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重生北魏末年 作者:我怎么可能是曹贼 内容简介 高澄认为他的成功源自于自己不懈的努力,与他的父亲名叫高欢,并没有太大干系。 本文玩梗较多,文风偏向幽默,多包涵。 第一章 权臣 北魏永安三年,九月二十五。 晋州白马城。 自尔朱荣入朝以来,晋州刺史高欢终日寝食难安。 同样,面对尔朱荣的步步逼近,北魏天子元子攸暗中谋划诛杀权臣。 然而傀儡天子身边没有秘密,后汉十常侍诛杀何进,致使宫中宦官被何进部将杀尽。 前人之事,后人鉴之。 如今尔朱荣权势滔天,亲族及部将镇守四方,元子攸欲振兴皇权,不代表宫人们都愿意随他去死。 于是天子欲杀尔朱荣的消息不断从宫中流出,兴许远在建康的萧菩萨都有耳闻。 作为尔朱荣麾下大将,素以‘忠直’闻名的高欢不断派遣心腹来往于黄河两岸探听消息,他并不看好行事不密的元子攸,但心中难免期待。 高欢不想与尔朱氏反目,可尔朱荣不给他选择的机会。 他曾反朝廷、又反杜洛周、再反葛荣,尽管有不耻杜洛周、葛荣暴虐滥杀的原因:葛荣破沧州,百姓被屠戮者十之八九。 但终究是一人三反,这让尔朱荣看到了他的野心; 投奔尔朱荣后,高欢每每参与军国大事的谋划,深得对方倚重,也让尔朱荣清楚他的能力; 尔朱荣七千精骑对阵葛荣数十万大军,战前,高欢独自前往敌营,招降葛荣麾下七个草头王,更使得尔朱荣忌惮他在北镇胡汉中的影响力。 野心大、能力强、威望高。 所以尔朱荣才会告诫亲近:能够代替我的只有贺六浑(高欢鲜卑名),你们要小心戒备他。 尔朱荣是这么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他将高欢调任晋州刺史。 北方直面汾州刺史尔朱兆以及尔朱氏军事集团大本营晋阳; 西边则是尔朱天光坐镇关中; 南面有尔朱世隆领兵留守洛阳。 东侧又是尔朱荣死忠上党王元天穆势力。 四面合围,欲将高欢困死在河东。 高欢是聪明人,被尔朱荣如此防备,被边缘化都是他最好的结局。 ‘尔朱荣若要杀我,南奔萧梁不失为一条出路。’ 高欢心中暗忖。 也许事情不至于此,但他习惯做最坏的打算。 如何携带部众穿越河南之地,又是一个难题。 正苦思冥想之际,妻子娄昭君端了饭食进门。 “夫君莫要再为洛阳之事烦心,他尔朱荣再是蛮横,也不可能无罪杀你,否则麾下大将岂不是人人自危。 既然受人猜疑,何不辞官自保,当初我嫁你贺六浑,又不是图你今日的显贵。” 娄昭君说的道理,高欢自然明白,但他实在不甘心,为了不让妻子担忧,高欢接过饭食勉强笑道: “是我太看重得失,失了方寸。” 话是这般说,可夫妻相濡以沫十多年,娄昭君如何看不透他眼中化不开的愁绪。 心中叹息,也不再多劝,仔细为高欢打理起披肩的细辫。 时光悠悠,当初在怀朔城下与服役戍卒相遇的少女,如今年已三十。 一个只是罪户后裔,靠姐姐、姐夫拉扯长大,另一个却是真定侯娄提的孙女,出身怀朔豪族,两人身份差距悬殊。 为了促成这段见色起意的姻缘,娄昭君做出许多努力。 成婚以后,高欢为了结交豪杰,大肆挥霍她的嫁妆,她也从未有过怨言。 高欢突然问道: “阿惠怎么没来?” “他央着铁伐教骑射,带着两个姐儿早些时候出城去了。” 提起自己的长子,娄昭君脸上乏起幸福的笑容。 高欢夫妇如今育有两子两女,阿惠便是年仅十岁的长子高澄。 高澄容貌俊美类父,年纪虽小,却聪明颖悟。 居怀朔时,高欢常与友人外出游猎,娄昭君留在家中只有高澄相依为命,因此最受宠爱。 “铁伐是个好儿郎,阿惠倒是会挑人。” 两人口中的铁伐,汉名段韶,是高欢连襟段荣之子,也是娄昭君亡姐娄信相的独子。 段韶年未弱冠,自小好读兵书,又精于骑射,高欢亲族故旧诸子中,军旅之事以他为最。 而此时,汾水之畔,段韶却眉头紧锁。 “阿兄,你怎么又射空了。” 九岁的高家大姐儿眼见兄长又是一箭落空,拥着妹妹嬉笑。 高澄脸上挂不住,红着脸羞恼道: “你莫要以为容易。”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弓太软、什么马太烈,引得妹妹们哄笑起来,汾水岸边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段韶实在看不下去,苦口婆心道: “阿惠,骑射一道虽在乎勤,可也要方法得当,你还是听我的,先从步射练起,等有所成再说。” 高澄也知道继续下去,只会被众人看笑话,也不再固执己见: “就依表兄所言。” 从高欢赠予的温顺小马背上翻身下来,八岁的二姐儿乖巧的递来水壶。 “阿兄,渴了吧,快喝些水。” 高澄径直捏住她两侧粉嫩的脸颊,忿忿道: “方才就你笑得最大声。” “唉哟!痛痛痛!阿姊快救我。” 二姐儿眼珠转动,连声喊痛。 可大姐儿瞧得清楚,高澄根本就没用力,她也乐得看戏: “莫怕,回家我就告诉阿母,便说阿兄欺负你。” 但是高澄也没放过她,腾出手敲她一脑瓜: “我都说了不是出城游玩,你非不信,偏要跟来,怎么着?就这么想看我出糗。” 二姐儿见姐姐也遭了难,瞬时喜笑颜开,站在一旁拱火道: “对,阿姊最坏了,我都说了要在家中休息,非要我陪着她,刚才她还说要跟阿母告状,阿兄,你可不能轻饶了她。” “哎呀,你这黑了心的家伙,居然敢说我的坏话,今天非得撕烂你的嘴。” 两姊妹嬉笑着打闹在一起。 高澄对两个过于活泼的妹妹无可奈何,由于生长在胡风浓烈的北方边镇,两个妹妹又疏于管教,言行举止与淑女是不沾边的。 他叫高澄,但也不是高澄。 一场宿醉醒来后发现自己成为穿越者中的一员,有迷茫,也有庆幸。 原主是谁,他可太清楚了: 知名劝酒活动爱好者; 东魏拳王的效忠对象; ‘狗脚朕’及‘陛下何意反邪’版权所有者; 曹操、高欢、朱全忠同好会成员; 司马师从未蒙面的病友。 北齐世宗,文襄皇帝。 不会吧,不会真有人被弟弟继承了基业,却不被追封为皇帝吧。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长沙桓王,请控制好你的情绪。 “阿兄,能不能带我骑马?” “我也要。” 一旁玩闹的两姐妹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摇着他的胳膊争相道: 高澄架不住两个妹妹撒娇,只能依着她们道: “好好好。” 两姐妹听他答应,立时欢呼雀跃起来。 前世母亲怀二胎时,他一直希望能有个妹妹,结果却是个冤家弟弟。 不曾想,穿越之后幸福加倍。 多可爱的小白菜呀,也不知将来会便宜了哪个混蛋。 反正十一二岁就嫁给傀儡皇帝联姻这种事,高澄一定会搅黄。 他也不怕忤逆了高欢遭致厌弃。 原主十四岁开大车,孝得狂野,事发后高欢甚至一度打算废弃娄昭君母子,最终也只能选择自欺欺人,一家三口相拥而泣。 不过高欢这人真的能处,不仅没有把气撒在郑大车身上,让她默默病死,反而恩宠依旧,在事发八年之后,郑大车为高欢诞下一子高润。 离谱的是,这样的例子居然不止一个,在高澄尽孝的前一年,他的亲叔父高琛在妻子怀孕时,耐不住寂寞与庶嫂小尔朱氏私通,被高欢撞个正着。 高欢盛怒之下失手将唯一的弟弟打死,这事要放旁人身上,难免迁怒,可高欢只休去小尔朱氏,之后更是安排她改嫁范阳卢氏。 一代枭雄,这等胸襟,古今少有……估计也没人愿意有。 高欢最大的黑点应该是作为知名表演艺术家,放肆玩弄尔朱兆的感情,但凡事怕对比,跟他那些孝子贤孙们相比,简直就是个圣人。 至于高欢好人妻,嗯,他只是见不得别人沉浸在丧夫的悲痛中,任谁看了都得夸一句贺六浑热心帮助寡居妇女重组家庭。 这些黑点容易洗,难洗的是曹操屠徐州,朱全忠屠博昌那种。 而且朱全忠居然还向儿媳下手,呸! 高欢在这种事上可从来都是受害者身份。 以上种种,高澄并不排斥这一世的父亲高欢,毕竟这人真的不坏。 这一世,高澄是不准备再开大车了,总还得要点脸。 而且高澄清楚有一场与母亲娄昭君的寿命赛跑在等着他。 为了赢下这场比赛,不让娄昭君痛哭流涕,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下定决心要爱惜身体,健健康康的活着。 新二十四孝了,属于是。 兄终弟及? He tui! 又想到二弟高洋逼迫庶母大尔朱氏未遂,砍下她的头颅,酒醉之后,又扬言要将年过五旬的娄昭君嫁给胡人。 好家伙,为母择婿,新二十四孝又多了一孝。 或许另一个时空,父子三人在阴间团聚,人家高澄也有话说:谁叫你贺六浑当初为了逃命,狠心拿箭要射我,况且我与大车,那是你情我愿,哪像他高洋,居然用强的。 至于郑大车在高欢死后与十四岁的亲子高润同寝,有秽杂之声这件事…… 毕竟大车这人从一而终:就喜欢十四岁的俊俏美少年。 相信高欢泉下有知。 人也麻了。 累了,这份家业还是毁了吧,西望王师,年复一年。 高澄猜想,若有曹高朱同好会碰头,曹操、朱全忠等人在高欢面前说话都得放小声,毕竟高家人多势众,高琛、高澄、高洋之外,更有娄昭君第五子高湛这位高洋妻妾爱好者追随父兄。 这位更是重量级。 养了这么些孝子贤孙,也算是当初玩弄尔朱兆感情的福报吧。 兆兆那么可爱,为什么要骗兆兆。 算了,不嘤了。 高欢的出身在历代创业之主中,仅好过明太祖朱元璋。 他生活在北魏最受歧视的北方边镇,又是其中最底层的一名戍卒。 通过原主的记忆,高澄惊讶于六镇底层的生活境况。 他们生活贫苦,倍受升迁无望的将领欺凌,无休止的充作苦役,许多人活生生累死在沟壑中。 明太祖身世凄惨,让人读之伤心,但他活不下去还能做和尚敲钟,当不了和尚,还能背井离乡云游乞讨,并未被限制人身自由。 可正因为压迫过甚,北魏为了防止边民逃散,特意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甚至连豪族子弟都不许南下游学、经营。 如同囚犯一样生生世世被关押在名为军镇的牢笼中,受人压榨剥削。 若非借助娄昭君的嫁妆实现了从底层戍卒到小队长的阶级跨越,也许高欢早就在苦役之中化作一垒白骨。 属实是软饭党的先驱了,高王赛高! 从被当做囚犯一般,任人奴役的卑贱戍卒,到日后的北魏撕裂者,高欢的经历告诉我们: 有颜值当然了不起。 说错了,划掉! 通过不懈的努力能够改变命运。 李崇领军北上驱逐柔然,目睹六镇边民的惨况,于是上书朝廷请求改镇为州,给予边民们做‘人’的资格。 高澄在原主的记忆里,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消息传到怀朔镇,镇民们欣喜若狂,竞相奔走宣告,人群中有势家豪族,也有底层罪户。 他们祖先或是汉人、或是鲜卑人、或是匈奴人…… 那一天,人心振奋,没有阶级之分,没有民族之别。 不久,朝廷对李崇上书不予采纳的消息终究传到了六镇,至此,北疆动乱,山河破碎。 “今天就是九月二十五。” 高澄心中默念。 他转身南望,那是洛阳的方向,可惜看不到那场翁婿同欢的好戏。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江北也多好臣呀。 …… 洛阳宫城,明光殿东厢房。 资深铜像铸造喜好者尔朱荣双目圆瞪,犹有惊怒之意,但已然失去光华。 元子攸的脸上满是飞溅而出的鲜血,他松开紧握的短刀,呼吸沉重。 堂下的杀戮还在继续。 而后宫之中,尔朱皇后临盆在即,稳婆早早喂下催生汤,剧烈的疼痛让尔朱荣之女声嘶力竭。 东厢房内,赤手空拳的尔朱荣之子尔朱菩提、元天穆等人,一一被伏兵所杀。 元子攸见局势已定,立即依计划颁下赦旨,做出各项布置,期望能够稳住尔朱荣的党羽。 不久,有宫人来报:尔朱皇后诞下一名皇子。 而此时,尔朱荣还陈尸在东厢房内。 第二章 议事 十月初一 长史孙腾风急火燎地闯进高欢府中。 “可是洛阳有了消息?” 见孙腾难掩喜色,高欢仍强装镇定地问道。 “没错,二十五日,天柱大将军被天子以皇后临盆为名诓入宫中伏杀。” 高欢心绪激荡,他握紧了拳头。 “消息属实?” “千真万确,当夜北乡长公主领部曲焚毁西阳门,仓惶出逃,屯于河阴。” “果然,天不绝我贺六浑。” 高欢慨然长叹,他与孙腾是微末时的密友,此间又无旁人,不需为尔朱荣之死惺惺作态。 立即叫家奴前去唤心腹议事。 不久,众人陆续来到。 高欢环视左右,堂下尽是自己故旧亲朋: 姐夫尉景、妹夫厍狄干,妻弟娄昭,两位连襟段荣、窦泰,怀朔旧友孙腾,以及广宁郡人蔡俊。 一共七人,这些都是能够与他共谋大事的心腹下僚。 他收回目光,沉声道: “今日将诸位唤来是因为洛阳传来消息,天柱大将军已被天子所杀。” 话音刚落,一片哗然,只有早早得知消息的孙腾神色泰然。 高欢抬手止住喧哗,向众人问道: “天柱大将军既死,我等身为天柱部将,又该何去何从?” 尉景最先建言,他激动地道: “如今尔朱荣身死,晋阳无主,贺六浑何不速速发兵北上,据晋阳以成霸业。” 也只有他仗着养育之恩,敢直呼贺六浑。 段荣却反对道: “晋州与晋阳之间有尔朱兆坐镇汾州阻隔,荣以为当从长计议。” 窦泰对此嗤之以鼻: “尔朱兆虽勇无智,泰愿领本部为前锋,为明公开道。” “宁世(窦泰)莫要轻敌,尔朱兆愚钝,可麾下兵马精锐,不能等闲视之。” 段荣依旧对袭击晋阳持反对意见。 众人纷纷争执起来,高欢看向凝眉深思的厍狄干,向他询问看法。 众人于是都将目光投向厍狄干。 一向沉默寡言的厍狄干直言道: “天柱大将军新亡,我等便要夺其基业,恐遭天下人唾弃。” 高欢闻言颔首。 而尉景却嚷嚷道: “成者王侯,败者寇,何须理会他人看法。” 蔡俊支持厍狄干的看法: “不然,自古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人心所望,不可不察。” “我看你们是在晋州消磨了意志,昔日我等随贺六浑在河北谋诛杜洛周、葛荣时,又何曾在意过旁人议论。” 尉景与蔡俊同是河北之事的参与者,此刻见蔡俊居然支持观望,心中大为不满。 “士真兄(尉景),两者不可相提并论,杜洛周、葛荣等辈专事劫掠,屠戮成性,河北之民苦之久矣,明公图之,是为国、为民除去祸害。” 此时孙腾站出来侃侃而谈道: “而天柱大将军平定四方叛乱,于国有大功,他在军中威信深重,今为天子所杀,各地镇守必然为他鸣不平,我等此时袭击晋阳,无异于惹天下众怒。” “你的意思便是贺六浑只能做尔朱氏的鹰犬?” “我何曾这般说过。” “不可以反尔朱氏,不就是甘为其人鹰犬。” “你分明是在胡搅蛮缠。” 眼见尉景与孙腾的争吵愈演愈烈,高欢拍案而起,怒喝一声: “够了!” 这才止住了争执。 “我已有决断!” 众人屏气凝神,听他言语。 “劳烦龙雀(孙腾)亲往汾州,告知尔朱兆洛阳之事,劝他速速发兵晋阳,继承天柱基业。” 其余众人尽皆了然,只有尉景神情郁郁,还在苦劝道: “贺六浑,机不可失呀。” 高欢心中感慨,姐夫并没有多少才能,他能位列其中,只因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自己人。 只好耐心解释道: “我等此时袭取晋阳,仓促间也不能整合多少实力,尔朱氏众人若得知消息,同仇敌忾合力攻我,寡难敌众。而晋阳为尔朱兆所得,他的才能注定不能如天柱威服四方,必然导致尔朱氏众人争权交恶,待其分裂,我等才有可趁之机。” 尉景终于不再反对。 “事情紧急,腾先请北上。” 随着孙腾请辞,其余众人也纷纷告退。 偌大的尔朱氏,只因尔朱荣身死,行将分崩。 高欢细细思索原由,不由感慨:后人无能,守不住先人基业。 又想到尔朱荣仅仅年长自己三岁,高欢心情再次沉重起来:微末时,忙于交游,疏忽了对阿惠的教育,起事后更是无暇看管。 他走到门外,对守在院子里的心腹家奴们道: “去将阿惠唤来。” 不久,高澄进门行礼道: “孩儿拜见阿爷。” 高欢摆摆手,没有寒暄,直入主题道: “天柱大将军死于洛阳,为父派遣孙腾往汾州报信,劝说尔朱兆早入晋阳,阿惠,你认为我是出于何意?” 高澄若是回答不上来,高欢准备将其中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儿子听。 自己的阿惠,自小聪颖,现在培养也不算晚。 尔朱兆是如何被玩弄,高澄一清二楚,他组织语言道: “兴许是阿爷视尔朱兆为掌中玩物。” 高欢剑眉微挑,心想自己的反意真写在脸上? 否则为何连十岁的儿子都能知道。 “你继续说。” 高澄应了一声,继续道: “阿爷见疑于尔朱荣,方被置于晋州,晋州虽富,但绝非王业所在。如今阿爷遣孙长史北上传讯,此举可得尔朱兆信任,若能借此离开晋州,犹如蛟龙入海,再不受尔朱氏节制。” 这番话一出,高欢再不将高澄当做十岁孺子看待。 他拍拍身边的蒲团: “阿惠,坐过来。” 待高澄坐下,高欢郑重地问道: “既然晋州不足以成事,那何处可为基业?” 高澄神色依旧平静,并无半点得意: “阿爷心中早有定数,何必考校孩儿,当初北镇动乱,阿爷不愿从贼,与怀朔、武川两镇豪杰共守怀朔镇城。待迁居河北,仅数月,六镇乡民又叛,怀朔、武川二镇豪杰尽皆投身义军,无非是北疆穷苦,难以成事,而河北富庶,得之可为王业。” 高欢很满意这个答案,他又问道: “河北如何可得?” “需河北士族襄助。” “如何使河北士人助我?” “关键在天子。” “为何?” “天子潜蕃时,与河北士族广施恩义,河阴之变,尔朱荣囚禁天子,渤海高氏据河济之地叛乱。天子脱困后,仅一封书信便劝降了渤海高氏,天子若死于尔朱氏之手,河北士族必定群情激愤。” 两父子一问一答,高欢再也沉不住气,放声大笑: “我无天柱之忧矣。” “阿爷,若是尔朱氏不杀天子又该如何?” 高澄故作懵懂,他这个年纪可以聪明,可以眼光长远,但绝不能腹黑。 高欢抚着高澄的脑袋,语重心长道: “尔朱兆得晋阳,继承晋阳军队,其势为诸尔朱之首,天子也必然会落入他手,届时便是为父寄去书信的时候。” “阿爷是要教唆尔朱兆弑君?” “不,为父要告诉尔朱兆,天子身负众望,万不能有弑君之心,其人少智,他既会以为我忠心为他着想,又会认定天子不可留。” 玩阴谋诡计,操弄人心,高欢可太熟悉了。 “孩儿多谢父亲教诲。” “阿惠,往后我与下僚商议大事,你可随侍左右。” “孩儿承蒙父亲信重,必尽心竭力,为父亲筹谋大业。” “好!好阿惠!好孩子!” 父子两相视而笑。 高澄也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比原主早了两年参与大事谋划。 他需要尽早的参与高欢霸业,如此才能积累威信,尽可能地减少将来汉化改革的阻力,毕竟高欢的根基在于一直追随他的六镇鲜卑。 才辞别父亲,母亲娄昭君遣来的婢女已经候在外边。 母子才见面,娄昭君就迫不及待的关心道: “你阿爷将你唤去是为了何事?” “阿爷考校孩儿才学,准许孩儿往后参与大事决议。” “看来阿惠的才学得到了你阿爷的认可。” 娄昭君心情愉悦,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容。 当初相依为命的苦日子,让母子间的感情尤为深厚,否则也不会将他骄纵得叔父才死数月,便干出同样的荒唐事。 “是阿母教导得好。” 高澄乖巧道。 “日后参与议事,要多学少说,对待追随你阿爷的长辈们,持礼要恭敬,莫要怠慢了他们。” 娄昭君拥着高澄,谆谆教诲。 此时的她还不是北齐皇位数次兄终弟及的主导者,反而一心牵挂在最疼爱的长子身上。 “阿母,阿兄。” 年仅五岁的高洋一进门便看见依偎在一起的高澄母子。 要说不嫉妒,那都是假的,同为父母子嗣,兄长相貌俊朗,而自己不仅丑陋,更伴有严重皮癣,不止母亲偏心兄长,两位姐姐也跟自己顽不到一起,仿佛他是家中多余的人。 “侯尼于来了。” 娄昭君这才放开了高澄。 高澄也打量着这个可怜又可气的弟弟。 论能力,高澄不得不承认,这个未来依靠装傻扮蠢来化解猜疑的北齐开国之君,军事胜于兄长,他屡败柔然、突厥、契丹,又南征萧梁,威震夷夏,被突厥可汗称作英雄天子。 但相较于仅好人妻的高欢、高澄父子,他行事甚为暴虐,北齐一朝风气败坏,高洋能分得三分之一的功劳。 恶有恶报,荒唐一世,到头来妻妾被高湛所辱。 高澄暗自叹息: 未来这个家,不好当呀。 第三章 洛阳 “贺六浑真是这般说的?” 当孙腾行至汾州治所西河县城时,尔朱兆其实已经获知了洛阳消息,听从表亲慕容绍宗的建议准备领轻骑抢占晋阳。 “如今天柱所余二子尽皆年幼,不足以当大事,历数天柱宗亲,唯刺史豪勇,可继大业,高晋州请刺史切勿犹疑。” 孙腾言辞恳切。 “贺六浑是个忠厚人啊,他诚心待我,兆必不相负。” 尔朱兆热血上头,将尔朱荣曾经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 洛阳城中。 元子攸方寸大乱,前些时日,尔朱荣族弟,逃出洛阳尔朱世隆调遣千余骑兵到洛阳城下哭冤,索要尔朱荣尸体。 元子攸派遣将领率万人出城驱逐,却被杀得大败。 仅尔朱世隆一人便难以应对,待汾州尔朱兆、关中尔朱天光、徐州尔朱仲远等人齐至,又该如何抵挡。 不得已,元子攸又立尔朱之女尔朱英娥所生皇子为太子,期望能缓和彼此矛盾: 住手,你们住手,不要再打了,你们不要打了啦。 我都已经颁下赦旨,你们这帮杀才为什么不肯罢休,快看,储君都是你们尔朱家的血脉,我真不会清算你们。 然而元子攸剧本写得好,偏偏遇上了喜欢自由发挥的尔朱氏众人。 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尔朱荣麾下大将,曾镇守中山的大都督武川人贺拔胜,因在北镇之人中极具声望,与高欢同样受到猜忌,被调至洛阳受到监视。 尔朱荣死后,贺拔胜并未出逃,而是选择依附元子攸。 但仅此而已,接下来,各方消息接踵而至,让元子攸彻底陷入惶恐。 尔朱兆占据晋阳,继承留守兵马,扬言要南下为尔朱荣复仇。 十月十三,因河桥被毁,尔朱世隆渡河撤往长子,途经建州(晋城高都镇),因建州刺史陆希质不愿开城,尔朱世隆屠尽城中百姓,独有陆希质在城破之前早早逃亡。 不久尔朱兆领兵南下,与尔朱世隆、殷州(河北隆尧东)刺史尔朱羽生在长子会合。 正与泾州(甘肃泾川)刺史贺拔岳分兵平乱的尔朱天光,得知尔朱荣身死的消息后,旋即班师,在泾州汇聚关中兵力,准备出兵洛阳。 十月三十,身在长子的尔朱氏众人推举继领晋阳大军的尔朱兆为领袖,尊长广王元晔为天子,尔朱氏众人各有封赏。 十一月初五,徐州刺史尔朱仲远起兵攻破西兖州(山东曹县)。 元子攸终于醒悟,自己与尔朱氏再无和解可能,元子攸蕃邸旧臣高乾听闻尔朱荣被杀,特来洛阳投效。 而高乾之弟高昂,以豪勇著称于世,尔朱荣深忌之,命人诱捕囚禁于晋阳,尔朱荣入洛,又将高昂移囚洛阳。 尔朱荣死后,高乾、高昂兄弟才得以相见,元子攸派遣高家兄弟回归河北,招募义士勤王。 又下诏心腹将领郑先护与行台杨昱领兵往滑台(河南滑县),征讨尔朱仲远。 之后又命贺拔胜领部曲支援郑先护。 元子攸不曾预料到的是,郑先护作为帝党死忠根本不信任贺拔胜这个尔朱荣旧将。 贺拔胜一路行军至滑台,郑先护竟不许其部众入城休息,致使贺拔胜被尔朱仲远击破。 贺拔胜只得投降尔朱仲远,重归尔朱氏麾下。 就此,位列高欢、贺拔岳、怀朔人侯景之上,堪称尔朱荣麾下第一外将的贺拔胜,再不复曾经的威望。 长子城。 孙腾再次受命出使。 “启禀大将军,晋州有蕃人作乱,高刺史忙于平叛,不能南下为天柱复仇,还请大将军宽恕,高刺史有言,待民乱平定,必然出兵供大将军驱使。” 拥立元晔后,尔朱兆受封大将军,又得尔朱氏众人奉为首领,正是自得意满之时,如今听闻高欢拒绝自己联合出兵南下的提议,虽然生气,但也并不记恨: “你回去告诉贺六浑,我梦中有感,此战必胜,之所以邀他出兵,只是感念他的忠诚,打算分他一份功劳罢了,既然他要平乱,我也不再强求。” 孙腾连忙称谢。 或许真是得天之助。 十二月初一,尔朱兆领军抵达黄河北岸时,水深竟然不及马腹,尔朱兆迅速领轻骑渡河。 十二月初三,狂风大作,沙石漫天,尔朱兆的骑兵趁夜抵达洛阳宫门外,才被禁军发现,然而风势过大,背风的守军箭矢都不能射出,纷纷溃散而逃,尔朱兆领兵从容入宫。 “殿下,好消息,好消息,大将军入宫了,天子、不,元子攸已经被大将军所擒。” 无数宫人纷纷涌向皇后寝宫,为被软禁已久的皇后尔朱英娥报信。 尔朱英娥闻听消息,喜不自胜。 自从得知父亲、弟弟都被元子攸所杀,她恨之入骨,天天都在盼着娘家人入京复仇。 她伸出手指轻点怀中婴孩肉乎乎的脸颊,眼眸中满是慈爱: “儿呀,你要当天子了。” 片刻之后,甲片撞击声唰唰作响,尔朱英娥朝门外望去,果然是尔朱兆领人前来。 可不等尔朱英娥与娘家人打招呼。 尔朱兆一把夺过怀中婴孩。 婴孩被惊醒,哇哇大哭。 瞧见尔朱兆面色狰狞,尔朱英娥慌了神: “你要作甚,快把孩子给我,快把孩子还给我!” 尔朱兆厉声大喝: “留这孽种,难道等他为父报仇吗?” “不,不要,我不让他做天子,我只将他养在身边,我不会告诉他父亲是谁,求求你,快把孩子还给我。” 尔朱兆充耳不闻,他将婴孩举过头顶,狠狠掷下。 “啊!” 尔朱英娥的尖叫声刺穿穹顶,眼见她的儿子被摔在地上,连啼哭声都有气无力,尔朱英娥面容扭曲,似若疯魔,不断冲击着尔朱兆部将的阻拦,却近不得身。 “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我是父亲的女儿,我是太原王尔朱荣的女儿,你不能伤害我的孩子。” 尔朱英娥虽先后嫁与孝明帝元诩及元子攸,但年岁并不大,也才十六岁。 尔朱荣在世时,她依仗其威势,行事无所顾忌,甚至曾赌气说:天子本就是我家所立,当初我父亲本就可以自立为天子,纵使是现在,我父亲一样可以废帝自立。 父兄被杀,她甚至以为娘家亲戚们会废弃元子攸,拥立具有尔朱氏血脉的皇子。 不曾想,她朝思暮想的娘家人,一进宫便要杀死她的孩子。 这种落差尔朱英娥如何能够接受。 “天柱大将军就是因这孽障出生,才被元子攸诱杀,你既是天柱之女,更应为天柱复仇。” 说罢,尔朱兆命人将气息游离的婴孩摔死。 不再理会身后嚎哭的尔朱英娥,只是向寝宫中的宫人们吩咐几句: “看好了英娥,莫要让她寻死。” 径直领着心腹离去。 留下哭干了泪,表情呆滞的尔朱英娥喃喃自语: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洛阳宫城内外,各处都是劫掠的士卒,火光照亮了整个洛阳。 “大将军,如今元子攸受擒,外敌已去,而太傅(尔朱世隆)等人虽奉大将军为首,不过是屈服于大将军兵势,并非诚心。” 尔朱氏秀容老乡匈奴人刘贵找到机会进言道。 尔朱兆也为此忧虑: “不知贵珍有何策教我?” “太傅久镇洛阳,却不能护天柱大将军周全,大将军何不借此为由发难,震慑其人,再宽而不杀,太傅必然倾服。” 刘贵献策道。 尔朱兆闻言大悦: “贵珍忠心待我,是个实诚人呀,我得贵珍相助,何愁宗族不宁!” 于是趁尔朱世隆入宫与他相会之际,尔朱兆暴起发难,他拔出佩剑怒喝道: “太傅你奉天柱之命留守洛阳,广布耳目,自应该消息灵通,可天柱大将军被伏杀于明光殿之际,你尔朱世隆又在何处!” 尔朱世隆心中郁闷:我几次提醒天柱大将军,他不听我有什么办法,你尔朱兆才进洛阳,就拿我立威,忘了是谁推举你为首领,是谁助你进的洛阳吗! 但如今被剑锋所指,尔朱世隆不敢争辩,连忙下跪认错。 尔朱兆见他服软,这才收回佩剑,倨傲道。 “哼!今日且留你性命,日后行事不得再有懈怠。” 尔朱世隆口中称谢,但心中却掩藏着怨恨。 尔朱兆身后众人中,刘贵嘴角轻扬,神态颇有玩味,隐于角落之中。 刘贵并不只秀容人一重身份,他还是高欢的发小。 高欢背弃葛荣投奔尔朱荣,正是有刘贵引荐,方才被尔朱荣召见展现才能,最终得以重用。 而高欢出牧晋州以后,大肆敛财,所得财物全部交给刘贵,让他为自己贿赂尔朱荣身边亲信,这才有了贺拔胜被召回洛阳监视,而高欢却能留在晋州统领兵马。 孙腾出使长子时,曾与刘贵有过密谋,今日刘贵献策,便是高欢为尔朱兆送上的一份厚礼。 然而尔朱兆万万想不得,除了高欢之外,元子攸在尔朱兆南下之前,也为他准备了一份大礼。 为了聚集反抗尔朱氏的力量,堂堂天子居然向河西贼帅下诏,命他袭击尔朱氏祖地北秀容,以图围魏救赵。 第四章 父子 十二月十三,尔朱兆得知河西贼帅纥豆陵步蕃南下袭击秀容(山西忻州),兵势威逼晋阳。 立即任命尔朱世隆等人留守洛阳,自己引军北还。 待回师晋阳,仅稍作休整,便匆忙发兵与纥豆陵步蕃交战。 十二月二十三,尔朱兆数战不胜,正是焦躁之时,高欢的书信也适时送抵大营。 “天子伏杀天柱,大将军为天柱复仇,擒收天子,自是无可厚非。 然天子身孚众望,士族归心,大将军万不可起弑君之念。 昔日,天柱大将军于河阴屠戮朝臣,虽天下震怖,但事后也不得不追封官职安抚人心。 大将军声望不及天柱,且威信未立,贺六浑恳请大将军深思。” 一副为尔朱兆设身处地着想的模样跃然纸上。 尔朱兆合上信纸,感叹道: “贺六浑爱我。” 心情激荡之下,下令将元子攸缢杀于晋阳三级佛寺,享年二十四岁。 尔朱兆当然有自己的理由,正如高欢所言,尔朱荣在河阴屠戮两千余人,使天下畏服。 他威望不及尔朱荣,又逢战事不利,正应该杀人立威,至于弑君的后果,废帝而已,当初河阴之事也不曾动摇尔朱荣的地位。 更何况元子攸深得人心,不能久留。 元子攸到死也想不通,元魏何德何能,居然会有高欢这样的大忠臣,一封为他保命的劝谏信,活生生把他给劝死。 然而尔朱兆却不清楚,尔朱荣之所以屠戮朝臣是因为相较于祸患,得利更为明显。 大量官职空缺,麾下部将全都连升五级,不仅稳固了自己的基本盘,也使得尔朱氏的势力极速膨胀。 …… 晋州白马城。 高欢得知元子攸已死的消息,又接到了尔朱兆的求援信,于是召集心腹商议是否出兵救援。 众人或不赞成发兵,属意坐观成败,一旦尔朱兆为河西贼人所败,再行出兵一举夺下晋阳。 或赞成救援,施恩于尔朱兆。 但过往议事时,随侍在高欢左右默不作声的高澄,竟然语出惊人,提出‘慢慢走,等等看’的六字方针,既可堵住旁人悠悠众口,又能观望局势,伺机而动。 这项建议最合高欢心意,当下就对众人道:这是上天赐予我的麒麟儿。 姨父段荣更是赞道:我们子孙的富贵有保障了。 引来众人交口称赞。 在这个父子相承的年代,接班人的能力决定了基业存续的时间。 他们与高欢一同辛苦创业,所求的是有一份富贵家业流传子孙,高澄作为高欢嫡长子,展现自己的能力,不仅不会受人嫉恨,反而能够振奋人心。 才出议事堂,娄昭便忍不住搂着高澄骄傲道。 “阿惠若非天姿神授,何以聪慧至此。” 俗话说得好,最亲不过娘舅,高澄自小就与娄昭关系密切。 高澄依旧谦逊: “舅父谬赞了,都是阿母用心教导的缘故。” 舅甥两人言谈间,段荣靠了近来,意味深长道: “阿惠,如今正值乱世,搅动风云者,多是北镇武人,单靠智谋不足以服众,你莫要荒废武事,那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多谢姨父提醒,阿惠一直与铁伐表兄习练骑射,不敢有一日懈怠,明日随父亲北上,更免不了叨扰表兄了。” 高澄清楚段荣肯定知道他随段韶学习骑射的事,今日提醒,只是要他与表兄多多亲近。 果然,段荣满意的点点头: “高公有个好儿郎呀。” 娄昭在一旁纠正道: “姊夫这话就不对,你我也有个好外甥。” 言罢,放声大笑。 众人分别,娄昭与段荣自去安排明日出兵事宜,而高澄也被娄昭君唤去。 “贺六浑究竟是何打算,你才十岁,便叫你随军出征,战场上箭矢无眼,要是有所损伤,他贺六浑再去后悔又有何用。” “阿母莫要迁怒阿爷,是孩儿自己请缨北上,况且阿惠只是借此熟悉军务,并不是上阵厮杀,阿母无需担心。” “你怎么就跟你阿爷一样生了颗不安分的心。” “正因为有这颗不安分的心,才能在这丧乱的世道,保阿母平安。” 高澄仰着头,认真道。 娄昭君白他一眼: “你这张嘴可真是随了贺六浑。” “阿爷当初便是这样哄骗了阿母?” 高澄笑道。 也不知娄昭君想到了什么,脸颊微红: “去去去,哪有儿子在背后非议父亲的。” “那也没有妻子在背后非议丈夫的道理。” 高欢进门朗声笑道。 “阿爷。” “郎君来啦。” 高欢点点头,伸手抚着高澄的脑袋,欣慰道: “乱世之中能保家眷平安的,才是大丈夫。” 又流转目光看向娄昭君,笑道: “我何时哄骗过阿奴,当初我告诉阿奴天下将乱,不可贪念财货,如今种种不都应了我过往之言。” 娄昭君嘟囔道:“好好好,我一个妇道人家怎及得上你贺六浑目光长远。” 恩爱十余年,此刻再见到娄昭君作小女儿姿态,高欢心底别有触动。 他一巴掌拍在高澄头上,喝道: “明日就要出征,你不回屋好生准备,还赖在这里作甚。” 高澄一脸晦气的揉着脑袋,才出门没走多远,就听见咯吱的关门声响。 该死,你贺六浑要办事情随意找个理由把我支开便是,动什么手。 哼,我未壮,壮即筑玉璧城,待你百年之后,再把你与韦孝宽同葬在玉璧城下。 嗯,他城内,你城外。 与此同时,高澄父子心心念念的河北之地,一场动乱正在酝酿。 尔朱荣御用占卜师,幽、平、营、安四州行台幽州人刘灵助,今日为尔朱氏的前途卜了一卦。 解读卦象后,刘灵助却犯了难。 他沉吟道: “尔朱氏不久当灭,那我又该何去何从。” 正踌躇间,有家奴通报,范阳太守卢文伟前来拜会。 卢文伟出身范阳卢氏,而刘灵助曾在河阴之变中,保下了孝文帝女婿卢道虔在内的数十名家乡父老。 从而与范阳卢氏结下一份情谊。 刘灵助亲自出门迎接,两人在偏室密谈许久。 直至深夜,卢文伟才被刘灵助礼送出门,之后,双方只有心腹交通消息,少有登门往来。 第五章 降人 冬日里的暖阳悬在半空,一支近万人的队伍踏着积雪,延汾水北上。 天色尚早,还是行军的好时候,晋州刺史高欢却已经下令安营。 虽说一路走走停停,但高欢除留了少量士卒随尉景守晋州外,着实把家底全给带出来了。 毕竟起了一旦尔朱兆战败便攻占晋阳的心思。 当初他只身入敌营,凭借自己的号召力,在战前从葛荣数十万大军中撬走了这一万多人,是他如今觊觎晋阳的倚仗。 河北虽好,但终究还只是镜花水月,晋阳才是真正看得见、摸得着的,高欢至今仍对尔朱荣以颜色分置山谷的马群念念不忘。 汾水沿岸散落许多村落,但高欢不准备鸠占鹊巢,更不许士卒拆毁民屋,这种气候将人驱赶离家,跟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尔朱氏残暴,他要想取而代之,必须施仁义,得民心。 高欢四处扫视,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高澄的身影:他正跟在姑父厍狄干的身后,学习安营知识。 厍狄干为人耿直严厉,高欢也放心将安营事宜交给他布置。 “所以无论安营、还是行军,首要便是水源。” 尽管厍狄干在高欢麾下是出了名的闷葫芦,还是细致的教导起高澄军旅常识。 高澄点点头,这个他懂,毕竟三国演义里就有写马谡被断了水源,其众自乱。 “樵采关系到军士们搭建营地、生火做饭,同样不能忽视。” 厍狄干指着不远处一片小树林说道。 高澄顺着厍狄干所指方向看去,果然有许多兵士入林伐木。 “再者就是需寻视野开阔之处,高公今日所选地势略高,临近水源,樵木不缺,正是安营的上佳之选。” “安营之后,士卒松懈,更需要广派斥候监视周围动静,巡营诸事也需安排好人轮转,莫教人摸到了眼前,士卒还在酣睡。” 高澄将厍狄干的教导一一记在心中,他随军本就是抱着学习军旅知识的打算。 正如段荣所言,这个时代,主君还是要晓些武事才好。 这次出征,高澄也终于见到高欢麾下除亲族之外的其余部将。 如刘贵引荐的代人薛孤延,大安人莫多娄代文、韩轨,广宁人潘乐等。 其中,韩轨跟高澄也有些亲戚关系,韩轨之妹韩智慧是高欢初恋,可惜因家境贫寒,求亲被韩家拒绝。 高欢发迹后,恰逢韩智慧丧夫,高欢又是个乐于助人的性子,于是热心帮助韩智慧重组家庭。 既是初恋,又是寡妇,对高欢来说,属实是双倍快乐了。 高澄也就有了第一位庶母,好在韩智慧清楚娄昭君在家中地位,平素不争不抢,彼此相处颇为融洽。 …… “贺六浑不是早早出兵了吗?怎么今日还未见踪影。” 尔朱兆确实急眼了,苦等数日无果,耐心都快消磨光了。 “兴许是积雪深厚,难以行军。” 又是刘贵站出来解围。 “再派人南下找寻贺六浑队伍,催促他速速北上。” 尔朱兆没好气地道。 忽然间,又有军士入营传报,六镇降人又闹事了,好在规模不大,被平息下来。 “这帮杀才!” 尔朱兆气愤不已,葛荣败后,尔朱荣拣选降卒,剩了二十多万人不敢再置于河北富庶之地,把他们迁到并、肆二州安置,为契胡欺凌。 这些六镇降人也不是好脾气,仅仅三年间,叛乱二十六次,陷入叛则镇,镇又复叛的死循环。 为何不干脆屠了了事? 只因为尔朱荣就是通过镇压六镇起义发家,麾下多是六镇出身,一旦这些乡人被屠,难免军心动摇。 所以说,乱世中,武力才是根基,河阴屠公卿大臣毫不手软的尔朱氏,居然对一群降人无可奈何。 “大将军何不将六镇降人尽数交于贺六浑,换取他的援兵,既有利所图,贺六浑必然急速北上。” 刘贵话音刚落,一旁的慕容绍宗就按捺不住,出言反对道: “不可,贺六浑本就是北镇豪杰,在六镇降人中多有威信,如今再将六镇降人置于他的麾下,往后如何节制?” “慕容长史何故涨贺六浑志气,灭大将军威风,大将军统御四海,贺六浑又如何敢生异心。” 刘贵好不容易歹着这个机会自然不肯放弃,争锋相对道。 “大将军,六镇降人足有二十万,不可轻易予人。” 慕容绍宗懒得跟刘贵辩论,刘贵跟贺六浑什么关系他一清二楚,径直说道。 “大将军,六镇降人虽多,但多为妇孺老弱,况且其中骁勇已被天柱拣选,人虽众,又有何惧。” 尔朱兆被隐隐说动。 刘贵趁热打铁: “况且大将军若久久不能平定河西贼人,必为旁人所轻,得失相较,又何需吝惜一群妇孺。” 这番话正中尔朱兆内心。 当初尔朱荣作为尔朱氏领袖,统率晋阳精骑征伐四方,屡屡以少胜多,铸就无上威名。 如今由他继领晋阳大军,被推为尔朱氏诸人之首,却连一个河西贼帅都奈何不了。 这让部将们如何看他,让野心勃勃的亲戚们如何看他。 毕竟他只是尔朱荣的堂侄,并非亲子,根基本就不稳,否则也不会通过恐吓尔朱世隆来使其慑服。 慕容绍宗还要再劝,却被他抬手制止。 “我决心已定,刘贵,就由你遣人告知贺六浑,我愿将并、肆二州的北镇降人,尽数纳入他的麾下。” “仆谨遵大将军之令。” 刘贵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应声道。 慕容绍宗只能暗自长叹:天柱大将军才死几个月,他的教诲就已经被人忘得一干二净。 刘贵回到自己营帐,担心信使途中出现差错,干脆唤来多名心腹,道: “你等速速延汾水南下,告知高晋州,大将军愿以六镇降人换取援兵,请高晋州莫要迟疑。” 刘贵信心满满,尔朱兆这人他很了解,为人是残暴了些,但重信义,答应的事情不会反悔。 送心腹们出营帐,刘贵望着南方,低声自语道: “贺六浑,我总算完成了你的嘱托。” 第六章 收纳 正如刘贵所言,受到六镇降人的诱惑,高欢终于不再观望,迅速挥师北上,救援尔朱兆。 普泰元年(531年)正月初七,随着永安三年成为历史,高澄已经十一岁。 而这一天,尔朱兆也终于等来了他翘望已久的忠厚人高欢。 两人分别在汾水两侧扎营,高欢只领少数亲信过河与尔朱兆相会。 “贺六浑来并州了。” “尔朱兆果然是以我等为条件,才换取了贺六浑出兵。” “如此,我等乡民再不用受契胡欺凌之苦。” “我们与贺六浑是北镇乡民,他是自己人,一定会善待我等。” 前些时日六镇降人作乱,尔朱兆将二十余万降人集中在并肆二州的交界地带看管,自己也屯军于此,一时间降人之中流言四起。 有人说尔朱兆打算杀尽他们,一时间人心惶惶。 但也有人说是尔朱兆与河西人战事不利,不得已用他们换取高欢出兵。 今日终于得了确切消息,许多人亲眼目睹尔朱兆出营迎接高欢,两人相谈甚欢。 一时间人心振奋,他们并非热衷于造反,真正有野心的人,要么如高欢、贺拔兄弟之类,在尔朱氏麾下做大将;要么如破六韩拔陵、葛荣等人被先后平灭。 若非迁居并、肆二州后,以尔朱氏为首的契胡人压榨过甚,他们何至于三年叛乱二十六次。 沃野镇人刘延寿就是其中之一。 刘延寿虽说姓刘,但并不是汉人,也不是鲜卑人,而是鲜卑化的匈奴人。 当年真王破六韩拔陵在沃野举义,领兵南下之余,分派卫可孤率偏师东征其余诸镇,刘延寿就是偏师中的一名大头兵。 抚冥、柔玄、怀荒三镇尽皆响应,只有怀朔、武川严守城池。 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怀朔、武川人无非希望通过镇压起义来立功,借此改变自身境遇。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看好真王起义。 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当初跟随卫王横扫北疆的四镇豪杰,如今还剩了谁? 只有如他刘延寿等不起眼的小卒苟延残喘。 而昔日怀朔城破,沦为阶下囚的怀朔人高欢、武川人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等人,哪个又不是身居高位。 “刘延寿,莫发楞了,快看,贺六浑出来了。” 身边的沃野同乡将刘延寿从回忆中唤醒。 他朝尔朱兆大营方向看去,果然是高欢,身后还跟了个半大小子。 “那是贺六浑的儿子阿惠?” “都长这么大了!” “生得与贺六浑一般俊俏。” 人群中也有来自怀朔的降人,他们有老有壮,有男有女,纷纷瞧着高欢父子,议论纷纷。 高欢早在微末时,就是怀朔镇的风云人物。 他一个破落户子弟居然能够迎娶豪族女子娄昭君,也让许多怀朔底层戍卒在羡慕嫉妒之余,更是以他为目标,期望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贺六浑,受大将军委托,统率北镇乡民,众人都往汾水以东接受我的号令。” 高欢生怕尔朱兆酒醒反悔,灌醉了尔朱兆后,便匆忙出营发号施令。 出营前,高澄本打算授意让高欢亲近奔走传令,却被制止。 果然,高欢话音刚落,前方的六镇降人瞬时间炸开了锅,呼喊声越传越远: “贺六浑受命统率乡民,我等快过汾水集合。” “贺六浑叫我等过汾水,乡民们,快过河。” “我们不用再受契胡欺凌,乡民们,快随贺六浑过汾水。” “贺六浑终于来救我们了。” 刘延寿也在其中,给契胡为奴的日子,他过够了。 如今终于逃脱契胡魔掌,众人竞相扶老携幼,簇拥着高欢踏上汾水冰面。 高澄想不到这些六镇降人居然比高欢更急切。 是呀,若非受够了契胡人的奴役,何至于三年间发动大小二十六次起义。 二十六次镇压都未被压垮的硬骨头,又极度仇视以尔朱氏为首的契胡人。 尔朱兆将这群人交给高欢,尔朱荣若是知晓,也该含笑九泉了。 娄昭、厍狄干等人在东岸厉兵秣马,准备一旦西岸有变,就杀奔过去。 直到看见领着六镇降人渡河,被高澄搀扶着的高欢,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为了灌醉尔朱兆,高欢也没少喝。 他步伐踉跄,但神采飞扬。 欲成大事,河北、晋阳这些王霸之地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忽视人的作用。 二十余万六镇降人,虽然多是妇孺,可从其中拣选万人青壮并非难事,更何况这些人不只是牧民、农夫。 北疆六镇、河北、并肆二州,到处都是他们战斗过的足迹。 稍加训练又是一批北镇精锐。 在娄昭等人领军护卫下,高欢父子与六镇降人们往东行了数里,终于在天黑之前抵达高欢大营所在阳曲川。 阳曲川大营是专为收纳六镇降人所设。 吩咐娄昭、厍狄干等人妥善安置六镇降人后,高欢则让高澄扶他回帅帐休息,确实醉了。 夜色渐深。 刘延寿眼见众人被分散安置,并不惊慌,他们已经划归贺六浑统率,不再是契胡人的奴仆。 这里是贺六浑的大营,难道他还会做出屠杀乡人的禽兽事不成。 “你们就住这里。” 一名小队长带着刘延寿等人停在一处空置的营帐外。 这些人都是独身的青壮,家眷或已失散,或早早亡于战乱。 刘延寿正要进帐,却被那小队长拽住。 “你是刘延寿?沃野人刘延寿?你没死?” 小队长就着火把的光亮,仔细打量着,似乎不敢相信。 “你是?” 刘延寿也觉得他有些熟悉,但是叫不出名字。 “我啊!薛虎儿,当初你们攻陷怀朔时,我就是被你抓的。” 小队长兴奋道。 “是你呀,好小子,当上军官了!” 刘延寿终于记起了,那时眼前的人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狠狠给了薛虎儿胸口一拳,笑道。 薛虎儿挠挠头,憨笑道: “当初高帅去河北劝降,虽然葛荣也是怀朔人,但我觉得这人滥杀,成不了事,所幸投了高帅,之后随他征战又立了些功劳,刘延寿你呢?这些年过得怎样?” “比你差远了,葛荣被擒后,我等做了契胡人的奴仆,又过回了北镇时候的日子,不,比北镇时候还差,那些该死的契胡人。” 两人寒暄许久,彼此感慨万千。 当初卫可孤围怀朔一年,仅前期发动过几次攻城,眼见攻不下怀朔就干脆围而不攻,后来武川陷落,怀朔人心大乱,这才沦陷。 卫可孤破城后,仅仅将号召抵抗的怀朔、武川豪杰收押,没有开杀戒,义军与怀朔、武川人也并未打出仇来,更何况大家又同在河北叛乱,多了一份袍泽情。 第七章 战前 正月初八,又是个好天气。 阳曲川大营外,一座祭坛平地而起,高欢与尔朱兆登坛盟誓,结为香火兄弟。 “若违背盟约,贺六浑愿身受天谴,子孙断绝。” 牵马立在台下的高澄听见台上两人高声赌咒发誓,不由得嘴角抽搐。 他转头看向表兄段韶: “这是可以说的吗?” 场面有些尴尬。 旋即,自己又咧嘴笑道: “嗯~怎么不算呢。” 段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装作没听见。 过了年,段韶已经十七。 这次出征,他向姨父高欢恳请能够从军。 高欢出于爱护,将段韶任命为亲信都督,统领麾下亲卫,其中一项重要任务是看护好高澄。 高欢父子终究是哄骗了娄昭君。 兴许是对这一战信心十足,高欢准许了高澄在战场上随侍左右的请求。 即将上战场,高澄有些紧张,否则也不会没话找话。 他不厌其烦地轻抚着爱马的鬃毛,试图转移注意力。 这是一匹三岁的黑色河曲马,跟了他有半年,性情温顺。 “要出发了。” 段韶轻声提醒道。 高澄醒过神来,抬头就见到了父亲高欢走来。 “紧张了?” “还好。” “往后随我多经历些战事,就习惯了。” 高澄嗯了一声。 “传令窦泰,叫他动身。” 军令一下,大军陆续开拨。 窦泰领骑兵为前军,与电视剧里的策马奔腾不同,前军骑卒们牵马而行。 除非是马匹富足,且遇到特殊情况,否则很少有军队会骑战马行军,真要把马力耗在途中,到了战场,还怎么厮杀。 高欢是真的缺马。 除去将领、传令兵、斥候的坐骑外,高欢将全军的战马都调拨给了窦泰统领的前军各部,堪堪才凑了一千匹。 战马可比人命贵,否则日后高欢也不会冒着提前跟尔朱氏决裂的风险,抢走尔朱荣遗孀三百匹战马。 高欢亲率中军随后,后军则由段荣统领。 相较于北上的晋州大军,只分出娄昭领本部与昨日收纳的六镇降人留守阳曲川大营。 高欢确实有拣选降人青壮的打算,但不是现在。 至少不能在尔朱兆眼皮子底下。 好人妻跟牛头人是两回事。 三军之中各有劣马拉运甲胄等物资。 正如不能骑马行军消耗马力,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段韶领亲卫们随行在高欢父子左右,就连高欢都是步行作为表率。 汾水东岸,高欢与尔朱兆两路大军齐头并进,南下直向乐平郡。 乐平郡位于晋阳以东,两相毗邻,虽然高欢与尔朱兆联军行军速度并不快,但终究在天黑前进入了乐平地界,各自安下营寨。 尔朱兆并不缺马,但是顾及到高欢大军的行军速度,只能徐徐而行。 总不能让自己的军队先赶去乐平跟贼人消耗,再让高欢从容收割罢。 至于叫他匀些战马过去,那比要尔朱兆的命还难受。 对于尔朱兆来说最要紧的是击败河西贼人,至于乐平郡城会不会被贼人攻陷,并不重要。 如果河西贼人闻风而逃,那更好,兵不血刃就拿下一场胜仗。 毕竟这个时代,礼送出境和驱逐,很多时候就是同义词。 高欢非常小心,足足将斥候撒出去二十里。 薛虎儿率领的斥候小队正是其中一支。 这个探查范围随时都有可能与敌军斥候遭遇,算是危险地带了。 “都擦亮了眼睛,遇到贼人斥候,人少就灭口,人多就走,能走脱一个是一个。” 密林中,薛虎儿小心叮嘱道。 “知道了,薛头。” “又不是第一天上战场,薛头莫要絮叨了。” 薛虎儿也不再多言,只交待一句时辰到了便回这处林子汇合,当下安排两人一组,共五组各自牵马分散开来。 与薛虎儿同行的是他怀朔镇的发小张末。 才走开不远,薛虎儿突然开口道: “说吧,究竟有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 “自打从晋州出来,你一直心不在焉,好几次看了我都是欲言又止,现在没了旁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嗯……就是、就是。” 张末支吾了起来,红着脸道: “薛头,你看,你家小妹年纪也大了,我也老大不小了,就是,你看能不能……” “臭小子,我就知道你打小惦念着我家妹子。” 薛虎儿笑骂道: “这事你问我没用,等回去自个儿问我家妹子去。” “问过了,她说父母不在,长兄为父,让我来问你。” 这么一说薛虎儿哪还不明白,这小子肯定闷声不吭地就跟自己小妹好上了,他狠狠瞪着张末: “什么时候下的手?” “什么下手?啊!没有,真没有……” “行了,打起精神来,真遭了暗算,哪还有命再谈婚事。” 一听到薛虎儿说出婚事这个词,张末知道是他应允了这门亲事,笑呵呵应道: “好嘞!” 一路上,张末都精气神十足,有点亢奋过了头。 两人仔细探查一番,居然没有遇到敌方哨骑。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于是打马回去,一人入林碰头,一人候在外边。 碰头是为了检查是否有人员缺失,以及交通消息。 留一人在外既可以望风,又能保证即使有人被俘,泄露了碰头位置,也不至于一网打尽。 薛虎儿在林中只见到三人,还有一组没回来。 “等一刻钟,再不回来,我们马上走。” 薛虎儿蹲坐下来,向其他三人问道: “有没有遇见贼人?” 三人全都摇头。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薛头,我发现贼人哨骑了。” 探查西南方向的一组人终于回来了。 “有多少人?在哪里?” 薛虎儿一边询问,一边检查来人有没有新伤。 “就六个,西南方向五里地。” “没被发现?” “没有。” 确认对方没有新伤,薛虎儿长出一口气,他让人将在林外戒备的其余五人唤回。 “怎么样,干不干?” 薛虎儿沉声问道。 “干!对方才六个人,怕什么。” 有人嚷嚷着要动手。 “他们有几匹马?” 也有人想知道对方马匹数量。 “六个人六匹马。” 报信之人很肯定地道。 “薛头,干吧。” 众人纷纷请战。 “好!张末你回去报信,告诉军主西南方有哨骑出没。” 薛虎儿对张末吩咐一声,又转头向报信之人道: “你带路,我们马上动身,免得六匹马溜了。” 众人尽皆哄笑。 第八章 追逃 天色渐晚,薛虎儿领着麾下,一路人衔枚,马摘铃,趁黑摸到了贼人哨骑附近,寻了个隐蔽处匿藏起来。 薛虎儿探出头,挨个数了数,确实是六人六马。 他一眼就分辨出了为首之人,谁叫对方身侧的战马高出其他马匹一截。 薛虎儿舔舔嘴唇:你的马很好,我很喜欢,待会就是我的了。 两方骑士都只是身穿皮甲,毕竟斥候的首要任务是探查敌情,传递消息,搏杀只是次要。 这时候弓箭就能起到大作用了。 薛虎儿对自己的射术很有自信,作为北镇穷苦出身,他打小就要给豪贵放牧。 一手好准头,生生是小时候扔石头驱赶野兽给练出来的。 张末回去报信后,薛虎儿身边还剩八人。 他分了三人往南绕道,自己领其余五人等待信号。 等了许久,迟迟没有听见约定好的夜枭啼叫。 这让薛虎儿心中有些不安。 突然,南方马蹄声大作,并不属于薛虎儿小队的尖锐哨声刺破夜色下的宁静。 “是诱饵!快……啊!” 随着一声惨呼,叫喊声戛然而止。 中埋伏了! 薛虎儿顾不得咒骂先前引路的同伴,因为刚刚就是他在示警,现在只怕凶多吉少。 六人打马狂奔,现在哪是爱惜马力的时候,跑慢点,命都要给人留下。 身后的哨声、呦呵声越来越近,薛虎儿回头望去,足足有四十余骑追逐在后,竟然都是一人双马。 呔!马多了不起啊!缺德玩意,玩阴的。 “散开,都散开!” 薛虎儿大吼,单骑走马肯定不如双马换乘,又是敌众我寡,只能四散开来以期有人能够成为漏网之鱼。 “没用的,薛头,走不脱的。” 薛虎儿循声看去,是柔玄人楼余。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薛虎儿的身上,似乎等待他做某个决定。 薛虎儿与楼余不同,楼余孤身一人,这些年兵荒马乱,家人早就没了。 犹豫间,楼余已经等不及了。 “我不能死在这,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说罢,楼余调转马头,呼喊道: “别杀我,我降了。” 眼见楼余反向而去,众人纷纷劝道: “薛头降了吧。” 薛虎儿正要下决心,身后传来一身惨叫。 众人再看时,只看见楼余身中数箭从马上栽下去,追兵之中有几人下马争抢首级。 “薛头,那群人是以首级记功,他们不要俘虏。” 看见这一幕,众人都知道投降的下场,立时便绝了投降的心思。 薛虎儿啐出一口吐沫,恶狠狠道: “兄弟们,既然他们不让我们活,那就拉几个垫背。” 说罢,找准时机回身一箭,射在一个追兵的手臂上。 其余四人奔逃之余也纷纷张弓对射。 身后不断有羽箭带着尖啸射来,又是一声痛呼,一名同伴中箭落马,众人眼睁睁看他被人追上砍去首级。 或许是联想到了自己的下场,薛虎儿被这一幕激得目眦欲裂,他疯狂地拉动弓弦与追敌对射。 随着一次又一次拉动弓弦,终于,嘣地一声,弓弦被硬生生扯断。 “谁还有弓。” 薛虎儿喊道。 却没有人答复。 薛虎儿这才发觉只剩了他自己。 “他奶奶的,终日打猎,居然被雁雀啄了眼。” 薛虎儿将骑弓扔掉,抽出腰间马刀,准备回身近战。 他清楚自己老伙计已经跑了太久,快撑不住了。 还好将张末那小子派了回去,妹妹、幼弟能有个依靠。 薛虎儿正决心死战时,前方马蹄奔腾。 该死,他们绕到前面去了?六颗脑袋而已,至于这么多人追? 前方有一箭射来,薛虎儿本能地想躲避,但似乎偏得有些远。 紧接着薛虎儿就听见惨叫声,立即回头看去,这一箭正中一名追兵的面门,那人离他只有十余步,直到落马,手中还抓着骑弓。 兴许方才他就已经在瞄准自己后心。 薛虎儿心中庆幸不已。 “让开!” 前方为首之人高喝,声音稍显稚嫩。 薛虎儿赶紧偏转马头,让开道路。 来援的十余骑齐射两轮。 待追敌将近,领头之人收起骑弓,手持马槊领着身后众骑士策马迎敌。 薛虎儿反倒成了局外人。 两股骑卒交汇,来援的领头之人杀入人群中,他手中的马槊大开大合,不断有人被他扫落,没人能近得了身。 骑从们护卫他身后的同时,用骑枪扎刺被拍落却还未死之人。 “老伙计,再辛苦你一下。” 这份骁勇,看得薛虎儿心潮澎湃,他朝着自己胯下战马嘀咕一句,然后高举马刀,策马加入战团。 不等薛虎儿展现勇武,贼人似乎被那为首骑士杀得胆寒,稍作抵抗便纷纷溃散。 而那骑士拼杀一阵,居然还有气力,他丢下马槊,将肩挎的骑弓取出,从身后箭壶中抽出几根羽箭含在嘴中。 只见他不断张弓搭箭,每一次弓弦震动,总能伴着一声惨叫,收割一条性命。 追出两三里,这才罢休。 而薛虎儿还留在原地,他的战马都快跑吐沫了。 厮杀过后,遗留下的二十多匹马还守着尸体,不断用脑袋拱着曾经的主人,试图将其唤醒。 薛虎儿没有去牵马,他是垂涎这些无主战马,但那不是自己的战利品。 也没离开,他在等那骑士回来,方才形势紧急,甚至没来得及向那人道谢。 别管这份恩情有没有机会还,至少要知道是谁救的他。 没让薛虎儿久等,那骁勇骑士策马归来。 想必也是在乎这批战马,只是急于追敌,没顾得上留人看管。 离得近了,薛虎儿才看清模样。 原来他不只声音稚嫩,根本就是个少年郎,看模样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 少年骑士将自己马槊寻回,吩咐骑从们牵收战马,转头看向薛虎儿: “你怎么还没走?” “你救了我,我还不知道你姓名。” 薛虎儿道。 少年骑士仔细打量薛虎儿的袍服,问道: “你是高晋州麾下?” “我叫薛虎儿,是高帅麾下斥候。” “我家阿爷与高晋州交好,你无需感激我,更何况我出手也不是为了救你。” 少年骑士说完便不再理会薛虎儿,待麾下骑从们将战马收缴,他跨上新获的马匹,准备回营。 “不管你是出于何种打算,但我薛虎儿今日确实蒙你相救,还请告知姓名,这份恩情或有偿还之日。” 眼见众人要走,薛虎儿不肯罢休,追在后头喊道。 “记好了,我叫斛律光。” 少年骑士的声音远远传来。 第九章 心前血 斛律光回到尔朱兆大营时,时辰已经很晚了。 在父亲营帐中没见到人,向守备营帐的亲卫询问,也没人知道斛律金的去向。 斛律光心中盘算:只怕是暗中往高晋州营中去了。 高欢大营,帅帐之中。 随侍一旁的高澄偷偷打量着今夜的来客。 肤色略黑且粗糙,罗圈腿,两手指间有着老茧粗厚,这些都在告诉高澄眼前之人自小生长在马背上。 中年男子入帐时,高欢就为他引见,要求高澄以子侄之礼相待,高澄也知晓了中年汉子的身份。 尔朱兆麾下部将敕勒人斛律金。 斛律金是云州人,六镇叛乱之后,北魏朝廷决定改镇为州,将怀朔镇改为朔州,原有的朔州改称云州。 原朔州位于怀朔镇以南,高欢作为怀朔信使,南下洛阳总要途经此处,两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相识,成为密友。 “今日怎么不见明月随行?” 寒暄一番后,高欢问道。 “年轻人耐不住寂寞,领了些骑从探营去了。” 斛律金无奈道。 “明月好胆气,哪像我家阿惠,终日只知道跟在我身后,没甚出息。” 高澄闻言侧目: 贺六浑你过分了。 “哪有什么可夸赞的,亲身犯险,愚不可及,我倒是听孙腾说阿惠能为你参谋左右,你贺六浑倒是好福气。” “有点小聪明而已。” 两人举杯交盏,回忆往昔,自是言笑晏晏,而高澄整颗心都挂念着他们口中的明月,也就是斛律金之子,斛律光。 “阿六敦(斛律金),你觉得大将军才能如何?” 一番言谈之后,高欢突然发问,也将高澄从对斛律光的念想中拉了回来。 斛律金放下酒杯,沉吟道: “天柱大将军在时就曾说过,大将军只有统三千人的才能,长于冲锋陷阵,有勇力,却无谋略。” 高欢对此忧心忡忡道: “而今天柱身死,大将军名为领袖,却不能得族人衷心拥护,尔朱氏众人各怀鬼胎,我恐怕天柱这份基业难以存续。” “贺六浑,你我相识于微末,昔日天柱大将军就曾言能取代他的只有你贺六浑,你若信得过我斛律金,尽管直言。” 斛律金神色肃然道。 “好!阿六敦,我信你为人,尔朱氏为政暴虐野蛮,引得天下民怨沸腾,又以河北最盛。 我贺六浑侥幸统率六镇乡民,欲伸大志于天下,领部众伺机东出太行。 河北留守诸人,尔朱羽生无甚才能,刘灵助以占卜获幸,败之易也。 我欲联合河北士族,得他们钱粮之助,更兼麾下将士之勇,以河北为根基,举旗建义反抗尔朱氏暴政。 阿六敦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高欢直视斛律金,目光炯炯,捏紧酒杯的右手虎口甚至因太过用力而发白。 斛律金没有多做考虑,他长身而立,在高澄惊讶的目光中扯开上衣,持腰间短刀划破左胸,用酒杯接心前血,举向高欢道: “天下苦尔朱氏久矣,明公不以阿六敦愚钝,共谋大事,阿六敦愿割心前血与明公盟誓,愿为明公驱使,成就不世功名。” “好!” 高欢拍案叫好,也随斛律金割心前血盟誓: “我贺六浑若侥幸功成,此生必不负阿六敦。” 一旁的高澄暗自翻个白眼: 你贺六浑怎么不说子孙断绝呢,这次真的可以说呀! 怎么着?尔朱兆没见红,你就可以随便口嗨? 高欢、斛律金两人共饮心前血。 放下酒杯,高欢长笑道: “有阿六敦相助,我又多了几分平定乱世的把握。” “我也期盼能够早日辅佐明公匡扶社稷。” “这些时日还要委屈阿六敦留在尔朱兆军中,虚与委蛇。” “明公请放心,大军东行之日,只需书信一封,阿六敦必引部民投奔,为明公前驱。” 六镇起义时,斛律金领部民投奔义军,而兄长斛律平则追随朝廷。 之后,斛律金率一万余户敕勒部民归降,被任命为第二领民酋长,被安置在云州。 兄长斛律平因朝廷大军覆灭,往云州投奔斛律金,承袭父爵,任第一领民酋长。 六镇之乱后,北疆残破,斛律兄弟分领敕勒部民南下就食,在河北被杜洛周的义军击溃,部众离散。 如今斛律金麾下部民仅剩数千户。 高欢很高兴,不止是得了斛律金麾下部曲千人,更是为斛律金这员骁将。 他们相交多年,很清楚对方的能力。 但高欢还不满足,他继续道: “还需阿六敦为我试探孟都公(斛律平)心意,若是孟都公愿意共襄盛举,得阿六敦兄弟协力,我何愁不能成事。” 斛律金对此信心十足: “待剿灭乐平之敌,阿六敦当为明公做说客,必使兄长为明公助力。” 这次出征,斛律金领部曲随行,而斛律平留守部落。 在高澄的见证下,一曲敕勒川险些将高欢送走的斛律金,正式加入高欢阵营。 曾经的信使生涯对于高欢来说太重要了,不仅挣脱北镇牢笼,南北往来增长见识,更能结交各地豪杰。 高欢的好人缘就是这么来的。 嗯,娄昭君的嫁妆也是这样被花销掉的。 也难怪高欢成事后会善待提拔他的镇将子孙。 自从两人盟誓,确定主从名分,斛律金再不呼唤高欢为贺六浑,满口都是明公。 不像某人没有半点眼力见。 尉景,别左顾右盼了,说的就是你。 高澄忍不住遐想:高欢得了他的斛律金,而我的明月咧,我的明月何时能伴我左右。 随身带着一张SSR卡出门的威风呀,好憧憬。 是斛律明月,不是元明月! 哎!元明月好像也可以…… “阿惠你愣着作甚,还不斟酒。” 高欢的呼唤再一次把高澄寄往明月的心神唤回。 明日还要寻河西贼人交战,两人并未久饮,只约定平灭贼人后,再痛醉一场。 斛律金回到自己军营时,斛律光还守在营帐之外。 “你怎么不回自己帐中?” 斛律金问道。 “我猜想阿爷是往高晋州处去了,担心有人来寻阿爷,便守在此间,还好只是孩儿多虑了。” 第十章 甲骑 正月初九,乐平城外数十里,两方对垒。 窦泰领一千骑兵为左翼,娄昭领一千步卒护卫右翼。 厍狄干率本部及莫多娄代文、潘乐、薛孤延等部共计三千人为前军。 高欢自己则统剩余不足五千人结为中军步兵方阵。 骑跨小黑马的高澄追随在高欢左右。 初上战场,直面两军对峙的肃杀气息,高澄暗暗吞咽唾沫,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 似乎感受到了爱子的紧张,高欢笑道: “安心看为父破敌便是。” 高澄点点头,他很羡慕高欢这份战场上的从容。 悠扬的号角声自右侧尔朱兆大阵吹响,这是联军早已约定好的攻击讯号。 “传令厍狄干领前军出阵,窦泰领骑兵自左翼迂回,寻找敌阵薄弱处,伺机冲杀。” 号角声再度传扬开来,只不过这次是来自高欢大军。 轰鸣的马蹄声从两侧灌入高澄耳中,其中以右侧动静最为响亮。 高澄循声望去,尔朱兆自领三千具装甲骑出阵,皆持骨朵为先锋。 这是在学滏口之战尔朱荣破葛荣,打算直接冲散河西贼帅纥豆陵步蕃的前军方阵,尔朱兆虽无谋略,但还有照猫画虎的本事。 尔朱兆先锋之后,则是两翼轻骑兵掩护跟进的步兵方阵。 纥豆陵步蕃两翼骑兵无法拦截尔朱兆麾下具装甲骑。 眼见尔朱兆先锋突破骑兵封锁,高欢立即下令全军出阵,自己亲率中军跟随在厍狄干前军之后,擂鼓而进。 高澄则在段韶及少量亲卫的陪同下,留在了原地观摩战事。 高欢以及尔朱兆的步兵方阵行进速度并不快,每隔一段距离,总要停下来整理队形。 但高澄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尔朱兆统率的前锋之上。 他终于理解高欢对于战马的渴望。 这支具装甲骑,挥舞着骨朵这种具有优秀钝击效果的冲阵利器,直扑纥豆陵步蕃前军方阵。 武装到牙齿的甲胄在太阳的照耀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敌方箭矢落在甲片之上叮当作响,却不能造成有效杀伤。 这种独属于具装甲骑的暴力美学,冲击着高澄的内心,使他为之目眩。 也让他明白了尔朱荣所遗留的大军,战斗力究竟有多强。 前番战事不利,只不过是尔朱兆的大军奔袭洛阳之后,又急速回师晋阳,人马疲惫所致。 然而纥豆陵步蕃却被连番胜利冲昏头脑,居然在得知尔朱兆高欢联合出兵后,不趁早撤军,反而留在乐平,与联军野战。 河西贼军可没有南人的车阵来抵抗具装骑兵的冲阵,瞬时间前军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尔朱兆的前锋精骑纷纷顺着缺口涌入,一步步往里边开凿,直扑纥豆陵步蕃中军大阵。 纥豆陵步蕃中军一时间阵脚大乱。 与此同时,因尔朱兆的具装甲骑在战场上过于瞩目,吸引了太多敌骑拦截此窦泰所领的千余骑兵并未受到多少抵抗,就完成了战场迂回,来到纥豆陵步蕃大军身后。 他抓住纥豆陵步蕃中军慌乱的契机,领兵自后方与尔朱兆的甲骑两相夹击,一举冲入纥豆陵步蕃中军方阵。 纥豆陵步蕃眼见败局无可挽回,集结轻骑兵匆忙向北脱离战场。 尔朱兆换去甲胄、马匹,亲领两翼轻骑追杀而去。 毫无疑问,这一战将与奔袭洛阳一同作为他的立足之战,而他要用纥豆陵步蕃的首级作为点缀。 高欢一面传令窦泰抢夺贼军马匹,一面与尔朱兆留下的步兵一齐掩杀河西步卒。 主将奔逃,河西步卒也再无斗志,或降或逃。 这一战最后的悬念,就只剩了尔朱兆能否追斩纥豆陵步蕃。 陪同高澄观摩的段韶遗憾道: “恨不能随姨父杀敌。” 言语间,又偷偷瞟了眼高澄。 却被高澄逮个正着: “表兄看我作甚,难不成觉得是我防碍了你上阵立功。” 段韶心说,原来你也知道。 嘴上却辩解道: “我没有,你莫胡说。” “可你方才的眼神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是阿惠你看错了。” “罢了,这次就原谅你,走吧,战事已经平歇,我们与阿爷汇合去。” 高澄轻磕马腹,段韶也急忙领亲卫骑从们跟了上去。 这些时日,因段韶护卫左右,且时常抽闲教导高澄骑射,本就是表兄弟的两人,关系越发密切,如今日这般拌嘴已经实属寻常。 战场上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高澄的嗅觉,一路穿越打扫战场的士卒们,原本同仇敌忾的联军已然变脸,纷纷抢夺物资,要不是双方将领约束,只怕早有人按捺不住,要痛击友军了。 高澄暗自庆幸这一战不在乐平城下,否则联军发挥北魏军队的优良传统:就地劫掠。 乐平城的百姓可就遭殃了。 这也让高澄下定决心一定要严肃军纪。 毕竟崔延伯也才死了七年而已。 七年前,崔延伯领军在关西平叛,先败后胜,却因为军队抢夺叛军营中物资,导致阵型散乱,在叛军的反攻下,不仅崔延伯自己身死,魏军死者更有万余。 要知道,尔朱荣平定河北也只带了七千具装甲骑,而崔延伯麾下,足足有八千具装甲骑。 高澄见窦泰正与高欢禀告缴获情况,便没有上前打扰。 眼见高欢眉开眼笑,高澄清楚,这一战只怕是得了不少马匹。 高欢的用兵之道与尔朱兆都是学自尔朱荣,因此都对骑兵情有独钟。 区别在与,尔朱兆只倚仗自己的勇力,而高欢更喜欢玩谋略。 真论军事才能,他们与尔朱荣相去甚远。 “阿惠,过来。” 听见高欢呼唤自己,高澄立即策马上前。 “乐平大捷,孩儿为阿爷贺。” 高欢只是摆摆手,他清楚今日战事,更多要归功于尔朱兆的甲骑冲阵。 “将帅为三军之胆,纥豆陵步蕃弃军而逃,致使三军再无战心,阿惠,你要以此为戒。” 高欢不放过任何一个教导儿子的机会。 “孩儿谨记阿爷教诲。” 不知为何,高澄想到了历史上的邙山之战,一场过程与影响都很离谱的战斗。 第十一章 河北 尔朱兆乘胜追击纥豆陵步蕃,直至秀容郡石鼓山下,终于斩得纥豆陵步蕃首级。 而自乐平一战后,高欢回师阳曲川,在帅帐中召集部将议事。 高欢向诸将吐露自己将往河北谋求发展。 这一决定立即得到众人的一致拥护。 其中就有奉天子元晔之命,出使柔然,新近归来的燕郡公贺拔允。 “河北,王业之地也,光武因之以成事,若高公不弃,贺拔阿泥愿追随左右。” 贺拔允是贺拔胜、贺拔岳之兄,六镇起义时,贺拔三兄弟驰援怀朔,贺拔允得以与高欢相识,从此互生好感。 高欢握住贺拔允的手,激动道: “正需燕郡公为我游说大将军。” 果然,尔朱兆回师晋阳后,就接到了高欢请求东出的书信。 “贺六浑说山西霜旱多灾,晋州之粮难以供给六镇降人,请求往河北就食,诸位以为如何?” 尔朱兆放下书信,目视众心腹,询问道。 “不可,贺六浑,北镇英雄也,今得六镇降人,如蛟龙配云雨,若再使其东出河北,大将军又该如何节制?” 长史慕容绍宗秉持一贯立场,出言劝谏道。 一旁的刘贵讪笑道: “慕容长史何必危言耸听,贺六浑不过是东出就食,并非出镇河北。” 慕容绍宗闻言大怒: “刘贵!你食的是大将军的俸禄,莫要做贺六浑的僚属!” 刘贵也变了脸色,喝道: “慕容绍宗!你处心积虑离间大将军与高晋州,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这时候,刘贵代替高欢贿赂尔朱兆亲信所得来的好人缘,起到了关键作用,纷纷进言高欢并无异心。 尔朱兆当然相信慕容绍宗的忠诚,但心中的天平已然倾向于同意高欢请求,他笑道: “我与高欢曾香火盟誓,结为兄弟,不必猜疑于他。” “如今天下丧乱,人怀异望,亲兄弟尚不可信,何况只是香火之情。” 尔朱兆被慕容绍宗一句话咽了回去,神情郁郁。 此时,燕郡公贺拔允进言道: “仆以为大将军大可放贺六浑东出,贺六浑麾下皆是出自六镇降卒,昔日六镇余众在河北叛乱,烧杀劫掠,与河北士民结下死仇,贺六浑又如何能够久居河北。” 尔朱兆深以为然,河北那群士族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 “既如此,就回信贺六浑,许他东出。” “不可呀,昔日天柱就曾有言‘堪代我者,唯贺六浑耳’,仆请大将军勿要放虎归山。” 哪知慕容绍宗这番话却让尔朱兆彻底破了防。 这句话之前,还有一句尔朱荣对尔朱兆的评价‘不过将三千骑,多则乱矣。’ 这种蔑视言论,谁能受得了。 乐平之战,尔朱兆领三千骑冲阵,那是因为他正好只剩了三千具装甲骑,本就把自己恶心得够呛,结果今日慕容绍宗还揭他的伤疤。 盛怒之下,尔朱兆将真心为他筹划的慕容绍宗羁押狱中,身边只留了一群与高欢交好的心腹参谋左右。 高欢得知消息,私下里对高澄笑道: “尔朱兆,真奴才,其势虽众,我必擒之。” “阿爷功成之日,或可效光武绘尔朱兆画像,以表其功。” 同样心情大好的高澄笑言道。 高欢闻言先是大笑,但旋即又变了脸色训斥道: “你这孺子,好生无礼,大将军是我结义兄弟,你当以叔父之礼侍奉。” 高澄呐呐无言。 不是,刚刚是谁在骂真奴才的?难道不是你贺六浑?现在又念起了结义之情? 你百年之后我不只要在玉璧城里放个韦孝宽,还要把王思政也埋进去,让你在快乐城下体会双倍快乐。 高欢也知道自己训斥得很没道理,于是转移话题,吩咐道: “你速去派人往晋州传讯,命他们护卫家眷至阳曲川汇合。” “孩儿遵命。” 高澄应诺告退。 …… 受元子攸遗命回到河北的高乾、高昂兄弟招募了勇士数千人。 然而不等他们救援,就得知了尔朱兆入洛阳,不得不偃旗息鼓,再作图谋。 前些时日,尔朱兆弑君的消息传到了河北,高氏兄弟悲愤至极,屋漏偏逢连夜雨,父亲高翼病入膏肓。 “主辱臣死,天子有大恩于我父子,今为尔朱兆所杀,尔朱氏残暴不仁,他们不会放过我等天子羽翼,你们兄弟要早做打算,不可失了先机。” 缠绵在病榻上的高翼强撑着精神告诫高乾、高昂兄弟道。 高家兄弟赶紧应是。 高翼继续道: “渤海封氏子弟,封隆之,其父就难于河阴,与尔朱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可与他共谋大事。” “阿爷请好生休养,诸多大事还需阿爷主持。” 高乾劝道。 “我的身体自己清楚,已近油尽灯枯,今日不把话与你们说完,焉知还有没有明日。” 高翼摇摇头继续道: “封隆之素为州人信服,起事之后,你等可推举他为领袖,以期抚慰人心。” 果然,高翼终究没能挺过这一夜。 高乾、高昂兄弟主持完丧礼,秘密与封隆之往来,计划举义讨贼。 时间进入二月份。 高欢高澄父子与娄昭君相会于阳曲川,修整几日后,便计划领六镇降人、晋州大军及其亲眷东出太行山。 而此时,高欢不知道的是,一场因占卜而起意的叛乱,将在河北兴起,也将打乱他东出的计划。 受命安抚幽州的刘灵助放出流言‘尔朱祸国,刘氏燕王’,在范阳卢氏的帮助下鼓动幽州民众发动叛乱。 瀛、沧、冀州等地的百姓多有响应,刘灵助于是下令愿意追随他举事的村落便在夜间举火为号,不愿举火的村落,则号召诸人共屠之。 一时间裹挟民众二十余万,声势浩大。 而高乾、高昂兄弟遵从父亲遗命,协同封隆之趁势袭取信都,众人推举封隆之为冀州刺史,打起为元子攸复仇的旗号。 与此同时,出身清河崔氏的镇远将军崔祖螭聚集青州七郡民众十余万人围攻东阳。 一时间太行山以东的汉族豪家士族们,纷纷举事反抗尔朱氏的统治。 第十二章 漳水 因消息断绝,对于汉人士族在河北掀起的大起义,高欢一无所知。 与娄昭君等人汇合后,只在阳曲川稍作休整,高欢便领着二十余万六镇降人、麾下一万余将士以及他们的家眷,合计近三十万人,浩浩荡荡向滏口陉而去。 “看!天上有只大鸟!” 行军途中,高澄指着天上翱翔的一只大雁喊道。 段韶取来弓矢,拉至满月,还未松弦,就有一箭先于他射出。 大鸟一声哀鸣,径直坠落下来。 “彩!” 周围众人齐声喝彩。 段韶望了眼打马前去拾雁的射箭之人,可恶,又是那个他最讨厌的长脸小子。 “明月神射!” 高澄双目放光,不愧是我的专属神将,落雕都督。 由于斛律金要回云州召集部民,于是派儿子斛律光先随高欢东出,以示诚心。 高澄也得以与他的明月相会。 “光愿将此雁献于公子。” “这是明月的猎物,君子不夺人所好,若是有心,还盼明月日后助我猎一只大雕。” “此事易耳。” 段韶在一旁看着表弟与斛律光亲近的模样,心情更是烦躁: 明明是我先,亲近表弟也好,展露骑射也好。 他越发讨厌这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长脸小子。 “阿惠,姨父抢了北乡长公主的马匹,真不会激怒尔朱氏?” 段韶下巴微抬,用鼻孔朝向斛律光: 长脸小子听见没,我与阿惠才是一家人,你休想打着加入这个家的名义,来拆散这个家。 斛律光偏过头去,不想再看段韶趾高气昂的模样。 “无妨,有尔朱氏其余人在旁窥视,尔朱兆不会为三百匹马与阿爷刀兵相向。” 高澄自信道。 先前他们与尔朱荣遗孀北乡长公主在途中相遇。 高欢见到队伍中有三百匹良马,瞬间走不动道了,将马匹尽数抢了过来。 只留下气愤的北乡长公主,领随从哭闹着往晋阳告状去了。 高澄当然知道段韶与斛律光不和,但他也无奈,都是心高气盛的年纪,都以骑射著称,谁也不服谁。 还能怎么办,为了孩子将就着过呗,难不成还能离了…… 好像哪里不对劲。 高欢大军将将渡过漳水,漳水突然暴涨,冲断河桥。 众人惊魂未定之际,又在对岸听见轰鸣的马蹄声。 “贺六浑!” 尔朱兆在漳水之畔勒住缰绳,高声呼喊道: “你欺辱公主,可是欺我尔朱氏无人!” 原来尔朱兆在晋阳听了北乡长公主哭诉,心中暴怒,他虽不是尔朱荣亲子,但自小养在尔朱荣家中,当做养子看待。 尔朱兆立即将羁押的慕容绍宗放出,听从他的建议,领轻骑追还高欢。 不曾想河桥被毁,大军无法渡河,只得临岸呼喊。 高欢坐不住了。 没错,我贺六浑是热衷照顾孤寡,但你尔朱兆不能凭空污人清白,我抢的是马,可不是人,我贺六浑真不是那种人。 万一真让别人误会了,群起而攻,我上哪说理去。 “我之所以向公主借马,只是为了防备山东的贼众,大王你不念香火盟誓,却相信公主的谗言,我贺六浑是个刚烈的性子,本想投水自尽已证清白,却担心部众会因此叛乱,不得不留此残躯,为大王统率他们。” 高欢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尔朱兆望着对岸高欢身后乌泱泱的人群,只能连忙宽慰道: “贺六浑莫要多想,我并非是为问罪而来。” 当即只身乘舟渡河,与高欢相见。 两人相对而坐,尔朱兆将佩刀抽出,递给高欢,伸出脖子道: “我与贺六浑是结义兄弟,有香火之情,若贺六浑你真有害我之心,今日就在这漳水之畔取我首级。” 高欢却不肯接,大哭道: “自从天柱大将军薨逝,贺六浑惶惶不知何所依从,幸有大王不以贺六浑出身卑贱,与我焚香为兄弟,这才在这乱世中有了依靠。 贺六浑别无所望,只盼大王能够千万岁,我将尽力侍奉,大王为何要说出如此诛心之言,叫贺六浑有何颜面苟存于天地间。” 带着哭腔,高欢大声喊道: “阿惠!” 高澄悚然一惊:啥?今天还有我的戏份? 不敢怠慢,快步行至高欢、尔朱兆身前,行礼道: “侄儿高澄,拜见大王伯父。” 高欢揪着高澄衣领,哭喊道: “阿惠,你快告诉大王,为父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 “大王伯父,阿爷常说,我家本是怀朔罪户,能有今日显贵,全仰赖天柱与大王提携,阿爷日夜叮嘱我莫要忘了这份恩情。” 眼前的小孩眼泪、鼻涕流了满面,尔朱兆又一次相信了高家父子的忠心。 人群中的斛律光见到这一幕,感慨道: “高公父子真是至情至性之人。” 一旁的段韶斜他一眼,心中疑惑: 这长脸小子什么时候瞎的?方才射雁的时候眼神不是很敏锐吗? 尔朱兆感慨高欢忠义,命人从对岸送白马来,再次与高欢杀白马盟誓。 当夜,两兄弟一番畅饮,尔朱兆酒醉留宿高欢军中。 尉景本想趁他留宿,袭杀尔朱兆。 却被高欢拦住。 开什么玩笑,杀了尔朱兆这个小可爱,他贺六浑往后骗谁去? 第二日,尔朱兆渡河还营,又派人招高欢过河饮酒。 也不知道是不是戏瘾上来了,高欢居然真要去,孙腾与高澄赶紧拦住他。 您老还想来一次返场表演?够了,真够了,要搁后世,以您的颜值和演技妥妥的叔控福利。 高欢这才惊醒,任凭尔朱兆在对岸如何跳脚痛骂,只推说部众骚乱、军心不稳,始终不肯渡河。 此时,一则来自洛阳的消息,使得尔朱兆再没有心情与高欢耗在漳水两岸: 留守洛阳的尔朱世隆,与自滑台入洛阳的尔朱仲远,认为元晔不与尔朱氏同心,擅自将尔朱兆所立的元晔废黜,拥立广陵王元恭为天子。 本就对亲戚们不放心的尔朱兆,立即领轻骑南下洛阳,欲要问罪尔朱世隆、尔朱仲远两兄弟。 尔朱世隆等人不得已,只能让元恭迎娶尔朱兆之女为皇后,以期安抚住这位尔朱氏领袖。 当然这一切暂时与高欢无关,高欢自己也因为来自河北的消息,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第十三章 东行 大军自离开漳水,行至壶关,高欢终于得到了河北起义的具体消息。 如今河北义军锐气正盛,高欢不愿直面锋芒,于是在壶关大王山设立营寨,习惯性的观望局势。 老观望家了,属于是。 逗留大王山,高欢也并非无所事事,他一方面不断派人往河北探听消息,另一方面又从六镇降人中拣选青壮,得兵万余,于是一门心思扑在了部队整编上。 直到高澄领着段韶、斛律光向他请求出使河北,试探士族心意、伺机联络同志,才让高欢暂时放下了部队整编。 经过几个月的谋事,高欢很满意高澄的能力,尤其是靠脑子吃饭这一点,像极了他贺六浑。 而高澄嫡长子的身份,也注定了麾下没有人比他更能够取信河北士族。 沉吟许久,高欢还是不放心道: “阿惠既有此心,为父自当应允,只不过河北纷乱,沿途盗匪甚多,仅你们三人是否……” 高欢话未说完,高澄就笑道: “多谢阿爷爱护,但孩儿以为还是轻车简从的好,况且表兄与明月弓马娴熟,必能保孩儿周全。” 高欢想了想,既然是秘密出使,确实不宜有太多人随行,自己本想调拨一队亲卫随行,也不过是关心则乱。 他叮嘱段韶、斛律光道: “铁伐、明月,我将阿惠托付给你们,他虽聪慧,但毕竟年幼,你们要承担起兄长的责任,看护好他。” 两人连忙应是。 约定好明日清晨出发,高澄往娄昭君处告知行程,自然又听了娄昭君一番念叨。 而段韶、斛律光也各自回帐收拾行囊。 翌日,天刚蒙蒙亮,娄昭君就领了侍女进来,亲自为高澄梳洗。 “我只是个妇人,不懂你们男人的志向,只希望你能健健康康长大。” 娄昭君为高澄解散一根根细辫,叹气道: “你们父子已有决定,我也劝不了,劝了你们也不会听。” “阿母……” 高澄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这段时间以来,他确实疏忽了家人。 一时间,营帐内的氛围有些伤感。 娄昭君抿着唇,舀淘米水仔细为高澄洗涤长发。 将长发用布块搓干后,又为高澄束起发髻,再插上一根发簪。 娄昭君移步至前,捧着高澄的脸蛋左右瞧看,终于笑道: “真是个俊俏的汉家小郎。” “阿母,快拿铜镜给我看看。” 高澄迫不及待的接过铜镜,一会儿举过头顶,一会儿又置于胸前,各个角度都要看上许久。 果然,还是这种模样更俊朗。 高澄举着镜子,问道: “吾孰与晋州高公美?” “君甚美,高公何能及也。” 娄昭君捂着嘴笑道。 高澄乐得眉开眼笑,自得道: “高郎,晋州之美丽者,高公不能及也。” 一番戏言将离别的伤感被冲淡,娄昭君也被他逗得花枝乱颤。 母子谈笑间,晋州高公也来了高澄帐中。 高欢见妻子一面斜眼看他,一面掩着嘴,看眉眼,似在偷笑,感觉一头雾水。 但这不重要。 “阿惠,我们家出自渤海高氏,只是先祖获罪才迁徙怀朔,因此断了联系,若有机会,你可以去冀州试探高乾、高昂兄弟的心意。 另外,出门远游,有个表字也更方便,行程匆忙,冠礼是来不及了,你乳名阿惠,我为你定下‘子惠’二字。” “孩儿谢阿爷赐字。” 高澄起身,郑重行礼道。 虽说只是事急从权,但似乎、好像、也许,自己算是成年人了。 再看看自己矮小的身材,好吧,只是名义上的成年人。 我才十一岁,身高还能再长。 和煦的晨风教人心绪舒畅,高澄远远望见段韶、斛律光挎着布包,牵马等在营门口。 与高澄一般,段韶、斛律光都束发插簪,作汉家儿郎模样。 只不过两人虽站在一起,脑袋却各自偏向一方,一副很不情愿与对方为伍的样子。 高澄让他们随行,就是希望创造机会,彼此间增进感情。 毕竟,炒菜放多了盐,你不能把菜晾在一边,说时间会冲淡一切。 他绝对不是为了出门带两张SSR卡炫耀。 他真不是抖这种威风的人。 嗯,也许将来可以学李克用,来个十三太保,组团出道。 跨上自己心爱的小黑马,从娄昭君手中接过布包。 颠了颠,不轻呀,除了换洗衣物外,估计塞了不少永安五铢在里边。 娄昭君交代他干粮和水壶就放在鞍袋里。 又不厌其烦地叮嘱高澄,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 “阿爷,阿母,你们回去吧,孩儿会照顾好自己。” “姨母,你放心吧,我会看护好阿惠。” 段韶也在一旁笑道。 沉默许久的高欢避开娄昭君,对段韶、斛律光低声道: “铁伐、明月,若是情势危急,你们就带着阿惠速回,他这孩子心思多,难免会有冒险举动,你们作为兄长,不能事事任由他胡来。” 两人纷纷答应。 终于,在娄昭君念念不舍的目光中,高澄一行三人策马而去。 天地广阔,清风将高澄的朗笑声吹荡开来。 高子惠即将前往他忠诚的河北。 而高欢还是放心不下,暗中调派一队护卫,充作路人跟在后头。 河北。 大占卜师刘灵助领兵南下,屯驻博陵郡安国城,得到封隆之、高乾高昂兄弟响应的他再开一卦,这一次不再为尔朱氏,而是自己的前途。 解读完卦象,刘灵助信心满满: “三月之末,我必入定州,尔朱氏不久当灭。” 与此同时,殷州刺史尔朱羽生正筹备粮草,打算首先出兵攻灭占据信都的封隆之。 信都义军声势不及刘灵助,但尔朱羽生不敢小觑,毕竟有高乾、高昂兄弟参与其中。 尤其是高昂,这是连天柱大将军都忌惮的勇将,将他诱捕在晋阳还不放心,入洛阳都得囚在身边。 “贺六浑仍然不愿出兵吗?” 早已得知高欢屯驻大王山的尔朱羽生,问向回来复命的信使道。 “高晋州说士卒疲惫,还要再做修整。” 尔朱羽生毫不掩饰心中的失望,恨声道: “我看他是想坐观成败,也不想想,他与大王是结义兄弟,若叛军不可制,哪有他的好。” 第十四章 李元忠 太行八陉之中,以滏口陉地势起伏最小。 但那也是相对其余七陉来说。 环视周围的险峻大山,高澄难以想象,崎岖难行更甚于太行八陉的羊肠坂道,又是怎样的艰险。 心有所感,不禁吟咏道: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子惠好文采。” 斛律光捧场叫好道。 “呵!” 段韶冷笑一声讥讽道: “多读些书罢,子惠吟的是魏武帝的《苦寒行》。” 斛律光被呛红了脸,但他可不是吃了亏也不吭声的主,当即梗着脖子反唇相讥: “鲜卑小儿原来是分心读书,才落得个文不成、武不就。” 段韶闻言勃然大怒: “敕勒竖子莫要猖狂,武略之事不止匹夫之勇,决机两阵之间的将帅之勇才是大丈夫。 尔朱兆愚钝,尚能将三千,而你只能领一千,我段铁伐自然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斛律光争锋相对: “鲜卑小儿即使将十万之众,破你何必千骑,八百足矣。” 两人在争吵之余,一个立足当世,羞辱尔朱兆;一个放眼古今,鞭尸孙十万。 骑着小黑马,走在前头的高澄充耳不闻,只顾欣赏沿途山色。 自从进入滏口陉,高澄想尽了办法缓和他两关系。 甚至早些时候还提议让他两较量骑射,期望两人能在比试中惺惺相惜。 虽然最终没有达到预想中的效果,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给了斛律光争吵时的口舌。 不管了,将来你们只要不在战场上痛击友军,我就满足了。 时间在三人朝夕相伴中悄然度过。 这一日,高澄三人终于走出太行山脉,抵达鼓山与元宝山之间的滏口关,关后就是广袤的河北平原。 守卫关隘的戍卒可能是看见段韶、斛律光,不止挎弓配刀显得武德充沛的模样。 瞧那罗圈腿,一眼就能分辨出是自小精于骑术的北地武人。 没有索要财物,一番盘查无果后当即放行。 过滏口进入殷州地界以后,高澄向当地人打探河北名士。 得了数个名字,一番权衡后,终于定下目标,但他并不急于拜访。 选了一间客店,高澄便迫不及待地唤来店家,要他准备吃食。 “先吃饭,这些日子啃干粮可给我啃腻味了,吃完再上门拜访。” 一番狼吞虎咽,三人饱腹后,见左右无人,斛律光低声问道: “子惠,我还是不明白,先前我们听说了那么多殷州名士,你为何偏偏选了李元忠。” 这个问题他已经憋了一路,眼见就要拜访正主了,这才忍不住吐露出来。 高澄反问道: “你还记得那人是如何夸赞的李元忠?” “言李元忠是殷州首善之人,但我听说他任南赵郡郡守时,终日饮酒不理政事,前些时日更是辞官归乡,完全是一副隐士的做派,依我看,不像是做大事的样子。” 斛律光答道。 这次就连段韶也不跟他呛嘴,同样带着疑惑看向高澄。 高澄不直接回答,反而提起一个趣闻: “我听闻明帝时曾有五百清河郡人西戍,回程时因盗贼堵塞道路,向李元忠赠送千匹绢帛,李元忠只取一匹,又宰杀五头羊款待,仅派了一个家奴护送,沿途盗贼居然无人敢扰。” 继而反问斛律光道: “这等人望,明月若是尔朱羽生,可能安稳入睡?” 斛律光立即明白: “所以李元忠并非无心治事,只不过是明哲保身。” 听见明哲保身四个字,高澄深深看了眼斛律光,继续道: “此人轻财重义,非常之人,立非常之志,行非常之事,李元忠有大智慧,他之所以蛰伏,不过是等待明主罢了。” 千匹绢帛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宇文泰为了支付高昂首级的赏格:一万匹绢。 硬生生分期到杨坚篡位还没有偿清。 一旁的段韶醒悟道: “子惠是认为,得李元忠一人,便可得殷州之地!” 高澄轻叩桌面,笑道: “阿爷麾下自有北镇雄兵,取殷州何须指望旁人,但是,得地只是下乘,得人心才是上乘,殷州人心,皆系于李元忠一人。” 三人不再耽搁,高澄用娄昭君给的五铢钱购置了登门礼,往西山李鱼川而去。 李鱼川并非人名。 十六国以来,北方战乱不休,河北豪门大族往往修筑坞堡,以保全宗族。 李元忠之父李显甫在世时,聚集赵郡李氏数千人,开发西山方圆五六十里的山泽之地,营建坞堡,以李鱼川命名。 “今日才知道葛荣屡攻李鱼川不克,并非他无能所致。” 高澄遥遥望见坐落在李鱼川的巍峨坞堡,感叹道。 今日所见,彻底颠覆了他对河北坞堡势力的想象,原以为只是大庄园而已。 所谓坞堡主,分明就是小城主,不,这些坞堡可比小城池难啃多了。 也难怪北魏统一北方后,拿这些坞堡没办法,只能设立宗主督护制,任命坞堡主为宗主督护来管理地方。 高耸的城墙阻碍了三人视线,但坞堡内,部曲操练的喊杀声却冲破天际。 高澄三人还未靠近,就有一队乡勇拦住去路。 “还请壮士通传,晋州士子高子惠,奉父命游学河北,因道路不通,特来向李宗主求助。” 李元忠接到禀报时,正与从信都归来的族弟李密,在偏室相谈。 “兵荒马乱的,晋州士人来河北游学作甚。” 李密当先怀疑道。 李元忠凝眉,连番追问心腹管事: “你说他姓高?是奉父命来的河北?多大年纪?有多少人随行?” “那小郎自称高子惠,听传信之人说大概十一、二岁年纪,身旁只跟了两个少年,也只十六、七岁的模样。” “姓高,又来自晋州,莫非是受晋州刺史高欢的指派?” 李密隐隐想到一个可能,但又自己否定道: “不可能,高欢麾下并非无人,不至于让两个少年护着一个孺子为使。” “究竟是何来路,见上一面自然清楚。” 李元忠吩咐心腹道: “你去将那三人带往正堂,莫要失了礼仪。” 心腹管事应喏告退,李元忠、李密两人也起身往正堂而去。 第十五章 游说 高澄一进大堂,眼睛就不由地落在首座之人的酒糙鼻上。 心中明了:他就是赵郡李氏宗主,酒徒李元忠。 仔细瞧他,脸色暗沉、发黄,很明显的酗酒伤肝特征,明明才四十六,却很显老。 另一人随坐,应该是宗族亲信。 一番礼节过后。 李元忠没有多余客套,直接问道: “小郎自晋州来,可识得高晋州乎?” “不瞒李宗主,晋州高公正是家父。” 李元忠与李密对视一眼,虽然早有猜测,但真得到答案,彼此眼中多少有些惊讶。 将高澄三人引入座中,李元忠笑道: “小郎君年少远行,胆气可嘉,不过,此行恐怕不只是为了游学吧?” “游学不过是闭人耳目之说,家父受颍川郡王(尔朱兆)所托,统御六镇降人,恰逢晋州有霜旱之灾,得大王允许,将率部民东出,来河北就食,我只不过是替父先导而已。” 李元忠作为殷州地头蛇,消息自是灵通,高欢屯驻大王山的事,他早就知晓,不然也不会迟迟不肯举事响应信都。 “如此,高晋州怕是要失望而归了,河北如今烽火遍地,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养得起高晋州麾下部民。” 李元忠作为河北士人,无论如何也对北镇胡人生不起好感,不只是六镇余部在河北起义,杀戮甚多。 更因他们一反孝文帝后的汉化政策,崇尚武力,导致大量官职被武夫所占据,堵塞了门阀士家子弟的升迁之路。 “李宗主有所不知,尔朱殷州数次邀家父出兵,平息河北战事,想来是愿意提供粮秣的,只不过家父忙于部曲整编,这才迟迟没有答应。” “不知高晋州拥兵几何?” “家父本有北镇骁勇万人,颍川郡王受迫于河西贼人,以六镇余众相招,才换来家父北上,得以斩杀贼帅。 于大王山设立营寨后,又从二十余万六镇部民中拣选勇士万人,共有精卒两万,麾下战将云集。” 高澄直言相告,他相信李元忠能够明白这两万将士的含金量。 果然,李元忠眉头紧锁,北镇武人的战斗力他很清楚,当初凭借坞堡坚固,数次击退葛荣的小股军队,但真当对方调集大军,李鱼川也旋即陷落。 这些武夫可不是刘灵助裹挟的民众所能比较。 许久,李元忠才开口道: “我听闻六镇降人在并州大小叛乱二十六次,其众野性难驯,只怕高晋州也难以使之诚服。” “李宗主多虑了,昔日葛荣聚众河北,号称百万,家父单骑入敌营,得七王来投,有万众相随,如此声望,又何愁不得北镇人心。” 高澄不以为意道。 “不知高晋州计划何时出兵?” 高澄不做回答,却将矛头指向刘灵助: “李宗主以为,刘灵助此人如何?”“刘灵助以占卜获幸,深受天柱荣恩,不思回报,反趁天柱身死,公然叛乱,忘恩背信之人,我深恨之。” “李宗主,澄虽年幼,却也是家中嫡长,我不辞辛劳,远来河北,自然是想要与你推心置腹,你又何必谎言欺我?既然李宗主不愿实言,请由澄为君分析一二。” 不给李元忠反驳的机会,高澄长身而起道: “正如李宗主所言,刘灵助以占卜获幸,受任四州行台,得范阳卢氏相助,才能够操控幽州,继而以幽州之民,裹挟各州民众,但是受裹挟之人,聚之易,散更易。 刘灵助之所以能够安然至今,不过是尔朱氏诸王因天子废立,于洛阳分割权利,无暇北顾而已。 待洛阳事毕,颍川郡王与家父并力东出,刘灵助一个幸进之徒携民夫乡勇,如何能够抵挡! 一旦露出颓势,范阳卢氏又怎会为他搭上整个宗族。” 尔朱荣破葛荣后,北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兵,贵精,不贵多。 刘灵助自身不以军事见长,麾下又没有精锐部曲,注定难以成事。 李元忠才会选择与信都合作。 河阴之变后,高乾、高昂据河济之地反叛,屡次击败朝廷征讨军队,被孝庄帝以旧情相招,高氏兄弟这才选择归附。 “小郎君此行,究竟意欲何为?” 经过一番试探,对于高澄此行的目的,李元忠其实有了大致了解。 “刘灵助并非明主,李公若随他举事,唯恐明珠暗投,而信都虽有高氏之勇,部曲却不过数千人,同样难成大事。” “如此,依小郎君所见,何人可成大事?” “家父。” 李元忠闻言大笑: “若我所闻不差,高晋州与颍川郡王可是香火兄弟。” 高澄正色道: “家父与尔朱兆结义,只是私情,尔朱兆弑杀天子,却是国恨,岂能徇私情而忘国恨?” “高晋州打算如何为天子复仇?” “领部民东出河北,以河北为根基,伺机建义举事。” “小郎君不怕我将你绑了,交给尔朱殷州?” “家父命我东出联络同志,我遍观河北之士,独李公可以心腹相托,澄不疑也。” “小郎君言之凿凿,但高晋州驻足大王山,徘徊观望,如此作为,可不似英主。” “君子审时度势,相机而动,澄今日拜访李公,正是要为家父探明士族心意。” “小郎君为何如此自信高晋州能成大业?” “我家先祖出自渤海高氏,因罪徙于怀朔,我父子本就是汉人,而家父生长于北镇,广得六镇人心,河北,汉地膏腴也,所缺者,精兵强将而已。 家父身为渤海高氏子弟,又携六镇之众,若还不能成大事,李公不如早早披发左衽,做契胡之民。” 李元忠还在犹豫,高澄趁热打铁道: “李公岂不闻昔日尔朱荣曾言,唯有家父能够取代他统领大军,尔朱荣素有识人之能,李公何故犹疑。” 尔朱荣怎么也不会想到,当日提醒亲族子弟提防高欢的一句话,会被高澄用来收纳人心。 高澄望向斛律光道: “明月,还请你将家门告知李公。” 斛律光傲然道: “家父斛律金,为第二领民酋长,加任镇南大将军。” 李元忠心中惊骇:斛律金是尔朱氏麾下大将,也暗中投效了高欢? 第十六章 读书 李元忠久久不语,他打量着斛律光的一张长脸,心中暗自思量:尔朱氏麾下,究竟还有多少人与高欢暗中联系。 而且,最重要的问题是,高欢是否真的会反叛尔朱氏? 仔细回忆高欢的过往作为,先后阴谋背刺杜洛周、葛荣,这样的人在尔朱荣死后,又怎么会甘心做尔朱兆的鹰犬。 高澄一直在观察李元忠的神色变化,见他似有意动,也许欠缺的只是临门一脚。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公何不亲往大王山与家父一见,澄年幼,不堪奔波之苦,请暂住李鱼川坞堡,以作休整。” 这话一出,旁听的段韶、斛律光脸色骤变。 出发前,高欢特意交代要看好高澄,别让他有犯险之举,现在看来还真不是杞人忧天。 两人正要出言阻止,却听李元忠笑道: “子嗣尚且有如此胆气,父亲又该是何等英雄,元忠心向往之。今日得小郎君之邀,我这个乡野酒徒也该走出这处樊笼了。小郎君若是喜欢此间景致,大可留住几日,至于为质之言,还请莫要再提。” “此地山水养人,最是宜居,澄少不了要多叨扰些时日。” 说罢,高澄从怀中掏出早就备好的书信,递给李元忠道: “澄离家日久,还望李公为我转交家信,也好与父母报一声平安。” “小郎君尽管放心。” 李元忠收下书信,说道。 又是一番交谈,高澄才由管事带去安置。 “宗主,还是让我代你去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密突然说道。 李元忠摇头道: “兹事体大,不亲往大王山一行,终是不能安心,你留在家中操练部曲。” 李元忠安排好家中诸事之后,当天就由家奴驾着牛车往大王山去,一路上饮酒放歌,好不洒脱。 再说高澄三人,一跨进别院,管事便指着院子四周笑道: “三位小郎君,这处别院是宗主特意嘱咐,环境最是清幽。三位还请好生休息,仆稍后会调拨些仆役过来。” 高澄看着满院的绿藤,满意地点点头,空气确实清爽。 管事安顿好众人,便径直回去复命。 “子惠,我去送送。” 斛律光道了一句后,竟追了出去。 引得高澄、段韶不由得为之侧目。 段韶放下行囊,就迫不及待地来到高澄房间,好一番絮叨。 高澄也不能告诉他,再过些时日,李元忠自己就会去投靠高欢。 自己所作所为非但没有危险,反而能深度参与高欢与河北士族之间的串联。 “李元忠多行善举,我以诚心相待,他不是负心之人。” 高澄随意找了个理由打算敷衍过去。 段韶却正色道: “人心最难推测,我等与他初识,所闻也只是旁人言语,子惠又怎能分辩他是否伪善之人。” 高澄只好答应,不会再意气用事,这才蒙混过去。 段韶回去没多久,斛律光又跑了过来。 “明月莫不是也来劝我的?” “不是,不是。” 斛律光连声否决,将脑袋探出门外张望,确定不见段韶人影,这才凑到高澄身前,低声问道: “子惠,你读过许多书吧?” 这话问得古怪,高澄一时半会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如实答道: “是看过不少。” 斛律光挠着脑袋,似乎很不好意思: “那你教我读书吧。” 高澄闻言大惊,好端端地怎么想到这一出,难不成要往文士方向发展?你可不能长歪呀。 迎着高澄惊讶的目光,斛律光忿忿不平的解释道: “姓段的鲜卑小儿着实可恨,不就是仗着多看了几本书,居然整日笑我。” 高澄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是跟段韶斗气,并不是要弃武从文。 “明月,你不是认字吗?” “单个摆出来我自然认得,可挨在一起,有些地方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看不懂文言文。 高澄当即痛快的答应下来: “无妨,以后若有疑惑尽管来问我。” 哪知道斛律光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本《后汉书》,指着开篇光武帝纪中的一段说道: “这处我就看不明白。” “你从哪淘弄来的?” “先前我让管事给我寻本书看,就是方才他给我送来的。” 高澄心道,难怪你这么骄傲的家伙,却要去送一个管事出门,原来是要避开段韶向人家求书。 当下开始为他解读整篇光武帝纪,直讲到口干舌燥才停了下来。 “今日就到这吧,明天我再为你接着讲。” 斛律光咂咂嘴,意犹未尽道: “不曾想,这世上真有人身负天命。” 高澄笑着说道: “史官为了彰显开国之主为天命所归,多有捏造,比如出生时满室红光,或者其母与龙相交而孕,一旦阿爷大业功成,指不定他也会有诸多匪夷所思之事记载于史册,不过光武帝确实是个例外。” 又把斛律光送出房间,高澄唤来仆役为自己添满茶水,也就是斛律光听光武故事太入神,丝毫没有觉察陶壶中的茶水早就被高澄喝见了底。 瞧见斛律光好学的模样,高澄当然高兴,想不到段韶还有这种用途。 高澄决定以后多为他讲读些汉人故事,让他对汉文化产生浓厚兴趣,从而成为自己日后改革的重要支持者。 没办法,高欢虽然自称汉人,但大王山的亲信几乎都是鲜卑化的各族胡人,基本盘就摆在那了,他们都是孝文帝太和改制的受害者,天然对汉化抱有抵触情绪。 嗯,文化宣传的手段也许是一个辅助手段。 高澄暗自思量道。 远在洛阳的权力分配也终于有了结果。 尔朱兆在原有官职之外,加授都督河东河北等地十州诸军事、世袭并州刺史。 尔朱仲远都督三徐二兖诸军事。 尔朱天光授关西大行台。 至此,尔朱氏大体可以划分为尔朱兆、尔朱世隆及尔朱仲远兄弟、尔朱天光三股势力,明确各自地盘。 而屯驻大王山的高欢,因麾下兵马强壮,也得到尔朱氏众人的拉拢,受封渤海郡王。 第十七章 化怨 段韶来寻高澄时,却在屋外遇见拿着本《后汉书》又来请教的斛律光。 “呵,敕勒小子也读书?认得全书上的字么?” 段韶习惯性的开嘲。 斛律光再也忍受不了,寡于言笑的他自认是个安分性子,可也不能容这鲜卑小儿每每相讥。 当即把书一扔,扑上去与段韶扭打在一起。 听到动静出门查看的高澄,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他倚重的两名心腹,在地上抱团翻滚,互抡王八拳。 不是,我是不是上当了? 这就是你们的武勇? 一时间居然忘记了劝架。 砰!砰!砰! 高澄叩响隔壁的院门。 开门的是正在院中玩耍的小女孩。 “我家阿爷方才出去了,你要拜访不如晚些再来。” 小女孩有着一张如粉玉雕琢而出的精致面容,料想再过些年月,怕是有祸国之貌。 高澄并没有非分之想,他站在门外,指着自己住的别院说道: “并非拜访令尊,我与两位兄长今日才搬住过来,兄长受了些跌打伤,我贸然登门只是想问问你们府上有没有活血化瘀的伤药。” 小女孩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仔细打量了高澄一会,说道: “我去问问阿母,你先等一会。” 院门轻轻合上,高澄在外边站了许久,才重新看到院门打开。 小女孩将伤药递给高澄,交代道: “阿母说这药是外敷的,擦在瘀伤处就行。” “多谢女郎。” 高澄收好伤药,正要转身离开,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不知女郎可否告知芳名?” “阿爷说姓名不能随便告诉外人。” 就在高澄略微有些失望时,探出头的小女孩展颜笑道: “我姓李,名祖娥,你又叫什么名字?” 高澄听到这个名字楞在当场。 “你这人好生无趣,我都告诉了你名字,你却要瞒我?” “我叫高澄,字子惠。” “你行冠礼了呀!” 李祖娥瞧着这个好看的小郎君,也没比自己大多少,惊讶地说道。 “因家中有事,在外奔波,就提前行了冠礼。” 李祖娥‘哦’了一声。 高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脑子乱得很。 直到见了两眼发青的段韶以及缺了一颗后槽牙的斛律光,才回过神来。 段韶、斛律光的怒火,经过一番拳脚发泄,已经平息下来。 两人跪坐在案几两侧,背身相对,只给对方留了个后脑勺。 “消气没?消气了就转过身子面对我,没消气,就出门再打一场。” 高澄冷着声音,没好气地说道。 两人很不情愿地转过身来。 高澄拔开瓶塞,目视两人道: “谁先来?” 两眼乌青的段韶横了斛律光一眼,撇撇嘴说道: “让敕勒小子先,他伤得重。” “鲜卑小儿你就不要再逞强了,还是你先吧。” 斛律光不甘示弱道。 “算了,你们都把上衣脱了。” 高澄不想再听他两犟下去。 两人却忸怩着,始终没有动作。 “《木兰辞》总听过吧,莫非你们也是冒作男子,才羞于脱衣?” 高澄看着两人讥讽道: “表姊?斛律小娘?” 斛律光闻言立即褪去上衣,彰显自己的男儿身,段韶慢了一步,却也赤膊着上身。 高澄瞧着他们身上处处淤青,咂咂嘴道: “你们下手也够重了,好在没有动兵刃,否则我还要为你们寻块风水好的住处。” “又不是死仇,鲜卑小儿只是一张嘴惹人生厌,用拳头教训就足够了。” 最先动手的斛律光闷声说道,只不过缺了颗牙,总给人一种讲话漏风的感觉。 段韶哼了一声,没有回应。 高澄把药瓶递向段韶,说道: “表兄,你替明月抹上。” 又转头向斛律光说道: “明月,你再为铁伐上药。” 段韶、斛律光都不干了,嚷嚷着要自己抹,怎么也不肯让对方为自己上药。 “你们因为旧怨而互殴,若不化解了这段怨恨,谁能保证有一天不会兵刃相向。不听我的也行,你们现在就回大王山,我不想留你们在身边,让旁人看了笑话。” 高澄生气了,他严声训斥道: “你们究竟知不知道,大王山那么多亲信子弟,我却将此行安危托付给你们,我信任你们二人,你们却内斗起来。算我识人不明,你们回去吧,替我转告阿爷,让他换两个齐心的人过来。” 明明年纪最小的高澄,却训得两人抬不起头来。 高澄得理不饶人,继续上纲上线道: “这件事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又怎么看待阿爷?是要让人讥笑他御下不严,还是说大王山之众一盘散沙。” “子惠,莫要再说了,我们真不会再打了,我们抹药,抹药还不行吗,你再说下去,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姨父。” “我也是,子惠,你莫要将我们赶走,我,我丢不起这个人。” “既然知道,就别再耽搁,快些上药吧。” 两人互相将伤药在淤青处揉散开,瞧着对方身上的伤势,心底都觉得这一次是自己赢了:瞧瞧他这一身伤,我打的! 没来由地,彼此的怨气居然真消去许多。 两人上完药,段韶突然道: “敕勒小子,冲你嘴上那一拳是我打偏了,我现在让你打一拳,能不能找回来一颗后槽牙,看你自己本事。” “我又不是靠姿色愉人,断了就断了,我的本事在战场之上,多一颗牙少一颗牙,无关轻重。” 斛律光满不在乎地道。 高澄总感觉自己与高欢有被莫名波及到。 “行,往后谁要是笑你缺了颗牙,你与我段铁伐说,我去打断他两颗。” 段韶认真说道。 “哼!我斛律光大好男儿,哪需要你来为我出头。” 斛律光冷哼道。 以两人性情,能有这番交流,高澄清楚他们没有记恨在心里,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大王山。 送走宣读旨意的天使之后,高欢命人撤去香案,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 受封渤海郡王,食邑五百户。 从今以后,谁还敢说我贺六浑不是渤海高氏子弟?这可是有朝廷认证。 “高王!” “仆等为高王贺。” 众心腹齐声称贺,就连一向直呼贺六浑的尉景,也在高呼高王。 可惜高澄不在,不然一定会告诉这位姑父: 你喊高王的时候很靓仔,但我更喜欢你直呼贺六浑时桀骜不驯的模样。 渤海王妃娄昭君站在高欢身侧,痴痴地看着享受众人膜拜的丈夫,一双美目,满是光华。 第十八章 信都 冀州信都 尔朱羽生将伐信都的消息已经传了快两个月,却始终不曾发兵,信都义军都以为他只是瞎嚷嚷,心态也从一开始的戒备,到如今的松懈。 然而,尔朱羽生麾下五千殷州兵就在众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信都城外,城中顿时大乱。 “刺史好计谋,如今信都城上旗帜散乱,料想贼人已然丧胆,信都可一战而下。” 亲信的奉承,让尔朱羽生有些飘飘然。 刘灵助叛乱前,尔朱羽生过得很是忧愁,他觉得尔朱兆在忌惮自己。 身为尔朱荣从叔的尔朱羽生,原任肆州刺史,与汾州刺史尔朱兆共同拱卫晋阳。 尔朱荣死于洛阳后,尔朱兆袭占晋阳,继承晋阳军事力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尔朱羽生赶到河北,移镇殷州。 万万没想到,才来河北不久,就碰上刘灵助叛乱的机遇。 尔朱天光平定关陇民变,得以占据关中的例子就在眼前。 河北叛乱若是由他尔朱羽生平定,大可名正言顺全据河北之地,尔朱兆再不乐意,也只能将河北大行台的官职,为他这位叔祖送来。 想到此处,尔朱羽生脸上浮现一抹潮红:全据河北,自擒杀高乾高昂兄弟始。 “擂鼓,进兵,先登之人受重赏,得高乾、高昂首级者赐布绢千匹。” 尔朱羽生高声喊道。 鼓角齐鸣之下,信都大门缓缓而开。 要投降?呵!省了笔赏钱。 尔朱羽生得意之色更浓。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肉袒牵羊之人,只远远望见来不及穿盔甲的高昂手持铁槊,领着十余骑从城门洞里杀出。 哼!狂妄!自寻死路! 也许是被打脸,这让尔朱羽生恼羞成怒,但他并没把高昂冲出城的十余骑放在心上。 五千打十余骑,优势在我。 只不过此战做的是攻城的准备,尔朱羽生带来的五千人多是步卒,没有大规模成建制的骑兵部队。 尔朱羽生只能高声问道: “谁能为我先取高昂首级?” 话音刚落,阵中有数百轻骑纷纷策马而出,向高昂杀奔过去。 “疯了!疯了!这个莽夫!从小就不动脑子,只晓得逞匹夫之勇!” 信都城头,高乾眼见高昂领十余骑冲击五千人的军阵,连声谩骂。 骂归骂,到底是自己感情最要好的亲弟弟,还是点了五百勇士,命他们顺着绳索滑下城墙,支援高昂。 援兵们还在玩滑索,同在信都城头的封隆之大叫道: “交上手了。” 高乾连忙循声望去。 数百骑迎面而来,高昂毫无惧色,他握紧了手中铁槊,朗声笑道: “诸位,让他们见识我等武勇。” 追随他冲出城来的呼延族、刘贵珍、刘长狄、东方老、刘士荣、成五彪、韩愿生、刘桃棒等人,都是因仰慕高昂的骁勇,追随于他。 此刻见他豪气纵横,这些性情中人也失去了理智。 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紧紧跟随高昂,不曾有一人退缩。 高昂大喝一声,手中的铁槊劈下。 当先一骑欲要格挡,但兵刃甫一相接,就感觉一股巨力传来,那人虎口崩裂,骑枪被高昂硬生生劈断,力势犹未消去,居然将来人劈落马下。 高昂好似魔神降世,在百余敌骑之中,肆意挥舞铁槊,斩得血肉横飞,打得脑浆崩裂,两方交锋仅片刻,高昂及麾下勇士人人浴血,身边都是敌骑残骸,再也没有人敢直面他们嗜血的目光。 “疯魔恶鬼!他们就是群疯魔恶鬼!” “快逃!” 不知是谁起的头,剩余的一百余骑彻底丧了胆气,连本阵都不敢回,纷纷四散逃离战场。 观战的尔朱羽生脸色煞白,数百人打十余人,怎么会!怎么会! 尔朱羽生知道自己不能乱,一乱这一战就彻底完了,他自我安慰道: “我步卒未动,优势依旧在我。” 骑卒溃散,高昂并没有去追,他的目光直视前方尔朱羽生的步卒方阵。 再次催动胯下骏马,直扑尔朱羽生而去。 尔朱羽生感觉自己似乎被猛兽盯住了,他的脊背发凉,但还是鼓足了气势大喊道: “弓箭!弓箭手!给我放箭!” 然而两者之间距离太短,弓手们来不及射出射箭,高昂等人飞马而至。 面对一群准备攻城的轻装步卒,没有人能阻碍他们前进。 “拦住!拦住他们!” 尽管一直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乱,但尔朱羽生还是惊慌起来。 “尔朱羽生!” 人群中,高昂一声暴喝。 明明还有一段距离,却将尔朱羽生吓破了胆。 他当即翻身上马弃军而逃,亲信、步卒、全据河北,他全都不管了,全都不要了。 这些人挡不住的,他们挡不住高昂,高昂一定会杀到自己面前,将自己刺个穿透。 去特么的割据梦。 “刺史逃了。” “兄弟们,逃命罢。” 随着眼尖的士卒呼喊,五千殷州兵四散而逃,高昂被逃兵所阻,无法追击尔朱羽生。 只带了十余骑出城,又怎么捉得了五千人的俘。 高昂干脆领着众人又是一阵冲杀,最终因坐骑疲惫,不得不勒马放任溃兵亡命,姗姗来迟的五百气氛组也终于赶上了高昂。 “将军骁勇!” “将军十余骑破五千,古之项羽也不过如此。” “将军堪称再世项籍。” 气氛组们倒是很称职,纷纷称颂道。 此战过后,高昂再世项籍之名传遍河北。 与信都的士气高涨不同,刘灵助攻定州日久,却始终不能入城。 心中难免犯嘀咕: 卦象不是说尔朱氏不久当灭,三月末我必入定州城吗? 难道卦象解读错了? 刘灵助一身卜卦本领没有让他失望。 领军平叛的叱列延庆与候渊声称要退军,刘灵助得知消息,放松了警惕。 叱列延庆与候渊领骑兵千人,趁机偷袭刘灵助的城垒,一举擒杀刘灵助。 刘灵助首级入定州城,正值三月末尾。 裹挟民众二十余万的河北起义领袖刘灵助,被千骑剿灭,河北大地又回想起了尔朱荣所带给他们的恐惧。 一时间人心惶惶。 第十九章 东出 “子惠,刘灵助死了,首级刚刚过的殷州城,我亲眼所见。” 外出打探消息回来的斛律光兴冲冲地对两人说道。 三人彼此以表字相称。 “起事不足两月就覆灭,刘灵助这人真上不得台面。” 高澄鞭尸讥讽道。 段韶好奇问道: “刘灵助如何败的?” “候渊假称退兵,暗中领了千骑袭营,就这般简单。” 斛律光大致打听了经过,但还是感到不可思议,赞叹道: “世间竟有天柱这等人物。” 高澄知道斛律光说的是尔朱荣对候渊的评价。 葛荣部将韩楼占据蓟城作乱,拥兵数万,尔朱荣派遣候渊平乱,却只给七百骑兵。 众人问缘由,尔朱荣表示侯渊善于临机设变,让他统率大军,未必能够平定,领小股兵力,反而能够成功。 果然,韩楼等人被候渊仅以七百骑兵平定。 如今刘灵助裹挟二十万民众,候渊又是以千骑破敌。 然而这样一位无论军事指挥还是识人之能,都堪称顶级的枭雄,却死在傀儡皇帝之手,属实让人唏嘘。 “天柱已死,却有昔日之言留存于世,可以取代他的人只有高王,尔朱兆等人必为高王所擒。” 段韶没有反驳斛律光对尔朱荣的赞叹,但他还是提起了尔朱荣暗示子弟提防高欢的话。 高欢获封渤海郡王的消息已经传入了河北,段韶也随之改口,不再称姨父,尊称高王。 斛律光亢奋道: “如此看来,高王大业必成。” 不得不承认,尔朱荣对于高欢麾下的人心凝聚,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 老强力胶了。 段韶看向高澄问道: “子惠,接下来我们如何作为?” “由李氏放出消息,阿爷即将率部东出,进攻信都。” “那我们呢?” 斛律光疑惑道。 “我们?我们当然要去救援信都!” 高澄朗声笑道。 信都其实他早就想去了,只不过刘灵助不死,他去了也起不到作用。 高昂桀骜的性子摆在那,不是现在的他能够降服的。 李密听说刘灵助被斩首,后怕不已,家族中一直由他与信都高氏兄弟暗中往来,以期一同举事响应刘灵助。 只是因为刘灵助迟迟拿不下定州,这才按兵不动。 如今信都刚刚大捷,身为义军领袖的刘灵助却垮了,正应了那句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李密心中只有庆幸,庆幸宗主选择的是渤海郡王。 因此高澄要求他放出假消息迷惑信都,他立即应从。 对于本就与信都方面暗有往来的李密来说,这事可太容易了。 “你要走了吗?” 坐在自家院墙上的李祖娥瞧见高澄等人牵马,背着行囊,摆明了要走的样子,却明知故问道。 “嗯。” “还会回来吗?” 李祖娥追问道。 高澄摇头道: “不会了。” 李祖娥哦了一声,没有再多说,在婢女的帮助下回到院中,不见了身影。 “子惠,她是……” “走了,该出发了。” 高澄打断道。 高欢东出攻打信都的假消息,已经由李密放了出去。 而实际上高欢大军也确实开拨,离开了屯军近六十日的大王山。 “还好有先生为我指明道路,阿惠为我寻一贤才也。” 高欢拉着李元忠的手同车而坐,感慨道。 李元忠自来到大王山后,并不急于求见高欢,只在暗处观察高欢军势,果然如高澄所言,这是一群精兵强将。 又见高欢军纪森严,哪怕准备东出,也不许士卒欺凌百姓。 这才决心归附。 高欢可没有只割据河北的心思,山西之地,他终究是要打回来的,因此约束部众,收揽民心。 然而,李元忠数次求见,都没有得到高欢召见,最终李元忠故作狂士才勾起高欢的好奇,才得偿所愿。 两人一番相谈,高欢似乎看见了四年前的自己在尔朱荣面前指点江山的模样。 李元忠将河北各州情报与高欢一一详谈,建议高欢以冀州为根基,再取殷州,其余各州自会响应。 这一次会谈,高欢得到了他最需要、也最迫切的河北各州详细情报,从此将李元忠引为心腹。 得到了河北各州情报,高欢不再犹豫,立即率部走滏口陉,准备东出。 冀州信都 高昂率军在外攻略城池,封隆之与高乾留守信都,两人前些时日接了赵郡李氏的密信,言说高欢受命平冀州叛乱,领军两万余人走滏口陉,准备东出太行,攻伐信都。 信都人心再次陷入慌乱之中。 “乾邕兄(高乾),高欢将犯,我等应该如何御敌?” “莫不如让敖曹兄(高昂)领军回援。” “高欢可不是尔朱羽生,尔朱兆败于河西贼人,得他帮助才得以保全家业。” “高欢与尔朱兆是结义兄弟,高欢来了,尔朱兆会不会也跟在后边。”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场面好生混乱,最终都把目光投向高乾,指望他拿个主意。 冀州之主名义上是封隆之,但真正主事之人还是高乾。 之所以推选封隆之,只不过是高乾、高昂两兄弟名声太臭了。 哥俩虽出身豪族,但年轻时候以劫掠为业,就连高乾的妻子,也是求婚被博陵崔氏拒绝后,伙同三弟高昂给抢出来的,生米煮成熟饭才领回家。 “我听说高欢雄略无双,如今羽翼丰满,必定不会久居人下。 “况且尔朱氏无道,弑杀天子,欺凌百姓,如今正是人心丧乱之际,英雄建功之时。 “高欢抛弃晋州的家业,领军东出,他的意图就不只是为了替尔朱氏平乱。 诸位不必担心害怕,我愿为大家前往高欢军中求见,探知他的心意,若是他与我等同志,我们可奉他为主,若是他一心甘做尔朱氏的鹰犬,麻烦让敖曹速速领军回援,防备来犯之敌。” “如此甚好。” 众人交口称善。 商谈间,有心腹来报,有三个少年郎自称受李密之命,前来拜访。 收看信物,高乾确认是李密所有,不敢怠慢,立即派人迎了出去。 第二十章 高季式 “不知小郎君是李氏哪位君子后人?” 高澄由人领入信都议事堂,一番见礼后,坐于首座的封隆之出言问道。 他生得俊美,语气宽和,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封刺史误会了,小子姓高,单名一个澄字,出自渤海高氏,先祖因罪而徙,故而与宗族疏远,澄受父命往渤海祭拜祖宗,听闻信都有几位渤海英雄共谋大事,方才向李氏求以信物。” “原来是乾邕兄的宗族子弟。” 封隆之笑道,众人没听过高澄这个名字,但他自言出自渤海高氏,于是都把目光投向封隆之下座第一人。 高澄顺着众人视线望去,那人三十四、五的年纪,相貌出众,在众人之中,气度尤为突出。 这就是他河北嘴炮之旅最重要的交流对象之一,高氏兄弟之中的高乾。 “澄,拜见宗族长者。” 高澄赶紧以子侄之礼拜会。 “小郎君之父可是晋州高刺史?” 这个时候过来认祖归宗,又能得到李密的信物为他引见,高乾很容易联想到那位扬言要攻伐信都的高欢。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高澄从容答道: “正是家父。” 众人纷纷窃窃私语。 高乾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虽说先前在众人面前言之凿凿,其实心底也有几分拿不准,他笑道: “原来赵郡李氏已为高晋州从属。” 堂中顿时喧哗声大作,在高乾的目光扫视之下,才渐渐平息。 高澄神色淡然,侃侃而谈道: “流言之事,都是澄自作主张,与家父无关。 “澄听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尔朱兆弑君虐民,上违天意,下失民心,家父苦于与尔朱兆的香火之情,身陷忠义两难的境地。 “素闻冀州多才俊,澄忧父心切,这才放出流言,期望有豪杰与家父相见,为他分说利害。” 高乾闻言大笑: “高晋州好福气。” “为人子者,自当为父分忧。” “不知小郎君祖上何人?” “澄祖父高公讳谧为东阿郡侯高敬公(高湖)第三子。” 高澄、高乾两人排列世谱,发现两人原是爷孙辈。 “澄拜见叔祖。” 高澄毫无心理负担,有压力的是高欢,毕竟他比高乾年长了一岁。 不过原时空里,信都建义时,贺六浑一口一个叔父叫得可亲切了。 众人早已经散去,今日集会,便是为高欢将攻信都而来,早已经议定由高乾西行面见高欢,如今又有高欢之子与高乾认亲,信都自然无事。 高乾牵着高澄往家宅而去,要为他引见家眷。 见过高乾妻妾子女与高乾二弟高慎及家眷。 高慎此时尚未休妻,他的妻子出自博陵崔氏,是河北名士崔暹之妹。 为了高欢的大业,高澄打定主意: 这一世你就别想休妻再娶了,李昌仪我自会照顾好,免得你与崔暹再度交恶。 为了高欢的大业,高澄承担了太多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贺六浑但凡有点良心,多少也要给他磕几个。 高澄也为高乾、高慎兄弟介绍段韶、斛律光: “这位是我表兄段韶,字孝先,这位是我至交好友斛律光,字明月,两人都与澄有香火之情。” 段韶、斛律光两人应声与众人见礼。 高乾又将一个年岁与段韶、斛律光相仿的少年唤了过来。 “这是我家幼弟,季式,字子通。” 高乾引见道: “这位是高晋州之子,名澄,字子惠,与我家是宗亲。” “澄正要与季式叔祖好生亲近。” 高澄朗声笑道。 这句话确实发自真心。 高澄很清楚高家四兄弟之间的关系,高乾、高慎、高昂三人年纪相仿,高慎性情与两位兄弟相反,不喜武事,好读书,又有父亲高翼偏爱,因此高慎与高乾、高昂关系并不亲密。 要收服高昂,什么以礼相待,恩惠赐之,都是次要,交好高季式才是关键。 这位可是高昂的心尖尖。 高昂是个什么性情,家奴三次救他,只因小错,高昂就要杀对方,即使饶过性命,仍要打断家奴双腿,他就是个孤高桀骜、暴虐寡恩的性子。 但这个人对待自己的心尖尖高季式,却是另一张面孔。 在身中数箭,性命垂危之际,不念及家中妻、子,一心为高季式讨要官职。 ‘吾以身许国,死无恨矣,所可叹息者,不见季式作刺史耳。’ “子惠生得好相貌,可能饮酒?” 高季式大声笑道。 “季式,莫要失礼。” 高乾厉声训斥。 糟了,忘了这是个比李元忠更离谱的酒鬼。 高澄强笑道: “澄年幼,尚不能饮,待将来再与叔祖畅饮。” 高季式神色略带失望。 高乾让家眷退下,场中只余了高乾、高慎、高季式兄弟与高澄三人。 “子惠,我欲拜访令尊,你是否要随行返家?” “澄听闻三叔祖曾以十余骑破五千,心中仰慕,愿留在信都与他相见。” 一旁高季式一脸的遗憾,似乎对那日不能随行,而耿耿于怀。 高乾颔首道: “如此,子惠就留在信都等候敖曹回师,季式,这段时间照顾好子惠,莫要怠慢了。” 高季式连忙应是。 高乾又转头对高慎交代道: “仲密,我稍后就会西行,家中一切事务就交托于你了。” 即使关系并不亲密,但终究是自家兄弟。 “兄长放心,慎会妥善处置家中诸事。” “季式,你带子惠安置去吧。” 高乾说了个住处,高季式领命带着高澄三人告退。 才出门,高季式看向高澄身后的段韶、斛律光,问道: “子惠身后两人生得雄壮,又是哪处豪杰?” 高澄当即介绍段韶、斛律光两人。 “两位看年岁,与我相仿,可能饮酒?” 高季式又问道。 “如何不能。” 两人傲然道。 高季式闻言大喜: “好,先不急着去住处,走,咱们喝酒去,子惠,你也来。” 高澄脸色一黑,他看向段韶、斛律光两人,心中为他们惋惜: 你们两是不知道高季式酒量有多恐怖,酒品有多差。 这人出了名的不把你喝趴下,不准走,还活生生把高欢一个幕僚给喝死。 第二十一章 约定 高季式将高澄三人带入自己院子。 才进门,就让奴仆落锁。 “今日不喝尽兴了,谁也莫要走。” 高季式笑道。 仆人先搬来四大坛。 高澄赶紧撇清道: “莫要算我,我年幼,家中不许饮酒。” “不能饮酒算什么男儿,这坛酒莫搬走了,就放这,一人只一坛怎喝得畅快。” 段韶、斛律光眼角抽搐:这人只怕是个酒中恶鬼。 高季式倒满三大碗,举碗示意段韶、斛律光。 两人也不示弱,与他共饮。 见两人一饮而尽,高季式放声大笑: “好!好酒量!” 高季式再满三大碗,正要再喝。 高澄迫不及待道: “叔祖,你可识得冀州人陈元康。” 他记得高季式喝死高欢一个幕僚后,为高欢举荐的就是陈元康。 “莫要叔祖、叔祖的喊,听着难受,唤我子通就成。” 高季式很不耐烦这些世俗礼节,他略作回忆,说道: “听过他的名字,但不认得。” 高澄大失所望。 原来高季式也是等陈元康入了高昂幕府,才与他相识。 高澄自从穿越以来,对陈元康的思念与日俱增,他的分量,甚至连斛律光也不能及。 (斛律光:呸!渣男。) 高澄知道原主的结局,大难临头之际,众心腹幕僚的选择也牢牢记在他的心底。 不能因另一个时空的事情去怪罪他们,比如东魏拳王崔季舒。 崔季舒多大的胆子呀,天子不喝高澄的敬酒,他敢公然殴打天子三拳,然而刺客闯入,却仓惶躲进厕所。 但高澄不会忘记,摔伤腿的原主最无助之时,只有陈元康扑在他的身上,为他遮蔽刀剑,最终高澄死于陈元康怀中,陈元康也随他殒命。 倒也应了高欢那句戏言: “元康用心诚实,必与我儿相抱死。” 嗯,以后还是要提醒高欢少说戏言,自己乌鸦嘴,心里没数的吗? 这不,又给高欢记上一笔。 高澄沉思之际,段韶、斛律光与高季式连干好几碗。 见他还要再满上,两人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行军滏口陉中,高欢得知刘灵助兵败的消息,他将李元忠唤来,询问前途。 李元忠分析道: “殷州小,无粮仗,不足以济大事。 “占据信都的高乾、高昂兄弟归附刘灵助,如今刘灵助身死,明公可向信都进发,高乾兄弟必会来投。 “得冀州之地,殷州就交由我为明公取得,冀、殷之地一旦平定,沧、瀛、幽、定四州自然追随明公。 “河北之地,也许只有相州刺史刘诞,或会顽抗,但决不是明公的对手。” 一番分析,让高欢前路豁然开朗。 对李元忠更为倚重。 终于,经过数天的跋涉,三十万人陆续通过滏口关,高欢于滏口关外设营。 还来不及一展抱负,一个问题却摆在高欢面前:缺粮。 从晋州带来的粮食快吃尽。 现在三十万张嘴朝向高欢,嗷嗷待哺。 “如今军中缺粮,先生有何策教我?” 高欢再次问向李元忠。 李元忠家中确实豪富,但也拿不出三十万人的食用。 稍作思量,回禀道: “明公或可向相州借粮。” 高欢犯难道: “听先生言,刘诞为人奸猾,又如何会借我。” “明公可自行去抢。” 高欢闻言不悦道: “先生,此番东出,我欲以河北为基业,不愿劫掠于民。” 李元忠见高欢误会,笑道: “仆是指明公可抢相州军粮。” “好,自当依先生所言。” 高欢召集诸将士,在营中设台。 他登上高台,扫视麾下众人,其中还有率领部民追随东出的敕勒人斛律金、斛律平两兄弟。 经过六十余日的整编,拣选的一万六镇降人与原有的一万大军打散混编,重新形成了战斗力。 薛虎儿也在其中。 他的斥候小队经过乐平一战,只剩了自己与张末两人,算是被彻底打残。 还好,大王山整编,小队再次补充到满员的十人,其中就有他的旧交,沃野镇匈奴人刘延寿。 高欢大声呼喊道: “六年前,六镇被柔然焚毁,我等如丧家之犬,被朝廷安置在河北就食。 “三年前,葛荣兵败,你等被迁徙于并、肆二州,受人欺凌。 “今日,我贺六浑终于带领大家重新回到了河北。” 众人齐声呐喊: “高王!高王!高王!” 声势震天。 三声呐喊之后,高欢继续喊话道: “将士们,乡民们,我们在北镇、在山西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 “不敢忘!” “我想留在河北!” “高王,我们不要回去了!” 高欢待鼓噪声稍歇,向众人喊道: “没错!我贺六浑也不愿再让乡人们回到并、肆二州,让你们再受契胡欺凌,但当年葛荣等人屠戮河北,犯下诸多血债,贺六浑担忧河北之人不欢迎我等,又该如何?” “杀了他们!” “抢了他们!” 众人纷纷喊道。 这些事情,他们跟随葛荣干过。 “不行!” 高欢大声喝止,反问道: “我们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我们要的是安稳,要的是能够活下去。 在北镇,朝廷不许我们活;在河北,天灾不许我们活;在山西,契胡不许我们活。 为了能够活在世上,七年来,我们一直在抗争,与人争,与天争。 为了反抗契胡欺凌,三年来,你们大小起义二十六次,死了多少亲人,才终于换来重归河北之日。 我们还要再跟河北人杀下去吗?” 当即就有早已安排好的亲信将领带节奏: “高王欲如何作为,我等但听高王吩咐。” 众人齐声附和。 高欢很满意他们的表态,高声道: “从前过错,皆是葛荣所为,这一次我们要让河北之人知道,我等不是暴民,我们来河北会与他们和睦相处,是为了自己与家人过更好的日子。 今日,我贺六浑决心严肃军纪,沿途所过,你等不可扰民,若有不愿听从我的,自可回山西,做契胡奴仆,我贺六浑绝不为难,谁愿走!我贺六浑现在就可以给他盘缠!” “我等不走!” “我等唯高王之命是从!” 高欢见众人情绪上来了,当即立誓道: “既然你等不愿离开,那我贺六浑与你们立下约定:劫掠于民者,死;杀民者,更要死。我贺六浑也向诸位保证,我会带领大家重建家园。” “我等愿追随高王!” 在将领们的带动下,众人再次高呼。 高欢立于高台之上,满面春风,他很满意这场表演。 很好!很有精神! 第二十二章 人心 相州刺史刘诞拒绝高欢的借粮要求后,眼睁睁见他抢了自己军粮仓库,却无能为力。 大家都是给尔朱氏当刺史,相州治下还有名城邺城,但实力不能相提并论。 高欢是领兵大将出身,麾下兵强马壮,而他就真的只是一个刺史而已,能驱使的也只有孱弱的州郡兵。 这些州郡兵用来守城还行,拉出去野战,尔朱羽生五千人被高敖曹十余骑杀败就是例子,当然,这个例子过于极端。 高欢领三十万众出滏口关往东过相州抢军粮,再向东北,直奔信都,沿途约束士卒,与民秋毫无犯,每过麦地,高欢必要下马步行,大肆收揽人心。 与此同时,几则童谣开始在信都传唱,并在有心人的传播下,由信都向河北各地流传。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高王,高王大军不抢粮。” “高王本是汉家子,沦落胡尘数十年……” “爱百姓、得民心,高王心系父老情……” 酒肆外,一群稚童吟唱着童谣经过。 高季式看向高澄,疑惑道: “子惠,你这办法有用吗?” 一旁的斛律光抢先道: “子惠想出的法子怎么会没用,这叫,这叫什么来着。” 却卡在那,死活憋不出来。 “这叫舆论宣传。” 段韶无奈提醒道。 “对对对,子惠就是这样说的。” 两人脸色都有些苍白,这段时间整日被高季式拉着喝酒,让他俩见着对方就发怵,整个人都头皮发麻:哪有人这样喝的,身体哪受得了。 高澄抿了口茶,说道: “河北之人有几人见过家父,又有几人能够见到家父,他们对家父的了解只能从旁人口中得知,与其放任他人传播,为何我们不从中引导,在河北各州树立起家父‘汉人、乡人、爱民’的形象。” 段韶激动道: “没错,我听闻高王东出太行以来,严肃军纪,沿途不曾扰民,有此为佐证,何愁不能尽收河北人心。” 高澄却不认同,他摇头说道: “孝先你说错了,能尽收河北人心的不是童谣,也不是一场行军,有子通兄(高季式)的兄长相助,入信都易事耳,入信都后才是考验,只有让各州之人见到冀州人过得好。让他们相信,在家父的治理下,他们也能过得比现在更好,河北人心才会真正归附。” “子惠年纪虽小,却有如此见识,季式佩服。” 说罢,高季式又摇头惋惜道: “可惜饮不得酒。” 高澄笑道: “子通兄再等我几年罢。” 高澄很喜欢高季式,他好酒,但并非酒囊饭袋,历史上,高季式跟随高岳在寒山击败萧渊明,在涡阳击败侯景,在颖川击败王思政,多有战功。 但真正让高澄喜爱的,除了他是高敖曹的心尖尖外,更因高季式深明大义,听说相邻州郡有贼人叛乱,高季式自领部曲越境击贼。 幕僚劝他别干这种事,赢了没功劳,败了又招罪。 高季式却表示: ‘你说这番话是对国家不忠诚,国家安则我安,国家危则我危,哪有知道贼人所在却不去讨伐的道理,况且贼人知道朝廷平叛大军不能速来,又想不到外州之兵会越境,贼人没有防备,我必定能够击破,兵贵神速,我怎么能延误军机,纵使因此获罪,我也没有遗憾。’ 可惜这样一位有担当的战将却死于酒精中毒。 高澄瞧见又拉着段韶、斛律光喝起来的高季式,心想等高欢坐稳冀州之主后,自己定要好好劝劝高季式,不说戒酒,至少才十六岁的年纪怎么也要节制些。 高乾与封隆之之子封子绘领十余轻骑离开信都,终于在相州境内与高欢相遇。 “尔朱氏残暴叛逆,人神共愤,谁不想奋起讨伐!明公您威德素著,天下倾心,若能兴兵,则天下没有人能与您相抗衡。冀州虽然狭小,人口、赋税足够接济军资,还望明公勿要迟疑。” 高乾单刀直入,号召高欢一同反抗尔朱氏暴政。 高欢没有迟疑,他响应道: “昔日天子为尔朱兆所擒,我深知其为人,曾去信告诫尔朱兆万不得有弑君之念,可恨不被听从。 “河西贼人逼凌晋阳,沿途烧杀劫掠,我不忍见百姓受难,于是助尔朱兆诛灭纥豆陵步蕃,我与他结为兄弟,本想借此劝他爱惜百姓、宽待士人,不曾想他却刚愎自用,恣意妄为。 “如今,目睹尔朱氏诸多暴政,我明白要济世救民,不能指望他们,只能由我们自己终结这个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今日你来投我,为我带来一处容身之地,我高欢愿与你们共举义旗,诛讨国贼。” 高欢自出太行山后,就一直作汉人打扮,又得知高澄与高乾曾排列世谱,自己与高乾是叔侄辈,当即称呼比自己小了一岁的高乾为叔父。 高乾连称不敢。 高欢却道: “叔父与我志同道合,相约讨贼,如今又为亲族,更是休戚与共。叔父于欢,有献地之恩,欢于叔父,不能失子侄之礼。” 高欢待人接物使人如沐春风,高乾自认遇得明主,因此更生好感。 当夜,两人同帐共寝,感情越发深厚。 前番,沧州人刘海宝率部曲袭占沧州,响应高乾、高敖曹兄弟在信都的起义,高氏兄弟任命刘海宝行沧州事,然而不久,刘海宝被前范阳太守刁整所杀,刘海宝之弟刘叔宗领余部投奔高敖曹,高敖曹于是领军出信都攻伐刁整。 而此时,远在沧州作战的高敖曹也终于得知了高乾决议迎奉高欢之事。 以高敖曹的骄傲,以及新近击破尔朱羽生的战绩打底,他又如何甘心。 于是,立即派人购置妇人衣裙,送往信都,以此讥讽高乾懦弱。 也就高敖曹生得早了,要搁现在,这种行为挂上微博,怎么也要挨上几拳让他明白世道变了。 高乾与封子绘等人先行告别高欢,回信都安排迎奉事宜,高欢则徐徐在后,更是狠抓军纪,一时间所过之处,都道高欢麾下是仁义之师。 第二十三章 高敖曹 高乾与封子绘尚在返回信都的途中,尚不知高敖曹为他精心挑选了女装。 留守信都的高慎脸色难看,这件衣裙只说送给高乾,打的又何尝不是他们这些留守之人的脸: 高乾迎奉高欢得到了众人一致认可。 高慎看着闻讯而来的高澄等人,苦笑道: “兄弟生隙,倒让子惠看了笑话。” “二叔祖莫要这般说,三叔祖是当世勇将,有再世项籍的美誉,惯于战场厮杀,疏于全局谋略,自然不清楚诸位相忍为国的苦心。” 高澄安慰几句,他看了眼一旁忧心忡忡的高季式,继续道: “解铃还需系铃人,三叔祖因我父子心生嫌隙,自当由我出面安抚,还请二叔祖让人为澄领路。” 高季式迫不及待道: “二哥,让我领子惠去吧。” 高慎知道深受高敖曹宠溺的高季式是最好的人选,颔首道: “那就交由子通与子惠了。” 高澄与高季式正要告辞离去。 高慎却问道: “方才子惠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是出自何典故?” 原来高慎自小爱读书,但着实想不到高澄此语的出处。 高澄心里一咯噔,难道这句俗语现在还未出现? 但这难不倒他,高澄笑道: “家父曾考校我,有铃铛系于猛虎脖颈,应该如何将铃铛取下,澄愚钝,不知何解,家父便教我,当去寻系铃之人。” 望着高澄、高季式离去,高慎暗自感慨:高晋州果然是有大智慧的人。 “子惠,你莫要埋怨,我三哥只是傲气了些。” 离开高慎住处,高季式突然止步道。 “子通兄莫要多想,方才我与二叔祖所说确实出自真心。” 高澄当然清楚高敖曹的脾性,就是头顺毛驴,行事率性而为,不计较后果。为人是暴虐了些,但你要说他真有什么坏心思,真不至于。 高欢收服高敖曹花费多少精力?也没有,只是派遣十一岁的高澄出使高敖曹军中,行子侄之礼,照顾到了高敖曹面子,高敖曹也为高欢的霸业抛头颅、洒热血。 纵使被高欢的鲜卑亲信们排挤,穷途末路之际也没想过向西魏乞降求活。 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得知兄长没有与他商量就迎奉高欢,耍点小情绪可以理解。 真正让高澄犯难的是接下来他要面对的胡汉矛盾。 在高敖曹面前说出‘一钱汉,随之死’,气得高敖曹拔剑去砍的是谁? 是替尔朱荣引荐高欢,为他卧底尔朱氏多年的匈奴人刘贵。 高欢出牧晋州时,诸如窦泰、薛孤延等人,都是刘贵贿赂尔朱荣亲信,暗中运作,为高欢调至麾下。 收拾心情,高澄依旧随身携带段韶、斛律光这两张SSR卡,与高季式策马奔向高敖曹大营。 也许与高欢重逢后,应该为段韶、斛律光的前途考虑了,行伍才是提升能力的地方,保镖不是他们的未来。 高澄追随高季式抵达高敖曹军中,有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高澄观察着这支因高敖曹武勇而凝聚的军队。 果然都是些赳赳武夫,堪称是契胡、三州六镇鲜卑兵外又一支精锐,难怪十余骑就能破尔朱羽生五千州郡兵。 (尔朱羽生:没完没了了是吧?) “小子高澄,拜见三叔祖。” 高澄偷偷瞟着端坐帅帐的魁伟大汉,似乎攻城时受了些伤,赤膊着上身,由医者上药,他的肌肉鼓凸强健,浑身都散发着阳刚的气息。 “是高晋州遣你来的?” “家父还未入信都,否则必然亲至,又怎会让澄一孺子代劳。更何况澄为高氏后人,拜会宗族长辈自是本分,又何须受人指派。” 高季式已经为高敖曹解释了高欢父子与他家的宗亲关系。 高敖曹打量着帐下的高澄,生得倒是好皮囊,肤色白皙,唇色鲜红,鼻梁高挺,眉眼飞扬,举止不似慕容凤皇的龙阳姿态,言谈间多了几分自信从容。 “高晋州膝下有几子,你排行第几?” “家父如今只有二子,澄是家中嫡长。” 高敖曹神色郑重起来,说道: “小小年纪能为父分忧,倒是好志气。” “三叔祖信都破贼才是真英雄,澄只恨来晚了些时日,不能亲见信都一役。” “日后我为你父冲锋陷阵,你自会再见到我麾下儿郎的骁勇。” 高敖曹闻言大悦,他就是这脾气,吃软不吃硬,好话哄着比什么都强。 高澄笑道: “得三叔祖之助,何愁天下不定。” 高敖曹对高澄越看越顺眼,当即为他引见麾下部将,除去当日与他冲阵的呼延族、刘贵珍、刘长狄、东方老、刘士荣、成五彪、韩愿生、刘桃棒等人以及继领兄长余部来投的刘叔宗之外,还有前来投奔的刘灵助旧部刘孟和等人。 如今高敖曹麾下虽只数千人,但多是河北汉族骁勇之士。 高澄也为他介绍段韶、斛律光。 高敖曹见这两人年纪虽小,掌间却老茧粗厚,又有一对罗圈腿,定然是精于马战之人,他最爱豪杰,也不顾伤势,便要与他们较量马战。 高澄当即阻止道: “还请三叔祖与澄一同回师,刁整困守沧州,不过是待死之人,较量马战,日后也有时间。 “家父入信都,制定大略少不得与三叔祖相商,还望三叔祖不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 “澄向三叔祖承诺,将来定执刁整于三叔祖帐下,听候处置。” 高敖曹不作思量,当即应道: “刁整此人我自会擒拿,何须子惠劳心,不过子惠说得也对,事有轻重,也罢,传我军令,回师信都。” 又是一番仔细布置,高敖曹班师启程,被高澄劝回了信都。 高澄、高敖曹等人进入信都时,高乾已经返回。 两兄弟见面,并没有什么怒目相对,他们两自小窝在一起打家劫舍,为祸乡里,彼此最是深知。 高乾先向高敖曹解释,言说事情紧急来不及派人与他相商。 高敖曹也向高乾致歉,道是一时冲动,没有体谅兄长苦心。 如今只需等待高欢抵达他忠诚的信都。 高澄遥遥望向西南方向。 第二十四章 对话 北魏中兴元年(公元531年)四月初六。 高澄与封子隆、高乾、高敖曹、高慎等人齐聚于信都南门,恭迎即将到来高欢大军。 远方尘土飞扬,有一名督将率轻骑打马而来,通报行程消息。 “卑将彭乐拜见王世子,高王车驾距此只余二十里,请世子随乐前往拜见。” 彭乐翻身下马请示道。 高澄快步而出,一把扶起彭乐,笑着对身后的高乾等人道: “父将至,为人子者出城二十里相迎实属分内,诸位叔祖都是长辈,就不必随澄奔波劳累了。” 得到众人答允后,高澄冲段韶、斛律光喊道: “孝先、明月,姨父与斛律叔父必在其中,你二人还不与我共往。” 三人于是打马由彭乐领轻骑护卫而去。 对于狠人,高澄从来都存着几分敬意。 更不用说彭乐这种狠人中的狠人。 彭乐并非高欢嫡系,他是安定郡高平县羯族人,随杜洛周在河北起义,之后投奔尔朱荣,参与滏口之战,因功列为督将,归属尔朱荣儿女亲家于晖麾下,通过于晖与高欢合兵击破降梁的泰山太守羊侃一战,得到高欢的赏识。 通常,走到这一步,旁人也就等着被刘贵运作,调至高欢麾下。 但彭乐却不甘寂寞,葛荣旧部韩楼叛乱,彭乐领麾下两千骑叛投韩楼。 侯渊攻韩楼,彭乐再次叛投侯渊,最终被高欢运作至自己麾下。 就这背主经历来看,属实是小高欢了。 高欢深知彭乐反复无常,但着实爱惜他的豪勇。 毕竟肚子被人刺穿,肠子流出来,塞不回去,便把肠子截断继续厮杀,最终杀败敌军,这种狠人世上可没几个。 更离谱的是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战后彭乐居然活得好好的,依旧厮杀如故,这顽强的生命力馋得高澄直流口水。 高欢获封渤海王后,立高澄为世子,正式确认他继承人的地位。 对此,高澄心中并没有多少波动。 无论高洋称帝后,史官如何粉饰高洋得高欢宠爱,有一点可以确认,根据《北史》记载,高澄的世子之位唯一一次动摇,是高澄人小开大车,高欢起意废掉高澄、娄昭君母子,改立尔朱荣之女,尔朱英娥所生高欢第五子高浟为世子。 真假姑且不论,原主在另一时空的错误,高澄肯定不会再犯,他好不容易穿越一趟,可不是为了写小妈文学。 别问,问就是花钱也不能看。 啥?隐藏章节?我真不是那种人,莫要污人清白。 说是相距二十里,其实并没有,彭乐来回期间,高欢大队依旧在行军前进。 远远望见高澄一行人迎驾,当先的窦泰很有眼色的下令全军止步。 在一片口呼世子的参拜声中,高澄与众多长辈一一见礼,最终行至高欢车驾前。 “阿惠,上来吧。” 果然,高欢虽然为高澄取了表字,但依旧唤着他的乳名,否则也不会在高澄成年后,还对陈元康说‘我性急,瞋阿惠,常如此。’ 所幸穿越以来,高澄从未给过高欢发怒的机会。 踏入车厢,光线昏暗,车厢中只高欢一人。 高欢拍拍身侧的空余,示意高澄与他同座。 待高澄入座,高欢冲车外下令道: “出发!” 消息传至窦泰处,队伍才继续向信都而去。 “阿惠,河北之行,你做的很好。” 高欢抚着高澄的头,夸赞道。 “孩儿只是遵照父王教诲行事,河北士人归附,仰赖的也是父王声威。” “阿惠,你猜猜,河北之行,哪件事做得最合为父心意。” 高澄想了想,说道: “是我放出假消息,迫使高氏兄弟投奔父王?” 高欢摇头否定道: “刘灵助覆灭,我大军东出,高氏兄弟难以抵挡,归附不过是早晚的事,纵使其人负隅顽抗,为父也能自取冀州。” 言语间充满自信,自从大王山整军,高欢统合了麾下两万余战力,对成就霸业的信心与日俱增,这份蔑视天下英雄的气势,高澄第一次在父亲身上看见。 高澄继续说道: “是我举荐李元忠,为父王取殷州埋下一颗暗子?” “李元忠身具才干,兼有人望,但一如高氏兄弟,他不是甘于寂寞的人,大军东出,他定会投奔。” “总不会是我与孝先、明月结义吧?” “铁伐、明月本就是亲近子弟,你与他们结义不过是亲上添亲。” “孩儿实在不知,还请父王指教。” 高欢注视高澄许久,终于,他感叹道: “你放出童谣为我收取人心,最合为父心意,阿惠长大了,懂得操弄人心的手段。但是,阿惠呀……” 高欢将手放在高澄肩上,拍了两下,轻声道: “不要忘了,我是你父亲,永远不要把操弄人心的手段用在为父身上,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语气轻柔,听在高澄耳中,却重如千钧,原来高欢早就看出来他在装糊涂。 高澄扯动嘴角,强笑道: “孩儿晓得了。” “为父听说你亲往高敖曹大营,将其带回信都迎我,以你之见,其人如何?” 高澄不再卖弄聪明,如实答道: “孩儿以为他与彭乐不同,彭乐貌憨实猾,而高敖曹只是个纯粹的武人。” “为何这般说?” “高敖曹为人倨傲,不知道隐藏喜怒,心思较为简单,好听恭维与奉承,得其忠心并非难事。” “嗯。” 高欢闻言点了点头,不再纠结于此,转而考校道: “为父入主信都,阿惠认为我当先做何事?” “立即上表洛阳,言称信都平定,将率北镇之人于冀州就食,请天子将父王由晋州刺史,改任冀州。” “我东出便是起了与尔朱氏决裂的心思,为何还要向朝廷上表?” “父王新得冀州,根基未稳,自应该稳定人心,待时机成熟,再兴义举。” “天子不过是尔朱氏掌上玩物,尔朱氏如何肯放我滞留河北?” “尔朱兆提防父王,但天子在尔朱世隆等人手中,如今尔朱氏分割天下,父王与尔朱兆是结义兄弟,尔朱世隆等人又怎会愿意看到父王领军西返,重投尔朱兆的怀抱。” “很好。” 高欢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俩父子言谈间,车驾终于行至信都城外。 第二十五章 矛盾 高欢一行抵达信都南门,受到冀州各界人士的热烈欢迎,这些自不必多说。 近三十万三州六镇鲜卑部民,一如大王山,设立营寨,被安置在信都城外。 高欢在派遣部曲接管城防的同时,召集鲜卑、河北士人议事。 终于确立‘稳定根基,再图进取’的八字方针,当即派遣使臣往洛阳向新天子元恭报捷,言称冀州之乱业已平定。 四月十四,正如高澄所言,掌控洛阳朝廷的尔朱世隆等人,为了防止高欢西归投入尔朱兆怀抱,任高欢为大都督、东道大行台、冀州刺史。 然而高欢却暂时顾不上这些,他为最近时常发生的鲜卑部民与冀州汉人之间的冲突而苦恼。 冀州人口不过十余万,而高欢却带来了三十万鲜卑人,冲突在所难免。 为此,高欢对鲜卑人说:汉人男子为你们耕种,女子为你们纺织,为你们提供粮食布匹,让你们能够温饱,为何你们还要欺凌他们。 对汉人又说:鲜卑人是你们请来冀州的客人,得到你们一斛粟米、一匹布绢,为你们击讨贼人,让你们得保安宁,为何你们要将他们看做祸患。 这种两头宽慰的方式,对于缓解冀州愈发激烈的胡汉矛盾并没有太大作用。 但问题总要解决,总不能还未建义举事,高欢与河北士人便闹着要散伙吧。 不得已,高欢再一次召集众人商议对策,众人毫无头绪之际,渤海王世子高澄再一次站了出来。 “父王,孩儿以为冀州虽饱经战乱,人口流失,但毕竟狭小,不足以容纳四十余万人口,胡汉矛盾究其根源,还是人地矛盾。” 高澄一语指出问题所在,继而给出解决思路: “父王入信都,冀州归附,沧州刁整以为四方升平,定然无备,父王可派一支人马分散潜入沧州,假作民乱,袭占沧州,再由父王领兵平定,以此向朝廷报捷,幕后操控沧州,将两万将士及其家眷留在冀州,其余鲜卑妇孺分往沧州安置。” 高澄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没有选择殷州,因为殷州位于太行东麓,临近尔朱氏核心统治区山西之地,位置太敏感。 沧州于公元517年,北魏划冀、瀛二州部分地区设立,辖浮阳、乐陵、安德三郡十二县,治浮阳郡饶安城(河北山县),临渤海,意为沧海之州。 其地远离尔朱氏统治核心,一旦高欢与尔朱氏决裂,也不必担心直面东出的尔朱兆大军。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夸赞高澄聪颖类父。 高欢压抑住心中的喜意,征询道: “阿惠以为谁可往沧州领民?” 高澄主动请缨道: “孩儿愿为父王效劳。” 高欢没有立即答允,他还在犹豫,高澄虽然长于谋划军国大事,但从未处理过民政,分往沧州之人,抛除留在冀州的部曲及其家眷,足有近十五万鲜卑妇孺,一旦不能安置妥当,遗祸无穷。 这时候,高澄的亲娘舅娄昭为他送上助攻: “高王若担心世子年幼,可选派一人从旁辅佐。” 高欢这才同意,安排道: “既然如此,控制沧州后,由子惠领部民屯于沧州。” 又转向河北士人们道: “鲜卑相貌异于汉人,袭占沧州之事还需劳烦诸位。” 高敖曹当即应道: “高王但请放心,敖曹必取刁整首级献与高王。” 高欢大喜: “叔父勇于任事,欢恭候佳音,此事还需保密,功绩不能示于外人,但欢铭记在心。” 高澄此时心绪依旧不定,他真的办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改变历史,但他仍未满足。 “父王,孩儿以为人地矛盾之外,胡汉之间语言不通也是加剧摩擦的重要原因,父王何不鼓励鲜卑部民学习汉话,汉人学习鲜卑语,促进彼此间交流沟通。” 这才是高澄今日的真正目的,他认为文化交流,塑造文化认同感,是缓和胡汉矛盾的有效途径之一。 如果语言不通,文化交流无从谈起。 之所以让两者彼此学习,不过是为了堵住这些鲜卑亲族们的嘴。 落后的鲜卑文化,又如何敌得过先进的汉文化,否则孝文帝汉化改革也不会得到众多鲜卑贵族的支持。 至少小高王的这条建议,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为了高欢麾下的胡汉团结考虑。 高欢面向众人,欣喜道: “我等苦思数日无果,想不到阿惠却献了两条好计策。” 众人纷纷称贺。 大事议定,由高敖曹领部曲分散潜入,伺机假作民乱,袭占沧州,再由高澄领一部分鲜卑妇孺于沧州安置,减轻冀州人口压力。 同时鼓励胡汉两方,学习彼此语言,其中突出者,颁发相应赏赐。 四月十七,高敖曹在暗中指派部曲伪作民乱,趁城中无备,袭杀沧州刺史刁整。 四月十九,高欢派遣快马向朝廷报称沧州民乱,叛贼聚众十余万,此时崔祖螭领导的青州民乱尚未平定,高欢言称为了防止青、沧二州乱民过济州合流,不得不先行领军跨境击贼。 四月二十三,高欢上表言称沧州民乱已平,匪首自焚而亡,表奏帐下都督段荣行沧州事,暂理沧州民政。 高澄也领分流而出的十五万鲜卑妇孺东迁沧州安置。 段韶已经卸任高欢亲信都督一职,任为督将,跟随高澄与其父段荣镇守沧州,斛律金、高乾等人调派族中部曲交由斛律光、高季式,命他二人随高澄屯驻沧州。 高澄等人抵达沧州不久,朝廷发来诏书,同意高欢所请。 对于段荣辅佐自己统率鲜卑部民,高澄其实早有预料,毕竟高欢的亲族心腹就那些人,多是不懂治理的战将,而段荣虽出身行伍,但性情温和,适合抚民。 他曾担任肆州法曹参军,知晓律法诉讼,是高欢元从中少有的熟悉民事之人。 五月,尔朱天光麾下部将平定青州民乱,崔祖螭的首级被送往洛阳。 但这一切与高欢、高澄父子无关,崔祖螭的存在只是为高欢越境发兵沧州提供一个借口而已。 第二十六章 田垄 孝昌元年(公元525年)以来,河北战乱天灾频繁,人口流散。 三年前,即武泰元年(公元528年),葛荣破沧州,大肆屠戮百姓,死者十之八九。 今年,又有刘灵助裹挟沧州之民叛乱、刘海宝响应信都高氏兄弟占据沧州、以及刁整袭杀刘海宝。 沧州百姓不能说是水深火热,至少也算民不聊生。 这也是高欢能够迅速得到河北民众拥护的主要原因,毕竟沧州发生的这些只是河北之地的一个缩影,民众迫切需要一位军事强人的出现,恢复社会秩序。 太平年间,土地甚为紧俏,然而到了朝不保夕的乱世,却最是廉价。 因葛荣屠戮等祸事,沧州出现大量无主之地,当高澄领十五万鲜卑妇孺抵达沧州之后,立即为鲜卑部民分配土地,发放小麦种子,并拿出钱财请沧州的庄稼汉们指导鲜卑部民耕种。 鲜卑部民过够了苦日子,史载他们在并、肆二州的生活状况是‘降户掘黄鼠而食之,皆面无谷色。’ 得到土地、种子,鲜卑部民们热情高涨,他们为了向汉人请教耕种,自发开始学习汉话。 高澄也按照自己向高欢的提议,为其中成绩突出者提供奖励,进一步激发了鲜卑部民的学习热情。 这是高澄与高欢的最大区别,高欢心中所想是击败尔朱氏,他的重心放在军事层面,沧州残破,取之无益,所以他选择两头和稀泥,苦一苦冀州百姓。 他能够接受高澄取沧州的最大原因是,高澄将两万余将士及家眷留在冀州,把十五万妇孺包袱自己背上,带往沧州谋生,如此,既缓和冀州人地矛盾,又不损伤高欢军事实力。 时值盛夏,绿荫葱葱。 沧州田垄间,一派忙碌景象。 渤海王世子高澄一身粗布短衣,顶着烈日带领鲜卑部民们在田间农作。 虽然作秀的意味很浓厚,但架不住朴实的劳动人民就吃这一套。 他的皮肤不再似过往白如美玉,俊美的面容上也有许多皮屑。 送食的稚童们成群结队,背诵着高澄改编的三字经而来。 “大家伙都休息下吧。” 高澄呼喊道。 众人纷纷响应。 烈日底下耕种,够苦、够累,但受够颠沛流离之苦的鲜卑部民们却乐在其中,这一份安稳是他们所希冀的。 有几个稚童在父母的授意下,捧着炊饼献给高澄。 这可不是担心中毒,而让亲卫试吃的时候,高澄接过炊饼就啃,甚至吃得太急,呛着了,不断咳嗽。 众人哄笑起来,笑声中没有嘲弄,高澄接过侍卫递上的水壶,狠狠灌了两口,这才顺过气来。 高澄明白,如今鲜卑部民们对自己的尊敬,不再只是因为他渤海王世子的身份。 “世子,今天还讲不讲故事?” 有名六、七岁的鲜卑少年大着胆子问道。 “上次讲到哪了?” 高澄看向周围的稚童们。 众人纷纷兴奋起来: “讲到西伯文王,遇着了垂钓的姜子牙。” “快来呀,世子又要讲故事了。” 也有稚童呼唤玩伴。 一时间高澄身边被挤得满满的。 “好啦,安静,咱们今天接着说《封神榜》。” 高澄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辗转于沧州各处鲜卑部民的耕地区,与他们共同耕种,十一岁的身子不能长时间劳累,他就会在田垄上为鲜卑少年们讲故事,选择的也是充满想象力的《封神榜》。 这一讲,就是整个下午,太阳西斜,高澄在亲卫们的护卫下回到沧州治所饶安城。 “子惠何必这般辛苦自己。” 沧州镇将段韶劝谏道。 高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确实累了。 泡了会脚,高澄立即动身去找段荣,询问道: “姨父,汉民如今又是什么看法?” “世子治理沧州以来,与民众约定恢复旧时税制,百姓无不称颂。” 北魏税收不低,高澄并非不想降低税率,可他有十五万鲜卑妇孺要养,田地里的庄稼也不可能短时间内成熟。 但沧州民众依然对他歌功颂德,毕竟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乱兵们可不会管你具体税多少,田地里的庄稼熟了,抢就是。 如今高澄约定恢复税制,百姓自己好歹能留口吃的。 更何况他还承诺,一旦鲜卑部民能够自给,税率会进一步降低,沧州百姓也有了盼头。 对于段荣所说,高澄还不放心,反复交代道: “收税时,切忌层层剥削,我们与民众约定多少,便收多少,商鞅主大国尚要立信,我等治小州,更需民众信服。” 段荣连声答应,又催促高澄早些回去休息。 段荣在高欢亲族中算是一个另类,他推崇仁爱宽恕,这与高澄相契合。 又有高澄与段韶的香火情,因此对高澄甚是爱护。 在高澄、段荣用心治理沧州时,高欢也在冀州积极整军备战。 五月末尾,一名年轻人扶着老母,由洛阳来到信都。 “洪略,你终于来了。” 高欢见到年轻人,很是高兴。 “阿母听闻兄长至信都,命岳前来兄长帐下听用。” 高欢喜不自胜,赶紧又命家眷以子孙之礼,诚心拜会年轻人的老母。 年轻人叫高岳,才二十岁,是高欢的堂兄弟。 高欢担任信使期间,往返怀朔、洛阳两地,在洛阳时,便居住在高岳家中。 两人虽只是堂兄弟,关系却比高琛以及早夭的高惠宝这两位异母兄弟更为亲近。 毕竟高欢之父再娶之后,为了不影响自己的生活质量,将高欢寄养在女婿尉景家中,这也导致了高欢与异母兄弟之间,感情并不深厚。 高岳身材魁伟,有器量,高欢与他相交日久,知道他有领军之能,当即任他为麾下督将,自领一部。 “高王,怎么不见你说的阿惠?” 高岳老母山氏疑惑道。 “婶婶切莫如此称呼,依旧唤我贺六浑便是,阿惠在沧州领民,我即刻命人前去招他回来。” “莫要这般,免得耽误大事。” 山氏连忙拒绝。 高欢笑道: “向婶婶请安才是最大的大事。” 第二十七章 文书 高澄接到高欢信件,安排好沧州诸事,抵达信都时,时间已经进入六月。 “虎儿哥,你听说了吗?尔朱兆命高王将六镇旧部全数带回晋阳,要分配给契胡人为奴,这包不包括我们?” 张末凑到了薛虎尔身前,低声说道。 薛虎儿惊讶的看他一眼,疑惑问道: “你听谁说的?” 薛虎儿一心习练厮杀技巧,消息没有妹婿张末灵通。 破河西贼人一战后,张末已经迎娶了薛小妹,两人自是一家。 “有很多胥吏看见了尔朱兆发给高王的文书,现在营中都传遍了。” 薛虎儿瞟了眼一旁的刘延寿等人,这些人都是在大王山,由六镇降人中拣选,果然此时都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肯定不包括,我等又不是降人。” 薛虎儿低声道。 他也同情那些六镇降人的遭遇,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契胡却不肯放过他们。 但他只是一名小队长,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变大王们的决定。 六月初三,高欢携带高澄与诸将巡营。 “大王,你曾与我们约定,要带领我们重建家园,当日之言可还算数。” “将我等带回晋阳给契胡为奴就是叫我等去死呀,大王。” “大王,怜惜下乡人吧。” “大王,我们不能回去呀。” 营地内,出身六镇降人的士卒们纷纷跪在高欢面前,哀嚎痛哭。 高欢似乎手足无措的模样,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两行热泪留下。 许久,他才语气悲愤的对众人说道: “贺六浑与尔等都是北镇乡人,自应同气连枝,我又何忍见乡人们任契胡欺凌,将士们但请信我,不止你们,你们的家眷,所有六镇的部民都会留在河北,我贺六浑从未忘记过当日的约定,若有罪责,我贺六浑一人受之。” 顿时三军齐声欢呼,高喊大王万寿,军心尽归高欢所有。 高澄在身后旁观这场表演,自始至终这都不过是一场骗局,所谓尔朱兆文书,全是高欢捏造,也是他故意流传出去,为的不过是激起六镇降人对尔朱兆的怒火。 高欢入主冀州已经两月,逐渐站稳脚跟,他开始谋划与尔朱氏的决裂。 尔朱兆有这么位结义兄弟,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回到府中,高澄探望了母亲娄昭君与大姐儿、二姐儿两位妹妹以及六岁的弟弟高洋。 “他贺六浑要做大事便去做,干嘛非要拿你一个娃娃差遣。” 一见到自己的心肝儿被晒黑,娄昭君心疼极了,将他抱在怀中,一个劲的摩挲着他脸上的皮屑。 “阿母莫要这般说,孩儿承了阿爷表字,怎么还是娃娃,况且孩儿身为世子,助力阿爷自是责无旁贷。” “阿惠说得好呀,不愧是贺六浑的儿子。” 山氏在高欢、高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孙儿阿惠,拜见祖母。” 高澄赶紧从娄昭君的怀里出来,行礼道。 “乖,乖,来,让老妇我好好抱抱。” 于是高澄又投入了山氏的怀抱中。 在军营之中高澄已经与高岳见过礼,高澄了解,从本质上来说,高岳与段韶是同一种人,贪财好色又吝啬,但又极为孝顺。 高岳幼年丧父,是由母亲山氏独自抚养长大。 因此,要与高欢这位最受信任的家族兄弟处好关系,不用在高岳本人身上花多少心思,诚心侍奉山氏便好。 得了山氏喜爱,高岳自然会爱屋及乌。 左右都是一家子,高澄从山氏怀中抬起头,对高欢说: “父王,孩儿当日在乐平城外,见识过尔朱兆麾下具装甲骑冲阵,一直忧心忡忡。 “这些时日孩儿一直思虑对策,终于在史籍中寻见了车阵抵挡甲骑冲阵的法子,请父王调拨匠人造车。 “孩儿以为有车阵阻拦甲骑冲击,再多造长柄大刀,专砍马腿,甲骑必可破矣。” 高欢当场答应下来,高澄所言确实是对付尔朱兆甲骑冲阵的好方法。 但难点是怎么让尔朱兆来冲击车阵,刘裕以却月阵灭南燕、破北魏之后,不会再有骑兵傻乎乎地直冲车阵。 不过聊胜于无,多做些准备总不是错事。 “阿惠准备何时回沧州。” 高欢问道。 “今日就启程,孩儿担心流言传入沧州,引得部民慌乱,早早回去也好安定人心。” 高澄回答道。 一旁的娄昭君却不肯干了: “怎地这般匆忙,多休息一日又如何。” 她这段时间以来与高澄聚少离多,心中甚是想念,今日看见高澄形容憔悴,本就疼惜,又见他这般急着要走,身为人母,又如何不恼怒。 高欢没有理会娄昭君的不满,应允道: “大事要紧,今后有的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眼见高欢拍板,娄昭君也不再反对,只是撇着嘴,侧过身子,显然生了高欢的气。 在娄昭君的陪伴下,高澄用过饭食,便领着随从们匆匆东返。 果然如他所言,尔朱兆要六镇降人回晋阳做契胡奴仆的传言已经流入沧州。 高澄才来到一处田地,就被部民们围了上来。 “世子,大王真要带我们回去吗?” “世子你快回去劝劝大王,我们回去活不了的,我们不能回去呀。” 众人七嘴八舌,周遭乱哄哄。 小高王演技到底比不上大高王,眼泪在眶里打转就是流不出来。 看来当日在漳水之畔,演技超常发挥眼泪鼻涕流了满面,是受了大高王的感染,当时高欢已经把情绪烘托到位了。 高澄索性不挤眼泪了,他对众人说道: “澄此次回冀州,就是听了这些传言,特意向父王求证。 “诸位,尔朱兆确实不愿放过我等,他强逼父王领六镇乡人返回晋阳。 “澄与父王商议后,我们父子决定,宁死也不愿再见乡人受契胡奴役。 “大家都放心吧,只要我们父子一日不死,六镇乡人就能在河北生存,我们不仅要活,还要活得更好。” 与高欢军营一般,田垄间又是一片欢声雷动。 高澄这番话也借由众人之口,在沧州部民之间传播。 然而,六镇降人才安心了几日,又有一则尔朱兆的文书在冀州流传,这一次愤怒的不再只是六镇降人,还包括了高欢原有部曲。 第二十八章 决裂 高澄忙于在沧州邀买鲜卑部民人心,他肯为高欢背上十五万妇孺的担子,正是清楚,那些在田地里帮助父母耕种的半大小子,终有长大的一天,如今的负担,就是将来的助力。 而冀州大营,暗流汹涌。 又一封尔朱兆的文书,从高欢处流传出来: 尔朱兆下令高欢发兵攻打稽胡人刘蠡升。 稽胡是匈奴别种,孝昌元年(525年),稽胡首领刘蠡升趁天下大乱,于云阳谷(山西右玉县)聚众反魏,割据河西山地,称天子,置百官,人口五万余户。 倚仗险要地势,哪怕刘蠡升势力与尔朱氏老巢仅相隔一条黄河,依旧蹦跶到了现在。 如果说第一封文书仅仅只是让六镇降人恐慌,第二封文书则激起了高欢部众的一致怒火。 发兵日期定在六月十二日,众人也在愤怒与惶惶不安的情绪中备受煎熬。 六月十二,高欢欲要发兵,尉景、孙腾为将士们请愿: “大王,此次西去,不知多少乡党埋骨他乡,能否宽延些时日,再行发兵。” 无数期盼的目光望向高欢。 高欢似乎陷入两难之中,他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摆摆手: “罢了,延后五日,众将士好生与家人团聚吧。” 在军士们的欢呼声中,高欢走下高台的身影稍显落寞。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冀州大营开始有人串联:尔朱氏欲要我等死,我等为何不敢反抗。 五天时间一晃而过。 转眼到了六月十七,又到了高欢部众与家人生死离别的时候。 “大王,再宽限些时日吧,尔朱兆命将士们远攻刘蠡升,就是存心让大伙去死。” “大王,就让将士们再与家人们相处些时日吧,这一去,就是生死两隔呀。” 将领们的请愿又一次打动了高欢,发兵日期再次延后五日。 六月二十一,第三次发兵日期的前一天。 薛虎儿小队全员已经回营,军帐中死气沉沉。 “明日还能延后吗?” 张末喃喃自语道。 薛小妹已经有了身孕,他不愿去河西送死。 薛虎儿闷声说道: “大王仁慈,已经两次延误军期,再有第三次,尔朱兆定会问罪大王。” 低头擦甲的刘延寿循声抬起头对众人说道: “尔朱兆前番命大王送我等西返,为契胡奴仆,被大王拒绝,因此才下达这份军令,目的就是要使我等送死,再将我等家眷分发给契胡。” 两封文书就这般联系在了一起。 “那我们的家眷……” 张末被薛虎儿狠狠瞪了一眼,赶紧住嘴。 刘延寿冷笑一声,讥讽道: “契胡贪婪,又怎么会只满足于降人家眷。” 张末拽着薛虎儿的衣袖慌张道: “虎儿哥,不行的,小妹有了身孕,我不能让她去给契胡为奴,对了,大王,大王会保护好她们。” 薛虎儿打破了张末的幻想: “大王为了我等,数次违逆尔朱兆,尔朱兆不会放过大王的。” 帐中其他人也加入了讨论之中。 “大王念着天柱的恩义,尊尔朱兆为主,但尔朱兆数次相逼,欲要置我等于死地,我等就这般任他肆意妄为?” “要不然我等去了河西之地,便投了稽胡,总好过为契胡送死。” “我们可以投稽胡,但我们的家人怎么办?契胡人能放过她们?” “那怎么办!你又有什么好法子!” “我只是要告诉你,投了稽胡,稽胡人也会奴役我等。到时我等在河西为稽胡奴役,我等家眷在河东被契胡奴役?” 这时有个年轻的六镇武人感慨道: “要是大王愿意带领我们反抗尔朱氏就好了。” 一时间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 众人久久不语,小队长薛虎儿突然说道: “我宁愿与契胡厮杀而死,也不愿放任他们奴役我等家眷。” 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一切正如高欢预料,麾下部众对于尔朱兆的怒火已经达到了临界点。 六月二十二,第三次发兵的日子。 为将士们送行的高欢恸哭道: “我本想带你等在河北重建家园,今日却要送你们往河西赴死,贺六浑愧对北镇乡人,也无颜面再立于天地之间。” 出征的将士与送别的亲属闻声相拥而泣,十余万人的嚎哭声震动天地。 “大王,尔朱氏不亡,我们北镇乡党过不上安生日子的。” “大王,尔朱兆猜忌于你,莫不如反了吧。” “我们宁愿与尔朱氏作战而亡,大王,反了吧,带领我们与契胡作战。” 高欢在麾下将士苦苦哀求之下终于大声说道: “我等都是流亡异乡之人,本就情同一家,尔朱兆却要征发你等作战,如今,西行必死,继续延误军期,也要死,发配给契胡人奴役,还是死,将士们,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反了尔朱兆!” “诛灭尔朱氏!” 十余万人齐声怒吼。 高欢却没有当即表态,反而问向众将士: “一旦反叛,再无回旋余地,以契胡残暴,我等若是败亡,家眷必难幸免,如今尔朱势大,我等势弱,若要以弱胜强,必须万众一心,你等可愿遵从我的号令,不生二心。” 将士们纷纷宣誓愿与高欢生死相随,敢生二心者,众人共杀之。 高欢于是设坛,祭告天地,历数尔朱氏罪状,又与将士们盟誓讨灭尔朱,正式与尔朱氏决裂,于信都举旗建义。 古代消息交流不畅,高欢利用信息差,派遣李元忠回殷州聚集部曲。 李元忠借助宗族势力与自身人望,迅速带起一支部队,威逼殷州治所广阿(河北隆尧县)。 尔朱羽生麾下五千殷州兵在信都之战被高敖曹击溃,如今新军战力尚未形成,面对殷州大族李氏的叛乱,不得已向邻居高欢求援。 高欢迅速派遣高乾领军救援殷州,高乾屯军广阿城外,单身入城面见尔朱羽生,为他出谋划策,以此赚取了尔朱羽生的信任。 尔朱羽生被高乾以慰军为名骗出城后,高乾立即翻脸,擒杀尔朱羽生,殷州就此平定。 第二十九章 流言 高欢擒杀尔朱羽生,正式与尔朱氏决裂,最先反应的却是观望已久的幽、定、灜、相等各州士人。 也难怪河北士人选择观望,高欢的政治成分摆在那: 既是尔朱氏大将,更是尔朱兆结义兄弟,连六镇降人都能交付交予高欢统率,可见信任。 大家伙又怎么知道你高欢是不是在与尔朱兆唱双簧,他们冀、殷之人愿意奉你为主,不代表其余士族必须押注在高欢身上。 甭管尔朱羽生为什么会被尔朱兆赶到河北来,他终究是尔朱荣的叔父,是尔朱氏的重要成员。 这份投名状真正让河北士人相信,高欢确实是要反抗尔朱氏暴政。 前番,唆使刘灵助叛乱的范阳卢氏再次下场,继续由卢文伟出面,与其子卢恭道、卢怀道等人投奔高欢。 其余各家族,诸如定州博陵崔氏、在青州掀起叛乱却被平定的清河崔氏等,纷纷将钱粮运往信都,支援高欢举事。 高欢对这些大族的投效来者不拒,但他倚重的只是对方钱粮,对于他们带来的部曲,却并不上心。 尔朱荣给高欢最大的冲击,便是滏口七千破数十万。 以寡敌众,必须要弱小方万众一心,这也是高欢在举事前,用两封伪造文书激起部众对尔朱氏怨恨的原因。 若是愿意,高欢凭借河北士族支援的钱粮,以及他们的影响力,能够轻易发动冀、幽、沧、定、灜、殷六州数十万民众。 但高欢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信任自己麾下来自三州六镇的两万余鲜卑武人,这些人与契胡是死仇,无需怀疑他们的作战意志。 也只有这些人,在战事陷入焦灼时,会选择死战不退,因为他们清楚,一旦战败,自己与家人都会被契胡奴役致死。 将来与尔朱氏决战,顶多再将已经证明战斗力的高敖曹麾下三千汉军纳入其中,其余投奔而来的士族部曲,包括李元忠部,统统留作守城便是。 一旦决战失利,这城也守不住。 高欢在冀州整军备战,尔朱氏一方,信使频繁奔波于晋阳、洛阳、大梁三地之间,为尔朱兆、尔朱世隆、尔朱仲远等人沟通消息。 晋阳。 得知尔朱羽生身死,高欢叛乱,怒火燃烧了尔朱兆,若非刘贵早已经外放,他非宰了这位好幕僚祭旗不可。 自高欢东出以来,坏消息从未断绝,敕勒人斛律平、斛律金等人领部民追随高欢而去,六镇余孽,韩楼旧部,征虏将军王怀又领部民三千余户相迎,但高欢从未正式与尔朱氏决裂。 尔朱兆一直对自己这位结义兄弟抱有幻想:大家可是发过誓的呀,子孙断绝那种,哪有这种人呀! 盛怒之下,尔朱兆本欲立即兴兵攻打高欢,却被幕僚们劝阻。 一旦尔朱兆与高欢两败俱伤,尔朱世隆、尔朱仲远这对兄弟又该如何节制。 这两兄弟,一个坐镇洛阳,掌控朝廷,与掌控京畿军事力量的尔朱度律互为盟友,一个都督三徐二兖诸军事,是尔朱兆提防最深的对手。 尔朱兆被幕僚提醒,于是立即联络尔朱世隆、尔朱仲远兄弟,欲要联合发兵,剿灭高欢势力。 洛阳城外,司马子如回首望向这座名义上的元魏权力中心,内心愤慨。 他是西晋宗室之后,晋乱之时,先祖出奔凉州,北魏平定凉州后,徙居于云中。 自投奔尔朱荣后司马子如多有建策,深受信重。 元子攸诛杀尔朱荣,司马子如抛弃家业,前往尔朱荣府邸,随北乡长公主、尔朱世隆等人逃出洛阳。 尔朱世隆等人欲要仓惶北返,也是司马子如劝说他们不能示弱于天下人,这才反攻洛阳,稳定了人心。 然而高欢在信都叛乱,因司马子如是高欢微末时的密友,尔朱世隆等人猜疑于他,将司马子如外放南岐州刺史(陕西凤县)。 哪怕司马子如泣涕陈说自己对尔朱氏的忠心,尔朱世隆等人也不为所动。 最终,司马子如一路西行,往南岐州而去,并没有向东投奔好友高欢。 经过一段时间的沟通,八月,晋阳、洛阳、大梁三地终于决定发兵,尔朱兆领两万步骑出太行,尔朱度律率京畿之兵出洛阳,尔朱仲远领徐、兖之兵北上。 八月底,尔朱兆麾下两万步骑由井陉,出太行,直逼殷州。 受高欢委任镇守殷州的李元忠,正动员广阿城民众随他撤往冀州。 “家主,我等为何不战而走,既如此,我们夺这殷州为的又是哪般?” 族弟李密代表众人问出了心中疑惑。 “高王自有计较,我等只需唯命是从。” 李元忠身为高欢心腹谋士,当然知道其中原委,但此事还需保密,不能与旁人言说。 他催促众人道: “速速与乡人们诉说利害,尔朱氏残暴,我唯恐乡人遭逢毒手,这才要带他们东行。” 李氏众人纷纷应诺,李元忠作为李氏宗主的权威无可置疑。 李元忠率众撤离殷州不久,尔朱兆麾下两万步骑进驻广阿城,立即在广阿集结驻守河北的尔朱氏麾下将领。 诸如平定刘灵助之乱的叱列延庆与侯渊等人纷纷领部众往广阿汇集。 汇聚河北兵力后,尔朱兆军势浩大,号称十万,继续在广阿等待洛阳、徐兖之军北上。 九月上旬尔朱仲远、尔朱度律等人在济州汇合,屯驻济北郡阳平县(山东莘县),与河北隔河相望。 然而,一直到十月份,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两路大军居然止步不前。 一切都源自于高欢放出的两条流言: ‘尔朱世隆、尔朱仲远两兄弟合谋诛杀尔朱兆。’ ‘尔朱兆与高欢同谋杀尔朱仲远等人。’ 让本就自相猜疑的尔朱氏众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合兵攻向冀州。 而高欢放弃殷州也成为一步妙棋,在尔朱仲远、尔朱度律等人眼中,尔朱兆并未真正与结义兄弟高欢刀兵相向,被高欢所杀的尔朱羽生,也是深受尔朱兆排挤,这才赶出山西。 那么,会不会这是尔朱兆与高欢演的一场戏,就是为了诛杀他们这些尔朱氏割据势力,帮助尔朱兆一统天下。 人心最是难测。 第三十章 嫌隙 “世子,阳平传来消息,尔朱仲远与尔朱度律命贺拔胜、斛斯椿前往广阿拜见尔朱兆,仆以为此二人是要从中说和,促成尔朱氏合兵。” 信都城内,听望司主事孙搴为高澄分析道。 高欢建义以后,高澄就领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等人返回信都,将沧州交由段荣治理。 听望司是由高澄向高欢建议,从胡、汉中分别挑选人员设立,专职探听消息以及散播流言,高欢将它交予高澄管理。 高欢想出的‘世隆兄弟谋杀兆’、‘兆与高欢杀仲远等’两条流言就是由听望司负责传播。 孙搴家世低微,但聪慧好学,以文才著称,他随崔祖螭在青州叛乱,崔祖螭被尔朱仲远部将平定后,本想投奔好友王元景,以此避难,却被高澄招揽到了沧州,如今随他进入信都,主持听望司事务。 孙搴虽是汉人,却通晓鲜卑语,协助高澄主持胡汉皆有的听望司,最适合不过。 高澄得了孙搴禀告,嗯了一声,让身边仆从将消息给高欢带去,自己则问起了有无关西消息,那才是他真正在意的地方。 可惜听望司新建,人员刚刚铺开,而关西偏远,暂时没有重要消息流通。 上一条传回的消息,还是尔朱氏屠灭弘农杨氏。 高欢举事后,尔朱氏下决心清除身边不安定因素,弘农杨氏作为孝庄帝元子攸伏杀尔朱荣的重要参与者,也遭遇了血腥报复。 割据关西的尔朱天光派出元子攸心腹杨侃的儿女亲家,盟誓只杀杨侃一人,放过杨氏全族,六月二十八日,将杨侃捕杀于长安。 六月二十九日,尔朱天光违背誓言,派兵包围杨氏弘农老宅,开始一场屠杀。 七月四日夜,尔朱世隆以谋反之名,将别居在洛阳的杨氏众人悉数格杀。 杨家逃亡之人,也在晋阳、长安、光州、曲城等地被抓捕杀害。 自此,弘农杨氏东、西两家遭遇灭顶之灾。 因今年为普泰元年,此事又被称为普泰之变。 高澄得知听望司消息,年仅二十一岁的弘农杨氏子弟杨愔在邯郸被捕,立即命人在他被押往相州邺城的途中,将杨愔救出。 杨愔脱困后,高澄并没有将他留在身边,而是派往沧州协助段荣治理,杨愔宗族被尔朱氏屠灭,仇深似海,数次来信向高澄请求入信都参与战事。 但高澄考虑到治理才是对方所长,于是写信宽慰,要他安心政事,言说决战之时必将杨愔调回信都,让他亲眼见证尔朱氏覆灭,取尔朱世隆、尔朱天光首级告慰宗族。 杨愔这才罢休,专注于处理沧州民事。 贺拔胜、斛斯椿拜会尔朱兆一事,高澄并不上心,如今尔朱氏众人的隔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弥合的。 否则也不至于两路大军屯驻广阿、阳平,一个月的时间都徘徊不前。 彼此互不信任,害怕交战之时,对方背后捅刀子。 若要分开行进,又谁都不愿意直面高欢大军,落得两败俱伤。 果然,尔朱兆在慕容绍宗的建议下,率三百轻骑随贺拔胜、斛斯椿南下,前往阳平会见尔朱仲远、尔朱度律。 兴许是高欢那条‘世隆兄弟谋杀兆’的流言太过深入人心,尔朱兆一路提心吊胆,进入阳平大营后,没有与尔朱仲远等人详谈,就怀疑尔朱仲远等人有异心,立即领轻骑夺门而走。 尔朱仲远、尔朱度律赶紧派出贺拔胜与斛斯椿再去追还,以期劝说尔朱兆回阳平再次商议大计。 然而尔朱兆却抓捕贺拔胜、斛斯椿,将他们带回殷州治所广阿城。 “斛斯法寿,天柱生前待你不薄,为何你听闻天柱身死,不思西来晋阳为天柱复仇,却要投奔南梁所立伪帝元悦。” 广阿大营帅帐中,尔朱兆指着斛斯椿发难道。 “天柱身死,椿远在东徐州(江苏邳州),惶惶不知洛阳消息,这才决议南奔,椿宁愿抛家舍业也不愿依附元子攸,大王何故以此责我。” 斛斯椿争辩道。 尔朱兆听他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况且斛斯椿得知自己入洛阳,便立即北归,于是放过斛斯椿又指着贺拔胜厉声责问道: “贺拔破胡,你曾袭杀卫可孤,这是你第一条罪状。 “你深受天柱信重,然而天柱身死,你又是哪般行迹!投靠元子攸时,可曾回想过天柱恩义。 “如今两罪并罚,我必杀你,你还有什么要说。” 贺拔胜人都懵了,卫可孤是谁?是掀起六镇之乱的破六韩拔陵麾下草头王。 你尔朱氏就是靠着镇压六镇之乱起家,如今却为反贼鸣不平,你们在六镇之乱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贺拔胜心中愤恨,争论道: “卫可孤叛乱,是国家的心腹大患,我们父子兄弟为国诛贼,这份功劳不小,如今大王却认为这是罪过,天下间从未有过这种事。 天柱被杀,是君主诛杀臣子,胜又如何能够背弃朝廷?今天我的生死,都由大王一言决之,但大敌当前,却同室操戈的人,从古至今,没有不败亡的,胜不怕一死,只担心大王失了计较,与亲族反目。” 尔朱兆终于想到贺拔胜与斛斯椿是受尔朱仲远、尔朱度律派遣,如果将这二人诛杀,又如何再能协力共破高欢。 于是将贺拔胜、斛斯椿放出。 不等贺拔胜、斛斯椿两人回到阳平,就得知了尔朱仲远、尔朱度律已经撤军的消息。 “我二人受命出使,却被尔朱兆所擒,尔朱仲远、尔朱度律居然丝毫不在意我等生死,仓惶撤军,着实让人心寒。” 斛斯椿面对空荡荡的阳平大营感叹道。 一旁的贺拔胜也暗自思量:今日尔朱兆放过我,不过是因大敌当前,需宗族勠力同心而已,一旦高欢败亡,尔朱兆再行清算,我又如何能够保住性命? 两人各自的盘算暂且不提。 尔朱兆听闻尔朱仲远、尔朱度律撤军后,也不愿再留在河北独自面对高欢势力,于是留侯渊领兵五千镇守广阿,自己匆忙撤回晋阳。 不曾想,尔朱兆前脚刚走,侯渊后脚便举广阿城向高欢投降。 第一次尔朱氏联军讨高,就这般诡异地结束了。 第三十一章 串联 侯渊是个聪明人,这一点尔朱荣可以作证。 虽然没有统领大军的才能,但审时度势、临机应变是他的长处。 这才有了七百骑破韩楼数万叛军,一千骑擒杀刘灵助。 侯渊是朔州神武郡尖山县人,就地缘上来说,是三州六镇自己人,早年与高欢同样跟着杜洛周在河北起义,后来认为杜洛周难以成事,遵从本心投奔了尔朱荣。 如今目睹尔朱氏互相猜疑,当尔朱兆退回山西,面临高欢大军压境,再一次遵从本心,对于侯渊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随着尔朱兆率集结而来的河北大军撤回山西,定州刺史侯渊举殷州广阿城而降,河北幽、定、瀛等各州纷纷归附高欢于信都另立的中央,如今河北之地,正如李元忠所言,只剩一个相州刺史刘诞负隅顽抗。 在面对尔朱氏两路联军逼近的压力时,高欢听从孙腾建议,立渤海太守元朗为天子,改元中兴。 此举意在稳定河北人心,示意与尔朱氏势不两立。 对于元朗,高澄满怀同情,元朗的身份注定了他坐不稳天子之位。 元朗出身宗室远亲,远的有点过分,甚至出了五服。 且不说能不能服人心,高欢也不会允许天子与河北士族联系紧密,高欢如今势力由三州六镇鲜卑旧部以及河北士族构成,若是天子与河北士族眉来眼去,那就不只是一个傀儡,毕竟尔朱荣的尸体也才刚入土不久。 中兴元年(531年)十一月十四,高欢开启统一河北之战,领大军南下相州攻邺城,留高澄主持信都城里的草台班子。 高欢围城两月挖掘地道,终于在中兴二年正月十七,放火焚烧城墙下支撑地道的木柱,邺城城墙轰然倒塌,高欢生擒相州刺史胡人刘诞,正式入主邺城。 至此,河北之地大致为高欢所有。 期间,高欢头号卧底,被尔朱兆外放任汾州刺史的刘贵弃城投奔高欢。 清河崔氏崔灵珍领青州民乱的残部归附。 邺城攻陷之后,高澄奉命往邺城面见高欢。 “阿惠,你在信都做得不错。” 在亲卫的护卫下,高欢、高澄父子走向邺城三台。 高澄谦虚道: “父王在广阿一战中,仅以区区两条流言便击溃尔朱氏联军,让天下人见识到尔朱氏虚实,孩儿安定河北人心也容易了许多。” 高欢有些自得,还是摆摆手道: “取巧罢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最是上乘。” 高澄却肯定道。 这番称赞确实出自真心实意,尔朱兆领两万步骑屯广阿,再汇集河北大军,号称十万,又有尔朱度律所领洛阳京畿守军、尔朱仲远所领徐兖大军,三方联军足可号称二十万。 高欢以寡御众,却不废一兵一卒,两条流言便使尔朱氏联军纷纷避退,战果更是丰厚,几乎囊括河北全境。 “你我父子之间,不需要说这些恭维话,听望司与贺拔胜、斛斯椿联系上没有?” “贺拔阿泥的亲笔信已经送至贺拔胜的手中,贺拔胜表态愿意归附父王,斛斯椿也在积极串联尔朱氏众人,据说不止前番三路大军,就连镇守关中的尔朱天光也有意出兵。” 贺拔阿泥即是贺拔胜长兄,跟随高欢东出建义的贺拔允,当日尔朱兆扣留贺拔胜、斛斯椿,欲要诛杀贺拔胜的消息怎么瞒得过广有耳目的高氏父子。 高澄当即请贺拔允书信一封,命人送呈贺拔胜,又得高欢亲笔,与斛斯椿联络。 “斛斯椿倒是为我省了许多力气,走,随为父好好看看这邺城三台。” 高欢闻言大笑道。 这世上哪有几路联军各怀鬼胎,还能够成事的。 甚至尔朱兆、尔朱仲远、尔朱天光单个拎出来,让高欢一个一个去啃,或许还要费一番功夫。 但组成联军远征河北,分明就是上天赐予他一战消灭尔朱氏主力的机会。 不,不是上天赐予,是尔朱氏大将斛斯椿一手促成。 仔细想想,他们高家父子能成事,尔朱兆居功甚伟,不止送来了六镇降人,许高欢东出,又逼反了贺拔胜、斛斯椿两员大将。 待到将来高家父子把持北魏朝政,庆功宴上,尔朱兆不到场,谁都不准动筷子,人来不了,人头来也可以。 高澄跟随高欢步入金凤台,所谓邺城三台,即金凤台、铜雀台、冰井台。 三台由曹魏依邺城北段城墙而建,三台前后排立,位于中央的铜雀台台高十丈,后赵石虎加高铜雀台两丈,又在台上建五层楼,楼顶置高一丈五的铜雀,舒翼若飞,神态逼真。 高欢、高澄父子登临五层楼,邺城万象一览无余。 如今的邺城称不得关东第一都会,这一点要等到将来高欢迁徙洛阳四十余万户至邺城,新筑邺南城后才实至名归。 这一世,有高澄的存在,也许洛阳可以逃过一场祸劫。 高氏父子登楼畅想之时,关中之地,斛斯椿写信苦劝尔朱天光: “高欢声势日大,除大王以外无人能够平定他,大王怎么可以坐视宗家灭亡,宗家既灭,大王又如何稳坐关中。” 终于使得尔朱天光决意东出,与尔朱兆等人联合出兵远征河北。 贺拔允、贺拔胜之弟贺拔岳得知消息,立即唤来自己心腹宇文泰商议对策。 当年六镇之乱,武川豪杰被卫可孤所擒,贺拔氏与宇文氏齐力袭杀卫可孤,长兄宇文颢死于此役。 六镇之乱平定后,贺拔岳投奔尔朱荣,宇文泰随父兄参与河北起义,父亲宇文肱、二兄宇文连死于攻定州一战,三兄宇文洛生是葛荣麾下一名草头王,葛荣之乱平定后,被尔朱荣擒杀。 四兄弟中最后一人,宇文泰,被贺拔岳保得性命,从此跟随在贺拔岳左右,随他四处征战,平定关陇。 宇文泰沉思片刻后,分析道: “明公,尔朱氏所倚仗者不过是天柱余威,天下畏服其武力而已,如今联军东向,各有异志,必为高欢所破,一旦战败,教天下人看清虚实,只怕尔朱氏难免速亡。” 贺拔岳对此深以为然,追问道: “依黑獭之言,我该如何行事。” “尔朱天光一旦东出,明公可占据各处关隘,趁机割据关陇之地,静观关东局势,若两方焦灼,明公可伺机东出,若高欢速胜,明公可上表归附,高欢为安抚人心,必将关中交付明公。” 贺拔岳闻言大悦。 第三十二章 权力 贺拔岳从未怀疑过自己能否在尔朱天光东出后,控制关中局势。 就如同尔朱荣命他只带一千人平定关陇,贺拔岳担心的居然是事成之后,会受到猜疑,因此请了尔朱天光为名义上的统帅,辅佐对方西进。 是他贺拔岳率领宇文泰、李虎、侯莫陈崇、赵贵、于谨、寇洛、王雄、赫连达、达奚武、若干惠等北疆豪杰,共八百骑,于渭水之畔,大破尉迟菩萨两万步骑。 不止生擒尉迟菩萨,更俘虏骑兵三千,步卒万人。 也是他一路追击关陇义军首领万俟丑奴直至平凉,接连擒获万俟丑奴、王庆云、万俟道洛等人,期间,俘虏甚众,自己兵少,于是坑杀王庆云、万俟道洛麾下降卒一万七千人以稳定局势。 尔朱天光名为关中之主,然而真正荡平关陇的,是他,都督三雍三秦二岐二华诸军事、雍州刺史、清水郡公,镇守高平的贺拔岳。 尔朱天光厉兵秣马准备东出潼关,与尔朱兆等人合兵远征河北。 而贺拔岳也暗中准备,只待尔朱天光去往河北,便夺回自己打下的关中之地。 贺拔岳从来都知道,他的对手是高欢,那个怀朔豪杰中的领军人物,可恨当年向尔朱荣进言诛杀高欢,却被众人劝阻。 铜雀台五层楼,登高遥望西方的高欢久久不语,攻陷邺城之后,信都朝廷晋升他为大丞相、柱国大将军、太师。 但这些都不是高欢想要的,有一场屈辱,在等着他用仇敌的鲜血洗刷。 “贺拔岳!” 高欢突然咬牙切齿道。 站立一旁的高澄偏头看去,只见高欢额角青筋暴起。 关于高欢、贺拔岳的仇怨,高澄有所了解。 当年一起在怀朔镇抗击卫可孤的战友,投奔尔朱荣后,以高欢为首的怀朔系与以贺拔胜、贺拔岳为首的武川系,彼此针锋相对。 河阴之变后,高欢曾劝尔朱荣称帝,沉迷于封建迷信的尔朱荣,一连四次铸造自己的金人都不能成功,这才罢休,转而拥立元子攸。 贺拔岳趁机提出诛杀带头劝进的高欢,幸亏高王人缘好,左右皆言‘贺六浑虽然蠢,但劝进是出自一片忠心’,这才保住性命。 尔朱荣未死之际,众人都不敢生出异心,怀朔豪杰与武川豪杰的矛盾也只是军中位置的争夺而已,贺拔岳却要一心致他高欢于死地。 这份仇怨,又怎么化解得了。 尔朱天光东出,有可能让贺拔岳趁机占据关中的道理,高欢、高澄父子自然清楚。 但是,尔朱氏其余众人覆灭,独留尔朱天光这种无能之辈坐守关中,就能压制得住野心勃勃的贺拔岳? 还不如让尔朱天光领兵东行,削弱关中实力。 更何况尔朱氏联军参与的势力越多,心思也就越多,击败他们也更容易。 高澄一直很清醒,关陇才是他们父子真正的对手。 南梁?吃斋念佛的萧菩萨也就剩了以小博大碰运气的手段。 “听说你在统计河北人口、田亩?” 高欢的询问将高澄从遐想中拉回。 高澄如实禀告道: “河北久经战乱,百姓流散,无主之地众多,孩儿有意重拾均田制,恢复生产。” 高欢闻言颔首,却又告诫道: “统计流民与无主之地便是,河北士族所占田地、隐匿人口,暂时莫要去碰。” “孩儿明白。” 高澄心知肚明,现在正是需要万众一心的时候,若是清查豪强田地、人口,只怕转瞬间河北又会陷入动乱。 高欢转身拍了拍高澄肩膀,鼓励道: “阿惠,你的能力,为父向来放心,你好生做,将来为父得了天下,最终还是要留给你的。” 也许是当初被高欢拍肩膀恐吓了一次,高澄很讨厌这个动作,但他不能表现出这种情绪,只得激动地颤声道: “孩儿为父王效劳自是本分,不敢有非分之想,家中诸事,父王自有安排。” “你能这样想,为父很欣慰,沧州的六镇余众你就莫要再管了,我会让你叔父接替,你安心处理好河北政事与听望司便是对为父最大的助力。” “孩儿谨遵父命。” “阿惠,你莫要多想,这份家业终究还是你的,走吧,楼高风急,吹得人头疼。” 高欢当先离开,高澄应诺一声,紧跟在后。 正如高欢所说,他很满意嫡长子的能力,尔朱荣后继无人的窘迫不会发生在他贺六浑的身上。 但高欢终究也才三十六岁,正值壮年,创业之初,势力野蛮生长,不会猜疑儿子太多,如今局势稳定下来,再回头审视一路走来的足迹,高澄的势力已经引起他的警觉。 不论高澄舅家势力,年轻将领中他与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等人交好,又与河北士族瓜葛颇深,还在沧州大肆邀买十五万六镇妇孺人心,如今更是主理听望司与信都朝政。 高澄有长大的一天,屯驻沧州的鲜卑少年们也有长大的一天。 若是自己还有二、三十年的寿命,以阿惠的才智,十二岁的他还能耐心再等二、三十年吗? 高欢从未担忧过与尔朱氏的决战,他甚至开始考虑起了讨灭尔朱氏后,他与嫡长子的权力分配。 而这,注定又是一场冲突。 高澄回到听望司在邺城的临时办公场所,吩咐身边的孙搴道: “彦举,你派人往沧州送信,让遵彦(杨愔)与我叔父交接完六镇民事便来邺城,也是时候让他亲眼目睹尔朱氏覆灭了。” 孙搴应命而出,吩咐人手送信去了。 高澄独坐厅中,天色渐晚,烛火摇曳。 还是少了人手呀,段韶、斛律光已经进入军中担任将领,高季式也归属在高敖曹麾下,都在准备即将到来的决战,仔细算算,身边得用的就只剩了孙搴。 高欢今日对他的告诫,他自然听进去了,高欢这是为他划了一条红线:三州六镇鲜卑部众不许去碰。 这是高欢自己的根基。 也对,权力斗争本就残酷,父防子、子逼父,历来如此。 高欢这种直接划出红线的做法反而是一种爱护,免得父子两相猜忌,进而疏远。 叔父高琛与他不同,沧州刺史段荣是自己舅家势力,段荣之子不仅是自己表兄,更有一份香火情。 而高琛在段荣的制衡下,不可能掌控这支鲜卑部民。 第三十三章 分田 高澄审视着受征召而来的博陵人崔季舒,内心道:这就是崔季舒?真有够年轻的。 十七岁的崔季舒站在堂下,气度不卑不亢。 他听说过许多关于渤海王世子的传言:十岁参与筹划大事,十一岁治理沧州,十二岁主持信都朝政,处理河北大小民事。 对于这位年幼却极具盛名的世子,崔季舒满怀好奇。 因此,当出镇沧州的渤海王之弟高琛与高澄一齐向他抛来橄榄枝,崔季舒并没有犹豫。 高琛又如何比得过渤海王世子的分量。 高澄回想着早前做的准备,一连考校数个经史问题,崔季舒一一应答得体,偶有妙语,也让高澄不由得为之喝彩。 “叔正,你在经史之外,可有别的喜好?” 高澄亲切地称呼崔季舒的表字问道。 崔季舒答道: “仆平日里喜好钻研医术,颇有所得。” 高澄正想告诉他:学医救不了北魏。 但转念一想,身边多一个名医,健康也多一份保障。 于是勉励道: “学医好呀,叔正满腹才学,将来得志时高居庙堂,治一国之政;失意时远辟山野,救一地之民。不过医术贵在精研,叔正还需持之以恒。” 当即命人搜罗各类医书,送至崔季舒府上。 又笑道: “今后还需仰仗叔正辅佐,还望叔正莫要埋怨被我叨扰。” “世子信重,季舒铭感五内,士为知己者死,季舒愿为明公驱驰。” 崔季舒郑重行礼道。 他一直是个很有眼色的人,否则将来也不会在殴帝三拳与厕所避难之间自由切换。 尤其是这一声明公,听得高澄身心舒畅。 高澄赶紧将他扶起,一脸喜意道: “我得叔正,如鱼得水。” 随侍在旁的孙搴看着两人把臂言欢,眼角不自觉地抽了抽,这句如鱼得水很耳熟,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当日他面见高澄,一番考校之后,也得了这句夸赞。 再回头想想,当日杨愔拜见时,高澄依旧是这句如鱼得水。 孙搴暗自摇头:终究是读少了书,不过也算是不学有术。 高澄这个身份确实没有正经读过书,穿越之前,高欢一心忙事业,疏于管教,高澄周围又都是鲜卑武人,也没个学习环境。 穿越之后,更是一心辅佐高欢,哪有时间读书进学。 高澄将崔季舒从叔父高琛手中抢来,总算出了口恶气。 当日,他念及缺少人手,于是把目光放在高慎的妻兄,博陵人崔暹身上,不曾想却被叔父截胡。 高欢将沧州刺史一职交予高琛,又担心他初次任事,难免出现纰漏,于是征召崔暹作为高琛幕僚,协助高琛处理沧州一应事务。 段荣被召回邺城,既出乎高澄预料,也在情理之中,高欢怎么会任由段荣久镇沧州,在六镇妇孺中施加影响。 待诛灭尔朱氏后,六镇妇孺在沧州也待不久了,可惜了众人一番努力才在沧州安下家来。 如今,冀州由高乾等人留守、殷州有李元忠任职、定州让娄昭出镇、沧州有高琛任刺史、瀛州则交给尉景,高欢自己在相州整军备战,六州皆被高欢彻底掌握,其余远在北部的幽、燕、平、营,则依旧由归附有功的官员留任。 收回心思,高澄又开始为崔季舒的职位犯愁,没办法,草台班子是这样的。 连高澄自己主政的身份都不清不楚,也没个官职明确。 最终高澄交由崔季舒自己抉择,一个是在他身边当幕僚,协助他处理田亩分配,一个是入信都为官,向高乾,封隆之等人学习处理政务。 崔季舒选择留在高澄身边,以备咨询。 高澄于是留孙搴在邺城主持听望司,自己则与杨愔、崔季舒忙着授田。 信都事务则交由高乾、封隆之、封子绘等河北士人。 一来,信都的草台班子确实没多少事情,军务都归高欢在邺城一人而决,民事中最要紧的授田则由高澄自己跟进。 二来,在信都搭台许久,高澄了解这些人的能力,能够放心的把信都交给他们。 …… “世子大恩大德,我等永世不忘。” 乌泱泱的人群跪倒在高澄面前,他上前将前面几位老者扶起,冲瀛洲流民们喊道: “大家快起来吧,为你等分配田亩也是指望大家能够过上好日子,有余力为朝廷输送粮米,诸位无需感恩戴德。” 高澄面向众人,继续喊话道: “今日澄再次重申:男丁和妇人年满十五,均可授田,男丁授露田四十亩,妇人二十亩,若有牛,每头加授三十亩,至多加授四头牛,若在产麻地,男丁授麻田十亩,妇人授五亩,另外男丁授桑田二十亩,桑田可传于后世子孙。 “租税为每丁出米粮二石、绢二丈、绵三两,产麻地须用麻布为调,一夫一妇纳麻布一匹。 “若有滑吏从中克扣,你等可往邺城寻我,我在府外立有一座大鼓,你等可击鼓鸣冤,即使我不在府中,幕僚也会通报,届时我自会为你等主持公道,若情况属实,来往盘缠,澄为诸位开支。” 瀛洲流民们闻言齐呼万寿。 高澄这段时日与杨愔、崔季舒辗转于相、殷、瀛三州之地,亲自为流民们盖印授田,两个月的时间不曾有过休息。 再加上他曾在信都时主持过冀、沧二州田亩分配,至此,河北南部五州全部完成授田。 如同今日的场景,高澄见得多了,但此刻他依旧振奋,田亩的分配,意味着五州之地重新恢复生产,将为朝廷源源不断的提供钱粮。 也能减轻他们父子对河北士族的钱粮依赖。 中兴二年三月初九。 等候已久的尔朱氏联军终于进抵相州,沿洹水(安阳河)两岸驻扎,共有晋阳尔朱兆、关中尔朱天光、洛阳尔朱度律、东郡尔朱仲远四路联军,共计二十万。 高澄得知消息后立即与杨愔、崔季舒快马赶回邺城。 由于高欢攻邺城时,破坏了邺城城墙,虽有修复,但依旧难以御敌。 三月二十,高欢留段荣守邺城,自己领军屯驻于紫陌桥,抵达邺城后稍作休息的高澄、杨愔等人主动请缨,随行在侧。 高欢麾下共计骑兵两千,步卒三万。 一场关乎尔朱氏与高氏命运的决战,已然拉开序幕。 第三十四章 准备 战争的阴云笼罩在邺城周遭。 为了隐蔽战车出城这一行动,高欢派出斥候四向出动,疯狂绞杀尔朱氏哨骑。 远处一名敌方哨骑中箭落马,薛虎儿放下骑弓。 总算没有白瞎了儿时为人放牧,驱赶野兽练就的准头。 他不知道高王为什么会下令,不许敌方哨骑靠近邺城北门至紫陌桥一线的命令,但他们还是在忠诚的执行这项军令。 薛虎儿转头望向妹婿张末,平素心思最多的家伙,居然拼了性命不要,在与人近战。 薛虎儿不敢耽搁,赶紧拍马过去助阵,可不能让小妹年纪轻轻守了寡。 一场斥候间的战斗终于结束,薛虎儿将张末拉至一旁,喝骂道: “你疯了!” 他瞧得清楚,先前与敌接战时,张末招式大开大合,完全就是一副搏命的架势。 “虎儿哥,我是疯了,可这一仗我们不能输!只要我们得胜,哪怕我死了,高王也承诺过会替我们照顾家眷,但若是输了,纵使我还活着,小妹和她肚里的孩子也要被契胡奴役致死,你知不知道!虎儿哥!我们不能输!” 张末咆哮道。 他的嘶吼引来了全队人的注意。 带伤的刘延寿呐喊道: “没错,我们不能输。” 众人纷纷高喊: “对!跟那些契胡杂碎拼了。” “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 他们都是在契胡奴役下侥幸活命的人,河北的生活说不上富足,但也安稳,没有人会逼迫他们与家眷做苦役,欺凌他们。 在河北生活了近一年,没有人再愿意过回被契胡奴役的日子。 紫陌桥大营。 战车已经全部运抵营中,被秘密安置起来。 高欢很满意这次哨骑行动,至少从贺拔胜处得来的消息来看,尔朱兆等人并不知道高欢用战车拦截甲骑的计划。 这一战,高欢将麾下野战精锐尽数带了出来,其中包括新收编的侯渊部曲以及高敖曹麾下三千汉军。 对于随自己东出的六镇旧部,因两份伪造文书的作用,高欢毫不怀疑他们的战斗意志。 在战斗意志得到保证的情况下,这群生活在北疆苦寒之地的鲜卑武人,战斗力更不需要质疑。 他所不放心的,是新近归附的侯渊,以及高敖曹麾下三千汉军。 …… 结束了战前会议的贺拔胜回到自己军中。 他将尔朱氏作战部署尽数写下,交待身边亲信道: “你速将这份文书送给高王,行事切忌小心,莫要教人瞧出了端倪。” 这名心腹也是武川镇人,随他守卫怀朔、袭杀卫可孤,最得信赖。 那人得了文书,趁黑摸出了贺拔胜军营,一路迂回绕道,往高欢大营而去。 还未靠近紫陌桥,就被薛虎儿等人发现踪迹。 “虎儿哥,只他一人,未带弓矢刀枪。” 张末就着月光,仔细打量后,说道。 薛虎儿心中存疑,若是哨骑怎么可能不带兵刃,他让张弓搭箭的众人莫要轻举妄动,自己挺身而出,问话道: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那人看清薛虎儿等人袍服,大喝道: “速速带我回营,有重要军情禀告高王。” 薛虎儿这才确定,果然是细作,赶紧与麾下队员们一同护卫此人往紫陌桥大营而去。 高欢得到文书,翻看过后,立即召集众将齐聚帅帐,扬着贺拔胜的亲笔书信,得意道: “尔朱兆部署果然如我等预料。” 窦泰闻言大笑道: “天柱说得不错,尔朱兆也就将三千人的本事,再多,必乱。” 众将士也齐声附和。 随侍在高欢左右的高澄,分明看见了侯渊在听了窦泰之言后,神情郁郁。 也对,尔朱荣虽然赞他有智谋,但同样说他统不了大军。 侯渊作为尔朱兆病友,算是被窦泰一番话波及到了。 高欢抬手止住帐中喧嚣。 “既然如此,明日我等依旧按计划行事,于韩陵背水与尔朱氏决战,众都督需谨记自己职责。” 高欢又继续勉励众人: “诸位,我等子孙富贵,明日一战定之!” 帅帐中的众将纷纷应诺。 “高都督请留步。” 众人离去后,高欢独留下高敖曹。 高敖曹不解道: “高王还有何事吩咐?” “高都督麾下全是汉人,我担心他们难以济事,打算调拨一千鲜卑士卒给你,你觉得如何?” 高敖曹勃然变色,断然拒绝道: “我的部曲久经沙场,前后历经的战事并不比鲜卑人少,现在若与鲜卑士卒杂处,只怕徒生争端,胜了争功,败了推罪,昂还是愿意自领汉军,就不劳高王再为我调拨士卒。” 高敖曹一番话回得很硬气,但高欢内心反倒高兴。 相处近一年,高欢深知高敖曹是个孤高桀骜的性子,这种人最是自傲,今日出言相激,明日便不用忧心他保留实力了。 而帅帐之外,高澄也快步赶上侯渊。 “月色正好,侯都督可愿随澄四处走走。” “世子既有兴致,渊自当随从。” 漫步在营中,高澄突然问道: “侯都督对明日之战有何看法?” “有贺拔胜为军中内应,高王明日必胜。” 高澄却摇头道: “侯都督此言差矣,尔朱氏之败并非败于贺拔胜。” 侯渊恭敬道: “渊愿闻世子高见。” “邺城城防废弛,尔朱氏二十万联军初九便抵达邺城以南,却迟迟没有动静,终究还是人心不齐,都害怕在战事中消耗了自身实力,被其余人捡了便宜,这般猜疑,又如何济得了事。” 侯渊深以为然,他就是在广阿城中,亲身经历了尔朱兆与尔朱仲远、尔朱度律之间的猜忌,这才决心投靠高欢。 高澄继续道: “侯都督平韩楼、灭刘灵助,所立功勋甚多,旁人嫉妒,以天柱之言相讥,言侯都督只有先锋之能,无将帅之才,澄深恨之。” 这件事就是侯渊的心头刺,听高澄这般说,他顿时气愤道: “多谢世子垂爱,将来渊必领大军为高王平定四方。” “有侯都督这番话,澄就放心了。” 月色下,高澄注视着背叛尔朱兆,归降高欢的侯渊幽幽道: “尔朱兆只因贺拔胜归附朝廷便要杀他,其人器量当真狭隘,也难怪贺拔胜会归附父王,谁又能保证尔朱兆不会秋后算账?” 夜深,高澄回到高欢帅帐,低声道: “父王,侯渊明日必会死战。” “嗯,做得好。” 帅帐之中,高氏父子在烛火照映下,相视而笑。 第三十五章 叫阵 玩阴谋的心都脏,但高澄确实是在朝着小高欢的模样成长。 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吧。 高澄将此归咎于他的父亲高欢。 再给贺六浑记上一笔,又多出一个将来修筑玉璧城给高欢当陵寝的理由。 出于孝道,将来多为高欢打造些攻城器械陪葬,您老百年之后在地底慢慢琢磨怎么破城吧。 毕竟,高欢不能没有玉璧城,就像3D区不能没有蒂法。 回到自己帐中,杨愔还在等他。 “遵彦怎么还不休息?” “高王明日约战贼人,愔思及宗族至亲,不能入眠。” “遵彦只是文士,战场之上,还是要保全自己为主。” 杨愔握紧了双拳,恨声道: “愔家族数百口,皆为贼人杀戮,血海深仇,又岂能惜命。” 高澄一时不知该怎么劝慰,只能为他掰开拳头,与之同座,转移话题道: “前番将你抓捕献往邺城的杨宽向你请罪,你为何要饶了他?我可听说他是仰赖弘农杨氏之助方能为官,如此恩将仇报,你就不恨吗?” 杨愔沉默许久,终于感慨道: “人性自私,弘农杨氏有难,杨宽非我宗亲,却与我家有瓜葛,出卖我以求自保本就是人之常情,当时我尚且惶惶不可终日,更遑论是他,我又怎么能够因此记恨他。” 高澄听到这番话,同样默然,他终于完全放下了心中芥蒂。 正如杨愔所言,危难关头,自保是人的本能,他不能因为陈元康舍身护主,便记恨杨愔、崔季舒等人四散奔逃。 “遵彦,你的心胸比我宽广。” “世子莫要这般说,愔只是遭逢巨变,才有所悟。” “不说了,你回去好生休息吧,不把精气神养足了,如何能够为宗亲复仇。” 三月二十九,正值春夏之交,天气正好。 在斥候确认沿途安全后,高欢麾下两千骑兵、三万步卒往韩陵山挺进。 依旧广布哨骑,遮掩被粗布覆盖的战车行进。 各部依照先前部署,依韩陵山布阵,高欢堵塞归路,以示决心。 基于此前优秀的动员工作,全军都存死志,士气高昂。 高欢调拨给高岳五百鲜卑骑兵、命他与高敖曹麾下汉骑分居左右,各自隐藏,又命斛律金、韩轨等人为左军,蔡确领五百骑兵与彭乐等部为右军。 自己则领斛律平、王怀、薛孤延等部为中军,以战车结成圆阵防御,命窦泰领侯渊等部为前军,遮蔽敌军视线。 远方,旌旗蔽空,尔朱氏联军在高欢信使邀战下,缓缓而来。 位居中军的高澄看不见尔朱氏军阵,却能望见漫天飞扬的尘土。 他回头看向身旁握紧刀柄的杨愔,笑道: “有车阵防御,遵彦莫要担心。” 当日乐平城外,高欢也曾劝慰过初上战场的高澄。 可叹,曾经并肩作战的两方人马,终究要在韩陵山下一决生死。 “我只恨不能速去尔朱天光、尔朱世隆的首级。” 杨愔咬牙,咯吱作响。 “我会亲手把他们的首级交给遵彦祭祀宗亲。” 杨愔看着高澄,眼神中满是感激。 “贺六浑何在!何不出来与大王相见。” 有信使打马来到高欢前军阵前,转述尔朱兆的话,大喊道。 高欢策马而出与尔朱兆远远相望。 “贺六浑,我与你设坛盟誓,有香火之情,我将六镇降人交托与你,又许你东出,更封你为王,恩义如此,你为何还要背叛我!” 两军阵前,尔朱兆喝问道。 高欢大声反驳道: “我之所以与你同心勠力,盟誓结义,是为了与你共同辅佐天子,现在,天子又在哪!” “元子攸冤杀天柱大将军,我只是为天柱报仇而已!” 尔朱兆如今也后悔不该杀死元子攸,但还是辩驳道。 高欢得理不饶人,暴喝道: “我当年亲耳听闻天柱计划谋逆,你也随行在侧,怎么能说天柱是被冤杀,再说,君主杀臣,哪有臣子报仇的道理,今日,我与你恩断义绝。” 说罢,不给尔朱兆反驳的机会,高欢拨马回到中军。 留下尔朱兆独自凌乱:不是,这人怎么这样,当初不是你贺六浑带头劝进? 又想想,当初确实是他们不听高欢之言,立了元子攸为天子,高欢所言天柱谋逆,指的也是后来计划废黜元子攸。 尔朱兆虽然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回到阵中。 说到底,尔朱兆还是太老实了,要换了小高王,他可不会区分高欢是在什么情况下劝进的。 两军阵前打嘴炮,哪有人还讲道理的。 先前叫阵时望见高欢前军阵型薄弱,尔朱兆心中大喜,于是点齐麾下骑众,打算依照原计划行事。 往各部派出的信使纷纷回来复命,皆复述尔朱天光、尔朱仲远、尔朱度律等人之言,道是必然遵从军令。 于是尔朱兆亲自领三千甲骑出阵,身后是轻骑紧随,留慕容绍宗统率自己步卒。 统领洛阳大军的尔朱度律望着尔朱兆出阵冲锋,心中却想起了麾下大都督斛斯椿的一番言语: “尔朱兆有勇无谋,其部必然先攻,大王何不按兵不动,坐观他们那对结义兄弟相互拼杀,以收渔翁之利。” 然而起了这份心思的不止尔朱度律一人,尔朱仲远、尔朱天光打的是同样的算盘。 于是诡异的一幕出现,明明说好尔朱兆领甲骑破阵,其余各军跟上掩杀。 可如今只有尔朱兆的部众快步而进,尔朱仲远、尔朱天光两路人马走走停停,行动缓慢,尔朱度律干脆按兵不动。 然而冲锋在前的尔朱兆可不知道。 这便是主君只有将才的弊端,尔朱兆自为先锋,瞧不见身后情形,统领步兵方阵的慕容绍宗发现了端倪,又如何指挥得动其余三路大军,追不上尔朱兆,驱不动其余三路兵马,慕容绍宗再有能力,也只能干着急。 中军之中,高澄在高欢的同意下,鼓舞士气,扬声喊道: “尔朱无道,为政暴虐,天诛国贼,义在东军!” 众将士齐声高呼: “天诛国贼,义在东军!” 第三十六章 韩陵 尔朱兆率领具装甲骑冲锋,马蹄声轰鸣,大地为之震动。 高欢前军一触即溃,被尔朱兆轻易凿穿。 贺六浑的部众怎会不堪一击? 来不及细想,尔朱兆领军直扑高欢中军大阵,却见到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高欢中军有战车相连为阻隔,车辕放置有挡箭板。 自刘裕凭借车阵,以两千步卒大破北魏三万精骑以后,北方再也没有骑军统帅敢于直接冲击车阵。 尔朱兆赶紧拨转马头,下令众骑士随他迂回,期望能够由后方突入。 然而高欢却是结圆阵防守,尔朱兆转了一圈回到原地,始终没有找到破绽。 高欢帅旗近在眼前,尔朱兆决心冒险一搏,他率三千甲骑尝试冲阵。 骑士们才冲到车阵前,就有不少人被战车上手持长戟的步卒钩下马来,车后也有手持长柄大刀的士兵专砍马腿。 而甲骑手中的骨朵、马槊却不足以掀翻战车。 高欢深知尔朱兆倚仗的具装甲骑,装甲极厚,他完全舍弃了弓矢,专以长戟、长刀操训步卒,为的就是给尔朱兆一份惊喜。 目睹同伴落地之后,毫无反抗能力地让人用索套拖入阵中斩杀。 冲阵的甲骑们纷纷溃散,尔朱兆也不得不准备后撤,再以步卒破阵。 却发现先前一触即溃的高欢前军,不知何时又被收拢起来,与斛律金、韩轨、彭乐等人所领的左、右二军,一同从尔朱兆的身后发起进攻,跟随在甲骑之后的轻骑兵陷入苦战。 尔朱兆无法冲击前方的战阵,被迫停滞,紧随在后轻骑兵也失去了速度,只能立在原地当活靶子与步卒对战,完全没有了骑兵的优势。 而早已埋伏好的高岳率麾下五百骑兵从侧翼冲出。 尔朱兆正欲迎战,可是马匹已然乏力,再也冲杀不动。 具装甲骑因人马皆穿厚甲,说穿了,就是一锤子买卖,负责将对方阵型撕裂,紧随在后的轻骑与步卒才是解决战斗的主力。 让甲骑反复冲杀,以南北朝走向极端的具装厚甲,除非人均胯下赤兔马,否则真吃不消。 尔朱兆不得不卸去厚甲,更换马匹。 值此关键时刻,高敖曹与蔡确各领麾下骑兵共千余人,从栗园杀出。 高敖曹挥舞手中长槊,一马当先,劈砍横扫,所过之处,竟无一合之敌。 鲜血不断飙涌,哀嚎声不绝于耳。 高敖曹所部如同一把锋利的大刀,将尔朱兆大军拦腰斩断。 尔朱兆所部前后失去联系,一时大乱。 尔朱天光、尔朱仲远等人看见尔朱兆首尾难顾,再不敢保存实力,连忙催促部下前往救援。 可发现势头不对的不止他二人,尔朱仲远麾下大将贺拔胜见势突然倒戈,他麾下将士尽皆高呼: “敌在晋阳。” “正义在东军。” 这些都是与高澄联络时,早已约定好的起义口号。 贺拔胜部曲突然倒戈相向,打了尔朱氏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尔朱仲远麾下另一名将领,徐州刺史杜德同样在战场起义,率领部曲与友军厮杀起来。 洛阳军阵中,按兵不动的尔朱度律,全程目睹了两次战场起义,他不敢再做停留,谁知道自己麾下有没有人暗通高欢。 于是,在尔朱兆深陷泥潭,尔朱仲远,尔朱天光与贺拔胜、杜德的起义军混战之际。 尔朱度律居然领大军撤出战场,一路不敢停留,直往洛阳而去。 麾下大都督斛斯椿连战场立功的机会都摸不着,只能随他撤走。 “大王,常山王(尔朱度律)逃了!” 眼尖的士卒朝尔朱天光大喊道。 尔朱天光回首望去,果然看到洛阳大军仓惶而逃。 “尔朱度律这是要使宗族灭绝!” 尔朱天光恨声痛骂。 “大王,常山王畏敌而逃,彭城王(尔朱仲远)麾下反叛,四路大军以去两路,颍川王(尔朱兆)又陷于敌阵,败局无可挽回,我等应速速撤军,或可入洛阳,携天子西迁,把守沿途关隘,还可再图将来。留在山东,我等必为贺六浑所擒。” 随军东出的于谨苦劝道。 尔朱天光还在犹豫,于谨见到不远处的尔朱仲远的徐兖大军已然溃散,当即替尔朱天光做出决定,狠狠击打尔朱天光战马,马匹受惊而逃,于谨立即率领轻骑随之脱离战场。 将与贺拔胜、杜德厮杀在一起的步卒抛弃。 如今尔朱氏联军只剩了冲出重围,与慕容绍宗汇合的尔朱兆所部。 “我当初应该听从你的话,提防贺六浑,否则何至于有今天的下场。” 尔朱兆见到慕容绍宗,无比悔恨道。 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作用,慕容绍宗只能好生宽慰。 尔朱兆当即表示要率领轻骑逃亡,却被慕容绍宗劝阻。 慕容绍宗深知高欢麾下没有多少骑兵,难以追击,于是竖起旗帜,吹响号角,收集溃卒,重组军阵,居然与尔朱兆领军从容撤退。 高欢遥望撤走的尔朱兆大军,向身边的高澄感叹道: “这定然是慕容绍宗在主持军务。” 高澄闻言表示赞同。 尔朱兆没这份能耐能做到退而不乱。 高欢当即命令高岳、蔡确等人领骑兵四处收拢降卒。 自己则去安抚贺拔胜等人。 高澄四处张望,没见到杨愔的身影,再问随从,才知道杨愔在围攻尔朱兆之际,身先士卒,奋勇拼杀,受伤之后已被送去治疗。 一旁的崔季舒闻言钦佩道: “杨遵彦以文士之躯,效武人之勇。仁者必勇,诚不欺我。” 高澄撇他一眼,心道:你若跟尔朱氏有宗族屠灭之仇,你也能有这份勇气。 高澄又立即命随从去打探斛律光、高季式的消息。 段韶此战跟随在高欢左右,自然无需担心。 不久,随从回报,斛律光正与其父斛律金一起收拢降卒,只是不见了高季式。 高澄闻言大惊失色,高季式不会因自己的蝴蝶效应死在这一战吧。 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与高季式情义相投,怎么也不愿见他英年早逝,这家伙才十六岁呀。 高澄赶紧命人四处寻找。 而此时,登高远望却寻不见幼弟的高敖曹心急如焚,一想到高季式可能死于乱军之中,高敖曹心中悲痛异常,居然嚎啕痛哭: “我失去了我的弟弟呀。” 高澄派出的随从回报,都说没有寻见高季式的尸首,高澄心中一个咯噔:难道被俘了不成? 往尔朱兆撤退的方向望去,却看到高季式领着七名骑兵,一脸晦气的回来。 高澄赶紧迎了上去。 “你去哪了?” “别提了,我一路追击,都望见尔朱兆了,可惜身边只有七人,否则定能将他擒获。” “你先别管尔朱兆了,快去瞧瞧你三哥吧。” 高澄没好气地道。 尔朱兆大军从容而退,你才七名骑兵就敢去追,确定不是战前酒瘾犯了,多灌了几坛? 第三十七章 树倒猢狲散 三月二十九,发生于邺城以南的五王之战顷刻间落下帷幕。 以颍川王尔朱兆、常山王尔朱度律、彭城王尔朱仲远、陇西王尔朱天光四散而逃、以及渤海王高欢四处收拢降卒而告终。 尔朱兆自入太行山回晋阳,尔朱仲远往东郡。 而领轻骑欲要逃回关中的尔朱天光,也终于追上了早早撤离战场的尔朱度律所部。 尽管满腹都是对尔朱度律的怨恨,但奈何尔朱度律势众,尔朱天光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加以指责。 洛阳与关中的败军一路逃至石济(河南延津)才稍作休息。 斛斯椿与同为尔朱度律麾下都督贾显度、贾显智两兄弟暗中碰头。 “尔朱氏败亡在即,椿以为我等应早做准备。” 未能在战场上阵前起义的斛斯椿,急于立功以跻身于高欢集团核心层次。 “法寿兄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贾显智显然不愿在尔朱氏这艘将沉的破船上久留。 斛斯椿可不是随便挑的搞事合伙人,贾氏兄弟虽是河北定州人,但父亲贾道监曾任沃野镇长史,一家人长期居于北疆,贾显智因此与微末之时的高欢交好。 斛斯椿向两人低声道: “如今队伍行动缓慢,我等不如率部先行,抢占洛阳,以迎高王,有此功勋,方能保有富贵。” 贾显智有些犹豫,以他和高欢的关系,想要一份富贵无需行这等险事,但一旁的兄长贾显度已然应下: “法寿兄所言甚是。” 与高欢交好的是贾显智,可不是他贾显度,没有功勋,纵使有贾显智保他不被清算,但如今的显贵又如何留得住。 在斛斯椿与兄长贾显度两道炽热目光的注视下,终于,贾显智咬牙点头道: “好!我们兄弟如何行事,就全听命于法寿兄。” 他想要一份更大的富贵。 可笑尔朱氏在高欢起事后,为了扫除不安全因素,屠杀弘农杨氏,将高欢旧友,没有兵权的司马子如赶出洛阳,却偏偏留了握有兵权的贾显智在身边。 斛斯椿与贾显度、贾显智两兄弟在桑树下盟誓后,各自回到营中,领麾下部曲趁夜偷偷离开。 尔朱天光、尔朱度律等人发现,早已经走得远了。 四月初一。 留守洛阳的尔朱彦伯得到了韩陵战败的消息,赶紧找到主持洛阳朝政的尔朱世隆,将此事告知。 “荣宗(尔朱世隆),让我领军屯驻河桥吧。” 尔朱彦伯提议道。 但尔朱世隆却不许,并非猜疑,尔朱彦伯与他以及尔朱仲远是同父兄弟。 “兄长领洛阳之军屯驻河桥,一旦贼人由河南而来,洛阳岂不空虚?” “那该如何是好?” 尔朱彦伯急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二十万联军居然稀里糊涂就给败了。 尔朱世隆沉吟片刻道: “大军骤溃,必有许多败兵西返,我当命人出城检阅,安排败军依次入城,如此即可充实洛阳防备,又能使洛阳不受乱兵祸乱。” “如此甚好。” 尔朱彦伯赞同道。 这一次他没有主动请缨,谁知道败军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一旦哗变,出城检阅之人又如何脱身。 果然,就在这一天,斛斯椿、贾显度、贾显智等部抵达北中城下。 而尔朱世隆派出视察败军的外兵参军阳叔渊,此时正在北中城中。 斛斯椿知道尔朱度律、尔朱天光等人就在身后,不敢耽误时间,连忙对阳叔渊道: “陇西王(尔朱天光)大军将至,他们都是关西人,是要洗劫洛阳,劫持天子往长安而去,你快让我们进城,也好防备关西大军。” 尔朱氏大祸临头之际,正该同心抵御高欢,可是斛斯椿这番说辞,阳叔渊却深信不疑,只能说尔朱氏内部积怨太深。 阳叔渊忧心尔朱天光攻打洛阳,立即开北中城门,放斛斯椿、贾显度、贾显智等部入内。 斛斯椿等人立即倒戈,大肆诛杀北中城里尔朱氏一党,赶在尔朱度律、尔朱天光等人到来之前,占据黄河大桥。 尔朱度律、尔朱天光退往洛阳的归路被断,恰逢天公不作美,大雨昼夜不止,无法攻城,麾下部众一路仓惶逃遁,军资都留在洹水大营,如今又淋大雨,众人不堪再战,于是引军西撤。 但尔朱度律军中多是洛阳人,待行至雷波津时,士卒已经溃散得所剩无几,尔朱度律、尔朱天光被部众所擒,送往斛斯椿。 尔朱天光麾下部将于谨逃往关中,而此时关中早已被贺拔岳占据。 贺拔岳在尔朱天光东出至河北后,领军出陇山,攻打雍州,活捉留守关中的尔朱天光之弟,尔朱显寿。 于谨就此重归贺拔岳麾下。 再说洛阳。 斛斯椿利用信息差,命麾下长史长孙稚往洛阳,待骗开城门,早已埋伏好的贾显智以未来宇文泰的前夫哥张欢领骑兵迅速杀入城中,生擒尔朱世隆。 而此时,尔朱彦伯正在宫中当值。 长孙稚往宫中通报消息,言说尔朱氏已然败亡,尔朱度律、尔朱天光、尔朱世隆等人被擒,请天子捉拿尔朱彦伯。 然而元恭念及当初世隆、彦伯、仲远三兄弟的扶立之功,不忍加害,命舍人郭崇将消息告之尔朱彦伯。 尔朱彦伯闻讯,狼狈出走,却还是被人所擒。 斛斯椿将尔朱世隆、天光、彦伯、度律斩于阊阖门外,将四人首级送往邺城送予高欢。 洛阳天子元恭也派中书舍人卢辩,往邺城慰劳高欢。 昔日声势滔天的尔朱氏,如今只剩了晋阳尔朱兆以及东郡尔朱仲远苟延残喘。 而早在三月十三,韩陵之战前,河北天子元朗已经迁都邺城。 同时任高澄为骠骑大将军,加侍中。 斛斯椿使者携带尔朱世隆、天光、彦伯、度律四人首级与天子使臣卢辩受到高欢接见。 高欢命卢辩前去面见河北天子元朗。 然而卢辩颇有气节,宁死不往,高欢这才罢休。 却说高澄从高欢处离开,一手一个,提了尔朱世隆,尔朱天光两人首级,便去寻杨愔。 “遵彦,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第三十八章 苦一苦高澄 高澄随杨愔回到府中,在一间屋中见到满目的灵位,全都是普泰之变中死于尔朱天光、尔朱世隆之手的杨愔宗亲。 杨愔将尔朱天光、尔朱世隆首级摆在供桌上,向宗亲灵位跪拜叩首,泣不成声。 高澄没有打扰他,默默走出门,坐在台阶上,等候着屋内的杨愔发泄情绪。 许久,杨愔才赤红着双眼出来。 “世子大恩,愔无以为报,愿以此残躯供世子驱使。” 杨愔朝高澄叩首,哭泣道。 “我早与遵彦有约,今日之事,只不过是履行我对遵彦的承诺罢了。” 高澄将他扶起,替他整理衣袍,继续道: “洛阳已定,父王不日就将启程入洛,遵彦也随军西行吧。” “世子……” 不等杨愔说完,高澄便悲声道: “我虽离不得遵彦辅佐,但收敛宗亲遗骨更重要,只是遵彦莫要忘了,还有澄在邺城翘首以盼。” 杨愔感激涕零,与高澄相拥而泣。 高澄越来越有小高王的模样。 至少这表演功底,就十足一个小高欢。 高欢的行程还未定下来,但是高澄知道,入洛已经迫在眉睫,若让斛斯椿独自掌控洛阳,时日一久,难免会生出事端。 而高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随他西行,如今的高氏集团,河北才是根基,没有比高澄更能够信任的人选留守。 四月初八,得知洛阳平定,骑墙观望许久的行济州事、骠骑大将军侯景领部众数千人归附。 高欢命侯景为济州刺史,依旧镇守济州。 骠骑大将军的名头听上去显赫,但也就真的只是听上去而已。 河阴之变后,尔朱荣麾下尽皆官升五级,在洛阳,元子攸、元晔、元恭相继即位,对于尔朱氏部将多有封赏。 且不提高澄这个河北草台班子封的骠骑大将军,远在洛阳的斛斯椿也有个骠骑大将军的名号。 侯景是怀朔镇人,一看这出生地,也就知道他跟高欢的关系。 得了侯景归附,尔朱仲远部众又已溃散,河北以南再无威胁,高欢于是着手安排入洛事宜。 果然如高澄所预料,留他守邺城,处理河北政事。 高欢大军临行前一日,高澄派人请来了高欢心腹,侍中兼尚书左仆射孙腾。 孙腾在此次随行名单之中。 高澄一见孙腾便满脸忧色。 “世子何故烦忧?” 孙腾见状,关切道。 高澄长叹一声,久久不语。 “若是世子信得过腾,但请直言。” “不是澄信不过先生,实在是这番话着实不该由人子开口,澄羞于提及。” “既然事关高王,世子更应相告,腾与高王相交于贫贱,受高王恩义甚重,世子若有难言之隐,正该由腾转述。” “既然先生询问,澄便厚颜相告,如今洛阳平定,但城中还有一人让澄忧虑。” 孙腾闻言大惊失色,连忙追问道: “是何人?世子放心,腾必请高王杀之。” 高澄却摇头道: “杀不得,她只是一个妇人而已。” 孙腾顿时了然,求证道: “可是天柱之女,先帝皇后?” 高澄颔首,忧心忡忡道: “北地豪杰皆出自天柱麾下,多受其恩义,一旦尔朱皇后入我家门,阿母又该如何自处,每念及此,澄便为母亲的处境忧心。” 虽然口口声声为娄昭君担忧,实际还是担心自己的地位,毕竟唯一有可能威胁到他世子之位,只有尔朱英娥之子。 这可不是杞人忧天,历史上,尔朱英娥入高家之后,高欢对她的礼敬甚至超过了娄昭君。高欢每次面见尔朱英娥,都要整理衣冠,口称下官,毕恭毕敬向尔朱英娥请安。 当然,这其中肯定有高欢戏瘾犯了的缘故,毕竟是资深表演艺术家,老戏骨了。 高澄要防范于未然,正如孙腾所言,他与高欢是贫贱之交,由他劝谏正是最佳人选。 对于高澄的担忧,孙腾充分理解,尔朱英娥的身份太特殊了,她是尔朱荣之女,孝明帝的妃子,孝庄帝的皇后。 北地豪杰随高欢反尔朱,反的是尔朱兆、是尔朱世隆等人,可不是反尔朱荣。 更别提那些新附的尔朱氏部将,是否还在感念尔朱荣恩义。 这就注定了尔朱英娥只可能入高家,旁人迎娶,也是自取其祸。 心中一番计较,孙腾打定主意,神色郑重地向高澄道: “世子但请放心,腾必定秉忠直谏。” 高澄闻言转忧为喜,道: “此事,澄就仰赖先生了,先生的恩情,澄与阿母铭记于心,必不相负。” 孙腾走出高澄府邸时,脚步都是飘着的。 这笔买卖可太划算了,只需费一番唇舌,就能得到一份人情,将来子孙闯出什么祸事,王妃、世子也要念着这份情。 至于得罪高欢,他孙腾为高王家宅安宁着想,一片忠心,天地可鉴,高王说不定还得谢他。 回到自己府中,孙腾盘算着既然高王不能娶尔朱英娥,世子已经十二,也不该独身自处了。 作为大家的主心骨,高王必须要有子嗣,那么高王的子嗣也应该要有子嗣,才能安众人之心呀。 于是,孙腾决定入洛之后,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让王妃、世子欠的这份恩情,更重一点。 突然间,他又想到洛阳还有一人,尔朱兆之女,当今天子元恭的皇后。 孙腾琢磨,高王与尔朱兆是结义兄弟,对于结义兄弟的这个女儿,高王必不会下杀手。 牌坊这一块,高欢一直拿捏得很死。 既然如此,没道理让高澄娶姑姑尔朱英娥,再让高欢娶侄女小尔朱氏吧,这不乱了辈分么。 孙腾暗自感慨: 唉,只能苦一苦世子了。 对于劝谏高欢,孙腾信心十足。 翌日,高欢统帅参与韩陵一战的三万步骑,包括高敖曹麾下三千汉军,以及新收纳的尔朱氏部分降卒,与贺拔胜等部,共计五万余人,浩浩荡荡出邺城,往洛阳而去。 高澄命杨愔随行。 再说东郡,尔朱仲远得知洛阳事变,意识到大势已去,有了贺拔胜、杜德前车之鉴,他谁都信不过,于是抛弃军队仓惶出逃,一路南下投奔南梁。 麾下都督乔宁、张子期等人得知高欢将往洛阳,于是各领部曲前去投奔。 第三十九章 降将 对于孙腾的主观能动性,高澄一点也…… 好吧,也不能说猜不到。 毕竟尔朱英娥只有入高家这一条路。 既然这里面水太深,大高王把握不住,自然要交给小高王来把握。 为了高王的霸业,吃点苦,受点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次就不在心里让贺六浑磕头致谢了,尽孝也要讲点基本人伦。 撬了贺六浑的媳妇,百年之后,怎么着也要在玉璧城外的高欢陵寝里多放点陶俑。 什么秦始皇陵兵马俑,规模还是小了点,高欢打玉璧,人数少了,怎么能让高欢快乐。 高澄留守邺城的日子很枯燥,也很忙碌。 韩陵之战后,各地纷纷归降。 尔朱氏除晋阳尔朱兆外,最后一股小势力,尔朱世隆的弟弟,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青州刺史、朝阳王尔朱弼在得知洛阳事变后,计划领部曲投奔萧梁,途中多次与部众盟誓,要求他们不得背叛自己。 在最后一次盟誓中,被部将冯绍隆以取心前血为名,一刀刺入心脏,就此毙命。 冯绍隆上表归附,至此,山东之地的尔朱氏势力被完全肃清,潼关、太行以东,基本归高欢所有。 青齐之地,尤其是青州,这些年可够遭罪的。 早些年,六镇余众在河北叛乱,河北流民南逃。 528年,也就是四年前,幽州平北府主簿邢杲动员河北流民,裹挟民众十余万户在青州为祸,又转战光州,不过旋即就被元天穆、高欢平定。 去年又有崔祖螭、张僧皓率领青州本地居民十余万起事,被尔朱仲远部将平定。 青州乱象,究其根源,还是三年前被平定的邢杲起义对当地生产秩序造成了严重破坏。 河北流民在六镇河北起义平息后,径直回了河北,留下青州满地狼藉。 若再不有所行动,按照高澄记忆,再过数月,青州又会爆发一场起义,待起义被平定,明年还会有一场大规模民乱。 若非民众实在活不下去,这些首义者又怎么可能动辄裹挟十余万人。 高澄在将青州纳入治下后,不敢耽搁,立即命崔季舒亲自运输粮米往青州赈济,同时,派遣吏员往青齐之地,统计流民以及无主之田,由崔季舒主持均田,恢复当地秩序。 如今各地归附,高氏集团得了各州仓库中的粮米,日子早就不像刚到河北时那般窘迫,这才有赈济青州的底气。 恢复地方生产秩序是高澄首要工作,至于其它,统统都要挪后。 不止青齐,河北之地高澄只完成了南部相、冀、沧、殷、瀛五州田亩分配,如今他也着手开展幽、定二州均田事宜。 至于平、燕、营三州,无论葛荣之乱,还是刘灵助之乱,都未受波及,暂时可以放在一边。 高澄整日忙碌,独自一人时,总要痛骂尔朱氏不当人子,只晓得武力镇压,镇压之后的治理全然不顾。 活该被他们父子取而代之。 青齐之地与幽、定二州的田亩分配,高澄无法亲至,即使他去了也不可能保证绝对的公平,他的要求,至少目前来说,很低,民众有口饭吃,不会闹事而已。 又一次感叹缺少得力的文士,孙搴需要主持听望司,杨愔去了洛阳,崔季舒被派往青齐。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背负这么重的担子。 算了,贺六浑,你还是磕几个的好。 也不知道杨愔能不能如愿替自己带回陈元康。 高澄望向西方,心道。 滑台,高欢大营。 被高澄念及的杨愔正犯难,他始终记得临行前高澄的交代,其中之一就是劝阻高欢,莫要让他杀降将。 杨愔随行以来,多次被高欢召见考校才学,今日高欢又将他招至帅帐,咨询政事。 恰好有信使来报,尔朱仲远南逃,乔宁、张子期率部来降。 不知为何,高欢还未见人,只听了名字便一脸厌恶。 杨愔念及高澄恩义,趁着乔宁、张子期未至,帐中没有旁人,开口说道: “大王,乔宁、张子期率部归附,还请大王稍加安抚。” 高欢果然不悦,说道: “乔宁、张子期侍奉尔朱仲远,尽享富贵,他们与尔朱仲远多有盟誓,约定和他同生共死。以前尔朱仲远祸乱徐州,他们助纣为虐,现在尔朱仲远失势南逃,他们又背叛盟誓。这种人对天子不忠,对尔朱仲远不义,犬马还记得饲养它的主人,他们连犬马都不如!我欲杀之!” 杨愔赶忙劝道: “大王,杀乔宁、张子期二人易也,可洛阳还在斛斯椿手中。 “今日大王以乔宁、张子期背弃尔朱仲远就要杀之,斛斯椿可是将尔朱天光、尔朱世隆等人的首级献予了大王呀。 “大王若是深恨此二人,为何不等局势稳定以后再下手,不过是忍耐些时日罢了。” 高欢转念一想,也对,自己立威不是靠杀降将,韩陵一战,击溃尔朱氏二十万联军,才是天下畏服的关键。 “若非遵彦,我险些铸成大错。” 及至乔宁、张子期二人入营。 高欢出帅帐相迎,才相见,不等两人行礼,便朗声道: “你二人深明大义,不与尔朱仲远南奔,弃恶来投,足见对天子的忠诚,得卿二人,欢喜不自胜。” 乔宁、张子期二人连忙下跪叩首: “大王不以我二人如丧家之犬而轻贱,礼遇甚重,我等愿追随大王鞍前马后,为大王效死力。” 高欢将二人扶起,眉开眼笑道: “莫要多礼,更莫要拘束,今日你二人诚心投我,往后自是一家,来,快随我入帐,我早已命人备好酒食。” 当即亲切地牵着两人的手往帅帐中去。 这前后变脸的速度,看得杨愔一愣一愣地。 然而高澄终究失算,纵使乔宁、张子期二人不死,斛斯椿依旧生了别样的心思。 洛阳尔朱氏势力被尽诛,高欢又未至。 这段时间内,斛斯椿掌控整个洛阳,心中对于最高权力的欲望开始萌发,可惜来不及有所行动,就接到了高欢大军已至滑台的消息。 第四十章 废立 身处不同的位置,心境也会随之变化。 即将执掌北魏的高欢,会不由得将自己代入前任掌权者尔朱氏的视角,因此他厌恶乔宁、张子期等人的不忠。 洛阳权力空白期,掌控洛阳的斛斯椿也会萌生觊觎最高权力的想法。 没有理由,说不清道理,也许世事本就如此。 高澄一开始只想深度参与高欢霸业,但品尝到权力滋味之后,他再也不愿放手,纵使劳累,也甘之如饴。 田亩分配完全可以与留守邺城的众人一起处理,高澄却始终独揽此事。 高欢为他划了一条红线:不许再插手六镇鲜卑兵。 高澄就在红线外,旋转、跳跃,他闭着眼。 正睡在高澄屋中的尧雄就是其中一个例子。 古人表示对一个人喜爱的极致,大体就是握手言欢、抵足而眠。 刚睁开眼的尧雄还是有些懵,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份礼遇。 三十三岁的尧雄是上党长子人,原是尔朱氏部将,跟随尔朱世隆的姐夫叱列延庆以及侯渊平定刘灵助之乱,因功被授予镇东将军,燕州刺史,封城平县伯。 尔朱氏联军第一次讨高,尔朱兆进驻广阿召集河北兵力,尧雄也率领部曲汇合。 广阿之战高欢两条流言退去三路联军,留在河北的尧雄眼见尔朱氏内斗,占据定州归附,一同来降的还有堂兄,行瀛洲事尧杰。 高欢入洛,对镇守河北各州的人选重新作出安排,尧雄得以任职瀛洲刺史,尧杰则随行西进,再作安排。 尧雄响应高澄号召,在瀛洲用心治理地方,昨日被高澄一封文书招至邺城述职。 早早打好的腹稿没来得及用上,只是简单汇报了几句,就被高澄拉着闲聊,从彼此家事谈到天下大势。 尧雄自觉没有惊人之语,似乎又深合高澄心意,食则同案,寝则同榻,这份礼遇传出去,不知道多少人眼红。 “休武终于醒了。” 坐在床沿的高澄笑道: “快洗漱下,我还在等着与休武一齐进食。” 房间里早有侍女打好了水。 两个男人同榻而眠这种事,高澄并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习惯了。 当初与段韶、斛律光东出太行山,荒郊野外,三人晚上没少躺一起,那时候段韶、斛律光还处不来,都是他睡中间,突出一个左右为男。 高澄受命留守邺城,主持河北民政,但人事权依旧牢牢掌握在高欢手中,拉拢人心,不得不想点别的办法,比如把尔朱天光、尔朱世隆的首级交给杨愔,也比如这两天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 尧雄性情宽厚,是高氏集团少有的能够上马领军、下马安民的方面大将,镇守豫州期间,两次击退陈庆之,是他最耀眼的战绩。 陈庆之毫无疑问是当今萧梁将帅之中第一人,528年,也就是四年前的那场北伐,尽管北魏方面有很多理由要说,陈庆之的战绩也注了水,但战线骗不了人,他实实在在打进了北魏都城洛阳。 这是刘裕之后,南朝最成功的一次北伐,也让吃斋念佛的萧衍养成了以小博大的习惯,却再也没有人能取得陈庆之的成果。 高澄相信尧雄的能力,更相信高欢看人的眼光。 未来能够将司、冀、瀛、定、齐、青、胶、兖、殷、沧十州士卒十万人,交给尧雄统率,巡视西南,足见信任。 若非尧雄早早病亡,也不至于让侯景在河南一家独大。 侯景所镇济州离邺城并不远,论名气,尧雄远不及侯景,但高澄从未想过越过高欢,向侯景示好。 真的不是因为侯景那句‘高王在,我不敢有异心;高王要是死了,我不能与高澄那个鲜卑小儿共事。’ 一路走来,大家都知道,小高王心胸宽广,从来不以言语罪人。 该死!我是鲜卑小儿?谁给你个鲜卑化的羯人底气说这句话!你给我等着! 感情要慢慢培养,尧雄用过早膳,就被高澄亲自送出邺城。 回望送别的世子两行清泪,尧雄依旧有些迷糊:我真有这么大魅力? 尧氏兄弟以两州归附,但部众并不多,尧雄镇守燕州不久,高欢便在信都举义,根本没有时间顾及自身发育。 小高王忙碌政事之余不忘扩充自己的班底,远在西方的高欢也顺利入主洛阳。 尽管斛斯椿有了别样的心思,但高欢大军逼近,他也只能够开城门,迎高王。 高欢才入洛阳,就面临第一个难题:谁才是北魏天子。 河北有个元朗、洛阳有个元恭、还有个被废的元晔眼巴巴地望着。 真来个有心人改编童谣:东头一个魏(河北元朗),西头一个魏(洛阳元恭),鹿走入长安,方可无斯难。 把天子拐去贺拔岳手上,可就麻烦了。 贺拔岳诛灭尔朱氏在关中的势力,响应高欢,高欢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死敌在关中的统治。 韩陵战后,一朝蛇吞象的高氏集团最重要的是消化山东之地,以及彻底铲除晋阳尔朱兆势力,对于控制关隘的贺拔岳,鞭长莫及。 为了解决两帝并立的局面,高欢一方面派遣随军的尚书右仆射魏兰根观察元恭。 一方面命人回信都,迎元朗至洛阳。 元恭是个狠人,北魏末期政局混乱,为了自保,足足八年不肯开口说话,一直到确认尔朱世隆等人要拥立他为天子,这才开口。 即位后,立即罢税市及税盐之官,广得人心,被称为‘圣君’。 这样的人也许是合格的皇帝,但绝不是好傀儡。 造福百姓这种事,还是要劳烦爱民如子的高王父子,没办法,都是为了百姓。 得到魏兰根回报之后,高欢在幕僚清河人崔甗的建议下,将元恭幽禁在崇训佛寺。 当初元子攸被尔朱兆所囚,住的是洛阳永宁寺,最终在晋阳三级佛寺被勒死。 由此可见,北魏统治者广建佛寺也不是没有用处,至少高欢、尔朱兆这对结义兄弟展现了佛寺的多用途,可以当北魏天子的监狱,也可以作为刑场。 元恭已然在高欢处失了心意,元朗同样不容乐观,正如先前所说,元朗作为旁支远亲,都已经出了五服。 高欢更不愿意傀儡天子与河北士族扯上关联。 才走到河阳,在高欢的暗示下,元朗自请逊位,降为安定郡王。 如今还剩了谁?被尔朱兆所立,却被尔朱世隆的人废黜的元晔。 高欢在派人寻访合适宗室的同时,也去信邺城,询问小高王的意见。 第四十一章 密谋 高欢为天子人选烦心的时候,斛斯椿也寻机拜访好战友贺拔胜。 “天下事在于你我二人,当日我们弃尔朱,则尔朱亡,如今我等功高震主,难免会引起贺六浑忌惮,如今他刚入洛阳,立足未稳,我等图谋他并不是难事。” 昏暗的密室中,斛斯椿怂恿道。 贺拔胜举棋不定,要说没有意动,肯定是假的。 当年投奔尔朱荣的六镇豪杰,以他声名最盛,无论是现在控制山东之地的高欢,还是割据关西的兄弟贺拔岳,都只能陪衬他的骁勇。 尔朱氏败亡,北方尽由六镇之人主宰,他却居于人下,心中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想法。 但贺拔胜吃过一次亏,尔朱荣身死,他归附元子攸,滑台战败,又投降尔朱仲远,导致声望尽毁。 这两年他多有悔恨,若是当初选择逃离洛阳,无论是投奔尔朱兆、或者效力尔朱仲远、甚至追随尔朱世隆诸兄弟,也许早就有了一块自己的根基之地,再与众人共诛尔朱,即使坐不得高欢的位子,裂土为王并非难事。 “贺六浑诛讨尔朱,于国有大功,如果我们谋害他,这不是好事,这些日子,我与高王同寝,他与我缅怀在怀朔一同抗击卫可孤的情谊,期间还经常提起你我襄助他的恩义,我们没有必要担心他加害。” 贺拔胜斟酌道。 他之所以又反尔朱,是因为尔朱氏众人临敌内斗,败象已露,如今寄人篱下,高欢又锋芒正盛,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生事端。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斛斯椿怏怏不乐,回府之时,却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候在自己府外。 见到来人的第一眼,斛斯椿立即想到对方身后之人,进而联想到如今的天子之争,神色瞬间转晴。 斛斯椿将那人引入偏室,明知故问道: “我听闻平阳王隐为乡农,思政不与大王同耕,怎么有兴致回洛阳寻我。” 来人正是平阳王元修府中门客王思政。 王思政出身太原王氏,是后汉司徒王允之后,初为北海王元颢的幕僚,深得信重,河阴之变后,元颢投奔萧梁,王思政被元修招引为门客。 “尔朱氏乱政,大王不愿与之合流,方才隐世,城阳公(斛斯椿爵位)铲除奸贼,肃清朝野,故而思政受平阳王之命,代大魏宗室向城阳郡公致谢。” 说罢,王思政俯身而拜道: “这一拜,为大魏一百四十六年社稷。” “王公快快请起。” 斛斯椿不敢受这一拜,他慨然道: “昔日尔朱荣势大,椿也曾委身事贼,却不想尔朱兆竟敢行弑君恶举,但凡大魏子民,无不痛惋,更何况我世受国恩,为国诛贼,义不容辞。” 王思政与斛斯椿相对而坐,这才说出自己的来意: “尔朱氏将亡,又有高氏主政,安定王(元朗)出自旁支,自请逊位,天子由尔朱氏所立,不为高氏所喜,囚于庙宇,废黜也不过旬日之间,当务之急是为国朝寻一明主,重振朝纲,兴复魏室。城阳公是大魏忠良之后,不知心中可有人选?” 斛斯椿依旧装糊涂道: “我久在军旅,不识宗室贤良,还请王公教我。” 王思政挺身昂扬道: “局势艰难,非有为之人不能担重任,平阳王以博学多才闻名于世,举贤尚不避亲,更无须避主,我以为能救大魏者,唯有平阳王。” 斛斯椿沉默不语,他在等王思政代元修开出价码。 果然,王思政许诺道: “若得志,大王愿以侍中、开府仪同三司相授。” 侍中有入宫面圣之权,开府仪同三司重在开府,有权成立府署,以官位选置僚属。 这确实是元修能拿出的最大诚意,兵权归属只有高欢能够决定。 斛斯椿没有犹豫,当即表示道: “平阳王素有雅望,请转告大王,我愿做说客。” 王思政再拜道: “城阳公相助之恩,平阳王必不相忘。” 一时间,宾主尽欢。 对于斛斯椿等人的密谋,高欢没有察觉。 他这段时间为了选择一个合格的傀儡,绞尽脑汁。 甚至一度考虑过投奔萧梁的汝南王元悦,又听说元悦暴戾无常,这才作罢。 正烦闷时,得到心腹通禀,城阳郡公斛斯椿求见。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反复小人,每次看见斛斯椿,高欢总觉得见着了另一个自己。 不,他贺六浑虽然阴损,但还有原则,斛斯椿这人毫无底线,如果不是他立有大功,高欢恨不得拿此人祭旗。 作为一名优秀的政治家、阴谋家,高欢还是压抑住了喜恶情绪,热情出门相迎。 见过礼后,斛斯椿直言道: “大王因天子人选忧愁,椿为下僚,当为大王分忧,如今我听闻一人,是宗室近亲,却胆小懦弱,此人正合为天子。” 高欢喜出望外,还有这样的人?当即询问究竟是谁。 “启禀大王,椿所言,是平阳王元修,当初尔朱为祸,平阳王畏惧,居然仓惶逃出洛阳,我听说平阳王在洛阳城外扮作农夫,整日躬耕田亩,以求苟活于世,大王若立平阳王,其人懦弱,必不敢忤逆大王。” 高欢闻言大悦,赶紧派遣斛斯椿去请元修入洛阳相见,他要亲自考察一番。 翌日,斛斯椿果然带来一个农夫扮相的年轻人。 高欢命熟悉宗室的新附之人辨认,确认对方就是平阳王元修。 也许是高欢府邸甲士林立,元修表现得很是畏惧,恳求道: “身处乱世,惶惶不安,只望高王保全小王性命,不敢再作他想。” 这让高欢暗自点头:果然是个怯弱之人。 与之相谈,元修唯唯诺诺,举止无措的模样更让高欢满意。 送走元修、斛斯椿,高欢召集心腹,打算与众人商议是否拥立元修为天子。 还未开口,就有信使从邺城快马赶来。 原来是前些时日,高欢派信使往邺城,征询小高王关于废立天子的意见,如今终于得了回复。 高欢不急于与众人相商,打算先看看自己的好儿子怎么说。 第四十二章 亲事 ‘父王容禀,孩儿听闻:自古天子之位,传承有序。前汉昭帝继武帝之位而不幸早夭,昭帝无后,霍光迎立武帝之孙刘贺,仅二十七日,旋即废黜,是何缘故?皆因霍光心仪武帝曾孙刘病已,才将刘贺纳入世系序列。 本朝开国以来,一如旧制,父子相继,直至孝明皇帝为胡太后毒杀,尔朱氏主政,这才乱了秩序。 孝明皇帝为孝文皇帝之孙、宣武皇帝之子,当今宗室凋零,孝明皇帝子侄多为幼童,父王正可用恢复次序为名,迎立幼主。 清河王世子元善见,时年九岁,为孝文皇帝曾孙,可嗣孝明皇帝,待善见年长,父王权势早已稳固,或废或奉,只在父王一念之间。 父王切不可因人言,而迎立长君,天柱之事,犹在眼前,不可不思之、忌之。 儿澄,顿首百拜。’ 高欢将目光从高澄信上移开,不禁对堂下众心腹自嘲笑道: “贺六浑畏惧人言,欲立长君,寻访多日不得,却被阿惠一语惊醒。” 说罢,将信纸交给孙腾等亲族旧友传阅。 孙腾等人看罢书信,纷纷称善,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高欢彻底放弃了迎立元修的想法,元修懦弱,确实是个合格的傀儡,但正如高澄所言,长君哪有幼主合适。 而且元修是孝文帝之孙,与孝明帝同辈。 更何况他高欢诛讨尔朱氏而当权,迎立新君,继嗣孝明帝,名正言顺。 高欢立即命人请清河王元亶与世子元善见入府商议。 元修怎么也想不到,他一番精彩演技骗过了高欢,却输给了高澄一封书信。 “孝明皇帝之后,尔朱乱政,皇位传承,辈分次序混乱,正需拨乱反正,清河世子为孝明皇帝子侄,宜继嗣孝明皇帝,为大魏天子,也请大王为大司马,辅佐天子,重振朝纲,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大王垂爱,亶与善见感激涕零,善见为元氏子孙,兴复大魏责无旁贷,善见,快,还不谢谢大王拥立之恩。” 听说高欢欲要举荐自己为大司马,元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赶紧拉出躲在身后的元善见,说道。 元善见被元亶拉了出来,却还是紧紧拽着父亲的衣襟不松手。 他并非不晓世事的稚童,从父亲与堂上的高欢交谈之中,元善见知道自己要做天子了。 但他很害怕,胡太后毒杀孝明帝时,他还小,只在旁人口中听说过,但元子攸被杀,元晔、元朗先后被废,元恭被幽禁都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元善见读过不少书,刘宋以来被废的天子没有过好下场,他不知道将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一条白绫缢死?一床棉被闷死?还是一杯鸩酒毒死? 在父亲的催促下,元善见颤巍巍地行礼道: “善见……谢大王……爱护。” 