酒井说分割剿之,熙洽说那样新政府就不可能如期成立。他随即将了这个马上就任的军事顾问一军,说要把军事指挥权交给酒井。现阶段,酒井哪里敢接,他非常清楚周边的部队数量,若群起而攻之,留下的一个联队和刚具备雏形几个守备队,弄不好就要全军覆没。他不想走这步险棋,马上恭维熙洽是东北军的老长官,还说熙洽虎威犹在,一定能让原驻军归顺于新政府麾下。熙洽听酒井这么说,郁闷的心,稍有几分得意,他一是想让酒井等日本人知道,新政府缺他不可,另外,他也有另一番打算。“九一八事变”前,他与日本人暗中勾结,所处地位和角度不一样儿,日本人对他礼让三分。现在,关东军成了东北的主人,态度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视他如同奴仆,尤其多门来到吉林,对他呼来唤去,恫吓申斥,令他颜面扫地不说,心中也受到很大刺激。若不是贪恋旧栈,不,应该说若不心怀大清的江山社稷,他早就挂冠而去。 “永清啊,卧薪尝胆的滋味不好受啊!” 这天晚上,熙洽把郑永清叫到大老徐家中,就着几个小菜,对饮起来,现在,他更把郑永清当成心腹,视为知己,这不单因郑永清是旗人,而是他觉得郑永清没有野心,就拿对酒井的态度上来说,照理说,酒井与郑家世交,与郑延贵是至友,现在酒井已升任吉林的特务机关长,郑永清还如往日,对酒井不即不离,不冷不热,根本没有投靠之意,反而有时提醒熙洽,防范酒井。这一点很让熙洽敬重,所以,有什么心里话,也愿意对郑永清说。 郑永清给熙洽斟满,他不善酒量,喝得自然少: “参谋长,您……您是不是后悔了?” 熙洽:“后悔?这倒谈不上,我把宝押在日本人身上,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后的希望了。” 郑永清:“我……我看日本人靠不住,他们有点太不拿咱们当回事了。” 熙洽拿起筷子,想挟口菜,又放下了:“我还是那句话,忍辱负重,等东北局势稳定了, 我看日本人能不能食言,唉!龙囚于笼中,日本人已答应,尽快把皇上接来,只要皇上到了东北,一切都好办了。” 郑永清想说,大清就那么重要?又一想,这话似乎辱没祖宗,他没敢说出口。 熙洽一直以与皇上同根同宗为自豪。多年前,曾积极参加“宗社党”的活动,这个“宗社党”由清皇室贵族分子组成,旨在以铁血行动,恢复大清王朝,成员胸前刺有二龙图案,满文姓名为标志,针对推翻皇权领导者,搞过血腥暗杀。后来成员,散落各地,但时刻都梦想大清复辟。 郑永清对大清本来兴趣不大,只是在大清对他与熙洽的生存、前程有了关联,他就不能不放在心上了。以前,他知道熙洽与酒井所做的交易,有大清的因素,那时是绝密,现在应该没什么秘密可言了,不待他问,熙洽已主动对他讲起,而且一说起来,言犹未尽,滔滔不绝,大概有酒精的作用,也有心中愤懑的缘故吧! 熙洽又干尽一杯,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永清啊,我的心里话也只能跟你说,因为我们都是大清的臣子,我知道你家始终供奉着,圣祖爷亲赐的免死金牌和血染的黄马褂,这是何等的忠烈,何等的壮哉,也只有我们皇室宗亲,八旗后裔,才有如此的忠烈,如此的壮哉,我曾对日本的皇室代表说过,也曾对关东军司令说过,要是能把皇上接到满洲这龙兴之地,重建大清,我愿竭尽我的生命。” 郑永清的情绪,并没被熙洽的亢奋而受到感染,这可能与他内向性格有关,他还顺着自己思绪,提出自己的担忧,他说日本图霸东北已久,费尽心机,能把胜利的果实,无条件的奉送给皇上?他说他不大相信。 熙洽称赞郑永清有头脑,他说他也是忧心忡忡,当初日本人信誓旦旦,可现在……多门来到吉林,借九站之事,小题大做,不过也好,此事对他起到某种警示作用。 郑永清:“您是说拒绝与日本人……”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熙洽还是没喝多,打断郑永清的话:“不,拒绝等于放弃,我们不但不能拒绝,还要与日本人精诚合作,不过,我们头脑必须清醒,我们要借助日本人的力量,达到我们的目的,但是,我们绝不能把咱大清的江山托付给日本人。” 郑永清听得有些精糊涂,心想,大清早不复存在,东北也落在日本人手里,何谈江山? 熙洽:“日本武士道的精髓,说白了,就是用武力征服一切,这是我在日本军校学习的最大收获,所以,我们要恢大清江山,一定要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我们满人的,你明白吗?只要我们满人军队强大,日本人就不敢小看我们,我们的腰杆就能硬起来,我们就有了与日本人讨价还价的本钱。” 郑永清点头,过去常听日本人,比如酒井,说关东军如何的强大,是不可战胜的,在九站遭到袭击,不也被打得狼狈不堪。他听熙洽这么说,明白了,熙洽为什么近几天,对周边的驻军的能调动的,频繁调动,对军事主官,封官许愿,颇下功夫。撤至乌拉街的二十旅的三十二团、三十三团,已分别被调回,一个团驻在龙潭山、团山子。另个团驻在南面的小白山。这都是关乎吉林市危安的要塞。直属三团,也就是马明金的团。被换防到乌拉街,离吉林市较远。冯占海的卫队,在官马山未动。郑永清听说,调回的这两个团的团长,已表示听命熙洽,新政府组成,将被分别提升为旅长,看来,这些都将成为熙洽所说的本钱。 熙洽:“永清,你参谋的位置也要动一动,我准备在新政府成立后,重建一个卫队团,负责公署及市内的警卫,这应该是我信任、最嫡系的部队,这个团长,也只有你来当,我最放心了。” 郑永清以前要是听到这个任命,定会感激涕零,现在,新政府操纵在日本人手里,他当这个团长,不知是福是祸。 熙洽:“另外,我准备后天,也是九月二十八日,宣布新政府成立,唉!说是成立,也就是先搭起个架子,多门师团长昨天还来电催促,这些事好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政府成立后,冯占海,还有你大舅哥这两头犟驴会有异动啊,冯占海,我准备派人安抚,说服,你大舅哥那儿,只能偏劳你了。” 郑永清在十九日的会议会,就没见到大舅哥,很是惦记,让他去做说客,他本意不愿做这种事,知道去了也是无功而返。 熙洽看出郑永清的为难情绪:“永清啊,我知道你是深明大义之人,说服马团长,你是最佳人选,希望你不要推辞,你下月初去乌拉街,见到你大舅哥咋说,说啥,咱们再商量。” 郑永清酒后出来,天幕黑得没有一颗星斗,大老徐送到屋外,稍客气几句,忙回屋照料已是半醉状态的熙洽,郑永清想起有人曾评价熙洽,说他经常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醒我独醉。后来,郑永清留心观察熙洽的所作所为,这个评价还真就是再恰当不过。 徐兰香从旁边走过来:“郑参谋,我……我能跟你说两句话吗?” 郑永清一愣,他与徐兰香很熟的,在公署,两人常见面,有时,在自己家,也能看到徐兰香,这阵子人人心慌,见了面也很少说话。不过,他好像隐约记得,妻子对他说,徐兰香与大舅哥又闹别扭了,还担忧说,哥哥与徐兰香这样下去,真不知会成恋人,还是冤家。 徐兰香:“我听我姐说,熙洽过几天让你去乌拉街?” 郑永清与熙洽喝酒时,大老徐不时出入,送酒端菜,这话或许是徐兰香让姐姐打听的,他点了点头。 徐兰香忧忧地说:“走时,一定告诉我,我……我给他带封信,好吗?” 郑永清借着外廊的门灯,见徐兰香比以前憔悴,说话时,眼中好像隐有泪光。 徐兰香:“现在世道这么乱,也不知他啥时候能回来。”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郑永清也不知该说什么,对于今后,他都迷茫,更何况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徐兰香喃喃地:“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你要是见到他,就说是我错了……” 郑永清:“放心吧,我去前,会找你的。” 徐兰香说声谢谢,转身走了,灯光把她的身影拉得么长,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 第十七章 吉林市的城市起源,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二世纪。西汉初年,夫余王国的始祖东明,率众由嫩江顺游南下,来到现今的龙潭山一带立都建国,史称“鹿山之都”。明代,隶属于奴尔干都司的乌拉卫,后归于海西女真扈伦四部之一的乌拉国管辖,这就是先有乌拉后有吉林的一说。清顺治十五年,出于反击沙俄入侵黑龙江流域的需要,在距龙漂山二十公里的松花江左岸建厂造船,训练抗俄水师,故吉林又曰船厂。康熙十二年,在船厂以东建造木城,始称吉林乌拉,满语又为“沿江之地”。康熙十五年,宁古塔将军移驻吉林城。吉林之名也就正式延用至今。 清末到民国初年,也就是张作霖的时代,吉林已是东北最大的水陆商品集散地,经济甚为发达,在繁华的河南街、北大街、西大街、东市场、牛马行、商埠大马路、翠花胡同等街路两旁,店铺林立,门面讲究,生意兴隆。有学问的人,曾这样形容吉林市“城内街衢纵横,烟户稠密,富商大贾,居者尤多,商业富厚,在奉天之上”。日本人刚来到吉林市,也不禁由衷赞叹:“城市典雅美丽,可称为满洲之京都。” 但这兴盛的景象,在日本帝国主义铁蹄践踏下,顷刻之间改变了模样儿。 “九一八”事变后的吉林市一片萧杀、恐惧,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在大街小巷昼夜巡逻,不时有摩托车、囚车呼啸而过,刚刚成立的日本宪兵队,特搜班,随便进入民宅搜查,见到有穿制服的,尤其是穿中山服的和旧军服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先是一顿拳打脚踢,稍有不从者,立即逮捕,在东大桥、东局子等地,开辟了几个杀人的场所,经常听到毙人的枪声。更有一些日本浪人,身着和服,脚穿木屐,成帮结伙,手拿着酒瓶,在昔日繁华的街上,摇晃着,怪声喊叫着,看那家店铺不顺眼,进去就砸个稀巴烂。吓得寻常百姓,皆不敢出门庭一步。更有甚者,日本很快在吉林市城郊,修筑临时机场,常常出动飞机,为给吉林市周边的日本开拓团壮大声威,吓唬当地的百姓,借口发现可疑目标,投下炸弹,炸死百姓多名。 九月二十八日,熙洽宣布撤销原东北军边防军副司令长官公署和原吉林省政府,并同时宣布成立吉林省长官公署,实行政军合一,由他任省长。并通电全国,从即日起脱离南京政府和东北行政委员会,宣告独立。在吉林长官公署成立的第二天,向全省发布通令,诱逼各地军政官员,统一听从长官公署的调遣,在通令发出的同时,熙洽私底下也进行拉拢,很快有人附逆,吉长镇守使兼二十三旅旅长李桂林,延吉镇守使兼二十七旅旅长吉兴,归顺熙洽,而迟迟不表态者,都被熙洽以各种借口调离或撤职,如吉林所属现驻扎在黑龙江境内的二十六旅旅长邢占清,熙洽派其亲信去接替旅长职务,遭邢占清驱逐。最让熙洽头疼的还是给吉林造成极大危局的冯点海和马明金,两人在新政府成立当日,切断与所谓新长官公署的一切联系。怕冯占海与马明金进攻吉林,熙洽与酒井把防御重点针对官马山和乌拉街。同时派人,持熙洽亲笔信,来见冯占海,许诺冯占海若归顺,提升为吉林警备司令。冯占海不为所动,严词拒绝。熙洽在信中威胁说,如果冯占海胆敢向吉林市进攻,日军将在冯占海进攻之际,血洗吉林城,其后果由冯占海负责,这一招极为狠毒,确实让冯占海投鼠忌器,他知道日军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为避免给吉林百姓带来血光之灾,他与马明金沟通后,暂缓了向日军进攻的计划。对于马明金的劝诱,熙洽同样手书一封,其使者当然是郑永清了。 行前,郑永清来见岳父,这是他“九一八”后,第一次登门,他没来,忙是个原因,还有就是打怵见到岳父说什么。 马明玉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说丈夫躲也不是个事儿,她隐隐感到,在对待日本人问题上,丈夫与哥哥有了分歧,更深层次的东西,她不清楚。她问过丈夫,丈夫不说,只是看到丈夫追随熙洽,又郁郁不乐,作为妻子,她理解丈夫敷衍日本人的复杂心情,她劝丈夫告病在家,躲避风头。丈夫苦笑,说他现在没有退路,这话让马明玉不解。虽说马明玉算得上知识女性,可是受环境的局限,对时势,包括对日本人并没有清醒的认识,不知道哥哥已脱离熙洽,是啊,短短的十多天,变化得太快了,任谁都难以看清和适应。 郑永清与妻子来到大院门口,见两个日本兵持枪分站在两边,他愣住了,妻子也愣住了,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了,快步走上台阶,还好,日本兵目不斜视,没有阻拦。马明玉说昨天她来时,还没有日本兵。郑永清叫过门房,问怎么回事儿,门房说,日本兵一大早来了,什么也没说,如木桩似的,往门口一立,门房还说,这些天就有日本兵在附近巡查,郑永清立时想到上午在熙洽办公室,酒井让他见到马明金,劝马明金为了家人,也该识时务者为俊杰,并说会对马家大院以礼相待,当时,他听出了酒井的话软中带硬,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个举动。马明玉气愤地说,日本人太过分了,这不是把马家的人当犯人了?她要去撵走日本兵。郑永清拉住妻子,他说士兵执行上边命令,劝妻子不可冲动。马明玉说这日本兵肯定是酒井派来的,她说这话时,抱怨地看着丈夫,见丈夫没出声,她说若以后酒井再来郑家,她不但不会给他沏茶,还要问个明白。 马万川和明金娘都在上房屋内,从明金娘惶恐的脸上,看得出也是为院门口的日本兵而惊惧。郑永清叫声爹娘,坐下来。明金娘拉过女儿,嘱咐女儿,以后不要总往娘家跑,更不要上街,躲开日本兵,日本兵和日本浪人糟蹋中国女人的事儿,每天都发生好几起。马明玉安慰母亲,以前在郑家,常见到酒井,对日本人没有好感,也不特别讨厌,现在日本兵站到娘家的大门口,她顿生一种仇视的情绪。马万川知道姑爷好长时间没来,今天来是话要说,他看了眼女儿,马明玉会意搀扶母亲出去。 明金娘走到门口,停下来,问姑爷:“永清啊,看到你哥了吗?这快半个月了,他都没回家,也不知他咋样儿子。” 郑永清沉吟一下:“娘,我哥他……他挺好的,他现在在乌拉街驻防,队伍事儿多,脱不开身。” 明金娘:“这兵荒马乱的,你见到他,让他多加小心啊,你也是,天黑了,别出门。” 客厅内只有马万川和郑永清,两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平时,两人见面话就少,郑永清知道岳父还是挺喜欢他的。记得小时候,过春节,他随父亲来给未来的岳父拜年,磕了头,有赏钱不说,还有一份礼物,跟马家儿女所得的礼物是一样的,有时,岳父笑着说他是一个姑爷半个儿。 马万川开口了:“新政府见报了,细作事儿,你知道的不少吧?” 郑永清真的有很多话,想对岳父说,当然了,不能说的,他是不会说的。他把新政府成立前后,侧重于日本人的事儿,从头到尾讲给岳父。其实他也知道,他阿玛常来这儿,向岳父讲述些什么,他所说的,好多就是个佐证。 马万川自打日军进城,很少出门,他不是怕日本人,而是不愿意见到那些横行霸道的日本人,他已吩咐市面“隆”字号,除了卖日用品的,能不开的都分号上了闸板。对事态的发展,他时刻注意着。看当日报纸,与亲家郑廷贵的谈唠,听院里的人说街面上发生的事儿,唉!不听还好,越听心里越沉重。 郑永清把熙洽对他所讲,有朝一日迎奉皇上的事儿,或多或少也说了一些,这话他对自己的阿玛都没说。 马万川:“这不是改朝换代,这是偷天换日啊!” 郑永清的习惯,不会去反驳岳父的话,听不听从是另回事,他说从整个形势看,日本人占领东北,已成定局。 马万川:“你在新政府里,谋个啥职位?” 郑永清:“这……这还没定呢!” 马万川:“你爹说你要当团长?是卫队团?” 郑永清一怔:“这……这是传说。” 马万川:“他说他听酒井说的……” 郑永清:“熙洽是有这个打算,我……我还没答应他呢!” 马万川端起茶碗,挨到嘴边,没喝,又放下了,郑永清以为碗里没茶了,拿起壶,欲给斟上,见岳父用手罩上,知道岳父在想心事,或有话想说。他等待着。好一会儿,岳父还是没开口。 “爹,你老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马万川思忖着:“噢,也没啥说的,你们都大了,该做不该做的事儿,你们自个拿主意,对了,你是不是要去你乌拉街呀?见到你哥,把这话告诉他吧!” 郑永清一惊:“爹,你老咋知道我要去见我哥?” 马万川:“我也是瞎寻思的……” 郑永清敬重岳父,也是因为岳父对事情的精明判断和做事情的果断: “爹,熙洽让我去劝我哥回来,一会儿我就走,你老对我哥有啥话要说吗?” 马万川摇摇头,表示没有任何话要说,只叮咛一句: “你去的事儿,别跟你娘说,也别跟明玉说。” 郑永清点点头,知道再坐下去,岳父也不会说什么了,他站起来,刚要走。 郑廷贵手舞着烟袋,急火火地进来,不住地喊着: “反了,反了,这还了得,这……这小日本敢把兵派到咱家的大门口,他……他这不是欺负人吗?” 郑永清叫声爹,这要是在家,他不喊阿玛,准遭父亲的白眼。 郑廷贵没理会儿子:“老哥哥,你是真能稳有住架儿,你没看见外面的日本兵啊?象门神似的往那儿一站,走,新政府不是成立了吗,咱俩儿去问问熙洽,他这是想干啥?” 马万川:“你这是喝了?” 郑廷贵:“这晌午还没到呢,我喝啥喝呀!” 马万川:“那你就消停坐下吧!” 郑廷贵还真就听马万川的,顺从地坐下,见儿子要走,他喊住儿子,问儿子,日本兵来的事,儿子知不知道?郑永清笑了,见岳父冲他摆下手,他走了。 马万川:“日本兵的事儿,你问永清,他说了算吗?你得去问问你那个老朋友酒井。” 郑廷贵:“你……你说酒井?不会吧?他咋能干这事儿……不行,要真是他下的令,我得去找他说道说道……” 马万川:“你找他管用吗?” 这话把郑廷贵给噎住了,在日军进入吉林市后,他出入马家大院更频繁了,有时一天来两三趟,不时地把他听到的消息,说给马万川,对“九一八”发生的事儿,他看不大明白,也说不大明白,为些,他问过酒井,还把酒井的话转给马万川,对马万川说倭寇欲霸东北,他不大赞同,他说事情要看发展,最终谁能成为满洲的新主子,还很难说。马万川嘲笑说他又梦回大清。他沾沾自喜说,也许这次梦想成真。不过,对日军进城后,残暴的行为,他也看不去,前几天,他去找酒井,说是奉劝,可当提到日军的烧杀掠夺,他还是抑不住愤慨,把酒井好个指责。 酒井面对这个清朝遗老,不急不恼,虽说他已是吉林的日本特务机关长,新政府的军事顾问,面对老朋友,没有一点架子,耐心地听着,最后竟笑了,说他们日军之所以这么做,是在效仿前清的八旗兵丁。 “老朋友,你身为满洲八旗后代,不会忘记你们的祖辈,为夺取江山,曾多次入侵中原,每攻下一座城池,将所有男人杀尽,将女人和财物掠回,相形之下,我们帝国军人,做了什么?只不过杀几个反抗者,值得大惊小怪吗?” 郑廷贵语塞,对于八旗攻城掠地,造成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万户萧苏一说,他听父辈讲过,祖上也曾以此为荣,他知道这是事实。 酒井:“乱世用重典,现在东北的百姓,已惯从张家父子的统治,心系民国,我们要不采取严厉之手段,满洲自治,那将成为一句空话。老朋友,我认为我们做得还不够,不瞒你说,我们刚刚占领吉林,新政府很脆弱,对于一些人,我们不得不采取怀柔手段,将来,不,用不了多久,我们的手段,恐怕将会更加严厉。” 郑廷贵听了这话,心里一抖,他不是怕,而是听得出酒井话中有话,似乎通过他,传达某种信息,他盯看酒井,蓦地,他发现酒井与以前有很大的变化,不是得意的神情,而是装束,往日的西服、便装换成了军服,肩膀上军阶他看不太懂,后来知道是大佐,过去常拎的文明棍也换上在腰部悬挎一把军刀,让人看上去,不再是笑容可掬,而是显得狰狞可怖。 酒井拍着郑廷贵的肩膀,笑着说:“老朋友,虽说我们的年龄已青春不再,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穿上你祖上那件血染的黄马褂,与我们大日本帝国,携起手来,金戈铁马,实现我们共同的梦想。” 郑廷贵本想去奉劝酒井,却没想到被酒井驴唇不对马嘴的豪言壮语,懵懵地给打发回来,见到马万川,他稍清醒了几分,支吾说酒井太忙,顾不得一些“琐事”,他没把酒井所说的怀柔之类的话,转述给马万川,他知道说了,也不会起作用,不过,想到酒井说要在满洲恢复皇权,他将信将疑,心里挺兴奋。 马万川说酒井派兵守住的他的家,并非是恫吓,肯定还要有下一步的动作。 郑廷贵自信与酒井的交情,他一提袖口,拿出八旗后代的气派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瞧他的,酒井若不仁,他就与酒井割袍断义。再说了,儿子永清,就要当卫队团团长,还有马明金也是团长,这两个团长,能支撑起吉林市半个天,这个郑廷贵平时跟儿子勾通得少,儿子有什么话,什么事儿也不对他说,他要是知道马明金已与现政府分庭抗礼,他就不会这么说了…… 郑永清乘小汽车,只带一个随从,来到乌拉街,距街内几公里,连遭到三团岗哨数次盘查,从军事角度看,马明金把警戒线设得这么远,沿途制高点又有兵把守,这是铁心要与新政府,不,应该说要与日本人开战。 马明金在简陋临时团部接待郑永清,只十几天的工夫,他人就变得黑瘦,不过,精神还是那么泡满。他已接到前哨打来的电话,知道来者是郑永清,见了面,还是很激动,张开双臂,抱住妹夫。 事关机密,只限于两人相谈,门外设两道岗,任何人不得进入。 郑永清先公后私,拿出熙洽的亲笔信,递给大舅哥。马明金问妹夫,看过这封信吗?郑永清摇摇头,马明清说他也不会看的,他从兜里掏出火柴,划着,毫不犹豫把信烧掉。郑永清没表现出过分的吃惊,这似乎在预料之中,临来时,他对熙洽说,很可能无功而返,熙洽沉思说,能阻止马明金不靠近吉林,也是一个效果。 “哥,熙洽的信你不看,但他还有个话,让我亲口对你说。” 马明金想阻止妹夫,又一想,妹夫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此来也是奉命行事,回去是应该有个交代的。 郑永清:“熙洽说,你要是听从新政府,马上提升你当旅长,还有一个职位,吉海铁路守备司令,两个可任选其一。” 马明金:“你告诉熙洽,我决意,以血肉之躯,与倭寇周旋到底。” 郑永清苦笑说,他的使命已完成,接下来,是妹夫与大舅哥之间的谈话,不过,接下的谈话,他问得少,怕担上刺探军情之嫌,这一点他多虑了,马明金根本没想那么多,还像在家时,对他娓娓谈起近来的境况。 马明金与冯占海已有了新的联系方式,他对妹夫说,明天冯占海将通电全国,揭露熙洽的卖国行径,宣布脱离熙洽,组成吉林自卫军,举义旗抗日。他和一些爱国人士,都在通电上签字,明铁血之志。还有,张作相对熙洽卖国之举,表示了极大的愤慨,通电遣责,并申令吉林军政人员,不要听从熙洽发布的伪令。近日,将派身边官员诚允到黑龙江省境的宾县,在哪里重建吉林省政府。 郑永清不是相劝,只是在说自己所虑,他问大舅哥是否考虑到,东北几乎全部失陷,张作相把政府设在宾县,不过空壳而已,能起多大作用?假如先委身于日本人,等待时机,再图大事,是不是一条出路呢? 马明金反问:“若人人都明哲保身,抱着这种幻想,明是委身,实为投敌,这不与熙洽一样吗?” 郑永清:“哥,你想没想过,你们孤军奋战,没有后援,活动地域狭小,万一有一天,支持不下去咋办?” 马明金:“永清,我们之间,不需豪言壮语,但身为军人,守土有责,别人所为,我不能左右,就我来说,若不战自降,生不如死。” 郑永清神情有些不太自然,心中多少有些惭愧,想自己与大舅哥一同走入行伍,而今却有了不同的选择,他不能不承认,他缺少军人气慨。唯一尚可自慰的,他是旗人,追随熙洽,也是在实现一个抱负,或者说是人各有志吧! 马明金不想让妹夫难堪,抛开妹夫这层关系,两人情感如同兄弟一般。他心里知道,妹夫来做说客,公务占其一,关心挂念成份更大,这一点不必寒暄,也不用语言去表述,两人都能心领神会。 郑永清客观地讲起吉林目前的军情,他说三十二团、三十三团回防吉林后,两个团长已明确听命于新政府,熙洽还从延吉、长春调来四个团,组成外围防线,日军也增加兵力,在内城构筑第二道防线,这些部署都是为了防御冯占海、马明金的进攻。他说到这儿,掏出一张军事部署图,这是绝密的,他私自绘制的。 马明金接过来,妹夫此举,足证明他是一个重情义,有良知的人,他不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只是让妹夫,以后不要这么做,这是很危险的。 郑永清思忖,说出熙洽,不,主要是酒井威吓的话。他想熙洽信中一定有这个内容,可是大舅哥烧掉了。他说,如果冯占海与马明金进攻吉林市,日军将屠城,实行焦土政策。还有,日本人会把马家的人……郑永清说到这儿,迟疑着,还是说出来,他说来时,大院门口站上日本兵…… 马明金在妹夫刚一进门,就迫切想知道家中的情况,父母、两个儿子,还有弟弟,妹妹,这都是最让他牵肠挂肚的,他没有问,怕听到不愿意听到的,那样即便动摇不了他报国之心,也会造成一定干扰。听妹夫这么说,他即愤怒又担忧。 郑永清说,他会尽最大能力,保护和照顾好家人的,这是不是一句空话,他也只能这样安慰大舅哥了。 马明金对妹夫不想说什么感激话,不过,想到国,想到家,想到目前全团官兵处境和今后的去向,他心里不免也有些迷茫。 郑永清:“我来时去爹哪儿子。” 马明金:“他老人家有话对我说吗?” 郑永清默然片刻:“爹只是摇摇头,啥话也没说。” 马明金:“啥也没说?” 郑永清点点头。 马明金垂头感慨,他能想象出,父亲当时的复杂心情,他知道父亲是个刚强的人,他摇头什么也不说,那就是表示有很多话要说,只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郑永清心里压抑,但也不能总这么压抑下去啊,所担负的说客公务,已完成了,那么就说点轻松的话吧,唉!说到轻松,在这个时刻,在这种气氛下,会有什么轻松啊!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推给大舅哥。 马明金一看那绢秀的字迹,就知道写信的人了。 郑永清笑说:“你要不想看,也烧了吧!” 马明金也笑了,把信放到抽屉里。 郑永清说,昨天徐兰香就把信给他了,今天他走时,她又找到他,要随他来,他好番劝说,最后徐兰香红着眼睛走了。但还是让郑永清见到马明金替她说一句,对不起。郑永清听不懂这对不起之语的内涵,想必大舅哥一定是明白的。 马明金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知道在龙潭山后与徐兰香跑马时,说出那句话,伤害了徐兰香,他也很后悔,想找个机会,向徐兰香解释或道歉,没想到拖了几日,“九一八”事变突发,他率队离开吉林市,再也没见到徐兰香,鉴于目前状况,恐怕很难重逢了。 郑永清:“你不想给她捎个话,或回封信?” 马明金想了想说,没什么话要说,也不想回信,见郑永清诧异地看着他,他苦笑说,今后走上战场,还是少一些儿女情长,少一分牵挂为好。他不是自私,而是在为徐兰香考虑,她年轻,不该把终身托付一个生死难料的人。 饭后,郑永清返城,马明金相送,两人并肩走着,车子远远跟在后面。 十月的天气,已经见凉了,广阔的大地,尽现深秋的苍凉,风吹着枯黄的树叶和荒草的碎屑,发出沙沙声响。 相伴而行,不知走出多远了,郑永清停下,不让大舅哥再送了,即将离别,他心情很不好受,想必大舅哥也是如此。 马明金把目光投向远方,那是吉林市的方向,只几十公里,似乎却是天各一方,过去他也曾随军征战,数月不归,即使在战场上,在寒风中,他也从未有过今天这种感觉。是痛苦,还是悲壮,他说不清,也许两种交织在一起。 郑永清看着大舅哥,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 马明金喃喃自语着:“山河破碎,我成了一个有家不能回的人……” 郑永清轻声地:“哥,你别太伤感了,也许这一切很快都会结束的。” 马明金没言语,清醒的意识,坚定的信念,已告知他,只有两个结局,一是把日本人赶出中国的疆土,二是当亡国奴。还有,对他个人来说的提前结束,那就是倒在战场上。 郑永清:“哥,你有啥话捎给家里人,捎给咱爹的吗?” 马明金也如父亲一样儿,摇摇头。 郑永清:“哥,我走了,你多保重……” 马明金掏出一封信,这是在妹夫一再催促下,匆匆急就,写给徐兰香的,不是出于礼貌,他觉得应该给徐兰香一个明确的答复。 郑永清走向车子,打开车门,没上,又返回来:“哥,也许我不该问,你……你和冯团长会进攻吉林市吗?” 马明金叹息一声,他不想隐瞒妹夫,他说已失去战机,十多天前,本该有所行动,但那时熙洽还挂着民国的牌子,还是东北军的长官,现在新政府成立,熙洽有了新的军事部署,急转之下,变得敌强我弱,在这点上,不能不说熙洽老奸巨滑。 车子渐渐地消失了。 马明金依然注视着,蓦地,他脑海跳出一人不愿意想到,又必须面临的一个问题,在即将开始的战场上,他与妹夫客观上已是对立的双方,假如相遇了,能相互残杀吗? 郑永清回去,如实向熙洽做了汇报,熙洽没说什么,问马明金会不会对吉林城采取行动,郑永清说不会,熙洽又问能否肯定。郑永清回答是肯定的。因为他知道大舅哥说的这话,不是什么军事秘密。熙洽已收拢一些部队,不像前几天那么提心吊胆了,听了郑永清的话,他更放心了。以他本意,他还真的不希望冯占海、马明金回归,这两个刺头不好摆弄,只要两人按兵不动,他就可慢慢寻找时机,瓦解这两支部队,有一件事,他瞒着郑永清,那就是马明金的手下,有所异动…… 十月十二日,在黑龙江宾县成立的吉林省抗战政府,任命冯占海为吉林警备司令,全权指挥吉林附近驻军,并可以扩充队伍,给了数个旅、团番号。近日的作战任务,集结散落部队,迅速向哈尔滨一带运动,伺机参加,抵御进攻黑龙江日军的战斗。 马明金收到冯占海的信件以后,非常地兴奋,就像迷途孩子找到了家,这二十多天,简直是度日如年,乱军之中,无人指挥,部队是进,是退,战略目的和战斗任务都不明确,这里应当说,在“事变”之初,马明金和很多东北军的官兵,受军事条例限制,习惯于听命于上级,反应迟钝,缺少独立作战的能力,失去很多战机。还好,马明金擅自搞了次九站偷袭,要是搁现在,把全团拉上去,战果肯定不一样儿。 各营,连主官接到命令,立即赶到团部,二十多人,坐了满满一屋子。 马明金首先念了冯占海向全国发出的抗战通电,宣布了吉林省抗战政府任命冯占海为吉林警备司令的命令,有一点,他没说,冯占海在信中,准备任命他为旅长。他知道即使当上旅长,也是指挥现有的部队,他现在最大愿望,就是带兵出征,以雪国耻,抗击日军。 对于前不久的“九一八”,马明金都懵懂好一阵子,下级军官及士兵更是无所适从,只知道日军进驻吉林,部队急令退出,至于今后出路在哪儿,命运如何,他们也是很焦虑的。 马明金手持着命令,对大伙儿说:“弟兄们,这些天,你们有的人,常问我,我们咋办,我无法回答,现在上级下达命令了,尽管任务还没有明确,我也可以回答你们了,只有两个字,抗战!” 与会者都一脸严肃,也有的人神情很紧张。 马明金:“现在国家面临存亡之危机,身为军人,为了国家,为了百姓,只有血战沙场,别无选择。我想各位可能也都知道了,关东军攻入沈阳后,相继占领了吉林、长春,现正向黑龙江进发,东北基本沦陷了,但是,我们东北军没有被消灭,我们的民众没有屈服,少帅近日亲临锦州靠前指挥,从关内调回来大批的东北军,抵抗关东军,并伺机进行反攻,收复失地。” 与会者听到这儿,似乎都很受鼓舞,神情顿时开朗,相互之间交换下眼神或相视一笑。 一营长洪大新是个急性子,大声地问:“团长,你就说咱们咋办吧,这些天,弟兄们觉都睡不安稳,就等着命令呢!” 二营长邹长生,说话慢声细语:“团长,是不是要回击吉林啊?” 马明金:“不,我们要做战略跳跃,冯团长,不,冯司令转述省府张主席的命令,我们团立即赶赴哈尔滨外围,配合当地部队,抗击关东军对黑龙江的进攻。” 洪大新:“不管去哪儿,打小日本就行。” 三营长李子安,说话吞吐,还是说出来了:“团长,我……我想问一下,这命令有熙参谋长的签字吗?” 马明金反问:“若是有熙参谋长的签字,我们能执行吗?” 与会者中有的人,还不知道吉林已成立了伪政府,听了这话,免不了面面相觑。 李子安:“熙参谋长现在是吉林省军政的最高长官,没有他的命令,我们把队伍拉到省外,会不会有弃土之责啊!” 马明金知道李子安是熙洽的亲信,对他自然有所警惕,调防驻扎时,都把三营夹在一、二营中间,怕其生变。现在李子安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异议,会不会是…… 团直属炮连的连长:“李营长,吉林城都落在日军手里,我们的守土之责,已变成守土之耻了,我们还能听熙参谋长的吗?“ 李子安:“团长,我……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能不能跟熙参谋长请示一下,还有,我……我听说三十二团,三十三团都调回吉林了,为啥咱们团要去黑龙江……” 洪大新:“为啥,为打日本人呗,嘿,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马明金沉思,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不想对下属隐瞒什么:“李营长,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你是说我为啥不听熙参谋长,好,我今天就跟大家明说了,熙参谋长投靠了日本人,他现在已是我们吉林最大附逆分子。” 与会者大为震惊,有的人禁不住啊了一声,当然也有的人早听说,只是没准确消息。 马明金把他所知道的,近期吉林所发生的事,讲了出来,关东军的进驻,九站袭击事件,新政府成立,还有郑永清代表熙洽前来说服,他认为这些都应该让在座的人知道,以前明说,多有不便,现在公开与熙洽决裂,即将走上抗日战场,他相信中国军人,大多是有骨气的,他不想让属下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与会者表情各有不同,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沉默不语,有的相互小声议论着。 洪大新:“团长,你说得对,我们不能附逆, 我们还是东北军,我们听你的,听张主席的,听少帅的,跟小日本干!” 邹长生白白的脸皮,泛上红色:“军人不战自降,那是耻辱,我们不能当历史的罪人。” 有的人大声地:“兵随将令,团长,我们服从就是了。” 马明金:“李营长,你还有啥疑问吗?” 李子安:“我……我听团长的,不过,我有一个担忧,咱们弟兄不少家属,当然了,团长,你知道我还是光棍一个,我是说弟兄们的家眷,不少都在吉林城内,咱们公开举旗,熙参谋会不会,不,就是熙参谋长海量,日本人会不会迁怒咱们家眷呢?” 这话起了一定反应,尤其是对有家眷在吉林的军官,有人窃窃私语,有人脸上呈出担忧,还有的人犹豫不决起来。 马明金做事果断,但不是一个性情暴烈的长官,若不然肯定要骂李子安动摇军心。 有人小声地说:“能不能想个万全之策。 洪大新站起来:“有万全之策,那就附逆,当亡国奴,给日本人当走狗,谁愿意谁去,我洪大新铁心跟日本人干到底了。“ 与会者见气氛不对,都不出声,目光集中在马明金身上。 马明金:“弟兄们,我理解你们的心情,谁没有家,谁没有父母,谁没有亲人,可我们是军人,军人守不住国,还谈啥家啊!” 与会者听到这儿,头低下了,想必心中都不是滋味。 马明金心里也是悲凉的,作为这里的最高长官,他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弟兄们,你们都知道,我的家有多大,人有多少,如果日本人真要难为我们的家眷,我是团长,我的家首当其冲,我想,你们的家眷不会有事的。” 邹长生“军人不惜死,有国才有家,团长,下命令吧!” 与会者都挺起胸膛,看来他们也都明白,军人意味着什么。 马明金不敢说自己带兵如子,对部下还是了如指掌,知道弟兄们都很信得过他,他也不想再耽误时间了,让参谋把行军图展开,下达命令: “全团以战斗序列,绕过舒兰,穿过榆树,向哈尔滨外围迂回,团直属骑兵连为先头连,二营随后跟进,军需官押解辎重给养,与团部直属队随行,三营在全团序列中间,一营负责掩护,在全团前行二十公里,逐步撤掉后面警戒线,迅速跟进,现在是上午十一时,我们行动时间是晚上五时,记住,晚上五时,全团立即开拔!” 与会者起立,敬礼听命。 马明金脸上呈出少有的严峻,声音也显得格外冰冷:“各位都是军人,命令即已下达,我就不想再多说啥了,不过,我还是有必要重复一遍,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如有违令者,就地枪决!” 当晚,队伍准时顺利地离开乌拉街。 十月中旬,已是深秋,天气很凉,尤其夜里,小风掠过地皮,挟带着灰土尘粒,打在脸上,又硬又疼。 马明金骑在马上,带着参谋和护兵,时而快马加鞭,时而停下来,看着不时从身边走过的队伍,只听脚步声,没人言语,他心里多少有些沉重,这些都是家乡的子弟兵啊,现在随他走向战场,抗击倭寇,面临的将是枪林弹雨,血肉搏杀,现在活生生走在你的面前,明天就很可能倒在沙场上。他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他更知道战争是争取生存权力的最后手段,想到即将面临的战斗,他的沉重瞬间又变得亢奋。他看看手表,将近夜里十二点了,按部署天明赶到榆树…… 一阵马蹄声从后面传来,是三营的一个参谋,他见马明金站在路边,急忙下马,对马明金低声附语。 马明金大惊:“啊,李子安跑了?啥时候?” 那个参谋:“半小时前,团长,现在三营乱了……” 马明金跳上马,参谋、护兵,紧紧跟随,十几匹快马,消失在夜幕中。 李子安是熙洽的亲信,在刚调防到乌拉街,他就接到熙洽密信,叮咛他监督马明金,如果马明金有异常举动,伺机扣住马明金或除掉马明金,对第一条指示,他无条件服从,第二条,他犹豫,也为难,他从目前三营所驻的位置,判断出马明金对他不放心,他稍有不慎,就有被扣住的危险。至于说到除掉,他想都不敢想,也不忍下手,凭心而论,马明金待他也不薄,无论部下提升,还是军需配给,马明金做得公正,令他佩服。只是在徐兰香一事,他曾多有怨恨和愤怒,细想起来,徐兰香心有所属,算不得马明金横刀夺爱。“西春发”三人会面,徐香兰已说明了一切。他也真的没有理由怪怨马明金。他给主子熙洽回信,实言相告,只能掌握三营,监视马明金,其他的力不从心。没想就在这时,马明金下令兵发黑龙江,他变相阻止无效,只能匆忙行事,因为各连长都是在团部领命,直接回到各连,他想策动已没有时间,只能在队伍行进中,分别与三个连长,隐晦地说出他的打算。两个连长表示不想脱离,只有一个连长,犹豫好一会答应了。 马明金来到三营,两个连长站在路边等待着,队伍行进速度明显慢下来,马明金下马,安抚两个连长,指令团部一个有威望的参谋,代理三营营长,这时,有些零散的士兵后面跑来,原来是李子安带走的一连士兵,他们说,在随李子安逃跑路上,发现苗头不对,结帮拉下,趁机返回来。马明金很感动,问士兵,知道李子安想把他们带到哪儿去吗?士兵说是奔往吉林方向,肯定是投奔熙洽,他们说已知道吉林城落在日本人手里。有的士后大声地说: “团长,我们不会回去当亡国奴的,我们要跟着你打日本人。” 还有一个长得娃娃脸士兵说:“我爹去年让开拓团日本浪人,打折了一条腿,我要是投了日本人,我爹就得把我腿打折。” 马明金只觉胸中有股热流,动情地说:“弟兄们,你们都是好样的,我谢谢你们。” 士兵插入队伍,随着代理营长,向前加快脚步。 洪大新骑马跑来,他本来在全团最后面,见前边发生情况,急忙赶来。听说李子安带近一个连的人逃了,气得大骂李子安是王八蛋,狗奴才。 “团长,他一定是在缸窑岔路口,抄小路跑的,那一带我熟,我手下骑兵排马上过来了,我去追他,一定能追上他,他要是不回来,我就毙了他。” 马明金也是气愤难抑,冷静一想,即便追上,李子安也不会回来,双方争执,势必交火,同是一个团的弟兄,同室操戈,伤及都是士兵。 洪大林:“团长,再不追就追不上了……” 马明金:“唉!人各有志,随他去吧!” 洪大林在驻地时,负有监视李子安的任务,他懊丧地:“这个李子安,这么看着,也没看住……” 马明金上马,扬起鞭子,他没有打马,而且抽下皮靴,双腿一夹,纵马向前,马蹄奋起,声音清脆,接着众马奔腾,滚滚蹄声,如同滚滚的洪流,涌向远方,涌向天边,涌向烽火燃起的战场…… 第十八章 日本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的目的,就是要把东北变成日本的殖民地,进而侵占全中国。对于采取什么样的殖民方式,关东军和日本军部早有设想。石原莞尔在《关东军占领满蒙计划》中提出: “占领东北后,实行领土合并化,与朝鲜、台湾一样儿,设立军政全一的政府”。 在这个大政方针下,关东军取得“九一八”事变第一阶段战果,即:占领沈阳、吉林、长春等地。立即进入第二阶段,从日本本土和朝鲜调集大批军队,向辽西的锦州,大举进攻,同时,对北线的黑龙江也发起进攻。张学良在锦州指挥军队,只在外围象征性地抵抗一阵,后率十几万的部队,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二日,放弃锦州,撤入关内。日关东军兵不血刃占领锦州。一九三二年二月五日,关东军攻占哈尔滨。以哈尔滨陷落为标志,关东军完成了对东三省全部占领,第二阶段计划如期完成。接下来,关东军开始进入第三阶段,也就是所谓的最完美的计划,成立由他们控制的所谓“新国家”。 对这个“新国家”,关东军做了大量前期准备,制定了选择未来“元首”四项条件: 一、满洲民众敬仰之德高望重者。 二、家族为满洲世系者。 三、与国民政府未有联系者。 四、能与日本合作者。 其实这是量身定做。合乎条件者,只有一人:溥仪。 溥仪,姓爱新觉罗,满族人。清朝末代皇帝。出生于一九零六年。一九零八年被慈禧太后册立为帝。第二年即位,年号“宣统”。一九一一年武昌革命爆发,清王朝被推翻,一九二四年溥仪被驱逐出宫,废除了皇帝称号。这时,日本特务机关盯上溥仪,暗中帮助他移居天津,他也时刻梦想在日本的庇护下,恢复帝制。 “九一八”事变后,土肥原赶到天津,劝溥仪立即前往关外,祖宗发祥之地,主持大计。在组成“新国家”后,依靠日本力量,据有满洲,再图关内,最后复建大清王朝。 为配合土肥原的行动,已在吉林成立伪政府的熙洽,向溥仪奉上“劝进表”: “皇上圣鉴:敬陈者,臣熙洽跪。日本素知皇上德高恩重,久望皇上返吾祖发祥地满洲复位,以救苍生,为彼,臣树帜独立,将倾全力操练军队,扩充武器,在日本帝国信义资助下,先据有满洲,再图关内。此谓复兴之计,在此一举,亦是为臣期待二十年之时机,今日终将到来。” 熙洽在劝进的同时,为表忠心,分两次给溥仪进奉十万块大洋。以供溥仪起驾东北之费用。其实这是变相贿赂,以求溥仪在满洲登基后,把他视为近臣,掌握大权。这个熙洽有赌博的天性,把宝押在日本人的同时,也押在溥仪身上。 在天津“静园”居住的溥仪并不平静,身边网络很多梦想恢复大清的一大把胡子的前清遗老,还有西装革履假洋鬼子的清末遗少,如陈宝琛、罗振玉、郑孝胥父子、溥杰等人。这些人与熙洽一样儿,都把寄希望于日本。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日,在土肥原经心安排和指挥下,溥仪被藏在一辆敞篷车后箱里,偷偷地离开“静园”,躲过民国政府监视人员,来到天津白河边,与郑孝胥父子会合,登上一艘小型运输船,强行闯过白河上中国军队检查站,驶抵大沽口,换乘日本“淡路丸”号商船,渡过渤海,于十三日到达辽宁营口满铁码头。在船上举行的宴会上,溥仪心花怒放,把此行称为:“奔向海洋彼岸,寻找复辟外援的通路”。他哪里能想到,刚一上岸,就被板垣派来的日本特务,已安全为由,彻底封锁在营口汤岗子温泉,连下楼都受到限制。一个星期后,又被转移至旅顺的日本大和旅馆。在这里,板垣几乎天天陪伴着溥仪,他现在不但是奉天的日本特务机关长,还是关东军内定,即将成立的“满洲国”最高军事顾问。溥仪已没有一点自由,见谁,不见谁,必须板垣同意。更可笑的是,“建国会议”由板垣主持,商定建国大纲,溥仪却不能参加。在这个会议上,板垣拟定了《新国家建设顺序纲要》和所谓的“独立宣言”。并号召已被关东军占领的东三省各地,开展建国促进宣传计划,组织民间请愿团,向昔日的大清皇上溥仪,请求建立“满洲国”。 熙洽得知道溥仪已抵达旅顺,异常兴奋,恨不得马上见到溥仪,溥仪皇上大位时,他刚到日本军校就读,没能参加上登基大典,溥仪退位,大概溥仪十几岁,还没被驱逐出宫时,他曾晋见过溥仪,只说过两三句话,皇室宗亲太多了,可能溥仪记不得他这个无名小辈,后来他成了奉军的高官,溥仪与他有了往来。还给他写来一幅字:同宗同族。他视为圣喻,悬挂在家中。现在皇上近在咫尺,他若不赶去晋见,可真是不忠不孝。他准备了不少礼物,就在他刚要启程时,被酒井拦住了。 熙洽不悦地:“酒井先生,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去旅顺不是游玩,我是晋见我的皇上,我的,明白吗?” 酒井微笑着:“是的,我知道您想拜望溥仪先生……” 熙洽惊愕地:“你……你敢直呼皇上的名讳,还称先生,你……你也太放肆了吧?” 酒井:“噢,你在我们日本留过学,应该知道先生是一个很高雅的称谓。” 熙洽:“请问,你对你们的天皇也称先生吗?” 酒井:“这……如果您认为这样的称呼不合适,我……我可以……不过……” 熙洽不耐烦地:“好了,我没工夫跟你磨牙,我问你,我为啥不能去见我的皇上?是谁让你阻止我的。” 酒井:“我接到板垣先生电话,他说这是关东军司令部的命令!” 熙洽现在一听到关东军司令部就泄气,头也跟着疼,他一屁股坐下来。 酒井耐心地向熙洽解释,说溥仪刚到旅顺,板垣不想让外地臣民去旅顺,是怕打搅溥仪的休息,待过一阵子,板垣与溥仪及身边的近臣,商定好建国大纲,熙洽再去也不迟。 熙洽听得直皱眉头,他认为皇上在东北的所有重臣,他应排在第一位,且不说他已成立了新政府,有了根基,仅凭身世,正宗的皇室后代,这两点胜过皇上身边的所有重臣。他之所以尽早想见到皇上,复国大业为第一,对他将来的位置,即官职,他也不能不考虑,以他在日本的经历和近来与关东军的接触,新的满洲国家,很可能效仿日本体制,当然了,他不大赞成这种政体,他还是渴望恢复祖制,可是退一步,先据满洲,暂行日式体制,也不失为权宜之计,那么君主立宪,最有权力的重臣,莫过于总理之职。他把所有满族之臣,扳来数去,觉得他应该是第一人选。 酒井说,目前建国方案已有了雏形,关东军也非常着急,想尽快把新国家建立起来。 熙洽一听,更坐不住了,他不听酒井劝阻,直接要通板垣的电话,提出他马上想晋见皇上的愿望。板垣很温和,他深谙熙洽这些清朝后裔人的心理,在皇上未就位,都想争宠,掌握权力。他说皇上很想念熙洽,经常对他提起熙洽,还说熙洽可以随时晋见皇上,不过,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说吉林新政府成立不久,离不开熙洽,皇上也希望熙洽在吉林励精图治,做出表率,至于熙洽在未来新国家的职位,板垣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只笑着转述皇上的一句话:堪当大任。熙洽听了这儿,心里轻松下来,他请板垣转呈皇上,他熙洽愿为皇上肝脑涂地,同时,他也向板垣表示谢意。板垣说,近一两个月将召开会议,届时将不吝赐教。熙洽放下电话,红光满面,腰杆也直起来。 酒井不想知道熙洽在电话眼板垣说些什么,也不想知道板垣对熙洽许诺了什么,因为在他的内心认为,熙洽即便当上新国家总理,也是关东军的走卒或称为奴仆。 熙洽还在想着板垣转述的皇上重托,是啊,他是该把吉林做成新满洲的样板,让皇上看看看他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能力。但每当他要施展才能的时候,这个酒井就跟着捣乱,这令他大为不快。 酒井拿出一份名单,递给熙洽,是前几天熙洽提出的又一批军政官员任职,酒井说要上报关东军司令部,名曰备案,其实就是审查。 熙洽看过,不悦地:“这个李子安是咋回事儿,我提他当团长,咋儿把他名字划掉了呢?” 酒井:“是我的提议,我认为李子安从马明金部队回来,尚需进一步的审查,所以……” 熙洽:“酒井先生,他是我的亲信,是听从我的命令,才提着脑袋带队回来的,照你这么说,好多军官都是原东北军的,他们都不可相信,都要经过审查了?” 酒井:“不,李子安与其他人不一样儿,他是在新政府成立后,回归的,另外,我们已查清,九站的袭击事件,是马明金所为,李子安竟说是来之后才知道,这是个疑点。” 熙洽:“马明金是个鬼子六,他做的事,能告诉李子安吗?” 李子安丢盔弃甲,狼狈地逃回吉林,只带回一个连中的六十多人,他以为熙洽一定要骂他个狗血喷头,弄不好会枪毙他,不想,熙洽没等听完他的话,哈哈大笑,连声夸赞过后,说要提李子安当团长。李子安受宠若惊,差点没跪下给熙洽磕头。 酒井对原东北军任何人都不信任,只是无奈缺人之际,利用而已,他看出熙洽在培植亲信,扩大兵源,按理说,这对关东军是个好事儿,可是他又怕熙洽势力过大,形成潜在威胁,所以,他奉关东军司令部命令,节制熙洽的权力。 熙洽上来倔劲儿,不过,与其说为李子安争取,不如说在为自己争取权力: “我们现在正缺人手,李子安冒死率队回归,足证明他忠勇可嘉,对这样的人,不提拔,今后还有谁为咱们卖命?我跟你说,李子安的团长,还非提不可,你要不同意,我跟关东军司令部,不,我找本庄繁司令官说去。” 酒井是个老特务,很会把握尺度,他稍做沉思,而后笑说: “您是一省之长,您的话,我服从就是了,我同意李子安任团长一职。” 熙洽并没表现出高兴,反不无讥讽地说:“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用再请示一下关东军司令部了吗?” 酒井:“熙省长,您这么说,对我还是不满意啊!” 熙洽阴阳怪气地:“哼,你是军事顾问,权力比我都大,我敢不满意吗?” 酒井知道熙洽是东北目前降日官阶最高的人,又顺势成立了新政府,对于日本关东军来说,是个立了大功的人,他在监督熙洽的同时,也不得不敬让三分。 熙洽见酒井不出声了,以为酒井自知理亏,索性又提出一件让他气愤难抑的事: “我问你,省政府在吉林永衡官银号七千万存款,你为啥提拨给长春朝鲜银行?我是省长,你是军事顾问,这政务之事,不在你权属范围,你这么做,手伸得也太长了吧?” 酒井:“长春也是你省长管辖区,省内提拨,这不很正常吗?” 熙洽:“就是正常,也该经过我的同意,你不要当我不知道,那个朝鲜银行,监理和顾问都是你安插进去的日本人,昨天省府提五万元,都没提出来,说必须有你的签字,你这么做,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酒井:“熙省长,我正想告诉你,此事不是我擅自主张,我是奉了关东军司令部的命令,才这么做的。” 熙洽一翻眼睛,提高了声音:“你不要总拿关东军压我,永衡官银号那笔钱,是供政府公务开支用的,不是关东军的军费,这是两码事,我的顾问先生。” 酒井脸冷起来,眼睛盯盯地看着熙洽。 熙洽心里一颤,酒井用这种眼光看过他多次,每次他都觉得非常的不舒服,他知道酒井这是在跟他较劲,他刚才已取得胜利,现在更不想输下来,他把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酒井一字一句地:“熙洽先生,我有必要的提醒你……” 熙洽打断酒井的话:“慢着,你……你叫啥,我可不是没名没姓的鼠辈……” 酒井:“你既然这么说,我就称呼你熙洽吧!” 熙洽气得站起来,指着酒井:“你……你目无长官,我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吗?你……你太放肆了吧?” 酒井也站起来,针锋相对:“熙洽先生,我现在还在称你先生,我认为我有必要的提醒你,我不是你属下,我是关东军派驻新政府的军事顾问,我直接听命于关东军司令部,同时,我也要提醒你,你现在与关东军不是合作的关系,是所属关系,关东军用武力夺取满洲,它就是满洲的最高统者。这点你必须明白,否则是很危险的。” 熙洽傻了,怔然地看着,呆然地听着,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头脑有些过热,话说得有些过头,他在想,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蓦地,他打了个冷战,若是酒井把他的话转奏给关东军司令部,他很可能会遭到关东军的抛弃,那样的话,他的前程,不,不单是自身的前程,甚至……他想到了大清,想到了皇上,现在皇上在关东军手里,皇上的一切都将由关东军决定,他一个省长在关东军眼里,也就是个小人物,倘若关东军在皇上身边的近臣,另选他人取代他,那他岂不是前功尽弃……想到这儿,他爱出汗的毛病又来了,欲掏手帕擦一下脸上的汗,手又停下了,他不想让酒井看出太失态了。 恰好,一个副官进来请示事情。 熙洽找到发泄的人了,大吼着:“滚,滚出去!” 副官吓得身子一哆嗦,慌忙掉头出去。 酒井很会抓住时机的,他又看了熙洽一眼,拿起文件夹欲走。 熙洽脱口地:“酒……酒井先生,你……你别误会,我……” 酒井站下,面无表情,默然无语。 熙洽不但喜怒无常,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他示意酒井坐下:“酒井先生,你我相处这么长时间,你还不知道我,就这个臭脾气,来,来,坐,咱们还有好多事儿,要商量呢,对了,皇上来了后,不,关东军说皇上来了后,要组织一些民间请愿团,你看这事儿……” 酒井坐下来,他城府极深,绝不会意气用事的,时常给熙洽一点颜色,这是他做特务的一个惯用工作手段。 溥仪到达东北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只是他的目的和更多的细节,人们还蒙在鼓里。 郑廷贵最初听说,还以为是风传,后来酒井来他家,讲明实情,他才确信是真的,其激动心情,难以用语言表达,站都有些站不稳了,愣怔好一阵子,他想起什么,跌跌撞撞,跑到供奉圣祖爷亲赐的免死牌和祖上血染的黄马褂的屋子,扑通跪倒,连磕了几个响头,喃喃地叨念着什么,可能是大喜过望,有些胡言乱语了,不过,泪流满面,足以表明他的虔诚。 酒井站在一边,他以前就知道郑廷贵有这两件至宝,他想见识一下,郑廷贵不让,说外人多怀好奇观赏之心,那是大不敬的。 郑廷贵饮泪的同进,不忘对身边的酒井断喝:“跪下!” 酒井今日一睹,心中暗笑,这两件东西也只能是郑家的镇宅之宝,以他对中国古董喜爱来看,若拿到市面,卖不出好价钱。 郑廷贵又喊了声跪下。 酒井一怔,慢慢地跪下,他心里知道,圣祖爷与他没什么关系,他是出于对朋友的尊重,才跪下的。 回到客厅,郑廷贵神情还是那般肃穆和庄重,酒井感觉郑廷贵好像瞬间变成另外一个人,说话、走路,坐在椅子上的派头,与以前都截然不一样儿,是的,他知道他这个老朋友心系大清,思念皇上,梦想复辟,但也不至于……联想到他所敬仰的日本天皇,按说他应该理解郑廷贵,可这绝对是两回事啊。他知道关东军的内幕,也知道溥仪在未来所谓的新国家,与日本天皇没有一点点的可比性,想到这儿,他觉得郑廷贵有些可怜,可悲,也可笑,不过,他不会表现出来。 郑廷贵架着胳膊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你知道我为啥让你随我跪下吗?” 酒井笑着摇摇头,新政府的官员,深知他这个特务机关长和军事顾问的权力,见到他都战战兢兢,可他还是那样笑眯眯,很少呵斥人,尤其对待郑廷贵,用他的话来说,朋友情义是永存的。其实,这正是他多年做特务所练就的本领。 郑廷贵:“我不是让你拜我的祖宗,我让你叩拜的是皇上……” 酒井笑着纠正:“准确地说,是你们大清的皇上。” 郑廷贵正色地:“你这话说得就不在理啊,你现在在哪儿?你现在不是在满洲吗?还有,你当的不是俺们满洲的官吗?现在皇上来到满洲,复位后,那不也就是你的皇上了吗?” 酒井:“老朋友,你理解错了,皇上来满洲,不是来恢复你所说的大清,是在我们的帮助下,建设新国家,所以说,即便他有一天当上皇上,也是你们的皇上,不是我们的,我们有我们的天皇。” 郑廷贵:“你说啥?新国家?这满洲是龙兴之地,几百年前就是我们大清的,皇上回来,复位就成了,还成立啥新国家,你这话说得可让我糊涂啊!” 酒井很小的时候就来到满洲,深知郑廷贵这些旗人,心中对大清的概念根深蒂固,要想说服,那是很难的,若做过多的解释,他没有那么多耐性,也没有那个必要,他来找郑廷贵有另一番用意。 郑廷贵还在想着皇上即将复位的事:“你说别的,我听不大懂,也不想听,我就想知道,皇上还是不是我们大清的皇上。” 酒井:“满洲国一成立,皇上当然是满洲国的皇上了,这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郑廷贵:“满洲国?” 酒井:“对呀,你不是也说了吗,满洲是你们的龙兴之地吗?新国家就是满洲国,皇上自然是满洲国的皇上。” 郑廷贵故作聪明地:“说来绕去,咱俩儿说得不是一回事吗!” 酒井笑了,转入正题,关东军与溥仪已商谈未来新国家的国体,为尽快把东北安定下来,决定迅速建立新的国家,即满洲国。但建国必须要有个声势,大造舆论,这样才能在国际上得到国联的承认,掩盖日本侵略的真相。对国内,主要是东三省百姓,认为日本占领是保护东北,是帮助清朝皇帝,恢复政权,建立日满共荣的王道乐土。为掩人耳目,必须要有所谓民众呼声,要有民间组织的所谓请愿团,请求大清皇上,回到东北,以苍生为念,解民于水火,领导新满洲国。 郑廷贵听明白了:“你是说让我出面组织吉林市请愿团?” 酒井说,他与熙洽讨论后认为,郑廷贵最合适出面组织请愿团,一是郑廷贵正宗的八旗子弟,多年来,心中时刻想念着皇上。二是郑廷贵在吉林市旗人中,威望最高。旗人中,谁都知道郑廷贵家有皇上御笔亲赐的免死牌,这在旗人之中,可是万民敬仰的。 郑廷贵听酒井这么一说,腰板越发挺拔了,不过,他还有些不明白,皇上复位,顺理成章,这还用请愿吗? 酒井真是个中国通,他提示郑廷贵不该忘记,清太宗皇帝就位时,接受臣子数次请求跪拜,推辞不过,才不得已就位。他说民间请愿,是民众之呼声,就是让国内外知道满洲没有皇上,不能称之为国,同时,也让已退位多年的皇上,体恤民意,顺应民心,最后…… 郑廷贵不待酒井说完,茅塞顿开,连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想我祖上,为保皇上,血染征袍,今天,我郑廷贵若能为皇上复位,尽绵薄之力,万死不辞。” 酒井赞叹、恭维,说有朝一日,他要是见到皇上,定请皇上封郑廷贵为满洲第一臣民。 郑廷贵开始忙碌起来,奔走旗人之间,过多的游说,他不会说,时常摆上几桌宴席,把吉林市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旗人,集聚一堂,无论就金钱,还是人缘,他还是有这个能量的,吃饱喝足了,提到请愿的事儿,那还不是一呼百应。 马明玉见公公出出入入,迎来送往,不知公公忙什么,她懒得问。倒不是她对公公不孝,只是没有心情。应该说自进了郑家,与在家做姑娘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很享福,也很顺心。甚至比在娘家还说了算,因为她管着郑家大小事情。每天虽说累一些,相夫教子,若这样过一辈子,她感到还是很幸福的。可是,自日本占领吉林后,她觉得一切都变了,心情也越来越烦忧或者说焦躁,要是在外人看来,她有这样的心态,似乎不应该,不说别的,就说她丈夫吧,堂堂的长官公署卫队团,现在叫护卫团的团长,熙洽的亲信,酒井眼中的红人,这还了得? 郑永清现在可是个大忙人,有时忙得夜里连家都不回,就是回来,也是一身疲倦,简单洗漱,上炕就睡,与妻子的话比以往少得多,是他官升脾气长,与妻子生分了?不,不是,他太了解妻子了,也许就是因为太了解,他知道妻子现在的心境,他与妻子相谈得才少,因为他不知道该与妻子说什么,更怕说多了,加重了妻子的苦恼。 马明玉疼爱丈夫,女人的天性,心烦意乱时,免不了抱怨丈夫,主要抱怨丈夫不关心哥哥的死活,自丈夫从乌拉街回来,再没有哥哥音信。母亲常常是以泪洗面,一听说哪儿打仗的事儿,她就以为大儿子在那儿,担惊受怕,日渐消瘦,不敢在丈夫面前过分表露,催促女儿打听大儿子下落。马明玉又转求丈夫,可是关于哥哥,还是杳无音信。 其实郑永清从公署中战报和情报中,判断出大舅哥在哈尔滨一带,因为那里始终战事不断,前不久哈尔滨外围的江桥之战,连续打了三十七天,战况相当惨烈。日军投入兵力三万人,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日军伤亡过千人。郑心清知道大舅哥肯定参加那次战斗,可是他能对妻子说吗?那样妻子不更担心吗? 马明玉感伤地说:“你说咱们家以前的日子多好啊,你和咱哥常在一起,说说笑笑,这么多年,我与咱哥没分开过,你也是,你们俩儿一起念讲武堂,一起……可是现在,唉!都是日本人害得咱哥有家不能回,骨肉分离。” 郑永清就怕妻子提到大舅哥,也怕妻子仇恨日本人情绪,外泄出去,招来祸灾,可他又不能直言相劝,越劝妻子越气愤,他只能岔开话题。 马明玉:“现在我都不敢回俺家,我一听两个侄儿喊着找爹,问我他爹去哪儿,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还有咱娘……” 郑永清:“明玉,咱不说这个了,对了,你知道阿玛这阵忙啥呢?” 马明玉想念哥哥,想得都有些絮叨了:“也不知咱哥现在在哪儿,你说他不想咱爹咱娘,不想他两个儿子吗?咋不给家里来信呢?” 郑永清:“他……他要是能来信,能不来吗?咱不说这个了,你知不知道咱阿玛整天忙些啥吧?” 马明玉神不守舍,真不知公公在忙什么,不过,她说看见最近公公常到供奉祖宗那屋,除了上香磕头,还擦拭生死牌的污迹,抖掉黄马褂上的灰尘。过去,年节清扫,由下人去做,现在下人要做,他不让,他亲自动手,还说以前怠慢了祖宗,实属大不敬。 郑永清说父亲这么做,一是明志,二是慰藉。 马明玉:“我看这老爷子一天喝得迷迷糊糊的,还常把一些穿长袍马褂,走道都打晃的老头子,找到家里,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啥。” 郑永清:“嘀咕啥?还不是忙活他那个请愿团的事儿!” 马明玉:“请愿,向谁请愿?” 郑永清把自己所知请愿团的事儿,大致讲了一下:“这样也好,他不是总想恢复大清吗,让他忙活儿,心里也能高兴些。” 马明玉不无讥讽地说:“这日本人一来,把你们爷俩儿给抬举起来了。” 郑永清没生气,反笑了:“你这是咋说话呢,我跟阿玛是两回事,他是为大清忙,我是吃官差的,身不由己。” 马明玉叹说:“真是有人欢乐,有人愁啊!” 郑永清借着请愿团的事儿,给妻子简单讲起未来政局,他说他跟大舅哥一样儿,讨厌日本人,为能尽快摆脱日本人的控制,他把希望寄托即将成立的满洲国,具体说就是皇帝身上。他想到阿玛过去常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关内连年战乱,张作霖两次入关,都被打回来,这都是因为废除皇上所致。现在看,阿玛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马明玉不相信地:“日本人让那个溥仪当皇上,能吗?” 郑永清:“日本人毕竟是外来的,东北比他们日本国大好几倍,他们能管得了吗?还得靠皇上,靠咱们当地人,我想,等满洲国成立就好了,天下太平,咱哥也就能回来了,这个家不还是以前那个家吗!” 马明玉对丈夫的劝慰,将信将疑,她接触面本来不广,好多问题,她也看不清,她只想哥哥快点回来,家里人都平安。基于这点,她逐渐倾向于丈夫的观点,盼望满洲国早早成立。从这儿以后,她的心情稍许开朗,对公公请来的那些人,她忙前忙后,尽心招待。公公为此挺高兴,旗人辈份间的规矩是很大的,公公不可能公开夸赞儿媳妇,他只能对别人说儿媳妇大户人家出身,有家教。有人趁机建议郑廷贵,说到大户,吉林市最大的大户就是马家大院,请愿团若是把马明金请出山,那分量有多得啊!郑廷贵心想,别说他呀,就是皇上亲临,也未必请得动他的亲家,他以亲家不在旗,不过问旗人事搪塞过去。不过,别人这一提,他才想到有十多天没见到马万川了。 这天,郑廷贵忙里偷闲,一步一晃向马家大院走来,远远又看见那两个昼夜不撤的日本兵,站在大门两边,心里不禁又是个气,他历来把马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儿,不曾一次向酒井提出,把兵撤走。酒井不肯,说马万川是吉林市商界名流,怕有乱兵滋扰,才派兵保护马家。郑廷贵说酒井这是强词夺理,问酒井等满洲国成立了,权力归属皇上,日本兵还会看守马家吗?酒井一笑以蔽之。郑廷贵走上院门口台阶,停下来,他中午刚喝了点酒,脖子有点不大灵活,扭头看着日本兵,越看越不顺眼,走到日本兵面前: “我……我说你们二位别在我前晃悠,行不?我……我一看你们气就不打一处来。” 两个日本兵听不懂中国话,没理会这个经常出入的小老头。 郑廷贵祖上未曾封王,但人们都把郑家看成世袭王爷,有时,开玩笑或恭维,喊他一声王爷,他自然是挺高兴,喝上酒,他有时也顺口常称为本王: “妈拉巴子的,本王问你们两个小日本的话呢,咋不回话呢?” 两个日本兵还是没回应,眼睛里的凶光,渐渐显露出来。 郑廷贵用手里的烟袋锅子,照着一个日本兵的头上,敲了一下: “哑巴了,回话。” 被敲打的日本兵横眉怒目,抡起枪托,照郑廷贵肩膀砸了一下,大骂: “八格牙路,你的大大的坏了。” 郑廷贵哪经得住这一击,仰面倒下:“哎哟,我是皇族,你敢犯上作乱……” 另个日本兵也走过来,狠狠地踢了郑廷贵一脚。 门房早看在眼里,本以为郑廷贵骂了日本兵,他也跟着出出气,不想郑廷贵吃亏了,他忙跑下台阶,拦住日本兵,又说又比划。 两个日本兵经常看到郑廷贵在这个大院出出入入,或许知道郑廷贵不是一般人物,他们没有再打郑廷贵,嘴里还用日语骂着: “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 郑廷贵被门房搀起来,弄得一身尘土,他挥着烟袋,冲日本兵喊着: “好你个小日本,你敢打本王,我跟你没完。” 这时,不少过路的人,围过来,有认得郑廷贵的人,见日本兵连郑廷贵这么有身份的人,都敢打,颇感吃惊,也有不认识的郑廷贵的,觉得这老头敢跟日本兵叫板,挺佩服,当下,人们让日本人欺负的大气不敢喘,看到骂日本人的场面,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 门房怕事闹大,拉着郑廷贵,欲把郑廷贵劝进院内,可人一多,郑廷贵脸更挂不住了,门房越拽,他越往日本兵面前凑,还不住地喊着: “不行,我不能走,我今个儿非得教训教训这两个小日本不可,他们连本王都敢打,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两个日本兵恼羞成怒,端起枪,刺刀直对准郑廷贵。 郑廷贵心里着实一抖,但此时退缩下来,不但辱没八旗的名声,他的脸面也丢尽了,他一掸袖子,头一扬: “哎呀,跟本王亮刀子,胆子不小啊,你当能吓唬住我吗?本王的祖上,就是玩刀的,皇上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马上马下,杀人无数,你们两个小日本……” 门房都要吓哭了:“郑大爷,我求求你,你老进院吧,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啊!” 郑廷贵:“刀压脖子我都不怕,你怕啥,去,给永清打个电话,就说他阿玛让小日本打了,让他带兵把这两个小子给我抓起来……” 马万川听人传报后,急急忙忙出来,快步走下台阶: “我的亲家呀,你在这儿干啥呢?犯得着吗?来,来,快跟我进去!” 郑廷贵的酒基本醒了,也不称本王了:“老哥哥,你别拦我,我今个儿闲着难受,就是想教训教训这两个小日本……这日本人熊到咱家门口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马万川:“不就是两个站岗的吗,他们愿意站就站呗,也用不着咱们管饭,走,别跟他们惹这个闲气……” 就在这时,两辆摩托车呼啸开来,人们吓得忙退闪到一边,车子还没停稳,几个胳膊戴着日本宪兵袖标的人,跳下来,荷枪实弹,形成个半圆警戒线,他们显然接到报告赶来的。一个曹长模样的人,他是站岗日本兵的顶头上司,认得马万川,他没有理会马万川,走到郑廷贵面前,上下地打量着: “你的什么人的干活?” 郑廷贵见对方是个小头目,他也端起肩膀:“你先别问我是干啥的,你们不是宪兵吗,这两个小子把我打了,你先把他们俩儿个抓起来,回头咱们再说……” 曹长不认识郑廷贵,不,就是认识,此时他也很可能装着不认识: “你的聚众闹事,良心的坏了……” 郑廷贵:“哎呀,你小子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你知道我是谁吗?” 曹长不想再听郑廷贵说什么,他手一挥,宪兵上来,扭住郑廷贵,拉到车子旁,塞到车斗里。这突然的动作,是郑廷贵始料不及的,他大喊着,不,大骂着,头被一个日本宪兵按住,喊不出声来。 马万川心中气愤,表面还是沉静的,他知道郑廷贵被带到宪兵队,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但此举,表明日本人根本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同时,他也知道日本人这么做,或许就是杀鸡给猴看的。 曹长阴沉目光转向马万川,冷笑一下,跨上摩托车,又呼啸着离去。 马万川脚步沉重回到客厅,给女儿打个电话,告之此事。他知道女儿会怎么做的。放下电话,长叹一声,想亲家郑廷贵也是一把年纪的人,竟受此污辱,他心里着实难受,他明白,这是刚刚开始,将来他面临的灾难恐怕……他不是不敢想下去,而是他已做好必要的准备,现在他足不出户,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他知道酒井派兵守在门口,盯住他,怕他离开吉林市,那么酒井下一步,想做什么呢?马万川也在苦思冥想着…… 郑永清听妻子说父亲让宪兵队给抓去了,先是一惊,后是愤怒,赶忙乘公署小汽车,来到位于新开门外日本宪兵队,这个部门,虽刚刚成立不久,但天天抓人,轻者被打得皮开肉绽,重者被秘密枪毙,很快就名声在外,人们称之为魔窟、鬼门关。他在门口下了车,刚要进去,被一个站岗日本兵拦住,他拨开日本兵的大枪,又用日语低喝一声,日本兵见郑永清肩上戴的是上校军衔,想要发怒,没敢发,放郑永清进去。 宪兵队长松川出现在走廊里,他似乎知道郑永清要来,皮笑肉不笑,主动伸出手,表示欢迎。此人就是曾在马明金防区刺探情报,险些被马明金活埋了日本间谍,事变后,被关东军情报部派回吉林市,任宪兵队队长。 郑永清以护卫团团长之职,与松川有过接触,也常在公署坐在一个会议桌旁。 松川先开了口:“郑团长,误会,误会……” 郑永清听松川这么说,也不好发怒,其实在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对日本人发怒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很可能适得其反,这是他与日本人共事得出的经验,但为了团长之尊严,他还是问了一句: “松川先生,您不认识我阿玛,不,我父亲吗?” 松川中国话说得也是相当地道:“我怎么会不认识令尊呢?他是酒井先生的至交,不过,你的父亲……好,不说这些了,就当是个误会。” 走廊另一边,传来拷打人的皮鞭声和惨叫声,令人心惧。 松川注意到郑永清神情微小的变化,笑着说:“郑团长听不惯吧?这是审问抵抗分子。” 郑永清:“我父亲呢?” 松川:“在我的办公室,这边请……” 打开门,郑廷贵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茶水、香烟,看来颇受款待。他知道儿子会来的,见到儿子,却视而不见。 郑永清:“阿玛,你老受惊了。” 郑廷贵:“你来干啥?公署事儿那么多,你回去吧!” 郑永清:“阿玛,松川队长已经说了,这……这是个误会。” 松川抱着膀,脸上带着笑,笑得让人看着不舒服。 郑廷贵翻看松川一眼:“误会?又是拳脚,又是枪托子,还拿刺刀对准我,有这么误会的吗?你们当我是平头百姓呢?我可是皇族,你们想抓就抓,想放就放啊?今个儿我让你们知道知道,啥叫请神容易,送神难,我不走了,说啥也不走了。” 郑永清脸上现出苦笑,心里暗说,我的阿玛,你真当是回到大清朝了?他知道父亲还没弄清宪兵队是什么机构,他呢,也不好明说,只能相劝。 松川脸上已呈出一丝不悦,他到不在意郑永清,与所有日本人一样儿,他瞧不起所有的满洲人,只是想到酒井与这个郑廷贵是朋友,他不好把心中的愤懑表现出来。 郑廷贵不糊涂,他何尝不想尽快离开这里,但想到刚才马家大院门前的一幕,很快就要传开,他要是不体面的走出宪兵队,以后不要说在旗人之中抖不起精神,自己心里都会窝囊出病来。 松川说话有点软中带硬了:“郑老先生,我已道歉了,你还想怎么办呢?” 郑廷贵:“这好办,你给酒井打个电话,就说我在宪兵队呢,不想出去,请愿团的事儿让他另请高明吧!” 郑永清本想劝父亲见好就收,但这话在松川面前不能说: “阿玛,你老累了吧,咱们先回家歇息下,这事儿日后……” 郑廷贵断喝:“混帐,你阿玛在大清朝,也是坐八抬大轿的人,你懂啥?” 松川脸色难看,不得已抓起电话,要通酒井,用日语述说着,连应几个哈意后,把电话递给郑廷贵,说酒井要亲自与他讲话。 郑廷贵挺直腰,很有气势地握着电话,里面传来酒井哈哈大笑声,他说他忙,不能亲自来接郑廷贵,已命令松川礼送,他在公署办公室等待,当面表示歉意。郑廷贵觉得他也拿掐到份了,放下电话,点指着松川: “小日本,我今个儿是给我老朋友酒井的面子,要不,你就是用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会离开这儿的……” 松川面色很难看,不过,有酒井的命令,他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郑廷贵站起来,一步一晃,倒背着手,很有气派地向外走去。 这次事件纯属意外,却收到了意外的效果。 在酒井办公室,郑廷贵对酒井说,他不想听什么道歉之类的话,他只要酒井用行动来证明诚意,那就是把马家大院站岗的日本兵撤掉,他说他常出入马家,看到日本兵,心里窝火,弄不好还得闹出事儿,还有,他让日本兵打倒在地的事儿,一准传开了,他颜面尽失,也只有日本兵撤走,他好对人有个解释。酒井狡辩说,这是保护马家。其实正如马万川所料,酒井这么做,真就是怕马万川离开吉林市,作为在吉林市活动多年的特务,他深知马万川的在商界中分量,只因政局未稳,他不敢操之过急。郑廷贵又将了酒井一军,说马家大院的日本兵不撤,他在旗人中,没有脸面再张罗请愿团的事儿。这话起了一定作用,酒井思忖着,答应了郑廷贵。不过,随之他又向郑廷贵提出,让郑廷贵劝劝马万川不要把自己囚居家中,暂不想与日本人合作,也该在商界中张罗一下,号召店铺把市面搞得繁荣一些,日本人在占领目的达到后,特别需要这种所谓的繁荣景象。郑廷贵与酒井相处,也学得一些东西,他推说眼下劝不动马万川,等满洲国成立,皇上复位再说吧!酒井笑了,没说什么。 郑廷贵又晃到马家大院,他没忙着进去,而是站在台阶上,不无得意地扫视着,门房等人,紧着奉承,说日本兵撤走,出入大院,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连喘气都匀乎了。郑廷贵跟这些人不想显摆什么,最主要的是,外面所传他被日本兵打了这一说,很快变成宪兵队长亲送他回府,酒井怕郑廷贵再用烟袋锅敲日本兵的头,已把马家大院的日本兵撤走,这时候,被日本人打不稀奇,能得到日本人的礼遇,尤其是军事顾问酒井的道歉,这还了得?郑廷贵在旗人中,脸面非但没受损,身价还立马抬高了。 马万川对郑廷贵没说什么感谢的话,就两人的关系,用不着这个客套。另外,酒井换汤不换药的把戏,他一眼就看穿了。日本兵是撤了,院门口附近,身着便服的日本人多了。 郑廷贵挽起袖口,说日本人欺软怕硬,他想把自己在宪兵队的壮举讲给马万川听,见马万川不感兴趣,他转而说起请愿团的事儿,以他本意,真想看到请愿书中,出现马万川的名字,他知道这个希望不大,还是想试一试。 马万川:“报纸上已经说了,小皇上到了东北,噢,这阵子你忙得脚不沾地,就为了这事儿啊?” 郑廷贵:“是啊,我让明玉跟你透个话,她没跟你说吗?” 马万川:“说了,我没当回事儿。” 郑廷贵:“唉!我看出了,就是皇上降旨,你也不会跪接的,可是,老哥哥,我还是想劝劝你,这老张死了,小张跑了,民国倒了,东北乱成这样,满洲国一成立,皇上复位,天下太平,这等好事啊,你咋就不赞成呢!” 马万川:“赞成,咋赞成?参加你们那个请愿团?我……我也不说啥了,算了,皇上是你们旗人的皇上,我就不跟着你们掺和了。” 郑廷贵不死心:“那我问你,皇上一统江山,总比这天下让日本人占着强吧?咱们不想让日本人管着,那只有把皇上请回来。” 马万川知道郑廷贵魂系大清,这个心结,他劝也无用,但提到日本人,他不能不说几句: “你以为日本人把东北打下来,是为了送给你们的小皇上啊?他们傻呀?小鬼子,小鬼子,你和你们的小皇上,就是有八百六十个心眼,也算计不过小鬼子。” 郑廷贵:“我知道小鬼子能算计,可他们把皇上从天津请回来,这不说明,他们摆弄不了这龙兴之地,要想收拢民心,还得靠皇上。” 马万川不想再争辩下去,笑着说:“你今个儿晌午没喝吧?一会儿,我陪你喝两盅,常大杠子打发人,刚送来的新鲜鱼,我让灶房炖上了。” 郑廷贵言犹未尽:“咱们这刚唠开个话头,你又提上酒了,我晌午没喝,就是想跟你说说这事儿……” 马万川:“我看你醉了比清醒着好。” 郑廷贵:“老哥哥呀,你就是不听劝啊!” 马万川逗趣说:“听明玉说,你要去抚顺面见小皇上请愿,缺盘缠不,我给你拿俩儿……” 郑廷贵:“你这是寒碜我……” 马万川笑了,站起来:“好了,咱们别扯没用的了,我估摸鱼该炖好了,走,喝酒去。” 郑廷贵把烟袋锅,往鞋底下磕了磕,随马万川出去…… 第十九章 关东军把溥仪偷运到东北后,其既定的所谓新国家,渐渐地拉开序幕。一九三二年二月二十日,准备在沈阳召开东北民众代表会议。为即将建立的国家,制造一场民意运动。在此之前,各地制作了大量传单,标语,筹备各省、市、县代表会议。总之,这个丑剧紧锣密鼓地开场了。 吉林省代表团的首脑是熙洽,想到马上要晋见朝思暮想的皇上,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有一次在大老徐家,喝点酒,竟掉下泪。大老徐说熙洽,不就是见个小皇上吗,他还没有你岁数大呢,这样值得吗?熙洽说这是真情表露,说着竟哭出声了。大老徐取笑说:你爹死你可能都没这么哭过。气得熙洽抹了把鼻涕,把大老徐好个骂。 还有激动得睡不着觉的人,这就是郑廷贵。熙洽代表官府。他代表民间。想自己虚度五六十年,连个世袭封号都没捞着。虽有时以本王自居,其实他知道那是子虚乌有。这个代表可不是浪得虚名。酒井说名单已报给皇上,想皇上都能知道他郑廷贵了,这是何等的荣耀,给祖宗那件黄马褂和免死牌上香,断然不可缺少。蓦地,他萌生这样一个念头,要是把血染的黄马褂套在长袍外面,手上捧着那块免死金牌。出现在皇上面前,嘿,其威风自不用说,恐怕皇上……他一时还真想不出,皇上见到了,会什么样的表情。 马明玉知道公公这个想法,当个笑话,告诉丈夫,丈夫可没当笑话听,他忙劝父亲,千万不能带上这两样东西。郑廷贵不解地问为什么。郑永清本想说这个会议是日本人组织召开的,参加者不过就是摇旗呐喊,做个样子罢了,又怕父亲听了,表现出对日本人的不满,惹来麻烦,便说这两件东西是郑家的传家及镇宅之宝,要是丢了,后代将如何瞻仰?郑廷贵说除非他命没了,不然怎么会丢呢?郑永清见说不通,劝父亲跟岳父商量一下。他知道父亲好多事都听从岳父的,他常听或看到父亲与岳父争执个事儿,父亲话多,岳父话少,到最后,还是父亲依从岳父。马明玉对这个现象也觉得奇怪,有一次,她问公公为什么会是这样,公公半开玩笑说:可能年轻时,被你爹欺负住了,落下病根,到老也改不过来了。 郑廷贵真的来征求马万川意见,晋见皇上,在他看来,这是天大的事儿,马虎不得。 马万川:“你这辈子最荣光,最露脸的是不是就这件事儿?” 郑廷贵认真的回忆着:“应该是吧!” 马万川正色地:“那这黄马褂要是不穿出去,谁知道你祖上的功德啊!” 郑廷贵顿时精神焕发:“老哥哥,你这话可说到我心坎上了,看来,永清让我来请教你,这真请教对了。” 马万川:“还有那块生死牌子……” 郑廷贵:“免死牌!” 马万川:“管它啥牌子,我估摸着,那个小皇上兴举许都没见识过……” 郑廷贵思忖着:“他这个岁数儿,上哪儿能看过呀,可圣祖爷的御笔,他应该能认得的,你说皇上要是……” 马万川打断郑廷贵的兴致:“不过,我得提醒你,就怕你还没挤到皇上身边,皇上近前的侍卫,一顿乱棍把你打出来。” 郑廷贵一怔:“打我,为啥打我?” 马万川:“人家看你这身打扮,还不以为要饭花子,闯进大殿,不打你,打谁呀?” 郑廷贵:“你……你这话是啥意思?那……那我是穿啊,还是不穿啊?” 马万川不想再逗趣了:“我说你这个大辫子,这都啥年月了,就算你们那个小皇上能复位,你祖上也不过是个四品护卫,在你们大清算个啥官,你不还知道啊?再说了,你穿上那玩意,像个小丑似的,你觉得光宗耀祖了,人家还不拿你当疯子啊?” 郑廷贵连呼马万川大不敬,还说马万川不是旗人,不知皇上御赐的黄马褂在旗人眼里的分量,不过,细细想来,马万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最后,他还是决定不穿黄马褂,不捧免死牌了。 马万川早就想劝郑廷贵退出请愿团,可他知道劝不动郑廷贵,只好旁敲侧击,提示、提醒郑廷贵,在这场复国拥帝闹剧中,不要陷得太深,免得到头来,碰得头破血流。可是郑廷贵心意已决,他的话起不了太大作用。但作为老朋友,又是亲家,有些话他不能不说。 “大辫子,我也是打清朝过来的,对你们八旗的事儿,知道的不比你少,我总想问你,你们镶黄旗算皇族吗?” 郑廷贵脖子立时挺拔起来:“我们镶黄旗最早是太宗皇太极亲率,那要不是皇族,谁是皇族啊?” 马万川:“就算是,那也是旗主称得上皇族啊,你祖上,不过镶黄旗中一个当兵的,跟皇族能搭上边吗?这事儿,我说不大明白,你自个说。” 郑廷贵脖子缩回去了:“这……这应该不算皇族吧?” 马万川:“还有,你总说本王,本王的,我记得你跟我说你祖上,好像没有封过王啊,你这王爷是自个儿封的吧?” 郑廷贵不好意思了:“我……我也就喝点酒,爱这么说,你还不知道我们旗人那个毛病,有大不说小……” 马万川语重心长地:“亲家呀,我不是揭你短,我提醒你,参加你们那个会,嘴得有个把门的,千万别乱说,言多有失啊,如果我要是没猜错了,这个会,肯定有不少日本人,你小心点,别真当你是皇族,话说回来,你就是皇族,日本人也不会把你当回事儿,早去早回,别让家里人惦念。” 郑廷贵连连点点头,他虽不大赞同马万川的话,但知道马万川的关怀,绝对是真挚的。 二月二十日,熙洽带领吉林省请愿团数十人,来到沈阳,他去参加官方会议,民间人士由郑廷贵率领,来到由日本人控制的奉天地方自治指导部, 参加会议有一千多人,旗人不少,这从穿戴、言传举止上能看出来,多是上岁数的前清遗老,一个个长袍马褂,相识的见了,免不了碰碰肩膀,行个清朝礼节,互不认识的,也拱拱手,显示大度。若真是皇族或贵族,在这种场合,自然是趾高气扬,端出个架势,逢人问候,回话的声音都是从鼻子发出的。 郑廷贵也想摆出个气势,但想到无上荣光。只是在扫视整个会场后,看到众多的日本人,他有些不解。他哪里知道,关东军为了造势,从满铁株式会社派来大批职员。还有满铁沿线日本开拓团的人和日本浪人,这些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大呼小叫,放肆说笑,有的手里还提着酒瓶子,边走边喝,好像是参加日本的玉兰盆节花会。恰好,有一个年轻人,从台上走下来,郑廷贵叫住他,指着那些日本人,问这是怎么回事。年轻人苦涩一笑,说这是多民族的代表大会,与会的日本人也是一个民族的代表,他指了一下,说那边还有蒙族人。郑廷贵还想问什么,年轻人见有日本人走来,忙闪开了。 想起马万川的叮嘱,他收敛了一些,不过,他是吉林民间率队者,被请到前排就座,这使他感到地位颇高。有个年近八十岁的老头,坐在郑廷贵旁边,老眼昏花不说,鼻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身后站着一个小女子,不住用手帕给他胡乱抹擦,郑廷贵以为女子是老头的孙女,夸赞说孝顺,不想小女子嘴一撇,说她是老头的姨太太。还说这老头是铁帽子王之后,真正的王爷。郑廷贵一听,肃然起敬,忙站起来,拱手一拜,那王爷视而不见,没一丝反应,弄得郑廷贵挺没趣儿,小女子“扑哧”一乐,说这位王爷眼睛早就瞎了,什么也看不到了。郑廷贵又伸过头,想附耳言语问候,小女子说王爷耳朵也聋了。 郑廷贵脱口问了一句,不过话有些失礼:“都这样,还来干啥呀?” 小女子没显出不高兴:“他非得要来,说是要跪拜皇上。” 郑廷贵感叹眼前这王爷,真乃忠臣之后。 小女子凑过脸,胭粉味特浓:“这位爷,你见过皇上吗?” 郑廷贵稍闪避下,摇摇头,说他与王爷同样想拜见皇上。 小女子笑说:“我也是想见见皇上,要不,我才不跟他来呢,这位爷,我听姐妹说,皇上岁数不大,长得俊俏,是个小白脸,是吗?” 郑廷贵真想断喝一声:掌嘴。又一想,那样对王爷似乎有点无礼,但这小女子……他想到可能是王爷从窑子赎出来的。 台上,不时有人上去发言,说的话几乎是一篇文稿出来的。说东北人民朴质,土地肥沃,地下有无数宝藏,张学良父子无道,敲骨吸髓,榨尽膏血,多亏善邻日本,兴起吊民伐罪之师,铲除军阀净尽,解民众于水火,建设新邦,化地狱为天堂,安居乐业。还有个日本开拓团的代表发言,说的是日语,旁边有人翻译,大意说远涉重洋,为建王道乐土,贡献力量,以效日本天皇之恩…… 郑廷贵听这些人所说的,与建立满洲新国家和皇上复位都不搭边,他想起身问个明白,想到马万川叮嘱少说为佳,再看前后左右,不乏皇族、王爷、大臣之后,身份都极显贵,他充其量是个八旗子弟,乱说不妥。 会后,一千多人敲锣打鼓,举着小旗,上街游行,表示拥护建立新国,述请愿之情,促进新国家早日实现。还不住呼喊口号: “打倒张氏父子的家天下。” “建立安居乐业的天堂。” “欢迎吊民伐罪日本王师。” 晚上,举行的宴会确实不错,山珍海味、大鱼大肉,白酒、洋酒,应有尽有。 郑廷贵开始时,喝得挺矜持,后来与几个有身份的旗人推杯换盏,有点喝高了,脖子自然不自然地又挺拔起来,借着酒劲,心中感慨也就多了,想此次之行,最重的一件事儿,是晋见皇上,可直到会议结束,也没见皇上的影子,盼望心切,他醉眼矇眬地拽住一个会议组织者,喝问为什么不让见皇上,他这一喊,还真得到几个喝得红头涨脸的同族人响应,也嚷着要见皇上。有一穿日本军服的人,走过来,厉声问郑廷贵是哪儿来的。郑廷贵并不惧怕,说是吉林请愿团率领者。反问那人是干什么的。日本人说是关东军司令部的,申斥郑廷贵喝多了,不许胡说。郑廷贵火了,说他此来,就是想见皇上,要是见不到,他还不走了。 日本军官:“皇上现在旅顺,是你想见就见的吗?” 郑廷贵:“皇……皇上没在这儿,我们请啥愿?这……这不是扯淡吗?” 日本军官:“你要为你的话负责任……” “你……你跟谁吹胡子瞪眼睛呢?本王……”郑廷贵说出本王二字,看下周围,忙改了口,这说明他还是有几分清醒:“本……本人,在吉林市……” 一个随来的吉林公署小官员,急忙跑过来,把郑廷贵挡在身后,不住对日本军官鞠躬,说郑廷贵喝多了,随后把郑廷贵拽走。多亏郑永清心细,托付这个小官员,照顾父亲,不,是看住父亲。不然的话,郑廷贵肯定要惹上麻烦。 二月二十八日,关东军选定的东三省几位旧官员,熙洽等人,在沈阳大和旅馆,召开审定建国大纲会议。关东军参加会议的有:司令官本庄繁,参谋长三宅光治,沈阳日本特务机关长板垣征四郎,奉天市长土肥原贤二,高级参谋石原莞尔等人。本庄繁高居上座。熙洽等人分坐两边,如同在听家长聆训。 板垣面无表情,话语冰冷,掏出拟定好的方案,威严地念道: “东北已脱离南京政府的统治,准备成立一个新满蒙国家,名字叫满洲国。记住,不是帝国,是满洲国。暂设执政府,下设国务院、立法院、监察院。国务院下分设总务厅、民政部、军政部、财政部、外交部、司法部、文教部、实业部、交通部。执政设一人,拟请清朝皇帝宣统担任,国务总理由执政推荐任命。各部部长除由各省长兼任外,其他各部另选专任,首都拟设在长春,改名为新京……” 熙洽第一次参加关东军的高级会议,尽管会前,他已得到这个方案,名曰征求意见,他还真把自己想法写出来,送给板垣,他提出的意见,没一条被采纳。其实他所提的只有一个中心点,也是他曾向皇上奉请的“劝进表”:复帝位,先据有满洲,再图关内。 板垣:“此方案已经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将军签字,非常完善,没有什么可研究的必要了吧?若是同意,我们马通过执行。” 大家稍做沉默,早就与关东军有勾结的东北旧官僚张景惠,首先举手表示赞成,并说这是个最佳方案,无需做一丝改动,坚决执行就是了。 熙洽犹豫再三,干咳两声,还是忍不住地说: “宣统皇帝回主满洲,此乃众望所归,名正言顺,完全可以不称执政,即登上皇帝宝座,亦有何不可?” 本庄繁:“满洲国是新国家,不是满清的继续,溥仪就任执政,是新国家的元首,不是满清皇帝的继续,至于宣统皇帝是否登基,何时登基,这是另一个问题,现在不能定。” 熙洽也知道本庄繁现在是东北的最高长官,称得上不是皇帝的皇帝,但他还想做最后的争取: “将军阁下,中国有句古话:国不可一日无君,执政一职,恐怕臣民难以接受,日本帝国不也是在天皇陛下的领导下,才日益走上昌盛的吗?” 板垣:“满洲国乃是一个新国家,怎能与我们大日本帝国相比,我们日本帝国历史悠久,而这个新满洲国……” 熙洽:“板垣先生,我们大清国也已有近三百年的历史了,所以说……” 板垣:“我们现在说的是满洲国……” 熙洽:“板垣先生,你应该知道,这满洲就是我们大清的龙兴之地。” 板垣面有愠色:“熙洽先生,请不要忘记,我们所说的即将成立满洲国,这个国家,是我们关东军用血肉之躯换来的。假如你想恢复清国,你应该越过山海关,杀回中原。” 熙洽立时语塞,继而满脸通红,板垣这话带有明显的羞辱味道。 张景惠忙打圆场:“熙省长为新国家成立,做出不少贡献,为求完善,提出建议,也是一片忠心可贵。” 板垣:“此方案是关东军最后的方案,不赞成者,可退出。” 此话无异于一锤定间,谁还敢再言?就这样,所谓的建国会议,“顺利”通过了建国方案后。 会议结束没几天,熙洽等几个参加建国会的傀儡人物,作为请愿代表,前往旅顺,晋见溥仪,恳请溥仪出来当执政。这次没有郑廷贵等各地民间代表,他们已完成了使命。 溥仪以即将出任执政的身份,接见熙洽等请愿者,因为是新国家的元首,不能沿用清朝觐见皇上九叩十八拜和三呼万岁的大礼,只能行新式礼节。接见时,有板垣等溥仪身边的近臣在场,溥仪按近臣郑孝胥提告下,在请愿者表达意思后,谦逊辞谢,等请愿者再次请愿,才勉强应允。“辞谢”和“应允”就像在演戏,台词都是郑孝胥事先写好的,后来,又有几批请愿者来到旅顺,溥仪都按这个版本演出。 接见结束,退出来,熙洽思考再三,向板垣提出,想单独见一下皇上,怕板垣生疑,他忙说与皇上是同宗同根,如同家人,见面后不会多说什么,只是说说亲人之间的话。板垣笑说皇帝无家事,但还是同意了,并破天荒没有日本人在场,只有溥仪与熙洽两个人。熙洽走进去,来到溥仪面前,扑通跪倒,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了,哽咽无语,满脸是泪。 溥仪生怕熙洽这一举动,被日本人看见,也不顾君臣之礼,忙上前来搀扶熙洽。 熙洽:“臣昼思夜想,时刻不敢忘记皇上,在皇上亲驾东北之时,我便急欲叩拜,无奈有人阻拦,请皇上恕为臣觐驾来迟,免为臣不忠不孝之罪。” 溥仪听出此话有抱怨日本人之意,惧怕至极,忙说: “朕体量你的难处,也早知你对朕忠贞不渝,而今新国家既定,还望你尽其全力,辅佐于朕。” 熙洽刚才随众人向溥仪行新式礼,愧觉大逆不道,都没敢抬头,现在离得这么近,他满怀深情的凝视着皇上,怎么也找不出二十多年前,觐见时那个影子,尤其是看到皇上还戴个眼镜,这更让他感到陌生,甚至竟怀疑眼前这个皇上,还是昔日那个威严无比的皇上吗? 溥仪:“朕已见到你了,你……你跪安吧,免得时间长,日本人……” 熙洽心里好不悲凉,堂堂君主,竟连见一个臣子的自由都没有,这算什么皇上啊,但时间宝贵,不容他多想,他单独觐见,也有一己私念,既然政体已定,总理归执政任命,他身为皇族,可谓是皇上最亲近的人,理当是第一人选项,可没等他禀奏完,溥仪说,关东军已内定郑孝胥为第一任国务院总理。熙洽急了,说郑孝胥乃一个汉臣,有何资格当满洲国旗人的总理? 溥仪可真会鹦鹉学舌,搬出日本人灌输的话,说满洲国是五民族国家,即满、日、汉、蒙、朝。还要熙洽做出表率,凝聚团结。 熙洽愤懑过后,泄气了,想自己是东北第一皇族,第一个向皇上奉上“劝进表”,第一个搞出独立政府,到头来,总理一职,第一人选竟不是他,落在外人头上。不用问了,准是因为他一再奉请皇上复位,引起关东军的不满,不对呀,关东军已经说了,总理由执政也就是皇上亲自任命,可皇上却…… 溥仪也自知唯一可信任就是同宗的熙洽,他怕熙洽因总理一事,与他离心离德,忙安慰说,新国家初定,郑孝胥是第一任,待皇权在握,这个职务一定封赏给熙洽。 熙洽想笑都笑不出来,心想:皇上说话,本是金口玉言,不想也学会开空头支票。 溥仪仰颈向外看了看,而后探过身,小声地:“熙爱卿,千万不要灰心丧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和板垣已谈妥了,以一年为期,如届时不改回帝制,我就不做这个临时执政。” 熙洽惊喜地:“此事当真?板垣能答应吗?” 溥仪微呈得意之色:“他同意了,我想他不会食言吧?” 熙洽犹如打上一针强心剂,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要是恢复祖制,他这个响当当的皇族,封王还在其次,不是内务大臣,也得是军机大臣。 溥仪也很会笼络人:“这是机密,我只对你一人说了,切不可泄露。” 熙洽受宠若惊地:“皇上放心,臣铭记于心就是了。” 溥仪:“好吧,日后再叙,你跪安吧!” 熙洽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又欲跪下,见溥仪摆手,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施礼了。 溥仪:“你也是先皇之后,以后,咱们再见面,这君臣之礼就免了吧!” 熙洽从溥仪的房中走出来,满面红光,刚好碰到已是七十多岁的郑孝胥,他视而不见,挺着头,走了过去。郑孝胥狐疑地看关熙洽的背影,鼻子哼了一声,别看他老气横秋,心眼来得不慢,他想熙洽肯定得到皇上什么旨意,该不会……他想了半晌,也没想明白,听屋内溥仪喊他,慌忙跑了进去。 三月一日,由关东军控制的伪东北行政委员会,发表建国宣言,声称: “满蒙旧时,本另一国,今以时局之必要,不能不谋自立,应即以三千万民众之意向,即日宣告与中华民国脱离关系,创立满洲国”。 三月八日下午三时,一列火车缓缓驶进长春车站,军乐队奏起欢迎曲,滑稽的是,迎接的是满洲国新执政,奏的却是日本的曲子。火车停下,溥仪在板垣及郑孝胥等人陪同下,走出车厢,月台没有人欢呼万岁,只有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率领的日本高官,还有“建国元勋”熙洽等人,列队鼓掌。溥仪心中多少有些失落,脸上依然努力做出笑容,仅与本庄繁几个握手,接受问候。当溥仪在本庄繁等人陪同下,走出车站,心情稍微振奋,因为他看到了欢迎的臣民。 郑廷贵与吉林市同来的一些旗人代表,站在欢迎的人群中,他早早就来了,本来心情是无比的激动,可当看到不少人拿着日本膏药旗,他有些不悦。对身边一个清末曾考中秀才的人说:这不是胡来吗?有组织者过来,分发黄色小旗,说这是新满洲国的国旗,郑廷贵没接,他说旗子自带来。组织者诧异地问什么旗子。郑廷贵骄傲地把脖子一扬,拿出黄龙旗。这是他花钱特地赶制出来的。随他来的吉林市旗人,每人一面。组织者也是在旗的满人,好心地劝郑廷贵,这黄龙旗最好别展示出来。郑廷贵问为什么。组织者说怕日本人看到不高兴。郑廷贵说他们是来欢迎旗人的皇上,日本人管得着吗?组织者往周围看了看,忙叮咛郑廷贵小心慎言,慌忙躲开了。 溥仪在众高官簇拥下,走了过来。 郑廷贵这是第一次目睹龙颜,他睁大眼睛,不想眼睛瞪得时间长了,有点发花,他用手使劲揉搓几下,不想一揉,更花了,这时,溥仪已走近了,他连忙放下手,心跳加快,热泪盈眶,他担负着指挥的重任,想控制自己,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嘴咧着,直想哭。眼看溥仪快走过去,身旁的那个秀才拽了他一下,他才想到什么,扑通跪倒,手举着黄龙旗,尽最大气力,最大的嗓门,高喊着: “草民叩拜皇上……“ 溥仪被吓了一跳,当听到有人喊皇上,他站下了,看着随郑廷贵跪下一大片人,他推了推脸上的眼镜,笑了。扭头看到身边本庄繁面色沉暗,他忙收敛起笑容,向前走去。 郑廷贵再抬起头时,远远只看见溥仪登上汽车,前面有呼啸的警车和坐着日本兵的摩托车开道,不一会儿,连汽车声都听不到了。他还跪着,直至有人搀扶他一下,他才懵懵地起来,半晌,他仿佛从梦中醒来,首先自责,刚才见到皇上,看清没看清,另当别论,神情似乎有些失态,指挥的口令喊得似乎也不大响亮,时间掌握得也有失准确,总之他对自己的表现极不满意,好在还有明天的典礼,到时候自己千万……可是他哪里想到,刚才一幕,已被日本特务机关盯上了,回到旅馆,那个分发小旗的组织者和两个身穿便衣的日本人,来到郑廷贵的房间,通知郑廷贵明天不能参加“执政”就职典礼。原因很简单,未听从日本人安排,擅自打起黄龙旗,擅自呼喊皇上。郑廷贵急了,跳起来,说他是八旗子弟,专门为迎驾才来这里的。还反问组织者,见了皇上不恭称皇上,那不是大逆不道吗? 组织者表情无可奈何,当着日本人的面,他敢说什么呢! 郑廷贵又端出不是王爷,胜似王爷的派头,冲两个日本人大声地说: “戏匣子里的广播喇叭都说了,满洲国成立,这就是我们旗人的头等大事儿,明天的典礼,我还非参加不可,我看谁敢拦我?” 两个日本人中有一人会说中国话,他指着郑廷贵说: “你的敢破坏典礼,我的把你抓起来,你的明白?” 郑廷贵一抖袖口:“抓我?你也配,我告诉你,吉林市的宪兵队厉害不?我不是没进去过,到头儿来咋样儿,宪兵队长得恭恭敬敬把我亲自送回府中,我跟你们说,本王……不,本人啥阵势没见过?你们少吓唬我。” 组织者同情郑廷贵,也知道郑廷贵的身份:“郑老先生,这是长……不,这是新京,是满洲国的新首都,你就听这位太君的话吧!” 郑廷贵不屑地:“啥?太君,你太抬举他们了吧?” 日本人:“八格牙路,你敢与皇军对抗,我的要严惩你。” 郑廷贵一听不让参加典礼,真的急了,晃着膀子,伸出胳膊: “想抓我,来吧,爷等着呢!” 日本人上来欲拽郑廷贵,组织者见状,忙上前,赔着笑脸,拦住日本人,用日语跟日本人说了几句。而后,把郑廷贵拽到一边。悄声说日本人在沈阳大和旅馆就注意上郑廷贵,对郑廷贵的言行,很不满意,今天又发生了黄龙旗的事儿,要单单举龙旗,日本人也不会这么恼怒,关键是跪迎。“执政”不是帝,不能有这样的礼遇,郑廷贵还想争执,组织者,日本人给吉林公署打去电话,问询了酒井,要不是酒井说与郑廷贵是老朋友,这两个日本人早把郑廷贵带走了,还说为保典礼顺利进行,关东军已抓起好多人,有不少是嚷着要跪拜皇上的旗人,郑廷贵听到这儿,眼神再瞟看日本人,多少有些惧色。不过,他对组织者说,他还是想参加典礼,组织者说没有被日本人抓走,已是万幸了。别再有非分之想了。郑廷贵的脾气又上来,说不让参加,他立刻回吉林市,组织者说那也不行,怕生意外,日本人让郑廷贵住在旅馆,不许离开,待典礼后,随吉林市同来的人一起回去。组织者说到这儿,放低声音,说沈阳有个从祖上世袭下来的铁帽子王爷,耳聋眼瞎,前天非要来参拜大清皇上,都上了火车,被日本宪强拉下去,气得没等到家,一命呜呼。郑廷贵想,一定是小女子紧着给擦鼻涕的那个王爷,唉!真乃忠君之臣啊,想到一个王爷竟落个如此下场,他与王爷比起来,辈分简直就不能……想到这儿,他禁不住一声长叹…… 三月九日,在刚挂上牌的“执政府”,举起所谓执政就职典礼,关东军中本庄繁、板垣等高官出席。清末旧臣,有不少是从关内赶来的,还有熙洽等开国元勋参加。 溥仪穿着西式大礼服,不伦不类,坐在龙椅上,这龙椅是从天津特地运来的,经溥仪一再要求,板垣才同意溥仪在典礼上坐一会儿,满足一下溥仪可怜的皇帝之愿,过后马上把龙椅撤走了。 新任命的满洲国官员,各位代表,鱼贯地上前,向溥仪三鞠躬,而后,退站两旁。关东军以本庄繁为首的官员,只是给溥仪敬个军礼。溥仪起身还礼,与本庄繁等人握手,算是接见完毕。接下来,郑孝胥代溥仪宣读由关东军审定的“执政宣言”,大意是: “今吾立国,以道德仁爱为主,除去种族之见,国际之争,王道乐土,当可见诸事实。凡我国人,望共勉之”。 典礼只进行三十分钟,即草草收场。 满洲国“执政”溥仪,签署的第一个文件,就是与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签订的《日满密约》,数月后,由此演化成一个公开的《日满议定书》,内容是: 一、满洲国的国防和国内治安,全权委托于日本关东军。 二、日本除在在国防上,必要时可以管理满洲国的铁路、港湾、水路、公路,并随时可以增设。 三、对关东军所需的各种设备,满洲国须加以援助。 四、推荐日本的贤达名望之士为满洲国参议。 五、以上各条,作为两国签订各项条约的基础。 从这个议定书可看出,所谓的满洲国,就是日本的附属国,其主仆之尊卑太明显了。就连谄媚于日本人的满洲国第一任总理郑孝胥,在正式议定书文本上签字时,差点哭了。会后,他对好友悄声地说,他好像刚刚抽完羊角风。 在溥仪就任“执政”当天,各个傀儡角色,粉墨登场,熙洽被溥仪任命为财政部总长,还兼着吉林省省长。与此同时,满军也相继成立,原延吉镇守使,二十七旅旅长吉兴,任吉林警备军司令官。他也是旗人,熙洽的亲信,所以军事大权还是由熙洽掌握着。 “执政府”院内,升起一面黄色的旗子,确切说,是五色旗,周边的黄色代表满族,红色代表大和民族,蓝色代表汉族,白色代表蒙族,黑色代表朝族,总体象征着五族协和。这是溥仪在关东军高官监督下,亲手升起的,从此,满洲国的丑剧大幕拉开,东北二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山河,沦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长达十四年。 郑廷贵踌躇满志,神色飞扬,去沈阳向皇上请愿,又返长春参加“登基”大典,请愿未如愿,典礼没看见,垂头丧气地回到吉林市,心里窝囊,一下子病倒了。 酒井拎着水果,还有日本清酒,来郑家大院探望。郑廷贵躺在炕上,额头搭着湿毛巾,双目紧闭,嘴里哼哼着,听说酒井来了,他也不睁开眼睛。酒井知道生日本人的气了,当然也包括他,可他并不在意,以老朋友的口吻,安慰一番,见郑廷贵充耳不闻,便说改日再来,站起来,还没等走出门,郑廷贵颤颤巍巍地喊着: “你……你给我回来,你……你就这么走了?” 酒井哈哈大笑,返坐炕边:“老朋友,我虽然不是什么医生,但我看得出来,你没什么大病,你是心气不顺,我说得对吗?” 郑廷贵扯下毛巾,靠着被垛坐起来:“你算说对了,我……我就是让你们日本人气的,我……我真没想到,你们日本人口是心非,我……我让你们,不,是让你给骗了。” 酒井亲切地拉住郑廷贵的手,让郑廷贵慢慢地说。 郑廷贵把这些天所经历的所有疑惑不解和令人气愤的事,一古脑地讲出来,他质问酒井,为什么满洲国成立了,不让皇上复位,为什么不让跪拜皇上,为什么不准山呼皇上万岁,为什么……反正他提了数不清的为什么,让酒井解答。 酒井很耐心,口才也好,不过,他的解释都是站在日本的立场,说了很多大道理,涉及国内、国外,这些郑廷贵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最后,郑廷贵还是没弄明,大清皇上,既然回到龙兴之地,为什么没有复位。 郑廷贵:“我就问你,执政是啥?” 酒井:“满洲国现阶段的执政就是元首,相当于皇上。” 郑廷贵:“这么说,执政与你们日本的天皇是一回事儿,平起平坐呗!” 酒井连声地:“不,不,这没有可比性,我们日本天皇是神圣的,是万民敬仰的,而满洲国是新建立的国家,人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了解这个新执政……” 郑廷贵:“说来说去,你们就是欺负我们旗人啊,唉!我……我天天想,夜夜盼,不想还是白盼一场啊!” 酒井:“不,老朋友,你不能这么悲观,满洲国是由五个民族组成,将来执政受到这五个民族人民的敬仰,那自然就是皇上了,所以说,我们还要共同努力,把满洲国建成一个强大的国家。” 郑廷贵还是不住念叨皇上,他说没有皇上,满洲国怎么能算个国家呢? 酒井知道一时劝不通郑廷贵,岔开话题,说等郑廷贵心情好,需郑廷贵为新国家效力,郑廷贵说他只效命皇上,其他的事儿,都不想做。酒井笑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说近日就去新京见执政,还说见到执政,定会转达郑廷贵忠孝之意。这话让郑廷贵精神头又上来,他请酒井有机会向皇上提示一下,说他就是在火车站高喊跪拜的人,他说当时皇上停下来盯看着,他想皇上一定会记得这件事儿。 马万川也来郑家两次,要不是郑廷贵病了,他都不会出院门。他来了,默然地坐着,话不多。郑廷贵想起临行马万川的话,此行似乎验证了,他无言以对。 马明玉在一边相陪,为打破尴尬,让父亲劝下公公,说公公是心病。 马万川:“你公公这次只是闪了下脚,没撞到南墙,病好了,还得去奉敬那个小皇上,不对,现在叫执政吧?” 郑廷贵:“老哥哥,你就别寒碜我了,我想孝敬皇上,我上哪儿去孝敬啊,我只在地上磕个头,好悬没磕进笆篱子。” 马万川:“这回想明白了?知道现在执政不是你们原先那个小皇上了吧?” 郑廷贵:“不,不,皇上还是那个皇上,这没错,我亲眼看到了,我……我都想好了,过阵子,我病好,我自个去长春给皇上请安,我穿上那件黄马褂,手捧免死金牌,我看谁还敢拦我。” 马万川对女儿说:“看见了?你公公这病大发了,以后看着他点吧……” 郑廷贵:“老哥哥,咱先不说我了,我给你提个醒吧,酒井上我这儿来,说要请你出山,张罗成立新商会,让我劝你,我说你过去都不掺和商会的事儿,眼下更不能出这个头,他说只有你出面,才能把各商号稳住……” 马万川不愿多说话,这阵子,他就是为这事儿烦心,也一直在琢磨对策。 满洲国的成立,意味日本完成了对东北的占领,为进一步实施“日满一体”的计划,加强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殖民统治,日本在东北四大机构:关东军、关东厅、领事馆、满铁株式会社,开始介入、深入满洲国的所有政务,称之为“内部指导”,并从日本国内调来大批人员,从“满铁”抽出众多职员,派驻满洲国的各个部门,担任重要职务。从国务院到省、市、县各级公署,都有日本人,即便日本人担任部门的副职,也是行使正职权力,别的不说,就说满洲国的国务院,日本设了一个总务厅,厅长是日本人。总理的事务由这个日本厅长管理,总理下发的所有指令、文件,必须经日本厅长签字,方能奏效。还有一些民间组织,如日满协会、满洲青年联盟、大雄峰会、功德会也都被日本人控制,成为法西斯组织。当然,各地的商会,也逃不出日本人的魔掌。 吉林市的商会,日本人在收拢和控制过程中,颇费一番周折,酒井在“九一八”前,没任特务机关长时,主要任务就是在吉林市建立日本开的商铺,当然兼有特务网络,在吉林市周边安置开拓团,其经济渗透,就是为军事侵略做准备。可是吉林市商业,却与其他城市不同,因历史久远,老字号买卖比较多,比如马家的“隆”字号,占据了吉林市半壁江山,而马万山又从不与日本人合伙做生意,所以日本人发展空间不大。满洲国成立了,虽说变成日本人的天下,但商号归属于私人,即使明夺暗抢,也得需要个过程啊!另外,“国家”初定,无论是日本人,还是溥仪,都想让民心稳下来,若想笼络民心,必须让市面、街面的繁荣起来。即便是虚假的,也要有个景象。可如何能把各商号积极性调动起来,商会作用不容小看。酒井把眼睛盯在商会,不,具体说是盯在马万川身上。 这里还是说说酒井,熙洽在被任为财政总长,虽兼吉林省省长,但很少过问省政府的事务,尤其是吉林市的事儿,酒井俨然成了吉林省最高长官,政务、军事,他一手掌控。按说,小小的吉林市新商会组成,交给下属办就行了。可他没有放手,不但过问,还亲自出面。在外人看来,他似乎事必躬亲,其实,谁也摸不准,猜不透,他心中还有一个最隐秘的盘算。那就是他个人对马万川的“隆”字号,早已垂涎三尺。是的,他是帝国军人,一切以帝国利益为重,但作为一个老特务,他不能不想到,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终有一日退出军界。晚年的生活,没有金钱是不行的。他很小的时候,随父亲来到满洲,半生的光阴在满洲渡过,他已习惯满洲的生活,不,准确说,他已喜欢上满洲这个第二故乡。现在满洲成为日本附属国,他是最有资格成为这个国家的一员。他已想好了,把妻子、孩子接来,将来在满洲建立酒井完造的新家族。想到家及家族,那就要有生存、发展的经济基础,他把眼睛盯在马万川,还有郑廷贵身上,就是想把马郑两家的所有产业,巧妙而又不择手段地夺下来,归于自己的名下。尽管酒井在日本也是望族之后,到了中国,看到清朝遗老郑廷贵悠然自得的生活,马万川据有关内、关外的“隆”字号的巨大产业,他自惭不如,羡慕、嫉妒的同时,心理也不免有些扭曲。 豪夺不如巧取,这得需要一个经心设计的过程。 新商会延用旧商会的人和模式,有的商号掌柜,讨厌日本人,找借口退出了,酒井见状,知道这些人效仿马万川,为此,他明令,新商会不能缺少马万川,商会会长或副会长,马万川必须任选其一。商会人说,马万川过去就不掺和商会的事儿,酒井说,他知道马万川没在旧商会任职,可是商会每逢大事,都征求马万川的意见,新国家,新商会,要是把马万川请出来,才能显示新的活力。商会人不敢违命,数次来到马家大院,几个自觉有面子的人,结伙来见马万川,请求、拜求,好话说尽。马万川不为所动,他也不找过多的理由,只是说过去对商会不感兴趣,现在依然如此。至于纳税缴费,“隆”字号多年来就是照章办事,从不抗拒国家的法度。这话,商会如实回禀,酒井听了,怎么也不挑不出毛病的,再往下,商会人也没办法,总不能用绳子把马万川绑出来吧! 酒井又来找郑廷贵,不是让郑廷贵劝说马万川出山,而是让郑廷贵转告马万川,不要不识时务,还说关东军已把其儿子马明金列为反满抗日分子。郑廷贵知道这是满洲国成立后,新发明的,也是最大的罪名,是死罪。不过,这话由酒井嘴里说出,他听着不大顺耳,他始终认为,与酒井是世交,是老朋友,即为朋友,酒井说出这种威胁马家的话,他当然不能接受。酒井说他就是顾及郑廷贵朋友的面子,才没有直接去找马万川,也没有难为马万川,他让郑廷贵劝说马万川,是想有个缓冲,酒井边说边笑着拱手,拜托郑廷贵帮忙。 郑廷贵觉得酒井的话有几分道理,也有一定诚意,他认为有必要劝劝马万川,虽说他知道未必劝得动马万川,可他还是吞吞吐吐把话说出来。马万川听了,仿佛没听见,郑廷贵发觉马万川自日本人占领吉林后,整个人都变了,很少出门不说,也很少与老朋友相见。以前,见到他,常开个玩笑,现在别说玩笑,话都懒得说。 “老哥哥啊,我知道你不大得意满洲国,可是眼下毕竟是日本人当令,你这么硬顶着,容易吃亏呀。我不怕你见笑,说我吹牛,你现在不如我,我是旗人,虽这满洲国有点四不像,可满族吃香了,还有,永清是满军的团长,日本人都得高看一眼啊!” 马万川:“是啊,永清归了满军,明金成了反满抗日分子……” 郑廷贵忙说:“老哥哥,你得把话听明白了,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怕日本人用明金的事儿压你,给你小鞋穿,要是这样的话,我看你不如出面应付下他们,不为别的,你得为这一大家子人和‘隆’字号想想啊!老哥哥,你说我说的话在理不?” 马万川没正面回答,而是喃喃自语着:“酒井说明金是反满抗日分子,这说明明金还活着……” 郑廷贵一怔:“是,是,酒井说关东军掌握各地反满抗日分子的名单……噢,你是说明金?肯定活着。” 马万川心里时刻想念大儿子,也担忧大儿子,事变后,大儿子离开家,到现在没有一点音信,他注意到报纸上说关东军与东北军在黑龙江交战,后来东北军溃散,报纸上又说关东军与“匪”作战,他知道儿子可能就变成了“匪”,也就是酒井所说的反满抗日分子。 郑廷贵看出马万川想大儿子了,随着唠起来:“这年头的事儿,真让人看不明白,就说军队吧,这满军好多都是原来的东北军,比如说明金,也是东北军,现在成了冤家对头,打得不可开交……” 马万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呀!” 郑廷贵又是一怔,他现在觉得马万川有点怪异,话少,还常常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人摸不着头脑。人都说老了就这样,聋三拐四,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还爱打差,莫不是精明透顶的马万川真的老了? 马万川:“你告诉酒井,我跟他唠唠,省着他老找你,让你为难。” 郑廷贵说不知惊还是喜,说话都结巴了:“这……这就好,见面唠开了好……” 马万川说三天后,在家恭候酒井,郑廷贵说,他这就去约酒井,不过,对马万川说的三天后,他有些疑惑,不就是见个面,用得着拖三天?想必这三天,马万川还要做翻思考?是啊,细想起来,郑廷贵也理解马万川,若是拒绝,马万川不会约酒井的。反之应允,这对从未低过头的马万川来说,确是个痛苦的抉择,想到这儿,作为与马万川相知相交多年的郑廷贵,心里即同情又酸楚,本想劝慰下这个老亲家,又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十章 第三天,郑廷贵与酒井如约而至,来到马家大院,一个随马万川多年,帮着打理着马家大院内外事务的老乔,站在台阶下,笑迎着。他这二年总住在外地“隆”字分号,前几天被马万川招回来。郑廷贵与他也是很熟的,以前常在一起喝酒。老乔说话办事,一副老买卖人的做派,逢人未曾开口先笑出声,讨人喜欢。他说老东家知道酒井先生来,已在屋里等候。郑廷贵想从老乔脸上看出点什么,除了笑,什么也没看不出。细一想,有什么可看的,昨天他还来马家,说实在,他对马万川答应与酒井见面,一直心存疑虑,他不认为这是他的劝说起了作用,但他猜出马万川一定有了重大决定,才同意见酒井。他想在酒井之前,知道这个决定,不是好奇,而是怕生出意外,让他措手不及,没有回旋余地。毋庸置疑,他在酒井与马万川之间,永远是站在马万川一边。他绕着弯问马万川,如何答复酒井,马万川只是摇头,还说不会让郑廷贵为难的。 老乔引酒井和郑廷贵来到平时接待重要客人的大客厅房前,却没有进去,示意去后边套院,酒井不以为然,郑廷贵诧异了,悄声问老乔这是怎么回事儿,老乔笑着说,老东家在后面呢。郑廷贵还是觉得不对头,问他的老亲家没什么事儿吧?老乔说一切如常,一切都好。 小套院由一正、两厢房组成,最惹眼的是有一棵古树,越过房顶,挺立空中,把小院显得有些古香古色。 郑廷贵与酒井随老乔来到正房门口,静静的空间,隐约传来木鱼声。郑廷贵更觉得怪,还没等他问,老乔已打开屋门。立时,缕缕青烟飘浮出来,随之,不但是木鱼声,还有颂经念佛之音。 老乔笑着打个手势:“二位请……” 酒井与郑廷贵跨进门里,顿时都愣住了。 屋内,活脱脱一座寺院佛堂,原封不动搬了进来,数尊佛像,居中是金身如来,供桌、香炉、香碗,蜡烛点燃,烟雾缭绕,四个年轻的小僧分两边打座,一个年约七十老僧,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念念有词。在老僧的身边,正是马万川,也穿上僧衣,未剃度,也随着老僧做样儿,念诵佛经。 先不说酒井,就说与马万川几乎天天相伴的郑廷贵,看到眼前这一幕,呆住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走错地方,揉过眼睛,分明意识到,这就是在马家大院,还有,这个小院他也来过,从没见有这个佛堂,另外,他也从未听说马万川信佛或供佛呀,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开口问,可是马万川似乎已进入超脱境界……他扭头看了看身边的酒井,见酒井也在怔愣着,好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老僧眼开眼睛,转过身来,面对郑廷贵和酒井打个稽首,先颂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叫声施主。 酒井脱口:“云空大师……” 云空是吉林市北山玉皇阁的主持,远近闻名的僧人,德高望重。酒井在日本时,就很推崇佛家文化,也许他知道所作所为与佛家背道而驰,也许自觉作孽多端,想在佛家得到心灵上的解脱。来到吉林市,他常去北山玉皇阁,与云空相识,时间长了,算不上朋友,但还是很投缘。郑廷贵虽不信佛,对云空早有耳闻。 马万川闻听说话,眼睛微睁,一脸虔诚地冲酒井、郑廷贵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又随小僧念佛颂经。 云空:“弟子空了,噢,就是万川,说有两位贵人,参加他的皈依佛门剃度,不想是二位施主,看来二位与我佛结有善缘。” 酒井:“你是说马先生削发为僧,隐入佛门?” 云空:“心中有佛,即为佛,空了并不剃发,只是每日在家中佛堂,念诵经文,从此再不过问凡间俗事。” 酒井立时明白了,马万川用这种逃避方法,变相拒绝出任商会会长。他心中忿然,又实在说不出什么,尤其面对云空。 郑廷贵还是不相信,联想起马万川近来沉默寡言,他以为马万川受了刺激,厌倦尘世,不得已才迈出这一步,想到马万川若真的吃斋念佛,他以后再来马家,还有什么奔头?他走到马万川身边,心中好不凄然,颤声地: “老哥哥,你拖家带口,风光一辈子,有啥想不开的,非要当和尚,你……你以后天天在这儿念佛,扔下我咋整啊!” 马万川:“凡间之事,多有烦恼,还是佛门清静,我心意已决,你别劝我了。” 酒井不得不佩服马万川,隐入佛门,这步棋走得太妙了。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倘若强逼一个一心向佛,不问尘事的人,去做商会会长,那不但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弄不好传开了,闹出笑话。 新商会欲请马万川出任会长一事,随着马万川的皈依,犹如一阵风,很快散去。 酒井并没死心,他是个老特务,马万川此举,瞒天过海,瞒不过他,只是因“隆”字号生意太大,马万川在商界的声望太高,他不好采取强硬手段。接下去,他表面不去理会马万川,似乎忘了马万川,心中却时刻想着马万川,时刻注意着马万川,除了暗中加强对马万川的监视,他还另有新的计策,他现在有主动权,他有时间、也有耐心,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机会,找一个恰当的理由,果断而又干净利落地致马万川于死地,最终把“隆”字号,包括关内的分号,都归到他的名下…… 马万川确因不想与日本人合作,才想到皈依这无奈之举,说实在的,他做善事无数,并不信佛,反之他认为,佛家的清规戒律太多,束缚人。他无论做什么事,一切都从良心出发,也就是说违背天良的事,即便有天大的利益,他都不会做的。譬如对待日本人,他何尝不知道日本人的强悍,以他的“隆”字号之优势,真的与日本人联手,肯定财源滚滚。去年在北平时,就有人想介绍他与日本人做生意,被他一口回绝。有人说他正直,也有人说他死性,他不承认,也不反驳。若自己问起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其实只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原因,那就是他的心中认定日本是中国人的天敌,基于天敌之恨,对日本人的威胁利诱,多次拒绝,但他也知道现在是满洲国了,态度强硬,一味僵持,最后不是玉石俱焚,很可能是以卵击石,就拿这次商会同仁邀当会长的事儿,他知道是酒井的主意,也看出酒井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没有退路,思来想去,他找到云空,说要皈依佛门,云空笑了,说马万川乃大善之人,应在凡间普渡众生。 云空与马万川是多年的朋友,说起相交,也是个缘字。有一年,一股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把玉皇阁整个大殿揭开了,瓦砾遍地,一片狼藉,本来寺院就清贫,要想修复,靠香火钱,杯水车薪。马万川听说,让人送去一大笔钱。云空早就知道马万川荒年开粥棚,救济灾民,乐善好施。他来马家登门致谢,方知马万川并不信佛,这更让他好生感动。一来二去,两人有了交往,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虽不论佛讲禅,心灵却彼此相通。 马万川就是这样的人,好多朋友,都是不经意结交的。 云空知道马万川说是皈依,实为规避,他说他会把这事儿做得如真的一样儿,马万川笑说云空,出家之人,不该诳语骗人。云空说佛祖怪罪,由他顶着。他还说马万川凡尘未了,不必来寺内清居。他想出个主意,把佛请到马家大院,专设个佛堂,这样一来马万川足不出户,与佛同在。他十天半月,去马家讲授经文,如此虔诚,谁人不信?马万川说,他名为佛家弟子,实不想受戒律约束。云空说大善胜过大恶,别忘了初一、十五上炷香,其余一切,他不往上禀传,佛祖也不会知道的。 马万川遁入空门一事,瞒过很多人,包括家里人。明金娘以前就信佛,供了一尊小佛像,闲来上炷香,磕个头,所以,对丈夫的皈依不觉为然,常随丈夫去套院的佛堂,只不过,不陪丈夫坐那么长时间。她看得出,丈夫心思没有在佛上,只是在这儿躲个清静,也知道丈夫心绪烦乱,尽量少打扰丈夫。女儿马明玉就受不了,想父亲大半辈子,风光忙碌,常到外地商号不说,在家也不闲着,现在却闭门谢客,佛堂面壁,她知道父亲不喜欢这种生活,他是被日本人逼的,不得已才这么做。每当来娘家,看到父亲在佛堂孤单的身影,凝重的神情,她心如刀绞,泪水无声流下。怕父亲看见难过,她常一个人躲在暗处偷偷地哭。有时,在家对丈夫提及起来,泪也是止不住的。 郑永清劝妻子,不要太伤感了,他说岳父这么做未必是坏事,马明玉说丈夫没心没肺,还说让丈夫去劝劝父亲,别把自己囚在佛堂,她不知道父亲皈依的真正原因,以为父亲想念哥哥,担忧哥哥,心情忧郁所致。自小,父亲就喜欢、疼受她,但因为她是个女孩子,父亲什么事也不对她说,长大了,已成习惯,她也从不过问父亲的事。郑永清摇头,他知道岳父的心事,他说他劝不了。妻子说丈夫自私,郑永清苦笑,他能对妻子说什么呢? 马明玉:“对了,我让你打听咱哥的下落,你打听了吗?” 郑永清何尝不想知道马明金的消息,抛开大舅哥这层关系,两人犹如朋友,他原本以为满洲国成立,形势转好,老东北军重归建制,编为满军,不想战事越来越大,日军把满军一部分了编入讨伐队,向北面开去,他想,一定去围剿大舅哥所在的“匪”军。 马明玉:“我让你劝劝爹,你不愿意去,我让你打听哥的事儿,你也是……永清,我……我发现你变了。” 郑永清垂下头,对于妻子的怨言,他没有反驳。他体谅妻子,要不是心情太焦躁,她不会这么絮叨的。按说作为丈夫,他应该给妻子于安慰,解妻子心中之纷扰,可是扪心自问,他有这个能力吗?是的,他现在是上校团长,在外人眼里,威风凛凛,趾高气扬,其中之甘苦,恐怕只有自己知道。 马明玉就是这样一个人,抱怨过后,又心疼起丈夫,她发现,丈夫越来越寡言少语,以妻子的细心体察,丈夫不是贵人语迟。她问过丈夫,性格内向的丈夫,高兴时话就不多,现在更问不出什么。不过,从丈夫紧锁的眉头,时而的叹息,她看出丈夫心中有排解不开的愁云。她过去还以为满洲国成立,天下就太平了,哥哥也能回来了,家还是以前那个家,现在看来,希望成为泡影不说,一切都向坏的方面发展了,父亲进了佛堂,哥哥杳无音信,丈夫愁肠百结,这……唉!什么也不用说了,都是日本人闹的。 晚上--以往郑永清回来的早,都在临睡前,看看儿子和女儿,逗笑一番。有时也到父亲房里打个照面,请个安。近来很少这样了,晚饭时,在饭桌跟父亲和孩子说上几句话,便回到屋里。郑廷贵平时跟儿子话就少,见儿子心情不佳,侧面问儿媳,马明玉说她也不知道丈夫为什么闷闷不乐。郑廷贵沉思着,最后断定,儿子肯定像他似的,是因为皇上没有复位,做了执政而感到难过。 马明玉跟带孩子的老妈子说会儿话,回到屋里,见丈夫钻进了被窝,她以为丈夫睡了,悄悄上炕,脱下衣服,回头一看,丈夫怔然看着顶棚,没有合眼,她笑着轻拍了下丈夫,侧身贴紧丈夫,手欲搂过丈夫的头,突然停下了: “哎呀,你有白头发了,一根,两根,啊,好几根呢……你……你才多大岁数,就有白头发了……” 郑永清没有说话,轻叹一声。 马明玉数过丈夫的白发,附在丈夫胸前,爱怜地说:“人都说愁一愁,白了头,你心里是不是有啥愁事儿啊?有啥愁事儿,你跟我说说呗,我……我也知道我帮不了你啥,可我是你媳妇啊!” 郑永清伸手揽住妻子,抚摸着妻子滑润的臂膀,他也不是不想跟妻子述说心中的苦闷,可是他又实在不想说,作为男人,他不想加重妻子心理负担。 马明玉用指尖,在丈夫胸口轻轻弹划着:“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个团长当得憋闷,受日本人的气……实在不行,咱不干了,找个借口回家,反正咱们也不缺吃不少喝的,在家享清福不也挺好。” 郑永清拍下妻子的脸:“你呀,都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了,还说孩子话,躲在家里就能过消停日子?你看咱爹……多刚强的人啊,唉!你平常没事儿,多回去陪陪咱爹吧!” 马明玉点点头:“我常回去,可我现在回去,爹总在佛堂坐着,也不大跟我唠嗑……” 郑永清:“他老人家是身在佛堂,心不在佛堂啊!” 马明玉:“你是说咱爹为了躲日本人才……噢,我明白了,咱爹是不想当商会会长才……这么说咱爹进佛堂,是日本人逼的?” 郑永清没有直接回答妻子,沉吟半晌说:“明玉啊,我早就想跟你说,你心直口快,以后有些话只能在家说,不,在家最好也不好说,别看现在是满洲国,这不是咱们的天下,尤其不能说日本人的坏话,明白吗?” 马明玉答应下来,随后又不解地问:“你这个团长也怕日本人?” 郑永清真不知该怎么对妻子解释。见妻子还像个孩子似的,看着他,等待回答,他苦笑了笑,说他困了,紧接闭上眼睛。马明玉马上转换妻子角色,给丈夫扯盖下被子,而后像个小猫,依偎着丈夫。很快睡着了,她哪里知道,她问丈夫身为团长也怕日本人的那句话,刺得丈夫一夜未睡…… 满洲国成立后,溥仪与日本签订的《日满议定书》中,已明确满洲国的国防及国内治安全权委托给关东军。据此,满军自然归属关东军指挥,对于如何控制这支队伍,关东军参照政府组成的经验,把大批军事人员,派驻满军中,从上到下,直至排级,都设一名日本指导官。这些指导官,原本在日军中,军阶并不高,派到满军中,权力却超过所任职队伍中的主官。以团级为例,日军尉级军官,竟与满军的校级军官平起平坐不说,凡是涉及军中任何事情,必须经指导官同意。同时,这些指导官,顾名思义,负有指导作用,即,要把日军所谓的武士道精神贯穿于满军之中,所以,来到满军,目中无人,骄横无礼,对下级和士兵连打带骂,而打骂时,被打骂者,立正站好,不得有一丝不满和反抗。 郑永清的卫队团,按说是熙洽的嫡系部队,担负公署和城区的重要防卫任务,应该避免日本人的插手和控制,这只是一厢情愿。数十个日本指导官,一夜之间被分派到卫队团全团,下至排级。郑永清找到熙洽,熙洽竟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抱怨说他财政总长都被架空了,省长也是有名无实。不过,为了保住他可怜的面子,他反劝郑永清忍辱负重,并悄声告诉郑永清,一年后皇上复位,等执政成为皇上,一切都会好的。他叮嘱郑永清,这是机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其实,郑永清早就听说了,有一次,他随熙洽去新京执政府开会,一个溥仪身边的护卫,就对他说,一年后皇上复位,他若封官,该是四品带刀侍卫。郑永清现在对皇上复位提不上兴趣,他就不想让他的卫队团掺和进日本人,他知道这是酒井的安排,硬着头皮来找酒井,尽管酒井是父亲的朋友,他从不依仗这种关系靠近酒井,反而敬而远之,不即不离,这也是熙洽最看重他的一点。 酒井说在满军各级安排日本指导官,是关东军的既定方针,不可动摇。过去他对郑永清还是非常信任,现在听郑永清这么说,他有些警觉,不动声色,笑着问郑永清,为什么不欢迎指导官。 郑永清遭到拒绝,也有点清醒了,觉得自己唐突,不该来找酒井,为消除酒井的怀疑,他做出未加思索的样子,直言说,他对卫队团的官兵要求极严,担心日本指导官适应不了,会发生矛盾。 酒井说:“你不会是把日本军人和日本浪人混为一体了吧?” 郑永清不置可否,他不想再说什么了,只能用无言作为变相的搪塞。 “如果你确实这么想的,我认为你是个合格的军人。”酒井说到这儿,停下来,看着郑永清,笑了,“永清啊,我知道满军上下有排日的情绪,但我想你不会的,因为我们两家有着源远流长的关系,也就因为有这层关系,我特意给你选派了一名团级指导官,他也是我好友的孩子,我相信你们一定会相处得不错的。” 两天后,这位指导官来到卫队团,他叫山田,奇怪的是他没有军阶,他看出郑永清的疑惑,对郑永清解释说,他原本是帝国海军的军士长,后来退役,在日本商船上当大副,这次重返军队,是酒井通过特殊渠道把他要来的,也是特地把他安排要卫队团的。郑永清一下明白了,这个山田家与酒井家是世交,想必他也早就是酒井手下的特务。若是如此,酒井通过山田把卫队团,控制的自己手中,最后取代于他,想来更是可怕了。 山田中国话说得不错,他笑着问:“郑团长,你很疼爱你的妹妹吧?” 郑永清一愣,转念一想,山田肯定是听酒井说的,他点点头。 山田:“郑团长可能不知道吧,我认识你妹妹,她那年去日本,是我受酒井先生之托,把你妹妹接送到日本。“ 郑永清:“噢,是这样,那可真得谢谢你了。” 山田:“我这次从本土来,行前到酒井先生家,特意看看你妹妹……” 郑永清急切地:“你去看心清了?她咋样儿,挺好吧?” 山田:“一切都好,不过……” 郑永清一听这个不过,立时紧张起来,妹妹有三四个月没来信了,他近来也因心情关系,没给妹妹写信,对了,他曾让妻子写过一封信,也未见回信。 山田笑说:“你有这么个好妹妹,真让人嫉妒啊,哈哈,你不要担心,我说的是,你的妹妹与当初去日本时相比,整个人都变了,站在哪儿,不知情者,已辨识不出她是日本姑娘还是满洲姑娘了。” 郑永清心里挺不是滋味,暗忖,心清是他妹妹,怎么会成为日本姑娘呢?想到妹妹,他隐约有点后悔,当初,父亲接受酒井的劝说,把妹妹送到日本留学,他不太同意,只是舍不得,现在想来,根本就不应该去那种地方。他这种内心的变化,已表明,他对日本人越来越有了清醒的认知。 山田任卫队团最高指导官,可能是因为暂时还没有军阶,穿军装体现不出威严,他就身着西装,出入团部,有时,也下到营、连,巡视检查,脸上总是笑眯眯的,这点与酒井很相象。郑永清深知这种人容易接近,却不容易对付,心中有所戒备,其他人,似乎都不太留意山田的存在,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包括卫队团一些日本指导官。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立时令人刮目相看。 这天,在东大营,这里驻着卫队团的一个连。负责守卫跨松花江而过的铁路大桥和两个行船渡口。连里新来的日本指导官,从外面回来,路过门岗,本来门岗敬过礼,他没有看见,上前连打门岗好几个耳光不算,还让门岗跪在大门口,没有他的命令,不许起来,说完回屋去睡午觉。 恰山田在团部一个参谋陪同下,来到东大营,问明原因,让跪着的士兵起来。 那个日本指导官闻讯过来,他个头高大,站在显得瘦小的山田面前,有泰山压顶之感,不悦地问山田为什么让门岗起来。还说山田这么处理,对他极不尊重。 山田说,严格训诫士兵,他不反对,但不能把个人的愤懑,发泄在士兵身上。即便对满军士兵也不应该。 大个子说他所在的陆军就是这样训练士兵的,他故意提到陆军,说明他知道山田曾在海军服过役,在日本军队,陆军与海军这两大军种各自强调在帝国的重要性,素来水火不溶,相互指责。 随来的参谋小声向山田介绍,大个子原是天野旅团的二等兵,因在前不久黑龙江境内的江桥之战,作战勇敢,提升为伍长,考虑年岁大了,抽调出来,作为指导官,安排到满军中。山田说他已看过此人的简历,知道此人若不是头脑简单,凭其强壮的体魄和勇猛,不会入伍八年多,刚当上伍长。 大个子问山田是什么军阶,大概他见山田与他岁数相仿,连个军阶都没有,他能当上伍长,是件挺了不起的事儿。 两人都用日语说话,旁边满军的人听不懂。 山田笑说军阶不重要,关键他现在是长官,他说的话,伍长必须服从,不过,他又说了,知道陆军很重视白刃战和徒手格斗,海军出身的他,自惭不如。 伍长露出不屑的神气,臂膀禁不住摇动几下。 山田又笑说即便如此,他也想与伍长较量一下,权当陆军与海军的友谊比赛。 伍长绝对是个武夫,而且还特别喜欢血腥,一纸军令,把他调离战场,他感到很失落,所以,他常把这种情绪撒在满军士兵身上。他兴奋地问山田,如何较量,当听山田说以日本武士的摔跤方式,他血液沸腾,这正是陆军必修的课程。 山田命令参谋把营内的士兵集合起来,他说应该让满军士兵见识一下,帝国军人是怎样看待军人名誉的。参谋这几日陪伴山田,对这个面带笑容的山田本来印象不错,心里挺替山田担忧的,一听山田这么说,心想:两个小日本狗咬狗,摔死一个少一个,他忙叫值日官吹哨,不一会儿,近百人的队伍,齐刷刷站在操场上。 伍长脱去外衣,赤膊上阵,露出一身肌肉,同时也展露出他的凶悍和蛮横。 山田脱去外衣,穿着里面的白衬衣,更显得瘦弱不堪。按说以他的团指导官的职务和特务身份,不该与一个伍长争勇斗狠,可是他有他的想法,他来到卫队团,对于满军官兵的目光,他不在意,但对那些同一民族指导官的不屑神情,他受不了,他知道要想奠定在卫队团的地位和威信,就得有出色的表现或者说惊人之举。更何况,他与所有日本军人一样儿,骨子里崇尚的就是武士道。 满军士兵没有什么表情,就像是在看动物表演,他们每个人,对所有的日本指导官,都心怀恐怖和忿然。 山田和伍长对站着,先互施一礼,而后躬下腰,狼一样儿盯着对方,寻找对方的破绽。转了一圈,山田拍了下手,似乎想激怒伍长,没想到,伍长真的失去耐性,怪叫一声,疯子似的冲上来,当胸抓住山田,把山田提起来,使山田脚接触不到地面,随后用力一推,想把山田摔在地上,没想到山田瘦弱,身子灵活,脚一沾地,顺手一扯,把伍长拽得向前跑了几步,扑通摔倒。 现场只有参谋夸张的叫声好,士兵们鸦雀无声,看来他们真是不给日本人面子。 山田爬起来,他还是没把山田放在眼里,认为他刚才跌倒,是没有认真对待,过于大意,他不想过多地拖延时间,又是一阵嚎叫着,冲过来,这次他没抓住山田,反被山田牢牢地抓住一只胳膊,只见山田,迅速转身,用后背把高大又有些肥胖的伍长,拱起来,随即往前用力一挺,随后翻扔出去,就听“啪”的一声,再看看伍长已结结实实被摔在地上。不能不承认,山田这个大背跨,表演得确实漂亮。 士兵们“哄”地大笑起来,他们中很多人被这个指导官打过、骂过,输赢与他们无关,出口气才是快活的。 山田看着在地上挣扎好一会儿,还没爬起来的伍长,用日语,大喊着,与其说喝令,不如说是鼓励: “你要想不被这些满军士兵看不起,就要像个军人,像个男子汉站起来,来吧,站起来,我们还没分出胜负呢!” 伍长摇晃地站起来,瞪着血火的眼睛,冲向山田。很快,他又一次被山田摔倒。此时,若说是两个人的争斗,不如说是在表演。现在再看山田,脸上的笑容已变成冷酷。他一次次拽起伍长,又一次次把伍长摔倒。看得出,他的激愤不单是对这个伍长,或许面前那些不为他叫好的满军士兵,更让他愤怒。 山田连摔蠢牛伍长的事儿,很快在卫队团传开,震撼了所有日本指导官,以后再见到山田,都是一脸尊重,后来,听说山田是关东军情服部的人,又是酒井推荐来的,更加毕恭毕敬。至于满军官兵,有不少人,看见山田的笑容,认为他和蔼可亲,是个可以接近的人,直至后来,发生了震惊的北山庙会事件,人们才彻底认清,山田是一个比其他日本指导官,更阴险,更可怕的魔鬼…… 北山位于吉林市区的西北面,由东西两座山峰组成,原名九龙山。相传康熙二十一年,康熙东巡吉林乌拉时,有人进言,船厂吉林有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四座名山守护,日后必出帝王。康熙听后不安地问有何破解之法。有人建议:只要破其风水,即可保大清江山永固。康熙急命削去九龙山几个山头,因九龙山山在吉林将军府的北面,又将其改为北山。虽然如此,仙家道人,还是相中这里,陆续在山上修建庙宇楼台,古刹庭院。渐渐形成古庙群,堪称东北一大名胜古迹。 说到北山,不能不提从康熙年间兴起的北山庙会,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千山寺庙甲东北,吉林庙会胜千山” 农历四月二十八,是北山庙会最鼎盛、最热闹的一天,传统上,农历四月初八庙会就开始了,在庙会期间,吉长、吉海、吉敦三条铁路,加开列车,以半价接送八方游人香客,很多人从辽宁、黑龙江各地,前来许愿还愿,焚香祈祷,盼天下太平,保家人平安。在二十八这天,多达几十万人。放眼望去,满山遍野,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商家早早就选好地方,搭上棚铺,小商小贩,设下摊床,叫卖声,讨价声,不绝于耳。平时,不大舍得花钱的人们,这时候都大方起来,给孩子买零嘴,大块糖、米花糖、花生、瓜子、切糕、凉糕、豆面卷子,女人们则流连在花布、香粉、针头线脑摊床前,挑选着。渴了,路旁有卖大碗茶的,便宜又实惠,累了,坐下来,看看变戏法的,演杂耍的,拉洋片的。稍阔气点的,走进“卧云轩”茶社,要一壶茶,边喝边听女艺人,也称为女大鼓,唱东北大鼓书,有说不出的惬意。听大戏,关帝庙前有戏台,免费听看,只不过人太多,挤得水泄不通。饿了更好说了,随外可见卖煎饼、油炸果子、豆腐脑,还有各色小吃。保你花不上几个小钱,撑得肚皮溜圆。在药王庙下,多是卖香烛纸马和纸替身的,传说家中小孩有点毛病,把纸替身在庙里烧过,立可痊愈。在这庙会,还有两种多年经久不衰的物件,一是纸葫芦,据说葫芦是药王药用的,买回挂在家中,以求药王赐予灵丹妙药,驱病安康。二是文明棍,说来到没什么典故,只是买只文明棍,上山时拎着,即实用又绅士,外地的带回去,也有一定纪念意义。 北山脚下,有个荷花湖,岸边有观荷长廊,湖边有尊荷花仙子塑像,湖中建有湖心亭。不少游人,在湖边租下游船,划向小亭或在湖水中荡漾。 北山事件,就发生在这里。 当时,有一对小夫妻,看样子是新婚燕尔。两人排队,好不容易租到一只小船,刚要离岸,四个日本浪人,喝得半醉,手拿酒瓶,摇摇晃晃走来,非要抢小两口的船,管租船的人,忙上前赔笑,挨了浪人一个嘴巴,吓得不敢靠前。小两口见状,忙把船让出来,没等上岸站稳,日本浪人把小媳妇围住,淫笑着,怪叫着,欲拽小媳妇随他们上船,小媳妇吓得浑身直抖,哭泣躲避,其丈夫长得文静,像个教书先生,他把妻子,掩在背后,用半生不熟的日语说着什么,大概是求日本人不要胡来,说女人是他的妻子。日本浪人根本不听,反打了男人一拳。男人疼得弯下腰,很快又挺起来,护住妻子往后退,没退几步,两个浪人上来,把男人按倒,抬起来,哈哈大笑,而后一抛,男人落在湖里,可怜的男人,不会游泳,双手扑打着水面,想呼喊连喝进几口湖水。小媳妇哭喊丈夫的名字,又转向岸边,大喊着救人。日本浪人看着那男子在水里做垂死挣扎,竟手舞足蹈大笑起来。 岸边围看人,见是日本浪人在撒野,都不敢靠前,也有掩在人群里的,骂日本人,还有一些人,涌向湖边,欲救水里的男子,多亏旁边一只船划过来,拽起那个男子,送到岸边。小媳妇抱住奄奄一息的丈夫,泣不成声。没想到,日本浪人兽性发作,又过来,还想拽小媳妇,人们愤怒,大喊,大骂着日本人。这时,两个警察过来,好多人对警察述说事情经过,警察也不敢惹日本浪人,遇到事,又不能不管,硬着头皮,来到日本浪人面前,还没等说话,就被浪人围住,打得鼻青脸肿,连挡带退,挣脱出来,撒腿就跑,衣服被撕破了,帽子也被打飞了,好个狼狈。四个浪人,打得性起,不依不饶,在后面追赶,因酒喝得多,脚步踉跄,东倒西歪,追不上警察,拿行人出气,抡起酒瓶子胡乱飞摔,有的人躲闪不及,莫名其妙地被打得头破血流,一时间,人们惊恐四散,大人喊,孩子叫,不少摊床挤翻了,东西滚落,一片狼藉。 恰在此时,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满军士兵,戴着袖标,列队走来,他们是卫队团派到庙会执勤的,队前是个排长,姓罗。面色黑红,岁数不小,一看就是个老兵。 两个警察丢盔弃甲迎面跑过来,见到罗排长,连呼救命。 罗排长见警察求救,感到奇怪,又见前面混乱不堪,忙问是怎么回事,警察气喘吁吁,把发生的事儿大致讲了一下,罗排长脾气也是火爆,挥手搧了警察一个嘴巴: “妈拉巴子,你身上背的匣子枪是干啥的?咋不开枪镇乎镇乎他们?” 警察哭丧脸:“哎呀,我的老总啊,他们是日本人,我敢开枪吗?” 另个警察:“我们署长说了,碰到日本人,能躲就躲,别让日本人把枪抢去就行……” 罗排长:“熊蛋包,平时就能跟老百姓使横,滚一边去……” 四个日本浪人过来了,见人们都躲闪开,他们大笑大叫。不过,当看到有士兵出现在眼前,他们愣住了,相互交换下眼神,这说明他们头脑还是清醒的。 罗排长命令士兵站列一排,挡住日本浪人的路,他们是执勤的,这正是应管的分内事。 日本浪人自恃民族高贵,在街面横行霸道惯了,即便是满军,他们也不放在眼里,其中一个领头者,身着和服,脚穿木屐,上前一步,指着罗排长: “你的路的让开,让开,我的话,你的明白?” 罗排长要是在平时,也不会去理会这些日本浪人,可现在,他是在执行公务,要是任由日本浪人胡作非为,不知还得有多少人受伤、受辱,还有一点,远远围观的民众,都把眼睛盯着他,尽管他们已不是老东北军了,毕竟还是军人。 领头的日本浪人,见罗排长不说话,也不让路,以为罗排长畏惧了,骂道: “你的耳朵聋了?你们这些满洲人,大大的混蛋,狗的一样儿……” 罗排长火了:“妈拉巴子的,这小日本嘴也太臊性了,连老子都敢骂……” 这时,一个日本浪人竟劈胸擂了罗排长一拳。 罗排长闪身,回手一拳正中那个日本浪人面门,随后对手下人喊着: “弟兄们儿,上,把这几个王八羔子,给我捆起来!” 士兵们心中对日本人的仇恨自不用说,听到命令,蜂拥而上,还没等日本浪人反应过来,把他们全都按倒在地,倒剪双臂,捆绑起来,有的日本浪人挣扎,厮打着,士兵趁机又是拳头,又是枪托,打得日本浪人狼喊鬼叫。 领头的日本浪人:“你们的良心的坏了,坏了,我的领事馆告你们,你们这些满洲人,你们的猪狗不如……” 罗排长连搧叫骂的日本浪人好几个大耳光:“妈拉巴子,你们这些小日本,才他妈的猪狗不如呢……你再骂,我一枪崩了你……” 日本人也是色厉内荏,挨了一顿打后,都不敢吱声了。 周围的百姓,拍手称快,不少人大声叫好。 罗排长对士兵:“来呀,弟兄们儿,用绳子把他们拴成一串,带回去……” 也合该要出大事儿,就在士兵押着日本浪人刚要走时,六个日本军人走过,他们也是来游玩的,听到人们叫好声,又看看几个被捆住的日本浪人,他们先是一愣,继而觉得他们大和民族受到羞辱,冲上来,拦住罗排长等人,用日语叫骂着。 罗排长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他和士兵一时间也不知所措,不可否认,他们这些满军士兵,仇视日本军人,也惧怕日本军人,尤其是那些军中日本指导官。 日本兵中有个曹长,指着罗排长骂道:“八格牙路,你的敢这样对待我们日本人,你的马上放了他们……” 罗排长不想也不敢跟日本军人太强硬,但也不能不分辩啊,指着袖标说: “我们是卫队团执勤的,他们闹事,我们不能不管!” 曹长冲上前,挥手给罗排长一个耳光:“我的命令,你的不听?” 罗排长一怔,怒瞪着曹长,手搭在匣子枪的枪柄上: “你……你也太欺负人了吧?我……我们是在执行公务。” 士兵们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把拴日本浪人的绳子扔掉了。 曹长和身后五个士兵,一步步逼近罗排长等人,多亏他们没有带枪,要不然更有恃无恐了。 罗排长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话,至于不远处民众的眼光,他已顾不得了,懊丧对手下士兵说: “把他们放了,咱们回去,妈拉巴子,这兵是没法当了……” 士兵慌忙解开绳子,又慌忙地站好队,他们巴不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日本浪人冲日军曹长一起鞠躬,说了几句感谢话,而后转向罗排长等人,恢复骄横,点指着,怒骂着。 罗排长只能忍气吞声了,带着士兵,掉头欲走。 曹长带着日本兵横在罗排长面前,就像刚才罗排长带士兵挡住日本浪人。 罗排长:“这……这人都放了,你们还想咋的?” 曹长:“你们的打我们的日本人,不能这么走了,你们的要赔礼道歉……” 罗排长心里的屈辱,难以用语言形容出来,说话声都发颤了: “道歉?他们把人推到湖里,差点淹死,还把警察打了,你让我们给他们道歉?这也太说过不去了吧?” 曹长回头问日本浪人,问有人被满军打伤吗?一个浪人说自己的头被打破了,另一个浪人说牙被打掉一颗,还有的浪人夸张说,腿被打坏了,不能走路。曹长摆下头,让浪人把满军中打人者找出来,狠狠地揍一顿。浪人听到这话,一个个脸上露出狞笑,摩拳擦掌,晃着膀子,洋洋得意地逼上来。 罗排长看出日本人的意图,他心中的屈辱化成愤怒迅速升腾,只是在尽力克制: “你……你们想干啥?我……我们也是军人,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曹长喝令:“枪的放下!” 罗排长回头对士兵:“没有我的命令,枪不能离手。” 曹长又冲日本兵说了句话,日本兵冲上来,夺士兵的枪,日本浪人也拽住士兵,连踢带打,士兵躲避不及,又跑不开,有的被打出血,有的枪被日本兵夺下,扔在地上。也有的蹲下,双手护住头,痛苦地哀叫。 罗排长满腔怒火再也压不住了,他拔出匣子枪,冲空中连放三枪,嗓子嘶哑大吼: “弟兄们,我们不是军人,也是个男人,是爷们儿,我们不能像狗似的,让小日本这么欺负……” 曹长等日本兵、浪人先被枪声震住了,继而又被罗排长喊声震住了。 士兵听到排长的话,热血涌上胸膛,涌上脸堂,正如排长所说,他们是军人,也是男人,他们也有尊严,若在战场上,面对面与日本人厮杀,他们不会有一丝惧怕。 罗排长:“弟兄们,听我的命令,抡起枪托子,给我打,狠狠打,出了事儿,我顶着,弟兄们,上!” 士兵听到命令,羞耻演成仇恨,愤怒化为烈火,吼吼着,如猛虎下山,饿虎扑食,冲向曹长和九个日本人,举起枪托子,左挥右打,奋力砸下,要知道自打改编为满军,军饷几乎没有了不说,吃的伙食也是上顿高粮米,下顿苞米面,菜不见一点油腥。而日军士兵吃的是大米、白面,三天两日还要吃上一顿猪肉,吃喝尚可以忍受, 最令人愤怒的是军中日本指导官,非打即骂,把他们压得气都喘不上来,总之,心中愤懑和仇恨,鼓胀得如皮球,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现在听到命令,他们恨不得杀了这些日本人。 曹长等人,没想到会遭到如此激烈的反抗,他们奋力抵抗,可能因为徒手,不,就是满军士兵手中没枪,数目相等的情况下,日本兵也未必能占上风。要知道原东北军都有国术训练课目,擒拿格斗也是强项。不一会儿,再看这十名日本人,全被打趴在地,那个曹长嘴里骂个不停,支撑要爬起来,罗排长上去,照其面门踹了一脚,再看他脸上,像个血葫芦。最重的是那个领头的浪人,胳膊被士兵打折了,咧着嘴,杀猪般的嚎叫。 围观的中国人,先是惊呆,后是沉寂,继而一片欢呼。 罗排长及士兵看到趴在地上日本人,心中的恶气释放出来,尤其听到民众的喊声和赞扬声,他们好不自豪。但这种扬眉吐气感觉只是一瞬间,很快,他们就意识到闯祸了,相互间忐忑不安对视着,最后把目光集中在罗排长身上。罗排长也情知不妙,可毕竟是排长,心里发慌,脸上还是很镇静,大声地说: “弟兄们别怕,是我下的命令,与你们无关,上司怪罪下来,杀头,蹲笆篱子,由我顶着……走,回大营……” 士兵想给围观民众,留下威武形象,列队后,挺胸阔步,向前走去…… 这是满洲国成立后,在吉林市头一次发生满日两军士兵冲突事件。 郑永清接到报告,多少有些惊慌失措,立即给顶头上司,现任吉林省警备司令官吉兴打电话,不想吉兴早上去敦化巡查,正在路上,联系不上。他又想到熙洽,电话打通,熙洽听说后,火冒三丈,让郑永清马上把罗排长抓起来,送到军法处。郑永清说营里已把罗排长关到紧闭室,说到这儿,他连说自己失职。熙洽口气缓和一些,他以为就是士兵打架,没想得那么多,让郑永清去曹长所在守备队,道歉,送些钱,安抚一下被打伤的日本兵,对于那些日本浪人,他沉吟一下,说声活该。郑永清说他可以去向曹长赔礼道歉,不过,他想替罗排长承担责任,也是变相为罗排长求下情,把事情发生起因和经过,对熙洽讲了一遍。熙洽叹声说,跟日本人讲不出理,让郑永清低低头,把事儿平息算了。 两人到现在,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郑永清放下电话,想找山田同去日本守备队,有他在场,与日本人似乎好勾通些,参谋说山田接听宪兵队电话后,去东大营处理罗排长了,还带着团部几个日本军官,郑永清一愣,山田应该跟他这个主官打个招呼啊,莫不是……他想到什么,急让护兵牵来马,跃上,飞奔而去。 东大营已是一片肃杀气氛。驻在这里一个连的士兵全部集合起来,一百多人,横列三排,头顶烈日,徒手站在操场上。周围都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和军中日本指导官,面对着满军士兵,还架起两挺机关枪。满军士兵已知道北山发生的事儿,现在看这架势,每个人的脸上,都惊慌失措,惊恐不安。 山田站在一个砖土堆砌的土台上,平日笑眯眯的脸上,换上了冷峻和威严。身边是宪兵队长一个小队长,叫小野,此人就是曾在“樱花”馆被马万川羞辱的那个主管,不用说,“事变”前,也是个特务。他戴着白手套,拄着军刀,一脸杀气。山田看了看小野,见小野点下头,他向旁边挥下手。 那个曾被山田摔得爬不起来的大个子指导官,现在对山田佩服得五体投地,成了山田的亲信,他与几个日本兵,连推带打把罗排长和九个参与士兵押上来,大个子喝令罗排长等人跪在队前,士兵无奈地跪下,罗排长不肯,被大个子一脚踢倒。 山田:“连长出列。” 连长战战兢兢从队首跑过来,立正站在山田面前。 山田:“你知罪吗?” 连长:“报告指导官,我有失察之职,不过,事出有因,请指导官容我禀报。” 山田:“你的话,我的不听,撤去你的连长职务。” 连长:“指导官,我……我连长可以不当,我还是有话要说,罗排长和弟兄们是奉团部的命令,去北山庙会执勤,他们……” 山田:“你竟敢替你的士兵狡辩?来人,把他抓起来。” 两个指导官上前,把连长也绑起来。 连长大喊着:“我……我要见营长,不,我要见团长,我们是在执行……” 大个子挥手打了连长几个耳光,把连长推到一边。 罗排长见状,大喊着:“是我下的命令,与连长无关,与这几个弟兄无关,该咋惩办,我担着。” 站在罗排长身后的日本兵,用枪托把罗排长打倒在地。 列队士兵都低下头,有的士兵眼里噙上泪花,他们心里同情,悲愤,此时此刻,面对凶残的日本人,他们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山田在台上,扫视士兵,用中国话,开始训话: “我的作为护卫团的指导官,我的有责任警告你们,对待日本军人,必须得尊重,对待日本的国民,必须得友好,罗排长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的暴打日本军人,是对我们关东军的挑衅,我们的绝不允许,为了告诫你们,让你们知道,关东军的尊严不容侵犯,我们决定,立即处死罗排长,另九个士兵,交给宪兵队处理。”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台下士兵骚动起来,他们知道日本人不会放过罗排长等人,肯定要处罚的,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枪毙,这未免太重了吧? 罗排长大喊着:“我冤枉,我冤枉,我是在奉命执勤,是你们日本人先动的手……” 日本兵压住罗排长的脖子,不让其说话。 突然一声枪响,让人吃惊不小。原来是郑永清赶来了,他没想到大营的院门口,换上日本宪兵队的人,不认识他,持枪拦住,不让郑永清进。参谋下马,跟日本兵说明这是护卫团的郑团长,两个宪兵并不买账,摇头说不行,示意参谋进去请示小野和山田,还让参谋把手枪交出来。郑永清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情况,他等不及了,不会理会宪兵,纵马冲向院内。护兵紧随其后。宪兵恼怒,举起枪,但知道郑永清是上校级军官,只能向天空鸣枪。 山田也怕枪毙罗排长时,满军士兵反抗,刚一进大营,让日本兵守住枪械库。 郑永清来到近前,下了马,快步走到台上,指着队前的罗排长等人,压住火气问山田: “这是咋回事儿?宪兵队的人来大营干啥?” 小野还是那个傲慢姿势,对郑永清的到来,视而不见。 郑永清提高声音:“山田先生,我在问你话呢!” 山田:“噢,是郑团长啊……这种事情由我处理,你的就不用管了。” 郑永清:“山田先生,你应该知道,谁是护卫团的团长。” 山田:“我的体谅你团长的难处,才没有告诉你,希望你的理解。” 郑永清:“你这是体谅吗?你这是越权,你知道吗?” 山田:“我的,执行的是酒井顾问的命令……” 郑永清怔住,这是他所没想到的,怪不得山田这么狂妄,原来是有酒井撑腰。 北山事件发生后,小野带宪兵队赶到现场,罗排长等人已撤离了,看到十个日本人,不同程度受了伤,小野越过队长松川,立即向酒井报告,酒井十分震怒,命令小野将罗排长等人抓起来,恰好这时,山田闻讯后,给酒井打电话,请示如何处理,酒井联想到,近来不断接到派驻满军中的指导官反应,说满军有明显反日情绪,他想借此事件,杀一儆百,给满军士兵,不,也给满军的军官颜色看看。他下令,就地枪决罗排长,还要当着满军士兵的面,给满军心中造成心理压力。但他又说,这个命令由山田单独执行,不要通知郑永清。至于为什么绕过郑永清,倒不是他拘于什么情面,而是他认为郑永清做事有些优柔寡断,也怕郑永清为手下人求情。 郑永清问山田,酒井是什么态度,当听到山田复述了酒井命令,他大惊失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他与酒井接触和了解,怎么也想不到酒井会做也这样的决定。 罗排长把最后求生欲望寄托在郑永清身上,拼命挣扎,大喊着: “团长,为这事儿枪毙我,我不服,我不服啊,团长,我当兵十多年了,让我这么死,我心不甘啊!” 郑永清听到罗排长的喊声,心如刀绞。 刚才低垂着头的士兵,也都抬起来脸,把求救目光齐聚在郑永清身上。 小野:“山田君,我们是帝国军人,你还犹豫什么?” 山田向台下,用日语大声地问:“谁来执行这个命令?” 大个子跑到台边:“请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我吧!” 山田:“好,由你执行!” 大个子兴奋敬礼:“谢谢您的信任。” 郑永清自知若是酒井的命令,难以违抗,但身为团长,眼看自己部下,无辜丧命,他实在于心不忍,脱口喊道: “慢着……山田先生,身为护卫团的团长,我没有接到酒井顾问的命令,不能执行!” 山田不想与郑永清再说什么,冲大个子摆下手。 大个子拔出腰间的王八盒子,转身向罗排长走去。 郑永清也真气急了,拔出手枪,冲大个子脚下,连开数枪,子弹打得尘土飞扬。 山田与小野没料到平时看上去柔弱的郑永清,竟有这样过激举动,都愣住了,小野拔出战刀,几个日本兵冲上台,枪口对准郑永清。随郑永清来的四个护兵和两个参谋也拔出枪,指向山田等人,双方对峙着,一触即发。 台下列队的士兵,尽管手无寸铁,也向台边涌动。 山田:“郑团长,你的不会造反吧?你的要想到,这么做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郑永清身上的热血沸腾着:“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接到酒井的命令,不能执行!” 山田思忖着:“你的给酒井顾问打电话的,我的这里的等待。” 郑永清跳下土台,他倒不是想借此下台阶,而是真的想救下罗排长的命,他把希望寄托在电话中,跑到连部,摇通酒井的办公室,无人接听,问公署参谋处,也不知道酒井去了哪里。他心急如焚,又想到熙洽,祈盼熙洽能出手相救,但熙洽的随从副官说熙洽正在开会,不许任何人打扰。郑永清说人命关天,副官与郑永清关系不错,沉吟一下,劝郑永清不要找熙洽了,还说熙洽现正与酒井在一起,已知道酒井下命令的事儿子,郑永清明白了,酒井和熙洽都是有意躲避,这时,外面响起清脆的枪声。郑永清手中电话失落,他跑到窗前,向外一看,罗排长已倒在血泊中…… 第二十一章 北山庙会事件,罗排长被日本人枪毙,另九个士兵,抓到宪兵队,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听说,有两人在宪兵队被活活打死,其余七个人,被送到外地关东军一个军事设施,当苦力,不用说,最后也是个死。 这事儿很快传遍了整个满军,效果有两种,一是使得满军士兵更加仇视日本人,二是更多的满军士兵,从此后,见到日本人更加噤若寒蝉。 郑永清所受的打击难以用语言描述,好长时间,眼前总浮现罗排长饮弹毙命的场面,还有那九个不知下落的士兵。活生生十条性命,只因与日本人打了一架,还是因为执行公务,竟遭如此凄惨的下场,天啊,这个满洲国还有什么公理?他病了,轻度发烧,伴有咳嗽,妻子请来中医,说他是气火攻心,忧郁所致。他告假在家,到不是逃避,也不是顾及什么脸面,只是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打发人给罗排长在乡下的家里送去一些钱,这时候他才知道,罗排长还没结婚,父母靠儿子的饷金养活。而那九名士兵,没有最后消息,也不敢告之他们的家属。 马明玉天天陪伴着丈夫,以前丈夫忙,两人说话时间都少,现在守着丈夫,她觉得挺高兴,她又提及丈夫退役的事儿,不当那个受气团长,在家过清静的日子。丈夫没表态,看来丈夫动心了。 山田来了,笑容可掬,还拎着点心,躬身对郑永清说,那日在东大营实在失礼,他为此向郑永清郑重道歉,他说他那么做,是在执行命令,同为军人,恳请郑永清理解。他劝郑永清安心养病,但他又说护卫团离不开郑永清,希望郑永清早日康复,回到岗位,他将一如既往,倾力相助。 郑永清猜想得出,山田是受酒井委派,催促他回去,也就在山田登门一瞬间,他意识到不可能如妻子所说,隐居家中。因为他知道,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不想放弃他,那他就不可能有主动退出的权力。 郑廷贵对儿子倒显得比以往灵活了,他既不劝说,也不责备,不过,他说做大事的人,首先要能屈能伸,还说皇上现在都屈尊执政,小小臣民计较什么,嘿,郑永清问父亲不想着大清了?不想着皇上复位了?郑廷贵没提大清,但说到皇上,他说若见不到皇上复位,死不瞑目。可是皇上复位不能单靠皇上,做臣子的得尽臣子之力。他说这话不是劝儿子,也是在劝了。郑永清觉得父亲从来没有这么明白过。马明玉笑说,公公不喝酒,从来就没糊涂过。郑廷贵又说,他前几天看到酒井了,酒井让他转告郑永清,说满洲国百废待举,缺的就是郑永清这样人才。 郑永清喃喃地:“真不知这满洲国是谁的……” 郑廷贵正色地:“谁的?这还用说吗?咱们旗人的呗,咱总不能把这么大的满洲,扔给皇上一个人吧?” 郑永清在内心深处,对过去的皇上,现在的执政,并不崇尚,自然也就不热衷恢复什么帝制,只是希望执政或皇上,作为一国之君,不被日本人控制,掌握实权,治理好这个满洲国,若说求得个太平盛世是奢想,起码也不让军人或百姓忍辱偷生啊! 郑廷贵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只有皇上,所以与儿子有时也是谈不拢。 郑永清问妻子,岳父对他的事儿是怎么看的。马明玉想了想,说父亲说郑永清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别的什么也没说。郑永清暗叹岳父对世间上的事儿,比阿玛看得清,他确实有这个感觉。 这天,熙洽的副官来了,把郑永清接到大老徐家,还是几个小菜,两个酒杯。能在这种地方与熙洽对饮的人不多,尤其现在的熙洽,财政总长,开国元勋。郑永清内心真的好个感动,他想到士为知己而死的古训,不为别的,就是为报熙洽知遇之恩,他也该忍辱负重。 熙洽酒没开喝,就指责:“你小子没多大出息,不就十个当兵的吗?没就没了呗?值得你这么垂头丧气,在家泡蘑菇吗?” 郑永清想说说罗排长的冤情,又一想,现在说来,还有什么意义吗? 熙洽:“一将功成万骨枯啊,你是没打过大仗啊,老东北军哪次进关,大炮一响,不死成千上万的人啊!心慈带不了兵,这话你琢磨去吧!” 郑永清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罗排长无缘无故死在日本人枪下,与战场阵亡是两回事儿啊! 熙洽说,他也觉得酒井做得有些过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目前,皇上不也得看日本人脸色行事吗?他说到这儿,放低声音,说他在新京常去皇上身边,看到皇上周围都是日本人,他想跟皇上说个贴心话,都不敢说,那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郑永清犹豫着,思索着,还是提出心中的疑问:“老长官,我斗胆的问一句,这满洲国到底是谁的呀?” 熙洽没有正面回答,感慨地:“永清啊,别说你一个小小团长,我都没退路了,皇上也没退路了,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下去了。” 郑永清心想,这满洲国刚成立,熙洽就这么悲观,今后还有什么奔头啊! 熙洽:“啥也别说了,咱们都是旗人,只有忠心保着皇上吧,我也寻思好了,只要有皇上,咱们大清就有一线希望,至于日本人……一年后看吧,要是日本人说话算话,皇上能复位,咱们还有前程,不然的话……” 郑永清对皇上复位的盼望,没有熙洽和父亲那么强烈,但现在看来,皇上复不得位,还真关乎他自身的利益了。 熙洽开始言归正传了:“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卧薪尝胆那句话吧?日本人现在不是利用咱们吗?咱们反过来也利用他们,所以,军队对于我们是至关重要,别看现在日本派了指导官,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要想控制住队伍,没有咱们不行,你也知道,关键时刻,士兵听谁的?还不是得听咱们的。” 郑永清承认熙洽的说得有道理,可是就怕将来…… 熙洽似乎看出郑永清心思:“永清,你不要想那么多,眼下,你必须替我掌握好你的护卫团,你也知道这个团的实力,四个满员营,一个机炮营,一个骑兵连,还有工兵连,武器配备也都是精良的,好家伙,拉出去,敢跟一个旅较量,吉兴说过阵子想提拔你到别的旅长,当旅长,我没同意,他是想……” 郑永清等待熙洽下文,熙洽却不说了。 熙洽不可能什么话都对郑永清讲,他在东北军时,左右逢源,取得张作相的信任,足说明他是个老狐狸,他故意把话说一半留一半,就是想让郑永清对吉兴有所防备,他好分别控制之,这是因为他内心对吉兴已有所不满。吉兴虽是他亲信,近来却与酒井走得特别近,熙洽知道吉兴想当省长,所以才背着他与酒井眉来眼去,唉!想起来,现在像吉兴这样的人太多了,大概是这些人似乎看出满洲国并不是满人的,所以都明里暗里地向日本人献媚,这让熙洽心中好不痛快。 郑永清本就有父亲愚忠的遗传因素,听过熙洽推心置腹谈吐,激动地表示,明天就回护卫团,而且一定把护卫团牢牢地握在手中,随时听从熙洽的调遣。 熙洽就想听到这样的许诺,高兴地连喝了好几杯,郑永清不善酒量,尽力相陪。 大老徐进来了,放下盘热菜,顺势坐在桌边,冲熙洽使个眼色。 熙洽:“你别挤眉弄眼了,永清也不是外人,有话,你自个跟他说!” 大老徐嗔怪地:“你看这话说的,我寻思你们说正事呢,我插嘴能好吗!” 郑永清以前来这里,对大老徐的称谓就支支吾吾,不知喊什么贴切: “太太……” 大老徐性情也是极爽快:“哎哟,你别这么称呼,他老熙家门坎高,我当不上他的太太,也当不上姨太太,咱们个论个的,我比你岁数大,你喊我姐,我叫你大兄弟。” 郑永清不好意思地笑了:“这……这能好吗?” 大老徐:“你们官场上人,讲究就是多,听我的,叫大姐。” 熙洽:“这娘们儿,嘴比刀子都厉害,跟永清你就别绕弯子,有啥话说吧!” 郑永清:“大……大姐,你有事儿就吩咐……” 大老徐:“也没啥大事儿,我……我是说你媳妇当过我妹子的先生,她俩儿现在走得也近,我想求你媳妇……” 郑永清:“大姐说的是兰香?” 熙洽:“我这个小姨子,让人操老心了,一条道跑到黑,死犟死犟的,到现在还惦记你那个大舅哥呢!” 郑永清:“不会吧?” 大老徐:“唉!大兄弟啊,你兴许也听说了,兰香还真看上你大舅哥了,要是没有满洲国,你大舅哥还在吉林,他们俩儿……可现在,你大舅哥连个信儿都没有,我妹子兰香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这么等下去呀!” 熙洽:“现在马明金在关东军都挂号了,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两回事儿呢,再说,就是回来,也不能让兰香嫁给他了。” 郑永清:“噢,我明白了,大姐是让我媳妇劝劝兰香……” 大老徐点点头,但又叮嘱一定要婉转劝说,她说她是背着妹妹向郑永清求助,妹妹知道会不高兴的。熙洽说大老徐太惯纵妹妹了,大老徐没有辩解,熙洽常这么说,她听惯了,也不在意了。 郑永清答应下来,当晚回到家,刚对妻子提起这个话头,妻子一口回绝,说这事儿她做不来,并把丈夫好个埋怨。 “亏你能说得出口,兰香是你能劝得了的吗?” 郑永清:“我是寻思咱哥到现在都没个准信儿,人家兰香也到了出阁年龄,咱们这么拖着人家……” 马明玉不悦地:“这跟熙洽喝回酒,学会说话了,我问你,谁拖着兰香了?她和我哥定亲了,还是我们家给她家过小礼了?” 郑永清忙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当然了,我也希望咱哥能把兰香娶进门,可是眼下咱哥……” 马明玉:“你说这话是啥意思?是咒我哥……” 郑永清忙说:“你别误会,我是说咱哥说不准啥时候能回来,真等上几年,兰香姑娘……我是担心兰香……” 马明玉:“你这么担心兰香,你去跟兰香说呀!” 郑永清:“你看你这话说的,我跟兰香说不上话,就是能说,我也不能胳膊肘儿往外拐呀,我不想咱哥娶个好媳妇啊?” 马明玉:“口是心非,那你还让我……” 郑永清:“我是受人之托,所以……其实我也怕夜长梦多,兰香她……” 马明玉:“你呀,你,你是一点都不懂姑娘的心啊,哼,你说我当初咋就看上你了,像个榆木疙瘩似的。” 郑永清嘿嘿地笑了:“那你不也嫁过来了,现在后悔了?” 马明玉嗔笑地打了丈夫一下。两人说过几句话,郑永清又提起徐兰香,不过,他不是求妻子去劝说徐兰香,而是让妻子探问下徐兰香,对自己的婚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知道徐兰香曾在大舅哥与李子安之间,做出选择,但目前的状况是,大舅哥已是未知,李子安却又出现在徐兰香面前,且还升为团长。 郑永清:“我总得给兰香的姐姐回个话吧?” 马明玉:“好马不吃回头草,让兰香嫁给李子安?那是不可能的事儿。” 郑永清:“你听哪儿去了,我是想知道兰香到底咋个想法……” 马明玉见丈夫这么说,便把她与徐兰香说的私房话,讲给丈夫听。 去年,徐兰香在龙潭山后草地上,向所爱之人,做出大胆举动,不想被马明金言语所伤,好个生气。几天后,没等马明金向她道歉,她先在心里原谅了马明金,只是姑娘家小性子,盼着马明金主动找她,赔个笑脸。万没想到,恰在这时,“九一八”事变爆发,至此,两人天各一方,别说见面,连句话都没说上。开始,她以为马明金用不多久就会回来,后来,很多人都归顺了,马明金却越走越远,音信皆无。她的心由思念变成自责,最后竟是悔恨。自责不该耍脾气,悔恨当初,自己没有对马明金彻底表明心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是的,她也曾坚信两人会有重新见面的时候,但同时她也知道很可能连重逢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战争意味着血肉搏杀,而搏杀起来……她不敢想,又不能不想,每每想起,一切的一切,都化为泪水…… “兰香:你托永清带来的信,吾还没来得及看,之所以没看,是想在未看你信之前,直言相告。时局瞬变,战火纷起,倭寇已步步逼来,吾为军人,将义无反顾与倭寇周旋于沙场,战火无情,子弹无眼,为不累及于你,吾将情感深埋于心中,也盼你从此忘却一切,开始你新的生活。你年轻貌美,定会寻到属于你的幸福。将来吾无论苟活于人世,或长眠于地下,我都真诚的祝福你。对了,龙潭山后,脱口之言,确无伤害令姐之意,但在此还是应向你道歉。时间紧迫,匆匆笔就。再见!马明金”。 这是郑永清去乌拉街说服马明金,带回来的信,当时,徐兰香满怀热忱,以为马明金会通过信中火辣辣语言,表述出火辣辣的情感,没想竟是一封变相的绝情书,她看过,失声痛哭。连着数天,茶饭不思。姐姐吓坏了,问她话她也不说,就是啼哭不止。弄得姐姐也陪着哭天抹泪。再后来,她整个人都变了,人瘦了一圈不说,以往姑娘鲜活的灵气也不见了。姐姐经心照顾着,知道妹妹这是对马明金的痴迷所致,又不敢多问,怕触及妹妹的伤痛。 马明玉每次见到徐兰香,都劝慰一番,但她的话更增加徐兰香的感伤,她说马明玉是马明金的妹妹,她见到马明玉就像见到马明金。这话让马明玉落泪、感动。她知道丈夫给徐兰香捎回了哥哥的信,她曾变着法儿问徐兰香,哥哥在信中说了些什么。可每次,徐兰香都轻描淡写说没写什么。这个姑娘,没把信中内容告诉任何人,其隐瞒的目的,就是她自始至终没把这封信当成绝情书,尽管她把信中的话,背得滚瓜烂熟。以她后来对信中的细致解读,她认为字里行间,掩饰不住马明金对她的眷恋情感。 郑永清听到这儿,明白妻子说为什么劝不了徐兰香,他说他没想到徐兰香是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姑娘,从此,对徐兰香更加的敬重。 徐兰香现在经常来郑家,有时也随马明玉去马家大院,她把马明玉当成亲人,与马明玉无话不说。到了马家,把自己看成是马家的儿媳,与未来的公公话不多,见到明金娘,嘘寒问暖,端茶倒水,没有一点姑娘的矫揉造作,乐得明金娘直夸兰香好,只是夸过之后,想起大儿子,禁不住擦抹眼泪,这时候,徐兰香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她和马明玉商量好了,不能在明金娘面前提马明金,就是明金娘提起了,她也赶忙岔开话,免得明金娘伤心。 随着时间推移,徐兰香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但也只限与马明玉在一起的时候,尤其说起马明金,她憧憬多于悲伤。有一天,她不知从哪儿看到一副对联,记下来,在马明玉面前念道: 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千余岁寒窑向日,看此处曲江流水,想见冰心。 马明玉一怔:“这说的是王宝钏啊,你不会想做王宝钏吧?” 徐兰香坚定地点点头:“我不信王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等回了薛平贵,我就等不回明金哥?” 马明玉抛开哥哥,单就女性之心,她不能不佩服徐兰香对爱情的执著,这也是她与徐兰香越发亲近的原因,她常想,要是没有日本人,哥哥与徐兰香,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对。 徐兰香见马明玉没言语,问道:“你不相信我?” 马明玉忙说:“相信,当然相信,可是……这出戏你看过吗?” 徐兰香:“没有,不过,我知道王宝钏为等丈夫,十八年守身如玉。” 马明玉想了想说:“你不应该做王宝钏。” 徐兰香:“为啥?” 马明玉说,她知道这个故事,看似喜剧,实为悲剧,王宝钏苦等十八年,把薛平贵等回来了,可是此时的薛平贵已有了两房妻子,而且王宝钏被接入薛府,只过十八天的幸福生活,病逝了,她说她不希望徐兰香有这样的结局,当然,也不希望哥哥十八年后才能回到家中。 徐兰香:“噢,是这样啊,那我……我不当王宝钏,我学王宝钏还行吧?” 马明玉笑说:“你不是王宝钏,我哥哥也不是薛平贵,不过,你想过吗,要是等到十八年后,你当上我们马家的媳妇,有多大岁数了吗?” 徐兰香:“三十多岁呗,咋的,明金哥不会嫌我岁数大,不要我吧?” 马明玉忙说:“不会,不会,那时我哥都快五十岁了,相比之下,你还是个小媳妇,我说的是你……” 徐兰香脑子来得快,嘴也快:“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岁数大了,能不能生孩子吧?没事儿,我肯定能生,我都想好了,一连气生他几个……” 马明玉哈哈大笑,点指着:“你还是个姑娘,就说这话,好不害羞。” 徐兰香才意识到自己说些什么,脸腾地红了,笑着扑到马明玉的身上…… 两个笑过,马明玉想起哥哥与徐兰香常出双入对,有时,只有两人在哥哥房中,会不会……她附徐兰香耳边,悄声地问询。 徐兰香不解地:“你说啥?啥在一起?” 马明玉吃吃地笑着:“生孩子的话都说出来了,这在一起指的是啥,你还不知道?” 徐兰香明白了,脸又红起来:“你咋跟我姐姐似的,我姐姐就这么问过……” 大老徐见妹妹这么想念着马明金,以为妹妹已委身于马明金了,她对妹妹说,她是过来的人,妹妹真那么做了,她也不会怪责妹妹的,待妹妹听懂了她的话,说她与马明金是清白的,大老徐就更弄不明白,马明金用什么方法,把妹妹的魂都勾走了。 徐兰香见马明玉不无疑惑地看着她,喃喃地说:“我好后悔……” 马明玉:“后悔?” 徐兰香:“是啊,我可不后悔咋的,我要是真跟明金哥那个了,或许就能拴住他,也不会像现在,只能在梦中相见。” 马明玉抱过徐兰香,哽咽无语,她见过痴情的女人,都是在书中,她怎么也想象不到,现实中,一个姑娘家,竟不顾羞怯,说出这样的话,徐兰香对哥哥如此一往情深,这真是哥哥,不,是马家的福气。 徐兰香还在军需处,日本人来后,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讨厌日本人,除了朴素的直觉以外,更主要的原因,就是钟情于马明金,要是日本人不占领吉林,马明金能离开她吗,所以她恨日本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她干脆连到军需处点卯都不去了。 军需处新来个副处长,是日本人,瞎了一只眼,大伙儿背地都叫他瞎处长,据说是在进攻沈阳时,被打伤的,得了一枚勋章,自以为功臣卓著,来到军需处飞扬跋扈,把满军处长欺负得躲他如耗子见猫似的。对下属也是恶眉瞪眼,恶语相加,但他见到徐兰香,却十分和蔼,那只尚好的眼睛放出异彩和亮光。可能她也知道徐兰香有些背景,不好过于放肆,为讨得徐兰香好感,经常向徐兰香谄媚。 徐兰香虽看出瞎处长不安好心,她并不害怕,时常在众人面前耍戏瞎处长,记得有一次处里会餐,瞎处长喝点酒,凑到徐兰香面前,用生硬的中国话,夸赞徐兰香是满洲最漂亮的姑娘。徐兰香笑嘻嘻地问瞎处长,眼睛是怎么瞎的。瞎处长找到显示自己的机会,吹嘘他在战场上如何的英勇,眼睛中弹,还向前冲锋。因战功卓著,被提升为副处长。他以为美女爱英雄,其经历会获得徐兰香的好感。徐兰香认真而又不无遗憾地对瞎处长说,要是两只眼睛都被打瞎就好了。瞎处长不解地问什么?徐兰香说那样就可以提升为正处长。人们听到这儿,哄堂大笑。瞎处长不明白众人为什么笑,也随着讪笑。徐兰香没想到,她这番逗笑,给瞎处长一个错觉。这天,徐兰香去瞎处长办公室送文件,返身要走,瞎处长关上门,横在徐兰香面前,用手指点点自己,又点指下徐兰香,连比划带说: “我的知道,你的喜欢我,我的喜欢你……” 徐兰香一愣,禁不住的笑起来:“你说啥?我喜欢你?你……你可真敢寻思啊!” 瞎处长:“日满亲善,我们朋友的新交……” 徐兰香敛住笑,说话也够直率:“朋友?我从来不跟你们日本人交朋友。” 瞎处长听不太懂,但看出徐兰香的拒绝,他有些急了,竟做出个拥抱的姿势: “我的处长的功臣,我的喜欢你,我们这个的,你的明白?” 徐兰香身子下意识向后躲了一下,脸红了,不是羞赧,而是觉得受到羞辱,但她还是很镇定,反唇相讥: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想告诉你,想跟我好的人多了,两只眼睛都没排上,你一只眼睛,就做梦去吧!” 瞎处长脸色变了,他看清楚,也听清楚了,他在徐兰香心中根本就没有一点地位。他见徐兰香要走,伸手拦住。 徐兰香:“你想干啥?” 瞎处长看着徐兰香高耸的胸部,红嫩的脸蛋,这是早就牢印在他脑海中的,他和所有日本人一样,骨子里看不起满洲人,只因徐兰香太漂亮了,又同在一个处里,他想先掳取徐兰香的芳心,而后再占有其身体,那似乎更有一番味道,现在看来,他的“文明”之举行不通,那么他就不想再掩饰野兽的本性,决意用日本军人强硬的手段,满足自己的欲望。想到这儿,他的独眼闪出凶光,狞笑着,逼上来。 徐兰香伸手要拔枪,她可不管什么日本人,谁敢玷污她,她就敢开枪。 瞎处长出手还是很快地,一把按住徐兰香的手,没等徐兰香抽出枪,已将徐兰香扑倒在地板上,叉开双腿,骑在徐兰香的身上,扯开徐兰香的胸襟,当隐约看到白白的乳房,他浑身燥热,血液也加快的流动,就他俯下身,张开嘴,欲啃徐兰香时,徐兰香猛地一扬头,照瞎处长的面门,狠狠撞去。瞎处长顿时鼻子和嘴流出血,徐兰香趁机抽出拳头,照瞎处长的独眼,狠狠一击。疼得瞎处长尖叫着,身子仰面倒下。 徐兰香滚爬起来,喘着粗气,即便在这最危急的时候,她也没一丝的惧怕,她之所以有这个胆量,应该说自小与姐姐在一起的经历有关。 瞎处长没料到会遭受如此激烈的反抗,嚎叫着想站起来,那只尚还没瞎透的独眼,红肿起来,直冒金星,好一会儿,当稍看清周围,已不见徐兰香的踪影儿。 军需处的人都知道瞎处长被徐兰香打个乌眼青,暗自称快,瞎处长脸上带伤,躲在办公室好几天没出来。 事后,徐兰香向马明玉讲述时,痛快地哈哈大笑。 马明玉后怕,不过,听徐兰香骂瞎处长:两只眼睛都没排上,你一只眼睛,做梦去吧!她也哈哈大笑。她知道徐兰香性格挺烈,没想到竟这么泼辣。 徐兰香恨意难消地说:“日本人真是可恶,不怪明金哥带领队伍打他们。” 马明玉:“这话只能在家里说,出外可别乱说啊,传到日本宪兵队,事儿就大了。” 徐兰香点头,思忖着:“姐……” 马明玉笑问:“你喊我啥?你喊我好几次了,我都没说啥……” 徐兰香:“我……我喊你姐不对吗?噢,还是喊老师?喊老师显得有点太远了。” 马明玉:“我不是非让你喊我老师,我是说,将来你嫁给我哥,我就该喊你点啥了。” 徐兰香笑了:“那不还没嫁吗,我……我还是喊你姐吧!” 马明玉:“就怕到时候改不过口了。” 徐兰香连声地:“不会的,不会的……姐,我总弄不太明白,现在是满洲国,执政是原来清朝的皇上,该是你们满族人当家,咋非得听日本人的呢?” 马明玉:“日本是占领者,现在的执政,也就是溥仪,是他们从关内请回来的,所以就得听他们的。” 徐兰香对日本人没有好感,觉得讨厌,没有更深刻的认识,对现在日满混合一体的政权,认知不清,听了马明玉的解释,她还是似懂非懂。 马明玉:“占领者就是强权者,顺从者是奴仆,不顺从的当然要反抗……” “明金哥带兵反抗,就是不肯当奴仆,对吧?还有,明金哥不是旗人,所以不愿意跟日本人合作,而郑团长在旗,所以就……”徐兰香按照自己的理解,往下推断着,说到这儿,又觉得不大对头,停住口。 马明玉笑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还不是旗人呢!” 徐兰香:“那你不是嫁给旗人了吗!” 马明玉想找出更多的理由说服徐兰香,但凭心而论,她也说不透彻。现在的报纸,满篇宣传的都是日满一家亲,起初也想过,要真日满一家了,天下太平,也挺好的。可事实上,日满一家,变成日本人当家,而且还骑在满人头上。这使她和很多满人,越来越看清日本人的丑恶嘴脸。 徐兰香喊马明玉为姐,其实还把马明玉当成老师,有不明事情,一个劲地问: “姐,大清朝皇上是不是跟日本国有亲戚啊,不然的话,现在的执政咋跟日本人穿一条连裆裤?” 马明玉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讲起三十多年前,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儿,英、法、德、俄、美、意、奥、日八个国家组成的联军,日本出兵的人数最多,也是日本人把清朝打得最狠,她问徐兰香,日本要是与清朝是亲戚,他们能这么做吗? 徐兰香:“姐,你听谁说的呀?” 马明玉:“这是历史,清国纪事那本书,写得可详细了,我这么说,你应该知道日本和现在执政是啥关系了吧?” 徐兰香笑说:“我看明白了,这执政是个贱皮子,日本人越打,他越舒服。” 马明玉也笑了:“咒骂执政要杀头的,这可不比你打那个瞎处长,对了,以后瞎处长会不会找你的麻烦啊?” 徐兰香:“我都敢打他,我还怕他啥?我也想好了,不想在军需处干了,整天看日本人的脸子,还不如天天上你家来……” 马明玉:“行啊,我管吃管住,还管你零花钱。” 徐兰香拳打瞎处长的事儿,熙洽也听说,他知道徐兰香的脾气,不好当面指责徐兰香,以他财政部总长身份,与姘头的妹妹斗嘴,似乎有点不合适,但他又怕徐兰香惹出更大是非,让大老徐劝劝徐兰香,还说现在的公署比不得以前,都是日本人掌权,徐兰香最好别去那个混乱的地方,后听说徐兰香已不再上班,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催促大老徐尽快给徐兰香找个婆家。他又提起李子安,说李子安还痴情地等待着徐兰香。 大老徐愁眉苦脸地说,她何尝不希望妹妹嫁给李子安,可妹妹不同意,她不能强迫啊!再说了,强迫妹妹,她也于心不忍。 熙洽:“我知道她还在等那个姓马的,哼,让她等吧,等姓马的脑袋掉了,我看她的脑袋也难保住。” 大老徐眼睛一翻:“你说的这叫啥话呀?我妹子不还没嫁给老马家吗,就是嫁了,打盆说盆,打罐论罐,马明金反日本人,该妹妹啥事儿?” 熙洽:“你就护着她吧,等护出事儿,你就直眼儿了。” 大老徐不再争执了,她也知道熙洽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如何能劝通妹妹,她确实很头疼,她曾托拜过郑永清,未见回话,不用问,肯定没结果。她想不通妹妹为什么这么恋着马明金,一度以为妹妹失身于马明金,妹妹否认,她细致观察,也觉得不是。她在妹妹心情稍好时,提示妹妹的年龄,妹妹似乎知道她暗示什么,嬉笑说一辈子不出嫁,陪伴着姐姐。大老徐哭笑不得,趁机劝妹妹不要再等马明金,另选他人,妹妹脸一下变了,说姐姐嫌弃她了,要把她推出家门。妹妹说这话时,可能又想起伤心的事儿,想起了马明金,落下眼泪。这个妹妹呀,在外面泼的像个假小子,很少掉泪。在姐姐面前,常常这样,可能与她自小没有父母,过于依赖姐姐,所以从不掩饰自己真实的情感。大老徐最见不得妹妹的眼泪,一看见妹妹哭,她就手足无措。唉!为了这个妹妹,她是费尽心血,绞尽脑汁…… 这天,徐兰香准备要出门,听院子里有动静,透过玻璃窗往外一看,愣住了,是李子安在与姐姐说话,她以为李子安是来找熙洽,又一想,熙洽几天去了新京,李子安不会不知道,再说,即使熙洽在这儿,他也不该来啊!蓦地,她想到姐姐这些天,不断地提李子安,她明白了,李子安是姐姐约来的。 七月,天气闷热,院墙边有棵树,刚好遮住阳光。 大老徐礼让李子安在阴凉的石桌旁坐下,示意朱婶给端来茶,她来到妹妹的屋里,让妹妹出去陪李子安说说话。 徐兰香没好气地:“姐,你到底想干啥,你说。” 大老徐:“姐把人家约来了,你连个话都不说,你让姐姐的脸往哪儿搁呀?” 徐兰香还想耍脾气,一看姐姐乞求的眼色,她心颤了一下,不忍再说什么了,随姐出去了,但若要她做出笑脸,即便装,她都装不出来。 李子安站起来,冲徐兰香不自然地笑了笑,喊了声徐小姐。 徐兰香面无表情地:“来了,李团长。” 大老徐又与李子安搭讪几句,喊朱婶随她上街,客气地挽留李子安中午不要走,说已在饭馆订了菜,让徐兰香陪着李子安,她届时会赶回来的。徐兰香再想与姐姐说话,姐姐已不理她,与朱婶关上院门出去了。 小院只有徐兰香与李子安,两人都不说话,这一静下来,更显得有些尴尬。 李子安毕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团长,若面对的不是徐兰香,而是其他女人,他是不会这么怯生生的: “徐小姐,我……我前天去公署,听说你不在军需处了?” 徐兰香点点头,想当初,刚结识李子安,她对他印象还是错的,只是后来心中有了马明金,加上李子安两次背叛马明金,她才不愿理睬他。 李子安:“准备另选个部门?” 徐兰香说她不想在公署干了,也就是说想脱离了满军,至于原因,她没有说,她与李子安好长时间没见面,已有些陌生,也就戒备,想起马明玉的叮咛,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李子安:“是因为那个日本副处长,你把他打了……” 徐兰香说,也不全因为瞎处长,她说只想在家,当个闺字号姑娘也不错。 李子安感慨地:“你离开满军也好,省得受日本人的气,我们是靠扛枪杆吃饭的,想离都离不开,没办法。” 徐兰香看着李子安,似乎在揣摩他的内心。 李子安苦笑说,他这么说可不是取悦徐兰香,他说徐兰香也是满军的人,应该知道满军官兵现在的境况,心里的难处和矛盾。 徐兰香:“你去年从乌拉街回来,一下子就升为团长,这可是一般人比不了的,你该高兴啊,还有,你岁数好,又有熙洽做靠山,保不准哪天就当上旅长了。” 李子安脸微微有些红了:“你这是讽刺我,我……我也知道我的一些做法不太光彩,可人各有志,我这么做也是忠于我的长官,报答老长官的知遇之恩。” 徐兰香不想对李子安的所作所为,做出什么评断,只是想到,李子安的所作所为都与马明金有所关联,要不然,她也没必要冷嘲热讽。 李子安自乌拉街回来,这是第一次与徐兰香正面接触,是他彻底忘却了徐兰香?不,如果是这样的话,有人给他做媒,姑娘不错,家境也好,还有在不同场合,有善于交际的姑娘,主动暗送秋波,投怀送抱,他都逢场作戏,玩笑一番,若是娶回做太太,他却没有那个心思,总是有意无意将对方与徐兰香相比,其结果可想而知。不少人都为他一个堂堂的团长,竟没有太太,感到奇怪。有知近的朋友劝他,既然徐兰香已名花有主,何不另觅芳草,但到现在,他还是孤身一人。他没有再来找徐兰香,一是徐兰香在东来顺饭庄当着马明金的表白,确实伤了他的自尊,二是想起那次酒后的鲁莽行为,他似乎已再没有那个勇气了。这次若不是熙洽给他打电话,透出大老徐的意思,他也不会主动登门的。 徐兰香不是初涉爱河的姑娘了,爱情的磨难,使她逐渐成熟,想到自己与马明金相知、相恋,还有目前的相思之苦,她似乎也体会到李子安此刻的心情。并为以前对李子安的态度和伤害,感到自责。 李子安:“他……他有消息吗?” 徐兰香:“没有,可能是不方便吧,他的家里也没有他的音信。” 李子安见徐兰香的态度,已不像以前那么冷淡了,他已近熄灭的欲望,似乎又有所复燃,他不好直言表露,迂回着,以军人的角度,分析起目前的情势,他说事变刚发生时,老东北军的反击,非常激烈,一度出现胜负难分的局面,满洲国成立后,有了这块招牌,好多抵抗部队,渐渐偃旗息鼓。现在虽说还有一些不归顺者,如冯占海、马明金。可是随着关东军从日本本土调集大批军队,另有满军不断扩大和配合,形势急转之下……他说到这儿,敛住口,看着徐兰香。 徐兰香:“你是说马明金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李子安忙说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他也替马明金担忧,从内心讲,他对马明金这个老长官极其敬佩的。他说据他所知,关东军和满军上层,对大股的敌对力量,还是以招抚为主。 徐兰香:“李团长,以你对马明金的了解,你说他会投降吗?” 李子安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现在好多事儿,我也说不太清,不过,我是这么想的,兵随将令,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多老东北军的将官,摇身一变,在满军中连连高升,咱一个小军官,再翻腾,又能起多大浪?过去给老张家父子卖命,现在为满洲国效劳,想一想,也没啥区别,唉!混吧,这年头,能吃香喝辣的就不错了,还有好多人,连饭都吃不上,比起那些人,咱们得知足啊,你说是不是?” 徐兰香觉得李子安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又一想,要是马明金在这儿,肯定会用他的道理来反驳李子安,要是那样儿,她肯定会站在马明金一面。 李子安:“我穷小子一个,当兵就为了混口饭,要不是遇上熙总长,我做梦也当不上这个团长啊,所以,我这辈子跟定我的老长官了。” 徐兰香:“知恩图报,我听出来了,你说的也是肺腑之言。” 李子安话锋突然一转,用很亲近的称呼问道:“兰香,我……我还有希望吗?” 徐兰香不觉意外,李子安刚才说了那么多,已做了铺垫,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李子安那次酒醉,来到这里,急于求成,闹得拔枪相向。现在坐在对面,显得那么安稳,问话应当说也是很得体的,看来这个团长没白当。 李子安见徐兰香没说话,他又有些窘迫了:“兰香,我是说马团长还不回来,或者他……” 徐兰香突然地问:“你……你知道王宝钏吗?” 李子安一怔:“王宝钏?不认识……他是谁?噢,不会是有人给你新保的媒吧?” 徐兰香笑了:“王宝钏是个女的,是戏文里的人。” 李子安:“原来是戏里的呀,你提她的意思……” 徐兰香:“这个王宝钏等她的男人,苦等了十八年,最后还真把男人等了回来。” 李子安神情变得暗冷无光了,他明白了,眼前这个姑娘要做王宝钏,他懊丧,他没有希望了,同时对徐兰香也心生敬意。他知道不能再说什么了,也不能再问什么。 徐兰香绝无伤害对方之意了,反而,却有一丝感动和同情,轻声地: “李团长,我……我谢谢你一直高抬我,高看我,以前我也是不太懂事,有不对的地方,你就当我是你妹妹,别生我的气,我想对你说的是,我……我不过是个小女子,心里就那么点地方,只能容下一个人,这人就是我的明金哥……” 李子安走了,没有在徐家吃午饭,也没有等大老徐回来,不过还好,挺像个男人,临走时,笑着对徐兰香说,他真的该死心了…… 第二十二章 郑心清回来了,这给沉闷的郑家大院,带来喜庆气氛。 郑廷贵看着离家三四年,走时还是个孩子,现在已出落成大姑娘的女儿,简直不认识了。记得当年,他受酒井的鼓动,让女儿去了日本,后来,好个后悔,可因为是他主观决定,后悔也不能说。想起女儿在家时,尽管岁数小,调皮任性,却十分的懂事,也许女孩心细,她知道额娘走的早,阿玛拉扯哥哥与她不容易,虽说自小到大,都是下人伺候,可父母之爱是谁也代替不了的。郑廷贵在女儿去日本前,也未体会得那么深,有时,女儿在他眼前走来晃去,不时地搂他脖子撒娇,他心情好,尽享这天伦之乐。反之,却觉得女儿没个正形,缺少规矩,不像旗人家的闺秀,这也是他听说日本女人懂礼数,重礼教,让女儿去日本的一个原因。现在想起来,女儿刚走后好一段时间,他都不知是怎么度过的,尤其独坐在房中,他似乎才知道什么叫清冷,也只有在此时,他才体味到女儿在家,他心中那份温暖。是的,儿子还在身边,还有孝顺的儿媳,淘气的孙子,呀呀学语的孙女,这对来他来说也是幸福,但这些弥补不了女儿给他带来的特殊欢乐。记得,有两次他走到电报局门口,徘徊着,想打电报让女儿回来,到后来,还是理智占了上风,而且这理智竟控制了四年,当然了,没催女儿回来也有具体原因,比如女儿由适应到喜欢上异国的生活,女儿上了大学,酒井家把女儿当成自己的孩子,“九一八”事变,满洲发生战乱…… 郑永清也没想到,离开家中,四年后才回来,当她跨进既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大院,她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归途中,她回想度过童年、少年的大院,细细想来,除了额娘去世的伤痛,她没有过任何烦恼,映入脑海的大院,处处有着欢乐。她思念着看似有些古板,但再慈祥不过的阿玛,思念着一见面就爱刮她鼻子的哥哥,还有贤惠,受说爱笑的嫂子,都说姑嫂难处,她与嫂子处得比亲姐妹都好,可能是在嫂子未进郑家,她就与嫂子相熟,她将来也要成为马家的媳妇,这都是她与嫂子亲近的原因吧?另外就是侄儿、侄女,她走时,怀中揣着她俩儿的照片,思念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现在,他们能长成什么样儿呢?归心似箭,她想象着见到阿玛,还有其他亲人,她会是什么样子,不用说,肯定会扑去……想到这儿,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怕让人看到,她偷偷地擦掉,禁不住又笑了。 但奇怪的是,种种想象和揣测,在现实中都没发生。 郑廷贵没有去火车站接女儿,在家里等待时,坐立不安,听到门外传来说笑声,透过窗户看了看,忙回到八仙桌边的椅子上坐好,旗人就是爱摆个谱,做父亲得端出父亲的样儿,他拿起烟袋,心里激动,手哆嗦着,怎么也装不上烟。 “爹,你看谁回来了。”马明玉先进来的,随后一闪身,露出后面的小姑子。按说她也该称公公为阿玛,嫁过来时,就叫不过惯,总错喊爹,后来公公也就默许了。 郑心清望着披肩长发,穿着女式西服和西裤,称不上摩登,却很洋气,她在门口站了一站,又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注视着父亲。 郑廷贵身子向前倾了一下,欲站没站,眼睛盯看着女儿,好像不认识,那神情似乎在问,这是自己的女儿吗? 郑永清身子躬下,犹如日本女人一样,弯腰施礼,且还轻柔地吐出一句: “父亲,您好,我回来了。” 郑廷贵不是愣怔,而是愕然,他不但怀疑自己的眼睛,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马明玉忙扯了下小姑子的衣袖,笑着提醒着:“错了,错了……” 郑心清有意还是无意地称父亲,只有她知道,听了嫂子的话,她也笑了,改口说: “阿……阿玛,您身体好吗?” 郑廷贵似乎还在辨认着,眼前这个姑娘…… 马明玉进一步的小声提醒:“快给爹磕头,这规矩咋能忘了呢?” 郑心清迟疑一下,还是跪下下来,边磕头边说:“阿玛,女儿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马明玉见公公一时没反应,以为公公高兴过度,又犯糊涂,忙大声地: “爹,心清给你磕头了,心清回来了……” 郑廷贵喃喃自语着:“噢,回来好,回来好……” 马明玉扶起小姑子,她也没想到父女见面,竟是这样的,她想若是她,别说几年没见父亲,就是几个月,她也得抱着父亲,眼泪自不用说了,可小姑子……莫非在日本学的……不对呀,吉林市日本女人多的是,相互见面,说话动作都挺夸张的呀! 郑廷贵拿起烟袋,往嘴里送,但没装上烟,看得出,他心绪还是挺乱。 马明玉示意小姑子,过去给公公装烟,其实这都不应该让人提示,郑心清在家时,给阿玛装烟,趁机提个非分的小要求,这是常事。 郑心清上前拿过父亲的烟袋,四年未做了,装好后,她把烟嘴冲着父亲,递过去,随即又划燃火柴,把烟点上。 郑廷贵看过女儿装烟的过程,虽有点笨拙,当他抽上了,才真真的相信,确是女儿回来了,好一会儿,他的心平静下来,说了一句: “老闺女呀,你差点让我没认出来……” 也就是这句话,似乎把女儿又拉回来,郑永清蹲下来,附在父亲的腿上,叫声阿玛,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马明玉退出来,把屋门关上。 晚上,郑永清回来了,兄妹见面,郑永清拉过妹妹,没有像以前,刮妹妹的鼻子,左右看着,笑着说妹妹真的长大,是个大姑娘了。郑心清也笑着,说哥哥瘦了,还说父亲也老多了。没变的是嫂子。马明玉说小姑子会说话。郑永清拉妹妹坐在炕边,还没说上几句话,两个孩子跑过来,各拽住姑姑的一只手,央求要与姑姑一起睡。郑心清笑着答应,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出去。 马明玉还没来得及和公公、丈夫勾通,不过,凭她的直觉,小姑子有些变了,到底是哪儿变了,她也说不清,只能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要说唯一没变,那就是对侄儿、侄女。虽说两个孩子已记不得姑姑走时的情景,更记不得姑姑当年的模样儿,可没到两个时辰,两个孩子就离不开姑姑,自然姑姑对两个孩子也是喜欢的不得了,一下午,姑姑走到哪儿,两个孩子跟到哪儿,这让马明玉感到欣慰,跟小姑子逗趣地说,还是郑家人见到郑家人亲。 郑永清有些失落,他本想与妹妹多坐一会儿,也有好多话想问妹妹或跟妹妹说。 马明玉没注意到丈夫的表情,对丈夫说,她去接站,才知道小姑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的还有酒井的夫人和酒井的儿子,母子二人被酒井派去的人接走,分手时,说过两天来郑家登门拜访。 郑永清:“是吗?心清电报上没说呀!” 马明玉:“是呀,我也觉得奇怪……” 郑永清:“事先要是知道,再忙我也该去车站接一下,这么多年,多亏人家那么精心照顾心清,咱们没去,有些失礼啊!” 马明玉:“谁知道心清是咋想的,在车站一介绍,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对了,酒井那个儿子,叫次……次郎吧?跟咱家心清可挺亲近了……” 郑永清:“这个次郎是酒井的二儿子,跟心清……不会吧?” 马明玉思忖着:“以前心清来信提过这个次郎,说管他叫哥哥,要真是兄妹相称,也没啥……就怕……” 郑永清:“酒井太太和儿子来的事儿,心清跟阿玛说了吗?” 马明玉:“应该说吧,这么大事儿……” 郑永清想到前些天,酒井在公署旁边挑选个小院,固定岗和流动岗选得都不是卫队团的,是日本守备队的士兵,原来是给自家团圆做准备。 马明玉又想起一件,对丈夫说,公公前些天装了两大箱子,用酒井的车子拉走了。她好奇问公公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公公支支吾吾着,她没好深问,后来听下人说,公公打开一直由他自己把持钥匙的库房,挑选一些上好的古玩和瓷器,装箱运走。 郑永清疑惑地说,是不是家里入不敷出,父亲用古董换钱啊?八旗清贵,历代都是花天酒地,家境败落,靠卖祖宗留下的东西,借以维持脸面,这样的人太多了。 马明玉:“不可能,我管家,有没有钱,我还不知道?单收房租的钱,咱家就花不了用不尽的,再说,真没钱,能用老爷子张罗?” 郑永清:“是啊,我也发现,这阵子阿玛神神秘秘的……他把这些东西送给谁呢?不,那些宝贝都赶上他命根子,我要两件他都不给,他不可能轻易送人。” 马明玉:“哎呀,酒井媳妇和儿子来了,老爷子能不能是送给酒井家,做摆设呢?我听说东洋人可喜欢你们清朝留下的瓶瓶罐罐了。” 郑永清:“不可能,咱阿玛跟酒井关系是不错,可也没好到那份儿上,再说了,他一不求官,二不求财,他犯得着这么巴结酒井吗?” 马明玉笑说:“你们大清不是有捐钱,为儿子求官这一说吗?你阿玛会不会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啊?” 郑永清:“我可不想借这个力,哼,这满洲国的官像走马灯似的,今天当,明天不知道干啥去了,不行,明个儿我得问问阿玛,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马明玉:“你别说是我说的……” 郑永清:“要不让心清问问?阿玛打小就偏疼她,她要是说啥,阿玛能听……你跟心清提一下这事儿,别的我不担心,就怕阿玛让人给骗了。” 马明玉答应了,她自认与小姑子相处甚好,无话不说,后来,她跟心清提及此事,心清心不在焉,似听不听,马明玉也不好再说了,怕心清误会她盯着郑家的家产。她回娘家,跟父亲说起过这事儿,父亲沉吟着说,郑廷贵不糊涂,至于东西送给谁了,他让女儿想一想,郑廷贵心里最思念的是谁,马明玉脱口说皇上。噢,她明白了,公公是把他认为最珍贵,也是最舍不得的东西,奉献给皇上了,怪不得公公一脸诡异。父亲又说,这东西真到了皇上的手中,也算成全了郑廷贵一片忠心,只怕是……父亲说到这儿,敛住口,马明玉还想听父亲说下去,但父亲既然没说下去,她问也问不出来。 郑廷贵在女儿回来第二天,就领着女儿来马家大院,马明玉随行。在他看来,这是最必要的一个秩序和礼数。马万川夫妇,在他眼里,除了家人,是他最亲的,也是最敬重的人。还有一点,他没明说,那就是女儿迟早是马家的人,这是不容更改的。女儿未回来前,他心目中总觉得女儿还是个孩子,这次突然站在他面前,他如梦初醒,女儿是个大姑娘了,再想想女儿的年龄,十九岁了,要是没去日本,他与马家这桩亲事,早就成了,在这儿之前,他与马万川说起过这事儿,马万川半开玩笑地说,总不能把儿子也送到日本去吧?郑廷贵知道亲家是不同意他送女儿出国的,只是既成事实,他不好说什么了。现在女儿回来,马上可以与马万川商量实质性的事儿,也就是两家儿女的婚事了。 马万川老两口见到郑永清,非常高兴,尤其是明金娘,把郑永清拉到身边,左细瞧右相看,连声说郑心清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在郑心清小的时候,来马家玩耍,她就偏爱郑心清,有孩子喜欢吃的东西,她都要多分给郑心清一些,要是郑心清没来,她也要给郑心清留出来。她笑着说,这些年就盼着郑心清回来,说到这儿,她对丈夫,还有郑廷贵说,赶快给在北平的小儿子明堂去个信,让他赶快回来,选个好日子,把两个孩的事儿办了。 郑心清一怔,随即脸红起来,连声地:“不忙,不忙……” 明金娘:“还不忙啥呀不忙,你跟明学堂都不小了,明堂比你大两岁,你这要是没去东洋,恐怕都抱上孩子了。” 郑心清脸更红了,不过,又说出的话,声音更小了:“大娘,我……我还不想结婚……” 马明玉听到了,笑着问:“是真不想啊,还是……” 郑心清:“嫂子……” 郑廷贵兴奋地:“老嫂子,我是啥说没有,就听你跟老哥哥的了。” 马万川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郑廷贵:“老哥哥,你咋不说话?是不是这事儿你还得去问问你供的佛爷呀?” 马万川:“佛主能管得了这么多吗?只要两个孩子没说的,咱们当老人的还能说啥?” 郑廷贵:“他们有啥可说的?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儿,就是老人做主,还用听他们的?我们旗人可没那个规矩。” 郑心清已走到一边坐下,看得出,她对父辈之间所说的话,虽涉及到自身,她似乎也不感兴趣。这一切都被马明玉看在眼里,她在小姑子回来,就发现小姑子经常说话、听话时,眼神游离,女人直觉告诉她,小姑子有心事,且还不是一般的心事儿,她示意郑心清去外面走走,随后两人起身出去了。 明金娘说她去吩咐灶房,做一桌好菜,她说她还记得郑心清最爱吃的是红烧狮子头。 郑廷贵:“老嫂子,上几个荤菜,大鱼大肉,老哥哥不吃,我吃……” 马万川:“谁说我不吃荤菜了?” 郑廷贵一愣:“你……你不信佛了吗?” 马万川笑了:“你这个大辫子,也不知你是真糊涂啊,还是装糊涂……” 郑廷贵自马万川佛堂剃度,来马家的次数明显渐少,倒不是因为马万川信佛,两人没有共同语言,而是这阵子,他和世面上的清朝遗老遗少交往得多了一些,这些人吃饱喝足后,都十分惦念皇上,有意想推举郑廷贵去新京参拜皇上,以表各位忠贞不渝之情。郑廷贵因为知道一年以后皇上复位的天机,没有马上答应,只是胸有成竹表示日后再说。这事儿,他没有对马万川说,他知道马万川即使没信佛,对皇上也不感兴趣。后来,偶尔在马家与马万川吃饭,见桌上是多了几盘青菜,他以为这是单给信佛的马万川预备的,没在意,当然,对马万川吃不吃荤腥,也就不在意了。 马万川:“你见我哪一顿少吃肉了?” 郑廷贵恍然大悟:“老哥哥,你把我都糊弄住了,原来你信佛是……” 马万川:“天机不可泄露,你嘴上得有个把门的。” 郑廷贵连声地:“明白,明白,这事我要说出去,那我这么大岁数不白活了?” 院内有个小花坛,马明玉与郑心清坐在坛边,说着悄悄话。 “心清,明堂知道你回来吗?” 郑心清迟缓一下,摇摇头:“我……寻思到家后,再告诉他。” 马明玉:“那你们常通信吗?” 郑心清:“我刚到日本时,总通信,后来……嫂子,你知道我这个人,手懒,给家里也不愿写信。我……我们快一年没联系了,明堂,他……他挺好吧?” 马明玉听小姑子把明堂后面的哥字去掉,心里更是一沉:“他过年回来了,没住几天,就回北平了,他说在吉林压抑……” 郑心清:“压抑?” 马明玉:“他不愿意看到满街都是日本人……” 郑心清轻声噢了一声:“他毕业了吧?” 马明玉看出郑心清并不是真正的关切,而是信口在问,她故意没回答,郑心清也没有继续问,这说明弟弟在小姑子心上,所占的位置已不那么重要了。但她不能怪小姑子,记得弟弟过年在家,她也曾像问小姑子似的,问过弟弟与郑心清的事儿,弟弟也像小姑子似的,含糊地回答,最后还反问姐姐,指腹为婚幸福吗?马明玉明确地说,以她与丈夫婚姻来看,应该说是幸福的。弟弟笑了,也没再说什么。 郑心清:“嫂子,你说我要是与明堂成婚,能幸福吗?” 马明玉心中好不惊诧,这个问话与弟弟所问何等的惊人相似,莫不是两人在信中,已达成什么默契?要是那样儿,真是太惋惜了。 郑心清没待嫂子回答,先自喃喃着:“也许我不去日本就好了。” 马明玉过去与这个小姑子相处得无遮无挡,无话不谈,四年后,小姑子有所变化,她还是把小姑子当成自己的妹妹。 “心清,嫂子说话直,说多了,说差了,你别往心里去,你跟嫂子说实话,你现在是不是另有心上的人了?” 郑心清脸一红,也一怔:“没……没有,没有啊!” 马明玉:“真的?不会吧?” 郑心清:“嫂子,你是我嫂子,也是我姐姐,我不会骗你的,真的没有……” 马明玉察言观色地:“昨天在车站,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个日本小伙儿,长得挺精神,日本人都是小个子,他个头儿可不矮,他对你,是不是挺好的啊?” 郑心清:“你说的是次郎?在日本,他就像个哥哥似的,对我一直很关照。” 马明玉逗笑着:“哥哥,不会是情郎哥吧?” 郑心清认真而又单纯地:“嫂子,我们真的像兄妹一样,他对我可好了,待人特别的真诚,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吧,他会画画,画得可好了,他的理想,就是想当个画家,只是……唉……” 马明玉不用再听下去了,小姑子讲起她那个日本哥哥那番神情,已说明了一切,马明玉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感受,是的,她希望弟弟和小姑子成为伉俪,但走不到一起,也没有什么,以弟弟的品貌,另寻知音,无需担忧。可小姑子若选择日本人做夫婿,这个归宿实在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郑心清站起来:“嫂子,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出去一趟……” 马明玉:“一会儿就要吃饭了……” 郑心清:“我……我随便出去走走……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了……” 马明玉还想说什么,郑心清已离开了。 郑心清末出国前,与嫂子说起话来,常常是喋喋不休,现在多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是没有共同的话题?还是性格有所改变,或有意躲避什么呢? 酒井的夫人加藤子和儿子次郎,来郑家拜访,郑廷贵在“西春发”预订雅间,女儿说加藤子和次郎希望来家中,还说她在日本与这两人共同生活,如同在家,应该让她们在这陌生地方,也找到家的感觉。郑廷贵觉得女儿说得有道理,依从了女儿。 郑廷贵与酒井虽是多年的老朋友,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加藤子,他过去曾问酒井,为什么不把夫人接来,酒井说夫人要照顾日本家中的两个儿子。其实,最初他来东北的职业性质,不准许携带家眷,现在就不同了,他自认已是满洲的主人,满洲已成为他第二故乡。 加藤子身着鲜艳的和服,手拎着小皮包,犹如所有日本女人一样儿,迈着小碎步,走得不快,不是老态龙钟,而是端庄稳重,表情和蔼可亲,举止透出说不出的高贵,见到郑廷贵,未落座之前,几乎每说一句话,伴随着一个鞠躬。 郑廷贵见过许多日本人,当然也包括女人,可像加藤子这么有身份,这么彬彬有礼的日本女人,似乎还是第一次,本来,他以为旗人礼节就够多的,没想到日本的贵族,比起清贵,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明玉站在一边,随公公接待加藤子母子,她和公公都不懂日本话,只能靠郑心清两边翻译。 加藤子:“郑先生,您是我丈夫的老朋友,也是我们家的老朋友,我早应该来满洲拜望您,这么多年,多谢您对我丈夫的悉心关照,我感激不尽,同时,我也要感谢您,把您的女儿清子,送到日本人,也是给我送去个好女儿,使我们的家庭增添了无尽的欢乐,为此,我再一次向您表示感谢!” 郑廷贵事先也想好了,见到加藤子,应该真心谢谢加藤子,这四年中对女儿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听过女儿一字不漏的翻译,他有些傻眼了,似乎自己准备好的感激话,都让加藤子给说出来,说实的,他这四品侍卫的后代,本来就是靠祖宗吃饭,没多大才学,所谓的正式场合,也多是与前清遗老相聚,说的也都是套话,眼前这种场面,很少亲历过。 郑心清等着给父亲翻译,见父亲怔然着,说话也结结巴巴,她又不好催促父亲,只能轻声地让父亲别着急。 郑廷贵端了端肩膀,又干咳两声:“老朽之女,远赴东洋,承蒙抬爱,我……我是不胜感激啊……” 应该说这开头语,颇象有身份人说出来的,但接下来,露怯了,白话居多。 郑心清表情夸张的翻译着。 郑廷贵:“过多的客套话,我也就不多说了,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咱们两家的交情,那……那是没说的,我和酒井那……那就更没说的……” 马明玉听到这儿,她想笑,又不敢笑。 郑永清脑子来得还是挺快,看出父亲有些紧张,干脆替父亲组织语言,说给加藤子听,反正加藤子和次郎也听不懂中国话。 加藤子听后,又是一阵鞠躬。 郑心清把次郎介绍给父亲和嫂子,毫不掩饰地说,次郎是她的日本哥哥。 次郎稍显得腼腆,向前一步,给郑廷贵敬个军礼:“郑老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郑心清笑着,用亲热的口吻说:“次郎哥,你这个敬礼和语言太正规了吧?” 次郎有些窘迫地问郑心清,他该怎么做?从他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他好像挺听从郑心清摆布。郑心清问次郎,曾教过他的话,是不是都忘掉了?次郎想了想,转过身,重新给郑廷贵深鞠一躬,又说了一串日语。 郑永清笑着翻译:“郑大爷,晚辈次郎初来满洲,还未学会大清礼节,只能用如此的礼节叩拜您老人家。” 郑廷贵稍欠身子,算是还礼了,随后看着女儿,似乎在问,这话咋听着这么别扭呢? 马明玉没笑不说,还有些吃惊,在车站看到次郎时,是一身西服,现在穿的却是军装,敬军礼,这么说次郎也是日本军人?小姑子不是说次郎想当个画家吗? 郑心清拉过嫂子,向加藤子和次郎做了一番介绍,从她说话的口吻和加藤子的表情,看得出她很推崇嫂子。 马明玉不会太多虚礼,话也不多,她知道说得再多,也须经过小姑子翻译,还不如让小姑子随便说去,另外,她内心对日本人也没有什么好感,自然也说不出更多的客套话。只是顾及公公和小姑子一家人的情分,不得不应酬罢了。 宴席摆在正房客厅内,是“西春发”送来的上等菜肴。 郑永清提前回来,见过加藤子和次郎,便到院门口迎接酒井。不一会儿,前有摩托车开道,后在摩托车护卫,酒井所乘的小汽车,停了下来。现在的酒井作为吉林市,不,吉林省最高长官,可谓是威风凛凛,前呼后拥。他就任后,很少来郑家大院,他对郑廷贵解释,不是居高自傲,而是公务繁忙,又多有不便。 酒井从车里下来,后面跟随着山田,还有宪兵队长松川,郑永清看见山田到不觉意外,他想不明白,松川来干什么,酒井用得着松川撑门面吗?他上前给酒井敬礼,与山田和松川打下招呼。 日本兵木偶似的分站在院门两边。 郑永清像只小燕,飞了出来,扑过来,抱住酒井的胳膊,笑喊着: “酒井叔叔……” 酒井顺势把郑永清揽在怀里,拍了拍郑永清后背,随即抚按着郑永清肩膀,慈祥的盯看好一会儿,笑着说: “清子,两年不见,你又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马明玉随着公公迎出来,对小姑子见到酒井的亲热之举,她感到意外和不解,她真有点怀疑小姑子是公公的女儿,还是酒井的女儿,她瞥了眼公公和丈夫,两人都没有反应,她也不知为什么,现在特别注意小姑子的一举一动,绝不是想到小姑子与弟弟的事儿,心里不平衡,也不是她对小姑子有成见,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郑廷贵始终把酒井当成自己的老朋友,如每次见面一样,拱下手,笑着说: “我说酒井啊,你来我这儿还用电驴子开道?过去,我们大清的王爷,那派头也不过如此啊!” 酒井哈哈大笑:“老朋友,你的女儿回来,不,是我的女儿回来,你高兴了吧?” 郑廷贵:“你要是真认心清做女儿,我过继给你了,算咱们两家份养活的。” 郑心清适时呈了女儿的娇态:“阿玛……” 酒井侧过身,指着山田:“清子,你看这是谁?” 郑心清认出山田,躬身一礼,标准的日式:“山田君,您好!” 山田:“清子小姐,没想到会在您的家乡,满洲见到您,太高兴了。” 马明玉贴近丈夫,小声地笑说:“清子?这日本名字好听吗?” 郑永清能说什么,只好装着没听见妻子的话。 酒井向郑心清介绍下松川。 郑廷贵看不上松川,他不可能不想到在宪兵队受辱之事儿,但登门是客,他不得不跟松川寒暄几句。 加藤子站在院门内,向丈夫稍弯下腰,身边站着次郎。酒井对妻子、儿子视而不见,与郑廷贵等到人向正房走去。待众人走出挺远,次郎还站在那里,郑心清走近,调皮地笑问: “你不会是想当料理店的门童吧?” 次郎不好意思地笑了,用手擦下额头上的汗。 郑心清掏出手帕递给次郎:“你已经长大了,又是名军人,见到酒井叔叔怎么还紧张呢?” 次郎:“没……没有啊,是天热,满洲的夏天比我们本土热得多呀!” 郑心清:“酒井叔叔多么和蔼可亲啊,我觉得你们父子就是勾通太少,现在好了,你们一家在满洲团聚了,我想,用不了多久,你的父亲就会喜欢你的。” 次郎没言语,不过,他觉得郑心清的话有道理,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常驻满洲,离多聚少,感情越来越淡薄。 宴席开始,郑廷贵把围坐圆桌的十多人,扫视一遍,以主人的身份,讲了几句话,无外乎给加藤子和次郎接见洗尘,又说这是家宴,大伙儿务必吃好喝好。他知道说得太多,尽管有女儿翻译,日本客人听着也费劲,那就不如拿出旗人待客的豪爽,酒上见热忱。好在最年长的是他,官位最高的是酒井,两人多年来就无拘无束,其他人不在话下。 马明玉挨着加藤子,公公嘱托她照顾好加藤子,婆婆去世,她就是郑家的女主人,这是分内的事儿。加藤子说她第一次来满洲,也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满洲菜,笑容可掬,不住地用日语说着哟西,不住地对马明玉表示感谢。马明玉也听不出加藤子说的是客气话,还是真心话,只是能用微笑回应,小姑子偶尔给翻译几句,更多的时候,把心思都放在身边的次郎身上。 次郎坐父亲对面,这让他更加拘束,或者说如坐针毡,越不想看父亲,眼睛越往父亲脸上溜看,当与父亲对视,他紧张得身子都有点颤抖。多亏郑心清与他不停地说着话,缓和一下他的心情。 酒井是有酒量的,不知在妻儿面前一贯威严,还是想在下属面前保持尊严,反正酒喝得不多,郑廷贵几杯酒下肚,脸挂上红色,精神也振奋起来,不时在与酒井碰杯,间或也与左边的松川同饮,他提起被抓到宪兵队的事儿,客观上讲,那天,松川对他还是很礼貌,亲自送他回来,他说他现在已把松川当成朋友了,松川也是个酒鬼,搂住郑廷贵,连喝带比划,也不知他说些什么。 郑永清担心父亲酒多言语有失,可又不好公开劝说,他想示意妹妹照顾下父亲,可妹妹只顾与次郎说话了,他皱下眉头,四年后相见,他也觉得妹妹有些陌生了。 酒井说话了,不是祝酒,而是不合时宜地教训起儿子:“你看你低着头,像什么样子,挺起胸膛,你在军校两年,你的教官是怎么教你的?” 桌上气氛骤变,人们都放下酒杯,松川喝得多,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郑廷贵:“酒井,这……这喝喝酒,咋的了?你发啥火呀?” 酒井附在郑廷贵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能看出,他对郑廷贵是很尊重的。 郑廷贵点下头,嘴还是嘟哝着:“我看你家这个二小子挺仁义啊,你咋还……是,孩子是得管,可也得分个场合……” 次郎挺直腰板,大气不敢喘,不知为何,掠了眼母亲,是求助吗?不,应该说是下意识,他知道此时的母亲,是不会为他解围的。 酒井:“站起来!” 次郎条件反射,起身立正,目不斜视。这时候,看上去还真像个军人。 郑心清可能在日本酒井家中,这种场面见多了,脸上并没有惊色,不过,马明玉以女人细微的观察,能看出小姑子,眼睛深处,隐着爱怜。 酒井:“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满洲吗?因为我觉得你在本土生活得太安逸了,虽然,你从军校毕业了,可你还不能称之为一个合格的军人,要想做一名真正的军人,就要像你哥哥太郎一样,在战场上,与敌人进行血肉搏杀,明白吗?” 次郎:“明白。” 酒井:“大点声。” 次郎扯开嗓子,吼着重复一遍。 马明玉脸呈出不悦之色,心想:这酒喝得再多,也不该把我们家变成你们日本军中的校阅场啊! 郑廷贵听不太懂日本话,又是半清醒状态,还随声附和着:“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孩子不能惯,得管啊!” “阿玛,人家说的家事,你老别跟着掺和了……”郑永清小声地提醒着,若在平时他是不会这么跟父亲说话的,那太没规矩了。 酒井:“我听你妈妈说,你把画板之类的东西也带来了,太不像话了,你现在是军人,要时刻想着为帝国、为天皇贡献一切,不许再做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你的手应该端着枪,不是画笔,明白吗?” 次朗挺下胸,没出声,他的性格也是执拗的,不想做违心的回答。 酒井:“松川君。” 松川连忙站起来,身子摇晃把桌上的杯盘,碰得丁当乱响。 酒井:“宪兵队是个严酷的地方,我把次郎交给你,你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训练成一名合格的军人,拜托你了。” 松川受宠若惊,连说几个“哈意”。 郑心清很会掌握火候,端起酒壶,走到酒井身边,斟上酒,笑嘻嘻,说着一口流利的日本话: “酒井叔叔,您不要这么斥责次郎,您知道吗,次郎在军校是非常刻苦的,教官都说他是一个非常有出息的人。连我这个做妹妹的都为他感到骄傲。” 酒井脸上露出笑容:“清子,你不会为他打马虎眼吧?次郎求不求上进,我是很清楚的,你要经常地督促他,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能完成吗?” 郑心清一直把酒井当成父辈,娇柔地笑说:“放心吧,酒井叔叔,我要时刻鼓励他加油的,一定让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酒井哈哈大笑,亲昵地拍了下郑心清的手,端起杯,一饮而尽。 郑心清又来到加藤子身边,搂住加藤子的肩,小声说着什么。加藤子听过,笑着点头,她作为夫人,无条件地听从丈夫,在丈夫斥责儿子时,尽管她心疼、同情,也不能说什么,见郑心清以妹妹的身份,巧妙地帮助她的儿子,她心里是既高兴又感激。 马明玉不想知道小姑子说了些什么,只看小姑子丰富的表情,她就感到小姑子似乎已成了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她纳闷,就四年的工夫,小姑子怎么变得这么快。她瞥了眼丈夫,发现丈夫的神情也不大自然,或许丈夫也看不惯妹妹的做派? 郑心清对众人说,她邀次郎到院子四处看看,就不陪诸位了,说着还稍施一礼。 次郎刚欲起身,看了眼父亲,又坐下了。 郑心清笑着拽起次郎,离席而去。 马明玉心想,小姑子学会日本礼节,却忘记了旗人的规矩,她没看到小姑子给自己的阿玛斟酒,她不会连自己的阿玛也忘了吧! 屋外,次郎离开了父亲的视线,心中的压抑减轻了不少,但神晴还是不见开朗,可能他想到今后与父亲生活在一起,渴望的自由没有了。尤其想到自己即将去宪兵队就职,他知道那儿是个纪律严明的部门,他真怕适应不了,做得不好。他也知道,对自己没信心,这是自己最大的弱点。 郑心清歪着头问:“想什么呢?” 次郎:“清子,你……你不该说我在军校得到教官的夸奖,其实,我在军校表现得并不出色。” 郑心清:“你以为我在美化你吗?次郎哥,你想错了,我说的是事实,可能你没有感觉到,自从你进了军校,确实比以前不一样儿,无论是性格,还是毅力,都像个男子汉了,只是你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旁观者清,我想这话你明白吧?” 次郎没出声,喜欢听赞美之词,这是人的共性。 郑心清:“你对我说,你从军校毕业,已是个少尉了,我想少尉也算是军官吧,次郎哥,那你真该有个军官的样子。” 次郎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脸上也多了几分凝重。 郑心清看到次郎这微小的变化,扑哧地笑了。次郎虽然比她大,但很多时候,在她面前的表现,就像个孩子,这也是她喜欢次郎的一个原因。 次郎:“你……你笑什么?” 郑心清调皮地:“我笑了吗?” 次郎:“你是在笑我不像一名军人,不,军官吗?” 郑心清:“谁说你不像了,不过,要是挎把战刀就好了。” “我想到了宪兵队,会配发的……”次郎说到这儿,想到什么,轻叹一声。 郑心清:“这正说在兴头上,你又怎么了?” 次郎没回应,不善语言表达,这也是次郎一个显著的特征。 郑心清:“又想起你的艺术了吧?次郎哥,我总想问你,你说军刀和画笔能溶在一起吗?一个是血腥的,一个是美丽的……” 次郎:“这……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但是让我选择,我不会选择军刀,可是我……我有选择的权力吗?” 郑心清:“你无权选择,但不应该放弃。” 次郎苦笑而又无奈地:“这比不得本土了,以后与父亲住在一起,他是不会让我把画板支起来的。” 郑心清:“对,你说得对,这不是在本土,是在我们的满洲……” 次郎不解地看着郑心清。 郑心清扬着头,笑看着次郎,信心十足地:“这你放心,只要你不放弃,我已早想好了办法!” 次郎:“你……你想说动我父亲?这是不可能的。” “亏你还是个军官,你就不能动动脑子?”郑心清见次郎还是一脸的疑惑,她笑指着说:“你没看到吗,我家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的房子,容不下你一个画板吗?我马上在我的卧室旁边,给你选一个房间,做你的画室,以后,你有时间,可以不告诉任何人,来这儿,专心致志地作画……” 次郎欣喜万分地:“啊,真的,太好了……” 郑心清:“这事儿我跟加藤妈妈商量好了,她也同意了,明天我就去把你所有的绘画用具,搬过来……” 次郎激动地看着郑心清,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被郑心清称为哥哥,但作为哥哥,他对这个妹妹,却像是个弟弟,产生一种依赖。别的不说,就说军校的两年生活,要是没有郑心清鼓励和帮助,他未必能支撑下来,如期毕业。 郑心清也说不清,为什么对次郎那么悉心照顾,她没去日本时,可谓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是周围有几个下人伺候的格格。耍小姐脾气,那是常有的事儿。但到了陌生环境,一切都变了,刚刚十六岁的她,偷偷不知哭了多少回,哭过,还得面对现实,尽管酒井家,尤其是加藤子,把她当成女儿,可最初她还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也许为了讨人喜欢,她要多做事情,多做酒井家人喜欢的事情,比如,次郎不理睬她,视她为无物。那么她就要想方设法,引起次郎的注意,获取次郎的好感,至于酒井太郎,因为没生活在一起,无需巴结,也就无所谓了。在她不懈地努力下,她与次郎有了沟通,再后来,她帮次郎做事,照顾次郎,已没有什么目的,她把次郎看成哥哥,那这个妹妹为哥哥做什么,她认为都应该的。不过,两人真正的兄妹情感,是从次郎那次去富士山写生摔伤后,郑心清起初是帮着加藤妈妈照顾次郎,后来,躺在病床上的次郎,什么事儿都离不开她了…… 次郎永远也忘记不了,他刚刚伤愈,父亲已回满洲,他本以为可以回美术学校继续完成学业,一张军校录取通知书,突然出现在他的枕边,他愤懑地把通知书扔出来,若父亲在家,他绝不敢这样的,他对母亲说,他是不会去的。母亲冷淡地说这是父亲临走时安排好的,她无权更改。他把自己关在屋内,最后还是郑心清坐在他的身边,娓娓劝说,并默默地帮他收拾东西,数日后,次郎在郑心清的陪伴下,来到军校,母亲没有来,她说与丈夫一样儿,不想看到儿子垂头丧气走进校门。要知道丈夫就是毕业于这所军校,并且还是高才生,现在学校有建树的毕业生中,丈夫榜上有名。看到别的学生都是父母相送,而他只有一个没有血缘的妹妹出席入学仪式,这对次郎刺激很大,同时,望着妹妹热切的面孔,一股暖热的情感,涌入心田,长这么大,次郎在家中汲取的温暖实在是太少了,也就在此刻,他暗暗地立下誓言,今后一定要善待这个妹妹。军校的艰苦,军规的严厉,这对弱不禁风的次郎,其痛苦和折磨可想而知。在适应军校生活后的次郎,回想想最初的半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没有郑心清,他不倒在训练场上,很可能也做了令人耻笑和终生难以抬头的逃兵。 郑心清每个星期固定来军校探望次郎,也不知她用什么方法说服了或打动了教官,她一到来,教官特例准许他到校墙外与郑心清会面一小时,坐在草坪上,郑心清会掏出好多好吃的,看着次郎吃下去,次郎知道家中是富裕的,但好多有营养的东西,市场上是很难买到的,也不知郑心清是在哪儿弄来的,每当这时,他也舍不得吃,让郑心清一起吃,那次郑心清都说她吃过了,还做出吃了很多的样子。此刻,次郎不敢再看郑心清,他怕自己的泪流出来,那该多丢人啊! 就这样,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次郎的肩上终于戴着少尉的军阶。 父亲得知儿子毕业,来信催促加藤子携次郎来满洲,主要让儿子离开本土的温床,当然也想与妻子团聚,为将来在满洲建立酒井家族新的基地和基础做准备。次郎已不习惯,甚至惧怕生活在父亲的身边,还是郑心清的作用,不过,这次郑心清没有劝慰,只是对次郎说,她也该回家了,她没对次郎说的是,要不是担忧次郎在军校中途业,她两年前就回国了。次郎奉母命立即给父亲打电报,告之启程日期,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出来满洲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包括郑心清,那就是他已离不开妹妹郑心清了…… 马明玉发现小姑子回来后,俨然成为家中最忙的人了,但她的忙都是围绕一个人,那就是她的日本哥哥次郎。常常出去不是大半天或一整天,只要院门口传来摩托车声响,她快乐地迈着小碎步向外走去。马明玉对小姑子连走路都有所改变,心里确实有说不出来的反感和不理解。 次郎在宪兵队具体做什么,郑心清没有问,见次郎挎上军刀,骑上摩托车,想必是个小头目,不知是不忙,还是受到松川队长的特殊照顾,反正是挺轻松的,大部分空闲时间,都与郑心清在一起,两人很少上街,经常开着摩托车车,去吉林周边景色优美的地方,除了游玩,有时还要带上画板,带上简单的午饭,有时太阳落山,两人还流连忘返。 郑心清兴致勃勃地说,她要带次郎走遍吉林市周边的山山水水,因为在日本时,她随次郎出外写生,每当见次郎陶醉于大自然中,她便情不自禁讲起东北家乡的景色,笑次郎是坎井之蛙,变相地笑日本之小,现在次郎来了,她要向次郎验证所讲的事实。 来到北山,看到亭台楼阁,寺院庙宇,次郎喜欢得说犹如到了日本的京都,并且见庙烧香,逢寺拜佛,看着他那一脸的虔诚,郑心清笑得前仰后合。 登上龙潭山,来到水牢边,次郎像个孩子,顽皮地脱下衣服,跳到清澈的水中,畅游着,吓得郑心清尖叫着,催次郎上来,她听老人说,这水牢无底,深不可测。 当两个坐在龙潭山顶峰,南天门的亭子里,望着山下蜿蜒的松花江,象条银练围绕大半个市区而过,还有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草舍民居,这时的次郎很少说话了,他支起画板,聚精会神地描绘着。而这时的郑心清也不说话了,她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当然了,眼睛更多时候是落在次郎的身上。 有一个现象郑心清没注意到,当两人结伴出现时,很多人都用异常的眼光看着她,有惊奇,有冷淡,更多是鄙夷,试想一个日本军人,携着一个姑娘,亲密无间。是的,郑心清举止像日本人,可她时常说出的本地语言,且还如人们说所的,带一股浓厚的东北大楂子味。这就让人想入非非,说她是妓女?不像,女学生?穿得又不是学生装,总之,郑心清自认的平常之举,却招来很多非议。 郑廷贵也常见女儿与次郎在一起,没想得太多,直到有一天,有前清遗老问他可否与酒井给为亲家,他才吃惊不小,喊来女儿,虽未过多责备,也是老大的不高兴。 “老闺女啊,你可是有婆家的人了,这要是在咱大清,没出阁的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你这可好,去了趟东洋,把祖宗的规矩全都丢了。” 郑心清笑了:“阿玛,女儿做错了什么?” 郑廷贵:“你说呢?整天抛头露面,闹出啥闲话,你阿玛的脸往哪儿搁?” 郑心清:“阿玛,你把女儿送到日本留学,那么远的地方,你都放心,我现在整天在你的身边,你还在意什么呢?” 郑廷贵一怔,女儿这话,有点堵嘴,对女儿去日本,他早就后悔,只是拘于脸面,说不出口。 郑心清又说:“阿玛,你是不是看我常与次郎出去,你觉得我与次郎……阿玛,你想多了吧?你应该相信女儿。” 郑廷贵:“我……我是说,咱们这儿比不得东洋,人多嘴杂……” 郑心清:“阿玛,你要不是相信女儿,就不该把我送到日本,阿玛,你想过吗,我才十五岁,你就把我……女儿刚去时,人生地不熟,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想说句话,没人能听得懂,有泪,也只能在被窝里偷偷地流……” 郑廷贵自女儿回来,与女儿还没在一起说这么多的话,旗人似乎都这么样,老辈为保持威严,很少与下辈人交流。现在听女儿这么一说,他心里有些酸楚,后悔自就不用说了,他觉得对不起女儿。 郑心清说起刚到日本内心的凄凉,眼里也涌上泪,但没流下来,把内心的凄凉化为刚强,这也是在日本的收获,她看出父亲的自责,她还是想说下去,因为她知道与次郎的来往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倘若不打消父亲的顾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服父亲,以后会生出更多的麻烦。 “阿玛,四年啊,女儿这四年是怎么渡过的,你知道吗?是的,加藤子妈妈拿我当女儿看待,我没吃多少苦,可心中的孤独,那是最难熬的,要不是次郎像哥哥似的悉心照顾,送我上学,陪我说话,我恐怕……” 郑廷贵垂下头:“唉!老闺女啊,啥都别说了,都怪你阿玛……” 郑心清作为女儿,她不想让父亲自责,更不想看到父亲难过,话锋一转说: “阿玛,我不是怪你,我应当感谢你,在日本这四年,我不但眼界开阔了,也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与次郎的帮助是分不开的,所以,当他来到咱们这儿,也是人生地熟的,我领他到处转转,帮助他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我做得不对吗?” 