这个孩子畏惧的模样,让高欢略微有些不忍。 “莫要多礼。” 高欢扶起元善见,为了安定元亶、元善见父子之心,高欢沉吟道: “欢有一女,与世子年岁相仿,或可为世子良配。” 元善见还未有所表示,元亶已经迫不及待道: “大王恩情,亶与善见不敢相忘,亶也有一女,年方八岁,听闻世子尚未婚配,你我两家,或可再结亲好。” 自古婚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高欢也没想过要去征询高澄意见,一番考虑得失后,当即应允。 三言两语间,自己的婚事就被定了下来,元善见想到了汉献帝迎娶曹操之女,最终保全性命的事迹,这让他心中稍安。 赶紧拜谢道: “大王以爱女许我,善见必以高氏女为皇后。” 高、元两家就此定下姻亲关系。 如今的元善见只想保住性命,但在天子之位上坐久了,心中所想,谁又能知道。 元善见父子辞别后,高欢立即召集洛阳群臣商议天子人选,授意孙腾以继嗣孝明帝为名,推举清河王世子元善见。 众人对于高欢弃长君,立幼主的做法多有腹诽,但恢复传承次序之名无可指责,最终在高欢的推动下,确定元善见继任北魏天子。 元修、斛斯椿、王思政等人的失望自不必提。 新任天子人选既定,元恭即遭废黜,与元晔、元朗居于洛阳,府邸内外,多有监视。 532年四月二十五,元善见过继给孝明帝,于洛阳东郊即位,以鲜卑旧礼祭拜天地,入御太极殿,受群臣朝贺,于阊阖门颁诏,改元太昌,大赦天下。 同时任命高欢为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太师,世袭定州刺史。 任命清河王元亶为大司马,居尚书省。 又加授高澄为侍中、开府仪同三司。 旨意还没到达邺城,高澄已然怒火中烧: 高欢派来幕僚传信,交代由高澄与娄昭君送婚,送大姐儿往洛阳去。 高澄倒不是对自己的婚事有意见,元仲华本就是原主的妻子,年纪小了点也没关系,可以慢慢养成,反正他也才十二岁。 不过他还是接受不了十一岁的妹妹嫁作人妇。 幕僚无奈,只能去寻娄昭君。 娄昭君来到高澄处理政务的厅堂时,就听见他在抱怨: “我就知道,鲜卑老公(老头)是个薄心肠!” “你父王出自渤海高氏,怎么就成了鲜卑老公,他又何时亏待过你,被你说是薄心肠。” 娄昭君扬声走进堂中,对在场小吏厉声道: “你等先出去,我们母子还有话说,切记管住自己的口舌,假使大王知道今日之言,也不会因此怪罪阿惠,但你等却要自求多福。” 小吏们本就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得了娄昭君吩咐,皆言不敢,纷纷应诺而出。 娄昭君在高澄面前一直是位慈母,但她确实是个颇有决断的妇人,否则也不能在家人的反对下,毅然嫁给高欢。 “大姐儿年幼,若非薄心肠,怎会将她嫁作人妇,我听闻十余岁产子的妇人,因难产,多有殒命,鲜卑老公全然不念父女之情。” 高澄依旧愤愤不平。 “阿惠疼惜大姐儿,为娘的心中甚慰,但大姐儿生在我家,得享富贵,自然也应为家事出力。何况天子也才九岁,阿惠莫要多想,且去听听大姐儿自己的想法,也好过在这埋怨你父王。” 娄昭君抚着高澄的头,笑道。 “见她作甚,定然是被阿母教导了一番。” 高澄闷声道。 第四十三章 说亲 “阿兄,婚姻之事自应遵循父母之命,何况身为皇后,也不算辱没了奴,你该为阿奴道贺才是。” 高澄去寻大姐儿,她果然这般说道。 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唠叨道: “既然你有决定,我也不再置喙,但你且记住,夫妇之伦还是等年长些好,这话我自会与父王再提。” “阿兄,你说什么呢。” 大姐儿红了脸,扭过头不再理他。 高澄唏嘘不已:才来到这个时代,曾信誓旦旦不让妹妹以幼龄联姻,如今却要亲自送嫁。 那时候,终究是想当然了。 高澄、娄昭君在准备送亲之事时,高欢解决完皇位归属的国家大事,就把心思放回自己的私事上。 尔朱英娥还住在宫中,这位尔朱荣之女,究竟怎么安排,也该有个主意了。 高欢有意将尔朱英娥纳为侧室,以安降人之心,也许尔朱英娥的皇后以及寡妇身份同样是高欢动心的原因。 这种事,不可能自己出面,他在亲近故旧之中思索一番,最终寻摸了密友孙腾做媒。 总不能让妻族心腹为自己说亲吧。 将孙腾唤入府中,几番忸怩,还是将心中所想合盘托出。 孙腾不急着答应,反问一句: “大王,可是王妃行事有了差错?” “我久在军旅,家中多有昭君操持,不曾有过差错。” 高欢黑着脸说道。 以他的聪明,当然清楚孙腾是在委婉地表示反对。 但孙腾不是外人,高欢还是耐下心来,解释道: “如今多有降人,迎娶尔朱氏,正可安降人之心。” “尔朱氏入大王家门,降人之心可安,但王妃、世子及妻族之心,大王又置于何地?” 孙腾反驳道。 高欢被咽了回去,有些恼火,他生硬道: “尔朱氏不过被纳为侧室,龙雀莫要危言耸听。” 孙腾却不怕,与高欢的交情是一方面,更何况有高澄、娄昭君的人情摆在面前,他当然不能让步。 “尔朱氏曾为先帝皇后,虽为侧室,大王又如何能将她只当做妾妇对待?如今大王麾下多是太原王(尔朱荣)故旧,尔朱氏一旦产子,世子当作何想?刘宋殷鉴不远,大王何忍再看手足相残。” 高欢终于迟疑了起来。 孙腾趁热打铁,开始诉说起娄昭君对高欢起家的帮助,以及妻族将领如娄昭、段荣、窦泰等人不离不弃,随他创业的辛苦。 一番倾诉之后,孙腾话锋一转,建言道: “大王何不将尔朱氏嫁予世子,如此既可安降人之心,又不失夫妻、父子情谊。” 高欢被孙腾说动,但还是没有表态。 “大王声威著于四海,太原王旧人或许会念及其恩义,助尔朱氏子嗣争夺世子之位,又如何敢与大王反目。腾冒死直言,惟愿大王千万岁,可人终有旦夕祸福,大王之后,阖家安危皆系于世子一人,世子于降人又有何恩威可加?还望大王以尔朱氏赐之,以绝后顾之忧。” 孙腾这番话说得上是冒犯,不过高欢并不记恨,反而有些感动: “龙雀秉忠直言,贺六浑感念至深,非爱我,无以言语至此。” “大王若有意纳娶,腾听闻广平王妃郑氏寡居日久,其人有倾国之貌,腾愿为大王说之。” 高欢一听这话,心里顿时痒了起来,广平王妃郑氏他也多有耳闻,出自荥阳郑氏,闺名大车,自小以美貌著称,这等寡居妇人,贺六浑最见不得她们守着寂寞度日。 立即命孙腾前去观察,是否真如传言中美艳,至于尔朱英娥,等阿惠来了洛阳,再与他说。 孙腾前脚刚走,清河王元亶后脚便到。 “废帝居于洛阳,天子常有不安,还请大王为天子解忧。” 高欢注视着元亶,心中冷笑:只怕不安的是你清河王。 元善见即位,虽过继给孝明帝,却改变不了元亶是天子生父的事实。 元亶因此日益骄横,出入多用天子仪仗,俨然不知尊卑。 高欢不愿为元家父子脏了自己名声。 可三个废帝留在洛阳终究是个隐患,确实需要解决。 “欢归邺城后,此事大王可自为之。” 他的意思很清楚,我在洛阳你别动手,我回了邺城,随你怎么做。 高欢没打算自己坐镇洛阳,尔朱荣权势滔天,还不是死在这座城中,谁知道还有哪家元氏忠臣,一如陇西李氏,阴养死士,舍生忘死要为君王分忧。 之所以让高澄送亲,也是打了让他留守洛阳的主意,两父子换个窝,把儿子置于险地,也算是慈父了。 元亶得了高欢准许,喜不自胜,他可不担心对宗亲下手,会脏了自己名声。 名声哪有帝位重要,如今对天子之位威胁最大的,莫过于那三个废帝。 只要元善见还是天子,元亶就是实质上的太上皇,至于高欢及其子嗣将来会不会篡位,自己一把年纪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两说。 兴许自己百年之后,善见可以诛灭权臣,复兴魏室呢。 未来的事情,谁又拿得准,并非人人都是刘灵助,能掐会算,说自己三月末入定州,果然在三月末尾被传首定州城。 元亶离开时,自然是心情舒畅,高欢得到孙腾禀告后,同样喜出望外: “世间真有如此佳人?” “确有倾国之貌,腾绝非虚言,今日午后,广平王妃会归家省亲,大王若不愿往郑府,可在道旁察看,自可一睹真颜。” 旁人说得再好,总不如自己亲见,高欢又是个要脸面的,没名没分,将寡居之人邀入府中,那名声可太臭了,于是孙腾贴心的为他制造了这么一次机会。 贺六浑这么个热心肠,有机会扶助孤寡,他当然义不容辞。 当即带着亲卫们出府,由孙腾的指引,在一处茶楼靠窗处等候郑大车出行。 不久,果然有一辆马车经过茶楼,马车中的尊贵妇人偷偷撩起车帘,露出小半张脸儿,她的眼睛大而明亮,与高欢视线短暂交汇间,含有万种风情,偏偏又似羞恼,红着脸将帘子放下,这番举止,看得贺六浑一阵火热。 “还要劳烦龙雀为我说亲。” 高欢转头交代孙腾道。 而远在邺城的高澄、娄昭君母子收拾妥当,领着送亲队伍启程往洛阳而来。 第四十四章 相见 元修已经收拾好行囊,回去洛阳城。 高欢以恢复传承秩序为名,毁灭了他继承大统的希望。 不装了,他准备回到繁华的洛阳,纵情声色来缓解自己失意的痛苦。 如果不是为了心中的志向,谁又愿意放着王爷不当,去做一名农夫。 “大王莫要气馁,贺拔岳主政关西,若与高氏决裂,未尝不能西行寻找机会。” 王思政劝慰道。 贺拔岳?他能守住关西再说吧。 元修不以为意,但也不愿拂了王思政一番好意。 才过城门洞,就有一支车队从身后驶来。 “看呐,这是高氏送亲的队伍,快快避让。” 有人在嚷嚷道。 高氏送亲? 元修立足凝望车队前头,与一名年轻小将并马而行的少年郎。 他就是高欢的儿子,高澄? 哼!以为作汉人打扮就不是鲜卑小儿了? 从斛斯椿处得知了事件始末,元修对高澄不仅是厌恶,更是憎恨。 “孝先,我听说父王准备为你封爵?” 高澄当然察觉不到道旁一个路人心中所想,他浏览洛阳之余,对出城相迎的段韶说道。 “都是高王爱护。” 段韶笑道。 “父王赏罚分明,又怎会为私情左右,我听闻孝先不止在韩陵之战奋勇拼杀,更是建言有功,能否与我仔细说说。” 这话,高澄显然昧着良心,贺六浑这人最是徇私。 当然,他小高王能有今天的地位,全凭自己的努力,与高欢真没多少关系。 不,分明是贺六浑倚仗儿子才有今天的权势。 嗯,没错,就是这样。磕头吧,贺六浑,还愣着干嘛。 “哪算什么建言,只不过是当初尔朱氏势大,高王以此考校我,我为高王分析形势与人心而已。” 段韶嘴上谦虚,眼睛时不时瞟向另一侧的斛律光。 眼馋吧,长脸小子,我这可是因军功封爵,你还差得远呢。 斛律光懒得去看段韶那副嘴脸,把头撇向一边,似乎陶醉在洛阳街景之中。 高澄被元善见授予侍中一职,如何不明白高欢的盘算。 侍中贵在面圣,若不是要把他留在洛阳,何必在开府之外,再加侍中。 洛阳这座城市,连高欢都没有安全感,高澄当然要早做准备,当即调留在邺城的斛律光部曲为亲卫,任命斛律光做亲信都督,一路护送他们母子。 留守洛阳辅政,少不得让斛律光护他周全。 这也算他与斛律光再续另一时空的缘分,高澄十五岁往邺城辅政时,就是斛律光护卫左右。 又是一番闲谈,段韶突然道: “高王前些时日新纳了一位侧室,若是王妃发怒,子惠可要劝着些。” 哟,贺六浑给自己找小妈了,聊这个高澄可就不困了。 “阿母识大体,又怎会是好妒之人,不知纳的是哪家遗孀?” 别人要是纳妾,定然是寻黄花闺女,但贺六浑就不用说了,孤寡克星。 “子惠说得是什么胡话。” 段韶摆起表哥的架子教训一句,又支支吾吾道: “是广平王王妃郑氏。” “郑氏……” 高澄一时无语,大车终究是来了。 这般仓促,只怕也没有大肆操办,委屈了大车呀。 不过,人龙门镖局的佟老爷也说过,湘玉是个二婚,不适合大操大办。 车队行至渤海王府,高欢亲自在府外相迎。 “孩儿拜见父王。” “阿惠一路可还安好?” “有明月护送,自是无碍。” 父子两一番寒暄,一个笑眯眯抚着儿子的头,一个对尊敬的父亲执礼甚恭,父子情深的场面任谁看了也挑不出毛病。 高欢、高澄一起将娄昭君与大姐儿扶下马车。 夫妻相逢,面对娄昭君炙热的目光,贺六浑似乎在躲避。 趁着大姐儿与父亲见礼的空档,高澄在娄昭君耳边低声说了高欢纳妾之事。 娄昭君脸色一僵,又转瞬即逝,依旧笑面带风。 一家四口进门时,娄昭君不经意的笑道: “大王,你是不知道,阿惠这孩子有多不像话,你让他送大姐儿出嫁,他居然埋怨,说你是鲜卑老公薄心肠。” 跟在身后的高澄心里一咯噔:不是,您老要出气,要恶心贺六浑,把我牵扯进来做甚。 高欢清楚娄昭君话外之意,纳妾这事确实应该与娄昭君提前商量一下,只怪自己此番没有带上家眷,有些着急了。 娄昭君拿话顶他,高欢发作不得,便转身狠狠拍在高澄肩上。 “阿惠倒是个好兄长。” 前些时日被孙腾拿刘宋故事吓唬一番,高欢见到高澄为了妹妹不怕触怒自己,反倒欣慰起来。 但这风气可不能长,高欢咬牙笑道: “安置妥当后,去找孝先领二十棍。” 高澄眼巴巴地望着娄昭君,向她求救。 娄昭君却不理,找她好外甥段韶领军棍,那能真打吗?贺六浑摆明了只是要把面子拾起来。 高澄只得应诺,心底自然又是一番对贺六浑的问候。 郑大车候在院内,对于即将到来的渤海王妃,她确实有几分畏惧。 娄昭君与高欢的一些故事,进渤海王府以来,她多有耳闻,那位不止是发妻,更是高欢命中的贵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了。 高欢一行人进门,她目光首先就落在并行的妇人身上。 “妾身见过王妃。” 郑大车恭谨行礼道。 “妹妹快起。” 娄昭君上前扶起,仔细打量一番,笑道: “妹妹果然生得可人,我尚且喜爱,难怪大王这般着急。” “妾身二作人妇,残躯败絮,当不得姐姐夸赞。” “莫要这般说,今后便是一家人,都怪大王不及早告知,我都没来得及为妹妹备上一份礼物。” 说着,娄昭君拔下一根发钗,道: “这是我平日常用之物,妹妹莫要嫌弃。” “王妃赐,大车不敢辞。” 郑大车诚惶诚恐地接过发钗,正要收起,娄昭君笑道: “何不现在就戴上,让姐姐我好好看看。” 郑大车依言将发钗插入云鬓。 娄昭君左瞧右看,不禁赞道: “妹妹天生丽质,戴上这发钗可比我合适多了。” 郑大车赶紧将发钗拔下,收入怀中,打定主意将这发钗束之高阁,再不去碰。 娄昭君见她是个有眼力见的人,终于接受了郑大车。 冲身后的高澄喊道: “阿惠,还不快拜见你的庶母。” 郑大车把目光移向娄昭君身后,却意外见着一位翩翩美少年,双眸为之一亮。 第四十五章 冤家 有的人,只是惊鸿一瞥,便闯进了心里。 天色渐晚,高欢与娄昭君这对夫妻回到房里互诉离别之苦。 独坐厅堂的郑大车,却少了几两肉。 她把心遗落在外边,教高澄拾了去。 院子里,高澄趴在地上忍受脊杖。 砰!砰!砰! 那一阵阵声响,都在叩动郑大车的心门。 她咬着唇,放置在腿上的双手不安地揉搓丝巾。 喉咙不自觉地发出异样地闷哼。 …… 高澄褪去上衣,趴在榻上,神色悠闲。 段韶当然不会下狠手,仅轻微用了点力。 至于惨叫,总要顾及高欢的面子。 房门被人推开,高澄只道是婢女来了,头也不回道: “抹点药就行了。” 那人不答话,脚步轻盈地坐在床沿。 她的手指沾着冰凉的膏药,在高澄背后摩挲,指尖顺着脊柱下滑。 在尾椎骨处,轻轻拨转。 高澄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他扭过头,赫然发现是郑阿姨与他独处。 孽缘呀!怎么就躲不开! “你!” 高澄赶忙爬了起来,匆乱间将衣服穿好: “你怎生来了!” 郑大车捏着丝巾,掩口笑道: “白日里还在唤我姨娘,怎生这会又不讲礼仪了。” 高澄心道,咱俩那孽缘,我还不知道吗,但是真的不可以呀。 “快些出去罢,莫叫人看见了。” “孩子受了脊杖,当姨娘的为他敷药又怕谁撞着。” 郑大车媚眼如丝,嗔怨道: “先前你数次偷看我,又可曾在意被旁人瞧见。” 高澄有苦说不出,他当时就是好奇,你这个冤家究竟长什么模样,也就多看了两眼。 “不可以的。” 高澄急道。 郑大车屈身,凑在高澄耳边,轻声道: “什么不可以?” 耳边的热气让高澄感觉瘙痒。 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高澄还是催促道: “你快走吧。” “今夜良宵难得,郎君为何不解风情。” “澄非顽石,却不能受姨娘情意,还是快些回去吧,来世、来世一定。” 高澄敷衍道,活像视频网站里的弹幕。 “今生就可双宿双飞,为何非要做痴男怨女,苦等来世。” 夏夜的蝉鸣甚是喧嚣,迎着郑大车幽怨的目光,高澄头皮发麻。 不能再待下去了,不然真要出事,你不走,我走! 赶紧整理衣衫,高澄匆匆下榻,又担心引起院中婢女的怀疑,临门口,又缓步而出。 这段孽缘他真不能惹,贺六浑对他不仁,他不能不义呀,他高澄可是注定要进新二十四孝的,怎么能干那种事。 嘴里念叨着元仲华、尔朱英娥、李祖娥的名字,一路跑到王府附近斛律光的居所。 “明月!快!给我打几桶凉水!” 才进门,高澄就冲着斛律光喊道。 斛律光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吩咐仆人从井里提了水来。 高澄衣服也不脱,就在院子里,端起水桶当头淋下。 “子惠,你这是做甚?” 斛律光疑惑道。 高澄提着第二桶水,没好气地回道: “天气燥热,浇灭火气。” 斛律光茫然四顾,虽然入了夏,但今夜晚风徐徐,甚是清爽,哪来的燥热。 许久,高澄穿着斛律光略显宽大的衣服回来时,郑大车已经离去,只留下一方丝巾。 扯着丝巾翻转细看,还好没有留字。 本想把丝巾扔了,又怕被人捡走,高澄吩咐仆人取来火,付之一炬。 唤来一直侍奉自己的婢女,去寻王府管事要两块金条。 抱着金条,高澄悠然入梦。 早些时候高欢已经与他说了和尔朱英娥的婚事。 女大三,抱金砖,尔朱英娥长他六岁,抱两块金条,也能安抚他躁动的心。 身体虽小,但他在心智上,确实是个成年人。 第二天,王府上下都在忙碌大姐儿与元善见、高澄与元仲华的婚事。 高澄生怕再遇见那个冤家,不敢在家中久留,问候了高欢、娄昭君,便去寻斛律光,领着他往杨愔府邸而去。 杨愔入洛阳后,辞别高欢,回乡收敛遗骨,安葬亲族,平日里以丧礼自居,只吃盐米,以致形销骨立。 高澄替他难受,劝慰道: “斯人已逝,遵彦何苦这般作践自己,你用尔朱世隆、尔朱天光的首级祭奠,为宗亲复仇,他们在天有灵,已然欣慰,更盼望的是遵彦能够保重自己。” “世子关怀,愔感激在心,我自会保重身体,将来还要留此残躯,尽心辅佐世子。” 一番倾诉相思后,高澄告辞离去。 本想询问杨愔有关陈元康的事情,但看他如今的模样,也不好再问。 让跟随他出门的小厮去街上打听陈元康的住处,高澄自与斛律光寻了处地方喝茶。 不久,小厮回报,称陈元康已经被高敖曹征召入幕府。 高澄冲斛律光无奈道: “这下又得欠人情了。” 斛律光不解道: “那陈元康究竟是何人,能得子惠这般看重。” “如今我获封开府,然身边幕僚仅有彦举(孙搴)、遵彦(杨愔)、叔正(崔季舒)三人,本就少了人手,昨日父王又对我说身边缺了文士,要把彦举调去,让我再寻人主持听望司。 “陈元康曾入李崇幕府,为老尚书谋划,立功得授临清县男,能得老尚书相中,必然有过人之处。” 高澄也不能直接告诉他,陈元康敢为自己挡刀子,只能临时想了个借口道。 斛律光闻言,信服地点点头。 李老尚书一生经历繁多,战功赫赫,能被他招入府中得以重用,自然是有才之人。 但斛律光对陈元康这爵位相当不满,这刺激到了他的痛点,段韶昨日已经得了嘉奖,被授予下洛县男。 倒不是眼红爵位,他斛律光有信心将来在战场上搏一个开国公,只是看见段韶那蹬鼻子上脸的模样就来气。 高澄起身道: “走吧,要去拜访我三叔祖了。” 第四十六章 陈元康 汉人大将高敖曹如今意气风发。 韩陵之战,他领骑兵拦腰截断尔朱兆的军队,立下大功,高欢入洛阳后,论功行赏,封武城县侯,得开府之权。 如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回河北给父亲起一座大坟,然后在坟前耀武扬威。 自小父亲高翼便偏爱二哥高慎,又指责他和高乾行事不知忌惮,担心死后没人能为自己添土。 瞧好了吧,我不止要为你添土,还要给你起座大坟,让你瞧瞧我的本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份好心情一直保持到高澄登门拜访。 “三叔祖,澄年幼,在士人之中没有声望,好不容易请了孙彦举辅佐,却被父王招去,父王欲留我在洛阳辅政,可怜我才十二岁,我辅佐天子,谁又来辅佐我呀。” 高澄诉苦道。 高敖曹听见那句三叔祖就知道事情不妙,相处一年多,这位小高王是个什么性子,他多少有些了解。 小高王嘛,可不就是小高欢,当初刚入信都,高欢一口一个叔父,稳定根基后,就成了高都督。 “世子就直说吧,需要敖曹做些什么。” “听说三叔祖幕中有位文士,名叫陈元康,据说有些能耐,还请三叔祖忍痛割爱。” “是季式说的?” 高敖曹确实在高季式面前提过一嘴,说陈元康处事得力。 高澄连忙摇头道: “可不干季式的事,我在洛阳访贤,有人向我推荐了他,说是当初在李老尚书幕下颇受重用,如今政事繁多,我实在没了办法,才来向三叔祖求助。” 高敖曹很为难,他出身豪族,却不好读书,对于尺牍之事,向来厌恶。 新招来的陈元康处理事务井井有条,从未出错,甚合他的心意。 就这么交出去,当真舍不得。 见高敖曹凝眉不语,高澄继续劝说道: “河北一战,三叔祖威震天下,士人多有倾慕,再寻一文士又有什么难的,澄留守洛阳,身边多缺人手,季式与我友善,也请三叔祖能让季式常伴我左右。” 高澄这是摸准了高敖曹顺毛驴的脾气,先用恭维话哄着,再给他心尖尖高季式一份前程,高敖曹就吃这两招。 果然,高敖曹当即答应下来,命人去请陈元康。 高敖曹性格粗豪,但不傻,高季式与高澄为伴,将来必会受到重用。 对于一位能够拿自己性命,给弟弟换刺史官位的人来说,又怎么会吝惜一介文士。 在高澄翘首以盼中,陈元康终于站到了他的面前。 陈元康二十六岁年纪,整整比高澄大了一轮还多,他相貌憨实,进门后举止恭谨,虽然不知道高澄的身份,但还是先与之见礼。 高敖曹为陈元康介绍道: “长猷,这位是渤海王世子,大王将以世子留守洛阳,他向我请求招你入幕,不知你是否愿意?” 陈元康眉毛微扬,心中很是惊讶,但还是毕恭毕敬道: “恩主对元康有知遇之恩,何去何从,但凭恩主吩咐。” “既如此,你往后就在世子帐下听用,需好生辅佐,莫要让人看了我的笑话。” “元康定然用心谨慎,不使武城侯声名受损。” 陈元康改了称呼,但还是诚心拜谢。 不止谢高敖曹的知遇之恩,更感谢他没有阻碍自己前程。 又向高澄再施以拜礼。 自然被高澄一把拉住,笑道: “今后还要仰赖元康辅佐。” “唯尽心竭力耳。” 高澄笑得越发爽朗,今日一行简直三赢:既得了陈元康,高敖曹又搭上一个高季式,而且还不用欠人情。 赢了三次,都赢麻了呀。 被送出府时,高敖曹念叨着,过几日就要随高王回邺城,高季式还得留在自己身边陪伴些时日,等出发后,再让他去高澄府上。 高澄自无不可,弟控嘛,他能理解。 要是自己弟弟也是兄控就好了。 好吧,兄控不可能,嫂控倒是没得跑。 同陈元康、斛律光一齐出了府门。 高澄不急着表示亲近,斛律光这个电灯泡还在身边杵着,说不准见了他与陈元康亲密,学段韶打翻醋坛子。 要是斛律光知道高澄心中所想,只怕要找人抱怨:当初整天在耳边明月、明月的,现在有了新人,就嫌他碍事了。 毕竟小高王嘛,为人是这样的,李姐一下。 领着陈元康去寻孙搴,让他们交接听望司事宜。 与孙搴交接过后,陈元康有些惶恐,他才至幕府,就被安排这么重要的职事,这让他深感责任重大。 更多的是疑惑:难道世子麾下就这么缺人? 高澄确实缺人,崔季舒还在青州跑腿公干,杨愔那身体,不休养段时间,高澄担心他过劳死。 不过,听望司放在陈元康手里,他才安心。 若非高澄干预,陈元康本就是将来接替孙搴掌管高欢霸府的机要,他足以挑起这个担子。 当然,更多的是信任。 感情的事,慢慢来吧,只要高欢不乌鸦嘴,他俩不落得相抱而死的下场,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高澄任陈元康为幕府司马,长史之位交给了杨愔,主薄则由崔季舒担任,反正麾下也就这三个人。 留陈元康在听望司办事堂中熟悉事务,高澄领着斛律光回府。 进了大堂,就看见高欢正在会客。 “子惠,快过来,与你司马叔父见礼。” 司马叔父?高澄仔细看了眼堂上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恍然大悟:哦,司马子如呀。 当初司马子如因高欢故旧的原因,被逐出洛阳,放任为南岐州刺史(陕西凤县),司马子如没有去河北投靠高欢,反而真去了南岐州赴任。 如今尔朱氏只剩了尔朱兆还在晋阳醉生梦死,司马子如也来了洛阳面见故人。 相互见礼后,高澄随侍在一旁,听着两人诉说当初的情谊。 期间用过晚膳,夜色渐深,高澄直打瞌睡,终于忍不住向高欢告退。 得了高欢应允,高澄当即回了房间。 也许是昨夜太过奔放,以为吓到了高澄,今晚大车没有再来纠缠,高澄得以安心入睡。 高欢、司马子如两人谈兴不减,待到深夜,还是不愿分别的两人同室而卧。 第四十七章 通家之好 天还未亮,彻夜长谈的司马子如便向高欢辞别,高欢为了表示对好友的礼遇,让人将高澄唤醒: “阿惠,你替为父送遵业回府。” 司马子如一番推辞,高欢却不许。 咦……怎么还有这种人的嘛!好假哦! 随从掌着灯,高澄将司马子如送至府邸,天刚拂晓。 一个与陈元康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孤零零地在大街上打扫。 年轻人见到司马子如,执礼甚恭,口称恩主。 原来是司马子如的宾客。 ‘一个宾客,天没亮就要扫大街,这司马之如定的哪门子家规。’ 一肚子起床气的高澄暗自不满道。 司马子如含笑与年轻人寒暄,看神态不似敷衍。 带着疑问,高澄随同司马子如进府,与被唤醒的家眷一一见礼。 司马子如安排他的儿子,稀里糊涂背上私通庶母罪名的倒霉蛋,司马消难招待高澄,自己则回房休息。 司马子如刚走,高澄就忍不住向司马消难打听起了门外的年轻人。 “世子说的是赵隐吧,他是父亲的宾客,不过地位低微,专为父亲执笔文书,来我家有段时日了。 “刚开始来时,总是天没亮就不见人影,府里人都奇怪,以为他是要偷盗,可一查又没发现少了物品,后来才知道,他是特意避开众人去扫大街,真是个怪人。” 年龄与高澄相仿的司马消难啧啧称奇道。 高澄赞同的点点头,不过这么有公德心的人,这年代可不多见。 小高王当即对这人有了兴趣,开始详细询问起来。 司马消难知道的也不多,只说他自称南阳宛人,自幼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如今带着母亲寄居在府上。 平时不跟同僚交游,工作上也没有过差错,虽然行为怪异了点,倒是个大孝子,闲暇时一心侍奉母亲。 高澄越听越觉得不对,这人事迹怎么那么耳熟,他追问道: “那人真叫赵隐?不会还有别的名字吧。” “世子是说他犯了事,所以隐匿在我家!难怪他从不与人交游,原来是怕让人认出他的身份!” 同样都是少年郎,两个人的脑电波没在一个频道上。 高澄只能解释: “我是说他有没有表字,或者别号。” 司马消难思索片刻,回道。 “别号我不知道,但我记得他表字彦深。” 赵彦深!这名字一出,高澄哪还不知道是谁。 深受高欢、高澄、高洋、高演、高湛父子五人信任,北齐一朝唯一善终的丞相。 在他们高氏政权,位高权重,还能善终,这份履历足够让人叹服。 段韶能善终,那是因为他姨母叫娄昭君,赵彦深可没有这么一位姨母。 心思直转,高澄立即换了一副嘴脸,亲热地握着司马消难的手,笑眯眯地拉起了家常。 这举动把司马消难看得一愣一愣。 闲聊间,高澄反复强调两家的情谊,言说父辈们是密友,他们彼此间,也应该好好亲近,要时常往来。 两个人相谈甚欢,等回过神时,已经日上三竿。 高澄辞行,司马消难执手相送。 临别时,高澄很是不舍,再三言道: “我与消难一见倾心,恨不能朝夕相伴” 又与司马消难约定明日再登门拜访,高澄这才离去。 看着频频回首相望的小高王,司马消难感慨道: “世子待人亲切,不作伪,一如高王,是个真性情。” 等司马子如醒来,司马消难把这番评价跟父亲提起,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父亲的眼神很奇怪,似乎隐藏着担忧。 难不成是担心自己与世子交往甚密,遭人嫉恨构陷? 哼!我与世子坦荡荡,何惧人言! 高澄回去面见高欢,这才得知高家与清河王府的亲事已经走过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个流程,婚期定在两日后,也就是五月初二。 而高欢也将在五月初三带着家眷与大军返回邺城。 成亲后,大姐儿要住在宫中,但是元仲华年纪太小,依旧养在清河王府,等年岁大些,再接进高家。 至于尔朱英娥,她会在高澄成亲后以侧室的名分低调进门。 对于高欢的安排,高澄自然没有异议,不过还是提出一个请求,希望能够进宫面见尔朱英娥。 高欢表示同意,一手操持了儿子与尔朱英娥亲事的他,又为高澄安排入宫事宜。 感动北魏了,属于是。 高澄有侍中一职,自然是有权进宫面圣的。 那么,在面圣之前在宫里办点私事,比如与先帝皇后商谈婚事,天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斛律光留在宫外等候,高澄行走在宫墙之间,他并没有担惊受怕。 舅父娄昭担任领军将军,统领洛阳禁军,更重要的是高欢与元善见这对翁婿,还没发展到尔朱荣与元子攸那种翁婿相得的境界。 至少暂时不用担心转角冲出一群宦官,找自己借脑袋。 高澄由宫人领到一处偏室,宫人立在门外,讨好道: “孝庄皇后独居在此,世子可自行进去,奴婢会为世子守好房门。” 那句孝庄皇后让他觉得浑身舒畅,很受用。 “门不用关,我只是进去说几句话。” 高澄是个品性高洁的人,腌臜事他可不干。 推门进去,有帷帐遮挡,高澄看不清尔朱英娥的相貌。 他走得近了些,与床榻上的尔朱英娥只隔了一层帘子,长身拜道: “下官高澄,叩见皇后殿下。” “居然还有人记得我曾是大魏皇后,说罢,你们要如何处置我。” 帷帐内,一个女声幽幽道。 高澄顿时不满意了:这贺六浑怎么办事的! 男女婚配,要的就是你情我愿,都快出嫁了,怎么还没有告知当事人。这事传扬出去,外人还当他小高王是在逼迫寡妇,他还要不要脸面? 一大把年纪了,办事还这么不讲究,活该要窝在玉璧城下快活。 “启禀殿下,臣父大丞相授意由臣迎娶殿下,臣今日是来询问殿下心意。” 十八岁的尔朱英娥颤抖着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美丽却又苍白的脸,那张脸上满是惊讶: “你怎地这般年纪。” 第四十八章 拜访 低头伏拜的高澄闻言心道:我还没嫌弃你是个三婚,你倒说我年纪小,年纪小怎么啦!是养成系不好玩?还是姐弟恋不香? “你且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尔朱英娥糯软的声音传入耳中,这让高澄产生一种被挑选的羞耻感。 高澄依言抬头与尔朱英娥的视线交汇。 这个素面朝天的妇人,散发着病弱美的气息,教人心生怜惜,而她的身份又与这种美感有着强烈的冲突。 这种矛盾,冲击着高澄的神经,让他念头通达:其实嫁过人真没关系,嫌我年幼也很正常,为了爱情,这点委屈算什么。 尔朱英娥也在打量着高澄,这就是自己将来要相伴的人?倒是生得好皮囊,心底也没有了之前那般抵触。 “殿下嫁臣,虽只能屈居侧室,但臣必定以礼侍奉,待臣年长,必与殿下厮守。” 见高澄说得诚恳,历经苦难的尔朱英娥放下帘子,叹息道: “世道丧乱,我一个飘零身世的妇人又哪能够自主,靡所适从,只能听由旁人处置,今日小郎求娶于我,还望来日莫要嫌弃妾身年老色衰。” 她早就不复曾经的娇横。 得了尔朱英娥的首肯,隔着一层帘子,拜伏在地上的高澄温声道: “将来若破晋阳,臣必会为殿下保全骨肉至亲。” “若真如小郎所言,妾身愿尽心侍奉。” 尔朱英娥苍白的脸颊泛起一抹红色,感激道。 她对宗亲们没有好感,那日苦苦盼来的尔朱兆摔死她的孩子,彼此间早就断绝了情分,唯独对自己两个年幼的弟弟放心不下。 毕竟,他们可是尔朱荣的儿子。 高澄赶紧纠正道: “臣父深受天柱恩义,殿下又曾为国母,礼不可废,日后当由臣来侍奉殿下,臣不便久留,请告退。” “小郎且去吧。” 听着离开的脚步声,尔朱英娥心想:这也许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高澄并没有直接离开宫城,打的是面圣的幌子,总要把表面功夫做足了。 元善见还是要见一面的。 此番面圣,崔季舒不在身边,总让高澄感觉少了点味道,就像戏台子搭好了,主角却不在场。 九岁的元善见接见了自己大舅子,也是妹夫,十二岁的高澄。 两个少年的相会,没有酒水,自然少了些亲密互动。 可惜了,否则古有孙十万劝学,今有小高王劝酒,也是一段佳话。 元善见虽然聪慧,但还不是后来被圈养十余年,却依旧心怀复兴之志的英主。 高澄暗示元善见,说元仲华年幼,婚后会养在清河王府。 元善见也心领神会,说高皇后也会好生养在宫中。 见要交代的话,对方已经应允,高澄辞行出宫,宫门外等候的斛律光赶紧迎了上来。 走出宫门,高澄长长吐出一口气,这种宫城,对于尔朱英娥、对于元善见来说,都是一座囚笼。 宫墙巍峨,却让他觉得压抑。 回到府中,依旧没有受到郑大车的纠缠,这让高澄放下心来:也许是那日的态度,让她认清了自己并非沉迷女色之人。 五月初一,大婚前一天。 天还未亮,司马消难就早早守在府门外,好知己高澄昨天曾说过恨不得与他朝夕相处,既然约定了今日拜访,他定然急于相见。 果然,没等太久,他就远远望见了好知己的身影。 高澄很难受,特意赶了个早,就是想找机会跟赵彦深拉拉感情,这司马消难杵门口作甚,你精神头这么足的吗? “我来叩门,自会有人通传,世兄何苦亲自出门等候,若是我迟迟不至,世兄难道还要一直等着吗?” “一如世子,消难也恨不能早些相会。” 两人照面,执手相看,司马消难那真挚的眼神,甚至让小高王感觉到一丝丝的惭愧,不得不别过目光。 牵着手,步入府中,府门外,赵彦深还在旁骛杂念地打扫巷道。 两人又是一番互诉衷肠,高澄见火候差不多了,突然一声叹息。 “世子即将大婚,何故忧愁?” 司马消难不解道。 高澄倾诉道: “明日便是婚期,澄自是喜悦,可父王将返邺城,留澄守洛阳,身负重任,又无人辅佐,一直忧虑在心。” “这有何难,家父交游广泛,消难这就去请家父为世子举贤。” 正要去寻司马子如,却被高澄紧紧拉住: “澄入洛阳以来,多有寻访,如今还缺一个能书写的小吏,与叔父交好之人,俱是一时才俊,做一小吏,着实委屈了。” 司马消难闻言颔首。 高澄进一步提示道: “世兄可有合适人选?出身并不重要,只是一小吏而已,不求多少才干,只需书写不要出错就行。” 就差直接告诉对方:我觉得那个叫赵彦深的卑贱门客就挺不错。 总算司马消难不是榆木脑袋,他当即道: “听世子这般说,我家就有一人,就是昨日世子提起的赵隐,父亲常夸赞他办事谨慎。” 高澄立即道: “既是世兄所荐,定然可靠,还请世兄为我引见。” 但司马消难却迟疑道: “赵隐虽身处卑微,终究是父亲门客,我还是要与父亲商议一下。” 高澄怂恿道: “澄与世兄年岁相仿,已然挑起重任,为何仅是一个书写小吏,世兄还要向叔父请示,事事请示,澄只担心世兄被外人看轻。更何况世兄是家中独子,叔父岂会为一门客,责难世兄。” 一番言语相激,让司马消难上了头。 当即与高澄执手出门,那赵彦深还在府外清扫。 “赵先生,这位是我家世交,渤海王世子,今后你就搬去他府上。” 事发突然,赵彦深愕然道: “可是恩主吩咐?” “我是家中独子,我的话便是父亲的意思。” 赵彦深却犟道: “彦深是恩主门客,需有恩主首肯才能离去。” 司马消难觉得在好兄弟面前丢了脸面,急道: “你这人怎这般不晓事,非要我将你赶出家门,你才罢休不成!” 一旁的高澄见状,出来示好道: “世兄莫要动怒,赵先生感念叔父恩义,是个重情分的人。” 第四十九章 结亲 “世兄莫要动怒,赵先生感念叔父恩义,是个重情分的人。” 高澄一句话劝住了司马消难,也让赵彦深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位笑吟吟的渤海王世子身上。 “赵先生,世兄知道澄缺了人手,出于对先生才学的推崇,这才为我举荐了先生。 “先生不愿背弃恩主,澄极为敬佩,但若是叔父得知世兄逼迫先生,难免父子失和,这才是僚佐最大的罪过。 “先生不妨先搬去我府上,若是叔父知晓后,再来讨要,澄定不阻挠,先生以为如何?” 既照顾到司马消难的颜面,又让赵彦深无从拒绝。 “如此,彦深愿听从阿郎与世子的吩咐。” 高澄不是没想过直接向司马子如要人,但司马子如将来能将赵彦深推荐给高欢,对他自然是极为倚重。 从高敖曹那里诓来陈元康容易,在司马子如手上撬走赵彦深却难,更何况欠司马消难这个憨憨的人情,可比欠司马子如好多了。 赵彦深转投高澄后,司马子如还当真能去讨要? 高澄见意图得逞,等待赵彦深收拾妥当后,立即带着赵氏母子回了渤海王府安顿。 他计划依旧拿赵彦深当文吏使用,并未升作幕僚。 陈元康能担任高澄幕府司马,是因为他先后经历李崇、高敖曹的幕府,在高敖曹麾下任开府司马一职。 至于杨愔、崔季舒,一个出身弘农杨氏,一个出身博陵崔氏,又都是高澄在河北的旧人。 这些人的出身、履历,都不是司马子如府中一名门客能够比拟。 求贤若渴的同时,也要顾及旧人的情绪。 出身低微,声名不显,又没有功劳的赵彦深,骤然与陈、杨、崔三人并列,且不说旧人们有没有想法,高澄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 赵彦深注定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往上攀升。 高澄带回赵彦深后,并没有把太多心思放在他身上,小高王对笼络人心这种事,有自己的理解。 对付高敖曹那种弟控,他选择交好高季式。面对赵彦深这种孝子,则打算施恩赵母。 当然,这些都是今后的事情,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与元仲华的婚事。 太昌元年(532年)五月初二,婚嫁吉日。 作为天子之妹,渤海郡王世子的嫡妻,元仲华的婚事极为风光,嫁妆与百官贺礼,填满了渤海王府十间屋子。 高澄认识,或不认识的官员们陆续来贺。 却没在人群中见着他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司马消难。 与人打听,才知道昨夜被司马子如吊起来打,如今在家养伤,下不得地。 希望这事不会影响他们父子间的感情。 否则司马消难心生怨恨,为报复,真的与庶母做出苟且之事,高澄为了保住好兄弟的性命,少不得要委屈自己蒙受污名,去劝解司马子如: ‘我也曾与郑大车私通,像这样的事情,应该掩盖起来才是……’ 可惜天下人都知道,小高王为人纯孝,干不出那种事,只能作罢。 庆幸的是好兄弟这场罪没有白受,至少司马子如已经默认了赵彦深被高澄挖走一事。 繁琐的礼节过后,在宾客的围观中,高澄终于见到了用团扇遮面的妻子,元仲华。 七岁的她比高澄还要矮小,时不时移开团扇露出一对月牙眼,偷偷打量他,每次视线交汇,又总会慌乱的用扇子挡住。 见着她俏皮可爱的模样,高澄却笑不出来,终究不能释怀元仲华在另一时空的遭遇。 等他羽翼丰满,总要跟弟弟在物理上交换意见。 高欢因此要废黜他? 哼!齐王、齐帝,孤自为之。 让贺六浑知道什么叫烛影斧声!父王,你可莫拿脑袋来撞我的斧头! 又是一系列流程过后,进入屋内的高澄与元仲华各自剪下一缕头发,合在一起打成结。 红烛散发着昏暗的光芒,再也没有了团扇的遮挡,他们相互凝视着自己的伴侣。 高澄引用苏武的诗句,轻声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且暂住清河王府,待年岁大了,我再接你回来。” “渤海王府屋舍众多,其实,妾身也可以住进府中,常伴郎君左右。” 元仲华红着脸,低头避开了视线,语调轻柔。 高澄宽慰道: “我自是愿意合你的心意,但你我年岁太小,长相厮守,难免情不自禁。” 元仲华嗯了一声,眼角含笑。 高家大姐入宫为后,高澄迎娶元仲华,诸事完毕,高欢是在第二天一早离开的洛阳。 随行大军中,不仅有娄昭君、郑大车等家眷,还有新近投奔的司马子如。 司马子如被任命为大行台尚书,随行左右,参预军国大事。 高澄的冤种兄弟司马消难,也带着一身伤被人抬在担架上与他道别。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惹得不远处的郑阿姨好生怀疑。 五月初三,大丞相高欢在坚决辞去天柱大将军一职后,出洛阳,回师邺城。 除领军将军娄昭统领禁军外,辅佐侍中高澄留守洛阳的还有侍中兼司空高乾、侍中孙腾、侍中封隆之、侍中高隆之。 为解决废帝威胁,当夜,大司马、清河王元亶将元恭、元朗、元晔逐一用棉被闷杀。 又一位大魏皇后、元恭之妻、尔朱兆之女、尔朱英娥的侄女小尔朱氏就此沦为寡妇,将来少不得又要辛苦小高王。 元亶居尚书省摄政,与太师沛郡王元欣、太尉南阳王元宝炬、平阳王元修、太傅长孙稚互相勾连。 众所周知,一个社团只能有一个话事人,谁想在洛阳城里搞双话事人,小高王就要约他去钓鱼! 啥?那是他岳父? 翁婿之间有啥不能商量的,先凑合着过吧。 五月下旬。 侍中高隆之鼻青脸肿的跑进高澄府上哭诉: “世子,那元宝炬打的哪是我呀,分明是在打高王与您的脸面。” 这高隆之虽然冒称渤海高氏,但也是晋州元老,是被贺六浑主持录入渤海高氏族谱的宗亲兄弟。 新纳皇后的小高王闻言大怒,谁不知道高家父子靠的就是这张脸面混饭吃。 一时间,英娥姐姐的怀抱不香了,心里话也不肯与她说了。 第五十章 公道 “那元宝炬打我也就罢了,却指着我骂是镇兵戍卒,世子,他骂的难道真是我吗?他是在骂高王呀!” 言语激烈之下,高隆之不小心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高隆之本姓徐,因父亲徐干被姑丈高氏收养,故而随之姓高。 高干曾任白水郡守,高隆之算得上官宦子弟,什么时候又做过镇兵戍卒。 还不是在指桑骂槐,讥讽高欢是个低贱出身。 “竖子安敢辱我父王!” 这让素来信奉百善孝为先的小高王不能忍受。 “世子念及翁婿情谊,不愿与之相争,这些宗室们才敢口出恶言。当日尔朱主政,他们哪敢这么放肆,世子呀,不能再放纵他们了。” 高隆之怂恿道。 小高王越想越气,都怪那贺六浑,为了遮人口实,将尚书省交给了元亶,又留自己辅政,弄出两套班子。 高澄心中暗骂不已,当即吩咐随从道: “快去将舅父、高司空、孙侍中、封侍中请来。” 他倒要看看,这洛阳城里,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南阳王府。 得知元宝炬羞辱、殴打高隆之,太保赵郡王元谌匆匆来到元宝炬府上,责怪道: “高王于天子有拥立之功,与清河王又是姻亲,其人未见反意,子明(元宝炬)为何还要羞辱他的亲信。” “高隆之傲慢,不尊公卿,打便打了,你若畏惧,自可去寻你的高王。” 元宝炬毫不在乎道,他本就是个冲动的暴脾气,看不惯高隆之作威作福的模样,这才出手教训。 赵郡王元谌懦弱无胆,才质平平,素来被人轻视,元宝炬又怎么会在意他的指责。 要不是看在同是宗亲的份上,连门都不许他进。 元谌无可奈何,唉声叹气的回了府,决定称病躲在家中,不掺和这趟浑水。 他才走不久,平阳王元修携门客王思政,与沛郡王元欣等一干人等,齐聚南阳王府。 元欣是废帝元恭的兄长,元亶杀元恭后,授意元善见封元欣为太师,出于各种原因,元欣最终向元亶靠拢。 “子明做的好呀!高隆之仗着有贺六浑撑腰,行事骄狂,我早就想教训一番。” 元修朗声笑道,有元宝炬这莽夫打头阵,纵使出了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今日高隆之受了屈辱,也好看看留守洛阳的孺子会有什么动作。 “那高隆之是何出身,不过是贺六浑手下一个僚属而已,守户之犬,也配位列公卿。” 元欣同样不屑道。 就在元宝炬受到众人吹捧时,娄昭、高乾、孙腾、封隆之齐聚高澄府中。 “舅父、三位侍中,父王留我在洛阳,与清河王共同辅佐天子,国事艰难,我本欲相忍为国,奈何他们欺凌太甚,高侍中是我父旧人,在晋州时便入幕侍奉,多有功劳,诸位看看。” 高澄指着高隆之脸上淤痕,厉声道: “并非是我要生事端,若让元氏众人误以为我等软弱,明日受辱的就是诸位,就是我,就是父王!” 一番话说得众人义愤填膺,纷纷表态要讨个说话。 这些都是高家父子党羽,即使小高王不能带领大家打上月球,也依然会拥护他话事洛阳城。 对于大家的支持,高澄非常满意,他对娄昭道: “舅父,就劳烦您领禁军围困南阳王府,我等稍后便至。” 娄昭领命,先行一步。 元修、元欣等人还在南阳王府为客,众人谈笑正欢时,有奴仆神色惊慌的闯了进来: “大王,禁军,外边来了好多禁军,把王府给围住了,谁也不准出去。” 在场之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反应过来,元宝炬怒骂道。 “敢围我王府,孺子欺人太甚!” 元欣则慌了神: “他调动禁军,到底意欲何为?难不成还敢屠戮宗王。” 被他这么一说,连一旁大声斥骂的元宝炬也安静了下来。 元宝炬暴躁易怒,但并非不怕死,他与元修出奔关中,目睹元修被宇文泰毒杀,于是老老实实当了十六年傀儡天子。 王思政出言安抚道: “诸位大王不必担忧,如今西有贺拔岳在侧、北有尔朱兆残存,贺六浑新得山东之地,人心未稳,其子必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如此祸事。” 这一席话,也让元修在内的众人,安心不少。 众人还没来得及出门查看究竟,高澄留娄昭在外统领禁军,自己领着高乾、孙腾、封隆之、高隆之四人在斛律光及亲卫的护卫下,已经闯入府中。 两方在厅堂照面。 不等元宝炬等人询问来意,高澄扬声道: “我此来,只是寻一个公道,诸位不必惊慌,哪位是南阳王?” “孤便是。” 元宝炬挺身而出,硬气道。 高澄又将高隆之招至身前,看向元宝炬: “你与高侍中有何仇怨?” “素无仇怨,只是不忍见他欺辱公卿。” 高隆之抢白道: “我虽恶语向人,又与你何干!” 高澄这才知道冲突的缘由,也怪他为人至孝,听见有人暗讽高欢,哪还沉得住气。 不过小高王素来双重标准,更何况为人子者,父亲受辱,哪还要去分对错。 高澄继续道: “高侍中以言语辱人,你是否同样回以言语。” “自是反唇相讥。” 高澄大声喝问: “两相抵消,那你为何还要动手殴打!” 元宝炬被那句两相抵消给整懵了,他是先动的手,打完还觉得不解气,才讥讽了一句‘镇兵安敢如此’。 “高侍中,今日你就将南阳王施与你的拳脚,返还回去,两不相欠,南阳王,你可觉得公平?” 高隆之也懵了,还有这种事的? 不过隐隐有些兴奋,这可是殴打宗王呀。 “我为宗王,安能受辱于人。” 元宝炬当然不能接受,断然拒绝道。 话音刚落,高澄身侧窜出一个暴躁小子,对着元宝炬扬拳便打,看呆了在场众人。 原来是从青州公干回来的崔季舒。 众人纷纷拉扯住他,奈何崔家拳的拳速太快,大家伙发愣的空档,依旧被他抓住机会,梆!梆!梆!照着元宝炬的脸上就是三拳。 “在世子面前,哪有你拒绝的道理。” 被人抱住的崔季舒意犹未尽,冲着元宝炬呵斥道。 全程目睹的高澄也被惊的目瞪口呆:好家伙,上一世打东魏皇帝,这一世揍西魏皇帝,您全活了。 第五十一章 我无罪! 有些人,即使身处卑位,也无法遮掩他的光芒。 像崔季舒这样出色的男人,他敏捷的身手,凌厉的拳法,就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么鲜明,那么出众。 但是,你不能抢戏呀! 高澄好不容易搭了个台子,本打算自己唱主角,来笼络高隆之。 你崔季舒是个什么情况,不止把戏给抢了,还自己加台词,问过小高王了吗。 在场众人注意力牢牢被拉风的崔季舒吸引,小配角高澄暗自后悔:该防着这小子一手的,咋就没注意到这位拳王跟了出来。 事情咧,就是这么个事情,人咧,崔季舒也揍了,问题是怎么收场。 高隆之动手勉强也能算名正言顺,他崔季舒有什么理由殴打宗王。 但小高王最是护短,轻咳一声,将众人视线收回,开口道: “高侍中伤重,只能由崔主薄代劳,南阳王,今日之事就两清罢。” 众人看着生龙活虎的高隆之,不由得感慨,不愧是渤海王世子,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可不是随了高王。 高隆之也很有眼色,附和道: “高某伤重,不能行动,多谢崔主薄施以援手。” 高澄点点头,嗯,你看,事情这不就解决了。 但是元宝炬可不干了,他闹腾着要治崔季舒殴打宗王的罪责,连家眷都被吵闹了出来。 其中就有来兄长家里串门的元明月。 元明月二十五岁的年纪,生得美艳动人,在高澄见过的妇人中,都是独一份。 因为丈夫侯民新丧,她穿着一身白衣素服,更是惹人怜爱。 要不怎么说女要俏,一身孝。 孙腾、封隆之已然投去了炙热的目光,只一眼,刚刚丧偶的封隆之就起了续弦的心思,孙腾也在盘算着休妻再娶。 高澄见元宝炬吵闹的不像话,威逼道: “你莫以为我不知道先前侮辱高侍中之言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真要我把事情禀告父王,让他亲来洛阳与你理论!” 元宝炬呐呐无言,元氏宗亲们还没表示,孙腾、封隆之已经站出来打圆场,安抚着元宝炬。 好家伙,搁日本,你们还不要抢着说:这位小姐,你也不想看你兄长受欺负吧。 众人调解时,高澄注意到元宝炬身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视线一直落在元明月婀娜的腰臀上。 高澄侧头向高隆之低声询问那人来历。 “他是平阳王元修。” 高隆之低声回禀道。 原来是堂姐妹爱好者,骨科天子元修呀。 又看见站在元修身后一名容貌魁伟的中年人,心中有所猜测,继续向高隆之追问身份。 “那是平阳王的门客,王思政,出自太原王氏,曾在北海王元颢麾下任职。” 高澄惊讶的看着高隆之:原来你还是个包打听,连元修门客的出身、履历都能摸清楚。 似乎猜到了高澄心中所想,高隆之小声解释道: “高王曾有意以元修承继大统,亲自招入府中观察,我也曾找人了解了一些情况。” 高澄了然,不过心里的兴奋劲却没过去: 一直嚷嚷着要给老爹筑玉璧城当陵墓,这不,包工头就给送上门了,连老天爷都在帮着他尽孝。 见孙腾、封隆之劝住了元宝炬,气氛也缓和了起来,小高王秉持着不打不相识的精神,和颜悦色的与众人逐个认识。 待与元修相互见礼寒暄后,终于走到王思政面前。 “仆阳平王府宾客王思政,见过世子。” 王思政恭敬道。 哪知高澄却勃然大怒: “方才人群之中,我就见你眼含怨恨,如今却又向我行礼,这等行迹,分明是嘴里含着蜜,腹中藏着剑,口蜜腹剑之徒,我深恨之,明月!替我绑了他。” 与嫂嫂乙弗氏一起搀扶着元宝炬的元明月,闻言一怔:与我何干? 王思政慌了,他何时碰到过这样不讲理的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无罪!我无罪呀!” 王思政还在喊冤,斛律明月已经命亲卫反扭了他双臂。 小高王心道:你无罪?我蛮夷也!你不知道侯景那羯人唤我是鲜卑小儿吗! 眼看着王思政被押走,元修求情道: “世子,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王思政为人实诚,必不敢对世子心怀怨恨。” 高澄却一本正经道: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如今国势艰难,平阳王身为宗室近亲,更应该引以为戒,这王思政表里不一,定是个谄媚小人,今日我为大王除一奸佞。” 我还用你教《出师表》?元修急了,难道是当日求天子之位,被高家父子惦记上了,所以要剪除自己羽翼? “世子,还请把小王的门客放了,小王回去自会教训。” 元修把姿态放得很低,在高澄一个少年面前称起了小王。 其余人也纷纷求情,他们一致认为高澄是要杀鸡儆猴。 高澄却不管不顾,这可是给他敬爱的父亲准备的陵寝包工头,哪能就这样放了。 若是贺六浑知道自己才三十七岁,正值壮年,好儿子就着手为他挑选修建陵寝之人,只怕临了也要把小高王给捎上。 “澄本想为大王诛杀奸佞,但有感于大王仁善,便饶他性命,但是大王是个实诚君子,可不能再放他回大王身边蛊惑,我要将他幽禁起来,大王请勿再劝。” 说罢,扬长而去,留下元修手足无措。 元宝炬、元欣等人还在安慰,只道是人还活着,将来必有再见之日。 也是他们不了解小高王的品性,跟他一比,贺六浑都算个厚道人。 王思政一直在喊冤,听得高澄烦了,让斛律光找了块布,堵住了他的嘴,这才清静下来。 一路上,孙腾、封隆之心不在焉,明显是把魂给落下了。 高澄实在不明白,那元明月就真有那么好吗?不就是一身白衣素服给亡夫戴孝。 回到府中,高澄来不及去管王思政,反正斛律光会安排好关押事宜,先关他几天再说。 他直奔尔朱英娥房中,高澄伏地跪拜道: “下官高澄,拜见皇后殿下。” “爱卿快快请起。” 高澄起身后,见左右无人,凑在英娥姐姐的耳边轻声道: “殿下,今天你也换身衣服吧。” 第五十二章 风言风语 一番嬉闹过后,尔朱英娥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高澄,娇声埋怨道: “衣裳都被爱卿撕破了。” 高澄连忙起身告罪,一脸诚惶诚恐: “下官无礼,还请殿下责罚。” “这次便原谅了爱卿,下不为例。” 得了尔朱英娥的恩免,高澄感激伏拜道: “下官叩谢殿下宽恕。” 虽然舍不得这些时日的欢乐,尔朱英娥还是劝道: “爱卿也该做些正事了,莫要沉迷在温柔乡里,否则旁人又该怎么看妾身。” 原来自从三天前尔朱英娥进门,高澄便整日伴在她身边,枕着腿说些私房话。 一直到今天才换了花样,非要尔朱英娥换了孝衣,嬉笑间,‘不小心’把身上的孝衣给扯破了。 “我十岁便为父奔波,操劳了两年,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高澄很不服气,转念一想尔朱英娥也是出于关心才劝谏自己,况且那也不是敬奉皇后的语气,赶紧躬身行礼道: “殿下教训的是,下官谨遵殿下恩旨。” 高澄不再逗留,临出门时,还是留了一句: “但请殿下耐心等待下官成年,必与殿下恩爱相亲。” 人已离去,尔朱英娥穿着破烂的孝衣跪坐在榻上,低声自语: “郎君难处,英娥自是知道的。” 如今的小高王,念头很是通达,谁说的望梅止渴起不到作用。 一颗荒寂了两年的心,在精神层面终于得到慰藉,高澄处理起事务也是干劲十足。 听望司搬迁到了洛阳后,倒是方便了往关西、晋阳、萧梁派遣细作,陈元康是个得力的僚属,源源不断有消息从这三个地方传来。 可惜关西、萧梁因潜伏时日尚短,耕耘不深,并没有重要情报流传。 不过晋阳才是当务之急,因为这是高欢下一阶段的攻伐目标。 尔朱世隆等人被枭去首级后,尔朱兆似乎被消磨了心志,整日醉生梦死,也不知道有没有在梦中与他的好兄弟贺六浑相见。 麾下亲信除了慕容绍宗等少数人外,多与听望司细作联系,只待高欢大军西进。 鲸吞山东之地,众多尔朱氏旧部归附,高氏集团的军事实力急速膨胀,不得不在邺城整编军队,这才让尔朱兆得以苟延残喘。 高澄与陈元康反复交代,拨给关西细作买通重要人物或身边亲近的钱财不能短缺了,晋阳只是当务之急,关西才是重中之重。 短暂的放纵过后,高澄又成了勤政爱民的小高王,他关心河北与青齐之地分配田亩过后的生产状况,来洛阳前,高澄命令可靠随从留在邺城看管大鼓。 若是有人击鼓鸣冤,需得把人送来洛阳,小高王亲自询问缘由,派人调查,这种做法耗时耗力,但也是必须的。 这个时代,农人愿意背井离乡往邺城喊冤,那委屈可小不得,若真有地方官吏沆瀣一气,为了敛财胡作非为,打击的也是农民生产积极性。 生产不能恢复,哪来的钱粮交税,没有钱粮,高澄又怎么收买关西、萧梁的重要情报,总不能指望细作们在大街上打听吧。 将来大兴文教等诸事,又哪样用不到钱。 如今来了洛阳接近一个月,还未曾有过民众被送来洛阳,多疑的小高王还是不能放心,他又派出在洛阳新近招揽的文吏分往河北、青齐各州探查暗访,听取民意。 赵彦深被派往了最受高澄关注的青州。 也不能说高澄是没事找事,因为他确实闲得没事干,如今的北魏,都城在洛阳,权力中心却在邺城。 不止是高欢坐镇邺城,对于山东之地来说,邺城才是中心地带。 洛阳西有贺拔岳在侧,北面是山西尔朱兆,对于河北、青齐这两个核心地带的影响力无法和邺城相提并论。 如今清河王元亶名义上居尚书省摄政,但真正处理山东事务的,还是邺城旧有的行政班子。 这也是高澄对高欢不满的缘由,只剩政治象征意义的洛阳,却搞出两套班子,而他留守的任务,却是要稳住局面,不使洛阳生乱,这不是为难人吗。 高澄在听望司消磨时间的功夫,崔季舒的威名已经被洛阳民众争相传颂。 渤海王世子的幕僚当众殴打太尉,南阳王元宝炬,这么精彩的权力层八卦,谁又能拒绝参与讨论。 只能说崔季舒的三拳,打出了风采,打出了名头。 这些时日,崔季舒出门,旁人知道是崔府马车,都没有权贵敢与他争道。 谁又愿意招惹这个一言不合,就抡起拳头打人的暴躁青年,一时间风头无两,堪称洛阳街霸。 要不是知道这小子关键时刻靠不住,高澄真想把他转成武职,给自己当个亲信都督,带出去难道不比斛律光那个小透明拉风? 八卦越传越奇怪,慢慢就演变成了小高王强抢元明月,崔季舒怒打南阳王。 也许是尔朱英娥入门的事,让洛阳民众误解了高澄,但他并不恼怒,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总有一天世人都会明白,贺六浑才是幕后黑手,小高王是被迫纳妾。 在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渤海王世子授意下,慢慢有高澄礼敬尔朱英娥的事迹传出。 大家伙这才明白,小高王是个守礼的正直君子,与元明月的八卦才渐渐消去。 但孙腾、封隆之作为高氏亲信,居然不相信小高王的为人,先后上门求证,这让高澄气恼之余,只能耐下心来向他们解释。 两人离开前将信将疑的神色,让高澄格外受伤。 不过孙腾倒是说了一嘴,元恭被杀,尔朱兆之女新寡,为了高王,还是要麻烦世子委屈自己,挑下这副担子。 面对孙腾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行为,高澄也当即表态,身为人子,为父分忧义不容辞。 孙腾这才安心离去:有了小尔朱氏,世子应该会放过元明月。 对于孙腾、封隆之那档子事,高澄是真的不能管,帮了一个,就跟另一个结下仇怨。 孙腾是高欢元从旧友,属于六镇鲜卑派系,封隆之又是河北士人代表,当初就是他以冀州之主的身份,迎奉的高欢。 这让高澄很是恼火,这两个人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裤裆里的那点烂事,学学高欢孔融让梨不好吗? 第五十三章 元明月 随着孙腾、封隆之关系恶化,也不知从哪传出去的消息,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了两人因为元明月争风吃醋。 男方是高欢留在洛阳辅佐高澄留守的四位侍中之二,女方是宗室之女,寡居在家,这段三角恋的热度迅速盖过了崔季舒,成为洛阳市井津津乐道的桃色纠纷。 永远不能低估人们传播权贵之间桃色纠纷的热情,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高王在其中起到了一点小小的作用:他负责派人往邺城散播这则丑闻。 果然,在邺城又纳了几个小妾的高欢很快得知了消息,发函严厉训斥高澄知情不报的行为,同时将孙腾、封隆之调回邺城。 高澄这才松了口气,这些时日,他夹在中间着实难做,谁也帮不了,偏偏还不能禀告高欢,否则说不定两人都会误以为是小高王为了独占元明月才把他们赶走。 送别孙腾、封隆之时,考虑到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高澄隐瞒了元修这位骨科届的后起之秀在旁觊觎一事。 有人虎视眈眈,为了孙腾、封隆之两位叔父,小高王觉得自己有义务照看好元明月。 没办法,能力越强,责任越大。 元修这家伙算不上麻烦,或杀或囚其实都在一念之间,高澄甚至起了放元修往关西的心思。 关西真要起了另立中央的心思,在元善见继嗣孝明帝的情况下,不管是元修、或是旁支血脉,区别并不大。 高欢讨尔朱,不也随便找了个元朗。 与其让关西再找一个元宝炬,不如送他们一个元修,这位可是个不甘寂寞的宝藏男孩,无论野心、人品,都能给贺拔岳、宇文泰一个惊喜。 即使关西没有美艳的堂姐妹也没关系,元修更可以一心扑在事业上,给贺拔岳、宇文泰添堵,说不定有一天还会发生西魏天子元修东奔的剧情。 洛阳城中,真正让高澄困扰的并不是那些趾高气昂的宗室,反而是最近颇为低调的斛斯椿。 高欢诛灭尔朱氏,斛斯椿当为第一功,是他上下串联,唆使尔朱氏合兵。也是他擒杀尔朱世隆、天光、仲远、度律,将洛阳献与高欢。 这就决定了,无论高欢、高澄如何猜忌,也不能向斛斯椿率先发难,否则天下人会认为是斛斯椿功高震主,贺六浑诛杀功臣。 也许是当初唆使贺拔胜叛乱被拒,因功受封侍中、开府的斛斯椿近来深居简出,似乎老实了不少。 但人就是这样,一旦起了偏见,对方做什么都是错。 斛斯椿的低调表现落在高澄眼中,就成了韬光养晦,阴有密谋,他的府邸也就成了听望司重点关注对象,不止收买身边亲信,更有探子入府为仆。 高澄没有等到有关斛斯椿的重要消息,反倒是盯梢元明月居所的探子回报:元修登门拜访。 这下小高王可坐不住了,他领着斛律光与崔季舒等人前往元明月家中。 谁说的过气网红不如狗,小崔的拳头,在洛阳城中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元宝炬挨得了打,你元修就没这个福气消受?不能够呀。 叩开元明月府门,不等奴仆进去通禀,高澄就领着众人闯了进去。 “好姐姐,你就从了孤吧,当日南阳王府一别,小王茶饭不思,心里头念的可都是姐姐呀。” “大王快放开我,你我是同宗近亲,你这样做有违礼法。” 才走到会客厅外,就听见虚掩的大门内传来元修放荡的言语。 这让最尊礼法的高澄不能接受,他一脚把门踹开,就看见元修搂抱着元明月的腰身,元明月在他怀中挣扎。 元修也被踹门的动静惊吓住,惊愕地看着涌进屋中的高澄等人: “你、你们这是作甚?” 元明月愣神过后立即反应过来,趁机逃出了元修的怀抱。 一想到自己两位叔父长辈的心头好,被元修这样子欺辱,这份羞辱让小高王感同身受,大喝道: “你还敢问我要作甚!你身为宗王,对寡居的宗室女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叔正,给我狠狠打!” 早就跃跃欲试的崔季舒应声而动,上次殴打元宝炬,还有宗王拦着,今日他总算可以字面意义上的大展拳脚。 高澄见元明月受到了惊吓,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赶紧上前替孙腾、封隆之拥着元明月的肩膀,温声安慰: “你莫要害怕,我今日是来为你主持公道的。” 元明月却泣出声来,她在会客厅招待元修,一番闲谈后,元修便说有关于兄长元宝炬的事情相告,元明月这才屏退了侍女。 哪知道元修摸准了元明月因孙腾、封隆之一事,畏惧人言,必不愿再传出她与本宗兄弟的丑事,当下便要用强,元明月果然只是苦苦哀求,并不敢大声求救。 所幸小高王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对身后元修的哀嚎充耳不闻,高澄能感受到元明月心中的委屈,历史上,她就是被身为天子的元修强行霸占,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委身于他。 待回头看时,高澄诧异于崔季舒那挥舞得虎虎生风的拳头。 博陵崔氏真是士人家族?崔季舒当真不是将门子弟? 只看见崔季舒骑在元修身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元修只能死死抱着头,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谁还能再喊他崔三拳? 高澄实在看不下去,赶紧让斛律光把人拉开。 他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元修真被打死在元明月的家中,高澄大可以把真相说出来,但元明月只怕也会被惯以污名。 高澄冷眼看向模样凄惨的元修: “今日我就算将你打杀在此也不为过,之所以放过你,是为了元家女郎的名节,你若再敢纠缠,是个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小王清楚,小王谢世子宽容。” 形势比人强,能屈能伸的元修肿着张脸,连声道谢。 放走了元修,高澄又替孙腾、封隆之安慰了一番元明月,温声道: “若是再有闲人骚扰,女郎可着人往王府相告,澄定会为你撑腰。” 说罢,收回了撑在元明月腰上的手,这才告辞。 在元明月的注视下远去的高澄,总感觉自己似乎忘了某件事、某个人,实在想不起来,也就抛在了脑后,总有记起来的一天。 已经被囚禁了快一个月的王思政,如今已经彻底绝了出去的心思,一个月的时间不理不问,只怕是真要将自己关到老死。 第五十四章 晋阳 整件事,高澄认为除元明月外,就数崔季舒受了委屈。 分明做了好大的事情,却因为种种顾虑,只能深藏功与名。 本着补偿的心理,打着赏赐的名号,高澄命人送了些布绢往崔季舒府上。 送布绢时,小高王恍然大悟,他终于想起自己忘了谁! 赵彦深往青州公干,他的母亲还留在府上呀! 赶紧亲自带了礼品往前院探望。 一番慰问后,又吩咐身边亲随,需得时时送些日常所需过来。 高澄终于安下心来:总算没有事情再忘记了。 也怪斛律光是个实心眼,高澄当日只是扬言要将王思政幽禁,他误以为真,高澄不提,他也不问,只命人按时送去饭食,反正也不多这一张嘴。 王思政指望着高澄把他记起,还不如盼着贺六浑病危,大孝子急于建筑陵寝,才会想到他。 时间一天天度过,因响应高欢诛杀尔朱氏之功,贺拔岳受封关西大行台,忙碌于收服费也头的万俟受洛干、铁勒斛律沙门、斛拔弥俄突、纥豆陵伊利等部,以及秦、南秦、河、渭、灵等州。 所谓费也头,是匈奴对服贱役者的称呼,大都由被征服的鲜卑及高车人组成,曾被高欢、尔朱兆联手击破的河西贼帅纥豆陵步蕃,就是费也头部落的其中一支。 而高欢也即将开展攻伐晋阳之战。 晋阳。 “大王不能再喝了,如今贺六浑在邺城厉兵秣马,再不振作,我等俱要为他所擒呀。” 慕容绍宗看着整日买醉的尔朱兆,焦急道。 尔朱兆打了一个酒嗝,苦笑道: “振作又有什么用,如今的晋阳还守得住吗?” 他是憨,但并不傻,尔朱家的统治本就是以势压人,韩陵之战后,尔朱氏各方势力尽被铲除,底下人是个什么想法,尔朱兆能够察觉出来。 将无战心、士无忠志,他还能怎样。 想到当初取晋阳,入洛都时的风光,尔朱兆不由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慕容绍宗看着眼前哭的像个孩子的尔朱兆,慨然长叹。 这一刻,连他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身为尔朱荣的表亲,天下混乱之际他带领家眷相投,一步步经历了尔朱氏的崛起,也即将见证它的覆灭。 这一天来得很快。 七月十日,高欢自领大军入滏口陉,大都督厍狄干由井陉过太行,两路大军齐向晋阳而去。 沿途,各地守军纷纷望风而降,并未受到太多抵抗。 当日东出之时,约束部队的回报体现出来,听闻昔日晋州刺史,如今的大丞相高欢西进,山西之地,人心纷纷归附,并未掀起多少动乱。 七月十八,高欢驻军武乡,尔朱兆眼见部众没有战心,大肆劫掠晋阳,率部向北逃往老巢,秀容川。 高欢得知消息,立即挥师北上,兵不血刃入主晋阳。 当初在晋州时朝思暮想的晋阳城,仅一次军事游行便轻易拿下,这让高欢有了一种不真实感。 入晋阳后,高欢暂住昔日尔朱兆的府邸,府中旧人都被清出。 重新立足山西,高欢迫不及待招来心腹议事。 “诸位,晋阳处四塞之地,易守难攻,我意在晋阳设大丞相府,常驻于此,你们以为如何?” 高欢向心腹们询问道。 孙腾当即支持道: “尔朱兆逃亡秀容,不久当灭,大王旌旗所指,将在关西,邺城路远,不利于用兵,晋阳往西可由蒲坂入关中,向南可扼制洛阳,正是王业之地。” 孙腾与封隆之回邺城后,纵使有高欢从中斡旋,依旧闹得很僵,不得已,这次出兵,高欢将孙腾带在身边,把封隆之留在邺城,至少让他们彼此冷静一段时间。 众人也纷纷附和。 不过随军而来的李元忠却站出来建言道: “大王若居晋阳,则洛阳不可再为都城,臣请迁都邺城。” 李元忠这番话自然有他的道理,洛阳与晋阳都在西侧,而山东之地才是高氏根本。 这也引来高欢麾下河北士人的附议。 高欢能够理解李元忠等人的小心思,但他心中不喜:你当我夺不下关中不成! 当初他以区区两万人马东出,两年不到的时间,又打回了晋阳,这时候正是意气风华的时候,又怎么会考虑关中同样是四塞之地。 “贺拔岳我旦夕可灭,若往邺城,则关西之地难以操控,迁都之事,暂且搁置。” 高欢回绝道,语气不容置疑。 他还存了平灭关中后,在洛阳建国的心思。 见高欢决心已定,李元忠等河北士人只得作罢。 尔朱兆逃回秀容川后,自以为经过一番劫掠,士气能有提振,派遣部将把守各处关隘,高欢却没有立即北上,反而是将邺城家眷接来晋阳,随行的还有留在邺城的诸多幕僚。 而洛阳,高澄也终于等到了先前派往河北、青徐等地公干的文吏陆续返回。 与他们寻问民情后,高澄这才得知:当初在河北分给民众的良田都被权贵们以各种手段获得,贫苦之人只能换来贫瘠薄田。 这让高澄在失望之余,也决心等待彻底剿灭尔朱兆之后,与高欢相见,共同商议这件事情。 关于田亩的重新分配,他必须要得到高欢的支持。 而刚从青州返回的赵彦深又给他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与分田无关,小崔虽然关键时刻靠不住,但处理政事还是值得相信,青齐之地的田亩分配就是由他亲自主持,才离开不久,权贵们抢占也没那么快的速度。 被朝廷由夏州迁往青州的流民,也在崔季舒的安排下也得到了妥善安置。 让高澄忧心的是,赵彦深回报自往青州之后,深入各郡,发现多有奸猾之人冒作官吏。 事情严重,出于谨慎考虑,高澄赶紧再次派出另一批文吏,暗中调查。 得到回报果然如赵彦深所言。 原来北魏自六镇动乱以来,局势混乱,朝廷难以管辖地方,各地多有冒名顶替、窃居官位的人。 两件事情都让高澄难办,他不愿再等高欢平定秀容,与娄昭、高乾、高隆之等人商议好洛阳之事后,高澄由斛律光领亲卫随行,北上晋阳。 第五十五章 官吏 高欢事先并没有接到任何请示,当他看见高澄风尘仆仆赶来晋阳,勃然大怒道: “我命你坐镇洛阳,你却擅离职守,军国大事岂能任由你这般恣意妄为!” 说罢,一脚踹向高澄。 高澄一时没反应过来,生生被踹翻在地,眼见高欢再度欺身而来,只能抱着头蜷缩起来,喊冤道: “父王,孩儿此来是有重要事情禀报,况且临行时已与舅父等人商议留守事宜,怎能说是擅离职守!” 高欢却不管不顾,一边打一边喝骂不止,似乎对高澄早有怨恨,也不知是不是听闻了高澄以皇后之礼敬奉尔朱英娥的缘故。 事发突然,斛律光在外安顿随行亲卫,跟随而来的三位幕僚,洛阳小霸王崔季舒与杨愔眼见高欢发怒,畏惧不敢言语。 只有陈元康冲了出来,扑在高澄身上,护着他大喊: “世子劳苦功高,大王却随意施以拳脚,岂非太过!” 这时候杨愔与崔季舒也反应了过来,匆忙跪地为高澄求情。 高欢这才住手,他对陈元康的指责不以为意道: “我性急,瞋阿惠,常如此!” 这倒是实话,也就近两年高澄行事甚合他的心意,这才没给动手的机会。 陈元康想到高澄这般小的年纪,整日忙碌于政事,为父奔走的辛苦,却还要遭受家暴,心中大为伤感,起身将高澄护在身后,留着泪反驳道: “世子为储君,大王如此欺辱,一次就已经过分,更何况经常如此!” 高欢顿时对这个年轻文士有了兴趣,当初在晋州,他打骂高澄时,也只有娄昭君敢于阻拦,更何况他如今的威势更甚以往。 这个年轻人在他暴怒之下居然还敢挺身护主,泣涕争辩,可见是个用心实诚,至情至性的人。 也不急着去安抚躲在陈元康身后的高澄,高欢问向陈元康道: “你是阿惠的幕僚?叫什么名字。” 陈元康先将高澄扶起,在行礼道: “仆陈元康,暂为世子开府司马。” 高欢点了点头,将这个名字记在心中,这才瞥了一眼高澄,没好气地道: “说罢,究竟是何事。” 作威作福惯了的小高王白白挨了一顿打,委屈之下,甚是气恼,只对陈元康道: “长猷,你与他说。” 连句父王也不肯喊了。 陈元康作为高澄的心腹幕僚,当然是知情者,当即应声禀告道: “大王,世子命吏员暗访分田进展,发现分配给平民的肥沃之地,多被权贵抢占,只剩了贫瘠田亩用以糊口。 “另外有文士往青州调查时,发现各地多有奸猾之徒冒作官吏,兹事体大,这才匆忙北上与大王商议。” 高欢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抱住了高澄,悔恨道: “阿惠何不早说,是为父的错怪了你。” 高澄闻言把头扭到一边,不肯搭理。 我不早说?不是你非得先打一顿,打完之后再把问题问遍?你不就是两年没打儿子,手痒了起来? 见高澄不说话,高欢立即嬉笑着张脸,哄道: “都是为父的过错,阿惠莫要生怨,来,你我父子久不相见,自当好生谈谈。” 当即屏退了众人,只留了高澄在堂中。 高欢径直问道: “阿惠快说说,你是什么想法?” 似乎将刚才殴打儿子的事情完全抛到了脑后。 高澄无可奈何,两父子都是没皮没脸的性子,只能抛开成见,以大事为重: “孩儿认为当以检括官吏为先,再行田亩重新分配。” 高欢皱眉道: “如官职空缺,如何有人手主持田亩分配。” “孩儿会领幕僚遍及各地,亲自主持。” “如此,只怕辛苦了阿惠。” “家业为重,不敢以辛劳推辞。” 高欢欣慰道: “阿惠真是我家麒麟儿,为我助力良多。” 高澄听到这句话,憋屈至极:哪家麒麟儿会被这样对待? 高欢继续问道: “分田事重,阿惠为何却要放在后头。” “检括官吏后,职位空缺,父王可安排信重之人就职地方,与孩儿配合,共同操持田亩分配。” 高澄见高欢面露赞同之色,继续请示道: “官吏冒名之事,只怕牵扯甚广,孩儿恐舆论哗然,还请父王命一大将随孩儿南下。” 高欢闻言沉吟道: “你要何人随行?” “孩儿但凭父王心意。” 高澄恭谨道。 高欢这才展颜笑道: “厍狄干行事稳重,便让他领军随阿惠入洛,震慑地方。” “孩儿多谢父王恩准。” 父子两就一些细枝末节又做了一番商议,高欢命人唤来厍狄干,将事情告知,调拨给他三万人随高澄南下屯驻洛阳。 厍狄干当即去往城外大营,点齐人马,随行督将之中就有深受高欢喜爱的外甥段韶。 只能说高氏早已今非昔比,当日韩陵之战,几乎掏出全部家当,也只凑了三万余步骑,如今还不满半年,就能在准备攻伐秀容之余,分出三万人与高澄南下。 眼见事情商讨完毕,高澄向高欢辞行。 “阿惠多与高乾、高隆之商议,他们都是有才之人,你莫要固执己见。” 临行前,高欢反复交代道。 高澄连声应诺。 七月二十九,在晋阳挨了揍的小高王,抵达了他忠诚的洛阳。 高澄命厍狄干领三万大军移师滑台,自己则回到府中命心腹请来高乾、高隆之,将官吏冒职一事与他二人言明。 高隆之马上表态赞同,愿与高澄共同奏禀天子。 高乾慢了一步,也表示附议。 高澄立即与侍中高乾、侍中高隆之入宫面见天子,言及山东之地混乱已久,吏治混乱,多有人未经中央授职而冒作官吏,恳请天子下诏彻查。 元善见立即招来清河王元亶等人商议,元亶认为此举有利于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掌控,自无不准。 于是在高澄与老丈人的合力推动下,一场遍及山东之地的官吏括检随之展开。 然而众人料想不到的是,随着各地调查回报,统计之后,发现有近五万人涉及冒名顶替,或未受中央任职。 一时间舆论汹涌,元亶、高隆之等人都打起了退堂鼓。 就连发起者高澄也都傻了眼。 第五十六章 考试 娄昭担心外甥惹出祸事,赶忙入府劝说道: “阿惠,收手吧。” 高澄朝堂外望了一眼,并没有人,他满不在乎地笑道: “是吗?我才不怕。” “元亶已经从此事抽身,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娄昭急了,心想自己外甥平素从不干出力不讨好的事,如今怎么就这般分不清轻重。 自从得知此事牵连甚广,元亶已经不敢再掺和,索性当起甩手掌柜,全扔给了高澄。 “他心生畏惧,自是他的事,我绝不会让此事不了了之。” 高澄决绝道。 “这是五万官吏呀,难不成还能将他们全部罢免?又让谁来接手?如今物议沸腾,真的不能再查下去了!” 娄昭却不罢休。 高澄不愿再谈,起身送客道: “舅父莫要多言,我自有决计,洛阳防务紧要,舅父早些回去吧。” 娄昭不情不愿地起身,犹豫再三,还是告知道: “此事我会奏禀大王,阿惠,你莫要埋怨我。” “澄知道舅父是在替我着想,但舅父不必多此一举,只怕父王使者已经在来洛阳的路上。” 前番高乾、高隆之齐至,也不能动摇高澄决心,只怕早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高欢。 娄昭长叹一声,出府而去。 正如高澄所言,娄昭的信使还未过黄河,高欢的使者已经来了洛阳。 “阿惠!大王反复嘱托,让你勿要刚愎自用,为何你却听不进谏言,如此胆大妄为,我奉大王之命,打你二十棍,再将你押往晋阳,来人,给我将阿惠拖至堂外,执行大王家法。” 不等高澄辩解,兴冲冲跑来洛阳传话的尉景吩咐左右将高澄拖了出去。 当初受段韶军棍,分明没下多少力气,高澄哀嚎连连,今日尉景的心腹并未留情,高澄却咬紧了牙关,始终不愿服软。 尔朱英娥听说高欢的使者前来问罪,连忙从后院跑了出来,眼见趴在地上的高澄满头大汗,面色狰狞,哪还忍得住: “给我住手!快住手!” 高澄非但不感激,还强忍疼痛,朝她喝道: “你给我回去!” 尔朱英娥被他吼呆了,欲言又止,终于抽泣着回去了。 二十棍打完,高澄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甚至都不能站立,被尉景命人用担架抬着送上马车,带回晋阳。 从邺城搬来的娄昭君,瞧见趴在担架上脸色苍白的高澄,一股脑地扑了上去。 趴下他的裤子,高澄屁股上的伤势让她心都碎了一大半: “贺六浑!你非要将阿惠打死不成!” 高欢只是打算让儿子挨一顿打,安抚人心,也没想到尉景会打得这么狠,心中不满,却不能对养育自己的姐夫发作,还是赏了些财物慰劳尉景奔波的辛苦。 堂中只剩了一家三口,娄昭君还在一旁抹泪。 哭得高欢心烦意乱,他指着高澄喝骂道: “我叫你多与高乾、高隆之商议,就是要你谨慎行事,你为何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高澄把头撇向一边,不愿理会高欢。 “你倒是说啊!平素不是伶牙俐齿吗?今日为父问你,你怎么不说!” “说说说!你想让阿惠说什么!” 成亲以来千依百顺的娄昭君突然爆发,连高欢也给唬住了。 高澄这才幽怨道: “打都打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若说的有理,为父自当向你赔罪。” 高澄顿时来了精神: “这可是你说的!虽然冒作官吏一事牵扯甚众,但我本就没打算将他们一并治罪,文吏们在听望司的配合下,早已将这些人的过往作为送到了洛阳。 “其中颇有政绩者,自当留用,给予正式授命,施以恩德。 “罪大恶极,祸害一方之人,便将他们押往洛阳治罪,收获民心。 “功过相当之人只是罢免,不治其罪,这等做法又如何会惹出乱子。” 高欢闻言追问道: “空缺出来的官职如何处理?” “考试。” “什么考试?” “我在洛阳将杨愔、崔季舒、陈元康三人锁在府中,让他们根据各类官职,列出考题,如农事官则考校农事,治水官则与考校治水,人尽其用。 “将来我再往各地主持考试,不限制人选范围,连那些罢官却无罪之人也能参与。 “如此,又怎么会掀起动乱,而通过这批官吏去留,各地官吏尽受我家恩惠,为父王党羽,你且说,我这等做法,是对是错!” 高欢恍然大悟,似乎也忘了先前说要赔罪的承诺,说道: “阿惠这个法子好,你快快回去洛阳操持。” 娄昭君见他们两父子摒弃前嫌,重归于好,心中甚喜,嘴上还是埋怨道: “你将阿惠打成这幅模样,还要驱使他忙碌操持,哪有你这样的父亲。” 高澄可不愿放弃这个机会,赶紧宽慰娄昭君道: “此事紧迫,不能耽搁,还请阿母莫要阻拦。” “你要去便去吧,可莫要累坏了身子。” 娄昭君也知道事情严重,没有再犟。 高澄转头目视高欢,说道: “还请父王往后问清了缘由,再兴惩罚。” 高欢讪笑道: “我性急,我性急。” 于是,小高王又被抬上马车,返回了洛阳。 太昌元年(532年),八月十七 天子元善见下诏,一如高澄与高欢所言,着令地方将为祸甚重之人押往洛阳。 对治理一方,安抚百姓,而又颇有政绩之人,予以正式任命。 功过相抵者,宽恕罪责,罢去官职,一应官职填补将由高澄领幕僚往各州主持考试,各州无罪之人皆可参与,以成绩排名授予官职。 此诏一下,在陆续有官吏被押往洛阳的同时,不断有人收获任命。 而得了宽免之人也安心在家准备考试,不仅他们,多有寒门士人盼望着小高王的莅临。 如此牵连甚广的一件大事,居然没有掀起太大的动乱,而早早抽身的元亶更是悔之晚矣,几次三番想寻好女婿说道说道,却都被高澄以养伤为名推脱。 八月二十一,被关在府中许久的陈元康、崔季舒、杨愔三人终于将考题决定妥当,高澄并未放他们回家,只安抚了几句,便匆忙带领他们出洛阳,准备主持地方考试。 而高澄也在路途中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犯官。 第五十七章 囚犯 八月初二,秋风舒爽。 高澄领着卫队与陈、崔、杨三人并众多文吏往河北而去,其中就有赵彦深。 赵彦深因查出官吏冒名一事,因功受到提拔,不再只是书写小吏,算是府中重要文员。 高澄舍近求远,先往河北,也是存了顺道重新分田的心思,待田地收获了,农人们也好安心耕种。 一行人行至枋头(河南浚县)迎面遇见了一支人马,原来是押往洛阳的犯官。 领头之人得知是渤海王世子当面,立即前来拜见。 高澄慰问了几句,便让他领着自己去见一见那些犯官。 这群犯官足有上百人,被绳索前后串联,各个都是疲苦之色,但高澄并不同情。 命令说得清楚,为恶一方,欺凌百姓之人才会被押去治罪,这些人趁着局势混乱,窃据官位,却鱼肉百姓,最是可恨。 听着领头之人挨个介绍他们的罪行,高澄怒火中烧,待走到一个仪表堂堂的中年人面前时,高澄却面露惊愕: “他犯了什么事?” “此人强抢民妇,致人身死,此外,多有恶行。” 领头之人稍作回忆后,回答道。 高澄沉默片刻,对领头之人吩咐道: “将他交给我,其余人你都带回洛阳,与侍中高隆之传我的话,这些作奸犯科之人的刑罚需从重从严。” 领头之人赶紧应命。 李俞景心怀忐忑,他已经知道了眼前人是渤海王世子高澄,但不知道他为何会给自己头上罩住麻布。 但想一想其余人被送往洛阳严惩,似乎被这位小世子带走也是个不错的归宿,说不定将来还有一条康庄大道等着他。 李俞景觉得自己很冤,不就是玩弄了一个妇人,自己寻死觅活投了井,与他何干。 他可是赵郡李氏子弟,虽说血缘偏得有点远,那也不能为了一个贱妇偿命吧,还好世子是个识人的,一眼瞧出他并非常人。 对于自己的仪表,李俞景自信满满。 被麻布牢牢套住了头的李俞景被人押着,也不知道走到了哪,但终于停歇了下来。 “明月,你照着他的身形,去找一件华服过来,越华贵越好。” 李俞景听见高澄的声音,心中大喜:世子果然是要留用我! 许久,李俞景头上的麻布被人扯开,他分明瞧见了那个长脸青年面上的震惊,与先前世子一般无二。 烛光暗淡,这是一间屋子,李俞景四下打量,心中盘算后,推测世子应该是夜宿枋头城。 “明月,替他松绑,换上衣服。” 斛律光为李俞景脱去囚服换上华袍,人靠衣装马靠鞍,李俞景整个人都显得贵气十足。 屋中只有高澄、斛律光、李俞景三人。 高澄打量着李俞景,大为满意,吩咐道: “明月,继续把他绑了。” 斛律光不知道高澄肚子里究竟是什么主意,还是遵令行事。 高澄这才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李俞景觉得奇怪,先前押送犯官之人不是已经介绍过自己了吗,但他不敢怠慢,毕恭毕敬道: “罪人李俞景见过世子。” “不,你不叫李俞景。” 高澄摇头道: “记住,你叫贺六浑。” 不止斛律光,李俞景同样大惊失色,贺六浑这个鲜卑名,山东之地谁不知道是属于世子之父,大丞相、渤海王高欢。 难道世子耐不住寂寞,打算李代桃僵? 李俞景心中更是欣喜,似乎看到了权力在向自己招手。 原来这李俞景的相貌与高欢有六七成相似,高澄、斛律光见到后才会诧异。 高澄继续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李俞景赶紧答道: “罪人贺六浑。” “不要称罪人,称本王。” “本王贺六浑。” 李俞景感觉事情越来越向自己猜测的方向发展。 高澄闻言突然伏地哭诉: “父王,孩儿心里苦啊,两年来,我为父王付出多少辛酸,父王难道都看不见吗? “你为什么都不听孩儿辩解,就对孩儿拳脚相向,你让孩儿娶尔朱英娥,孩儿也娶了,你究竟对孩儿还有什么不满? 是孩儿做得不够好吗?父王你怎么如此薄心肠!” 在李俞景震惊的目光中,高澄起身挥拳,‘梆’地一声重重打在他的鼻子上,鼻血飞溅。 “你叫什么名字?” 高澄继续问道。 “罪人……” 李俞景只说了罪人两个字,高澄挥拳再打,打得李俞景头晕目眩。 “你个狗奴才,是不是忘了本世子的话。” 高澄边打边骂,住了手,又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本王……本王贺六浑。” 高澄闻言展颜大笑,当李俞景才松一口气,高澄又是一脚踹来。 “说,之前在晋阳为什么打我!” “罪人……” 眼见高澄又要再打,李俞景赶紧改口: “本王实在不知道呀。” 高澄闻言又踹几脚: “你不知道!是你动的手,你居然敢说你不知道!” “世子饶命啊!” 李俞景蜷缩在地上,像极了高澄在晋阳挨打时的模样。 “饶命?你在晋阳打我时,可想过饶了我。” 听他求饶,高澄更是恼怒,又是一阵殴打。 “再说!为什么让尉景去洛阳打我!” 李俞景算是彻底明白过来,分明是这位小世子受了渤海王责罚,来拿他出气。 “世子,求求你放过罪人,罪人什么都不知道呀!” “你又忘了我的吩咐。” 高澄又是一顿拳法伺候。 “世子饶命,本王什么都不知道。” 李俞景苦苦求饶,他算看明白了,这个世子就不是个善茬。 “说!给我说!你性急!快说!” “我性急!我性急!” 李俞景赶紧照办。 哪知道高澄用拳脚还不解气,拆了桌子,提着一条桌腿狠狠打在李俞景的身上,口中怒骂道: “性急?性急就可以打儿子!儿子的命也是命,不知道吗!” 半大小子,下手没轻重,一阵棍棒,直把李俞景打得奄奄一息。 高澄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可这些时日郁积在心中的怨气倒也宣泄个精光。 坐在榻上的高澄也不再看瘫软在地上的李俞景,吩咐道: “明月,送他上路。” 在李俞景惊恐的眼神中,斛律光不顾他的挣扎,一刀捅进李俞景的心门。 “呸!鱼肉百姓,为非作歹,死不足惜。” 小高王一口唾沫吐在已然气绝的李俞景身上。 “子惠,要不再把这人的脸毁了吧。” 斛律光提醒道。 高澄嗯了一声,也不再看血腥的画面,全都交给了斛律光处理。 第五十八章 这门到底开不开 小高王在枋头城度过一晚,也不在城中访妓,更不扰民。 第二天离开时,枋头百姓无不称赞,只是荒郊野外多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无人知道来历。 高澄的心情莫名舒畅,骑着他心爱的黑马走在队伍前头,身旁是稍微落后了一点的斛律光与高季式。 高季式在高敖曹追随高欢离开洛阳后,就一直跟在高澄左右听用。 高澄扭头朝身后马车内的三位幕僚喊道: “叔正,分田最要紧的是什么?” 崔季舒遥声答道: “公平!” 高澄又冲杨愔喊道: “遵彦,考试录官最要紧的是什么?” “公平!” 高澄继续向陈元康喊道: “长猷,我们此行带上了什么?” “公平!” 高澄闻言大笑道: “没错!公平!公平!还是那小婢养的公平!” 当高澄即将抵达河北主持官吏考试,以及田亩重新分配的消息传至相州,人们纷纷奔走相告。 “世子来了,青天就有了。” 无论是贫苦农人,或是寒门学子,甚至是豪族旁支,自发往邺城西门聚集。 贫民们自然是指望着高澄为他们做主,寒门学子与豪门旁支则是因为近日的一条流言。 某个不愿意透露名称的机构,在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世子的授意下,放出消息: 这次考试由渤海王世子主持,所录人员都将被当做世子门生看待。 当然,高澄对于这种事,秉持不承认、不否认、不负责的态度。 究竟是谁造的谣!难道不知道高家父子最厌恶的就是流言吗? 拥挤的西门外,空出了一小块地,场中跪着一位文士,明明还活着,却让人觉得没一点生气。 “这人是谁?怎地跪在这里,难不成有天大的冤屈?” 人群指指点点。 有知情人告知道: “他就是被世子留在邺城守鸣冤鼓的人。” 众人恍然,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尤其是那些农人,脾气暴地还冲他吐口水。 跪在地上的高德心如死灰,他虽是渤海高氏旁支,但自幼贫苦。 高澄至信都后,因办事勤恳,受到赏识,一直留在身边,随他先在沧州安民,又参与河北田亩分配。 高澄去洛阳,放心不下与河北百姓立下的约定,留他在邺城守鸣冤鼓,传递民情。 当初世子与河北民众立誓时,随侍一旁的高德也曾同样心潮澎湃,可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局面?也许当他收下第一笔财物,驱走第一名鸣鼓喊冤的贫民,就注定了今天的结果。 “世子来了!世子来了!” 前头有人在呼喊。 心如枯井般死寂的高德身形晃动,他想逃避,感觉自己没脸再见高澄,是他让世子在河北民众面前失信,险先酿成大错。 前来相迎的邺城民众们被卫士们隔开,但这并不影响他们高呼世子。 人群被分开一条通道,高澄笑吟吟地向两侧欢呼的人群们挥手致意。 视线转动时,他也瞧见了跪在通道中的高德。 骑着黑马来到神情恍惚的高德面前。 “抬起头来。” 听见稚嫩,又很熟悉的声音,高德颤抖着把头抬了起来,却不敢与他对视。 “我对你很失望。” 声音不复从前的亲近,略显冷漠。 高德伏地哭拜道: “是仆辜负了世子,都是仆的错,请世子治仆的罪。” “你有错,但不全是你的错,是我疏忽了监管,不应该把你一个人留在邺城。 “我不能再把你留在身边,你将收受的贿赂拿出来,分给那些被你驱逐的穷人。 “邺城就不要再待下去了,念在你追随我许久,功劳、苦劳皆有,我在枋头替你盘了一间铺子,往后你安心做些营生,余生也有个依靠。” 高德听见高澄还在为他打算,更是泣不成声: “仆做下如此祸事,却不获罪,仆担心世子不能服河北人心,请世子赐仆一死,警示世人。” “是死是活,我说了才作数。” 高澄说了这句,不再管跪地的高德,向四周的邺城百姓们扬声道: “当初澄与诸位约定公平,不想离开邺城才数月,百姓田亩被夺,却申诉无门,是我愧对了大家。” 在周遭一片宽慰之声中,高澄拔出斛律光的腰刀,将自己拨散的头发割断一截。 他举着断发大喊道: “今日我高子惠以发代首向河北父老请罪,但请诸位再信我一次!” 周围众人尽皆俯拜。 “世子贤明!” “世子是真心为了我等。” “惟愿世子千万岁。” 西门外的一场表演,被某个机构四处传颂,甚至连江南都有所耳闻,人赞江北贤世子,当然,这是后话。 高澄回到邺城府中,立即命人传令河北各州,一个月后将在邺城举行录官考试。 而高澄也命令文吏利用这一个月时间,核对河北各州国有田亩归属与当初分配时的出入。 对于那些强换田亩的豪强,高澄并没有苦苦相逼,只是让他们交还田地,以及弥补受害者的损失。 用自己的薄田强换国有肥沃土地,高澄这般处理,这些豪强也能接受,如今高氏势大,不再是昔日割据河北南部的小政权。 这次虽然饶过了这些人,但高澄却与他们明说,他会时常派人查访公田归属,若再有下次,必然严惩。 这些人也听说了高澄断发立誓的事迹,没有人敢公开唱反调,去触高澄的霉头。 在高澄与幕僚们准备录官考试时,高永乐也常来拜访,希望与高澄亲近关系。 高永乐是高澄的远房堂兄,两人曾祖父是亲兄弟,因追随高欢在信都建义,立有功劳,封阳州县伯。 高欢将大丞相府迁至晋阳以后,高永乐也是留守邺城的心腹之一。 高澄与他寒暄了几句,正不耐烦,外边有家仆通禀,武城侯高敖曹在府外请见。 因高欢暂时没有功伐秀容的打算,高敖曹把军队留在了晋阳,告假回河北为亡父起大墓。 高敖曹听说了高澄来河北,自然要来见见他的心尖尖高季式。 “长辅,高将军是父王爱将,不能怠慢,劳烦你代我开门相迎。” 高澄对高永乐交代道。 第五十九章 报名 高敖曹被高永乐迎进府中,刚与高澄见礼,就嚷嚷着让小高王将高季式唤来。 被高永乐开门相迎是种怎样的体验?上辈子的高敖曹没有福气作答。 可今天,他甚至都没有对给予这次机会的小高王说一句谢谢。 当然,高澄也不会因此怪罪,他向来都是施恩不望报,上次救了元明月,小高王又何曾挟恩图抱。 …… 沧州浮阳县城,三旬年纪的张德兴从告示前拥挤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回家的路上脑袋里回想的都是告示内容。 出城,回到小镇上的家中,天色将黑,妻子正在为他熬粥。 “布卖出去了吧?” “嗯,卖了。” 张德兴把怀里的钱掏了出来。 妻子收起了钱,一脸笑意,她平日在家中织布,今日让丈夫抽了闲往县城贩卖。一边添火,一边与张德兴聊着闲话。 “那群鲜卑索虏可算迁走了,趾高气昂地,不知道的,还以为高王是他们鲜卑人咧。” 妻子一边添火,一边与张德兴聊着那些搬走的鲜卑人。 跟随高欢来河北谋生的三十万鲜卑人已经迁回了山西安置。 张德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妻子似乎很有谈兴,继续说道: “索虏们走了,他们之前分的田地无人打理,官府总不能让好好的一块田,荒芜下来吧。” “今天发了告示,可以去县衙报请租赁。” 张德兴收回心神,回答道。 妻子一听这个可就来了兴致: “我说郎君今天怎么神情恍惚,是不是在县城时申领了田地,担忧能否分得到?” 张德兴不愿意骗妻子: “我没去申领。” “为甚?!你这是怎地了,租了田,交足了租税,剩下的可都是我们自家的,快!郎君再去跑一趟县城。” 妻子风风火火要把张德兴往门外推。 “我不想种地了,我要去邺城考个官职。” 看着一身补丁的妻子,张德兴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打算。 “做官?郎君在发什么疯!那都是富贵人家干的事情,咱们就别做那份奢想了,听阿奴的,咱就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 妻子劝说道。 她知道郎君不甘心当一个农夫,张德兴生长在富裕之家,是读过书的,后来河北兵乱,家境这才破败下来,为了生计,不得不在田里忙活。 可做官是个什么事,那都是大族子弟们包揽的活计,与她们这种人家有什么关系。 “县城贴了告示,说是分类考试,农事官只考农事,我耕了几年田,对农事自然是晓得的,告示上说的清楚,只要识字都可以去邺城参考,我想去试试。” 张德兴有自己的思量,在土里讨生活的人,很少像他一样读过书。 这道理妻子也清楚,但她还是犹豫道: “郎君是有本事的,可官府未必会秉公录用。” “是渤海王世子亲任考官,告示上说不论门第,只以成绩排先后,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妻子久久不语,开口还是应允道: “郎君若真想考,便试试吧,家里的事有阿奴操持,郎君不用担心。” 渤海王世子割发立誓的故事她也有听闻,是个难得的为民做主的好人。 说是不用担心,两人却都陷入了沉默,现在可正是秋收的时候。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张德兴醒来却发现枕边没了人。 空荡荡的屋中没什么遮挡,一眼就能瞧见妻子不在家,张德兴有所猜测,他赶忙往田里跑,站在田垄边,果然望见了在忙活的妻子。 张德兴没有上前帮忙,他一路跑回了家,从箱底里翻出几本破旧的农书,待天微微亮,逐字逐句看了起来,越看眼睛越酸,忍不住流起了泪。 时间过得很快,今天是张德兴出发的日子。 妻子依旧起了个大早,在灶台边忙得满头是汗。 张德兴醒来时,妻子正在将炊饼放入包裹。 “往邺城要走好几天咧,多带些炊饼路上吃。” 这半个月时间妻子消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张德兴握住妻子那双粗糙的手,摩挲着掌中的茧子,神色严肃道: “我会让细君过上好日子。” “路途遥远,你能平安归来便是好的,就算没考上,咱们现在也比前些年好多了,想想当初替人佣耕的时候,整日在田地里操劳,连顿饱食都吃不上,有这样的生活阿奴已经满足了。” 妻子宽慰道。 又将前些时日卖布得的钱物塞进张德兴怀中,交代道: “莫要走路,去县城坐牛车,一路走到邺城哪还有精气神考试。” 告别了妻子,张德兴背起行囊往县城去,嘴里还在背念着农书里的内容。 浮阳县城的车行这几日行情很好,价格也上涨了许多,张德兴没有省下这点钱,妻子说得对,考试才是最重要的。 坐在牛车上,拥挤的车厢内,都是与他一般赶考的读书人。 牛车颠簸,众人都在寒暄打着招呼,相互询问打算报考的科目,刑名、备贼、农事、钱粮计数等科都有,张德兴缩在角落里没有掺和他们的交际,依旧在心里默念着农书上的内容。 搭乘牛车一路颠簸,终于到了邺城,张德兴跟随人群前往府衙报名。 分了许多队列,张德兴等了许久,前面终于只剩了一个削瘦男人,握着笔颤抖,却怎么也落不下去,文吏见他直冒汗,将笔一收,冷声道: “等识了字再来考罢。” 命人将他赶了出去。 张德兴连忙上前接过文吏的笔,先前在那男人身后他早就知道了流程,在纸上写下了籍贯来历:沧州浮阳县人张德兴,务农。 文吏打量他一番后,开口道: “另一列写上:面黑短须,身形高瘦。” 张德兴遵照他的言语书写。 “第三列写上要考的科目。” 张德兴紧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农事科三个字。 将纸张交给文吏,文吏收好后,交代道: “农事科是明日来领考牌,过了正午就不再分发,莫要误了时辰。” 张德兴赶紧应是,心中庆幸还好听了妻子的话坐牛车赶了过来。 第六十章 公允 太昌元年九月初三,邺城外漳水之畔。 辰时,张德兴紧张地握着手中的考牌,与众人汇聚在漳水大营外。 赵彦深立在大营门口,高声道: “世子有言,科考重在公允,等入营,需要先行搜查,科场内,也有劲卒看管,若有舞弊之举,当立即登记姓名籍贯,报送朝廷,永不录用,我劝你等好生思量,莫要误了前程。” 这话一提,便有胆小之人悄悄往人群外溜去,显然是要将夹带扔了。 这些举动赵彦深自然看在眼中,但他也没管,只要不在科场内舞弊就行。 眼看到了放行的时辰,赵彦深继续喊道: “都排好了队列,不要乱,分成五列,陆续搜查进营。” 说着,示意五名士卒往前站,众人纷纷在他们身前排立。 张德兴到得早,挤在人群前列。 被要求脱去了鞋袜,粗鲁的大头兵在他身上反复探索,但张德兴并不在乎这种羞辱,身正不怕影子斜,公平二字同样是他所希望的。 通过搜检之后,张德兴进入大营,在指引下找到了农事科考试区域。 考场设置很简陋,就是一张案几当考桌,一个蒲团当考座。 然而每一个考座旁都有一名士卒站立,以作监视。 ‘看来世子真的很在乎这场考试的公平。’ 张德兴心道。 按照自己考牌上的顺序,张德兴坐在自己的蒲团上,摆好笔墨砚台,闭目养神。 他不理会外头有没有人因夹带而被责罚,他只想顾好自己,尽展自己所学,博一个官职,也能给妻子一个交代。 在这期间,陆续有人走进考场,到了巳时,一声锣响,张德兴睁开双眼,偌大的农事考区,几乎坐满,偶有几个空位,也许是弃了考,或是夹带被搜了出来。 一名文士将试卷交给巡逻士卒发放,自己则大声宣讲纪律: “世子有言,科场纪律,不许喧哗、不许窥望、……作答完毕,与身边士卒低声报告,若有违背,按舞弊处置,午时收卷,莫要误了时辰。” 张德兴拿到试卷,匆匆看了一眼,终于安下心来,晕开墨砚,张德兴埋首执笔作答,分外用心。 …… 高澄站在城墙之上,遥望漳水大营,回头与身边亲信说道: “来的人不少,也不知多少人有真才实学。” 杨愔笑道: “世子一场科考尽收河北寒士,又何须为此忧虑。” 高澄闻言颔首。 他又对杨愔、陈元康、崔季舒三人说道: “还需你们三位辛苦阅卷。” 杨愔闻言,脸上洋溢的笑容一僵。 威风凛凛的洛阳小霸王崔季舒更是叫苦道: “世子,再添些人手吧。” 原来三人自打到了河北,又被高澄关了起来,说是担心河北试题流出,让他们重新出一套诸科试卷,以供青徐地区。 诸科种类繁杂,三人固然都是饱学之士,也着实费了一番心神。 如今青徐地区的试卷交给了高澄,好不容易放了出来,高澄又命他们三人阅卷,只怕处理完河北考试,到了青徐,又要将三人关起,重新出卷,就是牛马也不能这样驱使呀。 高澄故作思考,然后安抚道: “也好,我会在文吏中提拔一些人帮助你们批阅。” …… “你东张西望地作甚。” “我没有!” “还敢狡辩,我分明瞧清楚,我现在拿你二人的试卷比对,遣词造句是否一样就是铁证。” “看!你还有何话可说!登记此人姓名籍贯,将他给我拖出去!” “不要!我不敢了,我不考了,不要!” 又一个人哭喊着被拖走。 张德兴充耳不闻,他专注于答题。 离午时还有很久,他终于住笔,又细心地检查了几遍答卷,确认没有疏漏。 张德兴抬头对身边年轻地兵卒说道: “这位小哥,我已作答完毕,可以交卷了。” 年轻兵卒不急着收卷,他找到巡逻人员用白纸替张德兴遮住试卷上的名字籍贯。 “这是世子说的,要糊名,这样阅卷官就不能以门第家世取人。” 年轻兵卒解释道。 张德兴闻言更是放心: ‘世子真的很看重这场考试的公平。’ 交卷之后,文士告诉了一声: “三日后辰时,渤海王府会张贴录用者姓名、职位,到时可来查看。” 文士很满意张德兴在科场的表现,几乎不见他有过抬头,始终专心致志。 年轻兵卒将张德兴领出大营。 “先生请等等。” 张德兴正要离开却被兵卒喊住。 “小哥还有何事要交代。” 张德兴疑惑道。 “不是的,我虽然不识字,但看先生答题,显然是个有才学的,我自己没什么好名字,因家中有口井,便被叫做王阿井,所以想请先生帮忙替我孩子取个名字,将来也好就学。” 张德兴没有拒绝,他想了片刻,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公允二字,解释道: “世子最重公允,今日在科场所见也是公允,我才疏学浅,匆忙间想不出多好的名字,若是小哥不介意,便唤作公允吧。” “公允,王公允,好,这个名字好,代我家孩儿多谢先生赐名。” 王阿井喜得眉飞色舞。 张德兴当即告辞,走了不远,回头再看,那王阿井正蹲在地上,捡着树枝临摹公允二字。 ‘向学之心,人皆有之。’ 张德兴慨然长叹。 …… 渤海王府偏室,高澄将赵彦深招了过来: “科考之后,彦深可随陈司马、杨长史、崔主薄三人批阅试卷。” “仆谢世子信重。” 赵彦深感激道。 高澄打量着这个自幼家贫的文吏,突然问道: “彦深可知道我为何重视这场科考?” 赵彦深沉思一番,答道: “世子是要收揽人才。” “有这方面的考量,但不是最重要的。” 高澄却摇头道: “彦深再想想,想一想我为何偏偏要与你说这番话。” 赵彦深沉默许久,这才开口: “世子是为了将来大兴文教。” 高澄闻言笑道: “不错,这场考试就是要告诉世人,读书并非无用,以此号召更多人向学。” 他当然清楚这场仓促举办的考试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无妨,这只是一个信号而已。 第六十一章 唱名 洛阳,清河王府。 “我听说那高子惠在河北做得好大的事,又是分田,又是主持科考。” 元亶与堂下众人笑道。 元宝炬与高澄素有龃龉,闻言不屑道: “所谓科考,授予的都只是卑官小吏而已,真正紧要职位不还是要等其父与清河王商议。” 这话确有几分道理,元亶领尚书省,名义上摄六部,高欢若要任免地方镇守,还需送至洛阳用印。 众人深以为然,他们身为宗室近脉,恩宠加身,获爵为王,又怎么看得上那些卑官吏职。 元亶认同道: “没错,那高子惠年少轻狂,自以为可以凭此邀买人心,到头来只是白忙活了一场,波及如此之广却能被彻查罢免的下吏,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浑然忘了其中有厍狄干领三万人驻扎滑台震慑的作用。 自从试图重新参与,却被高澄以养病为由相拒,元亶对这个女婿,越发不喜。 众人谈笑间,有人突然问道: “这些时日怎么一直不见平阳王?” 众人才意识到平阳王元修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人前。 元宝炬当即恼怒地将手中酒杯狠狠砸在长案上。 新近由沛郡王改封为广陵王的元欣似乎是知情的: “还不是因那高子惠的缘故!” 说罢他看了一眼元宝炬,似乎在迟疑是否该将这件事情宣扬开来。 元宝炬冷哼道: “广陵王尽管说罢,他做的丑事,我等何须为他遮掩。” 元欣这才继续道: “高子惠垂涎南阳王之妹,向其父进言,将孙腾、封隆之先后驱走,他为了胁迫明月,居然将平阳王骗入明月府中,肆意欺凌以此恐吓明月,如今他离了洛阳,又多派甲士守住明月府邸,连南阳王也不许入内。” 众人闻言纷纷指责: “这高子惠怎能如此欺辱宗王,连一寡居妇人都不愿放过。” “哼,若非喜爱妇人,又怎会才十二岁便急于将尔朱英娥纳入府中。” 有人似乎听了什么消息,笑道: “我倒是听说高子惠急于求娶尔朱英娥,是担心其父先得了手。” “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人解释道: “我听闻高欢在邺城、晋阳多有纳妾,全是寡居妇人。” 听罢,有人面带淫邪之色笑道: “尔朱英娥进了高家,指不定侍奉了谁。” 众人闻声大笑,元亶见众人来了兴致,命人招来舞姬,一齐纵情声色。 清河王府后院。 “他们真是这般说的?” 元仲华鼓起腮帮子,气恼道。 小侍女证实道: “奴婢亲耳听闻广陵王说渤海王世子与南阳王之妹有染,南阳王也未作反驳。” “定是那元明月勾引的夫君。” 对此,元仲华忿忿不平。 另一名小侍女附和道: “没错,之前世子纳了尔朱氏,公主命奴婢打听渤海王府消息,府中人可说了,亲事是由渤海王一手安排,奴婢听说世子执礼甚恭,从未有逾礼之举。” 元仲华的小胸脯气得一鼓一鼓地: “元明月比夫君年长了十三岁,怎得这般不知羞耻。” “你们与我一齐去找她,我可不能任由这人祸害了夫君的名声。” 越想越气,元仲华对身边的侍女们说道。 “公主,我听说元明月府上有世子的人在看守,外人都进不得。” 先前在大堂听用,又回来传禀消息的侍女劝说道。 另一人不以为意道: “公主是世子之妻、天子之妹,谁又敢阻拦。” 元仲华大受鼓舞,打着往闺阁好友家中拜访的名义,得了母亲的批准,便领了一群婢女仆从,火急火燎地往元明月家中冲去。 “还请女郎止步,此地不得入内!” 还未靠近府门,就有人上前阻拦道,显然是看守大门的头目。 “你可知道我是谁!” 元仲华叉着腰,可是因身材矮小,不得不昂首看人,浑然没有一点气势。 “世子有令,除非是这府中之人,否则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那人冷冰冰道。 元仲华见高澄真与元明月牵扯上了,顿时气急:我就知道那元明月不知羞耻,先与孙腾、封隆之弄得全城皆知,如今又来引诱我家夫君。 “晴雪,你与他说。” 那名叫晴雪的小侍女闻言挺身傲然道: “我家公主是渤海王世子之妻、天子之妹,冯翊公主,你还要阻拦不成!” 一听是世子之妻,顿时为难了,当即告罪一声,说要等主事之人前来迎候公主,赶忙着人回去禀报。 元仲华也不难为他,一肚子火气是冲向引诱了她夫君的元明月,与旁人何干,当下就在台阶下等着。 不久,有一名文士匆匆赶来。 文士恭敬地通报姓名见礼后,当即让卫士们放行,关于元明月一事他自然清楚其中究竟。 元仲华几步走到门前,用力拍打着大门,扯着童音朝里边喊道: “元明月!你开门元明月!元明月!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过了许久,大门打开,元明月挪步相见,依旧是一身白衣素服,楚楚可人的模样。 “公主是否误会了什么,还请入府叙话。” 两人自然是见过的。 元仲华看着元明月的模样,平素没有注意到,如今瞧瞧她鼓起来的胸襟,再低头看了眼自己干巴巴地身材,扁着嘴,气势顿时弱了几分。 原来他喜欢这种的,难怪不让我伴着他。 但输人不输阵,元仲华还是挺着胸脯道: “我才不进你的府门,我来是为了告诉你,莫要打我夫君的主意。” “公主真的误会了,我与渤海王世子并无不可见人之事,还请公主入府,我为公主细说。” 元明月也不恼,耐心说道。 元仲华将信将疑,便随着她走进府中。 才入座,屏退了家中随从,元明月又看向元仲华身后的婢女。 元仲华见她眉宇间有恳求之色,心下一软,吩咐婢女们退下。 场间只余了她们二人,元仲华急匆匆道: “有何话,你现在便说。” “事情是这样的。” 元明月长叹一声,断断续续说起了当日元修欺辱一事。 “世子也是担心平阳王再生事端,这才派人护住了我家宅院。” 说罢,掩面而泣。 这番话听得元仲华一阵火气,大骂道: “平阳王怎能做出如此叫人作呕之事!却还有脸与旁人说是他受了委屈,怎地如此、如此。” 元仲华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气恼地一跺脚,当即要去寻元修的麻烦。 却被元明月死死拉住: “还请公主莫要声张,这也是世子的意思,有孙腾、封隆之在前,若再有此等不堪之事传出,我一个寡居妇人,旁人只会道是我不知羞耻勾引了平阳王。” 元仲华羞得无地自容,她当初便是这样的看法。 深吸一口气,这才转身安抚道: “好姑姑,你莫要哭了,我不往外说便是,你且宽心,待夫君回了洛阳,我必让他为你做主,那些坏你名节的人一个也跑不脱。” 原来元明月长了元仲华一辈,是姑侄关系。 得了元仲华的安慰,元明月这才止住了泣,哽咽道: “世子若是再为我声张,旁人又不知该如何编排我俩的关系。” 元仲华却骄傲道: “夫君要是畏惧人言,便不会派人护住姑姑,姑姑但请放心,若是需要,我也可以出面为姑姑的清白作证。” 这番话,说得元明月满心感激,但还是摇头道: “寡居在家,本就多有是非,旁人最喜风言风语,又何必再将公主牵扯进来,我命薄,打算等世子回了洛阳,向他道过谢意,便寻一处庙宇修行,长伴青灯古佛。” “姑姑怎能做这等傻事!” 元仲华急了,可也明白有平阳王、孙腾、封隆之等人骚扰,元明月又如何能够安生。 她纠结许久,还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 “若实在不成……” 话未出口,元明月似乎猜到元仲华的主意,赶忙打断道: “公主莫要这般说,外人本就在传谣言,若我、若我真进了渤海王府,岂不是坐实了他们的闲话。” “唉!还是等夫君回了洛阳再做打算吧。” 元仲华万般无奈只得叹息道。 邺城。 “世子,各科录取的试卷排名,由上至下,请世子亲自揭开糊纸,我等也好誊抄名次,按名次授予职位。” 杨愔、陈元康、崔季舒三人领着赵彦深等一众批阅的文吏,将录取的试卷呈给高澄,请示道。 高澄看着那一摞摞的试卷,也不知道从多少份试卷中才挑了出来,连忙慰问众人辛劳,命人为他们记上功绩,等回了洛阳再行嘉奖。 高澄只取了每科前三翻看,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不学有术的小高王哪耐得住性子去看那繁琐的古文。 看罢,一一为录取之人揭开糊纸,由文吏在一张红纸上誊抄姓名,姓名之前是早已写好的官职名称。 原来高澄早已为职位轻重排好名次,只立了一个要求,不得在本地任职,若是碰着了,需往下移上一位。 此次录职,所供都是卑官小吏,早有公布,因此士族嫡系自然瞧不上眼。因此排名之时,倒也少了亲族过来请托,可以任由高澄心意。 高澄当先揭开农事科第一,毫无疑问,农事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那第一名是相州人士,而农事科排在第一位的官职也恰好是相州均田使,由高澄新设,专事田亩回收与分配。 按照先前的规定,便把第一位挪至第二,任冀州均田使。 再揭开糊在第二名上的白纸,还好,不再是相州人。 九月初六,邺城,才过卯时,就有一大群人守候在渤海王府外,王府外的大街上,被挤个水泄不通,这让守门的卫士们有些紧张,唯恐生了什么差错。 ‘世子为何非要把张贴的地方选在府外。’ 有卫士心中不解,但也不敢与旁人倾诉。 张德兴早早地等候在门外,虽然有几分把握,但还是难免忐忑。 在邺城等候了三日,也与几名沧州同乡互通了姓名,本想与他们闲聊,来消减心中的不安,可看这些人同样时心不在焉的模样,只好作罢。 等了许久,终于到了辰时,渤海王府大门张开,一队卫士护卫着高澄出门。 这次他要亲自唱名。 眼看府外的人群纷纷跪拜行礼,高澄抬手笑道: “莫要多礼,批阅不易,让诸位苦等三日,但请放心,本次录用只有一个原则,那便是公允!若有真才实学,必不会被埋没。” 戍岗的士兵们大声将高澄的话语传扬开来。 众人闻言感恩又跪。 高澄这才从文吏手中先拿过一张榜单,高声道: “备贼科第一名,定州卢奴县人赵严平,当授……” 随着士兵们将一个个名字与官职传唱,拥挤的大街上不断有人欢呼: “我中了!” “我得官职了!” 欣喜若狂之下,甚至失了仪态。 而在备贼科一榜唱完之后,没有位列榜上的考生则痛哭哀嚎。 高澄唱罢一榜,没有急于拿取第二张榜单,他大声与众人说道: “应考之人,无论是否得职,都可在渤海王府领取一份钱财,以支此行的花销。” 又是博得人群一片感激,连落榜的备贼科考生也在诚心拜谢。 人心都是肉长的,高澄为了保证此次考试的公允做出的各项措施,大家伙都看在眼中,甚至贵为渤海王世子的他还体贴众人不易,给予大伙盘缠,谁要再说是非,当真是狼心狗肺。 当一个个名字被传唱开来,张德兴满是羡慕,心中也越发患得患失,虽说渤海王府会给予此行的开销,但妻子这些时日的操劳,又如何弥补得回来。 眼见高澄终于将最后一份榜单张开来,张德兴止不住的发抖。 “农事科第一名……” 张德兴感觉自己呼吸越发急促。 “沧州浮阳人……”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张德兴,当授相州均田使……” 张德兴脑袋一片空白,连之后的俸禄也没有听清,周围的同乡带着张笑脸围拢上来道贺,身边有人指着他大喊: “快看,这就是农事科第一名,张德兴!” “我得官了?” 他喃喃道。 “我得官啦!” 想到了那日站在田垄边见到的身影,张德兴蹲在地上,大哭大笑,情难自已。 第六十二章 巡视 九月初七,所有录官之人被招至渤海王府宴饮,张德兴在高澄手中接过了梦寐以求的告身,还有一笔作为盘缠的永安五铢。 渤海王世子的话语言犹在耳,张德兴没有在邺城久留,他要回家接了妻子再来赴任。 今天好兴致,高澄难得与众人喝了起来,虽然不胜酒力,但他还是执意亲自发放告身与盘缠,勉励他们为官要造福地方。 把姿态做足后,高澄被斛律光搀回房中休息,他身子飘飘然,步履虚浮,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第二天醒来后,头昏脑涨好是难受,高澄对自己的亲信们语重心长道: “难怪都说酒色伤身,往后我再不能滥饮了,你们要时时劝阻。” 众人尽皆应诺,只有高季式嘟囔道: “分明是世子量浅,却怪罪在酒水上面。” 高澄懒得去搭理这个酒鬼,这种人要是能被劝住,也不会灌死了孙搴之后,又把自己给喝死。 高季式是昨天才回的邺城,先前被高敖曹带回了冀州为亡父修墓,待大墓封土,高敖曹把高季式带回邺城的同时,顺道回了晋阳听用。 高澄河北一行只两件事,重新分配田亩与主持科考,虽然都带着些遗憾,但终究落下帷幕。 遗憾在于两次分田都只是一定程度上的公允,不能触及豪强的利益,科考也只是授予些卑贱官职。 九月初八,高澄授意陈元康在城中设下几处隐秘的听望司据点,安排好人员探听民情消息。 九月初九,一行人正式启程往齐地而去。 九月十四,高澄终于抵达了青州治所东阳城。 魏晋之前,临淄从来都是齐地的精华所在,挥汗如雨便是形容临淄的繁华景象,而《史记》更是有‘人众殷富,巨于长安’的评价。 两晋以来,割据势力陆续在青州筑城,刘裕灭南燕,毁南燕都城广固,刘宋、北魏先后以东阳城为青州治所。 孝明帝,也就是尔朱英娥第一任丈夫,熙平二年(517年)又在东阳城南郭新筑南阳城。因此,临淄也逐步从关东大都会沦为青州齐郡下辖一个县。 高澄在抵达河北之时,早已传令青徐各地:九月十八将在东阳城举行科考,之后又发命令,获得考试资格的人无论是否录取,尽皆给予盘缠,鼓励贫苦学子积极参考。 河北有一个月的空隙是要用来重新分配田地,高澄可没有闲情在青州久等考生汇集。 进入东阳城后,高澄命陈、杨、崔三位幕僚与赵彦深等人一起准备科考布置,并在明日开始录名。 自己则在斛律光、高季式的陪同下,率领亲卫慰问夏州移民。 六镇之乱以来,夏州饱受战乱,民不聊生,而青州经过邢杲、清河崔氏短时间内领导的两次十余万人的大规模民乱,元气大伤,因此,北魏朝廷将一部分夏州之民迁来青州安置。 高澄慰问过后,又巡察了一番田亩分配,回到临时居所,他直言崔季舒工作得力,并让他出面邀青州士族各家头面人物在府中宴饮。 崔季舒却不敢居功,青州豪族势力跟随清河崔氏建义,却被尔朱仲远的部将平定,遭受重创。 之所以少有强换公田之事发生,自然是畏惧新兴的高氏集团,选择持观望态度,他们可不是跟随高欢创业的河北士人。 九月十五,高澄在府中宴会青州名士,对他们支持分田一事大加褒奖,并重申禁止以私田换公田的行为。 这一次高澄长了心思,提前往身后侍女壶中兑了许多水,引得众人交口称赞小高王好酒量。 九月十八,又是一个艳阳天,有了河北的经验,青徐科考更显从容,一切有条不紊。 阅卷之后,再是授官,无论中与未中,都对高澄感恩戴德。 青徐科考后,高澄辗转于河南各地,主持科考、巡视地方之余,更是坚决打击侵占公田的行径,贤世子之名在某个机构的推波助澜下广为传颂。 十月二十七,南梁建康,宫城之中。 一名头戴白帽,身批僧袍的老者听闻传言后,在大殿之上感叹道: “未曾想,索虏也有麒麟子。” 高澄当然不知道自己被萧衍赞作麒麟子,即使知道了,他会更介意那句索虏的贬称。 十二月中旬,高澄在陆续巡视河北、青徐、河南、三荆之地后,终于回到了阔别四个月的洛阳城。 他一眼就瞧见了出府相迎的尔朱英娥,本想行大礼拜会,却意外见着了元仲华的小身影。 “夫君,你快随我去趟姑姑府中,她都要落发出家了。” 只来得及与尔朱英娥用眼神交流,高澄就被元仲华拉上她的马车,往元明月府中驶去。 原来高澄离开的这些时日,随着渤海王府卫士一连看守了四个月,城中流言越发不堪,有人说元明月被高澄圈做了禁脔,也有人说高澄是准备将她献与高欢作为玩物。 这让高澄很是气愤,都怪贺六浑这人好娶寡妇,连带着他也脏了名声。 高澄在途中就曾听见传言,说是洛阳贵人们都在打探他回城的具体时间,打算将妻妾关在府中,不敢让他瞧了去。 而寡居在家的贵妇们对此同样在意,时不时在渤海王府外游走,期待与小高王来一次邂逅。 来到元明月府外,高澄遣散了看守的护卫,如今他回了洛阳,自然不怕元修再来骚扰,再说渤海王府卫士总守在这,也确实不是回事。 高澄叩动门环,在府中管事的带领下,来到后院一间禅室。 跪在佛前蒲团上的元明月转过身来,她带发修行,一袭青色薄纱居士服罩在身上,隐隐约约能看到白皙的臂膀。 这让高澄的视觉大受冲击。 他很生气,好好的一个妇人为何要看破红尘,小高王回来了,怎么会让她再受委屈,当即出门,让元明月府上婢女为她换上常服。 由于担心元明月再犯,高澄将衣袍收走。 一番安抚后,这才离开。 别过依依不舍的元仲华,高澄回到渤海王府,径直去寻尔朱英娥。 “下官拜见皇后殿下。” “爱卿平身。” “殿下快瞧瞧,下官为殿下带来了什么。” 说着,高澄献宝似的拿出了一件青色薄纱居士服。 第六十三章 末路 渤海王府新置了一间禅室,传闻禅室中供奉了孝庄帝的灵位,尔朱英娥会以一身居士服与高澄入内祭拜。 消息传出了渤海王府,人人都赞小高王有大胸襟,能够容忍妾妇心念前人。 禅室内生起了火,暖洋洋的,忙碌了一天,刚刚回府的高澄枕着尔朱英娥大腿,丝衣上早就没有了元明月残留的香味。 在元子攸的灵位前,高澄内疚道: “女居士若是觉得我轻贱了你,便不要再勉强了。” “高檀越莫要这般说,你诚心礼佛的模样,贫尼也是喜欢的。” 尔朱英娥摩挲着高澄年少稚嫩的面庞,轻声道。 她很感激高澄没有放置尔朱荣的灵位,至于孝庄帝,她巴不得让那人见着自己幸福的模样。 高澄记得尔朱英娥自入府以来,少有出门,他关心道: “女居士整日住在府上是否会觉得烦闷?” 尔朱英娥却摇头拒绝道: “外间天寒地冻,还是在府中舒适。” “待天气暖和,我带着居士去洛水畔走走。” 高澄还是怕她闷出病来,提议道。 “高檀越莫不是要让贫尼穿着这身衣裳出门。” 高澄瞧着那透光的丝衣,赶紧摇头: “自是要换一件的。” “高檀越又有了什么主意?” 尔朱英娥问道。 高澄支支吾吾不愿回答。 结果尔朱英娥自觉切换了一种身份,逼问道: “爱卿还不从实招来。” 高澄赶忙爬起来,恭敬道: “启禀殿下,下官近来对契胡服饰颇有兴趣。” 感情是对异域风情有了兴趣。 尔朱英娥羞恼道: “就知道爱卿没安好心思。” “殿下不愿?” “还要爱卿替我备好骑射服饰。” …… 太昌二年(533年)元旦,由河北被派往洛阳担任太常卿的李元忠,奉天子之命前来晋阳慰问。 晋阳城中,渤海王府,高欢领着家眷设宴款待李元忠。 高欢让家眷一一与李元忠见礼后,其中就有怀有身孕的小妾王氏与穆氏。 “元忠在洛阳可还安好?” 见礼后,高欢慰问道。 “不如当年,遥想信都建义之时,轰轰烈烈,好不快乐,如今却清闲了下来,只有世子常来探望。” 李元忠叹气道。 高欢大笑,指着李元忠,对陪坐在身侧的娄昭君说道: “当初就是他杀了尔朱羽生,逼我起兵反抗尔朱氏。” 娄昭君举起酒盏,敬道: “多谢先生为大王坚定决心。” 李元忠赶紧起身回敬,而后向高欢戏言道: “大王若是不许我侍中之位,我便要再去找人起兵。” “找到愿意起兵的人不难,难的是能找到像我一样能成事的。” 高欢不以为忤,感叹道。 李元忠似乎深有同感,附和道: “就是没有了像大王一样能够成事的明主,所以我才不愿再去找呀。” 高欢闻言抚须大笑,两人回忆往昔,好生欢快。 宴饮期间,城外晋阳大营内,在高欢的军令下,兵卒陆续归营,这是高欢入主晋阳以来第五次以征讨尔朱兆的名义召集军队。 第二日,高欢来到晋阳大营,以窦泰领骑兵为先锋,自领大军随后,第五次发兵北上攻打秀容尔朱兆。 先前四次半道退兵的行为彻底麻痹了尔朱兆,他怎么也想不到高欢会在临近元旦之时兴兵。 因沿途关隘将领多被听望司细作收买,窦泰得以一日一夜奔袭三百里,尔朱兆匆忙召集元旦期间被遣散的部众,所得却不多,不得已在赤洪岭迎战。 可惜士气低迷,人心溃散,大败逃往穷山,窦泰在后紧追不舍。 尔朱兆从白马上翻身下来,喘着粗气,所剩不多的亲随们也都是狼狈模样。 他突然仰天大笑,低下头却留下两行热泪。 “我曾与贺六浑两次杀白马盟誓,山提,今日你为我再杀一匹白马。” 尔朱兆早就累了,他对家奴侯莫陈山提吩咐道。 侯莫陈山提持刀朝白马连捅数下。 尔朱兆盯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白马,眼中却看到的在阳曲川、漳水畔两次同高欢盟誓的场景。 ‘贺六浑今日立下盟约,愿尽心辅佐颍川王,若违背盟约,贺六浑愿身受天谴,子孙断绝!’ ‘尔朱兆愿与贺六浑共享富贵,有违此誓,尔朱兆愿身死族灭,为万世唾弃!’ 昔日之言,犹在耳边,可早已经物是人非。 尔朱兆闭上双眼,昂首喊道: “伯德!” “仆在。” 少数几位未与高欢联络的心腹,西河郡人张亮应声答道。 “孤为颍川郡王,不可刀斧加身,你与山提将我缢杀,再去投奔贺六浑,他必不会为难你等。” “大王不可呀!” 众人纷纷跪地劝阻。 “如今无路可去,孤不愿再受辱于贺六浑,念在主仆多年的情分,还请莫要迟疑。” 尔朱兆决绝道,他想保有最后一份体面。 张亮与侯莫陈山提拿着绳索两端,站在尔朱兆身后。 “大王,我等将遵王命,大王可还有话要交代?” 张亮颤抖着声音问道。 尔朱兆终于睁开双目,他看了眼洛阳的方向,道: “你告诉贺六浑,若还念有一丝香火之情,莫要害了我女儿的性命。” “仆谨遵王命。” 张亮跪地叩首,而后起身与侯莫陈山提一起将绳子绕过尔朱兆的脖子,两人用力勒扯。 尔朱兆青筋暴起,眼球凸出,他的舌头伸了出来,本能的挣扎着。 慢慢地,挣扎开始放缓,身体一阵阵的抽搐,最终再也没了动静。 张亮与侯莫陈山提松开了绳子,众人都在张望着他。 “去个人送信吧。” 说完这句话,张亮瘫坐在地上,仿佛先前勒死尔朱兆已然用尽了全部力气。 高欢得知尔朱兆身死,命亲信进山细看究竟,得到证实后,高欢让降人下山,确保了安全,自己才领着亲卫与张亮过去。 看着尔朱兆的尸首以及旁边毙命的白马,高欢久久不语。 终于,他问向张亮: “颍川王可有遗言?” “大王有言,高王若是念及昔日香火之情,请善待大王之女。” 张亮照实答道。 “知道了……” 诛灭尔朱氏的目标终于达成,高欢站在山顶,似乎感觉到了一丝空虚。 第六十四章 兴亡 站在穷山之上缅怀过往,高欢命人将尔朱兆厚葬,随即回师秀容川。 慕容绍宗得到高欢不会加害尔朱荣、尔朱兆家眷的保证后,与尔朱荣遗孀北乡长公主带领余众归顺。 高欢与北乡长公主有过冲突,上一次见面,他曾抢走公主三百匹战马。 如今两人地位转换,高欢却当先向北乡长公主行礼。 “渤海王莫要折煞了妾身。” 北乡长公主不敢受他的礼,连忙避让。 高欢表示会将北乡长公主与尔朱荣两个幼子送往晋阳奉养,见北乡长公主神色不安,高欢安抚道: “公主请放心,贺六浑曾受天柱厚恩,绝不会欺凌孤寡,儿子阿惠又与天柱之女缔结良缘,彼此恩爱,更不会为难妻族,待到第三代人,曾受天柱恩义之人早已凋零,尔朱氏也不会再受猜疑。” 这番话说得诚恳,北乡长公主闻言叩拜感激道: “若能保全亡夫血脉,妾身来世愿为大王奴婢。” 高欢将北乡长公主扶起,心无杂念。 并非北乡长公主没有姿色,无论旁人怎么看待他诛讨尔朱氏的行为,但高欢对于尔朱荣,始终心怀感激。 当初从河北狼狈逃亡,一家人苦于没有生计,是尔朱荣的看重与提拔,才让高欢有机会成为领兵大将,官拜晋州刺史。 尔朱荣死后,也是尔朱兆的信任与纵容才使得高欢有机会登上权力的顶峰。 无论世人信与不信,高欢从未想过要株连这两人的家眷,反而要好生照养他们的遗孤,这是贺六浑对他人生路上两位恩人所能做出的唯一补偿。 也正是存了这种心思,历史上,无论对待小尔朱氏,或是尔朱荣的遗孤,高欢始终极尽宽容。 尔朱荣的两个幼子尔朱文畅、尔朱文略,皆被高欢养到成年,委以重用。 尔朱文畅被授开府之权,任肆州刺史,以豪富著称,生活极度奢侈,可惜心怀怨望,最终与人谋乱被杀。 高欢临终时,放心不下尔朱荣最后的血脉尔朱文略,交代高澄赐下铁券以及免死十次的特权,叮嘱无论多大的罪过,也不能使尔朱荣血脉断绝。 高澄一直牢记高欢遗言,任凭尔朱文略如何暴虐荒唐,残害人命,始终不愿治以死罪,直至高澄死后,尔朱文略依旧不知收敛,最终被高洋砍去头颅。 高欢亲自将尔朱荣、尔朱兆的家眷送上马车,命卫队送往晋阳妥善安置。 这才有了闲心与慕容绍宗叙话。 “当日颍川王若听绍宗之言,怎能有孤今日的造化。” 高欢看着这名尔朱氏亲族,感慨万千。 当初无论是统御六镇降人,还是东出就食,都有慕容绍宗从中阻扰,过去的高欢自然恼怒,可如今,他反而欣赏起慕容绍宗忠心为主的行为。 慕容绍宗五味杂陈,终究还是叹息道: “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正应了天柱所言,只有大王才能堪代其位。” 其实高欢也知道,尔朱荣说这句话的用意,是暗示亲族提防自己,却不料真的一语成谶。 他笑了笑,转而说起韩陵一战: “当日在韩陵交战,尔朱氏联军溃散,独有颍川王一支人马从容而退,当时孤就与阿惠断言,是绍宗在代替颍川王领军,打探过后,果然如孤所料。” “仆也只是在其职,尽其事而已。” 慕容绍宗谦虚道,这是他第二次在高欢口中听到阿惠这个名字,应该就是那位娶了天柱之女的渤海王世子高澄。 他曾听过那位世子的许多事迹,有好有坏,有人说高澄是千里马驹,少年英才;也有人说是色中饿鬼,小小年纪就与其父一般,喜好贵人遗孀。 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要亲眼见到才能知晓。 一番闲谈后,高欢拉拢道: “日后还需绍宗为孤参谋。” “仆不识天意,多与大王为难,大王却赦免仆的罪责,仆愿尽心辅佐大王,为大王驱使。” 慕容绍宗跪拜臣服。 高欢于是保留慕容绍宗原有官爵,将他留在左右参预军议。 得到慕容绍宗效忠后,高欢又授予张亮丞相府参军事一职。 尔朱兆败于韩陵后,麾下多与听望司联络。 退守秀容川的半年里,更是争相向高欢献上降表,张亮却始终不为所动,高欢越来越喜欢这种忠臣。 在检阅秀容川马场后,高欢留人好生打理,这才班师往晋阳去。 自尔朱荣于武泰元年(528年)入洛阳,掌控最高权力后,直至太昌二年(533年)正月,尔朱兆死于穷山,彻底退出争霸的舞台。 正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元旦刚过,洛阳城里还留有喜庆的气氛,当然,这一切与王思政无关。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同,他从太昌元年的五月下旬,一直被关押到了太昌二年的正月,从未有人来过问一句,王思政已经确信那位渤海王世子真要将自己幽禁至死。 又有人来送吃食,王思政隔着囚笼恳求道: “劳烦兄台为我进言,王思政愿为世子效力。” 这句话,送食之人不是第一次听见,他苦笑道: “王先生莫要再为难我等仆奴,世子不问,谁又敢提及先生。” 来人送上饭食,又为王思政换了恭桶,不肯久留,快步离去,再也不给王思政搭话的机会。 王思政濒临崩溃,他不愿默默无闻地死在这间被改做牢房的屋子,也不该落得这般下场。 但是以高氏之盛,除了高欢、高澄父子,没有人能将他从渤海王府放出。 如今的王思政,只盼望能够获得高澄的宽恕,重获自由,不再像刚被关押时还留有恨意。 当然,王思政的想法,高澄不会清楚,他在忙碌政事之余,或在府中与尔朱英娥祭拜元子攸,或往元明月府上谈心。 而回师晋阳的高欢,也终于听见了有关元明月被他们父子视作禁脔的流言。 高欢愤愤不平地向娄昭君抱怨道: “都是阿惠行事轻佻,这才抹黑了孤的名声。” 这句话似曾相识。 第六十五章 姑父 初春的洛水边,寒意未消。 出门踏春的尔朱英娥挎弓背箭,一身胡装扮相。 策马疾行,英姿飒爽,哪有渤海王府深居简出的模样。 高澄驱驰着心爱的黑马跟在后头,聆听她欢快的笑声。 这才是尔朱英娥的天性,只是先后经历丧父、丧兄、丧子,才会在初见时一副柔弱模样,让高澄心生怜悯。 天边飞过一群归雁,高欢回头朝斛律光喊道: “明月!快为我射落一只飞鸟。” 斛律光正要行动,前方的尔朱英娥听见明月二字,便皱了眉头,当即勒马喝止道: “让我来!” 跨坐在马背上的尔朱英娥挽弓校准,屏气凝神,片刻后,弓弦颤动,箭矢飞出,一只大雁被贯穿,应弦而落。 尔朱英娥收起长弓,回身笑问: “我与明月相比如何?” “明月怎能与英娥相提并论” 高澄说得理直气壮,尔朱英娥这才放过了他。 迎着高澄歉意的目光,斛律光摇头苦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尔朱英娥对元明月的醋意殃及。 斛律光凑近了,低声道: “子惠,这件事总不能一直拖着。” 他觉得以自己和高澄的亲密,有义务劝说高澄尽早处理好尔朱英娥与元明月之间的问题。 高澄闻言深有同感,心中稍作思量后,征询斛律光意见道: “要不明月你换个表字?” 这可把斛律光整不会了:争风吃醋的问题,是我换个表字就能解决得了的? 看见斛律光楞神,高澄笑道: “戏言,戏言耳。” 高澄打马追上尔朱英娥,两人翻身下马,拉着手一起在洛水边漫步,说着情话: “见久了英娥拘束的样子,才发觉你自在时才最动人。” “你这张嘴才是最会骗人,妾身被你骗得这般深,今后元明月进门,你可不能遗弃了我。” 尔朱英娥说得认真。 高澄将尔朱英娥的手掌放在心前: “下官又怎么会辜负殿下。” 说罢朝尔朱英娥眨眨眼。 尔朱英娥羞恼道: “此间人多,回府再玩耍。” 两人正甜蜜时,有一名府上仆奴传信,言说高欢派信使招高澄与元明月往晋阳去。 显然是要亲自处理这段感情纠纷了。 带着众人回到府门前,高澄还留意到门前停留了一辆没有标识的马车。 看来贺六浑也知道遮人耳目,不敢光明正大把元明月唤去晋阳。 高澄将尔朱英娥送进府中,带了几件换洗衣裳便兴冲冲跑出门去。 前来迎接的文吏见高澄往没有标识的马车跑去,不敢阻拦。 “元姑娘,我来了。” 高澄笑吟吟地拉开车厢门帘,却发现车里坐的不是元明月,而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你是何人!” 小姑娘横眉怒道。 高澄有所猜想,除了小尔朱,还能是谁,沮丧之余,没好气地道: “我是你姑父。” 这小姑娘确实就是先帝元恭的皇后,尔朱兆之女,小尔朱。 小尔朱见高澄年纪比她还小,却诈称自己的姑父,顿时恼了: “我虽不幸,但也不是可以任由你等羞辱。” 说罢,拔下发钗,欺身刺向高澄。 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你这时候不该是要自尽吗! 这可把高澄吓了一跳。 不等高澄大喊护卫,跟在身后的斛律光已经把他推开,而另一侧的高季式则迎了上去。 “有刺客!” 有人瞧见了这一幕,疾声高呼。 一时间场面乱做一团。 高澄从地上爬起,小尔朱已经被斛律光与高季式制服,为了稳住局面大喝道: “乱什么!都站好了岗位!明月!子通!替我绑了她。”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世子,这位是先帝皇后,颍川王之女,大王说过要以礼相待。” 文吏眼见事情闹得这个地步,也慌了,赶紧过来介绍身份。 高澄懒得搭理: “我是她姑父,又怎么会害了她。” 挥手将文吏驱走。 高澄见小尔朱已被绑住,他坐进车厢,对下车的斛律光、高季式吩咐道: “明月,子通,带大伙出发吧。” 那文吏又急道: “世子,我们还要再去接一人。” “还用你说,快快出发!” 他又怎么会忘了去接元明月,说罢放下门帘。 小尔朱狠狠瞪着高澄,愤恨道: “有能耐你便将我杀了,否则我必定不会放过你。” 高澄大感头疼,这契胡姑娘怎么就是个暴脾气。 “我之所以绑你,并非是要欺辱你,而是担心讲道理的时候,你又要胡来。”。 “我与你这个无耻奸贼有什么好说的!” 这话高澄可就不乐意听了,他解释道: “虽然我年纪比你小,可我真是你姑父,尔朱英娥是不是你姑母,如今她嫁给了我,我自然就是你姑父!” “呸!定然是你强迫了她!” 元恭死后,小尔朱一直被囚在洛阳,自然不知道高澄与尔朱英娥的亲事。 高澄无奈,只得为小尔朱分析道: “英娥的本领你应该知道,若是强迫,我又怎敢将她留在身边。” 小尔朱试图挣开捆绑,闻言,她讥笑道: “谁知道是不是如我一般,被你绑了起来。” 高澄闻言大受启发,他轻声道: “那些粗汉是不是将你捆得难受,我再替你重新绑过。” “你做甚!快住手!” 听见车厢里传出的呼喊,斛律光、高季式挥手让亲卫离马车稍远些,自己也隔了五六步的距离。 “我就说嘛,妇人哪是他们那般绑的。” 高澄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满意道。 这可不就是绑出花来了嘛。 原以为高澄是要借机轻薄,哪知道是为她重新捆绑,原本恐惧的心稍稍落下,但这样被绑着着实难受。 高澄也看了出来,自己还是少了实践,他对小尔朱说道: “我为你松绑,你莫要胡来,我真是英娥的夫婿。” “那你快些替我松开。” 小尔朱急道。 高澄突然反应过来: “不行,我要搜下你身上是不是带了别的利器。” “你别碰我!” 小尔朱尖叫道。 “行行行!” 高澄撩开门帘冲斛律光喊道: “明月,去唤个婢女过来。” 婢女摸索了小尔朱全身,没再发现藏有利器后,高澄留下婢女,才将小尔朱松开。 “你轻薄我!你无耻!” 小尔朱揉捏着酸麻的手臂骂道。 第六十六章 明月 “你是贺六浑的儿子!” 小尔朱终于反应了过来,这么小就迎娶尔朱英娥,还能有谁。 “我父王现在怎样了?!” 她紧紧抓着高澄的衣袖,关切道。 高澄脸色难看,他主管听望司当然清楚尔朱兆之死的经过,心中恼怒那文吏怎么啥事都没告诉呀。 小尔朱见高澄这般神色,感觉头脑一阵空白,她惊恐道: “是不是贺六浑杀了我父王。” 这误会可就大了,尔朱兆之死高欢脱不了干系,但真不是他动的手。 高澄赶紧解释道: “颍川王兵败行至穷山,命令张亮与侯莫陈山提将他缢杀,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你骗我!我父王没有死!” 眼见小尔朱的情绪突然爆发,高澄连忙安抚道: “颍川王确实身故了,他临终留下遗言,要照顾好你。” “出去!你给我出去!我不要见你!” 小尔朱强忍着泪,怒喝道。 是该让她自己静静,好好哭一场,高澄吩咐婢女照顾好她,赶紧让车夫停下,回了自己马车。 才休息一会,马车就停了下来,文吏在外面提醒道: “世子,元家女郎的府邸到了。” 高澄撩开帘子,一眼就看见了元明月站在府外等候,显然是早就接到了通知。 他看了眼元明月备好的马车,喊道: “明月姑姑,坐我的马车吧。” 街上的人流不少,元明月还是钻了进来。 才坐稳,车队在高澄的命令下出城而去,元明月埋怨道: “你怎地唤我姑姑!” 高澄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随的仲华。” “子惠,渤海王想要如何处置妾身?” 突然被招去晋阳,元明月心中忐忑,询问道。 高澄握着元明月的手,安慰道: “万事皆有我,明月姑姑莫要害怕。” 元明月幽怨道: “妾身此行也只能仰仗子惠了。” “原来明月姑姑只有这几日才用得着我?” 高澄失望道。 元明月收回了手: “就知道你对我起了坏心思。” 高澄又将她柔软的双手拉了回来: “明月姑姑若是无意,重逢时,又怎会穿那身衣裳相见。” 元明月身穿薄纱居士服的妖娆,高澄始终不能忘怀。 元明月羞恼地瞪他一眼,扭过身子,手却没有抽回: “妾身年长小郎十三,又是仲华姑姑,只怕渤海王不会允许妾身侍奉小郎,反而会把妾身赐予孙腾、封隆之。” 真正听见元明月表明心意,高澄很激动,他抓紧了元明月的手说道: “明月姑姑莫要担心,若是父王问起,你便直言愿意伴着我,父王虽然声名狼藉,我也多受他的牵连,但终究不是一个勉强人的性子。” 自从洛阳流传高家父子看上元明月,孙腾、封隆之早就断了念想,旁人或许还不清楚高家父子喜好,他们作为亲信旧人又怎么会不知道。 元明月这样美艳的寡居贵妇,被高家父子注意到,哪还有他们妄想的份。 因此,孙腾向高澄送来信件,言说已经在高欢面前撮合了高澄与小尔朱的婚事,以此卖好。 封隆之也早早续弦,示意自己另有新欢。 这些事情只不过是元明月还不知道而已,对于高澄来说,贺六浑才是真正的情敌。 高欢将元明月唤去,就是起了询问清楚的心思,若是与高澄没有瓜葛,他定然是要自己收入府中。 “妾身终究是仲华的姑姑,小郎的心意,妾身自然是知道的,可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番话并没有让元明月安下心来。 高澄不以为意,这荒唐的世道什么道理见不着,元修能强占三个堂姐妹,他小高王就娶不得元明月? “我有一事未来得及与明月姑姑细说,尔朱兆兵败身死,临终留有遗言,希望我们高氏能够善待其女小尔朱。 “我的兄弟都还年幼,大尔朱已嫁作我妇,父王自然不可能娶身为侄女的小尔朱,此次小尔朱同行,便是要往晋阳与我结亲。” 听到高澄这番话,明白与元仲华的姑侄辈分不能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元明月安心之余,又有些吃味: “那你为何不去小尔朱的车上!” 高澄心想,我这不是刚被赶下来吗,嘴上却感叹道: “明月姑姑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若非父王逼迫,我的心里又如何容得下旁人。” “你莫要这般说,否则教我如何面对仲华。” 元明月很感激元仲华的关心,是她为自己挑明了心意,原来心里早就有了这名少年郎。 是他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驱走了元修。 也是他珍惜自己的名节,才放过了元修。 也亏得元修不知道自己当了一回红娘,否则只怕赶不上宇文泰端酒,便要被活生生怄死。 “仲华年纪还小,待她年长才能闯进心里。” “那你府中的尔朱英娥呢?” “明月姑姑国色天香,英娥又怎么比得上。” 高澄在心里补了一句:但是英娥姐姐能和我对戏呀。 元明月念及与高澄的年纪差距,还是自怨自艾道: “妾身年过二十五,容颜不会久驻,只怕小郎年长后会嫌弃妾身人老珠黄。” 高澄抚摸着她的脸庞: “岁月不败美人,它对普通妇人无情,对于明月姑姑这样的佳人,从来都只是赋予韵味。” “你莫要拿这话哄骗我,妾身是与你认真说的。” 元明月却不吃这一套。 高澄这才正经道: “往后生育儿女,纵有万一,明月姑姑也能有人依靠,但我会始终爱护着明月姑姑。” 元明月看向高澄的目光满是光华,她动情道: “高郎,你真好。” 连称呼都换了? 高澄有些吃不消这份柔情,他可没想过现在就要生儿育女。 “还请明月姑姑耐心等待几年,澄已十三,不会让明月姑姑苦等年岁。” “只要高郎日后不嫌弃妾身年华逝去,妾身也甘心等待高郎的爱怜。” 言语间,媚眼丝丝。 晋阳,大丞相府。 高欢看上去神采奕奕,能让孙腾、封隆之起争执的女子,确实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为了亲信们的和睦,也只能委屈自己了。 第六十七章 行台 当元明月款款而来,与高澄一齐拜见高欢时,高欢甚至忘记叫他们起身。 高澄见他久久没有动静,轻咳一声,高欢这才回过神来。 “都起来吧。” 高欢说道,他把目光看向了只是冷眼斜视自己的小尔朱。 小尔朱与元明月站在一起,显得很不起眼,毕竟这是被元修、孙腾、封隆之三人追逐的美貌。 元修西奔,三名被他霸占的堂姐妹,也只独独带走了元明月一人。 小尔朱的行为称得上无礼,但高欢仔细一想倒也释然。 她的父亲尔朱兆是被自己逼得走投无路,这才求死。 丈夫元恭也是由他废黜,最终被棉被闷死。 这样的仇怨,又怎能给他好脸色看。 高欢略带歉意地看向三人中间的高澄:这可不是一门好姻缘。 “阿惠,明天是个吉日,你与尔朱氏早些成婚吧。” 高澄还没答应,小尔朱便叫喊起来: “我不嫁!” 高欢不悦道: “此事由不得你来做主。” “逼迫孤寡,你们俩父子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小尔朱厉声质问,高欢让她家破人亡,她又怎么甘心做高氏儿媳。 “颍川王临终前传话,要孤照顾好你,撮合你与阿惠便是在完成颍川王的嘱托!” “我父王被你逼死,你又何必惺惺作态,莫不如把我也杀了,也好过任你们高氏糟践。” 高欢闻言勃然大怒,正欲发作又回想起自己与尔朱兆的过往,无奈向左右吩咐道: “将她带去北乡长公主府中安置,明日阿惠前去迎亲。” “我不嫁!我不嫁你高氏!” 叫喊声越来越远,小尔朱已经被人拉拽出去。 “让元家女郎见笑了。” 高欢这才与元明月笑道。 “大王有容人雅量,又怎是妾身一个妇人能够企及。” “洛阳有关女郎的谣言甚嚣尘上,不能坐视不理。” 高欢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身,让整个人看上去精神饱满,更是气宇轩昂: “这次将女郎请来只是为了问明心意,也好为女郎寻一良配,断了谣言的根子。” 元明月闻言瞟了一眼高澄,却恰巧撞上了高澄的视线,目光中蕴含着鼓励。 元明月深吸一口气,果决道: “感激大王询问,妾身愿意侍奉世子左右。” 高澄闻言立即拜道: “孩儿请父王成全。” 两人先前的眼神交流,早被高欢看在眼里:原来真与阿惠有了干系。 高欢顿时意兴阑珊起来: “阿惠与元家女郎的心意,孤已知之,还请元家女郎暂往别院歇息,孤与阿惠还有国事商议。” 见高欢没有反对,元明月长舒一口气,告退后在仆奴的引领下,往别院休息去了。 高澄拜在地上,高欢心神恍惚:我辛苦反抗尔朱暴政,怎么感觉都是在给阿惠做嫁衣? 越想越气,高欢指着高澄恨铁不成钢道: “孤素以正直闻名,怎地有了你这样一个贪花好色的儿子。” 高澄得了便宜也不敢再刺激老高,赶紧连声称罪。 “起来吧,往后莫要再沉湎女色,需知道修身养性才是正道。” 就这般将我放过了?高澄甚至都做好了挨一顿揍的打算。 既然高欢将此事轻轻放下,高澄求之不得,赶紧起身道: “孩儿谨遵父王教诲。” 其实真不是他贪花好色,尔朱英娥、元仲华都是由政治主导的婚姻。 尔朱兆刚死,还有慕容绍宗等旧人在世,高欢也不可能将小尔朱嫁作外人之妇。 而她与尔朱英娥的姑侄关系,也注定了相较于高欢,高澄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算来算去也只有元明月是高澄主动撩拨。 还不都是为了不使洛阳生乱吗! 原时空里,四名留守侍中:高隆之领部曲出洛阳,高乾把自己玩死。 在四人已去其二的情况下,孙腾与封隆之因元明月而交恶,先后逃回晋阳,元修得以把持洛阳朝廷。 而统领禁军的娄昭,眼见城中高氏党羽只剩了他一人,也抛下禁军出逃晋阳,元修就此摆脱了傀儡的身份。 这才爆发了高欢与元修之间的战事,元修仓惶逃亡关西。 往大了扣帽子,元明月甚至可以说是致使北魏分裂的红颜祸水。 高欢当然不知道高澄心中的狡辩之词,他沉吟道: “阿惠,为父欲要裁撤各地行台,你以为如何?” 原来是真有国事商议,难怪没有高欢教子的场景再现。 高澄思绪片刻后,答道: “孩儿以为可行,也必须实施,但贺拔岳并非裁撤行台所能遏制。” 行台原本指是中央临时派往地方的职权代表,兴起于魏晋,到六镇起义后,行台得到广泛设置,因中央无暇管理地方,行台也由临时派遣逐渐演变为地方常设机构。 尔朱氏主政以来,忽视治理,行台长期兼管军政,若再不裁撤,只怕不久就会发展成藩镇雏形。 身为关西大行台的贺拔岳就是其中最大的一股势力,也在实质上形成了割据局面。 “关中四塞之地,攻伐并非一朝一夕,如今首要之举便是整合山东之地,再剪除祸在肘腋的刘蠡升,才能集全力平灭贺拔岳。” 高欢不再似刚入晋阳时的飘飘然,贺拔岳明明与他结有仇怨,可关隘险固,高欢一时难以下手,他也将目光放在了晋阳与关中之间的刘蠡升势力。 这是一颗不得不拔去的钉子。 所谓刘蠡升势力是孝昌元年(525年)以来盘踞河西之地,设置朝廷百官的稽胡政权,时常侵扰晋、汾二州。 尔朱荣当初也是以防备稽胡为借口,将高欢任为晋州刺史,方便就近看管。 河西稽胡政权被铲除,高欢才能安心由蒲坂入关中,否则只能死磕潼关等地。 高澄没有反对高欢的战略规划,转而恳请道: “父王或可先将各地行台调任,使其远离根基,再行裁撤之举,况且自官吏括检之后,姑父领军北返,河南空虚,若要裁撤行台,还请父王再调一军南下,震慑地方。” 高欢对此很满意: “阿惠此言甚合孤意,是持重之言。” 又要忙碌起来了,高澄心道。 第六十八章 京畿大都督 去年三月末尾,韩陵之战爆发后,直至四月份高欢入洛阳,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高欢不费一兵一卒以河北之地鲸吞整个关东。 这也意味着山东之地属于传檄而定,并非一城一地征伐所得。 为了安抚人心,高欢不得不以原有地方长官留守旧地,同时为他们加官进爵以表彰归附之功。 行济州事侯景以济州归降后,被授予南道大行台、济州刺史就是最鲜明的例子。 对于这种做法所带来的隐患,曾以东道大行台、冀州刺史身份反抗尔朱氏的高欢可太清楚了。 这才有了将高澄招来晋阳商议裁撤行台之举。 高澄核查地方官吏,主持科考意在加强对地方基层官吏的控制。 而高欢裁撤各地行台的行为,就是对地方上层权力机构的打击。 高欢、高澄父子殊途同归,他们的目的都在于推动高氏集团彻底掌控山东之地。 “短期内,孤将休戈止兵,在晋阳整编契胡余众,待裁撤行台之时,孤自威慑河北、山西,河南之地就交给阿惠了。” 高欢语重心长地嘱咐道。 “孩儿绝不辜负父王信任。” 河北相、冀、沧、殷、瀛、定六州早在掌握之中,山西之地又是新近攻占、高欢真正需要面对的只有广阿之战后,据地归附的河北北部幽、燕、平、营四州。 而高澄则要威慑传檄而定的河南,两者难易相差悬殊,但也是无奈之举。 山西、河北才是高欢看重的心腹之地,能够保证两地安稳,纵使河南有乱,也能随时领军渡河南下平叛。 担子揽了下来,高澄也顺势提出要求: “请父王选派良将,为孩儿助力。” “你要何人但说无妨。” 考虑到河南形势复杂,南下将领必须与高澄密切配合,高欢不再像上一次自行委派厍狄干领军。 高澄也想到了这一层,沉思许久后,他直言道: “请父王派高敖曹、尧雄、段韶三人随孩儿南下。” 高欢稍作计算:高敖曹麾下有五千汉军,尧雄与段韶部曲各有三千,加起来也才一万一千人。 以为是高澄轻视了河南之事,高欢不悦道: “阿惠为何如此轻忽?只求区区万人。” 高澄叫屈道: “父王,兵将不再多,而在驱使如臂,儿于军中素无威信,如何敢索要大军,段韶是儿表兄,自小亲近。 “孩儿留守邺城时,恰逢尧雄镇瀛洲,这才得以相识。 “而高敖曹更只能寄希望于他能感念孩儿与高季式的情谊,听从调遣。” 高欢闻言反思:自己是不是把儿子防得太死了? “我派亲族大将南下助你如何?” 高澄当即反对道: “亲族长辈追随父王日久,劳苦功高,孩儿年幼,如何能够驱使?” 高欢这才歇了这份心思,转而又提出一个想法: “我授你京畿大都督,你自任命部将、招募兵员,与高敖曹等人合兵三万,镇守京畿。” “孩儿愿以京畿大都督一职,助父王统御山东。” 高澄大喜,拜谢之余,又提了一个要求: “孩儿愿向父王再求一人。” “何人?” “慕容绍宗。” 高欢闻言异样地看了高澄一眼,说道: “慕容绍宗如今并未领军,阿惠为何讨要此人?” “韩陵之战时,是父王告诉的孩儿,大败之际,能领军从容而退者,当为良将,父王言语,孩儿始终铭记在心,孩儿只是求一良将辅佐而已。” 高澄恭谨答道。 高欢的疑心散去,同意了高澄所请。 高欢赏慕容绍宗的忠诚,对他却是闲置的安排,究其原因,终究是爱子心切,希望留给高澄施恩,将来委以重用。 确认高澄并非在打尔朱兆余众的主意,高欢自然不会反对。 明确南下将领后,高欢又吩咐道: “调任各方行台后,为父自会与你去信,你得书信后,再上书天子裁撤行台。” 高澄当即应诺。 两父子又仔细商议了一番各方行台的具体调任,高澄这才告退,回府向娄昭君请安。 这次晋阳一行,收获颇丰,原主十五岁入邺城主政,领左右、京畿大都督一职,掌控军政大权。 高澄虽然没捞到禁军,却终究比他早了两年掌控京畿兵权。 洛阳禁军被高欢依旧留在娄昭手中,显然是上了一层保险,唯恐高澄眼高手低,彻底败坏了河南局势。 京畿军团在尔朱世隆、尔朱度律败亡后早已名存实亡,如今再度组建,任重道远。 高澄心潮澎湃,这将是由他一手组建的嫡系部队。 虽然比不得高欢在黄河以北坐拥近二十万鲜卑、契胡大军,但终究是迈出了第一步。 在高澄向娄昭君问安之际,留在洛阳的高乾却又深陷流言之中,这一次与妇人无关。 洛阳。 自高澄离开后,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朝堂台阁,许多人对高乾留恋权位,却不为父守丧的做法在背后加以指责。 高乾自然也听闻了这种说法。 他很恼怒,这些言论必然是那些宗王们的手笔,可满腔怒火却又不知道该向谁去发泄。 “司空何不以丁忧为名向天子请辞,天子必然挽留,司空所虑,迎刃而解。” 府中幕僚为高乾出了一个主意。 高乾闻言大喜,当即按照幕僚所言,向天子上表请辞。 元善见年幼,高澄不在洛阳,朝事都由领尚书省的元亶主持。 出乎高乾预料的是,元亶居然同意了高乾所请,免去他侍中一职,只保留司空的闲职。 “法寿好计策,居然真能让高乾自己请辞。” 元修对斛斯椿赞叹道。 原来所谓高乾置亡父于不顾,贪恋权位的流言都是由斛斯椿放出。 斛斯椿笑着敷衍了几句,蛰伏许久,这只是他的第一步动作。 计策成功的关键在于,元亶代表的天子会不会挽留高乾。 高乾自以为元亶与高欢是儿女亲家,出于照顾高欢的颜面,自然不会准许。 可他不清楚的是,只要是宗室坐在元亶的位子上,无论多么亲近的关系,都不得不在宗王们的推动下,一步步走向高氏的对立面。 这就是权力的诱惑。 第六十九章 笼络 高乾从来都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主,打小就领着弟弟高敖曹祸害乡里,哪能是什么正经人,甚至连妻子都是他从岳父家里抢出来的。 能被元乂、元子攸欣赏,只不过是后来浪子回头而已。 很简单的一场政治作秀,却被元亶把最重要的侍中一职给撸了,得知消息的高乾又怎么忍得住这口气。 他提着剑,气冲冲往尚书省跑去。 其中的道理,今天可得和元亶讲明白了。 府衙内传出丝竹之音,伴随着宴饮的欢笑声。 孝文帝太和改制后,北魏效仿魏晋制度,以尚书省总领庶政,哪怕权力多归晋阳,在尚书省府衙中欢歌宴饮,也着实荒唐了些。 这让高乾更为恼火,他气愤的不是跟这群虫豸在一起,究竟能不能搞好政治。 ‘这场宴会定然是在庆贺我被免职!欺人太甚!’ 这般想着,高乾带剑径直闯入,他扫过堂中惊愕的人群,有元亶、元欣、元宝炬、元修、元毗等人,果然,全在这了。 “高乾邕,你持剑擅闯尚书台,莫非真以为孤不敢治你的罪不成!” 大司马、尚书令元亶拍案怒喝道。 “你等也知这是尚书台!世子北上晋阳,你等却在此放浪形骸,元亶!你可曾记念过高王恩义。” 高乾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因免职来找元亶的麻烦,正好今日尚书省设宴之举给了他话柄。 “清河王为天子生父,居尚书省摄政仰赖的也是天子纯孝,与渤海王又有何干!” 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高乾转头看去,原来是光禄少卿元子干那个毛头小子。 高乾轻蔑道: “我不与元家小儿言语。” 说罢,回身要继续找元亶的麻烦。 哪知道元子干这人,年纪不大,脾气却很冲,撸起袖子从背后偷袭,暴打高乾数拳。 高乾反应过来,正要回击,却被拉偏架的元氏宗亲们死死拽住。 元子干犹不解气,他昂着脑袋,扬言道: “回去告诉你的高王与世子,元家儿拳正如此!” 这番话尽显少年意气,可人群中的元宝炬与元修却打了一个寒颤,似乎想到了一些不太友好的回忆。 终究是元子干年轻气盛,忘了某个人曾给宗王们带来的压迫感。 啥?元子干还未封王?那没事了。 崔季舒挥拳,不打无名之辈。 高乾在洛阳受辱,高澄却在晋阳娶亲。 也没有大操大办,两个都是寡妇。 小尔朱是先帝皇后,身份敏感;元明月也多有绯闻,名声不佳。 高家父子一商量,觉得还是低调些好。 可晋阳百姓却不知道其中关节,只以为就连世子纳妾这种事,渤海王府都不愿铺张浪费。 高欢、高澄父子居然立下一个俭朴人设,就很意外。 也亏得晋阳百姓不知道小高王私底下撕碎了多少白衣孝服。 否则,怎么也不会将俭朴这个词安在他身上。 小尔朱全程板着张脸,极不配合。 另一侧的元明月倒是娇媚可人。 高澄夹在中间,脸上笑呵呵的。 礼成后,高澄本想先去元明月房中说说心里话,却被娄昭君拉到了一旁。 “阿惠,为娘都知道了。” 高澄一个激灵:你都知道什么了? 郑大车的丝巾我早烧了,真和我没有关系! 娄昭君没有卖关子: “你父王本想自己迎娶尔朱英娥,是你担心为娘的处境,才去求了孙腾进言。 “我也曾派人回去洛阳打探,知道自成亲以后,你与尔朱英娥分房别居,阿惠又怎么可能是外人口中贪色纵欲之人。” 高澄闻言了然于心:肯定是孙腾到了晋阳后主动告知这件事。 至于分房睡的事,着实是他担心腻味久了,自己被体内一股邪火活生生烧死。 “阿母与孩儿自是一体,荣辱与共,孩儿怎能坐视阿母处境艰难。” 娄昭君心疼道: “今日你娶元明月进门,只怕也是担心她迷惑了你父王,她这般声名狼藉,你又是何苦。 “阿惠,为娘与你父王夫妇二十年,他是个念旧情的,你就不要再为了为娘委屈自己。” 听听!听听!什么叫旁观者清,只有远在晋阳的娄昭君才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高澄急着去找元明月谈论为政得失,匆匆答应下来又敷衍了几句。 才将娄昭君哄走,高欢又命人来寻他。 “父王可是有事吩咐?” 高澄毕恭毕敬地行礼道。 高欢将他招至身前坐下,询问道: “贺拔岳与孤有旧怨,孤忙于掌控山东,他也在关西招揽费也头人,彼此必有一战,可贺拔允、贺拔胜又该如何安排?” 你就非要挑这种时候来考校我? 高澄埋怨归埋怨,但稍作思考后,还是献计道: “孩儿有三策。” “且说。” “上策是将这二人转作文职闲置。” 高欢沉吟道: “贺拔允或可任为文官,但贺拔胜自有部曲,只怕不愿居于文职,再说中策。” “中策是将贺拔胜调任地方,远离关西之地,趁他立足未稳之际,再以流言将他逼反。” 高欢没有直接表态,转而问起了下策。 “父王可趁贺拔胜不在军营之时,随意安上一个罪名,将他诛杀。” 晚风吹动了烛火,高欢、高澄的影子在房中晃荡。 高欢突然严厉训斥道: “大丈夫行事坦荡,岂可做出这等行径!” 在高澄目瞪口呆之际,高欢将亲随唤了过来,下令道: “将阿惠给孤拖出去打二十棍。” 高澄脸色一白,慌忙恳求道: “父王,今天是孩儿大喜的日子,可否先记着,日后再打。” 不提还好,这么一说,高欢更是恼怒,喝道: “打三十棍!” 一听高欢还给他加了码,高澄顿时明白了,无论如何,今晚都要给高欢出这口恶气。 高澄顺从地跟着亲随离开,才一出门就变了脸,低声威胁道: “你若敢打实了,可知道后果?” “仆自然知道,还请世子配合喊上几声。” 并非人人都是尉景,听从别人父亲的命令打儿子,居然真的下狠手。 哪知高澄才趴下,高欢却走了出来: “孤亲自打!” 到底是两父子,高欢还是下不了狠手,三十棍草草了事,又让人将高澄抬回房中,亲自为他上药。 见了元明月一袭嫁衣的模样,受了点刺激而已,如今三十棍打完,气也消了,高欢心情甚是舒畅。 他一边为高澄涂抹药膏,一边顺着先前的话题继续道: “贺拔胜在韩陵反戈尔朱氏,于孤有大功,不可以疑罪而杀之。若要将他调往地方,阿惠以为何处最佳?” “儿不知。” 高澄不敢再说,生怕高欢寻着由头,又打自己。 见他不配合的模样,高欢一巴掌拍在高澄肿起来的屁股上,没好气道: “快说,孤不以言语怪罪。” “殷州。” 高欢皱眉问道: “为何?” 高澄解释道: “李元忠曾言殷州小,无粮杖,不足以成事。 “河北冀、沧、殷等南部数州是父王龙兴之地,根基稳固,而贺拔胜部曲不满五千,若要叛乱,上不能揽士族之心,下不能得百姓效死,无所依从,旦夕可灭。” 尔朱氏主政,河北被排斥在权力圈外,士族这才争相举事。 而信都建义以后,河北士族已经在新兴的高氏集团中占据重要地位,又怎么会冒着身死族灭的风险,再与兵微将寡的贺拔胜干一次提头买卖。 这个道理高欢自然是懂的,可终究怕有万一。 与贺拔胜生死相比,河北的安定更紧要。 “河北南部不能乱,济州如何?” 高欢仔细琢磨一番后,说道。 侯景久在济州,若要裁撤他南道大行台一职,必须调任外地,高欢便是起了让贺拔胜填补济州刺史的心思。 高澄却不赞同: “父王,除去贺拔胜一事,必须先于行台裁撤,父王应在放他外任之时,授予行台一职,待平定贺拔胜叛乱后,才有理由裁撤各地行台。” “阿惠所言甚善。” 高欢点头,拍板决定道: “孤在河南安置贺拔胜,待其反叛,孤命侯景与你东西两侧共击之。” 高澄领命,这才被抬了出去。 还没到元明月房中,高澄临时改变了主意,让人先将他抬去小尔朱房中。 小尔朱坐在榻边,看着被抬进来的高澄,冷哼道: “一会不见,渤海王世子怎得成了这般模样。” 高澄挥手让外人退下,等合上房门,他才叹气道: “先前有幕僚进言,怂恿父王纳娶北乡长公主与颍川王的妻妾,以安抚人心。 “我劝阻之时,言语冒犯了父王,虽被罚了三十棍,但终究保住了天柱与颍川王的遗孀不受欺辱。” 小尔朱闻言大怒: “究竟是哪个贼子敢言如此下作之事!” 高澄感慨道: “风气败坏,自有迎合之辈。” 小尔朱默然许久,说道: “今天的事,谢谢你。” 对待高澄的态度终于柔和了几分。 高澄笑道: “既成夫妇,你的家眷,我自该看护。” 两人关系终于缓和下来。 高澄这一夜先后探望了小尔朱与元明月后,孤枕独眠。 第二日,慕容绍宗早早前来拜见。 他已经接到高欢指派,将随高澄南下。 “韩陵一战,我仰慕先生久矣!” 听说慕容绍宗前来,高澄一瘸一拐,亲自出府相迎。 慕容绍宗心中诧异,怎地洞房也能把腿给伤了? “败军之将,又哪敢当世子赞誉,世子您的腿……” 高澄将慕容绍宗拉到一边,低声把昨日对小尔朱的言语再说一遍,又叮嘱道: “我父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万幸没有铸成大错,还请先生莫要声张,以免家丑外扬。” 慕容绍宗自然又是一番感激。 高澄当即领着他去拜会小尔朱。 两人相见,各自感慨万千。 慕容绍宗是尔朱荣表亲,又是尔朱兆心腹,对于这位自家人,小尔朱明显亲切了许多。 高澄又与慕容绍宗闲聊一番,约定今后随他学习兵法,才让他回去好生准备,明日就要启程回洛阳去。 慕容绍宗才走,高澄又对小尔朱道: “慕容先生忠心侍奉颍川王,多次阻扰父王图谋,与刘贵等人结有仇怨,我担心他遭了不测,便将慕容先生要到了身边。” 小尔朱心中一暖,想着这人虽然举止轻薄,但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着想,她轻声道: “你待我的好,我都记着的。” 慕容绍宗回到家中与妻子说道: “今日我观世子待人接物,便知渤海王不会如天柱一般后继无人,这高氏只怕真能取元氏而代之。” “既然如此,夫君更应用心侍奉,为儿孙留下一份富贵。” “为了子孙后人,也只能把这条命卖与世子了。” 慕容绍宗笑道。 经历了尔朱兆这么一位主君,他最担心的便是又遇庸主。 明明把道理都跟他讲明白,还非要将六镇降人交给高欢,又准许高欢东出,慕容绍宗没气出病来,只能说是心理承受能力强了。 高澄又去寻高敖曹,哪知得到门子回报,昨夜他与高季式开怀畅饮,通宵达旦,方才睡下不久。 有高季式联络感情,高敖曹应该不用他再费心,又转道再去找尧雄。 “尧将军,邺城一别,近来可好。” 还在门外,高澄远远望见出门来迎的尧雄,朗声笑道。 当高澄留守邺城,曾将时任瀛洲刺史的尧雄招去述职。 两人相谈甚欢,同榻而眠。 所以今日一见面,被高澄亲密地握住了手,尧雄也毫不意外: “有劳世子挂念,雄也时常念及世子礼遇,恨不能早日再见。” 两人热情寒暄一番,尧雄将高澄迎入府中,为他引见家眷。 要么说君子相交坦荡荡,洛阳那些贵人居然都防着小高王,真以为他好人妇不成? 与尧雄家眷相互见礼,高澄语重心长道: “澄年幼,却被委以京畿大都督一职,正需要尧将军的辅佐,日后若有错漏,还请尧将军勿吝指教,澄闻过而喜,必改之。” “能得世子看重,雄又怎敢不尽心竭力辅佐世子。” 两人相谈许久,一直到天色将黑,高澄这才告辞。 第七十章 密探 高澄还没进渤海王府,就有门子提醒,高敖曹与高季式在府内大堂等候。 定然是酒醒后得了禀告,说自己曾登门拜访,估摸着应该是被高季式给拉来了。 高敖曹要是懂这些人情世故,也不会被死得那么憋屈。 所以说,跟对了人比什么都重要,高季式这个小莽夫,跟了自己才多久,居然多少明白了点人情交际的道理。 高澄赶忙进门,从大丞相府回来的高欢正在大堂上替他接待。 “阿惠回来了,你们谈吧,孤回屋歇息了。” 高欢自然清楚好儿子是要与高敖曹联络感情,笑呵呵地说了一句,在高澄等人地恭送下出了大堂,往后院去了。 “三叔祖,数月不见,可把阿惠想得好苦呀。” 高澄一把握住高敖曹的手,表现得异常亲热,甚至用阿惠这个乳名来自称。 高敖曹脸色一黑,上次在邺城见面时,还一口一个高将军,这时候又成了三叔祖。 这个称呼他可当不起,高敖曹清楚记得上次高澄叫他三叔祖,立马从他府中撬走了陈元康。 “世子莫要如此,敖曹是个武人,只知道遵从军令,既然归属世子麾下,必然为世子竭力拼杀。” 高敖曹语气生硬道。 高澄也不恼,这人就是这么没眼力见,总不能因为高敖曹拒绝表示亲切,将来就不给他开门吧。 入座与高敖曹谈了几句家常后,高澄终于提及了正事: “明日还请高将军先回冀州,带上将士们的家眷再往洛阳。” 这番话他也同样交代了尧雄,既然是京畿守军,自然是要常驻洛阳周边,若是家眷远在河北,又怎么能够保证士气。 这可是连尔朱兆都明白的道理,否则也不会在元旦那天给部曲们放了假。 当然,结果不太好,窦泰一个昼夜奔袭三百里,尔朱兆根本来不及重新动员起被遣散的部众,最终在走投无路之下丧命穷山。 须知道,韩陵之战慕容绍宗收拢部众从容而退,晋阳之战尔朱兆更是劫掠一番,不战而走,作为尔朱氏为首之人,尔朱兆的主力部队依旧存在。 高欢在晋阳苦等半年,用四次半途而废的行军让尔朱兆放松警惕,这才能轻松拿下秀容川,也通过吸纳尔朱兆的契胡部曲,在晋阳掌控二十万鲜卑、契胡等胡人大军。 这也是高欢放心交给高澄三万人规模的京畿军团,最重要的原因,也是他裁撤各地行台的底气所在。 高敖曹久在军旅,当然明白高澄的意思,他应诺后,说道: “还请世子能好生安置部曲家眷。” “我昨天已经去信给杨愔,让他在洛阳先行准备。” 这一次北上晋阳,幕僚之中高澄只带了崔季舒与新进提拔的赵彦深。 赵彦深查实官吏冒任一事,以及协助陈、杨、崔三人阅卷有功,被高澄升为幕僚。 前天高澄受任京畿大都督后,立即任赵彦深为大都督府记室参军事,负责文书工作,地位依旧与大都督府司马陈元康、长史杨愔、主薄崔季舒相距甚远,但到底脱离了小吏的范畴。 两人又是一番详谈,高敖曹这才告辞,临行前还不忘为高季式告假几日,随他回河北迁居将士家眷。 高澄自无不可,与高敖曹相识也有两年,从未听他提过自己儿子,反而是高季式这个弟弟,时常挂在嘴边。 也不知道高敖曹的儿子是把高季式唤作四叔,还是大哥,就很离谱。 觉得离谱的不止高澄一人,还有段韶。 段韶与高敖曹、尧雄等人不同,他的三千部曲都是高欢拨给的六镇鲜卑,家眷早早就被高欢迁来晋阳。 因此,在得知要追随高澄镇守洛阳后,他立马动员起了将士们的家眷,只等着明天与高澄南下。 处理好军务之后,段韶听说高澄在拜访南下的将领,便一直在府中坐等,却始终没把高澄盼来。 最终得到通报高澄从尧雄府上出来径直回了渤海王府,段韶终于坐不住了,合着表弟压根就没想过往自己府上跑一趟。 “阿惠为何轻视我!” 来到渤海王府的段韶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见面就要问个究竟。 高澄不明所以,反问道: “我何曾轻视过你?” “你今日与慕容绍宗、尧雄、高敖曹商谈南下之事,为何对我却不理不问?” 段韶埋怨道。 高澄闻言不禁莞尔: “我只是担心这些人不遵从我的命令,事先拉拢而已,我们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还需要我亲自登门向你示好不成?” “真的只是为了拉拢?” 段韶将信将疑,自己表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他可太了解了。 高澄没好气地道: “若不信我,你便问明月。” 段韶瞥见一旁的斛律光面带讥笑,心中气恼,故意道: “这么晚还去拜访子惠的家眷,是不是不太方便。” 斛律光脸色一僵,哪还不知道段韶是故意嘲弄他的表字,当即就与段韶争执起来。 高澄被他们闹得烦了,将两人都打发走。 这两个冤家,十六七岁时就不对付,现在都快二十了,还是说不了几句就得吵。 洛阳。 郑全作为隐藏在斛斯椿府中的密探,卖身为奴已经半年有余。 他以勤恳踏实的形象示人,从不偷奸耍滑,却始终得不到赏识,这让郑全焦急万分。 高澄在听望司遴选密探时说得清楚,潜伏五年可凭借苦劳获得晋升,申请转为吏职,五年后若是选择长期潜伏,子嗣将会获得重用。 郑全不想熬上五年,他们这种贫苦出身,若想出人头地,非得寻摸了一份大功劳不可。 可接近不了斛斯椿,又怎么得到机密情报。 然而机会来的就是这般突然,天色将黑之时,他与府中一众健壮奴仆被聚集起来,被转移到城外一座庄园。 在这座庄园中,他不只见到了斛斯椿,还发现一位敏感人物,出身弘农杨氏的杨宽。 郑全之所以认得杨宽,因为他是高澄幕府长史杨愔所剩不多的亲族,两人关系亲密,时常往来,郑全曾远远望见过此人。 杨宽为何出现在此?难道别有密谋?亦或是杨长史与斛斯椿有勾结? 郑全被自己的脑补吓到了,他想要找机会将消息传递出去,却发现庄园戒备森严,严禁出入,暂时想不到出去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郑全与众人汇集在庄园之中的空旷处,他发现场间不止斛斯府中的奴仆,询问之后得知,有人出自清河王府,有人来自南阳王府,多是宗室奴仆。 疑心之余,他看见斛斯椿正恭谨地跟在一人身后。 那人向众人喊话道: “孤是天子生父,清河王元亶,你等将会以阁内都督部曲之名,成为天子侍卫亲军,务需好好习练,自有前程、富贵在望。” 郑全顿时陷入恐慌与兴奋糅杂的情绪之中。 兴奋地是这个消息远比昨日杨宽现身要重大,一旦传了回去,他甚至可以因功封官。 恐慌则在于他仔细盘点之下,发现场间足有八百人。 权倾朝野的尔朱荣领五千骑南下洛阳,却死在数十名死士之手,更何况是八百人的天子亲军。 这些人能干的事情可太多了,意味着元亶不需要像孝庄帝一般埋伏死士,费心将尔朱荣骗入宫中。 他完全可以凭借这八百人以天子诏攻杀娄昭,夺取禁军兵权。 不等郑全仔细琢磨如何传递消息,就被庄园主事之人带去操练。 “多亏有法寿建言,我等才想到秘密设置天子亲军,以备将来。” 元亶向斛斯椿感激道。 毫无疑问,这又是斛斯椿出的主意,高欢入洛阳后,封他为侍中,却是高位闲置的做法。 他之所以隐忍不发,只是自己部曲被剥夺,而当时元亶与高欢的关系正是亲密的时候。 如今高澄北上晋阳,高乾受辱之后,因失去侍中一职,无权理事,只能整日在府中借酒消愁。 偌大一个洛阳城里,高氏的头面人物除却禁军统领娄昭,居然只剩了侍中高隆之、李元忠两人。 而设计免除高乾职务,正是斛斯椿向宗室们奉上的投名状,毕竟他为高欢诛灭尔朱氏立有大功,不做点什么,很难博得元亶的信任。 斛斯椿笑道: “大王谬赞了,斛斯一族世受国恩,当初追随高欢只是为国杀贼,不想高欢居然步尔朱氏后尘,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椿又如何能够坐视天子任他欺凌摆布。” 元亶闻言冷哼道: “高欢肆意操弄官员任免,重要职位都由亲信居之,那李元忠以太常卿的身份代替天子往晋阳慰问,回来后,高欢却逼天子授予李元忠侍中一职,这般封赏随心,日后哪还有我等容身之地。” 许多不满都是借由玩笑的口吻说出,当日高欢宴请李元忠时,李元忠戏言若是不给他侍中之位,他便要再去寻人造反。 高欢表面上与李元忠嬉笑,其实早就记在了心里,李元忠前脚回到洛阳,高欢后脚就上表天子奏请升任李元忠为侍中。 郑全在城外庄园操练数日始终找不到出逃的机会,而留在洛阳主持听望司事务的陈元康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不止郑全失去了联系,隐藏在清河王、南阳王、平阳王等宗王府中的密探们都有回报,各家王府在同一日少了许多健仆。 这让陈元康大感棘手,只能一方面向高澄传递消息,一方面继续在暗中搜寻郑全在内的各府仆奴去向。 杨愔今日又一次在政务堂中接待了自己的亲族杨宽。 宗族被屠,孤身一人的杨愔将杨宽视为了自己家人。 “遵彦,我看见今日府中文吏甚是忙碌,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杨宽问道。 杨愔一想,高澄担任京畿大都督一事也说不上是秘密,便把他收到书信,忙于安置将士家眷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杨宽。 杨宽惊骇不已,耐着性子与杨愔多说了几句,立即告辞。 第七十一章 兴复魏室 杨宽很是焦急,按照斛斯椿的计谋,他们会以八百天子亲军趁娄昭出城迎接高澄之际,从道旁杀出,得了高澄、娄昭首级,再用天子诏夺取禁军兵权,诛杀军中高氏党羽。 随后发檄文征召河南各州郡往洛阳勤王,再招关西贺拔岳东出,共抗高欢。 计划很完美,可第一步就出了问题,高澄回洛阳,携带的不是五十人的亲卫队,而是一支三千人的京畿大军。 若是再等高敖曹、尧雄汇合,哪还有成事的希望。 急切之下,杨宽没有再通过心腹联络的方法,他顾不得暴露身份,辞别了杨愔后,径直往清河王府跑去。 对于杨宽来说,弘农杨氏冒着灭族的风险,参与孝庄帝诛杀尔朱荣一事,他今日的行为也是在继承先人之志。 更何况杨宽曾听杨愔在酒醉后倾诉,他所追随的高澄万般都好,只是与尔朱英娥在孝庄帝灵位前嬉戏的举动太过荒唐。 这让杨宽深感羞辱,尔朱英娥可是孝庄皇后! 宗王们都在王府宴饮,杨宽走进大堂,来不及行礼,急迫地对元亶说道: “我方才得知消息,高子惠将领京畿大军三千人入洛阳,高敖曹、尧雄两部共八千人也归属在京畿大军之中,只不过先回了河北携带家眷,大王,我们不能再等了!” 大家伙的欢笑都僵在脸上,元修最先反应过来,他起身劝说道: “清河王当务之急是通知斛斯侍中,领天子亲军入洛阳,袭杀娄昭,我等各回家中,召集奴仆,一同举事!” 元宝炬等人当即表示赞同,与宴之人,只有速来懦弱胆小的太保赵郡王元谌蒙在鼓里,可话都讲得这么明白,他又怎么会猜不到。 元谌厉声喝问: “诸位究竟在做些什么!真要使我等宗族俱灭不成!” 厅堂中没有人在乎元谌,他们都注视着元亶,等他表态。 元亶不再犹豫,他将酒盏狠狠掷于堂间,高声喊道: “兴复魏室,在此一举!” …… 陈元康猜不到元亶与斛斯椿等人的具体计划,但他清楚一点,领军将军娄昭所掌控的禁军才是关键。 自古以来,凡是发生在都城内的权力斗争,只要爆发大规模流血冲突,禁军都会参与其中。 这帮人也许不擅长战场上的正面厮杀,但作为洛阳最重要的一支武装力量,他们的倾向毫无疑问决定了一时的成败。 而禁军统帅娄昭,身为高欢的妻弟,高澄的亲娘舅,立场鲜明,这意味着娄昭的处境岌岌可危。 陈元康在得知宗王们似有图谋后,安排可靠之人留守听望司,第一时间往高隆之府上求见。 作为一介幕僚,陈元康没有出入宫城的权力,他必须经由侍中高隆之带路。 之所以选择高隆之却不是李元忠,只是值此关键时刻,更信任高隆之的身份:作为晋州元从的高隆之,他是被高欢亲自认证的同族兄弟。 而李元忠与高欢的戏言,陈元康身为听望司主事也有听闻,两相对比,他自然选择了高隆之。 面见高隆之后,陈元康将所知道的消息尽数相告,催促道: “如今形势危急,最紧要的是赶紧通知领军将军早做准备,还请高侍中速速带我往宫城相见。” 高隆之闻言暗自思量,若真像陈元康所言,元亶等人集齐了许多健仆,一连数日却寻不见下落,这无疑是在为宫变做准备。 娄昭已然处在最危险的境地,此时入宫,岂不是把自己也给送入虎口,兴许还没到宫城,就遭了截杀。 “陈司马,我以为娄领军久控禁军,根基稳固,不必我等费心。当务之急是立即出城,往晋阳告知大王洛阳局势,待大王引军南下,城中宵小必然畏服。” 陈元康怎么也没想到身为高氏亲信的高隆之,居然会临事畏缩,打算抛弃娄昭,自己逃回晋阳。 他深深看了高隆之一眼,而后赞同道: “高侍中言之有理,此事不宜耽搁,我等应速速启程,元康唯恐沿途不靖,请侍中赐予兵刃傍身。” 高隆之见陈元康答应自己,喜得眉开眼笑,连声应好。 吩咐仆人送来一柄长剑,当场交给了陈元康,正要吩咐家眷同行,哪知道陈元康抽出长剑,抵住高隆之的脖颈,威胁道: “侍中要走,元康今日便以此剑染血,报效世子知遇之恩,侍中也将身背骂名在九泉之下惶恐不安。若与元康入宫,未尝没有生机,纵然身死,大王也会善待家眷,赐予身后哀荣,何去何从,还请侍中三思。” 陈元康眼中的决绝让高隆之确信,这个文士真敢一剑捅死了自己,他冲着要逼上来的心腹仆奴们喊道: “莫要乱来!” 转头朝着陈元康苦笑: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我方才又思量了一番,还是陈司马言之有理。” 又冲奴仆们怒喝道: “你们这些蠢物,还不快点准备马车,没听见我要与陈司马入宫吗!” 片刻后,陈元康用长剑逼着高隆之与他共乘马车,确认是在往宫城方向行驶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陈元康安抚道: “高侍中放心,今日之事,元康不会告诉旁人,侍中只需管住仆奴之口即可。” 高隆之见陈元康虽未收剑,语气终究是柔和下来,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得了陈元康的保证,高隆之满脸愧意道: “陈司马行事不惜身,高某也是佩服的,可叹我得大王厚恩,却只想到保全自己,与陈司马相比,着实自惭形秽。” 这句话并非虚言,高隆之也是幕僚出身,只不过侍奉的是时任晋州刺史高欢,这才得任高位,他自认无法看淡生死,为高欢的小舅子把命给搭进去。 陈元康安慰道: “得世子垂爱,为主君效死而已,高侍中无需多想,危难时刻,顾全性命本就无可厚非,侍中能够冒险出城向高王通禀消息,已然可贵,侍中无需自责。” 这毕竟是一个人心丧乱的世道,斛斯椿向尔朱氏尽忠之举犹在眼前,尔朱兆幕僚呈给高欢的信件也还未销毁。 哪能强求人人都舍身为主,不惜性命。 万幸沿途一路顺畅,马车在宫城前停下,陈元康也随之将长剑收入鞘中,在高隆之的带领下,进宫去寻娄昭。 第七十二章 宫变 当娄昭听到陈元康说明来意,第一反应也是选择要逃。 他是娄昭君的同母弟,打小就跟在高欢身后,知道姐夫是个念旧情的人,即使丢了洛阳,也不会遭受责难,何苦留在这里给人当靶子。 至少他从没有听说过发动政变,却放任禁军被对手掌控的道理。 留在洛阳有生命危险,逃回晋阳,还可追随姐夫南下,戴罪立功。 难道二十万鲜卑大军还夺不回洛阳城? 高隆之目睹了娄昭的选择,重振精神: 真不是我懦弱畏缩,就连娄昭这样骑射冠绝于世的军中大将,在审时度势以后,也觉得去往晋阳报信,才是明智之举。 这般想着,高隆之瞥了眼陈元康,心道:他可是你主君的亲娘舅,你能持剑威胁我这个冒认的亲戚,难不成还敢逼迫娄昭身陷险境? 陈元康的长剑留在了宫门外,不是人人都有携剑入宫的资格。 但是陈元康还有一张利嘴。 “我之所以前来报信,正是听说了宗王们临近举事,这才往宫城避祸。 “将军应趁消息还未传开,先发制人,立即以议事为名,召集禁军将领,将立场不明之人或擒或杀,再以心腹代之。 “届时,将军只需关闭各处宫门,隔绝消息,贼人仓促起事,缺乏攻城器械,也只能望墙兴叹。” 说着,陈元康哄骗道: “大王命世子为京畿大都督,领军三万南下屯驻洛阳,不日便将抵达,这也是宗王们急于叛乱的缘由。 “将军只需守住宫城,待世子赶到,贼众必然溃散!若弃军而走,路遇贼众,又如何能够保全自身!” 娄昭、高隆之还不知道高澄受任京畿大都督一事,更不可能知晓同行的只有段韶麾下三千人。 “先生所言当真?阿惠真领了三万人南下?” 娄昭惊喜道。 若真以雷霆手段,确实能震慑禁军数日,勉强守城。 他担忧地是等高欢接到消息,再从晋阳起兵,纵使击溃叛军,也只能进宫为自己收敛尸身。 陈元康却打了一个马虎眼,他正色道: “元康不敢欺瞒,世子确实受命统领三万人马驻守京畿。形势紧迫,还请将军莫要迟疑,以免失了先机!” 高隆之最先被说动,转而劝说起娄昭,若真如陈元康所言,宫城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甚至恨不得将家眷也给接来。 娄昭也是个果决的性子,当即以商讨赏赐为名,传召禁军将领议事。 原来,相较于地方边军以劫掠物资维持生活,洛阳禁军更多的是依靠天子赏赐来积攒家底,但这些赏赐总要被将领们截留一部分。 如今见娄昭要重新商议赏赐分配,人人喜不自胜,这年头,哪还有人不贪财,娄昭作为领军将军,想要更多的份额,总不能亏待了他们这些军中将领吧。 把兵刃交给卫士后,迟迟不见娄昭出现,难免有些议论,再发现堂中并没有出现娄昭安插之人,终于意识到不对,骚乱起来。 娄昭身穿甲胄带领着一群刀手涌入。 “将军这是何意!” “娄昭!你可是要杀我等!” “我等无罪,你岂能冤杀!天子怪罪,你承受不起!” 天子怪罪?娄昭冷哼一声,他朝众将喊道: “清河王谋逆,被高王察觉,大军即将南下,命本将控制宫城局势,诸位若与高王同心,可在此地静候高王,我等绝不为难!” 一听这话,不少与元亶等人有联系的将领,试图冲出大堂,却被娄昭心腹率领部众一一砍杀。 他们到死也想不明白,分明还没到动手的时间,怎地就被高氏探知了消息。 “我等绝无二心。” 余下众人纷纷喊道,老老实实留在大堂之中,任由部曲被娄昭亲信接管。 娄昭命人紧锁宫门的时候,陈元康正与高隆之一起,带领一队甲士闯入元善见寝宫。 “臣高隆之启禀陛下,清河王图谋不轨,欲行废帝自立之举,还请陛下颁布诏书,向世人昭告其罪责。” 十岁的元善见还处在惊慌中,他颤巍巍道: “父王、不,清河王是朕的生父,又怎会行此乱举,其中或许是有误会。” 高隆之厉声喝斥: “陛下是孝明皇帝子嗣,与清河王何干!臣已为陛下拟好诏书,还请陛下用印!” 说罢高隆之便要上前去抢宫人奉着的印玺。 “高隆之!你怎敢如此欺凌天子!” 原来是皇后在宫人的簇拥下闯了进来,喝骂道。 甲士们敢随高隆之等人逼迫天子,却都不敢阻拦这位皇后殿下。 因为她是高欢嫡女。 高皇后听说高隆之领甲士闯入后宫,担心他是要行弑君之举,匆忙跑了过来。 一直不动声色的陈元康站出来拦住了高皇后: “仆陈元康,在世子幕府供职,启禀殿下,我等并非欺凌天子,而是清河王谋逆,我等奉世子之命,请天子下诏。 “奈何天子顾及生养之恩,不愿作为,情急之下,不得不出此下策。 “天子安危无忧,还请殿下莫要阻挠。” 十二岁的高皇后眨着眼,将信将疑地求证道: “真是阿兄所言?” “正是。” “我不走,也不会阻挠,就在一旁看着,若真敢害及天子,我必会让阿兄处置你等。” 虽然没有把高皇后赶走,但总算不会从中添乱。 陈元康回头再看时,高隆之已经在甲士的帮助下夺走了印玺,代替天子用印。 “莫杀我父!莫要害我父王!我可以把天子之位让出来,还给高王,你等莫要屠灭我的家人!” 元善见在榻上哭喊哀求,这让本打算事后安慰丈夫的高皇后再也待不住了,愧疚之下,掩面而走。 高隆之将诏书递给陈元康,由他交予娄昭,自己则带领一部甲士看守元善见。 陈元康紧紧握着诏书,心情激动。 他没有任何证据确认元亶要叛乱,这一切都只是依据宗王们趁洛阳空虚,阴聚奴仆而做出的推测。 如今有了天子诏书,算是将此事盖棺定论,更何况陈元康很相信自己的判断。 当他找到娄昭时,在宫墙上眺望,宫门外果然聚集了许多宗室奴仆,为首之人便是清河王元亶。 第七十三章 人心难测 得知娄昭大白天的紧缩宫门后,宗王们已然清楚事情败露,清河王元亶立即在府外聚集人手。 虽然有不少效仿赵郡王元谌,回家后紧闭门户,不愿掺和。 但东拼西凑,还是汇聚了四、五千人,其中有宗室奴仆,也有浪荡轻侠、市井无赖。 元亶根本就不曾有过回头路,刘宋以来的例子摆在眼前。 刘裕先杀司马,萧道成又屠刘,侄儿萧鸾灭绝萧道成子嗣,萧衍不甘人后杀尽萧鸾儿孙。 哪一次权臣篡国,不是将前朝宗室杀得尸骸遍地。 元亶等人又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高欢对元魏的忠诚上,元魏于高欢何加焉? 当初高欢入洛阳,宗室们争的不是天子之位,实际上争的是日后反抗高氏的盟主之位。 天子年幼不足以当大事,主事之人自然而然就是元亶。 斛斯椿献上的计策并没有问题,但行事不密,一次政变只能演变为一场叛乱。 元亶来不及等待斛斯椿进城,他匆忙带领麾下直扑宫城,希望早有联络的禁军将领会抢开宫门,然而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娄昭!你断绝禁中消息,究竟意欲何为!” 元亶朝宫墙上喊道。 一旁的元修大喊: “娄昭欲杀天子,禁军将士何不追随我等诛贼。” 宫墙上的禁军们人心惶惶,相互之间低声议论,将军们被招去议事后,再也没有回来,反而是娄昭派人执掌部曲,谁不知道这是宫城里发生了大变故。 那些人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带领卫士杀尽前任亲信,宫墙下,人头遍地。 这等血腥手段确实震慑住了禁军将士。 被长官们扫视一圈,纷纷安静下来。 眼见宫墙上没有预想中的厮杀声,元亶等人只能另想办法,没有攻城器械,怎么可能强攻宫城。 “元亶等贼谋逆,军中乱党尽数伏诛,天子有诏,只罪首恶,念你等无知,此时速去,必不追究。” 宫墙上,娄昭大声喝道,说罢,一挥手,六颗人头被扔下宫墙,都是忠于元氏的禁军将领。 而陈元康也适时展开诏书,朗声念诵。 眼见本方人心不稳,元修嘶喊道: “贼子弑君,这是矫诏。” 元宝炬也在随他呼喊: “为天子复仇!诛除国贼!” 一年前高氏反抗尔朱氏的口号,就这般落在了自己身上。 “清河王,内应被除,我等难入宫城,此时应该再做计较。” 元修稳定了人心后,向元亶建言道。 元亶此时毫无办法,只得向元修问策: “平阳王有何计策,还请快快道来。” 元修眼珠一转,想出一条毒计: “禁军家眷多在城中,我等莫不如执其家眷相威胁,如此宫城中必然生乱!” 元亶闻言大喜: “平阳王真乃宗室智囊。” 随即命令宗王们各领部众四散搜捕禁军家眷。 清河王府后院。 元仲华抹着泪,右脸肿了起来,鲜红的巴掌印久久不消,这是她得知消息后,劝元亶收手挨的打。 姐姐河南长公主被她哭得心烦,责骂道: “你顾着你那只是拜过天地的夫君,有没有想过全家人的性命!事已至此,就算父王罢手,高氏还能放过我们吗!” 元仲华哭泣着哽咽道: “事情不该这样的,阿兄娶了高家长女,我也嫁进了高家,两家本该和睦,父王为何还要挑起事端。” 九岁的元仲华实在想不明白,原本好好的姻亲,怎么就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你还真把自己当了高家儿媳?成亲以来,那高子惠见过你几回?他甚至没有登上过清河王府外头的台阶,醒醒吧,仲华!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河南长公主试图将妹妹从幻想中唤醒。 “有的!他说过,我现在年纪太小,是怕长久相处,把持不住,担心伤到我的身子,他是我的夫君,我相信他!” 元仲华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反驳道。 河南长公主见她倔强地模样,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一巴掌扇在素来疼爱的妹妹脸上,打肿了她另一张脸。 “好!你去!你去找高子惠!你去晋阳报信!我只求你高夫人,能在清河王府阖家死难之际,为我们掉一滴泪。” 也不知道是这一巴掌打懵了元仲华,还是被那句阖家死难吓住。 元仲华捂着脸僵在原地。 河南长公主抽出这一巴掌便后悔了,她抱住元仲华哭泣道: “没用的,仲华,父王就不该让阿兄当这个天子。” “阿姊,事情不该这样的。” 元仲华喃喃道。 河南长公主瞧她呆愣地模样,心疼不已,心中暗自思量:若是将仲华送去渤海王府,父王事败,或许仲华还能保全性命,若是事成,父王也不会害了女儿。 “仲华,我让人送你去渤海王府。” 河南长公主抚着元仲华的头道。 出乎意料地是,元仲华却摇头拒绝,感受到姐姐的关爱,她昂首笑道: “阿姊,不用了,我陪着你们。” 面上的笑容遮掩了心底一片死寂,她还能怎样选择。 自己苟活,眼睁睁看着全家死难? 大白天的,清河王聚众叛乱的消息早就传得满大街都是。 听望司、政务处这两个部门在杨愔的主持下,转移进了附近的渤海王府。 府中还有高澄留在洛阳的数百名亲卫。 杨愔命人外出探听消息,顺道让他们打探杨宽的下落,唯恐他遭遇了不测。 尔朱英娥一身戎装,领着婢女们来到前院。 “杨长史,城中局势究竟怎样了?” “殿下,早前有消息说娄领军已经封闭宫门,元亶领了数千人在宫外僵持,如今态势还不明朗,请殿下莫要担忧,先回后院歇息,府中尚有亲卫把守,必能坚持到世子回援。” 杨愔劝说道。 尔朱英娥却不肯走,这让忙着指派亲卫把守王府的杨愔很为难: 如此紧迫的时候,一个妇人掺和什么,这不是添乱吗! 不久,有消息传回,元亶等人在城中搜捕禁军家眷。 杨愔立即便猜到是要拿家眷迫使禁军哗变,他暗自唾骂,却又无可奈何。 “殿下,不能出去呀!” 一名文吏的叫喊声惊醒了杨愔。 …… 洛阳城外,深陷贼窝数日的听望司密探郑全,终于走出了庄园,但并非独自一人。 斛斯椿在庄园中一番喊话,言说高氏谋乱,囚禁天子,要带他们前去宫城救驾。 又是一通富贵许诺后,便将八百天子亲军以及庄园内原本就有的奴仆带了出来,合计共有千余人。 而是与八百天子亲军,以及庄园内原本就有的奴仆共计千余人,被斛斯椿领了出来。 郑全寻不到脱身的机会,只能希望入城后,能趁乱离开。 城中暴乱,守卫城门的士卒早已经四散而逃,斛斯椿也在城门口得知了娄昭提前封锁宫门的消息。 政变这种事,重要的便是先发制人。 如今提前泄露了消息,又有高澄正领军南下,纵使夺下宫城,禁军还剩多少战力,还能否等到各路勤王之师云集。 斛斯椿的计谋最关键之处便是袭杀娄昭,平稳过渡禁军兵权。 眼看娄昭有了防备,斛斯椿当机立断,带领千余部曲往三荆之地行军,打算假称受天子诏驻守,袭杀刺史,趁机占据三荆,背靠南梁以为救援,自可割据一方。 所谓三荆,指的是荆州(河南邓州)、南荆州(湖北枣阳南)、东荆州(河南泌阳)。 他可没想过要往关西去,一番辛苦,难不成就为了从高欢的部将,转投到贺拔岳的麾下? ‘我斛斯椿绝不屈居人下。’ 郑全进城不得,又被裹挟着南下,一时摸不着头脑:难道城内的叛乱被平定了? 望着斛斯椿的背影,郑全心道:至少我还有一个立功的机会! 而此时,武川人独孤信正担任荆州城防大都督,兼任南乡郡守。 他的麾下还有一名亲信将领,名叫杨忠。 第七十四章 巾帼 尔朱英娥背弓挎刀,呼喊着侍卫们随她出府杀贼。 文吏死死拦在门口,叫嚷道: “殿下,不能出去呀。” 杨愔对此一阵头疼:我不止要忙着防御叛匪,还得哄着你的娇蛮任性? 可又不能放任不管,这位可是世子的心头好。 杨愔快步上前,耐着性子劝说道: “殿下,渤海王府院墙高耸、壁垒森严,以亲卫坚守才是上策呀。” 原来高欢、高澄父子在洛阳城中极度缺乏安全感,不止将院墙修得极高,紧挨着的还有一圈矮墙,能让亲卫们站在矮墙上朝外边射箭。 在杨愔看来,这时候外出,不慎被奔逃的人群冲散,才是真正的祸事。 尔朱英娥也有自己的计较,她反劝道: “禁军家眷若被擒拿相逼,宫城必然生变,我等困守王府,于大事又有何益!如今贼人四散开来,此时我领亲卫出府,正可逐一击破!” 以杨愔的才智,当然明白其中道理,可他为何要为宫城之人赴险? 按照时日推算,高澄这两日就能抵达,到时只需广树旗帜,佯作声势,或者谎称是先锋,贼众以为高欢大军南下,必然溃散。 杨愔继续苦苦相劝,却惹恼了尔朱英娥,她的语气极不客气,又带了几分骄傲: “我是天柱大将军之女,曾为大魏皇后,如今又是世子家眷,你不过是我夫君麾下一介幕僚,也敢置喙我的决定!你若要守便守,我自去杀贼。” 说罢,朝院中亲卫们喊道: “我父曾以七千人破葛荣百万大军,洛阳乱贼虽众,不过是仆奴之辈,如今又分兵于各处搜刮,破之易如反掌。你等有谁曾在天柱麾下效力,站出来,与我尔朱英娥一起杀贼建功!” 一番言语,在分析敌情的同时,又以建功激励人心,顷刻间人人响应。 眼见身份如此贵重的妇人都敢外出杀贼,此时若是退缩,今后又哪能抬得起头。 尔朱英娥眼见群情激奋,这才对杨愔说道: “杨长史若执意守王府,我自会分你一些人手。” 杨愔长叹一声,无奈道: “事已至此,仆又如何能够违逆众心,愿以此命,随殿下杀贼,报效世子恩义。” 尔朱英娥闻言,扬声赞道: “好!杨长史无愧夫君信重!当初听闻韩陵一役,先生以文士之躯,身先士卒,数次受创,却死战不退,世人皆言仁者必勇,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先前出言轻贱,实在是事态紧急,不得已而为之。 尔朱英娥作为半个枕边人,当然知道高澄对杨愔的倚重,大小政务都是由他辅佐处置,深受信任。 如今已然合了她的心意,自然也不吝称赞一句,给杨愔留些颜面。 杨愔回想起了韩陵之战时,自己悍不畏死的模样,心底不由鼓足一股劲:当初我面对尔朱兆麾下的精骑尚且不怕,如今只是一群奴仆作乱,又有何畏惧可言! 他从一名家奴手中夺过长刀,向尔朱英娥郑重行礼道: “还请殿下驱使!” 院中亲卫纷纷附和。 尔朱英娥当即命府中奴仆严守家宅,自己领着杨愔与王府卫队四百余人蜂拥而出。 因为高澄北上晋阳,将府中马匹尽数调走,尔朱英娥只能与众人徒步,这也是杨愔选择困守,而不是突围出城的原因。 当尔朱英娥领着四百多人的队伍远离渤海王府,才真正见识到了今日的洛阳是个怎样的局面。 宗王奴仆们还能在主子的带领下,还记得以搜捕禁军家眷为主。 而那些市井无赖得了兵刃,分散开来后,哪还有什么顾忌,四处烧杀劫掠。 一路斩杀贼匪,远远地,尔朱英娥望见有人在前方欺凌妇人,背对着众人,看不见丑恶嘴脸,但那一声声淫笑却刺耳至极。 她怒上心头,将弓弦拉满,略作瞄准后,箭矢离弦,那人后心开出一朵血花。 妇人惊恐至极,捡起残破的衣裳遮掩着身子,怔怔地望着迎面而来的众人,两眼空洞。 “你速速回屋,紧闭了房门,平乱大军即刻便到。” 尔朱英娥只交代一句,便与妇人擦身而过,曾亲眼目睹儿子被活生生摔死的她,很清楚妇人此时的无助,但现在可不是宽慰的时候,有更多的人等着她去援救。 拐过一条巷道,尔朱英娥迎面撞见数百贼人押送着一群老弱妇孺,要往宫城方向去。 队伍中的妇人们衣裳还算完好,显然那些宗王要收服禁军人心,约束家奴们不许凌辱,只是驱赶之下,难免有人扬鞭抽打。 尔朱英娥不懂行军打仗,只下令亲卫们随她冲杀上前,她边跑边张弓,每一次弓弦颤动,总会有一人倒地。 接连射出四箭后,两方兵刃交接,再也没有了弓箭用武之地,尔朱英娥将长弓扔给随她出府的贴身婢女,自己抽出腰刀上前砍杀。 当面而来的贼人似乎轻视她是一个妇人,扬刀便砍,被尔朱英娥侧身避过,一刀上撩,刀刃锋利,居然将那人持刀的手臂斩断,伴随着贼人的惨嚎,鲜血喷溅了她一脸。 尔朱英娥回刀再朝那人脖颈斩去,一颗头颅飞扬。 这些宗王奴仆在人数相仿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是王府亲卫们的敌手,而被押送的禁军家眷们,也随即奋起反抗。 她们双手被绳索捆绑,情急之下或伸脚去踹向贼人后背、或飞扑过去用肩膀将人撞倒。 两相夹击之下,贼众溃散要逃,亲卫们追杀在后。 尔朱英娥见此向身后婢女喊道: “婉儿,将我长弓拿来。” 回头看去,原本壮着胆子跟随的婢女早在她砍去贼人头颅时,便已经吓得瘫坐在地,双唇哆嗦,惨无颜色。 一把抢过长弓,再次弯弓连射数箭,尔朱英娥大喝道: “高王大军已至洛阳,降者跪地免死!” 眼看被追兵黏住,又听说晋阳的军队已经抵达,这剩余的上百贼人争相跪地求饶: “我降了!我降了!” “我等只是奴仆,听命于主君,还请女将军饶过性命。” 尔朱英娥也确实没有为难他们,只是用捆绑妇孺的绳索将他们捆绑相连,又将收缴的兵刃交给妇孺防身,让她们在队伍后头押送降人。 尔朱英娥在妇孺中找了一个熟悉禁军家眷分布之人,指引道路。 一连剿灭几股乱贼,尔朱英娥擒得许多元魏宗室。 身后被解救的禁军家眷更是乌泱泱一大群。 正要继续寻找叛贼,尔朱英娥却得到由宗王队伍中逃亡出来的听望司探子回报,言说有上千贼人正往景明寺方向而去。 景明寺位于宫城以南,高乾、高隆之、李元忠等人的府邸都在景明寺附近。 而尔朱英娥为了截杀押运禁军家眷的贼人,由铜驼街西出,此时已经置身宫城西南方向的洛阳大市周边。 此地多有禁军安家。 不得已,尔朱英娥分出一百亲卫交给杨愔统领,由他护卫禁军家眷入宫城,并向娄昭要求调派可靠人手支援,自己则领着不足三百人调转向东,直奔景明寺方向。 司空高乾府邸,被元亶等人亲领家奴围困,却独独不见元修、元宝炬的身影。 清河王元亶冲着府内喊话道: “宫城以陷,娄昭授首,高澄被侍中斛斯椿伏杀。 “天子下诏,只诛高氏父子,其余人等,不予治罪。 “贺拔岳早已奉密诏由关陇东出,河南勤王之师也闻风而动,你等还不速速开门,恭迎王师!” 李元忠踩着梯子,大骂道: “元亶!你莫要妖言惑众!娄领军紧闭宫门,你等如何进得去! “世子领大军南下,麾下猛将如高敖曹等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斛斯椿不过是言语谄媚之徒,又有何能耐敢与世子争锋! “高王在晋阳拥兵百万,贺拔岳之流只敢凭借雄关险隘做守户之犬,他若是看家护院倒可苟活一些年月,一旦东出,高王挥师南下,正可顺势囊括关西。” 李元忠这番话与其说是喝骂元亶,用意其实在于稳定人心。 当然,话语间难免吹嘘,至少高欢不知道自己在晋阳拥兵百万,高澄也没带着高敖曹南下,可谁让高敖曹在这些家奴之中威望最高。 高乾虽然丢了侍中一职,但家中仆奴久经战阵。 河济起事后,与魏军数次交战,之后又随高乾袭占信都。 后来高乾转为文职,才将这些人从军中分离,带来洛阳安置。 李元忠得知高隆之入宫城传信,又听闻宗室作乱,便带了家人与高隆之的家眷来寻高乾。 两人本想去往渤海王府,却得到消息,贼人已离开了宫城。 唯恐道上遇了叛贼,这才严守司空府。 李元忠反驳之际,一旁的高乾也扬言道: “高王以三万步骑便可在韩陵击溃尔朱氏二十万联军,如今拥兵百万雄视天下,你等追随元亶、元修谋逆,可有想过事后能否承受高王怒火,天子一怒尚且伏尸百万,高王一怒,山河震动!天地变色!” 这话有点大不敬的意味,但李元忠毫不在意,他附和道: “高王仁善,不以你等无知治罪,若是执迷不悟,只恐祸及宗族!” 元亶眼见嘴仗打不赢,当即命令奴仆们一拥而上,以搭人墙的方式,与高氏奴仆短兵相接。 高氏奴仆虽然悍勇,却少有兵刃,许多人只能以棍棒迎敌,一时间节节败退。 原来,元氏经营洛阳多年,期间数次动乱,宗王府中多藏有兵械。 而高乾等人又怎么会私藏兵刃引起高欢猜疑: ‘洛阳自有娄昭掌控禁军,你等私藏兵甲,究竟意欲何为。’ 杨愔在一百亲卫的护送下,领着禁军家眷们匆匆抵达宫门外。 “娄领军!高侍中!陈司马!” 杨愔呼喊道: “我是杨遵彦,叛贼搜捕禁军家眷,被王府亲卫所救,我奉殿下之命,护送众人,还请快开城门。” 娄昭与陈元康循声望去,果然是杨愔,见他身边只有近百名精壮之外,余者都是老弱妇孺,心底其实已经信了几分。 但出于慎重,还是没有开门。 杨愔情急之下,吩咐身后老弱道: “你等快朝宫墙上呼唤亲人姓名。” 一时间,城下人人都在高呼儿子、夫君、父亲的名字。 “那是我娘!真的是我娘!” “我阿爷来了,妻儿也在!” “娘!我在这!” 宫墙上也是一片乱哄哄的: “将军快开门吧,外边真是我等家眷!” “将军,求求你开门吧!” 娄昭、陈元康骑虎难下,眼见再不答应,真要引起禁军哗变,陈元康只得朝墙下喊道: “诸位莫要惊慌,遵彦,你先近前,待我查验之后,再放诸位入城,事关众人性命,还请见谅。” 宫墙上下这才止住了骚乱。 陈元康走下宫墙,命人将宫门张开了一条缝隙,冲杨愔喊道: “遵彦速来。” 等杨愔跑进宫城,陈元康求证道: “遵彦可是受人胁迫?” “长猷莫要多疑,愔今日作为,都是受尔朱皇后指派,还请速速放禁军家眷入内。” 陈元康终于放下心来,大开城门,招呼禁军家眷入内。 杨愔也与走下宫墙的娄昭碰面: “娄领军,叛贼正往景明寺去,尔朱皇后只领了三百余人前去救援,还请娄领军速速派遣禁军前往助战。” 娄昭闻言看向那些急着寻觅家眷的士兵们,一时犯了难。 不知是韩陵旧事给了杨愔勇气,还是被尔朱英娥所震撼,他居然主动请缨道: “愔自领一百侍卫先行,还请娄领军安定人心后,速速发兵。” “你一个文士呈什么豪勇!” 娄昭狠狠瞪了一眼,当即唤来陈元康,将虎符递给他,交代道: “还请陈先生用心防卫宫城,我自领王府亲卫前去救援。” 陈元康不肯接受,与杨愔又是一番劝说。 娄昭却冷哼道: “陈先生莫非真当娄某是懦弱之人?我随高王久经战阵,今日所退缩者,只恐糟了暗算而已。 “领军冲杀一事,你等又如何能与我相比,更何况,我乃军中大将,难道还不如阿惠的妻妾!” 第七十五章 豁达 高乾手持配剑与叛贼奋勇厮杀,奈何敌众我寡,只能且战且退。 配剑早已断裂,高乾靠着夺来的一把长刀率领众人困守一处阁楼之上,苦苦支撑。 庭院中的元亶眼见迟迟不能拿下,命令部众止住攻势,试图再次劝降: “高乾邕!你受庄帝恩惠,举义旗反抗尔朱,自是大魏忠臣,如今又为何反复,甘做贺六浑的奴仆!今日若降,孤绝不追究你等前罪。” 高乾的视线从家奴们的脸上一一扫过,他们都是渤海高氏的家生子,在军中都是锐士,在家中更是忠仆。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高乾心中所想的,却是在高欢麾下效力的长子与三个弟弟,他狠下心回应道: “高王诛灭尔朱,迎立天子,这才有了你元亶如今的显贵。 “而你背恩忘义,为一己之私,使国家再度陷入动乱,现在却颠倒黑白,指责我是反复小人。 “多说无益,今日纵然身死,高王南下之时,也有元氏宗族为我血祀。” 说罢,高乾看了眼李元忠,李元忠也在望着他,两人相视而笑。 真渤海高氏领袖与赵郡李氏宗主,都不愿让家族蒙受污点,除了这些叛贼自己,谁又真的认为他们能够成事。 元亶闻言怒不可遏,急命部众猛攻阁楼。 心存死志的高乾挥刀便砍,一连斩翻数人,领着众人再次将贼人杀退,他喘着粗气,手中长刀卷刃,汗水浸透了衣衫。 眼见迟迟没有进展,广陵王元欣建言道: “高乾等人居高而守,这才久攻无果,我等何不放火烧楼,其人若是不降,必然葬身火海。” “此言甚善!” 元亶当即命令部众将阁楼重重围住,再分人往柴房搬运柴禾。 攻势再次停顿,高乾还没来得及恢复体力,就听见有人惊呼: “他们要放火!” 众人争相凭栏望去,果然有一群人抱着柴禾而来。 高乾彻底死了心,他对家奴们道: “你们下楼降了元亶,莫要随我赴死。” 家奴们有人不愿离开,有人请高乾与他们同去。 高乾摇头拒绝: “我不能降。” 又对自己的妻妾说道: “你们或走或留,我不强求。” 妻子崔氏走到高乾身边,依偎着他,笑道: “就让妾身陪伴夫君吧,几位妹妹可要好好活着,莫要再去黄泉与我争宠。” 高乾紧紧握着崔氏的手,目光满含柔情:能抢来这么一位贤惠的妻子,纵使受人指责也是值的。 妾室们低头用手帕抹着眼泪,却并没有人出言反对,她们年华正好,不想就这么被烧死。 另一边,与妻妾告别后的李元忠突然朝高乾喊道: “高司空,你说高王会为你我追赠怎样地哀荣,会不会与我一个开国公。” 高乾闻言,神色傲然道: “你若能受开国公,那我也该是郡王。” 虽与李元忠交谈,但还是紧紧拉着崔氏的手。 李元忠知道高乾对失去侍中之位后,一直耿耿于怀,故意挤兑道: “高司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你不过是虚衔的司空,我却是实权的侍中,若要追封王爵,怎么也绕不开我。” 纵使看淡了生死,高乾还是不能释怀:这世上哪有这种人,大臣因丁忧请辞,却不加以挽留,行事怎么可以这么不讲究! 收拾心情,高乾反唇相讥道: “高王出自渤海高氏,将来得国,论门第,我渤海高氏当为第一,赵郡李氏虽有名望,相较而言,终究是差了一筹。李侍中可要想好怎么与祖先解释,为何赵郡李氏低了渤海高氏一等。” 李元忠脸色黑了下来,对此,他很不服气: “渤海高氏不过有高王提携而已,难道高司空真以为功劳更甚于我?” “李侍中莫要忘了是我迎高王去的信都!” “高王可是由我劝说,才来的河北!” “我三弟高敖曹在韩陵截断尔朱兆的部曲,立有大功!” “我赵郡李氏也曾为高王袭占殷州,让世人明白高王建义的决心!” 两人针锋相对,互论功绩,正是寸步不让的时候,高乾突然笑道: “我还有四弟高季式常伴世子左右,亲族所受恩宠,至少两代不衰。” 李元忠顿时无言,他看着高乾的嘴脸,心中窝火,向家眷吩咐道: “你等若能回到河北,代我在族中寻找寡妇,嫁与世子为妾。” 高乾笑骂道: “好你个李元忠,行事居然如此下作。” “你若不服,也可在渤海高氏为世子寻一妾室,只怕乱了伦理纲常,被天下人耻笑。” “要是早知道李侍中是个趣人,真该与你多些往来。” 高乾惋惜道。 李元忠却笑出了声,说道: “李某学富五车,用书籍垒作门槛,以高司空的才学,只怕跨不过去。” 高乾也没有生气,反而乐道: “这话你应该与敖曹说,我年少时虽然荒唐,可也读过不少书,否则又怎能转做文职。” 言语间透露着一种豁达。 这时,趴在栏杆上观望的家奴回身喊道: “贼人开始堆积柴禾了!” 高乾长叹一声,终于松开了崔氏的手,他从家奴手中换了一把大刀,对妾室与家奴说道: “你们走吧。” 高隆之的妻妾子女也要下楼,却被高乾拦了下来: “我不能放任你们被元亶所擒,让高侍中陷于两难的境地,还请诸位随我赴死。” 李元忠持刀与他并立,显然是存了同样的心思。 任凭高隆之的家眷如何哭喊哀求,两人心如铁石,不肯退让一步。 正要举刀为高隆之消除后顾之忧的时候,阁楼外传来喊杀声,众人惊疑时,仿佛听见有妇人在高喊: “晋阳大军已到,你等还不速降。” 紧接着是元亶气急败坏的声音: “莫要受她欺骗,高欢怎会使一妇人领兵!” 阁中之人纷纷跑去栏杆处观望,正是尔朱英娥领着三百亲卫冲杀进来。 “援兵已至,诸位快随我杀出阁楼!” 高乾大喊道,他的声音丝毫不曾掩饰内心的兴奋。 第七十六章 事后 不知从何时起,元亶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最先是不见了为他出主意搜捕禁军家眷的元修、元宝炬,城外的斛斯椿也一直没有与他汇合,就连元欣在告诉他火烧阁楼后,同样不知去向。 眼看自己麾下被尔朱英娥率领的王府甲士杀得节节败退,元亶终于认清了现实,慌乱之下,连忙领着数十名心腹,踩着人梯翻墙而走。 正要去寻自己车架,却看见元欣正在领人抢夺马匹。 元亶急忙呼喊: “广陵王,且等一等我。” 元欣转头望了一眼,动作却更加快了起来。 总算赶在元亶到达之前,尽夺府外马匹,仓惶逃亡,只留下元亶在身后吃灰。 元欣逃出不远,正庆幸自己行动迅捷时,迎面就遇见了娄昭以及一百甲士。 娄昭大喝一声: “好贼子!可算让我撞见了你们!” 元欣惊惧不已,生死存亡之际,突然灵机一动,他指向身后,朝娄昭喊道: “欣不过是附逆,清河王才是祸首,娄领军为何弃大功不顾,反要为难于我。” 说罢,拨转马头便要往侧方的街巷奔去。 娄昭顺着元欣所指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了在远处冒头,却立即反身逃窜的元亶。 “清河王何故匆匆而走!” 心中有了计较,娄昭朗声笑道,他果真一马当先,径直追向元亶。 有了元亶吸引娄昭注意,元欣这才得以脱身。 高乾府中,元亶逃亡后,麾下尽做鸟兽散,尔朱英娥轻松解围。 李元忠深鞠一躬,感慨道: “今日之事,多亏有殿下力挽狂澜,否则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高乾也行礼致谢道: “若非殿下救援,乾只怕已成焦炭,大恩不言谢,往后若有驱使,但请殿下吩咐。” 尔朱英娥赶紧将两人扶了起来,笑道: “我是高家儿媳,自当为高氏出力,两位先生切莫折煞了妾身。” 高隆之的亲眷更是感激涕零,若不是尔朱英娥及时出现,她们早就成了高乾、李元忠的刀下亡魂。 尔朱英娥担心叛乱死灰复燃,赶紧领着众人先往渤海王府安置。 娄昭受人推崇,被赞誉为弓马冠绝当世,这其中或许有吹嘘的成分,可终究是以骑射闻名。 他数箭连珠,专射元亶身边奴仆,渐渐地,奴仆们也发现留在元亶身边太过危险,纷纷四散而逃,唯恐自己与元亶同一方向。 娄昭分出一批人手前去抓捕,自己则领着其余人撵着元亶跑,如同老猫逮耗子一般戏弄。 元亶不愿继续被人捉弄,他停下脚步,气喘吁吁道: “娄领军要擒要杀,自可为之,但请念在两家还是姻亲,莫要再戏耍于孤。” 娄昭却恨声道: “你谋逆欲要杀我之时,可曾想过这份情谊!” 元亶闻言默然,但说什么也不肯再逃了,娄昭这才命人将他绑了起来。 终于,元亶还是进了宫城,只不过方式与他的预想有一点小出入。 娄昭骑在马上,手中抓着绳索,绳索的另一端则是步履踉跄的元亶。 元亶时常出入宫城,禁军将士们都认得这张脸,眼看贼首被擒,再也不敢生出别样的心思。 娄昭命亲信将元亶关押在一处偏室,不许旁人前来探视,打算等呈秉高欢再做处置。 陈元康顺势建言道: “如今贼首被擒,将士之心再无反复,将军当立即领禁军出宫城,搜捕城中乱贼余党。” “陈先生所言甚是。” 娄昭依言而行。 洛阳以西,元欣纵马疾驰,当今之计,只有南奔萧梁与西入关中两条出路。 萧梁相距甚远,元欣最终选择了近在咫尺的关西之地。 贺拔岳与高欢的仇怨人尽皆知,说不定自己此次西行,还能当一回关中天子。 元欣不清楚的是,早有人赶在他的前头,奔向关西。 元修献策让元亶搜捕禁军家眷,自己却趁机搜刮马匹,带着家眷与奴仆逃出城去,半道还遇上了有同样想法的元宝炬,两人一拍即合,结伴而行。 距离潼关还有十余里路程,东北方有马蹄声震动,元修等人惊慌望去,只看见一个年轻人驾着双马飞奔,身后有数百骑追杀。 领军之人正是高欢麾下大将彭乐,而亡命之人却是主动向贺拔岳请缨,出使晋阳的宇文泰。 宇文泰与高澄的行程正好错开,高澄早上领军南下,宇文泰正午入的晋阳。 一番交谈后,宇文泰的才能受到高欢的重视,想要把他留在身边,却被宇文泰婉言拒绝。 察觉到晋阳不宜久留,宇文泰匆匆牵了两匹马,不辞而别。 高欢得知后,立即命彭乐率轻骑追捕。 宇文泰恰好与元修、元宝炬相遇。 元修、元宝炬以为是来追捕自己,慌忙打马狂奔,身后一辆运载家眷的马车翻倒,也顾不得看上一眼。 还好临近潼关,彭乐不敢再深追,元修、元宝炬与宇文泰这才得以入关。 彭乐领骑兵围住侧翻的马车,车厢中的人早已爬了出来,神态狼狈,都是些妇孺,彭乐大声喝问道: “你等是谁的家眷!” 众人畏惧不敢言。 彭乐拔出腰刀,恐吓道: “我只问最后一次!” 这时,一个女子站了出来: “还请将军莫要动怒,我等都是宗室亲眷,我是平阳王之妹。” 彭乐心道:原来是平阳王元修的妹妹。 又指向其余人等,问道: “她们又是何人?” “这些都是家兄妻妾。” 彭乐又指向人群中七岁的小娃娃: “他是元修的儿子?” 元修的妹妹元氏将侄儿元光基护在身后,但还是承认下来: “正如将军所言,还请将军以礼相待,以免旁人议论高王。” 彭乐大笑道: “我又怎会欺凌你们。” 心中盘算,虽然没捉到宇文泰,倒也不是一无所获,那元修西奔,妻妾被我擒获,献与高王,必受嘉奖。 彭乐又问向元氏: “你可曾有过婚嫁?” 元氏大惊,以为是彭乐要强娶自己,一时不敢言语。 彭乐怒道: “我问你话,为何不答!” 元氏这才哆嗦着道: “未曾、未曾婚嫁。” 彭乐顿时意兴阑珊:这元氏模样美艳,却不是妇人,也不知能否合高王的心意。 把目光转向元修妻妾,又重新振作精神:这么多妇人,只要有人入了高王的眼,又怎么会少了自己的赏赐。 当即押着元修家眷回晋阳而去。 彭乐走后不久,元欣也从此地经过,顺利入关。 …… 高澄第一次领军出行,他完全践行姑父厍狄干的教导,精心挑选营地,领着大军徐徐而行。 经过晋州白马城,才遇见陈元康的信使。 得知元亶等宗室与斛斯椿隐藏了一批人手,高澄立刻察觉到事态严重,将步卒与家眷、幕僚统统交付段韶。 自己则在慕容绍宗、斛律光的辅佐下,集中了七百余骑匆匆南下。 等他抵达洛阳城外时,是洛阳叛乱后,第二天的深夜,此时城中已经恢复了秩序,城墙上挂满趁乱劫掠之人的脑袋。 高澄心中一沉,终究是来晚了。 他不知道如今洛阳被谁掌控,出于谨慎,高澄命骑士上前喊门,表明身份,让娄昭与他出城相见。 元亶等人若是得逞,断然没有娄昭活命的道理。 过了许久,娄昭登上城楼,就着城外的火把,一眼瞧见了高澄。 “阿惠!城中无事!” 高澄却不进门,他大声喊道: “还请舅父出城叙话。” 娄昭摇头感慨,果然如姐夫一般小心多疑,但还是依照高澄所说,只身与他出城相见。 高澄这才放下心来,又问了一番城中情况,娄昭并没有隐瞒,将众人所做所为都告诉了高澄。 尤其是对尔朱英娥与陈元康赞不绝口。 高澄闻言心中大感欣慰。 回府后,命人招陈元康、杨愔前来,自己则先与尔朱英娥叙话,洛阳恢复秩序,高乾、李元忠领着亲属各自回了家中,如今府里也只剩了尔朱英娥这位重要人物。 等到陈元康、杨愔登门,高澄这才往大堂相见。 将两人细细打量,庆幸没有缺失什么物件,但杨愔脸上的愧色却引起了高澄的注意。 夸奖陈元康后,高澄问向杨愔: “遵彦为何闷闷不乐,似有心事郁结?” “仆愧对世子信重。” 杨愔悔恨不已,将缘由尽数告知。 原来杨宽已然被捕,也从其余人口中得知,杨宽是元亶同党,为他在杨愔处探听消息。 高澄沉默许久,招来斛律光耳语几句,斛律光领命告退,高澄这才对杨愔道: “杨宽受我密令,假意屈从元亶,为我传递消息,深受元亶余党所恨,被人暗杀,杨宽的身后事便交托给遵彦了。” 杨愔跪地叩首哭泣: “世子爱护,愔虽死难报!” 高澄暗自叹息,历史上杨愔之所以身死,就是因为行事不密。 高洋死后,娄昭君、高演、高湛控制北齐军权,杨愔计划除去高演、高湛,却把消息告诉了高归彦,高归彦告密,这才被高演、高湛先发制人,将参与谋划的重要文臣尽数处斩。 念及此处,高澄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失其身。’遵彦读书比我多,自是明白这个道理,日后定要以此为戒。” 当夜,杨宽就被人放了出来,就着月色,走在大街上,心里还在思量:想不到遵彦如此受高子惠的看重,这也能将我保下。 还没走出多远,就有一支暗箭射来,从杨宽脑后贯入。 第七十七章 处置 翌日,清晨。 尔朱英娥割下一片牛肉,喂进高澄嘴里。 保护耕牛确实重要,但增长骨骼,健壮身体对于高澄来说更为重要,他早就厌倦了抬着脑袋看人。 这时候,有奴仆进来通禀,元仲华在府外求见。 高澄耐心咀嚼着牛肉,吞咽下去,这才缓缓道: “送她回清河王府。” 高澄很清楚元仲华见他的用意,无非是为了父亲求情,索性闭门不见。 说罢,又看向尔朱英娥道: “用完膳,你与我进趟宫。” 昨日回洛阳时,天色太晚,休息了一夜,也是时候处置叛逆了。 尔朱英娥点点头,看着自己的小男人,俏脸上洋溢着幸福。 她又捏起一片牛肉,递到高澄嘴边。 清河王府。 清河王妃胡智见到元仲华垂泪而归,心里凉了半截,却还是问道: “高澄答应没有?” 一家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元仲华身上,元仲华低头哽咽道: “他不愿见我。” 胡智的精气神,肉眼可见地衰败下来。 洛阳宫城巍峨,尽管高澄官居侍中一职,有随时面圣的权力,但他很少出入其中。 何进的故事久远了些,尔朱荣的例子可近在眼前。 正是因为宫城让高澄缺乏安全感,他才在斛律光之外,特意安排尔朱英娥随行。 沿途所遇的禁军将士纷纷向尔朱英娥跪拜叩谢,感激她解救家眷的恩情。 越走,高澄脸色越是阴沉。 他没来由地担心起将来之事,若是尔朱英娥之子掀起宫变,禁军之中会不会有人感怀恩情。 况且尔朱英娥与高乾、李元忠、高隆之等人结下一份善缘,又有尔朱荣留下的人脉,只怕宫变之后,也能迅速稳定局面。 打定主意,禁军要由自己的嫡系调任,眼下这批人,将来必须裁换。 行至明光殿外,高澄突然笑了起来,一想到自己连未出生的儿子都要猜忌,他终于理解了高欢对自己的防备。 当初尔朱荣便是丧命在明光殿东厢房,担心尔朱英娥触景伤情,高澄还是把她留在殿外,只带了斛律光觐见。 向元善见行过臣子之礼,高澄起身打量这位十岁的少年天子。 虽然被高隆之以护卫的名义监禁了一天,受到过些许惊吓,但今天的气色倒还不错。 “高卿奔波劳苦,何不多休息两日。” 元善见关心道。 “有劳陛下挂念,但国事为重,臣不敢推脱,清河王元亶及其党羽谋逆,陛下曾下旨斥责其罪,臣特来向陛下请旨治罪。” “高侍中欲要如何?” 高澄深深看了眼元善见: “臣请陛下治清河王及其党羽死罪。” 元善见脸色煞白,他沉默许久,说道: “可否留住清河王性命,其余党羽高侍中可尽杀之。” “清河王谋逆,罪行昭昭,世所共见,陛下若要包庇,恐受天下人非议。” 高澄却不肯退让,自古以来更多的是只诛首恶,宽赦党从之人,从来没有诛杀党羽却放过首恶的道理。 元善见咬着牙道: “若是朕不答应,高侍中可是要学高隆之抢夺印玺?” “首恶不除,人心难定,臣请陛下治以死罪。” 高澄坚持道。 终于,元善见神色颓然,挥手示意宫人把印玺交给高澄。 高澄拿出陈元康昨夜所拟的诏书,将印玺盖上。 他也确实干不出让元善见亲自草诏盖印,赐死其父的事情。 正要告退,元善见强忍悲痛说道: “还请高侍中莫要祸及家眷,再留给清河王一份体面。” “臣遵旨。” 出了明光殿,不等高澄去寻,娄昭已经赶了过来。 “阿惠为何不等高王处置?” 高澄解释道: “逼子杀父这等恶行,怎能劳烦父王。” 娄昭这才反应过来,高欢确实是一个爱惜名声的人,他懊恼道: “当日我就不该留下活口,阿惠,你把诏书交给我,我去处置。” 知道娄昭为他着想,打算揽下这件事,但既然高澄进了洛阳,无论是谁下手,旁人都会说是出自高澄授意,又何必再将娄昭牵扯进来,他笑道: “杀人正可立威,舅父不必担心。” 由娄昭的亲信引路,高澄来到羁押元亶的偏室。 一见面,元亶便连连懊悔,希望高澄能向高欢求情。 高澄不为所动,他呵斥道: “我听闻大王欲要在舅父迎我之时,命人袭杀,拿下我与舅父的首级,可有此事?” 元亶无言以对,但为了保住性命,他还是硬着头皮道: “我是受了斛斯椿的蛊惑,失了心智才会任他摆布。” “岳丈谋事之时,就该想到事败的后果,你且放心,清河王府,罪止于你一人。” 元亶闻言两腿一软,瘫倒在胡床上。 高澄牵起尔朱英娥走出偏室,留下斛律光用棉被将元亶闷死。 听着屋里挣扎的动静,高澄握着尔朱英娥的手越发紧了起来。 片刻后,斛律光走了出来,向高澄点头示意。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斛律光便成了他的黑手套,专门干脏活。 高澄拍着斛律光的肩膀,说道: “京畿守军组建之后,明月便往军中任职。” 斛律光自无不可,他知道高澄急需调派亲信领军。 高澄又对候在室外的娄昭亲信吩咐道: “清河王暴毙而亡,你找人将尸首送往清河王府。” 说罢,又不放心地交代道: “通知了家眷便走,莫要起了争端。” 元善见说要留一份体面,指的便是不要让元亶因谋逆罪而被明证典刑。 于是高澄便给了这份体面,元善见即位后,元亶连续将元恭、元晔、元朗三位废帝用棉被闷杀,今日之事,也算是报应不爽。 高澄离了宫城,有卫队随行,便让尔朱英娥先行回府,自己径直往尚书省去。 元亶任尚书令,居尚书省摄政,亲信多任要职,如今留在洛阳的党羽都已下狱,平素繁忙的尚书省如今已然萧索。 陈元康被高澄唤了过来。 “如今被捕的元亶党羽都有哪些人?” “广平王元赞、御史中尉元仲景、御史中尉元玄、前冀州刺史元孚、左卫将军元顺……” 高澄打断道: “朝臣都有哪些人?” “太傅长孙稚、王盟……” “可有错漏?” “据听望司探查,临汝县开国公源子恭虽与元亶多有往来,但并未参与其中。” “罪证确凿之人尽数押往阊阖门外处斩,充没家产,家眷子弟贬为平民,送往晋阳安置。” 说罢,高澄继续吩咐道: “元子干留下来,另外,所得庄园用来安置京畿将士的家眷。” 第七十八章 任免 当清河王府布置缟素的时候,元子干也被送往了高乾府上。 “烦请转告世子,这份恩情,乾铭感五内,日后必有回报。” 送走高澄使者,高乾一脸玩味地打量着元子干: “光禄少卿曾赐我一记元家儿拳,乾久久不能忘怀,今日当与光禄少卿好生畅叙旧情。” 元子干被反绑双手,一脸怨恨道: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恨诸王不能同心,否则又怎会任由你等贼子猖狂。” “我又怎会让你死得轻松,若非世子三令五申,不许罪及家眷,我定会将你绑在庭柱上,眼睁睁看着我将你的家眷一一虐杀,才能消我心头怨恨。” 高乾恶狠狠地说道。 元子干当众一拳,打得高乾再无脸面见人,整日在府中借酒消愁,几乎社会性死亡。 说罢,将留在洛阳的次子高吕儿唤来。 “元家儿拳我已经领教,烦请光禄少卿代我转告清河王,高家儿拳又是如何!吕儿,替为父好生问候这位故交!” 元子干被高府奴仆死死按住,跪在地上,毫无反抗之力地任由一个稚童对自己拳打脚踢。 一旁的高乾笑若癫狂,肆无忌惮地宣泄着心中地恨意。 高吕儿年幼,打了一阵,反把自己累得够呛: “阿爷,我打不动了。” 高乾揉揉儿子地脑袋,慈爱道: “好吕儿,快回去歇息吧。” 高吕儿刚走,高乾撇了一眼元子干,吩咐心腹道: “莫要让他死得太轻松,需使他受尽屈辱。” 心腹闻言会心一笑,一群人将他如死狗一般拖拽出去,不敢污了高乾的眼睛。 高乾暗自感叹:世子年幼,太过仁善,哪有谋逆之事,罪不及家眷的道理。 可转念一想,作为高氏之臣,世子心有不忍总好过刻薄寡恩。 高乾自以为心慈手软的渤海王世子,终于探听清楚了走脱的元修、元宝炬、斛斯椿等人动向。 斛斯椿往三荆而去,元修、元宝炬随宇文泰进了潼关。 听说自己错过了宇文泰,高澄懊恼不已:为什么不在晋阳多留一天! 否则无论如何也得除去这个心腹大患,心中不免腹诽道:贺六浑,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他真的提醒过高欢,以听望司传来消息为名,将宇文泰描述成贺拔岳的谋主,学着尔朱荣的口吻,言说堪代贺拔岳者,唯宇文黑獭。 高欢也确实听了进去,所以才起了心思想用手段将宇文泰收服。 哪知道宇文泰这般果决,见势不妙,居然逃之夭夭。 惋惜之余,还是要向高欢报告洛阳之事,考虑到老父亲的心情,高澄将尔朱英娥的功绩一笔带过,其余都如实叙述。 可惜的是留守洛阳的其余大臣,早已向晋阳发去密信,告知了此次叛变的全盘经过。 高澄坐镇洛阳,处决叛逆,又广邀太师赵郡王元谌、广阳王元湛、昌乐王元诞等闭门不愿参与叛乱的宗室郡王与他宴饮。 宴会过后,又招来刚被释放的源子恭,一番言语宽慰,让刚刚见证了阊阖门外人头滚滚的源子恭感激涕零,赌咒发誓效忠。 源子恭是鲜卑族人,本姓秃发,字灵顺,西平郡人,以平定河州羌族叛乱起家。 又在孝明帝正光年间(520年—525年)带兵平定氐族叛乱,参与镇压六镇起义和各地民变。 之后,源子恭长期与南梁交战,先后击破梁将夏侯夔所领数万大军,又击退南梁豫州刺史夏侯亶麾下三万人。 南梁直阁将军胡智达等八名将领侵扰边境,源子恭再胜一场,斩杀胡智达,生擒梁军监军阎次洪。 战功累累,堪称一员良将。 尔朱荣死后,尔朱兆南下,源子恭受命带兵抵抗,因部将投降,被尔朱兆生擒,就此丢了兵权。 高澄表现得很欣喜,实际上对源子恭的誓言却不屑一顾。 有高欢这位好父亲当榜样,他要还信所谓盟誓,只怕也不用麻烦厨子动手了。 但源子恭与梁人丰富的交战经验确实是他所需要的,一番礼贤下士的表演后,源子恭就此投入高澄麾下。 与此同时,段韶率领的步卒与家眷终于到了洛阳。 还好发了一笔横财,平白得了许多庄园,足够将来安置三万将士的家眷。 高澄忙着在河南各州郡拣选精锐充作京畿守军,高欢也接到了娄昭、高乾、高隆之等人的来信。 在得知尔朱英娥在稳定洛阳起到的作用后,高欢对当初劝阻他迎娶尔朱英娥,反而为高澄牵线的孙腾横竖看不顺眼。 孙腾自知理亏,小心侍奉的同时,也想着将功补过,为高欢做媒。 尔朱氏乱政多年,自河阴之变起,北魏最不缺的就是寡居在家的美艳妇人。 孙腾也只能暗自感慨,高家父子在这个时代,果然是得天独厚。 这段期间,高欢又接到了高澄的书信。 元修、元宝炬、元欣等人逃入关西,高欢对此置若罔闻,三个无权宗王而已,那值得他费心。 可斛斯椿往三荆逃窜,却不能轻视,只怕这时候斛斯椿已经在荆州城防大都督独孤如愿的配合下,袭占荆州。 又看到高澄尽力在淡化尔朱英娥的功劳,高欢勃然大怒,这混账把他当什么人了,居然还防着自己。 真以为人人都如那不孝子一般,小小年纪就惦记着人妻寡妇。 恼怒之余,也不得不赞叹高澄在洛阳处置得当,娄昭终究还是武人,居然想要将元亶交由他来处置。 这不是让高欢为难吗?贺六浑可是大魏忠臣呀! 历史上元修出逃,高欢一辈子耿耿于怀,认为自己背负了驱逐天子的丑行,从此对元善见毕恭毕敬,而那些追随元修出逃,半道又被高欢抓回来的宗室,他同样也少有为难。 反倒是以不曾劝阻元修为名,将那些朝臣狠狠杀了一批,空出职位,交由自己亲信充任。 这番作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贺六浑是大魏忠臣,不愿背负屠戮宗室的罪名,小高王可不是。 无论宗室、或是朝臣,只要参与叛乱,高澄尽数诛杀。 空出职位之余,又不迁怒家眷,安抚人心的做法,很合高欢心意。 任谁也挑不出他们高家的毛病。 察觉到高澄行事越发老练,高欢也打算交予他更多权力,当即命丞相府主薄孙搴行文,上表奏请天子加高澄为尚书令,主持洛阳军政。 但也留了一手,尚书省六部中,最重要的吏部,高欢并未赋予实权。 人事任免依旧归于晋阳。 在赏赐高澄之余,高欢也提了一个小要求:调陈元康入大丞相府听用。 陈元康当日答应高隆之不会透露于旁人,但高隆之始终秉持事君以诚,更何况有娄昭垫背,他将自己被陈元康持剑威逼入宫一事,在密信中尽数告知高欢。 高欢这才想起了当日殴打高澄时,那个流泪求情的年轻人。 能够为主君舍生忘死,足见当初的举止,出自一片赤心,又有娄昭向他讲述陈元康临危不乱,向他献策稳定宫城,高欢对这名年轻人越发喜爱。 可叹,高澄防着贺六浑打尔朱英娥的主意,哪知道高欢真正想要的却是陈元康。 当高澄接到高欢来信,在欣喜于获得尚书令一职,居尚书省摄政的同时,也不免遗憾,吏部尚书还是没有拿到手。 想想也能理解,原主十五岁辅政,足足干了三年才得到高欢的认可,在十八岁时被授予吏部尚书一职,从此才将人事任免的权力握在手中。 二十岁再加大将军,领中书监,正式开始高家父子之间权力的过渡。 高澄对于高欢调侯景西行,与他共击斛斯椿的做法,其实颇有微词。 斛斯椿何德何能,能让高敖曹、慕容绍宗、段韶、斛律光、尧雄、源子恭等人与侯景一起伺候。 等他看到高欢以抵御南梁为名,将贺拔胜调任兖州刺史,这才恍然,原来是要灭了斛斯椿,再顺道向贺拔胜打个招呼。 当信件最后,高欢提起要将陈元康调往晋阳,高澄对着陈元康咬牙切齿道: “此乱命也,吾不奉诏!” 第七十九章 动态 正是两人独处的时候,陈元康对于高澄对自己的看重,感怀于心。 可他也知道违抗高欢的命令,除了让高澄多挨一顿棍棒外,对结果不会有任何影响。 陈元康跪地请求高澄准许他北上晋阳。 见高澄久久不愿答应,为表忠心,陈元康哽咽着说道: “天无二日,元康心中只有世子一个太阳。” 高澄赶紧纠正他的错误,大声道: “父王才是大魏唯一的太阳,是上天的意志选择了他。” 说罢,匆匆跑出偏室,见四周无人,这才放下心来。 不禁朝着晋阳方向,在心中呐喊一句: ‘忠!诚!’ 与此同时,独孤如愿陷入艰难的抉择中。 三十一岁的独孤如愿自小生长在武川镇,仪容俊美,精于骑射。 当然,但凡北疆出身的豪族子弟,骑射都差不到哪去。 至于贫寒出身的下层戍卒,真正能做到精于骑射之人,少之又少。 比如权倾天下的高欢,直到迎娶了娄昭君才得到人生中的第一匹马,在重视武勇的六镇鲜卑之中,满腹诡谋的高欢显得如此另类。 独孤如愿与同乡贺拔岳、宇文泰等人自小交好,二十三岁时追随贺拔兄弟以及宇文氏共同袭杀卫可孤。 迁居河北后,与宇文氏一同投身葛荣麾下,有独孤郎的美名。 葛荣兵败,受到贺拔兄弟的举荐,独孤如愿投身尔朱荣麾下。 驻守荆州以来,独孤如愿历任新野镇将、南乡郡守,但始终都兼职荆州防城大都督。 南乡郡城,郡守府。 “揜于,斛斯椿假借天子之名,将刺史诱杀,袭占州治,如今遣使与我相商,我又该如何作为?” 独孤如愿亲切地呼唤亲信部将杨忠的鲜卑名,问道。 杨忠的经历可比独孤如愿要曲折得多,他与高欢类似,号称自己出自弘农杨氏,如今杨氏近乎灭族,谁也说不清他的来历是真是假。 据他自己所说,六镇起义后,十八岁的杨忠往泰山避祸,却被趁乱北上的南梁军队抓获,在南梁居住了五年。 河阴之变后,杨忠得以跟随叛魏降梁的北海王元颢重回故地,有一名南梁将领统帅七千人同行,那人名叫陈庆之。 杨忠这趟回乡之旅,也更多的被称作陈庆之北伐。 也算是历史开的一个小玩笑,隋太祖居然是陈庆之北伐的参与者。 元颢兵败,杨忠投身尔朱氏,几经周折,成为独孤如愿的部将。 二十七岁的杨忠反复斟酌,这才开口道: “如今贺六浑占据关东,掌握朝廷,贺拔公坐镇关西,积聚实力,二者必有一战,明公以为,贺六浑能否容下我等?” 话一出口,对于高欢、贺拔岳的称呼将两个武川人的立场表露无疑。 “斛斯椿若灭,我等必将成为贺六浑笼中困兽!” 独孤如愿恨声道。 他很清楚自己的政治成分,作为贺拔岳、宇文泰的发小,又参与斩杀卫可孤,在高欢眼里,那就是铁打的贺拔岳党羽。 之所以迟迟没有处置自己,只不过是忙于收降山东各地,以及彻底消灭尔朱氏势力,无暇南顾而已。 如今关东基本平定,斛斯椿袭占荆州,难保高欢不会在攻灭斛斯椿后,顺道将自己带去晋阳看管,从此性命操于人手。 杨忠竭力劝说道: “既如此,明公何必犹疑,兵贵神速,当趁消息尚未传扬之际,与斛斯椿分兵攻占南荆、东荆,凭借三荆之地,向西与贺拔公联络,向南与萧梁交好,以此抗衡贺六浑,才是明智之举。” 独孤如愿闻言大悦,当即再次接见斛斯椿使者,言说愿与斛斯椿分兵袭占南荆、东荆,从此三荆互保,共抗高欢。 斛斯椿得到使者回禀,并没有怀疑独孤如愿合作的诚意,正是看重了他武川背景,与贺拔岳的发小关系,这才选择和他合作。 堂堂独孤郎又怎会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利益一致的两人甚至不需要盟誓,斛斯椿依样画葫芦,谁也不会想到堂堂侍中,高欢倒尔朱氏第一功臣斛斯椿居然会叛乱,轻易袭占东荆州。 斛斯椿自任荆州刺史兼东荆州刺史,招兵买马的同时,遣使向萧梁请降。 向南梁称臣这种事,斛斯椿并没有心理障碍,尔朱荣死后,便一度依附于汝南王元悦,准备随他投奔南梁。 只不过后来听说尔朱兆攻下洛阳,这才重归尔朱氏怀抱。 而三荆互保的另一股力量,独孤如愿虽然历经了些曲折,但也终究在杨忠等部将用命之下,攻占南荆州,保有荆州防城大都督、南乡郡守的同时,自任南荆州刺史。 同样在招兵买马之余,一方面派人入关西联络贺拔岳,另一方面则派遣杨忠为使者,以图据地投靠萧梁。 杨忠在南梁住了五年,广有人脉,自是出使的不二人选。 萧梁在名义上平白得了元魏三荆之地,就连萧菩萨也是动了凡心,匆忙命陈庆之移镇江陵,以作接应。 斛斯椿、独孤如愿的三荆互保正闹得热火朝天之际,远在晋阳的高欢却始终没有南下。 君主整日吃斋念佛,北魏数次内乱,都只是以小股兵力北上刮奖,这样的势力,又有什么威胁。 对于高欢来说,他的大敌自始至终只有关西贺拔岳。 贺拔岳在关西积攒势力,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河西费也头人的降服,也让高欢如鲠在喉。 敲打费也头人已经迫在眉睫,甚至先于阻隔在晋阳与关西之间的刘蠡升势力。 高欢将注意力放在新近归附贺拔岳的费也头人纥豆陵伊利身上。 高欢、尔朱兆这对好兄弟联手击溃纥豆陵步藩后,纥豆陵伊利成为纥豆陵部落新的首领。 出于这种故交,纥豆陵伊利选择依附贺拔岳,倒也能够理解。 高欢认为,三荆之地有侯景与高敖曹足矣,他甚至去信告诫高澄,做好名义上的统帅,不要胡乱指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将时间拨回高澄接到高欢来信的第二天。 太昌二年,二月初三。 高澄出洛阳北门送行,与陈元康执手道别,各自泪眼婆娑。 陈元康自是天生泪腺发达,而高澄这三年来更是苦心打磨演技。 甚至连一旁的高乾,也为两人主仆情深而伤感。 高乾因丁忧被元亶准许免去侍中头衔,以司空一职闲置。 于是高欢将高乾一同调往晋阳听用。 实际上,高敖曹归入高澄麾下,才是更深层次的原因。 小高王猜疑心重,真高王又怎么会放任高氏兄弟在洛阳团聚。 送走了高乾、陈元康,高澄收拾心情回到尚书省。 在做出决定,将参与叛乱的宗王家奴们发往矿区劳动改造之后,高澄又迎来了新任侍中司马子如。 以及自己的好兄弟,司马消难。 与司马消难的感情自不必多说,毕竟是为了自己,被司马子如吊起来打的冤种兄弟。 可朝野舆论对于司马子如并不友好,他们将高澄、李元忠、高隆之、司马子如这四位侍中,合称洛阳四贵。 高澄对此一笑置之。 可李元忠、高隆之、司马子如三人却不敢与高澄并列,昔日洛阳二贵尚且不宁,终究是元亶身死的结局,更何况四贵辅政。 也不知是谁为三人解了难题,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特务机构四处散布童谣: “洛阳四贵,高澄最贵;京都群贤,子惠最贤……” 让四人之间的尊卑,从此深入人心。 高澄对此却大为恼火:这听望司究竟是如何管控的洛阳舆论!怎能任由童谣四处传唱! 他严令权摄听望司的赵彦深彻查此事。 赵彦深苦查无果,被高澄训斥了一番,不久,赵彦深彻底取代陈元康,升任大都督府司马。 高澄也转而一心扑在京畿驻军的建设上,他不断派出使者,从河南州郡兵中拣选健儿。 高敖曹、尧雄等人正在河北组织部曲家眷迁往洛阳,而济州刺史侯景也接到了高欢的调令。 “我为大丈夫,岂能受一鲜卑小儿驱使!” 侯景将文书递去,对着自己的心腹谋士,开府行台郎王伟抱怨道。 王伟看过信纸,笑着宽慰道: “高王虽命明公西行,配合世子攻伐斛斯椿,却没有言及让明公与世子合兵,此中深意,一目了然,明公又何必耿耿于怀。” 侯景虽然是出身在怀朔镇的羯人武夫,但脑子可不愚钝。 当初同在尔朱荣麾下,侯景向慕容绍宗请教兵法,没过多久,反而是慕容绍宗开始不耻下问。 王伟所言深意,侯景一点就透,无非是高欢害怕高澄将场子搞砸了。 高澄麾下囊括慕容绍宗、高敖曹、尧雄等人,这么多名将辅佐,高欢依旧不放心自己儿子,侯景对高澄越发轻视起来。 侯景朝王伟低声笑道: “高王在,我不敢有异,高王若有不测,我不能屈居鲜卑小儿麾下。” 话是这样说,侯景依旧传令部众,准备西进。 正如他自己所言,只要高欢还在,他不敢生有异心。 而远在关西的贺拔岳一直没有闲着,他在收服关陇各方势力之余,匆匆会见逃亡归来的宇文泰。 “当初尔朱荣南下洛阳,就是由高欢最先劝进,他绝不会甘心屈居人下,之所以至今仍奉魏室,只是忌惮明公你的威名。 “如今明公收服关陇各州与费也头部,声势大振,所顽抗者,只有灵州刺史曹泥、渭州刺史可朱浑元等寥寥数人,但都不足为惧,明公真正要提防的是秦州刺史侯莫陈悦。” 当初贺拔岳受命平定关陇叛乱,担心功大遭受猜忌,请奉尔朱天光为主帅。 尔朱荣准许的同时,授予贺拔岳左厢大都督,侯莫陈悦右厢大都督,共同辅佐尔朱天光。 尔朱天光东出后,贺拔岳与侯莫陈悦联合绞杀关西尔朱氏势力,贺拔岳受封关西大行台,而侯莫陈悦则受命都督陇右诸军事。 贺拔岳收服陇右各州,毫无疑问侵害了关陇第二大势力侯莫陈悦的切身利益。 也许高欢当初的任命,就是在为这对亲密战友制造矛盾,给与贺拔岳统领关陇的名义,却又给了侯莫陈悦陇右诸州的军权。 宇文泰为贺拔岳继续分析道: “侯莫陈悦只是个庸人,能得此高位,不过是会逢其时,侥幸而已。 “明公只需以关西大行台之命招曹泥、可朱浑元相见,两人若是推脱不来,明公可下令由侯莫陈悦征讨夏、渭二州。 “侯莫陈悦若往,自可使他们彼此消耗,若是不往,明公也有了解决肘腋之祸的机会。 “届时明公全据关陇之地,另立中央,足可成就齐桓、晋文的功业。” 贺拔岳闻言欣喜不已,正如宇文泰所言,他从未瞧得上侯莫陈悦,平定关陇,都是他一人之力,侯莫陈悦只不过是尔朱荣用来制衡自己的棋子。 在贺拔岳心中,全据关陇不过是早晚而已,他急切地问向宇文泰: “黑獭以为何人可承大统?” “我回关西的途中,遇见了平阳王元修等人逃亡,与他们一同入关,其家眷尽为高欢部将所擒。谋大事者,贵在一心,元修与高欢仇深似海,当承大统。” 贺拔岳迫不及待地命人带来元修,亲自审视。 元修也开始了自己第二次天子面试。 他声泪具下,控诉曾在洛阳屡受高澄欺凌,因畏惧高澄株连,这才投奔关中。 以他曾经骗过高欢的演技,贺拔岳又如何能看穿此人心思。 贺拔岳一番安抚后,命人妥善安置元修,一方面准备为元修再娶妻妾之余,一方面也着手实施宇文泰的计策。 下令灵州刺史曹泥与渭州刺史可朱浑元往长安叙职。 同时以宇文泰出使有功,升任为夏州刺史。 就在贺拔岳野心勃勃之际,他的二哥贺拔胜也得到任命,收拾行囊,准备率领部曲往兖州担任刺史抵御南梁。 对于高欢这一安排,贺拔胜喜不自胜。 斛斯椿叛乱后,因曾与他有过密谋,贺拔胜一直惴惴不安。 如今被外放为刺史,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八十章 州郡兵 二月初五,贺拔胜被加授东南道大行台,兖州刺史,领部曲南下往兖州任职。 兖州与侯景所镇守的济州之地南北相依,如今侯景率众西进,高欢将贺拔胜置于兖州,显然是存了让贺拔胜暂代侯景震慑东南的心思。 贺拔胜看到了这一层,但也只是看到这一层。 他甚至认为被授予东南道大行台一职,充分体现了高欢对他的信重。 浑然不知道这只是高氏父子,将来废黜各方行台的一个借口。 而侯景也率部曲万人进往滑台,如今的侯景并非日后专制河南十余年,拥兵十万的方面大将。 甚至就连这一万人的队伍,都是趁高欢与尔朱氏决裂期间,扩充而来。 与此同时,高敖曹与尧雄各领部众及家眷先后通过河桥,进抵洛阳大营。 高澄把安置将士家眷的任务交给了杨愔、崔季舒,自己则前往大营视察新军操练。 经过文吏往河南各州郡拣选士卒,高澄麾下三万京畿守军终于满员。 其中有高敖曹五千汉军、段韶三千六镇兵、尧雄三千河北兵,以及一万九千河南州郡兵。 高敖曹、段韶、尧雄三人部曲的战斗力无需多疑,真正让高澄放心不下的便是人数最多的河南兵。 这群州郡兵是个什么概念,高澄可太清楚了。 历史上元修搜罗十万河南兵,在洛阳抵抗高欢,高欢大军才过河桥,元修辛苦组织起来的军队,便有如一盘散沙,或成建制投降,或临战内斗,逼得元修只能出奔关西。 说到底,还是陈庆之北伐后,将原本就不堪重用的州郡兵彻底击垮,无论是尔朱荣,还是高欢,所倚重的都是山西、河北的契胡与六镇鲜卑兵。 对于河南州郡兵,向来都是采取漠视的态度,河南武备也越发松弛。 高澄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没有练兵的才能,便把这些人分配下去,慕容绍宗得兵五千,斛律光得兵三千,段韶、尧雄各自补充了两千,将部曲扩张至五千人与高敖曹部众相当。 今日来大营就是要观摩各将操练,好给自己直属的七千新军找一个好教官。 连续经过段韶、尧雄营寨,这两人担心大战将至,把河南兵与原有部曲混编会影响战斗力,干脆将他们分置。 两千河南兵为辅兵,三千旧部为战兵。 这种做法,高澄当然理解,但他更希望自己麾下三万人都能拿得出手。 存了战后劝说的想法,高澄来到斛律光的大营,想要真正看上一眼州郡兵的战力,怎么说也是从十万人里挑选了一万九千人,总不至于太过拉胯吧。 “世子……” 斛律光才开口,就被高澄纠正道: “身在军中,唤我大都督便是。” 其实小高王并不是偏好军职,主要是大都督这个大字,就很衬他。 反正又不是在孙吴当大都督,不怕触霉头。 斛律光连忙改口,与高澄见礼。 高澄又与斛律光闲谈几句,便忍不住让大军开始操练。 结果,高澄越看眉头越是紧锁,每百人步射固定靶位,中靶居然不足三成。 斛律光一张长脸,因羞怒而胀得通红,今天是第一天操演,怎么也想不到这群州郡兵竟然这般不堪。 