郑廷贵听过女儿这番话,还有什么说的,只能在心中叹息了,但叹息过后,他还是留意女儿,或者说变相地看着女儿,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正当束手无策时,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使他顿时愁眉舒展,心情高兴起来…… 第二十三章 马明堂回来了。 马家大院已没有什么喧嚣和热闹了,是啊,马家大院真的大不如以前了,无论就气势还是气氛,别的不说,就说一家之主马万川吧,现在几乎不出院门,说到皈依,知近的人已都知道,佛堂就是个虚设,可在某种形式讲,它也犹如一个无形的囚笼,试想,老爷子总把自己关在里面,偶尔出现在院子里,脸色也不见开朗,大院里的人还能高兴得起来吗。还有,马明金杳无音信,明金娘时常抹着泪,念叨儿子,马万川嘴上不提,但心里比谁都想儿子。这也是大院消沉的一个原因。 当然了,马明堂回来,若说大院没有一点欢乐,也不现实。明金娘就欢喜的不得了,拉着老儿子的手不放开,欢喜过后,免不了想起大儿子,免不了又是个掉泪。接下来,她肯定要亲自去灶房,安排饭菜,多少年来,她守着丈夫、儿女,已把张罗饭菜作为表达心思的一个方式。灶房也盼着她来,知道她来大院肯定是有喜事,灶房,不,大院上下跟灶房一个心情,虽说忙碌,但忙碌总比消沉好。 还有一个人更欢喜,这就是郑廷贵,他听说马明堂回来,兴冲冲地赶来了,都说老丈母娘看姑爷,喜上眉梢,郑廷贵对未来的姑爷,妻子还在世时,他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是说,马明堂小时候,他就喜欢。好在儿子与马明堂拉开岁数,要不儿子都得嫉妒。 马明堂见到郑廷贵,有如对父亲般的敬重,到不能说他心中已认定郑廷贵为岳父,而是他自小就知书达理,用马万川内心三个儿子的评价是:大儿子烈,二儿子浮,三儿子稳。这个稳字,用于马明堂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郑廷贵叼着烟袋,看着马明堂,乐呵呵地:“个儿大门站,不穿衣服也好看,老哥哥,你看咱这孩子,个头儿溜直,别的不说,就说那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机灵,将来准是个帅才。” 马明堂从佣人手里接过茶碗,恭敬地端放到郑廷贵的面前: “叔,你老喝茶。” 郑廷贵:“好,好,放在这儿吧,你听这孩子说话,啡巴溜声脆,我不会看走眼的,明堂打小我就说过,准有出息,咋样儿?燕京大学,那是一般人能去得了的吗?这要是在大清,打那学堂出来,最低也得是个举人……” 马万川当然愿意听夸赞儿子的话,只是他不喜形于色,心里高兴,脸上也看不出来。 明金娘与郑廷贵能说到一起:“亲家,这两孩子都回来了,岁数也都不小了,咋个操办,你这个当老丈人的得说话了。” 郑廷贵兴奋异常地:“这还用说,我就等着老嫂子发话呢,我早就说过,不能再拖下去了,找个好日子,把两孩子的事儿办了吧!” 马明堂不知为什么看了眼父亲,而后笑着说:“不忙,不忙……” 明金娘:“小三啊,你咋跟心清说得一样儿,不忙,不忙,你俩儿都多大了,还不忙?” 郑廷贵心里比任何人都着急,其中一个不好说的原因,女儿回来后,身边多一个次郎,他真怕夜长梦多,到那时,他不但丢了脸面,也愧对老亲家。另外,他也担心马明堂在外面时间长了,心有所属,这么好的姑爷要是落在别人手里,他还不得悔青肠子? 明金娘转向丈夫:“他叔都这么说了,咱们更得……” 郑廷贵:“是啊,老哥哥,这孩子的事儿咋办,啥时候办,就等你说话了,我啥讲究没有,听你的。” 马万川说话了,不想却说:“我想立马就办,办得了吗?” 郑廷贵一愣:“办不了?咱们有的是钱,差啥办不了?” 明金娘也急了:“就是吗?咋办不了?明个儿就从账房支钱,先把财礼送过去……” 郑廷贵:“不,不,老嫂子,你这话可见外了,咱们两家还在乎钱吗?要我说呀,财礼的事儿不用提了,老哥哥不总说我们旗人规矩多吗?今个儿,我还就破这个例了,把那些俗礼都免了,只要你们把日子定下来,到时候我一准把闺女送过来。” 明金娘忙着应承:“这样敢情好了……” 马万川对儿子:“你姐在外面等着你呢,你先出去吧,我跟你叔说说话。” 马明堂起身:“叔,你先坐着,我过会儿再陪你。” 郑廷贵看着马明堂背影,心中好生疑虑,莫非有风言风语传到马家,还是儿媳回来说些什么?不,不会是儿媳,昨天儿媳还对他说,等弟弟回来,两家老人应尽早把婚事定下了。 马万川:“大辫子,依我看,孩子的事儿往后放一放再说吧!” 郑廷贵一听,心里更没底了:“老哥哥,你……你啥意思?你不是要悔婚吧?” 马万川:“看你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你听我说,这次明堂回来,有别的事儿,三五天就回去……” 郑廷贵:“干啥这么急啊,把婚事办了,让心清跟他一起走,不行吗?” 明金娘赞许地:“他叔,你这主意好……” 马万川看了明金娘一眼,老夫老妻多年,明金娘明白,这是不让她插嘴,她起身,到不是生气,找个借口出去了。 郑廷贵心中还在忧虑:“老哥哥,明堂饱读诗书,又是在大地方,见多识广,他……他能不能看上别的姑娘呀,那样可就把我闺女毁了。” 马万川:“这事我真问过,你知道明堂不会说谎,他说没有,这话我信。” 郑廷贵:“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马万川:“不过,这两个孩子的事儿,咱们还真不好说呢?你别急,听我说呀,你闺女去日本四年,明堂也四五年没着家,现在的年轻人,书读多了,眼界也宽,好多话都不跟咱们说,谁知道他们心里是咋想的啊!” 郑廷贵报之一叹,他不能不承认马万川的话有道理,女儿回来半个月了,他还感到陌生,这就是事实。 马万川:“我的意思,让两个孩子自己先唠唠,行,咱们高兴,不行,咱们不恼,要是行的话,过个一年半载办也不晚……” 郑廷贵点头同意,但悬着的心没放下来,与其说是担忧马明堂,不如说是担忧女儿,他也不知怎么了,一想到女儿的婚事,心头总有个不祥的预感…… 外屋,马明玉与弟弟说过几句话,怕里屋老人听到,起身去弟弟的房间。她已知道弟弟不是因为小姑子回来而回来的,作为姐姐,她有责任把小姑子的情况,事先告之弟弟,让弟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同时,她也想知道弟弟对其婚事到底是什么态度,这样,她好在弟弟与小姑子之间,做一些有利于两人感情上的回旋。多年来,她始终认为弟弟与小姑子是天造一双,地造一对。尽管小姑子从日本回来,行为和性情都有所改变,尤其与次郎的交往,让她反感,可她还认定小姑子本质没变,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基于这点,她对弟弟说起小姑子,极有分寸,多是美言。 马明堂说到郑心清,脑海中呈现出还是扎着两条小辫,调皮又有些憨相的小姑娘,他说到家后,才知道郑永清已回国了,他对姐姐说,特想立刻就看到郑心清。主要是想看她变成什么模样儿。 马明玉觉得这个小弟弟,自去北平读书,变化极大,特别这一年中,除了超出年龄的成熟,还有就是隐着忧伤的稳重,看上去越来越像哥哥,细琢磨,又与哥哥绝对不同,差别在哪儿,说不清,可能是气质?冬天过年时,他回来,正月十六就走了。马明玉知道弟弟比她还思念没有音信的哥哥,有一天,她发现弟弟在哥哥的房间,手抚着哥哥挂在墙上军上衣,偷偷地掉眼泪,当时,她站在弟弟的背后,忍不住地哭出声,弟弟忙擦去泪,反劝起她。也就是在那天,两人约定,在哥哥未回来前,尽量少提哥哥,同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哥哥。所以,这次回来,两人也避谈这个话题。 “心清说,你们之间有半年多未通信了,她回来的事儿也没告诉你。” 马明堂平淡地说:“我们本来通信就少,好像她刚到日本时,心情挺苦闷的,写信向我述说,我回信劝她,既然已经去了,有苦处也得忍着,后来,她可能适应日本的生活了,信也就少了。” 马明玉:“我总觉得你们两人之间……” 马明堂笑说:“姐,我们两人有什么呀?还不是双方老人给定下来,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挺可笑的。有时候想起来,如果没有这个束缚,我和心清可能通信还会多一些,好几次,想写信,一想到是指腹为婚,什么兴趣都提不起来了,姐,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燕京大学的学生,最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多亏同学不知道这件事,不然的话,还不笑话死我。” 马明玉早已隐约感到,这桩婚事很可能是个泡影,她还抱着一线希望: “照你这么说,你们要是真黄了,那是包办所造成的了?包办有啥不好的,要我看,知根知底更不错,就拿我跟你姐夫来说……” 马明堂:“姐,你这是个例,算不得成功经验。” 马明玉还不死心:“那我问你,你要是没去北平,心清也没去日本,你们的事儿是不是也就成了?” 马明堂想了想:“或许能成,不过,也难说。” 马明玉笑问:“明堂,你是不是有了爱情的目标?我知道现在搞的新学生运动,提倡自由,提倡自主爱情。” 马明堂说,他确实赞成新式的自由恋爱,但他自身确实没考虑这个问题,说到这儿,他沉默下来,好一会儿,他说他现在根本不想考虑婚姻的时候,至于更多的话,他就不想对姐姐说了。 马明玉知道弟弟和哥哥,包括父亲,都一样儿,好多事情都是藏在心里,譬如,这次弟弟突然回来,父亲都没告诉她,她不怪父亲,也不怪弟弟,她知道父亲和弟弟不想让她知道,是怕她担心…… 郑心清与次郎出去了,晚上听父亲说马明堂回来了,当时,她挺兴奋,其心情似乎与马明堂是一样的,有一种渴望马上见面的感觉,后来听父亲唠叨起婚事,她没了兴致。对父亲说她累了,早早回到屋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人就是个怪物,越睡不着,越心烦意乱,有时,想的问题也就特别的荒谬,郑心清似乎就陷入这样一个荒诞的怪圈,而这圈里有她和两个男人,她在问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就是所说的爱情?莫不是书中常说的爱情磨难开始降临到自己头上了?这个留洋的姑娘,到现在还没弄清什么是爱情,应该说不是她过于单纯,也不是她的愚钝,而实在是两个男人,对她来说太相似了。暂且不提次郎,就说马明堂吧!郑心清想起四年前,当船离开码头时,她竟那样的想见她从小称谓的三哥,其想念程度,胜过亲哥哥。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朦胧的爱情,如果是,现在想来,也是建立在父辈媒妁之约上。但不可否认,这个媒妁之约太脆弱了,而最后冲淡了她对三哥的想念,似乎也是这个媒妁之约…… 毕竟是两小无猜,两人不可能不见面的。 第二天上午,马明堂来到郑家大院,见过郑廷贵,说了几句话,听说郑心清还没起来,他来到姐姐住屋,刚好郑永清出来。马明堂怔住了,勉强地笑了一下,叫声姐夫。 郑永清:“昨天回来的?快进屋。” 马明堂支吾着:“我姐说你每天忙,走的早,今天怎么……不,我不进屋了……我姐呢?” 马明玉从敞开的窗户,探出头,催弟弟进来。 郑永清看出小舅子不冷不热:“我……我先走了,哪天咱们再唠……” 马明堂注视着姐夫的背影,又听姐姐喊他,便进了屋。见姐姐正在擦抹桌椅,逗夸姐姐挺勤劳啊! 马明玉:“明堂,我看你咋不愿搭理你姐夫呢?别这样啊,你姐夫对你挺好的,听说你回来了,还说要把你请过来吃饭。” 马明堂:“没……没有啊……” 马明玉:“啥没有,我都看见了,刚才他想回屋跟你唠会儿嗑,可你……我知道你对他还留在满军,帮着日本人有想法,唉!他也是没办法啊!” 马明堂没言语,他是跟着哥哥和姐夫屁股后长大的,感情一直不错,自事变后,他再见到姐夫,话就少了,到不是真的讨厌姐夫,只是一想到姐夫与日本人搅在一起,心里似乎有了隔阂,打个照面就想躲开。 马明玉感慨地:“你说咱们家过去多好,热热闹闹的,现在弄得冷冷清清的,人人脸上挂了霜似的,唉!都是日本人害的,这些东洋鬼子,我一寻思起来,气不打一处来,恨死他们了。” 马明堂:“姐,只恨不行,应该像咱哥似的,用行动……”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很轻,马明玉一下就听出来是小姑子来了。果然,门一开,郑心清进来,头和脸简单梳洗一下,还略带有惺忪的睡意。 马明堂站起来,他曾想过四年后的郑心清相貌会变成什么样,但当郑心清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是大为惊诧,竟有些不相信了,这是那个与他一起长大的郑心清吗?漂亮自不用说,有一种古典的美?不,准确地说,是日本女人特有的妩媚。 郑心清再见马明堂,到没感到惊诧,不过,常浮现,昨夜还浮现在眼前,那个脸上带有羞怯男孩子,与现在的男子汉,绝对难以联系在一起。 马明堂笑了,坦然地笑了,在这一瞬间,他还是拿郑心清当妹妹看待。 郑心清习惯地稍弯下腰,也很自然地笑了笑,并轻唤一声: “三哥……” 马明堂:“常言说女大十八变,此话果然不假。” 郑心清:“你是说我吗?你变化也不小啊!” 马明玉见弟弟与小姑子还是挺亲近的,笑说照看孩子出去了。 马明堂与郑心清隔桌而坐,相互看着,又相互避开目光对视,这就显得有些尴尬,似乎为了拉近距离,马明堂开玩笑说: “我刚才还在想,你进来会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你怎么没说呢?” 郑心清笑了:“三哥,我们是初次见面吗?” 马明堂笑说:“对,应该说是重逢……心清,你的变化太大了。” 郑心清:“能具体说说,我哪儿变了吗?” 两人就这样问一句答一句说着,不知是四年的分离,有了陌生感,还是受那个媒妁之约的束缚,反正唠得挺拘谨。 “三哥,咱们出外走走?”郑心清突然提议,见马明堂有些迟疑,她沉吟说:“天这么好,屋里有些闷,我寻思到江边透透气。” 马明堂也有闷的感觉。 两人走出去,还没到院门,马明玉追来,叮嘱着,别到人多的地方去,躲着日本人。 郑心清笑说:“嫂子,日本人有那么可怕吗?” 马明玉:“你们两人都刚回来,不知道啊……走吧,小心点就是了。” 江边,泛指的是三道码头,往上游走,还有头道和二道码头,那里是吉林市称船厂时代,曾用过的码头,现在已荒芜,杂草丛生。只有这三道码头,临水的地方,是平展的沙滩和光滑的圆石。涨水时,可至沿江路的堤岸下,岸边垂柳都能拂到水面上。 马明堂与郑心清走下石阶,来到江边,找块干净的地方坐下。 往年,这个季节,这里是相当的热闹,有乘凉的,有叫卖小吃的,更多的是孩子们,在江里游累了,横七竖八躺在沙滩上。现在,偶尔见到人,也是无精打采。成帮结对的人很少能看得到了,怕被日本人扣上聚众闹事的罪名。 郑心清看着湍流江水,想到小时候,到了夏天,马明堂和伙伴到这儿游泳,有时,郑心清央求跟来,马明堂怕她失足落水,让她离岸边边远远地坐等着。记得在一次,马明堂在水里扎猛子,好半晌没上来,吓得郑心清站起来,哭喊着,向江边跑来,附近有光屁股的小男孩,见郑心清跑来,纷纷跳到水里躲藏。待郑心清跑到江边,马明堂从水中钻出来,郑心清破涕笑了,待马明堂上岸,她还是用小拳头,打着马明堂,说马明堂故意吓唬她……想到童年这些趣事,郑心清禁不住地笑了,她邀马明堂来到这里,没别的想法,只想唤起一些旧忆,找一些话题,她扭过头,见身边的马明堂似乎听到她的笑声了,却没什么反应。她刚燃起的一点点兴趣,立时淡了下去。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 “三哥,你想什么呢?” 马明堂:“噢,没想什么……” 郑心清:“你不喜欢来江边?” 马明堂:“也不是不喜欢……” 郑心清:“那咱们到别处转转?” 马明堂“噢,也行……” 郑心清看出马明堂心不在焉,随口应付,觉得马明堂有点怪,不,这次回来,她觉得好多人都挺怪,就说自己所接触的人吧,无论脸上表情和心情,都挺沉重的。难道就因为改朝换代,这与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反之,她在日本,听到满洲国成立消息,看到日本的宣传,她认为日本是真心帮助这个新国家,这是件挺好的事情。如果单纯为日本人的增多而忧虑,是不是心胸未免太狭隘了呢? “三哥,我听我嫂子说,你过年回来,在家没待几天就走了,为什么呢?” “怎么说呢?可能是懦弱,承受不住这种窒息的压抑,所以尽快的逃离开?”马明堂不想、也没必要对郑心清隐匿内心真实的感受。 郑心清:“因为日本人?” 马明堂:“你说呢?” 郑心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仇恨日本人。” “不明白?”马明堂惊异地盯看着郑心清,瞬时,他垂下眼,叹息一声。 郑心清回来后,听嫂子抱怨过日本人,至于真正的原因,她似乎也真的不明白: “三哥,我在日本待了四年,有些事情,我……” 马明堂:“是啊,四年,你都成半个日本人了。” 郑心清:“三哥,你不是挖苦吧?” 马明堂不是偏激的人,只是说到日本人,他压不住愤懑,才这么说的。 郑心清:“你是不是因为明金大哥与日本人对立,你才……我记得我阿玛说过一句话,上阵父子兵,打猎亲兄弟。” 马明堂看着还不失有些纯真的郑心清,没正面回答:“心清,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日本人的?” 郑心清不假思索地:“日本人勤劳、勇敢、善良……” 马明堂:“勤劳,善良?” 郑心清:“是啊,我接触的日本人,大多数都是这样的……” 马明堂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指着郑心清,大声地:“你……你不觉得你这么说,玷污了善良这两字吗?他们烧杀掠夺,侵占我们的东北,你竟说他们善良,你……” 郑心清吃惊地看着:“三哥,你……你是这怎么了……” 马明堂:“我知道你在日本四年,受日本熏陶和蒙蔽,对一些事情真相不知道也就算了,可你用勤劳和善良,形容强盗,我……我无法接受。” 郑心清:“三哥,我……” 马明堂努力地使自己激愤情绪平静一些,向郑心清讲起“九一八”后,他所见到的一幕幕凄惨的人间悲剧…… 沈阳失陷第二天,北平的大学生和各界民众,走上街头示威游行,声讨日本关东军的暴行,声援东北军,抵抗关东军的进攻。然而,随着东北军节节败退,成千上万的民众,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涌入关内,进入北平城,一时间,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难民,还有溃不成军的东北军士兵和伤兵。最可怜的是那些东北学生,他们无亲无故,身无分文,马明堂和同学们,把他们接进校园,可是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学校和团体都负担不了,没办法,马明堂和同学们上街募捐,很多同胞,把身上仅有的钱,都捐出来,马明堂已联系不上家中,擅自做主,与马家在北平“隆”字分号的掌柜商量,拿出好多钱,并腾出房子,就像当年吉林市遭灾害,马家开粥棚一样儿,接济难民。可是杯水车薪,好多难民还是露宿街头,有的人,在逃难的路上,连累带吓,刚进北平,就倒下了。马明堂说,他亲眼看到一个母亲,抱着孩子,失神地坐地上,奇怪的是,那个孩子不哭也不叫,马明堂和同学上前想帮助,这才知道那个孩子被日本人的流弹打死了,已死了三天,母亲还把孩子抱在怀里…… 马明堂说到这儿,哽咽无语了,他说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东北人,一个吉林人,他愤怒,他参加了在北平组织的“吉林留平同乡抗日救国会”。并向全国通电:宁以铁血洗我山河,不典面目做人奴隶。 郑心清听完,震惊、呆然,喃喃自语着:“怎么会这样呢,太惨了……” 马明堂蹲下来,掬一捧江水,泼在脸上,他掉泪了,他不想让郑心清看到。 郑心清掏出手帕,递给马明堂:“三哥,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是啊,谁见到了……” 马明堂:“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需要把悲痛化为力量,要想不当亡国奴,只有把日本人赶出去!” 郑心清默然,看着马明堂刚毅的神情,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 太阳偏过午时,火辣辣的,好个热。 郑心清回来了,刚进院,马明玉就迎上来,见后面没有弟弟,一问才知道弟弟把小姑子送到门口,回家了。再看小姑子闷闷不乐,肯定与弟弟谈得不愉快,本来她还抱有一线希望,现在看来……她暗自叹口气。转身欲回屋。小姑子叫住她,说想跟她说说话。马明玉连声说好,随小姑子进了闺房。坐下来,好一会儿,小姑子却又沉默不语。 马明玉:“你……你咋的了?与明堂吵架了?” 郑心清还是没言语。 马明玉着急了:“你说你们,小时候好的跟亲兄妹似的,分开四年了,这刚见面,咋还能吵架呢?” 郑心清:“嫂子,你说日本人真的那么坏吗?” 马明玉被这突然一问,闹糊涂了,但立时也醒过腔了: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你们唠日本人了?唉!你们不唠你们的事儿,唠日本人干啥?” 郑心清喃喃自语着:“三哥说日本人残暴凶狠,我……我相信他说的话,可我接触的日本人,也确实不像他说的那样儿啊!“ 马明玉心里担忧上弟弟:“这个明堂啊……心清啊,明堂跟你说的话,哪说哪了,千万不能说出去,这要是让日本宪兵队知道了,那还了得?” 郑心清:“宪兵队……” 马明玉已没有再与郑心清说下去的心情了,她要马上回娘家一趟,叮嘱弟弟……她站起来,想走,小姑子却拉住她。 “嫂子,你不用担心,三哥他长大了,说话做事,会有分寸的。” 马明玉:“有分寸还乱说……” 郑心清:“我……我是他妹妹,跟我说有什么啊?” 马明玉觉得小姑子的话有道理,是啊,两人两小无猜,见了面,话题广泛这也是正常的?她又坐下来,笑看着小姑子: “咱们不提日本人了,你跟嫂子说说,你俩儿还唠啥了。” 郑心清想了想:“也没唠啥……” 马明玉不死心地:“我就不信,别的没唠?” 郑心清:“嫂子,你是想问我们俩的事儿吧?我……我们真没唠。” 马明玉惋惜地:“唉!你说你们两个人,小的时候,好得像一个人似的,长大本该是一对,可你们……真弄不明白,你们在外四年,咋变成这样,我把话搁这儿,有你们后悔那一天。” 郑心清听嫂子这么说,并不生气,她理解嫂子的心,在没见到马明堂时,她不否认这四年,她对马明堂兄妹情感,逐渐冷淡了,并把这种情感逐渐地转移到次郎身上,但在江边,与马明堂相谈,虽未涉及情感话题,她感受到马明堂,还是以往那么的真诚,这就使她似乎已忘却的记忆,悄悄地复燃…… 马明玉:“咱爹见你跟明堂出门,还跟我说,他就想让明堂当他的姑爷,他说他跟我爹说了,你们婚事,今年不办,明年……唉!老人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还不知道你们俩儿早就个想个的事儿,等到那一天,两家老人盼了一场空,他们能受得了吗?” 郑心清何尝不知道父亲的心事,可她又不知道如何对父亲解释,所以,父亲每提起她与马明堂的事儿,她只能支吾,或借故躲开。 马明玉已为人妻人母,又掌管一大家子,所想的自然都是实际的家事:“我也读过书,还当过一段老师,也崇尚爱情,但爱情离不开生活,在我看来,自小产生的感情,比那些虚无的爱情更稳固。” 郑心清笑着:“嫂子,你不会是说我哥和你……” 马明玉:“我说的是你与明堂,我看你们就是书读多了,眼睛发飘了。” 郑心清不笑了,沉思片刻:“嫂子,你跟明堂提过我们俩儿的事儿吗?” 马明玉冲口:“提过,能不唠吗?” 郑心清:“那……那他是怎么说的?” 马明玉一时语塞,弟弟说起这个话题,除了支吾,没有明确的态度,她对小姑子能如实相告吗? 郑心清:“我想他心里肯定也是矛盾的。” 马明玉:“矛盾?这……这男婚女嫁,有啥矛盾的?” 郑心清说的没错,在对待父辈定下这桩婚姻,马明堂心中确实有些矛盾。 马明堂到家后,饭也没吃,躺在自己屋里的炕上,看着天棚发呆,他到该娶妻的年龄了,若说见了郑心清不动心,那他就不是男人了,更何况郑心清已出落出漂亮的大姑娘。记得刚进燕京大学,同学们传看着爱情的诗集,谈论自由爱情,他只是听,很少发表意见。因为一说到爱情,他自然要想起指腹为婚的郑心清,这要是用新观念看待,那就是典型的封建包办婚姻,他不好意思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甚至都不敢去想了。到不是痛恨,而是所接受的新思想告诉他,这种婚姻是不道德的。基于这个原因,在郑心清去日本后,他与她通信越来越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似乎忘记了这个媒妁之约…… 明金娘进来了,她以为儿子与未来儿媳妇在街上吃过饭了,对这门亲事,她没有过任何疑虑,她想问问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唠些什么,见儿子闭着眼睛,以为儿子累了,睡着了,她拽过条线毯,轻轻盖在儿子身上,放轻脚步退出来。 马明堂睁开眼睛,他怕母亲问起与郑心清的事儿,他不想撒谎,又不知该怎么对母亲说。这次重见郑心清,他最初的感觉,郑心清有所变化,说过一阵话,尤其他讲“九一八”事变的情景,他发现她眼中隐着泪水,瞬间,四年前那个纯真少女印象,又回归到脑海中,而且是非常清晰,还是那么可爱。他想,要是自己没去北平,郑心清也没去日本,两人现在会不会……母亲说得对,孩子兴许早都抱上了。马明堂这么想,是不是表明,他有了欲娶郑心清的念头?不,没有,他只是想一想而已,起码现在不想娶,不能娶,因为,他已在心里发过誓了,不把日本人赶走,他是不会结婚的,他不是狂妄,也不是单凭一腔热血,他在北平参加一个组织,并已开展有效的活动…… 晚上,马万川把儿子叫到佛堂,这里清静,无人打扰,是说话的好地方。 马明堂坐在父亲身边,知道父亲有重要的事情交代。 马万川:“你注意没有,你刚回来两天,院门外闲杂的人多了?” 马明堂想了想,摇摇头,他佩服父亲的细心和机警,同时,也暗怪自己的粗心。过年回来时,父亲就曾叮咛,说外面有日本人布下的暗哨,尽量少出大院。 马万川:“你这次回来,我是想让你把你哥的两个孩子,带到天津卫。” 马明堂:“孩子,两个都带走?” 马万川点点头,他说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得已做出的决定。“九一八”事变发生,他原以为东北军兵力雄厚,暂时失利,会重整旗鼓,打回东北,把小日本赶出去。现在看来,已是不可能的事儿子,满洲国的成立,日本人借用这个傀儡政权,想长期霸占东北。那么他也必须做出长期打算和对策。 马明堂明白了,父亲预感出,不,是怕今后会遇到不测,他不解的是,父亲想到把孩子送至关内,自己为什么不避开日本人,去北平或天津呢? 马万川:“傻孩子,我能走得了吗?” 马明堂:“你是说日本人不会让你离开?爹,如果你决定走,我想办法。” 马万川:“也不单单是日本人看得紧的事儿,我不想走,也不能走,孩子,你想想看,咱们一大家子人,日本人不可能让咱们离开的,还有那些买卖商号,我要是一个人溜了,日本人马上找借口,整治咱们家,另外,我……” 马明堂:“爹,我知道你惦记我哥……” 马万川点点头,这确实是他不想离开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每天都关注报纸,尽管这些报纸成了日本人的喉舌,可他还是从中看明白一些东西,他知道日本人所称之为“顽匪”中,就有大儿子,他想若大儿子知道他还在,就有主心骨,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帮儿子一把,他绝不会把儿子孤零零留在这里,自己在关内安逸生活,那样做,能称为父亲吗? 马明堂:“我在北平也四处打听哥哥的消息,听说他们打得很艰苦。” 马万川:“他们打得越狠,日本人越恨他们,我就怕日本人吃了亏,又抓不住你哥,到时候拿咱们家里人下毒手,所以,还是先把孩子送走……我想好了,你把孩子交给天津你二嫂,让她先带着,你别看你二嫂跟你二哥分开了,可这人心肠好,明事理,孩子交给她照看,我放心。” 马明堂有时去天津帮父亲料理下商号上的事儿,顺便去看望二嫂,知道她贤明大义,心地善良,待他如亲弟弟一般。 马万川:“在战场上,枪子无眼啊,这两个孩子是你哥哥的亲骨血,也是咱马家的后代,我早就说过,攒金子不如攒孙子,孩子要是有个闪失,别说你哥他受不了,我也……” 马明堂:“爹,孩子放在二嫂那儿,我会常去看他俩儿的。” 马万川:“还有,我把咱们家在各地商号,房产契约和存在关内钱庄的银票,天津租界银行的单子,都收拾好了,这次你都带走,小日本奸诈心狠,咱们不能不防啊!” 马明堂:“爹,你老放心,我明天就走……” 马万川:“不,你刚回来就走,日本人会起疑心的,过几天再走也不迟。” 马明堂看着明显苍老的父亲,心里禁不住阵阵发酸:“爹,从现在形势看,日本人越来越疯狂了,我担心他们会对你老……” 马万川:“这我也想了,一半会儿,日本人还不能把我咋样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爹这么大岁数,把孙子送走,你留在关内,保住咱们马家的根儿,小日本是杀是剐,我豁出这条命,跟他们轱辘了。” 马明堂敬佩父亲宁折不弯的刚烈,也担心父亲这个刚烈,他知道父亲已把商号的事交给老乔,这多少能减少父亲负担,另外,他想起二哥,他回来后,只跟二哥打一个照面,看得出,二哥似乎还像以前游手好闲,作为弟弟,他不能直言说二哥什么,拐弯抹角提示二哥,多到商号转转,帮帮老乔,替父亲分忧。不想二哥一摆手,让他把这话去说给父亲听。他想一定是二哥又惹父亲生气了,他想劝劝父亲。 “爹,商号那么多事儿,乔叔忙不过来,能不能让我二哥……” 马万川:“家里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马明堂:“爹,我二哥闲着也是闲着……” 马万川长叹一声,片刻,感慨地说:“你爹呀,这一辈子就做了一件偏心眼的事儿,那就是对你二哥……唉!不提他了……这次你回关内,没有我的话,不要再回来,过年也不要回来了。” 马明堂答应着,不过,他还想着二哥的事儿,他不解的是,为什么一提二哥,父亲就这样呢,莫不是二哥…… 马万川:“好了,该说的事儿,我都说了,你这一走,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咱们说说你和心清的事儿吧,你跟爹交个底,你是咋想的。” 马明堂:“爹,我……” 马万川:“你咋想的,就咋说,我知道你们这茬人,提倡新生活,讲究自由,你爹我是个老派的人,可我不反对这个,你要是不同意这门亲事,我……” “不,不,爹,这事儿……”马明堂一时间真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本意,但绝非是不同意。 马万川:“心清这姑娘还是不错的,从日本回来,也算长了见识,你不也看到了,你老郑大叔急得火上房似的,你娘也是……” 马明堂体谅父辈们的心情,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爹,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马万川手摆了一下,示意不要说话,扭头警觉地看着门外。 马明堂也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他迅速起身,冲过去,猛地拉开门,见一个人站在外面,他愣住了: “二哥……” 马明满身子不住地摇晃,显然是喝多了。 马明堂没有多想,上前扶住二哥:“你站在这儿干啥,进来呀!” 马明满舌头都硬了:“我……我不进去,我……我知道你跟爹说话都……都躲着我……爹说我没出息,我……我进去……咱爹他……” 马万川走过来,看着二儿子。 马明满:“爹……是我,我……我是小二,你……你二儿子……” 马万川沉思片刻说:“把你二哥搀回去。” 马明满:“不,我不走,爹,你……你们唠啥呢,我……我也想听听……” 马万川:“我在说吃斋念佛的事呢,你能听进去啊?” 马明满醉态一笑:“爹,你……你老别逗我了,你……你们唠的话,就……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我……我说得对吧?” 马万川:“混帐!” 马明堂怕父亲生气,半扶半劝地想把二哥拉走,可马明满推开弟弟,想跟父亲争执,看到父亲威严的眼睛,他退缩了,嘴嘟哝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爹,我二哥喝多了,你老别生他的气……” 马万川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他要是真喝多,那就好了。” 一周后,马明堂回北平,随身只带一只皮箱,父亲依以往惯例,不会送出屋门的,只是透过窗户,注视儿子,而且还是在屋内,只有他一人的时候。明金娘免不了又是依依不舍,千叮万嘱,这次丈夫不让她送儿子出院门,让女儿陪着她。母女俩儿站在屋檐下,见马明金坐上马拉轿车,探出头,摆摆手。明金娘想再喊一声儿子,没喊出来,却哭出声了。马明玉啜泣着。过去,弟弟走时,她也来相送,但内心的感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可能是她又想起哥哥吧? 马拉轿车刚出胡同口,两辆摩托车横在前面,车老板忙勒住缰绳,马明堂掀开挡帘,向外一看,只见几个日本兵和两个袖子带着特勤的警察站在车边。马明堂心里一惊,神情并未慌乱。 “是马家大院三少爷吧?”问话的警察四十多岁,此人就是马万川曾在“樱花馆”碰到的那个警察,人称外号老油条,现在已升任归属日本宪兵队的特勤警署的署长。 马明堂:“请问,有什么事儿吗?” 老油条:“你这是去哪儿呀?” 马明堂:“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老油条冷笑着:“到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啊,说话就是个冲,是,你没必要告诉我,可有人想知道啊!” 在日本宪兵队任小队长的小野从老油条身后走出来。 车老板赔着笑脸,想上前说话,被日本兵一把推开。 马明堂:“你们想干什么?” 小野挥下手,日本兵粗鲁地把马明堂拽下车,另个日本兵把马明堂的皮箱拿下来,扔在摩托车的车斗里。 马明堂下意识地扑过去,想夺回皮箱,被日本兵拦住了。 老油条狐假虎威地:“三少爷,别忘了,这是满洲国,日本人的天下了。” 小野坐上摩托车,跟老油条嘟噜两句日本话,手一挥,车子开走了,也不知老油条听没听懂,反正奴颜婢膝连忙回应几声哈意。 马明堂愤怒地:“你们凭什么抢走我的皮箱,你……你们这不是强盗吗?” 老油条:“小子,嘴留个把门的吧,把日本人惹急了,抓你进宪兵队,那老虎凳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马明堂:“我要赶火车,我的箱子……” “你要不上火车,还不查你呢,看见了吧,前面不远就是警署,你上那门口等着吧!”老油条说完,也跳上摩托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马明堂怔然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昨晚,说到走的事儿,怕出意外,马明玉提议让丈夫用汽车送弟弟去车站,父亲说那样会引起日本人注意,日本人强行搜查,别看姑爷是团长,也阻拦不住,弄不好还要连累姑爷。他说只有凭运气了,还叮嘱儿子,一定要沉住气,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千万不要冲动,没想到,还没到车站就出事儿。车老板说要回大院亶报,马明堂摇头,他怕父亲知道更着急了,再耽搁时间,赶不上火车,麻烦也更大了,他跳坐到车沿上,催车老板去前边的警署,到了门口,小野与老油条站在门口,马明堂刚想讨要皮箱,一个日本兵出来,把皮箱往地上一丢,对小野说着日语。大概是说什么也没搜到。小野叉着腿,背着手,盯视着马明满。冲日本兵打个手势,日本兵上前让马明满举起胳膊,把马明满浑身上下仔细搜了一遍,冲小野摇摇头。此时的马明满也知道若与日本人挣执,很可能被扣押。他提醒自己,冷静对待,不能因小失大。小野失望或者说失落地踢下皮箱,指着马明堂对老油条小声地说着什么。 老油条谄媚地说:“太君,放心吧,我不错眼珠地盯住这小子,把他押送到车上,火车不开,我不走。” 小野又恶狠狠地瞪了马明堂一眼,返身进屋了。 马明堂着急赶火车,欲去提皮箱,不想老油条先提在手,马明堂冷眼看着老油条,这类汉奸,某种程度,比日本人还可恶。 老油条指着摩托车说:“三少爷,你派头大了,日本人让我给你当跟班的,一路护送,走吧,上车吧,这屁驴子比马车快。” 马明堂见皮箱在老油条手里,迟疑一下,不得不跨进摩托车斗子里。 两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向火车站驶去…… 马明堂坐在火车上,直至平安进入关内,回想起来,还有些懵懵然。 吉林火车站,是日本人搜查最严的地方,出入站,不要说行李、箱子,都得打开,人差点脱光了,日本兵牵着狼狗,特务挎着匣子枪,警察拿警棍,发现可疑的人或带违禁品的人,立即逮捕,看着不顺眼的,拉到一旁,查问时说不明白,轻者被拳打脚踢,稍有反抗,狼狗扑上来。有人把车站出闸口称为鬼门关,一点也不过分。 马明堂被摩托车送到,不,是押到月台。有人见马明堂享受这个“礼遇”,不免有些羡慕,哪知道这对马明堂来说,是莫大的污辱。 老油条从车斗里跳下来,把皮箱扔给一个小警察。 马明堂快步走到车厢门口,火车还没开,真是太庆幸,他回头看着老油条,那意思说,该把皮箱交出来了吧! 老油条慢条斯理,嘴里嘟哝着:“你小子还是有钱家的少爷,太不讲究了吧?我一个署长帮你拎着箱子,你不赏点钱,也得说声谢谢吧!” 马明堂冷笑着:“是我让你拎的吗?这是日本人派你的差事儿,你不拎行吗?” 老油条脸阴下来:“你小子敢我跟拔梗梗,我把你拉回警署,你信不信?” 马明堂心里还想着其他事情,不想与老油条斗嘴,装着没听见,抓住扶把,欲从小警察手里接拿皮箱,但小警察不肯松开,马明堂心慌了: “你……你想干啥,你不会想扣住我的箱子吧?” 老油条洋洋得意,抬头望天,腿还抖动着。 马明堂看出老油条是想敲竹杠,他强压怒火,从衣兜掏出一叠钱,气得真想摔过去。 小警察见钱眼开,看了看老油条。 老油条油腔滑调地:“这是马家三少爷赏的,这面子咱不能不给呀,拿着吧!” 小警察一手接钱,一手把皮箱子递给马明堂。 马明堂提着皮箱,在踩上踏板一瞬间,他停下来,恨恨地看着老油条,而后往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随即闪身走进车厢。 老油条根本不在意,摇着膀子,走到摩托车前,小警察欲把钱塞到老油条的兜里,老油条扬了扬手: “这小钱我还真没看上眼,回去请弟兄们喝一顿,剩下的你留着花吧!” 小警察笑逐颜开,连声道谢,后悔说多敲下几个钱就好了。 老油条骂说:“妈拉巴子,别不知足了,马家大院有钱有势,真跟咱们叫起劲来,在上面花点钱活动活动,把咱们这身皮扒下来,那是轻松点事儿。” 火车开动了,一溜白烟,远远而去。 马明堂所乘的是头等车厢,有一半是包厢,他来到预定的六号,敲下门,听到里面回音,他拉开门进去。 郑心清从座位上站起来,身后有两个孩子,正是马明金的两个儿子。 马万川为确保马明堂顺利带着两个孙子离开吉林市,做了经心的安排,提前托人定下火车包厢,又提前让女儿把两个孙子领到郑家,平时孩子经常去郑家与马明玉的孩子一块玩,这不会引起人的注意。原本马明玉想带孩子上火车,马万川不同意,提出只有郑心清送孩子最合适,事后证明,这绝对是正确之举。郑心清先带孩子在街上转一圈,而后悄然来到火车站,进站时,特务盘查时,郑心清对站在一旁的日本兵说了几句流利的日本话,日本兵见郑心清穿戴不凡,以为日本官员家女人,忙喝止特务,极有礼貌把郑心清送上月台。进入包厢,她附在车窗前,忐忑不安看着车外,等待着马明堂。在嫂子跟她说过这事儿,她没有多问,这些天,她与马明堂又见过两面,话说得虽不多,也不透,但她从马明堂欲言又止和那忧心忡忡,基本理解了马明堂在江边所表达的心中感受。对帮助马家,也是间接地帮助马明堂,她觉得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个包厢能乘四人,被包下了,只有马明堂和两个孩子。 马明堂与郑心清对坐着,他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又一想,这似乎有点虚假,而虚假的事儿,他是不愿意做的。 两个孩子很懂事,静静坐在一边。行前,姑姑已跟他们讲了好多的话,说送他们到大地方读书,只是听说要与爷爷奶奶分开,两个孩子哭了,姑姑安慰说爷爷奶奶过一阵子也会去的,两个孩子问起父亲,姑姑想了想说,父亲到时候也会去的。两个孩子都说想念父亲了,平时他们很少提父亲,虽然他们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可他们又隐隐约约明白父亲在做什么事情,一个让人称赞的事情。 火车驶出吉林市,很快到达九站,郑心清要在这儿下车,返回市内。想到就此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到马明堂,她原本平静的心,泛起涟漪,虽然她有种预感,两人渐行渐远,她还是轻声地问了一句,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得到一种验证。 “三哥,你说我们之间有过爱情吗?” 马明堂不想欺骗自己,更不想欺骗郑心清:“有,不过,是朦胧的。” 郑心清:“一闪即逝?” 马明堂:“不,也不是,可能被另一种爱所掩盖了。” 郑心清心中还是涌上暖流:“是兄妹之爱吧?” 马明堂点点头:“应该是吧,我……我一直拿你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 郑心清暖融中又带着苦涩:“永远?” 马明堂点点头。 郑心清:“看来我们真的只能做兄妹了,是吧,三哥?” 马明堂把眼睛转向窗外,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郑心清也把目光投向外面飞掠过的景色,半晌儿,她喃喃自语着:“人要是永远停留在童年时代该多好啊!” 汽笛长鸣,火车放慢了速度…… 第二十四章 两个月后,吉林市发生一件大事,日本人为此,向马家大院施压,熟悉马万川的人,不得不佩服马万川让三儿子把孙子带走,实在是太有远见了。 这件大事就是冯占海、马明金率兵攻打吉林市。 去年“九一八”事变后,冯占海被张作相任命为吉林警备司令,率部立即开赴黑龙江境内,马明金部随后跟进,在哈尔滨外围与来犯的日本关东军遭遇,激战数日,哈尔滨失守,队伍撤至距哈尔滨六十公里的宾县。这时更多失散的东北军部队聚来,冯占海奉命将所有部队接收,改编为吉林抗日救国军,并被推任总指挥。 今年六月,冯占海率部配合原黑龙江的老东北军,围攻哈尔滨失利,避敌锋芒,六月末,趁榆树守军空虚,冯占海直取榆树,得手后,与敌人打了近两个月的拉锯战,九月中旬退守五常县。 马明金已被冯占海任命旅长,但所带的部队,还是老三团。因连续作战,没有体整时间,队伍也得不到扩充,所以,人们还习惯称马明金为团长。 这天,冯占海把马明金找到临时司令部,大半年,两人离多聚少,偶尔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但两人的感情在抗击倭寇的战斗中,越来越深。 马明金进了小院,有参谋迎上来,说冯总指挥在东屋,马明金来到门口,喊声报告,话音未落,冯占海已推开门,把马明金拉了进去。马明金一看屋子桌子上摆着几盘刚炒好的菜,还有一瓶酒,大声地: “喝,好香啊,总指挥,今天是啥日子,你这么阔气啊?” 冯占海:“你旅长不上任,我总指挥也是个牌位,咱们就是联手打小日本,以后,咱哥俩儿该咋称呼还咋称呼,别叫官衔,你不觉得蹩嘴呀?” 马明金笑说:“我比你大两岁,你要是喊我哥,这还叫军队了吗?” 冯占海:“叫哥有啥呀,你就是哥呀,嘿,说不定哪天,咱们落草为寇,到时候,论岁数排,你就是大当家的,是大哥。” 马明金哈哈大笑:“我手下现在已剩下不到一千人,你指挥着上万人的队伍,这大当家还是你当吧!” 冯占海:“你还有一千人?” 马明金:“是啊,团的建制,要不我咋不当旅长呢!” 冯占海脸色沉重下来:“明金啊,你还算不错的,减员不大,其他部队……唉!咱们人员后勤给养都得不到补充,这仗是越打越艰苦了。” 两人对坐着,队伍艰难之程度,从桌上的菜就可以看出来,连片肉都没有,酒也是散装的老白干,大伙儿都这么苦,长官早就取消小灶了,与士兵吃一样的伙食。冯占海给马明金斟上酒,连干了三杯,两人自打从吉林市撒出来,几乎都是滴酒未沾,马明金抹了抹嘴,连声说痛快。 冯占海:“老兄啊,你说这仗今后怎么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马明金:“哎,这几天我也琢磨呢,前一阵马占山率部诈降,后来重举义旗,给日本人以沉重打击,现在退据黑河,日本已增兵围剿,但那地方狭小,恐怕马司令他们也支撑不了多久啊!” 马占山,东北抗日名将,原是东北军步兵第三旅长兼黑河警备司令,“九一八”事变,率兵在嫩江江桥阻击关东军,苦战十六天,终因敌众我寡,弹尽粮绝,退至海伦一带,继续抗敌。满洲国成立,马占山诈降,被溥仪任命为黑龙江省长兼满洲国军政部总长,仅一个月后,马占山找借口返回黑河,重新举起抗日大旗,集各路人马七千余人,不断出击,给日伪军以重创。 冯占海:“马占山给我来信了,希望咱们把队伍也开到黑河一带,说是进可攻,至于退嘛,他说实不行,就退到苏联。” 马明金:“要是退入苏联,那不等于退出东北战场了。” 冯占海:“是啊,所以我在犹豫,要是进入苏联,再想打回来,那可不容易了,还有,现在日寇兵力比我们强,我们要是把队伍都集中起来,正中日本人下怀,我的想法,最好是遍地开花,分散部队,四处打击日寇,让日寇首尾不能相顾。” 马明金:“对,你说得对,日本人巴不得我们大兵团作战,我们且不可上这个当。” 冯占海侧过身子,指着墙上军事态势图说:“从目前形势上看,辽宁的抗日义勇军,已发展近二十多万人,当然,他们可以从关内得到一定的军需补充,黑龙江的抗日力量,也是挺强大的,相比,咱们吉林可能因地域关系……” 马明金:“我明白了,你是想打回吉林,对吧?” 冯占海笑了:“按理说,我们吉林的义勇军,人数也不少,但过于分散了,很大一部分都在黑龙江,如刚才所说,现在的态势,不容我们大兵团作战,所以我的意见,咱们把兵力分散开,敌人的兵力也就分散了,这对我们是有利的。” 马明金:“你是让我们团做先头部队,近期向吉林迂回?” 冯占海举起杯:“聪明人,一点就透,来,再干一个。” 半个月后,马明金的老三团,经过简单休整,开始向吉林境内运动。这次回击,比不得去年撤向黑龙江,那时日本人兵力有限,只顾得占领大城市,现在沿途除了日军,还有大批的满军,而且各县、镇都成立傀儡政权,虽说是初级阶段,基础不牢,但也对抗日力量形成一定的危害。针对这种情况,马明金把近千人马,分成数股小部队,水泼似的散开,相互间及时联络,如果遇到小股敌人,迅速集中优势兵力,歼灭之,大股敌人,报告团部,由团部统一部署兵力。 冯占海所率领的大部队,就是本着这种战略战术,向吉林迂进。 吉林市周边,在冯占海、马明金所部撤走后,成建制的抵抗部队少了,但零星的抗日武装,犹如雨后春笋发展起来。有反日山林队、大排队、义勇队、大刀会、红枪会,还有一些占山为王的胡子绺子,也都打出抗日旗号,四处袭击日本关东军和满军。尽管他们活动范围,大多在山里和乡村,可是他们神出鬼没,闹得日本人不得安宁。 老三团推进到舒兰县境内,离法特的哈门渡口还有四十公里,那儿是通往吉林市的咽喉要道,马明金把部队集结起来,准备拿下渡口。这时,冯占海派人送来信,命令马明金绕过哈门渡口。轻装前进,占领距吉林市的较近的乌拉街,他另派部队攻取哈门渡口。马明金知道冯占海的意图,一是他曾驻防过乌拉街,熟悉乌拉街。二是夺取乌拉街,切断舒兰与吉林市的道路,哈门渡口的守军也就孤立无援。 兵贵神速,老三团隐蔽而又迅速地扑向乌拉街。 当夜,马明金带领已确定主攻乌拉街的二营长邹长生,来到镇子外面一个土坡后,在这儿可隐约看到镇子的轮廓。此时,已是后半夜了,漆黑一团,没有一点动静,镇里有星星点点的灯光,迹象表明,驻扎的敌人,没有任何觉察,还在睡觉。 邹长生说小小的的乌拉街,不在话下,队伍人困马乏,能不能休息一下,明天发起进攻。马明金不同意,他说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趁敌人还蒙在鼓里,另外,他分析说乌拉街这一带没打过大仗,敌人肯定麻痹大意。而老三团这一年战斗接连不断,富有经验,双方对比,在夜色的掩护下,要以最小的代价,拿下乌拉街。为摸清敌人具体分布,最好抓个舌头来。邹长生马上安排一个胆大心细的排长,带两个士兵执行任务。 不一会儿,那个排长把一个舌头扔在马明金面前。他说问过,这小子刚换岗,还迷迷糊糊,后听说是老东北军开过来了,他没有挣扎。 马明金打开手电筒,照下哨兵的脸,是个年轻人,神情并没显得太惊恐,他掏出支烟,递给哨兵,态度平和地问: “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就别害怕了,抽一口,压压惊。” 哨兵接过烟,手还是有点抖:“谢谢长官,我……我不害怕。” 马明金:“这就好,你那个部分的?” 哨兵:“回长官的话,兄弟是老二十五旅三十三团的……” 马明金:“不对呀,你们三十三团不是调守到吉林南面大长屯去了吗?咋会在这儿呢!你是不是说谎啊?” 哨兵:“不,不,长官,我绝不敢欺骗长官,老三十三团是在大长屯,满军成立后,日本人怕我们哗变,把原来的老东北军都拆散了,分散到新队伍,我现在混饭吃这是新五团二营三连。” 马明金:“这么说你也是老东北军的人了。” 哨兵:“是,我是民国十九年当的兵,敢问长官是……” 邹长生:“问你话的是老三团的马团长……” 哨兵下意识地往前探下头,惊讶地:“噢,长官就是马明……不,是马团长?兄弟这回可真开眼了。” 马明金:“你认识我?” 哨兵连忙摇头,紧接着兴奋地说,“九一八”归顺日本人的老东北军中,几乎所有的官兵都知道冯占海和马明金,尤其是马明金,因为是马家大院的大少爷,名声更响一些。哨兵说,自队伍被日本人分解后,并派来日本人当指导官,大伙儿都怀念在老东北军的日子,暗地里骂带领他们投降的长官,相互对比,自然就称赞有骨气的长官,也就是冯占海和马明金等人。羡慕那些没有归降的士兵,摊上明智的好长官…… 马明金:“兄弟,别的不多说了,你知道我们干啥来的吧?” 哨兵:“兄弟这还不明白,你们要打乌拉街,进攻吉林。” 邹开生笑说:“你小子还挺机灵……说说镇子里面的情况吧!” 哨兵捡起个小木棍,边在地上划边说,镇上有一个日本守备队,七十多人,满军一个连,一百三十多人,分别驻扎在镇口的两个大院里,靠外边的院子是满军,他说现在基本哪个防区都是这样,日本人驻里面,打起仗来,满军首当其冲,在前面挡枪子。他把日本守备队住的房屋画得一清二楚。 马明金听哨兵说满军连里有三个日本指导官,命令立即行动,怕时间长了,发现哨兵不见了,哨兵说两个时辰换岗,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发现的。马明金传令把后面的机炮连拉过来,他说要集中炮火轰打里面的院子,让日本守备队失去战斗力。随后部队再发起冲锋。 哨兵见部队散开了,攻击在即,他来到马明金面前,欲言又止,但还是说出来,他说连里有一半是老东北军弟兄,新编入的士兵也不愿意给日本人卖命,他想回去,私下串通一下,等炮一响,大伙儿都冲天上放枪,闪到一边,这样不但救了许多弟兄的命,也能让攻击部队顺利接近日本守备队的院子,减少伤亡。 邹长生:“兄弟,你不会……” 哨兵急了:“长官,我也是中国人,我也恨日本人,再说了,到这时候了,我还敢跟你们耍心眼儿,那不找死吗?” 马明金:“行,我相信你,这样吧,你带上我们的人,一同回去。” 哨兵兴奋地:“没说的,我回去喊一嗓子,准好使。” 马明金叫来抓舌头排长,让他带几个人,随哨兵潜入到满军住的院子,先把日本指导官干掉,满军没有日本人逼迫,更不会反抗了。 排长等人消失在夜幕里。 马明金来到机炮连,十多门小钢炮,一字排开,士兵校准目标,握住炮弹,等待发射命令,突击部队在也前面,做好冲锋准备。万籁俱寂,马明金看下手表,刚好凌晨两点,突然,前方传来几声枪响,这是与那个排长约定,得手后发出的信号。 机炮连长大吼一声,士兵训练有素,把炮弹填进炮管里,顿时,十多颗弹光飞出去,划过夜空,紧接着,不断的爆炸响起,远处一片火光,连长连连吼着,炮弹连连飞出,刚才还沉静的大地,颤动着,燃起的火光,把周围映得狰狞可怖。 十分钟,炮火停止攻击,早已运动大院附近的步兵,发起冲锋,枪声,喊杀声,混杂着,犹如猛虎下山,又好像魔鬼在嘶叫。 满军所在的院子,士兵几乎没有反抗的,那个哨兵起了关键作用,院里还有内岗,他领人进去,没等内岗反应过来,枪被缴下了。他又把排长领到日本指导官的住屋,踹开门,一阵乱枪,把三个日本人打成蜂窝眼,这就是马明金听到的信号。这时,有士兵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哨兵大喊着,老东军打回来了,士兵围着哨兵,问是怎么回事,炮弹已越过他们的头顶,向日本守备队砸去,哨兵忙让大伙儿回屋躲避,不许出来。连长提着匣子枪过来,大骂哨兵扰乱军心,他也懵头转向,把随哨兵来的排长等人,当成他的士兵,直至排长的枪口顶住他的脑袋,他瘫在地上…… 日本守备队遭几轮炮弹轰击,死伤过半,队长已被炸死,日本兵睡觉时都脱光了,只穿着个兜裆布,没死的,受伤的,无头苍蝇似的跑出屋子,衣服裤子都没来得及穿,一个个像退了毛的猪,在院子乱窜。有个曹长光着膀子,挥舞战刀,嚎叫着,让士兵拿起枪,上房,上墙抵抗。 老三团的士兵冲到大院附近,被院门口日本兵重机枪火力给压住了,几个士兵倒下。冲击队伍停下来,暴露在开阔地上。 邹长生闻听队伍受阻,立即带三挺重机枪上去,掩护开阔地带的队伍,撤到安全地带。 双方对射着,僵持着,天就要放亮了。 马明金已来到满军住的院子,这儿离守备队的不过二百米,有人提议,调机炮连,马明金没同意,他是团长,知道机炮连有多少家当,刚才那几波射击,已打到极限。常规子弹可在战斗中得到补充,炮弹是打一颗少一颗,太珍贵了。但他也知道,必须尽快结束战斗,要是等到天亮,日本兵居高临下,攻击难度就更大了。蓦地,他看到院子里有架小马车,心生一计,把俘虏的满军连长押过来,问有没炸药,连长说有,军械库里有十多箱,他把邹长生喊过来,说出他的主意。 小马车被推过来,炸药被搬出来,叠放到车上,用绳子捆好。上面盖上厚厚的棉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每人身上也披上两层棉被。 邹长生又指挥士兵把新缴获满军的六挺轻机枪,架到房脊上,齐对准日本守备队院门口沙包,加上另外三挺重机枪和数挺轻机枪,一声令下,所有的轻重机枪一起开火,立时,子弹如暴雨般的泼向日本守备队,瞬间,对方的火力哑巴下去了。 小马车出来了,顺着屯道,车轮滚滚,冲向前面的院门口。虽对方还有子弹射来,但打在棉被上,发出卟卟的响声,伤不着士兵。日本兵看着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知冲上来的是什么庞然大物,等到醒过神来,小马车已到院门口,士兵们拉燃导火索,转身跑开。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火光冲天,院门被炸上天了,沙包掩体里的日本兵被炸得血肉横飞,连院墙都轰然倒下。趁着浓烟未散,士兵一跃而起,冲进院内。 曹长命挺大,一脸的污血,还在叫嚷着,让日本兵进行白刃战,拼刺刀是日本兵的长项,但老三团也是久经沙场,尽量少与日本兵刺刀相见,搏斗时,事先枪膛顶上子弹,未等日本兵刺刀伸过来,扳机一扣,当下就把日本兵撂倒。又是一阵枪响过后,院子里到处是横倒树卧日本兵的尸体。曹长带着十几个还能走动,爬动的日本兵,退到一间屋里,负隅顽抗。 老三团的士兵,架起机枪,一阵狂射,把那个屋门,窗户都打烂了,但里面还有零星的子弹射出来。 邹长生见马明金向大院走来,迎上去,说正在结束战斗,还有几个日本兵,问马明金用不用抓活的。 马明金一摆手:“活的?一个不要,用手榴弹往里砸,实在不行,把房子炸塌,烧死这些王八蛋。” 邹长生返身进院,不一会儿,那个尚存日本兵的房子,被点着了,随着火势的凶猛,里面传出日本兵的鬼哭狼嚎。 天亮了,战斗结整,一个日本守备队全部被消灭,满军一个连悉数被俘。 全团人马开进乌拉街,除了必要的警戒,洪大新的一营向吉林市方向,在几公里外,设下防线,准备阻击援敌。 三天后,另一支部队拿下法特哈门渡口,冯占海的大部队开过来,从吉林市郊外的西侧,向吉林市南面的小白山迂回。 吉林市北面,也就是乌拉街方向,有松花江阻隔,东面不但环江,而且两个制高点龙潭山和团山子,易守难攻。正南也有江水做屏障,只有西南方面,陆地与外面接壤,适合大部队进攻。 马明金接到冯占海传来的命令,留下洪大新的一个营,驻守乌拉街,其余队伍,立即绕行,赶赴吉林小白山,参加攻击吉林市的战斗。 吉林市的日军最高长官酒井和省主席熙洽,接到乌拉街失守消息,刚组织好兵力,准备夺回乌拉街时,获知冯占海率数万之众,向吉林市扑来,吓得忙收拢部队,加强外围防守工事,并向长春日军发出求援。市区内,更是一片乱混,商号店铺纷纷关门,老百姓虽心中有种无名状的兴奋,但都不敢出门,躲在家中。街道行人稀少,常有一队队日军和满军,向郊外开去。 酒井虽未指挥过大型战斗,但也深谙关东军的战术。那就是把满军调往第一线,日军在满军之后,设下第二道防线,这有两个好处,战斗打响,前面有满军挡住进攻,若是满军消极抵抗或溃败下来,日军可能堵住满军,督战满军,使得满军无路可退,战则死,不战也是死,倘若满军打光了,对方肯定也是损兵折将、疲惫不堪,此时,日军再投入战斗,既可保存实力,又可坐收渔利。 熙洽对酒井这个作法,颇为不满,他的意见是把日满编成混合部队,同守第一道防线,说这样才能体现同生死,共患难,以此来鼓励满军士兵。还有一点他没好意思说出口,他知道满军战斗力不强,士兵都是强征来的,不肯卖命,与日本兵混在一起,枪响时,不至于也不敢退却和逃跑。 酒井又搬出关东军司令部,说方案已报请关东军批准,不能更改。他还有一个理由是,这次进犯者意在消灭日本人,他说一旦对方攻入吉林市,不知要有多少日本人人头落地,言外之意,日本人的命比满人命宝贵。 “中国有句古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冯占海是你的老部下,满军中也多是东北军的人,两军对垒,双方若投鼠忌器,化干戈为玉帛,也不是不可能的。” 熙洽听不出酒井话中有讥讽之意,还扯着脖子喊:“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冯占海此来,势在必得,想不打,可能吗?” 酒井:“既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就别在争执了,执行关东军的命令吧!” 熙洽后悔前几天留在长春不回来就好了,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即便出得城,到了长春,恐怕也得落个临阵脱逃,关东军怪罪下来,只怕执政溥仪都救不了他。 酒井似乎看出熙洽的心思,冷笑着:“阁下不要担心,城破之时,为效忠天皇,我会与这个城市共存亡,不过,临死之前,我还有一着杀手锏,阁下想听吗?” 熙洽脊背有些发凉,他知道这个酒井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酒井说,他已命令松川,集中宪兵队的所有兵力,在市区人口密集的地方,一旦城破的时候,纵火杀人,他要把吉林市变成火海尸山…… 熙洽打个冷战:“你……你要屠城?” 酒井:“我记得你在去看说服冯占海、马明金时,也曾说过血洗吉林城,不过,我知道你那是恐吓,你做不到,但我们关东军视死如归,我们能做得到。” 熙洽:“现在可是满洲国,你不能……” 酒井:“满洲国?哼,没有我们大日本帝国,何来满洲国,我们能把它扶持起来,也能把它毁掉,阁下,我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想让你告诉你的部下,千万不要心存幻想,想要活下去,只能与城市共存亡。” 熙洽心里暗骂酒井,但在防御会议上,不但色厉内荏把酒井的话复述一遍,而且掷地有声吼着,临阵脱逃者,就地枪决!为表示誓死守城之决心,他把心腹爱将,郑永清、李子安等人,全部调往第一线。 ………… 马明金赶到攻城总指挥部,战斗已经打响了。 冯占海把部署向马明金做了一番介绍,如果单就队伍人数来说,确实不少,但从整个战局来看,兵力显得分散了。为保证夺取吉林市,一个支队已去佯攻蛟河县,借以吸引敦化的敌人,使其抽不出兵力向吉林市增援。为防辽宁方向日本援兵,也分调出两个支队,长春方面需重点阻击,兵力自然更要多一些。同时,还派出数支小股部队,切断吉敦、吉海、吉长三条铁路线。 马明金:“总指挥,我们团啥时候上,你就下令吧!” 冯占海:“你们刚打下乌拉街,还没休息,我把你们作为预备队了。” 马明金:“打乌拉街,我只用一个营,伤亡不过几个人,我们还是上吧!” 冯占海开玩笑说:“哈哈,你怕打下吉林城,分不着洋落啊?你放心,到时候,我让你们团第一个进城。” 马明金笑了:“吉林市我们家商号最多,我先把我们家的商号抢了。” 冯占海动情地:“吉林市是你的家,也是我第二故乡啊,我来这里快十年了……咱们要是能把吉林城拿下来,那不但鼓舞民众的士气,也给日本人一个沉重的打击。” 马明金知道这次攻打吉林,除了补充部队的给养,更重要的是造成一个政治效果,宣示抗日的决心,让全中国知道,东北民众不做亡国奴,东北民众在战斗。 参谋出出入入,不时来向冯占海报告前线的战况。 马明金从指挥部出来,没有回三团暂息的小村子,而是带着护兵和参谋,打马奔向市区的方向,他知道打吉林市是在啃硬骨头,老三团早晚都得上,他想提前了解下前线战况,勘察下地形,做到心中有数。 沿途川流不息的队伍,急匆匆跑步而行的,是开往前线的,浑身破烂不堪,脸带灰烟,一身疲惫,步履艰难的是从前线换下队伍,受伤较轻的伤兵,相互搀扶着,重伤号躺在担架上,有的伤兵疼得不住地哀号。间或从远处打来的冷炮,呼啸飞来,声音刺耳,落地爆炸,震得大地都跟着颤抖,但前行和后退一队队的人马,根本无暇顾及,穿过烟尘,依然有序地奔跑着。 这些情况表明,前面打得异常惨烈和艰苦。 马明金听到前方枪炮声越发的激烈,隐约还有喊杀声传来,他不能再往前走了,怕干忧前线的战斗,下了马,来到一个高岗处,为防遭到炮击,隐在树后,掏出望远镜,一下子把远处的情形,拉到眼前。 吉林市的满军和日军已在郊外,环绕市区,构筑起数里长的工事,且还是梯形的,火力成交叉状态。更远处看不清,但从发射出小炮弹爆炸声,判断有小钢炮的阵地。 攻击部队的掩体,都是临时挖掘的单兵掩体,更多是就地势寻找的隐蔽处,当枪炮声稍微减弱,趁此空隙,部队开始冲锋,散开的士兵嘶哑着嗓子,高喊着,打过仗的人,都知道,向前时面迎子弹,危险性极大,喊叫可转移注意力,暂时忘记死亡的威胁,当然,也是给对方一个震慑。 对方枪声又如爆豆似的响起,还有手榴弹的爆炸声。 攻击队伍不断有人倒下,而且越倒越多,成片成群,喊声渐弱,最后一丝喊声被枪声盖住了,队伍退下来了,往回跑的速度比向前快得多,也不需要呐喊声了。 双方阵地沉寂了,但这是暂时的,用不多长时间,新一轮炮火过后,攻击队伍又如潮水向前涌去,犹如潮涨潮落,形成波浪状…… 马明金把望远镜向远方望去,吉林市区边缘近在咫尺,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不要说城区大小角落,就是郊外好多地方,他都熟悉。从去年离开,至今已一年了,家中父母、两个可爱的儿子、弟弟、妹妹,还有他想忘却,又忘却不了的她,牢印在脑海,时常闪现在眼前,现在他回来了,能否见面,还是个未知数。这一年音信皆无,不知亲人们怎么样儿子。在以往战斗间隙时,他也曾想过,派人潜回来,探望下家中。但这念头一闪即逝,他怕家里知道他的情况,更加惦念他,同时,也怕知道家中有什么不测,扰乱他的思绪,动摇他的决心。还有一点,老三团好多官兵的家属,都在吉林市,思念之情,谁人无有?既然已生死与共,他就不想也不该搞特殊化。 当天夜里,老三团在小村庄里,睡了一宿的好觉。 第二天上午,马明金奉命来到指挥部。见冯占海眼睛里布满红丝,神情疲倦,副官小声地对马明金说,前方打得不顺利,本想夜里有所突破,但只推进两公里。冯点海心急如火,一夜未合眼。 冯占海:“明金,形势不妙啊!” 马明金随冯占海走到态势图前,从图标看,攻击部队距吉林市区不到五公里了。 冯占海:“战斗从昨天凌晨打响,到现在已打了近三十个小时,轮番上去六个团,奏效不大,如果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对我们不利。” 马明金:“按说满军不会有这么大的战斗力啊,日本几个守备队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多人……” 冯占海:“是啊,我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现在关键有两个不利因素,也是咱们在战前没考虑到的,一,攻击面狭窄,队伍摆不开。二是敌人的炮兵阵地设在北山上,从那里居高临下,给我们造成很大的威胁和伤亡。而我们重炮用不上,如果敲掉敌人炮兵阵地,势必把北山打个稀巴烂。你也知道,那里有古庙群啊,炮弹落下,全都毁了,那样的话,我们即便打下吉林市,如何面对家乡父老啊!” 马明金恍然大悟,昨天去前方察时,就觉得不对劲,敌人的炮弹纷纷落下,我们却还击不利,当然他以为山炮营弹药不足,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一拳砸地桌子上,这日本人实在太阴毒了,竟想出这么一招。对于攻城战役,炮头支援至关重要。现在我方投鼠忌器,敌人随心所欲。这仗怎么打下去啊! 冯占海:“目前外线的形势也非常严峻,长春的增援敌人,已与我们的防御部队绞在一起,我方的第一道防线今天凌晨被突破,现正二道防线正在阻击。辽宁的援敌虽行动缓慢一些,但与我方也接触上了,只有敦化的敌人,抵达蛟河附近,被我们佯攻蛟河的动作迷惑,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马明金:“我们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完成一个战略步骤,打不下吉林市,岂不是前功尽弃,而且我们人困马乏,得不到补充和体整,现在退下来,转移途中,很可能有被分割吃掉的危险啊!” 冯占海眉头紧皱:“你说的正是我最担心的,我原本想占领吉林市,部队得到休整和扩充后,以吉林市为轴心,向周边进可攻,退可守,即使不能长期固守,也给敌人一个沉重的打击,达到一定的政治效果,可现在……” 马明金:“总指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做最后的攻击。” 冯占海看了下手表,抬起头,目光定在马明金脸上:“如果我们能在二十四小时,拿下吉林市,还可以变被动为主动,不然的话,我……我们只有放弃了。” 马明金:“我们团早就准备好了,让我们上吧!” 冯占海:“明金啊,我不是恭维,老三团是咱们义勇军公认的一把钢刀,你们团马上开去,担任正面主攻,不过,你们建制不全,兵力有限,我把二支队,六支队拨给你,由你一并指挥。” 马明金:“总指挥,二支队的钱团长,那可是个猛将啊,我看最好让他……” 冯占海脸上呈出悲色:“老钱夜里被炮弹击中,打零碎了,尸首到现在都没找全,六支队方团长,也受了重伤,刚抬下来……唉!好在这两个支队整体还没有受到重创,但我看也只能是……” 马明金举手敬礼:“总指挥,不用再说了,我们老三团打主攻,二、六两支队配合……我走了。” 冯占海在马明金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一切都在不言中。 老三团中午准时进入前沿阵地,刚好对方有个反冲锋,被老三团打了下去。 从双方残酷的拉锯战中,可看出,吉林市的守军拼死抵抗,时而出击,不能不承认,酒井的战术起了一定作用,满军在第一线,后面有日本守备队督战,刚开始,满军受到猛烈攻击后,溃不成军,向后撤退,当即被日军逼住,打死好几十人,满军见后退也是死,只有死战,在日军的刺刀下,满军阵地丢失不多。 熙洽一看这招挺管用,让吉林警备司令官吉兴,也组成一个督战队,分派到满军中,就地督战,他知道城破之日,就是他亡命之时,他没想到义勇军人数如此众多,攻势如此勇猛,刚开始,见满军败退,他恐惧了,声嘶力竭地对吉兴大吼着,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同时,他也把求生的希望寄托了日本人身上,他让酒井给关东军司令部发急电,速派兵增援,他给新京军政部打过数次电话,直接给执政打电话,得到的答复,军队归关东军调动,何时增援,如何增援,与关东军司令部联系。此时,他似乎才体味到奴才的滋味,不,他已来不及品味了,为了保住性命,他如丧家之犬,对酒井表示,誓与吉林共存亡,这话酒井听后,露出笑容,把关东军的计划告诉熙洽。原来,关东军得知义勇军大部队攻打吉林市,认为这是集中消灭义勇军的大好机会,指示酒井设法把义勇军拖在吉林市周边,关东军正在从各地调集兵力,向吉林市开来,准备把义勇军全部围歼。熙洽听后,如打上一针强心剂,带着吉兴等人,来到前沿阵地,抬着成筐的银元犒劳满军将士,对日军,他也想这么做,酒井不无讥讽地说,帝国军人是在为天皇而战,言外之意自不用说了。 马明金在一个土坡后,建起临时指挥所,他把老三团放在主攻方向,二、六支队放在两侧,做交叉掩护,两侧因地势关系,不能大举进攻,只可缓缓而进,相对受打击程度小一些。起初,他尝试做过两次小规模冲锋,奏效不大,敌人也对应发动两次反扑,自然也没占到便宜,但就是从这两次反复拉锯,马明金看明白了,满军因背后有日军督战,没有退路,目的很明确,只要不丢阵地就行。进攻时,动作迟缓,日军不得不靠前督战,这样就把日军搅在一起,有时甚至把日军暴露在前面,造成日军的伤亡,当然了,日军的攻击力也是很强的。蓦地,马明金生出个大胆念头,此时已是下午四点了,太阳快要落山了,敌人炮火加密,并开始延伸,这是反冲锋的前奏曲,他让参谋通知阵地上的部队,在敌人进攻时,象征性抵御,随即撤退两公里。 指挥部派来的参谋提出异议,这两公里是昨夜攻击的战果,轻易放弃,攻占吉林市就更没有希望了,他说要向总指挥报告。电话摇通,冯占海听后,沉吟半晌,最后说马明金是前线指军,有权做出任何决定。 队伍撤到原有阵地,天气也渐渐黑下来,敌人摸不清义勇军后撤的真实目的,不敢贸然挺进,双方距离不过半里,隐蔽在各自工事里,不时地对射着。 马明金把邹长生叫来,做出一个新的部署,他说从攻防态势来看,我方已呈出弱势,山炮营炮兵阵地,被日军设在北山的炮火压住,因不敢轰击对方炮兵重地,自身损失很大。满军依仗炮火优势,更重要的是有日军的第二道防线和督战,所以才顽强抵抗。在这种不利于我方的情况下,只有扬长避短,方能出奇制胜。 邹长生:“你是说我们组织突击队,单刀直入。” 马明金:“对,这突击队人数不用太多,三十人左右,突进去,敌人肯定把口子堵上,我们也让敌人把口子堵上。” 一个参谋担忧地:“进去的突击队腹部受敌,出不来咋办?” 马明金:“出来干啥,既然进去了,就要闹出个动静来,要不然不白进去了……” 周围几个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马明金:“突击队进去,不要返身打满军,而是向前冲,直扑日军阵地,与日军交火后,回头再打满军背部,造成我军突破满军防线的假象,这样日满两军黑夜里,肯定辨别不清,打成一团,而这时,我方全线发出攻击,与突出队里外合应,来个乱中取胜。” 邹长生兴奋地:“趁此机会,我们占领日军的第二道防线,这样的话,敌人肯定不战自乱,好主意。” 马明金:“我把部队主动撤回来,一是给敌人造成麻痹,二是使敌人的两道防线中间有足够的开阔地,便于我们突击队进去,有施展的空间。” 邹长生:“团长,我要求当这个突击队长。” 马明金没立该表态,在场的人都清楚,突击队进去,如果后续部队攻击不顺利,突击队很难再冲出来…… 邹长生有点着急了:“团长,你不会不信任我吧?” 马明金:“长生啊,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我怕你身体吃不消,还是……” 邹长生笑了:“团长,要说岁数,我还真不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再说了,这个突击队任务太重了,派别人,你放心吗?” 马明金未置可否,他深知,能否攻入吉林市,很可能就在此一举,他敢把队伍撤下,就是把赌注押到突击队身上。 邹长生:“团长,时间紧迫,别在犹豫了,我要是完不成任务,提头见你!” 马明金决断地:“好吧,你马上挑选队员,多带些手榴弹,为保存你们的突击力量,我让机炮连尽量接近敌人,掩护你,待他们撕开个口子,你们再突进去……时间定在凌晨一时,这是信号枪,你拿着,我看到你的信号,立即发起全线攻击!” 十月中旬的深夜,凉意袭人,露水挂沾在干枯的草茎上,渐渐结成冰霜。 邹长生带着三十多人的突击队,悄悄地从阵地爬出来,事先已看好,在距离敌方阵百余米地方,有一个壕沟,可做突击前的最后隐蔽处。邹长生在最前面,与其并行有两个人,形成三个蛇行队伍,为的是减少暴露目标。 为吸引敌人的注意力,马明金命令二、六支队在两侧加大火力,给突击队留出个交叉的死角,机炮连也做出冲锋的准备。 十几分钟,邹长生的突击队都隐入这个小小的壕沟,此处真是闹中取静,沟里有个小水泡,居然有油蛙蹦来蹦去。邹长生从沟边探出头,不但隐约能看见守军的人影晃动,还能听到说话声。 机炮连开始发起攻击,接连不断的小钢炮的炮弹,掠过夜空,准确落在守军阵地,爆炸声四起,火光冲天,呐喊声随之响起,机炮连冲上来,机枪发挥作用,他们按部署,集中火力攻打已选好的突破口,瞬间,突破地带的敌人,除了死伤者,活着的都四处躲避。 邹长生看时机已到,趁敌人还懵然不知所措,率突击队迅速越过防线,跑出几十米后,在一洼处,就地隐蔽,此时,再回头看,突破口已被两侧涌上来的敌人堵上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他们的身后,已潜进一支队伍。邹长生带领队员,向前爬行,估计脱离了敌人视线,他吩咐队员,检查下武器,子弹上膛,每人手上握住两颗手榴弹,其余插在腰间的手榴弹也都拧开盖。而后,邹长生站起来,他和队员突击前都换上从敌人死尸扒下来的满军军服,一、二道防线相距有一里地的空间,隐蔽突击,速度太慢,他们要装成溃败下来的满军,尽可能的接近日军阵。 日军阵地,听见第一道防线枪炮声不断,也看到火光闪闪,他们进入阵地,做好督战兼阻击的准备。 马明金焦急不安地盼望着,当不远处的夜空,飞起三颗信号弹,几乎与此同时,他下达了全线攻击的命令,立时,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响成一片,整个大地似乎都咆哮起来。 邹长生率队员接近日军阵地,几道手电筒强光扫过来,邹长生怕日军开枪,示意队员站住,把手榴弹藏在身后。 一排日本兵端着枪站立着,机枪支在沙包上,当看着手电筒光线中,是满军士兵,他们放松警惕,以为是满军溃逃下来,一个军官喝道: “你们的不许后退,马上的回阵地的……” 突击队员一字排开,有的蹲下来,躲开手电筒的光线。 日军官见眼前的“满军”未动,以为没听懂他的话,他抽出战刀,向前跨出一步: “不回去的,统统的死啦死啦的……” “我们是义勇军,弟兄们,打!”邹长生大吼着,把手中的手榴弹投向那个军官,轰的一声,那个军官身子摇晃着倒下。 队员们一起扬起手臂,数十颗手雨点般地砸在日军阵地,那一排的日本兵,还没明白怎么回来,就如割高粱似的,接二连三的倒下,接着,一片哀号声响起。 邹长生率领队员,齐声高喊着义勇军上来了,冲上来,扩展开,向两侧扫射着。 日军大部分都横七竖八躺在战壕里休息,仓促的滚爬起来,找不着目标,四处奔逃,胡乱地射击…… 邹长生趁日军昏头昏脑之是,率队员迅速退下来,拉开间距,成扇子面,不一会儿,出现在满军的背后,满军正在抵抗正面的义勇军,听到后面日军阵地传来爆炸声和喊杀声,正在疑神疑鬼时,邹长生的突击队的手榴弹已凌空投下,子弹也横扫过来。 有人突击队员大喊:“我们是义勇军,你们的退路被截断了,想要活命,赶快把枪扔下!” 也有的队员喊着:“老东北军的弟兄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满军见义勇军从后面打过来,以为真的被包围了,顿时军心大乱,士兵们纷纷跳出掩体,无头苍蝇的乱窜,军中的日本指导官举着战刀,嚎叫着,想阻止士兵溃败,已无济于事,有的士兵平日里恨透了日本指导官,为报仇泄愤,偷偷地打日本指导官的黑枪,好几个日本指导官都死在满军士兵的枪口下。满军的督战队,由满军中的人组成,更不起作用,见义勇军打上来,抢先逃命。 老三团一举攻下守军阵地,二、六支队正面的敌人也随之逃之夭夭。 黑夜中,沸腾的战场,枪炮声,喝喊声,叫骂声,哀号声,交织在一起,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日军在遭到突击队袭击后,还没等醒过来,只见前面黑压压的人群,水漫金山地涌上来,这都是溃败下来的满军。日军已辨识不清了,以为义勇军冲上来,慌忙射击,而满军把日军当成包抄后路的义勇军,求生的本能,使他们拼命地还击。随着背后义勇军追赶过来,满军更是惊恐万状,在他们看来,只有打通前方的道路,才能逃入市区,所以,火力极强,向日军阵地狂扫乱射,满军的日本指导官,也是蒙头转向,不时地挥着战刀,嚎叫着,催逼着满军向日军冲锋,也许是日本指导官的喊声,传到日军阵地,日军觉得不妙,停止射击。也就在这短暂的时间,满军已冲到近前,双方这才知道是在自相残杀,但为时已晚,伤亡不计其数,日军想把满军驱逐回去,端起枪,用刺刀逼迫着,然而兵败如山倒,满军已与日军混在一起,有腿快的满军士兵早越过去,向市区方向奔逃,后面的满军蜂拥上来,如洪水冲破了闸门,日军想挡也挡不住了,不少满军与日军的士兵纠打在一起,日军开枪打死几个满军士兵,满军士兵愤恨难抑,趁乱向日军开枪,随着义勇军追兵临近,满军只一个念头,逃跑活命,大有谁敢阻拦就与谁死拼之势,就这样,满军越过日军的防线,把日军暴露给义勇军,这时的日军阵地,被满军冲击的零七八碎,已失去防守的能力,也有不少日本兵被满军人流夹裹着,向后方跑去。 以老三团为先导的义勇军,几乎与满军首尾相接,在满军大部分涌过第二道防线,日军看到义勇军,已来不及了,仓皇迎战,随着几个点被突破,日军无奈放弃阵地,边打边撤,应该说日军还是训练有素,尤其是关东军所属的联队,强盛于新组建的守备队,尽管节节败退,但还是交替掩护。 天亮了,日军和满军指挥部,得知前方全线溃散的消息,立即在温德河北岸构筑临时工事,这里是市区的边缘,跨过桥,走不到三里路,就进入最繁华的牛马行,站在河边,省公署的大楼,都在步枪的射程之内。这意味着,过了温德河,也就进了吉林市。 熙洽慌了,吉兴慌了,酒井也慌了,他们齐聚在西关水务厂的办公楼,在这儿不用望远镜,便可把温德河两岸看得清清楚楚。 酒井点着吉兴的鼻子,骂吉兴无能,甚至说满军是故意把义勇军放过来的。 吉兴耷拉个头,大气不敢出。 熙洽也把吉兴好个骂,但事已至此,骂又有什么用,他对日军也不满,心想,满军没顶住,日军第二道防线不也败下来。另外,酒井说关东军想在吉林市围剿义勇军,援兵却迟迟不见踪影儿,他想抢白酒井几句,又一想,义勇军马上就攻进市区,还是保命要紧。他给郑永清打电话,命令将守卫在公署及各部门护卫团仅剩下的两个营,调过来。护卫团另两个营,昨天已投入战斗。 酒井让吉兴下令,把龙潭山、团山的满军马上调过来。 吉兴:“那两个地方只有不足一个团了,撤下来,东面兵力空虚,万一……” 酒井:“市区不能失守,顾不了那么多了,龙潭山、团山各留一个连,其余全部迅速调到这儿来。” 吉兴看了眼熙洽,见熙洽也是六神无主,只好按照酒井所说的下达命令。 熙洽:“北面的兵力不能动,严防乌拉街的义勇军打过来。” 酒井翻了熙洽一眼,似乎在说熙洽的话是多余的,他让吉兴带领身边所有满军军官,马上去温德河边,把溃败下来的满军重新组织起来,与日军混编在一起,进入河堤上的阵地。此时,满军在前,日军在后的战术已用不上了,他给日军下令,身边满军若有畏缩者,就地处死。吉兴知道酒井已孤注一掷,他是满军最高长官,如果再不提刀上阵,熙洽不治他的罪,关东军也不会饶过他,酒井又下了一道命令,炸毁温德河上唯一的木桥。 吉兴走到窗前,眺望温德河桥面上,虽大部分满军部队已过来了,但还有溃兵和马匹,争先恐后,挤在一起。他举起望远镜,往远处看,不少轻重不等的伤兵,拄着枪,或相互搀扶着,奔大桥走来。义勇军的追兵,也隐隐地能看到了。他向酒井提出,能不能等伤兵过河后再炸桥。 酒井没言语,接通北岸日军指挥官的电话,得知日军已全部撤回来了,他把电话打到北山日军炮兵阵地,嘟噜几句日本话,顷刻,只听几声呼啸,数颗炮弹,准确无误落在温德河桥上,随着剧烈的爆炸声,桥上血肉横飞,燃起大火,接着整个桥身轰然倒塌…… 熙洽诧异在看着酒井,没想到他会这么干。 吉兴手颤抖着,放下望远镜,不忍再看桥上凄惨的场面,还有河南岸成群的伤兵。 酒井盯视着吉兴,阴冷地问:“司令官,你还在等什么?” 吉兴:“我……我这就去河边。” 酒井:“你应当对你的属下,下达这样的命令,士兵后退一步,连长枪毙,士兵后退两步,营长枪毙,士兵后退三步,团长就地正法!” 吉兴连声附和,带着几个军官跑了出去…… 以老三团为主攻的义勇军,追击到温德河南岸,看着近在咫尺的市区,跨过眼前这道河,即将取得胜利,士气更加大振。 日军的炮火形成一道封锁线,对岸的守军也进入临时工事,准备做最后的防御。 义勇军立即在南岸构住掩体,等待后续部队到达,发动总攻。 马明金的指挥所已经前移到一所被炮火炸得断壁残垣的农家院子里,他站在墙头上,举着望远镜,看着河边,看着燃烧成灰烬的木桥,看着市区,还有江边省府公署。他心里明白,胜利似乎在望,但接下来的战斗,恐怕更为残酷。守军,不,准确地说是日军,已不是破釜沉舟,而是死路一条。在这种情况,肯定要垂死挣扎,除了负隅顽抗,很可能会使出更凶残的手段。杀戮无辜,血染城区,这些他都想过,只是不敢想下去……要想避免,眼前只有一个办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过温德河,不给日军以喘息的机会。他已给总指挥冯占海打去电话,要求再增加兵力的同时,把各支队的机炮都调上来,他要将数十门小钢炮组成的一个炮兵阵地,在总攻前,把全部炮弹都砸向北岸的守军阵地,随即全线压上去,强渡温德河,唯一的桥梁没有了,只能涉水过去,他清楚眼前这条河,最深处在腰部左右,只是河面较宽,所以要用小钢炮把对方河堤上的火力彻底催垮,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攻上彼岸,便可大获全胜。 一个参谋接完电话,跑过来,向马明金报告,说总指挥冯占海离开小白山,向吉林市区这个方向赶来,要求马明金立即赶往羊角屯与他会面。 马明金愣住了,正是紧要关头,让他离开指挥位置?他疑惑不解,但马上意识到冯占海有重大的事情,不然的话,不会亲自过来。他忙令命一个指挥部随来的高级参谋,代行指挥,随即挥鞭打马,赶向羊角屯。 羊角屯距此三里地,是刚拿下的一个小屯子,新下来的伤员和刚上来的部队,集聚在那里,等候转移和调动。 在屯边一个破落的小院门口,马明金刚跳下马,冯占海恰好也到了,他说就是为了节省时间,双方才赶到这儿会面。他把马明金拉进院内,言简意赅,说明来意。 马明金大惊失色:“啊,撤退?我……我没听错吧?” 一个参谋把态势图展在院中的磨盘上。 冯占海脸色凝重又不免有些沮丧地:“老兄啊,我知道吉林市已唾手可得,但从整个态势来看,我们只有放弃了,现在长春敌人的援兵,已推进到岔路河,我阻击部队抵挡不住,节节后退,只是在尽力拖延时间,估计几个小时,敌人就要到达吉林市的外围,辽宁的敌人,有关东军的一个旅团,满军三个旅,近万人,攻击前进,逼得我阻击部队已退至磐石,我们再不撤退,恐怕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马明金:“总指挥,你再给我半天时间,不,三个小时,我一定冲过温德河,只要我们打进吉林市,我们就有喘息的机会……” 冯占海打断马明金的话:“从目前的情况,我们拿下吉林市,也不可能守得住,从战略意图上分析,关东军巴不得我们进入吉林市,而后把我们包围在里面,集中消灭,而我们经过两天两夜的激战,伤亡数目较大,没有成建制的部队,我们能守住吉林市吗?” 马明金心里的说不出的悲伤和失望:“唉!眼看就要……总指挥,撤下去,我……我们的损失太大了。” 冯占海与其说是安慰马明金,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话语低沉地: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千里奔袭,给吉林市的敌人以重创,也算达到一定的战略目的,可是,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是孤立无援,不能和敌人硬拼,只有采取灵活的战术,才能保住我们这支队伍。” 马明金作为一个精明的指挥员,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想到差一步便可跨入的吉林市……此时,他眼前不禁又浮现昼思夜想的父母和家人…… 冯占海:“老兄啊,你我的心情是一样的,可是我们若犹豫不决或一意孤行,咱们这支部队……” 马明金马上调整了情绪:“总指挥,不用再说了,我执行命令。” 第二十五章 冬天来了,好冷的天啊! 吉林市老辈人都说,三二年这个冬天冷得出奇,空气仿佛都冻得凝固了。其实对于经久耐寒,饱饮风霜的关东人来说,自然界的变化算不得什么,最让人挥之不去的是心中的寒意和寒蝉。 义勇军攻打吉林市,击毙日军近四百余人,满军伤亡近千人,重创了关东军的嚣张气焰,日军不得不收缩吉林市周边的兵力,各种抗日武装,受义勇军的鼓舞,频繁出击,尽管都是小规模的,也搅得敌人不得安宁。 酒井向关东军司令部请求,增派力量,但随着东北各地反满抗日浪潮,风起云涌,关东军主力疲于奔命,自顾不暇,只能又给酒井两个守备队编制,让其自行扩充。这样一来,酒井顾不及所谓的世面繁荣了,加重对商号赋税和民众盘剥,把所得的钱财,都用在扩充守备队上了,而随着日军人数的曾加,吉林市是民不聊生了。 对于商号店铺,日本人已基本废除商会了,直接摊派“认捐”的数额,由宪兵队协助完成,若稍有不从者,无力支付者,立即抓到宪兵队,罪名是扰乱市场,抗拒满洲国的税法,打你个半死,再让你家中拿钱赎人。 马家大院的“隆“字号,不但在其例,而且是首当其冲。日本人已死死地盯住“隆”字号,隔不上三天五日派专人到各分号查账,说马家大院是“反满抗日”的首恶家属,必须无条件“认捐”。 酒井在义勇军撤走后,获悉情报,马明金所部主攻在先,后撤在后,堪称义勇军的主力。对此,他恨之入骨,有人向他建议,趁机以通匪罪名,将“隆”字号全部查封,酒井没同意,他老谋深算,不会为一时之快,造成不良后果,他知道“隆”字号在吉林市的分量,查封后成为一个乱摊子,造成市面商业萧条不说,势必影响税捐,他既要高压盘剥,又不能让商号倒闭,张驰力度,要掌握得恰到好处。另外,他还有一个涉及到自身利益的长远计划,那就是有朝一日,把“隆”字号据为己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咄咄逼人,不断给“隆”字号施压,就是想给马万川造成心理压力,让马明川躲在佛堂里,也难逃惶恐不安。最终逼马万川就范,主动出山,为他所用。酒井精明得很,他知道“隆”字号,遍布东北各地,关内关外,没有马万川,那是一盘死棋。 马万川虽未摸清酒井的脉搏,但给外界观感,已经隐退,至于“隆”字号亏赢,赚不赚钱,他根本不在乎了,先前交代老乔,维系商号,后见日本人盘剥过甚,又吩咐老乔,认亏少捐。日本人不是看账本吗,索性将账都交日本人管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商号经营不善,税捐自然就少。他想倒闭关门,日本人不让,没办法,只有软磨硬泡了。唉!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商号,惨淡到如此地步,何尝不心痛,但为对抗日本人,他觉得值。在义勇军攻打吉林市那几天,他和许多民众一样儿,有说不出来的兴奋,盼大儿子回来,更大的希望是义勇军把日本人赶出去,让人们重新回归以前那种平静的生活。听到越来越近的枪炮声,他夜不能寐,常常一个人站在后院,把目光投向被大墙隔断的远方。后来,枪炮声远去,最终没有一点声息,他知道义勇军,包括儿子远去了,他并不悲观,他坚信东北有那么多跟儿子一样有血性的人,抗争日本人,终有一天会把日本人赶出去。 马明玉把从丈夫哪儿所听到的告诉父亲,说哥哥马明金确实带人攻打吉林市,并且是最后撤走的。这是一年来关于哥哥最确切的信息,她说着呜呜地哭了。 马万川难得地笑了,亲昵地拍了拍女儿的头:“傻丫头,哭啥?一年多了,咱们知道你哥还带着队伍,这是好事儿啊!” 马明玉啜泣着:“我做梦都想我哥……” 马万川沉默半晌:“你哥他是好样的……这事儿别告诉你娘了,省得她空喜一场。” 马明玉点点头,她发现这一年母亲苍老多了,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抹泪。她知道母亲是在想哥哥,她劝慰着,可是每当母亲问,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她便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有时,她怕母亲问,借故躲避,但又心疼母亲,两天见不到母亲,又挂念母亲。 马万川:“你公公这几天咋样儿,病好了?” 郑廷贵这阵子来马家大院次数明显渐少,并不是与马万川疏远了,而是他心情不太好,尤其近一个月,总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 马明玉:“好多了,还有些咳嗽,请来的郎中把脉说他心焦气郁,急火攻心。” 马万川:“他是心疼他那些祖传的宝贝呀!” 郑廷贵已把家中珍藏的古玩字画,分三批通过酒井奉献给皇上了,家中所剩无几了。这事他一直隐着所有人,儿媳马明玉隐约知道,跟丈夫提及此事,丈夫问父亲,父亲矢口否认,还把儿子呵斥一顿,气得郑永清懒得再问了。马万川也是听女儿说的,他旁敲侧击提醒郑廷贵,不要过于愚忠,郑廷贵听后来个装聋作哑,默不作声。马万川也不好深说了,怕说多了,好像为女儿争家产,造成公公与儿媳的矛盾。 马明玉:“爹,皇上不是一国之君吗?他能稀罕我公公那点礼物?” 马万川:“难说。” 马明玉:“我真闹不明白,我公公图些啥,那些东西,平时我们摸碰一下都不让,这可好,成箱子往外倒腾。” 马万川:“你公公为了他那个大清啊,啥都豁出去了,可我总琢磨这事儿……” 马明玉见父亲欲言又止,更想知道下文了:“爹,你老是说……” 马万川:“算了,老辈的事儿,你少管,让他折腾去吧!” 马明玉还不死心地追问:“爹,你老是说我老公公花钱给永清买官?” 马万川:“买官?永清团长都让人撸下来了,这官咋越买越小了?” 马明玉气不过地:“可不咋地,寻思起这事儿就来气,你说那个酒井,口口声声说跟我公公是世交,到头来却把永清……” 马万川:“我看这对永清不准是坏事儿……” 马明玉:“我老公公这股火也是为永清的事儿,他心里觉得窝囊,又说不出来。” 马万川:“窝囊?我看他窝囊的日子在后边呢……” 马明玉最信服父亲,听父亲这么说,心里越发地沉重了,对她来说,娘家是家,婆家也是家,并且这个家除了公公不受她约束,她就是个当家人,所以,家中的一切,她都得放在心中。在过去日子里,她信奉男主外,女主内,可现在,外面的事与家中事绞在一起,弄得她心神不宁,想不去理会都不行,别的还好说,她最担忧的是丈夫…… 义勇军攻打吉林,为枪杀伤兵一事,郑永清阵前请辞,过后,此事沸沸扬扬,闹了好一阵子。中心点围绕着如何处理郑永清。 郑永清坦然面对,他想好了,准备趁机脱离军旅,反正不是临阵脱逃,没有杀头之罪。但他想得过于简单了,事后证明,他连选择的自由都没有,因为酒井与熙洽在处置他的问题上,所发生的较量,都为各自的利益。 酒井早就想把护卫团改编成日满混成部队,团长由山田担任,这样他更高枕无忧了,日军官遭满军士兵行刺事件,在其他地方已发生过,他不能不防。是的,他也知道以他与郑廷贵的关系,郑永清还是靠得住的,但郑永清是熙洽的亲信,这也是事实,他到不是在意一个团长的职位,而是想到最重要的警卫部队是熙洽的人,他心里就不舒服,更何况,他骨子里就不信任满洲人。这次郑永清阵前请辞,对他来说是个机会,他借题发挥,说抵挡义勇军进攻时,满军一触即溃,为严肃军纪。要撤换一批满军将领,其中也包括郑永清。 熙洽坚决不同意,撤去郑永清团长之职,他说山田违令射杀伤兵,引起满军强烈不满,造成对立情绪,有悖日满和谐之原则,理应送军法处。对于酒井提出重组护卫团。这简直是在挖他的心头肉,要知道现在满军中,他的亲信越来越少了,虽说满洲国由关东军把持,但风云变幻,过几年说不上又是什么局面,关键时刻,还得靠军队实力,还有,他是省主席,公署护卫团长是他的人,他心里踏实。 两个争执一番,最后惊动了关东军司令部,做出裁决,山田升任护卫团长,郑永清降为营长,熙洽明知关东军司令部偏袒酒井,却也无奈,好歹把郑永清留在护卫团,关东军司令部还算给他一点面子。 郑永清不以为然,又一次提出辞呈,声称身心疲惫,不适应军中,欲卸甲归田。 熙洽找来郑永清,大声呵斥:“糊涂,你还想一错再错下去吗?为了几个伤兵,你把团长的职务丢了,值得吗?” 郑永清对熙洽的知遇之恩,一直心存感激,说到伤兵事件,他还是一肚子愤懑: “老长官,那不是几个,那是几十个,上百个,义勇军的伤兵,咱们姑且不说,那么多满军伤兵都倒在山田的机枪下,我们身为他们的长官,抛开道义不说,这良心何忍?这……这是违犯国际法的。” 熙洽:“日本人违犯国际法的事儿干多了,国联又能把他怎么样儿?现在的世界,你还没看明白,讲的是强权,谁实力雄厚谁就是爷儿,你呀,你,太书生气。” 郑永清:“我心意已决,我不想再为日本人效命,更不想与山田共事。” 熙洽:“你想全身而退,可能吗?日本人若以临阵脱逃之名,把你送到军法处,你咋办?你想蹲日本人的笆篱子?” 郑永清:“我的请辞,是经过吉兴司令官批准的,日本人凭啥治我的罪?” 熙洽:“你可真是个三岁的孩子,日本人想治谁,用得啥罪名吗?退一步海阔天空,咱不能拿鸡蛋往石头上磕啊!” 郑永清不出声了,两者选其一,他当然要避免牢狱之灾。 熙洽:“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只不过暂时降一级,待以后有机会,我还会把你提起来的,永清,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要沉住气啊!” 郑永清:“老长官,我到不是在乎官职大小,我是真的……” 熙洽:“行了,你不要再说了,你知道吗,这次守城之战,咱们满军中两个团长被撤职查办了,日军受惩治的只有一个守备队长,听说调到长春,照样当队长。没办法,满军受命于关东军,必须听命于关东军司令部,这是也是咱们执政,为恢复皇位,与关东军讲好的一个条件。” 郑永清抑怨着:“老长官,你说咱们满军还是满洲国的军队吗?现在各班都插进日本人,好多主官的位置,也都被日本指导官取代了。这满军干得还有啥劲气了。” 熙洽也随之叹息一声:“永清,我还是那句话,要有耐心,等皇上复位,重振朝纲,咱们满军也就名正言顺了。” 郑永清悲观地:“皇上?这一年快过去了,日本人能让皇上复位?再说了,即便复位,看这架势……” 熙洽与其说给郑永清打气,不如说给自己鼓劲:“不能气馁,我是财政总长,时常见到皇上,他对恢复皇权还是很有信心的。” 郑永清一是对熙洽盲目顺从,二是想独善其身,不能已屈就营长之职,但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休息,实为逃避。 郑廷贵与儿子交流甚少,自然不了解儿子心理变化,他希望儿子步步高升,把满洲国这个官越做越大,倘若有一天,到皇上身边,讨个四品侍卫,那才叫光宗耀祖。却不想降为营长,对此,他大为不解,心怀不满。后隐约听说与酒井有关,他满腹牢骚,找到酒井。 酒井惯使两面手法,未待郑廷贵说完,他先叫起屈来: “老朋友,常言说军令如山,军法无情,你可知令郎犯了多大的罪过吗?明里是阵前请辞,其实是临阵脱逃,想必你也知道,这要是在你们当年的大清国,定斩不饶。满洲国军政部和关东军司令部,对此事,共同下令,严惩不贷。若不是我出面力保,恐怕令郎现在早被送到军法处。” 郑廷贵将信将疑:“你别拿你们的关东军糊弄我,事出有因,我听说永清与那个山田拌了几句嘴,你们就……” 酒井:“令郎身为团长,激战之时,纵有千番理由,弃全团官兵于不顾,擅离职守,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郑廷贵:“不对呀,是吉兴把永清撸下来的,这事儿吉兴最清楚了。” 酒井:“老朋友,关东军专门派人做过调查,令郎请辞在先,吉司令官为稳定军心,无奈做出决断,现在我保下令郎,吉兴司令官十分不满意,把我都告到军政部。” 郑廷贵:“吉兴?” 酒井:“你要不信,我……我现在就打电话把吉兴叫来……” 郑廷贵思忖着,喃喃地:“这……这倒不必了,怪了,这个吉兴也是我们旗人啊,咋一点情面都不讲呢?” 酒井早就玩郑廷贵于股掌之中,见状,又劝慰几句,他是看郑廷贵还有利用的价值,不然也不会这么耐心的。 郑廷贵始终视酒井为知己,对酒井的话深信不疑,撂下儿子的话题,他说到敬奉给皇上的礼物,这件事在他看来,比儿子前程都重要。 酒井笑眯眯地说,他上周去新京,有幸见到执政,他说执政平易近人,饶有兴致,问及吉林市情况,还说有机会来吉林市巡视。 郑廷贵有点消沉的情绪,又鼓噪起来:“执政,不,皇上若能御驾吉林市,那可真是旗人之福,万民之幸啊!” 酒井说他能得到执政的亲莱,与郑廷贵分不开,言外之意,溥仪喜欢郑廷贵的贡品,但他又不明说。 郑廷贵想说皇上若来吉林市,他还有上等的贡献之物,不知为什么,他如酒井一样,也没明说出来。 酒井现在与郑廷贵很少见面,军政事务,把他忙得团团转,就在与郑廷贵说话,不时有大小官员,出出入入,请示汇报,弄得郑廷贵这个闲人挺不自在的,坐上一会儿,起身告辞。酒井每次必礼送到走廊,这让很讲究礼数其实是内心虚荣的郑廷贵脸上很有光彩,在公署里,见到熟悉与不熟悉的人,他腰杆都拔得溜直。与以往一样,每当走出公署的大门,他就后悔,总觉得言犹未尽,好像有话噎在嗓中,到底想说什么呢?唉!说白了,还不是那些古玩珍品,不,是贡品。 郑廷贵绝非爱财如命,但对祖传的珍藏,看得比命都重要,因为这些珍藏,是祖上数代积聚下来的,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比如,那件血染的黄马褂和皇御赐的免死牌,胜过自己的性命。哎,要不是为表忠君之心,打死他也不会……当第一批精选的贡品交到酒井手里,酒井说尽快运往新京,他忙掏出本奏折,上面写着他姓氏名谁,历代先人的封号,请酒井呈转皇上过目,酒井笑说一定转奏,想到箱中之物,即将摆入皇上起居之地,供皇上赏心悦目,郑廷贵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之感。几天后,酒井对他说,已悉数奉送给执政,郑廷贵以为皇上肯定龙心大悦,有赏赐之词。酒井笑了,说执政日理万机,尚无暇赏识,只说了一个好字。郑廷贵多少有些失落,又一想,皇上能赏个好,已是莫大的恩泽,自己再有非分之想,有失臣子之道。接下来,第二批,第三批的珍藏,又通过酒井敬献给皇上,得到的回音,还是口传的几个好字。这使得郑廷贵心里有点犯嘀咕,绝不是抱怨皇上,只是暗自揣测,按大清君臣之礼的惯例,皇上怎么也该有个表示,不求别的封赏,御笔赐幅字,也算暖暖一个臣子的心啊! 至此,郑廷贵对酒井还没有丝毫的怀疑。 郑永清曾就此事,问过父亲,并变相提醒父亲,见不起作用,他也就懒得再问。 郑廷贵平日里,常到专门存放宝物的室内看一看,或坐一会儿,这间房屋是特殊构造的,四面无窗,棚顶严封,墙壁硬厚,只有一道窄门,还得必须通过他的住屋才能进去。说实在的,对这些珍奇的古玩,其真正的价值,他不知道,也不会赏识,更没想过拿去换钱,他家业丰盈,吃穿不愁。他把这些东西,只看成是祖上留下的,犹如那件黄马褂,看到黄马褂想到皇上。闲来无事,他拿起一个古瓷,就能唤起一段回忆,一幅字画,或许就想起一件往事,因为,小时候,父亲酷爱古物,见识时,常常爱不释手,叨叨咕咕,他在一旁听着,时间长了,潜移默化,便在他心间残留下来。现在,他很少进来,就是进来,也是坐在椅子上发呆,昔日琳琅满目,摆放显得拥挤的珍品,已空空如也,所剩无几,他蓦然有一种愧疚,不是对别人,是对祖宗。唯一安慰或盼望的是,这些东西确实效敬了皇上,物尽其用,想来祖宗一定能原谅他,若能夸赞他,他也就心安了。 这日,郑心清来到父亲住屋,见父亲没在,她刚想出去,发现通往暗室的门开着,她放轻脚步走进去,到了父亲背后,父亲也没察觉到,她伫立片刻,轻唤一声。 郑廷贵没有反应,仿佛没听见。过去,他进来前,先要把住屋外面的门关紧,现在他自认这暗室里,没有多少隐匿之物,所以当成平常的房间了。 郑心清:“阿玛,这儿多暗啊,你在这儿坐着干什么呢?” 郑廷贵:“闲着没事儿,在哪儿不是待着。” 郑心清没出国时,随父亲进过几次暗室,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印象,只觉得这里金光闪闪,有股发霉的味道。这次回国,还是第一次进来,除了感觉有点空荡,更多的她也理会不到。 郑廷贵眼前挂着一幅字画,是八大山人画的花鸟。清初有四大花僧,即:渐江、髡残、八大山人、石涛,皆明末遗民,因不甘臣服于新朝,志不可遂,循人空门,借助诗文书画,抒写身世之感。四人的墨宝、字画,家中都有收藏,郑廷贵是一窍不通,记得阿玛说过,这个八大山人是四僧中最有名的,画也是最珍贵,刚好家中有两幅,前不久,他选了一幅已献给皇上。 郑心清上前细看了看,半晌也只念出八大山人的名 郑廷贵:“闺女,你懂画吗?” 郑心清:“这种画我看不明白,要是油画,我还敢评价评价。” 郑廷贵这么问是有原因,他知道次郎喜欢作画,女儿常跟他在一起,耳濡目染,或许能长点见识。前两个月,女儿在院里选间房给次郎作画室,每当次郎作画,女儿便陪伴在身边,有一次,他偶尔路过画室,看见次郎专注地坐在画架前,女儿专注地坐在旁边,这作画的人要有耐性,女儿似乎比作画的人还有耐性。依郑廷贵本意,他不愿意次郎在大院弄这个画室,担心出出入入,与女儿同在一室,闹出闲话,后听女儿说,次郎怕父亲知道他作画,不得已才这么做。想女儿在日本四年,住在酒井家,次郎照顾有佳,他也就默认了。 郑心清:“次郎懂得画,哪天你不妨与他探讨一下,对了,他说八大山人的画不错,嘿嘿,他还以为八大山人是日本名字呢!” “你呀,对祖上留下的东西一点都不往心里去呀,你不会告诉他,这八大山人的真名叫朱耷,八大山人是他的号……”郑廷贵说到这儿,想到什么,猛地打个冷战,睁大眼睛,看着女儿问:“你……你刚才说啥,你说次郎看过八大山人的画?” 郑心清不在意地:“是呀,他没看过,能说吗,阿玛,你……你咋的了?” 郑廷贵:“他……他在哪儿看到的,我问你呢,他在哪儿看到的?” 郑心清:“阿玛,你……你老这是怎么的了,我……我可没把他领到这儿来,再说了,我就是领来,也打不开门啊!” 郑廷贵:“哎呀,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咋能看到八大山人的……” 郑心清想了想:“阿玛,你别急,不就是一幅画吗,我……我想起来了,他说在他家,对,是在他们家。” 郑廷贵如遭雷击:“啊,你……你是说在他们家,在他爹哪儿?” 郑心清:“阿玛,人家日本人称呼父亲不叫爹,叫爸爸……” 郑廷贵急得都语无伦次了:“管他叫啥呢,他……他真的在他爹,不,爸爸,在酒井那儿看到的?不……不会吧?” 郑心清肯定地:“是在酒井叔叔那儿看到的,我记得前几天,我们谈起中国画与日本画的比较,他说有一天晚上,他无意间去他父亲的房间,看到酒井叔叔在看一幅山水画,就是咱们说的八大山人的画,酒井叔叔还让次郎帮着鉴赏一下,次郎说那幅画工笔不错,有意境,还以为八大山人是……” 郑廷贵呆若木鸡,他这阵子打不起精神,就是被三次运出去的珍藏闹得,天地良心,真的奉献给皇上,他都得乐昏了头。可是细琢磨起来,他心总在翻腾,几次想找酒井问个清楚,讨个实底,但一见到酒井,旗人的脸面和朋友的情面,拘得他开不了口,倒不是他早已怀疑上酒井,现在听女儿这么一说,他明白了,不是他多疑,而是他不敢怀疑,怕所怀疑的成为事实…… 郑心清见父亲神情有些异常,忙附下身:“阿玛,你老没什么事儿吧?” 郑廷贵呓语着:“不……不会是真的,不会的,不会的……” 郑心清摇晃着父亲的肩膀,关心地问:“阿玛,你……你说什么呢,什么不是真的呀?” 郑廷贵听到女儿唤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里还是惶惑地:“闺女,你……你没问问次郎,他……他爸爸那幅画是从哪儿弄到的?” 郑心清:“我没问,问这个干什么啊?” 郑廷贵就是个怕,心想,但愿是巧合,但愿次郎看到不是他献给皇上那幅珍品。八大山人的画,民间也多有流传,酒井购得,这也是正常的。只是女儿说不清次郎看到那幅画的具体名称,这让他心里着急,也免不了生疑。 郑心清蓦地想到,在她刚回来不久,嫂子曾对说起父亲把暗室里的东西装箱,运出去,交给酒井……她当时无心理会,现在想来,莫不是这里面有什么内幕? “你……你酒井家,还看到别的古玩了吗?比如,瓷瓶、如意之类的。”郑廷贵也去过酒井的新居,局限在客厅内,女儿与酒井一家相处甚好,尤其与那个加藤子妈妈,到了哪儿,如在自己家一样儿。 “没有,没看到有什么古玩。”郑心清说到这儿,回想着:“我在日本酒井叔叔家,到看过几件古董,加藤妈妈说是酒井叔叔从中国带回去的。” 郑廷贵听女儿这么说,他紧张的心稍松下来,酒井在日本的古玩,与他无关。 郑心清:“阿玛,你是不是怀疑你送给皇上的东西,会落在酒井叔叔的手里吧?” “我……我也瞎寻思,不会的,不会的,我想酒井不会是那样的人。”郑廷贵到不是畏惧酒井的权势,他就是怕猜疑成为事实,那他可真连死的心都有了。 郑心清思忖着:“我……我以后到酒井叔叔家,我留意一下。” 郑廷贵连忙摆手,强打着精神说:“不,不用,咱们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和酒井是多年的朋友,我相信他。” 郑心清搀着父亲走出暗室,又帮父亲把暗室锁好,来到外屋,她给父亲新沏上茶。从日本回来半年多了,她似乎才把心态调整过来,四年分别,她对父亲及家人,都有些生疏了,言谈话语,举手投足,烙上很多日本的痕迹,她不知晓,更不以为然。现在好多了,在父亲及家人面前,她渐渐恢复原有的真实面貌。 郑廷贵:“这两天咋没看到次郎来呢?” 郑心清:“他说忙,有时夜里都不回家。” 郑廷贵:“宪兵队不是个好地方,酒井也是,咋能让儿子干那种差事儿。” 郑心清:“他也不喜欢在那个部门,父命难违,我原以为日本家庭挺自由,现在想来,比咱们旗人的规矩都大,而且规矩还是无形的。” 郑廷贵:“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要我看啊,有规矩总比没规矩好,对了,你……你以前不说日本比咱们这儿好吗?现在咋又来这么一说?” 郑心清笑了,她也不知为什么会产生微妙的变化,是童年记忆的复苏,还是……她说不清。这个格格,有时说不上是懵懂,还是单纯,若说像父亲有时糊涂?她年龄又太小。不过,有一点,她感觉到了,她的酒井叔叔好像不大喜欢她与次郎粘在一起,在日本,酒井常驻满洲,一两年回去一次,对她十分疼爱,把她当为次郎的妹妹看待,对她与次郎之间没任何限制。回到满洲,她与次郎都大了,酒井叔叔不再把她与次郎当孩子了,要求得自然也就不同了。因次郎刚到满洲,性情又浪漫,看什么都新奇,郑心清陪他四处游玩。后来,酒井叔叔知道了,先把宪兵队长松川好个申斥,接着大骂次郎,是纨绔子弟,不配做一名帝国军人,多亏不知道在次郎在郑家有画室一事,否则,次郎就更吃不消了。有一天,郑心清在酒井家吃过晚饭,酒井把她叫到书房,态度依然那么和蔼可亲,说了几句家常话,诸如,对新满洲是什么印象,比旧东北时代如何?很快话题转至次郎身上,他不悦地说次郎虽已是名军人,比起哥哥太郎,相差甚远,拜托郑心清这个做妹妹的,以后多督促次郎上进,如果次郎还是随波逐流,让郑心清不要再尊次郎为哥哥,远离次郎…… 次郎遭父亲训斥后,有所收敛,与郑心清出外游玩的次数,减少了,渐渐两人几乎不出去了,白天,他在宪兵队专心工作,晚上,有时间,便来郑家大院的画室作画,对画的痴迷程度,有增无减。 郑廷贵:“闺女啊,你也别怪阿玛唠叨,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有婆家的人,以后与次郎别走得那么近,那么勤……” 郑心清对次郎兄妹般的感情以然依旧,对酒井叔叔变相让她远离次郎的要求,她没有答应,对自己的父亲当然也是如此。 郑廷贵:“咱不说咱是贵胄之家,在吉林市旗人里数来数去,那也是头几名,这要是回到大清,你就是格格,过去的格格,出阁前,那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进……” 郑心清上前给父亲装了一袋烟,又划着火点上:“阿玛,你怎么又提起这个话茬儿,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次郎在日本那么细心地照顾我,就像我的哥哥,我关心关心他,有什么不行的呢?我……我们是兄妹。” 郑廷贵:“闺女,我知道次郎对你好,可你们毕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你现在是在满洲国,不是在日本国,咱们旗人讲究的是,男女授受不亲啊!” 郑心清话说得也够直白的了:“阿玛,我都这么大了,知道爱惜自己的名声,我不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你老放心吧,好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郑廷贵说到这儿,突然闪出一个念头:“闺女,你看这样行不,次郎比你大,你一口一个哥叫着,酒井老两口也挺喜欢你,说你是他们的女儿,哪天我请几桌席,你正式认酒井老两口干爹干妈,这样一来,啥闲话都解了。” 郑心清“阿玛,你这么做,还是不相信我呀,有这个必要吗?” 郑廷贵喃喃自语着:“我……我这不是想堵别人的嘴吗!” 郑心清不同意,但也不好与父亲过多争辩,她理解父亲的心。现在不要说外人,就是家中的下人,看到她与次郎成双入对或关在画室里面,都免不了交头接耳,更何况是极顾及面子的父亲。 郑廷贵:“明堂回去,给你来信了吗?” 郑心清摇摇头,记得,马明堂在九站送她下车时,她问他会来信吗?马明堂沉思片刻,也是摇摇头。她没问原因,不过,她能猜到他不想写信,一定因日本人侵占了家乡,心情压抑所致。 郑廷贵好多事儿看不明白,所以有时说话也就糊涂:“你说这个明堂,书也念完了,早就该回来了,他要是在家,你们把婚事办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啊!唉!我就弄不明白,他留在北京干啥……” 郑心清脱口说:“可能因为北京没日本人吧?” 郑廷贵好多事又都是这样,经别人提示,他才能想到正题上: “噢,怪不得,我一跟你马大爷儿提起明堂,他就岔开话头,原来他跟他哥似的,烦日本人?唉!你说这是何苦的呢,你大爷儿也是,满洲国都成立了,他还跟日本人较着劲呢!对了,明堂把他哥两个孩子也带走了,说是你帮送到火车上,这是咋回事儿呢?我问过你大爷儿,他也没说为啥……” 郑心清:“我……我也是受我嫂子所托……” 郑廷贵:“你嫂子?” 郑心清不知如何对父亲解释,从父亲屋里出来,她还在想着这事儿,记得送走马明堂没几天,次郎问她是否带孩子上的火车?这事儿,郑心清始终瞒着次郎,他怎么会知道的呢?次郎说父亲提起的。至于他父亲酒井还说些什么,他没说。不过,郑心清能感到,她再去酒井家时,碰到酒井时,他虽还是那么热情,眼神却有些异样儿。有一天,次郎酒后,突然说了一句:满洲人永远不会与日本人一条心。郑心清当时没在意这无头无脑的话,过后想来,次郎刚来满洲,对满洲人知之甚少,这话一定是父亲教导他时说的。郑心清也是个很有自尊心的姑娘,在酒井对她做过暗示后,她有意想疏远次郎,不是在感情上,而是不想两人过于缠绵,尤其在作画上,她真怕酒井知道后,把次郎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帝国军人的罪责,迁怒她的身上。那她实在是担不起。她婉转地劝次郎,不要再作画了,或者少作画,偶尔作画,权当一个快乐的消遣方式。 次郎绝对是个叛逆者,他知道郑心清的劝说,秉承父亲之意,他说他被父亲强迫进了军校,现在又遵父命,进了宪兵队,他不知道下一步,父亲还让他做什么。他说他已经没有了自我,只有作画,聊以自慰,假如连作画的权力,都被剥夺,在他看来,他的生命已没有什么意义。最后,他坚定地说,绝不放弃。 郑心清听次郎把话说到这份儿,她知道再劝下去徒劳无益,那么只有尽心去帮助他了,至于会产生什么后果,她已不去考虑了。从这点也可看出,她的心逐渐有了归属,对次郎的照顾,远远地超过妹妹对哥哥的范畴,其情感也从兄妹转为另一种依恋,只不过她不想承认和不敢承认罢了。 次郎在郑心清的陪伴下,遍游吉林市周边风光秀丽的景色和名胜古迹,经心绘描出不少油画,每每欣赏起来,喜不自禁,尤其得到郑心清的称赞,他更是兴奋难抑。稍感遗憾的是,来到满洲,脱离日本美术界朋友和氛围,人体油画技艺没有一点提高,原因就是找不到人体模特,这让他感到有点苦恼。 郑心清在日本看过次郎作的好几幅裸体油画,刚开始看了,脸红心热,现在已不在乎了,也明白了,作这类画需要真实的人,脱光了坐在画家面前,即,人体模特。 次郎说要是能请或雇到人做模特,那就太美了,他说这话时似乎都有些陶醉了,大凡痴迷于作画的人,面对着模特,整个身心都陷入美的境界中,没有一点邪念。 郑心清笑说,在吉林市多少钱,也请不到一个甘做模特的人,她说这话时,发现次郎眼睛盯看着她,蓦地,她意识到什么,脸腾地红了,是的,从日本回来,她思想意识开放了,但再开放,也不会开放到那种程度。 “清子,你怎么了?”就在这时,次郎偏偏又问了一句。 “我……我怎么了?”郑心清重复反问,证明她心里被次郎看个透。 次郎始终盯视着郑心清,这是常有的,不过,今天的眼神特殊。 郑心清娇嗔地问:“你看什么呢?” 次郎:“清子,你知道吗,你非常的漂亮,具有东方女性特有的美感。” 郑心清与次郎相识、相知,还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赞美之词,他若真以哥哥或一个男性的角度,说出这话,郑心清当然高兴,倘若他用作画的眼睛,剥开她的衣服,那她心里肯定不舒服。 次郎歪着头,似乎在品评一幅画,继续说:“尤其你的肌理和线条,把你的骨骼都凸显出来,给人一种……” 郑心清嗔怪道:“你……你再胡说,我不理你了。” 次郎认真地说:“美的东西,是掩饰不住的,我……我在说我内心的感受。” 郑心清不悦:“你不会想让我当你的女模特吧?” 次郎一怔,连忙解释说:“这……这怎么可能呢?清子,你……你误会了。” 郑心清看着次郎这番憨态,心里暗笑,但还是故作生气,实为试探地说: “你要想让我做你的模特,我可以考虑……” “不,不,我不会提出那种要求的。”次郎一口回绝,说明他这个作画的人,心里也不是纯净的。 郑心清忍住笑问:“我为什么不能做模特?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次郎一时语塞,艺术家的眼光也收回去了,窘迫地挠挠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郑心清特想听到答案,上前拉住次郎的胳膊,摇晃着: “次郎哥,你说呀!” 次郎憋出一句话:“你……你是我妹妹,我不会让你做模特的。” 