他是个爱惜士卒的人,纵使觉得丢了脸面,心中愤怒,在喝骂之余并没有殴打将士,反而领着亲卫在人群中穿梭,替他们纠正射箭的姿势。 看见这一幕,高澄心有所想。 他命人将斛律光唤回来,也不为自己遮丑: “明月与我相伴多年,应知道我少有涉及军旅,练兵一道,非我所长,如今州郡兵不堪驱使,而我麾下又足有七千新军,念之寝食难安。 “这次征伐三荆我想留明月在洛阳,合你我部曲,操练这一万士卒。” 说罢,语重心长地低声道: “诸将之中,我只信得过明月。” 迎着斛律光怀疑的目光,高澄坦然道: “明月难道不信?” “自然是信的。” 与高澄朝夕相伴了三年,哪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要是换了三年前的斛律光指不定就要感激涕零地向高澄表忠了。 至于现在嘛?呵!难道你就不信任段韶? 小高王这张嘴,有求于人的时候从来都是抹着蜜的。 斛律光虽然答得敷衍,但心中还是有几分受用。 先前分配部曲,他能理解自己因为资历浅的缘故,只能统领三千人,慕容绍宗虽是降将,但当初在尔朱氏的地位摆在了那里。 能理解是一回事,可斛律光总觉得自己受了轻视,难免郁郁于怀。 所以今日见了面,便尊称世子,而不像以往那般亲切地呼喊表字。 如今高澄将自己直属的七千人尽数交由他,这份信任不可谓不重。 因此,纵使不甘心错过征伐三荆,斛律光依旧表决心道: “子惠放心,待你回师,我必为你练出一万精锐。” 高澄摇头笑道: “能得一万可战之士,澄就心满意足了。” 与此同时,段韶营中。 沃野镇匈奴人刘延寿,也在与鲜卑化的汉人薛虎儿低声议论,对于新编入营的两千河南兵,全军上下大体都是瞧不起的态度。 刘延寿作为六镇降人,被尔朱兆交由高欢统率,被编入故交薛虎儿的斥候小队。 他们跟随高欢历经数战,在高欢攻灭尔朱氏后,因功得以晋升,薛虎儿由什长升任为幢主,麾下有士卒百人,而刘延寿也因功升任什长。 恰逢段韶往军中任职,被高欢任命为都督,便将包括薛虎儿这一幢在内,三千名六镇兵调拨给了段韶,而段韶南下洛阳,这些人也随之进入京畿驻军编制。 这三千人向来眼高于顶,京畿军团中,只有高敖曹的五千汉军能得到他们的认可,毕竟大家都是信都建义的部队,是韩陵之战三万步骑中的一员。 剩余的,只有尧雄麾下三千河北兵能够勉强被六镇武夫接受。 至于人数最多的河南州郡兵,就如同段韶、尧雄所为,纯粹被看做是辅兵干些脏活累活,战场厮杀这种技术活可指望不上他们。 二月初七,侯景过滑台,进驻虎牢,派遣使者向高澄请示出兵时间,最终定在二月初九。 第八十一章 动员 高欢没有给予高澄与侯景合兵的指示,可小高王还是计划与侯景齐头并进。 作为征伐三荆的主帅,这一战关乎自己在军中的声望,高澄当然要慎重以待。 留一万人在洛阳,全交由斛律光练兵的同时,防卫关西。 剩余京畿大军,高敖曹、段韶、尧雄、慕容绍宗四部合计两万大军编入出征序列。 其中确实有来自河南各州郡的九千气氛组,可斛斯椿等人在三荆匆匆招募的民夫又能有多少战斗力。 更何况还有侯景麾下一万士卒,这波飞龙骑脸要是都能输…… 那肯定是侯景的错!非得斩了他祭旗不可。 二月初八的夜晚,高澄心绪不宁。 明天就是出征的日子,他越发紧张。 虽然先后在乐平、韩陵两地随高欢亲临战场,但这终究是他第一次作为主帅领军出征。 就连枕在尔朱英娥腿上,都不能使高澄呼吸平静。 “就让妾身随夫君南下吧。” 尔朱英娥腿上的肌肤感受着小男人粗重的鼻息,她明白三荆之战对于高澄的重要性。 高澄心动之余,还是拒绝道: “家中必须有人主事。” 这句话让尔朱英娥心里暖暖的。 两人依偎许久,高澄还是心神不定,他出门命人将高季式唤了过来。 在高季式的护卫下,再往营中巡视。 没有出现想象中守门士卒阻拦的场面,这让高澄神色怏怏,可谁叫他经常出入大营,都已经混了张熟脸。 麾下要是有周亚夫细柳营的军纪,高澄都敢与贺六浑扳扳手腕。 好在大营夜里的守备依旧没有放松下来,每走几步就能遇见一队巡视的卫队,进营之前也多有哨岗。 在洛阳尚且如此,南下更是无需担心被人夜袭偷营。 不久,高敖曹等将领得到士卒禀告,纷纷前来相见。 高澄勉励了几句,便不再打扰众人休息,安心的领着高季式回城。 二月初九,天还未亮,尔朱英娥、小尔朱、元明月三人在府外相送,该说的话,昨夜都已经说完。 道别之后,没走多远,高澄便瞅见了躲在巷落里远远张望的元仲华。 高季式确认巷道中只有元仲华一人,高澄这才走了上去,问道: “你怎么躲在这里?” “我想送你。” 元仲华低头看着脚尖。 高澄心有所感,抚着她的黑发道: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元仲华鼻子一酸,忍不住哭出声来。 自从那天元仲华求见希望能够为父亲说情,却被高澄拒之门外,两人就再也没有了交集。 高澄忙于军政之余,回到府中还能游走在三位美妾之间,倒把元仲华抛在了脑后。 而元仲华这个小姑娘,日子却熬得艰难。 高澄将元仲华拥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 “清河王叛乱,若不杀他,人人效仿之下,我连自身都难以保全。 “不要怪我,谁也救不了他,他死了才能保住清河王府上下。” 元仲华躲在高澄怀中抽泣道: “我只害怕你不要我了。” 她抹着泪继续说: “我劝过阿爷,劝不住,我那天去找你之前,心底清楚结果,其实我没想过让你为难。” 高澄紧紧搂着她: “我知道,这段时间没有去看你,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两人拥抱了一会,高澄轻声道: “若是清河王府待不下去,你便搬回家来。” 这个家字让元仲华心中一股甜蜜涌了上来。 “阿母与兄姊都是明事理的人,阿爷要杀你,你却放过了我们一家,她们没有怨恨你,更不会迁怒于我。” 不能再耽搁时间了,高澄松开元仲华,为她抹了一把泪,说道: “渤海王府的大门始终为你开着,你在洛阳要好生照顾自己,往后莫要再一个人偷跑出来,快回去吧。” 说罢,高澄吩咐两名亲卫将元仲华送回,在她频频回首中,高澄领着众亲卫往城外大营而去。 行到营外,高澄再次向杨愔确认道: “遵彦,此次南征兵马所需的粮草都已经准备好了?” 杨愔笑着宽慰道: “大都督,这已经是你第三次询问了,不止粮草,仆以尚书省的名义向沿途各州郡征发民夫,各地刺史、郡守甚至将民夫所需的粮秣都准备妥当了。” 高澄这才放下心来,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他确实有些患得患失。 第一次出征,可不想落得粮草不济,吃民夫的处境。 民夫除了搬运以及填沟壑之外,还有一个用处就是备用粮。 当然,这些都只是在极端情况下才会发生,往前看,有程昱制作人肉干,往后看,还有秦宗权的吃人大军。 高澄自认关东在他的治理下,不会达到这种骇人听闻的程度。 进入营中,高敖曹、段韶、尧雄、慕容绍宗早已经领部曲列队在高台下,等候高澄发号帅令。 奉命留守洛阳练兵的斛律光也赶了过来。 今天是个特殊日子,他不想错过。 高澄在两万道目光的注视下,走上高台。 他见过许多次高欢在发兵前的演说,这时候轮到他,还是忍不住暗自吞咽了口唾液。 “我!京畿大都督!高澄!高子惠!” 硬着头皮大声呐喊后,高澄觉得浑身轻松了下来。 他继续喊道: “也许你们之中有人轻视我年幼,但我需让你们知道!高子惠十岁参与军政筹谋,十一岁为父王治理地方,卓有成效,如今十三岁,我要带你们南下搏一场富贵。 “你们只管拼杀在前,我高子惠以渤海王世子的身份向诸位盟誓,伤残或阵亡之人,抚恤分文不少,尽数交到你等家眷手中,若有人敢贪墨,全军共杀之。 “有子嗣者,你们的孩子会由我高氏抚养,教导成才。 “孤寡之人,我会从你等宗族之中,为你们挑选嗣子,延续血脉。 “奋勇拼杀之人,我不会忽视你们的功绩。 “畏敌不前之人,我也不会宽恕你等罪行。 “功必赏,过必罚,我高子惠今日向诸位承诺公平二字。 “有违此誓,宗族覆灭,子孙断绝!” 一时间全军响应,在高澄早已安排好的将校带领下,纷纷高呼: “富贵子孙,由此战始!” 第八十二章 南征 台下军心振奋,高澄激动地握紧了拳头: “好!很有精神!” 高澄其实清楚,并非自己口才了得,也不是他威信卓著,说出来的话能让这群武夫信服。 只因为他是渤海王世子,是高欢法定意义上的继承人,众人都相信他所做出的承诺有能力兑现。 成功将麾下的情绪调动起来,高澄当即下令出发。 此次出征骑卒共计有高敖曹麾下两千人、段韶麾下一千人、尧雄麾下一千人以及高澄直属卫队五百人,共计四千五百骑,步卒一万六千人。 高澄亲信卫队原本仅战马一百余匹,之后又向高欢索要了四百匹战马,这才凑齐了五百骑。 京畿大营四千五百骑可没有窦泰奢侈,一人三马,一昼夜奔袭三百余里,以野兽的心境,射向尔朱兆的心脏。 当时,高欢甚至将全军战马都调拨到了窦泰麾下,才让窦泰有能力实现这一壮举。 高澄可没这么阔气,京畿骑兵都只是一人一马,骑士牵马与步卒同行。 高敖曹领五千汉军为前军,这是高澄麾下战力最强的部队。 段韶与尧雄麾下六千战兵、四千辅兵为中军,高澄特意领五百骑居于尧雄军中掌控中军。 慕容绍宗所率五千州郡兵作为后军,与运送粮草辎重的民夫同行。 得益于杨愔、崔季舒、赵彦深三人出色的战备工作,光是洛阳所在的司州,就为高澄征集了民夫三万人。 就连从虎牢出发的侯景,都有西兖州为他准备的两万民夫随行。 春耕时间出兵,毫无疑问会对今年的收成产生影响,但高澄不能给斛斯椿、独孤信太多练兵时间。 好在小高王是个体恤民众的人,自然是经过了高欢的同意,向各州郡发出告示,凡是随军之人,免除今年的租税。 这可是一笔大数目,杨愔一共为高澄调派民夫六万,再加侯景麾下两万民夫,就是八万人。 按照每丁出米粮二石、绢二丈、绵三两的租税,财税收入减少米粮十六万石、绢十六万丈、绵二十四万两。 更不要提出征所耗粮草,行军作战,打的就是钱粮。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沿途损耗与支出,哪一项不是在小高王心口上划刀子。 天可怜见,高澄今天登台演说,都舍不得给自己胸口来一刀,割心前血与众人立誓。 这一仗,胜了还好说,要是败了,估摸着尉景就要奉命来洛阳跟高澄亲密互动了。 不过破财也有破财的好处,这次出征,就连民夫的士气都很高昂。 仔细想想,杨广的天下丢得真不冤,以战兵百万,民夫两百余万的规模,远赴辽东北伐高句丽。 这样的战事,哪怕只来一场,不论是胜是败,都已经是伤筋动骨,更何况杨广接连三次出征。 甚至就连前两次战争的胜利者,本土作战,缴获无数的高句丽都支撑不住了,在杨广第三次出兵时选择主动臣服,这才换来杨广罢兵。 两相对比,杨广这种神豪做派,让小家子气的小高王羞得无地自容。 南下以来,高澄用几十颗人头严肃军纪以后,再也没有部众扰民的现象发生,小高王爱民的名声得以再一次传扬,常有地方士族领着百姓送来酒肉劳军。 高澄往往要回赠一些赏赐,两方称得上是军民共乐,水乳交融。 这般轻易就能收获人心,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这年头,最可怕的就是本地发生叛乱,叛军先抢一波,平乱的官兵再抢一波,而北魏的军队又是以精于劫掠闻名。 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单说南方。 往前看,有东晋时期,海贼王孙恩祸乱三吴之地,曾经于淝水称雄的北府兵在平叛之余,趁机劫掠,导致三吴城池历经数月才勉强恢复人气。 往后看,更有侯景之乱时,江南百姓闻听勤王之师抵达,纷纷扶老携幼前去迎接,南梁官兵见民心归顺,欣喜之余,放开手脚大肆劫掠,致使民众倒戈,转而依附侯景。 两晋南北朝就是这么一个荒诞的年代。 在这个时代,民众的要求其实很低,一支不劫掠的官兵,足以得到他们的拥护。 高澄、侯景两路人马,连带民夫合计十一万,浩浩荡荡南下的声势不可能瞒住斛斯椿与独孤如愿。 两人各自派遣使者南下江陵向陈庆之求援。 南梁,江陵大营。 年近五旬的陈庆之凝眉不语,他的目光在军图上巡视,终于落在了代表高澄大军行进路线的箭头之上。 十三岁的稚子统军,纵使有高敖曹这样的悍将辅佐,也难免出现错漏。 更何况高敖曹以勇闻名,而非以智见长。 陈庆之对于高澄在邺城、洛阳执政的事迹,多有耳闻。 也清楚这少年将来会是一个类似孙权的人物,一位优秀的守成之主。 但军旅与治政不同,不是找几个幕僚辅佐,就能处理好。 且不说临阵决机能否做出正确的判断,哪怕只是做出选择,都需要极大的魄力。 “我意已决,先破高澄,侯景自退!” 陈庆之对着帐下部将李洪芝、王当伯等人说道。 瘦弱的身躯,此刻迸发出无限的自信。 军令一下,云集响应,各部士卒纷纷被招回江陵大营。 陈庆之在粮草筹备后,留一部分人守卫江陵,自己则领战兵一万五千人北上救援三荆。 高澄得知陈庆之领军北上时,南下大军已经抵达广州,进入南阳盆地,兵锋直至荆州治所新野。 所谓广州,是在四年前,即孝庄帝永安二年(529年)所建,领鲁阳、南阳、汝南、顺阳、襄城、汉广、定陵共七郡十五县,治所设于鲁阳郡,鲁阳郡也是之前北魏荆州的治所所在。 鲁阳郡被划拨给广州后,荆州治所才迁往新野郡。 高澄在南阳城外安营,迅速派遣使者向行至汝南郡的侯景传递消息,希望他能西行与自己合兵共击陈庆之,却遭到侯景拒绝。 只推诿说,担心两军争功,不愿多生事端。 气得高澄独自在帅帐中破口大骂: “羯奴轻我,早晚必杀之!” 第八十三章 策略 高澄的恼怒并非没有缘由。 ‘名师大将莫自劳,千军万马避白袍。’ 陈庆之的名号太响亮了,这让初出茅庐的小高王有种赵括面对白起的既视感。 为了稳妥起见,才自作主张命人招侯景合兵。 也罢!羯奴不来就不来,哪怕我高子惠尚且不如赵括,但你陈庆之也不是白起! 高澄立即招来众将往帅帐议事,扫过麾下一张张英武的面孔,小高王瞬间有了底气: 先锋大将高敖曹,陷阵杀敌,骁勇远胜陈庆之。 更有尧雄智勇不遑多让。 慕容绍宗为我主持中军。 就连未来的北齐三柱石之一的段韶,都只能甘当陪衬。 陈庆之、斛斯椿、独孤信,你们三个一起上吧,我高子惠何惧! 小高王狗仗人势,心底自然安稳,畅想麾下大将同心御敌后,高澄轻咳一声,向众人问策道: “陈庆之由江陵出兵,领一两万人北上,诸将以为我该如何应对?” 高敖曹轻蔑道: “河南无名将,遂使竖子成名,敖曹愿领本部为大都督破之。” 一番话虽然没什么营养,但是忠勇可嘉,高澄闻言赞许了一番。 他能明白这些大将对陈庆之的不服气。 趁着北魏大军前往河北、青州分别平定葛荣、邢杲的时机,一路长驱直入,占据都城洛阳,成就不朽功名。 这样的机遇,怎么不让他们眼红。 渡江三千里,顺通无阻,无遗镞之费,只在荥阳城下死伤五百余人,气得梁军将士三百人向元灏请求诛杀荥阳守将杨昱。 在元灏的劝说下,梁军只将杨昱麾下将校三十七人尽数处死,剖心而食,反倒放过了杨昱。 至于攻破荥阳后,大破元天穆三十万大军,这个数字听听就好,就像北伐途中丘大千的七万大军一样。 但肯定是与元天穆战过一场,并且大胜,否则元子攸、尔朱世隆等人不至于仓惶出逃,投奔尔朱荣。 高澄认为陈庆之最值得钦佩的是他敢于以七千人渡江北上,孤军深入的勇气。 “陈庆之,当世名将,高将军莫要轻视。” 赞许高敖曹的忠勇之余,高澄还是劝了一句。 高敖曹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慕容绍宗此时站出来道: “大都督何不屯师新野城下,待陈庆之劳师北上,士卒疲惫之际,或可半道掩杀,或可以逸待劳,与他正面厮杀,都是上上之选。” 高澄闻言点头,果然不是高敖曹这种陷阵冲锋的骁将,这个围点打援的主意很不错。 但高澄并没有急于做决定,他将目光看向尧雄,希望听听这位将来两次击退陈庆之的大将意见。 尧雄注意到了高澄的目光,他沉吟片刻道: “末将以为慕容长史所言半道设伏,恐怕难见成效。” 瞬间将场中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高澄问道: “为何?” 尧雄解释道: “我等南下,身处敌境,荆州多平地,大军又如何深入荆州设伏,而不被察觉。” 高澄闻言了然,又问他有何计策。 尧雄继续道: “末将有两策,其一正如慕容长史所言,以逸待劳,凭堂堂正正之师,以勇取胜。” 话未说完,高敖曹就忍不住赞道: “正该如此!” 高澄鼓励道: “尧将军请继续。” “其二,末将以为大都督可以命侯景绕道南下,进攻梁人北方重镇白苟堆(今河南正阳),陈庆之必然回援,三荆外无救援,破之易也。” 尧雄献策道。 高澄心中了然,历史上陈庆之围攻南荆州,尧雄行围魏救赵之策,猛攻白苟堆,促使陈庆之回师,但救援不及,白苟堆被尧雄攻陷。 这条计策具有极高的可行性,高澄当即下令,明日一早,全军南下围困新野,以逸待劳。 再命人往侯景处传信,命他放弃东荆州,转道攻往白苟堆。 若是陈庆之回师,高澄还可掩杀在后,平白得一些粮草辎重。 众将散去,只有段韶留在帐中。 “大都督何故轻视于我?” 高澄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道: “孝先莫怪,是我急于破敌,这才忽略了你。” 又垫高了脚,搂着段韶肩膀问计道: “孝先可有计策教我?” 段韶却道: “尧将军所言甚善,我亦深以为然。” 高澄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你究竟在抱怨什么。 也许猜到了高澄心中所想,段韶解释道: “如今军中四将领兵,以我最为年幼,无论有无计策,子惠都应该问询我的看法,否则旁人必然轻慢于我。” 高澄闻言恍然,认真朝段韶一拜,说道: “孝先今日又为我上了一课。” 段韶却避了过去,不愿受礼: “我与子惠本是表亲,又情同兄弟,当然要为你拾遗补漏。” 两人相视而笑,那份朝夕相伴的情谊,始终铭记于心。 太昌二年(公元533年),二月十七。 高澄领军南下直逼新野城,然而出乎他料想的是,斛斯椿居然果断弃了新野,渡河南下。 这让慕容绍宗与尧雄所说的围点打援之计,难以见效。 高澄正在汉水北岸,犹豫是否渡河之际,派往侯景处的信使传来回报。 侯景言称与独孤如愿交战甚急,无暇抽身进攻白苟堆。 这下子可真让高澄明白什么叫计划赶不上变化。 心里又给侯景记上一笔,高澄也不愿再望江兴叹,命令慕容绍宗领部众四处搜罗船只。 终于在二月二十一,渡过汉江,进逼斛斯椿所守襄阳城。 高澄在襄阳城北二十余里安营,广派哨骑,搜寻陈庆之大军的下落。 二月二十三日,陈庆之领一万五千部众抵达襄阳城下,依城下寨。 一场延绵多日的春雨打断了高澄以逸待劳的计划,两方各守营寨,暂时相安无事。 帐外大雨淅沥,高澄聚将议事,帐中却独独少了尧雄的身影,渡河的大军也没有尧雄三千部众,以及段韶麾下一千骑卒。 高澄问向众人: “我意坚守营寨,诸位以为如何?” 高敖曹神情不悦,撇过头不愿说话。 慕容绍宗与段韶却出言赞同。 第八十四章 红装 襄阳天气已然晴朗,但预想中的一场大战迟迟没有爆发。 “遵彦,营中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一连数日守寨不出的高澄向杨愔问道。 杨愔随军南下,负责后勤军需,这种事情问他就对了。 “大都督勿虑,营中粮草足供三军半月所需。” 仔细一算,半个月的时间足够陈庆之听到消息了。 高澄放下心来,在巡视营寨之余,整日纠缠慕容绍宗学习兵法。 而陈庆之则隐隐有些不安。 他倒不是担忧粮草损耗,高澄要与长久他耗着,部众吃的也是三荆的米粮。 可陈庆之总觉得怪异,这是高澄第一次单独领兵,按理说年轻人难免气盛,如今却龟缩在营寨中,哪有半点南下平叛的模样。 事有蹊跷,必有深谋。 高澄打仗的本事不怎么样,但是他有个优点,缺乏安全感,所以营寨修得坚固,陈庆之也不敢冒然攻营。 毕竟两方人数相当,高澄麾下更有高敖曹五千汉军,以及段韶麾下三千鲜卑兵,这都是北地精锐,不能轻视。 当初被尔朱荣迎头痛击,就让陈庆之清楚认识到北地精锐与河南州郡兵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若非仓惶逃窜,也不至于半道遇了山洪,七千白袍将士壮烈北伐,只有陈庆之一人剃了头发,化作僧人逃回南梁。 陈庆之在广派斥候的同时,整日派兵在高澄营外邀战。 奈何无论哨骑在营外如何辱骂高欢,身为人子的高澄居然只是让人在营内回骂萧衍,始终不愿出兵。 敌人未知的意图才是最可怕,陈庆之急切之下,挑选一名勇士为使者,向高澄送去一份厚礼。 北魏大营,帅帐之中。 高澄命人将使者迎进帅帐。 “江南陈公也知道世上有我高子惠这个人?” 高澄这话一出口,营中众将望向使者的目光更是凌厉,尤其以高敖曹为最,恨不得立即与陈庆之战上一场,让高澄瞧瞧谁才是真豪杰。 “世子贤名远播江南,莫说是陈大都督,就连区区在下,也是早有耳闻。” 使者虽勇,但也不是一心求死,听见高澄对陈庆之多有推崇之意,又怎么会恶语相向。 高澄闻言大笑,又问向使者: “不知陈公为我送来了何物?” 嘴上这般说着,却起身往高季式的身边靠了靠。 真要是个刺客,也有高季式为自己挡刀子。 还好,使者恭敬地把装礼物的长盒交给了杨愔,没有其余动作。 杨愔打开长盒,神色一变,迟迟不肯拿出来。 而一旁的使者脸上煞白,嘴唇也在不自觉地哆嗦。 高澄心中疑惑:难不成陈庆之送了一颗人头来恐吓我? 可这长盒子怎么也装不下一颗人头。 “遵彦还不快快取出来!” 高澄催促道。 杨愔额角青筋冒气,颤抖着手将陈庆之的礼物取出。 营中众将纷纷拔刀对向使者,不只是高敖曹、高季式这等莽夫,就连一贯用脑的慕容绍宗与段韶也出列请战。 杨愔手中赫然是一件妇人衣裙。 段韶自是义愤填膺,慕容绍宗却在躬身之余,用眼角余光偷看高澄,见他并未发怒,这才安下心来: 世子果然是有大肚量之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常言道主辱臣死,高澄被陈庆之视为妇人,简直是奇耻大辱! 慕容绍宗明知陈庆之故意相激,也不得不表明态度,要与陈庆之一决生死。 “诸位稍安勿躁,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高澄安抚了众将几句,又和颜悦色地对杨愔说道: “遵彦,替我送使者出门,让他带上一车酒肉回去,答谢陈公厚礼。” “大都督,这……这衣裳应该如何处置?” 陈庆之送来的妇人衣裙还在杨愔手中。 “既是陈公相赠,我自然要好生留存。” 说罢,接过衣裙,让杨愔领使者外出。 等到两人离得远了,高澄狠狠将衣裙掷在地上,暴喝道: “陈庆之辱我过甚!” “大都督,请由末将出营,必取陈庆之首级以雪今日之耻!” 高敖曹怒气冲冲地扬言道。 他当初就因兄长高乾归附高欢,而送他妇人衣裙,以示羞辱,若非有高澄劝阻,兄弟之间难免生隙。 段韶不甘人后,恳切道: “大都督今日受辱,韶感同身受,愿以麾下两千步卒死战,用梁人的鲜血洗刷这份屈辱。” 气氛烘托到这了,眼见高澄真的暴怒,慕容绍宗还是硬着头皮道: “大都督请三思,陈庆之自是别无手段,方才出此下作计策,如今我等稳守营寨,等候尧将军消息,才是万全之策。” 高敖曹闻言喝骂道: “鲜卑儿若是贪生畏死,可自守营寨!我部汉军愿为大都督奋勇厮杀!” 高澄见情绪调动过头了,当即一手牵着高敖曹,亲切道: “三叔祖爱我。” 另一只手又抓紧了慕容绍宗,宽慰道: “慕容将军忠于国事。” 高澄站在高敖曹与慕容绍宗之间,感慨道: “我高澄堂堂七尺男儿,受此羞辱,又怎能不心生怨恨? “但正如慕容将军所言,陈庆之无计可出,这才希望激怒我,以获得战机。 “我等更应该严守营垒,等待尧将军进攻白苟堆的消息,一旦陈庆之匆忙回师,才是诸位将军为我一雪前耻的机会!” 三人并立,中间明显凹陷进去,但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讨论十三岁的小高王,究竟有没有七尺身高。 一番言语安抚,并不能平息众人怒火,见他们愤愤不平的模样,高澄心中欣喜:陈庆之,等你回师之际,再来品尝我军中大将憋屈数日的愤怒吧! 屏退了众人,高澄不许任何人进出帅帐。 独处之际,高澄展开衣裙比对了下身形,不由腹诽道: ‘陈庆之送人女装也不事先打听好尺码的吗!’ 强忍住试穿的冲动,真要让人撞见了,往后如何服众! 高澄将这件明显宽大的丝质衣裙收好,打算等回了洛阳,看府中哪个妇人身形合适,再转手送出去。 毕竟是勤俭持家惯了。 使者回到陈庆之大营,还是一阵后怕:这位大都督也太不干人事了。 而陈庆之看着那一车酒肉,同样心情郁闷: ‘高子惠居然能忍受这般羞辱,还送来酒肉以示自己粮草充足?’ 大感棘手之余,陈庆之感觉自己有被小高王恶心到。 第八十五章 抢夺 高澄在襄阳城外与陈庆之比拼耐心的时候。 晋阳城中,高欢再次迎来一位关西使者。 “想不到贺拔公这么想念我贺六浑。” 一见到贺拔岳使者行台郎冯景,高欢长笑道。 这热情模样,任谁也看不出两人同在尔朱荣帐下效力时,结过死仇。 冯景代替贺拔岳述说思念之情,又解释前一阵子宇文泰不辞而别一事。 高欢看上去浑然不放在心上,只顾着向使者打听贺拔岳的近况,言谈间,时时追忆两人曾在怀朔共抗卫可孤的战友情。 冯景陪笑附和,这次出使的任务,他早已抛至脑后。 还没入晋阳,冯景就已经得到消息,高欢将元修之妹纳入府中,此时再去索要元修家眷,反而会让高欢以此为由,强要贺拔岳将元修送回。 两人交谈许久,高欢突然提出要与贺拔岳歃血为盟。 贺拔岳显然是了解高欢的脾性,早早就授权了冯景。 冯景也不推脱,代替贺拔岳与高欢割心前血立誓,约为兄弟。 尔朱兆之后,高欢终于有了新的香火兄弟,感觉人生又有了新的奋斗目标。 诛灭尔朱氏后的空虚感,一扫而光。 …… 尧雄领兵过悬瓠城(今河南汝南),往南便是南梁北方重镇白苟堆。 他麾下足有两千骑卒、两千步卒、以及两千州郡兵充当辅兵。 其中一千鲜卑骑卒是高澄特意从段韶麾下调拨。 白苟堆近在咫尺,骑马徐徐而行的尧雄神色严峻。 之所以不是急行军奇袭白苟堆,一方面是一人一马,不具备奔袭基础。 另一方面,此战紧要的是威胁白苟堆,迫使陈庆之回师救援,至于能不能拿下这座城池,并不重要。 既要攻城,就不能少了步卒出力,真拿这两千骑卒下马攻城,别说是勤俭持家的小高王,换了尧雄自己也舍不得。 一路少有言语,直抵白苟堆城外。 白苟堆,梁人多称白苟城,城中有守兵两千,城防坚固,但这并不足以让守将安心。 须知道白苟堆直面广州汝南郡,而魏将侯景前段时间才由汝南往西南进发,攻向东荆州。 高澄麾下几员大将姓名,早就被南梁探子打听清楚,此时城外部曲打出尧字将旗,白苟城守将自然知道是尧雄领兵。 粗略一数,城外不下五千余人,若此时侯景麾下万余人转道向东围攻白苟城,则祸事近矣。 白苟城若失,魏人可随时南下劫掠西淮等各州。 眼见尧雄在城外打造攻城器械,白苟城守将不敢耽搁,急忙派出数拨信使,向陈庆之报信求援。 而白苟城以西,领兵支援东荆州的独孤如愿,与侯景在比阳城头攻防数次,逐渐不支。 眼见陈庆之部依旧在襄阳与高澄对峙,独孤如愿率领部众趁夜逃离,回师南荆州。 侯景也终于攻陷东荆州州治比阳城(今河南泌阳)。 站在比阳城头,侯景意气风发。 “明公为何不依世子之言,挥师向白苟而去?” 幕僚王伟终于忍不住问道。 侯景轻呵一声: “大丈夫怎能受一稚子驱使。” 王伟默然无语。 侯景攻陷比阳城后,分拨兵力,攻伐东荆州各地城池,不久,收复东荆州全境,却只是派了一名信使,告知高澄士卒疲惫,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高澄得知消息,心中毫无波澜,他清楚自己与侯景的关系,明面上过得去就行。 而陈庆之却不知道两人的过节,东有侯景威胁,北有高澄龟缩防御,陈庆之深感不能再继续僵持下去。 两路魏军,陈庆之选择了迎击高澄,目的就在于欺负高澄年幼且长于治政,疏于战阵的特点。 高澄若败,侯景孤军必退。 哪知道高澄居然死守营垒,任凭如何叫阵邀战,都不做理睬。 恰逢此时,陈庆之接到高澄部将尧雄猛攻白苟堆的消息。 终于恍然大悟,亏他一直提防着高澄是要使自己放松警惕,趁机夜袭。 原来是在行攻敌必救之策,难怪这么沉得住气。 陈庆之望向魏军大营,沉吟不语。 北魏大营。 “大都督,梁人要撤了!” 高澄闻言不再纠缠慕容绍宗请教兵法,他赶紧骑马与几位将领在亲卫的护卫下,出营查看。 果然见梁人大营闹哄哄的,似在收拾行装。 这让高澄大喜过望,心道: ‘当年我与高欢在韩陵并肩作战,击溃尔朱氏二十万联军。 如今又在襄阳城外逼得陈庆之无功而返,谁人再敢欺我年幼,说我不知兵?’ “定然是陈庆之知道了白苟堆被围,这才要匆忙撤军。” 高澄分析后,回头面向众将下令道: “诸位速速随我回营,集结部曲,我等尾随追击,总要撕咬下梁人一块血肉。” 说罢,打马便走。 龟缩十余日的京畿各部终于出营列阵。 有斥候传报,确认陈庆之大军离营班师。 高澄更是兴奋,让贺六浑挨了这么多天的骂,怎能叫陈庆之轻易撤离。 “诸位将军,随我追击梁人。” 高澄下令后,还不忘提醒道: “切记保持阵型,莫要给了梁人反攻机会。” 一声令下,全军进发。 ‘打仗好像也不怎么难嘛!’ 骑在马上的高澄得意的想到。 他本打算就在后头吊着,给予陈庆之压力,希望能够在追击中有所斩获。 但是让高澄意想不到的是,经过梁军大营时,却见到营中满是物资。 “糟了!” 高澄一拍脑门,终于记起了崔延伯的遭遇,北魏军队可是最见不得敌人逃亡后,所留下的物资。 他疾声高呼: “不许抢夺物资!” 高敖曹麾下五千汉军追随他日久,尚且能够约束,而慕容绍宗的五千州郡兵,已然冲入了梁军大营争抢。 而段韶麾下两千鲜卑士卒,也在所部两千州郡兵的示范下,多有人涌入。 段韶极力喝止,但他与高澄同样少有战功,缺乏威信。 一时间,魏军阵脚大乱。 而原本作势欲撤的梁军居然回身杀来。 高澄都要急红了眼:陈庆之,你不讲武德! 第八十六章 聚拢 高澄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心了,都只是打算远远吊在后头,看看能不能找到可趁之机。 这种做法,通常会被记为驱逐有功,当然,实际上就是礼送出境。 这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但确实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群州郡兵的习性。 闻战而怯,劫掠则喜。 这是韩陵之战时,高欢麾下三万步骑所没有的。 段韶、慕容绍宗麾下九千人争抢物资,如今梁人回身杀来,一时间难以重组阵型,梁人距离尚远,州郡兵却纷纷往后奔逃。 高敖曹似乎也预感到了一场大败将至,所部五千人开始有序后退。 高澄骑的是马,不是驴车,他不甘心接受失败,试图再做挣扎。 梁人急于回身厮杀,阵型同样有些散乱,这让强做镇定的高澄看到了机会。 “首战即遭此大败,我无颜以见父王,今日之计,唯有领亲卫冲杀断后,纵使身死,也不堕我高氏声威!” 高澄嘴上喊得激昂,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亲信都督高季式: “更何况,梁人无备,我未尝没有胜算。危难之际,方见真豪杰,子通速与三叔祖后撤,且待我退敌归来。” 十八岁的高季式哪经得起高澄这样激将。 “还请大都督在后观战,让末将为你斩得陈庆之首级!” 说罢,领着亲卫五百骑,冲向上万梁军。 高澄立即在高季式身后大喊: “高都督亲身断后,伟哉!壮哉!” 话音未落,又提醒杨愔等文吏道: “快随我为高都督呐喊!” 于是众人齐声高呼: “高都督亲身断后,伟哉!壮哉!” 引来魏军无数目光,其中就有正要引军撤离的高敖曹。 高敖曹看着独领五百骑发起冲锋的高季式,惊得头晕目眩,只以为好弟弟又发了疯。 领了七名骑兵就敢追杀尔朱兆从容而退的六、七万大军,甚至追击太急,都与尔朱兆照面了。 如今率五百骑冲杀一万余梁人,这种事高季式还真干得出来。 高敖曹急眼了,他之所以准备后撤,就是不愿用自己的家底换取慕容绍宗、段韶等人重整阵型的时间。 但现在哪还是顾及部曲伤亡的时候,拼光了家底,大不了回河北再行招募。 战死了这个弟弟,他又上哪再找回来。 这可是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心尖尖啊! 高敖曹与呼延族、刘贵珍、刘长狄、东方老等人,领骑卒两千人拍马疾驰,助战高季式,又命刘士荣、成五虎、韩愿生、刘桃棒等部将统三千步卒紧随在后。 高澄看到高敖曹部曲回师迎战,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果然是愿意拿自己的命给高季式换取官职的人。 高澄身边只留了杨愔等文吏,他命人竖起旗帜,又让文吏们吹响号角,吸引溃兵注意力,自己则立马大喝: “不战而退者,罪及家眷!众人速速来我旗下汇聚,同心御敌!” 文吏们这次不用提醒,放下号角,竞相随他呼喊。 奔逃的州郡兵们眼见有高氏兄弟断后,也不愿做溃卒让人肆意追杀,或是担忧殃及家眷,纷纷前来高澄旗下汇聚。 除去段韶收拢的两千鲜卑步卒之外,七千州郡兵,居然让小高王重新汇聚起来。 而此时,高季式成功拖延了梁人追击的脚步,但所率五百骑众尽皆深陷重围。 夕阳下,高敖曹心急如焚,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包围圈中苦苦支撑的高季式。 他甚至顾不得寻找梁军薄弱处,高举铁槊,一骑当先,率领两千骑兵穿进敌阵。 “三哥你怎地来了!” 高季式浑身是伤,手臂上甚至插入一根箭矢,气喘吁吁之余,心中存了七分惊喜,三分担忧。 如今身边仅剩百余人,随他左突右冲,却始终杀不出去。 正绝望的时候,一眼望见了冲入阵中的高敖曹。 “莫要多说,快快随我突围!” 高敖曹来不及寒暄,手中铁槊横击,把一名赶来的梁将扫落马下。 高季式赶紧跟随在后,兵刃交接的声响震动耳膜,前方人仰马翻,他看不清情形,但却实实在在随着高敖曹往外围冲去。 梁军大营外,慕容绍宗与段韶脸上各有愧色,高澄无暇安慰,他急迫地问向段韶: “段将军,鲜卑将士尚可战否?” 段韶闻言,挺胸答道: “愿为大都督死战!” “我问你尚能战否!” “能战!” “段韶听命!” “末将在!” “命你领本部两千战兵速速前往接应高将军。” “末将领命!” 段韶得令之后不敢耽搁,立即动员麾下两千鲜卑步卒进军。 高澄看向慕容绍宗,问道: “慕容将军,你麾下可还有卫队?” 慕容绍宗赶紧答道: “尚有卫士百人。” “好!” 高澄叫好一声,又朝聚拢在他身边的溃卒们高喝道: “帅旗所向,畏敌不前者就是不与我同心!慕容绍宗,我命你领卫士为督战队,不与我同心者,尽皆斩杀,战后论罪家眷!” 慕容绍宗大声应道: “末将领命。” 高澄命文吏们合抱帅旗在后,自己策马而上,聚拢而来的州郡兵们在督战队的驱赶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冲向梁军的包围圈。 陈庆之站在高处,远远望见魏军三股步卒,前后杀来。 当先正是高敖曹所部三千步卒,其次则是段韶所领两千鲜卑兵,最后是高澄率领的六、七千州郡兵。 眼见高澄在步卒溃逃之际,依旧保持冷静,指挥若定,陈庆之不由对身边亲信感慨道: “此子绝非守成之人,从此南北多事矣。” 陈庆之担心部众被包围圈内的骑卒与步卒前后夹击,他下令道: “传我将令,放贼人突围,全军撤围而退。” 号声响起,令旗挥舞。 包围圈果然放开了一道口子,高敖曹趁机领了两千余骑冲了出去。 陈庆之清楚,高澄麾下骑兵经过这番冲杀,早已经是人困马乏,无法追击。 他可安心撤军,救援白苟堆。 只是可惜,明明魏军都要溃逃,却被一支五百人的骑兵拖延了步伐。 致使高澄能够从容收拢溃兵。 果然如陈庆之所料,高澄不愿再追。 损失了四百骑卒,得了满营物资。 虽然迫使陈庆之退兵,却并未造成多少杀伤。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战是胜是败,也许,应该是胜了,至少战略意图已经实现。 但高澄清楚,严肃军纪刻不容缓,回师洛阳之后,不急于逼反贺拔胜,必须以此为由,进行一次大整顿,今天的经历他不愿再经历第二次。 高澄把目光移向襄阳城。 襄阳城中,准备配合陈庆之夹击高澄的斛斯椿还未来得及点齐部众,就见到梁军是真的退了,他索性趁高澄骑卒疲惫的时机,弃了襄阳,奔往南荆州与独孤如愿汇合。 第八十七章 战绩 “季式!子通!” 高澄来到梁军大营,哭喊着高季式的名字。 高季式浑身是伤,正躺在高敖曹怀中接受医者的救治。 听见高澄的呐喊,高季式屏足了气,朝帐外应道: “世子,我在这。” 高澄拨开人群,冲进了营帐,看着高季式身上的创伤,想抱又不敢抱,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最终跪坐在面前,嚎啕大哭: “今日虽击溃了梁人,但险先让我失去了季式呀!季式若有不测,我纵使得了陈庆之的首级,也要遗恨终生!” 高敖曹闻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高澄这番话也是他心中所想,他低头哽咽道: “阿弟往后万不能再如此冲动。” “可阿兄上了战阵,也是这般一往无前。” 高季式又朝高澄咧嘴笑道: “世子,今日之战,我高季式当为首功吧!” 高澄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见营帐中除了自己与高氏兄弟,只有一名治伤的军医在场,他低声埋怨道: “季式与我情若兄弟,若要富贵,何须以性命相搏。” 全然忘了先前是谁在激将,怂恿高季式领兵回击。 “大丈夫当以军功封侯,怎能做谄媚邀宠之徒!” 高季式很激动,甚至扯动了伤口,疼得直皱眉,却强忍着不吭声。 高敖曹被他俩的情谊所感动,他安慰高澄道: “大都督不必自责,季式是我高敖曹的弟弟,又怎会贪生畏死。” 言语间,是掩藏不住对高季式力挽狂澜的骄傲。 高澄颔首,对此深表赞同,又对高季式道: “此战必以季式为首功,我当禀明父王,升任季式为军中将领,不再屈居护卫之职。” 虽然又要重新寻找第三任亲信都督,可看着高敖曹、高季式振奋的神情,高澄也不再觉得那是件麻烦事。 有功不赏,往后还有谁为自己卖命,难不成指望跟段韶学了三年骑射,却武艺平平的小高王自己上阵拼杀。 出了营帐,高澄特意交代一名等候在帐外的文吏,说道: “你代我转告医者:‘有些话听在耳中,就不要留在心底,更不能挂在嘴边,闭紧了嘴,才有将来。’” 言语过后,高澄直奔将台。 派去打扫战场的士卒已经将四百亲卫的尸体抬了回来。 段韶、慕容绍宗与高敖曹的部将们已经聚拢了士卒在台下听命。 高澄看着躺在地上,一张张没了生机的面容。 有些是熟脸,有些是生面孔。 都是从河北起就跟随在他身边的旧人。 纵使虚伪狡诈如小高王,心中也难免痛惜。 不禁悲怆道: “高澄年幼,居于洛阳常常惶恐不安,唯恐遭了毒手,有你们护卫左右,才能让我安心治国。 “诸位无需记挂身后事,我高子惠再次向天盟誓,但凡我立于天地间,你们的遗孤都将得到照养。 “愿为文者,我送他进学读书,将来治理地方。 “愿从军者,我教他锤炼武艺,日后担任将官。 “没有子嗣之人,我会在你等宗族,挑选孝悌幼童,延续血脉,不使你等九泉之下少了血食。” 又面向全军将士们喊话道: “为我高氏拼杀之人,我高子惠断然不会亏待你们,今日奋勇敢战者,回师洛阳后,我必重赏。” 剩余的一百亲卫与高敖曹部闻言,立时欢呼雀跃。 高澄又喊道: “今日劫掠之人,念在你等知耻向前,我不究前罪,若是再有敢犯者,无论官职卑贱,我纵使拼了众叛亲离,也要将他以军法处置!” 说罢,大喝道: “段韶!慕容绍宗!你们听见没有!” “末将谨记在心!” 两人应后,段韶朝麾下部将喊道: “今日幸有大都督宽恕我等罪行,将来若再有不听号令者,大都督斩我之前,我必先杀违令之人,往黄泉为我探路!” 慕容绍宗随声附和。 众将士纷纷跪地叩谢高澄恩免其罪。 看向高澄矮小的身躯,也多了一丝敬意。 溃兵之际,镇定自若的重整旗鼓,最终反败为胜,今日之战算是高澄在军中初步树立起了威望。 高澄心中难免遗憾,若是争抢物资的只有数百人,他倒不介意借用人头,以正军法。 但足足有九千余人参与抢夺,这时候若是惩处,恐生变乱,只能拉着段韶、慕容绍宗演了这场戏。 万事都等平定了三荆再说,回了洛阳必要借此事,将京畿各部好生整顿一番,彻底将三万大军握在手中。 高欢若是知道了这一战的凶险,想必也会支持他在洛阳整军。 才下将台,领着杨愔与文吏们走出不远,就有哨骑来报,言说斛斯椿已经弃了襄阳南下。 一名很有眼色的年轻文吏当即欣喜道: “襄阳一战,世子击溃陈庆之与斛斯椿十万联军,收缴物资无数,仆为世子贺!为高王贺!为大魏贺!”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向高澄道喜。 高澄不由侧目:这样也可以的吗? 他轻咳一声,说道: “莫要胡言,斛斯椿弃城而走,何曾与我接战,不过陈庆之的部众我没有细数,想来没有五万,也不下三万吧。” “回禀世子,仆有数过,足有五万人。” “可不止五万呀,仆瞧得清楚,漫山遍野都是梁军。若不是世子亲领高敖曹、高季式两人冲阵厮杀,又怎么可能扭转战局。” 文吏们七嘴八舌,倒把高澄闹了个脸红: 过了,真的过了。 最终还是高澄自己拍板: “今日击溃陈庆之三万梁军,实乃仰仗高敖曹、高季式两位将军,我高子惠又怎是冒领功绩之人。”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而领着一万五千人从容而退的陈庆之连打喷嚏,心中疑惑: ‘难不成是受了风寒?终究是身体太过虚弱。’ 高澄又看向最先道贺的小机灵鬼,询问名字后,高澄记在心中。 这种谄媚之人万不能放出去危害百姓,要留在身边将来为他修起居注,也好为后人著史提供第一手可信资料。 高澄当即命人召集部众,准备进军襄阳。 而身旁的杨愔却低声劝说道: “今日追击着实凶险,世子尊贵,应当谨慎行事。” 高澄却摇头,笑着解释道: “我初次领兵,少有威信,梁人辱及父王,又奉送妇裙,我却隐忍十余日不出营寨,若是再坐视梁人退走,军中将士又如何看我?” 说罢,命段韶领军先行,进驻襄阳。 第八十八章 安排 襄阳城中。 “父王安好?母妃安好?澄安好,澄百拜叩首,见信如晤。 “自与父王分别,澄日夜想念,情至深处,每每泣不成声。” 遥望北方的高澄突然住了嘴,转头对伏案书写的杨愔说道: “遵彦!情至深处,泣不成声还是不要写上去。” 一个老戏骨,一个青少年优秀演员,也没必要整这套,估计高欢看了也膈应。 杨愔赶紧换了纸,重新书写。 高澄继续斟酌道: “自澄领兵南下,将近一月,澄行事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深恐有损父王威名。 “有赖父王教导,三军用命,澄击退斛斯椿,占据新野,又渡河于襄阳城下与陈庆之对峙。 “陈庆之战兵不下三万,而澄所能仰仗者,独高敖曹、尧休武、段孝先三人部曲,仅一万一千人。” 杨愔大着胆子打断道: “世子,其实夸大战绩,有助于世子威服人心,只需命传信之人密语高王,高王必不会以此怪罪。” 高澄却不屑道: “一是一,二是二,我高子惠岂是虚报军功之人!你继续写。” 说罢,高澄继续细述起襄阳之战的具体过程,总体还算是照实而言,只是在描述自己于危难之际,重整大军时多用了一些词汇修饰,同时更侧重自己当时的心理活动。 “……若再有襄阳之事,恐重蹈崔延伯旧辙,澄以为当以军纪为先。 “河南之地,有州郡之兵十万,不可假手于外人,澄请父王亲至河南整顿各军。” 高澄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高欢不可能抛下晋阳大军,跑来河南。 也不可能将河南之兵调至晋阳,导致河南空虚。 思前想后,还有比坐镇河南的高澄更适合的人选吗? 手握二十万鲜卑大军,高欢难道还会怕继承人失了心智凭借十万河南兵叛乱? 高澄就是这么为父亲思虑周全,对于‘孝’这个字,他把握得很稳。 收敛心神,高澄继续道: “如今斛斯椿与独孤如愿困守南荆州,不久当灭,三荆既平,当有能臣镇守。 “大都督府长史杨愔,勤勉任事,长于治理,有宰辅之才,韩陵之战,又可知其勇。 “为相施政,不可不体察民情,然而不历州郡,如何知民间疾苦,澄请任杨愔为东荆州刺史,为父王治理地方。” 杨愔闻言停笔,有感于高澄以宰辅之任期许,杨愔叩拜在地,涕泪横流,额头磕得砰砰作响: “世子信重,愔纵死也难报答万一。” 高澄赶紧将他扶起: “我与遵彦之间,何须如此见外。” 仔细想想,凭他对杨愔的恩遇,只怕日后遇了刺客,杨愔也要好生思量一番,再行逃跑。 高澄让杨愔继续执笔,说道: “襄阳,控扼汉水,不能有失,如今陈庆之移镇江陵,父王当以大将镇守,抵御梁人侵扰。 “源子恭,良将也,久与梁人争锋,未见败绩,澄请父王任其为荆州刺史,以拒陈庆之。” “再请移镇侯景于南荆州,与源子恭互为犄角,如此,三荆之地,再无忧患,请父王思之、虑之。 “澄百拜顿首,惟愿父王千万岁。” 就这样,一封私欲满满的战报,或者说家书,被信使快马北上,送往晋阳。 三荆他也不全要,把东荆州与荆州交给自己人,再把南荆州扔给侯景帮着抵御南梁,简直计划通。 小高王向来恩怨分明。 太昌二年,三月十一,尧雄已然回师,与高澄汇合在南荆州治所安昌城外(今湖北枣阳南三十里)。 陈庆之虽然解了白苟堆之围,但担心江陵有失,分兵留守白苟堆后,匆匆回师江陵,不再北顾。 而高欢也得到了高澄的书信。 他看完全文,心道: ‘阿惠胃口不小呀!三荆之地要吞下两处。’ 但也不以为意,河南永远不是高欢的核心利益。 历史上元修甚至能够授予贺拔胜都督三荆、二豫、扬、郢七州军事,以作外援。 他冲在座亲信笑道: “阿惠来信,他于襄阳击溃陈庆之部,梁人仓惶逃窜,如今斛斯椿与独孤如愿犹如困兽,待死于安昌,三荆将定矣!” 亲信争相道贺: “世子承袭父略,有名将之姿。” “臣恭贺大王再添助力。” 高欢摆摆手,说道: “侥幸而已,你等莫要吹捧,让阿惠知道,恐生骄躁。” 嘴上谦虚,但得意之色丝毫不作掩饰。 “三荆不久将定,当是时候选任贤才,阿惠为我举荐侯景、杨愔、源子恭三人分镇,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表示但凭高欢心意。 高欢思考片刻后,吩咐陈元康道: “长猷,为孤拟表,上奏天子,荆州治所由新野迁至襄阳,命侯景移镇荆州,源子恭为南荆州刺史镇守安昌,杨愔为东荆州刺史。” 陈元康领命行文。 高欢大体上同意了高澄的安排,只是略作修改,将侯景与源子恭互换。 把更重要的荆州交给了侯景。 对于高澄所说的州郡兵问题,高欢也有了计较,等高澄彻底平定三荆,再授河南道大行台一职,让他借机整肃各军。 高欢的盘算,高澄暂不知晓,他正发动民夫在安昌城下挖掘地道。 晋阳未有催促,高澄也不急于攻下安昌,因此并未选择蚁附攻城,反而学起了高欢围困邺城,打算掏空了城墙下的土壤,再用火焚烧支撑地道的木柱,让安昌城墙坍塌。 反正南荆州他是要扔给侯景,城防坚不坚固与他何干。 城墙上的斛斯椿与独孤如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数次领军出城厮杀,奈何部众多是新募,难以与高澄麾下精锐抗衡。 几次险先被高傲曹等人趁机冲入城中。 太昌二年,三月二十七。 “传我将令!放火!” 高澄一声令下,地道中燃起大火。 支撑地道的木桩被烧断,安昌城墙轰然倒塌。 “高敖曹!我命你为先锋,沿城墙缺口入城,尧雄!你为后继,紧随而上!” 高敖曹、尧雄当即应诺,领军冲锋。 高澄则与段韶、慕容绍宗领兵在后,大军直扑安昌。 第八十九章 平定三荆 “堵住!给我堵住!” 斛斯椿奋力指挥部众,想要击退冲向各处缺口的魏军。 但有多段城墙坍塌,难免顾此失彼。 高敖曹手持一把钢刀,身先士卒,他翻越残垣断壁,左劈右砍,杀得周遭无人再敢近身。 “别挤!别推我!” 直面高敖曹的安昌守军冲着身后怒喝,扭头却看见高敖曹挥刀朝他斩来,吓得肝胆俱裂,连忙举刀格挡。 兵刃相接,锵声刺耳,一股巨力袭来,大刀脱手,一把断刀划过他的脖颈,血流如注,人虽没了气息,但至少保住了脑袋。 原来高敖曹厮杀太久,钢刀满是裂痕,方才凭蛮力荡开对方的兵刃,但自己的钢刀同样断为两截,斩头一击也就成了割喉。 “他的刀断了!快上!快上!” 安昌守军见到高敖曹只有一把断刀,纷纷高呼,不断推挤着前方的同袍冲杀。 高敖曹索性弃了断刀,双手扣住还没有倒地的尸首,一声暴喝,将那人当做兵刃挥舞。 守军一时间近不了身,而高敖曹身后紧跟的部曲赶紧将他护住,高敖曹这才把尸首甩了出去,居然还顺带砸翻了一名安昌守军。 高敖曹趁机换了一把大刀,再次越过众人,冲杀向前。 这一次,再也没有守军敢多看他一眼,要么跪地求饶,要么转身便跑。 可他居然还有余力领着部众继续追杀。 高澄远远望见这一幕,大受震撼。 都说高敖曹马战无双,没想到步战同样不能当人看待。 麾下有这位小项羽担任先锋,陷阵破敌何其易也。 这一段城墙彻底失守,魏军追随高敖曹的足迹源源不断涌入。 高澄心中有数:三荆已定! 以斛斯椿、独孤如愿两人招募的乌合之众,城墙一旦被突破,哪还会有巷战发生。 这个道理,斛斯椿同样看得清楚,正要撤离,一名军官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他的身后。 突然后心一阵剧痛,回头望去,那名军官手持短刀从他背后捅入。 斛斯椿记得这个人,跟随他南下的八百人之一,是清河王府家奴,名叫郑全。 正是当初被裹挟的听望司密探。 斛斯椿瞳孔中满是惊恐,他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自己甚至想好了弃城投奔萧梁,在南方重新干出一番大事业。 郑全搅动断刀,绞烂斛斯椿的内脏之余,凑在耳边狞笑道: “世子命卑职向斛斯侍中问好!” 围城半月,郑全早就与城外魏军联系上了。 高澄担心斛斯椿再逃,让他找机会了结这个祸患。 说罢,在周围人震惊的目光中,郑全抽出短刀,反手斩断斛斯椿的脖子,高举着他的脑袋大喊道: “诸位都是受他裹挟不得已才违抗天命,渤海王世子素有贤名,必能体谅你等苦衷,何不速速降了官兵,早日重返家乡!” 周围人相互观望了几眼,略有迟疑。 郑全见状继续喊道: “我乃世子麾下将校,奉命潜伏,只为诛杀斛斯椿,如今斛斯椿已死,你等难道还要负隅顽抗,行螳臂当车之事!”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有人扔下了兵刃。 这举动仿佛能传染一般,众人尽皆弃械投降。 安昌城南,杨忠牵了六匹马,匆匆找到独孤如愿。 “明公,城墙已失,我等快逃吧。” 独孤如愿望天长叹: “先弃东荆州,又弃南荆州,世人将如何看我。” 杨忠知道他其实早就动了心思,只是拉不下这张脸,否则何至于在高澄兵临安昌之前,就与斛斯椿一起将家眷送往了江陵避祸。 于是给了个台阶,劝道: “逃跑可耻但有用,我等暂居江南,留待有用之身,再伺机投奔关中,贺拔公占据关陇,那才是你我武川人的用武之地呀!” 独孤如愿看似为难,却又果断道: “也罢,就依你之言。” 主从两人,带了六匹马,舍弃部众匆忙出逃。 高澄主攻北面,也在其余三面设了骑兵,阻止独孤如愿、杨忠、斛斯椿三人南逃。 他也没指望郑全真能替自己向斛斯椿问好。 但奈何独孤如愿与杨忠都是一人三马,骑卒追击不及,只得无功而返。 三荆之地随着斛斯椿身死,独孤如愿南逃,彻底平定。 安昌城也没有了厮杀。 高澄坐在刺史府的议事大堂内,只看了一眼斛斯椿的脑袋,确认身份后,就命人用石灰腌制,送往晋阳报捷。 “我听闻你假称是我麾下将校?” 高澄打量着跪在地上的郑全,问道。 郑全微微抬头,偷偷瞟了一眼高澄,见他脸色平静,喜怒难辨,心怀忐忑道: “当时情况紧急,卑职不得已而为之,还请世子恕罪。” 高澄闻言大笑道: “你新立大功,怎会有罪,快快起来。” 郑全赶紧站了起来,紧提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高澄朗声问道: “你既然说是我麾下将校,我便赐你将校一职,你在叛军之中所任何职?” 郑全强忍激动,他颤声道: “卑职委身叛军,任幢主一职。” 斛斯椿占据荆州、东荆州后,凭借南下的八百人为将校班底,疯狂扩军,郑全虽不是亲信,也因此得了个幢主职位。 高澄走了下来,抬起了手亲切地拍打着郑全肩膀,说道: “叛军幢主有甚意思,往后你便是京畿军中的一名军主。” “卑职叩谢世子大恩,愿为世子效死力。” 郑全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叩谢道。 北魏军制混乱,大体还是分为军、幢、队三级。 幢主领士卒百人,而一军十幢,统率千人,但还是远远不如北魏立国初期,一军五千人的规模。 郑全看似只由幢主升为军主,但两者不能等同,一个只是领一百充数民夫的叛军幢主,另一个可是领一千京畿兵的军主。 打发走了郑全,心中不免遗憾,可惜郑全跟的不是独孤如愿、杨忠两人。 高澄让高敖曹好生休养,命段韶、慕容绍宗维持城中治安,自己则与杨愔等文吏处理善后事宜。 由于斛斯椿与独孤如愿不计后果的疯狂扩军,安昌城中足足被裹挟了近十万丁壮。 而两方交战又是春耕时候,注定了今年三荆收成将大受影响。 高澄在奉送斛斯椿首级时,向高欢捎去书信说明情况,以做好秋收后的赈济准备。 接下来便是城中叛军的处置问题,对于被强征的丁壮,高澄命人登记籍贯,分批次送返。 至于跟随斛斯椿南下的所谓八百天子亲军,以及独孤如愿的私人部曲,高澄计划尽数押往河南。 大魏的矿业繁荣,还需要他们流血流汗。 处理完善后事宜,高澄并不急于回师,他还要等候高欢对三荆做出安排,才能离开。 第九十章 回洛 时间进入四月,暖阳初夏。 高欢对三荆的任免在经过天子盖印后,分别送抵了高澄、侯景手中。 侯景得知了自己由深居腹地的济州,调任荆州刺史,治所移至襄阳。 他对此倒也没有异议,毕竟襄阳的重要性摆在了那里。 更何况高欢允许侯景再次扩充部曲五千人,领一万五千士卒抵御陈庆之,另外还有数千荆州州郡兵归于侯景麾下,合计有两万兵马。 乱世之中,兵强马壮才有底气,可如今高欢大体上坐稳了关东之地,秩序初步建立,自然也没了将领们肆意扩充部曲的机会。 侯景得了这么件好事,自然欣喜,接到调令后,立即挥师西进,赴任襄阳,计划精选壮士,充实部曲。 而高澄也在安排东荆州、南荆州两地事宜。 他对高欢的微调并没有什么看法,贺六浑不看重河南是一回事,但在源子恭与侯景之间,显然更相信自己怀朔老乡侯景的能力。 把三荆最为重要的荆州交予侯景,也说得过去。 高澄对杨愔、源子恭交代道: “两州之地只有州郡兵各四千人,梁人若来,闭门坚守,等待援军,切莫浪战。” 杨愔、源子恭各自应诺。 高澄又对源子恭道: “灵顺,我会命高敖曹领本部暂驻安昌,以作威慑,你需尽快发动民众修缮安昌城防。” 源子恭闻言请示道: “世子,可否将独孤如愿等人的部曲留在安昌充作苦役,给予民众休养。” 高澄稍作思考便同意了这一请求,反正都是劳动改造,当矿工之前,先在安昌积累筑城经验,将来说不定还能为高欢修陵寝。 顺着这个由头,终于把王思政给记了起来。 然而王思政从去年五月底关到了今年四月初,眼瞅着都快一年了。 抛开那个倒霉蛋,高澄又叮嘱源子恭道: “你要时刻提防,也莫要压榨过甚,让苦役半死不活,才是稳妥之举,城防修缮后,将苦役交由高敖曹押送北上。” 他当然不会把独孤如愿的旧部久留南荆州,大魏矿业还需要这些人辛勤劳动。 源子恭领命而退,一想到世子看重,愿意将荆州托付于他,源子恭就觉得浑身铆足了干劲。 虽然被改任南荆州,但源子恭也能够理解高欢的决定。 毕竟侯景为军中大将,收复东荆州又立新功,荆州刺史一职非他莫属。 高澄又看向杨愔,本想告诉他事不可为,弃城保全性命为上。 但仔细一想,逃命这种事杨愔还用自己去教? 万一以后遇了危险,杨愔拔腿就跑,自己在身后高呼‘遵彦何故弃我?’ 杨愔回他一句‘世子谆谆教诲,言犹在耳,愔奉命行事而已。’ 那可真就是为后世提供笑料了。 “世子有何教诲,但请直言。” 杨愔见高澄只打量他,却不说话,一反常态,以为高澄有什么难言之隐。 高澄听见教诲二字,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一下,但也只是转瞬即逝,他感慨道: “遵彦出任地方州牧,而我又远在洛阳,分隔两地,难以相见,只是想再多看遵彦几眼。” 杨愔激动道: “世子只需命一信使传唤,愔情愿抛官弃职,投奔洛阳,做世子门下一名小吏,以供驱使。” 高澄宽慰了几句,才放了杨愔离开,往东荆州赴任。 杨愔走后,高澄也没再久留,第二天与南荆州刺史源子恭道别后,留高敖曹暂驻安昌,自己则领着段韶、尧雄、慕容绍宗、高季式等人班师北上。 四月十七,高澄抵达洛阳城外十里,本想直奔大营,看看斛律光练兵的成果。 可半道听说洛阳高氏勋贵都在城南平昌门外迎候,不得不改变计划,命慕容绍宗、尧雄等人领部曲回城外大营,自己则在段韶、高季式的护卫下直奔平昌门。 平昌门外并没有去邺城时那般,拥挤了一群人。 娄昭早已命禁军驱散人群,把守平昌门至宫城的大道,城门处,只有一众高氏党羽。 高澄骑着他的黑马,在段韶麾下三千鲜卑步骑的簇拥下徐徐而来。 高澄望向迎候自己的人群,司马子如、高隆之、李元忠等人都在。 甚至连他的生死兄弟司马消难也在人群中垫高了脚,冒头张望。 独独不见舅父娄昭的身影,但看见维持秩序的洛阳禁军,高澄又如何感受不到娄昭的关怀。 高澄翻身下马,丝毫不见获胜归来的得意之情。 “幸有诸位留守洛阳,才能使澄安心南征。” 众人当然不会把高澄客套之言当真,反而争相赞扬起年少领兵却能平乱立功。 高澄与他们寒暄许久,甚至与好兄弟都抽空说了几句话。 这才道别了众人,往宫城向天子复命。 高澄在宫门处遇见了早已等候的娄昭。 娄昭双手放在高澄肩膀上,仔细打量一番后,笑道: “阿惠长高了呀。” 高澄暗喜不已,这句话让对身高耿耿于怀的小高王大为受用。 也许是多有耕牛受不了粗重的农活而自杀,常吃牛肉的高澄确实长高了一截。 当然,十三岁步入青春期,本就是身高猛窜的年纪。 高澄与娄昭说了好一会话,这才在舅父的陪同下进宫面见元善见。 元善见似乎走出了丧父之痛,未满十岁的他与高澄嘘寒问暖,对这位妹夫平定三荆更是赞叹不已。 当即颁布高欢早已拟好的诏命,升任高澄为河南道大行台,又赏赐许多布绢。 高澄激动地叩谢恩旨。 他看重的不是河南道大行台一职,不久高家父子就要裁撤各地行台,这个所谓河南道大行台只是暂任而已。 他激动在于可以凭借河南道大行台插手河南道各地州郡兵。 在整肃州郡兵之际,借此延伸自己的影响力。 高欢看不上河南兵,那是因为他手握六镇鲜卑,高澄可没那么阔绰。 本打算回到府中,与尔朱英娥、小尔朱、元明月三人相见后,就往城外大营视察自己留下的一万州郡兵。 不想,赵彦深突然造访,言说侍中高隆之这些时日在城中滥用民力,多建庙宇,所耗颇多。 第九十一章 抚恤 洛阳城中四位侍中各有司职,高隆之便领了营构监,主持城建事宜。 赵彦深将高澄南下后,高隆之的所作所为尽皆告知。 除了浪费民力与钱财大肆修建庙宇,倒也没有别的错漏,但这足够让高澄愤怒。 小高王为了当好这个家,一直精打细算,苦巴巴的过日子。 一场南征的耗用,更是有如在他心口割刀子。 可高隆之干了什么!他居然将宝贵的钱粮用去盖寺庙! 高澄决定先往阵亡的四百亲卫家中慰问,顺道走访调查。 “彦深,你的功劳我会记在心中,不会埋没,但这件事不能由你检举,免遭高侍中记恨。” 赵彦深感受到高澄的爱护,但也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匆匆领命而退,返回听望司主持事务。 他与陈元康截然相反,陈元康动辄啼哭,赵彦深则喜怒不形于色。 高澄当即唤来崔季舒,由他陪同,在高季式与亲卫的护送下,带了数十车米布出门。 阵亡亲卫们被埋葬在襄阳城外,带不回他们的遗体,至少要为他们的家眷带去抚恤。 高澄按照亲卫名册所载,逐一拜访。 每至一户,父母、妻儿无不悲声痛哭,今天的高澄就是瘟神,四处散播悲痛。 走的人家多了,高澄心情越发沉重。 这是位于建阳里的简易土坯房,家中一贫如洗,妇人得知丈夫殉难,嚎啕大哭,好似撕心裂肺。 高澄心里憋得慌,说到底,还是他不敢担下懦弱的名声,执意要追,才平白添了四百条人命。 建阳里里长过来拜访,早早被打发走,近来围观的路人,也被卫士驱赶。 高澄站在门外透气,望着远处热闹的宗圣寺,脸色越发阴沉。 过了好一会,妇人终于在独子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依旧梨花带雨的模样,但至少恢复了神智。 妇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孩子却已经有了六岁,这个小男孩给高澄的印象非常深刻。 当得知父亲死讯,他双眼红肿,却并未失态大哭,只是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安慰母亲。 “妾身希望能将世子所赐,捐奉庙宇,祈求亡夫在天之灵,能够得到超脱。” 妇人抹着眼泪征询道。 高澄默然许久,没有反对。 他今天带来的东西不多,每户送布两匹,粮米三石。 又宽慰了妇人几句,高澄抚摸着小男孩的脑袋,对妇人说道: “你年华正好,我自不会强求你为夫守节,你莫要为将来的生计担忧,纵使改嫁,每年应有的抚恤绝不会短缺,若是有人从中贪墨,你直往渤海王府寻我。 “但有一点,这孩子的姓氏不能更改,需为亡人留存血脉,将来是读书还是从军,渤海王府都会为他做出安排。” 高澄能够清晰感觉到手掌下的小脑袋在颤抖。 妇人自是连声道谢,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下眼泪。 高澄告辞离开,小男孩却追了出来。 “我想读书!” 小男孩拦住了高澄,说道。 高澄闻言笑道: “与你阿母好生商量再做决定。” 小男孩却认真道: “我已经做出决定,从军不能侍奉阿母,如果我同阿爷一样死在了外头,阿母又怎么活?” 高澄再也笑不出来,他郑重道: “好,你且在家中照顾母亲,等候消息,三天内我自会安排妥当。” 高澄望着小男孩回去的身影,问向崔季舒: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崔季舒连忙翻看名册,然后答道: “徐骞。” 高澄仔细想了想,不是自己所了解的历史人物。 但六岁的小孩能有这份见识,确实少见。 高澄对崔季舒道: “没有子嗣的英烈,由你主持寻找嗣子,兴建学舍之事我也交由你去操办,三天后,我要所有遗孤都在学舍就学。” 哪怕将来有人不愿意进学,要从军征战,多认几个字也是好的。 崔季舒没有犹豫,当即领命。 他与杨愔一样,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很靠谱的,能力无需置疑。 高澄交代过后,便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只打算等学舍办起了,再去视察。 经过宗圣里,寺内正在上演伎乐杂戏,人声鼎沸,哪有半点佛门清净的样子。 高澄还要继续慰问之旅,分发抚恤。 四处奔波,总算将四百亲卫的抚恤尽数发放,不止视察了高隆之新建的数十座寺庙,沿途更见识到了洛阳佛学昌盛。 回到府中,高澄枕在尔朱英娥腿上,久久不能平静。 建阳里,仅有民二千余户,却设有璎珞、慈善、晖和、通觉、晖玄、宗圣、魏昌、熙平、崇真、因果等十座庙宇,而洛阳城中合计共有二百二十里。 回忆起那妇人要将抚恤供奉寺庙,换取亡夫魂魄安宁,高澄觉得有些事不能再拖延下去。 北魏太武帝灭佛之后,原本一蹶不振的佛教,在北魏中后期得到迅猛发展。 孝文帝太和十七年(493年)到如今太昌二年(533年),短短四十年的时间,洛阳兴建寺庙一千三百余所,僧尼不可计数。 据高澄所知,历史上高欢迁都邺城后,邺城极盛时有寺庙四千余座,而等到北齐立国,全国僧尼总计两百余万,占到人口的十分之一。 这并不是时任营构大将军,负责增筑邺城的高隆之,一人的过错。 但一想到未来会有十分之一的人口不事生产,不纳赋税,这让一贯精打细算,小家子气的高澄血压飙升,简直快要脑溢血。 高澄也不在乎夜色已深,迫不及待地把高季式唤了过来,由他领着侍卫护送自己前往高隆之府上。 “世子深夜造访莫非有大事发生?” 高隆之亲自出府迎接,疑惑道。 “高侍中将有祸事,澄特来知会。” 高澄不急着进门,回答道。 高隆之脸色一变,他沉思许久,始终想不到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于是开口询问道: “还请世子细说。” “如今天下未定,多有兵事,欲兴征伐,钱粮为重,高侍中受任营构监,却将财物挪用,大肆兴建庙宇,此事一旦被父王知晓,他又该如何作为? “纵使高侍中劳苦功高,父王也必须严惩侍中,否则人人效仿,哪还有钱粮供养大军。” 第九十二章 方略 高澄一席话,惊得高隆之脸色大变。 他笃信佛教不假,但真与自己的前程相计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还请世子直言教我,今日之恩,隆之必不敢忘。” 高澄本来就是存了帮高隆之一把的心思,自从自己替高隆之出头,崔季舒打了元宝炬三拳,他与高隆之的关系便越发密切。 尔朱英娥又从高乾、李元忠的手上救下高隆之家眷,更让高隆之对高澄夫妇感恩戴德。 这位自己人必须要保,万一高欢将高隆之撤了,换来一个刘贵,那才叫头疼。 “这里可不是谋事的地方。” 站在府门外的高澄神情轻松地笑道,似乎早有计策。 高隆之对小高王的智略很有信心,见他成竹在胸的模样,紧绷地心弦也放松下来: “还请世子随我入府。” 两人在府中商量许久,高澄这才告辞离开,被高隆之送出府门。 前头有侍卫掌灯,高澄与高季式聊着正事,自己的身份注定了他不能如平家子弟一般孤身外出。 而原主遇刺的前车之鉴,也让高澄在高欢起势以后,便急于组建自己的卫队,每次出行都要卫士相伴,护他周全。 襄阳城外,卫队遭遇重创,增补人手已经迫在眉睫,高澄深思熟虑后,最终决定交由高季式在汉军之中选拔四百人。 高季式也将在此事之后,卸任亲信都督一职,往京畿军中统领三千部众。 亲信都督的人选也要开始考虑,不止如此,孙搴、陈元康被先后调往晋阳,而杨愔又外放,替他控制东荆州。 身边得力的幕僚只剩了崔季舒、赵彦深两人,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老是自己一个人想办法,高澄都快分不清自己是上位者,还是一名幕僚。 是时候扩充幕僚班底了,高澄将主意打到了叔父高琛的身上。 回到府中,高澄终于放了高季式回去歇息,自己也不去看三位美妾,径直往书房独坐。 ‘父王安好?母妃安好?澄安好。 ‘襄阳之战后,澄日夜苦思,如何彻底杜绝部众私自劫掠一事。 ‘多番走访,澄认为士卒贫困才是劫掠频发的根源,整顿军纪,一味严刑峻法或可起一时之效,但终究不是长远计较。 ‘澄以为当设军饷,分发钱粮给士卒,如今各军多为将领私人部曲,若以渤海王府的名义发放军饷,也可改变兵为将有的格局。’ ‘军饷数额,澄不敢置喙,但请父王一心独裁。’ 写到这里,高澄短暂停笔。 北魏劫掠成风的根源还是钱财问题。 道武帝拓跋珪建立魏国,一直到孝文帝太和八年,近百年的时间里,根本就没有成熟的俸禄制度,莫说士卒,就连官员也领不到薪水。 在此期间,北魏所奉行的是班赐制度,即天子亲征之后,将所得物资分发给将士,同时鼓励将领征战时,自行解决物资供应,所获物资同样由军中将士瓜分。 也正是因为班赐制度,彻底养成了北魏军队劫掠成性的风气,军纪好一点的尚能约束,军纪差一些的,如崔延伯、高澄的遭遇都是明证。 冯太后主政后,北魏开始汉化进程,而治理国家的主体也由武将转变为文官,为了应对这一转变,孝文帝太和八年,在冯太后的主持下,班俸制终于在北魏颁行。 北魏立国百年后,公务员们终于有了稳定的工资收入,但这是官员福利,底层士卒依旧指望在战争中劫掠维持生计。 高澄相信高欢一定会心动,以发放军饷的阳谋改变军队私人部曲的性质,纵使聪明人看破其中的奥秘,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一现实,毕竟军队指挥权暂时还在自己手上。 若是反对发放军饷,谁又敢直面士卒众怒。 高氏集团兵为将有的现象十分严峻,仅高澄的京畿军团,高敖曹的五千汉军、尧雄的三千河北兵都具有私兵性质。 而侯景、贺拔胜移镇地方,却带着部曲随行,其实也是一种兵为将有的体现。 这些士卒姓侯、姓贺拔,但绝不会姓高。 现在问题只剩下一个,军饷从何而来? 高澄提笔继续在纸上书写: ‘自冯太后以来,佛教多受推崇,孝明帝神龟元年(518年),洛阳寺院庙宇侵占民舍,多达三分之一。 ‘及至河阴之事,朝臣死难,其宅院庄园,多由家人捐献于庙宇。 ‘这些寺院占据大量田地,僧尼自身不事生产,驱使贫农耕种,却免于赋税徭役,致使国朝用度短缺。 ‘澄以为大魏崇佛,钱财用之于佛,高氏当抑佛,钱财取之于佛。 ‘以寺院钱粮,养高氏之兵,何乐而不为?抑佛之事,澄请主持。 ‘道武帝因寺庙暗藏兵刃而发难,澄授意侍中高隆之新建寺庙,兵刃甲胄可轻易藏于其中,效前人之智。 ‘同时,澄将分派密探,查访僧尼为恶之事,张榜公告,不使天下物议加之于父王。 ‘纵有非议,澄愿一肩当之。 ‘此事关联甚重,澄不敢怠慢,但澄忙于征战,幕府多有空位以待贤才。 ‘叔父开府谘议崔暹,以举贤为好,其人又多有才干,孩儿恳请父王为儿索之,以助澄为父王分忧。 ‘澄百拜叩首,愿父王体态康健,成就故汉太祖高皇帝之伟业。’ 高澄拿起信纸,仔细审视一番,字虽难看,但内容倒是把该说的都说到了,不仅帮高隆之开脱,更为自己开口求要崔暹。 至于承受非议,也只能是他了,高欢这人平生好扮红脸,这得罪人的白脸人选,可不就落在高澄头上。 倒也无所谓,小高王暂时不敢彻底清查田亩,统计人口,担心触动豪强利益,影响高氏根基,可仅仅一群僧尼他又担心什么。 欺善怕恶之事,高澄当然做不出来,但问题是,你们这群僧尼,也称不上善吧。 至于豪强,也蹦跶不了多久,一旦这件事情办成,关东之军尽成高氏私兵,小高王推行严格土断,想来大家也是支持的。 这封密信事关重大,不敢像以往一样差遣信使,高澄深思熟虑后,还是选择了他的表哥,段韶。 第九十三章 感情深浅 第二天清晨,段韶被唤来渤海王府。 高澄手持短刀割煮好的牛肉,吃得正欢。 “表兄还没用膳吧?快坐,快坐,我早让膳奴给表兄备上了一份。” 高澄热情招呼,却让段韶把心提起来了,他苦笑道: “子惠有话就直说,只要不是讨要我新纳的妾室,我统统答应。” “孝先在说什么!我高子惠不好女色。” 高澄板着脸反驳一句,让婢女替自己擦干净了手,又屏退了众人,这才掏出信封,说道: “我有一封密信急需呈交父王,事关重大,不敢假手外人,我在孝先与明月之间犹豫许久,终究是孝先与我多了一层表亲,关系更为密切。” 段韶闻言精神一振,他接过信封,笑道: “斛律光粗俗不堪,哪是值得托付大事的人,子惠且放心,我必定不负所托,既然事情紧急,韶即刻出发。” 接过信封,将它好生收入怀中,段韶告辞道: “既然事情紧急,韶即刻出发,子惠可还有言语需要转告。” 高澄立即起身,亲自将段韶送出府门。 临行前,高澄还特意嘱托段韶为他向陈元康带去问候。 洛阳的太阳又怎么会忘记流落在晋阳的那株向日葵。 才送走段韶,高季式也在收拾行囊,准备南下挖高敖曹的墙脚,为高澄拣选四百锐士充作护卫。 高澄领着侍卫将高季式送出城南平昌门,道别后,又转向城东大营,视察留守士卒的训练情况。 斛律光得知高澄来意,赶紧命人召集两人部曲。 高澄与斛律光站在高台上,台下是排列齐整的一万州郡兵。 上了战场是什么表现暂且不知,但至少现在看起来像模像样。 斛律光请求高澄发号施令,随着高澄一声令下,一场临时大演武正式开展。 最先开始的依旧是定靶步射,斛律光不愧神射之名,经他操训两个月,全军总体由先前十中三,提升到了十中五、六,甚至有一部分士卒能够达到十中七、八的标准。 高澄点头之余对随行的军中文吏们说道: “你等去将十中七、八者单独登记造册。” 南征时候,各部弓手稀稀疏疏的箭矢可满足不了高澄。 搜刮寺庙财物后,定要充实武备,多造箭失,往后遇敌,也不废话,先齐射几轮再说。 谁不想学袁绍威风凛凛的喊上一句: ‘看谁人能抵住我这箭阵!’ 步射之后便是高澄想出的步战法子,一万士卒分为十军,使用木棍两两对战,木棍一端被浸染了颜料的粗布包裹,身上沾了颜料之人即算阵亡。 高澄又命人牵了一群肥猪进营,激励众人道: “今日步战操演,获胜五军可食肉三日,落败五军必须看着胜者食肉。” 这主意有点损,没肉吃也就算了,还得看着别人大快朵颐,堪称双倍折磨,但确实充分调动了将士们的积极性。 随着步战开启,校场顿时闹哄哄的。 “我都捅到你了,你怎么还能还手!” “我临死换命不成吗?” “哎!你往哪捅啊!我还没有子嗣呢!” “你小子别照着头打呀!会出人命的!你还来?我跟你拼了!” 这一幕幕,哪像是两军交战,分明是两千人规模的械斗。 高澄咳嗽了几下,强掩尴尬,笑道: “短兵相接,重在气势,将士们都很有精神嘛。” 众人也纷纷附和。 眼见第一场交手,不少人头破血流,高澄又重申,不许照着脑袋打。 这场步战操演,他已经放弃了,只要不死人就行。 果然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做。 五场交锋先后有了结果,胜者喜悦,败者丧气。 高澄宽慰败方,大声说道: “你等不必气馁,好生研习武艺,往后每半月演武一次,还怕少了肉食。” 闻言,全军欢呼。 州郡兵的生活着实窘迫,虽然免了赋税,但平日里军中只管一份温饱,改善伙食的机会确实不多。 高澄这时候也拿到了文吏们登记的步射成绩出色者的名册。 合计共有一千六百余人。 高澄翻看后,将名单递给了斛律光,嘱咐道: “还要劳烦明月为我再练四百善射之人,我意组建神臂营左右二军。” 斛律光接过名册,信心十足的应下了这份差事。 高澄见附近没有旁人,又轻声夸赞道: “之前我在明月与孝先之间犹豫该由谁来肩负重任,为我练兵。 “我与孝先虽是表亲,但情义不及明月深厚,这才将一万士卒托付于你,明月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我对练兵之道并不熟悉,一切就交给明月了。” 斛律光听说自己在高澄心里踩了段韶一头,不管这话是真是假,他脸上都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世子但请放心,我必定练出一支骁勇之士,回报世子信重。” 段韶、尧雄、慕容绍宗三人的部众跟随高澄南下,奔波劳累,早就被遣散了部曲,放他们休息几日,与家人团聚,因此营中独有高澄与斛律光的部队。 此间事了,高澄也动身回城,倒不是他不愿再练马战,可这群苦哈哈,哪是骑过马的人。 先把步战的基础打好,等日后马匹富足了,再安排部众学习骑术也不迟。 高澄回到洛阳城,并不急于前往尚书省处理政务,径直去往设在渤海王府周边的听望司府衙。 听望司在信都设立后,府衙跟随高澄数次搬迁,先去了沧州,又搬至邺城,最终在洛阳扎稳脚跟。 如今洛阳府衙前身是一位死难于河阴的宗王府邸,被捐献给寺庙,高澄入洛阳后,为了展示自己不取分毫,特意花大价钱买下。 随着听望司深度参与高氏崛起,名声也越来越大,其他势力也在组建自己的情报机构。 时常有关西、南梁的探子被搜捕,抓入府衙地牢受刑,获取情报。 高澄知道后,特意叮嘱留下性命,说不准将来还能换取彼此被俘虏的探子。 纵使被赎回来的探子不能再继续任职,但也可以给予一份体面的营生,算是对深入敌后的回报。 高澄走进大堂,众人虽忙碌,可在赵彦深的指挥下倒也有条不紊。 看见高澄,纷纷停下手中工作,向他见礼。 “你等自行其事,无需理会我,彦深,你随我去偏室议事。” 说罢,转身便去了大堂偏室,赵彦深也匆忙放下手中文书,紧跟上去。 偏室内,两人对坐,高澄将抑佛的打算全盘托出,赵彦深当即赞同,高隆之兴建庙宇一事,本就是他禀报的高澄。 但还是劝谏道: “昔日太武灭佛,充盈国库,然而行事太过酷烈,仆请世子少造杀孽。” 高澄闻言笑道: “彦深所言甚是,僧尼还俗耕种,还可为我缴纳赋税、服徭役,澄断不会效太武旧诏。” 太武帝拓跋焘的灭佛行动持续了六年,最开始只是命令僧尼还俗,到第六年,手段极度残忍,竟然下诏将北魏境内一切僧尼,无论老少,尽数坑杀。 废除寺院的同时,捣毁佛像,焚毁所有佛经。 若非太子拓跋晃崇信佛教,暗中庇护了一批僧尼与佛经,北方只有等拓跋焘死后,由南方僧尼北上传佛。 拓跋焘也是灭佛的三武一宗中,唯一一个打算彻底灭绝佛教的君主,他就是这样的汉子。 高澄知道佛教有它的积极作用,这一时期的僧尼们尽管多做恶事,但并不妨碍他们慈悲着嘴脸,导人向善。 而佛教所宣扬的生死轮回,也能够给予民众精神上的慰藉。 但是需要民众靠麻痹自己来忍受现世的苦难,本身就是统治者的失职。 高澄并不羞于承认这一点,毕竟国家沦落到这个地步,又不是他造成的,反而是自己一直在致力于恢复秩序。 期间,高澄又出偏室命人唤来崔季舒,三人在偏室中共同商议对于寺庙与僧尼的具体处置。 有太武帝坑杀在前,碰上小高王这样一位仁主,僧尼们不感恩戴德都说不过去了。 毕竟高澄只是夺去他们的财物,勒令他们还俗劳作,命不是还留着的嘛。 偏室中的三人说得口干舌燥,期间多次唤围聚在偏室周围的侍卫进来添水。 这世上不会真有人谋事的时候不让侍卫护在周遭吧。 直至正午,这才磋商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高澄这才起身准备离去,临别时,将收集罪证之事交给了赵彦深。 等到获得高欢许可,便能立即动手。 回到府上,高澄终于记起了世界上还有王思政这个人。 王思政坐在地上,倚靠着囚笼,双目呆滞地望向门外天空。 这扇门一直开着,好教门外的侍卫能够看清屋里的情况。 被关了将近一年,最开始还有送饭之人与他说几句话,到了洛阳动乱后,元修出逃,而王思政是元修幕僚,因此再也没人敢搭理他。 王思政知道洛阳曾发生过动乱,那天的喧哗他听得清楚,但不知道具体情况,然而胜者终究还是高氏,否则他早就重获自由。 这些日子以来,他彻底断了被营救的心思,曾经在元宝炬府上见到的那个矮小身影,每天都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只有这个人才能放自己出去,他的怜悯才能让自己摆脱困境。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屋外响起。 王思政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门口出现了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那位少年,只是身形比过去高了许多。 高澄看见王思政神情呆滞,他很生气,对看守头目说道: “我只是让你们关押他,何曾说过可以动刑!你们怎能将他给打傻了。” 看守头目同样是一头雾水,赶紧接受道: “世子,卑职真的没有动刑,他只怕是被关久了,这才看起来有点痴傻。” 而王思政也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朝思暮想的一幕终于出现了,自己终于等来了恩人。 他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呼喊道: “世子!我愿降,王思政愿为世子效劳。” 一张脸似乎要从两根柱子之间挤出来。 高澄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拉拢人的腹稿似乎用不上了。 他看向王思政的眼神有点怪异:你怎么不矜持一下,与我走一遍礼贤下士的过场。 王思政可不知道他的心思,错过这次机会,这辈子肯定是没办法出来了。 望向高澄的目光炙热而又充满渴望,甚至让高澄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我将你关了一年,你不怨我?” 高澄试探着问道。 “思政误入歧途,幸有世子阻拦,这才迷途知返,思政又怎能以怨报德。” 王思政说得情真意切。 高澄挠挠脑袋,该不会是患上斯德哥尔摩症吧,被害者对加害者产生好感与依赖性? “将牢门打开,把他带出来。” 高澄吩咐道。 身边许多侍卫,也不怕虚弱的王思政趁机发难。 高澄将洛阳动乱的具体情况告知王思政,对他说道: “如今元修西逃,我不能重用你,南荆州经历战火,城池被毁,我让人将你带去安昌,你参与营建城墙一事。” 王思政伏地叩拜,声泪俱下道: “思政深陷牢笼近一年,宗室叛乱之时,元修不思解救,独自逃往关中,思政与他早就恩断义绝,还请世子莫要因此贼而猜疑。” 高澄将他扶起,宽慰道: “你且好生参与安昌城营建,若是用心实诚,我自能看到。 “我早就知道南阳王府一众宗王暗藏祸心,但独独将你绑了过来,就是知道你是个有才能的人,宗王身份尊贵,但在我的眼里终究是比不得你王思政。 “我高子惠能够轻易放过元修、元宝炬,但万万不愿放走了你。 “之所以久久不见你,也是担心你心念旧主,不愿为我所用。” 不知为何,王思政听见这番话,心中一股暖流肆意流淌。 高澄当即命人带王思政下去梳洗,又为他准备新衣,待梳洗过后,命护卫将他送回王府,先与家眷团圆。 王思政回到府中,各自惊呼,一家人紧紧抱在一起埋头痛哭。 问过府中诸事,王思政这才知道,宗王叛乱时,长子王元逊为了解救父亲,也曾参与其中,不知为何却并未治罪。 王思政于是更加相信高澄的一番话,认为小高王是爱惜自己的才干,这才将他关押,心中那份莫名的好感又加深了几分。 第九十四章 崔暹 崔季舒被高澄唤去商议抑佛的具体措施,前后耗费了半天时间,却并没有耽误他的事情。 无论是挑选嗣子,或是设立学舍,一切都被崔季舒安排得井井有条。 虽然以武勇闻名于洛阳宗王之间,但说到底他还是一名精于政事的文士。 四月二十,天才蒙蒙亮,渤海王府一百名侍卫都被分发任务,各自去接四名同袍遗孤,往学舍集合。 学舍离渤海王府并不远,同处衣冠里,仅隔了几条巷道。 及至日出,高澄早早端坐在学舍大堂。 每当有遗孤被送来大堂拜见高澄,崔季舒都会提前将他们父亲的名字告知。 高澄脸上总会带着明显地悲戚之色,不厌其烦地夸赞他们父亲的英勇。 一批又一批的孩子被高澄接见,又往堂外集合。 最终都在堂外等着高澄训话。 高澄在崔季舒的陪同下走了出来,场间的幼童少年们,年纪大的已经十五岁,年纪小的甚至才四岁。 六岁的徐骞便站在人群之中,很不起眼。 “父王曾问我,为何要耗费钱粮教养你们,我反问父王,我们高氏究竟代表了什么。” 高澄在崔季舒讶异的目光中,继续喊话道: “高氏难道仅仅是指我们高家父子吗?不!高氏指的是追随我们父子信都建义的忠义之士,是为结束这乱世而死难的军中将士。 “你们的父亲在战场上捐躯,并非心中没有家眷,正是这样崇高的理想才让他们不惜为高氏效死。 “纵使身死,他们依旧与高氏紧密相连,荣辱休戚相关,高氏占据关东,他们的事迹就会被关东之人传颂,高氏占据天下,他们的事迹就会被天下之人传颂! “若高氏败亡,你们的父辈将被世人遗忘,他们的牺牲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作为高氏忠良之后,你们要做的便是好好识字,学文习武,成为栋梁之才,继承你们父辈的志向,为结束这个乱世而奋斗。 “且记住,为结束乱世而战的高氏,始终代表忠义之士的身后荣辱,始终代表大魏兴盛的前进方向,始终代表天下百姓的根本利益。 “什么才是天下百姓的根本利益,就是结束这个乱世,让百姓们过上富足安定的生活!” 场间的少年们都被高澄将情绪调动起来,随着侍卫们高呼: “为高氏效死。” “为结束乱世而学习。” “学成文武艺,报效贤世子。” 具备一点点演说才能的高澄看着这群激昂的少年,内心充斥着满足感。 毫无疑问,假以时日,这些孩子都是高家最坚定的支持者。 “世子所言发人深思,仆请将世子今日之言刊刻在石碑之上,立于学舍大院,以使学子牢记在心。” 高澄果然动心,他又不是在写史,自然不用忌讳刻立石碑。 循声望去,果然是当初在襄阳城外,恭维高澄大破陈庆之与斛斯椿十万联军的张师齐。 崔季舒也反应过来,狠狠瞪了眼张师齐,暗自鄙夷:呸!谄媚小人! 高澄不急着答应,他面露为难道: “非圣贤之言,不能为学舍碑文,张郎中此话,未免太过。” 崔季舒闻言立即跟上,秉忠直言道: “世子治政以来,安定民生,关东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如今又兴文教,劳苦功高,于兵事,更有平定三荆之举,非圣贤之名,无以加焉,仆请世子万莫推辞。” 高澄见崔季舒说得有理有据,也不再忸怩,当即便将这件事交由张师齐办理。 同时再次给自己提了个醒,张师齐这种小人只能放在身边,若是这件事办得好了,顺势就把他提拔为记室参军,掌管文书之余,记录自己的言行。 对于桓楚皇帝桓玄自己修起居注的做法,高澄向来瞧不上,正经人谁写日记呀。 由旁人动笔可信程度才高嘛,小高王为了后人著史不至于缺乏资料,可真是操碎了心。 学舍之行的目的已然达到,高澄也不久留,留下教书先生们按学子的年纪分舍,自己则与崔季舒等文吏回了尚书省。 不同于元亶领尚书令时候的空闲,如今的尚书省作为最高执行机构,下属六部三十六曹,仅吏部诸曹虚设,其余都已具备实权。 京畿大都督、侍中高澄兼任尚书令,侍中司马子如任尚书左仆射、侍中李元忠任尚书右仆射,协助高澄处理政务。 高澄南征时,尚书省事务都由司马子如、李元忠分领。 如今高澄回洛,两人也将权力让渡,不敢与他相争。 而赵彦深也没有放下对僧尼为恶之事的调查,就在洛阳一片忙碌的时候,段韶终于抵达了晋阳。 高欢看着风尘仆仆的段韶,大感疑惑,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才值得让段韶当信使。 接过信封,高欢迫不及待地揭开火漆,捧着信纸读了起来。 许久高欢放下信纸,老生常谈地感叹道: “天降麒麟儿,助我贺六浑。” 他对高澄出于谨慎派遣段韶送信的做法尤为满意。 说罢,又与段韶道: “孝先奔波劳苦,且先回去歇息,探望父母。” 段韶很好奇信上内容,可既然姨父没有给自己看的打算,他也不敢贸然开口。 应诺告退,大不了回去再问高澄。 高欢命人传唤崔暹,段韶也顺道去见陈元康。 陈元康得知高澄对他念念不忘。 大为感动,他知道段韶深受高澄信重,是自己人,于是低声道: “劳烦段将军转告世子,太阳东升西落,元康始终面南。” 这个太阳的说法,是独属于高澄与陈元康的秘密,但这番话暗藏的表忠意味,却能被段韶感受到。 暗自感慨表弟这拉拢人心的本事不逊姨父,便向陈元康告辞,回家去拜会父母。 而此时,崔暹也正前往大堂面见高欢。 崔暹与崔季舒同出博陵崔氏,是个中年文士,年纪虽然长于崔季舒,但却是小崔的侄儿。 高欢离开河北时,留高琛守后方,他数次握着崔暹的手,语重心长道: ‘大丈夫相知,岂在新旧。军事固然重大,留守责任也不轻,家弟年轻,办事不娴熟,后方的所有工作,统统托付给你了。’ 由此可见信重。 高澄本以为他还在叔父高琛麾下效力,却不知道高琛恰好被招至晋阳任职。 纵使是亲弟弟,在疑心病这一块,人称小高澄的高欢,又怎么会放心让高琛一人长久主持河北之事。 亲弟弟哪里比的上亲儿子,河北的重要性也不是河南能够比拟。 历史上高欢能够任由高澄十五岁出镇河北,那是因为他的能力得到高欢的认可,自身作为嫡长子,又是高氏毋庸置疑的继承人。 而随行来到晋阳的崔暹,立即被高欢招至自己麾下,因留守之功,担任大丞相府长史,位列幕僚之首。 崔暹迈入大堂,堂中只有高欢一人,行礼过后被高欢唤至身前。 高欢将信纸递给崔暹,不无得意地说道: “季伦且看,这是我家阿惠送来的家书。” 崔暹不明白高氏家书与他有什么关系,依旧恭敬地双手接了过来。 才一入眼,那丑陋的字迹就让他觉得难受,碍于高欢在场,也只能耐心看下去。 越看脸色越发凝重,他与小叔崔季舒常有书信往来,常常听他夸赞所跟随的恩主高澄。 对于高澄的事迹崔暹多有耳闻,自然知道不能以寻常少年看待,可今日见到信中所载,以寺庙之财,养关东之兵,用阳谋的手段解决兵为将有的局面,也不由赞叹称奇。 纵使有人不甘就范,且不说敢不敢反,谁又能驱动士卒? ‘高氏要为你们发饷,这是断我根基,你们快随我反了。’ 只怕等着发饷的将士们当场就会割了将领脑袋,再多领一笔赏钱。 又看到书信最后,高澄向高欢讨要自己,崔暹这才明白高欢为何要把这封密信给他看,只怕是存了让他南下辅佐高澄的打算。 崔暹将信纸递还高欢,他疑惑道: “高王,这计谋当真出自世子之手?若真如此,岂非天授英才。” “我家阿惠自小便有智谋,十岁起为孤谋事,从未有过错漏。” 高欢开怀大笑,此时的他就是一个为儿子骄傲的老父亲。 崔暹当即请命道: “仆愿南下辅佐世子,为高王去除私兵之患。” 由大丞相府长史调往高澄的大都督府,即使同样就任杨愔离去后的长史一职,在外人看来,也是被贬。 崔暹能够以大事为重,这让高欢很是欣慰。 他又一次握紧了崔暹的手,眼眶泛红道: “孤与季伦相处不长,但交心已久,若非阿惠年幼,孤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将你放去洛阳。 “季伦主动请缨,孤不忍违背你的心意,可孤没有了季伦,就像刘邦失去了萧何呀!” 说着说着,几滴热泪从眼角滑落。 崔暹伏地恳切道: “高王信重,仆感怀于心,崔暹,愿为高家世代赴汤蹈火,无论侍奉高王或是世子,必以一片诚心相报。” 高欢赶紧将崔暹扶起,拍着他的肩膀,含泪大声笑道: “季伦爱孤!季伦爱孤呀!” 也许是被高欢的情绪感染,崔暹一反往常正经的做派,伸手捋着高欢的长须,哽咽道: “可爱好老公,暹纵使身在洛阳,片刻也不敢忘怀。” 两人相对而泣,这一幕,不久前高澄与陈元康离别时,也曾发生。 世事就是这样,高欢抢走了高澄的陈元康,高澄同样索要了高欢喜爱的崔暹。 第二日清晨,段韶与被高欢任命为京畿大都督府长史的崔暹一起南下,同行之人除了随段韶北上的卫士以外,还有崔暹的家眷。 一行人出南门时,正值旭日东升。 纵使已经托人带去自己的思念,陈元康依旧在自己家中,面向南方,赞美他的太阳。 四月二十五,高澄正在自己位于尚书省的厢房中办公,崔季舒在旁协助处理政务。 一名段韶卫士前来报信,言说段韶已过河桥,不久就当入城,同时带来口信,称崔暹受任大都督府长史,将于段韶一同进城。 崔季舒闻言面色一白,他与崔暹关系密切是一回事,但崔暹受任长史,这让原本指望顶替杨愔的崔季舒如何能够接受。 论与高澄的亲疏,崔暹又如何比得过他,论辈分长幼,哪有侄子在叔叔前面的道理。 崔季舒的脸色变化也被高澄瞧在眼中。 他强忍喜意,屏退了众人,对崔季舒悔恨道: “遵彦外任,叔正年岁尚浅,我顾及旁人非议,这才将长史之位空悬,本打算等到处置寺院后,叔正新立功绩,再授予长史一职,以此堵住悠悠众口。 “不曾料到父王心中另有人选,此事都怪我,为何要畏惧人言,真应该早早为叔正授职。” 崔季舒当然不知道那封密信的内容,只以为是高欢一手安排,与高澄又有什么关系。 见高澄懊恼不已,崔季舒赶紧出言宽慰道: “世子无需自责,季舒未满二十,已经身居主薄高位,何敢再做他想,况且崔暹的才能,我素来知晓,世子能得他的辅佐,季舒高兴还来不及,又如何会心生怨望。” 高澄起身上前,握住崔季舒的手,感慨道: “众人之中,唯有叔正最是忠直,诚心待我,否则三人之中,长猷、遵彦被我相继外放,为何却独独留了叔正伴我左右。 “只恨我人微言轻,不能使叔正骤得高位,万般罪过皆在澄一人,叔正切不可因此事,伤了与崔暹的叔侄情谊。” 说罢,又对崔季舒道: “崔暹于我,只是外人,叔正才是我的人生知己。” 在崔季舒感动的目光中,高澄留他处理政务,自己则言称要去迎接段韶。 城北大夏门外,高澄才抵达不久,就望见了段韶等人的车队。 “子惠!子惠!” 隔了老远,段韶便挥手高呼。 “孝先!” 高澄呼喊着,骑着自己的黑马迎了上去。 两人离得近了,翻身下马,紧紧相拥,一番寒暄慰问后,段韶也将陈元康的话转达,高澄遥目北望,陈元康的面容在天边依稀可见。 回过神来,高澄快步上前与崔暹双手相握,激动地说道: “季伦呀!你可把我盼得好苦啊!” 第九十五章 永宁寺 高澄的热情并没有出乎崔暹预料,一切都有迹可循。 崔暹早就听说高澄曾与叔父高琛争夺自己,而这次又趁机向高欢讨要,说得上是处心积虑了。 这样的重视让崔暹百感交集,高家父子如此信重,这份恩情怎样才能偿还呀。 崔暹当即为高澄引见自己家眷,待看到崔暹之妻李氏,高澄深深瞧了李氏脖颈一眼,这才移开了目光。 倒不是看上了这个妇人,对于爱才的小高王来说,崔暹这样的能臣才是真正的绝色,他只是想起了李氏的下场。 崔暹死后,高洋前往崔府凭吊,询问李氏是否想念崔暹,李氏回答甚为想念,高洋为了成全李氏与崔暹相见,在灵堂一刀砍下她的首级,扔出墙外。 先后与崔暹家眷见礼,高澄瞥了一眼段韶,他终于记起一件事来。 段韶纳妾时,从不叫上自己观礼,这哪是表哥能做出来的事情。 高澄让崔暹暂回马车,自己骑马与段韶并行。 “孝先纳妾,为何从不邀我观礼?” 高澄抱怨道。 段韶却一脸无辜的敷衍道: “妻老妾丑,唯恐污了子惠的眼睛。” “你分明是听了旁人的污蔑,你我相识许久,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孝先一点也没感觉到吗!” 看到高澄似乎真的生气了,段韶只好笑道: “下次,下次一定为子惠引见家眷。” 高澄这才放过了他,一行人行至渤海王府,高澄放了段韶回去与妻妾温存,又让府中管事带崔暹家眷前往早已购置的宅院安置。 自己则与崔暹把臂同行,迈入府中。 厢房内,高澄与崔暹对坐,他一脸愁容道: “澄在洛阳辅政,职责紧要,幕府僚属或被父王招至晋阳,或外放州郡任职,少有助力,澄听闻季伦有识人之能,还请季伦为我举贤。” 崔暹在密信中已经知道高澄求贤的打算,一路南下,他早就思量好了人选,当即回答道: “自古举贤不避亲,暹有一族亲,名唤崔昂,出自博陵崔氏第二房,其人少好章句,颇综文词,及至年长,为人端直,沉深有志略,暹当为世子举荐。” 原主麾下三崔之一的崔昂,高澄当然知道,当初早在信都时便抛去过橄榄枝,奈何崔昂以闭门读书为由,婉拒了他。 那时候高欢仅三万步骑,而尔朱氏二十余万大军,且刚刚平定刘灵助之乱,声势正盛,旁人犹豫也是可以理解,因此,高澄并不记恨这段往事。 但相比较当时年仅十七岁,接到书信就义无反顾来投奔他的崔季舒,高下立判。 高澄把其中渊源告诉崔暹后,说道: “还请季伦为我再寄书信一封,招崔昂入洛阳辅佐。” 崔暹答应下来,夸赞道: “若知世子求贤之心恳切,四方贤士必然争相来投。” 高澄却摆手道: “实是因澄年幼,多需贤士辅佐,还请季伦继续为我举贤。” 崔暹于是又道: “河间鄚(河北任丘)人邢邵,以文采扬名北地,其人才思敏捷,博闻强记,曾翻看《汉书》,仅五日,就能背诵全篇八十万字,此人才高却不自傲,可为世子府僚,主管机密文书。” 高澄大为吃惊,五天背诵八十万字,如果不是作伪,这记忆力堪称过目不忘。 用来管理机密文书确实是最佳人选,若有征询,无需翻找,随口就能回答。 高澄执笔,在厢房的屏风上写下邢邵的名字。 屏风上面写了许多名字,排在首位的便是崔暹,甚至陈元康、杨愔、崔季舒这些人都在他的后头。 崔暹的目光终于被吸引到了屏风上,他神色有几分激动。 高澄见状,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又很快敛去,催促崔暹再为他举荐贤才。 崔暹收回目光,继续侃侃而谈道: “济阴冤句(山东菏泽)人温子昇,博学善文章,其文章深受伪梁萧衍的喜爱,曾言:‘曹植、陆机复生北地。’可为世子主笔文书。” 高澄闻言深思,温子昇只用来写文章是否屈才,以后派遣使团前往南梁,或可将他安插其中。 “我亦早闻温子昇之名,时年二十二岁,便在孝明帝选拔辞人担任御史的考核中,位列八千文士第一名。然而孝庄帝诛杀尔朱荣,其人为避祸,逃离洛阳,至今不知下落,季伦既为我举荐,可知他身在何处?” 崔暹自信道: “暹与温子昇常有通信,当为世子将他招来洛阳,今日所荐三人,俱是一时俊彦,还请世子信而用之。” 高澄再次握住崔暹的手,思考着历代举贤之人,最先想到的是荀彧,可最后被主君逼死,兆头不好,转而念及为刘邦举荐韩信的萧何。 他朗声笑道: “我得季伦,如获萧何,日后还请季伦尽心辅佐,我必诚心相待。” 崔暹一听这话,不由挺起了胸膛:高王父子都以萧何期我,莫非我真是高氏的萧何。 两人又是一番闲谈,高澄才将崔暹送出渤海王府,命人为他引路。 崔暹沿途脚步虚浮,整个人都觉得轻飘飘的,费了好大功夫才没有将得意之色展露。 高澄送走了崔暹,交代家仆将屏风收好。 他有五面屏风,上面都写有名字,只是为首之人分别是陈元康、杨愔、崔季舒、赵彦深、崔暹。 今天要与崔暹相见,便早早命心腹换上了对应的屏风,当然,若是幕僚齐至,他自会把屏风撤去。 吩咐完家仆,高澄转头就去了听望司。 既然有了高欢的许可,那也该收网了。 四月二十六日,清晨。 永宁寺僧众上过早课,纷纷去用膳食,餐食丰盛,有素有肉还有酒,一个吃饱了的胖僧人抹着嘴上的肥油,与同伴调笑起了南方和尚糟糕的处境。 南梁天子萧衍舍身佛寺的趣闻,自然让他们这些北方和尚也跟着面上有光,但正因为有这么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当天子,南方僧众可没他们舒适。 原来萧衍前段时间研习了一本《大般涅经》,看到经文中有一句‘戒杀生’,他深受启发,于是在前段时间颁布诏令,禁止全国僧众食用荤腥。 这下可苦了南方僧人,吃点肉食还要背着旁人,哪像他们这般洒脱。 呵!南方天子还能管得着他们北方和尚不成。 “宝慧,你若用过了早膳,便去城外田亩巡视,莫要在此喧哗。” 永宁寺主持嫌胖和尚吵闹,出言制止道。 那名叫做宝慧的胖和尚不敢耽搁,他素来负责巡视田亩,这可是一份肥差,在众僧羡慕的眼神下,宝慧和尚昂着脑袋走出了膳堂。 天下间没有比永宁寺更好的地方了,这是宝慧和尚的心声。 永宁寺由孝明帝之母胡太后于熙平元年(516年)所建,位于宫城前,阊阖门外,南一里御道西侧,四周权贵府邸环绕,平时参拜上香的可都是贵人。 寺内有僧房楼观一千余间,雕梁粉壁,极尽奢华。 但最值得称道的还是那一座高达九十丈的九层佛塔,佛塔之上又有十丈高的金刹,合计高达百丈,去地千尺,远在洛阳城外都能望见。 九层佛塔金碧辉煌,每层各有四面,每面三户六窗,用朱漆涂抹,扉上又有五行金铃,共有金铃五千四百枚。 金刹之上有宝瓶,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一十一重,周匝皆垂金铎。 各角同样悬有金铎,金铎大小有如陶器,合计有一百三十铎。 更别提寺中诸多金身玉像,也不知道修建时耗费多少民脂民膏。 永宁寺的建造者胡太后早已被尔朱荣溺死在黄河,但属于永宁寺僧人的荣光却依然璀璨生辉。 尔朱荣曾在永宁寺屯驻大军,随陈庆之北上的元灏也曾在此聚兵,尔朱兆更是将元子攸囚禁于寺中。 无论洛阳城头换插哪家旗帜,永宁寺的体面谁也夺不走。 宝慧和尚坐着马车,出东城东阳门,行了三十余里,才下马车。 双目所及,一望无际的平原田亩都是永宁寺的产业。 但这些可不是全部,永宁寺建寺一十七年以来,不止太后、天子赐田,更有他们僧人辛苦经营。 如何经营?自然是收纳信徒供奉、发放利钱、强占民田等等手段,作为方外之人,又不需要缴纳税赋,钱财积累又怎么会慢。 附近正在耕种的泥腿子们看见永宁寺的马车,纷纷来向宝慧和尚请安。 宝慧和尚和颜悦色与他们打着招呼,心底却在盘算这时候哪户人家只有妇人。 他将目光看向一个中年男子。 赵阿贵?不行,他那婆娘烈得很,上回便闹着要报官,受了佛爷的威胁才安生下来。 不过,能威胁一次,应该也能威胁第二次吧,反正这些妇人都不敢声张。 别的地方,庄园主苛待佃户,农人还能为他人耕种。 洛阳可不行,本就人多,田地更是紧张,整个村落都是永宁寺庇护的隐户,周围田亩也尽是庙里的产业。 正要去赵阿贵的家中普渡佛法,宝慧和尚突然瞥见一个年轻人。 一拍脑门,阿弥我个陀佛,这李四郎不是刚娶的亲么,佛渡有缘人,李四郎那新媳妇指不定就是有佛缘的。 宝慧和尚起了心思,懒得再搭理这群泥腿子,绕了一个大弯才往村落里去。 打着宣扬佛法的名义,宝慧和尚骗开了李四郎家的门,因为经常有巡视的和尚上门宣扬佛法,村里的妇人们见怪不怪,毕竟不少人都曾受过欺凌。 正如宝慧和尚所想,那李四郎的新媳妇一开始还烈得很,吵吵嚷嚷的,最后只是威胁要收回田亩,不给耕种,还不是乖乖就范。 宝慧和尚阐述佛法之后,念头通达,留下新媳妇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膝埋首哭泣。 自己则四处转悠了一圈,又收了附近几个村落的对佛祖的心意。 眼看到了正午,宝慧和尚这才驾了马车准备回城。 才进洛阳城,宝慧和尚立马老实了,放缓速度,唯恐冲撞了贵人。 可怪异的是,许多人对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这让宝慧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 沿途更有许多和尚往来奔波,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宝慧和尚驾着马车回到永宁寺外,正好遇见一群武僧提着棍子出门。 “你们这是去做甚?” 宝慧和尚拉住交好的武僧问道。 那武僧气愤道: “宝慧你不知道,现在洛阳城里到处都是流言抹黑僧人,居然说我们藏污纳垢、大牟私利!” 宝慧和尚勃然大怒: “我等诚心礼佛,是谁这般无耻,居然往我们方外之人身上泼脏水!” “除了那群道士还能有谁,有好些师兄弟都看见了,就是一群道士在散播谣言,为了与我们争夺香客,居然出言抹黑,行事这般下作,着实可恨,我不跟你说了,现在就要与师兄弟们拆了那些道观。” 那人说了几句扭头便走。 宝慧和尚一听是道士在挑事,立刻火冒三丈,当年就是崇信道教的崔浩从中挑拨,才唆使太武帝杀了不知道多少佛门兄弟姊妹。 更别提这些年争抢香火积累下的仇怨。 宝慧和尚气冲冲地撸起了袖子前去助阵。 听望司。 高澄伸了个懒腰,他在大堂里坐了小半天等候消息,纵使有赵彦深、崔季舒陪伴,还是无聊得很。 “世子,动了!各处都有僧人围堵道观!” 张师齐闯了进来,欣喜道。 他因为刻碑有功,被高澄升职,提拔为记室参军,留在身边,记录自己言行。 高澄闻言精神一振,他问道: “有多少人参与?” 张师齐赶紧答道: “全洛阳的寺庙都有武僧出动,人数太多,探子们没数得过来。” 高澄立即对崔季舒道: “你领十名侍卫速往城外大营,即刻传令段韶、尧雄两人各领部曲入洛阳平息骚乱,凡是参与之人,无论佛、道,悉数搜捕。” 崔季舒不敢耽搁,马上出门点了十名侍卫随他打马直奔京畿大营。 京畿大军各部昨日已经被紧急召集回营。 段韶、尧雄早就在营中等候消息,而斛律光、慕容绍宗等人也各有自己的任务。 第九十六章 抓捕 高澄的计策并不复杂,就是让一群听望司探子装作道士,四处宣讲和尚的丑事。 真正起到作用的,还是佛道两家日积月累的矛盾。 高澄也没有把假扮道士的听望司探子们招回来,反正洛阳城里僧多道少,干脆让他们助道士们一臂之力。 还能伺机拱火,有他们挑拨,两伙人很容易打起来。 高澄的目的很明确,先将那群武僧给抓了,剪除佛教的反抗力量。 想来那群武僧也不会为了斗殴的罪名而反抗,那点小事能关多久呀。 此时,城中各处道观都被僧人给堵住了,提着棍子扬言讨要说法。 道士们也不甘示弱,护住了观门与和尚对峙。 洛阳又掀起一股动乱,但与上次不同,民众们都没带怕的,更是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城里要是少了闲人,高欢、高澄两父子好寡妇的传闻,又怎么会传得人尽皆知。 和尚与道士相互谩骂,时不时还会诵上一句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围观的人群发出哄笑,怂恿着让他们快点动手。 正相持呢,哪知道几个道士将手中木棍扔了出去,砸向僧群。 眼看木棍飞来,和尚纷纷躲闪,但还是有人脑袋上面挨了一棍。 僧人们这下可不干了,你们人少还敢这么勇?纷纷挥舞着木棍冲向道观。 众道士见他们来势汹汹,也不敢退,今天退了,让这群和尚砸了道观,往后在洛阳还怎么抬得起头。 两方棍棒交接,喝骂声、叫痛声此起彼伏,场面乱作一团。 宝慧和尚也跟在人群之中,他一边暗骂牛鼻子欺人太甚,挑事的是道士,最先动手的还是道士,简直不把他们洛阳数万僧众放在眼里。 一边又在寻找那几个最先动手的道士,却怎么也见不到身影。 “呸!敢惹不敢扛,定然是已经逃了。” 宝慧和尚于是不再寻找,跟随众武僧与道士物理交涉。 这一幕在洛阳各处道观前都有上演,而那群惹事的道士,正是听望司探子假扮。 被围堵的道士无从查证他们的身份,自以为是别的道观前来助阵的道门兄弟。 和尚道士打得热闹,围观民众也看得起劲,正鼓掌叫好时,远远地,马蹄声与奔跑地脚步声传来。 在和尚道士以及围观民众们诧异的目光下,段韶大声喊道: “奉京畿大都督、渤海王世子之命,京畿军平定城中骚乱,参与斗殴者统统抓捕,反抗者、逃窜者就地格杀!” 军令一下,麾下三千鲜卑步骑与两千州郡辅兵四散开来。 一听说逃窜者就地格杀,别说是和尚道士,就连看热闹的人都不敢动弹,生怕自己被误杀了。 正如之前所说,斗殴能被关上几天,和尚道士们哪愿意为了这点罪名,冒着丧命的风险逃跑。 一个个放下手中的棍子,乖巧得很。 段韶负责城北,而尧雄所部五千人则主持城南。 两人四处分派部众,待城中骚乱彻底平息,统计过后,送往听望司府衙,高澄才知道今日抓捕了僧人三千余人,道士也有千余。 高澄依然不满足,城中数万和尚,只抓了三千多人,这哪够。 于是又用到了假扮道士的听望司探子。 段韶、尧雄各押了一批假道士,言说有参与骚乱的僧人逃脱,需要上门辨认。 凡是身材壮硕的僧人都被假道士们一一指出。 这些人大声喊冤,寺里也有僧人作证,他们并未出寺。 “我等受了世子之命,彻查此事,真假虚实自有世子明察秋毫,不如让我将他们带走,纵使受了委屈,左右不过是被关几日。” 段韶麾下一名军主向长秋寺主持说道。 长秋寺主持仔细一想,也对,转而安抚了众僧,任由那名军主抓走了数十名僧人。 于是又有数十名僧人被押去了永宁寺,才进庙门就被绑了。 原来洛阳城里没那么多牢房关押,永宁寺却有屋舍千余间,高澄亲自登门,请主持腾出地方,让他们暂居别的寺庙。 永宁寺主持一听僧众们不是被关进大牢,倒也放心不少,虽然高澄说是商量,实则没有他拒绝的余地,只好带领永宁寺其余僧众迁往附近寺庙。 临行前,又被几个假道士指认壮硕僧侣,还是那番说辞,永宁寺主持只能选择将那群僧人留下。 就这么一个法子,永宁寺寺内居然关押了僧人一万有余。 不将佛教的反抗力量控制住,谨慎如小高王又怎么会直接下手,如今计策得逞。 高澄也开始了规划中的第二步,他派遣段韶、尧雄两人领部曲屯驻永宁寺,看守被囚僧众。 又特意要来了田亩登记的书册,将寺庙田亩按区域,划分成十五片,分别写在纸上。 这时候天色将黑,洛阳各处城门也已经落下,趁着城内城外消息断绝的时候,他命崔季舒带着这十五张纸前往斛律光与慕容绍宗军中传令。 崔季舒扬起手中的令符叫开了城门,由侍卫护送,径直去往大营。 “斛律将军、慕容将军,世子有令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崔季舒喘着粗气说道,又命侍卫将纸张分发给被招来的十五位军主。 斛律光大喝道: “你等按照纸上所写,前往寺院占据的田亩周边,调查僧人恶举,世子有令,谁若敢借此机会欺凌百姓,定斩不饶。” 慕容绍宗同样对众军主说道: “谁负责的地方出了乱子,我直接问罪军主,你们都与麾下武夫说清楚了,莫到时候毁了你等前程!” 崔季舒作为高澄使者,上前一锤定音道: “世子有言,今夜之事,一伍劫掠杀一伍、一军劫掠杀一军、全军劫掠,将往晋阳请高王领二十万大军南下,你等告诉部众,将此事办好了,世子自有赏赐发下。” 经过襄阳之战,高澄哪还不了解这群州郡兵是个什么德性,让他们趁夜调查,难保不会趁机抢夺。 郑全跟随众人大声应诺,他是高澄直属的七名军主之一,早先是听望司探子,被裹挟南下当了叛军幢将,刺杀斛斯椿后,被高澄升为军主,调入京畿军中。 各军军主向三人告退,回到自己营地,先与麾下众人强调纪律,再由军中文吏按照纸张所记载的区域引路。 十五条长长的火龙由京畿大营向四周延伸。 行至地方,火把照耀下,郑全再次重申道: “天下人皆知世子爱民,今日所为,便是要为民做主,谁敢借机欺凌百姓,就是在打世子的脸,这会是个什么下场,你们可明白!” 众人齐声答道: “明白!” “好!你等好生为世子办事,世子富有四海,又怎会吝啬财物赏赐。” 郑全说罢,当即在随军文吏的帮助下分配任务。 分配完毕,一声令下,全军四散开来。 郑全自己领了一幢百人直扑最近的村子。 “不好了!来官兵了!大家快逃!” 村落夜晚的宁静打破,泥洼的小道上,有人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呼喊。 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烛光,男人们披着衣服出门,远远望见许多火把,赶紧回屋拉着父母妻儿要逃。 李四郎、赵阿贵等人就在其中,这就是宝慧和尚白天光顾过的村子。 他们并非是因为隐户而要逃跑,这么晚,官兵直奔他们村子,肯定是来劫掠。 郑全眼见村民要跑,当即命令麾下一百人随他高呼: “你们莫要害怕,渤海王世子有令,彻查僧众不法之事,为你们主持公道,将僧众定罪后,再为你们分配田亩。” 村民们听见喊声,脚步放慢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疑不定。 这时候有曾经进过城的人站了出来: “我听说渤海王世子是个好人,他四处为人分配田亩,也许现在轮到我们了!” 一听这话,众人停下脚步,望着越来越近的光亮,心中难免期待。 高澄之前分田,主要是将无主之地重新分配,恢复地方生产,可洛阳周边又哪来的无主之地。 郑全终于赶上了这群扶老携幼的村民,道路破烂,天色又黑,他也不敢打马疾驰。 村民们的脸上还带着些惊慌,唯恐这些官兵是在哄骗。 “你们不用害怕,我等隶属世子麾下京畿营,是来为你们主持公道的,你们之中谁是村长?” 郑全安抚一番,便寻找村中主事之人。 一个老者拄着拐杖地走了出来: “这位军爷,老朽就是。” 老者颤巍巍地就要行礼,郑全赶紧上前扶住,他尽量将语气放平和,说道: “洛阳僧众多行不法,世子决心惩处,若是有僧众曾欺凌过你们,尽管直言,世子必会为你等做主,到时候没收寺庙田亩再为你等分配。” 老者激动地说不出言语,李四郎闻言拉着妻子的手伏拜哭泣道: “永宁寺僧人欺压我等日久,僧人宝慧今日还欺辱了我的妻子,还请军爷为我做主。” 原来李四郎耕作完,还没到家门,就听见了一些风言风语,李四郎虽然愤怒,碍于要靠着给永宁寺耕种才能有口饭吃,只好忍气吞声。 如今听说是渤海王世子要惩处僧人,哪还忍得住那口恶气。 有了李四郎夫妇开头,包括赵阿贵等人,凡是受了永宁寺僧人欺辱的,争相哭诉。 郑全问清了所有事,不只是他,随行众人义愤填膺,这些僧人不事生产,坐享其成也就罢了,行事居然如此龌龊不堪。 本打算让无关人等回去歇息,自己带着受害者回营,哪知道不止是妇人受辱,还有强占民田、发放利钱等事,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村上下几乎全都受过欺凌。 郑全只能好生安抚宽慰,从中挑选一批受害最深的人带回大营。 等郑全回到京畿大营,这才发现营中一时人满为患。 也许是听了这群隐户悲惨的遭遇,今夜出动的京畿兵们军纪居然出奇的好,没有人将自己的脑袋交出去严正军法。 军中文吏整夜都在记载隐户们的所受的迫害,崔季舒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带着侍卫出营。 又一次凭借令符叫开了洛阳城门,他顾不得夜色已深,直奔渤海王府。 高澄没有梦中杀人的习惯,值夜的侍卫与奴仆也敢于敲门唤他。 其实高澄并未安睡,独居一屋的他担心州郡兵的军纪,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是整个计划他最不放心的一点。 高敖曹还在南荆州屯驻,麾下战斗力最值得信任的当然是段韶、尧雄两部,他们共有六千战兵,四千辅兵。 洛阳城才是重中之重,高澄自然会选择将段韶、尧雄调进城里看押僧众,让州郡兵前去调查。 此时听说崔季舒求见,只以为是那群州郡兵惹出了大乱子。 高澄快步前往迎接,临走还不忘让亲近家奴将属于崔季舒的屏帐摆去厢房。 “可是士卒劫掠酿成了祸事?” 高澄还没出府门,只是望见了崔季舒,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崔季舒赶紧解释,高澄也随之放下心来。 两人前去厢房,早就有家奴点好了蜡烛。 崔季舒每次看见这面屏帐,总要从自己名字开始扫视,这让他有一种满足感。 但今天他却没有再去看,而是直接与高澄诉说起僧众们所行之事。 “这佛门根本就不是清净地,尽是些腌臜不堪的卑贱之人!” 崔季舒恨声道。 高澄同样听得血压飙升,但他还是劝说道: “叔正不可以偏概全,这世上还是有不少僧人恪守佛家戒律,我们要做的就是为佛祖除去污垢,顺带收回不义之财。” 这般说着,一股正义感油然而生。 “奈何世子仁善,不愿杀人示威。” 崔季舒愤恨道。 高澄看着眼前这位愤怒青年,不由笑道: “我是不愿学太武帝滥杀无辜,但何曾说过不会杀人,叔正放心,为恶甚重之人我一定不会放过,若是叔正愿意,到时候就由你来监斩。” “就算世子不说,仆也要请命监斩。” 崔季舒兴奋道。 两人放声大笑,高澄看向夜空,等着清晨的到来。 而崔季舒也终于一如往常的把目光地放在了屏帐之上,自我满足。 第九十七章 审办 四月二十七日,又是一个清晨,还没到开城门的时候,洛阳城东建春门,却在高澄的令符下悄然而开。 高澄受任京畿大都督,统管禁军之外洛阳及周边所有军事,洛阳各处城门同样归属于他的管辖。 年轻戍卒惊愕地看着城外衣衫褴褛的贫民,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全头尾。 贫民们在京畿兵的组织下,有序涌入城中,直奔宫城方向。 “这究竟有多少人呀,难道附近起了兵戈,都进城避祸来了?” 年轻戍卒疑惑道。 “瞎说什么!世子刚刚才平定了三荆,杀得陈庆之不敢北望,城外有京畿兵三万屯驻,更不会有盗匪为祸,如今大魏升平,洛阳哪会起什么兵戈。” 看守建春门的校官训斥道。 年轻戍卒连忙闭口不言。 李四郎牵着妻子紧随人流,身前是同村的赵阿贵夫妇。 昨晚在京畿大营里胆战心惊的过了一夜,天还没亮就被唤起,有将军让他们进城去宫城前哭冤。 李四郎等人终于相信真是渤海王世子要为他们主持公道,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踏上了鸣冤之路。 侍中高隆之搂着小妾睡得正香,得益于小高王体谅,洛阳朝廷早就没了早朝这档子事。 毕竟对于高澄来说,耽误睡眠影响他长身高。 更重要的是少让大臣与天子接触,反正事务都是由他代为处理。 喧哗声将他惊醒,高隆之怒不可遏,唤来府中管事询问缘由。 “家主,这都是景明寺的僧人在吵闹,听说宫门前有万人同哭,向天子鸣冤。” 管事解释道。 高隆之、李元忠等人包括已经被调走的高乾,府邸都紧邻景明寺。 景明寺僧人得知民众哭冤的消息,喧哗起来,才把高隆之惊醒。 一听这话,高隆之睡意全无,他知道这肯定是出自高澄的手笔,连忙换了衣服亲往查看。 高隆之到的时候,御道上被看热闹的洛阳民众挤得水泄不通,有家仆开道,他才得以穿过人群。 放眼望去阊阖外跪满了拖家带口的贫民,看数量,真有上万人,齐声哭喊,声势震天。 围观的人群中不时有人窃窃私语,某某大官的妻子趁其外出,与僧人私通,又有某某权贵的小妾去寺庙上香还愿的时候,在沙门淫乱。 这些人也不指名道姓,只是以贵人代指,这让素来崇信佛教的高隆之脸色惨白,他府上可多有僧人登门,家眷也常去寺庙。 明知道那些人可能是高澄安排在人群中拱火的探子,高隆之还是匆匆忙忙赶回家去。 沿途看见不少同僚,一脸的担忧与焦急。 洛阳城中崇信佛教的权贵官员可不在少数。 回了家,高隆之招来妻妾,愤怒地质问道: “你们之中可有人与妖僧私通!” 这种事情纵使有过,又哪敢承认。 “阿郎又是在哪里听了风言风语,前番我等险先死在高乾、李元忠之手,这才请了僧众上门祈福,阿郎也是知道的呀。” 妻子立马叫屈起来。 其余妾室也争相附和,跟随妻子埋怨高隆之自己留在宫城,不顾她们的死活。 高隆之呐呐不能言,平素你们可没这么同心呀! 不过事关名节,他倒也能理解,况且当日之事,是自己对不住妻妾,让她们受了委屈。 如今被抓了话柄,高隆之也蔫了。 袖袍一甩,愤然出门,又往宫城去。 这些妖僧多有不法,我高隆之纵使诚心礼佛,但更爱这天下黎民百姓,定要启奏天子,严惩佛门败类。 一出府门,又遇见许多愤愤不平的同僚。 众人眼神相交,尽皆明白各自的心思。 今日洛阳的权贵们,都要秉公直言,齐心为贫苦百姓做主,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元善见听见宫城外的嘈杂,只以为是高澄带兵要来杀他,慌忙跑去高皇后寝宫,如惊弓之鸟一般缩在高皇后的怀里: “世子要杀朕,还请皇后念在夫妻情分救朕性命。” “陛下莫怕,阿兄说过,只要你我恩爱相敬,他不会难为你的。” 十二岁的高皇后抚着十岁的元善见后背,安慰道。 她相信自己的兄长不会欺骗她。 寝宫外有探听消息的宦官跑了回来。 “陛下!陛下!” 听见熟悉的喊声,元善见转头喝问道: “究竟出了什么事?” 宦官喘了一口粗气,连忙解释道: “没有出乱子,是宫城前有许多受了僧人欺凌的百姓前来哭冤,请求陛下主持公道。” 元善见提着的心终于落下,他赶紧从高皇后怀中起身,长舒一口气,整理了帝王仪表,径直出门,都不带回头看高皇后一眼。 高皇后坐在榻上摇头叹息,对于这个既是夫君,又似弟弟的人的做法,高皇后并不责怪,他还小,也许长大些就好了。 宫外不止有民众鸣冤,更有朝臣求见。 元善见下令诏朝臣入内,众人在明光殿叩拜天子后,高隆之当即启奏道: “如今宫门外群情汹涌,还请陛下下令彻查此事。”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附和,元善见自然不会拂了众人之意,询问道: “何人可担此重任?” 司马子如出列回禀道: “此事牵连甚广,非京畿大都督、侍中高澄不能担此重任。” 此话一出,又引来一片附和之声,元善见赶紧命宫人往渤海王府传旨。 侍中李元忠又建言道: “兹事体大,臣请由赵郡王与营构监高侍中为从审。” 赵郡王元谌胆小懦弱,而营构监高侍中正是高隆之。 元善见自无不可,他对这件事并不关心。 天使来到渤海王府,高澄跪拜迎旨,宫人却不敢受,还是在高澄的要求下才战战兢兢把内容读完。 也不能怪这些宫人没有胆魄,有胆魄的早在三年前都随元子攸被尔朱氏杀尽了。 高澄接过旨意,颇有些为难道: “国朝素来推崇佛教,今日治罪方外之人,恐遭天下非议。” 幕僚们一早就聚在高澄府中,赵彦深劝慰道: “妖僧无道,致使百姓蒙难,世子奉命行事,天下人又怎会妄加指责。” 他出身贫寒,本就厌恶不劳而获之人,更别提僧众那些让人不耻的行径。 崔季舒又慢了一步,但他还是积极出言道: “世子身负众望,还请莫要推辞,辜负了百姓的期盼。” 新近投效的崔暹还不适应小高王的节奏,职位最高,反而落到了最后,他开口说道: “世子受天子之命,还佛门清净,于佛家而言,可是一件大功德,还请世子切勿存疑。” 眼见麾下幕僚都在劝说,高澄长叹一声: “也罢!既然是天子下诏,澄便做一回恶人,定要将佛门污垢一扫而尽。” 说罢,看向宫人继续道: “劳请天使回禀陛下,澄谨遵天命。” 宫人赶紧应是,回宫城复命。 “叔正。” 高澄呼唤崔季舒道: “再劳你跑一趟京畿大营,命斛律明月、慕容绍宗率军入城。” 段韶、尧雄麾下一万人需要屯驻永宁寺,看押一万余健壮僧众,只能调用城外大营的一万五千人。 崔季舒应命而去,这两天跑了好几趟,他早就轻车熟路了。 高澄又命赵彦深组织鸣冤之人往景明寺汇聚,他要在那座大寺开堂审理。 景明寺是洛阳又一座大寺,由孝文帝之子、孝明帝之父宣武皇帝元恪所立。 位于宣阳门御道东侧,其寺有屋舍千余间,其内金碧辉煌,体面不输永宁寺。 高澄在侍卫的护卫下,抵达景明寺不久,鸣冤的民众便在赵彦深与两名从审高隆之、元谌的带领下前来拜见。 三名审官相互见礼,景明寺正殿已经被改设为衙门大堂,高澄坐于主座,高隆之、元谌分居两侧。 原告们按照村落划分,分批进殿诉说冤屈,不时有被告或从永宁寺提来,或由入城的京畿兵往寺庙拿人。 永宁寺守卫森严,两万余僧人被紧紧绑住,严密看守。 没有了武僧护寺,哪怕高澄四处抓人,各寺僧众也不敢反抗。 元谌是个有眼力见的,否则李元忠也不会把他推上来,作为宗室代表,他全程昏昏欲睡。 若不是还时不时敷衍几句高澄的提问,真以为他在修闭口禅。 高澄审案倒也简单,调查取证大可不必,上万人的委屈,若要一件件查实,今年只怕也不用干别的事了。 凡是能被受害者指认姓名者,闻听他们的事迹,若是为祸甚重,直接押置在景明寺东侧,为祸较轻之人则押置在景明寺西侧。 不久终于轮到了李四郎他们村子陈诉冤情。 高澄听说他们的遭遇怒不可遏,谁不知道小高王最尊重妇女意愿,迎娶尔朱英娥之前,自己还要入宫询问她是否愿意。 由村民提供姓名,包括宝慧和尚在内,曾经祸害村子的永宁寺十二名僧人被押来受审。 “你等身为佛门中人,却行此卑鄙龌龊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意将他们押往景明寺东厢,赵郡王、高侍中,两位以为如何?” 高隆之联想起自己可能的遭遇,同样愤怒,他闻言立即赞同。 元谌好似大梦方醒,半眯着眼睛,点头道: “当如世子所言。” 宝慧和尚等人不知道押往东厢是什么意思,可看高澄、高隆之发怒,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去处,连声大呼冤枉。 “世子怎可草菅人命,单凭这些贱民污蔑,就要处置我等。” 宝慧和尚喊得最响亮。 倒把高澄惹恼了,他又不清楚北方和尚可以吃肉,只以为佛门戒律就是要人吃素,瞧他吃得肥头大耳,一看就不是个守戒的模样。 先前又有多人指控他的恶事,高澄心中火起,咆哮道: “来人,将我把这宝慧和尚拖出去打一百棍!不!两百棍!给我活活打死他!” 这一下整个大殿都安静了,其余僧众被绑去东厢听候发落,只有宝慧和尚大声喊着饶命,却被侍卫拖走,留下一地尿骚味。 高澄捂着鼻子,让人提水过来冲洗。 又宽慰李四郎等人道: “你们先回去好生待着,事后户部会主持登记户口,再为你等授田,你们需按时缴纳赋税,如今朝政清明,你等不可再做隐户。” 一如之前的百姓,李四郎等人感激高澄恩德,争相叩拜。 元谌观摩了许久,心中对高澄的手段佩服万分,大家伙都知道是由高澄在幕后主导,否则怎么可能聚集起这么多鸣冤之人。 处置僧众,得了民心,估计寺庙的产业也要归他所有,而恶名却由天子背着,满朝公卿都能作证,是天子向在家休沐的高澄下令,由他审办此事。 孝庄帝杀死尔朱荣,尔朱氏后继无人,但高欢却有高澄这么一个儿子,只怕大魏的基业真要完了。 元谌可没有兴复魏室的雄心,他又不是孝文帝的子孙,身为孝文帝之父献文帝拓跋弘的孙子,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指定是看不到高氏代魏的时候,安安稳稳多活几年不好吗。 一批又一批的民众诉苦,一个接一个的僧人被押至东西两侧。 及至天色将黑,高澄才把事情审理完,而景明寺东西两侧也被塞满了人。 寺外还趴了一具死尸,脊背都被打烂了,正是宝慧和尚。 高澄命人清点,得到东厢罪大恶极之人共有两千余人,西厢罪责较轻之人也有一万之众。 他立即与元谌、高隆之联名把结果呈送天子,请求将罪大恶极之人处斩,罪不至死者充作苦役,与永宁寺里剩余的武僧送去挖矿。 同时又命人唤来洛阳大小寺庙的主持,厉声叱骂。 洛阳一千三百六十七所寺庙,被唤来的主持如今只有僧尼六百余人,其余人都在东西两厢等候发落。 面对高澄的叱责,六百余主持唯唯诺诺,谁也没有勇气直面小高王的怒火。 高澄骂了一阵,也累了,冷对众僧尼道: “你等需好生看管好僧众,再有此等恶事,我绝不饶恕!” 众僧尼纷纷叩首,只以为此事到此为止,被抓了这么多僧众,足以平息小高王的怒火。 他们却不知道这还只是前戏。 第九十八章 收没 高澄很快接到了元善见的回旨,一切依照他的处置办理。 而有关僧人爆炸性的丑闻,也成了今天洛阳城热度最高的趣闻,众人纷纷议论哪家贵妇常去寺庙,哪户权贵又常有僧人登门。 似乎凡是与僧人有过交集的贵妇都不干净。 这一天,无数权贵女眷寻死觅活,嚷嚷着要以死自证清白,所幸暂时还没有命案发生。 被弄得家宅不宁的权贵们越发憎恨起了那群僧人。 这种事情压根解释不清,处子还能找个稳婆验身,这些妻妾又怎么能够证明清白。 就是一笔糊涂账,高澄也明白这一点,只问民众冤屈。 与贵妇有染的僧人,自有那些苦主报复。 四月二十八日,也就是第二天,关于获罪僧众的处置公告贴满了洛阳城大街小巷。 正午,两千余名僧人将被押往阊阖门处斩,由崔季舒亲自监斩,而在此之前,洛阳又有流言传播。 “你们听说了吗?这世上的佛法分为大乘、小乘。” “什么大乘、小乘?我从未听过。” “据说如今的僧人研习的就是小乘佛法,不能够修持自身,才做出这般多的丑事,若是修了大乘佛法,又怎会污了佛门清净。” “大乘佛法真有这般精妙?那该在何处求得?” “我听闻后汉时,有两名僧人以白马驮经自外邦而来,才有了中土的佛教,要寻大乘佛法,只怕要往外邦一行。” 这些流言很快传入了洛阳僧众耳中。 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正午,崔季舒受命在宫城前阊阖门外监斩。 两千多颗锃亮的头颅落地,围观的人群纷纷叫好,而洛阳僧众噤若寒蝉,只能任由大乘、小乘之说流传。 同时接近两万名被关押的僧众,也将分批押赴各地矿场,为大魏的兴盛发光发热。 其实高澄哪懂什么佛法,他就是小时候看《西游记》,知道唐三藏求取大乘佛法的事迹,至于大乘佛法、小乘佛法的区别,他哪知道那么多。 流言愈演愈烈,甚至都传进了渤海王府,高澄再次招来洛阳各寺剩余的六百余名主持。 “我听闻世间佛法有大乘、小乘之分,你等谁人可为我讲解?” 僧尼们两眼一抹黑,这时候离玄奘西行还有九十四年,谁知道大乘佛法是什么。 高澄看他们这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等身为僧众,自该一心钻研佛法,却连大乘佛法都不能为我讲解,你们平日里究竟在干些什么!” 僧尼们尽皆叩拜请罪,实在是早先时候两千余颗首级落地,给予的冲击太大,生怕自己惹恼了这位世子,把自己的脑袋也给丢了。 高澄也不为难他们,只是命侍卫出府寻找有谁知道大乘佛法下落。 不久带回一人。 高澄问道: “你知道大乘佛法在何处?” 那人恭谨道: “小人听闻建阳里宗圣寺内就藏有大乘佛法。” 高澄闻言大喜,问向众僧尼道: “宗圣寺主持何在?” 没有人回答,回来复命的崔季舒提醒道: “宗圣寺主持为恶甚多,已于阖门外处斩。” 高澄这才恍然大悟,当即召集屯驻在永宁寺的段韶、尧雄所部,携带着六百余名寺庙主持前往建阳里宗圣寺。 在高澄所建学舍就读的徐骞刚刚放学,还没到家,就看见数不清的士卒涌入自家所在的建阳里。 徐骞心里担忧,快步跑回家中,娘亲在道旁观望,这支队伍并未扰民径直前往宗圣寺。 “骞儿,我刚刚望见了渤海王世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徐骞将娘亲扶进屋中,说道: “那些僧人多行不法,定然是宗圣寺藏污纳垢,世子亲往搜查。” 徐母闻言懊悔道: “早知道那些僧人这般作为,为娘真不该将你阿爷的抚恤捐献给寺院。” 徐骞知道母亲崇信佛教,将抚恤捐献,也是希望能让佛祖庇佑自己母子以及父亲的亡魂,他安慰道: “僧人污秽,但阿母的心意佛祖自是知晓的。” 徐母这才叹了一口气,问道: “骞儿,你可知道什么是大乘佛法?你是读书的,懂得肯定多,为娘听人说这世上还有大乘佛法,远比小乘佛法精妙,你能跟我说说吗?” 徐骞一直在校舍读书根本就没听见这种传闻,只能如实道: “学舍里的先生教我们认字,教我们计算数额,不曾教过佛法。” 徐母闻言倒不失望,她笑道: “也对,我家骞儿读书可不是为了做僧人,又哪会去学佛法。” 而宗圣寺内,高澄带兵闯入,庙中僧人都被搜集到了正殿外。 高澄问向众僧: “我听闻你们寺中藏有大乘佛法,何不速速为我取来,造福天下。” 众僧相互观望,因为主持被杀,临时主事之人不得已出列回答道: “启禀世子,老僧在宗圣寺修行三十余年,不曾听说过寺内藏有大乘佛法。” 高澄却不信,他对着带来的六百余名主持冷哼道: “我早就听闻你们僧人一贯敝帚自珍,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同行的主持们有与老僧相识之人赶忙劝说,让他快点将大乘佛法拿出来。 老僧有苦难言,他们真没藏有什么大乘佛法,当即让庙中僧人将藏经阁中的经书尽数搬出,众主持一一辨认,确实没有所谓大乘真经。 高澄却不信,非要让自己麾下士卒大索寺庙,一番寻找确实没有大乘佛经,但意外搜出了许多兵刃甲胄。 “昔日太武帝就因庙宇私藏兵械而屠戮沙门,你们居然还敢行此恶事,莫非是因当年之事,记恨国朝,意图造反!” 高澄趁机发难。 各寺主持与宗圣寺僧众都已经反应过来,这分明是高澄在设局。 就在老僧两眼一抹黑将要昏倒之际,随行的崔季舒进言道: “仆以为此事或许是前任主持所为,与如今的僧众无关。” 眼见高澄闻言颔首,老僧这才缓过气来。 可崔暹却黑着脸道: “即使是前任主持所为,世子也应该彻查城中寺庙,看其中是否藏有兵械。” 众僧的心再次提了起来,纷纷跪地叩首求饶,这种事情要栽赃可太容易了。 高澄不管,下令士卒将众僧看管起来,再调派军队大索全城寺庙。 他之所以提前将六百名主持控制,就是为了防止有人组织僧众反抗。 包括高隆之新建的那些寺庙在内,共有百余所发现庙中藏有兵械,所幸全是缺了主持的庙宇,倒也没有殃及无辜。 高澄立即委托侍中高隆之将这一情况禀报天子,不管元善见是什么想法,侍中高隆之都请来了圣旨。 元善见历数僧人罪行,言称是没有大乘佛法修持自身所致,下令裁撤关东各处寺院,勒令僧人还俗,直至大乘佛法传入。 又命高澄选拔高僧,西行求取大乘真经。 高澄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为僧众上表求情,请求允许设置少量寺庙,控制僧众数量,禁止私自剃度,设置度牒司考核发放凭证。 不久高隆之又为高澄带来第二道圣旨,一切依照高澄所言。 高澄得了旨意,立即着手开展此事。 洛阳现今有寺庙一千三百余所,高澄大笔一挥,决定抹去零头,只留十二所僧寺,一所尼寺。 而包括永宁寺、景明寺等大寺更不可能留下,高澄悉数裁撤,打算用来屯驻京畿兵。 这些大寺都设有校场,也不愁没有操演的地方。 把军队放置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让高澄更有安全感。 而对于地方寺庙,高澄同样一刀砍,每县仅能设置僧寺一座,每州设置尼寺一所。 按照高澄的本心,让她们生育子嗣,繁衍人口难道不好吗。 可总有许多老尼姑,没有家眷,又不能生育,纵使强行婚配给鳏夫,也讨不到什么好脸色。 设立尼姑庵就是让她们能有个地方养老,往后肯定不会再颁发度牒给年轻女子,大好年华用来诵经念佛岂不可惜。 要想当尼姑?可以,六十岁以后再说。 至于僧人谁要还俗、谁又能继续诵经念佛,小高王可没有搞佛学考试的兴趣。 他直接按照年纪来划分,六十以上者,高澄就赐予度牒,让他们继续当和尚,小高王再不当人,也不好意思强迫六十岁的老僧去田里耕种,为他缴纳赋税。 原则上每座寺庙僧人不能超过八十人,在年老僧众把位置空缺出来前,绝不发放僧碟,坚持一个僧位一份僧碟的原则,绝不动摇。 当然,以上这些都与洛阳瑶光寺无关,瑶光寺虽是一座尼寺,却不在留存的洛阳十三僧尼寺庙之中,也不在裁撤之列。 这是因为瑶光寺有它的特殊性,由宣武帝元恪所建,孝文废皇后冯氏、宣武皇后高氏、孝明皇后胡氏,还有大量的妃嫔、贵妇人,先后在此寺出家。 就实质而言,这其实就是一座后妃疗养院,前朝妃子都在此间修行。 尔朱英娥若不是尔朱荣之女,只怕也早就进了瑶光寺诵经念佛。 真要将瑶光寺裁撤,逼迫这些妇人改嫁,天下舆论汹汹,只怕会引起公愤。 高澄有意将瑶光寺以外,洛阳还俗尼姑们与京畿将士婚配,打算找个时间让未婚的士卒来一次大规模相亲。 与此同时,高澄也在盘算要不要自己做表率,往瑶光寺里寻个美貌尼姑纳进家门。 若是打定主意,就从孝明帝、孝庄帝、元晔、元朗、元恭这些人的妻妾里找。 身为政治人物,有时候就是要委屈自己,做一些不愿意的事情。 但思虑再三,还是否决了这个想法,自己的名声已经够臭了,再往瑶光寺里纳尼姑,这辈子都洗不白。 高澄的处置意见由元善见加印,发往关东各地。 他特意只提关东,就是不想让贺拔岳捡了便宜。 但仔细想想人家又不是傻子,都知道佛教是一头肥羊,难保不会矫诏行事。 果然,关东大肆抑佛,充没佛寺财产的消息传至关西,在宇文泰的劝说下,贺拔岳同样大举灭佛,一时间北方佛教被高氏、贺拔氏的共同打压下,走向暂时的低谷。 当然,这都是后话。 高澄将文书送往关东各州,严命州县长官遵令行事,裁撤寺庙的同时,彻查僧众不法之事。 与此同时,强令僧众还俗,自然要为他们安排生计。 高澄命令各州充没寺庙田产,收回公田,由高澄设立的均田官为僧众与寺庙庇护的隐户分配田亩。 这次扫荡之后,关东僧众只怕不满十万,而据高澄记忆所知,550年东魏灭亡时,关东合计共有僧众两百余万,而533年的现在,虽然达不到这个数量,也不会相差太远。 且不提隐户,光是僧人就有上百万人缴纳赋税,高澄梦里都能笑醒。 这些时日,不断有户部吏员奔波于洛阳周边,为隐户与还俗僧众们登记户口,再行分配田亩。 而尼姑们也被高澄召集在洛阳城外,为她们主持婚配。 众所周知,高澄从来不违背妇女意愿,于是让尼姑们自己挑选卫队以及京畿军中未婚的将士,再让这些士卒表态是否愿意。 哪知道许多尼姑眼巴巴地瞧着小高王,一双双眼睛要勾人魂似的,高澄不敢久留,交代了几句会场纪律,便匆匆离开返回渤海王府。 渤海王府搬家了,高澄将王府搬迁至永宁寺附近,紧邻宫城。 原因很简单,他将自己麾下七千人以及斛律光三千人屯驻在永宁寺。 而段韶与尧雄屯驻景明寺,慕容绍宗与尚在荆南的高敖曹将屯驻在高阳王寺。 高阳王寺曾是高阳王元雍的府邸,元雍死后捐做寺庙,元雍府上曾有奴仆六千,妓女五百,占地如此之大,足以容纳大军。 接下来就是统计寺院资产,田产都摆在明面上,收归国有自是理所应当。 但各寺存积的钱粮这个数字浮动可就大了,高澄也不贪,九一分账。 高氏每吃下九份,就给国库运去一份。 于是源源不断有载满了钱粮的车子运进渤海王府新址,直至王府都塞不下了,又运往附近被裁撤的庙宇囤积。 第九十九章 军饷 ‘太昌二年四月,天子闻僧众不法,命京畿大都督澄彻查,澄以罪证示于天子,天子大怒,下令抑制佛事。 大都督澄受命查封寺院,所得钱粮尽数送往国库,不取分毫。 时人闻之,赞曰:澄之廉洁,古今未有。’ 高澄很满意的放下文稿,勉励记室参军张师齐道: “以后也要如这般务从实录。” 张师齐应声称是。 主君说要务从实录,不会真有人这么干吧? 上一个当真的人可是被灭了九族。 其实就算张师齐照实记录,高澄也不会要他命,国史案只是拓跋焘杀崔浩的借口而已。 不过记录言行的差事肯定会换人。 看重自己身后名声不丢人,二凤哥哥唐太宗那样的人物都不能免俗,更何况小高王。 将来自己子孙争点气,将王朝延续三四百年,后人再去著史,时隔三四百年,他们能知道什么情况,不还是要靠张师齐的第一手资料么。 至于时人的笔记、日记,那都是野史,都是小高王的政敌污蔑。 高澄就喜欢精心打扮历史这位小姑娘,宠女儿嘛,能理解。 不多时,又有家仆来报,新建的度牒司按照高澄的要求,已经选拔了一名僧人,前往天竺求取大乘真经。 高澄命人将僧人唤来,这僧人年纪不大,才二十四五岁,按照高澄的划分是属于还俗之列,他离六十可差得远。 但洛阳往天竺路途遥远,不可能让一个六十岁老僧跋山涉水,只能破例从原本要被逼还俗的僧人之中寻找。 高澄给了这么个继续侍奉佛祖的机会,然而应者寥寥,谁也不愿意踏上不知凶险的旅途。 但佛门有败类,同样有向佛之心坚定的赤子。 “敢问这位大师法号?” 高澄厌恶佛门败类,但这种为了信仰,不避艰险的僧人值得他敬佩。 “小僧慧光见过高檀越。” 慧光和尚双手合十道。 高澄看这和尚很顺眼,特意提醒道: “此去天竺,路途不下五万里,且不说盗匪丛生,更有荒漠阻隔,慧光法师可要思虑周全。” 慧光和尚对此行的艰难早有预料,他感谢了高澄的好意,坚持道: “天竺贤僧不远万里而来中土传教,小僧也愿效前人之志,为中土求取大乘真经,再兴佛法。” 高澄不再多劝,转而对慧光道: “路途遥远,我赠你一匹白马代步,再为你发放三份度牒,许你带三名弟子随行。” 慧光谢恩而退,高澄不知道的是,这位虔诚的僧人,便是历史上地论师南道派的开创者,被称为光统律师。 在佛教传说中就是他与另一位大法师流支三藏一起迫害菩提达摩,下毒六次。 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就像小高王明知道菩提达摩此时就住在洛阳城外的嵩山,已经一百四十多岁,他也不可能跟树一样将人锯了数年轮,看看是真是假。 就算是真的,把慧光远远打发走,也能让菩提达摩晚年安生一些。 洛阳十三僧尼寺,便有一座寺庙坐落城外嵩山,专供禅宗僧众静修。 前些时日,高澄特意兵围嵩山寺院,就是担心菩提达摩下山戳破他的谎言,别人不知道大乘佛法,从天竺远道而来的菩提达摩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高澄把取经队伍组建好,也不再管了,他一直在等候高欢的消息,钱粮统计早早发了过去,却迟迟不见高欢把军饷数额定下来。 在焦急中,高澄一直等到了五月十一,一名晋阳信使驾驭三马,飞奔进入洛阳。 高澄收到书信与奏折,便急忙招来了自己在洛阳的核心幕僚,崔季舒、赵彦深、崔暹三人。 崔家叔侄走进厢房,一时没望见那面熟悉的屏风,有些不习惯,还带着些可惜。 这种事自然不能拿出去吹嘘,可若是屏风被其他人不经意撞见,就与自己无关了。 赵彦深倒是了然于胸,不管究竟有几面屏风,高澄费尽心思施恩的举动,依旧让他感动。 高澄交代侍卫看守好周围,尤其不许膳奴过来打扰。 众人入座,高澄将书信交给三人传阅。 高欢信中第一件事就是命高澄将钱粮调往晋阳,小高王辛苦搜刮来的钱粮还没捂热,就被要了去。 对此,高澄心里早有准备,高欢要是能将关东各军发饷的权力交给他,那他反而要起疑心。 其余各军军饷不经高澄的手,但高欢还是把京畿军三万人的军饷交给了他。 这足以让高澄满意了,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京畿三万兵的统帅权与钱粮都在他手中,这也意味着高欢认可了高澄对京畿兵的绝对控制。 而信中所言的第二件事,便是军饷数额。 高欢在晋阳设立霸府,以大丞相府掌控人事权,以都督中外诸军事府掌控军权,他重新划分中外各军。 将晋阳胡兵控制在二十万人,与高澄麾下三万京畿兵,合计二十三万人为中兵,也就是中央军。 五丁所纳米粮为一名中兵士卒的军饷,能得米粮十石,二十万中兵不包含军官,需一百一十五万丁口供养。 高欢又对州郡兵进行精简,使其与侯景、贺拔胜等人的私兵相加共计三十万为外兵,也就是地方军。 三丁所纳米粮为一名外兵士的卒军饷,能得米粮六石,不包含军官,需九十万丁口供养。 中外兵五十三万人的军饷合计需要二百零五万丁口的赋税。 这个数量多不多?确实多,一丁为一户,以五口之家为一户计算,足足占了关东在册二千万人口的半数。 但是再转念一看,高澄灭佛,被迫还俗的僧人不下百万,这些人独自成户,两百零五万户,硬生生被砍去一半不止,再加上全国被寺庙隐匿的民户们登记造册,开始缴纳赋税,又能得数十万户。 佛教几乎以一己之力为高家父子养兵五十三万。 小高王表示:它真的,我哭死。 等崔季舒、赵彦深、崔暹三人传阅完毕,高澄神色平静地对崔暹道: “钱粮运输一事就由季伦主持,只需把京畿军今年所需的米粮留下,其余尽数运往晋阳。” 高澄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高欢耍心眼,反正将来都是他的。 崔暹应道: “仆遵命。” 高澄又向崔季舒询问了一遍田亩分配,崔季舒曾经有过在青齐之地分田的经历,高澄便将这件事交给他来处理。 凡事都要小高王自己劳心劳力,还养着大都督府一群幕僚、文吏做什么。 得到崔季舒一切井井有条的回答后,高澄放下心来,小崔只要不遇上刺客,还是信得过的。 高澄又叮嘱赵彦深道: “彦深,你需时刻注意,莫要让人趁机在僧众之间串联,造成骚乱。” “世子请放心,仆早已做好安排。” 赵彦深郑重道。 高澄满意的看了他一眼,赵彦深是个谨慎的人,要不是高澄半道截胡,高欢还会有一句对他的评价流传‘彦深小心恭慎,旷古绝伦。’ 三名幕僚各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但高澄不急于放走他们,又与他们商量了一番还俗僧人的婚配问题。 强迫他们还俗,可不止是分配田亩就行,即使让僧尼之间自己消化,但僧多尼少,注定是要多出近百万的光棍。 这件事不止高澄,三名幕僚也一筹莫展,总不能平空变出上百万的妇人。 要解决这个问题,似乎只有一个办法:掠夺人口。 送三名幕僚出府,高澄遥望东北方向,摩挲着下巴,暗道: ‘还俗的和尚们,即使身不在佛门,心里也可以守着清规戒律,且忍耐几年,我定会让你们成家。’ 翌日,一封高欢的奏折由高澄代为递交,立即激起了千层浪潮。 正是有关军饷问题的提案。 高欢请由晋阳发放军饷的举动,满朝公卿对他的目的心知肚明,但又无可奈何,设立军饷一事,无论谁反对都是与关东各军作对,激起那群大头兵的怒火可不是明智之举。 十四年前,征西将军张彝的儿子张仲瑀向胡太后建议禁止武官转为文官,这一行为激怒了洛阳禁军。 禁军随即发生暴乱,冲入张彝家中四处放火,惹事的张仲瑀与兄长张始均逃了出来。 父亲张彝却被抓住,拖拽殴打致死,张始均独自回身救父,因孝而亡,只有害人精张仲瑀逃得性命。 陆希质直呼内行。 当时担任信使在洛阳出差的高欢,恰好目睹了禁军暴动的经过,而朝廷不敢深追的举动也让他明白,世道将乱,于是大肆挥霍娄昭君的嫁妆,广结人脉。 断人财路跟断人前途一样都是死仇,谁敢上言反对,驻扎在洛阳的京畿兵,以及同样有军饷只不过是从国库发放的禁军,马上就会效仿前辈。 众人只能自我安慰,不错了,至少高欢还给天子留了点面子,没把禁军也给收了去。 若是作为天子亲军的三千禁军,军饷由高氏父子发放,那才叫丢人。 这封奏章的内容迅速流传开来,关东各军欢声雷动,被列为中兵的晋阳胡兵与京畿兵自不必说,一人年俸十石,高欢、高澄两父子下足了血本。 而州郡兵同样欢欣鼓舞,中兵拿得多,是因为他们大部分要么是高氏起家部队,要么是骁勇善战的契胡人。 而他们自己,包括侯景等人私兵虽然不如中兵,每人也能分六石,虽然有种说法不患寡但患不均,但寡和无是两回事,这些人从无到有,哪还会抱怨,反而会憧憬自己也被编入中兵。 在中外兵中,士气最为高昂的群体就是京畿兵中一万九千人的河南兵。 这些人都是幸运儿,因为入选京畿兵,居然也享受到了中兵编制。 五月十三,京畿军两万五千将士被召集在永宁寺听训。 高澄走上临时搭建的高台,神色自若。 发表过无数次演说,怯场这个词早就远离了他。 他看着台下一张张兴奋地面孔,笑着喊道: “你们大家也都知道了,父王将京畿军划为中兵,上奏天子为你等分发军饷。” 话音刚落,侍卫们为他传话,声音传扬开来,整个校场两万五千人都能听见。 “知道了!” “谢高王恩义!” “谢大都督恩德!” 他们声音停下来,高澄闭口不言,反而是段韶大声问道: “是谁为你们分发军饷?” 众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是高王!是大都督!” 段韶又问道: “你等又听从谁的号令?” “为高王效死!为大都督效死!” 两万五千人齐声呐喊,震破天际。 高澄能够感受到他们对自己崇敬。 灭佛得了一笔赏赐后,不止为他们娶亲,如今更为他们发放军饷。 士气正激昂的时候,高澄却泼了一盆冷水,他大声说道: “可是有外兵认为你们之中许多人不配中兵俸禄,想一想你们在襄阳之战的表现,到底配不配拿这十石的军饷!” 不少当初抢夺物资的州郡兵,连带段韶麾下一部分鲜卑兵都因羞愧而脸色通红。 段韶、慕容绍宗、甚至当时不在场的斛律光与尧雄四名将领齐声答道: “回禀大都督,末将立誓,再有人不听号令,私自劫掠之事,全军共杀之!” 京畿将士响应道: “再有不听号令者,全军共杀之!” 高澄却仍不满足: “听从号令难道就能算是中兵?非敢战善战者不能入此列!你等记住了,并非进了京畿兵就能高枕无忧,谁若不用心操演,勤练武艺,就给我做回州郡兵,不!州郡兵也别当了,回家耕田去,为我缴纳赋税,供养真正的勇士!” 全军在将官们的带动下高声喊道: “我等自当奋勇,报效世子恩德!” 训话之后,京畿各部军饷全额发放,就连高敖曹麾下五千人,也发给了家眷保管。 这一日,别说是住在永宁寺周边的权贵,就连相隔不远的宫城都能听见京畿将士对高氏的忠诚。 而崔暹也早早征调了大量民夫,将其余钱粮送往晋阳。 第一百章 前奏 高澄将高敖曹部的军饷发给家眷之后,立即命人南下,将事情通知高敖曹,同时也有催促高季式早归的意思。 他盼着高敖曹麾下四百汉军精锐充实侍卫,都要成望夫石了。 信使才出发不久,高澄便得到高季式快要进城的回禀。 这一日,正好是好兄弟司马消难趁他休沐前来串门。 “高敖曹素来桀骜,子惠居然要他麾下四百精锐,他又怎会答应,只怕那高季式定是无功而返,不知从哪拉了四百人,这才耽误了时间。” 司马消难得知高季式的任务,不禁奚落道。 想当初他身为家中独子,仅仅只是将赵彦深一个卑贱文士送给高澄,便被父亲司马子如吊起来打,养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地。 高季式却要撬走兄长高敖曹四百精锐,哪有那么简单,只怕受了不少训斥打骂还不能得手。 这年头,精兵强将才是命根子。 高澄看了他的好兄弟一眼,没有多解释,他怕好兄弟伤自尊。 “道融就留在府中稍坐,我去迎接慰问。” 与高澄同岁的司马消难如今也被赠了表字,字道融。 “不用,左右无事,我与子惠同行。” 司马消难不知道高澄一番好意,非要一起,高澄也只能任由他跟着。 两人站在府门外等了一会,终于望见高季式骑马而来,身后跟了四百人。 “子通!” 高澄远远地招手呼喊道。 高季式翻身下马,一路小跑要与高澄见礼,却被高澄紧紧抱住,一番打量,高澄关切道: “子通怎么迟迟不归,害我好生担心。” 高季式挠着脑袋笑道: “我到了安昌,说明来意,阿兄便在军中选了四百勇士给我,本来打算即刻动身,但阿兄非让我多陪他一些时日,这才耽误了行程。” 高澄放开了高季式打量着身后那四百汉军,果然都是威武雄壮之士,心中更是欢喜。 司马消难也不是瞎子,疑惑道: “敢问高将军是如何讨要的?”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跟这个莽汉学上一招。 高季式也认得司马消难,毕竟作为高澄的亲信都督,时刻跟在身旁,与司马消难见过几次。 “我就是告诉阿兄,世子让我招募侍卫,需是军中勇士,我不知道该找谁,便来寻他,阿兄就给我选了四百人。” 司马消难不敢相信: “仅此而已?” 高澄当然知道高季式没有说谎,他代为解释道: “道融有所不知,高将军素爱幼弟。” 说罢,又迫不及待地对高季式道: “子通快为我介绍这些勇士。” 司马消难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陷入深深地自我怀疑:他是幼弟,但我是独子呀! 胡思乱想间,他猜测到一个可能:会不会,我并非亲生?而是一名过继的嗣子? 高澄没去管司马消难在想些什么,他终于把卫队再次凑齐五百人,又重新对新来的四百人宣讲俸禄。 中兵一年军饷十石,而做他高澄亲卫,俸禄一年二十石,襄阳之战的死难的亲卫,他们的家眷在子嗣成年前,每年同样能领二十石的抚恤。 这么一讲,立即得到四百汉军的衷心拥护。 对于这些亲卫,高澄从来都舍得下血本,事关性命,花多少都是值得的,况且五百侍卫加四百户遗孀一年也才耗费一万八千石,为了自己的安危,高澄觉得这很值。 亲卫终究是他的私兵,不能与中外兵混为一谈。 况且襄阳之战是特殊情况,一般这些侍卫很少会出现死伤,毕竟高澄又不会亲自上前厮杀。 但一旦出现死伤,必然是高澄性命攸关的时候。 司马消难失魂落魄的回到府中,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母亲自己究竟是不是亲生。 这让他的母亲大惊失色,连忙询问缘由。 司马消难愤愤不平道: “高敖曹欣然为高季式调拨四百军中锐士,而父亲只为一文吏而重责于我,何曾念及半分父子之情!” 话音刚落,司马子如就黑着脸进了门。 另一头,高季式才回洛阳,高澄便当场兑现承诺,在自己直属的七千人中,调拨了三千人为高季式部曲。 受了任命,高季式立即去往部曲屯驻的永宁寺,高澄也枕在尔朱英娥腿上,难得的忙里偷闲。 一切都走上了正轨,京畿军各部拼了命在操演,唯恐被高澄赶去种田。 若是换了以前,不当兵就不当嘛,只不过是没了免除赋税徭役的优待,如今有了军饷,谁也不肯丢了这份饭碗。 高澄与尔朱英娥嬉戏之余,正商量着什么时候再去游猎,突然有婢女禀报,司马子如府中有管事上门拜访。 “世子快去救救我家小郎吧,他触怒了家主,快要被打死了。” 高澄第一反应是拒绝,我跟司马消难真不熟,把我扯进来做什么。 可转念一想,赵彦深那件事终究是自己欠了好兄弟的人情,高澄还是领了侍卫前去劝阻。 当他赶到司马子如府上时,司马消难被吊在树上,打得遍体鳞伤。 其母已经哭晕过去。 高澄赶紧抱着司马子如大腿痛哭求情。 司马消难却不服软,他气若游丝,但还是坚韧道: “子惠,莫要求他,便让他打死我,再去找一个嗣子。” 这句话气得司马子如还要再打,却被高澄死死抱住,长叹一声,他把鞭子往地上狠狠一扔,离开了院子。 高澄赶紧命人将司马消难放下,送他回到屋中,只剩了他们两人,司马消难终于忍不住,哭诉道: “子惠呀!我的命好苦呀!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恶毒的嗣父。” 看着司马消难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往自己身上抹,高澄强忍着把他推开的冲动,安慰道: “道融莫要多想,你与司马侍中当然是骨肉至亲,不信的话,道融可向府中之人求证。” 司马消难却坚持自己的观点: “既是骨肉至亲,他为何这般对我,定是嗣父无疑,府中人畏惧他,又怎敢与我说真话,子惠,我定要找到我的亲生父母。” 门外偷听的司马子如险先背过气去。 他之所以站在门外,是放心不下儿子的伤势,想要看一看,没想到却听了这番言语。 司马子如暗自叹气,不再逗留,移步回屋安慰妻子。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消难聪慧但质朴,他这种性格跟在高澄身边,或许会被利用,但绝不会害了他。’ 司马子如走得远了,司马消难还在哭诉自己凄苦的童年。 听了许久,高澄也被勾起心中苦楚,他抹着泪说道: “我与道融的遭遇何其相似,自为父王谋事以来,尽心竭力,可父王性急,动辄对我打骂,之前那尉景南下,更是将我打得不能下地行走。” 司马消难闻言感慨道: “原来子惠与我一般,都是过继之人。” 高澄立马变了脸色,他急着辩解道: “我与道融不同,父王性急,脾气暴躁,施以棍棒却不会改变我与他的骨肉亲情,父王爱我,一如我敬父王。” “我就说吧!我果然是个嗣子!” 司马消难却听出了别的意思,哭嚎着喊道。 高澄懒得再搭理他,安慰了几句后,匆匆前去与司马子如道别。 五月二十六,南荆州安昌城。 高敖曹迎接了来自高澄的信使,得知军饷已经发放给家眷,他把这一消息告知众人,全军振奋。 如今手中空缺了四百个中兵名额,高敖曹也不是吃空饷的人,当即命东方老等几人为他回河北招募壮士。 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高敖曹有自信在短时间内将那四百新兵锤炼出来。 而王思政来到安昌后,他虽然从未参与过城池营建,但只观摩了数日,便完全从源子恭手中接过了营建城防的重任,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也让源子恭能够专心操练南荆州五千州郡兵。 待到城墙完工后,源子恭再去查验,居然远超他的预期。 高敖曹屯驻安昌就是因为高澄担心城墙修缮时,被南梁袭击,如今城墙建造完毕,他也准备班师与王思政一同回洛阳复命。 在他出发这天,来自晋阳的米粮也运抵了南荆州。 虽然从洛阳运至晋阳,再由晋阳发往各处,这段本不必要的路程徒耗民力,但名与器不能假于人,哪怕是亲生儿子,高欢也不敢将五十三万兵马的军饷发放尽数托付。 南荆州五千将士争相欢呼,而作为邻居的侯景此时对他敬佩的高王更是畏惧。 侯景其实不大瞧得起高欢的军事才能,他所敬畏的是高欢操弄人心的手段,比如对付尔朱氏的流言、也比如这时候为他的私兵发放军饷。 侯景从来都不是一个莽夫,他很清楚的能够认识到高欢暗藏的深意。 此时不止南荆州将士欢庆,侯景两万部曲与五千州郡兵也在大喊高王万寿。 但是知道又能有什么用,用中兵、外兵的收入差异来煽动部曲吗? 人心都有一杆秤,他们作为侯景私兵,高欢却能分发一份军饷,足以获得部众的感激。 甚至,真要煽动起来,将士们的怨气反而会指向侯景:我们并不比中兵差,之所以只能收获外兵待遇,完全是侯刺史将我等看做私兵。 有时候地方与中央信息差的不对等,足以毁人前途。 侯景自以为这些出自高欢授意,畏服他的手段。 对于被高欢推出来的工具人高澄,压根瞧不上眼。 但真正想出这个阳谋的反而是被他轻视的高澄。 若是侯景能与司马子如、高隆之、李元忠等人一般久在洛阳,深知高澄的为人与心智,他如何再敢与小高王交恶。 侯景的这些忧虑,东南道大行台,兖州刺史贺拔胜全然没有察觉,在防备南梁之余,贺拔胜终日游猎。 如今麾下五千私兵与五千州郡兵各自得了军饷,士气高昂,他更是高枕无忧。 浑然不知高家父子已经着手准备与他进行物理交流。 不过,贺拔胜还能享受一段时间的悠闲日子,因为回到洛阳的高敖曹部急需休整,而高澄也希望麾下士卒能有更多时间操演。 这些人虽然出自河南州郡兵,但都是从中精选的健壮之士,只要训练跟得上,很容易能将战力提升上去。 高欢曾经因高澄平定三荆之功,赐予河南道大行台一职,名义上统管河南道各地州郡兵。 六月初三,高澄在与高欢商议后,以河南道大行台的名义,调令河南道各州州郡兵分批次开赴虎牢,美其名曰学习军纪,整肃部队纪律。 而在此之前,高澄亲领三万京畿兵移驻虎牢。 西兖州就是第一批被招入虎牢的部队,十天的整军教育后,西兖州的将士被放回各郡,而紧随而来的将是兖州的州郡兵。 随着兖州州郡兵开拔,贺拔胜麾下只剩了五千部曲。 这是高澄惯用手段,在向一个目标动手之前,必须尽最大程度削减他的羽翼。 灭佛之前,先将武僧关押,一如今日之事。 兖州州郡兵抵达虎牢的同时,高澄也在为东征做最后的准备,大都督府长史崔暹以供养屯驻虎牢的京畿兵与受训州郡兵为名,源源不断将粮秣运出洛阳。 六月二十二日,一切准备就绪,兖州治所定陶城(山东菏泽)内开始出现流言。 “知道吗?关西大行台贺拔岳叛魏自立了。” “你这消息早就传开了,我这有最新消息,燕郡王贺拔允已经被天子赐死了。” “你说贺拔刺史会不会反?” “三弟自立,大哥已死,只怕贺拔刺史定然是要反的。” “贺拔刺史的家眷似乎还在晋阳。” “性命危急时刻,谁又顾得上家眷,或许早就随燕郡王一同被天子赐死。” “只怕天子派来赐死贺拔刺史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 贺拔允以燕郡公的身份跟随高欢东出建义,因功升爵,受封为王,这在高欢麾下也是独一份。 毕竟他参股之前,就具备公爵身份,没道理跟着高欢卖命之后,还是一位公爵。 这也是高欢用来安抚贺拔岳、贺拔胜的手段。 贺拔岳没有当一回事,高欢任他为冀州刺史,北道大行台,似乎要将河北托付于他,他顾辞不受,绝不离开关西。 但贺拔胜却当了真,说到底,论武勇,他远胜高欢、贺拔岳、侯景,但论智谋,他却相去甚远。 纵观六镇豪杰,贺拔胜徒有盛名。 第一百零一章 袭杀 贺拔胜不是瞎子、聋子,谣言流传甚广,甚至军中将士也都有耳闻。 好在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武川鲜卑,虽然自己数次背主坏了名声,但余威尚在。 谣言愈演愈烈,越传越是离谱,贺拔胜命部曲管控舆论之余,往晋阳、洛阳等方向放出探子,打听消息。 西行的探子才到西兖州州治滑台,便匆匆返身而回。 贺拔胜得到禀报,还是不愿相信,他追问道: “你真见到了有军队护卫天使?” “将军,我看得清清楚楚,有两千兖州州郡兵在护卫天使,径直往东而来。” 探子确认道。 贺拔胜就酒盏砸在地上,恼怒道: “阿斗泥欲行此事,为何不提前告诉我与大兄!白白害了大兄性命。” 他埋怨贺拔岳自立,但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否则也不会在接到外任兖州的调后令,便急急忙忙南下避祸。 若是还在晋阳,高欢杀他只需一道手令。 又想到自己远在晋阳的家眷,只怕也已经遭了毒手,纵使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不禁北望晋阳留下两行热泪。 这就是骁将与枭雄的区别,在贺拔胜看来,高欢随时可以杀死自己,但在高欢眼中,他却是烫手山芋,轻易杀不得。 韩陵战场起义,致使尔朱氏联军崩溃的贺拔胜,与擒杀尔朱世隆、天光、度律等人,献出洛阳的斛斯椿,纵使高欢如何忌惮、提防他们,也不敢率先下手。 他麾下不乏降将,若是立下这般功勋的两人都要被清算,其余降将岂不是人人自危。 所以高欢、高澄两父子明知道斛斯椿心怀鬼胎,但只能隐忍,等待由他率先发难。 斛斯椿密谋叛乱,最终死于安昌城,落了这个下场,没有人能够指责高欢。 中年幕僚见贺拔胜志气消沉,劝说道: “将军,此时最紧要的不是怨天尤人,自救才是上策。” 贺拔胜回过神来,询问道: “先生有何策教我?但请直言。” 幕僚抚须道: “如今天使将至,将军当有所行动,不能使天使入定陶。 “否则其以大义之名,强加罪责于将军,将军如何辩解? “若不愿坐上囚车被押往洛阳受戮,将军应当早设伏兵,半道袭杀天使。 “然后整军备战,趁高欢南下之前,袭取青徐,凭借青徐之地与关西大行台遥相呼应,使高欢首尾难顾,再与南梁勾连,才是万全之计。” 贺拔胜闻言激动道: “先生之谋,让胜恍然,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幕僚摆摆手,谦虚道: “仆受将军征辟,恩养于府中,自当为将军谋事,但行本分而已。” 贺拔胜紧急前往军营调派军队,而中年幕僚也起身返离开。 经过一座小院时,幕僚与一名奴仆擦身而过。 “胜杀天使。” 四个字轻轻传入奴仆耳中,奴仆却面不改色,连脚步都不曾有过滞留。 邓充在贺拔胜上任兖州之前,就已经被听望司安排在刺史府中为奴。 贺拔胜家眷留在晋阳,家中奴仆不能随他南下,必然少了人手,高澄便贴心的将邓充派了过去。 对于为高家立功之人的生活起居,小高王时刻挂怀在心。 邓充谨记高澄的教诲,除非有重要情报传递,否则安心在府上潜伏,直至有人来与他联络。 曾经在清河王府担任密探的郑全,如今身居军主之位,统御千人,完成了底层到将校的跳跃,这也激励了所有潜伏为奴的听望司密探。 也是这样的榜样力量支撑着邓充安心为奴,直至谣言兴起,他终于得到了自己的任务:将有天使东行,怂恿贺拔胜袭杀。 以邓充的地位,别说是向贺拔胜进言,他甚至接近不了对方。 于是他看中了贺拔胜麾下的这名幕僚。 中年幕僚的资历很深,早在贺拔胜在尔朱荣麾下担任大都督时,他就已经跟随在了左右。 按理说这么一位贺拔胜旧人难以策反,但人总有自己的心思。 曾经三州六镇的北疆大将们,以贺拔胜为首,他是第一位大都督,奉命镇守中山,威慑北疆。 高欢、贺拔岳等人只能望他项背。 中年幕僚怀着满腔热情,投奔这位北地豪杰中的翘楚人物,心中自有一番抱负。 可是劳碌六年,自己又得到了什么,眼看着贺拔胜一步步声名尽毁。 中年幕僚扪心自问,依旧不认为自己需要承担责任。 贺拔胜遭受猜疑,幕僚劝说他自污,可他爱惜名望,最终被尔朱荣调往洛阳闲置,反观怀朔领袖高欢,大肆敛财贿赂尔朱荣亲信,被任命为晋州刺史,即使身处尔朱氏包围圈,总算有了自己的地盘。 尔朱荣身死,他为贺拔胜献上两条出路: 要么入关西与贺拔岳共同袭杀尔朱天光,贺拔氏割据关西号召天下群雄共诛尔朱。 要么北上晋阳,投奔尔朱氏新主,重新收获重用。 幕僚甚至连驻扎青徐的尔朱度律都没有提,庸碌之人,处四战之地,在他手下能有什么作为。 但贺拔胜全都没有选择,那时的他还有骄傲,不愿屈居贺拔岳之下。 被尔朱荣猜忌而闲置的经历,也让他不愿北上晋阳。 最终,贺拔胜自己选择了一条出路,投奔元子攸,他要借助天子的名号而壮大自己,他要做新的尔朱荣。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滑台内讧,一朝兵败,最终却成了尔朱度律的部将。 经历广阿之役,目睹尔朱氏互相猜疑,幕僚并未反对贺拔胜与斛斯椿的密谋,他很清楚,自己这位主君早已经丧失了争雄天下的人望。 也正是因为见识了高欢凭借流言玩弄人心,兖州城的谣言兴起后,他立即明白了高欢要与贺拔岳争雄北地,便不愿再留贺拔胜如鲠在喉。 高家的屠刀已经在头顶挥舞,为贺拔胜荒废了六年的幕僚不甘受戮,他要为自己找一条生路。 而邓充也早就注意到了平日里郁郁不得志的幕僚,在他的接触下,两人一拍即合,这才有了今日献策之举。 邓充得到消息后,并不急于传递消息,免得教人看出破绽,等到平日里倒泔水的时候,这才将消息传了出去。 口信经过再次传递,才由城外某处庄园中的一名骑士,驾着三马疾驰,送往虎牢。 高澄收到口信,当即点齐兵马,命慕容绍宗领部曲五千人以及西兖州五千州郡兵屯驻虎牢,策应洛阳,同时将贺拔胜安插的部将全部控制,待罪行大白于天下,再行处决。 他自己则领高敖曹、段韶、尧雄、斛律光、高季式等将,以崔暹主持后勤,共计两万五千人打着巡视西兖州分田情况的名义,东出虎牢。 贺拔胜的战略都是小高王为他细心规划,又怎么会给他时间袭占青徐。 大军东行,为了不让后人看出端倪,高澄不忘告诫身边的张师齐将记载下来的出兵时间延后几日。 总不能贺拔胜还没杀使,高澄便已经发兵。 就在高澄出兵的同时,受命出使的宗室、武卫将军元顺徐徐而行,即将抵达兖州。 前番经过虎牢时,被高澄热情接待,临别之际高澄不止命西兖州兵随行,更是从自己麾下调了一支亲卫护送。 元顺对此受宠若惊之余,也开始畅想自己的未来。 他的血脉隔得稍微有点远,是昭成皇帝拓跋什翼犍的血脉。 拓跋什翼犍有个孙子叫拓跋珪,是北魏的开国皇帝。 这都不能说是出了五服,分明是北魏大区开服,就没他们家的份。 将来再怎么诛杀宗室,也很难杀到他们头上,而自己的富贵,反而要仰仗高家父子。 他回想起与高澄同饮时,高澄那一声声元家兄弟,就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自大魏立国以来何曾有过他这般气派的天使,不仅两千西兖州兵开道,还有一百名高澄侍卫随行。 因郑全曾在听望司任职,高澄便将他暂时调离军队,统领一百亲卫护送元顺往兖州传旨。 队伍行至西兖州与兖州的边境,郑全越发谨慎,探子早已经将贺拔胜的伏兵位置告诉了他,就是前方河谷。 郑全很佩服自己昔日的同僚,究竟策反了贺拔胜麾下什么位置的人物,才能得到这么具体的情报。 但这与郑全无关,他的任务始终只有一个。 队伍即将经过河谷时,郑全特意让自己麾下百人放慢了脚步,落在队伍后头。 元顺身居中军,两千多人的队伍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郑全等人的动作。 正值夏季,午后的阳光最是难熬,元顺骑在马上,观望四周景色,他本打算命令部队在河谷寻个林荫处休憩片刻。 突然,树林间一道耀目的光芒让他睁不开眼,下意识用手去挡。 手还未抬起,他便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有埋伏!” 这是太阳光线照射在箭头上发出的折射。 随着他这一声呼喊,无数早已拉满的弓弦被松开,满耳都是箭矢破空声。 片刻间就有许多人应声倒地。 “我是天子使臣,你等袭击天使,是要谋逆不成!” 元顺疾声高呼,但回答他的只有身畔士卒的哀嚎,以及兖州方向奔来的马蹄声。 “贺拔破胡!” 元顺看清为首之人,正是贺拔胜,他咬牙喊道。 贺拔胜为什么要埋伏自己?这一点元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贺拔胜的武勇天下皆知,麾下五千武川鲜卑也不是自己这两千多州郡兵能够抵抗。 元顺调转马头,打马逃走,而随行的两千州郡兵在贺拔胜出现后,也纷纷做鸟兽散。 “贼子休逃!” 贺拔胜领着五百轻骑冲锋,却被慌不择路的州郡兵阻挡,一时不能靠近,只能眼睁睁望着元顺溜走。 元顺骑马跑了一段距离,本以为只剩了自己,却在半道遇上郑全等人。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郑全为什么会好整以暇的等在这儿,便急着喊道: “郑将军,贺拔胜叛乱,截杀天使,你快护送我回报世子。” 快马奔驰,转瞬间,两人离得近了,元顺才翻身下马,就有一支箭矢从他背后射入。 元顺僵直地转过身看见郑全挑着眉,双肩微耸,做无辜表情,他手上并没有弓箭。 但不远处一名士卒再次张弓,又是一箭射中元顺的面门。 “回禀世子这种事就不劳元将军辛苦,末将自当代劳。” 郑全笑道。 元顺双目圆睁,却已经没了气息。 郑全特意将元顺携带的天子诏书遗落,带着他的尸体奔往藏马地。 元顺身上两根贺拔氏私兵标记的箭矢是物证,而两千西兖州溃兵总有人能够逃脱,他们就是人证。 能知晓贺拔胜伏兵地点,弄到几支贺拔氏私兵的箭矢并不困难。 元顺不死,贺拔胜可以狡辩,说是得了错误情报,事情还有斡旋的余地。 只有身为天子使臣的元顺,被贺拔胜袭杀,才能彻底将事情盖棺定论。 贺拔胜叛乱,截杀天使。 至于动机,自然是受了梁人细作的挑拨,毕竟贺拔岳没有自立,高欢、元善见也没杀贺拔允,贺拔胜的家眷也在晋阳活得好好的。 郑全等人来到藏马地,高澄早就安排好了一批军马为他们代步。 贺拔胜一战俘虏西兖州州郡兵一千余人,杀伤近四百人,还有六百人逃亡,来不及捉拿。 而自身除了几个倒霉蛋被流失误伤,近乎零伤亡。 这也可以理解,以武川鲜卑五千人打两千州郡兵,又是预先伏击,遭遇的抵抗微乎其微。 士卒打扫战场的时候,贺拔胜还是派出一百轻骑追索。 不久一名骑将脸色难看的带回了一份诏书。 “没找到元顺?” 贺拔胜接过诏令,没有急着查看,问向骑将道。 骑将有点走神,贺拔胜不耐烦地问了第二遍他才反应过来。 “没有,只看到一滩血迹,诏书就在旁边。” 贺拔胜哼了一声,这才展开诏书,很快,他的脸上浮现震惊之色。 这是一封将他晋为公爵的诏书。 “怎么会?怎么会!” 贺拔胜似在询问,又好似在咆哮。 他发疯似地寻找幕僚,却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 《魏书·贺拔胜传》:时有伪梁细作离间,胜深信之,乃杀天使于州境。 第一百零二章 扶棺出征 高澄行至滑台,屯军城外,西兖州刺史为他设宴,接风洗尘。 席间歌舞不绝,高澄喝着他自备的酒水,与西兖州各级官员同乐。 婀娜美妓欢歌曼舞时,郑全带着一身伤闯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两名侍卫抬着一具白布蒙住的尸体。 被搅了雅兴,高澄皱眉不悦道: “郑全!我命你护送天使,你为何又回来了。” “大都督,天使,天使被杀了。” 郑全畏惧道。 此话一出,满堂惊愕。 哐当,高澄手中的酒盏滑落,掉在地上,右手还保持着举盏的姿势。 突然,高澄怒喝道: “你说谎!自西兖州往兖州,道路安宁,又有两千兖州兵护卫,元将军怎么会死!定是你触怒了元将军,这才被赶了回来!来人,替我将此人拉出去斩了!” 郑全闻言,慌忙跪地讨饶,他解释道: “世子,我等半道被兖州刺史贺拔胜袭杀,天使被贺拔胜麾下弓手射杀!” “不!我不信!这不可能!” 高澄一脚踹翻长案,一桌子的佳肴却落得满地狼藉,他拔出腰间佩剑,指着郑全,愤怒道: “贺拔公是父王爱将,助我父王讨平尔朱氏,他为高氏立有大功,对魏室的忠诚更是日月可鉴,你休要在我面前进谗言!说!是不是梁人教你这般言语,来行离间计!” 说着便要提剑斩了郑全,幸好有随他赴宴的斛律光死死拉住。 “大都督,末将不敢欺瞒,元将军行至河谷,被贺拔胜伏击,士卒溃散,我等护着元将军撤退,不想又有一队弓手埋伏,元将军身中两箭,当场毙命,末将奋勇拼杀,才护着他的遗体冲了出来。” 说着,郑全掀开白布,那死不瞑目之人赫然正是天子使臣元顺。 高澄提剑的手剧烈颤抖,他似乎感觉到一阵晕眩,身体后仰,险先瘫倒,幸好被斛律光与兖州刺史扶住,才勉强站稳了。 “快,快让我见一见元将军。” 高澄指着元顺的尸体,哽咽道。 在场官员都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绝望。 两名侍卫赶紧将尸体抬了过来。 元顺怒目圆睁的模样看得高澄一阵心慌,他连忙用手盖住那双慑人心魄的眼睛,趴在元顺身上哭泣道: “我与将军自虎牢相遇,互感心意契合,临别时,你我约定,待你从兖州回来,再与我抵足夜话,为何今日却与澄生死两隔! “澄失将军,世上少一知己,谁又能知道我高子惠心中的悲痛。 “将军一走了之,又让家中妻女有谁再去依靠。 “将军呀!元将军!你睁开眼看看吧!再看一眼与你胶漆相投的高子惠吧!” 高澄死死捂住元顺的眼睛,哭声凄绝。 在场的官员们被他的真情所感,无不潸然泪下。 西兖州刺史安慰道: “世子切勿悲伤过度,为今之计,是要查明元将军的死因。” “哪还用再查!” 高澄抬头,望着郑全悲愤道: “必然是这厮杀了元将军,嫁祸贺拔公。 “元将军此行传旨,是为贺拔公晋升爵位,贺拔公怎么可能害他。 “这等拙劣的离间计,又怎么会蒙蔽住我高子惠的眼睛。” 他捂住元顺眼睛的手依旧不愿放开。 郑全慌忙喊冤道: “大都督,此事并非末将所为,随行侍卫皆可作证,况且元将军所中箭矢,皆带有贺拔胜的私兵记号。” 高澄却不信,他质疑道: “众侍卫由你统带,我又如何知道他们是否牵扯其中,若你等互相包庇,我岂不是受了你们的欺瞒,冤枉了贺拔公! “箭矢记号而已,若要仿造,何其易也,又如何能够以此归罪贺拔公。” 郑全急道: “大都督为了贺拔胜,不愿相信我等亲随,何不搜寻是否有兖州将士逃回,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斛律光闻言颔首,他劝说道: “大都督莫要因为悲伤过度,失了计较,不如照郑全所言,查明白真相,元将军在九泉之下才能安息。” 西兖州刺史也附和道: “还请世子爱惜身体,我立即安排人手,总能找到一些逃回来的溃卒。” “也罢,就交给你们了。” 高澄受此打击,似乎心力憔悴,他瘫坐在元顺的遗体旁,神情有几分呆滞,似乎在回忆与元顺相识的场景。 西兖州刺史赶紧派遣一批心腹打马飞奔,往兖州方向搜寻,没多久,居然真的找到一股数十人的溃兵。 问明白具体情况,与郑全所言大体不差,只是士卒溃散时便与元顺走失了,不知道后续情况。 但有一点可以证实,确实是贺拔胜领军截杀众人。 搜寻之人立即带了他们回城。 人证物证俱在,高澄却还是不能接受贺拔胜反叛的事实,他强辩道: “贺拔公他、他、他没有杀害元将军的理由呀!” 这时候就连西兖州刺史也看不下去了,铁证如山,高澄怎么可以因贺拔胜是高氏大将而徇私。 他恳切地说道: “世子又怎知贺拔胜与元将军没有旧怨,截杀天使,形同谋逆,还请世子放下私情,讨平叛逆!” 与宴的众多官吏尽皆跪地请求高澄发兵讨平叛逆。 高澄长叹一声: “若与贺拔公交兵,父王定然斥责于我。” 正当众人还要再劝时,高澄却收回了盖住元顺双眼的手,他起身紧握双拳,正义凛然道: “可若是不为元将军报仇,我高子惠无颜面再见天子,无颜面去见元将军的妻女,更无颜面面对天下芸芸众生!斛律明月!” “末将在!” “你立即去往城外大营,传我军令,全军整备,待我一声令下,即刻出发!” “末将领命!” 斛律光应下之后,快步前往大营传令。 高澄又喊道: “郑全!” “末将在!” “我命你即刻为元将军寻一副棺椁,大军扶棺出征,让元将军看着我为他复仇!” 郑全领命之后赶紧在城中寻了一副棺材,为元顺收敛尸体。 高澄见处理完一切,向众人告辞道: “军情紧急,澄不能多做耽搁,还请诸位替我将今日之事转告陛下。” 西兖州刺史为首的官员们纷纷应下。 郑全找来一辆驴车,为元顺拉棺,与高澄一同往城外大营而去。 高澄走后,西兖州刺史命信使驾快马往洛阳报信。 酒宴重开,美妓环绕。 又是一片欢声笑语的时候,有两个人低声议论起来: “元将军能得世子这样一位知己,纵使身死,也不必担忧家事,足可含笑九泉,了无牵挂。” “是呀,人生最是知己难得。” “唉!我从未听闻世子与贺拔胜有旧,今日却几次三番维护,贺拔胜受到如此恩遇,仍行叛逆之事,与禽兽又有何异!” “此人数次背主,人面兽心之徒,莫再提他,免得脏了你我耳朵,来!喝酒!” “喝酒!喝酒!” 众所周知,高澄是个勤俭持家的性子,掏钱给元顺置办一副棺材,已经是尽他所能,再弄什么全军缟素,他就不乐意了。 也不是抠门,只是担心有部众找不齐那么多白布,畏惧责罚,于是把他的脑袋砍了,投江东去。 回到军营,没什么好说的,自己与元顺之间足以托付妻女的兄弟情谊,旁人很难理解,高澄也不指望他们能够理解。 一声令下,两万五千京畿兵扶棺出征,高澄骑着黑马,回身看了一眼驴车上的棺材,心道: ‘元兄弟,今日我让两万多人为你扶棺,排场盛大,你也应该瞑目了,还请莫要恋栈尘世,早投六道轮回才是正途。’ 元顺的盛大排场也只维持了一天的时间。 正值六月底夏天的尾巴,天气炎热,尸体送往滑台时已然有了味道,如今大军才走一日,棺材中就发出阵阵腐臭,气味难闻。 高澄只好委屈他的兄弟元顺,命人购置咸鱼,堆满了棺材周边,甚至连棺材里都塞了十几条,用于掩盖臭味,可气味反而更加浓烈。 实在受不了,命几名民夫轮流牵引驴车,走在队伍最后,还要与众人隔开一段距离。 高澄沿途多布哨骑,绝不给贺拔胜有伏兵的机会。 但他不知道的是贺拔胜此时已经焦头烂额。 当初他领兵设伏截杀元顺,便是向将士们诉说自己所受的委屈,以示自己是被逼谋反。 然而那名骑将捡来的诏书却能够将谎言撕碎。 骑将是自己心腹,贺拔胜没有灭口,只是将他暂时监禁起来,但不知道为何,这份诏书的内容还是被传扬开了。 又有传言说之前定陶城里的流传的诸如贺拔岳自立,贺拔允身死等等都是梁人细作在行离间之事。 贺拔胜的部众军心立即涣散,天子为贺拔胜升爵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你贺拔胜被细作欺骗,失了心智要截杀天使,何苦再拉上他们。 高家的军饷他们也才领一年,不止免除他们的赋税,将来征战还有战利品分配,好日子眼看要来了,却被贺拔胜拖上了贼船。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贺拔胜无论如何也明白这是一个专门针对他的陷阱,从离开晋阳,不,甚至还在晋阳之时就已经被算计着要将他除去。 能做出这么大手笔的除了高欢还能是谁! 定陶城里的流言一如广阿旧事,而策反自己的幕僚,为自己出馊主意,又何尝不是刘贵为尔朱兆献上的计策。 心中的怒火似乎要将贺拔胜燃烧,他狠狠锤在长案上,咬牙恨声道: “贺六浑!我贺拔破胡必杀你!” 贺拔胜不敢再听从那名幕僚的建议袭击青齐,一个叛徒出的计谋,谁知道会不会暗藏了什么陷阱。 正犹豫不决的时候,贺拔胜得到禀报,高澄领军抵达定陶城外二十里处安营扎寨。 “孺子领军,不过是仰仗其父而已,你速速传令,全军集合,且看我如何破之。” 贺拔胜召集部将后,自信十足地说道。 但他的内心并没有这么乐观,无论高澄军略如何,高欢为儿子搭配的班底着实豪华。 汉将高敖曹武勇不输与他。 慕容绍宗更是熟稔兵法,不过贺拔胜并不知道慕容绍宗驻守虎牢,并未随行。 尧雄献策袭击白苟堆迫使陈庆之无功而返,更是声名大震,不能等闲视之。 至于其他如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等小将不值一提。 真正让贺拔胜警惕的只有高敖曹、慕容绍宗、尧雄三人。 高澄? 在襄阳唯一值得称道的就只是龟缩在大营,不与梁军交战。 至于溃败之际力挽狂澜,贺拔胜更是不以为意,礼送出境都能惹出祸事,可见他根本没有统兵的才能。 曾经驱使如臂指的部曲,今天却懈怠了,花了许久才集结完毕。 发生变故的原因,贺拔胜认为自己很清楚,就是天子诏令所致,但他仍然相信自己对部曲的掌控力。 贺拔胜计划今夜领轻骑探营,看看能否有可乘之机。 正谋划时,他又一次接到亲信通禀,有人在城外蛊惑人心。 军心本就不稳,贺拔胜哪还待得住,他迅速登上城楼观望。 城外的骑卒已经宣讲了一大半,嘴上还在口若悬河地呐喊道: “世子仁慈,念及你等受贺拔胜的哄骗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不愿多造杀孽,此行只为诛杀贺拔胜一人,余者弃械投降,概不问罪。 “直至明天日落前,反戈者可继续留在军中效力,立功者除赏赐外,可升为中兵,负隅反抗者,必将……啊!” 一声痛呼,宣讲骑卒捂着胳膊打马而逃。 原来是贺拔胜听得火冒三丈,当即弯弓射去一箭。 所幸那骑卒远远就注意到了城墙上被众人簇拥的贺拔胜,见他张弓搭箭赶紧避让身子,不然这一箭可就直奔心窝而去。 贺拔胜收起弓失,对周围部将说道: “这又是贺六浑的奸计,其人奸诈狡猾最不能信!” 众将纷纷称是。 远在晋阳的高欢并不知道自己给高澄背了黑锅,被贺拔胜恨入骨髓。 即使知道也不会在意,此时的他正乐得合不拢嘴,六月份两名小妾王氏与穆氏先后产子。 他为第三子取名为高浚,第四子取名为高淹。 …… 《齐书·本纪·卷二》:魏宗室顺,与帝友善,太昌二年六月,魏帝诏顺为使,遇害于兖州,帝得其遗骸,痛心泣血,乃扶棺椁战于兖州。 第一百零三章 演说 定陶城透着一股诡异的氛围,暗流汹涌。 贺拔胜在人前展现的自信姿态,能骗过旁人,却骗不了自己。 不断有亲信奉命探听军中消息,来获知士卒人心。 知道得越多,贺拔胜的眉头也皱得越深。 贺拔胜分明感觉到了自己的部曲逐渐走向失控。 也终于明白,并不是误杀天使让他失去军心。 对于普通鲜卑士卒来说,一方是为他们提供军饷,恩养将士的高氏,另一方则是数次背主,声名狼藉的贺拔胜,军心所向,一目了然。 而担任将官的武川豪杰们,心中同样积累许多不满。 当初贺拔胜受命镇守中山,任大都督,贺拔岳辅佐尔朱天光入关中平叛,武川鲜卑自此分为两股势力,分别跟随贺拔兄弟。 贺拔胜带领他们做了什么? 自尔朱荣死后,背弃尔朱氏先降元子攸,滑台战败再降尔朱度律,韩陵之战临阵倒戈。 如今又反高欢,短短三年时间,四次背主,吕布见了都要直呼后浪凶猛。 一番折腾把将士们的心气全磨没了。 而另一支追随贺拔岳入关的武川豪杰,如今哪个不是身居高位。 对于贺拔胜麾下的武川将官们来说,自身的努力固然重要,但跟错了人,什么努力都是白费。 蹉跎三年,这些曾经仰慕贺拔胜而选择跟随他的武川人,如今还有谁愿意继续相信他。 高氏承诺只杀贺拔胜,余者在明天日落之前投降,概不论罪。 贺拔胜已经没有选择,困守定陶,他只会被部众借去首级,只有主动出击,一战击溃高澄,重新树立起自己在军中的威望,才能维持住这支部队。 今夜是唯一的机会。 贺拔胜再次集结五百轻骑,分赐酒肉,鼓舞士气。 随着夜色渐深,贺拔胜为了隐蔽行踪,率领五百轻骑不惜自东门出城,绕上一大圈,迂回往西门外高澄大营而去。 五百骑虽少,但用来在夜间劫营已经足够。 在贺拔胜看来,以高澄的京畿兵在襄阳战场的表现来看,只需冲入营中四处纵火,其众自溃。 一路上人衔枚、马裹蹄,发出的轻微声响被夏夜的蝉鸣与田野的蛙声掩盖。 当贺拔胜行至高澄大营不远处,夜色已然深沉。 高澄因厍狄干的教导,安营下寨总要寻临近水源,便于砍伐的地方。 这也给了贺拔胜的机会,他如今领着五百轻骑栖身在距离高澄大营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中。 沿途并未遇到多少斥候,若是换了以前,贺拔胜自然会担心有埋伏,可今夜他没有选择,他舍不得抛弃部众逃亡。 事到临头,贺拔胜只能安慰自己,白天哨骑探营,没有发现慕容绍宗的旗帜,也许这位大将并未随军。 高敖曹有勇无谋,尧雄有智计,但也不能面面俱到,也许今天就忘记了提醒高澄加强防备。 不管怎么样,机会摆在眼前,一旦击溃高澄大军,所有问题迎刃而解,说不定自己能趁机割据一方,诱惑在前,无论都要行险一搏。 “将军,大伙都准备好了,请下令吧。” 一名亲信骑将确认众人都做好了战斗准备后,在贺拔胜耳边低声道。 五百轻骑中,有三百人曾经是贺拔氏的家兵,这也是人心动荡的时候,贺拔胜还能将队伍拉出来劫营的原因。 贺拔胜心中早就下定决心,得了骑将回复,也不耽搁,他翻身上马,当即传令众人点起火把,率领五百骑直冲高澄大营。 守营士卒在林中亮起火光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敌袭!敌袭!” “快集合!” “别睡了!快穿好衣服!集合御敌!” 望楼上的铜锣响彻夜空,营中各处传来惊呼。 贺拔胜也听到了大营里的呼喊,心中大喜,高澄小儿果然无备。 他一马当先,手持马槊挑开营前障碍,身后五百骑手持骑枪,握着火把随他涌入营中。 可大营里的情况却让贺拔胜傻了眼,根本没有他以为的慌乱景象,而是数不清的步卒穿甲操戈在等待他们。 “有埋伏!快撤!” 不用贺拔胜指挥,麾下自有将士在怒吼。 贺拔胜深深看了眼远处灯火通明的帅帐,拨转马头喊道: “众将士随我杀出重围。” 围堵营门的薄弱防线被轻易冲开,才出了大营,就有两股骑兵从营外左右两侧杀奔过来。 左侧为首之人大喝道: “高敖曹在此!贺拔胜休走!” 贺拔胜放眼一瞧正是高敖曹以及他麾下两千骑卒。 高敖曹以勇武闻名,他贺拔胜也不落于人后,若是寻常时候,少不得要与他较量一番,看看谁才是马槊第一。 但右侧还有一股骑兵在向他逼近,却是段韶与尧雄各领麾下一千骑卒与高敖曹左右夹击。 这让贺拔胜只能打马奔逃,五百轻骑劫营却中了圈套,本就内心惊慌,如今被四千骑卒追击,俨然丧了胆魄,如何能够再战。 段韶见贺拔胜溃逃,索性命五百骑士下马回营,其余部众一人双马继续追击。 高敖曹、尧雄见状纷纷效仿。 羽箭破空发出的呼啸声不断在身后响起,身边轻骑不断落马。 贺拔胜情急之下扔了马槊,又寻到机会牵了两匹无主之马,一人三马逃到了队伍最前头。 他甚至连出身贺拔氏家兵的亲信骑卒也顾不上,埋头打马。 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远,贺拔胜心如刀绞,早知如此,不如领着五百骑卒逃亡。 终究是贪念作祟,当初尔朱荣被杀,也是一时贪念才让他选择了元子攸。 高敖曹等两千骑兵一人双马,将贺拔胜麾下五百骑卒尽数或俘或杀。 可轻装而行,又一人三马的贺拔胜确实追不上了。 远远望见贺拔胜过定陶而不入,高敖曹命人回去向高澄复命,自己则与段韶、尧雄押着俘虏的骑士立马定陶城下。 “城中之人听着,贺拔胜妄想袭营,遭逢大败,他过城不入,已然是放弃了你等,你们还不快快开城,世子仁厚,以信义著称于世,曾言降者不罪,你等莫要执迷不悟!” 段韶跃马在前,高声喊道。 留守定陶的将领没有等士兵们来取自己的首级,他在看到劫营失败,贺拔胜向南奔逃,就已经知道形势不可逆转,无心为贺拔胜赴死。 在他的命令下,定陶城门缓缓而开。 而此时,高澄已经得到高敖曹报信,知道贺拔胜南逃,他留了斛律光领三千步卒守大营,自己则领其余人前往接收定陶城。 “大都督,你为何就料定贺拔胜今夜必来劫营?” 随行高季式疑惑道。 高澄骑着黑马在前,笑着与他解释道: “定陶军心不稳,我特意为守军定下明天日落的期限,对于贺拔胜来说只有两条路,要么弃城而逃,要么出城击溃我军。 “若是困守定陶,明天日落之前,城中必生骚乱,此举坐以待毙而已。 “要是弃城而走,他只能舍弃步卒,带走麾下轻骑。 “贺拔胜若是不战而逃,背上懦弱的名声,今后又怎么驾驭部众。 “军心不稳,贺拔胜自然不敢与我堂堂正正而战,况且我众敌寡,贺拔胜除了夜间袭营,还能有什么办法?” 高季式嘿笑道: “还是大都督有谋略,贺拔胜号称北地名将,却被你玩弄于鼓掌。” 高澄闻言有几分自得,没错,这一战他赢得漂亮,先是以整军为名,分走贺拔胜麾下五千州郡兵,再用间骗反贺拔胜,最终在定陶城外打得贺拔胜独身逃亡。 可惜的是为了不引起贺拔胜警觉,高敖曹、段韶等人的伏兵不能太过靠近大营。 否则定能将他前后堵在营中。 看起来高澄似乎赢得轻松,但为了这一战他做了许多准备,包括分发军饷。 解决贺拔胜,其实有很多办法,但高澄拖延到今天,就是要以最小代价,吞下贺拔胜手下的那一支鲜卑兵。 正是有了利益诱惑,以及贺拔胜这些年来的拙劣表现,他才能够轻易使得贺拔胜部众离心。 当高澄来到定陶城西门外,贺拔胜麾下四千余名武川鲜卑步卒已经放下兵械,在城外等候发落。 高澄见了高敖曹便低声笑道: “天色已晚,城中不便安顿,大将军今日辛苦,还请回营好生歇息,明月年轻,我不放心他独守大营。” 高敖曹自无不许,大营早就立下,哪有再往城中安置两万多将士的道理。 等高敖曹离开后,高澄用同样的理由劝离了尧雄,当即命高季式领三千部曲与自己所直属的四千人入城安抚民众,占据城防位置。 此时高澄身边只留了段韶麾下三千鲜卑兵与两千汉兵。 他立即命三千六镇鲜卑兵出列,面向场间七千余名六镇乡党,高澄大声道: “有人说,北地如今是怀朔鲜卑与武川鲜卑争锋,我父王代表怀朔人占据关东,贺拔岳代表武川人割据关西,我不同意。 “归属孝先麾下的高家将士们,你们都是怀朔人吗?” 段韶麾下三千鲜卑部众大多哄笑道: “不是!我是怀荒人!” “哈哈,我是武川人!” “我是柔玄人!” “我是沃野人!” 人群中刘延寿在高喊: “我也是沃野人!我是沃野匈奴人!” 他身旁的薛虎儿也喊道: “世子!我是怀朔汉人!” 张末跟着大舅子附和道: “我也是怀朔汉人!” 火光下,高澄笑着压手示意他们安静,众人果然不再哄笑。 他再看向降人们真情流露道: “在我看来,哪有怀朔、武川之分,我们都是六镇乡人,我们共为一体。 “六镇被柔然毁去,我们流亡河北,共举义旗,但杜洛周、葛荣等人目光短浅,不足以承担乡人厚望。 “六镇豪杰纷纷投奔尔朱荣,相信他能带领我们过上好日子。 “葛荣死后,二十余万乡党迁居并、肆二州,原以为尔朱荣是要为我们提供一片栖身之地,不想却奴役我等乡人。 “尔朱荣身死,尔朱兆压迫更甚,父王这才明白,要想过上好日子,只能靠我们自己。 “于是父王带领二十万乡党东出河北,在信都举旗反抗尔朱氏,这才有了我们六镇之人扬眉吐气的今天。 “原以为尔朱氏已灭,北方安宁,再无战事,但是贺拔岳这个野心家不肯答应。 “乡人们曾经在北地受过的苦,贺拔岳并不知道,乡人们想要什么,他也不会在意,他是高高在上的权贵子弟,又怎么会低头看蝼蚁一眼。 “对于他来说,在北疆的回忆就是喝酒、打猎。 “我的父王是汉人罪户子弟,乡人们曾经痛苦的过往,他都有经历,所以他为大家发放米粮,就是希望乡党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 “受人欺凌,无休止的苦役,这些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在贺拔岳身上。 “所以他能够为了一己私欲违背众人意愿,打着武川人的旗号,试图分裂我等。 “让我们彼此仇视,要我们这些从北疆南下,苦苦求存的乡党自相残杀。” 高澄望着众人厉声质问道: “诸位!他能代表所有武川人吗?难道他的麾下就只有武川人吗?” 众人群情激愤道: “不能!不是!” 高澄继续喊话道: “我的幕僚告诉我,武川人不能相信,将来上了战场与贺拔岳交战,武川人会临阵倒戈,他说你们在韩陵也是这样做的……” 话未说完,就被降人们迫不及待地打断: “不是的!” “我等绝不会顺从贺拔岳!” 高澄点头道: “没错!他不是六镇人,不知道我们一起在北疆遭受的苦难,不明白我们之间的情谊。 “诸位!当初卫可孤破怀朔、武川,另外四镇之人可曾屠戮劫掠?” 曾在卫可孤麾下效力的刘延寿闻言大声喊道: “没有!” 引来众人响应。 高澄激昂道: “没错!因为我们是骨肉至亲,我们与贺拔岳之间的战争,不是另外五镇与武川人之间的战争,而是同心团结的六镇乡人,与意图分裂我们的野心家之间的战争。 “我们之间有鲜卑人、汉人、匈奴人、敕勒人等等,我们来自不同族属,但我们同是六镇人,谁也不要妄想利用地域、或者族属的区别来将我们分裂。” 高澄才说完,段韶挥舞着拳头引领众人高声呐喊: “打倒野心家贺拔岳!” 七千人同声响应。 第一百零四章 家事 高澄在定陶拣选贺拔胜旧部,裁撤其中武川镇豪杰出身的将领与贺拔氏家兵,将他们送往晋阳交由高欢安置,共计得兵四千人。 他并没有急着将这四千人立即纳入京畿军编制,这种事情需要经由高欢同意。 但这批人,无论如何他都要定了。 为此,高澄甚至征用兖州府库,为四千鲜卑兵补发四石米粮,弥补外兵与中兵饷额的差距。 这一举动耗粮一万六千石,却让他彻底收服了这支部队的忠诚。 记着新人,高澄也没有忘记旧人,他征调附近几个州郡的库存布绢,就地为两万五千京畿将士发放赏赐。 一切安置妥当之后,高澄回师洛阳,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派遣信使往晋阳通报消息。 至于丢了部曲的贺拔胜,孤身南奔,径直往谯州小黄县(安徽亳州)方向而去,决心投奔萧梁。 也不知将来到了建康,遇见韩陵之战被他背刺的尔朱度律又是怎样的场面。 谯州原属北魏,是为南兖州,高欢与尔朱氏大战,南兖州被南梁趁机占据,这才改名为谯州。 高澄没有急于收复失地,不把关东之地消化了,妄开国战,苻坚就是反面典型。 这也是高欢迟迟没有向关西动兵的原因。 对于高欢、高澄来说,关东各地行台才是他们下一阶段的目标。 而之前为贺拔胜加授西南道大行台,也正是这两父子为了裁撤行台而找的理由。 贺拔胜截杀天使的消息已经传扬开来,起初还有许多人认为是高欢为了铲除异己而栽赃。 但随着西兖州溃兵与被高澄收编的贺拔胜旧部佐证,众人终于不再怀疑。 至于当初散播流言的究竟是萧梁细作,还是听望司探子,也没有人再去深究。 高澄回师洛阳,将好兄弟元顺腐烂发臭的尸体送还家眷,安抚其父元懋、其子元伟,又亲切慰问元顺妻女。 征伐兖州,高澄扶棺而战的举动,也让元顺的家眷感激涕零,元顺之女年纪比高澄稍大,却口称叔父,再三拜谢。 高澄见这位侄女相貌可爱,也拉着她的手,回忆与元顺在虎牢相遇后的点点滴滴,情至深处,总要与侄女相拥而泣。 与大侄女谈心一番,高澄又匆忙北上,往晋阳与高欢商议下一阶段的行动。 晋阳,大丞相府。 “阿惠,你这次做得很好,战前庙算,逼迫贺拔胜只能犯险,深得为父用兵的精妙。” 高欢抚着高澄的头顶,略带几分自得。 可听在高澄耳中,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 老爹什么水平,他清楚得很,军事才能也就那样,一手好牌,天胡开局打得稀烂。 真正值得称道的是他离谱的个人魅力,以及对人心的洞察。 高澄也不愿意打破这难得的父子融洽景象: “父王深谙兵法,孩儿只是学到了一点皮毛而已。” “阿惠无须妄自菲薄,你还年幼,可待将来。” 高欢勉励道,如今的他还未遭受现实的毒打,最是意气风发,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感觉。 高澄在洛阳治政,高欢在晋阳领兵,父子两难得见面,自然不会把时间浪费客套寒暄之上。 “裁撤行台一事,阿惠打算如何着手?” 高欢问到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高澄早有计划,他回答道: “孩儿将以贺拔胜叛乱为由,向天子阐述行台之害,同时请辞河南道大行台,以作表率。” 当初得到河南道大行台一职时,高澄就明白,高欢不曾言明的用意就是在这件事情上,让他带头请辞。 果然,高欢对于高澄的表态很满意,但还是故作为难道: “阿惠平定兖州,未获封赏也就罢了,如今又要免去你河南道大行台一职,未免委屈了阿惠。这样吧,贺拔胜旧部四千人便编入京畿军中,归属你的麾下,以免外人以为阿惠失爱于孤。” “父王以澄为世子,委以辅政重任,足见爱护,旁人又怎会误解,父王既有言,澄自当听命,谢父王成全。” 高澄当然是一百个愿意,用注定要丢的河南道大行台与平定兖州之功,换取四千武川士卒,怎么算都是赚的。 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这年头,自己手上有兵有粮,说话才能硬气。 当然,在高欢二十万晋阳大军面前,还是要伏低做小,当个乖儿子,如今的华夏大地,高欢的晋阳大军才是最大的道理。 高欢突然笑道: “裁撤行台之前,阿惠还要为孤办一件事。” “孩儿但凭父王吩咐。” “阿惠需寻人上表,历数孤往日之功,请求天子为孤增邑十万户,阿惠可知孤此举的目的?” 高澄一听高欢张口就要十万户的封赏,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面对高欢的考校,他故意沉思了一会,才试探着回答道: “待天子下诏,父王再上表请将十万户分赐勋臣?” 打个巴掌给个枣,夺了各地行台,再给钱粮安抚。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相当于以后每年都要减少十万户的税收,这一手收买人心可比高澄阔气多了。 高欢没有直言高澄猜测是否正确,只是吩咐道: “此事就交由阿惠处理。” 很多时候,高欢看着高澄,总感觉是在照一面镜子,相貌略有出入,行事作风却如出一辙。 他会因为斛斯椿与自己类似,而心生厌恶。 但作为一名父亲,却不会因为儿子类父而不喜,尤其是这个儿子未来注定要继承家业。 父子两人又商量了一些朝政之事,高欢这才聊到家事,自然说起了高澄新添的两名弟弟。 高欢也不瞒高澄,三弟高浚不足月便降生,高欢猜测王氏可能是带孕入门,但还是告诫高澄道: “浚儿是否早产尚未可知,但既然生在高家,阿惠也要将他当做兄弟看待。” “父王为三弟冠以高姓,他就是父王的子嗣,也是我的兄弟,孩儿自当爱护。” 对于高澄来说,这些异母兄弟不仅没有威胁,反而都是他将来的助力。 比如被高欢怀疑不是亲生儿子的老三高浚,历史上的他自小聪慧,善于骑射,众兄弟中最得高澄喜爱。 当然,结局也很悲惨,他与高欢初恋韩智辉之子,高家老七高涣一同被高洋关在铁笼,囚于地牢,过得比前段时间的王思政还不如。 高洋在嫡亲兄弟老九高湛的唆使下,将这两位庶母弟活活烧死,死状恐怖。 高浚之妻陆氏也被高洋赏给大臣,后来听说陆氏与高浚感情不和,这才罢休。 高家众兄弟之间,小高王最防备的毫无疑问是高洋,但他最厌恶的,却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的高老九,高湛。 在高澄看来,跟高湛一比,高洋都算有个人模样。 父子两闲谈许久,高欢这才放了高澄回府拜会娄昭君。 晋阳渤海王府。 高澄已经十三岁,不止定了婚事,洛阳家中还有三名侧室,但在娄昭君眼中,他还是自己没长大的孩子。 才一见面就把高澄拥在怀中,抱着他的头流泪。 好一会,娄昭君才放开手,又摩挲着儿子的面庞,仔细打量一番,哽咽道: “阿惠长高了,长高了呀。” “阿母,孩儿不能久在身边侍奉……” “阿惠别这样说,为娘知道你的辛苦。” 说着,又抹起了泪。 每当高澄母子见面的时候,八岁的高洋总是会远远避开,他自小就很敏感。 否则也不会在自己流鼻涕时,老三高浚呵斥下人‘尔等何不为二兄拭涕!’而自觉受到羞辱,记恨在心,高澄死后,疯狂报复这位庶母兄弟。 凭什么你一个庶母兄弟能得到高澄的喜爱! 母亲娄昭君对他与高澄的区别,高洋更是一清二楚。 原以为高澄去了洛阳,母亲身边只剩了自己一个儿子,有机会得到她的欢心,可她在思念高澄之余,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尚在闺中的二姐儿身上。 从小就是这样,无论他做得多好,娄昭君从来就看不上他。 同样都是儿子,为什么要这么偏心? “侯尼于,阿兄在母妃屋里,你真不过去?” 二姐儿又一次问道。 高洋躺在榻上,不耐烦道: “你自去便是,我头脑昏胀,你莫要管我。” 二姐儿惊讶道: “你病了?” 随即一溜烟跑出门,门外传来她的声音: “你且等着,我去告诉母妃,阿兄。” “多管闲事。” 高洋低声嘟哝一句,心中却闪过一丝酸楚。 母亲不在意他,父亲不关心他,只有二姐会对他嘘寒问暖。 娄昭君听二姐儿说高洋有恙,终究是亲生儿子,自己去找医者,让高澄先去探望。 高澄来到高洋屋中,坐在榻边,两人都没有言语,气氛有些尴尬。 二姐儿疑惑道: “阿兄、阿弟,怎地都不说话?” 高澄、高洋各自翻了个白眼:没话好说才不说话,这你都不懂吗? 高洋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大哥不喜欢自己,这种不喜欢不同于娄昭君的漠视,而是在刻意回避他。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生在这样的家庭。 高澄也觉得自己浑身难受,作为穿越者,他知道自己与高洋的关系不存在兄友弟恭的可能。 高洋嫡次子的身份就注定了高澄但有万一,他就是最大受益者。 高澄不可能将自己的安危寄希望于高洋的良心上。 “二姐儿,你去看看阿母回来没。” 高澄将二妹支走,看向高洋,问道: “在装病?” “不是,头疼得厉害。” 高洋低声道。 高澄嗯了一声,两人又没了声响。 等娄昭君带了医者过来瞧病,高家兄弟才各自出了一口气,高澄也向娄昭君提出要去见两位新出生的弟弟,得到同意后,走出大门,高澄瞬间感觉浑身轻松。 王氏屋中。 “来,叫阿兄,学我,阿兄,阿兄。” 高澄抱着高浚,宠溺地逗弄道。 “浚儿才满月,哪会说话。” 一旁的王氏笑道。 关于高浚是否为高家子弟的闲言碎语,王氏也有所耳闻。 新寡便再嫁高欢,生产又不足月份,除了她自己,谁又能知道其中真相。 高浚、高淹同月诞下,高欢嘴上不说,但更多是往穆氏房中,怀抱高淹。 此刻见高澄笑容真挚,王氏才放下心来。 高澄罢了教高浚学语的心思,让婢女给自己打来一盆水,把手指洗干净,便放在高浚嘴边,让他吮吸。 “看,姨母,他在吸我手指。” 高澄朝王氏笑道。 王氏羞得俏脸通红,高澄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告辞,直言要去看一眼四弟高淹。 得益于高澄洁身自好,才能在高欢后院通行无碍,真要换了曾与郑大车私通的原主,高欢哪敢让他私见侧室。 高澄正感慨自己作风正派的时候,在回廊里正巧遇见了观鱼的郑大车。 “子惠回来了。” 郑大车笑道。 也许是两人身边都有奴仆婢女,郑大车不像当日那般大胆,但看向高澄的双眸却越发明亮。 高澄持礼道: “回禀姨母,澄回来与父王商议一些事情,明日就走。” 郑大车感觉到高澄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心中略有失落,但还是笑道: “子惠奔波操劳,着实辛苦。” 高澄与她闲聊几句,当即告辞,郑大车也不挽留,看上去两人的关系再正常不过。 当高澄在穆氏房中探望了四弟高淹,高欢也回到府中,开设家宴。 这场家宴不只是高欢妻妾儿女,更有亲弟高琛、姐夫尉景、妹夫厍狄干、连襟窦泰等人的家眷。 另一位连襟,段韶的父亲段荣被调往了河北担任定州刺史,因此只有段韶继母与弟弟赴宴。 高澄也在宴会上见到了叔父高琛的妻子,元修之妹,元季艳。 元修家眷被彭乐带回晋阳,高欢纳了当日壮着胆子出头的元氏,而高琛也看上了元修另一个妹妹,也就是元季艳。 对于高家兄弟都成为自己妹夫这件事,远在关西的元修若是知道,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听高琛说元季艳已有身孕,高澄却笑不出来,不过还好,他在洛阳,叔父在晋阳,两不相干。 第一百零五章 侯莫陈悦 宴饮正酣,高澄没有喝他的特制佳酿,在自家人面前就不玩那种心眼了。 期间高澄举盏向诸位长辈敬酒,还是娄昭君疼惜,不许他再喝,这才罢休,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晚宴过后,夜色已深,高澄还是带着一身酒气,去寻陈元康。 “长猷!快开门!是我,高澄!” 高澄用力拍击着陈元康家的大门,呼喊道。 平常这个时间陈元康早就睡下,但今天他回府,便穿戴整齐坐在院子里等候。 天空的太阳早已经下山,但洛阳的太阳却一定会找到他。 听见高澄的生音,陈元康激动地将家奴驱赶走,自己亲自去开府门。 陈元康嗅着迎面扑鼻而来的酒气,疑惑道: “世子,你这是……” “让长猷久等了,父王开设家宴,澄不能脱身,只能在宴后与你相会。” 高澄打着酒嗝,解释道。 “世子酒醉,身体不适,何必还要强撑来见仆,明日仆为世子送行自可相见。” 陈元康肩膀在颤抖,眼看他又要流泪,高澄赶紧笑道: “久不相见,长猷需以笑颜迎我。” 陈元康这才强笑起来。 月光洒落在高澄身上,陈元康分明看见了日月同辉的景色。 这一夜,高澄与陈元康根本没有谈论任何时事,两人只是互诉思念。 许久,高澄酒劲上头,与高洋不同,他是真的头昏脑涨。 本想夜宿陈府,可念及明日就要离开,还是辞别了陈元康,在侍卫的搀扶下,回到晋阳渤海王府。 第二天醒来时,脑袋还是昏沉沉的,高澄还是按照行程辞别家人,在侍卫的护送下,回洛阳去。 新任亲信都督的人选,高澄考查一番后,最终交给了王思政。 但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安排了一名副都督,专门护卫自己的起居。 对于高澄的防备,王思政自我安慰,世子能如此谨慎,他与高澄才能君臣长久。 而高澄的提拔,更是让王思政心中的好感再次得到升华。 他在元修府上只是一名门客,却被高澄委以亲信都督重任,这份恩德,如何不让他感激涕零。 才出城,高澄就把晋阳抛到了脑后。 这一世,小尔朱他自会看顾好,至于高琛在妻子怀孕期间是否会耐不住寂寞,高澄也管不了。 事情发生前谁又会相信志存高远,颇有贤名的高琛会做出糊涂事。 高澄这时候贸然提醒,指不定还要被看作是挑拨高欢、高琛之间的兄弟感情。 当他还在黄河以北慢悠悠行进的时候,派出信使已经进入司马子如的府上。 七月十七,司马子如上表历数高欢匡扶社稷之功,请增高欢食邑十万户。 高欢的渤海王爵还是元恭赐予,授五百户,如今突然以十万户加赐,朝野议论纷纷。 但谁让乱世军队就是道理,而高欢恰恰掌握了最大的道理。 元善见准许司马子如的请求,下旨为高欢增邑十万户。 天使出发前往晋阳,正好在途中与高澄相遇,高澄得知司马子如已经将事情办成,这才加快速度。 走河桥,度黄河,高澄又一次回归洛阳。 司马子如上表,大家都知道是高欢、高澄父子的授意。 但众人看得明白是一回事,高澄该做的遮掩还是要做,司马子如上表必须在他进洛阳之前。 否则高澄从晋阳回来,司马子如立即上表请加高欢食邑,也算是闹出大笑话了。 高欢接见天使,得知要为自己增邑十万户,固辞不受,转而恳请天子将十万户分赐给信都建义以来的功勋之臣。 天使回禀元善见,元善见同意高欢所请,将十万户分赐高欢麾下勋臣。 一时间,勋臣权贵人人感恩戴德,高欢又一次加深了部下们的凝聚力。 其中就有寝食难安的贺拔允,贺拔允这些日子不好过,二弟贺拔胜截杀天使,等同谋乱,三弟贺拔岳割据关西,不听中央调令。 作为高欢麾下第一位封王的勋臣,他正处在风口浪尖上。 好在有高欢念及昔日情分,几次三番庇护,如今更为他分赐邑户,贺拔允甚至起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思。 当然这都只是前菜,八月初九,高澄一封奏折彻底打破朝野平静。 他以贺拔胜为例,痛陈行台制度对中央的危害,恳请天子裁撤各方行台,仅保留高欢大行台之职,同时为做表率,自请辞去河南道大行台一职。 十岁的元善见如同搭线木偶一般,任由高澄操弄,下诏同意所请。 南道大行台侯景得知这个消息时,也没有太激烈的反应。 他与高欢同是怀朔人,早有交往,彼此都很了解。 之前突然拿出十万户的数额分赐勋臣,肯定别有所图,侯景早有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到是冲着裁撤行台而来,也罢,他以荆州刺史的身份领兵镇守,实质上已经掌控荆州军政,至于南道大行台的虚名,也不重要。 难不成他还能借用南道大行台之名,号令东荆州、南荆州的杨愔、源子恭这两个高澄的心腹。 丢了虚名,得了九百户食邑的实利,侯景能够接受。 可别小看了九百户,每户的税收是米粮二石、绢二丈、绵三两的税收,按照北魏制度,王食半,公三分食一,侯景身为公爵,可收获每年六百石米粮、绢六百丈、绵九百两。 更何况高欢还特意将产麻地的民户分给侯景,又能多得麻布三百匹。 人嘛,总要有对比才能知道得失,高欢分赐勋臣,并没有忘了关西之人,但裁撤行台,受害最大的自然是以关西大行台之名统御关陇的贺拔岳。 贺拔岳非常愤怒,前段时间关东灭佛的东风吹得起劲,不在旨意之外的关西同样闻风而动,打着天子的旗号,狠狠宰了一只肥羊,贫困的关西政权堪称一夜暴富。 心情正好的时候,高欢来了这么一记损招。 没有关西大行台的名头,他拿什么名义统御关陇。 时日一久,部下难免生出别的心思。 ‘你是刺史,我也是刺史,为何非要听你号令。’ 说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州刺史侯莫陈悦、灵州刺史曹泥、渭州刺史可朱浑元。 这三人对于自己本就阳奉阴违,若是没了关西大行台的名头,真要明目张胆的自立山头。 贺拔岳当即命人往夏州招来自己的心腹夏州刺史宇文泰。 “此乱命也,关西不可受。” 宇文泰得知事情后,一见贺拔岳便直接了当的说道。 贺拔岳当然知道不能接受,但公然违抗圣旨的后果值得他好生思量。 宇文泰猜到贺拔岳的心中所想,建言道: “贺拔公欲与贺六浑抗衡,怎能处处受制于贺六浑手下一个傀儡,如今关西不定者,唯侯莫陈悦、曹泥、可朱浑元三人。 “若犹豫不决,被贺六浑以大义相逼,泰担心再生变故。” 贺拔岳皱眉道: “黑獭是要我另立新主?只恐世人非议。” 宇文泰伏跪请道: “贺六浑欺凌幼主,贺拔公侍奉长君,谁人心向魏室,天下人有目共睹,还请贺拔公莫要迟疑,新主既立,侯莫陈悦等人若不愿归附,贺拔公也可引军讨伐。” 贺拔岳沉思许久,没有同意这项请求,倒不是没有这个打算,他希望能将顺序调换。 “黑獭之言颇合我意,但我决心先灭侯莫陈悦等人,再立新主。” 宇文泰见状不再劝说,反而为贺拔岳谋划以道路不靖为由,将天使留在潼关,为讨平侯莫陈悦争取时间。 贺拔岳依计行事,当即以关西大行台的名义向侯莫陈悦发去调令,因灵州刺史曹泥不遵号令,命侯莫陈悦前往讨伐。 秦州刺史侯莫陈悦得到命令后,当即招来自己女婿元洪景商议对策,另一位心腹李弼就任南秦州刺史,并没有参与这次密议。 “当初尔朱天光东出,我本不愿反叛,是贺拔岳命宇文泰分化我的部众,这才逼迫我随他诛杀尔朱氏,其人深受天柱厚恩,却行落井下石之举,我深恨之。” 侯莫陈悦说得大义凛然,但心底对尔朱氏没有半点眷念。 他忌惮的是贺拔岳居然能够成功分化自己的部众。 侯莫陈悦继续道: “如今贺拔岳命我攻伐曹泥,贤婿以为其意究竟在于曹泥,还是借机图我?” 元洪景分析道: “曹泥远在灵州,与宇文泰相毗邻,贺拔岳若图曹泥,自可让宇文泰出兵,却命岳丈出陇山,劳师远征,以期岳丈与曹泥两败俱伤,其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侯莫陈悦点头不已,他与元洪景看法相同。 既然贺拔岳用心险恶,无论如何也不能北上与曹泥互相消耗,侯莫陈悦决计道: “我意坐守陇山,有高欢在晋阳手握大军,料想贺拔岳也不敢全力攻我。” 元洪景附和道: “岳丈此言甚是。” 两人才把方略定下来,就有心腹进来禀报,府外有一文士自称关东来客,求见侯莫陈悦。 元洪景赶紧劝说道: “此人必是高欢使者,岳丈不妨一见。” 侯莫陈悦当即命人将文士引入府中。 翟嵩在奴仆的指引下,走进秦州刺史府,他是高欢大丞相府中一名幕僚,受任左丞一职。 大丞相府人才济济,要想出头必须行险,翟嵩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请缨,出使游说侯莫陈悦,以期能够挑起他与贺拔岳之间的矛盾。 才到秦州,便立即听说了贺拔岳命令侯莫陈悦北上攻打灵州曹泥,大感这是上天都在助他成事。 “大丞相府左丞翟嵩,见过侯莫陈公。” 翟嵩见礼道。 侯莫陈悦姓侯莫陈,单名一个悦字,因此口称侯莫陈公。 “先生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侯莫陈悦问道。 翟嵩既然知道侯莫陈悦如今面临困境,心里也有底气,他笑道: “自为侯莫陈公解忧而来。” “哦?我有何忧能够劳烦先生远来?” “侯莫陈公所忧者,贺拔岳也。” 侯莫陈悦闻言不愿再与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径直说道: “先生不妨直接告知来意。” 翟嵩于是为侯莫陈悦分析贺拔岳命他出陇山的用意,又献策道: “侯莫陈公不妨答应贺拔岳,让他放松警惕,贺拔岳素来轻视天下英雄,待合军之后,公可诱使他往军中议事,趁机杀之。 “贺拔岳一死,关陇之地以侯莫陈公声望最著,当继领关陇。 “我临行前,高王曾有言,当日同在天柱麾下,贺拔岳怂恿天柱欲杀高王,高王所恨者,贺拔岳一人也。 “侯莫陈公若杀贺拔岳,高王愿以侯莫陈公永镇关西,两家互为姻亲,共辅魏室。” 翟嵩一袭话将侯莫陈悦原本坐守陇山的规划全盘打乱。 永镇关西,这四个字让他心跳加速。 既然注定要与贺拔岳反目,与其困守陇山,何不冒险一搏,正如翟嵩所言,贺拔岳一死,论官职、声望,非自己不能继领关西。 一旦事成,高欢无论是否兑现承诺,都不能改变他割据关西的结果。 侯莫陈悦没有立即表态,女婿元洪景已经急得数次用眼神暗示他答应下来。 翟嵩继续蛊惑道: “高王有二女,皆为嫡出,长女嫁予天子为后,次女愿许侯莫陈氏。” 其实高欢压根就没提,但是翟嵩相信,将来事成,侯莫陈悦继领关西,高王不会吝惜一个女儿。 大不了平定关西后,再为女儿招一夫婿,即使是寡妇,那也是高家嫡女,何愁没有归宿。 似乎是感受到高欢的诚意,侯莫陈悦松口答应下来: “贺拔岳以关西之地,违抗中央,悦恨不能食其骨肉,先生所言,悦以知之,此番诛杀贺拔岳,并非为悦一己私欲,实是为国杀贼而已。 “请先生转告高王,悦愿受王命。” 其实所谓嫁女都是次要,与贺拔岳无法调和的矛盾才是他愿意冒险的原因。 翟嵩深深看了一眼侯莫陈悦,这句愿受王命,轻而易举就把罪责推到高欢头上。 但他没有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对于高欢来说,只要能够剪除他的死敌贺拔岳,背上一个挑唆的罪名又算什么。 “如此,嵩祝侯莫陈公得偿所愿,将来携高氏女入关,再来拜会关西大都督。” 第一百零六章 东西抉择 当贺拔岳得知侯莫陈悦同意发兵攻打曹泥,一时间竟还不敢相信,直到确认侯莫陈悦兵出陇山,他才匆忙召集部众准备与侯莫陈悦汇合。 能让侯莫陈悦与曹泥相互消耗,没有比这更合贺拔岳心意的事情了。 夏州刺史宇文泰得知消息,去信劝告,担心其中有诈。 贺拔岳却不置可否,他从未瞧得起侯莫陈悦,这个人能够起势,不过是借了他的东风。 两人分为左、右厢大都督随尔朱天光入关陇平乱,但平定关陇却是他贺拔岳一人之功。 诛灭关中尔朱氏势力,也是贺拔岳分化其部众,裹挟侯莫陈悦而为,又让此人平白捡了份大功劳。 既看不上侯莫陈悦的本事,又能轻易分化侯莫陈悦的部众,贺拔岳的轻视倒也可以理解。 侯莫陈悦出陇山,犹如贺拔胜之于高澄,掌中玩物而已。 一如高欢所想,在贺拔岳看来,‘天下英雄,唯岳与欢耳。’ 也不怪高欢、贺拔岳两人瞧不起萧梁。 北方三次大动乱,萧衍在做什么? 528年,尔朱荣河阴之变后,北魏面临河南之地全面崩溃,河北葛荣起义,青齐邢杲起义,关陇义军正兴盛的局面。 萧衍命陈庆之率七千人护送元灏北上称帝。 530年,尔朱荣死于元子攸之手,尔朱荣麾下大将人心惶惶,元子攸在洛阳举兵欲要与尔朱氏殊死一搏。 萧衍派北魏降将范遵护送元悦北上称帝。 532年,高欢在信都建义,与尔朱氏反目,在河北决战。 萧衍又让北魏降将羊侃护送元法僧北上称帝。 三次大动乱,不管哪一次让桓温、刘裕遇见,都要说上一句‘如此良机,千古难觅。’然后尽起麾下大军北伐。 可吃斋念佛的萧衍却有一副菩萨心肠,他绝不趁人之危。 有这样的君主,谁又会把南梁放在眼中。 连小高王都轻视他。 而此时的洛阳,高澄对于高欢的密谋还被蒙在鼓里,翟嵩主动请缨前往挑唆侯莫陈悦与贺拔岳之间的关系,高欢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高家父子耍弄贺拔胜,是因为贺拔胜置身于自己掌中,可以用各种方法迫使他按照自己所想,做出行动。 但贺拔岳身处关西,脱离高氏掌控,这中间的偶然性,不是高欢所能预料到的,对他来说翟嵩此行,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挑起关陇火并,削弱对手实力。 若是只因翟嵩请缨入关挑唆,就认定贺拔岳危在旦夕,那穿越的就不只是小高王,还有贺六浑。 晋阳与洛阳相隔不算远,但绝对谈不上近,高欢也不会事事告知,那是高澄对高欢才应该做的事。 高欢不知会,高澄却记得清楚,历史上,明年的正月将是贺拔岳的死期。 但高澄并没有被历史知识所误导,他清楚的明白,由于自己建议高欢扶立元善见,致使元修不能上位,历史已经彻底改变。 贺拔胜没有获得三荆等七州军事,被他早早赶去了南梁。 而贺拔岳也没有都督关中二十州诸军事的名号,仅以关西大行台的身份统御关中。 如今,高欢一如历史上的作为,开始裁撤行台,肃清地方势力,这毫无疑问会提前激化关西矛盾,贺拔岳也不可能再于明年正月死于侯莫陈悦之手。 如果贺拔岳不死,能够阻扰宇文泰上位,毫无疑问,高澄乐成其见,这也是他愿意协助高欢推进裁撤行台的原因。 贺拔岳是一名优秀的统帅,而宇文泰毫无疑问则是一位雄主。 但谨慎如高澄,还是做了两手准备,万一,万一侯莫陈悦再一次成功了呢。 这可是统一北方的大好机会! 为此,高澄在洛阳整军备战,准备关西一旦出现变故,立即率领京畿军三万四千人西进。 在此期间,因高澄平定贺拔胜,侯景调任荆州,东方暂无统兵大将镇守。 心向南方的汉人王早在下邳(江苏邳州)袭杀刺史,占据东徐州向南梁投降。 高欢命高澄领兵征讨,却被高澄拒绝。 这也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违抗父命。 硬挨了一顿打,却也只说裁撤行台,关西将有大乱,值此大好时机,不愿东征。 对于高澄来说,若有机会全据关中,莫说丢了东徐州,哪怕整个河南全丢了他都乐于接受。 高欢虽然恼怒,但见高澄态度坚决,只能任命殷州刺史邸珍为徐州大都督、仆射,领兵征讨。 名与器,不可轻易予人,不愿将徐州大都督一职授予旁人,也是高欢执意让高澄出兵的原因。 正逐步剪除地方势力的高欢,不愿看到关东再添一名半独立的领兵大将。 邸珍是定州中山人,参与杜洛周义军起家,又跟随葛荣,之后随高欢东出往信都建义,标准的高欢元从经历。 高澄观望关西时,新任徐州大都督邸珍在东徐州鏖战,击退梁将侯成俊等人,没有辜负高欢的期望,成功平定东徐州之乱。 随即回师彭城(今江苏徐州),当高家父子各自松了一口气时,彭城突然传来急报,因邸珍傲慢士人、豪族,又苛待部属,导致众叛亲离,被当地人杀害于彭城,这一次不止东徐州,徐州也向萧梁投降。 身在晋阳的高欢得知消息,怒不可遏。 他忌惮邸珍坐大不假,但不代表他愿意平白损失一员大将。 如今东南糜烂,归根结底,还是高澄拒绝出兵,新恨旧怨一起涌上心头,高欢怒喝道: “孺子不遵号令,损孤一员大将!尉景!孙腾!” “在!” 尉景、孙腾两人答应一声,应声出列。 “孤命你二人往洛阳,催促阿惠立即出兵,若其不从,夺他兵权!孙腾领京畿军东征,尉景将阿惠押回晋阳!” 高欢也顾不得这样做是否会损害高澄的威信,高澄此次抗命,害他一员大将,使得东南糜烂,若加以放纵,将来岂不是要父子刀兵相见。 尉景、孙腾两人连忙应下这份差事。 眼看高欢即将被愤怒冲昏头脑,尉景还在一旁拱火道: “高王,若阿惠不愿出兵,也不愿交出兵权,又该如何?” 高欢咬着牙,狰狞道: “你且告诉阿惠,再有违抗之举,孤将亲领二十万大军南下,问罪于他,到时,莫怪孤不讲父子之情!” 出了大丞相府,孙腾、尉景两人神情各有不同。 孙腾一脸忧郁,若是能够选择,他真不想掺和这对父子之间的矛盾,也不知道平素机智过人的世子这次为何要违抗父命,即使关西徒生变故,不还是有高王处理吗? 而尉景则是满面春风,前段时间高澄抗命,也是由尉景南下责罚,也只有他这位一手抚养高欢长大的姐夫,才有这个胆子对高澄下狠手。 十月十三,当尉景、孙腾南下,高澄也终于得知了侯莫陈悦出兵陇西,贺拔岳出长安,两人准备合兵北上,进攻曹泥。 还是一样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只不过时间线被前移了两个月。 高澄断定贺拔岳骄傲自满,极有可能再次死于侯莫陈悦手中,于是积极整军备战,准备一得到消息,立即西进,趁着贺拔岳身死,关西群龙无首的机会,促成高氏统一北方。 但关西的消息还没传来,他却先迎来了尉景、孙腾。 邸珍身死的消息,高澄已经知道,也猜测到尉景、孙腾必然是领了高欢的命令,催他出兵。 但一统北方的机遇就在眼前,就算再挨一顿狠揍,也要抗命而行。 与尉景自然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对于孙腾这位好媒人,高澄笑脸相迎。 直接无视了尉景,高澄与孙腾笑道: “叔父怎么来了洛阳?” 孙腾长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开口。 尉景却在一旁讥笑道: “阿惠,高王命你即刻出兵,这次你可还要违抗王令?” 高澄懒得搭理尉景,他对孙腾道: “烦请转告父王,此乱……” 话未说完,就被孙腾打断道: “世子,高王有言若你不出兵,命我二人夺你兵权,押往晋阳,由我领兵东征,若你不愿交出兵权,高王自领二十万大军南下问罪。” 他生怕高澄不知道后果,胡乱开口,被尉景抓住话柄。 果然,高澄意识到尉景的险恶用心,他狠狠瞪了一眼这位大姑父,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道: “烦请转告父王,此乱世,澄无父王,何所依从?前番之所以违抗父命,正如我之前所言,关西将有大变,欲为父王图之而已,既然父王已有决意,澄自当领命。” 硬生生把嘴边那句此乱命也,给咽回肚里。 大军开拨都是花销,高欢竟然能说出要领二十万大军南下问罪这种话,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京畿军东征的局面已然注定,对于高澄来说,要么把兵权放手给孙腾,而他则被押往晋阳治罪;要么自己领军东出。 他最终还是放不下自己一手组建的京畿大军。 原本还想拖延发兵日期,但一方面是尉景在旁催促,另一方面得益于他时刻准备西进关中,根本无需再做战前准备。 临行前,高澄对孙腾叮嘱道: “烦请叔父转告父王,裁撤行台后,贺拔岳再无名义统御关西,将有大变,请父王早做准备,澄之前冒死违抗父命,便是希望能够趁机领京畿军入关,所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能助父王统一北方,还请叔父转告澄今日之言。” “世子且放心,腾定为世子带到。” 孙腾郑重其事地答应道。 他与尉景不同,从未把高澄当做孺子看待。 高澄朝孙腾俯身行礼,而后翻身上马,尽起三万四千京畿军随他东行,平定东南叛乱。 漫漫长道,高澄回身西望,视线越过洛阳,看向他从未见过的长安。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高澄的内心充满遗憾。 ‘高欢愚钝,不足与谋!’ 单靠贺六浑,他这辈子是见不到长安了,人,只能靠自己。 高澄又把目光投向徐州、东徐州方向,对于习惯征战在后,庙算在前的高澄来说,这一战他确实毫无准备,他的所有战略规划,都是贺拔岳身死,自己如何领京畿兵迅速西进,控制局面。 慨然长叹,只能期望贺拔岳能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又或者高欢能够抓住机会。 孙腾、尉景回到晋阳复命,孙腾将高澄之言转告。 高欢当然知道关西会生动乱,否则也不会答应让翟嵩入关挑唆。 但他不认为贺拔岳会死于侯莫陈悦之手。 那可是他一生之敌,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死去。 即使侯莫陈悦与贺拔岳交兵,贺拔岳也能得胜,挑唆之举不过是为了损耗关西实力而已。 至于贺拔岳身死,群龙无首,他趁机出兵占据关西,这种事梦里才有。 高欢不以为意道: “阿惠无知,不识贺拔阿斗泥之能,此乃孤心腹大患,岂是侯莫陈悦所能敌也。” 高澄乖乖领命出征终究平息了他的怒火,到底是两父子,虽然起了争执,但又不是为了彼此争权,不至于父子反目。 而被高欢、高澄两父子记挂着的贺拔岳此时已经率军抵达高平(宁夏固原),命出陇山北上的侯莫陈悦往高平相见。 侯莫陈悦知道贺拔岳需要他与曹泥彼此消耗,断不会杀他,故而往高平相见。 贺拔岳见侯莫陈悦只领亲卫入高平,以为他懦弱,不敢与自己为敌,自此再无疑虑。 命侯莫陈悦为先锋,攻伐灵州曹泥。 十月十六,侯莫陈悦领军行至河曲(宁夏中宁)安营,派人请贺拔岳来河曲大营商议军务。 “岳丈,贺拔岳来了!只带了亲卫随行。” 元洪景得到看守营门的士卒禀报,他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赶紧向侯莫陈悦禀报道。 原来,贺拔岳居然学着侯莫陈悦只带亲卫来河曲相见。 这般骄狂也终于让侯莫陈悦觅得机会。 “安设伏兵一事就交由贤婿,待我将贺拔岳引至帅帐,再借口离席,你速速领人冲入帐中将此人斩杀。” 侯莫陈悦掩饰不住心中的欣喜,他似乎看见了自己割据关西时的得意模样。 第一百零七章 宇文泰 侯莫陈悦带着恭维的笑容迎接。 贺拔岳心里蔑视之余,嘴上却受宠若惊道: “何劳侯莫陈公亲迎。” “悦不过多走了几步而已,怎及大行台亲至。” 侯莫陈悦态度非常恭敬: “还请大行台随悦入营。” “有劳。” 贺拔岳随侯莫陈悦走进河曲大营,行至帅帐前,将亲随都留在帐外,自己与侯莫陈悦入帐。 “洪景拜见大行台。” 元洪景已经等候在帅帐内,向贺拔岳行礼道。 贺拔岳客气地与他寒暄几句,便与侯莫陈悦商议军情,不久,侯莫陈悦脸色一变,捂着肚子道: “腹痛难忍,还请大行台见谅。” 人有三急,贺拔岳自无不许。 能走进侯莫陈悦的大营,他根本就没想过侯莫陈悦会对他不利。 侯莫陈悦才出大营,腰刀就从身后穿透贺拔岳的胸膛。 “啊!” 一声惨呼。 贺拔岳转头望见了面色狰狞的元洪景。 “高王请岳丈向大行台致以问候,昔日诛心之言,今日丧命之祸,贺拔公莫要怨我。” 元洪景阴恻恻地说道。 贺拔岳感觉自己无法呼吸,意识逐渐散去,在闭眼的前一刻,脑海中除了贺拔允、贺拔胜两位兄长,便是高欢的影子。 与高欢第一次见面,是卫可孤东征攻打怀朔,在父亲贺拔度拔的率领下,贺拔三兄弟驰援怀朔。 来到怀朔的当天晚上,大哥贺拔允就一脸喜色的告诉他们,自己认识了一位怀朔豪杰。 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把那名英俊的中年男人带了过来,那人介绍自己,说他叫贺六浑,是个鲜卑人。 怀朔城破,贺拔岳与父兄被关押在武川,与贺六浑也失去了联系。 再次相见时,贺六浑狼狈地从河北逃到山西,并在刘贵的推荐下,得到尔朱荣的看重,成为亲信都督。 也是从那时起,尔朱荣麾下武川、怀朔两个籍贯的将领们产生了摩擦。 矛盾的爆发是贺六浑劝进,而自己则建议尔朱荣诛杀贺六浑。 最终在众人的劝说下,贺六浑侥幸保得性命。 后来,贺六浑去河北拉出了一支上万人的军队,也开始改口,他说,他叫高欢,出自渤海高氏,因祖上犯罪才迁居怀朔,是个汉人。 高欢?贺六浑?叫哪个名字并不重要。 在晋阳重逢那天起,贺拔岳就知道,他是自己的一生之敌。 ‘还是输给了他……’ 贺拔岳终于不甘地倒在地上,高欢的心腹大患也就此与世长辞。 侯莫陈悦走出帅帐,当即就有大批埋藏好的刀手涌向帅帐,贺拔岳的亲随们一哄而散,各自打马逃亡。 “哈哈哈哈!” 领着刀手们进帐,侯莫陈悦看见贺拔岳的尸首,笑得张狂: “平定关陇的贺拔岳,你怎么躺下啦!” 那扭曲的笑容,却只有元洪景与刀手们观赏。 当侯莫陈悦准备前往高平收纳贺拔岳的部众时,位于高平大营内的将领们已经得知贺拔岳死讯。 众人决计逃亡,这时祖籍天水南安(甘肃天水),却出生在武川镇的赵贵站出来说道: “贺拔公待我等不薄,我愿往河曲为贺拔公收敛尸首。” 这一番话说得众将羞愧不已,赵贵领五十人往侯莫陈悦军中求要贺拔岳的尸首。 众将最终也没有一哄而散,而是推选右都督寇洛为主帅,带领众人往平凉(甘肃华亭)集合。 侯莫陈悦得知寇洛已经继领贺拔岳部众,如遭当头棒喝,恰逢赵贵求要贺拔岳的尸首。 在清楚自己无法趁机统御贺拔岳旧部后,为了缓和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侯莫陈悦将尸首交还,自己也引军回师陇山。 赵贵要回了贺拔岳的尸首,侯莫陈悦也已经退兵,危险已经消除。 寇洛有自知之明,众人推他当临时领袖,只有两个原因,他是武川人,以及他年纪最大。 四十七岁的寇洛很有眼色,当即辞去统帅一职,于是关西豪杰们又一次开始推选领袖。 凭借讨回贺拔岳尸首这一功绩,赵贵最先开口道: “贺拔公被侯莫陈悦冤杀,我等受其重恩,当选贤人率领我等为贺拔公复仇,贵以为,非夏州刺史宇文公不可,吾意迎奉宇文夏州为关西之主,诸位许或不许,请直言。” 首先响应的是辞去统帅一职的武川人寇洛,贺拔岳先锋大将武川人侯莫陈崇随即表示支持,侯莫陈崇与侯莫陈悦同姓,且出自一地,但并非近亲。 诸将之中年纪最小的武川人若干惠也附议,贺拔岳安排留守长安的长史武川人雷绍、征西将军武川人梁御。 大都督中山人刘亮、都督代人达奚武、盛乐人杜朔周、辽西人怡峰等人也在绝对强势的武川派系推动下,纷纷表态拥立宇文泰。 与原有时空不同,历史上,纵使贺拔胜声名狼藉,也有许多贺拔岳的死忠,提出要迎奉贺拔胜,武川人李虎甚至脱离队伍,领军东出,亲自往荆州劝说贺拔胜入关,然而贺拔胜舍不得他的三荆基业,没有听从。 但这一时空,贺拔胜逃亡南梁,如今再往南梁去寻贺拔胜未免太过天方夜谈,于是就连李虎也转而赞同迎奉宇文泰为关西之主。 为什么必须是远在夏州的宇文泰?为什么众人都愿意迎奉宇文泰? 宇文泰的能力自不必说,堪称贺拔岳谋主,在决定大事之前,总要寻他商议。 而他武川人的身份,也能得到众人的认同,宇文氏与贺拔氏同是武川豪族,也是他们两家率领武川豪杰袭杀卫可孤。 因此,论能力、论出身,宇文泰都是不二人选。 一个非武川出身的人,在武川豪杰占据主导地位的情况下,无论他的能力如何出众,也坐不稳关西之主。 这也是高欢始终强调自己出自渤海高氏,又不愿放弃自己怀朔镇鲜卑人贺六浑这重身份的原因。 典型的我全都要。 武川豪杰没有在贺拔胜与宇文泰之间争论不休,众人确立宇文泰的领袖地位后,当即派人往夏州迎奉宇文泰。 宇文泰在得知贺拔岳身死已经领兵南下,而同一时间高欢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高欢激动地握住翟嵩的手,说道: “是你为孤除掉了心腹大患呀!” 他当即传令侯景从荆州由上洛走蓝田关进往关西,收拢贺拔岳部众,自己则在晋阳整顿大军,计划经壶口走黄河渡口蒲津(山西永济以西)入关,即使沿途有河西贼人以及刘蠡升侵扰粮道,他也顾不得许多。 此时高欢最后悔的就是不应该让高澄东征,若是由他径直领京畿兵西进,说不定已经进入长安。 但谁又知道有了尔朱荣的前车之鉴,贺拔岳还能死得这般儿戏。 侯景得到命令,想到一种可能:继领贺拔岳部众,割据关西! 有这份诱惑在前,侯景哪能把持得住,他当即领轻骑由上洛入关,一路疾驰,却在距离平凉不远的安定与南下的宇文泰相遇。 两人遥遥对望,宇文泰大喝道。 “贺拔公虽死,还有我宇文泰!你来做什么!” 侯景一路披星戴月,麾下骑卒尽皆人困马乏,此刻见宇文泰南下,他慌张不已。 自己一个怀朔人,要与一个武川人,争夺一支武川军队的控制权。 这究竟是在干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我跑这么快干嘛!难道我一个怀朔人还真能靠自己割据关西?’ 高欢就是算准没有晋阳大军,侯景坐不稳关西,这才放心派他代替自己入关收拢贺拔岳部众,而不担心侯景成为另一个贺拔岳。 侯景连忙向宇文泰解释道: “我就像箭矢,被人所射而已。” “既然受迫于人,何不引军退去!莫要身死关西才后悔莫及!” 宇文泰对侯景没有什么好脸色。 侯景也知趣的引兵退走。 而侯景入关也给宇文泰提了一个醒,他没有急着前往平凉,而是分派部众严守各处关隘,防止高欢西进。 这才带着亲卫进抵平凉。 以武川豪杰为主的众将尽皆出营相迎。 “贺拔公无罪被杀,请宇文公继任关西之主,统御我等征伐侯莫陈悦,为贺拔公复仇。” 赵贵带领众人行主从之礼,言辞恳切道。 通过先往平凉探听情况的夏州长史于谨传达消息,宇文泰知道是赵贵最先提出迎奉自己。 他赶紧下马扶起赵贵,又抬手需扶众人,说道: “贺拔公身死,泰如丧肝胆,所求者,为贺拔公复仇而已,诸位推我为主,泰年岁尚浅,只恐不足以当此重任,还请诸位另择明主,泰愿做先锋,取侯莫陈悦首级,以祭贺拔公。” 二十七岁的宇文泰明明已经做好了继领关中的准备,甚至早早派人把守关隘抗拒高欢,却还要辞让一番。 “贺拔公率领我等入关,辛苦厮杀才有今日基业,贺拔公已没,非宇文公不可主关西,公若推辞,关西必为贺六浑所得,我等死不足惜,唯恐九泉之下愧见贺拔公。” 赵贵等人自是苦苦哀求。 眼见众人确实诚心迎奉自己,宇文泰这才长叹一声,勉为其难道: “诸位既然坚持要奉泰为主,泰不敢再辞,既为关西之主,诸位需听我号令,若不愿追随,今日自可离去,或投陇山、或投高欢,泰绝不阻拦!” 这一句话激得众人两眼冒火。 侯莫陈崇率先站出来,他拔出佩剑,怒视众人道: “贺拔公被侯莫陈悦所杀,却也是由高欢唆使,今日谁敢背弃贺拔公恩义,投奔仇寇,请试我侯莫陈崇的剑刃是否锋利!” 要不是大家伙都知根知底,侯莫陈崇恨不得当场改个姓,免得别人误以为自己与侯莫陈悦是一对兄弟。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几乎所有的武川籍将领尽皆起身拔剑,目视周围之人。 而人数偏少的非武川籍将领也赶紧跟上。 这时宇文泰也拔出自己的佩剑,高举向天空,大喊道: “今日!我宇文泰与众位盟誓,血债血偿,我必取侯莫陈悦的头颅以慰贺拔公在天之灵!我与高欢,不死不休!谁敢言投奔高欢者,泰必杀之!” 说罢,一剑将自己的白马坐骑斩杀。 赵贵、李虎等人与他同誓: “我赵贵(李虎……)与宇文公共盟此誓。” 宇文泰就此统御贺拔岳余众,再次分派将领加强东方关隘的守卫,防备高欢。 旋即以哀兵的姿态,移师高平(宁夏固原)往陇山进逼,征伐侯莫陈悦。 可叹侯莫陈悦以为交出贺拔岳尸首,就能缓和与其旧部的关系。 当高欢得知宇文泰继领关西,他终于想起了曾经那个神态让自己感到惊奇的年轻人。 ‘只恨没有早杀此獠。’ 此时的高欢已经走到蒲津,沿途粮道频遭袭扰,让他苦不堪言。 在关西权力重组的如今,大军再往关西,没有粮草保障,举步维艰。 若是将这支军队葬送,别说关西,就连关东也保不住,高欢不得已,含恨退兵。 同时也坚定了清除河西贼人与刘蠡升的决心。 高欢遗憾之余,倒也没有久久郁结于心,贺拔岳已死,天下再无敌手,宇文泰,又怎么能入他的眼。 临撤军时,高欢在蒲津登高西望,他满含自信道: “贺拔岳既没,关西早晚必归我所有。” 而随他同行六镇众将们,纷纷附和。 宇文泰?无名之辈耳,尔朱氏二十万人被高王三万步骑所灭,如今高王在晋阳雄据大军二十万,天下谁能与之争锋。 而逃出关西的侯景并没有受到高欢的责难,命他回师荆州。 可怜侯景奔波一场,反倒给人留下箭矢回头的笑柄。 当高澄得知贺拔岳身死,宇文泰成功继领关中,怄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每每想起,都要气得锤榻暗骂: ‘贺六浑误我大事!’ 要是父子两换位,高澄恨不得拽着高欢的脑袋砸地,让他好好清醒一些。 但是无奈,终究他才是爹。 太昌二年(533年)十一月,三十八岁的高欢、二十七岁的宇文泰、十三岁的高澄,未来搅动北方风云的三人悉数登场。 第一百零八章 徐州 ‘大都督澄自出洛阳,而至徐州,沿途秋毫无犯,所过州郡,百姓无不箪食壶浆,恭迎王师。 ‘博陵名士崔昂闻之,赞曰:古今军民同乐者,无过之矣,此明主也。 ‘遂千里相投。’ 当时间线拨回高澄知晓关西具体情况之前。 帅帐中,高澄还在与手持崔暹书信前来投奔的崔昂寒暄,一旁负责记录高澄言行的记室参军张师齐,已经为这件事打好了腹稿。 高澄今天也算出了口恶气:当初在信都时,你崔昂清高,瞧不上我,如今倒好,崔暹一封书信,你就从冀州跑到洛阳,又从洛阳追了过来。 但表面上,高澄还是一脸笑意,他欣喜道: “有怀远相助,澄如鱼得水。” 崔昂很激动,又带着几分惭愧道: “大都督昔日诚心征辟,昂却只顾埋首读书,不识天下英雄,本无颜再见大都督,幸得季伦书信代为相邀,受此恩遇,昂不胜感激涕零,不敢当鱼水之誉,只愿能为大都督效犬马之劳。” 高澄不乐意了,他的幕僚人均都是水,养他一条鱼,可不能有例外。 他宽慰道: “世道纷乱,多的是贪名逐利之辈,如怀远一般能够静心读书的,又有几人?怀远如今学成再来投我,澄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 话一出口,高澄就后悔了,明面上看这番话并没有问题,但如果崔昂以读书为由拒绝他,是淡泊名利。 而十七岁就为他鞍前马后的崔季舒,难道就是追名逐利? 也不能说不是。 但高澄还是在往回找补: “博陵崔氏满门俊彦,叔正立志匡扶社稷,不辞辛苦,助我良多,如今又有怀远辅佐,我再无忧虑矣。” 帅帐里只多出一个张师齐,他虽谄媚,但嘴很严,否则高澄也不会让他跟在自己身边。 至于记录言行,他写他的稿,高澄自会审核。 崔昂第一次与高澄相见,对于他拉拢人心的手段还没产生抗体,只这么一说,就真以为这是高澄肺腑之言,毕竟十三岁的少年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高澄又与崔昂闲谈许久,这才唤亲卫入帐,让他们先将崔昂安置好。 崔昂离开,高澄对张师齐道: “你派人告知叔正,莫要再安排百姓迎奉王师的戏码,我已知贼人虚实,自当挥军南下,救民于水火。” 张师齐领命告退。 小高王素来谨慎,不打没准备的仗,反正一来一回肯定赶不上关西之事,干脆慢慢走,让崔季舒先他一步到达各处州郡,组织士人豪族,与他共演鱼水情。 如今往徐州打探消息的探子已经把情报送回,高澄心里也有了底。 原来梁人也在怕,之前东徐州投梁,梁将侯成俊等人被邸珍所败,这一次徐州再投,听闻高澄领大军前来平叛,北上的梁军匆匆南撤,屯驻在魏梁边境。 领军将领也是无名之辈,此战易也。 正如高澄所料,梁人一走,徐州城里的士人豪族们通过各种渠道送来投效书信,高澄看了几封,他这样耿直的人,实在受不了那些阿谀奉承,便统一交给张师齐收存。 以后没了灵感,张师齐也能借鉴一二。 为了让后人能够公正客观的了解自己,小高王做了太多。 高澄大军还没抵达徐州,就收到由彭城寄来的十七颗人头,据使者说都是参与袭杀邸珍的人,有徐州将校,也有豪族士人。 高澄对于他们的做法心知肚明,不过是推出几个替罪羊而已。 使者还在眼巴巴地望着高澄,高澄思虑许久,对使者道: “你将人头带回去,告诉主使之人,我高子惠要杀的人,自会动手,无需旁人代劳。” 使者闻言大惊失色: “世子,谋逆之人尽被诛杀,世子何故再作此言!” 高澄不愿多言,命人将使者赶出大营。 崔暹、赵彦深留守洛阳,跟随高澄南下的心腹幕僚只有崔季舒一人。 当他听闻高澄将使者赶走,不愿收下所谓犯事者的头颅,慌忙赶来高澄帅帐,委婉地劝谏道: “大都督素有仁名,今日为何不愿宽恕徐州人士?若稍加安抚,徐州无需耗费一兵一卒即可收复。” 高澄有他的计较,解释道: “徐州之事不比三荆、兖州,是当地豪族与军中将校合谋杀官叛乱,我若宽纵他们,只恐人人效仿。” 在高澄看来,徐州与三荆、兖州两地叛乱性质不同,三荆、兖州是在州郡主官的裹挟下谋逆,而徐州豪族却是杀官造反。 如果因这些人送来十七颗替罪羊的头颅,就将此事揭过,徐州自然可以轻易收复,但只怕将来的麻烦可就多了。 崔季舒闻言继续劝道: “既然大都督决心立威,更应该安抚徐州豪强,仆有一计,请大都督命人追回使者,收下头颅,赏赐金银,命使者带话,让徐州代理官员准备酒肉犒劳大军,再摆设宴席,为大都督接风。 “如此,徐州上下必然深信大都督欲赦免其罪,大都督可用城中恐有余孽为由,命部曲接管城防,此应有之理,旁人又怎敢多言。 “再邀徐州将校一同赴宴,只需他们入城,便是待宰牛羊,或杀或刮,只需大都督一言便可处置。” 崔季舒这条计策有其可行性,但对于高澄来说得不偿失。 通过哄骗的方法诱杀徐州叛逆,确实轻松,但代价是牺牲自己的政治信誉。 政治信誉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人视如草芥,但也有人视若珍宝,并最终换取丰厚收益。 比如司马懿,他就将政治信誉卖了一个好价钱。 高平陵之变,胜负未分之际,司马懿用苦心经营四十年的政治信誉,换取了曹爽相信洛水之盟的誓言。 相信自己放弃反抗,交出兵权,可以保留爵位、财产。 最终在曹爽放弃权力后,司马懿违背誓言,杀尽曹爽宗族,司马氏从此彻底掌控曹魏。 高澄是北魏权臣渤海王高欢的世子,是高氏的继承人,政治信誉的价钱怎么能比司马懿要低。 司马懿换得两晋一百五十五年国祚,高澄不愿初出茅庐,就只换一个徐州。 况且对于高氏来说,高欢的政治信誉已然廉价。 出身底层的高欢为了成就霸业,三次背主,又两次与尔朱兆盟誓,透支的次数着实多了一些。 后果也有,高欢第一次攻玉璧,想要劝降王思政,许以高官厚禄,但因为他过往行为,而被王思政讥讽。 崔季舒不是外人,高澄耐着性子跟他把心中所想解释清楚。 “世子所思,仆远不及也。” 崔季舒汗颜道。 高澄宽慰了一番,崔季舒这才告退。 其实并不怪崔季舒没想到这一层,大争之世,各种阴谋诡计频出,为了达到目的,哪还顾得上许多。 但对于高澄来说,这个混乱且荒唐的南北朝越是不讲道义,他就越要反其道而行,或许这份信誉一辈子卖不出去,但只需要做成一笔买卖,回报远不是轻取徐州所能比拟,更何况谁说小高王靠自己的本事拿不下徐州。 