郑心清听了既高兴又不满意,高兴的是她愿意做次郎的妹妹,不满意的是,次郎除了把她当成妹妹,难道真的就没想过……至于想什么,莫非次郎与她一样儿,隐在心里,不轻易说出口? 次郎恢复常态:“模特是很多的,我的妹妹,只有你一个。” 郑心清:“我……我也喜欢你做我的哥哥。” 次郎:“说到模特,我想我会找到的……” 郑心清笑了:“你总不会去大街随便拽一个人当你的模特吧?” 次郎也笑了,不过,笑得有些怪异。 郑心清:“你说的是女模特?” 次郎答非所问:“清子,你别忘了,我是在宪兵队工作。” 郑心清想不明白宪兵队与模特会有什么关联,但这话,她听着有点冷,她想追问,次郎却躲开这个话题。近来,郑心清发现次郎与她在一起,包括作画时,常无名状的烦躁,郑心清也不知他情绪为什么会这样,问他也不说。后来,有一次他无端地把画板摔在地上,冲口说宪兵队,不是人干的。郑心清这才明白,是工作给他心里造成压力。她对宪兵队不太了解,只是见人们提起它,都噤若寒蝉,联想到酒井说要把儿子锻炼成一名合格的帝国军人,想必这宪兵队定是个严酷的部门。 环境能改变人,一段时间过去,郑心清发现次郎变了,不说与以前判若两人,但确实变了,具体有什么变化,为什么变得这么快,她也说不清,直至,她亲眼目睹了一件事,似乎找到了次郎变化的原因。 这天,郑心清想去江边溜达,路过宪兵队门口,突然萌发想看看次郎的念头,他说这阵子忙,两人好几天没见面。她调皮的想验证一下,次郎到底在忙什么。 门口的哨兵拦住郑心清,狼一样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郑心清。 郑心清穿戴洋气,举止不俗,一口纯正的日本话,她说是次郎的妹妹。 哨兵绝对把郑心清当成是日本姑娘,脸上呈出笑容,拿起电话,欲向次郎通报。 郑心清摆手,不让哨兵打电话,她说不想让哥哥知道她的到来,见哨兵面有疑惑,她笑说想跟哥哥开个玩笑。 哨兵指着前面的小楼,说次郎就在那里面办公。 郑心清道过谢,走进楼内,看着走廊两边的办公室,不知次郎在哪一间,正要打听,松川带着一帮人,从外面进来,看见郑心清一愣,主动打起招呼: “这不是郑……不,这不是清子小姐吗?” 郑心清也认出松川了,忙鞠了一躬:“您好,松川先生,我是来找次郎君的。” 松川笑说:“噢,来找次郎?见到他了吗?” 郑心清:“我刚来,还不知道他在不在呢。” 松川:“他在二楼,不过,这时候他不一定在办公室……” 郑心清失望地:“他不在?那……那我就不上楼了。” 松川沉思着:“你不妨去楼后审讯室看一看,我想这个时间他应该在那里。” 郑心清:“审讯室?” 松川吩咐身边一个人,让他带郑心清去见次郎。 郑心清自语着:“看来他真的挺忙啊!” 松川诡谲地一笑:“是啊,次郎君有时候忙得连午饭都顾不得吃了……再见!” 郑心清随引见的人,穿过走廊,从后门出去,想松川的笑和松川的话,心有诧异。转眼间,来到一排平房前,这种房子好个怪,郑心清头一次看到,房檐低矮不说,门都是铁制的,窗户也上着铁条,好像里面存放着什么贵重的东西,怕人偷去。在一个门前,引见的人,重重地敲了几下,里边探出个头,两人说了句话,那人打开门,郑心清看这阵势心里有些发沉,有冷森森的感觉,引见人回去了。郑心清看那个开门的人,胖肥粗壮,隐露出胸毛,一副凶相,她都不敢正视他,后悔不该来这里,心里也着实同情起次郎,在这种地方做事,不压抑才怪呢。胖子不理不睬,在前面晃走着,一声惨叫传来,接着是喝喊和鞭抽皮肉的声音,郑心清吓得不敢往前走了,惊恐地寻视着,不知这声音从哪儿传来的。又是几声凄厉地叫喊,郑心清毛骨悚然,身子禁不住都发抖了。 胖子回过头,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这一笑好像是地狱中的小鬼。 郑心清颤声地问胖子,次郎在哪儿? 胖子说次郎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房间,皮靴踩出的动静,都让人惊惧。 郑心清似乎才明白宪兵队是什么地方了,以前听人们说宪兵队是阎王殿,她还不以为然,以为是以讹传讹,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胖子在一铁门前停下,指了下门上的窗洞,示意郑心清往里看,在郑心清刚欲伸颈时,他凑过来,小声地说,次郎组长已叮嘱过,这个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言外之意,让郑心清只看不能说话。郑心清只觉胖子张嘴时,一股腐臭味袭来,但她已顾不及躲避,心中急切地想看到次郎在里面做什么。 室内光线很暗,开着灯,虽有些朦胧,还是能看得清。 郑心清先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从背影儿郑心清一下就辨识出是次郎,她看出次郎的胳膊在动,不知在做什么,顺着他面的朝向,往前看,顿时惊住了,她以为自己的视觉出现了问题,忙不迭揉搓着眼睛,而后又仔细看了看,映入眼帘真真的一幕,使得她的血液都凝固了…… 靠着墙壁,一个女人高举两手,不,是被吊起双手,头发已被刻意的束起,搭在左肩上,乌黑很长,垂到腰际,脸低垂着,看不清她的年龄,也看不清她的面容,身子剥得精光,肌肤闪着淡淡的光泽,最显眼的那隆起的双乳,尽管把她吊得只有脚尖点地,身子几乎拉直,但那圣洁的乳房,依然挺拔着…… 郑心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见这么残忍的景象,她心跳加快,身子发冷,腿发软,她努力地支撑着,她想看次郎面对着这个裸体女人在做什么,不,不用看了,她就知道他在做什么。 那个胖子日本人,贪婪地看着吊起的女人,嘴流下口水,眼里闪着兽欲的光色。 郑心清脑子一阵阵的晕眩,她本想喊次郎的名字,可是嗓子像塞住了什么,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正在专心作画的次郎,似乎有了感应,猛然回过头,当他发现了郑心清,大惊失色,下意识地站起来,撞倒了画板,发出清脆的一响。 郑心清被震醒了,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向外跑去…… 第二十六章 又是一年岁末时,过年了,这个年不要说马家大院,整个吉林市都是冷冷清清。往年,腊月二十三小年过后,鞭炮声就“噼噼啪啪”响个不停,自打小日本扶植起这个满洲国,大年三十,除夕夜,鞭炮声声,零零碎碎,稀稀拉拉,死气沉沉,仅此一点,足见人们活得有多么艰难。 马万川去年就打破惯例,没有逛街采年货,今年就是不在佛前打坐,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都不在家,他更是一点点兴致都没有了。 好多马万川曾光顾的店铺和摊位,去年过年没看到马万川,感觉好像缺了许多光彩,大为遗憾,今年又不见马万川的身影儿,免不了又是一番念叨,更多的话只能表现在长吁短叹上,或者通过愁眉苦脸就能看出来,觉得这日子越发地没个奔头。 年夜饭,马家大院好不凄凉,小客厅,偌大个桌面,只坐了四个人。马万川、明金娘、二儿子明满,还有三丫子。这要是在过去,一年里最重要的盛宴,马万川带家人与大院所有的人团聚在一起,欢乐举杯,喜气洋洋,眼下没有那个气氛了,也没有那个心情了。马万川让老乔领着众人,另摆上几桌,他借口说吃素,不过去提酒,也不让众人过来敬酒。鞭炮象征性的放了两挂,有个响动就是了。院门的大红灯笼也不挂了。给祖宗牌位上香,也只有马万川老两口和马明满及三丫子。 说起三丫子得以上马家大院的台面,绝不是马家为凑人数儿,这是马万川特许的。 三丫子来吉林市已有三个年头了,前两年,过了腊八,她就张罗买东西,而后雇上辆大车,回刺沟家里过年,她穿戴鲜亮,带回吃的、用的,又给爹和后娘不少的钱,在刺沟人们的眼里,这就是衣锦还乡。今年夏天,父亲因病去世,她回去把父亲安葬了,好顿哭,对后娘,她没一点感情,只是还有些惦念同父异母的弟弟。扔下点钱,对后娘说,父亲不在了,她过年回来也是个伤感,不如不回来了。 马万川听说后,对明金娘说,喊三丫子来家过年,对这个三丫子,他了解得不多,原以为是二儿子胡扯乱拉的女人,没想到三丫子能与二儿子相处这么长时间,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门第观念,曾动过把三丫子娶进来念头,明金娘为此问二儿子和三丫子,两人都不愿意,二儿子说他不甘娶个乡下姑娘,怕有了媳妇,绊住他的手脚。三丫子说她配不上马明满,还说这种不愁吃穿的日子挺好,她内心还有一个芥蒂,那就是当初来吉林市,装成孕妇,虽说明金娘知道真相,谅解了,想到真进了马家大院,这是个笑柄,别人不说什么,她也抬不起头,再说了,大户人家规矩多,她怕适应不了,侍候不好公婆,到头来还不如现在过得自由自在。马万川没有强求,一是二儿子不务正业,吃喝嫖赌,背着他做了些什么事,他都叫不准了,天津卫那么好的媳妇,都让她伤透心,要是再坑害了三丫子,真是造孽了。二是日本人死盯着马家,两个儿子有家不能回,这时候给二儿子续房媳妇,没那个兴致不说,似乎也不合时宜。他对明金娘说,既然两人都没有成家的心思,那就等到天下太平了再说吧! 三丫子在刺沟时,因家境贫寒,还是挺勤劳的,进城后,衣食无忧,逐渐养成好吃懒做的陋习,这也是她不愿意成为马家媳妇的一个原因吧?但她本质淳朴、心地善良,说话做事,大大咧咧,听说让她到大院里过年,她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明金娘已见过几面,相互间印象还不错,她打怵的是马万川,这是她第一次见马万川,风传马万川做事古板,不苟言笑,马明满都唯恐躲避不及,何况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姓人了。可是老爷子发话了,她又不好不去,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了,临跨入门槛,她还在想着,见面如何称呼是好,以前管明金娘叫大娘,照此自然该称马万川为大爷儿,不想见到威严的马万川,心里一哆嗦,腿一软,顺势跪下,怯生生地把称谓给改变了: “爹,娘,三丫子给你二老磕头了,三丫子不孝,这头早就该磕了……” 马万川一看三丫子憨厚的面相,断定她是本分人家孩子,心里有几分喜欢,久日不见开朗的脸,浮现出笑容: “这个姑娘,挺爽快呀,快起来吧!” 三丫子得到夸赞,来劲儿子:“爹,娘,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到时候,我再给你二老磕头拜年。” 马明满站在一边,不禁一愣,他没想到三丫子会给父母磕头,更没想到三丫子喊出爹娘,心里还怪这三丫子,不拿自己当外人,学会套近乎了。 明金娘高兴地:“好,好,明满啊,快把你媳妇扶起来。” 马明满挺喜欢三丫子,但仅仅喜欢而已,从没把她当自己的媳妇,听母亲这么一说,他心里觉得有些别扭。 三丫子磕过头,喊过爹娘,紧张的心松弛下来,笑嘻嘻看着马明满,等待马明满来搀扶。 马明满皱着眉头:“行了,自个儿起来吧,别在那儿挺着了。” 马万川扫了儿子一眼:“你咋说话呢?” 马明满不得已地把三丫了拽起来。 三丫子来到大院,听明金娘喊她儿媳妇,高兴之余,还真把自己当马家的儿媳了,在过年期间,以儿媳的身份,里里外外张罗着,忙得不亦乐乎。闲暇时,常到老两口的住屋坐一会儿,陪老两口说说话。她本爱说爱笑,又是自来熟,有时,说到兴头,无遮无挡,嗓门大点,话出点格,老两口也不大在意,唉!说来说去,马万川心情实在太沉闷了,两个儿子、两人孙子都不在身边,尤其大儿子,更令他牵挂。这要是在以前,老两口再寂寞,也不会让人陪着唠嗑啊! 明金娘劝三丫子过完年,搬回大院来住。 三丫子也动心了,马明满不同意,她只好对明金娘说她在外面住惯了,不过,她说会经常回大院陪二位老人。 马万川让三丫子来家过年,除了想了解三丫子的品行,主要是想通过三丫子,打听一下二儿子在外面,都做些什么事儿。自从拒绝与日本人合作,他与外界几乎断绝来往,对二儿子所作所为,他也一概不知,见二儿子整天不着家,他担心,甚至训斥责骂,但二儿子说谎成性,时间一长,那句话是真的,那句话是假的,他都辨听不出来。记得去年,他曾让二儿子帮着老乔打理商号,没几天,二儿子擅自从商号支出几笔钱,用于赌博,他再也不敢让二儿子过问商号了。即便这样,二儿子还变着法从老乔那儿往外抠钱,明金娘背着他给二儿子钱,若单是挥霍、败家,他也认了。可是他风言风语听说,儿子交一群狐朋狗友,还与日本人常在一起…… 三丫子当然希望马万川管束下儿子,所以对马万川的问询,诚实回答,但实实在在说,马明满好多事儿,她也不知道。 “我听他说过,有个日本当兵的,不,是当官的,常跟他在一起,叫……叫狗养的……” 马万川:“狗养?是叫犬养吧?” 三丫子:“对,对,是叫犬养,有一次明满喝多了,跟我说这个叫犬养的日本人,在刺沟抓过他,明满骂他不是人,是狗养的,我就以为他姓狗呢!” 马万川:“他啥时候跟犬养搅和在一起的呢?” 三丫子想了想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马万川:“这个浑小子,我问过他,他说跟犬养没啥交情,还说早已不来往了,我……我就知道他的话靠不住。” 三丫子也不赞成马明满与日本人交往:“不,不对,前几天,他还跟犬养在一块喝酒,我想说他两句,可我……我不敢,怕他骂我。” 马万川:“这小子是一屁两谎……” 三丫子与马明满相识三年了,对他也算了如指掌了,起初,她认为他是个高不可攀的大户人家的少爷,现在明白了,他就是个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即便是公子哥也没什么,在她看来,有钱人吃喝无乐是正常的,可是玩得太大,又赌又嫖,这在她看来,不是个好男人。是的,她知道自己贪图享乐,才跟定马明满,没有马明满,就没有她快活的生活,照理说,她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多管闲事儿。真的那样做,她又于心不忍,原因就是她内心爱着马明满,已把马明满当作她终身依靠的男人。尽管马明满不拿她当媳妇,她却努力尽一个做媳妇的义务,所以,她盼着马明满成为一个做正事儿,走正路的男人。 马万川:“姑娘啊,我老了,心也不静,照管不了那么多,以后,你替我跟他娘,多看着点他,有啥事儿,你麻溜来告诉我,他吃,他喝,造害钱,我都认了,我就怕他在外面惹出大祸呀!” 三丫子点点头,她心里也自有苦处,要知道马明满十天八天上她那儿去一趟,大多时候,都是半醉或醉得不省人事,她又沏茶,又倒水,待把他侍候得有几分清醒,他借着酒劲,在她身上发泄着,常常把她折腾个半死,折腾得他自己筋疲力尽,才睡过去。在多少个漫漫长夜,她多少次回忆着,在刺沟树林中的草地,在溪水边,两人做那种事儿时,马明满是那样的温柔体贴,动作是那样的有分寸,给她也给他带来无尽的欢乐,可现在他怎么变成这样没有怜悯之心,还有一件更让她伤心的事儿,在她刚来吉林市不久,她突然得了一种怪病,要知道她在山里长大,身子骨强壮,头疼脑热毛病都不曾有过。她忍着病痛,以为咬牙挺一下就过去了,后来实在去撑不住了,去一家诊所,大夫检查后,问她是做什么的,看病用得着问得这么细吗?这让她心里发毛,大夫知道她是良家妇女,如实相告,她得的是一种脏病,因为医治不及时,已经很重了。三丫子虽是乡下来的,并不傻,男女间的事儿做得次数多了,自然也知道了不少,她只接触过一个男人,不用说,这病就是马明满带给她的。马明满再来时,她不让马明满碰她,哭着问是怎么回事儿,大夫说,这种病必须男女一块治疗,她担心自己,也担心马明满。还好,马明满如实承认,说他以前曾得过这种病,以为好了。别的不用说了,两人一起吃药吧!将近半年,病好了,马明满恢复了活力,三丫子却落下个后遗症,那就是至今未怀上个孩子,明金娘盼着三丫子生下一男半女,曾问过三丫子,三丫子何尝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陪她打发寂寞的时间,将来老了也有个依靠。可现在看来,这只是个梦想了。她不敢把得病吃药的事儿,告诉明金娘,只能装聋作哑。 马万川对这个二儿子的管教,确实已是有心无力了,他现在的活动空间,局限在大院里,他总不能把二儿子拴在裤腰上,再说,他现在给人的感觉,世事不问,时间一长,其威严都打了折扣,别人不说,二儿子似乎就不像以前那么惧怕他了。 三丫子时常听到马明满的抱怨,作为他的女人,她同情他,理解他,现在马万川跟她唠起儿子,她就借这个机会,给马明满求起情: “爹,明满也老大不小了,脑袋瓜子又聪明,你老给他找点活儿,做点事儿,他一忙活起来,也就没工夫搭理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了。” 马万川长叹一声:“唉!姑娘呀,他是我儿子,我巴不得他有出息,你是不知道啊,前些年,我手把手地带着他,可他不争气啊!我算看透他了,他要是做多大的事儿,就能惹出多大的祸来。” 三丫子一脸愁云地:“那他这么吊儿郎当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马万川为这个二儿子是真上火,他曾想过,把二儿子送回北平,又怕天津那个案子没销,人家找到他。还有,二儿子真去了北平,他不在身边,老儿子马明堂说不了哥哥,二儿子说不定把天闹翻了。 三丫子未见到马万川时,以为马万川是个脾气暴烈,说一不二的老爷子,而今面对,就是一个父亲,一个为儿子操碎心的父亲,尤其对马万川把她也当成自己的孩子,跟她说了这么多亲近的话,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 “爹,我……我的话他不大听,那我也得唠叨他,让他少跟日本人打连连……对了,我姐要是劝劝明满,他或许能听,他说过,在咱家,他跟姐姐最好。” 马万川没出声,这个办法也不是没用过,不用他吩咐,明玉疼爱弟弟,经常把弟弟找到自己家,苦口婆心劝说,结果是,姐姐给了弟弟大把的零花钱,让弟弟在外面收敛自己的行为,弟弟嘴上答应,依然我行我素。女儿来家,要是听到他这个做父亲的说她弟弟,她还极力替弟弟遮掩,怪父亲管束弟弟太严。 “要不哪天我跟我姐说说?”三丫子跟马明玉有往来,相处得不错。 正月初二,郑廷贵一家都来了,按说这是女儿带着女婿和孩子回娘家的日子,但马郑两家世交,已形成习惯,平时都聚,何况年节了。 圆桌周围坐满了人,给冷清清的马家增添喜庆气氛。 明金娘把郑心清拉到身边座位,不住地给郑心清夹菜,她早就把郑心清当成儿媳,不过,没像往常,见了面就提婚嫁的事儿。丈夫对她说了,儿子还在北平,成不成亲是后话,不要让人家姑娘难为情,弄得姑娘都不敢来串门。明金娘知道丈夫这么说,有道理,也有原因,再见到郑心清,她只表示亲热,不再说婚事儿。 郑心清常来马家的,有时随嫂子一起来,不提亲事儿,她来去自然多了。 三丫子忙碌完,挨明玉坐下,她虽无名无分,还是以马家媳妇身份出现。马明玉知道三丫子与弟弟相识全部过程,想一个姑娘家,没通过任形式,自作主张,把身子给了弟弟,至今还服侍弟弟,仅从女人角度,她着实挺敬重三丫子。 马明玉给三丫子斟上白酒,小声笑说,一会儿单独敬三丫子。 三丫子忙笑说承受不起,她是想找个空儿,说说马明满的事儿。 马万川心情谈不上好,也不能说坏,过年了,亲家一家都在,总得说几句拜年嗑,他举起酒盅,无外乎说同喜、发财,而后与亲家象征性的碰了一下,饮尽一盅。 郑廷贵祝酒的话稍多一些,东一句西一句,没有章法,什么老辈人笑口常开,郑马两家添人进口,人丁兴旺,这话是说给马万川听,弦外之音,催促马明堂回来,迎娶他的女儿。最后免不了又归结到皇上,盼皇主早日复位,满洲国名正言顺,做臣民也有个奔头。好不容易说完了,手一哆嗦,盅里的酒了一半,弄得前大襟湿了一片。 少辈提酒,首当是郑永清了。 郑心清平日很少来岳父家,即便来,也是默然坐一会儿就告辞,过去,有大舅哥在,两人有说不尽的话,跟岳父也能说到一块去。现在,就是岳父拉起话头,他都不知说什么。他这种显著的变化,不是因为义勇军攻打吉林,他被撤去团长,心情不好。而是在日本人来后,他的情绪就逐渐开始低落。如果单解释他讨厌日本人,似乎说不通,若刨根问底问他本人,为什么会这样,他又说不出所以然,反正就是个不开心。 马明满已自饮下两盅了,大大乎乎地:“姐夫,该你提酒了,说两句吧!” 郑永清勉强地笑了笑:“我……我没啥说的,这酒就不提了。” 马明满:“咋的,这官越做越小,底气也没了?” 郑永清脸微微地红了,看不出是生气。 马明玉点指弟弟:“明满,跟你姐夫咋说话呢?” 马明满嘿嘿地一笑:“姐,我闹着玩呢,你还不知道我跟我姐夫,不单是姐夫和小舅子,而是真正的哥们儿。” 马万川与郑廷贵边吃边唠着,好像没注意二儿子,其实二儿子的话,声声入耳。 马明玉捅了下身边的丈夫,小声地笑说:“咱们那两个爹都等着呢,你说两句呗,代我和咱孩子,拜年嗑还不会说呀?” 郑永清站起来,先祝岳父、岳母,又祝自己的阿玛,三位老人身体健康,接着又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万事如意的话他没说,他知道岳父心里没一件如意的事儿,说了也是虚伪的。诚实,是郑永清的本质。也是他做人的准则。 马明玉为给大家增加快乐,带两个孩子起哄,说郑永清讲得好。 郑心清为配合嫂子,笑嘻嘻地鼓起掌。 这顿饭,开头吃得还算挺热闹,后来气氛有点不谐调了,不怪别人,都是马明满闹的,现在的马明满,用三丫子的话来说,不担酒,喝几盅就高,还爱撒个酒疯。不知他是真想哥哥和弟弟,还是想借酒说点什么,把酒盅往桌上一顿,冒出一句: “这酒越喝越没劲……” 三丫子即关心又担忧,小声地:“不愿喝就别喝了,我给你盛点鱼汤……” 马明满眼睛一瞪,骂道:“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你管得着吗?你算哪盘菜,这有你说话的地方吗?滚一边去!” 三丫子已习以为常了,并不恼,但不敢劝了。 明金娘:“小二啊,大过年的,不行骂人,听娘的话,酒少喝……” 马万川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喝止,因为过年,另外,他似乎也想看看这个二儿子演的是哪一出戏。 马明满冲明金娘咧着嘴,故作傻笑:“嘿嘿,娘,我……我没喝多,这大过年的,你老就让儿子喝点酒呗!” 明金娘历来惯纵儿子,笑着说:“喝吧,喝吧,别喝多就行。” 马明满不满地看了眼三丫子:“你瞅啥呢,娘都让我喝了,倒上。” 三丫子忙起身给马明满斟上酒。脸上还挂着笑,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在这种场合,就是侍候人的,不,是专门侍候马明满的。 马明满一扬脖,把酒又干了,放下酒盅,眼睛眨巴眨巴,竟挤出几滴泪,哽咽地: “我……我想我大哥,想我三弟了……” 这话令在场的每个人的心情,立时都变得压抑了,尤其是明金娘,掏出手帕,掩着脸,啜泣起来,外孙和外孙女,跑过去,附在姥姥怀里,看姥姥哭了,两个孩子也抽抽搭腔搭地哭起来。 郑廷贵把酒盅换成烟袋,叭嗒几口,吐出股青烟:“明满啊,听叔的,这过年了,多说点乐呵的事儿……” 马明满抹了把鼻涕,往地上一甩,脖子一挺,来劲儿子:“不,谁也不能拦着我说话,我……我也想说点乐呵的,可我能乐呵起来吗?就说这过年吧,以前,这大院多热闹,大门外,好多人,饭都顾不得吃,跑到咱院门口看放鞭炮,你再看看现在,别说鞭炮啊,喘气的人都没有几个……” 三丫子看看马明满,又看看马万川,心里干着急,不敢说话,唉!这要是真正的媳妇,以她的性格,她敢上去捂住马明满的嘴。 马明玉刚才看见弟弟掉泪,心里也是酸酸的,只是怕父母难过,她强忍着没让泪流出来,她原本以弟弟真的想大哥和明堂,听弟弟这话,有点变味,她隔着丈夫,从后面捅下弟弟,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马明满已不去理会姐姐了,继续说:“别的不说,就说大年三十那顿饭吧,四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外姓人,大哥不回来,明堂也不回来,他们还要不要这个家了?两个侄子也撩北平去了……” 马明玉:“明满,你还让不让大伙儿吃了?大哥和明堂为啥不回来,你不知道啊?这不都是让日本人逼的吗!” 明金娘:“是啊,你姐说得对,没有日本人,他俩儿能不回来吗……” 马明满愤懑了,不过,不是对日本人:“日本人,日本人,老拿日本人说事儿,日本人把咱家咋的了,咱家偏跟日本人过不去?再说了,现在不是满洲国吗,好多人,过去都吃民国的饭,现在不照样儿在满洲国当大官,吃香的喝辣的,就咱们家,起高调,弄得商号都要关门了,院门都不敢出,这样下去,咱们家不完了吗?” 马明玉见弟弟竟然含沙射影指责起父亲,她真的生气了,把筷子一拍说: “明满,你……你太过分了吧?愿意喝,你在这儿喝,不愿意喝,下去吧,省着在这儿胡说八道。” 马万川不气不恼,摆下手说:“明玉,你别吱声,让他说,这阵子,我看他就扭头别棒的,好吧,有啥话,今个儿让他说个透。” 马明满居然敢翻了父亲一眼,气呼呼地:“说就说,我是马家的人,我说也是为了咱们马家,要我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不顺从日本人,也不能呛着日本人,咱们做的是生意,图的是钱财,脑袋稍微灵活一点,把日本人糊弄住,没有走不通的路,也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郑廷贵几盅酒下肚,迷迷糊糊,听不出咸淡,分不出个轻重,用烟袋指着马明满: “嘿,老哥哥,我看这小子话说得挺在理儿,日本人是外来的,这治理天下,还得靠皇上,等皇上复位,咱们不照样儿……” 马万川没理会亲家,看着二儿子,不动声色地问:“你不会让我把你大哥和你弟弟都找回来,跟日本人合作吧?” 马明满支吾着:“这……这倒用不着,我……我是说你老现在啥事儿都不出头了,咱们家那么多买卖,咋的也得有个人出面应付,跟日本人周旋……” 马万川:“跟日本人打交道,你是那块料吗?” 马明满不屑地:“日本人有啥呀?酒喝多了,也撞墙,唉!你老就是信不过我,我说啥都白扯……” 马万川:“你是不是跟日本人绞在一起了?” 马明满没正面回答:“眼下想在世面吃得开,没有几个日本朋友,行得通吗?” 马万川最担心日本人在二儿子身上打主意,他发现一些迹象,旁敲侧击二儿子,开始,二儿子矢口否认,后来,二儿子时不时在他面前,主动提起日本人,记得当初日本兵守站在院门口时,二儿子也看着不顺眼,让他拿出点钱,说能花钱通过日本朋友,把兵撤走。马万川从这话中,就看出二儿子的浅薄。满洲国成立,酒井逼迫他当商会会长,他借佛隐退。二儿子竟不高兴,嘟嘟哝哝说不给他机会。言外之意,他想在商会闹个职位。马万川把他好个骂,此事过去了,但马万川感觉二儿子并没消停,同时,他也听到,二儿子曾不止一次说过,将来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唉!当父亲的哪有不希望儿女出息的,可是在这儿不寻常的年月,投靠日本人,他绝不会答应的。 马明满见父亲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心里禁不住发毛了:“爹,我……我说得不对吗?咱们求财,不能求气啊!” 马万川:“你想跟日本人穿一条连裆裤,行,我答应你。” 马明满挺直腰板,以为说服了父亲,接纳了他的建议。 马万川话锋一转,斩钉截铁地:“不过,你得等我死了以后。” 马明满立时垂头丧气,懊恼地小声嘀咕:“没见过像你老这么犟的人,哼,不见棺材不落泪,有咱们家哭的那一天。” 马万川:“你嘟哝啥呢,大点声……” 明金娘小心翼翼地:“他爹,大过年的,别老吡哒孩子,他也不小了。” 郑永清想打圆场,端起酒盅,拍了拍马明满:“咱们喝酒,不说那些烦心的事儿,来,倒满,咱俩儿单走一个。” 马明满不敢冲父亲发火,把气转撒到姐夫身上,手一扬说: “爱喝你自个喝,少拽着我。” 郑永清的酒盅被打翻在地,他一愣,不悦地:“舞马长枪的,你是真喝多?还是以借盖脸,撒酒疯?” 马明满眼睛一横:“你说谁呢?” 郑永清没想到平时跟他相处得不错的小舅子,竟一反常态,本来心情不好的他也压不住火了: “我说你呢,不行啊?这么半天,就听你大呼小叫的了,咋的,长本事了?有本事上外面使去,别在家里横啊?” 马明满今天可真是疯了,谁说冲谁来:“我横咋的,你管得着吗?是,我是没本事,看你多有能耐啊,人家在这儿满洲国,营长升团长。团长升旅长,你可到好,官越做越小,混来混去,把团长混没的,还说是熙洽的亲信呢,你呀,你,不是我笑话你,那官让你当都白瞎了,换上我,准比你强。” 桌面上的气氛,空前紧张起来。 郑永清已厌倦官场上的生活,官职大小,他根本不在乎了,但小舅子这番明显带着瞧不起的话,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腾地站起来,厉声地: “我是降为营长了,但我问心无愧,我不能像你,昧着良心去巴结日本人,整天游手好闲,胡作非为,你惹的事儿还少吗?在这个家,最没有资格说话的就是你。” 马明玉见丈夫的脸越发的苍白,知道丈夫真是气极了,可是另一边是自己弟弟,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拽丈夫坐下。 郑心清也心疼起哥哥,走过来,拉住哥哥的胳膊,想劝慰,又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三丫子心里战栗,不敢靠前,急得直搓手,眼巴巴地看着。 马明满脸挂不住了,踢倒椅子,指着姐夫说: “你再说一遍!” 郑永清鄙夷的目光透过镜片透射出来:“你别乍乍乎乎的,想动手啊?你也不照镜子看看你那个熊样儿,在外面缩脖端腔的,回家发毛秧子,你还算个男人吗!” 明金娘走过来,拽住儿子:“小二啊,你……你咋四六不懂呢,你姐夫拿你当亲弟弟似的,你咋能跟你姐夫这样说话呢?” 马万川冷冷地:“你别拉着他,我看他还能反了天。” 马明满下不来台了,犹如一个无赖,拍着胸脯,往姐夫身边凑: “来,来,郑营长,你不是有枪吗,有种的,你往这儿打,你要是不打……” 郑永清不想让老人为难,也不想再看小舅子闹下去了,转身走了出去。 马明玉想去追丈夫,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她担心父母,还有弟弟,她用身子挡住弟弟,使眼色让弟弟出去。 马万川脸一阵红白,手气得都在发抖,常言说,姑爷来家,上等客。别看他与姑爷之间话不多,心里还是挺器重这个姑爷,想不到二儿子竟把姑爷气走了,并且如此放肆,这种迹象表明,二儿子已从吃喝玩乐,向另一个可怕的方面滑去。 郑廷贵当起和事佬,拉起马万川说:“姐夫跟小舅子没反正,他们吵他们的,咱们当老人犯不上跟他们生气,走,咱俩儿回你屋里喝茶去。” 明金娘:“对,对,你跟亲家回屋,我让人给你们沏茶……” 马万川狠狠地盯看着二儿子一眼,拂袖走了。 傍晚,马明玉回到家中,走进住屋,见丈夫头朝里躺在炕上,郑心清坐在一边,丈夫走时,她没有随着回来,忙打发小姑子回家,让小姑子陪劝下丈夫。她走到炕前,看了眼丈夫,又用眼色问着小姑子,小姑子苦笑摇摇头,她拨下丈夫的腿,笑问: “咋的,还跟你小舅子生气呢?” 郑永清没出声,看来是没有消气。 马明玉伸手去拽丈夫:“明满不就是那样儿,喝点酒就磨磨叽叽的,你跟他生气,还能生得过来呀?起来,别想闷坏身子,过两天,我把明满找来,让他当面,不,让他摆桌酒席给你赔礼道歉。” 郑永清坐起来:“我……我是跟我自己生气。” 郑心清笑说:“哥,我是不行啊,跟你说那么多话,理都不理我,还得媳妇,手一拉,就起来了。” 马明玉也笑了:“还是你不会劝……” 郑永清下炕,摘下墙上的衣服,披上身上,向外走去。 马明玉:“你这是干啥去呀?” 郑永清:“我去后院溜达溜达,散散心……” 马明玉透过窗户,看丈夫真的去了后院,她收回眼,叹了口气。 郑心清宽解起嫂子:“嫂子,你别上火,我哥不会跟明满哥动真气,我看他还是有别的心事儿……” 马明玉:“我知道你哥不是小心眼的人,我……我就是担忧他,天天这么闷闷不乐,别闷出啥毛病啊!” 郑永清从山田的上司,变成山田的手下,虽说表面,山田似乎不计前嫌,依然是彬彬有礼,其实,他看得出,山田的骨子里透出一种盛气凌人。另外,他现任营长这个营,负责城区外围警备,哪儿有事儿,往哪儿调用,简直成了机动部队。他辞职,熙洽不让,他泡了阵病号,山田总来家中探望,名里是关心,其实是催促到任。熙洽也给打来电话,让他暂时屈尊,许诺尽快调回团长之职。说心里话,他不在乎什么职务,确实身心疲惫,不想干了,可是,连这个选择的权力都没有了。熙洽要把他抓在手里,酒井也是如此,有一次酒井碰到他,说郑永清是难得的军事人才,要是离开满军,视为对满洲国执政的不忠,对日本人有成见,还说他与郑廷贵都对郑永清抱有厚望。这不软不硬的话,与其说劝止,不如说是威胁利。夜里难眠之时,他对妻子说,他现在就像被一张网罩住,想挣脱都挣脱不了…… 郑心清:“嫂子,我回来大半年,我发现我哥哥变了,以前我哥哥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快乐,现在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愁眉苦脸,像个小老头似的,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就是因为日本人来到满洲,难道哥哥真的那么讨厌日本人吗?” 马明玉与小姑子就日本人的话题,曾讨论,甚至争执过,她知道难以改变小姑子四年里牢牢打下的日本印迹,那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郑心清:“今天在饭桌上,我听得出,你家大爷也非常仇视日本人,我想,他这种仇视可能来自于明金大哥,这我能理解,我承认,也听说许多日本人来到满洲,做了一些过分的事情,但这不能代表整个日本啊!” 马明玉早就觉得小姑子,不愧是旗人之后,心中所想和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儿,与公公,还有丈夫,极为相似,认上一个死理儿,轻易不会转弯。 郑心清:“相反,我看明满哥的话不无道理……” 马明玉打断了小姑子的话:“心清,咱不说那些没用的了,我还是那句话,你有工夫,多陪陪你哥……” 郑心清点点头,这话嫂子说过不止一次了,起初,她没往心里去,后来嫂子半开玩笑地说她有个次郎哥哥,忘记自己真正的哥哥,她心里着实一颤,细细一想,与哥哥亲近,确是很遥远的事儿子。嫂子说,哥哥总想刮她的鼻子,现在妹妹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郑心清听了,当时就掉下泪来。从哪儿以后,她又像四年前,常常来到哥哥面前,有时,还依在哥哥身边,但哥哥只是抚摸着她的头发,话不多了,刮鼻子的动作,几乎没有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 马明玉:“谁呀?进来吧!” 门开了,徐兰香笑盈盈进来,走里还拎两瓶酒和两盒点心。 马明玉忙站起来,迎上前:“兰香来了。” 徐兰香:“姐,我给拜年来了,对了,用不用我给你磕一个呀?” 马明玉笑说:“免了,免了,你磕一个,我还得给你压岁钱……哎,不对呀,拜年你到早来呀,这都几点了?” 徐兰香:“姐,我上午来了,说你回娘家了,我这是二次又来的。” 马明玉:“知道我去娘家,你咋不随后赶去啊?” 徐兰香:“我……我去算咋回事儿啊,要是明金哥在家,我就……” 马明玉逗笑说:“你正应当去呀,你不是王宝钏吗!还有,这四盒礼,也正是送给公婆的呀,是不是啊?” 徐兰香不好意思地笑了。 郑心清礼貌与徐兰香相互问候。两人是在郑心清回国不久认识的,在此之前,徐兰香已听马明玉说郑心清与马明堂有媒妁之约,所以,见到郑心清觉得自然近一层。还跟马明玉开玩笑说,她与郑心清按常理说,该算是妯娌。这个爽直的姑娘,自己早把自己当成马家的儿媳妇。 马明玉把地中央的炭火盆拨弄一下,屋内更加温暖了。 郑心清与徐兰香说了几句话,回自己住屋了。 徐兰香刚与郑心清接触时,对郑心清印象不错,但看到她与次郎来往,举动亲密,她有些疑惑不解,抱打不平,直言提醒郑心清,大概意思说,有婆家的人,不该与别的男人走得太近,更何况对方是个日本人。郑心清还是挺有涵养,听了徐兰香的相劝,笑了笑没说什么。待后来,听马明玉说其小姑子未必能为马家的媳妇了,徐兰香好生的遗憾,对郑心清也逐渐冷淡下来。 “你小姑子跟那个小日本来往得还那么热乎吗?” 马明玉:“你说那个次郎?这些日子,他来得不是那么勤了,两人好像……” 徐兰香:“闹掰了?” 马明玉:“掰到没掰,好像有点小别扭了,我问过她,她也不说……可能有些话跟我这个当嫂子不好说出口吧?” “我就想不通,你弟弟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学有才学,两人又是打小定下的婚姻,你小姑子咋就变心了呢?姐,咱俩儿打个赌,你小姑子真要是嫁给那个小日本,有她后悔那一天,不信,你就等着瞧吧!”徐兰香不太了解郑心清与马明堂之间的内情,以她的思维来看,只觉得两人做不成夫妻,令人惋惜。 “别瞎说,心清也没说嫁给次郎……”马明玉虽这么说,内心对小姑子成为弟媳一事,越来越不抱有希望了。所以,现在与小姑子唠起家常,尽量避开这个话题。 徐兰香感慨地:“人就是个怪物,想得到的得不到,能得到的又不珍惜。” 马明玉深知徐兰香此时的心境:“想我哥了?” 徐兰香轻轻地吁出气,一年多相思之苦,使她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 马明玉对徐兰香说还没有哥哥的消息,按常理,过年期间,哥哥怎么也会办法问候下父母和孩子。 徐兰香对此也是理解的:“他不是不想跟家里报个平安,是没法与家里联系……” 马明玉:“唉,也不知我哥他们……” 徐兰香黯然神伤,喃喃自语说她错过了机会,这话她说过很多次,马明玉知道她说的机会,是指去年十月里,义勇军攻打吉林市。 那次战斗,在吉林市的民众中,至今还是街头巷尾的重要话题。 徐兰香听到枪炮声,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尤其义勇军攻到温德河南岸,临近城区,为了安全和躲避流弹,家家都紧闭门窗,很少外出,她却不听姐姐的阻拦,来到公署附近的江边,当时全城已经戒严,她穿着军服,无人查问,还找熟人借来个望远镜,向温德河南岸眺望,虽然望远镜寻不到那熟悉的身影,她断定,义勇军中,有她日思夜想的明金哥,也就是说她的明金哥打回来了。她甚至设想着,两人见了面,该是什么样子,头一句话会说什么。不,不管他是什么表情,她已想好了,先把他拽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狠狠地捶上他两拳,而后……她脸红心热地笑了,心跳加快,血液流速也加快了。 竹篮打水,空喜一场。 义勇军撤退了,转眼间影无踪迹,硝烟弥漫的战场沉寂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徐兰香来到温德河南岸,看着远方,怔然发呆。整个身心,又陷入以往那种空荡荡之中……很快,她从不同渠道得知,马明金果然在义勇军中,并且还是主攻部队的指挥官,想到当时数里之地,隔河未见,别提她心中有多么的懊悔,要是预知这个结局,她怎么也得想法出城,到温德河南岸寻找或追赶马明金,只要能与马明金在一起,她别无所求,什么也不去想了…… 马明玉见徐兰香还在沉思着,怕她伤感,轻唤着,打开炕柜门,从里边拿出一块上好的软缎,塞给徐兰香,这是她特地给徐兰香准备的过年礼物。 这时,郑永清进来,脸冻得通红,直搓手,马明玉忙让开火盆边的位置,让丈夫坐下。 徐兰香恢复常态,笑着叫声姐夫,给郑永清拜年。郑永清尽管性格内向,但对徐兰香印象颇好,彼此相熟,也笑着与徐兰香开了几句玩笑。三人又说了阵话,徐兰香见来的时间不短了,起身告辞。 马明玉送徐兰香出来,还没等走到院门口,徐兰香用胳膊肘儿捅下马明玉,示意旁边,马明玉侧过头,见一个人向小姑子住屋走去,从背影儿,她认出是次郎。 徐兰香:“是那个小日本吧?这么晚他还来呀?” 马明玉:“可能是来给心清拜年吧?” 徐兰香:“拜年?不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姐,你得让你小姑子小心点,日本人见了女人,眼睛都发直,你小姑子又那么漂亮……” “这个次郎常来,不会有别的事儿,再说了,我小姑子有分寸……”马明玉话是这么说,但把徐兰香送走后,她思忖一下,还是来到小姑子住屋外,加重脚步声,听里面没有动静,她又嗽咳嗽两声,隔窗与小姑子说了几句话走开了,她这是故意让次郎听到,外面有人。 屋内之所以没什么声响,原因就是郑永清与次郎分坐在桌子两边,多是沉寂,半响说不上一句话。 次郎说母亲提示,欲给郑家拜年,他来先问一下,哪天来适当。 郑永清说,过年是满洲的传统节日,日本也不重视,拜年的事儿就免了吧! 次郎说入乡随俗,母亲执意要来,定下日子,他会陪伴母亲来的。 郑心清对次郎不冷不热,就是因为一个月前,她不经意在宪兵队看到那一幕,再与次郎见面,她的心情总有一种压抑的感觉…… 记得那日,郑永清失魂落魄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屋内,身子还抖颤不止,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心中敬慕又亲密无间的次郎哥,竟是这么一个残虐龌龊的人,她甚至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眼前不时映出的,那个双手被吊,身子直立,一丝不挂的女人,又不由她不信啊!震惊之余,心绪稍定,她哭了,止不住地哭,为次郎,为自己,也为那个不幸的女人…… 次郎来了,他从那个胖看守嘴里,知道郑心清把一切都看到了,他慌了神,硬着头皮来见郑心清,他想对郑心清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低垂头,站在郑心清的面前。 郑心清都不敢正视次郎,她怕把眼前的次郎与牢房中冷酷的次郎叠加成一个人,那样她的心会承受不了。 次郎说话了,似乎为了洗涮自己罪恶,不管郑心清听与不听,讲起那个女囚的来历。他说那个女人是从敦化县送来反满抗日分子,夜里在街上张贴宣传单被抓到的,作为重犯,押到吉林市,遭受几次重刑,也不开口,看来已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松川队长已做出枪毙的批示,他偶尔看到卷宗,又去牢房看过那个女人,他说他动了恻隐之心…… 郑心清悲怆地说:“你不要跟我说,你想救她,你知道吗,她是一个女人,你这样的羞辱,与杀了她有什么区别吗?” 次郎默然,片刻,他诚实地说,是那个女人的美丽打动了他,他说这个女人使他想起,曾在本土看到的一幅一个女人走向天国最一刻的画像,他说那是一种凄美…… 郑心清愤慨地:“把凄美建立在人的生命上,你不觉得没有人性吗?” 次郎说,他正是想到生命,才想到用作画的方式,来挽救那个女人的生命,他找到松川,说想让那个女人做他画板前的模特,松川满口答应,他说凡是进了宪兵人的囚徒,已被视为没有知觉的木头,可以任意裁用。只是听次郎说,作完画后,希望放掉那个女人,松川吃惊了,问为什么。次郎说,他想留下一个活人画卷,不想看到这幅画后,总想到一具死尸,那样的话,画再好,也没有了灵气。 郑心清并不为之感动,反而冷冷地说:“如此说来,你是个高尚的人了?” 次郎不无激动地说:“我不能说我是个高尚的人,但我确实在挽救一个人生命,假如我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必死无疑,以等价交换的概念来看,她做我的模特,获得了生存的机会,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难道我这么做,错了吗?” 郑心清又有了想哭的感觉,但她忍住了:“她感谢你了吗?换了我是她,我只求一死,绝不会感谢你的。” 次郎沉闷地:“你……你说得对,我试图与她交流,她不说话,也不看我,她仿佛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意识,不过,我知道她还活着,因为我看到了她的心房在跳出动,跳得很有力……” 郑心清大喊着:“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不想听……” 次郎吃惊地看着,自打与郑心清相识,他头一次看到郑心清这么愤怒,不,准确说是失常的情绪,他被吓住了,不敢再说下去了。 接连几天,两人没有见面,这在以前是少有的。 当次郎再看到郑心清,他第一感觉郑心清瘦了,难道就因一个女囚?他想问询,想劝慰,但开不得口,他看出郑心清不想再提那个女囚事儿,这是他巴不得,可是郑心清还在冷淡他,这又让他接受不了。或许是以前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不愉悦地事儿,而今一旦出现芥蒂,他才感觉到爱的重要和可贵,是的,至今他和郑心清没有超过兄妹之爱的界线,可是要真的抛开兄妹间的爱,就没有别的因素吗?现在,他似乎体味到了,一种莫名其妙又说不出口的爱,占据了他的心,不知郑心清是否也是这样…… 郑心清没有忘记那个女囚,也不是不想知道女囚的最后结局,只是不敢问次郎,她心里总有一个不祥的预感,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了,问次郎那幅“凄美”的画作得怎么样了,潜台词是什么,不言自明,她见次郎目光躲闪,还说已把那幅画毁掉了,她的心揪成一团,意识到一个生命结束了。 次郎永无不会告诉郑心清女囚的真相,那幅画他作了三天,当完成后,他恳求松川信守诺言,放掉那个女囚,松川笑了,他从松川的笑,看出什么,忙返回去牢房寻找女囚,那个胖看守,说那个女囚已被处理掉了,是他用军刀,剖开女囚的胸膛,他淫笑着说,女囚的胸真白,只是染上血,就不好看了。次郎抬手给了胖看守一个嘴巴,他没有去找找松川,而是回到办公室,把他精心作的那幅凄美的画,撕个粉碎…… 窗外又响起脚步声,还是嫂子马明玉,她说快半夜了,想关院门了。 郑心清不得不催促次郎早点回去休息。 次郎起身,又认真地问,他与母亲什么时间来郑家拜年? 郑心清想了想说,她与父亲和嫂子商量一下,回头她会去告诉加藤子妈妈,她说几天没见加藤子妈妈,她也想她了。 次郎听郑心清这么说,放心地走了…… 第二十七章 正月十六,常大杠子来到马家大院。往年进入腊月,他定要带着马爬犁,满载山珍野味一类的年货,送到大院,也算提前给老东家拜个早年。自打他年轻时,成为马家的大粮户,这道秩序,从来没缺少过。今年过年例外了,上秋时,他来马家大院串门,马万川主动提出,腊月里,不要再送年货了。常大杠子惊诧之余,说什么也不同意。他知道马万川心情不好,借信佛推托不少事儿,可送点年货,是他该尽的心意。他说没有马万川的厚待,就没有他常大杠子的今天,这个恩情他及儿孙们永远不会忘记的。马万川说,他把常大杠子当成兄弟,不让送年货,并非客套,他叹声说,现在家里过年人口越来越少,没心思张罗,送来的东西吃不了,也是个浪费。另外,从天岗进城沿途有满军和日军设下的卡子,那道卡子若不卸下点东西,都不让通过。马万川恨恨地说,与其让那些王八羔子卡脖子,不如喂狗。常大杠子听从马万川的话,破天荒今年腊月里没有进城。 马万川见到常大杠子自然高兴,也觉得意外,正月里,正是庄稼人猫冬的日子,他意识到常大杠子这时候来,不单是来看望他,肯定还有其他的事儿。 果不其然,常大杠子脸上带着抑不住的喜悦,进门后,连拜年嗑都没顾得说,返身把门关上,又向窗外看了看,冲马万川和明金娘团抱拳拱手,笑着说: “老东家,老嫂子,我给你们二位道喜了。” 马万川与明金娘面面相觑,这一年整,两年头,大院被愁云笼罩,两人不敢想,也想不出这喜从何来。 常大杠子:“我见着咱们家大少爷了。” 马万川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啥,明金?” 常大杠子连连点头:“是,是明金,明金上我那儿了。” 明金娘快步走到常大杠子面前,抓住常大杠子的手,喜出望外地问: “你……你说你见到明金了,这……这可是真的,他叔,你……你不会骗我吧?” 常大杠子笑说:“我敢跟你老嫂子开玩笑吗?这是真的,明金来我家了,就在昨天夜里,我们爷俩儿还喝了几盅酒呢!” 马万川是个处惊不乱的人,现在无论如何也沉不住气了,要知道自“九一八”事变,大儿子就杳无音信,虽多有风传,包括义勇军攻打吉林,都说其中有大儿子,但没有人亲眼目睹,也就不敢确定,想不到常大杠子……马万川说话声都有些发颤了: “老常,快说说,这是咋回事儿,明金咋跑你哪儿去了?他咋样儿?还……还好吧?” 常大杠子:“好,好,他呀,结实着呢!” 明金娘悲喜交集,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马万川眼睛也湿润了,脸上带着笑:“老常,你说,你说……” 常大杠子凑近身子,兴高采烈地讲起来…… 正月十五,乡下的庄稼人,正月里都是过年,这可能与终日劳作有关,过年了,找借口多歇息几天,开春后,又是个忙碌。满洲国成立,山里抗日武装活动频繁,日本人兵力有限,首尾难顾,在接近山里的村落,虽经常骚扰,却不敢驻扎,百姓生活,相对比城里安稳些,过年的气氛自然也就比城里浓烈,比如,十五这天,家家挂上灯笼,把白白的雪地,映出一片片红光。 大概是半夜,常家大院的人,都各回各的房,准备睡觉,就在这时,传来响门声。守门人透过门缝,见外面站着三个山里人打扮的汉子。兵荒马乱的年月,盘问过后,也不敢贸然开门,忙去上房禀报。常大杠子听说是远方来的老客,还说管他叫叔,好生疑惑,披着衣服来到院门口,想仔细问一问,对方听出他的声音,报出名字,说是马明金,常大杠子大喜过望,急忙打开门。 马明金闪身进来,笑呵呵地喊着叔。 常大杠子把马明金拉到灯笼下,看着马明金黑红的脸膛,哽咽无语,随后将马明金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常富也出来了,扑过来,连声喊着大哥。 常大杠子知道马明金现在的身份,叮嘱守门人关好院门,不要声张,注意外面的动静,常富来了精神头,回屋里拎出匣子枪,说他亲自看守院门。 马明金笑说,已在屯外留下暗岗。 常大杠子连忙把马明金三人,礼让到上房。推坐着炕边,又把马明金好番打量,他说做梦也想不到,马明金会来到家里,他喊常富媳妇,吩咐灶房,生火做饭,鸡鱼肉蛋,一样儿不能少,把存在窖里多年的好酒,扛来一潭子,总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马明金不客气,也不需客气,笑说在山里走了大半夜,还真的饿了。 趁酒菜没上来,常大杠子与马明金盘腿在炕上,对坐着,唠扯起马明金的近况。 去年十月下旬,冯占海率军攻打吉林市未获成功,为防止被敌人合围,迅速撤退,马明金率建制不全的老三团担任掩护任务,途中,与前来增援的日军遭遇,边打边撤,损失严重,当时,冯占海的大部队,已甩掉敌人,奔向农安伏龙泉一带,马明金完成可以尾随跟进,但那样的话,大部队很可能被敌人咬住,为保护大部队的安全,马明金毅然决定,变换方向,拐奔桦甸,把敌人吸引过来。如此一来,他们孤军作战,好在桦甸,山高林密,马明金跳出了敌人包围圈,也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 冬季来到,老三团稍稍得到喘息,因为大雪封山,敌人不敢贸然挺进。老三团因为没有后勤保障,没有粮食,缺医少药,也陷入困境。尽管这样,他们经常打击靠近山区的敌人,用缴获的战利,维持部队生存,鼓舞官兵的士气。 腊月里,马明金率队转战到蛟河,这时,他得到确切的消息,冯占海率吉林义勇军大部队,进入热河开鲁、建平一带,被国民革命军第四十一军军长孙殿英,辽吉黑热民众抗日后援会的名义,收编为第四军团,冯占海任总指挥,继续抗战。马明金欲想归建,无奈千里迢迢,关山阻隔,敌人讨伐队道道封锁,老三团无力冲出。还有洪大新所率的一营,吉林失利后,敌人调兵回打乌拉街,洪大新寡不敌众,且战且退,败入黑龙江境内,后来听说,部队被打散了,洪大新躲进了长白山,这个情况是真是假,无法验证。 热腾腾的菜饭摆满一桌子,屋内弥漫着扑鼻的香味。 常大杠子和儿子陪着马明金三人,斟酒夹菜,生怕马明金等人吃不好,吃不饱。 马明金示意随从放开量多吃,多喝,他菜没少吃,酒喝得不多,以前他就不擅酒量,他笑说,自离开吉林市的家中,还头一次吃到这么丰盛的菜肴。 常大杠子听了,心里发酸,从表面看,马明金是他东家的儿子,半个主人,但从感情说,马明金是少辈,犹如自己的亲儿子。他看出马明金率队在山里生活艰难,未等马明金开口,便问马明金,他能帮上什么忙,他说他会竭尽全力的。 马明金说队伍最急缺的就是粮食,还有盐,菜就不奢望了,在山里打个狍子、野猪,清水煮熟,权当是菜了。 常大杠子二话不说,忙让人去喊起后院的劳斤,他说粮食有的是,盐家里没预备那么多,但能凑上一袋子,过两天,他批量多买一些。马明金随时可打发人来取。 马明金说带来十几个人和马匹,都在屯外,为解燃眉之急,可先驮回一些粮食,队伍在大山里,路途远,带不走太多的东西。 常大杠子提出套上两张马爬犁,此时,他恨不得把大院所有的粮食都送给马明金。 马明金说那样目标太大,为躲避敌人,他们要穿山越岭,林子里没有路,爬犁走不了。他说这次来首先是想建立个通道,设几个联络点,以图日后得到常大杠子,还有其他关系的帮助。 常大杠子没有一丝犹豫,爽快地对马明金说,只要信得过他,一冲马家的恩情,二为打日本人,他全力以赴。 马明金这个刚强的汉子,直至这时,才抑制不住内心的感激,眼含热泪,握住常大杠子的手,他说他扑奔叔来,就知道叔会帮助他和他的队伍…… 马万川和明金娘聚精会神地听着,明金娘边听边泪流不止,喃喃自语着儿子受苦遭罪了。 常大杠子叹声地:“是啊,看得出,明金他们挺苦啊!” 马万川的神情倒是很开朗:“苦些没啥,人在就好,常言说得好,有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明金娘抹着泪:“他叔,明金没说啥时候能来家?” 马万川嗔怪地看了眼明金娘:“他要是能回来,还用去老常哪儿划拉东西?” 常大杠子说,后半夜,他亲自赶着马爬犁,把东西拉到屯外树林,有粮食,盐,大萝卜,土豆子,还有两麻袋冻饺子和粘豆包,马明金带来的人,把这些东西都捆放好在坐骑上,趁天没亮,撤回山里。 明金娘:“明金他们这回可能吃上饱饭了。” 常大杠子:“还剩下几包粮食,咋的也捆不上去了,对了,我还让常富煮了半大缸的咸鸭蛋,也给明金他们带上了。” 马万川:“你可没少给他们倒腾啊!” 常大杠子:“老东家,你还不知道,咱是大粮户,就是粮多,我那粮仓,别说他十来匹马,上百辆大车能拉走,就不错了。” 马万川对明金娘:“这都快晌午歪了,你让老常饿着啊?” 明金娘破涕笑了,起身说去灶房,这人逢喜事儿,腿脚都轻快,出了上房,刚走下台阶,迎面二儿子过来。 马明满:“娘,你这么乐呵,是不是有啥喜事儿啊?” 明金娘见旁边没人,抑不住欣喜,低声地:“娘能不乐吗?你常大叔来了,说你哥他……” 马明满:“我哥?” 明金娘没理由瞒着二儿子,小声地告诉了二儿子,话刚出嘴,她想起丈夫曾叮咛过,有些事儿不要对二儿子说,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不信任二儿子,但对丈夫话,她是听从的,她有点后悔自己嘴太快了,忙像丈夫叮咛她似的叮咛二儿子,千万不要说出去。 马明满不悦地:“娘,我是你儿子,你还信不过呀?” 明金娘要走,见二儿子想进上房,回身说:“小二啊,你爹跟你常大叔唠嗑呢,你别进去了……” 马明满似乎没听见娘的话,沉思片刻,还欲进去。 明金娘伸手拽住二儿子。 马明满:“我看看常大叔不行啊?” 明金娘:“你爹不让进,你进去,他不得骂你呀?” 马明满:“不就是唠我哥吗,用得这么神神秘秘吗?” 明金娘也知道警觉了,四周看了看,拍打下二儿子: “小点声,别让外人听见……你先回你屋,等会儿菜好了,我喊你上桌,陪你常大叔喝酒……” “我不陪,我没工夫。”马明满生气了,袖子一甩,走了。 明金娘无奈地注视着二儿子的背影儿,只能是叹息。 上房内,马万川与常大杠子还在说大儿子的事儿。 常大杠子说,马明金在蛟河东边一带活动,两人约好,十天后,他让常富带着爬犁,装上粮食和盐,最好再弄些布匹,药之类的东西,送到三道岭下,马明金在哪儿等待。他说这次来吉林市,一是报个喜讯,二是买些所需物品,天岗附近,有几家杂货店,铺面小,凑不齐,他说着,拿出一张马明金开的单子。 马万川接过来,草草看了看,说他马上交给老乔,下午办置全了,让常大杠子带回去。 常大杠子:“老东家,刚才老嫂子在这儿,我看她挺难受的,没再往下说,明金让我给你捎个话,说不要惦念他,还说,倭寇不灭,誓不还家。他没敢跟家里联系,怕小日本发现了,给家里带来祸乱,他说让你跟老嫂子千万保重身体……” 马万川心中涌上暖流,三个儿子,也许因马明金是老大,他与大儿子沟通较多,彼此了解得最透彻,所以,他能想象得出,大儿子说出这些话时,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常大杠子:“还有,我把两个孩子随他老叔去关里的事儿,告诉了明金,他听了挺高兴的,说老东家,你老想得周全。” 马万川思忖着:“他们在山里窝着,这么下去,也不是长远之计呀!你没听他说,今后打算咋办?” 常大杠子:“明金说,熬过冬天就好了,队伍猫冬,分得挺零散,等开春了,把人聚集起来,够小日本喝一壶的。老东家,咱们山里有林子,我常去木帮,好家伙儿,这拉杆子,扛大旗,跟满洲国和日本人喝对台戏的人,老鼻子,义勇军,山林队,大排队,打狗队,多的几百人,少的也有数十人,大伙儿都这么抱团,我看满洲国长不了。” 马万川:“这满洲国是日本人鼓弄起来的,得先把日本人打跑,满洲国才能倒。” 常大杠子:“老东家,你的话在理儿,唉!咱们就是老了,要是倒退三十年,我第一个操起顶门的大杠子,跟日本人干!” 马万川:“咱们虽说老了,但不能服老啊,老有老的用处,对了,上秋你来时,我不是说过地租的事儿吗?还按说好的办,以后租子,你不用再交了,想法儿运到山里,找个稳妥的地方存放起来。” 常大杠子:“老东家,我还是那句话,种地交租子,天经地义,我不能坏了规矩呀!你不让我交租子,我心里过意不去呀!” 马万川推心置腹,动情地说:“老常啊,咱们老哥俩儿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跟我就别外道了,那么多粮食,运进城,日本人看着眼红,还不得挖空心思算计咱们,再说了,往年粮食都往关里倒腾,现在日本人能让你运吗?要是让日本人扣下了,我还不如撒大江里喂鱼了,你把粮食分散开,能卖就地卖了,卖的钱,换成大洋,金条,你不用给我,留起来,以后举许有用得的地方。” 常大杠子听明白了:“老东家,你是说这钱用在明金他们身上?用在打日本人上?” 马万川:“咱们留那么多钱干啥?好钢用在刀刃上,我就是这个意思,还有粮食,你在山里各个木帮多存放一些,明金他们取也方便。” 常大杠子:“行,行,我回去就照你的话办,我跟明金也说了,粮食要多少有多少,别说几百号人,千军万马咱也供得起。” 马万川:“小日本也缺军粮,早把眼睛盯住我的粮行了,我已吩咐老乔,以租子收不上来为借口,过些日子就把粮行关了……” 常大杠子:“日本人能让关吗?” 马万川:“你记得吧?明满惹事儿那年,日本开拓团强租了我一些地,满洲国一成立,开拓团一颗租子都不交了,我琢磨好了,就拿这事儿搪塞日本人,你们日本开拓团带头不交租子,别的大粮户也都跟着不交了,这没有粮食,我粮行卖啥呀?” 常大杠子嘿嘿地笑了,他说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老东家,足智多谋。 下午,马万川与常大杠子喝酒的工夫,老乔已按单子,把东西预备齐全,装在常大杠子带来的爬犁上,所需东西“隆”字号基本都有,不用外买。马万川细心叮咛,数量不能太多,怕引起日本人特务注意。至于城外沿途的几道卡子,常大杠子常来常往,一是已混个脸熟,二是也有办法对付。带上烟、酒、高点,每道卡子,扔下一些,就过去了。日本守备队的卡子,得多加小心,酒要多送几瓶,最好再加上几只烧鸡。常大杠子又好气又好笑问马万川,不都说日本国富得撒尿都流油,来到中国,咋都像饿狼似的呢?在他眼里,日本人个个都是酒鬼,见到酒没命地喝。马万川比常大杠子见多识广,他说日本是个弹丸之地,人多面积小,为扩大国土,强行霸占东北。 常大杠子给马家大院带来马明金的讯息,但马万川和常大杠子怎么也没想到,一场灾祸也随之悄悄降临到常家和马家头上…… 十天后,在连接着山里山外的三道岭,马明金如期接到常富带人送来的三爬犁粮食,以及一些队伍急需的东西。应该说,马明金还是很有警惕性,他知道日本人经常派特务,在附近山屯打探义勇军的下落,为遮人耳目,保证常家大院的安全,他在与常富接头时,让手下人穿着便装,化装成山里的胡子,当他突然出现在常富面前,把常富等人吓了一跳出,以为真碰到劫道的胡子。马明金叮嘱常富,万一走漏风声,就说往山里木帮里送东西,被胡子抢走了。常富笑说,这个主意好,以后就用这种方式。两人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然而就在这第二次,日本人对交接点和常家大院同时发起突袭。 其实,就在常大杠子从吉林城里回来没几天,他家所住的屯子,出现了反常现象,正月里,本屯与外屯相互走亲串门,你来我往,这不奇怪,但面孔陌生的货郎担和收山货的老客,三三两丙的在屯里晃来走去,且还在常家大院周围,停下来,打听着什么。本应引起人们的注意,可庄稼人实在,与日本人接触不多,自然也就什么防范,只当这些做买卖的人,想在正月里多抓几个钱,所以没当回事儿。 这天,还没放亮,常富又带着三张爬犁上了路,因为路途远,每张爬犁套三匹马,爬犁是用杠子加宽的,这样粮袋装得多,远远看上去就像三个行走的小山包。天气冷,常富和车老板都穿着羊皮裤和老羊皮袄,在爬犁上坐一会儿,就得下地,跟着爬犁跑一阵,要不然身子就冻僵了。 太阳升腾起来,越临近山里,雪越厚实,放眼望去,一派银光,往日高高的山峦,被雪压得孪下头、低下腰,显得那么的矮小。 快到中午了,再有两个时辰,拐过几个山口,就到约定的地方,常富喊爬犁停下,往雪窝里撒泡尿,把三个车老板叫过来,你看我,我看你,狗皮帽子上结满了冰霜,常富用棉手闷子抹了抹嘴,从抓犁上掏出一瓶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随后递给车老板: “妈拉巴子,这天冷的,裤兜子里都冒凉风,来,都整几口,挡挡寒。” 三个车老板轮流喝着,他们都是常家大院信得过的伙计,如同家人一样儿。 常富向后看了看,远处出现了两张爬犁,看不清爬犁上拉的是什么,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那两张爬犁跟上来的,感觉已跟了有一段的路。他没太在意,以为是山里木帮的,正月快过去了,有的木帮开工早。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吩咐车老板,把爬犁往边上靠一靠,让后面的爬犁过去。等了一会儿,并不见爬犁上来。 一个车老板:“怪事儿,咱们停下来,他们咋也停下了?,不会是胡子吧?” 常富也是个胆大的人,他把怀里的盒子炮拽出来,扳开机头,掖到后裤腰上说: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看。” 三个车老板:“加小心,别靠跟前,要不我们跟你一起过去吧!” 常富摆摆手,顺着爬犁道,向远处停下的爬犁走去,雪滑走得慢,离得还挺远,那边有一个人也迎着他走来,两人在双方爬犁距离中间,站住了。 那人先开了口:“兄弟,这是去哪儿呀?” 常富打量这人,一身山里人打扮,心里放松几分:“噢,去山里给木帮送点嚼谷,你们这是……” 那人:“我们也是木帮的,这过完年了,送干活儿的伙计进山。” 常富歪着头,探看,两张爬犁各坐着七八个人,都是屯里人的穿戴。 那人掏出香烟,递给常富一支:“来,点上,暖和暖和。” 常富:“哎哟,行啊,还抽草卷呢!” 那人一愣,不自然地笑了笑:“好歹咱也是个把头,用这烟卷装装门面。” 常富自小生在屯里,性情憨厚,与人交往经验不多,所以,对那人的神色没有在意,对那人的话,也信以为真。 那人眼珠闪动着,看看常富的爬犁里问:“兄弟,这是去哪儿呀?没少装啊!” 常富:“我们去老爷岭,你们呢?” 那人:“我……我们也往那边走,咱们同路……” 常富:“咋停下了,我们还寻思让你们过去呢!” 那人:“噢,马前夹板子挣开了,这不正拾弄呢!” 常富心里没有一丝的戒备,也不想耽误时间,跟那人客套几句,返回来,欲催马要走,一个车老板回头又看了看,心中不禁疑惑地说: “不对呀,我看了半天,你跟那人唠嗑时,爬犁上的人,咋没有一个下来,活动活动手脚的呢?他们是铁打的,不冷啊?” 常富一听这话,心里一沉,他刚才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再联想那人说是同路,难道真的这么巧?但直至这时,他也没想到跟上来的是日军和满军,还以为那些人充其量是棒子手或劫财的胡子。他让车老板都坐到爬犁上,扬鞭打马,加快速度,想把后面的爬犁甩掉。他趴在第三张的爬犁粮袋子上,抽出盒子炮,如果后面的爬犁拼命撵上来,管他们是什么人,先往天上打两枪,震唬一下。还有一点,他心里不害怕,越往前面走,离马明金越近,他知道马明金的队伍,在这一带人缘好,叫得响。真遇到胡子,报出马明金名号,胡子不会不给面子的,下了一道岭,又爬上一道坡,已不见后面的爬犁踪影儿,常富放心了,认为是自己太多疑了。 与此同时,马明金带着一个分队,数十人,提前到达接货地点。老三团在敌人的围剿中,孤军奋战,减员很严重,进入冬季,只剩下五百多人,因山里没有大的屯落,不适于大队人马活动。为减小目标,减轻山里人的负担,马明金将老三团分成五个大队,分散到山里,这样即能灵活打击敌人,又可便于隐蔽,解决给养。待春天到来,冰雪消融,树发芽,草发绿,困难期度过去。老三团便可集结起来,出山打击敌人。 一个瞭望的哨兵,回头说看到三张爬犁。 马明金走到高处,举起望远镜,看着由远而近的爬犁,辨识出是常富来了。有了这批粮食,分发给各大队,维持到开春没问题。但就在他刚要放下望远镜,突然发现远处的山岗上,又闪出两挂爬犁,他以为也是常富带来的,落在后边,再仔细一看,后面的爬犁坐的是人,他立时觉出异常。稍做沉思,他命令身着便装几个士兵,从林子里出去,在山口处站成一排,劫住常富的爬犁,先不要动,待后面的爬犁靠近,有什么反应。 几个士兵迅速钻出去。 马明金指挥一部分人,占领制高点,另外一些人,绕过山口,从后面包抄过来,堵住后面爬犁的退路。 山路弯弯,又都是在沟趟子里,常富以为早把后面爬犁甩掉了,看快到地方,他和车老板松了一口气,这时,几个士兵从树后闪出来,常富认出是马明金的手下的人,从爬犁跳下来,笑着上前打招呼。 带头的班长没顾得客套,忙问常富,是否注意到后面的爬犁。 常富一怔,马明金是通过望远镜看到后面的情况,他当然看不到的。 班长没做过多解释,让前两挂爬犁向前走,拐进山口,留下一挂爬犁,堵住路,待后面的爬犁上来,看个究竟。同时,命令士兵分散开,做好战斗准备。 后面的爬犁出现了,慢慢地停下,还是曾与常富说过话的那个人,跳下爬犁,向前走来,走了几步,似乎发现前面情况有些异常,犹豫地停下来。 班长端着大枪,掩在粮袋后,示意常富喊那人过来。 常富:“喂,那位兄弟,我……我在这儿等你呢,过来呀,咱们一起走。” “好,好,我……我这就过去。”那人嘴这么说,却站在哪儿,回头冲后面摆手。 马明金在高处,就是不用望远镜,一切也都尽收眼底,两张爬犁上,大概有十五六个人,只见头张爬犁有个人站起来,把身上的大衣往后一甩,马明金看清,他是个日本军人,接着又听他喝喊一声,爬犁上人纷纷从屁股底下,拽出枪,跳下来,分散开。马明金早已握枪在手,冲天空连开三枪。 已占据有利地形的战士,一顿排枪响起。机枪手根本没有射击。这也是在战斗中积累下的经验,不是紧要关头,机枪尽理节省子弹。 敌人做梦没想到会中了埋伏,他们还以为只是常富的三张爬犁,本想继续跟随下去,见爬犁又停下来,他们失去耐性,过早地暴露自己,这下可好,还没等站稳,活动下几乎冻僵的肢体,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的密集子弹,打得他们晕头转向,当即七八个人被射倒,领头的日本曹长,身中三枪,趴在雪地上,抽搐着几下不动了。剩下的人,胡乱还击,却不知对方在何处。还有两个日本兵,死硬抵抗,不住地喝喊着旁边的满军士兵,可是无济于事,满军士兵已把枪举起来。 那个与常富对话的人,是个特务,听到枪响,就地卧倒,待再想爬起来时,脑袋被枪口顶住,吓得他忙扔掉匣子枪,身子哆嗦成一团。 马明金手下的人冲上来,两个日本兵挺站起来,怪叫着,端着带刺刀的大枪,欲做最后拼搏,还没等冲上来,两声枪响,再看那两个日本兵脑袋开花,仰面倒下。老三团就是这样,碰到日本兵,别说是顽固不化的,即便失去反抗能力的,也绝不饶恕,一枪毙命。这是马明金下的令,他说日本人惨无人道,所以要以血还血。 常富除了那年因扒水坝与日本开拓团争执,放过枪,这么大的阵势,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想到跟随一路的爬犁上,坐的竟是日本人和满军,他好个后怕。来到马明金面前,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大……大哥,这小日本是……是冲咱们来的,还是……” 马明金安慰着:“常富啊,别紧张,先歇歇,喘口气……对了,你啥时候发现他们跟在后面的?” 常富惊魂未定:“我们前后走了有一阵子,你说是他们想劫爬犁上的东西?那……那他们咋不早动手呢?” 马明金一听,心中的疑团越发浓重了,从敌人隐匿着装上看,他们不想过早暴露身份,这更说明他们跟随着常富是有目的的,换句话说,他们已经知道常富是在给义勇军送粮。 那个与常富说过话的特务被押过来。 常富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给特务一个大嘴巴,回头对马明金说: “大哥,这小子可他妈的能白话,刚才在半道,跟我说他们是山里木帮的伙计,还说去老爷岭……” 特务的帽子被常富打飞了,露出大背头,脸上的雪和鼻涕沾在一起,浑身发抖,活像条丧家之犬。 马明金威严地:“我有几句话问你,你能如实回答吗?” 特务看出马明金是当官的,哈下腰,带着哭腔,连声地说: “长官,你只管问,我……我要是敢有半句假话,你……你一枪崩了我,我也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才吃这碗饭的。” 马明金:“你和被打死的日本人是哪部分的,为啥尾随在后面?” 特务说他是天岗日本守备队的通译,这个守备队主要任务是巡查铁路没线的安全,前几天,接到从吉林市传来的命令,配合由吉林宪兵队来的特务,调查天岗大粮户常大杠子,是否与山里的反满抗日分子有联系,他与宪兵队的几个特务,化装成小商贩和收山货的老客,几次去过常大杠子住的屯子,在屯子里收买了一个大烟鬼,并派人住在大烟鬼家,昼夜盯着常家大院。昨天,吉林市方面听说还没查出头绪,不耐烦了,派来一个叫犬养的队长,带领一队日本兵,来到天岗,准备今天对常家大院下手,恰这时,大烟鬼得到信儿,说常富起早去山里,犬养当即决定分兵两路,一路化装跟踪常富,弄清常富到底与什么人接头,如果对方人少,设法抓获,若是人多,探明虚实…… 马明金知道犬养这个人,他专程从吉林赶来,这表明,敌人已发现他与常家大院有来往,并且要对常家下毒手。 常富问特务,那个大烟鬼是不是姓赵,特务点头。常富对马明金说,这个姓赵的两姨兄弟是常家大院的劳斤,怪不得这个姓赵的烟鬼,这些天总来大院找他的亲戚…… 马明金现在最担心的是常大叔及其家人,他揪住特务的脖领子: “你是说犬养已经去了常家大院?” 特务:“是,是,那个犬养让我们抓到人,立即带到常家大院,他……他在哪儿等着我们的信儿呢!” 常富才意识到什么:“啊,你……你说啥,日本人去了俺家?真的吗?” 特务:“回这位爷的话,我不敢撒谎。” 常富不知是惊还是怕,腿一软,坐在地上,失神地: “完了,完了,家里没个硬实人,这……这可咋整啊!” 三个车老板站在常富身边,唉声叹气,他们与马明金等人不熟悉,不敢多说话,只是盼着常富能拿个主意。 常富腾地蹿起来,抓过旁边一匹马,翻身跃到马上。 马明金上前扯住缰绳:“常富,你干啥?” 常富挣扎着,带着哭腔说:“大哥,我得回家呀,我要去救我爹,我孩子……” 马明金:“冷静些,你一个人回去管啥用……” 常富:“大哥,你就让我回去吧,我死,也要跟我家人死在一块儿……” 马明金:“常富,听大哥的话,你先下来,咱们一起想办法……” 有人把常富从马上接下来。 马明金脑子飞旋着,心急如焚,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下午两点多了,若率骑兵快马加鞭,赶去营救,需四五个小时,另外,身边兵力太少,敌人的情况,也只是从特务口中得到这么一点点…… 此时此刻,常家大院,已完全被日本人控制了。 中午刚过,犬养率领从吉林带来的二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日本兵,还有天岗日本守备队的三十多人,浩浩荡荡开进屯里,把常家大院围个水泄不通。一时间,不要说大院闹翻天,整个屯子都鸡犬不宁,人们见识过日本兵,知道日本兵凶狠霸道,但成队的日本兵,涌进屯子,这还是第一次,尤其屯口和屯道都有日本兵把守,刺刀闪闪,只进不出,明眼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凶多吉少,要出大事儿。 常大杠子午饭喝了两盅酒,靠着被垛,刚想迷糊一会儿,屋门砰地被撞开了,守门的伙计,嘴边带着血,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连声说: “东家,不好了,不好了,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 常大杠子睁开眼睛,没听太清:“啥,日本人?” 守门人:“日本人进院了,好多的人,都带着家伙儿,我上前刚想问句话,那个日本领头的,抬手给了我两个大嘴巴子。” 常大杠子酒被惊醒了,忙下地,穿上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这青天白日的,日本人也太蝎虎了,咋能说打人就打人呢!” 守门人:“东家,这帮日本人好像是冲你来的,你……你还是躲一躲吧!” 常大杠子:“躲,往哪儿躲?这是我家,我怕他啥呀?” 外面一片嘈杂声,日本兵蜂拥进院,迅速分散开,有的向后院冲去,台阶上,房檐下,院门外,布满日本兵,杀气腾腾。 常大杠子走出上房,放眼一看,愣住了,瞬间,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见犬养挎着战刀,站在院中央,身后有数个日本兵护卫着,想必这人就是最大的官了,他走过去,盯看着犬养,冷冷地问: “噢,你们是日本人啊!我记得我跟你们日本人没啥交往,你们来我家干啥呀?” 犬养打量着常大杠子问:“你姓常?是这家的主人?” 常杠子要是单听犬养说话,还以为犬养是中国人呢,他点头说他是大院的当家人。 犬养:“我是从吉林特意来见见你,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常大杠子不卑不亢地:“你问我?我还问你呢!” 犬养来东北多年,深知东北人的禀性,直来直去,绕弯子没用,便单刀直入地问: “你私通义勇军,是反满抗日分子,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常大杠子心里一惊,他知道反满抗日在如今的满洲国,是个什么“罪名”。同时,他也猜测到,日本人肯定是抓到什么把柄了,要不然不会这么兴师动众,气势汹汹,莫非常富他们半路出事儿子?不,不会的,若是那样儿,日本人准把常富押回来…… 犬养:“你儿子去哪儿子?” 常大杠子听了这话,心中有底儿,儿子安然无恙:“我打发他进山,给木帮送粮食去了。” 犬养:“木帮,什么的木帮?” 常大杠心想,这个日本人会说中国话,但中国的事儿不一定都懂,他笑了笑: “木帮就是木帮……伐木头的。” “不对,你在说谎,你儿子是给义勇军送粮食去了,我们很快就会把他和义勇军一起抓回来的。”犬养说完这话,很是得意洋洋,他吩咐跟踪常富的人,最好把连同接粮食的人,一并捕获,那样,他就要在常家大院杀一儆百,给天岗一带的满洲人看看,反满抗日是个什么下场。 常大杠子:“我是个庄稼人,心眼来得慢,听不明白你的话。” “好,我会让你明白的。”犬养冷笑着,扭过头,对身边的军官说了几句日语,意思把院内的人,全部带出来。 常家大院是典型的东北大院,前院家眷居住,老老少少二十多口,还有来串门的亲戚,后院是佣人,常年住在大院里的伙计,里里外外,加起来,有几十个人。正月里,除了常富等人外出,大多都在屋里猫冬,日本人疯闯进来,院里象炸了营似的,人们忙四处隐藏躲避,有的趴在炕沿下,有的蹲在水缸后,还有的人无头苍蝇似的,慌不择路,所藏的地方,顾头不顾尾,一叶障目。尤其一些女人,早就听说日本兵见到女人,兽性大发,迈不动步,屯里女子,把贞洁看得比命都重要,有的女人,怕受到玷污,找把剪子,掖在怀里,万一躲不及,打定的主意,同归于尽。岁数大的,拉过年轻女子,抓把锅灰,胡乱涂抹在脸上。 日本兵见门就进,见到人连踢带打,押出来。最可恶的是守备队的人,他们几乎都是从开拓团里在乡军人转为士兵的,所以非常的贪婪,见到值钱和喜欢的东西就往兜里揣,有的干脆装到麻袋子里,背在身上。犬养已有话在先。为感谢守备队的配合,可将常家大院所有东西,运回守备队。 大院的人,陆续被日本兵驱赶出来,大伙儿见到了东家常大杠子,都把他当为主心骨,齐聚在他的身边,在后院,日本兵遇到了反抗,五个伙计正在一间屋里,掷色子赌小钱取乐,这在正月里是正常的。平时,绝对严禁的,要是让常大杠子知道,不撵出大院,也得骂个狗血喷头。他们玩得玩得高兴,神情专注,不知道前院发生的事儿。“咣当”门被踢开了,几个日本兵冲进来,大伙儿一愣,还没等缓过神来,日本兵嘴里叽哩咕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日本话,刺刀直逼胸口,用枪托子推打着。其中一个小个子日本兵,看到炕桌上的钱,伸手就抓,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气不过,按住小个子日本兵的手,不让拿走。小个子日本兵回身一脚,踢在小伙子的裆部,小伙子哎哟一声,捂着裤裆,疼得在地一边乱蹦,一边大骂: “小日本呀,我操你八辈祖宗,我还没娶媳妇呢,你把我这玩意踢坏了,这不是让我断后吗?” 日本兵见状,禁不住哈哈大笑。 小伙子真的气极了,大吼着,猛然扑向那个小个子日本兵,一下把他压倒在地,双手死死掐住小个子日本兵。其他日本兵都愣住了,片刻,举起刺刀,扎在小伙子的背部,小伙子死不撒手,日本兵又连扎了好几刀,上去拽小伙子,好不容易扯开了,再看小个子日本兵,眼睛翻白,舌头也吐出来,一命呜呼。日本兵似乎才意识到眼前的庄稼人,都是血性汉子,吓得连连后退,枪口对准另几个伙计。刚欲开枪,伙计中有个人大喊着: “哥几个不能等死啊,跟小日本拼了。” 伙计们早就愤怒到极点,听到喊声,随手操起身边的长条板凳等物件,冲向日本兵,发疯似的,又打又砸,日本兵的枪响,伙计们相继中弹,有的倒下,有的挣扎着往前冲,一个伙计没抓到什么东西,情急之下,端起炕上的炭火盆,在身中两弹,还冲过去,把一盆炭火,扣在一个日本兵的头上,烫得那个日本兵鬼哭狼嚎,扔掉大枪,跳蹦着,这一蹦,火炭都掉进衣服里,再看那日本兵,头上、身上都冒出白烟,伴着烧焦皮肉的臭味,倒在地上,抽搐着。剩下的日本兵也被砸得头破血流,吓得边开枪,边退出屋子。又有几个日本兵过来,从门和窗口,不停地向里面射击。五个伙计,一个也没出来,都死在屋子里。 枪声传到前院,常大杠子知道后院发生了不测,他心急如焚,想要去后院,日本兵拦住他。这时,东厢房那边也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 东厢房内,常富的媳妇,顾不得自己了,把两个孩子先塞到炕柜里,又怕孩子在里面憋得喘不上气,拽出来,想再找个地方,已来不及了。两个日本兵进来了。常富媳妇忙着藏孩子,没来得及往脸上抹锅灰,俊秀的容貌暴露无遗。两个日本兵相互对视一眼,脸上现出淫笑,慢慢逼上来。常富媳妇惊恐万状,她以为日本兵想抢她的孩子,忙用身体挡住孩子,这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小哥俩儿虽小,似乎也明白眼前的危险处境,躲在母亲的背后,不哭不叫。一个日本兵放下手中的大枪,做出搂抱的姿势来抓常富媳妇,常富媳妇本能的一躲,日本兵扑个空。另个日本兵也放下枪,两人同时上来,揪住常富媳妇,顺势按在炕上,常富媳妇大喊着,挣扎着,两个孩子见了,“哇”地大哭起来,五岁的那个孩子还上来用小手打着日本兵,见奏效不大,孩子张开嘴,照日本兵的腿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那日本兵抬起脚,把孩子踹出多远,跌在地上。常富媳妇一是想护着孩子,二是想保住自身,她又挠又咬,连踢带蹬,虽奋力厮打,抵不住两个兽性大发的日本兵,前襟被扯开了,一个日本兵急不可耐把头拱向常富媳妇的胸部和乳房,另个日本兵忙着要脱下自己的衣服欲进一步施暴。 突然,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冲进来,他是常富媳妇的亲弟弟,来姐姐家串门,住在对个屋里,刚才已躲在桌下布帘后,听同见姐姐凄惨的喊声,他吓得腿都软了,不敢出来,后来听姐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担忧姐姐,硬着头皮,想出来看个究竟,透过敞开的门,他看到两个日本兵把姐姐按在炕上,外甥坐在地上哭,他热血沸腾,说不上哪儿来的勇气和力量,抓起炭火盆边铁制的扒火铲,高举着冲进去,照一个日本兵的脑袋狠狠拍下去,那日本兵大叫着,从姐姐身上滚下来,另个日本兵没等回过头,脸蛋子也挨了一铲子。弟弟忙拽起姐姐,让姐姐领着孩子快走。常富媳妇救子心切,顾不得半开的胸襟,抱住一个孩子,拉起一个孩子,向屋外跑走。弟弟想随姐姐跑出来,可刚到门口,一把刺刀从背后穿透,刀尖从胸前露出,他呻吟着,扑倒在地。 常大杠子看到衣装不整的儿媳,带着两个孩子从东厢房跑出来,不住喊着救命,作为一家之主,两个孙子的爷爷,心中的痛楚自不待言,同时,奔腾的热血也涌上脑门。 常富媳妇快跑到人群边了,不想手里拎着五岁的儿子,跌倒在地,一个日本兵上去踩住孩子的背部,孩子嘴跌破了,流着血哭喊着: 爷爷…… 常大杠子满腔怒火终于暴发了,他早已瞄好,墙边有个顶门杠子,有三米长,碗口粗,他扒开旁边的人,几步跃过去,操起那个大杠子,大吼着: “王八操的小日本,你们抄我家,打我孙子,我常大杠子豁出这条老命跟你们拼了!” 犬养愣住了,周围的日本兵愣住了,院里所有的人,几乎都愣住了。 常大杠子年轻时身壮如牛,力大无比,老了也是体格硬朗,其名得于大杠子,所以玩杠子,那是得心应手。他抡起杠子,先是一个横扫,日本兵慌乱后退,有两个日本兵躲不及被打倒在地,在日本兵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常大杠子一个箭步,蹿到孙子面前,杠子落下,打在那个脚踏孙子日本兵的头上,只见那个日本兵摇晃几下摔倒了。 常富媳妇心中只有孩子,回手拽起倒地的儿子,跑到人群边,有人忙接过她怀里的孩子,把她们掩在后面。 常大杠子奔犬养冲去。日本兵已把犬养围住,保护起来。 犬养见常大杠子连击数人,恼羞成怒,抽出战刀,他本想拨开日本兵,与常大杠子格斗,显示下武士道精神,可是一看那又黑又粗的杠子,他畏惧了,怕打败,失去威风,丢了面子,他用日语命令日本兵,将常大子击倒,但不许开枪,把常大杠子绑起来。 常大杠子与围住的日本兵对峙,他尽管年迈,腾挪躲闪,很是灵活,日本兵的数把刺刀相继刺来,都被他拨开,他怒目圆睁,指东打西,又有三个日本兵挨了杠子,有个日本兵脸被打变型了,牙掉了一地。 大院的人都想救下或帮助常大杠子,可惜手无寸铁,有两个人冲出来,被日本兵刺伤,见更多人欲上来,日本兵架起机枪,人们不得不退回去。 犬养低喝一声,日本兵闻令,一齐退下,一个怀抱机枪的日本兵上前一步,冲着高举杠子的常大杠子腿部射出一梭子弹,只见常大杠子脚下扬起一股尘土,腿部连中数弹,他咬牙,支撑着,又往前跨了两步,瘫坐在血泊中。日本兵蜂拥而上,想夺下杠子,拽了半天,常大杠子死不松手,日本兵连打带砸,最好才把浑身是血的常大杠子绑起来。 大院的人心疼这一家之主,心疼这老东家,不少人,哭起来。常富媳妇连喊着爹,要冲出来救公公,被人们拽住了,孙子也不住哭喊着爷爷。 常大杠子被日本兵吊绑在房檐下,他双腿都断了,脸上也带着血,可他没一丝痛苦的表情,骂过日本人后,他转向大院的亲人和伙计,高声地说: “大伙儿别哭,也别怕,你们也看到了,小日本就这个德性,他想要咱命,咱僦得跟他们拼,我……我怕是活不成了,我不想连累你们,可小日本子他们不是人啊,我没啥对你们说的,熬过这一关,你们要是能活下来,好好地活,不过得活出个人样儿,要是死,也得给我死出个人样来,不能给我们老常家丢脸啊!” 犬状气急败坏,仅对付常家大院,死了三个,伤的也有七八个。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依他的凶残本性,恨不得把全院的人全部杀掉,一把火把这大院变成灰烬。可他这么做,回吉林无法向酒井交代,因为行前,他已对酒井立下军令状,要顺着常家大院这条线索,摸清义勇军的准确地点,最起码也要掌握义勇军的行踪。所以,他要耐住性子,等待跟踪常富的人回来,而后以常家为诱饵,最好能把义勇军引出山,这个功劳将是巨大的…… 日本兵不住地拷打着骂声不止的常大杠子。 犬养摆下手,让日本兵退下,他现在还不想把常大杠子置于死地,他走到常大杠子面前,一反常态地笑了笑: “我看得出,你是不怕死的,可是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劝你还是想想你的众多亲人吧,只要你说出义勇军的去向,我不但放了这院子里所有人,也会留你一条活命。” 常大杠子吐出口血沫子,笑说:“小日本,我跟你说实话吧,我确实给义勇军送过粮食,还没少送,我为啥给他们送呢?这事儿我不说,你也能明白,他们是中国人,专打你们东洋鬼子,我也是中国人,我给他们送粮,天经地义,我要是死不了的话,我还给他们送……” 犬养恨恨地:“好,我会让你看到结局的,我会让你体面的死去!” 常大杠子:“黄泉路上无老少,我先走一步,在阴间等着你了,等在阴间见到你,我还用大杠子削你们这些王八蛋!” 犬养见太阳快要落山了,追踪常富的人还没消息,他有种不祥之感,又不好表露出来,命令日本兵把院里的人,都关到后院的一个空房子里,只将常大杠子吊挂在前院,随后,又派出一个班的骑兵,往山里方向探查。天岗守备队随来的小队长,请示犬养能否带着伤兵先行撤回去,犬养不同意,小队长不高兴地嘟哝几句,犬养有气正没处发,挥手打了小队长两个耳光,骂小队长不配做帝国的军人,其实他是色厉内荏,他深知要是去山里的人出了事儿,他在常家大院又搞不出个头绪,酒井搧他耳光是轻的,不撤他职才怪。他决意要守株待兔,传令日本兵进入房间,吃饭休息。 晚上,天刚刚黑透,屯外传来枪声…… 第二十八章 枪声由远而近,先是零星,后如爆豆。 犬养从屋里跑出来,神情无名状地兴奋起来,他就怕没有声响,辨听一下,是双方对射,这说明计划成功了,义勇军上钩了。他狂叫着,命令日本兵立即上房上墙,做好战斗准备。他要把充满血腥的常家大院,变成血染的战场。 常大杠子始终被吊在房租下,因失血过多,天气寒冷,昏死过去,是枪声把他唤醒,他艰难的抬起头,冻得黑紫的脸膛,浮现出笑容,不是对生的渴望,而是盼望着义勇军消灭这些可恶至极的日本人。 犬养走到常大杠子面前,冷笑着:“我说过,会让你看到结局的。” 常大杠子尚能说话:“我也说过,黄泉路上无老少,你离死不远了。” 五六个骑兵和屯口哨兵,丢盔卸甲跑进大院,一个曹长跳下马,向犬养报告,说他们在探查的路上,碰见义勇军,仓促迎战,一路败逃,只剩下这几个人。犬养并没责怪,问义勇军有多少人,曹长说,最少也有几十人,是马队,火力猛,攻击力强,绝对是正规的部队。犬养粗略地算了一下,自己有近五十多人,据大院这个险地,手中又有人质,即便义勇军再强大,固守待援,应该没什么问题,他来到面向屯南的炮台,爬到上面,黑夜里,望远镜失效,只能用肉眼向外眺望。 屯上来兵,就是马明金的义勇军。 在山口处,审过特务,马明金立刻意识到,常家大院危在旦夕,想到常大叔是为了援助义勇军,引来灾祸,若不相救,那还是义勇军吗?但作为指挥员,不能莽撞行事,可是时间紧迫,又刻不容缓,他先劝住常富,稍加思忖,决定让几个战士把粮食运回山里,派出通讯兵,立即联络附近两个大队,接到命令,集中骑兵,赶赴天岗,他率领现有的骑兵,随常富,先行出发,长途奔袭,解救常家大院。 临近天岗,遇到日骑兵,稍一接触,击毙六七人,剩下的掉头逃窜。 马明金没有贸然发动攻击,一是顾及大院时常家人的安全,二是为防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在天岗日本守备队和吉林方向路口,埋伏下阻击点,而后在夜色的掩护下,抢占大院周围的制高点,伺机机发起进攻。 常家大院在屯南,与四周民房有宽阔的距离,显得很孤伶,常大杠子选址和建大院时,考虑到树大招风,怕遭到胡子洗劫,立足于防范,院子四个角落,建有四个炮台,所以造成现在的易守难攻。但是,这么多年,大院一直平安无事,胡子闹得最厉害的时候,都没有光顾大院,这是因为常大杠子广交朋友,与好多绺子的当家相处得不错。 常富对自己的家了如指掌,他向马明金介绍说,北面,也就是后院,墙又高又厚,还是双道门,两个炮台间距短,放上几支枪,交叉射击,很难接近。只有从南面,炸开院门,才能冲进去。他看见炮台里有亮光,这说明日本人已有准备。 枪声大作,战斗打响了,要是有钢炮,对准炮台和院门,三五发炮弹,随后骑兵冲上去,很快就能解决问题,只可惜,队伍出山来接粮食,携带的都是轻武器。 大院的东西炮台,各有一挺机枪,疯狂地扫射。还有不少日本兵,趴在高出院墙的房顶,居高临下,不停地射击。 若用骑兵冲锋,目标太大,即使接近大院,大门紧闭,进不去不说,反成了敌人的靶子。 分队长找来一张马爬犁,让三个战士趴在上面,每人携带捆在一起的集束手榴弹,隐在一个墙角处。 马明金亲自指挥着机枪阵地,所说的阵地,也不过三挺机枪,架在一个老百姓家的后窗台上,正对着大院。常富让这户人家躲藏出去,说过后补偿大洋,那人说,能把小日本赶出屯子,房子烧了他都认可。刚才义勇军试探性射击时,机枪没有搂火,意在摸清了敌人大院各高处的火力点,现在机枪已对准了喷着火舌亮光处,那是敌人的机枪。马明金大喊一声打。三挺机枪同时怒吼起来,敌人的火力顿时被压制下去了。 分队长不失时机的下达命令,马爬犁闪出来,向大院狂奔,转眼间到了院门前,就在马匹身中了数弹,摔倒之际,爬犁的惯性,又向前冲出有三米,三个战士跃起,把手中的集束手榴弹,奋力抛向院门,只听几声巨响,黑烟伴着火光,腾空而起。顷刻,院门被炸得支离破碎,轰然倒下,三个战士,一人当即牺牲,另两个也在往回奔跑时,负伤倒地。 大院洞开,透过燃烧的大门,隐约可见院内跑动的人影儿。 分队长刚欲率队冲锋,敌人的火力网又重新组成了,这时候上去,只会造成更多的伤亡。无奈,只好爬过去几个的人,把受伤的两个战士拖回来。 大院内,犬养看着从炮台、房顶中弹后,接二连三滚落下来的日本兵,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甚为惊骇,尤其对方在没有重武器的情况下,竟把院门炸开,从这个战斗力看,他判断围攻大院的不是一般的义勇军。多夸他从吉林带来的一个小队,士兵经过严格训练,要是依赖天岗铁路守备队,大院恐怕早就失守了。 院门敞开着,外面子弹射进来,打在迎面房子的砖墙上,嗖嗖直响。 犬养催喊着日本兵,从后院扛来粮包,堆放在院门口,筑成临时掩体,又调来一挺机枪,建立一个新的火力点。 马明金和分队长,还有两个参谋,商量新的攻击办法,常富蹲在旁边,可怜巴巴地看着马明金,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跟着瞎掺和。距家门咫尺,不知家人如何,心中之焦急,可想而知。一个参谋看见不远处堆放劈好的木头半子,他想起火攻的办法,把干燥苞米秆、高粮秆和这些木头半子,分放在马爬犁上,点燃,冲向大院,后面跟着人,来到墙外,把刚燃起的木头半子,扔下院内,天干物燥,待院子燃起大火,敌人不攻自乱。马明金连连摇头说,万一院内的房子烧起来,成了一片火海,常家老老少少几十口子人,也难逃出来。这是一个险招儿,绝对不能用。分队长说,他带骑兵强攻,马明金不同意,说那样损失太大,并且未必能取胜。另一个参谋提出,可等另两个分队的骑兵,估计他们会携带小钢炮,到那时,稳操胜券,只是时间要拖后了,天亮,他们若能到达,已是神速了。 一个战士报告,说大院的炮台挑出灯笼和火把,还有喊声,提出暂时停火,要与义勇军长官对话。 马明金立时想到敌人要拿大院内常家的人做文章,这正是他最担心的,果不其然,他来到墙的豁口,命令停止射击,并示意参谋回应喊话。 炮台上,犬养的声音传来:“义勇军的人听着,我们大日本皇军是不可战胜的,但在黑夜里,我们不想与你们做无效的纠缠,假如你们视自己为正规部队,天亮后,可一决胜负,如果人执意进攻,我们将杀掉你们想解救的院内所有的人,听见了吗,听到回话。” 参谋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地:“小日本听着,我们长官有话,双方交战,不可滥杀无辜,如果你们一意孤行,院破之时,我们将把你们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犬养的声音比这寒夜都要冷:“效忠天皇,为国捐躯,是帝国军人的荣幸,我们不想跟你们再说什么了,从现在起,你们若不停火,我们每隔十分钟枪毙一个人,院内六十多人,按时间计算,天亮时,刚好处理完毕。” 分队长过来,小声地请示:“团长,我已让一小队上了马,趁这工夫,我们冲一下。” 马明金没有表态,此次战斗,关键是解救常大叔一家,倘若单纯攻入大院,常家人遭到杀戮,那还有什么意义。 参谋:“团长,你看……” 炮台上,被推出两个倒绑着双手的人,大半个身了探出来。可能是那两个人回头想说什么,被日本兵砸了一枪托子,想喊都没喊出声。 犬养:“我们的建议,从枪毙这两个人开始……” 话音未落,伴着惨叫和两声枪响,那两个人如两个粮袋子,摔到院墙外面的地上。 不要说马明金,整个义勇军的战士都被日军这个残暴的行为所激怒,机枪手扣住扳机,怒目圆睁,就等着马明金的命令。 一个凄厉的哭喊声传来,细弱,娇嫩,是孩子。 所有的人都看清了,一个日本兵手中拎着孩子,伸至炮台外,孩子整个身子悬在空中,两条小腿不停地蹬踹着。 犬养:“这是我挑选出来的,院内年龄最小的一个孩子,我不想用子弹来结束他的生命,但从现在起,只要我听到一声枪响,这个孩子就会被扔出去……” 常富不用细看,只听孩子的哭声,就辨识出,那是自己的小儿子,他不顾一切,大叫着,欲跳出墙,冲向大院。分队长眼疾手快,飞快上前,把常富扑倒在地上。常富喊不出声,哭不出来,呜咽着: “儿子,我的儿子……” 马明金不容也不敢再犹豫了,大喊着:“犬养听着,我知道你是院内日军最高指挥官,残害不具备丝毫反抗的人,尤其是孩子,不是军人所为,我同意你的要求,天亮一决胜负,但你要胆敢伤害孩子,我立即下令攻击,要时候,等待你和你的士兵,将是碎尸万段。” 孩子被拎回去,哭声也听不到了。 马明金等人,揪住的心,稍松懈下来。 常富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失神地:“完了,我的家完了,小日本,你……你他妈的也太狠了,小日本,你……你不是人……” 犬养喊声伴着得意的笑声:“义勇军听着,你们满洲有句话,叫以逸待劳,我去休息了,希望你们不要打扰我,咱们明天再见!” 炮台的灯笼和火把都撤下去,接下来,死一般的寂静,但可以断定,黑暗中,一双双狼的眼睛正注视义勇军一举一动。 马明金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何尝不知,敌人这是在使用拖延战术,意在等天亮后,援兵到达,对义勇军实施前后夹击,一举全歼。当然了,他也在等待两个分队的到来,解决院内的敌人,但从目前的情形上看,即使两个分队来了,日军故伎重演,义勇军投鼠忌器,这仗怎么打? 分队长和两个参谋也都没了主意,常富被劝进屋里。 马明金在小院内踱着步,思忖着,时间紧迫,必须当机立断,蓦地,他想到以毒攻毒之计,走到分队长身边,吩咐一番。分队长连连点头,而后,跑了出去。马明金又让参谋安排战士,轮流监视敌人,其余人进屋,吃饭歇息。敌人以逸待劳,我方也不能疲劳作战。 大院内,犬养见义勇军停止进攻,甚至连枪声都没有了,他心中颇为得意,走下炮台,回到屋内。当义勇军扑来时,他没想到义勇军攻击力会这么强,更没想到,据险而守,竟遭连连伤亡,他怕这么打下去,弹药消耗过大,他知道单靠现有的力量,消灭不了外面的义勇军,他是想拖延时间,等待援兵,但如何能坚持到天亮,坚持到明天,他想到院内的人质,这是他早就想好的一个杀手锏,他让日本兵带来两个大院的人,拉到炮台枪毙,给义勇军一个警示,为达到震慑目的,他又让人从常富媳妇手里,抢下四岁的孩子……这一招果然奏效,他让日本兵把孩子送回去,又让人把房檐下的常大杠子,解下来,他预测不出天明后,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但他知道常家的人是重要的筹码。 常大杠子被日本兵拖至屋内,已奄奄一息,这要是换个人,或许挺不了这么长时间,尽管几次昏死过去,他都凭着顽强的生命力,强迫自己不能闭上眼睛,他要活着看到家人获救,他要看到日本人的下场…… 天蒙蒙亮了,这一夜,对常家大院内外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犬养靠坐在椅子上,想小憩一会儿,眼睛却不敢合上,刚要闭上,身子打个冷战,感觉义勇军已杀进来,枪口直指他的面门,在他来大院前,吩咐天岗守备队,做外围增援,如果自觉力量不足,立即向吉林报告。可直到现在,天岗守备队那边,一阵枪声过后,沉寂得没有一点动静,莫不是被义勇军攻下,消息没有送出去?若是那样儿,天亮了,义勇军置人质性命于不顾,强攻大院,自己的死期真就到了,都说日本人不怕死,那是相对而言,作为特务出身的犬养,来到满洲多年,刚刚荣升少佐,当上守备队长,还没尽享荣华富贵,便做了枪下之鬼,岂不太懊丧了,他不敢想下去…… 门咣当一下开了,一股凉气逼入。 犬养条件反射地跳起来,一时间不知该抽刀还是拔枪了。 一个日本兵进来,见犬养神情惊惧,不免一愣,随即立正,喊声报告。 犬养为掩映自己的慌乱,开口骂道:“八格牙路!” 日本兵结结巴巴地说有一个人向大院走来。 犬养反问:“为什么不开枪?” 日本兵说来者是个日本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要见这里的指挥官。 犬养怔住了,提起军刀,走出屋子,快步地蹬上炮台,探头向外寻望。 一个上了岁数的日本人,站在距院门百米的地方,被日本兵喝止住,不敢再往前走了,双手举起来,摇动着,用日语喊着什么。 犬养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到这里,不知道这里正在发生战斗吗?” 那个日本人:“是犬养君吗?我是天岗开拓团第三分团的井田一郎,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与你面谈。” 犬养一听是井田一郎,下意识地拿起望远竟,又放下了,其实这么近,肉眼就能看得清,只是夜色中……在这种危急时刻,必须得到准确的核实,他喝喊井田一郎再靠近些,最后看清了,心中大为惊骇,这个井田曾是关东军一个挺有资历的爆破专家,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脑子被震坏了,思绪混乱,时而还剧烈地疼痛,不适于继续留在军队,因为他没有家室,又无儿无女,不愿意回到本土,一年前,来到山清水秀的天岗第三分团住地,一是养病,二是养老。犬养认识此人,恭奉为前辈。 井田等得不耐烦了:“混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快快开门。” 犬养知道井田脾气暴躁,不敢怠慢,连忙命令打开院门,他跑下炮台去迎接。 井田跌跌撞撞进来,嘴里还满地说着:“你们不配做帝国军人,反应的速度太慢了。” “前辈,您怎么到这儿来了?”犬养稍施一施礼,疑惑不解,义勇军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井田搬出来做说客,再说了,凭井田的身份,怎么会轻易被义勇军收买呢?当他抬起头,他愣住了。 井田嘴歪眼斜,脖子僵硬,门牙少了两颗,脸上还带着污血的痕迹,一看就是与人要搏斗或被踢打过。 犬养立刻意识到,井田遭到了不测,不然不会这副尊容: “前辈,发生了什么事情?” 井田失去帝国军人的风度,垂头丧气地:“犬养君,放……放人吧!” 犬养怀疑自己听错了:“前辈,你说什么?” 井田大吼:“放人!” 原来,这就是马明金的以毒攻毒之计,想到犬养以大院的人质为胁迫,无奈之下,他命令分队长与常富带人出屯,就近袭击一个日本开拓团部落,也就是天岗第三分团。自满洲国成立,日本拓民视自己为这里的主人,比以往更加的骄横,拿老百姓的话来说,走路都是横着膀子,时间一长,其戒备心理下降了,夜里高枕无忧,做梦也没料到,义勇军会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有几个男人从被窝里爬起来,想抵抗,被义勇军的战士,打得鼻青脸肿,比如井田,从枕头下抽出王八盒子,还没等举起来,头挨了一枪托子。在捆绑他的时候,他叫骂着,挣扎着,又让战士好一顿打。本来在攻击常家大院时,战士们就窝了一肚子火,正愁没地方发泄呢,现在见了日本人,要不是分队长说留活口,枪早就响了。 五十多个日本人,男女老少,都被绳子捆起来。分队长知道马明金欲用这些人换出大院的人,人越多越好,所以,连吃奶的孩子,都让日本妇女抱在怀里,带回来。女人孩子挤坐在马爬犁上,男人被拴成一串,他们不想走。分队长发起狠,把他们拴在马后,强拖着,不怕被拖死,就得乖乖地跟着跑。 马明金听说井田在开拓团里是有“地位”的人,把他叫过来,参谋会说日本话,对井田表明换人质的意图。 井田昂头头,说他死也不会做这个传声筒。 爬犁上的几个抱孩子的妇女,哭哭啼啼,叽哩哇啦地央求着井田。有的还跪在雪地上,给井田作揖磕头。井田大骂一声,吓得磕头的妇女,用手掩住嘴。 马明金对参谋说,不用跟这个老鬼子多废话,把他推向大院,用枪瞄住他的背部,叫不开院门,一枪撂倒他。 犬养听完井田的讲述,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他的杀手锏,变成砸脚石,而且砸得他晕头转向,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办了。 井田虽恨不得操起枪,冲出去与义勇军决斗,挽回他少许可怜的军人尊严,但他知道那样的结果将是什么。 义勇军那边传来喊话声。 犬养挽着井田蹬上炮台。 义勇军两个分队已赶到了,但敌情也发生了变化,天岗守备队的日军,因人数少,又是在夜间,不敢贸然增援,已向吉林做了报告。吉林连夜调动部队,向天岗扑来,担心中途遭到埋伏,只能搜索前进,所以速度极慢。天亮时,先头部队才进入天岗地界。马明金派刚抵达的一个分队,迎击上去。看着星夜赶,身上挂满霜雪,疲惫不堪的战士,马明金叮嘱率队的队长,阻击时,不可硬拼,不能恋战。撤退不要考虑这边,抄近路隐入山林。 马明金知道目前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要想速战速决,只有采取极端手段,他让战士拉出两个日本拓民,推出去,面朝大院,砰砰两枪,将两个拓民毙倒在地。随即参谋向大院喊话,明确告之,这是对昨夜犬养打死两个大院人的回报: “小日本听着,我们已做好人质交换的准备,给你们十分钟时间,你们要是不同意或犹豫不决,十分钟后,我们将分批把你们的人,全部枪毙!” 犬养和井田看到两个倒地的日本拓民,体味到同族人被枪杀的感受,两人不但脸色苍白,内心也是极度的恐惧,尤其听到,若不按义勇军所言照办,全部拓民都将毙命,这个后果对犬养来说,是最可怕的。五十多个日本国民,要是因为决策失误,死于非命,这个责任,不要说他一个小小的少佐,就是酒井都承担不起。满铁拓殖委员会不杀他,关东军也得把他大卸八块。 井田也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暂时是脱离危险,但其他拓民死了,即便他曾有过再大的功劳,帝国军人的脸面,也不容他活下去,只能切腹谢罪。 义勇军开始报时,说五分钟已经过去。 井田沉不住气了:“犬养君,你还犹豫什么?两个拓民死了,你想让更多的人倒在你的面前吗?” “我……”犬养本想说我在等待援兵,没说出口,他知道这话有惧战怕死之嫌。 井田厉声地:“优柔寡断,置国民性命于不顾,你不是个称职的指挥官,更不配做个帝国军人,我……我为你感到羞耻。” 犬养满脸通红,又羞又急,他怕一旦大院的人放出去,义勇军没有了顾忌,展开攻势,那他及他的士兵,真该为国捐躯了。 井田突然上前一步,抽出犬养的军刀,寒光一闪,举起来。 犬养以为井田要砍他,惊恐万状,连声地:“前辈,前辈……” 井田回过手,把军刀对准自己的腹部,悲哀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的国民死去,为保持一个帝国军人的荣誉,我只有先行向天皇谢罪了。” “前辈,前辈,我……我立即下令,交换人质,来人,来人,向义勇军喊话……”犬养上前抱住井田,他不敢再有一丝犹豫了,井田真的在他面前切腹,仅这一条罪状,他就得被枪毙。 交换的过程并不复杂,人质在距离双方各百米的中心地带,站立好,清点过人数,向各自阵地撤去。双方的机枪都做好准备,谁若生出不测,其后果不堪设想。 常大杠子最先出来,他躺在一块门板上,由几个大院伙计抬着。被敌人打断双腿后,又遭残酷的折磨,他几次昏死,几次又活过来,还好,他坚持到最后。 常富跑过去,扑在父亲的怀里,喊了一声爹,眼泪就下来。 常大杠子气若游丝,已说不出话来,抬起颤抖的手,抚摸下儿子的头。 常富媳妇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常富跟前,两个孩子哭叫着爹,常富媳妇只是噙着泪,只一夜之间,她学会了坚强。常富让她快走,照顾好父亲和孩子。 双方人质,各走到各自安全地带。 马明金已做好了准备,大院的伙计,有家的,各奔各自的家,愿随常家走的人,都上了爬犁,常富说家里在山里好多屯子,都置有房屋,住处不成问题,马明金指派一个小队,护送常家人先行向山里转移。 常大杠子躺在爬犁上,盖着棉被,脸白如纸。 马明金半跪在爬犁边,紧握着常大杠子的手,哽咽无语。他不知该对这位舍命舍家帮他们义勇军的老人,说什么好了。 常大杠子看着眼前的马明金,慈祥地笑了,似乎在竭尽生命最后力量,断断续续地说: “孩……孩子,你爹他老人家跟我说,你……你能带那么多人,打……打日本人,你……你是好样的,叔也说你,是……是好样的,叔……叔要是倒退三十年,叔一准也……也跟着你干,孩子,记……记住,对日本人不……不能心软,往……往死里打!” 马明金坚定地点着头:“叔,你放心吧,我们会替你报仇的。” 常大杠子:“我……我不要那个大院了,你……你有炮就往院里轰吧,里面都……都是日本人,一个也别让他们跑出来!” 马明金:“叔,我听你的话,我知道了……” 一个参谋过来,说一切准备就绪。 马明金让常富带着家人,快马加鞭,离去了,他与参谋走到一堵墙后,大院的人悉数获救,他长出一口气,但他不能就此罢休,放过还盘踞在院内的日本人,他在交换人质是时,已让参谋部署兵力,把增援分队带来的六门小钢炮,支起来,校准目标,他要消灭犬养所部,即使彻底消灭不了,也要狠狠地教训这些日本人。 远处的枪声越来越近,这是吉林方面的援军,与阻击的义勇军交上火,大院内的敌人,没有抢先射击,或许他们也知道援兵即将到来,想故意拖延时间。 马明憋了一夜的怒火,喷发出来,扯开喉咙:“打,给我狠狠地打!” 小钢炮同时发射,六发炮弹准确无误地落在大院东西炮台和房顶上,随着巨响,火光伴着浓烟,腾空而起,接着又是三拨炮击,顿时,敌人数个火力点都被敲掉,只有零星的日本兵还击,在义勇军机枪的压制下,失去抵抗的能力。 马明金发出冲锋的命令。 义勇军的骑兵,早急不可待,有的射击,有的挥着马刀,瞬间冲到大院门前。院门口处的沙包掩体内,存活的六七个日本兵,想再装填子弹来不及了,在一个曹长的带领下,跳出来,端着刺刀,张牙舞爪,嚎叫着,想来个肉搏战,还没等站稳,义勇军的战刀凌空劈下,再看日本兵,几乎都身首异处,只有那个曹长,还算灵活,连躲过几刀,最后可能也自知难逃一死,一只手偷偷向后探摸,想拉响腰间的手雷,与围上的义勇军同归于尽。队长手疾眼快,匣子枪对准日小队长,连开三枪,打他个满脸花。 日军伤亡过半,还剩下二十多人,随犬养撤进几个屋内,负隅顽抗。 义勇军的战士在大门外跳下马,冲进院内,我方在明,敌人在暗,因为空间狭小,又没有什么隐蔽物,好多战士守在门外,没办法冲进来,所以说,这个争夺战有一定难度,也颇费时间。 日本开拓团的拓民分躲到各个房里,女人哭,孩子叫,与枪声混杂在一起。 队长命令战士,不要靠近窗门,不要强行冲入,往屋内投掷手榴弹,事先也吩咐战士,尽量辨明屋内情况,避免伤到那些拓民,尤其是女人和孩子,但战斗打到这种交织状态,战士们能听吗?在他们眼里,日本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事实上也不怪战士们如此仇视,好多开拓团的妇女,见到当地人路过她们的住处,指骂着或扔石头。一些开拓团的孩子,自小就信奉武士道精神,欺强凌弱,常把当地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 井田没有与拓民们在一起,而是选择了战斗,他对犬养说,作为关东军退役的老兵,他不能畏缩,要用鲜血和生命验证对天皇的忠心,他捡起一枝大枪,只可惜,他的狂热还没得到充分的发挥,就被手榴弹炸昏了头,同在一个屋内的两个日本兵毙命,他受了伤,懵懵地爬起来,摸索着,从屋内走出来,在院内的空地,摇晃着,嘴里还含糊不清地狂喊着: “给我一支枪,喂,哪个混蛋在我身边,快给我一支枪,我要把这些支那人统统杀光,枪,我要枪,我要刀……我……我是关东军的爆破专家,我研究的炸弹,威力无比,我的炸弹就是对付支那人的……” 义勇军战士看着这个蓬头垢面的人,以为他是个疯子,后听他说的是日本话,“砰”的一枪,再看那个井田,应声倒下,只能去阴间炫耀了。 犬养躲在上房,屋大墙厚,身边仅有五个日本兵了,其中有两个机枪手,抱着歪把子机枪,疯狂地向外扫射。听到外面接连不断的手榴弹爆炸声,犬养心中的恐惧自不用说,他靠在一个墙角处,这是屋内最安全的地方,稍一偏头,透过破碎的窗纸,可看到院内,日本兵的死,他看到了,井田的死,他也看到了,他知道自己死期到了。此刻,他不能不想一想,当屋内所有的士兵都战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义勇军冲进来,他该选择怎么个死法,是举刀迎上去,被乱枪打死,还是硬充脸面,切腹自尽……不,不,这都不是他所希望的,一句话,他不想死,但死亡已逼近,他能逃脱的吗?有人说,人临死时,有很多奇怪的念头,就说这个犬养吧,不知为什么,惊恐之余,脑海中,竟突然闪出一个女人的影像,是雪兔?不,不是雪兔,雪兔一年前离开吉林市,他虽喜欢她,却不能娶她,又没把她从“圈楼”赎出来。她倒没怪怨他,不过却不辞而别,去了哪里,她也没说,后来,犬养听说,雪兔在奉天,还做妓女。身为军人,本来就铁石心肠,他没有理由再去想雪兔了。奇怪的是,他现在竟想到……不是雪免,是另一个女人,很丰满,很有满洲女人味,这人是……是马明满的相好,三丫子……怎么会想起她呢?他与三丫子并熟悉,只见过一面,而且还是半月前……为什么会想起三丫子呢?莫非是临死前出现了幻觉…… 外面的爆炸声停下了,刚才从窗口射进的子弹也没有了,听得出,现在只有歪把子机枪点射的声音。 犬养向外寻望,院内除了横倒竖卧的日本兵尸首,义勇军的身影不见了,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怕上义勇军的当,不敢出来,又过了一会儿,有炮声传来,他意识可能是吉林的援兵到了,又不敢确定,挥手示意一个日本兵出去探看。 那日本兵打开门缩头缩脑,往外寻看,屁股挨了犬养一脚,被踢了出去…… 就在义勇军即将结整大院内的战斗时,吉林来的援敌,已从南面压过来,打阻击的分队边打边撤,派人向马明金报告,马明金命令阻击分队,不能退进屯子里,那样容易被敌人形成合围,按原计划,先行撤向山里。随后,他叫回在大院指挥战斗的大队长,令其立即收拢队伍,大队长说再给他一点点时间,便可消灭残敌。马明金说来不及了,阻击分队撤走,南南的敌人很快就过来了,西面和北面也发现了敌人,现在已是三面受敌,太危险了。大队长好不懊丧,记得常富临走时,对他说,这个大院,常家人短时间是回不来了,与其落在日本人手,还不如砸它个稀巴烂。还有大院内的东西,义勇军有用得着的,最好都拉走。放过几个日本人不说,就冲那些吃用的东西,大队长能不惋惜吗? 枪声越来越近,偶尔有炮弹落下,只是这炮打得漫无目标,几处草房燃起了火。 马明金率队出了屯,向东面撤退,大约走出三里多地,他勒住马头,转过身,用望远镜回望,清楚可见成队的敌人,涌向屯子,还有一部分敌人,已尾追过来。他暗叹,要是晚撤半个时辰,很可能就被敌人围在里面。即便如此,也不能说已脱离险境,因为从敌人援兵的数量上看,这是一场大规模的行动。 队伍进入蛟河地界,再过两道岭,便是山区了。 马明金让参谋催促队伍,加快步伐,大战士们昼夜未眠,连续战斗,确实已人困马乏,然而就在这时,前面又传来激烈的枪声,还有手榴弹的爆炸声。队伍迅速散开,马明金带两个大队长和参谋,纵马来到高处,向前望去,心中不禁一惊。 不远处的山坡,出现大批的日军和满军,原来这是蛟河的敌人,接到吉林方面的电话,奉命在此构筑临时防线,他们刚到,就与义勇军的前哨班接上火。 马明金知道敌人占据的是咽喉要道,是进山的必经之路,现在后有追兵,唯一的办法,撕破一个口子,冲过去。好在前哨班占领一个有力的位置。因火力薄弱,被敌人打得抬不起头。他让一个大队长,带着两挺机枪,迂回上去,加强前哨班的力量。 坡上的敌人,是日满军混杂在一起,大概日军也知道满军的士兵士气低,战斗力差,改变以往满军在前,日军押后,形成这样的防御战,日满士兵同在一个战壕,迫使满军士兵不打都不行。 坡上坡下,枪炮声此起彼伏,雪尘被浓烟卷起,扬起飞落,义勇军疲惫不堪,因为是仰攻,骑兵变步兵,连续两次冲锋,都被打退下来,牺牲五六个战士。 后面的敌人追上来了,炮弹不时落下,而且还是山炮。义勇军前后遭到夹击,处境十分危险。有的战士脸上多少呈出恐慌之色,也有的战士,把身上多余东西甩掉,准备与敌人拼命一搏。 马明金知道作为指挥员,越是紧要关头,越需要沉着,他通过望远镜已找到坡上敌人一个薄弱点,传令前哨班,吸引住敌人的火力,命令另个分队长,带着战士在雪地上,隐蔽前进,接近那个突破点,随后命令六门小钢炮的炮手,把带来的所有的炮弹,以最快的速度,集中打在那个突破点上。 一连串的巨响,突破点上硝烟弥漫,血肉横飞,没等炮声停下,雪地上的分队长,大吼一声,战士们一跃而起,连喊着边向上冲去。眨眼之时,冲到坡上,突破点的敌人被炸懵了,缺胳膊断腿的哀号着,活着满军士兵,只顾逃命,日本兵也想逃,又不敢逃,正犹豫着,都成了枪下之鬼。跟上来的大队长把人分向两边,就地阻挡横向的敌人。保护后续部队通过这个口子,冲过去。 马明金指挥部队,向坡上那个口子奔去,尽管有炮弹不时呼啸飞来,他也全然不顾,没有先行离去,因为一部分战士在阻击追来的敌人,参谋已奉命带着那些战士向这边撤来,待他们来到跟前,他才上马。 坡上的敌人乱成一团,构不成多大的威胁。但后面的追兵,蜂拥而来。 马明金登上突破点,勒马站住,回看着,前哨班的战士,变为后卫,最后撤上来,两个大队基本都过去了,再向前走一段路,转进山区,义勇军如鸟入林,鱼入水,敌人纵有千军万马,只能是望洋兴叹。突然,又有几颗炮弹落下,伴着火光,烟尘滚滚,马明金只觉眼前一黑,气浪扑脸,身子一歪,摔到马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十九章 谁也没想到,小小的常家大院,竟引发为轰动吉林的重大事件。 酒井从犬养口中得知常家大院私通义勇军的线索,起初并没在意,打电话让宪兵队派人去天岗调查一下,犬养立功心切,沉不住气了,主动请缨。酒井一想,蛟河、天岗一带的山里,义勇军频繁活动。而凡是有义勇军的地方,便有当地民众和大粮户暗中支持。犬养此去,教训下常家大院,或许能起到敲山震虎,杀一儆百作用。还有一点,他没有明说,那就是他知道常家大院是马万川的粮户,这一年多,马万川消极对抗,反常的沉寂,令他疑惑,也让他无奈,他想,应该时不时旁敲侧击一下,给马万川个颜色看看。 犬养所率的日本兵在常家大院,被义勇军消灭五十多人,要不是吉林援兵赶到,他的命也休想保住。当他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去见酒井,心想肯定要受到严厉军法制裁,却不想,酒井照他的胸部擂了两拳,笑容满面地说: “犬养君,好样儿的,不愧是帝国军人,干得漂亮!” 犬养愣住了,他知道酒井是个笑脸虎,一时间辨不清笑脸后隐匿着什么。 酒井:“你怎么了?不会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吧?” 犬养喃喃自语着:“胜利?不,不,我……我知道损失太大了,我……我来向您请罪,我甘愿领受任何处罚!” 酒井:“犬养君,你在胡说些什么,噢,你是说牺牲的士兵?为剿灭义勇军,牺牲是难免的,他们为帝国捐躯,无尚光荣。” 犬养下垂的手,伸进裤兜,偷偷地掐下自己的大腿,疼得他一咧嘴,这才相信酒井说的是真话。 酒井看见犬养咧嘴的动作,关心地问:“你受伤了?” 犬养连忙地:“没,没有,我……我是说这次义勇军伤亡惨重……” 酒井:“你放心吧,我会向关东军司令部给你请功的,你等着晋升吧!” 犬养一听不降反升,更是一头雾水。 酒井踱着步,抑不住兴奋地:“中国有句话,叫群龙无首,马明金是吉林这一带义勇军最高级别的指挥官,他被我们抓住了,这就意味着,消灭义勇军将指日可待。” 犬养似乎才明白过来:“什么,您是说马明金被我们抓住了?” 酒井微笑着:“对,马明金已在蛟河讨伐队手里,我已派宪兵队前去将他押解回来,能抓到马明金,是我们这次战斗最大的胜利。” 犬养长舒一口气,心情彻底放松了,当他躲在常家大院的屋内,垂死挣扎时,是吉林援兵救下他,后听说在蛟河附近,义勇军受到重创,他无暇顾及,所以对马明金被俘的事儿,一无所知。 马明金是被炮弹震昏,跌落到马下的。 当时,遭到敌人重炮轰击后,马明金身边的参谋和战士,死的死,伤的伤,场面十分混乱,大部分义勇军冲出敌人的包围圈,快到山林边了,大队长发现马明金没跟上了,忙率人回去接应,可是那道撕开的口子,已被敌人合拢了。大队长问过几个后上来的战士,都说没见到马明金,大队长意识到马明金没有冲出来,发了疯似的,带着战士往回打,但吉林追兵已到,敌众我寡,大队长受了重伤,战士们背起他,边打边撤,进入林子。 蛟河方面的日军满军在坡上,打扫战场,抓到几个受轻伤义勇军战士,捆绑起来,对于受重伤的义勇军战士,他们置之不理,任由死去。看到雪地上的马明金,脖子挎着个望远镜,猜出马明金是当官的,又见马明金尚有呼吸,抬起来,扔到抓犁上。直直到了蛟河日本守备队院里,马明金醒过来,身上盖着带有污血的大衣,这是一个受伤的战士,怕冻坏马明金,趁敌人不注意,偷盖到马明金身上。 一个日本军官急于想知道马明金的身份,让日本兵把马明金拉起来,绑到一根柱子上面,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 “你的当官的干活儿,什么的职务?” 马明金脑子还在晕眩,眼前阵阵地发黑,但知道自己已落入敌手,他扫视下身边的负伤战士,从数量上看,他判断大部分人都突出去,这让他感到欣慰。 日军官:“我在问你的话,你的没听到吗?” 马明金把头扭向一边,自走上抗日之路,血与火,生与死的战斗,经历无数,静下来时候,他曾考虑过,如何面对死亡。战场上,一颗子弹就能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他不惧怕,也不在意。倘若受了伤,不能自救,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杀,绝不会活着落入敌人手里。未想到,现实与他开了个玩笑,现在似乎连自杀的权力都失去了。 日军官对周围的日本兵,嘟噜几句。 日本兵怪叫着,对准一个义勇军的受伤的战士举起刺刀。 “住手!”马明金喊了一声。他听懂那个日军官说的话,意思马明金再不开口,就立刻杀掉受伤的战士。 日军官示意日本兵停下,他盯着马明金:“如果不希望你的部下,为你死去,请说出你的身份吧!” 马明金心想,既然已落在敌人手中,隐瞒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是抗日义勇军的指挥员,我叫马明金。” 日军官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吃惊的眼睛…… 马明金被俘的消息,轰动整个吉林,不,应当说整个东北。 酒井确认了马明金,马上把马明金押解到吉林市,他亲自去新京(长春)关东军司令部汇报。日满各报纸也大肆宣扬: “顽疾义勇军之匪首马明金,遭正义之师关东军擒获,余部溃散,日满讨伐队,正全力追剿,吉林山区一带,已恢复朗朗天日……” 其实这都是欺骗鼓噪之词。民众们不相信义勇军销声匿迹,连关东军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申令酒井,设法劝马明金归顺,意在通过马明金把吉林城周边的义勇军招降。 马明金被关押在吉林市宪兵队一个单独牢房。 酒井知道劝降马明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可这是关东军司令部交代的任务,又不能不办。为此,他专门找到熙洽,想让熙洽以东北军老长官的身份,劝说老部下马明金投降。 熙洽没有一口回绝,只是委婉地说,他身为财政总长,实在太忙,吉林省的政务他都不大过问了,管不了这些琐事,再说了,以部长之职,去说服一个小小的匪首,他觉得过于屈尊。他这番推辞,是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以马明金的性情与刚烈,绝不会投降的,他不想去碰那个钉子。 酒井不悦地:“总长阁下,这可是关东军司令的命令啊!” 熙洽与日本人相处时间长了,也学会应付日本人的办法,更何况他贵为总长,在新京常与日本高官打交道,结交了不少日本高官,现在已不大把酒井放在眼里: “酒井先生,你不是朝中大臣,不知大臣的难处啊,满洲国初定,百废待举,我这个财政总长,为了筹钱,忙得是焦头烂额,就这么干,执政对我还不满意呢。这剿匪劝降,是军事上的事儿,你是军事顾问,你就偏劳了吧!” 酒井暗骂熙洽是个老滑头,沉吟片刻,又将了熙洽一军:“总长阁下,马明金当初是您的部下,他的反叛您是有责任的,所以,说服他归顺,您也是有责任的。” 熙洽也不示弱,冷笑着:“马明金脑后早有反骨,这点你很清楚,哼,说到责任,我责任现在只对满洲国的执政和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负责任。” 酒井一怔,他已听说了,熙洽与新到任不久的武藤信义私交不错,是啊,财政总长是管钱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在关东军也不例外。 熙洽致力于恢复大清朝,热衷于复辟帝制,在这满洲国建立一年多来,他逐渐地明白了,这个满洲国是个什么性质的国家,小皇上能不能复位,那得看日本人高不高兴,即便有朝一日皇上复位了,那也不是昔日威风凛凛的大清国皇帝了。他本来受过日本教育,脑子转动得又快。既然溥仪都心甘情愿屈尊于日本人之下,他若再不识时务,岂不是以卵击石?想到一年前,要不是他固执己见,冲撞了日本人,满洲国的总理大臣不就是他的了。好在还捞到个财政总长的肥缺,他要把这个权力用得淋漓尽致,换句话说,就是把全部心思用在日本人身上。嘿,付出总有回报,他现在在日本人面前,称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 酒井不死心,一是他想不出说服马明金适当的人选,二是熙洽要不做点什么,他心里不平衡,蓦地,他想到马明金的妹夫郑永清,他知道郑永清是熙洽的最信得过的人。 “总长阁下,我听说您的爱将郑永清与马明金不但是亲戚关系,两人之间的感情也是相当不错,假如要是由他说服马明金,我想肯定会有效果的。” 熙洽:“噢,你说郑永清啊?你是军事顾问,他是护卫团的营长,归你管,你直接给他下道命令就可以了。” “这……这不是命令不命令的事儿,我……我的话,他未必能听,您是他的老长官,您给他打个电话,我想,他是不会拒绝的。”酒井也想亲自找郑永清或通过郑廷贵,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不要说郑永清,就是郑廷贵,他现在都尽量少见为佳,其中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的。 “你是说郑永清不听你的话?他不会,也不敢,我知道他这个人,历来是逆来顺受,当初你把他降职,他连个屁都没敢放……”熙洽这么说,绝不是贬低郑永清,而是话中有话,故意说给酒井听的,义勇军攻打吉林后,酒井撤去郑永清团长之职,把他嫡系的护卫团夺走,他对酒井始终耿耿于怀。 酒井不得不说点软和话,垂头一礼:“总长阁下,拜托了!” 熙洽想到自己还兼着省长,一味地推托,也不太合适,另外,与酒井搞得太僵,也没什么好处,沉吟片刻,他抓起电话,要通了郑永清,当着酒井的面,郑永清答应与否,对酒井都算有个交代。 电话里的郑永清,听熙洽表明了话意,消沉又冷淡地说:“老长官,您把我这个营长也撤掉吧,看在我跟随您多年的面子,我求您了。” 熙洽愣住了:“永清啊,你这是啥意思?” 郑永清的声音颇有些激动:“老长官,您能不能让我在我那个大舅哥面前,保留一点尊严?是的,不错,我是与我大舅哥挺合得来的,可那是我们青春年少的时代,现在,虽不是形同路人,但我没有脸面再去见人家,原因,我……我还是不说为好。” 熙洽:“说,咋的,跟我有啥话,还不能说吗?” 郑永清那边稍沉默一下:“老长官啊,您让我说啥呀,在咱们满军中,与我同辈之人,那一个不连升三级,可我,反从团长降为营长,行,我无能,我倒霉,我认了,但您不能让去见我的大舅哥,遭他讥笑吧?老长官,请您替属下考虑一下,我有何脸面,有何资格去说服我那个大舅哥……” 熙洽听了郑永清这言之凿凿话语,自然是十分同情的,他把话筒离开耳边一寸,为的是让酒井也能听到。 郑永清话说得有些悲凉了:“老长官,我……我不让您为难,我知道我这个小营长也当到头儿,我明天就把辞职书递上去!” 熙洽看了酒井一眼,以长官的口吻,申斥郑永清不许胡说,而后放下电话,长叹一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酒井即便知道郑永清有意推拒,但听到这些话,他心中不满,又能说什么呢。看来,解铃还需系铃人,他想到了马家大院…… 马明金被俘的消息,马家最早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当时,马万川以为日本人在造谣,忙让老乔打发一个伙计,以催缴粮租的名义,去天岗常家大院,探明虚实。伙计返回,说常家确实遭到劫难,大院被炸得不成样子,常家人不知去向,有人说去了山里。马万川心里惊悸,他即担忧儿子马明金,又挂念常大杠子。马明玉哭着来见父亲,她说小姑子通过次郎已得到验证,哥哥确实被俘,从蛟河解回,押在日本宪兵队。 马家大院的气氛,本来就够沉闷的,这下子更充满了悲伤。明金娘哭得昏厥过去,醒来后,痴痴呆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大儿子的名字。马明玉照看着母亲,本想劝慰,话没说上几句,自先泣不成声。马万川立时衰老了许多,额头的皱纹显现出来不说,黑黑的头发和胡须,一夜之间,变得花白。自打儿子走上了反满抗日的道路,他思念之余,做过揣测,包括儿子的归宿,也就是结局。战火无情,枪炮无眼,儿子很可能在走出这个院门,不一定再走进来,他做好最坏的打算,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儿子竟落在日本人手里…… 郑廷贵来了,他是属穆桂英的,阵阵落不下。不可否认,无论从他与马家的感情,还是为人的本性,他是真的焦急,手舞着大烟袋,连声地说,要想办法救下马明金。 马万川何尝不想救自己的儿子,可是怎么救?救得了吗?他十分清楚,他和儿子现在面对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 明金娘呜咽着,泪似乎都流干了:“他叔啊,你在外面交得广,你想法救救你侄儿啊!” 郑廷贵顾不得端肩膀了,恳切地说:“老嫂子,你放心,明金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不救吗?” 明金娘:“他叔,你不是认识那个叫酒井的日本大官吗,你找找他呢?他要是能说句话,咱家的明金……” 马万川这要是在以前,肯定要责备老伴儿,眼下老伴泪水连连,救子心切,他的心情不也是这样吗,只是他强抑着自己罢了。 郑廷贵:“老嫂子,我也正琢磨找不找酒井,来跟老哥哥商量商量。” 明金娘:“只要能把明金放回来,咱们啥都认……” 马万川看了眼坐在母亲身边的女儿,明玉会意,连说带劝,把母亲搀了出去。 郑廷贵听说马明金被俘了,他首先想到去找酒井,可是没经马万川的同意,他不敢擅自做主。 马万川对郑廷贵所说的办法,不报任何希望。 “我舍出我这个老脸去找他,他要是不给我面子,我……”郑廷贵本想说用烟袋锅子刨酒井,又觉得这话有点说太大了,收住口。 马万川说酒井老奸巨猾,这么大的事儿,他恐怕都做不了主。。 郑廷贵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马万川,现在越发觉得马万川对酒井的评介是准确的,他不再提去找酒井的事儿子,其实他内心也知道,他真的找到酒井,未必有什么效果,对这个老朋友,他已有了新的认知,只是不说而已…… 郑永清来了,抛开他是马家的姑婿,单就他与马明金一同长大的伙伴伙儿,闻听马明金身陷囹圄,其心中的感受可想而知。 马万川对这个姑爷,一直是挺看重的。尽管他现在还在满军做事儿。 郑永清向两位父亲说起,上午接到熙洽电话,欲让他劝降马明金,他来时,又与熙洽通个电话,酒井已不在熙洽处了,熙洽实相告,劝降是酒井之意。 郑廷贵兴奋起来:“照这么说,明金有救啊!” 郑永清反问:“咋救?我哥他能归顺吗?” 马万川何曾不知,投降、归顺,意同字不同,不用去问儿子,这条路行不通。 “变通一下呢?”郑廷贵说这话时,眼睛看着马万川:“先让明金应承下来,人出来就好说了……” 郑永清:“阿玛,你想得也太简单了吧?日本人是想利用我哥,把吉林周边的义勇军引劝投降,我哥他能答应吗?” 马万川:“永清说的话在理。” 郑永清白皙的脸面,泛出红色,情绪有些激动:“再说了,别人不了解我哥,咱们不了解吗,他能向日本人低头吗?记得我与他在乌拉街分手时,他对他就说过,倭寇不除,誓不还家,这就表明,为打日本人,他早就抱有必死决心。” 郑廷贵的观念是经常变幻的,听儿子这么一说,他不无赞许地: “士可杀,不可辱,咱们大清国,这样的忠臣不胜枚举,就说……” 郑永清见糊涂的父亲说话又走了板,提醒着:“阿玛,咱们这是在说我哥呢!” 郑廷贵:“是啊,我……我这不是在说明金吗!” 马万川对这个老亲家,见怪不怪,若在平时,他或许又得开上几句玩笑,现在那有这个兴致了。 郑永清分析,日本人既然有劝降马明金的念头,暂时看,马明金的生命不会什么危险,这样就有营救的时间,至于用什么办法营救,他与岳丈虽未明说,但两人都有些悲观,第一,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马明金,二,若让马明金低头,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事儿。 院内,马明玉安顿好母亲,欲来小客厅,她知道丈夫来了,想听听有没有哥哥的信息,刚到门口,见弟弟明满在门外徘徊着,这几天弟弟也是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想必也为哥哥的事儿着急。 “明满,站这儿干啥?咋不进屋呢?” 马明满喏喏地:“我……我进去,怕咱爹又吡哒我。” 马明玉知道弟弟好惹是生非,不过,近来弟弟挺安分的:“你这阵子没做啥错事儿,爹说你干啥?” 马明满听到这话,神情有点不自然了,岔开话:“姐,咱……咱哥有信儿吗?” 马明玉悲戚地:“唉!爹娘都愁死了,这不正想办法呢。” 马明满冲口说:“依我看,想救咱哥,就得咱爹出头……” “咱爹?”马明玉是一个心思想救哥哥,没考虑得那么多:“你是说让咱爹……那你进去,把你的主意跟爹说说呗!” 马明满:“我可不敢说,爹还不得骂死我。” 马明玉:“你有啥主意,我去跟爹说。” 马明满迟疑着,好一会儿开了口:“日本人早就想让爹出面,当商会会长,只要爹答应下来,拿这个做条件,日本人肯定会放了咱哥的。” 马明玉怔然地:“这……这怕不行吧,咱爹为了不跟日本人合作,都信上佛了,他老能……” 马明满忿忿然地:“信佛,信佛,佛爷儿能救咱哥呀?哼,咱家弄成这样,我看都怪咱爹太死性了,要是咱爹不跟日本人拔犟眼子,咱哥他能……还有咱家的生意能落到今天这地步?” 马明玉回头看了看,压低声音:“别瞎说,咱爹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马明满:“姐,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帮着咱爹说话,哼,我真不知这老爷子是咋想的,跟日本人较劲儿,较吧,把自己儿子都较进去了,他还在这儿拉硬儿,日本人是那么好惹的?我看他这回咋整儿……” 马明玉觉得弟弟的话似乎有些道理,沉思着:“我……我把你这个想法,跟爹说说……” 马明满:“说不说在你,反正咱哥在日本宪兵队关着呢!” 马明玉喃喃地:“爹能答应吗?” 马明满:“姐,要是咱爹觉得脸面过不去,只要他有话,不,就是他默许也行,我去跟日本人谈,有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个合作吗,我不信,日本人还能吃了咱们?” 马明玉听弟弟这么说,想起什么:“对了,明满,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交了不少日本朋友,你能不能通过你的日本朋友,活动活动,看有啥办法能救下咱哥。” 马明满一怔,继而神情呈出慌乱地说:“我……我啥时候说我有日本朋友啊?不,不,我……我是说过认识识两个日本人……” 马明玉没注意到弟弟的瞬间变化,继续说:“日本人之间好说话,你先让他们打听下咱哥的情况……” “我……我认识的日本人都不当令,跟宪兵队说不上话。”马明满支吾着,突然掉头走开了。 马明玉看着弟弟背影儿,心中虽有疑惑,但没想得过多。 马万川与亲家、姑爷、女儿几番商量,也没想出个什么办法,最后,马万川说,只有等待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奈过。 马明玉没有放弃她的努力,她让小姑子通过在宪兵队的次郎,尽可能打听哥哥的消息,小姑子当然义不容辞,就是嫂子不说话,她也会主动去做的,因为自小,她也把马明金当成自己的哥哥。 一天,次郎来郑家,他现在很少来,没别的原因,就是宪兵队太忙了,他与郑心清之间,那个女模特的事件,基本淡化过去,所以,两人的关系,也基本趋于正常。 马明玉来到次郎面前,直言请次郎在宪兵队内,想办法照顾下哥哥,她在说之前,本想抑制自己的情绪,但说到了哥哥,她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次郎常听郑心清说起这个贤惠的嫂子,自己也亲身感受到马明玉对他的热情,所以,他对马明玉很尊重。以他的本意,他是真心想帮助马明玉的。他对马明玉说,从郑心清那儿知道马明金是马明玉的哥哥,他就留心关注着马明金,但事与愿违,因马明金在日本人眼里是头号要犯,宪兵队组成个特别小姐,由松川亲自负责。他曾想探望下马明金,看守说,需经过松川的同意。他没敢找松川,怕松川猜疑什么,汇报给父亲,遭到责骂。 郑心清在一边对嫂子说,次郎在父亲眼里,始终是个不称职的帝国军人,次郎似乎就是为了改变自己在父亲脑海中的形像,已做了很大努力,在宪兵队里循规蹈矩。 次郎见不得马明玉的失望和眼泪,忙说,虽然没见到马明金,但他已侧面地叮嘱过看守,不要虐待马明金,他说,考虑到马明金特殊的身份,至今宪兵队还给予马明金应有的尊严,没有动刑。不过,次郎说到这儿,停顿一下说,以他经验判断,宪兵队之所以耐着性,是在等待上级命令。 马明玉的听到这儿,不敢想下去,但还是问出口:“他们会杀掉我哥哥吗?” 次郎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而后又说:“除非您哥哥低下他高贵的头……” 郑心清替嫂子做出回答:“明金哥绝不会那么做的。” 次郎惋惜而又无奈地摇摇头。 马明玉心里一片漆暗,说来说去,还是归结到焦点,投降与否。马明玉和马家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如此说来,哥哥只有一个归宿。她不敢想下去,又不能不想,她盼着有一个奇迹出现,然而,奇迹真的能出现吗? 这天,松川带着手下小队长小野与吉林市商会的一个副会长来到马家大院,这个副会长是日本人指派的,中国人,精通日语。 小客厅内,马万川与松川、小野、副会长分坐两边。他知道日本人迟早会来,不必寒暄,也不需要寒暄。 松川一身戎装,手拄着军刀,一脸威严。 小野到是笑容可掬:“马掌柜,别来无恙,我们应该算是老相识,或者说是老朋友,可惜自从满洲事变,你深居简出,我们未曾见面!” 马万川不卑不亢地:“老相识不假,老朋友谈不上,记得你在樱花馆当跑堂的,我去吃饭,你差点没把我扔出来。” 小野:“那是一个不愉快的回忆,我们还忘掉吧!” “二位这么熟悉,我跟来,这不是多余吗!”副会长曾是一家商号掌柜,只是生意不大,没什么名气,但与马万川还是有交往的,虽然投靠日本人,当上副会长,其内心还是挺敬重马万川的,此来,是硬着头皮。 松川用日语对副会长说着什么,让其转述给马万川,他来中国多年,中国话说得极好,但他认为自己是宪兵队长,不想做个喋喋不休的说客。 副会长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干笑两声:“这……这话咋说呢,我……我怕我说不太明白,松川队长,我看还是您……” 松川威严的横来一眼,脸上也呈出冰冷。 小野也把脸板起来。 副会长吓得一哆嗦,奴才毕竟是奴才,他忙转向马万川: “马掌柜,我们来是……” 马万川:“你们不是为我儿子事儿来的吗?不必吞吞吐吐,拐弯抹角,说吧!” 副会长连忙点头,讪笑说马万川是个爽快人,接下来,他表明来意:日本人器重马明金是难得的军事人才,不计前嫌,希望马明金浪子回头,为日本人,不,为满洲国尽忠效力,只是马明金执迷不悟,尚需有人开导,日本人思来想去,觉得马万川是最合适的人选。 事实上,为劝降马明金,日本人绞尽脑汁,酒井欲想让熙洽做说客,遭熙洽婉拒,他又找到吉林省警备司令官吉兴,吉兴以与马明金没有任何私交推辞了。其他曾与马明金共过事的老东北军的军官,生怕被酒井点中,纷纷躲得老远。试想,同为军人,人家抗日,宁折不弯,宁死不屈。自己助纣为虐,本都辱没了祖宗,还有什么脸面去劝降。酒井好不气恼,只得让日本官员,晓以利害,威胁利诱,与马明金摊牌。几番相谈,白费口舌,劳而无功。酒井使出最后一招,借父子之情,逼马明金就范。 马万川什么话也没说,当即起身相随,劝与不劝另当别论,想见到儿子,这个愿望是相当的迫切。 宪兵队的一个房间,临时成了马家父子见面的地方。 “马掌柜,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只想让你知道,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假如你儿子还执迷不悟,不听从你的劝告,我们关东军是不吝惜子弹的。”松川面无表情地说完,手一挥,带着手下人,转身离去。 马万川在家、在路上,都还镇定,现在一个人独坐这里,心乱如麻,身上发冷,他努力地控制,手还是微微颤抖,不是怕,而是他知道日本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想到今天与儿子相见,很可能就是诀别。这对儿子,对他是多么的残酷…… 门开了,马明金进来了,押解的两个日本宪兵,退出去,把门关上,站在外边。 马万川站起来,在见到儿子的一刹那,他把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强压在心底处,他不能让儿子担忧、挂念、难受,甚至都不能让儿子觉察出他的衰老和看出他的愁容。 马明金看到父亲一愣,他没想到父亲会出现在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快步向前,但没有与父亲相拥,只是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神情抑制不住激动,怕泪水流下,他笑了,笑得有些凄然,轻唤着: “爹,你老咋来了?” 马万川目不转睛看着儿子,只觉胸口有股热流往上涌,眼睛湿润,他也想学儿子笑一个,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不但手在抖,心都在抖,为了掩饰这一现象,他把手抽出来,放在儿子的肩膀上,使劲地摇晃着,似乎想看看儿子身子结实不,也想显示下自己的力气。 “爹,你老坐……”马明金扶父亲坐在椅子上,他的手始终未松开父亲的手。 马万川示意儿子坐在他的对面,他还在细细地端详着: “孩子,你瘦了。” 马明金被俘后,抱定必死之心。当押送到吉林市,想自己以这种身份和面貌返回生他养他的地方,心中多少有些酸楚,但更多的是遗憾,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亲手把日本人从故乡赶出去。面对日本人的审讯和说服,他一句话都不回答,在他看来,跟日本人说那些废话,就是变相延续生命,他要让日本人看看,中国军人无论是面对枪口,还是背后挨枪,都是站立着,死得堂堂正正。 “孩子,爹来这儿,就是想看看你,过多的话爹就不说了。”马万川想,作为父亲,他有必要让儿子知道来到这儿的真正目的。 “爹,你老不用说了,你老的心思我明白。”马明金拍了拍父亲的手。他没想到日本人会来这一手,也知道日本人强迫父亲来这儿的用意,看着一年多未见面的父亲,他发现父亲的头发及胡须都斑白了,不用说,这与他有关。蓦地,他内心油然升起一种愧疚,觉得连累了父亲,还有母亲及家人,按说父亲这个岁数正该颐养天年,享儿孙之福,可却为他……他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本想说一句对不起,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太了解父亲,若听了这话,肯定会骂他没出息的。 马万川有很多话想对儿子说,可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怕说多了,或说得不当,加重儿子的心理负担。 马明金:“我娘好吗?她气管不好,冬天,穿厚实些,别着凉。” “你娘挺好的,我来这儿,她不知道……”马万川来宪兵队,刚好明金娘去女儿家了,要不然,又得哭哭啼啼,央求跟来,“家里都挺好的,对了,我那两个孙子,让你弟弟带到北平去了。” 马明金:“我听常大叔说了,爹,你和我娘也跟着明堂去关内就好了。” 马万川:“咱们一大家子都在这疙瘩,我能扔下你们走吗?” 马明金知道父亲说的这个你们,主要是指着他。别看他曾是东北军的团长,义勇军的指挥员,每每想到父亲,他总觉得父亲是座山,是他的主心骨。 父子俩儿又说些家常的话,不用暗示,两人都谨防隔墙有耳,不可能说让日本人感兴趣的话,至于心情,尽管是压抑的,相互之间为了缓解对方,都努力地克制自己。 马万川:“你常大叔也不知咋样儿子,你在天岗,看到他了吧?” 马明金沉重地:“常大叔伤得不轻,随常富进山了……” 马万川:“你常大叔受伤了?日本人打的?” 突然,门“咣当”地开了,松川带着几个随从,还有那个副会长闯进来,脸色非常地难看。他刚才坐在隔壁,马家父子所谈的一切,都通过窃听器,传到他的耳朵里。听了半天,根本不着边际,别说降,连个劝字都没提到,他失去了耐性。 “爹,你跟我娘多保重,我生不能尽孝了,但我死,未给你老丢脸,若有来生,我还做你老的儿子,爹,你老在上,儿子再给你老磕个头吧!”马明金知道相见已经结束,他并不在意松川等人,抓紧时间,平静地对父亲说完这番话,跪下,给父样磕了三个响头。 马万川神情凝重,心如刀绞,他不想在日本人面前,表现出伤感,而是正襟危坐,接受儿子的孝礼。 在场的日本人都是冷血动物,自然不会感动,副会长是中国人,心中既感动又惭愧,想到自己所担当的不光彩角色,他低垂着头,不敢正视马家父子。 松川冷笑着:“你们满洲人就会这一套,我都看腻了,哼,想死,没那么容易的,马掌柜,你不要怪我们了,这是你自己放弃了救你儿子的机会。” 马万川:“我儿子做了些啥,我这个当爹的,心里很明白,我不想劝,也不会劝。” 松川:“马掌柜,你这个回答,我不感到意外,不过,我会让你改变主意的。” 马明金鄙夷地:“小日本,你们关东军自吹战无不胜,可还不照样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有种的在战场上较量,使出这种下三烂的手段,作为军人,我实在是看不起你们。” “我不想与你做言语上争辩,我只想让你知道,现在对弈的你我,咱们还没分出胜负,来人……”松川看出马家父子情深,他要在“情深”上做最后努力,也就是说,让一个父亲看着儿子是怎么受到折磨。 宪兵上来,拧住马明金,有个宪兵掏出绳索。 松川狞笑着,在刑讯室,各种拷打,包括杀人的场面,他见得多了,还亲手演练过,但亲人间目睹的残忍景象,他没尝试过,今天他要有个突破。 马明金看透了松川的心思,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不想在生命最后一刻,让父亲的心理承受煎熬,想到这儿,他大吼一声,用尽全身之力,甩开扭住他胳膊的宪兵,随后,挥拳打倒眼前宪兵,冲向松川。宪兵忙聚在松川身边,但马明金已冲过来,迎面掐住一个宪兵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掏那个宪兵腰间的手枪,他已横下心,一旦夺下枪,先打死松川,而后开枪自尽,想到逃出这个魔窟,那是不可能的。 宪兵蜂拥上来,有的抓马明金的头发,有的搂住马明金的腰,眼看那个被掐住的宪兵舌头都吐出来了,手枪几乎也要被马明金抽出来,一个宪兵举起手中的枪柄,照马明金的后脑勺,狠狠砸下去。 马明金身子一软,瘫倒下去,摔在地上…… 马万川看着倒地的儿子,慢慢地闭上自己的眼睛,脸色灰白,他知道儿子这拼命一搏的用意何在,他的心在抽搐,他的心在滴血,但即便如此,他暗暗地咬着牙,儿子的壮举让日本人惊憾,他为儿子骄傲,就因为骄傲,他更要在日本人面前呈出坚强,那样才配做儿子的父亲。 松川惊魂未定,他不敢想象,关押了这么多天的马明金,身体这么虚弱,竟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他感到了中国军人的可怕。 副会长早已躲靠到墙角,身子如筛糠一样儿。他后悔极了,要是知道会遇到这样一幕,用枪逼着他也不会来的。 一个宪兵在马明金的鼻翼探试一下说,用日语对松川说,马明金可能已经死去。 松川怔然着,好一会儿,醒过腔来,慌忙命令宪兵,马上把马明金抬到医护室,他是宪兵队长,但马明金生与死的权力,不取决于他,本来劝降无果,要是再让马明金无端死去,酒井是不会饶过他的。 宪兵手忙脚乱地抬起马明金跑了出去…… 父子相见,就这样的结束了,再把马万川留置在宪兵队,已失去了意义。松川让副会长把马万川送回家。 车子在马家大院门口停下,副会长先下车,低垂头,给马万川打开车门,随即搀扶马万川下来,说心里话,他想安慰马万川几句,可又实在无颜开口,同为商号的掌柜,在日本人面前,相形之下,他自认确是走狗而已。他满脸愧色,目送马万川走进院门,他暗下决心,就算是为儿女积点德,他也找借口,辞去这会长的职务。 马万川进了院,身后大门刚一合上,他神经与心理,如上紧的发条,在这一刻,实在绷不住了,胸口一热,嗓子发咸,一口鲜血喷射出来,顿时,眼前天旋地转,身子后仰,直挺挺倒下…… 第三十章 马明金被俘,在外面活动最欢,也是最敢明目张胆活动的,当属徐兰香。 徐兰香在义勇军攻打吉林市撤走后,又一次失去了马明金的音信,但她始终坚信马明金还会回来的。至于马明金什么时候回来,以什么方式回来,夜不能妹的时候,多次幻想和设想过,唯独没想过,马明金以被俘的形式回来,并被关到日本宪兵队。消息确定,她的嘴唇瞬间鼓起火泡,嗓子也嘶哑得说不出话。 马明玉看着日渐消瘦的徐兰香,着实感动,要知道徐兰香可是闺字号的姑娘,她既不是已定下亲的马家未来媳妇,也不曾与哥哥有任何的婚约,甚至连个默许都没得到。但她却如此痴情,不要说外人不理解,就是马明玉,要不是亲眼所见,亲身感受,都不相信。 徐兰香想尽一切办法,打探马明金的消息,她在长官公署军需处做过事,结识不少满军的军官,她像着了魔似的,找到相熟的军官,想打通宪兵队的关系,这些军官一听说宪兵队,闻虎色变,再说到马明金,更吓得躲之不及。最初几天,她竟到宪兵队的大门口和墙外徘徊,祈望能意外见到马明金一面。 马明玉知道后,流着泪劝徐兰香不能这么冒失,若被宪兵队觉察,会惹火烧身。 徐兰香悲凉说,她才不在乎什么危险,假如日本人真把她抓进宪兵队,要是能与马明金关的一起,她心甘情愿。 大老徐最了解妹妹,也最担心妹妹,看到妹妹为马明金整天丢了魂似的,劝说无效,她哀叹这是上天的惩罚,因为多年了,她就以女人的手段,游走于男人之间。直至靠上熙洽,才有所收敛。而今妹妹为情所困,莫非是她乱情的报应?妹妹啼哭,她陪着流泪,妹妹痴呆,她暗自啜泣。怎么才能改变妹妹的现状,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妹妹的心上人救出来,可如何救得出来呢?她试探着问过熙洽,有一次,妹妹直言相求熙洽,熙洽没等姐妹二人把话说完,头摇得如拨浪鼓,正色地说,马明金是反满抗日的要犯,恐怕当今满洲国的执政开口放人,关东军都不会答应。不过,熙洽话锋一转说,除非马明金肯向日本人低头,答应与日本人合作…… 徐兰香断然地说,那是不可能的。她说马明金是个真正的男人。她没说出口的是,她之所以喜欢马明金,也正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熙洽笑了,意味深长地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如果你要是能劝姓马的回心转意,我跟日本人再通融一下,这事儿或许还是有希望的。” 徐兰香:“劝他归降?这话我不能说,不,即使我能说,他也不会听我的。” 熙洽冷下脸:“那他就等着上断头台吧!” 大老徐轻声地:“你跟关东军的那些大官熟,就给说句话呗,这不是帮姓马的,你这是在帮兰香,她是我妹妹,不也是你妹妹呀?” 熙洽:“糊涂,你当我是关东军的司令官啊?那日本人属猴子的,说翻脸就翻脸,我为一个要犯说情,引起日本人的猜疑,我犯得上吗?” 大老徐:“你不是财政总长吗,日本人能不给你面子?” 熙洽:“连执政都得看日本人的脸色行事儿,我财政总长算个屁,得罪了日本人,一句话就能给扒拉下来。” “这么点个小事儿,你都办不了,你不觉得你这个总长当得太窝囊了吗?哼,整天狐假虎威的,不怪老百姓说你们是日本人的腿子。”徐兰香见祈求熙洽无望,心里有气,故意用这话刺激下熙洽。 熙洽一怔,恼怒地:“你……你说啥?说我是日本人的腿子,你干脆说我是日本人的走狗得了呗!” 徐兰香:“这话可是你说的。” 熙洽:“你……你这丫头……” 大老徐忙打圆场,过来拍妹妹一下:“你咋跟你姐夫说话呢!” 徐兰香嘟哝着:“谁让他不给我办事儿子。” 熙洽:“噢,你说出的事儿,我就得给你办,凭啥呀?” 徐兰香不示弱地:“你说凭啥?” 熙洽自知斗起嘴根本不是徐兰香的对手,若拍桌子,徐兰香还不吃这一套,他是真拿徐兰香没办法,干脆来个一口回绝: “我没工夫跟你费嘴皮子,你有能耐,你去找别人……” 徐兰香:“这话从你嘴里说出,亏你还是个总长……” 大老徐边给妹妹使眼色,边往外推:“你这嘴呀,就是不饶人,你……你回屋吧,别在这儿气人了。” 徐兰香脚重重地跺了一下,出去了。 大老徐转过身,凑近熙洽的身边,她再放荡,在妹妹面前也得有所收敛,柔柔的手,捅了熙洽一下,脸上笑嘻嘻,话中却带刺: “总长大人,你真有出息呀,跟我妹妹叫啥劲啊?是,我妹妹任性,求人家办事儿,也不会说个软乎话,可她咋没去求别人?她不还有这么个姐姐睡在你身边吗?你能办就办,犯不着那么吡哒我妹妹,我们姐妹本来就命苦,把男人招到家里来,还得看人家的脸子……” 熙洽知道大老徐万事都顺着他,就是这个妹妹,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你……你就这么纵着她吧,早晚得纵出事儿。” 大老徐心里不赞成妹妹的选择,明里肯定站在妹妹一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妹妹看中个男人,想嫁给他,这也是人之常情……” 熙洽气恼地:“嫁人,嫁人,嫁谁不好,偏要嫁给那个姓马的,再说了,要是姓马的留在满军,也行,可他……我给她介绍个李子安,她死活不同意,李子安现在已是团长,哪一点配不上你妹妹。” 大老徐依在熙洽的怀里,娇媚地:“我的总长,我知道你为我妹妹好,可我们姐妹不就是一根筋吗,这心里要是喜欢上谁呀,他就是要饭了,我们都跟着他,我……我不就这样吗,跟上你,没名没分,还死心塌地呢!” 熙洽搂着大老徐,他也够狡黠的了,怕大老徐顺势央求救人的事儿,先开口封住: “是,我知道你们姐俩儿心肠好,重情义,可姓马的这事儿,真的不好办,照理说,日本人没杀他反劝他归顺,已够宽容的,但他不识抬举,神仙也没招儿。” 大老徐一脸的愁云,不是为马明金发愁,而是愁自己妹妹,用什么办法,能让妹妹拔出这个感情的泥潭呢? 就在这两天后,马万川被“请”到宪兵队,随之发生马明金夺枪事件。 徐兰香闻讯赶到郑家大院。 马明玉哭成个泪人,她刚从娘家回来,父亲躺在炕上,老乔找来中医,吃过一贴药,稍平稳些,将明金娘支出去,对女儿说起在宪兵队的事儿,他说不知儿子的死活,让女儿尽快打听个实信。 徐兰香听了,一时间也懵了,痴痴地喃喃自语着:“不,不会的,明金哥不会死的,不会的,明金哥他……” 马明玉呜咽着:“我……我爹亲眼看见,日本人把我哥抬出去了……” 徐兰香转过身,欲往外走。 马明玉一把抱住徐兰香:“妹子,你……你这是要干啥去……” 徐兰香喃喃自语变成呓语了:“我明金哥没死,我……我去宪兵队,我要去找明金哥……我……我不信……” 马明玉拖住徐兰香,将她按坐在炕边,揩着泪说:“我的傻妹妹,你去宪兵队,能有啥用,日本人能让你进去吗?” 徐兰香是个刚强的姑娘,但此时脆弱的一面,全暴露出来,她扑在马明玉的怀里,泪如雨下: “姐,那我们也不能在这儿这么等着,我……我们能想法把明金哥……” 马明玉抚摸着徐兰香的头发,啜泣说:“是,我……我们不能等,我已让心清给次郎打电话了……” 徐兰香抬起泪眼,急切地问:“他咋说的?” 郑心清听完嫂子的话,也非常着急,忙给次郎挂电话,次郎说马明金人正在医务室,死活不知,其他的话,他没说,只说找时间过来,便放下电话。郑心清对嫂子说,她听得出,次郎有些话,在电话里不方便说。 马明玉、徐兰香,还有郑心清,在家里如坐针毡,焦急不安地等待着次郎,现在也只有这个渠道得到的消息是准确的。 下午,次郎来了,一看他忧郁的神情,就知道他带回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还好,他第一句话说,马明金抢救过来了,没待人们喘过气,他缓缓地又说,松川已向上级汇报,并向上级建议,既然劝降无果,只有采取最后的手段。 郑心清冲口地:“杀明金哥?” “人是救活了,但已没什么意义了。”次郎沉思着,点点头,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供职的宪兵队所信奉的宗旨:杀无赦! 马明玉失神地坐下,欲哭无泪,徐兰香有泪,又不想在次郎面前流下来。 郑心清:“这……这也太残暴了,谁下的命令?” 次郎:“上级……松川没这个权力。” 徐兰香恨恨地:“是你父亲酒井下的令吧,不用问,肯定是他。” 次郎没有否认,也就是变相地承认。 郑心清:“会是酒井叔叔吗?” 徐兰香愤怒极了,几乎在喊:“这还用问吗,你那个酒井叔叔是个魔头,这种事儿,他做得多了。” 次郎在郑家碰到过徐兰香,点头相识,没说过话,他扫视了徐兰香一眼,不悦地: “徐小姐,您这么说话,是很不礼貌的。” 徐兰香:“礼貌?哼,我是没有你们日本人的礼貌,可是你们的礼貌太过分了,所以天天杀人。” 次郎脸一阵红白,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马明玉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念叨着哥哥,掩面而泣。 郑心清小声地劝解徐兰香不要争吵,她说现在最重要是想什么办法,让下命令的人,改变主意,她说如果真是酒井做出的决定,她要以酒井干女儿身份去找酒井求情。 “清子,你还是不要去找我的父亲,你应该了解我的父亲,他是不会答应你的,另外,站在各自立场上,他的决定未必是错误。”次郎劝阻着郑心清,说的是日语,从他这番话中,也可看出,宪兵队的工作,逐渐把他这个艺术家、画家,变成冷酷的军人。 “次郎,你是个善良的人,你也知道马明金是我嫂子的亲哥哥,我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我把他也看成是我的哥哥,我们之间的感情很深,无论从那方面讲,我都必须去求酒井叔叔。”郑心清说的也是日语,之所以用日语,一是能向次郎解释得透彻,二是她不想嫂子和徐兰香对次郎产生更多误解。 次郎:“我阻止你去找我的父亲,是怕你遭到拒绝,你会伤心的,另外,他已去了新京,几天之内不会回来,等你见到他,恐怕也来不及了。” 郑心清:“我可以往新京打电话,找到他。” 次郎对郑心清说话,一向声音轻柔:“我想他不会接听你的电话,你也不要碰那个钉子了。听我的话,清子,好吗?” 郑心清颤声地:“我不会让马明金无辜死去,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做出努力。” 次郎:“无辜?你是说马明金死得无辜吗?你这个想法太偏颇了,你知道吗,有多少关东军士兵倒在他的枪口下吗?如果说无辜,我觉得我们死去的那些士兵更无辜。” 两人说着日语,徐兰香听不懂,但从两人语气,听得出争执得很激烈,同时两人表情,也告诉她,毫无结果。她心急如焚,没耐性再听下去了,离开郑家,她欲另辟蹊径…… 马明玉没注意到徐兰香什么时间走的,当她从小姑子房里出来,感觉天昏地暗,她知道父亲还在等待她的信儿,可她不敢去见父亲,更不知见到父亲该怎么说啊! 第二天,徐兰香急匆匆坐火车来到新京,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姐姐也不知道,此来,只有一个目的,逼熙洽救下马明金,这是她唯一,也是最后一线希望了。 熙洽虽还兼着吉林省省长,但已把重心放在财政总长上,回到吉林市,一头扎在大老徐家里,尽享风流快活,很少过问省公署的事儿。 徐兰香没来过财政部,要不是坐在人力车上,一时还难以找到呢!在满洲国什么事儿都见怪不怪,就说这财政部的楼门口,站岗的不是满军,而是日军士兵。 日本兵看了眼漂亮的徐兰香,没有阻拦,也没问询,或许因为徐兰香穿着满军军装。她现在虽然不去军需处,还算军需处的人,借熙洽庇荫,照领薪饷。她径直来到秘书室,言明来见熙洽。接待人本想细问,徐兰香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 “我叫徐兰香,让总长亲自出来接我。” 秘书是最有眼色,一看徐兰香气宇不凡,知道是有来头儿的,忙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出来个副官,认识徐兰香,忙倒水斟茶,笑脸相迎,不过却说,总长正在开会,有什么事儿由他转达。 徐兰香预料到熙洽会这么搪塞她,她笑了笑说:“好吧,她不想见我,我不强求,只是你告诉他,千万别后悔!” 副官知道大老徐在熙洽心中的分量,以为徐兰香是姐姐打发来的,真耽误什么大事儿,他是吃不消的,见徐兰香欲走,忙拦住徐兰香,说他再请示一下。没过两分钟,副官出来,前引徐兰香进去。 熙洽坐在宽绰的办公室里面,见到徐兰香,他笑了,示意徐兰香坐下,摆手让副官出去,随后,他也走过来,在对个的沙发坐下。 徐兰香:“你架子好大呀,我都来到门口了,你都不想见我。” “啥大不了的事儿,你还跑到新京,你姐让你来的?”熙洽明知故问,对这个小姨子,尽管两人曾发生过不快,但就内心,他还是很喜欢她的,除了因为她是大老徐的妹妹,徐兰香面目姣好,性情爽直,时不常与她逗笑几句,挺开心的。虽说碍着大老徐,只能望梅止渴,保不准什么时候天上掉馅饼,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徐兰香:“我来干啥,你心里明白。” 熙洽脸上立时晴转多云:“如果要是前两天说的事儿,咱们免谈。” 徐兰香:“这话可是你说的。” 熙洽:“不错,是我说。” 徐兰香:“你不后悔?” 熙洽一愣:“哎,你……你这话是啥意思?” 徐兰香:“我就问你一句,后不后悔。” 熙洽更摸不着头脑了:“后悔?我……我有啥后悔的?” 徐兰香面色冷峻,鼻子哼一声,闭口不语了。 熙洽心里没底了,他以为徐兰香是代表姐姐来下逐客令的,不许他再去徐家,大老徐疼爱妹妹,若妹妹真这么逼迫她,她是能做出来的: “你说话呀,你……你是不是背着你姐姐来的?” 徐兰香:“日本人要杀马明金,你知道吗?” 熙洽不耐烦地:“你咋又提这件事儿,我不是说了免谈吗!” 徐兰香:“我就想问你,你知道吗!” 熙洽:“关东军杀谁,不杀谁,那是关东军的事儿!我是满洲国的财政总长,我能管得了关东军吗?” 徐兰香沉思片刻说:“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难为你了,以后发生啥事儿,也与你没啥关系了。” 熙洽听了这话,有点发冷:“兰香,你……你想干啥,你来这儿,不会就是想跟我说这句话吧?” 徐兰香声音平静,颇为动情地说:“姐夫,我以前不懂事儿,连姐夫都很少喊,你大人大量,不要怪我,今个儿,我是发自肺腑喊你一声姐夫……” 熙洽心中一暖,旋即变冷,意识到什么。 徐兰香:“姐夫,兰香以前要是有啥对不住你的地方,姐夫你大人大量,不要记恨……” 熙洽:“哎,哎,兰香,你今个是咋的了?你的话我咋越听越糊涂呢?” 徐兰香嗓子有些沙哑,继续说:“我知道你对我姐姐好,我姐姐也一个心思都放在你身上了,下半辈子,有你照顾我姐姐,我就放心了。” 熙洽听得都坐不住了,忙打断徐兰香的话:“兰香,你……你别往下说了,咱们有话好说,你千万不要做啥傻事儿啊!” 徐兰香笑了,笑得有点怪:“我不是做傻事儿,我是要做我应该做的事儿。” 熙洽终于听明白了,惊诧地:“你……你想为那个姓马的徇情?他是你啥人?你这么做值得吗?你呀,你,你……你让我说你啥好呢!” 徐兰香:“姐夫,你说对了,马明金真的死了,我就不活了,生我没嫁给他,死,我要去阴间陪着他。” 熙洽见过很多女人,还从没碰到这么痴情的女子,他心里多少有些感动,他知道徐兰香真有随马明金而去,最伤心是她的姐姐,既然徐兰香这么动情称他为姐夫,那么作为姐夫,他不能袖手旁观,他拍着沙发,以姐夫的口吻说: “傻丫头,你真是傻透了,据我所知,你与那个姓马的,连亲都没定,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你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乎,你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恐怕他都不知道,还有,你想没想过,你死了,你姐咋办?她可就你这么一个亲人啊……” 徐兰香决断地:“姐夫,我心意已决,你不要再劝我了,不过,你说得对,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我要抓几个,甚至几十个垫背的。” 熙洽不解地看着,这话他一时没听懂。 徐兰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我今个儿来就想告诉你,日本人要是敢杀马明金,我就用炸药包把宪兵队给炸上天。” 熙洽一听,险些从沙发上蹦起来,结巴地:“你……你说啥?” 徐兰香平静中透着逼人的杀气:“马明金死了,我活着还没啥劲气,我要与日本人同归于尽。” 熙洽:“你……你疯了?” 徐兰香冷笑着,大声地:“疯没疯,我自个儿知道,不都说日本人不怕死吗,那我就让他们走着瞧。” 熙洽惊恐地向门口看了看,尽管屋内只有他与徐兰香二人,他还是怕被人听见: “你……你小点声,这满楼都是日本人,这要让他们听见,那还了得?” 徐兰香从兜里掏出把手枪,“咔嚓”顶上子弹,轻描淡写地:“日本人听见又能咋的,不就是个死吗?” 熙洽没想到徐兰香还带着手枪,他心里更是惶恐,要是徐兰香真的在楼里开了枪,伤没伤着日本人都是天大祸事儿,他现在似乎才明白,徐兰香的话绕来绕去,真正目的,还是想救下马明金。 徐兰香把手枪揣在兜里,欲起身:“姐夫,你挺忙的,我不打扰你了,我走了……” 熙洽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拦住徐兰香:“不,不,你不能走……” 徐兰香笑了笑:“咋的,你还管饭啊?不用了,等你回去吉林市,我要是有命活着,我在‘西春发’请你。” 熙洽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兰香,你……你听我说,你……你先坐下,咱们有话慢慢说,我……我是为你好……” 徐兰香:“你怕我连累你呀?你放心吧,我不会说是你让我去炸的,再说了,炸药包一响,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熙洽又气又恼地:“你呀,你,你想得容易,那宪兵队戒备森严,你进得去吗,还有,你……你上哪儿去弄炸药……” 徐兰香咯咯地笑开了:“姐夫啊,姐夫,这点小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别忘了,我是军需处的人,几包炸药,我都弄不到手,我不白在军需处混一回了?至于进宪兵队,我穿着这身皮,那也是轻而易举……” 熙洽跌坐在沙发上,呆若木鸡,这个小姨子,不但已横下心,而且计划周详,炸药包真要是响了,那引起震动不是吉林市,恐怕整个满洲国…… 徐兰香没用理会熙洽,拎着包,轻盈地走了。 熙洽好一会儿才醒过来,发现徐兰香已不见了,他慌了,彻底地慌了,喊来副官,想把徐兰香拽回来,或暂时扣起来,又一想,徐兰香带着枪,发生起争执,枪响的后果,似乎也不比炸药包威力小,他让副官出去,自己在地板上,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地走动着。他太了解徐兰香了,她既然说出来,就敢做出来,试想,不,他不敢想下去……他与大老徐的事儿,已是公开的秘密,如今相好女人的妹妹,把宪兵队炸了,那不等于把他的前程,不,甚至连他的命……关东军饶不过他,怕是连执政都放不过他,怎么办呢?当务之急,是先稳住徐兰香,他抓起电话,叮嘱吉林市的大老徐,在其妹妹回去后,一定要看住妹妹,他还不能直说,怕大老徐慌了神,急中出岔。他让大老徐转告妹妹,就说那件事儿,他正想法办,千万不要胡来……放下电话,他喊副官备车,他要去日本关东军司令部…… 奇迹真的会出现吗? 马家的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马明玉没敢把从次郎说的话,转禀给父亲,她是彻底悲观了,只能瞒一天算一天了。 吉人天相,峰回路转。 这天,郑廷贵连跑带颠地来到马家大院,进了上房,拉住躺在炕上马万川的手,大喜过望地说: “老哥哥,明金有救了,明金有救了……” 马万川近两天,见女儿总躲避着,说话也吞吞吐吐,猜测出女儿打听出不好的消息,不想对他说,其实,他也知道儿子落在日本人手里,生存的希望不大,但父子情深,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这样一来,从精神到肉体,确实有些承受不住了。 郑廷贵:“老哥哥,我的话你没听见吗?我是说咱们明金有救了。” 马万川不是没听到,而是不相信,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 郑廷贵把马万川拽起来,他说他刚从酒井哪儿回来,也许是太激动了,他讲得有些颠三倒四,不过,意思还是表述明白了。 酒井遵关东军司令部的命令,本欲想劝降马明金,尝试几种办法,没一点效果,在马家父子见面时,马明金竟以死相搏,接到松川报告,他好个愤怒,命令松川,对刚抢救过来的马明金,动大刑,这是松川巴不得的,接连两天,宪兵队的刑具几乎都用过了,马明金昏死过几次,牙关咬紧,叫都没叫一声。松川累得筋疲力尽,泄气了,向酒井建议,公开枪毙马明金。酒井没有表态,他不是慈悲,对反满抗日分子,采取最严厉的制裁,是他一贯的主张。他之所以对处死马明金有些犹豫不决,一是须经关东军司令部的批准,二是轻易地让马明金死去,他总觉得好像太便宜了马家。就在这时,他接到关东军参谋长小矶国昭的电话,询问马明金的事情,他如实汇报,本以为小矶国昭会下达枪毙的命令,却不料小矶国昭说,释放马明金,这让酒井深感意外。小矶国昭说,这是显示关东军的仁爱之心,借以动摇吉林市周边义勇军的意志,同时,也是放长线钓大鱼,严密地监视马明金的一举一动。 客观地讲,小矶国昭的命令,来自于熙洽。在徐兰香“恐吓”走后,熙洽是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懊丧之余,他来到关东军司令部,面见小矶国昭。寒暄过后,他硬着头皮提及马明金,他说马明金是他的老部下,还说他与马明金的父亲有一定交情,若从长计议,留下马明金一条命,有利于瓦解义勇军。小矶国昭是个精明人,在金钱方面,从熙洽的财政部得到不少好处。便直言问熙洽什么意思。熙洽故作深思地说,马明金是待宰羔羊,留一段时间,如果收不到效应,再杀不迟。小矶国昭同意了,在熙洽告辞时,他笑问熙洽是不是得到马家的好处?这话让熙洽吃惊不小,后悔不该为马明金说情,招来怀疑。还好,小矶国昭没再说什么,熙洽明白,适当时机,要用金钱向小矶国昭表示的。 酒井自然不知这个内幕,放下小矶国昭的电话,开始打起自己算盘。他深知马明金这条命是多重的筹码,可是怎么才能做到等价交换呢?他想,即使狮子大开口,把“隆”字号的生意,都归于自己名下,想必马万川救子心切,也会答应的。细一想,这么做不妥当,倘若闹得沸沸扬扬,关东军司令部和本土军部那些高官,嫉妒起来,说他假公济私,给他安上个罪名,他是吃不消的。另外,“隆”字号没有马家的经营,恐怕徒有其表,支撑不了多久。不,要想个两全其美之计。最后,他决定,索要吉林市“隆”字号一半的股份,还有马家曾租给开拓团的土地,趁机也要弄到自己名下。具体承办,他是不会出面的,他想到了郑廷贵。 郑廷贵虽还自认与酒井是老朋友,现在却很少与酒井见面。酒井位高权重,他不想过分巴结,还有一个不愿说的原因,他把祖传的宝贝古董,通过酒井贡献给皇上,至今还未讨得皇上任何御赐。这让他心里已生疑惑,只是怯于情面,不好追问罢了。但一码归一码,当他听酒井说欲放马明金,喜出望外,当然愿意做这个中介人。 马万川起初将信将疑,后听酒井开出的条件,他知道这是真的,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只要能儿子能活着出来,拿他的命换,他都愿意。 郑廷贵喜过之后,细琢磨一番,说酒井开的价码太高了,并且对酒井所说,交换的资产作为军资,他有所怀疑: “老哥哥,我越来越觉得酒井这小子心眼太多,弄不好,咱们家的给出的这些东西都落在他的手里了。” 马万川:“咱们换的是人,东西舍出去,落在谁手里,咱就管不了。” 郑廷贵禁不住又想起献出的贡品,喃喃自语着:“我是担心……” 马万川生怕夜长梦多,酒井变卦:“亲家,你这就去回酒井的话,他开出的条件,我接受,不过,契约书上必须写明,保证明金出来后生命的安全,同意明金去关内。” 郑廷贵刻不容缓,又去见酒井,有如生意场上,几番讨价,酒井坚决不同意马明金去关内,因为那等于放虎归山。只要马明金不离开吉林市,生命是有保障的。马万川也知道强权之下,无理可讲,只好同意酒井的条件。 酒井拿到契约,心中窃喜,但又不平衡,因为在他看来,关东军是满洲国最高统治者,他是关东军在吉林省的最高代表,本欲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所以,即便得到实惠,内心也萌生一种怒气,他要发泄出来…… 松川接到酒井释放马明金的指令,也得到酒井的暗示,与酒井一样儿,他的心态也是扭曲的,自他任宪兵队以来,抓进来的反满抗日分子,只有两个出路,若不跪在他的脚下,告饶投降,那么只能是折磨至死。独有例外,马明金软硬不吃,还差点掐死他手下的宪兵,现在竟活着走出宪兵队,他觉得这对他来说,是种屈辱,他想起酒井说的话,不能让马明金大摇大摆地走出宪兵队。 马明金连日来,领受了宪兵队所有刑具,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残暴的日本人怕他咬舌自尽,用特制胶皮带子,勒住他的嘴,使着上下牙,合拢不到一起。不要说骂,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人被捆绑在刑椅上,一动不能动,只是那双喷着怒火的眼睛,表明他还坚强的活着。 两个肥胖的日本打手,刚抽完马明金,坐一边歇息,松川队长有话,只给马明金留一口气,要不间断地折磨马明金。 门开了,一阵皮靴响,松川带着小野和几个随从进来。他们围聚在马明金身边,有一个宪兵连着给马明金照了好几张相。 马明金怒视着松川这个恶魔,从敌人这些动作上,他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的一刻来临了。落入敌手,他就没想到能活着,在遭受到敌人一连串的酷刑,他把死看成是个解脱,可惜看不到日本人垮台,这是个遗憾。 松川神情阴沉地说:“马团长,你自由了。” 此刻,对马明金来说,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自由呢,他满带血和汗的脸,没有一丝变化,他是在用平静,向敌人表现出他的轻蔑。 松川还有一个话,始终没说出口,那就是数年前,他作为间谍,险些被马明金活埋,此事对他来说,是个奇耻大辱。依他的主意,恨不得把马明金千刀万剐。 小野此时也想起了往事,不过,他没有松川有城府,冷笑着: “马团长,有一件事儿,我早就应当告诉你,三年前,你被暗中打了一枪,险些送命,你知道吗,我就那个开枪的人,你的命真大啊,我没想到,今天是你第二次从我手中逃脱了。但我想说的是,无论你怎么侥幸,你早晚都会死在我的手中,你的明白吗?” 马明金有限的表情,呈出的是鄙夷。 松川:“你我都是军人出身,但我不想让你再以军人的姿态,站立在我的面前……” 周围的人,似乎知道松川要做什么,都退到一边。 松川冲小野示意一下。 小野狞笑着,掏出手枪,枪口几乎抵在马明金右腿的膝盖,勾动扳机,连着三声枪响。 马明金全身被捆帮着,随着膝盖骨的爆裂,剧痛袭来,他用力绷紧神经,脸与脖颈上的青筋暴起,渐渐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第三十一章 熙洽在徐兰香的变相逼迫下,无奈地去找小矶国昭,过后,心里又悔又怕,悔的是不该为马明金求情,假如获得自由的马明金再生出什么事端,他有推脱不了的干系,这等于有个把柄握在小矶国昭的手里。怕的是徐兰香竟敢说出炸宪兵队的话,以她的性格,说不定以后要给他惹出多少麻烦。几天后,他为此专门回到吉林市,一进家门,气急败坏地冲大老徐嚷着,把徐兰香找来,他要好好的教训教训她。 大老徐事后才知道妹妹去新京找了熙洽,她见熙洽真的动气了,忙赔上笑脸: “救人一命,积德行善……再说了,你不是她姐夫吗,她不求你,求谁?看你气得这样,犯得上吗?” 熙洽气怵怵地:“她那是求吗?她那是威胁,我才寻思过味了,她是用炸宪兵的事儿来吓唬我,今个儿我回来了,就是想她去炸,我看她有几个胆子。” 大老徐:“她打小就那么任性,你跟她叫啥真儿?行了,行了,别生气了,我知道你回来,给你燉了你爱吃的猪爪,还有红烧海参……” 熙洽:“吃个屁,我气都让她气饱了。” 大老徐把那张喷香的脸凑上来,笑嘻嘻地说:“你们老爷们儿就是火气大,等晚上,我让你好好出出火。” 熙洽余怒未消地,气哼哼地:“你们这姐俩儿,一个软的一个硬的,我……我早晚得坑在你们手里。” 大老徐称不上是风尘女子,绝对风流成性,对付男人,其火候,绝地掌握得恰到好处,她不失时机的冷下脸,柳眉一挑,身子一扭: “咋的,你还没完没了?我们姐妹还能求着你啥?平时喝点尿骚酒,总吹你是财政总长,有天大的能耐,这让你说句话,救个人,你看你,事儿办完了,还不依不饶的,你这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吗?” 熙洽:“救人,救人,你没看看她救得是谁,那姓马的可是反满抗日分子,是日本人好不容易抓住的要犯。” 大老徐骨子时就有个不讲理的劲儿:“啥要饭不要饭的,大街上要饭的多了,日本人都能抓去?” 熙洽:“你少跟我胡诌八咧,我说是反满抗日的要犯,不是要饭花子……” 大老徐:“我大字不识一个,听不懂你说的是啥。” “你们姐俩儿呀,净说昧心眼子的话,我算服你们了。”熙洽回来本想冲徐兰香发泄一番,现在看来,大老徐这一关就过不去,他长叹一声。 大老徐能掌握好分寸,见好就收,扑哧笑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看你这气性……等过阵子,我好好替你骂她一顿。” 熙洽:“她呢?我咋没见着她人影儿呢?” 大老徐:“这几天就不着家,也不知她忙些啥……” 熙洽:“又去马家大院了?” 大老徐心知肚明,但还是支吾着:“她……她没说,我……我也没问……” 熙洽不需再问了,徐兰香肯定在马家大院,一想到这儿,他更加后悔不该为马明金说情,这要是马明金贼心不死,重操旧业,徐兰香若执意嫁给马明金,日本人生性多疑,细究起来,他纵有千张嘴也难以说清…… 徐兰香连日没回家,确实是在陪伴着马明金。 马家大院与酒井的契约,放在中间人郑廷贵手中,说好了,见到马明金后才算有效。马万川与明金娘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马明玉和丈夫及马明满、郑心清,还有徐兰香,来宪兵队门外,接马明金。众人翘首以待,好一会儿,小野带着几个宪兵,半拖半抬着马明金走出来,扔在地上。人们呼啦地围上去,俯下身,一时间都认不出马明金,只见马明金浑身是血,没一块好地方,右腿血肉模糊,脸肿得都变形了。马明玉最先认出这是哥哥,扑过去,抱住哥哥的头,号啕大哭。徐兰香顾不及自己姑娘的身份,蹲在马明金身边,抓住马明金的手,泪水夺眶而出。郑心清也忍不住啜泣着。马明满没有流泪,神情是悲戚的,头低垂着,不知是恨,还是怕,反正手一直在颤抖。郑永清几乎是跪在马明金身边,他预料到,马明金在宪兵肯定要受到严刑拷打,没想到会折磨成这样,他用手试探着马明金鼻翼,有微弱的气息,哽咽地叫声大哥。而后,他站起来,盯视着站在一边的小野,强抑愤怒地说: “你……你们不觉得你们太过分了吗?” 小野冷若冰霜地:“郑团长,不,郑营长,他是义勇军的指挥官,我们没杀他,这已是关东军的宽厚,而你是满军的军官,请注意你的情绪。” 郑永清无话可说了,也知道再说下去,只会自取其辱。是啊,他是一个受日本人制约的满军军官,说白了就是变相的奴才,奴才跟主子欲讨个公道,可能吗?来前,马明玉考虑到丈夫现在的身份,怕日本人日后找麻烦,劝阻丈夫在家等候。郑心清执意不肯,抛开他与大舅哥亲如兄弟的关系不说,他若连接自己大舅哥的勇气都没有,那可真枉做了一回老东北军的军人。 马明玉哭喊着:“永清,快想办法救救咱哥吧!” 郑永清恨恨地又看了眼小野,忙与马明满等人,把马明金抱上随来的马家马拉轿车,他跳上车,让车老板快马加鞭,向省医院跑去。 马万川和明金娘早早站在院门口,却不见儿子等人的身影儿,马万川沉不住气了,以为酒井变卦了,他想进院给已去省公署的郑廷贵挂个电话,这时,随去接儿子的家人,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讲述着。明金娘没等听完,支撑不住了,坐在台阶上,放声大哭。马万川心慌意乱,让人喊来一辆人力车,欲去医院,明金娘也要去,马万川急得说不出话了,摆着手,让下人把明金娘搀回院内。 马明金被送入医院的手术室,因其身体多处有伤,数个大夫一边会诊一边抢救。这多亏了郑永清在场,他曾做过公署卫队团长,时常与医院打交道,院长及有名的大夫,他都相熟。所以,医院竭尽全力。 马万川赶到医院,恰逢三年前,曾给马明金做过取弹手术的霍一刀,从走廊过来,欲进手术室,见到马万川,忙拱手施礼。两人都是吉林市知名人士,日常交往不多,彼此也是相识的。 “霍大夫,你辛苦,你费心,儿子交给你了,过后我定有重谢。” “马掌柜,千万不要这么客气,马团长的壮举,我早有耳闻,心中非常敬佩,你放心,我会全力做好这个手术的。”霍一刀也是年过半百之人,素有傲骨,对马万川拒绝与日本人合作的事儿,听说过,所以,对马万川十分的敬佩和客气。 手术进行了四五个小时,马明金终于有了知觉。 马万川及家人,一直在手术室门外,焦急地等待着。 霍一刀出来了,他把马万川拉到一边,即沉痛又悲愤地说,马明金的右腿是保住了,但因子弹打碎了膝盖骨,虽重新正骨固定,以他的经验,伤愈后,恐怕要落下严重的残疾。严重到什么程度,现在很难说。马万川感叹说,儿子能活下来,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他对霍一刀拱手致谢。霍一刀悄声说,能为抗日义士尽绵薄之力,心里高兴。最后,他叮嘱,特务常到医院搜查,为防不测,应将马明金接回家养伤,他会带护士经常登门探视。马万川听后,又是好番感谢。 当天晚上,马明金被抬回大院。刚放在炕上,尚处在半昏迷的马明金,凭其坚强的意志,感觉回到家中,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眸子一动不动,表示他还看不清周围的人,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马明玉忙把耳朵贴过去,好不容易听清了,颤声地转述着: “爹,娘,我哥哥在喊你们呢,他在喊爹,他在喊娘呢!” 屋内的人都流下泪,尤其是明金娘,要不是女儿的一再劝嘱,她还不得抱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马万川背过身,想必他的泪没落下,也是在心里流。 徐兰香眼睛红红的,端来热水盆,涮过毛巾,马明玉忙接过来,示意人们都出去,明金娘要留下,照看儿子,马明玉见母亲哭啼不止,把母亲也劝走了,想到徐兰香还是个姑娘,给哥哥擦揩身子,多有不便,欲让徐兰香避开,徐兰香执意不肯,她说不会想得那么多,让马明玉也不要想那么多,此时,她与马明玉一样儿,只是把马明金当成自己的哥哥。马明玉听到这些话,除了一个感动,还能说什么呢? 明金娘见徐兰香忙前忙后,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回到上房,抽泣着对马万川说,儿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待儿子能下炕,一准把徐兰香娶回家。 马万川对徐兰香的印象始终挺好,在儿子离家这一年多,徐兰香常随女儿来家,开始时,他对徐兰香的执著,稍有疑惑,渐渐看出了,徐兰香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别看他年岁老迈,信奉礼数,讲究规矩,思想不守旧,特别看重有情有义的人。 明金娘说,就冲徐兰香对儿子那番的好,她绝不会亏待徐兰香的,她说她还有几件压箱底稀罕的物件,待徐兰香过门,她都送给徐兰香。 马万川没出声,他何曾不希望有徐兰香这么个好儿媳,可是能如愿以偿吗?假如儿子变成个瘸子,或者连站都站不起来,徐兰香接受得了吗?话又说回来,即使徐兰香不变心,以儿子个性,他能委屈徐兰香吗?唉!总之,娶与不娶,恐怕都是个难题啊! 这天,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来到马家大院,他是远近闻名石字号中医诊所的石老先生,承传祖上医术,以治疗骨伤见长,现在儿子、孙子都能坐堂出诊,所以,他早就隐居在家,颐养天年。 “石老先生光临,万川未曾恭迎,失敬,失敬。”马万川忙不迭施礼,他与石老先生私交不深,曾动过想请他来给儿子诊治念头,又怕遭到拒绝,在吉林市能把他老人家请出来,并亲自登门,恐怕没有人有这个面子。 石老先生腰杆挺直,说话声如洪钟,他似乎看出马万川的疑惑,笑着说: “马掌柜,一向可好啊,你心里不要犯嘀咕了,我这是不请自来,一是探望下贵公子,二是讨碗茶喝。” 马万川豁然明白了,老先生是来义诊的,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禁不住躬下身子,这对他来说也是很少有的: “老先生长我十岁有余,犹如我的老哥哥一样儿,若不嫌弃兄弟,老哥哥在上,请受兄弟一礼。” 石老先生忙托住马万川的手,笑着说:“万川老弟,见外了,见外了……” 马万川尊崇地:“老哥哥,屋里请,屋里请。” 石老先生一生行医,耿直善良,当听说马明金的事情,凭其朴素的情感,侠义心肠,既痛恨日本人,又同情马明金,与儿孙谈说起马明金,掩饰不住内心的敬佩,决意来马家替马明金疗伤。儿孙想代劳,他说想亲眼看看打日本人的英雄。 马明金回家已是三天,身子虚弱,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不过,见到石老先生,他挣扎着想支起身子。 石老先生快步上前,双手扶住马明金的肩膀,连声说:“英雄别动,英雄别动,你现在是病人,无需客气。” 马明金的嗓子还是残破沙哑,即便说出话,外人也听不太清楚,这都是日本人灌辣椒水造成的。 石老先生不但骨伤治得好,对皮外伤也有一套,他解开马明金右腿的绷带,仔细察看着,知道手术是霍一刀做的,应当说做得相当不错,只是粉碎的膝盖骨没有完全复愈,愈合后,膝关节不能回弯活动,整个右腿都得处于僵硬状态,那样的话,右腿基本也就废了。他两手抚探着,让马明金忍住疼痛,马明金点点头,这点痛与日本人的酷刑比起来,根本算不上痛。老先生虽年近八十,手却十分的有力,一连串的拿捏,隐约都能听到碎骨在响,再看马明金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可见有多么的疼痛, 马明玉与徐兰香各拿一条手巾,不住地给马明金擦着汗珠。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了,石老先生的手,慢慢地停下,长舒一口气,举起大拇指说: “关公刮骨疗伤,不过如此,你一声不吭,真乃英雄也!” 徐兰香递上毛巾,马明玉端上一碗茶。 石老先生只接过毛巾净净手,茶没有喝,又仔细察看起马明金身上其他伤处,完毕,他让人取来笔墨,洋洋洒洒写下几个字,马万川以为是开的药方,接过单子一看,却是写给骨伤诊所药房的条子。 “这骨伤和外伤我心里都有谱了,回去我叮嘱我家少的,在诊所备下药,到时候,你们派人按时去取就行了。” 马万川:“老哥哥,大恩不言谢,我就不说啥了。” 石老先生:“不过我可有言在先,这诊费和药钱我是分文不收,你们只管按疗程取药就是了。” 马万川急忙说:“老哥哥,这可使不得,你老亲自登门给犬子诊治,我就感激不尽了,这车马费,我是一分不能少。” 石老先生呵呵一笑:“马掌柜,你马家大院不缺钱,这谁都知道,可我要是为了钱,我不会来的,我敬佩你少的英雄壮举,能为英雄做点事儿,老夫我心里高兴啊!” 马万川知道若再提钱,俗气不说,也会惹得老先生不悦:“老哥哥,上房的龙井都沏好了,这茶你老不能不喝吧?” “哈哈,这茶是一定要喝的。”石老先生说着,又俯下身,拍了拍马明金:“好好养伤,我回去给你的单子里再加几味药,一准让你再站起来,别的我不图稀,我要让日本人看看,咱们中国人有的就是个骨气,唉!我和你爹都老了,我们要是年轻,倭寇杀上门来,我们也不会坐家等死的。” 马明金心情再激动时,都没掉过泪,听了石老先生这番话,他眼中泛上泪光,虽说不出话,但坚定地点点头。 在场的每个人,看着石老先生,自然都是肃然起敬。 一个月后,马明金能坐起来,也能说出话了,稍累一些,喘息、咳嗽,这是辣椒水把肺呛坏了,石老先生特配几副汤药,说还需静养一段时间,才可痊愈。 徐兰香几乎天天长在马家了,最初与马明玉昼夜兼顾,现在马明金好多了,马明玉不住在娘家,她一个姑娘家,单独留宿有些不妥,所以,她便改为白日来到马家,比往昔在军需处上班,都准时准点。 马明玉的孩子有老妈子带着,心思都放在哥哥身上了,不过,现在徐兰香一来,她就溜号了,这是她故意的给徐兰香和哥哥创造机会。 马明金对徐兰香的感激之情,自不用说了,在他从宪兵队被抬出来,昏死昏迷,直直到后来的朦胧,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在他的身边,在他的眼前,包括在他的潜意识里,总有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晃动着,忙碌着。他似乎知道她是谁,又辨不清她是谁,待他完全清醒后,他明白了,看似幻相的东西,其实早已牢印在脑海里。 马明玉想对哥哥表白一下徐兰香,哥哥说,他什么都知道。马明玉怔住了,她说她想说的是哥哥昏迷时,所发生的事儿。哥哥说,他也知道,这让马明玉觉得太惊奇了: “哥,不会吧?好,那你说说,兰香都给你做啥了?” 马明金没有正面回答:“她所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了。” 马明玉笑了,她自小就跟哥哥无话不说:“哥,你要这么说,我啥也不说了,人家可是个姑娘啊,与咱们无亲无故,为你……你说说咋报答人家吧!” 马明金苦笑了笑,这正是他思忖得最多,也是最难的。 马明玉理解哥哥现在的心情:“哥,这个问题不要你马上回答,不过,人家这么照看你,你总得说点温情话吧?女人都喜欢暖心窝子的话。” 马明金木讷地:“你还不知道我,心里有,可我……我也不会说呀!” 马明玉笑说:“亏你还是大团长,不,还是义勇军的指挥官呢!” 马明金一听提起义勇军,神情凝重,心情也沉重起来,他没对任何人说,也不想对任何人说的是,他现在最惦念的就是那些生死与共,南征北战义勇军的弟兄们儿,不知他们撤进山林,现在怎么样儿子。 马明玉后悔不该提义勇军,刺激了哥哥,连忙说:“哥,要不我替你跟兰香说说?等你的伤好了,你们就……” 马明金:“不,不,不要说。” “为啥不说?”马明玉疑惑不解,这些天,她与哥哥说话时,提得最多就是徐兰香。她说在哥哥杳无音信这段时间里,徐兰香一往情深,思念哥哥,常常以泪洗面。说到徐兰香为等哥哥,甘愿做苦守寒窑的王宝钏。还说到哥哥获救,徐兰香恐吓熙洽,至于有没有效果,反正马明金已出来,徐兰香没问过熙洽。这事儿马明玉后来才知道的。 马明金心里早就喜欢上徐兰香,要不是“九一八”事变,或许徐兰香已成为他的……也就是因为“九一八”,他想都不去想了,不是不敢,而是…… 马明玉在男女私情上,绝对站在徐兰香的一边:“哥,你没回来也就罢了,现在回来了,你可不能让兰香空等一场啊!” 马明金考虑得很多,可是如何对妹妹说,不,是如何对徐兰香说呢? 马明玉:“哥,这回可由不得你了,我给你做主了,等你好了,就把兰香娶进来。” 马明金沉思着:“有些话,还是让我跟兰香说吧!” “好啊!”马明玉以为哥哥的头脑开窍了,高兴地,“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这天,屋内只有马明金和徐兰香两个人,马明玉借口说出去躲清静了。现在,两人独在一起的时候很多,但两人的话却不多,来言去语,说得似乎都不太着边际。是刻意回避着什么?不,也不是。以徐兰香的性格,直白的话语,想说什么,是能避得开的吗?可怪就怪在这点上了,两人真的没说到该说的话题。有几次,徐兰香提及两人的关系,不想都让马明金给岔开了。这就让徐兰香为难了,一,她毕竟是个姑娘,即便全心倾爱,也不能不顾及自尊。二,马明金的伤刚有所好转,她便烦扰,影响其静养,她于心不忍。好在以后两人朝夕相处,并且她自认,两人的感情已不需要用过多的语言勾通,所以,有些事儿也就不急了。 “你来了就忙活儿,太辛苦了。”马明金被徐兰香扶起来,靠坐在墙上,细心的徐兰香还在背部垫上被子。 徐兰香笑说:“马团长也学会说客气话了。” 马明金发自内心地:“不,真的,你确实很辛苦。” 徐兰香还是笑着,不过,话有点意味深长:“我心不苦,命苦。” 马明金何曾品不出徐兰香心中的哀怨,他又何曾不是呢? 徐兰香见马明金不说话,怕他想多了,身子往炕里挪动一下,轻轻搬动下马明金还不能活动的右腿,手探摸着右脚掌,无话找话地说: “你动动脚指头,石老先生说,这样能活血化淤。” 马明金感觉到徐兰香手滑润和温暖,不知为何,脚下意识地稍躲一下。这个微小动作,徐兰香感觉到了,笑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能躲到哪儿去,最好把你的身子都躲了。马明金见心思被徐兰香看透了,面露窘态。好一会儿,他嗫嗫地问: “我给你的信,你看到了吧?” 徐兰香明知故问:“啥信?” 马明金:“我在乌拉街时,托我妹夫给你带回的信。” 徐兰香:“没看。” 马明金:“他没把信给你?” 徐兰香:“给了,我没看。” 马明金还能清楚记得在信写了什么,虽算不上是绝情信,却也明确表白了态度。想必徐兰香还在为信中之语生他的气。 徐兰香反问:“我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马明金:“后来看了。” “当时为啥看都不看我的信,就给我回信?”徐兰香这么说,否定刚才自己说的话。 马明金支吾着:“我……我当时忙,所以就……” 徐兰香颤声地:“不至于忙得连看信的工夫都没有吧?要不想看,后来也别看啊!” 马明金毛垂下头,他越来越觉得,徐兰香的性格太有伸缩性了,照顾他时,细腻体贴,说话也温柔,但辩驳起事理儿,也真是咄咄逼人。 徐兰香:“你现在的态度,还依然如你信中所说的,没有改变吗?” 马明金遭此一问,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徐兰香:“说呀,这么简单的问题,这么难回答吗?” 马明金后悔不该在这个时候,扯到这个话题上,本来他就没有心理准备,另外,他不但喜欢眼前这个姑娘,确切说早爱上这个姑娘,绝情的话,他能说出口吗?包括在乌拉街匆匆急就那封信,婉拒的话语中,不也是充满着浓浓的爱意。 徐兰香“扑哧”地笑了,笑得自信,笑得开心,马明金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和紧张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她还需什么回答吗? 马明金抓耳挠腮,半晌儿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 徐兰香大度地:“好了,咱不唠这个了,多累呀!” 马明金似乎还陷在这个话题中,拔不出来:“我……” 徐兰香下炕,给马明金端来凉开水,拿来丸药:“我啥呀?别我了,想唠以后有的是时间唠,来,吃药吧!” 马明金像个听话的孩子,顺从把药吃下去,放下水碗,看着徐兰香,言犹未尽。 徐兰香只想做得多,不想说得多,她看出马明金还想说什么,怕他说出自己不愿听的,便说,石老先生吩咐了,病人要多歇息,话说多了,也会累的。 这时,一个人不合时宜,又来得正好,走进来,是郑永清。 徐兰香叫声姐夫,借故去找马明玉,走开了。 郑永清经常来看望大舅哥,大舅哥伤重时,他来了默然地坐着,大舅哥能说话了,他来了,也是默然地坐着。这种情景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的,自小到大,两人在一起,无话不说,在各自都成为军官后,相谈时,各自的主见不同,观点相左,滔滔不绝辩论着,甚至发生争执,但这丝毫不影响两人之间的感情,可现在,四目相对,却不知说什么。 外面的阳光挺足,屋内的气氛也不错。 “永清,你咋这么憔悴,是不是在满军干得挺憋屈啊?”马明金与其是在问,不如说已下了断语。 郑永清苦笑都笑不出来了:“哥呀,啥也别说了,窝囊啊!” 马明金已知道妹夫从团长降为营长的原因,他不觉得奇怪。不过,他猜测出妹夫的心中的苦闷,绝不是因为官降一级。 郑永清性格内向,轻易不对人表露心迹,就连对妻子,他都有所掩饰,现在面对大舅哥,他最诚挚的朋友,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感伤: “哥,你说咱们俩儿,一同进了讲武堂,一同毕业回到吉林驻军,你受张作相赏识;我,被熙洽看重,按说都该有个远大的前程,可是风云突变,你我是一跌千丈……看看咱俩儿现在的状况,我成是日本人手下跑堂的,你躺在炕上,伤成这样,唉!不能往远处想啊,咋想都没个奔头了……” 马明金沉吟着:“我走上这条路,没后悔过,原本想,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算尽了一个中国军人的本分,却不想受伤被俘,这是我最遗憾的。” 郑永清对大舅哥历来是敬佩居多,感叹地:“是啊,所以说一切的一切,都事与愿违,欲速则不达啊!” 马明金同情妹夫,却从未劝说过妹夫,记得前年乌拉街一别,秋风瑟瑟,凉气袭人,两人互道珍重,却没有对彼此的选择,说三道四。因为两人都是成年人,各有各的志向,双方既然都知道,说服不起作用,那就不如相互尊重。 郑永清:“哥,你知道当时你率队出走,我是咋想的吗?我以为关东军占领是暂时的,你我虽然成为对立的双方,说不定哪一方胜了,咱们兄弟之间,还能有个照应,老话不也说胜者王侯败者贼,现在看,你我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了。” 马明金在与日军的战斗中,相继接触不少满军中的人,或多或少情绪都是悲观的,想必他们与妹夫一样儿,心中都尚感存着一定的天知和天良。 郑永清:“哥,你伤好了,有啥打算吗?” 马明金默然,他又想起他曾说过的,倭寇不除,誓不还家。现在再重复这句话,似乎有点空洞,不过,他抱定的信念是,一息尚有,他就不甘做亡国奴。 郑永清思忖着:“吉林市不是久留之地,我的意思,你伤好后,尽快离开这里,日本人太狡诈,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马明金点点头:“这个我想过,可我听咱爹说,酒井已有言在先,限制我离开吉林市……细想起来,也无所谓了,我已死过一回,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郑永清感慨地:“事变前,我总觉得日本人,尽管工于心计,但待人文明,彬彬有礼,现在再看他们,一个比一个骄奢淫逸,残暴无比。” 马明金想到了什么,提醒着:“永清啊,说到日本人,你也不能大意啊,以后尽量少来这儿,不,你听我说,我没别的意思,我现在是敏感人物,日本人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我,我听说,大门外,特务设了好几个小摊位,我怕他们盯上你,无事生非,找你麻烦。” 郑永清愤愤地说:“我怕他们?我这是来我岳父家,我来看我哥哥,我就不信,他们还敢把我抓起来?本来我这个小营长当得就够窝囊的了,他们真把我惹急了,就像你说的,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马明金叮嘱妹夫是有道理的,因为前几天,徐兰香向他讲述了一件事儿。她说她出入大院时,经常发现有形迹可疑的人跟踪她,她猜到是特务,并不在意,后来姐姐告诉她,说凡是到过马家大院的人,宪兵队都有记录,姐姐还拿出一张纸,上面清楚记录她每天出入大院的时间,姐姐说,这是熙洽拿回来的。他说这是酒井给他的。熙洽让大老徐劝妹妹不要在与马明金有来往,不要再给他惹麻烦了。大老徐自知劝不了妹妹,为妹妹的安全,她只能屡次三番提醒着妹妹。马明金想象得出,日本人对他的防范,也知道日本人以他为诱饵,欲得到义勇军更多的线索。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他不能不担忧徐兰香的安危。为此,他曾劝过徐兰香,话还没等说出来,徐兰香先堵住他的口: “你甭拿日本特务吓唬我,你想撵我走,找个能让我信服的借口。” 马明金哭笑不得,他还能说什么呢? 徐兰香随后调皮地说,特务要是敢盘问她,她就敢用手枪与特务对话,马明金听了,更加担心,还好,徐兰香没与特务发生冲突,但大院出入的人多,难免与特务发生口角。 这天,一个经常往马家送菜的挑夫,从院里出来,挑筐刮碰到在门前晃悠的特务,发生了口角,特务骂过,还扬手给挑夫个大嘴巴,挑夫不干了,与特务扯在一起。引来不少人围观。恰好,马明满喝完酒坐着人力车回来,上前问怎么回事儿,挑夫向马明满诉说原由。马明满没等听完,借着酒劲,骂那个特务: “你妈了个蛋的,打狗还得看主人,你在我们家大院门口,逞啥威风?滚,给我滚远远的,别让我看见你。” 这个小特务是当地人,认得马明满,要是在平时,挨了骂也就忍气吞声了,可周围那么多人,他有点下不来台了,更何况,有日本宪兵队做靠山,他脖梗硬起来: “你嘴干净点,你马家大院有啥了不起的,现在是日本人当家,你小子再想横膀子狂,我治不了你,有人能治得了你。” 马明满在街面上见得多了,不用听小特务说话,一看穿戴,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说心里话,他还真没把小特务放在眼里,听小特务这么刺激他,他脸面挂不住了,撸胳膊挽袖,往前凑合着: “哎哟,小兔崽子,有点来头儿啊,今个儿,你不提日本人还好点,就冲你拿日本人来吓唬我,我非得削你一顿不可。” 小特务把衣服撩了一下,故意露出手枪:“反天了,我看你敢动我一下子……” 马明满指着自己的脑袋:“有种的,你把枪拔出来,往这儿打!” 几个特务凑过来,站在小特务身边,其中有穿便衣的日本宪兵。大院守门的人,见苗头不好,忙往回拉马明满。 马明满也许是心情不快,有所压抑,脾气还越发地张扬起来: “跟我扯这个儿,也不看看我是谁,老子日本朋友多去了……” 一个戴着警衔男子,分开人群,原来是老油条,宪兵队属下的特勤署长。低声询问小特务几句话后,转向马明满皮笑肉不笑地说: “马家少爷,算了,算了,为这么点小事儿,犯得着这么闹吗?都散了吧,散了吧,该干啥干啥去,这有啥可看的……” 人们不敢再围着了,怕老油条和特务找邪火,挨上两脖拐,那可就太倒霉了。 特务怏怏的退到一边,颇不服气地看着马明满。 马明满以为占了上风,来劲儿子,不依不饶地点指着老油条说: “这都是你手下的?你回去好好管教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老油条回呛着:“管不管是我的事儿,你该干啥干啥去吧!”‘ 马明满一怔:“你……你咋说话呢?会说话不?” 老油条冷笑着:“见好就收吧,马少爷,别给脸不要脸。” 马明满还在充硬:“我知道你老油条现在是宪兵队的人,有啥了不起的?” 马万川从院里出来,走下台阶,这是守门人见劝不住马明满,进去禀报的。 老油条不怪称之为老油条,见到马万川,马上转换面孔,强挤出一丝笑容,并学日本人的样子,施个注目礼: “老掌柜……” 马万川不能不亢地:“噢,这不是高署长吗?这么闲着。” 老油条:“我这也是闲溜达,打这儿路过,凑巧碰到二少爷……老掌柜,我是吃这碗饭的,不能不管啊!” 马万川瞟了儿子一眼,低声地:“整天喝得五迷三道的,进院去!” 马明满不知是想在父亲面前逞强,还是感到面子过不去,乍乍呼呼地: “爹,你老别管这事儿,我今个儿非得跟他们弄出个高低来……” 老油条话说得不软不硬,但明显带刺:“老掌柜,你看见了吧,这二少爷能耐大了,日本人都不放在眼里,你的话他都不听了。” 马明满:“少跟我提日本人,我跟你说,日本人我见得多了……” 老油条冷笑着:“是,我知道你交得广,在吉林市有一号,我也知道你有个日本朋友叫犬养……” 马明满一听这话,身子打个冷战,不知为什么,扫视父亲一眼,脸色都变了。 老油条继续说:“可犬养的日本守备队,是负责防务的,我们宪兵队是管治安的,这是两档子事儿,明白吗?” 马明满:“你……你少说那些没用的,我听不懂。” 老油条:“那咱们上宪兵队细唠唠?” 马万川对儿子威严地:“回去!” “我……我没工夫陪你。”马明满冲老油条甩下一句话,悻悻往院里走,但还有些迟疑,不时地回头看着父亲。 马万川似乎也不愿意与老油条多说什么,拱下手说:“高署长,别跟孩子一般见识……里面坐一会儿?” 老油条还算客气:“老掌柜,你这儿子你得管管呀,要不会给你惹出大事儿……好了,回见,回见!” 马万川脸色很不好看地回到院内,在上房门口碰到明金娘,让她去把二儿子喊来,明金娘知道二儿子又惹事儿子,也看出丈夫要训斥二儿子,便说二儿子去看他哥哥了,马万川想去大儿子住处,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明金娘趁机上前,劝说丈夫几句,马万川打个叹声,回到上房。 马明满确实为了躲避父亲,才跑到哥哥屋里。自哥哥回来,他很少出现在哥哥面前,不,应当说,在哥哥昏迷不醒和嗓子说不出话期间,他常来看哥哥的,但也仅限于看,话不多,甚至不说话。后来哥哥基本恢复正常了,他再来看看哥哥,坐都不坐,问候一声,借故离开,有几次哥哥问他话,想跟他唠唠,他不但在言语上躲躲闪闪,目光游离,神情还特不自然。马明金有些疑惑,为此,他问过妹妹,弟弟这是怎么了。妹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马明金想,弟弟性情的变化,或许也是因为受日本人的压抑所致? “哥,你说咱爹这人,是不是有点怪?我知道他讨厌日本人,讨厌日本人的腿子,可我刚才想教训教训老油条那帮人,咱爹还紧着拦着……” 马明金笑说:“爹怕你硬磕硬吃亏,为你好。” 马明满把自己在院门口的“壮举”绘声绘色讲了一遍,他知道哥哥最恨日本人,所以,他想表现出对日本人的义愤填膺,这样才能与哥哥有更多的交流。 马明金当然欣赏弟弟这种骨气,不过,他还是理智地劝弟弟,不要采取这种无效的过激行为,他说,日本人为加强统治,其镇压手段,越来越血腥。父亲之所以避其锋芒,正是为了保护家人,他说这次回来,看到家中举步维艰,在夹缝中生活,他心中的难过无法用语言表达,至于凝结的仇恨,他不想对弟弟说,怕弟弟过于情绪化,做出不当的事情。他劝弟弟要理解父亲,多帮助父亲照顾家中。 马明满苦笑说,他做梦都想帮父亲做事儿,可是父亲不信任他,他提起父亲把他比做兔子的话,说到这儿,他一脸地委屈和懊丧。 马明金不解地:“兔子,咋说起兔子?” 马明满:“爹说兔子能拉车,他还买马干啥,意思说我是兔子,是没用的东西。” “爹说的这是恨铁不成钢的气话,你别往心里去。”马明金太了解父亲对儿女的慈爱了,要不是弟弟做了那么多惹是生非的事儿,伤了父亲的心,父亲不会说这种话的。 马明满知道哥哥在父亲面前说话的分量,灵机一动说:“哥,你跟爹说说呗,我也不想这么游手好闲下去,我是真想为家做点事儿。” 马明金:“那你想干点啥呢?” 马明满:“随爹指派。” 马明金前些天,父亲来看他,还真的说到弟弟,不过,父亲眉头紧锁,他猜测这必有原因,他劝说几句,父亲未出声,只是摇头叹息。 马明满大脑皮层内的酒精还在发挥着作用,踌躇满志地:“哥,咱们家不能就这么让日本人压下去,我不赞成爹那种消极抵抗的办法,是,爹要强了一辈子,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家的‘隆’字号垮下去呀!我还是那句话,只要爹同意,我豁出去了,由我出面对付日本人……” 马明金:“你是说与日本人合作?” 马明满:“其实日本人没啥了不起的,好糊弄,对了,哥,你不也说了吗,尽量少跟日本人硬磕硬吗!” 马明金心中陡然对弟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同时,也参透了父亲“叹息”的原因,他怔看着弟弟,暗想,这是那个曾在“圈楼”痛打犬养的弟弟吗? 马明满:“哥,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啥?” “噢,没啥,我是在想……”马明金欲言又止,他本想以哥哥的口吻说弟弟几句,又一想,弟弟这么大了,所接触的环境不同,有想法也是正常的。至于更深层次的,他没有去多想,弟弟毕竟是弟弟,兄弟间的手足之情是不容置疑的。 马明满打个冷战,他不知道哥哥在想什么,但他却意识到什么,连忙说: “不,不,哥,我……我看咱爹做得对,日本人太……太可恨了……” 马明金弄不清弟弟为什么瞬间态度发生了变化,并且说话还结结巴巴了。 马明满见哥哥不出声,他更沉不住气了,神情慌乱地站起来: “哥,我……我有点急事儿,我得出去一趟。” 马明金:“你这一说有事儿,我还正想问你呢,你天天很少在家,都忙些啥呀?” “哥,咱们哪天再唠,哪天再唠……”马明满说着话,脚已迈出屋门。 马明金一脸疑虑…… 第三十二章 马明满自有去处--这就是他和三丫子的“家”,时髦的称谓叫外室,他高兴时去,不高兴时也去,高兴是销魂,不高兴是解闷。过去,隔三差五留一宿,现在,经常一连住上几天。马家大院,确切说是马万川已把三丫子当成这家里人,逢年过节接回大院。他明白,二儿子在三丫子身边,总比在外面胡扯乱拉强得多。有三丫子看着和照顾,他多少还能放点心。不过,这阵子,马明满不高兴的时候多,用他的话来说,在大院窝心,在外面受气。对窝心,三丫子不理解,说到受气,三丫子十分同情。因为在她眼里,马明满是吉林市呼风唤雨的阔少,交得广,朋友多,可自从日本人来后,她觉得他整个人都变了,别的不说,精神头儿就不如以前了,至于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不是屯里来的三丫子能看得透的。为让马明满得到短暂的快乐,起码在她这儿待得舒心,她竭尽一个不是太太的太太的本分和所有手段,伺候着马明满,说白了,就是让马明满在她丰满的身子上,尽情地发泄,她尽情的奉迎,除此之外,她真不知道,她还能为他做什么了。 “你总说在吉林市这疙瘩窝心受气,那你就往远处走走,散散心呗!” “远处?上哪儿?” “你在关内不是有……有一房媳妇吗?”有一天,三丫子又一次劝说起马明满,但不知如何相劝恰当,便想起这个话茬儿,这是明金娘对她讲起的,想必明金娘自有她的想法,大概变相告诉三丫子,真的进了马家,也只能做二房? “你说天津卫?” “你不想媳妇,也得去看看孩子,那可是你的亲骨肉啊!”三丫子说这话,没有一丝嫉妒和醋劲。话说回来,即便马明满没有媳妇,她也从未动过明媒正娶的念头。 马明满没出声,他能对三丫子说在天津卫的糗事儿吗! “你不用惦记我,你要是去了天津卫,我就回刺沟等着你。”三丫子自认马明满现在还是很依恋她的,她也早死心塌地自认是马明满的女人,所以,做什么事儿,自然都要为马明满考虑的。 马明满听了这话,心里豁然一亮,不是想去天津卫,而是三丫子说她回刺沟,就他本意,他舍不得三丫子离开,可是……近来,他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忧,或者说害怕。到底怕什么,他似乎又说不清,不,应当说他内心隐隐还是能感觉出来,这个惧怕就是来自于他的日本朋友犬养,但犬养怎么与三丫子联系起来,说来是有点怪哉…… 天岗常家大院一战,犬养险些丧命,后因抓到马明金,酒井把犬养好个夸奖,并声称向关东军司令部为犬养请功。犬养喜出望外地等待着。不想一桶凉水迎头浇来,关东军司令部非但不嘉奖犬养,还要处罚犬养。原因就是,开拓团中的井田一郎,是关东军退役的功臣,他死于非命,关东军怪罪犬养保护不力,因此迁怒于犬养。要不是酒井力保,犬养不上军事法庭,也得丢掉守备队长一职。犬养好不气恼,但他一个小小少佐,不敢跟关东军司令部抗衡,便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马明满身上。 马明满为什么成了倒霉蛋、出气筒,这是有前因后果的。 犬养之所以率兵去常大杠子家,就是从马明满口中得到常家与义勇军有联系的确切情报,“九一八”前,犬养听命于酒井,极尽手段拉拢马明满,甚至不惜舍出心爱的女人--雪兔,使得马明满成为日本人的眼线。通过马明满获知马明金夜袭开拓团,以及大院内很多情况。起初,马明满并不知犬养真正的用意和其中的险恶,直至哥哥遭日本人黑枪受伤,他才有所醒悟,然而,他已上了贼船,一切都晚了。随着满洲国的成立,昔日的犬养从“朋友”成为“主人”,马明满优势转为劣势,再与犬养共处,需看犬养的脸色行事了。也就是说,犬养对他不是拉拢了,而是在牢牢控制住他的前提下,指使他做什么,他不得不做什么。譬如说,犬养经常问起马家大院和“隆”字号生意上的事儿,还有父亲有什么举动。马明满虽不完全如实告之,可是为了应付,同时也为保持与犬养的关系,不得不说一些。犬养是否转述给酒井,他就不知道了。当他偶尔听娘说哥哥去过常家大院,他知道这个情报对日本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他并没想告诉犬养,不料有一件事儿,触动了他……这天他去东市场的新雅池洗澡,欲进他常年卧榻的雅间,被告之有人包下了。他大为不悦,问过后,他更生气了,原来是曾跟随他身后,曾参与暴打过犬养的瘦狗捷足先登,他知道瘦狗靠上日本人,在世面上吃得开,还有那个老肥,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也在日本人手下混个差事儿。有日本人做靠山,两人碰到他,都是爱搭不理的,这让他心理很不平衡,也颇不服气。他自恃若结识日本人,他比瘦狗和老肥都有条件,无奈父亲这一关难以逾越……他脱光了,来到热气腾腾小池子边,池中只有瘦狗和两个日本人,他冲瘦狗点点头,瘦狗视而不见。马明满恨不得给瘦狗一个嘴巴,可是瞟了眼日本人,他不得不忍气吞声,把脚伸进水里,腿还没等跨进池中,一个日本人横来一眼,还低喝一声。马明满也能听懂些日本话,这是骂他滚开。马明满这才注意到,不少人就是畏惧日本人和瘦狗,都聚在大池中,不敢挨近小池子边,他尴尬地跨坐在池边,进退两难,最后,还是红着脸,离开小池子。刚好当天晚上,与犬养对饮,马明满说出心中的愤懑。犬养冷笑说,瘦狗真诚与日本人合作,自然地位和身价就高。他还说马明满错过很多机会,要是在商会挂个职务,也不至于……见马明满唉声叹气,他话锋一转说,除非马明满有什么惊人之举,引起酒井的注目,若不然,恐怕只好销声匿迹了。马明满干尽一盅酒,狠下心来,说出常大杠子家与义勇军来往的线索,还好,他脑子尚有几分清醒,没有说出哥哥去了常家大院。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犬养恼羞成怒,来找马明满,骂马明满提供的情报不准确,若说出与常家大院联系的是马明金所部,势必引起酒井与他的重视,他也不会仅率一个队兵力,前往天岗。 马明满听说常大杠子家破人亡,尤其是哥哥被俘,他羞愧难当,肠子都悔青了,但面对犬养,他不敢表露出来,只能苦着脸说,他当初真不知道哥哥是义勇军的首领。 犬状压住火气,抱怨马明满不够朋友,不知为何,他又提起雪兔,他说为与马明满交心,他把心爱的女人都舍出来,可是马明满却…… 马明满禁不住又心惊肉跳起来,他知道犬养每提雪兔,伤感之余,就要说到三丫子,以前,他也是大意,常把犬养请到三丫子住地,又吃又喝,一是显示他对犬养的热情,二也是炫耀身边有漂亮的女人,唯独没想到的是,犬养是个好色之徒,祸根由此种下。 果不然,犬养说雪兔弃他而去,就是因为他把雪兔送入马明满的怀中,伤了雪兔的心,不然她也不会……他直言说看到马明满有美人相伴,他形影相吊,这太不公平了。 马明满早就表示要对犬养给予补偿,事实已补偿多次,去“圈楼”自不用说了,花大价钱,单独给犬养另找女人,可无论他怎么做,犬养那笔风流债,他是还不清了。 犬养又无名状地夸赞起三丫子,说三丫子是他到满洲以来,见过的最漂亮女人。 马明满一听犬养提三丫了,心里暗骂犬养,嘴又不敢说什么。所以,当听三丫子说回刺沟,他马上想到犬养,觉得这不失为一个躲避的办法。 然而,事与愿违,就在这时,日本宪兵队也来凑热闹。 马明满风闻宪兵队为他在大院门口与特务发生口角,要找他的麻烦。他着实害怕了,再出门时,总觉得后面有人跟踪他,夜里住在三丫子处,也疑神疑鬼屋外有动静,怕宪兵队来抓他,内心几番挣扎,他硬着头皮来求犬养。 犬养沉吟说,据他所知,宪兵队确实在打马明满的主意,不单纯为马明满骂特务的事儿,而是马明金获释,宪兵队遵命执行,心里有怨气,想再抓个把柄,给马家大院点颜色。 马明满哪儿能想得到,犬养巴不得马明满来相求,他借此好达到自己的目的。 犬养笑着问:“明满君,我是你的好朋友,你什么也不要怕。” 马明满在外人眼里,是个出手阔绰的男子,且敢喊敢骂,其实徒有虚名,色厉内荏,属于那种三人成虎,一人如鼠那种人。 犬养说他与宪兵队长松川,原同属酒井手下,是朋友,只要他给松川打个电话,宪兵队绝不会难为马明满,说到这儿,他笑眯眯地开玩笑,又绝非玩笑地问,他能得到老朋友什么样的回报。 马明满一怔,随即死要面子地说,只要他能办到的,他都会尽力而为。 犬养本来就是个淫棍,全不顾什么廉耻,大言不惭地说,他只求个公平。 马明满不敢再问,也没勇气再听下去,犬养的话,说得已够明朗的了,他再装糊涂,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犬养说,因为是朋友,他不会强求,这个凶残的日本军人,如同猫玩老鼠,把马明满握在掌中,他笑着拍了拍马明满的肩膀,仿佛在提示马明满,若不答应,宪兵队的事儿,他爱莫能助。 马明满失魂落魄地来见三丫子,他记不得对犬养是点头应承还是摇头拒绝,没开口表示,这是事实。 三丫子惊异地看着,似乎已呆傻的马明满,细心的她,还凑到马明满嘴边,闻了闻,并没有酒味,她又用手在马明满眼前晃动几下,见马明满还没反应,心里没底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我的祖宗啊,你开口说话吧,你……你这是想吓死我呀!” 马明满又被三丫子推摇几下,醒过腔来,惊魂未定地说:“快,快,你赶快收拾收拾东西,回刺沟吧,不,东西也别收拾了,这就走。” 三丫子愣说:“回刺沟?你不去天津卫,我走啥呀?” 马明满:“我……我走不了,你快走吧!” 三丫子:“你……你这么急着撵我,是不是出啥事儿?” 马明满沉思片刻说:“日本宪兵队要抓我,我想走也走不了。” “啊,小日本……”三丫子一阵惊慌,旋即镇定地说:“他们要抓你,我更不能走了,你咋惹乎他们了?就为那天在大院门口吵架的事儿?” 马明满垂头丧气,他真不知该如何对三丫子说下去了。 三丫子想到了马万川,在她看来,这个“公公”手眼通天,无所不能,她劝马明满回大院求助父亲,她知道马明满打怵见父亲,她说若马明满同意,她可以代去跪求。见马明满不表态,她又想出个主意,两人连夜出逃,回刺沟,她说刺沟山高林密,日本人找不到,她说别看她在城里养尊处优,到屯里,她不怕吃苦,依然会伺候好马明满。 马明满刚才多少有些做戏成分,现在听了三丫子的话,心如刀绞。 三丫子一脸坚定地说:“为了你,我死都认可。” 马明满抱着头,像个虾米似的,佝偻着,经过痛苦折磨和权衡,他说出了犬养提出的搭救条件。 这回轮到三丫子失魂落魄,她一屁股坐在炕边,痴痴呆呆,泪如雨下…… 马明满不要说不敢正视三丫子,连瞥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后悔不该说出不该说的话,他想安慰三丫子,却不想,三丫子反贴过来,依在他的怀里,脸上泪珠已不见了,平静地问马明满,犬养这个狗养的不是说,只要与他睡一宿吗?就能担保她所爱的男人平安无事儿,她说她同意,见马明满神情愕然,她又是平静地一笑说,她是马明满的女人,但不是马明满的媳妇,劝马明满不要想得那么多,她说她的命都是马明满的,何况一个身子…… 真情假戏,到了这份儿,只有演下去了。 这天晚上,犬养如约而至,三丫子还如往常,谈不上热情,也说不上冷淡,好吃好喝地待承犬养。酒足饭饱,犬养频频地看着马明满,急不可待,马明满迟疑着,最后还是拖着犹如灌铅的腿,一步一步挪向门外,在走出小院门的一刻,他情不自禁回头望了望,而后抬起手,重重地搧了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 三丫子独自面对犬养,她没有一丝慌乱,心地善良、心眼憨实的她,只想尽快熬过这一夜,让犬养尽兴,保全马明满,这是她最大的心愿。 犬养这个恶魔,自来到东北,不知用各种手段,强暴了多少中国女子,他嘴上说三丫子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满洲女人,其实扭曲的内心,就是要找回所谓的屈辱。他永远忘不了把雪兔推入马明满怀中的那一刻,在他看来,即便雪兔是个妓女,因为她是日本人,在中国人面前,那也是高贵的。可他却不顾一个男人、一个军人的尊严,竟强迫雪兔……这是他心中的抹不去隐痛。当事后雪兔偎在他怀里流泪时,他发誓有一天亲手杀掉马明满,可是直到事变后,他的誓言也未能实现,不是他的仁慈,更不是他真的把马明满当成朋友,而是没有酒井的批准,他不敢擅自妄动。雪兔或许就因为他的失信,弃他而去。 三丫子想尽快地泄去犬养的兽欲,铺好被褥,义无反顾地脱下衣服,一对高耸、结实的峰峦展现出来,浑圆的臂膀,滑润的肌肤,闪烁着灿烂的光泽。 犬养并没像饿狼似的扑上来,眸子不动,就那么冷冷地看着。 三丫子不是风尘女子,自然使不出风流的手段,但作为成熟的女人,她知道男人喜欢女人什么,也知道如何取悦的挑起男人的欲望。尽管她心里无比讨厌、憎恨眼前这个男人,可是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心爱的男人,她就不能不违心地去奉迎。她笑了,笑得迷人,笑得淫荡,伴着笑,她又做出诱惑的动作,双手在胸前抚弄着…… 犬养心中的火焰燃烧到什么程度,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扑上来,连衣服扣子都没解开,这对于他这个恶魔可是少有的,莫非被眼前这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女人的壮举震撼住了? 三丫子沉不住气了,倒不是她有了渴求男人爱抚的反应,如果要描述她目前的真实感受,那就是她看着这个犬养,她的心不但冷到极点,身子也是冷冰的。她不想拖延时间,不得已,她主动伸出手,来解犬养的衣扣。 犬养的衣服被剥下了,就在他几乎脱光时,他突然挥起手,狠狠地打了三丫子一个大嘴巴,很重,很响。 三丫子的头晃了晃,眼前发黑,耳朵轰鸣,半边脸麻木了不说,五道红迹也迅速隆起。她没有去捂揉,没有掉泪,强抑着仇恨,怔怔地看着,还是那副憨样儿。 犬养真是变态,莫名其妙地狂笑起来。 三丫子感觉犬养的笑比沉默还可怕,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和慌乱,她本能的,不由自主地抬手,回赏犬养一个大嘴巴,也很重、很响。 犬养笑声止住,这回轮到他怔然了,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三丫子。 三丫子:“都说你们日本男人不把女人当女人,看来真是这样啊,我好心好意要伺候你,你反打我,你……你是不是人揍的?” 犬养扭曲的心理,似乎就喜欢扭曲的对待,遭到三丫子的反击和辱骂,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 三丫子本以为犬养会暴怒起来,真的那样儿,她反而豁出去了,却不料,犬养咧开嘴,嘿嘿地笑了,这更让她不寒而栗。 犬养第一次见到三丫子,内心就萌生生强烈占有欲,到不是三丫子的美貌吸引了他,而是他看出三丫子是马明满喜欢的女人,由此,自然联想起他的雪子,这就不难理解,他处心积虑想得到三丫子,完全是建立在报复的基础上。当然了,随着他接触三丫子次数增多,他对三丫子也有了一定的好感,尤其三丫子野气的性情,爽朗,不,在他看来是放荡的笑声,别有一番风味。所以,在雪子离开后,他的脑海中,时不时闪现着三丫子的身影,记得在常家大院,险些为天皇尽忠的时刻,他竟然很奇怪地想到三丫子,事后,他在自问为什么,得到的答案,绝不是他真心的喜欢三丫子,可能是懊悔,懊悔死前没有得到三丫子吧? 三丫子有了退缩的念头,她想穿上衣服,摔门出去,但想到马明满,她不得不竭力地坚持着。 犬养:“我终于明白明满君喜欢你的原因了,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你都是一个难得的女人。” 三丫子松下一口气,她就怕犬养不说话:“你是夸我呀,还是骂我呢?” 犬养即便说话,也是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可惜明满君不是真正的男人,今天我要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三丫子没心情听犬养说下去:“你别跟我瞎白话了,你说的那些话,我听不懂。” 犬养怪模怪样地又笑起来:“你不会比我还急不可待吧?” 三丫子见犬养胸前长着黑毛,蓦地,联想起在刺沟曾看过被炮手打死的野猪。 犬养经过一番心理慰藉后,开始释放积蓄的能量,他早就盼着这一天,这一刻,为此,他在心里做过无数次的演绎,都说饿狼在得到食物时,一定是狼吞虎咽,犬养却不是那样儿,他要慢慢享用…… 三丫子欲要关上灯,这或许多少能减去她心中几分厌恶,不想却被犬养制止住了,她执拗地说: “我……我开着灯,做不来……” 犬养的兽性,压抑越久,喷发越厉害,没容三丫子说完,猛然把三丫子推倒…… 这一夜,对三丫子来说,简直就是在地狱里走一遭。 犬养是个畜生,他把三丫子也当成了畜生,不知他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知他发泄什么,几乎一夜未消停,一刻不停,翻来覆去地折腾三丫子。 三丫子的身体够强壮的了,如果单就做男女之事儿,她应付自如,可犬养在她身上施展出来的手段,是她平生未曾见过,甚至想都未曾想过的,她咬紧牙关,咬破嘴唇,这要是换了别的女人,挺不住不说,兴许死的心都有了。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太阳光从窗户缝隙筛落进来,犬养还翻骑到三丫子身上,把她好个蹂躏。 犬养不是铁打的,他精疲力竭了,穿衣服时,手都在发抖,不过,还充硬汉地说: “你是我见过最有味道的女人。” 三丫子骨架好像都散了,她不想呈出软弱,心中充满着仇恨说: “你满足了?” 犬养狞笑说:“这次是满足了,但这不代表着今后。” 三丫子打个冷战:“都说西瓜好吃不能不留籽,你……你还想找后顿啊?” 犬养意味深长地:“我不会忘记你的。” 三丫子不想与犬养说过多的废话:“你别忘了你应承的事儿,说话要是不算话,你早晚有一天要遭天打五雷轰的……” 犬养:“你……你什么意思?” 三丫子生怕犬养赖账,才有意这么提醒着:“你是咋答应明满的,这还用明说吗?” 犬养没说话,转身欲走。 三丫子急了,一把拽住犬养:“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把我祸害一宿,你得给我个准话,你得跟宪兵队说,不能再找明满的麻烦。” 犬养:“宪兵队,什么宪兵队?” 三丫子气红了脸:“你……你还算不算个爷们儿呀,你要这么耍二皮脸,我……我不能让你走。” 犬养不但相貌龌龊、行为猥琐,内心也是狡诈的,他知道三丫子对马明满痴情,所以,他才故意装糊涂。 “我缺老爷们儿呀,我贱呀,你要是不答应明满,我能陪你吗?”三丫子气怵怵地,她虽然没把话说得那么透彻,意思已表明了,若不是为了马明满,她死都不会陪犬养的。 犬养看着眼前这个傻傻的女人,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有意想刺激三丫子,感叹地说: “你呀,头脑太简单了。” 三丫子:“少说没用的,我就问你说话算不算数儿?” 犬养冷若冰霜,别有用心地说:“你说宪兵队要抓明满君?这是子虚乌有,他之所以让你陪我,是在还我的债。” 三丫子愣住了:“还债?还你啥债?” 犬养:“这你应该去问他。” 三丫子:“马家大院家大业大,富得流油,他能欠你债?你少在这儿跟我扒瞎。” 犬养在三丫子身上得到难以想象的快感,可能也因为这个快感所致,他打定主意,不会轻易放过三丫子的,想到今后,他不想给三丫子留下太坏的印象,更不想被三丫子所说的条件束缚住,出于这个心理,他把马明满如何“强掠”他的雪子的事儿,和盘托出,并郑重地强调,雪子献身马明满,不是一次、两次…… 三丫子如遭雷击,痴痴呆呆地喃喃自语:“你……你胡说,胡说,我……我不信……” 犬养淫笑着说:“他睡我的女人,我睡他的女人,等价交换,天经地义。” 三丫子仿佛真的傻了,还在喃喃地:“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犬养丢下这句话,脚发软,颤颤地走了。 三丫子在犬养迈出门槛的一瞬间,看见箱子盖上的剪刀,她险些跃起来,抓过剪刀,扎向犬养,她想以她的力量,不会让犬养活着走出去的。但她还是控制住自己,她不是怕死,她想到了马明满,她知道这么做会殃及到马明满,甚至连累到马家大院,在她心里,马家大院的人,没有对不起她的,尤其是“公公”和“婆婆”,还有一点,她不相信犬养说的话,她不相信马明满为睡一个日本女人,会把她置换给一个日本男人…… 又一个夜晚来临。 马明满无颜来见,但还是出现在三丫子面前,作为男人,他确实羞愧难当,始终不敢正视三丫子那双水汪汪、清澈无比的眼睛。 三丫子依旧笑盈盈,仿佛昨晚的事儿,根本没有发生,一如往常,她炒了几个马明满喜欢吃的菜,酒烫得热乎乎,给马明满斟满,也给自己斟满。 马明满几盅酒下肚,心清放松下来,但依然不敢把目光停留在三丫子的脸上。 三丫子面似桃花,屯里的女子,都有一些酒量,而今晚,她的脸,格外的艳红,她对马明满说,她从来没有喝得这么痛快。 马明满听了,心中一抖,还好,偷瞥三丫子,这话似乎是无意说出的。 “当家的。”三丫子过去总喊马明满为明满哥,在一起时间长了,觉得明满哥称呼不太恰当,也不太亲密,便如同屯里女人惯用呼喊自己的丈夫,把明满哥改口成当家的。 马明满曾笑说当家的叫法土老冒,后来习惯了。 三丫子:“当家的,我提个人,你认识吗?” 马明满:“你说。” 三丫子:“雪子,也叫雪兔吧?” 马明满针扎似的,身子一振,手中酒盅里的酒泼洒出一半,他想放下酒盅,却怎么也放不稳。 三丫子:“听说还是个日本娘们儿……” 马明满声音都变调了:“你……你咋提起她?你听谁说的?” 三丫子从马明满惊慌的神情,得到了明确的验证,但她还是想听马明满亲口说出来: “犬养说你睡了他的女人,你……你真的睡了吗?” 马明满脑子轰然,他没想到犬养会把这个底儿抖了出去,吃喝嫖赌,这是他的喜好,三丫子都知道,从未因此盘问、管束过他,可在这种时刻,她偏偏问起雪兔,还言明是犬养告诉她的,这绝不是吃醋和好奇那么简单…… 三丫子脸色平静,声音也平静:“犬养还说……” 马明满彻底崩溃了,不,是他太了解三丫子了,与其让三丫子说出来,不如自己“主动”做个巧妙的交代,那样的话三丫子或许……至于原谅与否,他到不在乎,只是他不想让三丫子过于伤心,他自信他在三丫子心中,永远是她的男人,是她的山,是她的天,想到这儿,他做出痛苦之状说: “你……你不用再说了,我……我不是人……” 三丫子:“这么说都是真的?” 