高澄有一个好父亲,为他打下这片基业,也让他有底气为自己塑金身。 使者回归彭城时,彭城已经处处张灯结彩,童谣都编了好几首,着重表现高澄与民同乐,仁善爱人。 得益于高澄之前的宽容行径,所有人都相信自己能够获得赦免。 当使者转述高澄所言,要自取叛逆人头,众人无不大惊失色,一时间人心惶惶。 基于高澄的人设,他们还是没想到小高王是抱着灭族的目的而来,都以为只是高澄嫌死的叛逆还不够,认为他们在包庇。 毕竟洛阳宗室叛乱,高澄也没有株连家眷。 彭城贵人们只理解了高澄的表面意思,以为要送活口让他自己动手。 于是一番勾心斗角之后,又有十四人被押往刚刚踏足徐州的高澄军中,等待他亲自处置。 高澄再次接见使者,见到送来的俘虏,他愤然道: “何须你等教我行事!” 说罢,命令亲卫将这十四人松绑,与使者以及随行押送之人一起赶出大营。 被高澄释放的叛逆怨恨自己被人出卖,而押送之人也不敢让他们活着回去。 双方才出大营,立刻展开火并,高澄听说营外动乱,立即放心的命人前去救援叛逆,可十四人中,只有三人保住了性命。 而使者领着剩余随从回到彭城时,徐州豪族这才明白,高澄所图甚多。 于是众人严守城池的同时,派人送信向梁魏边境上的梁军求援。 而高澄也早有准备,不断有流言在梁魏边境传播,声称徐州动乱,徐州豪族为了将功赎罪,计划引梁军入境,助高澄破之,魏军再顺势南下劫掠。 他没有故意散播先前徐州豪族送来的投效信,过犹不及。 徐州豪族与高澄真有谋划的话,寄给高澄的书信又怎么会轻易流传,蒋干盗书这种事情,也要找到一个蒋干来做才行。 没有蒋干,但他有蔡和兄弟。 高澄召见逃回营中的三名叛逆,许诺赦免他们的父母妻儿,命人护送三人抵达梁魏边境。 之前的流言已经足够让梁将深思,还是受益于高澄贤世子,宽以待人的名声,就连梁魏边境上的梁人也不认为他会彻底清算徐州豪族。 哪怕没有直接证据,梁军主将还是更愿意相信流言的内容,徐州豪族就是要骗他们北上,高澄定然早已设下埋伏,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如今又有三人投奔梁军大营,自言曾是参与袭杀邸珍之人,如今徐州豪族决计投降高澄,他们奋死拼杀才逃了出来,而边境流言也是他们所为,正是担心梁军受骗。 梁军主将至此深信不疑,他召开军议,将自己所知道的前因后果告知众人,胸有成竹地笑道: “此计怎能骗过我。” 众人齐声夸赞主将英明。 于是,梁军各部接到军令,严守边境,不许北上。 徐州豪族没有盼来梁军救援,倒把高澄给等来了。 高澄没有急于攻城,他在距离彭城十五里处安营下寨,命人打造攻城器械。 来到城外第三天,京畿兵没有携带云梯,只是推着简易的投石车,在彭城城外列阵。 从城头往外眺望,入目所见军容严整,旌旗蔽空,彭城五千守军无不胆寒。 “世子,是否按计划行事?” 崔季舒揉着手腕问道。 倒不是拳头痒了,想暴打未来的大齐皇帝,而是这几天与军中文员一起誊写书信,写得手腕酸痛。 高澄低头看了眼被士卒抬着的上百个被封好的箩筐,笑道: “叔正自去安排。” 今天他要看到彭城充满文学气息。 崔季舒指挥士卒将箩筐运往安设投石机的地点。 箩筐里塞了些石头,增加重量。 而临时打制的都是简单的人力投石机,靠人力拉拽绳索进行抛射,需二百五十人施放,还好高澄手头并不缺人。 此时的负责军官正忙碌于试射石子。 待他校对了角度,随着一声令下。五个箩筐应声。 拖拽绳子的士卒大声喊道: “用力拉!” 五个箩筐应声飞往彭城,有两个砸在城墙上,箩筐被砸破摔,筐里的纸张漫天飞舞散落在城墙下。 但还是有三个箩筐飞进了城里。 一次次拉拽,一个个箩筐腾空飞起。 彭城城中,到处都是纸张飞舞。 每一个捡到纸张的人,看见所写内容无不变色,正是他们争相写给高澄的投效信。 突然间,豪族之间充满了猜疑,似乎谁都有打开城门立功求存的可能。 古有曹孟德烧毁投效书信,拉拢人心。 今有小高王送还投效书信,使其离心。 高澄心中大定:夺下徐州,早晚的事。 仔细想想,自己领兵以来,先平三荆,陈庆之仓惶逃窜;再定兖州,贺拔胜仅以身免;如今又是一番苦战,把徐州从梁军与叛军三万、不,五万联军手中夺回。 三战三捷,也算是当世名将了吧,也不知后人读史,知道小高王十三岁领兵征战,立下这般丰功伟绩,心怀仰慕之下,会不会为他冠以小兵仙的名号。 第一百零九章 安抚 京畿军兵临徐州城下,高澄却只是围而不攻,抛射信纸后,随即撤回大营。 打的算盘倒也一目了然,首先是让徐州豪族亲眼目睹自己军容之盛,让他们心生畏惧。 其次,则是减轻他们所面临的压力,若是急于攻城,这些人来不及多想,反而会同心御敌,而一旦松懈下来,因书信而产生的猜疑情绪便会无限放大。 最后便是要演给南梁探子看,高澄不相信地处梁魏边境的徐州地区会少了探子观望。 果然,登高远望的探子看到高澄围而不攻,只是用投石机抛射了一会,便撤军回营,更加确信他与徐州豪族演戏,假作攻城,要骗梁军北上。 当即打马南下,要把这一消息传递回去。 而随着高澄撤围,又一名徐州信使趁机出城往梁营求援。 淮水南岸,梁将侯成俊得到探子回报,他也为自己的看穿高澄的计谋而沾沾自喜:这戏也太假了,好歹也要装模作样攻下城吧,到底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孺子,有点智谋,但也仅此而已,连个攻城戏都演不好。 当徐州信使赶来梁营再次求援,侯成俊愤怒了。 ‘没错,我在东徐州是败给了邸珍,但你们不能把我当傻子看待!’ 一怒之下,侯成俊斩下使者首级,同时招来反正的三名徐州叛逆。 侯成俊奋笔疾书,将满腔愤慨着墨在白纸上,洋洋洒洒三百字的小作文,一封告徐州豪族书连带着使者人头全都交给三人,由他们北上,想办法送进彭城。 当徐州豪族们辗转得到人头与这封书信,信中侯成俊怒骂徐州豪族,扬言绝不会北渡淮河,若再有魏人南下,来一个他杀一个。 徐州豪族在袭杀邸珍之前,就与侯成俊有书信往来,对照字迹,顿时万念俱灰。 三名反正之人也趁机回到高澄大营传递消息,高澄闻言大喜,当即宽慰三人,自己一定会赦免他们的父母妻儿,而他们也能够免去死罪,可挖矿的命运还是躲不掉。 高澄也给三人设了一个期限,十年,十年后可获自由。 三人闻之,尽皆泣涕谢恩。 十月二十九,确定徐州已经知晓外无援军的情况下,高澄再次使出攻心之计。 派出骑士在城墙下扬言,凡是参与密谋袭杀邸珍的士人豪族,其家族男丁将尽数处死,但为他打开彭城北门的家族,可以得到赦免,名额有限,只能赦免一个家族。 又反复宣扬高澄之所以没有选择假作宽赦,再设宴伏杀,只是因为信义在他心中比性命还要宝贵,他不愿行哄骗之举。 做完这些,高澄便领军立足在徐州城下,准备看上一场好戏。 他根本不担心这条毒计会让彭城豪族们同心抗敌。 外有强敌,又无援军,同伴心思难测,而高澄重信的行为,又能让他们相信只要打开城门,就能得到宽赦。 那么,自己团结抗敌的时候,会不会有人背地里偷偷开门? 这种心思一起,谁还会想着顽抗到底,反而要争相给高澄开门。 但名额有限,那就打一场吧,活着的人才有资格给小高王当狗。 这一日,彭城豪强士族之间杀得血流成河,一些并未参与袭杀邸珍的豪族,也被卷入其中,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偷偷开门,抢了我们活命的机会。 听着城内此起彼伏的喊杀声,高澄也不知道他这条计策会不会殃及城中百姓,也许会,但不至于造成太大危害,那些人的目标是开城门保命,而不是劫掠杀戮。 身边的将领、幕僚们都在恭维高澄计策高明。 高澄心中得意,谁说屠戮立威,就一定要自己手上沾满鲜血。 他的用兵之道很简单,能靠脑子解决问题绝不蛮上。 这样做说来简单,其实也难,最关键是要有丰实的家底,毕竟大军开拨,各种耗费每一天都是一个大数字,而靠脑子解决问题,各种算计,总要时间生效。 时间拖得越久,耗费也就越多。 所幸,高氏所占据的中原地区、河北平原,都是富庶所在,甚至可以说是古代中国的精华之地。 也能够支撑得起高澄耗最多的钱粮,打最稳的仗。 眼看彭城又要不战而下,麾下士卒对高澄的敬仰又深了一层。 谁不愿意跟随一个爱惜士卒性命,能智取绝不蚁附的统帅,关键这位统帅还是个常胜将军,破城之后又从不短了众人的赏赐。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高澄已经在打算回师洛阳后,便要加倍操弄这群士卒,总不能爱惜太过,把他们养废了,等到真要肉搏见血的时候还指望着小高王神机妙算。 他要的是忠心耿耿的精锐士卒,而不是忠心耿耿的战场气氛组。 高澄注视着紧闭的彭城北门,心想,如果自己就此不再领军,后世评价陈庆之的军事才能,会不会强调一句: ‘他是唯一能对高澄麾下士卒造成杀伤的将领,领数万大军斩杀高澄麾下四百余人,虽败犹荣。’ 这么一想,连高澄自己都乐了。 正憋笑时,城内的动乱波及到了徐州城墙,徐州兵早已被各家所控制,如今也相互攻杀起来。 不断有人从城墙上掉落下来,天色渐黑,但哀嚎声、喊杀声从未停止。 血水甚至沿着北门缝隙流出,对于徐州上层阶级来说,这一天犹如炼狱。 这是一处修罗场,置身其中的家族有许多,但只有胜者能够得活。 徐州北门缓缓而开,终于有一个家族拿下了城门的控制权,城门内的厮杀还在继续,族中子弟还在带领家奴们顽强抵抗,给予推门的时间。 高澄没有犹豫,且不提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厮杀,城中徐州兵还剩多少,纵使满员五千人,只要城门一开,不可能抵挡自己麾下大军。 “众将士听令。” 高澄大声呐喊: “高敖曹!你为先锋,尧雄!慕容绍宗!斛律光!段韶!你们四人依次入城!敢于凌虐妇孺者,死!私自劫掠者,死!战后我自有赏赐!” 众将纷纷领命,将高澄的指示传扬下去,率军涌入徐州。 城中厮杀还在继续,也该让部众们见见血了。 后人记载只会知道徐州豪族内讧,自相残杀,却不会有京畿兵为众人收尾的描述。 只留了高季式三千部曲与四千武川兵留在原地护卫高澄。 而派往南方的哨骑也没有被收回,高澄可不想阴沟里翻船,自己算计旁人的时候,中了对方的计策,让梁人给骗了。 高敖曹率先冲入城中,大喝道: “敢于持刃者,斩!” 疲惫不堪的家丁奴仆与徐州兵们竞相放下兵械,只有豪族士人子弟还在负隅顽抗。 却已然掀不起什么浪花。 而开门的一伙人也跑去向高澄邀功,被高季式指示部众阻拦。 “你等报上族姓即可,我必然应诺。” 高澄向众人说道。 这群人闻言激动得痛哭出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家主在通禀族姓后,同样不能自已。 一场血战才夺下城门,族中子弟近百人,家奴上千,存活者不足十分之一,人人带伤,其余尽皆死难。 而身陷城中的家眷也不知生死,这一次元气大伤,没有数十年的积累,无法恢复。 可总比城中那些将死之人要好太多了,只要能逃过这次劫难,总要家族再兴的时候。 城中零星的抵抗已经销声匿迹,所剩不多的各家家奴与徐州兵也被收押。 四处都有火灾发生,火光照亮了黑夜,彭城恍若白昼。 京畿兵控制彭城局势后,高澄这才入城,当即命慕容绍宗组织人手扑灭火势。 沿途断壁残垣,所见都是红黑色的血迹,混乱无序的彭城一直到京畿兵入城,才恢复了秩序。 高澄进驻刺史府,调派人手清查躲藏在城中的余孽,以及趁机纵火劫掠的城中无赖。 这一夜杀得人头滚滚,徐州治所彭城,上层阶级遭遇毁灭性打击,除开门求生的家族外,其余宗族,男丁尽数被杀。 高澄搜刮豪族钱粮,将田亩充公,甚至连开门求生的家族也只按丁口重新分田。 而侥幸存活的各家妇人,高澄没有为难她们,也没有强行将她们婚配,看做是生育机器。 他为妇人们分配田地,按照均田制的规定每人授田二十亩,又给予一些钱粮,任由她们自组家庭。 而城中遭遇无妄之灾的彭城百姓,高澄也好生安抚,赐予钱粮接济,甚至命令京畿士卒帮他们修缮屋舍。 高澄不止局限于叛乱的彭城,他借着徐州其余郡县豪族震恐的机会,趁机清查徐州田亩与户口,收缴大量被强占的田地,以及隐匿的户口,并未他们与贫困之人分配田亩。 又命崔季舒、崔昂公开审理冤假错案。 高澄这一套邀买人心的组合拳打下来,徐州百姓人人赞颂。 淮河以南,梁军大营之中,梁将侯成俊见北上三人迟迟不归,已然有所猜测,当听闻徐州豪族内讧,互相残杀之下,只余一家开城投降。 侯成俊这才知道上了高澄的大当,但如今徐州局势已定,再让他出兵北上,进入魏境,直面三万多京畿军,侯成俊也不敢再有动作。 南梁,建康,台城皇宫净居殿。 萧衍得知高澄智取徐州,又听闻他安抚民众的手段,回想起陈庆之在三荆无功而返,不由感慨道: “年才十三,领军治政皆有所得,遍览史籍又有几人?” 一番夸赞后,萧衍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早慧至此,恐遭天妒,或将夭亡,非长寿之人。” 群臣纷纷表示赞同,都说鲜卑窃据中原,如今国势倾颓,又哪有福运庇佑索虏。 当萧衍处置好政务,忙碌于诵经念佛时,又有宫人禀报邵陵郡王萧纶残暴虐民的消息。 萧纶时年二十七岁,是萧衍第六子,自小聪颖,博学善文。 但他性情暴躁,多有虐民之举,常被萧衍责罚,去年,少府丞何智通上奏扬州刺史萧纶妨害渔民,被萧纶记恨刺杀于建康。 萧衍为之震怒,将萧纶免去官爵,贬为庶人。 但萧菩萨嘛,大家都知道,秉持菩萨心肠对待宗室,不久又将萧纶的王爵恢复。 得到消息的萧衍不由拿高澄与萧纶对比,越比越是恼火。 立即命人往邵陵王府将萧纶招来,厉声责骂。 萧纶明面上惶恐不安,被放回王府后,越想越气,询问心腹道: “建康城中有哪户人家死了父亲?” 心腹知道王爷是受了萧衍责骂,要做孝子哭丧的举动,他苦劝道: “大王不可再行此事,若被陛下所知,定然责罚。” 原来萧纶外镇地方时,因虐民之举,被萧衍招回建康斥责。 心怀怨恨,回去途中,萧纶遇见一支送葬的队伍,居然将孝子的丧服和哭丧棒抢过来自己穿戴,代替孝子哭丧,哭得痛彻心扉,好似真的死了父亲。 这件事被萧衍所知,又将萧纶招回建康,严厉训斥,并且免去他的官职。 没想到萧纶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他命人绑来一个年纪与体型与萧衍相仿的老人来充当父亲,与他素未蒙面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高澄一般行径。 萧纶先是为老人穿上皇帝服饰,跪拜侍奉,然后哭着为自己辩解,直言自己没有罪过,反而是满腹委屈。 一番哭诉后,再是谩骂,最后还不解气,将老人的衣服剥下,拖至庭院拳打脚踢,这光天化日不避人的行为可比小高王敞亮。 萧纶想再当一次孝子为父哭丧的想法被心腹劝阻,这才作罢,他气冲冲地领着侍卫在建康城中晃荡,众人见了他,都逃得远远的。 人群之中,又被萧纶瞧见一个身形年纪和萧衍相仿的老人。 ‘呵!又能与父皇互诉衷肠了。’ 萧纶暗笑,又命亲卫将那老人绑回王府。 而北方,身处彭城忙碌整顿徐州豪强的高澄也接到了关西情报。 知道高欢错失良机,高澄怒不可遏。 他三天三夜睡不着觉,由亲信护卫着巡视彭城时,也遇见一个身形年纪与高欢相似之人。 犹豫再三,还是原谅了高欢。 这份家业,虽然多是自己出力,但贺六浑多多少少也有点微末之功,这次就饶了他,再有下次,王思政就有大用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两魏并立 小高王的内心小剧场暂且不提。 当他平定徐州时,高欢因粮道被纥豆陵伊利、刘蠡升袭扰,以及宇文泰严守关隘,决定暂不图谋关西。 大军出行,耗费颇多,不能白跑一趟,便将目光投向河西贼纥豆陵伊利与刘蠡升这对肘腋之祸。 刘蠡升所部地势复杂,难以征服,否则尔朱荣也不会放任他给自己当邻居。 之前投靠贺拔岳的费也头人,河西贼纥豆陵伊利身处五原河西,没有刘蠡升的地利,而他也成为了高欢找准的目标。 高欢大张旗鼓,领步卒回师晋阳,抵达晋阳却不入城,径直北上。 行踪却被纥豆陵伊利发现,二十万大军的行动可瞒不住人。 纥豆陵伊利自以为识破高欢计谋,召集青壮,屯驻在黄河西岸。 不久,高欢果然领军与他隔河对望。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窦泰领精骑绕道突袭纥豆陵部落的消息。 原来高欢之所以大张旗鼓,便是要吸引注意力,掩护早早脱离队伍的窦泰行踪。 纥豆陵伊利领族中青壮离开部落之后,窦泰一举攻破费也头人纥豆陵部,俘获妇孺无数,得手之后立即押运妇孺南下,似要走蒲津渡黄河。 河西贼众见家眷尽入敌手,人心大乱,纷纷请命救援,纥豆陵伊利见群情汹涌,只能匆忙追击。 高欢趁机渡河,紧随其后。 窦泰留一部分人押运俘虏,继续南下,自己领军回身与高欢南北夹击。 纥豆陵伊利大败,被高欢生擒。 虽然小高王光芒万丈,但贺六浑也不是废物点心。 “伊利,你拒绝孤的招抚之时,可曾想过有今日之事!” 高欢看向已成阶下囚的纥豆陵伊利,傲然道。 原来,翟嵩出使关西后,高欢计划趁贺拔岳与侯莫陈悦相互攻伐之际,领兵偷袭长安。 为了保障粮道畅通,他曾派去使者,企图招降纥豆陵伊利,却被拒绝。 高欢不得已放弃偷袭长安的计划,直至贺拔岳意外身死,关西无主,陷入权力真空,这才重新整军出发,冒着粮道受扰的风险,准备接手关西。 纥豆陵伊利没有嚷嚷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的态度与之前言辞拒绝高欢招揽时有一点小区别。 “粗鄙之人不识天颜,伊利愿尊大王为可汗,从此用心侍奉。” 看着纥豆陵伊利卑恭屈膝的模样,高欢得到无限满足。 也许是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样的机会,并未将宇文泰放在眼里的高欢饶恕了纥豆陵伊利,将他的部众迁往五原河东安置。 刘蠡升眼见北邻纥豆陵部被迁走,连忙派遣使者欲要与高欢交好。 高欢亲切热情地接待了使者,两家从此有了联系。 而关西之地,同样风起云涌。 宇文泰继任关西之主后,向各州发布文书,除一贯不服号令的灵州曹泥、陇山侯莫陈悦、以及依附侯莫陈悦的渭州可朱浑元外,居然又有人跳了出来。 原州刺史史归深受贺拔岳的信任,河曲之变,贺拔岳被侯莫陈悦所杀,史归居然倒向了侯莫陈悦,这让贺拔岳旧部恨不能食其肉。 宇文泰命安北将军侯莫陈崇率轻骑一千奔袭原州,而侯莫陈悦也派遣部将王伯和、成次安率兵二千驰援。 当侯莫陈崇抵达原州,天色已黑,他将骑众埋伏在附近,自己率十余骑趁史归没有防备,抢占城门。 陇西人李贤与其弟李远、李穆作为内应,在城内制造骚乱,混乱之际,城外一千轻骑一拥而入,生擒史归、王伯和、成次安三人,送往宇文泰的军中。 宇文泰听闻上表任侯莫陈崇行原州事,同时移师原州,准备举兵征伐侯莫陈悦。 在此之前,先与侯莫陈悦进行一番书面交流: ‘贺拔公有大功于朝廷。君名微行薄,贺拔公荐君为陇右行台。又高氏专权,君与贺拔公同受密旨,屡结盟约;而君党附国贼,共危宗庙,口血未干,匕首已发。今吾与君皆受诏还阙,今日进退,唯君是视:君若下陇东迈,吾亦自北道同归;若首鼠两端,吾则指日相见!’ 回到陇山秦州老巢的侯莫陈悦接到宇文泰的书信,正惶恐不安,南秦州刺史李弼北上求见侯莫陈悦。 李弼与贺拔岳、宇文泰、侯莫陈悦等人不同,手握一州之地,却并非武川鲜卑。 他是辽东襄平(辽宁辽阳)人,作为尔朱天光的部将随他入关。 尔朱天光东出后,李弼归附侯莫陈悦,任大都督,授予南秦州刺史。 眼见局势至此,李弼也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侯莫陈悦刺杀贺拔岳,大失人心,而宇文泰领哀兵而来,其势正盛。 ‘自己并非武川嫡系,有先后隶属尔朱天光与侯莫陈悦,妻子又是侯莫陈悦的姨娘,这份履历,等侯莫陈悦败亡之际,难保不被清算。’ 思前想后,李弼没有选择与侯莫陈悦奋起反抗,他决定将侯莫陈悦卖给宇文泰,作为自己的晋身之阶。 走进秦州刺史府,与侯莫陈悦见礼后,李弼劝说道: “贺拔岳无罪但是侯莫陈公却杀了他,又没有安抚收纳他的部众,如今他们迎奉宇文泰为主,扬言要为贺拔岳复仇,其势之盛,不可敌也,我们应该解散部众向他们谢罪!不这样的话,必有祸患临头。” 侯莫陈悦没有听从,他又不是傻子,上次赵贵求要贺拔岳的遗体,言辞恳切。 他为了缓和与贺拔岳旧部之间的关系,真把遗体送了回去,结果呢?赵贵首倡迎立宇文泰。 侯莫陈悦倒是看明白了,他与贺拔岳的旧部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这时候解散部队,向他们投降,这不是要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么。 但侯莫陈悦也没有责备李弼,自己也曾抱有过与贺拔岳旧部和解的希望,更何况是李弼,他未曾参与,不知道其中险恶。 侯莫陈悦决心负隅顽抗,而宇文泰也做好了出征的准备,他任亡兄之子宇文导为都督,镇守原州,自己则领军直扑陇山。 沿途宇文泰严肃军纪,成功收获陇地人心,大军自木狭关而出,急速行军,大出侯莫陈悦的预料。 慌乱间,侯莫陈悦留一万部众受水洛县(甘肃庄浪),自己则引军退守略阳(甘肃秦安)。 没想到的是侯莫陈悦前脚刚走,水洛守军后脚就投降宇文泰。 宇文泰又领轻骑数百人杀向略阳,侯某陈悦又弃城而走,退守秦州州治上邽(甘肃清水),去信招李弼来援。 在等待李弼的过程中,侯莫陈悦又又放弃城池,往南依山而守。 李弼赶到侯莫陈悦军中,宴饮后,趁其酣睡,出帐对自己的部众说: “侯莫陈公要回上邽,你们还不整装随我先行。” 就这般轻松的占据了上邽城,李弼占据上邽投降宇文泰,宇文泰任李弼为秦州刺史。 侯莫陈悦听闻李弼降了宇文泰,匆忙引军交战,但部众未战即溃。 想来,当初贺拔岳命宇文泰分化侯莫陈悦的部众,一举得手,这也是侯莫陈悦不敢与宇文泰交兵的原因。 侯莫陈悦惊慌不已,带领家眷与合谋诛杀贺拔岳的七八人一起逃亡,在投奔灵州刺史曹泥的路途中,被原州都督贺拔颖追上,自缢于野。 手握数万人马,却一战未接,阖家身死,也难怪被人轻视。 侯莫陈悦虽死,却还有余党残存。 宇文泰派遣都督刘亮征伐豳州刺史孙定儿,孙定儿被斩首于豳州治所定安县(甘肃宁县)。 氐人杨绍先在武兴称王,凉州又有民乱,氐、羌、吐谷浑侵扰边境。 宇文泰命李弼改镇原州,拔也恶蚝镇南秦州,渭州刺史可朱浑元继续留镇渭州,有首倡之功的赵贵行秦州事,又征豳、泾、东秦、岐四州的米粮供养军队。 杨绍先畏惧,归附宇文泰,送妻儿作为人质。 高欢听闻宇文泰平定关陇,派遣散骑常侍代郡人张华原、太安王元基拉拢宇文泰。 宇文泰没有接受拉拢,反而想将张华原留下,一如当初他面见高欢,高欢打算留他在晋阳。 “你如果留下,就能与我同富贵,不然,你将丧命于此。” 宇文泰冷哼道。 张华原并没有屈服于宇文泰的威胁,他凛然不惧道: “宇文公如果要用生死来威胁使者,这不是我张华原所畏惧的。” 也许是想到了当初在晋阳自己拒绝高欢时的模样,宇文泰最终还是放过了他们,让张华原与元基回去复命。 元基一回到晋阳,立即劝说高欢道: “大王,宇文泰是位英雄,你应该趁其新立,出兵攻灭他。” 高欢却不以意,他对元基笑道: “你难道看不见贺拔岳、侯莫陈悦的下场吗!我只需用计,擒拿宇文泰,轻而易举。” 轻易攻灭尔朱氏、又计杀贺拔岳,高欢彻底飘了。 而新崛起的宇文泰正积极谋划大事。 贺拔岳被高欢唆使侯莫陈悦所杀,关西、关东实质上已然决裂,甚至不可能维持过去明面上的友好。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因高欢手握傀儡天子,而受他节制。 贺拔岳身死,受其恩惠者,也会支持自己与高欢对立。 一念及此,宇文泰当即招来心腹于谨与他谋划另立中央之事。 宇文泰当然有合适人选:当日与自己一同入关的平阳王元修。 元修在长安度得舒适,他新娶了一名娇妻,纳了数位美妾,一副沉迷酒色的模样。 至于被高欢抓走妻妾姐妹们,他早已经抛在了脑后。 高欢、高澄是什么人,元修可太了解了。 有妇人落到这两人手中,哪还有别的下场,一想到自己妻妾姐妹被这两父子亵玩,元修痛心疾首,痛过之后,又与新妇嬉戏。 前些时日传来贺拔岳的死讯,让元修大为惊恐,他担心高欢趁虚而入,自己新纳的娇妻美妾只怕又要落入高家父子的掌中。 但后来得知宇文泰继领关西,元修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过着声色犬马的日子。 这样的生活,在第二次天子面试后,他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 有宇文泰举荐,当初贺拔岳对元修非常满意。 但有第一次天子面试时的教训,元修不敢大意。 当初在洛阳,高欢明明已经被他骗了过去,却被高澄将事情搅黄。 元修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 吃一堑,长一智,元修在纵情声色之余,时不时向贺拔岳、宇文泰吐露对高欢、高澄的恨意。 终于,当宇文泰回师长安后,元修得知了他最想要的消息: 关西将另立中央,与高欢抗衡。 元善见太昌二年十一月二十七,元修在宇文泰的支持下,在长安登基称帝。 元修下诏,历数高欢欺凌幼主,操纵朝政,号召各地豪杰群起而攻。 又加授宇文泰为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关西大都督,略阳县公,承制封拜。 瞧瞧这一长串官名,原夏州刺史宇文泰收获了丰厚的政治回报。 同时,宇文泰也对高欢立幼主的行为大加指责: “贺六浑以幼主继位,图谋不轨,我宇文黑獭是大魏忠臣,自当迎立长君!” 对于元修的号召,别说关东,关西都还有两个死硬派不愿归附:灵州曹泥、渭州可朱浑元。 可朱浑元是太安郡狄那县(山西寿阳)人,和高欢妻族大将窦泰同是太安老乡,因这一层关系,效力于尔朱氏时就与高欢交好。 对于宇文泰另立中央的行为,可朱浑元极为愤慨。 对他来说,高欢才是自己的明公。 远在关西的可朱浑元对高欢的忠诚并非没有缘由。 首先,他的家眷都在关东;其次,高欢麾下有一个以窦泰、莫多娄代文、韩轨等人为主的太安派系,可朱浑元孤身在关西,对于武川豪杰,注定没有认同感。 当然,更关键的是他认为占据关东的高欢,才是真正有能力成就霸业之人。 并不是不认同宇文泰的能力,但与中原、河北相比,如今的关陇还是差了许多。 远在晋阳的高欢也得到了关西另立中央的消息,恼怒之余,不禁暗自感慨: ‘宇文泰或许能力不如贺拔岳,胆识却不弱于岳。’ 但欣赏归欣赏,这件事不可能就这般放过,天无二日,世上也不能有两个魏! 第一百一十一章 父子相见 深受徐州百姓爱戴,得到京畿将士拥护的渤海王世子高澄病倒了。 当宇文泰在关西另立中央的消息传至彭城,高澄正巡视各军,闻听消息,当场昏厥,从马上摔落。 所幸段韶、斛律光两位将军将他接住。 说起这件事,当天在场的京畿将士们还是一脸庆幸,要不是机缘巧合之下,段韶、斛律光没有骑马,而是站立侍奉。 并且,得天之幸,高澄又是倒向他们所在的一侧,这才没有因落马受伤。 但小高王终究是病倒了。 众将把昏厥的高澄送往帅帐。 根据守卫帅帐的将士说法,以及在场将领的佐证,高澄醒来后,大骂宇文泰狼子野心,妄图分裂大魏,他嚎啕痛哭,自言他与父亲愧对大魏列祖列宗,期间又数次因悲伤过度而昏厥。 新到任的徐州刺史抵达彭城,又听说了最新消息,渤海王世子高澄对国家在他们父子手上陷入分裂,深以为耻,他痛彻心扉,日夜呕血。 消息依旧是守卫帅帐的京畿兵将士传出来的,他们很多人看见斛律光端进帐的一盆清水,端出来时却染了红。 也不断有沾血的白布,被帅帐里的亲信处理。 徐州刺史听闻后,当即往京畿大营拜会高澄,亲眼所见高澄神色萎靡,咳嗽时又不经意让他看见了捂嘴的白布上腥红点点。 想起同样在晋阳呕血不止,甚至拖着病体往洛阳向天子请罪的渤海王高欢。 徐州刺史不由感慨道: “高王父子,两代忠良,天子之幸,大魏之福呀!” 高澄也从徐州刺史口中得知高欢如今正在洛阳养病。 听闻父亲抱恙,他执意带病上路,要回洛阳探望父亲。 徐州官吏无不为高欢、高澄的父子情深而动容。 京畿军从徐州,直奔洛阳,一路急行军,士卒们并没有叫苦叫累。 大都督对众人的爱护,大家都记在心里,如今抱病在身的高澄心忧父亲,匆忙回师,他们也愿意忍受奔波之苦。 坐在驴车上的高澄确实心急如焚,以高欢的品行,应该不会出事。 但人的名,树的影,就高欢那臭名声,洛阳城里指不定会有什么闲言碎语,高澄哪能不急。 这人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自己什么名声,自己不知道? 你高欢住进洛阳渤海王府,那像话吗? 直到途中得知娄昭君也随高欢南下,照料病情,高澄才放下心来,放慢了行军速度,将士们也能够喘口气。 太昌三年(534年)正月初七,高澄抵达洛阳,回到渤海王府,他径直走向高欢的院子,去探望养病的父亲。 一路畅通无阻,院子外的侍卫婢女不敢阻拦。 院子里空无一人,走到门口,却听见屋里传来高欢与娄昭君的嬉笑声。 高澄挠挠脑袋,难怪婢女奴仆都被赶走了。 担心被人闯进来,好儿子高澄没有选择离开。 ‘呸!真不知羞,老夫老妻了还白日宣淫。’ 耳朵都快贴在门上的高澄腹诽道。 当屋内的声响渐渐平息,高澄这才清咳一声。 “是何人在外?” 娄昭君问道。 “母妃,是孩儿回来了。” 高澄回答道。 屋里一阵慌忙动静,窸窣声响。 片刻后,娄昭君说道: “是阿惠啊,快进来吧。” 高澄推门而入,屋里的娄昭君正襟危坐,两颊却带着一抹潮红,而高欢则半卧在榻上,脑袋上缠着布条,精神头略有萎靡,但不是因病所致。 “孩儿拜见父王、母妃。” 向父母行礼,娄昭君好一番念叨后,才住了嘴,让两父子叙话。 “若无阿惠,徐州难平呀!” 高欢满意地审视着高澄,夸赞道。 这话倒有两个意思,一个是高澄确实做得好,另一个就是为自己开脱,只有高澄才能平定徐州,所以他才不顾高澄反对,执意将儿子派去徐州。 高澄也知道高欢不可能认错。 轻易除去人生大敌贺拔岳,高欢又手握二十万鲜卑大军,正是骄狂的时候。 宇文泰!他有几个师? “孩儿恭贺父王除去心腹大患,一雪昔日之恨。” 高澄乖巧道。 “举手之劳而已,何足道哉。” 高欢摆摆手,嘴角却扬了起来。 又想到自己来洛阳的目的,高欢征询道: “阿惠,你以为迁都邺城如何?” 在初入晋阳,河北士人倡议迁都被高欢拒绝后,高氏内部已经没了迁都的议论。 而关西另立中央,彻底与关东决裂后,高欢自己反倒思量起了迁都邺城。 虽瞧不起关西势力,但关中四塞为国的地利却不容忽视,短期内难以攻取,而关东是高氏的核心之地,邺城的区位优势明显优于洛阳。 让高澄在邺城为自己治理国家,而他则在晋阳专心领兵攻伐关中,简直完美。 没想到高澄却反应激烈,他正色道: “谁为父王献此谋,儿请杀之!” 高欢一张脸瞬间黑了下来。 有心想把这个要弑父的不孝子拖出去打一顿,可不知者不罪,只能耐心跟高澄解释起迁都邺城的利处。 高澄当然明白,但凭你贺六浑的本事,怎么可能入得了关。 总不能等自己继位,打下关中,再把高欢从玉璧城下刨出来,带着尸首搞关西大巡游,让老父亲一睹心心念念的关陇之地吧。 那可真成了千古孝话。 “如今关西反叛,而父王迁都,世人会误以为父王畏惧宇文泰,人心指向,不能不察。” 一句话把高欢迁都的心思给熄灭了。 如今东头一个魏,西头一个魏,洛阳望长安,谁怂谁孙崽。 真要让人觉得迁都邺城是躲避关西锋芒,是在露怯,难免有人生出别的想法。 高欢思忖再三,对高澄说道: “既然如此,你我父子当常往邺城居住,安抚河北人心。” 高澄也觉得两父子轮流莅临他们忠诚的邺城,是一个好办法,当即附和道: “父王所言甚是。” 高欢又与高澄商议起对付盘踞河东山区的刘蠡升。 才热情迎接了刘蠡升的使者不久,约定两家交好,转眼就跟儿子商量怎么在背后给刘蠡升来一刀,标准的贺六浑行为。 我贺六浑一个鲜卑蛮夷,你跟我讲什么信义。 高澄也没心理负担,政治信誉差的是贺六浑,又不是他小高王。 他姓贺,我姓高,真不熟。 “父王不妨与刘蠡升约为儿女姻亲,以安其人,如今侯尼于年岁渐长,也该为他寻一门亲事。” 时间进入太昌三年,十四岁的高澄有心为九岁的弟弟高洋张罗婚事。 刘蠡升割据一方,治下汉胡不下五万户,虽是草头天子,但也有自己的体面。 要安抚刘蠡升,与他结亲,不能让他女儿给高澄做妾,那自然是要给九岁的嫡次子高洋为妻。 哪怕以后刘蠡升被亲家所灭,高氏最重信义,高澄也不会放任高洋休妻再娶。 至于李祖娥,给高洋做妾当然是委屈了,但给渤海王世子做妾…… 高澄又想到曾在李鱼川见过的可爱女孩,心里一阵火热。 “阿惠所言甚是,不止要为侯尼于娶妻,更要嫁女,如此才能使刘蠡升彻底放下防备。” 高欢兴奋道: “趁着两家结亲交往的机会,接触刘蠡升的部将,拉拢他们为孤所用,再与其交兵,破之易也!” 纥豆陵伊利已然臣服,等去掉盘踞山区的刘蠡升,高欢由晋阳走蒲津入关,再无粮道受袭之忧。 高澄主动请缨道: “还请父王将联络刘蠡升部将一事交由听望司处理。” 经过这些年的权力熏陶,高澄已经不会再向以前一样,舍不得拿妹妹的婚姻当筹码,况且嫁娶又不是一朝一夕,成婚之前诛灭刘蠡升就行,又不是真的要嫁妹。 当然,高洋娶妻是娶定了。 崇尚信义的高氏,有着灵活的道德标准。 高欢自无不许,听望司的办事能力他很满意,而且刘蠡升之所以棘手,不过是身处山区,易守难攻,又与晋阳为邻。 不过他还是提醒高澄道: “刘蠡升的部众一旦叛主来降,阿惠不可信用。” 高澄连忙应下,他手头不缺将领,当然不是要趁机扩充势力。 他揽下这件事,只有一个目的,确保刘蠡升被自己的部将所杀。 刘蠡升大小也算一方势力,高澄可没这么好心思给高洋寻找妻族依靠,等刘蠡升被众将所杀,这些人自然不会因为高洋是刘蠡升的女婿,而成为高洋党羽。 有这么一个时刻为自己着想的亲哥哥,高洋也算三生有幸了。 又与高澄商量了一些朝政之事,高欢决定自己领军往邺城暂住一些时日。 离开河北已经两年,该让他们见识下如今高氏鼎盛军容。 高澄自然受命为他筹备粮草,两人详谈许久,倒把娄昭君当了空气,就连高洋、二姐儿的婚事她也只是旁观不语。 眼前两个阴谋家肆无忌惮的算计旁人,又将国事当做家事处理,但看着父子两时而会心一笑的模样,娄昭君心里跟抹了蜜似的。 天色渐黑,高澄这才告辞离开。 回到自己院中,不急着与妾妇柔情蜜意,高澄秘密将安插在尔朱英娥、小尔朱、元明月三人身边的婢女招了过来。 详细询问她们这段时间的举动后,高澄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他每次回师洛阳,都要做的一件事。 高欢就是两次出征在外,才被弟弟、儿子偷了家,小高王又怎么会不防一手。 第一百一十二章 颍川王妃 一般来说,大军开拨,钱粮损耗就跟止不住的流水一样。 但这指的是以作战为目的的军事行动,招集军队数量两至三倍的民夫随行。 他们承担攻城时填埋护城河、消耗敌人箭矢等守城物资的同时。 也为士卒提供后勤保障,让将士们可以养精蓄锐,专注厮杀。 当然,有时候民夫还要代替军粮的作用,但这只是特殊情况。 而高欢起意领二十万大军巡视河北,并不是以作战为目的,无需招揽大量民夫随行。 钱粮虽然也有损耗,但这些人待在晋阳难道就不吃饭了?更何况巡视河北意义重大。 富庶的河北是高氏起家之地,自从高欢夺得晋阳后,两父子却有一年半的时间没有踏足河北,如今北魏分裂,正是人心思动的时候。 高欢领晋阳大军往邺城一行,让河北士人豪族睁大眼好好看看高家的实力,安定河北人心。 在徐州病重的高澄回到洛阳就神奇的痊愈了,忙碌于为高欢筹集往邺城的粮草。 而当高澄为高欢将后勤保障安排妥当,抱病在身的高欢也康复过来,奏请代替天子元善见巡视河北。 得到准许后,高欢入宫城向元善见辞行,高澄却留在府中,并不与之同行。 尔朱荣带十七岁的长子入宫,父子两一同殒命,只留下三岁的尔朱文畅,以及更小的尔朱文略,这才造成了尔朱氏内部分裂。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高家父子别说一同入宫门面圣,就连同在一城的机会都很少。 鲜卑人贺六浑曾在河北参与六镇叛乱,又带头为尔朱荣劝进,但不影响汉人高欢对大魏的忠诚。 对于手中的傀儡天子、女婿元善见,高欢始终毕恭毕敬,与他嚣张跋扈的手下形成鲜明对比。 没错,说的就是你,曾经抢夺天子玉玺的高隆之。 高隆之这个虔诚的佛教徒变了,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让他的信仰变质。 曾经大肆修建庙宇的高隆之已经死了,如今的他致力于将收没的寺庙改做其他用途。 高欢诧异于高隆之的工作热情,为了让他歇一歇,于是给高隆之安排了一项差事,往河东山区与刘蠡升商议婚事。 这是一份美差,刘蠡升没有理由拒绝高欢的儿女姻亲提议,纯属白捡的功劳。 高隆之接到任务便领着一队人北上。 临行前不忘告诫家眷,紧闭府门,少与外人来往。 由不得他不怕,高家父子可都在洛阳城里,危险系数是平常的两倍。 当然,高隆之担心的是有人谋刺高欢、高澄,从而引发动乱的危险,绝不是担心两父子登门拜访。 北上的队伍里混了不少听望司人手,由赵彦深亲自带队,足见高澄对高洋婚事的重要程度,以及让亲家被部将围杀的决心。 高欢是在高隆之离开的第三天启程前往邺城,身在洛阳的高氏党羽尽皆出城相送。 娄昭君将高澄搂在怀中,看着两母子临别不舍的模样,让一旁的高欢陷入沉思: ‘阿惠回到洛阳前,妻子日夜求欢,险些就自己榨干,阿惠回来后,她又变回了端庄的渤海王妃。 ‘今日身为父亲的自己,将往邺城,阿惠却只身来送,不愿让妾妇出门。’ 一念及此,不禁让高欢有几分羞怒: ‘这两母子究竟把我高欢当什么人了! ‘你高澄的名声就很好?洛阳城里谁不知道颖川王府是什么情况。’ 洛阳宗室叛乱,牵扯其中的清河王元亶党羽尽数被杀,家眷被押往晋阳。 元亶虽是祸首,但他的家眷也是天子的至亲,方才得以幸免。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妇人没有受到波及。 颍川郡王元斌之因参与叛乱而被处死,王妃宋氏的名字却被人从罪眷名单上抹去,依旧住在颍川王府。 元斌之谋逆,不仅身死,爵位也被剥夺,故居却堂而皇之挂着颍川王府的匾额,自然是底下的人听说高欢、高澄钟爱身份贵重的妇人,要维持住宋氏的尊贵。 好事者猜测宋氏身后之人,大体都认为是高澄所为。 若是高欢,宋氏早就被押往晋阳承泽雨露了。 于是,即使高澄一年来从未登临颍川王府,也不妨碍许多香艳故事流传,例如:小高王夜探颍川府,宋王妃含泪赴巫山。 即将出发之时,高欢训斥道: “阿惠,要了妇人就应该给个名分,孀寡之人生活不易,养作外室成何体统。” 高澄心虚不敢辩解,只能唯唯应诺。 送走高欢,高澄也决定去见宋氏一面,听望司府衙所在的洛阳城,城中流传什么言语故事,高澄又哪会不知道,装聋作哑而已。 家里已有三位美妇,这已经让执着于养生的小高王大感头痛,这时候再纳一个宋氏进门,不是火上添油? 体内的邪火早晚将高澄烧死。 对于原主长子的生母,高澄如果眼睁睁看她被押往晋阳,难免会觉得自己是个牛头人。 兽人永不为奴,牛头人除外。 高澄就宋氏留在洛阳,颍川王府只留婢女,不许男丁入内,不管不问已经一年,也给该宋娘子一个承诺。 颍川王府,后宅。 宋娘子对镜梳妆,她二十岁的年纪,姿容美艳,青春正好。 在发髻处插上一支点翠凤钗,选了一副镶珠耳坠,又再在脖子上搭一串明珠项链。 两腮抹胭脂,双唇染朱红,浅画柳叶眉,额前贴黄花,看着镜中那美丽模样宋娘子自己也瞧得痴了。 瞧着瞧着,却又忍不住哭花了妆,自己究竟是打扮给谁看? 一年来,她就如同一只笼中鸟被关在这座颍川王府。 哭过一场,宋娘子又耐心地梳妆打扮起来,在这座牢笼里,除了婢女,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尚在洛阳的手帕交,一个个避之不及,她们的夫婿禁止妻妾出入颍川王府,唯恐被高澄登门时撞见,给瞧上。 宋娘子出身名门,祖父宋弁是孝文名臣,虽是汉人,但同为孝文帝遗诏所任的六名辅政大臣之一,任作吏部尚书。 年长之后,嫁予安乐王元诠之子元斌之。 元善见上位后,元斌之依附清河王元亶,承袭父兄爵位,获封颍川郡王,宋娘子也得以享受王妃的体面。 但可惜好景不长,一场洛阳叛乱打破了一切,元斌之弃家逃亡却被抓捕回来,处死于阊阖门外,宋氏在惶恐不安中无数人沦为罪眷,被押往晋阳。 而同为罪眷的她却逃过一劫,只是府上再也没了男丁身影。 对于这样的特殊对待,曾为人妇的宋娘子一清二楚,无论是高欢、或是高澄,总是这两父子中的一人看上了自己,但她又不记得何时与这对父子见过。 对镜自顾,时间长了,宋娘子也感觉到一丝倦意,正要合衣小睡一会,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 宋娘子略带几分慵懒道。 门外的高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他看了一眼被安排在颍川王府的高氏婢女。 婢女心领神会,代他说道: “夫人,是渤海王世子来访。” 宋娘子心里一激灵:他原来还记着有我这个人。 她连忙再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唯恐妆容哪里有了瑕疵,惹高澄不喜。 许久,房门被从里拉开,低眉垂眼的宋娘子缓缓抬头,春风拂面,一个俊美少年郎站立在初春的寒风中。 少年郎身着锦衣,披黑裘,一双清澈眸子打量自己时,略带几分羞涩的模样也就此烙印在宋娘子心上:这就是将来自己要侍奉的夫君? 既然命运无法自己做主,寡居之人能够再嫁美少年,总好过年老貌丑之人,宋娘子一颗芳心乱跳。 “公务繁忙,期间又两次出征,疏忽了夫人,还请莫要责怪。” 高澄并不意外宋娘子的美貌,原主的审美水平他还是认的。 但他更欢喜宋娘子右眼眼角的一颗泪痣。 “世子能够记挂妾身,妾身已经知足。” 宋娘子低头含羞带笑道: “天气冷冽,世子若不嫌弃,还请随妾身进屋稍坐。” 高澄双眸一亮,宋娘子的声音很好听,很清脆。 “夫人相请,澄不敢拒绝。” 随着宋娘子进门,虽然都知道未来会以什么身份相处,但初见的两人都有些拘谨。 宋娘子低头不语,邀他进屋已是大胆,她不愿再让高澄觉得自己是个放荡妇人,从而看轻了自己。 还是高澄率先打破了这份尴尬,他近前轻轻挑起宋娘子的下巴,贪婪而又放肆地看着她的眉眼,以及他最喜欢的一颗泪痣。 “高郎。” 宋娘子一声轻唤,她羞红了双颊,把脸轻轻撇了过去。 “别动。”高澄轻声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宋娘子顺着他的意思,把头又转了过来。 “你愿意进我家门吗?” 高澄的提问让宋娘子精神一振,原以为自己只是一个不能进门的外室,否则也不会养在颍川王府一年时间,不管不问。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愿意给自己名分。 “妾身……” 宋娘子急着答应,却被高澄打断道: “莫要急着回答,我虚岁才十四,不能急着要你,你愿意等我两年吗?要想清楚了。” “妾身愿意。” 第一百一十三章 纳妾 元仲华嫁入渤海王府的盛况不少洛阳人还记得清楚。 之后高澄纳尔朱英娥,因她曾为孝明帝妃嫔,又是孝庄帝皇后,担心受人指责,也只是低调入门。 而小尔朱、元明月是在晋阳办的婚事。 这一次宋娘子进门,也终于又在洛阳城里热闹了一回。 关于宋娘子的香艳故事传了也有一年,背地里不知遭多少长舌妇唾弃:昔日王妃沦落成外妇,连个名分都得不到。 高澄事先宽慰了家中三位妾妇,又往清河王府与元仲华说了一声后,决定将这场婚事大操大办,让宋娘子风光嫁进渤海王府。 太昌三年正月二十三,渤海王府张灯结彩,广宴宾客。 无论是高氏党羽,还是宗室郡王,接到邀请,纷纷携礼来贺,除了段韶。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全洛阳城的达官贵人,就段韶没有接到喜帖。 原因自然是段韶前些时日又纳了一房美妾,却死活不让高澄看新娘,被小心眼的小高王记在心里,故意向全城权贵发喜帖,却偏偏漏了段韶这个表哥。 没有请帖,段韶也不见外,自己拎了贺礼登门。 ‘难不成阿惠还能将我赶出去!’ 段韶很明白高澄对自己的感情,当日要演戏坠马,那么多将领,偏偏只交代他与斛律光留在身边,这是可以放心托付性命的举动。 表弟为了点小事跟自己置气,还能当真不成。 段韶一进门,高澄就望见了他,大声招呼道: “表兄!快过来!看看澄的新妇!” 等段韶走了过来,高澄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揭开宋娘子的团扇,笑道: “我家新妇何如表兄妻妾?” 段韶也算是阅历甚广,但如宋娘子这般样貌,在他看来只有元明月略胜一筹。 “我家妻老妾丑,怎能及子惠新妇。” 只看了一眼,便避开了目光。 高澄这才将团扇还给了宋娘子,朝段韶笑道: “表兄,你说不会真有人新婚时不许表弟看望新妇吧?” ‘就知道逃不过这一遭。’ 对这个小心眼的表弟实在没办法,段韶只好笑道: “自然不会,明日我就领家中妻妾与子惠家眷相见。” 高澄这才放过了他。 得到自己名声还不错的验证,高澄脸上笑意更浓。 正喜笑时,好兄弟司马消难也来了。 一见高澄,便匆匆将他拉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愁眉苦脸道: “子惠,我在族里查询了一番,原来我果真不是嗣子。” 高澄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就这,正要宽慰这事本来就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可司马消难下一句话就让高澄绷不住了。 “你说我会不会是阿母去庙里求子才怀上的?” 自灭佛后,僧人丑事被宣扬开来,如今去庙里求子可不是什么好词汇。 “道融慎言!你莫要多想,司马叔父性情虽然暴躁,但你真是他的亲子。” 高澄安慰一番,才将好兄弟打发走。 司马消难才走,高澄一转身就看见了从角落里出来的司马子如。 也不知是夜色,还是心情,司马子如的脸色很黑。 高澄赶紧上前与他见礼,正想着要不要多为好兄弟说几句好话。 司马子如只留了一句“老夫不信佛。” 便匆匆寻司马消难去了。 今天司马子如教子的剧情,高澄可不打算掺和,司马消难的举动太过分了,居然给司马子如扣帽子。 当然,历史上这顶帽子是司马子如自己扣上去的,为了救高澄,他污蔑司马消难跟庶母私通。 夜色渐深,宾主俱欢,宴饮过后,众人散去。 行过诸多礼节,洞房中只留了高澄与宋娘子。 烛光昏暗,宋娘子娇声呼唤道: “郎君。” 高澄见她眼神迷离,不敢久留,生怕自己把持不住。 回到自己屋里让婢女打来两桶温水,洗了个澡才平静了心意,合衣睡下。 第二天高澄回到宋娘子的屋中,她正在对镜梳妆。 “我来为你画眉吧。” 高澄笑道。 宋娘子乖巧地把素面对向高澄。 画眉这种闺房趣事可是高澄的拿手戏,他问道: “阿奴是要远山眉,还是青黛眉?” 平日里可没少为大小尔朱、元明月画弄。 “但凭郎君心意。” 宋娘子轻声道。 见她清新天然的模样,高澄凑近了宋娘子,说道: “你先别动。” 说罢,低头吻在她眼角的泪痣上。 宋娘子也察觉到高澄尤爱她这颗泪痣,心中欢喜。 为宋娘子画上远山眉,嬉笑一番,高澄才离开。 又相继往小尔朱、元明月屋里跑了一趟,才去见尔朱英娥。 院子里的婢女奴仆见到高澄过来,知道他两又要嬉戏,纷纷退下。 “下官拜见皇后殿下。” 高澄跪拜行礼道。 尔朱英娥一瞧,原来今天要扮演的是皇后与下官,而不是女尼与香客,亏她还让人早早将供奉元子攸灵位的禅室打扫干净。 但跟高澄配合许久,转换角色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下巴微抬,冷声道: “难为爱卿今日还记得我。” “殿下何故这般言语,教下官惶恐不安。” 说着,高澄直言进谏道: “殿下,臣上奏,宇文泰妄立伪君,贺六浑包藏祸心,还请殿下明察。” 尔朱英娥忍着笑问道: “爱卿以为此二人该如何处置?” “下官以为宇文泰其罪当诛,贺六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打一百军棍,臣愿为殿下行刑。” 高澄认真道。 “宇文泰此人惹得天怒人怨,自当诛杀,但高王有大功于国朝,岂可棍棒加身。” 尔朱英娥不许道。 高澄争辩道: “殿下切不可被贺六浑欺瞒,其人不守君臣礼节,又慢待天子,如不加以惩处,下官以为此人将不可制矣。” “既如此,就按爱卿的意思处置。” 虽然有些荒唐,但尔朱英娥还是顺了高澄的意。 高澄当即在一张纸上写下贺六浑三个字,贴在卧枕上,足足用手拍了一百下才罢休。 “瞧瞧,手都红肿了。” 尔朱英娥捧着高澄的手,心疼道。 “无妨的。” 高澄笑道。 心底对高欢坐失良机的怨意也随之消散。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招揽贤士 高澄与尔朱英娥维护大魏正统,严惩奸佞的时候,大都督府长史崔暹带着一名中年文士来到府外等候通传。 得到通禀,高澄让人将崔暹的屏风立在会客的厢房,这才让迎客管事前去迎接。 往厢房内等了一会,崔暹与中年文士齐至。 “季伦这是为我带来了哪位贤才?” 高澄爽朗的笑声将崔暹的注意力从屏风上拉回。 带着一丝自豪,崔暹为高澄介绍中年文士道: “大都督,这位是河间邢邵,邢子才。” 高澄拍案而起,惊喜道: “先生就是与温子昇、魏收并称北地三才的邢子才!当日我向季伦求贤,季伦第一个便向我举荐了先生。” 崔暹略感诧异,当日明明最先举荐的是宗亲崔昂,但看到邢邵投来的感激目光,瞬间明白了高澄这样说的用意: ‘世子爱我。’ 感激的看了一眼崔暹,邢邵不敢因过往的才名自傲,他谦逊道: “不敢当世子赞誉,邵不过是埋首读书的庸人,世子孝义著于海内,安邦治国,又有管乐之才,邵才是仰慕已久,今日一见,只恨世人少识真颜,否则孝义美高郎之名,又怎会被世子才能所掩盖。” 高澄对邢邵的第一感觉好得出奇,一番话简直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就是因为自己功勋卓著,因此掩盖了孝义之名。 至于美高郎,虽然有汉末美孙郎、美周郎这俩短命兄弟触霉头,但无伤大雅,自觉长寿能使萧衍愧颜的小高王也不是心胸狭隘的人。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高澄主动向邢邵询问起自己的为政得失。 本以为会先听他说均田,不想邢邵却兴致勃勃地与他谈论起了灭佛: “国朝崇信佛教,耗费民力大兴庙宇,世子不惧非议,惩处妖人以养军民。大快人心,邵在乡间,每每听闻此事,不由为之振奋。” “我父子两代忠良,为国为民,尚不惜身,何惧非议,所愿者,唯大魏昌盛而已。” 虽然出乎预料,但也是自己平生一件得意事,高澄摆着手说了一句,又疑惑道: “今日听先生所言,似乎不信佛陀,难不成子才崇尚道教?” 邢邵却摇头道: “邵不信佛、道,尤其不喜僧道借神佛之事蛊惑人心。” 居然是个无神论者,这让高澄对他更生好感。 两人之后又就神佛之事展开讨论,邢邵向高澄详细阐述自己对于东晋以来,佛教所倡导的神不灭论的看法。 佛教认为人的形体或会消灭,但神魂能够永存。 邢邵认为形神之间的关系,应该是蜡烛与烛火,蜡烛燃尽,烛火也将熄灭,人的肉体一旦死亡,神魂也将随之消逝。 这个观点,身为穿越者的高澄有不同意见,但他没有表态,而是转移话题继续与邢邵探讨为政得失,而崔暹也加入了这场谈话。 高澄有时为了笼络幕僚,常常说话不着边际,但关系到一些敏感问题,他慎之又慎。 即使身为穿越者的自己相信人死神灭,他也不会出言赞同。 甚至会打击神魂不能永存,将会随着肉体而消逝的观点。 一旦人死神灭,后世子孙或许会因此放纵自己,不管死后洪水滔天。 这是小高王不愿见到的,他倒不是想着家业万万年,但存续的时间太短,后人著史的史料可就不好把控了。 畅谈为政得失之余,高澄打定主意,关于邢邵的神灭论,必须持打压态度。 当然,打压邢邵的观点,与重用邢邵并不冲突。 又说了一句鱼水之论后,高澄按照崔暹之前的建议,将邢邵收入幕府,命他主管机要文件。 仅仅五天时间就能背诵八十万字的记忆力,不在小高王身边当个人形百度,实在可惜了。 崔暹、邢邵辞别之际,高澄指着屏风对邢邵说道: “我爱崔长史,以其名列为首位,当日崔长史向我举荐邢机要,我同样将机要的名字列入其中,但自古文士相轻,邢机要切莫与外人言语,以免崔长史遭人嫉恨。” 这话是对邢邵说的,却更是说给崔暹听的。 崔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与同僚齐至,高澄总会收起屏风,对他的爱护更为感动,一颗心再也容不下旁人。 至于在晋阳临别时与他执手对泣的高欢?他是个好人,但小高王更适合我。 以后别来往了,我怕世子误会。 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崔暹的工作热情越发高涨,没过几天,他就又带了一名中年文士上门。 高澄已经有所猜测,当初崔暹这举荐的三人中,崔昂、邢邵先后进入幕府,眼前这位文士必然是最后一人温子昇。 温子昇四十岁年纪,比三十八岁的邢邵还长了两岁,将会是高澄幕僚团体中最年长之人。 一如既往地表示仰慕,又说崔暹最先为他举荐了温子昇。 可这次召见并没有与邢邵见面时的惊喜感,高澄与他谈论政务,温子昇的一些处理意见不能让高澄满意。 而他兴致勃勃与高澄谈论文学时,不好读书的小高王也听得昏昏欲睡。 但确实是一支出色的笔杆子,高澄让他以自己十三岁初上战场,以一万人击溃陈庆之三万人的事迹为主题,写一篇文章。 温子昇泼墨挥毫,一篇题为《记荆州破陈庆之》的骈文孕育而生。 通篇词藻华丽,对仗工整,用典虽多,却不晦涩。 就连没多少古文鉴赏水平的高澄通读之后也爱不释手。 这么好的文章就应该保存下来,让后世的初、高中生全文背诵。 高澄赶紧让人把骈文送去张师齐手中,由他誊录。 ‘济阴人温子昇素有才名,与魏郡魏收、河间邢邵并为北地三才,以耿直敢言,不附权贵为士人所称道,闻知大都督澄破陈庆之于襄阳,平定三荆,为之神往,乃著《记三荆破陈庆之》,此文一出,洛阳纸贵,天下文士无不惊叹,誉为当世奇文。’ 作为一名态度严谨的史料记录者,张师齐一拿到这篇骈文,便打好了腹稿。 首先是树立温子昇不惧权贵的人物形象。而后将写文章的时间提前,改为温子昇听说高澄平定三荆后自发所写。最后是代替世人对文章做出评价。 张师齐写好书稿,反复看了两遍,这才送去给高澄审核。 而渤海王府,高澄没有急着放走温子昇,而是留他与崔暹在府中用饭。 席间高澄特意让厨娘给温子昇加大分量。 上辈子原主把你饿死在监牢,这辈子我高澄让你吃饱喝足,也算是代替原主还债了。 正用饭食,张师齐带着文稿登门,请高澄审核。 高澄看了之后很满意,他勉励道: “以后也当如此,切记要照实而录。” 又命厨娘为张师齐添了一份饭食。 不会真有人会拿俘虏当厨子吧,小高王找的可都是厨娘。 新招进府的厨娘手艺很好,牛肉很入味,高澄送走崔暹、温子昇、张师齐后,又吩咐厨娘做了九份牛肉。 分别让仆奴给段韶、斛律光、高敖曹、高季式、尧雄、慕容绍宗、王思政、崔季舒、邢邵九人送去。 特意交代让奴仆送餐时说上一句: ‘世子今日用膳,深感肉食美味,特意吩咐膳房为将军(先生)备上一份。’ 高澄只是指示一句,就让后厨忙断腿,负责膳房的管事不禁犯难:最近这耕牛自杀得未免多了点。 坐镇洛阳的高澄近来很悠闲,尚书省繁琐的政务他多交给左右仆射司马子如、李元忠处理。 京畿大都督府也有崔暹、崔季舒主持,崔昂、邢邵、温子昇从旁协助。 至于整训军队更有多名大将主持,其中以武川出身的底层鲜卑兵最为积极。 死了贺拔岳这个出身武川豪族的野心家,又来一个同为武川豪族子弟的宇文泰,他居然公然反叛朝廷,这让被高澄重塑荣誉感的四千武川鲜卑兵深以为耻。 而交给斛律光组建的弓手队伍,也形成规模,神臂营左右两都共六千人,离高澄心目中的万箭齐发还差了不少,不过在三万四千人的京畿兵中也差不多是极限了。 因为下僚太过出色,高澄反倒清闲下来,每天大部分的工作就是听取探子送回来的情报。 悠闲的不只是高澄,还有奉命出使刘蠡升的高隆之。 对于高欢提出的双方互为儿女亲家,由高欢嫡次子高洋迎娶刘蠡升嫡女,嫡次女嫁给刘蠡升嫡长子的提议,刘蠡升欣然允诺。 甚至迫不及待地让太子废掉妻子,给高欢的女儿腾出位置。 堂堂关东掌控者的女儿可不是给人当小妾的。 高隆之的任务轻易完成,整日受刘蠡升设宴款待,体重都胖了不少。 随他一同北上,主持接触刘蠡升部将的赵彦深可没有高隆之清闲。 听望司自组建后,人手不断扩充,但相较于所承担的任务来说,还是捉襟见肘。 既要监视内部,又要潜伏敌境打探消息,因此,高澄从未把刘蠡升势力放在心上,尔朱兆死后,外派出去的探子都是往关西、南梁这两个地方跑。 对于刘蠡升的势力构成总体来说是一片空白。 这也是高澄让赵彦深亲自北上的原因,他相信以赵彦深的能力,与谨慎的性格是处理这件事情最好的人选。 赵彦深来到河东山区第一件事就是打探刘蠡升的势力构成。 刘蠡升自525年自称天子,设置百官,建立国家以来,已经九年。 这个山区小朝廷虽然是个草台班子,但也有僚属四百余人。 最为显赫者是其中七位草头王。 刘蠡升共有四个儿子,除嫡长子被立为太子外,其余三人分别册封为南海王、北海王、西海王。 除此之外,还有四名实权派将领封为北部王、东部王、南部王、西部王。 赵彦深清楚了刘蠡升势力构成,也将目光放在了四名封王的将领身上。 通过秘密探访,赵彦深知道北部王曾被刘蠡升责罚,于是开始尝试与他接触,经过一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联系,两人终于搭上了线。 策反刘蠡升部将,让他们反戈一击的工作才终于有了初步进展。 高隆之代替鲜卑人贺六浑与刘蠡升盟誓,也不知道刘蠡升是不是在山里待久了,与外界少有联系。 居然连鲜卑人贺六浑的盟誓也敢接,第一个与他盟誓的一方之主尔朱兆,在穷山被勒死。第二个与他盟誓的一方之主贺拔岳,刚刚被他挑唆杀死。 也许是刘蠡升觉得自己福缘深厚,又有一匹白马死于非命。 高隆之代为盟誓后,笑道: “从此高、刘,和同为一家。” 刘蠡升闻言大为欢喜,又赏赐了高隆之不少财物。 两家约定了婚姻,但具体婚期还要等高欢回师晋阳再做决定。 高隆之带着使团收获满满的回归洛阳,留下赵彦深以使节的名义常驻河东山区。 为了避免刘蠡升怀疑,高隆之在赵彦深的提议下,邀请刘蠡升派使节随他南下,常驻洛阳。 洛阳有高澄在,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刘蠡升的使者就会嚷嚷着要为高家世代尽忠。 没办法,人格魅力拉满是这样的,理解一下。 而远在河北的汉人高欢也在邺城不断接见博陵崔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以及渤海高氏等河北顶级士族的知名人物。 高家父子都没读过什么书,河北名士们面见高欢也绝不会像温子昇拜会高澄一样,大谈文学。 这些人在回忆往昔峥嵘岁月时,也会把家中后辈带在身旁,希望能够入高欢的眼。 高欢将这些年轻人统统留了下来。 总不能只收有才学的,庸碌无能之人就当场赶走,这样当面打脸的行为与高欢收揽人心的目的背道而驰。 高欢已经打定主意,先把这些人都带上,好好考察一番,有能力的就留在晋阳,没能力的就打发去洛阳,让高澄赶人。 反正他贺六浑绝对不当这个恶人。 在邺城待了两个月,基本与河北各州士族都有过交流后,高欢这才班师准返回晋阳。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东西首战之序幕 高欢巡视河北期间,关西也没闲着。 正如之前所说,宇文泰新立的天子元修,并没有得到灵州刺史曹泥、渭州刺史可朱浑元的拥护。 最先有所动作的便是渭州刺史可朱浑元。 可朱浑元得知宇文泰反叛洛阳朝廷,当即领部曲向东进攻秦州。 秦州刺史赵贵不敌,仓惶逃往长安,可朱浑元得以占据秦、渭两州。 宇文泰获知消息,领兵来攻,可朱浑元依据地利固守,双方一番鏖战后,宇文泰未有所进,不得不罢兵止戈。 此后,双方互通使者,宇文泰承认可朱浑元占据秦州,而可朱浑元也承认宇文泰对关陇之地的领导权。 但彼此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休兵。 可朱浑元祖居辽东,世代是辽东鲜卑其中一部的首领,北魏建国后,先祖举众内附,这才迁徙到怀朔附近,戍卫北魏旧都平城。 曾祖护野肱曾任怀朔镇将,可朱浑元作为怀朔豪族出身,心中对怀朔人所主导的关东之地越发向往。 思量再三,觉得自己一个怀朔太安人在武川人占据主导地位的关西,实在没有前途,于是派遣使者东出联络高欢,打算放弃渭州、秦州的基业,率领部曲东归。 高欢返回晋阳后接见了可朱浑元的使者,他有心挑拨可朱浑元留在关西与宇文泰死斗,最好如侯莫陈悦与贺拔岳一般。 奈何可朱浑元不愿做侯莫陈悦,高欢只得向可朱浑元的使者许诺道: “可朱浑公一旦东出,孤将以并州刺史许之。” 使者得到高欢的政治承诺,心满意足地回去关西报信。 并州刺史是一个紧要职位,原因就在于晋阳便是并州治所,无论尔朱荣、尔朱兆、高欢,三人掌控朝廷后,为自己的封官中总会夹杂一句:‘世袭并州刺史。’ 高欢为了削弱关西实力,诱使可朱浑元来投,也算下了血本。 送走了可朱浑元的使者,高欢将目光投向了晋阳城内,高氏党羽中唯一的郡王贺拔允。 从贺拔胜逃往南梁开始,不断有亲信进言请杀贺拔允,但都被高欢阻止。 他是个念旧情的人,当初贺拔允在怀朔时就与他一见如故,之后更是放弃燕郡公的尊荣随他东出建义。 回忆往昔,曾经的一幕幕总是让高欢动容。 但随着贺拔岳被高欢挑唆侯莫陈悦杀死,也宣告高氏与贺拔氏这一代人之间的仇怨,再也难以化解。 太昌三年,三月二十八。 晋阳,渤海王府摆设宴席,但独独只邀请了贺拔允一名宾客。 “贺六浑,你还记得我们初见吗?” 也许是猜到了自己的下场,贺拔允没有再持主从之礼。 “怎么可能忘记,一晃眼十年就要过去了。” 高欢并不因贺拔允失礼而怪罪,今天本就是为了送别老友才摆下的宴席。 贺拔允感叹道: “十年呀,你我都老了,还记得当时你家阿惠也才四岁,被你抱在怀里,多小的人啊,不想却有了现在的出息,说到底还是王妃教子有方。” 高欢不乐意了: “按你的说法,阿惠成才,与我贺六浑没有一点干系?” 今天的高欢也不再称孤道寡。 贺拔允嗤笑道: “你贺六浑就别往自己头上揽功,整日不着家门,你何曾管看过儿子。” 高欢转念一想还真是,他也笑道: “家有贤妻,家有贤妻。” 两人又聊了许多从前的事情,从怀朔共御卫可孤,到东出信都反抗尔朱氏,想到某件趣事,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笑,想到某个逝去的故人,两人又一同缅怀。 他们很有默契的都没有提到贺拔岳。 夜色渐深,离别之际,贺拔允看着高欢双眸,认真道: “无论高欢是否相信,但我贺拔阿泥从未后悔追随贺六浑。” 贺拔允死了,高欢派去赐死贺拔允的亲信还没到达,他已经在家中自缢身亡。 举办丧礼时,高欢亲往贺拔允府上吊唁,痛哭过后,看着堂中那副棺木,高欢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真的没有后悔吗? 贺拔允追随自己,临死之际真的没有后悔吗? 而他逼死这位老友,将来真的不会后悔吗? 第一个问题高欢不敢肯定,但他知道贺拔允提起高澄、娄昭君的用意,希望自己能够看在通家之好的份上,放过他的家眷。 包括临别时的最后那句话,也许就是让自己心生内疚,从而能补偿在他的家眷身上。 走出灵堂,高欢吩咐亲信为贺拔允追赠定州刺史、五州军事,待下葬后,将贺拔允的家眷迁往定州好生安置,其中就包括贺拔允三个年幼的儿子贺拔世文、贺拔世乐、贺拔难陀。 第二个问题,至少如今的高欢不知道答案,他只明白,通往权力的道路白骨垒垒,贺拔允不是第一个死于自己手上的故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当贺拔允的死讯传到南梁,贺拔胜泣血哀嚎,两位至亲兄弟都因高欢而死,这份仇怨刻骨铭心,他赤红双目向萧衍请辞,希望放他入关西助宇文泰与高欢死战。 萧衍没多少心气,但北方实力对比还是看得清楚,他不仅同意了贺拔胜的请求,还让前段时间南下投奔的武川人独孤如愿、杨忠一同由蜀地入关中。 就在贺拔胜、独孤如愿、杨忠三人准备由西向北时,位于蜀地与关中之间的陇山地区,再起波澜。 可朱浑元得到使者回报后,也在收拾行囊准备东归。 而这么大动静不可能瞒得过时刻注意关陇动态的宇文泰。 他有心领大军阻止可朱浑元东出投奔高欢,但高欢这次没有拉胯。 因为早早与可朱浑元有了约定,高欢吸取教训,命妹夫厍狄干领军三万驻蒲津,连襟窦泰领兵两万进逼潼关,两路人马威胁宇文泰,使其不敢阻拦可朱浑元北上,经荒漠回归关东。 正如高欢预料,宇文泰的长安大军果然没有西进,只安排沿途州郡追击拦截鲜卑可朱浑部三千户,但他另有谋划。 可朱浑元沿途数次设伏,将追兵全歼,途径河州,源州后,最终抵达灵州,受到曹泥的接待。 曹泥女婿匈奴人刘丰与可朱浑元有旧,询问他东归的原因。 可朱浑元并没有说母亲、弟弟都在晋阳,或者他怀朔大安人的身份,反而夸赞起了高欢。 他声情并茂地说道: “尔朱氏为政暴虐,而高王心系天下,毅然于河北建义,彼时马步军不过两万,而尔朱氏有大军不下二十万,此高王之勇也。 “广阿之战,尔朱兆、尔朱度律、尔朱天光三路联军齐聚河北,高王仅以两条流言退去尔朱氏十万联军,此高王之智也。 “韩陵一役,尔朱氏溃败,各地刺史纷纷献城而降,高王不费吹灰之力,鲸吞关东,此高王之得人心也。 “如今高王虎踞晋阳,拥并州胡兵二十万,就连贺拔岳也只是略作离间,便身死河曲,当今天下谁又能当高王敌手?” 可朱浑元一番话,深深触动了刘丰,高欢既勇且智又得人心,更是手握关东富庶之地,麾下精兵强将云集,宇文泰又怎能抵挡。 送走可朱浑元,刘丰的心中也对高欢生出向往之情。 暂且不提可朱浑元接下来途径荒漠的辛苦,这时候的潼关已然陷入战争的阴云。 将时间拨回高欢命窦泰南下威胁潼关。 当高澄听说这一安排,大惊失色。 他立即征召麾下京畿将士回营,又名崔暹加紧调集粮草,以作大军西行供应。 而远在长安的宇文泰得知高欢的军事安排,他立即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 与会众将或以关隘坚固为由,支持大军西行,追击可朱浑元,顺道消灭灵州曹泥势力。 或希望能按兵不动,防备厍狄干由蒲津入关,以及窦泰攻占潼关,任由可朱浑元东出,也能白捡渭州、秦州。 但宇文泰却力排众议,只命沿途州郡拦截追击,自己却要领大军东出。 对于众将的疑惑,宇文泰解释道: “可朱浑元东归,实质是我们相较于贺六浑在实力上处于劣势,只有东出潼关,打出威望,才能安抚关西人心。 “如今高欢虽与刘蠡升交好,但其人多疑,必不敢亲领大军由蒲津入关,关中自无忧患。 “况且高欢征战,窦泰常为先锋,自广阿、韩陵之后,三百里奔袭秀容川,突袭纥豆陵伊利,逢战皆胜,难免将骄兵惰,窦泰无备,轻易可破!” 话音刚落,宇文泰的族子直事郎中宇文深当即表示赞同,其余众将一番深思后,也纷纷拥护宇文泰的决定。 于是宇文泰对外放出假消息,他要将部众分为两半,一部分加强关隘防御,另一部分则有他亲领,西进追击可朱浑元。 潜伏在长安的听望司探子历经艰苦才将消息传回关东,首先得到消息的是威胁潼关的窦泰。 为了防止消息传播延误战机,高澄在设立听望司时就强调若有敌方军事调动,必须通报前线领兵大将。 窦泰被这一假消息所骗,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想到宇文泰会在厍狄干进驻蒲津,威胁关中腹地,而陇山又有可朱浑元执意东归的情况下,敢于找他的麻烦。 这其中肯定就有宇文泰所提到的常胜之师,将骄兵惰的问题。 在窦泰毫无察觉中,宇文泰打着拦截可朱浑元与加强关隘防御的名号,将大军分作两部,一东一西出长安。 才出城,军队便在灞上汇合,宇文泰自领六千骑先行,步卒徐徐在后,一场灭顶之灾似乎即将降落在窦泰的头上。 而洛阳城中,高澄来不及征伐民夫,甚至等不到崔暹将粮草准备妥当。 因为他已经得到关西探子传回来的情报,旁人不了解宇文泰的本事,高澄又怎么不清楚。 一方面高澄不相信宇文泰会作出将部曲东西分置的部署,一旦有事,两方远隔千里,必然首尾不能相顾。 另一方面,他也不认为关西的军事部署能够在大军开拨前,轻易被探子得知。 作为听望司的幕后操控者,高澄知道潜伏在长安的听望司密探暂时还没有接触到权力核心层。 那么这个消息必然是宇文泰主动放出,为了实现自己的战略意图,迷惑对手。 相较黄河西岸,蒲津的厍狄干部,进逼潼关的窦泰麾下两万人一定是宇文泰的目标。 心急如焚的高澄只是派遣信使往晋阳汇报。 在尚未得到高欢许可的情况下,高澄调集高敖曹麾下两千骑卒、段韶麾下一千骑卒、尧雄麾下一千骑卒,以及自己麾下侍卫骑从五百,武川鲜卑骑卒五百,共计五千骑,带上数日口粮,匆忙赶赴弘农以图援救窦泰。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在高敖曹、段韶、尧雄、王思政四人的随行下,高澄抛弃步卒,直扑潼关。 而慕容绍宗、斛律光、高季式三人则等粮草筹备妥当后,再领步卒两万九千人西行。 信使一人三马,赶到晋阳时,高欢已经与刘蠡升的使臣定下了婚期,正与心腹幕僚谋划如何攻取刘蠡升的河东山区。 当管事匆匆忙忙将信使抵来的书信转交给高欢,高欢初时不以为意,在看到高澄分析听望司所得到的情报来源后,同样面色惨白。 当即命人快马南下,通知窦泰撤军。 其实这件事高澄已经做过了,他得知高欢安排窦泰进逼潼关后,立即派遣侍卫依旧是一人三马奔赴窦泰军中,建议他进驻弘农。 可关键就在于窦泰是晋阳大将,不归高澄这个京畿大都督管辖,而他连战连胜,功勋卓著,又怎么会相信高澄的判断。 因妻子娄黑女是高澄生母娄昭君之姐的关系,窦泰还是和颜悦色让信使转告高澄,军旅之事他自有主张,无需高澄操心,同时夸赞了高澄所组建的听望司,说探子们办事得力,如今宇文泰亲领大军西进,他想要尝试能否为高王打下潼关。 潼关毫无疑问是关东与关西之间的一座天堑,一旦夺下潼关,高欢无需走蒲津,沿途过沙苑,他大可领二十万大军由潼关往长安。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东西首战之潼关 身处潼关的听望司密探崔耀目睹宇文泰六千轻骑趁夜出关,又迎来数万步卒进驻。 一张专为窦泰而设的大网已然张开。 他迫切地想要将消息传递回去,但自从宇文泰出关,整个潼关已经戒严,不许进出。 崔耀内心绝望,这是一种眼睁睁看着两万步卒覆灭地无力感。 宇文泰领六千骑出关远远埋伏起来,他在等,等待窦泰往潼关进军。 但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宇文泰在赌,赌窦泰屡胜而骄,被他蒙骗。 屯驻风陵渡的窦泰确实上当了。 不同的人对同一个人的行为会有不同看法。 在窦泰看来,远在长安的宇文泰做出了一个稳妥之选:一部把守各处关隘防备关东,另一部西行追击可朱浑元。 因此他毫不怀疑消息的真实性。 而高澄深知宇文泰这人喜好兵行险招,在关西处于绝对劣势的时候,往往只有奇谋才能翻盘。 可朱浑元东归的根本原因是对新生的关西政权信心不足。 作为同样深谙人心的权谋家,高澄将自己置身于宇文泰的位置,他最先考虑的绝不是可朱浑元东归问题。 可朱浑元没有刘皇叔的号召力,秦州、渭州之人不可能背井离乡追随他逃亡关东,他也不可能扶老携幼,拖累自己的行军速度。 了不起放可朱浑元部落几千户人东归,对于关东、关西实力对比,没有太大变化。 让高澄选择,他会将目标放在窦泰身上。 他绝不会选择将部众分散的做法,且不提东西相隔千里的联络问题,纵使成功截杀可朱浑元,也只是关西内部的损耗,对于提振人心并没有多少作用。 新生的关西政权急需一场胜利安抚人心,而一旦吞下窦泰大军,给高氏带去的损失远远大于可朱浑元投奔的收获。 高澄相信以宇文泰的智谋,不会看不到这个机会。 而为宇文泰提供这个机会的,正是高欢。 窦泰以骑兵奔袭而闻名,高欢却认为一旦宇文泰选择西进截杀可朱浑元,窦泰所要承担的任务将是猛攻潼关,要么拿下这座天下雄关,要么迫使宇文泰回援。 因此在高欢看来,骑兵在这一战并不能起到多少作用。 再是财大气粗,高欢也干不出在麾下步卒充足的情况下,调派骑兵下马攻城的蠢事。 这才有了屡胜而骄的骑将,统率两万步卒冒进的机会摆在宇文泰眼前。 太昌三年,即公元534年,五月十三。 窦泰麾下两万步卒由风陵渡南下渡过黄河,向潼关进发。 他在忠实的完成高欢出兵前下达的作战指令:一旦宇文泰西进,立即猛攻潼关,迫使宇文泰回师,一旦宇文泰在潼关失陷前回师,不能恋战,或由风陵渡撤军,或退往弘农郡,据城而守。 隐藏在潼关以南的宇文泰也终于得到窦泰渡河的消息。 “诸位!窦泰已入瓮中,此战,必胜!” 荒郊野外,宇文泰看向随行骑将,扬声道。 智珠在握的模样让众将士大受鼓舞。 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将,没有人看不懂窦泰已然深陷死地。 潼关内有数万步卒秘密进驻,关外又有六千轻骑埋伏,一旦窦泰抵达潼关,关外轻骑与关内步卒两相夹击,其众必溃。 窦泰茫然不知自己的危险处境,他甚至畅想起夺下潼关,汇合高欢随后而来的晋阳大军西进,直扑长安。 这些年跟随高欢打了太多顺风仗,也让窦泰轻视天下英雄,而向来被视为关东大敌的关西领袖贺拔岳,只是被高欢略施手段,便葬身河曲,毫无疑问再次增长了关东将士们的骄狂之心。 几乎以一己之力平定关陇的贺拔岳尚且身死,他宇文泰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战绩。 窦泰常作高欢先锋,但他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 卫可孤攻怀朔,城破时,窦泰父兄尽皆战死。 窦泰顾不上妻子娄黑女,背着父兄的遗骸千里投奔尔朱荣,被任为帐内都督,参议军事。 尔朱荣破洛阳,拜宁远将军、虎贲中郎将、前锋都督从而开始领军。 之后跟随元天穆、高欢征讨邢杲,因战功升为辅国将军、骁骑将军,受封子爵。 高欢出镇晋州时,由卧底在尔朱荣身边的刘贵代为操作,将窦泰调入自己麾下,每有军务总要与他参谋。 在高氏一堆猪突猛将中,有勇有谋的窦泰并不单是凭借姻亲关系,才收获今天的地位。 由于出晋阳时就已经做好了攻城准备,窦泰不用向高澄征徐州一般,走到彭城城下还要临时打造攻城器械。 两万步卒列阵关外,攻城车、投石车、云梯等一应器械应有尽有。 窦泰跨在马上,遥望雄关,一股豪气由心而生:谁说我窦泰只会将马军!宇文泰识趣回师也就罢了,若迟迟不回,我定要拿下这座关隘,为高王打通西进的道路! 赵贵立在潼关城头俯视窦泰大军,两万步卒军容严整,显然是一支久经战阵的劲旅,高欢并没有调派杂牌部队糊弄事情。 被可朱浑元驱逐的经历,让赵贵深以为耻。 但他也有理由:如果给我这样一支部队,又怎么会轻易丢了秦州。 所幸宇文泰能够体谅他的难处,并未怪罪。 侯莫陈悦一战未接却士卒溃散,刚刚出镇秦州的赵贵,很清楚秦州兵是个什么士气,这才弃城逃亡。 正愤愤不平的时候,城外投石车将搜罗来的巨石砸向城墙,赵贵慌忙躲避。 眼看列阵的窦泰大军冲出无数队列,踩着鼓点推动攻城车与云梯向潼关进发。 赵贵急忙下令: “快挥动旗帜。” 掌旗兵闻令而动。 其实并不需要赵贵的信号通知,冒险亲自往前线观望的宇文泰在见到窦泰开始攻城后,立即打马回到军中。 望向由他亲自率领出关的六千轻骑,宇文泰激励众人道: “贺拔公有大恩于我等,却无罪被高欢冤杀,如今窦泰无备,身陷死地,诸位!为贺拔公复仇,自今日始!” 众人齐声高呼: “为贺拔公复仇!” “好!传我军令!全军上马!” 一声令下,六千人翻身上马。 宇文泰调转马头,手臂一扬,大喊道: “众将士,随我冲杀!” 窦泰始终注视着潼关城墙。 滚滚浓烟由潼关直冲云霄,蚁附攻城的士卒们像蚂蚁一样涌向城墙,利用云梯攀爬上去与守军厮杀。 遇火就着的火油被守军淋下,火人在地上扑腾挣扎,惨嚎声让人不忍耳闻。 被滚木,大石砸下云梯的士卒当场摔死都算是幸事。 被熬煮好的金汁当头淋下,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窦泰心如铁石,要克雄关,难免伤亡,作为一名将领,狠得下心肠只是最基本的素质。 原本将注意力放在潼关城墙的窦泰突然感觉到了地面震动。 身为骑将的窦泰当即变了颜色,这是有大股骑兵冲锋。 果然,几息时间后,南侧传来轰鸣的马蹄声,窦泰转头望去,凭他多年行伍经验,所见足有数千骑。 此时的窦泰哪还不明白自己上当了,宇文泰压根没有西行截击可朱浑元,否则骑兵怎么会出现在战场。 一名部将焦急道: “将军!快快下令鸣金收兵!让攻城士卒退回来结阵御敌吧!” 窦泰额角青筋冒起,他嘶吼道: “立即鸣金!此时结阵已经来不及,全军随我北上渡河!” 这俨然是要放弃还在攻城的士卒,让他们阻碍追兵的步伐。 窦泰很清楚关西骑兵既然东出,那么潼关内必然屯驻了大量步卒,这是执意要将他围歼在潼关城下。 再不走,别说是攻城士卒,南下的两万人全都要葬送在这里。 部将们忠实地传达了窦泰军令,震耳的铜锣声响彻战场,全军向北奔逃,行进间,有一名部将指着潼关放向惊呼道: “将军!快看!潼关守军杀出来了!” 窦泰循声望了一眼,乌泱泱数万之众从潼关涌出,掩杀溃散的攻城士卒。 而同时映入眼中的关西骑兵却在统帅的指挥下绕开了溃兵。 窦泰面沉似水,对方打定主意要将自己留在潼关。 “快走,到了渡口上船便安全了,若是此时散去,必为贼人所屠,只有齐心向北才有生机。” 窦泰仍在苦苦维持并未参与攻城的部队,他虽然抛弃了攻城士卒,却没有弃军而走。 否则凭借胯下骏马,他又何愁不能脱身。 但麾下步卒的双腿终究及不上宇文泰的轻骑。 窦泰的部曲被宇文泰引军横击,轻易懒腰截断。 想想也对,攻城时中了埋伏,被两相夹击,将士们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哪还有战心。 “将军,我们有马,不如先走,留待有用之身再图将来!” 眼见大军已经混乱,部将们纷纷劝说道。 然而窦泰眼见两万大军南下,却遭埋伏,自觉无颜再见高欢,又不愿被西军俘虏,对众将说道: “今日之败,罪在窦泰一人,你等自回晋阳,代我向高王告罪。” 说罢,便要举剑自刎。 东方又有群马奔腾。 有部将循声望了一眼,大喜道: “将军快看!”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东西首战之落幕 越是急着救援,越要广布哨骑,历史上有太多围点打援的案例可供高澄参考。 也正是高澄的谨慎,才让他临近潼关时,得到哨骑回报,窦泰北撤。 从洛阳出发,两天时间奔袭近四百八十里,为此高澄甚至以强制手段搜罗了洛阳周边所有的骡子、驴牵车为骑士代步、驼载甲胄军械,让战马空跑,才勉强做到日行二百四十里的行军速度。 沿途累死了不知多少牲畜。 宇文泰麾下六千骑肆意在人群中冲杀,失去阵型的步卒就像稻田里的麦穗,任人收割。 局面混乱,哨骑望不见窦泰的身影,甚至不知道窦泰是否还活着。 时间紧迫,高澄急促下令道: “高将军,你领麾下两千骑自北杀入战场!段将军、尧将军,你二人领所部千骑一同由南侧杀入!我在山后佯做动静,敌骑若是逃亡,切莫深追。” 高敖曹、段韶、尧雄三人领命,率骑士向南北两个方向包抄,高澄率五百侍卫亲骑与五百武川骑卒拖拽树枝,在小山后面扬起沙尘,同时驱赶剩余的骡子、驴,制造声响。 宇文泰离窦泰已经很近了,他甚至能看清窦泰绝望的神情。 今日当损贺六浑一员大将。 “大将军,有关东援军来了!” 宇文泰当然察觉到了有南北两路骑卒冲锋的动静,但他更忧心的是小山后面的后尘、声响。 也许是故弄玄虚,也许真有大量军士奔赴战场。 南北两路骑兵人数并不多,却似要将他围拢,这让他更相信这几千轻骑只是要将他拖在此地,等待山后大军赶赴战场。 “吹响号角,命骑众向我靠拢!” 宇文泰大喊道。 号角悠扬,当六千骑聚拢在宇文泰身边的时候,高敖曹、段韶、尧雄四千骑已经包拢上来。 眼见欲要突围的关西骑兵与援军短兵相接,窦泰纵马而出,挽弓助战,频频施射。 登高立马的高澄握紧了拳头,望着两股骑流交汇,无数骑卒落马,心疼得快要流血。 直至宇文泰在南侧撕开缺口,趁机突围,高澄终于松了一口气,再回想起来还是后怕不已。 两天奔袭四百八十里,五千轻骑早已经是人困马乏。 若要救援窦泰,只能佯装声势,做出要将宇文泰合围的架势。 逼迫他相信,再敢恋战,就要被后续大军给包了饺子。 可四千骑包围六千骑,真要碰上一个愣头青,根本不知道你的安排是要把他拖在战场上,一股脑冲杀,高澄手头上这一支宝贵骑兵只怕全要丢在这里。 说到底,还是高澄对宇文泰军事素养的信任,才让他冒险一搏。 高敖曹等人牢记高澄不许追敌的命令,但也确实无法再做追击,这次冲锋都是部众们憋着一口气在强撑。 “世子……” 窦泰残部被带到了高澄面前,不同于将士们劫后余生的喜悦,窦泰一脸愧色,刚要开口,就被高澄打断道: “窦将军先随我退往弘农暂做休整。” 高澄现在很怕自己的虚实被宇文泰看破,回身攻杀,连忙带着骑众与窦泰残部东行。 一路行到弘农城下,叫开城门,高澄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高澄将麾下士卒安排在城中各处被收没的寺庙安置,便急急忙忙命人统计损失。 高敖曹只损失了数十骑,他自北而攻,宇文泰向南突围,伤亡可以忽略不计。 而南面围拢的段韶、尧雄两人,不光主将负伤,两千骑卒,更是损失了八百骑。 至于窦泰麾下两万步卒,此时回到弘农的只有不足千人。 这个结果让高澄久久不语。 “子惠!姨父要自尽,被人发现及时制止,你快随我去劝劝他。” 段韶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高澄咬紧牙龈,憋出一个字: “走!” 当高澄在营帐中看见窦泰时,他披散着头发,一脸颓废。 “你们都出去!” 喝退了众人。 营帐中只留了高澄与窦泰两人独处。 “世子……阿惠。” 窦泰抬头,高澄目光炯炯,他又垂下头去,不敢与高澄对视。 高澄快步上前,一拳打在窦泰脸上。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在窦泰震惊的目光中,高澄咬牙切齿道: “自尽?你凭什么敢一死了之!” 窦泰压抑的情绪也爆发了,他咆哮道: “两万将士随我南下,将来千人北返,见到他们的家眷,我该怎么说!如实告诉他们,因为我轻敌冒进,他们白白葬送在潼关?我又有什么颜面再见高王!” 高澄一把拽住窦泰袖领,狠声道: “你觉得这条命是你自己的?我奔袭四百八十里来救你,你有什么资格死! “我三次征战部众死伤不过四百,今天为了救你却让我少了八百骑,现在你却跟我说你要死? “没有我的同意你凭什么死!” 说罢,扔下窦泰吶吶无言,高澄径直出帐。 “世子。” “大都督。” 京畿将领与窦泰部将都围了上来。 “世子,窦将军他、他还好吧?” 高澄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对窦泰部将道: “窦将军一时情绪激动,你们要看好了他。” 窦泰部将纷纷应诺。 高澄领着京畿将领离开,巡视各营伤员。 还没进去,就听见营中的哭声。 京畿军今天损了八百骑,带伤之人更不在少数,但此刻营地里哭成一片却是因为倒在地上吐白沫的战马。 战马对于一个骑兵的重要性无需多言,一个好的骑兵甚至是一个出色的马夫,他们精心照料自己的坐骑,将它们当做家人。 在高澄的催促下,日行二百四十里,这完全是在透支这批战马的健康。 赶到潼关又是一场厮杀,之后急急忙忙撤回弘农,待终于能够停歇下来,这些精贵的战马也泄了最后一口气,尽皆瘫倒下来。 这种伤感情绪高澄能懂,十岁那年高欢送他的小黑马在陪了他四年后,也因这场奔袭被跑废了。 “孝先,你去将京畿将士都召集起来。” 高澄站在营门外对轻伤在身的段韶吩咐道。 段韶领命而去。 高澄等将士们被聚集,才领着众人入营。 看着一张张悲伤面孔,高澄深吸一口气,对众人喊道: “今天我们失去了八百余袍泽兄弟,我!京畿大都督高澄,向你们承诺,我会照养死难者的遗孤。 “你们不要低着头,今天是我们胜了!奔袭四百八十里,救下上千名关东将士!你们的功劳没人能够抹杀,回到洛阳,我会禀明天子,论功行赏。 “你们也许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有一场救援,但我告诉诸位,我不只是你们的京畿大都督,更是渤海王世子,我珍视为高氏效死的每一名士卒。 “一旦有一天,你们身处险境,我高澄只要得知消息,纵使相隔万里,也会领军救援!” 众将士闻听高澄的承诺,才将悲伤之色敛去,纷纷高呼: “愿为大都督效死!” 高澄这才神色轻松地对众人继续道: “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不少人失去了视作伙伴的战马,我向你们承诺,我会往晋阳向父王请求调拨一批战马,你们要做好准备,将来不再只是照顾一匹战马,到时候分到大家手上会有两匹、三匹,你们可要为我照顾好了!” 一番安抚终于将营中悲伤的气氛冲淡,当高澄回到弘农郡守安排的府邸正要歇息,就得到传报,窦泰在府外等候。 高澄亲自出门迎接。 窦泰面容依旧憔悴,但那股颓废的气息却不见了踪影。 “世子今日救助之恩,泰铭记在心。” 高澄一把拉起窦泰的手: “姨父随我入府叙话。” 两人就坐,高澄还是不肯放手,他说道: “姨父,我今日救你并不是要得你感激,只因为你是我的姨父。 “今日你轻言生死,致家眷于何地,又致我与母妃于何地。 “你、舅父、段姨父,都是我与母妃的仰仗。 “我们之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若轻言身死,便是折我羽翼,你若重新振作,便是为我助力。 “在营帐时,澄冒犯了姨父,还请姨父见谅。” 窦泰闻言大为感慨: “往日我多在军旅,与世子少有往来,今日才知道黑女有个好甥儿。” 两人又是一番叙旧,高澄才将都窦泰送出府门。 得益于高欢的人格魅力,高氏元从几乎人人忠勇可信。 历史上的高敖曹宁死不降,言语豪迈地让人取他头颅换取公爵。 窦泰小关兵败,自刎而亡。 就连和高欢无亲无故,与窦泰同是怀朔大安人派系的莫多娄贷文,将来也是力竭战死,却不言降。 而先后执掌晋阳兵权的段韶、斛律光,无论高家子弟在邺城如何荒唐,对高氏的忠诚从未改变。 送走了窦泰,高澄终于能够休息。 而远在潼关的宇文泰却睡不着觉。 将领们统计战果,骑卒追击窦泰,以及潼关步卒掩杀被窦泰抛弃的攻城部队,两相合计,俘斩共有万余,轻骑追击尽是斩获,步卒掩杀多得俘虏,这毫无疑问是一场大胜。 数据与高澄统计的损失两万之众相差甚远,两者出入自然是溃散奔逃的部众。 宇文泰看着弹冠相庆的将领们,却只能强颜欢笑。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领军救援窦泰的是高欢世子高澄。 也清楚高澄手中只有五千疲惫骑卒,居然从他手中轻易救走了窦泰,这让宇文泰深感忧虑。 一个贺六浑就足够棘手,高澄也不是易予之辈。 联想到自己与高欢的实力对比,宇文泰眉头紧锁,仿佛他才是吃了败仗的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战马 担心归途受到宇文泰袭击,高澄暂驻弘农,等待斛律光、慕容绍宗、高季式领步卒接应。 期间派遣骑卒外出收拢溃兵之余,又多次派出信使,交代斛律光等人小心提防。 五月十七,在收拢了三四千溃兵后,高澄在弘农与斛律光等人会师。 有他们的护卫这才放心启程,与窦泰一同回师洛阳。 对于这场发生在潼关附近的伏击战,东西两魏各有表述。 西魏大肆渲染宇文泰六千轻骑大破高澄窦泰五万联军,俘斩一万六千余人,仿佛整场战斗与掩杀窦泰攻城部队的潼关步卒并没有多少关系。 什么!夸大战果?窦泰是不是带两万部众南下?高澄麾下是不是有三万四千人的京畿军团?那可不就是五万联军么。 而高欢在知晓具体战况后,在他的授意下,东魏着重表现高澄料敌于先,预料到窦泰有难,率五千轻骑两天奔袭四百八十里,以五千疲惫之师大破宇文泰上万骑兵,将宇文泰赶回潼关,至于具体战损比,反倒忽略不提。 从两家各自对潼关之战的表述来看,似乎这一战并没有失败者,堪称双赢,但内里虚实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这场潼关之战,宇文泰毫无疑问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一场大胜向关西之人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打破高氏并州胡不败的战绩,在可朱浑元东归的背景下,有效安抚了人心。 但他赢了却很难受,若自己没有被高澄唬住,反而率军往山后一探究竟,说不定高欢好儿子的性命都要交代在自己手上。 可谁又能想到,高澄用四千骑兵做出包围六千骑兵的态势,居然只是虚张声势,根本就不是要把他拖住,配合山后杀来的大军将他歼灭。 而站在高欢角度来看,窦泰安然无恙,高澄力挽狂澜,拥有一位优秀的继承人,提振人心的作用甚至比宇文泰打一场胜仗还要大。 而损失的一万多人,对于家大业大的高欢来说,他真的可以接受。 在洛阳稍作休息后,高澄与窦泰一起北上晋阳。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如今高澄麾下几乎没了成建制的骑兵部队,主要还是大量战马被跑废的原因。 北上的目的自然是凭着救援窦泰的功劳,为自己重组一支规模更大的骑兵。 六月初九,高澄抵达晋阳,高欢破天荒的出城相迎。 “父王!” 高澄不等驴车靠近,便让车夫停了下来,一路小跑向高欢行礼。 高欢却不看他,越过高澄,径直向远处的窦泰走去。 窦泰翻身下马,跪拜请罪道: “泰轻敌冒进,致使损兵折将,请大王责罚。” 高欢一把将窦泰扶起,视线在窦泰身上扫视,确认他并未受伤后,这才责怪道: “宁世何其愚钝,胜败兵家常事,怎能因一时失意便要弃我而去!” 又拍着窦泰的肩膀欣慰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窦泰自是惭愧难当。 高欢又挥手将被他忽视的高澄招了过来。 “阿惠,此战若非有你,为父又怎能再见到宁世。” 说着,居然郑重的向高澄躬身行礼。 “父王不可!” 高澄无论如何也不敢受,赶忙跪拜在地。 “大王!” 而窦泰见到这一幕已经泣不成声。 这让同为演技派的高澄不得不叹服,老高这一手为了窦泰,以父拜子的戏码玩得真是漂亮。 众人随高欢入城,渤海王府早早摆下宴席,身处晋阳的大将尽皆出席。 与以往相比,熟面孔少了不少,高欢任晋州刺史时的元从,都被外派出镇地方。 如尉景任冀州刺史、跟随高欢谋刺杜洛周、葛荣的广宁人蔡俊接替侯景出任济州刺史、广宁人潘乐任职东雍州刺史、大安人莫多娄贷文任晋州刺史、韩智辉的兄长韩轨任职泰州刺史、代人薛孤延任显州刺史、安定人彭乐任肆州刺史等等。 关东八十州,所任多是高氏党羽。 这也标志着高欢在鲸吞关东两年后,终于完成了对地方的掌控。 新面孔也不少,其中就有引发潼关之战最终顺利东归的可朱浑元。 高欢为可朱浑元赐爵县公,拜车骑大将军,赏赐奴婢田宅,又替身在晋阳的可朱浑氏兄弟四人加封官爵,甚至为可朱浑元的部将封赐爵邑。 却独独没有授予早已许诺的并州刺史一职。 可朱浑元神色坦然,似乎并没有不满的情绪,毕竟高欢给的补偿已经够多了。 身为这场宴席的主角之一,高澄一一与前来道贺的诸位晋阳将领对饮,当可朱浑元近前,高澄为他斟上一盏,举杯道: “可朱浑公心系朝廷,不畏艰险,万里东归,此大义之举,澄听闻后,早有亲近之意,今日终于得见,请饮一盏莫要推辞。” 可朱浑元赶紧接了酒杯,笑道: “末将在关西才是久闻世子大名。” 说着便历数起高澄昔日功绩。 两人相互吹捧,倒也落了个不错的印象。 酒宴散去,众将告辞,高澄也随高欢往厢房议事。 “缺了战马直说便是,何必在为父面前装模作样。” 才一入座,带着一身酒气的高欢就瞪着眼说道。 深谙会哭的孩子有奶喝的道理,高澄此行特意乘坐驴车,随行五百亲卫或骑骡子、或骑驴,与平日往晋阳时高头大马的气派截然相反。 潼关一战,战马损耗巨大,但洛阳也不至于凑不出五百匹马,这样的安排,就是为了突出一个问题:自己很缺马。 高澄挠挠脑袋,嘿笑道: “这点小心思到底瞒不过父王。” “说吧,要多少。” 高欢随意道。 高澄却趁机狮子大开口: “请父王为我拨付战马一万五千匹。” 高欢倒也干脆,简简单单两个字: “不许!” 又慢吞吞地吐出一个数字: “五千。” 高澄急了,别人都是抹零头,你可别只留个零头呀。 “父王远在晋阳,河南之事鞭长莫及,若有紧急情况,孩儿不能再让将士们单马奔袭,还请父王恩允。” 高欢抚须沉吟片刻,又道: “战马一万匹,不能再多。” 本就是漫天要价,也不会真以为麾下能够一人三骑这般奢侈,那是窦泰奔袭秀容川的待遇。 高澄当即拜谢,又像高欢提出另一个要求: “孩儿希望能够重设马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吏部尚书 “阿惠是要替为父管马?” 高欢望着高澄的目光越发幽邃,意味不明。 “父王,孩儿并非妄想染指战马调派,只是回想昔日大魏畜牧繁荣,再对照如今的情况,难免唏嘘,这才向父王进言。” 高澄神色坦然道。 高欢这才放下心来。 北魏曾经繁荣的畜牧业,他也清楚。 十六国时期就号称马匹百万,统一北方后与柔然交战更是屡有斩获,战果最丰盛的一次是429年,太武帝拓跋焘大破柔然,获得戍马百万,回师途中又顺道抢了一波高车国,缴获马、牛、羊共计一百万余。 当然,发家致富不单靠抢,遍及漠南、河西、山西、河北这些地区的国营牧场也在为北魏军队提供源源不断的战马。 然而随着王朝走向末年,再优秀的马政也将走向崩溃,导致北魏末年战马奇缺,这才有了高欢强抢尔朱荣遗孀三百匹在战马的举动,险先未出山西就与尔朱氏提前翻脸。 占据河北这个原本的产马地后,高欢在韩陵决战也只凑了两千骑出来。 直至袭占晋阳,从并州牧场搜罗马匹,才有足够战马支持窦泰一昼夜奔袭三百里。 攻占秀容川,高欢在安葬尔朱兆,安抚其部众家眷之后,便立即视察尔朱氏数代经营的秀容川牧场,这也是高氏战马最大的来源地。 “阿惠有何打算?” 去除了心中的疑虑,高欢详细询问起高澄对于重构马政的想法。 “孩儿请调秀容川优良马种,往河南、河北设置牧场,培育战马。” 高澄建议道。 “河南。” 高欢沉吟一句,随后问道: “可是要在石济(河南滑县)以西、河内(河南沁阳)以东重设河南牧场?” “正是当年孝文皇帝经营旧址。” 当初孝文帝南迁洛阳,便选择在石济与河内之间设立马场,培育战马,以准备未来南北统一。 高欢闻言思索许久,还是拒绝道: “重构马政,所耗颇多,见效却要长久,关西宇文泰非我敌手,只怕河南、河北牧场未有出产,宇文泰早已为我所灭,而江南水网密布,若要图之,当兴水师,以建造船只为主。” 高欢满怀信心的模样,给予高澄极大的震动。 但他还是吹捧道: “宇文泰、萧衍待死之人而已,父王要做的是领三十万骑,北击柔然,威震大漠,使各族慑服,成就无上天可汗之名。” 高欢双目一亮: “什么可汗!” “大漠各族所共尊的天可汗!” 高澄肃容道。 高欢闻言大笑: “哈哈哈!天可汗!好一个天可汗!” 但笑过之后,又为开销犯难: “并非为父不思北击胡虏,是否能将马政之事往后推迟,将钱粮花销在当务之急上。” 谁都知道重设马政的利处,高欢曾经可以为了三百匹战马而眼红,如今却对马政束之高阁,说到底还是重构马政钱粮损耗大,见效又慢。 高澄也知道钱粮才是关键,于是提议道: “如今四海威服,父王亲党出镇地方,何不趁此机会搜检户口,增加税户。” 高欢抚须沉吟片刻,问道: “阿惠以为何人可主持此事?” “孩儿愿为父王担此重任。” 高欢闻言笑道: “此事何须阿惠亲为,便交由高隆之主持。” 给了高隆之一份美差,立下了功绩,自该为他升职,委以重用,这得罪人的差事便交给他了。 高澄确有不同意见: “父王爱护,澄铭感五内,但是此前官吏括检一事,高隆之畏难退避,孩儿以为他难当大任,请亲任之。” “阿惠就不担心此举遭人怨恨?” 高欢惊奇道。 高澄却毫无畏缩之色: “孩儿只恐失爱于父王,只要父王爱澄、信澄,旁人言语纵使如刀,又有何惧!” 高欢深受感动,他许诺道: “此事若能办成,为父便将重构马政交给你来主持。” 先前的猜疑只是担心高澄想趁机染指战马调派,但若是重构马政,耗时长久,等到收获的时节,自己只怕难以见到。 “为父王效力是孩儿本分,不敢奢求其他。” 面对高澄的推辞,高欢却严肃道: “有功就赏,有过则罚,若连阿惠有功我都吝惜封赏,何以服天下人,阿惠,你这次救援窦泰有功,做得很好,我将向朝廷请旨,为你加吏部尚书一职,你可知道我的期许?” “孩儿明白。” “且说说。” “父王授澄以吏部尚书,非是让澄安插党羽,而是整顿吏治。” 高欢闻言大笑: “生子类父!生子类父呀!我儿天资聪颖,当继家业。” 高澄觉得自己就是头驴,前面吊了一根胡萝卜,上面写了‘当继家业’四个字。 笑过之后,高欢耐心向高澄讲述起如今北魏吏治积弊。 提起北魏吏治积弊,一个人不能绕开,那就是孝文帝。 孝文帝班定族姓,抬高汉人门阀,即使牺牲了代北武人,朝廷官位依旧不能满足南下的鲜卑贵族与汉人门阀日渐壮大后的需求。 公元499年,孝文帝去世,二十年后,即公元519年张仲瑀奏请重新修订选官规定,不许武将转为文职,列入清品高官,这一事件引发的洛阳兵变,高欢就是目击者。 从表面来看,这是张仲瑀脑子犯糊涂,并因此害死了父兄。 但实质是门阀士人与武人的一次权力交锋,对于士人来说,职位甚至不能满足自己内部的需求,又怎么愿意再给武人分一杯羹。 洛阳兵变后,为了安抚武人,胡太后许诺武人依旧可以转做文职,获得晋升。 但禁军打死张家父子空出的两个职位,根本无法解决僧多粥少的现状。 这一时期,清河人崔亮受任为吏部尚书,被众人推出来解决这个问题。 崔亮想到一个办法,重新规定官员选拔制度,名字叫做停年格。 所谓停年格,主旨就一句话,选拔官员不问才能,谁候选的时间久,谁上。 停年格这个办法看似公允,但实质还是门阀士人对武人的打压。 先要在武人职位上熬出头,再转为文职继续熬,他们候选文职的时间又怎么比得过士人。 正是因为符合士人门阀利益,崔亮之后历任吏部尚书在任职选官制度上,相继采用停年格。 这一制度也延续至今。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说尔朱氏党羽,以及高氏党羽,还有关西的宇文泰党羽。 这年头,兵强马壮才是最大的道理,否则高澄十四岁任京畿大都督兼尚书令,真要按照停年格不问能力,只看资历的规定,小高王可还有得熬。 但并非人人都有资格成为高氏党羽,高氏亲信出镇地方,所任都是刺史,而其他官职选人便是继续按照停年格的规定。 升迁全看资历,也是北魏吏治腐败的根本原因。 除了简在高家父子心中的幸运儿,以及品行高洁之人,谁又有干劲用心治理。 没有残暴虐民,庸碌无为已经算是有良心了,而贪腐在这个时代更称不上罪名。 高欢耐心跟高澄讲述了如今吏治的腐败,高澄其实都很清楚但还是装出一副受教的模样。 “阿惠,你任职吏部后,更要勤勉任事,遇事多与司马子如、李元忠、高隆之等人商议。” 高欢谆谆教诲道。 “孩儿知道了。” 高欢沉默许久,又道: “索括户籍与整顿吏治你自分先后,若实在无暇分身,便将索括户籍交给高隆之处理,为父依旧许你住持马政。” 高澄应声点头。 两父子畅谈许久,高澄离别时,欲言又止。 高欢问道: “阿惠还有何事?” 高澄咬着唇,却还是松口问道: “澄听闻父王曾许可朱浑元并州刺史,父王为何不以此职授之。” “并州紧要,非心腹不能任。” “父王之敌,唯有关西宇文泰,可朱浑元宁愿抛弃秦、渭二州之地,也不肯依附宇文泰,领部民跨越荒漠来投,孩儿可用性命担保此人忠心。” “这……” 高欢陷入犹疑。 高澄继续道: “若是将来父王以利诱降关西之人,其人反问父王‘可朱浑元可得并州刺史’,父王又该作何言语。澄以为不如将他暂任并州刺史,以堵天下人的口舌,再将他改任他处,旁人也不能指责父王不守旧诺。” 高欢听高澄这般说,立即知道了这小子打的什么主意,原来在这等了他。 正如高欢所言并州刺史紧要、显贵,关东州郡能与之比的不过是洛阳所在的司州而已。 高澄这是又打起了可朱浑元的主意。 “若要可朱浑元直说便是,弯弯绕绕好不痛快。” 高欢没好气地道。 高澄不好意思地挠头嘿笑,生子类父嘛。 高欢还是同意了高澄的请求,只交待一句让他自己与可朱浑元说清楚,免得待久了并州刺史,不愿调任。 对于高欢来说,可朱浑元虽是怀朔人,但并非嫡系,麾下部曲也才三千人,真按高澄所言授予并州刺史,再升迁为司州牧,除了给高澄添了一份助力以外,也确实能堵住天下人的口舌。 第一百二十章 高欢教子 现在站在可朱浑元面前的是:京畿大都督、尚书令、吏部尚书、侍中、骠骑大将军、渤海王世子、南北朝著名史学家、两任大魏皇后的再婚对象、先败陈庆之再胜宇文泰的小兵仙、人称孝义美高郎、为国为民的大魏忠良小高王,高澄。 不会真有人被不配拥有姓名的贺拔胜追得弃军而逃吧?不会吧! 当然,入夜还被高澄登门打扰的可朱浑元头脑中,并不会闪过高澄那一长串头衔。 “世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还请随元入府。” “是澄冒昧登门,叨扰了可朱浑公。” 高澄客气一句,便随着可朱浑元走进高欢赠送的这处宅院。 实话实话,高欢虽然一开始并没打算授予可朱浑元并州刺史一职,但并没有亏待他。 不提那些封官赐爵,单是这处大宅子,就是晋阳城里一等一的体面。 “世子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宾主入座,可朱浑元问道。 高澄笑道: “澄是来向可朱浑公贺喜的。” 这话说得可朱浑元一头雾水,疑惑道: “不知元何喜之有?” 高澄没有继续吊他胃口: “可朱浑公受任并州刺史,如何不能说是喜事。” 哪知可朱浑元脸色一白:难道我要病死了? 由不得他不多想,贺六浑这人坏心眼可太多了。 正当可朱浑元胡思乱想的时候,高澄见他脸色难看,赶紧解释道: “澄问父王为何不予可朱浑公并州刺史,父王言说,并州紧要,非亲党不能相授,澄乃言,可朱浑公明是非、知大义,澄深爱之,于是请父王为公授并州刺史一职,日后再转司州牧,常伴澄的左右,与澄亲近。” 可朱浑元一番头脑风暴犹如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此刻听高澄解释,长出一口气的同时,为高澄对自己的态度而感激。 “元何德何能,受世子如此信重。” 高澄习惯性地望了眼四周无人,又熟练地握住可朱浑元双手,感慨道: “澄统率京畿大军,麾下大将如高敖曹,空有勇力,愚钝粗俗;如段韶,姻亲幸进之辈,难堪大用;如斛律光,仰赖其父斛律金之名而已。 “可朱浑公熟习兵法,智勇兼备,能当大任者,唯公也,还请可朱浑公莫要推辞。” 可朱浑元头脑发热,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世子以国士许元,元必以国士回报世子!” “哈哈!” 高澄大笑一声: “我得将军,如鱼得水。” 可朱浑元并不知道自己只是注入汪洋的河流之一,而高澄则是汪洋中一条孤独的鱼。 他激动道: “元遇世子,亦是平生第一快事。” 两人双手紧握,谁都不愿撒开。 可朱浑元暗自感慨:高王满腹诡谋,世子却以赤诚待人,子不似父,这是做臣子的幸运呀! 高澄志得意满的出了可朱浑元的府邸,这可不是挖高欢墙角,可朱浑元死后配享高澄庙庭,那自然是他小高王的人,没问题吧? 踏着月色,高澄直奔陈元康的府邸,一如他的预料,向日葵早早候在院中,又是一番互诉离别之苦后,高澄才回渤海王府休息。 高欢的办事效率很快,第二天便上表请辞并州刺史一职,举荐可朱浑元接任,又表高澄为吏部尚书。 消息一出,晋阳舆论哗然,倒不是高澄受任吏部尚书,他们两父子之间干出什么事,大家伙都不会奇怪。 惊讶的是可朱浑元受任并州刺史。看看高欢的官爵就知道:大丞相、大行台、都督中外诸军事、渤海王、世袭并州刺史。 这并州刺史可是高家世袭的官职,居然也愿意辞了授予可朱浑元,众人纷纷猜测原由,线索指向都在高澄身上。 另一方面,晋阳勋贵们对于高澄受任吏部尚书的事,并没有掀起多少波澜,但有人因为刚刚收到的一封书信却记挂在了心里。 高澄正要再去与可朱浑元联络感情,半道却被高乾截住。 见高乾行色匆匆,高澄疑惑道: “高公有事?昨日宴上何不与澄言语。” 高乾也顾不得细究高澄当年尊称自己乾叔祖,如今却唤他高公的变化。 目视高澄随行侍卫,高澄会意,挥挥手道: “你们先退开十步。” 众侍卫遵令走开十步远,高乾才低声对高澄道: “还请世子救救阿慎。” 高慎?他犯了什么事?还是说那家伙休妻再娶惹恼了娘家人? 高澄立即有了兴趣,连忙追问原由。 原来高慎带领部曲千人上任光州刺史,跟当地人起了一点小摩擦,具体形容就是惹得天怒人怨,士人、百姓皆恨之。 不是什么大问题,上一个这么干的人是前徐州大都督邸珍,也没出多大的事,就是被当地人杀了而已。 这不还有小高王替他报仇么,把彭城豪族几乎屠光了。 高澄安慰了高乾一番,就差表态到时候会亲领大军往光州为高慎报仇,但似乎没起到多大作用。 高乾恳求道: “还请世子将阿慎调离光州。” 因高翼偏爱的关系,高家四兄弟中,高乾、高敖曹、高季式与高慎关系不如他们彼此间亲密。 但是老父已死,长兄为父,高乾又怎么忍心看高慎身陷险境。 高澄很为难,他对高乾解释自己的处境道: “澄虽任吏部尚书,但刺史一级的官员任命不能擅作主张,况且父王命我往河北主持户籍搜检,澄实在无暇抽身。” 高乾闻言,顿时了然,侍奉高欢、高澄已经是第四个年头,这两父子是什么人物,他可太了解了。 “乾愿为世子游说河北豪族,但请世子忙里抽闲,将阿慎调离光州。” 高澄闻言正色道: “乾叔祖将我高子惠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吗! “不过,慎叔祖与我是宗族至亲,如今危在旦夕,澄也心急如焚,又怎么会放任不管,还请乾叔祖放心,澄纵使拼了被父王责罚,也要让慎叔祖转危为安。” “还请世子早做安排。” 高乾躬身行礼道。 高澄将高乾扶起,不经意地说道: “乾叔祖请放心,澄立即去见父王,乾叔祖若是有瑕,可以代我回去河北看看,澄奔波在外,很是想念河北的人物景象。” 两人相别而去,高澄径直去见高欢。 至于高欢是否答应,他一点也不担心,就贺六浑那种人,小高王把他心理拿捏得很死。 因为跟他是同一种人。 如果高欢真的拒绝,高澄当真要怀疑是不是老高也被人魂穿了,而且魂穿的那个人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 果然,正如高澄所料,高欢一听说只需把高慎调离光州,便能让高乾帮忙游说河北士人豪族,他是一万个愿意。 因为高澄尚未正式就任吏部尚书,高欢当即写下调职文书,调高慎为大行台尚书,将他招来晋阳任职。 顺手还以巡察地方的名义派高乾往河北公干。 目的当然是让高乾帮助游说河北士族。 把两封文书交给高澄的时候,高欢突然疑惑道: “光州之事该不会是阿惠在幕后煽弄吧?” 高澄很惊讶的看着高欢,为什么他可以把自己儿子想得那么坏! 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一幕就是最好的说明。 高欢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符合高澄的行事作风,先在光州煽风拱火,让高慎不容于士民。 再进言献策,揽下搜检户口的苦差事,拿捏着高乾救弟心切的心理,让他帮自己游说最难的河北之地。 那里最多的就是追随高家在信都建义的士人豪族。 这么一番操弄,原本的苦差,反而不再棘手。 “阿惠,为父告诉过你,做人处事应该堂堂正正,莫要总思量些阴谋诡计。” 高欢板着脸训斥一句,又缓和了脸色,说道: “当然,偶尔用一用也无伤大雅,但下次要早些告诉为父。” 高澄懵了,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要做人正派? 况且这件事情就是机缘巧合,真不是自己干的。 高澄再三解释,与自己无关。 高欢偏不信,反而认为高澄还在伪装,不禁恼怒道: “你我父子至亲!又何须忌惮我会猜疑于你。” 高澄没办法了,贺六浑这人就完全不讲道理,分明是要硬逼着他承认,行吧,认就认: “父王英明,一切都是孩儿的安排。” 高欢这才转怒为喜,笑道: “知子莫如父,阿惠你又怎能欺瞒过我,不过阿惠还是要谨慎小心些,莫要让人知晓经过,误解我们高家的家风,连累为父坏了名声。” 啊,对对对。 高澄赶紧应下来,而后拿着两封文书径直去寻高乾。 当高澄来到高乾府上的时候,高乾已经收拾好了行囊。 看看,要不怎么说是高氏党羽,对高欢、高澄两父子着实看得透彻。 高澄干脆将两封文书全交给了高乾,由他自己安排人送往光州,免得路上耽搁了,致使高慎身死,反而让自己受人怨恨。 送高乾出城时,高乾又向高澄询问起远在洛阳的两位弟弟,高敖曹与高季式的境况。 高澄介绍道: “三叔祖乃北地第一勇将,澄深爱之,将其视作倚仗,如今正为我在洛阳统军,一切安好。 “季式有胆气,如今在军中任职,担任都督领军,不过休沐时,酗酒如故。” 送走了高乾,高澄又寻可朱浑元交流感情。 虽然并州刺史只是临时任职,但高澄还是勉励可朱浑元用心政事,要是没有功绩,自己都没理由升迁他为司州牧。 可朱浑元也不想在并州刺史的位子上久坐,实在烫屁股,自然一口应下。 战马自有高欢派人往秀容川征调,无需高澄插手,闲在晋阳无事,高澄于是向高欢请辞。 “早先回去也好。” 高欢点头,又说道: “侯尼于已经九岁,到了进学的年纪,等他婚后也该找位先生好好教导,为父公务繁忙,这件事交由阿惠主持,侯尼于婚后就让他与你住在洛阳。” 听到高洋要与自己一起住在洛阳,高澄一开始是不愿意的。 但转念一想,历史上高欢也是以自己公务繁忙为由,儿子凡是到了进学的年纪,全被赶到原主身边,由他教养。 高欢没时间管教,难道原主就有精力照看兄弟? 说到底,高欢不是李渊,他担心儿子们久在晋阳,接触到兵权,对高澄造成威胁,从而手足相残。 体察到高欢的良苦用心,高澄满口答应下来,不就是管教弟弟吗,要不是考虑到高浚、高淹才两岁,高澄也会一股脑将他们带走。 离开了高欢,高澄将自己的行程告知娄昭君,自然又是一番不舍。 母子两闲聊时,高澄得知元修之妹已经怀了身孕,也不知是男是女。 高澄又转去高欢侧室王氏、穆氏房中,逗弄一番高浚、高淹。 担心高欢以己度人,高澄在王府后院始终恪守礼节,不逾矩,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 翌日一早,高欢、娄昭君送他出府,高澄也踏上回洛的道路。 当可朱浑元受任并州刺史的消息,被身处云阳谷(山西右玉县云阳堡)的赵彦深得知。 他立即以此为依据,向刘蠡升部将北部王证明高氏重诺,再言说高欢许诺愿使北部王继领刘蠡升旧部,终于将其打动,向高欢献上投效书。 高欢在晋阳收到书信,立即召集幕僚商议。 与刘蠡升约定的婚期是八月二十四,离现在还有两个多月,高欢决定就在那段时间,趁刘蠡升操持婚事没有防备,发兵将其讨灭。 当刘蠡升正专心准备婚事的时候,高欢也在暗中调集粮草,就突出一个行事堂堂正正。 太昌三年(534年)六月二十一,高澄抵达东城三门中的北门建春门外,早就得知消息的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趁着休沐出城相迎。 四人一见面,段韶三人就急着问战马调拨了多少,什么时候到。 高澄一一作答,还忍不住把自己收获可朱浑元的事情告诉他们。 段韶闻言,嘴角轻扬,玩味道: “子惠为了招揽可朱浑元,又是怎样编排的我?” 因为是休沐,四人之间都以表字相称。 斛律光一副一脸认同的模样。 高澄不乐意了,这分明就是对他的不信任。 还好有高季式看得清人,为他说话: “子惠待人实诚,岂是你说的那种人。” 段韶、斛律光目光诡异地看着高季式,心里共同有个念头:这家伙常常酗酒,莫不是喝傻了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杯酒释民户 高澄回洛阳第一件事,便是入宫向天子谢恩。 高欢举荐高澄担任吏部尚书的奏表早就快马加鞭送抵洛阳,人形图章元善见用玺加印,正式授予高澄吏部尚书一职。 控制禁军的舅父娄昭知道高澄生性谨慎,早早安排了心腹在宫门至明光殿的道上换岗值守。 明光殿中,高澄恭敬地向元善见谢恩,元善见又招来高皇后与他相见,兄妹久别重逢,各自欢喜。 高澄离开宫城,不禁对着西方吐上一口唾沫。 宇文泰这人睁着眼睛说瞎话,脏他们高家父子的名声,说他们欺凌天子。 事情是人高隆之干的,跟大魏忠臣高家父子有什么关系。 高澄这个大舅子兼妹夫,又怎么会欺负元善见这个大舅子兼妹夫。 回到渤海王府,高澄大摆宴席,以此庆贺自己荣任吏部尚书,彻底掌控尚书省。 接到宴贴的都是高家亲朋故旧。 众人齐至,席间歌舞相伴,言笑晏晏。 段韶一双眼睛在舞女身上游走,直到被高澄狠狠瞪了几眼,才反应过来,还给高澄一个了然的眼神。 “唉!” 高澄突然放下酒盏,重重叹了一口气。 段韶好奇道: “世子何故忧愁?” 这一问也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高澄身上,连乐舞都停了下来。 “无碍,无碍,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高澄强颜欢笑,对众人说道。 斛律光犟道: “世子若有忧虑,但请与我等直言,在座多是信都元勋,有何事不能相告。” 高澄目光扫过在座的高敖曹、李元忠、司马子如、高隆之、高季式、自己幕府三崔,崔季舒、崔暹、崔昂等人,长叹道: “澄少年得意,又有何忧愁,只是想到身在晋阳的父王,心中不免伤感。” 高季式大着胆子问道: “可是高王身体有恙,才让世子牵挂?” 高澄却摇头叹息: “父王安好,只是近段时间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以致日渐消瘦,澄却在洛阳大摆宴席,非人子所为。” 段韶惊奇道: “如今四海威服,高王又手握雄兵,世上居然还有事能让高王忧心至此?” 一直旁观四人一唱一和的李元忠心道:来了,来了,我就知道宴无好宴。 正如李元忠所想,戏演到这,高澄也终于为难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当初为了反抗尔朱氏暴政,父王在信都举义,多得河北豪杰相助,才有今日基业。 “如今宇文泰在关西另立伪君,言语间对父王多有污蔑,父王担心有人相信此贼言语,故而寝食难安。” 斛律光大笑道: “这有何难,宇文泰跳梁小丑,世子英睿,只需领一偏师西进,杀之如屠猪狗。” 高澄却摆手道: “纵使杀了宇文泰,谁又知道会不会又有一个贺拔泰跳出来,编造谣言,不明真相者推波助澜,澄与父王就算浑身是嘴,也难以辩解。 “若有人在河北蛊惑人心,士民难保不会受他欺瞒,真以为澄与父王是尔朱兆、尔朱世隆之流,随他举旗叛乱,到那时,澄与父王又该如何自处?” 李元忠心里一咯噔,来了,真的来了,就是冲着他们河北门阀士族来的。 当即向高敖曹使眼色,可高敖曹完全无视了李元忠的示意。 骁勇如高敖曹,敢领十余骑冲阵五千人,但也怕小高王一声三叔祖。 今天只顾吃肉喝酒,自然是因为高季式早就将前因后果告诉了高敖曹。 兄长高乾已经将事情应下,他也不好反对,更何况自己的部曲早就有了京畿兵的编制,搜取家族其他人隐匿的户口与高敖曹关系不大,他也就尽情吃喝,只当是旁观一场大戏。 所以说,跟对人比什么都重要,就连高敖曹这个莽夫跟随高澄久了,居然也有了一些智慧。 见高敖曹不搭理自己,已然明白他的态度,李元忠只好独自打圆场: “我等河北士人追随高王建义以来,屡受高王厚恩,才得以身居高位,又怎会反助外人,还请世子莫要为此忧虑。” 高澄闻言颔首,说道: “李叔父所言甚是。” 这一句李叔父听得李元忠寒毛直竖,大家都是高氏老人,谁不知道高家父子的德性,都口称叔父了,这件事绝对小不了。 果然,高澄沉吟道: “诸位叔父自然与我父子亲厚,但久在洛阳为官,难以约束家乡族人,难保他们不会受人蒙骗,这才是澄与父王忧心的原因。” 这时坐在末尾的记室参军张师齐秉忠直谏道: “既如此,世子何不放河北群贤归乡,约束族人,如此,高王自可高枕无忧。” 这话一出,引得在场河北士人纷纷怒目而视。 好你个张师齐,居然想把我们赶出朝堂。 高澄勃然大怒: “仰赖诸位叔父劳苦功高,才有澄与父王今日成就!张师齐!我平日不曾亏待于你,你为何进此馋言!叔正!为我殴之,逐出宴席!” 崔季舒应声下场,挥拳殴打,张师齐狼狈逃出宴席。 恶心河北士人的张师齐是被赶跑,可高澄依旧愁眉不展,向众人询问道: “诸位可有言语教澄,为父王分忧。” 李元忠、崔暹、崔昂、以及刚刚回到座位,还在气喘吁吁的崔季舒等人面面相顾,一筹莫展。 就在众人想不出办法的时候,虚假的渤海高氏子弟,侍中高隆之带着光芒站了出来: “世子,下官有一策可解高王忧虑,又能使河北群贤常伴高王、世子。” “哦!还请高侍中教我。” 高澄闻言大喜过望。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高隆之侃侃而谈道: “高王所忧虑者,不过是担心被河北豪族误解,从而引发叛乱。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高王与世子自是翩翩君子,恪守臣节,但管不住旁人构陷,只能着眼于防止叛乱。 “豪族之盛,在于其所隐匿的大量丁壮,只需奏请天子清查户籍,为隐户入籍,如此,高王自当无忧,我等与高王、世子也能君臣长久。” 高澄还没表态,崔季舒已经大声叫好: “高侍中真知灼见,仆附议。” 高澄一头雾水,今天他真没和崔季舒提前通气呀。 崔季舒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他自中兴二年(532年)十七岁起跟随高澄,辛苦奔波,幕僚之中只有陈元康、杨愔的资历与他相当。 如今杨愔外任地方,陈元康久在晋阳,崔暹虽位居长史,但那是由高王所任,对世子而言,洛阳文士只有他崔季舒才是最受宠信的自己人。 将来注定是要当宰相的前途,怎么可以就因为隐匿丁口这种事,而与世子疏远,看着新人抢占自己的前程,那比死了还难受。 崔季舒最先表态,崔暹、崔昂也不傻,家族隐匿户口确实多,但跟自己前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难不成真想回河北当个土财主,或者真要密谋叛乱不成? 崔暹、崔昂立即对高隆之的提议表示赞同。 高敖曹似乎终于吃饱了,也按照自己所分到的戏份,出言对高隆之表示支持。 身为赵郡李氏宗主的李元忠却犯难了,他身为宗主不能只顾自己的前程,而牺牲宗族利益。 眼见李元忠迟迟没有表态,司马子如阴恻恻道: “我听闻李侍中出使晋阳时,与高王有过一番言语,莫非当日并非戏言不成?” 李元忠脊背直冒冷汗,当初他酒后曾与高欢戏言,不给侍中之位,他就要再找人造反。 如今在这个敏感时刻,司马子如旧事重提,用心何其险恶。 他与司马子如分居尚书省左右仆射,共同辅佐高澄,平日在政事上偶有分歧,日积月累,原本就没什么交情的两人,关系哪能好得起来。 高澄闻言,不以为意道: “李侍中与父王交情深厚,司马侍中莫要猜疑,父王还曾告诉我,要不是李侍中诛杀尔朱羽生,逼他下定决心反抗尔朱氏,我们父子也没有今天的地位。” 这句话看似是站在李元忠一边,可仔细琢磨那个‘逼’字,李元忠在全场目光下如坐针毡。 坐不住,索性就站了起来。 李元忠在众人目光注视下,朗声道: “清查户口,既能使高王与河北士人相得,更能增加税户,于国于家都有大益,下官附议。” 高澄眼看场间博陵崔氏子弟、渤海高氏子弟、甚至赵郡李氏的家主都亲自表态支持,思虑一番后,对众人说道: “高侍中此言甚合澄的心意,还请诸位与澄联名启奏陛下,搜括各地隐户,以此殷实国库。” 众人起身响应道: “但凭世子吩咐。” 为高欢解决了忧虑,歌舞重开。 舞娘婀娜的身段在场间旋转,众人欢声笑语,完全看不出方才经历过什么。 高澄喝着掺水的假酒,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清查豪族隐户,最难在于河北,而河北顶级门阀就那几家:博陵崔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以及凭借高氏父子而得以晋升的渤海高氏。 高乾往河北游说,对于其他士族有多少作用,高澄并不知道,但以他的威望,包括渤海高氏、封氏等必然响应。 李元忠身为家主,得到他的支持,自不必担忧赵郡李氏。 至于博陵崔氏,崔暹、崔昂、崔季舒自然不能主持族中事务,但如今三崔都在高澄幕府身居高位,都是家族最出色的后辈,前途不可限量。 若是为了隐户,而使三崔被高澄疏远,孰轻孰重,高澄相信博陵崔氏的主事之人能够想清楚,若连这种事情都看不明白,博陵崔氏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 河北四姓五族之中,高澄得了三家拥护,只剩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但仔细想来,只需自己往河北接触一番,这两家也不会独立于众人,单独面对高氏怒火。 宴罢人散,高澄将众人礼送出门,又把张师齐唤来。 “今日之事,委屈张参军了。” 高澄劝慰道。 张师齐却戏言道: “世子无需挂怀,元修贵为关西之主,也曾被崔主薄殴打,仆今日所受并非屈辱,而是帝王之礼。” 张师齐看得清楚,他一个普通文吏,没有家族背景,能够任职大都督府记室参军,全是因为高澄青睐。 出言冒犯这些河北士人,对他并没有多少影响,张师齐在意的只有高澄的看法。 他一点也不担心高澄会拿自己的性命,平息河北士人的怒火,真要这样做,就不是自己侍奉的小高王了。 张师齐地位不高,但因为记录高澄言行的关系,但凡有重要活动,总要随侍在侧,自然了解高澄的为人:绝不会亏待忠心为他办事的人。 这不,只是让崔季舒打了自己几拳,就把这件事翻篇,随后还要亲自来慰问他,张师齐觉得自己挨得很值。 太昌三年(534年),六月二十二日。 尚书令高澄以豪族隐匿丁口,侵夺税户,致使朝廷用度拮据为由,奏请天子搜括各地户籍。 尚书左仆射李元忠、右仆射司马子如、侍中高隆之等一应高氏重臣尽皆附名。 洛阳朝野为之哗然。 六月二十三日,天子下诏命尚书令高澄主持户口搜括,同时以高澄为天子使节,巡视河北。 消息传出,关东各地震动,其中又以河北为最。 京畿大都督府记室参军张师齐对这一事情经过,如实记载道: ‘大都督澄身兼吏部,乃宴宾客。 ‘席间,澄以渤海王欢受构于关西宇文泰,垂泪自哀。 ‘侍中高隆之进言:励精国治,何惧诽谤。 ‘澄乃问:何策可利国? ‘隆之痛陈豪族隐匿丁口之害,谏言搜括户籍。 ‘时,博陵三崔为澄幕僚,闻此策,不循私情,秉公直言,以应隆之。 ‘侍中李元忠,赵郡李之宗主,忧心国事,以安定四海为志,闻隆之言,自请搜括户籍由赵郡李氏始。 ‘大都督澄感其忠义,语于左右,曰:父曾言,非元忠,不能成事!’ 后人修撰《齐书》时,引用张师齐的记载,赞曰:赵郡李公、博陵三崔,舍家为国,皆忠贞之士也。 当然,时人的议论与史书记载稍微有一点点小出入,他们一般把这件事称为‘杯酒释民户’。 第一百二十二章 灵州变故 洛阳城最近在流传一个杯酒释民户的传闻。 把宴席上,高党诸公自愿舍家为国,描述成是被高澄逼迫的结果。 明明是高隆之临时献策,又非说小高王早有预谋。 有着严谨史学态度的高澄,当然不能放任这种谣言流传,给后人造成迷惑。 秉持着对历史负责、对后人负责的态度,高澄发动听望司这一宣传口,在全城颂扬高党诸公的义举,希望能够澄清谣言。 然而自古阴谋论最得人心,在不采取强制手段的情况下,就连习惯散播谣言的听望司也吃了憋。 可是真要为了这种事,进而大肆搜捕,抓人入狱,连高澄自己都觉得寒碜。 实在堵不住那些传谣信谣之人的嘴,高澄也就放弃了,纵使传到后世,也不过野史而已,公信力哪比得上张师齐记载的官方史料。 他反而开始强令渤海王府除了劈柴的奴仆,谁也不许持有斧头。 对于深陷杯酒释民户这一谣言的高澄来说,不管是玉斧头,还是铁斧头,都犯了他的忌讳。 六月二十三日,天子元善见下令高澄巡视河北,但他并没有急着马上动身,才回洛阳,好歹让人喘口气,驴都不带这么使唤的。 专心与尔朱英娥、小尔朱、元明月、宋娘子四人嬉戏几天后。 高澄组织起一支阵容庞大的巡视队伍,包括尚书左仆射李元忠在内,随行的幕僚有崔暹、崔昂、崔季舒等人,部将有段韶、斛律光、尧雄、高季式四人。 调高隆之暂入尚书省,与司马子如一起主持政务,由邢绍、温子昇处理大都督府文案工作,又留高敖曹部曲五千人、慕容绍宗所部五千人,合计一万京畿兵坐镇洛阳。 其余京畿将士在高澄放纵期间,由崔暹筹备好粮秣,随他巡视河北。 六月二十八日,高澄入宫向天子辞行后,领众人出东城建春门,走黄河大桥北渡,径直向东,前往阔别已久的河北之地。 与此同时,曾亡命奔逃南梁的贺拔胜、独孤如愿、杨忠三人终于抵达关中,宇文泰亲自出长安城迎接。 对于三人,宇文泰心里的看法各有不同。 宇文泰与独孤如愿自小亲善,得他投奔,当然是喜不自胜。 至于杨忠,则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不过凭杨忠与独孤如愿之间的关系,宇文泰也不会亏待了他。 反倒是贺拔胜,宇文泰则在暗地里深深防备。 贺拔岳身死之际,恰逢贺拔胜远在南梁,宇文泰才能够得到麾下一致推选,继领关西。 贺拔胜自与高欢血海深仇,且数次背主以致声名尽毁。 但宇文泰也不得不暗自提防贺拔岳死忠与贺拔胜的联系,如左军大都督李虎。 当然,这些想法只能藏在心里,至少表面上宇文泰还是对贺拔胜笑脸相迎。 与北还的贺拔胜、独孤如愿、杨忠一番寒暄,共叙旧情后,宇文泰邀三人入长安觐见关西天子元修。 元修一见贺拔胜,便双目一亮,这可是制衡宇文泰的不二人选。 自诩为大魏救星的元修辛苦入关,可不是为了要当一个傀儡玩物,任由宇文泰摆布,在他看来,自己就是这个时代的主角。 不过如今宇文泰取得潼关大捷,气势正盛,元修不得不暂避锋芒。 贺拔胜、独孤如愿、杨忠三人面见元修,当即请罪,认为自己投奔萧梁的行为有损国家威望,有失臣节。 元修当场宽免,认为他们受迫于高欢、高澄父子,投奔萧梁纯属无奈。 南奔之后不忘北返,这样的行为不应该被怪罪。 于是按照宇文泰早就做好的安排,对三人封官赐爵,其中,贺拔胜被任命为太师。 这样的安排很值得品味,太师作为三公之一,地位自然崇高,却无实权。 贺拔胜是什么人,他是一名久经沙场的大将。 宇文泰不给兵权,又不委派地方当州牧,却把他捧作太师,高高挂起,这其中的猜忌意味,别说长安之人,就连高家父子隔了老远也能闻到。 贺拔胜也能觉察得到宇文泰的真实态度,他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只是每天勤练武艺,不与贺拔氏死忠联系,以期能够让宇文泰相信自己无意权势,一心只想找高家父子报仇。 历史上贺拔胜从南梁回归,认为自己资历、年纪都大于宇文泰,而且宇文泰接手的又是贺拔氏的基业,即使见了宇文泰也不行跪拜之礼。 两相对照,简直判若两人,能有这样的转变自然是挨了高澄的毒打。 被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小高王用计策玩弄于鼓掌,这份屈辱让贺拔胜痛定思痛:高欢、高澄这些人心太脏,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能有这份觉悟,殊为不易。 贺拔胜是这样,高敖曹也是这样,高澄简直就是在南北朝播撒智慧的天使。 他真的,我哭死。 当然这样的转变是好是坏,很难言说,终究是被苦难磨平了棱角。 对于宇文泰来说自然喜闻乐见,对于元修来说可不见得就是好消息。 当宇文泰得知高澄奏请清查豪族隐户,他清楚短时间内高氏不会西顾,冒着关东不稳、豪族叛乱的风险,死磕关中雄关险隘,这种事情宇文泰自问是干不出来。 他立即整顿兵马,准备趁此机会解决灵州曹泥这个祸患。 曾经的关陇三小强,侯莫陈悦身死,可朱浑元叛逃,就只剩了灵州曹泥不遵号令。 就连借口都有现成的,曹泥协助可朱浑元叛逃。 宇文泰一方面向元修上奏,请求授予曹泥女婿灵州镇城大都督刘丰,为卫大将军,希望以此离间曹泥、刘丰这对翁婿。 另一方面则筹备粮草,准备以武力解决曹泥。 刘丰完全不理会宇文泰的拉拢,好友可朱浑元当初的一番话言犹在耳,出于对高欢的仰慕,让刘丰并不在意关西朝廷的官职。 而在听闻了高欢嫡长子高澄的事迹后,更是坚定了刘丰归附高氏的心思: ‘我原本以为高欢已经天下无敌了,没想到有人比高欢更勇猛,这是谁的儿子!’ 离间计失败的宇文泰并不气馁,七月初八,宇文泰派遣赵贵、李虎、李弼三人领军攻伐曹泥。 于此同时,身处晋阳的小高澄,高欢,在准备攻灭亲家之外,在外交上取得一项重大胜利:阿至罗部归降高欢。 阿至罗是高车部族之一,曾是北魏附庸,六镇之乱后,北魏失去对北疆的控制,阿至罗部也趁机独立。 高欢掌权后,一直致力于拉拢阿至罗部,力排众议赐予粮食布匹以扶持阿至罗部,这样的投入也迎来了丰厚回报,阿至罗部十万户归降高欢。 当得知宇文泰派遣赵贵、李虎、李弼三人围攻灵州曹泥,高欢当即命阿至罗部派出三万骑前往救援。 当阿至罗人横穿荒漠抵达灵州城下时,此时的灵州几乎陷入绝境。 从长安将消息传递到晋阳,再由晋阳的高欢下令草原上的阿至罗人救援,这期间所花费的时间,足够赵贵、李虎、李弼三人任意妄为。 原来赵贵三人久攻不下,于是修筑堤坝,待水势高涨,掘开堤坝,水灌灵州城,当时城中积水距离只差四尺就要盖过城头。 阿至罗三万骑赶来,虽然迫使赵贵等人退兵,可灵州却已经遭受灭顶之灾,城墙早已被洪水冲塌,城池破败不堪,百姓死伤惨重。 “翁丈,这一次我等能坚守到阿至罗人来援,如今城防尽毁,宇文泰再攻,我等又如何坚持?” 城中积水已经排空,劫后余生的刘丰跟随曹泥巡视各处城防,他出言道。 曹泥同样忧心忡忡,一场人造洪水,几乎将灵州城的有生力量尽数灭绝,士卒、百姓死伤无数,又无坚城可守,关西军再来,根本抵挡不到高欢来援。 而横穿荒漠而来的阿至罗三万骑,又不可能常驻灵州,他们只是附庸,不是高欢嫡系部队,为高欢千里奔袭他们可以接受,但离开部落常驻灵州,那就是强人所难了。 而基于高欢的立场,他也不可能将阿至罗人西迁,给予宇文泰拉拢的机会。 对于女婿的心思,其实曹泥早有猜测,思量一番后,他说道: “贤婿有何谋算,但说无妨。” 刘丰也不藏着掩着,直抒胸臆道: “丰以为高王坐镇关东富庶之地,人口、钱粮数倍于关西,又手握并州胡兵二十万,能定天下者,唯有高王。 “可朱浑元东归之前,高王许诺并州刺史,待其抵达晋阳,不止封其为并州刺史,更是赐予家宅、奴婢,又为其兄弟、部众封赏官爵。 “高王爱才如此,翁丈何惜灵州弹丸之地?何不东归,以助高王成就大业。”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高欢毁诺,不愿将并州刺史一职授予可朱浑元,这才给了后面这些恩赏以做弥补,经高澄劝谏,这才授予并州刺史一职。 可在刘丰嘴里却是高欢赐予了可朱浑元并州刺史还嫌不够,又增添了另外的封赏慰劳。 把时间先后顺序一改变,整件事情就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解读。 曹泥沉吟许久,他倒不是认为高欢爱才,刘丰说得好听,但他又不是傻子,可朱浑元的历官之路早就传扬开来,大家都知道高欢无信,其子高澄重诺。 但考虑到自己与宇文泰确实有一点不对付,关西并非久留之地,再待下去,脑袋可能要被传入长安,还不如趁此机会,在三万阿至罗人的护卫下,带领部众东归。 一番思量后,曹泥下定决心道: “贤婿所言甚是,吾意遣使先行,东去晋阳,向高王请求内附,我也不能苦等高王回复,必须立即收拾,与阿至罗人同归。” “翁丈英明。” 刘丰恭维道。 宇文泰得知曹泥、刘丰在灵州选拔五千户人叛逃,有心追击,但因其与阿至罗三万骑同行,只能眼睁睁看他们逃走。 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收获了一个破败的灵州。 随着关陇三小强或死或逃,宇文泰也在名义上完成了对关陇地区的统一。 至于为何说是名义上,自然是关西地区还有不少人表面尊奉,但实则心怀异望。 比如可朱浑元东归后,受任秦州刺史,携部据守覆靺城的万俟普。 万俟普出自太平郡(山西宁武),匈奴人,参与匈奴酋帅破六韩拔陵在沃野镇发动的六镇起义起家,而后归降朝廷。 高欢在信都建义时,万俟普就曾经命儿子万俟洛往信都向高欢表示投效之心。 身处关陇的万俟普历任贺拔岳、宇文泰两位关西之主,一直尊奉长安的领导,但其实私底下却准备离开宇文泰这艘小破船,跳上高欢的巨轮。 而可朱浑元所受到的待遇也给了万俟普极大的刺激,但随着曹泥、刘丰先行一步,灵州被宇文泰收复,万俟普也被断绝了东归的道路。 历史上,关西能在这样的劣势下抵住关东压力,称高欢一声小高澄,还是恭维了他。 曹泥、刘丰一路辛苦跋涉,终于抵达晋阳,早已通过使臣知晓曹泥东归消息的高欢亲自出城迎接。 曹泥一行在晋阳受到热烈欢迎,随高欢一同出城的除了诸多晋阳勋贵之外,还有并州刺史可朱浑元。 高欢依旧授予曹泥灵州刺史,让其在名义上遥领灵州,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虚职。 曹泥倒也满意,因为高欢在其他方面给予了丰厚补偿,比如宅院、婢女、财物等等。 至于劝谏曹泥东归的女婿刘丰,则得到了高欢的重用,封为平西将军、南汾州刺史。 刘丰在去往南汾州上任之前,与好友可朱浑元相见,酒宴间,询问可朱浑元对关东人物看法。 新近投效高澄的可朱浑元,整颗心都是小高王的模样,自然对他大加赞赏。 这让素未蒙面,却早有耳闻的刘丰对高澄心生向往之情。 而此时的长安,也发生了一件小事情,真的只是小事情,宇文泰为独孤如愿改名独孤信。 当然,高澄暂时还不知道关西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在宇文泰攻打灵州曹泥的时候,他才刚刚抵达邺城。 第一百二十三章 邺城有贤 自太昌元年(532年)九月初九,高澄离开邺城,南下青齐之地。 时隔两年,洛阳的太阳终于回到他忠诚的邺城。 太昌三年(534年),七月十一,天气晴朗,邺城百姓沐浴在光辉之中。 邺城北城外的官道上,初秋的阳光照射在张德兴身上,望着一片金黄色的田亩,他的眼中满是喜意。 张德兴是沧州浮阳人,太昌元年由高澄主持河北科考所录,原本成绩排在农事科第二,但第一名是相州人,高澄于是将两人调换名次,升张德兴为农事科第一,任为相州均田使,而第二名则被授予冀州均田使。 底下还有数位郡级均田使,不过都是录取名次靠后的考生。 “张均田,你平日里总说自己是世子门生,今天世子回邺城,你不去迎接吗?” 有一名吏员调笑道。 众人闻言纷纷嬉笑。 原来,张德兴也有过富庶日子,但家道中落,迫于无奈以务农为生,也算出身底层。因此,哪怕得了官位,平时也没多少架子,彼此间的关系还算不错。 张德兴摆摆手: “专心用事就是对世子最好的回报。” 其实张德兴也不觉得高澄还记得自己,那是高高在上的渤海王世子,这几年听闻他的事迹,都是平定三荆、兖州、徐州,最近又在潼关大破宇文泰。 这样的大人物,当初随口勉励自己一句,怎么可能还记得,他们心里装的是整个天下。 吏员们见张德兴这模样,也觉得无趣。 大家伙对他的观感很复杂。 有嫉妒,一场考试就完成了阶级跳跃,谁见了都眼红。 有敬佩,正如张德兴自己所说,专心用事就是对高澄的回报,上任两年来,他时刻不敢懈怠。 也有厌恶,摊上这样一位勤勉的上司,也算他们倒了血霉,被调配到张德兴手下做事。 早早知道世子今天抵达邺城,全城的衙司都放了假,稍微有点地位的,都往城外迎接世子,一如前段时间高王莅临邺城。 偏偏这个时候,张德兴却一如往常带着他们巡视各地田亩,前几天才从清河郡回来,今天又要往广平郡,跟了这样一位主官,下僚们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行进间,有骑士从身后打马而来,高喊道: “谁是相州均田使张德兴!” 众人纷纷回头,各自都是一脸的惊疑。 “我就是。” 张德兴站了出来。 那骑士打量了张德兴一眼,急道: “快随我回城,世子要见你!” 说着就让张德兴与他共骑,在一众幕僚诧异的目光中,张德兴随骑士纵马回城。 先前出言调笑的吏员喃喃道: “他还真是世子门生呀?” 众人你看着我,我望着你,都是呆滞模样。 这时有人突然问道: “那我们还去广平郡吗?” 这还去什么!众人喜气洋洋往邺城跑。 自己主官可是世子心腹呀!回去抱紧了这条腿,还怕没有前程吗。 邺城渤海王府。 因为前段时间高欢先往邺城住过一段时间的关系,渤海王府并没有荒败感。 路途劳累的高澄只接待了相州刺史段荣,便谢绝了其余官员的觐见。 段荣是自己亲姨父,又是段韶的父亲,怎么样也不能怠慢了他。 更何况段荣对高澄还有救命之恩。 孝昌元年(525年),高欢在河北谋刺杜洛周失败,带领段荣、尉景、蔡俊等人以及家眷投奔葛荣。 途中被杜洛周派人追杀,当时娄昭君还要顾着两个女儿,未满五岁的高澄坐不稳牛背,几次滑落下去,耽误了队伍速度。 高欢当时张弓搭箭就要一箭射死高澄,娄昭君大声呼救,是段荣夺了高欢手中的弓箭才让高澄侥幸活得性命。 当然,高欢真要狠得下心,哪还能等到娄昭君呼救,再由段荣夺弓。 一番忆苦思甜后,高澄亲自将姨父段荣送出府,交代段韶这段时间就不要回城外军营,好好侍奉段荣。 又在段荣面前伤感道: “澄所恨者,难见父王,不能承欢膝下。” 段韶好色,但他确实是个大孝子,即使高澄不说他也要好好尽孝。 可看着高澄那副装模作样的嘴脸,段韶就觉得犯恶心。 关键父亲段荣还信了这家伙的表演,简直让段韶恶心加倍。 这些年段荣与高澄相处时间真不多,除了当初高欢初至信都,高澄提议取沧州,迁居一部分鲜卑妇孺,缓解胡汉矛盾,两人在沧州搭伙过一段时间。 除此之外,少有交集,对高澄的了解,当然比不上四年来朝夕相处的段韶。 送走了段荣、段韶父子,高澄回到渤海王府,耐心等待起张德兴。 说实话,高澄一开始真的忘了这个人,但他肯定记得自己创设的均田使。 河北是高氏龙兴之地,如今两父子一个在山西晋阳,一个在河南洛阳,在无法坐镇河北的情况下,高澄自然要在河北潜伏探子听风。 入城前,许多听望许探子就去高澄落脚的驿馆汇报,高澄问了河北豪族以及官场等诸多事情。 倒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河北官场的怪人,相州均田使张德兴。 所谓相州均田使,由高澄所设,品级很低,但职权很重,主管相州公田回收与分配,这里面的油水海了去了。 如今官吏升迁,还是在按照崔亮所设立的停年格,不论才干,不谈政绩,只看资历。 而张德兴所任官职,位卑权重油水多,干得好差都不能升职,需要熬资历。 这样的处境不贪污也就罢了,居然在处理公务之余,时常下郡县,往乡里探查田亩,唯恐公田被豪族抢占。 旁人问他原由,张德兴总说:我是世子门生,干得好,是为恩主添彩,做得差,是给恩主抹黑。 根据小高王的阅历,很难相信进了北魏官场,还会有这种人的存在。 以北魏的吏治水平,贪污不虐民已经算是不错了。 贪污之余能念着百姓不易,为百姓做点实事,那就是青天大老爷。 高澄的幕僚之中,贪污的也大有人在,比如最受重视的陈元康,历史上他就是因收受贿赂而被原主疏远。 可仔细想想,陈元康爱财是一回事,但也是真的肯为自己卖命呀,可惜原主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一个立国上百年,官员却没有俸禄的朝代,从源头上就没有廉洁这两个字的落脚之处。 这也多亏了冯太后施行班禄制,给大家伙发放薪水,才让官员们在贪腐上有所收敛。 但是谈及张德兴的探子多了,高澄也动摇起来,于是赶紧命人去将张德兴唤来,打算自己亲自掌眼。 又听人回报,张德兴一早就带了名下吏员往广平郡视察田亩,而前些日子,他才从清河郡回来。 高澄对这个人更有兴趣,赶紧命侍卫沿城北官道去追。 当张德兴与侍卫来到渤海王府时,已经是黄昏时候。 高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只第一眼,他就相信了探子们的描述。 张德兴肤色黝黑,哪怕曾经务农养家,可当了两年多的官,并没有养白一点,他身材消瘦,也不是养尊处优的样子。 高澄跪坐在厢房,提着茶壶,亲自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向几案对面的张德兴,说道: “天气炎热,先喝茶。” “谢世子赐茶。” 张德兴颤抖着双手捧起茶杯饮尽,又轻轻把茶杯放下,期间根本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我听说,旁人问你为何勤勉任事,你自言是我的门生,不能辜负我的期望。你且与我说说心里话,究竟是怎么想的。” 高澄始终在注视着张德兴,他很想把这个人看透。 怕他假言敷衍,又强调道: “我要听真话,若有虚言,我自能分辨。” 明明问心无愧,但张德兴被高澄盯得后背冒冷汗,他不敢欺瞒,直叩本心,说道: “下官家道中落,不得已为人佣耕,吃够了务农的苦。 “世子开科考,以才学录用,下官侥幸,得以进身,自当回报世子恩义。 高澄闻言,神色柔和下来,又提起茶壶为张德兴满上一杯茶,推给他,问道: “大魏官场,人人贪腐,你又为何从不收取贿赂?” 张德兴再喝一杯,据实答道: “下官没有家族助力,得官不易,自当好生珍惜。 “均田使位虽卑,权却重,欲谋此职者,不知几何。 “下官自上任以来,战战兢兢,不敢让人寻着错处,就是担心有人趁机发难,丢了这个官职。 “使得子孙后代日日在田垄间辛苦劳作,依旧难得温饱。” 还是个官迷,高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但他喜欢这种官迷。 又满上一杯茶水,这次他不再用推的,而是单手拿起茶杯,递给张德兴,又问道: “你前些时日去了清河郡,今日又要去广平郡,各郡自有郡级均田使,你不在邺城安坐衙堂,为何要四处奔波?” 张德兴依旧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回答道: “如今正值空闲,留在邺城也只是枯坐衙堂,下官在官衙留了吏员,不会耽误正事。 “以前去郡县查看,是担心豪族强占百姓良田,以劣易好。 “如今是因为世子奏请天子括检隐户,下官听闻后便想借下乡盘查田亩的名义,暗访豪族隐户。” 高澄闻言,神色郑重起来,他又将茶水倒满,双手举起茶杯,起身递给张德兴。 张德兴诚惶诚恐地接过,又饮满一杯。 高澄绽放笑颜道: “你很好,能否带我去你家看看?” 张德兴却面露难色,这让高澄心中不快,但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张德兴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其实在家中藏了钱财。 还是因高澄名声受累于高欢,要防着不许自己见他家眷。 可无论是哪个原因,高澄都不能接受,他收敛了笑容,冷声道: “怎么?你不愿意?” 张德兴苦着张脸说道: “世子不以寒舍简陋,下官欢喜还来不及,只是……” “只是什么?说!” 高澄脸色黑了下来。 “只是世子能不能让下官先在府上如厕。” 张德兴为难道。 这一句话可把高澄整不会了,赶紧唤来侍卫带张德兴去厕室。 等人走了,拎起已经见底的茶壶,高澄哑然失笑。 ‘今儿这杯子可真不小! ‘这张德兴也是,自己看他一杯一杯大口喝,还以为他是口渴,所以也就一杯一杯给他倒。’ 高澄心中暗道: ‘不过才下肚,就有了尿意,这肾可不太好呀。’ 不由为张德兴的家庭是否和谐,担心起来。 去了不久,张德兴回到厢房,这才领着被侍卫护在中间的高澄往家里去。 “这就是你家?” 高澄看着眼前一座普通民居,疑惑道。 张德兴挠挠头,惭愧道: “下官家贫,居邺城,大不易,当初从沧州接了妻儿,便寻人租了这处宅子。” 说着,不敢让高澄久候,赶紧锤门呼喊妻子的名字。 门还没开,伴着婴孩的啼哭声,一个妇人的声音便传进了高澄耳中。 “来啦!来啦!好你个张德兴!早上跟我说去广平公干,没到晚上就偷摸回来!你是不是以为我偷了汉子,特意捉奸不成!” “家有悍妻,家有悍妻。” 张德兴低声对高澄解释道。 高澄辛苦憋着笑,张不了嘴,只能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 周围的侍卫们可没有高澄这么替张德兴的面子着想,大多捂嘴偷笑,让张德兴很是窘迫。 随着咯噔一声,木栓被取了下来,门被从里拉开。 一个容貌普通的妇人抱着婴孩站在了门里。 妇人本要再骂张德兴几句,却看见高澄这位锦衣少年郎站在门外,身边还跟了许多护卫,而张德兴又疯狂朝她使眼色,这才住了嘴。 张德兴介绍道: “世子,这就是拙荆。” 世子?! 张氏闻言大惊失色,赶紧抱着婴孩跪拜行礼。 高澄看着这妇人,心底其实有几分不喜,张德兴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这妇人如此泼辣,着实丢了脸面。 可进了张德兴家中,听说妇人的苦衷,又不由对她肃然起敬。 原来这妇人当初为了让张德兴安心备考,独自一人操持农事,吃了很多苦。 等张德兴得了官,又时常外出巡视田亩,总是不着家。 她一个妇人带着不满两岁的儿子独居在陌生的邺城,曾经就有市井无赖在夜里敲过门。 惊恐下,这才不得不装得泼辣些,也让市井无赖不敢欺辱她。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李家女郎 高澄坐在院中,倾听妇人自述过往,说到心酸处,妇人流起了泪。 又自觉哭哭啼啼,在高澄面前给丈夫丢脸,赶紧抹了眼泪,起身赔不是。 也许是曾经相同的境遇,触动了高澄内心最深处的记忆。 他带着一丝伤感,宽慰道: “无妨,真情流露而已。” 高欢也曾是顾家的。 但娄昭君这样一位侯府孙女,毅然下嫁给刚被韩智辉父母拒婚,看守城门的戍卒高欢。 期间夹杂着嫉妒者的闲言碎语,也让高欢下定决心做出一番事业。 担任信使期间,高欢目睹洛阳禁军暴乱,知晓乱世将至,于是散尽家财,四处交往豪杰。 而高澄,则是在高欢做出决定两年以后才出生,他的童年并不幸福。 幼年的记忆里,高欢因信使的差事,常年奔波在外,好不容易回家也是从娄昭君手里拿了钱,立马出门呼朋唤友,找地方喝酒吃肉。 再回来时,总是带着一身酒气,常常把向父亲求抱的高澄踹开,抱着娄昭君进屋。 贺六浑在人前越来越体面,孙腾、刘贵、司马子如、蔡俊、贾显智、侯景等等这些有脸面的人物将他视作好友。 就连怀朔镇将段长也鼓励他:‘你有济世的才能,这辈子不会虚度,我年纪大了,看不到你未来成就,但请你照顾我的儿孙。’ 为了回报这一句鼓励,高欢掌握权力后,追赠段长为司空,授予其子段宁官职。 但在怀朔时,高欢的风光与娄昭君、高澄无关。 高澄母子日常接触的都是目光短浅的左邻右舍,这些人不了解高欢的志向。 他们只看见一位豪族女郎下嫁给底层戍卒,而那人却只知道挥霍她的嫁妆。 于是,背地里他们会对高澄母子指指点点,讥讽娄昭君没有眼光,嘲笑她嫁错夫婿。 至于高欢能够与怀朔镇上层人物交往,他们也觉得不过是借了娄昭君娘家的势: ‘若是我娶了娄昭君,有了娄家相助,也能与那些人为友。’ 高澄拉着妇人的手,目光清澈地向她倾诉自己童年的不幸,听得张德兴夫妇一阵长吁短叹。 夜色渐深,张氏怀中婴孩的啼哭才将三人唤回神来。 眼看时候不早了,高澄起身告辞,张氏要留高澄用饭,但张德兴却颇为犹豫,他担心锦衣玉食的高澄能否吃得惯自己家的粗茶淡饭。 没想到高澄却一口应了下来,不止如此,还要求往厨房参观。 细节之处见真章,张德兴究竟是否作伪,看一看厨房更稳妥。 高澄随张氏走进厨房,张望了一眼,厨房里悬挂了三块风干的猪肉,也有不少蔬菜堆在角落里。 他特意揭开米缸,里面还有小半缸粟米。 看到这些,高澄满意起来,张德兴好歹是个官员,纵使廉洁奉公,在邺城买不起大宅子,也不至于吃糠咽菜。 真要是厨房里都是野菜,米缸里全是谷糠,一副家徒四壁的模样,那一定是故意为之。 走出厨房,张德兴正从院子里的鸡笼中捉了一只母鸡出来。 “留着生鸡子吧。” 高澄制止了张德兴宰鸡款待,他对张氏夫妇笑道: “险先忘了,门外还有众侍卫看护,今日就不在府上用膳了。” 总不能自己在屋里吃着喝着,让侍卫们守在门外忍饥挨饿。 张氏夫妇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物件,恭送高澄出门。 临走前,高澄回身对他们夫妇道: “这个世上的道理有许多,可在澄看来,唯独没有贪腐索贿、荒废政务之辈大鱼大肉,廉洁奉公、勤勉任事之人粗茶淡饭的道理。 “有些事情或许一时难以根治,但总有清算的一天。” 又朝张德兴说道: “我原本想将你带回洛阳,在中枢任职,可考虑一番,还是要将你留在地方。 “相较于在中枢为我提供助力,治理地方,让一州百姓安生才是你应该做的,你用心治事,将来不止一州刺史的前途。” 高澄说得轻松,却听得张德兴夫妇心中翻江倒海。 他们不敢想一州刺史之上的前途到底指的是什么,但对刺史的显贵却很了解。 在当今的关东之地,刺史多出自高氏元从勋贵,比如邺城所属的相州,刺史便是高欢的连襟段荣。 这番话若是别人来说,或许会被当作戏言,可高澄的身份决定他能够兑现这个承诺。 张德兴夫妇激动地跪拜谢恩,被高澄扶起,说道: “希望张均田能不忘初心,始终牢记在渤海王府时,回答我的一番言语,我虽远在洛阳,却也会关注你的消息,莫要让我失望。” 说罢,看了一眼张氏,继续道: “有如此贤妻,是张均田的幸事,你们之间的家事我不应该管,纳妾也是常理,但若敢抛弃糟糠,休妻再娶,我拼着受人非议,也要为尊夫人做主,将你囚往洛阳。” 张德兴连道不敢,张氏则满眼的感激。 丈夫为官,自是好事,但张氏偶尔也不免担心,丈夫为了前程,与高门权贵联姻,交给自己一纸休书。 微末时恩爱的夫妻,发迹以后是否还能相守,纵使了解丈夫的为人,人心善变,张氏也没有把握。 如今有高澄撑腰,往后无论张德兴站得多高,也不能嫌弃自己的年纪、出身与相貌。 高澄回到渤海王府时已经挺晚了,他没有急着用膳。 唤来邺城渤海王府的管事,要来五百匹绢布,本想明日白天送往张德兴府上,让全邺城的百姓都知道,自己喜爱张德兴这样廉洁奉公的官员,以作表率。 不能只让贪腐之人过上好日子,廉洁奉公更应该值得嘉奖,有了物质保障,这份坚持才能长久。 五百匹布也不算小数目了,相当于二十分之一个高敖曹,当然,这个计量单位是奇怪了一点。 但转念一想,财不露白,考虑到张德兴时常外出公干,家里只有张氏带着一个婴孩,光天化日送五百匹布进门,不是平白给她们母子招祸吗? 这与高澄的初衷不符,于是吩咐管事让他每月送两匹到张德兴家中,若是将来张德兴外调,再另做安排。 翌日,高澄下令召集河北各地州郡均田使往邺城述职。 还没等来各地郡田使,博陵崔氏各房家主与崔暹、崔季舒、崔昂却早就等在府外候见。 高澄与博陵崔氏,尤其是第二房有仇,以如今三崔在高澄麾下所受的信重,这话听起来荒诞,但确实如此。 其中关键,在于崔孝芬这个人。 崔孝芬出身博陵崔氏第二房,自小因才学受到孝文帝元宏的看重,孝明帝时又送女入宫,与胡太后结下姻亲,历任要职,与众多宗室大臣交好。 相较于清河崔氏在北魏历史上人才辈出,崔暹、崔季舒、崔昂之前,博陵崔氏就一个崔孝芬在撑场面,此人在族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也许是世家大族习惯两头下注,更有可能是崔孝芬与宗室的私交让他失去了判断。 洛阳叛乱后,牵连其中被高澄处死的就有博陵崔氏曾经的头面人物,崔孝芬。 不独崔孝芬一人,他八个儿子中,除长子崔勉、次子崔宣猷、三子崔宣度不在洛阳,得以幸免外,其余五人都因牵涉叛乱,而被斩杀于阊阖门外。 剩余三子被押往晋阳后,受到高欢的安慰与厚待。 坏事都是高澄干的,与贺六浑有什么干系,他可是个老好人。 听说博陵崔氏各房家主亲至,高澄若有所思,想来是三崔成功说服了各房家主,他赶紧出门亲自迎接。 众人来到厢房入座,说明来意,果然是特意来邺城向高澄献上隐户名册。 博陵崔氏开枝散叶,以其中四脉声望最高,分别是大房、二房、三房、以及安平房。 大房嫡系有崔伯谦在高欢麾下获得重用、而高澄麾下三崔之中,崔昂是二房嫡系、崔暹、崔季舒是三房嫡系。 四脉中有三脉为了嫡系的前途,愿意交出隐户,安平房暂时没有子弟如这四人一般被高氏父子倚重,也不愿独立于其他三房,招高氏记恨,将来有了杰出子弟,却因此前途受挫,反而不美。 有这四脉主导,高澄将要括检隐户的消息传至河北后,博陵崔氏其余诸房也随即整理名册,今日一同献上。 高澄闻言大喜,当即吩咐家仆准备宴席,款待博陵崔氏众人。 送走博陵崔氏一行,没多久渤海高氏、封氏、刁氏等族也在高乾的带领下,往邺城向高澄献上隐户名册。 又是一场宴饮,宾主尽欢,席间高澄向封氏众人言说身在晋阳的封隆之、封子绘父子的近况,又对渤海刁氏悔恨自己当初不该杀刁整。 孙腾、封隆之曾因元明月交恶,高欢不得已将两人分置,高澄为了六镇勋贵与河北士人之间的团结,委屈自己迎娶元明月,以期消除两人的隔阂。 果然,自从元明月嫁给高澄,孙腾、封隆之当即和好。 人家元明月都当了高澄的小老婆,再彼此仇视,岂不是说明还在惦记着小高王的家眷? 至于刁整之死,那就要说回河北反抗尔朱氏大起义,高敖曹部将刘叔宗当初与兄长刘海宝占据沧州,响应高敖曹。 刁整却袭杀刘海宝,抢占沧州。 高澄夺沧州时,为了拉拢高敖曹,给他出气,顺手便杀了刁整。 渤海刁氏却不敢因刁整之事记恨高澄,看来高欢前段时间领二十万晋阳胡兵往河北走上一遭,效果极其明显。 高澄接待渤海来客时,赵郡李氏也在宗主李元忠的说服下,决定主动献出隐户。 不止如此,李元忠还特别为高澄挑选了一份惊喜。 当高澄接见赵郡李氏一行人,见到李元忠为他带来的惊喜不由变了脸色。 眼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美丽妇人,她自言出身赵郡李氏嫡脉,被聘为宗王王妃,夫婿于河阴蒙难,一直守节在家。 李元忠的做法让高澄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他愤怒地质问道: “李侍中,你这是何意!” 李元忠笑道: “不过践行昔日之诺而已。” 于是详细跟高澄说起了洛阳叛乱时,他与高乾困守阁楼时便曾说过,要在族中挑选嫡系女子嫁给高澄为妇。 “当日之誓,不止高乾邕一人,耳闻者甚众,世子若不信,可问高侍中(高隆之)家眷。” 听闻事出有因,高澄这才缓和了脸色。 打量了妇人一会,终究比不得自己家中四位娇妻,她李氏女的身份又让自己想起埋藏在心底角落的某个身影。 高澄婉言谢绝道: “澄非父王,虽多有娇妻美妾,但各有缘由,并非本意。 “李夫人若立志守节,澄愿成全,夫人若起意再嫁,澄也祝夫人再觅良配。” 李元忠想不明白,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分明是个夫家身份贵重的寡妇呀,高氏父子不就好这一口吗? 见高澄态度坚决,便让李氏先退下,回李氏在邺城的宅院歇息,也打定主意不能让高欢见到这个妇人。 万一真被看上了,纳为侧室,让世子知晓,曾经进献给自己的女人,成了他的庶母,这不是白白遭人怨恨吗? 宴席间,高澄喝着兑水的假酒,与李元忠回忆起自己在李鱼川的时光。 不经意间提起一个曾经见过的邻院女子。 “她叫……她叫什么来着?” 醉酒的高澄似乎在努力回忆,却又好像始终记不起来,摆着手遗憾道: “罢了,萍水相逢而已。” 李元忠当即留了心眼,他很了解高澄,虽然才十四岁,但心智成熟,绝不会无的放矢。 散宴后,李元忠当即命人赶回李鱼川调查,高澄寄住李鱼川期间,附近院落都有哪些人家。 这事容易查清,当初管事按照李元忠的吩咐特意为他寻的一处僻静院子。 一番查问,才知道原来高澄的邻院所住是如今上党太守李希宗一家。 李希宗有两个女儿,长女名叫李祖猗,嫁给安乐王元昂为妻,次女名叫李祖娥,今年十岁。 模样各自惊艳,一听回报之人的形容,李元忠马上确定,高澄看上的就是李希宗之女,但恰好当时李祖猗也回娘家省亲,李元忠一时面对了两个人选。 小高王的喜好看他妾室就明白,年长于他、又是元家妇人,可不就好这两点,尔朱英娥、小尔朱、宋娘子是元家媳妇,元仲华、元明月是元氏女。 哪还需要多想,可不就是那李祖猗嘛。 有了计较,李元忠心中大定,可元昂还活着呀,这又让他犯了难。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河北士族 李元忠带着满腹的纠结离开河北,他本就是被高澄拉来解决赵郡李氏的隐户问题。 如今赵郡李氏在他这位宗主的主持下,交出了隐户名册,自然也不会久留河北。 李元忠可不想让高隆之将代职给代实了。 与此同时,高澄在邺城终于等来了河北各州郡均田使。 眼前众人各有仪表,但不同于张德兴日晒雨淋的黝黑肤色,许多人都是一副白皙富态的模样。 这些人大多出自寒门,一朝得志,所作所为各有不同。 有人廉洁、也有人贪腐,有人勤勉、更有人怠政。 其实这些人的所作所为,高澄早已经调查清楚,但他还是让众人轮番述职,详细告诉自己这两年来,在均田使的任内,都做了一些什么事。 贪腐之余,做了些实事的人倒也有话可讲,说起来头头是道。 而怠政之人就只能捏造事迹,总不能跟高澄说坐在堂里盖了两年印吧。 人行印章有深受高家父子敬爱的大魏天子就行,要不了那么多。 高澄耐着性子听完这些人的工作汇报,然后拍手让人送来一叠信封,按照名字发放给众人。 “当初为诸位授职时,我曾勉励诸位,说你们是我高澄的门生。 “有人听进了耳朵,放进了心里,也有人没有当真,只以为我是说说而已。 “如今诸位都拿到了信封里,所写的是这两年来各位所作所为。” 有人当场要拆,高澄有心给某些人留点脸面,于是制止道: “先别拆,回去再看。” 眼见众人心事重重的收好了信封,高澄接着道: “大魏自贞烈公(崔亮)创设停年格以来,不以才干、政绩升录官吏,只以资历为凭。 “有人不信我言,自觉没有倚靠,升迁无望,便无心治事专注敛财。 “诸位做了两年均田使,也清楚这个官职品级虽低,但职权甚重,掌握一州、一郡公田的分配与回收,你们许多人借此机会倒也积攒了不少身家,我高子惠没有亏待大家吧。” “世子厚待我等。” 有些人的回答明显中气不足。 许多因贪腐而心虚的人,一颗心早就提了起来。 “大魏吏治如此,勒令你等廉洁奉公着实强人所难。” 高澄此时已经没了好脸色,他拍案而起,厉声喝问道: “但为何诸位之中有人在大肆聚财之余,却不肯分心为百姓做些实事!” 面对高澄的责问,众人哑口无言。 话说得很明白了,在高澄言语中,自己当然是不可能有错的,是众人不相信他真的将大家伙视作门生,自以为在停年格的框架下,只能以资历升迁,才造成这样的后果。 将他两年来对这些人不闻不问的失职,给撇得一干二净。 “诸位手中的信封有我对过往两年作为的评价,共有甲、乙、丙、丁四等。 “甲等为廉洁奉公、勤于政事之人,得甲等之人我会予以封赏。” 说着,高澄看了张德兴一眼,继续道: “乙等虽然收受贿赂,但能任事,其中功绩突出者,我会酌情予以升迁,至于未来前途如何,是升、是贬、是罢免,不在于我的心思,而在于你们的做法。 “丙等虽不受贿赂、却也玩忽职守,按时领俸禄,不思进取,念在你们不知我的心意,我会将你等留用,一年后再看,若依旧不改前非,尽数革职查办! “丁等之人最是可恨,只知敛财,不问政事,这样的蛀虫,我还养着作甚!得丁等者,回去后自与州郡长官递上辞呈,将受贿所得尽数交公,但凡短缺了一笔数额,我非要将他送去矿场,这一世别想出来!” 标准摆在了那里,干过什么事情,众人自己都很清楚。 认为自己能得甲等,甚至乙等中功绩突出之人捂着胸口的信封,自然神情喜形于色。 乙等其余人与丙等之人也长舒一口气:还有改正的机会。 而自认为丁等之人则脸色煞白,因高澄有言在先,又不敢当众拆开信封确认。 “都退下吧,信中所记,谁有异议尽可来寻我,我为你开堂审理,若确实冤屈,我自为你洗刷不白之冤,若胡搅蛮缠,我必从重从严惩处!” 高澄挥手屏退了众人,连张德兴也没有留下。 当初河北录取的考生可不止这些,只不过农事科最受高澄重视。 他还要抽时间接见其余如备贼科、刑律科、计税科、工巧科四科门生。 至于剩下的为了政治正确而立的贤良科,考的是儒家经典,录取人数最少,高澄录职时,统统将他们送去了晋阳,好让粗鄙不堪的贺六浑沾点文气。 与此同时,随着渤海高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三大家,会同渤海封氏、刁氏等小家族亲至邺城献上户籍后,其余家族也坐不住了。 最先有所行动的是巨鹿魏氏。 魏氏奉送隐户名册时,与高澄幕僚邢邵、温子昇并称的魏收随行拜访高澄。 高澄热情地接待了魏氏众人,并与后世《魏书》作者魏收畅谈历史。 两人因彼此严谨的史学态度而互生好感。 高澄向魏收发出入幕邀请,而魏收也欣然响应,这也是巨鹿魏氏献上名册,却非要将魏收带上的原因,小高王心知肚明。 随着魏收进入高澄幕府,高澄尽收北地三才。 将来给大魏著史还是要交给魏收这样满腹才学的自己人,高欢、高澄两父子大魏忠良的形象可不容抹黑。 纵使将来受禅,也是百官哭求,更是天子自己起意,什么群臣胁迫,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有魏收入高澄幕府的例子,清河崔氏终于开始整理隐户名册。 清河崔氏素以门第自傲,哪怕经历过崔浩的劫难,孝文帝汉化改革,依旧将清河崔氏与范阳卢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定为四姓,以为门第之最。 高欢幕僚崔凌就曾对好友范阳卢氏子弟卢元明说: ‘天下最鼎盛的门第,就只有你、我两家,博陵崔氏、赵郡李氏,不足道哉。’ 高欢河北起义时,清河崔氏投效晚了一步,因为他们正忙着自己的事业。 清河崔氏在青州领导流民十余万,反抗尔朱氏。 然而却被掌控徐兖之地的尔朱仲远派部将击溃,首义者被杀,其余人纷纷投奔高欢。 清河崔氏的门第就摆在那里,纵使去得晚了,也有崔凌、崔仲文等人跻身高欢幕府。 但随着高家父子明确分工,高欢主军、高澄治政以后,清河崔氏也开始急了。 作为高氏继承人的高澄,身边围绕的却是博陵三崔。 这三人主持京畿大都督府一切政务,一旦高澄继承其父官爵,将来篡国,士家门阀之中,还有能显贵过拥有三崔的博陵崔氏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就两种方法,要么扳倒高氏,要么派出族中子弟与三崔争位。 三崔都在高澄麾下,但博陵崔氏一早就旗帜鲜明地支持高氏,才是被信任的原因。 例如崔暹就是被高欢调派到高澄幕府。 如今高氏在关东的统治已然稳固,加上高欢、高澄两父子的能力,再要将其扳倒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么可供清河崔氏选择的就只剩第二条道路。 八月初九,高澄来到邺城已近一月,距离高洋婚期也还有半月。 清河崔氏河北两房清河大房、清河小房、以及与河北一河之隔的清河青州房,三房主事之人各自带了一名家族俊彦齐至邺城,拜会高澄。 高澄不敢怠慢,被灭了九族还能崛起的家族,哪能小觑。 对他们的来意,高澄心知肚明,也乐于见到这种局面。 小高王信重博陵三崔不假,尤其深爱崔季舒,毕竟他是高澄起家三幕僚,陈、杨、崔三人之一。 但如今三崔主持京畿大都督府一切政务的局面,让敏感的高澄心生疑虑。 这也是他执意接过索括户籍这趟差事,要往河北巡视的原因:趁机收揽人才。 不会真有人以为小高王是担心高隆之退缩吧。 历史上高隆之主持清查隐户之事,虽然历经波折,但终究为朝廷带来大量户口。 再看高澄亲赴河北,这些士人门阀不仅要主动给他献上隐户,还要往小高王身边硬塞族中后起之秀,双赢! 高澄对于各个家族带来的俊杰,总要假意考校一番,再行收下。 每有一家献上隐户名册,就代表有一个州郡的吏员必须奔波辛苦。 殷州有赵郡李氏、定州有博陵崔氏、冀州有渤海高氏、相州有清河崔氏,在这些顶级门阀的带动下,河北南部其余家族也纷纷配合。 河北大族只剩了幽州范阳卢氏。 范阳卢氏同样算是高氏元从,他们唆使北魏神算子刘灵助反叛尔朱氏,刘灵助死后,恰逢高欢东出,曾经与刘灵助密谋的范阳太守卢文伟立即投奔高欢。 高欢彻底掌控关东后,将卢文伟由河北北部的安州刺史,调任东雍州刺史。 而高澄也早已去信东雍州,希望能将卢文伟的孙子卢询祖招至自己幕府。 卢文伟收到信件后,马上去信河北交给其子范阳太守卢恭道。 当清河开始盘点隐户的时候,卢询祖也随族老带着隐户名册拜会高澄,被高澄收入幕府。 高欢视作难事的河北户口括检,其中最棘手的四姓五家,渤海高、博陵崔、清河崔、赵郡李、范阳卢,就这么被高澄利用各种手段,或胁迫、或利益交换,轻易解决。 八月二十四,高洋、二姐儿两姐弟与刘蠡升子女的婚期。 刘蠡升派往晋阳迎亲的太子已经被囚。 而顺利迎得刘蠡升之女的高洋,才刚刚离开云阳谷,早已做好准备的高欢领大军随后杀至。 刘蠡升猝不及防,带领部众慌忙逃往山区。 九月初三,在赵彦深的唆使下,刘蠡升麾下北部王,联合东部王、南部王两人袭杀刘蠡升。 刘蠡升身死,西部王护卫其家眷逃亡,途中立刘蠡升之子南海王为天子。 高欢命令北部王、东部王、南部王三人追击,自己则收拢民户。 草头三王斩杀西部王,击溃刘氏余部,俘获刘蠡升家眷,正要押送交给高欢。 又是赵彦深的进言,他按照高澄的吩咐劝说道: “高王仁善,不愿滥杀,诸位送往高王,刘氏诸子必然得活,既杀父,又怎可纵子,留待其为父报仇乎?” 于是草头三王杀尽刘蠡升子嗣,其余女眷包括刘蠡升及其子的妻妾一并进献给高欢。 高欢此役俘获汉胡人口五万余户,尽数迁往外地,草头三王虽然失去了王爵,但也得以分领刘蠡升大部分部曲。 盘踞河东山区近十年,侵扰北魏边境,史称胡荒的刘蠡升势力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回到晋阳后,高欢担心有人心怀旧主,于是处死被囚禁的准女婿,又命高洋继续与刘蠡升之女举办婚礼,以安抚人心。 也许是顾及被迁置晋阳的母亲与幼妹,更可能是出于对自身未来的惶恐,刘氏顺从地与高洋举办了婚礼。 婚礼过后,高欢等待高澄回师洛阳的消息,也好安排人护送高洋、刘氏往洛阳,将高洋交由长子高澄教导。 而远在邺城的高澄听说刘蠡升覆灭,在密室对张师齐说道: “父王与人约为姻亲,却背信攻之,此不义也。 “灭其国,又尽诛其子,此不仁也。 “见利而忘义,得势却不仁,吾当深戒之。” 一脸忧虑的模样,压根看不出来就是他为高欢献上联姻之策。 又命令赵彦深唆使刘蠡升部将杀尽刘家诸子,就是为了让草头三王与刘氏结下死仇,不可能因刘蠡升之女的关系,成为高洋的助力。 当然,知道这些内情的人不多,就连草头三王都以为赵彦深是听从高欢之命行事。 张师齐听完高澄的担忧后,当晚便掏出自己的秘密小册子,记录下高澄对高欢行事的担忧。 魏收著《魏书》,谈及刘蠡升所造成的胡荒时,也如实引用张师齐的记载。 后人观史,无论正史,或是野史,都不见高澄参与其中。 于是高澄对高欢的这段评价也成了后世小高王的粉丝,佐证高澄仁义无双的证据之一。 第一百二十六章 晋阳奔丧 河北隐户登记全面开展,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高澄原本打算在邺城再住上一段时间,但一则来自晋阳的突发消息,打乱了全盘计划。 年仅二十三岁的叔父高琛被父亲高欢失手打死。 让他不得不抛下京畿军,只领了王思政及五百亲卫骑从,连夜赶往晋阳,而留在邺城的京畿兵,也将由段韶、斛律光、尧雄、高季式四人带回洛阳。 高澄一路披星戴月,抵达晋阳后,先去拜见了母亲娄昭君,才终于知道具体经过。 高欢领军征伐刘蠡升,让高琛留守晋阳,任他为大行台仆射,领六州九酋长大都督,为自己管理六镇民户,就连大丞相府的事务也一并交给高琛处理。 高琛趁高欢领军在外,与他的侧室偷欢。 而偷欢对象,正是高澄的老冤家郑大车。 也许是高澄有意疏远,寂寞的郑大车放宽了自己对年龄的看重,不再拘泥于十多岁的美少年,与妻子即将临盆的高琛成功搭上线。 而这件事情在高欢回到晋阳后,也被郑大车的婢女偷偷报告给了他。 高欢闻言怒不可遏,越是重感情的人,越是憎恨背叛。 他把晋阳这个大后方托付给高琛,这份信任带来的回报却是高琛私通庶嫂。 高欢立即命人将高琛、郑大车捉来,确认事情属实后,被怒火冲昏头脑的高欢杖击高琛,失手将唯一的弟弟打死。 说完事情经过,娄昭君哽咽着催促道: “阿惠,你快去劝劝你父亲吧。” “母妃放心,孩儿这就去拜见父王。” 当高澄见到高欢时,他险先认不出来。 掌控关东的渤海王高欢没有了昔日的意气风发,憔悴的他怀中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 听见脚步声,高欢抬头望了一眼,淡淡道: “阿惠回来了。” 旋即又低头逗弄怀中的婴孩。 “父王请节哀。” 高欢没有再抬头,他打量着婴孩,说道: “这孩子叫高睿,是你叔父的遗腹子。” 高澄正要言语,却听高欢笑道: “跟他父亲小时候真像。 “阿琛出生时,我十六岁,也如今日一般怀抱着他。” 高澄很久没有听见高欢用一个我字,他平素不是为父,就是孤。 突然,高欢抬起头,一脸悲戚地对高澄问道: “阿惠,父亲临死前托我照顾好阿琛,万一将来见了父亲,他问我阿琛怎样了,我该如何回答?” “祖父若是知晓事情经过,他不会怪罪父王的。” 高澄安慰道。 高欢却恍若未闻。 片刻后,高欢将高睿递给高澄,说道: “随我再去看看你叔父吧。” 高澄搂抱着高睿,随高欢去到高琛府邸。 白布高悬,来往吊唁的勋贵此时都很有眼色的没有上前拜会。 元季艳一身孝服跪坐在灵堂为高琛守丧。 高欢径直走向高琛的棺木,高澄则将高睿递还给了元季艳,顺带宽慰了几句。 “阿惠,我要亲自抚养睿儿。” 凝望高琛遗骸的高欢头也不回地说道。 元季艳闻言脸色惨白,哪个母亲愿意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被人夺走。 她不敢开口反对,只能用目光祈求高澄。 高澄会意,朝她点了点头。 “父王请三思,睿弟虽丧父,却生母尚存,父王收养睿弟,自是爱护于他,但澄实不忍见母子骨肉分离,若是睿弟能够开口,只怕他也不愿与母亲分开。” 高澄继续劝说道: “况且父王将睿弟抚养在侧,难免睹物思人,还是让睿弟留在他母亲身边吧。” 一番话,让高欢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一出生母亲韩期姬就死了,父亲再娶,将高欢交给已经出嫁的长女高娄斤抚养长大。 幼年时的高欢,也曾日夜思念自己的父母。 有过这番经历,推己及人,高欢没有再坚持,长叹一声道: “也罢,就按你说的办。” 听他这么说,元季艳这才放下心来,望向高澄的眼神中满怀感激。 在棺前驻足许久,高欢转身对元季艳道: “阿琛就这一个骨血,你定要将他好好养大。” 元季艳赶忙说道: “妾身身为人母,自当尽心教养睿儿。” 高欢点点头,又对高澄道: “阿惠,你今日就留在这里,为你叔父守灵。” “孩儿谨遵父命。” 高澄送走高欢,回到高琛灵前跪坐。 白天前来吊唁的人群络绎不绝,到了夜里才清闲。 “婶婶若是倦了,便回屋歇息吧。” 高澄看元季艳一脸疲色,劝说道。 “无妨,总不能让你一人独自守灵。” 元季艳婉言谢绝。 话音刚落,怀里的高睿却哭闹起来,显然是饿了,这让元季艳大感窘迫。 “婶婶还是回屋歇着吧,睿弟也累了,灵堂有澄守着便够了。” 高澄又劝道。 元季艳这才抱了高睿回屋。 高澄独自跪坐在灵堂,时间长了,也打起瞌睡来。 渤海王府。 高欢正听取亲信的回禀,先前听高澄为元季艳开口,让刚刚经历高琛偷嫂的高欢不由多了一个心眼。 这才留下高澄与元季艳一起守灵,却暗中让亲信在暗中观望。 得到高澄恪守礼节,并没有逾越之举,高欢终于放下心来: ‘阿惠好元氏孀寡之妇,却也能知分寸。’ 想是这么想,高欢还是决定今后不能再让高澄随意出入自己的后院。 很难说历史上的高欢只要儿子稍微长大,立即赶去邺城交给高澄,这其中没有高琛、高澄这两叔侄先后与侧室私通的原因。 时值九月下旬,晚秋,高澄醒来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披了一床薄被。 没有追问是谁为他盖上的被子,与怀抱高睿来到灵堂的元季艳微微颔首,高澄便起身回了渤海王府。 正要好好补个觉,就有人通报有名婢女求见。 高澄有所猜测,特意让人再去询问一番,果然曾是郑大车院里的人。 原来,郑大车亲眼目睹高琛被活活打死,早已经吓破了胆,如今被高欢幽禁在后院,不知会是怎样的下场,惶恐不安的她想到了高澄,认为只有这个小冤家才能救自己。 高澄可不念另一世的孽缘,他脑子坏了才会主动插手这件事,只说自己守灵一夜,身心俱疲,需要好生休息,便让人将婢女打发走。 正要入睡,高欢又命人来唤高澄。 “阿惠,你以为为父应该如何处置郑氏?” 这一次高欢并不是要试探高澄,他是真的感觉到难办。 既然是高欢主动过问,小高王倒也能为郑阿姨尽点力: “处置郑氏无非或杀、或放、或当做无事发生,但每一种处置,所造成的影响父王必须深思。” 高欢追问道: “有何影响,你且说说。” 高澄分析道: “无论是郑氏暴病亡故,或者放她改嫁,都坐实了高氏家丑,家丑外扬,必为世人讥讽。 “若能善待郑氏,对外宣称叔父是因病而亡,一可保全叔父身后名节,二也能使家丑得以遮掩。 “然而,善待郑氏或许有利于高氏声誉,却要父王有大胸襟,孩儿愚钝,如何抉择但凭父王一心独裁。” 高欢闻言沉吟许久,这才让人去将郑大车唤来。 被囚禁在后院的郑大车听说高澄不愿见自己的侍女,已然陷入绝望,被人带去见高欢时,更是误以为死期将至,直至看见了随侍在高欢身后的高澄,心底才有了一丝希望。 高欢凝视着郑大车,说道: “自你入府以来,恩宠甚于众人,你却做出此等丑事,使孤蒙羞,念在昔日情义,孤不愿杀你,孤会放你出府,为你再寻一门亲事,你可愿意?” 郑大车闻言惊喜不已,没想到高王打死了自己亲弟弟,却能放过自己。 正要谢恩答应,却瞟见身后的高澄暗中竖起一个手指,指向高欢。 一番说辞即将脱口的郑大车赶紧改口,垂泪道: “妾身承蒙大王宠爱,却不能为大王守节,愧疚难当,早已萌生死志。 “大王顾念昔日情分,不愿杀妾身,妾身铭感五内,如今大王要逐妾身出府,妾身宁死也不再做他人之妇,还请大王赐我死罪。” 高澄闻言在心中暗暗给郑大车竖了一个大拇指,先前的提示,是他能为郑阿姨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高欢对郑大车的宠爱,高澄一清二楚。 历史上高澄私通郑大车之事虽然被司马子如掩盖过去,但高欢其实心知肚明。 高欢继续将郑大车留在府中,可以看做是为了自己与高澄的名声,掩人耳目。 可高欢却与郑大车恩爱如故,甚至八年后还给高澄添了一个弟弟,这就不是掩人耳目所能解释的,高欢是真的喜爱郑大车。 高澄一听高欢说要放郑大车出府,当即就猜到,若郑阿姨真应承下来,恐怕不等改嫁,就要无故病亡了。 果然如高澄所料,高欢听说这一席话,动情道: “痴妇,痴妇呀!” 说着将跪拜抽泣的郑大车扶起,两人相拥而哭。 高欢当日虽将高琛打死,但到底也明白家丑不能外扬,就连高澄也是在娄昭君口中得知消息。 晋阳城对高欢唯一的弟弟离奇身亡多有猜测。 而在高欢与郑大车和好如初的当天,在高澄的指挥下,晋阳城对高琛死因的解读终于有了定论。 南赵郡公高琛,因病早夭。 曾将瞻仰遗体的勋贵们亲眼目睹高琛一身伤痕,当然不相信这种解释,能让高欢盛怒之下将弟弟打死,除了权、就是色。 高琛并没有夺权之举,留守晋阳也是高欢委任,若真是暗中阴谋串联,被处置的就绝不止高琛一人。 排除了争权,那剩下的选项也就一目了然了。 但看破是一回事,谁要真敢说破,就是另一回事。 当高澄准备再往叔父府上守灵时,与郑大车的婢女在回廊上相遇。 显然已经等了他很久。 “不用向我道谢。” 高澄不苟言笑地说道: “澄扪心自问,若是父王,必不能忍受这份屈辱。 “父王却能与她恩爱如旧,希望她能感怀于心,莫要辜负了父王的情义。” 说罢,头也不回的径直去往高琛府邸。 婢女望着高澄离开的背影,随后先去了高欢房中,一如上次被高澄拒见,之后再去向郑大车回报。 高欢听见侍女的回报,疑心尽去: ‘想来是郑氏听说阿惠到来,病急乱投医,才向他求救。’ 也对这个儿子的品性彻底放下心来,虽好女色,却又恪己守礼。 走出渤海王府的高澄也长舒一口气,历史上原主与郑大车的事情就是由婢女告密,他又怎么可能信得过郑大车的婢女。 而郑大车在得知高澄的回答,心中也明白自己与他再无可能,决心今后好好侍奉高欢。 今夜是为高琛守灵的最后一晚,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 高澄来到灵堂时,场间不止元季艳、高睿母子,高洋夫妇与二姐儿。 甚至才两岁的高浚、高淹也被乳娘抱了过来。 高澄又慰问了元季艳,再与高洋夫妇、二姐儿寒暄几句后,才抱了高浚跪坐在灵前。 高洋望着高澄轻捏着高浚粉嫩的脸颊,那由衷的笑容让他感觉刺眼:明明那就是个野种而已! 王氏新寡嫁入高府,之后又生下高浚,两个日期做不得假,关于高浚究竟是不是高家血脉众说纷纭。 若不是高澄年纪尚浅,并且与王氏之前没有交集,凭他对高浚的态度,肯定要有人怀疑高欢养的不是儿子,而是孙子。 高洋暗自嫉妒的时候,高澄将目光从怀中高浚肉嘟嘟的脸上移开,望向高洋夫妇,问道: “叔父下葬后,你就要与我同去洛阳,行装可收拾好了没?” 趁着这个机会,高澄才认真看了一眼弟妹。 刘氏年岁稍长于高洋,容貌姣好,高澄放下心来: ‘为你侯尼于找了个漂亮媳妇,也算对得起你了。’ 高洋没有言语,刘氏疑惑的看着他,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高洋才开口道: “已经收拾妥当了。” “那就好。” 高澄闻言颔首。 日向西斜,夜幕降临,高澄命乳娘将高浚、高淹抱回王府,又打发刘氏与二姐儿一起回去,让元季艳抱着高睿回屋歇息。 只留了他与高洋两人为叔父守灵。 第一百二十七章 高欢心忧 屋外,晚秋。月色皎洁,却不断有冷风吹进灵堂。 高洋年纪还小,跪了一会就昏昏欲睡,高澄看到后,起身说道: “若是累了就睡一会,我去为你拿床被子。” 高洋看着他走开,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高澄才走到回廊,就撞见元季艳抱了两床薄被过来。 “天冷了,我担心你们兄弟受寒。” 元季艳笑道,一双眼睛眯成月牙形状。 高澄接过两床被子,说道: “多谢婶婶挂念。” 正要离开,又回身再道谢一句: “昨夜多谢婶婶为我添被。” 元季艳闻言,连忙摆手道: “是我该谢谢你,若不是有你,我与睿儿从此再不能相见。” 高澄看着眼前这位小婶,她很年轻,年轻的有些过分。 十四岁嫁给高琛,生子却即遭丧夫的她,如今也才十六。 另一时空,高睿刚满月就被高欢抱走,交由小妾游氏抚养,一直到四岁才由外人说漏嘴,得知自己并非游氏之子。 苦苦哀求高欢,才得以破例让元季艳来一次渤海王府,让她们母子相见。 但也只是破例而已,元季艳在孤独中煎熬、苦盼了十年,年仅二十六岁便香消玉殒。 出于对这位小婶悲惨遭遇的同情,高澄昨日才会选择帮她留住高睿。 “婶婶今后如有难处,尽管遣人与澄相告,力所能及,澄不会推辞。” 高澄朝她笑道。 “往后安心教养睿儿,虽是孤儿寡母,有高王与……” 元季艳顿了一下,低下头,视线望着脚尖继续道: “与子惠看护,想来也不会有人为难。” “我自然会护着婶婶。” 又见元季艳衣裳单薄,高澄劝道: “天气凉,夜色也深,婶婶还是早些回屋安睡。” 元季艳点依言与他道别。 高澄抱了被子回灵堂时,高洋似乎已经睡去。 为高洋添上一床被子,他的眼皮微微颤动。 高澄没有察觉,他继续跪坐在灵堂守夜。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高澄原以为是元季艳,循声望去,走进来的却是他的父亲高欢。 高欢紧挨着高澄坐下,与他缅怀起高琛儿时的趣事,讲到动容处,总要低头用衣袖拭泪。 说了很多,也说了许久,高欢望着躺在地上背向他们的高洋,对高澄告诫道: “为父失手打死了你们叔父,如今痛彻心扉,肝肠寸断,深恐九泉之下被父亲责问。 “阿惠,你要以我为戒,绝不能重蹈为父的错事。” 高澄也向高欢表态: “孩儿会照顾好弟弟们,父王莫要担心。” 人的心境总会随着一些重大变故而产生变化。 失手打死高琛后,高欢越发看重自己子嗣彼此间的关系。 他不是瞎子,高澄与高洋的疏远都看在眼里,自以为明白其中缘由,无非猜忌而已。 所以今夜才会来到灵堂与高澄缅怀过往。 又与高澄言语许久,高欢起身离开,高澄随行相送。 送到府门外,高欢突然让护卫退开,对高澄道: “晋阳乐其实很聪明。” 晋阳乐是高洋的乳名,高澄心中了然,此时唤起乳名,便是要为以父兄的角度去谈论高洋。 “孩儿明白。” 高欢注视着高澄,说道: “他将来可以帮你,亲兄弟总比外人可信。” 高澄迎着高欢的目光,没有退缩: “孩儿会防他,但不会害他。” “为父给了你很多,阿惠的世子之位无可动摇,你无需猜忌晋阳乐。” “父王不给,但澄担心他会自取。” 高澄回道。 “以阿惠权势之重,又何必杞人忧天。” “权势虽重,于晋阳乐而言,只需一名刺客足以。” 月光下,高欢默然许久,他没想到高澄的猜忌之心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但也欣慰高澄对自己的坦诚。 “记住今日之言,不要害了他的性命。” 扔下这句话,高欢招来护卫送他离开。 回到渤海王府,高欢没有第一时间回房休息,只是取来一封奏表,铺开来,内容是为高洋封官赐爵。 散骑常侍、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左光禄大夫、太原郡开国公。 这样的封赏完全不能与高澄起家就是侍中相提并论。 但今日高澄一番言语,让他不得不另写一封,只剩了太原郡开国公的爵位。 高欢知道这样的处置对高洋很不公平,但他别无选择。 高澄已经挑明了对高洋的忌惮,难道要对高洋大肆封官,加深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只等将来自己一死,让他们在灵前操戈。 或者废黜自己的好帮手,羽翼渐丰的高澄,不惜挑起内部动乱,扶高洋上位。 废长立幼,又让其他子嗣怎么看待。 高欢封好新的奏表,望着窗外的月亮,自语道: “阿惠本可欺瞒,却直言相告,他今日所言必是出自肺腑,晋阳乐能做个富贵闲人,或许也是一件幸事。” 翌日,随着人流将高琛的棺椁送出晋阳城,将他安葬,这场丧事也算是结束了。 高澄在晋阳多留了两天,这才向高欢辞行。 耽搁的原因自然是高欢临时改变主意,将两岁的高浚、高淹都给捎上了。 到了离别的日子,王氏、穆氏望着乳娘怀中的幼子,泣不成声。 但高欢心意坚决,他认为造成高澄猜忌高洋的原因还是两兄弟久不见面,彼此间并没有多少手足亲情。 同样的错误,高欢不愿再犯第二次。 渤海王府外,高澄与高洋夫妇拜过父母,与送行的人一一道别,其中就有怀抱着高睿的元季艳。 “我会在晋阳颂念佛经为子惠祈福。” 元季艳轻声说道。 高澄笑道: “佛祖若是有灵,只怕先要出手惩治我。” 虽然打着元善见的旗号,但灭佛之事确实由自己主导。 “你为佛门肃清妖孽,佛祖决计不会怪罪。” 元季艳也知道高澄灭佛一事,她认真道。 十六岁的年纪便要守寡,总得找些事情做,诵经念佛对于元季艳来说不是坏事,但高澄还是劝说她莫要学梁人吃斋。 元季艳一口应下。 高澄随即又转向红了眼眶的陈元康,与他道别。 许久,车队才在王思政的护卫下启程南行。 高澄掀开窗帘,探出脑袋向众人挥手道别,直至再也望不见了,才缩回车厢。 对于高澄来说,离开晋阳,代表悠闲的日子已经过去。 十月初七,卑鄙无耻的窃国大盗刚过河桥,一连阴雨了数日的洛阳也随之放晴。 东魏都城终于迎回了它至高无上的小高王。 高澄早早打了招呼,让众人不必相迎,可建春门外依旧挤满了高氏党羽。 与众人一一寒暄,当走到赵彦深面前时,高澄只是说了几句普通的客套话,但目光里的赞许却流露在外。 赵彦深在云阳谷做得很好,不止确保刘蠡升死在部将之手,更让他们杀尽刘蠡升的子嗣。 领着一行人回到渤海王府,高澄吩咐仆奴设宴,与众人欢饮。 席间又命人唤来高洋与高浚、高淹向众人介绍自己的三位弟弟。 有些话,父子私下里可以直言,但在外人面前,表面功夫却要做足。 就像那一夜,高欢还要特意屏退护卫才与高澄言语。 高洋的封赏早已经颁发下来,只是被封为太原郡公,并无官职。 众人猜想高洋并不受高欢重视,也少有人将他放在心上。 罢宴后,高澄送走宾客,又为高洋、高浚、高淹在府中找好院子,安置下来。 他没有急着往尚书省处理政务,而是先为高洋的学业操心。 高欢就是以无暇看顾高洋为由,让他南下由高澄教导。 老师是谁,并不重要,教导什么,才是关键。 安排高洋入宫谢恩后,高澄搜罗了一堆道德书籍,又从洛阳城里寻了一个名儒过来,指着桌上书籍道: “你们儒家常言,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我将阿弟交由你教导,不求他将来立功、立言,德行却要无人非议。 “该如何教导,你自该心里有数。” 那儒士是个伶俐人,当即表示会将高洋教育成道德君子。 高澄颔首道: “若真如此,我保你一世富贵。” 让儒士明日开始往高洋院里教学,便将他打发走。 忙完这些,又唤来婢女仔细询问一番,终于放下心,回后院与爱妾们相见。 “下官高澄拜见皇后殿下。” 才进门,高澄就叩拜行礼道。 尔朱英娥故意冷着脸道: “爱卿早早进了府,却这时候才来觐见,可是在哪位妹妹那里耽搁了时间。” 高澄连忙喊冤,言说自己与来客宴饮后,就在忙着为高洋寻觅良师。 虽然小尔朱也曾身为皇后,但这种皇后与下官的戏码,却是独属于高澄与尔朱英娥的情趣。 与尔朱英娥互诉相思后,尔朱英娥问起身在晋阳的母亲北乡长公主与两个弟弟。 高澄此行并没有见到他们,但不耽误他胡扯。 三言两语哄得尔朱英娥心满意足,这才往小尔朱房中走去。 再见小尔朱,刚参加完高琛葬礼的高澄不免唏嘘。 当初心存侥幸,以为小尔朱来了洛阳,能够保住高琛性命,但他终究还是没有管住自己。 怀抱着小尔朱,说了一会情话。 小尔朱同样询问起远在晋阳的家眷近况。 高澄一番胡编乱造,将她哄骗过去。 其实这两人的家眷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高欢将她们养在晋阳,念及尔朱荣的恩情、与尔朱兆的香火情谊,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欺辱了她们。 吃喝不愁,只是没了自由而已。 高澄先后见了元明月、宋娘子,又是一番甜言蜜语。 高洋在洛阳的日子很规律,每天随着先生学习道德书籍,而受任吏部尚书的高澄,在跟进关东各地括检隐户之余,也将目光投放在吏治之上。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北魏前期吏治腐败,根源在于官员没有俸禄。 而后期吏治败坏,则是停年格的颁发,断绝了官员依靠政绩升迁的可能。 废除停年格,重建官员升迁制度,也是高欢将吏部交给高澄,对他寄予的期许。 河阴屠杀,以及之后的洛阳叛乱,宗室与大臣,如割草一般被杀了两茬。 停年格旧有的既得利益者们大多凋零,新的既得利益者也已经形成。 他们就是绕开停年格,而被火速提拔的信都元从。 对于高党勋贵来说,资历要求约束不了他们,而不论才能、政绩的规定却能有效地保护自己官职。 同时防止底下才能之士冒头,冲击他们的地位。 贺六浑要做好人,却也想改革吏治,所要侵犯的却是自己亲信党羽们的利益。 他很清楚,除了自己,只有高澄继承人的身份能够顶住高党勋贵的压力,强行推动改革。 这也是高欢愿意将吏部尚书交由高澄的原因。 历史上的原主没少充当打手身份,他在邺城冲锋陷阵,而高欢则在晋阳唱红脸: ‘我的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们要避让着点。’ 他与不计名声也要为朱标除去荆棘的朱元璋,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 但高澄也明白,没有付出,高欢凭什么赋予他这么多的权力。 高欢童年再苦,也没有如朱元璋一般看着至亲一个个饿死那样悲惨,自然也不可能如他对待朱标一般,珍视高澄。 将心底的怨念抛去,高澄唤来崔暹、崔季舒,计划对两人的职责重新分配。 崔昂虽然号称三崔之一,不过是借了姓氏的光,在高澄心里,终究差了陈元康、杨愔、崔季舒、赵彦深、崔暹这五人许多。 如今陈、杨不在,听望司交给别人,高澄也不能放心,至少短期内,赵彦深还要为他继续主持此事。 “崔长史,父王以澄为吏部尚书,嘱托澄改革吏治,吏部六曹,以考功最重,澄属意任你为考功曹郎中,你需用心治事。” 这话一出,崔暹欣喜,而崔季舒却神色暗淡。 高澄又道: “季伦出任公职,自然不能在我幕府任职,长史一职就由叔正接任,彦深虽任幕府司马,却要分心听望司,大都督府便交由叔正为我操持。” 崔季舒这才重新振作,立即谢恩。 先让崔暹回去准备接手吏部考功曹,高澄对崔季舒道: “吏部考功,贵重不假,但改革吏治时,却是一个得罪人的活计,叔正应该明白我的心意。”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南北之敌 高澄被高欢推出来当恶人,但他的手中还握着崔暹这面挡箭牌。 任他漫天箭雨,统统射向崔暹便是,小高王自是岿然不动。 了解了高澄的心意,崔季舒离开渤海王府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 老侄子崔暹跃居考功曹郎中的那点不满,也早就烟消云散。 世子的一番话,言犹在耳:宰辅不党,却不能没有人望。 得罪人的事当然不能让他崔季舒去做。 而崔暹最先得罪的不是高党勋贵,而是考功曹吏员。 考功曹设立之初的目的是考核政绩,以作升贬。 但随着停年格的推行,哪还需要这么麻烦,径直将官员名录翻开,按照资历升迁便是。 也是这个原因,原本吏部六曹中最紧要的考功曹,反而最是清闲,又因为职权关系,油水也够。 这么多年养尊处优,早就是人浮于事的状态。 而崔暹任职考功曹郎中,第一项命令便是让吏员们整理官吏过往政绩,习惯了舒适圈的众人顿时遭了难,背后对他也多有议论。 若光只是议论便也罢了,高澄就从来不惧人言,但偏偏还有人消极怠工磨蹭事。 见微知著,高澄对于因停年格颁行多年来,元魏官场所形成的懒政风气,深感忧虑。 当即授意崔暹在考功曹中狠抓典型,不用担心缺了人手。 高澄往邺城一行,河北大小豪族塞给他的青年才俊数不胜数,身边并不缺能用之人。 崔暹得到高澄吩咐,大力整顿考功曹风气,抓出几人将其开革,又有高澄派来的河北士人填补空缺,一番杀鸡儆猴后,众吏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在随意可被替换的危险下,考功曹上下一改往日惫懒作风,个个满怀高度的热情,为大魏燃烧自己的光芒。 通过对官员政绩整理,既有了往后官员升降依据,又严肃了考功曹内部作风。 高澄很满意崔暹的作为,但这注定只是前菜,真正的考验还在正式推出新的官吏升迁标准。 就在高澄为指定新的升迁标准而整日与幕僚商议的时候,来自晋阳的指示让他暂时放下了吏部,转而过问起外交。 高欢授意由高澄组建使团,出使萧梁、柔然,分别与他们议和。 先后铲除阻隔在山西与关东之间的纥豆陵伊利、以及刘蠡升势力,保障了粮道安全,高欢也开始着手他统一北地的进程。 一个魏国,怎么能有两个朝廷。 大魏忠良贺六浑绝不允许有野心家妄图分裂自己的祖国。 而在此之前,自然要解决梁人与柔然的后顾之忧。 其实在高澄看来,派遣使团结盟议和,并没有多少用处。 柔然无信,寻利而来,得利而去。 而对于南梁来说,萧衍太老了,暮气沉沉的他痴迷佛教,早就没了早年的锐意进取的心气。 无论北方打成什么样,对他来说派去小股部队摸奖,复刻陈庆之奇迹当然最好不过,纵使失败,也无伤筋骨。 用曹操的话来形容就是冢中枯骨。 更何况自从目睹高欢崛起的经过,至少高澄是不再相信盟约这种事情。 就算东魏与南梁成功议和,一旦高欢势如破竹,萧衍有心阻止高氏一统北方,也能够轻易毁约背盟。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政治信誉都向高欢看齐,高澄虽然不抱多少希望,但也姑且一试。 关于出使南梁使团的人选,他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幕僚温子昇。 温子昇有一个优点,萧衍十分推崇他的文采,甚至将他比作曹植、陆机。 想来,有他在,使团在南梁也能顺利许多,关键也是高澄不相信萧衍能干出扣留使节这种不要脸面的事情。 其实高澄也想去看看江南人、物,可他的身份注定要么饮马长江南岸,要么败亡之后,或囚、或逃,才能走进建康城。 把温子昇唤来,高澄告知道: “父王起意派遣使团南下与梁人议和,梁主素爱你的文采,鹏举可愿为我往建康一行?” 话一出口,高澄就感觉各种怪异,六百年后,有一个岳鹏举,反对议和,力主抗金。 而如今温子昇顶着鹏举的表字去议和,未免辱没了鹏举两个字。 “仆并非能言善辩之士,唯恐误了高王与世子的大事。” 温子昇推辞道。 高澄却不容他拒绝: “襄阳片石,遍传江南,上至高门名士,下至贩夫走卒,无一不盼能一睹鹏举风采,此行非你不可。” 所谓襄阳片石,是当初高澄初见温子昇,命他作《记襄阳破陈庆之》一文,于襄阳刻碑立石,记录自己的文治武功。 文章传至江南,被江南文士争相传颂,誉为襄阳片石,昆山片玉。 哪怕只是一块石头,因其所记载的文章,也能堪比美玉。 这件事情被高欢知道后,特意从晋阳派来信使,命温子昇作文,纪念自己在韩陵以弱胜强,大破尔朱氏的丰功伟绩,并同样在韩陵山下刻碑立石,还美其名曰:韩陵片石。 这不要脸的模样,两父子是凑到一块了。 见高澄态度坚决,温子昇只能被动地欣然领命。 高澄又问道: “梁主问起江北人物,鹏举应该如何言语?” 温子昇当即奉承道: “江北多英雄,首推高王与世子。” 出乎温子昇预料的是,高澄居然摇头否定道: “父子两代英雄,恐梁人疑虑,不愿与我和好。” 这下温子昇可不敢自作聪明地贸然作答,而是询问高澄道: “仆愚钝,还请世子明示。” 高澄沉吟后,说道: “你且记住,但凡梁人问起江北人物,便要夸赞父王,旁人问及澄,你需要神色间带上几分轻视,却不能作答。 “期间假作醉酒,与人密语:‘鲜卑小儿,仰仗其父得以身居高位,贤士辅佐才能稍建功勋。 “‘领军征伐,军务皆由慕容绍宗主持,安定地方,政事交由幕僚处置,高子惠却窃以为己功。 “‘其人居功而傲慢,傲慢则无礼,无礼却轻贤,封赏随心,身侧多有幸臣。’ “‘如段韶、斛律光等辈,皆酒囊饭袋,以谄媚事人,却得领大军。’ “‘仅是劝谏他亲贤臣、远小人,却被他所厌,日渐疏远,命为使者,远派江南,只恨误听误信,所投非人。’” 这一番话听得温子昇两股颤颤,伏拜道: “仆岂敢如此诋毁世子,还请世子三思,仆宁死也不愿辱及世子声誉。” 高澄一把将温子昇伏起,笑道: “自古使者交往敌国,都要宣扬君主之威,鹏举盛赞父王,再暗贬于澄,梁人必然轻我。” 过去表现得太耀眼,也不知道现在扮猪吃老虎还来不来得及。 但高欢的继承人是英雄,还是脓包,对南梁君臣来说,区别很大。 若是英雄,萧衍自己老了,便要防着将来以北统南。 若是脓包,则大家一起歌舞升平,开心比烂。 随侍在侧的记室参军张师齐,也将高澄为国不计声誉的行为如实记载。 这一次真是如实记载。 温子昇领命而退,既然出使南梁的主使已经决定,其余人员随便从鸿胪寺与客曹中,挑上一些人便是。 高澄也转而寻找出使柔然的主使。 不同于南梁,高澄这次不敢用自己的幕僚为主使,南梁要脸面,不代表胡人也要。 真发生扣留使者的事情,苏武的气节固然值得敬佩,但高澄不想让自己的亲信体验苏武曾受过的苦难,当然,他们也受不住。 就在高澄纠结人选的时候,侍中李元忠举荐安乐王元昂为主使,出使柔然。 元昂闻听消息,大为惶恐,因妻子李祖猗是赵郡李氏嫡系,便带妻子拜会李元忠,想要询问原因。 李元忠笑道: “柔然尝为大魏之臣,素来倾服本朝,大王北上又有何惧。” 一番安抚,仔细分析此行只不过是一场观光,回来便能受到重用,元昂欣然接受。 重不重用,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借此能成为高氏党羽,逃脱将来宗室被屠的命运才是他北上的动力。 高澄闻听元昂愿往,亲自接见了他。 虽然自己对与柔然结盟这件事,并不看好,但也不能儿戏。 元昂为了引起高澄的重视,早有准备,在他面前行止得体,谈吐有分寸。 高澄见元昂宗王的身份也足够贵重,也就任命他为主使,温子昇职位卑微,却能受重任,当然是因为他的文名。 至于高澄之所以对于柔然结盟不抱希望,自然是他了解柔然可汗阿那瓌的行事作风:利益在前,信义全然不顾。 如今东强西弱的局面,阿那瓌就算让人回复要助关东攻关西,高澄一个脚指头也不会信。 柔然与北魏算得上是世仇,对于北魏的君主来说,南方可以和谈,柔然不能不打。 经过历代君主,尤其是太武帝拓跋焘亲征打击,使得柔然由盛转衰。 正光元年(520年),柔然爆发内乱,可汗丑奴被其母与大臣所杀,其弟阿那瓌(音同归)继任汗位,族兄示发举兵,驱逐阿那瓌,阿那瓌因此投奔北魏,受封朔方郡公,蠕蠕王。 所谓蠕蠕,是魏人对柔然人的蔑称,形容他们是没有脑子的虫子。 示发得到汗位不久,正光二年,被兄弟婆罗门击败,死于部众之手。 同年七月,新任可汗婆罗门被高车人偷袭,狼狈率领十个部落南奔凉州,投降北魏,册封西海郡王。 至此,柔然彻底沦为北魏附庸。 北魏朝堂为了制衡崛起中的高车人,于是决定大力扶持百年仇敌柔然,送阿那瓌北上统领柔然部众,赠以各种兵器、衣物、马、驼、牛、羊无数以及二十万石粟米。 也算是下了血本。 正光三年,婆罗门叛逃,被北魏军队所擒,送往洛阳,同时又赠阿那瓌一万石种子。 原本一切都计划得很好,但正光四年,北疆大旱,阿那瓌领部民南下,向他慷慨的北魏老父亲乞食。 北魏也做出应对,派出使者赈灾,然后随着在六镇之间聚集的柔然部民越来越多,最终达到三十万之巨,阿那瓌决定自己从北魏父亲兜里拿,大肆劫掠北疆。 老尚书李崇七旬年纪领兵北上,驱逐或者说礼送阿那瓌出境。 也就在这一年,遭受奴役压迫,又被柔然人劫掠,同时看清了北魏虚实的六镇鲜卑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六镇起义由此爆发。 北魏无力镇压,命柔然可汗阿那瓌领兵平叛。 阿那瓌领十万人镇压六镇起义,顺带再次劫掠北疆,并且将北魏用来防御柔然所建的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尽数焚毁。 也使得北魏朝堂不得不将六镇之民迁往河北就食。 不止人走霉运,喝凉水也塞牙,一个国家同样如此。 六镇部民刚到河北,河北就遭逢水旱之灾,由此引发六镇河北大起义,河北流民迫于无奈,南下青州,又爆发河北流民青州大起义。 北魏能落到今天被撕裂的下场,大孝子阿那瓌居功甚伟。 说回柔然,通过两次劫掠北疆,尤其是第二次,柔然回了一大波血,而高车也因内乱,被柔然所败,进而走向衰落。 慷慨老父亲重归一统,不可能是大孝子阿那瓌所希望见到的。 高澄明白这一点,只是派了一个宗王北上,尽人事而已。 高欢也知道这一点,只抱了万一的侥幸心思,试一试嘛,没成也没多大损失。 身处长安的宇文泰同样清楚这一点,不同于高家父子敷衍的态度,他在积极谋划拉拢柔然作为助力。 为此不惜让自己的心腹于谨北上。 于谨当初跟随尔朱天光东出,在韩陵战败,尔朱天光虽死,他却侥幸逃入关中,宇文泰任夏州刺史期间,任于谨为夏州长史。 这可比高澄不敢拿亲信冒险强多了,当然也与两人清楚阿那瓌的态度有关。 洛阳城一南一北,两支使团背道而行。 温子昇自然是春风得意,此去江南听风雨,去是晴,归亦晴。 元昂也神色轻松,他特意将妻子打发回河北娘家,解决了后顾之忧。 与此同时,长安也有一支使团向北而行。 第一百二十九章 高澄设宴 送走了两支使团,高澄重新将精力投入到吏部事务之中。 所谓整顿吏治,难的并不是创立一项合理的官吏升迁制度,而是如何压服既得利益者。 高氏作为一个军功集团,以军功升迁的武将群体并不是高澄推进吏治变革的阻力。 而身居文职的高党勋贵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体,对于高澄来说却只是纸老虎。 若非如此,当初也不能靠一场酒宴,逼得众人表态支持自己括捡隐户。 但高澄想要的不只是重立官员升迁制度,他希望能够改变北魏官场风气,不说根除贪腐,至少不能让官员将收受贿赂看做是理所应当。 高澄牢记自己被授予吏部尚书一职时,高欢交代自己多与李元忠、司马子如、高隆之三人商议一事。 于是决定在渤海王府摆下宴席,再次邀三人宴饮。 洛阳曾经有过四贵传言,将身兼侍中一职的高澄与这三名侍中并列。 但随着高澄职权越发贵重,所谓四贵传言早就烟消云散。 就连路边稚童都知道,在洛阳头顶,只有小高王这一片天。 三人之中,尚书左仆射、侍中李元忠最是心神不宁。 宴无好宴,上回一场宴席,高澄吃掉赵郡李氏多少隐户。 虽然这话听起来,小高王像是个吃人大魔王,但理就是这么个理。 一念及此,不禁暗恼元昂喜小心谨慎,临出发前,居然让人将李祖猗送回了河北娘家,让他的如意算盘落空。 也不得不感慨高澄喜好宗室妇人的臭名声,但凡妻子美貌的达官贵人,都不敢将家眷独自留在洛阳。 十月二十四,渤海王府,李元忠、司马子如、高隆之三人如约赴会。 没有往日杯盏觥筹的热闹景象,就连歌舞也没有安排,但餐食却还是准备丰盛。 几案上一桌的美味佳肴,李元忠无心享用。 高澄也将他心不在焉的模样看在眼中,举起酒盏敬向李元忠,笑道: “昔年尔朱兆弑君,父王不耻其人行径,欲东出举义,当是时,河北遍地豪杰,澄受命东出,虽渤海高氏子弟,却不往冀州,执意与侍中相见,其间原由,澄不再多言,但此中心意,侍中当与我共知。 “澄与侍中相识也有三年,犹记初至李鱼川,求见侍中,侍中不以澄年幼而轻视,热情相待,这份情谊,澄此生难忘。” 开口就是拉感情,这让李元忠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掩下焦虑,举盏回敬道: “世子姿容俊秀,元忠初见已觉不凡,言语间又展露天资,实属平生罕见,元忠虽愚,又怎敢怠慢。” 话是这样说,但当年能够对高澄另眼相看,还是因为他高欢嫡长子的身份。 两人各自饮尽,高澄又添满一杯,举向高隆之道: “家父任晋州刺史时,高侍中就追随左右,鞍前马后,劳苦功高,这一杯,澄代父王饮。” 高隆之赶忙起身回敬,说道: “隆之才德不著,得蒙高王信重,引为心腹,才有了今日显贵,隆之自当尽心为高王与世子效命。” 说罢,与高澄对饮。 提着酒壶,高澄再满一杯,对司马子如道: “司马侍中慧眼识人,与父王相交于微末,澄又与道融(司马消难)交好,你我两家算是世交,但愿这份情谊能被子孙延续。” 这种时候高澄当然不会去提司马子如在高欢举义时,选择支持尔朱氏,纵使受到猜疑被逐出洛阳,也没有前往河北投奔,而是往南岐州赴任。 纵使老辣如司马子如,听到高澄这番言语,也不禁心潮激荡,两家情谊真要能被子孙延续,将来就是与国同休的富贵。 他强掩激动道: “高王气度轩昂,少有之人杰表,子如非盲,自能望见一身英雄气,世子与道融情意相投,于我而言,已是幸事,有怎敢奢望子孙人人都有这番造化。” 高隆之、司马子如与李元忠不同。 李元忠身为赵郡李氏宗主,上次宴会迫使他交出大量隐户,因此心生忌惮。 高隆之名义上是渤海高氏子弟,但人人都知道他本姓徐,只不过父亲被人收作养子,这才改为高姓。 司马子如倒是货真价实的前晋宗室,出身也算官宦子弟,但收留隐户的先决条件是有世代积攒的田亩安置他们,司马子如世居北疆,六镇起义后,拖家带口南奔,家业早就被他舍弃了。 高澄与三人交流感情后,终于步入正题。 “父王授澄以吏部尚书,可谓寄予厚望,如今朝堂吏治得失,诸位想来也是清楚的,还请诸位能以良言教澄。” 李元忠一听这话,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他就怕高澄又瞄上了家族哪项利益。 即使身为赵郡李氏的宗主,也不能几次三番出面做主退让宗族利益。 眼见高澄是冲着吏治去的,李元忠自然无惧,他过去的人设是河北首善,能当首善的人,自然不缺钱财,也没必要为了收受贿赂败坏经营数十年的名声。 于是李元忠对停年格与贪腐两项问题侃侃而谈,极力建议高澄废除停年格,打击贪腐。 高隆之对于李元忠的提议,就差举双手赞同,他本就是一个着眼大局的人物,不然历史上的高隆之也不会出头将官吏冒认一事公之于众。 而司马子如却对贪腐避而不谈,大肆抨击崔亮的停年格所造成的懒政惰政等不良影响,认为吏治败坏的根源就是停年格的颁行,只要重新构建良好的官吏升迁体系,官场风气自然会好转。 高澄将三人态度都看在眼里,在言语上充分肯定他们积极建言献策地举动,之后便只与众人闲聊家常,不再细谈公务。 临别之际,李元忠特意放缓了脚步落在后头。 待司马子如、高隆之先走,李元忠低声对高澄说道: “元忠本欲促成世子好事,却不料安乐王将王妃送往河北,来日方长,还请世子再做等待。” 高澄闻言一脸懵逼,我跟元昂老婆又有什么关系? 询问之下,才知道李元忠以为他在邺城说的邻家之女是安乐王妃李祖猗。 因李祖猗高澄才终于记起,原来元昂就是那个因高洋垂涎李祖猗,被召进宫中,中了一百多箭,给生生射成刺猬的倒霉蛋。 死后还不能安生,高洋特意在灵堂上将李祖猗奸污。 既然知道有了误会,自然要解释清楚: “澄所遇者,实乃安乐王妃之妹。” 李元忠闻言,眼神中满是怪异之色,李祖娥如今十岁,三年前与高澄相遇,只有七岁的年纪。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高澄也知道解释不清,不然当初也不会遮遮掩掩,但他还是试图挽救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当时澄也才十一,哪懂男女之情,不过是相处了些时日,将她当做玩伴而已。” 李元忠将信将疑,但还是松了一口气。 对于赵郡李氏来说,李祖娥可比李祖猗适合太多了。 将来高氏得国,万一因元仲华前朝公主的身份起了废立的心思,高澄府中清一水的寡妇,李祖娥良家女子的身份,又与高澄自小相识,自然大占便宜。 送走了李元忠,高澄命侍卫寻好兄弟司马消难相见。 高澄迎娶宋娘子时候,司马消难向高澄推测母亲往寺庙求子才怀上身孕,这件事被司马子如听了去,回府又是一番吊打。 也许是被打怕了,养伤许久的司马消难再次与高澄相见,并没有再提司马子如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但他还是向高澄哭诉自己所遭受的打骂。 高澄安抚一番后,说道: “其实我倒是有一个办法,至少能让司马叔父不再苛待道融。”司马消难恳求道: “还请子惠怜悯,直言教我。” 高澄为难道: “法子倒是简单,但恐要让叔父吃些苦头。” 司马消难闻言两眼放光,言辞更是恳切: “子惠一定要把法子告诉我。” 这急着尽孝的模样让高澄直呼好家伙。 高澄秉持着乐于助人的性子,对司马消难说道: “道融可暗中收集叔父受贿的罪证,转交给澄,澄自有谋算。” “这……” 司马消难立马犹豫起来。 他是单纯,但不傻,司马子如再苛待他,真要因受贿罪入狱,自然没了打骂他的机会,但这份富贵也算是完了。 高澄看出了他的犹豫,劝说道: “我与道融是手足兄弟,又怎么会害了司马叔父,等叔父入狱,再由消难出面为父求情,甚至可以扬言为父受罪。 “之后澄便以罪证不实为由,将叔父放出,官复原职。有这次经历,叔父又如何再能打骂道融。” 司马消难脸色变幻,终于,他下定决心道: “子惠不会骗我,我这就回去暗中监视,为子惠取得罪证。” 又把自己的好兄弟送出府门,高澄开始关心起另一位兄弟的学业,特意唤来高洋的老师,让他一定要用心教导,才学可以不管,必须狠抓道德。 把人家丈夫当箭靶,射了一百多箭,又在灵堂上奸污人妻,还是自己妻子的姐姐。 这样的行为让刚刚还在打李祖娥主意的道德君子小高王很生气。 第一百三十章 以才取士 李元忠、高隆之、司马子如三人官居侍中的高位,对于他们来说,能力只是次要,高欢的信任才是关键。 因此,当高家父子试图废除以资历取人的旧例时,作为朝堂上除高澄以外的文臣之首,本应该带动文官群体抵制的三人,却立即跟进,协助高澄重构新的官吏升迁制度。 在强权面前,利益也要屈服。 如果崔光那个年代,能有高欢这样的强权人物,能够凭借手中的军事力量,压倒朝堂上一切不满,也就不会有停年格的颁行。 但那时候掌权的却是痴信佛教的胡太后,她没能力,也没魄力压制门阀,而胡太后被尔朱荣溺死,尔朱氏重军事轻政治,这才有了停年格这种不问才干,只重资历的制度通行北地十五年荒唐事迹。 十月二十六日,高澄、李元忠、高隆之、司马子如与考功曹郎中崔暹共同向天子上奏,陈说停年格这一旧制的危害。 高家父子公用印章元善见下令,由高澄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代替停年格。 虽然早就听到了风声,但真到了这一天,洛阳文官们无不满腹牢骚。 自己苦熬资历熬到今天的官位,却突然改了游戏玩法,不拼资历,拼政绩,这谁受得了。 而高澄河北一行收揽的年轻俊彦们,也让高澄有底气应对文官们的埋怨。 这也是高澄行事的特点,凡事都要想周到。 一定要先括检隐户,同时往河北走一趟,让士族们主动往自己身边塞满了人,才着手废除停年格。 就怕那群文官尥蹶子,虽然说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当官的人,但并不是愿意当官就有能力当官。 而这些士族俊彦都是才学之士,或许其中有些人没能力治理一方,但处理一些政务还是能够胜任。 十月二十七日,高澄召集李元忠、高隆之、司马子如、崔暹以及诸多幕僚的商议新的官吏升迁制度。 期间产生过一些争执,主要集中在只重政绩,还是才德并重。 如司马子如、崔季舒、崔昂、魏收等人则坚持只重政绩,并以曹操唯才是举来举例,说明乱世正是用人之际,能够治理好地方,安抚百姓的官吏,就应该受到重要。 而李元忠、高隆之、崔暹、赵彦深等人坚持德才并重。并以曹魏的例子反讽,直说正是曹操取人不问德行,让不忠不孝之徒充斥朝廷,才有了之后司马篡魏的祸事。 双方争执不下,但高澄看得清楚。 支持德才并重之人或许出于公心。 而坚持只问政绩,不重德行之人却暗藏私心,这些人都有收受贿赂的举动。 没错,拳王小崔他贪污腐败了。 这也是高澄最头疼的一点,他的亲信们不是没有廉洁之士,但也不乏贪腐之人。 真要将陈元康、崔季舒他们处置了,高澄一万个不愿意。 高澄也曾想过如同对待张德兴一般赐予财物养其廉洁,但回想起陈元康与原主的一番对话,又迟疑下来。 历史上高欢临终交代自己把慕容绍宗留给高澄,专打侯景,但小高有自己的想法,他派遣高岳出征,被侯景击败。 其实也可以理解,原主与慕容绍宗素无瓜葛,而慕容绍宗与侯景又有师生之实,他又怎敢贸然将军队交出去。 正是原主猜疑慕容绍宗的背景下,陈元康收受慕容绍宗的贿赂,安抚住慕容绍宗,又以此为由担保慕容绍宗的忠诚,这才有了慕容绍宗平定侯景叛乱的功绩。 试想,如果当时陈元康不愿收受慕容绍宗的贿赂,在慕容绍宗看来,这会不会是高澄要对自己下手的征兆。 有些事情看起来就是这么荒诞。 高澄把心思放回官吏升迁标准之上,面对众人的目光,他沉吟再三,终于开口道: “私德自然重要,但固守德行,阻碍大才一展其能,使其郁郁不得志,转而奔赴关西或是萧梁,为害甚大。 “吾意已决,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官吏升迁不重私德,专注政绩,只要能使一方百姓安生,甚至其人为子不孝,我也愿意提拔。” 此话一出,司马子如等人得到高澄的支持,自然欣喜。 而李元忠等人闻听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明白将来还能再有变动,也不再反对。 作为一名穿越者,高澄当然知道张元因殿试时被黜落,决心叛宋投夏,成为西夏国相,一生立志灭宋的故事。 如今三足鼎立,不以才能取士,而用德行筛选,真要整出个张元的前辈,悔之晚矣。 确定了官员升迁只重政绩的标准,不等于放任他们贪腐。 对于高澄来说,政绩突出而升职,与贪污腐败而被治罪,并不冲突。 接下来的议题便是考核制度。 乱世之中就是要不拘一格用人才,高澄决定效仿刘宋、南齐以小满为限,设立考察制度。 过去地方官员以六年为一一任期,到了刘宋末年,认为六年的时限过长,改为以三年为小满。 而萧齐初年的官吏升迁,也随之以小满为限。 高澄仿照宋、齐旧制,以三年为期,将官员政绩分为上、中、下三等,并以此为由,做出相应的提拔、平调、降职等处置。 这样的处置或许不利于地方官府的政策长久,但确实能让人才以最快速度冒头,也能将庸官撤换。 至此,官吏升迁标准基本构建,众人也随即告辞。 高澄单单将崔暹留下,说道: “之前我命考功曹整理官员过往政绩,如今是否整理完善。” 崔暹应声答道: “已然备妥,随时可供世子翻阅。” 高澄挥挥手,说道: “不用,季伦为我准备两份名单,其中一份为功绩突出之人,详列其人功绩,另一份为怠政、甚至坏政之人,也要将他的过错写上。” 崔暹连忙应命。 对于能臣,高澄甚至连三年之后的小满都不能等,打算寻个由头将他们提拔。 而另一份名单上的人,也将是自己打击贪腐的对象。 不把职位空出来,心仪之选怎么能够得到晋升。 说到底,高澄打击贪腐的行为,还是为了能让自己人上位,没有利益的驱使,现阶段的他,做不来这种费劲又得罪人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司马入狱 确定专注政绩,以才取士的选任标准以及三年一考的考核期限后,高澄随即向元善见上表具陈。 元善见也将这一新的任官标准交由朝臣商议。 在话语权最大的四名侍中强行将文官群体反对的声音押下后,自太昌三年,十月二十九日起,新的选官任官制度彻底取代停年格。 有蛀虫叫苦不迭,也就有能吏欢欣鼓舞。 无论是以才取士,还是缩短任期、三年一考,但凡有才之士都能直观感受到高澄求贤若渴的诚意。 最受众人关注的,是得上则升,得中则平调,得下则贬的三等考核。 然而官职越高,相应的,职位也就越少,官场就是一个上窄下宽的金字塔结构。 如果三等考核落到实处,将造成得上等,不一定能升,因为上层未必就有足够的空缺职位。 当然,无论如何得下等一定会遭贬,这是高澄所坚持的,不把尸位素餐之辈赶下去,又怎么能让优秀官员上位。 高澄为了应对得上等不一定能升迁的现象,也做出特别规定,为获得上等却没有立即升迁的官员,发放物质奖励,并且下一任期的考核中,如果依旧位列上等,将优先获得升迁。 三等考核制度,无疑是在逼迫悠闲惯了的北魏官员内卷。 由此,吏部六曹中的考功曹也就成了重中之重,这也是高澄为何先让崔暹主持考功曹,整顿内部风气的原因。 整件事情,让崔季舒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丑。 不是说好考功曹郎中是个得罪人的活吗?如今却是人人要捧着的对象。 只是得罪几个被革职的文吏,这种事情他也可以做的呀。 于是高澄又招来崔季舒,直言相较于政事,京畿大军才是自己的根基,而崔季舒升任大都督府长史,代替高澄掌管京畿大都督一应政务,是出于自己的信任,将根基托付。 这才把小崔安抚住,顶着高澄麾下首席幕僚的名头,热情洋溢地投身于大都督府各项事务之中。 其实崔季舒也是没有自知之明,就他那贪污受贿的劣迹,高澄哪敢将考功曹交到他的手上。 高澄再怎么勤于政务,也不可能逐一核对每一个官员的具体政绩,只能交由考功曹代为整理,崔季舒若是坐上考功曹郎中的位置,他所给出的升降职名单,其真实性,高澄又怎么信得过。 小高王用人有自己的标准,什么样的职务交给什么样的人,他心底门清,自己与崔季舒之间的关系再怎么密切,他也绝不会让崔季舒任职吏部。 与此同时,崔暹也将高澄要求的两份名单早早交给了他。 政绩突出之人以被高澄亲口夸赞的张德兴为主,高澄将这些人的名字记在心中。 又命听望司探子搜罗另一份名单上,怠政、甚至坏政之人的罪行,打算将这批人拉下马后,立即提拔第一份名单上的官员填补空缺。 虽说三年一考,但高澄哪有耐心再给那些虫豸三年时间以观后效,为了搞好政治,他恨不得立即除虫。 随着怠政、坏政官员贪腐等罪证不断被送至高澄桌案上,万事具备,只差司马消难。 十一月十三,司马消难登门拜访。 “子惠,你定要信守承诺,万勿害了我父。” 看着司马消难真挚的眼神,高澄朝着司马消难点头,信誓旦旦道: “道融尽管放心,叔父与澄心意互通,在各项事务上,为我助力良多,澄又怎么会害他。” 这一点高澄没有说谎,无论是这次官吏升迁制度、还是上次括检隐户,司马子如都在积极配合他。 司马消难也清楚这一点,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交给高澄,上面是他这段时间记录下来的司马子如受贿罪证。 高澄送走司马消难后,立即命人招来御史、太中大夫杜弼。 杜弼,字辅玄,定州中山曲阳(河北曲阳)人,出身官宦之家,祖父杜彦衡,曾任淮南太守,父亲杜慈度,任繁时县令。 这样的出身却自幼家贫,甚至买不起书,但他自小聪慧,定州刺史甄琛考核郡学生员,十三岁的杜弼脱颖而出,受到赏识。 学成后,又经任城王元澄、高阳王元雍的推荐得以为官,他恪守父祖的教诲,任地方官时为政清廉深受百姓赞誉。 与他的祖父、父亲,可谓三代廉洁,别说是贪腐如吃饭喝水的北魏官场,历朝历代都很少见。 孝昌初年(525年),杜弼之父杜慈度被人杀害,杜弼辞官守孝六年。 起复后,就职御史台,用一句话来形容他的工作热情,就是‘台中弹奏,皆弼所为’。 杜弼依令来到渤海王府面见高澄,入堂行礼道: “下官拜见尚书令。” 每一类人对高澄的称呼都有不同,高氏党羽多称世子,大都督府幕僚或称世子、或称大都督,而杜弼既非高氏党羽,也非高澄幕僚,便以官职相称。 高澄抬手道: “无需多礼,杜大夫请坐。” 说罢,不禁打量起眼前这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 这当然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毕竟杜弼独领御史台风骚,与高澄偶有照面。 但每次见他,高澄总会暗自感慨,祖父为太守、父亲是县令,这样的出身居然自幼家贫,只恨不能与其祖、其父相见。 “不知尚书令今日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杜弼问道。 他与高澄并没有多少交情,今日受邀来到渤海王府,心里多少带了些疑惑。 高澄挥手让婢女、侍卫尽皆退下,起身将记载司马子如受贿罪证的宣纸递向杜弼。 杜弼赶紧起身双手接过,细看之下,不由脸色大变。 司马子如与他不同,虽然不是信都元从,但凭着高欢旧时好友的身份,也是毫无疑问的高党勋贵。 此时高澄将司马子如的罪证交给自己,难道要试探他的忠诚? 惊疑瞬间充斥了杜弼的内心。 好在高澄没有让杜弼瞎猜,他径直说道: “我意由杜大夫上表弹劾司马子如受贿一事。” “这……” 杜弼还是不敢相信,他从未听闻高澄与司马子如有过矛盾,反而听说高澄与司马消难情同手足,今天的事前后都透着一股怪异。 高澄耐心解释道: “杜大夫勿虑,如今大魏贪腐之风猖獗,澄有心整肃,还请杜大夫助我。” 杜弼闻言激动道: “请尚书令放心,下官必将此案办成。” 像杜弼这样的清廉官吏,并非一无所求,他也有自己的政治抱负:打击贪腐,整顿风气。 高澄却摆手道: “杜大夫误会了,此次上奏弹劾,绝不能给司马子如定罪。” 杜弼脸色一僵,心中气愤,他觉得高澄是在耍弄自己。 不等他展现自己的风骨,负气离去,却听高澄说道: “司马子如贪腐罪证确凿,但必须将他放过,甚至杜大夫也将因此获罪。 “澄会说服苦主司马子如上表,为杜大夫免去罪责,并以此为由,赋予御史台风闻奏事之权,不以言语问责。 “杜大夫以为此举与斗倒一个司马子如,孰轻孰重?” 杜弼闻言激动跪拜道: “诚如是,下官愿为尚书令驱使。” 高澄一把将杜弼扶起,笑道: “此事就交由杜大夫了。” 别看北魏吏治腐败,但它也有相应的官吏问责制度,比如御史,他们需要为自己的弹劾负起责任。 这才出现御史台其余人都在尸位素餐,杜弼一人包揽了全部业绩的现象。 毕竟在停年格的制度下,做得再好还不是要熬资历,一旦弹劾不成,说不准就给贬官免职了,这种情况下,御史台众人谁还愿意做事。 也就剩了杜弼这个四十多岁的愣头青,还凭着一腔热血想要与官吏不法做斗争。 只有确定了御史言官不以弹劾获罪,调动他们的工作积极性,高澄才能依靠这支监察队伍,大肆打击贪腐。 杜弼告辞之后,径直回御史台,书写弹章。 按照他以往的习惯,总要细查一番,确认罪证确凿再行弹劾,否则也不会包揽御史台业绩,却从未被问责。 但这次不同,高澄已经明言此次上表绝对不能给司马子如定罪,那么再去细查其中罪证真伪,也没了意义。 他不觉得高澄会欺骗自己,真要整治他,哪需要这么麻烦。 当天杜弼就向天子上表,以贪腐之名,弹劾尚书右仆射、侍中司马子如。 弹章一上,举朝震惊。 人人都觉得杜弼患了失心疯,如今高党说一不二,司马子如作为高党重要人物,却被人弹劾。 关键还是以贪腐的名义,在众正盈朝的大魏,什么时候贪污也成了罪名! 当司马子如被从尚书台诏去明光殿时,他深深看了眼一旁观望的高澄。 整个洛阳城,有能力、有胆量动他的只有高澄,但司马子如着实想不明白高澄动自己的原因。 正如高澄对司马消难所言,司马子如摸清小高王的性子后,决定在政事上保持与高澄共进退的原则,两人之间从未有过摩擦。 去到明光殿后,面对大魏天子元善见的责问,司马子如坚称自己无罪。 事先派去请示高澄的宦官回报,高澄自称与司马子如有叔侄之情,理应避嫌,如何审理全由天子自主。 没有了高澄的干涉,元善见第一次行使职权,难免激动,他迫不及待革去司马子如一切官职,将他投入狱中,任命都官尚书主审。 都官是尚书省六部之一,也是刑部的前身,顶头上司是高党二号人物高澄,处置的又是高党重要人物司马子如,都官尚书一接到任命立即往尚书台求见高澄,向他寻求指示。 高澄还是那番话,自己需要避嫌,不愿涉身其中。 就在都官尚书沮丧辞别之际,高澄突然道: “司马叔父年近五旬,不得施以刑罚,一应涉案人员,未免屈打成招,也不得棍棒相加。” 这话一出口,都官尚书立马了然于胸:不许用刑,那还审什么。 明白了高澄要保司马子如,都官尚书升堂时,一点也不敢耍官威。 要不了几天司马子如就要官复原职,重当自己直属上司,这时候冲他摆谱,这不是给自己前途添堵么。 司马子如上堂后,也瞧出了端倪,被找来的行贿之人,个个面无惧色,而都官尚书只是询问一番便加以采信,这不是摆明了高澄在幕后操作,要为自己脱罪么? 难道弹劾自己不是高澄主使? 虽然弄不清缘由,但司马子如依旧坚持自己无罪,他仿佛让人污蔑一般,愤怒道: “老夫当初手持一根手杖投奔高王,高王给了我露车一乘,卷角母牛犊一头。 “牛犊已经死去,只剩了卷角,此外所有资财,都是朝廷发放的俸禄,出自民脂民膏,何曾受过他人贿赂!” 都官尚书命人将司马子如的辩词记录,便让人将他带回狱中,暗地里交代要好生照顾。 而此时,司马消难正跪在尚书台外为父亲叩首鸣冤。 那砰砰作响的磕头声,听得出门的高澄直皱眉。 驱散了厢房文吏。 “道融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司马消难笑道: “越是诚心,父亲日后更是不能苛待于我,今日之痛,只在一时而已。” 对于司马消难的孝心,高澄不予置评。 司马消难又说起家里如今乱成了一锅粥,其母听说司马子如入狱早就乱了方寸,得知司马消难要来求见高澄,直把高澄当了救命稻草,现在家中等候消息。 高澄嘱咐司马消难回家安慰好母亲,转告她自己不会让司马子如出事,便将他打发走。 对于司马消难的孝心,高澄不予置评。 他急着往牢中探望司马子如。 可不能过夜,历史上司马子如被高澄逮捕入狱,一夜白头。 真给司马叔父染个发,让重感情的老好人高欢见了,少不了一顿打来安抚旧友。 高澄打击贪腐之前,已经命人向高欢汇报,对此,高欢大力支持,但也强调不能将打击范围扩大到军中大将。 至于没有兵权的旧友们,大不了事后安抚,反正坏事都是高澄干的,无辜单纯的贺六浑又有什么错。 第一百三十二章 父不如子 昏暗的大牢不见天日,过道上,都官尚书亲自为高澄引道,边走边说道: “世子但请放心,下官都为司马仆射安排妥当,断不会让他受了委屈。” 高澄点点头,行到司马子如的牢房前,才如释重负,总算还是一头黑发。 命狱卒开门,高澄将都官尚书等人打发走,留了四个亲信侍卫守在门外,自己提着酒肉钻进牢中。 牢房干净,显然是有人清扫了卫生,司马子如也没有被戴上枷锁,与其说是受押候审,不如说是在狱中休假。 当然,这个休假着实违背了本人意愿。 司马子如不动声色地看着高澄嬉笑着一张脸摆上酒食。 “澄来探望叔父,叔父何故不作言语。” 高澄递上一杯酒,笑道。 司马子如接过,却不饮,只是看着杯中酒水道: “可不敢当世子这一句叔父,这杯中之物可是鸠酒?若是,世子不如给我一条白绫,子如面北而死,却不愿让模样惊扰了高王。” “叔父明知我没有加害之心,何必出此戏言。” 说罢,高澄为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虽然常年喝自己掺水的假酒,但高澄的酒量并不算差。 司马子如依旧不喝,将酒杯放下,不解道: “我与世子素无仇怨,不知为何会落到今日的境况,总不会是世子要拿我立威,出手整治吧。” “叔父多心了。” 高澄宽慰一句,便将自己的全盘谋算拖出,临了还补一句: “有今日之难,叔父得证清白,再也不会有人追究叔父受贿一事。” “这么说我倒是要感谢世子的恩情?” 司马子如明白了高澄确实没有害自己的心思,这才拿起酒盏,饮尽杯中酒水。 高澄好似没有听明白司马子如的讥讽,反而蹬鼻子上脸,笑道: “叔父欠我的可不止这一件。” 接下来又把司马消难替自己收集罪证的事情说出,对司马子如道: “今日道融在尚书台叩首乞求,愿意以身代父受罪,叔父大可装作不知其中内情,从此与道融父子和好。” 这话可把司马子如气着了,他恼怒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与我言明!” 高澄自顾自地说道: “为叔父与道融消除过往隔阂,自是我高子惠在背后出力,施恩可以不望报,但施恩不告的蠢事,澄可不会做。” 司马子如疑惑道: “你就不担心我知道内情后,会更加苛待消难?” 高澄不以为意道: “道融是叔父独子,叔父是借机与道融尽释前嫌,从此父子亲善,还是耿耿于怀,加深与道融之间的怨恨,但凭叔父心意,若道融真被叔父打死,澄为他寻一嗣子,也算对得起往日情谊了。” 司马子如闻言默然,许久,才长叹道: “当初我以为你才智不逊高王,如今看来,还是低估了你。” 高澄心里傲然:贺六浑这个小高澄也配碰瓷自己? 但嘴上还是谦虚道: “父王当世英雄,澄又怎能望其项背。” 司马子如却不理会他的惺惺作态,继续说道: “就如这次贪腐一事,高王可能会拿我立威,警醒百官,但更大可能是将此事盖过,以此施恩,绝不会像世子一般,先将我下狱,堂审之后证明我无罪,反究御史罪责。 “再由我上书,为御史说情,以此为例,给予御史权力,鼓动他们闻风奏事,而定罪于否,全凭世子心意。 “若我猜测不假,世子绝不会往御史台安插人手。 “被弹劾之人所怨恨者,也只是御史言官,并非袖手抽身的世子。 “获罪去职者,自有世子青睐人选升官补缺,而被世子保下,脱罪之人,也要感激世子援护之情。 “而世子又付出了什么?甚至我与消难还要感激世子为我们父子消除隔阂。 “这样的手段,高王可比不上。” 被说穿了心思,高澄面色平静,添了两杯酒水,举起酒杯谢罪道: “今日之事是澄让叔父受了委屈,还请叔父莫要怪罪。” 司马子如饮尽酒水后,对高澄说道: “世子今日这声叔父,子如受了,但主从有别,还请世子莫要再折煞我。” 高澄变了脸色,问道: “叔父可还是怨恨澄没有提前商议?” 司马子如摇头道: “世子请勿疑虑,子如所思,不过是高王有子如此,纵使不愿篡国,大魏基业也将落入世子手中,世子日后是天下至尊,子如虽与高王有旧,却实在难当叔父之称。 “若世子念及与消难之间的情谊,好好待他,子如便情愿将这条性命卖与世子,无需以叔父相称。” 高澄展颜笑道: “澄与消难虽无香火之盟,却有兄弟之义,必不会害他。” 司马子如见他眼神真挚,相信这是高澄的由衷之言。 高家父子只要不涉及权力争夺,还是讲情义的。 他也表态道: “世子请放心,子如脱困之后,必上书为杜大夫求情,成全世子心意。” 高澄并不满足,交代道: “为御史赋权之事,还请司马侍中代为上书。” 司马子如闻言不禁侧目,这人着实厚颜无耻,居然还让自己这个苦主出面,请求天子赋予御史权力。 但转念一想,还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九十九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于是也将这件事应了下来。 得了司马子如的承诺,高澄留下餐食,心满意足地离开大牢。 临别前不忘再次交代都官尚书,务必看护好狱中的司马子如。 都官尚书对高澄的态度心知肚明,坚持文明执法的原则,绝不使用刑讯手段。 十一月十六,主审此案的都官尚书回禀元善见,经过三天的调查取证,认定太中大夫杜弼弹劾司马子如受贿一事并不属实。 元善见有心命人复审,这时候一直旁观的高澄终于亲自下场。 他认为司马子如身为台阁要员,应有体面,既然查实无罪,何须再三受审,这又成何体统。 小高王发话,元善见只能下令释放司马子如,将其官复原职。 按照北魏官场规矩,接下来便是对太中大夫杜弼的倒算。 一整套流程还没开始,司马子如便向元善见上书,历数往日杜弼一人独撑御史台的举动,为他求情。 又谈及御史有纠察不法的责任,但因为这种因言获罪的旧例,致使御史台众人畏惧罪责,不敢言事,才有了如今吏治败坏的局面。 认为乱世当用重典,请求赋予御史风闻奏事之权,不以言语问责。 司马子如这番上表,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非高党大臣的强烈反弹,无论是否宗室,尽皆上言祖宗之法不能变。 没有人是傻子,在废除停年格,升迁只看政绩的时期,御史的政绩是什么,不就是纠察不法,弹劾官吏吗? 真要给了御史这么大职权,又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就是在养一条疯狗,就算这条疯狗咬起来不分人,但救命的药握在高澄手中。 高党勋贵被咬了,在狱里养上几天也就康复,非高党被咬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面对非高党大臣的反扑,尚书令高澄一面安排听望司操纵民间舆论。 另一方面对侍中李元忠、侍中高隆之等人道: “司马侍中不计旧怨、一心为公,有臣如此,国之幸事,诸君当效其行。” 得到暗示的李元忠、高隆之立即上表支持司马子如。 有了这两位带头,高党与非高党就御史职权一事在朝堂对垒。 在高澄没有下场的情况下,两方陷入僵持,这时候民间舆论起到了巨大作用。 如今吏治腐败,在野士人、学子都看在眼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很多,监察缺失就是其中之一。 在听望司的有意引导下,士人学子纷纷涌向阊阖门外,向天子请命,请求不以言语怪罪御史,赋予风闻奏事之权,方便其纠劾不法。 而御史台众御史也纷纷上表言说昔日苦衷。 眼见群情汹汹,众人都将矛头指向监察缺失致使吏治败坏,高澄终于下场和稀泥,他一方面表态支持司马子如不以言语怪罪御史的建议,另一方面也认为只因道听途说就要将官吏入狱待审,不止有失身份,更耽误政事。 于是上书天子,请求在赋予御史闻风奏事之权的同时,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能将涉事官员解职收押。 并且调查期限必须明确下来,不能无限期拖延,影响官员治事。 京官以五日为期,地方官吏以使者到达地方后开始计算,以十日为限。 同时御史不能享有无限免责权,一旦累积有三次纠察不实,三年期满后,平调任职地方。 超过三次纠察不实,即按旧例治罪。 一系列限制御史的手段下来,反对派也终于偃旗息鼓。 让步效应,小高王可太懂了。 所谓调查期限,但凡他要出手,肯定是听望司已经查出了证据,再暗中交由御史冲锋陷阵。 至于御史不能无限免责,大不了换上一批人来继续当疯狗便是,政绩考评就是悬在他们面前的肉骨头。 至于有些御史有两次不实纠察后,不愿再冒险弹劾,三年后的考评给个中等,依旧是外调任职地方,空出职位换人继续咬。 高澄看似做了很多让步,但仔细想来,他又牺牲了什么? 十一月二十三日,经过数日的争论,终于由高澄一锤定音,在关东之地,推行新的御史制度。 这场争论才平息不久,高澄便忍不住开始在紧要位置展开除虫行动,不断安排人秘密投书御史台,或者御史家中,检举揭发官吏不法事。 对于这次行动的幕后主使,御史们看了犯官名单后,各自心知肚明,谁叫那些人脑门上没有写一个高字。 一时间整个御史台忙碌起来,有老成持重之人,还会明察暗访,核对投书中所写罪状,再行弹劾。 脾气急躁一点直接上书弹劾,大批官员被带职审查。 而都官尚书也成了大忙人,这次他可没有文明执法的自觉,对在职官员当然不能动刑,但对于其余涉案人员,纷纷大刑伺候。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掌握了官员罪证后,都官尚书奏请将犯官去职,失去了官身,自然刑罚无忌。 说不上屈打成招,被高澄挑选出来的就没有干净的人。 这一次运动式治理下,由崔暹整理出来的一百二十一人名单,尽数认罪,其中官职最高者,时任司州牧。 司州牧是个倒霉蛋,名单上原本并没有他,但高澄急着给可朱浑元腾位子,便授意听望司暗中调查,如果没犯什么大事,便将他平调为朝官。 可查访后发现,此人不止收受贿赂,更有殴杀奴婢的行为,高澄便将他的名字给添了上去。 每有一个犯官认罪,都官尚书都要前来请示自己应该如何判处。 高澄为他定下一个标准,杀人者偿命,虐民者发配戍边,贪腐情节严重者免去官职,这三者,家财尽数充公。 至于他们的家眷,高澄一如旧例,送往晋阳交由高欢处置。 对于贪污数额较小之人,高澄也网开一面,展示自己的宽容,仅是贬官,收缴贪腐所得。 名单之中,有半数是情节较轻之人,目睹另一半人的悲惨处境,尤其是司州牧被斩首于阊阖门外,而他们却只是被降职,依旧保有官身,对高澄自然是感恩戴德。 司州牧因殴杀一个奴婢而死,也有权贵觉得他死得很冤。 自古以来,当上位者决心出手整治某个人的时候,殴杀奴婢的罪名足够治以死罪。 而高澄这一行为,也获得洛阳乃至关东奴仆、婢女这一群体的好感。 但高澄并非高枕无忧,自己赏罚随心的举动也引发了他的忧虑。 不能说拓跋鲜卑统治者不重视律法,《天兴律》、《神麚律》、《正平律》、《太安律》、《太和律》,以至《正始律》,都是曾经通行全国的律典。 但正因为这些律法存在诸多错漏,才会不断编修,而随着时局混乱,由宣武帝元恪正始年间编修的《正始律》也已经流于形式。 律法又成了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洛阳大肆劾察不法的时候,温子昇所领衔的使团也终于抵达建康,受到江南文士热烈欢迎。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使团境遇 五马渡位于建康西北,相传永嘉之乱,神州陆沉,中原衣冠南渡,当时有琅邪王、汝南王、西阳王、南顿王、彭城王五位司马氏宗王由此渡河,便有了五马渡的名字。 江岸舟船云集,商船装卸货物,客舟辞旧迎新。 一艘横穿长江的使船停靠在渡口。 温子昇先祖温峤是东晋名臣,先后平定王敦、苏峻之乱,在江南立下赫赫功勋,死后追赠使持节、侍中、大将军,谥号忠武。 晋室早已作古,但踏上五马渡,缅怀先祖功迹,温子昇满怀激荡。 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追忆先祖荣光,在码头上等候许久的萧梁官员领着江东文士,已经笑吟吟地走了近来: “久闻温先生盛名,江东士人无不翘首以待,陛下也在宫中等候先生觐见,请随我先往洛阳馆稍作休整。” 温子昇自无不可,这位负责接待的官员倒是一个好相处的,没有占嘴上便宜,若是直说要温子昇往四夷馆休息,他定要好好论道中原究竟算不算夷这个问题。 与前来迎接的官员以及江东文士互通姓名后,又是一番见礼,才领着使团随南梁官员入城。 沿途回想起那些江东文士或景仰、或嫉妒的眼神,温子昇心中了然,这一趟建康之行,只怕少不了要以文会友。 好在自己是有真才实学的,也不至于怯场。 车队驶过深深的城门洞,温子昇掀开车帘,入眼是一片熙攘的繁华景象,大道两侧不断传来各种口音的金陵雅音,让温子昇误以为回到了洛阳城。 西晋定都洛阳,以洛语为官话,称为雅音。 衣冠南渡,一口雅音的北方士人占据了江南话语权,而洛阳官话与一部分吴地俚语相结合,也就成了如今的金陵雅音。 车队一路行至洛阳馆,温子昇进门却撞见一个意想不到的旧相识,尔朱氏核心人物之一,总督徐兖之地的彭城王尔朱仲远。 “与温舍人一别经年,不想却再江南重逢。” 尔朱仲远扬声笑道。 温子昇曾任孝庄帝舍人,尔朱仲远才有了舍人的称呼。 尔朱仲远早没了昔日意气,不到四旬年纪,却已然两鬓斑白,纵使精心装扮,也遮不住垂垂老态。 “子昇也不曾想到还能与尔朱公相见。” 温子昇感慨道。 尔朱仲远的神色很热情,详细询问族人的境况。 温子昇一一作答。 得知族人以及尔朱荣、尔朱兆的家眷都被高欢妥善安置,没有为难,尔朱仲远唏嘘不已。 当日斛斯椿反叛,捕杀他两位兄长尔朱世隆、尔朱彦伯,而领军西归的尔朱度律、尔朱天光同样死于斛斯椿之手,城中家眷几为此人屠尽。 听说这一消息后,他只带着家眷,一路南逃,投奔萧梁。 后来听闻弟弟尔朱弼带着部众南行途中,被部将所杀,也不由得一阵后怕。 唏嘘过后,尔朱仲远对温子昇长叹道: “仲远所恨者,唯斛斯椿、贺拔胜二人,世子斩杀斛斯椿,为仲远兄弟复仇,驱逐贺拔胜,更是让我出了一口恶气,烦请温舍人代为向世子表示谢意。” 当初韩陵之战,就是尔朱仲远部将贺拔胜反叛,才使得尔朱氏联军在难以击穿高欢车阵的情况下,阵脚大乱,最终导致联军溃散。 尔朱仲远对贺拔胜的恨意可想而知,至于斛斯椿则更不用提,是他毁灭了尔朱氏重整旗鼓的机会。 至于究竟恨不恨高欢,谁也不清楚,想来是恨的,今日这番示好只不过是担心北方使团与南梁议和,趁机索要自己北返。 “子昇定会为尔朱公转达。” 温子昇应道。 眼见迎接的南梁官员神色越发不耐,尔朱仲远不敢再耽误温子昇的时间,匆匆告辞,回了洛阳馆中自己居住的院子。 “南奔之人都是住在洛阳馆吗?” 温子昇见状问向随行官员。 官员知道他的意思,笑道: “陛下了解尔朱仲远与贺拔胜之间的恩怨,并没有将两人同时安置在洛阳馆。” 温子昇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使团在洛阳馆安置下来后,温子昇沐浴更衣,随南梁官员入台城觐见。 作为北魏孝庄帝的舍人,温子昇多次出入宫城,这也让他能够直观地比较南北宫城的区别。 