马明满见话说到这份儿,再隐瞒下去,没有什么作用了,索性一古脑儿地都说出来: “雪兔本是个窑姐儿,犬养偏说是他的女人,大半年前,他就用雪兔这事儿逼我,我说什么也不答应,不想宪兵队找我的麻烦,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才不得不……我……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三丫子定定地看着马明满。 马明满万般悔恨,无法表达,只能捶打着自己的头。 三丫子:“事儿过去就算了,我……我不怪你,我只恨犬养那个王八蛋。” 酒还得喝,日子还得过下去。 夜深了,三丫子细心地服侍着马明满,这是她在尽一个女人的本份。 马明满和犬养有同样的嗜好,喜欢在灯下,看着三丫子脱光,欣悦过后,才在黑暗中做那种事情。可今个儿,三丫子一反常态,先关上灯,脱掉衣服,快快地钻进被窝。马明满觉察出什么,拉亮灯,掀开被子,当看到三丫子暴露无遗的身子,他惊呆住了。 三丫子原本光洁的身子,遍布伤痕,青一块或紫一块,最醒目的是胸前,除抓挠的血道子,还有一圈圈清晰的齿印,背部也惨不忍睹,几处长条的红迹,那是犬养发疯时,用皮带抽的,要不是三丫子有一把力气,愤懑夺下皮带,说不定早皮开肉绽了。 马明满不忍再看下去,揽住三丫子,哽咽无语,如果说在此之前,他的言语、神情有做戏的成分,此刻,绝对是真情的表露。 三丫子笑了,笑得有些凄婉,好一会儿,怕马明满过于伤感,她发自肺腑地说: “当家的,为了你,我做啥都值。” 马明满紧紧地搂住三丫子,很快,他又松开了,他怕触碰到三丫子的伤处。 三丫子拉灭灯,把马明满放倒身边,将头依偎在马明满的胸膛上。 马明满轻轻地抚弄着三丫子,不知他的内心是否还在深深地自责。 “明满哥。”三丫子把当家的改回明满哥,“你……你不会嫌我身子脏吧?” 马明满连声地:“不会的,不会的……” 三丫子:“那你咋不像以前那样儿……” 马明满又是个连声地说:“你……你身子有伤,我……我怕弄疼你。” 三丫子:“我不是泥捏的,我不怕疼,我要你……” 马明满知道再迟疑、再没有下续动作,会引三丫子的误会,自己已有愧于三丫子了,若还让三丫子心中难过,那他就更不是男人了,想到这儿,他的手在三丫子的身上,由慢到快,由轻到重,当双方都呈出亢奋,他分明听到三丫子已往在此刻经常爆发出来的笑声却变成了哭泣…… 黑暗笼罩着一切。 天光大亮,马明满从鼾睡中醒来,手伸展开,才发现身边空荡荡的,他歪过头,见整个炕上只有他一个人。 屋内好个寂静。 马明满穿上裤子,披着上衣,喊过三丫子,未见回音。他以为三丫子犹如平常,忙碌做早饭,他下炕趿拉着鞋,推开外间的门,眼前的一幕,吓得他魂飞魄散,扑通跌倒在地。 三丫子吊挂在房梁上,身子直挺,脚下小凳子踢翻,都说吊死的的人,很难看,舌头吐出多长,可三丫子嘴却紧闭着,面色还是那么红润,衣服是精心挑选的,崭新鲜亮,只是不知道她的灵魂,能否如她夜里对马明满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回刺沟!” 第三十三章 马明金能下地,脚能踩住地了,先在屋里活动,待挪到院内,已是盛夏时节。大难不死,不幸之幸。令人痛惜的是,他落下严重的残疾。右腿膝盖骨,被小野枪击得粉碎,如果没有霍一刀和老中医石老先生的救治,恐怕整条腿都难以保住。好好一个挺拔汉子,一个率兵的军官,现在走起路来,因膝盖僵硬,不能灵活运动,左腿迈出,右伤腿必须向外甩一下,才能行进。 马家的人和熟悉马明金的人,见马明金变成一个跛脚的瘸子,虽心里难受,并不意外。在他们看来,马明金能活下来,站起来,已是个奇迹了。 马明金并没有为此感到沮丧,在他迈出第一步,他就把他当成正常人,完强地锻炼自己的体魄,刚开始,身子发虚,腿发软,走路摇摇晚晃晃不说,膝盖伤处隐隐作痛,他暗暗地咬紧牙关,脸上却还是那么的沉静,额头上滚落下的汗珠,表明他在强忍着痛苦。身边的人,譬如说明金娘,想扶他一下,或劝他歇息,他报之一笑。后来见徐兰香总是跟随着他,经心的照顾,人们心领神会的躲避开了。 徐兰香在马明金重新站立起来时,高兴地流下眼泪,这个痴情的姑娘,简直就像照顾自己丈夫似的,整天围着马明金转。尽管马明金已是了伤残之人,在她的眼里,依然是那么威武完美。马明玉曾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哥哥的身体有了缺陷,美人爱英雄这出戏还能喝下去吗?徐兰香掷地有声地说:别说马明金还能走路,他就是一辈子躺在炕上,只要他有一口气,她都将终身厮守。并说,生是马家人,死是马家鬼。 马明金与徐兰香在一起,话还是不多,倒不是他有意封闭自己,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如同过去一样儿,心中所想未必能对徐兰香说出来。尤其每当与徐兰香纯真无邪的目光对视,他更是忐忑不安,垂下眼帘,内心涌现的涟漪,迅速变成痛楚。莫非他真的铁石心肠,不爱徐兰香?不,不是不爱,准确说,就是因为爱,才不敢爱。 马明玉现在完全站在徐兰香的立场,为徐兰香抱打不平,她直言讨哥哥的口供,问哥哥将向徐兰香如何交代。并说娶与不娶,由不得哥哥。马明金苦笑着对妹妹说,徐兰香这么好的姑娘,对他来说梦寐以求,可是人不能太自私了,他说到这儿,欲言又止说不下去了。马明玉知道哥哥心地善良,以为哥哥怕委屈徐兰香,忙把徐兰香的表白告诉了哥哥,哥哥只是摇头,喃喃自语说不能对不起徐兰香。马明玉见哥哥迟迟不表明态度,急了,来找父亲,祈望父亲出面,逼哥哥就范。 马万川何曾不想认下徐兰香这个儿媳,他观察徐兰香不是一天两天了,尤为赞赏赞赏徐兰香的性格,直爽、泼辣,敢作敢当,这要是进了马家,且不说日后操持家事儿,就在放在生意场上,锻炼一番,绝对是把好手。在他看来,三个儿子,不是不热衷经商,就是不适于经商,倘若有徐兰香这样的儿媳,顶替代劳,也算是后继有人。可是,他又清楚这很可能是一厢情愿,因为一切的前提都要取决于儿子的态度。 马明玉:“爹,你老打小就跟我们说,做人要讲良心,做事要讲良知,兰香对我哥咋样儿,你老也看到了吧?人家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呢,我哥要是不把人家娶下来,那可把人家给坑了。” 马万川:“爹不糊涂,可这事儿,得你哥点头才行啊!” 马明玉最佩服的是哥哥,但在这事儿,她最不满意的也是哥哥: “爹,我哥他最听你的话,你就说说他吧,咱们不能让兰香空等一场啊!” 马万川沉思着说:“你哥是个心里有数儿的人,他没把这事儿挑开,恐怕是……咱们就别难为你哥了。” 马明玉:“爹,咱这是为他终身大事着急,咋是难为他呢?” 马万川:“你呀,还是看不透你哥呀!” 马明玉听父亲这么说,还能说什么呢?惋惜之余,再与徐兰香说起哥哥,她便躲躲闪闪的,无话可说,似乎无颜面对徐兰香。 徐兰香看出马明玉的心思和难处,她并不在意,反笑劝马明玉不能操之过急,经过一系列的变故,体味过相思之苦,她不是以前那个爱使性子的小姑娘了,在对待马明金的情感上,她自有她的主张。 这天,马明金与徐兰香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头顶上有树荫遮凉,佣人送来茶水,徐兰香倒满一碗,递给马明金,见马明金脸上淌着汗水,她想用手巾给他擦揩,但马明金环视下周围,抢先把手巾抓在手里。徐兰香抿嘴笑了笑说: “你成天这么走来走去,太累了吧?” “没事儿,我能挺得住。” 徐兰香:“我怕你那条腿吃不消……对了,你心里是不是有啥急事儿啊?” 马明金一惊,他真的以为徐兰香看透了他的心,喏喏地说: “我……我都这样了,还有啥可急的了。” 徐兰香依旧笑着说:“不会是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着急吧?” 马明金最怕说到这个话题,他装着没听到,掩饰地喝尽一碗茶,欲起身。 徐兰香示意说:“别忙,我有话要对你说。” 马明金不得不复坐下。 “我想问一下,你啥时候娶我呀?”徐兰香或许也知道,频频地暗示,拐弯抹角的话语,在她看来都不起作用了,那么只能单刀直入。 马明金语塞,其心中并无惊诧,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徐兰香定定地看着,眼神不再调皮,而是绝对的认真。 马明金知道他迟早要给徐兰香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交代,但没想到这么急迫,这么让他措手不及,不,即便他早有了充分的理由,也未必能说服眼前这个姑娘。 徐兰香:“很难回答吗?” 马明金本欲点下头,却没有,他之所以这么犹豫,就是怕伤了徐兰香的心。 “娶与不娶,已不是你所能决定的了。”徐兰香神态自若,没有一丝幽怨,此次与马明金重逢,朝夕相伴,她不现把自己看成是闺字号的姑娘了,所以姑娘的羞怯,对于她来说荡然无存。 马明金心里阵阵抽搐,为什么会这样,只有他自己知道。 徐兰香:“我不管你生不生气,我就想对你说,你已不是以前那个威风凛凛的马明金,马团长了。” 马明金点点头,他最看重的就是徐兰香这种率真。 徐兰香进一步地说:“我这么说不是有意贬低你,我是想提醒你,忘记过去那些烦心的事儿,咱虽不当团长了,成了老百姓,这也没啥,,反正我是啥都不图稀,只要能嫁给你,我就心满意足,你放心,我进了你家的门,一准做个好媳妇,一心一意地伺候你,伺候你一辈子。” 马明金从这番朴实无华的话中,体味到徐兰香真情和成熟,这要是在事变前,他再矜持,恐怕也难抑制自己的情感,把徐兰香拥在怀里,可是现在却截断相反…… 徐兰香没有一丝羞赧,说着说着,还笑了,并呈出调皮的天性: “对了,你是大户人家的大少爷,家里规矩多,不能私订终身,咋的也得找个媒人,上我家提亲,是吧?” 马明金见徐兰香那么快乐,心里是更加难受。 徐兰香:“这个媒人,是你找啊,还是我找?你说吧,我听你的。” 马明金不知该怎么回答,想到徐兰香刚才说他不是以前的他了,假如自己顺势说,身有残疾,配不上对方,徐兰香会不会……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没敢说出口,一是这种搪塞之语太苍白无力,二是似乎也辱没了徐兰香的真挚情感。 徐兰香:“说话呀,我听你的。” 马明金:“我……我再走一圈……” 徐兰香抓住马明金的手,不让马明金动弹:“锻炼身体,不差这一会儿,我问你,你是在有意逃避我呀,还是心里有啥话不想对我说?今个儿,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你别想动地方。” 马明金:“这……这事儿咱们以后再唠,好吗?” 徐兰香摇摇头,说不行。她今天把话说得这么透彻,绝不是心血来潮。她早看出马明金有难言之隐,但难在何处,她想问个明白。当然了,她从马明金眼睛深处,看出来,马明金是喜欢她的。也就是说,两人心灵是相通的。既然彼此心中都有,又整日形影相随。心急的她,不想再拖延下去。所以便咄咄逼人,渴求尽快与马明金结为夫妻,如愿以偿。 马明金:“你……你给我一点时间,我过一阵子再答复你,行吗?” 徐兰香真的是成熟了,这若在以前,她会跳起来,连声几个不行,现在却不惊不怪,轻声地问: “你不会是想拒绝我吧?” 马明金默然,他知道,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的拒绝都是残忍、不近人情的。可是他总不能…… 徐兰香默然无语了,好一会儿,还是她打破沉寂:“你身体还在恢复阶段,心情也不好,我不逼你了,不过,我要对你说,你想甩我,是甩不掉的,是的,你当过团长,心眼多,赶上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了,可孙猴子再鬼道,也没逃出如来佛手中。” 马明金听了,心中不但未如释重负,反而更沉甸甸了。也就是从这次相谈后,徐兰香再也没提过这个话茬儿。其情绪也没受到丝毫影响,依然是那么的快乐。这让马明玉看了,都觉得疑惑,忍耐不住,问徐兰香因由,徐兰香笑而不答,仿佛胸有成竹。问哥哥,哥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只有一个旁观者看得清楚,这人就是马万川。 马明金在行动方便后,常到父亲房里,还如以前一样儿,有话想说,便说上几句,无话可唠,坐一会儿,默默相对,也是一种交流。 知子莫如父,马万川太了解儿子了,伤不在腿,是在心上,同时,他也知道,儿子并未脱离险境,院门口的宪兵和特务,那只是表面现象,最恶毒的是暗中窥视的酒井,他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儿子的,该如何让儿子避开酒井的魔爪,这是他一个做父亲天天苦思冥想的,当然了,儿子与徐兰香的婚事,也让他牵肠挂肚。 “爹,你和我娘的心思我知道,尤其我娘,她天天盼着我把兰香娶进门,可是我……我不能坑了兰香啊!”马明金对父亲说出这话,是他由衷的感叹。 马万川也回之一叹:“唉!兰香是个好姑娘啊,我怕这么下去,耽误了人家啊!” 马明金:“正因为她是个好姑娘,我才……爹,我……我不多说啥了,我的心思你老能看得透,是的,我是落下残疾,可我自认还是军人,我不能这么窝窝囊囊的活下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与小日本对抗下去……” 马万川尽管没与儿子,做过过多的交流和长谈,但他意识到儿子不会长期囚禁这个大院内,假如他与儿子年龄做个换置,他会这么苟且偷安下去吗? 马明金:“说不定哪天,我有枪在手,战场上,子弹无眼,我不想让一个女人为我守寡,还有,如果我有命活下来,把小日本赶出 ,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我不想让一个女人为我独守空房……” 马万川还能说什么呢?儿子这番话,明明白白向他表明心迹、透露一个信息,这不由他想起了古时候传下的一句话:忠孝不能两全。儿子对父母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未过门的姑娘了。 从这儿以后,父子再未提过这个话题,明金娘为此没断了唠叨,欲要把大儿子叫到跟前,催促把婚事定下来,被马万川阻止住了。明金娘疑惑不解,问其因由,太夫默然无语,明金娘心中不快,且也无耐,多年养成的夫唱妇随的习惯,家中的大事小情,丈夫不表态,她不敢擅自做主。 马明金开始走出大院,一瘸一拐,形象确实不佳,他并不觉得难堪,神情十分自然,接连几天,他去河南街,在“合兴隆”百货大楼给家人买了几件小物品,云牛马行逛了一圈,登上北山高处的揽月亭游览一番,还到东市场的“新雅池”泡了热水澡,紧随其后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徐兰香,当然了,马明金进“新雅池”时,她只能在外面苦苦等待。远远跟在后面的还有几个不同面孔,不时变换服装的人,不用问,他们都是日本特务和宪兵队“特勤署”的便衣。 大院的人,除了马万川,都劝说、阻拦马明金不要走出院门,明金娘和女儿马明玉,又急又怕,见劝止不住,央求马万川出面,喝令儿子。马万川充耳不闻,气得明金娘小声的嘟哝着: “这爷俩儿真是一套号的,不说话,三杠子压不出个扁屁来,想说话,一下子把你撞到南墙上。” 马明玉:“爹,日本人总在咱们家院门口转悠,我哥出去了,他们还不得把我哥……再说了,我哥那脾气,见到日本人……” 马万川对女儿的话,不能不有所回应:“我还是那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哥他说得对,他总不能囚在这儿大院里,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吧?” 马明玉:“要是日本人见着我哥,把我哥抓走……” 马万川:“你以为关上大门就能挡住日本人啊?” 马明玉仔细一想,父亲说的话不无道理,她返过身,劝起了母亲。 尽管如此,大院的人及马明金的朋友,包括与马明金相识的人,还是惶恐不安,担忧马明金再次遇到不测。 马明金也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在世面上的一举一动,都在日本宪兵队长松川的掌控之中,形成的文字材料,及时地出现在酒井的案头上。 酒井在不情愿、不得已的状况下,释放了马明金,若不是从中获取到利益,他内心就更不平衡了。他并不担心马明金在外面的活动,他甚至希望能抓到马明金什么把柄,那样的话,借机还可重新敲马家大院的竹杠,所以,他指示宪兵队长松川,一旦发现马明金有反常的行为,立即逮捕。另外,在他看来,马明金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想跑是不可能的,他想抓,随时可以抓来。 几天过后,马明金嫌市区太嘈杂了,其实他是看到日本人以主人姿态,横行霸道,心里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提出要去郊外江边钓鱼散心,家人自然阻拦不了,徐兰香自然乐于奉陪。两人来到松花江东岸的“王八炕”。 “王八炕”顾名思义,就是江里的乌龟常爬到岸上,栖息的地方。在东团山子脚下,好大一块光滑的巨石,被太阳晒得暖热,坐在上面,真像坐在冬天里的炕头上。 马明金包下一条木船,早饭后,他与徐兰香来到江边,让船送到对岸,太阳快落下,再把两人接回西岸,中午,徐兰香用猪腰子饭盒,带着香喷可口的饭菜。 本来松花江水是相当的湍急,但在流过“王八炕”时,却平缓、稳定,水面似乎不动,这都因为前方江岸伸进水里一段,造成这里有个缓冲回流,所以,“王八炕”可以称是一个天然的钓鱼的场所。只不过,人们闲暇的时间太少,同时,需要船只摆渡,一般人很少有这个雅兴,也充不起这份阔绰,如此一来,钓鱼者就少。 马明金带来两副钓竿,甩在水里,眼睛盯看着浮漂,静静地等待着,本来江里的鱼不少,但他却很少能钓得上来。 徐兰香坐在旁边,似乎看出门道,禁不住嘻嘻地笑起来。 马明金:“你笑什么?” 徐兰香:“你这样能钓上鱼才怪呢。” 马明金:“这话咋讲?” 徐兰香伸手去提鱼竿,马明金欲阻止,刚好手按在徐兰香滑润的手背,他下意识的缩回来,别看两人形影不离,在他昏迷之时,徐兰香犹如一个妻子似的照料他,他却还是有几分拘谨的。 徐兰香没想那么多,不解地看着马明金,问:“你咋的了?” 马明金支吾着:“没……没咋的……” 徐兰香笑说:“我是想把鱼竿提上来,让你看看,你甩下去,钓钩上没挂鱼食,这鱼能咬钩吗?” 马明金笑了:“看透别说透,你当我真的那么粗心啊?” 徐兰香思忖着,明白了:“噢,你是要这个情趣,并不是真的想要钓鱼,对吧?” 马明金以目相示,叮嘱着:“小点声,别让他们听到。” 徐兰香抬头看看,一吐舌头笑了。 离此不远处,坐着两个钓鱼的人,是从西岸乘另一条船,与马明金同时流过来的,不用问,准是日本宪兵队的特务,其中一个是日本人,这从两人语言交流时,不时用手势便可看出来的。 徐兰香压低嗓音:“他们也不嫌累,跟得这么紧。” 马明金:“恐怕他们做梦都想从我这儿拿到奖赏呢。” “我过去逗逗他们。”徐兰香又上来她的调皮劲儿,“他们要是说不在行的,我非臭骂他们一顿不可。” 马明金:“老实坐这儿,跟他们费那个嘴皮,值吗?” 徐兰香其实就是这么一说,没有马明金的默许,她是什么也不会贸然去做的。 马明金:“你在家等着吃新鲜鱼多好,坐在这儿,江风吹,太阳晒,你不觉得闷啊?” 徐兰香:“你别想甩我,我跟你说多少遍了,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这……这辈子是跟定了。” “我……我没甩你的意思,我……我是说……对了,熙洽不是让你回军需处吗?”马明金说的这事儿,是徐兰香对他说的。 熙洽对徐兰香天天陪伴着马明金,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倒不是嫉妒,而是担心,马明金在日本人眼中,是危险人物,若生出什么事端,徐兰香势必脱不了干系,到头来,他又得有罪遭了,不说别的,日本人真对徐兰香下手,大老徐肯定为护着妹妹,跟他闹个没完没了,至于能否涉及他自身,他自认凭其官位,还有与日本高层的交情,他并不过于在意。他知道直接劝不了徐兰香,再说,现在他也很少能看到徐兰香,因为徐兰香几乎成了马家大院的人,整日是寸步不离马明金。没办法,他只有通过大老徐给徐兰香传话,让徐兰香回军需处,这样或许能把徐兰香从马明金身边调开,至少也让徐兰香与马明金接触的时间少一些。 徐兰香:“我才不会回去的,过去,为混几个零花钱,现在军需处一半都是日本人,我看见他们就气不打一处来,咋的,你还真希望我回去呀?” 马明金沉吟着:“我看你回去也行……” 徐兰香不悦地:“你把话说明白,啥意思啊?你不让我跟着你,也犯不着把我往那鬼地方撵啊!” 马明金笑了,忙解释着:“你想多了,我没撵你的意思,我是说……你知道身在曹营,心在汉这句话吗?” 徐兰香:“当然知道啊?不过,我……我还没那么高的境界,对了,那我想问你,你知道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的故事吗?” 马明金:“我虽然不太爱看戏,可这出戏,你给我讲过多少遍,我……” 徐兰香:“我……我就怕你忘了,我呀,什么都不想做,就想做王宝钏。” 马明金默然了,他就怕徐兰香提这类的话题,原因很简单,面对眼前这个多情的姑娘,他心中时刻有种温暖的热流,只是他从不敢往深处、往长远了想,所以,他就不敢与徐兰香探讨这个话题。 徐兰香:“咋的了,我一提王宝钏,你就……” 恰在这时,没挂鱼饵的浮漂,竟沉入水,马明金不得不提起鱼竿,嘿,一条鲜活的鲤鱼跃出水面,马明金的手晃动几下,都没拽上来,看来鱼的分量还不小。 徐兰香顾不得什么王宝钏,像个孩子似的,欢喜地大叫着,上来帮马明金提竿……当日晚饭,马家的主桌上,多了一道清炖活鱼,徐兰香亲自下厨,又亲手把鱼汤,端到未来公婆面前,马万川喝了一口,说声鲜。明金娘吃了一口,说声香。其实老俩口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他们这番称赞,足见内心非常喜欢这个尚未过门的儿媳。 第二天,马明金与徐兰香又来到渡口,刚好有个卖酱羊蹄的小贩,马明金过去,买了几个羊蹄,他还带来一瓶酒,说中午要在“王八炕”喝几口。徐兰香稍觉奇怪,平时她很少看到马明金喝酒,不过,见马明金有这个兴致,她当然高兴,并说她要陪喝。却不料,还没到中午,来了不速之客。 来者是东团山子驻军一个排长。 东团山子历来是军事重地基,居高临下,既可保卫横跨松花江唯一那座铁路大桥,又称得上是守护吉林市区的最后一道屏障。“九一八”事变前,这里曾是马明金所辖的防区。 那个排长走来,恭恭敬敬行个军礼:“老长官好,你还记得我吗?” 马明金笑着:“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我做营长时,你是三连三班的班长,名字叫孙明,看军阶,现在是排长了。” 孙明:“老长官,说来惭愧,我这也是随大流,混上来的。” 马明金:“你的老连长李子安已是团长,水涨船高,按说应该升为连长啊!” 孙明:“唉!兄弟也是没出息,不得已才在日本人手下混口饭吃,只是后悔没追随老长官走上……” 马明金怕话多,引来麻烦,忙岔开话头:“过去的事儿不要再提了,我……我现在已退出军伍,成了个闲散的人。” 两个尾随过江的特务,见有军人与马明金说话,都站起来,伸长脖子往这边寻望。 孙明倒没太在意,继续与马明金说着话:“我巡哨时,看见老长官,回去让灶房做了几个小菜,送过来,中午了,请老长官吃口便饭。” 两个随来的士兵,把手中的菜盒,摆放到大石头上。 马明金:“谢谢你了,我今天还真的带酒来了,不过,我……我不能请你跟我喝……” 孙明苦笑着:“我知道老长官看不起我们,这……这不怪老长官,身为东北军的人,现在却改投在日本人门下,我……我们的确缺少骨气。” 马明金压低声音:“孙明啊,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怕给你带来……你没看到两个人吗,宪兵队的……” 孙明理解了:“噢,是这样……我才不怕呢,你是我的老长官,我来见见老长官,这也是人之常情。” 马明金感慨地:“孙明啊,咱们都在一个锅吃过饭,过多的话不用说了,如果我没看错,你还是咱们老东北军的人,来,兰香,把酒打开,我给孙明倒一盅。” 徐兰香很快把一盅斟满的酒,递给孙明。又给马明金斟上一盅。 马明金与孙明酒盅相碰,一饮而尽,似乎很多话,都隐在这酒里,孙明说,若以后马明金常来这儿钓鱼,他会随时过来拜望,马明金婉言谢绝了,他说日本人穷凶极恶,这样容易给孙明引来杀身之祸。两人又说了阵话,马明金说要专心钓鱼,变相催促孙明离去。 徐兰香看见孙明,想起了李子安,她对马明金说,前几天她在街上碰到李子安,两人虽结束了那种关系,但李子安见了徐兰香,眼中还残留着眷恋的异彩。只不过,他知道徐兰香现在死心塌地跟马明金在一起了,他不好过分表露,提及马明金,他对马明金的壮举,还是由衷地敬佩,他说就其内心来讲,真想看望下马明金,可是想到目前境况,一觉无颜面见老长官,二是惧怕日本人…… 马明金:“我和李子安相识多年,应该说这人还不错,只是他跟熙洽跟得太紧,只顾报个人恩情,忘了报国家之仇啊!” 徐兰香:“他娶了太太了。” 马明金想到李子安曾那么费尽心机追求徐兰香,欲想就此与徐兰香开个玩笑,又一想,自己已很对不起徐兰香,不该再刺激徐兰香了。 中午,孙明走后,徐兰香陪马明金喝酒,不知不觉把一瓶酒都喝下去,两人都觉得有些飘飘然,马明金还是老样子,酒多话不多,徐兰香借着酒劲儿,有些喋喋不休,说了好多话,最后归结到似乎还是一个主题。 “你岁数可不小了,看别人一个一个都娶了太太,你不着急啊?” 马明金苦笑都笑不出来了,别说应答了。 “马团长,我跟你说话呢,你咋不出声啊?”徐兰香亲昵时,称明金哥,调皮或逗笑,就改称马明金的官衔。 马明金不是心中有话说不出来的木讷之人,而是心中有好多话,不好说出来。说白了,就因为他是重情重义的人,不忍心伤害爱他的徐兰香,才把一肚子的话憋在心里…… 徐兰香被酒色染过的脸,犹如桃花,见逼不出马明金什么话来,她解嘲说: “反正我岁数比你小得多,你能等下去,我就能陪下去,我怕啥呀?我就不信,等你的头发白了,你还……” 马明金:“兰香,你……你真不该这么无望地等下去,你越这样,我的心越不好受啊!” 徐兰香最不愿听就是这类话:“明金哥,我的心思你早就明白了,别的话,你就不要再说了……” 马明金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都化为一声叹息。 徐兰香极为体贴马明金,她不想让马明金刚刚伤愈,心里又添上过多的精神负担,便把话拉回来: “好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不过,你只要记住我那句话就行,你想甩我,那是甩不掉的……” 这一下午,过得好闷,也过得好快,太阳坠落下去,马明金还在垂钓,包下的小船从西岸过来,艄公等得久了,躺在船甲板上小憩起来。两个盯梢的特务,早就登上自己的小船,磨磨蹭蹭,就是不肯离开。直至天色暗淡下来,马明金才懒洋洋地收起鱼竿,带着徐兰香走向船边。 徐兰香不在意时间的早晚,她以为马明金中午酒喝多了,想在此多逗留一会儿,清醒一下头脑。 马明金率先上船,而后回过身,伸出手,欲拽徐兰香,就在这一刹那间,徐兰香发现马明金的神情及眼色,一反常态定定地看着她,徐兰香以为自己衣装不整,诸如领口敞开,或者是……她忙低下头寻看,待她再起头时,马明金已把她拉上船,目光转开了。徐兰香觉得有点怪,但除了怪怪的感觉,也没想得过多。 小船划破水面,江风席席吹来,凉爽湿润,特务所乘的船,跟在后面,因天色朦胧,看不太清楚,不过,船桨击水的声音,还是听得真真的。 徐兰香坐在船舱里小凳子上,手撑腮面,沉思着。 马明金一如既往地站在船头,身子随着船身的摇动而摇晃,徐兰香曾提醒过多次,说站立着危险,马明金却说,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什么叫乘风破浪…… 船很快到了江中心,不知是艄公划得慢了,还是后面的特务所乘的船急于靠岸,竟追赶上来,待发现两船撞上,已经晚了,就听“咣当”一声,随即又听“卟嗵”一响,不用说,有人落水了。 徐兰香身子一震,手下意识地抓住船舷,当她把眼睛投向船头,惊呆住了,马明金不见,她禁不住尖叫起来: “啊,明金哥,明金哥……不好了,他掉水里了……” 艄公听到徐兰香叫喊声,才发现马明金落水,慌忙扔下船奖,跌跌撞撞向船头跑来,吓得说话都嗑巴了: “快……快拽住他,快拉住他……他的手,别……别让水冲走了……” 水涡打着盘旋,隐隐可见马明金猛然往上蹿了几蹿,双手扑打水面,求生的本能,使他做出最后的垂死挣扎…… 徐兰香疯了似的,扑到船头,把手伸出去,见马明金越漂越远,她不顾一切,欲往江里跳,多亏艄公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徐兰香的衣服,喊劝着: “姑娘,你……你这是干啥呀?你会凫水吗?不,这江水这么急,你……你水性再好,也救不了他呀,弄不好……” 徐兰香拍打着,声嘶力竭地:“松开我,松开我,我要……” 两个特务知道前面船有人掉水里了,但他们没看清,不,就是看清了,他们惜命,也不会跳下去救人的,后听到是马明金落水,他们多少有些着急了,冲正在拉扯徐兰香的艄公喝喊着: “还不下去救人啊,快下去救人啊!” 艄公带着哭腔说:“我……我一个人敢下去吗?这可是江心,几人深啊,你……你们别干瞅着,要是会水,赶快……” 两个特务面面相觑:“我……我们都是旱鸭子,我们……” 徐兰香还死命地欲挣开艄公的扯拽,望着渐渐漂走的,仅露一点头影儿的马明金,拍打着船舷,哭喊着: “来人,快救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艄公冲两个特务央求着:“两位先生,行行好,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对了,掉水里的是马家大院的大少爷,要是能救上来,大院老掌柜的,不会少赏你们的……” 两个特务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敢下去。 江面已彻底不见马明金的踪影儿,连旋涡都远去了,只留下徐兰香嘶哑的哀号…… 马家大院又被悲痛的气氛笼罩住了,其惊慌及忙乱自不用说,身子日渐虚弱的明金娘听到信儿昏厥过去,女儿马明玉又哭又喊,把母亲呼唤过来,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嘱咐佣人照看着,她跑回上房屋内,这种时刻,唯独父亲能主宰一切。 马万川被众人围着,自然也是一脸的凄凉,都说他处惊不乱,这次看来是让儿子的不幸给击垮了,不然不会不住地喃喃自语着: “命定啊,我再咋吃斋念佛,也保不住儿子啊,这……这是命中注定,他没死在日本人手里,却……” 老乔急得直搓手:“老掌柜,你说咋办吧,我……我在这儿等着你老的吩咐呢!” 马万川:“我……我老了,实在是……我信得过你,你张罗去吧!” 老乔现在已不是马万川的左膀右臂了,简直就是全权代表,买卖商号,院里院外,几乎所有的事儿,都是出面处理。 郑永清和郑心清也来了,心里也是焦急,但一时插不上嘴。 老乔当着马万川的面,先后派出两拨人,一伙立即去江边,把能雇到的船,载上懂水性人,顺江而下,搜寻打捞,另一伙儿,骑上马,赶到松花江的下游,在当地找船堵捞。 屋内的人渐少了,郑永清凑上前,轻声地:“爹,你老看我能干点啥?” 马明玉抽泣地对丈夫:“你不还是营长吗,你把你那营的士兵派出去,沿江……” “这是咱自家的事儿,咋能让永清动用队伍呢,再说,日本人也不能让啊!”马万川说到这儿,看了看姑爷子,又瞟了眼郑心清问,“咋没看见你爹呢?” 这种场合,郑廷贵没到场,实属意外,又极不符合常理。 郑心清:“我爹他又喝多了,睡着了,我们急着上这儿来,没叫醒他。” 近来,郑廷贵经常喝得烂醉如泥,都是因为心情不好所致,至于为什么心情如此不好,郑永清及妹妹都不太清楚,但马万川猜得出来。 “你……你多注意点日本宪兵队的动静吧!”马万川这话与其是说给姑爷子的,不如说是说给郑心清听的。 郑心清表情稍有些尴尬,但未让人看出来,没等哥哥应声,她便答应了,谁都知道她与酒井次郎是朋友,她若迟迟不表态,反倒不好,再说了,她与次郎的“友情”或者说兄妹之情,日益加深,她不想隐瞒,也没必要隐瞒。 马万川又转向女儿:“兰香姑娘呢?” 马明玉:“她在外屋,一直在哭,说没照顾好我哥哥,不敢来见你。” 马万川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叹声说:“你哥自个不注意,掉到江里,咋能怨她呢,唉!人家天天跟着你哥哥,实心实意,眼下你哥他……咱们够对不起她啊!你去劝劝她,别想哭坏身子。” 马明玉刚要出去,屋角处,始终没说话的马明满,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依我看啊,我哥他没死……” 人们都把眼光集中在马明满身上,所表现的神态也各有不同。 马万川瞪了二儿子一眼:“你在哪儿胡嘞嘞啥呢?” 马明满凑上前:“爹,我……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我打小常跟我哥去江边游泳,他的水性最好了,在水里一个猛子,能扎出半里地,我们都不如他,姐夫,咱们小时候总在一起,你说是吧?” 郑永清一怔,先瞟看岳父一眼,又看了看马明满,没有出声。 马明玉抹把泪:“明满,我知道咱哥会水,可就怕他那条伤腿……” 马明满一摆手:“姐,就咱哥那水性,别说一条腿使不上劲儿,就是两条腿……” 马万川:“混帐东西,你说你哥他没淹着,那咋连个人影儿都不见呢?你……你除了吃喝玩乐,家里一点值不上你,还不出去上江边跟着大伙儿去寻找你哥……” 马明满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爹,我是说我哥没死,你老咋骂我呢?你老放心,我哥哥肯定在哪儿爬上岸……再说了,天这么黑,咋找啊?” 马万川点指着二儿子:“你能不能给我少说一句?你哥要是不回来,日本宪兵队上门要人,拿你去顶?” “明满啊,爹说的话在理,咱们还是先去找大哥,不,去捞大哥……”郑永清听出门道,见马明满还懵然地想说什么,忙拦住他的话头:“还有,有的话,在这儿屋说过就算了,千万别出外乱说……” 马明满颇不服气,小声地嘟哝:“这老爷子的火发得也太邪性了,我说咱哥没死……” 郑永清怕岳父再骂马明满,上前把马明满拉走。 马明玉想到外屋的徐兰香,跟着出去了…… 酒井听到马明金坠入江中,先是惊诧,后是恼怒,把宪兵队长松川好个痛骂,责令松川查明真相,派特务随马家的打捞船下江,必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并将那个跟踪监视马明金的日本特务关了紧闭,另外那个中国特务更倒霉,发配到前线满军中。对于马明金落水而亡,酒井还有一个懊丧,那就是他把马明金视为囊中之物,随时可以借此敲诈马家大院,现在看来成为泡影儿。 三天过去了,马家大院雇数十条船只,顺水而下,包括沿江两岸,走出近百里地,激流浅滩,岸边草丛,仔细寻遍,马明金似乎变成雾气,蒸发了,看来马家大院只能是衣冠冢下葬了…… 就在马明金落水第三天,吉林市又一个重要人物失踪了,此人便是宪兵队长松川。不过,他失踪的地点不是在松花江上,而是在吉林市通往永吉的路上。 永吉,取“永远吉祥”之意,距吉林市约二十公里,史说:先有永吉,会有吉林。现为县,归吉林所辖。 一周前,永吉县日本宪兵队,抓到三个重要的反满抗日分子,一个拷打致死,一个不堪折磨咬舌自尽,活着这人也是奄奄一息。为从此人身上获得更多的口供,松川决定亲自前往永吉审问。 这天上午,松川乘坐小轿车,前后各有一辆三轮摩托车。护卫其次,实为显示威风。自冯占海与马明金率队攻打吉林市以后,关东军与满军加大清剿力度,各个抗日义勇军,都划为小股部队,分散到山里战斗,所以吉林市周边在日本人看来,平安无事。 松川坐在车的后座位上,虽是盛夏之季,窗外景色不错,松川却无心欣赏,看似在闭目养神,其实心中在盘算着,到了永吉该如何严刑撬开那个抗日分子的嘴。这个杀人的恶魔,自担任宪兵队长以来,经他亲手处死的反满抗日分子及无辜百姓,不计其数。现在在吉林市范围内,他的名声似乎比酒井还大,每每提起他,人们是咬牙切齿,且又不寒而栗。 车子临近羊角沟,这是吉林市与永吉县中间地带,两面都是山坡,山不高,树木繁生,来往车与人不多,拐过一个弯道,有个老年拉着破车,慢腾腾迎面走来,赶车的是个上年岁老汉。三个日本宪兵坐在开道的摩托车上,并没太在意,只是见牛车占住整个路面,很是恼火,不得不放慢速度,在他们看来,牛车认可掉进沟里,也该把路让开,可这牛车却视而不见,竟然横在摩托车面前不走了,无奈,摩托车与小轿车也停下来。日本兵指着赶牛老汉,叽哩哇啦地大叫着,喝骂着。 那个老汉不急不躁,反嘿嘿地傻笑着,用手指了指耳朵,意思是说自己是个聋子,听不见。并摆手让日本兵把车子靠边,让他的牛车先过去。 一日本兵气急败坏从摩托车跳下来,解开腰中皮带,扣握着,奔向老汉,欲抽打老汉,就在他的手刚刚举起来。老汉的鞭子却飞扬起来,在空中耍个漂亮蛇舞,随即凌厉落下,就听“啪”的一声脆响,那日本兵的脸上被抽得皮开肉绽。 也就随着鞭响,从路两旁壕沟里,窜出十几个短打份的汉子,每人手持两样儿东西,大刀、匣子枪。速迅而又准确地扑向各自选定的目标,只见寒刀闪闪,犹如砍西瓜似的,伴着日本兵惨叫,两辆摩托车上几个日本兵,相继人头落地或倒在血泊中。 再看那个先挨了一鞭子的日本兵,捂住脸,没等反应过来,赶车的汉子飞起一脚,正中日本兵下身,日本兵的手忙捂住下体,弯腰嚎叫,这时汉子从怀里掏出匣子枪,照准日本兵后脑勺,开了一枪,一股污血喷出,日本兵摔倒在地,想叫都叫不出声了。 松川靠坐着,待他睁开眼睛,车门已被拉开了,坐在前座位的司机和日本兵,让几个汉子扯死狗般似的拽出去,没等他们做出任何反抗,都成了刀下或枪下之鬼。松川还算是个训练有素军人,他自知战刀在车内失去优势,没有拔刀,而是抽出腰间王八盒子,伸举着,刚要勾动扳机,从敞开的车门,侧劈进一把大刀,“咔嚓”,不但王八盒子,就连松川的手也从腕部齐刷刷被砍断,一同掉在车外,松川呀呀大叫,胳膊没等到缩回去,整个人被扯拽出来,摔个嘴啃泥。 赶车汉子走过来,他显然是头儿,命令手下人,在每个日本兵头部都补了一枪,看得出,绝对一个活口不想留下。而后,他又查看一遍,手一挥,带着连皮毛都没伤到的弟兄,还有五花大绑的松川,奔山坡的一条小路,不慌不忙地离开战场。 傍晚,在一处茂密的树林里,有一片小空地,几个人坐在树桩上等待着。 赶牛汉子率人押着松川走来,他向站起来一个男子,举手行了军礼,笑盈盈地: “报告团长,洪大新完成任务,你要的人我带回来了。” 原来这个赶车的汉子是马明金团的一营营长,洪大新。不用说,团长自然就是掉在松花江里的马明金。 马明金庄重地回个礼,与其亲密下属,不需过多的寒暄。 断去一只手的松川,已失去往日的骄横,不知是因失血还是恐惧,他的脸色蜡黄苍白,尽管他想努力地保持帝国军人的气概,但惶恐的眼神,足表明他如丧家之犬。尤其当他看到眼前的马明金,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睁闭几次,仔细辨认,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是马明金。 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先从洪大新突然出现说起。 去年六月,马明金率全团主力,绕到吉林市南面,汇同冯占海攻打吉林市,洪大新的一营,防守乌拉街。战役失败,马明金团担负掩护,最后撤向桦甸,洪大新所部,也是边打边撤,退入黑龙江省境内,损失惨重,与马明金失去联系,为保存兵力,蛰伏于山林中,伺机出击。今年四月份,他偶尔从一份旧报纸中,看到马明金被俘的消息,囚在吉林市。抛开上下级关系不说,仅从兄弟间的感情,他发誓要把马明金救下来。稍做准备,他把队伍交给一个信得过的连长负责,他带着十几个人,化装出身,昼伏夜行,来到蛟河一带,很快与老三团打散的弟兄聚在一起,并寻到了常大杠子的儿子常富。 常富受命来到马家大院,马万川这才知道,身负重伤的常大杠子早离开了人世,他落下泪,在佛堂设下常大杠子灵位,时常给常大杠子上炷香,寄托哀思。 就这样,马明金与洪大新接上头,并开始寻思脱身之计,别看宪兵队特务寸步不离,严密监视,要甩掉他们,还是很容易的。关键的是,他走了,日本人肯定迁怒于家中,想到年迈父母,马明金不能不想个万全之策。这就是他为什么选择去松花江东岸钓鱼,从船上失脚落水,这种脱逃方式,日本人绝对想不到的。且时间也是经心考虑的。在逃走的那天上午,马明金上船前,买了酱羊蹄,那个卖羊蹄的人就是洪大新派来的,告之洪大新已带人在松花江下游隐蔽接应,还有一个原因,马明金通过一个特殊的秘密渠道,得知松川欲去永吉的消息,他决意除掉这个恶魔。应该说,作为弟弟,马明满说哥哥水性极好,不会葬送江中,是有道理的。马万川为此喝止二儿子,也在情理之中,因为这个计划就是他与大儿子共同商量的。至于为什么雇船大张旗鼓打捞,用意自不必说了。 松川被推到马明金的面前。 马明金逼视着松川:“你没想到咱们会这么快,在这种场合见面吧?” 松川从牙缝挤出一句话:“你的大大的狡猾……” 马明金:“知道为什么没当场把你处死,让你多活一会儿吗?” 松川瞪着红红的眼睛,把头一扭,似乎不屑回答。 洪大新照松川腿弯处狠踢一脚,骂道:“狗娘养的小日本子,死到临头,还装啥横,跪下!” 松川被踹倒,头重重地摔在地上,再抬起来,脸上汗水和泥土混沾着,像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小鬼。 马明金指着自己的伤腿说:“不错,你把我打残了,作为军人,我的心胸还不至于狭隘到为报私仇,把你活捉来,我之所以这么做,是要弥补我曾经犯过的错误,记得当年,你以间谍身份,到我军事防区,刺探情报,当时,我本该在熙洽未到之前,一枪毙了你,那样儿就不会留下你,残害那么多的中国人了……” 松川:“大日本帝国军人是不怕死的,来吧,开枪吧!” 马明金:“军人不惜死,无可厚非,没没什么可炫耀的,可是你们关东军滥杀无辜,根本不配做军人,所以,我也不会把你当一个真正军人对待的,当然也不会让你像个军人那么体面地死去……” 松川似乎不怕死,但听了马明金的话,意识到自己的死亡过程,将是痛苦无比,这是最令他内心颤抖和恐惧的。 “团长,以血还血,对日本人,只有一个字,杀!”洪大新等弟兄们,在经过血与火的战斗后,对日本人的仇恨,不能用语言表述,这也是他们在刚才的战斗中,为什么多用刀,并且把日本兵全部杀死的一个原因。 马明金指着旁边已挖好的一个土坑,对松川说:“当年没活埋了你,这回就让你尝尝慢慢死亡的滋味,来人,把他推下去!” 弟兄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七手八脚,拖死狗似的,把松川扔在坑里,松川想叫都叫不声了,不过,求生的本能,使他挣扎着站起来,刚好坑口到他的胸口,他被捆绑着,想爬上来,那是不可能了,更何况泥土和石块飞扬,凌空落下,瞬间,坑的空隙被填满了,接着又被踩得结结实实。 此时,再看松川的头尚可稍动一下,大张着嘴,脸憋得茄皮色,苟延残喘,半晌吐出一丝气息,这种生不如死,是对松川这个暴虐的侵略者最好惩处。 马明金上马,带领手下的弟兄,一字排开,向远方山中走去…… 第三十四章 近半年,郑廷贵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耷拉个脑袋,脸上没个笑模样儿不说,嘴还时常嘟嘟哝哝,具体说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清。过去,走在街上,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极有派头,遇到熟人,他看得上眼,当然多是旗人,便唠上几句,若是与他身份不匹配的,他点个头就算赏对方的脸了。是啊,不怪他摆这个谱儿,地道的前清遗老、正宗的八旗子弟,当下又是满洲国,小皇帝回到这龙兴之地。这对梦中都想回到大清,家中供奉着康熙爷御赐的免死牌和黄马褂的郑廷贵,焉有不趾高气扬之理? 可是这满洲国才建国一年多,郑廷贵兴奋度怎么就下降得这么快,莫不是他遭到什么变故,还是他神经有些错乱? 家人不解,尤其女儿郑永清,按说女儿是父亲贴心的小棉袄,父亲有什么心思,她最该清楚的,但郑心清却真的读不懂父亲。后来,发生一系列的事儿,郑心清慢慢回味明白了,倘若她当初不曾去日本,倘若她性格不曾改变,倘若她一直生活在父亲身边,或许她会深入到父亲心里,或许父女之间不会生出无形的隔阂,那样父亲有什么话都会对她说,自然,她也会以一个女儿的细微去劝慰父亲……可是这一切都悔之晚矣。 儿媳马明玉,操持家事,孝敬公公,但毕竟是儿媳,面对很讲究旗人规矩的公公,她不好过细探询公公的事情。对于公公的变化,她也担忧,时常有意无意与丈夫,说起公公,让丈夫关怀和劝解下公公。 郑永清叹声地:“你当我不急啊,可我的话他听吗?他老要是听我的话,也不至于……唉!脚上泡,自己走的啊!” 马明玉听出丈夫这话中有话,她似乎猜到公公的“病根”在哪儿: “东西没就没了吧,就当让狼叼去了,我就怕老爷子钻牛角尖,心里总寻思这事儿,窝囊出病咋整啊!” 郑永清:“都是那些破烂东西闹的……” 两口子说的这东西,就是郑家从祖上积聚下的古董,在众人眼里,绝对称得上稀世珍宝,可郑永清始终对这些家传不感兴趣,所以才说是破烂。 马明玉:“瞧你说的,还破烂东西,那可是老爷的命根子……” 郑永清思忖着:“要不你回去跟爹说说,让他老人家劝劝咱这个阿玛?” 其实郑永清这话是多余,作为郑廷贵的亲家及多年好友,马万川何曾不知郑廷贵心中的愁结,又何曾不苦口婆心相劝呢! 过去,郑廷贵隔不上两天,便来马家大院,现在来得少了不说,即使来了,也不像以前,喝上几盅,天不黑不回府。当下,不是马万川怠慢,也不是郑廷贵生疏,而是郑廷贵心中不快,总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过去,马万川话少,郑廷贵喋喋不休,现在马万川话多了,郑廷贵喃喃无语,且心不在焉。 “我的老亲家啊,我的话你咋就听不进去呢?”马万川不止一次这样开导郑廷贵:“我问你,你有那么多的家产,还在乎那些瓶瓶罐罐?心清这闺女早晚嫁人,永清两口子,又不看重那些东西,等你没了那天,你能带到土里去呀?依我说呀,就当你祖上没给你留下那些东西,或者就当那些东西一把火烧了,自己图个心净多好啊!” “你说我孝敬的古物,能到皇上的手里不?”郑廷贵一根筋似的这么喃喃自语,说明根本听不进去马万川的话。 马万川真是哭笑不得:“你就当你的宝贝都摆在你那个小皇上屋里了,你还寻思他干啥呀?你心甘情愿贡献的,咋的,后悔了?” “要是皇上天天能看到我奉敬的古物,那我这个做臣子的……”郑廷贵说到这儿,脸上现出一丝幸福笑容。 “嘿,我说大辫子,你能这么想就对了,我估摸着,小皇上不单看到了,还在心里夸奖你的忠心呢!”马万川若在以前,这话肯定是取笑郑廷贵,现在他顺情说话,是真怕郑廷贵抑郁成疾。 郑廷贵收起笑脸,失神地:“不对,这些宝物要是到皇上手里,皇上咋的也得赏赐我一番,可一年多了,圣明的皇上,连个话都没传下来,肯定这事儿出岔头了,而且这岔头,就出在酒井身上……” “你呀,你呀,你真是走火入魔了……”马万川早就猜测到,酒井这个贪得无厌家伙儿,在欺骗郑廷贵,为此,他不止一次提醒郑廷贵,但心系大清的郑廷贵听不进去。而今,他不好埋怨郑廷贵,那样郑廷贵更无地自容了。 郑廷贵精神如此颓丧,根源就在所奉献出的大批古董,不,准确说,应该就在酒井身上。当初,小皇上复位,他不知该如何表明心迹。酒井趁机鼓噪郑廷贵挑选一些上好的古董献给皇上,郑廷贵自然欢喜。先后数次,将成箱、成批的古董,交给酒井,欲通过酒井运到新京。待家中那个蕴藏宝物房间,几乎空空如也,这时候,郑廷贵似乎有点如梦初醒了,倒不是他舍不得,心疼了,而让他醒来另有原因,一,至今皇上没有任何赏封。二,酒井逐渐疏远他,或者说根本不理睬他了。当然,儿子被降为营长,他心中大为不快。更重要的是,一年过去,皇上还挂着执政的头衔,并没真正登基,这是最让他感到极度的失望。且失望之余,他不由联想到那些宝物的真正去处……记得,有一次说到八大山人的画,女儿曾说次郎在酒井处见过,现在想来,更增加了他的疑虑。为了彻底扫清心中的疑虑,他去找酒井,想直言问个明白。不料几次去省公署,都被酒井的副官挡驾。气得郑廷贵站在门外,大骂一通。此举招来几个宪兵,差点又把他抓到宪兵队…… 女儿郑心清的日本哥哥,酒井的儿子次郎,一如既往地来郑家,只是次数稍少一些,但两人感情似乎与日俱增。 郑廷贵过去对次郎的印象颇佳,随之对酒井的猜疑与不满,势必影响他对次郎的态度,由热变冷且不说,有一次,他板着脸,让次郎给其父亲捎个话,说他不想高攀酒井,希望酒井别做对不起朋友,昧着良心的事儿。 次郎谦恭地询问清郑廷贵,对父亲不满的具体事例。 郑廷贵没正面回答,只是让次郎回去问自己的父亲。 次郎说父亲忙,他也忙,两人很少见面,但对郑廷贵的吩咐,他表示一定办到。 郑心清真是个头脑简单,甚至空白的姑娘,她注意到父亲的情绪低沉,很体贴父亲,但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对次郎说这样的话。事后,她竟不失天真和娇嗔地问父亲。是不是因为好久不见酒井叔叔,心中烦闷,才不喜欢她的次郎哥哥。 郑廷贵含糊不清地说,真不该送女儿到日本。 郑心清听了父亲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更加懵懵然了。 几天后,次郎来了,还是一副谦恭的样子,说他问过父亲,父亲什么也没说,让他捎来一封信。 郑廷贵看过,呆然半晌,撕成两半,扔在地上,气哼哼地走了。 郑心清好不惊诧,捡起信纸,摊在桌上,拼展开,信中所言,全无昔日朋友之热情,只是说郑廷贵不信任他,是对帝国军人的诬蔑。还说非常时期,他不见郑廷贵,是想抛弃个人的情感…… 次郎面带愧色,对郑心清说,父亲这样对待郑廷贵有失礼仪。他说他会劝说父亲,找个机会向郑廷贵道歉。 郑心清感动地落下泪,她知道次郎在父亲酒井面前,是没有地位的,他能说出这番话,足见他勇气可嘉。她不想让次郎为难,反劝次郎不要参与父辈之间纠葛,她这么说,充分表明了她感情天平倾斜于哪方。 郑廷贵虽说平日里,喝过酒后,迷迷糊糊,甚至有些颠三倒四,但在他所认定的大是大非问题上,他不想再浑浑噩噩下去,贵为八旗子弟,他身上残流着女真人骁勇剽悍的血液,当愤懑压抑到一定程度,势必要爆发出来…… 这天,一个身着血迹斑斑、破烂不堪黄马褂,手捧着一块所谓免死金牌的人,出现在新京执政府的门前,不用问。此人就是郑廷贵。 执政府门口设混岗,即:日军两人,满军两人,持枪肃立,昂首挺胸,煞是精神。还有一个带班的满军少尉,来回走动。 去年三月,郑廷贵作为吉林省请愿团代表,从沈阳辗转到长春,即现在的新京,因他过度敬重皇上,说了几句日本人不愿意听的话,被剥夺了他参加执政“登基”典礼的权力,所以未曾进入执政府内一睹皇上尊容。但执政府的大门,朝那个方向开,他还是知道的。而今他二度重来,没有多想,没有什么闲思杂念,只要亲眼看到他所奉献的宝物,摆在这府内,若有幸面见圣上,请个安,磕个头,山呼万岁,他的心中重负放下不说,此生再无别的所求,死也得闭上眼睛了。行前,他没告诉家中任何人,对马万川也没露一丝口风,看来确如马万川所说,郑廷贵走火入魔了…… 少尉见一个穿着脏兮兮的老头,手捧着一个东西,慢慢走来,以为是个要饭花子,摆手示意,不要靠近。 郑廷贵神情庄重,毫无一丝惧色,甩出以往曾摆出大清臣子的步态,很有气派的晃动着肩膀,并不理会少尉手势,目不斜视继续前行。 少尉快步上前,横在郑廷贵的面前,什么黄马褂,免死牌呀,他这个岁数根本没有记忆,不,就是辨认得,在他看来,满洲国也不兴这个,他厉声地: “去,去,一边去,要饭也不看个地方……” 郑廷贵自认是见过场面的人,岂能把一个少尉放在眼里,正色地说: “你个小小的侍卫,睁开眼睛,看看我身上穿的啥,手里捧的又是啥,这要是在大清,你这是大不敬,杀你头是轻的……” 少尉一怔,以为碰到个疯子:“你……你跟谁这么说话呢?再不走,我他娘的削你。” 郑廷贵不想与这等奴才费口舌,昂起头:“往里面给我传个话,我要拜见皇上……” 少尉对皇上这个称呼也挺生疏:“皇……皇上……” 郑廷贵沉思下,不得已地更正:“就……就是执政……” 少尉见郑廷贵说话口气挺冲,似乎觉出这泛黄的马褂和那个写着字的牌子,有点来头,沉吟着: “你……你是干啥的?” 郑廷贵不屑地:“认得我身上的黄马褂和这免死牌吗?” 少尉禁不住把郑廷贵的马褂和手中的牌子,仔细看过,摇摇头。 郑廷贵:“你是旗人吗?” 少尉:“是呀,听我爹说,好像是镶白旗,哎,你问我这个干啥?” 郑廷贵痛心疾首地:“大清毁就毁在你们这些辱没了祖宗人的手里……” 少尉明白了郑廷贵是什么人了,他当值时,常遇到类似郑廷贵眷恋大清的人,来到这里,进入不到府中,在门外纳头跪拜后离去,上面知道这种情况,暗示不要过分呵斥。可眼前这老头,竟出言不逊,这让他很恼火,他推了郑廷贵一把: “滚开,再在这儿胡言乱语,我把关进笆篱子……” “混帐东西,你没听我的话吗,我要见执政……”郑廷贵原本性情并不这么强悍,都是这么一阵子心焦魔乱,才使得他语言和行为有些反常。 少尉气急了,欲喊哨兵,架走郑廷贵,恰这时,一辆小轿车从府内开出,他认识这是财政总长熙洽的专车,慌忙敬礼。 也是个巧,平日熙洽的车子总挡个窗帘,今日却拉开,就在车子开过去,突然间停下,退了回来,熙洽从车里走下来。原来,就在这儿车子过去的瞬间,熙洽偶尔往外扫看一眼,看到郑廷贵,不,确切说,是看到那件既熟悉又久远的黄马褂,要知道这黄马褂,可是深藏在脑海里,时常出现在睡梦中,万没想到,现实,有人会在这个年月,在执政府门前,穿上它,这着实让熙洽兴奋和激动。 不用问,此人绝非是……当他走到近前,认出是郑廷贵,多少有些泄气了,别看他挺器重郑永清,把郑永清视为亲信,但这个郑廷贵在他看来,是个胸无大志,旗人中常见的酒仙或者说酒鬼。可不管怎么样儿,老相识,既然下车了,总不能不打个招呼,再说了,冲郑廷贵身上的黄马褂,也有几分的亲切。 “哎哟,这不是永清的阿玛,郑老先生吗?幸会,幸会……” 郑廷贵自然认识熙洽,若是以往,他不用行旗人礼节也得使用场面上寒暄问候一番,可现在他一门心思想见皇上,其他的都忽略了。 熙洽大人大量,并不在意郑廷贵的失礼:“郑老先生,你来这儿有何贵干啊?” 郑廷贵直言说:“咱们都是在旗的,你又是皇上的至亲,你给我往里面传个话,我要进去,给皇上磕头。” 熙洽一愣,他是个极精明的人,以他对郑廷贵的了解,再看郑廷贵的神态,他想郑廷贵欲见皇上,肯定还有其他因由,蓦地,他想到郑永清曾吞吞吐吐说过,他阿玛通过酒井,奉献给皇上贡品的事儿,他知道郑廷贵与酒井是至交,他想问清楚,郑永清却不往下说了。 “郑老先生,执政日理万机,操劳国事,咱们还是别打扰他老人家了,你有啥事儿,先对我说,待我见到他老人家,我一定替你禀传上去!” 郑廷贵虽说迷住心窍,还是有几分清醒,他知道熙洽是皇上的家人,常出入府中,肯定能知道详情,想到这儿,他凑近熙洽耳边,说明来意…… 熙洽未等听完,怪模怪样笑了,他示意郑廷贵不要再说了,随即把郑廷贵礼让到车中,说要请郑廷贵去鸿宾楼喝酒,还亲昵地说,有些话不能对外人讲,只有旗人和旗人之间,才能彼此交心…… 郑廷贵来新京的事儿,酒井很快就知道了,这一个月里,接连不断发生的事儿,把他闹得焦头烂额,先是马明金无声无息地失踪,尸首没有捞到,他就意识到,马明金逃走了,可他不敢公开承认,要知道马明金是在关东军司令部挂了号的人物,倘若追查起来,他推脱不了监管失察的责任。忍着气,他写了一份欺上瞒下的报告,还没等报上去。宪兵队长松川也失踪了,数个宪兵死于非命,这件事轰动整个满洲国,震惊了关东军。试想堂堂一个关东军的中佐,赫赫有名的老牌特务,光天化日之下,竟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刚刚新任不到一周的关东军司令官菱刈隆打来电话,把他好个臭骂。并限令他三天找到松川,否则军法制裁。酒井派出大批部队,以松川遇袭地方为中心,把周围翻个遍,终于找到了松川。此时的松川早已魂归大和不说,其场面惨不忍睹,露出土的胸部以上,让野兽啃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酒井亲临现场,心在流血,身打冷战。参谋欲拍下照片,被他阻止了,他生怕这种羞辱景象被菱刈隆看到,那他的下场很可能不如松川……他编派松川宁死不屈,为天皇尽忠的假象。魂不守舍呈上报告。并且时刻担心真相的败露。好在关东军司令部的高官都忙于各地峰烟四起的战事,无暇详查。酒井自认蒙混过关,不想这时,郑廷贵跑到新京,追问起奉献的宝物……这对酒井可是雪上加霜啊!是的,他是吉林省的最高长官,集实际军政大权于一身。熙洽名义是省长,但因他的专横跋扈,熙洽渐渐不过问省政府的公事,甚至连省府所在地吉林市都很少回来。可是他知道,熙洽对他极其不满,当然,他骨子里瞧不起满洲人、中国人,自恃有关东军撑腰,他不怕得罪熙洽。不过,这一切需要个前提,那就是自己别出什么差错,更不能授人于把柄。他在中国多年,知道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这个道理。更何况熙洽不是等闲之辈,掌握财政大权不说,与关东军的上层关系,源远流长……而这次郑廷贵去新京,接触的就是熙洽,要是熙洽知道郑廷贵奉献给溥仪的宝物,全部被他吞食隐藏起来,这事儿捅到溥仪哪儿,再传到关东军司令部……想到这儿,他惊出一身的冷汗。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酒井不愧是个深谋远虑、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为了改变这被动的局面,他把新调任宪兵队长,一直以来是他亲信的犬养找来,几番商量,拟出一个彻底根除隐患的计划…… 郑廷贵回到吉林市,是熙洽给郑永清打的电话,让郑永清来新京,把他的阿玛接回去。临行时,熙洽以一个老长官的口吻,叮嘱郑永清回到家,劝劝其父,吃一堑长一智,他说他常出入执政府内及溥仪家中,对于郑廷贵所贡献的宝物,他就不想明说了。从这话看出,熙洽的奸诈与酒井相比,绝不逊色。他虽然抓住了酒井的短处,但他不想现在就抖出去,一,酒井毕竟是日本高官,公开对抗,容易引起日本上层对他的反感。二,在恰当时机,旁敲侧击酒井,双方心领神会,兴许能收到意外收获。 郑永清似乎才意识到父亲处于半疯癫状态,倒不是怕父亲在外面生出事端,连累于他,在日本人手下,他早就不在乎所谓的前程,他是心疼父亲,不但精神受到刺激,而且身体也大不如从前。 马明玉作为儿媳,自愧对公公照顾不周,她对丈夫说,也是因为娘家连连遭难,她常回娘家,今后,她要多拿出时间和心思,侍奉公公。 郑永清叹声说,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父亲自酿苦酒,自食其果。如果说真有责任,那就是当儿女的,习惯旗人生活,养成自私的毛病,很少关怀别人,包括自己的父亲。 马明玉从没认为丈夫是自私的人,劝解着:“你别这么自责,要我说呀,这都是日本人闹的。要怪,不,要恨就恨日本人。” 郑永清不说话了,半晌儿问:“心清呢?” 马明玉:“吃过饭,回自己房了。” 郑永清:“你去把她找来……” 马明玉见丈夫脸色很不好看,便问:“找她干啥呀?” 郑永清:“这个心清啊,从日本回来,越来越不像样儿,她……她还以为她是格格,不,她以为她已是日本人了呢!” 马明玉从没听丈夫这么说自己的妹妹,作为妻子,作为嫂子,她认为有必要劝说丈夫,为小姑子说几句话: “心清她还小,再说了,咱家好多事儿,都是我掌管着,你不该怪她。” 郑永清站起来,往外走。 马明玉跟着站起来:“你干啥去?” 郑永清:“我去心清屋里……” 马明玉:“我也去……” 郑永清:“你要去,我就不去了……” 马明玉知道丈夫的脾气,又一想,丈夫特别疼爱自己妹妹,兄妹之间说说心里话,她这个做嫂子的外姓人,在场多有不便。 郑心清正在自己闺房里看书,是一本目前在日本很流行、很时尚的言情小说,她看过几遍,越看越入迷,尤其是书的那对爱得死去活年轻恋人,她感觉就是她与次郎目前的写照。就旗人格格来说,十五六岁出嫁,那是正常的,按目前的满洲国来说,十八九也该找婆家了,可她二十一岁了,还是闺字号,且还沉迷于浪漫的爱情小说中,不能不说这是东洋教育的结果,甚至可以说她真的被日本人同化了。 郑永清推门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郑心清忙起身让座,并甜甜地叫声哥。 郑永清:“你没过去看看阿玛睡没睡?” 郑心清:“我……我一会儿去……” 郑永清:“你岁数也不小了,没事儿别总往外跑,在家多陪陪阿玛……” 郑心清听出哥哥这话中,带有责怪之意,这在她的记忆中,是从来没有过的,她稍有不解地看着哥哥,似乎在问哥哥,自己做错了什么? 郑永清见妹妹这种神情,更加不悦了:“你没看出咱阿玛身体大不如以前了?我……我真纳闷了,你这个当女儿的,心咋这么粗呢!” 郑心清小声地:“我……我知道阿玛心情不好,可我问他老有什么心事儿,他老也不跟我说呀!” 郑永清:“你是真不知道啊,还是装糊涂?酒井让次郎拿来的信,你没看啊?” 郑心清思忖着,嗫嚅地:“是……是古董的事儿吧?阿玛这次上新京……哥,我……我不是没劝过阿玛,要是真为了这事儿,我……我觉得咱阿玛做得不对……” 郑永清一愣:“你这话是啥意思?” 郑心清从日本回来,不但性格有所改变,在表达内心感受及意见时,也很直白,她对哥哥说,据她所知,当初父亲为表对皇上的忠心,主动委托酒井,将古董奉献给皇上,至于怀疑酒井从中做了手脚,私吞。她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她说以她对日本人的了解,日本人是最讲诚信的,更何况酒井出身于名门望族,与父亲又是几十年的友情,绝不会做对不起父亲的事儿…… 郑永清没想到妹妹会做出这个荒谬的判断,见妹妹还要往下说,他生气了: “照你这么说,是咱阿玛错怪了酒井?别看这次阿玛去新京没弄清楚,熙洽可是常出入执政府,他的话……” 郑心清:“熙洽的话,未必就是事实……” 郑永清好个吃惊,他真有点闹不清,眼前的妹妹,到底是郑家的人,还是酒井家的人了。 郑心清:“哥,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呢?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郑永清怔然地看着,按说作为哥哥,骂妹妹几句,不过分,可是多年来,别说责骂,就是用重语气跟妹妹说话,今天似乎还是第一次。唉!妹妹已不小时候扯着他衣角,跟随他后面撒娇耍赖的小姑娘了。从日本回来,她变了,变得让他陌生,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忍心……妹妹,他毕竟就这么一个妹妹啊! 郑心清从心底处,还是非常敬重哥哥的,她也怕说话放肆,惹哥哥生气,或伤害到哥哥,忙敛住口,胆怯而又爱怜地看着哥哥: “哥,我……” “心清啊,哥的话,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哥也……唉!阿玛把咱们兄妹养这么大不容易,该咱们尽尽孝道了,还有,你……你别忘了你是哪国人就行了。”郑永清说这句话时,竟有些哽咽了,他不想让妹妹看到他的窘态,转身出去了。 郑心清心中好不诧异和压抑…… 郑廷贵从新京回来病了,亲家马万川听说,很是挂念,轻易不出的门的他,张罗要来郑家探望。还没待他去,郑廷贵在儿媳搀扶下,来到马家大院。 马万川迎上前:“你看你这身板硬撑着干啥,我这正要去看你呢!” 郑廷贵说话上喘:“算了吧,我知道你不愿意出门,还是我过来吧!” 马万川看出郑廷贵身子虚弱,不过,听这话,觉得郑廷贵脑子比前一阵清醒了许多。避免触碰到郑廷贵的痛处,他说的都是家常话,绝口不提郑廷贵去新京和古董的话茬儿。不料,没说上几句闲话,郑廷贵主动提起来。 “老哥哥呀,我那些东西可是几辈子人攒下来的呀!” 马万川:“我刚让人找出瓶好酒,是前些年我从北京带回来的,一会儿,弄几个菜,咱哥俩儿……” 郑廷贵:“我这说我那些东西,你打啥岔呀?” 马万川:“哎,咱哥俩儿是不是有好一阵没坐下喝盅酒了……” 郑廷贵:“我说老哥哥呀,你的心真大呀,不说我那些东西,就说明金掉江里了,连个尸首都没找着,这……这才过去几天,你……你咋还有心喝酒呢!” 马万川听了郑廷贵责怪的话,反倒乐了,一拍大腿:“你……你这不是好了吗!” 马明玉在一旁说,她给公公抓了几副安神的汤药,没想到公公喝下去,还真有了效果。 马万川高兴地吩咐女儿,去灶房好好安排几个郑廷贵爱吃的菜,对了,别看天气挺热,旗人的火锅不能少,马明玉应声出去。 郑廷贵端烟袋的手,还是有点抖:“唉!我也想开了,管那些东西落在谁手里,我就当献给皇上了,反正我这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嘿,你早这么想,何必……”马万川话到舌尖留了半寸,若是在以前,就郑廷贵身穿黄马褂,手捧免死牌去新京的事儿,他早就取笑一番,可现在,虽说郑廷贵清醒了几分,他还是怕刺激他,再犯癫病。 郑廷贵:“你话说半截,咋还不说了?” 马万川难得一笑:“咋的,你还学会挑理了?” 郑廷贵:“老哥哥,不是我说你呀,你现在说话,可不如在早爽快了,别的不说,就说明金的事儿吧,这人说没就没了,你咋连个动静都没有呢?唉!前阵子我也是就寻思自己那点事儿,没过来帮你出出主意……” 马万川:“大辫子,咱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郑廷贵病一渐好,似乎明白了许多事理儿:“唉!啥也别说了,都是小日本给闹的,老哥哥,你以前一说小日本的坏处,我还横巴掌竖挡着,这回到新京,我是越看这小日本,越不是个物儿,愣把皇上圈在那执政府里,谁都不让见,弄不好八成这皇上也得看日本人的脸色行事儿……” 马万川逗趣说:“你说这话可大不敬,要是让你们小皇上听见,还不得打你板子。” “我要真能一睹圣颜,给他老人家磕个头,打我个皮开肉绽,我也认了。”郑廷贵脸又苦下来,他说他想起执政府里的小皇上,似乎没了自由,心肝肺都跟着疼。 马万川想起郑廷贵在溥仪刚来东北之初曾说,若一年后,皇上不登基,他便穿上黄马褂去新京请愿,如此看来,他这次去新京,与其说是探询古董的下落,倒不如说是……此番回来,有所醒悟,不失为好事儿。 郑家儿女见父亲恢复常态,三天两日去马家大院,基本是不醉不归,都放下心来,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种看似平静的生活,没维持几天,突然间,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无声响,悄悄地降临在郑家,不,其中也包括马家大院的头上…… 这天,郑廷贵与马万川对饮,说是对饮,不如说郑廷贵独酌。以往,他常迈着四方步,拿腔捏调的,在街面走来晃去,在旗人中,他是有名望的,与旗人中有名望的聚在一起,出入各大饭馆,那是他的一大乐趣。现在,他除了来马家大院,很少抛头露面。 马万川能喝两盅,并不恋酒,到不是受佛法的约束,本来在家设佛堂,为掩人耳目。但自满洲国成立,他几乎足不出户这是事实,与外界联系,掌控商号,都靠老乔。 郑廷贵感慨地:“老哥哥,看来咱们俩儿真老了,只能猫在家里喝酒了,有一天,这酒都喝不下去,也就蹬腿了……” 马万川笑着:“别介,你那个大清国还没恢复呢,小皇上没正式复位,你这个做臣子的,咋就灰心丧气了呢?” 郑廷贵不出声了,大概他也知道大清无望,同时,对这个满洲国和皇上失去信心,只是他心里明白,嘴上不肯服输罢了。 马明满进来,先恭敬地叫声叔,又喊声爹,而后坐在墙边椅子上。 郑廷贵一壶热酒下了肚,脸上泛着红光,兴致高涨地招呼着马明满: “老二啊,我来这儿总看不到你,你忙啥呢?来,来,坐我身边,陪叔喝一盅。” 马明满稍起下身,又坐下了:“叔,你老和我爹喝吧,我……我刚在外面吃过了。” “你小子,过去一上我哪儿,就嚷着要酒喝,咋的,大了,叔叫不动你了?”郑廷贵平日里挺喜欢马明满的,说马明满人机灵,嘴巴甜。 “假假咕咕的,你叔让你上桌,你就过来呗!”马万川虽说对这个二儿子不满意,但与内心中的慈爱是两回事儿,试想,大儿子、小儿子都不在身边,二儿子平时总躲着他,这使得他时常心里不好受。 马明满不好再推辞,凑上近,拿起酒壶,先给郑廷贵斟满上一盅,又给父亲斟上一盅,与以往一样儿,他不大敢正视父亲脸面与眼睛,随后他自己斟上一盅,端起来,不知为什么,手有些哆嗦,说话声音似乎也发颤: “叔,爹,我……我敬你们二老一盅……” 郑廷贵高兴的一饮而尽,马万川没喝,他蓦地发现二儿子眼神游离,魂不守舍,莫非真是惧怕他这个当父亲的…… 马明满胡乱地喝下酒,而后又退回到一旁,坐在椅子上。 郑廷贵酒劲上来,话自然多,他回过头,问马明满:“咋的,就喝一盅啊?来,再陪叔整两盅……” 马明满:“叔,你……你老喝吧,我……” 马万川瞟了眼儿子,分明示意儿子,没事儿可以离去,见二儿子不起身,他也不好撵。 郑廷贵:“老二啊,你天天不着家,忙啥呢?” 马明满:“我……我没忙啥……” 马万川说不上是抱怨,或指责:“他一天除了吃喝,还有啥正事儿?” 郑廷贵:“老哥哥,你别这么说,我看将来,当不住就这老二能出息呢,我……我为啥这么说呢?老二心眼儿够用,在外面又能交际……” 马明满似乎没心情听两个上辈人说的话,不过,他自知该退下,且还得讲个礼节,他站起来,端一盖碗茶,走到郑廷贵身边,声音依然是颤颤地: “叔,你老别总一门喝酒,来,喝……喝口茶……” 郑廷贵笑呵呵接过来,却没马上喝,放在桌上。 马明满没忙着退后,稍沉思一下,极殷勤伸手又把盖碗端起来: “叔,这……这茶是新沏的,你……你老不……不是愿意喝热茶吗!” 马万川只觉得今天二儿子神情及“孝顺”的举止,有点怪,但怪在哪儿子,他一时说不出来。 郑廷贵笑着接过盖碗,实实惠惠地喝了一口,足有小半碗,而后放下。 马明满的头垂下了,身子稍弯了弯,不知是在施礼,还是不敢正视面前的两位老人,连个客套话都忘记说了,退了出去…… 一个意想不到,极其不幸的事情,突然降临到马、郑两家人的头上。 郑廷贵吃饱了,喝够了,心满意足地欲要回府,走出马家的小客厅,腿颤抖几下,脑子有点晕,眼睛也有点发花。 马万川往日很少送至门外,以两人的交情、友情,是不需要那些俗礼的,今天却一直跟随在郑廷贵身后,因为他看到郑廷贵从椅子站起来,身子直摇晃,不同与平时为显示身份的那种有节奏、有气派的晃动。 “老哥哥,快回屋吧,送啥送,跟我用得着这么客套吗?我……我明个儿还来呢!”这是郑廷贵生命结束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马万川:“我看你今个儿没少喝呀,不行的话,我让你人送你回去吧!” 郑廷贵回过头,想摆下手,还没等手举起来,身子像麻花似的一扭,腿了软,瘫倒在地,脸面朝天,胳膊伸开了。 马万川以为郑廷贵喝醉摔倒,忙走到近前,欲扶拽郑廷贵。不想郑廷贵没一点反应,再一细看,嘴里吐出血沫子。马万川心头一沉,惊慌失措地抱起郑廷贵,大声地呼唤: “大辫子,亲家,亲家,你……你这是咋的了,啊,快来人……” 郑廷贵眼睛发直,嘴和鼻子都流出血,腿抽动几下,最后头一歪,身子僵直,一点气息都没有了。 马家不少人听到喊声,都跑出来,围过来。 马万川尽管年迈,久经风霜,但眼睁睁看到与他朝夕相处,亲如兄弟的亲家,死在自己怀里,他真的懵了,除了呼喊,不知还能做什么。直到有人,提及快送医院,从他怀中接过郑廷贵,抬起郑廷贵,向院外跑去,他还怔然、失神…… 一切手段用尽,无济于事,郑廷贵离开人间。这个做梦都想回到大清,光复大清的八旗子弟,不但没有盼到皇上登基,甚至连满洲国执政转为所谓的皇上,都没有看到,说来真是可悲、可怜,又可叹啊! 郑家的天塌下来了,自不用说,马家为此也付出巨大的代价,人死在马家,作为一家之主的马万川,无论如何是脱不了干系。不,先不说什么责任,只说马万川川两个最本能的反应吧,第一个是悲伤,其悲伤的程度,难以用语言表述。试想与他情如手足,相知相处数十年的老哥们儿、老亲家,顷刻之间从人间,彻底的消失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这又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的眼前,他抱头跪地,眼望苍天,欲哭无泪,欲喊无声。第二,他疑惑,郑廷贵确实几乎每天三顿酒,每天几乎都醉眼矇眬,好像是睡不醒,但马万川知道,郑廷贵的身体,绝对是硬朗的,连老年人的咳嗽病,都不曾有过。怎么会突然…… 郑廷贵生前没得到日本人的青睐,死后竟意外受到日本人充分的重视,宪兵队很快赶到医院,并派出日本医生,将郑廷贵剖腹查验,最后认定郑廷贵是中毒而死,准确说是有人投毒害死了郑廷贵。由此,追根溯源,郑廷贵在马家大院吃喝几个时辰,宪兵队认定,其凶手,自然是马万川。 马万川刚被带到日本宪兵队,还有些懵懵然,不过,当小野把所谓供认状及他们所检验的报告,摆在马万川,让马万川签字,马万川心存的疑惑,豁然地解开了,怪不得日本人这么热心,这么迅速,不用说,郑廷贵死因,除了日本人所说的中毒,其内幕恐怕…… 宪兵队长犬养坐在桌子后,面无表情,不过多问话,或许在他看来,证据确凿,问话都是多余的? 小队长小野,在马万川面前走来晃去,说得一口流利中国话,包括一些东北的方言土语,他都说得很地道: “马掌柜,咱们很有缘分啊!又把你请来了。” “跟你论不上缘分,不过,看你这两步走,跟你在‘樱花’饭馆里的当跑堂时,没啥出息。”马万川口气始终是平淡的,他不想在日本人面前表现得义愤填膺,不是他惧怕日本人,而是他认为,那样不适合他的年龄,也有失他的身份。 小野冷笑着:“说起‘樱花’馆,我对你能说善辩,巧言令色的记忆太深刻了。” 马万川:“你高抬我了,几年前,我就不喜欢与你们日本人打交道,现在仍然是这个脾气,只是你们硬把我弄到这儿来,我不得不来。” 小野:“中国有句老话,叫风水轮流转,你喜欢不喜欢无所谓,我们还不是照样成为这里的主人,而你,却成为我的阶下囚。” 马万川:“随你说去,我老了,不愿意听的,不想听的,从来都不往心里去。” 小野话锋一转:“你现在牙口怎么样儿?” 马万川:“还行,秋苞米烤熟了,还能啃上两穗。” 小野:“那活人脑子呢?你还想吃吗?” 马万川:“去你们那个‘樱花’馆?” 小野恶狠狠地:“在这儿,就在这儿吃。“ 马万川:“吃你们日本人的?砸开你的天灵盖?” 小野气得脸都白了,恨不得抽出战刀,把马万川的脑袋砍下来。 马万川自知,这次来到日本宪兵队,九死一生,因为日本人在他身上下了这么大的功夫,不可能轻易放了他,那么他索性豁出去。别说他已经年迈,就是年轻,他也不怕死的。更何况,与日本对决,他不会输了刚烈和志气。 小野为当初与马万川赌活人脑子的事,始终耿耿于怀,那时,吉林市,不,整个东北还不是日本人的天下,记得,他被马万川羞辱后,市面风传起来,人们把这件事当成故事和笑柄,就连很多日本人见到他,也都嗤之以鼻,说他无能,有人竟骂他,丢尽大和民族的颜面。上次,马万川为儿子,来到宪兵队,事关重大,他不敢造次,而今,马万川又落在他的手里,他自认雪耻的机会来了。他请犬养把马万川交给他处理,犬养说了,马万川的命运不掌握在宪兵队,此话不言自明,如何处置,那是要听酒井的。 犬养这个中国通开口了:“马先生,我们没必要斗嘴,你说说你是怎么投毒害死郑廷贵的吧!” 马万川:“投毒?你咋知道我的老亲家是被毒死的啊?” 犬养一怔:“我……我们关东军明察秋毫,对郑廷贵尸首做过检查,他是食物中毒而死,也就是说是你下的毒。” 马万川听犬养这么一说,更加验证自己的判断,不用再揣度,老亲家的死,一准是日本人搞的鬼,最后移花接木到他的头上。蓦地,他想到他常说过的那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来,此番日本人精心策划,最终要置他于死地啊! 犬养:“图财害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马万川心中无比地愤慨,但他把这个恨,力压在心中,不想表现现出来,脸呈出的冷笑: “我马万川有数不尽的财富,就是躺在炕上啥也不用做,也够吃几辈子的了,想要定我个罪,犯不着用图财害命,这罪公布出去,有人信吗?” 犬养:“关东军说出的话,谁敢不信?” 马万川:“举头三尺有神灵,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 犬养:“杀人偿命,你要是承认,关东军或许能……” 马万川打断了犬养的话:“你别跟我说那么多没用的了,不就是死吗?没啥,我呀,正想去阴间,陪陪我那老亲家,我们老哥俩儿,打年轻时就在一起,这么年了,还真没处够,死了,还能在一起,说来这才是缘分。” 犬养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马万川闭上眼睛,此时,他心静如水,脑海中出现幻觉,仿佛看到郑廷贵手端着大烟袋,笑呵呵向他走来,似乎来到他家里,又嚷着要吃火锅,且脸上还透着红色,不用问,肯定是刚喝完酒……唉!老亲家呀,一天总是这么醉醺醺的,细一想,也是啊,老亲家沾上满八旗的福荫,吃喝玩乐了一辈子,到老了,还能受什么限制? 小野大吼:“老东西,犬养队长问你话呢,你装什么糊涂。” 马万川依然没有睁开眼睛,想到老亲家,老朋友,老兄弟,现在竟阴阳两隔,再也见不着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悲痛和酸楚…… 小野用日语向犬养提出,给马万川动大刑。 犬养摇摇头,不是他心怀慈悲,而是他有两个顾虑,一是酒井有交代,待马万川签了认罪书,最后如何处理,酒井另有打算。二是,犬养深知,马万川是个烈性的人,万一动刑,有个闪失,或者寻机自尽,酒井势必怪罪,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小野对犬养心有不满,问接下来怎么办。 犬养沉吟说,既然已把马万川抓来了,那就得耐住性子,与马万川耗下去,直至马万川屈服…… 郑廷贵意外去世,马万川被抓进日本宪兵队,这两人在吉林市本来就是声名显赫之人,两个大院,也堪称吉林市大得出奇的大院,试想,这在吉林市会引起什么的轰动。一时间,街头巷尾,不,甚至整个市面都在明里暗里议论和注重这两件事。 马家大院没了主心骨,郑家大院缺少的掌舵人,其乱混程度,难以用语言描述。 马明玉自然不自然地成了主角,她一边操持着公公的丧事,一边惦记并想法营救父亲。两个大院,她两边跑,或者说是两边哭。但跑来哭去,似乎也无济于事。最可悲的,最可怜的是,她现在连自己的丈夫都指望不上了,过去,丈夫在家,用公公的话来说,油瓶子倒了不去扶的主儿,从小到大,很少不过问家中的事情。没成家时,靠父亲,娶亲以后,依赖上媳妇,如今,遭五雷轰顶,他呆若木鸡。整个精神似乎都面临崩溃,马明玉还能给丈夫施压吗?当然,还有一个不好明说的因由,那就是公公死在她的娘家,已有风传,公公是被娘家人害死的,尽管丈夫就此事,没做出最后表态,小姑子已深信不疑,发丧时,明显对她这个做嫂子有了敌意,声言血债血还……马明玉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她哭问苍天,天没有任何回答,因为在她看来,天塌下来了…… 说来也怪,当大院所有人都六神无主,却有一个人竟出奇意外镇定,这人就是马万川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明金娘。 这天,明金娘穿戴整齐,头发梳得光光的,抹上头油,纹丝不乱,在丈夫被日本人抓走后几天里,过去遇到点难事儿,就哭天抹泪的她,竟然没落下一滴眼泪,以至于女儿马明玉认定母亲惊吓过度,悲愤交加,精神失常了。 大院里,常在明金娘身边的老妈子和丫头,见她要出去,都跟着后面,明金娘不让她们跟随,见她们不听话,她破天荒地发了火,即便这样,还有两个人远远的跟着。 明金娘径直来到日本宪兵队门前,这个平时很少出大院,但绝对见过世面的老太太,神态自若对守门的岗哨说,她要见犬养,直接叫出犬养名字。 犬养背着手,踱步出来,按说以他现在的身份,不可能“屈尊”见一个老太太,可是此人是马万川的老伴,要知道他与马万川第一次相谈后,马万川再也不开口,甚至连眼睛都不睁开,双手合抱在胸前,似乎已一心向佛,他向酒井做了汇报,酒井说,当初让马万川出来做商会会长,马万川拜北山寺院云空主持为师,在家设下佛堂,其实就是拒绝与日本人合作,现在故伎重演。酒井摇头无奈,严令犬养,必须让马万川认罪,这样才能达到目的。犬养好生为难,所以,听说明金娘来了,他突发奇想,倘若明金娘能劝说下马万川,或许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明金娘声音不高,却铿锵有力:“我丈夫马万川,一辈子经商,从没做对亏心的事儿,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每逢灾年,开粥棚,救济乡邻,自打你们日本人来后,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天天吃斋念佛,可你们日本人就是不想放过他,总在暗中算计他,不错,我的老亲家,是死在我们家了,可是谁不知道,我丈夫与老亲家如同亲兄弟,说我丈夫害死老亲家,鬼听都不能信,好了,再多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我听说了,你们日本宪兵队是鬼门关,可我今个儿来,你们要是不放了我丈夫,就把我也关进去吧,我生与我丈夫在一起,死也要与我丈夫死在一起……” 宪兵队院门口,平常冷冷清清,人们路过这儿都绕着走,生怕惹来灾祸,现时,却围上不少人,有的人认识明金娘,有的不认识,听说是马家大院马万川的老伴,心怀敬意和同情,虽然明里不敢说什么,人多势众,也算是站脚助威了。 犬养面无表情地:“我可以让你见你的丈夫,但你必须答应我,劝他承认罪行,不然的话,他只有死路一条。” 明金娘:“我丈夫犯没犯罪,我心里清楚,你心里也清楚,我自打十六岁嫁给他,进了马家,我知道我丈夫的脾气,让他说亏心的话,那比死都难受。” 犬养:“既然这样,我就无能为力了。” 明金娘叫住转身欲走的犬养:“站住,你真的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犬养冷冷地看着明金娘,没回话。 “你们不就是想要我和我丈夫的命吗?好吧,那我先把我这条命给你们吧!”明金娘话音没等落地,突然间,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和速度,冲一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挺胸猛扑上去,双手抓住刀柄,那个日本兵也愣住了,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扑哧”一声,刺刀已穿过前胸,刀尖从后背透扎出来…… 在场的人都惊呆住了,瞬间的静寂,人们喊叫着,有的哭出声,围住明金娘。 明金娘胸口的刺刀,被日本兵抽出去,她像片树叶,轻轻地飘落在地上,脸色没有一丝的痛苦,这个伴随着马万川几乎终生的女人,在走出马家大院,就抱着一死决心,或许,她认定这么做能救下深爱的丈夫,或许她认定丈夫不可能活着走出来,她怕丈夫在另个世界过于孤单,她要随丈夫而去,永远地陪伴着丈夫,总之,她要用生命表明心中的一切。 犬养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一时间,他也愣住了。 马明玉和马明满疯了似的拨开人群,跪倒在地,两人是得到跟随在明金娘后面的老妈子报信赶来的,听说母亲去了宪兵队,两人顿时油然而生不详之感,果不其然,母亲惨死在日本人的刀下。 马明满望着倒在血泊中的母亲,脸色苍白,身子颤抖,好一会儿,思维有所恢复,他抬起头,无比仇恨地盯看着犬养。 马明玉抱起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娘,昏厥过去。 犬养手一摆,命令从院内跑出来的一排日本兵,持枪欲围观的人驱散,随后他转身想先行离去。 “犬养,你个王八蛋,我操你八辈祖宗……”马明满一跃而起,大吼着,照犬养的胸口,一头撞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半月后,马万川得以释放。。 酒井碰了一鼻子灰,不,应当说他一箭三雕之计,事倍功半,起初他的如意算盘是:一、除掉郑廷贵,以免吞贪郑廷贵古董财物的事情败露。二、嫁祸于马万川,置马万川于死地,解其心头之恨。三、伺机将马万川在吉林市的商号,归于自己名下。然而,机关算尽,事与愿违,郑廷贵除掉了,马万川也抓到宪兵队,接下来,发生的三件事,令他挠头,迫不得已草草收场。首先,明金娘以命救夫,很快,马家大院的老太太,撞死在日本人刺刀上,传遍整个吉林市,甚至新京商界及部分人士也有所闻,此举,足证明,马万川的清白。第二件,也就在明金娘惨死两天后,吉林市也是省城的商会,近百家商号的掌柜,联名出具保书,甘当马万川的保人,一致认为马万川品行端正,德高望重,不可能做出谋害亲家卑鄙龌龊之事。这是“隆”字号总官,老乔奔走游说,当然了,好多商号掌柜打心眼敬佩马万川,乐意相助。同时,“隆”字号也放出话,经营不下去了,要全部关门谢客。谁不知道马家的“隆”字号,占据着吉林市商界大半壁江山,一旦关闭,整个市面都将萧条下去,这个责任,传到新京,传到关东军司令部,不是酒井能担得起的。第三件,酒井有新京及关东军司令部的朋友,传过话来,说郑廷贵去长春朝圣,虽未见到执政溥仪,据说溥仪已闻听此事,不用说,郑廷贵在新京曾见过熙洽,试想,熙洽与他本来面和心不和,岂能守口如瓶?反之,熙洽听说吉林市商会具保一事,他还身兼着吉林省省长,打电话给酒井,旁敲侧击,提醒酒井,不要把事情闹得不可收场。还说满洲国初建,人心稳定,市面繁荣,这不但是执政的愿望,也是关东军既定的方针……酒井本来就是个老牌的特务,现在堪称政客,一孰轻孰重,他岂能掂量不出来? 马万川回到荒凉的家中,在他看来,家中缺少了明金娘,就是个荒凉。他呆然地坐在空荡荡屋子里,到不是整个人精神垮了,而是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凉。 马明玉跪伏在父亲膝前,哭述着。 徐兰香站在一边,泪水涟涟。 马万川嗓子沙哑,问女儿,明金娘是怎么发葬的,还有女儿的公公郑廷贵。 马明玉说,母亲停放七天,见父亲还未有音信,她只好将母亲送至城外,马家坟地,入土为安。她说没有张扬,没有讲究排场,但自发送殡的人很多,亲朋好友自除外,多是些不相熟的人,她说,若没有徐兰香帮忙张罗,她恐怕早昏了头。 “孩子……”马万川冲徐兰香只喊出这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马明玉又说,公公的葬礼办得相当隆重,吉林市有头有脸的旗人,几乎都来了,郑廷贵是喜欢结交的人,朋友自然多,酒井也来了,在棺材前,装模作样三鞠躬,还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天知道,即便有泪,也是鳄鱼的眼泪。还有,郑家几辈人供奉康熙爷赐给的免死牌和那件带血的黄马褂,丈夫郑永清放入父亲的棺椁里,他说父亲地下有这两件至尊的传家宝陪伴,心里踏实…… 马万川:“你公公一辈子喜欢抛头露面,死了,也该让他风光风光……” 马明玉放声痛哭说,公公离去,郑家原有生活秩序都乱了,母亲惨死,更让她悲痛欲绝,她说已无暇也无心思顾及郑家了,她说若不是念及父亲,还有两个亲生的骨肉,她真想随母亲而去…… 马万川心如箭穿,听到这儿,他再刚强,也禁不住热泪盈眶,只是他努力不让泪水溢流出来罢了。 徐兰香搀扶起马明玉,用手巾给马明玉擦泪,低声叮嘱,老人风烛残年,所承受的打击更大,让马明玉控制下自己的情绪。 短暂叙说后,是短暂的沉默。 马万川:“永清呢?他咋样儿?” 徐兰香知道马万川一定会问起自己姑爷的,她没想到马万川会这么问,足见马万川已预想出姑爷的尴尬心境。 此刻,听到父亲的问话,马明玉心更揪成一团,她本不想对父亲隐瞒,但还是做了违心的回答: “他……他病了……” 马万川是何等精明的人,他看出女儿难处,但绝不会点破: “噢,病了?唉!遇到这么大事儿,他能不病吗!” 马明玉的泪又要落下:“他……他说过些天来看你。” 马万川:“看啥看,还是抓紧把病治好吧!” “大爷儿,你老先上炕躺着静养一下吧!”徐兰香望着眼前可敬的老人,差点把爹字喊出口,是啊,她确实早已把马家大院当成自己的家,把马明金的父母,当成自己的爹娘,可是,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 马万川转向徐兰香:“孩子,我知道你没少费心,大爷啥也不说了……” 徐兰香理解马万川这话的含意,她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当人们合力救马万川时,她自然又想起熙洽,说实在的,她是真的不愿求熙洽,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求他,姐姐阻拦住她,说因为上次救马明金的事儿,熙洽回来跟她好个闹,她说徐兰香求也得碰钉子,见徐香兰执意要去,姐姐叹息,不得已,姐姐去了新京,最终熙洽在马万川的事儿,是否起了作用,在马万川出来后,徐兰香不想,也没必要验证了。 马万川上了炕,刚欲躺在徐兰香拿来的枕头上,马明玉犹豫再三,又说出一件事儿,刚开了口,眼泪也又流下来,是啊,一个把亲情看得比命都重要的女人,怎么经得住这一连串的打击: “爹……你老可要挺住啊,明满他……他为我娘的事儿,悲伤过度,整天魔魔怔怔,好像傻了似的……” 马万川似乎没听清,或者说根本没听到,他头朝炕里躺下,摆了摆手,示意女儿与徐兰香出去。 马明玉哽声:“爹,明满他……” 马万川合上眼睛:“你们出去吧,我……我是老了,经不起事儿了……” 马明玉还想说什么,被徐兰香拉扯一下,抹把泪,与徐兰香从屋里退出来,到门外,她还喃喃对徐兰香说,不应该在这时候对父亲说弟弟的事儿,她说父亲最喜欢弟弟明满,她真怕父亲听到明满…… 徐兰香:“大爷儿好像没听到,要不然大爷儿咋没啥反应呢?” 马明玉庆幸地:“没听到好,等过几天,他老人家心稍平稳下来,我再跟他说吧!” 两人进了小客厅,没说几句话,马明玉坐立不安站起来,她现在身在娘家,惦记夫家,回到夫家,又担心娘家。她说丈夫处理完公公的丧事,整个人都垮了,向军中告假,天天躺在炕上,蒙着被子,不见任何人,也不与任何人说话,包括自己的妻子,她担忧丈夫这么长期下去……徐兰香催马明玉回郑家,马明玉摇头,说父亲刚回来,没有母亲的陪伴,父亲……她说到这儿,又啜泣起来…… 佣人进来,说徐兰香的姐姐打来电话,徐兰香出去接听,稍后回来,对马明玉说,姐姐催她马上回去,说熙洽在家等着,有话要对她说。 马明玉忧忧地地说,会不会是熙洽为马家的事儿,责骂徐兰香? 徐兰香满不在意地说,她历来都惧怕熙洽,再说了,有姐姐庇护,熙洽能把她怎么样儿?不过,姐姐刚才央求她了,她不回去,似乎说不过去。 马明玉说,这阵子徐兰香协助她处理马、郑两家事务,昼夜陪着她,该回家看看了。 徐兰香走了,她说见过姐姐和熙洽,立即返回,她说这话,神情那么坦然,仿佛她已是马家的媳妇。回到马家,是理所当然的分内之事。 当天晚上,徐兰香没有回来,也没来电话,这让马明玉又多了一份牵挂。 第二天,徐兰香来了,一脸愁云,还没等马明玉询问,便讲出熙洽说了些什么,原来,熙洽早就有意让大老徐搬到新京,大老徐起初不大同意,架不住熙洽软磨硬泡,点头答应,不过,她说必须带着妹妹,熙洽当然高兴,这个淫棍,对徐兰香垂涎三尺,已不是一天两天,只是大老徐母老虎似的保护着妹妹,熙洽有贼心没贼胆,当然,徐兰香犹如一个小辣椒,根本不把熙洽放在眼里,这也让熙洽望而却步。姐姐对徐兰香说过搬到新京的事儿,徐兰香一口回绝,姐姐知道恋着马明金,也就做罢了。这次熙洽强行要求大老徐随他去新京,理由是,大老徐姐俩儿,若再在吉林市住下去,很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尤其是徐兰香,他说徐兰香与马家大院来往这么密切,不但引起了酒井的注意,就连新京关东军情报部也有所闻,他说关东军司令部一个朋友,不止一次提醒过他,大老徐听了这话,当然害怕,她自身无所谓,她最怕妹妹身遭不测……熙洽又说起第二件事儿,那就是他在新京,给徐兰香物色了一个对象,此人从日本留学回来,在关东军司令部做翻译,上校军衔,三十多岁,家中在政界挺有背景的,比李子安相貌长得好,他对大老徐说,只有把徐兰香嫁出去,才能彻底断绝徐兰香与马家大院的关系……大老徐何曾不想让妹妹嫁个好人家啊,可是妹妹能同意吗?熙洽说由他向徐兰香直接摊牌…… 马明玉也没了主意:“那你打算咋办啊?” 徐兰香思忖着:“看来我只有既成事实了……” 马明玉不解地看着徐兰香。 徐兰香:“近几天,我准备出趟远门。” 马明玉一愣:“上哪儿?” 徐兰香诡秘一笑:“你说呢?” 马明玉明白了:“你……你是说是去找我哥?” 徐兰香点点头,夏天,马明金制造落水假象,顺利脱逃,徐兰香事后知道了真相,悲喜交集,也就从那时,她产生去寻找、追寻随马明金的念头,并与马明玉多次探讨其可行性。马明玉竭力反对,一是山野茫茫,哥哥马明金率队与日本人周旋,居无定所,无处寻觅。二是怕此事败露,会给徐兰香带来杀身之祸。徐兰香还是挺听马明玉的话,虽未成行,但这种想法却从未打消。平日,有机会去公署,常到情报处、参谋处闲逛,目的就是打探马明金的消息和行踪,吉林市周边及东北各地义勇军的战况及情报,两大处都有所掌握。因为她还未辞去军职,人长得漂亮,善于交际,加上有熙洽的背景,公署的人都对她刮目相待。 马明玉:“你上哪儿去找啊?” 徐兰香:“我打听了,蛟河往东蒲柴河一带,有义勇军活动,只要能找到义勇军,凭你哥哥的名气,不愁找不到他。” 马明玉:“现在到处是日本人,你一个姑娘家,出那么远的门,能行吗?我不同意……” 徐兰香:“我主意已定,你别再劝我了。” 马明玉:“兰香……” 徐兰香决断地:“我不能这么再等下去了,我……我不想做王宝钏了,那个王宝钏苦等丈夫十八年,太傻了,我要是真等上十八年,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儿……” 马明玉了解徐兰香,知道再劝也不会有什么作用,只好尽自己能力,帮助徐兰香做些必要的准备,想到徐兰香若真的能见到哥哥,她心里当然异常地兴奋,她渴望知道哥哥的情况,同时,也希望哥哥知道家中的变故,作为一个女人,她现在真的有点支撑不住这两个家了,尽管她知道哥哥不可能回来,但若能得到哥哥的片言只语,也将是莫大安慰。 这天,徐兰香坐着马车上路了,车老板是马明玉让老乔挑选的,机警老成,信得过,此行,只有马明玉知道,徐兰香对姐姐说,去马家大院屯里粮户家住几天,散散心,姐姐半信半疑,徐兰香又说,回来后,对去新京和对象的事儿,会给姐姐一个答复,姐姐见熙洽所说的两件事儿,有回旋余地,好个千叮咛、万嘱咐,由妹妹去了。 十月间,深秋季节,早晚天气渐凉,若有太阳,中午时分尚有些暖意。大地的庄稼早收割完了,放眼望去,光秃秃的,偶尔有几只鸟飞上落下,透显一种说不出来的荒凉。远山近岭,叶枯草黄,风吹过,哗啦啦,好像一个垂老的人,在有气无力地哭泣。 赶车老刘坐在车辕旁,摇动着鞭子,知道是走远道,他套了两匹马,花轱辘车轴,抹满黄油,走起来轻便,没声响。车上扣着弓形棚布,即遮风挡雨,又看不见里面坐着的人。 徐兰香把挡帘,半挑起来,这样即可看见前方,又能与老刘闲聊,打发长途跋涉的寂寞,从城里至天岗,盘查得不严,数道卡子,多是满军士兵,见徐兰香穿着军服,递过的证件,是省公署官员,不用看军衔,忙不迭敬礼放行。但下午来到老爷岭,再往前进入山区,检查得仔细,还多是日满两军的混岗,在拉法附近,就碰到了麻烦。 一个日军曹长,发现车上有两大包子西药,还有瓶酒、香肠、糕点之类的东西,起了疑心,示意徐兰香下车,进屋接受审问。 徐兰香跳下车,一脸的不屑,问一个袖头带着执勤标示的士兵:“我说的还不清楚吗,你告诉那个军曹,我要急着赶路呢!” 那个士兵一看就是个老兵油子,笑嘻嘻地:“长官,不瞒你说,我不会说日本话,还是劳你大驾,跟他解释吧!” “你的随我进来。”曹长冲徐兰香摆手,他看徐兰香长得漂亮,不怀好意。 徐兰香不得不进路边的屋内,刚好,里面坐着一个满军少尉,见到徐兰香连忙起身,举手敬礼。 曹长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的带这么多的药品做什么?” 徐兰香一惊,行前,她问过了解山里情况的人,那里最缺什么,得知是药品,她与马明玉准备了好多市面上禁卖的药品,当时,马明玉担心路上被查出来,徐兰香说认可冒危险,也要给马明金的队伍,解决一点困难。 少尉对徐兰香没有什么怀疑,不,就是有疑心,同为满军的人,满军中又少有女性,他自然同情,轻声地说: “药品绝对是违禁的,山里义勇军最缺这些东西……” 曹长横了小尉一眼。 徐兰香对曹长:“我的亲戚在敦化开诊所,这是我给亲戚带的。” 曹长:“你的药品全部扣下,你的身份,我的还要进行核实。” 徐兰香:“放肆,我是公署军需处的,替亲戚带点药品,有啥大不了的?你有啥权力扣我的东西。” 曹长眼睛翻动几下,没听懂徐兰香的话,他看了看少尉,似乎在问少尉,徐兰香说的是什么。 少尉对徐兰香:“你别发火,有话好说,日本人就是爱认死理,你越跟他犟,事儿越不好办。” 徐兰香:“好吧,麻烦你照我的证件,给公署打个电话,查证一下。” “这也是办法,电话在另一间屋,我这就去……”少尉还是挺热心的,欲要出去。 曹长看出苗头,喊住少尉,见少尉做打电话状,他摇头,不让去,看来他是有意想要为难徐兰香。 少尉苦笑了笑,向徐兰香摊子下手。 “你们是第二军管区骑兵旅二团吧?”徐兰香贸然前往山里,心中也备下几个应付的方案,比如,她这么问,就是出于不得已而为之的应急手段。 “对,你说得对。”少尉指了下曹长:“他就是我们排的军事指导官。” 徐兰香看都不看曹长了,这表示她根本没把曹长放在眼里,在吉林市,在公署,满军高官不说,日本军官见得多了,有佐官、甚至将军,几乎都垂涎她的美貌,主动示好,她理都不理。 “你们团长是李子安吧?” 少尉:“李团长正是在下的长官,你认识他?” 徐兰香:“你马上给他挂个电话,就说我是徐兰香。” 少尉连声应是,对曹长提高嗓门,说徐兰香是团长的朋友,不能怠慢,日本指导官在满军中专横跋扈,瞧不起满军官兵,但他一个小小曹长,与团长隔着几个军阶,再狂妄也不敢胡乱造次。少尉跑着出去,片刻,又跑着回来,欣喜地称呼徐兰香为长官。 “长官,请到另个屋里歇息,我们团长说,立即赶来。” 徐兰香一怔:“他上这儿来?” 少尉:“长官有所不知,我们团部在拉法镇,离这儿十来里地,用不上半个时辰就到。” 曹长在一边气得干瞪眼,起身摔门出去。 少尉似乎也出口气:“小日本就这德性,长官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 徐兰香随少尉来到上房,想到马上要见到李子安,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绝不是怦然心动。她与李子安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李子安也知趣了,结婚后,再碰到徐兰香,都绕着走,是心里隐藏着怨恨,还是…… 门外传来杂乱的马蹄声,接着有人跳下马,没等少尉迎出去,李子安大步流星地跨进来,见到徐兰香,不失军人的爽直,如同见着老朋友,笑着说: “兰香,没想到,真的是你呀,你咋上这儿来了?” 徐兰香没有应下李子安的求婚,不等于对李子安印象不佳,更何况,那档事儿已成为过去,她站起来,坦然一笑说: “打这儿路过,你的部下也太厉害了,把我扣下,不让走啊!” 少尉一听,忙欲向李子安解释。 徐兰香不想让少尉为难,笑说:“你别误会,我与你们团长是朋友,开个玩笑。” 李子安摆下手,让随从和少尉都出去了,屋内只剩下他与徐兰香了。 只有两人,又都是老相识,说话更该随便了,不想,反倒冷场了,在寒暄过后,似乎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人是有感情的,此时,无论怎么刻意回避,心中也难免不涌起波澜,尤其是李子安,他在苦苦追求徐兰香无果之后,才另娶成家,但脑海中还时常浮现徐兰香可爱的影像,并有少许的甜蜜,更多是酸楚的回味。 徐兰香没想那么多,也没时间去想,按照与老刘商量的,天黑之前,必须赶到哑巴岭大车店,现在耽搁了。怎么能让李子安既不起疑心,又能尽快地离去呢? 李子安似乎看出徐兰香心思,开口说:“听说你这是去敦化走亲戚?你咋能坐马车去呢?二三百里路,你坐火车多好啊,既快当,又安全。” 徐兰香本想用谎话搪塞李子安,又一想,李子安能这么问,已话中有话,她再一味遮掩,若招至李子安的反感,公事公办,那她很可能难以成行…… 李子安又说:“还有,你带着那么多的违禁药品,这……这也说不过去呀!” 徐兰香反攻为守:“李团长,你不会跟日本人一样,为难我吧?” 李子安一愣:“不,不会,我……我这是为你好。” 徐兰香:“那我们之间,能不能心照不宣呢?” 李子安敛住口,半晌儿:“你这趟出远门,熙省长知道吗?” 徐兰香:“你说呢?” 李子安:“我……我想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不同意,也不放心。” 徐兰香点点头:“李团长,过多的话,我不说了,反正到了你的防区,我能不能顺利过去,就看你的了。” 李子安思忖着,答非所问地:“吉林至敦化,还有延吉,公路一直通畅,有几处重点防御区段,但你走出蛟河,离开公路,进入山区,那可相当危险,平时,我们兵力少了,都不敢深入进去,我说这话你明白吧?” 徐兰香立时从李子安这话听出,所谓的危险,正是她所寻觅的,真是心照不宣,李子安的话已彻底表明,他知道徐兰香此行的目的。 李子安:“另外,你进了山区,千万不要再穿咱们满军的军装,山里人,看见日本人,眼睛都红了,对咱们满军也是恨之入骨,所以说,这军装不能保命,反而容易送命。” 徐兰香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感动,轻声地:“谢谢你,这点我考虑到了,我车上有几套换的衣服。” 李子安不乏军人的果断,站起来,笑着说:“好了,你还要赶路,不留你了,看在咱们朋友份上,看在熙省长的面子,我派人送你一程,省得你再遇上麻烦。” 徐兰香激动地:“谢谢李团长……” 李子安忙说:“你这么说可见外了,来人……” 少尉闻声进来。 李子安命令少尉带两个骑兵,护送徐兰香,他说再有二十里路,徐兰香就该离开公路,而一离开公路,他的兵也不敢再往前走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接下来,徐兰香只有靠老天爷庇佑,靠自己的运气了。 徐兰香告辞,本还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又一想,再说就显得虚假了,既然李子安这么以友情为重,那么今后她也应视李子安为朋友,她对李子安说,待她回到吉林市,一定要在“西春发”宴请答谢李子安。不过,她没许诺在熙洽面前为李子安美言,她认为,那样似乎有点狐假虎威,这是她所不愿意做的。 李子安把徐兰香送到马车上,在车子欲走时,他把头探进棚内,小声地: “兰香,见到我的老营长马明金,替我问候他,就说我很怀念在他手下那段时光。” 徐兰香一时说不出话来,确实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能使劲地点点头,当马车走出挺远,她发现李子安还站在路边,目送着。 当晚,天黑下来了,老刘快马加鞭,赶到哑巴岭大车店。 哑巴岭是山里山外的分水岭,顾名思义,哑巴就是不说话,或尽量少说话。多少年来,越过这道岭,山里鱼龙混杂,各色人物,握有武装,占据着各自山头,争相斗狠。所以,常出入山里的人们,生怕那句话说错了,招来杀身之祸,尽量都装聋作哑,至于哑巴岭是不是因此而得名,无从考证,但少说为佳,这是出门在外的人,应当谨记的信条。 大车店设在岭上,是个破乱不堪的大院,进山的,出山的,南来的,北往的,赶大车的,骑马的,几乎都要在这儿停一下,或吃喝一顿,当地话叫打尖。或住上一晚,天亮后,继续奔波。 徐兰香所乘的大车,在院子里刚停下,一个伙计跑过来,手脚麻利地帮着牵马,点头哈腰问客人是打尖还是住店。 老刘说住店,吩咐伙计,给少爷预备个单间。 此刻,徐兰香已换上一身男人装,长衫、马褂,瓜皮帽压过耳边,这样能盖住一头长的长发。她本来性格就外向,举手投足,还颇有男人气概。 单间紧挨着长筒子房,透过敞开的门,可见里面是对个大炕,住店的掌包和车老板子,相识不相识,说过几句话,就凑在一个桌上,大碗菜,大碗酒,胡吃海喝,划拳行令,吆五喝六,也有的人为了明天赶路,早早躺下,不顾嘈杂,鼾声如雷。 徐兰香在一个还算洁净的单间炕头坐下,老刘将大包小裹放在炕梢,出去张罗饭菜,他住在隔壁的筒子房。 不一会儿,小炕桌摆满热腾腾的饭菜,徐兰香与老刘对坐着,老刘有些拘束,徐兰香说,这一路最辛苦的就是老刘,她喊伙计给老刘烫了一壶酒,老刘说不会喝。徐兰香知道车老板没有不会喝酒的,执意相劝,老刘端起杯,又放下,给徐兰香也斟上一杯,说徐兰香坐在车上,颠簸一天,酒能解乏,徐兰香心想,自己不喝,老刘也不好意思喝,就当陪老刘了。 店伙计出出入入,不是问菜味如何,就是问是否还上酒,十分的殷勤,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给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徐兰香到没在意,老刘常出门,有几分精灵,低声提醒徐兰香,夜里睡觉,一定要插好门,谁叫门也不要开。 这时,一个瘦得象麻杆似的汉子端着酒碗闯进来,说是另个单间的,打门口路过,看见徐兰香与老刘喝酒,只有两个人,想敬酒凑个热闹。 老刘忙跳下炕,拦住麻杆,说酒足饭饱,不想再喝了。 麻杆似乎在些喝高了,身子不住地摇晃:“山里山外,能住在一个店,那就是朋友,咋的,不能面子啊?” 老刘赔笑着:“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儿,我们不会喝,也不想喝,兄弟,多谢了,你回你屋里喝去吧!” 麻杆醉眼打量一下老刘:“我看出来了,你是个赶车的,我……我不跟你喝,我跟这位小兄弟喝,来,小兄弟,咱们整一碗?” 徐兰香冷冷地看着,尽可能不说话,因为声音容易露出真相。 老刘:“谢你了,我们家少爷滴酒不沾……” 麻杆推开老刘,坐在徐兰香身边,嘿嘿一笑:“不用你说,我也看出这是少爷,你看这脸皮,光溜溜的,好像个粉团。” 老刘心里一惊,怕麻杆看出破绽,忙往外扯拽麻杆。 麻杆不悦地:“咋的,撵狗也没有这么撵的呀,我是来敬酒,也不是来抢酒,伙计,来呀,再上一坛子老白干,记我账上……” 伙计就隐在门外,闻声而入。 老刘正色地对伙计说,不要再上酒,就是上来也不喝。 徐兰香没什么警觉,以为麻杆只是喝醉了,摆手示意伙计撤桌,没有了酒菜,麻杆就不会纠缠了。 麻杆耍起酒疯,反斥喝伙计出去,好像这是在他的单间。 老刘给徐兰香使个眼色,意思说来者不善,遇到麻烦了。 徐兰香这才看出点苗头,她不动声色,盯看着麻杆,出奇地镇定。 麻杆往包裹撩了两眼,伸手欲摸:“小兄弟,带这么多东西,是不是相中山里哪家姑娘,去送财礼吧?” 徐兰香冷峻地:“你闹够了吧?请你出去!” 麻杆眼睛一翻:“小兄弟,你说话太冲了吧?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徐兰香跳下炕,往外推麻杆。 麻杆长得瘦,劲儿挺大,手一抬,险些把徐兰香搡个跟头,老刘见状上去,他把老刘也甩到一边,象斗架的公鸡,拧着脖子,往前凑。 徐兰香真动气了,不由多想,从贴身的里兜,掏出小手枪,推上子弹,顶在麻杆的腰部。 麻杆立时清醒了,这表明他刚才根本没喝多,他看了看手枪,又看看徐兰香,神情慌乱,说话也结巴了: “小……小兄弟,有……有话好说,你这是干啥呀?我……我没别的意思,我……我就是想跟你喝口酒。” 徐兰香不想再与麻杆啰嗦,低声地:“给我滚,滚出去!” 麻杆不敢再停留了,滑稽地深鞠一躬,转身走了。 老刘长出一口气,继而,轻声地对徐兰香说,不该亮出枪。 徐兰香这才觉得做得有些唐突,思忖地说:“我……我看这店里的人,咋都贼眉鼠眼,咱们是不是住进了黑店呀?” 老刘:“黑店到不一定是黑店,哑巴岭就这么一个大车店,要是黑店的话,来往的人敢在这儿住吗?不过,住店的人叫不准,三教九流……” 徐兰香的感觉和担忧应验了…… 后半夜,人们睡得正香,突然,有人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快起来呀!” 徐兰香也是劳累了,和衣而睡,睡得正香,隐约听到喊声,她睁开眼,有人拍门,催促快点逃命。徐兰香没容多想,跳下炕,抽开插棍。 店伙计站在门口:“先生,快,快跑,着火了……” 徐兰香懵懵然,欲跑,想起炕梢的包裹,回身刚拎起一个小包。 店伙计扯拽出徐兰香:“先生,逃命要紧,快走……” 徐兰香随着伙计,晕头转向,跑出单间门,来到院内,外面是漆黑一团,只见筒子房旁边,闪有火光,想必真的着火了,这时,她想起老刘,回头想问店伙计,还没等话说出口,就听“砰”的一声,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击,随即失去了意识…… 天光大亮了,不,似乎还黑着,因为一切都还是那么朦胧不清。 徐兰香再睁开眼睛,已是一个大房子里,不过,她没完全清醒,眼前模糊一片,以为是在大车店的筒子房,她挣扎着,欲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双臂捆绑着一个大木椅子上。 有人说话:“醒了?妈拉巴子,我那一棒子,抡得也是狠了点,还以为把你打死了呢!“ 徐兰香听声音耳熟,仔细地辨认,原来是昨晚强行敬酒的那个麻杆,他笑嘻嘻在徐兰香面前晃来晃去,手里掂着徐兰香那把小手枪。 周围有不少人,都是五大三粗,面目可憎的汉子。 麻杆又说:“你说你一个爷们儿,拿个娘们儿玩的手枪,昨晚,要不是大车店人多眼杂,我当着就把你拿下,拿这破玩意吓唬我,我就不信,它能打死人啊!” 徐兰香蓦地想起李子安派少尉送到离开公路时,曾好心地介绍说,现在的山里,可谓是藏龙卧虎,舞枪弄棒的人多如牛毛,最惹人注目的是义勇军,但义勇军是反满抗日,专打小日本和满军,不骚扰百姓。可大小土匪绺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胡子,见财起意,打家劫舍,那是常有的事儿。 麻杆:“看你这身打扮,带着手枪,不用说,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说吧,你是哪路神仙,到我们这疙瘩干啥来了。” 徐兰香已判断出,这帮人是胡子,她被绑票了。 麻杆:“说话呀,咋的,我那棒子把你打哑巴了?” 徐兰香:“我是来山里走亲戚,你……你们想干啥?” 麻杆:“我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跟我装傻充愣,都把你绑在这儿,你还问我想干啥?跟你实说了吧,打你进大车店的院里,我就瞄上你了,嘿,两匹膘肥的大马,大包小包塞了半马车,再配上你这身行头,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儿,说吧,打哪儿来,那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呀?” 徐兰香长这么大,从没遇过这类事儿,想到麻杆是胡子,她内心有说不出来的恐惧,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话了。 麻杆不恼,也不着急地:“好,你不说是不是,这好办,来呀,把那个车老板子带进来!” 老刘被推进来,双手倒绑着,见到徐兰香,沮丧地:“少……少爷,你……你咋样儿,没事儿吧?” 徐兰香胡乱地点下头。 原来,大车店伙计就是胡子的眼线,麻杆用黑话来讲,是绺子“收山货”的,两人断定徐兰香是富家子弟,决意绑徐兰香这个肉票,夜里使出假放火的手段,在打晕徐兰香后,接着把老刘和所带的东西,都悉数弄回来。 徐兰香:“你们到底想干啥?” 麻杆得意地一笑:“看来,你也是头一次经历这事儿,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没别的意思,就想用你换几个钱,说吧,姓氏名谁,家住何地,说出来,我们好给你家送个信儿,免得家里惦记你们。” 徐兰香惊惧过后,心头涌上的是愤恨,其外向的烈性也表现出来: “你们这不是胡子吗,你们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儿,就不怕遭报应?” 麻杆不但没恼,反笑着冲周围的汉子们说:“弟兄们儿,听见了吧?这小子敢诅咒咱们,大伙儿说,咋办?” 汉子们嚷叫着:“不识好歹,敢骂咱爷们儿,把他吊起来,吊他三天三夜,看他的嘴还硬不了。” “干脆,捆绑上,扔在山沟里,让狼活吞了他。” “别介,这小子是块肥肉,不能这么便宜他,等他家把钱送来,再折腾这个兔崽子。” 麻杆从腿部拔出短刀,狞笑着:“对了,咱们就当他年岁小,不懂事儿,咱不跟一般见识,不过,也得让他长点记性,我先割下他一只耳朵,让这个赶车的带回去报信儿,算是给他家一个见面礼了。” 老刘忙不迭地央求:“各位好汉,各位大哥,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麻杆的刀,在徐兰香脸前,晃动着,寒气逼人,再看他的面目,也如魔鬼一样的吓人。 徐兰香身子动弹不得,头下意识摆动,她真怕那刀落下,丢了耳朵,划破了脸,心中的悲愤化为绝望…… 老刘扑通跪下了,大声哀求:“大爷,大爷,手下留情,高抬贵手,你们不就是要钱吗,我们认啦,你们说个数吧,我……我这就回去取,千万不要伤着我们家的少……少爷啊!” 麻杆停住手,回头问:“认啦?说准了?” 老刘:“认,我们认就是了……” 麻杆:“早这么说,不省着费事儿,说吧,你们是哪的人,东家姓啥,要是扒瞎,逗扯我们,小心把你两个点天灯。” 老刘往前凑了两步,无奈地看着徐兰香,一语双关地:“少爷,你……你说咋办啊,你……你拿个主意吧!” 徐兰香明白,老刘这是在问,说不说出真实身份,可是在这种气氛下,在这个紧急关头,她也……倒不是钱财的事儿,而是怕……具体怕什么,她也说不清。 麻杆是个脑子反应灵活的人,听出老刘在给徐兰香透话,他似乎失去耐性,一把揪住徐兰香瓜皮帽,却不料,帽子扯下来,徐兰香的长发,洋洋洒洒的飘落下来。 瞬间,徐兰香女儿身,暴露无遗。 麻杆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惊喜万分,随后仰头狂笑:“哈哈,我说这小子,怪不得脸皮薄,面似桃花,胸脯鼓溜溜的,说话细声细调,揣着一棵娘们儿用的小手枪,原来真是个娘们儿啊!” 所在在场的汉子,不用说,神情变化,与麻杆没什么两样儿,也有的汉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走近又细看一番,也都随麻杆狂野地大笑起来。 徐兰香如掉进冰窖里,从里到外,周身凉得颤抖起来…… 老刘绝望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心里暗说:完了,不是他的性命,而是叹徐兰香,犹如羊入虎口,彻底地完了…… 麻杆与汉子们笑过,蜂拥而上,挤围在徐兰香身边,绝非细细端详,而是恶狼般在眼睛,在徐兰香身上舔来舔去,有的伸出脏黑的手,欲要探摸徐兰香的脸或胸,或许是时间长了没接触女人,或许是被徐兰香的美貌所震撼,不知为什么,手却停下了。 徐兰香不敢正视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此时,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只有死死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能获得暂时的安全,逃过劫难。 麻杆一声喝喊,震住在场所有的人:“福星高照,天降仙女,来人,快去把大当家的请来,让咱们大当家的开开眼。” 一个汉子乐颠颠地出去,不一会儿,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汉子们分开,让出一条道,并不住地呼唤着: “大哥来了……” “大当家上座……” 这个大当家,身宽体壮,因为脸皮太黑了,看不出年龄,不过,说起话嗡声嗡气,听得出是个中年人: “我刚眯愣着,就把我喊起来了,吵吵巴火,啥事儿啊?” 麻杆像是在演戏,先用身子挡住徐兰香,手张开,摆动几下,往旁边一闪,露出徐兰香,无比欣喜地: “大当家的,看兄弟给你弄来个稀罕玩意,来,请大当家的上眼吧!” 徐兰香双目紧闭着,但耳朵辨听着一切。 