两者同样雄伟庄严,不同的是,兴建于孝文帝太和年间的洛阳宫城,并没有建康台城的历史厚重感。 自东晋建国以来,这里有过王与马共天下,也有谢安石选将破秦;刘裕北伐气吞万里,刘义隆也曾仓惶北顾。 历经后晋、刘宋、萧齐、萧梁四朝,两百二十年风吹雨打,期间多少英雄人物。 尽管对南梁天子崇佛多有耳闻,但真正见到萧衍时,温子昇还是诧异于他的模样、装扮。 一袭僧袍披身,头戴白冠,似乎有些不伦不类,看面貌又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 待温子昇行礼通名后,萧衍笑道: “朕身处江南,却也常闻先生诗文,常感叹不能与先生相见,不曾想先生却任为北使得以南行。” 温子昇自然是一番自谦之词。 萧衍与他言语了几句后,果然如高澄预料,问起了北方人物,尤其是高欢、高澄父子。 温子昇依照高澄交代,对高欢大肆夸赞,对于高澄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直到见萧衍再三追问,才言语间带了几分不屑道: “自然也是不凡的。” 便不再多言。 这样的神态自然引起了萧衍的注意,在夜里迎接魏使的宴席中,特意安排心腹频频向温子昇祝酒,待其有了醉意,再来套话。 温子昇也如高澄交代的一般,趁着醉意低声与人诋毁高澄,言说他本人并没有多少才能,只是有慕容绍宗等人代他统军,又有杨愔、崔暹等人为他处理政务,这才有了如今的名声。 就连高澄在洛阳的改革,也能推到其余三位侍中李元忠、司马子如、高隆之头上,尤其是李元忠、司马子如这两位尚书省左右仆射,在温子昇口中才是洛阳朝政的主事之人,高澄只是挂职尚书令而已。 这样的回答虽然荒唐,可对照高澄从未进学读书的消息,也让萧衍信了几分。 暗自感慨高氏多好臣,竟能辅佐一介孺子做下如此多的大事,虽然认为高澄无甚才能,却也将慕容绍宗等人的名字记在心上。 高澄贤明的谎言被戳破,反应最大的却是小高王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萧纶。 没有人知道他因高澄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在萧衍面前吃了多少挂落。 如今知道那人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自然不愿放过,命王府中人在建康大肆宣扬。 梁人轻视高澄,萧纶这位好兄弟出力甚多。 温子昇一连数日都在参与宴会,同江东文士切磋文学,至于具体和谈则交由随行的副使,鸿胪寺官员主持。 专业的事情就应该交给专业人员处理,温子昇很清楚自己在使团中的定位。 东魏与南梁的和谈并没有多少波折,南梁虽然放还贺拔胜、独孤信等人往关西给东魏添堵,但不代表他们自己就要下场与高欢过招。 萧衍多年参佛不止自己没了雄心,麾下也早就是文恬武嬉的状态。 双方确认各自以实控地区为界,缔结盟约。 相比于南下使团的顺风顺水,北上的另一支使团却不太顺利。 作为主使的元昂率领使团抵达柔然可汗庭(蒙古国哈尔和林西北),受到可汗郁久闾阿那瓌的款待。 可随后几天,态度却急转直下,这让熟读《后汉书》的副使高子昂,深感忧虑。 高子昂出自渤海高氏旁支,跟随高澄日久,但一直不受重用。 此次组建使团出使柔然,高子昂主动请求随行,以期建功。 小高王舍不得心腹冒险,但对于高子昂这样的普通僚佐有这样的志气,也是乐见其成,于是授予他副使一职,随同元昂北上。 比照《后汉书·班超传》的记载,高子昂对元昂推测道: “柔然态度转变,其中必有缘由,余以为当是关西使者北上,请大王早做准备。” 元昂就是受李元忠哄骗,只以为是立功之旅,没想到会横生波折,眼见柔然态度大变,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得了高子昂的进言,连忙询问道: “孤该如何行事,还请先生教我。” 高子昂便以班超故事举例,说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班定远屠匈奴使者逼迫鄯善向汉,我等也可探寻关西使者住所,将其屠之,使柔然不再首鼠两端。” 这法子太过冒险,元昂迟疑不决,他问道: “孤此时向阿那瓌辞行,可还来得及?” 高子昂力劝道: “事已至此,若我等退缩,阿那瓌必然心向关西,又如何会任由我等回程,只怕我与大王都要效仿苏公,往北海牧羊。” 熟读史籍的高子昂一开口就是经典案例。 可却正中元昂的内心,他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被扣留在柔然,身处关东的娇妻美妾又会是什么处境。 “就请先生为孤探寻关西使者住处,孤与先生共举大事。” 元昂决然道。 高子昂闻言大喜,所幸柔然虽然态度转变,却并未限制东魏使臣的自由,当即辞别元昂,领了几人装作外出采买,在柔然汗庭打探消息。 皇天不负有心人,一番打探后,果然得知另有一股使团前来柔然汗庭觐见阿那瓌,计算时间,正好是柔然对他们态度开始冷淡的时候。 这下哪还有疑问,必然是关西遣使,让阿那瓌陷入东西之间的选择。 高子昂打听了具体住处,立即返回与元昂汇报后,召集使团众人,说道: “诸位,方才我外出打探消息,得知正是关西来人,才使阿那瓌怠慢我等,如今东强西弱,我唯恐阿那瓌心怀叵测,欲助关西而使大魏分裂。 “诚如是,我等危矣,何不放手一搏,趁关西使者无备,尽数杀之,为阿那瓌于东西之间做出抉择,如此,我等才有回归关东的希望。”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响应。 能够加入这趟北上之旅的,多是如高子昂一般希望能够趁机建功,得以出头之人。 毕竟若是促成与柔然结盟,其中功绩,不是与南梁和议能够比拟。 夜色渐深,东魏使团众人多带易燃之物,在高子昂的引路下,往关西使团下榻的地点疾行。 计划往关西使团住处放火,趁乱将他们杀尽。 不料中途出了一点小变故,他们与关西使团在半道相遇,双方望着各自手中的易燃物品,不禁面面相觑: 原来你也读过《后汉书》。 事已至此,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西魏使臣于谨呼喊道: “杀贼立功,就在今日!诸位随我诛除高逆!” 高子昂也在鼓舞人心: “关西叛逆,妄图分裂,君等世受国恩,何不随我诛贼!” 两方人马陷入混战,这声势又怎么瞒得过汗庭守军,还未等众人分出胜负,就有大股柔然士卒涌了过来。 高子昂也看计谋不能得逞,认为以阿那瓌这些时日态度的转变,其倾向不问可知。 心知事不可为,高子昂当即脱离混战,打算趁着夜色逃回驻地,来不及多带干粮淡水,牵了三匹马便要南奔,欲回关东传递消息。 可未出汗庭,却还是被人捕获。 当高子昂被押往阿那瓌处时,却见到了元昂与于谨把臂言欢的一幕。 见到这一幕,高子昂已然清楚元昂投了关西,不由愤然直视。 元昂不敢面对高子昂的目光,他将头偏转过去。 对于元昂来说,娇妻美妾再重要,也及不上自己的性命,他与高家父子又有什么情谊? 高子昂逃走后,他与于谨等人一起被押至阿那瓌面前。 眼见于谨施展唇舌之利,陈说高氏一统北地对柔然的危害,直言只有扶持关西,才能使柔然独立于大魏,不再受人驱使。 这番话又让元昂怎么辩驳,哑口无言之际,眼见阿那瓌决意与关西结盟,他也只能以宗王身份向于谨乞命。 投奔关西,依旧能做他的安乐王,至于妻妾,再娶便是。 “可汗既要与关西盟誓,请斩关东使臣以明心意。” 于谨见高子昂被押来,当即向阿那瓌进言道。 对于于谨劝说斩杀关东使臣,阿那瓌有自己的看法,他不悦道: “孤如何作为,却要你来教授?” 第一百三十四章 蛀虫与良才 阿那瓌带领沦为北魏附庸的柔然走向复兴,他并不是蠢人。 如今东强西弱的格局,帮助关西抵抗关东,这是理所应当,但不代表自己要为关西挡刀。 这些人今夜都想要效仿班超,却以为自己不知道汉朝杀使即灭国的故事,着实可恨。 于谨见阿那瓌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劝。 高子昂没想到自己还能保住性命,庆幸不已。 而元昂却觉得头晕目眩,天都要塌下来。 既然要与关西盟誓,难道不应该杀使以表决心吗? 他到现在都没明白一个道理,如今是东、西两魏极力拉拢柔然加入自己阵营。 对于西魏来说,能与柔然结盟已经是幸事,他们不敢逼迫阿那瓌杀使。 而对于阿那瓌来说,维持住关东、关西之间的均衡,在他们之间待价而沽才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如今的局势不允许他左右横跳。 关东本就是富庶之地,高欢手握雄兵,又有高澄恢复秩序、组织生产。 即使关西也做了许多努力,比如效仿关东灭佛、清查户口等等,但底子就摆在那,实力增长无论如何也及不上关东。 两者之间本就悬殊的实力差距被进一步拉大。 关东太过强盛,才让阿那瓌决心暂时与西魏结盟。 帮助关西威胁关东,甚至直接出兵干预,这些事情阿那瓌都可以做。 但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高氏派遣使团欲要交好于他,若是覆灭带着这种使命的使团,无异于自断后路,彻底被关西捆绑。 阿那瓌最终放过了关东使团,甚至担心他们被人截杀,特意派遣一支军队护送使团南下。 做出这件事情,丝毫不耽误他与于谨所代表的关西势力缔结盟约,共抗高氏。 远在洛阳的高澄暂时还不知道两支使团不同的境遇,他正准备着手编纂新的律令。 原主二十岁时召集群臣编纂的《麟趾格》是《北齐律》的蓝本,也是隋唐律法的直接渊源,不提对后世影响。 关东被关西吞并,律法却能够取代《北周律令》被隋唐引用,由此可见,这是一套多么优秀的律法。 有原主的珠玉在前,高澄难免起了较劲的心思。 但他着实对律法十窍通了九窍,偏偏一窍不通。 无奈,只能命人从御史台招来一名御史。 以资历晋升,不看政绩,御史纠劾不实还要获罪,无论多么出色的人才,也难以避免在御史台沦为蛀虫。 杜弼只是例外。 当然,这样一位三代廉洁奉公的清官却被高洋以贪污罪名冤杀,讽刺程度直接拉满。 在御史台钟,封述才具有普遍性。 当封述被人带来尚书省内,高澄办公的厢房时,两股颤颤,自以为高澄要寻他曾经怠政的麻烦。 封述出身渤海封氏,别看他很年轻,按辈分,封隆之还要叫他一身叔父,他们的血缘关系不同于高欢高澄与高敖曹兄弟隔了老远。 封隆之祖父封鉴与封述之父封轨是同父兄弟,两人真要见了面,这声叔父是必须喊的。 “下官拜见尚书令。” 封述进门便拜,只希望高澄能看在大侄子封隆之的面上将自己放过。 高澄当然不是要惩治封述,他之所以招封述前来,还是因为那句‘名法科条,皆述删定。’ 在高澄看来,人就应该摆在合适的位置,停年格以及御史问责制的背景下,封述在御史台只能充当蛀虫。 但作为一名优秀的法学家,编纂律令才是他应该散发光热的地方。 然而让高澄失望的是,在一系列问答中,封述确实熟知律法,但并没有展现多少让他惊艳的见解。 可仔细一想,封隆之也没有两个名叫封述的叔父呀。 他也想明白了,法律是需要钻研的,历史上封述删定《麟趾格》是在六、七年之后,也许这段时期学法又有所悟。 眼见高澄眉头紧锁,封述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十二月的大冷天,后背直冒虚汗。 “御史一职,你就不要再做了。” 封述两眼一黑,便要昏倒在地,好在高澄后话接得及时,才没有让封述临场失态。 “你好生在家潜修律令,如今律法松弛,我有心振作,将来于你有大用。” 这句话让封述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瞬时间,转悲为喜,一条金光大道就在封述脚下,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世子欲要何时修律?” “你且好生钻研,自有效力的时候,若到那时,学律不精,以后便回乡耕读去,莫要为官再碍我的眼。” 高澄没好气地道。 又觉得闭门造车不是好办法,干脆手书一封,加盖印章,交给封述道: “你可持此信往各地府衙观摩学习,要多与法科老吏交流,总有所得。” 封述虽然不明白高澄为什么这么看重自己,但还是激动地接了过来,又是一番感谢。 高澄挥手屏退道: “你且退下吧。” 封述不敢打扰,依言告退。 出了尚书台,便迫不及待辞官回家,只盼望能助高澄编纂律令,从此跻身上层。 编纂律法不得不倚重封述,但不代表高澄就要亲近这个人。 在决心起用之前,高澄曾经命听望司打探其人消息。 得到的回报让高澄很不喜欢。 修律不能急于一时,先将封述抛至脑后,高澄又投身于政务之中。 遍及关东的隐户清查早已落幕,相应的田亩分配也接近尾声,通过这次行动,不止削弱了豪族士家,更平添大量税户。 高澄也终于着手准备开设河南、河北牧场。 高欢当初许诺自己一旦解决钱粮问题,便将重构马政交由他来主持。 鉴于贺六浑这人毫无政治信誉,身为人子的高澄还是派人往晋阳请示。 而在高澄等候晋阳消息的时候,被李元忠招来洛阳述职的李希宗也被他迎入府中。 尚书省左仆射、侍中李元忠,时刻将小高王的终生大事记挂在心。 身为赵郡李氏宗主,自身前途在李元忠看来并不重要,家族门第才是他所珍视之物。 论声望,赵郡李氏不及清河崔氏、范阳卢氏。 论亲近,也不如名义上与高家父子同祖共宗的渤海高氏。 论信任,更比不得博陵三崔在高澄手下各受重用。 赵郡李氏要摆脱河北五族之中垫底的地位,也只能另辟蹊径。 自从知道高澄有意李希宗之女,李元忠便起了心思,之前误以为是李祖猗,他便费尽心思把元昂骗出洛阳,希望为两人搭上红线。 后来得知高澄爱慕的是李祖猗之妹,待字闺中的李祖娥,他更是迫不及待调上党郡太守李希宗回洛阳述职,趁机撮合亲事。 李希宗出自赵郡李氏东祖,仪貌雅丽,颇有才学。 曾在高欢幕府任职,担任中外府长史,如今又被任职上党郡守,可见信任。 虽然两人血缘并不亲近,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赵郡李。 李元忠将李希宗迎入府中,两人相见各自欢喜。 一番寒暄后,李元忠慰问起李希宗的家眷,趁机提起了李祖娥: “我记得景玄(李希宗表字)膝下还有一女,如今可曾婚配?” 李希宗却笑道: “小女不过十岁,年岁尚浅,安能急于婚嫁。” 李元忠却不同意,他感慨道: “景玄说错了,女子婚嫁关系甚重,自应该早做选择,莫要等年岁大了,匆忙出嫁,若是所托非人,岂不害了女儿一生。” 李希宗顿时笑不出来了,当初将长女嫁给元昂,自然是看中了他宗王的身份,哪知道才几年时间,局势大变。 宗王不再是香饽饽,反而成了烫手山芋。 他现在日夜愁苦,担心将来高氏屠戮宗室,会牵连到自己长女。 高欢篡国,他还能凭借自己的情份保下女儿,若是高澄篡国,他跟高澄可没什么交情。 如今听李元忠这么说,也觉得是应该早做准备,精挑细选之下,总能为李祖娥寻一佳偶。 “多谢宗主提醒。” 李希宗感激道。 李元忠见他意动,又问道: “景玄心中可有人选?” 李希宗叹气道: “时局混乱,佳婿难得,我心中一时也没有人选。” 李元忠却笑道: “我倒是知道一位少年俊彦。” 话说到这,李希宗已经明白今日是有人存心说媒,不由好奇道: “此人门第如何?” 李元忠如实道: “其人出自河北四姓五族,门第足堪匹配。” 李希宗闻言颔首,能让李元忠亲自撮合,自然不是平凡出身,又问道: “此人才德如何?” “其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德行为世人所称道。” 李元忠说这话时带了几分心虚,但隐藏得很好,并没有被瞧出端倪。 李希宗闻言更是大喜,又追问道: “此人姿容如何?” 谈到这个,李元忠言语间自信了许多: “其人美姿仪,我初见时,曾感慨宋玉、卫玠复生北地。” 李希宗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这等良缘,出身高门,才德卓著,姿容甚美,听李元忠之前言语,还只是一个少年,与李祖娥年岁相差不大。 他急切道: “还请宗主为我引见。” 李元忠笑道: “此人如今就在洛阳,我正要去寻他,还请景玄与我同往。”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少年慕艾 李希宗随李元忠出门,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直到行至尚书台府门前,他终于忍不住询问道: “宗主究竟是要带我见谁?” 李元忠也没打算隐瞒,坦白道: “自是渤海王世子。” 李希宗闻言变了脸色: “你!你是让我女儿为妾!” “如今是妾,日后可就是妃,元氏若被废,景玄之女未尝不能为后!你曾为高王僚属,当知世子尊贵。” 李希宗终于缓和了脸色,李祖娥自小温婉可爱,被他当做掌上明珠,否则之前也不会详细询问家世、才德、容貌。 听李元忠透露是高澄有意迎娶,第一反应当然是不愿爱女为人妾妇。 但正如李元忠所言,高澄身为渤海王世子,将来注定继承高氏,有曹氏、司马氏等先例,篡位建国也是可以想见的。 女儿嫁予高澄,且不说元氏会不会如李元忠说的一般被废弃,光是一个妃嫔的体面,也绝不会辱没了女儿。 而自家与高澄结亲,说不定还能保住大女婿元昂一家。 想通这些关节,李希宗先是转忧为喜,却又担忧道: “我在晋阳、上党,多有耳闻,世子喜好寡居妇人,祖娥年岁太小,又怎能受世子青睐。” 李元忠笑着宽慰道: “景玄莫要疑虑,此事还是世子相请,我才代为奔走。” 当即便把高澄当初暂住李鱼川,从而与李祖娥相识的事情说出,李希宗闻言也彻底放下心来。 高澄正忙碌公务,听见有文吏代为传报,李元忠带了一名中年文士在门外求见。 虽然心底恼怒李元忠带人走后门也不挑个时间,但还是忍着不耐让人将他唤来。 “李侍中今日不在家中休沐,怎么来了尚书台,可有要事?” 高澄决定李元忠不说出个四五六来,绝对要给他好好记上一笔。 李元忠笑道: “我是为世子引见贤士而来。” 果然是走后门来了,这些个高门大族,多有联姻,相互勾连,总是打着举贤的名义,各自在他面前推荐姻亲。 尤其这人还是个中年老帅哥,这一点最让高澄不喜。 但他还是准备听李元忠好好说说,若不是什么鼎鼎有名的人物,便把这人敷衍打发走。 “那就请李侍中为我介绍。” 李元忠让出身子,手指李希宗,笑道: “这位是元忠的族亲,曾为高王中外府长史,如今任为上党郡守,此番入洛叙职,我特意带来与世子相见。” 高澄闻言长身而起。 岳父来啦! 难怪看这位老帅哥越看越顺眼。 高澄没有见过李希宗,但也知道岳父如今官居上党郡守。 赶忙快步上前,握住李希宗的双手激动道: “岳……月前澄与父王通信,父王在信中还提及李郡守,直言幕府少了郡守,诸事繁琐。 “也许先生不知,澄十一岁时奉父命出使河北,因仰慕郡守名望,故而转道李鱼川,登门求见,不料郡守未在府中,只与女公子言语了几句。 “澄盼见郡守,如大旱望甘霖,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李希宗是第一次见到高澄,容貌颇似其父高欢。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高澄与李祖娥相识的经过,曾经打探过的李元忠在府门外已经说得一清二楚。 分明是登门求药偶然遇见,在他嘴里却成了仰慕自己,特意登门。 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对味了,就是他昔日恩主高欢的亲儿子。 再看旁边李元忠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大致也对高澄有了一些了解。 “世子谬赞,下官也曾听祖娥提起此事,常恨不能与世子相见,今日也算得偿所愿。” 李祖娥从未与他提及高澄,这番言语不过是配合高澄而已。 高澄却惊喜道: “当日匆匆一别,未想女公子竟然还记得高某。” 说罢,朝一旁的李元忠使了一个眼色。 李元忠立即会意: “这莫非就是天赐良缘?” 高澄把脸一板,训斥道: “李侍中何故言语轻薄,莫要辱了女公子的清誉。” 李元忠心底暗骂,自己怎么就摊上高家父子这样的主君,面上却不以为意,笑道: “少年慕艾,此人伦常理,世子何须回避,不如今日就让我来促成这段姻缘。” “这……” 高澄看向李希宗,面露迟疑。 李希宗也知道是该自己表态了,他恭谨道: “世子人中龙凤,自是小女良配,一切听凭世子心意。” 高澄一跺脚,叹息道: “唉!如今时局纷乱,政事繁忙,澄本无暇顾及自身,可既然郡守有意,又有李侍中说合,澄若再做推辞,未免不知进退,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便喜气洋洋地跪拜道: “翁丈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这变脸速度可把李希宗吓了一跳,分明刚才还是一脸为难的模样。 赶紧将高澄扶了起来,两人翁婿相得,一旁的李元忠却暗自腹诽: 忙于政务,无暇顾及自身,却不耽误迎娶妻妾,除了养在清河王府的发妻元仲华,以及李祖娥外,已经先后纳了四名美貌寡妇进门。 “祖娥年岁尚浅,便暂时养在翁丈身边,待她年长,再与澄婚配,此事有劳翁丈。” 李祖娥如今才十岁,高澄当然不可能让她进门,还是跟元仲华一般养在娘家才是上策。 李希宗见他为李祖娥着想,也相信了高澄是真心对待自己女儿,对他的一点点看法顿时消散,乐呵呵地应了下来。 高澄又对李元忠道: “澄公务繁忙,还请李侍中为我招待好翁丈。” 送走了新认的岳父与李元忠,高澄再次埋首于政务当中。 而远在晋阳的高欢,也收到了高澄关于开办马政的请示。 高澄倒是多疑了,高欢对自己这个儿子还是言出必行。 一面让使者回洛阳复命,告诉高澄尽快兴建牧场,另一方面也命人往秀容川为高澄挑选种马准备送往河南、河北。 处置完这件事情,高欢这才回了小妾游娘的屋中。 游娘不同于高欢别的妾室,多为二婚、甚至三婚,她是正儿八经的黄花闺女进门。 只是进门的过程有一点点波折。 高欢攻克邺城时,看上了相州长史游京之的女儿,欲纳为妾,游京之不许。 既然汉人高欢求娶不得,鲜卑人贺六浑便发扬胡人作风,强抢回来。 游京之被气出病来,没多久就病故了。 在高欢众小妾之中,游娘最具德训,因此,宠爱仅次郑大车。 就连先为任城王妃,再嫁尔朱世隆,因美艳被高欢收入房中的冯娘也不能相比。 游娘虽受宠爱,可与高欢做了几年夫妻,一直未有所出,也因此耿怀于心。 当初气死老丈人,高欢本就对她抱有愧意,此时哪还忍见游娘神色郁郁,于是又起了将未满周岁的侄儿高睿抱给游娘抚养的心思。 更何况以游娘的德训,侄儿交给他抚养,高欢也更加放心,不怕被元季艳娇宠坏了。 当渤海王府来人要将高睿抱走时,元季艳只以为是高欢想念侄儿,也没多想。 可直到夜里还看不见高睿被送回,元季艳着急了,她往渤海王府求见,却不能进门。 她便守在府门外,不愿离去。 而此时游娘屋中,高欢正与她一起逗弄高睿。 看着游娘怀抱高睿时喜笑颜开的模样,高欢决心要把高睿养在渤海王府。 十二月底的晋阳气候寒冷,夜空中还在飘着雪。 元季艳站立在渤海王府外的石阶上,身着锦裘,却掩藏不住她的无助。 贴身婢女忍不住劝说道: “夫人,外边天寒地冻,你先回去歇息吧,让奴婢在这候着,有了消息,再回府通知你。” 元季艳只是摇头。 许久,府门缓缓打开,一名管事独自走了出来。 这让元季艳期待的目光又暗淡下来。 “这位管事,请问大王何时将我家小公子送回。” 婢女上前问道。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管事看了眼元季艳这对主仆冻得青紫的模样,虽然不忍,但还是直言道: “大王有令,睿公子从此养在渤海王府,你们且回去吧,不用再来。” 一听这话,元季艳如遭雷击,她直挺挺摔倒在积雪之中。 “夫人……” 耳畔还有婢女的惊呼声传来。 元季艳被送回家中,过了许久才醒来,口中只是喃喃呼喊着: “睿儿、睿儿……” 一整天不吃不喝后,婢女也急了,她知道元季艳的心病是被高欢夺走的高睿,犹豫再三,她劝说道: “夫人,小公子被大王抱走,你就算饿死也不会让大王动容,能为夫人讨回小公子的只有世子。” 婢女一番话终于让失了神志的元季艳清醒。 高澄曾说过,若有难事,可以传信给他,力所能及,必会相帮。 当初高欢在灵堂上便要抱走自己孩子,也是高澄劝阻,才让她得以亲自抚养高睿。 如今能帮自己的只有高澄。 “快!快为我准备笔墨信纸!” 十六岁的元季艳重新振作起来,急迫道。 婢女见她振作,也松下心来,赶紧将元季艳吩咐之物带来。 元季艳当即手书一封,交代家中奴仆骑马往洛阳送信。 高澄接到高欢回信的时候,已经翻了年,高澄也十五岁了。 也许是常吃牛肉的关系,十五岁的高澄不再会因身高自卑,他已经能够挺起胸脯直言自己是堂堂七尺男儿。 太昌四年(535年)正月。 朝堂上有人开始商议起了更换年号,却被高澄压了下去。 年号换来换去,平白增加后人学史的难度,反正他当初看史书时,就被明代以前,换来换去的年号折磨了许久。 既然得了高欢的允许,高澄也将重构马政提上了日程。 高澄特意跑去营构监找高隆之商议在河南、河北兴建牧场。 高隆之这人胆量不大,但凡与工程有关的事情找他准没错。 这位便宜叔父可是高党少有的理工科人才。 北齐建立后,他在相州监造冶铁炉,引水鼓风炼铁,被称为“冶炼老祖“。 若非高隆之的职位调动不是高澄能够干涉,他早就让这位叔父给自己炼铁去了。 而历史上,高隆之负责增筑邺城时,又建造堤坝防止漳水泛滥,还在漳水上建造了水碾,邺城及周围百姓受益良多。 当然,这位叔父结局不怎么好,与其子二十多人被高洋所杀,投尸在他曾经治理的漳水之中,史载‘天下称冤。’ 又是那混蛋老弟造孽,回去便要把塾师唤来,给他加重道德课业,别的书就别看了,先学会做人再说。 高澄将重构马政一事告诉高隆之,请他帮助自己在河南、河北牧场旧址上,重新兴建。 这事本就与营构监有关,哪怕不念及高澄与自己的情谊,高隆之也会尽力相帮。 高欢旧部中,除去娄昭这位久在洛阳的亲舅舅之外,就数高隆之与高澄最是亲善。 最初随高澄坐镇洛阳的四位侍中:高乾、孙腾、封隆之、高隆之。 其余三人早就被调走,只有高隆之与高澄一直密切配合。 有高隆之相助,高澄也安心当了一回甩手掌柜。 仅是重建牧场而已,高隆之要都能把这事搞砸,也白瞎了历史上那么大的名头。 半道回了趟渤海王府,吩咐教书先生加重高洋课业,高澄继续往尚书台处理政务。 元季艳的书信比高欢晚了几天。 收到元季艳的来信,高澄不由回想起在灵堂外回廊处的相遇。 当时她身穿孝服,抱着两床薄被就站在月光下,只低着头,望着脚尖。 高澄赶紧摇晃脑袋,都怪自己步入青春期,整日胡思乱想。 展开书信,一笔娟秀好字映入眼帘: ‘子惠安好?见信如唔,晋阳一别,已有半载……’ 高澄将信收了起来,眉头紧皱。 原以为当初在灵堂上劝阻了高欢,就能打消他抱养高睿的想法,没想到,他还是要让这对母子分离。 元季艳月光下的身影与她苦熬十年香消玉殒的悲惨结局在高澄脑海中重叠。 他仿佛看见了月光下的元季艳抱了两床薄被,却容颜憔悴。 她无助地望着自己,最终呕血而亡。 第一百三十六章 骄狂浮躁 高澄与高琛交集并不多,对那位因盗嫂而死的叔父也没有多少感情。 但他确实没有打元季艳的主意,即使两人只相差了两岁。 原主可以私通庶母,高洋可以逼奸庶母,但不代表他也要向这两兄弟看齐,否则也不会拒绝郑大车的亲近。 往高澄亲信里面打听打听,谁不赞一句小高王不好女色。 外人对他的误解,只是因为他是高欢的儿子,被高欢所累。 对于元季艳,高澄更多的是同情。 这份同情也保留了一份理智,否则当初不会向她强调是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虽然不知道高欢为何改变主意,执意要将高睿养在渤海王府,高澄还是动笔替元季艳写了一封书信。 用尽量委婉的措词劝说高欢,希望他能看在元氏的份上,体谅元季艳处境的艰辛。 这件事也给高澄提了一个醒,将来大举征伐关西,父子俩无论如何也要合兵一处,否则就算事前提醒再多,也遭不住高欢临时变卦。 自信都建义以来,先破尔朱,又收服纥豆陵部,甚至连困扰边境多年的胡荒,也被轻松解决。 骄傲轻敌不只是高欢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全军共有的情绪。 否则沙苑之战,高欢分明想到了顺风一把火,就能将芦苇丛里的宇文泰烧死,偏偏在侯景、彭乐的劝说下,担心不能辨别宇文泰的尸首,决定交兵强攻。 而麾下将领们也将宇文泰视为待死之人,战场上,更是人人争抢预想中的宇文泰首级,导致队伍脱节。 最终二十万大军遭受伏击,损兵八万,丢弃铠仗十八万。 纵使有彭乐在战场上截断肠子,率领部众对西魏军队造成大量杀伤,取得局部胜利,也难以改变东魏在沙苑溃败的结局。 由高欢手中的并州胡,高澄也联想到自己麾下的京畿兵。 这些时日整日忙碌于政事,确实疏忽了军队。 高澄临时起意巡视屯驻在各大佛寺的京畿军团。 结果不出意料,无论是平定三荆、兖州、徐州,以及成功救援窦泰,这一系列胜利也让浮躁的情绪弥漫全军。 为此,高澄特意忙里抽闲招来了麾下大将,高敖曹、尧雄、段韶、斛律光、慕容绍宗、高季式,甚至亲信都督王思政都得以出席。 高澄扫过堂下诸将,开口道: “今日我往各营巡视,视察军心,诸位这些时日做得很好,士卒人人敢战、愿战。 “但言语间多有对关西的轻视,认为覆灭关西易如反掌,这是我所忧虑的。 “魏相曾言,‘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此谓骄兵必败。 “大秦苻坚领百万之众南征,自以为投下马鞭便可阻断江水,轻敌至此,才有了淝水之败。 “前人殷鉴,不可不察,诸位将军久在军旅,当明白其中道理。 “如今关西兵将、钱粮、户口,远逊于关东,却占据地利,以关隘自守,并非轻易可下。 “诸君随我征战四方,多有功勋,但关西鲜卑也曾以两千步骑,平定关陇,不可等闲视之。 “今日之言,或许涨他人志气,但皆出自澄之肺腑,希望诸君能够告诫部众,莫要骄狂轻敌,重蹈苻坚覆辙。 “胜利必将属于关东,但过程注定艰难,只有慎重待敌,才能百战不殆,平灭关西之日,还请诸君亲领开国公爵。” 高澄这人讲话,水平一直可以的。 先是肯定堂下七将这段时间的努力,再道出自己的忧虑,用苻坚与关陇义军举例,告诫众将不能轻敌,最后希望众将能够在平定关西后,亲自来他面前领取开国公爵,在激励之余,也让众人感受到高澄的爱护。 七将激动应命,高澄便让他们各自返回军中,整顿骄狂浮躁的风气。 高季式一出大门,便忍不住凑向三哥高敖曹,问道: “阿兄,苻坚我自是知道是谁,但魏相又是何人?” 高敖曹瞥他一眼,心道:你问我,我问谁?你不读书,难道我就读了? 但也不愿在弟弟面前丢了脸面,便胡乱道: “魏相,自然是指大魏丞相。” 高季式恍然大悟: “原来是高王说的。” 高敖曹却否定道: “大魏过往又不止高王一个丞相,若是高王,世子便会唤作父王。” “阿兄懂得真多。” 高季式满眼崇拜道。 高敖曹一脸傲然之色: “那当然。” 高季式又拉拽着高敖曹,说道: “走!天色也晚了,阿兄先随我回去喝几坛,军中之事,明日再去处置。” 望着高家兄弟离开的背影,段韶突然对一旁的斛律光道: “我定要戒酒。” 斛律光没有出言附和,但却一脸认同之色。 高澄的一番教诲,显然起到了作用,至少他隔了一段时日再往营中巡视时,与士卒交谈之际,询问他们对关西的看法,已经很少有人认为关西唾手可得。 多是持有高澄的看法:胜利必将属于关东,只是过程注定略有波折。 果然想什么便来什么。 在出使南方的温子昇成功带回与萧梁的盟约后,由北方逃回的高子昂一行人也带来了柔然与关西结盟的消息。 这并非全部,潜伏于萧梁的探子也传回了情报。 关东使团离开不久,关西使团由陇山至蜀地,绕了一个大弯,终于抵达了建康。 并且受到南梁的热情招待,当天便缔结了盟约。 其实高澄在听说柔然出现关西使团,就已经清楚,宇文泰不可能放过南梁这个可以拉拢的盟友。 只不过要从蜀地绕道,才耽搁了时日。 如今关东、关西之间的态势越发严峻,双方基本没有了民间商贸交流,也意味着情报传递越来越难。 高澄拿着关东与萧梁的盟书,好似得了一堆废纸。 但这个结果不是早就有所预料的吗? 无论柔然,还是南梁,都不愿见到高氏统一北方。 高欢派出使团,结好柔然、南梁,希望两方在自己攻略关西之际,袖手旁观,这本就是在做无用功。 第一百三十七章 誓师出征 元季艳的运气很好,高欢收到书信的时候,并不知道关东所面临的糟糕外交环境。 否则也没有那份闲心体谅她们母子离散的苦处。 高欢安抚了游娘一番,笑言一起努努力,两人要个自己的孩子。 游娘其实并没有吵闹,不过对于高欢所言,羞涩之余,也有了几分期待。 高睿也因高澄求情,而被重新送回给了元季艳。 元季艳心怀感激,每日照养高睿之余,就在家中为高澄诵经祈福。 然而,高欢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还没来得及与游氏为高澄生一个弟弟,就得知了关西先后与柔然、萧梁结盟。 高欢怒不可遏,却也注定只是无能狂怒。 如今的他真拿柔然、南梁没有办法,关西才是自己的头号目标。 思虑再三,高欢决定试探性进攻关西,摸清柔然与南梁的态度以及决心。 他派遣信使往洛阳,招司马子如前来晋阳,改任大行台尚书,命其统率窦泰、韩轨尝试进攻潼关。 而高隆之则进位尚书右仆射,仍兼营构监。 之所以选择司马子如,其一是他机智有谋略,第二便是此战只是试探柔然与南梁的反应,自己要防备柔然,而高澄则需应对南梁。 高澄得到通知后,立即命崔暹筹备粮草,征调民夫,随时供应京畿军出征。 随着高子昂率领使团余众回归洛阳,东魏朝野都知道了安乐王元昂叛投西魏,天子大怒,下诏革去元昂一应官爵,议罪其家眷。 就连原本被送回河北娘家的李祖猗,也被押回洛阳受审。 尚书令高澄念及连襟情谊,授意高隆之上书请求宽赦元昂妻妾。 最终只是充没元昂家财,家眷之中,除妻妾外,尽数被发配充边。 洛阳民众对这一行为有一定程度的误解,但也无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小高王从来不畏惧他人流言蜚语。 太昌四年(535年),正月十三,大行台尚书司马子如,统率大将窦泰、韩轨向潼关进军。 有窦泰之前在潼关外损兵折将的教训,这一次不止高澄,就连高欢也要求他们小心谨慎,切忌轻敌冒进。 身处长安的宇文泰得听说潼关告急,又在灞上聚兵。 而消息传至南方,先后与关东、关西缔盟的南梁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陈庆之领兵三万进攻南荆州。 身处洛阳的高澄得知南梁背盟,并没有因愤怒而失态,只是吩咐崔季舒取来与南梁的盟书。 “世子,你要此物有何大用?” 崔季舒带来盟书,好奇问道。 以他对高澄玩弄人心的了解,只怕专程取来南梁盟书是要操作一番,打击梁人士气。 高澄只淡淡吐出两个字: “如厕。” 素来讲究个人卫生的高澄,嫌弃盟书洁净甚至不如厕纸,还特意洗了个澡,才往永宁寺聚集京畿各军。 王对王,将对将。 陈庆之这种南梁第一名将,自然要北魏小兵仙来应对。 永宁寺内,京畿兵再次以满员的三万四千人齐聚,高澄站在高台,向众将士发表演讲: “我们不能无视一个事实,那就是关东百姓能享受到的富足生活,在关西是不存在的。 “关西野心家用他们的武力与暴政,压倒和违背了民众对统一的向往。 “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卑鄙企图,在长安扶持伪帝,明目张胆的做出分裂行径。 “关西民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日夜企盼王师西进。 “为了解救身陷关西的大魏子民、我们的同胞兄弟,我们迫不得已拿起刀剑,向罪恶宣战。 “父王与我做了很多努力,包括派遣使者南下与梁人缔结盟约,就是希望集中力量,实现大魏的伟大统一。 “可是我们的前线部队向潼关进军的时候,梁人却无耻地背叛了我们! “他们袭击南荆州,试图用卑劣伎俩逼迫为大魏统一而战的前线部队回援,梁人将我们京畿军视为无物,我不知道你们如何作想,我高子惠咽不下这口气!” 亲卫们将高澄的演讲逐句传扬开来,遍及整个校场。 众将士群情激愤,甚至连在阊阖门附近值守的禁军士卒,都能清晰听见京畿军将士对萧衍,以及整个南梁的友好问候。 待众人发泄了心中的怒火,高澄继续演说道: “梁人、柔然人,他们不愿见到大魏重新崛起,他们恐惧我们。 “梁人记起了大魏曾经饮马长江的盛举,柔然人也回想起了作为大魏附庸,摇尾乞怜的丑态。 “于是他们与宇文泰勾结,支持他无耻的分裂行为。 “他们拨动自己的如意算盘,让关西百姓因野心家的驱使而与我们手足相残,待我们精疲力竭的时候,他们便会马踏中原。 “我知道,有人会问,为何我们不放弃关西。 “将士们!一旦我们放弃关西,放任宇文泰坐大,届时不只是梁人、柔然人,宇文泰的爪牙也会向我们发起进攻。 “他们会凌辱我们的妻女、奴役我们的子嗣、劫掠我们的财产。 “我们不只是为大魏的伟大统一而战!为两千余万关东百姓而战!为深陷关西暴政的大魏子民而战!更是为我们的家园不受侵扰而战! “只有实现国朝的伟大复兴,周边势力才会向我们跪下双膝,展露他们的恭顺。 “将士们!由大漠到长安,再由长安至建康,一副包围关东的铁幕已经降落下来。 “他们看似强大,但在这条线的背后,是各怀鬼胎的野心家们在计较自己的得失利益,我们无需惧怕。 “韩陵一战,尔朱氏二十万联军的覆灭告诉我们,这世上并没有牢不可破的同盟。 “尔朱氏同为血亲,尚且互相猜疑,更何况是素无交集的宇文泰、萧衍、阿那瓌三人。 “他们因利相聚,也必将因利而散。 “这就需要你们在战场上展现自己的武勇,让他们见识我们的强大,让他们明白,阻扰大魏统一就是在自取灭亡。 “今日我高澄重申当初的承诺,在推进国朝一统的过程中,在与柔然人、梁人的战争中,壮烈捐躯的将士,你们的家眷一定会得到照养; “英勇作战的将士,你们的功勋绝不会被埋没,田宅、官职、财物,我统统会赏赐给你们; “京畿军自成军以来,我高澄待你们如何,自当心中有数。 “如今再战陈庆之,战场上谁若不遵号令,临阵退缩,不止身受军法,同样殃及家眷,这一次,我绝不姑息!” 说罢,狠狠将兜鍪掷地。 校场上陷入短暂寂静,随后便爆发一阵山呼海啸般地呐喊: “愿为大都督效死!” “大都督照养我等妻儿,我等又何惧一死相报!” 高澄随即率领三万四千京畿军全体将士救援南荆州。 留新任司州牧可朱浑元领部曲三千与娄昭麾下禁军同守洛阳。 高澄将前任司州牧以殴杀奴婢的罪名处死后,立即调可朱浑元往洛阳,就职司州牧。 誓师出征的高澄早已安顿好了家眷,就连养在清河王府的结发妻子元仲华,他也早早打了招呼。 因此今日送行出城的只有一应高党大臣。 其中就有领军将军娄昭与司州牧可朱浑元。 洛阳城南东头第一门,开阳门外。 高澄紧紧握住娄昭的手,感慨道: “澄此次出征,洛阳便托付于舅父,很幸运有舅父为我主持后方。” “但有我在,阿惠无需担忧洛阳安危,阿惠定要保重身体,我在此等候阿惠凯旋的消息。” 娄昭叮嘱道。 高澄颔首,又凑近了低声耳语道: “父王若是来了洛阳,还请舅父为我将妾妇们送往瑶光寺安置。” 娄昭闻言愣在了当场。 不等他反应过来,高澄又补了一句: “澄新娶了一名侧室,其姐如今还住在安乐王府,还请舅父一并送往瑶光寺,万莫让父王见了。” 在娄昭看来,出征之前还在担心这些事情,着实荒唐。 况且以子疑父,说出去都丢人。 但到底是同母姐的儿子,自己嫡亲的外甥,也只能点头应下。 高澄有如放下了一块心里的大石头,他又走向可朱浑元,伤感道: “本欲与可朱浑公多欢聚一些时日,奈何南线军情紧急,只能忍痛与可朱浑公别离。” 说罢,不等可朱浑元回话,便拉着他的手来到娄昭面前,对娄昭说道: “舅父,可朱浑公是澄心腹,其人可信,若有变故,尽可与可朱浑公相商。” 转头又对可朱浑元说道: “可朱浑公,娄领军是澄至亲,于澄而言,敬爱不下于父王,澄出征在外,你当代澄用心侍奉。” 娄昭因高澄那句敬爱不下于父王,久久不能平静。 可朱浑元送走高澄后,也立即向好友,南汾州刺史刘丰写去私信,极力赞誉高澄贤德,远迈其父。 潼关外,司马子如得知宇文泰由灞上出军,支援潼关,认为潼关难下,不如渡河北上,经蒲津转攻西魏华州(陕西华阴)。 与韩轨、窦泰商议后,决定由窦泰屯驻弘农,佯作声势,自己则与韩轨趁夜北上,袭取华州。 时任华州刺史正是老将王罴。 王罴是京兆郡霸城县(陕西大荔县)人,古人将熊称作罴,王罴也没有辜负这个名字。 孝昌元年(525年),六镇之民先后在北疆、河北发动叛乱,梁将曹义宗趁机进攻荆州,王罴奉命救援,大破曹义宗,因功任为荆州刺史,留守此地。 孝昌二年(526年),北方局势越发混乱,曹义宗卷土重来,再次围困荆州。 直至孝昌四年(528年)四年撤围而去,三年间,王罴历经多次恶战,战必奋勇,又从不披甲,无愧熊罴之名。 他于永安二年(529年)由孝庄帝改任岐州刺史,就此回归关西。 王罴不止是一员勇将,作为孝文帝时代的臣子,他曾任文职,凭为政清廉,勤于公事,又是疾恶如仇的性子,而受到崔亮的赏识。 没错,就是颁行停年格的崔亮。 这样一个人物,高澄钦慕已久,可他关西人的身份注定此时不能为自己所用,常常扼腕叹息。 当司马子如领军趁夜进抵华州城外时,王罴毫无察觉,此时他还在家中酣睡。 而修缮城防的梯子就立在城墙外,司马子如甚至都不需要动用自己携带的攻城器械。 东魏军士沿梯子翻入华州城,厮杀声惊醒了王罴。 王罴知晓有敌军趁夜袭城,他来不及穿衣,披散头发光着脚,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木棍,嗷嗷叫着冲出门外。 居然硬生生把东魏军士吓退到了东城门,也让王罴得以召集士卒,重新夺回了城门控制权。 眼见见明明入了城,还能被人赶出去,东魏士气顿时受挫,司马子如与高欢大舅子韩轨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含恨罢兵。 而驻守弘农的窦泰充分吸取了上次兵败的教训,只是广布旗帜,绝不外出,倒也让驰援潼关的宇文泰无可奈何。 直至听说了王罴在华州击退司马子如、韩轨,才明白自己中了司马子如的计谋。 心中庆幸不已,随即下令回师长安。 身处晋阳的高欢了解了整场战事的经过,也清楚了司马子如虽有计谋,但领兵才能着实不堪。 也就起了将他留在晋阳,继任可朱浑元留下的并州刺史一职,为自己参谋军务,协助攻取关西。 原本在北疆隐有异动的柔然得知东魏退兵后,也随之偃旗息鼓。 而陈庆之也立即班师返回江陵。 这一战并非没有收获,至少高欢已经摸清楚柔然与南梁的决心。 往后攻伐关西,也不会因为无备而被柔然、南梁偷袭后方。 而高澄在出发之前,也向高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拿北方的柔然没有办法,但南方的萧梁这个背盟小人,必须惩治。 虽然不知道高欢有没有因为这句话感觉到冒犯,但他还是同意了高澄的请求。 因此,当高澄得知陈庆之退兵,他并没有班师返回洛阳,而是径直东进,直扑原属北魏,如今被南梁占据的南兖州,意图收复旧土。 第一百三十八章 奔袭夺门 此次高澄率领京畿军南下,本是要再与陈庆之这个手下败将较量一番。 享受中兵待遇的京畿军团,经过两年多的整编与操练,不再如初组建时一般,战兵与辅兵杂存的现象。 如今在编三万四千人,尽是战兵。 其中有战马一万余匹、成建制骑卒五千人。 救援窦泰后,高澄往晋阳向高欢索要了一万匹战马,他没有将骑兵扩充至一万。 而是按照当初在弘农时,向随他奔袭的骑卒们许诺的一样,为他们一人配置双马。 五千骑卒,依旧以高敖曹两千骑、段韶一千骑、尧雄一千骑瓜分四千骑,高澄麾下五百武川骑兵也被扩编至一千骑。 除这五千骑外,还有五百亲卫骑从不在京畿军编制。 严格来说,高澄实际掌控成建制的骑兵有五千五百骑。 五百亲卫骑从自然交由亲信都督王思政掌管,一千武川骑兵则交由斛律光代为指挥。 除了协助自己指挥中军步卒的慕容绍宗之外,只有高季式没有分到骑兵编制。 但高季式也有自己的办法,亲热地唤着阿兄,冲高敖曹把手一伸,当即用五百步卒与高敖曹兑换了五百骑卒的编制。 只是随后好多天,素来溺爱弟弟的高敖曹见了他就绕着走。 心里还悔恨,当年就不应该让高季式跟高澄亲近,都学了些什么臭毛病。 当然,高澄不可能知道高敖曹的腹诽,不然他可要大呼冤枉,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叫三叔祖了。 半途骤然得知司马子如退兵,高澄当即就明白,这一次不可能再与陈庆之在战场上彼此交流意见,也随即起了转道的心思。 陈庆之出兵本就是高欢试探南梁心意的结果,既然司马子如退兵,他也没了继续围困的理由。 一直行至襄城郡鲁阳县(河南鲁阳),高澄果然得到南荆州刺史源子恭的汇报,陈庆之撤围,回师江陵。 江陵位置紧要,又是南方名城,重要程度甚至仅次于建康。 他疯了才会头铁的用三万多人去江陵,寻陈庆之的麻烦。 那就是一个马蜂窝,一旦碰了,各方都是南梁援军,更别提江陵还有陈庆之三万战兵驻守。 高澄当天夜里,在鲁阳城外安营后,召开军议,向众将和盘托出自己将转道向东,收复南兖州故土的想法。 众将自然不会反对,但慕容绍宗还是提醒道: “大都督,如今军中缺乏民夫,是否要就地征召?” 此次出洛阳,以救援南荆州为目的,自然不可能携带大量民夫南下,拖累行军速度。 高澄却否定道: “兵贵神速,我欲领骑兵先行,如今梁人皆以为我救援南荆,万不会想到我会转向谯州,谯州守军无备,破之易也。” 当场点了高敖曹、段韶、尧雄、斛律光、高季式五人领骑兵随行。 以慕容绍宗统率步卒,由王思政辅佐,步行在后。 王思政麾下五百亲卫骑调归高季式指挥。 高季式本就是高澄前任亲信都督,五百亲卫中,一百人是他旧部,四百人是他从高敖曹军中拉来。 统率五百亲卫骑,自然不成问题。 确定调派,众将告退回去准备明日骑兵先行要携带的干粮。 高澄特意将慕容绍宗留下,握着他的手,动情道: “澄自幼失学,又与父王离散,无人管教。 “将军不以澄顽劣,用心教授兵法,对澄而言,将军便是我的授业恩师,是澄要一生敬奉的长者。 “如今澄欲领轻骑奔袭,留下数万步卒无所依从,只能仰赖将军为我统御。 “澄得将军,实乃平生幸事,还望将军莫要负我。” 慕容绍宗哽咽道: “大都督但请放心,末将宁死也不会辜负大都督的恩义。” 慕容绍宗能够明白高澄的担忧,小高王也就这三万四千人家底,把两万九千人交托于他,若没有这番言语,慕容绍宗反而要觉得奇怪。 送走慕容绍宗,高澄还没有擦干眼角的泪水,又命人将王思政唤来。 依旧是屏退旁人,轻声道: “我留王都督协助慕容绍宗统御步卒,王都督可明白我的心意?” 王思政略作沉吟,答道: “卑职定会为世子看好慕容绍宗,但凡其有异心,必为世子杀之。” “慕容绍宗虽为尔朱氏旧部,但澄断不相信其人会有异心。” 只说了这么一句,高澄没有再提所谓心意,转而岔开话题道: “澄与都督相处日久,彼此越发亲近,听闻都督有一女,待嫁闺中,都督若不嫌弃澄粗鄙,澄愿向都督求娶女公子。” 王思政激动得脸都胀红了,他颤声道: “世子不以卑职曾为元修门客而猜疑,任为亲信都督,以性命托付,卑职本就唯有一死能报世子恩德,如今小女能得世子相中,卑职又怎敢推脱。” 高澄闻言大喜,笑道: “如此,澄便要改口唤都督一声岳丈了。” 王思政连连推辞。 高澄勉励道: “岳丈且用心任事,一切,澄都会看在眼中。” 送走情绪激动的王思政,高澄独自坐在帅帐,嘴角带笑:这王思政终于可以放心驱使了。 好好一个塔防大师,总是当作亲兵队长来使用,实在是浪费人才。 高澄又一次为了高氏大业,不得不委屈自己,他与高欢可不同,贺六浑是单纯的见色起意,他小高王,可是着眼于大局。 王思政回到自己营帐中的时候,面色早就平静下来,之前的失态不过是做给高澄看而已。 高澄一席话的用意,他心里门清。 但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契机,来消除高澄对他曾为元修门客的猜疑,从而收获重用。 至于王家外孙将来能不能继承家业,他一点也不在乎。 历史上打压外戚的例子不在少数,北魏便一直延续子贵母死的制度,直至到了宣武帝元恪才废除了这项制度。 而废除这一制度的受益人,名叫胡充华,史称胡太后。 什么强幸宗王、秽乱宫廷,崇信佛教、大兴土木,这些都只能算个人爱好。 但她两度临朝,荒废朝政,元魏有今天的局面,胡太后要占一半的功劳。 更别提她为了与孝明帝争权,竟然毒杀亲子,以孝明帝之女谎称皇子,立为天子这些荒唐事迹。 这才让尔朱荣找准机会来洛阳夺权。 有鉴于此,王思政真不知道未来高氏建国,会不会继承子贵母死的制度,对待外戚又是怎样的态度。 他甚至希望女儿生女不生子,不要掺和到将来的夺嫡争端。 太原王氏是孝文帝评定的四姓高门之一,门第高贵,哪需要再以外戚进身。 这也是王思政与李元忠的区别,赵郡李氏在河北五族之中都只能算垫底角色。 若非自己不愿再被闲置,他还真不一定会答应高澄的求亲。 被高澄长时间关押所产生的心理疾病,比如异样的好感,症状早就舒缓了。 翌日清晨,高澄依昨夜议定,留慕容绍宗为主,王思政为副,两人统领步卒在后。 自己则与高敖曹、段韶、斛律光、尧雄、高季式等人统率五千五百骑,一骑配置双马,奔袭南梁谯州小黄县。 这一次的奔袭与潼关不同,当时心急于救援窦泰,因此毫不顾惜马力,自是能快一步是一步,才造成了战马大量死亡。 如今虽然也是纵马疾行,但也会留意,让战马得到休息。 高澄可没那么阔绰,为了一个谯州跑废一万匹战马,要真发生这种事情,高欢又该性急了。 二月行军,春色正好。 高澄从一匹神骏的黑马背上翻落下来。 曾经陪伴他长大的老伙计,在奔袭潼关一战时,被跑废了。 高澄干脆将它养在府中,也为它找了匹母马作伴,还特意挑的毛色亮丽。 众所周知,小高王从不亏待自己人,也包括自己马。 小高王亲征萧梁,遥想江南人物,不由感慨道: “但恨晚生一年,不见韦虎风采。” 韦虎即是南梁名将韦睿,曾参与钟离之战,大破北魏百万大军,致使魏军淹死、被斩杀各十万以上。 鉴于南梁对待战绩统计秉持与小高王一般严谨的态度,战绩的可靠性自然是值得相信的。 明代杨慎称赞韦睿为‘六朝人才’之冠,伟人对他也是极为推崇。 不谈晚年转行当皇帝的刘裕,韦睿无疑就是南朝第一名将,不止战功卓著,更是以仁爱待人,一生廉洁,死后家无余财。 这样的人品,即使战绩稍微注水,也不可能像高澄一般,厚颜无耻自己灌。 闻听高澄感慨,随行左右的高季式笑道: “大都督无需抱憾不见韦虎,韦虎才要因不识大都督而含恨九泉。” 高澄心情顿时舒畅,他侧头看了高季式一眼,问道: “子通今日还没饮酒吧?” 高季式闻言,双目一亮: “尚不曾饮,世子可要与我共醉?” 高澄摇摇头,心道:难怪今天脑子这么活泛。 “还是少饮些的好。” 只淡淡说了一句,高澄就没有再劝。 高季式要能戒酒,高欢、段韶这两姨甥就能戒色。 所以高澄从来都只在生活作风上严格要求自己。 却从不劝诫他们远离酒色,劝不动的。 当然,段韶、斛律光这段时间是真有在戒酒,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休息一阵后,随着高澄一声令下,众人依令翻身上马,继续驾马赶路。 南梁谯州,即曾经的北魏南兖州。 谯州地处淮河干流以北,州治小黄县(安徽亳州)。 孝庄帝末年(531年),南兖州刺史刘世明被州人王乞得所劫,无奈据南兖州向萧梁投降。 这也是他第二次成为梁人俘虏。 刘世明是徐州彭城人,河阴之变(528年)后,徐州刺史元法僧据城投降萧梁,时任彭城内史的刘世明不愿降梁,萧衍也没有为难,于是将他放归。 第二次被梁人俘虏的刘世明,因家眷都在北魏徐州,因此辞去梁朝官爵,回彭城养老。 也没过几年舒适日子,出身徐州豪族的刘世明最终死于高澄所唆使的豪族内乱之中。 死讯传至萧梁,被追赠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徐州刺史。 当高澄越过梁魏边境,抵达谯州境内,麾下轻骑立即加快了速度,直奔小黄县。 谯州自投梁以来,北方动乱,无暇南顾,因而承平许久。 就连之前高澄领军平定徐州叛乱,也没有看一眼不远处的谯州,更是让人谯州刺史麻痹大意。 正如高澄所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分明是领军南下解南荆州之围的京畿军,居然半道转来了谯州。 五千五百骑突袭谯州,万马齐奔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人,但高澄并不在乎,他只需要比报信之人率先抵达小黄城便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即将抵达小黄城时,正值午后,斥候回报,城门大开。 高澄在军中挑选勇士二十人,脱去魏军袍服,只配马刀,以便轻装夺门。 小黄城数年未经战火,士卒懈怠,守门校官见二十骑轻装打马而来,没觉得是北魏军士,只以为是豪族子弟狩猎而归,并未引起重视,只分了几个人试图喝住他们。 眼见二十骑即将冲至身前还未降速,才觉得不对劲,当看到他们扬起腰间的马刀,砍下几颗头颅。 这才反应过来,是有敌军要偷袭城门。 还未来得及大喊示警,随着眼前一道刺眼的刀光闪过,有一名轻骑已经掠过他的身边。 而守门校官也再没有了知觉。 但他无需担忧示警,因为随着二十骑夺下城门,在城头戍卫的士卒已经在高声示警,大喊敌袭。 只不过语气很是慌张,因为他在远处望见了一条黑线,那轰鸣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小黄城守军想要夺回城门,奈何一时难以聚集足够的人手,始终不能将城门抢占回来。 城头上的戍卒涌下来的时候,高敖曹已经领着本部一千五百骑为先锋冲了过来。 戍卒见此情景纷纷溃散,高澄轻易夺下小黄城。 对于这一结果,高澄早有预料。 没道理他们北魏的州郡兵是一伙子废物点心,而南梁的州郡兵却是一群精锐。 夺下城池后,高澄少有的授意将士们展开大清洗,但凡协助王乞得挟持刘世明投降萧梁的家族,丁壮尽数被屠。 高澄很清楚,夺下小黄城并非这一战的终点,守住小黄城才是关键。 留着这些人,难道要给梁军开门不成。 正如他所想,淮河南岸,一员南梁大将在得知高澄转道奔袭谯州之后,也开始集结部众准备夺回小黄城。 第一百三十九章 高澄的名声 部众才渡淮河,夏侯夔(kuí)就已经得到了小黄城失陷的消息。 但他早有心理准备,若是州郡兵能够指望,他也不会辛苦蓄养一万余私兵,严加操练。 想来之前徐州异动,将谯州刺史,都督谯州诸军事的羊鸦仁骗往东线,便是出自高澄或他的幕僚手笔。 如今南梁境内对高澄有两种看法,一种是他本身确有才干,另一种则是夸耀他的文武班底。 在夏侯夔看来,无论是哪种情况,这支洛阳京畿军都不容小觑。 尽管两年前陈庆之救援三荆无功而返,北方大肆渲染高澄大破陈庆之,但内里真实情况大家都很清楚。 京畿军展现的战斗力参差不齐,有五百骑反冲的英勇,但更多人见了物资便忘了纪律,大肆抢夺。 这样的军队,夏侯夔原本是看不上的。 征兖州、徐州两战也更多的是计谋作用。 但去年时,京畿军五千骑四天奔袭四百八十里,成功救援窦泰的消息传至南方,夏侯夔再也不敢小瞧了这支军队。 没有严格的纪律与高昂的士气,无法做到单人单马,仅靠牛、骡换乘,完成这一壮举。 由此可见,经过两年的辛苦训练与接连不断的胜利,早已经让那支军队完成了蜕变。 当然,他也为此眼红,并不是士卒,而是战马。 他们夏侯氏辛苦经营数十年,部曲中才有战马两千匹,高澄一场救援,几乎跑废五千匹战马,转头又从他爹高欢手中得了一万匹战马,这上哪说理去。 得益于前段时间东魏与南梁互通友好,彼此间的消息传递并非难事,夏侯夔也得以知晓京畿军的虚实。 但是京畿军的强大并没有让夏侯夔畏惧,他可不是无名之辈。 夏侯夔十七岁与父兄一起参与萧衍举事,南梁建立后,追随与韦睿并称韦裴的裴邃作战,履立战功。 兄长夏侯亶死后,夏侯夔继领豫州刺史,授使持节,都督豫、淮、陈、颍、建、霍、义七州诸军事。 自参与钟离之战的三位名将,韦睿、裴邃、曹景宗先后去世,夏侯夔与陈庆之便是如今南梁的中流砥柱。 夏侯夔料定京畿兵由救援南荆转道谯州,必然是抛开步卒,独领轻骑奔袭,于是收到消息,甚至都没有召集七州州郡兵,只带了私人部曲步骑万人北渡淮河以图救援。 如今小黄城已陷,夏侯夔也转向东行与回师救援小黄城的羊鸦仁成功会师。 羊鸦仁,字孝穆,泰山钜平(山东泰安)人,与同是泰山郡人的羊侃一般,都是叛魏降梁的大将。 虽然自孝文帝开始,以拓跋氏为首的鲜卑贵族都已改为汉姓,例如北魏宗室由拓跋改姓元。 但对于羊鸦仁、羊侃等人来说,南方汉族政权更有归属感。 只不过时移世易,他们叛魏之际,无论如何也不会预料到有人能在鲜卑人与汉人两种身份之间,灵活转换。 高欢以怀朔镇汉族罪户出身,收获代北鲜卑的效忠,崛起于微末,这种事情太过玄幻,谁又能想到。 这样的出身也给了高欢、高澄父子极大的便利,需要他们是鲜卑人时,一个叫贺六浑,一个也可以是鲜卑小儿。 需要他们是汉人时,他们总是以渤海高氏子弟自居,敢唤小高王一句鲜卑小儿,他能跟你急眼。 不过两父子侧重不同,高欢更偏向于鲜卑,而高澄与原主更倾向于汉人。 小高王汉人属性更重,是他本身就是穿越者的原因,而原主则是因为远离晋阳这个鲜卑大本营,坐镇邺城十余年,所接触与倚重的,大部分都是汉族士人。 这也是许多人认为随着打击鲜卑勋贵,亲近汉人士族的高澄被刺杀,高氏政权的汉化努力也宣告失败。 当然,如今的高澄可没心情去理会这些。 获知夏侯夔与羊鸦仁合兵西进,逼向小黄城,这让他颇为忧虑。 慕容绍宗与王思政所率领的步卒短时间内,不可能驰援小黄城。 自己所能倚仗的只有五千骑兵。 其实高澄如意算盘已经拨算得很好,前文提到,他并没有不计马力奔袭谯州。 但还是命令信使携带文书一人三马,赶往徐州传信。 徐州刺史得到高澄命令,立即挑起边衅,引得羊鸦仁领军东行,才让高澄找准机会,趁谯州空虚,轻易袭取州治小黄县。 他也没有算漏淮河南岸的夏侯夔会北上支援,甚至决定出城将两路人马逐一击破。 但夏侯夔不按高澄的剧本走,他没有花费时间聚集兵力,只带了一万步骑便先行渡河北上,获知小黄城失陷,也根本不给高澄机会。 才知道夏侯夔渡河,他已经径直东行与羊鸦仁会师去了,坚决不继续往北,看小黄城一眼。 夏侯夔借助魏梁交好的时期摸清了高澄的军力配置,而高澄又怎么会对夏侯夔与羊鸦仁的部队一无所知。 羊鸦仁麾下万人或许还掺杂了几千州郡兵,但夏侯夔那一万部曲可都是真正的精锐。 高澄苦闷之际,招来众将商议对策。 “如今夏侯夔与羊鸦仁合兵两万西进,其众多为精锐,诸君以为我该如何应对。” 话音刚落,就有人扬声答道: “大都督,末将有一计!” 高澄都不用循声去望,高季式的声音他太熟悉了,忍不住脱口惊疑道: “你也有计?” 面色红润的高季式不干了,打了一个酒嗝,气道: “大都督何故轻我!” 高澄赶忙赔罪,又想到小时候看三国,猛张飞也能计赚严颜,咱们家小高怎么就不能脑袋一激灵。 迫不及待道: “还请子通速速教我。” 满座目光,包括高敖曹,早就落在了高季式身上。 享受成为全场焦点,高季式自信道: “只需予我五千骑,我自为大都督取夏侯夔、羊鸦仁的首级。” 高澄沉默了,他望了高敖曹一眼,似有征询之意。 高敖曹向他点点头,表示首肯。 高澄招来几名亲卫,指着高季式道: “带子通下去醒醒酒。”。 被拖拽下去的高季式还在疾声高呼: “大都督何不用我奇谋!” 那不甘心的模样,像极了魏延。 高澄脸色更黑了几分,连高敖曹都遮掩了面。 这件事要传出去,夏侯夔再随口称赞两句,会不会让自己的黑粉给安上一个小黄县奇谋? 高澄又有了一个非胜不可的理由。 这一时期将领在军中饮酒是很正常的事,沙苑之战时,彭乐就是喝得醉醺醺的上战场,直到被刺得肠子都流出来,才算醒了酒。 高季式这个酒鬼,高澄也是拿他没办法,总不能真颁布军法,营中饮酒者斩,然后挥泪斩马谡吧。 那高敖曹能当场与自己一换一。 再说,高季式也不是酒囊饭袋,襄阳一战,若不是哄骗傻大胆的高季式领五百骑冲锋,逼得高敖曹不计伤亡,回身救援,高澄早被陈庆之打得落荒而逃。 当然今天的事,高澄自己也有责任。 商量谋略这种事,就不应该叫上高季式,要不是高敖曹地位摆在这,他连高敖曹都不该喊上。 这对文盲兄弟莽就完事了,动脑子的事情能指望他们? 等高季式不甘的呼喊声听不见了,高澄又问众人意见。 高敖曹有自知之明,不会跟喝高了的高季式一样瞎嚷嚷,心中没有主意,他就绝不开口。 众人思索的时候,段韶突然开口道: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 话未说完,便被高澄打断道: “《孙子兵法》我也懂,孝先你就直接说应该怎么办。” 段韶也不恼,继续道: “十倍才能围歼,梁军虽有两万,只是我军四倍,且多为步卒,进退主动皆操于大都督之手,大都督何故坐守孤城?” 高澄闻言,眼睛一亮,他略有猜测道: “孝先你是说我们可以……” 这次轮到心胸宽广的段韶将高澄给咽回去了,他笑道: “没错!正是如此!” 两人大秀彼此之间的心有灵犀,高敖曹、斛律光、尧雄又怎么看得懂他们之间的哑谜。 高敖曹略一思考,这不还是高季式说的领骑兵突袭吗? 将心中所想托出,高澄笑道: “小黄城城池坚固,若由高将军攻取,在淮南有州郡兵驱使的情况下,可舍得用部曲蚁附攻城?” 高敖曹立即摇头,麾下这五千汉军可是自己命根子,要是野战有了死伤也就罢了,在有州郡兵指挥的情况下,除非他患了失心疯,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拿部曲蚁附攀城。 高澄看向段韶,段韶会意,接过话头继续解释道: “高将军尚且不舍,夏侯夔一万步骑由他兄弟二人数十年积累,又怎么会拿来消耗在攻城之上。 “而羊鸦仁同样如此,他们军中如今只有数千州郡兵,断不能破城,必然要往淮南调集军队。 “而我们的目标便是夏侯夔麾下,渡河北上的淮南州郡兵!” 说着,段韶还忍不住兴奋地用拳头锤击掌心。 高敖曹等人闻言神情振奋,心中感慨跟着高澄打仗,专捡软柿子捏,着实轻松写意。 尧雄却突然疑惑道: “若是夏侯夔不愿攻城,又该如何是好?” 高澄大笑道: “那便该是我高子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尧将军,若你是夏侯夔等人,得知我高澄就在小黄城中,你是眼睁睁看他粮尽撤军,还是急催州郡兵北上围城,把我困死在小黄县?” 这也就是段韶为何说十而围之,或许十倍还不一定能围歼麾下全是一人双马的高澄所部。 斛律光闻言赶紧道: “还请大都督先行出城,我等在城中佯作声势即可。” 众人也连忙劝谏。 高澄当然不会拿自己冒险,但不是现在走,还需要在小黄县里办一场酒宴。 众将散去,高澄立即在城中大摆酒席,宴请城中豪族。 虽然参与王乞得密谋的小黄城豪族已经被高澄杀了一批,但怎么可能杀尽全城豪族。 还是有不少未曾参与劫持刘世明的豪族士人,被迫来谯州刺史府参加宴会。 宴会上高澄对谯州豪族附逆的举动大加斥责,扬言要对谯州苛以重税。 幸存的士人们纷纷求饶。 高澄不悦道: “君等不见徐州之事乎!” 徐州与谯州相隔不远,他们自然知道徐州豪族叛乱,以州归附萧梁,最终被高澄平定后落了个什么下场。 众人不敢再争辩,唯恐被高澄记恨,遭了他的毒手。 见众人唯唯诺诺,高澄又得寸进尺道: “澄久在军中,苦无女眷陪伴,你等散宴之后便将妻女送来,供我欢乐。” 这番话激得众人眼冒火光,有人再也按捺不住,飞扑向高澄,却被守在席间的侍卫制服。 高澄受了惊,他愤怒道: “给我将此人拖下去,关押起来,今夜先与他的妻女玩乐!” 那人的咆哮怒骂声渐行渐远,众人手握拳头,却因席间全是高澄侍卫而不敢轻举妄动。 “哼!我堂堂渤海王世子,看上你们女眷自是你们的福气!” 高澄看向这群士人,不耐烦地说道: “罢了,不用你们送,我自去府上玩乐,你等现在就往城外为我收集物资。” 说罢,命人将这群士人赶出小黄城。 众人出了城便聚在一起,无不对高澄所作所为咬牙切齿。 “鲜卑小儿欺人太甚,诸位,我听闻羊刺史与夏侯刺史已经合兵,欲往投之,你等是要卑颜侍奉高贼,还是与我同往!” 有人提议道。 众人纷纷响应,于是一群人径直向东投奔夏侯夔与羊鸦仁。 而城内的高澄并未真的对他们的妻女动手,他这番作为不过是激怒这群人,让他们叛投夏侯夔,将自己身在小黄城的消息带去。 先前不甘受辱之人的妻女被捉来刺史府,高澄也没有为难,而是送去与那人一同关押。 对于有血气的人高澄向来都是持有欣赏态度。 醒了酒的高季式对高澄这场戏,略带疑惑: “大都督,夏侯夔他们会相信吗?” 高澄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 “你忘了我是什么名声?!” 第一百四十章 马踏淮北 高澄当然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名声。 受高欢所累,他们父子的恶名,从柔然汗庭到建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是顶风臭十里都算夸奖了。 因此当小黄城豪族投奔夏侯夔与羊鸦仁,说起高澄索要他们的女眷的时候。 对于高澄身处小黄城一事,两人已然信了一半。 羊鸦仁久驻谯州,与这些士人多有熟识,自然清楚他们的身份。 又询问起年纪相貌,为首之人愤恨道: “高贼体长似七尺男儿,但看相貌,决计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枉生一副好皮囊,内里污秽,不堪入目。” 投奔而来的豪族士人也尽皆出言附和。 这下夏侯夔与羊鸦仁再无半点怀疑,城中之人必是元魏大丞相高欢的嫡长子高澄。 高氏执掌元魏大权三年,南梁在北方的探子自然会收集高欢、高澄两父子的信息,除了好人妻之外,两父子容貌俊美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如今京畿军中出现一个十四五岁,姿容俊美,又好人妻的少年,除了高澄还能是谁。 他曾经有过亲率五千骑奔袭潼关,救援窦泰的经历。 因此亲领轻骑奔袭谯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夏侯夔与羊鸦仁对视一眼,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激动之色。 强忍喜意,安抚了一番后,让亲卫将士人们先带下去安置。 人刚走,羊鸦仁便急切问道: “夏侯公有何想法?” “自与羊公相同。” 夏侯夔笑道。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谯州,而是高澄。 京畿大都督、尚书令、吏部尚书、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这样的身份够不够贵重? 再加上渤海王世子如何? 一战擒杀高氏继承人,没有将领能够拒绝这种诱惑。 当然,最好是能够活捉。 羊鸦仁确认了夏侯夔的心意,催促道: “还请夏侯公尽快调淮南士卒北上,合围小黄城,万莫放跑了鲜卑小儿。” “正该如此!” 夏侯夔当即应了下来,命亲信往淮南传信。 所幸临出发前为防万一,早就发布了征召的动员令,无需再耗费时间征集士卒。 两人唯恐惊走了高澄,甚至不敢再逼近小黄城,而是绕道往南,在附近县城驻扎,等候州郡兵渡河。 高澄原本计划出城躲藏,眼见夏侯夔等人止步,也猜到了他们的心思,干脆有恃无恐地留在小黄城。 夏侯夔、羊鸦仁担心惊走高澄,高澄也害怕吓退他们。 他特意派出信使寻到慕容绍宗、王思政,让他们在兖州潜伏。 夏侯夔急着调淮南州郡兵围困小黄城,数次派遣信使,要求留守豫州的次子夏侯譒(bò)迅速领州郡兵北上。 太昌四年二月底,夏侯譒代其父,领豫、淮、陈、颍、建、霍、义七州州郡兵三万余人,出豫州州治寿阳(安徽寿县)。 这一举动也立即被探子传回小黄城,高澄得知消息,留尧雄麾下一千骑守小黄城,自己则计划趁夜出城,向南奔袭淮南州郡兵。 做出安排之后,高澄留下尧雄一人,握着他的手,叮嘱道: “事不可为,将军可弃城而走,若深陷重围,也可降梁,澄必破家以赎将军。” 尧雄感觉受到了侮辱,他激动道: “请大都督莫作这般言语,雄又怎是贪生畏死之人!” 高澄却伤感道: “将军自是不惧一死,但澄却唯恐失去将军。” 尧雄闻言,饶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红了眼眶。 夜深时候,高澄领高敖曹、段韶、斛律光、高季式四将并四千骑,战马八千匹,人衔枚马裹蹄,悄然出城,绕开夏侯夔与杨鸦仁所驻扎的县城,继续南行。 而留守小黄城的尧雄早在高澄离去之后,便紧闭城门,全城戒严,以期封锁消息。 突然少了四千骑兵,即使大作声势能瞒过城外的梁军,却瞒不过城中之人,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夏侯夔、羊鸦仁在得知夏侯北上后,分派部将接应的同时,两人领军北上,进逼小黄城。 其中原委自然是担心高澄得知三万州郡兵北上逃之夭夭。 若真出现这情况,收复小黄城固然可喜,但错失了擒杀高澄这样的功绩只怕要抱憾终生。 两人还未进入小黄县县境,就收获了探子回报。 得知小黄城在他们出兵之前已经全城戒严,阻绝了内外消息。 之前放任士人出城的行径截然相反,这让夏侯夔有了警觉。 事出反常,定是要隐藏城中重要情报。 被擒杀高澄的诱惑冲昏头脑的夏侯夔也终于回过味来,疑点不止这一处。 为什么高澄的京畿步卒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就算高澄抛弃步卒,领轻骑先行,到了这个时候,步卒也该有消息了。 而现在的情况是小黄城只有高澄五千骑与他们对峙,而本应该驰援的京畿步卒却毫无消息。 夏侯夔心中有了一个推测:高澄这是在以自身为饵。 得到这个推测,夏侯夔吓出一身冷汗,他赶紧将自己的猜测向羊鸦仁道出。 羊鸦仁闻言大惊失色:如此行险,必有大图。 两人一思量,高澄只可能有三个目标。 第一是他们手中两万部众。 第二是北上的淮南州郡兵。 第三则是趁州郡兵北上,淮南空虚,渡河南下。 再一合计,第一点明显不可能,他们手中两万人,尤其是夏侯夔麾下一万步骑,以骁勇著称,遍观南梁各军,也少有能够匹敌。 况且高澄用兵,素来以爱惜士卒著称,断不可能用五千骑硬撼他们手中两万大军。 至于第三点更不可能,且不说高澄有没有渡船,即使成功渡河,北有梁军阻断归路,南有各地驰援淮南,纵使能得意一时,也将成瓮中之鳖,待死而已。 这么一计算,只剩了渡河北上的淮南州郡兵。 他们也摸清楚了高澄的意图,留一部分人在小黄城掩盖消息,自己领轻骑出城袭击淮南州郡兵。 高澄的作战意图已经由攻占城池,转变为打击萧梁有生力量。 两人立即放弃小黄城,改道向南试图救援,同时派遣使者紧急向夏侯譒示警。 太昌四年,二月末,淮水两岸春意正浓。 早已渡过淮河的夏侯譒并不知道高澄与夏侯夔两方各自的盘算,他得到夏侯氏家将领百骑接应后,领着三万州郡兵往小黄城进发,试图与父亲在小黄城下会师。 远眺北望,根本不可能望见小黄城,夏侯譒却仿佛看见了高澄被父亲所擒的狼狈模样。 “不料我初上战场,便赶上了这场盛事。” 夏侯譒对协助他的家将笑道。 家将也附和道: “高澄窃据名望,此战过后,家主自当威震华夏。” 夏侯譒闻言大笑。 而在夏侯譒北上的必经之处,一座土包一般的小山后头,高澄早已等候多时。 当夜出城后,他命骑士往兖州报信,命慕容绍宗、王思政领京畿兵南下攻掠谯州各郡县。 自己为了避人耳目,选择昼伏夜行,终于在没有引起夏侯夔警觉的情况下,绕过了他们的驻地。 得到哨骑汇报,夏侯譒将至的消息,高澄当即分了几人将多余的战马留在山后照看。 命令其余骑卒做好战斗准备。自己则亲领众将登上小土,包在隐蔽自己的同时,向南眺望。 果然远远望见自南方而来的淮南州郡兵。 想必他们也想不到自己能够绕过夏侯夔与羊鸦仁的驻地,在半道设伏。 眼见州郡兵越行越近,高澄下令道: “段韶!” “末将在!” “你领本部一千骑卒自左侧迂回,将梁军截断!” “末将领命!” “斛律光!” “末将在!” “你领本部一千武川骑卒自右迂回,与段韶左右合击,务必要使梁人首尾难顾。” “末将领命!” “高敖曹!高季式!” “末将在!” 高氏兄弟同声应道。 “高敖曹,你领本部一千五骑自正面出击,高季式你领本部五百骑并亲信都五百骑与高敖曹同行。” “末将领命!” 兄弟两人又是异口同声道。 高澄还是不放心,交代道: “你二人合计两千五百骑,不以杀伤为主,专往梁军聚集的地方冲击,务必要将他们驱散!” 高敖曹、高季式兄弟两自然明白高澄的用意,不使梁人组织起有效反抗。 四名将领各自领了军令下山,统御部众只等山上高澄的信号。 随着山上悠扬的号角声被吹响,三股洪流自山后杀出。 夏侯譒在听见号角声时已经知道了有埋伏。 “全军披甲执械!准备战斗!莫要慌乱” 夏侯譒大声呼喊道。 途中被伏击,很容易溃兵的原因就是士卒不可能全副武装的行军。 夏侯譒虽然初上战场,到底是出身将门,慌乱之余,也知道该做什么事情。 但梁军们还在慌乱整军的时候,马蹄轰鸣声已经由远及近,骑兵呼啸而至。 高敖曹、高季式按照高澄的吩咐,专往人多的地方冲。 两兄弟还是一贯的作风,一马当先,领着部曲来回冲杀,就是没有血肉之躯能够阻挡他们的速度。 促成集结的阵型被一个个撕烂,梁军在兄弟两的冲击下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而段韶与斛律光两人领骑卒自左右迂回杀出,截断梁军联系。 春意盎然的原野,却被东魏骑卒们上演了一场另类的踏春。 不过他们踩踏的是血肉。 战事进行到这一步,淮南兵终于展现了他们作为州郡兵应有的素质,纷纷丢盔弃甲,溃散而逃。 夏侯譒望着眼前的一幕,头脑发昏,家将大吼道: “公子快走!” 说罢拔出短刃狠狠刺向夏侯譒坐骑的屁股。 坐骑吃痛,带着夏侯譒夺路狂奔。 而家将自己则带领麾下百骑迎向早已瞄上他们的高敖曹,为夏侯譒拖延时间,两股骑流交汇,并最终消失在马背上。 高澄立在土包上观望战局,眼前这支梁军已然溃散,京畿骑卒也开始分散驱赶追逐。 遍地都是尸骸,原野被染成黑红色。 魏军肆意收割性命,而身后传来的惨叫声也让梁军溃卒更加不敢回头反抗,他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跑得比同袍更快才能活下去。 不断有梁军见逃脱无望而乞降。 这一战,高澄看得仔细,正面交锋并没有对梁军造成太多杀伤,反而是梁人自相踩踏以及溃散后被追击,才是真正使得淮南州郡兵死伤惨重的原因。 高澄眼见魏军骑兵们越追越远,赶紧命人吹号鸣金。 他不敢深追,就是担心屯驻在北方的夏侯夔、羊鸦仁会回身救援。 各部收纳俘虏,得两千多人,而魏军自身伤亡并不大,多是带伤。 没来得及具体统计斩杀数量,就得到哨骑回报,夏侯夔、杨鸦仁已经南下,高澄急忙领军撤出战场。 夏侯夔、羊鸦仁是在半道遇见的夏侯譒,当时他的战马早已经倒在了道边,夏侯譒本人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一看这情景,两人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侯夔翻身下马,一巴掌扇在夏侯譒的脸上,怒骂道: “胜败兵家常事,况且今日之败,是为父中了高澄的诱敌之计,与你何干!莫要在我面前做出这副模样!” 随夏侯夔同行的长子夏侯撰,也连忙出来好言宽慰兄弟。 夏侯夔扇了一巴掌便不再管次子,脸色凝重的夏侯夔与羊鸦仁分出一部分人马收拢溃卒,两人自己则继续带领大部队赶往魏军伏击的地点,希望魏军贪功没有及时撤走。 可当他们赶到小山包附近的时候,留下的只有遍地的梁军尸骸,早就没了高澄的踪迹。 夏侯夔铁青着脸,命人搜集尸首,也四处收拢溃卒,共得梁军尸骸六千余具,溃卒八千余人。 除去俘虏,其余人自然是逃亡了淮南,一时难以收拢。 羊鸦仁看着满目尸骸,叹气道: “夏侯公,今日之事并非你一人的过错,陛下若降罪,鸦仁自与夏侯公同担罪责。” “羊公好意,夔心领了。” 夏侯夔摇头道。 羊鸦仁丢了小黄城,本身就要面临责罚,哪还能帮他一起分担罪责。 “为今之计,夏侯公有何打算?” 羊鸦仁又问道。 夏侯夔遥目北方,纵使不甘,还是无奈道: “士气受挫、军心已堕,不宜再战,况且料想高贼步卒也快要有消息了。” 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虽然收拢了八千溃卒,但这些人丧了胆气,已经起不到多少作用,今日之败再怎么恼怒,他们也不会拿自己的私人部曲强攻小黄城。 只要部曲还在,以萧衍的菩萨心肠,必定不会责罚太过。 夏侯夔、羊鸦仁带着部曲与溃卒南下,移师淮河北岸扎营。 没多久果然得知京畿军步卒进入谯州,而谯州之兵多在羊鸦仁的麾下,慕容绍宗沿途轻易接收各地郡县。 夏侯夔、羊鸦仁不敢再久留淮北,当即领兵渡河。 随着两人退兵,高澄也得以全据谯州,往晋阳、洛阳发送捷报的同时,并上表奏请元善见为谯州复名南兖州。 而正如夏侯夔、羊鸦仁所料,手握精兵的两人只是被萧衍斥责,并未遭受实质处罚。 夏侯夔依旧都督淮南七州诸军事,而羊鸦仁也改任西豫州刺史,都督西豫州诸军事,移师广陵城(河南息县)。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再说高澄领着两千俘虏回师小黄城,尧雄亲自出门相迎。 “雄恭贺大都督再建奇功。” 本以为死守小黄城会是一项艰巨任务的尧雄,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却成为了这一战的看客。 夏侯夔、羊鸦仁根本就没有进逼小黄城。 高澄回师途中,也知道了夏侯夔、羊鸦仁南下,心中后怕不已,若是自己贪功,放任骑从追击,只怕要先胜后败。 “我虽寡,但自有精兵强将,敌虽众,不过州郡士卒,当不得尧将军的夸赞。” 高澄谦虚一句,而后急着问道: “尧将军可集中了城内医者?” “自得了大都督的传信,雄便已经将小黄城的医者全都调集起来。” 尧雄答道。 原来高澄未至小黄城,信使已经传来命令,让尧雄清空城中最大的寺庙安置伤员,又让他调集医者准备为伤员疗伤。 既然尧雄都已经准备好,高澄便将安置伤员的事情交给他来办理。 临进小黄城前,高澄对随行的骑卒们喊道: “将士们!你们此战的功绩,我都会如实记录,待回师洛阳,我再为诸位论功行赏! “而死难的将士,我高澄也会依言照顾好他们的家眷,你们不必担忧!” 满脸疲态的骑卒们闻言纷纷高呼大都督万寿。 又将俘虏将给留守小黄城的尧雄所部看管,便挥手让随行骑卒们返营休息。 高澄自己却没有急着回刺史府,等伤兵入住寺庙后,高澄强打精神,往庙中慰问伤员。 此举自然又一次加深了自己与京畿将士们的羁绊。 高澄回到刺史府,便立即将先前收押的那户人家释放,连日奔袭,他早已经疲惫不堪,倒在榻上就睡了。 然而第二天醒来时,却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 当日捉了那名反抗士人的妻女进刺史府,只是为了取信夏侯夔等人,做戏做全套而已。 可落在谯州眼里,却真把谯州刺史府当成了一处供高澄享乐的淫窝。 什么母女共承欢都被他们传得有鼻子有眼。 这让高澄愤慨之余,也发现自己根本辩驳不了。 倒不是他真的干了这种丧天良的混账事,而是就算那一家子站出来替他证明清白,也会被人当做是为了维护他们自己的名节。 高澄欺骗夏侯夔而假作荒淫,与小高王秽乱刺史府,这两种说法,明显第二种才更容易被传扬开来。 正焦急时候,高澄突然灵机一动,有了对策。 但在此之前,还要安排好那一家人将来的生活。 在旁人的指指点点下,小黄城是注定待不下去了。 高澄命人护送他们往河北邺城安置。 当慕容绍宗领步卒南下,各郡县主官得知高澄大破淮南兵,又因城中军队此前多被羊鸦仁带走,城防空虚,于是纷纷举城投降。 高澄也得知了夏侯夔、羊鸦仁渡河退兵。 慕容绍宗抵达小黄城后,高澄立马命他继续南下接收谯州南部各县。 又将随军的记室参军张师齐唤了过来。 小黄城,谯州刺史府。 张师齐在听明白高澄的意思后,当即提笔伏案写道: ‘梁将夏侯夔好弄谣,其兄夏侯亶亡于州镇,夔继任豫州,即以童谣自夸:我之有州,频仍夏侯;前兄后弟,布政优优。 ‘太昌四年二月,大都督澄入谯州,惩奸除恶,安抚民众,民甚悦之,广颂其贤。 ‘夔恐澄得人心,乃杜撰谣言,污澄名誉。 ‘谯州民闻之,无不愤慨,叩首泣拜,请澄击夔。 ‘大都督澄曰:两国交兵,为将者,各展其谋。夔之所以为此者,尽忠国事而已矣。澄虽受污名,无所恨也,天日昭昭,但明澄之心意,澄又何惧!’ 高澄捧着书稿读罢,很是满意。 就算高澄荒淫谯州的谣言流传后世,也不必担心了。 比照张师齐的官方史料,分明就是夏侯夔为了污蔑高澄而使出的下作手段。 证据?你看夏侯夔镇守豫州,不就有童谣在夸耀他们兄弟的政绩嘛,肯定就是他自己授意传播的。 再配上高澄在记载中最后一番言语,一个宽以待人的形象已经树立起来,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干出淫人妻女的事情。 高澄语重心长的对张师齐说道: “你的责任重大,我的言行都在你的笔下,你必须直笔实记,让后人清楚我的是非功过。” 张师齐争辩道: “仆久随世子,只见世子功德,却从未看见过错,既无过,又如何记载?凭空捏造之事,师齐宁死不为!” 高澄摇头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只为我歌功颂德,恐后人猜疑,就请你为我记录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过。” 哪知张师齐伏地大哭道: “世子贤德,古之圣人亦不能及,又何苦自污。” 抬头却见高澄皱了眉,才发觉自己戏演过了,赶紧擦了泪领命告退。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宫变与升迁 ‘时,梁将夏侯夔、羊鸦仁合兵五万相攻,夔以治军著称于世,其部号为当时之盛,大都督澄亲领五千骑破之,俘两千,阵斩无数。 ‘澄回师,旦日,杀一牛,啖其肉,澄不恤农苦,以耕牛为食,余责之,澄辩曰:吾未壮,当食牛以健体魄。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澄食牛以壮体魄,人亦念其口腹贪欲,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穷极滋味,暴殄过当,此非澄之过哉?’ 高澄割下一片牛肉塞进嘴里,将张师齐刚刚写下的文稿看完,笑道: “自该如实记载,莫要为我掩过。” 张师齐擦擦额头的虚汗,连声应是。 以前还只需要歌功颂德,如今却要在歌颂的同时,寻些无关痛痒的小错加以指责,从而佐证之前一段记载的真实性。 今天正巧撞见高澄吃牛肉,才有了灵感,但总不能次次都拿吃牛肉来说事吧。 张师齐暗道: ‘这记录言行的差事,如今是越来越难干了。’ 但他也舍不得放弃在高澄身边的这个亲近职位。 高澄当然不知道张师齐的难处,他只觉得自己亲手发掘了一个著史的大才。 记录战功那一段,夏侯夔与羊鸦仁合兵没错吧?两万部曲加三万州郡兵,五万人没错吧?夏侯夔麾下一万私兵号称当时之盛也没错吧? 所以关于高澄领五千骑大破号称当时之盛的夏侯夔、羊鸦仁五万强兵的记载,这自然是张师齐贯彻了高澄务从实录的主张。 但最让高澄满意的是张师齐拿着他吃牛肉的事情大做文章,既点明了自己吃牛肉是为了强壮身体,又把这件事的危害说得极其严重。 然而后人看史,谁又会因为高澄为了强壮身体而吃牛肉这件事情,而大肆指责。 这一刻高澄开始犹豫,将来究竟是让魏收修著魏史,还是改由张师齐操刀。 两人都具备严谨的史学态度,但考虑到历史上魏收修魏史惹出来的风波,高澄心里的天平也开始倾向刚直敢言的张师齐。 虽然夏侯夔、羊鸦仁已经退兵,高澄暂时还是留在小黄城,在处理民政,均分田亩的同时,等待新任刺史就任交割。 报捷的信使还在途中,而远在长安,宇文泰也因为击退司马子如的功劳,加授大将军、雍州刺史,兼尚书令。 西魏天子元修为宇文泰加官,内里其实有别的谋划。 自登上天子之位以来,军政皆由宇文泰操持,受制于人的元修十分不满,与宇文泰之间的嫌隙,也是与日俱增。 在他的视角里,自己才是这个时代的主角,他手握的剧本应该是: 诛除权臣,统御关西;而后东出,剪灭高逆;往南攻萧梁,一统九州;向北征柔然,威服大漠。 作为时代主角,怎么可以郁郁久居人下,当一个傀儡。 于是元修趁宇文泰领军在外的时候,在长安上下串联。 计划等宇文泰回师长安,进宫谢恩的时候,将其铲除,再以天子诏控制禁军,安抚宇文泰旧部。 这是和当年元子攸杀尔朱荣一个路子。 但元修觉得自己能够成功,宇文泰哪有尔朱荣的威信。 元子攸事败,是因为尔朱氏众人在地方掌握兵权,宇文泰的族人可没有这样的势力。 元修谋划得不错,但第一步,他便找错了人。 在元修看来,与他相伴入关的南阳郡王元宝炬是自己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 是可以共谋大事的可信之人。 于是把谋诛宇文泰的谋划和盘托出,元宝炬听说后,对此事极为赞同,并在回府后,立即向宇文泰寄去密信。 人心善变,元宝炬早就不是当初在洛阳拳打高隆之的暴躁小子。 洛阳一次失败的政变,或者说叛乱,留在关东的共谋者下场,他看得清楚。 甚至连天子之父清河王元亶也被冠以暴病而亡故。 洛阳失败还能逃往近在咫尺的关西,如今又在长安掀起政变,事败又该逃向何处? 元宝炬已经下定决心,就用元修作为自己递给宇文泰的投名状。 如今东强西弱,对于宇文泰来说,团结一切力量对抗高欢才是至关重要。 元宝炬深信,在与高氏结仇的情况下,自己投靠宇文泰,只要宇文泰能够抵御住关东,他必然无恙。 至于宇文泰屠戮宗室,难道关西在这么大劣势下还能翻盘?那高欢也是让人捧腹大笑了。 在元宝炬之后,元修找的第二个人是在长安郁郁不得志的贺拔胜。 贺拔胜一个沙场大将,却被宇文泰捧为太师虚置,心里的苦闷可想而知。 而他看中贺拔胜的另一点则是他是贺拔岳的兄长。 这是元修铲除宇文泰后,用来招揽关西将领的关键人物。 元修看得透彻,元子攸杀死尔朱荣后,就是少了这样一位人物的助力。 而元子攸之所以招降贺拔胜依旧不能幸免于难,自然是因为在尔朱氏的势力构成,与关西不同,关西是以武川鲜卑豪杰为主体。 虽然因高澄的原因,贺拔胜名望被毁,但是人脉还在。 元修将贺拔胜招入宫中,在园林中向他提议道: “太师满门忠烈,朕素来敬重,朕与太师名为君臣,但实为兄弟,愿意与太师立盟以结香火之情。” 听说皇帝要和自己结拜为兄弟,贺拔胜人都傻了。 元修几次三番的催促下,贺拔胜头昏脑涨地与元修缔结香火之誓言。 有高澄的教育,贺拔胜也开始习惯动脑子,虽然不一定好用。 回到家中,他越想越不对劲,于是唤来幕僚询问。 幕僚闻言,脸色惨白: “太师,天子尊贵,却与太师义结金兰,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谋,如今宇文公掌控关西军政,天子所图,必在宇文公!” 得到幕僚点醒,贺拔胜也大惊失色。 如今关西是个什么境况,他这段时间早已经看明白了,宇文泰已经完全坐稳了位置,就连曾经心向贺拔氏的李虎也在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 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统御关西与高欢、高澄这两父子对抗的本事,吃一堑长一智,兖州之战,兵不血刃被逼得单骑逃亡,这样的教训太过沉重。 对于贺拔胜来说,追随宇文泰为兄长贺拔允、弟弟贺拔岳报仇,才是他的目标,而不是与宇文泰争权。 就算真的铲除了宇文泰,谁又知道自己不是下一个等待被元修铲除的‘宇文泰’。 想明白其中关键,元修所找到的第二个助力,贺拔胜做了与元宝炬同样的选择,决定将元修作为投名状卖给宇文泰,以此让他相信自己的忠诚,许他领军与高欢交战。 宇文泰在潼关收到元宝炬的告密信时,立即率军返回,行至灞上,又收到了贺拔胜的告密信。 于是宇文泰干脆在灞上召集部将,将两封信全都向部将展示。 早在潼关就已经知道书信内容的赵贵最先表态道: “宇文公是关西柱石,对天子更有迎立之功。 “天子昏聩,欲害宇文公,我赵贵不忍见昏君残害忠良。 “诸位,你等若要助纣为虐,可右袒,若欲助宇文公匡扶魏室,请左袒!” 说罢袒露左臂,拔剑怒视众人。 赵贵这人,站队一直可以的。 众将纷纷左袒表示对宇文泰的支持。 这么严肃的站队场合,就算真有人左右不分,也会看了身边之人的动作,再依样画葫芦。 宇文泰见状,这次开口,对众将道: “君要泰死,泰不敢不死,但如今高逆呈凶于关外,而关内疲敝,正是情势危急的时刻,泰若受戮。上,无颜见大魏历代先君;下,愧对于帐中诸位将军。 “高逆篡国之心日显,大魏社稷更需我等勠力同心,然主昏于上,如何能兴复魏室,泰愿效伊霍之事,废昏立明,万般非议,泰愿一人担之!” 赵贵立即高喊道: “宇文公行废立之事,并非一己私欲,实乃公忠体国,谁能罪之,纵有罪,贵愿与宇文公同担!” 众将附和道: “愿与宇文公同担!” 在统一了部将意见后,宇文泰不再迟疑,领军向长安进发。 抵达长安后,领了元修为他加官的圣旨,往宫城谢恩。 不过与元修预想有些出入的是,宇文泰并非孤身入宫,而是领大军与元宝炬、贺拔胜等人直闯宫禁,而元修好不容易收拢的一群宦官早就逃不见了。 元修独坐大殿,当他看见随宇文泰入宫的元宝炬、贺拔胜,不由神色一黯,原来他们都出卖了自己。 宇文泰领军直闯宫禁的行为,已然撕破脸皮,不可能再有言和的可能,元修宁死也不愿堕了气节,他没有向宇文泰求饶,这是作为主角的元修,最后的骄傲。 有人将鸠酒端出时,贺拔胜请命由他灌元修喝下。 宇文泰沉吟后,准许了贺拔胜的请求。 目睹被控制住的元修被贺拔胜灌下毒酒,不久便因腹痛在地上佝偻蜷缩、痛苦嘶嚎,最终亡于剧痛。 宇文泰对贺拔胜的疑心也终于散去。 贺拔胜通过告密与弑君,将自己彻底绑在了宇文泰的战车上。 元修的尸体被人抬了出去,众人还在殿中商议是否该学高氏立幼主即为。 宇文泰目光瞟向了人群中,因目睹元修死状而两腿颤颤的元宝炬,高声道: “泰世代为大魏忠臣,若废长立幼,此行与高逆何异,泰以为南阳郡王宝炬,为宗室长者,深明大义,可承大统。” 众人目光随之移向元宝炬。 元宝炬颤栗之余,却也感觉到口干舌燥,他强忍喜悦推脱道: “孤才德不昌,继不得关西基业,还请宇文公另选贤人。” 宇文泰却不管,带头向元宝炬叩拜道: “请陛下以兴复魏室为重,莫再推辞。” 众将也跟着跪拜,请元宝炬登临天子之位。 元宝炬很是为难,他迟疑许久,才无奈道: “宇文公所言甚是,正值危难之际,更应该挑起复兴大魏的担子,宝炬责无旁贷。” 说着,扶起宇文泰,感激道: “生我者父母,贵我者宇文公,宝炬能有今日,全仰赖宇文公,这份恩情,宝炬必不相负!” 就此,曾被崔季舒暴打的西魏第一任皇帝元修,被宇文泰毒杀。 受崔季舒三拳的元宝炬继承皇位,成为西魏第二任天子。 元宝炬登基后,投桃报李,加宇文泰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大行台,赐爵安定郡公。 而西魏丞相宇文泰也更进一步强化了对关陇地区的掌控。 为了对抗日益强盛的关东,宇文泰广发求贤令。 尚书仆射周惠达,向宇文泰举荐幕府行台郎中,京兆郡武功县(陕西武功西)人苏绰,并赞他有王佐之才。 苏绰是汾州刺史苏让的堂弟,苏让当初赴任时,宇文泰向他问贤,苏让举荐苏绰。 宇文泰便将苏绰引入幕府,担任行台郎中,却并未委以重用。 如今再得到周惠达的赞誉,宇文泰立即命人招来苏绰,与他秉烛夜谈,期间,宇文泰向苏绰询问治国之道,又听他陈述帝王之道,直至天明也没有半分倦意。 一番畅谈之后,宇文泰终于明白周惠达所谓苏绰其人,有王佐之才,并非谬赞。 当即命苏绰为大行台左丞,参与筹划机密大事,对他极为倚重。 而长安发生皇位更迭的时候,身处晋阳的高欢也收到了高澄的捷报。 正与司马子如商议政务的高欢,看罢战报,将它递给司马子如,云淡风轻道: “小儿辈前线又破敌了。” 司马子如瞟了一眼放在高欢书案上有关后晋人物的书籍,也没有点破他到底在学谁。 看完战报得知高澄收复南兖州(谯州),更击破夏侯夔三万大军,俘虏两千人。 不由笑道: “世子又建大功,高王可想好了封赏?” 高欢烦恼之余也得意道: “生子如此,着实让孤为难。” 又问向司马子如道: “遵业可有看法?” 司马子如当然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封赏但凭高王心意,又岂是仆能够置喙。” 高欢闻言,沉吟不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大将军澄 司马子如不敢替高欢拿主意,建言的官职高了,受高欢猜疑,官职低了,又得罪高澄。 这种两头难讨好的事情他才不会去做。 眼见高欢为高澄的封赏发愁,司马子如权衡再三,才提议道: “相王何不招世子来晋阳,当面询问。” 高欢闻言,也觉得要征询高澄自己的想法,不止是封赏官职,其中更有南兖州(谯州)刺史的人选。 南兖州新近收复,萧梁或有侵犯,需要让一员大将出镇,而自己远在晋阳,坐镇河东、河北,河南战事交由高澄主持,该由何人镇守小黄县,自应该听取高澄的意见。 于是派人往小黄县传信,让高澄安排好留守事宜,自行往晋阳相见。 高澄此时也在处理两千余俘虏的安置问题。 自然不可能将他们安置在小黄县,否则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逃亡一空。 高澄大笔一挥,由尧雄领本部将俘虏分散送往河北各州,并且代为转告各州均田使,为他们分配田亩。 记室参军张师齐见状,劝说道: “大都督,于俘虏一事,国朝自有制度,何不将其分赐勋贵为奴,大都督若是愿意,也可从中挑选,或做膳奴、或为仆役。” 高澄略有不满:哪会有人蠢到用俘虏当厨子的,瞎出馊主意。 他教训道: “丧乱之际,丁口最贵,两千余俘虏,妥善安置便是两千余税户,如何能放任为奴。” 张师齐闻言,立即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赞誉道: “大都督不重个人私欲,事事以天下为先,当为天下楷模!” 高澄这才转怒为喜,笑着谦虚道: “此言甚过,甚过。” 张师齐告退之后,便忠实地将高澄对于俘虏安置的看法记录在神秘小本本上。 而高澄送走了尧雄所部五千人与两千俘虏后,处置政务,安顿民生的同时,等待着新任刺史过来交接,一如徐州之事。 不过等来的却是高欢信使,命他赶往晋阳。 得知不是往洛阳相见,高澄松了一口气,当即命慕容绍宗领军步卒五千,段韶领步骑五千,暂时驻防南兖州,看顾伤兵。 自己则领高敖曹、斛律光、高季式、王思政等将及部曲西归。 途经洛阳,高澄命高敖曹、斛律光、王思政回城,由前任亲信都督高季式领亲卫护送北上晋阳。 之所以将亲卫暂时交由高季式,是因为亲信都督兼岳丈王思政听闻旧主元修被毒杀,悲痛不能自已,茶饭不思,以致形销骨立。 这要换个蠢些的,会觉得王思政待旧主尚能如此,是个忠臣。 但高澄可是演艺世家出身,跟他们父子相比,表演痕迹太重了。 虽然不知道王思政存有几分真、几分假,但还是让他回洛阳休养,由高季式随行。 宇文泰毒杀元修,扶持元宝炬上位,改元大统。 关西传回来的消息有很多,包括苏绰被提拔,受到重用。 这并没有让高澄感到诧异,是金子总会发光,早晚而已。 领着高季式抵达晋阳后,高澄径直往大丞相府前去拜见高欢。 自去年六月中旬一别,直至如今太昌四年(535年)三月末尾,两父子已有大半年未见。 不等高澄行礼,高欢打量着与他身高相仿的儿子,感慨道: “阿惠真的长大了。” 高澄深深行礼,笑道: “父王风采却一如当年。” 高欢招手道。 “快走近来,让为父好好瞧瞧。” 高澄快步走到他的桌案前,跪坐下来。 高欢长叹道: “为父平生得意之事有三。” “还请父王明示。” “其一是以罪户出身,却能得你母亲的青睐,其二是崛起于微末,却能有如今的权势,至于其三嘛……” 高欢含笑注视着高澄。 高澄接他话茬说道: “便是教养了孩儿。” 高欢闻言笑道: “哪有人这般自夸,真不知道你这厚颜无耻的性子究竟随了谁。” 却并没有反驳。 高欢开始说起高澄儿时的一些事情,每每说到趣事,两父子总是相顾大笑。 高澄注视着高欢眼角的皱纹,两鬓微霜,突然感觉贺六浑真的老了。 早些年在塞北当戍卒、做信使,风吹日晒,如今虚岁才四十,已经显现了老态。 不止是容貌上的变化,还有心境上的衰老。 往常高澄来晋阳,高欢哪会与他这般追忆往昔,总是直言大事,两人将公事都商量妥当了,才偶尔说些私事。 但高欢终究是那位东魏权臣,他很快将情绪抽离,与高澄商量起公务。 “阿惠以为,南兖州刺史该由谁来任职?” 捷报传至洛阳后,天子已经将高澄夺回来的萧梁谯州,复名为南兖州,州治依旧设在小黄县。 高欢问及刺史人选,高澄本有意举荐王思政,又念及王思政只是亲信都督,因与慕容绍宗统率步卒,并未参与袭取小黄县以及奔袭淮南兵两战。 若破格提拔为刺史,恐众将不服,于是转而推荐另外一人: “孩儿与可朱浑元友善,可朱混元与南汾州刺史刘丰私交深厚,常听其夸赞此人,又探听其人事迹,孩儿以为刘丰或可当此大任。” 高欢思索一番后,发现刘丰确实是一个合适人选。 首先,有可朱浑元的存在,他与高澄能够通力合作。 其次,刘丰与岳丈曹泥自灵州来投时,携带了五千户人,这些都是部曲家眷,如今曹泥在晋阳担任虚职,部曲交给了刘丰统率,有这五千人,再加上从河南各州抽调的州郡兵,即使梁人大军北上,也能守备小黄县,等候高澄救援。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刘丰并非自己嫡系,将来在与关西的战事中南汾州关系紧要,虽然他们逃离关西,忠诚度没有问题,但最好还是将南汾州交给心腹镇守。 高欢看着等待自己答复的高澄,心中不禁得意道:有这么一个儿子,又怎么不让他引以为傲。 每每对镜自顾,看着两鬓间几缕白发,高欢总要感慨光阴易逝。 这也是他逐步放权给高澄的原因。 自己能够诛灭尔朱氏,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继承人,而上天给了高欢这么一个智谋、手段都属上乘,甚至能够领军征战的儿子。 高欢又怎会吝惜权力,而父子猜疑,最终在自己死后,继承人没有足够的威信服众,落得尔朱氏的下场。 无论原时空,还是这个时代,无论是原主,还是小高王。 高欢除了事关自己立身根本的六镇鲜卑没有交出去之外,将一切都给了两个高澄。 “若刘丰为南兖州刺史,南汾州谁可继任?” 高欢又问道。 高澄长出一口气,既然这般问,说明高欢已经应允了刘丰调任南兖州。 对于高欢的问题,高澄恭谨道: “河东各州镇守任免,自有父王一心独裁,何须孩儿参谋。” 高欢闻言颔首,眼中尽是满意之色。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既然解决了南兖州刺史人选的问题,高欢又问起了对高澄的封赏。 高澄却不提自己,反而对高欢道: “请父王准许孩儿着人奏请天子,为父王进位相国、假黄钺、加殊礼。” 高欢如今身居大丞相,与相国不能等同,相国在汉代以前称相邦,汉代避讳刘邦才改称相国。 丞相中的丞字,指辅佐,从字面意思就能理解,丞相便是辅佐相国的意思,算是相国的副职。 汉代就有许多名臣位列相国,如西汉的萧何、曹参,东汉的董……罢了,晦气! 假黄钺则是指代表皇帝行使征伐之权。 至于加殊礼,则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经过汉、魏、晋、宋、齐、梁权臣相继篡位以来,封王、赐剑履、加九锡,这一整套流程已经成了标准的权臣篡位三连。 一般来说走到这一阶段,下一步就是篡位。 绝大部分都能成功,但也有倒霉蛋临了出了事,比如兼相国、封齐王、加殊礼,与幕僚在东柏堂密谋接下来的篡位流程,却被厨子与他六个同伙刺杀的原主高澄。 但高欢可是大魏忠臣,前一刻还在为儿子骄傲的他勃然大怒: “阿惠可是要陷为父于不忠不义!” 说着便大声呼唤侍卫,要将高澄拖出去打一顿。 侍卫们闯了进来,高澄却只淡淡地反问道: “我何曾让父王应下?” 发怒的高欢脸色顿时一僵,挥手屏退涌进来的侍卫,追问道: “你究竟是何打算?” “此奏一上,父王大可借此察看国中有何人赞同,何人反对,赞同之人并不一定忠心高氏,但反对之人必定不与我们同心,至于父王不愿受此殊礼,推辞便是,旁人反要称颂父王。” 说罢,高澄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再正眼去瞧高欢。 高欢嬉笑着脸道: “阿惠好计策,都怪我性急,没有问清,阿惠莫要恼了为父。” 高澄一听见我性急三个字,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仿佛触发心理阴影。 高欢又忍不住疑惑道: “但为父新近未有军功,该以什么名义请封。” 高欢一句我性急,让高澄不敢再执拗,他不假思索便答道: “父王此前平定稽胡(刘蠡升),有大功于国,孩儿又新复南兖州,自可以此为由。” 高欢不满道: “收复南兖自是阿惠的功绩,为父又怎能抢夺。” 高澄诚挚道: “孩儿因父荫方能出仕,父王又如何不能以孩儿之功,而受褒奖?” 高欢对此大为感动,想不到他贺六浑居然能有享儿子福的一天。 对于之前高澄所言加殊礼等事,他表态道: “假黄钺、加殊礼,殊荣太过,为父不可据之。” 高欢话一出口,高澄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尽管父王推辞,孩儿依旧担忧天子执意授予父王相国一职。” 高澄说封相国、假黄钺、加殊礼这三点,高欢却只提黄钺、殊礼,偏偏遗漏了相国。 可不就是因为关西的宇文泰加封丞相,高欢被高澄这一提,对相国起了心思。 果然,高欢叹息道: “为父并非贪念权势之人,可若是天子执意封赏,为父也不敢再做推辞。” 说罢,高欢又把话题带回了高澄的封赏: “有功则赏,有过必罚,阿惠此次再破梁人,收复南兖,功勋卓著,自然要赏,阿惠可有所愿?” “孩儿但凭父王做主。” 高澄还是把球抛回给了高欢。 高欢沉吟许久,思考高澄的官职。 京畿大都督、尚书令、吏部尚书、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基本快到顶了,高欢不知道心中所想的那个职位该不该提前交给高澄。 他原本打算再等几年,可高澄在军政上的所作所为,屡屡让他惊喜,导致完全打乱了高欢为儿子安排好的权力交接进程。 再加上镜子中隐约可见的白发,高欢终于决定道: “阿惠,为父愿以大将军相授,你需谨慎用事,莫要辜负了我的期待。” 高澄难忍激动,拜谢道: “孩儿谢父王恩赏。” 两父子三言两语间,一个准备当相国,一个准备做大将军,什么叫私相授受?这就是私相授受! 高澄当然有理由激动,以原主的早慧与才能,还是在二十岁时才被授予大将军一职,如今他仅十五岁,便获得了这一成就,这毫无疑问代表了高欢对他四年来一切努力的肯定。 高澄没有想到的是惊喜不止如此,高欢又道: “阿惠身兼吏部尚书,如今又任大将军,主持河南之事,至此以后,除荆州侯景外,河南官吏任免无需再向晋阳请示。” “孩儿谢父王信重!” 高澄完全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他激动道。 之前获得吏部人事权,可地方州郡长官等紧要职位,都由高欢亲自拍板,高澄只能操纵其余官员任命。 如今高欢这句话,显然是允许高澄在河南培植自己的势力。 再也不用如之前一般,平定三荆、兖州、徐州,收复南兖,却要等着高欢来任命。 而这也能让他更好的笼络自己麾下大将。 总是拉感情并不是长久之计,高澄已经决定将洛阳周边各州刺史,统统替换成自己麾下将领。 若有战事,也能够快速聚集,而给予他们这份刺史的富贵,也能让彼此之间关系更为亲密。 当然这件事处置起来不能太急。 高欢虽然说不需向晋阳请示,但高澄也不是政治白痴,每替换一个自己心腹之前,必须派人往晋阳征询高欢同意。 哪怕高欢发怒,让他自决,高澄也会继续这般做法。 高澄很清楚,他们两父子之间,态度最重要。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兄弟夜饮 汉武帝时,大将军被确定为将军的最高称谓,位在三公上,卿以下皆拜,因卫青、霍去病同为大将军,又以大司马为大将军加官。 而西汉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的名义当政,又赋予了大将军另一层含义:‘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其权远出丞相之右’。 然而如今的大将军一职早没了西汉时的荣光。 自东汉以来,各种名号冠称,如建威大将军、骠骑大将军、中军大将军、镇东大将军、抚军大将军。 直至魏晋南北朝,大将军除授甚滥,又增置柱国大将军、镇军大将军等号,大将军也逐渐失去过去总领军政的性质和意义。 高澄一连串的头衔里就有一个骠骑大将军。 当然,也有例外,元子攸开创性地授予尔朱荣为天柱大将军。 自尔朱荣后,北魏天子先后将天柱大将军授予掌控朝政的尔朱兆、高欢两兄弟。 两人为了表示对尔朱荣的尊崇,都不愿意接受,也为天柱大将军一职赋予了别的色彩。 高澄所任大将军,不加名号冠称,含义自然与一众杂号大将军不同。 这是效仿西汉霍光故事,以大将军的身份主政。 高欢能够感觉到高澄此时的激动,但也没有多留,打发他早早回渤海王府向娄昭君请安。 高澄回到渤海王府还没见到娄昭君,迎面就撞见了一位二十年华的妇人抱着婴孩。 高澄见过的高欢妾室并不多,这绝不是高澄人品不值得信任,高欢不许他接触侧室。 而是自高氏发家后,高澄久居洛阳,来晋阳的时间屈指可数,常常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 高欢也没有为他引见侧室,毕竟国事为重。 没错,就是这个原因。 只看了妇人一眼,高澄就认出了身份。 她与元季艳模样有几分相似,毫无疑问是这位便是元季艳的姐姐,被高欢收入房中的元娘。 高澄向她行礼,元娘赶紧避让,她怀抱着婴孩感激道: “幸有世子为舍妹进言。” “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高澄不以为意,他仔细打量着元娘怀中的婴孩,问道: “这是阿弟?可有姓名?” “大王为他赐名浟。” 元娘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脸慈色。 原来第五子还是叫高浟,高澄还原以为历史上高欢将元子攸皇后尔朱英娥所生的第五子,取名为高浟,是出于什么恶趣味。 倒是冤枉了贺六浑。 刚出生的婴孩嗜睡,逗弄起来没意思,高澄又与元娘言语了几句,才辞了这位庶母,继续往娄昭君的院里去。 一进屋,高澄便望见了挺着大肚子的娄昭君。 怀孕了? 亏他还感慨高欢的衰老,原来不只是岁月催人老,还有女色。 “阿惠!” 娄昭君望见高澄,笑容洋溢在脸上。 高澄行礼道: “孩儿请母妃安。” 娄昭君大着肚子,起身很不方便,她坐在踏上招手道: “阿惠快过来,让阿母好好瞧瞧。” 高澄快步近前,娄昭君摩挲着高澄的脸,又是如高欢一般感慨不已: “阿惠长高了,也长大了。” 高澄指着娄昭君的肚子问道: “父王可想好了名字?” 娄昭君抚着肚子笑道: “还不知是男是女呢,不过你父王说若是个男孩,便为他取一个演字。” 高澄心道果然。 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高欢第六子,娄昭君第三子,北齐孝昭帝高演。 高演比起高洋来说,算是一个靠谱的弟弟。 他在位的两年,极有作为,选贤任能、关注民生,大力发展屯田,解决粮食危机,在武功方面,他亲出长城,北征库莫奚,是一位文武方面都有作为的皇帝。 个人道德方面,在登基前,基本没有黑点,在一众嫡亲兄弟中也能算是道德模范。 但就这样一位稍微能进眼的嫡亲弟弟,在权力面前还是没有把持自己,继位之后,瞒着娄昭君杀了侄子,废帝高殷。 高洋淫嫂,高演杀侄,高湛既淫嫂又杀侄。 当然,同样是杀侄,他可比未来的高老九,高湛可好多了。 高演至少知道羞愧,被娄昭君一番责骂后,从此患上精神疾病,神情恍惚最终二十七岁便因坠马受伤而亡。 人性在权力诱惑面前不堪一击,连品行端正的高演都不能把持,恶迹斑斑的暴虐之君高洋,又怎么可能受到高澄的信任。 高澄每每领军出征,却从不亲上战场,只是居后指挥,并非他懦弱,只是担心自己的家眷。 就如同高欢不知道自己的旦夕祸福,因此给高澄放权,让他将来能够顺利继承家业。 高澄也不清楚自己的将来,所以更要提防兄弟,免得不止辛苦积攒下的基业,被弟弟们夺走,妻妾更要被他们把玩。 又与娄昭君说了好一会话,眼看天色渐晚,猜想陈元康已经返家,高澄才告辞离去。 陈元康听说了渤海王府今晚没有设宴,下值后换了常服便在门外等候。 果然,太阳如期而至。 “长猷!” 隔了很远,两人都只能看见模糊身影,高澄便忍不住大声呼喊。 陈元康激动地走下石梯,快步与高澄相拥。 “世子如今连身形也有了人主之姿。” 面对陈元康的戏言,高澄笑了笑。 没办法,青春期,个头窜得快,这些人一见他,便要惊叹一次。 两人执手进门,高澄入门前回身对高季式道: “子通快回去好好歇息,我今夜与长猷同寝。” 高季式依言安排了两批侍卫在陈元康府外轮班值守,这才去寻大哥高乾、二哥高慎。 因高乾为高澄游说河北,高欢便将高慎由光州刺史调回晋阳,拜为大行台尚书。 兄弟三人再见,自是摆酒设宴。 一番畅饮后,略有醉意的高慎有感而发道: “子通,我可真羡慕你与敖曹。” 高季式疑惑道: “二兄这话何意?” 高慎感慨道: “主臣相得,岂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话音刚落,就被高乾厉声训斥: “仲密休要胡言!” 又耐心与高季式解释起来。 原来高慎虽然逃离了光州,被高欢调来晋阳。 但他在光州放纵部下虐民的行为却招致高欢的厌恶,但有小错,便加以斥责。 听闻二哥遭遇,高季式唏嘘不已。 其实他们兄弟之间关系并不亲近,自小大哥高乾与三哥高敖曹便搭伙胡作非为,多有牵连父亲高翼,因此父亲偏爱二哥高慎。 随着父亲去世,儿时的矛盾早就烟消云散,但到底是不如高乾与高敖曹,高敖曹与高季式之间的感情。 高季式也有自己的苦闷,他满饮一杯,伤感道: “世子待我自是亲如手足,但弟又何尝没有忧愁。” 说罢,还重重叹息一声。 高乾、高慎大感惊异,疑惑道: “子通何故有此言语?” 高季式又饮一杯,说道: “当初夏侯夔、羊鸦仁两万步骑逼近小黄县,世子召集众将议事,我为世子设下奇谋,世子却不能用。” 高乾、高慎连忙追问: “是何奇谋?” 高季式再饮一杯,才道: “我为世子献上奇谋,言说与我五千骑,定取夏侯夔、羊鸦仁的首级,世子反将我驱逐,唉!世子若应我之请,夏侯夔、羊鸦仁等辈早已授首,又如何能使他们逃往淮南。” 高慎闻言默不作声,他觉得自己这个小弟是故意炫耀与高澄的亲密关系。 高乾欲言又止,满腹的苦口婆心,最终也只是举起酒杯,道: “吃酒、吃酒。” 有人劝酒,高季式瞬间又把才干不能尽展的苦闷抛到脑后,与两位兄长喝了起来。 兄弟三人喝了一夜,又不是高乾提醒,高季式早忘了去陈元康府上迎接高澄。 大清早,高季式脚步虚浮地来到陈元康府上,值守的侍卫已经换了班。 看见他们,高季式松了一口气:高澄还没走。 吩咐了侍卫几句,便躺在石阶上呼呼大睡。 睡了许久,一直到正午才睁开眼。 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石阶上的高澄。 “世子何时出来的?” 高季式急忙起身道。 高澄笑道: “子通莫慌,我也是刚出来不久。” 高季式将高澄送回渤海王府,才出府便对一旁的侍卫们埋怨道: “你等何不及时将我唤醒!” 侍卫们纷纷叫屈道: “卑职是要把将军唤醒,但世子不许我等打扰了将军睡眠。” 高季式闻言一怔,他赶紧问道: “世子等候了很久?” 侍卫们回答道: “世子一早就出了门,在石阶上等了将军两个多时辰。” 高季式瞬间红了眼眶,他转身回渤海王府,径直冲向高澄居舍。 他曾任高澄亲信都督,经常随高澄出入,在渤海王府也是熟脸,又是刚刚才出来,自以为是要事忘了禀告高澄,也没人阻拦。 高季式一进高澄屋里,当头便叩首哭泣。 直把高澄吓了一跳: “子通这是何故?” 高季式当即把昨夜与两位兄长饮酒,席间自己对高澄发了牢骚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高澄笑道: “我与子通自小相知,知晓子通为人耿直,酒后言语而已,又怎会怪罪。” 说罢,让高季式早早回去歇息。 高季式离开后,高澄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其中详细记载了昨夜高季式兄弟三人饮酒时的诸多言语。 是由高乾府上被收买的家奴汇报,再由探子送往陈元康府上,被高澄所得。 第一百四十四章 辞让官职 高季式回到家中,顾及到二哥高慎的心情,本不打算将这件事告知。 但双目通红的模样被高乾、高慎瞧见,耐不住他们追问,这才把实情相告。 高乾久久不语,高慎怅然若失。 “子通你是好福气呀。” 高慎叹息道。 高乾却说道: “相王有子如此,也是我们大家的福气。” 相王,是渤海王、大丞相的统称。 高季式深有同感,如今的他万分庆幸四年前能够遇见高澄,也感激当时的自己能够与高澄互生亲近。 虽然在高澄麾下不能尽展自己的才能,但冲着这份情谊,以后更要锲而不舍的为高澄建言献策,他总有一天能够看到自己的才干。 在晋阳逗留了几天,高季式早就整理好了情绪,送高澄回洛阳的途中,他又是意气风华的高四郎。 高澄一路南行,并没有与被高欢招往晋阳的南汾州刺史刘丰相遇。 刘丰往大丞相府觐见,才知道自己将要出任南兖州刺史。 “阿惠似乎对刘刺史仰慕已久,执意索要,孤这个儿子呀,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孤也奈何不了他,不知刘刺史可愿往河南任职?” 高欢无奈道。 因与可朱浑元的私交,两人时常通信,刘丰对高澄早有向往。 高澄虽然名声……不是很好,但并没有降低刘丰的好感度。 无论是高澄军政功绩,还是他劝谏高欢重诺,在刘丰看来,高澄就是一个明君胚子,这样的继承人,他早就恨不得投奔麾下。 刘丰甚至无法压抑内心的兴奋,他激动地颤声道: “下官,听凭相王调遣。” 高欢也看出了高澄与刘丰之间的双向奔赴。 到底是自己亲儿子,子类父,能得人心。 高欢笑道: “如此,便有劳刘刺史领部曲为孤镇南兖。” 刘丰欣然领命。 高欢并没有急着让刘丰回南汾州收拾行囊,而是在渤海王府专程设宴款待,这一行为也让刘丰感激万分。 送刘丰出晋阳的时候,高欢特意交代道: “丰生(刘丰字)往南兖州任职,莫要忘了往洛阳时与阿惠一见,往后镇守河南,少不得你们同心共济。” “下官谨遵相王吩咐。” 高欢待人接物让刘丰感觉如沐春风,如此人物,才能得天下人望,从而终结这个乱世吧,宇文泰又怎配与高王相提并论。 弃关西而投关东的刘丰侥幸不已。 高欢在晋阳送别刘丰的时候,洛阳城又一次迎来了曙光。 小高王东征,大破梁人,收复故土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洛阳。 全洛阳的寡妇们都在高澄进洛阳这一天,梳妆打扮,换上最艳丽的新衣,怀抱着木瓜、木桃、木李,往建春门外云集。 早早迎候在建春门外的高氏党羽们也不好驱赶她们,谁知道这些人中有哪位会被高欢、高澄父子相中,从而飞上枝头变凤凰。 当高澄抵达建春门外,立即被眼前的盛况给惊住了。 无数瓜果向他扔来,吓得骑在马上的小高王脸色大变。 “别砸了!别砸了!” 高澄一边朝身后大喊,一边带着侍卫们仓惶往别的城门跑去,这才甩开了那些热情奔放的寡妇们。 而这件事也迅速成为洛阳权贵、百姓茶余饭后的一件笑谈。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白袍将军陈庆之都不能让小高王避退,却被洛阳城里的寡妇吓得胆寒。 高澄可没闲心搭理这种事情,他回到洛阳后忙着为参与东征的有功将士请赏,同时授意高隆之为高欢请官。 封相国、假黄钺、加殊礼。 高隆之一封奏疏呈上去,自然引得朝野哗然。 高澄本有意借次看看有谁会站出来反对,居然根本没有人冒头。 原来也没有人是傻子。 也对,真要是心向元氏的傻子,早就死在那场洛阳叛乱。 如今就算有人忠心元善见,也在极力隐藏自己,等待元善见成年,再做动作。 元善见依言为下诏为高欢加官。 不久高欢的奏疏也送来了洛阳,对元善见的封赏固辞不受。 高澄急着进位大将军,也没给高欢整一套三辞三让,眼见没有人愿意冒头,便把假黄钺、加殊礼抹去,只留一个加相国,再由元善见下诏。 大魏真忠臣们这才将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按照高澄的意思,元善见第二封诏书措辞强硬,似乎要把相国强加在高欢身上。 高欢接到诏书,自感不能再推却天子美意,于是上表谢恩,总算是接下了相国一职。 高相国的事情办好了,剩下的就是小高王自己的赏赐。 正当高澄这位准大将军为自己谋划的时候,由天子元善见任命的新任南兖州刺史刘丰,领部曲南下,途进洛阳,与高澄相见。 高澄特意在渤海王府接见的刘丰。 这一时期,北方的刘姓权贵高官,大部分都是匈奴人。 刘丰也不例外。 与他交谈,高澄才发现这个英武的匈奴人嘴皮子居然很是利索。 又向刘丰请教兵法,刘丰侃侃而谈,直说了小半天,还乐此不疲。 一直谈到天色将黑,婢女在门外请示是否要准备饭食,高澄与刘丰才反应过来。 高澄立即让家奴准备酒宴,与刘丰一起用膳。 用过晚膳,两人继续秉烛夜谈,直至深夜,高澄留刘丰同榻歇息,抵足而眠。 第二天,高澄送刘丰出府。 昨夜的相处,让两人感情急速升温,高澄与刘丰执手诀别。 临别之际,高澄叮嘱道: “水火迅猛,非人力所能控,但行水火之攻,请将军务必小心,切莫亲身犯险。” 虽然不明白高澄说这番话的用意,但刘丰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关心,当即应了下来。 高澄遥望着刘丰离去,不由想起了他与慕容绍宗、王思政的渊源。 历史上,高澄派遣刘丰与慕容绍宗追随堂叔高岳进攻颍川郡,而当时驻守颍川的正是塔防大师王思政。 战事焦灼时,刘丰向高岳献上水攻之策,高岳依言在洧水修筑堰坝,准备以水灌城。 水灌颍川郡治长社城(河南长葛)大半年,慕容绍宗与刘丰认为城中再无战力,于是乘坐楼船,察看城中情况。 不料突然刮起大风,吹断固定楼船的绳索,将楼船吹响长社城下。 城上乱箭齐发,慕容绍宗与刘丰只能跳水弃船。 慕容绍宗不会水,被淹死。 刘丰倒是游泳健将,好不容易游上土山,却被赶来的西魏军格杀。 有鉴于此,高澄也没有强行让慕容绍宗学游泳,真发生那种事,刘丰会水不还是死在了长社城下。 不过故事并没有完。 正如慕容绍宗、刘丰的预料,经过大半年的灌水,长社城早就守不住了。 在损失慕容绍宗、刘丰两员大将后,高澄亲领步骑十一万至长社城下,命人向城中喊话: 能生擒王思政的,封侯、受重赏,若是王思政有损伤,王思政身边的人都要被杀戮。 这一操作直接让王思政清楚高澄对自己的重视,解决了他因为慕容绍宗、刘丰之死而产生的后顾之忧。 于是在赵彦深入城劝说下,曾经修建玉璧,在玉璧城拒绝高欢劝降的王思政,当即出城向高欢的儿子投降。 小高王念及王思政,便想到了他还没进门的侧室王氏,素未蒙面,也不知道是美是丑。 不管美丑,为了王思政,也要受着。 不过太原王氏的女公子,哪怕不漂亮,也不至于貌丑吧。 当然,大将军未得,何以家为。 高澄转头又操持起了自己的封官之事。 而刘丰在拜访了可朱浑元后,也领部曲往南兖州上任。 司马子如走后,高隆之继任尚书右仆射,又是高隆之上奏,请为高澄收复南兖州的功绩论赏。 其实朝廷早有人为高澄请赏,但是都被高澄压下去了。 对于高隆之的奏疏,从谏如流的元善见当然是准了,难不成还能拒绝? 天子召集朝臣,商议高澄封赏之事,小高王自己刻意回避。 高澄专用请官人高隆之向元善见提议,授高澄大将军一职。 明眼人也都品出了其中意味:难怪高澄一直强压为他请赏的奏疏。 高欢相国之位没到手,他怎么可能谋取位在丞相之上的大将军。 知道了高澄费尽心机图谋大将军,朝臣也没有人敢出言反对,事实证明,在绝对的强权面前,所谓制度,所谓公理,有时候也会被刻意遗忘。 以纳谏闻名的元善见在没有朝官出面反对的情况下,又一次同意了高隆之所奏,加高澄为大将军。 小高王作为大魏忠良,在旁人缄默的情况下,却毅然发声,对授官之人道: “世间岂有十五岁的大将军!定是高隆之矫诏,臣不能受,请斩高隆之,以证视听!” 元善见又命年纪老迈的赵郡王元谌往渤海王府授官。 高澄由此确定了此前并非高隆之矫诏,却还是推辞道: “澄德疏才薄,如何可受此重任,还请大王替澄回绝天子。” 元善见按照高隆之的安排,又命人请高澄往宫城受诏。 大魏忠良小高王,急匆匆由前大魏皇后尔朱英娥屋中跑出来,迎接天使,却依旧拒绝进宫受诏。 三次推辞后,在高隆之的明示下,元善见不得已亲自往渤海王府授官。 高澄眼见天子亲自登门,这样的恩宠,让他感激涕零,对天子的恩赐,再不敢辞。 就此,渤海王世子高澄,正式以大将军的身份主政东魏。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再回河北 高澄三辞三让的做法引起了洛阳上下的广泛议论,至少在表面上,大家一致肯定了高澄的谦逊美德。 而目睹了全程经过的优秀史学家张师齐,也对这一事件做出了如实记载: ‘大都督澄破梁将夏侯夔、羊鸦仁,收复南兖。 ‘归洛阳,天子授澄大将军,澄以侍中高隆之矫诏,固辞不受,请斩隆之。 ‘天子乃命赵郡王谌以证隆之清白,澄再辞。 ‘天子又命澄入宫亲领大将军,澄三辞。 ‘天子问隆之:渤海王世子澄,国之柱石,忠孝著于四海,朕年幼,欲以朝政相托,非大将军不能尽其才,澄不受,卿有何言教朕? ‘隆之对曰:非陛下亲临,不足以示诚。 ‘天子从隆之所请,亲至王宅,授澄以大将军。 ‘澄泣拜,曰:臣父子,以微末之身,享尊荣之位,皆赖陛下恩德,陛下不以臣年幼,托付朝政,臣敢不尽心竭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乃受大将军。 ‘天子大喜,曰:高王为朕领军,大将军替朕治政,有卿父子忠贞为国,朕无忧矣。’ 高氏代魏以后,张师齐受命编修魏史,在撰写元善见本纪时,也引用了自己当初的记载。 当然,后话不再多提,且观当下。 高澄受任大将军,第一件事便是遣人往王思政府上说媒,王老丈人可是自己要倚重的人物,他的女儿就算只是纳为侧室,也不能糊弄事一般收进门里。 两家约定婚期,平素最好养生的小高王将亲事定在了明年,王思政也对高澄的理由表示充分理解。 同时,高澄免去王思政的亲信都督一职,在自己直属部曲中分出三千人,交由王思政统率,将他调任京畿军,任为都督。 正当高澄雄心满志着手准备建设新大魏的时候,信都有一则消息,分别送到晋阳与洛阳交给: ‘冀州刺史尉景征召民夫狩猎,有三百人因此丧命。’ 定州刺史、大将厍狄干亲往晋阳,向高欢求要御史中尉一职。 这让高欢很奇怪,为什么厍狄干放着定州刺史不当,要做御史中尉这样的卑官,于是询问原因。 厍狄干愤怒道: “我要抓捕尉景!” 他是高欢妹夫,与尉景自然是连襟,但两人关系并不好。 厍狄干出身豪族,自幼习武,没读过什么书。 但他却比很多读书人明事理,厍狄干贵为官清廉,生活节俭。 这样的人对于贪污受贿,盘剥百姓的尉景又怎么可能生得起好感。 官场风气就这样,厍狄干也没有多劝,只就当没了尉景这门亲戚。 但这一次尉景打猎,闹出三百条人命,这让厍狄干再也忍耐不了。 这才有了往晋阳求见,向高欢索要御史中尉的举动,就是希望能够抓捕惩治尉景。 高欢自己就是底层出身,最厌恶的就是虐民之举,若是换了旁人,他早就革职查办。 可尉景终究是不同的。 高欢才出生,母亲韩期姬就因生产而死,父亲高树生为续弦,将他丢给了姐姐高娄斤与姐夫尉景抚养。 段长只是勉励了微末时的高欢一句,高欢就为他追赠司空,封子孙为官。 以尉景的恩情,高欢还能怎么办,难道真让厍狄干抓了尉景治罪。 只能好言宽慰,然后命人往信都招尉景前来,打算好好劝劝自己这位姐夫,以后收敛些。 然而高欢没想到的是,在他之前,洛阳对尉景的处置已经有了定论。 而主导这件事情的,正是大将军高澄。 自从当年高澄执意括检冒名官吏,高欢命尉景往洛阳责罚高澄。 尉景居然实打,两人之间就结下了仇怨。 如今得知尉景在冀州干的混账事,高澄哪还忍得住,当即招来御史杜弼。 这是杜弼第二次来到渤海王府,上一次来,是高澄吩咐他弹劾高党勋贵司马子如,从此给予了御史们免于因言获罪的权利。 而这一次,当高澄把尉景的罪行告诉杜弼,要求他弹劾尉景时。 杜弼却担忧以尉景的身份,高澄是否会真的将他治罪,倒不是担心尉景报复,杜弼如果畏惧报复,当初就不会独撑御史台。 对此,高澄正色道: “尉景所行,天怒人怨,澄纵使不能取他性命,也断不能放任他身居高位,继续残民虐民,还请杜御史莫要质疑澄的决心!” 杜弼肃然道: “若大将军当真是要处置尉景,弼又怎敢惜身。” 辞别高澄后,杜弼立即回御史台写下奏疏,向天子弹劾冀州刺史尉景。 而尉景打猎致使三百人死亡,以及平时作为,也得以被洛阳民众知晓,一时间全城无不愤慨,对尉景的怒骂遍及洛阳街头巷尾。 即使尉景身为高欢姐夫,有养育之恩,但是洛阳高氏勋贵都知道此事是高澄在背后出力,都在为高澄摇旗呐喊。 一个是姐夫,一个是嫡长子,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边,而跟随高欢建义得享高位的人,又哪有谁是真正的傻子。 而高澄在此之前,也特意拜会了自己舅父,领军将军娄昭。 娄昭为人正直,气度宽宏,对尉景的行为同样义愤填膺,见外甥还特意请示自己,他自然表示对高澄的支持,但也提醒高澄,以高欢重情的性子只怕最后还是会饶了尉景。 高澄心里有数,这才有了与杜弼的一番言语。 弄不死尉景这个仇人,也要让他丢了官职,没有机会再在地方残害百姓。 即使高欢要将尉景起用,除了晋阳和洛阳,他哪也别想去。 还真不信了,只是要把罪行累累的尉景免官,高欢还真不认自己这个儿子了不成。 因此在高澄的幕后操纵以及全城舆论的支持下,元善见下诏尉景一案交由高澄主审。 高澄得到诏书,将洛阳事务安排好。 因王思政调任京畿军,以高季式暂时代领亲信都,随他往河北抓捕尉景。 抓捕尉景只能由高澄亲自动手,哪怕是段韶也不能代劳。 旁人出镇地方,都要家眷在晋阳为质,但高家亲戚自然是不同的。 高娄斤就在信都,还有高澄另外一个表哥尉粲陪侍。 其他人去抓捕尉景,只怕没等进门就被尉粲一箭射死,这种事情尉粲真能干出来。 北齐建立,没有为尉景追封王爵,尉粲十几天闭门不朝。 高洋的使者在门外说要把门打开才能追封,尉粲也不听,直接弯弓隔着门把箭矢射向使者。 不过闹了这一场,倒也从高洋手上为尉景讨了一个王爵。 就算高澄把段韶派去河北,尉粲不敢动他,但高娄斤一出面,段韶还能怎么办。 这可是养育了高欢的亲姐姐,相比于她,段韶的亲戚关系还拐了一个弯,只是娄昭君姐姐的儿子。 这种恶人,只能高澄自己去当,只有他才能拂了大姑姑的面子。 五百余骑一人双马直奔信都城。 信都,这座城市承载了高澄与高季式太多回忆。 当时,十一岁的高澄与十六岁的高季式就是在这里相遇。 高欢攻陷相州后,高澄被招至邺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这座他们父子发家的城市。 信都城近在眼前,高澄对高季式说道: “子通,你就不要随我进城了。” 高季式却冷哼一声,拒绝道: “旁人怕了尉景,我可不怕!大将军既然在众人之中选择了由我同行,我自然是要与大将军一起捉拿尉景。” 高澄却摇头道: “捉拿尉景之所以艰难,在于我姑母与他的身份,但绝不会有危险,更何况我麾下还有五百骑随行。 “我之所以让子通随我一齐北上,是想让你能有时间去为亡父扫墓,你算算,这些年追随我左右,有多长时间没有回乡探望过了。” 自太昌元年(532年),八月,高季式护卫高澄回河北主持考试,期间被告假回乡,为亡父高翼修建大墓的高敖曹拉去祭拜。 一直到如今太昌四年(535年)四月,高季式从未回过渤海老家,更别提祭拜亡父。 而高澄之所以将他带来冀州,自然是想让他借机往渤海老家祭拜扫墓。 高澄为他想得这般周到,也让高季式铭记在心,但他还是拒绝道: “祭拜不急于一时,等我为大将军捉拿了尉景,再往渤海祭拜。” “也罢!就依子通所言。” 高澄见他态度坚决,也就同意下来。 望见五百余人,一千余匹战马向信都城而来,守城士卒倒没有什么惊慌。 这里可是河北南部,真正的腹心地带,况且能拿出上千匹战马哪会是贼寇。 但一防万一,守门校官还是将队伍里唯一一匹马交给一名会马的戍卒,让他前去探问身份。 这匹马也是若有紧急情况,用来在城中奔驰报信的。 那戍卒纵马而去,行至离高澄不远处时,看高澄模样只觉得眼熟,在看落后高澄半个身位的高季式,这个土生土长的信都人大惊失色:这不是高家四郎,高季式吗! 他不是跟随渤海王世子去了洛阳,怎么又回来了。 这么一想,当即记起了曾经远远望见的那个十一二岁少年的模样。 不等他下马跪拜,就有侍卫拦截在前,喝斥道: “大胆!大将军当面,岂敢无礼直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对峙刺史府 高澄本不愿惊动太多人,可五百余骑士,一千匹余战马,一辆囚车。 这样的阵仗进入信都城,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是来囚人。 高澄尽管五官长开,但信都城里还有不少人依稀记得模样,更别提身边还有个冀州本地人高季式。 二十岁的高季式跟十六岁去邺城以及十七岁回信都时,相貌变化并不大。 能让高澄亲自从洛阳带囚车来拿人,除了深受吏民怨恨,最近又因打猎闹出三百余条人命的尉景,还能有谁。 于是,高澄方一入城,城中百姓呼朋引伴,纷纷追随在高澄的队伍后头。 见他确实是往冀州刺史府而去,更是觉得振奋:世子终于回了信都,为冀州百姓做主来啦! 尉景之人着实不得人心,别说是深受其害的冀州百姓,就连厍狄干都对他充满厌恶,恨不得抛弃了定州刺史的实权高官,跑去当御史中尉,专打尉景。 人潮所涌向的冀州刺史府,正大摆酒宴,欢歌曼舞,冀州刺史尉景压根没有因三百多条人命,而担心被问罪。 关东可是他小舅子高欢在掌权,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刺史府门子望见乌泱泱涌来的人群慌忙禀报管事,府中管事踩在仆奴背上,隔墙张望,一眼就瞧见了正跨在马上,往刺史府而来的高澄,以及身后的一辆囚车。 管事也算老人了,高欢发迹后受任晋州刺史,他就已经跟了尉景,自然是知道高澄的。 对于高澄与尉景的过节也有耳闻,见到那辆囚车,他慌不择路,连滚带爬闯进了宴客大堂。 “家主!世子来了!他要来捉您了!” 与会宾客尽皆失色,尉景拍案大怒: “孺子也敢拿我!” 当即对下首的儿子尉粲喊道: “阿粲,你代我去问问阿惠,他小子如今富贵了,便要杀我不成!” 尉粲领命去到前院的时候,正巧遇见替高澄通报的奴仆,得知真是高澄来信都,很是恼怒。 大家都是在乱世中相互扶持走过来的亲戚,高澄居然真要以为了一些民夫的性命要捉他父亲,在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家这门亲戚。 尉粲一面让人往后院向母亲高娄斤报信,一面让门子开门迎恶客。 门一开,立马在府外空地上的正是自己表弟高澄。 “子惠不在洛阳主政,怎么有暇来了信都。” 故意装作没看见囚车的尉粲笑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亲戚之间。 尉粲不想与高澄闹僵,他虽然跋扈,却也知道谁不能惹。 如果有可能,尉粲还是希望能将高澄劝走,父亲与高澄关系恶劣,但至少要维持亲戚间表面上的和睦吧。 但尉粲明显低估了高澄对尉景的怨恨,他就压根没准备把这件事情善了。 对于尉粲的示好,高澄全然无视,他骑在马上,睥睨尉粲。 有机灵的侍卫出面呵责: “你是何人!也敢直呼大将军名讳!” 尉粲见高澄这般做派,彻底放弃了先前的幻想,他怒道: “好啊!高子惠!大将军!莫非真如父亲所言,你今日富贵了,便要来害他不成!” 高澄冷哼道: “害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尉景恶行,罄竹难书,我受天子诏,提他往洛阳受审,我公务繁忙,没时间与你叙旧,快去把尉景唤出来!” 高澄话音刚落,周围就传来无数叫好声。 围观的信都民众吃够了被尉景盘剥的苦,亲眼所见小高王要大义灭亲,哪还不欢呼叫好。 感受到民众由衷的喜悦,高澄腰杆挺得更直。 尉粲听见高澄直呼尉景的名字,咬牙恨声道: “高子惠!你就一点也不念及父亲对高王的恩情吗!你这样做,难道不怕高王怪罪!” “再大的恩情也不是尉景残害民众的依仗!今日纵使不能将尉景明正典刑,也不能让他再祸害冀州百姓!尉景,我是要定了!” 高澄义正言辞道,而他的这番话又引来围观民众的欢呼。 这么好的机会,高澄当然不会放过。 他继续傲视尉粲道: “你仔细听听,这就是人心所向!尉景自以为有父王为倚仗,但是支持我高子惠今日作为的,是天下人心!一人之心,何如天下人之心!更何况父王仁爱百姓,又怎么会是非不分,降罪于我!” 在万众欢呼中,跨在马上的高澄突然俯下身子,一脸玩味地对尉粲道: “尉景对父王有恩,我自是不能害了他性命,但你与我父子又有何恩情?速速去将尉景唤来,否则我便捉你子代父罪,你说我若是杀了你,父王可会让我偿命?” 这一句话说得尉粲脸色大变。 高澄真把自己用代偿父罪的名义杀了,高王怎么可能让这个嫡长子抵命,只怕也就是狠打一顿给父亲出出气,再让高澄磕头赔罪。 他当然乐见高澄受罚,但问题是自己也就这一条命呀。 尉粲觉得他真能干出将自己囚去洛阳的事情,转身就逃回府中向尉景报信。 眼看曾经在冀州横行无忌的尉粲,仓惶狼狈的模样,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高澄冷哼一声,若非担心引发混乱,伤及姑姑高娄斤,他早就打进门去了。 你冀州刺史府再是高墙大院,他小高王能把攻城器械调来。 宴客大堂上,舞乐早就停了下来,听着府外的哄笑声,尉景觉得很是刺耳。 当尉粲跑回来把高澄言语添油加醋丰富一番,尉景勃然大怒,他起身一脚踹翻桌案,咆哮道: “小儿竟敢如此辱我!他要杀,便让他杀!让他进来杀我全家满门!得了我全家首级去向贺六浑邀功!我看贺六浑会如何回报我昔日抚育之恩!” 高娄斤在后院得了尉粲的报信,便匆匆赶了过来。 沿途耳闻府外的声势本就忧心忡忡,如今听见丈夫一番话更是惊得头晕目眩。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高娄斤一进门,便哭啼道。 尉景指着府外怒骂道: “你何必问我!去问你那好侄儿!是他非要我的性命!你我养育贺六浑十几年,不曾想他却生养了一只狼崽子!还未成年,便要弑亲!” “郎君息怒,就让奴出去劝劝阿惠。” 高娄斤抹着泪劝说道。 “那狼崽子存心要我的命,你去有何用!” 话虽这样说,尉景还是没有阻拦高娄斤出府。 他也清楚,有高欢在,高澄害不了自己性命,但真要用囚车送往洛阳,必然会被人当作笑柄,这种屈辱,跟死了也没两样。 高欢远在晋阳指望不上,能够救自己的只有妻子高娄斤。 小狼崽子敢恐吓他儿子,还敢对高娄斤这个一手拉扯其父长大的姑姑,恶语相向不成。 高澄当然不敢对高娄斤无礼。 见到高娄斤出门,高澄赶紧翻身下马,恭敬行礼道: “侄儿阿惠,拜见姑母。” “阿惠快起来。” 扶起了高澄,早就擦干了泪的高娄斤打量着高澄,笑道: “数年不见,阿惠竟生得这么高大了,姑姑在街上撞见了背影,可决计认不出来。” “有劳姑母挂怀。” 高娄斤又望向高澄身后骑从,明知故问道: “阿惠来信都看望姑姑,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人呀!” 高澄却面色一板,说道: “侄儿受天子诏,拿冀州刺史尉景入洛,并非特意探望姑母,还请姑母莫要阻拦。” 高澄不敢对高娄斤无礼,不等于他就要在高娄斤面前退缩。 高娄斤笑意瞬时消散,她又红了眼眶,问道: “这件事可是贺六浑授意?” “父王远在晋阳,尚不知情,但侄儿得天子诏,即使父亲也不能阻拦!” 高澄正色道。 可惜元善见不在场,否则必要惊叹,原来自己说话比高欢还好使。 听说并非弟弟授意,高娄斤把心放了大半,她抹着泪给尉景求情道: “老人家年纪大了,阿惠何苦这样折磨他。” 连被尉景夫妇抱养的高欢都已经四十,尉景自然是一大把年纪。 高澄却不为所动: “姑母叫我莫要折磨尉景,为何尉景虐民时却不劝阻!征召民夫围猎享乐,却枉送三百条性命,尉景又为何要折磨冀州百姓!” 原本高娄斤出面,围观百姓看高澄执礼恭敬,以为这事就这样要被掩盖过去,如今小高王一番正义凛然的话语,把众人的情绪推向高潮,纷纷高呼世子万寿。 高娄斤也被眼前的声势给震慑住了。 高澄继续动情道: “姑母与父王也是穷苦出身,当年在怀朔时,父王更是为人服过苦役。 “若是当初镇守怀朔之人,也如尉景一般,肆意虐民,将姑母家人招去围猎,又只送回一具尸首,姑母又是什么感受!” 高娄斤被说得哑口无言。 高澄朝侍卫下令道: “来人!看顾好常山郡君(高娄斤)。” 年迈的高娄斤被两名侍卫架住,她惊慌道: “阿惠,你要作甚!” 高澄绝情道: “尉景是不会自己走出来了,我让人进门请他!” “阿惠,你这样做,就不担心亲眷们的看法吗?” 高娄斤挣扎道。 高澄全然不理,对高季式下令道: “子通,你速速带人入府将尉景擒拿!” 亲眷看法?小姑父厍狄干恨不得自己捉拿尉景,两位姨父,段家因段韶与自己的关系,无需担忧,窦泰的性命更是自己救的,连舅父娄昭他都打好了招呼,小高王还有何惧! 第一百四十七章 收押尉景 “大将军高澄奉天子诏,捉拿尉景,胆敢阻挠者,视同谋逆,就地格杀!” 高季式大声呼喊,领着大批侍卫下马冲向刺史府。 高澄在其余侍卫的守护下,再度翻身上马,不再理会一旁哭闹的高娄斤。 果然,大将军听着就是比大都督舒服,《三国演义》看多了,大都督这称呼,一听就不吉利,触他霉头。 高季式气势汹汹,府门前持刃的家奴们压根不敢阻拦。 他们平素作威作福,倚仗的是尉景的威风,而尉景的权势,却来自于高欢。 如今是高欢的嫡长子手持天子诏要捉尉景,脑子坏了才在这时候向尉家表忠心,那不是白死么。 眼看往日里欺压乡里的尉府恶奴,只是因天子诏,尽是两股颤颤的模样,根本不敢反抗。 围观人群中,有小孩骑在父亲脖子上问道: “阿爷,天子说话这么管用的吗?” 父亲沉吟道: “得(děi)分时候。” 小孩追问道: “什么时候?” 父亲回答道: “高王与世子准他开口说话的时候。” 周围人闻言无不大笑。 虽然打着元善见的旗号,但大家伙都明白是小高王在为他们主持公道,收拾尉景这个祸害。 安定河北兵乱的是高王。 为大家分配田地的是世子。 ‘天子于我何加焉?’ 高季式不知道外边的情况,他一路冲进大堂前的空地,尉景也听到动静,领着众人走出大堂。 面对披甲执锐的高澄亲卫,尉景大怒,呼唤奴仆道: “你等受我恩义,如今主家有难,何故踟蹰不前,众人与我驱逐恶贼,自有厚赏。” 高季式当即大喝道: “世子以天子诏行事,你等可是要谋逆不成!莫丢了自己性命,还要连累家眷!” 面对高季式扬言恐吓,依旧敢于持剑的只剩了尉景、尉粲父子。 尉景是心里清楚,高澄不敢杀自己。 尉粲则是认为高澄没有亲自进门,其他人不敢杀自己。 其实尉粲也就运气好,碰上高季式今天没喝酒,脑袋还算清醒,知道分寸。 要是闯门前先整几坛子,喝高了,他才不管你是不是高欢的外甥。 历史上高欢女婿司马消难不就是被高季式锁在家里,用车轮锁着脖子,逼着陪他喝了两个晚上,搞得全邺城都以为司马消难失踪了,到处找。 眼看高澄这群侍卫要来真的,尉粲持剑嗷嗷叫地冲了上去。 高季式当即乐开了花,不能杀你,不代表不能教训你。 他拔刀一击劈飞尉粲的兵刃,尉粲长剑居然脱手。 高季式提腿一脚踹在尉粲胸膛,将他踹翻。 “胆敢抗旨忤逆,给我绑了他!” 侍卫立即将尉粲擒拿。 这一幕看得尉景须发皆张,他怒吼道: “高季式!你敢伤我儿性命,老夫拼了性命不要,撞死在高王面前,也要拿你抵命!” 高季式却不以为意,他笑道: “尉刺史勿虑,我又怎么会害了令郎,如何发落,自有世子处置!还请尉刺史与我出府拜见世子。” 又向擒拿尉粲的侍卫下令道: “将尉公子押出去,若是尉刺史不愿出门,就依世子之言,拿尉公子代父受罪。” 说罢,还咋舌道: “啧啧,也不知道尉刺史会不会顾及独子的生死。” 尉景大怒,自己持剑就要动手,但他那老胳膊老腿有打害死三百人的本事,却奈何不了高季式。 还是老方法,用力一刀劈飞兵刃。 高季式对尉景倒不敢用踹,这么大年纪真给踹出问题,一命呜呼,世子与三哥高敖曹都保不住自己性命。 所以说,高老四不喝酒的时候,脑子还是能用的。 就是不喝酒的时候几乎没有,长期处于小醉与大醉的状态来回切换。 高季式也丢了腰刀,空手缚住尉景双手,冲侍卫们喊道: “绑了他!” “放开我!快放开我!高季式!凭你也敢绑我!我定要告到贺六浑面前,剥不了你一身皮,我也要他抽你一百鞭!” 尉景喊得响亮,却还是被五花大绑。 高季式笑道: “尉刺史莫要气恼,我这不是要带您去见世子么,暂时见不到高王,您向世子告状也一样,高王与世子本就是一体。” 尉景被他这嬉皮笑脸的模样气得够呛,此时在尉景心中,最恨的人当然是高澄,但高澄之下,必须要有高季式的姓名。 尉氏父子一路被架着走,尉景沿途嘶吼不断。 一出府门便望见骑在马上的高澄,以及被人架住的老妻。 “高阿惠!你这条狼崽子!黑心肝的玩意!你竟敢对你姑母动手!” 尉景暴怒道。 他这人虽然在骤得高位以后,骄狂不法,但对妻子高娄斤确实没得说,否则也不会愿意帮助妻子一家抚养小舅子。 高澄闻言当即变了颜色,大喝道: “尉景!你休得污蔑,全城百姓能为我作证,我何时待姑母无礼!” 信都百姓们纷纷喊道: “世子可没有对常山郡君无礼!” “尉刺史可莫要冤枉了好人!” 高澄冲尉景反问道: “怎么样?” 尉景被气得吹胡子瞪眼: “哼!当年一口一个姑父,如今富贵了,便直呼老夫姓名,贺六浑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高澄心道:哎!你还真别说,贺六浑还真就是这样以身作则教导我的。 从怀中拿出天子诏,高澄冷笑道: “我今日可不是来与你叙亲戚情话,尉景!你贪污纳贿,盘剥百姓,搅得冀州民不聊生,如今更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无故征召民夫,致使三百余人丧命,我奉天子诏前来捉你回洛阳受审,你还有何话可说!” “呸!” 尉景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他昂首盯着高澄,不服气道: “我盘剥的是百姓,你们父子盘剥的是天子,与你们相比,我这又算什么!” 在场众人尽皆脸色大变。 这是可以说的吗? 高澄立马呵斥道: “父王在信都建义,诛除尔朱,有大功于国。 “澄虽年幼,却也侥幸平定三荆、兖州、徐州,前些时日又收复南兖。 “我父子今日地位,自是天子论功行赏,何来盘剥之说!尉景!我念你年迈糊涂,今日之语不再深究,你好自为之。” 一番话,也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尉景可不是个有眼力价的人物,历史上高澄向他要一匹马,他非但不给,还向高欢告状,高欢殴打高澄,高娄斤流泪为高澄求饶,尉景还非要拦着,说:干嘛哭哭啼啼不让打,就该让这小子吃吃教训。 敢这样对待高欢嫡长子,高氏继承人,就算自己年纪比高欢大,可能走在高欢前头。 却也不想想儿孙可能还要在高澄手上讨生活的问题。 但凡肯动动脑子,他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只能说得亏高澄遇刺,否则尉景别说王爵,子孙能不能富贵都成问题。 旁人都因为他这一句话吓得半死,尉景却毫无察觉,他还在大声咒骂高澄。 高澄被他骂得怒了,瞟见一旁被绑住的尉粲,问高季式道: “我让你捉尉刺史,你怎么将他儿子也绑来了?” 高季式回道: “尉公子抗旨阻拦,末将才将擒下。” 末了,还补了一句: “尉刺史因这件事,还扬言要抽我一百鞭。” 像极了告状的小媳妇。 高澄听罢,眼珠一转,当即有了出气计较,他冲刺史府的奴仆喝道: “还不将我姑母请回府中歇息,莫要以为尉景犯法,便能怠慢了我姑母,若她有什么闪失,我拿你们治罪!” 奴仆婢女们不顾高娄斤的哭喊,将她送回府中,由尉粲的妻妾安慰照顾。 眼见高娄斤走了,高澄大声道: “此前有言,胆敢阻挠抓捕尉景者,视同谋逆,如今尉粲阻拦抓捕,自该以谋逆论处!” 尉粲闻言吓得两腿一瘫,尉景目眦欲裂,他挣扎着咆哮道: “高阿惠!你敢!你不怕……” 话没说完,嘴就叫高澄让人给堵上了。 高澄当然不是要弄死尉粲,真把这根独苗弄死了,自己姑母估计也要寻死觅活。 “念在你是为救父,出于孝心,可免死罪,但此风不可涨,当以鞭刑警示世人,高季式!” “末将在!” 高季式欣喜应道。 高澄下令道: “命你就在此地行刑,罚其一百鞭!” “末将领命!” 高季式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喜意。 哼!你尉景不是要抽我一百鞭吗?现在你先看我抽你儿子一百鞭! 正迫不及待就要动手,耳畔传来高澄的低语: “避开要害,往肉多的地方抽,也别照着一个地方抽,下手要知轻重。” 高季式撇撇嘴,他觉得世子是在把自己当傻子,这种事他能不懂吗? 正要喝点酒行刑,却被高澄一把将酒壶夺去。 “打完再喝!” 高季式无奈,只能让人把尉粲绑在刺史府外的柱子上,抽出马鞭狠狠打。 前几下自然要打狠了。 一边是尉粲叫痛求饶,另一边是被布堵了嘴的尉景在呜呜流泪。 高澄翻身下马,先走到尉景面前,目视正在哀嚎的尉粲,轻声道: “当日姑父打我时,可也如我现在一般快意。” 尉景狠狠瞪着高澄,高澄却挥手让亲卫将他押入囚车。 无论尉景使劲浑身力气,也挣开不得,还是被关在了囚车里面。 高澄随即面向信都民众,他动情道: “今日我鞭打尉粲,是要为了冀州百姓出一口气! “父王才出生就丧母,又失爱于祖父,是尉景与姑母将父王抚养长大。 “尉景对我父王有养育之恩,因为这份恩情,我无法让他为三百多人的枉死而偿命!甚至不能对他用刑! “我能做的,只有将他押往洛阳,再不许他踏足河北,澄愧对冀州父老乡亲。” 说罢,高澄屈膝跪拜。 信都百姓无不大惊,纷纷劝阻道: “世子不可呀!” “有世子为我们主持公道,我等已经满足,世子何必如此。” “还请世子快快起身,我等当不得世子大礼。” 高澄却不愿起身,他伤感道: “我今日跪的,不只是为了深受尉景之害的冀州百姓。 “当初父王入信都,曾与乡民盟誓:杀人者死,伤人者治罪。 “今日我顾及尉景的恩情,却要违背父王的誓言,澄为子不孝,治民无信,这一跪,跪的是父王当日的誓言。” 高澄涕泪横流,在场民众无不失声痛哭。 这一举动,跪下的是双膝,收获的却是整个信都,甚至冀州、河北的平民之心。 当高澄安抚好信都百姓,尉粲一百鞭子也挨完了,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也就看着伤得厉害。 高澄命人将尉粲送回刺史府,让府中奴仆去寻医者上药治伤。 随后翻身上马,在信都百姓的簇拥下,囚着尉景出城。 而冀州刺史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高娄斤看着遍体鳞伤的儿子,又知晓丈夫被求送洛阳,一咬牙,说道: “为今之计,只有我去向贺六浑求情才能保住一家富贵。” 而身处晋阳的高欢此时也得知了朝廷对尉景的处置,由高澄亲往信都拿人。 高澄与尉景的过节,他当然清楚,当初自己也埋怨尉景居然动真格,将高澄打伤。 既然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高欢又怎么可能不担心尉景的安危。 眼见高欢焦急,娄昭君安慰道: “阿惠是有分寸的,他断不会害了姊夫的性命。” 高欢在屋中踱步许久,终于决定道: “这件事情非我亲往洛阳不能处置!” 若是高澄不插手,其实高欢也想好了怎么处理尉景虐民一事。 他特意找了一个伶优,打算戏弄尉景,剥去他的官服,以作警示。 说实话,这样的行为也起不到什么警示作用。 但面对养育自己的姐夫,高欢实在下不了手。 对于高欢来说,高澄出手整治,能让尉景吃点教训,以后收敛些,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但要是真害了尉景性命,他一辈子都不安心。 娄昭收到高欢的传信,知道姐夫要来洛阳,当即便将高澄妻妾迁往瑶光尼寺安置。 临了想了想,又把自己家中几个美妾也一起送了进去。 而宗王们得知高欢将要莅临洛阳,也纷纷约束妻妾,不准涂脂抹粉,更不许出门。 狼来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洛阳大牢 许多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 比如洛阳城里的胭脂铺掌柜们。 渤海王、相国高欢即将抵达洛阳的消息,让洛阳权贵们看紧了自己的妻妾,不许涂脂抹粉。 本以为胭脂铺的生意要一落千丈。 没想到的是,洛阳城里的寡妇们却开始蠢蠢欲动: ‘做不成世子的妾室,也可以给世子当小妈呀!’ 得益于河阴之变两千余朝臣被屠戮,洛阳最不缺的就是孀寡妇人。 不止是胭脂铺,就连瓜果贩子也迎来了又一次销量高峰。 为什么说又一次?高澄回洛阳时,就经历了一次瓜果洗礼。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权贵们因为贺六浑的到来,担心自己的妻妾被他看上,而自己被迫与世长辞。 而洛阳城里的寡妇们却对大魏忠良,如日月一般永恒闪耀的高相国翘首以盼。 高欢、高澄父子两代人艰苦奋斗,始终致力于慰问寡妇这一弱势群体,他们的辛苦耕耘,大家都看在眼里。 当东魏相国高欢终于抵达建春门外,哪怕因上次吓跑了高澄的例子,妇人们将热情有所收敛,但高欢还是震惊于眼前的景象。 无数装扮艳丽的妇人用投掷瓜果的行为,来向他表达爱慕之情。 高欢不由深思道:难道这就是阿惠的生活日常吗? 自己身为大魏忠良,怎么可以久居晋阳对天子不闻不问,往后自然要常来洛阳朝见天子。 然而高欢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来到渤海王府,却只有高洋夫妇在家。 唤来府中管事一问,居然是妻弟娄昭早就将高澄的妻妾送去了瑶光尼寺。 由不得娄昭不紧张,上一次高澄出征,高欢到洛阳,有娄昭君同行看着,加之日夜索求,才把高欢榨干。 如今娄昭君挺着大肚子,不可能长途跋涉,谁又能看得住高欢,保证他在渤海王府不会犯错。 高欢却觉得很冤枉,真要自己行事不检,那也就罢了。 可他就只是娶了几个寡妇而已,为什么名声就臭成这样,究竟是谁在背后败他名声! 才安置下来,立即唤来主持听望司的赵彦深,查一查到底是谁在坏他清誉。 赵彦深调查期间,头顶的太阳时隐时现。 嗯,这变化无常的天气。 于是,赵彦深调查过后,向高欢请罪,实在查不出结果,高欢也只能无奈,就此作罢。 “毕竟阿惠不在家,菩萨(娄昭鲜卑名)也是担心外面有人传谣。” 高欢自我安慰道。 而高澄让高季式往渤海老家祭拜后,自己押送尉景回洛阳。 归途中一个劲地打喷嚏,肯定是洛阳的妻妾们在想念自己,高澄归心似箭。 他到底还是给尉景留了些脸面,沿途没有穿行城池,让百姓围观尉景在囚车里的丑态。 但还是会让人通知当地官员往边境迎接。 让他们好好看看,贪腐虐民,就算是养育高欢的姐夫,也要遭受这样的屈辱。 让他们好好想想,与尉景的身份相比,若是他们获罪,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这并非无用功,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官场风气有了一定程度的好转。 高澄抵达洛阳时,鉴于之前险些被瓜果砸破脑袋的经历,一反往常并没有事先派去信使通知。 这也让城中寡妇们遗憾又错过了一次向小高王展示心意的机会。 高澄进了洛阳城,在得知高欢在没有娄昭君的陪同下,住进了渤海王府的同时,也知道了舅父娄昭将他家眷送去了瑶光寺。 有这样一位舅父,真是他高澄的幸运呀! 就冲这一点,将来等舅父死了,再吝啬爵位,也要给娄昭追封个王爵。 春秋正盛的娄昭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外甥,已经给他安排好了身后荣光。 回到渤海王府府外时,又有赵彦深过来禀报高欢让他调查的事情。 高澄有点心虚,他命人将尉景送往狱中收押,自己则做好承受高欢怒火的准备,硬着头皮走进渤海王府。 高欢早就得了奴仆汇报,高澄已经回来了。 他之前特意命人打造了十根五色棒,全都立在大堂,专门等着高澄向他解释情况,但凡有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一顿性急操作。 高澄一进大堂,就看见了高欢为他准备的礼物。 心道:真不关我事,你这都要学老曹,名声又能好到哪去。 高澄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腰杆也挺直了。 “孩儿拜见父王。” 假装闭目养神的高欢睁开眼,淡淡道: “回来了,坐。” 高澄赶紧乖巧地坐在高欢下首。 高欢板着脸说道: “说说吧,都做了些什么。” 高欢并没有询问高澄为什么要治尉景的罪。 还能为什么,要不是碍着养育之恩,他也要把尉景捉了。 高澄不敢隐瞒,将河北一行一五一十汇报。 当听说高澄担心冲撞了高娄斤,不敢进门拿人,等高娄斤出来后,尉景迟迟不出,才授意高季式进门抓捕。 高欢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高澄又说起尉景关于高家父子盘剥天子的出格言语,高欢面色平静,并没有多少表示。 又说起惩处尉粲,却没有对尉景动刑,高欢脸上浮现一丝满意之色。 再听说高澄跪向信都民众请罪,民众随他失声痛哭,高欢连声叫好。 这一跪,跪得值,不只是收揽人心,还可以说是为放过尉景,提前给冀州百姓打了预防针。 高澄已经将尉景的恩情讲得很清楚,纵使高欢放过尉景,民众也不会因此怨恨他贺六浑。 高欢叫好,高澄也松了一口气,最后又把自己将尉景囚车押解入洛,沿途绕开城池,只让地方官员迎接的用意解释清楚。 高欢颔首道: “阿惠,你做得很好,没有辜负为父的教诲。” 说罢,便让高澄引路带他去探视尉景。 高澄不愿,他推脱道: “孩儿旅途劳碌,不如让心腹之人随父王探视。” 自己这个老爹打的什么主意他哪还不清楚。 但在高欢的执意要求下,高澄只得垂头丧气带着高欢往监牢里去。 临近大牢前,高澄乞求道: “父王,你可一定要轻些打。” 高欢催促道: “快些带路,为父自有分寸。” 屏退了牢卒,高家父子在一众侍卫的护卫下走进幽暗的大牢。 行至尉景的牢房外,还是上次司马子如的贵宾间,干净整洁。 高澄用从狱卒处得来的钥匙打开牢门,高欢屈身走了进去。 “贺六浑,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尉景早看见了高家父子,但直到高欢进牢门才开口,问的似乎是句废话,但其实是在向高欢告状,高澄要杀自己。 高欢一脸悲戚之色,流着泪说道: “没有姊夫的养育,就没有我贺六浑的今天,我又怎么会有害姊夫的心思。” 他弯曲膝盖,蹲下身子,将手搭在尉景身上。 尉景却背过身子,不愿理睬。 高欢见状,起身朝高澄喝道: “孽子!还不进来!” 高澄浑身一颤,走进牢房,心里不住地念叨:贺六浑,你要敢打狠了,死后不止要葬玉璧,你那些妻妾,我一个也不许她们与你合葬! 高欢却不知道高澄心里的念叨,为了给尉景出气,当场就对高澄一阵拳打脚踢。 高澄抱头蜷缩在地上,好在高欢也算知道分寸,避开了高澄的脸面,照着身上打。 高欢怒打高澄之余,眼睛不时瞥向尉景,只等他来劝说,给个台阶。 哪知道尉景却一点表示也没有,反而一脸戏谑的看着高澄。 高欢心里顿时一沉。 而高澄眼看尉景不给台阶,贺六浑就不住手,他也不陪高欢演了,大喊道: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不陷父于不义,方为孝道。” 说着,在高欢故意放水下,从地上爬起,飞奔似的逃出牢房。 高欢还在感慨还是儿子有眼力,却不知道高澄已然下定决心:别说妻妾合葬,我连个女纸人都不烧给你。 高澄逃了,高欢屏退众侍卫,坐在尉景身侧伤感道: “姊夫您的恩情,贺六浑一生也不敢忘记,有我在,姊夫当然无惧与阿惠交恶,但我能保住姊夫一时,却看顾不了您的子孙。 “百年之后,这份家业终究是留交给阿惠的,到那时,谁又能约束他?姊夫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儿孙考虑呀。 “言尽于此,姊夫您好好想想吧。” 说罢,抹了眼泪正要起身离开。 却被尉景唤住,他叹气道: “贺六浑,让阿惠过来吧。” 眼见尉景有服软的意思,高欢喜上眉梢,赶紧出牢门去唤高澄。 在尉景看来,这番言语若是别人说也就罢了,从高欢嘴里说出来,几乎等同于在告诉自己,死前一定会保住他们一家,死后却不会管高澄会不会大肆报复。 难道高欢真管不了?当然能管,临终时当着众人的面交代高澄善待尉氏就行。 高欢不愿意再管尉氏子孙,这才是尉景害怕的真正原因。 高澄揉按着身上的痛处,不情不愿地跟高欢回到了牢房。 尉景为当初的过节诚恳向高澄道歉。 高澄却不接受,碍着高欢在场,不敢直呼其名,但还是坚持道: “澄过往所受,不过皮肉之苦,姑父应该想想怎么向冀州百姓赔罪,又该怎么补偿因你枉死之人的家属! “请父王、姑父宽恕澄不知好歹,澄没有资格代替冀州百姓原谅姑父。” 第一百四十九章 父子登台 高澄当然有能力处死尉景,高欢终究不可能让嫡长子为尉景偿命。 但这样做的后果是高澄不愿意承受的。 跟姑母高娄斤结下死仇,她时不时的跑晋阳找高欢叙旧,聊聊怀朔往事,谈及与尉景一同抚养高欢的辛苦。 说得次数多了,高娄斤或许会被高欢厌恶,但高澄就能讨得了好? 人心是会变的,尉景死之前,高党勋贵们不耻于尉景的作为,高澄整治尉景,大家甚至会叫拍手叫好。 但如果尉景被高澄处死,他们又会觉得,凭借尉景对高家的恩情,高澄说杀就杀,转而认为他刻薄寡恩。 时代就是这样,没有人真的会把平民的性命当回事,尉景犯的罪,他的死足够偿还,那么他的恩呢? 杀死一个尉景,承担这么多风险,这样的置换,旁人不知道,但精于揣摩人心的高澄肯定不会干。 甚至在高欢特意说和下,高澄都不得不捏着鼻子重新认下这门亲戚。 最终,面对尉景服软认错的局面,经由高澄提议,高欢劝说,尉景认罚。 尉景散尽家财,补偿枉死者家眷,由尉粲代父逐一登门致歉。 在高欢的注视下,高澄被迫表态,只要尉景将来好好治理地方,善待百姓,他还是认这位姑父。 尉景也保证将来一定端正作风,用心任事。 就算这次革了尉景的官职,只要高娄斤找高欢回忆过往,尉景随时能被重新起用,只是冀州刺史注定是不可能再当。 两父子结伴走出大牢,高澄抬头望天不语。 高欢能理解高澄心中的憋屈,他淡淡道: “受人恩惠就是如此,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更何况是养育之恩。” 高澄这才回过头来,心道:你逼死尔朱兆时,可一点也不像报恩的模样。 心里话当然不能说,高澄会意道: “孩儿明白父亲的苦衷。” 两父子在大牢外分别,高澄往尚书省,高欢往渤海王府。 关于尉景这件事,他们还需要一场戏来收尾。 高澄回到尚书省,特意召集六部尚书以及三十六曹郎中议事。 正询问在他离开洛阳期间,各部具体事务,高欢却跑来了尚书省为尉景向高澄求情。 高欢摆低了姿态,高澄却严词拒绝: “尉景触犯国法,孩儿岂能徇私,父王请回,孩儿决计不能宽纵了他。” 说罢,转身去了厢房,闭门不见。 高欢不得已,只能黯然离开尚书省。 高澄为了表示决心,暂时搬出了渤海王府,吃住都在尚书省。 当天,高欢为尉景求情却被高澄拒绝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洛阳。 人们感慨高欢重情的同时,又称赞高澄能够秉持公义。 一连三天,高欢每天都要往尚书省为尉景求情,又总会被高澄回绝。 直至高澄第四次拒绝高欢的求情,高欢才记起宫中还有一位天子元善见。 急忙入宫拜见元善见,向他倾诉尉景抚养自己的恩情,流泪乞求天子能够饶恕尉景。 天子于心不忍,于是下诏宽免尉景之罪。 身在尚书省的高澄闻知消息,亲入宫城质问元善见,为何因私情而枉顾国法。 元善见无言以对,羞愧掩面而走。 高澄回到尚书台,又上奏疏,请求罢免尉景官职,得到元善见应允。 当然,这些与高欢无关,他已经转场了。 高欢往洛阳大牢迎接尉景。 尉景年迈,在牢中窝了几天,腿脚不便。 高欢于是亲自将尉景从牢房里背了出来。 重情如此,观者无不动容。 高家两父子在这场戏里捞足了好处,高欢自不必说,高澄也借此再一次提升了自己的权威。 连高欢都不能强令他释放尉景,求了四次都没有作用,实在无奈,绕过高澄,直接向天子乞求,才成功让尉景免罪。 但还是保不住尉景的官职。 而尉景也让世人看到高欢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转变,他还是贺六浑最敬重的姐夫。 当然,也有人不开心。 寝宫中,元善见向自己的心腹宦官刘思逸哭诉道: “朕身为天子,却被高氏玩弄摆布,分明朝政由他们父子一言而决,却非要将朕驱上前台,与他们演这一场戏,世间哪还有如朕这样的天子!” 刘思逸虽是阉人,但出身官宦之家。 父亲刘直曾任北魏武邑太守,因不满外戚弄权与宗室元愉在河北起事,兵败被诛,刘思逸随之获罪,年少时便被施以腐刑。 “大家,万般诸事只在一个忍字,如今高氏权倾朝野,只有忍下去,才不至于落得废帝下场。” 刘思逸劝慰道,两人声音都放得很轻。 所谓大家是亲近宦官对天子的称呼。 “朕究竟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高欢寿终之际,人心动荡,高澄必然要准备往晋阳奔丧,那才是大家兴复魏室的时机。” 元善见闻言,眼含泪水许诺道: “朕能得卿,何其幸也,事若成,愿以王爵相授。” 宦官当王?这让本就忠心魏室的刘思逸心头一阵火热。 “奴婢愿以死报效君王。” 紧闭的门外面忽然有人报信: “大家,皇后要来了。” 刘思逸赶紧将门打开,元善见也擦干了眼泪,好似无事发生。 高皇后跑这一趟,也没别的用意,只是听说丈夫受了委屈,跑来慰问而已。 “皇后多虑了,高王重情,世子重公义,朕又怎么会怪罪。 “况且高王是我岳丈,世子是你兄长,朕年幼不能任事,国家交给他们治理,朕也放心。” 虚岁十二的元善见握着高皇后的手,温柔道: “再说,若非高王,朕又怎能有卿这样的贤后,得妻如此,此生足矣。” 高皇后听着情话,心里满是甜蜜。 而高澄在尉景获释后,也搬回了渤海王府,顺便将尔朱英娥等人也接了回去,娄昭的侧室也随即归了家门。 娄昭君临近生产,高欢没有在洛阳多做停留。 在一个清晨,带着被贬为庶人的尉景启程回去晋阳。 临行前,他特意告诉高澄,不会让尉景久在晋阳,等风头过了,会把他外放。 高欢也明白,高澄跟尉景留有心结,不可能给尉景在晋阳结交将领的机会。 第一百五十章 整顿风气 高欢临别的言语,高澄记在了心中。 贺六浑或许有很多缺点,但他确实重情。 高澄能感受到那句话里对尉景的爱护。 分明就是在告诉高澄,他不会让尉景对高澄造成任何威胁,也让高澄不要再对尉景耿耿于怀。 高欢都将事情交代到这个份上,高澄也不可能再违逆高欢的心思。 只要尉景放任地方后,能够好好治理一方,善待百姓,他也愿意把这份仇怨揭过去。 将来纵使不会亲近尉家,也不至于打击报复。 高欢回了晋阳,洛阳城中再也没有了第二个声音,大将军高澄独揽朝政大权。 为尉景这件案子,许久未能同台的两父子,为世人奉献了一场精彩演出,也自然要用这件事,做足文章。 御史杜弼因弹劾尉景有功,被高澄升任御史中尉,三代清廉的杜弼也终于坐上了最适合他的位置。 至于原有的御史中尉,寻了个过错,给贬了官职。 证据早就掌握了,高澄之所以一直留着他,就是这时候方便为杜弼腾位子。 这一时期的官场,真要铁了心治罪一个官员,总能寻到过错,实在寻不到也可以栽赃,杜弼不也能够被冠以贪污罪而处死。 如今尉景获罪,百官畏惧,正是杜弼大展身手的时候。 高澄特意将杜弼唤来,交代他严打贪腐之余,要注重对象。 杜弼却言辞拒绝: “世子授下官以御史中尉,意在打压贪腐之风,如今权势最盛者,正是当初信都勋贵,下官若纵而不顾,又怎能使群臣畏法。” 高澄知道杜弼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笑道: “先生莫要误会,澄并非要求先生宽恕勋贵。 “大魏吏治败坏多年,风气一时难以转变,若将贪腐之人尽数治罪,又有谁来治理地方。 “我知先生心意,这世间当然不缺谋官的读书人,但读书并不代表就能精于政务,能够立即承担重任。 “澄所指是要先生暂且放过能任事之人,让他们能够为国效力,而那些尸位素餐之辈,无论他是否是澄的亲党,先生大可弹劾治罪。” 其实这话还是一个意思,信都勋贵,哪怕是尉景,洗心革面后也是能任事的,否则也坐不上如今的高位。 但换了一种说法,杜弼就能接受了。 目送杜弼离开,高澄再度忙碌于政务当中。 而杜弼也没有辜负高澄的期望。 借着尉景被治罪这股东风,杜弼在吏部考功曹郎中崔暹的配合下,清查尸位素餐之辈,又在听望司主事赵彦深的配合下,深挖他们的罪证。 随后发动御史台众御史,刮起一阵弹劾蛀虫的风暴。 许多朝官、或地方官员落马,政绩突出之人得以升迁,才干之士也能够补缺任官。 这场风暴也引起许多人的不安,包括高氏勋贵在内许多官员向高澄表达对高氏的忠诚,试图寻求庇护。 由不得众人不担忧,就连尉景都能被夺去官职,用囚车押往洛阳。 他们可没那个面子让高欢亲自来洛阳求情。 面对惶恐的众人,高澄也宽慰他们,只要是用心治事,绝对不会受到牵连。 但也告诫他们若有劣迹,切莫做得过火,否则国法无情,他也只能忍着心痛,将他们治罪。 得了高澄的保证,众人如释重负,也尽皆表态,自己一定谨遵大将军的教诲。 经过这一场整风,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情:只要你好好做事,高澄可以容忍一定程度的贪腐。 因此,东魏官场也形成了一个潜规则:小钱可以拿,大钱不能碰。 高澄对这种变化已经很满意了,贪腐这种事情几千年都不能根绝,朱元璋杀得那么狠,他一死,也没有人再将他的话当一回事。 一个好的御史中尉,肯定会结下许多仇家,比如历史上的崔暹,他就在高澄死后被司马子如等人打击报复。 小高王如今活得好好的,自然不担心有人在明面上报复杜弼,但防着有人暗地里动手,他特意分派了一些侍卫护卫杜弼安全。 高澄在南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萧纶,就干过这种事情。 有官员弹劾他,他直接命手下在建康城就把官员杀死。 对于自己的安危,高澄更是看重,毕竟原主就是被人刺杀。 才为父亲扫完墓回洛阳的高季式,又被高澄打发去了冀州,让他征召壮士,为自己再扩充卫队五百人。 卫队的战斗力是其次,忠心才最重要。 高澄相信经过尉景一事,特别是信都一跪,冀州人心都在自己身上。 毕竟黔首们总是容易被感动。 他还特意交代高季式,一定要找被尉景盘剥过的人家,将他们的家眷也迁移来洛阳安置。 除了卫队应有的丰厚待遇,高澄还会为他们分配田亩、住处。 也正是考虑到了今后难免跟鲜卑勋贵起冲突,高澄也特别注意自己的卫队构成,无论是襄阳之战后恢复规模,还是如今的扩充,都是交给高季式替自己操办。 这样的做法也使得高澄卫队只剩了少部分鲜卑人,其余全是汉人。 而这些鲜卑卫士,追随他许多年,忠诚无需怀疑。 高季式领命而去,高澄也在琢磨新任亲信都督的人选,王思政调往军中后,这个职位一直空缺。 但这个职位关系紧要,一时没有合适人选,高澄也只能放下,还是属意暂时由高季式挑起亲信都的担子。 至于高季式的部曲,就暂时交由高敖曹代为统领。 驻守南兖州的慕容绍宗、高敖曹两人在刘丰到任后就已经回师洛阳。 而高澄在洛阳忙活的时候,尉景果然被高欢重新起用,任为南汾州刺史。 高欢将尉景送出晋阳时,又是一番肺腑之言劝谏尉景。 尉景遭遇了先前的事情,也表示要痛改前非,好好为高欢治理地方。 但是高澄并不放心,哪怕历史上尉景被高澄整过一次后,确实行事作风像换了一个人,但谁知道这一时空的尉景会不会改变。 于是派遣探子潜伏南汾州,直至确认尉景确实再也没有虐民之举,高澄才放下心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又起波澜 以大将军主政,被授予河南各州郡主官任免权力的高澄,并不仅局限于对官场风气的整顿,也开始加紧将自己心腹安插在地方,完成对州郡的实际控制。 高欢虽然说过,河南州郡长官的任命无需向他通禀,但高澄依旧命人往晋阳送上书信,征求高欢的同意。 在信中,高澄阐述了用京畿军将领出镇洛阳周边各州,拱卫洛阳的想法。 属意由段韶出任北豫州刺史。 北豫州本已废弃,高欢掌权后重设,辖广武、成皋、荥阳三郡共十一县,治所在成皋郡虎牢关城。 从虎牢关这个熟悉名称就知道北豫州对拱卫洛阳的重要性。 不止于此,在荥阳还有与太原王、清河崔、范阳卢并为四姓的荥阳郑氏。 高澄将段韶放在北豫州,未尝没有防备郑氏的原因。 而高敖曹则被高澄放置在广州,广州位于洛阳与三荆之间,领鲁阳、南阳等七郡十五县,治所设于鲁阳郡北山县(河南鲁山)。 高敖曹作为高欢信都建义元勋,若不是被高澄要到了京畿军中,以他的军功挂着三公名头镇守地方都绰绰有余。 慕容绍宗为颍州刺史,坐镇颍川郡长社县。 尧雄为豫州刺史,防备南梁。 斛律光为梁州刺史,坐镇大梁城(河南开封)。 而一众刺史之中也有一个郡守的提案,王思政出任恒农郡守。 恒农即是弘农,作为洛阳西侧重要屏障,在高澄看来,没有人比塔防大师王思政更适合担任郡守一职。 这一倡议,未尝没有想看宇文泰在王思政的防守下撞得头破血流的想法。 对于上述请求,高欢回信高澄: ‘河南诸事你自为之,何须事事请示。’ 对于这话高澄也就听听,该做的请示还是不能少。 但终究是得到了高欢的许可,高澄立即上奏天子做出人事调整,将各州原有刺史调回洛阳担任要职。 高澄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与这些州刺史并非领兵大将的缘故,能够轻易调动。 太昌四年(535年)六月。 在得到天子同意以后,高澄亲自送众将出洛阳,在一番不舍别离后,众人各领部曲及将士家眷出镇地方。 京畿军也终于称得上名正言顺。 所谓京畿,指都城及周边地区,过往虽然有个京畿军的名头,却总是窝在洛阳一地,更不如叫洛阳守军。 如今高澄完全控制了以洛阳为中心的东魏河南西部地区。 而这一系列人事调整,也有另外一层深意:逼迫东部暗藏异心的拥兵大将。 高澄希望能在东西魏全面大战之前,解决后顾之忧,从而完全掌控河南之地。 而被他瞄上的,正是兖州刺史樊子鹄。 樊子鹄祖籍荆州襄阳,先祖作为荆州蛮族首领,被迁居至代北。 与大部分拥兵刺史一般,曾在尔朱荣麾下效力。 孝明帝被胡太后毒杀,尔朱荣入洛期间,命樊子鹄领军攻占唐州,同一年,唐州改名晋州,樊子鹄因功升任晋州刺史。 不过随着高欢在平定河北起义过程中势力极具增长,引起尔朱荣的警惕。 尔朱荣决定让樊子鹄挪位子,将高欢安置在尔朱氏包围圈中的晋州。 樊子鹄之后虽然履立功勋,位居高位,但到底还是犯了与贺拔胜相同的错误。 尔朱荣死后,樊子鹄选择脱离尔朱氏,转而向元子攸表示忠心。 元子攸死后,樊子鹄虽然获得了尔朱氏的谅解,但也被剥夺了兵权。 站队,毫无疑问是一个大问题,高欢通过拥护尔朱兆,获得丰厚回报,而曾经位在高欢之上的贺拔胜、樊子鹄,却因支持元子攸,而失去了争雄的资格。 直至高欢在信都举兵,樊子鹄才重新握有兵权。 眼见尔朱氏在韩陵兵败,樊子鹄立即倒戈响应高欢,参与对尔朱氏余众的围剿。 人生履历简直与贺拔胜一模一样。 而贺拔胜受任兖州刺史,被高澄逼反,接替他的也正是樊子鹄。 这样的安排,樊子鹄怎么可能不生出别的想法。 自上任起,便一直担心重蹈贺拔胜的覆辙,只是畏惧高氏兵盛,不敢有所动作,生怕被抓了把柄。 安稳在兖州过了几年,原以为高氏能够放任他在地方拥兵,如今看着段韶出任北豫州,斛律光出任梁州。 步步逼近,尤其是梁州与兖州之间,仅有一个西兖州阻隔,由不得樊子鹄不急切。 他越发感觉到高澄将要对自己下手:鲜卑小儿,逼迫太甚! 第一次背叛尔朱氏,被解除兵权在洛阳当朝官,生死悬于他人一念之间的生活,至少樊子鹄是不再愿意经历了。 他开始积极串联,先后去信青州刺史侯渊、与南青州刺史大野拔。 告诉两人,高澄正着手对付降将,又拿贺拔胜被逼反举例,希望同为尔朱氏降将的两人能与自己抱团反抗高氏。 南青州刺史大野拔对樊子鹄的看法深以为然,与他约定一同举事。 而青州刺史侯渊回信表态支持樊子鹄的同时,认为高澄并不会立即对众人动手,希望做足充分的准备,莫要仓促起事。 给樊子鹄的回信刚写完,侯渊又写了一封送给高澄的告密信。 侯渊认为自己与樊子鹄不同,他在广阿之战后率部投靠高氏,参与了韩陵之战,无论如何也能算半个信都元从。 况且自己与高澄有旧。 韩陵之战前,为了让部众齐心死战,高欢负责激将高敖曹,而高澄则与侯渊月下散步。 期间曾表示过对侯渊的欣赏,这也让侯渊觉得自己没必要犯险,不如将樊子鹄的密谋作为自己表忠心的投名状。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侯渊不认为樊子鹄能够成事。 不提高欢在晋阳的二十万并州胡兵,光是高澄手下那支京畿军就不是轻易能够对付。 高澄南征北战这些年,麾下这支部队早就打出了名头,再也没人敢小瞧。 而高家父子的能力,也是侯渊选择效忠高氏的原因。 父子两代都有雄主之姿,实力又是各方之最,这艘大船可不是小风小浪能够打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北上晋阳 樊子鹄相信侯渊并非没有原因,众人同为尔朱氏降将,属地又相邻,平日常有书信往来。 青州刺史侯渊很小心,他没有让信使径直穿越兖州,而是走黄河北岸,再由河桥渡河进洛阳。 高澄收到侯渊信件以后,自然是万分喜悦。 说实话,他都已经做好了连带侯渊一起打的准备。 当年韩陵夜话,高澄并没有忘记,但他与侯渊也只有那一次接触,自那以后少有往来。 他并没有自大的认为仅仅一次拉拢,侯渊就对自己心悦诚服。 但如今知晓了侯渊的选择,也让高澄对控制河南地区东部更有信心。 没有迟疑,高澄当即让高季式率领原有五百亲卫骑从护送,北上晋阳。 高季式早就为高澄招揽了五百亲卫步卒回洛阳,而接到护送任务,也终止了对五百步卒的整训。 曾经京畿军七将,六人出镇地方,五个刺史,一个郡守,高澄只留了高季式在身边。 虽然很羡慕其余人在地方担任州郡长官的风光,但高季式也能感觉到高澄的信重。 高澄与高欢分隔两地,优点自然是有极高的自主权,能够从容培植自己的势力。 缺点则是一旦有重大变故,需要父子两商议,往来奔波,必定耽搁了时间。 好在有侯渊为他拖延,相信短时间内樊子鹄并不会暴起发难。 进入晋阳高澄径直往相国府寻高欢商议,却得知他去了中外府召集将领、幕僚商议军务,又临时往隔壁中外府寻他。 高欢得知高澄由洛阳而来,知道必定有大事发生,赶紧解散了众人,命吏员唤高澄相见。 高澄穿行于中外府长廊,不断有将领、中外府幕僚向他通报姓名见礼,高澄一一回礼,急也不急于这一时。 在众人之中,有两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独孤永业、王士良。 独孤永业字世基,顶了一个鲜卑名字,但确实是一个汉人。 他本姓刘,中山人,幼年时母亲改嫁,他也随继父改姓独孤,因弓马娴熟,有才干,被选拔补任为都督,戍卫晋阳。 在晋阳众将之中,属于小喽啰的角色。 但这个小喽啰在历史上得到高澄、高洋两兄弟的赏识从此一飞冲天。 另外一人王士良出自太原王氏,因少年时先丧母、再亡父的经历,养成了做事谨慎,不好交游的性格。 他的经历比较曲折,作为晋阳人,不只是出自尔朱氏麾下。 尔朱荣死后,尔朱兆继承晋阳,随后发兵洛阳,河西贼帅纥豆陵步蕃受元子攸诏令,出兵袭击秀容、晋阳。 作为尔朱氏低级幕僚的王士良被俘虏,送往河西。 纥豆陵步蕃被高欢、尔朱兆联手袭杀后,纥豆陵伊利上位,他对王士良的能力十分看重,提拔为右丞,并嫁了孙女给他。 纥豆陵伊利被高欢击败后,为了安抚其部民,王士良又被高欢起用,成了中外府众多幕僚之一。 历史上王士良就是大都督府司马,协助高澄掌控京畿军,那一年原主十五岁,甚至可以说王士良是最受原主重视的军事幕僚,往邺城篡位,将晋阳兵权交给了王士良。 若非高洋隐瞒高澄死讯,利用大将军府督护唐邕骗取王士良兵权,高孝瑜未曾没有上位的可能。 王士良再是小心谨慎,也想不到恩主会死于厨子的刺杀,只以为当真是高澄召他前往邺城。 事后,高洋为了惩戒在晋阳并不支持自己的高澄部将,将他们统统降爵,名义上授予高位,却从来不肯给予实权,王士良就是其中代表人物,被闲置十年,直到高演篡位才被重新起用。 小高王很早就对王士良起了心思,可惜他被捉去了河西。 当纥豆陵伊利被击破后,高澄麾下也没有了高级幕僚职位能够容纳他。 如今高澄正在加紧对河南各州郡刺史的掌控,原有的高级幕僚大部分都将如同杨愔一般外任州郡,职位空缺急需有人来补,高澄便重新瞄上了王士良。 这也是高澄执意要来晋阳与高欢商议樊子鹄一事的原因。 步入议事堂,高澄将收到的信件交给高欢,高欢看后,皱眉道: “侯渊此人不可信!” 倒不是不相信樊子鹄等人叛乱,而是不相信侯渊真的如信上所言的忠诚。 在高欢心中一直有一条线,那就是韩陵之战。 凡是韩陵之战后,对尔朱氏痛打落水狗的降将,高欢一个都不信任,侯景虽然是韩陵以后归降,但他并未参与清算尔朱氏。 而韩陵之战前,坚定站在自己一方的将领,他都看做是自己人。 这其中有三个例外,斛斯椿、贺拔胜、以及侯渊。 斛斯椿、贺拔胜自不必说。 侯渊纯粹就是因为深受尔朱荣信赖的过往,以及广阿之战后毅然投降的坚决,这样的人物让高欢不敢信任他。 否则韩陵战前也不会刻意让高澄举尔朱兆因贺拔胜反叛,要杀贺拔胜的例子恐吓侯渊,逼他死战。 另一个原因则是樊子鹄、大野拔、侯渊三人联络密切的消息,高欢、高澄父子都有耳闻。 高家父子让人生轨迹与贺拔胜高度重合的樊子鹄继任兖州,又怎么可能少了对他的监视。 高澄没有立即反驳高欢,他只是援引了尔朱荣一句话,说道: “昔日天柱曾言,侯渊善于临机应变。 “父王,侯渊是一个看得清楚形势的人,河南无险可守,又加以父王权势之盛,将士之广,叛军如何能成事? “孩儿也不相信侯渊的忠心,但我相信天柱看人的眼光。” 高欢沉吟不语,许久,才颔首道: “阿惠说得不错。” 高澄继续道: “既然确定了侯渊的心意,孩儿倒是有一个想法。” 高欢表情颇为玩味: “莫非与为父所思相同。” “不如我与父王将心中所想写于纸上,再一同来观?” 高澄笑道。 高欢闻言,双目一亮: “如此甚好。” 当即命人取来纸笔。 高澄与他各自将心中所想写下,在一起展开来看,父子两相视而笑。 只见高澄所写是: ‘暗中联络、明面打压。假应叛乱、战阵倒戈。’ 高欢所写则简短得多,仅五个字: ‘侯渊为内应。’ 第一百五十三章 禁军归属 高澄引燃纸条,发出黄色的火光,一缕呛鼻的烟雾升腾。 “事情就交给阿惠去办了。” 高欢交代道。 “孩儿自当为父王分忧。” 统管河南军政的高澄责无旁贷。 高欢又转移话题问道: “有阿惠在洛阳,再让菩萨(娄昭)统领禁军,太过屈才,为父属意由你舅父出任冀州刺史,阿惠以为如何?” 高澄第一反应是贺六浑贼心不死,要把看护自己家眷的舅父调走。 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完全掌控了洛阳及周边的局势,再让娄昭待在洛阳,属实是大才小用。 而随着尉景离开河北,原有的格局被打破,必须要有值得信任的人接任冀州刺史,重新与镇守邺城的相州刺史段荣,镇守中山的定州刺史厍狄干一起稳定高氏在河北的统治。 姨父段荣、姑父厍狄干、舅父娄昭,属实是三父镇河北。 从三州刺史人选也能知道相、冀、定三州对河北、对高氏的重要性。 “父王属意由谁继领禁军?” 高澄没有急于回答高欢的问题,而是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所在。 高欢反问道: “阿惠可有人选?” 高澄叫苦道: “父王,自王思政出镇恒农,孩儿连继任亲信都督都找不到合适人选,不得已让高季式抛下军中之事,代为统领。 “不止如此,孩儿大将军府也缺少得用的幕僚,正一筹莫展咧。” 高欢闻言大笑: “侯渊之事,分明一封书信就能说清楚,阿惠偏要往晋阳一行,果然别有图谋!” 高澄嘿笑道: “父王慧眼如炬,孩儿一点小心思也逃不过父王的眼睛。” 高欢满是得意,又问道: “可想好了要谁?” 高澄提了一个小心,他愁苦道: “孩儿与晋阳部将素无交集,又哪有心仪之人,还请父王为我挑选。” 以小高王的谨慎,总觉得贺六浑刚刚的问题在挖坑试探自己,一旦把心仪人选脱口而出,就证明自己平时就在观察、接触晋阳将领。 可高欢却表现得毫无异样,似乎是高澄多心了。 “看阿惠之前所用,也是能识人的,你在晋阳多留几天,看看有没有合适人选。” “孩儿谨遵父王吩咐。” 高澄行礼应道。 高欢却再没有与他研究禁军人选,只让他回渤海王府拜会母亲娄昭君,以及看望他新出生的嫡亲弟弟高演。 这样的举动,让高澄心中有了一丝猜测,他依言告退。 回到渤海王府,高澄与娄昭君见礼,他明显感觉到娄昭君没有以往那般热情,至少不会再把他拥在怀里揉搓,哭着感慨他的变化。 一方面自然是高澄确实是个小大人了,也应该避嫌。 另一方面也是正在自己怀里酣睡的高演分走了一部分母爱。 娄昭君喜爱每一个儿子,除了高洋与高欢第八子高淯。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高洋自然是相貌丑陋,以及严重皮肤病,惹了娄昭君不喜。 而才貌双全的高淯被厌恶,则完全是因为龙凤胎的缘故,为了生他,娄昭君差点因难产而死。 高澄怀抱着高演,趁娄昭君不注意,撩开他的襁褓,用手指轻弹高演的小辣椒。 正玩得兴起,却被娄昭君发现了他的动作,啐了一句,将高澄赶了出去。 高澄辞了娄昭君,眼见天色不早了,便去寻陈元康。 “元康等候世子多时了。” 陈元康立在石阶上,朗声笑道。 高澄笑道: “澄特意晚来,就是想让长猷体会澄在洛阳的相思之苦。” “元康又何尝不是日夜思念世子。” 两人携手进门,陈元康设下酒食。 没有歌舞为乐,也没有仆奴侍奉,只是与高澄对桌共饮。 席间,高澄将自己缺乏得力人手的事情告知,请托道: “长猷久在晋阳,交游当广于澄,还请长猷代我访贤。” 对于高澄的请求,陈元康当然不会拒绝。 两人又畅谈许久,只说各自所见闻的趣事,谈笑间,高澄收起沾了酒水的手指,得到陈元康眼神确认后,袖袍带过,将桌案上的两个名字拭去。 在悄然无声间,已经将自己想要的人选告诉了陈元康。 往后数日,高澄将回给侯渊的书信派出后,就一直在家中逗弄两个年幼的弟弟,高浟、高演。 高欢明明已经许他在晋阳的将领与幕僚之中寻找人才,高澄却始终窝在家里,直至陈元康将王士良与独孤永业领到渤海王府相见。 “总算不负世子所托。” 一见面,陈元康便喜笑颜开道。 说罢,为高澄引见两人。 高澄与两人相互见礼,他能明显感觉到独孤永业的激动。 既不是信都元从,又不是六镇鲜卑,一个汉人顶着鲜卑名字混迹在二十万并州胡之间,他一个普通都督,要想出头何其之难。 高澄就是摆在他面前的一张通天梯,由不得他不激动。 而王士良神色则要淡然许多,自小父母早亡而养成的谨慎性格,让他不至于在高澄面前失态。 陈元康没有久留,他还要回相国府处理公务,这几天四处交游,着实荒废了不少公务。 他煞费苦心的在旁人不怀疑的情况下,先后认识了王士良与独孤永业。 又特意在与两人交谈之后称赞他们的才能。 并不止如此,陈元康在两人之后,依旧交游访贤,直到今日才带两人与高澄相见。 厢房中只留了高澄与王士良、独孤永业三人。 高澄与两人由军旅之事到元魏立国以来的行政得失,都有不俗的见解。 尤其是王士良,俘虏的身份能先后当上纥豆陵伊利的孙女婿,以及高欢的幕僚,自有他的不凡之处。 而独孤永业也不是一个粗莽汉子,作为一名都督,他不止精通武事,还善歌舞,懂算筹,能书会写。 在晋阳一众文盲胡将中,别具一格。 高澄倒是对文盲没什么意见,受他喜爱的高敖曹、高季式两兄弟不就是一对文盲么。 就连他姑父厍狄干,出身豪族,不也一样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也不耽误他上马为将,下马治民。 但是多些学识,终究是好的。 相谈许久,高澄对两人的欣赏溢于言表,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当光线暗淡,才反应过来天色已黑。 高澄一左一右,紧紧握住王士良与独孤永业的手,激动道: “二位都是国士之才,若是不弃,澄愿向父王求要,使二位先生随澄归洛。” 两人今天能踏进渤海王府的门,自然是心里早有期盼,又哪会再拒绝高澄的招揽。 不然陪他畅谈一下午,只是闲得慌了不成。 “大将军不弃,卑职愿意追随左右。” 独孤永业激动道。 王士良则委婉道: “若是相王准允,卑职愿供世子驱迟。” 这也是应有之理。 王士良与独孤永业身份不同,独孤永业是军中都督,而王士良却是高欢幕僚。 名义上来说,独孤永业是公职,王士良则算私臣,虽然高欢、高澄是两父子,但王士良要改投高澄还是需要征询高欢的同意。 当初高澄索要赵彦深,好兄弟司马消难自作主张,被司马子如吊起来打的事迹也没过去多少年。 高澄先是对独孤永业笑道: “澄得都督,如鱼得水。” 随后十分自然地将手从独孤永业掌中抽出。 手上沾满了独孤永业手心的汗渍。 又抚着王士良的手背安抚道: “君明(王士良字)且放心,澄在晋阳访贤,自然是得了父亲准许。” 王士良这才表态愿意接受高澄的招纳。 高澄将两人送出府门,交代道: “时间紧迫,还请二位先生回去好好收拾,明日便要携带家眷随澄南下。” 两人领命而去。 高澄送走了王士良与独孤永业,径直去向高欢汇报。 “王士良确实是个处事谨慎的人,这独孤永业,阿惠又是从何处寻来?” 高欢听说后,疑惑道。 高澄当然是推脱到了陈元康身上,说是陈元康为自己荐贤。 高欢闻言不悦,训斥道: “为父让你自为之,你又怎能推脱给旁人!” 高澄没有辩解,连连称罪。 高欢倒也没有细究,说道: “既然你与长猷都认为此二人能用,你便放手用之。” 说罢又提起了统率禁军的领军将军之事: “为父考虑许久,你既然手握京畿军权,不妨也将禁军一并挑了,切记,具体代领人选,当以忠心为先。” “父王教诲,孩儿不敢忘怀。” 高澄恭敬道,心底闪过一丝得意:果然没有猜错。 旦日,高澄拜别了父母,一行人连带着王士良与独孤永业的家眷启程南下。 相国府,高欢与司马子如抽闲对弈。 自从读了谢安故事,高欢越来越喜欢下棋时谈论大事,这种云淡风轻的感觉。 但奈何高欢水平就那样,可苦了司马子如要装臭棋篓子。 “孤将禁军交给了阿惠。” 落下一子,高欢突然说道。 “下官也听闻世子这些时日在府中深居简出,除了陈元康外,不曾与人接触。” 司马子如落子,故意在棋局露出破绽。 高欢笑道: “阿惠聪慧,猜到了孤临时起意要考验他,这些日子都在跟孤装模作样。” 说罢,一子落下,吃下司马子如数颗棋子。 司马子如对着棋局挠头,似要补救,落下一子,回道: “相王为何这般说?” 高欢将一颗棋子按在关键位置,傲然道: “因为他是我贺六浑的儿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职位调动 高澄回到洛阳的时候,侯渊也收到了高澄从晋阳寄来的回信。 翻阅后,侯渊将信递给幕僚,感慨道: “有子如此,高氏当为天下主。” 信的内容很直白,开篇就是简述高氏如今的军势,以作恐吓。 之后便是回忆韩陵并肩作战的情谊,以拉拢人心。 末尾才是让侯渊配合演戏,假作内应,临阵倒戈。 看着最后一段演出安排,侯渊觉得自己若是樊子鹄,也会深信不疑。 太昌四年,七月十二,大将军高澄回洛阳。 领军将军娄昭卸职,改任冀州刺史,高澄出建春门为舅父送行。 自太昌元年起,两亲舅甥在洛阳相伴,其中感情自不必提,高澄甚至都没有在舅父面前故意演戏,来表达不舍。 娄昭并不直接去河北,而是先往晋阳与高欢相见,再走太行往河北。 而高欢也为小舅子准备了一支部曲,随他赴任。 娄昭卸任以后,天子下诏,由大将军高澄兼领军将军,算是手握京畿地区一切军事力量。 高澄也对自己麾下幕僚重新作出安排,大将军府司马赵彦深褪去幕僚身份,同时放手听望司,任为护军将军,统御四中郎将,代高澄主管洛阳禁军。 赵彦深已经掌控听望司许多年了,并非高澄不再信任他,但职位调动,对两人都有好处。 禁军从来不需要上阵厮杀,赵彦深不懂军事也无妨,指望他们上阵厮杀,说不定还不如州郡兵顶用。 这帮人唯一能起到作用的只有宫变站队。 正如高欢所说,统领禁军,最重要的是忠诚。 赵彦深当年只是司马子如府上一个卑微门客,能被司马消难随手相赠。 是高澄将他逐步提升,历经文吏、幕僚、核心幕僚三个阶段后,在高澄幕府打磨四年,一跃成为从二品的护军将军。 大权在手,任何规章制度都可以破例,尤其是高澄自己设立的官吏任免及升迁制度。 这也是独孤永业将高澄视作通天梯的原因。 施恩不止于此,赵彦深幼年失怙,是寡母辛苦抚养长大。 虽然赵彦深很早就得高澄赐宅,搬出了渤海王府,但高澄从未减少过对赵母的礼遇。 送的东西并不贵重,只是些瓜果糕点,可架不住时不时就往赵府送一趟,情义无价。 赵彦深的忠诚毋庸置疑,而他另一个优点也是高澄愿意将禁军交托的原因。 谨慎。 高澄不需要回忆原历史中,高欢对赵彦深‘小心恭慎,旷古绝伦’的评价。 他不是瞎子,与赵彦深相处了四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自己眼里,从未出现过差错。 既忠心、又谨慎,高澄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卸职的不只赵彦深一人,大将军府长史崔季舒在追随高澄五年后,也褪去了幕僚身份,紧随杨愔之后,出任地方刺史以作历练。 具体去处还未安排,高澄正等着樊子鹄为崔季舒将兖州刺史空出来。 但崔季舒也不是闲着没事做,他是高澄与侯渊联手为樊子鹄唱戏的重要一环。 这事暂且不提,先说高澄幕府调整。 如果说杨愔、陈元康、崔季舒是高澄幕府第一批核心幕僚,分任长史、主薄、司马。 而崔暹、崔季舒、赵彦深则是第二批核心幕僚。 崔暹最先往吏部任职,担任考功曹郎中,如今代高澄兼管吏部。 而随着赵彦深、崔季舒先后去职,长史、主薄、司马全都空缺出来。 大将军府一众幕僚无不摩拳擦掌,意图上位。 最先被确定下来的是司马一职,高澄将它交给由晋阳而来的王士良,兼领外兵参军。 理由与当初崔暹越过崔季舒顶替杨愔长史之位一样,推说是高欢授意,众人也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毕竟大将军虽然公允,却不能违逆父意。 不过小高王就不是一个施恩不告的性子,他特意唤来王士良,说自己担心王士良被同僚嫉恨,才有这种说法,交代他切莫说漏了嘴。 免得王士良真以为是高欢提拔的他。 而召见王士良的时候,厢房也多了一面新的屏风,上面并没有陈、杨、赵、二崔的名字,只记如今大将军府幕僚,为首第一人就是王士良。 若是王士良初至,便名列这五人之前,未免显得小高王太过薄情。 王士良也对自己在高澄心中的地位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大将军府第一人。 不由感激涕零。 而高澄也没有再添置新的屏风,在他看来,别的幕僚还没达到让他费劲心思拉拢的地步,应该是他们来向自己争宠。 剩余长史、主薄两个职位则被高澄空缺,向幕僚们表示谁都有机会,只看功绩,不看资历、出身。 从而使得幕僚们内卷起来。 这也让高澄体会到了高欢的快乐。 贺六浑就喜欢这样拿胡萝卜诱惑自己,拼命干活。 另一方面,高澄也在纠结亲信都督的人选。 按理说独孤永业既然归入麾下,他就是一个合适人选。 但考虑到独孤永业能够跟高澄、高洋两兄弟都处好关系。 在一众高澄部将被贬的情况下,独孤永业没有名叫斛律金的父亲,却仍然能够恩宠不衰。 高澄也有了决断。 独孤永业是个将才,肯定要重用,他的前途依旧一片光明,但以生死托付,大可不必。 没有人能责怪独孤永业在高澄遇刺后,立即倒向高洋,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就像小高王不会对杨愔、崔季舒见死不救而耿耿于怀。 但是亲信都督这种关系到高澄安危的紧要职位,最不需要的就是长袖善舞。 反而憨直一些的人,如高季式,才是最理想的人选。 高季式与高澄自小相识,感情深厚,高澄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高季式不可能被兄弟们拉拢而对自己不利。 思来想去,高澄决定将高季式唤来,与他好好谈谈。 高澄也不大摆宴席,只备上一桌酒食,邀高季式对坐,将一坛酒摆在高季式面前,自己面前也摆了一坛,笑道: “今夜我与子通只当是多年挚友共饮,没有什么大将军的身份。 “澄不胜酒力,这一坛能喝多少算多少,子通这次却要畅饮。” “这可是子惠你自己说的,那我今夜可就不拿你当大将军了。” 高季式嘿嘿一笑,当即提起自己的酒坛与高澄调换。 他跟高澄这么多年,这酒里兑水的事,都不知道帮着干了多少次。 高澄摇头苦笑: “子通居然不信我。” 说罢,提起被高季式调换的酒坛为自己满了一盏。 而高季式斟满的,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大碗。 他从不用小盏喝酒。 两人对饮,高季式大感疑惑:今儿的酒怎么是真的? 见高澄又满上一盏,高季式一把夺了过来。 高澄急了: “哪有夺人酒水的道理!” 高季式却笑道: “我替子惠尝尝。” 说罢,举杯饮下,才入口,就发觉不对,这哪是酒里掺了水,分明是水里掺了些酒。 但高澄多厚的脸皮呀,面对高季式怪异的目光,他摇头感慨道: “我先前也尝出了这是劣酒,定是家中奴婢疏忽所致,刚还在庆幸子通与我换了一坛,不会扰了子通的酒兴。 “我本不欲声张,就是担心有奴婢因此受罚,不曾想还是被子通瞧出了端倪。” 这番话,当即让几个侍奉在侧的婢女叩首感激,直言世子仁德。 可不是嘛,这般体贴奴婢,仁这一个字,高澄当之无愧。 要是当个太平君王,就这道德水平,怎么说也是个仁宗吧。 高澄只留了亲卫在院外守卫,挥挥手对婢女们道: “时候不早了,你们都退下吧” 等婢女们都退下,高澄还要斟酒,却发现高季式给他换了一坛。 “喝多喝少都无妨,但不能喝假的。” 高季式为他倒满一杯,说道。 高澄哑然失笑。 “好!说好了是挚友共饮,今夜全依你。” 两人便接连对饮,高澄小盏小盏地抿,高季式嫌大碗不痛快,干脆抱坛灌。 见火候差不多了,高澄突然一脸愁容道: “子通,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人谋害,多年辛苦都给兄弟做了嫁衣。” 高季式闻言,拍案而起,带着几分醉意怒道: “我这就去为子惠杀了高洋!” 高澄赶紧一把拽住他,才算救了高洋一条命。 “季式莫要胡言,澄友爱阿弟还来不及,又怎能行手足相残之事。” 高季式喘着粗气道: “阿惠要我做什么尽管直说,我高季式绝不推辞。” 高澄却摇头道: “子通醉了。” 高季式感觉自己的酒量受到了侮辱,抱起酒坛又灌了小半坛,将酒坛重重落在几案上,昂首道: “子惠莫要小觑了我的酒量。” 高澄这才对高季式道: “天柱辛苦创业,被孝庄诛杀,尔朱氏便四分五裂。 “贺拔岳辛苦经营关中,被侯莫陈悦刺杀,关中也姓了宇文。 “昨夜之梦也为澄提了一个醒,若是没有信赖之人护卫左右,无论积攒多大的家业,终将是为他人添彩。 “如今洛阳城中,我能信任的只有子通了。” 高季式闻言,醉意瞬间清醒了大半。 高澄的担忧,高季式自然明白,毕竟尔朱荣、贺拔岳两个活生生例子摆在那。 但高季式也有自己建功立业的想法,他也不想一辈子担任护卫一职。 高澄看出了他的疑虑,给出了一个办法: “子通身兼亲信都督,平日里自然常伴我身边,出征时则回到军中领兵,至于平常操练与军务就交给你麾下将校以及文吏负责。” 高季式想了想,这确实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更何况高澄麾下并非没有人,却执意要把安危交托给他,这份情义可比什么甜言蜜语都要重。 “子惠既然这般看重我,季式必定以命相护。” “莫要轻言生死,子通,相信我,我高子惠绝不亏待于你。 “来,子通,今夜与我不醉不归!” 解决了烦恼之事,高澄大喜,劝酒道。 提起喝酒,高季式瞬间就来了劲,又抱起坛子与高澄对饮。 这一晚,高季式真喝醉了,但也没归,高澄为了表示对高季式的喜爱,与他同榻而眠。 可没过多久,高澄就骂骂咧咧跑了出来,身后的屋里,是如响雷一般的震耳鼾声。 小高王半夜敲开了尔朱英娥的门,往她屋里睡了一宿。 从此高季式也被列入了同榻而眠的黑名单。 高澄满脑子疑惑,十六岁的时候分明没这毛病的呀。 亲信都督既然由高季式兼任,独孤永业也只有往京畿军任都督了。 不过他可不知道高澄一开始是找亲信都督的打算,能进京畿军已经是激动万分了。 曾经京畿军七将,王思政资历最浅,只得了郡守一职,但那可是恒农郡守。 除了高季式被高澄留在身边,其余都是任职地方刺史。 这时入京畿军任都督,也意味着自己最低也是个郡守的前途,受了赏识,州刺史也不在话下。 如今京畿军分散各地,高敖曹带走五千步骑镇鲁阳,段韶带走五千步骑镇虎牢,尧雄带领五千步骑镇汝南,慕容绍宗带领五千步卒镇长社,斛律光带走三千步卒镇大梁。 共计分散步骑两万三千人,其中骑卒三千五百人。 王思政并未分配到京畿军部曲,但恒农原本就有驻军。 而洛阳还剩了京畿军一万一千人,其中有高季式三千汉军,高澄麾下四千武川鲜卑,以及四千汉军弓手。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箭如雨下的梦想。 高澄将武川鲜卑中的三千步卒交给独孤永业统带,但注定不可能让他将这支部队当做部曲。 这是小高王自己的嫡系部队。 高敖曹、尧雄、段韶那都是带资进组。 斛律光、高季式那都是自己过命的兄弟。 慕容绍宗按高澄的话来说教过他兵法,就是自己的老师。 连老丈人王思政都带不走京畿兵,独孤永业又怎么可能破例。 但在独孤永业看来又是另外一种意思,大将军可是将直属嫡系交给自己统领,那代表什么,代表他独孤永业是大将军的自己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拳王出使 侯渊曾去信樊子鹄,希望能做充足准备再举事,而高澄也贴心的通过侯渊,帮助樊子鹄将举事时间定在秋收以后。 对樊子鹄的说法自然是储备粮草,而对于高澄来说未尝不是担心兵乱将兖州等地一年的收成毁去。 处理内部职位调整的同时,高澄也在着手准备应对樊子鹄、大野拔等人的叛乱。 崔季舒当时并未卸任大将军府长史,被高澄以议事为由将他招至渤海王府。 一进高澄常与心腹密议的厢房,入眼便是那面将他名字列为首位的屏风,崔季舒觉得有如清风拂面,浑身舒爽。 “叔正快坐。” 不等崔季舒行礼,高澄便亲切地唤着崔季舒的表字,招呼道。 待崔季舒行礼入座,高澄忽然感慨道: “一晃经年,叔正伴澄也有五载,劳苦功高,也该让叔正独领一面了。” 崔季舒闻言呼吸急促了起来,他并没有一颗平常心。 当初大侄子崔暹越过他继任长史,以及之后先出幕府往吏部任职,这些都让崔季舒心生嫉妒。 只不过都被高澄好言安抚从而化解。 如今关系到自己出幕后的派遣,又怎么不会让崔季舒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假作淡然道: “何去何从,仆听凭大将军吩咐,只求能为大将军效犬马之劳。” 高澄摇头笑道: “犬马之劳自有犬马充任,与国士何干。” 望着崔季舒脸上忍不住的喜意,高澄继续道: “我曾与遵彦(杨愔)说,不历州郡,不知地方疾苦,难充宰辅之任,于是在平定三荆后将遵彦外放东荆州刺史。 “遵彦自上任以后,开挖水渠以资灌溉,劝农课桑殷实民众,又严惩奸滑胥吏,让百姓拍手称快,如今还在大兴文教,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而我对叔正也是同样的期许,将来尚书、中书、门下三省都需有人主事,澄希望能有叔正位列其中。” 崔季舒心门已然失守,再也强装不出淡然之色。 平素虽以宰辅自勉,但此时真正从高澄口中听说,是截然不同的,这代表了高澄对自己的看重,以及对他才能的认可。 三省职权不同,在各个时期地位也有高低,比如如今的东魏,就因为高澄任尚书令,居尚书省摄六部总领朝政,其余中书、门下二省也随之被边缘化。 崔季舒如今也不禁起了一丝与杨愔较劲的心思:不就是治理地方吗?我要向大将军证明自己不止可以打拳,就连治理地方也要胜过杨愔,让他去门下省吃灰。 这般想着,崔季舒起身请求道: “仆请世子将季舒放任地方,以做磨砺。” 高澄却示意他先坐下,摇头道: “此事暂且不急,在此之前,澄还有一件事需要叔正为我分忧。” “大将军但有言语,仆无不应从。” 崔季舒正色道。 高澄当即便将侯渊揭发樊子鹄密谋叛乱以及自己让侯渊作为内应的事情告诉了崔季舒,临了,语重心长道: “如今万事具备,只差一人替我与侯渊蒙骗樊子鹄。” 话说到这个份上,崔季舒哪还不明白高澄的意思,立即请缨道: “仆愿为世子当此重任。” 高澄却叹气道: “澄也觉得叔正是最适合的人选,可受任之人往青州时,需穿行兖州,叔正需要考虑清楚。” 从洛阳往青州公干,还特意绕过兖州,樊子鹄就算是傻子也能发现其中有蹊跷。 “大将军都说了,樊子鹄决计秋收之后举事,仆如今穿行兖州,又何险之有?还请大将军受仆以此任。” 崔季舒坚持道。 高澄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崔季舒所请。 其实若只是战阵倒戈,无需多此一举。 可一旦交战,受损的都是兖州的元气。 但若要不经兵戈,就让侯渊为他带来樊子鹄、大野拔的人头,就必须演这场戏。 贺拔岳的例子就摆在眼前,谁还敢轻易置身险境。 太昌四年(535年)七月中旬,崔季舒正式卸去大将军府长史一职,元善见以崔季舒为天使,代为巡视青齐地区。 崔季舒带领队伍奉命出洛阳,先往青州,沿途对待地方官吏都没什么好脸色,嚣张跋扈至极。 崔季舒表面上奉的是天子之命,但众人都知道他代表的是高澄,毕竟政治背景摆在了那里,给高澄当了五年的心腹幕僚。 因畏惧高澄,也只能小心侍奉。 哪怕是进了兖州境内也不见收敛。 这样的举动反而让樊子鹄没有起疑。 奉命视察青齐的崔季舒最终顺利进入青州,并在管道州界处,受到侯渊等青州官员的迎接。 面对前来迎接的刺史侯渊,崔季舒便迫不及待问道: “不知城中可有妓女?” 前来迎接的青州官僚尽皆哗然。 都知道高家父子好色,想不到他们身边人也好不到哪去。 心里想是这么想,但不敢表现出来。 连侯渊都只能赔着笑脸,命人回州治东阳城,为崔季舒在下榻的住处准备美妓。 又请崔季先随他往刺史府宴饮。 崔季舒见侯渊如此上道,也赏脸随他往刺史府赴宴。 青州一众官员作陪。 席间,侯渊让自己宠爱的美妾献舞。 这女子模样美艳,身段妖娆婀娜,最是善舞,侯渊往日宴会也总喜欢将这位爱妾拿出来显摆。 但意想不到的是崔季舒一双眸子始终瞄在小妾身上,眼睛都看直了。 侯渊脸色铁青,旁人忍不住咳嗽提醒崔季舒,崔季舒却恍若未闻。 一舞罢休,崔季舒一脸地意犹未尽,他对场间众人道: “我之所以巡视青齐,实是为大将军寻找美姬。” 众人闻言在心底暗骂之余,居然也觉得这件事还真可能是崔季舒此行的主要使命。 正要应下这事,为高澄寻访美女。 却听崔季舒继续道: “大将军好人妇,不知侯刺史能否忍痛割爱,将献舞侧室让与大将军。” 一番话说得侯渊额角青筋暴起。 众人心想这位也真是胆大妄为,居然直接索要侯渊的爱妾。 侯渊若真应下这事,往后哪还有脸统御青州。 他断然拒绝道: “常言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此渊之所爱,还请不能相赠。” 崔季舒一拍桌子,大喝道: “好啊!我之所以为此,就是要试探侯刺史是否忠心于大将军,如今看来……哼!” 一声冷哼,全场无不变色。 侯渊也恼怒道: “就算是大将军亲至,渊还是不能从命!” 崔季舒冷着脸道: “今日我若非要将那女子带回洛阳不可,侯刺史又该如何?” 侯渊直视道: “那就只有将崔使者送出青州。” 崔季舒冷哼一声: “无需侯刺史相送,崔某自能回洛阳,待大将军领大军亲至,还请侯刺史能有今日的硬气!” 侯渊被这般威胁,勃然大怒,他大喝道: “来人!” 刺史府亲卫纷纷涌了进来。 崔季舒似乎有些畏惧,他略微颤抖着声音道: “侯刺史难不成要杀天使不成,忘了贺拔胜杀使的罪责?” 侯渊鄙夷道: “杀你莫不是脏了我的手,是我将你迎来的青州,自该由我将你礼送出境!” 说罢,对卫士们下令道: “替我将此人驱逐。” “侯渊!你今日辱我,来日我必偿还!” 崔季舒被人架出刺史府,呼喊声一直不绝,只是渐行渐远。 都没来得及享受早已准备好的美妓温柔,就被驱逐出青州境内,崔季舒深感受辱,逃回洛阳的途中,一路扬言侯渊欲反。 与青州毗邻的兖州樊子鹄、大野拔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纷纷遣使向侯渊表示慰问。 并且深信此事不假,由此断定,侯渊必定与高澄反目。 首先崔季舒来干这件事,就不会让人怀疑。 崔季舒是什么人,殴打两任关西皇帝,一双铁拳镇关东。 而高澄好妇人,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嚣张至极的崔季舒替高澄向侯渊索要美妾。 不管是真好色也好,还是试探侯渊也罢。 这件事简直真的不能再真了。 当崔季舒回到洛阳时,已然是秋收以后。 樊子鹄在兖州举兵,声言高氏祸国,欺凌天子,喊出尊王攘夷,还政天子的口号。 南青州刺史大野拔与青州刺史侯渊一同响应。 高澄在洛阳听说消息,哑口失笑。 好家伙,尊王攘夷,还政天子。 倒幕运动都来了,嗯,推翻洛阳的高澄大将军幕府统治,怎么就不能叫倒幕。 而樊子鹄的还政对象,小皇帝元善见正瑟瑟发抖。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件事:你们要斗就斗,拉扯上我又是干什么。 惶恐不安的元善见带着高皇后亲往渤海王府向高澄解释,樊子鹄叛乱绝对与自己无关。 高澄当然知道跟他没关系,一开始就是自己通过人事调动逼迫樊子鹄叛乱而已。 本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教训元善见一顿,可是碍于妹妹在场,想了想,自己还是做个人吧。 于是不假思索地安慰道: “陛下莫要为此忧心,臣深信陛下忠于高氏。” 元善见立即感激道: “朕因世子与高王而身居帝位,自当诚心侍奉。” 这两句对话一出口,高澄与元善见都觉得不对劲,倒不是世子摆在高王前面,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而是一个说皇帝忠于臣子,另一个身为皇帝却说要诚心侍奉。 随侍之人,除了高皇后与高季式,全都自觉捂上了耳朵。 第一百五十六章 平定叛乱 对历史的真实性怀有高度责任感的张师齐,也不忘把高澄与元善见相见一事,如实记载: ‘帝与樊子鹄密谋,欲害大将军澄,事泄,乃请罪于澄。 澄曰:陛下无罪,此逆贼蛊惑人心之举耳,澄知,陛下于高氏,无生二心。 帝乃泣曰:贵我者,大将军与高王也。大将军为我掩过,全我名节者,亦大将军也。善见愿尽心侍奉,以报大将军恩义。 澄曰:陛下天下至尊,何言侍奉他人! 帝羞愧,不能对。’ 虽然当事人元善见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跟樊子鹄密谋,但张师齐说他是,他就得是。 因为笔在张师齐手上。 不把元善见黑个彻底,怎么显示大将军的宽宏大量,将来大将军篡位,那也是元善见苦苦相逼的结果。 大将军步步退让,却换不来元善见良心发现,最终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 高家父子可是一心要做大魏忠臣的。 张师齐都决定了,以后修魏史,必须整个忠臣列传,褒扬忠贞之士,而高家父子必须拥有名字,还要是第一、二位。 当他把这一想法告诉高澄,却被不慕虚名的小高王一顿训斥。 这也是自尉景一事后,张师齐第二次受到高澄的训斥。 在如实记录尉景一事时,张师齐不忘小高王的教诲,记录高澄的罪过,于是又写下高澄吃牛一事。 等到高澄有闲心翻阅记录时,看着一连串的吃牛记录,瞬间黑了脸。 他觉得这记载要流传后世,后人非给自己取个牛皇帝,或者齐牛帝的名号不可。 训斥之后赶紧命张师齐修改,并收回记过之言。 临了,高澄还暗自感慨,人的道德水平一高,别人鸡蛋里挑骨头都找不到黑点,不然张师齐怎么只抓着吃牛的事不放,翻来覆去的写。 不管怎么说,元善见紧提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不用担心受到樊子鹄的牵连。 当然,也许是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太憋屈,回到宫城,在只有心腹在场的时候,少不了又是一阵哭诉。 高澄并不知道元善见的委屈,也没时间理会。 樊子鹄在兖州公然叛乱,污蔑忠良,说贺六浑欺凌天子也就罢了,他高澄什么时候欺负过天子。 有人在自己面前说天子的坏话,高澄都恨不得杀了那人,再戳聋自己的耳朵。 张师齐是用笔写的,不是用字面意义上用嘴说的,当然不算。 这么一个大魏忠臣,被人泼了脏水又怎么能忍,于是高澄点齐洛阳京畿兵一万一千人并一千亲卫东进,过虎牢时,又加北豫州刺史段韶及麾下五千步骑,至大梁(河南开封),斛律光麾下三千人也整装待发。 驻守南方的高敖曹、尧雄,因高澄担心南梁凑热闹,并未被调动。 高澄过大梁后却放慢了行进速度,与侯渊演了那场戏,哪需要侯渊战场起义,安心等着送人头过来便是。 若是侯渊退缩,不想办法将樊子鹄、大野拔的人头送来,他高澄就把侯渊的书信给樊子鹄等人送去。 小高王在不当人这一方面,从来都是不当人。 面对高澄合计两万大军,号称十万人逼近,樊子鹄向大野拔与侯渊求援。 南青州刺史大野拔领军至兖州治所瑕丘(山东济宁)城外,樊子鹄出城迎接自己这位铁杆好兄弟。 不久,青州刺史侯渊领军抵达瑕丘,共襄盛举。 深信侯渊与高澄决裂的樊子鹄与大野拔出城迎接,与侯渊相谈甚欢。 侯渊并未有异动,反而时常只带少量亲随出入樊子鹄、大野拔的营中,商议军务,取信于人。 他是内鬼,当然不怕,要真有人反水想杀他,大不了说明情况一起干嘛。 高澄即将抵达兖州与西兖州的边界时,侯渊又请樊子鹄与大野拔往自己营中议事,二人不疑有他。 然而却没想到侯渊这匹深水狼反了水,将进营的樊子鹄与大野拔并其亲随一并斩杀,获取二人符信后,迅速控制了瑕丘局势。 随后将樊子鹄与大野拔的首级献给正向瑕丘进军的高澄。 确认过身份之后,高澄才终于松了口气。 都准备好侯渊若再不给自己送头,他就要安排人给樊子鹄送信了。 其实高澄原本准备了两出戏,被舍弃的那一出是将侯渊调职,侯渊不遵,将上任青州的刺史驱逐。 这样的做法当然也能取信樊子鹄,但损害的却是朝廷的威信。 最终小高王在朝廷权威与自己名声受损之间,选择了后者。 洗白还不简单,把罪责都推给崔季舒就是,就说是他擅作主张,小高王都把崔季舒给带上了。 两万大军进抵瑕丘城外,侯渊出城迎接。 虽然前两位没有好结果,但侯渊确实例外。 按照高澄给的剧本,小崔向侯渊负荆请罪,言说自己为了试探侯渊对朝廷的忠诚,用错了方法,这才多有冒犯,而侯渊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贞。 侯渊赶紧扶起崔季舒,自责他将崔季舒驱逐的做法太过无礼,无论如何都要将那名美妾赠送给崔季舒。 崔季舒固辞不受,侯渊不得已才放弃了这种想法。 虽然小崔还担不起相这个词,但一场南北朝版本的将相和后,史书记载侯渊与崔季舒的冲突纯属误会。 侯渊心甘情愿要将美妾相赠了,小崔都拒不接受,又怎是贪图美色之人,当日索要之言,只是试探而已。 就连进城前询问妓女,都被美化成为了让侯渊放松警惕的做法。 至于高澄,整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身在洛阳的他,对所有的事情,包括元善见与樊子鹄密谋,全都一无所知。 高澄可没一点坏心眼,他都是被动忍受别人的迫害,不得已才反击。 大家什么时候见他害过人。 京畿军接管城防后,高澄方才入城。 无论如何总算是保住了兖州,历史上娄昭领军征讨樊子鹄,围城久攻不下,之后采取引水灌城的方法,始终拿不下瑕丘。 最后无奈,派人招降,樊子鹄拒不接受,大野拔却反水,杀了樊子鹄向娄昭献城投降。 正因为瑕丘难下,无论对贺拔胜,还是对樊子鹄,高澄都没想过强攻。 若是侯渊不当内应,他也要另想办法,通过不坚定的大野拔来杀樊子鹄。 不过有了侯渊的帮助,就用不着大野拔了。 入瑕丘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令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领部曲一万一千人入南青州剿灭大野拔的余党。 如今大野拔身死,南青州轻易可下,这样白捡的功劳,当然要便宜自己的心腹。 另外九千京畿军驻守瑕丘,大肆搜捕樊子鹄的党羽,又是许多人头落地。 高澄没有急着让侯渊回青州,两人食则同桌,寝则同床,彼此间的感情迅速升温。 侯渊也深信自己获得了高澄心腹这一身份。 小高王也不止与侯渊玩乐,他把捷报送传晋阳与洛阳,再为侯渊请功之余,还向高欢请示,要授崔季舒兖州刺史一职。 这也标志着高澄开始把势力向东部拓展。 这样清闲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他收获了尧雄的求援信,来不及等待段韶等人回师,当即与侯渊合兵南下,准备救援豫州。 正如高澄先前预料,萧衍眼见兖州、青州、南青州三州叛乱,决定帮帮场子,命陈庆之由白苟堆北上进攻豫州,以支援樊子鹄所掀起的三州叛乱。 陈庆之以部将李洪芝、王当伯为先锋,出兵北伐豫州。 李洪芝、王当伯袭破平乡城,继续北上。 尧雄于途中设下伏兵,趁李洪芝、王当伯无备,大军杀出,一举歼灭陈庆之先锋部队,生擒李洪芝、王当伯等人。 得胜后的尧雄火速回师豫州城固守,这样的做法也让陈庆之知道了尧雄的虚实:兵少无援。 而潜伏的探子也及时回报,高澄由西兖州东进,佐证了陈庆之的猜测,在留心周边州郡的同时,陈庆之亲领大军逼近豫州城。 因为南梁在各处边境屯兵异动,身处豫州的尧雄知道自己短时间内难有援兵。 高澄必须东进,逼迫樊子鹄向大野拔、侯渊求援。 因此,在歼灭陈庆之先锋,挫其锐气后,尧雄没有听从部将们乘胜再寻战机,袭击陈庆之的建议,选择立即回师。 当陈庆之抵达豫州城下,部将们劝尧雄固守待援,尧雄又力排众议,决定趁陈庆之立足未稳,又兼士卒疲惫,出城与他交战。 尧雄领五千京畿兵出城,自身奋勇当先,养精蓄锐已久的京畿兵面对风尘仆仆的梁军更是所向披靡。 尧雄身受两处创伤,却死战不退,部众士气更盛。 而陈庆之的缺点也在这样的短兵相接中暴露无疑。 挽不了弓,骑不了马的陈庆之不能如尧雄一般,身先士卒用自己的武勇鼓舞士气,他的智谋在纯粹的厮杀中毫无用处,而激励人心的话术也没有时间让他施展。 于是,曾经领七千人创造北伐奇迹的名将,却在短兵相接中,麾下三万大军被尧雄五千人打得落荒而逃。 沿途被迫丢弃辎重无数,但有了高澄的一系列整肃风气的举动,如今的京畿兵已经不再会发生襄阳之战时劫掠物资险些兵败的事情。 尧雄一路追击,俘斩甚多,更是缴获大量物资。 陈庆之虽然狼狈,但至少好过曾经全军覆没,不得已化身僧人逃命的凄惨处境。 尧雄回到豫州城,当即向高澄发去捷报。 高澄在半道接到了捷报,兴奋得比平常多吃了半斤牛肉。 但依旧拉着侯渊继续南下往豫州进军。 陈庆之恰逢新败,士气正是低落的时候。 来而不往非礼也,萧老头一直给自己找麻烦,这次不给他来一下,小高王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他将目光瞄准了南梁重镇白苟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虚虚实实 高澄进豫州城时,已经是秋冬交替的时候,气候变换,让人明显能够感觉到寒意。 在得知陈庆之犯境后,高澄担心救援的战事迁延日久,在兖州收罗了一批冬衣,又命人快马回洛阳调送。 到了豫州后,才发现自己做了无用功。 陈庆之丢弃辎重狼狈逃跑,尧雄得以大丰收,其中就包括梁军为北伐准备好的冬衣。 为了感谢陈庆之的馈赠,高澄特意命人往白苟堆送信: ‘魏大将军澄致梁将庆之:襄阳一别,数载未见,将军无恙否? ‘澄至豫州,骤逢严寒,部众缺衣少食,幸得将军不辞辛劳,输送物资,使我将士不受饥寒之苦,受此恩情,澄当提十万兵,亲往白苟堆向将军致谢。 ‘有童谣曰: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将军以庸人之姿,得不世之名,遭人嫉恨,以童谣捧杀,用心何其歹毒。 ‘将军昔日北伐,又何曾与名将交兵,澄当为将军正名。 ‘当是时,葛荣叛乱于河北,邢杲聚众于青州,将军被轻于洛阳朝堂,遂有平定葛荣、邢杲之策,而无防备将军之举。 ‘河阴之变,河南宗王多有变节,人心惶恐,将军借元灏之名,招降纳叛,渡江千里却无遗簇之费,侥幸入洛阳。 ‘待名师大将南下,将军落发为僧,仓惶如丧家之犬,常为北地笑谈,澄亦有耳闻,却不曾与人讥笑。 ‘小子懵懂,生长代北,沐浴胡风,却也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南人自诩正朔,将军却不晓经典,又听闻将军体弱,不能弓马。文不成、武不就,将军岂能安享盛名?不如归乡务农,亦可保全名节,以名将自居,聊慰平生。 ‘此澄肺腑之言,还望将军听之、信之。’ 陈庆之将高澄的来信分给部将传阅,以示自己并没有与高澄私下串联。 拆开信封之前又怎会知道,这是鲜卑小儿在阴阳怪气地讥讽自己。 将领们看了书信,人人愤慨,尽皆请命先斩信使祭旗,而后发兵再攻豫州。 陈庆之却笑道: “此鲜卑小儿激将法,我又怎会中他计谋,况且当日我送他妇裙,鲜卑小儿欣然受之,不曾为难使者,今日我若愤而杀使,岂不是说本将气量尚且不如鲜卑小儿。” 听见这话,惶恐不安的使者才放下心来,果然如大将军所言,陈庆之必会重提妇裙一事,不会伤他性命。 陈庆之命人将使者礼送出城,又让诸将散去,自己则拿着高澄的书信沉思起来。 当初救援三荆,陈庆之在高澄与侯景之间选择了击溃初次掌兵的高澄,是出于轻视心理。 这样的错误陈庆之不会再犯。 陈庆之很重视高澄,甚至会研究他每一次用兵,毕竟以高氏的权势,必有篡国的一天,这事他们南人可太熟悉了。 在研究高澄用兵后,很轻易就能知道他的行事风格:好用计谋。 将贺拔胜玩弄于鼓掌,就是高澄得意之作。 如今他给自己寄来一封信,信中言明要提十万兵南下白苟堆,究竟出于何意,这值得陈庆之深思。 到底是要骗自己往白苟堆调兵,从而避实就虚,另攻他处。 还是让自己误以为他只是拿白苟堆当幌子,从而放松警惕,实则却是真要将兵锋指向白苟堆。 这让陈庆之难以抉择。 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上,便只能去猜测对方用意,偏偏高澄年纪虽小,却是一只老狐狸。 高澄可没陈庆之的烦恼,他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只有白苟堆一个目标,陈庆之又不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又怎么可能清楚他的意图。 高澄也不藏着掩着,大大方方在豫州城聚兵,等待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南下。 南青州刺史大野拔授首,军队也被大野拔带来了兖州,空虚的南青州又怎能难得住段韶等人。 如今平定了南青州的三人在接了高澄军令后,星夜南下豫州。 就连颍州刺史慕容绍宗也奉命前来汇合。 十月上旬,初冬时节,慕容绍宗与段韶、斛律光、高季式所部先后进抵豫州城。 京畿军除高敖曹所部五千人,其余两万九千人尽在豫州,又加侯渊部曲五千,青州州郡兵五千,尧雄豫州州郡兵五千,以及慕容绍宗的颍州州郡兵五千。 共计战兵三万四,州郡兵一万五千人。 这样的阵势自然瞒不过梁军。 陈庆之在召集军议时,有部将指出高澄调集各路京畿兵,却唯独没有调动高敖曹部,其意必在西而不在东。 这句话引来许多人的认可,高澄若要往东用兵,自然会将高敖曹一并调来,却偏偏漏了他,再加上之前在书信中直言要攻白苟堆,只怕真是故意蒙骗梁军往白苟堆聚集,再行西向与高敖曹会师南下。 高敖曹镇守广州,广州以南便是三荆,三荆又有侯景大军镇守襄阳,若真中了高澄奸计使得江陵空虚,而高澄又兼三荆与广州四州战兵与州郡兵南下,江陵岂不是危在旦夕。 众将纷纷请命,请求陈庆之回师江陵。 陈庆之却不为所动,如果说之前高澄的书信让陈庆之摸不清他的指向,那么如今陈庆之已经确定,高澄所图,必是白苟堆。 放任高敖曹在西侧不予以征征召,在旁人看来或许是破绽,但陈庆之却清楚这必定是高澄故意露给他们看的。 结合之前书信,就是要梁军以为他要行声东击西之策,从而将防御重心转移至江陵,放松白苟堆的防御。 而所谓声东击西之策,在陈庆之看来才是最大的破绽。 他研究了高澄很久,与寻常将领不同,高澄格外爱惜士卒,甚至宁愿耽误时间,多耗钱粮,也要减少将士伤亡。 而江陵不比寻常,它不止连接江东与蜀地。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一旦被魏军占据,长江天险不复为梁人独有。 这也意味着高澄即使拿下江陵,也会面临梁军起倾国之兵猛烈反扑,这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 对于高欢来说,攻灭关西,统一北地才是他的第一目标,否则也不会特意派遣使团南下议和。 而高欢会放任宇文泰不管,支援高澄在江陵与梁人打一场延绵日久的倾国之战吗? 答案显而易见。 基于以上种种,陈庆之终于确定了高澄的谋划。 他立排众议,决定在命人往江陵报信,要求守军戒备的同时,自己依旧领军镇守白苟堆,不为所动。 而身处豫州的高澄也没指望陈庆之能被轻易蒙骗过去。 在休整了一段时日后,高澄留尧雄守豫州。 亲领段韶所部五千、慕容绍宗所部战兵州郡兵一万、侯渊所部战兵州郡兵一万、高季式、斛律光所部战兵各三千,以及自己麾下战兵八千、亲卫一千,合计步骑三万五千人,号称十万,大举西进。 消息传至白苟堆,面对众将的谏言,陈庆之利用自身威信,压服了众将。 高澄在南荆州与高敖曹会师,继续西进渡汉江至襄阳。 白苟堆众将再也坐不住了,又一次联名希望陈庆之救援江陵。 陈庆之依旧顶住了压力。 他深信,江陵是一座坚城,高澄轻易不能下,即使拼着大量伤亡拿下江陵,也不可能守得住。 高澄不可能会干这种蠢事。 但陈庆之清醒不代表所有人都清醒。 陈庆之能强压白苟堆众将,不代表他能压住建康诸公。 高澄领军西进,号称十万,兵锋直至江陵,这件事情传到建康立即引起宗亲大臣们的忧虑。 江陵的重要性每个人都明白,面对陈庆之的辩解,没有一个人敢赌,白苟堆虽然是淮北重镇,但如何比得上控扼长江的江陵城。 丢了淮北重镇只是让人惋惜,丢了江陵那可是有亡国之危。 面对群臣争相上奏,信任陈庆之的萧衍也动摇了,他派出使者,强令陈庆之回师江陵,言称会让羊鸦仁驰援白苟堆,主持防卫,命陈庆之即刻出发。 陈庆之得到诏令,不由扼腕叹息,这又是高澄的阳谋,攻敌所必救。 在天使的催促下,陈庆之领军出白苟堆,他兼了一份小心,担心高澄半道设伏,于是渡淮河南下,在南梁境内延长江行军。 而当他行至半途,依然也没有听到高澄强攻江陵的消息,其中所指,不言而喻。 陈庆之只盼羊鸦仁能够在高澄回军以前,进入白苟堆。 然而让陈庆之失望的是,羊鸦仁并未赶上,当他抵达白苟堆时,城池已经陷落,城头插上了魏国旗帜。 倒不是高澄行军速度有多快,而是攻取白苟堆的另有其人,正是被高澄留在豫州的尧雄。 尧雄在豫州城下缴获大批梁军物资,其中就包含有袍服。 他领兵假作援军,趁守军不备,一举袭破白苟堆。 生擒镇将苟元广,尽俘守军两千人。 羊鸦仁担心高澄回援,不得已班师退兵,伴随着白苟堆失陷,江陵无恙而传至建康的,还有高澄回师东进,入驻白苟堆的消息。 建康诸公尽皆默然,无言以对,而萧衍面对陈庆之当日奏疏,也是喟然长叹。 第一百五十八章 那年十六 白苟堆。 “我今日能坐此位,将军当居首功。” 高澄指着镇将府大堂主座,对尧雄感叹道。 尧雄却推辞道: “若无大将军运筹,驱使梁军,何来末将之功。” 这番话倒是不假,堂下京畿众将,包括侯渊都是一脸敬服之色。 “略施小计而已。” 语气间略带几分得意,高澄不置可否。 说到底还是自己与陈庆之位置不同。 他先后调动青州刺史侯渊、梁州刺史斛律光、北豫州刺史段韶、豫州刺史尧雄、广州刺史高敖曹、南荆州刺史源子恭、东荆州刺史杨愔,甚至与他不怎么对付的荆州刺史侯景也要屈意配合。 这么多军事调动,所耗费的钱粮可不是小数目。 而目的只是为了迷惑梁军,以为他要攻打江陵,就突出一个财大气粗的败家行为。 当然,高澄也有他的底气。 陈庆之到底不是萧衍的亲儿子,不,即使是对待亲儿子,也很少有如高欢一样跟儿子划河而治的奇葩种。 高澄肆意调动河南西部各州,纵使无功,徒耗钱粮,事后也不过是被高欢训斥,顶了天也就是被唤去晋阳,挨一顿打。 占据河北、河南这样的广袤平原,又经过高澄多年治理,恢复生产,就突显一个家底殷实。 没有人能够在事情宣告失败前,干涉高澄的决定。 而陈庆之不同,他就算猜到高澄心思,对于建康的命令也必须遵从。 两人本就处在一个不对等的位置交手。 更何况,对于大魏小兵仙来说,陈庆之也就那样。 倒不是小兵仙自己水平有多高,但架不住他手底下名将云集,单单挑出一个尧雄就是历史上两败陈庆之,能与之对垒的人物。 高澄特意为尧雄在豫州大败陈庆之,以及袭取白苟堆两战向高欢请功,也没忘了再写一封信交给陈庆之,这一次篇幅就短了,只一句话: ‘澄依言亲提十万兵至白苟堆,欲当面致谢将军于豫州赠送衣食,将军何故避而不见?’ 这一次高澄就没让自己人送信了,谁知道陈庆之会不会恼羞成怒。 从俘虏中随意挑了一人,将他送往襄阳,由侯景的人把俘虏送去江陵。 至于担心陈庆之暴怒,还有高澄命人在南方传唱童谣的缘故: ‘高郎提兵白苟堆,白袍避退江陵城。问君为何不相见,韦虎辞世无豪杰。’ 若说之前种种,还有素未蒙面的至亲兄弟萧纶为高澄辩解,能让一些蠢物相信高澄只是有能人辅佐。 经此一战,这么多的军队、钱粮调动,就算蠢物也不会相信有高家父子之外的人拥有这么大的权力。 藏拙是藏不住了,就干脆换一种方法,激将,把自己视江南豪杰于无物的姿态摆出来,说不准往后在战场碰面,就有蠢物上头。 历史上因蠢物坏事的例子可太多了。 高敖曹、高季式两兄弟是没文化,人家文盲不代表就蠢。 至于所谓藏拙,真不重要了。 当初高欢执意要与南梁和谈,将事情交给高澄处理。 哪怕高澄不看好魏梁之间能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还是尽心为高欢办事,以促成这次结盟。 考虑到父子两代雄主会影响到梁人的看法,高澄才让温子昇发挥他文采被梁人所重的优势,四处贬低自己的才能,起到舆论导向作用。 虽然顺利完成与梁人同盟,但萧衍的背盟行为也让贺六浑的谋划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然,高澄摆出了一副瞧不起梁人的态度,但他可没敢玩什么乘胜追击。 在为尧雄、侯渊、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等将士向晋阳请功的同时,高澄也向高欢建议,将豫州治所移至白苟堆,由豫州刺史尧雄亲自镇守。 关于两千俘虏,高澄也有了处置方案,一如之前南兖州之战,士卒被送往河北分散安置。 而此战被俘的苟元广等将校,高澄觉得相较于让他们种地所得的收益,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换取赎金,更何况自己家里也不需要俘虏的将官来当膳奴。 按照利益最大化的导向,高澄决定将他们留在白苟堆,等着家人支付赎金。 若真捉了厉害人物,那就不是钱粮能衡量了,能用就用,用不了就杀,无论多少赎金都不可能把人放回去。 处理完善后事务,在确定陈庆之回师江陵之后,高澄终于班师,沿途被召集来的各路刺史逐个回归属地。 回师途中,高澄也得知了不少从南方传来的消息。 好兄弟萧纶因为当初宣扬抹黑自己,被萧衍训斥了一顿,也不知建康城里哪个老头要享受帝王待遇,或者谁家逝者又多一名哭丧的孝子。 而陈庆之受到高澄的信件,连看都没看直接就烧了。 经过上次拆了信封,不得不把书信交给部将传阅一事,陈庆之又怎么可能再拆。 高澄这个人他算是完全了解了,一肚子坏水,这时候来信还能听到什么好话。 与其和他来回书信以争口舌,还不如致力于抚恤百姓,操演士卒,将来在战场上把场子找回来。 让高澄知道江南到底还有没有豪杰。 没错,小高王瞎编的童谣已经传唱开了,这无疑引起许多人的怒火。 这年头哪还少得了血气方刚的少年将军,脑子不怎么灵光的都憋着一股劲要给高澄好看。 不过黑粉也是粉,如今高澄的名声算是响彻南北,真有哪天高氏败亡,逃去南梁,想必自己混得不会比萧宝寅在北魏差。 萧宝寅是南齐明帝第六子,萧衍篡齐后,十六岁的萧宝寅投奔北魏,混得风生水起,代理过大将军,当过尚书令,最终在关中复齐称帝,当然,也没蹦跶太久就被捉了送往洛阳。 同样自称天子,与他一道被押往洛阳的万俟丑奴被当街处斩,而萧宝寅却因为在洛阳的好人缘,给留了体面,只是被赐死于驼牛署。 不过萧宝寅确实干了一件缺德事,暗中指派部将把郦道元给杀了。 就是写《水经注》那个郦道元。 没了郦道元,小高王虽然惋惜,但也没太多遗憾,那时候的高家还上不得台面,小高王自己还窝在怀朔镇吹风,哪管得了关中的事。 他更在乎的是另位一人,青州益都人贾思勰。 这人没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也就写了一本农书而已。 那本书叫《齐民要术》,被誉为中国古代农业百科全书。 而著书时间大概就在533年至544年。 很不凑巧,现在正是535年末尾。 贾思勰大概率正在写《齐民要术》。 高澄从没想过在贾思勰著书期间,将他征召做官。 耽误了《齐民要术》的问世,那可真是千古罪人。 在成书前,让贾思勰安心按照他自己的人生规划去写书,写完就可以赋予重用。 要完成这样一部著作,不可能窝在家里闭门造车,肯定要四处调研才有发言权。 为了避免这位大贤因自己的出现改变历史,而在外地发生意外,高澄早早就安排了人在暗地里守卫。 《齐民要术》里有个齐,自己也是注定要当齐国皇帝,一看就知道跟自己有缘。 别说高澄瞎扯,张师齐,为什么能受重用,还不是名字里有个齐么。 师齐,师齐,不得了,这家伙难道还能当国师?高澄下定决心,死前遗诏就是让张师齐给自己殉葬。 至于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有缘人小高王辛苦派人保护,将来要个署名不过分吧,当不了一作,二作还不行吗? 或者加一句魏大将军澄为成书予以诸多助力,那也是可以的。 回师途中,与高澄道别的还有崔季舒。 崔季舒已经被正式授予了兖州刺史一职。 临别时,高澄拉着崔季舒的手久久不语。 虽然小高王喜欢用演戏来拉拢人心,但与崔季舒朝夕相处四五年,总处出了真感情。 一朝骤然分离,料想就要与杨愔一般长久难以相见了。 又怎能不会为之伤感。 杨愔自平定三荆以后,醉心于治理,也是高澄领军佯攻江陵,途径东荆州才得以相见。 崔季舒也沉默了,两人站了好一会,高澄担心小崔路上口渴,想让他留在原地不要走动,自己去弄点橘子。 可如今正直年末,冰天雪地的,哪来的橘子让小高王相赠。 许久,高澄才开口道: “叔正保重。” 只四个字却寄托了无限情谊。 崔季舒却戏言道: “季舒必为大将军在兖州寻访美姬。” 高澄恼了,挥手驱赶道: “快走、快走,短期内莫要让我再见了你。” 崔季舒长身朝高澄一拜,终是在与侯渊同行,顺道往兖州而去。 侯渊要回青州,走的是途经兖州的路线,正好护送崔季舒赴任。 高澄痴痴望着频频回首的小崔,直至再也看不见踪影,才重新启程。 随着最后一名外放的将领段韶在北豫州虎牢关止步,高澄也终于回到司州境内,洛阳在望。 而此时,高澄也早在回师途中辞去了太昌四年,时间迈入太昌五年(536年)。 “十六岁了呀!” 高澄望着不远处的洛阳建春门,悠然长叹,其中辛酸旁人又怎会知晓。 第一百五十九章 像个喽啰 太昌五年(536年),正月初六。 那是一个春天。 大将军高澄在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时候,回到了洛阳城。 部曲已经被解散,离家半年,谁不想早些回去逗弄妻子儿女。 小高王却必须要先往宫城面见天子。 元善见按照高欢的指示,为高澄麾下有功之人颁发赏赐。 而高澄自己则只是被言语勉励了几句后,受了许多金锭布匹。 如今都已经身居大将军之位,快升到头了,总不能把贺六浑踹开,给小高王腾位子吧。 面对公卿大臣们的恭维,高澄口不由心地敷衍了几句,尤其是听高隆之向自己提起河北、河南各处牧场早已经修缮好,正在为从秀容川调来的良马育种。 高澄就越发迫切迫地想要回家。 而渤海王府也是一阵鸡飞狗跳。 尔朱英娥、小尔朱、元明月、宋娘子四人在得知高澄回了洛阳,梳妆打扮自不必提,个个都描画最美的妆容,试穿最艳的新衣。 大家都知道这一次高澄回府,是与以往不同的。 但四名女眷中,出府迎接的,却只有尔朱英娥一人。 并非尔朱英娥不许其余三人与她争宠,只不过大家都明白,今天的恩宠独属于她。 相较于太昌二年(533年)进门的小尔朱、元明月,以及太昌三年(534年)进门的宋娘子。 尔朱英娥自太昌元年(532年)开始,已经苦等了四年。 而身为尔朱荣之女的她,地位就连同为大魏皇后的小尔朱也不能比拟。 否则无论是历史上的高欢、还是如今的高澄,也不会独对她一人行下官拜礼。 大都家知道,于情于理,今天高澄不会有别的选择。 就连素来泼辣的小尔朱,也没有与姑姑争夺一朝一夕的心思。 小尔朱、元明月、宋娘子三人对镜自顾,不断变幻装扮,是为了挑选最美的模样,准备明天的血雨腥风,到那时,可就各凭本事了。 三人愿意主动退让,尔朱英娥也在心底承下了她们这份情,后院争宠本就没有理所当然的道理。 就连被高澄安置在王府附近的李祖猗,都换上了一身新衣裳,倚门偷偷张望。 丈夫元昂变节反叛,若非有高澄搭救,她也要遭受牵连。 高澄的名字,李祖猗当然听得多了,他是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婿。 关于高澄的事迹,她也知道不少,就连元昂出使前,都特意交代自己好生住在河北娘家,千万莫要自作主张回了洛阳。 李祖猗真有在听元昂的话,可元昂叛逃,也注定了自己只能任人发落。 当她被从河北押往洛阳,仓皇无助的时候,对照的,却是安乐王元昂在长安迎娶美妇的欢笑得意。 如今的李祖猗早就断了破镜重圆的念想,她要为自己的将来谋算。 高澄将李祖猗安置在渤海王府附近的一处院落,对外说法是照料侧室的姐姐,但明眼人谁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难道就不能放回河北老家,交由家人照顾吗? 就连李希宗夫妇都从不提及要将李祖猗接走,只有李祖娥这个十岁的小姑娘真以为高澄是为了她,才照顾自己的姐姐。 张望了许久,只留一声叹息,李祖猗终究合上了门。 高澄主动来找自己也就罢了,半推半就便也依从了他。 反正洛阳城里关于自己与高澄的香艳故事不在少数。 李祖猗想为自己留最后一分脸面。 如今的高澄也顾不上李祖猗,在公卿大臣们的簇拥下走出阊阖门,亲信骑从还未解散,在高季式的统御下等候着他。 高澄推辞了权贵们要为他设宴接风的请求,对众人朗声道: “奔波劳累,今日就不与各位同僚欢聚了,改日请诸君往渤海王府宴饮同乐。” 大臣们一口应下,嚷嚷着要等着往渤海王府讨要一杯酒水。 别过众人,高澄在高季式的护卫回府。 “这些时日辛苦子通了,今日你回府,自可大醉一场。” 高澄对稍稍落后于自己半个马头的高季式,笑道。 高季式一听到终于可以畅饮,不自觉地舔舔嘴唇。 倒不是高澄不许他饮酒,对于高季式这种嗜酒如命的性子,强迫他不沾酒水,跟要他性命没有两样。 高澄只是不许高季式在军中,或者护卫的时候醉酒,平时还是不管的。 甚至实在按捺不住时,在征得高澄同意后还是可以抿上几口。 这次准许高季式放纵大醉,自然是高澄今天不准备再出门了,除非是贺六浑在晋阳病危,否则谁也别想让小高王出府一步。 这些年不止女眷们在苦苦忍受煎熬,高澄同样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否则又何至于迈入青春期后,频繁梦见远在晋阳的元季艳。 对于道旁不断抛来的媚眼视而不见,高澄望见了站在王府外的尔朱英娥,眼睛里也只剩了她。 尔朱英娥也在深情与他对望。 只一眼,曾经的过往在两人脑海中回溯。 二十二岁的尔朱英娥早就没了当年在宫城初见时的柔弱。 初遇时的她,接连历经丧父、丧兄、丧子的打击,被人囚禁深宫,那憔悴惹人怜惜的模样,高澄从未忘记。 成亲以后,收获了高澄的敬重与呵护,尔朱英娥逐步走出人生的灰暗角落,心房被阳光照亮,这才有了洛阳叛乱时,挽弓杀贼的女英豪。 但偶尔间,高澄还是会想念那个柔弱的尔朱英娥。 十六岁的高澄也没了十二岁时的稚气。 尔朱英娥还清楚记得他矮小的个头,如今都比自己高了。 他翻身下马,向自己慢慢走来,尔朱英娥的心跳越来越快。 明明早就盼了这一天,真盼到了,又不争气的想要逃。 他如今长大了,会不会厌恶我两为人妇,不是清白女子? “下官高澄,拜见皇后殿下。” 下拜行礼的高澄抬起头,泛起的笑容,温暖了初春寒风里的尔朱英娥。 他没有变。 “爱卿、爱卿快平身。” 尔朱英娥红着眼,哽咽道。 高澄起身牵着尔朱英娥的手,回头对高季式道: “子通,你们都回去吧。” 驱散了亲信骑从们,高澄疑惑道: “今日怎么只有英娥一人迎接。” 尔朱英娥轻声道: “姐妹们记挂妾身进门最早,不愿相争。” 高澄闻言长舒一口气,也为她们识大体的表现而高兴。 当即唤来管事,让他分别往小尔朱、元明月、宋娘子三人院中送去锦缎。 高澄与尔朱英娥执手入府,回到她的院中。 尔朱英娥附耳问道: “夫君要往哪去?” “去禅房可好?” 高澄反问道。 尔朱英娥红了脸,又问道: “妾身是换尼衣,还是孝服?” 考虑到元子攸的灵位还立在禅房,高澄决定道: “换尼衣吧,妆容素一点。” 临了还是补了一句: “孝服也带上。” 尔朱英娥回了闺房装扮,高澄先往禅房等候。 禅房被打扫得很干净,只有元子攸的灵位满是灰尘,想来是尔朱英娥特意交代。 她始终放不下父兄被杀的仇怨。 往常都是灵位当面,今日是不同的,高澄想了想,还是将元子攸的灵位背了过去。 在禅房坐了一会,门外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 “高檀越久候了。” 不施粉黛的尔朱英娥身穿特别纺织的灰色丝制尼衣,抹胸以上的雪白不着寸缕,白嫩的香肩却在丝衣下若隐若现。 “还请女菩萨救救我。” 高澄一秒入戏,临场发挥道。 尔朱英娥配合了高澄这么多年又怎么会接不住戏,她一脸关切地走了近来,询问道: “高檀越可是逢了什么难事?” 高澄一把抓住尔朱英娥的手,乞求道: “小子遭邪魔侵体,心房难守,还请女居士助我。” “檀越诚心礼佛,小尼自当庇护,可如何驱邪,小尼未曾学过,这可如何是好。” 尔朱英娥焦急道。 “此事简单,只需女居士以肉身施法,渡我往极乐与佛祖求救,侵体邪魔,不足为惧。” “这……” 女尼尔朱英娥迟疑道。 躺在禅房榻上的高澄敞开了衣裳,催促道: “小子心房行将失守,还请女居士莫要犹疑。” 尔朱英娥惊慌不已,她咬着呀,终于下定决心,翻身跨坐上榻。 腰带轻解,一袭丝衣由双肩向后滑落…… 禅房中的暖炉让高澄感觉到了炙热。 喉咙间不住地吞咽唾液。 “唇干舌燥,烦请女居士。” 尔朱英娥依言俯身,朱唇印下。 良久,唇分,脸色越发红润的尔朱英娥痴痴望着高澄,动情道: “还请檀越莫要负了小尼。” …… 许久,云消雨散。 尔朱英娥趴在高澄的胸膛上,与他十指紧扣。 香汗淋淋的她侧耳倾听高澄的心跳,突然道: “自进了渤海王府,见夫君行事轻佻,就以为夫君会效羊皇后故事,妾身都想好了该如何回答,不曾想四年时间,夫君却从未提起。” 羊皇后闺名羊献容,是西晋惠帝皇后,永嘉之乱,刘渊之子刘聪攻破洛阳,羊皇后被刘渊从子刘曜纳为妾室,刘曜继位汉赵皇帝后,又立羊献容为皇后。 刘曜就曾让羊皇后比较自己与晋惠帝,羊皇后的回答极尽讨好,但也确实是照实而言,让刘曜的自尊心得到充分满足。 尔朱英娥不相信高澄不知道这个故事,而且他时常与自己以皇后下官相称,也是爱极了自己皇后这一身份。 没道理不让元子攸的皇后恭维自己,来获得满足。 高澄搂紧了尔朱英娥,柔声道: “澄不舍得英娥轻贱了自己。” 尔朱英娥莞尔一笑,抓起榻上的尼衣与孝服,问道: “这样还不算轻贱吗?” 高澄很肯定地道: “这是夫妻人伦,闺房情趣。” 说罢,又催促道: “外边天气冷,纵使屋内起了暖炉也要担心受凉,快把孝衣先穿上。” 尔朱英娥哪还不知道高澄打的什么主意,慵懒地支起身子,将孝衣披在身上,还未来得及系上腰带。 却被高澄起身扑倒,伴随着尔朱英娥银铃般的笑声,与丝衣的撕扯声,禅房的床榻再次摇晃起来…… 翌日,高澄从尔朱英娥院中的禅房出来,梳洗后陪尔朱英娥用过早膳,便准备穿上官服往尚书省处理政务。 倒不是高澄有多勤政,只是觉得再在府里待下去,身体会出大问题不可。 十六岁开了荤,也还是要节制呀。 “夫君之后三天就不要回妾身院里了,但过了这三天,可一定要回来看望妾身。” 尔朱英娥为高澄整理衣襟,交代道。 “下官又怎会忘了皇后殿下的温柔。” 高澄一只手抓住尔朱英娥的手腕,另一只手拥住她的腰身,双唇靠近,得到了尔朱英娥的热情回应。 这一日的尚书省事务繁忙,但不妨碍小高王在堂上呼呼大睡。 虽然愉悦,但太累了。 有李元忠、高隆之帮忙处理政务,也难得有个休养的好地方。 众人看他双眼浮肿,脚步虚浮,又哪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 昨夜确实太过劳累,这让本来打算要用当初与小尔朱、元明月同日成亲为由,让两女一同侍寝的高澄担心自己吃不消。 十六岁进府的小尔朱已经十九,二十五岁进府的明月姑姑也已经二十八,都不是善罢甘休的年纪。 还没决定好今夜住谁的院子,就见了府外是小尔朱在等候,看来明月姑姑是选择了暂时退让。 高澄便也干脆随小尔朱去她的院里欢好。 第三天夜里又住的元明月的院子,二十八岁的洛阳第一美人,韵味不是大小尔朱能够比拟。 若非如此,历史上的孙腾与封隆之又怎会为争抢她闹得人尽皆知,最后便宜了元修。 元修这个老骨科逃往关西,三位堂姐妹中,也只独独带了她一人。 又是一夜纵情声色,高澄脸色差了许多。 到了第四夜,与温婉的宋娘子几度春风后,小高王实在累得再也直不起腰,这才与她相拥而眠。 第五天醒来的高澄,回望自己过去四天的经历,仿若一场噩梦,最开始时或许还有几分享受,到了后来,为了抚慰她们数年来积累的苦闷,哪一晚是好好睡过的。 “活着真好。” 望着朝阳,高澄感慨道。 第一百六十章 夜宿尚书台 作为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忠实拥趸,即使亲身经历了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能改变高澄对唯物主义的坚定信仰。 无论怎么发挥主观能动性,也要尊重事物的客观规律。 正因为认识到这一点,在被连续四天的报复性榨取后,神色萎靡的小高王果断怂了。 哪怕曾一口答应尔朱英娥,要在雨露均沾后立即回她院中,但这时候也顾不上了。 高澄命人回府传话,他今天要在尚书省彻夜办公,不回渤海王府。 尚书省有没有彻夜办公的先例并不重要,高澄要死蹲尚书台,谁也不敢撵。 黄昏时,一众尚书省官员们见高澄不走,根本不敢照常下值。 高澄也发现了这一情况,但他就只是为了躲一躲家中女眷,真没有别的深意。 找了个借口与过来请示的李元忠、高隆之说明情况,让官吏们照常归家。 就连高季式也在安排好侍卫值夜后,也给遣回了家休息。 夜色渐深,高澄寻了一个睡处,准备好好休息一晚。 正寂静时候,外边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房门被推开,晚风涌了进来,晃动了昏暗的烛光。 高澄看着走进来的尔朱英娥,面色惨白。 “事情都已经忙完,怎地就不肯回府,偏要睡在这里?” 尔朱英娥眉眼含嗔。 “时辰晚了,这时候回府,担心吵扰了你们休息。” 高澄打着呵呵道。 尔朱英娥才不信他这番鬼话,吩咐婢女们将带来的陶罐、碗勺一一摆在一旁的桌案上,屏退了外人后,说道: “真以为妾身不知道夫君所虑,姐妹们苦熬多年,这几天是无度了些,夫君又怎能畏我们如虎狼。” 说着,尔朱英娥自己也禁不住红了脸,又想起了那一夜的荒唐。 当时姐妹们都只顾着自己快活,索求无度,从入夜到天明,少有休息。 也没顾及连着四天,高澄究竟受不受得住。 高澄辩解道: “澄并不是存心躲避,只是忧心精力不济,不能侍奉好皇后陛下。” “面色都这般差了,还在逗弄妾身。” 尔朱英娥瞋了高澄一眼,揭开陶盖,热气升腾,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 “鸡汤?” 高澄闻见味道,就觉得很有食欲。 尔朱英娥温婉一笑: “特意让厨房宰的老母鸡,配的也是老山参。” 高澄迟疑道: “又是老母鸡、又是老山参,只怕会虚不受补呀。” “夫君只是一时劳累,又不是身子骨虚。” 说着,尔朱英娥盛上一碗,坐在榻沿,舀了一勺喂给高澄。 鸡汤入口,味蕾得到极大的满足,高澄嘿笑着赞叹道: “真香!” 尔朱英娥闻言,略带几分得意道: “这可是妾身亲自为夫君看的火候。” 高澄感激道: “皇后有心了,将来有了身孕,下官也为殿下熬煮鸡汤。” “夫君志在天下,往庖厨费什么心思。” 嘴上这么说,但眸子里的欢喜不带半点掩藏,连血液里里的含糖量都高了许多。 一陶罐鸡汤被盛了一碗又一碗,然后一勺又一勺全喂给了高家大郎。 抚着撑起来的肚子,高澄感慨道: “有殿下这样体贴臣属的贤后,真是大魏的福气。” 尔朱英娥放下了碗,略带几分妩媚道: “夫君可愿意随这样的贤后回府休息。”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时候的高澄又哪能说得出拒绝的话,不过他另外起了心思。 “皇后既然视察尚书台,何不让下官就在此处侍奉。” 高澄大笑着,起身下榻将尔朱英娥抱起,不理她带着笑意的惊呼…… 在总领庶政的尚书省,大魏前皇后与大将军的无聊游戏就不再叙述。 天还没亮的时候,尔朱英娥就从熟睡的高澄怀中脱身,穿好了衣服在他侧颜一吻,便匆匆离去。 高澄醒来后发现不见枕边人的踪影,不用找也知道她是担心被人瞧见了夜宿尚书省,提前回去了。 而回了府的尔朱英娥也特意指派了婢女过来为高澄梳洗。 打量着铜镜中的模样,高澄伤感道: “我被女色所伤,竟然如此憔悴。” 他下定决心: “自今日始,强身健体!” 高澄准备挑一个休沐的日子,带着一家人往城郊游猎踏春。 一天的忙碌后,高澄没有立即回府,而是在亲卫们的护卫去了清河王府。 十一岁的元仲华依旧被高澄养在了清河王府,不到年纪,高澄是绝不会把妻子接回家里。 她太小了,一如李祖娥。 也许是心里愧疚,与侧室们快活了好几天的高澄决定好好补偿妻子,带她踏春游玩。 入了清河王府,亲卫时刻不离身,哪怕是去元仲华闺房与她说话的时候,屋外也满是侍卫值守。 由不得高澄不小心,老丈人虽然是以暴毙的名义给送走的,但到底是他下令斛律光动手闷的棉被。 “过两天正值我休沐,仲华要不要与我一起游猎踏春?” 元仲华一听就两眼放光,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道: “妾身听凭夫君的安排。” 高澄宠溺地揉搓着元仲华的小脑袋,笑道: “在家做好了准备,等我来接你。” 听见要接她,元仲华忍不住问道: “夫君什么时候才会将妾身接回渤海王府。” 在元仲华看来自己这个年纪,已经可以陪伴高澄了。 但高澄还是不许道: “再等几年,等你长大了,我们再长相厮守。” 元仲华扁着嘴,虽然不开心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高澄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想到自己把妻子扔在娘家四年,不管不问的行为,多多少少带了点内疚。 高澄夸口道: “仲华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我提。” 元仲华却摇头: “妾身不缺衣食,夫君若是有心,踏春时候能否让大兄一起,自他进了宫,妾身便再也没有见过兄长。” 高澄清楚元仲华的意思,或许有想念兄长的原因,但更多的应该是她母亲平日没少交代让她在自己面前多为元善见美言。 期望将来即使元善见退位,也能保住他的性命。 高澄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如果十一岁的妻子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利益动物,才会使他厌恶。 看着一脸期待的妻子,高澄一口答应下来,当然,天子出行的护卫必须由自己来安排。 第一百六十一章 挽弓向大雁 太昌五年(536年),正月十一,初春的寒意未消。 天公作美,今儿是个好天气。 在与渤海王府女眷们说清楚道理后,迎着朝霞,高澄在高季式及一千亲卫的陪护下,先往清河王府去接元仲华。 看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却衣衫单薄的模样,高澄当即拉下了脸: “春寒正盛,又是骑马踏春,只穿得这样少岂不会受了风寒,快回去添些衣服。” 待元仲华换得厚实臃肿,高澄这才把她抱上了马,与自己共骑。 “这模样丑死了。” 元仲华缩在高澄怀中,看着自己的打扮埋怨道。 就元仲华这不乐意的表情,不用猜,这身衣裳定是隔墙附耳的丈母娘听见了自己的话,强行让她换上的。 高澄揉搓着元仲华的脑袋没有回答。 行至宫城外,立马阊阖门,城头观望的宦官望见了高澄身影,立即便回宫通报。 不久,随着天子出行的呼喊声在宫城内声声传递,宫门缓缓而开。 在仪仗之后,是元善见与高皇后共乘御辇的身影。 高澄抱了元仲华下马,行礼叩拜道: “臣高澄恭迎陛下、皇后。” 元善见赶忙下车将他扶起: “高卿莫要多礼,朕久在宫城,少有出宫,今日还是有高卿为朕操持才有此行,说起来,还是朕该多谢高卿。” 高澄却正色道: “臣子为君主分忧,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又怎敢当一句谢。” 不管高澄如何孩视元善见,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总是有意识的维护天子这一身份的权威。 因为代替天子行使权威的正是他自己,维护天子权威,就是维护他小高王的权威。 更别提将来篡位,他自己也是要当天子的。 少有的一次冒犯那也是元善见自作主张宽恕了尉景,这种因私情枉国法的行为简直不可原谅,这才有了高澄入宫质问,怒斥元善见的那一幕。 当然,关于那件事情,元善见也有话说,只是他不能张口,嘴巴早已经被高欢、高澄父子捂死了。 “阿兄!” “阿兄!” 两声呼唤,自然是元仲华与高皇后见他们君臣二人见过了礼,终于忍不住呼喊至亲。 年长些的高皇后走下御辇还带有几分矜持,而四年多没见的元仲华一股脑扑进她皇帝哥哥的怀里,哭了起来。 高澄与高皇后说了两句,他明显感觉妹妹对自己生分了许多。 也对,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 也许她出嫁前还明白,自己联姻是为了高氏夺取天下,出嫁后,心里多了一个元善见,她是否还会记得这份使命? 更遑论将来有了儿子,代表高氏夺取她丈夫、儿子皇位的,正是自己这个兄长。 而有了这层认知,两兄妹的感情又怎会一如过往。 看着元善见两兄妹相拥对泣,高澄至少知道元仲华是真情流露,这让他有些羡慕。 当初在汾水河畔肆意嘲笑自己的妹妹,注定是回不来了。 也许她还会奉承自己,但终究不是妹妹对兄长的敬爱。 抛下高皇后,高澄特意与送元善见出宫的护军将军赵彦深交代几句,让他打起精神莫要让洛阳出了乱子。 赵彦深一口应下,哪怕如今的元魏不是曹魏,早就没了萌生高平陵之变的土壤。 谨慎小心的他也不会有一丝松懈。 而高澄之所以要说这番废话,只是为了寻个由头离了高皇后而已,越是对比元家兄妹的感情,高澄就越对自己兄妹的处境而难受,也许有一天,她还会将自己当成抢夺她丈夫、儿子皇位的仇人。 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对于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来说,兄弟的分量又如何比得过儿子。 哪怕屈意讨好,为的也是自己丈夫、儿子的性命,心底里的爱憎,谁又说得清。 “高卿,能否让仲华与朕同乘?” 元善见向高澄征询道。 “但凭陛下心意。” 眼看元仲华上了御辇,高澄回到队伍中翻身上马,一声令下,由高澄亲卫以及赵彦深特意挑选的仪仗所组成的庞大队伍往建春门出行。 沿途高皇后一个劲向元仲华鼓吹高澄的武艺,在她看来兄长十岁起就向表兄段韶讨教骑射,如今不说精通,无论如何也是小有所得了吧。 高澄听见妹妹的吹捧,心里一阵发虚。 五六年来,他奔波忙碌,又什么时候真正静下心来研习过武艺。 行至洛水河畔,春光明媚。 高澄便将元仲华抱上了马,与自己共骑,游猎时也好有个借口藏拙。 元善见也换乘了骏马,别看他才十一岁,在宫里没少练习骑射,至于是为了强健身体还是为将来做准备,见仁见智。 一箭破空,元善见正中一只野兔,正喜悦时,却听见元仲华的喊声: “夫君,快为我射下一只大雁。” 循声望去,正是元仲华指着天上一列归雁向回头朝高澄乞求。 这种话,换个称呼,过去都是高澄对斛律光说的。 高澄这次游猎本来只打算射射兔子来逞能,这时候让他挽弓射雁着实为难了小高王。 元仲华是真以为高澄骑射出众,看着她的目光高澄不忍拒绝。 但武艺不行,架不住高澄脑子好使,为了保持自己在妻子心中的形象。 高澄先让元仲华下马,随后取出一支鸣镝,挽弓射向天边。 鸣镝破空发出的尖锐声响吸引了亲卫的注意,因高澄对箭阵的热衷,亲卫都无论步卒还是骑从,都是配置了弓箭的,于是一千人纷纷引弓射向天边一列大雁,漫天箭雨瞬间将天空清了个干净。 高澄这才回头对元仲华傲然道: “鸣镝所指,万箭齐发,这才是你夫君的勇武!” 元仲华闻言两眼都是小星星。 而另一旁刚刚还在为猎获一只野兔而喜悦的元善见,也不自觉吞咽了口唾液,他渴望这样的权势。 权力的种子在他心里又一次迎来成长。 回过神后,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弓箭,再对比高澄一鸣镝便漫天箭雨的场面,他顿时意兴阑珊起来,把弓丢给了亲信随从,便要御辇休息。 “陛下不可早退,恐触怒大将军。” 亲信宦官刘思逸劝说道。 元善见觉得自己这个天子当得很没意思,就连何时休息都要看臣子的脸色。 第一百六十二章 高家女婿 得益于自己对军纪的重视,鸣镝所向,箭矢所指的军令被士卒们牢记在心,这才有了高澄今日在妻子面前的风光。 这场游猎时的箭雨,也让高澄想起了自己素未蒙面的岳父,尔朱荣。 尔朱荣通过一场场围猎,练就了以七千之数大破葛荣号称百万六镇鲜卑的契胡精骑。 有这么个现成的例子,足以证明,狩猎加练兵,绝对有搞头。 想到就做,高澄即刻命人回洛阳传信,让大将军府司马王士良征召洛阳京畿军出城围猎操演。 王士良出于谨慎,在与赵彦深沟通后,亲自出城验证,想来是担心高澄在城外招了袭杀,信符被天子窃取盗用。 见到高澄无恙,王士良才放下心来。 而王士良这样的处理,也让高澄很满意,他夸赞了几句,再让王士良回洛阳征召士卒。 望着对方离开,高澄内心感慨: 历史上你要有这份心,何至于让高洋骗走了兵权。 但转念一想,也知道是自己强人所难。 原主远在邺城,王士良却在晋阳,路途遥远,又哪有时间让他验证。 而高洋亲往晋阳假传高澄命令夺权,还有同行的高澄心腹唐邕作证,王士良除了交权,也没有别的选择,毕竟晋阳是姓高,并不是姓王。 王士良并没有让高澄等太久,他不止谨慎一个优点,办事效率同样很快。 回到洛阳后,一连串军令从大将军府发出,很快,城中高澄麾下四千武川鲜卑步骑、四千弓手、以及高季式三千部众尽数赶至洛水岸边与高澄汇合。 高澄大手一挥,临时更改地点,往邙山围猎。 在至高无上的大将军调度下,就连天子的御辇也要跟着转换方向。 自从高澄瞄上邙山,山里的野物们可遭了殃,往往随着一支响箭破空,紧随其后的便是真真意义上的万箭齐发。 一阵箭雨后,山上总会增添许多大型‘刺猬’,活像另一个时空,身上插了一百多支箭矢的元昂。 这样的声势也给了旁观的元善见极大的震撼,鸣镝所指,三千箭齐发的阵势,让他心生羡慕。 而万箭齐发却让元善见感受到了绝望,在这样的箭雨下,自己无论怎么拉拢宫人都只是徒劳。 高澄已是如此,手握二十万并州胡,总是对自己毕恭毕敬的高欢,在外人面前又是怎样的威势。 一念及此,元善见不禁恼怒元子攸,分明做了诛杀权臣这样的大事,却不能振兴大魏。 如今高家父子因尔朱荣的前车之鉴,不止分居两地,甚至绝不一起进宫,防的就是尔朱荣、尔朱菩提的遭遇。 这样的谨慎让元善见一筹莫展,除非能有机会将这对父子一齐抹去,否则无论走脱了谁,自己的下场都只是另一个元子攸。 元善见也终于明白刘思逸为何劝说自己忍辱负重,等待高欢寿终再做计较。 高澄不清楚元善见的心思,但他知道即使被圈养了十几年,历史上的元善见也并没有放弃振作。 从某种程度来说,元善见与汉献帝刘协很相像。 都是迫不得已被权臣所立,同样被长时间圈养,也都曾有过重振皇权的努力,他们面对的也都是爱好妇人的权臣父子。 在知晓了高家大姐儿的心意后,高澄也更倾向于让元善见的结局向刘协看齐。 自古君主被权臣篡位,无外乎两种结局。 以刘裕为分水岭,在他之前,不止保全性命,还能够获赠封地,祭祀先祖,受禅者绝对要把表面功夫做足。 自刘裕以后就简单多了,送他殉国便是。 刘裕开这样的先例自有他的苦衷,诸如起家晚、根基浅、年纪老了,儿子却还小。 但盲目效仿不可取,他希望尝试扭转这一风气,算是为王朝末年的子孙积德。 就算最终阻止不了人心道德的败坏,救不了末代君主,可后人翻看史书时,也能对自己的做法赞一句:高澄还是个忠厚人啊。 忠厚人高澄既然有了决断,便立即命亲随回洛阳城收罗医书,打算将其中害人的方子去掉,日后送进宫中给元善见当课业。 刘协退位后获封山阳公,运用自己当傀儡时所学习到的医术,与曹节一起救治山阳百姓。 他们免费为百姓治疗,只要是从附近云台山上挖下来的药材,绝不收取费用,只有从外地购买来的药材,才会酌情收回成本。 如果往后妹妹能与元善见效仿刘协、曹节夫妇相濡以沫。 对于高澄这位兄长来说,无论她怎么看待自己,都已经不重要了。 元善见学习骑射或许还能强健身体,而学习处理政事,那完全就是无用功,权力在高氏手中,哪需要天子代为行使…… 好像哪里不对劲,但不重要,多花时间看看医书,也可以让元善见少胡思乱想一些。 于是,元善见并不知道,自高洋被安排了道德书籍后,他的学习课程也被小高王支配了。 就高澄这样因材施教的做法,赞一句南北朝大教育家,小孔丘,没毛病吧? 当然,小高王不慕虚名。 就在高澄按时交着公粮,休沐时或与元仲华,或与府中女眷出城围猎,操练部众。 而元善见也在高澄的淫威下,不得不学习医书的时候。 高欢从晋阳发来了一封书信。 二姐儿十三岁了,也该为她寻一户人家。 晋阳的小高澄并不是自己做不了儿女婚事的主,需要请示身在洛阳的大高欢。 他是尝到了用联姻之计渗透山胡,最终攻灭刘蠡升的甜头,想故技重施而已,于是来信找高澄商议。 高澄得到信,仿佛看见了高欢写信时的丑恶嘴脸,不禁暗自感慨: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用这么恶劣的态度对待联姻势力,还有没有一点政治信誉。’ 什么?与刘蠡升联姻是自己给高欢出的主意? 那没事了。 其实吧,政治本身就是没有底线的,高欢有这个想法,不能说他没有道德。 不过,理是这么个理,也不能总抓着二姐儿祸害呀,才当了一回望门寡,还要再去拿她的婚事操作。 更何况有了刘蠡升那档子事,至少短期内,没人会信高欢联姻的诚意。 高澄把自己的想法委婉的回给高欢,并提出自己倒有一个合适人选:杨愔。 杨愔十七岁时全家被葛荣俘虏,葛荣要嫁女给他,杨愔耍了小聪明,含着牛血当众吐血装病,才让葛荣息了这份心思。 去年高欢有意将庶女嫁给杨愔,但被高澄搅黄了,他不喜欢那个将来与高隆之之子通奸的庶妹。 在搅黄了杨愔这门亲事后,高澄曾写信给杨愔,他在信里谈及那位庶妹时,写下七个字:‘不似贤妇非良配’。 并许诺会为杨愔寻下一门好亲事,杨愔也回信表示了感激。 他与高澄相交数年,知道高澄有多看重自己,当初的宰辅之言自不必多说,为了拉拢自己,还特意提了尔朱世隆、尔朱天光的首级让他祭拜宗亲。 而高澄为他想好的亲事就是二姐儿。 两位嫡亲妹妹的命运早就被高澄改变。 历史上的大姐儿先嫁元修,经历一段不幸的婚姻后,再嫁献文帝拓跋弘曾孙,无上王元劭之子元韶。 就是那个身为元氏宗亲,回答为什么能有光武中兴这个问题时,给出了王莽没有杀尽诛刘的答案,最终使得关东元氏几乎被杀尽的小机灵鬼。 二姐儿先嫁元善见,做了近二十年夫妻,元善见被杀后,再改嫁杨愔。 因为高澄的插手,元修没有了迎娶大姐儿的可能,自然是元善见与大姐儿订下姻缘。 至于二姐儿,也不会再历经一段二十年的婚姻后,再改做他人之妇,而杨愔有了高澄的看护,也断不会被高演、高湛杀害,让二姐儿再次守寡。 高欢收到高澄回信后,也打消了再拿二姐儿婚姻做筹码的心思。 对于高澄提出的杨愔,高欢同样认可。 无论是出身、能力、以及生性至孝、轻财重义的品行,甚至是相貌都不会辱没了二姐儿。 其中,杨愔的能力,最被高欢看重。 高家虽然号称出自渤海高氏,但亲族到底都是些鲜卑武人,没有治世的才能。 高澄将杨愔视作未来宰辅,高欢又何尝没有识人之名。 最重要的是,在高欢看来,杨愔不止是一个文士。 韩陵之战时,杨愔为报宗族覆灭之仇,奋勇当先的事迹,也让高欢看见了他的勇气。 况且杨愔几乎被灭族,二姐儿也不用看翁婆的脸色,这也是两父子不能与外人道的一点小心思。 高欢、高澄达成了一致,也意味着杨愔与高家二姐儿的婚事定了下来。 高澄接到回信,立马就给杨愔寄信报喜。 杨愔接到信后,只以为高澄去年搅黄那件婚事,是想把嫡亲妹妹嫁给自己,完全不知道小高王为他摘去了一顶绿帽子。 而那位不被高澄喜欢的庶妹,也在他的建议下,改为嫁了高隆之的儿子。 也算是看在高隆之劳苦功高的份上,成全这一对野鸳鸯。 这件事也让高隆之去年为高澄兴修牧场时,铆足了干劲。 毕竟得了小高王的恩情,就得好好为他干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关中大旱 学医毫无疑问是件辛苦事,但元善见痛并快乐着。 汉献帝刘协的故事不止高澄一个人知道,自小聪慧的元善见也清楚高澄让他学医的用意。 几乎摆明了告诉自己,将来绝不会学南人的做法,而是让他做个治病救人做个山阳公。 若是初即位的元善见,或许会兴奋的一蹦三尺高。 但当了四五年天子,哪怕是傀儡天子,目睹高家父子的权势,元善见也越发为权力而着迷。 他想做的不是刘协,而是刘病已。 况且刘协不也同样试图反抗过曹氏么。 但这终究是一个好消息。 冲着高澄的善意,将来重掌朝政,稳定了局势,或许可以给他过继一条血脉,以奉血食。 得亏小高王不知道元善见的心思,否则指定要送他一颗桃子吃,以奖励他的奇思妙想。 不过,高澄也确实没时间去理会元善见的小心思。 他从来都清楚元善见的振作之心。 处理政务之余,在综合过往一段时间大将军府众幕僚的表现后,高澄终于确定了长史与主薄的人选。 三崔中的崔昂获任大将军府长史,温子昇也因出使南梁之功以及平日的勤勉表现,出任大将军府主薄。 这也让一直觊觎这两个位置的张师齐大失所望。 他自觉掩饰把这份情绪隐藏得很好,但高澄从他所记载的字里行间察觉到了这份沮丧。 老张在遣词用句时明显没以前用心了。 以小高王对下属身心健康的体贴,又怎么会对此放任不管。 特意将张师齐唤了过去,还是用的老一套,开口就把张师齐记录言行的职责说得无比重要。 又暗示将来高氏代魏,便交由他来修史,给张师齐画下大饼。 张师齐果然感恩戴德,重新振作起来。 而远在晋阳的高欢,从没有一刻放下过对关西的企图。 但历史走到现在早已经发生了巨变。 历史上的柔然在去年年底向东魏求婚,高欢将常山王元骘的妹妹封为兰陵公主出使和亲。 与柔然的友好关系也让高欢敢于领万余骑兵迂回关陇后方,奔袭夏州。 最终生擒夏州刺史斛拔俄弥突,连带迁走其部落人口五千户。 夏州的失陷,也带来连锁反应,秦州刺史万俟普、豳州刺史叱干宝乐、右卫将军破六韩常等人纷纷借此机会投奔关东。 但如今由于高澄的过早参与,造成了东西魏之间实力差距的进一步扩大,柔然选择了与西魏结盟。 也算是有得必有失。 这一时空,高欢无论如何也不会冒着被柔然阻断归路的风险,再度迂回夏州。 更不可能有后续的连锁反应。 高欢在东西魏战争中少有的高光,奔袭夏州之战,也随着太昌五年(536年)正月的逝去,而不复发生。 心向关东的万俟普等人也不得不继续等待时机。 而这一时机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时间进入二月,关东一片祥和的时候,宇文泰却遭遇了难题。 正值春耕需要用水的时候,关中却滴雨未降。 当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二月下旬,所有人都明白一场春旱难以避免。 甚至,这样的艰难处境一直延续到了夏天也没舒缓。 即使宇文泰发动关西民众挖渠凿井、搭设水车,用尽了各种办法,也难以改变关中今年在这场干旱下,注定歉收的命运。 唯一的疑问是这场干旱究竟会持续多久,它的破坏性又有多大。 对宇文泰来说,这是一次重大打击。 好不容易拉来了柔然、萧梁两个盟友,正要一展抱负,好生发展,以图将来三方分食关东。 一场大旱却让家底本就远逊关东的关西之地雪上加霜。 宇文泰对于这场旱灾危害性的疑惑,高澄能够为他解答:关中大饥,人相食,死者十之七八。 自从高澄得知关中春旱的消息,他就明白,这场灾祸终将如期而至。 高澄当然愿意运粮救援,只要宇文泰开关请降,他甚至愿意把高欢的底裤扒了给卖掉,也要凑足粮食运往关西赈济灾民。 宇文泰不愿降,他们高家父子一时也难以打进关西。 彼此对立的身份,注定他只能背过身,不去看关陇将来要发生的一幕幕惨剧。 民间余粮的耗尽,将是惨剧爆发的源头。 时间进入秋季,久旱之下,关中注定颗粒无收。 这让秦州刺史万俟普、豳州刺史叱干宝乐、右卫将军破六韩常等人再也坐不住了。 向高欢寄去书信,请求东归,并在书信寄去之后,立即联合率部启程北上。 高欢本想安抚万俟普等人好好留在关西,为他做内应。 可万俟普等人却已经启程,不得已,高欢只能命阿至罗人南下接应。 最终在宇文泰未做反应之前,成功将万俟普等人带回晋阳。 倒不是宇文泰反应慢了,他如今当真没有精力再去管那群二五仔,也许他们走了反而是一件好事,不用担心祸生肘腋。 而对于千里投奔的万俟普等人,高欢也尽显优待。 万俟普受封河西公,其子,曾往信都与高欢相见的万俟洛受封建昌郡公,破六韩常被授予抚军一职,其余跟随他们投奔的督将三百余人也各有封赏。 高欢希望能以他们为榜样,号召更多关西之人投奔。 但他的算盘明显打错了,此时还愿意留在关西与宇文泰共渡这一次难关的,几乎全是死忠党羽。 这就是危难之际见人心吧。 宇文泰也算在无数坏消息中得到了一些慰藉。 而高欢已经开始在晋阳筹备军资,等待关西因民间存粮耗尽爆发动乱时,再发兵西进。 而高欢的动作也引起了宇文泰的警觉,他向柔然与萧梁,主要是萧梁请粮的同时,也加紧了对民间存粮的搜刮。 宇文泰、高欢正因一场关中大旱各做准备的时候,高澄也在调派自己的部署。 他担心宇文泰饿疯了,往恒农抢粮。 于是,高澄派遣独孤永业领四千京畿弓手进驻恒农,高澄特意交代他,接受恒农郡守王思政的节制。 而在尚书台处理军政大事的时候,高澄得知了一个喜讯: 宋娘子有了身孕。 第一百六十四章 意见相左 回到渤海王府的高澄盯着宋娘子的肚子,略带几分忐忑。 一名新带来的医官诊脉后,很确定的对高澄报喜道: “恭喜大将军,宋夫人确实是喜脉没错。” 高澄的喜悦丝毫不加掩饰,他赐予了丰厚的诊金以后,迫不及待地请医官再开些安胎的方子。 医官依言照做,送走医官后,高澄又让信任的亲随拿着方子再找几名民间医者验证,得到了确实是安胎良方后,才命亲随按方抓药。 确认了宋娘子有孕的真实性,高澄还不忘向晋阳报信。 这件事情关系重大,虽然还不清楚宋娘子所怀是男是女,却能证明高澄的身体并没有问题,足够消除许多隐患。 高澄并没有陪伴宋娘子太久,相比于有孕的她,其余三女更应该受到安抚。 三女对于宋娘子有孕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有点妒忌。 也只是妒忌而已,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演化成怨恨。 而随后几天,尔朱英娥、元明月、小尔朱先后确诊喜脉,着实让高澄懵了: ‘我这么强的吗?’ 原主历史上不是也才六儿三女吗?怎么自己当头就来了个四连击。 转念一想,也许是自己过去数年养身禁欲的原因。 原主十四岁就已经偷开大车,在此之前肯定就已经开始纵欲。 两人身体不能一概而论。 四名侧室都有了身孕,高澄心再大,也不可能再与她们同房。 高澄立即去信恒农与王思政商议王氏进门的时间。 无论是自身需求,还是安稳住镇守恒农的王思政,高澄都必须尽快迎娶王思政之女进门。 与王思政沟通婚期,并没有耽误高澄往隔壁李祖猗的院子跑。 李祖猗清楚自己的处境,她早就下定决心,若是高澄主动,便半推半就依从了他。 随着渤海王府四名宠妾在孕,安乐王元昂留在关东的王妃,终究还是委身了小高王的怀抱。 但高澄到底也有所收敛,至少过夜还是会回渤海王府陪伴家中女眷。 李祖猗并没有被立即接进渤海王府,还是安置在隔壁当名外妇,高澄也承诺不会一直委屈她,将来有了身孕,一定会给一个名分。 在高澄奔波忙碌于家中女眷与李祖猗之间时,王思政之女也风光嫁入府中。 随着她的进门,高澄才算对王思政彻底放下心来。 本就是东强西弱的大背景,关西遭逢大旱,王思政又与高澄结亲,在这种情况下,高澄实在想不出王思政背叛的理由。 而高欢连续接到四封高澄的报喜信后,喜悦自不必提,也回信一封,告诉高澄,在上半年先后得了老七庶子高涣、老八嫡子高淯。 另外还提了一嘴,娄昭君又有了身孕。 高澄才收到信,立马就黑了脸。 算算时间,如果没有意外,这一胎应该就是老九高湛。 明明奔袭夏州之战这样的大事都给整没了,高老九居然还能如期怀上,也是离谱。 但历史可以被改写,天灾却无法被改变,例如眼下这场关中大旱。 时间进入冬季,关西终于降了雨,但为时已晚。 一个几乎颗粒无所的秋季过去,关中的民间存粮经过一番搜刮后,也已经见了底,民众开始啃食树皮、泥土。 到最后,人相食。 短短三个字的人间惨剧,在各处发生。 无数人因活不下去而反抗,却也被有口饭吃的士卒镇压。 可从民间搜刮来的军粮也有见底的一天,当军粮吃尽,又该靠什么维持军队? 历史上给宇文泰送来一波关键补给的是窦泰。 他兵败自尽后留下的粮食让宇文泰解了燃眉之急。 而这一时空,南梁成了宇文泰的救命恩人。 北魏为了扶持柔然抵御高车,赠予各种兵器、衣物、马、驼、牛、羊无数以及二十万石粟米。 因高澄在河南的惊艳表现引起萧衍的忌惮,为了连西抗东,南梁也没有吝啬。 只不过蜀道崎岖难行,难以大规模向北输粮,只能靠汉中之粮勉强帮助宇文泰维持住军队。 至于民间,宇文泰已经彻底摆烂了,他只能顾得上军队,一如历史。 而另一位盟友柔然,阿那瓌虽然没有在物资上予以支援,但也给出了一个承诺,关东若是侵犯,柔然必定出兵袭扰。 被三方防备的高欢虽然远在晋阳,但也知晓宇文泰的艰难处境,晋阳有两种声音相持不下,一种是坐等宇文泰饿死,另一种是趁机攻略关中。 持有前一种看法的多是高欢幕僚,后一种看法的多是军中大将。 这种僵持在得知南梁运粮支援后被打破。 高欢立即向洛阳派去信使,招高澄来晋阳商议。 高澄接到书信,安排了公务与家事后,便立即启程赶往了晋阳。 “值此关中大旱,正是天赐良机,为父欲举兵西进,一举荡定关西,阿惠以为如何?” “父王所言甚是,孩儿愿意随军参谋,以咨军事。” 高澄闻言,主动请缨道。 在他看来,高欢的时机没有选错,这确实是宇文泰最艰难的时候,只不过贺六浑操作属实糙了点。 “阿惠志气可嘉,但柔然、萧梁在侧,虎视眈眈,非阿惠不足以震慑,随军参议这等小事,又何须阿惠劳心。” 连续攻灭尔朱氏、纥豆陵伊利、刘蠡升三股势力,挑唆杀死心腹大患贺拔岳,又收服阿至罗人,高欢的自信心达到了顶峰。 他并不觉得没有高澄的帮助,自己就平定不了关西。 这一次招高澄前来,除了征询意见以外,更多的是想交代他镇守关东,防备柔然、南梁可能的入侵。 “父王,关中形胜之地,并非轻易能下,宇文泰英雄,不可等闲视之,非我父子全力以赴不能得关陇之地。” 高澄急道。 “阿惠莫要故作危言,涨他人志气。” 高欢却不置可否,贺拔岳死后,在他眼里自己早就没了对手。 说罢,还以为是高澄冀图平定关陇之功,宽慰一句道: “你替为父看顾好关东,便是大功一件。” 高澄争辩道: “父王!柔然有劫掠之心,却无占土之志,不足为虑。 “萧梁或许北伐,但其志也不过恢复刘宋旧土而已,若能平定关西,纵使丢了河南,又有何妨。 “河南无险可守,轻易便可夺回,与关中孰轻孰重,还请父王三思。” 高欢闻言脸色阴沉下来,他怒斥道: “你非要随军西进,莫非真当为父不知兵吗?没了你的辅佐,我就拿不下关西不成!” 高澄脸色一白,哑口无言。 高欢连称呼都已经口语化了,这份愤怒,清晰可见。 在没有吃到教训之前,身处人生顶峰的高欢又怎会低下头来正视自己的对手。 站在高欢的角度,没了一生之敌贺拔岳,关中又遭大旱,残破至此,早已经是囊中之物。 高澄却宁愿放弃河南也要参与西征,分明是对自己能否夺取关陇的不信任。 这让他感觉受到了侮辱,也是高欢动怒的原因。 高澄深吸一口气,辩解道: “孩儿绝无此意。” 第一百六十五章 出兵部署 原本心意相通的父子,人生第一次意见相左,这是高欢动怒的原因之一,但绝不是全部。 他恼怒的是关中残破,分明唾手可得,高澄却贪图平定关陇之功,居然罔顾大局,说出大可放弃河南这种混账话。 或许父子两都没意识到,他们之间确实有在暗地里较劲。 争的不是权力,是名声,是谁平定了这个天下。 也算是儿子过于优秀的烦恼。 这样的烦恼,李渊最有发言权。 高欢不是穿越者,但并不妨碍他忌惮这一点。 高澄在河南做得太出色了,文治武功,不比他这位父亲逊色。 没有人愿意被人遮蔽了锋芒,高欢如此,高澄亦是如此。 这样的较劲,在两父子分领黄河南北时,无疑是一种良性竞争。 他们都想做得比对方更好。 在此刻却变换了意味,在高欢看来,高澄执意参与西征,是为了在平定关陇之战中展现存在感。 为此不惜冒着丢失河南的风险,这是高欢所不能接受的。 但高欢终究还是缓和了神色,终究是自己倚重的亲儿子,纵使恼怒,难不成还能推出去斩了。 “阿惠,自信都建义以来,你几年辛苦,所立功勋,大家都看在眼里。 “你曾以北击柔然,威服大漠,受天可汗之名,来激励我。 “可为父老了,此生若能够一统南北,已经是得天之幸,哪还有机会再亲征大漠。 “阿惠,这一次,你就替我看顾好关东基业,如何? “若为父是刘邦,混一华夏,你便做那刘彻,用兵大漠,替为父看一眼这天下之大。” 高欢语气诚恳,这也是他内心真实所想。 可他却不明白高澄的苦衷。 高澄实在不愿看到再发生一场沙苑大败。 历史已经发生改变,谁也不知道高欢这次征伐关西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但高澄并不看好。 东魏在沙苑战败的根本原因是他们骄傲轻敌的心态。 而这种心态并没有因历史的改变而扭转,反而助长了其气焰。 沙苑之战前,东魏才连续经历窦泰兵败自杀,恒农粮仓被西魏袭取这两件痛事。 却没有打醒东魏将士,他们依旧视西魏于无物。 这才有了一把火就能破敌,却担心不能辨别尸体,非要强攻。 分明知道宇文泰在芦苇设下伏兵,居然不顾阵型,埋头冲杀,只为争抢宇文泰的首级。 俗话说骄兵必败,沙苑之战中的东魏将士,甚至都不是骄兵所能形容。 窦泰自尽都不能让他们警惕,更何况在这个时空高澄早早救下了窦泰。 全军上下怀着这样一种心态远征关西,在高澄看来失败是大概率的事件。 可高欢已经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了,高澄也不可能再强求随军: “孩儿明白了。” 但高澄还是提醒道: “父王自举兵以来,战必胜、攻必克,也正因此,军中多有骄气,还请父王慎之。” “西军弱,而东军强,实力相差悬殊,欲以弱胜强,唯有使计设伏而已,父王当心存一份警惕,莫要中了宇文泰的计谋。 “若能以水火取胜,千万莫要强行交兵,万事以得胜为先,宇文泰若为水火所噬,无需苦求他的尸首,如今关西大旱,人心动摇,只需得胜,一战便可荡平关陇,一人首级,无足轻重。” 高欢感受到了高澄的关切,他笑道: “阿惠莫要多心,为父久在军旅,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会不知,且在洛阳等着为父的捷报。” 说着,便把心中想好的出兵计划说与高澄参详。 这一战的时间节点正值历史上的小关之战,而高欢却在作战部署上做出了改变,采取蒲津、上洛(陕西商洛)南北两线的方式,而不是蒲津、潼关、上洛,三路进军。 之所以没有安排潼关这一路,也是吸取了窦泰此前在潼关险些兵败身死的教训。 在高欢的规划中,自己领并州胡二十万出蒲津,再由一大将率部曲走上洛往蓝田关。 高澄当即提起了一个小心,无论小关之战还是沙苑之战,负责南路偏师的都是高敖曹,只不过沙苑之战攻打的是被西魏袭占的恒农。 所谓南路偏师就是一个大坑,脑子有问题才会往这个坑里跳。 至少对于高澄来说,他可不会掺和进去,就算高欢让他领军走南路,也要装个病给推托了。 道理很简单,一旦宇文泰引军攻南路的偏师,高欢在北方倒是能进展迅速,而高澄自己则会身处险境,要真有一个万一,纵使高欢夺了关西,得利的也是好兄弟高洋。 而宇文泰若是攻北路,以东魏将士如今的心态,胜负难料。 若是北线败了,别说南线的成果要全部吐出,部队能不能退回去都是一个问题。 小关之战时,高敖曹在南线取得突破,攻下上洛,窦泰却在潼关自尽,高欢在北线撤军的同时,给高敖曹下达命令:单骑速回。 高敖曹不忍抛弃部众,血战才得以率部突围,自己身负重伤,险些死在归途。 南路的危险源自于信息的传递速度,一旦北路出现问题,走上洛往蓝田关的偏师根本不可能及时收到消息。 在北路败兵退回并州的情况下,面对回师的宇文泰,南线走得越深,死得越快。 而北路一旦能够得胜,哪还需要南路偏师白费功夫,关西早就一战而下。 这也是高澄执意要随高欢走北路的原因,他认为有自己随军筹划,可以帮助已经骄傲自大到一个新境界的高欢规避许多问题。 比如该放火时,就果断往芦苇丛里放一把火烧死宇文泰。 但该做的提醒都已经做了,只希望高欢能够真的听进去,遇见类似情况,不要再犯蠢。 把这些顾虑抛开,高澄询问南路主将人选。 高欢注视了高澄许久,终于道出了荆州刺史侯景的名字。 由广州刺史高敖曹接替荆州防务。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安排,也是考虑到高澄镇守关东,高敖曹是他部将,侯景又与高澄关系并不和睦的原因。 高澄极力赞同将这个立功机会交给侯景。 他不计前嫌,由衷希望侯景能在南线进展顺利。 属实是以德报怨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恒农设伏 年轻时被韩智辉的父母拒婚后,高欢没有扬言莫欺少年穷,但他的人生道路确实顺畅起来。 尤其是信都建义反叛尔朱氏,走得顺风顺水。 两次大战,广阿之战以两条流言退敌。 ‘世隆兄弟谋杀兆。’ ‘兆与高欢杀世隆。’ 韩陵之战既有贺拔胜、杜德临阵倒戈,也有尔朱度律表现得像个卧底。 仅一战便鲸吞整个河南,夺取山西更是轻松,尔朱兆闻听出兵消息,未做抵抗便放弃晋阳,逃回秀容老家。 期间高欢数次出兵北伐,却半道而退,尔朱兆放松警惕后,由窦泰元旦发兵,一昼夜奔袭三百里逼死尔朱兆,从而一统关东之地。 以智谋轻易开创关东基业的高欢走得太顺,没有经历挫折的他,逐渐傲慢。 傲慢遮蔽了高欢的双眼,使他临敌不再斟酌思考。 这样的状态领着二十万大军远征关西,也难怪高澄忧心忡忡。 毕竟家业他也有份。 确定了南路主将人选后,高澄决定再做一次努力,他根据宇文泰的作为,建言道: “父王,欲图关西,或许无需入关。” 高欢闻言惊异道: “阿惠这话又是何意? 高澄为他分析道: “宇文泰所迫切者,粮食。 “父王何不屯粮于恒农,诱使其出关抢夺,再暗设伏兵,一战可破之!” 高欢沉吟许久,才开口道: “阿惠此谋确有可取之处,但宇文泰若执意死守关隘,不为所动。大军久候于恒农,岂不错失良机。” 就在高澄以为高欢要拒绝,准备争辩的时候。 却听高欢话锋一转,道: “这样吧,为父让窦泰领军两万助你,恒农设伏,你自为之。” 高欢的意思很明白,他依旧在晋阳做大军西征准备,让高澄往恒农设伏,若宇文泰不出潼关,也不妨碍高欢在晋阳备战。 高澄得到高欢的允诺,喜不自胜,他拍着胸脯表态道: “宇文泰若敢东出,纵使不能得其首级,也要将他重创。” 高欢朗声大笑: “那为父便在晋阳静候佳音。” 时间紧迫,高澄拿着高欢的调令,在相国府与陈元康匆匆言语几句后,便要出城去寻窦泰。 可转念一想,娄昭君此前生产时遭逢难产,险些丧命,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回府探望。 于是又转道回了渤海王府拜见娄昭君。 娄昭君肚子又大了,在她房中只看到不满两岁的六弟高演,却不见才出生不久的八弟高淯。 面对高澄的询问,娄昭君气恼道: “因那孺子,为娘险些丧命,若不是有上天庇佑,阿惠只怕要为我戴孝。” 感觉到娄昭君言语间对高淯的厌恶,高澄不再多说。 她就是这样爱憎分明的性子。 高澄向娄昭君说明了自己有任务在身不能久留。 娄昭君首肯道: “以大事为重,阿惠无需挂怀为娘。” 高澄拜别娄昭君,走出渤海王府,不禁回头望了一眼。 当时家中只有自己与高洋一对嫡亲兄弟,每逢有差事出行,娄昭君总是垂泪不舍,如今哪还看得见离别时的眼泪。 母子两都习惯了聚少离多的生活,也有高澄不再受独宠的原因。 收回目光,高澄无暇感慨,急忙往城外军营寻见窦泰。 窦泰当初在潼关遭难,损兵折将,好在收拢败兵后,高欢又为他补足士卒,也算恢复了元气。 到底是自家人,待遇肯定与外人不同。 “姨父!” 隔了老远,高澄便大声呼喊。 窦泰循声望见高澄,也是一脸笑意。 不提两人的亲属关系,他们在潼关外可是过命交情,高澄远道救援的情分,窦泰必须记着。 “许久不见,此时再看子惠,一如高王当年风采。” 高澄一声姨父叫得亲切,窦泰自然不会大煞风景的说什么礼不可废,喊什么世子,武人终究比文士少了些心思。 “军情紧急,澄晚些再与姨父叙旧。” 高澄把高欢的调令交给窦泰,继续说道: “还请姨父速速整军,随我南下。” “怎地这般着急。” 窦泰疑惑一句,翻看起调令,当即面容一变,正色道: “阿惠稍候,我这便回营集结部众。” 潼关之败,窦泰一直耿耿于怀,日思夜想都是要找宇文泰讨回场子。 如今要随高澄往恒农设伏,诱杀宇文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怎能不让窦泰兴奋,他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往恒农。 高欢在晋阳做西征准备,窦泰所部自然在晋阳城外大营待命。 二十万大军西征的粮草没有全部集齐,但也不会缺了窦泰麾下两万人南下的食用。 当天高澄便领着窦泰南下,他没有急着去恒农,而是让窦泰暂时屯驻河阳,自己先往洛阳主持调派。 回到洛阳后,高澄以调驻城京畿兵参与晋阳西征为名,命四千武川步骑与高季式部众三千出城北上。 使之与窦泰汇合,同时命窦泰率这两万七千步骑赶往恒农附近的山中隐匿。 又用为高欢备粮为名,向恒农输送粮草。 一车车粮米运进恒农谷仓,数花了关西探子的眼。 当关西探子往长安回报的时候,高澄早已经秘密赶往了恒农。 恒农是陕州州治,因此郡守王思政终究是被刺史李徽伯压了一头。 李徽伯出自赵郡李氏,名唤李裔,字徽伯,以字行于世。 六镇河北起义前,李徽伯任定州镇军长史,博陵郡太守,六镇叛乱后,眼看其势浩大,便归附了杜洛周,杜洛周被葛荣所杀,又转而追随葛荣。 尔朱荣击破葛荣,李徽伯由此投身尔朱荣的麾下。 之前数次站队都没有选对位置的李徽伯在尔朱荣死后,终于跟对了人,与宗主李元忠一起投效高欢,才有了今日的显贵。 这份履历突出一个不可靠,高澄此番往恒农,就是打定主意要夺权,把李徽伯调走闲置,免得他在王思政头上瞎指挥。 李徽伯并不知道有恶客即将登门,他正与前来恒农探亲的家眷叙话。 除了妻子与长子李子旦留在赵郡老家,次子李子雄与李徽伯之女来了恒农探望。 先前考校才学,李子雄的回答让李徽伯很满意,他打算留次子在陕州辅佐自己,只让女儿回河北老家。 正其乐融融的时候,管事突然进来通禀,恒农郡守王思政在府外求见。 李徽伯略有疑惑,他不喜欢王思政这个总是与自己争夺恒农城防权力的下属,两人少有往来,今日怎么来了刺史府求见。 想了想,也没要儿女避退,只让管事出府迎接,自己在大堂等候。 王思政瞧见李徽伯倨傲,不愿亲迎,他可不恼。 看着高澄已经黑了的脸,王思政甚至觉得心情舒畅。 李徽伯不喜欢他,他难道就喜欢那个事事都要干涉的上司? 如今李徽伯可不是甩臭脸给自己,而是给小高王看。 高澄随管事进府时面色不虞,也暗自决定将来要寻个由头将李徽伯一撸到底。 一进大堂,李徽伯与高澄都是神色大变。 李徽伯没怎么见过高澄,但不妨碍他从王思政恭敬的神色中得知高澄的身份。 全陕州都知道,王思政是高澄亲信都督出身,又嫁女奉承,才得了郡守之位,能得他如此对待的少年人,除了高澄还能是谁。 而高澄的震惊则是李徽伯的女儿。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年纪只比自己稍长,眉眼却有万种风情。 小高王当场表演变脸,转怒为喜,笑道: “澄冒昧登门,还请李刺史恕罪。” 听见这句,确定了高澄身份,李徽伯哪还敢坐,他笑脸相迎道: “大将军莅临,蓬荜生辉,李某求之不得,还请上坐。” 高澄又望向堂中一对年轻男女,问道: “这两位莫非是令郎与女公子。” “大将军慧眼如炬,子雄、昌仪,快来拜见大将军。” 李徽伯对儿子李子雄唤道。 很好,不是你儿媳就好。 高澄心里默念一句,随即又反应过来: 昌仪?李昌仪! 当高澄走出陕州刺史府,他拍着王思政的肩膀勉励道: “李徽伯此人,我已经调走,由岳丈暂领陕州,恒农城我就交给岳丈了。” “下官必定不负大将军所托。” 王思政抱拳行礼道。 高澄确实调走了李徽伯,只是与预想中的夺权有点小出入。 他以恒农将有战事,自己亲自坐镇指挥为由,提出将李徽伯调任南青州刺史,只不过为了躲避探子耳目,李徽伯一家先秘密往洛阳安置,待战后再行上任。 高澄亲自登门解释,李徽伯哪敢推辞,一口便应了下来。 小高王之所以做这样的安排,只是觉得人才难得,爱才而已,跟李徽伯的女儿李昌仪没有一点关系。 只不过临别时多看了李昌仪几眼的时候,就很不小心的被李徽伯给看见了。 处理好了恒农城的权力支配,高澄又出城与窦泰汇合,躲在山中,等待宇文泰上钩。 关中最缺的就是粮食,恒农最多的就是粮食,宇文泰你可一定要来呀。 那么,究竟宇文泰会不会如历史上一般,往恒农就食? 关中,长安。 收到恒农囤积了大量粮食的消息,宇文泰便唤来心腹议事。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各有所思 长安丞相府。 直事郎中宇文深为宇文泰分析道: “丞相,常言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高欢欲以大军入关,无非走蒲津渡河、强攻潼关、或是由上洛叩关蓝田这三条道路,而恒农聚粮,三路都可支应,下官以为,此事可信。” 宇文深是宇文泰的族子,其人好读兵书,有智谋,深得宇文泰看重。 但宇文泰没有立即表态,他示意众人畅所欲言。 即将领军前往杨氏壁(陕西韩城东北、龙门西岸)平定民乱的另一名心腹于谨建言道: “贺六浑固守兵法,却不知变通,如今其部聚于晋阳,而粮草屯于恒农,孙子曰‘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如今关中粮食匮乏,丞相东出潼关,劫掠恒农,高欢远在晋阳,难以相救,若成,其一可解粮用之急,其二也可挫其锐气,请丞相察之。” 于谨是宇文泰任夏州刺史时的夏州长史,两人之间亲密的关系,不必多说。 众人纷纷支持于谨的看法,认为恒农之粮可取。 就连新近提拔的左丞苏绰也进言道: “如今关西疲敝,关东之人向来骄狂,以为我等自顾不暇,必然无备,丞相取之不难。” 宇文泰认真倾听了众人意见,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向急于东出劫粮的亲信们问了一个问题: “高澄去了哪?” 高澄的去向不是秘密,早有探子传回消息,高澄领洛阳京畿兵北上晋阳,准备随高欢走蒲津渡河。 但此时宇文泰特意再问,也让众人深思起来,没有人会觉得宇文泰忘记了这个消息,真有这样的蠢人也不能被招来商议军务。 就如同高澄早就做了规定,高季式一旦饮酒,便不准参与议事。 宇文泰很快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高澄真的去了晋阳?” 赵贵试探问道: “丞相之意,是高澄故作假消息,迷惑我等,其实已在恒农?” 宇文泰肯定道: “没错!高澄必在恒农!” “这……” 众人闻言大为不解。 宇文泰自信的解释道: “高澄先命王思政为恒农郡守,随后关中大旱,高澄又命独孤永业领四千人驰援恒农,其用意,就是担心我等趁机东出,劫掠恒农之粮。 “如今恒农大肆屯粮,他却视而不见,不仅不增兵防御,反而要领军北上与高欢汇合。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我断定!高澄绝对没有去晋阳,他就在恒农设伏,等待我军东出。” 潼关救援给了宇文泰太深的印象。 高澄用四千骑兵,南北包抄宇文泰六千骑兵,做出要将他拖在原地,配合山后的伏兵一举围歼的假象。 硬生生把宇文泰吓跑。 事后得知高澄麾下一共才五千骑,都是长途奔袭的疲惫之士,宇文泰时常扼腕叹息。 但是在不清楚真假的情况下,无论做多少次选择,宇文泰还是会领军突围。 因为他已经实现了潼关之战的战略意图:以击败关东军队的胜利,震慑关西人心。 宇文泰不可能再去冒险,细究山后究竟是不是真有伏兵,一旦迟疑,真被拖住了,一场大胜很容易转化成大败,甚至有被围歼的风险。 此战之后,更多的细节被宇文泰知晓,诸如高澄数次劝说窦泰不能轻敌,不能叩关。 这也进一步加深了宇文泰对高澄的忌惮。 高家父子都有智谋,年老的高欢已经被傲慢情绪所左右,高澄却还保持了一份清醒,他才是自己的心腹大患。 世事就是如此难以预料,历史上宇文泰认定高欢骄狂,完全有可能在恒农的安排上出现重大纰漏,从而出兵袭取恒农。 而如今,宇文泰不认为高欢、高澄两父子同时犯下这种错误,尤其是高澄对自己袭取恒农早有戒备的基础上。 经宇文泰一番分析,众人也回过味来。 赵贵不甘道: “恒农之粮近在眼前,却不能取……唉!” 重重一声叹息,叩击在众人心上,引发共鸣。 宇文泰却笑道: “谁说我不取恒农。” 宇文深最先反应过来: “丞相是想用一支军队为诱饵,诱骗高澄追击,再以伏兵袭之?” 宇文泰拍案而起: “不错!高澄一败,恒农必入我手!” 众人闻言纷纷称是。 当宇文泰准备领军东出的时候,从西方传来消息,南梁下了血本从蜀地调了一批粮食北上。 军粮危机暂时解除,众人都以为宇文泰要罢兵的时候,宇文泰却执意东出。 对于宇文泰来说,若能趁机除去高澄这个心腹大患,远比恒农之粮更为重要。 高欢的继承人,如此能力,才十六岁呀! 高澄要是知道宇文泰心中所想,绝对要指着对方鼻子,臭骂他忘恩负义。 南梁为什么给粮食,难道你宇文泰心里没有一点数吗? 还不是看他小高王的面子,要不是有他的存在,高贵的萧菩萨又怎么会低头看一眼人间,为了扶西抗东,拼上老本。 当然,高澄注定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他还跟窦泰在山里吃灰。 偶尔会回想起身处洛阳的娇妻美妾,在此之余,也会想到当日见到的李昌仪。 关于李昌仪的非议有许多,最主要的是争宠,高慎常与一名叫显公的和尚夜宿,李昌仪从中挑拨,唆使高慎杀了显公和尚。 以及告密,杨愔等人图谋要杀高演、高湛,却与同谋者高归彦交恶,致使高演、高湛得知他们的密谋。 李祖娥又将此事告诉自己的同族李昌仪,李昌仪惶恐之下向娄昭君告密。 争宠这事没得洗,但告密确实值得说道,至少在高澄看来,李昌仪没有被感情左右,而是理智地选择存身之道,并不是一件错事。 兵权都在娄昭君与高氏兄弟手中,谋事本就艰难,还非要大声密谋,哪有成事的道理。 何况,高澄确实对李昌仪抱有好感,并非是相貌,而是她能够恪守妇道。 历史上的高澄为了给崔暹出气,调戏李昌仪。 以高澄滔天的权势、俊美的相貌,别的妇人早就半推半就与他私通,给高慎戴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但李昌仪却选择将此事告诉丈夫,没有被高澄的相貌、权势所诱惑。 小高王领军在外,也不忘在妻妾身边安插眼线的性格。 又怎么不喜爱李昌仪这种行为。 至于争宠好妒,那不过是小事罢了,在自己老糊涂之前,出不了大问题。 而等到自己都老糊涂了,李昌仪哪还有姿色争宠邀媚。 更何况,吃下李昌仪,也不是为了自己,更多的还是出于公心。 高慎就是休了崔暹的妹妹,再娶李昌仪,导致两家结仇。 崔暹是自己倚重的文臣,高慎的两个弟弟高敖曹、高季式又是自己信任的武将,为了下属不生间隙,他才不得不出面为高慎代劳。 这些当事人,尤其是高慎,要是知道自己的苦心,都应该送一份厚礼,表示感激。 当然,礼物没到,高澄也不会责怪他们,毕竟他这人以宽仁闻名。 就在高澄遐想李昌仪的时候,西方有快马奔来报信: “大将军,潼关有异动。” 斥候遥声呼喊让高澄精神一振。 将斥候唤到跟前,高澄急迫道: “快些将情况说明。” 斥候缓了一口气,回答道: “如今潼关已经戒严,不许进出,上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宇文泰袭击窦将军的时候。” 一旁的窦泰闻言脸色骤变,黑得彻底。 高澄强忍住笑意,挥手让斥候退去歇息。 又拍着窦泰的肩膀宽慰道: “窦将军莫要为此郁结在心,此番击破宇文泰,足以雪当日潼关之耻。” 窦泰闻言神色好看了许多。 之所以不再唤姨父,自然是因为身在军中,不能向平时随意。 高澄安抚了窦泰,便一心等待宇文泰兵临恒农城下。 果然,当天夜里,就有一支上万人的步卒出潼关,向东而行。 观察到这一情况,又见西魏哨骑已经散开,东魏斥候也纷纷撤退。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支步卒之后,宇文泰亲领万骑出关。 这一次西魏出关将领共有独孤信、李弼、赵贵、于谨、若干惠、侯莫陈崇、达奚武、梁御、怡峰、刘亮、李远、王德等十二人。 沙苑之战,宇文泰前期只领万人迎敌,并不是西魏只有万人,当初侯莫陈悦都能有数万将士。 只不过是在四处平定民乱,一时难以调集。 比如这一次,本来应该往杨氏壁平定民乱的于谨就被抽调东征,而杨氏壁民乱另有将领平定。 当于谨打着宇文泰的旗帜,领梁御、怡峰、刘亮、李远、王德等人率步卒一万,抵达恒农城下,做着攻城准备的时候。 与高澄一同在山上观望的窦泰看见宇文泰的旗帜,已经忍不住向高澄请战: “大将军,还请莫要迟疑,我军三万步骑,与恒农守军里外夹击,西军必溃,泰愿为先锋,请大将军恩准。” 高澄远眺西魏军阵,凝眉不语。 在窦泰再三催促下,高澄突然问道: “窦将军是要置澄于死地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言退敌 别看高澄在高欢面前常常一个委屈小媳妇的模样,在外人面前,却是另一番光彩。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形容的他这样的人物。 此时,高澄皱眉冷言的样子落在窦泰眼中,确实让他不安。 这句话可太重了,他窦泰是准备为高家世代赴汤蹈火的忠臣,又怎会陷小高王于险境。 “大将军此言,泰不甚惶恐,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将军恕罪。” 高澄也不是真的认为窦泰要害他性命,毕竟是自己亲姨父,立场稳得很。 他只是被窦泰一直在耳边催促弄得烦了。 高澄安抚了几句,这才对窦泰解释道: “宇文泰识破了我在恒农设伏的计谋,于是打算将计就计,我军一动,西军必会撤退,引我追逐,只怕他早就埋下伏兵,就等我步入陷阱。” 窦泰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高澄断定宇文泰设有伏兵,他疑惑道: “大将军何以知晓宇文泰藏有伏兵。” “宇文泰冒险出关,定是粮用匮乏,焦急所致。” 高澄指着恒农城外的西魏军队继续解释道: “但你看西军士卒,行进间好整以暇,于城外备战时又从容不迫,这慢腾腾的样子,可像是急着袭城取粮之人?” 历史上宇文泰冒雨急攻恒农的急切,与之对比太过鲜明,才让高澄有了猜测。 冒雨攻城绝不是听起来那么简单,韩陵之战后,斛斯椿占据北中城反叛,阻断尔朱度律回归洛阳的道路。 得益于尔朱度律在韩陵战场上的卧底表现,麾下河南军团除了几个叛将以外,编制尚算完整,还有尔朱天光领关中军队助阵。 却正是因为天降大雨,将士无法挽弓,洛阳、关中两路大军攻不下城,在转道继续西撤的途中溃散,尔朱度律、尔朱天光也轻易被斛斯椿所擒。 一般来说,不是被逼急了,很少会有冒雨攻城的事情发生,除了其本身的难度以外,也与古代医疗水平有关: 防止将士大面积感染风寒。 风寒在古代是一个必须慎重对待的疾病。 在高澄看来,终究还是演技差了一些。 不是宇文泰,而是这群诱饵。 若他们真的不顾生死,奋勇攻城,说不定高澄还真就上了当。 但问题是,这群人的目的是诱使高澄追逐,将他引入埋伏圈。 若真的拼死攻城,只怕在恒农城下就要被高澄一口吞下。 当初窦泰攻潼关,还只是正常攻城,面对宇文泰来袭,也只能尽数将攻城部队抛却,任由他们被埋伏在潼关内的步卒出关蚕食。 宇文泰又哪敢营造出急攻的场面让高澄受骗,毕竟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出关觅食时,他都已经急得冒雨强攻了。 窦泰也不清楚宇文泰两次袭取恒农的对比差异,同时也急于在恒农雪耻,这才在看见宇文泰的旗帜抵达恒农城下后,急着向高澄请战。 此时听了高澄为他解惑,也终于发现了疑点。 正如高澄所言,这支西魏步卒的动作太慢了,他们慢腾腾的做着攻城准备,感觉不到一丝急迫感。 有了这份心后,再看西魏只派出小股部队试探性攻城,高澄、窦泰再无疑虑。 说到底,还是两方家底差距悬殊,高欢可以连着几波送人头。 宇文泰却不敢将这一万步卒置于死地,来赌高澄会不会继续追击。 这批步卒虽然为诱饵,但早就做好了奔逃的准备。 有了这样的准备,攻城看起来也像是敷衍了事。 高澄突然讥笑道: “宇文泰这人,小家子气,舍不得拿骑卒作饵,尽派些步卒在我眼前晃荡。” 虽然以步卒攻城确是正途,堂堂正正,但架不住高澄就是要开嘲讽。 身旁的高季式突然插话道: “大将军,既然宇文泰为我等设下这饵食,不如我们只尝一口,不咬钩,如何?” 高澄闻言侧目: 好小子,你居然打着白嫖宇文泰的主意。 窦泰也有所意动。 高澄却沉吟起来。 他不知道宇文泰究竟带了多少人马出关。 另外,也必须防备另一种可能:宇文泰让这一万人在城外拖住他的军队,其余部队再压上将高澄围歼。 这也是他在潼关之战恐吓宇文泰的方法。 那一次宇文泰被高澄吓住了,而这一次,高澄也不敢妄动。 一念及此,高澄不由暗自恼怒,为什么宇文泰就不能蠢一点,学一学高欢。 高欢多聪明一个人,可东西魏大战就跟中了降智光环一样,昏招迭出。 长叹一声,高澄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了窦泰、高季式。 两人也放弃了继续劝说高澄吞饵的打算。 这也次若把高敖曹、段韶、斛律光、尧雄、慕容绍宗尽数带来,高澄真敢试试吞下这支鱼饵。 毕竟三万四千京畿兵、一千亲卫、窦泰所部两万人、再加恒农原有的四千守军,合计有六万大军的实数。 但现实是,不算守城的独孤永业所部四千人与恒农四千守军。 高澄手头只有窦泰所部两万步骑、高季式所部三千汉军、以及自己麾下四千武川鲜卑与一千亲卫,合计两万八千人。 侯景受命为南线主将已经与高敖曹换防,高敖曹到了荆州防备南梁,侯景往广州整军备战。 尧雄驻防新得的淮北重镇白苟堆也不能抽身北上。 而斛律光、段韶、慕容绍宗等部,高澄担心引起宇文泰的警觉,同样没有调动。 在他看来宇文泰若是中计急攻恒农,凭自己与窦泰合并的两万八千人已经足够。 可如今局势大变,宇文泰不上当,反而投下一万步卒当鱼饵,那么高澄手头这两万八千人也就不够看了。 窦泰、高季式都有一些沮丧,日夜盼望着宇文泰来恒农,他来是来了,可也给大伙整了点新花样,玩将计就计。 但高澄却笑了起来: “窦将军,高都督,今日识破宇文泰的计谋,让他徒劳无功,你等又何必丧气,需知道,大军开拔,也是要有损耗的,如今可是宇文泰最艰难的时候。” 两人转念一想,也对。 这次出关东征,徒劳无获,让宇文泰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虽然他们关东大军的耗用要大于关西,但毕竟家底不一样。 经过重视农业的高澄数年治理,以劝农课桑为州郡官员政绩考核的主要标准,如今的关东称得上仓廪充实。 “我们就在此干看着宇文泰作戏不成?” 高季式突然问道。 高澄倒是想跟宇文泰耗在恒农城下,两方干瞪眼。 但宇文泰也不是蠢人,见高澄迟迟不上钩,必然会有所察觉,当天就会退兵。 可高澄还是想做点什么。 他从一千武川鲜卑骑卒中,挑选了一名勇士,与他耳语几句。 那名骑卒依言纵马下山,单骑奔向恒农城下步兵方阵。 隔了一段距离,停下马来,用一个简易的喇叭高声喊道: “魏大将军高澄有言告知西逆宇文泰: “‘值此关中大旱,民不聊生之际,公不思安民,却妄起衅端,存的是什么心思! “‘关东粮用充足,公但凡有一丝怜悯之心,自应开关请降,请以关东之粮,救济关西之民。 “‘然,公窃居高位,却心怀异望,为一己之私,竟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关中人相食,死者十之七八,百姓何辜,此皆公之罪也。 “‘澄年幼,也知仁义,他日必举义旗,入关吊民伐罪,勿谓言之不预!’” 高澄时常用演说鼓舞士气,但总有许多将士听不见玉音放送,只能靠卫士传递,于是他便造了一个简易的喇叭来解决这一问题。 武川骑卒用带有武川口音的汉话说了一遍,还嫌不够,按着高澄的意思又用鲜卑语大声复述。 这也是高澄为什么非要挑一名武川骑卒的原因。 早在沧州安民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鼓励鲜卑部民学习汉话,同时为了表示自己立场不偏不倚,也鼓励当地汉人学习鲜卑语。 而镇守河南以来,段韶从晋阳带来的三千鲜卑兵,早被教导得人均一口流利汉语,而武川鲜卑同样不遑多让。 倒不是他们有多爱汉文化,只是高澄在京畿军中做了一项规定,他表示河南之地,汉风浓郁,京畿驻军不可不通汉话,若不学汉话,待遇将从中兵降为外兵。 关系到军饷,这谁受得了。 于谨在军中听着这熟悉的武川口音,气急败坏,想要挽弓去射,偏偏那骑士距离把控得很好。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军中隐隐有了议论声,毕竟关中的惨况他们都有目睹。 就连高澄也没想到,言语攻击效果会这么好。 于谨不敢擅做决定,立即派人回报在远处埋伏的宇文泰。 得知高澄这番言语,宇文泰麾下众将怒不可遏,纷纷请战。 这也是必须要有的姿态,否则主君受辱,你却垂手看戏,碰上小肚鸡肠的,给穿小鞋是免不了的。 但宇文泰暗恨的却不是高澄的羞辱,而是高澄不再隐匿行踪,反而明目张胆的告诉自己,他就在恒农,显然是看破了他要将计就计的打算。 没了伏击高澄的可能,在高澄随时能够支援的情况下,恒农还有打下去的必要? 一旦退兵,世人又会怎么说? ‘宇文泰劳师远征,高子惠一言退敌’? 个人受辱也就罢了,高澄挑拨之言若是被将士们传回关西又会掀起什么样的动荡。 宇文泰不知道高澄的具体位置,但他依旧遥望东方: 贺六浑这么阴损一个人,背盟跟玩儿似的,居然还能生出这样一个儿子,上天好生不讲道理。 第一百六十九章 高欢出兵 当初力排众议,在收获了南梁支援后,执意出兵,如今却被高澄一番诛心之言逼得进退维谷。 宇文泰算是在恒农城下碰了一鼻子灰。 恒农指定是不可能再打了,宇文泰不会在高欢随时可能西征的情况下,恼羞成怒与高澄摆开阵势干一仗,徒增伤亡。 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有了决断,便立即命人传信于谨退兵。 宇文泰有意识的阻隔骑兵与步卒之间的联系。 回师关中后,宇文泰并没有将军队带回长安,而是屯驻灞上,掏空家底给东征部队发赏,这才稳定住了军心。 但也只敢放骑兵归家休憩,步卒无论如何也不敢放归。 说到底,还是高澄在战场上那番质问的杀伤力太大。 严厉指责宇文泰为了个人野心,放任关中出现人相食的惨剧。 宇文泰都能想象到这番话传回关中,经历了人相食的浩劫而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就不明白,高澄打个嘴仗而已,怎么就找到这样一个角度。 而高澄此刻也在懊恼之中: 自己为什么非要出这次风头。 高澄一言吓退宇文泰的事迹被回师的窦泰所部带回了晋阳。 中低级将领及底层士卒不明白高澄与宇文泰之间的心理博弈,只以为西贼无胆,因而越发骄狂轻视。 高欢及大将们倒是清楚原委,但毕竟是宇文泰栽了跟头,便也觉得他不过如此。 尤其是高欢,在他看来,宇文泰尚且不是高澄的对手,又如何能与自己比较。 高欢从来没有怀疑过高澄的能力,但也从未觉得他的能力强于自己。 无论是谁,经历了高欢的成功,确实很难认清自己。 这是常理,人在志得意满的时候,谁又看得见自己的缺点。 非得载个大跟头才能醒悟过来。 原本就比历史上更为骄狂的晋阳大军,因为高澄一言退敌的事迹,愈发轻视宇文泰。 高澄对于这种现象无能为力,只能不断去信提醒高欢,西征定要谨慎。 高欢被他说得烦了本想回信呵斥,但考虑到高澄毕竟是担忧自己的安危,便也耐着性子回了一封信,告诉高澄他自有分寸,让高澄看顾好关东便是。 高澄这才作罢,他也知道再说下去肯定要引起高欢的反感。 回到洛阳的高澄立即请托李元忠为自己向李徽伯说媒。 李元忠大感意外,他是真没想到高澄又看上了赵郡李氏的女子。 这下好了,高澄幕府有崔季舒、崔暹、崔昂号为博陵三崔。 内宅也有李祖娥、李祖猗、李昌仪并称赵郡三李。 李祖猗虽然没有名分,但明眼人谁又不知道她与高澄的关系。 崔暹为高澄沉迷于寻花问柳而担忧,忍不住跑了一趟渤海王府当面劝谏。 高澄当时就不乐意了,我娶李昌仪究竟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崔暹。 历史上你因高慎休妻这件事都要气出心肌梗塞,我高澄不好女色,要不是为了你,能破例吗? 但小高王也原谅了崔暹的行为,毕竟人家也不知道另一时空的事情。 对于崔暹的劝谏,高澄满口答应下来,当着他的面,写信给崔季舒,让他停止在兖州寻访美女这种荒唐行为。 崔暹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而李昌仪的婚事,李徽伯早有心理准备,当日在恒农时,高澄是刻意让他瞧见自己对李昌仪的好感。 李徽伯也对自己所获得的礼遇心知肚明。 在李元忠说合下,也很快定下了婚期。 日子挑在明年八月份。 事前,高澄还是试探了一次李昌仪的心意,毕竟历史上人家并不愿意顺从原主。 这个时空李昌仪,对高澄第一印象还是很好的,虽然瞧向自己的目光放肆了一些,但相貌、地位都是最上之选。 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已经娶妻,还有好几名宠妾。 在李徽伯看来,以高氏继承人的身份,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李昌仪却很看重。 原本想拒了这门亲事,直到听了高澄在战场上一言退敌的事迹,十七、十八岁的年纪正是怀春的时候,芳心这才动摇。 又有父亲李徽伯,二哥李子雄一个劲为高澄说好话,称赞他的才德相貌,李昌仪终于应下了这门亲事。 面对高澄的询问,也红着脸点了头。 高澄心底的开心自不必多说,他很大胆的牵起了李昌仪的手,告诉她如今正是西征的关键时刻,没办法立即迎她进门,希望李昌仪能够耐心等待自己。 李昌仪自无不肯。 太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正值年底,高澄亲送李徽伯出城。 南青州刺史大野拔在兖州被侯渊斩杀后,刺史一职就空缺在那,由长史代理。 高澄之前在恒农便与未来岳丈有言,将调他往南青州任职,远离前线是非之地。 如果说李徽伯刚开始得知被调往南青州,还有一些不情愿,碍于高澄亲自登门,不得不答应。 这时候自然是欣于上任。 女儿与高澄结亲,他的富贵已经不用再从前线拼杀博取。 但高澄还是告诫了这位岳丈,一定要用心治理地方,必须做得好了,他才有理由提拔。 李子雄与李徽伯一同赴任南青州,李昌仪却要回河北老家暂住待嫁。 高澄牵着她的手,脑子里难免想到同出赵郡李氏的李祖娥。 李祖娥已经随母亲搬去了上党,这算小高王给自己上党的岳父李希宗开了方便之门。 当然也是因为上党位于山西腹地的原因,无需家眷为质。 这份方便李徽伯可享受不到。 也许李徽伯不知道高澄无形中救了他的性命,历史上身为陕州刺史的他,死在恒农城中。 但高澄也不在意,救自己岳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谁让他有孝义小高王的美名,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送走李昌仪一家,时间也正式进入太昌六年(537年)。 在晋阳准备许久的高欢终于等到了出兵时机。 没错,就是春耕。 关中旱情稍缓,急需耕作的时候。 毫无疑问,春耕出兵对山西也会造成影响,但财大气粗的关东经得起高欢折腾。 而苦盼春耕的关中咧? 而这个时间节点,也是高澄向高欢做的建议。 但阴损之名却全让高欢背了。 小高王很分得清时机,该仁善的时候,旁人甚至觉得他妇人之仁,但是该狠辣的时候,他才不管春耕出兵对关中所造成的影响。 高澄也为高欢做了一番推演,春耕出兵只需稳步前进,急得只会是宇文泰。 前一年关中颗粒无所,迫切需要利用好这次春耕。 挑在这个时间点出兵,急的应该是宇文泰。 急,才会出乱。 高欢傲慢不假,但他不蠢,高澄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一番考虑后也答应下来。 有高澄为他治理地方所带来的成果,高欢也有底气这样干,纵使将来拿下关中,需要赈济百姓,关东之粮也足以支取。 太昌六年正月初七,高欢留段荣、娄昭、厍狄干守河北。 堂弟高岳守晋阳。 自己亲率斛律金、窦泰、彭乐等大将,起并州胡二十万出晋阳直奔蒲津为北路。 侯景领部曲一万,以及广州州郡兵五千攻上洛往蓝田关为南路。 两路进发,逼向关中。 而高澄也在做准备,若是胜了,一切好说,若是败了,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高澄调梁州刺史斛律光领兵三千、北豫州刺史段韶领兵五千、颍州刺史慕容绍宗领兵五千齐向洛阳。 只留了高敖曹、尧雄与刘丰等人共扼南境,防备萧梁。 司州集结有京畿兵两万,可朱浑元部曲三千,以及禁军与州郡兵若干。 这一决策,也是预防高欢在关中的败局。 历史上沙苑之战,对东魏最大的损伤并不是正面战场。 虽然高欢合计损兵八万,但除了六千人阵亡,其余都只是被俘虏。 宇文泰从这七万多人里挑选了武川籍以及没有成家之人两万,编入军中。 其余五万余人尽数放归东魏。 也许大家很不解,宇文泰不杀俘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无偿放归。 但这就是六镇鲜卑最显著的特点。 他们有着浓厚的乡党情结,宇文泰无论如何也不敢对五万俘虏下杀手。 这也是为什么这一时期的北方,必须有六镇背景的人才能坐稳北方之主的原因。 这五万多人不敢杀,因他们的家眷都在关东,宇文泰更不敢用。 不能杀又不能用,不放了他们,难道白白养着耗费粮食。 关西最缺的就是粮食。 因此满打满算,史书记载高欢沙苑折兵八万,但实际损失不过两万六,这也是高欢为什么没多长时间又能拉起一支二十万并州胡的原因。 沙苑之战最大的影响是西魏趁机东出,占据包括洛阳在内,东魏西部大面积领土。 拿关东之粮狠狠回了一口血。也让东魏西部失去秩序。 这也是高澄为何要在洛阳屯兵。 高欢一旦落败,需要他独立支撑起东魏西部的局势。 一场西征损失两三万人,东魏完全能够承受,高澄之所以苦苦相劝,只是不想错失功伐关西的这个良机。 第一百七十章 再赴恒农 关中大旱,死者十之七八,正常来说,恢复元气,至少也需要十几年的时间。 毕竟人不是田地里的庄稼,从婴孩呱呱坠地,到能够耕战纳税,需要十几年的时间成长。 纯靠历史上沙苑之战两万鲜卑兵的收获,根本无法填补关中人口空缺。 因此,沙苑之战最大的意义就是让宇文泰趁机东出,侵占东魏大面积土地,不止掠夺了大量人口入关,更使战场由关中转移至河东、河南。 让关西得以休养生息,免遭兵祸。 这也是当初高欢起意迁都邺城,却遭到高澄极力反对的原因。 大将军守国门,小皇帝死社稷。 也就元善见不知道高澄的想法,否则定要被大将军的温柔而感动到哭: 他守国门守不住可以逃,却非要我在洛阳死社稷。 高澄一开始就明白东西魏之间战事的关键节点不在于高欢能否打下关中。 当然,贺六浑也没这个本事。 关键在于一场大旱所造成的灭顶之灾后,宇文泰能不能回到血。 以及战场能不能继续维持在关西。 关西本就穷苦,实力远逊于关东,再损失七八成人口,却不能得到补充,宇文泰纵有通天之能,也无力回天。 说到底,古代拼的就是人口,打仗打的就是经济。 人口得不到补充,战线推不去河南、河东。 本就残破的关中再屡遭兵祸,就算让高澄跟宇文泰换位,他也想不到解决办法。 关西有人吗?有粮吗? 既没人,又没粮,除了指望对手犯蠢,拿什么逆天改命。 但坐镇河南的恰恰是洛阳的大高欢,而不是晋阳的小高澄。 因此对于高澄来说,无论关中打得怎么样。 只要高欢不落到宇文泰手中,替他叫门,一切都好说。 贺六浑真要致敬明堡宗,当个齐叫祖,高澄也只能让人做一次于谦,推着救父心切的自己继承家业。 太昌六年(537年),正月初十。 在高欢领军出晋阳以后,高澄命令广州刺史高敖曹、南荆州刺史源子恭、东荆州刺史杨愔、豫州刺史尧雄、南兖州刺史刘丰等人严守边境。 自己则领司州牧可朱浑元、北豫州刺史段韶、颖州刺史慕容绍宗、梁州刺史斛律光、心腹大将高季式等,统率京畿兵两万,亲卫一千、可朱浑部三千兵出洛阳,再往恒农驻守。 临行时,高澄不急于与妻妾们道别,而是拉着护军将军赵彦深的手,一如当年面对娄昭,哽咽道: “此番出征,家事就全都托付给先生了。” 赵彦深垂泪以对: “仆出身贫苦,得大将军青睐,才有今日之成就,大将军恩情,仆永世难忘,还请大将军勿以家事为念,仆必保洛阳安宁。” 高澄闻言,责怪道: “先生如今贵为护军将军,岂可再以仆自称。” “仆不敢忘却曾为大将军幕臣,无论身处何职,都将大将军奉为恩主。” 赵彦深目光诚挚道。 高澄感慨道: “能有先生这样的人辅佐,是澄的幸运。” 安抚了赵彦深,高澄又交代李元忠、高隆之、崔暹等人,嘱咐他们用心处理政务,如果有难以决断之事,便快马送往恒农向他请示。 高隆之这个欺凌天子的大恶人,本就对高澄言听计从,又有高澄帮忙撮合,他直接让儿子改为本姓徐姓,从此都快成了高澄忠实的狗腿子。 你让他在高家父子之间选一个,他至少要犹豫一刻钟,才能告诉你他选择高欢。 毕竟这家伙只是快成了高澄的狗腿子,但他早就已经是高欢的狗腿子了。 而赵郡李氏一门三女进了高澄家门,李元忠与他的关系自不必说,就连李元忠的宗人李愍,对于高氏的忠诚也与日俱增。 李愍并非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李元忠为李氏宗主,但只被任为文职,赵郡李氏的家族武装就是由李愍统领。 他追随高欢信都建义,履立功勋,被当做自己人来看待。 但是,历史上时任东荆州刺史的李愍,被西魏使者赵刚劝说而心向西魏,结果不止自己身死连累宗族。 更加深了高欢对河北士族的不信任。 李愍这样的信都元从都能叛变,高欢在军事上哪还敢倚重除高敖曹之外的河北士族。 毕竟高敖曹这个莽汉跟河北士族格格不入。 这个时空,高澄将东荆州交给了杨愔,也决计不会再把李愍放在西线。 将他任为东徐州刺史,你真要投就去投南梁吧,他还就不信了,原历史有元修在关西以君臣之名相招,李愍心向关西也说得过去,这个时空你南梁还能把一个河北人给说降了? 北方豪族失了智才会跟着早就没了进取心的南梁混。 高澄对洛阳事务的安排一如过往。 由李元忠、高隆之两位尚书仆射共领尚书省,由崔暹代领吏部。 大将军府则因为京畿兵全被调走,只让主薄温子昇在洛阳处理一些琐事。 而长史崔昂则为高澄提供后勤保障,主要还是弓矢、兵械这些消耗品。 粮草无需操心,经过之前屯粮,恒农城内就是不缺粮食。 而大将军府司马王士良也留在洛阳主持听望司事务,一旦收到有关柔然、萧梁的重要情报立即发往恒农。 高澄一一告诫了下属们,这才与妻妾们匆匆道别,正妻元仲华年纪小,养在清河王府。 高澄便将渤海王府一应事务都交给尔朱英娥操持,尤其交代她看好了高洋,不许他进自己内宅。 翻过年,高洋也已经要十二岁了,到了该防备的年纪,高澄可不敢犯高欢那种错误,自己领兵在外,让高琛偷了家。 不过这一次留守晋阳的高岳却不可能干高琛的蠢事。 高欢虽然与高琛是亲兄弟,但说到感情,还是与高岳这个堂弟更深。 既有高岳自身的才能以及为人至孝的品性,更是因为高欢当信使时,长期往来怀朔与洛阳,每到洛阳总要住在高岳家中,两人长期同榻而眠,关系自然亲密。 高洋在一点点长大,因为高澄在高琛丧期内的一番话,高欢从未想过要给予高洋展现才能的机会。 甚至高洋随高澄南下以后,只有高欢亲至洛阳才会与高洋相见。 也不能说高欢绝情,对这个嫡次子的忽视,就是对他最大的爱护。 如果真的时时记挂着远在洛阳的高洋,对他嘘寒问暖,表现出自己的重视,又让一旁的高澄怎么看。 这不是逼着多疑的高澄手足相残吗? 所以哪怕明知高澄只教高洋道德书籍,铁了心要把他荒废成一个无用的废物,高欢也没有横加干涉。 废点就废点,有高澄在,还怕守不住这份家业? 既然家业无忧,高洋这辈子当个富贵闲王也挺好。 但年幼的高洋却不能体会高欢这片苦心,在他看来,母亲不喜欢自己,大哥提防自己,就连小时候对自己表现过喜爱的父亲也开始疏远自己。 本就性情孤僻的高洋,越发沉默寡言,还好有刘氏陪伴,劝慰着他,才能熬住这样的日子。 这件事站在父子三人各自的立场,谁都没错。 高欢做出了自认为对高澄、高洋最好的处理。 高澄则觉得自己守住了底线,没有暗中下手弄死这个兄弟,也愿意给他一场富贵让他做个闲王。 而高洋更是不理解自己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对待。 他也想跟父兄一样驰马疆场,建立功勋。 但高洋嫡次子的身份才是原罪。 高欢、高澄两父子是一类人,所以他能理解高澄对高洋的猜忌,而不是加以训斥,告诉高澄应该兄友弟恭。 就像高澄当日所言,无论自己权势再大,高洋想取代他,只需要一名刺客。 父子两人都品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也都明白在权力的诱惑下,谁都把持不住。 高澄想把高洋培养成一无是处的废物,高欢又何尝不是紧紧握住晋阳兵权。 时不时还要考验一番高澄是不是暗中与晋阳将领结交才能安心。 而同在洛阳的两个庶弟未满五岁的高浚、高淹就比高洋幸福多了。 尤其是生父不明的三弟高浚,深得高澄喜爱,外出游猎也偶尔将他抱在马上共骑,让他随自己打马奔驰。 即将五岁的高浚自小聪慧,如今也开始进学读书,认了许多字。 他也听见过不少有关自己并非高欢亲生的传闻。 刚开始,高浚甚至以为自己是大哥高澄与母亲王氏所生,毕竟大哥在对待自己与嫡亲弟弟高洋的区别,高浚这个当事人最清楚。 他甚至自己写信往洛阳求问母亲王氏,高澄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王氏接了这封信,羞得满面通红,高欢听说儿子来信,兴冲冲要看,看了之后险些没背过气去。 但这事他最清楚原委,知道高澄的清白。 也从字里行间能够体会到高澄对这个弟弟的好,更加确认高澄并非绝情的人,只是因高洋嫡次子的身份心生忌惮而已。 从此更是不插手高澄在洛阳教养兄弟,甚至还打算等西征之后将第五子,元氏所生的高浟、第六子,嫡子高演、第七子,初恋韩智辉所生的高涣尽数打发去洛阳,毕竟这三个小子,最小的也都要两岁了。 而高澄安顿好洛阳之事,也第三次西行,向恒农而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各路动态 高澄这一次往恒农,不止带去了两万三千人的步骑,以及一千人的亲卫。 青州刺史侯渊接到大将军调令已经率领部曲五千人早早启程西行。 更是有诸如司州、北豫州、西兖州、梁州、颖州等地征调州郡兵三万,往恒农集结。 河南州郡兵当然不止三万,历史上元修曾聚河南州郡兵十万对抗高欢。 不过高澄必须要在南线留下足够的部队防备梁人。 而这也是高家父子深受南梁忌惮的原因。 占据关东富庶之地的高氏,军事实力太强了。 不提高欢麾下二十万并州胡的主力军。 高澄在应付梁人入侵的同时,还能聚集起一支七万人的部队屯驻恒农。 而这两支大军居然还是建立在没有充分动员山西、河南,以及并未涉及河北的基础上。 高氏能有如今的军事实力,除了高澄对地方秩序的恢复以外,更重要的是两次增户。 第一次增户是逼迫一百五六十万僧尼还俗,增加纳税户口百万余户。 五户供应一名中兵军饷,光是还俗僧尼,就足以供养高欢麾下二十万并州胡,与高澄麾下京畿兵三万四千人,这一庞大的中兵体系。 三户供养一名外兵,三十万外兵合计需要九十万户的供养。 而第二次增户,则是高澄主持在各地括检隐户,不提河南、山西,仅在河北就收获隐匿户口六十余万户。 光是一次灭佛,一次人口清查,就足以供养高家父子五十三万余人的常备军体系。 这是如今的东魏比原时空更强大,更富庶的原因。 也是南梁真正恐惧的源头,以新增户口供应五十三万的常备军的军饷,提升部队战斗力,而这一切却并未对国家造成负担。 这才有了南梁不计成本驰援西魏,期望他们能够拖住东魏统一北方的步伐。 而高欢大军抵达蒲津,高澄部队驻防恒农,侯景部曲向上洛进发的时候。 梁人也立即有了反应。 陈庆之领兵北伐,誓要夺回白苟堆。 夏侯夔领兵攻南兖州,欲要收复小黄县。 但缺少骑兵的他们,其实给西魏的支援更多是在钱粮方面。 两路袭扰大军中,陈庆之被救援白苟堆的高敖曹、源子恭汇合豫州刺史尧雄合力击退。 而包围小黄县的夏侯夔,部众虽然精锐,但驻守小黄县的刘丰也不差。 抛开州郡兵,刘丰麾下五千部曲就是当年在李虎、李弼、赵贵三人围攻下,坚守住灵州的那一批人。 夏侯夔迟迟不能夺占小黄县,又得知陈庆之退兵也无奈撤围。 在北方,没有提供粮食支援的柔然,应诺在东魏出兵后袭扰边境。 可这一次西征战事,高家父子之所以没有动员河北,就是防的柔然。 见到东魏早就在北境严阵以待后,柔然只是小打小闹一番,并未大举南下。 声势尚且不如南梁。 阿那瓌不可靠,或许从他拒绝借粮以及放东魏使团南归就能看出端倪。 贪婪狡猾的他可以拒绝东魏,而与西魏结盟,也可以出兵袭扰东魏,牵制他们的兵力,但绝不会为了西魏而大举南下与高氏打得头破血流。 之所以有南梁出兵出粮以及柔然出工不出力,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也与他们的处境有关,身处淮南的萧梁是高氏一统华夏不可能放过的对象。 见到高氏强盛,危机感毫无疑问给拉满了。 而身处大漠的柔然却仍然有与中原王朝缓和关系的可能。 这也是阿那瓌放过东魏使团,并且命人护送出境的原因。 阿那瓌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定的盟友。 当然,关于南梁与柔然的军事行动暂时与高欢、高澄父子无关。 高澄在恒农聚集了京畿兵两万四千、亲卫一千、可朱浑元部曲三千、侯渊部曲五千等战兵三万三千人,另有河南各州州郡兵三万,陕州州郡兵五千,共计六万八千人。 随行将领有慕容绍宗、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侯渊、王思政、可朱浑元、独孤永业等人。 高澄任慕容绍宗为中军大都督,将三万五千州郡兵交由他统领,命王思政为副。 当初收复南兖州就是他两领着步卒,一正一副的搭配。 这也是高澄比高欢聪明的地方,他很清楚自己的优缺点。 动脑子他没问题,无论是临机决断,或是庙堂决胜,这些都是他的强项。 但真要他细致微操,就非他所长,高澄更习惯于把军令下达给将领,由他们完成作战任务。 高澄屯驻恒农以后,并未有过西进举动,只是一味操练兵马,同时打探消息。 而高欢领二十万大军自蒲津渡河西进,沿途所过纷纷投降,仅有曾经击退司马子如的华州刺史王罴据城坚守。 高欢命人冲华州喊话,喝问道: “孤吊民伐罪,顺应天命,自西进以来,所过尽皆降服,你为何要违逆天命,螳臂挡车?” 高欢听说高澄喝退宇文泰的事迹后,觉得吊民伐罪这杆旗可以立起来,便也拿来用了。 王罴在城头激昂道: “我已将华州视作坟墓,要与城池共存亡,你等若不惜命,自可来攻。” 感受到王罴的决心,高欢一时在是否攻取华州而犹豫。 彭乐等人力劝高欢没必要在华州浪费时间,派上一支部队包围起来就是,赶紧进逼长安才是正途。 就在高欢动摇之际,重要幕僚陈元康进言道: “相王入关,沿途招降纳叛,如今才遇阻碍,却要绕城而走,仆唯恐关中之人轻视大王。 “华州地处要冲,王罴顽固老贼,破城擒之,自可震慑关中宵小。 “况且春耕出兵,我军稳步推进即可,又何须急在一时,急则生变,还请大王明察。” 高欢闻言抚须沉思,仔细一琢磨,他觉得陈元康的话很有道理。 自己领二十万大军西进,一路顺顺当当,可遇到一个不投降的华州城就得绕道走,只怕会被人轻视,心向自己之人,也要心生疑虑,沿途恐怕会横生波折。 若一举攻破华州,擒了王罴,其余人也轻易不敢效仿他负隅顽抗。 而且自己听了阿惠之言,选择在春耕出兵,急着决战的应该是宇文泰才对。 迟则生变,过于急切同样会凭生变故。 我贺六浑不急的呀。 而另一位重要谋士司马子如适时表示了对陈元康的支持。 一番考量后,高欢决定攻破华州,展现军威,让关中立场不坚者,好好看看自己的实力。 高欢西征也与历史上的沙苑之战有了第一项重大变化。 沙苑之战,高欢留了一支部队围华州,自己急急忙忙领军西进。 而这一次在陈元康的劝说下,高欢决定夺取华州,将其作为西进的桥头堡。 当然还有一个关键原因,经过与高澄在恒农一番拉扯,宇文泰的部众其实已经聚集在灞上,而并非历史上宇文泰当时身边不满万人。 陈元康走出帅帐,受了彭乐等人白眼,他也不以为意,只与司马子如道了一声感谢。 他跟这群人又不是一条道上的,只要心中的太阳一直照耀他,陈元康才不管彭乐等人如何看待自己。 望向东方,他还清楚记得高澄诉说关东军士骄狂时的忧愁模样。 为高澄分忧,他陈元康义不容辞。 不管怎么样,都要以小高王逐步推进,稳扎稳打的方针规划,作为出谋献策的最高指导思想。 没错,高澄虽然人没随军,但他还有最信重的幕僚陈元康跟随高欢入关。 这也是当初被高欢将陈元康强行抢走时,高澄所不曾预料到的。 在自己确定无法随军后,见娄昭君之前,他就与陈元康说过几句话,而这几句话恰恰就是让他在高欢急迫的时候,出言劝他冷静。 同时阐明了自己对军中弥漫傲慢情绪的担忧。 至少目前来看,陈元康出色的完成了这一任务,成功劝说高欢围攻华州。 高欢对陈元康毫无疑问是信重的,尤其是经过洛阳之变后,陈元康的处置应对无一不合高欢的心意,否则也不会强行将他抢来。 如今高澄麾下这么多文臣武将,高欢又何曾再次出手抢夺。 而陈元康在晋阳追随高欢多年,也让高欢对他的能力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也越发倚重,这才会命他随军西征,与司马子如等人一起出谋划策。 至于司马子如之所以出言支持陈元康,一来是陈元康所言确有道理。 二来是作为核心幕僚的他很清楚高澄的担忧,也了解陈元康与高澄的亲密。 毕竟是小高王在洛阳时的老搭档,儿子与他更是表面上的好兄弟,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将来高澄也会念着自己这份情。 关中,长安。 坏消息接踵而至,首先是高欢、侯景两路齐进,又有高澄屯兵恒农威胁潼关。 高澄这人纯粹就是恶心人,屯兵恒农一步不出,就单纯给压力,找不到一点解决他的战机。 上洛被侯景围攻,随时可能陷落。 而最关键的就是北线高欢二十万大军。 他为什么不长驱直入呀,围攻什么华州。 宇文泰在灞上大营深思许久,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决断,但此时必须把众将唤来议事,以统一思想。 第一百七十二章 华阴为基 灞上大营,众将齐聚宇文泰帅帐。 关中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面上多多少少都带了些焦虑,却不见惶恐之色。 当初共扶宇文泰上位,众人便有誓言,定要为贺拔岳复仇。 杀死贺拔岳的侯莫陈悦早已授首,但唆使挑拨的高欢才是罪魁祸首,他们这些追随贺拔岳入关创业的武川豪杰,就没有想过要屈居怀朔之下。 宇文泰将军情向众人通报,如今高欢二十万大军围攻华州,高澄七万大军屯驻恒农,侯景一万五千人袭上洛。 而后询问诸将意见。 有人提议高欢军势正盛,不如避其锋芒,退守陇地,等高欢追逐,补给线拉长,再寻战机。 这一提议遭到众人一致反对。 于谨怒斥道: “关中不可弃,贺六浑若驻足长安,以长安为囤粮之地,逐步西进,陇地如何可守,君是忘了侯莫陈悦的下场!”那人也赶紧闭了嘴。 场中诸将又各抒己见,大部分都是希望能坚壁固守,等高欢粮尽自退。 贺拔岳的仇当然要报,却不是现在,高欢手下那二十万并州胡可不是能够轻视的。 但这些看法并不符合宇文泰的心意,他对众将说道: “如今关中人心动摇,高欢沿途,多有献城之人卑躬屈膝,若等其逼近长安,恐大势去矣,我意,领军出灞上,迎击高欢,寻找战机。” 有将领进言道: “丞相,若我等迎击高欢,高澄急攻潼关,又该如何。” 宇文泰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据守潼关是为了阻止高氏入关,如今高欢大军已然入关,还顾及潼关作甚! “一旦高欢退兵,高澄难道还敢孤身西进?潼关早晚能够夺回。” 诸将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言,纷纷领命。 太昌六年(537年)正月十六,宇文泰领步卒两万,骑卒一万,出灞上欲要迎击高欢。 而高欢此时已经围攻了华州三日。 华州治所华阴(陕西大荔)城,在王罴的主持下曾经有过修缮,城防算得上坚固。 但高欢麾下二十万并州胡分批次的昼夜攻城,也让守城士卒疲于奔命。 就连王罴这位老将,都亲临城头三天没怎么合过眼,疲惫不堪。 王罴早就绝了投降的心思,一心与城池共存亡。 但人力犹有尽时,华阴也不是玉璧。 王罴虽然也姓王,终究不是塔防大师王思政。 高欢麾下并州胡骄狂傲慢是一回事,战斗力可不拉胯。 当围城第四天的阳光照耀华阴,华阴城墙终于失守,王罴退守城内,力战不敌,正要举剑自刎,却被东魏大将彭乐生擒。 在华州蹉跎了四天,包括高欢在内,众将憋了一肚子火气。 有将领建议高欢屠城泄愤,同时震慑关中,却被高欢断然拒绝。 看了那人一眼,见是契胡将领,高欢拒绝之后也没有再多言语。 契胡残暴,屠城对他们来说也不是第一次,当初只是建州(山西晋城)刺史不愿开门,尔朱世隆便下令屠尽城中百姓。 这种事情他贺六浑干不出来。 甚至在听说彭乐生擒王罴后,高欢都想要试着招降,纵使不降,也要留他性命,将来灭了宇文泰,王罴自会为他出力。 高欢是个惜才的人,而对于才德兼备之人,他更是喜爱。 恰巧王罴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为政清廉,疾恶如仇,又以处事公允而闻名,这份公允甚至到了宴会时,亲自称量酒肉,分给将士的地步。 高欢向亲信谋士们流露出了招揽王罴的想法,陈元康知道高澄同样爱极了这样的人物,正要出言表示支持。 却听司马子如突然说道: “王罴顽抗王师,相王却宽而不杀,下官唯恐关中之人有恃无恐。” 陈元康赶紧将嘴边的话给咽回了肚里,他清楚司马子如这番话并不是全然出于公心,更多的是私人恩怨。 司马子如与王罴当然有旧怨。 当初司马子如被从洛阳调回晋阳,领军进攻关中,试探南梁、柔然的态度。 将宇文泰的注意力引向潼关后,突然渡河北上攻华州。 当时正值华州修缮城防,梯子并未撤走,司马子如与韩轨得以领大军趁夜入城,却被半夜惊醒的王罴赤膊持棒,给驱逐出去。 个人屈辱也就罢了,自此以后,高欢认为司马子如虽有智谋却没有领军的才能,于是再也没有了独领大军的机会,甚至可以说司马子如的前途都因王罴蒙上阴影。 陈元康是个有眼色的人,鉴于司马子如支持自己攻取华州的提议,陈元康投桃报李,也并未出言反对处死王罴。 一个王罴而已,这么大年纪估摸着也活不了多久,没必要为了他与司马子如交恶。 若真的惹恼了司马子如,让他与自己唱反调,岂不是误了大事。 陈元康不出声,却也有旁人愿意为王罴说几句话。 有幕僚进言,担心杀了王罴会让断绝抵抗之人的退路。 司马子如闻言呵斥道: “相王领二十万大军西征,声势浩大,但凡存有一丝清明,无不望风而降,如今依旧负隅顽抗者,自是一心要与宇文泰赴死,君欲留其退路,唯恐逆贼并不领情。” 高欢闻言沉思,按他的心意,当然不愿意杀了王罴,这样才德兼备之人太少。 陈元康明白的道理,高欢也同样清楚,司马子如一心要置王罴于死地不过是出于旧怨而已。 但司马子如说得确实有道理,王罴负隅顽抗,自己辛苦破城却宽而不杀,只会让关中之人有恃无恐。 许久,高欢心中长叹,终究是有了决定。 他朝司马子如交代道: “去告诉彭乐,擒将之功,我自会记下,王罴就不用送来见我了,给他一把剑,任其自戕。” 说罢,又对众幕僚道: “都准备准备,随孤入城。” 既然是决定放弃王罴,不如让司马子如好生出气。 高欢对于这种事,看得最是明白,欣赏王罴是一回事,但不能为自己所用,也无甚可惜。 司马子如自是迫不及待去寻彭乐。 与彭乐说了高欢的命令,对于彭乐来说,功劳记下就行,王罴是生是死,他并不关心。 彭乐让人为王罴松绑,司马子如拔出配剑递给这位不愿卑颜乞活的老将,原本想好的睥睨姿态,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司马子如神色复杂道: “若是担忧自尽不负得人身,我可送王将军一程。” 王罴接过配剑,朗声笑道: “老夫可不信佛!” 说罢,面向长安而跪,举剑自刎。 司马子如早就没了自己预想中的欣喜,一声长叹,转身对彭乐说道: “还请彭将军命人厚葬了他。” 彭乐没有推却,以他的脾性还挺欣赏这个硬骨头。 况且安排手下葬个人而已,又不需要他自己去挖坑。 西魏前期一个重要人物,王罴,并没有如历史上一般老死在河东,或许长安会有追赠,但无论如何也比不得赠太尉、都督相、冀等十州刺史,赐谥为忠的殊荣。 历史早已改变,众人各有造化。 在华阴城的局势得到控制以后,高欢领大军入城休整,同时让随军民夫修缮城防,准备将华阴作为西进的桥头堡。 把军资囤积于此,他也吸取了曹操袭乌巢的故事,将派得力大将镇守,不给宇文泰可趁之机。 刚出灞上的宇文泰并不知道华州失陷的消息,但他心理早有准备,华阴孤城无援,城中守军并不充足,难以坚守。 这一次迎击高欢,他就没想着自己还能解华阴之围。 只不过北上的时候,宇文泰时时东望,在恒农还有他引为心腹大患的高澄。 贺六浑老了,失去了勇气,关中残破居然不敢长驱直入,高澄才是自己的对手。 虽然说起来很可笑,但当你认清一个人的能耐,而蔑视的时候,无论他做什么,都能找到角度加以讥讽。 这样的蔑视与轻敌不同,轻敌是并不知晓敌人的实际水平便加以轻视,而宇文泰的蔑视恰恰是他认清了贺六浑的能力。 曾经高欢认为天下英雄唯岳与欢耳。 而在宇文泰看来,天下英雄唯澄与泰耳。 究其缘由,还是贺拔岳死后关中大乱,高欢一系列拙劣操作,让宇文泰看清了他的虚实。 如果是高澄领兵西进,步步为营,宇文泰会赞赏高澄用兵有王翦之风。 到了高欢这,却是失了勇锐的表现,也确实没地方说理。 被宇文泰所重视的高澄也没有闲着,他每日操练部众,做着攻城演练。 同时大肆打造攻城器械。 在恒农聚集了六万八千人可不是来看戏的,与其放任宇文泰东出,不如趁他与高欢决战,袭取潼关,堵死宇文泰东出的路线。 宇文泰无论如何也不会冒着高澄由潼关往长安进军的风险,从南北两线东出。 他笃定宇文泰会选择领兵迎击高欢,理由很充分,宇文泰拖不起。 这个春耕,对于饥饿了一整年的西魏来说,太过重要,只有将高欢击退,关西才有喘息之机。 正如宇文泰训斥将领所言,守潼关是为了防止东魏入关,但高欢二十万大军已然由蒲津西进,还死抱着潼关作甚。 高澄赌的就是宇文泰无暇顾及潼关,潼关守备空虚。 枪里没有子弹。 第一百七十三章 高欢笑子 高澄得知高欢听取陈元康之言,围攻华阴。 遥望西北方向,感慨道: “元康终究没有辜负我。” 但消息传递具有滞后性,这时候,高欢甚至已经休整完毕,做好了继续进兵的准备。 这些事情,高澄暂时不得而知,即使知道也不会觉得诧异。 能够说服高欢夺取华阴作为立足之地,已经是侥幸了,哪还能寄希望于贺六浑事事听从,龟缩在华阴。 他要真有这份觉悟,高澄也不会为了这个败家老爹操碎了心。 但高澄已经不关心这些了,他知道,一旦攻占华阴,留大将驻守,即使前线战败,宇文泰也无法如沙苑之战一般,长驱直入,夺取河东。 并且,自己攻取潼关的时候到了。 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身处关中的宇文泰,无论如何,都要比自己更快得到这个消息。 这也意味着宇文泰早就有所动作。 宇文泰不是高欢,还没到志得意满,有资格犯蠢的时候,他不可能在长安与自己隔着潼关死耗,干瞪眼,坐等高欢一路接收城池稳步推进。 北上寻找战机是宇文泰唯一的机会。 高澄有了决断,立即传令各将整军出恒农西进,意图攻取潼关。 与高澄同时出兵的还有高欢。 在华阴城稍作休整后,留大将斛律金领军三万屯驻华阴,一面囤积军资,一面组织民夫加固城防。 坚决不犯袁绍错误的高欢,则亲领其余各路人马出华阴,渡洛河南下。 途经沙苑,高欢放声大笑。 众心腹大感疑惑,司马子如询问道: “相王何故发笑?” 高欢笑岔了气,好一会才缓过来,对众人解释道: “入关之前,阿惠曾有言语,宇文泰可能在沙苑芦苇丛中设下伏兵,若风势在我,但行火攻,一把火便能将其烧死。” 说着,指向沙苑继续道: “诸君且看,如今这沙苑哪有能够藏人的芦苇丛,这阿惠呀,打了几场胜仗,便以为算无遗策,倒教起孤来了。” 说罢,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陈元康听着高欢的讥讽之言,心如刀割。 如果这人不是高欢,他一定会怀着野兽的心境,向世人展现自己对高澄的忠诚。 他的信仰,不允许任何人侮辱自己的太阳。 当然,太阳的父亲除外。 陈元康忍气吞声,不作言语。 沙苑为何没了芦苇丛? 原因很简单,芦苇的根茎可以食用。 关中都已经到了人相食,损失七八成人口的地步,哪还会有一片芦苇地供宇文泰藏身。 历史上的沙苑之战,宇文泰能够依靠芦苇丛大做文章,有许多原因。 首先是宇文泰在潼关围歼窦泰获取大量物资的同时,逼退高欢,让关中获得春耕的时间。 第二则是高欢选择在这一年秋后出兵,不止是关中饥荒大缓,更是让沙苑的芦苇有时间生长起来。 当高欢大军进入沙苑的时候,宇文泰麾下三万步骑也已经渡过渭河。 两军行将在沙苑相遇。 而在潼关,又是另一番景象。 高澄留了一个心眼,抵达潼关的第一天,集结全军骑兵埋伏在后,驱使州郡兵试探性攻城。 防的就是宇文泰跟他玩出奇不意,让自己当一回窦泰。 浑然忘了自己当初讥讽宇文泰小家子气,舍不得骑兵,只拿步卒在他眼前晃荡。 搁他自己倒好,连战兵中的步卒都舍不得,却用州郡兵当诱饵。 在第一天的试探以后,高澄确定了宇文泰不在潼关,终于放下心来。 旦日清晨,高澄召集麾下诸将。 慕容绍宗、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王思政、可朱浑元、侯渊、独孤永业等大将齐聚帅帐。 高澄左手按在腰间剑柄上,目视众人,正色道: “澄自领军以来,驰骋河南,转战各州,旌旗所指,所向披靡。 “如今大军西进,恰逢潼关外无援军,正是夺取这座天下雄关的时候。诸君自该奋勇努力,莫要悔恨错失良机。 “今日,澄有言,部众破潼关夺门者,赏布绢三千匹,侯以下,皆封县侯;县侯升郡侯,郡侯进为县公;县公升郡公,已得郡公之人,增邑千户。 “潼关,澄必取之,若有不与我同心者……” 高澄右手拔出佩剑,一剑劈断桌案一角,大喝道: “如同此案! 众将纷纷激昂应命。 高澄的许诺,听得众将两眼放光,哪怕是在场爵位最高的渔阳郡开国公侯渊,也忍不住垂涎这份赏赐。 且不谈三千匹布,增邑千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侯渊这个渔阳郡开国公也只邑千户,小高王动动嘴皮子,就是一个加倍。 其余在场之人,如可朱浑元,也想把自己的元县公,换成一个开国郡公。 更别提高澄麾下京畿将领,他们之中爵位最高的是慕容绍宗,获封索卢县开国侯,但他这爵位与侯渊一样,都是尔朱氏所封。 高欢掌权后,当然不可能将归顺的两人撸去爵位,但到底没有高党勋贵们的爵位显赫。 其余人中,独孤永业代领三千弓手,不可能投入攻城。 所谓侯爵以下皆封县侯,说到底,就是高澄专为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王思政四人提供的便利。 前三人是自己最信任的将领,最后一个是自己岳丈。 王思政若非高澄插手,早就因为拥立元修获得侯爵。 另外三人之中,段韶因参与韩陵之战,建言有功,得了一个下洛县男,又常年追随高澄征战,进为下洛县子。 高季式以襄阳之战领五百骑阻拦陈庆之的功劳,得了一个乘氏县男,之后也凭着追随高澄征战,进为乘氏县子。 最惨的就是斛律光,跟了高澄多年,什么功劳都没捞到,韩陵之战留在高澄身边当护卫;平定三荆,又被留在洛阳练兵;救援窦泰,更是因为当时麾下全是步卒,也没有他的份。 其余各战,多是仰赖高澄谋略,又哪来的他立功机会。 还是高澄实在看不下去,以斛律光多年辛苦为由,授予永乐县男。 以潼关的重要性,想必高欢也会认可这番许诺。 相比与大将的许诺,对将士们的激励更为重要。 帅帐外早已搭设好了高台,众将纷纷集结部众。 高澄登上高台,拿着简易大喇叭喊话,他重申昔日与京畿军将士们的誓言,功必赏,过必罚,伤残之人能够得到照养,死难之士家眷会收获抚恤。 而随着高澄这些年的征战,屡有伤亡,所教养的遗孤与日俱增,开设的学校也同样多了起来。 最早的一批是襄阳城下,四百亲卫的遗孤,他们之中年纪较大的少年,到如今也长成了青年,学武的,便在军队做基层军官,学文的,就在衙署当执笔小吏。 这些事情京畿军将士都看在眼里,原本没必要高澄再多嘴激励,但军中还有三万五千州郡兵,他们才是蚁附攻城的主力。 在兵力充足的情况下,不将他们的积极性调到起来,难道真拿自己的宝贝疙瘩京畿军消耗潼关的守城器械。 嫡系就要有嫡系的用法,常某人都明白的道理。 高澄也算有底线了,至少没驱使民夫攻城,在他看来,州郡兵同样领一份外兵军饷,也没什么好抱怨,各自任务不同罢了。 例如京畿军随高澄四处征战卖命,终于使南梁不能威胁到河南腹地的时候,这些河南腹地的州郡兵就很悠闲的在驻守城池。 小高王的军饷可不是白拿的。 山塬上的潼关,各处都在熬煮金汁,黑烟升腾,臭气弥漫城头。 高澄放目远眺,慕容绍宗与王思政在前线指挥州郡兵蚁附攻城。 小心谨慎的他才不会亲往前线督战,前有庞统攻城中流矢,后有蒙哥死在钓鱼城下,给足了小高王教训。 投石车相互轰击,隔得远了,高澄也听不清被滚烫金汁浇灌的将士们的凄厉哀嚎。 慈不掌兵,历来如此,能做得只有照养他们的家眷,给他们的子嗣一份前途。 当高澄狠心下令奔袭四百八十里的京畿骑卒,不做休整,立即向宇文泰发起亡命冲锋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山塬上的战况越发激烈,一波又一波的冲锋被打退,但守军的反击力度也在逐步减弱。 毫无疑问,潼关是座坚固堡垒,但它并未牢不可破。 在失去关中支援的情况下,当守城物资被逐渐消耗,士卒身心疲惫的时候,城墙再是坚固,也能将它看作纸张。 这也是潼关这座关隘曾在高欢与宇文泰之间易手的原因。 历史上元修西逃,高欢曾经攻取了潼关,高敖曹甚至一路追击进了关中。 只是因为担忧后方不稳,才不得已罢兵。 毕竟驱逐天子可不是一件小事,而历史上高氏对于河南的掌控力度,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拟高澄的精耕细作。 虽然留了将士驻守潼关,却也被宇文泰夺了回去,高欢就此失去了一条重要的入关路线。 经历了一天的攻防,州郡兵们退下来的时候,疲惫不堪,高澄暂时还不清楚伤亡,但现在不是顾及这个的时候。 该有的赏赐,绝不会少了他们,对伤残、死者的承诺,高澄也不会违背。 回首望向身后,夜色中,是休息了一整天,精神饱满的京畿军将士。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夜攀城墙 斛律光这些年寸功未立,只凭苦劳得了一个永乐县男,没少被死对头段韶讥讽。 他心里早就憋了一股恶气,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非得拿个侯爵压在段韶头上不可。 也正因此,中午的时候,他主动闯进高澄帅帐请战,今夜要领部众趁夜夺关。 当时高澄正与段韶商议夺下潼关之后应该如何作为,高季式也一同随侍在侧。 高澄当然舍不得让斛律光犯险,但架不住斛律光求战态度实在坚决,也只能同意。 斛律光得了许可,便挑衅的看向段韶。 段韶可不像表弟高澄一般惜身,当年韩陵之战,就是他领着部队第一个冲向尔朱兆。 对于段韶来说,受了挑衅无所谓,但绝不能让斛律光抢了头功,到时候真让他获封县侯,还不得跟自己蹬鼻子上脸。 便也向高澄请求登城。 高澄执拗不过,只能仔细交代他们要多一份小心,形势不对,立马退回来。 一旁的高季式见了,也忍不住要请战,却被高澄狠狠瞪了一眼。 当时帐中只有他们四人,高澄不悦道: “一个潼关便要我三位爱将犯险?” 高澄告诉高季式,让他安心留在后方,派部众参战即可,他的部众若夺了门,照样算他的功劳。 要是没有斛律光、段韶掺和这一腿子也就罢了,有他们一搅合,高季式便觉得这样的功劳拿了丢份子,他抱怨道: “襄阳时,陈庆之两万步骑来势汹汹,我尚且不惧,子惠今日为何这般轻我!白捡的功劳我不屑得之。” 高澄一时哑口无言,毕竟当初是自己唆使高季式带着五百骑向陈庆之发起冲锋。 沉吟许久,终于还是同意下来,又反复交代三人,一定要小心,纵使今夜夺不下潼关,以后可以再想办法。 三人也一口应了下来。 但以高澄对他们的了解,段韶应该是听了进去,斛律光可能是听了进去,高季式肯定是没听进去。 …… 夜色深沉,星月暗淡,明天可不是好天气。 作为守备潼关的一名普通戍卒,庄余瘫坐在城头,也懒得再去看一旁被拉断了弦的步弓。 心道:还好那群关东人夜里消停了下来,至少能睡个好觉。 庆幸之余,庄余也纳闷,一群看袍服就知道是州郡兵的家伙,为什么这么勇。 姓高的不就是一年给你们六石粮食,你玩什么命呀你。 可一想到自己就只被管了饭,庄余沉默了。 也知道不能怪朝廷抠搜,关西本就比不得关东富庶,现在又是这样的灾祸年节,能有口饭吃已经不错了,哪能跟他们关东人比。 大旱之前,宇文泰已经打算勒紧裤腰带,效仿关东为将士们发放军饷。 没办法,关东已经这么干,关西不跟上,将士们肯定有意见。 就因这件事,宇文泰没少大骂高澄缺德。 高澄也无辜,我给我自己的兵发饷,干你宇文泰什么事,难道还要经过你的同意不成? 关于宇文泰准备发放军饷的事情,庄余也有听说,毕竟当时传得沸沸扬扬,大家伙都在颂扬丞相恩德。 可如今一场大旱下来,关中饿死那么多人,少了纳税的民户,朝廷都要紧巴巴的过日子,这份军饷肯定是没指望了。 一念及此,庄余有些丧气,又想到大家伙同样是拼命,凭什么那些关东人就能拿军饷,原本不屑一顾的六石粮食,也让他眼红起来。 庄余喃喃自语抱怨一番,随后转过身子,往城墙外吐上一口痰: “呸!有钱了不起啊?” 高耸的城墙外,这时候居然冒出一个脑袋,与庄余四目相对。 还不等庄余有所反应,薛虎儿挥起钢刀就把他砍翻在地。 这人自言自语的抱怨声还真的是大,连薛虎儿在攀爬长梯的过程中都能听清。 薛虎儿跃上城墙,对着庄余的尸首丢下一句: “有钱真的了不起。” 便举刀与被惊动的守军战作一团,薛虎儿身后,包括妹婿张末,老友刘延寿在内,一众人顺着简易长梯攀爬上来。 潼关地处山塬,正儿八经的云梯是上不来的,包括白天州郡兵蚁附攻城,用的也是这种简易长梯。 他们就是趁着夜色,在潼关守军丧失警惕的时候,扛着长梯抹黑来到的城墙下攀援。 今夜袭城,出动的不只是薛虎儿他们这群段韶部众,京畿兵各部都有参与,城墙各处都有东魏士卒攀爬厮杀。 守军的示警尖叫划破长夜,薛虎儿一把钢刀砍得都要卷刃了,总算与同袍守住了这处登城点。 将军段韶已经在攀援,而不远处,一个薛虎儿多次见过的身影早已经跃上了城头。 斛律光才不会耐心等待段韶爬上来,他领着部众直奔梯道处杀去。 而高季式更在他之前就已经与梯道处的守军厮杀起来。 三人的选择也正如高澄之前的猜测,段韶听了高澄的话,等部众在城墙上站稳脚跟才攀爬登城。 斛律光也听了高澄的叮嘱,但又渴望立功,于是自己与部众们一起登城。 而高季式压根就没把安危往心里放,上阵前喝了一坛酒,这莽汉子玩起了先登。 斛律光与他汇合的时候,高季式身上已经多处受了创伤。 两人率领登上城墙的部众与守军厮杀,守军逐渐不支。 本来这群潼关戍卒就不是精锐之士,有经过白天的攻防消耗,哪是休养了一整天的京畿军将士对手。 等段韶也赶了过来与斛律光、高季式汇合后,三人并肩作战,一路从城墙上沿着梯道处杀了下来。 当三人部众能够展开的时候,潼关守军也终于开始溃散。 三人没有追击,而是一同去夺取城门控制权。 而潼关外,高澄焦急不已。 潼关响彻厮杀声后,他一颗心就没放下来过。 州郡兵还在休整,慕容绍宗、独孤永业麾下京畿兵与可朱浑元、侯渊的部曲已经点起了火把,等待潼关大门被拉起。 眼看斛律光等三人在城头站稳脚跟,这些军中大将其实明白这份破城之功已经被他们得了,唯一的疑问是被谁拿到手里。 扪心自问,这样的机会给自己,也能把握住。 但纵使不甘又能有什么办法,这三个毛头小子跟高澄的关系又有谁不清楚。 侯渊心底暗道: 当时听说侯以下,封县侯,就应该知道这份功劳是专为这三人设下的。 转念一想,却也释然了,高澄最亲近的三个人也要亲身犯险,才能博取爵位,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战前奏 在高澄紧张而急切地瞭望中,城门缓缓被拉起。 距离太远高澄看不清楚样貌,但有哨骑打马飞奔: “三位将军夺城了!” 高澄闻言,紧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鼓足了气大喊道: “传我军令,全军进发,破关夺城!” 各部在高澄的军令下,小跑奔向潼关。 就连高澄自己也冒险走五里暗门这条小道,亲自爬上麟趾塬,迎面只见了一身伤痕的高季式,却看不到斛律光、段韶的身影。 高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部众们纷纷涌入城中,高澄快步走向疲惫不堪的高季式,询问道: “子通有无大碍?怎地不见了孝先与明月?” 高季式厮杀后,出了一身汗,早就醒了酒,见高澄过来正要行礼,可才起身,身上的创伤就疼得他直皱眉。 “你且坐着回话。” 高澄赶紧阻止了他,回头对亲卫们喊到: “快去将医者唤过来。” 高季式强忍着疼痛,回答道: “一点小伤而已,不过是脱了力,休息会,孝先、明月去夺后面的城墙去了。” 高澄知道他们没出什么事,不由长出一口气。 第一道城墙已经被夺了下来,高澄心里也有了定数,潼关守军如今既累且惊,从第一道城墙溃散下来的士卒哪还守得住后续几道。 便在城门处陪伴着高季式接受医者的治疗。 正如高澄预料,再有了侯渊、可朱浑元、慕容绍宗等精锐的生力军加入后,一夜袭破潼关。 终究还是潼关守备空虚给了他这样的机会,若是有关中的援军在五里暗门设伏,高澄麾下想攀上麟趾塬都要费好大一番功夫。 历史上的潼关经历过数次变迁,眼前这座汉潼关再过半个世纪也将会被荒废。 并非城池不坚固,只是到了隋朝时,因雨水冲刷,潼关所处的麟趾塬将会因塌方出现一条新的通道,可以绕过潼关,直入关中。 于是隋朝时,将潼关移至塌方处,继续守卫关中。 而到了唐朝,因黄河下切,水位下降,裸露了一部分河滩,车马入关从此无需再经麟趾塬,可以直接走河滩,于是潼关又从麟趾塬移至河滩。 函谷关的荒废也是同样的原因,黄河水位在汉朝时下降,导致能从河滩绕过山塬上的函谷关,也才有了在后方麟趾塬上修建潼关的举动。 高澄在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的陪伴下,登上潼关城墙,眺望关东、关西。 不由心生感慨,再险峻的关隘,也无法抗衡山河变迁的伟力。 “你们辛苦了。” 高澄回身对三人说道: “我曾许诺破潼关者,侯以下,封县侯,这座雄关是你们三人联手为我攻取,我自会信守承诺。” 高澄看着三人逐一唤道: “下洛县侯!永乐县侯!乘氏县侯!” 伤痕累累的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闻言不禁挺起了胸膛,面露傲然之色。 高澄笑着勉励道: “这就高兴了?将来可是要做开国郡公的,因功封王也未尝不可,好好努力。” 段韶等人呼吸都急促了。 尤其是段韶,一个县侯的爵位已经让他喜不自胜,更遑论开国郡公,甚至封王。 需知道,父亲段荣如今也只是个县侯爵位。 按理说以段荣的资历以及高欢对他的信任,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只是个县侯。 就连投奔过来的可朱浑元,高欢都给了一个县公。 但恰恰就是因为高欢太信重段荣,导致常常留他镇守后方,例如广阿之战、攻相州之战段荣守冀州信都。 韩陵之战以及攻取山西之战,段荣又要留守邺城。 这也是段荣的爵位迟迟升不上去的原因。 就这个县侯都是几次留后得来的。 如今段韶在爵位上与父亲持平,他也打算将来让异母弟弟承袭父爵,自己靠本事做个郡公,封个王。 在这个王爵遍地的时代,高澄立国后必定要封一批王爵,比如自己舅父娄昭要不要封?自己小姑父厍狄干要不要封? 当然,大姑夫尉景是肯定没份的。 但他没想过王爵世袭罔替,到下一代降一等,给个公爵便是,公爵倒是可以传承下去。 说完爵位又说起了赏赐,高澄看着高季式,怒声呵斥: “我与你们说过要小心,正因将来你们都是我要倚重的臂膀,若折在了潼关,我得这一座关隘又有什么好欢喜。子通!你为何对我的告诫充耳不闻!我让你小心谨慎,你却附城先登!” 高澄也是现在才知道高季式的先登事迹,旁人将他夸得英勇无双,却听得高澄一阵心惊肉跳。 先登之功之所以重,就是因为它的危险性太高,基本都是把这份赏赐留给家眷。 这莽汉灌了几口酒,居然置生死于不顾。 高澄爱他这份勇,但若是别人也就罢了。 偏偏是与他长久相伴,感情深厚的高季式,他又怎能不加以训斥。 高季式也感觉到高澄真的生了气,连声告罪。 高澄还是不消气,原本三千匹布要分赐三人,但高澄嘴巴一张,就抹了高季式应到手的一千匹,由段韶、斛律光两人各分一千五百匹。 临了还告诫高季式道: “将不可无勇,但潼关无援,早晚必下,这等时候又怎可先登犯险,这是莽夫之勇。” 高季式见高澄语气软了下来,连忙应了下来,只说自己以后定是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再行搏命。 高澄这才放过了他,等三人都走了后,高澄唤来一名亲卫,命他先回洛阳报捷,同时让渤海王府管事从自己多年积攒的俸禄里拿一千匹绢布送去高季式府上。 亲卫领命下了城墙,打马急奔洛阳报捷去了。 当朝阳升起的时候,彻夜未眠的高澄在关内集结了全军,又一次重申了对将士们的许承诺,并且告诉他们这一次夺取潼关,人人有赏。 一时间,潼关内,呼唤声震动天际。 高澄麾下人马在潼关休整了一天后,他调集了麾下骑卒,累计有段韶部一千、高季式部五百、亲卫骑五百、武川骑一千以及可朱浑元一千骑、侯渊一千骑,共五千骑。 其中高澄旧部三千骑一人双马,其余可朱浑元与侯渊都是一人一马。 高澄将这五千骑都交由段韶统领,命他带上粮食走潼关西侧的禁沟,进入关中平原东部。 交代他,若无机会,不许强行攻城,只需沿途烧踏春苗,用手中的粮食诱使,或者用兵刃胁迫东部百姓东迁。 另一个意图就是希望能够给宇文泰上点压力,急了才会出现破绽,也算从侧面支援高欢。 高澄之所以没有乘胜取长安,自是因为关西的州郡兵已经陆续在长安聚集。 夺了潼关,过去被阻绝的探子们也重新与他联系上了,知道宇文泰渡渭水与高欢决战等许多信息。 派出段韶领骑兵袭扰第三个用意是,宇文泰若在渭水以北击破高欢,有段韶马踏关中平原,想必他也不敢趁势东出,否则一旦被堵住了归路,都不一定能回来。 又让慕容绍宗、可朱浑元、侯渊三部屯驻禁沟以做接应。 自己领其余人坐镇潼关。 战争本就如此,各行手段。 战场上翩翩君子的风度,早在《孙子兵法》问世后,就已经被时代所淘汰。 宇文泰暂时不知道高澄要抢夺他本就不多的人口,即使知道也无可奈何。 如今的他全部精力都放在与高欢的决战上。 洛河与渭水之间的沙苑。 高欢与宇文泰的哨骑都已经发现了对方的踪迹。 两方都有了准备,高欢一侧是将近十六七万的六镇鲜卑与契胡兵。 而宇文泰则是他压箱底的三万精锐步骑。 两方安营对峙的时候,宇文泰麾下将领达奚武带了三名骑兵装作东魏哨骑,成功进入高欢大营刺探情报。 得知高欢详尽情报,两方实力相差悬殊,但宇文泰却从中看到了东魏军队的松懈,也更加了解了对手的傲慢与轻视。 对于这一战的信心,宇文泰越发充足。 信使带来的高澄出恒农往潼关进军的消息宇文泰也不管了。 他甚至期待高澄向长安进军,州郡兵正在集结,长安守备无需担忧,只要自己击退高欢,高澄攻长安只会是死路一条。 若是自己败给高欢,那无论高澄是否西进长安都保不住。 如今宇文泰最担心的高澄趁机在关内烧杀抢掠。 攻城需要步卒,但是破坏关中田亩只需要骑卒便可。 那高澄财大气粗,骑兵都是一人双马,来去如风,还真逮不住那家伙。 而按照宇文泰对高澄的了解,他还真可能那样做。 一念及此,宇文泰不禁暗恨,若自己多一支精骑,在关内设伏,一定能狠狠咬下高澄一块肉。 但随即又释然,若不是自己兵力不足,高澄也不敢如此放肆。 正当宇文泰思索破敌之策的时候,除去先前那名回来报信的骑卒,达奚武带着另外两人回来了。 倒不是不想一直潜伏,只是入了夜还在营内晃荡,无论怎样都会引起警觉。 达奚武这次为宇文泰带回来了一个重要情报。 第一百七十六章 西军出动 高欢飘了,一如历史,彻彻底底飘了。 前些时候,进沙苑时一场大笑,把高澄苦口婆心让他产生的一点警惕,全给笑没了。 但高欢飘归飘,战略眼光一点也不差,否则也不会在陈元康的劝说下,力排众议,夺取华阴。 当然,陈元康那句才遇阻碍便绕城而走,会被关中轻视,也起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作用。 在夺取华阴后,高欢也发现了这座城池的重要性,有了这么一个物资转运站,粮草供应能够得到保障。 在粮草充足的情况下,高欢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输,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他的轻敌之心。 难道宇文泰还能正面打垮自己不成,别说笑了。 麾下都督,敕勒人斛律羌举在发现宇文泰渡渭河寻求决战后,请求领一支精骑袭取长安。 对于这一提议,有的将领表示赞同,也有将领明确反对。 不愿犯袁绍乌巢之错,于是安排斛律金守华阴的高欢,却在面临是否袭取对手老巢的问题上,给出了与袁绍相同的答案:拒绝。 官渡之战,曹操老巢许昌确实空虚,但这一战宇文泰的长安可一直在汇聚州郡兵。 按照斛律羌举的提议,精骑奔袭长安,等到了长安城下难道指望没有攻城器械的骑兵下马,徒手攀援夺城不成? 或者指望守城的是刘阿斗,直接献城投降? 高欢拒绝这一提议更重要的原因是斛律羌举的身份。 同为敕勒人,同姓斛律,但斛律羌举与斛律金、斛律光两父子并没有亲属关系。 他是尔朱兆旧部,一直到高欢攻灭尔朱兆,才选择归附。 但这不算什么,高欢麾下出身尔朱氏旧将的人多了。 敏感的是,斛律羌举之父斛律谨曾任武川镇将。 一个并非自己元从,有武川背景的尔朱兆降将,请缨要带上一支精骑奔袭宇文泰的老巢。 这支骑兵人少了,不能成事,人多了,高欢敢放心把军队交给他吗? 既然不能把军队交给斛律羌举,也更不可能安排别的将领分兵袭取长安,且不说能不能夺下,这样的安排,不就等于在告诉所有人: ‘斛律羌举不是元从,有武川背景,我不信任他。’ 在人际交往这一块,天赋拉满的高欢可不会犯这种错误。 在他看来,自己有这十六七万并州胡,只需好生准备明日的决战,足以在正面击垮宇文泰,何必冒险分兵。 高欢与宇文泰早就通过使者约定了明日巳时,两军对垒决战。 一如当年韩陵,高欢认为胜利依旧属于自己。 宇文泰那点人马根本不能对他造成一点威胁。 再这样的心理下,高欢居然命人打造了华丽的麾盖,试图彰显自己的威仪。 这也是在读史里从颜良身上学来的,觉得很威风。 难不成宇文泰还能突入十六七万人里面砍了自己脑袋不成。 当宇文泰得知高欢打造麾盖,第一反应是想调集弓手,在战场上射死高欢。 但达奚武却提醒说高欢左右多有大盾护卫,箭矢难伤。 宇文泰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但高欢打造麾盖的行为,也让宇文泰对高欢的轻敌心理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结合达奚武能够摸入高欢大营,宇文泰立即命人唤了贺拔胜过来。 贺拔胜才入关中的时候被宇文泰小心防备,只给太师的虚职闲置。 但是在连交两份投名状后,终于获得了宇文泰的信任。 两份投名状上沾满了元修的血与泪,第一份自然是将元修的密谋向宇文泰告密,第二份则是弑君,亲手给元修灌下毒酒。 虽然自司马氏杀曹髦以来,弑君之事常有发生,但终究还是要受人指责,是个抹不掉的污点。 贺拔胜旗帜鲜明地倒向宇文泰,也成功的获得了他的信任。 其实无论贺拔胜是否交上两份投名状,宇文泰寻求与高欢决战,都会将贺拔胜带上。 贺拔家与高家的仇怨,注定了贺拔胜会在战场上拼死奋战。 当初贺拔允随高欢在信都建义,又有贺拔胜在韩陵阵前起义,两人对高氏都有过大功。 换来的却是三弟贺拔岳被高欢挑唆侯莫陈悦杀死。 大哥贺拔允在晋阳被高欢逼迫自杀。 贺拔家三兄弟只剩他一人如丧家之犬。 这样的仇怨根本不用担心劣迹斑斑的贺拔胜,会在战场上再度反水。 而贺拔胜的优缺点,高澄清楚,宇文泰同样看得透彻。 耍计谋,他只是一个被玩弄的倒霉蛋,但是冲阵厮杀,却是一员不可多得的骁将。 宇文泰招来贺拔胜,仔细交代一番后,便让他先回去休息,好生准备接下来一场大战。 而此时,段韶遵从高澄的命令,领五千骑出潼关走禁沟,一举突入了关中平原。 沿途所见,许多野坟。 高澄劫掠人口的计划,注定难以奏效,关中损失了七八成人口,本就荒凉,得知潼关失陷,更多人逃进了城里。 不夺城,光靠在野外搜索,又能有多少收获。 但是民众可以躲藏在城中,野外这些嫩苗却搬不走,段韶下令骑士们在田亩中纵马,烧毁踩踏禾苗。 许多跟随高氏信都建义的将士们犹豫,因为这与当初高欢立下的誓言不同。 当年高欢东出太行,准备往河北谋发展,沿途约束军纪,不许士卒踩踏禾苗,告诉众将士,违令者死。 面对众人的疑虑,段韶告诉他们这些禾苗不属于关西百姓,而是属于宇文泰这个逆贼。 这些禾苗成熟,将会是宇文泰抗拒天命的倚仗。 如果关西归附,关东自有粮食支援。 又把高澄抬出来,告诉众人军令是他下达的,众将士这才没了疑虑,骑着马在田地里撒欢,无数田亩燃起火堆,看得城中关西百姓嚎啕痛哭。 这是他们一年的希望。 段韶又让人燃起了一堆一块田地,望着熊熊大火,他想起了临行前自己与高澄的一番对话: “子惠,我们踏毁禾苗,你就不担心被关西之人怨恨?” “无妨,当他们饥肠辘辘的时候,我在潼关以粮米相招,关西百姓只会仇视阻碍他们东出就食的宇文泰,对于我,有的只是感激。 “他们就是这样,只要稍稍展示恩惠,总能轻易原谅上位者的错误。” 高澄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这就是自己与表弟的差距吧。 他对人心的洞悉,根本就不是这个年纪所能具备的。 “将军!将军!” 亲随的呼唤将段韶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火光照亮黑夜,又看了一眼身前的这些田地,段韶说道: “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段韶没有选择分兵,也许分兵的效率更高,但毕竟身处敌境,他还是选择了稳妥起见。 这也是高澄选择将麾下全部五千骑交给段韶的原因。 高欢不敢将骑兵交给斛律羌举的顾虑,在高澄与段韶之间并不存在。 而段韶大胆之间不乏谨慎的性格,也让高澄能够放心的委以重任。 在他最为信任的三名将领中,段韶足以独当一面,斛律光再历练一些时候,也可以成长为方面大将。 毕竟两人在历史上就同时跻身北齐三杰,还是三杰中战功最显赫的两位。 而高季式,高澄是不会让他镇守一方,对于他的安排,在高澄心里有如许褚之于曹操,赵云之于刘备,是可以托付性命的人物。 真要让高季式指挥几万人作战,高澄还真担心他酒劲一上头,就给送了。 那就是对将士们的不负责,也是对自己与高季式多年感情的不负责。 难道真出了祸事,要来一次挥泪斩马谡不成。 独立潼关城头,高澄为这个时代的通讯而烦恼。 他对高欢的情况两眼一抹黑,对高澄来说,只要高欢无恙,就算一场大败也能够接受。 这其中既有与高欢这些年的父子感情,更多的是对大局的理智分析。 而在沙苑,高欢大营。 夜幕降临,高欢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也许明天过后自己就将一统北方。 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平定关中后,班师洛阳,封齐王,受九锡的场面。 之后更是凭借此功称帝建国,开创万世基业。 回想自己曾经怀朔罪户的卑贱身份,到如今掌控关东,甚至未来一统南北,高欢不由心怀激荡。 遥望星空,他看了一眼长安方向,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 一旦夺取长安,光靠一个贫苦的陇地,宇文泰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又回头望了一眼东方,不知道高澄如今身在何处。 高欢并不知道高澄的具体意图,只以为他屯驻恒农,是要分散宇文泰的注意力,或者趁势取潼关。 对于高澄给他兜底的行为,高欢毫无察觉,毕竟在他的视角里,自己赢定了。 一想到高澄可能要取潼关,高欢哑然失笑: ‘宇文泰明天就要被我覆灭,关中唾手可得,阿惠还去死磕潼关作甚。’ 大战之前,相比高欢,宇文泰称得上心无杂念。 哪怕是信使送来的高澄急攻潼关的求援信,也置之不理。 没有什么能比与高欢的决战更为重要,就算高澄入关,他也不可能现在赶来渭北干涉这一场战事。 对于宇文泰来说,只有打赢高欢才有未来,哪怕这个未来因高澄在关中平原的烧杀抢掠而暗淡。 对高澄动作的这一份笃定,连宇文泰自己都摸不着头脑。 不过宇文泰也清楚,高澄威胁再大,但如今的关东之主是高欢。 击败高欢可以让关中暂时转危为安,杀死高欢或许会让高澄上位,但也能让关东陷入混乱。 当高澄领兵北上往晋阳继承家业的时候,他才有可能东出,抢夺人口、钱粮。 让关中恢复元气。 这也是宇文泰要找贺拔胜的原因,没有哪位将领诛杀高欢的欲望比贺拔胜更强烈。 贺拔胜自回到帐中后,就坐在榻上,一直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马槊。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复仇。 为大哥贺拔允报仇,为三弟贺拔岳报仇,也为他自己报仇。 他早就不再是曾被尔朱荣任为中山大都督,威震河北的贺拔胜了。 至少在很多人心中那个贺拔胜已经死了。 有投靠元子攸,再向尔朱度律投降,以及韩陵又叛的原因。 但真正让他威名扫地的是,在高澄玩弄戏耍之下,袭杀天子使臣,而后被十三岁的高澄打得单骑逃亡。 这份屈辱,刻骨铭心。 贺拔胜已经完全不考虑若是真的杀了高欢,自己身处晋阳的妻妾儿女会是什么下场。 他只知道,不杀高家父子,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时间流逝,贺拔胜的营帐中,擦拭马槊的声响却从未停下。 直至夜深,贺拔胜才提着擦得铮亮的马槊,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军帐外,是李虎领着早已集结完毕的三千骑,带着易燃物在等候贺拔胜的差遣。 贺拔胜入关之后,身为贺拔岳心腹的李虎刻意与他疏远,但这样的做法正是顾念贺拔氏的恩情。 若与贺拔胜往来过密,引起宇文泰的提防,不止害了贺拔胜,也害了自己。 李虎能有如今的显贵,与贺拔岳的赏识、提拔脱不开干系。 这才有了历史上贺拔岳遇刺,众人争论关西之主该归于谁,他独领部众东出要劝贺拔胜入关的举动。 贺拔胜没有自己的部曲,他麾下五千鲜卑步骑在兖州全丢给了高澄,高澄从其中挑了四千人,也是他麾下武川鲜卑的由来。 今夜,宇文泰让李虎领三千骑追随贺拔胜。 贺拔胜与李虎相见,没有过多言语,眼神之中的坚决让他们彼此清楚: 为贺拔岳复仇是两人共同的信念。 贺拔胜、李虎领三千骑趁夜出营以后,宇文泰也领其余七千骑继后,随行将领有独孤信、李弼、赵贵、若干惠、侯莫陈崇、达奚武、杨忠等。 除这两支骑兵以外,还有第三拨则是于谨领梁御、怡峰、刘亮、李远、王德等统率步卒落在后边。 在高欢还在等待白天决战的时候,宇文泰已经打算利用他轻敌无备的心理,在凌晨深夜就解决这场战斗。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大营遭劫 士卒很容易受到将领们情绪的影响,正因为包括高欢在内,将领们盲目乐观的态度,也让士卒普遍对西魏产生轻视心理。 具体表现在今夜对大营稀疏的防卫上。 在历史上那么多次著名的夜袭战斗后,很少有人再会因士卒夜间难以视物,而掉以轻心。 高欢同样如此,虽然没有过往那般细致,但他还是交代了防卫事宜。 然而再好的安排,也需要人来落实。 轻视情绪弥漫全军的情况下,守备松弛,这才有了达奚武领三名骑兵,走进大营刺探军情的荒唐事迹。 贺拔胜跨在马上,提着槊,望向远处火光通明的大寨。 他甚至能望清守营士卒在火光下的懒散样子。 李虎在一旁交代骑从们只需一路纵火,引起东魏将士恐慌,莫要恋战。 但三千骑中有一千骑不在此列,他们需要跟随贺拔胜直冲高欢中军大帐,实施斩首行动。 在一座足够容纳数十万人的巨大营盘内,准确找到帅帐位置,几乎不可能。 但得益于达奚武在白天入营探察,高欢帅帐位置已经被西魏摸清,跟随达奚武的三名骑卒都在贺拔胜周边,将会为他指引方向。 派去联络宇文泰的骑卒回报,对方已经就位。 贺拔胜低声问向李虎: “文彬,可做好了准备?” 李虎迫不及待道: “只等太师一声令下。” 贺拔胜闻言不再迟疑,高举了马槊,深吸一口气,大喝道: “破敌杀贼,就在今夜,众将士随我冲杀!” 说罢,磕向马腹,领一千骑先行,李虎带着两千骑紧随其后。 上一次在兖州夜袭,中了高澄的奸计,部众分崩离析。 这一次,他定要夺取高欢的项上人头。 当震耳的马蹄声惊破长夜的时候,大将薛孤延正在与另一员大将彭乐共饮。 两人都是高欢任晋州刺史时,就跟随左右的旧人,又同样嗜酒如命,彼此间颇有感情。 都是久经沙场的将领,此时听得营外动静,两人醉意也醒了大半。 历史上都有过在战场上喝酒误事的两人也第一时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彭乐立即回去召集自己的部众,薛孤延则等不及部众聚齐,眼看有一队骑兵直奔高欢帅帐,赶忙翻身上马领了一些人过去救援。 贺拔胜领着千骑舞槊奔驰,击破沿途零星的阻拦,李虎入营之后便领着剩余两千骑四处放火,制造骚乱,紧随两人之后的是宇文泰亲领七千骑兵冲入营中,专往人多声响大的地方冲杀,阻止东魏组织起有效反击。 各处都有慌乱的叫喊声,所幸东魏大营着实广大,十六七万将士,连带民夫,宇文泰一时难以顾全。 民夫跟无头苍蝇一般瞎窜,也在一定程度上阻挠了西魏的攻势。 不断有将领聚集了部众,例如彭乐、斛律羌举等人,也有前往救援高欢的窦泰。 但随着帅帐位置的一声声高呼,东魏将士的斗志尽数瓦解。 “高欢逃了!高欢逃了!” 贺拔胜的一千骑卒一面追逐,一面高呼。 主帅逃亡,本就因遭遇夜袭而惊慌的东魏将士,军心瞬间瓦解。 士卒相继溃散,好不容易组织起来反抗的东魏将领们,也不得以跟着逃亡,或向北撤往华阴,或向东试图逃回河东。 高欢确实逃了,当他被吵闹声惊醒,还没来得及穿戴的时候,出了营门就望见有一条火龙正朝自己所在位置冲来。 他呼喊指挥部众抵御,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骑兵,一步步凿穿临时拼凑起来的防线。 “贺六浑!我贺拔破胡今日必杀你!” 熟悉的暴喝声,那是贺拔胜的声音。 高欢一时间肝胆俱丧,贺拔胜对他的仇恨,高欢最是清楚,那是可以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杀自己的人物。 面对贺拔胜发起的斩首行动,眼见防线不支。 高欢来不及多想,赶紧翻身上马,在贺拔胜的马槊就快够到自己的时候,夺路而逃。 贺拔胜好不容易冲到面前,见高欢逃遁,一面大喊高欢逃遁,一面紧追不舍。 千骑越过,帅帐外,高欢打造的华丽麾盖也被随后的李虎骑从付之一炬。 原本贺拔胜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轻装逃亡的高欢,也许是太过焦急的缘故,夜里看不清道路的高欢马失前蹄,摔得人仰马翻。 这样的天赐良机却没有贺拔胜欣喜的机会,窦泰、薛孤延已经赶了过来,阻隔在他与倒地之后,痛苦呻吟的高欢之间。 “休伤我主!” 薛延孤带着一身酒气,虎目圆睁,直奔贺拔胜杀去。 窦泰也命部众支援,随他阻拦,自己则飞奔到高欢附近,却见着了他摔得一身伤痕,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相王快上马。” 窦泰把自己的马让了出来,将高欢扶了上去,高欢却根本坐不稳,从另一侧倒了下去。 这场景,好似高澄五岁跟随高欢逃亡时,从牛背滑落的模样。 但这一次没有自己人敢嫌高欢拖后腿,想要拿箭射死他。 窦泰见天色漆黑,又不敢在西魏的追击下明火执仗,若是奔马,少不得还是坠马的下场。 一咬牙,干脆背了二次坠马已经昏迷的高欢奔逃。 这不是他第一次背着人逃命。 当年卫可孤攻破怀朔,他独自一人背着父兄的遗骸千里投奔尔朱荣。 虽然如今老了十岁,但背一个高欢,并不在话下。 窦泰猜想西魏一定会往东追逐,于是干脆向北而逃,先往华阴避难,那里还有斛律金三万步骑。 高欢迷糊间,趴在窦泰背后,气息游离地呼唤着: “阿惠、阿惠,晋阳,阿惠……” 窦泰明白,自己这位连襟担心高澄远在恒农,基业被外人所得。 昏迷了也念叨着这件事,但现在保住性命才是紧要,哪是操心晋阳的时候。 况且有娄昭、段荣、厍狄干三人守河北,即使留守晋阳的高岳有了野心,空虚的晋阳无论如何也抵不住河南、河北的夹击。 一念及此,窦泰更坚定了向北往华阴逃跑的决心。 正如他所想,西魏真的在向东追逐,而这也是大部分东魏将士的选择,一场大败之后,他们无比渴望逃回河东。 宇文泰也许认为以高欢的性格,肯定要回晋阳稳定局势,在配合贺拔胜突破薛孤延的阻挠后,一起向东继续追击。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高欢因两次坠马,虚弱不堪,已经昏迷过去,此时拿主意的是背着他的窦泰。 几十万人的溃逃,黑灯瞎火,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骑马之人身上,那样的人可能是大鱼,两条腿跑路的,谁又看得上眼。 也正是这样的观念,反倒让窦泰一路上没有遭遇什么危险。 另一边,薛孤延虽奋力死战,终究寡不敌众,将士们不断溃逃,又有几人愿意死战殿后。 历史上的小关之战,薛孤延能够一天之内砍断十五把大刀,成功击退西魏追兵,也是因为高欢只是撤军,而不是如今夜一般溃败。 好在宇文泰等人一心追杀高欢,倒也没有多管他。 薛孤延看向呼啸东去的西魏骑兵,知道河东暂时回不去了。 收拾残部向北进发,往华阴方向撤退。 宇文泰一路追击,也纳闷高欢怎么这么能跑,根本就望不见踪影,考虑到高澄可能还在关中肆虐,又有华阴在北面如鲠在喉。 决定先收拢降卒,再行回师,将高澄驱赶出关。 待天明时,统计战果,此战俘获并州胡一万余人,民夫也只有数千。 这是因为黑灯瞎火,确实抓不到太多俘虏,许多人放了武器投降,等骑士一越过,就立即摸黑逃了。 这些俘虏大部分都是宇文泰骑卒回师,沿途收拢所得。 但是斩杀却不少,其中并州胡一万七千,民夫也有近两万。 这其中,真正死在西魏士卒刀剑下的并不多,更多的是在夜里慌乱时,自相踩踏而死,或者走浮桥渡洛河时,推搡下河被淹死。 宇文泰来不及甄别挑选俘虏从军,立即带着军队往渭水回军。 驻守华阴的斛律金最早是接到了领着部众逃回来的彭乐,一身伤痕,不能说他没有死战,但也确实是见到形势不对,第一批撤军的东魏将领。 “相王被贺拔胜追逐,生死未卜,我等当早做计较。” 彭乐一见斛律金就急迫道。 斛律金哪怕看见彭乐的神色,对于大败,心中早有准备,但真正听到连高欢都生死未卜,也不由大惊失色。 但他强作镇定,向彭乐试探着问道: “子兴以为,我等应当如何?” 彭乐催促道: “值此紧要时刻,无论相王是否有恙,阿六敦都应该遣人知会世子,早做应对。” 斛律金听他这般说,才把心中的杀意散去。 当他连派几波信使向高澄传信后,窦泰也终于风尘仆仆地赶来了华阴。 “快!快找医者!” 离华阴城还有一段距离,疲惫不堪的窦泰一面奔跑,一面冲着城头上的守军呼喊道。 斛律金、彭乐以及陆续在华阴汇聚的东魏将领得知消息,尽数出城迎接。 众人能够察觉到高欢微弱的气息,得知他并没有落入宇文泰之手,自是喜不自胜。 进了刺史府,窦泰亲自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只让医者进屋诊治。 而肆虐关中平原的段韶,在得知哨骑回报,渭水北岸出现好整以暇的西魏军队,立即意识到是正面战场出了问题,立即领骑兵东返。 第一百七十八章 北赴晋阳 段韶领军回禁沟,面对奉命接应的慕容绍宗、可朱浑元、侯渊三人的询问,只是说完成了任务,这才班师。 对于所猜测的高欢败绩,段韶只字不提。 四部人马一起回归潼关,向高澄复命时,段韶使了个眼色,高澄心领神会。 屏退众将的时候,高澄突然说道: “孝先且止步,再与我说说关西风物。” 便将段韶一人留了下来。 “说吧。” 高澄阴沉着脸。 段韶急匆匆班师,又故意要找机会与自己独处,自然是有重要情报。 可如今的关中,除了高欢战败,又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这般慎重。 果然,段韶将哨骑探知渭河北岸出现大量西魏士卒的事情告知高澄。 “有没有可能是溃兵?” 高澄抱有一丝侥幸地问道。 段韶却将这份侥幸击碎: “西军在河岸从容列队……不似败象。” “知道了。” 高澄说了一句,便沉默下来,许久,他才再度开口,称赞道: “孝先你做得很好。” 段韶这份谨慎无愧于自己对他的信重,但这消息瞒不了多久,与其让宇文泰的人在关外胡言,不如自己给众将打一针预防针。 高澄招来亲卫,吩咐去将其余将领唤来,不久,慕容绍宗等坐镇潼关的将领悉数到场。 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聪明人如侯渊、慕容绍宗已经有所猜测,毕竟段韶急急忙忙赶回来,跟高澄密语几句后,又把众人招了回来,肯定是出了大事。 不太聪明的比如高季式,还是一头雾水。 “父王在关中,可能败了。” 高澄一番话,落在众人心中,好似一颗惊雷。 怎么可能会败?那可是二十万六镇鲜卑与契胡大军,关中一场饥荒,都残破成了这副模样,一群饿死鬼,凭什么打垮西征大军,那可是高王领军亲征。 自信都建义以来,高欢的常胜战绩,带来的不只是傲慢,更有在麾下将领心中的威信。 战前的关东,没有人会相信高欢西征会有危险。 就算高澄命段韶马踏关中,也都认为是在给宇文泰施加压力,而不是认为高澄在为未来,而尽可能的削弱关中。 议论声不绝于耳,一张张惊慌、焦急、不敢置信的面孔下,高澄看不透他们的真实想法。 人心隔肚皮,谁也没有一双洞悉世事的慧眼。 “诸位!” 高澄沉声喝道,立即止住了议论之声。 又在在场众将脸上扫过,高澄继续道: “此战不是韩陵!高家的天下也不会丢!” 众人神情一凛:高家的天下?大将军这是连装都不愿意装了吗? 高澄提笔,起身走到立起的堪舆图前,先将华阴给圈了起来,高声道: “今早我得到消息,父王留了斛律将军领三万人守华阴,华阴在,宇文泰不敢入河东。” 又在潼关落笔: “潼关在,宇文泰又不能往河南,因而不得已才回师,却被孝先所察觉。 “关中饥荒,人丁凋零,此前春耕徒劳,对于宇文泰来说,最重要的是组织人力抢种,以期有所收成,必然无暇东顾。 “况且有我高子惠在,关东的天,翻不了!” 斛律光听说父亲守华阴,也松了一口气,其余人听见高澄的分析,也发现如今与韩陵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宇文泰根本没有东出的可能,而那时的高欢身处邺城,随时可以向洛阳进军,沿途少有险阻。 虽然高氏与尔朱氏执政的时间都差不多长,但根基明显要比尔朱氏稳固,不至于一场大败便天下皆反。 而且正如高澄所说,即使高欢身没,还有他主持大局。 对于高澄的能力,众人作为亲信大将,最清楚不过,甚至诸如王思政、独孤永业等人都盼望着高澄再往上一步,也能连带他们水涨船高。 高澄在潼关安抚众将的时候,宇文泰派来的一支骑卒带着缴获的高欢帅旗,也来了潼关外叫门。 得了通报,高澄亲登城头。 有骑卒在大声呐喊: “魏丞相泰有言:‘高欢葬身火海,高岳据晋阳叛乱,子惠何不速归,勿使家业落于外人之手。’” 更多人在起哄: “高澄!高岳霸占了娄昭君,正等着你往晋阳认父亲咧!” “段荣袭杀娄昭、厍狄干!段韶,你还留在潼关作甚,丞相已经表奏天子,封你父为王,还不快回河北做你的王世子!” “斛律光!你父斛律金献城降了丞相,正等着你入关团聚,高氏大厦将倾,莫要执迷不悟!” 高澄还未言语,段韶、斛律光已经在暴怒之下,挽弓杀人。 接连丢了几条性命,那群骑士也带着高欢的帅旗落荒而逃。 “大将军……” 段韶、斛律光正要解释,却被高澄握住了手: “孝先、明月勿要担忧,不过是一些粗鄙之人的离间之言,澄又怎会中计。” 但那面帅旗终究还是验证了高欢兵败。 高澄无从判断高欢的生死,但潼关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一旦高欢真的死在战场,他迟迟不归,在晋阳收拢败兵的高岳会做什么选择,谁都无法保证。 这个年代,兵权就是道理,而谁掌握了并州胡,谁就拥有了这个天下最大的道理。 在最高权力面前,亲父子,亲兄弟尚不能相信,更何况只是堂叔。 谁知道遭受这样诱惑的高岳,能否一如历史,保持住对高欢的忠诚。 高澄不敢久留,但他也不愿放弃潼关。 于是留了段韶、慕容绍宗、王思政、可朱浑元、侯渊、独孤永业领战辅兵六万步卒守潼关。 以段韶为主将,慕容绍宗为副,临别之际,交代段韶守城之事要多听从王思政的意见。 高澄自己则率斛律光、高季式两人,领五千骑东出潼关,奔往风陵渡。 在半途遇见了斛律金派来的第一批使者,也确认了高欢兵败的消息,却依旧不知生死。 渡河北上之后,在蒲津,高澄让斛律光西渡黄河,再往华阴。 斛律光以为高澄相信了斛律金投降的传闻,既不放心自己在潼关,也不愿再带他往晋阳,斛律光执拗道: “末将以性命担保父亲不会降贼,还请大将军莫要相疑。” 高澄握着斛律光的手,诚恳道: “澄深知明月父子的忠心,若生疑心,澄又怎会放明月离开,如今华阴定是人心动摇,明月且去为我传话,只说澄已经控制晋阳局势,以安定华阴人心。” 斛律光听了这番言语,不再迟疑,立即渡河,下船后,打马直奔华阴。 在去华阴的路上,斛律光又遇见了窦泰至华阴后新派出的信使,赶紧让他们分为两批,一批往潼关传信,安定潼关人心,另一批去晋阳,直接告知高澄。 而此时的华阴,高欢在昏迷两日后,才醒转过来。 口渴难耐的他躺在榻上,喃喃呼唤道: “蜜水,孤要蜜水。” 临时找来侍奉的婢女见他醒转,赶紧出门寻蜜水的同时,向窦泰报信,窦泰挎刀立在门口两天都没怎么合过眼。 听得婢女报喜,窦泰飞奔进屋,看着榻上无比虚弱的高欢,忍不住红了眼眶: “相王!” “是宁世呀,快扶孤起来。” 窦泰依言将高欢扶起。 高欢茫然四顾,却没看到高澄的身影,他急问道: “阿惠呢?阿惠怎么还没来晋阳?” 窦泰一时语塞,在高欢的追问下,才将当时形势紧急,西军向东追逐,他只能把高欢背来华阴的事情如实相告。 高欢得知自己身在华阴,不由大惊失色,连声咳嗽下,好不容易抚平了气息,高欢焦急地问道: “你们有没有通知阿惠?” 窦泰点头道: “末将入城当夜就寻了旧部向世子报信,告知相王消息。” 这一次高欢彻底慌了神,连干渴都忘记了,他催促道: “快些派人传信,让阿惠,让阿惠速往晋阳。” “末将这就安排。” 窦泰放下高欢,让他好好躺着,随后大步出门,去安排使者向高澄报信。 高欢躺在床上,心底的担忧一直没有落下。 自己身在华阴,高澄远在恒农、潼关,兵败之后,晋阳正处于权力真空,随着溃兵逃回河东,原本留守却没有多少兵力的高岳,突然间手握重兵。 这是高欢所不曾预料到的,只希望高岳不要辜负这份信任。 高欢也明白不能责怪窦泰将自己带来华阴。 以当时的情形,能够逃得性命已是万幸,窦泰冒死将自己驮出战场,这份情谊无论如何都要记下,又哪能去责怪对方没有再冒险将自己送回晋阳。 窦泰再进门时,端了一碗糖水。 身后还跟了听说高欢清醒过来的诸多将领,如斛律金、彭乐、薛孤延等。 高欢喝了一碗糖水,感觉舒服了许多。 看着众将都是一副关切之色,高欢又强打起精神,与众人勉励道: “关东兵马雄壮,一败而已,我等尚可卷土重来。” 众将也纷纷进言,希望高欢能够保重身体,言说关中残破,只需休养一二年,再兴举兵,关中一战可下。 勉强坚持了一会,高欢就感觉头痛欲裂,不能让众将敲出端倪,高欢强忍痛楚,挥手命众将先行退下,又留窦泰、薛孤延轮流为他看守,便再也坚持不住,晕眩过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华阴与晋阳 熟知数千年历史经验教训的高澄知道,不能给予任何亲近的人,接受权力考验的机会,因为这往往意味着两人感情的翻车。 这个道理高欢也明白,所以他一直把六镇鲜卑牢牢握在手中,连嫡长子都要接受几次三番的试探,看他是否有抢夺这份权力的心思,至于觊觎,那是肯定的。 高岳醇厚正直,可五代后唐的李克宁不也生性仁孝,是诸兄弟中最贤之人。 在‘凡军政皆决于克宁’的局面下,起初李克宁还能遵循李克用的遗言,用心辅佐李存勖。 但时间一长,劝说的人一多,耳根子软的李克宁与亡兄、侄子的感情小船说翻就翻,谋乱不成,最终落了个被李存勖伏杀的下场。 原本高欢在晋阳领军,高澄在洛阳执政,二元制的权力平稳运行。 可如今因为高欢滞留河西,甚至在高澄的视角看来,贺六浑生死未卜,而出现巨大漏洞。 高岳可以轻松在晋阳聚拢并州胡,有这样一支军队在手,谁还能保证高岳初心不改。 高欢之所以一改往常的提防,急着想让高澄往晋阳,也是明白一个道理: 儿子高澄掌权,自己只是被架空,堂弟高岳掌权,全家都要被杀绝。 在这个乱世,军队就是权力的根源。 当斛律光带领几名骑士由蒲津入华阴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大家迫切想要知道后方的局势。 “大将军已在晋阳,还请相王勿忧。” 斛律光面见高欢,谨记高澄之言,禀告道。 在场文武要员们至少表面上,无不松了口气,一脸庆幸的模样。 高澄入晋阳,意味着局势得到控制,后方不会有人另起炉灶,将他们这群人抛弃在河西,死守孤城。 当然也有真心实意的,比如辛苦逃回了华阴的陈元康以及司马子如等人。 屏退了众人,瘫躺在榻上的高欢在用全身的力气,紧紧拽住斛律光的衣袖: “阿惠真的进了晋阳?” 斛律光在高欢的逼视下,没有隐瞒,他低声道: “世子还在往晋阳的路上。” 便将高澄攻取潼关,以及之后得知高欢大败,生死未卜,不得不领五千骑奔赴晋阳,途中又让自己来华阴假传消息等事情一一详尽告知。 高欢闻言,松开了手,脸上尽是欣慰之意。 高澄在这样的变故下,还知道安排斛律光假传消息,以图安定人心,证明他并没有慌乱。 只要保持住这份冷静,高欢相信以高澄的能力有的是办法收回权力。 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高欢突然问道: “阿惠让孝先劫掠人口、踩踏幼苗,可是认定孤会大败?” 这句话让斛律光心神一紧,他赶忙解释道: “世子遣轻骑入关,为的是逼迫宇文泰,让他分心,以助相王。” 高欢却摆摆手也让斛律光退下。 屋中只余了他一人,高欢慨然长叹: “‘莫要轻敌’这句话,阿惠提醒了我太多次呀。” 心中悔恨不已,不由潸然泪下。 也许是情绪变化过大,高欢因两次坠马患下的头疾又犯了。 有了高澄入晋阳的假消息,头痛欲裂的高欢这次不用再咬牙忍受: “快!快唤医者!” 随着高欢在里屋的疾呼,外边守候的窦泰等人,以及先前与斛律光的密谈而被差遣出去的婢女,全都有了动静。 斛律光才出高欢休养的院子,就被父亲斛律金唤了过去。 “世子如今在哪?” 父子两人独处,斛律金问道。 斛律光脸色微变,但他一口咬定道: “世子已在晋阳。” 斛律光的神色变化没有逃过斛律金的眼睛,谎言并没有让他动怒,反而展颜笑道: “明月以后也要用这样的谨慎侍奉世子,才能保我们斛律家与国同休的富贵。” “孩儿不知父亲在说什么,但世子确实已经稳定晋阳局势。” 斛律光不为所动。 “行了,下去休息吧,为父不是在诈你,我与高王的情谊,未见得不如你与世子。” 斛律金对此不以为意,挥手让斛律光退去休息。 斛律光摇头拒绝: “孩儿要往晋阳向世子报信,告知高王情况,还请父亲准许。” 斛律金笑道: “为父早就派了信使去晋阳,只是你在道上没有遇见而已。” 斛律光却坚持道: “道路不宁,多个人传信,也更有把握让世子得到消息。” 斛律金闻言很讶异的打量着斛律光,这些年自己或在晋阳,或北归部落,而斛律光却久在洛阳,父子两已经四五年没有见过面。 今日再会,他很明显地察觉到了斛律光的成长,如果说过去的他只是一名骁勇的少年将军,如今这份谨慎,足以担当大任。 一念及此,斛律金欣慰道: “那就快去吧,斛律将军。” …… 晋阳已经戒严,但这并不能证明高岳心生反意。 一场大败之后,无数溃兵逃回,留守之人将城池戒严,防止骚乱,这是应有之理。 可若是有所图谋,同样也会通过戒严来控制城池。 风尘仆仆的高澄,听了哨骑的回报,停驻在城外二十里的一处山坳中。 真正让他摸不准高岳心意的是,他并没有将溃卒安置在城外大营,而是收拢在城中。 在没有弄清高岳意图之前,高澄不会贸然入城,万一真被伏杀,悔之晚矣。 “大将军,不如让我潜伏进城联络两位兄长,探听消息如何?” 高季式主动请缨道。 却被高澄否决: “子通身材雄壮,非常人。” 十七岁的高澄整天吃牛肉,也只是在身高上堪堪与他并肩,论壮硕,远远不及。 这样的壮汉太过显眼,又怎么可能混进城里。 不过高季式不能入城,不代表没有别的人选。 当年组建京畿军的时候,段韶麾下一开始的三千人,都是高欢调拨的六镇鲜卑。 如今五千骑中,有一千骑正是段韶麾下的骑卒。 虽然多年征战下来,骑卒损耗,也有汉军递补,但大部分还是鲜卑骑卒。 高澄从这群人里挑选了两名出身怀朔,有斥候经历的骑士。 干了那么多年斥候,能够活下来的,基本都是胆大心细之辈。 而这两人正是投身在段韶麾下的薛虎儿与妹婿张末。 薛虎儿、张末两人出自怀朔,当年还曾参与抵抗卫可孤,能称得上一句老怀朔了。 后来在河北跟随老乡葛荣举事的时候,因高欢单骑入营说降七个草头王,就此与其余一万余人,成了高欢的起家部队。 高欢北上救援尔朱兆,共击纥豆陵步蕃,薛虎儿、张末那时候就已经担任军中斥候,一场恶战,最终一什只活了他们两人。 后来历经多年拼杀,升任幢主,麾下百骑,也被调离了斥候队伍。 高澄打量两人,突然道: “此行或有危险,你们若不愿往,现在可以拒绝,一旦应下来,就不能再有退缩,可要想仔细了。” 薛虎儿不似身畔的张末略显紧张,他神色从容道: “卑职以往孑然一身,灭佛后,是大将军为卑职牵线,这才得了一门亲事,如今也有了娃,大将军恩义,卑职铭记在心,又何惧一死。” 所谓牵线,自然是指高澄曾在洛阳郊外为独身的京畿军将士,与还俗的女尼举办的一场相亲会。 高澄叫好道: “好!我听说攻潼关时,你们幢弃马攀援城墙,果然有这样的幢主,才能带出一百勇士。你且放心,若能得活,今后入我亲卫都,自有你的一份前途,若遭不幸,你的家小我会替你照料,那份前程,我也会留给你的后人。” “卑职谢大将军厚恩。” 一番许诺,听得薛虎儿振奋不已。 身为幢主的他,入职亲卫肯定不可能是从小卒干起,怎么说也是亲卫都的幢主,要知道,亲卫都拢共也才千人。 这份前途就算自己得不到,将来儿子成年,也能落在他的头上,不用跟自己一般辛苦厮杀,升迁道路一片坦途。 高澄又看向张末,说道: “你叫张末吧?我与薛虎儿之言,于你也是如此,好好干,莫要丢了怀朔汉人的脸。” 与高家父子一般,薛虎儿、张末同是被迁居怀朔的汉人罪户子弟。 张末此时激动得双肩颤抖: “大将军恩义如此,卑职何惜以死相报。” 高澄双手扶稳了他的肩膀,对薛虎儿、张末勉励道: “莫要轻言生死,我在此等候你们平安归来的消息。” 一番笼络收心后,高澄也将此次进城的任务告诉了两人,交代他们入了晋阳城,便要去寻那人,并将一封自己亲笔手书的信件交由薛虎儿保管。 薛虎儿收好了信件,与张末又换了一身破烂的袍服,打算装作溃兵入城。 临行前,薛虎儿突然对高澄道: “卑职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世子答允。” 高澄颔首道: “你说。” 薛虎儿正色道: “当年卑职随相王北击纥豆陵步蕃,中了贼骑陷阱,幸有大将军麾下斛律将军搭救,才能逃得性命,若日后大将军见了斛律将军,还请代卑职道一句谢。” 高澄对眼前这个怀朔汉人越发欣赏,他笑道: “这话等你回来,亲口与他说。” 第一百八十章 联络孙腾 薛虎儿与张末凭着怀朔口音,还不等他们想办法混进晋阳,就被出外搜罗溃兵的晋阳守军给带进了城里。 送往曾经缢杀元子攸的三级佛寺。 寺庙早就塞满了人,他们与另一批溃卒被安置在寺外的临时营地。 自从聚拢的溃兵越来越多,高岳也搬进了三级佛寺,以便掌控局势。 自古征战,每逢溃败,四散奔逃的士卒第一目标永远都是回家。 高欢十七万大军,除了三万人或死或降,以及将领们带领尚能聚集的一小部分人马前往华阴,更多是接近十万人逃回了河东,尽数被高岳收拢。 随着时间的推移,晋阳城中的勋贵如孙腾、高乾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但手中没有兵权的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高岳着手统御溃兵。 高岳究竟想做什么? 孙腾、高乾等人认为猜到了答案,但其实连高岳自己都不知道。 最开始得知河西大败之后,高岳第一反应是派人寻找高欢,同时立即向高澄报信。 可听败逃回来的士卒说高欢被贺拔胜追杀,生死未卜,高岳在心腹的劝说下,鬼使神差的决定只是派遣部众搜寻高欢下落,看其是否回了河东,而暂时不向高澄报信。 一连等了两天,高欢若是活着,无论如何也逃回了晋阳。 收拢的溃兵越来越多,却始终没见到高欢的身影。 期间得到的消息更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有人说高欢逃去了华阴,也有人说他被贺拔胜所杀,更有人说高欢被宇文泰俘虏。 高岳太了解自己这个堂兄,他怎么可能会去华阴,从而放任自己在晋阳收拢并州胡。 东魏二十三万四千人的中兵规模,只有三万四属于高澄麾下京畿军,其余二十万就是这支并州胡。 他们是高家的根基,是高欢、高澄两父子权力的来源。 如今高岳身边聚拢的溃兵接近十万,甚至可以说手握东魏一半的中兵主力。 亲信谋士为他分析一番,高岳也越来越倾向于高欢已死。 “大都督,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今你手握十万大军,登高一呼,天下莫敢有违,此刻迟疑不决,一旦高澄北上,尽夺兵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悔之晚矣!” 亲信幕僚苦劝道。 高岳受封六州大都督,以作晋阳留守,故而有了大都督之称。 这已经不知道是幕僚第几次进言。 但高岳的脑海中却闪过一幕幕与高欢的过往。 那时他们都还很卑微,身为信使的堂兄来洛阳出差。 床前的烛火与窗外的月光下,高欢向他诉说自己的大志。 因为母亲山氏的告诫,高岳对此深信不疑。 最终也在高欢在信都举旗的时候前往投奔,并受到重用,有了如今的权势。 过往点滴涌上心头,高岳始终狠不下这份心,他深陷情与利的艰难抉择之中。 “相王待我恩遇甚重,实不忍背之,还请容我三思。” 幕僚不甘而走。 高岳独坐大堂,愁眉不展。 三级佛寺内的管理较为严格,毕竟有高岳亲自坐镇庙中。 而寺外营地管理就没那么严格,常有士卒溜回家与亲眷见面,只要当夜回营,基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薛虎儿与张末也是趁着这样的机会偷溜出去。 两人按照高澄的交代,先去往孙腾府上跑去。 行至后巷,薛虎儿先踩了张末的背翻坐墙上,又拉了张末上来,两人就这般轻易翻进孙腾府中。 毕竟并非人人都是高澄,缺乏安全感的他,把洛阳渤海王府的院墙修得像面小城墙。 两人从未来过孙腾府上,又不敢轻易向人显露行迹,正踟蹰该往哪走的时候。 一个少女却向他们两翻进的院子走来。 听见脚步声,两人赶紧寻找掩体躲藏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张末忍不住偷偷探出半张脸瞟了一眼。 只看到一张侧脸,那少女生得美艳,想来只怕传闻中的洛阳第一美人元明月也不过如此。 但他却不敢生有一丝淫邪之心,孙腾后院有这样一位美人,不是女儿也是宠妾。 这种大人物的家眷不是他们所能觊觎。 “是谁!” 清脆的声音响起,竟是少女的余光瞥见了张末,她大声喝道: “再不出来我就喊人了!” 张末为之大囧,赶紧站了起来,本以为薛虎儿会继续躲藏,结果他也走了出来。 “你莫要叫喊,我们不是坏人,是奉命来寻孙司徒。” 薛虎儿见了这少女的样貌,也有了与张末一样的判断,定是妻女无疑,由她来带自己二人去见孙腾,最是合适。 “有何凭证?” 那少女凝眉问道。 薛虎儿将怀中的信封拿了出来,一边走近,一边说道: “这就是大将军命我等转交孙司徒的书信。” 离了还六七步远,那少女喝止道: “莫要再靠近了,你将信放在地上,再退后,我看了信封便能知道真假。” 薛虎儿见她警惕心这么重,只好依言而行。 少女见他退走,赶紧将信封捡了起来,一看之下,字都是写的孙司徒亲启,但也着实丑陋。 就这还敢说是大将军所写,简直是在欺耍自己。 少女拿了信回身就跑,边跑边喊: “有贼啊!快来人捉贼!” 薛虎儿、张末当时就慌了,也只能怪薛虎儿当时没细看这封信上的字迹,就给揣怀里。 否则无论如何也不敢将这封信交给孙腾以外的人来当做凭信。 孙腾知道高澄字迹丑陋,不代表一个新进门的家妓也清楚这一点。 那可是上马领军、下马执政的大将军呀,肯定是文武双全的人物。 少女并非薛虎儿、张末所猜测的孙腾妻女,只是一个刚进门的家妓,他们翻进来的院子也是家妓们的住所。 家妓,顾名思义,就是设宴时拿来宴客的女子,身份卑贱至极,连妾都称不上。 少女也是新近卖身进的孙府。 呼喊声引来了奴仆,还不等薛虎儿、张末追上少女,赤手空拳便被一群奴仆捉了起来。 正当两人万念俱灰的时候,少女一句话却让他们又看到生机: “快将这两个贼人送给家主。” 少女也有自己的心思,如今她刚进府,还是完璧之身,若是凭着相貌能让孙腾瞧上,得一个侧室的身份,无论如何也好过当一名家妓,用来待客。 少女其实也是显贵出身,是高阳王元雍世子元泰的庶女,还有一个同母姐姐,元泰死于河阴之变,如今高阳王的爵位被少女的嫡亲兄长元斌所袭得。 元斌将庶出的姊妹赶了出去,无论怎么哭求认亲,都被拒绝,只能流落在外,凄惨度日。 最终卖身进了孙腾府上,她从来不甘心做一个家妓,侍妾侧室才是她的目标。 少女名叫元玉仪,与她一同被赶出家门的姐姐名叫元静仪。 府中的吵闹也惊动了孙腾,他出厢房查问的时候,薛虎儿、张末听见众人唤他家主,急道: “孙司徒,我等是为人送信而来,并非贼人。” “既是送信,为何不走正门,反要翻墙。” 孙腾当然不会相信。 薛虎儿也不能说担心被高岳在府外的眼线望见了,只能寄希望于那封书信: “我等真是来送信,信还在那位姑娘手上。” 说着将嘴努向元玉仪。 孙腾将目光移去,一见之下,大为震惊,自己府上什么时候多出了这样一个绝色。 一时不由心猿意马。 元玉仪见孙腾看向自己,赶紧把信递了过去。 哪知孙腾一见文字,面色大变,这让元玉仪大为讶异:难道……那字真是大将军的? 元玉仪感觉自己对于大将军的幻想破灭了。 但这不是当下最重要的,眼下自己似乎闯了祸。 孙腾自看到信封上的字迹,哪还顾得上心里那点淫邪之念。 他赶紧让人为薛虎儿、张末松绑,交待谁也不许离开这个院子,便带着薛虎儿与张末回房商议。 而另一头,高岳的亲信幕僚赵元亮没有将其劝动,心有不甘之余,打算干脆自己为高岳做选择。 他找来另一名高岳的亲信幕僚张崇,将如今的局势分析一番后,对张崇说道: “高氏猜忌甚重,而主公手握十万兵,进则权倾天下,退则一身不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我俱死矣。如今主公碍于兄弟之义,不愿举事,正是你我为主分忧的时候。” 那人闻言深有同感,一旦错过这次机会,以高欢、高澄父子的猜疑心,高岳只怕要被闲置,他们这些亲信幕僚还能有什么前途。 而一旦高岳进位,他们就是未来的孙腾、司马子如。 “君以为我等应当如何行事?” 张崇明知故问道。 赵元亮靠近张崇,附耳道: “联络主公部将,屠尽渤海王府。” 张崇闻言双目一亮,只要自己等人屠尽渤海王府,主公再是顾念高欢情义,也必须在晋阳举旗建义。 因为哪怕将他们交出去,也不足以平息高氏怒火。 高岳只剩叛乱这一条道走到黑,叛乱需要他们的辅佐,更不可能加以治罪。 至于高岳的部将会不会干? 自己想当孙腾、司马子如,难道他们就不想做窦泰、斛律金这样的大将? 许多时候,到了一定位置,即使你不愿意,手下人为了自己的富贵,也会被推着一步步往上走。 赵匡胤除外,他真的是自愿。 第一百八十一章 生擒高岳 孙腾收到高澄的书信后,表现得很谨慎,他没有再去联络高乾、封隆之等汉人士族。 在他看来,只有自己这些跟随高欢起家的鲜卑老兄弟,才靠得住。 但这样的人大多数都已经被外派地方,担任刺史,协助高欢统御四方。 如段荣、娄昭、厍狄干、蔡俊等人。 剩下的另一小部分人也被高欢带去西征,毕竟战前信心满满的高欢根本没有防备会经历这样一场大败。 他要是未虑胜,先虑败,也不至于输得这么儿戏。 而高乾、封隆之等人为了将他们这群鲜卑勋贵排挤,完全有可能支持高岳。 高氏曾在河北括户六十余万,是在士族身上割肉,这也是孙腾不敢联络他们的原因。 偌大的晋阳城,孙腾觉得谁都信不过,但高澄却在信里为他指明了一个可以相信的人选,高归彦。 高岳与高欢是同祖父的堂兄弟,高归彦则要远一点,是同曾祖父的族兄弟。 高归彦是名私生子,由其父高徽在长安时与一名王姓妇人私通所生。 高欢进入洛阳掌权后,命人将时年九岁的族弟高归彦从长安接来,交由堂弟高岳抚养。 对于高岳、高归彦这两族兄弟之间的矛盾,孙腾也有所耳闻。 高岳对高归彦非常刻薄。 但毕竟是五年的养育之恩,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重,年幼时的高归彦,孙腾也见过,是一个朴实憨厚的孩子。 要让孙腾自己选,他肯定不会找高归彦,毕竟他真的拿不准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会不会顾念高岳的养育之情。 但高澄却在信里将计谋说得明白,告诉他必须与高归彦联络。 联想到无孔不入的听望司探子,孙腾觉得高澄应该是知道一些这两人之间不为人知的事情。 高澄确实知道不少高岳与高归彦的恩怨,但不是听望司探子,而是他的历史知识。 历史上,曾经淳朴憨厚的少年,早就因高岳的刻薄而黑化。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成年后,高归彦始终没有忘记儿时寄居在高岳家中所受的苦,为了回报高岳的‘恩情’,他不断向高洋进谗,终于将自己这位族兄体面送走。 史书记载是高归彦受命斥责高岳,高岳忧惧而死,但更多人相信是高洋让高归彦送去了毒酒。 高归彦对待这位养育他五年、苛待他五年的族兄究竟是什么感情,高澄一清二楚。 他凭什么要感念高岳的养育之情,作为高欢的族弟,难道没了高岳还能饿死不成。 不!不止不会饿死,高归彦还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出于对高澄的盲目信任,孙腾不再耽搁,他依旧让参与捉拿薛虎儿、张末的奴仆留在院中,不许离开,自己则准备往高岳府上拜访其母山氏。 高岳依靠自己的部众控制了晋阳,隔绝内外消息,但终究没有下定决心要叛乱,所以也并没有让人限制晋阳权贵们的行动。 孙腾一路顺畅的见到了高岳之母山氏。 山氏已经很老了,身体一直不好,远没有当初在信都时的精神头。 这段时间晋阳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养在后院的山氏不得而知,她还是一如过往时,热情好客。 老迈的她说了几句,便精神不济,让人代替她好生招待孙腾。 出面招待孙腾的只能是被高岳养育的高归彦。 高岳自己也才二十六,五年前,高欢就是见他无子,才将高归彦交由他抚养。 如今虽说有了后,但也不能指望一个稚童待客。 仔细一算,也只有被养在家中,十四岁的高归彦。 这也正合孙腾心意。 随高归彦往他厢房行去,才入座,送茶的婢女退下后。 嘴上还在寒暄的孙腾,手上却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纸交给高归彦。 高归彦接过一看,与孙腾初见书信时一般神色大变。 “这……” 想要说什么,孙腾却已经示意噤声。 高归彦带着震惊在孙腾滔滔不绝的言辞中,将书信看完。 孙腾则在说一些勋贵之间的趣闻,其中特意提到了高澄字迹丑陋,以为笑谈。 高归彦将书信递还给,也随他大声嘲笑。 高澄字迹丑,对于元玉仪那种底层人士来说,自然是天荒夜谈,但对于高党勋贵还真不是稀奇事。 毕竟高欢自己就没少拿这件事与下僚们取笑儿子。 不过大家也能理解,不能苛求自小长在怀朔,又没怎么接受过正经教育的小高王有一笔好字。 孙腾用手指沾着茶水,在几案上写下一个时间,又在其后写下出门二字。 高归彦回一个了然的眼神。 孙腾又在几案上写下一条街道名称,得到高归彦确认后,衣袖一拂,将几案上的字迹抹去。 这番动作的时候,两人谈笑风生,嘴上都没停下来。 孙腾没有久留,当即向高归彦辞行,如今他也只能相信高澄的判断。 高归彦将孙腾送出府,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将要做一件大事,这让他感到兴奋,也有些许紧张。 对于族兄高欢,高归彦更多的是感激。 他没有忘记远在长安的族弟,也没有嫌弃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将自己接来关东享福。 高归彦怨恨的是奉命抚养自己,却待他刻薄的另一位族兄高岳。 高岳如今态度不明,但对于高归彦来说,即使高岳成功,以他对自己的态度,也落不着什么好,若他失败,自己反而要受他牵连。 更何况河北有厍狄干、娄昭、段荣三人坐镇,河南有高澄主持,据高澄信中所言,高欢只是被围困在华阴,一时不能回归而已。 如何选择,高归彦根本不需要犹豫。 他根本不看好高岳能够成事。 其实这一点高岳也有察觉,否则面对这份诱惑,他也不会陷入难以抉择的处境。 面对最高权力的诱惑,陷入纠结,这是人之常情,不为所动才是另类,自古以来就没多少人能够保持住这份清明。 若有成事的把握,哪还需要目光短浅而又利欲熏心的幕僚推动。 高岳身边聚集这几个狗头军师也是无奈之选,一等一的人才早就进了高欢幕府,目光长远之人也早早在高澄身边押注。 连高琛这个亲弟弟都能被打死的情况下,有识之士谁又会投奔高岳这个堂弟。 以前几个狗头军师安安分分,那是因为没有机会,谁会在没有一点机会的情况下,被权力所诱惑,打算折腾事。 而这一次高岳留守晋阳,收拢溃兵,才让他们动了心思。 这也是高岳自己没有预料到的,毕竟过往时候,他身边这些人勤勤恳恳,没有一点不安分的迹象。 孙腾离了高岳府邸,便立即回家,他根本就没有打渤海王府那群亲卫的主意。 而高澄也没有在信里提及那支数百人的卫队。 毕竟一旦高岳与他的党羽真有图谋,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对渤海王府的监视。 按照高澄的计划,单凭孙腾府上的家兵足以成事。 高澄并不知道高岳的具体位置,他又不是透视眼,可以看穿城墙。 但他可以确定一点,高岳绝不会待在府上。 稳定甚至控制溃兵才是重中之重,哪有安居府中的道理。 也才有了这条计策的可行性。 孙腾为了不引人注意,分批次让心腹领着家兵出府,埋伏在高岳归家时的必经之处。 高归彦则在约定时辰出府向三级佛寺行去。 “你说什么!” 高岳蹭地一下站起身,看着泪流满面的高归彦,不敢置信道。 “兄长,老夫人快不行了,医者说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就盼着能见兄长最后一面。” 高归彦哽咽道。 高岳感觉头脑一阵晕眩,他自小丧父,是母亲山氏辛苦操劳,才将他拉扯长大。 幼年生活与另一位孝子,在洛阳掌握禁军兵权的赵彦深相同。 因此历史上,两人在母亲病故后,都是一样的状态:形销骨立。 高澄曾经在信都初见高岳母子时,也是选择在山氏面前装乖巧孙儿来拉近与高岳之间的关系。 也正因为他知道这一点,才有了这个利用高岳至孝的性格来设下陷阱。 山氏身体一直不好,好孙儿高澄当然知道这个小消息,平日里没少让高欢代为转达慰问。 历史上,山氏就死在两年后。 高澄断定,得知山氏陷入弥留的高岳,根本不可能派人回府探查真假,更不可能让人抬着将死的山氏来见他。 高岳的选择也正如高澄所预料。 一想到连山氏最后一面都有可能见不到,高岳方寸大乱,心急如焚的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甚至来不及调集亲卫,只带了几名亲随就与高归雁打马回府。 山氏性命垂危,哪还能耽搁下去。 而所要经过的就是孙腾正埋伏的那条最近的路线。 说到底,还是高归彦的身份,注定不会引起怀疑。 不管高岳待他如何刻薄,山氏真出意外,高归彦必定是最合适的报信人选,就如孙腾去了高岳家中,接待他的也是高归彦。 当高岳纵马疾驰至孙腾所约定的街道时,绊马索的两端被人拉起,高岳与亲随摔落马下,高归彦有了准备落在后头,倒是逃过一劫,赶紧勒住了马头。 见高岳落马,埋伏在巷弄里的孙府家兵一齐杀出,趁高岳摔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将他生擒。 第一百八十二章 高澄入晋阳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高归彦拿了高岳随身的令符,立即出城迎接。 高澄得知城中一切,不由想到白居易这两句诗。 高岳的历史评价确实很好,史书记载是个正直的人。 但他并非圣贤,有自己的私欲,否则被他抚养的高归彦也不会为高澄所用。 回顾高岳的一生,他从未受到过最高权力的考验,这也是高澄不敢相信历史对高岳评价的原因。 李克宁若是随李克用而死,谁又能想到这位贤四叔会去盘算谋害李存勖。 若非侯景之乱,宗室们为了争夺大位,坐视萧衍被困死在台城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高澄从来不敢轻易让身边人接受权力的考验。 当初领轻骑奔袭小黄县的时候,高澄留慕容绍宗与王思政执掌接近三万京畿兵步卒。 高澄在拉拢主将慕容绍宗的同时,还要特意找来副将王思政。 王思政直言一旦慕容绍宗生有异心,他必然下手铲除。 高澄喝止之余,却用向王思政之女求亲的行为,表明了自己的真实态度。 他始终坚信一个道理,永远不要相信一个未经权力考验的人物,所得到的历史评价。 轻易将最高权力假手于人,是对自己以及对方最不负责任的行为。 但庆幸的是,高澄身边就有两个人曾经通过权力考验。 段韶、斛律光。 历史上,两人先后作为晋阳军事集团的领袖,执掌晋阳兵权,面对荒淫暴虐的北齐皇室,却依旧保持了对高氏的忠诚。 正因对这两人的信任,高澄这次回晋阳,放斛律光往华阴安定人心,留段韶主持虎牢关军务,也并未向对待慕容绍宗一般,留下后手,当然,主要还是晋阳之事,太过紧急。 谨慎对待权力,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领着五千骑随高归彦入城,高澄直奔三级佛寺,接管败兵,同时也将正在商议断绝高岳退路的两名谋士与几名部将抓获。 高澄命骑卒们在溃兵中宣扬高欢无恙的消息,以渤海王世子的身份接管了整座晋阳城的军事力量,这才放下心来。 他特意命人将密谋的高岳幕僚与部将带了过来。 一番审问过后,高岳幕僚赵元亮不甘之余,仰天长叹: “恨高洪略(高岳)不听我言,若先下手为强,何致有今日之祸!” 高澄看见这一幕,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那个忽悠韩信三足鼎立的蒯彻。 蒯彻毫无疑问是有智计的,但也是在权力面前犯了糊涂,韩信手下大将如樊哙等人,都是刘邦的老兄弟,谁又会跟韩信三分天下,反叛刘邦。 可笑韩信临死前居然感慨不听蒯彻之言,殊不知就是在这群谋士的怂恿下,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才会因为不援不反的行为遭到清算。 无愧政治白痴之名。 但凡有点眼光,也不至于汉初三杰就他一个不得善终。 这么一想,高岳的遭遇确实与韩信雷同,都是在经历权力考验的时候,被幕僚怂恿,而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好在高岳也如韩信一般,仅仅只是起了心思,没有实际行动。 其实害了高岳的又何尝不是赵元亮等人,若无他们的怂恿,高岳又怎会陷入犹豫。 至少高澄在听说这群人见高岳犹豫不决,想要杀尽渤海王府,替高岳斩断退路的时候,着实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并非原主,但与娄昭君也是许多年的母子感情,当年同甘苦的情谊又怎能轻易忘却。 对于这群人的处置,高澄也一反过往绝不牵连家眷的原则,他讨厌这种下属替上司做决定的事情。 毕竟他与段韶、斛律光彼此交心,能够完全信任他们,但随着两人地位的提高,也会有自己的亲信幕僚与部将。 无论如何,这种下克上,胁迫上位的风气必须扼杀在摇篮。 “将这些人的家眷,三代以内,尽数搜捕,等候行刑命令。” 高澄不想再理会这群人,挥手吩咐一句,让人将他们全部带走。 “高子惠!罪不及家人!你枉有仁义之名……” 赵元亮、张崇等人闻言,挣扎着大声喊道。 罪不及家人?你们都谋划着要屠尽渤海王府,还和我提罪不及家人? “叔父,可要与我一同观刑?” 高澄看向一旁被押来听审的高岳,问道。 高岳一脸灰败之色,他在听说了这群下属的密谋后,已经陷入一片死寂。 如今高澄询问,高岳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颓然道: “此事我实不知情,大将军若要杀我,岳亦无恨,只求放过府中老小。” 怎么处置高岳,对于高澄来说确实是一个难题,常言道论迹不论心,高岳的所作所为,究其根底,只是在高欢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心生犹豫,没有及时通知高澄。 其余无论是戒严,还是亲自坐镇三级佛寺,都是可以解释过去。 危急时刻的应急之策而已。 前文有提到,高岳一开始确实打算通知高澄,但也正是由于赵元亮等人劝阻才作罢。 如何处置高岳,其实上下之间的操作空间很大,但这不是高澄所能决定,他必须要知道高欢如今的真实情况。 对于高欢,高澄的判断与高岳一致,倾向于已经死在乱军之中。 否则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他为何没有回晋阳这个漏洞。 沙苑之战,高欢骑着骆驼一骑绝尘逃回晋阳的潇洒英姿,可一直记在高澄的脑海中。 但高澄存了一份小心,还是命人往华阴打探消息。 若高欢还活着,高岳只能交给他来处置。 高澄将高岳带往渤海王府囚禁,同时严令不许任何人与山氏提起晋阳城的变故。 老太太身子骨不好,真要气出个万一,高欢又还活着,指定又要受他斥责。 在拜见母亲娄昭君时,久违的被她搂在了怀里抽泣。 娄昭君自打听说高欢前线兵败,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尤其是高岳隔绝了内外消息,更是让她担惊受怕。 “阿惠,高岳狼子野心,何不趁早杀之。” 娄昭君哭罢,恨声道。 她从来就是一个自私的性子,这一点从她因难产而厌恶高淯,就能知晓。 高澄劝慰道: “高岳纵有罪过,也需父王裁决。” 娄昭君闻言,不悦道: “如此,岂不是要轻易放过了他。” 到底是二十余年夫妻,娄昭君对高欢的性格太了解。 高岳并未扯出反旗,只是在权力的诱惑下动了心,既然如此,高欢决计不会杀他。 顶了天也就是罢官,甚至顾念情谊,还可能只是一番表演后,贬职外放,不再使高岳接近权力中心。 权力的诱惑,他贺六浑最有发言权,否则一个区区晋州刺史也不会老想着反叛尔朱氏。 高澄也是个小狐狸,心中倾向于高欢已死,但是言语间总会表现出深信高欢无虞的坚定。 栗姬不就是在汉景帝未死之前,过早表现了欣喜,才便宜了刘彻。 学史使人明智,从来都不是一句虚言,只不过后人总喜欢重复前人的错误。 高澄向娄昭君告辞后,得到通禀,参与谋诛渤海王府的幕僚与部将,三代以内尽被擒获。 他倒也没向之前问的一般强逼高岳前去观刑,可到处的权贵倒有不少。 亲自监斩的高澄一声令下,骑卒们的马刀落下,嚎哭、谩骂声戛然而止。 近百颗人头滚滚,暗红色的血液在肆意流淌。 高澄并不觉得自己残暴,只杀三代而非三族,已经是仁慈的表现。 处置了有罪之人,也到了抚慰有功之人的时候。 高澄召见了孙腾、高归彦、薛虎儿、张末四人。 对于孙腾、高归彦,高澄从渤海王府中搬出布绢两千匹,黄金两百斤,分赐两人。 又命人在晋阳为高归彦购置宅院,准备奴仆婢女,让他可以搬出高岳府中。 赏赐当然不止于此,高澄表示官爵赏赐必须由高欢定夺。 孙腾、高归彦自然理解,立即向高澄称谢。 而进城送信的薛虎儿、张末,高澄也依照承诺讲两人调入亲卫都,担任幢主、队主,仍领旧部。 换言之,就是薛虎儿麾下一百人全部归入高澄麾下亲卫。 两人连忙磕头谢恩。 高澄阻止道: “快起来,你们再与我详细说说晋阳之事。” 薛虎儿、张末便把两人混进晋阳城中,以及往孙腾府上报信之事尽数告知。 孙腾正要接着往下说自己是如何与高归彦联络,高澄却问向薛虎儿: “你们是说有位人间绝色呼唤奴仆,将你二人捉了起来?” 孙腾闻言心里一咯噔,心想:完了,这两家伙嘴巴怎么这么大,啥都往外说。 在孙腾看来,高澄哪都好,就是太好色。 毕竟大小尔朱这对姑侄就是孙腾给高澄做的媒,不止如此,曾被他与封隆之争夺的元明月,也是被高澄收进了府。 孙腾大感悔恨:怎么就忘了交待这两人不要提及那名家伎。 但也庆幸,自己还没下嘴。 薛虎儿、张末对于高澄的询问给予肯定答复。 高澄又向孙腾询问那人姓名、身份。 孙腾哪知道名字,他都是今天才知道府上有这么一个人。 “只是府中一名家伎,不曾得知姓名。” 孙腾不知道姓名,但高澄却有了猜测,如果所料不错,凭着孙腾府上家伎的身份,必定是原主一生最喜爱的女人,元玉仪。 可是孙腾才立大功,便要从他府上抢女人,似乎……不太地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世子不爱权 高澄到底还是没有急着讨要元玉仪,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接过这份家业。 在笃定高欢已死的情况下,高澄已经在盘算着为他置办后事,以及筹备坐领关东。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哪有自己当家来得快意。 现在只等斛律光从华阴传回消息,如果华阴也没有高欢的踪迹,那么不管是死或是被俘,都没有区别,小高王可以着手将自己名头前面的小字抹去。 堂堂正正当一个新高王。 但高澄还没有等来斛律光,斛律金先行派来的信使已经到了晋阳。 “什么!你说父王正在华阴养伤!” 高澄面露惊喜之色,但袖中的拳头已然紧握。 “高王坠马受了伤,昏厥了几天,是窦将军将他背去了华阴。” 信使肯定道。 ‘原来是昏迷被窦泰背走了,难怪他迟迟没有回晋阳。’ 高澄心道。 “得天之幸,有窦将军临危救主,不使我高氏有难,全我父子者,窦泰也。” 高澄长叹一声,继续追问道: “华阴守军可还充足?” 信使只当高澄关心高欢安危,如实回答道: “城中本有斛律将军领三万人留守,后续有诸位将军前来汇合,城中现有七万大军。” 高澄又追问高欢的身体状况,信使并不清楚,有窦泰、薛孤延两人日夜守卫,他又怎么可能亲眼见到,只是转达斛律金之言一切安好。 高澄闻言欣慰道: “你辛苦了,且下去休息。” 说罢,派人向娄昭君传递消息,又让人唤来城中勋贵,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他们。 众人闻言全都松了一口气,毕竟高欢不死,权力格局暂时不会有大变,追随在高澄周边的那群新人,也难以在短期内上位。 遣退了众人,高澄独自坐在幽暗的烛光下,久久不语。 毫无疑问,他的接班计划被打破了。 追问华阴守军数量,也是在问自己能否做一次李世民,逼迫父亲让位。 在问到这一问题时,高澄甚至在计算有没有可能获得河北三父的支持,或者直接招姑父厍狄干、姨父段荣、舅父娄昭三人来晋阳,将其中反对者扣留,派上自己的心腹前去接管。 没有人会甘心将手中的权柄归还,但理智终究战胜了心中的欲望。 得知华阴尚有七万中兵,高澄已经明白,他不可能为了提前接班,就贸然挑起高家父子间的内战。 高澄再一次向华阴派出使者,向高欢详述如今晋阳的情况,并请他回来主持大局。 同时,高澄在晋阳处理事务时,常常会向娄昭君请示。 对此,娄昭君无奈道: “阿惠,为娘对军政大事一无所知,你自决即可,何必问我。” 高澄却正色道: “父王在外,孩儿不得已暂代权柄,为避嫌,自当事事征询母亲。” 娄昭君不得已,只好继续任由高澄这般作为,凡是他所请示,全都是好好好的准许下来。 高澄这副不为权力所动的模样,配合他之前始终坚持高欢无恙,也让晋阳一众勋贵交口称赞。 都说高王有个孝顺儿子,对亲情看得远比权力更重。 殊不知,高澄内心对权力的不舍与不甘。 要不是自己本身就是继承人,只需多忍几年,他真要冒险一搏。 高澄在晋阳默默忍受权力的煎熬时,宇文泰也不好过。 原以为高澄离开,可以趁机夺取潼关,但段韶在慕容绍宗、王思政、可朱浑元、侯渊、独孤永业等人的辅佐下,领三万战兵,三万州郡辅兵严守。 首先在禁沟设伏,小胜一阵,之后严守关隘,任凭城外如何造谣,始终不为所动。 新得了一万降卒,将他们整编入军的宇文泰,领着三万战兵,一万降卒,六万州郡兵,共十万人在潼关外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抱憾退兵。 不过整场战事,宇文泰毫无疑问是胜利者,不算民夫在内,宇文泰俘斩并州胡三万余人,更重要的是在高欢大营中缴获了大量物资。 当日夜袭,一万骑兵中,两千人放火制造骚乱,八千人驱赶东魏溃兵,追击高欢。 而剩余两万步卒,则是救火的任务。 就算高欢在华阴建立了一个物资集散地,但不可能每日按时从华阴运粮,营中十七万战兵,四十万民夫的用度,足以缓解宇文泰的粮食危机。 他很清楚,在沙苑大败高欢之后,南梁的粮食基本不会再运来。 高欢经此大败,短期内不可能再行西征,南梁又不真是在做慈善,关中没了灭顶之灾,不可能再像之前一样不计成本为关西输血。 而柔然那边的行动,着实让宇文泰失望,但是面对阿那瓌的和亲请求,他还是在关西的宗室之中挑选了一名元家女儿,送往大漠。 阿那瓌或许不能帮上什么忙,但他足以坏事。 宇文泰在无法夺回潼关的情况下,在组织春耕抢种之后,立即征调民夫在风翼塬与黄河之间狭小地带,新建一座潼关。 位置正是后世唐潼关后移。 风翼塬与潼关所在麟趾塬的中间通道,就是入关的必经之道:禁沟。 宇文泰此举自然是夺不回潼关,便再立一座关隘堵死禁沟的入关通道。 一切也正如宇文泰所料,关东短期内没有再发动对西魏的攻势,这一次西征所征调、损失的民夫,已经耽误的春耕,同样让关东需要缓上一口气。 并且士卒也急需休整,镇守潼关的段韶等人担心埋伏,也不敢骚扰宇文泰新建关隘。 南梁见此情景,认为关西没有覆灭的危险,也中断了对宇文泰的输血行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高欢在华阴已经得知了高澄真正掌控了晋阳的局势,也得知了高岳的作为,病榻上的他不由长舒一口气。 他对高岳并没有太多怨恨,经历过权力诱惑的高欢,明白高岳的艰难。 没有旗帜鲜明的叛乱,已经算是顾念昔日情义了,因此高欢也没有让高岳暴毙的想法。 如果真要是高岳主动推动,而不是幕僚背着他谋划,高欢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他。 说到底,高欢要是一个不能容人的性子,郑大车、小尔朱早就被杀,也不会恩宠如故。 534年郑大车与小尔朱先后给高欢戴了绿帽,第十子高湝却是与小尔朱所生,生年没有记载,但已知第九子高湛是537年所生,由此可知,高湝出生无论如何也不会早于537年。 小尔朱总不可能怀了个哪吒。 而第十四子高润则是与郑大车在543年所生。 解决了家业被外人所得的忧虑,高欢却开始担心起高澄的态度。 这种心态也是常事,历史上经常有外患才去,便开始内斗的例子。 当然,外患还在,就急不可耐的内斗,这样的蠢事也不少。 对于高欢来说,高澄是比高岳更危险的存在。 扪心自问,高欢认为此时高澄手中的实力已经超越了他。 高岳举事,河南河北都不会响应。 而高澄迫不及待要与父争位的话,河南必定响应,河北或许态度不明。 但自己远在华阴,凭高澄的手段,不是没有机会将河北拉入自己阵营。 若是高澄坐拥山西、河北、河南,则等于全据关东,而自己手中却只有华阴七万人马。 一念及此,高欢再也在华阴待不住了,他点齐了六万兵马,留了一万交由斛律金守华阴,这也是防备高澄拿斛律光的关系做文章。 拖着病体乘车驾回师河东,半途遇见高澄前来请他回晋阳主持大局的信使,详细询问了高澄在城中所为后,高欢才稍稍放下心来。 也因自己对儿子的猜疑而懊悔。 尽管懊悔,但是行军的速度却一点也没有放慢。 而高澄早在斛律光抵达晋阳后,就已经彻底放弃了夺权的想法。 确认了高欢未死的消息,晋阳城里的并州胡们都被他遣散归家,以示自己并无半点夺权之心。 旁人向上位者交还权力,或许是任人宰割。 但高澄不同,作为继承人,他夺回权力,又将它完璧归赵,得到的只会是高欢的信任。 在权力场的失意,也让高澄起了往孙腾府上拜访的心思。 太昌六年二月十四,高澄倒是挑了一个好日子。 提前让人知会了孙腾,这一天,他精心捯饬后,一位十七岁的俊美公子在高季式等人的护卫下,候在咸阳公府门外。 咸阳郡公孙腾亲自出迎,将高澄一行人接进了府中。 酒宴早已设下,众人欢声笑语间,孙腾突然对众人感慨道: “当初六镇暴动,腾在北疆曾走失一女,近日府中来了一名婢女,容貌与小女有几分相似,腾原以为是上天垂怜,将爱女送还。 “那婢女自称是高阳文孝王(追封)的庶女,腾多番查证,乃知所言非虚,但每每见到此女,总是不自禁想到那苦命的女儿。 “今日群贤毕至,又有大将军亲临,腾烦请诸位做个见证,将此女收为义女。” 在一片叫好声中,高澄不由侧目而视: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 孙腾走失一个女儿,这件事高澄当然清楚,也想过替他寻回那个女儿,来报答两次说媒欠下的情分。 但人海茫茫,这么多年过去,是生是死,谁都说不清楚。 高澄搜寻一番无果后,也放弃了继续寻找的想法。 以孙腾如今的名声、地位,真要还活着,也早该相认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奈何以权加之 “女儿玉仪,拜见义父。” 一袭锦袍的元玉仪款款而拜,瞬间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高澄也终于知道为何原主不嫌弃元玉仪曾为家伎的过往,执意为她请封琅琊公主。 十七八岁的元玉仪,正值最美好的年纪,光滑细嫩的肌肤,满脸的胶原蛋白,眉眼间却另有风情。 纯欲糅杂,撩人心弦。 孙腾很慈祥地起身将元玉仪扶起,为她引见道: “玉仪,来,为父为你引见大将军。” 元玉仪跟随孙腾来到高澄面前,柔声道: “玉仪见过大将军。” 高澄朗声笑道: “今日有暇拜访咸阳公,不想却撞上这样一件喜事。” 正当孙腾以为高澄要说不如双喜临门,结下一门亲事的时候。 高澄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元玉仪,说道: “此玉是澄随身所饰,今日便赠给女公子,以作贺礼。” 孙腾闻言长出一口气:好歹高澄为自己留了一分薄面,没有当场求娶。 元玉仪接过玉佩,总算明白了为何自己一个以色娱人的家伎,突然被家主收为义女。 原来是被大将军相中了。 但他又何曾与自己见过? “玉仪,还不谢过大将军。” 孙腾见她发愣,故作不悦,催促道。 “玉仪谢大将军厚赐。” 高澄摆摆手笑道: “咸阳公与父王微末相交,你便是澄的世妹,又何须多礼。” 元玉仪眉眼含羞地望着高澄,她已经顾不得高澄为何会看上自己。 为了改变命运,她都已经做好了委身年近六旬的孙腾的准备。 如今被年少俊朗的高澄相中,还究竟什么原因。 一想到这,元玉仪甜甜一笑。 别说高澄这个小年轻,就连五十六岁的孙腾,心跳都跟着陡然加速。 在高澄为自己举办相亲会的时候,高欢过了黄河,却将行军速度放缓了。 他并不急着直奔晋阳,而是转往南汾州,命南汾州刺史尉景先去晋阳探明情况,自己随后出发。 高欢虽得了高澄的信使,请他回归晋阳,但还是存了一份小心。 尉景与高澄有仇怨,高欢认为也只有他才会坚定不移的站在自己一边。 当尉景由晋阳回见高欢,将高澄解散并州胡、军政尽皆请示娄昭君等事如实转告。 躺在车驾上的高欢闻言,潸然泪下: “贺六浑何德何能,蒙上天赐予如此佳儿。” 虽然高家父子都爱演戏,但这一句确实发自真心。 只有真正品味过权力的滋味,才知道高澄归权的行为有多么难得。 周公旦为何被千古颂扬,实在是历数五千年,大权独揽的权臣还政天子,确实不多见。 李亨在马嵬驿逼父的行为,且不多说。 就连霍光、张居正这样的顶尖人物,也被权力所魅惑,要把权力握到死。 以他们的眼光,难道就不明白恋权不放,死后家眷会被清算? 而如果放权,凭着辅政之功,与还政的恩情,又何必担心身后之事。 慧眼可以看清,却不代表能够舍弃权力。 站在高澄的角度,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又谈何轻松。 按照他的历史知识,放弃这次权力,自己要再等十年。 或许还不止,这个时代没有了玉璧之战让高欢郁结于心,在高澄看来,高欢指不定还能更长寿。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 不管高澄对于高欢还活着这件事情,有多么不甘,他终究是在手握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宁愿再等十年,效仿了周公归权。 若是真的在得知高欢还活着,发自内心的欢欣鼓舞,高澄也不需要张师齐再为自己粉饰,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圣贤。 高欢的感动,在于他太清楚高澄对权力的渴望,否则也不会拖着病体东归,甚至还要让尉景去探听情况,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极了汉文帝入长安。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与高澄的父子感情,能让儿子战胜权力的诱惑。 高欢的泪水,有感动,也有内疚,他甚至沿途都在谋划怎么从高澄手中夺回权力。 从尉景复命,到抵达晋阳,沿途高欢一直在反省自己这一场西征的过错。 即使有高澄夺取潼关,也难以掩盖西征的失败。 亲领的北路军溃败,南路的侯景得知消息,虽然夺取下洛城,也担心宇文泰回军,选择班师回了荆州,与广州刺史高敖曹重新更换防区。 越是反省,高欢越是悔恨,早听高澄之言,戒骄戒躁,又怎会遭此败绩。 六万大军抵达晋阳城外,有窦泰的搀扶,高欢颤巍巍地走下马车。 他一眼就望见人群中最前列的妻子娄昭君,以及无数次出现在脑海中的嫡长子,高澄。 一家三口照面,窦泰很有眼色的退到一旁。 娄昭君看着高欢憔悴的模样,抹着眼泪动情道: “夫君!” “父王!” 小高王的表情管理从来都在水准之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对高欢的关忧。 高欢的嘴唇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他拥着妻儿,一家三口相拥而泣,许久,才与妻儿同乘,返回渤海王府。 而窦泰、薛孤延、彭乐、斛律羌举等人则依照高欢在路途中的吩咐,迅速接管晋阳城防。 斛律光、高季式等人也乖乖交出了晋阳的控制权,期间并没有发生一点冲突。 这个时代,谁控制了晋阳,谁就控制了并州胡,谁也就控制了整个东魏。 而东魏的最高权力,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的完成了一次和平交接。 后人看待这段历史,会加以许多阴谋论:比如高欢逼迫,高澄反抗无果。 最受支持的观点,是根据此事之后,高欢与高澄之间的权力分配,而认为父子两经过一番交锋后,达成了妥协,各自划出了自己的利益范围。 所谓高澄主动归还权力,不过是史书美化。 因为自古以来,父子间的权力争夺,血腥而又残酷,父杀子,子逼父,这才是历史的主旋律。 他们无法相信,在热衷于权力的高欢、高澄之间,能发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因此,这一段权力交接的历史,也是他们用来质疑南北朝著名史学家张师齐,所记载的史料真伪,一个重要的证据。 这也是头发很黑、很亮、很柔的高澄,所未曾设想的结果,天可怜见,别的都是假的,都是加特技,duang! 但这一条是千真万确呀! 世事总是如此出人预料。 后人对历史的质疑态度是如此,高欢对高岳的态度同样如此。 就在晋阳勋贵们都以为高岳必死的时候,高欢开始了他的表演。 拖着病体的高欢亲自在渤海王府为高岳打开囚室大门。 “阿兄……” 望见高欢的模样,高岳羞愧难当。 河西之败,给了高欢很大的打击,他衰老了许多。 曾经两鬓间若隐若现的白发,已经占据了主导位置,年仅四十二岁的他,真正能当起高澄曾经那句鲜卑老公的称谓。 高欢虚弱的将手伸向牢笼中的高岳,轻声笑道: “洪略,回家吧,婶母再见不到你,该着急了。” 一如当年,年轻的信使呼唤着年幼的堂弟回家。 “阿兄,你杀了我吧。” 二十六岁的轩昂汉子,这一刻哭得像个六岁的孩童。 高欢笑着摇头道: “事情我都知道了,是赵元亮那些人自作主张,与你无关。阿惠那小子我自会责罚他,不过他也知道分寸,吩咐众人瞒着婶母,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高岳闻言,已头抢地,泣不成声。 高欢却急了,他用尽力气,一把拽住高岳,喝道: “你做什么蠢事!现在让我完完整整将你带回去交给婶母!” 高岳哽咽道: “阿兄不杀我,何以服天下人心,岳唯恐有旁人效仿,待拜别母亲,岳再来领死,阿兄若不成全,岳宁愿自尽以谢天下。” 高欢这时候不再急着带他去见山氏,走进囚笼,与高岳对坐,感慨道: “洪略,我的身体自己清楚,撑不了太久,往后的事,自有阿惠操心。 “我曾经失手打杀了永宝(高琛),不想今天再逼死另一个弟弟。 “洪略,别让我带着懊悔,熬过剩下的日子。” 囚室外的高澄看不见屋里的模样,但他与等候在外的晋阳勋贵们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高澄不知道高欢这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他确确实实看见了门外众勋贵们,人人都红了眼眶。 也许是今日再见时,高欢衰老憔悴的模样与往日意气风发的对比太过鲜明。 无论如何,高欢的言语击中了众人内心深处的柔软。 也包括高澄。 一边用衣袖拭泪,一边心中暗骂不已: ‘这个贺六浑,病成这样还不忘给我吊一根胡萝卜,什么撑不了太久,什么往后的事自有阿惠操心,什么熬过剩下的日子。 我就是头驴也不带这样忽悠使唤的。’ 高岳终于跟随高欢走出了囚室,他低垂着头,无颜再看周围人的目光。 高澄却躬身行礼道: “侄儿已经查实,此事都由赵元亮等人暗中筹划,与叔父无关,侄儿冤枉了叔父,还请叔父恕罪。” 高岳浑身颤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有眼色伶俐之人已经在劝道: “清河公(高岳),大将军无心之失,还请原谅了他。” 包括高澄在内,所有人在听说高欢将事情推给赵元亮等人,就明白了他的态度:他高欢保定了高岳,耶稣来了也带不走。 “岳犯下弥天大罪,相王、大将军,不予治罪,以宽容待我。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岳向苍天立誓,此生再有负于高氏恩义,子孙世代为人奴婢,岳自身甘受天谴,亡父于九泉不得安宁!” 高岳刚刚发下毒誓,高欢却变了脸色,厉声训斥道: “你要立誓,言你自身便是,言及叔父又是何意!” 高澄在一旁打圆场: “父王息怒,叔父立下如此誓言,只为表明心意,将来定然谨守誓言,断不会扰了叔祖安宁。” 高欢这才放过了高岳,但神色间,还带着一丝怒意。 似乎是对高岳的誓言谈及他根本没打过多少交道的叔父高翻,有着很大的不满。 高翻英年早逝,贺六浑当上信使,能够离开怀朔的时候,洛阳早就只剩了高岳与山氏这对母子相依为命。 当然这些都只是插曲,高欢依旧带着高岳亲自回清河公府去拜访婶母山氏。 而高澄也将高归彦带去了厢房,孙腾不需要安抚,他太了解高欢了。 这次虽然放过了高岳,但也会将他调离权力中心,哪怕这一番施恩之后,高岳绝对不会再有二心,对于高岳的处置也不会改变。 之所以不杀他,只不过是顾念了山氏、高岳母子之间的情谊。 这一次的表演,对于高欢来说有利无弊,正如他自己所说,真有人效仿,自有高澄处置。 而他今日的宽恕,却能再次聚拢因河西战败而动摇的人心。 让大家看到,顾念旧情的高欢,才是为大家遮风避雨的港湾,而不是小高王。 高家父子都是这样,他们在感动之余,始终能保持一份理智。 无论高欢知道高澄主动归还权力有多感动,也不耽误他安排窦泰、薛孤延等人迅速接手城防。 高澄同样如此,在为高欢与山氏母子的情谊感动的时候,也不忘安抚背刺高岳的高归彦。 “叔父且坐。” 厢房内,十七岁的高澄说道。 “世子莫要折煞了我,唤我归彦便是。” 十四岁的高归彦神色间带着深深的不安。 “叔父莫要这般说,自高祖父起,能当澄这一声叔父之人,当今之世,也只有归彦叔父与清河公。” 高澄不以为意道。 他们宗族确实人丁凋零,高琛死后,自高祖父的血脉算起,高澄也就这两位叔父,否则高欢也不至于要将高归彦这个家族私生子接回来。 高归彦一听见清河郡公,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却又很快掩饰过去。 见他这般神色,高澄宽慰道: “叔父莫要忧虑,清河公很快将要外放地方,与叔父难有交集。 “况且叔父于澄与父王,有大功,待成年,当有大用。 “或许异日与清河公相见,他当要以下官之礼,拜会叔父。” 说罢,高澄似乎当真看见了那一幕,笑出了声。 高归彦闻言,心中一松,也笑了起来,过去苛待自己的族兄,遇见自己,以下官的礼节拜会,想一想心中就有几分得意。 “归彦日后造化,全凭世子栽培,愿为世子驱使,鞍前马后。” 高澄倒了茶,笑道: “叔父这般说就见外了,来,喝茶。” 清河公府一应高岳家眷,除了山氏被蒙在鼓里,人人都知道高岳的处境。 但也没有人敢向山氏透露半个字,让她去求情。 高澄把丑话说在前头,真没人敢去触他霉头,毕竟小高王不敢对山氏无礼,收拾其余人倒没多少心理负担。 今天高欢归晋阳,高澄特意让人又交代了一遍,只秉持一个原则:谁说谁死。 就怕有不开眼的人以为高欢来了,便急着央求山氏去讨个情面。 以致于高欢、高岳来到清河公府,面见山氏时,山氏对于高岳的遭遇一无所知。 一面惊讶于高欢容颜衰老,一面也责怪高岳没有侍奉好这位兄长。 高欢与山氏感慨春秋易逝,白头换了青丝。 高岳则是低头不发一言,只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慰问了山氏许久,高欢才让高岳送自己出府。 临别之际,高欢突然说道: “晋阳,洪略不能再留,我会将你外放,你以后用心镇守地方,我死后,你无需担心,阿惠是个重情的,否则也不会特意瞒着婶母。” “阿兄莫要再这样事事顾念着我,我……我不值得。” 高岳今天都要将眼泪流干。 高欢摇摇头,只留了一句: “好好照顾婶母。” 便在亲卫的搀扶下,上了车驾,在高岳的目送中,驶回渤海王府。 高欢来寻高澄的时候,他刚刚送走了高归彦,正要去寻陈元康,与他辩日。 “阿惠,与我说会话。” 这次回晋阳,高欢很少再用孤来自称。 高澄依言搀扶着高欢在厢房坐下。 由高澄沏了茶,高欢喝了一口,征询道: “我打算将孙腾调回洛阳,再任侍中一职,加太保,他的爵位已经是郡公,阿惠以为封王如何?” 高澄当即反对道: “孩儿以为,当今之时,王爵不可滥封,不如为咸阳公增加封邑即可。” 这时候,高家自己都只是一个王爵,自然要将王爵的封赏收紧。 高欢闻言大笑: “我还以为你看在孙腾义女的份上,会为他揽下这个王爵。” “公归公,私归私,孩儿对元氏确有好感,却也不会枉顾私情。” 高澄恭敬答道。 “行,就为龙雀(孙腾)再加封邑。” 高欢颔首,却又告诫道: “孙腾新立大功,你却觊觎他府上家伎,名声传出去,不好,往后要注意。” 高澄很想回一句:父王多虑了,你我父子,哪还需要在意这方面的名声,早就臭不可闻了。 但眼看高欢还没有像自己一样摆烂,似乎想要在名声上再做挣扎。 高澄也给出了另一种说法: “孩儿此举,也是为了父王大业,汉武若非贪恋卫子夫的美色,又何来卫青、霍去病、霍光这三位大才。” 高欢被他这说法逗笑了,好一会,才与他说起了正事: “我会将洪略外放地方。” “自该如此。” 高澄对此没有意见。 高岳经过高欢这一出表演,无论如何也要尽心竭力,否则他面对的将是天下人的鄙夷。 高欢又问道: “阿惠可有合适去处安置?” 高澄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回答道: “徐州。” 以高岳的军事才能,将他放置于腹地州郡着实浪费,不如镇守魏梁边境,也能保一方平安。 高欢闻言,颔首道: “正合为父心意。” 随着两父子达成一致,高澄也在魏梁边境由东向西,构筑起了一条防线: 东徐州刺史李愍、徐州刺史高岳、南兖州刺史刘丰、豫州刺史尧雄、东荆州刺史杨愔、南荆州刺史源子恭、荆州刺史侯景。 其中只有杨愔一个文士,但他恰巧处在尧雄、侯景、高敖曹、源子恭等人的保护之中,无需担心。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东徐州刺史李愍,这个时空出身赵郡李氏的他表现一直很好,但毕竟在历史上是一员叛将,对于他,高澄还有待观察。 高欢又问道: “阿惠以为何人可守华阴?” 提到这个,高澄可就不困了,宇文泰丢了潼关,还可以在风翼塬与黄河之间新建关隘堵路。 但华阴就是一颗钉子,死死钉在河西,其重要性,无需多言。 高澄当即举荐道: “孩儿以为,恒农郡守王思政,可担此重任。” 高欢闻言大感惊讶,正因为华阴的重要性以及孤悬河西的地理位置,都注定了驻守此地的危险。 因此高欢才要另寻将领镇守,而不是将斛律金置于险地。 而王思政是高澄的岳丈,由亲信都督升迁京畿军都督,再由他镇守恒农,可见信任。 对此,高欢问出了心中疑虑。 高澄回答道: “孩儿常与王思政推演兵事,孩儿主攻,思政守城,其守备之才,世所罕见,父王何不亲自召见,试探一二?” 高欢见他说得信誓旦旦,已然信了大半,当即决定命人往潼关招王思政来晋阳,亲试才干。 高澄打铁趁热,劝说道: “华阴虽经王罴修缮,到底孤悬于外,非坚城不能守,王思政此人善工事,父王若认可其守备之才,不如再将修筑一事就由他来主持。” 高欢对此自然没有意见,高澄于是继续进言道: “新城当冠以新名,父王以为玉璧如何?” 恰巧一阵清风从窗外涌进,吹得高欢后脊发凉。 “这等小事,何须问我,你自决之。” 高欢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差,实在找不到由头,便怪在那阵风的头上,是它让自己觉得不舒服。 “阿惠,将窗户关下。” 高澄赶紧合上了窗。 商讨了孙腾的封赏、高岳的安置以及未来玉璧城的守将人选。 高欢终于提到了高澄,他喝了一口茶,淡淡道: “为父欲以河北相托,阿惠可能担此重任?” 第一百八十五章 掌控地方 又来这招? 高澄第一反应是高欢又要试探自己。 老套路了,他甚至觉得这是高欢的恶趣味。父子俩都是千年狐狸,整天在这跟他演聊斋。 正要推辞,却又听高欢说道: “阿惠,这是为父诚心之言。” 看着高欢诚挚的眼神,高澄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晋阳归权,已经是父子间最后一次考验。 已经大权在手的高澄坦然归还权力,于高欢而言,哪还需要再用河北的归属来试探。 一念及此,高澄并未再做迟疑,他自信道: “父王诚心相询,孩儿不敢欺瞒,莫说河北,便是天下,儿也能担起重任!” 高欢闻言,乐道: “如此说来,以河南、河北相托,还是让阿惠屈才了,你且再等几年,总有一展才能的时候。” 这次西征的失败,身体受创的同时,也对高欢的精神层面造成重大打击。 曾经的他只是身体迈入老年期,如今的高欢在心态上也开始衰老。 这么多年来,他终于对高澄放下了所有的疑心。 值此关键时刻,小高王绝不会飘,他动容道: “子欲养而亲不待,此人生大不幸,只盼父王安康长寿,能使儿尽心侍奉。” 高欢闻言,心中感慨良久,才道: “继续谈论正事吧,将河北交由阿惠,为父专心在晋阳领军,必要一雪前耻。” 时不时发作的头疾,让高欢感觉精力远不如前,这也是他放手河北,专心并州军事的原因。 当然,在高澄看来,这个耻,不雪也罢,免得再送一波。 但也不能打击了高欢好不容易聚积起来的一点信心。 “孩儿愿助父王一臂之力,匡定天下。” “攻略关西,少不得阿惠的辅佐,你我父子勠力同心,必取黑獭首级。” 听得这般说,高澄才放下心来,看样子一场西征失败也不全是坏事,至少高欢没了过去的傲慢,算是将他彻底打醒了。 而对于高澄来说,最大的收获自然是得到了高欢全部的信任。 既然说到河北,必然绕不开河北三父,姨父相州刺史段荣、姑父定州刺史厍狄干、舅父冀州刺史娄昭。 高欢主动提起了河北三父的职位调动,他打算将段荣调离相州。 倒不是段荣镇守邺城六年,高欢心生疑虑。 而是段荣太老了,六十岁的他又疾病缠身,高欢打算将段荣接至晋阳照养。 高澄对此也有了解,他很清楚段荣熬不过明年。 正因为清楚这一点,他向高欢提议将段荣以及家眷送往洛阳养病,身在虎牢的段韶也能时常回洛阳探望。 也许是想到了高澄之前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高欢点头同意了这个请求。 又与高澄商量好了段荣在洛阳的职位安排。 加侍中,授予司徒的虚职,毕竟让他去洛阳是为了养病,又怎么可能真的赋予实权,任他忙碌。 而段荣离开邺城,必须另择相州刺史。 河北诸州,以相、冀、定三州最为紧要,非心腹不能胜任。 而三州之中,相州更是重中之重。 高欢既然决定将河北交予高澄,自然不会自作主张决定刺史人选: “阿惠打算由谁接任?” 高澄沉吟许久,才举荐道: “孩儿以为东荆州刺史杨愔,可任此职。” 杨愔到底是个文官,老放在魏梁边境也不能让他全心治理,虽然他在东荆州确实干得很出色。 而身处相州,则完全不需要杨愔分心军务。 对于杨愔的治理才能,高澄是认的。 他最核心的幕僚群体中,陈元康运筹帷幄、赵彦深行事谨慎、崔季舒最有眼色,这三人论治理才能,还是差了杨愔许多。 历史上,在他任职宰相期间,北齐朝堂一度出现‘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的局面。 当然,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虽然有着行事不密的缺点,但对于完全获得高欢信任的高澄来说,他并不需要与杨愔密谋。 只要不碰着洛阳之变时,不小心泄露高澄领军南下这种特殊事例,也不全是坏事。 毕竟上位者天然没有安全感,杨愔行事不密的缺点,也无需担心他能够暗中跳反。 但仔细想想,他也不可能跳反,尔朱世隆、尔朱天光的脑袋也不是白砍的。 对于这个人选,高欢当即表示认同。 杨愔不止是高澄幕府第一位长史,最受信任的几名文士之一,同时,他也是自家人。 当初高欢为高家二姐儿择婿,在高澄的建议下,便挑选了杨愔。 作为高欢的女婿,高澄的嫡亲妹婿,杨愔的身份足够让高家父子放心把相州交由他治理。 议定了相州刺史,而东荆州刺史又空缺出来,高澄没有将身处荆州与洛阳之间的广州刺史高敖曹调任东荆州,这是他防备侯景的一颗棋子。 而是选择将青州刺史侯渊调任东荆州。 侯渊是一员大将,将他放置在青州这样的腹地着实埋没了人才,更重要的是青州远离洛阳,高澄要是征调他的部曲多有不便。 因宇文泰的出路被堵死,他首要做的是春耕抢种以及修筑新关,堵住因潼关失陷而出现的缺口。 在此基础上,他不可能再同时征调民夫拔去玉璧(华阴)这颗钉子。 毕竟关中损失了七八成人口,哪有那么多丁口供他驱使。 而高欢不止要在晋阳重整军心,西征虽然只损失了三万并州胡,但是民夫以及延误春耕所造成的损失,也让山西地区短期内难以西顾。 未来一段时间的战事注定将会是魏梁之间的边境冲突,将侯渊调往东荆州,也算人尽其才,这可比把他放在后方治理要强多了。 至于递补青州的人选,高澄犹豫再三,说出了赵彦深的名字。 赵彦深终究是个文士,他这些年先是在听望司任职多年,之后被升为护军将军,代替高澄执掌洛阳禁军。 在政务上的锻炼多有欠缺,一般来说,这样的新手,高澄无论如何是不敢将一州之民托付。 但赵彦深是个极度谨慎的性子,他历经高欢、高澄、高洋、高殷、高演、高湛、高纬,仍然能够得到善终,这足以代表他不会犯大错。 而治理地方,最忌讳的就是瞎折腾,这一点,高澄对他很放心。 而带领禁军的人选,高澄属意由王士良出任,而主持听望司之人,高澄请求高欢将幕僚张亮调往洛阳。 对于高澄所提议的人员变动,高欢尽数应允,毕竟他已经决心将河南、河北全都交给儿子管理。 其中包括自己的幕僚张亮南下洛阳的提议。 张亮原是尔朱兆的幕僚,当年尔朱兆退往秀容老家苟延残喘,麾下幕僚近乎全部通过听望司与高欢联络。 只有张亮秉持了对尔朱兆的忠诚,之后尔朱兆败逃大山,穷途末路之际,命张亮与家奴勒死自己。 很久前有提到过,高欢自从取代尔朱氏,他的心态便有了转变,总会不由自主的代入尔朱氏的视角。 对于反叛之后屠尽洛阳尔朱氏众人的斛斯椿,他没有一丁点好感。 当时由邺城往洛阳接收权力时,面对背弃尔朱仲远,前来投奔的两名降将,乔宁、张子期,高欢本打算将两人处斩。 还是得了高澄嘱咐的杨愔劝说,才让他罢了这份心思。 即使如此,乔宁、张子期两人到如今早已丢了兵权,被闲置,边缘化。 相对的,尔朱兆一众幕僚中唯一保有忠诚的张亮,也因此得到高欢的喜爱,一直受到重用。 其实不止高欢,就连高澄也欣赏于张亮的忠诚。 他虽然有贪腐的毛病,但才能同样出色。 历史上他就是高澄往邺城的班底之一。 而侯景叛乱,原主并不放心由慕容绍宗,便派了张亮随军。 之后,又获封都督二豫、扬、颍等八州军事、征西大将军、豫州刺史、尚书右仆射三职,加西南道行台。 张亮也没有辜负高澄信任,率部攻打拿下了南梁江夏、颍阳等七座城池。 不过,这一切随着高澄遇刺戛然而止,高洋往晋阳骗取王士良手中兵权而成功上位。 张亮也成为被打压的高澄旧部之一,立即被调职闲置。 高洋才称帝没多久,张亮便卒于任上。 能够作为原主的初始班底,足见高欢对张亮的信重,毕竟这些人都是高欢为他搭配。 如今高澄向高欢求要张亮,这个时空的高欢依旧答应下来。 毕竟作为接班人的高澄,身边多些这样有能力又忠心的下属,对于高家的大业并没有坏处。 高欢、高澄父子都很现实,他们打击贪腐,并不是真的厌恶官员贪污,他们不能容忍的是官员一面腐败,一面怠慢政务,只当个蛀虫。 高澄可以容忍许多心腹的过错,只要他们能办事,以及保证对自己无可动摇的忠心。 而高欢同样对张亮贪财不以为意。 毕竟并非人人都是杜弼。 父子俩又商定了许多官员调动,凡是河南、河北官员升迁调动,通常只需高澄提议,高欢立即便会答应。 高澄也在这样的相处模式中感觉到了舒畅: ‘他是真的决定放权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再访孙府 高欢、高澄在厢房中商谈许久,直至天色将黑,挺着大肚子的娄昭君带人来送饭食,他们才停歇下来。 高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毕竟父子俩都喜欢用抵足而眠的套路,来向心腹表示亲近。 用餐时,高欢没有再提公务,只与高澄说起了家事: “这次回洛阳,阿惠将晋阳的兄弟都带上,要好生教养。” 高澄以外,高欢在晋阳还有四子,元氏所生第五子高浟,才满四岁。 娄昭君所生第六子高演才将将满了两岁。 韩智辉所生第七子高涣与娄昭君所生第八子高淯,都是去年所出。 “演儿年纪还小,还是让他在晋阳多养几年。” 一旁的娄昭君并没有提未满周岁的高淯,反而希望能将高演留在身边。 “我需操持军务,你又有孕在身,无暇照看,不如让阿惠带去洛阳看顾。” 高欢没有答应,他的苦心娄昭君不可能理解。 虽然这么小的年纪就赶去洛阳未免不近人情,但让他们跟着高澄长大,没有坏处。 娄昭君不乐意了,先前高欢没有处死高岳,在她心里多多少少就积累了些怨气,如今又要赶走自己喜爱的高演,这让她如何甘心。 低头看着隆起的肚子,娄昭君垂泪道: “妾身辛苦怀胎,生出来的孩子却不能留在膝前承欢,我还冒着性命危险生他作甚!” 站在娄昭君的角度,她说的不无道理,只不过目光浅了点。 不过也能理解,若她是个眼光长远的人,又怎么会将高氏权力继承弄得一团糟。 面对妻子的哭诉,高欢默然不语,许久,才对高澄开口道: “阿惠的侧室们产期也快到了,长孙满月后,让人送来晋阳,交给你母妃抚育。” 谁不希望儿孙绕膝,尤其是高欢这种刚受了巨大打击,心境衰老之人,但为了这些儿子的将来,还是忍痛将他们送走。 所能期盼的,只有高澄那四个侧室的肚子争点气,早些把长孙生出来,也好让他贺六浑能够含饴弄孙。 经他一说,高澄才想起自己真的快要当爹了。 宋氏、大尔朱、元明月、小尔朱都是在八月底接连被确认喜脉。 如今已经是二月中旬,按照时间来推算,产期会在四月中旬前后,也就是两个月的时间。 对于高欢的要求,高澄一口答应下来。 总不能真让高欢与娄昭君在晋阳当一对孤寡老人。 娄昭君听到这话,眼前一亮,她向高欢提议道: “妾身这一胎若是男孩,就让他留在晋阳与孙儿作伴,一起长大,郎君以为如何?” 高欢闻言,隐隐有几分意动,娄昭君的产期也在四月前后,若这一胎真是男孩,与长孙相伴长大,感情自然深厚。 这个小叔父将来或许是孙儿的好助力。 当高欢把目光投向高澄,征询他的意见时,高澄满心只有一个想法:开什么玩笑! 虽然不知道这一胎还会不会是人渣老九,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任存在高老九可能性的男孩在晋阳长大。 老六、老九成功政变,以及之后老九坐稳皇位,其中有没有自小在晋阳长大积累下的人脉发挥作用,不得而知。 但真让这个时空的长子跟老九一起长大,谁知道会是个什么模样。 高欢的目光望向高澄,高澄却闭口不言,其中意味,高欢了然于心。 拒绝娄昭君之余,不禁暗自感慨,他就不明白,这儿子究竟像了谁,怎地这般大的疑心病。 一家三口在厢房说了许多家事,但却没有人提及远在洛阳的高洋、高浚、高淹三人。 打着进学的名义送去了洛阳,却对三人的学业不理不问。 对于高欢来说,尤其是十二岁的高洋,漠不关心就是他作为父亲的爱护。 而就娄昭君而言,高洋素来不得她的喜爱,另外两人又都是庶子,哪有即将被送走的高演重要。 这不,才陪着高家父子用了膳,便立即寻她的心肝儿高演去了,一想到就要把他送去洛阳,免不了一面走,一面抹泪。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关心,高澄刚到晋阳的时候,王氏、穆氏没少拉着高澄打听高浚、高淹的境况,非让他说些两人的趣事。 而每每离开时,那幽怨的目光,总让高澄头皮发麻。 之后的日子里,索性避而不见,让人转告两位姨娘,下次再来晋阳时,一定把兄弟们都捎上。 王氏与穆氏这才罢休。 入了夜,高欢也没有再与高澄论事,只是叮嘱几句让高澄一定要照看好这些年幼的兄弟,便去了郑大车的屋里歇息。 高澄也得了自由,正想出门去寻陈元康,但转念一想,考虑到他今天才回的晋阳,只怕有点私人问题要处理。 又担心陈元康在家等候,便遣人去陈府报信,告知今夜就不登门拜访了。 旦日,用过早膳,高澄便寻了斛律光、高季式、陈元康三人往孙腾府上串门。 其实见不见元玉仪都无所谓,主要是太想念孙腾了。 毕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老孙注定是要辅佐高家两代人的肱骨之臣。 一年逛两次孙腾之家,每次都有新发现。 在孙腾府上,高澄撞见了元玉仪的同母姐姐元静仪。 元玉仪给孙腾做了义女,也没忘了一同被赶出家门的姐姐。 今天正巧元静仪带了年幼的儿子来孙府看望妹妹。 历史上元玉仪为了讨好高澄,把姐姐也介绍过来,对于这位大龄美妇,原主也是钟爱万分,不止为元静仪请封东海公主,还为她的丈夫、儿子悉数封官,赏赐甚厚。 其中元静仪的丈夫崔括在高澄的庇护下,官路顺通,一路官至给事黄门侍郎。 给事黄门侍郎可不是什么微末小官,是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之一的门下省次官。 同样是觊觎人妇,对比高洋让元昂肉身借箭,还一借就是一百多支,原主也算对得起崔括了。 然而,小高王这次是真的没有非分之想,虽然元静仪姿容不下其妹,并且更多了他最喜爱的妇人风韵。 但人家元静仪有夫有子,何必要破坏人家家庭。 这点道德观念,高澄还是有的,他眼神清明的与元家姐妹说了会话,才对元玉仪说道: “方才我向咸阳公求娶女公子,咸阳公却要我来问元姑娘的心意,不知元姑娘可愿随我去往洛阳安身。” 元静仪自从知晓高澄身份,已经是暗自不安,此时亲眼见了他要纳妹妹进门,更是讶异。 这妹妹的嘴也太紧了,这些天就没跟她这个姐姐透露一点风声。 也终于知道孙府的下人为何对自己这般殷勤,原来是妹妹被高澄瞧上了眼。 其实这一点,她倒是猜错了,孙府上下的殷勤,并不全是因为元玉仪,更主要的还是元静仪自己的姿容,以及她的妇人身份。 高家父子名声臭,两人互相嫌弃是对方拖累了自己,但说到底,确实是相互成就。 父子俩尤好妇人这件事,并不是秘密,高澄倒还好,这几年家里多了些清白女子。贺六浑府上除了娄昭君与抢来的游氏,其余一水的寡妇。 孙府上下众人瞧见了元静仪的身段相貌,都认为小高王抵不住姐妹花的诱惑,又哪敢怠慢了她。 就连孙腾特意让高澄来询问元玉仪,也是存了牵线的心思。 这种事他没少干,给高澄牵的大小尔朱且不提,当初洛阳之变后,高欢闻知尔朱英娥飒爽英姿,对劝说自己的孙腾大为不满。 也是孙腾另辟蹊径,为高欢寻访美艳寡妇,才没有失了恩宠。 “玉仪蒙大将军青睐,心中不胜欢喜,又怎会拒绝。” 元玉仪不敢犹豫,唯恐高澄突然转变了心意。 她迫不及待想要随高澄回去洛阳,再登高阳王府。 让曾经鄙夷自己,将她们姐妹赶出家门的兄长元斌,好好看看她现在的荣光。 要让那张高高在上的丑恶嘴脸,在她面前一脸讨好地卑躬屈膝。 高阳文穆王的孙女,高阳文孝王的女儿,现任高阳王的庶妹,居然沦落到给人做家伎。 哥哥做大王,妹妹当家伎,这样的反差下,还对元斌生不出怨恨,只怕高澄的新妇,出场自带圣光。 仿佛是与元玉仪心意相通,高澄见她应了下来,起身走了近去,握着元玉仪的手,笑道: “回了洛阳,我会带你走一遭高阳王府。” 闻言,元玉仪一张绝美的容颜,已经挂满了泪珠。 元静仪瞧着高澄为妹妹拭泪,内心羡慕自不必说。 元玉仪急着想回高阳王府展现荣光,这又何尝不是元静仪所期盼的。 “娘亲,那人欺负小姨,将她弄哭了。” 年幼的儿子指着高澄向元静仪告状。 元静仪赶紧堵了他的嘴。 高澄却笑道: “无妨,以后他还要唤我一声姨父,都是自家人。” 一旁才擦干泪的元玉仪羞得脸色通红,把头埋低了不敢见人。 元静仪见高澄不止相貌俊美、身份贵重,待人处事居然也都这般平和,不由暗恨: 为何自己要这么早的嫁人。 第一百八十七章 相权在手 高澄离开咸阳公府的时候,暗自决定: ‘下次回晋阳,还得来拜访孙腾这位国之栋梁。’ 想必孙腾也会欢迎的吧,毕竟他这访客不叨扰主人。 这次拜访,孙腾也就迎进门,又送出门,根本就没被耽搁时间。 处理私事之余,高澄也没忘了公务,毕竟明天就要离开,许多事情必须处理了。 回到渤海王府,高澄首先向正在养病的高欢请示了潼关之战的封赏。 一如他所预料,高欢很爽快的应允了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的县侯爵位。 这三人,段韶就不必多说,高欢最喜爱的亲党后辈。 斛律光是心腹大将斛律金的儿子。 高季式的两位兄长高乾、高敖曹是高欢信都建义的重要支持者。 虽然当时名义上的冀州刺史是封隆之,但力主迎奉高欢的高乾,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手下的将领有功需赏,而作为主帅的高澄,也应该收获嘉奖。 不需要高澄为自己请功,高欢命人拿来一封西征之前就已经写好的奏疏,正式为高澄授予中书监一职。 中书监由魏文帝曹丕为了分尚书省之权而设,作为中书省的主官,职权与中书令相等,但位次要高于中书令。 三省之中,尚书省下辖六部,是干实事的。 而中书省最主要的职权在于发布天子诏书与中央政令。 因高澄担任尚书令,在东魏的朝局之中,中书、门下两省的职权被大肆倾占,但中书省毕竟有推行政令这一条立身根本。 以元善见如今的傀儡属性,高澄就任中书监,意味着他可以借用元善见之名,颁发推行自己的政令。 高欢半生摸爬滚打,对于元魏的为政得失,最清楚不过。 将这个职位交给高澄,其用意,不言而喻。 恰逢东西魏暂时停战,南梁又没有倾国北伐的魄力。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场东魏的改革,即将拉开序幕,而主导这场改革的人,只能是位于洛阳,实际操控河南、河北两地的高澄。 以中书监之名主导中书省推行政令。 尚书令总领庶政,落实中书省政令。 而吏部尚书执掌人事权,也能在关键位置安插自己的心腹,推进政令的实施。 中书监、尚书令、吏部尚书,这三个关键职位赋予了高澄无限的权力,来推行新政。 这样的权力叠加下,东魏名义上的相国在晋阳,但真正手握相权之人,却是洛阳的小高王。 他获得这份权力,比原主提前了三年,毫无疑问,这是高欢对他在过去七年,辛勤付出的一份肯定。 历史上,高欢死于547年,死后的第三年,即549年高澄便遭遇刺杀,许多人误以为他掌权时间只有三年。 但实际上,高澄在540年领大将军、中书监、尚书令、吏部尚书,就已经与高欢完成了相权的交接。 高欢死后,高澄往晋阳领兵,提拔兄弟高洋为中书监、尚书令、京畿大都督,由他掌控邺城。 高洋也没有辜负高澄的信任,高澄在邺城遇刺,好兄弟立即夺权,顺带强暴了兄长的嫡妻。 厢房中,高欢不厌其烦的听取高澄对接下来各项改革的畅想。 听他讲到激进处,高欢会皱起眉头,叮嘱儿子莫要急躁,十七岁的少年人有的是时间,逐步推进心中所想,切忌急于一时。 当高澄说中高欢心中所想,高欢又会喜得眉开眼笑,恨不得现在就将高澄踹回洛阳,立即落实。 对于高欢的教导,高澄铭记在心,如果杨坚临终前这样告诫杨广,他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差点忘了,杨广有弑父夺权的嫌疑,这一回,是错怪杨坚了。 高欢、高澄父子之间曾经也有猜疑,但无论如何,也要比杨家温情许多。 两人又一次畅谈到入夜,这一次就连娄昭君送食,都不能打搅到父子俩。 匆匆扒了几口,又抓紧时间磋商各项政策,每一项政策的落实都与两千多万关东百姓密切相关,不得不慎重而行。 在高家父子为国家大事彻夜长谈的时候,也有人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作为晋阳城中一名寻常小吏,崔括在元静仪回家之后,就一直处于惊恐的状态之下,只因为他得知高澄相中了元玉仪。 与权臣之子成为连襟,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件幸事。 但崔括觉得自己遇见了极少数的不幸。 妻子相貌不输于元玉仪,又是人妇,传言里的色中饿鬼高子惠,又怎么不会动心。 高澄不开心,那就是高党一众勋贵不开心。 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大家都不开心,那么,会不会有人出面,让众人开心起来? 崔括越想越怕,妻子被旁人觊觎,或许还能休妻自保。 但有些人,年纪不大,偏偏喜好寡妇。 是为高澄献上一位寡妇,还是一位弃妇,在勋贵们看来或许不是一个问题。 问题是他崔括不想牺牲自己,欢笑大家呀。 在儿子屋里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天才亮,崔括就迫不及待拉着元静仪往渤海王府行去。 高欢与高澄谈了一整夜,也丝毫不见疲态,非要拖着病体出门送儿子们一程。 高浟、高演、高涣、高淯都要随高澄南下。 元氏牵着高浟,韩智辉怀抱着高涣,有孕在身的娄昭君目光也一直落在乳娘怀中的高演身上。 渤海王府一应家眷全都出门送行。 斛律光、高季式已经领了卫队等候在马车周围。 小婶元季艳同样赶了个早,梳洗一番,怀抱着高睿过来。 原本自该话一番离别,但不远处的崔括却在侍卫的阻拦下大声高呼: “世子,下吏求见世子!” 高澄一眼望见了元静仪,也知道在他身边的应该就是其丈夫崔括。 心道:你崔括也是,稚子抱金也就罢了,还偏要行走在闹市,给高欢瞧见。 这般想着,眼角余光不由瞥向高欢,恰巧高欢也在看他,父子俩的视线撞个正着。 “那人是咸阳公义女的姊夫,名叫崔括,与孩儿也算连襟,孩儿这就去问问究竟有何事。” 高澄向他解释一句,正要去见崔括。 高欢却道: “让他过来便是。” 高澄其实心里对崔括的意图有所猜测,高欢发了话,也只能硬着头皮将崔括招来。 崔括夫妇来到面前,正要堵话,崔括便语速极快的恳求道: “下吏自幼多病,难行夫妻伦理,不愿拖累元氏,执意休妻。 “又因元氏之妹为孙司徒义女,又受世子青睐,贸然行事,恐使世子受人非议,污及世子贤名。 “今日来此,正是为世子表明清白,休妻之举,括并未受人逼迫。 “下吏休妻,错皆在括,与元氏无干,夫妻多年,虽情尽于此,却也盼她有个好归宿。 “世子贤德,著于四海,非世子,不足以为良配,还请世子成全。” 天知道这番话他究竟练习了多长时间,才有这样的熟练度。 身旁的元静仪只是低头咬着唇,一声不吭。 崔括先前已经将利害关系与她说得清楚,无论是为了保住崔括的性命,还是为了自己的将来,她都没有表示反对。 高澄却被这操作整不会了,一众小妈们怪异的目光看得他头皮发麻,瞧热闹的元季艳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羞红了脸。 而高欢的眼神最是复杂,鄙夷之余,似乎也有几分羡慕:这小子! 这么个场景,高澄无论如何也不能应下来,否则以后怎么做人。 他和颜悦色地劝解道: “既是结发夫妻,自该休戚与共,休妻托付之言,还望崔兄三思。” 崔括见高澄并未动怒,终于放下心来: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今日他当众托付妻子,相信高澄但凡要点脸面,也不会害他性命。 至于元静仪究竟保不保得住,跟性命相比,真的不重要。 一直旁观的高欢突然对崔括开口道: “既然你与阿惠友善,便带着家眷去洛阳听用。” 他着实羡慕高澄玩得花,府上不止有尔朱英娥与小尔朱、元明月与元仲华这两对姑侄。 还有李祖猗与李祖娥这两姐妹。 虽然自己也被元静仪的美貌所惑,但他到底是做不出与儿子争抢女人的丑事。 所幸派去洛阳,眼不见心不烦,免得干出糊涂事。 得了高欢亲口实证,与高澄友善,崔括喜不自胜,连忙叩头谢恩。 高澄倒也没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让崔括无需急着今日出发,先行回家收拾行囊,自己会替他们在洛阳安排住处。 心底也在盘算着到了洛阳,再安排他们和离。 瞧崔括的表现就知道,一天不摆脱了这桩婚事,他一天过不安心。 崔括欣喜的带着元静仪回家,收拾家当,准备明日启程。 虽然崔括一直在说,休妻是自己本意,但众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临别时,尤其是郑大车,那哀怨的目光让高澄不敢直视。 而元季艳,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便抱着高睿走了。 高澄与众人一一道别后,与几位弟弟分别登上各自的马车,先去孙腾之家,今日不是为了寻宝,只是接元玉仪往洛阳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首辅之才 不同于以往离开晋阳,这一次,高澄怀揣着相权。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但他并没有直接回洛阳,而是让高季式领亲卫都六百骑护送家眷南下,薛虎儿所部一百骑也在其中。 自己与斛律光领着剩余四千四百骑奔赴潼关,这支骑兵是由各部凑齐,带回潼关分散的同时,也要重新对潼关防卫做出调整。 毕竟三万战兵、三万余辅兵,六万余人不可能一直放置在潼关。 过风陵渡,长驱直入,抵达麟趾塬下,在五里暗道碰见了受到高欢相招,准备前往晋阳的王思政。 对于这位即将前往河西,接替斛律光镇守孤城的岳丈,高澄丝毫不担心他的能力是否能让高欢满意。 只是交代王思政,去了华阴,在修缮城防之余,一定要记得把匾额换了,玉璧才是它的新名字。 “敢问大将军,城中能有多少守军?” 王思政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让他孤悬河西守坚城,他有的是信心,但前提是守军必须充足,否则就像潼关,纵使险要,也能轻松易手。 高澄反问道: “岳翁需要多少将士?” 王思政抚须沉吟道: “若城防修筑全由末将主持,只需一万人,末将担保玉璧不失。” 高澄若有所悟,想来他是看上了如今随斛律金镇守的一万鲜卑兵。 “到了晋阳,岳翁自与父王讨要,玉璧关系重大,父王定会准允,岳翁上任以后,澄许你在河西招揽州郡兵五千,一应开销,皆有洛阳拨付。” 王思政闻言大喜,有这一万战兵,五千辅兵,西军攻城之际,再招民夫协助,他无论如何也能守得住新玉璧。 翁婿两人在五里暗道分别,高澄登上麟趾塬,由于没有提前告知消息,潼关众将都是高澄到了关下,才急匆匆出来迎接。 高澄从段韶口中得知,宇文泰挤出人手在风翼塬另筑关城。 既然他放弃强攻,潼关也无需再留下一套豪华班底。 高澄首先告诉段韶,段荣将被接来洛阳养病,让他以后多在虎牢与洛阳之间奔走。 这也让段韶这个真孝子感激不已。 又通知侯渊他将移镇东荆州,并勉励他好生用事,在魏梁边境有的是立功机会,多攒些食邑传给子孙后人。 侯渊当即请命先带部曲回青州,护送将士家小往东荆州赴任。 东荆州论户口,比不得青州,但作为一名大将,由腹地移镇边防,证明他已经被高澄当做心腹看待,要予以重用。 侯渊又怎会心生怨恨,他还盼着真如高澄所言,多立功勋,为儿孙把家业攒厚实了。 高澄对此自无不许,他留独孤永业领三千京畿军,两千州郡兵镇守潼关,其余诸将各回州郡。 又反复交代,让独孤永业谨慎用事,宇文泰若来,立即往恒农求救,恒农城中会驻有州郡兵四千,随时可以为援。 高澄打算将这五千潼关守军的家眷迁往恒农,也让他们能够就近探望。 将士们毕竟不是工具人,总要顾着他们的喜怒哀乐。 除去潼关守军与恒农驻军,接近六万人随高澄回洛阳。 太昌六年(537年)三月初六,大军行至洛阳城郊,高澄请天子与百官检阅三军。 才因高欢西征失败有所动摇的人心,再次被震慑。 虽然高欢在河西丢了三万鲜卑兵,但这并不影响高氏的统治,高欢麾下还有十七万并州胡,他们的党羽依旧牢牢控制着关东各地。 更何况这次并非彻头彻尾的失败,高澄夺取潼关,也算是大败之中有小胜。 而对于高氏的未来,众人依旧看好,一时的失利不足以改变后三国时代的强弱态势。 东魏在两魏与南梁之间,仍然处于优势地位。 说到底,人口与粮食才是国力的根本。 高澄也没有过多的摆弄元善见,为将士们向天子请赏后,便放任他回了宫城。 而高澄再兼中书监的奏疏,早就从晋阳送来了洛阳。 这也是如今洛阳城中第二大谈资。 洛阳百姓喜闻乐见的还是小高王的花边趣闻。 当然,花边消息都上不得台面。 在收获赏赐之后,高澄在城外解散各军,放众将各回州郡。 段韶回了北豫州、斛律光去了梁州、慕容绍宗归了颍州,侯渊先往青州去了。 司州牧可朱浑元与高澄一道入的洛阳。 出城迎接的高季式欲言又止,高澄与可朱浑元在城内分别后,疑惑道: “子通有何难言之事?但说无妨。” 高季式犹豫许久,才说道: “其实大将军无需再赠我绢布,纵使受罚,季式也知道是大将军忧心末将的安危,以作警示而已。” 当初高季式与段韶、斛律光共夺潼关,但因他轻身先登的行为,高澄只授予爵位,承诺的三千匹布绢分赐给了段韶、斛律光。 之后,高澄又命人回洛阳,从自己积攒的俸禄里拿了一千匹补偿给高季式。 