大当家睡眼惺忪,一时间没看清徐兰香,自然就高兴不起来:“不就是个肉票吗,你咋呼啥呀?” 麻杆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大哥,你仔细看看,这可不是一般的肉票啊!” 大当家这才看清了,但没有明显的惊喜:“噢,是个长头发的,在哪儿淘弄来的呀?” 麻杆凑到大当家面前,低声耳语,讲述着,意在邀功请赏。 大当家起身,踱步来到徐兰香面前,审视着,因徐兰香头发逢乱,盖住大半个脸,他看不清真面目,沉吟着: “这是个城里的姑娘啊!” 麻杆:“大哥,你咋能看出来呢?” 大当家指了指徐兰香的长发:“这还看不出来吗?” 大凡东北女子,屯里姑娘,未出嫁前都梳辫子,为人妻者,改为发髻,敢留长发,多是城里姑娘,且还是时髦的女性。 麻杆奉承着:“还是大当家见多识广……” 大当家:“你小子有两下子啊!” 麻杆:“兄弟这也是碰巧赶上的,都是托在大哥的福气。” 大当家转向老刘:“你们是哪儿的呀?” 老刘陪着小心,支吾着:“回……回大当家的话,我……我们打吉……吉林来的……” 大当家:“吉林市?东家是谁呀?” 老刘垂下头,不说话了。 麻杆冲老刘喊说:“大当家问你呢,咋的,还不想说呀?” 大当家:“算了,他不想说,先把他关到秧子房里……” 麻杆:“那这个女的呢?” 大当家对徐兰香并不像那些汉子,似乎不大感兴趣:“押到后院去吧!” 麻杆有些失落地:“大哥,你不先过过眼?这娘们儿长相不赖……我把她头发给你撩起来,你看看呗!” 大当家背着手,没说话,欲往外走。 这时,突听有人大喊一声:“叶傻子……” 在场的人都惊呆住了,面面相觑,不知声音从哪儿发出的。 大当家也愣住,寻觅着,半晌儿,怔忡地问:“谁,谁喊的?谁喊我的名字?” 徐兰香不知什么时候,已睁开眼,甩开披盖的头发,盯盯地看着大当家,一字一句地: “我,是我喊你叶傻子的……” 第三十六章 绝处逢生,徐兰香得救了。 原来这个大当家,真的就是当初大老徐以身相许,心心相印,被大老徐救下性命,后来,背着熙洽,在乌拉街偷情,险些丧命的叶傻子。 徐兰香若说对叶傻子熟悉,那也是多年前了,稍有记忆,就是那一张黑脸,若在路上碰个照面,不细瞧,兴许都认不出来,可是,当下她却一眼辨识出来,又冲口喊出来,说白了,就是一种感应。 叶傻子也认出徐兰香,这因为大老徐在他心中已留下磨不去的痕迹,而徐兰香与姐姐极相象,况且,他与大老徐相好时,不止一次见过徐兰香: “兰香,你是兰香……” 徐兰香犹如见到亲人,眼泪差点流下了。 叶傻子手忙脚乱地,亲自解开绳索,双手扳扶着徐兰香的肩头,非常的激动,此番举动,足见他与大老徐情义之深。 接下来的场面,自不用细述,叶傻子所率的绺子,喜庆得赶上过年了,大摆酒席不说,绺子里,四梁八柱,排得上名号的汉子,轮流过来给徐兰香敬酒,尤其是麻杆,自罚好几碗,赔罪,说有眼不识泰山。 徐兰香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反回敬麻杆一碗,客套说没有麻杆,见不到叶大哥。这话让麻杆好个兴奋,夸赞徐兰香不愧是大地方的人。徐兰香笑了,她现在再看麻杆,面目已无狰狞之色不说,还有些可亲可爱。 叶傻子知道徐兰香急于想见到马明金,不便挽留,怕徐兰香胡闯乱撞,再遇风险,亲自送徐兰香去义勇军营地。 徐兰香从叶傻子口中得知,马明金所领导的义勇军,是这一带最大武装,山里大小胡子绺子,一敬重义勇军打鬼子,二惧义勇军战斗力强,与义勇军多有往来,友好相处。叶傻子说,他参加过马明金召开的抗日联合会议,跟马明金很熟悉。问到叶傻子是怎么当上胡子,叶傻子说,几年前,大老徐救下他的命,他离开吉林市,没有别的出路,投奔与他有交情的绺子,后来,另拉杆子,另立山头。令徐兰香奇怪的是,叶傻子没问起姐姐,就好像徐兰香不是他老相好大老徐的妹妹。徐兰香有意提到姐姐,叶傻子岔过话头,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儿子。莫非叶傻子当上胡子,改变了本性?不,徐兰香从叶傻子待她的热情及亲情,看得出,叶傻子对姐姐的一往情深,他不说,大概是不想触及过去的伤痛吧! 义勇军活动范围广阔,营地却不大,且不局限在一个区域,而是分布在各个山头和不同的山屯,这样既可集中行动,又可独力作战。把部队化整为零,以小队为单位,灵活机动,符合山区的特点。 马明金亲率一个大队,近百余人,驻扎在一个屯内,队部设在屯边院子里。 徐兰香见到朝思暮想的马明金,按常理,应该激动得热泪盈眶,或依她的性情,会无所顾忌扑到马明金的怀里,可是这种局面都没出现,而是,呆若木鸡,第一个反应就是,眼前这个男人,是她昼思夜想的明金哥吗? 马明金披件破大衣,面目黝黑不说,两鬓和下颏胡须如杂草丛生,几乎把整个脸都遮盖住了,头发也蓬乱无序,倘若说他如同野人,绝不为过。 “兰香……” 温情的呼唤,把徐兰香叫醒了,也就是这铭刻在心灵深处熟悉声音,还有马明金走动时,需先用力向前甩动伤残的右腿,使徐兰香意识到,她确实来到恋人身边,她笑了,凄美而又惨然地笑了。 马明金一把拉过徐兰香柔嫩、滑润的小手,紧紧地握住…… 徐兰香只觉一股暖流,涌入心怀,弥漫开来,她两腿,不,整个身子都在发软,如果不是尚有一丝清醒支撑着,她真的会瘫软下来。 周围的人,悄悄地散去,马明金与叶傻子寒暄几句,有参谋人员把叶傻子接走。 徐兰香不知怎么走进屋子里的,待她含泪喊出明金哥时,她早已死死地抱住马明金,依偎在那宽厚的胸怀里。 空气凝固,时光静止。 徐兰香又是一番仔细地端详:“明金哥,你老了……” 马明金还是跟以前一样儿,话不多:“是吗,那你管我叫小老头吧!” 徐兰香:“不,我不管你是不是小老头,反正我还叫你明金哥……明金哥,你知道吗,自打你跳江跑了,我天天想你,做梦都想你呀!” 马明金:“我……我也做梦,我……我是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来啊!” 徐兰香又使出特有的脾气:“你不高兴我来?” 马明金:“不,不是,我担心路途远,不安全,万一让日本鬼子查出你的身份,你的去向,那有多危险啊!” 徐兰香扬起脖颈:“只要能见到你,死我都不怕!” 马明金轻声叹息,不好再说什么了,是的,他是铁打的汉子,可这并不说明,他没有柔情,当徐兰香从天而降,他心中涌起,除了百感交集,更多的是甜蜜,他羞于开口的是,在这大山里,在战斗的间隙,在不眠的黑夜,每每想起徐兰香,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其实也无需表白,他与徐兰香一样,都已将对方溶化在骨髓中。 徐兰香简单的亲昵过后,想告诉马明金家里发生的大事儿,未等开口,她看到靠窗桌上,摆放一个灵位,上写着:母亲大人。这说明马明金已知道母亲去世了。想必马明金见到她,未表现出过度的兴奋,除了性格使然,这也是个原因。她忙走过去,给还没来得及正式跪拜的婆婆,默默地上炷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马明金悲怆地说,几天前,从山外传回的情报中,提到母亲死讯及母亲的死因。作为有家不能归的儿子,他只能用这种方法,遥寄一个孝子的哀思。 徐兰香有责任,更具体地把明金娘去世的事儿,讲了一遍,接着,讲述自马明金走后,这几个月,家中,包括郑家大院,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马明金默然的听着,也默然地一言不发,不过,从他那铁青的脸,神情几度的变化,足可见内心愤怒到极点。 徐兰香想说,想劝马明金,不管以什么方式,把情绪发泄出来,可话到嘴边,她敛住了,以她对马明金几年间的了解,马明金是不会那么做的,可是,她又真的担忧,马明金憋在心里……怎么办呢?她若不在他身边,无能为力,她来了,看在眼里,自然心疼,想到自己已陪伴在马明金的身边,那作为女人,不该一点办法都没有吧?蓦地,她想到女人特有的温存,想到了……她脸绯红起来,姑娘的羞怯,不容她想得更细致,更深入,但越这样,她越发地想入非非…… 当晚,马明金把徐兰香安排在自己的房间,他与几个参谋人员挤在一处,这是徐兰香始料不及,在马明金细微地把炕烧热,把被子铺好,掩门欲走时,徐兰香差点喊住他,把他拽回来,尽管她是个敢作敢为,没有世俗观念的女性,但毕竟与马明金没有拜堂成亲,另外,回想起几年前龙潭山后草地,她大胆主动,遭到马明金拒绝,她还是心有余悸……就在她春心继续涌动时,马明金已出去了。 这一夜,不知马明金睡得如何,徐兰香彻夜未眠。 第二天,洪大新来了,见到徐兰香开玩笑说:“徐小姐,好大胆子,竟敢跟我们这些反满抗日分子来往,看来,这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 徐兰香对洪大新也有一种亲切感,笑着:“洪营长,还是那么风趣。” 洪大新从带来的筐里,掏出几个罐头,他率队驻在另一处,听说徐兰香来了,特地送来这些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 徐兰香好个感谢,她发现洪大新穿戴稍整齐些,但也是一身旧军装,还有其他人,皆是如此,看得出队伍供给的艰难,不过,每个人的精神面貌,都非常的乐观。 “我还拿来两坛子好酒,一会儿,弄几个菜,你是稀客,我们再困难,也得给你接风洗尘……”洪大新说到这儿,话头一转:“哎,对了,徐小姐,你说啥时候,我们能喝上你跟团长的喜酒呢!” 徐兰香心头一震,随之,闪出个念头,既然洪大新提到喜酒,何不求洪大新从中斡旋,圆了自己的梦呢? 洪大新见徐兰香沉思,以为触痛到徐兰香的感伤,同情叹声: “哎,要不是没有那个‘九一八’,东北还是咱们东北军的天下,你跟团长不早就……不提了,不提了,等把小日本子赶出去再说吧!” 徐兰香冲口地:“不,洪营长,我……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我想现在就……” 洪大新一时没听明白。 徐兰香:“我……我是想跟你们团长……” 洪大新:“你的意思是……徐小姐,有啥话,你尽管说,我跟团长是生死弟兄,你还信不过我吗?” 徐兰香也顾不得羞怯了,更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我想今晚就想跟你们团长成婚。” 洪大新:“今晚?在这儿?” 徐兰香坚定地点点头,她说此次冒险进山,寻找马明金,就是这个目的,她不能直白说,想生米做成熟饭,但明确的表示要完成终身大事。 洪大新先是惊愕,后是惊喜,举起大拇指,无比敬佩说,徐兰香能在此时此地,嫁给马明金,这是全团的幸事,他代全体官兵感谢徐兰香。 徐兰香不好意思了,她说她选择她心爱的人,所做的是她梦寐以求的事,过高称赞,她受之有愧。 洪大新说,徐兰香所托,一切包在他身上了,还说喜酒今晚就喝,见徐兰香担忧马明金是否同意,洪大新一拍胸脯,说绑也要把马明金绑进新房里。 事情真的能如愿以偿吗? 马明金没待洪大新说完,一口回绝,他何尝不知徐兰香的渴求,作为男人,他又何尝不想去爱抚所爱的女人,又何尝不想得到女人的抚爱,他不想那么做,不是固守礼教,受旧观念的约束,他首先想到自己是个军人,是个率领近千士兵的团长,现阶段,现在这个环境,这么艰难,大家都在坚持、苦撑。而他却相拥着女人,即便弟兄们不说什么,他内心里的障碍,实在难以跨过去。 洪大新:“团长,你这不是在搞特殊化,而是你的情况特殊,人家徐小姐,长途跋涉,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就是想……你不答应,是不是有点太不近人情了。” 马明金:“大新,我不是没有感情的人,但感情和理智是两回事儿,我不止一次对弟兄们说过,要与弟兄们同甘苦,共患难,尤其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更要信守我的诺言。” 洪大新:“我就闹不明白了,这成婚与患难咋还扯到一起了,再说了,你也不是强霸民女,谁不知道‘事变’前,你就与徐小姐好了,人家主动来成婚,这是顺理成章,团长,要我说呀,就是你自己想得太多了。” 马明金:“我主意已定,你不要再说了,过两三天,把兰香送走,送回吉林市……” 洪大新想到他在徐兰香面前夸下的海口:“团长,我都向徐小姐打了包票,你……你这么做,你让我咋下得来台呀?” 马明金:“兰香那儿我去说,我替你解释的。” 洪大新:“算了吧,还是让我自个去说吧!” 徐兰香心急如焚在等待着洪大新的回话,她看见洪大新去找马明金,也看见洪大新从马明金哪儿出来,她忐忑不安地迎上去,洪大新看见她,掉头快步走开,徐兰香立时明白了,心里凉了半截…… 晚上,团部搞了个小会餐,这是洪大新张罗的,他说徐兰香也是老东北军的人,大伙聚聚,一是给徐兰香接风,二是叙叙旧。马明金同意,他也想让徐兰香高兴高兴,供以冲淡下两个心中燥热和尴尬。 徐兰香没心思喝酒,但很快被热烈的气氛感染,与这些相识不相识的老东北军同仁,交杯换盏,只可惜她一个女流之辈,不胜酒量,两盅酒下肚,脸红得一朵花似的,她想推拒,洪大新等人不依不饶,争相敬酒。 马明金见状,不得不英雄救美,凡是敬徐兰香的酒,他都义不容辞地替徐兰香一饮而尽,这样一来酒桌上,高潮迭起。 徐兰香心疼马明金,怕马明金喝多,欲加阻拦,被洪大新挡住,最后,她竟被人们忽略,似乎成了局外人,事后想来,这都是洪大新精心设计的。 快半夜了,人们几乎都醉了,马明金更是酩酊大醉。 洪大新低声地吩咐徐兰香,先回房去,见徐兰香还在怔然,他笑着说,他许过诺言,至于最终生米能否做成熟饭,那就看徐兰香的。 徐兰香脸红心热,连声谢谢都忘说了,掉头跑开了。 洪大新单独一人,架着不省人事的马明金,不,应当说是背着马明金,在徐兰香的帮助下,顺放到炕上,随后,他轻轻地关上门走了。 山屯的夜静悄悄,偶尔有几声狗吠,过后更加的沉寂…… 快亮天时,马明金醒了,他没有睁开眼睛,对俯贴在胸口上那张温热的脸庞,还有那滑润身子,他没有看,手颤抖着,没敢抚摸,好一阵子,他喃喃地: “兰香,我……对不起你……” 徐兰香先是啜泣,继而呜呜地哭了,哭得是一塌糊涂…… 十天过去了。 徐兰香犹如一只小鸟,在这儿小山屯,飞来飞去。幸福和快乐,无须多说,都洋溢在那张桃花绽开的脸上。 马明金白天忙于队伍上的事儿,只有晚上才能尽心地陪伴着徐兰香。 徐兰香自不用说,最盼着夜幕的降临,当她从姑娘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她似乎才体味到其中的真谛,对深爱已久的男人,倍加地珍惜。每每将自己能量释放殆尽,她都免不了流下泪,是悄悄地流,把自己的头埋在那宽厚的胸怀里,没有一点声响地流,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种幸福的享受,是短暂的…… 马明金在与徐兰香相拥时,循序渐进,委婉地劝慰徐兰香,尽快地离开这里,是他冷酷,是他无情?不,就因为徐兰香是他心爱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了,他才这样。他说山里已开始降雪了,马上要进入冬季,义勇军为保存有生力量,要进行战略转移和越冬物资准备,敌情通报,日本关东军和满军即将组成讨伐队,大战在即,他不能,也没理由,让徐兰香陷入这危险之中,他说他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军人,为把日本人赶出去,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他希望他的亲人,他的妻子活下去,他在说这话时,紧紧地搂住徐兰香。此举,更让两人心里隐有一种生离死别之感。 徐兰香本是个任性的姑娘,但做了马明金的妻了了,她知道自己再任性下去,将会对自己的丈夫生活和精神,带来不必要的负担。她说她听从马明金的安排,前提是,马明金要向她保证,好好地照顾自己,以待来日重逢。 这天,还是老刘赶着马车,载着一个初为人妻的女人,踏上回家的路程…… …… 常言说,雪落高山,霜打洼地。进入冬月,山外的雪刚把大地覆盖住,山里早是冰雪世界,各个山路,基本都被雪封住了。 马明金采取灵活的战略战术,在日本讨伐队刚进山里,他正面阻击,摆出决斗的架势,几次战斗,他让洪大新吸引住敌人,边打边往深山里面撤退,山高林密,大雪齐腰,敌人的重武器使用不上,疲于奔命。马明金趁机率领一支精干的队伍,绕道出山,偷袭敌人的后方,其中,就包括囤积大量军需用品的拉法镇。 拉法镇地处长白山脚下,距蛟河仅十五公里,满铁新京至图门铁路途经此地,镇内有不少家商号,比较富豪,军事位置也比较险要。 这天,一个带棚的马车,停在“四季香”门前,这是镇里最大的饭馆,说它大,其实也就是除了堂面,还有两个雅间,与吉林市其他的馆子没法比。 一个饭馆的伙计,忙跑出来,挑开棚帘,笑容可掬地:“先生,请,屋里请……” 马明金没用伙计接扶,跳下车,为显示富豪气度,手里还拎根文明棍。在伙计的前引下,带一个随从走进屋里。 车老板把车停靠在一边,抄着袖,警惕地寻看着,周围陆续出现几个身着便装的汉子,这都是马明金带来的人。 马明金在雅间坐定,没等点菜,扔给伙计几个小钱,问他可认识驻军的孙排长,并让他去把孙排长找来。 “你是说孙明孙排长?他常来这儿喝酒。”镇子本来不大,伙计对镇内稍有身份的人,可谓是了如指掌,他看出马明金是远道来的,陪着小心问:“掌柜的,我见到孙排长,怎么称呼你?” 马明金:“你就说我是他的表哥,姓马,他就知道了……” 伙计:“好了,我这就去,你们二位点两个小菜先喝着?” 随从:“你去吧,我们一会再点菜。” 伙计应声出去。 马明金先行带十几人进镇,队伍按计划,傍晚,赶到拉法镇外,半夜时分,完成预定部署,听候命令,投入战斗。 孙明背着匣子枪来了,进了雅间,把门关上,举手敬礼:“ 老团长,又见到你了,真是高兴啊!” 随从透过窗户,可看见外面车老板子。 马明金把孙明拉坐在身边,笑着说:“还是咱们老三团的弟兄,见面就是亲啊!” 孙明曾在满军中任连长,夏天,马明金脱逃前,为掩人耳目,到松花江边,东团山下钓鱼,孙明念老长官旧情,探望马明金,又送来酒菜,这事儿被日本人知道了,将孙明好个斥责,三个月前,调防到拉法镇。 马明金:“镇里的情况有变化吗?” 原来,不久前,马明金通过内线,给孙明写封信,试探孙明是否有哗变之意,孙明没有一丝犹豫,回信说听命于老长官的。还说现在满军的士兵,大多数都痛恨日本人,只是敢怒不敢言,他可以掌握全排,真要动起手,排里两个日本指导官,不在话下。马明金派人与孙明进一步接触后,制定了突袭拉法镇的战斗计划。 孙明几天前,将镇里守军情况,以书信方式做过报告:“镇里军情,没有多大的变化,火车站还是一个守备小队,二十四人,团部约有百余人,另外还有一个卫队连,全部加起来,三百多人,我们排四十人没算进去。” 马明金因是隐蔽出山,只带一百多人。 孙明:“团长,有把握吗?” 马明金思忖:“兵力是悬殊些,但我们按原方案执行,擒贼先擒王,只要把团长李子安控制住,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孙明赞同,他说满军从上到下,人心涣散,如果不是日本弹压,根本没有人愿意向义勇军开枪,说到这儿,他讲起,在满军中,暗中流唱着一首歌:满洲士兵兄弟们啊,/眼看那立了春, 大家提精神,/何不反正杀敌人。/你们别在梦中睡沉沉。/日本是仇人,/占满洲,/杀中(国)人,/用苛捐,/剥削人。/夺取政权他为尊,/敲死劳工兄弟们,/日本人心太狠,/抢夺烧杀带奸淫,/处处欺负中国人。 马明金:“我在山里听说了,有的满军士兵,唱这首歌时,被日本指导官听见了,遭到枪杀。” 孙明愤恨地:“是啊,所以,大伙儿都恨死日本人了。” 马明金:“李子安没离开镇子吧?” 孙明:“我中午碰见团部的一个老乡,他说李团长一直在团部,哪儿也没去。” 马明金:“一会儿菜上来,你在这儿对付一口,马上回排里,行动前,任何人不能离开营房,以免走漏风声,我天黑去见你,到时候统一行动。” 孙明松下一口气:“哎,可算是熬到头了……” 随从出去催上菜。 孙明沉吟,眼神有些飘忽地看着马明金,欲言又止: “老团长,我信上说的……” 马明金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为抗日立下大功,我当然尊重你的选择,无论你去了哪里,我们都是老东北军的同仁,是朋友……” 孙明面呈愧色地:“老团长,我孙明不怕死,我真想追随你打日本人,可我……我当兵这么多年,爹娘已是古稀之年,身体又不好,我又是独子,他们一直盼着我成个家,传宗接代,我……” 马明金动情地:“兄弟,你别说了,我理解你,咱们打日本人,不也为了有个安稳的家,你父母那么大岁数,你应当膝前尽尽孝心……咋样儿,都安排妥了吗?” 孙明的家在营口,几天前,他让亲戚带着父母,乘船回山东老家了,他也安排好路线,哗变成功,他立即悄悄潜回山东。 马明金把一个布包推给孙明:“这里有二百块大洋,五根金条,你带回去……” 孙明连忙说:“不,不,这可使不得,我是你的老部下,你是为了抗日,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抗日,我没继续跟着老团长,就太那个了,我……我咋能……” 马明金:“这不是奖赏,是我跟弟兄们孝敬你家二老的,拿着,听话……” 孙明诚恳地:“不,老团长,我知道你们在山里的困难,这钱我……说啥也不能收下,至于我爹娘,他们都是庄稼人出身,不怕吃苦,再说了,这些年,我攒下点钱,维持生活,娶个媳妇也够了。” 马明金正色地:“你要还是认我这个老团长,就得听我的命令,收下!” 孙明含泪地:“老团长,我回山东,等把爹娘侍奉走了,那时日本人若还霸占咱东北,我一准回来找你,跟着你打小鬼子,我孙明也是中国爷们儿,说话算话。” 马明金拍着孙明的肩膀:“好,不愧是咱们老东北军的人,我等着你!” 冬月里的天,太阳一落山,便彻底地黑下了。 马明金只带六个随从,来到孙明排的驻地,其余人都溜出镇子,与队伍接头,传达命令,分别执行既定的任务。 孙明大门口迎接,俯耳告诉马明金,两个日本指导官嗜酒如命,晚饭时,他找了几个酒量大的弟兄,轮番敬酒,把这两个日本指导官灌得腿软得如面条,被抬扔到炕上,不省人事,有三个士兵拿枪守在身边。 马明金走进排部,几个哗变的骨干,有认识马明金的,也有第一次见到马明金的,拥上前,举手敬礼。马明金郑重还礼,同为军人,客套话不需多说。 孙明说,排里大多弟兄都知道今夜的行动,别看表面没什么动静,其实都抱着枪,隐在各个房间,等待命令。 马明金果断命令,为消除隐患,立即将那两个日本指官处死,孙明转身欲出去,被马明金叫住,说不用孙明和排里士兵动手,让随来的人去,几分钟过去,随来的人回来,说干净利落地,用绳子套住两个日本人的脖子,如同勒死狗似的,送他们去了阴间。 时间过得好快,夜十点整。 孙明按马明金的命令,操起电话,摇通团部,是个值班参谋接的,孙明报上姓名,说有急事向团长汇报。片刻,话筒传来李子安的声音,懒洋洋,显然从睡梦中醒来,孙明急切地,排里出大事了,两个日本指导官被捆起来了。 话筒里的李子安急了,大声问:“好大胆子啊,你们想找死呀,到底咋回事儿?” 孙明:“团长,这事儿怪不得弟兄们啊,这两个指导官喝多,拎着皮带,挨个屋打弟兄们,有的都被打昏过去,我劝都劝不住,脑袋也被打出个包,弟兄们实在忍无可忍,一拥而上,把指导官按倒在地……” 李子安:“没伤着日本人吧?” 孙明:“伤没伤着,我也不知道,反正打得不轻……” 李子安:“妈的,反天,你把闹事的给我关起来……” 孙明故意地:“你是说那两个日本指导官啊?” 李子安:“混蛋,我是说你们排闹事儿的士兵,关日本人,你不要命了?” 孙明:“这……这怕不行啊,我现在到不了跟前,弟兄们都红了眼,有的把枪都操起来,我……我压不住啊,团长,你快来吧!” 李子安:“啥,动枪了?” 孙明归属的连、营,半月前,调到蛟河以东,临时编入讨伐队,所以,现在这个排直属团部指挥。 李子安大吼着:“把带头闹事的,给我押到团部来。” 孙明:“团长,我要是能把人带走,敢惊动你吗,团长,你还是亲自来一趟吧!” 电话里没了声音,似乎在沉思。 孙明不无哀求地:“团长,你再不来,弟兄们要真把那两个日本人弄死了,麻烦可大了,你别忘了,那年卫队团,在北山庙会,打了日本人,排长被日本人给毙了,团长,我可不想做那个排长啊!” 李子安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说马上过来。 拉法镇本来不大,孙明所率的排,驻在镇边,团部在镇西大院,不到一里的路程,感觉好像是刚放下电话,院外便传来马蹄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 李子安带两个护兵,一个参谋,还有两个尉级日本人,团里有个少佐级的指导官,回吉林市休假,他之所以把这两个指导官带来,是想证明他在处理纠纷时,不会偏袒自己的兵。 孙明推开门,把李子安等人迎进来。 李子安气呼呼地:“人呢,闹事的人在哪儿?” 孙明:“团长,请坐!” 李子安见屋内只有孙军一人,多少有些疑惑,问:“你不是说有人把指导官捆起来了吗?” 孙明:“团长,你听我说……” 李子安警觉地:“你到底搞啥鬼?我问你闹事的人呢?” “在这儿呢!”随着话音,马明金从里屋出来。 李子安先是愣住,继而大惊失色,结巴地:“老……老长官,你……你咋在这儿?” 马明金笑着:“子安,别来无恙?” 李子安还在惊魂未定:“你……你啥时候来的?” 参谋和护兵认识马明金,手下意识地搭在枪柄上,瞥看李子安的脸色,不敢胡乱造次。 两个日本人虽说觉得屋内气氛有点不对头,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位就是他们日夜叫嚣围剿的“匪首”马明金。 马明金:“我今个儿特来见见你。” 李子安也是从军多年,这又是在自己营中,他的情绪很快平稳下来: “见我?老长官,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不大合适吧?” 马明金:“看来你是不大欢迎啊?” 李子安:“不,不,我是说……” 孙明:“两位长官,请坐下说话。” 李子安找到了发泄的目标,厉声地:“你个混蛋,你不是说有人闹事吗?你敢糊弄我,看我咋收拾你。” 马明金:“是我逼他这么做的,怪不得他。” 李子安不悦地:“老长官,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马明金:“一切皆为抗日,我这是尽一个中国军人的职责。” 两个日本人看出了苗头,同步向前,指着马明金: “八格牙路,你的什么人?” 马明金正色地:“我就是原东北军的团长,现在是义勇军的队长,马明金。” 日本人中国话说不大明白,但在满军时间长,能听懂几句,听到马明金的名字,应该是如雷贯耳,他们本能反应,欲抽出战刀,然而,太迟了,十几个持枪的汉子蜂拥进来,有孙明的排里的士兵,也有马明金的随从,他们首先把两个日本人摔在地上,顺势也把李子安的参谋和护兵的枪也下了。 李子安又气又怕,脸色苍白:“老长官,你……你这么做太不仗义了吧?” 马明金冷冷地:“子安,事到如今,你还想为日本人卖命吗?” 李子安:“我……” 两个日本人,其中有一个体壮的,大叫一声,挣脱开,扑向马明金,没走出两步,一把刺刀狠狠地插在他的后背上,那日本人两手一张,摔倒在地,身子和腿抽搐几下,不动了。活着那个日本人哀号着,一个士兵用绳子勒住他的嘴,想喊也喊不出声,此举可见,满军中士兵对日本指导官多么的痛恨。 李子安眼中闪出惊恐之色。 马明金:“子安,你可能不知道吧?孙明排里两个日本指导官,也被处死了。” 李子安听出了,马明金绝不是单单来拜访,只为打死几个日本人,肯定有大规模军事行动,不会是想把整个拉法镇的驻军……想到这儿,他打了个冷战。 马明金示意把随李子安来的人,都带出去,把那具日本人的尸首也抬了出去,屋内剩下他与孙明、李子安。 李子安心里更发毛了:“老长官,你不会把他们……” 马明金:“你以为我们会和日本人一样,滥杀无辜吗?” 李子安:“是,是,我知道老长官的为人……” 马明金掏出怀表看了下,离子夜还有一小时,不能再耽搁了,他转向李子安,指着桌上的电话,冷峻地说: “你我都是军人,你也看出我来来这里的企图,所以,我不想说过多的废话,你马上给你的卫队连,机炮连的连长打电话,命令他们带上全连的日本指导官,迅速来此报到,就说关东军司令部,有紧急事情通知日本指导官,还有,给团部值班参谋打电话,把所有打进来的电话,都转到这儿来,听清了吗?” 李子安暗暗叫苦:“老长官,我求你了,能不能别这么苦苦相逼啊?” 马明金:“我的队伍已开到镇外,做好攻击准备,这个电话,你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没有讨价的余地。” 李子安哭丧着脸:“老长官,我……我作为你的老部下,我钦佩你的抗日义举,可我追随熙洽老长官,拥戴满洲国的执政溥仪,也是一种选择,同为军人,各为其主,你这么干,全不念旧情,你……你这不是坑我吗?” 马明金:“军人应保家卫国,这个大道理我不说,你也懂,现在箭在弦上,我没必要跟你费话了,我只问你一句,这个电话,你打还是不打?” 李子安:“我……” 马明金:“给个痛快话!” 突然,李子安抽出手枪,但还没等他举起来,站在他身边的孙明,出手比他还快,匣子枪已顶在李子安的头上: “团长,把枪放下,别让我为难……” 马明金:“你想负隅顽抗,有意义吗?” 李子安:“我自裁,我不能做对不起熙洽老长官的事情……” 马明金厉声地:“李子安,你还是个中国人吗?你有中国军人的良心吗?好,你要自杀,我成全你,你开枪啊!” 李子安真的把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马明金:“开呀!” 李子安的手抖动一下。 马明金给孙明使个眼色,孙明夺下李子安的手枪。 李子安:“老长官,你枪毙了我吧,这个电话,我……我真的不能打啊!” 马明金冲到门外:“来呀,把那个日本人和参谋带进来。” 参谋进来,规规矩矩站到一边,那个嘴被勒住的日本人,挣扎着,又挨了几枪托。 马明金把刚才说给李子安的命令,给参谋复述一遍,让参谋打电话。参谋看了眼李子安,犹豫着,不知所措。 马明金冲随从打个手势,对参谋说:“你不想跟日本人一个下场吗?” 话音刚落,随从把绳子套在那个日本人的脖子,背对背,身子一躬,双手用力,那个日本人双脚悬空,蹬踹着,叫都没叫出来,就没气了。 李子安惊惧,参谋更惊惧。 马明金拿起话筒,递给参谋,寒气逼人地:“马上传令,不然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参谋面如死灰,接过话筒,乞求地看着李子安。 李子安垂下头,长叹一声,算是默许了…… 一切都按马明金所制定的计划,顺利进行。 马明金让孙明把各个房间亮起灯,过于黑暗,容易引起猜测。士兵们都分散开来,隐在大门两侧,又挑选几个身强体壮,与马明金带来的人,隐匿在里屋和外屋门口。手持匣子枪、短刀、绳索,马明金叮嘱,战斗正式打响之前,尽量不要开枪。 最先赶来的李子安的卫队连长,连副,把全连五个日本指导官都带来了。是跑步来的,进到屋里,气喘吁吁,当看到李子安和马明金等人,还没开口说话,李子安垂头丧气,命令他们交出武器,他知道再顽抗下去,死的人会更多。 满军的人,自然听令,日本指导官,骄横惯了,拒不服从,没等喊叫出来,周围冲上来的人,把他们按倒缴械,转眼间,如同捆猪似的,四蹄绑住不说,连嘴都给堵上了。 机炮边驻在镇外,骑马赶来的,无论先后到达,其结果都是一样的。 子夜时分,马明金的随从,冲天空打了三颗信号弹,发出攻击命令。 这一仗战果甚丰,真正称得上战斗,最后展开肉搏的,是围歼日本铁路守备队。虽说守备队二十多人,但拼死抵抗。马明金深知日本人所谓的武士道特点,把带来的主力,用在日本守备队身上,好在天黑,事先已摸到守备队住房附近,战斗打响,迅速冲上去,趁日本人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炸药包、手榴弹已投进屋里,几声巨响,把房盖都掀开了,日本人没被炸死的,懵头转向,从烟尘处钻进来,成为名副其实的小鬼子。 马明金没出屋门半步,稳住在椅子上。 李子安听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爆豆般的枪声,判决断出这是在攻打日本守备队,尽管其他地方,没有多大动静,他的心里还是无比恐惧,慌乱的眼神,不时扫视着马明金,不敢,又不知说什么。 孙明把信得过的排里弟兄,都交给马明金,分配到从镇外进来义勇军中,兵分几路,扑向团部、卫队连,机炮连,还有存放军需品的大院。 这些行动进展的比较顺利,只是在团部,有一个副官,是李子安的亲信,声称必须见到李子安,由李子安亲自下达命令,才可交枪。带队的义勇军分队长,不由分说,抬手一枪,击毙那位副官。卫队连、机炮连的士兵,早被枪声惊醒,纷纷跑出来,站到院子里,此时,说他们群龙无首,似乎过奖,若说是一群无头苍蝇,恰如其分,本来满军就没有什么战斗力,平时,按关东军的要求,枪械集中保管,锁在库中。现在连长又不见了,排长不敢做主,正在犹豫不决,义勇军冲进来,其中有穿满军服装的人,大声喊话。士兵们顺从的就在抱头蹲下,听候处理。 率队攻打日本守备队的义勇军中队长,脸被熏得黑亮,兴冲冲地进来,向马明金报告,战斗已经结束,全歼日本兵二十四名,无一逃脱,没留一个活口。这是马明金自走上反满抗日道路,定下的方针,对战斗中所遇的日本人,无论俘虏,还是伤兵,皆就地处死。 马明金看下怀表,刚好一小时,他又传下命令,将日军、满军中所有的战利品,军需库的弹药、粮食、冬季服装等,全部运走。他出山时,带来二十张马爬犁。加上满军、日军中的大车,装不下,在镇上再征用运输工具,总之,来个卷包会,不留一点东西。 有队长问,数百名满军士兵如何处理。 马明金知道,这些士兵大多是抽丁加入满军的,虽然恨日本人,但都很恋家,强行带到山里,也不好管理,便说: “有愿意跟着咱们打日本人的,咱们欢迎,不想跟咱们走的,不要强迫,原地留在营中,待咱们走后,自行解散。” 有的队长说,一些老东北的士兵,听说是马明金率领的义勇军,不愿再受日本人欺凌,有意相随。 马明金当然高兴,叮嘱各个队长,一定照顾好这些弟兄。 随从问,已被捆起来的满军中十多个日本指导官,如何处置。 马明金:“日本人不总说他们死后是去了天国吗,那咱们还是按老规矩,把他们全部送入天国。” 随从出去,紧接着一阵枪响,不用说,那些日本指导官都去了天国。 孙明前来辞行,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准备趁天不亮,坐上事先选好的马爬犁,离开这里,先到百里外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他一个结拜弟兄,在哪儿隐藏一段时间,再伺机离开东北,去山东。 马明金送到大门外,都是男人,又是军人,好多话,彼此心领神会,他预祝孙明一路平安。 孙明含泪敬个军礼,而后上了爬犁,消失夜幕中。 李子安与十几个满军军官被关在一个屋子里,这些人算得上他的亲信,他们知道义勇军不杀满军俘虏,所以并不紧张,说到责任,反正是奉命不抵抗,何去何从,听凭团长的。也有的人,至此还稀里糊涂,问李子安怎么办,李子安只能懊丧地唉声叹气。 天快亮,大队人马,押着大车、爬犁,陆续撤离。 马明金让人把李子安带过来。 李子安战战兢兢,通过院子时,看到横倒竖卧的日本人尸体,心中有说不出的恐惧。 马明金单刀直入:“子安啊,你跟我们走吧,到了山里,你不愿意留在义勇军,等风声过后,你另谋出路。” 李子安不敢正视马明金了,沉默不语。 马明金:“我说话算话,你啥时候想走,我以礼相送。” 李子安嗫嚅地:“老长官,我……我能不能不走?” 马明金:“你还想跟着熙洽?” 李子安没有多想,点点头。 马明金语重心长地:“子安啊,你丢了拉法这个重镇不说,还死了几十个日本人,关东军不会饶过你的,你回去,肯定凶多吉少,听我的话,跟我走吧,抛开抗日,我们曾在一个马勺搅了那么多年,你还信不过我吗?” 李子安心中有生出几分的感动,声音低沉地:“老长官,你的人品,子安钦佩之至,可是人各有志,我冲天起誓,我不是死心塌地跟着日本人,我……我是不想背叛熙洽老长官,他对我有再造之恩。” 马明金:“谁不知道熙洽性情反复无常,翻脸无情……” 李子安打断马明金的话:“老长官,子安谢你不杀之恩,我打定主意了,熙洽真要惩办我,我也心甘情愿了……” 马明金知道再劝也无用,若把李子安强行绑走,似乎又太不近人情,他摇头叹息,无可奈何向李子安道声珍重,率队离去…… 第三十七章 李子安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带着徒手的残部,回到吉林市。 马明金所部夜袭拉法镇,不但震惊了吉林市,连关东军司令部,满洲国的执政溥仪都闻知色变,新京的日文报纸惊呼:悍匪呼啸山林,神出鬼没,已成一大顽疾,日满讨伐铁锤砸跳蚤,收效甚微…… 酒井被叫到关东军司令部,刚上任没到半年的大将司令官菱刈隆,赏了荣升少将没到半年的酒井两个耳光,在日本军中,上级扇下级耳光,那是正常现象。将官对将官,都想表现出绅士风度,顶多责骂,大将扇了少将,可见菱刈隆气急败坏的程度。酒井好不羞愧,又一想,也不怪菱刈隆发火,拉法镇距蛟河县城那么近,居于山外,有重兵驻扎,义勇军竟未伤一兵一卒,杀死数十名日军,满军一枪未放被缴械,这岂不成了笑谈。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酒井把从关东军司令部带回的一腔怒火,都撒到李子安身上。 李子安见过吉林省警备司令官兼满军第二军管区司令官吉兴,自请处罚,不料吉兴闪烁其词,说他现在只负责外围作战部队,暗示他去找熙洽,李子安说他没脸去见熙洽,但他又知道熙洽若不替他说话,恐怕……正在犹豫之中,宪兵队长犬养奉命将他及随他回来的军官,全部逮捕。 酒井把拉法镇损失的文字材料和对李子安等人惩办意见,在送报关东军司令部前,找到熙洽,因为熙洽还兼着吉林省的省长,竟管他很少过问省内军务、政务,但其应担的责任,他是推不掉的。 熙洽拍着桌子,大骂:“李子安这个混蛋,他的团长是咋当的,两个整编连,几百号人,就这么没声没响地让义勇军给连锅端了?窝囊废,头排的窝囊废,这回非得好好整治整治他不可……” 酒井:“熙省长说得对,现在满军士气低迷,常有哗变事情发生,但成排建制哗变,又里应外合,造成我们帝国军人伤亡这么多的事例,还是很少见的,所以说,关东军司令部明令,决不姑息,一定严加惩处。” 熙洽附和着:“对,一定要严加惩处,依我看,李子安连降三级,其他军官就地免职,都给我下到班里扛枪去。” 酒井:“这是你的决定吗?” 熙洽在日本人面前,包括在酒井面前,比以前乖巧多了,他眼珠转动着问: “不,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我……我还是尊重你的意见。” 酒井把卷宗推到熙洽面前:“请省长过目。” 熙洽草草看了看,惊诧地:“枪毙这么多人,处理的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酒井:“重吗?熙省长,你应该知道,我们帝国军人死了几十人,满军只死了一人,这不说明问题吗?” 熙洽:“你……你怀疑李子安通义勇军?” 酒井:“你说呢?” 熙洽:“这不可能,李子安是我一手提携起来的,对我忠心耿耿,说他通义勇军,绝对不可能,再说了,他要是真通义勇军,还敢回来吗?” 酒井脸色阴沉地:“熙省长若能担保李子安的清白,请你给菱刈隆司令官打电话,直接说明。” 熙洽立时明白了,酒井这是想杀鸡给猴看,或者说,是布置个陷阱,让他跳,给菱刈隆打电话?人们都说他熙洽反复无常,谁不知道这个菱刈隆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为李子安,就是为他的亲爹,这个电话,他不敢、也不会打的。 酒井就是想给熙洽以难堪,他已知道在郑廷贵来新京告御状,熙洽私下会见郑廷贵,至于熙洽说了什么,郑廷贵死了,无从查起,但熙洽肯定没起好作用。他早就想报复熙洽,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我知道李子安曾是你的护兵,是你的亲信,但为了帝国的利益,为了满洲国利益,为了整肃军纪,我们不能讲个人感情……” 熙洽对酒井恨之入骨,但他也深知,随着满洲国进一步奴役化,别说他,就连“执政”溥仪,都没有了与日本人抗衡的本钱。 酒井说话越发难听了:“三国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想必你是知道的吧?虽然你称不上是诸葛亮,但这个马谡非杀不可。” 熙洽被逼得没退路了,结巴地:“该……该杀,李子安这个败类,该杀。” 酒井笑了,笑得很友好:“阁下深明大义,我十分敬佩,请你签字吧!” 熙洽一怔:“签字,签啥字?” 酒井点指着卷宗:“这是对李子安等人的判决书,你是吉林省最高长官,必须有你亲笔签字,我们才能执行。” 熙洽心里暗骂酒井,表面又不敢表现出来,支吾着:“这……既然你准备上报关东军司部,还是请关东军司令部裁决吧!” 酒井咄咄逼人,竟拿起笔,塞到熙洽手中:“关东军司令部批示下来,这个死刑令得由你来签。” 熙洽握笔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是的,他是死心塌地追随日本人了,但作为一个人,他还是有一点良心的,抛开与李子安尚有一丝感情不说,他深知笔锋落下,几颗人头跟着落地,还有,满军官兵,今后将如何看他? 酒井:“时间不早了,菱刈隆司令官还在等着我的报告。” 熙洽忽闪出个念头,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对了,我听说这次袭击拉法镇的是马明金,咱们何不在马家大院做点文章,把那个马万川抓起来,用他来胁迫他的儿子……” “当务之急,是杀一儆百,重振满军的气势,至于马家大院,我另有对策,你也知道,宪兵队曾抓过马万川,根本不起作用,你在新京很少回吉林市,为稳定市秩序,我们要从长计议,且不可意气用事,以小失大。”酒井说这话时,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认为,熙洽在这个时候,提起马家大院,就是变相提起郑廷贵,也就是说在暗示着什么,作为老牌特务,他不能中熙洽的圈套,反之,心里更加恼恨起熙洽。 熙洽知道再说什么也不管用了,狠狠地签上字,而后,把笔一扔,起身欲走…… 酒井心中油升一股快意,喊住熙洽。 熙洽憋着气,皱着眉:“我字不是签了吗,你还有啥事儿?” 酒井依然用请示的口吻说:“为达到以儆效尤的效果,我准备把第二军管区校级以上军官,召集起来,公开宣审李子安等人罪责,到时候,请熙省长务必参加训示。” 熙洽气得火冒三丈,这不是让在满军中威信和颜面,尽失扫地吗?他怒视着酒井,但奴才毕竟是奴才,好半晌,挤出一句话: “行,行,到时候,我不死,我就去……” 酒井稍施一礼:“谢谢阁下!” 这天,位于吉林市八经路上的军人会堂,门外岗哨林立,第二军管区所辖数百名军官,从各地赶来,坐满了整个会堂。行前已接到通知,不准缺席,不准带护兵,不准佩枪,军官们疑惑不解,现在再看会堂内两侧,站立着持枪日本宪兵,气氛肃杀,军官们预感有大事儿发生,相互交头接耳,宪兵喝吼:不许说话!军官们被吓得更是脊背发凉。 酒井的皮靴发出沉闷声响,满脸杀气,走到台上,在正中位置坐下,分坐两旁多是日本军官,满军只有第二军管区司令吉兴。 犬养大吼着:“把人带上来!” 李子安等七名军官,五花大绑被宪兵押解、推打着,一字排开,站在台上,面对台下军官们。 军官大哗,似乎才明白会议的内容和目的。 李子安头发蓬乱,神情疲惫,自被关押到宪兵队,呵斥、打骂、已成家常便饭,审问他的都是日本人,说他私通义勇军,让他交代幕后支使人,这不是拿屎盆子往他头上扣吗?他能承认吗?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日本人会置他于死地,就在刚被押到台上,他以为大不了降职使用,或者关一段紧闭。可是,当他一溜看一遍,没看到熙洽,他心里发毛了,再看台下黑压压的军官们,他意识到大事不妙。 熙洽是个滑头,他不想丢这个脸,三天前说拉肚子,住进医院,酒井总不能把他从病床请出来吧? 酒井发表讲话,义愤填膺、义正词严,不外乎是,作为新满洲国的军人,要忠于“执政”,听命于关东军的指挥,今后敢有私通义勇军,同情义勇军,临阵脱逃,哗变投降者,其下场如同台上诸人。 陪伴李子安的部下,一个个垂头丧气,扭头看着李子安,无比懊悔,他们都以为李子安有强硬的后台,要知道受此大辱,还不如跟义勇军走了。 犬养宣读关东军惩办通告:李子安等七名军官,处以极刑,立即枪决。被义勇军军缴械 的所有官兵,即日押往辽宁抚顺煤矿,充为矿工…… 李子安等人如遭雷轰,他们拼命地挣扎着,大吼着,但被日本宪兵按住头,想喊都喊不出来。 台下的军官们面面相觑,惊魂未定,有的不敢看这恐怕场面,闭上眼睛,有时内心同情,怕被宪兵看出来,低下头。 李子安求生本能,促使他尽全力,大声地呼喊:“冤枉,冤枉,我们冤枉,我要见我的老长官熙洽,我有话要说……” 酒井示意宪兵把李子安拉到近前,冷冷地:“你有什么话要说?” 李子安:“我要求面见熙省长。” 酒井:“你为什么要见他呀?” 李子安:“我是他的老部下,我虽然指挥不当,罪不至死,再说了,我是满军上校,如果说惩处,也该由熙省长下令,你们关东军无权……” 酒井:“你敢鄙视我们关东军,这又是一项罪状。” 李子安豁出去:“现在是满洲国,你们关东军只是协防,我们效忠的是满洲国‘执政’,听命于熙省长,假如我的老长官要枪毙我,我……我毫无怨言!” 台下的军官们小声议论起来,似乎都赞同李子安的说法。 酒井笑了,笑得令人发冷,让犬养把死刑令,展示给李子安。 李子安首先看到熙洽的大印,旁边还有熙洽的亲笔签字,熙洽曾送给他手书的横幅,他太熟悉熙洽笔迹了。 酒井:“看清楚了吗?” 李子安懵懵然了,他不相信自己眼睛,但又不能不相信自己眼睛。 酒井:“熙省长一向治军严厉,就是他向我们关东军请求,枪毙你们的。” 李子安呆若木鸡,痴语着:“我……我不信,我要面见我的老长官,我要……” 酒井:“来人啊,把他们押下去,执行!” 李子安等七名军官,彻底地绝望了,当宪兵们拉扯他们时,他们都尽全力的挣扎着,有的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不知是哀求,还是诅咒,也有的血气方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呈出军人的本色,挺起腰,昂起头,尤其是李子安,懵然、懊丧,一扫而光,冲酒井,也冲台下满军军官们大吼着: “酒井,你这个小日本,我操你八辈祖宗,弟兄们,我该死,我们太糊涂了,我临死了,我才明白,我们不该跟着小日本啊,弟兄们,我们不配做军人啊,我后悔呀,后悔没投义勇军啊……” 台下骚动了,有的军官站起来,有的竟喊起:枪下留人…… 酒井脸色铁青,手一挥,会堂两侧的宪兵举起枪。 李子安被宪兵拖架着,有个宪兵用手捂他的嘴,李子安锋利的牙齿狠狠一咬,就听“咔嚓”一声,宪兵的手指被齐整整断成两截,宪兵疼得跳起来,甩着手,李子安吐出宪兵的断指,满嘴都是血,还不住地大喊: “二十年后,老子托生了,一准拿起枪,拿起刀,把你们这些小日本,一个个都宰了,让你们断子绝孙……” 怒骂声渐渐弱下、远去,最后听不见了。 酒井本想借李子安等人的人头,恐吓满军,阻止满军中时常发生的哗变、叛逃现象。殊不料适得其反,满军士气更加低沉,虽在日本指导官的高压下,敢怒不敢言,但在与义勇军作战时,畏缩不前,枪口抬高,往天空放,有的背地向日本指导官,偷打黑枪。这是满军的下层,在满军高层,以熙洽为首,形成一股势力,他们不敢,也不想与关东军司令部抗衡,却四处散布对酒井不利的言行。说酒井独断专横,滥用权力。致使吉林省军政官员及百姓,怨声载道。如初酒井自恃关东军的红人,新任的少将,并不在意。后来,他发现,好多流言蜚语在关东军内部也传开了,司令部中的同僚,时不常旁敲侧击,他警觉了。要知道他也确做了一些隐匿的事情,如私囤产业,骗取郑廷贵的古董,搜刮商会的钱财,这要是引起关东军司令部和本土军部的注意,或查实,轻者以违反军纪免职,要是被送上军事法庭,定个扰乱战争罪,那脑袋就保不住了。酒井不愧是特务出身,当意识到这点,立即有所收敛,包括与熙洽的关系,他主动示好,军政要务,他不是打电话请示,就是派人把卷宗送到新京,请熙洽审批,可是熙洽似乎不太买账,电话很少接,卷宗很少看。借口是,他现在正忙着筹划建满洲帝国和皇上登基,其他事儿无暇顾及。酒井吃了软钉子后,对所谓敏感性极强的事儿,更加深思熟虑,小心翼翼了。比如,对待马家大院,他原想枪毙完李子安等人,以马明金是匪首的罪名,加大对马家大院施压的力度,延续一箭三雕之计。现在不行了,到不是怕再来一个类似明金娘撞刺刀事件,而是怕逼得太紧,逼死了马万川,“隆”字号彻底歇业,商界大乱,引起市面恐慌,那他的责任可就大了。他指示犬养,暂时先放下对马家大院的“工作”,伺机再说。犬养一介武夫,懵懂不解。就在这时,马家大院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令酒井和犬养目瞪口呆,懊悔不已…… 事主是马明满。 马家大院在女主人世去后,冷清得让人窒息,马万川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女儿,还有徐兰香来陪伴,他很少说话。“隆”字号事情,他无心过问,全权交老乔打理了。 家中还有一个男人,也是在父母,不,现在应当说在父亲膝下,唯一能尽孝的儿子,这就是马明满,可是如今的马明满,在母亲惨死时,受到巨大刺激,精神错乱,人傻了一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怔忡发呆,嘴里说出的话,含糊不清,过去活蹦乱跳,整天不着家,在街面闲逛,吃喝玩乐的一个人,现在与父亲一样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饭菜都得佣人端进去。 明金娘烧百天,除了头七、三七、五七,百天是个大祭奠。马家大院几乎所有的人,都随马万川来到马家坟地,火焰冲天,纸灰飞舞,马万川站在坟前,其余人都跪下,黑压压一片,哭声、喊声,寄托人们无限的哀思。 马万川苍老了,原有黑白相间头发,彻底的白了,自始至终,他没说一句话,也没掉一滴泪,就那么默默地看着老伴的坟茔。 徐兰香也来了,她自偷偷去山里探望马明金回来,自己的心底处,心安理得的把自己视为马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按明玉的吩咐,祭拜过程,她负责照顾公公。 郑永清和妹妹郑心清都没来,这出乎意外,又在人们的意料之中。 马明玉跪在马明满身边,哭母亲的同时,她还要照看着近似于痴呆的弟弟,她怕弟弟再受刺激,不想让弟弟来坟地,父亲不同意,说明满是明金娘最疼爱的儿子,若不去,明金娘会不高兴的。马明玉说,让明满代不在家的哥哥和远在北平的弟弟,给娘磕头吧!马万川却说,明满只磕他的头就行了,他哥哥和弟弟的头,不用他代磕。马明玉感到奇怪,想起母亲烧三七时,她向父亲提示,是否让在北平的弟弟回来,母亲死时,父亲在宪兵队,她没敢做主通知道弟弟马明堂。父亲摇头,说不但不让弟弟回来,还要对弟弟封锁母亲去世的消息。联想起父亲对弟弟马明满这种态度,莫非父亲对他的大儿子、老儿子心生不满?又一想,父亲现在最惦念就是在外的两个儿子,不可能生气,要是用年老,意识混沌解释现在的父亲?似乎也说不通…… 明金娘百日祭奠的第二天,马万川来到二儿子的住屋。 现在马明满房中,除了侍奉的佣人,家人只有马明玉常过来,徐兰香偶尔来过,作为比马明满年岁小的的未来嫂子,她不知说什么好,几句安慰的话,马明满呆然,仿佛没听见,自然也就不作回应。还好,他与姐姐马明玉似乎有心灵感应,每次姐姐来,拉着他的手,流泪说话,他也常常流下泪,常常听懂了似的,流泪点头。若姐姐几日不来,他便情绪烦躁,在屋里走来走去,佣人无事不进来的,在屋外,听到屋里的动静。猜到他这是想姐姐了。马明玉听说了,知道弟弟虽然这样,依然渴望亲情。所以,两个大院的事儿再忙,她也要抽时间来陪伴弟弟,时间长了,见不到弟弟,抓心挠肝难受。 马家请过郎中,包括省立医院的大夫,来家给马明满诊治,不是马万川请来的,是马明玉张罗的,可是医生看过,都没做出精确诊断,郎中开了不少中医药方,马明玉吩咐佣人,有时她亲自灶前煎熬,马明满喝下去,还是没有明显奏效。 马万川在儿子面前坐下。 马明满再呆、再傻、父亲他还是认得的,他木讷地: “爹……” 马万川看着儿子,心里一阵阵发酸,儿子过去不说是风流倜傥,最起码也是干净利索,可是现在,头发长了不知道剪,脸脏了不知道洗,衣服还算整洁,想必这都是女儿明玉,督促佣人洗换。 马明满看了眼父亲,傻笑着,又叫声:“爹……” 马万川端详着儿子,眼里满是慈爱,心中暗问,这是自己的儿子吗?记得儿子小时候,圆圆的脸庞,一笑两酒窝,刚会走路,在北平,领着他去天桥看杂耍,上园子听戏,下馆子吃菜,就连去茶馆喝茶都带着他,可以说,热闹的地方,没落下过他。直到儿子长大了,两个酒窝不知什么时候长没了,有了自己的玩法,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活动范围,他再想领儿子出去,儿子借故或婉言谢绝,马万川这才意识到,儿子成了大小伙子。再后来,他发现儿子出现在身边的时候少了,就是来到近前,也是围着母亲转,看来他疼爱儿子的方式,儿子不习惯了,而母亲对儿子的那种疼爱,更容易被儿子接受…… 马明满似乎坐不稳,身子不住地摇晃,这也是他病后的一个特征。 马万川长叹一声,终于开口了:“孩子,爹不说你也知道,爹这是在你娘走后,第一次来看你呀!” 马明满摇晃的身子,停顿一下,说明他对父亲的话,有所反应。 马万川:“你知道爹为啥不想来看你吗?” 马明满脸上没有变化,又木讷地叫声:“爹……” 马万川慈祥的表情,不知为什么,缓缓地冷却下去,声音也随之而变了: “你想知道原因吗?你要是想知道,你就点个头,爹给你慢慢说……” 马明满摇晃的幅度加大了,看似无动于衷,其实很说明问题。 马万川:“你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 马明满嘴张了张,似乎想叫爹,没叫出来。 马万川脸呈出痛苦,他看出了,儿子除了叫声爹,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那他也就没必要再绕圈子,他盯视着儿子,片刻,如同讲故事,娓娓道来: “话还是从四年前说起吧,记得那年,日本开拓团欺负当地的庄稼人,你常大叔带人与他们动起武,闹出人命,这事儿惊动了张作相,他暗地里派你哥哥带兵,装扮成山里的胡子,把天岗日本开拓团砸个稀巴烂,杀死了井上,你哥哥做得是天衣无缝,没人知道,可没过多久,你哥哥却挨了日本人的黑枪,你说这是不是太巧了?当时,我没往你身上想,后来,我听说你与一个生人,去了天岗你常大叔家,我起了疑心,但疑心归疑心,我寻思,你是咱马家的人,是爹的儿子,咋的也不能胳膊肘儿往外拐,现在想来也怪我呀,我那时看出了苗头,要是看住你不与日本人来往,也不会……唉!后悔药没处买呀,咱们还往下说,事变后,你哥哥有骨气,与日本人明刀明枪干起来,为了队伍的粮食、给养,他去你常大叔家,这事儿不想也让日本人知道了,给你常大叔引来杀身之祸,好端端的一个家,让日本人弄得家破人亡,我就纳了闷了,日本人就是长了一付狗鼻子,也不会一下子闻到你常大叔的家啊,为救你常大叔,你哥哥率兵出山,最后落入日本人手里,遭的那个罪就不用说了,虽后来逃走了,一条腿残废了,这一连串的事儿,加重了我疑心,可我还是宁可信其无,不愿信其有啊!直到有一天,常富来,对我说出,带兵打常家大院,抓了你哥哥那个日本人,就是现在当日本宪兵队长的犬养,也就是事变前你领着去常家大院的那个生人……常富这么一说,我全明白了,你个混账东西,原来你与那个在‘圈楼’被你打伤,后来绑架你的犬养,暗中早有勾搭,我不知道你与犬养是咋勾搭上的,可我想,以你吃喝嫖娼的习性,八成是因为女人。你吃、你喝、你玩、你乐,造害钱,我认了,可你不该昧着良心,出卖你哥哥,你常大叔啊,你说说,你常大叔的死,你哥哥的伤,是不是你造成的啊?你不用说话,也不用回答,我说的这只是你干的伤天害理的事儿其一,你给我听着,我还得给你往下说……” 马明满的身子,摇晃得越来越慢,最后彻底地不动了,脸色也在瞬变,从所谓的呆傻,到惊骇,到恐惧,最后是彻底僵硬了。 马万川讲述时,没表现出什么愤怒,话语平静,如在讲一个故事,也许这正是所说的心哀莫过于心死吧,他继续地说: “咱们再说第二件,三丫子的死,你在刺沟躲藏,认识了三丫子,后来人家来大院找你,我也见过她,那闺女不错,你不想娶她,家里也没逼着你,人家也没赖上你,是你把她安排到院外住的,那你就该好好待承人家,可你……你是人吗?你当我不知道啊,你把她推给犬养,让犬养祸害她,三丫子是穷人的孩子,可人家有股子志气,她受不起那个污辱,看透了你,上吊自杀了,你这个畜生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硬让你给逼死了,我就纳了闷了,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没人性了,你就不怕半夜,三丫子变成厉鬼来找你?唉!啥也别说,都怪我这个当爹的狠不下心啊,三丫子死后,我真想把你的腿打折,或者把你送到北平、天津,又一想,你真去了北平、天津,命保住保不住都难说……我心软了,你知道我为啥心软下来了?是你娘哭天抹泪,让我饶过你,不让我送你走……你爷爷常说,惯子如杀子,我咋的也没想到,这话应在我头上了……” 马明满惊恐万状了,眼睛不敢扫视父亲,手也不知往哪儿放了。 马万川举起手,掰出三个手指:“咱们接着说第三件事儿,你是我的儿子,生在马家,长在马家,从小又跟着我,不说我有没有骨气,就说你哥哥,你弟弟,还有你姐姐,都是有骨气的人,可你……你的骨头咋就那么软呢?日本人是咱们中国人的天敌,我说过,宁死也不能与日本人合作,可你这个逆子,不但与日本人勾勾搭,串通一气,还想当日本人手下的商会副会长,要不是我还活着,恐怕你……好了,放下这个先不说,咱们说说你郑大叔吧!他是我的儿女亲家,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们俩在一起大半辈子,酒井私吞了他的古董,怕事情败露,想除掉他,但我咋也没想到,也不敢想,我的亲儿子,竟帮助酒井……当你郑大叔倒在院子里,我懵了,还以为他真的得了急病,在我被抓到日本宪兵队,犬养和小野的问话,使我立时明白了,原来就是你受日本人支使害死你郑大叔,我说那天我和你郑大叔吃饭,你咋赶回来,凑上桌,你没在酒里下毒,是怕把我也药死,你呀,你,不如把我和你郑大叔一起送走了,省得让我心难受啊!我说这话你明白了吧?你郑大叔就是喝了你敬的茶,那茶里有日本人给你的剧毒……明满啊,明满,你的心太狠了,你不但害死了你郑大叔,也害死你娘啊!你知道啊,她不是你的亲娘,你亲娘死的早,是她把你拉扯大,她疼你、爱你,胜过对自己的亲儿子……” 马明满彻底失去支撑下去的意志和力量,精神全面的崩溃了,扑通跪倒,如狼似的悲号大恸: “爹,爹,儿子该死,儿子该死……” 马万川的精神似乎也崩溃了,闭上眼睛,控制自己,不让泪水溢流出来。 马明满如捣蒜般地磕头,哀鸣着:“爹呀,爹,儿子该死,儿子错了……” 马万川颤声地:“爹说得都对?不会冤枉你吧?” 马明满扬起泪脸:“爹说得一点都没错,爹,儿子不敢再瞒你了……” 马万川:“那你就说说吧!” 马明满跪在地上,或许他知道了,再一味的隐匿下去,说谎话,后果将更严重,唯一可让父亲宽恕,那就是如实召来,他说对父亲,他在事变前,被犬养绑架,从那时起,先与犬养以朋友相交,后来犬养利用日本女人雪子,逐渐控制了他,哥哥马明金袭击日本开拓团的事儿,是他无意间露出去的,也就是说,他上了犬养的当。他说若知道会造成如此不堪后果,他说什么也不会帮日本人的。 马万川:“你郑大叔是看着你长大的,在你们哥三个中,他是最喜欢你的,你咋就能下得了手呢?” 马明满如丧家之犬,垂着头说,犬养找到他,说郑廷贵上新京告状,败坏酒井的名声,酒井很生气,碍于朋友情面,不想当面指责,为了避免郑廷贵四处谣传,封住郑廷贵的口,犬养拿出一包药,让马明满在郑廷贵去马家大院时,伺机给郑廷贵喝下去,马明满吓得说什么也不肯做,犬养说,这只是失声的药,喝下去,只是不能再说话,不会有生命危险,他说马明满如果照办,他会让酒井推荐马明满到商会任职,见马明满疑虑不定,犬养凶相毕露,声称有很多理由把马明满抓到宪兵队,马明满曾到宪兵队看望过犬养这个朋友,见过宪兵队各种刑具,他不敢再坚持了,接过毒药,他说他相信犬养所说这是失声药,当躲在大院暗处的他,看到郑廷贵倒地身亡,不是懊悔,而是害怕,更让他害怕的是父亲被日本人诬陷为投毒者,抓进宪兵队,这时候,他似乎才意识中了酒井一箭双雕或一箭三雕之计,但为时已晚,他去找犬养想问个明白,犬养躲避不见,母亲为救父亲,撞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马明满赶来,看到犬养,他恨不得把犬养撕碎,疯了似的冲上去,把犬养撞倒在地…… 马万川:“都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你是看到你娘死了,才醒过来,后悔了,害怕了,害怕上天报应,借以受了刺激,装疯卖傻,躲在这屋里……” 马明满泣不成声地:“爹,你老说得对,我是在装疯卖傻,我之所以躲在屋里不敢出去,我……我不是怕上天报应,我……我是怕你老饶不过我呀!” 马万川:“你说我能饶过你吗?” 马明满又磕起头来:“爹,我错了,我罪该万死,爹,你老骂我吧,打我吧,打死我吧!我知道,你老是不会饶过我的……” 马万川:“你是我儿子,按说你有天大的罪过,我都该饶过你,虎毒还不食子呢,可是你想过没有,我要是饶过你,你娘她疼爱你,不会怪你的,你常大叔,郑大叔,还有三丫子,他们能闭上眼睛吗?我让你说,他们能吗?” 马明满可怜兮兮地看着父亲:“爹,你……你老打算咋处置我呀?” “你要是真呆傻了多好啊,不,哪怕你装疯卖傻一直装下去……”马万川说这话时,心如刀绞,他从宪兵队被放回来,听说儿子受刺激,神志不清,他第一判断,儿子心中有鬼,掩人耳目,假装的。为得到验证,多少个夜里,他来到儿子住屋外面,暗中探看观察,当然,最后答案明确无误的。 马明满悲观,发自内心地:“爹,我明白你老的意思了,你……你是想把关在这间屋子里,不准我再出去,我……我罪孽深重,你老要关我一辈子,我……我认了,谁让我做出那么多不是人的事儿……” 马万川跪下了,昂起头,透过窗户,可看见外面天黑下,隐约还可见天空的星辰: “苍天在上,马家祖宗、各位先人在上,我儿马明满不忠不孝,丧尽天良,害人害己,这都怪我教子无方,年轻时荒唐,生下这个孽障,我在这儿磕头,请罪了……” 马明满先是惊呆,不知父亲这是做什么,他听到父亲的话语,羞愧得更加无地自容,见父亲磕头,他也忙跟随磕头。 马万川起来,冲门外:“进来吧!” 门开了,老乔带着两个男子进来,这两人在外地经营着“隆”字号,颇得马万川的信任。 马万川:“我没有这个儿子,糊死他!” 老乔与那两人,一准经过马万川的密授和安排,听到这话,并未感到惊奇,但动作还是有些迟疑。 马明满头皮都炸开似的,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分明又听得真真的。 马万川:“你们还愣着干啥?糊死他!” 老乔与那两人向前走来。 马明满扑在父亲的脚下,惊恐万状地:“爹,爹,我是你亲儿子,爹,爹,你老不是说了吗,虎毒还不食子呢,爹……” 马万川:“狗改不了吃屎,我不能再留下你这个祸根。” 马明满声嘶力竭地:“爹,爹……” 马万川挣开马明满抱腿的手,向门外走去,脚步稍有踉跄,但很坚定…… 第三十八章 马明满一夜之间离开人世,大院的人都说他是暴病而死,真正的死因和死法,只有马万川和老乔等两人知道。 糊死一说,是满族人发明的,盛行于清朝,一般都是有品级的大户人家,对府内犯有罪不容赦的人,处死的手段。大致是将人绑在长条椅上,把用水浸湿的黄纸,一张接一张糊在嘴上,开始时,被糊住嘴的人,还能呼吸,随着纸张的加厚,喘气越发地困难,最后窒息而亡。死者死后,面目并不难看,但绝非安详。 老乔带人,把盛装着马明满的棺木,用马车,拉到马家的祖坟,在旁边另选块地方,草草下葬。因死者是少辈,老人在世,不可大肆操办,至于为什么没让马明满进祖坟,这是马万川发的话,谁也不好过问。 日本宪兵队很快接到报告,最吃惊的当然是犬养,尽管马明满在母亲死的现场,撞了他一个跟头,他依然对马明满恋恋不舍,原因很简单,那就是马明满还有利用的价值。酒井也说,马明满虽是个纨绔子弟,毕竟是马万川的儿子,占天时、地利、人和。把马明满操纵在手,既可掩人耳目,又可从长计议,突然间,马明满死了,犬养好不疑惑,为弄清真相,派特搜班长老油条,前往马家大院调查。 老油条带人来到大院,佣人说老掌柜病卧在炕,老油条才不管那些,径直来到马万川的住屋,见马万川躺在炕上,额头敷着毛巾,双目紧闭,他问过几句话,马万川只是摇头,并不回答,常言说老怕丧子,老油条以为马万川悲痛过度,才病倒的。鼻子哼了一声,来到另一个房间,坐在椅子上,架起二郎腿,把大院的佣人问个遍,最后悻悻回去向犬养交差。 犬养向酒井做了报告,酒井觉得意外,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万川会除掉自己的亲儿子。后一想,马明满死了,也少去一分担心,郑廷贵的死因,外人就更不知道了,他让犬养加强对马家大院的暗中监视。 马明玉接连遭受到两个亲人去世的打击,其悲痛难以言表。在埋葬了弟弟马明满之后,她起了疑心,一是在弟弟去世的前一天,还看望过弟弟,什么病会一夜暴亡呢?二是父亲对弟弟下葬的方式,她觉得不对头。蓦地,她想到近期父亲对弟弟的冷漠态度,莫非……她打个冷战。她知道从老乔嘴里问不出什么,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想得到答案,只有问父亲,不,是看父亲愿不愿对她说。 马万川遭到重击,绝不比女儿轻,这从他举止神态,能看出来,苍老愁容自不用说,腰似乎都挺不直了。 马明玉几次欲言又止,直至有一天,她看到父亲坐在椅子上,端茶碗的手,不再抖擞了,她嗫嗫地开了口,话一说出,眼泪随之落下: “爹,女儿就想知道,明满做错了什么,你这样对他……” 马万川一怔,慢慢放下茶碗:“我没啥大病,你别总往这院跑了。” 马明玉听父亲答非所问,疑心越发地重了:“爹,我总觉得明满死得不明不白,他……他不是病死的。” 马万川:“别在这儿烦我了,没事儿回去吧!” 马明玉抽泣着:“爹,明满是你的亲儿子,他也是我的亲弟弟啊!爹,哥哥和明堂都不在你身边,你总不能让我蒙在鼓里吧?” 马万川听女儿这么说,心里着实的难受,好半晌儿,他叹声地:“唉!有些事儿,不想让你知道,你问也白问,你要是爹的女儿,就不要再问了。” 马明玉不无哀求地:“爹……” 马万川:“你已经够操心的了,两个大院来回跑,我知道你惦念我,是啊,你娘走了,我跟前没个说话的了,可是这日子还得往下过呀,你放心,爹能支撑住,以后,你多照顾下永清吧,你别看他是个大男人,又是个吃官差的,他呀,从小不愁吃穿,没管过家,都是你公公操持着。现在你公公他……” 马明玉打断了父亲的话:“爹,我是在说明满……我想知道明满是咋死的。” 马万川板起脸:“你这孩子,回去吧,我要歇着了。” 马明玉还想说什么。 马万川返身上炕,拽过大方枕头,躺下,闭上眼睛。 马明玉垂立在炕边,不好再打扰父亲,抹把泪,怏怏出去了。后来,又有两次想问父亲,一看父亲脸上呈出不快,她不得不敛住口。父亲越这样,她越想解开这个迷,要不然,她心里总像是压块重石。 徐兰香与马明满没有过多的接触,所以对马明满谈不上有好感,也没什么坏印象,作为马家未正式过门的媳妇,马明玉的好朋友,看到马明玉疑心重重,愁眉不展,她在劝慰马明玉同时,也说出自己的看法。 马明玉:“你也怀疑明满死因不明?” 徐兰香:“不,我是说明满去世,可能另有原因。” 马明玉:“那我爹咋不跟我说呢,他为啥要瞒着我呢?” 徐兰香思忖着:“老爷子不说肯定有不说的道理,我想是不是明满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老爷子把他……” 马明玉惊诧地:“啥,你说是我爹……” 徐兰香忙说:“我这也是胡思乱想……依我看啊,你别再追问老爷子了,我想他的心一定比任何人都难受。” 马明玉:“可我一想起明满……” 徐兰香岔开话头:“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老爷子说得对,你眼下够操心了,多照看下姐夫吧,老爷子那边有我呢……” 马明玉:“兰香啊,我真不知说啥好了,我爹他身体大不如以前了,你多受累了。” 徐兰香:“说啥呢,我这不是应该的吗!对了,姐夫这阵子情绪恢复得咋样儿子?” 马明玉一听提起丈夫,心中凄苦,愁云满布…… 郑家大院自郑廷贵逝世后,其气氛比马家大院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比马家大院还沉闷,别人不说,就说郑永清,真如马万川所说,自小母亲故去,完全依赖于父亲,别看他与父亲很少交谈,甚至看不惯父亲清朝遗风的作派,骨子里他是极其敬重父亲的。所以,父亲突然离去,他接受不了,况且父亲死于非命,作为男人,作为父亲的独子,对于父亲的不正常亡故,他无可奈何,束手无策,心中那种悲愤及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马明玉开始不知道公公的死因,后来听说公公是中毒而死,当然了,这是日本人的说法,她不相信,事实上公公确实是突然死去,而且还是死在她的娘家。这就让她在公公家与娘家之间,非常地尴尬,纵有千张嘴,似乎辩解不清。尽管她内心坦然,面对着公公家的人,面对着丈夫,可是丈夫却着实地变了。 “你真的相信是我们老马家毒死你阿玛?” 郑永清对妻子不止一次愠怒之问,采取的都是默然无语。 马明玉理解丈夫的痛苦,但不理解丈夫的沉默:“你不说话是啥意思?看来你认定我爹……我是马家闺女,也是你们郑家的媳妇,退一万步讲,就是没有我在中间,凭我爹和你阿玛多年兄弟般的情谊,我爹,我们老马家,会做出那种事儿吗?” 郑永清还是沉默寡言,即便说话,也是闷闷地,不无烦躁地:“你以后能不能别再提这件事儿子,行不?” 马明玉心中愤懑,眼中流泪:“你当我愿意提啊?你看你现在对我们老马家,对我爹,不说是深仇大恨,简直也是形同路人……” 郑永清几乎不再涉足马家大院了,只是在岳母起灵时,他勉强过去磕个头,送葬都没去,内弟马明满出殡,别说去看一眼,连问都没问一句。近日,岳父有病,他也从未探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过去他待岳父,其孝敬胜过对自己阿玛。 郑心清对马家大院,包括对嫂子马明玉的冷淡,更不用说了。数年前与马明堂青梅竹马般的媒妁之约,早荡然无存,所以,对马家大院,没什么感情可言了。父亲归西,作为女儿,她哭得昏厥过去,醒来,好些天神情呆滞,多亏有次郎终日守在身边,悉心照料,娓娓相劝,使她度过悲痛的时光。是她岁数年轻?还是因离家四年在东瀛?对父亲的爱戴,似乎呈爆发性。来得猛,走得也快。没过多长时间,她似乎忘记了丧父的伤痛。整日与次郎粘在一起,沉浸于未曾明朗化,又绝对是浓浓的爱情甜蜜之中。 马明玉就公公的死因,试图与小姑子沟通,其结果更糟,以往姑嫂处得如同姐妹,现在不能说是仇敌,也是极端仇视。以至于吃饭都不同桌,最后达到见面很少说话,院子大,若想刻意躲避,还是容易的。有一次,两人在院门口一出一入,马明玉主动打招呼,郑心清却把头一扭,不理不睬地走了。马明玉气不过,当晚,来到小姑子住屋,直言地: “心清,你不到十岁,我就嫁到你们家,我拿你当自己亲妹妹看待,你现在竟这样对我,你太让我太伤心了。” 郑心清:“我为什么这样对你,我想你心里很清楚,过多的话,我不想说了。” 马明玉:“日本人的话你也信?” 郑心清:“我只相信事实,对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拿日本人转移话题,你们马家对日本人恨之入骨,不能代表其他人,起码不能代表我,因为我在日本生活过,我对日本有着深厚的感情,况且,还有一个日本男朋友,如同我的哥哥一样儿,照顾我,喜欢我,所以,我讨厌有人挑唆我与日本人的关系,尤其是你,还有你们马家的人。” 马明玉想象不出,一向说话细声细语,性情柔媚的小姑子,竟说出这么尖刻的话来,她怔然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郑心清:“因为我哥哥容忍你,留你在马家,假如换了我是我哥哥,我肯定要……” 马明玉:“把我撵走?” 郑心清笑了,笑得很冷。 马明玉伤心地:“心清啊,我真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冷酷无情……” 郑心清依然在笑:“我变了吗?谢谢你的恭维。” 马明玉是大户人家走出的闺秀,怎能受得这样的羞辱,她正色地: “郑心清,我马明玉自嫁到你们郑家,无论对待公公,对丈夫,对你,都问心无愧,可是你要认为我们马家高攀了你们郑家,那你有点自尊自贵了,我听出来了,你想撵走我,不过,这只是你一厢情愿,我嫁给的是你哥哥,如果你哥哥说出这句话,你放心,我一天都不会留在你们老郑家的。” 郑心清:“我以前真没看出,我的嫂子--在你还没离开郑家,我还是称你为嫂子,竟如此伶牙俐齿。” 马明玉毕竟当过老师,只是为人妻为人母后,才逐渐变成贤妻良母型: “你说我伶牙俐齿,我还说你刻薄呢,心清啊,心清,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今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不用管我叫嫂子了,但是,我这个当嫂子,念过书,教过书,是过来人,我想提醒你,不要被所谓的爱情迷住眼睛,日本人太有心计了,包括次郎,你刚才说,次郎如同你的哥哥,你呀,你,太单纯了,就算次郎喜欢你,他的父亲,他的家庭能接纳你吗?你不要等吃了大亏,才想回头,船到江水补漏迟……” 郑心清冷着脸:“我知道你当过老师,可我不是你的学生,我刚才说过了,我不喜欢听别人说次郎的坏话。” 马明玉:“你……” 郑心清:“你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马明玉知道再说什么没用,也不想再说什么,她盯看着小姑子,目光好个复杂,说不出是爱、是恨,还是怜。她慢慢地走出小姑子的住屋,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既心酸又难受。回到自己房里,丈夫已睡下了,这要是在过去,她会把丈夫拽起来,或哭或喊,好好发泄一番。丈夫也肯定会好言好语抚慰她一番。今非昔比,情形大变,公公的去世,把一切都打乱了。现在的丈夫,不但不会听她的倾诉,闹不好……没有人能为她解忧,那她岂不是更郁闷了,越郁闷,心里积怨越发抑压不住,此时此刻,唯一释放的渠道,也只有泪水了,马明玉从小受父亲熏陶,性格比较坚强,不像一般姑娘家,动不动就掉眼泪,换句话说,家里父母,兄弟都疼爱她,没有人招惹她。出嫁到郑家也是事事顺心,生活幸福,无忧无虑,却不料,日本人来后,天翻地覆,平添了很多烦恼,公公一死,使她坠入深渊,想起这一连串的变故,想起母亲、弟弟明满,想起目前的境况,想起所受的委屈,她的泪止不住不说,而且越流越多,越流心里越难受,禁不住哭出声,最后竟大放悲声…… 突然一声吼:“你要嚎,出外嚎去,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马明玉的哭声嘎然止住,不是被吓的,是惊住了,以往,丈夫别说吼,跟她大声说话从来都没有过。 郑永清重重地翻个身,看都不看妻子,这是愤怒的表示吧! 马明玉心都要碎了:“永清,你也撵我?” 郑永清没有回应。 马明玉:“我问你话呢,你是不是也想撵我走?” 郑永清还是不说话。 马明玉喃喃地:“看来这个家,我真的呆不下去了。” 郑永清依然不说话。 马明玉气极了,抬起手,想捶丈夫一拳,又一想,这又有什么用呢,她下了炕,穿上鞋,走了出去。 冬天的夜,大院内,虽然没有风,但也是天寒地冻。 马明玉顾不得寒冷,似乎也感觉不到寒冷,徘徊着,刚一从屋内出来,她真想冲出院门,回到自己娘家,但她毕竟是有理智的人,她深知,在这种情况下,一步迈出去,意味抛弃了这个家,抛弃自己丈夫,还有孩子,这点她做不到。再说了,半夜三更的,回到娘家,惊扰了父亲,给父亲添忧。想到这儿,她悄悄地去了孩子的房中…… 又过了一段时间,临近阴历大年,尽管在日本人的统治下,百姓饱受欺压,但到了这时候,平日冷清的市面,多少也有些热闹的气氛。 看似平静了的郑家大院,又发生一件大事儿,这就是郑永清夫妻间的彻底决裂。出现这样的结果,其实也是马明玉早就预料到的。所以,当郑永清提出来,她并不觉得意外,还好,两人没吵没闹,是郑永清平和提出来的,这说明他深思熟虑,或者说蓄谋已久: “我们分开吧!” 马明玉:“你啥意思?” 郑永清:“你回你娘家吧!” 马明玉:“是暂时,还是永远?” 郑永清:“随你怎么想。” 马明玉:“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去?” 郑永清意味深长地:“好多事儿本来就不明不白的。” 马明玉:“这是你和你妹妹商量的吧?” 郑永清:“我现在是郑家的一家之主,这又是我自己的事儿,我用得着跟谁商量吗?” 马明玉不想再哭求,更不想哭闹,骨子里的韧性,支撑她面无表情。 郑永清:“我让人把你所用得着东西,都收拾好,给你带回去。” 马明玉:“你应该知道,我们马家比你们郑家富有几倍,别说你们郑家东西,就是当年我陪嫁来的嫁妆,我都给你留下,万一有一天,你们郑家穷困潦倒,变卖了,也够你吃几年的了。” 郑永清:“我不想跟你发生争吵。” 马明玉:“孩子呢?” 郑永清不假思索,没有任何留恋地:“两个孩子你都带走,他们不能没有额娘。” 马明玉心在滴血,她不想流淌出来:“我们汉族叫娘。” 郑永清:“我送你和孩子回去,只能送到你们马家大门口。” 马明玉:“用不着,我会让我娘家来车接我。” 当天下午,马家大院的马拉轿车,停在郑家大院门口,马明玉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出来,不用任何人搀扶,坐到车里。郑家所有佣人都拥过来,有的痛哭流涕,有的竟跪倒在地,此情此景,可见马明玉在郑家大院的地位和名声。这番场面,也招来众多人围观,当听说是郑家少奶奶与郑家少爷分手,好多人禁不住唏嘘感叹。 郑永清兄妹无一人出来相送。 马车回到马家大院,停在马明玉未出阁时住的闺房前,这房始终归属马明玉。两个孩子蹦跳下来,他们不知父母之间的芥蒂,平日里,经常来姥爷儿家,愿意住在姥爷儿家。佣人伸手欲扶马明玉下来,却发现马明玉昏厥在车棚里面…… 按马万川所说:这日子还得往下过呀! 马明玉回到娘家,大病一场,病好了,角色也变了,从郑家的少奶奶变回马家的姑娘,接替母亲照料起父亲,也接替父亲操持大院内的事儿。犹如在郑家时一样,每天张张罗罗,忙忙碌碌,看不出她有什么忧伤,仿佛好像是未曾出嫁,只是在照管两个孩子时,让她意识到,她已是个母亲。 马万川为女儿的回归,既没表现出惊诧,也没表现出忧愤,是他真的老了,麻木了,还是他情感萎缩,不知喜怒哀乐了?但每每看到外孙、外孙女,他脸上露出难得笑容,话也多了。若是外孙、外孙女喊他,拽他在前院后院玩耍,他也乐意奉陪。 马明玉从未在父亲面前,露出愁容,也从不提丈夫,她知道父亲心里够苦了。父亲偶尔念叨姑爷,却没说过一句的指责的话语,这让马明玉感到诧异: “爹,永清不是以前的永清了,你别在提他了……” 马万川:“这好人若坏也坏不到哪儿,同样,坏人若好也好不到哪儿去。” 马明玉:“爹,那永清属于那一类呢?” 马万川:“你说呢?” 马明玉:“他……他是好人。” 马万川:“既然你认定他是好人,他把你撵回来的事儿,你就别往心里去。” 马明玉默然,父亲的话,让她本来没平静过的心,更加翻腾了,试想,这种心态,让她忘记丈夫,可能吗? 马万川:“爹把话撂这儿,永清不是个糊涂人……” 马明玉对父亲断定丈夫不糊涂,不敢苟同,对父亲为什么这么说,她想不明白,过后,她与徐兰香说起心中的疑惑。 徐兰香到爽快:“这你还不明白啊,老爷子就是不希望你与姐夫分手呗!” 马明玉苦笑:“不分手,我在娘家这算是咋一说呢?” 徐兰香劝慰一番,见马明玉还是愁眉不展,逗笑说:“你是不是想姐夫了?也是啊,分开这么长时间了,能不想吗?” 马明玉不好意思了:“你说啥呢?” 徐兰香笑嘻嘻地:“咱们都是女人,我说啥你还不明白呀?” 马明玉也笑了:“你可还是个姑娘家……” 徐兰香并不觉害羞,她算是个过来的人,对夫妻之间的两情愉悦,不陌生不说,甚至时时渴望着。 马明玉现在就和徐兰香在一起时,能诉说下心中的苦闷,或心底的隐私,包括男女间的情事儿、趣事儿,苦中取乐吧! “对了,兰香,你一口一个姐夫,一口一个姐,我看你是不是得改口了,不,是我得改口管你嫂子了吧?” 徐兰香:“我……我不还没过门呢吗!” 马明玉反逗起徐兰香:“没过门就不能叫嫂子了?事实上,你不已经是我嫂子了吗!” 徐兰香脸稍有红晕,她与马明玉相互没有什么秘密,从山里回来,她就把结束女儿身的过程,告诉了马明玉。开始时,她挺难为情,后来再说起那事儿,皆是甜蜜。 稍纵即逝的快乐。 马明玉:“唉!你说咱俩儿这个命啊,我哥哥不知啥时候能回来,你们连天地还没拜呢,我呢,唉!不说我了,还是说我哥哥吧,这日本人打不走,我哥哥他……” 徐兰香何曾心中不愁:“日本关东军又向山里增兵了,吉林市好多满军都调去了,组成讨伐队,我去过山里,这大雪天,义勇军缺少给养……真让人担心啊!” 马明玉想到在冰天雪地战斗、奔波的哥哥,心里揪成一团,接踵而来的又一件事儿,使她的思想负担更加沉重了。 这天,两个孩子从家里回来,说出一句话,让马明玉震惊。在马明玉回到娘家,两个孩子一如既往的在两个大院之间串玩,马明玉明里好像不过问郑家大院和丈夫,暗地时刻都惦念着,好多情况和信息,都靠孩子从中传递。 “啥,你爹出远门了,他没说上哪儿?” 女儿尚小,儿子谈吐清晰,述说能力比较强:“姑姑说,我爹起早走的,带着队伍去山里打马胡子……” 马明玉想到徐兰香说新组成的讨伐队,心头发颤,身子发冷。 儿子:“姑姑说,我爹走时,让姑姑告诉我和妹妹,在姥爷家听姥爷和额娘的话……” 马明玉焦急地:“你姑姑还说啥了?” 儿子想了想:“姑姑说,我爹这一去,不一定啥时候能回来。” 马明玉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怔着,泪水无声地流下,喃喃地: “这个没良心的,他把我撵回来,他……他走了……” 儿子和女儿蹲在母亲身旁,摇着母亲肩膀:“娘,你说谁没良心啊?” 马明玉醒过腔来,推开孩子,欲要回郑家大院,找小姑子问个明白,没等走到院门口,她停住脚,小姑子那样对待她,能把实情告诉她吗?她丢了魂似的,返身来到客厅,给徐兰香打去电话,让徐兰香打探下丈夫的情况。 傍晚,徐兰香风风火火地来了,把马明玉拽到一边,她通过满军中熟人,打听到,郑永清和他的全营士兵,确实被编到讨伐队,开赴蛟河一带前线,那里正是义勇军活动最频繁的地方,她说到这儿,沉吟,思忖着,最后还是说出来,起初郑永清所在营,不在讨伐队之列,是郑永清越级请求,本来满军士气低迷,畏惧义勇军,第二军管区司令部,见郑永清主动请缨,大加赞赏,立即准予。 马明玉冲口说:“哎呀,他是不是去找我哥哥报仇啊?” 徐兰香不解地:“报仇?你哥与他有啥仇啊,再说了,他俩儿从小一起长大,一同去的讲武堂,又都是老东北军的人,好的如亲兄弟,就是有点误会,也不至于……” 马明玉:“你是不知道他们老郑家的人,一个个都像一根筋似的,咬住个死理,八匹马都拽不回来,他们哥俩儿认定我公公的死是我们家……他这是不能跟我爹明着来,把气撒在我哥身上。” 徐兰香也担忧上了:“不能吧?” 郑永清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内心又是怎么想的,无人知晓。不过,正如马明玉所料,他是冲着马明金而去,这点毋庸置疑。第二军管区把所辖区域义勇军及各反满抗日武装的活动情况,下发到连级,马明金的名字频频出现在满军所谓的战报中。近日战报说:马明金为首的大宗匪患,分成小股,向牡丹江方向流窜,关东军与满军组成讨伐队,已将马明金围困在敦化黄松甸子一带,正合力歼灭。郑永清在这种时候提出前去参战,第二军管区司令部高兴,但日本人生性多疑,现任护卫团日本指导官兼团长的山田,直言不讳问郑永清,两军交战,阵前若碰到马明金,将如何面对。郑永清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他是满人,欣悉满洲国将要成为满洲帝国,执政即将登基为皇帝,作为清室后代,他应该做出表率,以报皇恩。见山田将信将疑,他又说,不想长时间屈尊营长一职,对不起寄希望于他功成名就,极力想恢复大清的阿玛,所以说,他做梦都想升迁,不单单官复于团长,而是更高的职位,他知道要达到目的,必须有所表现。 山田还是有些捉摸不定,向酒井做了禀报。 酒井对郑永清在其父去世后的所作所为及消沉情绪,了如指掌,即便不通过儿子次郎,郑心清常与次郎结伴回来,他以关怀的口吻,问下心地单纯的干女儿郑心清,一切都清楚了。联想起郑永清把太太撵回娘家,现在又提出为报效皇帝,立功心切。想必他是内心想为父亲报仇,嘴上又不明说,满人都是这么爱面子,郑廷贵不就是个典型吗!假如郑永清真的是寻找马明金,公报私仇。他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呢?为了不出意外,他命令山田另带一营兵力,与郑永清同行,指挥监督郑永清,发现郑永清图谋不轨,果断处决。他心中还有一个卑鄙的计划。倘若伺机除掉郑永清,郑家大院的所有,包括郑心清,终有一天顺理成章归于他酒井家族…… 黄松甸子属长白山余脉,虽称不上山高林密,也是大上山峰相连,山与山之间,有不少小屯落。 郑永清和数支新编入讨伐队的队伍,赶到黄松甸子,刚好正月十五,老东北习俗,十五是元宵节,出了十五,整个春节才宣示结束。日本人不把春节当回事儿,满军士兵本来就不愿意打仗,春节没过完,就开拔到这山沟里,心里有气,不敢公开骂日本人,只能指天骂地,发邪火。 讨伐队临时指挥部设在一个农家院落里。 指挥官是关东军一个大佐,他在下达任务时,面对着山田等日本指导官,说的也是日语。对郑永清等满军军官视而不见,好像不存在似的。郑永清不会说日本话,但能听懂不少日本话,大佐说,以黄松甸子为点,对方圆近百里的反满抗日武装,实行分割围歼的战术。切断了对方的相互支援、相互联系。战斗一月有余,春节期间也未停止,现在明显感觉到对方抵抗能力下降,为防止对方突围,讨伐队决定,采取守株待兔之法,紧固包围圈,待对方把弹药、粮食消耗殆尽,势必束手就擒……还有一点,令大佐等日本军官乃至关东军司令部,兴奋不已的是,据可靠情报,义勇军首领马明金率一部,掩护大部队撤退牡丹江,他自己陷入眼前这个合围中,关东军司令部下令,一定要活捉马明金。 山田领命回来,摊开军事态势图,向郑永清和另个陈姓营长及几个日本指导官分配任务: “我们两个营作战区域在黑瞎子沟,宽一公里,先行封锁,伺机攻击,两位主官,你看我们怎么摆布好啊?” 郑永清:“我营听从你的命令。” 陈营长:“一公里,两个营兵力,怕是摆不开呀!” 山田是个中国通,他深知一线作战,指挥满军士兵,还得满军军官,日本指导官只有起辅佐作用: “是啊,所以我准备形成两道封锁线,一个营主攻,一个营后援,你们二位谁在第一线呢?” 郑永清听得出,山田这么说意在试探他的态度,他知道若请求居守二线,山田是不会答应的。 山田:“一线防守,二线出击,没有轻重之分,讨伐指挥部明令,肃清匪患,论功行赏,这可是个好机会呀!” 郑永清佯装看图,他不能先表态,以免引起山田的怀疑。 陈营长是后调到卫队团的,与郑永清不熟,但知道郑永清曾是卫队团的团长,对郑永清还是挺尊重的: “郑营长,兄弟没的说,一、二线,你挑吧!” 郑永清苦笑了笑:“陈营长这么谦恭,我还真没得挑了,这么办吧,我营老兵多,我上一线吧!” 山田:“好,郑营长不愧是当过团长,勇气可嘉,为鼓舞士气,我愿与郑营长同仇敌忾,奋勇杀敌。” 郑永清推下眼镜,脸冷落下来:“山田长官,这是不相信我呀?我已在一线,只有向前,没有退路了,即便存有二心,恐怕也是死路一条。” 山田知道阵前最忌讳相互猜疑,连忙说:“郑营长,你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 “我代表全营弟兄,欢迎山田长官亲临督战。”郑永清之所以称山田为长官,不是恭维,而是心中不服,他一直认为,山田窃取了他的团长之位。 陈营长:“团长,我认为你还是居中指挥为好。” 山田沉思,不好再坚持,表示同意。 正月,天寒地冻,往往比腊月还冷,山林中,雪深得地方能没人,白天,放眼望去,一个雪丘连着一个雪丘,无遮无挡。 郑永清率兵进入所谓的前沿,连续几天,精神高度紧张,白天还好度过,到了夜间,冻得无处躲藏,只能围坐在火堆边,这样一来,一切都暴露出来,黑暗中,冷不丁一阵枪声,也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无目标的疯狂还击后,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每天夜里,都有类似情况发生,如此一来,弄得防守满军,苦不堪言。 山田头三天,还常来巡查,后来便电话遥控,他也知道躲在二线,守个火炉子享福,另外,来到一线,士兵怨声载道,不时骂娘,他听到了,若不呵斥,有失尊严,一味打骂,激起兵变,责任重大,好在营、连、排三级都有日本指导官,他暗地给日本指导官下令,监督郑永清及所属军官,至于士兵,虽牢骚满腹,长官下令,还得往前冲。 这天夜里,郑永清防守的区域,枪声大作,比以往响得犹为激烈,不时,还有小钢炮的炸弹声。 山田被枪炮声惊醒,从行军床上刚爬起来,电话铃声大作,他抓起听筒,里面传来郑永清兴奋又有些急迫的声音: “山田长官,我们遭到突袭,弟兄们顶不住了,请求你们马上增援……” 山田:“有多少匪徒?” 电话里的郑永清:“天黑,看不清,对了,我们抓住五个活口,我问过了,有个软骨头说他们集中兵力,想在我们这儿突围……” 山田一怔,据讨伐指挥部分析,被包围的尽管是匪首马明金,但没有太大战斗力,莫不是马明金把所有的兵力都压到一个方向,欲拼个鱼死网破? 郑永清:“山田长官,弟兄们打得太苦了,你要再不增援,溃败下去,你我都得受到军法制裁……” 山田严厉地:“郑营长,传令下去,如有擅自退缩者,就地枪决!” 郑永清不悦地:“这种时候,高压怕解决不了问题,兵败如山,后果如何,你考虑到了吗?好吧,你不肯增援,我直接给讨伐指挥部打电话。” 山田也怕贻误战机,承担责任:“慢着,你……你让营部指导官接电话。” 郑永清:“指导官已下去督战,不在营部,算了,我还是给讨伐……” 山田不敢再犹豫了,打断郑永清的话:“全力坚守,我马上增援……” 陈营长也被枪炮声催起来,率参谋来到山田面前。 山田未对郑永清产生丝毫的怀疑,因为稍有军事常识的人,从杂乱无章的枪声、爆炸声辨听出,战斗是激烈的。他决定带一个连前去增援,命令陈营长进入阵地,以防第一道防线被突破。临走前,他又向讨伐指挥部做了报告,那个大佐指挥官提醒说,马明金狡猾,这次突袭可能是声东击西,切不可麻痹大意。 前方距二线大约三里的,黑夜里雪深路滑不好走,满军士兵又多有厌战情绪,听着越来越近的枪声,他们脚步越发慢了,有的士兵故意摔倒,这就更降低了行军速度。 山田心里着急,命令连长和指导官催促队伍,他率两个日本护兵和三个参谋,打马先行。 郑永清主动请缨,确实是想报仇雪恨,不过对象不是马明金,而是日本人。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天翻地覆,百姓生活水深火热,好多人,主要是军人,面临生死选择。 郑永清是正宗的满族血统,尽管他不像他阿玛那样对大清魂牵梦萦,内心对恢复清朝帝制并不排斥。日本人入侵,血腥镇压,作为军人,后编入满军,助纣为虐,如同鹰犬,每每想来,很不是滋味。好在上面有他崇拜的老长官熙洽,清朝最后一个小皇帝也来到东北,当上执政。想到他们都是满人后裔,若真能建立一个满人治理的满洲国,这让他多少还能得到点宽慰。随着时间推移,他如梦初醒,这哪是满人的国家,简直就是日本的附属国,即便是附属国,也该有个自由,可现在从上到下,都成了日本人的奴隶,连做人的权力都给剥夺了。最让他气愤难抑的是,冯占海和大舅哥马明金率部攻打吉林市,两军对垒,满军为日本人卖命,本够羞耻,日本人却射杀满军伤兵,当时,他拒不执行这个没有人性的命令,并提出抗义,最后,他为此被降职为现在的营长。其实升降,在日本人统治下,他并不看重了。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是日本人对中国人竟如此凶残。还有他手下的罗排长,堂堂的血性军人,只因执行公务,打了寻衅滋事的日本人,被日本人枪杀于大庭广众之下……种种耻辱,令他心痛,也让他无地自容。也就从那时起,他对日本人由反感,逐渐转为仇视。同时,对率部明刀明枪与日本人血拼的大舅哥马明金,倍加敬佩,甚至心驰神往,盼望有一天,也如大舅哥一样儿,做个顶天立地的中国军人。但回归到现状,不由一声叹息,他时常问自己,真的能成为大舅哥那样的人吗?军人不怕死,军人不惜死,单就军人素质,他自认能做到,可是想到家庭,父亲、妻子、儿女,还有岳父一家,他犹豫了,退却了。虽然他心未死去,事实上,他在苟且偷生…… 就在这时,郑廷贵在马家大院中毒而死。 郑永清小时候就是个鬼精灵,从讲武堂毕业,因思维敏捷,被选为督军府参谋,整日周旋在长官们身边,耳濡目染,察言观色,具有很高、很精确的判断能力。当听到父亲死在岳父家,他感到蹊跷,后听日本人说父亲是岳父投毒致死,岳父因此被日本宪兵队抓走,他立马断定这是个阴谋。为弄清事情真相,他托在医院的朋友,花钱买通检验父亲尸首的医生,得知毒死父亲那种毒药,是关东军细菌部队研制出来的,寻常人弄不到的。联想父亲去世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诸如去新京手捧“免死金牌”告御状,回来后,求见酒井,遭到拒绝,这些足以证明,父亲是死于日本人之手,具体地说,是被酒井杀人灭口,至于投毒的环节,那只是个形式而已。 中国有句俗话: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此仇此恨,若忍气吞声,枉为人杰。 郑永清性格虽然内向,男人及军人的血气方刚,绝对具备的。他愤怒到极点,他悲痛欲绝,可是他却没有发泄出来,就在父亲出殡时,他也是默默地磕头,连个眼泪都没掉。过后,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任何人不见,比以往更消沉了。再后来,人们就不关注他了,连受命监督郑永清的山田,向酒井汇报,也用瞧不起的口吻说郑永清已失去军人气节,与众多满军军官一样儿,逆来顺受……他们哪里知道,包括郑永清的亲人也蒙在鼓里,郑永清已在暗中筹划哗变行动,走向反满抗日之路。为此,他做了充分的准备,串联营中的弟兄,三个连长是他的亲信,表示同意,怕遭日本人迫害,事先秘密把家人送往外地。 马明玉被撵回娘家,郑永清颇用心良苦。 郑永清之所以在妻子面前,行为反常,皆为假象,他怕妻子担忧,甚至阻拦,故意不理睬妻子,制造摩擦,找茬儿与妻子吵架,最后让妻子带孩子回到娘家,包括,他在父亲去世后,与岳父家断绝往来,连岳母出殡,他都没有参加,这一切都是做给日本人看的,以防哗变后,日本人迁怒妻子和岳父一家。 天赐良机,讨伐队与义勇军激战,第二军管区调兵增援。 郑永清义无反顾,决定趁机起事…… 山田赶到,在小草房前下马,听枪炮声稍疏,但未完全停下,偶尔可见前方有光亮闪烁,看来交战还在继续。 两个日本护兵,在门口分左右站定。 山田和三个参谋推门进去,一股寒气随之贯入。 郑永清在地中央踱着步,旁边有几个营部的人。 山田见郑永清瞥来一眼,既不敬礼,又不说话,大为不悦,可他也顾不得这些了,急切地问: “情况如何?” 郑永清依然没停下,此番神态,似乎在闲庭信步。 山田愠怒地:“郑营长,我在问你话呢!” 郑永清转过身,正视着山田,眼镜片里透出阴冷的光色: “问我?你还是问他吧!” 一个山里人打扮的黑脸汉子,坐在炕沿边。 山田这才注意到,在身着军装人中,有这么一个外来人,他厉声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那人笑了,掷地有声地:“我是马明金,这个名字,你应该很熟悉吧?” 山田大惊失色,意识到什么:“郑永清,你……你敢通匪……” “王八蛋的小日本,去你娘的吧!”郑永清这个文静的人,骂出这句话,可见他对日本人,对山田愤恨到极点。 山田手搭在战刀柄上,还没等抽出来。就听“啪啪啪”三声枪响,山田身子晃了晃,龇牙咧嘴,摔倒在地,腿一蹬死了。 郑永清把冒着轻烟的手枪,塞进枪套,好个讲武堂的高材生,动作麻利。 门外,伴着几声枪响和“叽哩哇啦”的怪叫声,不用说,那两个日本人到阴间给他们的长官去当护兵了。 郑永清在请求参加讨伐队时,料到山田不放他,最终会随军监督他,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他早就想亲自手刃表面和善,内心无比凶狠的山田,为罗排长报仇,为卫队团官兵们出气。分配任务,他欲擒故纵,解除山田的疑心,来到一线,参谋出身的他,虽不是身经百战,但做起事来,缜密细致,井井有条,秘密派出一个连长,率领两个人,揣着他的亲笔信,乔装成山里的人,悄无声息离开营地,潜入林中,很快与马明金接上头。 马明金熟识郑永清的笔迹,看过信,知道妹夫来到阵前,约他见面,帮助义勇军脱离困境,相当的高兴。决定立即前往。与他在一起掩护大队的洪大新不放心,他说,现今在日本人淫威下,有不少人卖国求荣,甘当亡国奴,他怕其中有诈,欲代马明金去与郑永清会面。马明金说,抛开亲戚关系,他与郑永清从小相伴,一起成长,虽说在事变后,两人走上不同的道路,他还是深信,两人间那种真挚的情义,牢不可破。更重要,他坚信郑永清始终有一颗中国人的良心和军人气度。见洪大新还是担忧,他说队伍连续作战,几乎是弹尽粮绝,为保存下这支队伍,他舍身冒险也是值得的。 当郑永清见到马明金最初一刻,紧紧拥抱,喜极而泣,千言万语哽在喉中,说不出话来。以两人间的亲密,其实不用过多说什么的,稍稳稳定下情绪,即着手布置下一步行动,郑永清说从现在起,将自己的一个营都交于马明金指挥。 马明金与郑永清之间不需客气,他问清情况后,迅速传令洪大新,把密林中的队伍集结过来,并制定双方交火假象,又使出在拉法镇一战中擒贼先擒王谋略,把山田诓过来,就地处死。造成震慑,而后尽量把二线的满军缴械,至于满军中的几个日本指导官,那就不在话下了。 增援的满军一个连,步履艰难赶到了,洪大新暗中用枪押着随山田来的参谋,迎出去,站在队前,命令连长带全连三个排长和几个日本指导官,进屋内领受任务。 满军待遇就是寒酸,连长连马都没有,跑得气喘吁吁,听了参谋的话,没容多想,带着军官钻进屋里,不用说,下场都是束手就擒,日本指导官,按马明金的老规矩,一个活口都不留。 洪大新举起胳膊,冲天打了三枪,大吼着:“我们是抗日义勇军,我是老东北军的洪大新,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想要活命的,立即放下武器!” 这个连的士兵一个个冻得缩脖子,抄着袖,抱着枪,在原地跺脚,听到枪响和洪大新的喊声,吓得都愣住了。 从周围的暗处,涌出郑永清营中士兵,夹杂着义勇军的人,枪口直顶上来,枪栓扳得“噼里啪啦”,随时欲扣动扳机。 这个连的士兵立时明白了,被包围了,没有一个人敢反抗,也没有一个人想反抗,都按指令,将枪架到一处,人归到另一处,听候处理。 兵贵神速,时不我失。 马明金率领义勇军两个中队,郑永清带着两个连,两股力量合在一起,数百人,扑向二线满军,洪大新等义勇军和郑永清的另一个连,把缴械的满军中愿意跟随者,押着战利品,快速跟进,整个队伍,要在天亮前,撤离出去。 陈营长在临时防御阵地上,听前面枪声渐渐停息,以为山田上去后,把义勇军打回去,放松了警惕,有人提出,快到五更,天太冷了,不少士兵都冻僵了,能否退出阵地,陈营长思忖着,不同意,他怕山田回来,发脾气,允许点火取暖。 一堆堆篝火熊熊燃起,照亮了半个天空,士兵挤围在火旁边。 这时,哨兵发现从一线方向传来马蹄声和杂乱的脚步声,陈营长以为是山田等人回来,向前迎来,待对方来到近前,看见黑糊糊大队人马,他觉出苗头不对,掉头想往回跑,突听到有人喊他,细一辨听,是郑永清,他疑惑地停下来。 郑永清在陈营长面前跳下马。 陈营长:“噢,是郑营长啊!咋的,被打下来了?山田团长呢?” 郑永清低声地:“他回不来了。” 陈营长一惊:“啊,他……他阵亡了?” 郑永清冷冷地:“不,是让我嘣了。” 陈营长惊愕张大嘴巴,这才发现他被几个端着枪的人围在中间。 郑永清:“我营全体官兵,已哗变,加入抗日义勇军,这位是义勇军总指挥马明金。” 马明金闪出来。 陈营长脑子一片空白,结巴地:“马……马长官,久仰,久仰……” 马明金:“陈营长,过多的话,我不想多想说,我们都是中国人,只要你们不反抗,我们不会伤害你们。” 陈营长营中的一个日本指导官,发现这边情况异常,快步走来,不无威严地喝喊着: “你们的什么人?我的指导官的干活……” 几个义勇军战士,待那个日本指导官走近,拥上去,把他按在雪地上,随即麻利的一刀,将他刺死。 陈营长见状,更是心惊肉跳,连忙说:“马……马长官,我……我们配合……” 马明金一挥手,义勇军与郑永清的手下,快速散开,冲向不远处的火堆,烤火取暖的满军士兵,刚醒过腔来,已被枪口顶住了。有几个连排指导官站起来,抽刀拔枪,欲要反抗。义勇军的战士很有战斗经验,对火堆边的满军大喊: “卧倒……” 满军士兵也是经过训练,听到这话,情知不好,慌忙就地趴下,而日本指导官,即便听得懂中国话,反应迟钝,只有他们几个还伫立着。 义勇军的枪响了,再看几个日本指导官,相继倒下。 陈营长战栗地:“郑……郑营长,咱们都是一个团的,你……你也当过这个团的团长,千万别伤着自家兄弟呀!” 郑永清:“陈营长放心,我们打的是日本人。” 马明金向火堆那边看了看,立刻做出判断,问陈营长:“你这里不是两个连的布防吗,怎么只有一个连的基数?” 陈营长不敢怠慢:“回马长官的话,这里狭小,兵力摆不开,我让二连在岭下候命,做预备队……” 马明金与郑永清走到一边商量,时间紧迫,趁天没亮,加速行军,只要岭下的二连,没上来,就不要理会。刚好,洪大新率队赶到了,马明金让把刚缴下的枪支弹药,能带走的,放到马爬犁上。后队变前队,迅速撤退。他与郑永清带一部分人掩护。说到陈营长和他的士兵,马明金说,队伍现在依然在敌人的大包围圈内,不宜再扩充。让他们留在原地,过后随他们而去。 大队开了过去,天渐渐地放亮了。 郑永清临上马前,见陈营长还怔然发呆,想到毕竟曾是一个团的同仁,难免有一丝恻隐之心,便问: “陈营长,你今后打算咋办啊?” 陈营长哀叹地:“唉!郑营长,你把我整得是进退两难啊!” 郑永清语重心长地:“兄弟,听我一句劝吧,跟着日本人是没有出路的,前车之鉴,还记得李子安的下场吗?” 陈营长:“我……我何曾不知小日本心狠手辣,可我……” 郑永清最后道声保重,打马飞奔,带着护兵,去追赶队伍。 事后,陈营长为其去向,把营里几个信得过的找到一起商理,大伙儿都知道倘若回到吉林市,关东军和酒井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李子安身为团长,又是熙洽的亲信,都死于非命,他们……这真是被逼上绝路了。无奈,陈营长提出落草为寇,拉杆起局当胡子,好在还有一个连的建制,二百多条枪,不愿从者,自谋生路。 此后大山林中,又多了一股绺子…… 马明金所部,暂时脱离险境,队伍向东行进五天,在一个小山屯,停下来休整,制定下一步方案。 郑永清带来的关东军和满军在这一带军事部署图,起到了重大的作用。 马明金把义勇军中队长和郑永清营中排以上军官,召集到一起,详细地做了军事情况分析,明确了下一步行动计划: “现在天上有日本关东军的飞机侦察、轰炸,地上有数路讨伐队围堵,我们这支数百人的队伍,运动起来,目标太大,为保存在生力量,我和郑营长商量过了,现决定,大队人马由洪营长率领,往东行进至老金厂一带,隐蔽起来,我和郑营长带百余人,组成精干的穿插队伍,往南直扑蛟河,佯攻蛟河县城,把讨伐队主力,吸引到蛟河方向。趁这时候,洪大新,你们马上向松江河和二道白河转移,那里是长白山腹地,又是中朝边境,你们可以伺机向北,进入牡丹江,与先期到达那里的队伍汇合。” 洪大新站起来:“团长,这方案可行,但这么安排我不同意!” 马明金:“你先坐下了。” 洪大新:“团长,你得让我把话说完啊!” 马明金知道洪大新要说什么:“情况紧急,形势所迫,有话以后再说吧!” 洪大新急了:“团长,你不让我说话,这个命令我拒绝执行……” 马明金:“你呀,你呀,说吧!” 洪大新:“我是说我们这支队伍不能没有你的指挥,先期进入牡丹江的队伍,也等待着你的指挥,你让我带穿插队伍去打蛟河,你率大部队……” 马明金:“这是我和永清做出的决定,你不要再争了。” 洪大新:“团长……” 马明金:“你放心吧,我们吸引住讨伐队,待你们安全了,我们跳出包围圈,甩掉敌了,相机转向牡丹江。” 洪大新:“团长,这样一来,所有讨伐队都将扑向你们,太危险了,你让我带穿插分队吧,咋的,你还信不过我呀?” “大新啊,我去佯攻蛟河县,敌人很快就知道是我在队伍中,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敌人相信,我们是主力队伍。”马明金说到这儿,笑了,“日本人对我的悬赏,比你的高。” 洪大新:“可是你……你带的人太少了。” 马明金:“人少机动灵活,我和永清还有一个方案,在吸引住敌人后,实在不行,我们进入桦甸,眼看春天就要到了,到时候,我们南北形成攻势,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见面的。” 队伍开拔,分别之际,洪大新走出小山屯,不止一次回头望着站在屯口的马明金,最后打马又跑回来,跳下马,拉住马明金的手,眼中含泪。 马明金似乎也产生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在以往的岁月,两人不止一次分离,但却从未像今天这样难舍难分,这是不是一个不祥之兆呢? “团长,保重……”洪大新摇动马明金的手臂。 马明金笑了,他与洪大新军中相处多年,虽是上下级关系,但经过血与火的洗礼,两人情感,早已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连绵的雪山,茫茫的雪原,渐渐掩没远去的身影,这对生死的弟兄怎么也没想到,今日分手,竟真的成为永别…… 三日后,马明金和郑永清兵分两路,奔袭蛟河县城。 战斗打响,敌人做梦没想到,在他们看来已是强弩之末的义勇军,竟出其不意,并大张旗鼓攻打蛟河。讨伐指挥部接到报告,刚开始还挺镇静,以为是零星武装,后来听说县城东北两个方向同时遭到攻击,尤其听说是马明金率队,还有郑永清指军的穿着满军服装的士兵,立刻做出判断,这是马明金与哗变的郑永清合二为一,事实上,马、郑结合,端下小小县城,轻而易举。讨伐指挥部慌了手脚,一边向关东军司令部和吉林市方面请求增援,一边命令各处讨伐队,放弃原有任务,迅速向蛟河周边集结。 马明金虚张声势攻击了一天一夜,蛟河县原有的大部分兵力,都抽调到讨伐队,马明金若真想夺取该城,攻其一点,完全可以突破进去,但那样容易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讨伐队,包围在里面。他的本意就是想吸引住敌人的主力,得知讨伐队向蛟河扑来,见战略目的已经达到,马明金与郑永清同时撤退,会合到一起,转向桦甸方向。 这天,队伍来到桦树林子,连日来,不分昼夜的行军、作战,人困马乏,后面的讨伐队基本被甩下了,马明金下令,在一个偏僻小屯子休息。 郑永清与马明金同住一个屋里,晚上,两人坐在火盆边,烤熟几个土豆,老乡给了点萝卜咸菜,一大碗老白干,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喝着,唠着,自打见面,忙着队伍,忙着打仗,很少有时间叙旧或说说心里话。 马明金见郑永清比相逢时瘦了,脸面也黑多了,关怀地问: “咋样儿,能撑得住?” 郑永清放下酒碗,短短的时间,他学会了山里人做派,喝过酒,用手抹把嘴角,笑看着大舅哥,一时没明白大舅哥的话意。 马明金笑了:“我是说咱们在山里钻来钻去,风餐露宿,日子苦啊!” 郑永清:“说实在的,苦是苦,可这心里畅快啊!” 马明金:“你是说再也不用受日本人的窝囊气了,对吧?” 郑永清:“唉!哥呀,你是不知道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啊,大气不敢喘不说,还说不上啥时候脑袋掉了,现在好了,跟日本人明刀明枪,真的战死了,那也不枉做了一回中国军人,哥,你记得吗,咱们刚从讲武堂毕业,就盼着能上战场,那时咱们还是年轻气盛,打来打去,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这回跟日本人干,这才叫真正的有了用武之地。” 马明金:“永清,你的话让我想起吉林市刚陷落时,你受熙洽指派,去乌拉街劝我归顺,我送你走时,心里就有个预感,我们早晚会走到一条路上来的。” 郑永清惭愧地:“哥,你别这么说,要不是我阿玛被日本人害死,我……我兴许还犹豫不决呢!” 马明金:“不,即便没有郑大叔的事儿,你也不会当一辈子亡国奴的,因为我知道你,骨子里有中国人的气概,军人的血性。” “九一八”事变前,两人间,类似这样推心置腹的谈话,那是常有的,今天娓娓相谈起来,似乎更加亲切,更有意义。 郑永清把眼镜摘下来,擦两下,又戴上了:“哥,你让洪营长带大队迂回转入牡丹江,你说咱们随后跟进,其实你是在骗他,对吧?” 马明金:“此话怎讲?” 郑永清:“你别忘了我,我可是参谋出身,你原本就打算与洪营长来个南辕北辙,把讨伐队的兵力全部吸引过来,这样才能保全大队。” 马明金点头:“是啊,敌强我弱,只能走这步险棋,所以,当初我想让你与洪大新一起撤走,可你……” 郑永清:“哥,且不说我的杀父之仇,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如同兄弟,刚刚见面,你让我走,我能走吗?我早已打定主意,今后咱们生在一块,死也死在一起,还有,我听洪营长说了,你的伤腿,在这儿冰雪里,肿得不像样儿子,我留下来,一是帮你带带队伍,二是照顾下你……” 马明金心中好个感动,但坚强的性格,使得他不轻易表现出来,当然了,以他与郑永清的情谊,更不需说什么客套话的。 两人又说起今后的打算。 马明金:“原本想随占海撤入关内,汇同东北军主力再打回来,看来这个愿望难以实现了,那么只有坚持下去,军人不能守土,活着也是个耻辱,倘若有一天,为驱逐日寇,战死沙场,也不枉做一回中国军人。” 郑永清也深有感慨地:“哥,你说得在理,咱们要是为了升官发财,大不必可进讲武堂扛枪,以咱们的富庶家业和财产,吃喝玩乐几辈子都够用,可是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有意义吗?” 窗外,透进微微的光泽,天快亮了,两人没有丝毫的疲倦,谈兴越发的浓烈。 队伍在小山屯休整数日,外围侦察员报告,大批讨伐队正在逼近,尽管他们还没有找到准确的目标,但他们采取拉大网,梳理式的战术向前推进。 马明金率队立即转移,行进到帽儿山附近,与桦甸县城出来的讨伐队,在一个空旷的地带相遇,双方刚交上火,便形成交织状态。 郑永清靠前指挥,依托一个小山坡,让几个士兵用步枪,交替射击,造成火力薄弱的假象,讨伐队上当了,在机枪的掩护下,成扇面狂叫着,向坡上冲来,意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得胜利,待敌人距离不到三十米远时,郑永清一声大吼,众多人从雪窝里探出身,数十颗手榴弹一齐扔出去,轻重机枪一齐开火,顿时,坡下血肉横飞,雪尘飞舞,浓烟还未消去,敌人留下二十多具尸体,狼狈溃散下去。此时再看,刚刚还洁白雪地,被污血和翻起的黑土,染得脏黑一片。 这支讨伐队有二百多人,几乎都是日本人,在他们后边及左右还有相邻的讨伐队,战斗打响,敌人快速集结过来。 很快,天空出现两架日本人的飞机,先是低空掠过,而后呼啸反复多次扫射并投下炸弹,这给义勇军造成一定的伤亡。 马明金让参谋把郑永清喊下来,指着左边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说: “我们不能再与敌人这么纠缠下去,你我交替掩护,撤进林子里,先躲避开敌人的飞机。” 郑永清用望远镜看了下说:“那片林子是不是太小了点……” 马明金:“只有它离我们这儿近,先进去再说!” 郑永清应声跑走,赶紧调整队伍。 马明金先让伤员撤走。又派出十几人,从侧面袭扰敌人,减轻郑永清的压力。 敌人也想占据小树林,但慢了一步,义勇军抢先进入林中,掩伏树后,向外射击,他们想靠近都难。 飞机在树林上空,飞来绕去,因看不到义勇军的身影儿,胡乱扫射,扔掷炸弹,忙活一阵,最后飞走了,大概弹药打光了。 马明金与郑永清等人来到树林南边,约两里地开外,是座山梁,如果要摆脱敌人,只有向前翻越过去,可是开阔地带,被敌人占据了,马明金向偏东的方向眺望着: “永清,你看到了吗?那儿有个沟趟子,趁现在天上没有飞机,你马上带人顺沟趟子,隐蔽迂回过去,从侧面发起攻击,只要敌人冲锋队形一乱,我率队冲出去,直奔对面山梁,咱们在那儿汇合。” 郑永清带十几个人,开始行动。 马明金命令一个小队护住驮着队伍辎重马匹,其余十来匹马,让给伤员,他也想把自己的坐骑让出去,大伙儿不同意,怕他拖着伤腿跟不上队伍。就在这里,林中传来“轰”然一响,马明金手拄根棍子,摇晃着走过去,见浓烟散去,雪地上有四具尸体,一个参谋哽咽着对马明金说,这四个人是重伤员,他们为了不拖累队伍,支开护理的人,四人艰难的爬到一起,拉响了手榴弹…… 郑永清到达指定地点,他带着五挺机关枪,一字排开,一起开火,怒吼的子弹水泼水一般射向敌人。瞬时间,打得敌人晕头转向,以为被反包围了,惊慌失措。 马明金抓住这个时机,一马当先,率队伍冲出树林,扑向敌人。 敌人慌乱一阵后,重新组成拦击,但马明金的队伍已冲过去,讨伐队一个指挥官,气急败坏,连着挥刀砍倒两个畏缩不前士兵,随后亲自跳到马上,率刚刚赶来的骑兵,嚎叫着,如一群疯狗似的追咬上来。 马明金在小山梁上迅速布置一道阻击阵地,掩护辎重和伤兵,射杀由远而近的讨伐队骑兵,山坡上,雪深得拔腿都费劲,马比人的速度快不了多少,目标却显得大了许多,马明金指挥战士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把讨伐队的骑兵当成猎物,几番狂射,骑兵纷纷落马,有的中枪没死者,摔下来,脚还套在马蹬上,被马拖曳,撞来撞去,最后没气了。 讨伐队骑兵不敢再往上冲了,跳舞下马,原地卧倒,还击着,等待着后面的步兵。 郑永清弯着腰从侧面跑来,半蹲在马明金身边。 马明金放下望远镜,对郑永清说:“你来得正好,我们不能这么硬拼下去啊!” 郑永清看了看坡下:“敌人咬得这么紧,不好撤呀!” 马明金指点着:“我们的正面,敌人越聚越多,看来是有大批的讨伐队赶到了,在我们的左右,也发现有敌人在迂回运动,企图把我们合围在这里,好在,我们的辎重和伤员走远了,所以,我决定,你带队伍赶快撤离阵地,我带一个分队留在这儿挡住和吸引住敌人。” 郑永清一怔:“啊,你……你让我撤,你留这儿?” 马明金没理会郑永清,叫过参谋,下传命令。 郑永清:“哥,这队伍不能没有你,我留下打掩护,你撤……” 马明金:“时间紧迫,你就别争了,执行命令吧!” 郑永清:“不,哥,你不相信我吗?你放心,我死也要把敌人拖住!” 马明金神情冷峻地:“永清,这是在打仗,不是讲哥们儿情义的时候,听我的命令,撤!” 郑永清声音颤抖地:“哥,你就让我留下吧,行不,哥……” 马明金缓下口气:“永清啊,我这条伤腿在这雪地里能跑得动吗?” 郑永清这才注意到,马明金的坐骑被飞来的炮弹炸死了,躺在一边,现在整个阵地没有一匹马了。 郑永清往坡下探望着,欲起身:“你等着,我去坡下弄匹马来……” 马明金厉声地:“站住,敌人火力这么猛,你去送死啊,亏你还个营长……” 参谋来报,说撤退的队伍等待着。 马明金:“永清,为了队伍这百十人的生命,还有那些伤员和辎重,我命令你,立即带队撤退……” 郑永清:“哥,你就让我……” 马明金脸色铁青地:“我再说一遍,这是命令!” 郑永清知道目前所处险境,待敌人合围了,整个队伍就……他不敢也没时间再争执了,上前用力地握下马明金的手,哽咽无语,转身率队撤离…… 马明金把留下来的人,分成几个火力点,每个火力点,配备一挺机枪,这支分队是义勇军老底子,战斗经验丰富,他们知道肩上的重担,向马明金表示,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拖住眼前的敌人。 敌人两次试探性攻击,被打下去,更加断定遭遇到义勇军主力,待大批讨伐队到达,集中小钢炮,不停地轰击,而后,列出决一死战的队形,发起冲锋。 