高季式护送高澄家眷先回洛阳,自然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 对此,高澄笑道: “罚没你布绢千匹,是大将军惩罚部将不听告诫,赠予你布绢千匹,是高子惠感激子通多年护卫。” 高季式神色肃然道: “子惠且放心,但凡有我高子通在,绝不会让人伤你一根头发。” 虽然家中还有四位孕妇在望,但高澄还是决定以公事为重,先往中书省就职。 中书省的大堂内,众幕僚齐聚,护军将军赵彦深、大将军府司马王士良等留守之人各自向高澄汇报。 通过他们的陈述,高澄也大体了解了自己离开期间,洛阳都发生了什么事。 西征大军兵败的消息传回,并没有掀起动乱,最大的功臣还是执掌禁军的赵彦深,与掌控听望司的王士良。 两人都是谨慎的性子,洛阳宗室力量被高澄犁清过一次,也没有掀起风浪。 高澄也就着这个机会与赵彦深、王士良说了两人职位的调动。 有杨愔、崔季舒在前,赵彦深对于外放地方担任刺史,其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又有高澄习惯性的那一番宰辅必经州郡历练,对于担任青州刺史一职,无论如何也不会生出抵触情绪。 而王士良紧随赵彦深的道路,调离高澄幕府,由大将军府司马转任护军将军,掌管禁军,同样是一种高升。 而新任大将军府司马,自然是随高澄南下的张亮,高澄同时也将听望司交由他来主管。 张亮也继孙搴、陈元康、赵彦深、王士良后,成为第五任听望司主事。 在众人离去时,高澄将赵彦深留了先来,托这位青州刺史顺道向南青州刺史李徽伯带句话:可以送李昌仪来洛阳成婚了。 送走了一众幕僚,高澄也开始了他的办公。 作为吏部尚书的高澄,为段荣、杨愔等人的职位调动上疏。 而中书监高澄,则对吏部尚书高澄的奏疏,给予批示:‘言之有理,准!’ 想了想,觉得不得劲,又在末尾或添一句:‘高卿辛苦,莫要操劳。’ 或加一句:‘高卿实乃国之干臣。’ 更有甚者,后边赫然写了:‘非高卿,朕无以治天下。’ 就冲这份本事,穿越到了明朝万历初期,就算当不成首辅,也能胜任首辅心腹吧。 小高王一边书写奏疏,一边自己予以批复,乐此不疲之余,也不经感慨:有权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左手倒右手,才片刻功夫,在晋阳与高欢商议的人事任免,尽数在吏部尚书高澄与中书监高澄的共同决议下,予以通过。 元善见? 天子还年幼,就别折腾他了,留在宫里安心学医难道不好吗? 真把元善见叫来观政,看着高澄肆意妄为,闹心的可不是自己。 小高王看在大舅子兼妹夫的情分上,还是给小皇帝留了体面。 高澄任中书监,执掌中书省,原有的中书令已经去职,即使中书监位次高于中书令,但谁又敢和他共享职权。 小高王贪权之名,可不比他好色的臭名声好多少。 一个洛阳不能有两个话事人,一个中书省又怎么能再容下一个中书令。 高澄也对自己的工作重心有了规划。 未来一段时间,他将坐镇中书省,筹备各项改革。 而尚书省,暂时交由高隆之与李元忠这俩左右仆射主持。 考功曹郎中崔暹早已升任吏部侍郎,名正言顺为他代管吏部,仍兼考功曹郎中。 命人把这些诏书送往吏部登录,同时由中书省再行颁发。 高澄还特意命人往东荆州向杨愔送信,让他顺道来一趟洛阳,与自己相见。 相州刺史一职,因邺城的原因,着实紧要,高澄必须与这位心腹见上一面。 处理完所有的职位调动,高澄这才动身回渤海王府。 不止尔朱英娥、小尔朱、宋氏、元明月四名孕妇,就连李祖猗、王思政之女王氏对他也是望眼欲穿。 高澄来不及与众女互诉离别之苦,只是稍加安抚之后,便回了厢房,陆续招来高洋府中的几名婢女,询问他这段时间的作为。 第一百八十九章 建义旧事 高澄并不担心被高洋偷了家,倒不是相信他的人品,说到底,还是信任高洋的智商,以及妻妾们的审美眼光。 高琛被打死的先例就在眼前,高洋无论如何也不会重蹈覆辙。 他聪明,又缺乏安全感,在其手握大权之前,无需怀疑高洋能否克制自己下半身的欲望。 高澄唤来婢女询问,更多的是想要知道高洋这段时间都做过些什么。 一连问了四人,得到的答案相差不大:高洋又开始装傻了。 这让高澄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可转念一想,算了,就让他装吧,好歹是演艺世家出身,表演欲旺盛一些,可以理解。 也让他在读书之余,能找些事做,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大兄!大兄!” 屋外有孩童欢呼雀跃地跑了过来。 高澄让婢女全都退下,又对一旁护卫的高季式道: “子通,去带浚弟进来。” 孩童正是三弟高浚。 高浚两岁就被抱来了洛阳,兄弟之中,最得宠爱,甚至一度怀疑高澄究竟是兄长,还是生父。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大兄,快走,打猎去。” 一进门,高浚就拽着高澄的衣袖要往外走。 高澄哪有时间陪他,一屋子的媳妇还等着自己去哄。 打着过几天再围猎的幌子,好不容易将他打发走,高澄开始考虑起老三高浚,与老四高淹的学业问题。 两人是同一年出生,五岁也到了进学的年纪。 高澄将邢邵唤来,交由他寻找品行端正的塾师教授高浚、高淹认字。 可不敢让邢邵亲自教导,万一真培养出一群神灭论,只顾自己荒淫享乐,死后不管洪水滔天,家族风气都要给败坏了。 这个年纪先学文,等身子骨壮实一点,要学骑射,再寻人教授。 高澄也没打算把弟弟们全给养废。 操心完教育问题,高澄又赶着往各处宅院探望新来洛阳的其余兄弟。 尤其是未满周岁的高淯,高澄最记挂的就是他。 在婴儿夭折率这么高的时代,一路颠簸,谁知道能不能消受得住。 好在一众弟弟们,虽然也有人吵闹着要回晋阳,但到底是没有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 高澄再三嘱咐抚养高淯的乳娘,交代让她哺乳之余,喂高淯一点米汤加肉沫,已经长了牙,也该断奶了。 高家的小男子汉,怎么可以快周岁了,还与人乳为伍,丢人! 处置了许多琐事,高澄才回后院,先去寻尔朱英娥。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到产期,尔朱英娥坐在榻上,肚子鼓鼓的,望着进门的高澄,两眼满是笑意。 高澄正要行礼,尔朱英娥却将手放在胸脯,娇声道: “高卿,妾身最近胸胀,总要流出些乳汁,这可如何是好。” “下官愿为皇后殿下分忧。” 乐于助人的高澄闻言,精神一振,赶忙合上门,往尔朱英娥身旁的身旁坐下,抚着她的肚子,轻声道: “娃儿呀,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为父试饭食,这份恩情,你可要铭记在心。” 尔朱英娥被他逗乐了,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高澄不满道: “动静小点,莫要颠了孩子。” 一会儿,高澄抬起头,咂巴着嘴回味。 没有想象中的腥味,味道清新,带点淡甜。 回味后,高澄对尔朱英娥说道: “等孩子出生,再给寻个乳娘喂奶如何?” 尔朱英娥立即明白了高澄的意思,为他抹去嘴角的残余,笑骂道: “不正经,还和孩子抢食吃。” 高澄满不在乎道: “皇后若不愿,下官找……哎哟!” 话未说完,腰间软肉就被尔朱英娥狠狠拧了一下。 “妾身又没说不愿,何必再劳烦妹妹们。” …… 高澄终究还是放下公务,准备休息两天,好好陪伴府中女眷。 尤其是产期将至的四女,一想到自己将为人父,便唯恐她们磕了碰了。 也许将来儿女多了,也就不会有这种期待与担忧。 当然,两天时间也不全是围着四女转圈,他也会抽时间陪伴王氏以及养在府外的李祖猗与元玉仪。 元玉仪还未进门,高澄觉得尔朱英娥四女产期将至,正是危险的时候,他却风光纳妾,总有些说不过去。 便打算等她们生产后,再将元玉仪娶进门。 而元静仪早在高澄回洛阳之前,就已经与崔括和离,高澄将她与元玉仪安排在一处宅子,相互有个照料。 暂时只能当做外妇养着,与李祖猗一般,将来有了身孕,再给一个名分。 高澄也没亏待崔括,授意代管吏部的崔暹为他找了一个合适的职位,又让人再为他张罗一门婚事。 也特意购置了宅院,让崔括父子在洛阳有安身之所,连奴仆婢女也给安排好了。 高澄虽然做不到原主一般,护着他一路当上门下省次官,黄门侍郎这样的高位,但自觉也没有亏待他。 若崔括真的做得好,自会为他酌情升职。 真不是高澄为人吝啬,黄门侍郎作为门下省次官,放在尚书省,就相当于左右仆射。 如今尚书省左右仆射是哪两人?高隆之与李元忠。 高隆之是高欢认下的族弟,任晋州刺史时就在幕府担任要职。 李元忠是赵郡李氏宗主,是劝说高欢东出,帮助他获得河北士族支持的重要人物。 他无论如何也学不了原主的阔绰。 至于崔括究竟有没有卖妻求荣,见仁见智。 高澄为他安排了诸多事项,就没再多做理会。 不过,高澄到底是软了心肠,告诉元静仪若是想念儿子,可随时让奴婢带来院里。 崔家子年纪还小,等过些年,说不定元静仪有了孕,搬进渤海王府后就要避嫌,也难再见面了。 将自己身边这些烂事理顺了,高澄也没忘记自己的正妻元仲华。 特意让人将她唤来渤海王府见面,未满十三岁的她依然青涩,但总算没了当初女娃娃的模样。 与元仲华说了好一会话,才命人送她回清河王府。 再过几年,这个八岁就与他结发的妻子就能正式进门了,而九岁登基的元善见,如今也是将满十四岁的少年。 高澄作为大舅子,没少打听宫闱之事,他与大姐儿还算恩爱,毕竟高皇后也不是当年尔朱英娥的性子。 自然不会说出大逆不道之言。 高澄休沐的这两天,也不是没干一点正事,他闲余时间也在忙着为张师齐审稿。 张师齐这次没有随行往潼关、晋阳等地,而是被留在洛阳,自然是高澄托付了一项重任给他: 详细记录高氏的发家史,依旧是务从实录的要求。 张师齐倒也不负高澄的信重,早早就完稿,自己又几经删改后,才呈给高澄过目。 高澄对张师齐严谨的史学态度甚为满意。 尤其是对高氏建义反抗尔朱氏的描述,也让高澄感觉到昨日重现: ‘尔朱兆擒收天子,囚于晋阳。 ‘晋州刺史欢,去信,请勿伤天子,兆不从,缢于三级佛寺。’ ‘欢闻天子遇害,如丧肝胆,忧虑成疾。 ‘当是时,河西贼人寇晋阳,兆不敌,求救于欢,欢欲抱病领兵。 ‘澄闻之,乃止曰:兆,弑君之贼耳,为政暴虐,天下苦之。黎庶盼英雄,如久旱望甘霖,父亲若以晋州之士,东出太行,得河北以为基业,广纳豪杰,则大事可成。 ‘欢闻之,大急,斥澄曰:莫害我! ‘拔剑欲杀澄。 ‘澄无惧色,但见悲情,曰:父亲以大魏忠良自居,不思报国,却反助弑君之贼,澄死无所恨,唯恨尔朱逞凶,百姓受苦。 ‘欢闻之,悲怅不能对,掷剑于地,以肺腑之言,语于澄:我为魏臣,又受天柱重恩,忠义两难全,兆未篡,欢纵有百万雄兵,不敢反;兆若篡,仅你我父子二人,亦当以命相搏。’ ‘澄乃知其心意,出帐见表兄段韶,曰:父亲念及私恩,枉顾大义,为之奈何? ‘韶曰:阿惠当行险,迫使姨父为天下计。 ‘澄大喜。’ ‘时,欢领军救兆,澄、韶亦随军,欢与兆共破河西贼,兆以六镇降人为酬,谢欢驰援之恩。 ‘欢领部众回晋州,途遇天柱遗孀北乡长公主,执礼甚恭。 ‘澄见之,乃与韶及敕勒人斛律光共谋,抢夺公主良马三百匹。 ‘公主已奔晋阳,欢方知澄私自夺马,欲回晋阳谢罪,澄请自戕,不愿受辱于逆贼。 ‘欢慨然长叹:恐阿惠身死,亦不能平息尔朱之怒。 ‘澄乃进言:当今之计,唯顺应天道耳,父亲不可再顾及人情。 ‘欢从之,渡漳水,将行河北,兆领轻骑追之,恰逢漳水暴涨,不能渡,兆扼腕叹息:此非天命哉。 ‘遂退兵。’ 高澄放下书稿,他没有再去看后面的内容,纸上的点点滴滴,让他回忆起了当初的峥嵘岁月。 是呀,当初父亲高欢在忠义之间难以抉择,不愿建义。 是自己一力促成了此事,抢夺了北乡长公主三百匹马,逼得高欢不得不违心背弃尔朱氏。 高澄打量着眼前的张师齐,越看越是欢喜,将来自己万一死在前头,一定要让他殉葬,好好伴着自己。 第一百九十章 一雪旧恨 反抗尔朱我首倡,韩陵之战我在场。 高澄向张师齐诉说自己是如何打下这份家业,以及创业的艰辛,希望能对他后续的修改提供一定的参考意见。 张师齐听了后,大受启发,当即便要回去修稿。 高澄却将审阅过的那一段留下,准备送往晋阳交给高欢二审。 老高这辈子,没有别的指望,就盼着打下关中、南征萧梁,以及立下一个忠义的人设。 张师齐编……写得多详实呀。 尤其是高欢那句: ‘兆未篡,欢纵有百万雄兵,不敢反;兆若篡,仅你我父子二人,亦当以命相搏。’ 将高欢对大魏的忠诚,与感恩尔朱氏的提拔,刻画得淋漓尽致。 不过后续内容可不能让他瞧见,就算高欢索要,也得说是正在创作,莫要催。 高澄在张师齐走后,立即唤了一名亲随过来,让他安排人往晋阳送稿。 这事怎么也得避开小尔朱,她要知道自己痛骂她爹尔朱兆是弑君之贼,非得跟他急眼不可。 要搁往常,也没多大事,如今眼瞅着就要生了,还是注意点的好,别影响了孕妇情绪。 人总是要向前看,虽然高澄在高氏崛起的过程中,有着主导与决定性作用,但他不会沉湎于过去的辉煌。 两天的休沐转瞬即逝,高澄重回中书省。 侍中、尚书左仆射高隆之适时送来一封奏疏,认为高阳文孝王,元泰的庶女元玉仪、元静仪在稳定晋阳局势的过程中,立有大功,为她们请封公主。 中书监高澄对于高隆之送来的奏疏非常重视,命人立即往高阳王府核实元玉仪、元静仪的身份,确认她们是否真是宗室之女。 高阳王府得知这个消息,震撼不已,谁都没想当年狼狈不堪的元静仪、元玉仪还有飞上枝头的一天。 面对来势汹汹的一群高澄亲卫,挎刀求证,到底也没人敢出面否定。 中书监高澄得了回报,立即提笔批阅,题元玉仪为琅琊公主,元静仪为东海公主。 并且以高阳王元斌失德为由,夺去王爵,高阳王之位从其余兄弟之中再选人继承。 元斌被使者宣旨夺爵,也正是元静仪、元玉仪两姐妹登门的时候。 受到王府中无数人卑颜讨好,这份风光,是嫁给小吏的元静仪,与落魄到给孙腾做家伎的元玉仪,过去所不敢想的。 曾经高高在上的元斌哭嚎着哀求,希望两人能让高澄回心转意,撤销对自己的处罚,纵使要当个庶人,也恳请能把爵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元静仪觉得自己已经解了气,对元斌的怨恨也没有过去强烈,心想着要不然就让侄儿来继承爵位。 却听元玉仪冷着脸,睥睨道: “当年阿兄赶我们姐妹出府,我们百般哭求,阿兄可有过一丝怜悯?我年岁大些后,想回高阳王府认亲,阿兄又何曾让我进门?莫说夺去你的王爵,就是让你去做奴仆,也不能消我心头的怨恨。” 元斌闻言,瞬间变了脸,怒骂元玉仪是个娼妇,说她在孙腾府上任人品尝。 骂声极其难听,受命护卫元玉仪两姐妹的薛虎儿等人,要堵元斌的嘴,元玉仪却不许: “让他骂!让大家听听,高阳文孝王之女被这位好兄长逼迫,只得给人做伎求活,大将军说他失德,到底是不是错怪了他。 “我的清白,自有大将军作证,你骂吧,骂得再大声些,大将军不要你死,义父也要将你杀得子孙断绝。” 高澄的侧室被他宣扬在孙腾府上任人品尝,最愤怒的不会是高澄,反而是孙腾。 元斌一听她这话,吓得脸色大变,又换了副表情向元玉仪求饶。 元玉仪却不愿再理会他,像只骄傲的孔雀环视周围众人一圈,她返身出府,再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下去。 元静仪看了一眼府中哀嚎啼哭的元斌一家,摇头叹气一声,也随元玉仪离开了。 两姐妹的态度不同,自然与她们的遭遇有关。 元静仪到底是嫁了一户人家,丈夫虽然是小吏,日子也过得下去,对元斌的怨恨又怎么能跟元玉仪相比。 若没有高澄的青睐,她只怕真要做个任人品尝的家伎,待年老色衰以后,被赶出府上,任其自谋生路。 因此,两姐妹对高澄的感情也不同,元静仪因着高澄的相貌与权势,在前夫崔括的主动下,半推半就地给高澄当了外妇,两人的感情更多是来自于欲望。 而元玉仪却将高澄当做了自己的天,若是没有他的出现,自己凄惨暗淡的人生,绝不会有如今的荣光。 薛虎儿将元家姐妹送回院子后,留下一些亲卫在门外看护,自己往中书省向高澄回禀。 高澄一面批阅奏疏,一面听薛虎儿详述今日高阳王府之事,得知了元斌的辱骂后,高澄只淡淡道: “庶人也别做了,将他送往晋阳,给孙腾为奴吧。” 哥哥当王时,妹妹给孙腾做伎。 如今妹妹当了公主,哥哥就应该为孙腾做奴。 薛虎儿觉得高澄的安排没什么毛病,又请示道: “元斌家眷是否也要送往晋阳?” 高澄停了笔,抬头对薛虎儿道: “非谋逆,祸不及家眷,元斌的妻妾愿意改嫁的,放任她们自寻人家,子女还是留在高阳王府,由新挑出来的高阳王照养到成年。” 薛虎儿依言告退,高澄又交待一句: “今日辱骂之言,莫要让孙腾知晓,让他将元斌视作一般仆役即可,无需折辱过甚。” 薛虎儿在心里感叹一句: 世子无愧宽仁之名。 薛虎儿离开后,高澄又一次埋首案牍。 他原本打算也为元明月请一个公主的名位,但考虑到她的兄长元宝炬正在长安当伪帝,作罢之余,也跟元明月解释了一番。 元明月对此浑不在意,产期将至的她只盼望自己能平安生产,将来有个依靠。 将公务处置利落,高澄唤人将自己在洛阳的亲信文士尽数唤来中书省。 其中就包括吏部侍郎崔暹、护军将军王士良、长史崔昂、主薄温子昇、司马张亮等人。 将他们唤来的目的也简单: 商讨改革。 第一百九十一章 改革官制 “大魏立国一百五十二载,骤然分崩,有倒悬之危,罪不在澄父子,在妖后祸国、尔朱暴政、黑獭叛逆。 “当今华夏,三足鼎立,关西有逆贼割据,江东有伪帝偏安。 “值此乱世,大魏虎踞黄河南北,澄蒙天子信重,以国政相托,委以重任,自当有所作为。 “近来,澄读史有感,秦以边陲之地,吞并六国,所以能为此者,盖有商君入秦。 “澄欲效仿商君,变法求强,混一中国,开大魏万世太平,诸君以为如何?” 高澄端坐主位,与堂中一众亲信文士侃侃而谈,临了,询问众人的看法。 既然是要变法改革,自然不能将北魏分裂的祸首算在孝文帝头上,只能把锅甩给胡太后等人。 在座都是高澄的心腹,争相表示赞同,高澄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心里盘算,朝议的时候,必须要安排个托,向元善见哭诉祖宗之法不能变,再由自己振聋发聩: ‘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高澄把剧本想好,旋即又放到一边,如今重要的是与亲信们磋商改革事项。 变法无法一蹴而就,摊子也不能一次全铺开,必须有条不紊的逐步推进。 “大将军,仆以为,变法首在富民,民富则府库充实,国用无虞,可练强军,仆请大将军以富民为先。” 大将军府司马张亮进言道。 而吏部侍郎崔暹却有不同看法,他针锋相对道: “大将军,政令需官吏推行,下官以为,变法首在改革官制,职权清晰,则政令畅通,下官请大将军以改革官制为先。” 与会亲信也因张亮与崔暹的建议,而分裂成两派,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 高澄摩挲着光秃秃的下巴,沉吟许久。 崔暹作为吏部侍郎,请求以改革官制为先,其中暗含私心。 却也深合高澄心意,正如崔暹所说,再好的政令,也需要官吏代为推行。 这注定是一场全面且深化的改革,涉及大魏朝野各方各面。 如今北魏混乱的官制,毫无疑问会对变法产生阻碍。 化繁为简,清晰职权,才能针对官吏们在变法过程中的作为予以奖惩,从而保障政令由中央落实到地方。 既然有所决定,高澄当场表态,支持崔暹,从而终止了这场争议。 张亮也不气馁,崔暹所言确有道理,都是为了公事而已。 况且作为曾侍奉尔朱兆的过来人,只是主公没有采纳自己的意见,便要郁结于心,那他早就抑郁了。 高澄虽然自诩自己在高氏崛起的过程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但明眼人都知道,高欢建义第一功臣,非尔朱兆莫属。 毕竟六镇降人是尔朱兆给的,高欢东出也是尔朱兆许的,甚至就连斛斯椿、贺拔胜等人,都是被尔朱兆逼反。 既然确定了以改革官制为先,高澄于是放任众幕僚畅所欲言,谈一谈如今官制存在的缺点。 众人一致将矛头放在了中央权力机构的双轨并行。 承袭自秦汉的三公九卿制并未被废除,新兴的三省六部制却已然成形。 这也导致朝堂中央出现两套领导班子。 在漫长的官制改革中,实权逐步向三省转移,三公九卿制到如今,已然虚置,但它开府置幕的权力得到保留,各有处置公务的府寺设立。 亲信们对双轨并行的不满得到高澄的认同,他认为是时候由自己出面,终结奉行近八百年的三公九卿制度。 当年急着为高欢加相国,并不仅是为自己腾开权位,也是在为废除三公九卿制而作准备。 董卓置相国,位在三公之上。 无论如何,不能使高欢的名位因官制改革,而受到影响。 而作为中书监、尚书令的高澄,三省坐拥其二,确立三省六部制作为中央唯一的权力机构,也是自己的利益诉求。 废除三公九卿制的难点在于安抚所任职的官员。 三公授予勋贵,虽只是虚职,但也是一份荣光。 而对于三公九卿制下的各府寺官员来说,官职更是立身根本。 对此,高澄也早有应对方法,无非是再度动用杜弼,以及他麾下虎视眈眈的一众御史,打掉一群或庸碌、或贪腐过甚的非高党之人。 空出职位,以作安置。 当然,也可以对年老之人采取劝退的方式。 空出职位的方法有的是,这也是高澄有别于古代许多改革家的地方。 高澄的权力并非来自于天子,而是他父亲高欢,因此他才要在晋阳与高欢就改革的想法彻夜长谈。 两父子取得一致,才能安心南下洛阳,大展拳脚。 他无需顾虑反对者的看法,甚至有能力罗织罪名,让他们自己去与孝文帝辩论,是否应该变法图强。 当然,作为权力的所有者,使用权力不能肆无忌惮,真要有人反对就弄死的做法太过粗暴,将来子孙借鉴,谁还敢劝谏。 打击贪腐庸碌之辈,空出职位,从而废除三公九卿制,这也是对权力的一次妥善使用。 而在废除三公九卿制之前,也需要对三省六部制进一步完善。 高澄与亲信们商议后,明确了中书省决策、门下省审核、尚书省执行的原则。 为何高澄批阅奏折从未经过门下省审核? 太昌元年(532年),在高澄建议下,被高欢拥立的元善见,投桃报李,加授高澄侍中、开府仪同三司。 而侍中,正是门下省主官,这也能理解高乾为何因丢了侍中一职而闷闷不乐。 之所以只说高澄掌控中书、尚书两省,只因为在高氏掌权以后,侍中长期保持四人及以上的规模。 因司马子如出洛,转任并州刺史,卸下侍中一职。 如今洛阳城中只有高澄、高隆之、李元忠三位侍中。 但是因安定晋阳之功,孙腾将被调往洛阳,加侍中,授三师之一的太保衔。 而往洛阳养病的段荣也被授予侍中一职,加三公之一的司徒一职。 高澄对于权力有着自己的野心,如今三省之中,已有两省在握,他计划将门下省也完全掌控,真正做到集决策、审核、执行于一身。 如此一来,必须改变五位侍中并存的局面。 但这四人全是高欢、高澄两父子的心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采取打压手段。 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官职置换。 由于高澄就任中书监,职权与其相同,位次稍逊的中书令不敢与他同列,已经请老归乡。 高澄也属意将段荣由侍中、司徒改任中书令。 姨父来洛阳本就是养病,不可能以中书令的身份与自己争权。 而中书令也断然不会辱没了段荣的身份。 五名侍中以去其一,只剩四人。 高澄留幕僚们继续在大堂商议,自己在高季式等人的护卫下,往府衙厢房向高欢手书一封,请他在晋阳为尚书右仆射、侍中李元忠空出相应的职位,调其北上。 这也是高氏晋阳-洛阳军政二元制的特殊体制,所带来的一项便利。 官员无论是调往晋阳,或是任职洛阳,都不会视作被驱离权力中央。 高澄相信高欢会做好相应的安排,偌大的相国府与中外府,安置一个李元忠并非难事。 况且李元忠在洛阳也待了五六年,是时候做出调动。 一封书信,四位侍中又去其一,只剩三人,即高澄、高隆之以及收到来自洛阳的调令后,即将南下的孙腾。 李元忠的去职不仅将减少一个侍中之位,也能将尚书右仆射一职空缺出来。 高澄打算拿这个职位与孙腾做一次置换,将他由侍中改任尚书右仆射,在尚书令高澄久居中书省的情况下,与左仆射高隆之一起,代为行使权力。 这一操作,也能让仅剩的三名侍中,再去一人,只剩高澄与他忠实的叔父,高隆之。 恢复了西晋设置门下省时的初衷,设侍中两人,共掌门下省。 而高隆之又有尚书左仆射一职,必须长居尚书省,安排各项事务的执行,必然无暇分身。 这样的情况,也意味着高澄只需任用一名心腹为黄门侍郎,就能彻底掌控门下省。 从而真正意义上实现,集中书、尚书、门下三省权力于一身。 朝廷每颁布一项政令,必须经过这样一套流程:由高澄以中书监的身份,决策与批阅;再经他以侍中的身份,自己审核;最终下发至尚书省,由他以尚书令的身份,吩咐尚书左右仆射安排六部具体实施。 而黄门侍郎的人选,高澄也在长史崔昂与主薄温子昇之间犹豫。 高澄将书信吩咐亲随安排人送往晋阳,再回大堂。 屋里原本就官制改革讨论得热火朝天,见高澄回来,也纷纷停下声来。 官制改革当然不可能止于废除三公九卿制。 高澄坐回主位,突然对幕府长史崔昂道: “怀远,你在我幕府奔波也有数年,也是时候出幕任职了,我意,由你担任黄门侍郎,你可愿意?” 崔昂闻言,喜不自胜,连忙应声领命。 高澄又对温子昇道: “怀远出幕任职,长史便由鹏举接替,至于鹏举所留主薄一职……” 高澄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张师齐身上。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变法维新 “师齐,就由你来代替主薄一职。” 高澄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张师齐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他难掩激动,叩首谢恩道: “仆,叩谢大将军赏识。” 张师齐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若非高澄的赏识,也许一辈子就是一个不配拥有姓名的卑微小吏。 他凭本事去阿谀奉承,一路走到现在,写下许多违心话,终于跻身幕府高层。 高澄勉励道: “起来吧,往后更需用心任事。” 张师齐一口应下: “蒙大将军提携,仆又怎敢不尽心竭力。” 升张师齐为大将军府主薄,只不过是高澄犒赏他多年辛苦,但本职工作还是要放在记录自己言行之上。 毕竟能为后世培养一位优秀的史学家,才是更重要的事情,将来还要靠他去修魏史。 安排好幕府职位调动,高澄又与亲信们就官制改革一事,继续深入讨论,直至天色将黑,众人才离开中书省府衙。 高澄回到渤海王府用过晚膳,没有急着享受温柔,而是命人将封述招来。 太昌三年(534年)时,高澄整顿贪腐,给予御史台不以言获罪的权力,封述作为一名御史,却在风口上被高澄免职,赶去钻研律令。 虽然没有过具体时间约定,但到了如今太昌六年(537年),恰好三年。 三年之期已到,也该是用到他的时候。 封述才回洛阳不久,得知高澄召见,也明白他的用意,但今时不同往日。 三年里,他不止闭门苦读,更听从高澄当初的建议,凭着他的手令,往各地调研学习,于律法一道,别有造诣。 而这一点,高澄再次与他畅谈律令时,深有体会。 直到口干舌燥,趁着呼唤奴婢进来添茶水的空隙,高澄由衷夸赞道: “君义甘于沉寂三年,今朝一鸣惊人,澄当刮目相待。” “当年御史台众人,唯杜弼勇于任事,述不过尸位素餐之辈,却蒙大将军寄予厚望,又怎敢心生懈怠。” 封述倒是没有说假话,当年丢了御史的官职,被高澄逼着学法,其中深意,他心知肚明,若非往后要加以重用,又何必苦心安排,还特意赐下手令,任他来往各地府衙。 “大将军府如今正缺从事中郎一人,不知君义可愿屈就?” 面对高澄抛来的橄榄枝,封述不敢迟疑: “得大将军看重,述感激涕零,愿受大将军驱使,以献绵薄之力。” 高澄闻言,朗声笑道: “澄于君义,有大用,君义也该有所了解,大魏律令频更,吏民深受其苦,澄欲修订新制,非君义不能受此任。” “述愿一展才学,以助大将军。” 封述确实早有心理准备,高澄让他学法,自是用在此时。 高澄大喜,当即授封述大将军府从事中郎一职,由他召集过去三年所结识的深谙律法之人,重新修订律令。 作为一个现代人的高澄,深知有法可依的重要性,北魏律令,先后经过九次修订,却依然存在诸多疏漏。 高澄在三年前就找到未来《麟趾格》的删定者封述,为将来修订律法做准备。 历史上北齐虽亡,但以《麟趾格》为蓝本的《北齐律》却是两汉魏晋南北朝以来,成就最高的一部法典,隋朝《开皇律》与唐朝《唐律疏议》直接受其影响。 甚至可以说,北齐虽亡,齐法未亡。 相反,胜利者北周所奉行的《北周律》,却被隋唐统治者抛弃。 高澄对于这一部新的律法,抱有极大的期望,他认为有自己的审阅,新的律令,无论如何成就都应该高于《麟趾格》。 将来的《齐律》,也必定要以这部律法为蓝本。 婢女为两人添了茶水,高澄继续与封述就律令交换自己的看法。 夜色深沉,高澄谈兴不减,将封述留在渤海王府,与他彻夜长谈。 直至翌日清晨,尔朱英娥带人来伺候高澄洗漱,才将封述放回。 封述才走,高澄依旧不做休息,精力旺盛的他又命人将高隆之唤来,又与言语一番。 高隆之听得高澄所言,告辞后,凭着侍中身份匆匆入宫面见天子,对元善见耳提面命。 欺君这种事,高隆之可太熟了,不是欺骗,是欺负。 高皇后听说高隆之这个欺负天子的老惯犯入宫,急匆匆赶了过去,将他威胁天子的姿态看得清楚。 当场便质问道: “你替我问一句阿兄,父王尚且礼敬天子,又何曾教过他如此行事。” 高隆之见高皇后来了,也没久留,只丢下一句: “臣所言,请陛下三思,勿使大将军不悦。” 便在高皇后的喝骂声中,扬长而去。 至于高皇后让他转告高澄要礼敬天子,一出宫城高隆之就给忘了。 太昌六年(537年)三月十八,与一众亲信就官制改革协商妥当后,高澄上万字言,痛陈元魏积弊,请求天子准允变法革新。 这是自高澄担任中书监以来,元善见所能收到的第一封奏疏,其余全给不劳君上的小高王给截了去。 但元善见心中并无喜悦,甚至一想到即将遭受的屈辱,隐隐生出几分悲愤。 高皇后在一旁安慰,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掉下眼泪。 “皇后莫要因此挂怀,伤了兄妹情谊,些许屈辱而已,朕还能受着。” 将满十四岁的元善见握着高皇后的手,感动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年高皇后对自己的维护,元善见统统看在眼里。 对她,早就不是一开始的提防与利用,已然动了真情。 满心不愿,元善见还是定下了明日召开朝议,商定高澄所奏变革事宜。 正如高隆之所说,不能让大将军不高兴。 高澄就是洛阳的天,而他元善见却只是天子。 三月十九,开朝议。 高澄在殿上畅谈变法革新之利,群臣皆服。 天子元善见却犹疑,认为祖宗之法不可变,希望高澄能够再做考量。 此言也得到了包括尚书左仆射高隆之等诸多大臣的认同。 高澄闻言,在大殿之上,舌战群臣,一番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后,高澄总结道: “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非变法维新,无以强国,臣请陛下明察。” 在场群臣,包括强烈反对变法的高隆之,都为高澄所折服,纷纷转变立场,请求元善见准许由高澄主持变法。 元善见也顺水推舟,结束了这场使他备受折磨的演出。 朝议之后,高澄在明光殿与群臣辩战的英姿,也被某个不愿意透露名称的特务机构四处颂扬。 据后世考证,千年以后,有个姓罗的读书人在写一部历史演义小说的时候,就曾借鉴高澄故事,对其笔下的历史人物进行了加工。 当然,这些都是后事,高澄受命以大将军一职,主持变法维新,当然不能光喊口号。 随着孙腾入洛阳,段荣途经虎牢,也被段韶亲自送来养病,高欢征调李元忠往晋阳任职的命令也终于抵达。 高澄在与段荣、孙腾等人商谈过后,将众人的职位一一作出调整,段荣转任中书令,孙腾转任尚书右仆射。 作为仅存的两名侍中,高澄居中书省,高隆之居尚书省,新任黄门侍郎崔昂得以代为管理门下省。 而杜弼所领衔的御史台,早就得了高澄的命令,大力打击贪腐,无数朝官因此落马,而年老却又碌碌无为之辈,也多被劝退。 待得职位空缺,高澄也开始了他的变法维新,首先触碰的就是官制。 三月二十三,高澄上奏,请废三公九卿制,专以三省六部主持中央运行。 大量府寺遭到裁撤,朝野为之哗然。 三公九卿虽然丧失了实权,但至秦汉以来,历经近八百年,也算得上是深入人心,谁也没想到,高澄当头一炮就是拿它开刀。 不过哗然归哗然,倒也没有激起太大的风浪。 毕竟高澄也为被撤销府寺的官员们提前准备好了空缺,吏部侍郎崔暹这段时日算是忙昏了头,他所兼管的考公曹甚至数日连转,就是为了能将合适的人安排在适当的职位。 高澄这一举动,大幅精简了中央朝官数量,有效改善了人浮于事的风气。 曾经高澄打击过怠政官员,但三公九卿制下,各府库的大小官员,因为没有实权,也做不得事,这一群体也就逃过了那场治理运动。 存世尽八百年的三公九卿制被高澄废除,被确立的三省六部制也没有逃过被动刀的命运。 高澄首先明确三省职权,而后开始对尚书省所属六部进行整合。 废度支等旧名,以吏、户、礼、兵、刑、工命名六部,对于各部职权,也依名重新分配。 而原有六部三十六曹,也进一步缩减为六部二十四司。 拿六部之中最贵重的吏部举例,整合后的吏部,由原有考公曹等六曹,精简为考功、文选、验封、稽勋四司。 而文选司的设立,也表明高澄另一想法即将实施:科举。 计划改革官制,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九品中正制这一环。 第一百九十三章 堂议冲突 公元220年,魏文帝曹丕为拉拢门阀士族,采纳尚书令陈群的建议,建制九品官人之法以来,九品中正制已存在三百三十七年之久。 自晋以后,南朝统治者或多或少,都察觉到九品中正制的弊端,而做出调整。 例如高澄的老朋友萧衍。 505年,萧衍设置五经博士,设立五经馆,招收寒门弟子进学。 学生食宿学费全免,只要能精通其中一部经书,通过考试,便可为官。 萧衍甚至放话,不管是放牛出身,还是替人放羊,只要通过考试,就能得到录用。 对比三十年后的萧菩萨,前后变化,让人唏嘘。 南朝统治者,在想办法摆脱九品中正制的时候,北朝,却由孝文帝将中正制给移植过来,如今已历四十余年。 所幸,对于高澄来说,废除九品中正制,并不困难。 不能否定河北士族在高氏建义的过程中发挥过的重要作用,他们也是如今高党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高家的根基,却在六镇鲜卑。 九品中正制废除与否,动摇不了高氏的基本盘。 河北士族若是敢于以命相搏,当年人口括检,也不会乖乖交出六十万隐户丁口。 虽然高澄所倚重的文士,许多都是出自门阀士族,比如出身弘农杨氏的杨愔、博陵三崔等人。 但他相信,这群亲信们,能够在自己的前途上作出取舍。 杨愔自不必提,惨遭灭族之祸的他,如今宗族也没剩几个人。 博陵三崔在括检户口时的踊跃,犹在眼前。 赵彦深这种贫寒出身更不用提。 但高澄又一次召集文臣、幕僚,其中还包括正准备启程往晋阳任职的李元忠在内,一应洛阳勋贵中的河北士人。 就连高隆之这个冒认的渤海高氏,也被一同招进了中书省。 元善见召开的朝议只是小高王作秀的场所,中书省议事大堂才是东魏政治中心。 高澄也不绕圈子,直接让众人阐述自己对九品中正制优缺点的看法。 新任大将军府主薄张师齐,首先发表自己的看法。 出身卑微的他,猛烈抨击中正制度,认为中正对人才的不公平评价,导致寒门才子不能得用,士族庸碌之辈,却窃据高位。 这一波范围输出引起了李元忠等士人不满,纷纷声讨张师齐,也有少数出身寒门的幕僚下场声援张师齐。 一时间中书省议事大堂吵闹得跟菜市场一般。 若非高澄喝止,只怕今日就要在这里上演一场全武行。 高澄平心静气,对众人说道: “澄今日招诸君前来,是要听取诸位对现行选官制度的看法,既然诸位立场分明,不如这样,先由士族向我阐述九品官人法的益处,再由寒门为我分析其弊端。” 李元忠身为赵郡李氏宗主,被推为代表,向高澄进言。 他认同了张师齐之前对中正评价不公的抨击,但也着重提到九品中正制对稳定统治、安抚士族的作用。 就差与高澄说一句: ‘大将军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寒门、百姓治天下也。’ 当然,他也没这个胆量这样讲。 毕竟高澄这个权力欲旺盛的家伙,跟某仁宗、神宗不同,谁敢跟他共治天下,他非得将对方愉悦送走不可。 高欢若不是他父亲,只怕小高王早已经在私底下开始算计对方。 高澄倾听了李元忠的看法,又问其余士族道: “可还有人补充?” 有人试探着提出九品中正制以家世、道德、才能三者并重为标准。 当即引起了张师齐等一众寒士的不满: “何谓三者并重?唯重门第耳!” 张师齐不带怕的,他甚至拿博陵崔氏举例,自孝文帝改革以来,博陵崔氏子弟只要成年,不论贤愚人人都能获官。 也只差没说造成北魏官少人多的局面,是因为博陵崔氏等士族太能生养。 博陵三崔如今只有新任黄门侍郎崔昂在洛阳,事关宗族声誉,他只能硬着头皮辩解是家族重视文教,人人都有才学。 张师齐回以冷笑。 高澄第一次发现,这个在自己面前阿谀奉承的家伙,原来这么勇。 其实张师齐的勇气正是来源于高澄。 他因记录高澄言行的原因,常伴左右,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了解他的一批人之一。 高澄突然召集众人品评九品中正制,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心底门清。 张师齐一点也不在乎同僚们对自己的看法,他只知道,没有家世背景的自己,只有讨好高澄,投其所好,才能飞黄腾达。 大将军府主薄,这个曾经可望不可即的高位入手,也让张师齐对自己的仕途,更有野望。 高澄再一次止住争端,最后问了一次士族,九品官人法可还有优点。 众人不再言语,曾经察举制腐朽不堪用,九品中正制应运而生。 三百三十七年光阴流转,世事变化,初期许多的优点,不能再放在当下的世道。 高澄于是将目光转向张师齐等寒门士子,由他们历数九品中正制弊端。 除了对中正不公、只重门第、以及造成冗官问题。 张师齐又发一言,惊吓住了在场众人: “门阀世族把持选官制度,以党羽充塞朝堂,仆担心,大将军在,尚能掌控时局,大将军之后,一旦子孙暗弱,一如晋室南渡,必为士族所操控。 “南人曾言:‘王与马共天下’,真等北人传唱:‘崔与高共天下’,悔之晚矣!” 崔昂最先反应过来,他拔出腰间配剑,嗷嗷叫着要砍了张师齐。 吓得张师齐脸色一白,慌忙逃避。 “贼子休走!今日有你无我!” 几个人都拉不住怒气冲冲的崔昂。 高澄坐在主位哭笑不得,这张师齐也实在勇过头了,之前拿博陵崔氏男丁人人为官说事也就罢了。 连崔与高共天下这种话都敢说出来。 崔昂要是不跟他拼命,还真对不起崔氏列祖列宗。 “胡闹!张主薄!还不向崔侍郎赔罪,此等诛心之言,岂能胡说。” 高澄怒斥张师齐一句,又转而宽慰崔昂道: “怀远莫要与这憨人置气,澄素知崔氏忠义,断不会因片面之言而猜疑,且将剑收了,继续议事。” 有了高澄打圆场,崔昂才将配剑收起,但是一双眸子,始终狠狠瞪着张师齐。 张师齐也总算有所收敛,虽然不相信崔昂真会与自己换命,但真要激得对方热血上头,多划不来。 他张师齐有今天的位子,可不像那些士族子弟一般来得轻松。 平息了这次议事的第三场争端,高澄继续询问堂上寒门幕僚,九品中正制的弊端。 也许是张师齐与崔昂闹得太多,其余人也再无阐述。 “既然如此,诸位依照方才所述,就九品中正的益弊,告诉澄,是否应该改良官员选拔制度。” 说着,高澄将目光投向高隆之: “高侍中,你先说。” 高隆之作为高澄的老搭档,配合意识自不用说,他进言道: “九品中正,仅有安抚士族一利,却有诸多弊端,下官寻思,难道没了士族扶持,相王与大将军就坐不稳这天下不成。” 一众士族文臣尽皆变色。 李元忠当先出来反驳。 高隆之也不恼,笑吟吟地对李元忠反问道: “李兄如此维护,莫非真如张主薄所言,希望子孙效仿琅琊王氏不成?” 李元忠勃然大怒,眼见又要再起争端,高澄赶紧将苗头掐死: “高侍中,莫要学张主薄危言耸听。” 高隆之与李元忠有怨,还不浅。 最早能追溯到洛阳之变,高隆之身处宫城,而李元忠与高乾在不能坚守的时候,打算杀尽他的家眷。 这件事不能说李元忠做错了,但毫无疑问会被高隆之的家眷怨恨,几年下来,也能影响到高隆之对他们的看法。 但更重要的是高澄将尚书省事务放手由两人处置,虽说两人暗地里争权夺利不至于影响公务,但终究是把矛盾累积下来。 高澄看到这一点,也决定等孙腾正式上任,让他与高隆之各领三部,互不侵夺。 高隆之的态度已然明了,高澄又询问李元忠的看法。 李元忠胸口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但因高隆之那一番话,也不能再坚持九品中正不能动摇。 于是他转而向高澄进言,陈说官吏选拔的重要性,希望高澄在没有找到一套行之有效的代替方法时,莫要轻易变更。 哪知这正中高澄心意,他当即对众人提出自己的想法:科举制。 “科举制?不限出身,以考试录官?” 众人所有所思。 其实考试录官并非新意,南梁已经实施了三十多年,关东数年前,高澄也曾在括检五万冒名官吏后,主持了一场录用考试。 高澄执政以来,位于洛阳的高氏义学有大量忠勇遗孤进学,其中不少人,年岁渐长,能够任事。 但他们与寒门学子毕竟只是少数。 第一次科举,无论考试内容,士族子弟占据多数是必然的结果。 当考试范围被公布,士族门阀所垄断的知识也能够帮助他们从容备考。 在广兴文教,培育足够多的寒门人才之前,无法改变政务上对士族的倚重。 因此,高澄先开科举,也是希望让天下人知道,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从而推动文教的发展。 高氏的特殊,决定了以六镇鲜卑武夫为根基的他们,不需要向隋唐一般无限向门阀士族让渡,使科举流于表面。 一旦等到这群鲜卑勋贵完成了向门阀的转变,再要创设科举制,难度就不是安抚几个河北士族这么简单。 第一百九十四章 评议制度 隋唐科举制的公平流于表面,最重要的原因是追随宇文泰创业的鲜卑勋贵们,经过两三代人的积累与联姻,与关中豪强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群体。 杨坚篡国时,为了得到这一群体的支持,不得不对他们让步。 李渊趁杨广往江都避祸,自太原起兵,入关中,做出了与杨坚相同的选择。 自身积累,与短期内两次朝代更迭的机遇,才能造就关陇门阀日后的权势。 隋唐在设立科举制时,尤其是唐代统治者,面对关陇门阀,不可避免的需要做出一系列妥协。 高澄则全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出身六镇的鲜卑勋贵们,还没有完成从武人群体到门阀士族的转变,而武将的升迁速度,在乱世之中,也远远高于文官群体。 排除高澄亲信这类特殊群体,文官需要在任期内凭政绩升迁,即使高澄为了迅速提拔人才,将六年的期限缩短,但也许等待三年。 而武将只需战场立功,就能迅速得到升迁,如段韶、斛律光之类自小习练骑射勋贵子弟,他们的第一选择依旧是从军。 通过征战获取功绩,从而快速提升,达到一定高度,真要厌倦了军旅,再去选择武官转文职,往中央担任清贵职位。 因此高澄创立科举制,所面对的阻力与隋唐相比,天差地别。 不可能指望被六镇勋贵排挤、打压的河北士族,能够逼迫高澄如隋唐一般做出大幅度的让步。 更何况,九品中正制延续到如今这个时代,早就不复两晋时的鼎盛。 许多有识之士经过两晋教训,也清晰认识到它的弊端,并着手采用其它选官方式对其进行补充,例如前文提到的南梁五经考试。 杨坚这么一个靠着门阀支持,捡漏上位的皇帝,能够废除这项看似符合门阀利益的选官制度,也从另一个侧面反应时人对待九品中正的态度。 其之所以一直存续,只不过是没有合适的代替者出现。 而高澄,计划提前六十八年创立科举制度,用它来代替九品中正制,将其彻底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高澄详细的向亲信们阐述自己对科举制的设想。 首先,它不限制考生的出身,无论士族还是寒门,甚至贩夫走卒,只需识字,都可应考,以三年为期。 其次,它必须层层分级,考生需通过县试、州试、京试,京试由高澄自己亲自主持并录取,之所以没有安排殿试,自然是不希望这些被录取的官员,与天子门生的称呼产生丝毫联系。 关于这一点,待将来高氏篡国,再做修改即可,一项新兴的制度,必然是要经过不断的完善才能走向成熟。 对于通过各级考试所获得的利好,高澄也有考量,他会在普及蒙学的同时,在州县大力推广官学,通过县试之人,可以就读于县学;通过州试者也可以在州学求学;而最终通过京试的幸运儿,即可授官。 高澄计划效仿明清制度,为州县官学的生员们发放廪膳,补助生活,每人月给廪米六斗。 一般来说,能在官学求学的生员多会是寒门生员,士族高门看不上这种公家教育,他们更多会选择对子弟进行精英教育。 但他不会如明朝一般赐予生员免除税赋的特权,顶多不让他们服徭役。 关于这一点,他将来编写《祖训录》的时候,会把道理与子孙们讲明白。 至于通过各级考试所给予的荣誉称号,高澄也没有多费脑筋,直接以秀才、举人、进士分别对应县试、州试、京试。 举人可为吏,进士方能为官,至于秀才,就好好在县学里读书,准备三年后的考试。 而关于考试内容,高澄计划暂时设立刑名科、算术科、农事科、工事科、经典科。 刑名科考察律法,封述的新律在短期内难以成文,暂时会以现行的《正始律》为考试内容。 所录官员,名次高者,往刑部任京官,名次低者发往地方掌刑狱。 算术科考生需以《九章算术》为教材,所录官员,名次高者,往吏部或户部任职。 高澄将会在地方设置转运司,算术科名次低的考生,将会往地方担任转运司属官,协助主官承担征税、核算以及将税收转运至中央的职责,对地方财政进行监督。 这也是他后续将要推行的中央集权措施之一。 而农事科就要简单许多,暗中护卫贾思勰的探子传回消息,贾思勰已经结束了游历,正在撰写《齐民要术》。 如今暂时以其余农书为考试内容,等《齐民要术》完书,这一部旷世之作毫无疑问将会在高澄的推广下,成为指定教材,10卷92篇的内容,足够支撑起农事科。 成绩优异者将与一部分算术科考生往户部任职,而发往地方的官员也会主持当地农事。 而工事科则考察包括《周礼·考工记》在内的工科书籍,名次前列者,往工部任职,名次较低者,也会有合适的安排,比如修筑堤坝、护理河道等。 最后一项经典科,顾名思义,考察儒家经典,礼部是其主要去向,但才能突出之人,也能在各部最紧俏的部门任职,例如吏部考功司、文选司。 说到底,刑名科、算术科、农事科、工事科搜罗的是各领域的专业人才,而社会风气注定了高澄不可能在科举中将儒学经典抛弃。 甚至还要赋予经典科在五科中的超然地位:优秀生员六部都能去,而且去的都是紧要职位。 儒学经典的教化作用,在这个时代,具有不可替代性,并且如今的它也没有遭受宋代的荼毒。 高澄总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放弃儒学,开辟一门佛学考试来录官。 他坚持的,只是在其余各科考试中不涉及儒学,让这些专业人士,不会因为不通儒学而失去一展所能的机会。 尚书省六部中,只有掌管武官选用及兵籍、兵械管理的兵部,并未有专门的考试门类,以供选才,高澄属意从经典科、算术科之中录取官吏。 经典科掌武官选用,算术科掌兵籍、兵械管理。 当高澄将自己所缝合的科举制与一众亲信阐明后,众人都惊异于他的缜密,谁也不清楚高澄究竟暗中规划了多久。 也了解了他废除九品中正制,开创科举制度的决心。 “诚如世子所言,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侍中高隆之当先表示支持。 高澄对这位欺君大恶人寄予厚望,工事科京试主考,非他莫属,毕竟是被奉为‘冶炼老祖’的人物,监造冶铁炉、增筑邺城、建造堤坝、修建水碾这都是高隆之在历史上的功绩。 工科一道,放眼当下,他是最顶尖的存在。 张师齐等寒门出身的幕僚也纷纷跟随高隆之表态。 李元忠等人在了解了高澄的决心后,也没有强行反对,毕竟寒门学子在与士族子弟的竞争中,还是会存在不公平的现象,例如教育的不公。 但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高澄不可能做出规定,让录取名额由士族与寒门对半劈。 坚持按才选用,不论出身,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最大的公平。 统一了内部的意见,高澄也算长出一口气。 他原本打算真有人亲信要抱守九品中正制,便将其驱逐出洛阳。 思想跟不上高澄的步伐,注定是要被淘汰。 议定之后,高澄遣散一众亲信,开始做创立科举制的最后准备。 而众人才出了中书省,士族高门之人如李元忠、崔昂等就迫不急待回府写信,寄往河北。 告知族人,高澄欲兴科举的意图,让家族子弟早做准备。 看,哪有绝对的公平,这些士族门阀子弟消息灵通,连备考都要比寒门学子更快。 但是高澄也无法阻止他们寄送家书。 太昌六年(537年),四月初三。 三公九卿制度并废除的余波未平,受命主持变法维新的大将军高澄又有动作,他命人往河南、河北各处地方张贴布告,让天下人评议九品官人法,尤其是其中的中正制度。 明确告诫各地州县长官,不许以言归罪。 这一举动,也彻底引燃了寒门学子们多年来遭受不公待遇的委屈,他们迸发出极高的热情,不止在街头巷尾痛陈九品中正制的不公与弊端,更是往洛阳寄去书信,希望高澄能够听见他们的声音。 高澄暂时不知道各地州郡的态度,但是洛阳及周边已经吵翻了天,但大体而言还是抨击九品中正制的声音居多。 也是高澄为科举造势而掀起的这场大议论,其参与对象所决定,若仅局限于朝堂,毫无疑问,维护九品中正制,还是会占据主流。 当参与者不局限于既得利益者,反对的声音注定是要更大,毕竟既得利益者,终究是少数。 地方的舆论,尤其是最关心的河北舆论还未传回,但高澄这时候已经无心挂念政务。 四月十二,渤海王府。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后院。 第一百九十五章 初为人父 高澄在屋外焦急地踱步,目光始终不肯离了那扇门。 奔波忙碌,多年辛苦,如今的他将为人父,听着屋里的惨叫声,高澄恨不得代尔朱英娥受了这份苦。 四女中,宋娘最先确认身孕,但首先经历分娩之苦的,却是晚了两天的尔朱英娥。 正焦头烂额的时候,又有婢女急匆匆跑来报信。 “世子!宋夫人要生了!” 高澄闻言,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犹豫许久,高澄对陪着他等在院里的一众弟弟道: “我过去看望,你们在这守着,有了消息立即赶来告我。” 三弟高浚年纪虽小,却很有主见的一口应下: “大兄,你快去吧,这儿我们会守着的。” 其余人也是满口答应,就连十二岁的高洋也在点头。 高澄又在尔朱英娥的门外站了一会,一咬牙,终于转身去了宋娘的院里。 宋娘院里同样是火急火燎的情况,由于四女是几天内接连确诊喜脉,高澄为预防她们同时生产,特意找了四个稳婆,都是洛阳城里经验丰富的老手。 所幸没有白担这份心,居然还真碰上了这种事。 高澄听着宋娘痛彻心扉的哭喊声,心如刀绞,他忍不住喊道: “莫要怕!我就在屋外陪着你!孩子生下来,痛就过去了。” 这番安慰他先前也有对尔朱英娥说过。 有没有用,他也没把握。 等在宋娘院里,心里也没把尔朱英娥落下,不断让亲随来回传递消息。 整整煎熬了两个时辰,宋娘的哭喊声都弱了下来,精神高度紧张的高澄同样是身心俱疲。 古代生产的危险,高澄也有所了解,不可能如现代一般,顺产生不下来,可以随时剖腹产。 在这个医学不发达的年代,很容易因难产闹出一尸两命。 高澄之所以选择守着宋氏,正因为她是第一胎,最是危险。 尔朱英娥曾诞下过一名婴孩,相对而言,要安全一些。 但尔朱英娥那边迟迟不能传来消息,也让高澄把心揪起来了。 宋娘已经受了三个时辰的苦,而尔朱英娥却比她还早了一个时辰。 经产妇一般要比初产妇分娩顺利,这样的常识高澄自然是懂。 可四个时辰,前后八个小时还没生下来,高澄已经乱了方寸。 他两辈子都是第一次要当爹,哪知道经产妇一般是不超过十六小时,出产妇一般不超过二十三个小时。 只因为是尔朱英娥也遇了难产。 当初娄昭君生高淯,就是遇了难产险些丧命。 高澄六神无主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高浚一路欢呼雀跃,声音从大老远就传了过来: “大兄!生了!尔朱嫂嫂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高澄听见他的呼喊,长松一口气的同时,赶紧跑了过去让他噤声,他不希望影响到宋娘。 “大兄,你不随我回去看看吗?” 高浚疑惑道。 “知道他们母子平安就行了。” 这本是一件喜事,可屋里那阵阵声嘶力竭的哭叫,却让高澄笑不出来。 为宋氏担心之余,高澄突然问道: “孩子漂亮吗?像不像我?” 虽然明知道新生儿都是皱巴巴地丑模样,但高澄还是忍不住这样问。 “我只听那婆婆出门说母子平安,就跑了过来,还没细看。” 两人说话的时候,高洋也领着其他兄弟跑了过来。 还是一副痴呆憨蠢的样子,鼻涕快流进嘴里都不知道擦。 “你等还不快为二兄拭涕!” 高浚指责下人们道。 或许高浚这番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但高洋却脸色一僵,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高洋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敏感的人,容易胡思乱想。 否则也不会感觉到高澄的疏远,就害怕他对自己下死手,而装傻希望能够保命。 况且他本就对高浚心怀怨恨: 我一个嫡亲弟弟从来感觉不到兄长的一丝关怀,你一个不明来路的野种,凭什么能得到他的喜爱。 高澄没有去理会高洋心中所想,高浚有自己的看护,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落得与高涣一同,被活活烧死的凄惨下场。 至于高洋,有这么一个敏感多心的弟弟,让他当个富贵闲王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已经是高澄的极限。 这种被迫害妄想症的兄弟,高澄又哪敢任用,指不定哪天就觉得自己要杀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正寻思间,屋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便时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是个男婴!” 稳婆在屋里大声报喜,高澄终于完全放下心来,婢女端了一盆污秽出门,高澄迫不及待冲了进去,从稳婆怀里小心接过被剪短了脐带的儿子。 仔细端详,果然真是皱巴巴地丑模样。 但也无妨,父母的基因都摆在这里。 把儿子给弟弟们都看了眼,便驱赶着他们早些回去歇息。 高澄将儿子放在宋娘枕边,握着她的手感激道: “辛苦你了。” 宋娘脸色苍白地摇着头,三个多时辰的折腾早已让她脱了力。 “尔朱姐姐怎么样了?” 宋娘虚弱的问道。 “母子平安,无需挂念。” 高澄笑道。 宋娘闻言嘴角含笑,但眸子里却闪过一丝不为人所察觉的失望: 所以她还是生在了我的前头? 正常的女性就是这样,当了母亲,一心都要为孩子着想,孕前的宋娘从未想过争什么,但如今诞下了一名男婴,无论如何也希望他能担上庶长子的名头。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高澄长子将被接去晋阳交由高欢、娄昭君亲自抚养。 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不会真有人认为高欢夫妇只是将儿子尽数赶来洛阳后,耐不住寂寞要抱养孙子。 高澄虽然没有察觉到宋娘的失望,但也能理解她的想法。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孩子,尤其是独子,才是最重要的寄托,至于自己这个丈夫,其实都要靠边站。 宋文帝刘义隆因巫蛊之事,打算处置太子刘劭与次子刘濬,却被刘濬生母潘淑妃听了墙角。 一面是丈夫,一面是唯一的儿子,潘淑妃果断选择了向儿子报信,于是太子与刘濬先下手为强,行弑父之举。 高澄又宽慰了宋娘几句,让她好生休息,这才回身去看望尔朱英娥。 高澄进门的时候尔朱英娥已经睡了过去,在梦里还皱着眉头,难道是责怪自己没有一直守着她? 一念及此,高澄嘴角上翘。 让屋里服侍的婢女们都先出去,高澄走到榻前探出身子将里边的婴孩抱起。 哪怕刚出生的婴孩眼睛睁不开,也不妨碍高澄嘟着嘴逗弄自己的儿子。 他小心翼翼地怀抱着儿子,却又为儿子的名字苦恼。 宋娘的儿子名字好解决,偷个懒,依旧唤作高孝瑜。 虽然两个时空的高孝瑜都是同一年出生,也是同为宋娘所生,但注定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而自己这个庶长子就犯了难。 按照高孝瑜、高孝珩、高孝琬、高孝瓘的排列。 他的名字必然是三字,第二字是孝字,就很符合高澄大孝子的个人形象。 第三字偏旁也都一致,高澄有心将他起名孝瓘,将来赐字长恭,但又担心这孩子长大后不成器,辱没了这名字,才作罢。 这个名,这个字,注定是要留给最出色的儿子。 颜值还不能拉。 高澄怀抱孩子在尔朱英娥屋里坐了许久,才不舍地将他放回榻上,出门让伴寝看护的婢女进去陪伴。 他终于明白高欢将儿子们驱赶至洛阳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 只要是一想到这孩子满月就得被送去晋阳,一年也难见几回,高澄就觉得心里憋得慌。 还好,至少他身边还有一个次子孝瑜。 高澄离开尔朱英娥的院里,没有耽搁,立即派人往晋阳报喜,向老高炫耀自己一天连得两子。 信使才走,高澄又有不安,高欢不会将自己两个儿子都要走,说要让他们兄弟彼此做个伴吧。 高澄已经收到了娄昭君诞下一个男婴的消息,高欢为第九子取汉名高湛,鲜卑名步落稽。 也不知道他究竟还是不是臭名昭著的高老九。 按照之前一家三口的商定,高湛再大一点肯定是要送来洛阳安置,以高澄的了解,高欢还真有可能让自己两个儿子都往晋阳。 一来两兄弟可以作伴长大,二来也是预防,一旦长孙不争气,还有次孙能够指望。 这么一想,原本正要出渤海王府,往元家姐妹的别院过夜的高澄也没了心思,姐妹花再香,对于初为人父的他来说,也及不上两个儿子。 顿时也没了兴致,转身回了自己卧房,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因疲惫睡了过去。 第二日正午醒来时,高澄眼见睡过了头,便也干脆再休沐一天。 专心在家陪伴儿子,尔朱英娥与宋娘都在坐月子,不能出门受风,也只能让高澄两头跑。 接下来两天,元明月与小尔朱也先后有了动静,这让高澄索性将政务全抛到了脑后,足足一连在家待了五天。 自十二岁掌权以来,他从未有过这么这么长时间的假期。 元明月与小尔朱先后为了高澄生下两个女儿。 这些可好,有了两个闺女,那两小子立即就被高澄给抛到了脑后。 虽然置身古代,但他到底还是存在现代人的思维。 第一百九十六章 改善财政 沉浸在喜悦中的高澄为长子取乳名为菩萨奴,次子取乳名为阿苽。 菩萨奴自然是高澄回忆起人生初次时,与尔朱英娥那番菩萨送子的戏言。 苽作为粮、菜兼用的作物,不可能是高澄要吃儿子,只是希望二郎好养活。 乳名可以随意取,大名却必须郑重,高澄为长子取名高孝璋,次子取名高孝瑜。 一个璋字,足以说明高澄对长子的期望,他压根就没想过父子只相差十七岁的情况下,高孝璋究竟能不能熬过自己。 高澄遣人将两个名字送往晋阳,征询高欢的意见。 心爱的女儿也没有落下,高澄还没有为她们取大名,只是将元明月所生的长女唤作阿宓。 等候她出生的当晚,高澄梦见自己身处洛水河畔,洛神御风而来。 而晚了阿宓一天的次女由小尔朱所生,乳名叫果儿,希望她能成为自己的开心果。 两儿两女的平安降生,让高澄欢喜之余,也能放心投入到政务当中。 一连休息了五天,第六日清晨,高澄早早就身处中书省,捧读各地寒门学子的书信。 他们将信件投到当地府衙,由州县长官安排信使统一送来洛阳。 那一句句激昂的言辞,与对不公的控诉,让高澄久久难以释怀。 扪心自问,他开科举最主要的目的并非公平。 不能忍受士族子弟无分优劣,悉数为官,是次要原因。 通过科举,将选官权力由各地回收至中央,加强中央集权。 每一个学子为官,都需经过高澄的选录,通过他们或任职中央,或放任地方,从而在各个部门彻底掌控这个国家,而并非以往派一个心腹担任刺史这般粗糙。 这才是高澄的主要目的。 也是他等不及统一,便着手于开创科举的原因。 相对的公平,只不过是顺手而为。 时代的进步从来不是一蹴而就,若非经过晚唐的屠戮,权力也难以从士族转交到两宋以后的寒门手中。 高澄无需等那么久,他所创科举,不同于隋唐科举对门阀利益的保护,只重才能,不看出身。 不可否认,如今知识被士族掌控,所录官员也注定多是士族出身。 但只要坚持重才不重出身的原则,通过开科举,推广蒙学与各级官学。 发展印刷术,将知识由世家大族,转移至民间。 有生之年他一定能看到出身寒门的学子,在朝堂崛起。 毕竟自己也才十七岁,年轻是最大的本钱。 哪怕花费二十年时间兴文教,培育出大量寒门优秀人才,他也不过三十七岁,正值壮年。 高澄之所以执着于对寒门学子的培育,最重要的原因是科举出身的寒门子弟区别于士族:他们难以威胁皇权。 开明如李世民,也会因为五娘子的乳名而冤杀李君羡。 要改变这种不安全感,正需寒门崛起,他们没有家族力量支持,或许能走运连出数代进士,但到底是比不上门阀数百年的积累有威胁。 说到底,废除九品中正,开科举,高澄的初心只是维护自己的利益。 只不过他的利益符合了寒门学子的诉求。 高澄看了一阵子书信,其中偶尔掺杂着对九品中正制的维护,也没再继续读下去。 学子们投信的热情过于踊跃,真要一封封读下去,接下来几天也干不成别的事。 高澄命人将高隆之请了过来,将自己对雕版印刷术、活字印刷术、铅活字印刷术的设想尽数与他言语。 这也引起了熟谙工事的高隆之高度重视,他清楚高澄所说的印刷术对知识推广的重要性。 雕版印刷术与活字印刷术没有太多技术含量,关键只在于天才的灵机一动。 而铅字印刷术则需要高隆之带领工部慢慢研究了。 但高澄有的是耐心,他叮嘱高隆之先让人将雕版印刻出来,就以《九章算术》等科考书籍为模板。 高澄将六部交由高隆之、孙腾分领。 由高隆之领工、兵、户三部,孙腾领吏、刑、礼三部。 工部、兵部交由高隆之自然是发挥他工事的特长,无论是农具还是攻城器械的制造,有这么一个专业人事,总是会靠谱一些。 而户部则完全是因为不能将他与吏部一起交给孙腾。 孙腾如今也来了洛阳,只等李昌仪一到,就能准备将她与元玉仪一起娶进门。 元玉仪的兄长元斌也无需往晋阳为奴,只不过在洛阳做奴兴许对他来说更加煎熬,尤其是有旧交往孙腾府上拜访的时候。 太昌六年四月十九,小皇帝在高澄授意下再开朝议。 高澄命人将来信分为两份搬上朝堂,众寡差距悬殊。 有一筐是表达对九品中正制的维护,而其余满满七筐都是民众们对不公的控诉。 “陛下!这就是民意!” 高澄指着这些书信对元善见说道。 实物化的民意也给了众人极大的冲击,没有敢和高澄犟嘴,说什么是士族才是民,其余不过是泥腿子。 在汹汹民意的面前,再也没有人抱守九品中正,高澄也顺利得到元善见的旨意,由他创设一套能够代替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 朝议在高澄领旨后解散。 高澄回到中书省,将当日自己与亲信们所述尽数落笔于奏疏之上。 九品中正制的终结不代表科举制成为唯一的选官制度,至少荫官制度也将得以保留。 所谓荫官,指的是凭借父荫进入官场。 为了防止因荫官制度而造成官少人多的现象,高澄也会对荫生予以考核,难度将与县试看齐,为防止作弊,将会在洛阳由高澄亲自主持。 相当于只需有秀才的学识,就能受荫为官。 这也杜绝了啥也不懂的官宦子弟,败坏政事的可能。 不止如此,高澄也会对荫官的前途做出一定限制,真有才学的官宦子弟自然会走正经科举,才能差一些才会去受荫。 至于察举制,高澄决定让它与九品中正制一起消亡。 毕竟科举制涵盖了农事、工事、刑法、算术与经典。 真正有能力的人总能在五科互不涉及的五科之中,找到一条晋身之路。 对于发明创造的奖励,高澄也将集中在赐爵与物资奖励上,基本不会涉及官位。 除非是堪比《齐民要术》的成就。 贾思勰的书稿总会被潜伏的探子想办法抄录,送来洛阳供高澄阅览。 可惜他上辈子没接触过农书,不然自己就开始默背了,也用不着苦等。 高澄如今就像一个追更的读者,苦等作者更新,每当听到汇报,贾思勰某一日携友出游,高澄虽不至于寄刀片。 但也会着人警告那友人,少去耽搁贾思勰的宝贵时间。 时日一长,除了沉心创作的贾思勰,他的挚友几乎都知道了高澄对他以及那部农书的看重。 再也没人敢去打扰贾思勰。 这些都是后话,高澄确定了以科举制为主,荫官制为辅的选官制度。 并再开朝议与群臣商讨,高澄将自己的良苦用心说得明明白白,碍于他的权势,也没有人敢从中挑刺。 于是高澄又命人将这一选官制度布告天下,供众人评议。 作为主要选官途径的科举制,仅凭只重才能,不看出身这个原则就能赢得无数人的支持。 但也也有许多人提意见,都觉得三年一考太长了,希望高澄能酌情缩短,改为两年一考,甚至一年一考。 高澄对于这些意见一笑置之:想得美,官员俸禄可是我来掏。 嗯,小高王已经完全将国库看作自己的私产,也算别样的一心为公了吧,毕竟公家的,都是他私人所有。 也有人建议每次录取人数少一点,这样就能做到一年一考,多给考生试错的机会。 但吝啬的小高王怎么可能答应,真以为组织科考不用花钱。 提到开销,高澄真真正正犯了难。 开科举本身对于高澄来说并没有难处,整个东魏都是他们父子的一言堂,刀斧加身,谁敢明着反对。 真正难点在于设立县学、州学这二级官学以及在各地推广蒙学的开销。 东魏财大气粗不假,当年向佛教化缘,户口收获用来养军,搜刮开的钱粮也早就耗用完了。 而河北搜检来的户口,所得税收也用来在河南、河北开办马政。 按理说要搁在今年以前,紧巴着过日子,也能把这笔开销挤出来。 可西征大败,对今年的财政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不只是发动近四十万民夫,影响春耕。 更因为丢了三万中兵,对其家眷的抚恤也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这还是高澄狠了心,对那些没有逃回来的民夫家眷,只保证他们不会被饿死的结果。 太昌六年,四月二十八,由中书省发布政令,正式废除九品中正制与察举制,将以科举制为主要选官方式。 同时将科举制的各项细节,以及考试内容公诸于世。 将有太昌七年开始第一次科举考试。 一时间但凡识字之人,无不争相求索书籍。 而高隆之早已命人将与科举各类书籍的雕版刻印完毕,开始了印刷生产。 高澄也开始了他改善财政的第一项手段:书籍专卖。 第一百九十七章 搜刮财物 知识是无价的,但购买书本却一定要收费。 急于缓解财政压力的高澄已经顾不得吃相,他命高隆之继续调人刻印雕版。 在洛阳周边多设印刷厂,命人严加看守之余,高澄也打算实施科考书籍专卖制度。 毕竟这种雕版印刷没什么技术含量,很容易传出去。 因此,权力就有了作用,直接用行政手段规定: 除了他小高王,谁也不许卖参考书! 什么!有辱斯文?我一个鲜卑小儿,蛮夷也。 高家父子灵活的族属,是其余统治者所不具备的。 平常自诩渤海高氏,汉人子弟,真要为了利益不顾脸面,那就自动切换成了鲜卑人。 你总不能跟我一个蛮夷来谈道德斯文吧。 但高澄到底还是要点脸面,没有出台规定不许借阅传抄书籍。 书籍价格也没有往高了定,不只是寒门,他还要考虑普通民户的承受能力,印刷书籍的主要目的是推广文教,而不是敛财。 在高澄的物质激励下,刻板匠人们废寝忘食,而印刷厂的生产也昼夜不息。 当第一批书籍被投放到各州郡的时候,科考书籍专卖制度也由中书省颁行天下。 这一制度立即引来一片骂声,但小高也不慌了,在打击书贩子的同时,各州县不断传来的售罄消息让他喜笑颜开。 包括在洛阳与高澄详谈过为政纲要,新近上任的相州刺史杨愔,与青州刺史赵彦深、兖州刺史崔季舒等人纷纷来信,让高澄第二批多发一些书籍过来。 高澄并没有吃独食,为了激励地方官府打击非法书贩,高澄分了三成利润给地方财政。 杨愔等人要一展拳脚,必须有财政支撑才行,这也是他们这么用心的原因。 高澄催促印刷厂加大生产,准备输送第二批书籍的同时,也着手对货币进行改革。 单靠贩卖书籍能缓解财政紧张,但依然不足以支撑起高澄预想中的官学与蒙学。 如此自然要想尽办法,货币改革就是其中之一。 南北朝混乱的货币政策一言难尽。 各种劣币充斥市场,百姓往往更信任布匹的价值,所以高澄破潼关时给出的赏格除了爵位以外,是三千匹绢布,而不是钱币。 要解决这个问题只需从两个角度下手,其一是打击私人铸币,其二是推出足重的钱币。 高澄也有想过发行纸钞,但一来要考虑民众的接受度,二来也是明朝宝钞滥发的教训。 自己一个文科生,懂经济常识,但子孙不可能控制住印钱的欲望。 高澄最终还是放弃了纸钞的想法。 铸币属工事,交给谁也不用多考虑,手头有个冶炼老祖,就该当驴来使唤。 当即让高隆之从铅活字印刷的研究中抽身,主持铸币工作。 儿子娶了高欢庶女,真以为他高澄做媒是不用回报的! 尔朱英娥、小尔朱、元玉仪、元静仪,四次做媒,从未收获回报的孙腾表示情绪稳定。 当然,高澄从没忘记老孙的功劳,将来即使熬不到开国,也要追赠一个王爵,虽然到他儿子就只能降为公爵。 高隆之同样如此,他抢夺玉玺、欺负皇帝,恶行累累,但他照样是小高王辛勤的小蜜蜂。 对于高澄所交代的任务,高隆之总是抱着极高的热情去对待。 一起在洛阳过了七年,他了解高澄与其父高欢一样,都是重情义的人,如今苦点累点,将来都是在为子孙积福。 送走了高隆之,高澄将正在闭门修撰律令的封述唤了过来,征询他对私铸钱币的处置意见。 这位法学大家给了高澄一个字的建议:杀。 听从专家的意见,中书监高澄起草政令,经侍中高澄审核通过,由中书省颁行天下,再以尚书令的向刑部传去口训,一律严惩劣币贩子,充没其贩售所得。 由于谁也说不清到底贩售了多少,自然就是没收全部家财。 这项政令才颁发还不知其发展,高澄就打起了化缘的主意。 化缘对象也是他的老朋友了,佛教。 当年充没寺庙产业,一顿给吃撑了的高澄并没有打佛像的主意。 洛阳一千三百余寺,被他抹了零头,留了十三座寺庙。 那些被废除的佛寺可不缺少佛像。 如今又饿了的高澄,看着那些金光璀璨的佛像,打起了金漆的主意。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刮金漆的运动,在高澄的主持下在东魏开展。 小高王放过了那些被允许设立的庙宇,但依旧止不住僧尼与信众的不满。 因高澄刮金漆的行为,也给他冠以高扒皮的名号。 不过他们也只敢暗地里称呼,明面上那还是要拥护小高王的领导。 当然,高澄是个注重公平的人,没理由祸害了佛教,就放过道教吧。 就算土生土长,也不是它幸免于难的理由。 当年是一个佛教吃到撑,放过佛像的同时,也把道教给放过了。 如今小高王向道教伸出了自己化缘的手,道教也因此遭了大难。 一时间,高扒皮的美名不止佛教徒颂扬,道教徒也要称赞几句。 小高王干了这么多缺德事,被这么多人骂,他的统治却因为各地蒙学与官学的设立而越发稳固。 人人心里有杆秤,骂高澄是一回事,但他搜刮这些财物都是兴修校舍,推广文教,而不是个人享乐。 自古以来哪有这样不计声誉,一心为民的权臣。 顽固不化的教徒们背地里暗骂高澄缺德的时候,却是各地百姓对他由衷的赞颂。 不过小高王不看重这些虚名,张师齐可以作证。 高澄正规划接下来一系列经济改革的时候,他的好兄弟司马消难来了洛阳。 司马消难赶上了九品中正最后一班车,在晋阳得了官身。 也许是觉得留在晋阳跟小高澄混没前途,特意找他父亲司马子如出面,想办法让他来了洛阳追随大高欢。 高澄对这位好兄弟没得说,才十七岁的司马消难就被他安排去了吏部,往文选司任职,打算历练一两年,就把文选司交给他来执掌。 亲兄弟都没这么关照。 在高澄研究经济改革的时候,东魏正式废除九品中正制,颁行科举制的消息也传到了南梁与西魏。 虽然崤函古道因两座关隘被堵住,但上洛、河西等地的消息传播却不可能被阻绝。 西魏打探东魏的消息时,东魏也凭此收集西魏情报。 且先提南梁,萧衍倒也没说高澄剽窃,他对科举制极为欣赏,不看出身只重才学的原则,更是让他赞不绝口。 但萧衍老了,七十四岁的他,没有了三十二年前强顶士族压力,开设五经馆时的魄力。 一想到废除九品中正制的艰难,心里就有了退缩。 仔细一想,自己以九品中正制维护士族利益,又用五经考试给寒门提供上升通道,也不比高澄的科举制差多少。 说到底,南梁的门阀势力与东魏不同,高澄面对的只是那些被六镇鲜卑所挤压的河北士族。 这些人与高氏利益高度捆绑,例如博陵崔氏,最杰出的三崔都是高澄亲信。 在反对无用的情况下,他们只能接受高澄对选官制度的改革,甚至眼睁睁看他在民间推进文教。 造成这样的原因在于,他们难以渗透拉拢高氏的根基六镇鲜卑。 以高欢起家的第二位贵人,匈奴人刘贵举例。 历史上,他就曾说过‘一钱汉,随之死’,其中或许有故意羞辱高敖曹的原因,但也能大体反应这群六镇鲜卑勋贵,对汉人士族的看法。 高欢所在的晋阳以并州胡,鲜卑勋贵为主导,而高澄所在的洛阳,却是汉人士族得用之地。 但两父子并非对立的关系。 这也是河北士族不敢反对高澄的原因,真被小高王所厌恶,就只能去晋阳讨生活。 而军政分离的晋阳-洛阳二元制,又决定了他们只有在洛阳才能在政务上一展拳脚。 连追随高欢信都建义的河北士族都只能像个委屈的小媳妇。 更何况是包括荥阳郑氏在内,那些未曾立足高氏核心圈的家族。 太原王氏若非出了王思政、王士良,情形比荥阳郑氏也好不到哪去。 萧衍明知科举制的优点,碍于门阀势力,选择了自我安慰。 而宇文泰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他完全照抄了高澄科举制的内容,甚至未做一丁点修改。 这样的抄袭行为,让得知消息的高澄气恼不已。 宇文泰之所以能在关西废除九品中正制,第一个原因是多年战乱以及一场大旱,士族处境不比东魏好到哪去。 第二个原因自然是在沙苑以弱胜强,击败高欢二十万大军,也为他带来了极高的威望。 基于以上两点,宇文泰得以在关西推行科举制,以才能选拔官员。 甚至可以说,这世上最关心高欢健康的,绝对是宇文泰。 高欢一旦身死,宇文泰肯定比小高王这个大孝子要伤心。 至于眼泪会不会比辽国皇帝哭宋仁宗流得多,那就两说了。 沙苑想杀高欢是希望关东陷入混乱,这与高欢在晋阳病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第一百九十八章 新铸五铢 春耕抢种早已经结束,新的关隘也已落成,依旧名为潼关,自此,又有了东潼关与西潼关之分。 西征之后,东魏暂时休兵,其一是财政难以支撑。 其二是大败之后,需要时间让将士们重拾信心,淡化失败的阴影。 而西魏之所以没有趁机夺取玉璧(华阴)的想法,自然也有自己的难题。 究其根源,还是财政问题,不止七八成人口的损失暂时无法弥补。 因为高澄发放军饷,西魏将士普遍对自己的待遇心存不满。 许诺了这么多年,也该兑现承诺了。 宇文泰好不容易在沙苑,缴获六十万人的吃穿用度,财政稍稍宽裕,却也不得不便着手为将士发放军饷。 到底是没有高澄阔绰,吝啬得很,尽数劈半。 无论主力军还是州郡兵,都只有东魏的半数,四万鲜卑步骑每年只二石半,州郡兵只一石半。 但将士们也能理解:有这个态度就行,等以后日子好起来,再给大家伙加上去。 可终究是把宇文泰本就拮据的财政给榨干了。 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宇文泰再次对高澄展开拷贝,开始了他的搜刮行动。 曾经贺拔岳在关西效仿高澄灭佛,同样没有吃相难看到刮金漆,毕竟那时候的关西没遭灾,虽然穷,但也能过下去。 今时不同往日,府库能饿死耗子的宇文泰哪还顾得了脸面:给我刮! 道教没金身,总有多年积累吧,怎么说祖上也阔过,太武帝拓跋焘时期威风八面,总会留下些家当吧。 不过宇文泰也不只奉行拿来主义,他也有自己的改革想法。 首先想到的就是制定计账、户籍之法的心腹幕僚苏绰,将其招来,一番长谈后,宇文泰授苏绰度支尚书,领著作,兼司农卿,由他草拟改革政令。 不久,苏绰向宇文泰奉上其为改革制度所草拟的《六条诏书》,即:先治心、敦教化、尽地利、擢贤良、恤狱讼、均赋役。 宇文泰读之,如获至宝,将《六条诏书》作为西魏各级官员施政的纲领和准则,凭借从佛道搜刮来的钱财,依据《六条诏书》的内容进行各项改革,同时也开展屯田开荒等事宜。 消息传至关东,高澄最重视《六条诏书》中的最后一项:均赋役。 所谓均赋役指的是均平赋役,调济贫富,不可舍豪强而征贫弱。 这引起了高澄的共鸣,他现在就想跑晋阳,指着高欢的鼻子说: ‘如此人才,不能为我所用,此父王之过也。’ 你贺六浑要有本事打下关西,他苏绰不就是高家的臣子了么。 不过小高王也有自己的办法。 很快,很快呀!高澄就推出了东魏版本的《六条诏书》即《施政纲要》。 就很巧,也是六条,即先齐身、宣道德、劝农耕、兴文教、宜刑罚、均赋役。 先齐身指让官员注重自身素养,端正认识,以身作则。 宣道德是让官员重视道德宣传,改良社会风气。 劝农耕、兴文教都好理解。 宜刑罚指让官员在判决时用刑适宜,不能滥施刑罚。 其中先齐身、宣道德、重农耕、宜刑罚只是在字面上进行改动,其实质都是照搬苏绰《六条诏书》。 至于兴文教则是将敦教化拆分,高澄不需要地方官员为自己擢贤良,开设科举制就是要将选官权力由地方收回中央。 最后一条均赋役更是一字未改,赋税徭役无论豪族还是平民,都要一视同仁。 总不能只兴你宇文泰抄我,不许我高子惠效仿吧。 高澄也不管远在长安的宇文泰会是什么想法,立即照猫画虎,将《施政纲要》作为东魏各级官员施政的纲领和准则。 当东西两魏都为增强自己的国力而争相改革的时候,江南依旧歌舞升平,安于享乐。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南梁的情况传至洛阳,高澄完全将萧衍当作冢中枯骨对待。 苏绰《六条诏书》之所以被高澄、宇文泰重视,就在于它清晰明了的告诉了各级官员,尤其是地方官员在任期内应该做些什么事。 只有知道该做什么,才会着手去做。 可别小看这一点,这世上有的是当了一辈子官,依旧浑浑噩噩的人。 宇文泰推出《六条诏书》,高澄立马跟上《施政纲要》,大家对这一政令的重要性都心知肚明,唯独你南梁装瞎,什么都不干。 高澄对南梁的轻视,也就可以理解了。 君主失去进取心也就罢了,关键这人还贼能活,高欢都能被他熬死,要不是有侯景闹上一出,阳寿指不定奔着一百走。 《施政纲要》颁行并不能立即起到作用,高澄也只是作出规定:不能熟背《施政纲要》,理解其内核,就不能为官。 随后,又再度投身经济改革的浪潮中。 太昌六年(537年)五月十一,高澄巡视高隆之在城外所设立的铸币厂。 高隆之向高澄献上一筐新制钱币,高澄随机取一百枚称量,百钱重达一斤四两二十铢。 高澄对此大为满意,称赞新币重如其文,对高隆之也赞赏有加。 高隆之趁机进言道: “大将军有大功于国,下官以为,不如将此币称为大将军五铢钱。” 高澄闻言,颇感为难道: “这,这不妥吧,澄还寻思因其制于太昌年间,以太昌为名。” 高隆之不容高澄拒绝,苦劝道: “天子有何功于国朝!若无大将军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哪有他安坐社稷的道理!” 高澄勃然大怒: “澄何罪于高侍中,竟与我说此不忠之言!” “大将军,此下官肺腑之言,纵使获罪,也无愧于己心。” 高澄一声长叹,无奈道: “罢了,此币既由你所铸,就按高侍中的意思来办吧。” 巡视了铸币厂一圈,高澄叮嘱高隆之开百炉,大量造钱,就连搜刮来的金漆也运来这里准备交由高隆之给熔了,这才离开。 只怕未来的大齐,这大将军一职就不能设了,就像唐朝没有天策上将一般。 这版想着,回去中书省的路上,高澄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高隆之不会在模具上加刻自己的容貌吧。 然后大将军五铢钱,俗称高大头? 以老高对自己的热忱,还真可能干得出来。 一念及此,高澄一阵恶寒,赶紧命人回铸币厂交代高隆之千万不要干那种蠢事。 还特意强调,这不是故作推辞。 其实高澄也是多心了,高隆之真没有把高澄的容貌刻在模具上的意思,只是加了大将军三字。 第一批大将军五铢钱很快出炉,高澄还没有来得及向天子献宝,来自晋阳的车队就在五月十四来到洛阳。 刚刚是高孝璋,高孝瑜两兄弟办完满月酒的第二天。 高家第三代唯二的两位小公子办满月酒,自然是一件热闹事,满洛阳的朝臣,无论是否高党勋贵,悉数到场祝贺。 十四岁的天子特意发下赏赐,十三岁的嫡母元仲华也到场赠予高孝璋、高孝瑜两块美玉。 自己还没进门,高澄已经有了两个庶子,不过元仲华对此倒也没太多不满,随着年岁渐长,她越发向史书所述容德兼美,曲尽和敬的方向靠拢。 更重要的是,此时的她别说生育子嗣,还要再等三年才能进渤海王府的门。 满月酒的第二天,一如高澄所料,高欢真要把两个孙子全给接去晋阳。 也同样把两个月大的第九子高湛让乳娘带了过来。 高澄从乳娘怀里将高老九接了过来,此时的高湛还不太能看出美丑,先养着吧。 只看了几眼,高澄就将这个九弟还给乳娘,特意拨了一个院子给他们居住,婢女奴仆一应不缺。 因自己的出现,会不会发生蝴蝶效应,这还是不是历史上的变态老九,高澄也没有把握。 他也干不出对婴孩下手的混账事。 变态老九没把握,变态老二却是稳稳当当,高澄也发现了才十二岁的高洋已经开始接触酒水。 对此,他极为震怒,将为高洋置办酒水的奴仆一通责罚,逐出了渤海王府。 并立下规矩,不许高洋碰酒,谁敢再为他准备酒水,定然严惩,打死不论。 高澄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再立下这项规矩之后,又让人送了许多布匹往高洋院里安抚。 但真不是高澄瞎操心,高洋酒品之差,历史上无出其右。 尤其是掌权后,一醉酒就发疯,一发疯不只杀人,什么混账事都能干出来。 将两个儿子送往晋阳,高澄其实并没有多少不舍,阿宓与果儿两个女儿足够抚慰他这位父亲。 五月十五,高澄上书痛陈劣币扰乱市场的危害,元善见再开朝议。 高隆之趁机向天子献上新币。 正要观赏的元善见突然询问高隆之: “高卿,此币为何名?” 高隆之用最恭敬的语气,说着最不恭敬的话: “大将军匡扶天下,功莫大焉,臣自作主张,将此币命为大将军五铢钱。” 朝堂上,众人尽皆诧异,纷纷目视高澄: 您这是装都懒得再装了吗?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官心民心 作为一名傀儡天子,元善见越来越抗拒朝议这种本可接触朝臣,展露君王风姿的事情。 大将军五铢钱? 历朝历代,哪还有这么不讲究的权臣。 也就小皇帝见识浅薄,高澄不知道元善见心中所想,否则非要告诉他,有一个权臣不止自己痛骂狗脚朕,还让下属当众殴打天子三拳。 跟那人一比,有他小高王的侍奉,你元善见也该偷着乐了。 朝臣们交头接耳的议论什么也无法改变,高澄目光一扫,人人默不作声。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在朝堂上防官之口,却是轻而易举。 不管元善见内心有多么不甘,也难以改变高澄这个反派的决议。 忍受着屈辱,元善见同意将大将军五铢钱推行全国。 就算不同意又能如何,只不过是事后让高隆之再抢一次印玺。 前人作孽,败坏国家,以致后人遭殃。 朝议过后,高澄没有急于发布政令,在高隆之建起一百座铸币炉,积攒了一定数量的新币后。 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正式颁布政令,将大将军五铢钱推向前台。 高澄效仿原主的做法,在洛阳及各州镇郡县的市集,悬挂两杆秤于市门,供民众使用,以称量货币的轻重。 同时,高澄也严厉打击私铸钱币,无数劣币贩子因此家破人亡。 太昌六年,五月二十八,邺城市集,两秤悬挂。 主管市集的市司在门口大声喊话道: “朝廷发行足重新币,若有疑虑者,尽可取秤称量。”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王阿井抱了匹布挤在其中,也是一脸的不信任。 市司又继续喊道: “这是大将军的新政,新币也是大将军命人所铸。” 人群立即安静下来,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想要知道这新币是不是真的足重。 因高澄过往爱民之举,百姓们都信了大半。 市司将秤取下,当众数出百钱称量,一如高澄当日所称,重一斤四两二十铢。 他提着秤杆任周围人观看一圈,众人这才相信新币真的足重。 “这叫大将军五铢钱!” 市司得意道,四周的惊叹声,让他感觉与有荣焉。 王阿井与众人不同,在知道是高澄所为后,他已经对新币足重这一点深信不疑。 六年时间过去,曾经的戍卒已经褪去青涩,因高澄发放军饷的原因,王阿井家里的生活宽裕了许多。 这不,他今日带了一匹布来集市,就是为了给七岁的儿子王公允进蒙学,来换肉干。 每当旁人问起儿子名字的来由,王阿井总要与他们好好说道。 那是太昌元年的事了,朝廷搜检冒名官吏,牵涉五万余人,不过大部分都是吏员。 为了顶替空缺,高澄以考试录人,第一站就是在邺城。 当时的盛况,王阿井记忆犹新。 为了防止舞弊,高澄命戍卒一对一监视考生,考完还需将他们送出大营,不准逗留。 王阿井所监视的正是曾任相州均田使,如今升任相州提学的张德兴。 相州提学是高澄新设官职,掌管州县学政。 自己吃了父母没文化的亏,就因为家里有一口井,便被唤作王阿井。 因亲眼见证了高澄开设考场,注重公平,防止舞弊,只为以学识录用。 当时王阿井就起了将来让孩子读书的心思。 送张德兴出营门,临走时却又叫住了他,求他为自己一岁的儿子赠个名字。 张德兴只想了片刻,就在地上写下两个字,告诉王阿井,这是公允。 送走张德兴后,王阿井在地上临摹许久,终于将这两个字学会,从此儿子便也有了王公允的名字。 六年过去,王阿井本已经歇了让儿子读书的心思,他有心砸锅卖铁供王公允读书,但确实找不到进学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六年了,当初录取吏员的考试也再未开展。 正当王阿井已经死了这条心,准备让王公允子承父业当个州郡兵,至少每年也有三石的军饷。 高澄突然颁发政令,废除九品中正制,以科举取人,如当年的考试将会恒定每三年一次。 只要通过州试考上举人就能为吏,通过京试考上进士便能做官。 不止如此,高澄还在各州县乡里推广蒙学,也让王公允在内的普通人家有了求学的去处。 这两项政令,让王阿井曾经放弃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在张德兴的勤勉下,邺城不止州县学都已设立,更开设了许多所蒙学,王阿井家附近就有一所。 王阿井没有犹豫,用怀中的布换取了新币,在市集里为蒙学先生备好了肉干,还剩了一些钱币也全都兜在怀里带回家。 高澄特意做出规定,蒙学先生由国家供养,不需再另交学费,但还是做出规定,入学需送一条肉干以为束脩。 王阿井才进门,就在媳妇的催促下,带了七岁的王公允往蒙学校舍去。 向先生奉上束脩,也算真正拜入门下进学。 牵着王公允的手走出校舍,王阿井特意走到提学府衙外,语重心长道: “公允,你名字的由来,我也说过许多次,是提学张官人所赐,张官人曾经也要靠务农为生,但他是读过书的,大将军当年开科考,他凭借自身学识做了官,你需知道,只要你用心读书,也能当上这样的大官。” 王公允点头,他将目光从父亲的脸庞转移至提学府的匾额,用稚嫩的童音说道: “阿爷放心,我一定用心读书,将来做上大官,让你好好风光!” 王阿井揉搓着儿子的脑袋,笑道: “真做了官,也要学张官人,做个好官。” 当即,王阿井又将张德兴这些年在均田使任上的辛劳告诉王公允。 “正是因为张官人一心为民,处事公允,才得了大将军的看重,如今邺城的渤海王府每月还要按时送两匹布去张官人府上,以嘉奖他的廉洁。” “两匹布!那张官人是不是很有钱?” 王公允惊讶地问道。 王阿井笑道: “张官人每月都将那两匹布换了米粮,接济贫苦。” 从小就聪明的王公允感叹道: “那位张官人可真是一个好官。” 王阿井却摇头道: “有了大将军,官场才能容下张官人这样的好官。” “可是,我听说大将军贪财好色,不是好人。” 王公允疑惑道。 王阿井一听这话就激动了,高澄甚至可以说是他这辈子最尊敬的人。 是他为自己发放军饷,为大家均分田地,更是他开设科举,推广文教,给了他们这些黔首出头的机会。 王阿井赶紧告诉儿子,所谓贪财好色都是那些士族豪门对大将军的污蔑。 他拿贪财举例子,告诉王公允,高澄搜刮钱财只是为了兴修校舍。 在父亲的敦敦教诲中,七岁的王公允满心都是对高澄的崇敬,虽然他们素未蒙面。 高澄并不知道远在邺城,自己还有这样一位死忠粉。 如果知道了,他非要问上一句,贪财好色,为什么只拿贪财举例! 其实王阿井并非特例,高澄执政以来,受他恩惠的民众数不胜数。 上有六镇鲜卑威慑,下有底层民众拥护,这也是他能够横行朝堂,肆意妄为的底气。 而如王阿井送子求学的事情,在东魏各地普遍发生,究其根源,首先是高澄为将士们发放军饷,让他们的生活水平得到改善。 其次也是河南、河北安定多年,没有大规模天灾发生,而高澄均分田亩,恢复生产,也使得普通百姓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盈余。 有远见的人,见儿子聪慧,也愿意勒紧裤腰带,供他们读书,以期改变命运。 纵使将来得不了功名,能够书书写写,总比大字不识的大老粗有出路。 各地校舍兴建后,州县官学因为还要等明年科举后才有生源,高澄着重关心蒙学的入学情况。 得到的反馈也让高澄感到欣慰:这高扒皮的恶名没有白担。 但也正是背着高扒皮的恶名搜刮佛道财物,却用来做兴修校舍,为孩童免去学费的善事,更让底层穷苦大众感激他的恩德。 这其中有没有听望司代他四处宣扬的原因,小高王持否定态度。 高澄开心的事情不止是文教大兴,还有大将军五铢钱因足重的特点,而被民众普遍接受。 你或许不喜欢大将军,但你必定喜爱大将军五铢钱。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高澄接下来两天,连续在洛阳周边巡视印刷厂与铸币厂。 将铸币厂的台子搭起来后,高隆之作为建设大魏的一块砖,也卸下了这个担子。 高澄倒也不是黑心地主,没有马上给他安排活,总要让高隆之休息几天,不然一个工科大牛,活生生被自己使唤得过劳死,损失可就大了。 关心高澄各项改革的不止有宇文泰,在晋阳含饴弄孙的高欢也在关注。 相比高澄操劳国事,高欢确实清闲得多。 将政务全部交托给高澄,自己专心领军,但说到底,最主要的工作还是恢复士气。 高欢近来身体好了一些,他时常现身,往晋阳大营转上几圈,同六镇乡人们谈笑,回忆诛讨尔朱氏以来,他们战无不胜的荣光,河西之败,只不过是意外而已。 第二百章 盐场盐兵 “不能熔呀!对佛祖不敬,这是要遭天谴的!” “佛祖再是慈悲心肠,也容不得你们这般欺辱!” 建春门附近,运送佛像的士卒被一群信徒阻拦。 士卒们面面相觑,因信徒们的恐吓,多有退缩。 原来高澄所发行的大将军五铢钱凭着它足重的特点,大受民众欢迎,因在市集悬秤称量,被称为悬秤五铢。 高澄也随之命主管铸币厂的亲信扩大生产,但问题也随之出现:原材料铜的储量严重不足。 高澄虽然已经在各地回收旧币与劣币,予以熔铸,但一时之间也不能马上运抵洛阳。 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老朋友,佛教。 一座座被刮了金漆,暗淡无光的佛像被搬出寺庙,要运往城外熔铸新币。 这样的强盗行径也激怒了狂热的信徒,他们不敢冲击渤海王府与中书省府衙,选择了拦道阻挡运输队伍出城。 负责押运的是新近调入亲信都的薛虎儿,眼看兄弟们因担心佛祖震怒而畏缩,薛虎儿高呼道: “佛祖之怒,何如大将军之怒!” 一语震慑众人,让场面安静下来。 身后有人打马飞奔而来,正是高澄爱将高季式。 原来高澄已经从监控洛阳的听望司得到消息,有佛教徒在串联,试图阻止他熔铸佛像。 领命而来的高季式立马大喝道: “大将军铸新钱非为私欲,实乃造福天下万民,佛祖曾割肉喂鹰,血肉能舍,铜像又有何惜!待禽兽尚且如此,更何况人!” 众人闻言,若有所悟,这才纷纷散去,押运队伍得以出城。 这番话还真不是高澄教的,他只是与高季式讲了一个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 高季式人虽憨直,没读过什么书,但他其实内秀,知道许多大道理,称得上深明大义。 只不过这份大义里面不包含对元氏的忠诚。 在高澄强盗性的洗劫下,洛阳一千三百寺不止丢了田产钱粮以及僧侣、寺庙,最后连佛像也没守住,算是被他抢了个精光。 但小高王的胃口不只是洛阳,天下各州县被废除的寺庙,其佛像通通耗时耗力被送往洛阳城。 高澄宁愿多增花销,也不愿给地方铸币权。 连地方州县都没有铸币权,更何况是个人私铸。 享有宽仁之名的高澄对待私铸钱币者,无论是否足重,是否掺杂杂质,高澄一律用采取杀头的手段,警示世人。 而家眷也多获牵连,高澄的逻辑很简单,对方铸私币牟利,这些家眷也是这一利益的享受者,凭什么能够幸免。 虽不至于一并处死,但在充没为奴为婢的同时,也规定五服之内尽皆不许参加科考。 这一项措施,当即就把私铸钱币的最大群体,士家大族给唬住了。 不能科考为官无异于断他们的根,与之相比,铸币牟利都显得无足轻重。 争相约束族中子弟,不许他们再涉及这一行业,与高澄抢食。 虽然高澄近期打掉的都只是一些小的私人作坊,但谁又知道他是否真会向自己下手。 这位敢以自己官职,堂而皇之命名钱币的权臣,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不知不觉间,世人对高澄的看法早已发生改变,以往都当他是权臣之子,如今却将他真正当作权臣看待。 远在晋阳的高欢似乎被放逐出了权力的核心圈。 这并不奇怪,东西两魏因各自原因休战谋发展的时候,权力的焦点也会随之由军事转移至行政。 高澄看士族收敛,也见好就收,只是命人收缴这些家族储存的铜料,并没有追究其过往罪责。 他很清楚,可以打压士族,却不能消灭士族,这些人将来在鲜卑勋贵汉化的过程中能起到重要作用。 这也是高澄不愿往河北迁都的原因,他继承关东之后,必然不会再出现政治、军事两个权力中心的局面。 或许将来会多设都城,什么西京、南京、东京、北京,但真正的权力中心只能有一个。 一旦将权力中心定在河北,极有可能出现汉化的鲜卑勋贵与河北士族合流,从而出现类似关陇门阀的河北门阀。 这是高澄所不愿见到的。 在高澄埋头改革,劳心劳力的时候,南青州刺史李徽伯之女,李昌仪也终于被送到了洛阳。 之前因四女待产而迟迟没有入门的元玉仪也终于如愿以偿。 在热热闹闹的喜乐中,被高澄从孙腾府上接往渤海王府。 一身奴仆装扮的元斌被架在人群之中,让他好好看着元玉仪的荣光。 随后高澄又转道去了李元忠府上。 李元忠被打发去了晋阳,李昌仪便暂时寄住在这位家族宗主府上。 回到王府,行过昏礼,宴饮时若非有高季式为他挡酒,只怕真要被一众好友故旧给灌得酩酊大醉。 高澄当夜先去的李昌仪房中,应付起未经人事的李昌仪,可比十六岁时被四女榨取要轻松许多。 离开时,高澄依旧精气神十足,他本打算将元静仪接去元玉仪的院里,与两姐妹同宿的习惯一时半会还改不掉。 但转念一想,这是元玉仪新婚之夜,与人共嫁分享荣光也就罢了,到了晚上还有与姐姐分享,似乎过分了点。 高澄这才强忍冲动,没有将元静仪唤来。 行夫妇之礼的时候与元玉仪一说,也得到了她更加尽心卖力的侍奉。 新婚之后第二天,高澄没有沉湎于温柔乡,变法强国,时不我待。 东魏其实已经足够强盛,以如今的国力,由高澄掌兵,他有信心覆灭西魏。 毕竟沙苑一战,高澄堵死了道路,宇文泰无法东出回血,原本国力就远逊于东魏,又只剩了两三成人口。 如今宇文泰更是窘迫,甚至因为春耕抢种、修筑新关、屯田开垦等事,兵民疲惫,急需休养生息,不能征集民夫,发兵取玉璧。 已现在的局势看,无法补充人口的宇文泰早已是待死之人,有玉璧城在,一旦他征西域或是入川,都能被高欢以玉璧为桥头堡,掏了关中老巢。 但高澄可不满足于统一两魏。 南方的萧梁,东北的高句丽,西面的吐谷浑,北方的柔然、突厥,这些都是高澄的目标。 要想实现四海威服的宏伟蓝图,就必须打下坚实的根基,高澄如今在东魏的改革就是如此。 先在自己完全把控的关东将体系建立起来,往后每夺一地,就可以直接纳入这一体系之中。 而不需要在统一之后,费心费神调节各方利益,再做改革。 两者之间的难度不可等同。 在用大将军五铢钱规范了货币市场后,高澄也开始继续深化经济方面的整顿与改革。 首要目标就是食盐。 民以食为天,食盐毫无疑问是一个暴利行业,否则古往今来也不会有那么多私盐贩子的存在。 承袭北魏的东西两魏都共同面临一个严重问题,私盐泛滥。 得益于胡太后、尔朱氏等人的治理,北魏经济一团糟,连累东魏也是如此。 高澄没有立即打击私盐,说到底,还是官盐产量明显不足,需要私盐来补充市场。 针对这一现象,高澄效仿原主,起草政令,在环渤海的幽、瀛、沧、青四州特意设置官员,主持盐务,傍海煮盐。 预计将在沧州置灶一千四百八十四座,瀛洲置灶四百五十二座,幽州置灶一百八十座,青州置灶五百四十六座,又在邯郸置灶四座。 若无意外,年产量将高达二十万九千七百零二斛四升,足以资军国所需。 四州之中,以沧州盐灶最多,高于其它三州的总合,高澄也最重视。 这地方是自己的老巢,虽然许多年没有涉足,但当初他最先开始插手地方政务,就是带了十余万鲜卑妇孺往沧州安置。 对于主持沧州盐务的人选,高澄苦思一番后决定调相州提学张德兴充任。 其余三州也尽量从幕府中挑选谨慎廉洁的能吏出任。 考虑到他们或许不通盐务,高澄在民间大肆收罗煮盐老匠,以高薪聘请。 在交代三名幕僚的同时,也特意派人往邺城传信,让张德兴多听取老匠的意见,莫要过多插手干涉,狠抓生产与防止有人借此牟利即可。 高澄同时下令四州长官必须全力配合傍海煮盐一事,派出州郡兵看护盐场,防止有私盐贩子利欲熏心,从中破坏。 真有了闪失,可不是杀几个人就能够弥补损失。 小高王不喜欢杀人,只是很多时候他不得不杀人而已。 当海盐能够投放市场,就将着手打击私盐。 同时,高澄已经盘算好了,当各盐场正式开始生产,也是他第三次巡视河北的时候。 河北是高氏的根基,高欢曾与高澄说过,要常往邺城暂住。 不过最近两年高欢忙于西征,以及西征失败需要在晋阳安抚军心。 高澄也因为西线战事与变法维新,父子俩已经很久没有踏足河北,等待各地盐场落场,高澄也正好趁此机会巡视沧、瀛、幽三州。 至于不属于河北的青州,高澄并不挂怀,只因为青州刺史是深受他信赖的核心文士,赵彦深。 心中有了计较,高澄也开始考虑如何对付私盐。 在东魏当私盐贩子并不是提头买卖,这还是因为它承袭自摆烂的北魏朝。 民间缺盐,官府便也默许私盐的生存,顶多吃拿索要。 但也不能小瞧了他们的战斗力,利益所在,盐场的争夺少不了械斗。 戚继光就最爱常年械斗却又朴实的义乌矿工。 常年用州郡兵看护盐场,并不是正途,受戚继光的启发,高澄也在想,是否可以打着护卫盐场的旗号,自己组建一支盐兵,专门从私盐场里招收朴实却又勇于械斗的盐工。 不止如此各地都有私矿,自己是否也可以打着护卫矿场的名义招纳矿工组建矿兵。 这些人虽然名号是护卫盐场与矿场,但严加训练,未尝不能成为自己麾下除京畿兵之外,第二支主力部队。 既有这般心思,高澄首先向高欢去信,说明自己整顿盐务增加财税的措施,并以护卫盐场为由请高欢许他招募从盐工之中招募盐兵。 矿兵一事暂时先放下,免得让老爹过于敏感。 高澄相信高欢一定会同意,首先是盐场的带来的利润,足以让他动心。 其次便是倚重六镇鲜卑的高欢对汉军战斗力其实看不太上,只有高敖曹的部曲能让他另眼相看,其余州郡兵,也就守城的本事,真要拉出去野战,也只能当个气氛组,或者攻城时消耗守军箭矢。 这一点其实父子俩看法是一致的,但高澄有戚继光的事迹作例子,他明白朴实且常年械斗的盐工、矿工并不是州郡兵所能比拟。 在汉军崛起之前,汉化万分艰难,高澄设盐兵,与之后设矿兵,不只是满足自己的私欲,也是在为将来做准备。 将信封封好,高澄立即命人送往晋阳,交由高欢批阅,既然父子俩约定了高欢主军,高澄主政,哪怕是设立盐兵看护盐场这种小事,高澄也会向父亲请示。 虽然大权在手的他,嚣张越发向原主看齐,但骨子里的谨慎是改变不了的。 信使走后,高澄又给青州刺史赵彦深写信,让他留意境内私盐场所的盐工,看看是否真如自己所想,能够得用,练就又一支强军。 若真是因争夺盐场而勇于械斗,高澄无论如何也要在规模上与高欢斤斤计较,大不了再其余各州也设置盐场,临海的又不只有四州而已。 招募盐工为兵,另外的一个好处,自然是削弱盐贩子们的反抗力量。 谁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人掏出十八根扁担搞事情。 没有家族背景,却能守住私盐利益的,哪个不是悍勇之辈。 说来好笑,小高王对于士族门阀予取予求,全然没把他们的势力放在心上。 而对于这些卑贱盐贩,却要深思熟虑。 论实力、影响力、社会名望与地位,那些盐贩给士族门阀提鞋都嫌他们手脏。 但这些人是真的敢造反。 光脚不怕穿鞋,他们贱命一条哪有世家大族那么多顾忌。 因此,对付这群盐贩子,高澄必须慎之又慎。 第二百零一章 高家麻鞋 太昌六年(537年)六月十三。 高欢正逗弄元娘、游娘怀里的高孝璋,高孝瑜兄弟俩的时候。 高澄的来信也被送进了渤海王府。 如今的高欢,确实清闲,有幕僚们处理军中常务,要不是还把兵权握在手上,时不时需露面刷刷存在感,安抚人心,提振士气。 他几乎就处于退休带孙儿的状态。 对于高澄在信中所言傍海煮盐一事,高欢欣然认同。 既然已经放手高澄改革,只要不是胡来,高欢都不会加以阻挠,何况此举的确能够增加财税收入。 高澄在信中保证二十万斛的产量更是高欢动心不已。 国库里有了钱,才能支撑他再度西征,以报沙苑之耻。 高澄这么多项改革措施昭告天下,高欢也只是发表过一次反对意见,去信指责儿子不该对天子不敬,以大将军命名新钱。 而高澄对此则解释,这是让高氏权力深入人心的作法,没用太昌年号就是在刻意淡化天子的存在,为将来篡国打下根基。 高欢这才释然,他并非没有篡国的心思,只是更倾向于自己做曹操,高澄来当曹丕。 既然将来是要让高澄主持高氏代魏,印刻大将军五铢钱也能说得通。 对于高澄所请示的从盐工之中招募盐兵,高欢只以为儿子是在为接下来打击私盐做准备。 这也确实符合高澄的行事作风:在行动前,尽其所能削弱对手,同时增强自己的力量。 不过在他看来,这群盐兵的战斗力也就能看个场,更大的作用还是削弱盐贩的反抗力量,于是大笔一挥给了两万盐兵的数额,等彻底控制了市场再行裁撤,让他们在盐场里做回盐工就是。 回信送抵洛阳之前,青州刺史赵彦深早已收到高澄的密信。 在信中高澄并没有隐瞒,将自己傍海煮盐加大官盐产量,同时设立盐兵看护盐场的计划全盘相告。 并吩咐赵彦深由他与当地听望司探子配合,打探盐工情报,以期设置又一支强力汉军。 作为听望司任职时间最长的情报头子,这种事情赵彦深做起来得心应手。 没多长时间就将青州盐工的情报摸得七七八八。 正如高澄所想,为了争夺盐场与市场,械斗在盐工群体之间属于经常性事件,就悍勇斗狠来说,确实称得上优质兵源。 不过可惜的是没有现场观摩到盐工械斗的场面,以此验证盐工们的纪律性。 主要还是赵彦深就任青州刺史后,大力打击不法,盐贩们近期都不敢闹事,生怕被抓了典型,一致决定先把这阵风头避过。 赵彦深的回信比高欢晚了许多,但并不影响高澄的振奋。 与父亲高欢一般,他将兵权看得极重,关于募兵人选,高澄思虑许久,决定派遣大将军府司马张亮担任此职。 将张亮唤至中书省,高澄把招募盐兵一事说与他听,又耐心交待道: “伯德,你此行关系紧要,务必用心挑选,以质朴勇敢之士为先,不止幽、瀛、沧、青四州,其余产盐地也需走上一遭。” “大将军且放心,仆必不负所托。” 张亮领命道。 高澄闻言,让早已候在外边的亲随捧了一双麻鞋进门,说道: “这是澄的爱妾宋娘所制麻鞋,手艺生疏,还望伯德莫要嫌弃,麻鞋虽不如布锦鞋花哨,但通风耐磨,就请伯德穿着这双鞋,替我走遍产盐地,精选强兵。” 张亮哪敢接这双鞋,他推辞道: “亮才德粗鄙,蒙大将军错爱,随行至洛阳,整日埋首案牍,寸功未立,不敢受此殊礼。” 高澄却亲自把鞋子塞进张亮怀里,笑道: “一双麻鞋而已,值不得几个钱,哪谈得上什么殊礼,伯德好好办事,事成,我必有重赏。” 这哪是钱不钱的事,这可是高澄爱妾,次子生母,一针一线亲自缝纳的鞋子。 眼看张亮还要推辞,高澄故作不悦道: “好了,莫要再推辞,我只担心宋娘娇生惯养,没这份手艺,且先试试,若是不合脚,我再让她更改。” 张亮激动不已,他换上新鞋都不敢用力踩在地上。 高澄关切道: “是否咯脚?” “宋夫人心灵手巧,并无不适。” 高澄闻言,笑道: “澄让府中七位爱妾各自为伯德纳鞋,也就宋娘所制能拿得出手。” 说着又让人抱来六双麻鞋,继续道: “这六双鞋子伯德便不要穿了,留在府里做个纪念,实不相瞒,澄之前代为试过,着实咯脚,哈哈哈……” 张亮这辈子哪受过这样的恩遇,尔朱兆就不提了,高欢也没有过这样的举动。 一想到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高澄如此费心施恩于自己,张亮感激涕零,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士为知己者死。 不只那粗制滥造的六双麻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那双,张亮也没舍得穿。 他离开洛阳时,尽数收纳在行囊中,以另一种方式陪他周游各地,招募盐兵。 张亮离开后,高澄继续催促尔朱英娥、宋娘、小尔朱、元明月、王娘、李昌仪、元玉仪七人赶制麻鞋。 反正在家也是闲得发慌,找点事给她们做也好,连工钱都不用付。 尔朱英娥气恼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向高澄抱怨道: “高卿,我到底还要缝制多少双麻鞋?” 枕在尔朱英娥大腿上的高澄打了个呵欠道: “这才哪到哪,不止洛阳的亲信们,外放地方的各州刺史如杨愔、崔季舒、赵彦深、段韶、斛律光等人都要给他们备好了。” 感受着尔朱英娥大腿的紧实,高澄内心道:这么一双长腿不用来踩缝纫机真是可惜了。 但可惜自己也就小时候见奶奶踩过,对于缝纫机的原理一窍不通。 尔朱英娥听说还有那么多人,顿时不乐意了,她放下缝制了一半的麻鞋,向高澄展示手指上的伤痕,委屈道: “妾身又何尝受过这般苦,还望夫君怜惜。” 高澄不以为然道: “皇后殿下精于骑射,英姿飒爽,下官望尘莫及,又何须示臣以柔弱。” “那高卿是要逼我用强了?” 说罢,在高澄惊恐的目光中,将他死死按在榻上,翻身跨坐…… 第二百零二章 用工荒 高澄觉得自己与自小生长在代北,以骑射著称的尔朱英娥之间,肯定存在某种认知差异。 直至天色大亮,扶着腰的高澄才被放归。 这又何尝不是工钱的另一种结算方式。 有了尔朱英娥做榜样,其余六女也按入门的先后顺序准备讨薪。 这七天,小高王梦回十六岁,那时的他,就像个不更事的喽啰。 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媳妇们的工作热情高涨,收了钱,就该办事,天经地义。 高澄也不死撑,直接跟七女明言,容他休养几天,免得有人临时讲价,要加钱。 但即使啃了六年牛肉的小高王也吃不消这样的强度。 殊不知,在得知不久后高澄将要北巡的消息,七女全都动了随侍的心思。 不堪其扰的高澄本想躲去李祖猗与元静仪的住处,清净两日,哪知道这二人也想往河北看看,尤其是李祖猗,通红着双眼说要回乡探望。 说到底还是盼着在随侍过程中,能够怀上身孕,得个名分搬进渤海王府。 也许是现代人尊重妇女的思维作祟,高澄很在乎妻妾们的感受,不想让她们感觉受到冷落。 在不触及原则的情况下,也不愿违逆了她们的心意。 巡视地方不是领军征战,家眷随行是很正常的事情。 既然都带上了九个,不妨把元仲华也拉上,恰巧李祖娥也正养在河北老家,正好有个机会让大家都聚一聚,也好让李祖娥对于李祖猗的归宿有个心理准备。 府上两对姑侄,两对姐妹花的荒唐,也让高澄深刻反省自己: 是时候该收心了。 妻妾九人,外妇两人,涵盖各个年龄段。 御姐组有元明月、宋娘、尔朱英娥、元静仪、李祖猗。 同龄组有李昌仪、元玉仪、小尔朱、王娘。 养成组有元仲华、李祖娥。 这么庞大的阵容,也该满足了。 况且这年代的妇人,路子、性子都野得很,高欢的遭遇前车之鉴。 高澄在为家眷们的热情而苦恼,盐贩们却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浑然不觉。 关于傍海煮盐的政令已经正式下达至幽、沧、瀛、青四州及邯郸。 合计置灶两千六百六十六座。 各地盐贩虽然震惊于高澄的大手笔,但也没放在心上。 东魏两千多万人口,一年二十万斛的食盐产量能足军国之用,却满足不了民间市场。 别看食盐用量小,奈何一日两餐都离不得它。 对于盐贩来说,只不过是丢掉官府的采购份额而已,属于可以承受的范围。 他们真正重视的是张亮在各个产盐地募兵一事。 倒也没有认为是高澄准备对自己下手的先兆。 而是在苦恼因大量盐工投军,而出现工人短缺的窘境。 任谁也不会想到,高澄会如此谨慎对待一群盐贩子。 毕竟,无论程咬金、黄巢、钱镠、方国珍、张士诚,都是后世的人物。 这是一个讲究门第的年代,连高欢都要硬往渤海高氏蹭。 没有人会低下头去看一眼泥腿子。 无知才会无畏,高澄有太多历史经验教训,他比这些盐贩,这些盐工泥腿子们,更了解他们聚拢起来的能量。 在六镇鲜卑面前,即使不至于动摇高氏的统治,却足以摧毁附近州县的生产秩序。 这是呕心沥血推进改革的高澄所不能接受的。 盐贩们不会想到面对宗王、士族嚣张跋扈的大将军,对付他们居然还会有钝刀子割肉的耐心。 如今的一众盐贩,都在为用工荒而发愁。 在得到赵彦深的回报后,高澄很满意盐工的悍勇,可在张亮临行前,还是决定只给外兵待遇,即每年粮米三石,但额外会给一笔安家费。 州郡兵的军饷确实低于中兵,却也能有更多的时间照顾田亩,增加田地产出。 在盐工看来,更重要的是入伍的免税特权。 有后世投献土地的案例,高澄特意标明,仅一夫一妻免除公田税赋。 可这足以让盐工们动心。 大批盐工踊跃报名,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用工荒。 这世上有的是人,但在均田制推行,人人都有口饭吃的背景下,愿意从事盐工这一职业的人少之又少。 常年械斗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总会有死伤,只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被遮掩下来而已。 有口饭吃的情况下,谁又愿意拿命去搏。 哪怕是投军的盐工,也只以为三石军饷加、免税特权、外加一笔安家费,只需用看护盐场来交换。 不会真有人敢冲击官营盐场吧。 不过,这支盐兵若真能用,高澄自会将他们提升至中兵待遇,让他们转为战兵。 毕竟投了军,吃上公家饭,来去可由不得这些人自己做主。 募兵的一切解释权,归大将军府所有。 盐贩们犹如温水中的青蛙,负责沧州煮盐的话张德兴却像热锅上的蚂蚁。 傍海煮盐两千六百六十六灶,单沧州就有一千四百八十四灶。 负责另外三州之人,都是从大将军府调派出来的亲信,这更能反映高澄对他的信重。 整个河北官场,对此都心知肚明,张德兴将来的前途,绝对不止一州一郡的牧守。 张德兴自己也有所耳闻,尽管长期压抑自己的私欲,但面对来自最顶层的关注,也难以平心静气。 对待煮盐一事更是废寝忘食。 但不管他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缺乏盐工。 盐贩子招不到盐工,是因为太危险,沧州盐场也遇上用工荒,纯粹是人少。 当年葛荣攻沧州,沧州百姓被屠十之八九,尽管已经过去了九年,但沧州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元气,若非高澄偶尔往沧州迁移民众,只怕如今的沧州,还是一副荒凉破败的景象。 人不是庄稼,沧州依靠自身没有二十年不能恢复元气,丢了七八成人口的关中又能好到哪去。 因沧州地多人少,官府为了防止田亩荒芜,也会在均田制外,额外开放一些公田供人租赁。 这些田亩无需他们重新开垦,这要归功于高澄曾领十余万鲜卑妇孺在此谋生。 得了这些便利,单是种地,沧州民众就能足衣足食,真正愿意再往盐场谋生之人,确实少之又少。 第二百零三章 州兵煮盐 张德兴并没有一遇到事情,就将问题抛给高澄,由他来解决。 在当地招不到人的情况下,他计划等盐兵到位,就将他们投入到盐场生产当中,没理由让这群熟练工人真的只是守卫盐场干看着。 参与生产的同时照样可以护卫盐场,以往在盐贩手下他们也是这样干的。 但这件事必须征得高澄同意,张德兴立即请沧州刺史着人快马把这一想法告知高澄。 高澄得知后并未予以同意,站在张德兴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解决用工荒的好方法。 但这是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对盐兵的期望。 看护盐场只是顺带,削弱盐贩是次要因素,造就第二支汉人强军,才是高澄组建盐兵的主要原因。 没经历过战场的考验,不敢称强军,但平日里艰苦的训练却是根基,哪有多余的时间让他们投身生产。 在张德兴看来,解决用工荒是个难题,而对于高澄来说,却只是举手之劳。 盐兵不能动,州郡兵却可以。 宇文泰可以在关西利用州郡兵屯田,高澄同样可以驱使州郡兵在沧州煮盐。 沧州因人少,只有三千州郡兵,也要留出维护治安的人员,但是高澄可以调用冀州、相州的士卒。 两封政令分别发往相州刺史杨愔、冀州刺史娄昭,由他们各自从五千州郡兵中分出三千人,派往沧州煮盐。 煮盐所得,会分一部分赐予煮盐将士,激励他们的工作积极性,而愿意将家属迁往沧州之人,高澄也愿意予以发放安家费。 将铸币权收归中央,熔炼各地佛像,这让东魏财政随之宽裕起来,毕竟印书卖钱,哪有直接印钱赚得快。 杨愔与娄昭接到高澄调令,不敢怠慢,立即按照高澄所言,向州郡兵阐明待遇,招收愿意前往沧州煮盐的士卒,若实在还有空缺,则使用抽签方式定去留。 就突出一个自愿与公平。 让张德兴急得如热锅蚂蚁的用工荒就这般轻易解决。 高澄敢于缩减相、冀二州的驻军也是他对周边州郡掌控的自信体现。 太昌六年,六月二十七。 在与高欢沟通后,高澄昭告河北各州,他将于七月初四离洛阳,开启第三次巡视之旅,这一次不再局限于河北南部相、冀、沧、殷、瀛等州,更会涉及此前从未踏足的河北北部。 天子都需要巡视地方,彰显皇权,高家执政六年来,高澄也该往幽、平、营等州走上一趟。 政令发出后,高澄也在准备洛阳留守事宜,以及随从名单。 尚书省事务交给尚书右仆射孙腾全权负责。 正在洛阳养病的中书令段荣被任为留守,护军将军王士良代为掌管禁军。 随行之人有尚书左仆射高隆之、司州牧可朱浑元、京畿军将领高季式等人。 护卫的部众有京畿兵汉军弓手两千,武川鲜卑一千骑卒、三千步卒,以及可朱浑元部曲三千、高澄亲信都中留了百人看护渤海王府,其余一千人尽数跟随,共计一万军队。 大将军巡视地方,排场可不比天子差多少。 七月初四,天还未亮,母亲胡智就已经在为元仲华梳妆。 第一次以嫡妻身份随行,这让元仲华紧张兴奋之余,也有一丝不安,担心自己闹出笑话,丢了高澄的脸面。 “傻丫头,你是大将军的妻子,天子的妹妹,大魏冯翊公主,这份贵重,谁又敢笑话你。” 胡智一面为女儿梳拢长发,一面取笑道。 数年过去,发现高澄确实没有清算的意思,清河王府上下也都松了一口气。 如今再回看当年的事,元亶暴病而亡,自然另有隐情,但高澄能在那种局面下,保住他们一家,也称得上仁至义尽。 胡智心里早就没了怨恨,她只盼着将来长子元善见禅位,能够得一个好结局。 而高澄让元善见效仿汉献帝学医的事情,洛阳人尽皆知,若是真如山阳公一般,她胡智对这位女婿还能奢求些什么。 听见母亲的取笑,元仲华只是红着脸不答话。 画上妆容后,天色已然微亮。 胡智左瞧右看,不见一点瑕疵,这才放心道: “去渤海王府吧,莫要让大将军久等。” 元仲华嗯了一声,才走两步,又转身扑进母亲怀里。 胡智摇头苦笑,女儿长到十三岁,这也是第一次离家远行。 “快去吧,都已经成亲六年,莫要还像个孩子。” 元仲华这才红着眼眶离了胡智的怀抱: “母妃定要保重身体。” 高澄之前有让人传话,将在邺城逗留数月,让元仲华准备些秋冬两季的衣裳,这也是她不舍胡智的原因。 在邺城常驻,并不耽误深化改革,如今的东魏,高澄在洛阳,政治中心则在洛阳,高澄在邺城,政治中心也会随之来到邺城。 无非是多耗几天时间,将政令送往洛阳,由中书省颁布天下。 元仲华在婢女的簇拥下来到渤海王府之际,府外的马队已经在装载行囊。 除了年幼的几个兄弟,如才满周岁的高淯,未满周岁的高湛,其余人哪怕是未满三岁的高演、高涣也被高澄带在了身旁。 更别提十二岁的高洋。 随着高洋年岁渐长,特别是他开始装傻充愣后,高澄也有意识的不让他独留洛阳,与段荣等人有所接触。 段荣是自己姨父,又何尝不是同母兄弟高洋的姨父。 高澄一眼就望见了进门的元仲华。 这些年,随着年岁增长,元仲华的五官也逐渐长开。 她相貌虽美,但在一众妻妾中并不出彩。 今天的元仲华特意盘了妇人发髻,妆容也往成熟靠拢,确实与以往不同,可高澄并不喜欢。 “来,随我去屋里。” 高澄牵起妻子的手,说道。 元仲华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终于要来了吗?我不用等到十六岁? 她轻轻嗯了一声,声若蚊吶。 高澄一边回后院,一边不忘交代婢女去打一盆清水。 进到屋子,便让元仲华坐下,将她脸洗干净,只是为她画眉,不做多余修饰。 在元仲华几分欣喜,几分羞赦,又有几分失望的复杂情绪中,高澄笑道: “你这年纪,莫要画那种妆容,这般自然模样最好看。” 第二百零四章 启程离洛 给元仲华画了眉,时候还早,高澄又往姑臧侯府辞行。 洛阳遍地王府、公府,但没人敢小看了这位姑臧侯,他是段韶的父亲、高欢的连襟、高澄的姨父,段荣。 从段荣的爵位就可以看出,自高家掌权以来,其实已经在着力改变尔朱氏滥赏的局面,有一点可以明确,无功不得晋爵。 尔朱氏滥封可以由高欢举例,高欢作为亲信都督,追随尔朱荣进洛阳,凭借拥立元子攸之功,跳过子、男两爵,受封为铜鞮伯。 尔朱荣死后,高欢表态支持尔朱兆,尔朱兆掌权同样投桃报李,于是由铜鞮伯跳过县侯、郡侯、县公三级,晋为平阳郡公。 没过几个月时间,尔朱世隆废掉尔朱兆所立的元晔,立元恭为帝,出于拉拢高欢的心理,封他为渤海王。 特别需要注意的是,高欢救援尔朱兆,是在获得郡公之后,封王之前。 高家掌权的时候,接手的就是这样一副烂摊子,遍地的公爵、王爵。 这也是高欢、高澄两父子在爵位上稍显吝啬的原因。 潼关之战,高澄为段韶、斛律光、高季式封县侯,高欢这才借口段荣多年辛苦,由县侯晋为郡侯,不让他处于父子同爵的窘境。 此番巡视河北,全城勋贵少不了要送行,但段荣已经六十高龄,高澄又怎能劳他抱病相送。 “姨父虽有留守之名,但无需劳心事务,且安心养病便是,城中一切,澄已然布置妥当,过些时日,等表兄安排好了北豫州之事,他便会领兵入洛阳。” 缠绵病榻的段荣点着头,略带几分虚弱道: “姨父老病不堪,帮不上阿惠太多,只能指望孝先(段韶)代我为相王与阿惠父子的大业尽忠尽力了。” 当年信都建义,高澄领部民往沧州谋生,高欢担心才十一岁的他不熟政务,特意任段荣为沧州刺史,替他把控大局。 那时的段荣也才五十出头,两鬓虽白,但壮志冲销,哪像如今满头白发,暮气沉沉的模样。 越是对比心中姨父的两种形象,高澄越是感到心里憋得慌。 眼泪轻易流了下来。 “阿惠还真是相王的儿子。” 段荣感慨道。 高澄抹着泪,戏言道: “甥儿今日之泪可比父王真挚许多,姨父可一定要遵医嘱,按时用药,我还等着您的扶持,否则少了您这位母族倚靠,庶弟们少不得要生出什么心思来。” 说罢,两人尽皆大笑起来。 以高澄如今的权势与羽翼,就算没了他与窦泰、娄昭为首的母族势力,也不可能再有人动摇他继承人的位置。 段荣笑了几声,似乎呛着气,咳嗽起来,高澄赶忙为他抚背。 好一会才抚平气息,段荣向候立在一旁的次子呼唤道: “孝言过来。” “是,阿爷。” 段孝言依言走了近来。 段荣将视线转向高澄,轻笑道: “人老了,难为为子孙忧虑,阿惠与孝先自幼友善,荣不会为长子操心,但总放不下孝言、孝玄两个。” 说着,不自觉看了一眼继室怀抱中才满周岁的三子段孝玄,继续道: “孝先在外领军,我死后,他这两个儿子就要多请阿惠教导了。” 高澄本要回以姨父高寿,何须效托孤之举,但看着他眼中的请求,还是应了下来: “姨父尽管放心。” 段荣闻言神情一松,赶紧催促段孝言道: “孝言,快向你表兄磕头,将来为父不在,你需如侍奉父兄一般,侍奉你的表兄。” 段孝言依言磕头道: “表兄在上,请受孝言一拜。” 受了这一礼,高澄才将他扶起: “我与孝先亲若兄弟,你我又是表亲,何须如此。” 高澄离开段荣府上的时候,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才八岁,乖巧懂事的表弟,长大后怎么成了那副模样。 亲哥段韶一点优点也没学,缺点学了个全。 段韶吝啬,他贪财,段韶好色,他犹有过之。 与人妇偷情,被其丈夫发觉,段孝言倚仗官势,将其丈夫拷打致死。 这种人最被小高王厌恶,做事不讲究。 还是自己弟弟们幸运呀,有这么个哥哥做榜样。 将来姨父病故,自己只怕真要担起管教段孝言这个表弟的责任。 怎么感觉自己家里越来越像问题少年集中营。 高澄跨马回到渤海王府时,一大家子早已经准备妥当,各级官员无论亲疏也早早等在了府门外。 随着高澄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开动,而他则下马与一众官员步行。 送出建春门外,高澄已经不会再像前些年一般,每次离开洛阳就要握着心腹的手,感怀情谊,以此拉拢人心。 向孙腾、王士良等一众官员笑道: “路途遥远,诸位无需再送。” 说罢翻身上马,众官员也在建春门外止步,皆祝高澄路途顺畅,早日归洛。 高澄的车队与一万随行大军越行越远,直至看不见踪影,众人才回城散去。 元仲华与姑姑元明月同车,一个劲逗弄着怀中的长女阿宓,就是辈分有点乱。 以她嫡母的身份,阿宓以后要唤一声母亲。 可按着元明月与元仲华的关系,又该喊一句表姐。 “阿宓往后到底该唤我母亲,还是表姐?” 元仲华睁着大眼睛问道。 这可把元明月闹了个大红脸,她也知道元仲华不是故意让自己难堪。 当年她与高澄,也算是元仲华做的媒。 无论真是少不更事,从而引狼入室。 还是因自己年幼不能进门,来一招驱虎吞狼,至少她们姑侄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自当是母亲。” 元明月轻声答道。 “那我该叫你姐姐,还是姑姑?” 元仲华戏谑道。 元明月羞恼地瞪她一眼: “那自然是要叫姑姑的。” 元仲华不理解,疑惑道: “明月姑姑为何这般肯定?” 元明月掀起两侧窗帘,察觉到马车周边的奴仆、婢女离得都比较远,才轻声与她说起了闺房话: “夫君因着你的关系,平日里也是唤我明月姑姑,等你将来进了府,只怕……” “只怕什么?” 元仲华追问道。 元明月带了几分羞意道: “平常时候,自然是让你唤夫君,若是招你我一同侍寝,只怕仲华就要改口了。” 元仲华大感惊讶,她马上想到了尔朱英娥、小尔朱这两姑侄。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高澄这些小癖好,赶紧追问府中其余趣事。 元明月一一说与她听,比如高澄与尔朱英娥以皇后及下官相称,又非要小尔朱按着与尔朱英娥的辈分唤他姑父,让元玉仪喊他姐夫,让元静仪叫他妹婿等等。 颠簸的马车中,两女对这些羞人的禁忌话题越聊越是起劲,元仲华也顾不得再去逗弄庶女兼表妹的阿宓。 小高王为大魏呕心沥血,整点闺房情趣放松一下,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高澄没有直接走河桥,他出洛阳径直东行,路过段韶所在虎牢,绕道斛律光所在大梁、又在崔季舒所镇兖州落脚。 小崔还真没忘记昔日戏言,为他献上一位美妇。 还特意告知,这妇人新寡,被婆婆怪以克夫,赶出了家门,但听说消息是被父翁觊觎,惹婆婆吃了醋。 高澄对崔季舒这种献女魅上的行为大加指责,严厉警告他,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便将那妇人留在身边做了一名婢女。 真不是高澄好色,到底是崔季舒一片心意,不忍伤了这份主仆之情。 但高澄还是存了一份小心,命人暗中探听这美貌妇人的身世,果然如崔季舒所言这才放下心来。 他还真怕崔季舒为了讨好自己,真干出人造寡妇这种丧天良的事情。 临别时,高澄不同于来时的惺惺作态,握着崔季舒的手,诚恳道: “叔正,往后莫要再为我寻美,于我来说,再美的妇人,也比不过府库殷实,民众富足。 “这几日我都有打探民情,你在兖州治理得很好,但也要切忌傲慢,好好干,将来三省主官中,尚书、中书两省,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崔季舒又被高澄的大饼给喂撑了,他这辈子的追求就是中书或者尚书两省的主官之一,门下省可入不了他的眼。 高澄对于崔季舒的夸赞并无一点违心之言,相比较段韶、斛律光治理的北豫州、梁州,并未荒废政务的崔季舒对地方的治理,明显优于这两人。 但如今大将镇州的风气就是这样,军政分离这条道还有得走。 正如离洛阳时,高澄对段荣所言,段韶已经领军进了洛阳,部众屯驻永宁寺。 也让段韶有机会能够侍奉父亲,高澄拉拢人心的手段有如春风润物细无声。 渤海王府内数面屏风就是明证。 又比如捉尉景时,也不忘提醒高季式归乡扫墓。 这一次出巡,给沿途经过的段韶、斛律光、崔季舒三人各自留下七双麻鞋。 南线驻守的如高敖曹、尧雄、慕容绍宗、刘丰、高岳等人也都有赠送。 甚至特意让家眷们保持难看的做工,就是让他们深信,这麻鞋绝对是出自高澄家眷之手。 做了这么多双麻鞋,哪怕是尔朱英娥那双挽弓的手,其实都能缝纳得有模有样。 第二百零五章 人口与土地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虎躯一震,显王霸之气,尽收豪杰,自此不改忠心。 就连刘秀那样开了作弊器的家伙,都得放低姿态与人握手言欢。 而高澄即使身为高氏继承人,对待麾下也要想尽办法拉拢施恩,担忧的不就是那一句人心易变。 真要是高高在上,对下属漠不关心,时间长了,谁还为自己卖命。 别看小高王私底下跟一众媳妇玩得花。 既要操劳国事,还得让亲信们时时刻刻念着自己的好,做一名上位者并不容易。 说到底还是不安全感在作祟,也许等将来确定了大义名分,恢复了君臣秩序,就要轻松许多。 辞别崔季舒,高澄由兖州渡河,杨愔没有大张旗鼓,只带了高家二姐与一众护卫在州境等候。 “下官杨愔,拜见大将军。” “遵彦无需多礼,快快起来。” 两人并没有与崔季舒时的激动,并非高澄与这位妹婿的感情不如小崔。 数月前,杨愔由东荆州刺史转任相州刺史,他们曾在洛阳有过一次交谈。 而崔季舒却与高澄旷别一年有余。 十五岁的二姐儿在杨愔调往邺城后,就被送来成了亲,也算嫁作人妇。 与高澄见礼时,举止间多了几分规矩,没有了做女儿时的风风火火。 “二姐儿,为兄为你牵的这份姻缘,可还满意。” 高澄笑吟吟地打趣道。 二姐儿脸皮薄,不愿回话,与他说了一声便去车队里看望弟弟与侄女去了。 但脸上的几分羞意还是能看出来她对这桩婚姻的态度。 杨愔年纪虽然比她大上十二,正好一轮。 但无论人品、相貌、才学都是上乘之选,否则葛荣、高欢也不至于都起了嫁女的心思。 杨愔与高家二姐儿尚未同房,一来他并不缺侍妾,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高澄担心女孩年纪小,发育不全导致难产。 元仲华、李祖娥就是因这份顾虑迟迟没有进门。 不止杨愔在高澄的吩咐下,等待二姐儿年满十六。 就连成亲六年的元善见也才在今年与高皇后行夫妻伦理。 只能说这个大舅哥管得真宽。 这样的道理,高澄早就已经与两个妹妹说明白,免得一心为他们着想,反倒落下不是。 二姐儿与一众弟弟见了面,又满心放在了侄女身上。 元明月的车上坐了元仲华,二姐儿只探望后,便一溜烟抹进了小尔朱的马车上,将乳娘赶了下来。 州境离邺城还有很长的距离,高澄邀杨愔骑马并行,边走边谈,杨愔也只落后了半个马头以示尊卑。 全程都是高澄在问,杨愔回答,说的也是各项改革在相州的实施的具体情况。 例如蒙学的推广、货币市场等,甚至还问起了河北南部其余各州的情况。 杨愔并没有只把心思放在辖地,偶尔也会打听相邻州郡的消息,进行比较。 故而对于高澄的询问,也能够一一作答。 河北南部无愧是高氏发家之地,群众基础好,拥护度高,无论文教推广还是经济层面,都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至少劣币已经在河北南部的货币市场销声匿迹。 而关于傍海煮盐,在相、冀二地的六千州郡兵,以及沧州两千州郡兵就位后,已经正式在老匠的指导下开始了生产。 高澄其实多多少少对这些事情都有了解,若真需要靠地方刺史汇报,才能知晓改革的推进情况,自己这个掌权者当得未免太失败了。 他问这些问题,只是考察地方州郡长官对改革的上心程度,无论是否心腹,都要问上一遍。 真要碰上一问三不知的家伙,就有必要好好查查他的过往政绩。 高澄对杨愔的回答很满意,至少比只顾着自己一州的段韶、斛律光要好。 高澄也没有如在北豫州、梁州一般,告诫段韶、斛律光,农事才是根本,莫要为了推进改革政策的落实,疏忽了农事。 一行人天黑时入的邺城,随行大军在城外安营,家眷们也往城中渤海王府落脚。 高澄来不及休息,拉着杨愔与随行的高隆之继续探讨接下来的几项改革措施,听取他们的意见。 三人彻夜长谈,直至天亮才放他们回家。 高澄第二天醒来,已经是午后,还没用膳的他却接到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坏消息: 沧州民众对于将在秋收后把煮盐的州郡兵家眷安置在当地,多有怨言。 田亩早已经耕种,州郡兵往沧州煮盐,家眷即使跟随也要等秋收之后。 一旦这六千户,甚至后续盐兵的家眷迁入沧州,沧州自然会一改人少地多的局面。 随之而来的就是原本担心荒废,而分租给沧州民众的多余土地,必然是要在秋收以后退让出来,重新分配给新迁之民。 说是意外,确实是高澄没有想到这一点。 不过转念一想,也能知道,没有多余土地分租,当地民众收入必然减少,在利益受到侵害的时候,被人骂几句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高澄也没有把这事太放在心上,骂就骂吧,土地虽然归属于国家,但归根结底,也是他小高王的产业,又不是巧取豪夺,因此毫无心理负担。 被骂几句而已,自古以来哪个改革家不是被利益受害者骂得狗血淋头。 他还真不怕闹出多大事,光是按照均田制分配的田亩以及高澄约定的租调,百姓们一年下来,还能剩些盈余。 除非是被裹挟,否则没有百姓会在小日子过得还不错的时候,跑去造反叛乱。 不过这件事也给高澄提了个醒:人地矛盾。 东魏,尤其是河北,未经战事已经六年,百姓殷实的同时,生育率也常年居高不下。 至少高澄收到的户部汇报,尤其是沧州,人少地多的人指的是丁壮,幼童并不在此列。 其实想想就能明白,他们所能承包的田亩多,只要辛勤劳作,收入肯定要比相邻州郡高出许多,也更有能力与意愿生育子嗣。 毕竟无论男女只需成年便能分田,无需为他们将来谋出路,何况这年代能有什么抚养成本,一日两餐添点饭食而已。 这也是历史上的原主能在沧州大置盐灶的原因,他享受到了人口红利。 而高澄因为提前整顿盐务,幼童还未成长,自然也就面临劳动力不足的问题。 经过高澄数年治理,关东各地基本保持安定,在古代,长时间安定以及民众殷实,所带来的必然是人口爆炸。 无论如何,当人口与土地的比例达到一定的临界点,均田制的奔溃是必然的结果。 除非后人里出个杨广那样的大聪明,将鼎盛时期5000余万的人口,锐减至2000万到3000万之间。 葬送全国接近半数以上的人口,否则按照正常发展,均田制哪能存在到唐朝中后期那个时间段。 经历战乱后,唐初武德年间仅存200余万户,太宗贞观十三年不计算塞外归附,也才304万户,到了唐高宗李治时期人口才恢复到380余万户。 祖孙三代的努力,总算是将户口提升到隋炀帝大业五年890余万户的半数,只差60余万户的水平。 一直到唐玄宗天宝年间才达到九百万户超越了隋朝,这还是有大量塞外人口内附的情况。 如今的东魏,因高澄的治理,算上幼年人口决计不止2000余万,这并非生育率有多惊人。 而是沙苑之战后,并未出现河东以及河南西部大量人口被掠夺。 神龟三年(520年)北魏户口五百余万,人口约为3500余万,分立初期东魏大概在2000万左右,而西魏人口,高澄无从知晓,忽略关陇多年战乱,给它估一个1500万。 事实上以关东与关西的自然条件差距,必不可能只存在2:1.5的比例。 纵使如此,遭了大旱又丢失七八成人口,西魏人口顶了天也只在300万至400万之间。 天知道历史上宇文泰东出,究竟补充了多少人口,才能挺过十年,从而夺取蜀地。 但值得注意的是,北周纵使得了蜀地,《通典》记载,灭齐前夕,北周人口约为900余万。 而《中国人口史》统计,灭齐前夕,北周人口约为1250万。 这还是已经夺取了蜀地,经过四五十年发展才有的水平。 而北齐末年却有人口2200万。 由此可知,高澄给如今的宇文泰估一个300至400万,究竟注了多少水。 如今高澄将这河东、河南西部这一部分人口流失给堵上,再加以六年治理。 在稳定的社会环境下,这六年究竟增加了多少婴孩,高澄也拿不准。 正因如此,高澄决定对关东各地进行一次全面的人口普查。 想到便做,高澄当即向高欢寄去书信,这一次人口普查必须将山西包含在内。 毫无疑问,现阶段均田制适合当下时局,高澄所担忧的不过是后世子孙。 纵使将来深度开发江南,获取大量耕地,但人口的增加必然超过耕地的增长,均田制绝对不是一项能够持之以恒的国策。 它可以在战乱时调动农民积极性,恢复生产。 但到了和平年代,均田制的奔溃也必然带来王朝的动荡,甚至倾覆。 真到了后世子孙手中,谁又有魄力与威信能够更改这项土地政策。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儿孙身上,高澄还是决定自己亲力亲为,寻找一条出路。 第二百零六章 计划生育? 土地政策需要符合当前社会背景,至少在这一时期,均田制确实是最适宜的选择。 高澄用过午膳,拒绝了一众官员的请见,整个下午都将自己闷在厢房,苦思立国后的土地政策。 但说到底,人地矛盾的根源是耕地开垦速度跟不上人口增长,没有任何土地政策能够解决这一矛盾。 一无所得的高澄不得不转变思路,将解决人地矛盾的矛头由土地转变为人口。 当然不是学隋炀帝将天下户口霍霍掉一半以上。 不再钻牛角尖的他,豁然开朗,解决人地矛盾,无非人口分流。 他一个文科生对工业所知不多,搞不了工业化,但是通过鼓励和发展手工业,带动商业的发展,达到人口分流的目的,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 但恰巧,以农为本,以商为末,贵本贱末的思想在两晋南北朝开始广为流传,开始由政府颁布针对商人的侮辱性法令。 究其根源,不过是多年战乱,社会动荡,在农业人口尚不能满足生产所需的时候,防止商业对人口进行分流的一种措施。 心有所想,高澄立即取来纸笔,再次伏案给高欢写信。 高澄在信中将人地矛盾与高欢解释清楚,从而提出重农抑商适宜乱世,但并不适应将来统一之后的高氏政权。 由此高澄向高欢提出了两条未来的国策。 其一自然是深度开发江南,增加耕地数量。 江南的水热条件摆在那里,又何必每次等到异族践踏中原,衣冠南渡的时候,才想着要对其进行开发。 第二条国策是农商并举,重农抑商的路线注定走不远,单靠农业根本不足以承受人口的不断增长。 高澄所要做的无非是根据人口数量调节商税轻重,人口没有大规模增长前,对商业苛以重税,耕地不能满足人口增长时,减轻商税,鼓励商业发展。 一念及此,高澄觉得有必要展开一场关于本末思想的辩论,让天下人明白何为人地矛盾,扭转自两晋以来不断深化的重农抑商思想。 以高澄的身份,不可能亲自下场辩论,他顾不得天色以黑,迅速招来随行的幕僚,如温子昇、邢邵、魏收等,计划将来由他们充当辩手。 高澄也命人请来高隆之与杨愔等文官。 一众亲信被匆匆召集至邺城渤海王府大堂。 高澄端坐主位,问向众人道: “我今日苦思,若他朝混一四海,待升平日久,人丁兴旺,户口滋生,而田亩不足分配,诸君有何策教我?” 没有人会觉得高澄想统一天下是在做白日梦,萧梁腐朽,西魏纵有振作之心,却奈何底子薄。 三方势力当中,以东魏最强,如今又处在蓬勃发展的上升期,与另外两方的差距毫无疑问会进一步拉开。 就目前来看,高澄确实有一统之姿。 这也是众人对高澄死心塌地的另一个原因。 没有利益,光是示好哪能留得住人心。 一众文士还在沉思的时候,护卫一旁的高季式却最先开口道: “田亩不足用,便用兵四方,以将士们的刀剑,为农人夺取土地。” 高澄闻言侧目,好家伙,南北朝俾斯麦了,属于是。 你高季式是要弃武从文,当个铁血宰相? 威廉二世·高还未开口,杨愔却起身反对道: “不可,前汉武帝穷兵黩武,以致户口减半,民不聊生,险些使国家倾覆,大将军当以此为鉴。” 高澄闻言对杨愔颔首道: “遵彦且坐,武帝穷兵黩武,若非霍光与民休养生息,无以延续汉祚,澄或将用兵四方,却也知体恤民力。” 又对高季式道: “漠北苦寒,难以耕种,得之无益于增田亩,或可兴畜牧,季式所言未尝没有道理,然畜牧不比农耕,于户口滋长,无异于杯水车薪。” 高季式的发言无疑为高澄打开了另一条思路:夺取漠北,广兴畜牧。 但今日高澄所笃定的议题是农商并举,便讲这个话题含糊过去。 又问众人道: “诸君可有所得?” 温子昇见同僚皆作沉思状,便自行起身回话道: “仆曾受命使梁,行至江南,探听地理气候,虽多有山地,却水网纵横,其气候炎热,作物一年二熟,南部交州甚至一年可三熟,大将军得江南,或可迁民垦荒。” 温子昇一席话让一群北方士人惊讶不已,农作物一年三熟,这究竟是在说哪门子笑话。 高澄对此却深以为然,他上一世本就是南方人,宋朝时‘苏湖熟,天下足’与明清时‘湖广熟,天下足’这两句谚语可谓如雷贯耳。 温子昇提议开发江南也与他不谋而合,只不过还没统一北方就在惦记萧衍的家当,似乎缺少了对宇文泰与萧菩萨的尊重。 “鹏举此言甚善,将来四海归一,我当以开荒江南为国策。” 高澄趁机向众亲信提出自己将来开发江南的想法,又将主题重新收回到人地矛盾: “然前汉武帝末年户口不过二千五百余万,至宣帝末年,以至五千余万。休养生息仅三十八年,户口倍之,此澄之所以忧虑也。 “纵使开垦江南,三十八年,得耕地倍之,以足民用,再三十八年,又该如何?耕地有尽时,而户口滋长无止境,非乱世不足以削减,澄与父王披荆斩棘,辛苦创业才有今日成就,何忍家业因此而亡。” 时代不同,有这些自汉代传承至今的门阀士族在场,高澄不可能去说什么与国同休的富贵。 这种说辞是对待这一时期的六镇鲜卑勋贵,与这些汉人门阀无关。 众人见高澄将后果说得这般严重,尽皆面面相觑。 这时杨愔隐约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他说道: “大将军所忧者,无非户口滋生,待天下一统,大将军何不改革税制,效仿秦汉以人丁征税,控制户口增长。” 计划生育?高澄听到杨愔的建议,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这个词。 高澄对议题迟迟不能朝自己所期望的农商并举发展而烦闷的同时,也不禁感慨集思广益这个成语真没说错。 这可比自己钻牛角尖要轻松许多。 第二百零七章 硝烟再起 人头税一直存在,其区别不过是按人、还是按户来收取。 汉朝将人头税分为两种,其一是对成年人征收的算赋与对儿童征收的口钱。 及至汉末,因连年征战,人口凋零,曹操为了鼓励生育,对人头税进行改革,由按人收取改为按户收取,即为户调。 北魏以及东、西两魏所奉行的租调制中的调,指就是按户收取的人头税。 东西两魏户调承袭自北魏,为一夫一妇每年交帛一匹;男子年满十五岁未婚,每四人出一夫一妇的户调,即交帛一匹; 从事耕织的奴婢,每八人出一夫一妇的户调; 耕牛二十头,出一夫一妇的户调。 产麻的地方缴纳麻布,数额与纳帛相同。 此外,还有杂调,根据需要随时征调。 交纳的这些户调,有一半是中央收入,十分之二为地方收入,十分之三为官员俸禄。 按户收取与按人收取,在均田制的背景下,存在巨大区别。 按户收取,当孩童年满十五,需要承担户调时,他们已经可以分配到田亩,独立成户,因此民众根本无需承担多少养育成本。 秦汉时期按人收取,则每年都要为孩童上缴一笔税款,这无疑能够控制民众毫无节制的生育欲望。 王朝的奔溃,除外敌入侵以外,许多都是人口增长与土地兼并导致人地矛盾。 均田制抑制土地兼并的效果,也是高澄暂时放弃在土地政策上缓解人地矛盾的原因。 这就是这一时期,最适合的土地制度。 杨愔所言是要在统一之后改革税制,等天下平定了再控制人口。 但在高澄看来,东魏两千余万人口足以支撑他统一南北。 而改革税制,同样能够为财政增收。 即使现在立马改革财税,受到影响的是十五年后的丁口数量,高澄不认为东魏在这样的优势下,还需要花费十五年的时间混一南北。 若把西魏的统治集团放在江南,南梁的统治集团放在关西,或许三十年都不一定能统一。 但现在的局面是,有雄心壮志与能力的宇文泰集团,受限于国力,被堵死在关西苟延残喘。 彼此休养几年,西魏恢复不了多少实力,但东魏却能从西征大败的阴云中走出,毕竟凭借其体量形成对西魏的碾压之势。 而国力勉强能与东魏抗衡的萧梁偏偏在江南混吃等死。 一个王朝能存在多少年,开创者打下的根基,各方面制度的合理性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延缓人口的爆炸增长,无疑是在为未来的高齐王朝延寿,谁不想自己开创的王朝多存在一些年份。 况且按人收税不等于人口不增长,甚至负增长,汉朝便是明证。 一想到这,高澄更是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即就对税制进行改革。 但他又将这股冲动压抑住了,无论如何税制改革不能由自己动手。 无视沧州民众的骂声,是因为仅一州之地而已,小高王并不在意。 而税制改革是要被天下人谩骂。 虽然也注定掀不起多少风浪,还是那句话,骂归骂,除被裹挟以外,没有百姓是在能活下去的时候,主动参与起义的。 但小高王可是要天下人都顾念着自己的好。 嗯,这不,元善见的作用就来了。 他可是天子呀! 在东魏,是天子大,还是大将军更大? 嗯……某些特殊情况下可以是天子大。 比如高澄为了百姓的利益强烈反对以人收税,坚决维护户调制度。 但元善见固执己见,甚至在朝堂上厉声喝问: ‘朕与大将军,究竟谁为天子!’ 高澄觉得到那时候自己就应该惊慌失措,辞官请罪。 当然,天子也是一时恼怒,气糊涂了,对于这位大魏忠良自然是要开口挽留。 而高澄也不敢再反对元善见,只能任他一意孤行,推动税法改革。 小高王费心给元善见安排一个汉献帝的好归宿,他元善见也该出份力,当做买命钱,没毛病。 一众亲信只看到高澄脸色莫名变换,时喜时忧,殊不知他又编排好了一出大戏。 “遵彦所言甚善。” 高澄对杨愔不吝夸奖道。 他当即与众亲信将自己心中所想尽数告知。 说着,还特意看了随行至河北的尚书左仆射高隆之一眼。 高隆之回以了然的眼神。 不就是威逼欺凌天子,让他配合演出么,老本行了。 见众人都没有反对,高澄拍板决定道: “既如此,待巡视完河北,启程归洛,将由天子圣心独裁,推行税制改革!” 小高王这个权臣实在太体贴了,天子圣心独裁都不需要劳烦元善见去费心思量。 高澄就不信了,汉朝按人收税,都能增加人口,他在民众殷实的背景下,恢复汉朝旧制,还能弄出人口负增长出来。 他的目的始终都是控制人口无节制增长,而不是停止人口增长。 有了杨愔对症下药,高澄此时也不再急于效仿北宋,农商并举。 但归根结底,正如前文所说,发展手工业,鼓励商贸的同时,通过商税轻重来调节农商人口比例,这是高齐王朝未来的国策。 土地不能满足农业人口需求时,降低对商业的征税,用手工业与商业对农业人口进行分流,让一部分农业人口放弃公田分配。 而农业人口少于土地劳动力的需求时,则提高商税,迫使一部分手工业及商业人口回流到农业,重新申请田亩。 农为主,商为辅,农商并举,并不等同于农商并重,北宋以区区之地,养育近1亿人口,虽然民乱就没停止过,但商品经济的繁荣,足以激励高澄坚持这条道路。 不会真有穿越者在封建年代搞农商并重吧,也不会真有穿越者在古代坚持重农抑商吧? 既然已经确定了恢复汉制,按人头收税,而非按户收税,高澄更坚定了在全国推行人口普查的心思。 不普查又怎么知道究竟能够为财政增加多少收入。 凭白得了一大笔钱粮收入,骂名却被元善见背了,高澄心里的如意算盘拨得响亮。 突然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若恢复汉制,奴婢是否该缴纳税赋?又该由谁来缴纳?’ 高澄不会在公元六世纪的南北朝公然反对蓄养奴仆、婢女。 说实话,他们高家在洛阳、晋阳、邺城三座渤海王府蓄奴上万人,而奴仆、婢女以外,晋阳、洛阳两座王府还有大量歌舞伎与乐师。 晋阳如何他管不着,至少洛阳渤海王府是没有陪客的家妓。 因为这种做法会让高澄觉得自己是个龟公。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高澄是年岁小,毕竟十二岁就独在洛阳主持大局,久而久之,至今也都习惯了。 谁往渤海王府做客,是冲着解决生理需求去的。 奴婢有他们存在的必要,不可能在这个年代来一出人人生而平等,解放奴隶运动。 那是真要自绝于天下。 其实在东魏治下,奴婢的生存环境并不算太差,毕竟高澄为了给可朱浑元腾位子,将前任司州牧以虐杀奴婢等罪名处死。 也正因为当年的案例印象太过深刻,权贵们都有所收敛。 呵斥打骂虽然少不了,但很少闹出人命来。 高澄没有久留众亲信,让他们明日再来渤海王府,他将宴请相州大小官员。 众人散去,高澄将还未寄出的那封关于江南与农商并举的家信,置于烛火上烧毁。 贺六浑哪能活到那时候,现在跟他说不是白费口舌么。 又给他敬爱的父亲高欢重新写信,内容是关于改革税制。 信中他向高欢提及自己关于奴婢是否应该缴纳人头税的想法。 高澄认为,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得给他交税。 要不是考虑到要给妹夫兼大舅子的元善见留些脸面,保留一点皇权尊严。 他少不得要让高隆之进宫向元善见收取人头税。 这叫啥,这叫人人生而平等,享受的权利可以不平等,但为小高王纳税的义务必须一视同仁。 而对奴仆、婢女们的人头税,征收对象就必须是主家。 高澄誓死维护士家高门拥有奴仆、婢女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只要他们交税。 元玉仪与元静仪的祖父,遇难于河阴之变(528年)的高阳王元雍,府中有男仆六千,女仆五百,富可敌国。 想到这里,高澄停下笔,琢磨着自己作为孙女婿,有没有可能在高阳王府的财产上分一杯羹。 元斌被废,新的高阳王还没有从元斌一众兄弟中选取出来。 也许可以派人去沟通一下,谁分他这个孙女婿一份,他就表态支持谁。 如果大家都愿意把自己这个孙女婿当作自家人,那就是谁分得多,谁继任高阳王。 高澄当即命人往洛阳向孙腾报信,由他出面去做这件事。 佛道传颂的高扒皮,无愧其名。 高澄继续埋首伏案,继续动笔写信: ‘……税以僮仆,其主缴之,若家资匮乏,则释奴为民,分租田亩,以为税户。 ‘若家资充沛,缴税拥奴,亦可充盈府库。 ‘天子颁诏,改革税制,儿请父王为天下表率,为王府僮仆代缴,儿亦当于洛阳效仿。’ 高欢、高澄两父子做表率,为奴仆、婢女纳税,这笔钱不就是左手倒右手。 最后不还是落自己口袋了么。 立场摆在这里,只要交钱就能合法拥奴。 奴仆太多不愿每年都交这么大一笔钱,那就放还一部分奴仆为民。 既可增加税户,又能进一步削弱地方豪强。 双赢! 高澄改革税制,控制新生儿无节制增长,但对于成年人口,就是另一番态度。 高澄极度重视税户的数量,否则也不会索括隐户以及逼迫僧尼还俗。 毕竟,成年人口可以立即对他的统一大业提供帮助。 高澄将书信封好,唤人准备送往晋阳。 进来的却还有元仲华,与她身后端了饭食的贴身婢女。 “夫君,该用膳了。” 高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过去都是尔朱英娥等人轮流端来饭食,这还是自己的嫡妻元仲华第一次为他送膳。 “你不会一直等在外边吧?” 高澄一边将信交由亲随,一边笑问道。 “妾身看他们都出了府,便带了膳食过来,但夫君迟迟没有动静,不敢打扰了思绪。” 元仲华回答道,她为高澄摆上餐食,神色满是温顺。 还要替高澄割肉,却被他制止道: “我自己来便是。” 很自然地从元仲华手里拿过小刀。 高澄过去还曾让尔朱英娥为自己割肉喂食,但年纪越大,疑心病越重的他,这几年一直都是亲力亲为。 元仲华哪知道高澄那么多心思,正要离开,却听高澄说道: “明日渤海王府设宴,你的妆容莫要太老、太浓,自然一些就好。” “妾身也能参加吗?” 元仲华略带几分惊讶道。 “往常你住在清河王府多有不便,如今既然进了渤海王府,若有宴会,自该出席。” 高澄嚼着嘴里被煮烂的牛肉,感觉很入味,又割下一片喂到元仲华的嘴边: “张嘴。” 元仲华朱唇才张,高澄就把肉肉喂进她的嘴里。 咀嚼着嘴里的牛肉,又看着割肉的高澄,一股幸福感包裹着元仲华。 “若是还没用膳,就坐我身边,一起吃。” “妾身已经吃过了。” 元仲华说着,却绕过长案,坐到了高澄身边: “但还是觉得饿。” 高澄哑然失笑,屏退了进门的婢女们,给夫妻俩留一点独处时间。 夜色深沉,纵使元仲华百般不舍,高澄送她回房之后,还是要走。 “再等三年。” 把手洗干净了的高澄揉着元仲华的脑袋,笑道。 元仲华知道高澄心意,也只能嘟着嘴埋怨自己,为什么成亲六年了,也只十三岁。 高澄当夜去的元静仪、元玉仪两姐妹的院子。 云销雨霁,拥着两姐妹,高澄将自己让孙腾往高阳王府暗示一事,如实告知了两女。 “若是两位公主不愿,我自会让孙仆射罢手。” 受封琅琊公主的元玉仪趴在高澄胸膛,倾听着他的心跳,动情道: “妾身已然是高家的人,又怎会再去顾念高阳王府。” 另一边挽着高澄手臂的东海公主元静仪,也凑在他耳边轻声道: “妾身只盼着能有孕在身,得一个名分。” 耳边的气息让高澄觉得瘙痒难耐…… 翌日,元仲华怀揣着激动为自己画上淡妆,这将是她以嫡妻的身份,第一次出席宴会,被高澄介绍给身边亲信文武。 衣裳换了一身又一身,一直到高澄见她迟迟没有动静,亲自进门为她挑了一袭青色华服,才由他牵着手走出房门。 大堂里的歌舞喧嚣没有搅乱尔朱英娥的心境,她明白自己受的宠爱已经够多了,这是独属于元仲华的荣光。 此时的她,心里更挂念的是远在晋阳的高孝璋。 一如宋氏牵挂着高孝瑜。 高澄在酒宴上与一众相州官员缅怀旧事,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曾参与信都建义,只不过挤不进核心圈子,高氏夺权后,没有跟随前往晋阳、洛阳,而是被留任在河北。 宴会在一片和谐喜乐的氛围中结束。 高澄今日并没有在宴会上提政事,之所以大摆宴席,也是因昨日拒见了一众登门拜访的旧相识。 真要一个个接见,高澄也嫌麻烦,索性今天设宴,一并全见了。 原本忐忑不安,唯恐丢了人的元仲华到头来发现根本就没她多少事,只是在开席时高澄为众人介绍了几句。 众人起身与她见礼,重新入住后,眼里看的,只有她的丈夫,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将军。 元仲华也没有被冷落的感觉,说到底,丈夫风光,妻子也与有荣焉。 而此时,一辆马车也在仆役的护卫下,驶离殷州赵郡。 车厢里的李祖娥一路都撅着嘴,神色不虞。 母亲崔幼妃劝慰道: “你姊夫抛妻弃家,跑去了关西,你阿姊沦为罪妇,命不由人,你就莫要再恼了。” 李祖娥这才开口: “阿姊身不由己,女儿又怎会责怪她,我只怨那高澄,既然娶了女儿,又不肯放过阿姊,如今有了阿姊,却还要母亲将女儿送去。” 李祖娥记忆里那个略带拘谨的漂亮大男孩,形象早已模糊。 六年了,这些年听了他不少贪花好色的传闻,与元仲华同岁的李祖娥原本也觉得没什么。 父亲不也娶了好几位姨母进门么。 至少听说他央人向父亲求亲的时候,李祖娥是喜多过于羞的: 原来哪怕只是年少时的匆匆数面,他也没有忘了自己。 所有的好印象,都在得知高澄将李祖猗收为外妇后,被一击而碎。 崔幼妃听了李祖娥的话,惊慌不已,她赶忙掀开车帘,朝外面张望了一眼,才压低了声音道: “这话可不能再说,你与高澄已经有了婚约,纵使恼怒,也不能为外人知晓,免得惹他不快,祖娥终究是要与他过一辈子。” “女儿并非痴愚,又怎会与外人道,我看那高澄就是故意将元昂逼走,他早就在垂涎阿姊,否则元昂出使的时候,又怎会急着将阿姊送回河北。” 李祖娥不光对自己丈夫没有多少好感,提起抛妻弃家的前任姐夫,更是没有好脸色。 崔幼妃宽慰道: “我听你父亲说,那高澄生得俊美,文治武功又皆有成就,待人温和宽仁,也只在女色上把持不住而已,你嫁的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文庙里的圣贤塑像,哪有那般完美无缺。” 李祖娥这次没有再反驳,曾经那个十一岁的少年,她已经记不清具体五官,但却始终记得,他生得很好看。 时间在母女俩的闲谈中流逝,马车一刻不停驶向邺城。 而辗转于黄河以南,淮河以北,沿海各州招募盐兵的张亮,也总算招满了两万人。 全是按照高澄所叮嘱,勇于械斗,却又不失质朴的盐工。 由沿途各州郡提供粮食,张亮领着这一支盐兵北上,向河北而去,以供高澄检阅。 同时也由他对这些人的驻地进行安排,待秋收之后,也好将盐兵们的家眷接去安置。 这也是两人早就约定好的事情,对这支盐兵寄予厚望的高澄,若不亲自检阅其成色,又怎么放得下心。 原本高澄是要在削弱了盐贩力量后,腾出手对他们进行打击,垄断食盐贸易,自己吃独食。 但既然决定将来要农商并举,高澄对待盐贩的看法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盐贩与私铸钱币不同,货币发行权必须彻底收归中央,这是原则问题。 削弱盐贩这一宗旨不能变,但却可以给盐贩留下生存空间,而不是一股脑全消灭。 高澄决定在各州县地方,统一规定盐市地点,禁止私人随处贩售,安排税吏,按进市的盐量收取盐税,避免盐贩逃税,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 就在高澄重新梳理盐务,平衡官盐与私盐矛盾,酝酿税制改革的时候。 宇文泰也没有清闲。 关中,长安。 得知高澄已然去了河北,麾下将士与百姓也缓过了一口气,宇文泰决定趁机拔除玉璧这颗钉子。 在宇文泰看来,这毫无疑问是最好的时机,高欢大败才半年,并不一定有胆量渡河再入关西。 而高澄远在河北,西潼关便不会受到多少威胁,可以放心北上,但宇文泰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将心腹于谨调往西潼关。 自己则在长安汇聚兵马,征召州郡兵四万,随同他麾下四万战兵主力,北渡渭河,兵发玉璧。 临过半年前高欢大营所在,那里载满了树苗,正是宇文泰为了纪念大胜,与众将士一起栽种。 驻守玉璧(华阴)的王思政已经得到了确切消息,他一面命人往晋阳报信,一面整顿城防。 所幸,宇文泰春耕抢种,与屯田,不得不让部众休整一段时间,这给了王思政按照自己构想,设计修缮城防的机会。 在得到高欢的认可后,也正如高澄所言,高欢果然将一万鲜卑士卒交给了他。 再加上在五里暗道相逢时,高澄许他在招募五千州郡兵,虽然不能拉出去野战,但协助守城也有模有样。 王思政并不畏惧。 第二百零八章 舅甥共话 最先收到河西消息的高欢立即命窦泰领军两万进驻蒲坂,做出随时西进的姿态,以此威胁,使宇文泰必须留出兵力防备。 但也确实如宇文泰所预料,高欢暂时没有领军西进的打算。 没有人知道是身体原因,还是士气问题。 至少窦泰所领两万人全是当初驻守华阴,未曾遭受袭营的那批将士。 高澄得知具体情况要稍晚了几日,他正在冀州信都城与舅父娄昭相谈甚欢。 而这时候,宇文泰携带大量攻城器械抵达玉璧城外,正安营扎寨,准备休整两日后,再行攻城。 望着眼前一座坚城,宇文泰更希望高欢领军渡河,西进救援,给他来一出围点打援的机会,说不定高欢援兵溃败,玉璧人心动摇,可不战而下。 无论如何也好过强啃玉璧这块硬骨头。 但晋阳传回消息,只是窦泰领兵两万屯蒲坂,其余各部未有召集,果然与他发兵前的看法一致,晋阳不会有人介入这场战事。 宇文泰笃定高欢一面下令窦泰做出渡河姿态,迫使自己不敢全力攻城,一面又告诫窦泰,绝不能渡河西进。 心里有了底,宇文泰只分派了哨骑打探蒲坂情报,并未如高欢所想,分兵防备窦泰。 这回还真让宇文泰又猜到了高欢的心思。 宇文泰战兵四万,辅兵四万,号称十万大军北上,高欢在送别时,告诫窦泰,务必谨慎,不可再犯潼关之失。 当时,窦泰也是领了两万人。 再说河北,高澄将来信递给舅父娄昭。 娄昭匆匆一览,便问道: “阿惠可要回洛阳?” 高澄摇头不以为意道: “玉璧食用可支一年,又有战兵一万,辅兵五千,守备充足,以王思政之能,足可抵御西贼。” 历史上,王思政每一笔功勋,都混含着高欢、高澄父子俩的血和泪。 无论是主张营建玉璧,据城而守迫使高欢第一次攻玉璧无功而返。 还是坚守颍川,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任高岳、慕容绍宗、刘丰等人领十万步骑围城一年,想尽办法也不能破,原主只能再度派兵增援高岳。 最后却折了慕容绍宗、刘丰两员大将,逼得高澄亲领步骑十一万再攻颍川。 塔防大师绝非浪得虚名。 如今玉璧有六镇鲜卑一万,州郡兵五千,王思政不给自己坚守一年,真对不起他小高王特意娶了王氏。 这般想着,高澄也打定主意,今夜宿在王氏屋里,用实际行动与王氏一起,为王思政加油打气。 娄昭与王思政不怎么熟,对他的才能没多少了解,但他相信高澄的眼光,也就不再操心玉璧防备,却又问道: “阿惠何不聚兵潼关,伺机夺取西贼新建关隘。” 高澄对这事没多少信心,上次之所以能袭取潼关,是因为高欢二十万大军西进,宇文泰来不及召集州郡兵,急着北上御敌,便放松了潼关守备。 如今是宇文泰主动出击,怎么可能再出现手忙脚乱,没有多余部队驻防关隘的事情。 这也是高澄决定继续巡视河北的原因。 但娄昭说得不无道理,试试嘛,纵使无功也没多少损失。 高澄当场分别写信给驻守洛阳北豫州刺史段韶,以及司州牧可朱浑元,命二人领军进驻东潼关,与潼关镇将独孤永业汇合。 其中段韶麾下京畿兵五千,可朱浑元部曲三千,潼关原有京畿兵三千,州郡兵两千,共计一万三千人。 以段韶为主将,伺机西进,探一探西潼关的底。 也告诫他必须留兵预防宇文泰放弃玉璧,渡河南下,趁潼关空虚,向西夺占潼关,将大军堵死在禁沟。 至于宇文泰是否会东出河南,高澄真不担心,就算拿下洛阳又如何,家眷都在自己身边。 河南南部有广州刺史高敖曹、荆州刺史侯景、东荆州刺史侯渊、南荆州刺史源子恭、颍州刺史慕容绍宗、豫州刺史尧雄、梁州刺史斛律光、南兖州刺史刘丰、徐州刺史高岳。 清一水的大将领兵镇守,宇文泰尽管闯。 这些人要么是高氏死忠,如高岳、高敖曹、斛律光等。 要么是在天下大势面前准备做个高氏死忠如侯渊、源子恭等。 在归路被堵死的情况下,领着主力在河南当流贼,高欢派一支偏师配合玉璧守军就能夺取关中。 高澄可不会指望宇文泰突然降智,出这种昏招。 写完两封信,高澄想了想,又给执掌禁军的王士良去信一封,若宇文泰真攻洛阳,城不能守的时候,先杀元善见。 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他落到宇文泰的手里。 没了元善见,大不了再立一个天子。 高澄没有想过现在就让元善见以狩猎为名离开洛阳,宇文泰攻个河西玉璧,东魏天子就要狩猎逃亡,丢的是他小高王的脸面。 三封信全部着人送往洛阳,舅甥两人也把西线之事都抛到了脑后。 “舅父镇守信都,荒废了一身武艺,着实可惜,但冀州处心腹之地,澄父子得之以起家,只有舅父这样的至亲才能放心托付。” 高澄感慨道: 娄昭骑射号称冠绝当世,他与厍狄干是河南河北唯二镇守腹地的大将。 其余人基本都被高澄配置到了前线。 娄昭却笑道: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这一生也不奢求再立多少功勋,只盼着能看见阿惠得国的那一天。” 说着,娄昭又问道: “两位姊夫近来身体如何?” 高澄知道他主要问的还是窦泰,只不过捎带提了一嘴高欢。 “父王西征堕马,落下头疾,但应无大碍,姨父……” 高澄一声叹息,不再言语。 娄昭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感慨道: “姊夫性情宽和,施政仁恕,难得的文武全才,可惜了。” 高澄深有同感,他附和道: “姨父留守河北,在外人看来无赫赫之功,但其功绩,也只有我们自家人明白,尔朱氏滥赏,以致澄与父王不得不严控封赏,但将来,非王爵无以酬姨父留守之功。” 娄昭君明白这个将来指的是高氏得国,他转换了心情,打趣道: “到那时,阿惠可莫要忘了我这位舅父。” 高澄笑道: “舅父且拭目以待。” 舅甥二人又商谈了一番冀州政事,娄昭突然问道: “阿惠惩尉景,尽得冀州人心,若有将来,阿惠该如何待他?” 这一句将来指的却是高澄继领高氏。 高澄闻言,稍作思考,郑重道: “尉景于父王有养育之恩,如今治理南汾州,痛改前非,再无暴虐伤民之举,澄自当以姑父视之。” 被高澄整治了一番后,尉景确实老实了。 倒不是他怕了高澄,一手抚养长大的高欢都已经四十二,尉景如今六十多的人了,还有几年好活。 为的不还是儿子尉粲。 尤其是上次高欢西征失败,退回河东,尉景为他赶赴晋阳探查消息前,亲眼见了小舅子如今的老态,更是明白,他庇护不了尉家多久,往后还是要仰高澄的鼻息生活。 当初尉粲被高季式抽了一百鞭,也被尉景勒令尉粲不许再提。 在他的严加管教下,连尉粲也老实了不少,至少不复曾经的嚣张气焰。 娄昭得到这番答复,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 阿惠终究与他父亲一样,是个重情的人。 娄昭厌恶尉景不假,但一旦高欢去世,高澄就对翻然悔悟的尉景喊打喊杀。 纵使是娄昭这位亲娘舅,也难免兔死狐悲,唯恐自己死后,子孙见疏于高澄。 时代就是这样,不管尉景之前干了多少恶事,害死多少人,既然放过了他,而他又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高澄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去翻旧账。 这些亲族对高氏赤胆忠心,高澄可以任意欺凌元善见,对待这些亲族,却必须用一部分特权回报他们的忠诚。 前任司州牧只是虐杀一名奴婢,就被高澄杀了,尉景一场围猎害死民夫三百,却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就是特权。 娄昭是个有眼色的,他知道自己好外甥最在意什么,因此哪怕一众高家子嗣来了信都。 虽然高淯、高湛年纪太小,留在洛阳,但还有高洋、高演两个亲外甥。 娄昭却提都没提过要见上一面,对于他个人来说,可以有很多亲外甥,但对于整个娄家来说,最好只拿高澄一个人当亲外甥。 他们父子俩的猜忌心,娄昭可太清楚了,高澄就连领军在外,还要交代自己把他女眷送进瑶光寺。 舅甥俩谈了许久,直至天色将黑,娄昭命人准备酒食,要留登门拜访的外甥用饭。 高澄自然遵从。 席间,高澄看着娄昭大碗大碗地痛饮,不由劝阻道: “澄前日接到消息,晋阳相国府主薄孙搴与并州刺史司马子如共饮,醉酒而死,舅父还需以此为鉴,酒可饮,却要适量得当。” 哪怕高季式被高澄留在了身边,孙搴还是没有躲过醉死的宿命。 作为自己第一名幕僚,高澄多多少少还是对他有点感情,也曾劝过,但好言难劝该死鬼。 娄昭闻言,也没了酒兴,命人将酒水撤去,说道: “阿惠且放心,我自当引以为戒。” 第二百零九章 尽释前嫌 因孙搴醉死,陈元康得以升任相国府主薄,独掌机要。 高欢亲自与遗体道别后,也没有为难陪酒的司马子如,只是让他为自己举荐一名人才以做补偿。 司马子如举荐了高澄麾下一名幕僚,魏收。 于是高欢派人询问高澄,能否将魏收派往晋阳,为他代笔。 没文化是这样的。 连高澄都只能算是半文盲,不会真有人认为贺六浑饱读诗书吧。 同时高欢也是为孙搴讨要仪同三司、吏部尚书、青州刺史的身后殊荣。 这也是高澄能够得知这件事情的原因。 感受到了高欢的尊重,高澄没有拒绝,一面在往信都的途中草拟了追赠文书,送往洛阳。 一面又派魏收往晋阳效力。 高澄身边记事有张师齐,行文有温子昇、邢邵,魏收确实不得用,因此他放人也痛快,完全没有当年放走陈元康的不舍。 但表面上的惺惺作态是做足了,凭他炉火纯青的演技,魏收瞧不出一点破绽。 或许看出来了,也会装作不知,并要感激涕零,这是上千年来的主臣规矩。 酒这种事,有些人可以劝,比如眼前的舅父娄昭。 有些人劝不了,比如来了信都就被高澄赶回渤海扫墓的高季式。 拿孙搴醉死去劝高季式? 别说笑了,历史上就是他与司马子如、孙搴三人共饮,一个活生生的人醉死在自己眼前,高季式喝酒有过收敛? 对于这种酒鬼劝不了,只能以大将军的身份强制命令他少饮。 孙搴之死也刚好给了高澄这个由头,收到孙搴死讯,高澄就给高季式定了量,每日不能多过两坛。 这年代的酒水都能把老酒鬼醉死,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灌了多少。 总不能其实是撑死的吧。 离开娄昭府上,由薛虎儿领人掌灯护卫,高澄就着月色回府,先往元仲华、尔朱英娥等人屋里探望一圈,却在李祖娥门前止了脚步。 李祖娥是在高澄出邺城前到的,相处了些时日,对他的态度谈不上热情。 高澄心思多细腻一个人,立马就感觉到了她的疏远与抗拒,只怕李祖娥还是过不了李祖猗给他当了外妇这件事。 也对,高洋赠送百箭给元昂,又在灵堂逼奸李祖猗,本是要把她带进宫,是李祖娥哭闹着要讲后位让给姐姐,由娄昭君出面干涉才罢休。 摇摇头,都已经吃进肚子里的肉,怎么可能吐出来,大不了尊重你的意愿,不让你们两姐妹一同侍寝。 一念及此,高澄险先改主意,今晚不住王氏屋里,改与元玉仪、元静仪两姐妹同宿。 屋里崔幼娘还在对李祖娥反复说教,这几日都是她们母女同住。 高澄在门外轻咳一声,屋里立即止住了谈话,崔幼娘出门来迎。 崔幼妃如今也才三十五岁,能生养出李祖猗、李祖娥两姐妹,模样自然不会差到哪去。 这年纪,还养得细皮嫩肉,难怪十余年后,高洋要给这位守寡的岳母抽上一百多马鞭过瘾,打得皮开肉绽,血流满面。 不过这辈子算她运气好,小高王这个女婿没那么粗鲁,一百多鞭子肯定是不要挨了。 仔细想来,这辈子可不能亏待了李希宗这个岳父,居然敢让风韵犹存的妻子亲自送女儿来自己面前。 这份信任,小高王是真的被感动到了。 打定主意回洛阳后,就要找高欢将岳父这位上党郡守调往河南好生重用。 这年头,在女色方面,还相信小高王人品的人可不多了。 “祖娥正与妾身念叨着大将军,不想大将军就来了,大将军请进,妾身还有些事要去寻祖猗。” 说着,崔幼妃款款一拜,便扭着腰肢离开了。 高澄忍着寻找马鞭的冲动,将视线收回,迈步走进了屋里。 昏暗的烛光,氛围有些暧昧,但屋里的人却很破坏气氛,一副神游万里的模样。 “你还要与我置气到什么时候?” 高澄决定与她摊牌。 那么多公务、那么多媳妇,哪有时间跟精力与她玩你猜我猜的游戏。 “妾身又哪敢与大将军置气。” 自小娇宠长大的李祖娥回顶道。 这些年除了高欢,哪还有人敢这样顶撞自己,到底是自己媳妇,高澄虽恼,却也没有动怒,只是冷哼道: “不就是你姐姐的事,我实话与你说,若她有了身孕,我还会让她进门。” “你!” 李祖娥闻言,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气急败坏道: “你无耻!” 高澄却不以为意,在她身旁坐下。 李祖娥不愿与他挨得太近,又移开一段距离,高澄却径直握住她的手。 “放开我!” 李祖娥试图挣脱,但哪及得上高澄的力气。 “你先听我说!” 高澄一声大喝,李祖娥也没有了动静。 “你先听我说完,再想我究竟该如何安排你阿姊。” 高澄见她似乎被吓住了,放柔了声音解释道: “我府上不止有你与祖猗一对姐妹……” 话才出口,李祖娥便小声嘀咕道: “无耻至极。” 高澄并未将李祖娥的鄙夷放在心上,而是与她说起了元玉仪的身世。 “就这样,她身为高阳王的庶妹,正经的元姓宗室女子,本因颐指气使,却不得已进府要给人做家伎,若不是有我搭救,如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境况,与她的遭遇相比,你又有什么好气恼的。” 李祖娥扁着嘴,不悦道: “她都这般可怜,你为何不好好待她,还非要将她姐姐也……” 李祖娥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后面那些话实在说不下去了。 高澄继续解释道: “我一开始并没有那种心思,但孙腾刻意让我与静仪相见,她丈夫崔括也执意与她和离,甚至带往渤海王府当众求我,我为了救崔括性命,才不得不将静仪收下。” “夺了崔括的妻,却说是要救他。” 李祖娥冷笑道。 高澄叹息道: “你有所不知,当年父王强逼我迎娶英娥、小尔朱、宋娘、明月四人,天下人因此都以为我喜好元家孀妇,我有口难辨。 “玉仪蒙我看中,被孙腾收为义女,静仪身为元姓妇人,模样美艳,我能控制得了自己,不与人争夺,又怎能管得住底下人攀炎附势。 “崔括只是小吏,孙腾杀之有何难?” 李祖娥闻言,恼道: “这孙腾着实可耻,你父王也不该强迫你,毁你名声,可你为何不与孙腾言明,说你无意元静仪。” “子不语父之过,祖娥莫要再言,纵使我与孙腾言明,可也会有李腾、王腾自以为是要为我出力,身处高位,情不由己。 “如今祖猗与静仪是一样的情况,元昂叛逃,留她独在关东,天下人皆知我向岳父求亲,爱慕祖娥,谁又敢再娶祖猗?” 李祖娥因那句爱慕祖娥而红了脸,对于高澄的问题也无言以对。 高澄继续趁热打铁道: “祖猗大好年华,难道你就非要她独守空闺,耐着寂寞熬过余生?” 李祖娥急了,解释道: “我没有……” 却被高澄打断,他继续道: “祖猗随了我,也有一份依靠,我让她做个外妇,是对祖娥的尊重,因父王的逼迫,难道我的府里还少了孀妇不成? “祖猗有了孕,再给她名分,却是对祖猗的尊重,难道你忍心她一辈子没名没份,生出来的孩子被人唤作私生子?你可是她的亲姨。 “我只是想给她一个归宿,给你们两姐妹一份尊重,你又何苦这般耿耿于怀,若是别的女子,不愿嫁我,我自放手。 “我高子惠并非强人所难之辈,但你是不同的,我决计不肯任你悔婚。” 一席话把十三岁的李祖娥哄得晕头转向,扑在他的怀里感动道: “你真好。” 高澄下巴轻轻抵着李祖娥的前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小姑娘是真好骗。 但随即又交待道: “当初父王强逼我迎娶四名孀妇,为的就是延绵子孙,我与她们相伴多年,彼此间,感情已然深厚,她们又冒着性命危险,为我生了两儿两女,虽然我独爱于你,但你待她们,要敬重一些,今日所言莫要再与第三人提。” 李祖娥抬头问道: “母亲与阿姊都不能说吗?” 高澄正色道: “都不能说,若是这些话被传出去,众人知道我独宠祖娥,她们都会嫉恨你,家宅不宁,我又如何能够用心军国大事,平定天下,做个能配得上祖娥相貌的伟男子。” 李祖娥一张俏脸又红又烫,她跟蚯蚓一般死命往高澄怀里钻。 高澄拍拍她的小脑袋,笑道: “快去见见祖猗吧,这几日你闹别扭,她心里也不好受。” 李祖娥闻言急匆匆起身,又问道: “你不随我去吗?” 高澄叹气道: “王娘的父亲守卫玉璧,遭西贼围困,我正准备去告诉她,想必她知晓了定是要以泪洗面,我又哪脱得开身。” “辛苦你了……夫君。” 高澄催促道: “我这又算什么,还要让祖娥再等三年,才是真的辛苦,你快去吧,我也要去寻王娘了。” 望着李祖娥略显轻快的步伐,身后的高澄,笑意更浓。 第二百一十章 悠然与紧迫 能杀死高澄的器物有很多,绝对不包含锅子。 就他那不粘锅的属性,还能让人抡着锅给砸死不成。 轻松将李祖娥哄骗过去以后,高澄径直去的王氏屋里过夜。 长夜漫漫,自是要好生宽慰父亲身处前线的王氏。 宇文泰却没他那份闲情雅兴,才立下营寨,安排好将士巡夜,便急匆匆领着轻骑环绕玉璧一周,在月光下仔细打量这座坚城。 在长安休养生息的时候也不是无所事事,至少城里的守备早已摸清,一万六镇鲜卑加五千州郡兵的守卫力量不可谓不足,城池同样坚固。 但宇文泰还是来了,时间还是挑在入秋时节,农事繁忙的时候。 自然有他非来不可的理由,高澄北巡挑的好时机,只有这个机会才能不受干扰地拔掉玉璧这颗钉子。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形容的就是宇文泰与高澄。 一个因为关西只剩了两三成人口,恨不得人口就是田地里的庄稼,也别十五年一代人,最好是一年就长成。 另一个坐拥关东两千万人,却在犯愁田地增长速度追不上人口增长。 “丞相,玉璧是座坚城,蚁附强攻恐徒增伤亡,还请丞相三思。” 赵贵随行环绕一圈,眼见玉璧四面城墙坚固,并无可乘之机,出言劝阻道。 他的提议也得到了一众将领如独孤信、李弼、李虎等人的认同。 这一次攻打玉璧,随军将领只少了贺拔胜一人。 倒不是宇文泰有多信任他,留他守长安。 当年贺拔胜赴兖州上任,家眷被留在晋阳为质,单骑逃往南梁后,就此与妻妾子嗣离散。 沙苑大战,高欢被贺拔胜追杀,险先丧命,回到晋阳后,尽杀贺拔胜诸子,将其妻妾分赐给当日救驾的窦泰与薛孤延。 贺拔胜听闻自己被高欢绝后,悲愤交加,以致引发气疾,心肝胆三脏出了问题,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这才未能随军。 众人所请,宇文泰同样心知肚明,之前高欢西征,将玉璧(华阴)作为囤积物资之所。 围城断然饿不死城中守军,箭矢更是充足,蚁附强攻,且不说能不能攻下,纵使夺城,只怕自己带来的四万战兵、四万辅兵与六万民夫也要损失惨重。 劝降更不可能,没有人是傻子,东西魏之间的实力对比,谁都看得出来。 沙苑之战大胜,所得战果却止于俘斩三万东魏中兵与数万民夫,不能趁机东出掠夺,无法进一步缩小东西魏之间的实力差距。 更何况守将王思政还有两重身份,他既是被毒杀的元修门客,又是高澄岳翁,在城池尚能坚守的情况下,没有献城请降的可能。 回到大营,众将各自回去歇息,独留宇文泰在帅帐中愁眉不展。 思考垒土山,挖地道等攻城方法。 而这时候的信都,高澄正将王氏搂在怀里,抚着她的背,好言宽慰: “以岳翁的才能,坚守两月不在话下,你呀,就莫要多操心,等着宇文泰退军的捷报吧。” 王氏一脸不解,哽咽道: “为何夫君笃定宇文泰只两月就要退兵?” “如今已然入秋,等到了深秋时节,正是农忙的时候,宇文泰先前又是发动百姓春耕抢种,又是让士卒屯田,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收成,又怎么能在玉璧城下耽搁太久,眼见破城无望,自当遗憾退兵。” 高澄对自己的猜测很是自信,这也感染了王氏,她止住了泪,整个人都往高澄怀里缩了缩,低声问道: “今夜夫君不走了吧?” 放下了对父亲王思政的担忧,心中更多了几分私欲。 “不走了。” 高澄轻笑道。 “妾身也想如几位姐姐为夫君诞下儿女。” 王氏抬起头,一双媚眼婉转动人,任君采摘的模样看得高澄心头火起。 娇唇欲滴,高澄低头吻了上去…… 清晨,高澄醒来时,王氏还靠在他的胸膛上酣睡。 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王氏嘴角微微上扬,还带着笑。 一众妻妾中,高澄最忽视的也是她。 身为嫡妻的元仲华且不用说,大小尔朱两姑侄则是贪图她们皇后的身份,这能给他带来异样的快感。 至于身为尔朱荣、尔朱兆之女,到如今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高家的统治已然深入人心。 而宋娘、元明月、元玉仪、元静仪、李昌仪、李祖娥、李祖猗等人,所贪恋的也是她们的美色。 独有王氏是为了拉拢王思政才许下亲事,高澄根本就不在乎她的美丑,所幸,王氏没有辜负士族女子的身份,相貌也算姣好。 高澄轻轻移开王氏缠在自己身上的胳膊,纵使已经注意了动静,还是弄醒了同榻的壁人。 “你再睡会,我还有事。” 高澄起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说道。 睡眼朦胧的王氏嗯了一声,又睡了过去,昨夜的疯狂也让她着实疲惫。 回到自己卧房,高澄洗漱过后,只用了早膳,便决意出信都城,巡视冀州各郡县。 自古皇权不下乡,但是要了解自己七年来在河北的治理成功,还是要往乡间走一走,了解农民真实的生活情况。 微服私访自然是不可能,那是对自己生命安全不负责任,高季式扫墓未归,薛虎儿领着一众亲卫随行。 没有提前安排行程,怕的就是有人给他做表面功夫,走到哪算哪,也没一个目的地。 在乡间逮着一个老农就要与他攀扯,详细询问这几年的生活变化,以及是否遭遇不公之事。 每当有乡老或是里长闻讯前来,高澄也要将他们打发得远远的,莫让他们打搅了自己体察民情。 一连数日,高澄都在冀州各地游荡,直至听说张亮带了两万盐兵抵达信都,等候检阅,高澄这才尽兴回城。 高澄明访郡县之际,宇文泰也没有在玉璧城下干瞪眼。 他一心在玉璧城外开展土木工作,在垒土山与挖地道之间,宇文泰选择了双管齐下。 十四万人,除了四万战兵养精蓄锐,提防王思政出城厮杀,其余四万辅兵与六万民夫尽数投入在工程作业之中。 第二百一十一章 豪杰末路 “等西贼退去后,大家得了赏赐,可想好了如何花销?” 王思政对围拢在身边的部将们笑道。 城外,宇文泰土山垒得热火朝天,王思政却站在城楼上与众人谈笑,让大家感受到他守城的自信。 自古守城,最怕的就是人心动摇,王思政相信只要内部不出问题,他绝对有把握让宇文泰饮恨玉璧。 众将校听他询问,纷纷说起自己的打算,有人想求田问舍,要买农人手中的永业田,以做家业传承。 也有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后世子孙。 王思政甚至与人约好,大战之后,找机会回晋阳、洛阳,要往烟花巷里寻欢作乐。 这个时代自然不缺风月场所。 北齐灭国后,高湛的皇后,北齐胡太后就拉着儿媳穆皇后在长安干起了半掩门的生意。 也不算半掩门,毕竟一个是四十岁风韵犹存的北齐太后,一个是北齐幼主的生母,高纬皇后,生意自然火爆异常。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胡太后生性本淫,亡国前就先后与和士开、僧人昙献等人通奸。 穆皇后中途从良给盐商做过妾,只是后来被赶出家门,不得已又回头跟婆婆做起了皮肉生意。 与一众将校在城头开着玩笑,略显轻佻,但王思政的心里并不轻松。 相比于在城外搞土木工程,王思政更希望宇文泰来点硬的,就硬着头皮蛮上那也也好对付。 如今宇文泰在城外垒土山,等到高过城墙,那时高矮转换,就成了对方居高临下对玉璧发动攻击。 王思政本想出城骚扰,但宇文泰四万战兵严阵以待,分成两批,早晚轮值看护,也让王思政将这一想法放弃。 人少了,起不到作用,人多了,万一在城外被纠缠住,让宇文泰趁机调兵合围吃掉,必定大伤士气。 王思政使用可以左右旋转的投石机,即旋风炮轰击过土山,但用效不大,为了节省石料也停止了这一做法。 眼看着土山越垒越高,苦思数日的王思政把心一横: ‘不就是比高么!’ 当即下令拆毁一部分民宅,在城楼上缚木相接。 不管宇文泰怎么垒土山,始终高不过迎面的城楼。 宇文泰涵养到底要比贺六浑好,历史上某人对此气急败坏,无能狂怒地对韦孝宽高喊: ‘纵尔缚楼至天,我会穿城取尔。’ 结局却是埋葬七八万将士后,灰溜溜退回晋阳。 宇文泰见城楼缚木,也不再垒土,只在越过城墙许多后,便准备在土山上架设投石机攻城。 他能把投石机搭在土山,王思政却没不能把旋风炮搬上缚木而成的城楼。 但也不是没有应对法子,王思政制造大量短矛以火油浸泡,随后命人居高临下往土山投掷,再用火箭引燃,一时间烧毁大量正在搭设的攻城器械。 熏得土山上的西魏士卒灰头土脸。 宇文泰却又继续垒起了土山,以做迷惑。 但被王思政借此瞧出了端倪。 城楼缚木远比垒土山容易,如今已经被证实垒土山这一做法行不通,宇文泰为何还要执着于此? 必然是要隐藏其余意图。 垒土山,挖土,挖土,地道! 稍作联想,王思政便察觉到了宇文泰的意图。 挖掘地道最难的是挖出来的土该如何避人耳目,不被发觉。 没有比垒土山更合适的方法了,混杂在民夫们由附近挖来的黄土,任谁也发觉不了。 高澄将宇文泰当作大敌,王思政相信他的眼光,不敢轻视。 因此,他不认为宇文泰会出这种昏招,必然是挖掘地道无疑。 地道战不是一个陌生词汇,高欢、高澄两父子都有使用过。 不过他们的目的不是送士兵进城夺门,而是掏空城墙下的土壤,先以木桩支撑,之后再在地道中放火,烧毁木桩,以此达到城墙塌毁的目的。 高欢攻邺城,高澄打南荆州安昌城,手法如出一辙。 恰巧当年安昌城的城墙崩塌,就是王思政主持修缮,他也常常思考若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略有所得。 如今宇文泰掘地而进,不管他说是要运兵进城夺营,还是要掏空城墙地基,王思政都有办法应对。 他当即命人沿城挖掘堑壕,以此截击地道,分派将士守堑,城外地道一旦挖透堑壕,有西魏将士露头,立即截杀。 同时为了防备西魏于地道伏兵,也准备了风箱与柴火,打算守在各条地道口放火烧烟,熏死里面的关西老鼠。 宇文泰前后忙活将近一个月,徒劳无功。 将士伤亡倒不多,但大量的土木作业让民夫与辅兵们精疲力竭。 不等麾下将领来劝,宇文泰已经决意罢兵。 再在玉璧城外折腾下去,真要影响秋收了。 宇文泰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派遣将士在玉璧周边劫掠一番后,退兵而走。 对于饥荒了一年多的西魏来说,这场秋收无比关键。 高欢针对这场秋收有没有动作,答案是并没有。 历史上,高欢沙苑大败,宇文泰于公元537年十月,东出攻占河南西部、三荆以及蒲坂等地。 直至公元538年七月,高欢才率军南下,在河桥之战中,虽然丢了高敖曹,被西魏阵斩一万五,赴河而死数万,但终究是将宇文泰赶回了关中。 高欢硬生生看宇文泰在河南西部补给了大半年才出兵,自有他的苦衷。 一场大败之后,将士们的士气与信心恢复都不是一朝一夕。 高欢在关东河南作战尚且需要休整大半年。 如今距离西征失败才半年,又哪敢再往关西。 但他自己不愿走,不妨碍在得知宇文泰退兵后,命窦泰领军两万入驻玉璧,给予对方压力。 不过宇文泰早就看透了贺六浑如今色厉内荏的本质,笃定玉璧守军不敢南下。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窦泰在玉璧吃了一段时间风沙,便领兵回了蒲坂。 但第一次玉璧之战终究是宇文泰为了秋收,抱憾退兵。 说到底确实是东魏胜了,高欢借机大肆宣扬这场胜利,使出与他儿子高澄同样的路数,虚报战果。 谎称宇文泰在玉璧损兵折将,把数千人的伤亡,给略微增长到数万人,还扬言宇文泰气急攻心,积虑成疾,这才匆忙班师回长安养病。 这年头又没有战地记者,晋阳将士要得知战况,就指着高欢一张嘴。 高欢这一出谎报战果,虽然不讲武德,却也让西征大败后的晋阳军心得以提振。 既然把战果往高了吹,高欢也不吝啬封赏,玉璧守将王思政被升为华州刺史,封祁县侯,食邑八百户。 对于守城将士也没有小气,分赐酒肉之余,酌情提拔有功之人,又调出布帛上万匹加以分赏。 就突出一个全场消费由高老爷买单,高公子这时候还在河北体察民情咧。 高欢打仗不如宇文泰,封赏却比他要阔绰多了。 历史上,宇文泰在河桥之战时,许诺得高敖曹首级者得布万匹,面对前来领赏的人,选择了分期付款。 这并不是关西拿不出一万匹布,否则也不会把这话放出来,单纯就是家底薄,舍不得一次性掏出来。 宇文泰在班师途中得知消息,贺拔胜含恨病逝于家中。 据报信人称,他临死都在嘶喊: ‘贺六浑,我必杀你!’ 宇文泰回到长安,亲自为贺拔胜举办丧礼,又从贺拔岳子嗣中挑了贺拔仲华过继。 虽然与高澄嫡妻同名,但确实是个男丁。 又为贺拔胜追赠太宰、定州刺史、录尚书事,谥号贞献。 随着贺拔三兄弟先后去世,贺拔氏不能说退出历史舞台,继领关陇的宇文泰无论如何也必须善待贺拔岳的子嗣,但确实不复当年风光。 贺拔胜较历史上早死了七年,但死因都是得知子嗣被高欢杀绝而悲愤成疾,引发气疾。 他这一辈子,风光过,当年镇守中山的大都督,是同时期高欢、贺拔岳等人需要仰望的对象。 更别提葛荣兵败后,成为俘虏的宇文泰。 那时的贺拔胜堪称六镇第一豪杰。 尔朱荣嘴上说:堪代我者,唯贺六浑也。 但高欢尚且能得到出镇晋州的机会,贺拔胜却只能被闲置在洛阳,足见尔朱荣最忌惮的还是贺拔兄弟。 贺拔岳入关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贺拔胜出镇地方。 也落魄过,甚至这一时空更为悲惨。 在尔朱氏与元子攸、高欢之间的反复且不提。 享有盛名的贺拔胜被十三四岁初出茅庐的高澄玩弄于鼓掌,打得单骑投奔萧梁,被世人耻笑。 想来那份气疾,平日里也有高澄一份功劳,但说到底还是高欢的锅。 否则贺拔胜临终该喊的应该是高子惠,而不是贺六浑。 高欢怒而杀了贺拔胜诸子,却没有迁怒贺拔允的遗孤。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当年逼死贺拔允后,高欢将他的家眷都安置在定州。 如今贺拔允诸子都到进学的年纪,高欢也遣人将贺拔允的妻妾子女全部送往洛阳,等高澄回洛,再安排兄弟们与贺拔允的儿子一起读书。 第二百一十二章 检阅盐兵 太昌六年(537年)八月底,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各地都沉浸在秋收的忙碌与喜悦中。 重回信都城的高澄又马不停蹄地去往城南盐兵大营。 有赵彦深与张亮的回报,高澄对这支完全以盐工为主的军队,抱有巨大期待。 张亮早已经搭设好将台,提前召集了两万大军,等候在将台之下,以供高澄检阅。 高澄在两万余人的注视与眺望下,一步步迈上将台,扫墓归来的高季式与张亮紧随其后。 在讲台中央站定,高澄扫视台下众将士,人山人海。 高澄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喊道: “我在沧州设置盐灶一千四百八十四座,但沧州民少,招不到那么多盐工。 “有人向我提议,张司马所招募的两万盐兵久在盐场,不妨让他们在操训之余,投入煮盐生产。” 毕竟是两万人的规模,纵使拿着简易地铁皮喇叭,还是需要一众亲卫替他将话传递开。 话音刚落,将台底下一片嗡嗡地议论声。 高澄充耳未闻,他继续喊话道: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我不同意,为了解决煮盐人手不足的问题,我费尽心思从相、冀、沧三州之中,调拨八千州郡兵投入沧州盐场,为的就是让你们能够专心操训。 “你们虽是盐兵,但也归属于行伍,将来是要上战场的,平日里多用心于操训之上,战场上便能减少许多伤亡。 “让你们分心煮盐,是对大家的性命不负责任,我绝不为之。 “我自组建京畿军起,与众将士盟誓三条。 “其一,有功必赏!只需勇猛作战,一众记功的随军文吏都看在眼中,冒记、漏记都有相应惩处,若自认功勋被人冒领、忽视,可往军法官处申诉,无论是将校,还是士卒,都会认真受理。 其二,有过必罚!澄初上战场,于襄阳城外与梁将陈庆之激战,有士卒私自劫掠物资,以致阵脚大乱。” 说着高澄看了一眼身后的高季式,向他示意。 高季式会意走上前来。 高澄指着高季式道: “千钧一发之际,是他,冀州渤海人高季式,领五百亲卫向梁军发起冲锋,这才使局势转危为安,此役,我没有立即抽杀士卒,以明军纪。自是因为我明白,士卒无饷,以劫掠为生,罪不在他们,而在大魏一百五十年的陋习。 “既然罪在制度,澄痛定思痛,在征得父王同意后,为各军将士发饷,自此,各军再无私自劫掠之举,战场所获,战后统一分配。 “而各军军饷,耗用足有两百余万户租税,若非强迫一百余万僧尼还俗,府库早已空虚,财政难以为继。 “我且问你们,襄阳之战,是抽十杀一难,还是出两百万户租税以改陋习困难?” 一开始只有寥寥几处声音在回答,片刻后,全军共同呐喊: “租税实难!大将军仁义!” 呼喊声此起彼伏,这让高澄只能举起手止住了众人的呼喊,才道: “有过必罚,既然罪在制度,澄便以两百余万户租税改之,若罪在个人,又何惧于杀人立威?你等当谨记,行伍之中,军纪第一,若有触犯者,严惩不赦,莫要错估了襄阳之战后,我严肃军纪的决心!” 众将士齐声应诺,高澄又接着三条盟誓道: “其三,士卒身残者,由朝廷奉养,死难者,除去抚恤以外,子嗣往高氏义学就读,无后的死难者,我也会从其宗亲之中,择幼童继嗣,不使其缺了祭祀。 “过去,这些遗孤或入行伍为军官,或往衙署为小吏,如今开科举,习文者更可以科举应试。 “五年前,仅一所高氏义学,建于洛阳,以供襄阳之战捐躯的四百亲卫子嗣进学,如今高氏义学在各地都有开设,这项优待也不再限于京畿军,而是惠及关东各军。 “我今日与你们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们,为我高澄卖命,你们不用忧心家眷,不用担心有功不能赏。 “如今你们军饷为每年三石,以外兵供给,若是将来能在战场上证明自己,我定会将你们升为中兵,每年发放五石米粮。 “这一誓,与诸位共盟!” 声音传扬开来,在某些将校带领的节奏下,全场共呼: “大将军赤诚相待,我等必效死力!” 在欢呼声中,高澄瞥向一旁的高季式,他胸脯挺得老高。 自从高澄在两万大军面前夸赞他五百骑力挽狂难之后,享受众人崇敬的目光,高季式就因激动,脸色到现在都涨得通红。 这些年,出于喜爱等各种原因,高澄着重施恩高季式,到如今,只怕让他捉了大哥高乾、二哥高慎,高季式也不会有一丝犹豫,转头就把他们绑来。 落到高敖曹身上,才会据理力争,为那位三哥求情。 高澄在高季式等人的护卫下,亲自下场穿梭于盐兵各行列之中。 由于与张亮早有沟通,这次召集全军,没有盐兵携带兵械,高澄到达之前,张亮还特意让一众人等相互检查,防的就是有人怀揣短刃。 有什么样的主君,就有什么样的臣属,高澄一众心腹受他影响,安全意识没得说。 高澄让众人就地而坐,自己不厌其烦地穿梭于其中,与将士们拉家常。 一直到傍晚,高澄还留在军中与盐兵们共食,把同甘苦的姿态做足了才回信都。 高澄没有径直回府,而是先去拜访舅父娄昭。 “阿惠在外奔波辛苦,回了信都怎不急着去见娇妻美妾,反而来看我这老叟。” 出门迎接的娄昭朗声笑道。 “公事为重,舅父莫要戏弄甥儿,况且舅父正当壮年,又怎可以老叟自居。” 高澄摇头无奈道。 娄昭知道了高澄是有公事来寻,当即将他引入府中,舅甥两人在厢房中对坐,娄昭说道: “阿惠有何事,但说无妨。” 高澄目视随行的高季式,高季式立马往屋外值守,防止有人偷听。 确认不会被人听去墙角,高澄也不藏着掩着,直抒胸臆道: “澄招募两万盐工为军,与父王说是看护盐场,实则另有大用。” 娄昭闻言脸色大变,劝阻道: “阿惠,姊夫信爱于你,你万万不得被权欲所惑,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祸事,我听闻姊夫堕马以后,患了头疾,时常发作,阿惠再且忍耐一些时日。” 高澄闻言,哑然失笑。 也难怪娄昭要乱想,如今关东牢牢控制在高氏手中,高澄突然神秘地告诉他的,自己手头两万盐兵将有大用,娄昭自然以为是高澄耐不住寂寞要与高欢相争。 “舅父多虑了,当日在晋阳,澄归权于父王,如今又怎会忤逆不孝。正如舅父所言,父王体态欠安,澄所虑者,唯久在洛阳,于晋阳军中素无根基,于是新建两万盐兵,与京畿军合兵五万,再加以父王旧恩,当可稳定局势。” 娄昭听他解释这才放下心来,只要不是他们父子争权反目,别的都不算个事。 但他还是疑惑道: “阿惠与我提起盐兵,所为何意?” 高澄正色回答道: “我欲练就两万强兵,唯舅父可受此重托。” 当即就与娄昭分析起来。 高澄没办法把这两万人带回洛阳,总不能打着看护盐场的幌子组建起来的盐兵,却常驻洛阳吧。 而他也没打算把盐兵分散在煮盐的幽、沧、瀛、青四州。 既然要选一州集中安置两万盐兵,则非冀州莫属。 首先冀州与沧、瀛、青三州相邻,与幽州相隔不算远,若有暴乱,可随时奔赴。 其次冀州刺史是他亲娘舅娄昭,把这两万人交由娄昭代为掌管,远比旁人放心,毕竟他无法在河北久留,终究是要回洛阳的。 尤其是得知自己出巡的一个多月里,娄昭专心处理政事,并未与高洋、高演有过交集。 这般明理,也是高澄放心将这两万人交托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娄昭久在军旅,自是一员良将,由他代掌,也可主持操训。 当年一众京畿兵,大部分是由慕容绍宗与斛律光练成,他们一个镇颍州,一个镇梁州,鞭长莫及,高澄麾下不缺大将,但多有任职,被安排在河南南部,防备萧梁。 在河北能够信任的将领只有舅父娄昭与姑父定州刺史厍狄干,定州距离沧、青二州较远,而且与高澄的感情也不比得娄昭。 娄昭毕竟与他同镇洛阳五年有余。 当然,高澄只是与娄昭说了冀州的地理位置,以及他对舅父的信任,至于监视等事,那是绝口不提。 娄昭听了高澄一番肺腑之言,也不推辞,他拍着胸脯保证道: “阿惠尽管放心,我会将政务交由幕僚代为处理,专心练兵,不出一年,必为阿惠送上一支精锐士卒。” 高澄摇头道: “欲得强军,还得战场上见真章,不过,一切就劳烦舅父了。” 说着,他起身向娄昭郑重行了一礼,身为舅父的娄昭坦然受之。 其实对于高澄来说,青州刺史赵彦深、相州刺史杨愔,都可以托付,但两人都是文士,到底是比不得娄昭熟悉军务。 第二百一十三章 奴隶与耕牛 高澄在信都游历乡里,体察民情,耗费了太多时间,但也并非没有收获,以冀州为模版,多少增加了对这一时期底层民众的了解。 毫无疑问,田亩分配是所有人最关心的事情。 东魏承袭北魏旧制,十五岁以上男丁授露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但实际落实时,通常因考虑休耕轮作,故授田时—般按休耕周期加一或两倍,即男丁授田80至120亩,女子授田40至60亩,也称“倍田”。 历史上,至北齐立国,虽然东魏西部遭遇巨大破坏,连年征战导致民不聊生,但还是减少了分田数额,由男丁80至120亩,确定至80亩。 而更关键的一点是将授田年龄由15岁提高到了18岁,北齐在12年后建国,已经面临不小的人口压力。 而到了隋朝初年,在狭乡地区,男丁更是仅授田20亩。 不同时期的土地兼并方式,也有不同。 北魏、东魏、北齐民众私有的田亩仅男丁所授20亩桑田为永业田,可以流传子孙,其余都是需要归还国家。 法令明确规定永业田不允许买卖,因此这一时期的土地兼并,以奴婢授田与耕牛授田为主。 奴婢授田等同良民,在东魏治下,男仆得80至120亩,另有桑田20亩做永业田,女仆授田40至60亩,麻田5亩。 每头耕牛授田60亩,每户限4头,即240亩。 这就是目前高澄所面临的土地兼并方式,世家大族依靠奴婢与耕牛占有大量田产。 而依靠门阀上位的隋唐最终废除了奴婢与耕牛授田,但到了唐朝却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 允许永业田买卖。 因而唐朝土地兼并方式则以世家大族积累私田,即永业田为主,最终导致公田越少,而私田越多,最终引发均田制的崩坏。 北魏至北齐世家大族依靠奴婢耕牛获得大量土地,但说到底,这些土地属于国有,而永业田的兼并则属于土地私有。 高澄现在面临一个窘境,人口越多,人均分得田地越少,百姓越贫困,也更容易卖身为奴,从而使得田亩更向世家大族集中。 改革税制,由按户收取人头税改为按人收取人头税,效果有。 按户收取人头税的唐朝15年新增百分之六十的人口,按这样的速度换算,人口翻倍25年足矣。 而高澄所要效仿的汉朝,人口翻倍却需要38年时间,足足能够延迟13年。 改革税制从来都只是延缓人口增长速度。 汉朝除了因对外扩张,穷疯了的汉武帝将幼童的人头税提前到3岁,其余都定在了7岁,这也是考虑到了古代婴儿夭折率的问题。 人口税并非从出生就开始收取。 改革税制,同时配合废除奴婢、耕牛授田,让世家大族的畜奴行为除了个人享受之外,得不到任何利好。哪怕高澄将奴婢的人头税设置极低,也能逼迫世家大族大量释奴。 高澄管不了后世子孙怎么做,但在他的执政下,废除奴婢、耕牛授田,维护永业田不得买卖的制度,就是对土地兼并的重拳出击。 这一行为不能等到统一全国再开展。 必须在掌控力度最强的关东开展,将来陆续吞并其余地区,便能自动纳入关东体系。 真要等将来统一之后再实施,所面临地将是全国性反对,叛乱也将周而复始。 特别需要提出一点,按户收取的人头税税额与按人收取人头税税额不同。 按户收取,每一夫一妻每年收布帛1匹。 (汉朝时一匹布大概300钱,唐朝贞观年间一匹布大概360钱,没查到北魏至北齐的数据,就以300钱为算。) 恢复汉制,按人收取,以汉朝人头税最高的汉武帝时期为例,成年男女每人每年120钱。 即一夫一妻每年240钱,这意味着在孩童长到7岁缴纳20钱的口赋以前,所需缴纳的税额是要低于按户收取。 也相当于三个孩童7岁以后,所需缴纳的赋税才与按户收取相同。 而前7年,每年可为百姓减税60钱。 因此税制改革,对于拥有子女不超过三人的夫妻,几乎没多少影响,甚至还能给她们在前7年减轻负担。 真正受到影响的是生小孩跟产猪崽一般的人家,但他们享受7年减税的同时,也只需要熬过剩余8年即可。 高澄回到府中,当即写信对税制改革与高欢做具体汇报,之前的沟通已经得到了对方同意。 在税额上,高澄效仿汉武帝,十五岁以上成年人,人均120钱,但在儿童口赋,他提升了20钱,即40钱。 养育三个子女,前七年每年节省60钱税款,后八年相较于按户收取增加60钱的税款。 换算下来,一夫一妻在同一时期养育三个子女成年所承担的税额不变。 与高欢详尽说了这些,便开始着重提起废除耕牛与奴婢授田。 如今河北的倍田制度已经举步维艰,高欢在给高澄的回信中也深感忧虑。 高澄的应对之举正是效仿隋唐,连人的田地供应都已经出现短缺,哪还有空余再跟耕牛分配。 而废除奴婢授田高澄也说得清楚,就是要让士族畜奴变得无利可图。 既然畜奴无利可图,对于奴婢的人头税高澄定得极低,成年良民人头税120钱,儿童40钱。 高澄却只给奴婢定了20钱,相当于15名奴婢缴纳300钱,即一匹布的算赋。 20钱的税额对于世家大族属于可以承受的范围,总不能将他们逼迫过甚。 废除耕牛及奴婢授田势必招至世家大族的一致反对,但这也是改变土地向世家大族聚集的唯一办法。 奴婢越多,世家大族所获得的土地越多,从而使得可供平民分配的土地越少,因此更多人陷入贫困,不得不沦落为奴,而地方分配田亩,永远是世家大族的奴婢优先获得,这也加剧了这一恶性循环。 世家大族手中的田亩虽然是公产,但只需他们维持奴仆数量又与私产有什么不同? 高澄觉得废除奴婢、耕牛授田不止自己要坐镇河北,更需高欢派大将协助。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五姓四族 高澄在给高欢去信的同时,高隆之受命先回了洛阳,为元善见说戏。 而高欢的反应很迅速,收到高澄来信后,他立即派遣刚回晋阳休整没几天的窦泰领兵三万出太行滏口陉,屯驻殷州。 太昌六年(537年)九月二十四,元善见召开朝议,商议废除奴婢与耕牛授田,同时改革税制,废除户调,恢复旧制。 远在沧州巡视盐场的高澄闻讯,向洛阳上疏劝阻,却遭怒斥。 元善见批复道: ‘朕蒙相王厚爱,冲龄践祚,以历六载。观政数年,略有所得,何故至今仍不得自主?天子者,大将军且自为之!’ 刚刚结束沧州之行来到瀛洲的高澄接到批阅,惶恐不已,当即卸去印信交由天使带回洛阳,自己则戴罪于瀛洲,等候天子发落。 他们之间的这场戏,寻常百姓当了真,痛骂天子昏聩,不听忠良之言,对于为民请命的小高王,多有同情。 但真正的世家大族如河北四姓五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以及渤海高氏,又怎会不清楚其中究竟。 作为这一事件的最大受害者,四姓五族还得派人往瀛洲,向为他们发声的高澄表示慰问。 殷州窦泰、定州厍狄干、冀州娄昭各拥部众,河北还有随同高澄北上的一万大军,以及两万盐兵。 高欢、高澄两父子在河北聚集这么多军队,又是何意,四姓五族心知肚明。 就连集结在潼关的军事力量也被打散,主将段韶被提前调回了北豫州,威慑荥阳郑氏。 高氏的统治远比尔朱氏稳固,且得民心,内部也没有尔朱兆、尔朱世隆、尔朱天光、尔朱仲远等人四分五裂。 被高澄从河北搜去了六十万隐户,河北士族实力更不比以前。 弘农杨氏被灭族的教训近在眼前,没有人真敢出这个头。 对于前来慰问的四姓五族之人,高澄感慨道: “天子浸长,吾当避之,或归晋阳,侍奉于双慈。” 四姓五族之人对此嗤之以鼻,什么叫天子年纪越来越大,我应该避其锋芒,还说什么要跑去晋阳给高欢夫妇尽孝。 元善见真有那本事,只怕反手就是‘天子昏聩,当另立明主。’ 然后又从宗室里挑一个幼童继嗣元善见。 但既然高澄演了这场戏,不愿撕破脸皮,众人也只能陪他表演。 高澄幕僚,范阳卢氏子弟卢询祖宽慰道: “天子不过一时气言,大魏社稷,唯大将军一力支撑,当仁不让,大将军何辞哉?” 卢询祖是东雍州刺史卢文伟之孙,范阳太守卢恭道之子。 其祖父卢文伟曾任范阳太守,唆使刘灵助叛乱就是卢文伟的功劳,刘灵助死后,卢文伟投奔高欢,参与信都建义。 高澄当初往河北索括隐户,就是向卢文伟去信,希望卢询祖入他幕府任职,以此安抚范阳卢氏。 一面重用河北士族子弟,如博陵三崔等,一面却逐步削弱河北士族实力,如括检隐户等。 正是高澄一步步温水煮青蛙,到了今天,他们的核心人物在朝堂的官位越来越高,手中掌握的武装力量却越来越弱。 又如何敢、如何舍得发动又一次河北大起义。 河北不乱,河南更不可能闹事,毕竟高澄麾下大将尽皆领兵镇在河南。 高澄在士族代表,四姓五族之人的劝慰下好歹是歇了往晋阳侍奉父母的心思。 他也投桃报李,向众人承诺,前三年免收奴婢人头税。 尽管有高澄这番承诺,但还是有不少人打算回信家中,希望能够立即减少奴婢规模。 如卢询祖。 一方面确实无利可图,畜养大量奴隶,纵使三年免税,开销也不会少。 毕竟这些人都是要吃饭的。 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族中之人不晓事,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张师齐升任大将军主薄给予了卢询祖很大的冲击。 这人出身卑贱,在他看来无甚才学,只知溜须拍马,迎奉上意而已,却能跃居高位。 足见高澄用人不重门第、亦不重才,唯合他个人喜好而已。 卢询祖没看过张师齐的神秘小本本,自然不清楚他的才干。 但也正是这种误解,让卢询祖不愿惹得高澄不喜。 前来慰问的四姓五族之人刚散去,元善见的使者又追来了瀛洲,将高澄的印信送还。 这烫手山芋,元善见哪敢真接,要是偷偷拿下高澄,印信或许有效,能够骗过河南各地大将。 可如今高澄自请去职戴罪,这件事情被摆在明面上,就算趁机夺了大将军印信,谁又肯听洛阳的命令。 更别提手握禁军的王士良还是高澄幕僚出身,一旁更有高季式虎视眈眈。 这恶人能抢天子印玺,难道就不能替大将军夺回信印? 使者代替元善见好言宽慰,仿佛整件事情真是高澄受了大委屈。 高澄也见好就收,拿回了印信,继续身兼大将军、中书监、尚书令、侍中、吏部尚书等职。 他对使者诚恳道: “陛下既有决意,臣不敢阻挠,惟愿陛下三思而后行。” 使者领命回洛阳传信,高澄准备也启程去往幽州,范阳卢氏的老窝。 卢询祖奉命先高澄一步回到范阳,与其父范阳太守卢恭道相见。 卢文伟、卢恭道、卢询祖祖孙三代作为范阳卢氏核心成员,毫无疑问,却是心向高氏。 当年他们一家押宝押中了高欢,获得了丰厚回报,卢文伟出镇东雍州,范阳太守之位也被卢恭道继任。 如今让他们抛却这份冒着性命危险换来的回报,为了奴婢多寡而反叛,又哪能愿意。 但宗族毕竟是根基,不止卢氏父子,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等士族又何尝不是如此。 获得政治回报的核心人物身居高位,能够理智的做出取舍,但对于普通子弟来说,高氏先搜刮隐户,又是改革官制,如今还要逼迫大家释奴,步步紧逼,又怎能不心生怨艾。 毕竟信都建义的蛋糕可没有他们的份。 他们不能理智,高澄自会帮助他们保有理智。 在与杨愔沟通后,河北各地都在宣扬尔朱氏屠戮恒农杨氏的暴行。 字里行间虽然都是在对尔朱氏进行谴责,又何尝不是对士族普通子弟的一种威胁。 核心人物心向高氏,却不能公然出卖家族利益,以作个人晋身之资。 被宗族唾弃,官职再高也是空中楼阁。 于是高澄为他们找到了维护宗族利益的理由。 没有什么利益比宗族存续更重要。 他们以尔朱氏暴行为例,细数高氏实力之余,又详述这些年高澄的德政,以及自身力量,终于说服了一众利益受害者。 终究不是禁奴,每人每年20钱的税收对于他们来说也能承受,无非是不能像过去一般奴仆成群而已。 只不过禁止奴仆耕牛授田,确确实实是在宗族经济上大砍了一刀。 但谁也不想落得恒农杨氏的下场,谁知道这群胡人能干出什么事来。 高家父子虽然自诩渤海高氏出身,但其军事力量主要由六镇鲜卑与尔朱氏的契胡部众构成。 得用的汉军仅京畿兵,三万四千人中又有段韶麾下三千鲜卑士卒以及四千武川鲜卑。 京畿兵汉军只要两万七千人,两万盐兵新组,外人都以为是看护盐场的杂兵而已。 这点人手相较于并州胡,确实无足轻重。 得益于尔朱氏的残暴,恒农杨氏的遭遇让这群世家大族认清了胡人的下限: 明明盟誓,只诛首恶,待杨氏放松警惕,立即便是宗族被屠的下场。 在高澄抵达幽州之前,范阳卢氏终于在卢恭道、卢询祖父子的游说下,愿意接受现实。 这其中有没有感受到高澄大军北上的压迫感,不得而知。 范阳卢氏表态支持朝廷关于废除奴婢、耕牛授田的政令,也是河北四姓五族最后表态的一家。 赵郡李氏所在殷州有窦泰驻军三万,早早就表示了对天子元善见的支持。 清河崔氏受迫于定州刺史厍狄干的兵威,同样对赵郡李氏的做法表示附议。 同样归属于定州的博陵崔氏更不用提,因高澄信重博陵三崔,信都建义的政治回报,他们赚得盆满钵满,自身又处于定、冀二州交界处,北有定州刺史厍狄干,南有冀州刺史娄昭,因此,他们最先表示对元善见政令的拥护。 剩下的渤海高氏是河北士族在信都建义中出力最多的宗族,又有高欢硬蹭,得以跻身河北四姓五族,但底蕴终究不如其余家族深厚。 况且重要人物高乾、高慎、高敖曹、高季式,高乾、高慎远在晋阳,高敖曹镇守广州,仅有高季式独自回了河北。 高季式是个什么成分就不用多说,渤海高氏的武装力量尽在高家四兄弟手中,有高季式的全力支持,渤海高氏也只比博陵崔氏晚了一步。 至于背后有多少族人对自己唾弃,高季式不以为意。 高澄一声令下,连二哥都敢捉的他,难道还会怕族人的风言风语不成。 在获得河北四姓五族的支持后,高澄立即向洛阳发去消息: 废除奴婢与耕牛授田以及恢复汉制,可以实施了。 依靠门阀上位的隋唐都能在全国推行的事情,以六镇鲜卑为主体的高氏,在关东又怎么会横生波折。 第二百一十五章 盐政与赎罪 承袭于北魏的东魏不同于其他朝代,在高澄打击士族之余,贯彻均田制,百姓生活殷实。 无论按户收取,还是按人收取,暂时不可能存在逃税现象。 毕竟人可以逃,但分配给你的田亩,却带不走。 户调一匹布还要300钱的时代,一夫一妻240钱的税赋已经低了原有税收60钱。 纵使多生育了些子女,相较所得露田、桑田、麻田。 孰轻孰重,都能分得清楚。 真要抛弃这么多田产,只为躲那点税收,那也确实没得办法去追讨。 天子元善见不顾大将军高澄的劝阻,强行废除奴婢与耕牛授田,立即招致关东上百万奴婢的谩骂。 虽然田产所得大部分都归了主家,但多少也会有自己一口汤喝。 黔首愚民不知道这项政策最终受益的还是他们自己,他们没这么长远的眼光。 在他们大肆谩骂朝廷,谩骂元善见的时候,因为畜奴无利,虽有三年免税,考虑到吃穿用度,世家大族开始大量释放奴婢。 而高澄则立即接手这批人口,将他们编为税户,把刚刚从这些人手中夺回的公田,再度重新分配给他们。 把别人田亩收走,又还给人家,看上去多此一举。 但这意味着,奴婢们过往缴纳了租税与户调后,大头归于主家,自己只喝汤的局面被彻底改变。 成为良民税户的他们,交够国家的租金,留足朝廷的税收,剩下都是自己的,再也没有主家从他们手上拿走大头。 对于下令为他们重新分配田亩的高澄自不必提,尽是歌功颂德。 就连之前挨骂的元善见,也落着了些好。 高澄倒也没有自个儿独吞好名声,相较于撕破脸皮赤裸裸对世家大族下手,高澄更愿意把戏演下去,让元善见在民间得这一点好名声,反正恢复汉制又会被毁了去。 元善见才是这场打击世家大族的主谋,他人美心善的小高王又能有什么坏心思。 说到底还是河北士族在高氏发家的过程中提供了许多帮助,过往括检隐户、改革官制也就罢了,如今明晃晃地向士族拥奴下手,必须有元善见来当这个幌子。 而他高澄至少在表面上要与这群士族站在一起,哪怕大家对彼此立场心知肚明,但政治表演就是这样,看破不说破,真把这事情说穿了,就是彼此撕破脸皮。 由幽州途经定州、殷州,重回邺城的高澄在主持了奴婢编户以后,终于结束了第三次巡视河北,启程返洛。 毕竟奴婢编户齐民以后,整件事情已经不容更改,获得良民身份的奴婢们会自发维护这一份利益。 未能获释的奴婢们,眼看过去的同伴们得到这么多利好,甚至巴不得自己主家谋乱,他们得到立功的表现机会。 高澄离开河北前,将两万盐兵派往信都,交由娄昭代为统率与操训。 为了表示对自己舅父的绝对信任,高澄甚至将负责组建盐兵的大将军府司马张亮调回幕府。 并未在明面上留人监视。 至于暗地里,还是有些许动作,例如早在巡视各地前,就安插了不少亲卫在盐兵之中任职中低级军官,总计百人。 由于当日盟誓以及随他巡视河北各地,又有亲卫任职军中,高澄早已经在盐兵之中建立了影响力,这也是他放心将这两万人交给娄昭的原因。 因薛虎儿所部百人加入而扩充的亲卫都,随着百人充任盐兵军官,高澄亲卫再度重回千人之数。 高澄安抚的重心始终在河北,对于河南多有疏忽。 过往北魏汉族四姓太原王氏、荥阳郑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的格局,早就在信都建义后被改变。 为高氏起家做出巨大贡献的河北四姓五族跃居最顶尖的士族。 太原王氏与荥阳郑氏无可避免地沦为二线,与深度参与信都建义的渤海封氏在政治上获得的待遇等同。 这种局面不是高欢娶两个寡妇所能改变,例如荥阳郑氏的郑大车,以及疑似带孕进门的王娘。 毕竟四姓五族在河北大起义中干的是提头买卖,付出多少,收获多少。 没道理荥阳郑氏,甚至一直到尔朱兆逃回秀容才归附的太原王氏,仅靠两个寡妇就完成逆转。 于情于理,这些人都必须退居二线,为四姓五族让路,所幸两族主事之人明白这个道理,也可能是被高氏兵锋所凌迫。 门望的升降并没有出现太多的摩擦。 如今河北四姓五族尽皆表态支持洛阳政令,河南士族又怎会在大将分镇各地的情况下,起身反抗。 当然,就算河南河北乱成一锅粥,太原王氏也不会有所动作,谁叫他们身处并州,高氏倚仗的就是陆续被迁入的那群并州胡。 太昌六年(537年)十一月初七,高澄回师洛阳,过往只是寡妇们投瓜相迎,如今却多了许多被放为民户的婢女。 高澄不得不使用疑兵之计,大军大张旗鼓由建春门进门,自己则领着亲卫与家眷及兄弟们绕道城北,走大夏门入城,让一众热情的妇人们扑了一个空。 没办法,身为外妇的元静仪获封东海公主,这样的殊荣太具诱惑。 河阴之变死难公卿两千余人,距今也不到十年,妻妾之中,有的是出于各种原因不得已守寡的妇人。 一旦被高澄相中,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不少元姓孀妇也盼着能如元静仪、元玉仪两姐妹得一个公主封号的风光。 甚至就连收纳妃嫔的瑶光寺,也有不少带发修行的女尼也动了俗心。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有得选的话,谁又愿意大好青春常伴青灯古佛。 只是她们相较于寺外之人,还是拘谨了些,只敢暗地里让婢女请高澄往瑶光寺进香。 高澄忙于政务,且畏惧人言,并没有堂而皇之的赴约。 至于私底下是否与元诩、元朗、元恭、元晔等人的皇后及妃嫔有过接触,不得而知。 兴许是没有的,毕竟小高王不好女色。 忙于政务并非高澄的托辞,回到洛阳的他立即前往中书省,以中书监的身份拟定政令: 规定食盐禁止私人买卖,盐商直接按市价扣除税金,直接兜售给各地官府商铺,官府商铺再继续以市价贩售给民众。 这一行为相当于产销分离,产盐的盐商不参与贩售,有官府这个大客户一口吃下,加快了资金周转。 而官府以市价代为销售,但进价已经扣除了税金,从而防范盐商逃税。 食盐也是硬通货,不愁销量。 无需担心积累大量食盐滞销的可能,大不了送来洛阳,让高澄充作军饷、官俸。 更无需担忧乡民老死不出乡这一问题,其他朝代说到底是民众贫困。 这一点在如今的东魏暂时不存在,虽然不可能人人都能得到最高额度授田,但是日子确实过得舒适。 有了盈余之后,也会产生贸易需求。 其它朝代穷得两股叮当响,往县城跑什么。 高澄没有让商铺派人下乡兜售,在市场销售有市司、税吏等人的监管,所贩价格大体能维持市价,真要下乡售卖,谁知道能喊出什么价格来。 不必无视底层民众的生存智慧,纵使没时间进城,他们也会组织信得过的人统一进城购买。 他们或许缺乏长远目光,但小人物的小聪明从来不会少。 高澄考虑过是否明文推动这一行为,然后将这一类人任命为乡吏,从而使得权力下乡。 但仔细思考一番后还是放弃,暂时莫要把士族们逼迫过甚,钝刀子割肉,慢慢来。 而且这一行为带来的可能后果也值得好好思量。 高澄为了防止出现胥吏牟利的可能,在充分考虑到如今的食盐市价,特意为食盐暂时恒定了一斗20钱的价格,只做薄利多销。 主要关东、河北、淮北都有产盐地,运输成本低。 能不能定更高?当然可以,武则天时期食盐最高一斗500钱,是唐太宗时期一斗20钱的25倍。 到了开元盛世盐价降至一斗10钱,为了敛财,实行食盐专卖后,盐价立即张至一斗110钱。 唐朝中后期食盐售价也大体维持在200至300钱之间。 相比于唐朝的敛财手段,高澄那点人头税也只是人家一斗盐的价格。 这也是他必须恒定盐价的原因,市价是有波动的,谁也不知道在地方诸多势力的勾结下,胥吏们能喊出多么离谱的市价。 武则天时期一斗500钱,比高澄治下四名成年人一年的人头税还要高了20钱。 高澄关于盐务的政令一经推出,并未掀起任何反对声音,用市价扣除税额,直接兜售官府商铺,再由官府以市价转售民众。 这样的行为,谁也指不出哪里的不是。 薄利多销之下,盐贩们赚得是少了,但有官府这个大客户,不愁销路,而官府为盐商提供这样的便利,若还要反对,用意昭然若揭,无非是想逃税,或者扰乱市价。 这两种行为都将被重拳出击。 高澄在四州煮盐,置盐灶2666座,也是他打低盐价的底气。 百姓们对于恒定盐价的行为更是交口称赞。 高澄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后,也难得放松自己,领着亲卫趁夜应北魏第十五任天子元朗的皇后之邀,往瑶光寺外一处别院互相参禅。 小高王这样的正人君子肯定是不会进瑶光寺的。 但一想到元朗年仅19岁便让自己老丈人元亶用棉被闷杀。 高澄觉得自己身为元亶的女婿,有义务替元朗照顾家眷。 老丈人造的孽可太多了,六年前一连闷死三个皇帝,19岁的元朗、23岁的元晔、34岁的元恭。 这些人的妻妾,不都等着高澄这个女婿去赎罪吗?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第二百一十六章 回首过去 瑶光寺这么一个敏感的地方,身为大魏忠良的高澄,决计是不会踏足一步。 但里边的人在他的授意下,却可以趁夜悄摸出寺。 高澄带足了动物肠衣或鱼鳔制成的小物件,怕的就是对方受孕,弄出丑闻来。 至于这种小物件是谁发明,绝对不是高澄,可能是高隆之给捯饬出来的。 小高王是真的不争功,也没别的原因,就是那啥之父,难听了点。 然而真到了地方才发现,这并非一对一的佛学授课。 “还请大将军怜惜妾身不易,救我等出瑶光寺,妾身愿为奴为婢侍奉大将军。” 一众二十五、六的年轻妃嫔在元朗皇后的带领下,拜请道。 这下高澄犹豫了,本打算挑明只做露水夫妻,愿意,他就留,不愿,他就走。 他不可能将这些妃嫔领进家门,倒不是担心舆论非议。 再怎么非议,对高澄那臭名声也没多少影响。 他担心的是后宅不宁。 听她们自报身份,这些人,不止元朗、元恭、元晔的妻妾,就连曾与尔朱英娥争宠的孝明帝、孝庄帝妃嫔也在其中。 也对,9年前,孝明帝元诩死时只有18岁,7年前孝庄帝元子攸死时也才24岁,作为妃嫔的她们又能年长到哪里去。 并不是所有人都跟高澄一般痴迷于御姐。 都是些苦命人,在瑶光寺里熬过了青春年华。 现在给这些妃嫔们一个空头许诺,也许能尽享人间欢乐。 但一贯哄骗下属时,面不红心不跳的高澄,却始终说不了那个好字。 也许是现代人的良知让他不忍欺骗这些苦命人。 欲望消退,理智重新占据智商的高地,高澄将这些妇人们一一扶起。 “诸位所请,澄尽知矣,待将来社稷若有变故,我自会大开寺门,送上一份体面营生,任你等去留,为奴为婢之言,请勿再提。” 有南朝这么多权臣篡国的先例在,无需高澄细说社稷会发生什么变故。 “大将军是嫌弃妾身残花败柳?” 有美妇垂泪道。 眼看一屋子娇滴滴的妃嫔神色尽皆黯然,高澄不得不解释道: “若有此意,今日又怎会来此,诸位要离了这座瑶光寺,将来自有机会,澄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夜色已深,家中妻妾熬煮了糖水等候,就此别过。” 说罢,高澄转身径直离去。 望着高澄大步离去,许多妇人大失所望,她们中许多人更想的是进渤海王府,而不是真要离了瑶光寺自己辛苦操持营生。 瑶光寺虽寂寞,生活却是衣食无虑,养尊处优。 说到底,还是羡慕本应与她们一般,进瑶光寺苦熬的尔朱英娥与小尔朱,为17岁的权臣生儿育女,依旧享受尊荣。 况且还听人说那权臣的模样生得俊俏。 这才怂恿了胆小的元朗皇后出面相邀。 高澄远离了瑶光寺,却并没有急着回府,先去探视了李祖猗与元静仪,高澄再与诸位侧室相见,最后宿在元明月的院里。 高澄为了防止后宅争宠,干脆玩起了轮值,每间院里歇一宿,轮着来。 元仲华养在清河王府,李祖娥留在河北老家,高澄身边还有九名女眷。 人力有尽时,一时半会不能顾全了,但每天都要一一探望,让她们体会到自己的关心。 高澄在元明月屋里怀抱着长女阿宓嬉笑逗弄。 包括晚了一天出生的次女果儿在内,满了半岁的她们早没了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 尤其是阿宓,一双大眼睛,黑漆漆的眸子像极了她的母亲元明月。 明月姑姑不年轻了,作为女眷们最年长的存在,29岁的元明月却比以往更多了几分韵味。 这是一众二十上下,甚至十六七岁的侧室们所没有的。 将碍事的阿宓交由乳娘抱睡,一番云雨之后,也算老夫老妻的两人相拥而眠。 很快又到了年节,太昌六年走到了末尾。 这期间一应政策平稳推进,新的政令也正在酝酿。 回首过去的一年,西征大败导致财政枯竭。 这并不只是粮用消耗,更多的是对阵亡将士家属的抚恤。 这一点若是短缺了,又能指望谁为你卖命。 高澄颁布一系列政令列如收回铸币权、整顿盐政等,又向佛道化缘,干涸的财政稍稍宽裕后,在大兴文教,广建学舍之余,高澄也把拖欠的民夫抚恤发了下去。 年初时候,财政艰难,他只顾得上将士们的家眷,死难的民夫们,高澄只能给予少量救济,保证他们的家眷不被饿死。 如今有了些盈余,哪怕是带上子女改嫁之人,高澄也发了一份她们应得的抚恤。 民夫抚恤远低于中兵将士,但架不住人多了,高澄一计算,刨去士卒军饷与官员俸禄,以及来年科举所耗,财政已然吃紧。 这主要还是因为今年税赋锐减。 年初四十万民夫追随高欢西征,导致今年有四十万户免税,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而世家大族释奴,并不能增长税收收入,他们不是隐户,为奴婢授田的制度下,这群人本就是纳税群体。 高澄多希望再有一个佛教,能让自己吃饱。 东魏五十余万中外兵需两百余万户供养,光是佛教,还俗僧尼与佛教所庇护的隐户相加,就不下一百五六十万户。 几乎以一己之力为高家养军可不是说着玩的。 在感恩佛教之余,高澄也不由遐想,数年过去,取经四人组走到了哪,还剩了几人。 将这些杂念抛开,这一年对于东魏政权至关重要。 高澄改革选官制度,废除九品中正制,开创科举制的意义无需多言,不过最关键的还是明年的第一次科举能否顺利举办。 一个统一王朝可以适当向地方放权,但三足鼎立之中,由权臣控制的国家,削弱地方,充实中央,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高澄一方面授予高官厚禄,一方面通过搜查隐户、逼迫释奴逐步瓦解士族的军事实力。 甚至整顿盐政、禁铸私币等表面上看来是在充实中央财政,其内涵又何尝不是在削弱士族的经济实力。 军事实力与经济实力遭到瓦解与削弱,如今的关东士族,确确实实可以称一句不足为患。 第二百一十七章 各方消息 太昌七年(538年)元旦,新年新气象。 十八岁的高澄休沐在家,也没忘记批阅累积起来的奏疏。 专权有专权的好处,威福皆出于己意,例如巡视河北时,宽慰被元善见训斥的高澄,并游说范阳卢氏的卢询祖,就被高澄调出幕府,拔升礼部侍郎。 高澄去年在确认三省六部制作为中央官制的同时,也捎带加以改革,确立了六部侍郎为六部次官的地位,与尚书同为各部堂官。 高澄升任卢询祖,酬功自是其一,更主要的还是安抚范阳卢氏。 因卢氏远在幽州,对于它的控制在四姓五族之中最为薄弱。 这也是无奈之举,高氏起家在河北南部,随后又确立晋阳与洛阳的军政二元制,严控相州、冀州、定州,等于看死了定州的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殷州的赵郡李氏与冀州的渤海高氏、封氏。 对于范阳卢氏,终究是鞭长莫及,也正因如此,高澄每次对于士族利益的触犯,范阳卢氏总是最晚表态。 另一方面,被放在吏部打磨了大半年的好兄弟司马消难,高澄暂时升任为司勋司郎中,调出了文选司。 今年将会举行第一次科考,高澄不放心把文选司郎中交给十八岁的司马消难,但也不能一直任由他在文选司做个小吏。 于是就有了这般安排,先去司勋司混混履历,等科举走向正轨,再往文选司任职。 说到底,在于作为前晋宗室的司马消难既不属于河北士族,也不是鲜卑人。 这样的人物有很多,如赵彦深、杜弼等,但他们将来另有重用。 专权的坏处,也如今日的高澄,好好一个元旦,还不能休息。 又把一封奏请更改年号的奏疏回绝。 少有年号能像太昌一般走到第七年,众大臣在年底纷纷上疏,希望能换个年号,去一去西征大败的晦气。 却都不能打动高澄。 批阅奏疏之余,高澄也在积极筹备第一场科举考试,县试。 县试将在三月开考,按照刑名科、算术科、农事科、工事科、经典科分别报名。 州试将在八月深秋开考,相隔这么长时间,也是让通过县试的考生能有足够的时间,或在县学就读,或于家中备考。 州试未过可继续留在县学进学,通过州试之人收获举人身份,无心京试之人可凭此为吏,有心为官之人,可在州学就读,来年三月再往洛阳考取进士。 如今还只是元旦,高澄就已经打算等收假后,着手于各地张榜,公告考试流程与时间。 “夫君且吃些饭食吧,气候冷,不能放久了。” 今日送午饭的李昌仪。 这个时代,除了农忙时候需要力气,殷实人家或许会加一顿,一般来说都是一日两餐。 但高澄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对肠胃温柔到了极点。 高澄闻声住笔,目光从奏疏转移到了李昌仪的脸上,进门也有半年的李昌仪早没了初见时的女儿家模样。 无论是妆容,或是气质,越来越像妇人看齐。 正当高澄想把婢女屏退,在大白天干点事情的时候,主管听望司的张亮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你先回屋里歇息,我晚上自会过去。” 高澄将嘟嘴不满的李昌仪劝走。 她的不满完全是冲着张亮去的,一般轮到谁的院里歇息,就由谁来送膳,李昌仪特意梳妆打扮,就是不想等到晚上再见面。 那曾想高澄都已经意动了,还是被这张亮败坏了好事。 高澄没有过多理睬李昌仪的不满,张亮急忙来找自己肯定是有大事。 “伯德何事这般匆忙?” 高澄说着舀了一碗汤羹递了过去: “这是昌仪特意为我煮的老鸭汤,且尝尝,驱寒气。” 张亮诚惶诚恐地接了过来,却没急着动汤勺。 “大将军,关西有情报传回,宇文泰如今也在重铸钱币。” 高澄眉头一挑,他追问道: “宇文泰是否效仿我废除奴婢、耕牛授田之举,迫使士族释奴?” 这是高澄最关心的一点。 “并没有。” 张亮回答道。 高澄闻言,满腔期待都落了空。 这宇文泰也真是恼人,你要抄就全抄呀,偏偏把释奴这个坑给跳了过去。 收回铸币权,充实财政有利有弊,但利大于弊。 而逼迫释奴对于宇文泰则是弊大于利,关键在于前文所说,奴婢本就是纳税群体,高澄逼迫释奴其一是抑制土地兼并,其二是削弱士族实力。 而就关西来说,地多人少的他们目前不是忧心土地兼并的时候,而实力弱小的他们更需要团结一切力量对抗东魏。 不可能逼迫士族释奴,与他们反目。 原因很好理解,西魏被堵死打不进关东,关东士族纵使对释奴政策不满,也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 而东魏随时能西进,宇文泰真把关西士族逼紧了,这些人随时可能跳反。 “伯德先喝汤暖胃,其余事稍后再说。” 高澄为自己舀了碗老鸭汤,心底还在对宇文泰骂骂咧咧: 我就抄你一个《六条政令》,你都抄了我多少东西,为什么不干脆一并全抄了,难道还少释奴这一条吗! 张亮略带几分激动地吃完一碗,眼见高澄还要再给他添,连忙拒绝。 心中感慨高澄爱士之余,也向他说起如今高欢的病情。 自入冬以来,高欢头疾发作的次数明显增多,每每都有头疼欲裂之感,甚至数次昏阙。 到如今才算好了一些。 高澄听说后,也放下了心。 毕竟这几年随着高澄年岁渐长,高欢再无家暴之举,对他也确实没得说。 除了晋阳军权什么都给了,东魏三河之地中的两河,河南、河北尽数交给高澄,自己只留一个河东。 对于高澄的书信请示之事,也从不加以阻难。 虽然高欢在能力上拖了点后腿,但对儿子的这份信重也算知人善用了。 高欢坠马,身体大不如前,在高党之间并不是什么秘密,当初在信都时,娄昭还和高澄有提及过。 说是大事,但其实也没太多人惊慌,毕竟继承人高澄的能力已经得到所有人的认可,甚至倾服,有他在,自能保住大家伙的富贵。 就连一向自大的侯景,想得更多的也是担心因当年轻视高澄,不听调令而遭他嫉恨。 不敢再如历史上一般,与司马子如说什么: ‘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没,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 吓得司马子如要去捂他的嘴。 对于侯景的担忧,谋士王伟宽慰道: “大将军镇襄阳,纵使不能容于大将军,亦可据城降梁,大丈夫何愁没有容身之处。” 其实侯景不需要王伟提醒,他心底早就做好了打算,一旦高澄上位,要将他调往腹地,那绝对就是要报复的征兆,到那时候他直接在襄阳反叛降梁,投奔东吴老公萧菩萨。 高澄主要探听方向还是西魏、南梁与晋阳,对侯景,他真没在意太多。 真不是他记仇当年南征侯景对自己不理不睬,主要无论侯景或降或叛,高澄都并不在意。 甚至就算反叛,仅一州之地的侯景,对东魏的破坏性,也不可能比得上原时空中坐镇河南十年的河南大行台。 如今只镇荆州的侯景,甚至还没有高欢写密信需要做暗号的资格。 甚至侯景反叛,或许对东魏并不是坏事,也正因如此,高澄干脆就放任他不管。 张亮又继续向高澄介绍起西魏与南梁最近所发生的诸多事情。 相对来说,西魏的情报更难获取,但也确实比南梁更有价值。 毕竟两方干的事情不同,宇文泰在试图振兴的时候,萧衍又再幸同泰寺,铸十方金铜像。 北方两家拼了命的熔佛铸币,萧菩萨却在一心一意弘扬他的佛法,各种讲经论道,这样的情报又有什么价值。 萧衍精通诗赋书法,通音律,于佛法深有研究,在其倡导下,南梁的文学艺术甚至佛学都得到长足发展。 但,这些在乱世又有什么用? 北方高欢、宇文泰、高澄这些人跟萧衍一比,全算文盲,但他们这些人在乱世就是要强于萧衍这样的文艺咖。 高澄后续干脆更多的把细作派往南梁前线,例如江陵,淮南等地,与其在建康白费功夫,不如仔细了陈庆之、羊鸦仁、夏侯夔等人的动向。 南梁的朝堂动向高澄不需要去打探就能猜到,无非是东魏要统一北方,马上出兵扯后腿。 东西魏暂时停战,则南梁也跟着马放南山,歌舞不休。 浑然没想过两家停战是在增蓄自己的实力,不过基础摆在明面上,增加得有多有少而已,而自己,却是在摆烂混日子。 张亮走的时候天色还早,高澄继续埋首于案牍之间。 夜色渐深的时候,高澄正准备先去其余侧室屋里转一圈,再往李昌仪院里歇息。 一封由南荆州送来的急信却打乱了他的安排: 南荆州刺史源子恭病笃。 高澄猛然惊醒,今年正是源子恭丧命的一年。 但知道又能怎样,源子恭的问题与段荣一般,他们都太老了。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但他的后继者却值得高澄深思,毕竟南荆州直面陈庆之的威胁。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兄妹情谊 崔幼娘被吊在庭院的老榕树,马鞭抽在她柔腻的肌肤上,伴着她凄厉的哀嚎,噼啪作响,血沫飞溅。 不知什么时候,元季艳一身孝服,抱着薄被款款走来: “你不来晋阳寻我,妾身自来洛阳相见。” 郑大车却突兀出现,她状若癫狂,撕扯着高澄的衣袖: “我究竟差在了哪里!” 恰逢高欢冲了进来,在高澄惊恐的眼神中,他震怒道: “逆子!你果然与郑氏有染!” “没有!我没有!” “逆子……你作甚!你还要弑父不成……” 高澄看着倒在地上的高欢,正当他头脑一片空白的时候,张师齐站在他的对面一边书写,一边朗声道: “高澄弑其父!”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认识、或不认识,他们都在重复一句: “高澄弑其父!” …… 一名年轻人带着禁军闯进了天子寝宫。 年轻人冲他笑道: “孩儿类父,但效父亲而已。” 一条白绫勒紧了高澄的脖子,年轻人笑得越发狰狞。 …… 李昌仪被身畔的动静吵醒的时候,高澄已经起身下榻。 “郎君……” 李昌仪才开口,就听高澄歉意道: “做了个噩梦,你继续睡吧,我出去透透气。” 正月的夜晚,冷风呼啸,彻骨的寒意让高澄清醒了许多。 看着跟出来的李昌仪那副畏寒模样,高澄无奈道: “都说了让你再睡会,非要跟来。” “郎君究竟梦见了什么?” 李昌仪却疑惑道。 高澄没有回答,只是牵着对方的手回屋。 枕边人抱着他的胳膊再度入睡,高澄却睡意全无。 一场春梦,毫无征兆地转场成了噩梦,无论是万众一词的指责,还是年老后的报应,都让他久久难以平静。 正月初二的清晨在高澄辗转反侧中迎来。 他少有的抛开了政务,专心陪伴妻女,连续两天休息后,正月初四,高澄才往中书省摄政。 太昌七年的高澄似乎有了大变化,这份变化元善见感触最深,那位昔日嚣张跋扈的少年权臣收敛了许多。 至少再也没有人对他这个天子耳提面命。 但元善见却没有高兴太久,原因只有一个: 正月二十四,高皇后因身体不适唤了医官检查,却发现怀有身孕。 看着身旁神色怏怏的元善见,高皇后咬着唇,许久,她开口道: “陛下,妾身会向医官讨一碗落子汤。” 元善见不知道高皇后究竟经过怎样的心理挣扎才做出这个决定。 可其中蕴含的深情却能感受得到。 但他没有回绝,元善见才十五,还很年轻,贪恋着人间。 “这汤……朕来为你准备。” 被高澄强逼着学医的效果这时候体现了出来。 一名医官的尸首被送出了宫门,据称是与宫娥私通,被赐死。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洛阳宫城本就是四处透风的筛子。 高皇后堕胎的事情终究还是传进了高澄耳中。 他知道这两夫妇这么做的原由,无非是担心高皇后产子,高欢、高澄将废年岁渐长的元善见,改立尚在襁褓的外孙、外甥。 废帝能有什么好下场,元善见他爹元亶用一床棉被给他上了生动一课。 产生这种担忧不足为奇,当年元子攸之所以急于诛杀尔朱荣,正是因为尔朱英娥临盆在即。 高氏在元修与元善见之中选择了元善见,图的不就是他年幼么,如今七年过去,年幼的小皇帝,也将满十五岁成年。 也许怀胎十月后,冒着性命危险再将这个孩子诞下,高皇后会有不同的选择。 但这时候的胚胎,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元善见在她心中的分量。 …… 高澄身穿甲胄领了一千亲卫入宫。 这个消息迅速在洛阳大小官员之间传扬开来。 ‘是要废立了吗?天子要成年了。’ 这是所有人共同的想法。 皇后寝宫被高澄亲卫所把持,元善见也被高季式领人提了过来。 高澄看着躺在榻上脸色惨白的妹妹,语气并没有多少波澜: “你就这般不信我?认为我要杀父立子?” 高皇后轻笑了一声,她的声音还透着虚弱: “阿兄是要做大事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高澄默然许久,他突然摇头道: “当年不该让你进宫的。” “阿兄如今再说这些又能济得了什么。” 高皇后讥讽道。 “确实无济于事。” 高澄自嘲一笑,随后他转身将神情不安的元善见一脚踹翻。 “高澄,你竟敢欺辱君上!” 高皇后支撑着病躯大声喝止。 高澄不敢置信地转过身,他看着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妹妹: “你叫我高澄?” 高皇后眼神没有一丝闪躲之意,她直视自己的兄长,这个将来必要篡位的权臣。 兄妹对视,最先避让的却是体态康健,权倾天下的小高王。 他转身睥睨着元善见。 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的元善见被他看得心慌,颤声道: “都是朕的过错,还请大将军莫要责怪皇后。” “她为你做的,你也看到了,将来若是辜负了她,我不惧背上弑君之罪。” 说着,高澄望了一眼病榻上的高皇后,想把她的面容深深烙印在心底,嘴上却一点也不留情: “朕!朕!狗脚朕!我又何忌之,无需杀父立子!” 说罢,高澄迈步就走,临出门却又停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 “往后莫要再做蠢事,那种汤药喝多了坏身子,要想你夫婿平安一生,至少自己不能落个红颜薄命。” 高澄扬长而去,守卫在皇后寝宫的一应亲卫尽数撤去。 宦官刘思逸这才能够进门,他看着倒在地上的元善见惊慌不已,赶紧将他扶起。 被权臣狠踹一脚,又遭言语羞辱,元善见面色狰狞,额角青筋暴起。 榻上的高皇后只是低着头双目无神。 回想高澄之言,元善见终究舒缓了脸色,道: “朕……我元善见此生绝不会辜负皇后。” 高皇后抬起了头,双目渐渐有了些神采,她莞尔笑道: “妾身相信陛下,还请陛下宽恕妾身病体未愈,今日不能侍奉。” “嗯,这是自然,皇后好生休养。” 元善见才出寝宫,屋里的高皇后却哭成了泪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职位填补 一场风波过去,元善见稳坐皇位,唯一的变化只是高澄决心不再进那扇宫门。 虽然高澄让元善见学医,已经算是明示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但是架不住元善见也有他的不安全感。 自司马懿之后,面对权柄,哪还有人还把誓言当真,高欢与尔朱兆数次盟誓,如今尔朱兆不正埋在穷山之上么。 更何况高澄连誓言都没有说一句。 面临死亡威胁的天子,能够做出什么事情,尔朱荣最有发言权。 年岁渐长的元善见狠心为高皇后送上一碗落子汤,终于让高澄深刻明白了对方的不安与恐惧。 否则当日也不会领兵进宫,护卫左右。 太昌七年(538年)正月底。 高澄安排了洛阳留守事宜,立即启程北上,前往晋阳。 探望高欢、娄昭君,甚至看一眼自己两个儿子高孝璋、高孝瑜都只是其次。 更重要的是要与高欢共同商议今年关东施政的大体方针,以及晋阳方面是否有征战计划。 晋阳大军通过一年的休整,早已从西征大败的阴影中走出。 同时,折损了三万的并州胡,经过补充,也恢复了二十万人的规模。 这是高氏的根基,高欢不可能放任它因战事减员而不顾。 书信交流再频繁,到底比不得父子俩面对面交流,谈上一场。 这一次去晋阳,高澄将一众兄弟都带在了身边。 高孝璋、高孝瑜被送往晋阳后,时常忧愁哀叹的尔朱英娥与宋娘,让高澄更能体会到庶弟生母们对独子的思念。 高澄自己倒是没心没肺,有了女儿后,他还真没怎么挂念过俩儿子。 尔朱英娥与宋娘随行自是应该,高澄也有心让高欢见见两个孙女,既然元明月与小尔朱也要跟着,高澄干脆就让全府女眷随行。 晋阳的渤海王府可有渤海王宫之称,规模可比洛阳大多了,不愁缺了院落。 依旧是高季式领一千亲卫护送。 王士良领禁军留守,政务交由高隆之、孙腾等人,大将军府主薄张师齐随行,长史温子昇处理内务,张亮则被高澄早早派往了南荆州。 南荆州刺史源子恭沉疴难返,派去的医官回报说剩不了多少光景。 随之而来的还有源子恭的辞章,希望能够回朝。 高澄没有应允,但也不可能真让一个将死之人,依旧为大魏贡献最后一丝火苗。 他保留源子恭南荆州刺史的同时,也让人将他送回洛阳与家人团聚。 同时因大将军府司马张亮组建盐兵有功,派他前往安昌城行南荆州州事,也算是为以后镇守南荆州做铺垫。 张亮勤奋干练,忠信可靠,要说缺点,贪财确实不假,但也拎得清轻重。 历史上,能被原主委以都督二豫、扬、颍等八州军事之权。 在军事上,并非一无所知,否则高澄也不会派他募兵。 