马明金身边相继有几个战士牺牲,鲜血把雪都染红了,他和护兵爬过去,用手捧着白雪,草草地把他们掩盖住,这样心里稍许减轻些悲痛。 其他活着的战士顾不及看死去的弟兄一眼,而是把牺牲者的枪支、弹药,拽过来,两支枪轮流射击,并且个个弹无虚发,枪枪见血。 敌人冲锋又被打退了,但是他们已完成的对这道小山梁的合围,经过短暂调整,准备从四面进攻。 残阳如血,照耀下来,远远雪野,闪烁着淡淡的金光。 马明金提着一挺机关枪,护兵牺牲了,他把活下来的四个士兵叫到自己跟前,清点过弹药,相互对视着,在这种时刻,语言是多余的,他们都十分清楚,生命的终结到来了…… 突然,背后传来激烈的枪声。 马明金以为敌人冲上来了,与战士兵掩在一块巨石后,却没现有子弹射来,他觉得奇怪,带战士向前移动,这才发现对面的敌人已掉转方向,他立时明白了,有人来援救他们,不过,他感到疑惑的是,大队应当远去了,这会是谁呢?蓦地,他想到郑永清…… 来者果然是郑永清,他把队伍带出去,交给参谋指挥,刚好碰到山里人赶着一张马爬犁,他征用过来,率领五六个战士,坐着马爬犁杀奔回来,他没有多想,只有一个念头,救出大舅哥马明金。 马明金用望远镜搜寻到郑永清的身影儿,心里禁不住有些怪责郑永清,但也着实升腾起一股暖流,他来不及多想,带四个战士边打边向郑永清所在方向奔去,速度极慢,除了根据地势,卧倒爬起,他那条伤腿,抵不上旁人的半条腿,几乎就是在雪地蹦着向前挪动。战士们要背他,他拒绝了,在这雪地里,身上不负重,行走得都特别的困难。他对战士说,冲出一个就留下一个打日本的力量,让战士先走,可战士不肯不说,还围住马明金,用身体保护着马明金。 郑永清看着近在咫尺,却不能相助的马明金,真的急了,让战士火力掩护,他跳上马爬犁,手里端着一挺机枪,一边催马,一边射击,向马明金这边冲来,眼看就要到了,数颗炮弹落下,雪尘和浓烟腾空而起,待迷雾散去,马爬犁被炸翻,郑永清仰躺着…… 马明金看在眼里,心中的悲伤和仇恨自不用说,他跃起来,尽全身的气务,向前蹦跳,随即摔倒,这时,再看周围,四个战士相继地牺牲了。 郑永清满脸是血,身上多处受伤,但却没有痛感,还好,脑子尚有一丝清醒,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只是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他下意识抬起手,摸下脸,没碰到眼镜,他翻爬起来,双手在身边摸索着,他知道自己,若没有眼镜,他就成了瞎子。 马明金看见郑永清在动了,他大喊着妹夫的名字。 郑永清听到了,却看不到马明金,他也在回喊着: “哥,你在哪儿,哥,我在这儿……” 马明金头上帽子被子弹打飞了,额头流出的血凝固了,左胳膊没有了知觉,不用说,是受伤所致,他用右手端着机枪,架在左伤臂上,朝冲向郑永清的敌人打了一梭子。 郑永清站不起来了,艰难向前爬着,最后实在爬不动了,俯卧在雪中,尽管他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但耳朵辨听出,大批的敌人正在向他走来。 马明金换上弹夹,抬起头,愣住了,敌人几乎走到郑永清的身边了,他若再射击,势必伤着郑永清,一时间,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郑永清猛然坐立起来,他看不清敌人,但他感觉出面对着的是敌人,他没有一丝惧色,大喊着: “哥,你在哪儿?哥,我不想被日本人活捉,也不想死在日本人死手,哥,你帮帮我,打死我吧!” 马明金听得清,看得清,他的心在流血,只大喊一声永清,便哽咽住了。 讨伐队向马明金围来,他们没有射击,是想活捉马明金。 郑永清听到马明金嘶哑的声音,他笑了,大喊着:“哥,我听见了,哥,你要是我的哥,我的亲人,你就向我开枪啊,开枪……” 马明金不忍再听下去,闭上眼睛,手里的机枪响了。 郑永清倒下了,永远地倒下了…… 敌人团团把马明金围住了,有近百人,怒目而视。 马明金将没有子弹的机枪,立在雪地上,手拄着枪管,冷冷地看着,就在敌人怔忡,不知所措之时,马明金的手伸向腰间,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一声巨响,在连绵上山峦中,久久的回荡…… 第三十九章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满洲国”改为“大满洲帝国”,原“满洲国”执政溥仪,转为皇帝,年号:康德。当日,在新京南郊杏花村,临时垒起一个土台子,代为天坛,举行祭天古礼,而后是登基典礼。 一九三二年三月九日,溥仪就任“满洲国”执政时,与日本关东军代表板垣达成以一年为期,改为帝制。虽然超时一年,但溥仪为能重登皇帝宝座,欣喜若狂。 溥仪把这次恢复帝制,看成是走向大清复辟的起点,幻想着由日本关东军把他送回到北京紫禁城,收回全部大清疆土社稷,为此,溥仪派人到北京“敦庆隆”特制了一套龙袍,关东军司令部闻听说,告之溥仪,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国皇帝,不是大清国皇帝,因此登基时,不能穿清朝龙袍,要穿关东军指定礼服,即陆海军大元帅服。溥仪好不气恼,几经交涉,基至于乞求。关东军司令部做了小小让步。同意溥仪在祭天时,穿一次龙袍,登基典礼,必须要换上元帅服。可恨、可悲、可怜的溥仪不敢再坚持了,所以说,他这个皇帝是日本的走狗,是彻头彻尾的儿皇帝。 随着满洲国变成满洲帝国,日本对这个满洲帝国从上到下,控制得越发严密。 在满洲国建立之初,当时的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兼任日本驻满大使,后来接任者,皆是如此,在某种意义上说,关东军司令官就是满洲国最高的权力者。 溥仪在当执政时,关东军就他的身边安插一名日本的侍从武官,在改为帝制后,武官改称为“帝室御用挂”,专门监督、控制溥仪,用溥仪的话来讲:“他的实际职能就是一根电线,关东军的每一个意思,都是通过这根电线传给我的。我出巡,接见宾客。训示臣民、举杯祝酒,以至点头微笑,都要在他的指挥下行事。”其中最令关东军器重一个叫吉冈安直的关东军军官,一九三二年来到溥仪身边,后任“帝室御用挂”,十年里,从中佐升到中将。无论在任何场合,他惯用的口头禅:“我是关东军的代表。” 在所谓的满洲国各部、各省、市、县及镇,囊括所有部门的要害职位,都由日本人担任,名曰内部指导,其实是大权独揽。仅满铁株式会社就抽调数百人,充任满洲国日系官吏,还从日本本土派来大批投机分子,日本退伍军人,“满洲青年联盟”和“大雄峰会”等法西斯组织成员,都委任到满洲国各个机关,这样一来,满人任职的官位,都成了名副其实的牌位,若有不唯日本人是从者,轻者撤职查办,重者无端丧命。 在满洲国变成满洲帝国,吉林市老百姓的生活,如同全东北民众一样儿,日益艰难。 马家大院绝不是一个艰难所能表述的,若说凋零、破落,似乎也不对。还是用人们的感受来形容吧,即心酸二字比较贴切。 昔日敞开的大门,昼夜紧闭着,连旁边的小门,也关得严严实实,几乎不见有人出入,过去热闹的景象,荡然无存。不知内情的人打门口路过,禁不住暗忖:这深宅大院是不是已无人居住? 院内有人,而且人还不少,一家之主依然是马万川。 大院这么“死气沉沉”,不言而喻,都是因日本人所致。尤其以马明金和郑永清牺牲后,悲戚的气氛更浓重了。 日本关东军对马明金之死,兴奋异常,利用他们控制的报纸和广播,大肆宣扬: “击毙匪首马明金,关东军扫除满洲一大顽疾。” “关东军神勇之师,剿灭义勇军指日可待。” 同时还把马明金尸首照片登在报纸上,极尽羞辱。但对郑永清的死,一笔带过,只是说郑永清受土匪拉拢,意图哗变,被就地处决。日本人之所以这么说,是怕给本来军心不稳,士气低落的满军,造成负面影响。 马家大院是报纸上知道这个噩耗,也就是这时,郑心清来找马明玉,这是她自嫂子回到娘家,第一次与嫂子相见,她眼睛肿得像个桃似的,但面对着嫂子,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把侄子、侄女,紧紧搂在怀里,默默不语,要知道这两个孩子可是她郑家的骨血,郑家的根啊!她掏出一封信,递给嫂子,说是哥哥临走时,托付给她,让她在恰当的时机交给嫂子。马明玉颤声地问,为什么现在才送来?郑心清说看过信就知道了,而后转身欲走。马明玉追喊着,她头也不回,理都不理地离开了。 马明玉展开信,刚看到信首的称呼,泪水蒙住了眼睛,再往下下,整个心都要碎了: 明玉吾妻: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了人世,或许你会责怪心清信交得迟了,我想对你解释的是,这是我们兄妹的一个约定,试想,如果我们能再见面,还用得着这封诀别的信吗? 明玉吾妻:我已去了山里,走向战场,不是为虎作伥,与哥哥所领导的义勇军对垒,而是我要站在哥哥的一面,以一个中国军人骨气和勇气,与日本人厮杀。我为什么幡然醒悟,做出这样的决定,你完全可以从我这两年多消沉的意志,苦闷的生活中,得到答案。你我相亲相爱,相敬如宾生活这么多年,你应该深知为夫的性情,我内向、木讷,不善言表,但我敢说我绝对是个有血性的男人,不然的话,当初我也不会去报考讲武堂,还拉上哥哥。事变之初,尽管我内心痛恨日本人,我却盲从老长官熙洽,跟我的阿玛一样儿,对我们的小皇上抱有幻想,妄图重建我们旗人的国家,现在想来,多么的幼稚、多么的可笑。短暂的迷茫,我和许多同仁明白了,在日本人的刺刀下,听从日本人的摆布,我们成了日本人的帮凶,是名不副实的亡国奴。当我们有了这个觉醒,这种感受,心中的痛苦自不用说,此时,我们无比地愧疚,我们不配做一名军人。此时,我们,尤其是我,想到哥哥,更是无地自容。要知道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成为军人,同为军人,哥哥在与侵占者,与倭寇战斗,我却丧失了军人的气节,助纣为虐…… 明玉吾妻:你知道吗,人生最大的痛楚是什么?莫大于灵魂的噬咬。我时常在内心深处大喊着,我不能再这么苟且偷安的活下去,与其这么窒息,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我打定了主意,要成为哥哥那样的军人,要保持人的尊严,为此,我在营中联络弟兄,做了不少相应的准备。恰在这时,发生阿玛中毒事件,国恨家仇,更坚定了我抗日的决心。说到这儿,我该明确地告诉你,阿玛的死,不是你爹,我的岳父害死的,是日本人,是酒井精心策划的借刀杀人之计。其目的就是想一并除掉我阿玛和你爹这两位老人。至于实施过程,我不便多说了,想必有朝一日爹会告诉你的。 明玉吾妻:在我决定不惜以死与日本人抗争之际,我最舍不下的就是你和两个孩子,还有妹妹心清,阿玛已作古了,心清大了,有自己的主见,我稍减挂念。可是你……想到在我死后,你孤苦的带着两个孩子,我的心便阵阵疼痛,使我一度踌躇不前。但最终我还是狠下心来,哥哥那句话说得对:军人应先有国后有家。为让我走得安心,死后放心,同时,避免以后遭到日本人的迫害,我借阿玛的事儿,故意造成怨恨你及你娘家的假象,把你“休”回家中,明玉啊,明玉,你可曾知道,当你跨上马车,我躲在暗处窥视,当车子启动,我再也支撑不住了,回到房中,号啕大哭,我才理解了,什么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句话!说来也怪,哭过之后,我身心却有一种从来未有过的轻松。我明白了,我解除了后顾之忧。 明玉吾妻:我今生之最大幸福,就是娶你为媳,倘若没有倭寇侵扰,你我厮守,堂上有老父,膝下有儿女,不说是喜悦无边,也是其乐融融。写到这儿,我笑了,笑着想起我们小的时候,大概是你八岁那年,有一天,在你家的后院,你把我堵在墙角,一本正经地让我答应娶你做媳妇,还说我们旗人有娶小的习性,逼他起誓,这辈子只能娶你一人,当时,我浑浑噩噩,尚不明白婚姻之说。吓得我欲逃跑,却被你按在地上,伸出手指,非要拉钩……现在想来,似乎就因为有那次私订终身,后来才有了我们一双儿女。 明玉吾妻:提到儿女,我没有过多的惦念,这不是做父亲无情,而是儿女在你身边,在他们的姥爷身边,我倍感放心,现在他们尚小,好多事不告诉他们也罢,待他们大了,自然会明白事理。那时,若念及起他们的阿玛,并引以为自豪,我也就含笑九泉了…… 明玉吾妻:以这种方式诀别,为夫实感愧疚,我不求你给予原谅,只求来生我们还做夫妻,在此,为夫泣跪,谢谢你给我的幸福,谢谢你抚养一双儿女,最后,乞求你今后,在爹面前,代我和哥哥尽孝,逢年过节,代我和哥哥给爹磕头。适时,告诉他老人家,他刚直不阿,爱憎分明,是我此生最敬仰的人。好了,不说了,明玉爱妻,永别了…… 马明玉把自己关在房里,手握着信纸,看一遍,哭一通,不知看了多少遍,也不知哭了多少回,后来,把信让父亲和徐兰香看了,再后来,她把信藏匿起来,待儿女长大了,交给儿女。 马万川看过信,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默然无语,一如从报纸看到大儿子的死讯,脸上呈出的依旧是凝重和刚强。 徐兰香与马明玉相拥而泣,同为女人,她心中的哀伤多了几分复杂的因素。数月前,她在心属马明金数年后,把自己的身子也交给了马明金,从那时起,她就把自己当成了马家的媳妇,尽管她与马明金未拜天地,丧夫之痛,她却深深体味到了。起初,她不相信这个事实,认为报纸登的消息,是日本人的宣传手段。她向满军中熟人求证,得到答复,她神情痴呆,却还是不肯相信。破天荒地给在新京的熙洽打电话问询,熙洽没好气地说: “马明金死在桦甸的山里,你去给他收尸吧!” 这个熙洽对徐兰香深恋着马明金,一直耿耿于怀,几次欲把徐兰香嫁人,没有成功,后听说徐兰香孤身一人,偷偷进山,与马明金相会,他是又气又怕,这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可能就是因为徐兰香,他现在很少回吉林市,若想大老徐,打电话让大老徐去新京。 没等过门成为寡妇,现实真是太残酷了,大老徐担心妹妹承受不住这个打击,整日劝解妹妹,在妹妹出门,时常跟在妹妹后面,生怕发生意外,好在妹妹除了马家大院,哪儿也不去,这让她稍许放心。记得去年秋天,妹妹山里私会马明金,回来后,她好个惊怕,但怕归怕,她没有叱责妹妹,作为女人,她知道深爱一个男人的心情,作为姐姐,她历来惯纵自己的妹妹,所以,熙洽再给妹妹提亲,都让她给巧妙的回绝了。不过,没多久,一件意外的事儿让她惊呆了,一时间也没有主意。 一天,徐兰香刚坐在饭桌边,便跑出去,呕吐不止,这种情况连续发生了几次。 大老徐跟出去,拍打着妹妹的后背,以为妹妹染上风寒,说要给妹妹煮碗姜汤。 徐兰香脸有倦色,说自己一看到油腻的就反胃,还说总想吃酸的。 老妈子田婶岁数大,看出什么,把大老徐拉到一边,轻声说徐兰香会不会有喜了,俗语有喜意为怀孕。 大老徐对男女之事,相当精通,但没生过孩子,听说这话,刚想说妹妹还是个姑娘家,怎么会……话到嘴边,心里一颤,把妹妹拽回房中,仔细盘问。 徐兰香现在比以前成熟、稳重得多了,可当听到姐姐问起那个事儿,她还是有些羞赧,话语自然躲躲闪闪。 大老徐:“你们是不是到一起了?几次呀?” “我……我回来不是跟你说过吗,几次?姐,看你说的,谁还记着啊?”徐兰香曾对姐姐暗示过,她在山里已与马明金同床共枕。 大老徐喃喃自语:“准了,这是种上了。” 徐兰香:“姐,你说啥呢?啥种上了……” 大老徐心头涌上的说不是上喜,还是忧,捶打妹妹一下:“你呀,你个傻狍子,你八成是怀上了……” 徐兰香还没明白过来:“怀上?姐,你说是我怀上……” 大老徐一时没了主张,搓着手,喃喃地:“没出阁的姑娘,有了孩子,这可咋办啊?” 徐兰香扑在姐姐身上,欣喜万分地:“姐,我……我怀上明金的骨肉?真的吗?” 大老徐:“哎呀,我的姑奶奶,你还没过门呢!” 徐兰香孩子气地蹦起来,高兴地喊着:“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大老徐点指着妹妹:“你这个不知愁的主儿啊,看把你乐的,有你哭的时候……姑奶奶你别蹦了,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徐兰香这回真听话,马上规规矩矩,手下意识的捧着自己的肚子,小心抚摸着,就像在抚爱已出生的孩子。 大老徐愁眉苦脸:“你想嫁给马明金,我挡不住,可眼下这马明金没在家,回来回不来还不一定,再过两个月,你显怀了,人家问起……不,就是别人不问,马家大院能相信这孩子是他们马家的吗?” 徐兰香:“姐,你说啥话呢?这孩子不是马家是谁的?” 大老徐:“唉!妹子呀,你知道个啥,大户人家说道多,我担心……” 人都说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徐兰香这轿子还没坐上,孩子先怀上,更是少有的了,听姐姐这么一说,她心里似乎没底了,但徐兰香就是徐兰香,性情直爽,敢作敢为,她没有多想,把这个喜讯告诉了马明玉,她本来与马明玉无话不说,也相信马明玉的理智。至于未来公公,若有疑虑,大不了孩子生下来,自己抚养,等待着丈夫马明金回来。 马万川信奉的是攒金子不如攒孙子,听女儿说徐兰香怀孕了,年久不见笑容的脸上,挂上喜色,做公公,不,是未来的公公,不好与没过门的儿媳对话,叮嘱女儿一定要照顾好徐兰香,还说把徐兰香接到大院,派专人伺候。 徐兰香喜滋滋,被亲人呵护着,哪料到天降灾难,马明金壮志未酬,含恨离去。 大老徐彻底地懵了,抱着妹妹大放悲声,不是哭马明金,而是哭妹妹命运太苦了,未婚先孕,妹妹已够凄婉了,若马明金活着,等个三年五载,再长也不过十年八年,有个盼头,现在所有希望全破灭了,试想,一个姑娘家生出个孩子,今后的日子怎么熬啊。 徐兰香反倒出奇地冷静,自打爱上马明金,尤其把身子给了马明金,她抱定生是马家的人,死为马家的鬼,虽然马明金不在了,但悲中有喜,所爱的人给她留下了孩子,在她看来,这是上天所赐…… 这天,在马家大院门前的街上,出现了两辆披红挂彩马拉轿车,前面走着鼓乐班子,吹的是欢快送亲曲,不用说,这排场是迎娶媳妇,奇怪的是新娘子车旁,没有骑高头大马的新郎官。后面那辆,装的新娘子陪送的嫁妆,车上坐着送亲婆。 花车在马家大院门前停下,徐兰香穿着鲜艳的衣装,头上披着红盖布,在姐姐大老徐和送亲婆的搀扶下,款步下车。 紧紧关闭的院门打开了。 马明玉率家人快步迎出来,她上前把徐兰香搂在怀里,热泪盈眶,亲昵而又高声地: “嫂子,我的好嫂子,明玉带家中的小辈,给嫂子磕头……” 徐兰香一把搀住马明玉,哽咽地:“明玉姐,我早已是马家的人了,你要这么客气,我咋进咱家这个门啊!” 马万川也出来了,按礼规,老公公应该坐在上房屋内,等着拜天地,等着新人敬茶,可自嫁自身的这个儿媳,此举太令他敬重了,他在屋内实在坐不住了。 徐兰香来到马万川跟前,扑通跪倒,连磕三个响头,而后发自肺腑: “爹,儿媳妇兰香来给你老尽孝了……” 马万川笑眼含泪:“兰香,你是我们马家下一辈的大儿媳妇,从今天起,这个家就交给你操持了……” 马明玉恭恭敬敬把徐兰香搀扶起来。 大院的门又关上,自此,徐兰香成了马家大院真正的儿媳。 日本人并没有因为马明金的死,放松对马家大院的监视,只不过是外松内紧罢了。这都是酒井的主意,也可以说是个解不开的心结,从“事变”前,到现在,他始终视马家大院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按说,他完全可利用这次“剿灭”马明金大做文章,但思来想去,没敢造次,原因之一,讨伐队隶属关东军司令部指挥,功劳自然归于关东军,原因之二,郑永清是吉林公署及满军第二军管区的人,阵前哗变,他负有连带责任,关东军虽没有深究,对他也是明显的不满。这个时候,若在吉林市再弄出什么波澜,得不偿失,酒井是个老特务,他才不会做不利于自己的傻事。 如此说来,酒井对马家大院无可奈何了?不,作为马家大院的老掌柜,头脑十分清醒,他与他整个家,整个“隆”字商号,时时都处于危险之中,酒井就像一只穷凶极恶的狼,一旦时机成熟,便会扑上来,把马家这个垂涎已久的猎物,撕咬个粉碎。那么马万川真的成了待宰的羔羊,坐以待毙,一点应对的措施都没有吗?这也不是,常言说,三十六计,还有最后一计,惹不起,躲得起。以前,马万川挂念大儿子,他觉得只要他留在吉林市的家中,对大儿子精神上有一种支持,现在大儿子不在了,他不说是万念俱灰,留在这伤心之地,也没什么意义了。他想到走,或者说是逃,可是在日本人严密的控制下,如何脱身呢?就在他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万全之策的时候,天赐良机,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他的面前…… 这天夜里,马万川躺在炕上,朦朦胧胧听到敲窗的声音,人老了就这样,总是似睡不睡,不过,这声音他听得真切,起身拉亮灯,下意识地看了看箱盖上座钟,刚好后半夜两点,这时候能是谁呢?他扭过头,隐约看见窗外透进一个黑影儿,莫不是大院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心头一沉,问道: “谁呀?” 窗外依旧低声:“我,是我……” 马万川听着耳熟:“你是……” 窗外:“爹,是我,我是明堂啊!” 马万川身子一激灵,以为耳朵听错了:“啥,你是……明堂……” 窗外又叫声爹。 马万川手忙脚乱,却也十分灵活地翻身下炕,连外衣都没顾得上披,光着脚跑到门前,拽开门栓。 一个短打扮的年轻人闪身进来,猛然地抱住马万川,哽咽地而又深情地: “爹,不孝儿子,明堂回来看你来了。” 马万川怔然地看着,尽管他还没老眼昏花,还是用手使劲揉搓几个眼睛,而后,双手抓住儿子的肩膀,往后推了一下,看得清楚,眼前真的是自己的小儿子马明堂。 马明堂把父亲搀扶到椅子上坐好,跪下连磕三个响头:“爹,你老在上,不孝儿明堂给你老磕头了……” 马万川还以为是梦中,直到儿子磕完头,他俯下身,把儿子拽起来,左右端详,喃喃自语: “明堂,我的儿子明堂……” 马明堂忙把外衣给父亲披上,规规矩矩站在父亲面前。 马万川这才彻底相信儿子真的回来了,禁不住热泪盈眶,他努力的控制着,没让泪水流下来。 马明堂千言万语哽在嗓子里,除了多唤几声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马万川很快镇定下来,把儿子拉住在身边:“明堂,你……你咋回来了……” 马明堂没马上回父亲的话,而是仔细看着父亲,只两年多没见父亲,父亲苍老了许多,他心中阵阵的发酸,也只有两年,他再回到这个家,母亲已作古,看着父亲,想念母亲,泪水无声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 马万川也在流泪,不过是在心里。 屋内好个寂静,好个悲怆。 “孩子,别这样,你这不是回来了吗!”马万川在空然间,突然见到儿子,他有好多疑虑,好多话要问,所以,不想让这悲伤的气氛笼罩在父子的心头。 马明堂擦把泪,还在抽泣。 马万川情绪恢复了正常,不免有些急切地:“孩子,你咋回来了?你不看看这是啥时候,你咋能回来呢?” 马明堂在“九一八”事变后,只回家一次,母亲去世,他也是事后知道的,父亲在信中,明确地表明,没有父亲的话,不能回来。怕的就是马明堂回来,被日本人扣住。双方来往的信件,都特别慎重,以防被日本人抓住把柄。 马万川怪责起儿子:“你咋不听话呢,我不是说了,不让你回来……” 马明堂知道父亲的担忧:“爹,你老别急,听我说,我……我回来快一个月了……” 马万川又是一惊:“啥,你……你说啥?” 马明堂:“爹,你听说过周保中这个人吗?我……我现在就在他的手下做事儿。” 马万川更加疑惑不解了:“周保中?就是报纸上日本人要抓的那个周保中?他……他不是吉林东边山里抗日救国军的头儿吗?” 周保中,东北抗日联军名将。云南大理人,云南讲武堂毕业生,曾在滇军当过连长,后入国民革命军任营长,一九二六年参加北伐战争,并秘密加入共产党,一九二八年受中共指派,去莫斯科学习,一九三一年九月回国。“九一八”事变不久,来到东北,任中共满洲省委军委书记,组成和联合各武装反满抗日,一九三二年九月,被公推为自卫军和救国军组成的联合军总参谋长,后联合军在日本讨伐队围攻下,大部分退入苏联,周保中坚持留下来,一九三四年三月,周保中在平日坡成立“绥宁反日同盟军联合办事处”,周保中任党委书记兼军事委员会主席。 马明堂一直瞒着父亲,他在燕京大学就读时,已参加了中共的地下组组,东北沦陷,他在一个东北抗战后援会工作,接受军事训练,前不久,经他再三请求,被派回东北,辗转哈尔滨,又来到吉林东部,现在周保中身边,任便衣队长。 马万川明白了,小儿子步他哥哥的后尘,也成了令日本人头疼的反满抗日分子。 马明堂对父亲说,他潜回家中,主要是周保中担心日本关东军情报部,摸清马明堂的真实身份后,加害马家大院,周保中让马明堂动员和安排父亲尽快离开吉林市。 马万川:“你哥哥和你姐夫的事儿,你知道了?” 马明堂沉痛地点点头,他说这次强烈要求回东北,是哥哥和姐夫的牺牲震撼了他,激励了他,为哥哥和姐夫报仇,这也是他一个誓愿。 马万川默然,小儿子选择了这条路,是他所没料到的。 马明堂说,哥哥未牺牲前,曾与周保中所领导的队伍,有过联系,只是因日本讨伐队的阻隔,没能合为一处,在哥哥和姐夫牺牲后,周保山已千万百计与那支退入到桦甸八道河子一带的队伍,联系上了,协助他们脱离了困境。马明堂还说,周保中了解马家大院的情况,对马万川的气节特别敬佩。 马万川:“那你这次回来是想把我带走,跟你去山里?” 马明堂摇头:“不,不是,我们在山里也是居无定所,我们周指挥的意思让你彻底脱离险境,去北平,或者天津……” “说得轻巧,日本人看得这么紧,我咋能走得了呢,再说了,我走了,这家咋办,你姐,孩子,还有兰香……”马万川把徐兰香自嫁进大院的事儿,讲给小儿子听。 马明堂:“我的意思你和我姐,孩子,还有我那个新嫂子一齐走,全部进关……” 马万川脸呈出为难之色。 马明堂把他拟定一个脱逃的计划,大致说出来,征求父亲的意见。 马万川将信将疑地:“这……这能行吗?” 马明堂说话谈吐,在马万川眼里,已不是以前带着孩子气,书生气的小儿子,显得非常成熟和稳重,劝导着父亲: “危险肯定有,但你老若困在这大院里,日本人早晚要对你老下手的……为免遭日本人毒手,你老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马万川何尝不想离开呢,自事变以来,一连串的变故,要不是他坚强的性格,恐怕早被日本人压垮了,这阵子他就在想,他可以置自己性命于不顾,可是女儿和两个孩子,那可是郑家的后代啊,真有个闪失,怎么能对得起战死的姑爷子,还有冤死的老亲家。另外,徐兰香身怀六甲,那是他马家的骨血啊!现在有这个机会,正如小儿子所说,即便有危险,也值得冒死一闯。 马明堂见父亲同意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他与父亲就具体细节商量一番,最后,他说要在天亮前离开大院。 马万川一愣:“这街面上到处是日本人,你去哪儿?” 马明堂说他在东关一个偏僻地方,有个联络点,比留在大院安全,他是带着几个人回来的,顺便还想做一件事儿。 马万川本想不问儿子,但还是问儿子想做的是什么事儿。 马明堂沉思一下,认为没必要隐瞒父亲:“日本宪兵队犬养是个凶残的家伙,好多抗日志士都死在他手里,我们想除掉他,给日本人一个打击。” 马万川:“端掉宪兵队?你们有把握吗?” 马明堂:“我们人手少,不会直接去攻打宪兵队,只是想伺机把犬养干掉。” 马万川思忖着:“这得有内线啊!” 马明堂:“有内线当然好,可我们……” 马万川:“你想没想过……” “你老是说找下心清?我……我不想见她。”马明堂提到小时候的恋友,神情不免有些淡淡的忧伤。 马万川:“我不是让你去找她,我给你提个人,你去找他,就说我让你去的,准没错儿!” 马明堂欣喜地:“爹说的人,肯定靠得住,谢谢爹。” 马万川俯在儿子的耳边,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马明堂疑虑地:“这……这人能行?” 马万川:“爹的话你还不信吗?” 马明堂点点头,他自小佩服父亲,相信父亲有这个能力,与父亲又说了几句话,临要走时,他问父亲,母亲的灵位在哪儿,他说母亲去世,没有回来,每每想起来,心痛内疚,他要给母亲磕个头,求得母亲的原谅。 马万川带儿子来到另个房间,这里供着明金娘的灵位,还有新摆放上去的大儿子马明金和姑爷子郑永清的灵位,没有马明满的灵位,那是个逆子,是个耻辱。 马明堂跪下,先恭恭敬敬给母亲磕过头,接着又给哥哥、姐夫挨个磕头,他没有流泪,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抗战到底,把日本人赶出去,以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马万川犹犹豫豫,还是想把二儿子马明满的事儿,告诉小儿子。 马明堂打断了父亲的话:“爹,你老别说了,二哥也是你的亲儿子,你老对他那么处置,想必自有原因。” 马万川叹声地:“也行,有些话,咱们爷俩儿留着以后再说,天不早了,你走吧,爹不留你了,对了,用不用把你姐和你嫂子叫起来?” 马明堂:“还是别叫了,我回来的事儿,你老先别跟她们说,免得她们惦念,等过些日子,你们离开吉林市,咱们还会见面的。” 马万川亲自把儿子送出后院门,看儿子消失在已有一抹亮光的黑暗中,回身叮嘱着看门的老徐头,严守这个秘密,与儿子相见短短一两个钟头,他的心情大有改变,当然了,喜悦之中,也添上几分的担忧…… 三天后的深夜,日本宪兵队长犬养,在他的日式住宅里,正搂着心爱的女人,那个人称雪兔的雪子熟睡,他做梦没想到,死亡悄悄地降临到他的头上。 马明堂通过父亲的提供的内线,得到犬养的住处和犬养今夜准确在家的信息。他换上日本军服,手提着战刀,背着日本的王八盒子,后腰还插着一把匣子枪,不过,他吩咐手下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尽量用刀解决。五个随从者,都是清一色日本军人打扮,除了匣子枪,手握短刀。 犬养的住宅在吉林火车站偏北地方,这里有十几座二层小洋楼,住者大多是“满铁”的高级职员,最小的也是火车站的站长。犬养当上宪兵队长,硬挤住进这里。 马明堂等人,晃晃悠悠走来,这儿归“满铁”管辖,有铁路警察时常巡逻,后半夜,警察早找个地方睡觉去了。 犬养的住的小楼前,有个小院,青砖花墙,两边各有一顶小圆灯,对开的木板小门。 马明堂留下一人在门外放哨,他手一搭院墙,轻捷地跳进去,悄无声地打开木门,随后闪到楼门口,轻轻地敲着门。从内线口中得知,犬养家有一个卫兵。 屋内没有动静,这个钟点正是人们酣睡的时候。 马明堂又重重地敲了几下。 里面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用日语不耐烦地问着什么。 马明堂在大学时学过日语,基本对话都能应付,他说是省公署酒井长官的参谋,有急事找犬养队长。 门打开,一个衣着不整的日本兵,看到马明堂穿着军官服装,慌忙敬礼,别说他睡眼惺忪,就是头脑清醒,也绝想不到反满抗日分子会这么肆无忌惮地出现在省府吉林市,而且还是宪兵队长的家。 马明堂用日语问犬养在哪个房间。 日本兵说犬养在二楼,还说他马上把犬养喊下来。 马明堂推开那个日本兵,说自己去找犬养,率两人快步扑向二楼。 日本兵觉出异常,晚了,被后面的一个战士捂住嘴,摔倒在地,另个战士举起短刀,照日本兵胸口,连插几下,一股污血喷出,日本兵哼都没哼出声,腿一蹬,没气了。 马明堂来到犬养的卧室前,放轻脚步,拨开日式拉门,闪身进去,顺着墙壁摸索着,找到开关,扳开,瞬间,室内通亮光明,一切都展露无遗。 犬养仰面躺在榻榻米上,张着大嘴,正打着呼噜,胸前趴俯着娇小的裸臂女人,也就是雪子。灯亮了,他还没醒,这个凶残的小日本,白天在宪兵队对抗日志士和无辜百姓,大发兽性,晚上回到家里,在雪子身上兽性大发,也许是太劳累了,他还沉睡在梦乡里。倒是雪子有了反应,睁开眼睛,支起身子,当发现三个男人逼近,她尖声地惊叫起来,犬养被惊醒了,一个鱼打挺地坐起来,懵懵然,胡说着什么,大概是在问雪子发生了什么事儿。 两个战士冲过去,一人拽起犬养一只胳膊,扯死狗似的,把犬养从被窝里拽出来,这家伙连日式的兜裆布都没有,犹如光溜溜的白条猪。 犬养彻底地醒了,睁大两只血红的眼睛,因两个臂膀被战士结实的按住,挣扎着,使劲地扭着脖子,看着马明堂等人,怒问: “你们的什么人的干活儿?” 马明堂笑了,敢睛这犬养真是个中国通啊,面对着穿日本军服的人,竟还用中国话相问,他上前一步,用战刀柄,抬起犬养的下巴,一字一句地说: “你就是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我们的抗日同盟军,今天来专门来取你的狗命,为所有被你残害的中国人报仇!” 犬养看出来者不善,但没想到是同盟军的人,他自知死期到了,内心十分恐惧,嘴却还叫硬怒骂: “八格牙路,我是大日本帝国军人,你们敢……” 马明堂挥手一拳,猛击在那张丑恶的脸上,把犬养后半句话,打咽回肚子里。 犬养的牙掉了,鼻子和嘴血流如注,呜咽着,如狗一样嚎叫,但他被死死按住,失去反抗的能力。 马明堂:“我再告诉你,你的上任松川被马明金处死的,我是他的弟弟马明堂,你放心,我会让你死得比松川风光……”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榻榻米的被子里伸出来…… 马明堂的第六感官有所觉察,眼睛余光扫视到那不单单是一只手,而且手中还握着一把王八盒子,他来不及躲避了,以最快的速度,抽出战刀,回手凌空劈下,就听“咔嚓”一声,王八盒子掉到一边,一只手腕也被齐整整的剁下来。 原来是雪子,悄悄地从犬养的枕头下,抽出手枪,没想到偷袭不成,反丢了一只手,她哀号着,疼得满地乱滚,白雪般的裸身,被自己的血染红了。 犬养看着他的心爱女人,这般惨状,身子动弹不得,把头伸出来,欲撞马明堂。 马明堂从腰部掏出绳索,麻利的系个扣,就势套在犬养的脖子,随后,把绳头扔给两个战士。 两个战士接住,扯着绳子,各自向两边退后,用力一拽,绳扣紧紧勒住犬养的脖子,只见犬状身子朝两边晃动着,手抓挠着,最后垂下,脸色青紫,舌头吐了出来…… 马明堂从墙上摘下犬养平时所佩带的战刀,抽出来,寒光一闪,准确而又牢牢地插在犬养的胸口上。 雪子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吓得没有了哀号的力气,这个日本女人,也是满脑军国主义,因对犬养有成见,去了大连,虽还当妓女,但只接待日本军人,说是要用自己的身子为帝国做出贡献,犬养当上宪兵队长后,特地把她接回来。 一战士指着雪子,问马明金这个女人怎么办? 马明堂冷冷地:“不留活口!” 另个战士捡起个枕头,过去按在雪子的脸上,枪口顶在枕头上,只听闷闷的一响,把雪子送回东洋。 马明堂做完最后处理,率领五个战士,撤离现场,径直奔向不远处的火车站,这也是他事先选定的另一个攻击目标。 后半夜的火车站,即没有发出的,也没有到达的客车,只有两三列货车,停在那里,车头像得了哮喘病的老人,有气无力地吐着白烟,站里站外,冷冷清清。 马明堂等人来到出闸口,见铁栅栏上着锁,他用脚踹了几下,“哗啦啦”的响声,在这静夜特别刺耳。 旁边的小屋里走出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职员,懒洋洋,刚要发火,看到栏外站着几个日本军人,慌忙掏出钥匙,打开门,弯腰赔笑: “太君,你们这是……要坐客车?最早的一趟,早上六点半……” 马明堂:“把门锁上,跟我们走!” 职员听日本人说出中国话,懵了,凑近想细辨认一下,不想腰部顶上一支枪口,他吓得一哆嗦,说话也结巴了: “老总饶命,我听你们的……” 马明堂等人押着职员,奔向站内,边走边说:“我们是抗日同盟军,看你也是中国人,只要你老老实实配合,我们不会杀你的。” 职员一听抗日同盟军,倒吸口凉气,不过,心里不那么害怕了。 马明堂:“哪列火车是往长春方向的?” 职员:“刚进站一趟军列,停在四道,等着会车呢!” 马明堂:“军列,你是说车上都是军用物资?” 职员以为马明金等人是来抢东西的,心想:就你们六个人,凭肩膀又能扛走多少?再说了,扛着东西,你们又能跑出多远?也许同是中国人,他反有了怜悯之心,不无好意地说: “这军列拉的是啥东西,我不知道,日本调度员不说,咱不敢问啊,可这列军列尾车有十多个日本押车的,你……你们得小心啊!” 马明堂:“车头上人员怎么配置的?” 职员:“正副司机,一个烧火的,三人。” 马明堂:“有日本人吗?” 职员:“正司机就是日本人,这是‘满铁’立下的规矩,尤其有了这个满洲国,中国人手把儿再好,只能干到副司机,说白了,日本人信不过咱们中国人。” 马明堂等人来到军列旁,顺着铁道往车头方向走去。 职员意识到什么:“啊,你……你们要把这军列开走,这……这可不行啊!” 马明堂扫了职员一眼。 职员忙说:“你……你说别误会,我是说吉林市到新京这区间,是单线,新京方向已发一列货车,还有半小时,就要进站了,军列开出去,那不得撞上啊!” 马明堂笑了:“谢谢你的帮忙,看在咱们都是中国人,我提醒你,你赶快逃走吧,免得事后日本人拿你是问……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职员停下来,怔然地看着,片刻,撒脚就跑…… 马明堂等人来到火车头旁,锅炉工正蹲在车下抽烟,看见马明金,以为是尾车押运的日本人,忙站起来,马明堂用枪抵住他,低声地问: “那个日本司机呢?” 锅炉工颤声地:“在车上睡觉呢!” 马明堂知道新京,也就是长春方面开来的车,还有不到半小时到达,不能拖延时间,快步登上驾驶室,上面有两个人,都靠着座位上闭着眼睛,因穿的都是铁路制服,他一时分辨不出那个是日本人,恰好,有一人睁开眼睛,瞪大眼睛看着马明堂,当看到马明金手中的匣子枪,他用日语骂了一声,跳起来,欲要反抗,马明堂的枪毫不迟疑地响了,那人手一张,跌回座位,马明堂上前,扯住那个的腿,顺着窗口,扔了下去。 副司机惊醒,惊看着,不知所措。 战士们把锅炉工押上来,几个人在这么小小驾驶室,显得很是拥挤。 静夜里,枪声清脆刺耳,尾车的日本兵听到了,纷纷跳下来,端着枪,大喊大叫,向车头跑来。 马明堂用枪指着副司机,喝令立即开车。 副司机机械地点头,刚要操作,想到什么,回看着马明堂: “长官,我……我们这是等着会车……” 马明堂:“少废话,我让你开就开!” 锅炉工识趣地往锅膛里,开始添煤。 日本兵跑近了,有的为了壮胆,不住地冲天放枪。 两个战士站在两边的踏板,朝日本兵射击,瞬间,枪声大作。 马明堂枪顶在副司机的头上:“立即开车!” 火车吐着水汽白烟,开始蠕动,可能是副司机太紧张了,操作不当,车轮打着空转,过一会儿,进入正常,速度渐渐加快。 日本兵先是随着火车跑,待尾车过来,有的日本兵扒上车,有的干脆连车把手都没摸到,只能站在铁轨边,望着远去的军列,狂喊着,胡乱的开枪。 火车如脱缰的野马,奔驰着。 马明堂坐在副驾驶位上,掏出怀表,计算着时间,在火车驶出吉林站,约十五分钟,接近九站,这是个小站,马明堂把头伸到窗外,透过车头前的光柱,隐约可看到前方小站的站台上,有人影儿,不用说,肯定是接到吉林站的电话,欲要拦住这个军列,螳臂当车,能拦得住吗?马明堂让司机加速,冲过去。 九站的站台,十几个荷枪实弹日本兵,望着一然大物,扑面而来,尽管开枪,无济于事,火车隆隆冲了过去。 又是十分钟过去。 火车停下,马明堂率战士、司机、锅炉跳下车,向黑暗中的山坡跑去,几乎与此同时,铁道的远方,出现亮光,长春方向开来的货车驶来了。马明堂等人,不由自主地停下,向坡下观望。 惊天动地的巨响,火光映红半个天空…… 第二天,好多人,在吉林市“满铁”高级职员住宅区,发现吉林市日本宪兵队长犬养的尸体,被吊挂在他所住的二楼窗外,胸口插着一把战刀,还有一个布告,上面写着:侵略者的下场! 百姓高兴之余,又听说“满铁”一军列与一货车相撞在一起…… ………… 马万川来到北山的玉皇阁,还带着一些日常用的东西,说是要在这儿住上几天,外界都知道大院里设有佛堂,他的法号叫空了。知情者说,马万川移居北山,皆因近两年家中连遭变故,亲人接连逝去,他请求主持云空,做法事超度亡灵。同时也让云空点化一下他,能否彻底脱离红尘。 云空与马万川交往多年,自然愿意接纳这个俗家弟子。 马万川在玉皇阁期间,每日里除了与云空打坐颂经,听云空讲佛,早晚在空地慢慢地走几趟太极步,打上几套太极拳,任谁都看不出他内心有什么变化,但从神情上看,稍见开朗,看来真是佛法无边,佛光普照啊! 日本人当然监视着马万川的一举一动,但他们总不能也住在寺院,更何况,宪兵队长犬养被杀,火车相撞,案子没有头绪,弄得日本人焦头烂额,对这两件事儿,日本人对马家大院,没有丝毫的怀疑,因为犬养的死尸上留有信件,声明抗日同盟军为抗日志士报仇,撞车一事,经查证也是抗日同盟军所为。马家大院孤老寡女,猜测栽赃,过于牵强,闹不好会弄出笑话,而关于马明堂,因他刚来东北不久,日本人还未掌握这方面的情报。基于这些,日本人在马万川住上玉皇阁数日后,似乎对马万川放松了警惕。 这天半夜,云空派两位弟子,护送马万川从北山后面一条小道下山,来到山下路口,那儿等着一辆带棚的马车,马万川只身一人坐进去,马车在夜色中,悄悄离去,很快到达哈达湾下游处,渡口边,先行停着另辆马车,老乔打着电筒,迎上来,对马万川说一切都准备好,随即指挥着两辆马车,先后上了渡船,临别之际,马万川嘱托老乔几句,彼此都是百感交集,挥手告别。 抵达对岸,两辆马车趁着夜色,奔西北方向下去,天亮,两个车老板子快马加鞭,从乌拉街附近,绕过去,再往前面几十公里,就出了吉林市地界,马车在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停下来,喂下马,歇息片刻。 马明玉从后面的车里下来,跑过来,问候父亲。 马万川掀开挡帘:“两个孩子咋样儿?” 马明玉:“在车里呢,都睡着了。” 马万川:“兰香没事儿吧?” 马明玉:“她重身子,想过来看你,我没让她下车。” 此次悄无声息地离开吉林市,是马万川依小儿子马明堂脱身之计而行,他去北山玉皇阁,分散日本人的注意力,与女儿、儿媳约定好,一同出城,马明堂安排人,在五常县外的一个小镇接应,而后,先隐藏数日,辗转撤入关内,或去北平或天津卫。 马万川行前做了相应的安排,商号有老乔打理,大院没有马家的人,也交于老乔,对于在东北的各地的生意,他的原则,逐渐收缩,能变卖的变卖,难以出手的,仍可丢弃,总之,“隆”字号,一,不能落于日本人的手里,二,不给日本人粉饰太平。 两个车老板都是精心挑选的,常跑远道,这一路经过大小镇子,能绕过去尽量绕着走,车上带着干粮和水,不必找车店打尖了。 吉林市到五常地界,不到三百里地,人不下车,马不停蹄,太阳快要落下时,眼看过了山河屯,就是五常,再往前二十里,天一抹黑,就到了接应地点,万没想到,在一个前不朝村,后不着店的拐弯处,四匹快马追赶上来,超过马车,勒住马头,迎对马车,一字排开,车老板不得不勒住马缰绳,停了下来。 马万川撩开棚帘,探出身子,见从马上跳下四个汉子,都是便装,他以为是小儿子马明堂派来的人,待那些人走到近前,仔细一看,大惊失色,那个领头者竟是吉林市宪兵队的小队长,小野。 小野手提着战刀,仅凭这战刀,人们就能看出他是日本人,他用力扯下挡帘,扔在地上,笑容满面地: “马掌柜,请下车吧!” 马万川怔然,他实在想不明白,小野怎么会突然出现,再看另三位,手里都拿着王八盒子,肯定也是日本人了,不对,其中一人是老油条,宪兵队特搜班长,是中国人。 原来,日本人并没放松对马家大院的监视,马明玉和徐兰香带着孩子,夜里从大院后门出来,穿过两个胡同,才坐上等待的马车,却不料,这一切都纳入特务的眼中,后跟踪到哈达湾渡口,发现马万川也上了船,立即向小野报告,小野本想下令将马万川等人抓回来,又一想,还是请示酒井,当下酒井断定,马万川想逃离吉林市,既然想逃,那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机斩草除根,这个酒井对马家大院不能说恨之入骨,对马家大院的财产,垂涎三尺,绝对是已久。几次设计除之,但欲速则不达,最后弄得他都投鼠忌器了。假如这次马万川与家人悄悄地离去,那么他何不也来个悄悄的……想到这儿,他命令小野,秘密跟踪马万川,在马万川离开吉林省境地,神不知鬼不觉将马万川等人,全部处死,造成路遇强匪,图财害命的假象,这样一来,无人知晓,无从查起,为此,他还特别叮嘱小野,避免引人注意,要穿便装,骑马尾随…… 两个日本兵把马明玉、徐兰香还有两个孩子,粗暴地拽下车,吼骂着,连踢带打,推到路边,车老板子也被拉过来。 马明玉护着两个孩子,惊恐不安,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徐兰香已有近七个月的身孕,本能的护住的自己的腹部,不让日本兵碰到,看见了小野,她意识到逃离没有成功,又落入虎口,好在她天性就是胆大的女人,更没意识到死亡降临到头上,所以面无惧色。 小野:“马掌柜的,这是去哪儿呀?” 马万川没有回答,也无需回答。 老油条奴才相地,附和着:“是呀,这拖家带口的去哪儿呀?出远门,也不跟太君打个招呼,老掌柜的,你是面上的人,你这么做不对呀!” 马万川看都不看老油条一眼。 小野示意老油条把马万川推到家人身边,在他们的背后,是一个深沟,小野想好了,将人处死,扔到深沟,怕是鬼都难寻到。 马万川看出小野的意图,他用身子挡住孙子和孙女,一是不想让孩子看到血腥的场面,二是在最后一刻挡住子弹,但最终能否救下孩子的命,那就另当别论了。 马明玉心里彻底地绝望,她不怕死,只是想到两个孩子……她隐隐有些后悔,要是还留在吉林市的大院,起码孩子的生命……孩子不但是她的骨肉,也是郑家的后代……她又想起了丈夫…… 徐兰香见日本兵把手中王八盒子,推上子弹,她这才意识到来者欲置马家的人于死地,当然也包括她,想到死,她不胆怯,心中只有恨,她把手探摸到怀里,那儿掖藏着一把手枪,她打定主意,临死也要拼个鱼死网破,赚一个够本。 小野狞笑着:“马掌柜,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要把你们所有的人,全部枪毙,这就是你拒不与我们大日本帝国合作的下场!” 马万川报以平静一笑:“小日本,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这把年纪,死不足惜,这两个孩子死了,也无所谓,因为我马家还有后人,你可能不知道吧,你们那个犬养,就是我小儿子马明堂带人杀死的,哈哈,你放心,总有一天,我儿子会来取你的性命,不,也许没等我儿子来,你的人头就已经落地了。” 小野脸色骤变,尤其听到犬养死在马家人手里,他真是怒火万丈,猛然抽出战刀,欲想手刃了马万川,一步一步逼近马万川,就在他举起刀,刚要挥砍之时,一声枪响,他的表情僵住了,战刀落地,胳膊垂下,身子踉跄着,挣扎着回过头,因为枪是从背后打来的,他看到老油条的枪口冒着青烟: “你……你朝谁开……开枪……” 老油条照小野的胸口又打了一枪,骂道:“狗日的,我打的就是你!” 两个日本兵懵了,傻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平时跟他们朝夕相伴,深得日本人信任、重用的特搜班长老油条,居然做出这种举动,他们慌忙转过身。 老油条枪法挺准,对准一个日本兵连开两枪,日本兵当即倒地死去,就在他向另一个日本兵开枪时,不料卡壳了,子弹没射出来,让那个日本兵抢了先,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手臂上,手中的枪掉在地上…… 徐兰香没等日本兵开出第二枪,她已抽出怀里的手枪,冲上去,近距离冲日本兵连开数枪,几乎把一梭子弹全都打在日本兵身上,她不是第一次开枪,但却是第一次打死人,还好,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日本兵,她没有一丝的惧怕。 老油条伸出左手,想要捡起手枪,突然间,身中两枪的小野,死而不僵,站起来,捡起战刀,扑向老油条,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闪过来,横在小野与老油条之间,一手架住小野的胳膊,一手照小野的面门,狠狠一掌,随即身子躬起,肩膀往前一撞,小野后退几步,跌落到沟下,身子翻滚着,不见了踪影儿。 马万川拍抖着手掌上的尘灰,最后送小野回西天的是他,看来常年的太极步、太极掌没有白练,今天终于派上用场。 老油条又给两个日本兵补过枪,而后,来到马万川面前,拱手抱拳: “老掌柜,你老受惊了!” 马万川把老油条拥在怀里,激动地:“连升,多亏了你呀!” 老油条,姓高名连升,年轻时是吉林市街面上混世魔王,吃喝嫖赌那都是有钱家少爷干的,他家穷得丁当乱响,靠着油嘴滑舌和灵巧身手,有时装瞎子算命,骗得点小钱,有时帮阔少打架,赚个吃喝,反正说白了,就是个二流子,赖皮。有一回,他在一家中药铺抓药,没给钱,拿起药包就跑,被人抓住送到警察所,挨了一顿打,后听说要送到监狱,高连升,不,还是叫他油条吧,也真够放赖,一头撞在墙上,血流如注,昏过去了。原本是个小案子,警察所不想闹出人命,待他醒过来,把他推到街上。那天,正下着大雨,老油条摇晃走着,终因有伤,摔倒在地,刚好,马万川坐着马拉轿车路过,出于怜悯,让车老板把老油条扶到车上,就近送到“隆”字商号,让伙计给老油条包扎好,商号的人都认识老油条,说不该救这种人,马万川则说,就是马上枪毙的罪犯,也该吃顿饱饭。老油条伤好,总想面谢马万川,一天,在街上碰到马万川,他迎上去,纳头跪拜,马万川好事做得多,忘记了老油条,但他平生待人客气,把老油条搀扶起来,也是闲来无事,与老油条边走边说着话,说到老油条抓药不给钱的事儿,老油条破天荒地掉下泪,他说因老娘生病,手中无钱,心急之下,才不得已……马万川乐善好施,最看重个孝字,听老油条这么一说,动了恻隐之心,竟来到老油条家中,想验证老油条的话,见到老油条的娘,知道确有其事,同时也知道老油条自小与寡母相依为命,别看他在外面胡作非为,回到家里,对母亲那是百依百顺。马万川决意帮衬下老油条,给老油条娘俩儿新安排住处不说,还想让老油条学点谋生的手段,欲让他到商号当个伙计,不料,老油条却央求马万川,说他想当个警察,马万川一听,好生奇怪,谁不知道警察行当,一个月赚不上几块大洋,大凡有点出息的,哪有愿意当警察的。老油条执拗地说,他这辈子最大愿望就是当个警察。他没有对马万川说的是,他自小就是个混混,没少挨警察的打,没少受警察的气,所以,扭曲的心理,认为只有当上警察才能扬眉吐气。马万川听老油条说想当警察,再一看老油条贼眉鼠眼,他乐了,心想,这小子还真是个当警察的料,他答应了,以他马万川的身份,送一个人当警察,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老油条如愿以偿了,还真没让马万川看错,两个年头不到,便混出个模样儿,不但升了官,在街面也是名声显赫。 马万川帮助的人不计其数,从不图回报的他,在老油条成了“人物”,便很少与老油条来往了。 老油条知恩图报,几次欲拜马万川为干爹,马万川都没答应。后来,老油条看出,马万川不赞成他的所作所为,他也自惭,怕玷污马万川清誉的名声,主动不与马万川来往,但他对马万川发誓,今生今世,如果马万川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赴汤蹈火,以命相许。 “九一八”事变,老油条良心虽未完全泯灭,但他平生所追求的就是升官发财,日本人正需要这种人,他自然得到重用,一路春风。 马万川暗中与日本人对抗,老油条在日本人身边,主动请缨监视着马家大院,实际是想方设法在暗中保护马家大院,他与马万川的友谊建立于二十年前,近些年又很少来往,别说日本人,就是当地人,包括马家大院的人,也很少知道他与马万川的关系。 恩泽广布,好人好报! 马万川及家人,几次关键的时刻,都得到老油条的帮助,前年,马明堂从北平回家过年,返程时,马万川将商号在东北各地的所有房产契约,银行、钱庄的存单等重要票据,交于马明堂手中,带到北平。在前往火车站的途中,遇到日本宪兵刁难检查,当时,老油条在场,他就是得到马万川的吩咐,事先调换了被检查的皮箱,并以监督为名,把马明堂送到车上,直至安全离去。这事儿,马明堂都蒙在鼓里。还有郑廷贵被害,事后,老油条知道是日本人唆使马明满所为,如实地告知了马万川,马明满受到父亲惩办,他来验尸调查,向日本报告马明满是暴病而亡。最重要,也是最大快人心的,松川在去永吉的路上,被马明金俘获处死,也是他提供的准确消息,还有,马明堂前些天除掉宪兵队长犬养,马万川给儿子提供的内线,就是老油条,马明堂在老油条的协助下,顺利成功…… 马明玉把两个孩子抱到车上,与徐兰香来到老油条面前,躬身施礼,感谢救命之恩。 老油条忙不迭地:“哎呀,这可使不得,老掌柜待我恩重如山,如同父母,别说我尽点孝心,就是舍出我这条命都是应该的。” 马明玉给老油条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 马万川要求老油条随他一起离开这里,最终去关内。 老油条动情地:“老掌柜,按说我真该侍奉你老左右,可我家中还有老母,待老母百年之后,我一准到你老身边尽孝!” 马万川:“小野和这两个日本兵都死了,你回去凶多吉少啊!” 老油条:“不要紧,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叫土桥,驻有日军,我去哪儿给吉林市打个电话,就说我们遭到不明身份的人袭击,我受了伤,他们不会怀疑我的。” 马万川:“日本人犹如虎狼,你跟他们共事,千万要加小心啊!” 老油条笑了笑:“你老放心,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糊弄日本人,还是手拿把掐。” 马明玉和徐兰香已上车。 老油条搀扶马万川来到车边,想到就此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面,他心里有几分酸楚,欲跪下磕头,被马万川拽住了。 车老板挥动鞭子,大车启动,颠跑起来,很快消失在远方…… 第四十章 又是半年过去了。 吉林市,不,整个满洲国,在日本帝国主义的统治下,越发地死气沉沉了。 马家大院也不例外,很多人都知道,“隆”字号的老掌柜,大院的当家人,马万川和家人走了,至于什么时候走的,又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就连省公署最高长官酒井,似乎也懵懵然,他派出追杀马万川的小野,半路遭到劫杀,只回来个伤者老油条,问老油条详情,老油条惊魂未定,骨头打颤,说袭击者举着大旗,红色的,要不是他滚到沟里装死,恐怕……不用说,肯定是抗日同盟军干的,在马万川消失不久,酒井看到关东军情报部转来的情报,抗日同盟军有个将领,叫马明堂,是马万川的小儿子,马万川及家人没了踪影儿,这情报又有什么用呢? 酒井懊悔不已,有苦难言,但更让他烦恼的是,关东军司令官菱刈隆的申斥,说他急功近利,做事草率,酒井深知,关东军司令官不但身兼日本满洲国的大使,其实就是满洲帝国的皇帝,倘若不被司令官看好,其地位可就岌岌可危。同时,酒井也知道他年岁老了,关东军好多少壮派军官,都想对他取而代之。特务出身的他,不能不考虑后事了,这个后事,说白了,就是如何在满洲打下根基,置办家业,颐养天年,他庆幸蓄谋已久的许多敛财计划,有了眉目,有所回报,譬如郑家大院,基本掌控在他的手中不说,更让他暗自窃喜的是郑心清…… 郑家大院春光无限,以往的阴霾荡然无存,与院外相比,称得上世外桃源。这都是因为现大大院唯一主人的心情改变所致。 郑心清成熟了,但这种成熟令人鄙夷,不知她是把丧父丧兄的悲痛深埋在心底,还是根本没放在心上,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忧伤。相反,每天与次郎结伴出出入入大院,呈出幸福与快乐,看来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除了爱情,她生活的方式、生活的轨迹也彻底地改变了。满人本来规矩就多,过去阿玛活着时,尽管不能那么严格要求她,郑心清也不得不用大家闺秀标准约束自己。还有哥哥嫂子,他们每天循规蹈矩,对她也是个无形的紧固。现在,她自由了,随心所欲,只要自己高兴,自己愿意,不过,说到这儿,绝不能说郑心清是个冷血动物,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父兄逝去,嫂子及孩子离走,她孤苦伶仃,若想生存下去,就得调整心态,好在还有令她心仪的次郎,可以依托,还有酒井夫妇可以依靠,这就是支撑她好好生活下去的一个主要原因。 天真的姑娘与豺共舞,与狼相伴,可悲的是她竟浑然不知。 郑心清现在接触的几乎都是日本人,生活也在日本人的范围内,在大院,跟佣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除非吩咐佣人做事,很少与佣人说话,好几个佣人,看不惯她的做派,离开了大院。在院外,因为次郎的社交圈子小,她就随次郎的母亲,她的加藤子妈妈参加日本人的活动。 说到加藤子,这个日本女人,视郑心清为己出,细心关怀,百般呵护,尤其是在郑心清的亲人接二连三离去,她更竭尽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安慰、照顾着郑心清。本来郑心清自小就缺少母爱,感动之余,她在心里不知不觉真的把加藤子当成亲生的母亲,称谓上,时常直呼为妈妈。 日本关东军在吉林市所属部门和一些日本机构,每逢日本传统节日或周末,经常举办宴会或舞会,够级别的官员,都携夫人参加,酒井作为省府最高长官,当然是必到之人,加藤子若去,定要带上郑心清,夫妻二人后面,跟着一个漂亮的姑娘,给他们增添不少的光彩。有的日本人不知道郑心清的真实身份,以为她真是酒井夫妇的女儿,极尽恭维,更多的日本人虽了解郑心清的底细,但看在酒井夫妇的面子,以礼相待。当然了,郑心清出身于大户人家,又在日本留学近四年,言谈举止,彬彬有礼,加上她容貌清纯,日语说得地道纯正,时间长了,所结识的日本人都拿她当日本人看待了,久而久之,郑心清习惯了这种生活,但次郎对她频繁出入那种场合,颇有微词。 次郎性格内向,尽管他在宪兵队历经磨砺,并担任了分队长,可是他的特质似乎没有显著的变化,不过,这是相对而言,准确地说,他在郑心清面前,没有变化。宪兵队是个没有人性的魔窟,即便他有父亲的显赫的背景,一味谦恭,能得到提升吗?所以说,他现在具有双重性格。业余时间,他几乎都在大院陪伴着郑心清,两人不说是如胶似漆,也是形影不离。 郑心清弄不明白次郎为什么反对她抛头露面,是对她不放心?可是每次她都是陪伴着他的父母啊! 次郎:“我希望你永远保持你的清纯。” 郑心清不解地:“你是说我……我变了?” 次郎没回答,神情有些忧郁,这是他不变的一个特征,话不多,还好,在郑心清面前,多少能袒露心扉,若在父母面前,尤其面对父亲,他几乎是不说话的。 郑心清轻声地:“是酒井叔叔和加藤子妈妈让我……” 次郎愤愤地打断郑心清的话:“现在好多关东军的高级军官,自以为开辟了满洲新天地,居功自傲,开始享受醉生梦死的生活。” 郑心清:“你说的那些人包括你的父亲?” 次郎没有表态,看来他还缺少直接抨击父亲的勇气。 郑心清:“如果你父亲和加藤子妈妈再邀请我参加酒会,我该怎么办呢?” 次郎:“你完全可以找理由回绝。” 郑心清痴痴地看着次郎,晶莹透彻的眸子,配合忽闪的睫毛,好一个娇憨的模样儿。 次郎与郑心清说话,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他看郑心清这个样子,生怕郑心清心里受委屈,忙安慰起郑心清,这时候再看他,绝不是一个军人,是个典型的书生: “心清,我不想让你去那种混浊的地方,是担心你……我喜欢你还像那样儿,咱们在一起,共享咱们二人的世界,这多好啊!” 郑心清依偎在次郎身边,次郎所说的,正是她所憧憬的,可是现实…… 次郎闻着郑心清特有的发香,喃喃自语着:“都是战争,假如没有战争……” “是啊,要是没有战争,你就可能实现你的理想,当一个画家,我吗……哎,不说我了。”郑心清自己似乎都捉摸不透自己了,每当与次郎说到两人情感话题,她便心烦意乱,或许是对自己信心不足? 次郎:“为什么不说你了?” 郑心清笑了:“我有什么可说的呀?对了,那个画室是不是没用了?” 次郎垂下头,对于郑永清在大院专门给他设下的画室,他现在很少光顾了,郑心清几次问他,想不想做一个画家,他都沉默不语,只有一次,他说梦想与现实差距太大了,他还是先尽一个帝国军人的天职,其他的都不重要。 郑心清看着次郎,不知为什么,她脑海中浮现出次郎的哥哥,太郎的影子,两人是亲兄弟,性格差异却有天壤之别,太郎不但外向,而且堪称帝国军人,凶悍、狂妄,精神总是那么豪情万丈,身为空军少佐的他,驾驶着战斗机,在天空横冲直撞,好像不把整个世界炸个稀巴烂,不甘心似的。前不久来吉林市休假,酒井夫妇亲迎到火车站,又是献花又是拥抱,如同迎接一个凯旋归来的英雄。在举行的家宴上,郑心清也参加了,尽管她对太郎恭恭敬敬,彬彬有礼,太郎对她还犹如数年前在日本时一样儿,几乎是视而不见,这让郑心清很下不来台,很不舒服,过后,她跟次郎苦笑说,她虽努力想把自己溶入酒井家族,恐怕永远都不会被这个家族所接纳,她说她不怪怨任何人,只是有一种悲哀的感触。次郎能说什么呢?他也看不惯坏哥哥的傲慢无礼,但他素来在父亲及哥哥性情喏喏,心中不快,绝不敢表现出来。太郎跪坐在炕上,几杯酒下肚,脸颊绯红,兴奋异常地对父母说,他的妻子,就那个曾举着小拳头,喊着次郎加油的那个女人,意外地怀孕了。酒井眼睛一亮,笑出声。加藤子高兴得手舞足蹈,还说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她还没做好当祖母的准备。太郎又说,虽然妻子已有身孕,依然不肯休息,在日本本土的军工厂,昼夜加班,以实际行动为大东亚圣战,做出应有的贡献。说到这儿,他眼睛盯视着弟弟,话锋一转,旁敲侧击地说:我们日本的妇女尚且如此,我们男人应当怎么做呢?次郎就怕在这种场合引起哥哥或父亲重视,他想躲避,可是能躲避得了吗? “次郎已是军人,现在又当上中尉,很不错,不过,要想成为真正的军人,必须经过战火的洗礼,躲在一个只能在后方耀武扬威的宪兵队里,那是没有出息的……” 次郎本想反驳说没有我们宪兵队的后方稳定,你们在前方作战能安心吗?不过,他似乎还没有辩白的勇气,反之听了哥哥的话,头垂得更低了。 酒井威严地看着次郎,说话自然透着威严:“你哥哥的话你听清了吗?” 次郎不得已地:“听……听清了。” 酒井:“那你就该像个男子汉似的,挺起胸膛。” 次郎本来早就时刻以一个军人的行姿来要求自己,尤其在父亲面前,他弄不明白父亲和哥哥为什么总这么苛求他,为什么一点情面都不给他留,有时,他真怀疑他是不是父亲的亲儿子,与哥哥是不是亲兄弟。 太郎又面向父亲:“次郎还像个孩子,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他应该去前线,磨炼下自己的意志。” 加藤子多少有些惊愕,或者说是担忧,作为母亲,她肯定不希望儿子去那种随时失去性命的危险地方,但作为日本女人,酒井的夫人,她似乎只有听从和顺从。 太郎:“次郎,假如有一天你坐上我的战斗机,我把你带到天空,带向战场,让你看亲眼目睹我的机枪,我的雷霆般炸弹,是怎么把反满抗日分子,炸得血肉横飞,嘿,那种壮观的场面,你若看到了,才得体会到做一个帝国军人,是多么的自豪……” 郑心清看到太郎如醉如痴,神情激荡的样子,心头禁不住颤抖。 这天,次郎又一次接受了父亲的训斥,也接受了一个长官对士兵的命令:调离宪兵队,前往桦甸山林讨伐队。 加藤子落泪了,是背地里落的泪,不敢让丈夫看见,也不想让儿子看见,给儿子准备好行囊,免不了激励儿子,要向哥哥一样儿,做个真正的军人,真正的男人。 郑心清默然,或者说怔然发呆,她不可能违心地说出支持次郎去前线的话语,也没能力,阻止次郎前往前线,那么,她的神情为什么消沉呢?想必其中定有理由。 次郎性格曾有过叛逆,譬如,在本土时,为了逃避去军校,故意摔伤自己,但现在他信奉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所以,不会有任何反对的表示。他知道战场上,子弹无眼,此一去,很可能为天皇尽忠。可能在宪兵队死亡见得太多了,对于死,是否麻木了,他说不清。反正行前,他没有太多的情感流露。对父亲,他没有丝毫的不舍,对母亲,他也没有过多的依恋,如果,真要挖掘他的内心深处,那么唯一让他放不下的,就是郑心清。 这天夜里,郑家大院格外寂静,只有郑心清的房间亮着灯。在郑永清成为这大院唯一主人后,别说黑夜,就是白天,大院都很少见到人。 桌上摆着几个精致的小菜,郑心清与次郎对坐着,从旁边空空的酒瓶看出,两人已小酌好长时间,从微红的脸上可看出,两人都不善酒量,还好,饮的是红酒。要是当地烧锅的白酒,恐怕早醉得一塌糊涂。 次郎已几次看表,并说时间太晚,似乎要走,却没动地方。 郑心清不无哀怨地:“你这么急着走,那你就走吧!” 次郎没出声,在郑永清面前,他永远称不上是军人,也不想做出军人的举动,因为几年间与郑永清朝夕相处,哥哥的角色已定格在他心间,不要说是在这特殊的时刻,就是平日时,郑永清在他面前,使小性子,甚至发火,他都一笑了之,默默地领受了。 郑心清:“你……你就不能不走吗?” 次郎诧异地看着郑心清,眼睛里的一汪清水尤为清澈。 郑心清意识到什么,本来红红的脸,更红了,慌忙躲避着次郎的目光: “我……我是说,你……你能不能不去桦甸……” 次郎苦笑着:“军人是没有选择的……” 郑心清:“我知道这是酒井叔叔一意孤行的决定,如果你不想去桦甸,我可以替你去求酒井叔叔,让他改变主意。” 次郎情绪顿时呈出激动:“不,我不许你去求他,多年来,在他眼里,我是个懦夫,是个没出息的人,我……我要做出个样子让他看看,我是个男人!” 郑心清:“我真弄不明白,酒井叔叔为什么对你和你哥哥的态度截然不同,你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次郎又是一个苦笑:“父亲,哥哥……还有我的母亲,我……我真的怀疑,我到底是不是酒井家族的人……” 郑心清盯视着次郎,眼神透着同情,也隐有温情,此刻,她觉得次郎是那么的可怜,同时,她也在想,作为自认是酒井次郎的妹妹,她能为即将出征的这位日本哥哥做点什么呢? 次郎站起来,身子有些摇晃,不是酒的作用,而是他心中有很多的苦恼,说不出来,或不想对郑心清说。 郑心清也站起来:“你要回去吗?” 次郎没回话,欲向门外走。 说来也怪,恰在这时,犹如鬼吹灯似的,灯突然灭了,更让人奇怪的是郑永清的身子,似乎也被鬼推了一把,前倾扑向次郎。 次郎在郑永清身子贴上来的一瞬间,担心郑永清摔倒,本能抱住郑永清,当他意识到什么,郑永清整个人瘫在他的怀里。 黑暗中,一切似乎都静止了,但一切确实都在汹涌澎湃。 两人跌倒在地板上,两个热烘烘的身子叠压在一起,两副湿润润的嘴唇交织在一处,接下来的动作,两个年轻人是那么的笨拙,那么的生疏,但年轻人的热辣,激情,还有长期积聚在心中的火焰,慢慢的释放,燃烧,很快达到一种水乳交融的升华…… 当灯再亮起来,两人已移在里间的炕上。 郑心清用被角蒙住自己的脸和眼睛,只露出乌黑秀发,她不是怕灯光,也不是不敢看身边这个男人,而是,她的冲动及羞怯,令她的内心百感交集,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次郎与郑永清同盖一条被子,身子自然与郑永清一样,全裸着,紧贴着,当光明降临,他似乎也从梦中醒来,若不是那种战栗和甜蜜,让他刻骨铭心,他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郑心清不知为何啜啜地抽泣起来…… 次郎坐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这么真正、深入地接触女人,美妙的余波还在心头回荡着,见郑心清这样,他懵了,本来性情木讷,这一下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了。 郑心清没有看次郎,似乎猜到次郎是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了,只含糊不清的叫声次郎哥,接着又是细细的哭声。 次郎想表白什么,又不知道该表白什么,想到郑永清一直拿他当哥哥,可他却做了哥哥不该做的事儿,是的,在刚才的“爱河”中,他多少有些被动被拉下水中,他却没像个真正的哥哥,把妹妹拽上岸,反而……他愧疚,他懊悔,他跪在炕上,垂下头: “清……清妹,是我不好,我……我对不起你……” 郑心清抽泣声加重,看来她听到次郎的话了。 次郎痛心疾首地:“我……我不配做你的哥哥,我愿意接受你的任何惩罚……” 郑心清哭声减弱,好一会儿,却说:“我……我以后再也不管你叫哥哥了……” 次郎痛苦的闭上眼睛,郑心清这句话,无异心底处摈弃他这个哥哥,是啊,他做了这种不齿之事,他不但没脸再做郑心清的哥哥,甚至都无颜跪在这里,可惜,没有携带军刀,此时此刻,若军刀在手,他真想切腹向郑永清谢罪。 郑心清的哭泣没有停止,也没继续说话。 次郎拿起衣裤,欲要离开,在他看来,尽快地离开,似乎能减轻对郑心清的伤害。 郑心清:“你想逃避吗?” 次郎一怔,随即去捂着,不知说什么好了。 郑心清慢慢退下脸上被子,一双泪眼,毫无顾忌,定定地看着次郎。 次郎绝不对敢与郑心清对视,头垂得更低了。 郑心清彻底掀开被子,挺立起来,与次郎对坐着。 次郎惊得抬起头,刚才的所作所为,都处于朦胧,除了心跳、喘息,还有快乐的呻吟,至于肌肤相亲的愉悦,只能通过另一种感觉沁入心田。现在却不同了,那闪着灿烂光辉、散发着特殊香气的躯体,全部袒露出来,尤其那高耸的胸部,有节奏的起伏着,其整体的完美,是次郎从未看到的。对于女人的裸身,曾经梦想当画家的次郎,在临摹时,不止一次看到,包括吊绑在宪兵队那个女囚。若与眼前的郑心清相比,简直称不上是女人。 “次郎……”郑心清不再称次郎为哥哥了,“我们满族女人,把贞洁看得比生命还要宝贵,你知道吗?” 次郎把眼睛从郑心清的身子收回来,不知是否听清了郑心清的话,反正更加失措了,慌乱地点着头。 郑心清:“我身子已属于你了,你打算怎么办?” 次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郑心清破涕地笑了:“你就没想过娶我为妻吗?” 次郎先是一脸的茫然,继而呈出惊异的喜色,但还是不相信地重复一句: “娶你为妻?” 郑心清:“你不愿意?” 次郎没回话,身子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这表明他心中已涌起巨大的波澜,对于眼前这个一直当为妹妹的姑娘,最终能不能成为妻子,他真的没想过,不,不是没想过,是不敢想。多年前,在本土第一次见到郑心清时,就鬼使神差把郑心清恬静的影像铭刻在心里,后来与郑心清相熟之后,听郑心清讲起中国小说《红楼梦》的故事,说到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感觉是天上掉下妹妹。他不禁联想到自身,他若自喻为贾宝玉,这郑心清不就是那个妹妹吗?只是他因过于腼腆,心中有了念头,却不会表现出来。时间长了,渐渐与郑心清相处得真如兄妹一般,想说的话,更不好说出来,所以,当听到郑心清的“逼问”,他巴不得把自己哥哥角色转换出来…… 郑心清:“你看什么呢?为什么不说话?我想听到你准确回答。” 次郎头昂着,郑心清的执拗和爽直,令他刚刚凉下的热血又沸腾起来,不同自主伸出双手,搭在郑心清浑圆的肩头上,有些重,不过,充分展现他的心境。 郑心清还在期盼着:“说呀,说呀,我想听你说……” 次郎是个男人,自参加了军队,残酷的现实把他锻炼成真正的男人,而作为男人,他知道此刻无尽的述说,都不及用肢体语言,做出强势的表白,他猛地扑上去,山一样的把郑心清压在身下…… 一连三天,次郎没有离开郑家大院,甚至没走出过郑心清的闺房,两个初尝禁果,坠入爱河的青年男女,尽情享受二人世界。 一周后,次郎随新组成的讨伐队出发,行前,加藤子和郑心清相送,酒井也来了,站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向出征官兵鼓噪一番,眼睛都没朝次郎这边扫视,便在高官陪伴下离开了。加藤子微笑着看着儿子,似有千言,又没说什么。狂热的军国主义把日本妇女煽动起来了,她们在送丈夫、儿子上战场时,没有一点悲戚,仿佛她们的亲人,不是去奔向死亡,而是在去给她们采撷鲜花,加藤子也不例外。郑心清虽语言及举手投足与日本人很相似,但她装不出日本人女人快乐的样子,脸上充满着忧伤,她把次郎拽到一边,含泪悄声地说: “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次郎:“放心吧,我会娶你的。” 郑心清:“我说的不是这个……” 次郎不解地看着,并认真回想着。 郑心清:“你忘了,你曾答应我,会活着回来的。” 次郎难得地笑了,使劲地点点头。 郑心清:“至于娶不娶我的事儿,就当是句玩笑吧,你别往心里去!” 次郎不悦地:“你说什么呢?难道你后悔了?” 郑心清凄婉地笑了:“我……我不想让你为难,我知道,你娶不娶我,不是你说了算的……你的一切,都是由酒井叔叔决定的,还有你的母亲,他们虽然非常喜欢,但绝不会同意你娶一个满洲姑娘的。” 次郎脸上涌现愁云,旋即扫去,无比坚定地:“清妹,我有追求自由的权力,我向你保证,我父母若不同意咱们的婚事,我宁可剖腹自尽……” 郑心清忙去捂住次郎的嘴:“住口,我不许你这么说……” 加藤子走过来,柔声地:“清子,你们在说什么呢?” 郑心清笑了,思忖地说:“次郎说,他希望留在您和酒井叔叔身边,照顾你们。” 次郎听了这话,面无表情。 加藤子慈祥地看着儿子:“我的次郎长大了,懂得孝敬父母了,我回去会对你爸爸说的,我想他听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唉!妈妈也知道,讨伐队的生活是艰苦和危险的,但是,你爸爸说得对,一个男人,只有在那种环境下,才能成为真正的军人,向你哥哥学习,我想我的次郎一定……” 次郎没等母亲说完话,略施一礼,就像一个普通的下级向长官告别一样儿,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郑心清追出几步,见次郎义无反顾,连头不回,她分明看出次郎复杂不满的心情,她怏怏回到加藤子身边,发现加藤子眼中,似乎隐含着泪水,她想安慰加藤子几句,不料加藤子迅速走开了,郑心清明白了,加藤子不想让人看到她在流泪。 次郎走后,郑心清更孤单了,偌大的院子,除了她和寥寥可数的佣人,而她自阿玛和哥去世后,对佣人冷淡,佣人跟自然没有亲近之感。白天,没有次郎的陪伴,她连街都懒得逛,更别说去北山和江边游玩。夜晚,更寂寞难耐,说到寂寞,也就是近些天,她与次郎冲破兄妹界线,体尝到男欢女爱,相互间更加的恋恋不舍了。过去,她也是独守闺房,但与现在相比,却是两种感觉。因为,那时次郎没远行,心中自然就不空荡。 还好,多亏了加藤子和酒井。 郑心清现在绝对把酒井一家当成亲人,不是因为与次郎有那种关系,在日本本土留学时,她已称加藤子为妈妈,回国后,在外人面前,叫加藤子妈妈时,她还是有些难为情。但她俨然是酒井家的人,这在外人看来,已是事实。对于她与次郎的深入程度,酒井似乎还蒙在鼓里,加藤子是看得出来,或许出于对儿子和郑心清的爱戴,她稍有叹息,旁敲侧击过次郎和郑心清:这么大了,男女有别,注意分寸。过多的话没说。次郎不在身边,加藤子倍感孤单,比以往更希望郑心清去陪伴她,若隔一日见不到郑心清,便坐立不安,心烦意乱,不是打电话,叫郑心清去她的府上,就是亲自来郑家大院。 酒井待郑心清始终如在本土时一样儿,每次见到郑心清,或像父亲或像叔叔,亲昵拍一下或抚摸着郑心清头,不但眼睛,整张脸上都是个笑眯眯。 郑心清在酒井面前,没有一点的拘谨,好多时候,甚至比在自己阿玛面前都放松,比如在一个桌子吃饭时,次郎低着头,筷子都不敢伸得太远,更别说跟父亲交谈了,郑心清就不同了,说个不停,还时常给酒井夹菜,当然也给加藤子夹菜。在次郎走后,郑心清表现出更加出色,饭桌上,与加藤子坐在酒井两侧,抢着给酒井斟酒,有时,还放肆给自己斟上一杯,说是陪酒井尽兴。 加藤子只是微笑地看着,因为这个女儿对她说了,之所以这么哄着酒井叔叔,是有话要对酒井说,至于要说什么,她没有问,但她看出了,是为儿子求情,说好话。 郑心清确实想调和酒井父子,或者说想劝酒井改变主意,把次郎调回吉林市,几次在酒井的兴头,刚要委婉的提出,都被酒井有意无意岔过去。 这天,酒井几杯清酒下肚,刚好加藤子去了外间,他拿起酒壶,反给郑心清斟上一杯,这让郑心清受宠若惊,忙摆手称谢,酒井在郑心清的手,轻佻地拍了拍,而后笑说: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先把这杯酒喝了吧!” 郑心清顺从一饮而尽,脸色绯红,嘻嘻地笑了,好个乖巧。 酒井没等郑心清说话,问道:“你是不是想跟我说次郎的事儿啊?” 郑心清不失天真地:“叔叔,你太神了,你怎么知道的呀?” 酒井:“你为什么要帮次郎说话呢?” 郑心清不无调皮地:“为什么?因为他是你儿子啊!” 酒井:“这不是理由。” 郑心清:“那……那他是我哥哥,我是他妹妹,这总该可以了吧?” 酒井沉吟着:“真这么简单吗?” 郑心清:“叔叔,你想得太复杂了吧?” 酒井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不错,次郎是我的儿子,但当他踏入军校大门,他已是名帝国军人,所以我必须抛弃父子之爱,儿女私情,用一个军人的尺度去要求他,约束他,教育他,你知道吗,他的哥哥太郎,小的时候,也非常顽劣、任性,后来,我把他提前送进军校,现在,太郎的成就,已成为我们酒井家族的骄傲……” 郑心清喃喃自语:“留在市内,不也是军人吗,干什么非得……” 酒井:“你在说什么?” 郑心清:“我……我说要是把次郎留在叔叔身边,有叔叔的培养,次郎他……” 酒井鼻子哼了一声,有些话他不想说出来,之所以把次郎编入讨伐队,其中就有眼前这个姑娘的因素,次郎到宪兵队后,面对血腥,性格有所变化,后来,酒井发现次郎总围着郑心清转,缠缠绵绵,并有明显的相恋迹象,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郑心清:“叔叔,我真担心次郎在前线……” 酒井庄重地:“我及太郎、次郎都是天皇陛下的臣民,假如有一天能为天皇尽忠,那将是我们的荣耀。” 郑心清听酒井这么说,无疑是在封住她的口,她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免不了嘀咕:倘若你两个儿子真的尽忠了,待你成了孤寡老人,膝下无人尽孝,你还能这么口唱高调吗?又一想,这不奇怪,日本人不都是这样吗?更何况身居高位的酒井。 或许是上天的安排,郑心清偶发的“奇思怪想”应验了,一个天大的不幸,降临到酒井家头上。 酒井太郎从本土调入关东军航空队,驻扎在旅顺,虽是少佐,为展示其军人的抱负,时常亲自驾机,飞临战场,狂轰滥炸。六月里的一天,在辽宁新民山区,执行任务,低空扫射林中反满抗日队伍,不知是杀得起性,还是精神过分亢奋,一不留神,所驾的飞机,竟撞到山峰,伴着巨响,火光冲天,浓烟升起……太郎的军旅生涯,彻底地结束了,不,应当说他去到天国报效天皇了。当关东军地面部队赶到出事地点,只寻到太郎两块腿骨,就连那颗充斥着狂热军国主义的花岗岩脑袋,都化成灰烬。 白布包裹着的骨灰盒,被送回到吉林市。 酒井夫妇到火车站,神情极其肃穆接过骨灰盒,加藤子呆若木鸡,努力的控制着,没有流泪,酒井作为军人,不,是高级军官,步子走得端正,颇有气度,只是在接过儿子的骨灰盒瞬间,身子稍微一晃。 郑心清也随去了,这一幕,她看了,都禁不住欲落下泪,她真想不通,她的酒井叔叔和加藤子妈妈,是确实坚强,还是本性冷血?但很快,她得到否定的验证。 酒井夫妇回到家中,把太郎的骨灰盒摆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祭台上,加藤子点燃香,还没等插进香炉,扑通昏倒在地。酒井身子也哆嗦起来,腿发软,瘫坐在椅子上。 屋内只有郑心清陪伴着酒井夫妇,她顾得了加藤子,顾不得酒井,最后,跑出去,喊来佣人,将加藤子送到日本人开设的医院。这一去,加藤子住了半月有余。 酒井重任在肩,每天照旧去省公署忙碌,间或抽空去医院看望下妻子,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有丝毫的悲伤,对下属照旧大吼大叫,发号施令。回到家中,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却是另一番的情形…… 这天傍晚,郑心清从医院回到酒井家,是加藤子催她回来的。这个日本女人尽管躺在病床上,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丈夫,叮嘱郑心清替她多多关照酒井。 卧室外,站立的一个上了岁数的日本女佣人,见到郑心清,忙迎上来,担忧地说,酒井把自己关在里面喝酒呢,而且喝下两瓶多了,她进去送菜时,欲要劝阻,被酒井撵了出来,酒井近前的人都知道,酒井酩酊大醉,喜欢挥舞战刀,曾有一次,醉得脚步不稳,战刀将自己割伤。女佣就怕出事儿,她知道郑心清在酒井家的地位,有郑心清在,她减轻了责任。 郑心清示意佣人离去,她沉思着,轻轻地拨开拉门,像只小猫似的,悄无声响地进去。 酒井还在独斟独饮,奇怪的是桌子上放着两个酒怀,且都是满杯。他喝下一个,便去端起另一杯,嘴里还念念有词,舌头僵硬,说的是什么,听不清。 郑心清在酒井身边坐下,歪着脖,看看酒井,又看看桌子上的两个杯子,不知为什么,她“扑哧”地笑了: “酒井叔叔,你真有趣,怎么还两个杯子轮流喝呢?” 酒井这才发现了郑心清,扭过头,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看着郑心清,光色阴冷,或者说有些怪模怪样儿。 郑心清细细一看,酒井的不但眼睛充血发红,脸上隐约还挂有泪痕,不用问,他刚才肯定痛哭过,酒井流泪,这在郑心清看来,太新奇了。 酒井又欲端杯,但杯子已空。 郑心清乖巧地连忙拿起瓶子,给两个杯子斟满酒,并端起杯子,不无调皮地说: “酒井叔叔,你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啊,我陪你喝……” 酒井怒喝着:“放下!” 郑心清被这突然的一吼,吓得手一抖,杯中的酒,洒了一半。 酒井:“我不许你动你这个杯子。” 郑心清诚惶诚恐,放下杯子,不解其意。 酒井喃喃地:“你知道吗,这是太郎用过的杯子,我在跟我的儿子太郎喝酒呢!” 郑心清听了,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但还是镇定把杯子斟满酒。 酒井手颤抖着,又把两个杯子的酒喝尽,未等把第二个空杯放下,嘴一咧,俯在炕桌上,呜咽起来,最后化做嘶哑声音,就像林中一只受伤的狼,发出垂死的哀鸣。 郑心清接触酒井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酒井这么失态,她心头跟着颤悠几下,不知出于同感,还是同情,她掏出手帕,递给酒井,见酒井没有反应,她迟疑一下,竟用手去给酒井擦泪水。 酒井就势抓住郑心清的手,捂住自己的脸,啜泣着:“太郎故去,我的全部希望都破灭了,我一直以太郎为骄傲,我们酒井家族视太郎为继承人,可是他却……我的未来,我的家业,我的一切都没没有了……” 郑心清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酒井死死地握紧。 酒井悲叹着:“太郎啊,太郎,我的儿子……” 郑心清险些陪着掉泪,轻声地安慰着:“酒井叔叔,你不要太悲伤了,太郎是在为天皇尽忠,你不是说过……太郎没了,你不还有次郎吗?次郎也是你的儿子,他会成为酒井家族的继承人。” 酒井停止了抽泣:“不,我不想听你提起次郎,他虽然是我的儿子,但他不配做酒井家的继承人……” 郑心清想指责酒井偏心,又一想,这种场合,这个时刻,继续为次郎辩白,似乎不妥,但她还是问了一句: “为什么,为什么次郎不能做酒井家的继承人?” 酒井冷冷地:“担当起酒井家的继承人,必须首先是个合格的帝国军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次郎他配吗?” 郑心清本想对酒井说,太郎不在了,次郎是酒井家唯一的儿子,次郎做不成继承人,难道……不过,她这么想,却没这么说,反说出一句无头无脑的话来: “如此说来,我这个满洲姑娘,在酒井叔叔心目中,就更没什么地位了。” 酒井定定地看着郑心清,似乎在品味着郑心清这句话。 郑心清是想缓解气氛,还是想传递什么信息,也定视着酒井,同时,还莫名其妙地妩媚一笑。 酒井始终握着郑心清的手,轻轻地揉搓着…… 郑心清:“酒井叔叔,我的话,你听清了吗?” 酒井一怔,片刻,竟然笑了,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悲伤。 郑心清羞涩地:“酒井叔叔,你……你看什么呢?你……你拉着我的手……把……我的手弄疼了,你松开,松开呀!” 酒井没有放手不说,反把郑心清往前一拽,顺势将郑心清整个身子,拥入怀中。 郑心清的脸贴在酒井胸口上,头发撩在酒井的面目上,她想挣扎,越挣扎,那双胳膊越发地抱紧了,到最后,使得郑心清都喘不过气了。 酒井确实饮酒过量,但当那柔软身子,拥入怀中,闻着那特殊的发香及体香,他头脑彻底清醒了,对于怀中这个姑娘,从她少女时代,他就有一种说不出来,又难以自抑的喜爱,今天终于要满足自己的心愿,他能让自己处于醉梦之中吗? 郑心清声若游丝,又声声入耳:“酒井叔叔……” “不,你不要叫我叔叔,从今天,不,从现在起,我再也不想当你的叔叔了……”酒井表述得这么清楚,就是想告诉郑心清,他接下来,想做什么。 郑心清吃吃地笑了:“你不想让我叫你叔叔,那让我叫你什么呀?” 酒井不想说什么甜言蜜语,他这个岁数、他的经历、他的官位,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况且,这个时候,在他看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猛地把郑心清按倒,不愧是军人出身,虽已年近六十岁的人,精气神却这么的十足,动作也是非常地娴熟,很快剥光了郑心清身上所有的衣服。 郑心清象征性抗拒一下,当丰满的前胸暴露出来,她整个身子软得如面条,慢慢地摊开了四肢,闭上了眼睛…… 记得次郎与郑心清水乳交融之初,连续三天,享受着快乐。巧合的是,其父酒井,也是尽最大的体能,在郑心清温软如绵,滑润似水的身子上,连续折腾三夜,令人匪夷所思,他那么大岁数,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后来,郑心清若从医院回到酒井家,或酒井去医院探望妻子,都找借口把郑心清带回来,两人在卧室对饮清酒,而后愉悦地相拥着。再后来,加藤子出院了,两人自然不敢那么放肆,只能是眉来眼去。但隔不上三天五日,酒井准要趁夜色,来到郑家大院,车子和卫兵留在院外,他的亲信都知道他与郑家是世交,郑心清是他的干女儿,即便猜着他来大院的目的,也不敢多问。而在这时,大院的佣人,在郑心清安排下,都躲避起来。每次酒井来前,先打个电话,郑心清迎到院门,把酒井悄悄接到闺房,当然,酒菜早已备下了。 郑心清变了,现在的郑心清与以往那个恬静,彬彬有礼,说话细声细调的郑心清相比,简直脱胎换骨,判若两人,几乎没有一点点相似之处。 时间长了,酒井来郑家大院,绝对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或者说倍感亲切。 郑心清自然也体味到,老牛吃嫩草的酒井,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有一次,大汗淋漓的酒井,从郑心清身子爬起来,靠坐着,待喘息平稳,色迷迷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郑心清,吞吞吐吐地问: “据我所知,你们满族的格格,把贞洁视如生命,我……我总想问你,你……你的第一次献给了哪个男人?” 郑心清诧异地看着酒井,这话让她听了都脸红起来。 酒井这个老东西,真是贪婪过度,占有了郑心清不说,却为未得到郑心清的第一次感到遗憾: “能告诉我吗?” 郑心清诡秘地笑而不答。 酒井沉下脸:“不会是次郎吧?” 郑心清模棱两可地:“你说呢?” 酒井不无懊恼地:“真的是他?” 郑心清不笑了,也不说话。 酒井恨恨地:“这个混蛋!” 郑心清不悦地:“你骂谁?” 酒井一愣,忙说:“不,不,你别误会,我不是骂你,我是在骂次郎……” 郑心清坐起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尽管这样,也掩饰不住高耸的部位,她脸色很不好看,现在与酒井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遵从酒井所言,不再称酒井为叔叔,角色也从以前的干女儿,有了根本的转换。但她到底是什么角色,她说不清,也不想弄清。只不过,她婀娜多姿,酒井老气横秋,仅凭年龄之差,两人在一起时,别说她使个小性子,就是撒起泼来,酒井都得忍受。别看他是关东军的高官,主宰这个城市,要想找到郑心清这样的姑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更何况他早就对郑心清垂涎三尺。 酒井特务出身,面孔变化多端,笑着说:“我……我也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郑心清冷笑着:“既然你这么‘关心’我的过去,那么我想问问你,我现在应该算是你什么人呢?” 酒井眉头皱了一下,似乎在认真思考。 郑心清:“还是干女儿?” 酒井摇摇头,果断的否认。 郑心清:“那我再问你,你会娶我吗?在满洲,你这样的高官,娶几房太太不为过,我……我不介意当你的姨太太。” 酒井苦笑了笑:“我若真能娶你,是我的荣幸,我的福分,可是我……我有我的难处!” 郑心清面无表情地:“你的回答,不出我的所料,我并不感到意外。” “谢谢你的理解,不过……”酒井话头一转说,“我还是想知道,你与次郎交往到什么程度?” 郑心清:“你想听我说实话吗?” 酒井精神不免有些紧张:“是的,我想得到明确的答复。” 郑心清一脸的轻松,笑嘻嘻地:“如果说有一天,我成为你们酒井家的人,成为你的儿媳,你会相信吗?” 酒井:“嫁给次郎?” 郑心清笑着点点头。 酒井几乎在喊:“不行,绝对的不行,你不能嫁给次郎……” 郑心清:“为什么,我配不上次郎?” 酒井言不由衷地:“不,我是说,次郎他……他配不上你……” 郑心清:“你说的是心里话吗?” 酒井多少有些张口结舌:“我……我们之间木已成舟,你若再嫁给次郎,岂有此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不,是行不通的……” 郑心清脆笑起来…… 酒井:“你……你笑什么?” 郑心清还在笑,最后笑翻在酒井的怀里,白皙的手,重重地拍打着酒井带黑毛的胸口: “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次郎就是有意娶我为妻,我不可能选他为夫……” 酒井手抚摸着娇娃,稍松了一口气,还是不相信地追问: “你与次郎……” 郑心清生气了:“你有完没完了?你以为你们酒井家在日本是什么显赫的家族啊,你以为次郎是皇太子啊?不错,我是跟次郎要好,可是我只把他当我的哥哥,从来没有非分之想,你要是再这么猜疑,我说不定真的嫁给次郎……” 酒井连声地:“不,不,我是跟你开玩笑呢,我早就说过,次郎不是个男子汉,他……他配不上你这个高贵的格格。” 郑心清又笑了,仰起脸,搂住酒井的脖子:“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对了,你不是说你老当益壮吗,我倒要看看你能……” 酒井天性就是不服输,狞笑着,又把郑心清压在身下…… 这两位岁数相差极大的两辈人,勾搭成奸,加藤子真的不知道? 郑心清绝非冷血动物,她感到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加藤子,倒不是因为同是女人的缘故。多年来,加藤子对她照顾细微,如同自己的母亲,尤其在日本本土时,加藤子给了她一个家的温馨。基于这种感情,她现在见到加藤子,心里确实有些愧疚。但也只是愧疚而已,更多的还是个坦然。作为日渐成熟的姑娘,她之所以狠下心把自己主动奉献给酒井父子,其中肯定有必然的道理。 加藤子是否知道她深爱着的两个男人,既丈夫和儿子,共同占有了一个女人,恐怕只有加藤子自己心最清楚了。她若知道,又没任何反应,恐怕也只能用日本女人逆来顺受的天性做最好的解释了。 八月十五云遮月,中秋佳节团圆时。 郑心清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独守闺房,倍感凄凉。加藤子极力相邀,郑心清婉言谢绝,她说平日里多在酒井家。这个夜晚,留在家中,给逝去的父亲、哥哥,多上几炷香,权当一家人团聚了。 快半夜时,酒井悄悄地来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担心郑心清寂寞,想在这个特殊的节日,慰藉下郑心清,待他进入闺房,一个子愣住了。 郑心清正俯在炕沿边,呕吐着,地上放着的铜盆里,有不少黄水之类的污物。 酒井快步上前问:“你这是怎么了?” 郑心清脸色蜡黄,嘴角沾有涎沫,顾不得擦掉。 酒井:“你是不是病了?哎,也怪我,三天没来看你……院门口有车,去医院啊?” 郑心清摇摇头,又呕了两口。 酒井真如老夫关怀少妻一般,在郑心清后背轻轻拍打着,此刻,任谁也不会相信,他竟是一个杀人的恶魔。 郑心清翻过身,平躺着,闭目娇喘。 这要是往常,酒井早就上炕脱个精光,可现在若是那番举动,似乎有些太不近人情了,他坐在郑心清旁边,轻抚着郑心清的脸颊。 郑心清眼里涌出泪水,不知是被酒井温柔所感动,还是心里受到某种触动,最后,竟啜泣起来。 酒井更加惊诧了:“你……你到底怎么了,说出来,好吗?” 郑心清放声大哭:“我……我怀上孩子了……” 酒井以为耳朵听错了,怔然地:“你……你说什么?” 郑心清几乎在喊:“你……你聋了?我说我怀上孩子,你没听见啊?” 酒井脸色瞬息万变,眼睛呈出刺人的光芒,盯视着郑心清: “你……你说得可是实话,你……你真的怀孕了?” 郑心清停止了哭泣:“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我能怀上孩子吗?我……我可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啊……” 酒井多年特务生涯,练就了处惊不乱的意志力,但这个消息太突然,令他心头禁不住一阵翻滚,说心里话,他确实喜欢郑心清,可也只是喜欢而已。对于郑心清的将来,他不是没有盘算,娶她,或以其他形式纳入酒井家族,那是不可能的。将来有一天他厌倦了,想做个彻底了断,选择什么方式和方法,这对一个老牌特务来说,并不难,譬如让郑心清步其父亲后尘…… 郑心清抓住酒井的胳膊摇晃着:“你说我该怎么办啊,你得给我拿个主意,你……你发什么呆,你说话呀!” 酒井百密一疏,万没想到,他这个年龄,还会开花结果,所以,谈不上什么惊喜,反倒生出很多狐疑: “你怀没怀孕,应该由医生做出诊断……” 郑心清:“你什么意思啊?噢,你以为我闲着没事儿,跟你逗哏呢?” 酒井:“不,不,我是说……” 郑心清:“我这阵子就觉得身子发沉、发懒,昨天我偷偷请一个老中医到家来,那老先生的号脉出了名的准,还十拿九稳地说我怀的肯定是个男孩……” 酒井眼睛闪过一抹光色,沉吟片刻,轻声地:“我……我冒昧地问一句,是我的吗?” 郑心清勃然大怒,点指着酒井:“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好吧,你走吧,我不会去找你的,明天我就抓付药,把这孩子打掉,不,我……我把他生出来,掐死!” 酒井忙说:“是我失礼,是我唐突,你……你已有身孕,千万不能生气……” 郑心清把头扭向一边,不想再搭理酒井。 酒井和声细语地劝慰一番,见郑心清脸还不开朗,最后,郑重地说: “你放心,此事我会认真对待,并且很快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郑心清心里的酸楚,化作泪水,又流了下来…… 次郎回来了,是被抬着回来的,且直接抬进医院。 郑心清赶到时,次郎已做完手术,处在昏迷之中,她扑到床边,哽咽着,轻唤着,护士示意地指了指次郎,郑心清这才发现,次郎的左臂不复存在。 加藤子呆然地坐看着儿子,她尚未从失去太郎的痛楚中走出来,现在又面临着伤残的次郎,作为母亲,遭受如此巨大打击,竟然还没看到她流泪,真是让人感到奇怪。 酒井来了,由医院的日本院长等人陪伴,长官视察般地站立着,看着儿子次郎,一句话没说,只是看到郑心清低俯着身子,握着次郎的手,他脸上不易觉察的抽搐一下,转身离去。后来,直至次郎出院,他没有再来。 次郎醒了,第一眼自然看到的是郑心清,嘴唇翕动,似有千方万语欲说,见郑心清眼角有泪,他艰难的抬起右手,给郑心清擦揩着。 加藤子说话,说出来的却是:“次郎,你很勇敢,也很坚强,你在前线的事儿,我们都听说了,我和你父亲为你感到骄傲。” 次郎把目光转向母亲,凝视着,连声妈妈都没叫。 加藤子还想说一些鼓励的话吧,见儿子闭上眼睛有,她敛住口。后起身走时,步履蹒跚,但对郑心清说出的话,绝对是发自于肺腑,并且不住躬身施礼,感谢和拜求郑心清对次郎的细心关照。 次郎出院了,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径直去了郑家大院。主要因由,母亲三天前赶回日本本土了。 太郎死时,其妻有孕在身,近期就要生产,因她父母早逝,身边没有亲人。酒井偏爱大儿子,盼望儿媳妇能给大儿子留下个根,催促加藤子回国,前去照料。 郑心清自次郎入院,终日陪护,回到大院,白天搀扶着次郎散步,恢复体力,夜晚,帮次郎洗漱,安顿次郎入睡,她依偎在次郎身边,才算得到休息。 次郎看着日渐清瘦的郑心清,好生心疼,好个感动,只是他原本内向,这次身残,精神上所遭受的打击,难以表述。夜深人静时,他不止一次对郑心清喃喃自语:今世已没有任何所求,只望在郑心清身边,苟且偷生……这话一表明他对郑心清的深爱,二也暴露他悲观厌世,绝望的心情。 郑心清还没把怀孕的事儿,告诉次郎。 次郎却主动告诉郑心清一件事儿:“我在战斗中遇见了一个人,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郑心清笑说:“别卖关子了,谁呀?” 次郎:“此人是你的初恋……” 郑心清冲口而出:“马明堂?” 次郎点点头,他与郑心清相亲相爱到这种程度,不会有什么吃醋之说。 郑心清心头自然一阵激荡,但很快平静下来:“你净在哪儿胡说,马明堂远在北平,怎么会出现在桦甸的山沟子里。” 次郎:“我确实见到他了,我们之间还有过言语交流。” 郑心清睁大清澈的眼睛…… 次郎说,他是在受伤后见到马明堂的,那是在对抗联围剿中,他率领一支精干小队,在一个当地特务带领下,潜入大山,准备偷袭抗联的密营,没想到,这个特务是抗联的卧底,抗联早在所谓的密营周围,布置好口袋,战斗打响,次郎所率的三十多名日本兵,悉数被歼,另二十多名满军士兵,除了死者,皆举手投降。次郎被手榴弹炸昏,醒来时,伤臂被草草地包扎。他想挣扎,无一点气力。这时,一个抗联队长模样的人,走到他近前,喊出他的名字,这让他很吃惊,当那人说出自己的名字,他知道遇到了讨伐队刚刚掌握的抗联名单中那个马明堂。他呆呆地看着马明堂,说他虽没战死,却不惧死,求看在郑心清的面子上,痛快地给他补上一枪或一刀。马明堂笑了,说就是不看郑心清的份上,抗联也不会杀一个失去反抗的俘虏,不过,他又说了,这要是他哥哥马明金还活着,是不会放过一个活捉的日本人,包括次郎。说到这儿,马明堂恨恨地说,冲日本讨伐队在山里烧杀掠夺的残暴行径,枪毙了次郎也无可厚非…… 郑心清喃喃地说,马明堂从小心就软,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闹着玩,她不上心把刚穿上新衣服的马明堂推到泥坑里,马明堂爬起来,满脸污水,冲到她面前,手高高地举起来,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次郎被马明堂释放,满军俘虏抬着他,行前,他问马明堂是否有话代给郑心清。马明堂思忖说:既然已是陌路人,也就没什么话可说的了。 郑心清落下两滴清泪。 月余后,次郎是基本痊愈了,酒井却几近疯狂,倒不是儿子受伤,妻子不在家,而是寂寞难熬的他,这么长时间没与郑心清在一起,说白了,就是没得到发泄,且郑心清与他的儿子终日厮守,他的心不说是刀扎一般,也是揪成一团。若搁以往,夜潜郑家?撞见儿子,多有不妥。将郑心清单调出来,郑心清又置之不理,几次打通电话,郑心清都说次郎需要照顾,她脱不开身,气得酒井在电话大吼大叫,郑心清不急不恼,后来竟说,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次郎身上了,求酒井不要再纠缠她了,有一次,无奈的酒井,破天荒地乞求起来: “清子,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你肚子也怀上我的孩子,可你却天天与次郎在一起……清子,你这么做,怎么就不考虑考虑我内心的感受……” 郑心清耳朵紧贴着听筒,支吾着:“我……我不是没想过肚子里的孩子……” 酒井:“你能想到孩子这就对了,那可是咱们的亲骨肉啊!” 郑心清话锋一转:“可是次郎已冲天发誓,一定要娶我的,你……你也知道,我……我早就喜欢他,我……我想嫁给他……” 酒井大怒地:“不行,绝对不行,我们已经……你不能答应他,次郎他……他这个懦夫,我早就说过,他……他配不上你……” 郑心清:“我……我不嫌他是懦夫,再说了,他没有了一只胳膊,我……我想一辈子照顾他……” 酒井大骂:“混蛋,你和次郎都是混蛋,你想没想过,你嫁给次郎,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郑心清打断酒井的话:“如果我嫁给次郎,我可以偷偷地吃药把孩子打掉,要不……对了,我……我瞒着次郎,就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反正你和次郎谁当孩子的父亲,都是你们酒井家的血脉。” 天知道,自小恬静纯真的郑心清,竟变得这么堕落。 酒井险些被气昏了:“次郎是我的儿子,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的……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你是不是让次郎给逼疯了?” 郑心清嘻嘻地笑了,慢慢地放下听筒。 事情终归要有个结果,不,事情终于地爆发了。 这天晚上,酒井怒气冲冲来到郑家大院,他要向郑心清,还有儿子彻底摊牌。是什么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呢?记得刚听郑心清说怀孕,他虽未大喜过望,但想到老来得子,确实是件趣事。至于他曾对郑心清许诺,会给郑心清一个圆满的交代,无外乎孩子生下来后,妥善安置好郑心清,他在吉林市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还是能办得到的。现在发生这么多的变故,尤其听到郑心清要嫁给次郎,这简直……目前,他首先想到不是自己,也不是郑心清了,而是郑心清肚子的孩子。太郎死了,他受到巨大的打击,想到还有个次郎,尽管他从心里不喜欢次郎,将来的家业,毕竟要传给次郎,可是天不遂人愿,次郎身有残疾不说,整个人的意志都颓废了,这时刻,一个强烈的念头占据他的心头,郑心清说她会生个男孩,倘若好好培养这个孩子,二十年后,他七十有余,以他的精力与自信,帮助意外得来的儿子,继承……唉!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次郎横刀夺爱,把他逼向绝境…… 郑心清正与次郎依偎一起,卿卿我我,门被踢开了。 酒井皮靴踩得山响进来,夹带着一股凉风。 次郎下意识地坐起来,脖子依然地被郑心清抱住。 酒井看到这不堪的一幕,怒不可遏,还好,他没有辱骂郑心清,只是指着自己的儿子,申斥着: “你个懦夫,你以为你受了伤就成为功臣了吗?我已经看过战报,随你进攻的关东军士兵,全部战死,只有你被活捉,释放回来,你不感到羞耻吗?” 次郎脸一阵红白,争辩说:“我已尽到一个军人的职责。” 酒井上前拽起次郎,愤恨和醋劲交织一起,挥手打了次郎两个耳光,骂道: “混蛋,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我不是你的父亲,我是关东军的将军……” 郑心清上前,本能地欲护住次郎:“次郎是个残疾之人,我不许你这么污辱他。” 酒井见郑心清这么袒护自己的“情敌”,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他冲郑心清大声地: “滚开,这儿轮不到你说话……” 次郎见所爱的人,也遭受父亲的责骂,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大声地: “这不是军部,也不是军营,我不听你的训斥,请你出去!” 酒井愕然,在他的记忆里,儿子次郎不要说顶撞,就是正视他的眼睛,从来都未曾有过,现在竟敢对……他上前一步,厉声地: “你说什么?我问你,你说什么?” 次郎毫无惧色地:“她已怀上我的孩子,不许你伤害她……” 酒井脑子一片空白,他哪里想到,郑心清几天前就对次郎言明,她怀孕了,是次郎的,已有四个月,算起来,次郎刚好四月前参加的讨伐队。 次郎兴奋无比,俯趴在郑心清的肚子上,一边抚摩一边听胎音,稍觉疑惑,郑心清的肚子并不见大,听郑心清说还没到显大的时候,他初次经历这事儿,自然相信。 郑心清从次郎的身后露出头,冲酒井说:“这是真的……” 酒井懵了,懵得腿脚发软,别看他是个老特务,也弄不清事实的真伪了,好一会儿,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颤声地: “清子,这个混蛋是不是胁迫你了?来,过来,到我身边了,有我在这儿,他不敢把把你怎么样……” 郑心清从次郎身后走出来,刚走两步,又停下,看看次郎,又看看酒井,似乎对这爷俩儿谁都舍不得,似乎这爷俩儿谁都牵扯着她的心。 酒井伸手来拽郑心清。 次郎喝道:“住手,不许你碰她……” 酒井也是真的气急了,一跺脚说:“你……你这个混蛋,你……你知道吗,清子怀的是我的孩子……” 次郎如遭雷击,张大嘴巴,不过,他顾不得与父亲对峙,盯看着郑心清,想从郑心清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或答案。 郑心清猛地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了。 次郎只觉热血往头上涌,不用再问了,郑心清这番举动,分明在告诉他,父亲趁他不在时,凌辱他心爱的人…… 酒井听见郑心清的哭声,好个难受,抛开郑心清,他最担心的还是郑心清肚子里的孩子。今晚,不,此刻必须把郑心清带走,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住他留在郑心清腹中的亲骨肉,他打定主意,走向郑心清…… 次郎横在父亲面前,怒视着,两眼喷火。 酒井:“滚开,混蛋的东西,清子不属于你的……” 次郎岿然不动。 酒井:“我再说一遍,滚开,清子不属于你的,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次郎掷地有声地:“你再敢往前一步,别怪我不认你这个父亲……” 酒井脸上呈出不屑和鄙夷:“怎么,想跟你的父亲,不,想跟一个将军动武吗?战场下来的俘虏,你还有勇气拿起战刀吗?” 次郎眼睛模糊了,他辨不清,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长官了…… 酒井伸手想推开次郎,但次郎身子向前一撞,把他撞得后退几步,险些跌倒。还好,他站住了,手下意识地搭握在腰中专属于将官所佩带的刀柄上。 次郎以为父亲要拔刀,他条件反射地,一把抓起放在柜子上自己的战刀。 酒井怒到顶点,看来真该教训下眼前这个混蛋,或者说是逆子,他刷地抽出将官刀,指向儿子。倘若此时儿子胆怯或退却了,他的刀虚张声势晃动一圈,也就收回来,出乎意料的是,儿子单臂握刀,且还虎视眈眈,酒井气急败坏,高高举起的将官刀,凌空劈下。 次郎闪身躲过。 酒井的将官刀划过一个弧度,又举了起来,接连落下。 次郎脑子一片浑浊,不,应该说是格外的清醒,自小积聚在心底处对父亲的怨恨,与伤残后的扭曲心态,化成强烈怒火,如同火山一样儿,最终喷发出来,就在连躲过几刀之后,他的战刀,横扫过去,一道股鲜血窜射出来…… 酒井脸上表情僵住了,将官刀失落地上,他尚不知自己已经被刀所伤,只觉脖颈有热乎乎液体流下,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带有恐吓的动作,却遭致儿子认真地回击,颈动脉被儿子的战刀划开…… 次郎紧握战刀,等待父亲的进攻,好一会儿,当父亲瘫倒在地上,他还没完全意识到,父亲已败在他的手下。 酒井身子抽搐着,嘴张了几张,是在想说什么,还是想喊什么呢? 郑心清反应过来,她冲过去,一下子把酒井抱在怀里,凑近酒井的耳边,轻声地说了几句话,酒井听清了,也听明白了,但已晚矣,眼睛瞪睁着,极其惊恐,慢慢又转为惊恐,最后眸子不动了,生命走到了尽头。 次郎还处于呆然状态,似乎不知道他已把父亲的魂灵,送回东瀛。 郑心清放下酒井,站起来,脸上现出诡异不是诡异,幸福不是幸福的复杂微笑,她刚才对酒井说出只有她和酒井能听到的话: “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根本没有怀上你和次郎的孩子,我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调拨你们父子,相互间来个野兽般的厮杀,目的只有一个,为我阿玛和我哥哥报仇,嘻嘻,我的愿望达到了……亲爱的酒井先生,你去死吧!” 次郎看着血泊中的父亲,失神地喃喃自语:“我……我这是怎么了,我……我干了些什么……” 郑心清平静地:“你杀死了你的父亲,他该死,你不杀他,我早晚也得取他的性命……” 次郎身子一震,似乎没听懂郑心清的话:“你……你说什么……” 郑心清又是一笑,她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就为了这一天,目的已经达到,无需再隐匿下去,她如同讲述一段故事,娓娓地向次郎道来。原来,郑心清和哥哥一样儿,在知道阿玛是被酒井投毒害死以后,也和哥哥一样儿,发誓为阿玛报仇,所做的举动,也和哥哥如出一辙,冷淡家人,具体说就是嫂子和孩子,在嫂子和孩子回娘家后,她控制自己的思念,再也不与嫂子和孩子来往。哥哥牺牲后,想到两个最亲的亲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她夜里常啼哭不止,并在院子深处一个屋子,供奉起阿玛和哥哥灵位,每天偷偷地来上香,每次上香,她都向阿玛和哥哥发誓,一定为他们报仇。她把仇恨深埋的心里,表面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利用与酒井家深厚的关系,开始实施她的报仇计划。其实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酒井,但如果单是酒井,这对她来说并不难,她完全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使用投毒的方法,毒死酒井,可是那样儿,总觉得不解恨,想到自己家破人亡的惨境,她也想让酒井家家破人亡,思来想去,最好让酒井父子之间残杀,这么做虽然有些残忍,却不失为公平。郑心清打定主个主意,便坚定不移向这个目标努力。想到自己是个姑娘,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充分利用自身条件,她早看出酒井对她垂涎三尺,她也知道次郎爱上自己,当然,她的心底处,也爱上次郎,可是爱情与父兄之仇来比,不再重要了。两者选择择其一,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报仇。接下来她献身于次郎,在次郎走后,又顺势让酒井占有她的身子,待机会成熟,她编出怀孕谎言,做出怀孕的假象,还有,她以照顾伤后次郎为借口,故意疏远酒井,就是激怒酒井,果不其然,一切都依计而行,最后她看到了所盼望的一幕…… 次郎听到这儿,如梦初醒,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相信,不无痴情地问: “你这么做,你就没想到,你毁了我,也毁了咱们的爱情吗?” 郑心清异常冷静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爱情可谈,是的,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不否认我喜欢你,可是你的父亲害死我的阿玛,你们日本人杀死了我的哥哥,我心底埋下仇恨的种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还能有爱情吗?” 次郎恨恨地:“所以,你就利用我杀死了我的父亲,你……你太狠毒了。” 郑心清笑得坦然,笑得可爱:“谢谢你的赞扬,其实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你现在又身在满洲,你应该了解我们满族人,也就是女真人,我们女真人的姑娘,有着孔雀般的美丽,狐狸般的狡猾,豺狼般的凶狠,这些在我身上都体现出来,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次郎猛地举起带血的战刀,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 “你……你这个狠毒如蛇蝎的女人,我要杀了你……” 郑心清面无丝毫惧色,灿烂地笑着:“大仇已报,我该与我的阿玛和哥哥团聚去了。” 次郎举刀的手抖颤着,看得出,他不忍心杀死自己深爱着的女人。 郑心清一心求死,又说:“你不会考虑我肚子里的孩子吧?你太傻了,这都是子虚乌有,我怎么能怀上你们日本人的孩子呢?别再犹豫不决了,下手吧!” 次郎精神彻底崩溃,先是狂笑,最后变成怪叫。 郑心清闭上眼睛…… 次郎不笑不叫了,屋内出现短暂的寂静,突然间,一声闷响,接着一个重重的东西摔在地上。 郑心清慢慢睁开眼睛。 次郎跪倒在父亲身边,那把杀死父亲的战刀,已插入自己腹中,他选择日本军人最体面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郑心清不惊不惧,不慌不忙,过去把次郎与酒井的尸首并排摆放好,取来一个枕巾,盖在次郎的脸上,随即,她静静地坐在次郎身边,手里握着次郎佩带的手枪,大仇已报,她无任何挂念和留念,但她是满族人,不会选择日本人的死法。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寂静的夜空…… 加藤子从日本回到吉林市,她实在是走不动了,手拄着拐杖,太郎的妻子因难产,大人和孩子的性命都没有保住,数日后,她又返回日本,只带走丈夫和两个儿子的骨灰…… 尾声 故事到此,告一段落。对书中几个真实人物,有必要做一个简单的交代。 马万川到了北平之后,一直与女儿马明玉、儿媳徐兰香,还有孙子、外孙、外孙女住在一起。 马明玉还如在吉林市一样,代替父亲操持一大家的事务,间或,重操旧业,当起家中所有孩子的辅导老师。 徐兰香生下一个男孩,并早就把马明金的两个孩子,从天津接回来,视如已出,精心照料,公公信任她,将马家的生意,渐渐交给她去打理,如此一来,整天自然忙忙碌碌。 马明满的媳妇,始终守寡,时常来北平看望公公、大姑姐、妯娌和孩子。 曾任吉林抗日义勇军司令的冯占海,攻打吉林市失利后,率部转战热河开鲁、建平一带,后入关,所部改编为九十一师,冯占海任师长,走上新的抗日战场。 洪大新,得知马明金牺牲后,率残部在大山中坚持近两年,最后队伍被打散,他乔装逃入关内,找到东北军旧部,官至团长。 马明堂,回到东北参加抗联后,坚持抗战,一九四〇年,随周保中撤入苏联,一九四五年八月,重返东北,后任东北野战军高级指挥员。 熙洽,这个做梦都想恢复大清朝的臣子,日本投降后,他自然成为战犯,被关进监狱。 …… 每当仰望夜空,看到闪烁的星斗,我想,那一定是英灵在天……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