如今将张亮放往梁魏边境锻炼,正是时候。 与荆州刺史侯景、东荆州刺史侯渊、豫州刺史尧雄、广州刺史高敖曹几人合力,看住陈庆之,守卫梁魏西线不成问题。 需要高澄解决的不只是南荆州刺史,他也早就选好了光州刺史的候补。 光州地处青州以东,位于山东半岛上,原刺史也是上了六十岁,身子眼睁着垮了下来。 那刺史的名字很有意思,却在高澄这儿讨不了好。 他名叫高湛,字子澄。 六十三岁的老高湛,高子澄也是出自渤海高氏,人家来历比高欢、高澄父子、高隆之等人正经不了许多。 父亲高肇是宣武帝元恪的舅父,凭借外戚身份把持朝政,权倾朝野,这样的权臣没有自己的根基,元恪一死,即遭宗室清算。 高肇虽自称渤海高氏,但却明明白白是高句丽族。 不过渤海高氏本就是个大染缸,各种族属都有,谁都能跳进来洗个澡。 将来接替高湛的人选,高澄属意幕府长史温子昇。 腹地用文,边地用武是这一时期高澄任官的主要标准。 温子昇出使南梁后,先后历任主薄、长史,也算自己人。 关于递补人选,若无空降,高澄计划由张师齐出任长史、邢邵出任主薄、而幕府司马一职,早在张亮去职,高澄就已经去信渤海,征调封隆之之子,封子绘入幕。 封子绘18岁就跟随父亲封隆之迎接高欢东出,往信都建义。 尽管历事早,资历深,但升迁速度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后来人,尤其是高澄那一帮子核心幕僚。 那群人中,朝官且不提,单说刺史就有了相州杨愔、青州赵彦深、兖州崔季舒,候补的还有南荆州张亮、光州温子昇。 而封子绘去年才由平阳太守,迁渤海太守。 要不怎么说人人都想往中央挤。 巡视河北的时候,高澄曾与渤海太守封子绘有过一番交谈。 十八岁就跟随其父参与信都建义,胆识自不必说,对于他的才能更是赏识。 封子绘受任晋州平阳太守时,请开晋州北界新路,并主持这一工程,旬月而就,自此征兵运粮,军士无乏。 历史上,在邙山之战、与对南陈的战争中都有亮眼表现。 高澄与他一番交谈,也有了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这是一个颇具长远眼光的人才,有胆略,更能抚民。 小高王对这样的人才,向来都是爱之深切。 而远在渤海的封子绘实际上已经接到了高澄的征召文书。 一条通天梯摆在自己面前,封子绘没有丝毫的犹豫。 原属晋阳调派的他很清楚在高澄与高欢手下谋事的区别。 过去高欢坐拥河东、河北,高澄镇守河南,虽说高欢有更多的职位安插心腹,但聚拢在他周围的人也不是高澄麾下所能比拟。 于是凭封子绘的资历与能力,也只被授予太守一职。 反观高澄,过去虽只有河南,但他身边缺了人手,一但能力与忠诚能够得到他的信任,立即就能外放。 到了去年,高欢将河北交由高澄,高澄并未对河北地方镇守有太多变动,只是让杨愔补了段荣的缺。 就是因为他自己手下的心腹,除去朝官以外,连个河南都填不满,否则六十三岁的高湛如何能够久镇光州。 封子绘就是看准这个时机,通过父亲封隆之,请由晋州平阳,调任冀州渤海。 争不过那群鲜卑元从,那就往高澄身边开辟新赛道。 第二百二十章 盘算招纳 与封子绘抱有相同看法的不止他一人,张纂就是其中之一。 晋阳有三座重要府衙,相国府(大丞相府)、行台、中外府。 分别对应高欢,相国(大丞相)、大行台、都督中外诸军事三重身份。 中外府从事中郎张纂正是晋阳三府幕僚之一。 张纂,字徽纂,北魏旧都代郡平城人(山西大同),最早归属尔朱荣麾下,尔朱兆受命都督一职统军,张纂担任其都督长史辅佐。 尔朱兆与高欢亲密期,张纂数度出使,因而与高欢结识。 前文提过,尔朱兆退回秀容以后,麾下幕僚除张亮以外,尽皆与高氏在私底下有过联络。 树倒猢狲散,高欢对这群猢狲殊为不喜,几乎都被闲置。 作为尔朱兆麾下核心幕僚的张纂却不在此列。 原因倒也简单,韩陵之战前他就投了高欢。 广阿之战后,尔朱兆退兵,留张纂协助相州刺史刘诞守邺城。 高欢趁尔朱氏势力暂时退出河北,围邺城数月,掘地道以陷城墙,张纂就此投入高氏阵营,担任丞相府参军事。 高欢这一时期的丞相一职,由在信都所立的元朗册封。 张纂擅于逢迎,长于机变,这样的性格也让他很快被高欢及亲近所接纳,高欢入洛阳后,张纂补任行台郎中。 高欢征讨刘蠡升之际,以高琛守晋阳,留张纂为行台右丞辅佐高琛。 高琛虽因秽乱而死,但张纂却因功升任大丞相府功曹参军,毕竟辅佐留守,也管不到他裤裆里的那点事,功是功,过是过,高欢这一点分得很清楚。 之后随着行政权力逐渐由晋阳转向洛阳,张纂也由相国府(大丞相府)调任中外府,担任从事中郎一职。 因高澄麾下幕府有崔暹、崔昂、崔季舒三崔齐列,高欢幕府也有了张亮、张纂两名昔日尔朱兆的核心幕僚并称二张。 虽然尔朱兆败亡,但不能归罪于二张无能,作为表亲的慕容绍宗苦口婆心,难道就劝动了那位大聪明? 但在时人眼中,三崔二张这五名信都建义后投身高氏,收获重用的幕僚,所获恩宠却不如一陈。 所谓陈,指的就是陈元康。 高欢不惜从高澄幕府强征陈元康,而高澄每往晋阳,都要夜宿元康府中,高家父子这般信爱,众幕僚中,独此一份。 与张纂并列的张亮自南下洛阳后,深受重用,任职司马,掌管听望司,如今行南荆州事,只等病入膏亡的源子恭咽气,便能扶正,官居一州刺史。 这让张纂怎么不羡慕。 昨日得快马传信,世子高澄将于今日入晋阳,高欢只安排了一众文武相迎,自己却在渤海王府坐等。 这让张纂品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纵然高澄在晋阳归权之举,让高欢尽去疑心,并以河北相托,但特意召集晋阳文武相迎,让高澄与众人结识,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无非两种,其一是为试探,一如过往所为,但有了归权之事,这般行径除了使父子疏远,并无半分益处。 至于其二,就值得说道了,过去一整个冬季缠绵病榻的高欢,也许对自己的身体有了一个认知,天不假年。 晋阳城门外,一应文武聚集,文士有司马子如、高乾、封隆之、陈元康等人,武将以斛律金、彭乐等人为首。 早在高澄派遣信使沟通北上行程的时候,高欢就立即下令镇守山西各州将领回晋阳述职。 这也是张纂做出判断的重要依据。 权贵云集,就连素来与高澄不对付的南汾州刺史尉景也在其中,看他毫不掩饰的忐忑表情,张纂很清楚,尉景在忧虑高澄会用什么态度来对待他。 张纂立在人群中央,很不起眼,前几排可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那都是晋州旧人、信都元从以及高欢故友站的地方。 距离高澄约定抵达的时间还很早,但这并不妨碍众人将南门挤得水泄不通。 一众文武翘首以盼的高澄却在行进的马车中,与代郡灵丘人(山西灵丘)王峻相谈正欢。 王峻字峦嵩,曾为高欢幕僚,受任相府墨曹行参军,专职笔墨,代为书写,因错被免职。 免职也有免职的好处,无需跟一众旧日同僚在城门口苦等,王峻昨日从故友处得知高澄行程,当机立断,快马出城,奔向高澄所宿驿舍。 王峻到驿舍外时,夜色已深,驿舍有亲卫重重把守,出入不得,更不会有人为他这样一个获罪免职之人打扰高澄休息。 因而,王峻只能在驿舍外苦等一宿,高澄一早醒来听说了这件事,匆匆洗漱后便将王峻招进驿舍问话。 作为高欢前任笔杆子,王峻不与高澄谈文论道,反而与他说起了军务,驿舍内一番详谈,高澄对这位谋略过人,长于临机应变的文士欣赏不已。 让一名长于军事的谋臣去舞文弄墨,只能说慧眼如炬的高欢,难得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高澄与王峻越谈越是欢喜,对这人的才干更是满意,临出发时邀王峻同车继续他们之间的话题。 马车行到半道上,高澄终于想起了这人是谁,穿越这么多年来,一些被模糊的记忆,又清晰起来,王峻可不正是与张亮等人同传的高齐良臣之一么。 若按历史轨迹走,他去职后不久将被高欢派往高洋幕府任城局参军,后转至高澄幕府任外兵参军。 趁侯景祸乱南梁,随军攻取淮南之地,随后经略河北营州,破韦室俘其统帅,伏击柔然擒其名王,平定东北边患。 知道了是谁,高澄也对他被免职的原因有了一些猜测,只怕是栽在财物贿赂上,而不是他之前以为的谋臣不胜文士差遣。 毕竟王峻年老之后,犯下过私自渡运犯禁物资与盗截军粮这两条死罪,因功免死,却也挨了一百鞭子,发配到甲坊为奴。 之后免罪释放,重新启用,却也被约束在了中央。 当然,王峻自己不提,高澄也不会去追问,既然历史上高欢将他派往高洋幕府任职,可见不是什么原则性错误。 在高澄眼里,清廉官吏难得,自该好生维护,但有能力的官僚,即使贪腐,也可以被网开一面,只要不是伤民虐民,一切都好说。 如杜弼、张曜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张曜也算建义元从,在信都时被高欢调拨至韩轨幕府担任中军大都督府长史。 韩轨与高澄沾点亲,他是高欢初恋,韩智辉的兄长。 也是高澄七弟高涣的亲娘舅。 高澄巡视河北煮盐事宜,发现幽、瀛、沧、青四州之中,瀛洲刺史韩轨从中牟取私利,其幕僚佐吏以及亲近左右近百人,几乎全都牵扯其中。 细查之下,发现这群人不止牟取盐利,更是一个贪腐大窝,独有张曜一人清白。 高澄看在父亲高欢与七弟高涣的情分,以及韩轨过往之功,只是治罪了从犯,对于这个主犯,高澄将他礼送晋阳交由高欢再行安置。 这也是高澄无奈之处,鲜卑勋贵,包括韩轨这个鲜卑化的匈奴人,有一个算一个,对他们高家忠心耿耿。 但作风处事,大多有待商榷。 像这种贪污之事,在这些人中间简直不要太寻常,甚至高欢自己都觉得这些军中将领提头卖命,贪点钱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 同时也一再要求,让高澄打击贪腐,对文官下手就行,千万不要涉及军中大将。 对此,高澄也很认同,毕竟就目前来说,军队不能乱。 但无论如何,高澄也不敢再把韩轨留在瀛洲,让他有机会从煮盐之中牟取私利。 韩轨之事,当时也给高澄提了个醒,他将沧州刺史调往瀛洲。 高澄在四州拢共设置2666座盐灶,沧州就有1484灶,利益输送,非张曜这样的廉洁之士不能受任。 但张曜名义上是信都元从,却没担任过什么要职,高澄的核心幕僚可以直接外放地方任刺史,韩轨的核心幕僚却没这个资格。 于是高澄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任张曜为行沧州事,暂摄沧州政务。 赴任时,高澄千叮万嘱让他与沧州盐官张德兴好生配合,这才放了张曜离开。 高澄之所以回想起张曜之事,正因为张曜在史书中与张亮、王峻等人同列。 他也不由想到了同在这一列传中的,还有张纂、赵起、徐远、王纮四人。 这四人如今都在高欢麾下任职,如今政务尽数转至洛阳,也是时候出言讨要了。 马车颠簸,王峻还在高谈阔论,浑然不知高澄已然分了心神。 他由王纮又想到一人,纥奚舍乐。 东柏堂遇刺,杨愔、崔季舒虽逃,但不止陈元康一人舍命护主,王纮当时充任高澄贴身亲卫,因无兵刃,被兰京等人砍翻在地,但兰京等六人急着杀高澄没有补刀,王纮侥幸保得性命。 而另一名亲卫纥奚舍乐与六贼搏斗而死。 两人并非无勇,兰京虽是膳奴,却也是将门子弟,其父正是南梁名将兰钦。 面对六人手持刀刃,纥奚舍乐与王纮敢于空手相搏,尤其是纥奚舍乐,惜命的高澄最爱的就是这等忠勇之士。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兄弟隔阂 车驾抵达晋阳城外,高澄与人一一亲切交谈。 平易近人的态度令一众与他少有交集的尔朱旧部,如斛律羌举、张纂等人印象深刻。 高澄久在洛阳,为了避嫌,与晋阳文武少有交集,高欢这才特意召集山西要员相迎。 这些人主要由两类群体构成,即信都元从、尔朱降人。 高澄在与尔朱旧部结交时候,也没忘记信都元从这些故交。 高乾、司马子如、封隆之这些曾在洛阳共事之人自不必提。 敕勒大将斛律金与高澄也是旧相识了,当年他与高欢割心前血盟誓共诛尔朱,高澄就随侍在侧。 因与斛律光有兄弟之谊,高澄以叔父之礼拜会,斛律金对此连称不敢,但在高澄的坚持下,还是勉为其难地受了这份礼。 对于薛孤延,高澄更是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对众人感慨因薛孤延舍身救主,拦住了贺拔胜,才使窦泰能将高欢背去华阴。 薛孤延满面红光,难以内心激动。 而对于曾经与自己有旧怨之人,如韩轨、尉景,高澄也并未加以刁难。 当然,所谓有旧怨,只是高澄单方面的看法,至少韩轨不这样认为。 毕竟高澄在瀛洲到底没有撕破脸皮捉他下狱。 虽然以贪腐治罪其幕僚佐吏,但对于韩轨本人,还是礼遇有加,这让当时本以为要栽大跟头的韩轨庆幸不已。 毕竟尉景被囚送洛阳的先例摆在前面。 他韩轨与高氏再亲近,还比得过尉景不成。 被礼送回晋阳后,被高欢宽慰一番,韩轨心中早就没了怨气,又被外放担任泰州(山西永济)刺史一职,只不过换了一批幕僚府佐而已。 高澄还特意把韩轨外甥高涣唤来相见,更让韩轨心生感激,人家还认他这个亲戚。 而作为曾被囚送洛阳的当事人,尉景在高澄抵达之前最是煎熬。 尉景很清楚,高澄若是非要当众给他难堪,自己逃不过这一劫。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年将高澄得罪狠了,醒悟太晚。 但出乎尉景意料的是,晋阳文武之中,高澄最先与他见礼,并对他在南汾州的作为赞赏有加。 一码归一码,当年整治尉景时,自是尉景暴虐害民,又兼陈年旧怨。 出了一口恶气,又经高欢说和,以及尉景事后破家补偿冀州百姓,在高澄看来,已经翻了篇。 也许是为子孙着想,尉景在南汾州治上勤勉于事,清廉奉公,积极推行朝廷各项政令,高澄再挑剔,也指不出错处。 干得差了要罚,做得好了,赞赏也是应有之理,只要对他没有威胁,高澄一贯对事不对人。 当然尉景破家弥补的背后,是高欢寻找由头赐予财物,才让尉景有了廉洁的物质基础。 今日高澄毫无芥蒂,甚至夸赞的举动,也使尉景彻底放下心来,同时明白勤政爱民以示好高澄,这条路走得通,往后更要继续坚持。 高欢为高澄在城外召集一应文武,并不是给他立威,与故交联络感情,与新人相互结识,这才是高澄应该要做的事。 高澄在城门外与信都元从叙旧,与尔朱旧部结交,耽误了太多时间,眼瞅着时候不早,于是向一众晋阳文武朗声道: “有劳诸位相迎,澄今夜于渤海王府设宴,以酬此情。 “澄急着回府向父王请安,不敢久留,暂且别过,诸位,还请今夜莅临王府,与澄父子共述情谊。” 众人将高澄送回马车,眼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中外府从事中郎张纂与友人感叹道: “世子伟姿容,性聪慧,待人平和,与其相交,如沐春风,相王有子如此,高氏何愁不得天下。” 友人还未答话,另有一人却接过了话头: “世子有经天纬地之才,怀济世安民之心,高氏当为天下主。” 张纂循声望去,正是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马车的王峻。 两人同属高欢幕僚,又是代郡老乡,交情甚好,张纂笑道: “峦嵩兄来迟一步,世子已然回府。” 王峻略带几分得意道: “峻昨日往驿馆求见,今朝与世子共乘而来,徽纂兄,走,先去喝几杯,日后我去了洛阳,任职与世子幕府,再要共饮可就难了。” 张纂闻言,不由摇头苦笑。 亏他当初还为王峻免职忧心,没想到人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先自己一步搭上世子的车。 高澄回到渤海王府,姨母们跟随娄昭君早早等在府外,高澄领着一众兄弟恭敬行礼。 娄昭君一把将高澄扶起,说了几句关心话,对高洋、高淯也只是稍作关怀,便急不可耐的一手搂着将满四岁的高演,一手抱着未满周岁的高湛,满脸都是疼惜之意。 三弟高浚、四弟高淹、五弟高浟、七弟高涣分别被王娘、穆娘、元娘、韩智辉紧紧拥在怀里。 看她们母子情深,相抱而泣的模样,高澄一只手却搂住了高洋,轻声道: “回了晋阳便莫要再扮痴傻。” 高洋神色变换,却只是一时失态,转瞬间又恢复常态,他抬着脑袋疑惑道: “大兄在说什么?” 高澄却自顾自道: “当年在叔父灵堂外,父王曾与我有过一番对谈,他告诫我要友爱诸弟,莫要学他,失手打杀了叔父,遗恨终生,你认为我是如何回答的?” 高澄搭在高洋肩膀上的右手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轻微颤抖。 “洋愚昧,不知大兄心意。” “你若不是有所猜测,又怎会整日在兄弟们面前扮傻。” “大兄要杀我?” “晋阳乐,你从小就聪明,却独独在这件事上犯了蠢,我真要杀你,早就动了手,三弟阿浚才六岁,阿演更是不满四岁,以我如今的权势,父王难道还能将我废黜?” 高洋身体停止了抖动,他直视高澄,正色问道: “大兄今日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高澄嘴角微扬,低声笑道: “也许是受了母亲冷落,知道了几分你过去的感受,不想再看你在人前扮傻出丑。” “我自问小心,哪怕在妻子面前,也是痴愚模样,大兄为何能够断定?” 高洋对此很不解。 “也许你的眼眸里散发着一种名叫智慧的光芒吧。” 高澄开了个玩笑,继续道: “母亲对你不甚疼惜,但父王对你的冷落却是出于关爱。” 高洋没有反驳,以他的聪慧,自打高澄说了高欢与他在高琛府外有过交谈,高洋就已经清楚了高欢因何疏远他。 疏远,是一种保护。 “做你弟弟可真难。” 高洋笑道。 高澄摇头道: “做你兄长才难,整天要防着你这头小狼崽子,唯恐哪天被你咬上一口。” “以大兄的性格,只怕留了后手罢?” “也没别的,就是万一我有意外,自会有人送你伴我。” “大兄也知诸位弟弟年幼,若我陪了大兄,家业岂不要落入外人之手。” “所以我出入多有护卫相随。” “那我要祝大兄长命百岁咯。” “我也希望晋阳乐能活到九十五。” 兄弟俩相视而笑,高洋又问道: “大兄为何如此厌恶我?” 高澄收回了搭在高洋肩上的手,整理了下袍服,淡淡道: “我厌恶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嫡次子的身份,不要再去装傻扮愣,哪怕你真是个傻子,我照样要提防,好好跟刘氏过日子吧,我答应过父王,要许你一世平安富贵,莫要再胡思乱想。” “真的就不能有一点兄友弟恭吗?” 高洋突然问道。 “你看,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高澄亲昵的揉着高洋脑袋回答道。 两兄弟谈话声音很低,娄昭君等人只觉得他们兄弟之间少见亲近。 “阿惠,该进府问候你父王了,他还在等着。” 娄昭君呼唤道。 高澄应了一声,一手牵了十三岁的高洋,一手牵了两岁的高淯,跟在娄昭君身后。 高欢独坐大堂,才一年时间,白发从两鬓,蔓延至头顶。 一整个冬天的头疾让他苦不堪言,精力也大不如前。 但怀里两个孙儿,却让他乐得合不拢嘴。 高孝璋伸手要拔他胡子,高孝瑜却已经揪下几根。 高欢故作疼痛,嗷嗷叫唤,逗得高孝瑜睁着大眼睛,嘿嘿直乐。 堂外起了喧嚣,高欢端直了身子,脸色肃然,浑然不见先前的老小孩模样。 众人涌入,高欢看见高澄与高洋两手相牵,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两兄弟之间是什么感情,他这个当父亲的能不清楚么,且不说当日与高澄一番掏心掏肺的对话。 高欢在洛阳渤海王府也有眼线,无论是高澄对高洋的提防,还是高洋装傻扮蠢,他都一清二楚。 但也没有横加干涉,只要高澄能容得下高洋这个兄弟,他绝不会插手其中。 但今日他们来拜见自己却做出了一副亲密模样,高欢心底难以抑制的涌现一股喜悦之情。 他的喜悦并不全是因为高澄、高洋两兄弟能为了他而假装和睦。 而是他们之间虽有隔阂,却也能携手为自己这个父亲演一场戏。 人年纪大了,更看重家庭。 若是天不假年,高欢不怀疑高澄能否替父完成遗愿,只担心他能否容得下一众兄弟。 第二百二十二章 登门上香 “孩儿拜见父王。” 高澄看着高欢满头的白发,心里发酸,不仅哽咽道。 稍微年长些的兄弟们也随他见礼。 “阿惠,快把你这俩混小子抱走,一天到晚霍霍为父的胡子,都快被这俩小家伙拔光了。” 高欢嘴上说得嫌弃,脸上却笑呵呵的又对其余人道: “你们也都起身吧,都是自家人,无需多礼。” 高澄将未满周岁高孝璋,高孝瑜从高欢怀里抱起。 两儿子却哭闹不止,纷纷张着莲藕般的手臂伸向祖父高欢。 他们哪还记得才满月就将自己送走的父亲。 高欢见状笑得前瞻后仰,好半会才得意道: “孝璋、孝瑜认生,你先带去让他们母亲哄哄。” 高澄应了一声,不顾儿子们的哭闹,忍受着他们照脸的拍打,留下高欢在堂中与弟弟们叙旧,他们父子俩在酒宴后有的是时间叙事。 哪怕高澄离开,高欢对待高洋的态度依旧生疏,但高洋因高澄替他解开心结,对这位父亲再无一丝怨恨: 除了妻子刘氏,这个家至少还有父亲一直默默关心着他。 一出大堂高澄便把哭闹不休的高孝璋、高孝瑜交给了两名库直去抱。 库直即贴身亲卫。 高澄揉搓着脸,心底纳闷,这俩儿子打起爹来,怎么这么大力。 才走没几步,高澄突然止住脚步,回头看向在库直怀里哭闹的儿子,他挠着脑袋犯愁: 忘了跟高欢问明白谁才是高孝璋,谁又是高孝瑜了。 说实话,这两小子满月时候长什么样子他哪还记得。 算了,等会让管事把乳娘带来分辨就是。 不曾想,才进院里尔朱英娥与宋娘就分别抱了一个小子拥在怀里。 “你们也不怕抱错了?” 高澄疑惑道。 宋娘笑笑不说话,尔朱英娥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 “为娘的又怎会认不出自己儿子,哪像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爹。” 说来奇怪,高孝璋、高孝瑜无论是在高澄怀里还是在亲卫抱着,两小子又哭又闹特烦人。 等到了尔朱英娥与宋娘手里却老老实实,尤其是高孝瑜,还嘿笑出声来。 “叫我,娘、娘。” 宋娘一抱着高孝瑜就忍不住教他学话。 一旁的尔朱英娥也有样学样,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才出生没多久就被尔朱兆当着她的面摔死。 对于高孝璋,她更是疼惜。 元玉仪、李昌仪等其余侧室也都围拢过去,逗弄高家兄弟俩。 高澄一把从元明月手里抱过阿宓,又让小尔朱将果儿抱来,两闺女在他怀里安安静静,这让高澄更加确信,还是闺女好。 离晚宴还有些时间,高澄在薛虎儿等人的护卫下出了趟门。 高季式在安顿好一众亲卫后,便被高澄赶回了高乾府中,让他与两位兄长团聚,还特意交待,莫要饮酒,免得耽误了晚宴。 高澄出门并不是为了去寻陈元康,他的向日葵也在迎候的人群之中,晚些时候又回来参与晚宴。 他此行去的是小婶元季艳府上。 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为叔父高琛上一炷香顺带看望下堂弟高睿与元季艳。 距离高琛私通郑大车被活活打死已经四年,堂弟高睿也从襁褓中的婴孩,长成能跳能跑的四岁小子。 兴许是因元季艳总是在高睿面前诉说高澄对他们母子的帮助,高睿对这位堂兄颇有几分亲近。 在门外与邻里伙伴玩耍的他一见高澄,便一溜烟兴奋地冲进高澄怀抱: “堂兄!” “阿睿又高了呀。” 高澄笑道。 “我先前本要去城外迎你,可母亲不许,说有时间再带我去伯父家里见你。” 一见面,高睿就忍不住向高澄抱怨道。 “所以为兄就先来见我家阿睿了。” 高澄一把将高睿抱起,犹如父亲抱着儿子一般进门。 对于不能给自己带来威胁的兄弟,高澄从开不吝惜暂时他的友爱。 高睿一路嬉笑,元季艳听见了前院的动静,出厢房,一眼就瞧见了高澄,与他怀里的高睿。 “子惠来了。” 她轻笑道。 “来为叔父上一炷香。” 高澄说道。 元季艳脸色黯淡下来,却没有多言,只是返身去做准备。 高澄将高睿放下,拍拍他的小脑袋道: “阿睿,自己去玩吧。” 高睿听话的一蹦一跳走远了。 “难得你有心了。” 元季艳将递了过去,说道。 厢房中两人独处,高澄伸手,鬼使神差地,接的不是香,握的却是一只柔软的手。 元季艳惊慌失色,本能地想要抽离,高澄并未用力,轻易让柔软滑走。 “旁人看见了,有损子惠的清誉。” 元季艳强作镇定,但心底却有几分失落: 他为何不握紧了。 高澄也回过神来,都怪这段时间老做些离谱的梦,时而鞭打崔幼娘,时而看见一身孝服的元季艳。 当她将手递来时,高澄一如梦中,情不自禁的握了上去。 匆匆为高琛上了香,高澄当即告辞,方才太过放肆,不好久留。 远季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如十六岁时望着十四岁的高澄。 暗自感慨道: ‘时间可真快,一转眼他也十八了。’ 高澄却半道转了回来: “今晚渤海王府设宴,若是有暇,可以过来。” 元季艳低头应了下来,高澄这才离开。 渤海王府正在张罗着晚宴,薛虎儿也受命去寻一个叫纥奚舍乐的鲜卑人。 高澄还在回味手中那份柔软。 四年前,月光下那个抱着薄被的身影又一次在脑海中回忆起来。 许久,直至薛虎儿将纥奚舍乐领上门,高澄才将情绪抽离。 他打量着面前这个略显紧张地向自己行礼的鲜卑少年。 原主另一名库直王纮,其父王基是葛荣麾下草头王之一,授济北王,宁州刺史。 当然,这份王爵在葛荣兵败身死后,也再无人提起。 但如今也高氏麾下,也同样身居刺史一职。 对标王纮,纥奚舍乐也不可能是底层出身,家族世代豪酋。 但被人带进渤海王府,面前传闻中的高氏继承人,由不得他不紧张。 晋阳文武出城迎候这种事可没他的份。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世子迎客 “你可愿意留在我身边,担任库直。” 高澄没有太多兜转,稍作寒暄后,便径直问道。 纥奚舍乐情难自已,激动地拜谢道: “蒙世子看重,舍乐岂敢推辞,愿护卫左右,以性命保世子周全。” 虽然不知道高澄为什么会找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受到提拔,但纥奚舍乐自觉他与高高在上的渤海王世子素昧平生,人家真要坑害自己,没必要绕弯子安排在身边当贴身侍卫。 高澄当然不会去坑害一个忠心护主的人,他向纥奚舍乐颔首道: “快起来吧,稍后晚宴,你随薛虎儿在我身后侍卫,无需携带兵刃。” 说罢,又对薛虎儿道: “阿虎,你将舍乐带去换身衣服,稍后再与我去大堂。” 薛虎儿应诺,带着纥奚舍乐告退。 年少的鲜卑武士被馅饼砸中,到现在都没从巨大的惊喜中缓过神来。 高澄嘴角带笑,其实这场面试无论纥奚舍乐如何反应,都改变不了自己对他的喜爱。 对事不对人,对人不对事,高澄在这两种态度之间来回切换。 安静的厢房内,高澄头脑清明,继续默记在洛阳时就已经准备好的晋阳文武具体所立功勋。 晚宴即将开始的时候,高澄并没有如高欢一般端坐大堂主位,而是奉命在在府外迎宾。 每有宾客登门,哪怕只是在城门处互通了姓名,高澄也要亲切地握住对方的手,将对方功绩逐一细述,如数家珍。 这一次晋阳之行又何尝不是自己与晋阳文武们彼此间的一次面试。 他拉着斛律羌举的手,不无遗憾道: “许攸为袁绍献上奇袭许昌之谋,袁绍不纳,方有官渡大败。去岁西征,父王不能用将军之计,实为憾事,澄每每思之,无不扼腕叹息。” 高澄所言是斛律羌举为高欢献策,由他领精骑奔袭长安一事。 嘴上是这般说,但犯了高澄自己,只怕也要如高欢一般踌躇。 与关西的决战,他也不敢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武川籍将领的身上。 高澄这番话,斛律羌举虽然受用,但也不敢应下来,他连忙道: “敌情未明,相王自当慎重,羌举为将,只需思虑一隅,相王为帅,却要谋划全局。谁也不曾料到士卒竟如此轻敌无备,若非相王所止,羌举分兵袭长安,只怕早已身陷关中。” 高澄对斛律羌举的应对很满意,又岔开话题道: “当年贺拔胜袭杀天使,据兖州叛乱,澄领京畿兵东进与之战,贺拔胜弃军而逃,独留五千部曲,澄裁撤老弱,得四千武川精壮,他们随我征战数年,履立战功,也让澄明白一个道理,并非所有武川人都附从西逆。 “西征虽败,玉璧、潼关犹在手中,关西人丁凋零,宇文泰待死之人而已,然而,西征败军之际,将军虽出身武川,却能恪守忠义,驰援玉璧,不与西逆合流,澄心甚慰之,澄不喜得潼关、玉璧,喜得将军这等忠勇之士。” 高澄特意将斛律羌举当日逃往华阴(玉璧),说是率部驰援。 但最让斛律羌举感动的是他之后那番言语。 父亲曾为武川镇将,在怀朔与武川争雄的大背景下,他没少受到同僚们暗地里的排挤。 也不是没想过投奔西魏,但东西魏之间实力差距摆在明面上,不愿与宇文泰同处死地,这才在西征大败中,依旧坚定东军立场。 如今高澄一席话,相当于是在为他证名,斛律羌举虽是武川人,却始终心向怀朔人贺六浑父子。 这让斛律羌举除了感激涕零,哪还能生出别样情绪。 高澄不等斛律羌举感激,在人群中望见一六旬老者,高声招呼道: “王翁,王肆州,何不速来。” 老者名叫王基,而搀扶他近前的正是其子王纮。 高澄与王基见礼后,对斛律羌举说道: “王翁曾事葛荣,与西逆相交莫逆。” 王基与王纮脸色一变,正欲解释,却听高澄继续道: “当日王翁出使长安,西逆欲强留,王翁冒死逃回,其赤胆忠心,澄与父王共知,一如斛律将军,斛律将军无需再以原籍武川而郁结于心。” 高澄所说的王基出使长安,指的是贺拔岳遇刺,宇文泰上位,高欢曾派王基打着缓和关系的幌子,入关探查情况。 王基并非如当年宇文泰夺马逃出晋阳,而是一番义正言辞,让宇文泰不得不放了他。 王基闻言,看着当头拜谢的斛律羌举,自以为明白了高澄的用意,却不想,高澄扶起了斛律羌举请他入内稍坐后,却打量起了其子王纮。 “澄听闻王翁有一子,名纮,性聪慧,通文理,善骑射,十三岁得扬州刺史郭元贞赞誉,十五岁聪慧受荆州刺史侯景欣赏,赐予财物,侯刺史为人,澄最知晓,眼高于顶。 “昔年与他南征三荆,尚且被其轻视,真不知道是怎样的少年俊彦能使侯刺史惊奇。” 高澄说话时,一双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比自己略小的少年,见他挺直了腰杆,面无惧色,心中确信这让就是王纮。 王基闻言赶忙道: “世子谬赞。” 说着对一旁的王纮吩咐道: “纮儿,还不快与世子见礼。” 王纮这才弯下腰身,恭敬行礼道: “小子王纮,拜见世子。” “无需多礼。” 高澄将王纮扶起,再次打量几眼后向王基征询道: “澄十一岁为父奔波,十二岁参预军政大事,自诩早慧,平生最爱的也是少年俊彦,今日见王翁公子,心中实为欢喜,如今澄的身边还缺了库直,不知王翁可否割爱?” 儿子给高氏接班人当贴身侍卫,王基高兴还来不及,又哪会拒绝。 在王基的应允下,王纮当即向高澄行大礼,表忠诚。 高澄又是笑呵呵地将他扶起,交待王纮今夜先照顾好其父,已经年近六旬的王基,明日再来渤海王府寻他。 王家父子入渤海王府,又有早已按官职等候的晋阳文武上前,因为早已经将众人事迹背诵得烂熟于心,高澄只需听见对方自报家门,总能准确说出他们过往功勋,与众人亲切交谈。 毫无疑问,准备许久的这一次登场亮相,让高澄得到了晋阳文武们的一致好感。 第二百二十四章 宽缓财政 所谓晚宴,重点从来不在膳食上,迎客并与其逐一交谈是今晚的重头戏之一。 席间的祝酒、敬酒则是另一场主戏。 高澄不厌其烦地高声诉说着每一个人的功劳、苦劳,并与之饮上一杯,哪怕酒里兑了水,送走宾客后与高欢对坐在厢房中时,也有了一丝醉意。 “阿惠今夜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吧。” 高欢闻着那一身酒气,提议道。 高澄闻言,咧嘴一笑,回答道: “孩儿头脑还算清明,父王无需担心。” “今日与晋阳文武们多有交流,阿惠觉得他们如何?” 高欢突然问道。 高澄稍作沉思,回答道: “父王驭人之术,孩儿深感钦佩,信都元从自不必提,与我高氏共富贵,而尔朱降人,以孩儿观之,如今亦是高氏忠勇之士。” 高欢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但他很快敛容夸赞道: “施恩于下,你也做得很好。” 施恩并不一定要赏赐官爵财物这些物资激励,就如高澄今日所为,为他们的功劳、苦劳敬酒,便是一种精神激励。 让下属感受到上位者对他的重视,也是笼络人心的手段。 高澄笑道: “家学而已。” 这并非戏言,高欢军事能力拉胯,但无需怀疑他玩弄阴谋与笼络人心的能力,高澄在这两方面称得上家学渊源。 高欢笑了一声,又扯开话题,问道: “我听闻大姐儿落了胎?” “孩儿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来不及阻止。” “但你不应该欺辱天子,狗脚朕之言不可再提,对待天子需保有一分敬意。” “孩儿谨遵父王教诲。” 高欢疑惑道: “我在你身边安插了眼线,你不恼怒?” “若换了孩儿,只怕对孝璋、孝瑜提防更甚。” 高澄笑道,他对此并无一丝意外,高欢要是没在自己亲卫中安插眼线那才不正常。 当时寝宫中只有高澄、高季式、元善见、高皇后四人。 高欢只知道高澄大骂狗脚朕,却不知他踹向元善见那一脚,消息定然是从把守寝宫的亲卫之中流出,而非元善见与大姐儿处。 高欢摇头不已,他知道高澄说的是真话,儿子的疑心病可比他要重多了,将来孙子们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闲话就不提了,说些公事吧,过去一年阿惠你做得很好,尤其是充盈府库,总算把西征的漏洞补了上来。” “既然父王让我当这个家,这些都是本分。” 高澄语气谦逊道。 “但阿惠对士族莫要逼迫过甚,也该缓一缓了。” “父王且放心,孩儿短时间内,再无打压士族的想法。” 高欢的担忧不无道理,这几年来,先是索括隐户,又是废除九品中正制,随后禁止私铸钱币,以及废除奴婢与耕牛授田,这无一不是在削弱士族的财力、人力。 这般搜刮下来,地主家也没多少余粮。 确实该放一放了,毕竟高家夺权,河北士族出力甚大,今年再出台打压政令,吃相不比刮漆熔佛好看到哪里去。 这也是高氏根基在于六镇鲜卑,这些事情放在南朝,只怕士族早就反了。 “今年阿惠又有哪些主张?” 高欢终于问到了正题。 高澄正色对答,高欢听他说罢,沉默许久,方才喟然长叹道: “论治政,我不如阿惠。” 高澄心道:瞧您这话说得,论军事、论笼络人心、哪怕是论相貌,您又哪点强过我。 但这种孝话只能心里念叨,高澄笑道: “父王熟稔军事,孩儿自小操持政务,各有所长而已。” 高欢对此深感认同,他对自己的军事能力信心十足。 胜负兵家常事,广阿之战、韩陵之战、奔袭修秀容、降服纥豆陵部、铲除稽胡刘蠡升势力,这份信心是通过一场场大胜建立起来,并不会因一次西征大败而被击垮。 高澄见高欢面有得意之色,唯恐他歇了快一年,准备重整旗鼓,再行西征,赶忙叫苦道: “孩儿以为今年父王不宜大动兵戈,就如去岁,二十万大军西进,动员民夫四十万,抚恤暂且不提,免税较往年增多四十万户,去年孩儿刮漆熔佛,宽缓财政,今年若再大举西进,孩儿不知该如何弥补。” 高欢默然不语,他知道高澄说的是实情,去年刮漆熔佛,新铸钱币与整顿盐政,财政确实宽裕不少,但开科举兴修学舍,也多有耗用,当然,大头是对三万中兵,数万民夫家庭的抚恤。 今年财政又少了四十万户的税收,高澄手头确实紧巴。 若行西征,因关中破败,夺之短期内于财政无所益,若再来一场大败,财政只怕有破产的可能。 但高欢觉得自己时日不久,他不愿放弃,于是问道: “可否在税收上想些办法?” 封建王朝财政枯竭的时候,若是不要脸面,捞钱的方法有的是。 往后面看有唐朝靠抬高盐价续命,往前面看,北魏就有一个好例子。 大肆兴建庙宇的胡太后为了应对财政危机,向天下预征六年税收,就这还不够,凡是衣食住行统统都要交税。 就因为北魏民众生活负担极重,高氏掌权后,高澄废除大量苛捐杂税,除商税以外,只以租调为主,辅之以分田,才能使得百姓殷实,同时赢得他们对高氏的拥护。 北方民众经过胡太后的统治,对元魏真没有多少归属感。 高澄见高欢把主意打到税收上来,计划涸泽而渔,赶忙制止道: “孩儿以为,治民以信,信都创业以来,父王体恤百姓,轻徭薄赋,才有今日局面,若妄行加派,孩儿恐后人效行,重蹈胡氏之祸。” 高澄就差明着说,让高欢别在内政上添乱,无论是加派或是预征,都是高澄所不愿见到。 并非有多爱惜百姓,这种口子一旦开了,想止住可不容易。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想为高欢西征提供财政支持。 对于自己父亲的能力,高澄有一个清醒的认知: 您老搞搞团建就好,二十万大军的大兵团作战不是您能胜任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父子争端 二月的晚风微凉,烛光摇曳,晃得高欢、高澄父子俩的脸色明暗交替。 气氛因高澄坚决反对加派与预征税收而冷了下来。 两人肃容对视许久,竟是谁都不愿退让,高欢突然缓和了神色,叹息道: “阿惠年华正好,自然感受不到为父的急切,我老了,时间不多了,急着西征只是想为你将荆棘上的刺拔去。” “父王自是当世雄主,孩儿却非庸碌之人,去岁西征,父王险先为西逆所害,澄为人子,不能见父王置身险地。” 若是别的事,冲着高欢满头白发与他这般言语,高澄都可以应下,哪怕他加征为的是广修宫室,个人享乐,高澄也认了。 但偏偏是要为西征做准备,这一点,高澄无论如何也不愿让步。 第一次西征失败,有惊却无险,夺了潼关、玉璧,用三万中兵加数万民夫的代价堵死宇文泰,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再让老高送一波,谁知道又会是一个什么情况。 高欢不可能知道高澄内心真实想法,他还真以为好儿子是因去年的事,担心他的安危,笑道: “沙苑之败,罪在骄狂无备,经此一劫,三军以雪耻之志,无傲慢之心,蜂蛹西进,碾之如齑粉,阿惠勿忧。” 高欢到现在都没发觉自己的问题在于缺乏大兵团指挥作战的能力,这一点不只是他,包括宇文泰以及目前的高澄,全都不具备这一能力。 邙山之战宇文泰兵力与高欢旗鼓相当,虽有赵贵拖后腿,但是东魏这边却是主帅高欢弃军逃亡二十余里。 就这种情况,西魏还能被打得几乎全军覆没。 说好听些是不习惯打富裕仗,说难听点,在军事上两人都只是一个加强版的高澄爱将,侯渊。 尔朱荣对侯渊的评价是: ‘侯渊临机设变,是其所长,若总大众,未必能用。’ 于是侯渊能以七百骑破韩楼数万兵,又以千骑擒杀神算子刘灵助威震河北。 将尔朱荣对侯渊的评价套在高欢、宇文泰身上也未尝不可。 回顾两人的发家史,高欢在广阿之战以两条流言离间尔朱氏,逼迫其势力退出河北。 韩陵之战更是与尔朱氏大将斛斯椿、贺拔胜、杜德等人早有密谋。 而宇文泰在小关之战面临东魏三路大军,选择伏击窦泰,迫使高欢其余二路退兵。 历史上的沙苑之战更是以自身为饵,诱使东魏诸将争功冒进,方才得胜。 两人兵少时能以谋略取胜,势众后以堂堂正正之师对垒,却打了一场糊里糊涂的邙山大战。 若非彭乐心思难测,放走了宇文泰,西魏不止丢失鲜卑精锐,亡国也只在旦夕。 当然,心底清楚是一回事,但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否则高欢恼羞成怒下,说不得就要一意孤行,非得证明自己的能力不可。 高澄委婉劝说道: “关西民不过300余万,关东却有2000万之众,其地土壤贫瘠,关东物产丰盈。 “父王以精骑屯玉璧,孩儿调将士于潼关,春耕秋收,时时袭扰叩关。 “纵使耗用倍之,其地不能安于生产、宇文泰又疲于奔命。 “关西穷苦之地,不出数年,其士卒百姓疲敝,荡平关西,又有何难!” 高欢军事实力拉胯,但他战略眼光却在线,高澄摆明要与宇文泰拼国力,这确实是最稳妥的计策。 2000万打300万,飞龙骑脸怎么输! 但高欢的问题在于他等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去年冬天的头疾频发,让他痛不欲生。 再来几次,高欢很肯定自己会走在宇文泰的前面。 “阿惠,为父出身低贱,有今日之权势,本不应再有奢望,但若不看一眼长安,为父死不瞑目。” 高澄见高欢态度坚决,甚至连死不瞑目这种话都说了出来,也不得不加重语气道: “父王为一己私欲,置天下万民于不顾,横征暴敛,然大军西征,耗用暂且不提。 “如今宇文泰未尝没有一战之力,胜负难分,一旦重蹈沙苑之败,澄恐天下倾颓,关东再生祸患。 “父王创业艰难(525年参与杜洛周起义),十三年辛苦才有今日局面,却急于一时,不顾将基业置于险地,但有变故,谁又能如父王善待天柱家眷,留我等阖家性命!” 高欢闻言,脸色由红到青再转紫,若是过去早就逮着高澄一顿毒打,但现在一来是身体不如以前,二来是高澄已经十八岁了,不能再随意殴打。 其实高澄确实夸大其词了,高欢不过是想加点税,以资西征,离横征暴敛还差得远。 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西征有风险,入关需谨慎,明明有万全之策,可以耗死宇文泰,却不用,非要拼一波,给机会,也难怪高澄言辞激烈。 “你不信我能平定关陇?” 高欢也不再喊高澄的小名,阴着脸问道。 高澄面色坦然,反问道: “父王可有必胜的把握?” 这一问却把高欢问住了,西征之前因贺拔岳之死,哪怕宇文泰迅速剿灭侯莫陈悦,甚至潼关伏击窦泰,对其人,高欢还是有几分轻视。 但西征失败却让高欢正视起了这个对手,无论是与稳态放弃坚守,主动寻求战机,还是那一仗的结果。 都在清楚的告诉高欢,在唆使侯莫陈悦杀死贺拔岳后,他给自己找了一个不逊色,甚至超越贺拔岳的对手。 如今宇文泰有战兵不下四万,较之高欢麾下并州胡并不够看。 但宇文泰本土作战,可以纠集州郡兵辅佐,高欢却不可能再携带大量州郡兵西进。 其一自然是要防备南梁与柔然,其二也是财政支撑不起这么大规模军队西征。 高欢扪心自问,有沙苑前车之鉴,他确实没有必胜的把握,那么问题又回到了高澄方才所言,是否真要为了弥补自己这个遗憾,置家业危难于不顾。 许久,高欢问道: “若我执意要加派税赋,以资西征,阿惠当如何?” “父王有言在先,晋阳治军,洛阳行政,孩儿权势出自父王,父王若要横加干涉政务,请先免孩儿职权。” 高澄郑重拜道。 第二百二十六章 季式殴兄 高澄一反常态,敢与高欢起争执,自有他的理由。 高欢之所以想要西征是担心时不假年,这是问题的关键点。 把握住这个关键,高澄就无所畏惧。 且不提高澄多年经营,党羽遍布整个河南,高欢能否将他废黜。 次子高洋虚岁才十三,觉得自己命不长久的高欢,怎么可能废弃十八岁已然成年,羽翼丰满,又有威信的嫡长子,在乱世扶持一个未满十三岁的少年。 这就是一个死结,高欢若有时间等高洋长大,也不会急于西征。 正是这样的紧迫感才让高欢决定利用这次机会,让高澄结交晋阳文武,未将来的交接班做最后的准备。 面对高澄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在自认为阳寿不长的情况下,高欢不可能真的免去高澄职权,悍然西进。 高澄说得好听,请免职权,但他镇守河南那群心腹又该如何处置,高欢领军西进,由谁来代替高澄坐镇关东,靠虚岁十三的高洋,压下高澄遍布河南的党羽? 高欢对此既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无需担忧身后之事,有这么一个儿子继承家业,哪怕不能进取,做个孙权守成,绰绰有余。 忧的是儿子太有主见,都能桎梏起他这个父亲。 许久,让步的却是高欢。 “既然有言在先,孤自然不会干预政事。” 高澄并没有多少喜悦,从高欢的称呼也能听出来他的失望。 称孤道寡。 “寿命长短自有天定,非人力所能测,父王身兼汉胡之望,乃天命所归,终有事成之日,无需挂怀于心。” 高澄安慰一句,他所熟知的历史,高欢死于547年的一场日食之后,距今还有9年。 但看着如今高欢苍老的模样,高澄心底也没有把握。 高欢摆摆手,他已经没了谈性。 “旅途劳顿,你先回去歇息吧。” “孩儿告退。” “阿惠!” 高澄刚走到门口却被高欢叫住: “少喝些酒。” 高澄脸上洋溢起发自内心的笑容: “兑了水的。” 高欢闻言也忍不住乐了,他笑骂道: “十一二岁时兑水也就罢了,快十八岁了,还耍这些伎俩,真不似北镇汉子。” “父王早些休息,孩儿告退。” “去吧。” 高澄一颗心只因为高欢那句少喝些酒,在晚风里也是暖洋洋的。 他也许心中还在怪罪自己与他争执,唱反调。 但鉴于主薄孙搴醉死,他还是会忍不住关心那个在晚宴上一杯杯与人对饮的嫡长子。 对于父亲高欢来说,自己依旧是最重要的人。 怀揣着这份好心情,高澄思索一番,由薛虎儿、纥奚舍乐等人库直护送他去高乾府上。 高澄来到高乾府前,只见府门大开,院子里闹哄哄的,也没跟人在外面值守,以为出了什么事,赶忙跑了进去。 却发现满院狼藉,桌案被掀翻,酒水洒了一地。 高慎鼻青脸肿,高季式被一群奴仆抱住,高乾正在责骂两人。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见疑惑声,高乾回身望见高澄,赶忙住了嘴,又狠狠瞪了眼高慎、高季式两兄弟,这才对高澄无奈道: “喝高了耍酒疯,拦不住,让世子见笑了。” 高澄与高季式相交七年,相伴左右,对他醉酒后是个什么模样心中有数。 莽是莽了些,韩陵之战敢用七名骑兵,去追击尔朱兆近十万军队。 但把二哥高慎打得鼻青脸肿,若非事出有因,绝不可能。 高澄看了一眼高季式,见高季式不愿说,也不再多问。 他让这些高府奴仆退下,有自己在,无需担忧生出什么乱子。 待院子里只剩了高家三兄弟与自己的随侍亲卫,高澄这才与高乾等人说明来意,希望能够征调高乾、高慎往河南河北等地出任刺史。 关东八十州,高澄手上最缺的够格出任刺史之人。 高乾无论与高澄的关系,还是资历、影响力,自不必提。 高慎往晋阳之前,就曾任光州刺史,只不过放纵部曲,惹得当地士民皆怨,不得已,这才由高乾求了高澄,被调来晋阳任职。 原以为高慎在晋阳受高欢厌恶,得知外任地方刺史,定然喜不自胜。 却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副尴尬地模样。 高季式瞧向他二哥的眼神也颇具玩味。 还是高乾出面应承下来,笑道: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高澄又看向高慎,高慎起身忍着脸上的疼痛,说道: “慎愿听世子吩咐。” 既然高乾、高慎都已应下,高澄见高家兄弟之间气氛微妙,也没再久留。 只是为高季式整理了下散乱的衣袍,为他拍去灰尘,当即请辞。 高乾没有挽留,今夜家中着实乱,高季式在高慎担忧的目光中,将高澄送出府门。 他不说,高澄也不问。 高乾府中自有密探,用不了多长时间自然有相关消息传给他。 果然,高澄回渤海王府没多久就已经弄清了前因后果。 原来三兄弟在晚宴上没喝尽兴,又在自家院里开了第二场。 这酒喝多了,人就犯浑,嘴上也没个把门,高慎居然与两位兄弟谈及今天晚宴上望见的高澄侧室李昌仪。 其实也没说什么,只说若是让他先遇见了,宁愿休妻再娶。 这话一出口,高季式当场就掀了桌子,一拳把高慎轰翻在地。 大哥高乾兼通文武,老三高敖曹、老四高季式都是军中悍将。 但高慎却与众兄弟截然不同,他自幼好读书,也因此得了高翼喜爱。 更何况拳怕少壮,又哪是高季式的对手。 于是被按在地上一顿爆锤。 高澄得知具体消息,欣慰于自己平日里待高季式的好,没有白费,对高慎也没生出多少恼怒。 原时空,高慎本就是休了高澄心腹崔暹之妹,另娶的李昌仪。 这人酒后吐真言而已,高澄内心并未感觉到多少冒犯。 当然,这在高季式看来就是高慎在觊觎高澄小妾,他与这个二哥感情自小就一般。 一个好文,一个好武,本就不是一条路子的人,又有父亲高翼偏心,要真兄弟情深才叫奇怪。 第二百二十七章 幽州齐州 若是换一个人,知道高慎垂涎李昌仪,也许就把侧室赐给了他,以邀买人心。 史书上并不缺乏这样的例子,一个妇人而已,何足惜哉。 但高澄可接受不了用自己小妾拉拢下属的做法。 高家兄弟不愿多提,高澄也故作不知。 这事一掀开,岂不是证明自己当年在陈元康府外等候高季式醒酒,是因为知晓高季式的酒后抱怨,而故意拉拢么。 况且虽然感情不深,但到底是亲兄弟,否则高季式也不会特意为高慎隐瞒此事。 高澄也懒得去捅穿这层窗户纸。 对于高慎,只要不把他放在梁魏边境,以及东西两魏交界处就行。 历史上他的投敌,一是因为高欢不喜,其次是因休妻与崔暹生怨,惹得高澄厌恶。 在东魏这块地方,惹了高家父子,除了叛逃也没别的选择。 这一时空,高欢对高慎的观感并没有多少改观,但高澄信重高氏兄弟的态度摆在这里,高慎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要在腹地举兵叛乱。 翌日,清晨,高澄向高欢请问的时候与他说了要将高乾、高慎兄弟调去地方任职一事。 当年高澄初任京畿大都督,领高敖曹,还有高季式南下,考虑到当时高慎也在胶东半岛任职光州刺史,因而才把高乾调来晋阳。 今时不同往日,高氏根基已固,高澄在河南党羽密布,高氏兄弟中,高敖曹、高季式都已被他驯服。 有家眷为质,此时也无需再将高乾留在晋阳。 高欢并没有迟疑,当场答应下来,并没有别的提醒。 他相信高澄会把一切因素都考虑在内。 事实也正如高欢所料,高澄得了首肯,立即命人唤来高乾、高慎两兄弟,高季式未受招,却也跟着来了。 高澄为高氏兄弟准备了两个去处,一个是幽州,另一个则是齐州。 交由他们自己选择。 “我为长兄,自该由我先选。” 高乾冲高慎轻笑一声,对高澄正色道: “乾愿往幽州任职。” 高慎正欲争辩,高澄却已经拍板: “既然乾邕(高乾)去幽州,齐州刺史一职便交由仲密(高慎)了,幽州非安宁之所,齐州却在腹地,数千家丁部曲就由乾邕带往幽州镇守,如何?” 这数千家丁奴仆自有来历,当年高欢夺权,高氏兄弟各有出路,高乾弃武从文,在洛阳任侍中、兼司空,高敖曹在家丁部曲中挑选精锐,投身军旅。 高慎领其余数千家丁奴仆往光州赴任,这才有了他放纵部曲,劫掠地方之举。 对于高澄的提议,高慎没有异议,高乾也没有推辞。 高乾、高慎都很清楚,高澄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许高慎带着这群人上任,祸害地方。 为了能够远离厌恶自己的高欢,逃出晋阳,高慎愿意做这样的置换。 其中一个原因自然是,将这数千人带去齐州,三年免税期一过,为这数千奴仆缴纳的人头税每年就要数万钱。 而派往幽州,高澄为了能使他们协助高乾看管范阳卢氏,必定不会放任不管。 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出于对高乾让出齐州的感激。 齐州对于高氏兄弟不同别的州郡,当年六镇在河北发动新一轮起义,朝廷难以扑灭,于是任命当地豪族为州郡长官,抵御杜洛周、葛荣等乱军。 高氏兄弟之父高翼凭着当时还是宗王的元子攸,与高乾的关系,由白身提拔为渤海郡守。 葛荣连破州郡,高翼带领冀州乡民渡河,安置在黄河、济水之间的齐州,又是元子攸斡旋,改齐州为东冀州,升高翼为东冀州刺史。 高翼父子因尔朱荣囚禁元子攸,曾接受葛荣官职,在河济之地举兵,后来元子攸脱困,一封书信也将他们诏安。 无论如何,齐州相比于要与范阳卢氏明争暗斗的幽州而言,都是一个好去处。 幽州偏远哪比得齐州治所历城县(山东济南)过得舒服。 高澄觉得高慎有了在胶东半岛的教训,应该会改过自新,但他不敢去赌,还是仔细告诫了他一番,让高慎熟背《施政纲要》,行事以其为准则,才放他离开。 而高乾则被留下来,另有交待。 “范阳卢氏远居幽州,澄父子鞭长莫及,唯赖高公看顾。” 望着高澄这和煦的笑容,高乾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不再喊乾邕,却改口唤起了高公。 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当年高澄与他初见,一口一个乾叔祖,就如同信都建义时高欢称高敖曹为叔父,站稳脚跟后便称高敖曹为高都督。 父子俩一个尿性,但仔细想想,叔父、叔祖之称还是罢了,这两人也就有求于人时才会客客气气。 “乾必当用心,不使其有异。” 其实派高乾往幽州也是无奈之举,全年一年对士族打压狠了,今年再往幽州派一个鲜卑勋贵去当刺史,难免会让卢氏多心。 往自己幕府中择人,又担心镇不住场面。 高乾却不同,他久负盛名,又是河北士族,身为高欢信都建义的重要参与者,他不可能在高氏兄弟全被高澄重用的情况下,被卢氏拉拢。 干卖命的生意,回报也要划算,如今自身的前程乃至渤海高氏的门望,都因高欢、高澄父子得享尊荣,卢氏凭什么拉拢。 高与卢共天下? 对于高乾,无需高澄去交待他上任该做些什么,那数千家丁奴仆,有高慎前车之鉴,高乾也不会再犯。 当年就是他听闻情况,求到高澄身边。 说完正事,高澄又拉着高乾好生又叙旧一番,无论是信都会面,还是洛阳叛乱,高澄聊了许久才放高乾离开。 高季式将高乾送出渤海王府,又转道回来,他向来都是跟随高澄左右,寸步不离。 但身后还跟了一个少年人,正是昨夜与高澄约好的王基之子,将要担任高澄随身侍卫之一的王纮。 高季式指着王纮说道: “我听侍卫说,这少年与我们兄弟前后脚来的,在外边等了许久。” 面对高澄的疑惑,王纮解释道: “世子一早招见三位高将军,自有大事商议,纮不敢打扰。” 第二百二十八章 卢氏北祖 王纮是个聪明人,否则东柏堂死的为何是纥奚舍乐,却不是他。 当然,无论如何也比某两位宰辅之才要好。 高澄与他一番交谈后,对这人的聪明印象更是深刻,这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 “师罗机智,当为僚佐。” 高季式闻言瞥了一眼高澄,高澄没好气道: “子通不滥饮,亦明至理。” 高季式这才挠着脑袋嘿嘿直笑。 这模样落在高澄眼里,终于使他知道了自己在妻妾面前不好意思时,挠头的坏习惯究竟从哪学来。 由贴身侍卫改为幕府僚佐,王纮没有什么不满,他虽自幼习练骑射,但更为爱好文学。 入高澄幕府,有他看顾,弃武从文,对王纮来说并非难事。 他没问在幕府的具体职位,一口应了下来。 高澄不可能给他太高的起点,如今的幕府不是在河北信都、邺城时的草台班子,那时候反正没多少人,任免随心。 正手给20岁的杨愔主薄,反手给17岁的崔季舒司马,当时幕府长史还是醉死的孙搴。 如今必须要顾及一众旧人的心思,哪怕进了洛阳后,孙搴被高欢征召,高澄升杨愔为长史,补陈元康为主薄,那也是对方已经担任了高敖曹的司徒府主薄一职。 而另一位同时期被从司马子如府上挖来的赵彦深,哪怕高澄明知道对方是唯一善终的高齐宰相,也选择让他从幕府文吏干起,只不过提拔速度确实够快的了。 王纮与赵彦深不同,其父王基任职行肆州事,自身又有早慧之名,无需从底层做起,高澄授予他参大将军军事一职。 这职位并不高,算是中低级军事谋士,但安置王纮,明显足够了。 也算发挥王纮文武双全的特点。 高澄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就是觉得王纮太聪明,十五岁就能引起侯景这家伙的惊叹,这么聪明一个人不适合用作贴身侍卫。 相对来说,高澄更喜欢心思单纯,或者说憨直一点的人来护卫安全。 高澄晋阳之行所得到另一位军事谋士,则是与他从驿舍同车抵达晋阳的王峻。 到了晋阳后,高澄就让他回府收拾整理,准备到时候携带家眷与他搬去洛阳。 留家眷为质是州郡长官该做的事。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尉景镇冀州、南汾州,高娄斤就带了尉粲随行。 享受同等待遇的还有另一位姑父厍狄干、舅父娄昭、以及妹夫杨愔等。 杨愔亲族几乎都被杀光,真要论家眷也就一个高家二姐儿论关系最亲,难道高澄还能把二姐儿扣在洛阳,或者送去晋阳为质不成。 在清一水的高家亲眷中,也有例外,比如青州刺史赵彦深。 赵彦深自幼丧父,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为人至孝,高澄将他外放青州时,也让赵彦深将赵母带去奉养。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高澄笼络人心的小手段而已。 王纮改往幕府任职,自然无需时刻追随,高澄让他早些回府。 王基如今也六十多岁了,不是人人都像萧菩萨一般,若是没有侯景添乱,能够活得像个人瑞。 王纮离去后,高澄整理仪表,领了高季式、薛虎儿、纥奚舍乐等人往晋阳一处特殊去处。 高澄从来以大局为重,毕竟包羞忍辱真男儿,有时候委屈自己做一些违心之举又有何妨。 “你是要与我一起离开,还是留在此处做苦役?” 高澄站在一名年轻妇人面前,坦诚问道。 妇人双目大放光华: “妾身愿意与大将军离开。” 卢氏记得眼前这个俊美的青年,当初就是他领兵抄没公公府邸。 她的公公名叫郭琼,任右卫将军,因死罪被充没官爵,处斩于阊阖门外,丈夫也未能幸免。 当日卢氏向高澄表明身份,希望能被放归河北老家,高澄却没有理会,将她与郭琼家中女眷一并送往晋阳。 但私底下却安排了人与高欢通禀自己的一些想法。 卢氏乖巧的跟随在高澄身后,她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确有几分姿色,但远远比不得元明月、元玉仪、元静仪这样的人间绝色。 高澄图她,与王氏差不多的道理都是图她背后的身份。 之所以要把她送来晋阳做一段时间苦役,也是防止这妇人恶向胆边生要为郭琼父子报仇,特意让高欢遣婢女观察几天。 卢氏家在河北,显而易见,正是出自范阳卢氏北祖大房。 祖父卢渊在北魏朝官至秘书监,赠幽州刺史,谥号为懿。 大伯卢道将已亡,在北魏朝任司徒司马。 三伯卢道舒尚乐浪长公主,官至冠军将军,中书侍郎,亡于519年,时年四十四岁。 其余亲叔父还有: 卢道裕官至左将军、泾州刺史。 卢道侃,亡于528年,官至幽州主簿。 卢道和,官至冀州中兵参军,527年与葛荣交战,兵败而亡。 七叔卢道约唯一仅存在世的叔父,历任累迁司空录事参军、司徒属、幽州大中正、辅国将军、光禄大夫,高岳镇徐州,卢道约被请为幕府长史。 这些叔伯虽以过世,但其堂兄弟在范阳卢氏之中,占据重要话语权。 当然,高澄最看重的还是卢氏的父亲,卢渊第四子,卢道虔。 卢道虔尚北魏孝文帝之女济南长公主,因公主骄奢淫逸,声秽遐迩,却又无疾而终,故而因谋害公主的嫌疑,被夺去官身。 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是作为范阳卢氏北祖大房主事之人,卢道虔还健在,高澄许给高乾的幽州刺史一职,现在坐的正是卢道虔。 高澄纳娶卢氏,所图正是卢道虔在范阳卢氏之中的影响力,以及他的幽州刺史。 哪怕结亲,高澄也不可能放任卢道虔继续担任幽州刺史一职。 正如博陵崔氏、清河崔氏不能担任定州刺史,赵郡李氏不能受任殷州刺史。 让四姓五族在本地任州郡长官控制地方,这是高澄不愿见到的现象。 而高澄所要使用的手段自然是先与卢氏联姻,示好卢道虔,再将他改任地方,甚至可以用并州刺史来交换。 大不了让司马子如腾腾位子。 而同为河北士族的高乾,想来也是范阳卢氏能够接受的人选。 第二百二十九章 孀妇进门 高澄的如意算盘打得飞起,实际却是在挖自己心腹的墙角。 如果没有他的捣乱,卢氏将会被高欢赐予陈元康为妻。 从这可以发现两点,第一,高欢对陈元康的喜爱,以卢氏的身份背景却能将她嫁给陈元康。 第二,卢氏并非倾国之色,否则以高欢好孀妇的尿性哪舍得予人。 陈元康已经三十二岁,这么大年纪不可能是头婚,他也并未丧妻。 其妻李氏与他相濡以沫多年,面对高欢的赏赐,陈元康立即休妻再娶。 这一行为引得时人的讥讽,却也符合他谄媚善事人的特点。 人性就是这般复杂。 这么一个毫无原则,贪婪无度的谄媚之人,却能深得高欢信任,并在危难之际,挺身护主,与高澄相抱死。 小高王对待卢氏曾有过犹豫,究竟是自己领进门,还是将她留给陈元康。 可仔细一想,自己常宿陈宅,与陈元康的妻子李氏多有交往。 糟糠之妻不下堂,为了不让自己的心腹背上嫌贫爱富的臭名声,高澄最终决定自己上。 反正自己名声再臭又能臭到哪里去。 有这么一个为下属着想的主公。 他真的,我哭死。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陈元康和卢道虔结亲,与高澄自己娶卢氏,做卢道虔的二手女婿,那是两码事。 出于补偿陈元康的心理,高澄离开前,还特意挑了一名容貌美于卢氏的罪妇,准备赠予陈元康为侧室。 一换一,他陈元康不亏的,小高王永远那么公道。 卢氏心怀忐忑地站在高澄身后,她眼睁睁看着了一个比自己更美的妇人被高澄送进陈府。 府门外主仆二人的‘感人’场景,让她倍感迷茫。 所以,我又该被送给那个下属为妾? “你是我的。” 陈元康进府后,高澄转身认真的对卢氏说道。 末了,他还补了一句: “谁也夺不走。” 卢氏眸中光华再现,她感觉到不可思议。 作为曾经的洛阳贵妇,高澄常常是她与手帕交们谈论的中心话题。 他的权势、相貌、文治武功,以及他贪花好色,洛阳甚至有流言说他曾夜宿瑶光寺,秽乱群妃。 曾经远在身边的人就这般走到了自己面前。 她哪有追逐爱情的权力,待字闺中时,是父亲联姻的用具,如今沦为罪妇,还不是任由对方处置。 但卢氏真没想到色名昭著的高澄居然会在送走一名士族美妇后,对自己说出这番话。 “不愿意?” 他微微皱眉,语气中流露一丝不悦。 “愿意!妾身愿意!” 卢氏急忙道,她再也不愿回到那地方与婆婆姐妹们做苦役,等待将来赐予功臣为侍妾、奴婢。 同样是给人做妾,还有比嫁入渤海王府更好的归宿吗? 洛阳哪个妇人不羡慕元玉仪的荣光。 一个孙腾府上的卑贱家伎,摇身一变,成为琅琊公主,风光进门。 而曾经欺辱过她的兄长,高阳王元斌,却被惩为奴仆供她出气。 别说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就连她们这些妇人,也会为之神往。 得到卢氏应允,高澄双眉舒展,嘴角微微上扬道: “你不会后悔的。”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在卢氏眼中如梦似影。 “别愣着了,随我回府,我先带你去拜见父王。” 卢氏赶紧追上高澄的脚步,心中带了几分窃喜。 她的人生,再次迎来了转机。 也许这样想,对不住亡夫,但妇人在这个世道哪能自主。 并非所有人都如尔朱英娥感念高欢对她的礼敬,任由高洋胁迫,宁死不屈,最终被其砍下头颅,守节而死。 卢氏是第一位还未进门,就被高澄主动带去拜会高欢的侍妾。 高欢早就清楚高澄的全盘谋算,对于这桩亲事,也是乐见其成,尤其是在见到卢氏容貌后,更加相信高澄至少绝大部分是出于公心。 至于少部分私心…… 毕竟卢氏还是有几分姿色,身材姣好,大胸肥臀,也是个能生养的妇人。 如果能够削弱范阳卢氏对幽州的控制,别说高澄纳一个卢氏,就算让他贺六浑再娶一个卢氏女,哪怕辈分上是卢氏的侄女,高欢也能认下来。 他们父子俩确实重虚名,但若与实利相比较,名声什么的也都可以抛脑后。 安抚了卢氏几句,高欢就急着与身旁的娄昭君商量婚期,秉持宜早不宜迟的原则,就定在三日后,晋阳城中。 卢氏为公婆的满意而暗喜,但当高澄领着她与一众侍妾认识时,自卑感却让她怀疑自己真的能够获得高澄的宠爱吗? 不提三名元氏女,李昌仪、李祖猗、尔朱英娥、小尔朱,她一个也比不上,就连王氏也胜了自己半分。 其余诸女不清楚高澄的谋划,但单凭一个卢姓,操着河北口音,也能清楚这是在于范阳卢氏联姻。 卢氏的容貌威胁不到她们,但奈何高澄为了防止后院争宠,采取轮班制,多一个人,一个周期就要多等一天。 却也终究没人敢当着高澄的面甩脸色。 或许有,但尔朱英娥一颗心都扑在高孝璋身上,半年多不见儿子,昨日才抱回来,哪能瞧够。 高澄将卢氏带去书房,掏出一张纸笔,说道: “三日后就要成亲,细君父母虽然赶不来,却还是要通知一声。” 卢氏握紧了手中的笔,心头略微闪过一缕失望。 他果然是为了联姻娶的我。 随即又摇头苦笑。 也对,他这样的身形样貌,若我不是出身卢氏,又怎么瞧得见我。 高澄将一切看在眼中,他慢步走近,从身后搂住卢氏腰肢,在她身后轻声道: “莫要多想,我身为渤海王世子,当朝大将军,没有人能逼我做任何事情,娶你进门,是我自己的主意,范阳卢氏门第虽高,你又何曾在我屋中见着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这两家的女子。” 卢氏身子略微有些发抖,也许是兴奋、也许是羞涩。 她大着胆子问道: “赵郡李氏呢?” 博陵三崔与赵郡三李都是洛阳妇人们的谈资。 高澄右手落了下来,在她臀上一拍: “多事!” 正当卢氏忍着高澄右手游走,落笔写字的时候,书房外,有亲随通传: “世子,府外有人求见。” 第二百三十章 宋氏兄弟 来人是一对同族兄弟,高澄听说姓名后,与卢氏耳语几句后,留她在书房中与父亲卢道虔写信。 高澄命人去将那对同族兄弟引至会客厢房,自己却不急着先往。 倒不是有意要晾一晾这两人,他要先回后院去找一名侍妾。 宋钦道与宋游道端坐于会客厢房,哪怕高澄不在,两人也没有交头接耳,尤其是宋游道,挺直了腰杆,形似挺拔青松。 两人都是相州广平郡列人县人(河北肥乡),一人字钦道,一人字游道,皆以字行于世。 “二位久候了。” 高澄进门朗声笑道。 宋钦道、宋游道循声看去,会客的不止高澄一人,他身后还跟了怀抱次子高孝瑜的侍妾,前颍川王妃宋娘。 不等两人向高澄行礼,宋娘却当先款款施礼,略带哽咽道: “小妹见过二位兄长。” 原来两人与宋娘份属同族,尤其是宋钦道,更是堂兄妹。 他与宋娘的祖父正是北魏孝文帝所留辅政大臣,吏部尚书宋弁。 高澄与他们互通姓名相互见礼后,任由久别重逢的同族兄妹寒暄,自己则在一旁仔细打量着两人。 与宋钦道的激动不同,宋游道还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他年长于宋钦道,约莫四旬年纪。 高澄仔细思量此人过往与历史上的记载,对他这严肃模样,倒也能够理解了。 宋游道是个老愤青了,性情刚直,嫉恶如仇。 其父曾任渤海太守,亡故后,对于官吏馈赠,宋游道概不接受。 其人事母极孝,众所周知,小高王最爱的就是像他这样的大孝子。 宋游道在孝庄帝时曾任职中央,先后出任殿中侍御史、左中兵郎中,虽只是微末小官,却因作为,被时人称赞,誉之为‘见贼能讨宋游道。’ 后以卑官之位却与尚书令临淮王元彧交恶,愤而辞职。 如今宋游道以白身相见,高澄却不能轻视,盖因历史上的宋游道就是高澄麾下第一恶犬。 嫉恶如仇的他尤爱刑讯逼供,对于犯官也绝不留情,素以从严从重为标准,例如不惜以陈元康与兖州刺史李子贞有旧为名离间,使高澄怒杀李子贞,这种行为虽被朝士非议,兖州百姓却为宋游道设立生祠,题为‘忠清君’,李子贞在地方上究竟干了些什么事,可见一斑。 所谓忠清,宋游道虽忠,但并不清廉,年轻时候父亲亡故连官吏馈赠都不接受的他,显贵后也曾收受贿赂,不过他所得财物都是用来救济同族旧友中的贫困之人。 历史上被宋游道整治的勋贵有孙腾、高隆之、司马子如、侯景等人,对元氏宗王更是重拳出击。 有这样一位好打手,高澄自然要好好利用。 这般想着,高澄又看向望着从宋娘怀里接过高孝瑜的宋钦道。 高澄对宋钦道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在北齐建立后在东宫教授高洋之子高殷,他这身份,结局自不必说,参与北齐大喇叭杨愔的密谋,在乾明之变后,随他一起赴死。 想想乾明之变时高殷那懦弱模样,高澄不由暗自摇头,高殷自身性格是主要原因,宋钦道这位老师也不能说没有责任。 当然,高澄对宋钦道了解最多的还是花边趣事。 北齐灭亡后与婆婆胡太后一起做皮肉生意的穆皇后,穆邪利,就被指为宋钦道的私生女。 宋钦道将怀里的高孝瑜抱给一旁的宋游道观看,受他脸上的笑意感染,就连一向严肃的宋游道脸色也缓和下来。 “二位先坐,都是自家人,且坐下谈话。” 待宋钦道将高孝瑜抱还给宋娘,高澄含笑招呼道。 毫无疑问,两人都是自己需要的人才,宋游道这位吏治打手且不提,宋钦道能被高洋派去教授高殷,自身才学定然是不差的。 然而一番详谈后,大为出乎高澄意料,宋钦道对文学、历史所知甚少,但对律法却深有研究。 当然,学法也是正经出路,封述如今正在与人制定新律,高澄唤来奴仆奉上纸笔,当场为让宋钦道写下一条手令,让他持之往洛阳,参与制定新律一事。 而对于宋游道,高澄也请他暂居尚书左丞,宋游道虽是白身,却是辞官归乡,重新起用无需苦熬。 汉光武帝时,规定尚书左右丞的职权。 尚书左丞辅佐尚书令,总领纲纪; 右丞辅佐左右仆射,掌钱谷等事,秩均四百石。 因此,御史中尉与尚书左丞并称为南台北省,纠察风气。 所谓南台即指御史台,北省则是尚书省。 御史中尉杜弼三代清廉,憎恶贪腐,但论起对付贪腐官吏的手段凶狠,终究是不如杨愔口中的恶犬宋游道。 宋钦道与宋游道此行,本就是求用于高澄,对于他的分遣,更无不满。 都是为他们量身安排,宋钦道暂时未得官身,但参与制定律法本就是在攒资历,宋游道嫉恶如仇,任职尚书左丞也符合他的心意。 两人向高澄再三拜谢,又被高澄留饭,由宋娘全程陪侍。 用过晚膳,高澄亲自将宋游道、宋钦道礼送出府,一番惜惜作别后,送走两人,高澄搂着宋娘的腰身感慨道: “不曾想娶了细君,不止为我诞下佳儿,更送来两名贤才。” 宋娘抱着高孝瑜,身体微倾,靠在高澄怀中,脸色微红道: “自是夫君贤德著于四海,引得名士投效,与妾身又有何干。” 高澄将宋娘搂得更紧,亲密道: “你呀,越来越可人了。” 这话倒是不假,自打生了高孝瑜,宋娘丰腴了不少。 与宋娘回到府中,高澄正欲回房歇息,却听芸娘禀报,卢氏还在书房之中。 芸娘正是当初崔季舒所献兖州孀妇。 高澄留在身边作贴身婢女,却并未收进房中。 总要顾及影响,若将芸娘收为侍妾,引得各地州郡长官人人效仿,为他寻访美艳孀妇,将此当做晋升之阶。 且不提高澄自己的名声,这官场风气也败了,辛苦数年,好不容易官场风气有些许好转,可不能坏在这种事上。 第二百三十一章 出兵袭扰 高澄让厨房备了饭食,亲自端去书房。 卢娘等的时间太长,已经趴在几案上睡着过去。 寄给其父卢道虔的信文已经写好,高澄放下碗筷,拿起信文正要读,但声响却吵醒了卢娘。 “大将军恕罪,妾身、妾身太困了……” 卢娘略带惊慌,高澄不容她解释完,笑道: “莫要再唤大将军了,是我忙于会客,疏忽了你,你又赔什么罪,三日后你就要嫁我,往后自当相互扶持,这般见外,你活得拘谨,我看着也难受。” 卢娘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化了,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看,这么温和的人。 浑然忘了当日在洛阳,是谁亲自领兵抄没她公公郭琼一家,治以郭氏父子死罪。 高澄放下信纸,又将饭食递给卢娘: “还没吃饭吧?” “妾身谢大将、谢高郎怜惜。” “怜惜可不是用在这里。” 高澄正打算邪魅一笑,在书房整点花活,教教卢娘什么叫做怜惜。 但转念一想,还有三日就成亲,何必急于一时,且忍几天。 “用过晚膳,芸娘自会带你去安置,这三日我不会碰你,并非不喜,而是尊重,等你进门再行欢好,信件你自己封好了交给芸娘就是,她会安排人送去幽州。” 说罢,高澄吻在卢娘额头上,转身迈步而走,独留她在书房意乱情迷。 今夜按照轮班,高澄是要宿在尔朱英娥屋里,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过后,尔朱英娥非要从乳娘房里抱回高孝璋。 床榻上,睡在中央的尔朱英娥背向高澄,拥着那里边的高孝璋共眠。 自打臭小子出生,尔朱英娥整颗心惦挂着的都是高孝璋,这让高澄感受到了冷落。 也是,对于尔朱英娥来说,丈夫是大家的丈夫,儿子却独属于自己。 顶多再认元仲华这位嫡母,但也改变不了她生母的事实,这份纽带不可能被切割。 没有往日夫妻事后相拥共眠时的甜言蜜语,你侬我侬。 一夜无话。 翌日,寄往幽州的信件早已送去,一同离开晋阳的还有高澄发往洛阳的奏疏。 表奏高慎为齐州刺史,宋游道为尚书左丞,举荐宋钦道参与新律修订。 高乾的幽州刺史一职自然要等将来卢道虔被调走,再做安排,高乾对此心知肚明,在晋阳耐心等待便是。 一连三天,高澄都在忙于会客与看重的晋阳文武加深感情。 这些行为都是在得到高欢首肯后进行,毕竟晋阳是他的地盘,晋阳文武也是他的班底。 中外府从事中郎张纂也得以借此机会,如愿以偿与高澄交好。 高澄知道张纂的才能,三崔二张不如一陈的说法,他也有听闻。 但高澄并没有向高欢讨要,毕竟挖角也不能太过。 这次晋阳一行,不仅与一众文武结交,麾下更是搜罗了一批人才在麾下效力。 文士有王峻、王纮、宋游道、宋钦道。 更别提还有纥奚舍乐这名能被信任的鲜卑武士。 有才之士,并不难得,难得的是忠勇之士,纥奚舍乐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之一。 三日之期一到,渤海王府锣鼓喧天,喜乐齐鸣。 渤海王世子高澄时隔数年,又一次在晋阳纳妾。 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元明月与小尔朱进门,同一天进门的二人,都为他诞下一名女儿。 晋阳民众还记得那天的热闹场景,元明月确实是借了小尔朱的光,那场亲事大操大办,更重要的是为了安抚尔朱兆旧部之心。 今日的婚礼起隆重程度一点也不输于过去。 毕竟是要办给范阳卢氏,办给卢道虔看,让他们知道小高王这个二手女婿对待卢娘确实是真心实意,也要让他们感受到高氏的诚意。 二手女婿也是女婿,大家都是一家,有什么事情也好商量。 比如跟随卢娘家信一同寄去的还有一封高澄的私信,请卢道虔往晋阳任并州刺史,并提议高乾担任幽州刺史。 不看实利,由幽州刺史转任并州刺史毫无疑问是升迁。 北魏一朝司州牧一职因洛阳而位于天下州镇长官之首。 东魏一朝,因高氏奉行晋阳-洛阳军政二元制,并州因晋阳的原因,而与司州获得同等的地位。 高欢掌权初期的封官中就有一条,世袭并州刺史。 当年高欢诱招可朱浑元,用的也是并州刺史一职,不过可朱浑元东出后,老高又舍不得,还是高澄从中斡旋,才让可朱浑元先在并州刺史任上待了一段时间,再改任司州牧。 高澄把自己的态度已经摆明了,可谓是诚意满满: 我给你卢道虔当二手女婿,再将并州刺史也交给你,老丈人你愿不愿意挪窝。 就连司马子如都已经给卢道虔腾了位子,再要拒绝这番好意,范阳卢氏就算是把整个高氏的脸面往地上摔了。 说是提议,其实根本没有卢道虔、乃至范阳卢氏拒绝的余地。 高澄大喜的日子,高家父子也没忘记给他们的老朋友宇文泰添堵。 时值二月正是农忙的时候,高欢命窦泰、斛律金共领轻骑三万进驻玉璧(华阴),伺机劫掠关中。 可怜窦泰这段时日从蒲坂屯玉璧,又玉璧回晋阳,没休息几天,又被派往殷州屯驻,协助北巡的高澄稳定河北局势。 如今才从殷州回晋阳,没多长时间,又被赶回玉璧,兜兜转转,这就是高家的报恩吧,拿人当驴使。 之所以在添上一个斛律金,也是高欢担忧窦泰轻敌,固态萌发。 但他显然是多心了,在潼关吃了一个大亏,窦泰性子沉稳了许多。 高欢之所以能在农耕时节出兵三万,盖因二十万并州胡,俱是脱产战兵,何时出兵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大问题。 这一现象早在信都建义时就初见端倪。 当年高欢调解胡汉矛盾说的就是汉人为这群鲜卑兵耕种,供给衣食,让他们莫要欺压汉人。 高欢有了动静,高澄也没闲着,命司州牧可朱浑元领可朱浑氏部曲三千,与州郡兵进驻潼关,叩关西潼关,袭扰宇文泰所建西潼关。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各有安排 宇文泰觉得自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摊上高澄这样的对手。 相比于西潼关受扰,他更头疼窦泰、斛律金所领的三万轻骑。 军队是由高欢所派遣,但宇文泰还是认定主意出自正在晋阳的高澄。 这支骑兵也不攻城拔地,就是毁坏城外庄稼,你总不能在把田亩搬进城里吧,稍有风吹草动,立即撤走。 宇文泰麾下有骑兵万人,但偏偏那群东魏骑士配三马,来去如风,追又追不上,滑得跟泥鳅一样。 缺不缺德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因战马与士卒的补给问题,只能祸害渭北,不敢南顾,但也着实令宇文泰大为烦心。 玉璧这个前哨基地不拔除,渭北就是高氏的跑马场,时日一久,渭南也会不得安宁。 听说陕州刺史王思政又在玉璧加固城防,每每念及,宇文泰都夜不能寐。 纵使睡了,梦里也常常念叨玉璧与王思政,当然频率最高的还是高澄的名字。 作为宇文泰的福报,小高王算是黑獭恶梦里的钉子户了,哪哪都有他。 卢道虔就没宇文泰这份烦恼了,接到高澄来信后,对他甚至整个范阳卢氏来说,这个决定虽然艰难,但必须要下。 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没当定州刺史,赵郡李氏没当殷州刺史,渤海高氏没当冀州刺史。 河北四姓五族,总不能你范阳卢氏就例外,把持着幽州刺史的位置吧。 高澄已经把路给他们铺好了,是放弃幽州刺史,升任并州刺史,将重心由地方转移至中央,还是继续耕耘幽州,进一步巩固家族对幽州的控制。 就家族利益来说,深耘地方才是硬道理,但必须顾及到高氏的态度,真惹恼了高欢、高澄父子,带着大家伙一起打你,范阳卢氏对幽州掌控再深也吃不消。 当年他们倾力支持的刘灵助声势何等浩大,不还是被高澄部将侯渊千骑擒杀。 作为范阳卢氏北祖大房主事之人,卢道虔将其中利害与族老分析过后,众人最终少数服从多数,支持卢道虔赴任并州刺史,由高澄所提议的高乾接任幽州刺史一职。 卢道虔在做出决定后,立即去信给高澄。 而高澄此时早已经回到了洛阳城。 晋阳虽好,却不能久留,洛阳才是他的用武之地。 宋钦道已经深度参与封述等人编订律法一事,并多有建言。 而宋游道就任尚书左丞后,高澄赋予尚书左丞刑狱审理之权。 得到这一职权的宋游道,在听望司的情报支持下,立即对高澄所划定的贪腐人群重拳出击。 过往杜弼领衔的御史台,有闻风奏事之权,高澄为了保留所谓官员体面,允许留职议罪。 但事物是不断发展的,随着高澄以及高氏的统治越发稳固,小高王也撕开了他面对贪腐的伪善,露出狰狞面目。 凡是由高澄授意,被宋游道拿去的官员,别说留职议罪,进门就是刑具加身,棍棒拷问更是常有之事。 宋游道量刑又秉持从严从重的原则,洛阳官场给他起了一个‘宋阎王’的诨号。 另有童谣传唱,以警示世人: ‘宋阎王、送阎王,游魂踏上黄泉道,贪官污吏莫猖狂。’ 至于童谣都是谁所编,又是哪些人在故意散播。 首先排除高澄与听望司,他们从不干这种背地里的事情。 高澄第二次整顿官场风气,宋游道这条恶犬确实比杜弼那位温润君子好使唤。 而幕府新成员,参大将军军事王峻早早被打发去了玉璧,高澄让他追随窦泰、斛律金,参谋左右,袭扰关西,踩踏禾苗。 小高王这人也算坏事干尽,但他也不怕自己在关西名声差,将来随便施点小恩小惠,他们不还是要给自己歌功颂德。 至于王纮,高澄也没留在身边,送去了潼关跟随可朱浑元叩关。 而新任大将军府司马封子绘也早已经就职,渤海太守另有人递补,高澄按照惯例,将听望司暂时交由封子绘主持。 他也成为继孙搴、陈元康、赵彦深、王士良、张亮之后第六名听望司主官。 这一情报机构官员更迭,要说频繁,八年换了六任主事,但其余几人相加也不如赵彦深一人的任职时长。 说到底前两任孙搴、陈元康都是因高欢索要,才离开高澄幕府,卸去这一职位。 赵彦深任职期间,高澄幕府新组不久,一切没走上正轨,权势未稳、羽翼未丰之下,高澄能够信重的人不多。 到如今,幕府人才济济,虽然听望司主事,无兵无权,难有威胁,但高澄还是有意在更换其主事之人,不使除他以外,任何人在这一情报机构留下太多印记。 他对权力的分配向来谨慎。 就比如宁愿让听望司再与宋游道沟通情报,但始终没有直接赋予听望司刑狱之权。 如今高澄幕府配置不同以往,因张师齐递补升任长史,政务基本也由长史转递至主薄,由主薄邢邵处置。 让张师齐这么优秀的史学家去操劳政务显然屈才了。 比如在张师齐记载的史料中,大魏忠良高欢为了消耗西魏实力,决定毁坏田亩庄稼。 另一位大忠臣高澄不忍见百姓辛苦被白白糟蹋,认为长痛不如短痛,请求高欢让他领军西征,一举荡平关西,却不被允许。 张师齐这样描写道: ‘王不许,斥曰:竖子何知! ‘拂袖而走。 ‘大将军澄长叹曰:西逆谋乱,关中百姓何辜!’ 也算是将东魏毁坏西魏田亩行为的前因后果,如实告知后人。 可不关小高王的事哦! 都是贺六浑自作主张,高澄劝了,劝不动呀! 时间进入三月,关西在东魏的袭扰下艰难度日,而关东各地却在因一件酝酿已久的事情而忙碌。 哪怕是宋游道的官场整风,在这一时间也缓了下来。 太昌七年(538年)三月,第一次科举,第一场县试即将拉开帷幕。 事前预想得再完备,也要看科举制的实际运行,高澄更是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一次县试的准备之中。 第二百三十三章 弃职赴考 阳春三月,万物光辉,广州刺史高敖曹却心烦意乱。 作为少数几个镇守腹地的大将,终日饮酒打猎的他,将政务抛给幕僚处理,原本好不快活。 但这样的舒适日子到今天戛然而止,自己在政事上最为倚重的年轻人居然提出要去参加科举。 “彦通代掌一州之政,位尊权重日后我自会举贤于中央,又何须赴那劳什子科举,与人争夺。” 高敖曹还想再劝,但眼前的年轻人却坚持道: “大将军开科举,广求天下贤才,何以言无用,赡去意已决,还请府主恩许。” 年轻人名叫崔赡,字彦通,他知道高敖曹是个直脾气,不能拐弯抹角,因此径直与他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年头,想要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幕僚不容易。 至少高敖曹是这么觉得的,自打高澄从他手中要走了陈元康,高昂幕府主薄多有更迭,直至后来找到了时年15岁的崔赡,才算是弥补了陈元康的缺失。 崔赡出身清河崔氏,求学于名儒颍川人荀济,就是那个伙同元善见谋大事,面对高澄责问,高呼‘奉诏诛高澄,何意反!’最终在东市被BBQ的老儒士。 崔赡虽年少,但才学为世人所称道,前中书监李神俊就曾与高澄主薄邢邵赞叹说: ‘昨见崔甗儿,便为后生第一。’ 只不过等高澄听说后,崔赡已经被高敖曹抢先一步,征入幕府。 小高王到底还是要点脸,没有再去喊一声三叔祖将人要过来。 但崔赡却像一个急嫁的小媳妇,自己请辞,非要赶赴科考。 崔赡的坚持不是没有缘由,他主持广州政事,能够从一份份来自中央关于科举的文件中,读懂高澄对科举的重视。 继续在高敖曹府中做一主薄,日后确实自有富贵,凭他的年纪与能力,一州刺史甚至入职中枢不在话下。 但偏偏中央颁布了一条政令:太昌八年京试后,以白身获得官位者,及地方僚属,非进士不能入职中枢。 逼得崔赡不得不放弃即将到手的前程。 无心政事,只知道喝酒打猎的高敖曹又怎会知道这样一条规定。 “既如此,彦通何不就在广州参考?” 高敖曹没有强留崔赡,却还是疑惑道。 崔赡不由苦笑,自己这位恩主在行政上还真是‘无为而治’,他不得不解释道: “大将军有令,科考需返原籍。” 高敖曹恍然,赠予崔赡许多财物,答谢他这几年的辅佐,慷慨放行。 可关上门,高敖曹却埋怨起了高澄在洛阳胡搞瞎搞,弄什么科举制,把气发泄一通后,又唤来一名幕僚要他写信代自己向高澄诉苦,索要人才。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崔赡入职中枢官居宰辅的抱负,更多人还是愿意留在高昂幕府,受他举荐为官,而不是与人争抢科举这条独木桥。 只是这样的人,也别指望有太大的才干。 察举制虽废,但出于特殊原因,府主举荐幕僚的惯例得以留存。 崔赡乘坐马车正在归乡途中,无论如何都能赶上河北定州清河郡那一场县试,至于赶路耽搁了温习这种事……县试而已,崔赡想的不只是通过县试,他的目标更在明年三月的京试经典科。 科举五科,以经典最贵,与崔赡一般,准备投身经典科的,还有北海剧县人(山东寿光)王晞。 王晞字叔朗,是前秦丞相王猛之后,亡父王云与其母崔氏共生育九子,各个风雅潇洒,才华横溢,世人称为王氏九龙。 27岁的王晞至今仍是白身,他并非没有晋身的途径,实际上,早在孝庄帝永安元年(528年),二哥王晖出使南梁的时候就为17岁的王晞求了官身。 只不过王晞为了在家奉养老母,拒而不受。 如今崔氏亡故,王晞也终于有了谋事的打算。 王晞眼前有一条坦途,可以走高澄主薄邢邵的路子,没错,又是他。 地方僚佐与白身,非进士不能入职中枢,特意点名地方僚属,自然就不包含晋阳与洛阳两个中央,即高欢、高澄父子俩的幕僚。 邢邵与王氏兄弟的关系还要从王晞长兄王昕说起。 13年前,六镇在河北发动第二次起义,邢邵与王昕同在光州东莱郡(山东莱州)避祸。 邢邵堂兄,幽州主薄邢杲在青州聚众起义。 东莱郡兵得到消息便要捉拿邢邵,是肥胖的王昕蔽伏在邢邵身上,高呼‘欲执邢子才,当先杀我’,才将邢邵救下。 王昕与二弟王晖入朝为官后,邢邵还在隐居,故而将诸弟托由邢邵照顾。 诸弟之中,邢邵最喜王晞的才华,受招至高澄幕府后,知其立志奉养老母,未曾向高澄举荐。 其实,高澄也无需由他来向自己举荐王晞。 乾明之变主要策划者,首功之臣,六弟高演第一心腹,这样的人高澄都能忘记,那也白啃了那么多年史书。 邢邵升任主薄后,第一件事就是向高澄举荐在京任官的王昕、王晖兄弟俩。 高澄召见过,对两人的才能很是欣赏,升王昕为秘书监,专掌国家藏书与编校工作。 升王晖为中书舍人,任职中书省,为高澄代笔起草诏令。 小高王肚里有多少钱墨水,自己心里清楚,没过正经古文教育但他能做到文理通顺已经实属不易。 政令要写得文采飞扬,那真是难为了他高某人。 两位兄长得用于高澄,又有邢邵任职主薄,王晞却没有选择求职于高澄幕府。 如今大将军府人才济济,要想熬出头,还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年。 王晞又不是高澄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知道王家九子中,他最看重的就是日后谋划乾明之变的自己。 两位兄长奔母丧的时候,王晞与他们有过交流,希望能够借科举一鸣惊人,他有这样的自信。 崔赡久在地方,也能从一条条文书指示中明白高澄对科举的重视,更何况是身处中央的王昕与王晖。 两人对王晞的想法很是认同,说到底,高澄改革官制,选官任官首重才能,但到了他自己的幕府,却又讲究起了先来后到。 其中原因自然是朝廷官员的任免是公事,自己幕僚的提拔却是私情。 小高王对幕府进出严格,哪怕当初在河北索括隐户,与士族门阀利益交换,收了一大批人,也是各大家族最杰出的子弟,谁会把这么一个机会,交给一个蠢物,那可是用隐户换来的。 在幕僚各有才能的同时,高澄按资历升迁,怕的就是冷了旧人之心,因此以王峻的才能,起家也只是一个参大将军军事的卑职。 除非是从晋阳幕府空降,如崔暹、张亮、王士良,否则注定是要在幕府里慢慢熬。 就连范阳卢氏嫡系子弟卢询祖,在高澄巡视河北之前,也只是一名普通僚佐。 与卢询祖同一时期进入高澄幕府的魏收,就是耐不住寂寞,在孙搴死后,受司马子如推荐,迅速改换门庭,任职高欢幕府。 只能凡事具有两面性,高澄在幕府升迁上,不愿冷了旧人之心,却也让新人难以出头,只能说有利有弊吧。 至少,在幕僚们的才学得到保证的情况下,对高澄来说,利大于弊。 但他也吸取这一教训,加快了中高级幕僚转任朝官的速度,为庞大的大将军府底层僚佐,腾出上升空间。 崔氏亡故后,王晞在家埋头苦读,准备科举,势要在经典科一拔头魁。 值得一提的还是长兄王昕,原本肥胖的他,却因悲伤过度,以致终身赢瘠,瘦得都快没个人模样了。 当王昕返回为洛阳后,面见高澄时,身型的明显变化也让高澄感到惊诧。 仔细想想自己曾经学习异父异母亲兄弟萧纶的一些作为,高澄不由感到汗颜。 崔赡与王晞作为两类人的代表,即在地方担任僚佐,却弃职参考,以及士族白身子弟,放弃僚佐途径,参加科举。 这两类人并不在少数,尤其是士族白身子弟,他们大部分报考经典科,这既有经典科最为显贵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许多人所学就是治经典。 这一科,贫寒学子最难冒头,反倒是刑名、算术、农事、工事四科,或许还有机会。 但科举初期士族子弟凭借对知识的垄断,占据录取考生的绝大部分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除非高澄亲自下场,在录取时有失公平,才有可能改变这一现象。 但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事情。 熟稔律法的宋钦道已经被从封述的著法队伍中抽离出来,高澄没有赐予官爵打的就是让他参与科举的主意。 因科举要返回原籍,临行前,高澄亲自考较过一番,再与封述等法学大家深入交流后,宋钦道对律法的认知果然大有增益。 高澄授意宋钦道走科考道路,参与刑名科考试,并非临时起意,迫于世俗偏见,高澄必须突出经典科的地位。 但他也希望在刑名、算术、农事、工事四科中,树立典型、榜样,勿使这四科被世人所轻。 第二百三十四章 明哲保身 孝文帝太和十一年,划冀、定二州各一部,析置瀛州,以赵都军城(今河北河间)为治所。 高澄三巡河北的时候,瀛州牵扯出贪腐窝案。 高欢侧室韩智辉之兄,韩轨麾下府佐幕僚及左右近200余人获罪,仅长史张曜一人清廉独免。 瀛州刺史韩轨被送往晋阳,长史张曜升任行沧州事。 由沧州调任瀛州之人,正是太武帝拓拔焘之后,临淮王元孝友。 获封王爵这种好事原本轮不到元孝友头上,因为他还有一位备受时人赞誉的兄长,元彧。 尔朱荣死后,尔朱兆攻入洛阳,时任尚书令的临淮王元彧,在拜见尔朱兆时,辞色不屈,被其士卒殴打致死,元孝友因此袭爵。 兄长元彧因守节被殴而死这件事,对元孝友造成巨大的冲击,犹如一池陈醋,浸软了他浑身骨头。 在高氏掌权的大背景下,元孝友认定出身宗室就是自己的原罪。 为了洗刷这一罪责,更是为了保命,元孝友谨小慎微,打定主意要当高澄的贴心小棉袄。 所谓贴心,倒不是学崔季舒给小高王找寡妇,而是他积极推行高澄颁布各项政令,贯彻落实高澄所抄袭的《施政纲要》,将其视作自己的行为准则。 在高澄巡视沧州时,更是卑颜屈膝,堂堂宗王,以奴仆自居,尽心侍奉。 鉴于元孝友如此强烈的求生欲表现,本就不打算尽诛元氏男丁的高澄,怎么也要保他一世富贵。 在高氏逐步加紧对地方的控制这一背景下,若不是用心卖力的舔,哪有元孝友如今身为唯一宗室刺史的荣光。 元孝友时常与洛阳亲友通信,请求朋友为他转送高澄在朝堂上的讲话,并将其记录为《高澄语录》,据说那本册子片刻不离身,还时常拿出来与僚佐共同参详,领会其中深意。 高澄在沧州时就曾要来这本册子查看,果然几乎自己每一次公开发言都记载在内,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元孝友自己的阅读理解。 面对元孝友的这些行为,哪怕是高澄这么一个穿越者,明知其中有表演的成分,也不由为之动容。 若非元孝友已有王妃,高澄甚至想要嫁个庶妹过去,当作表率,以安宗室人心。 临去瀛州前,高澄对元孝友好一番安抚,肯定他在治理地方所获成绩的同时,也勉励他用心治理,将来必有回归中枢担任要职的一天。 然而在小高王去往瀛洲后,因迁入六千户州郡兵煮盐,利益受损的沧州人不敢对高澄有所怨言。 便把怒火撒向元孝友,对他谄媚之举多有鄙夷,以‘高氏犬’讥之。 元孝友闻之,与幕僚笑道: ‘能为大将军看门护院,受其驱使,何其幸也,我当祭祖以告,先祖亦与有荣焉。’ 说罢,居然真的焚香祭祖,得意洋洋地与先祖诉说高澄对自己的赞许。 北魏大喷子拓拔焘若泉下有知,也不知对这个玄孙是什么感想。 但小高王在听说这件事后,确实感觉到浑身舒爽。 元孝友对于州人讥讽不以为意,但高澄还是上了心,恰逢瀛州贪腐窝案爆发,于是让元孝友转任瀛州刺史。 当然,沧州盐利过于巨大,元孝友不敢贪,但他也因为种种行为,在沧州不复威信,与张曜对调,也是对元孝友的一种保护。 小高王从不亏待自己人。 元孝友受此激励,对来自洛阳政令更是用心,这不,时间才到三月,元孝友就走遍瀛州各郡县。 在视察各县为科举县试所做准备之余,也亲自向民众推广宣传,动员士族子弟参与科考,也让当地官员在考试期间为贫寒学子准备住食。 而各县县学,更是元孝友走访调查的重中之重。 对于贯彻中央政令,推行教化之人,元孝友不吝夸赞,而郡县官员若是没有按照《施政纲要》行政,则会遭受严厉训斥。 元孝友厚颜无耻的谄媚事主,只因为他姓元,面对小高王的滔天权势,自保而已,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废物点心。 在另一时空,史书对元孝友的评价是少有时誉,为政温和,以法自守,颇有政绩;然性无骨鲠,善事权势,为正直者所讥。 也就是说这家伙打小就聪明,当官后奉公守法,有政绩,可惜在权势面前是个软骨头,被正直之人讥讽。 然而元孝友身为元魏宗室,在没能力改变高氏篡魏这一大局的情况下,这样的做法也确实符合他自小展露的智慧。 毕竟谁也不会想到能碰上一个高洋,杀尽关东元氏男丁,他一个早就出了五服的宗室,哪怕降爵为公也不能幸免。 所幸这一世元孝友遇到的是小高王,不会去找大聪明问什么光武帝为何能光复汉室。 瀛州所发生的事虽是特例,不具备多少代表性,毕竟这关东也只有他这一个元姓刺史。 但毕竟高澄的身份摆在这里,河南,不提被他心腹牢牢把控的州县,就连荆州刺史侯景也在过问科举县试的准备事宜。 河北以及高欢控制的河东地区,各地也都在积极为县试做准备。 而拷贝小能手宇文泰也在关西准备为第一次县试拉开序幕。 因窦泰、厍狄干践踏渭北,导致渭北荒废了春耕,但最为重要的渭南,因东魏补给问题,以及窦泰等人担心遭伏,得以幸免,这也让宇文泰长舒一口气。 渭水不足以为屏障,就如同不会有正常人拿黄河当天险,贺拔岳当年与尉迟菩萨隔渭水对峙,两方人马可涉水而渡。 这一次被关西民众咒骂的军事行动,毫无疑问,东魏三万骑兵一人配三马,耗用是要超出西魏的损失,毕竟战马在战时吃的可比平常要精细许多,运动量大,食用也更多。 可两魏的家底差距摆在了这里,高氏自损一万伤你宇文泰八千,就国力而言,还是赚。 总之春耕结束后,窦泰等人班师晋阳,可朱浑元也撤回司州。 宇文泰也能把精力放在即将到来的县试。 就在东西两魏为第一次县试做准备的时候,南梁也迎来了九品中正制下的又一次中正评议。 第二百三十五章 初入科场 萧衍早年间励精图治,设五经馆,为寒士晋身开辟了一条通道,但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门第之见。 最直观的例子体现在侯景降梁以后,因妻儿身陷东魏,于是向萧衍请婚于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 萧衍对此的答复是‘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 也许是瞧不起侯景归降时,10万大军已经被慕容绍宗打得只剩800残兵。 萧衍居然明晃晃地打脸,直言王谢高门不是他侯景能够攀附的,要找媳妇就往吴郡朱氏与吴郡张氏门第以下去找。 不曾想,侯景在高澄的离间计下,决心再叛,在寿阳以800残兵为骨干,临时扩充至8000人,凭着这么一支小高王看不上眼的新军渡江,最终葬送整个南朝。 然而,以侯景为例,只是要说明,当东西两魏为了改变士族子弟无论贤愚都能为官的局面,而推行科举,提高为官门槛的时候。 萧衍为何还要抱守九品中正制,任由士族把持选官标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东西两魏锐意进取,原地踏步的萧梁已然注定结局。 时间在关东、关西两地官员忙碌,以及南梁官员歌舞升平中悄然而过。 三月底,开科举。 相州州郡兵王阿井又一次被征调入考场,维护纪律。 自高澄在邺城举办第一次官吏,或者说吏员录用考试以后,时隔六七年,再逢盛会。 考试前一天,相州各县人群熙攘,而邺县考生,也早就填满了邺城大小旅社。 高澄灭佛后,仅有的几家佛寺,都不得不在庙门外挂上客满的牌子,真容不下再来借宿的考生。 这一次考试三教九流,除了罪犯,什么人都有,经典科以士族子弟为主,寒门子弟难以争夺。 而其余四科的情况,同样让人瞠目结舌。 高澄为求贤,并不禁止官吏弃职再考,弃职的人多了,相应的增加州试录取人数便是。 县试与州试相隔近六个月,足够他协调。 正因为这一政策,导致当年高澄所录小吏,大多都决定弃职再考。 那次考试录用近五万人(《北齐书》、《北史》都明确记载了确实是五万官吏。),大部分都是小吏,这也造就了刑名、算术、农事、工事四科对于白身之人来说,难度更甚于经典科。 倒不是因为会有同僚帮助这群弃职之人舞弊。 而是六七年前的那场考试本就是面向广大寒门,士族子弟看不上那种职位。 当年这群人本就是寒门子弟中的佼佼者,又经过六七年的政务锻炼,比如做狱吏的,对律法烂熟于心;干税吏的,常年与算术打交道等等。 自打朝廷将科举具体事项昭告天下,有志于在官场有所作为之人,弃职专心备考。 有他们竞争,至少六七年前那帮一同参考的失败者,希望渺茫。 高澄对这种现象心知肚明,但他还是坚持了这一决定。 科举注重公平,指的是大家靠才学上位。 高澄要的就是有能力之人,考进士当官,能力差点的,考举人做吏,没能力的走开。 而不是所谓政治正确的BUFF加身:哦,他出身寒门,那么能力差点没关系。 县试当天,戍卒王阿井看着鱼贯入场的各科考生,心中难免焦虑: ‘我家公允真的能从这样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吗?’ 王公允年纪还小,刚入蒙学不满一年,离参加科考还早得很。 不过对于未来,王公允已经有了打算,他告诉父亲王阿井,决心学习算术,将来报考算术科。 万一不能中举、中进士,将来凭着算术的本事,也能给人做个账房。 正当王阿井在为儿子将来所面临的竞争压力犯愁的时候,一名年轻人已经坐到了他所监管的位子上。 年轻人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显然进门前是经过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搜身,似乎连隐私处也没放过。 ‘看来这小子没参加过当年那场考试。’ 王阿井心道。 那年轻人见时候还早,周围空荡荡的,抬头就与王阿井搭话,想要凑近乎: “兄台也是邺县人?敢问姓名,在下李……” 话未说完却被王阿井冷冷打断道: “考生于考院禁止言语,有再犯,当场取消资格。” 考前无论是军中将官、还是邺县县令,甚至相州刺史杨愔都与他们这群监考士卒强调纪律,有协助舞弊者,追缴过往军饷,不再享受包括免税、发饷等权利,子孙三代不许参考等。 这都是高澄所发布的防止舞弊条例之一。 对于舞弊者处罚更重,不止终身禁考、子孙三代不许参考,更要发配营州,往东北吹风雪。 年轻人被王阿井咽了回去,也不敢再多嘴。 当开考时间一到,刑名科的考院大门合闭,院外有人哭嚎,也不知是错过了开考时间,需要再等三年,还是携带小抄被抓,不止终生禁考,殃及三代,自己本人更要往营州配军。 试卷发下,年轻人才看清卷子,眉头就皱了起来。 王阿井瞧他这模样,再对比当年张德兴下笔有神,不由暗自摇头。 年轻人思考许久才埋头作答,好不容易答完整张,仓促交卷,最后苦着一张脸被王阿井监送出考场。 “哎!等下。” 王阿井叫住了年轻人。 “还有何事?” 年轻人回过头来,语气很生硬,显然是觉得自己考砸了。 “我是要告诉你,当年大将军在邺城主持考试,我监考的人名叫张德兴,是那一年河北农事科第一,如今在沧州主持盐政。” 年轻人闻言,脸色化阴为晴,他笑道: “不意兄台与张盐官有这般渊源,若今日能趁着兄台的福运,侥幸过关,改日定要请兄台共饮。” 年轻人高高兴兴的走了,但这场酒王阿井终究还是没能喝上,也许是年轻人考上后就给忘了,也许压根就没考上。 王阿井对此并不清楚,当然,这是后来的事了。 而驻守江陵的陈庆之听闻相邻荆州、东荆州、南荆州三地的科考情况,不由感慨道: “高澄尽收关东英雄,天下莫能当之。” 第二百三十六章 哀荣与廪膳 陈庆之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镇守魏梁边境的他,对北方传来的消息远比建康敏感。 过去一年,东西两魏都有很多动作,彼此模仿抄袭。 出于连弱抗强的原因,陈庆之对西魏变法图强乐见其成,但由于两魏之间的体量差距,注定只会将两者之间的实力差距越拉越大。 任何一次由统治阶级推动的变法改革,出发点都是稳固自己的统治。 毫无疑问,因筹备科举而暂时停下改革脚步的高澄,至少目前来说,做得很出色。 如果说,过往高氏在关东的统治稍显粗放,具体表现为高欢在晋阳拥重兵威慑,委派心腹任职州郡长官,但对地方真正能有多少控制力? 高澄以强国为目的,推行改革,他一系列的政令在不满一年的时间里,暂时还看不出对国力有多少增幅,但确实实现了高氏对关东统治的精耕细作。 当高氏彻底整合东魏国力,陈庆之能够想象据有三河地区2000余万人口的东魏政权能够爆发的能量。 建康权贵安于享乐,坐镇江陵的陈庆之却如坐针毡,他数次向萧衍请命北伐,并非之前的小股部队摸奖,而是梁魏边境的全线联动。 至于大举北伐的耗用,这并不是自己应该关注的,自有建康城中满朝公卿处置。 然而在西魏被堵死在关西的情况下,萧衍并不愿意独自硬撼东魏。 他要有这份心气,也不至于连续放过河阴之变、尔朱荣身死、高氏建义,四年内北方权力三次更迭的机会。 用一个词来形容萧衍的心态,得过且过。 有宇文泰在北方吸引仇恨,实在坚持不住,他再输些血,补给一波,在梁魏边境闹腾出一些动静,使东魏不敢全力西进。 打定主意要在江南坐山观虎斗的萧衍,怎么可能会答应陈庆之的请求。 壮志难酬,陈庆之长吁短叹之余,也终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南荆州刺史源子恭病死于洛阳,行南荆州事张亮被扶正,继任南荆州刺史一职。 关于张亮,陈庆之了解不多,通过北方探子传回的情报,这人之所以受到高欢、高澄父子的信任,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忠于事主。 尔朱兆在北方遭人唾弃,但并不妨碍世人推崇张亮的忠诚。 陈庆之并不清楚张亮的能力,只知道对方受高澄之命,组建了两万盐兵,如今正在冀州受娄昭操训。 但在他看来,无论如何,张亮也比不过老将源子恭。 源子恭一生征战,无论是平定羌、氐叛乱与各地民变,屡立功勋。 镇守梁魏边境后,先后两次击退南梁名将夏侯亶,而胡智达等南梁八将又领命犯境,也是源子恭领军斩杀胡智达,生擒监军阎次洪。 高澄把这样一位功勋卓著的老将放在南荆州,与侯景共御陈庆之,让陈庆之只能在豫州寻找突破口,结果没想到尧雄更是一个硬茬子,东魏西征之际,陈庆之在豫州治所悬瓠(河南汝南)城下损兵折将,撞得头破血流。 如今源子恭病死,陈庆之也重新将目光由豫州转向南荆州。 全线联动需要萧衍批准,但若只是针对南荆州的小打小闹,陈庆之完全可以自主。 他并没有急于进犯南荆州,而是选择静待时机,同时广派密谍,探听张亮消息,试图摸清自己的对手。 源子恭弥留之际的时候,高澄得知消息,亲自去往源府见他最后一面。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一天,送走了源子恭,高澄还是表现得难以释怀。 他亲自为源子恭主持丧礼,向天子上疏,请求追赠都督三荆二豫诸军事、骠骑大将军、尚书左仆射、荆州刺史。 以源子恭十七岁的嫡长子源彪承袭临颍县开国侯,并将源彪招入大将军府担任幕僚。 对于源子恭其余诸子也多有赏赐,如源文瑶,授襄城县男;源文盛,授新城县男。 高澄与源子恭真有这么深的感情吗? 说实话,并没有,洛阳之变后,源子恭归附高澄,并立即随他出兵讨伐占据三荆的斛斯椿与独孤信,之后一直镇守南荆州,在公务之外,除了寄过七双麻鞋,两人少有往来。 高澄的悲伤与赏赐,大部分都是做给自己亲信看: 源子恭都能得到如此哀荣,更何况是他们。 在置办了丧礼后,高澄并未急着重新投身公务,而是派人往虎牢关传信,命段韶安排好北豫州军政事宜,火速归洛。 时间进入四月,中书令段荣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高澄登门探望的时候,曾经记忆里身形雄壮的段荣已经形容枯槁。 也许,一如历史,段荣熬不过五月,高澄这才急着将段韶召回。 让他陪段荣走过最后一程,是高澄唯一能为姨父与表兄所能做的事情。 小高王最关注的科举,第一阶段县试于三月底开展,四月初成绩张榜公布,到四月中旬,段韶回洛以后,各地县学入学情况也全都呈送给了高澄。 正如他先前预料,同样是准备九月底的州试,世家大族子弟不屑于进县学,而入学的,也大多是贫穷学子。 高澄之所以要统计各地入学名单,正是要为州县官学的生员们发放廪膳,每人月给廪米六斗,补给生活。 但他的米粮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朝廷政令明文规定,廪膳只有入学第一年能够领取。 高澄无需讨好这些读书人,他发放廪膳的初衷是为了替进入县学、州学的贫困生员们缓解生计,让他们专心备考。 毕竟县试与州试之间仅有半年,而州试与京试之间,也只相隔半年。 供养他们一年时间,也足够这些人支撑到明年三月底的京试。 若不得中,无论卡在州试还是京试,离下一场都有三年,这些秀才、举人在举业上的压力并没有科考期间那么重,也应该自食其力,通过谋事来养活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高澄放开官吏参与科考的行为,仅只这一届,往后科举一律不准官吏弃职再考。 防的就是举人在京试落榜后,立即求任吏职,等考前再弃职。 第二百三十七章 高欢奔丧 关东八十州,疆域大小、人口多寡,各有不同。 因而,无论县试、州试,录取人数都以该地丁口总数为标准。 独有明年三月举办的京试,暂定录取进士500人。 这一数目看起来不少,至少要高于明宪宗成化十一年后恒定的300人数量。 但由于是分类考试,共有五科,实际只录取每科前100名。 在高澄明确进士为官、举人为吏的时代背景下,无需担忧东魏的体量能否容纳下500名进士。 当然,高澄并没有限制举人日后的发展,为吏后若立下功勋,一样可以提拔为官,他所规定的只是举人任职时的起点而已。 作为清河郡东武城县县试经典科第一,崔赡对自己满怀信心,哪怕在将要到来的定州州试中,他要面对同族清河崔氏以及另一顶级士族博陵崔氏子弟的竞争,也没有一丝动摇。 东魏四姓五族,定州独占两家,一众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幕僚及幕僚出身的官员以此为由向高澄劝说,希望他能增加定州州试录取人数。 高澄表面上犹豫不决,实际内心不为所动,依旧坚持县、州两级考试录取人数以当地丁口数量为标准。 众人侍奉高澄多年,对他习性有所了解,见他迟迟不表态,便也不再为乡人求利,免得恶了高澄。 崔赡在县试中发挥稳定,王晞也在青州北海郡剧县,县试经典科夺魁。 相较来说,哪怕博陵三崔等不少定州饱学之士,早已入仕,崔赡所面临的竞争依旧要大于王晞。 不过以他们的才学,通过州试绰绰有余。 崔赡、王晞的目光都放在京试之上,科举五门,每一门录取前100名,名次越高,为官的起点也就越高,同时也更有可能得高澄看重。 因此,两人在县试以后禁绝交游,闭门苦读,为的就是在京试之中拿一个好名次。 与他们抱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然而人与人的才学不能一概而论,他们中许多人,也许终其一生都只能侥幸通过州试,得一个举人身份,在科场屡屡碰壁后,心灰意冷,谋一个吏职,等待着将来时来运转,获取官身。 至于非进士及高家父子幕僚出身,不能任职中枢,都已经遭受了那么多次科场打击,谁还会再做一个宰辅梦。 时维五月,仲夏时节,士族子弟就读于族学,贫困之士求学于县学,有廪膳资助,各地生员们都在勤奋复习,准备九月底的州试。 东魏相国,渤海王高欢时隔一年再回洛阳,与过往不同,这一次南下的原因只是得到高澄的传信: 据医者说,姑臧郡侯,他的连襟段荣,行将油尽灯枯。 然而高欢还是没有赶上与段荣的最后一面,在他抵达洛阳的前两天,姑臧侯府大张缟素。 高澄在建春门外迎候,高欢早在半途遇见了报丧的信使,父子俩数月后再见,俱是一脸悲戚之色。 高欢自不必说,段荣随他投身于河北起义,先后谋诛杜洛周、葛荣,又逃往晋阳投奔尔朱荣,东出建义后,多任留守,足可见对其亲近与信任。 段荣身死,高欢如丧肝胆,悲痛欲绝。 而高澄也好不到哪去,如果说源子恭病故,他的悲伤有几分是做给心腹们看,今日却出自真心实意。 无论是埋藏在脑海深处,儿时有关这位姨父的记忆,还是当年两人搭伙齐心协力共治沧州的旧事,哪怕早就知道段荣熬不过五月,高澄还是久久难以释怀。 “先去灵堂。” 高欢声音略微有些嘶哑,他面容憔悴,哪怕强作精神,也难掩疲态。 如今也确实不是寒暄的时候,但高澄引路之余,还是回头劝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父王保重身体,以大魏社稷为重。” 高欢嗯了一声,父子俩一路沉默,进到姑臧侯府,直奔灵堂。 段韶领着两名弟弟段孝言、段宁安跪在一旁,高欢望见堂中棺椁,满头白发的他步履有些踉跄,高澄不得不上前搀扶。 满堂宾客注视下,高欢并没有高声哀鸣,哭喊什么哀哉、惜哉、痛哉,他前倾身子,伸手扶在棺椁上,无言地痴望着棺中枯瘦的段荣。 高欢回忆起了过往在怀朔的时光,当时的自己还很年轻,段荣也正值壮年。 两人呼朋唤友,打马游猎,结交豪杰,好不快活。 哪怕高欢与人交游,用度皆出自娄昭君的嫁妆,对于这位连襟,段荣也从未有过一丝的轻视,因为他知道高欢的志向。 “子茂。” 高欢深情地呼唤着,但注定不可能得到回应。 “贺六浑来晚了……” 说罢,高欢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流淌,泣不成声。 这份悲伤感染了众人,灵堂里到处啜泣声此起彼伏。 高澄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出自真心实意,但这并不重要,他清楚,演了一辈子的高欢,至少在这一刻是真情流露。 自坠马以后,高欢身体一直不好,听闻消息却执意南下,这本就是对他与段荣感情最好的诠释。 “姨父请节哀。” 段韶消瘦了许多,打从回洛阳起,他亲奉药食,照顾左右。段荣亡故后,段韶恸哭以致昏厥,因心力交瘁,段荣的身后事都是高澄代为张罗。 高欢拭泪转身,这才看到了段韶如今的模样,哪还有形销骨立,哪还有半点军中大将的风范。 面对段韶的宽慰,高欢却厉声训斥道: “孝先你是家中长子,如今遭逢变故,长兄为父,自该由你肩负起家中重任,何故要由阿惠主持你父丧事!” 然而说着说着,语气又不由缓和下来: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但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常事,莫要郁结于心,终日颓丧,且快些振作起来,将来建功立业,家祭时再向子茂夸功,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段韶感受到了高欢出自肺腑的关心,他哽咽道: “姨父勉励,韶铭记在心,甥儿不过是一时乱了方寸,还请姨父放心,甥儿不敢颓废。” 第二百三十八章 新律出炉 高欢领着高澄、高洋等诸子回到渤海王府,立即就与高澄商量起了段荣的身后哀荣。 最终确定追赠段荣使持节、都督相、定、冀、沧、瀛、殷六州诸军事、相州刺史、太傅、尚书令。 由段韶袭爵姑臧郡侯,至于段韶自己下洛县侯的爵位,是打算留给儿子,还是转由庶弟继承,全看他自己的心意。 不过高澄心中早有答案。 也许当兄长的都偏爱幼弟,处置了段荣的丧事后,在儿子与两位庶弟之间,段韶上表请求将下洛县侯的爵位让给三弟段宁安,而并非二弟段孝言。 虽然是向天子上表,但奏疏一如惯例,还是落在了中书监高澄手上,素来体谅天子,担心他辛苦的小高王代为批复。 高欢回晋阳前特意往宫城走了一趟。 自从高皇后堕胎后,高澄再未入宫,连朝议也不参与,高隆之就是他在朝议上的代言人。 高欢进宫的时候,高澄立即往永宁寺京畿军大营坐镇。 小高王的谨慎,对比尔朱荣,让一众暗地里心向元氏之人唏嘘不已: 就一点机会都不给。 没有人知道高欢与女儿、女婿具体说了什么,但事后两人确实转换了态度,不再畏惧诞下子嗣。 高澄自己不进宫,但丝毫没有松懈对宫中消息的探听,听说元善见待大姐儿敬爱有加,独宠于后宫,不管这种做法是否为了保全性命,高澄都决定以后要约束高隆之,不能再让这个欺辱天子的大恶人肆意妄为。 高欢离开没几日,段韶也来向高澄辞行,被高欢教训过后,他猛然惊醒,养了一段时间,终于不再是当日灵堂上的憔悴模样。 关心段韶身体的不只是高欢、高澄父子,就连远在大梁(开封)的梁州刺史斛律光也派人送上问候。 两人彼此看不顺眼,可到底也是多年的交情,关系怎么也要比另一时空更好。 至少这一世,段韶应该不至于从斛律光口中得一个段婆的称号。 晋阳之战时,北周与突厥联军进犯晋阳,段韶击溃北周大军后,奉命追击突厥,但士卒大战过后,尽皆疲敝,段韶不敢逼近,使突厥得以在晋阳以北七百里劫掠人畜无数,再由段韶驱逐(礼送)出境。 斛律光因而讥讽: ‘段婆善为送女客。’ 在古代,男子被贬低为妇人,算是奇耻大辱。 陈庆之送高澄女装,小高王暗自欢喜之余,明面上保持风范将使者送走后,还是要在亲信们面前表现得怒不可遏,学习司马懿包羞忍辱,只会被鲜卑胡人看轻。 接连送走了高欢、段韶,时间也来到了五月底。 宋钦道没有辜负高澄的期望,在河北相州广平郡列县县试,刑名科中拔得头魁,如今正在族中温习律令,准备相州州试。 而他曾短暂参与修订的新律,也终于大功告成。 捧着新律审查的高澄时而皱眉,时而舒展,看得主持编纂新律的封述心惊肉跳,忐忑不安。 许久,高澄放下书稿,展颜笑道: “这几年辛苦君义了,新律很好,待朝议后,可通行全国。” 封述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他转而恭维道: “依赖世子指导,侥幸有所成就,述不敢居功。” “该是你们编纂之人的功劳,谁也拿不走,无需自谦。” 高澄摇头道。 如今的他看不上这点声望,真要蹭个署名,怎么也得是贾思勰的《齐民要术》。 说来可气,那贾思勰又去游山玩水了,这让实时追问《齐民要术》进度的高澄恨得牙痒痒,同时暗下决定,这趟之后,贾思勰要再敢与人交游耽搁时间,他就要往青州益都(山东寿光)寄去一把钢刀以作威胁。 封述离开中书省时,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高澄没有再让他等三年后的科举,重新参加县试,而是许诺以修律之功,将封述招入幕府,任法曹参军。 书稿被封述带走了,准备明日进献,再由元善见在明光殿召开朝议,由高隆之代替缺席高澄发声。 高澄准备将新律作为刑名科考试的指定内容,但不急于现在,而是三年后的下一届科考。 毕竟这一届的生员们复习了这么久的旧律,自己一拍脑袋改了考试内容,不知要让多少人叫苦不迭。 封述等人认真总结了《法经》以来法典篇目繁杂的弊端,将新律精简合并为十二篇,即名例、禁卫、婚户、擅兴、违制、诈伪、斗讼、贼盗、捕断、毁损、厩牧、杂律,总计九百四十九条。 其中《名例律》为总则篇目,由《晋律》中的《刑名》和《法例》合并。 确立重罪十条制度,统称为十恶,即反逆、大逆、叛、降、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义、内乱。 分别对应:造反、破坏陵寝、叛变、投降、殴打及谋杀父母、祖父母、凶残杀人、对天子不敬、不侍父母、杀本府长官与授业老师、亲属乱伦。 犯这十恶之人,不仅要处以最严厉的刑罚,而且不得适用于八议和赎刑的有关规定,是为十恶不赦。 所谓八议指的是皇帝对亲戚、故旧、贤人、能人、勋臣、权贵、勤勉者、国宾等八类人,酌情减免刑罚。 而赎刑就很好理解了,即以财物赎罪。 在刑罚上,新律沿袭并发展北魏五刑制,即鞭刑、杖刑、徒刑、流刑、死刑。 死刑、杖刑、鞭刑很好理解,所谓流刑指发配边远地区,设有刑期,到期可返回原籍。 徒刑指的是剥夺人身自由,强迫劳动改造。 杖刑为10杖、20杖、30杖,共计3等; 鞭刑为40鞭、50鞭、60鞭、80鞭、100鞭,共计5等; 徒刑最低1年,最高5年,每年一等,共计5等; 流刑为最低5年,最高10年,每年一等,共计5等; 死刑分为绞刑、斩首、枭首、缳,共计4等。 新律总计分为22等刑罚。 虽然高澄对重罪十条中某些条例不太满意,倒不是别的,就是担心高隆之犯错误,比如不敬天子。 但还是予以放行,毕竟律法在古代,从来都是约束除掌权者之外的其余人。 只不过出于维护律法的尊严,掌权者也不会明犯,暗地里谁也管不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西魏八柱国 太昌七年(538年),六月十七,洛阳明光殿。 元善见百无聊赖的坐在天子宝座上,今天的朝议是高隆之的独角戏,就连进献新律的封述也只能旁观他的表演。 高隆之对新律大吹大擂的同时,更是三句不离高澄,不厌其烦地向众人强调大将军高澄在修律过程中起到地指导性作用。 “陛下,既然新律著于太昌年间,臣请遵循旧例,以《太昌律》为名。” 正当所有人以为这场朝议将平淡无奇收场的时候,高隆之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满殿朝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连元善见也是神色诧异。 也怪不得大伙惊讶,有大将军五铢钱的先例在,众人都默认新律又要被称作《大将军律》。 毕竟高澄揽功时的吃相,也确实难看。 当然,不管叫什么名字,都不会改变新律推行全国的结果。 太昌三年(534年),高澄免去封述御史之职,命其钻研律法。 太昌六年(537年),三月十六,封述苦读三年后,经过高澄考校,受命主持编纂新律。 太昌七年(538年),六月,封述献新律12篇共计949条。 这部《太昌律》,高澄酝酿了足足四年,然而宇文泰拜读后对这部律法大为赞许,只花了几天时间,由文法吏按照他的心意,稍作修改,便也成了西魏律令。 西魏天子元宝炬年号大统,因而称为《大统律》。 消息传回关东,高澄愤恼之余,也无可奈何。 科学技术可以保密,但律法你若是藏着掩着,那不成了不教而诛了么,既然是要广为人知,又如何能够遮蔽宇文泰的耳目。 一个有才能、有见识,却又能够放下身段,学习他人长处的对手,着实难缠。 若非两方实力差距过大,只怕高澄真要与宇文泰相爱相杀一辈子,最后靠着年轻,熬死对方。 不过宇文泰也不只有抄袭的本事,去年沙苑大胜,为了酬功,西魏天子元宝炬授予宇文泰都督中外诸军事一职。 受迫于东魏带来的巨大压力,宇文泰随即针对军队统辖系统进行改革。 他扩充脱产战兵8000人,将合计48000人的西魏战兵划为六军,每一军8000人,由赵贵、李虎、李弼、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六人分别统率。 同时宇文泰在形式上采取鲜卑旧日的八部制,立八柱国,除自己与六军统帅以外,再加一个并无实权,只是挂名的广陵王元欣。 六军统帅之下,各有两名大将军,分别领兵4000人,大将军麾下又有两名开府,分别领兵2000人,开府又有两名仪同,各领兵1000人。 六柱国、十二大将军、二十四开府、四十八仪同这一统辖系统脉络清晰,相较于同时期的东魏、南梁,具有一定的优越性。 身处洛阳的高澄对此视若无睹,一来,东魏战兵主力远在晋阳,不归他的管辖。 其次,适合西魏的军事制度不一定适合东魏。 无论高欢、高澄都不可能在效仿西魏,在士兵和军官的关系上,保持鲜卑旧日的氏族关系,将二十万并州胡分派给诸将。 说到底,西魏四万八千人的主力部队本就并非宇文泰一人所有,他的上位也只是贺拔岳意外身死,受众人推举,相当于是一个创业团体推选出来的领头人。 否则也不至于等到沙苑大胜,宇文泰才收获都督中外诸军事,成为西魏名正言顺的最高军事统帅。 高澄关注的并不是西魏的统辖系统,而是宇文泰扩军8000人的举动。 关西如今依旧艰难,不只是窦泰、厍狄干在春耕时践踏渭北,更是由于大旱过后,人口的缺失并没有得到补充。 在这样的处境下,宇文泰依旧咬牙扩充脱产战兵,这表明哪怕他抄袭高澄各项政令,在关西推动改革,都只是在将士休整时,顺手为之。 他的重心依旧在军事层面,而非休养生息,各谋发展。 在姜维与费祎之间,他选择做姜维,因而西魏百姓的税负负担远高于东魏,毕竟就这么点人口,不止要维持四万八千人的脱产战兵,以及各地州郡兵,还受高澄恶性竞争的影响,需要为士卒发饷。 财政压力并不比西征大败时的东魏轻。 不过在民生层面,宇文泰并非没有建树,大行台左丞苏绰进献计帐与户籍之法,即预定次年徭役概数,以求赋役的征发较为合理。 宇文泰如获至宝,下令在关西之地推广,并且再次强调,凡不通《六条诏书》与计帐之法者,都不能为官。 高澄依据东魏的实际情况,对西魏计帐与户籍之法做出调整,交由户部左户曹具体负责管理,以幕僚卢询祖出任左户曹郎中。 这也是他对范阳卢氏在幽州积极配合高乾治理的回报。 高乾领家仆数千上任幽州刺史,他吸取二弟高慎在光州时的教训,对奴仆家丁严加约束,禁止他们骚扰地方。 而高澄的新岳父卢道虔,也在并州受到高欢的礼遇。 前任光州刺史高慎在齐州也能够用心任事,当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候,光州又传来噩耗。 光州刺史,渤海人高湛老病死于任上,享年六十三岁。 高澄为其上表,追赠使持节、辅国将军、都督光、青二州诸军事。 对于死后哀荣,小高王向来大方。 至于光州刺史的空缺该由谁来填补,高澄却犯起了难。 思虑许久,高澄决定调御史中尉杜弼出任光州刺史,治理胶东半岛。 自从宋游道这条恶犬出任尚书左丞以后,杜弼所领御史台逐渐清闲下来。 高澄哪怕偏爱杜弼廉洁,勇于任事。 也必须承认,就打击贪腐而言,宋游道远比这位正人君子更合适。 因修律之功入高澄幕府任法曹参军的前御史封述,得以入主御史台,继任御史中尉。 时间来到七月底,又是农忙时候。 由于渭北荒废,又不敢孤军深入渭南,窦泰、厍狄干并未如春耕时候一般,受命袭扰关中,两魏之间似乎就要迎来久违的和平。 第二百四十章 户部尚书 高欢抱恙以后,有意识的开始与高澄移交权力,高澄往晋阳与文武结交就是这一行为的具体表现。 段荣亡故后,高欢返回晋阳,也随即开始派遣勋贵子弟往洛阳,名义上是辅佐高澄,其实际用意却是在安抚亲信: ‘你等无需担心在我死后,两家的感情也会随之淡去,我们上一辈人的交情,自会有儿孙们维系下去。’ 高澄亲自在建春门外迎接晋阳勋贵子弟,而其中为首之人,正是他的妹婿刘洪徽。 小高王出嫁的妹妹一共有四人,两嫡两庶,十四岁的三姐儿高徵由高欢做主,嫁匈奴人刘贵的嫡子刘洪徽,四姐儿则由高澄提议,嫁尚书左仆射高隆之之子高德枢。 刘贵算是高氏崛起的首功之臣,是他连续两次向尔朱荣举荐,才有了高欢发迹。 高欢遭受猜疑时,也是刘贵利用秀容人的身份在尔朱荣、尔朱兆面前为他美言,才没有落得与贺拔胜一般在洛阳闲置的下场。 高氏大将如彭乐、潘乐、薛孤延等人,更是刘贵受时任晋州刺史的高欢所托,代为操作,调至晋州。 尔朱荣死后,身为尔朱氏心腹的刘贵在高欢东出建义的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更是无需赘述。 高澄对刘洪徽以及随他南下的庶妹高徵表现得很亲切,但实际上他与这个庶妹接触并不多,更别提有多少感情。 由刘洪徽引荐,勋贵子弟们一一向高澄见礼,高澄在听到尉兴庆这个名字时,神色寻常,并未有所变化。 尉兴庆是太安狄那人,与窦泰等人同乡,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肤色略黑,罗圈腿,两掌生有老茧。 他出自将门,祖父尉显,曾任北魏镇远将军、代郡太守,父亲尉长命追随高欢在信都建义,如今受命督理平、营二州军政,管辖辽东地区。 高澄对尉兴庆上心,并不只是冲着其父尉长命的职权。 高季式身为军中大将,在京畿军中自有部众统御,但又兼高澄亲信都督一职,时常需陪护左右,时间一长,总会疏忽了一头。 对此,高澄也没办法,亲信都督关系到自身性命安危,其人选必须慎之又慎。 如今尉兴庆的到来,终于为高澄解决了这个问题。 当年王思政卸任亲信都督一职,高澄往晋阳求贤,第一目标就是尉长命次子尉兴庆,但碍于尉长命督理平、营二州,镇守东北,为了防止高欢起疑,他仅仅索要了王士良、孤独永业两人。 尉兴庆之所以能够获得高澄青睐,也是他在历史上邙山之战中的表现。 邙山之战时,贺拔胜领军直冲高欢军阵,高欢不敌,弃军奔逃,身后贺拔胜越追越近,而高欢身边仅步骑七人。 生死攸关的时候,亲信都督尉兴庆自请断。 高欢许诺以怀州刺史授予其子,尉兴庆却以儿子年幼为由请高欢授予其兄尉兴敬。 在高欢逃跑后,尉兴庆独自与追兵周旋,腰间百箭射毕,力战而亡,但也正是他的拖延,使得高欢最终被外甥段韶、女婿刘洪徽等人所救。 高澄爱死了尉兴庆独面大军时的忠勇,当然,主帅弃军而走,东魏都能在邙山大胜,擒获西魏督将以下将官四百人,俘斩六万余人,称得上离谱。 而更离谱的是,西魏遭遇这场大败,不得不大举吸纳汉人入伍,在军事构成上,完成了由鲜卑人为主向汉人为主的转变,从而推进了西魏的汉化进程。 建春门外,高澄强按下对尉兴庆的喜爱之情,他与每一名勋贵子弟握手言欢,用父辈的功勋勉励他们。 众人也对高澄亲自出城相迎的礼遇感激不已。 主择臣,臣亦择主,对于他们来说,家族利益与高氏深度捆绑,对高氏本就不乏忠诚,而高澄的态度更让他们坚定了为高氏效忠的决心。 时维九月,秋意正浓。 太阳下,田地里,农人打着赤膊,汗水在脊背上流淌,疲惫之余,脸上尽是丰收的喜悦。 兖州又是一个丰年,刺史崔季舒却闲不下来,收税与组织月底的兖州州试是当务之急。 通过州试即可获取举人身份,投身官府担任吏职,吃上公家饭,因而,高澄对州试的重视程度远高于县试。 县试是当地县令自行出题,但州试则由高澄幕府统一出题。 州试试题已经送入青州治所东阳城,有十名高澄亲卫看护,彼此监视。 关东八十州,高澄往各州总计派出亲卫八百人。 不过阅卷还是交给了各州刺史,如高敖曹等以武官镇守地方的边境刺史,则是他们的僚佐代劳。 科举草创,总归是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需要高澄日后慢慢完善。 自太昌四年(535年)九月,高澄利用时任青州刺史侯渊轻松诱杀兖州刺史樊子鹄、南青州刺史大野拔后,崔季舒补任兖州刺史已经三年。 一州刺史不可谓权势不重,但终究是远离权力中心,看着高澄身边一个接一个涌现的新人,崔季舒很难不出现危机感。 亲卫们不止送来了试卷,跟为崔季舒带来了高澄的私信。 任满三年,州试落幕后,崔季舒就将被召回洛阳,担任尚书省六部之一的户部尚书。 高澄在信中叮嘱他要站好在兖州的最后一班岗,万不可疏忽大意。 一个萝卜一个坑,三省主官就那么三个,以宰辅为目标的崔季舒又如何愿意久在地方。 而高澄所许诺的户部尚书也让崔季舒为之心动。 尚书省六部即吏、户、礼、刑、工、兵,以吏部最为显贵,但就重要性而言,户部才是六部之首。 户部掌关东土地、户口、钱粮之政、贡赋之差,其职权相当于是财政部与民政部的结合。 在高澄自己身兼吏部尚书的情况下,户部尚书是崔季舒所能获得的实权最重的朝官。 这也让崔季舒在处理政务时爆发出无穷的动力。 而崔季舒归洛后,高澄授意继任兖州刺史之人,正是他的妹婿之一,刘贵嫡子刘洪徽。 第二百四十一章 季式出镇 早在高澄向崔季舒去信的之前,就已经与刘洪徽有过沟通,透露了将要由他在州试后受任兖州刺史一职。 刘洪徽自小习练武艺,身为一名鲜卑化的匈奴人,精通骑射,却不通文事,所幸到时候在政务上自有幕僚府吏辅佐。 获知这一任命后,刘洪徽终日闭门苦读,倒不是要恶补文化知识,只是在家背诵高澄推行的《施政纲要》与改良过的计帐法。 宇文泰在关西做出规定,官员必须熟背《六条政令》与计帐法,否则不能为官。 而高澄也对东魏官员做出了同样的要求。 这一规定可为难了一众大老粗,比如广州刺史高敖曹,与他的文盲弟弟高季式。 高季式已经卸去亲信都督,受命镇守恒农担任陕州刺史一职,随时支援潼关守将独孤永业。 而接替他的正是尉兴庆。 尉兴庆来到洛阳也有月余,对于这段时间高澄时常示好的举动,他个人推测是出于笼络其父尉长命的原因。 否则无法解释原本与他并无交集的自己,突然受到小高王的喜爱。 但就算高澄用心不纯又如何,尉长命督理营、平二州,看似权重,实则远离中央。 就目前来说,高氏对河北北部都不太看重,更别提辽东。 勋贵之中,重要程度高于尉长命的大有其人,高澄在一众勋贵子弟中独独挑中了尉兴庆,这足以让他感怀这份恩情。 在高季式赴任之前,尉兴庆特意登门拜访,向这位前辈讨教该如何当好这个亲信都督。 高季式并没有与他多说什么废话,只是领着尉兴庆往亲卫营转了一圈。 高澄听说这件事后,对张师齐叹道: “季式不通文墨,但其人内秀,明事理,不知胜过多少读书人。” 尉兴庆并非不知道如何统御部众,他担心的是自己初来乍到,难以服众。 高澄麾下亲卫大多由高季式代为组建,他任职多年,在一众亲卫中极具威信,因此,尉兴庆才会起意拜访高季式。 当然,尉兴庆还有一种选择,即请托威信比高季式更重的高澄出面,一切难题自可迎刃而解。 但是一有困难就找领导出面,这样的做法并不可取,毕竟小高王可不是尉兴庆的工具人,听调听宣。 高季式对于尉兴庆的来意心知肚明,大家伙都是将门子弟,又哪需要外人教授。 而他带着尉兴庆往亲卫营走一趟,也是在告诉众人,尉兴庆与自己交好,众人也卖高季式这一份薄面,自然不会与尉兴庆为难,不服管教。 太昌七年(538年)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高澄邀高季式往邙山登高,遍插茱萸。 “明日子通就要离洛,说来也不怕惹人取笑,澄心中多有不舍。” 高澄在山巅席地而坐,与身旁的高季式感慨道。 高季式对此深有感触,他与高澄自普泰元年(531年)相识,期间只有高季式三次在冀州为亡父扫墓而短暂分别,其余时间两人朝夕相处,这份感情,外人又如何能够体会。 “大将军……” 高季式才开口,就被高澄打断道: “今日登高,澄与一生挚友高季式为伴,并非陕州刺史。” 高季式为之动容,他改口道: “子惠,你我虽然身处异地,却并非音信隔绝,若是思念得紧了,大可招我回京述职,恒农与洛阳不过二百余里,纵使时常往返,也不会误了州事。” 高澄闻言笑道: “如此,岂不是要让子通饱受奔波之苦。” 高季式对此不以为意: “我自小生长于马背,区区二百余里,谈何辛苦。” 两人在山顶坐了许久,缅怀过往,时而叹息伤感,时而言笑晏晏。 这场景也让随行的亲信都督尉兴庆与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一众库直对高季式羡慕不已。 九月初十,高季式由高澄相送,领京畿军三千出洛阳。 然而高澄送了一程又一程始终不愿回洛阳,这一送就是两天一夜,一直走到恒农郡最东部的宜阳县才停下脚步,粗略计算,居然送出一百二十余里。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子通一路保重。” 始终与高季式紧紧相握的高澄终于松开了手。 高季式同他道别后,骑在马上,一步三回头,望着在远处拭泪的高澄,不由心里一酸。 当他下定决心不再回望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的呼喊: “子通!莫要滥饮!” 高季式转过身子朝着高澄招手,朗声笑道: “知道了!” 高澄回洛阳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十三日的傍晚,初十送客,十三才归,所幸他派了卫士回洛阳通传消息,才没有引得家眷担忧。 而高澄回洛后,渤海王府又迎新人,倒不是小高王沿途看上哪家孀妇,而是李祖猗的肚子有了喜讯。 高澄曾与养在外室的李祖猗、元静仪约定,诞下儿女便会让两女进门。 但实际上,不可能真的等到儿女出生再做安排,让他们背上私生子女的恶名。 当然,对于高澄来说,公事才是最紧要的,比如说即将到来的各州州试。 九月三十,定州治所中山郡卢奴县。 天公作美,万里无云。 崔赡早早就等候在考院外,多有生员上来搭话,试图与他结交。 这不只因为崔赡出身清河崔氏,更是由于他的才学早就为世人所共知。 如今广州政通人和,而广州刺史高敖曹本身是个什么属性,河北民众又怎会不知,出了名的不读书,当年在冀州打家劫舍,祸害乡里的老惯犯,哪能指着他亲力亲为治理地方。 故而所有的赞誉几乎都集中到了不满二十的崔赡身上。 事实也确实如此,崔赡十五岁入高敖曹幕府,辅佐他处理政务,也算得上是呕心沥血了。 “那人就是崔赡?” 定州刺史厍狄干站在高楼上眺望,他指着远处正与一众生员相互见礼的崔赡,向亲信问道。 得到肯定答复后,厍狄干感慨道: “生得好模样,才学出众,却不恃才傲物,能平易近人,不愧李神俊‘后生第一’的赞誉。” 第二百四十二章 州试 厍狄干肚里的墨水比高敖曹、高季式两兄弟还少,他甚至连字都不认得。 在官府张榜公告的政令上署名时,姓名里的‘干’字,总要由下向上成竖画,被时人讥讽为‘穿锥’。 而穿锥一词也从此被代指不学无术。 没有学问是事实,可让一个生长在塞外部落的鲜卑人舞文弄墨识汉字,多少也跟强人所难沾点边。 真要细究起来,这不学无术的指责着实是冤枉了厍狄干。 厍狄干为官清廉,持家节俭,在权贵贪腐享受的大时代背景下,身为高欢妹夫、高澄姨父的厍狄干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同时厍狄干极具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长于军事,短于治理,他从不瞎折腾。 高敖曹全盘放权,自己从不过问政事,这是性情使然,谁也不能指望生性粗豪的他,在走马狩猎之余,还能有心思放在政务上。 但厍狄干不同,他虽然不识文字,可高澄下达的各项政令,他总要亲自一一过问,关注其进展。 某些官员对于高澄所倡导的《施政纲要》仅仅是熟读背诵,厍狄干在为政时却严格遵照其中所记载,鼓励农桑,重视文教、德教,他体恤百姓,从不因个人私欲而滥用民力,故而深得定州士民爱戴。 与另一位姑父尉景在冀州时的作为形成鲜明对比。 相较于不学无术这个评价,也许不学有术更为贴切。 厍狄干凭栏远眺,目光始终注视着崔赡,由于不识文字,厍狄干在政务上对僚佐多有倚重,就连他所奉行的《施政纲要》,也是僚佐为他诵读。 因此,厍狄干对有才之士极为喜爱,崔赡小小年纪,却能与高敖曹一众幕僚齐力治理将广州治理得卓有成效,自然受他的青睐。 ‘可惜阿惠要求各级考试都要用白纸糊名,否则我定要点他为经典科州试第一。’ 厍狄干暗自思量着,不无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 这也是高澄之所以强制要求糊名的原因,厍狄干因为爱才,想要内定崔赡,自是公心大于私心,但必定也会有人因为私情,而做出同样的选择。 所幸如今科举草创,舞弊技术还未发展到在考前与考官约定生僻文字,以作标识。 高澄也只是派遣考前看护试卷的十名亲卫在阅卷过程中全程监督,防止有阅卷之人偷看姓名。 远处,钟楼上报时的铜钟被敲响,钟声悠扬,无需旁人提醒,厍狄干淡淡道: “开始吧。” 考院外,各自交际的考生们听到钟声后已经安静下来,全都眼巴巴望着院门。 不久,院门缓缓而开,有府吏在州郡兵的簇拥下迈步而出,向众考生宣读考场纪律。 流程与县试一般无二,大家都是过来人,对于州郡兵们在之后的粗鲁搜检也早有心理准备。 为了做官嘛,不寒碜。 崔赡经历了一番略显屈辱的搜查,终于走进考院,他在自己的考座上等了大半个时辰,直至第二声钟响,才有两名服饰与寻常州郡兵不同的壮汉抱了一个箱子,进到经典科考试所在的院落。 这两名壮汉是高澄十名亲卫之二,箱子里也正是这一次经典科的考卷,一人抱箱,一人掌管钥匙,彼此相互监督。 在外派前,高澄特意召集众人,告知他们,若有举报协助舞弊,一经查实,被举报者全家发配辽东、辽西苦寒之地,而举报人也将收获重赏,包括但不限于升职与物质奖励。 同时,高澄为了防止互相包庇,还规定先告无罪。 其中得失,众人自有计较,也正因为如此,分派往关东八十州的八百名亲卫谁也不敢受人财物。 对监督科考公正,更是不敢大意,生怕自己成了同伴升职获赏的垫脚石。 不过高澄也并非不讲情理之人,对于监考的八百亲卫,他许诺回洛后每人赐绢一匹,以作奖赏。 经典科是由厍狄干的长史监考,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亲卫手中接过钥匙,将箱子打开,取出其中的试题由考场中的州郡兵分发。 考官继续在宣读考场纪律,崔赡拿到试卷后,稍作思量,便动笔答题。 经典科虽然考的是儒家经典,但难度远远不能与明朝八股同日而语,这其中的原因在于儒学发展到明朝,历代多有名儒注释,考生们对其理解也更深。 为了优中则优,也为了避免题目重复,出题之人不得不费尽心思出些奇招怪招,比如著名的截搭题,就是割裂经书文句,截断牵搭作为试题。 如今的科举,无需这样劳心费力,高澄在经典科州试上只考察生员们对经典的熟记与理解,等到京试时,无论是哪一科,儒学经典、农书、刑法等等各科内容也只会占据小部分比重,更多的还是考察策问。 例如他为明年三月京试准备的策问大题,就是向各科应试学子求策改革。 而聪明人,如崔赡、王晞等,其实都能猜到这一点。 高澄积极推进各项改革以求富民强国,又规定京试以策问为主,凡是带点脑子,多少都会往这方面下功夫。 对于这种情况,高澄也能预见,但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考生们对有关改革的策论多做准备,答题时便能给出更好的建义。 否则在考场的短时间内,回答策问时,要做到言之有物,合乎情理是何其困难的一件事,真正具有可行性更是少之又少。 当然,这也是因为高澄力主改革,这一科的策问题目才比较好猜。 到了往后,除非发生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否则策问题目很难被押中。 而真正有了这样的大事发生,考生们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与准备后,在答卷中积极建言献策,对于国家来说有利无害。 毕竟能走到最后一步,自身才学肯定不会有欠缺的。 当崔赡自信满满的收笔时,时间还有许久,他又审视了一遍,这才将试卷递交给站立在身后的戍卒糊名。 戍卒糊名之后则将试卷转交给在场的两名高澄亲卫,待收集的试卷达到一定数量后,他们再打乱次序,这一过程中,考官不被允许参与其中,甚至考试期间不许走动,就是担心他们牢记某一考生的字迹。 第二百四十三章 入幕之宾 崔赡走出考院的时候,满脸轻松写意。 少年得志的他尽管努力在待人处事上保持一份谦虚,但内心的骄傲却在不经意间流露。 京试资格,他拿定了,谁也夺不走。 回到临时下榻的住处,哪怕州试成绩需要三天后才会张榜公告,崔赡却已经提前研究起了京试的策问,为其做准备。 明年策问的题目容易猜,但真正要答得出彩,引起主考官高澄的共鸣,从而在一众考生中脱颖而出,毫无疑问,难度更大。 毕竟在答题时仓促发挥,与精心雕琢,所面临的竞争不能同日而语。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一同赶考住宿在旅舍的乡人们大多去了刺史府外焦急等候成绩公布,崔赡却安之若素,突出一个成竹在胸。 很快就有乡人回来报信,虽然结果与预料略微有些出入,未能在经典科夺魁,但第三名的成绩足以让崔赡获取明年京试的资格。 崔赡感谢了报喜的乡人后,独自在屋里凝眉不语,可当他受到定州刺史厍狄干的召唤,前往刺史府拜见的时候撞见了经典科前二,这才释然。 这两人中,排在第一的是位皓首老儒,在定州广有名声,因学识,而与崔赡之师荀济为友。 第二名则是一位中年长髯美须公,同样是定州大儒。 崔赡或许才能过于二人,但州试的经典科专考四书五经的释义与见解,分心俗务的他纵使天资聪颖,又有名师精心栽培,又如何及得上过往专心治学的两人。 但重点不在于此,而是厍狄干在成绩公布后,由于对崔赡的好奇,而索性一同召见经典科前三,这无疑是在与历史上的拜座师这一传统暗合。 或许厍狄干并无太多私心,仅是爱才太切,但世事就是这样,无论是考官爱才惜才,还是考生试图攀附,拜座师传统能够流传,自有它的道理。 高澄事前早有预料,但暂时没想过要禁止,因为他自己这个最大、对考生们来说最重要的主考官,还在等着一众考生拜座师。 无论拜座师,还是录同年,都是文官结党的重要方式,他们在一千多年的历史里,始终在依靠科举编织自己的关系网。 官场新丁们抱团取暖、寻求靠山,都是人性的必然选择,纵使高澄明文禁绝,当文官力量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人若要给他留些脸面,还会另寻名目,另寻方式。 若是不给脸面,那就是朱元璋的待遇了,例如他死后即被废止的《明大诰》,以及为内官不得干政这一祖训立碑。 招来经典科前三后,一番叙话后,厍狄干留三人在府中用饭。 崔赡三人都是士族出身,对于他们来说,一贯节俭的厍狄干用来待客的饭食并不丰盛,甚至相较于他们自己家族中某些奢豪享乐之人来说,算得上粗茶淡饭。 用膳后,厍狄干独留了崔赡,为他引见自己年幼的第三子厍狄安定、与第四子厍狄洛。 也许换一名文官刺史,就不会冷落前两名。 定州经典科前三之中,厍狄干最重视崔赡,倒不只是年纪,他认为能否做好一名官员,与对儒学经典的研究,关系并不大。 相较于学问,他更看重处理俗务的能力。 毕竟他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别说诵读经典,连字都认不得几个的人,却在定州做出了成绩。 之所以见客的只有两个幼子,正是因为其长子厍狄伏敬与次子厍狄显安已经被高欢派往洛阳,与高澄处关系。 长子厍狄伏敬受任直阁属官,次子厍狄显安获封散骑常侍。 厍狄干对崔赡能够立足洛阳同样充满信心,他与崔赡明言,希望对方能在洛阳与两个儿子为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也是老父亲为在洛阳的厍狄伏敬、厍狄显安操碎了心,这也是厍狄干今日招崔赡过来的用意。 在送走崔赡后,厍狄干又立即命亲信代为向长子、次子写信,在信中对崔赡多有赞誉,要求他们不要以对方年纪小而轻视,同时也让他们在洛阳想办法缓和崔赡与崔暹的关系,卖作人情。 崔赡年才十五,却应高敖曹之邀入职幕府,其中有高澄心腹崔暹的原由。 崔暹与崔赡同是定州人,一个出身博陵崔,一个出身清河崔,年龄相差悬殊,除了同样的才能出众外,原本也扯不上多少关系。 但是崔赡之父崔甗(yǎn)却与崔暹旧怨颇深。 崔甗出身清河崔氏大房,也算信都元从,只不过他这元从身份说起来有点滑稽。 当时河北士民大起义,崔甗被高敖曹领三百轻骑从家乡劫去了信都,当作师友对待,从而稀里糊涂的参与了这场信都建义。 也正是这样的缘由,高敖曹对当时一起被绑去信都的崔赡多有了解,这才在他十五岁时,立即发出邀请,任他为主薄,并将政务全盘托付。 崔赡急着入职高敖曹幕府,并非是担心受高澄重用的崔暹报复,而是自认为有崔暹从中作梗,自己难以跻身高澄幕府,这才受高敖曹之邀,与他同赴广州。 毕竟清河崔氏的门第摆在那里,历史上,娄昭君为自己最小的嫡子,这一世以贺六浑的身体状况也不知道还能否出世的第十二子,高济,与崔赡的亲姑姑、崔甗之妹说亲,还要特意交待高济: ‘好好表现,别惹了崔家人耻笑。’ 这种事情熟读史书的高澄自然知晓,他好奇的是崔赡祖父崔休死于公元523年,也就是高澄出生后的两年,享年六十三岁。 崔家女再怎么往小里估年纪,怎么也是与小高王年岁相差无几,基于这份好奇,高澄得知崔赡、崔甗、崔休之间的关系后,特意命人察看,崔休确实有一个女儿与他同岁,待嫁闺中。 原时空的老十二高济,史书并没有记载详细生年,但是老十一高湜生于538年,不管怎么算,崔家女最少也年长了高济十八岁。 女大三,抱金砖,一想到高济怀抱六块金砖,就让好兄长高澄担忧不已,毕竟稚子抱金过市,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总要想些办法才是。 当然,关于崔赡,高澄对其庶母冯氏的风流韵事更感兴趣,八卦嘛,人之常情。 冯氏生性放荡,多与人有私情,其中就包括高澄的主薄,邢邵。 第二百四十四章 打击报复 刘洪徽在州试后就已经启程去往兖州,准备与崔季舒交接工作。 而定州州试录取名单也送抵洛阳,吏部尚书高澄在中书省审阅后,加印交送吏部,由文选司登录姓名、籍贯。 主持吏部具体政务的侍郎崔暹从文选司要来了定州州试具体名次。 身为定州人的他关心家乡科考情况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当看到列在经典科第三的崔赡时,崔暹眉头紧皱。 他与崔赡之父崔甗的矛盾说来也很简单,只不过是崔甗在人前经常与范阳人卢元明一起吹嘘: ‘天下盛门仅你我两家,博陵崔氏、赵郡李氏又算得了什么!’ 言语间不乏对博陵崔氏与赵郡李氏的轻蔑。 宗族受辱,放在别的朝代也不可能一笑置之,更何况这是南北朝,宗族名望关乎士族子弟的切身利益。 崔暹对于崔甗倒没别的想法,就一心想弄死对方。 朋友之间有可能并不真的了解,但仇人往往却知根知底。 崔暹很清楚崔甗之子崔赡的才学,可定州科举他实在插不上手。 且不说厍狄干会不会买他的帐,就连厍狄干自己想定崔赡为经典科第一都不能称心如意。 真到京试策论的时候,凭崔赡的文采与在广州主政的经验,未尝没有可能夺一个经典科魁首。 真要有那一天,崔暹甚至都能想象崔甗的得意模样,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手执录取名单久久沉吟不语的崔暹终于下定决心,必须要毁了崔赡的前程,最好是顺手将崔甗愉悦送走。 平心而论,崔暹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当年他向高澄举荐邢邵,但邢邵入府后却与高澄数次提及崔暹的短处。 小高王其实对此并没有多少意见,人无完人嘛,不管是崔暹身上的缺点,还是邢邵背后说人是非的习惯。 但高澄还是借机大发雷霆,对邢邵厉声呵斥,事后又故意与人声称要将邢邵逐出洛阳,永不录用。 邢邵原本都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归乡养老。 又是高澄暗中授意,让亲信将此事传扬出去,崔暹得知后感激涕零之余,亲自登门为邢邵求情,才让为他愤愤不平的小高王消了气。 这件事情过了一段时间,高澄又唤来了邢邵,当着全体幕僚,郑重向邢邵道歉。 高澄十分懊恼与自责,他表示自己由于对崔暹爱护太甚,情急之下,失了分寸,如今反思过后,才惊醒过来: 若是有人只是直言亲信的短处,他尚且不能容忍,往后又有谁敢当面指出自己的过失。 毕竟是十一岁就与晋州高公比美的小高王,一篇《邹忌讽齐王纳谏》烂熟于心,又怎么会遮蔽言路。 当时远在晋阳的高欢听说高澄演的这场戏,对此拍案叫绝。 不仅一石二鸟得了崔暹与邢邵的感动,更为他自己树立了爱护下属,以及闻过而改的形象。 情商这一块属实是被小高王拿捏住了。 高澄文武班底的凝聚力、向心力从来不是抖露王霸之气而获得。 身为高氏继承人,可以很轻易地收获下属的忠心,但平素点点滴滴的施恩才能让他们为自己卖命。 崔暹是个实干派,若是夸夸其谈也不可能得到高澄的喜爱与重用。 他对邢邵的豁达与对崔甗的仇视形成鲜明对比,可既然决定了要毁了崔赡的前途,甚至整死崔甗一家,崔暹立即着手,试图将此落到实处。 事实证明,哪怕是四姓五族出身,信都建义元从,进位车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黄门侍郎,封武城县公。 崔甗这般显赫的官爵,也敌不过崔暹作为高澄心腹这一层身份。 更何况,崔暹虽然不过是尚书省六部之一的吏部次官,而崔甗作为黄门侍郎,是与尚书省并列三省之一的门下省次官。 但就职权来说,崔暹是要重于崔甗,这一点从崔昂与崔甗同为黄门侍郎就能知晓一二,崔昂在高澄心中,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崔暹。 崔暹下手狠挖崔甗一家的黑料,他发现甚至不需要自己胡编乱造,足以致崔甗于死地。 当然,这并不包括崔甗宠妾冯氏与邢邵等人私通这种家丑。 一堆黑料中,在崔暹看来真正能要崔甗性命的还要从其中两条做文章,这两条黑料都是崔甗口不择言。 崔甗虽有才干,但自身就是个没把门的大嘴巴,啥话也敢往外说,但凡他能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也不会结下崔暹这个仇家。 第一条黑料是入京述职的清河太守石恺为崔暹提供,他曾在清河时,往崔甗府上登门拜访,吓唬崔氏少年们: ‘你们这些儿郎以后莫要做贼,我这个太守是会杀人的。’ 结果当时归乡在家的崔甗听了,当即对子嗣们说: ‘还不回答太守:我们家做贼,只是抓着一名天子的手臂,将他拽下殿,再捉另一名天子将他推上殿,不做偷驴摸犊的小贼。’ 这番回答足够机智,也确实蠢。 往小了说,这是把当年废元恭,迎立元善见的废立之功据为己有。 往大了说,你清河崔氏只做废立天子之贼,那么以后是谁要当天子,不正是高氏吗! 如果说第一条稍显牵强附会,那么再与第二条相联系,崔甗百口莫辩。 第二条黑料由崔暹妻兄李慎告知,他曾听人提起,高澄镇守洛阳后,崔甗归乡时曾在私底下说过一嘴: ‘黄颔小儿也能当得起重任?’ 而且李慎还给出了一个关键证人,当时还未受高澄征召入幕的邢邵就在现场。 高澄是个什么性子,伴主多年的崔暹非常清楚,在明面上,足可称千古明主,但实则生性多疑,气量狭窄。 小高王多疑这件事无需多提,气量狭窄主要是针对得罪他的人。 比如尉景被由冀州囚送洛阳,威望扫地,在晋阳勋贵中基本处于社死状态。 侯景当年不听调令,崔暹也知道高澄一直怀恨在心。 而高阳王元斌现在还在孙腾府上为奴。 就冲着这两条黑料,搭上崔甗贪腐受贿的罪证,崔暹断定崔甗不死也要脱层皮,至少他们那一家子都披不起一身官皮。 第二百四十五章 欺瞒之罪 崔暹并没有将崔甗两条黑料在暗地里四处宣扬,高澄自身就是搞流言的个中老手,又怎会不知道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他选择单刀直入,直接拿着崔甗受贿的罪证去找高澄,毫不掩饰自己想要打击报复的私欲。 高澄坐在中书省的厢房逐条翻看崔甗的犯罪记录,神色始终凝重。 他有心放过崔甗一马,前文有说过,对于高家父子来说,贪腐不是罪过,他们没有道德洁癖,父子俩不能容忍的是尸位素餐之辈上下其手,大肆敛财。 而崔甗无论如何也不能归入此类,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十五岁为主薄,协助高敖曹治理一州之地的儿子崔赡。 就在他考虑该如何说服崔暹,对崔甗从轻处罚的时候,崔暹适时将两条黑料抛出。 第一条清河崔氏只做废立天子之贼,虽然崔暹说得危言耸听,但高澄其实并未往心里去,他又不搞文字狱,这种牵强附会不足以成为治罪理由。 哪怕入京述职的清河太守石恺受崔暹所托,在高澄面前为此言的真实性作证。 高澄也只是在宽抚了崔暹与石恺后,摇头道: “不过是无心之言,不必计较当真,为上者,又怎能肆意曲解,以言辞文字罪人。” 他能理解崔暹对崔甗的怨恨,在自己开创科举前,身处九品中正制的时代背景下,宗族门第就是士族子弟入仕的唯一条件,门第越高,入仕的起点也就越高。 崔甗在这种情况下常与人贬低博陵崔氏,崔暹如今得势,有所行动也是人之常情。 对此,崔暹赶忙告罪道: “大将军英明,是下官多心了。” 就在高澄准备安抚崔暹几句的时候,崔暹又继续道: “大将军以仁德待人,但下官唯恐大将军更遭轻视。” 刚才还一脸和煦笑容的高澄,脸色瞬间就黑了,他沉声问道: “季伦此言何意?” 小高王可以为了国家利益,往南梁放出假消息,糟践自己的名声,这能让他有一种谋略得逞的成就感。 但在关东,要是真有人瞧不起他,却是高澄所不能容忍的。 “下官得妻兄李慎相告,才知大将军辅政以后,崔甗曾在河北与人言: ‘黄颔小儿也能当得起重任?’” 如今正值高氏权力交接的敏感时候,被人质疑年纪小,没能力接班,毫无疑问是高澄的逆鳞。 再结合之前那句废立天子,更让高澄对崔甗心生厌恶。 但他还是将崔暹妻兄李慎唤来,要当面问询。 李慎坚持此言属实,并不顾崔暹之前的告诫,搬出了当时在场的另一证人邢邵。 崔暹心中大为恼怒,恨不得立即堵了李慎的嘴,却已经于事无补。 高澄已经命人去将邢邵唤来要一问究竟。 邢邵匆匆忙忙被从大将军府召至中书省,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高澄不等他见礼,径直问道: “我听说崔甗曾于我有过轻辱之言,可确有其事?” 邢邵神色稍显慌乱,他赶忙争辩道: “仆实不知有此言,大将军功勋著于四海,又有何人敢轻视,当是有人构陷崔侍郎。” 说着,眼睛不由瞟向崔暹、李慎,似乎就是在指他们构陷忠良。 崔暹早有预料,只是眼观鼻,鼻观心。 而李慎却不能忍,他要与邢邵辩个究竟。 自己就不明白,邢邵与冯氏通奸,一旦崔甗被治罪入狱,不是能让邢邵大行其便么。 愤恼的李慎与邢邵争辩,却被高澄制止。 高澄只是让邢邵先回大将军府处理事务,又打发崔暹与李慎退下。 三人前脚刚走,高澄立即派了纥奚舍乐与薛虎儿两名库直跟在邢邵后头。 而出府的李慎连忙向小舅子道歉,他认为是自己不听崔暹之言而使崔甗逃过一劫。 崔暹却扼腕叹息道: “我之所以不许你提起邢子才,并非担心崔甗侥幸脱逃,而是不想让子才被大将军疏远。” 而随后看见尾行邢邵的纥奚舍乐与薛虎儿,也印证了崔暹的判断。 高澄演了这么多年戏,就冲先前邢邵面上流露出的片刻惊慌,以及李慎的反应,谁真,谁假,他一目了然。 邢邵这么说的原因,崔暹有预料,高澄也清楚,无非是当日他明明在场,亲耳听见了崔甗轻辱高澄,却知情不报,有事主不忠之嫌。 哪怕今日不搬出邢邵,高澄自己派人调查,得知其也在场,也不会太过怪罪。 到底只是嫌疑而已,邢邵可以推说只当是戏言,或者时日太久已经忘了,毕竟那时候他还没入高澄幕府。 但如今邢邵谎言欺瞒,也改变了这一事件的性质。 还不需要高澄命听望司深挖,纥奚舍乐与薛虎儿就回报,邢邵有一亲随半道离开,偷摸进了崔甗府上。 高澄得知后,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在下一批外放名单中,添上了邢邵的名字。 原本长史、主薄、司马三名核心幕僚刚刚组建不足半年,高澄并没打算现在又重组,但如今邢邵的行为却让他觉得不能再把这人留在身边。 如崔暹怀揣私心,借机报复,高澄并不恼怒,这年头谁还没有一点私心,只要他不是捏造伪证,冤枉了别人,一切都好说。 但若是存在故意欺瞒,高澄对此绝不姑息,念在多年功劳苦劳,以及事态并不严重,邢邵不会被夺职入狱,但注定将被疏远。 喜爱一个人,他犯点错,只要后果不严重,高澄都可以一笑而过,若厌恶一个,细小的错漏,也能成为发怒的缘由。 邢邵与冯氏偷奸的行为,落在高澄眼里也由一桩笑谈,变成了私通好友妻妾的丑事。 朋友妻,不可欺,与人相交,却在背后与其家眷私通,这让高澄越发觉得邢邵面目可憎。 而邢邵外调,并非如过往核心幕僚一般,担任一州刺史,而是往兖州任职主薄。 由大将军府主薄,转任兖州主薄,高澄的态度显而易见。 当崔季舒与高家女婿刘洪徽交接了兖州工作,才回洛阳,正巧撞上了一件大案。 尚书左丞宋游道上表弹劾车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黄门侍郎崔甗贪污纳贿。 第二百四十六章 崔家有女 崔甗被弹劾一事,崔季舒称得上喜闻乐见,甚至还想着有没有办法去踩上两脚。 毕竟崔暹这个老侄子出身博陵崔氏,难道他这个小叔父就不是崔氏子弟了么。 这件事在洛阳引起了轩然大波,倒不是崔甗的官爵与信都元从这一身份。 由高澄授意弹劾的权贵又不止这一个,尉景与司马子如等,无论官爵、以及与高氏的亲近,哪一个不比崔甗强。 众人惊诧的焦点在于出面弹劾之人是宋游道这条疯狗,而非御史中尉封述。 自从宋游道入洛阳,任职尚书左丞以来,得了刑狱之权的他重结果而非过程,滥用刑罚,被捉进大狱的官员很少有人能扛得住严刑逼供。 这与御史台弹劾还可留职待罪的温情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连洛阳城里的顽童都明白其中区别。 权贵被御史台弹劾,相当于小高王给的警告: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事,你最好如尉景一般洗心革面。 若是被尚书左丞弹劾,则代表高澄决心要将那人治罪,家眷也可以收拾心情,等待小高王一心独裁,只是被免职罢官还算好,最怕是不止自己获刑,家眷还要遭受牵连,沦为罪妇。 冯氏如今急得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她三十不到的年纪,体态修长,容貌艳丽,眉眼间自有媚态,否则也不能让如此多的名士为之倾倒,连邢邵也身陷其中。 对于侍妾来说,特别是冯氏,哪怕沦为罪妇,也自会有情郎邢邵等人施以援手,上言请纳为妾妇,本不应该如此焦虑。 可一来,冯氏却舍不得如今的地位,她虽是侍妾,但崔甗发妻早亡,至今并未续弦,她在府中作威作福,家人尊称其为成母,未尝没有正位为妻的机会。 二来,崔甗贪腐,冯氏也深度参与其中,趁机大肆敛财。 崔甗被捕,崔赡在河北体察民间疾苦,准备京试时做出一篇能搏高澄欢心的策论。 其余诸子年幼,阖府上下,如今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邢主薄与大兄友善,又为大将军近臣,我等何不求救于邢主薄。” 众人心急如焚的时候,有人出主意道。 “不可。” 一名稍带几分婴儿肥的少女出言制止道。 她分明已经十八,但天生一张娃娃脸,相貌可爱,皮肤光洁细腻,若不是胸前鼓鼓,总让人错估了年纪。 女子正是崔休幼女,崔甗之妹,人称崔娘。 崔娘见家人们都疑惑地看着自己,她解释道: “当日邢主薄遣人送口信,必然是已经劝过了大将军,只是做了无用功,如今我等再去求邢主薄,徒使主薄见恼于大将军,于此事无有益处。” 众人神色黯然,崔娘所言确有道理。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冯氏下定决心,与众人说还是由她去请邢邵出马,怎么也要试一试。 崔娘不知他们之间的奸情,对于冯氏能否说动邢邵不抱希望。 而知晓此事的人以为冯氏要强逼老相好去救崔甗,感激之余,也希望她能带回好消息。 但一家子人都想岔了,冯氏去找邢邵不是想将崔甗救出来,正如崔娘所言,邢邵劝不动,求了也没用。 她执意要找邢邵只是希望能将自己从贪腐案中摘出去。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走进邢邵府中见到的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府主薄,而是一个邋遢颓废的酒鬼。 高澄昨日免去了邢邵大将军府主薄一职,转任兖州主薄。 官场上的人情冷暖最是直接,邢邵深有体会,他也算是豁达的性子,自以为是为朋友而受疏远,因此对这件事也能看得开。 但高澄在昨夜让一名幕僚带来的一句话,却将他打击得意志消沉: “君为僚属,欺瞒主上;与人相交,淫其家眷。为臣不忠,为友不义,且在兖州,勿使我再见。” 那幕僚回到大将军府便有意将这席话传扬开来,所有人都清楚:邢邵完了。 如果说改任兖州主薄只是将邢邵贬斥,毕竟多年功劳苦劳,纵使厌恶,也不能全然不顾,无故夺去官爵,贬为白身。 但这一番指责,就是在逼邢邵自己主动请辞。 邢邵满身酒气,但头脑还保有一丝清明,管事进府通报冯氏求见,他也并未回避。 “如今我见弃于大将军,自身难保,夫人若要邵为崔兄施以援手,请恕邵无能为力。” 邢邵苦笑道,他之所以见冯氏,并非又生邪念,只是以为冯氏为崔甗而来。 “何至于此?” 冯氏看着邢邵如今的模样,难以置信。 邢邵并未多言,只是让管事送客。 冯氏才出邢府,就被宋游道派来的人捉拿。 “冯氏,崔甗已经全盘招供,请跟我们回去一趟吧。” 就在冯氏两腿打颤的时候,一队高澄亲卫前来阻止。 眼睁睁看着面带欣喜之意的冯氏被高澄亲卫带走,一众狱吏神色怪异,显然是想到了高澄的某些传言。 这些传言,冯氏也清楚,自以为是高澄垂涎她的艳名,遇着了绝处逢生的机会,若是借此机会能进渤海王府,岂不是一桩大机遇。 冯氏被高澄亲卫带走这件事传进崔府,与众人希望崔氏能讨好高澄搭救崔甗不同。 崔娘对此颇为愤慨,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嫂子落入高澄魔掌,任他欺凌。 她寻着一个机会溜出了家门,直奔中书省外,在一众守门侍卫的诧异目光下,敲响鸣冤鼓。 高澄曾在邺城设置鸣冤鼓,专供身怀冤屈,但地方长官不能主持公道之人申诉。 很快,中书省内就有文吏出门询问情况。 “小女子状告当朝大将军高澄强抢民妇!” 她心中有了一点救援兄长的眉目,但必须要见到高澄才行。 众人都被她这话吓得不轻,文吏当即喝道: “休得胡言,你可知诽谤朝廷命官是何罪过!” 崔娘面无惧色,她昂首道: “我只知道大将军曾言,敲响鸣冤鼓,不管是何冤情,都需如实禀报,大将军见或不见,自有计较!” 第二百四十七章 省堂问讯 中书省大堂内,端坐主位的高澄听到文吏低声禀报,不由微微挑眉。 他看了眼跪在堂下受审的冯氏,让文吏将那女子带进来。 又对一旁的刑部尚书道: “你继续审问。” 原来高澄捉来冯氏并非是为了宣泄兽欲,而是记起了《北史》关于冯氏的记载,而不愿任由宋游道将她押往省狱逼供。 ‘诸囚多奸焉,狱中致竞。寻别诏斩冯氏于都市,支解为九段。’ 历史上冯氏与崔甗一同被关在狱中,冯氏被一众囚犯奸淫,崔甗忧愤而死,之后,皇帝下诏将身材高挑的冯氏肢解为九段。 这等处置方式着实变态,但考虑到下达这一旨意的人是他的好弟弟高洋,也就能够理解了。 高洋干的变态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条。 高澄之所以不愿冯氏被宋游道捉去,就是怕她落得那般下场。 这让他回想起了童年阴影,某部香港电影的开头,也是古代牢狱,也是女囚,也是一群邋遢的囚犯。 不过是贪腐而已,实在不行把人杀了便是,作为一名现代人,高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比不过高洋,处死之前还要使人遭受那等非人折磨,死后再分尸九段。 对冯氏的审问因崔娘入堂而暂时停歇下来,高澄打量着眼前这张少女感十足的娃娃脸,心底对她的冒犯无论如何也恼不起来。 “堂下何人,因何状告本官?” 高澄言语中略带一丝戏谑,却没有人懂他这个梗。 崔娘口齿清晰地自陈身份,而后解释道: “民女家嫂无罪,却为大将军所执,男女有防,民女一时急切,还请大将军恕罪。” 谁又能责怪一位救嫂心切,又带着婴儿肥,胸前鼓鼓的可爱姑娘。 高澄的目光从十二弟妹身上收回,对跪在堂下面色惨白的冯氏说道: “冯氏,你自己与她说,你是否有罪。” 因崔甗在宋游道的刑讯下,将两人受贿之事全盘抖出,冯氏也在刑部尚书的审问下,一一招供。 如今听高澄询问,冯氏颤抖着声音,求饶道: “罪妇有罪,求大将军开恩,罪妇愿为奴为婢,侍奉大将军。” 崔娘因冯氏卑微的姿态而心生误会,她直言问道: “大将军为何要以权势威吓一妇人。” 高澄不以为意,他继续对冯氏道: “将你所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说与她听。” 冯氏眼中流露出乞求之意,她能向高澄招供,不等于愿意对小姑子吐露自己的丑事,尤其是与邢邵等人荒淫。 但高澄视若无睹,他好色归好色,但绝非饥不择食,冯氏作风比郑大车更为放荡,他又怎会被其所惑。 冯氏见高澄丝毫不为自己的柔弱而心动,万般无奈,只能忍受屈辱,在崔娘震惊的目光中,一桩桩一件件,如实说来。 崔娘这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听得脸色涨红,羞得无地自容。 等冯氏停嘴,高澄才对崔娘道: “崔家女公子,你可知诬告又是何罪?” 高澄没捯饬什么民告官,杀威棒的规矩。 杀威棒一般只是犯人收监前,或者发配充军前挨一顿棍棒,就是要灭一灭囚徒的威风,即杀威棒名称的由来。 所谓民告官,先挨一顿打,多是出现在影视剧中,历朝历代统治集团,哪怕再是官官相护,门面还是要妆点。 但诬告反坐,确有其事。 崔娘神色掩藏不住的慌张,如今兄长嫂嫂受贿,罪证确凿,她不仅救不了兄长,连自己也要因诬告反坐。 一个18岁有点小聪明的姑娘,哪面对过这般局面。 谁知道高澄顶着那么臭的名声将自己妖娆的嫂嫂捉去,居然真是为了审案。 虽然不知道强抢民妇具体是什么罪责,但崔娘只能认命。 “民女诬告大将军,愿受罪责,只请大将军莫要以此殃及民女家人。” “罢了,免得再有人说我以权势欺压威吓,这次便放过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崔娘原本以为自己要面临严惩,却不想被高澄轻轻放过,望见高澄含笑注视着自己,崔娘脸色红润起来。 高澄没有为难崔娘,也让冯氏回府待罪,等候发落。 古代虽男尊女卑,但也重视男女之防,在都城设有专门安置女囚的地方,如汉代掖庭狱。 掖庭中纵使有男子,都是受过宫刑,当然,其中也有例外,汉宣帝刘病已自小就被养在掖庭。 而地方上,女囚一般不会被关在狱中,汉朝法律就规定,女犯定罪判决后可以释放回家,但每月必须出钱,由官府雇人到山上砍伐木材,代服劳役,即女徒顾山。 而《大明律》更规定女子除了通奸和死罪,其余都可以交给丈夫看管,若是未婚女子,则让家亲看管。 宋朝女子被关在监狱,也有专门的房间与女看守负责。 到了清朝,地方上才出现专门的女子监狱。 因此,如高洋一般将崔甗与冯氏一同关押在男子监狱,任由冯氏任囚徒淫辱,单纯只是出于自己的变态喜好。 小高王这辈子把高洋看住,也不知道救了多少妇人,使她们免受非人折磨。 功德无量了,属于是。 冯氏被押回崔府,才进门就不由望向自己的小姑子,正拍着胸脯,一脸庆幸的崔娘。 高澄对崔娘的态度,哪怕是瞎子都能发现,更瞒不过冯氏这等风流妇人。 邢邵救不了她们夫妇,但救星原来就在自己家里。 眼珠转动,冯氏心中已有计较,但当两女四目相对,又不由尴尬起来。 崔娘随意找了个借口想要离开,方才在省堂上,听了冯氏那些丑事,崔娘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个庶嫂。 却被冯氏拽住衣袖,一番言语后,崔娘脸色通红,忸怩之余,气恼道: “嫂子在说什么!要嫁你自己嫁,何苦要戏弄我。” 冯氏心中一阵哀伤:人家要能看得上我,我早就上杆子贴了上去。 “能救夫君的就只有你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被定罪,否则不只是我与你大兄,就连赡儿也要受牵连,他现在只差京试,但身为罪官之后,三代不能科举,你就忍心见子侄们有志难伸,才学被埋没?” 这一通道德绑架让崔娘哑口无言。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且观其才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小高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作为现代人,这个时代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娱乐资料匮乏,若是连女色都勾不起自己的兴趣,那简直就没有一点人模样,属实是超凡脱俗了。 但高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误解,才让崔家请托散骑常侍、监起居注的卢元明为他们传话,愿意将崔娘进献,换取自己无罪开释崔甗夫妇。 自崔甗入狱以后,越来越多的细节被流出,众人也都知道了整件事情的起因是来自崔暹的打击报复。 卢元明之所以趟这浑水,归根结底,只因就是他与崔甗一同对赵郡李氏、博陵崔氏开嘲,想借做媒的机会向高澄示好而已。 高澄面色不豫,也让卢元明忐忑不安。 “你回去告诉崔家人,我高子惠相貌、权势,皆为一时之冠,若有所好,自会登门求娶,何须胁迫婚嫁,做这等卑劣行径。” 哪怕是元静仪,小高王都从未胁迫过崔括,他好色归好色,但也有自己的骄傲与底线。 卢元明赶忙告罪而退,媒人没当成,反沾染了一身骚。 崔家众人得知高澄态度,冯氏已然绝望,崔娘却心情复杂,正如高澄所言,无论相貌、权势他都是上上之选,如今一番话更使她觉得对方行事堂堂正正,当是能够托付终身的良人。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转机很快到来。 救下崔甗性命的并不是崔娘的姿色,而是高澄听说崔赡正走访各地,体察民间疾苦,希望能在京试献上强国富民之策。(见245章) 崔暹与崔甗并非一己私仇,而是崔甗辱及博陵崔氏,小高王因而将博陵三崔尽数唤来。 高澄把崔赡游历之事告知,直言道: “今有宇文泰逞凶于关西,又有萧衍偏安江左,关东虽强,毕竟大业未成,余以为当不拘一格降人才。 “崔赡有报国之志,不应因其父而断其道路,吾意,将崔甗收监,不急于定罪,且看来年京试。 “若崔赡真为国士,且勒令崔甗致仕,不以罪加之,若崔赡志大才疏,即依律处置,诸君以为如何?” 北魏自冯太后为官员发放俸禄后,孝文帝对贪腐者做出‘赃满一匹者死’的惩罚规定,也就是贪污了一匹布的价值,就要被处以死罪,如今一匹布市价仅为三百钱。 这一措施严厉归严厉,但根本就没有可行性。 真要严格落实‘赃满一匹者死’的规定,除了杜弼、张曜等少数廉洁之士,有一个算一个,满朝文武必定要死上十之八九。 这项规定自孝文帝颁发以来,基本流于表面,也导致无法真正对贪腐之人依律进行惩处。 高澄与宇文泰革新律法,对这一制度进行更改,都将死罪数额定在三十匹布,三十匹以下,按照受贿金额多寡,在革职之外,依次有鞭、杖、徒、流,四刑不等。 其实哪怕高澄、宇文泰将赃满死罪的数额提高到三十匹,对于大多数贪腐官员来说,一旦被查实,依旧是一个死罪。 毕竟三十匹布的数额并不多,魏明帝时,清河郡有五百人西戍,欲回乡途经赵郡,因盗匪横生,道路断绝,于是凑了一千匹布向李元忠求助。 而崔甗的赃款自然并不止三十匹,高澄的意思很清楚,崔甗是生是死,全看其子崔赡是否真有利国利民之策。 如果崔赡争气,高澄可以只勒令崔甗去职,归乡养老,而崔赡也不会因为身为犯官之子,三代不能为官的规定,而报国无门。 可若是崔赡拿不出令他满意的策论,崔甗自会依《太昌律》治以死罪。 崔暹、崔昂、崔季舒对此并无异议,说到底,一众信都元从中,比崔甗贪得多的,大有其人,真要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最先要杀的就是陈元康。 而之所以独独整治崔甗,只是他口无遮拦,因一句‘黄颔小儿也能当得起重任?’触怒了高澄。 高澄愿意给崔赡一个补救的机会,拿出利国利民的可行之策,来救他一家,崔暹等人也说不出二话,毕竟说到底,整件事情,小高王自己才算是真正的苦主。 关于此事的得失,高澄心中自有计较,少杀一人,换取强国富民的可行之策,无论如何都是赚。 至于制度破坏,不定罪,也就没有破坏三十匹赃满的制度,如今东魏朝堂赃满三十匹以上,未定罪者,数不胜数,也不缺一个崔甗。 归根结底,留下有用之人,剔除无能之辈,才是在这个时代应该秉持的反腐态度。 高澄的态度很快被传给崔家人,他们也赶忙写信,让崔赡莫要回京,好好在地方准备来年京试,那才是救父的方法。 邢邵上表请辞兖州刺史一职,辞章很快被同意,高澄连挽留的姿态都懒得去做。 崔甗只是贪腐,而邢邵却是欺瞒,哪怕邢邵再有能力,高澄也不可能为他开这个先例。 邢邵离开洛阳的时候,只有崔暹一人送行,人情冷暖尽显无疑。 但怨不了旁人,就连崔暹的亲近都劝说他,直言邢邵不忠不义,自当有此下场,只不过崔暹执意相送。 “当年写信邀子才入洛,暹从未想过会有今日之事,是我害了你。” 崔暹颇感自责,两人若非挚友,邢邵也不会是崔暹所荐三人之一,如今温子昇、崔昂各居高位,独邢邵身败名裂,崔暹情绪难免惆怅。 “邵咎由自取,又与季伦何干。” 邢邵苦笑道,四十二岁的他原本一头青丝,如今却两鬓斑白,老态尽显。 “子才日后有何打算?” 崔暹问道。 邢邵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洛阳城,又远目向东,故作洒脱道: “纵情山水,聊慰平生。” 但崔暹知他心中悲苦,隐于山林是世道昏暗才会做的事情。 偏偏如今关东在高澄的治理下欣欣向荣,在这样的世道,一身才华却要被埋没,只在史籍上留下骂名,谁又能真的洒脱。 第二百四十九章 南巡边防 邢邵离开了洛阳,落魄归乡。 曾贵为大将军府主薄,按照惯例,外放也是刺史起步,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足以警醒群僚:忠诚一词,重点不只在忠一字,当以诚事主。 洛阳人的忘性很大,再也没有人去在意一个官场上的失落者,倒是对崔赡大为好奇。 他们甚至认为高澄会故意放水,成全一段京试救父的美谈。 你看,分明是枉顾国法,宽纵罪犯,落到他们眼里,重点却是孝子救父,还能被称作美谈。 这就是古代与现代的不同,凡事与孝沾边,大多都能被模糊主次问题。 入冬以来,气候越发寒冷,高欢在晋阳被头疾折磨,高澄得知消息,也开始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甚至与尔朱英娥的扮演游戏都停了下来。 总不能父亲缠绵病榻,儿子欢歌宴饮,那也太孝了。 高澄自从成为一名父亲,他越发迫切想要立一个孝子的人设,这不只是做给高欢看,更是做给自己的儿女看。 来往于洛阳与晋阳之间的信使络绎不绝,都是寄去小高王对父亲的思念与关怀。 而这一个冬天,宇文泰再次举兵北上,攻伐玉璧。 毕竟只要玉璧尚且掌握在高氏手中,来年春天又可以此为根基,出兵袭扰,整个洛水以东、渭水以北尽做荒土。 然而玉璧在过往一年不断加固,城池坚固,守备与粮草充足,又有塔防大师王思政坐镇,宇文泰强攻数日无果,士卒苦不堪言,不得已再次引军退去。 这两年,东魏放任宇文泰来去自由,实在是晋阳主力难以西顾。 由长安出兵玉璧,与晋阳出兵,损耗不可同日而语。 536年关西遭逢大旱,但天灾无情,它并不会止步于东西魏的边界。 也是在这一年,东魏河东之地并、肆、汾、建、晋、绛、秦等诸州遭遇旱灾,旱情整整持续了一年。 若无高欢、高澄父子俩调用河南、河北之粮赈济,河东的情况比关中好不了多少。 河东旱情在537年夏季才得以缓解,却已然误了耕种。 高澄自536年秋收以后,直至今年,即538年秋收,足足供应了河东两年的粮食,期间还发生一次高欢领二十万大军西征惨败,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这也是自537年西征大败后,东魏不得不休养生息的原因。 自铸币权收归中央,又在佛道两教搜刮以后,东魏政府并不缺钱。 但问题是钱不能直接生产粮食,以东魏与周边国家的关系,靠钱也买不到粮食。 这两年为了赈济河东,耗光了官仓存储,但高澄依旧没有对民间存粮下手,他担心粮价难以抑制。 高欢之前起意再行西征,除了加税以外,打的就是强征民间存粮的主意,只不过被高澄劝阻罢了。 小高王手上空有钱币,却无米粮,于是对军饷及官俸的发放形式进行了改革,将过往以米粮等形式,更改为直接发放钱币。 好在大将军五铢钱足质足量,民间认可度高,否则还真不能安抚将士与官吏。 但大量钱币流通民间,还是不可避免的造成了严重的通货膨胀以及钱币贬值。 这也是高澄进行财税改革,将原本以布匹为户调,改为以钱缴纳人头税的原因之一,为的就是将多余的钱币收归中央,平抑物价,同时在钱币贬值的情况下,也能减轻民众负担。 今年秋收以后,河东无需再依靠河南、河北的供给,东魏终于能够正常运转。 却又因为高欢在冬季头疾发作,无心西顾。 538年,高澄并没有多少动作,他甚至只在年初去了一趟晋阳,其余一整年都窝在洛阳,也没有大刀阔斧的改革。 去年还有多年积累支撑,到今年秋收以前,才是真正的苦日子,但好在一切困难,都随着河东秋收迎刃而解。 这一年,高欢妾室游娘诞下一子,即第十子,高欢为他命名为高湜,而历史上的高老十,却因生母小尔朱进了高澄的家门,也不复存在。 太昌八年(539年)的元旦,如期而至,高澄为诸弟请勋,元善见下诏,册封高欢七岁的第三子高浚为永安郡公、七岁的第四子高淹为平阳郡公、六岁的第五子高浟为长乐郡公、四岁的第六子高演为常山郡公、四岁的第七子高涣平原郡公、三岁的第八子高淯为章武郡公、将满两岁的第九子高湛为长广郡公。 加上多年前被送来洛阳时,授予太原郡公的高洋,高家诸子仅高澄与刚出生高湜尚未获得爵位。 当晚,渤海王府摆设酒席,高澄大宴宾客,以庆诸弟受封。 数日后,高欢派来信使,命他巡视梁魏边境,而高欢本人也将重回河北邺城暂住。 正月初十,一切准备妥当,高澄依旧由护军将军王士良代领禁军,由司州牧可朱浑元领部曲守备京畿地区,以尚书左仆射高隆之与右仆射孙腾主持尚书省,而中书省则交由新任中书令司马子如。 为了将岳父卢道虔调离幽州,高澄与高欢商量后,决定用并州刺史一职交换,而原并州刺史司马子如,则在段荣病逝后,被派来洛阳,继任中书令一职,协助中书监高澄处理事务。 高澄将洛阳诸事安排妥当以后,携带家眷及一众兄弟,由洛阳所驻京畿军与亲卫护送,启程南下。 他并没有想过要将高洋留在洛阳以作试探,看对方是否会私自结交大臣。 因为这种做法根本就没有意义,无论高洋怎么表现,高澄都不会放心,又何必多此一举,去给高洋一个犯错的机会。 如今高洋年岁渐长,高澄为他提供丰盈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也对他严格管教。 去年在晋阳两兄弟摊牌后,高洋不再装傻充愣,但依然留有一份谨慎,不愿让高澄有发难的机会。 两人与兄友弟恭绝缘,却也能相安无事。 对于其余兄弟,高澄也都很上心,他专门聘请名师,请他们在渤海王府东堂授课,教授诸弟。 第二百五十章 强奸案发 南巡队伍沿伊洛河谷南下,过伏牛山进入南阳盆地。 广州刺史高敖曹领呼延族、刘贵珍、刘长狄、东方老、刘士荣、成五虎、韩愿生、刘桃棒等汉将早已在州境迎候。 去年并没有爆发河桥之战,高敖曹也并没有被人割了脑袋去换一万匹绢布,三十八岁的他依然雄壮威武。 虽然在政务上少了崔赡的辅佐,略显捉襟见肘,但得了高季式官拜陕州刺史的消息,也让高敖曹心情舒畅。 不过在与高澄见礼后,高敖曹聊的却不是最心爱的幼弟,而是为崔甗求情。 高敖曹提起当年自己劫持崔甗,得其辅佐,敬为师友。 又说起崔赡代他治理地方,劳苦功高,对崔赡的才能大加赞扬,借此恳请高澄放过崔甗父子。 对于这头顺毛驴,高澄只能耐心解释道: “崔甗赃满三十匹,按律当治以死罪,如今囚而不杀,以待京试结果,已然是法外开恩。崔赡若真如高刺史所说,有治国之才,又何须为崔甗生死忧怀。” 高敖曹见高澄决心已下,转而对身处洛阳的崔暹大发牢骚。 他与崔暹算是姻亲,二嫂就是崔暹亲妹,只不过高敖曹与二哥高慎感情一般,高慎也与崔氏夫妻不和。 高澄闻言,不悦道: “崔甗口不择言,自有取死之道。” 今时不同往日,高澄仍对高敖曹多有礼敬,但也确实不再向当年一般哄着供着。 其中既有高澄羽翼越发丰满,更是高敖曹归于高澄麾下多年,两人主臣关系早已稳固。 高敖曹自然知道崔甗那些作死言论,当年侯景只是不听调令,自己就被置于南阳盆地,名义上是拱卫京畿,实际却是在防范监视荆州。 而崔甗之言,更甚于侯景,也让高敖曹难以继续为其辩驳。 此次南巡所过州郡,除高敖曹外另有一人在密切关注崔甗的生死,那就是荆州刺史侯景。 正如方才所说,崔甗言论,更甚于侯景昔日之错,高澄若对崔甗宽而不杀,亦能安侯景之心,若果断按三十匹赃满依律处置,难免兔死狐悲。 高澄也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整出京试救父的戏码,对于东魏来说,侯景可以叛,但绝不是现在。 自始至终,高欢、高澄父子都贯彻先西后南的战略方针,分明东魏强盛,但面对南梁这几年长期处于守势,也是这一战略的体现。 若侯景奔梁,再起叛乱,让宇文泰一如历史,趁乱得了巴蜀,高澄肠子都能悔青。 在高敖曹等汉将的迎俸下,四千洛阳京畿军与一千亲卫,总共五千人的护卫队伍由高澄统率,进驻广州治所鲁阳(河南鲁山)。 高澄并未急于休息,由高敖曹引路,高澄带部分亲卫先往广州京畿军大营探望将士。 当初高敖曹外放,从三万四千人的京畿军中带走了五千汉军,高澄此行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与这些京畿军将士联络感情。 如高敖曹等镇守大将或可时常被召回洛阳述职,但这些被分置各地的将士不得征召,不可能随主将入京。 否则哪天某位将领述职的时候,脑子一抽,顺道清君侧,这种事能上哪说理去。 高澄南下,带的最多的就是美酒,几乎将洛阳窖藏搜刮干净,而这次探望将士,高澄与众人在营中饮酒同乐,尽是欢声笑语。 趁着酒劲,高澄即兴登上将台,与常驻鲁阳的京畿军将士们一同追忆往昔,细数众将士随他征战以来屡败的强敌,台下人人精神振奋。 高澄对于战功封赏从不拖欠,哪像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西魏权臣,一万匹布都要分期,分期到亡国也没有偿清。 太昌二年(532年)年初,高澄受任京畿大都督,领高敖曹、段邵、尧雄三将组京畿军,同年四月,高澄逼迫僧尼还俗,大肆裁撤寺院,充没庙产,凭此发放军饷,至今以历七载。 如今高敖曹麾下的五千汉军已经没剩多少私人部曲的属性,这七年时间里,高澄通过一场场胜利,在将士中间累积了极高的威望,这也是他敢于将京畿兵分置各地的原因。 一个善待将士,赏罚公正,又能打胜仗的主帅,哪怕做不到如吴起一般为士卒吮吸脓液,也能赢得将士们的拥护。 尽兴而走,高澄离开时候略带了几分醉意,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他乘着马车由亲卫护送回城,留下高敖曹在军中继续与众人同乐。 然而一个人的出现却让高澄醉意全无。 “小人京兆,状告广州刺史高敖曹强奸,请大将军主持公道。” 家奴京兆趴在道路上,阻挡了马车的行进,他高举着大肆印刷,发行全国的《太昌律》,声嘶力竭地喊道。 周围百姓聚拢,都想要瞧这场热闹,有人拦路喊冤,状告一州刺史,这可真是一桩新鲜事。 高澄以目示意新任亲信都督尉兴庆,尉兴庆附耳过来,只听高澄低声道: “以防备刺客为由,将围观之人都驱散,再将喊冤之人带回住所。” 尉兴庆略感讶异,他担任高澄亲信都督也有了一段时间,知晓他身处重重护卫,从来没有沿途驱赶百姓的先例。 不过他还是遵照高澄的命令吩咐众亲卫将百姓驱散,尉兴庆再去察看京兆情况的时候,才发现眼前这人之所以趴在地上,只因双腿被人打断,无法行走。 听说高澄要将他带回居所,京兆浑然无惧,哪怕百姓已被驱赶,他依旧高声说道: “奴听闻大将军宽仁爱人,无分身份贵贱,昔年司州牧虐杀奴婢,大将军依律治以死罪,奴信大将军,愿随行。” 马车上的高澄眉头紧锁,当年他以虐杀奴婢、贪腐等罪依律处死时任司州牧,主要原因还是要给可朱浑元腾位子。 《太昌律》明令禁止强奸,刑罚不等。 如今高敖曹强奸,东窗事发,虽没有背上人命,不至于被处以死罪,但究竟应该如何处置,着实让高澄头疼。 第二百五十一章 再入大营 明亮的厢房中,京兆在说,高澄在听,他的脸色阴沉如水。 京兆拦道自报身份时,其实高澄已经清楚。 之所以驱散民众,也是不想让京兆的遭遇闹得人尽皆知。 京兆并非一般的家奴,他是高敖曹的亲随,常在军中侍奉,虽不是京畿军的一员,但也时常追随高敖曹冲锋陷阵。 在战场上,曾三次救高敖曹于危难。 这样一位忠仆,却因小错,高敖曹扬言要将其诛杀,被人劝阻后,高敖曹第二天还是要以京兆在梦中对自己不利为由,打断他的双腿。 两人之间必定另有矛盾,但不管高敖曹在平日里对京兆有多少不满,也不是他这般行为的理由。 高澄耐心等待京兆说完,才开口问道: “你要我如何作为?” “只求大将军为奴主持公道。” “你侍奉高敖曹多年,应该知道我对他的看重,难道就不怕我为了掩盖罪行,将你灭口?” 高澄沉声问道。 京兆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反问道: “一个双腿俱断的废人,与死无异,大将军觉得奴还有什么好怕的?” 高澄无言以对,沉默许久,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我不可能为了你,严惩高敖曹,他的长兄高乾为我坐镇幽州,二兄高慎为我治理齐州,四弟在陕州为我抵御西贼,而他追随我多年,每战必为先锋,我不能忘了他的功劳,况且我日后还需他为我征战。” 京兆突然笑了,笑容中带了一丝苦意: “若是高敖曹也如大将军一般感怀恩情,奴又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你不怨我?”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正如大将军所言,高氏一门显贵,而我只是一个卑贱奴仆,大将军但凡有一丝清明,也知道该如何抉择。” “你明知结果,为何还要来找我?” 高澄疑惑道。 “也许是抱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当年司州牧被斩于阊阖门外,我有幸观刑,以为大将军真是公允无私。” 京兆自嘲一笑,而后坦然道: “还请大将军饶过我的家人,至于我,听凭大将军处置,但求将我送回渤海老家掩埋。” 高澄仿佛被人在胸膛狠狠锤了一拳,让他难以喘息。 长吸一口气,高澄询问道: “我若是赐予你田舍奴婢,能否将这件事就此揭过?” 京兆却不见了坦然之色,他面色狰狞地指着自己双腿,厉声喝问: “我三次救下高敖曹,凭此功,本就能享富贵,他却不念救命之恩,反断我双腿,大将军觉得田舍奴婢能为我换回这双腿吗!” 高澄抬手止住了尉兴庆、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人,他继续说道: “你若有子嗣,我再为他赐下官身,可否?” 京兆终于迟疑了,许久,他握紧了拳头,双目泛红: “我要高敖曹一句道歉!” 高敖曹素来桀骜,又如何肯低这个头,但高澄觉得京兆的要求很合理,这是他应得的。 将京兆留在住所,让人将他家小尽数接来,高澄自己则领亲卫出城,再往军营去寻高敖曹。 当高澄闯进帅帐的时候,高敖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望着在榻上呼呼大睡的壮汉,高澄仿佛回到了未满十一岁的时候,那年高乾与封隆之决定迎俸高欢,但心高气傲的高敖曹不愿归附,以高乾软弱为由,赠送妇裙侮辱。 是高季式领了高澄往沧州城外,求见围城的高敖曹,以子孙之礼拜会,一番好言软语才将他劝回信都。 时间匆匆,一晃眼已经八年。 高澄将思绪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他让人将高敖曹唤醒。 “大将军怎地又回来了?可是要与我再饮几坛。” 高敖曹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气,朗声笑道。 高澄挥手让众人退下,与高敖曹同榻而坐,高澄神色平静,好似古井无波: “我回城后遇见有人拦道喊冤。” 高敖曹大为愤慨: “定是那些法曹官吏处事不用心。” 高澄却摇头道: “与他们无干,只因苦主状告之人不是他们能够处置。” 高敖曹脸色凝重,他问道: “是京兆?” 鲁阳城,乃至整个广州,必须要向高澄鸣冤才能处置之人,只有他高敖曹。 自出镇广州以来,高敖曹将政务全交给幕僚府吏处理,自己一心走马游猎,虽纵情享乐,但确实没有扰民之举,思来想去,也只有被他打断双腿的奴仆京兆。 高澄嗯了一声,高敖曹闻言恼怒道: “恶奴告主,当日就该早早杀了了事。” 高澄看了一眼高敖曹,没有去问高敖曹为什么在京兆三次救他的情况下,执意要废其双腿。 可能只是京兆与人炫耀三次救主之功,或者以救主之恩自居,平素多有怠慢。 但他不想去听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高澄淡淡道: “与我回城,向京兆道一声歉。” “什么!” 高敖曹双眼瞪得如铜铃,似乎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 “我说,与我回城,向京兆道一声歉。” 高澄重复道。 “我若不去,大将军是否要捉我下狱?” 高敖曹面色冷了下来。 “不会。” 高澄从床榻起身,居高临下注视着高敖曹,说道: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打断京兆双腿,也不想了解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只知道,再深的积怨,也比不过三次舍身相救,我素来敬重高敖曹为天下英雄,却从来不知英雄也会恩将仇报,你若连一句歉言都不敢说出口,只当我今日没来,我自会代你向京兆谢罪。” 说罢,高澄迈步而走,临出帅帐,却听身后高敖曹问道: “若我今日不去谢罪,大将军是否要弃我不用。” 高澄闻言,转过身来,认真道: “晋阳军中多是鲜卑勋贵,我久在洛阳,根基浅薄,还需仰仗你们兄弟。” “若是根基稳固以后?” 高敖曹追问道。 高澄低头看了一眼左胸,那是心脏位置,他抬头笑道: “若是昂叔祖手下有人能置三次救命之恩于不顾,事后连一句歉言都不愿说,昂叔祖能否对其信重如故?” 第二百五十二章 襄阳侯景 尉兴庆与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人候在帅帐外,当门帘被掀开,高澄当先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高敖曹魁梧的身形。 高澄沿途并未多做耽搁,直奔在鲁阳城的临时住所。 京兆望向眼前躬身谢罪的高敖曹,他哭着笑来着,泪水从扬起的嘴角滑落。 自追随高敖曹响应葛荣,在黄河、济水之间的齐州起义,戎马十余年,若无崇敬之情,又怎能三次救主。 然后却换来被打断双腿的回报,京兆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出生入死究竟有什么意义。 京兆只顾着哭笑,高澄出面将这件事情揭了过去,他了解自己这位族叔祖,以对方桀骜不驯的性格,能做到这一步,殊为不易。 田宅奴婢,子嗣为官,高澄不止给了富贵与前程,更带来了京兆想要的一句道歉。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存在种种不公,高澄已经尽自己所能给予了京兆补偿。 京兆对此心知肚明,高敖曹离开后,京兆擦干泪,向高澄叩首致谢。 高澄没有假惺惺说什么自己当不起这礼,他受了京兆三拜,问道: “可想好了去处?” 京兆的家眷已经被接了过来,随时可以离开鲁阳,过上富裕生活。 “盼能归乡。” 京兆回答道。 高澄没有答应: “渤海虽好,却非你的安身之地。” 倒不是高敖曹会去报复,这个莽汉刻薄寡恩,不将奴仆当人看待,但他也有自己的骄傲,是非对错如今在高澄的主持下有了公论,也不屑于再在背后出手。 但渤海高氏毕竟是当地大族,谁又能保证族中少年不会上门寻衅。 “奴听凭大将军吩咐。” 高澄沉思片刻后说道: “去晋州吧,我会让人为你在白马城(山西临汾)置办宅院田产,足可让你当一世富家翁。 “令郎年幼,盼你好生教导,将来为官若能造福百姓,我自会予以升迁,若贪腐无能,还是留他在家耕田,免得枉送了性命。” 京兆略显激动地哽咽道: “奴谨遵大将军教诲!” 当天,京兆一家就被送往晋州白马城,他们并没有携带什么家当,只是将高敖曹派人送来的奴契抓得紧紧的。 鲁阳城就那么大,京兆拦路喊冤,哪怕尉兴庆及时驱散了百姓,也早就闹得人尽皆知,高澄为了防止旁人揣测,无论是高敖曹谢罪,还是对京兆一家的补偿,都被传了出去。 高敖曹觉得面上无光,称病闭门谢客。 南巡队伍启程当天,高澄亲自登门向高敖曹辞行。 高澄对于他所倚重的人,总是抱有极大的耐心。 更何况高敖曹昨天乖巧听命,高澄也不会因他置气而恼怒。 一见面高澄就大倒苦水,将自己的难处一一说出,而后感慨道: “若非为了高刺史,澄又何必大费周章替人求田问舍。” 高敖曹听罢,怨气全消。 家仆牵来坐骑,高敖曹正要送高澄出城,高澄却拉着高敖曹的手,非要对方与自己乘坐露天马车。 马车行驶在鲁阳主干道,两侧多有围观百姓,高澄与高敖曹执手并肩而立,享受万众瞩目的荣光。 而高敖曹满心都是对高澄的感激。 京兆三次救主,换不来感恩,高澄仅是让高敖曹与他同乘,却能赢得对方感激涕零。 很讥讽,却也很现实。 高澄在鲁阳城外与高敖曹执手道别,并将这辆露天马车赠为留念。 这一趟巡视魏梁边境,露天马车是不敢再乘了,小心谨慎无大错。 队伍继续南下,期间又在南阳县夜宿。 南阳县是南阳郡的县治,属广州。 过南阳,离侯景所驻襄阳也就近了,高澄巡视魏梁边境第一站就是荆州。 他将由荆州向东行,依次与南荆州刺史张亮、东荆州刺史侯渊、豫州尧雄、南兖州刘丰、徐州刺史高岳、东徐州李愍等人会面。 而后由东徐州北上,途经南青州、青州、济州、齐州、兖州、西兖州、梁州、颖州、北豫州,最后回归洛阳。 几乎要绕整个河南一圈,当然,并非高澄吃饱了闲着没事做,要出来走上一圈。 实际上,巡视地方,宣扬威仪,彰显存在感,这是在乱世为了稳固统治所必须要做的。 高欢头疾稍缓,也迫不及待拖着病体,再往邺城暂住就是同样的理由。 魏梁边境第一站,荆州刺史侯景所在的襄阳当属重中之重。 平心而论,高澄对侯景并没有好感,小高王记仇得很,一直到现在也没忘记平三荆时,侯景听调不听宣。 但并不妨碍他抵达荆州后与侯景握手言欢。 襄阳,刺史府,侯景摆酒设宴。 “侯使君坐镇襄阳,威慑陈庆之,使其不敢北顾,非使君,澄不能安睡,请满饮此杯。” 高澄举盏劝酒道。 侯景赶忙接过,与他共饮,放下酒盏,长笑道: “陈庆之欺世盗名,当年天柱若以我镇河南,又哪能使他侥幸成名。” 说罢,又对高澄奉承道: “反观大将军,上马领军,战功赫赫,下马辅政,富民强国,实乃五百年一出的人杰。” 高澄谦虚的摆着手: “侯使君过誉了,澄要学的还很多,当年我随你慕容使君学习兵法,久久不得要领,后来听说侯使君的事迹,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后还望侯使君不吝赐教。” 侯景与慕容绍宗曾同在尔朱荣麾下效力,侯景向其请教兵法,没多长时间,作为老师的慕容绍宗反而要不耻下问,由此可见其能。 时间在两人热情且肉麻的商业互吹中悄然度过。 散宴后,高澄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住所,在卢娘的服侍下宽衣就寝。 而侯景还在厢房与自己的心腹谋士王伟谈论高澄。 “鲜卑小儿口蜜腹剑,那股子阴狠劲,像极了高王。” 口蜜腹剑这个成语的推广,高澄是出了大力气的,当年他就是以口蜜腹剑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将王思政监禁。(见51章) 王伟沉吟道: “依仆今日所见,大将军对恩主多有防备,仆请恩主早做计较。”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主臣相知 王伟所言高澄提防甚重,即指高澄入襄阳,下榻于城东,即令京畿军接管城东大门,若有变故,便立即可由东门出城。 而往刺史府赴宴,更是一千亲卫在府外守候,若非他只带了几名库直进府饮酒,真让人以为高澄要趁机血洗刺史府。 对于谋士王伟的提醒,侯景笑道: “不急,宇文泰未灭,鲜卑小儿不会动我,否则今日也不必冒险入府,安抚于我,且观崔甗生死,再做计较。” 说起宇文泰,侯景依旧后怕不已,当年贺拔岳生死,他一个怀朔人居然在高欢的命令下火急火燎赶赴关西,试图继领贺拔岳麾下一众武川籍将领,割据一方。 所幸在半途遇了宇文泰,被其喝退,否则真到了阳平,指不定就被武川群雄捉了祭旗。 不过也着实没有想到宇文泰居然有这般大的本事,能稳住关西局势,若不是一场大旱,未尝没有成就大业的机会。 侯景嘴上说着不急,心里其实已经在盘算高氏当真统一北方,而高澄又要对自己下手的时候,立即南奔。 一百五十多年的南北对立,纵使萧梁无甚心气,但前景也远胜于关西。 为什么现在不走? 他一个鲜卑化的羯人若非无路可走,又怎会甘心去往南梁,受人排挤。 翌日,天色大亮,高澄从卢娘屋里醒来,侯景虚伪的笑容还在脑海中回荡,连早膳也没了食欲。 不过转换一想,或许侯景也是和自己一般的感受,一念及此,高澄不禁乐了起来。 两人分明互相厌恶与提防,却要装出一副相知相敬的模样,着实恶心了彼此。 但偏偏这场戏两人都要演到底,属实是折磨人了。 “夫君何故发笑?” 卢娘疑惑道。 如今不比做郭家妇的时候,父亲与宗族依旧显赫,却再不能作为自己在内院颐指气使的靠山,因此,自打嫁入渤海王府,卢娘低眉顺眼,对一众姐妹,更是礼敬有加,倒也得了一个好人缘。 “无事,你且在家中休息,我还有事。” 高澄敛容说道。 今天他确实有正事要处理,领了一千亲卫及随行京畿军四千人出城,凭着记忆,走了没多远,高澄寻到旧地,这是一座坟山,放目野坟六百余所,荒草萋萋。 高澄将一千亲卫中,当年历经襄阳之战的旧人们唤出,已经不足八十。 而亲卫都与京畿军中,又有许多面貌青涩的中低级军官赤红着双眼应命而出,高澄带着领着旧人躬身除草,而年轻军官们游走在群坟之间,扫过一面面墓碑,寻到了自己的父亲则放声痛哭。 擦去额头上的汗水,高澄命人逐一摆上祭品,对众亲卫道: “太昌二年(533年),斛斯椿、独孤信据三荆为乱,澄领军平叛,时年十三,与陈庆之战于襄阳城外,那时军中无饷,士卒多劫掠。 “陈庆之以辎重相诱,乱我军阵,危急时刻,我麾下亲信都督高季式领亲信都五百人反冲敌军,又有高敖曹领二千骑为后继,使我有暇重整军阵,从而退敌,顺势一举平定三荆。 “这座坟山,葬的都是当年在高季式与高敖曹的统率下,冲阵而死的忠勇之士……” 又是老一套的向众人细数自己照养家眷,开设义学,培育遗孤,又开设军饷制度等等举动,老生常谈,但偏偏这些将士们就吃这一套。 “大将军万寿!” “大将军万寿!” 五千人挥拳,齐声高呼,就连在城墙上巡视的侯景都能听清楚城外坟山回荡的喊声。 “鲜卑小儿竟得军心至此?” 侯景眺望坟山,喃喃自语道。 坟山上,尉兴庆左手握紧了挎在腰间的钢刀,右手一次次握拳高举,声嘶力竭的高声呐喊。 高澄这番话,哪怕是京畿兵的老人薛虎儿时隔两年再听,依旧热血沸腾,更别提是新入高澄麾下的尉兴庆第一次听闻。 望着享受众人崇敬目光的高澄,尉兴庆心中暗想: ‘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使高季式舍生忘死,敢于领五百骑冲万人大军。’ 这一点他倒是想岔了,高季式只是单纯的莽而已,17岁时带了七名骑兵就敢追杀尔朱兆数万大军,还跟尔朱兆打了照面,但凡有性格沉稳一点,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高澄在祭奠英灵后,又在襄阳住了三日,每天都是在与侯景歌舞宴饮、走马游猎中度过。 三天相处下来,在外人眼中,两人的关系好到只差开坛盟誓,结香火兄弟。 但碍于贺六浑连杀尔朱兆、贺拔岳两名结义兄弟,高澄与侯景终究没有走出结拜这一步。 当然,高澄也觉得冤,我姓高,他姓贺,贺六浑杀兄弟,与我高子惠何干。 出襄阳的时候,高澄与侯景并马而行,侯景天生长短脚,走路有些跛,常常以马代步。 行至城外,高澄与侯景对饮送行酒,高澄感慨道: “相处虽只区区数日,但澄深感与使君意气相投,经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说罢,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了过去,说道: “此玉我佩饰多年,今日赠予使君,聊表情谊。” 侯景接过玉佩,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他哽咽道: “当年景不识英雄,轻慢了大将军,自镇襄阳以来,时常心怀不安,怎料大将军不以此怪罪,折节相交,景虽死,亦难报万一。” 高澄闻言责怪道: “侯使君怎能轻言生死,你虽血肉之躯,却是南境万里长城,还请使君万万保重身体,震慑梁人,使其不敢北望。” 侯景放下豪言: “但凡景镇守襄阳一日,梁人纵有百万之师,也教他渡不得汉水。” “有侯使君这番话,荆州安危,澄再无忧虑,能得侯使君这样的贤臣辅佐,这是澄的幸运。” 高澄朗声笑道。 “贤臣择主而事,有大将军这般明主,景又敢不尽心竭力。” 这一场主臣相知的戏码直至高澄与侯景依依惜别,才算完结,身处乱世,欲成就大业,脸皮薄了真的干不来。 第二百五十四章 旧地重游 南梁重镇江陵直面东魏三荆,高澄南下之后,陈庆之的精神保持高度集中,广派斥候于梁魏边境,就是担心高澄来一手偷袭。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宇文泰被堵死关中,高澄若真举兵夺取江陵,试图切断巴蜀与江东的联系,还真有可能屯驻重兵,逼迫南梁来攻,定期给它放血,一如玉璧之于关西。 不过陈庆之显然多虑了,先西后南是高欢、高澄早已确定的大战略,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予宇文泰喘息之机。 高欢往邺城后,也不忘又命窦泰领骑卒三万屯驻玉璧袭扰春耕,高澄幕僚王峻依旧随军参谋,定州刺史厍狄干早早回了属地,并未参与其中。 眼睁睁看着窦泰以玉璧为据点,跋涉洛水,肆意践踏,致使渭北荒芜,宇文泰恨得直咬牙,也下定决心,秋收以后,第三次围攻玉璧,定要拔掉这颗钉子,否则渭北永无宁日。 也不是没想过设伏,但关中平原地势较为平坦,窦泰沿途广布斥候,更是一人双马甚至三马,着实鞭长莫及。 宇文泰只能沿渭水多造烽堡,以此预警,应对窦泰南下。 窦泰眼见于此,更不敢过渭水,始终将活动范围局限在渭北。 而高澄先后在南荆州、东荆州与两州刺史张亮、侯渊相见。 高澄在襄阳时,只顾吃喝玩乐,关于荆州军政,一概不过问,可到了其余二荆便把本性暴露了。 张亮本就是高澄幕僚出身,而侯渊也用前兖州刺史樊子鹄,与前南青州刺史大野拔的脑袋纳了投名状,都是自己人。 两州军政,事无巨细,高澄都要一一过问,除了入城当天高澄出席宴会,与一众官员欣赏歌舞以外,其余时间都在张亮与侯渊的陪同下巡视周边郡县。 当得知高澄由东荆州入豫州抵达悬瓠(河南汝南)后,陈庆之才算放下心来。 尧雄还是以前的模样,目有精光。 高澄麾下众将,战功最著者,非尧雄莫属,平三荆时是他献策分兵悬瓠,迫使陈庆之退兵。 镇守豫州以后,又败陈庆之,高澄平定樊子鹄叛乱南下后,领大军西行,诱使南梁朝堂勒令陈庆之回师江陵,而尧雄也趁势夺取悬瓠。 前年西征之际,陈庆之趁河南空虚,出兵欲夺回悬瓠,又是尧雄将其击退。 尧雄就差在脑门上写下‘专打陈庆之’这五个字。 陈庆之在这一时空风评被害,高澄算主犯,他写的《与陈庆之书》堪称杀人诛心。(见156章) 而尧雄毫无疑问是第二被告,在豫州两次堂堂正正的以勇取胜,打得陈庆之没有一点脾气。 高澄向城外大营运去大量酒水,抚慰驻守豫州的五千京畿军将士,登台与众将士喊话也算保留节目。 当夜,高澄并未回住所,而是与尧雄在军中同榻而眠。 这不是高澄第一次与尧雄共寝,十二岁时,高欢领军接受洛阳,高澄留守邺城,就迫不及待地招时任瀛洲刺史的尧雄入邺述职,留他夜宿邺城渤海王府。 高澄觉得尧雄无甚变化的时候,殊不知尧雄却在感慨时光易逝。 当年那个笼络自己时,略显急切的少年郎已经长大了。 高澄在豫州停驻的时间最长,而所获得的讯息,也让他大为满意。 尧雄虽是武将,但他性格宽容厚道,为政去繁就简,治理卓有成效,深受豫州百姓爱戴。 高澄有一点好,即使领兵大将深得百姓拥护,也不会为此猜疑,他不缺这点自信。 更何况尧雄是他的嫡系,高澄听闻豫州百姓甚至有人为尧雄立生祠,非但没有不喜,反而与有荣焉。 高澄离开豫州的时候,与尧雄道别时,可比对侯景真心实意了许多。 南巡队伍继续前进,不数日就抵达了南兖州州治小黄县。 刺史匈奴将领刘丰在高澄的命令下,并没有往州境迎候,只在小黄县西门等候。 当年高澄奇袭小黄县,又顶住梁将夏侯夔、羊鸦仁的反扑,最终夺回被南梁趁北方内乱占据的南兖州。 今日一行,高澄也算故地重游。 刘丰与诸将不同,其余人大多是高澄自行笼络,刘丰却是被好友可朱浑元洗脑,认定高澄是勘定乱世的明主,一心追随。 高澄此行也带来了可朱浑元托寄的信件,说穿了,高澄这一次南巡,与其说是视察梁魏边境,更不如说是趁机与南线众将维系感情。 崔季舒任职兖州刺史时的心态就很具备代表性:渴望做出成绩的同时,也担心自己久在外地,与高澄疏远。 如今高氏在关东的统治已然稳固,对于高澄来说,也无需再分配这么多大将镇守南疆,这次返回洛阳,也是时候对魏梁边防重新做出布置。 瞧瞧他在这条边境上放了多少大将:高岳、侯景、侯渊、尧雄、刘丰。 而在这些人身后,有广州刺史高敖曹可支援西线,颍州刺史慕容绍宗可支援东线。 这样的阵容可不应该浪费在防备南梁身上,尤其是高欢西征时,南梁的小打小闹更坚定了高澄的想法。 那时候的西魏都已经命悬一线,南梁还是只有陈庆之进犯悬瓠与羊鸦仁、夏侯夔围攻小黄县这两处动静,足可见其心志。 高澄在小黄县与刘丰相处得很愉快,毕竟两人算是双向奔赴。 高澄本想在小黄县多逗留几天,却突然收到徐州急报,徐州刺史高岳之母山氏病危。 消息来得突然,以致高澄不得不紧急出发,途中甚至脱离队伍,领轻骑先行,奈何还是没有赶上最后一面。 高澄收到消息,自山氏病危以来,高岳已经将政务全盘交由僚佐府吏处置。 而山氏去世以后,高岳更是悲伤过度,不能视事。 高澄星夜赶赴徐州州治彭城,说服高岳亲自领人运山氏灵柩往洛阳安葬,高澄自己则代理徐州军政。 高岳虽出镇徐州,但他注定不会久留于此,因此山氏只能被运回洛阳安葬,总不能以后高岳职位一有调动,就将山氏刨出来改葬。 第二百五十五章 礼不伐丧 自《孙子兵法》问世,春秋时期在军事上的那套礼法被淘汰,类似宋襄公在泓水之战时,恪守礼法不愿半渡而击,以致大败的事迹少有发生。 但北魏这个鲜卑政权,却在一次战争中以礼不伐丧为名退兵,即孝文帝第二次南征。 如果说孝文帝第一次南征只是为了开迁都洛阳这一扇窗,而主张拆掉屋顶。 那么孝文帝第二次南征实实在在是奔着统一去的。 公元497年6月,孝文帝征发冀、定、瀛、相、济五州兵马20万。 8月,孝文帝亲率六军从洛阳出发,彭城王元勰等三十六军前后相继,号称百万,直趋襄阳。 战事焦灼时候,498年9月,孝文帝得知齐明帝萧鸾的死讯,乃下诏“礼不伐丧”,引兵而还。 当然,嘴上说得再好听,细究其原因,不外乎孝文帝自身病重,以及被征召的高车部落不愿南征,由此爆发叛乱这两个原因。 孝文帝前脚刚走,南齐后脚发动攻势,试图收复失地,魏军节节败退,逼得才回洛阳的孝文帝再次御驾亲征。 499年3月,魏军在孝文帝元宏的亲自指挥下,大败齐军,齐军主帅陈显达麾下4万大军,死者3万有余,仓皇逃遁。 3月底,刚刚击溃齐军的孝文帝病情再次恶化,班师途中,于4月1日病逝于谷塘原(河南邓州)行宫,年仅33岁。 而此时距离孝文帝下诏‘礼不伐丧’,仅仅过去了不足6个月。 没有人在发动一场倾国大战时,会因为对方君主逝世,而真以礼不伐丧为名退兵。 毕竟发动这场大战所耗用的物资,足以掏空府库,真把治国当儿戏,杨广就是最好的例子。 南梁使持节、豫州刺史,督豫、淮、陈、颍、建、霍、义七州诸军事,镇守淮南的大将夏侯夔,自从获知山氏病重后,就在积极备战。 夏侯夔对于徐州刺史高岳多有了解,知道他生性至孝,只等山氏病亡,高岳无心理事的时候,兴兵北上,夺取彭城。 礼不伐丧?不存在的。 然而高澄南巡的消息适时传来,这让苦等彭城消息的夏侯夔当场破防,尤其是后续彭城的消息一如他所预料,山氏病逝,高岳沉湎于丧母之痛,不能理事,更让夏侯夔心痛。 多好的机会呀,鲜卑小儿就不能老老实实待在洛阳与寡妇玩乐么! 高澄轻骑奔赴彭城,主持徐州军政的消息传回,豫州刺史,督七州军事的夏侯夔对彭城再无半分念想。 他可以召集包括南梁豫州在内的七州大军北上,而高澄能调派的州郡更多,其中也包含尧雄所镇守的东魏豫州。 (魏梁两国的州郡名字存在重复,并不指同一个地方,例如东魏豫州治所在河南汝南,南梁豫州则在合肥。) 梁魏由于边境线漫长,多有细作活动,消息传递较为容易,夏侯夔之前的一系列战争准备也引起了高澄的警觉。 哪怕夏侯夔已经遣散了汇聚而来的七州军士,高澄还是下令颖州刺史慕容邵宗领军往彭城而来。 高岳送山氏灵柩往洛阳,短时间内不会返回,而高澄也不可能久在彭城,因此,就需要慕容绍宗镇守徐州,防备夏侯夔。 自太昌二年(533年)徐州大都督邸珍在任上被杀,徐州叛乱,高澄领军征伐,用离间计致使彭城士族自相残杀,距今已有六年。 老的士族在那一夜后已然泯灭,唯一剩下的一家也在之后被高澄强行迁往外地,各家数百年积累尽数被充没,一点汤水也没给彭城寒门留下,也致使他们无法跃升新的士族阶层。 徐州其余郡县也有家族希望迁往州治彭城,借此获取更大的影响力,但都未获准,因而彭城也成了唯一一座没有士族扎根的州城。 高澄在徐州的名声有好有差,这些年坚持均田,出台多项惠民政策,徐州民众怎么也挑不出错,但当年行事的手段确实毒辣了些,以致小高王的名声能在徐州起到止小儿夜啼的作用: ‘再哭!再哭高澄就来了!’ 效果还很不错,小高王进城那天,徐州城里都见不到几个小孩在外边乱窜。 被高澄抛下的南巡队伍抵达彭城不久后,颍州刺史慕容绍宗也得到命令,他不敢耽搁,将颍州军政进行安排后,留五千州郡兵守备,自领京畿兵五千赶赴徐州。 显然是做好了长久驻扎的准备。 身处邺城的高欢也终于得知山氏病逝的消息。 高欢不是高敖曹,哪怕只是怀朔镇将段长在他落魄时的一句勉励: ‘你有拯救乱世的才能,此生不会虚度,我愿把子孙全托付给你。’ 高欢就追赠段长为司空,并任其子段宁为相府从事中郎。 这样的报恩举动,京兆听了都要沉默。 贺六浑报恩,荣华富贵;高敖曹报恩,打断双腿,对比太过明显。 山氏对高欢的恩情自不必说,当信使时常常借住在婶母家中,不仅没有遭受过白眼,还因占卜认定高欢将来必定贵不可言,对他多有照顾。 高欢掌权后,立即册封山氏为郡君,加授相当于二品官员的女侍中。 贺六浑从来都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如今苍老之后更是如此。 他听说高岳运送山氏灵柩往洛阳,沿途茶饭不思,以致形销骨立。 高欢将当初晋阳之事全都抛在了脑后,回忆的都是落魄时,寄居在婶母家中,与高岳、与山氏的过往。 太昌八年(539年)二月中旬,高欢拖着病体离开邺城,去往洛阳。 在徐州等候慕容绍宗前来交接的时候,高澄召东徐州刺史李愍往徐州述职,也因此将东徐州从行程中剔除。 三月底就是京试,在徐州耽搁了时间,接下来的行程必须抓紧。 等来慕容绍宗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下旬,高澄与他交接了徐州事务,便立即启程北上,前往南青州。 南青州刺史正是高澄岳父,李徽伯,以及妻兄李子雄,而李昌仪的长兄李子旦目前正在晋阳为质。 第二百五十六章 孝与义 北朝历史上先后出现两个东徐州,第一个东徐州于北魏太和二十二年(498年)被改置为南青州,治所设在团城(山东沂水)。 第二个东徐州则是孝昌元年(525年)设置,治所位于下邳(江苏邳州)。 前陕州刺史李徽伯自从在恒农城由高澄调任南青州刺史以后,清闲了许多。 相较于潼关未下时,直面宇文泰的威胁,南青州处于腹地,真有战事,有徐州、东徐州在前线顶着,李伯徽只需要派兵增援即可。 也不可能知道若没有这个女婿插手,他会因宇文泰东出劫粮而战死在恒农城,并由此引发沙苑之战。 小高王对老丈人的温柔,着实让人感动。 李徽伯与次子李子雄出城二十里相迎,高澄行至近处,特意让人从车队中将李昌仪唤来,与她父兄相见。 众人寒暄,李徽伯不敢摆老丈人的架子,言必称下官,以臣属之礼侍奉高澄。 东魏的权力继承早就没有任何疑问,高澄身为嫡长子,对高氏崛起的贡献有目共睹,虽不至于如张师齐记载的‘反叛尔朱我首倡,韩陵之战我在场’那般夸张。 但镇守河南八年,威信著于四海,广有羽翼,哪怕他逼父夺权,更多的也只是遭受道德层面上的指责,依旧能坐稳关东的天下。 面对这个注定要篡位的权臣,李徽伯丝毫不敢托大,汉文帝舅父薄昭不愿自尽,汉文帝提前派人上门哭丧,最终逼死薄昭的例子,可明明白白写在史书上。 天家无情,舅父尚且如此,更何况只是侍妾之父。 外戚身份,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也只是披了一层可有可无的皮。 得高澄喜爱,哪怕不姓高,不嫁女,也会拐弯抹角跟你结下情谊。 惹心生厌恶,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雍正,就曾将两名兄弟开除皇籍,赶出族谱,为老八改名叫阿其那,满语指猪,为老九塞思黑,即狗。 高澄与士族联姻,哪怕将来姻亲满朝,认与不认这门亲事,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他们有没有让小高王认亲的价值。 李徽伯就很有自知之明,侍妾之父又如何,嫡妻之父、天子生父不还是照样被小高王用一床棉被给闷死了。 因而,在南青州的任上,李徽伯积极推行各项政令,面对高澄时,更是毕恭毕敬,伏低做小。 也让高澄不得不扶起行叩拜之礼的李徽伯,握着他的手婉言相劝道: “我与昌仪共结连理,李公自是澄的翁丈,又怎敢受翁丈如此大礼。” “下官与大将军虽是姻亲,然人情怎及法理,大将军代天巡狩,尊卑有别,还请大将军莫要再以翁丈相称,折煞了下官。” 高澄无奈,只能就此作罢。 可心底对李徽伯的姿态极为满意,以高澄的权势,又怎么会真的愿意以翁丈之礼事人,平白矮了一头。 李徽伯有眼力见,高澄也不吝惜在南青州一众官员面前展现对李昌仪的喜爱,以及对李徽伯的亲近。 当晚在刺史府中的宴饮,高澄独独带了李昌仪一人出席。 席间,高澄明知故问李子旦为何不在李徽伯身边侍奉。 李徽伯回答道: “犬子受用于相王,自当以功名为重。” 留人为质,并非软禁,多是为嫡长子在晋阳安排职务,以此之名,将外州刺史的家眷留在晋阳。 高澄闻言叹息道: “澄巡视南境,恰逢族叔失慈,故而奔赴彭城,族叔哀伤过度,食不下咽,以致形销骨立,澄每忆起,不禁为之神伤。 “子欲养而亲不待,理易明,行却难,澄奔波忙碌,操劳于国事,不能侍奉双亲,常以此为憾。 “然父王教导,男儿生于天地间,有大义与小孝之分,小孝者,朝夕请安于双慈,大义者,当以天下为重,尽忠国事,而后顾家。 “此言,澄与诸君共勉。” 高欢有没有说过这种话并不重要,没人敢去求证。 重要的是高澄听说了不少风言风语,对高氏放父任职州牧,留子于晋阳为质的做法多有批判,认为不合孝道。 高澄也认为除非是晚年才得独子,否则留子为质的做法并无多少意义。 真要反的人,也不会顾惜妻儿的性命,妻子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死了可以再生。 高澄对此就很有发言权,十四年前,他险先被高欢一箭射死。 但这毕竟是高氏奉行了八年的不成文规定,无论如何也不能任人诋毁。 这些流言的源头无外乎三处,西魏、南梁以及某位刺史。 高澄没有白费时间去细查,他今日当着南青州一众官员的面,以自身举例,就是要平息议论,宴后会有听望司负责将此事宣扬。 流言以高氏为提防各地州牧,以致官员父子离散,高澄则现身说法,他们高家父子同样也是为了天下百姓而父子分离。 谁又能再去责难高欢、高澄的留质做法。 不过这项制度待将来天下平定,自然是要被废除的。 许多事情的不合理,其实在掌权者看来都是无奈之举,例如细分州郡。 三河之地,即河南、河北、河东,足足细分八十州。 每一州都要有配套的政府,也造就了东魏承袭自北魏的庞大公务员系统。 但高澄辅政八年,自太昌四年(535年)受封大将军,执政也已经四年,之前一直没有想过裁撤州郡,原因主要有两个。 其一自然是有足够的高位安置勋臣。 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对州郡的细分与推恩令可谓异曲同工,将大州划分为数个小州,削弱地方州牧实力,避免他们坐大。 因此,自东晋十六国以来,州郡数量不断增长。 东魏80州的数量并非两魏南梁的最大值。 历史上,南梁在这一时期,就设有107州,586郡。 西魏较少,仅57州。 如今北方合计137州,而当北周灭亡北齐时,北方已被细分为221州,508郡。 东西两魏,北周北齐,四十余年对峙与战乱,中央为控制地方,细分州郡,所造就的庞大公务员体系也为财政背上沉重负担。 第二百五十七章 区域划分 高澄对于细分州郡的看法前后不一。 细分州郡,固然会加重财政负担,但对于当年的高氏来说,为了省官俸,造成地方不稳,得不偿失。 而通过高欢,尤其是高澄削弱士族豪强,颁布各项有利于中央集权的措施,以及对地方尽心竭力的治理,高氏虽掌权才八年,统治已能称得上稳固。 如今再看州郡细分,就显得弊大于利。 不只是财政原因,州郡被细分,各州刺史所能调用的军队相对也会减少,外敌入侵,必须周边州郡救援。 大家同样是刺史,谁主谁次都不会服气,缺乏统一调度,难免各自为战。 因此,心腹之臣必然要身兼数州军事,以应对边境的军事威胁。 南荆州刺史张亮,在历史上就被高澄委以豫州刺史,都督二豫、扬、颍等八州军事之权。 而梁将夏侯夔也是出于同样原因,在淮南坐拥七州军事。 合并州郡很简单,一纸诏书即可,但被裁撤的官吏如何安置才是最大的问题。 隋文帝、隋炀帝前后二十年时间对行政区划做出调整,才成功由698郡缩减为190郡,裁撤官吏编制10万人以上。 但巧合的是,人员安置这一最大难题,对于高澄来说却并不存在。 由于高澄所创设的科举五科之中,有四门属于实务,高澄为求人才,允许吏员弃职再考,这些吏员精于实务,试图通过科举完成吏职向官职的阶级跳跃,因而出现大量编制空缺。 散宴后,高澄回到住所,并未急于休息,他将堪舆图铺在长案上,看着关东之地沉吟三思。 考虑许久后,高澄决定先从河南进行调整。 他坐镇洛阳八年,在河南可谓根深蒂固,河北、河东可以在北方安定以后重新规划,河南却能够先行试点。 这也是河南各州刺史几乎都是他的亲信有关。 高澄将东荆州与南荆州合并为东荆州,州治为安昌城(湖北枣阳)。 将北豫州与梁州合并为梁州,州治为大梁(河南开封)。 把豫州与南兖州合并为豫州,依旧以悬瓠城(河南汝南)为州治。 而徐州、东徐州、北徐州合并为徐州,治所定为彭城(江苏徐州),刺史一职高澄并未犹豫,他将高岳的名字写在空白处。 胶州与光州合为胶州,州治依旧在东阳城(山东青州)。 齐州与济州并为济州,治所设于历城(山东济南)。 青州与南青州合为青州,州治在东阳城(山东青州)。 等等,或合并、或分食,将黄河以南划分为兖州、青州、豫州、徐州、荆州、东荆州、济州、梁州、广州、胶州、陕州以及洛阳所在的司州,共计12州。 兖州刺史妹婿刘洪徽、青州刺史亲信赵彦深、豫州刺史亲信尧雄、徐州刺史堂叔高岳、荆州刺史侯景、东荆州刺史亲信张亮、济州刺史亲信温子昇、胶州刺史丈人李徽伯、梁州刺史表兄段韶、广州刺史由高慎接替高敖曹、陕州刺史高季式兼领潼关,而司州牧依旧由可朱浑元出任。 河南12州,非心腹与亲戚,只有荆州刺史侯景,哪怕是接任广州刺史的高慎都沾了点亲。 而卸任之人如斛律光、高敖曹、高敖曹、慕容绍宗、刘丰、侯渊这五名将领各率部众往洛阳重组京畿军,由外地刺史转为驻京大将。 而其余人也分别往洛阳、晋阳两地任职中央。 高澄计划将河南34000人的中兵额度扩充至55000人。 其中5000人随高岳镇守徐州,搭配15000名州郡兵,共20000人镇守东南,其后更有青州、胶州等为援。 而梁州刺史段韶与豫州刺史尧雄麾下共一万京畿兵,虽被调出京畿军编制,但依旧作为中兵镇守地方。 再有5000人由高季式所领镇守陕州与潼关,潼关镇将依旧由独孤永业担任。 剩余35000人的中兵编制则全归京畿军团,划为六部,即高敖曹麾下5000汉军,侯渊麾下5000人、刘丰麾下5000人、斛律光麾下5000人、慕容绍宗麾下5000人,以及高澄直属10000人,其中就包括四千武川鲜卑。 高澄之所以要做出这样的调整,也是在之前攻取潼关时感觉到了诸将分置地方的弊端,需要从各地调集军队。 当时执政不久,需要他们帮忙坐镇地方,如今显然不需要这般麻烦。 无论合并州郡,还是扩军行动,都需要事前与高欢沟通,高澄已经得知高欢往洛阳奔丧,于是将自己的计划以及理由全部写在信中,由人送往洛阳。 这一系列的州郡合并中,不难看出高澄的私心,最主要在于侯景的荆州疆域并未变动。 按照高澄的设想,其实可以在南境划为东、中、西三处防区。 东部是三州合并的徐州,中部则是与南兖州合并的豫州,而西部按理就应该是三荆合并的荆州。 但高澄信不过侯景,不可能真将三荆全部交托给他,于是只将东荆州与南荆州合并为东荆州。 当然,高澄也有理由,并不是所有州郡都被合并,如高季式的陕州、高慎的广州,都大体维持了原状,只是多了一个潼关而已。 这总不能说是小高王针对你侯景吧。 河南十二州,也许等到将来平定战乱以后可以继续合并精简,但就目前来说最是适宜,不至于让地方坐大,威胁中央。 高澄在南青州逗留了数日,随后启程北上,去往青州,而冀州刺史娄昭也早早得到传令,两万盐兵已经南下青州,暂归青州刺史赵彦深的调派,在东阳城等待高澄检阅。 娄昭受命操训了两万盐兵大半年,也是时候看一看他们的操训成果,若是得用,高澄打算将他们送往辽东,跟失韦、契丹进行物理上的交流。 失韦即室韦,只不过室韦这个名字是在隋时所译。 失韦源于东夷蒙国豕韦,北迁后译为东胡鲜卑室伪,失韦与契丹同出一源,以兴安岭为界,南部为契丹,北部为失韦。 如今失韦大致活动在嫩江以西,与辽东时有摩擦。 而契丹就不用多做介绍了,只不过如今高句丽未亡,他们还只是草原上的小字辈。 第二百五十八章 盐兵教阅 正值二三月交替的时候,春意正浓,东阳城外草长莺飞。 高澄站立在临时搭设的将台上,身形挺拔地望着台下重新聚集的两万盐兵。 历数魏晋南北朝都能排得上号的俊朗容颜上,满是笑意。 舅父娄昭没有辜负他的殷切期望,经过半年的培训,这已经是一支合格的军队。 作为脱产士兵,盐兵们无需从事生产劳动,除了休假之外,每日要做的就是听凭教阅。 教,即教战,教武艺,教兵器。 阅,即校阅,练进退,学阵法。 但今天高澄并未考察他们的兵器、阵法,而是让盐兵们身披甲胄进行负重越野。 行军时有挽马拉载甲胄,但真上了战场,还是要披甲与人厮杀,因此,士兵体力同样是不容忽视的一点。 步兵甲胄重量为29.8公斤,长枪手的铠甲重量在32-35公斤,弓弩手的铠甲重量为22-27公斤。 (南北朝的步兵甲胄重量查了很久没查到,就按宋代来算。) 在战场上负重五六十斤的重量与人厮杀,再好的武艺,体能不行依旧要任人宰割。 而通过盐兵们的负重越野,高澄也能对他们平日里的训练程度心里有个底。 当然,这不是后世军队的五公里负重越野跑。 这些脱产士兵由国家供养,餐食能够得到保障,身体素质与羸弱不沾边,终究比不过物质丰盈时代的军人。 但负重二十斤,来回三公里的路程也并不是轻易能够完成。 因此,看着台下气喘吁吁的盐兵们,高澄欣喜之余,也下令杀猪宰羊赐美酒,今夜犒赏三军。 盐兵临时驻地瞬时间一片欢呼。 练出一支精锐之师并不难,但高氏五六十万大军中,有接近30万的州郡兵摆烂。 并非高澄不愿意改变这样的状况,问题在与国家财政供养不起这么多的脱产战兵。 州郡兵没有战斗力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缺乏训练,他们平素在家务农,服徭役、劳役,临时有事才会被召集起来,例如半月一次的集训、或有战事发生,以及科举监考等等。 而州郡兵一旦被召集,政府是要为他们提供餐食。 真要像这两万盐兵一样天天操训,东魏财政早就破产了。 当夜,东阳城外大营,篝火照亮了夜空,高澄融入进了盐兵群体,与他们喝酒吃肉,放声高歌。 这一趟南巡之旅,高澄没少在各地军营与将士们共饮。 在军中的存在感与影响力有没有深化,这一点还未可知,但酒量确实提升了不少。 高澄并没有在青州逗留太久,盐兵返回冀州前,高澄已经与他们明言,将会找机会让他们在战场上接受历练,让能让他满意,盐兵的军饷也将由外兵转为中兵。 每年不过多了价值四万石米粮的军饷,将铸币权完全收归中央的高澄掏得起这笔钱。 众将士闻言,无不摩拳擦掌,谁又不想涨工资呢? 两万盐兵暂时由娄昭继续代为统领,教授技艺,等待高澄确定了领军将领,再派往辽东磨砺。 都督平、营二州军事镇守辽东的尉长命虽是高澄亲信都督尉兴庆之父,但他可不会放心将这两万盐兵交到尉长命之手。 毕竟这支队伍将来是自己要倚仗的战兵部队。 高澄对于中外兵有着清楚的认知,外兵中确实有能打的部队,比如侯景麾下一万人、可朱浑元麾下三千人、侯渊麾下五千人以及随刘丰由灵州东归的五千人。 后两者在高澄的规划中都将被纳入新建的京畿军团。 但更多的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州郡兵,他们也就防守城池,干干辅兵工作。 自己所能依靠的还是二十五万庞大规模的脱产战兵。 他们不事生产,每日教阅,琢磨的都是杀人技巧,是真真正正的武夫。 高欢就是依靠两万武夫在河北崛起,高澄又怎会将这两万盐兵轻易交给旁人统率。 高澄离了青州,又连续经过济州、齐州、兖州最终在三月中旬抵达大梁。 而高欢的回信也落到了高澄的手中。 对于高澄的一系列安排,高欢在原则上都表示了同意,仅仅只是做出了两处修改。 即将原本的东荆州与南荆州合并,更改为荆州、东荆州、以及南荆州西部合为荆州,州治设于襄阳,刺史由侯景担任。 南荆州东部与豫州、颍州合并为豫州,治在悬瓠城,依旧由尧雄担任刺史。 高欢在信中为自己这一安排对高澄做出解释,侯景有方面之才,可当重任,保西线安宁。 他认为有自己在,侯景不敢叛乱。 历史也确实如此,官拜河南大行台,镇守河南近十年,麾下十万大军的侯景,哪怕高欢屡遭败绩,也不敢生有二心。 高欢自己镇得住侯景,他也相信高澄能够镇住对方。 高澄对此并没有多做争辩,高欢能够专程给自己解释,已经足够让小高王满意。 当年他想任源子恭为荆州刺史,侯景为南荆州刺史,高欢做出修改后连句解释也没有。 这么多年下来,贺六浑也算有点进步。 在高欢的设想中,东线高岳、中线尧雄、西线侯景,这三人足以应对南梁。 而高澄与重组的京畿军就可以随他寻找时机,入关荡平叛逆。 高澄得到高欢的许可,立即命人四处送信,与各地刺史事先沟通。 不过随着南荆州被荆州与豫州分食,南荆州刺史张亮也闲置下来。 高澄思绪良久,决定到时候由张亮领两万盐兵往辽东锤炼。 他做出这一决定有两个原因,盐兵由张亮一手组建,彼此也算熟悉,而张亮又是幕僚出身,在高澄看来,将来也有理由回归文职,无需担心他在盐兵中影响力过重。 大不了盐兵练出来后,让张亮武转文而已。 而第二个原因自然也是张亮自身的能力。 高澄选择相信原主的眼光,能官拜都督二豫、扬、颖等八州军事,镇守新得的淮南之地,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当然,如今张亮由文转武统率盐兵,未来再由武转文,也是板上钉钉。 第二百五十九章 重归洛阳 高澄受任大将军后,分派京畿军众将镇守各州,梁州刺史斛律光也是那时候被外放大梁。 政务有僚佐府吏协助处理,斛律光在梁州也时常领着部众围山狩猎,耍乐之余,以此练兵。 日子过得舒适,但这名敕勒族的年轻将军更向往战场,而不是整天听着一众文士向他汇报政事。 当他从高澄口中得知高欢同意合并州郡,而高澄也将重新安排驻京大将,往后作为增援部队,参与战事,斛律光当即向高澄请命,重返洛阳,做回驻京大将。 其实哪怕斛律光不说,高澄也已经打定了主意将他作为京畿军六部之一的统兵大将。 而新组建的京畿军五将,斛律光、高敖曹、慕容绍宗、刘丰、侯渊之外,合并后的梁州刺史段韶以及陕州刺史高季式将来也注定要加入其中。 不管是斛律光,还是段韶让这两人主政地方,而且还是腹地,属实是大材小用。 也就高季式镇守陕州,以备随时支援潼关,算得上知人善任。 来梁州之前,高澄途经济州、齐州、兖州三州之地。 由于时间匆忙他并没有在济、齐二州多做停留,高慎在齐州一改光州时的作风,哪怕只是少量随他赴任的家奴,他也照样严加约束,治理地方也称得上用心。 而过兖州时,高澄关注的重点并非是民生问题,妹婿刘洪徽到任不足半年,在行政上多遵循前任崔季舒的政策,并未有大的改动。 高澄只匆匆视察了兖州牧场。 自太昌三年(534年),高隆之受命主持营构监在河南、河北等地开设牧场以来,培育战马也有五年的时间。 五年来,年年都要从财政中拨出巨款,收获却微之甚微。 但小高王有的是耐心,办马政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自己也才19,有的是时间。 兖州牧场中所培育的多是驮马,战马基本集中在定、瀛、幽、燕、朔等州。 也不能小看了驮马的重要,无论是行军过程中为将士拉载甲胄器械,还是供骑卒代步,都有大用处。 高澄只在梁州逗留了一天,他与斛律光,以及下一个目的地被凭豫州刺史段韶的感情,对这两人无需刻意去笼络,只要不保证对旁人的恩宠不超越了他们便可。 毕竟论资历,武将中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文士中孙搴、崔季舒、杨愔三人,这就是高澄留守邺城时三文三武的班底。 只不过孙搴这位最先投效的文士早早被高欢索要,之后又醉酒而死。 去年五月,段荣去世,段韶大受打击,瘦得都快没有人模样了。 而这次高澄抵达虎牢关,发现他的气色已经完全恢复,甚至段韶还带着小高王在虎牢城里微服私访,往勾栏听小曲。 段韶闲来无事,总喜欢微服玩乐,高澄往日很少参与其中,这一次也算破了例。 但让高澄惊讶的是,今儿听曲的赏钱居然是段韶主动掏的。 众所周知,段韶忠孝仁厚,智勇双全,就两毛病,好色与吝啬。 作为一只铁公鸡,段韶在历史上出了名的一毛不拔,这一点,高澄与他自幼相处,多有体会。 事出反常必有妖,高澄估摸着表哥一定有是要求自己,否则今天不仅拖着他微服间行,还难得大方一回,主动掏钱。 要知道,往常他俩再加一个斛律光、高季式,在河北时,常常外出喝酒,从不见段韶往外掏过一个子。 到了洛阳后,依旧不见改观。 果然,高澄正要回住所休息的时候,段韶终于道明了来意。 原来他前些时日有户人家往洛阳探亲,段韶无意中瞧见了那户人家的闺女,一眼就给迷住了。 想要求娶,但又担心那家人不愿女儿作妾,毕竟也是世家女子,而段韶虽然身份显贵,终究不是高澄。 他的妾,也就只是妾了,变不了妃。 段韶是娶了妻的,532年高欢入洛阳后就做主,让段韶娶了前定州刺史元蒲任,即广阳王元渊,又名元深的女儿,十七岁的元渠姨。 这位表嫂也是个趣人,高洋娶段韶妹的时候,按习俗作弄姑婿,惹得高洋发怒,对段韶直言,要杀了他老婆,吓得元渠姨躲在娄昭君的住处数年,一直到高洋死后才敢现身。 段韶担忧皇甫氏不愿作妾,于是想到了自己的好表弟高澄,希望他来为自己做媒,想来凭着高澄的脸面,那户人家也不会反对。 高澄心道:果然!能让段韶一改吝啬本性的,除了女色还能是什么。 于是高澄细问姓名家世,原来是皇甫家的嫡女。 随后高澄又反应过来,该不会是那个皇甫氏,但仔细想来,估计也就是她了,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嫁人。 历史上这位皇甫氏是宗室元瑀之妻,元瑀之弟参与元善见谋反……嗯……谋诛权臣,元瑀因罪被连坐,皇甫氏受殃及,被充没官府。 段韶喜爱皇甫氏容貌资质,一再向原主请求将皇甫氏赐给自己。 这个一再就很灵性,段韶一再请求才得逞,以原主的尿性,估摸着高澄自己应该也有点想法,只不过段韶开了口而已。 小高王也没有跟段韶真皇甫氏的想法,看得出来,自己这表兄是真的垂涎皇甫家的女子。 “且放心,回了洛阳我便亲自为孝先说亲。” 高澄一口应了下来。 段韶这才欢喜离去,仿佛身居合并后的梁州刺史,也比不得这件事让他开怀。 高澄之所以在新的梁州刺史一职上选择段韶,而不是斛律光,只是因为在处理内政上,段韶还算靠谱。 他与尧雄是同一个路数,在政务上化繁为简,且多有惠政,因而广受吏民爱戴。 高澄第二日即启程准备西归洛阳,段韶在他临行前也不忘再三提醒,让高澄莫要忘了说媒之事。 这点小事高澄又怎会遗忘,单纯露个脸而已。 高澄回到洛阳的时候已经三月下旬,临近京试。 高欢已经回晋阳,高岳随他暂往晋歇养,洛阳城里却因各地赶来的考生而热闹非凡。 第二百六十章 赴考 回洛阳的当天,高澄就往皇甫家为段韶说媒。 小高王登门存粹就是为了撮合亲事,并没有将未来表嫂唤出来相见,以此挑战自己的软肋。 不过事情进展也算顺利,虽然皇甫家的人一开始都以为高澄是为自己求亲,毕竟这种事情他可没少干。 等误会解除后还是应下了这门亲事,嫁进段家确实只能做妾,不过这门亲事由高澄撮合,以后进了段府,嫡妻也要让皇甫氏三分。 哪怕元渠姨也是高欢张罗的婚事,但未来属于小高王。 亲事订了下来,高澄只命人往虎牢报信,就将皇甫氏抛在了脑后: 这女人再美难不成还能美过自己内宅的三位元家女? 转而为即将到来的京试做准备。 王晞来到洛阳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此时正借住在大哥王昕府中打磨策论。 这一科的策问题目算是半公开的秘密,哪怕是关西与江东的文人都知道高澄欲为改革问策。 这半年的时间崔赡走访各地,王晞也没有闭门造车。 关于崔赡的事迹,他多有耳闻,甚至还在无意中听见大哥王昕与二哥王晖谈论。 他们都认为这一届经典科第一只怕要落到崔赡的头上。 这让王晞很不服气,崔赡即使有过主政一州的成绩,可论真才实学,在王晞看来,自己绝不逊色于人。 却也能理解两位兄长为何这般作想。 很多人都猜测,只要崔赡的策论合高澄的心意,小高王必定会点崔赡为经典科魁首,以此成全一段科举救父的美名。 自汉朝起,明君被孝悌所感动的戏码反复上演。 而以崔赡之能,游历半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拿不出一篇精彩的策论。 当然,不忿归不忿,就算拿不下第一,总要搏一个前十。 高澄已经将京试成绩所对应的安排明榜张告,每科录取60人,五科共计录官300人,各科前十共计50人留在洛阳,在尚书省六部观政,一年后正式授官。 而剩余250人则发往各郡县观政,同样是一年后正式授官。 观政期间,俸禄全都按照县令的标准发放,观政期满,前者授予京官,后者授予地方官。 所谓观政,即实习期,虽然考生中有许多弃职吏员,并非不通政事,但总少不了官场新丁。 在洛阳任京官还算好,纵使眼高手低,名不副实,也折腾不出多大的乱子。 若派往地方当个县令,祸害的就是一县之民,不得不谨慎。 一年的观政期,总能学到不少东西。 太昌八年(539年)三月最后一天。 天还未亮,银青光禄大夫王昕与中书舍人王晖一同为弟弟王晞送考。 这段时间两人一同为王晞参详策论,建言献计,相信就算拿不下魁首,夺个前十留在洛阳总不成问题。 没错,这就是本次科考最大的问题。 高澄试图以科举策问向考生问策,他认为仓促间难有良计,于是在他的默许甚至推波助澜下,才有了这一届策问题目的半公开化。 而这也意味着一篇策论,也许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而是群策群力的结果。 可谓有得必有失,只不过具体而言,哪怕只得到一个行之有效,利国利民的改革措施,都是得大于失。 毕竟能走到京试这一步,才学都不会差。 当然,这一届是特例,高澄太心急于为改革问策。 王晞在两位兄长的陪同下,赶赴考院,而本次经典科夺魁呼声最高的崔赡,已经在家人的陪同下,等候在了考院大门外。 妹妹崔娘就在其中,而庶母冯氏因待罪,不被允许出府。 崔赡神色镇定,只是衣袖内的双手还在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压力太大了,对于别人来说,科场失意,不过再等三年而已。 而崔赡所面临的却是父亲崔甗被治以死罪,连自己也要遭受牵累,沦为罪眷,三代内不能翻身。 自崔甗事发以来,崔赡心底没少恼怒父亲口无遮拦。 您老嘴巴实在痒了,你去骂天子呀,实在要喷大将军,就单说他好色就行呀,偏偏说什么‘黄颔小儿堪当重任不’。 崔赡能理解高澄为何整治崔甗,身为高氏继承人,却被人质疑有没有继承大业的能力,这谁能忍得住。 但事已至此,再多的怨言也不能挽回,还好高澄网开一面,给了他补救的机会。 “赡儿,我看见大将军了。” 崔娘凑到崔赡身边轻声道。 崔赡回过神来,顺着崔娘的目光望去,看见不远处一间茶楼的三楼开了一扇窗户,窗户口站了一个俊朗的年轻人,他身后人头攒动,想来是护卫。 高澄一眼望见了人群中的崔娘,那张婴儿肥的脸蛋还是这么惹眼,而崔娘身边与他年龄相仿之人,想必就是崔赡了。 崔赡的视线望了过来,高澄含笑微微颔首以示鼓励,便转过目光看向候场的其余考生。 今日领了一众亲卫早早占据了考场外一处三层茶楼,就是为了提前看看入他瓮中的才俊们。 王家三兄弟来到考场外的时候,高澄因王昕、王晖的缘故,也能猜到这就是将来乾明之变的首功之臣,辅佐高演入京政变夺权及最终称帝的王晞。 高澄对于王晞并没有什么芥蒂,毕竟被抢皇位的又不是他儿子,高洋才是受害者。 通过之前对名册的审视,高澄还是发现了不少历史名人,除崔赡、王晞之外,最让高澄瞩目的就是范阳人祖珽。 祖珽出自范阳祖氏,父亲有一点名声,《三字经》中‘莹八岁,能咏诗’的‘莹’指的就是祖珽之父祖莹。 祖莹死于四年前,即太昌四年(539年),追赠左仆射、司徒公、冀州刺史。 背靠这样一位父亲,祖珽起家便是秘书郎,其后迁秘书丞,领中书舍人,后在高欢幕府任职,与陈元康相交莫逆。 只不过前年因事被免职,陈元康推荐他往洛阳投效高澄,但祖珽在得知高澄推行科举以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决定回范阳老家备考。 站在茶楼窗户口眺望许久,高澄终究没认出究竟谁才是祖珽,这也正常,毕竟现在的祖珽还不是盲人。 第二百六十一章 权利熏心 祖珽的才能无需质疑,他曾著《清德颂》而引起高欢的注意。 高欢将祖珽召去当场吩咐三十六事,祖珽随后将三十六件事一一写下,没有一事错漏,因而深得高欢欣赏。 此人擅书画、工文章、词藻刚健飘逸;音律、外语(鲜卑等四夷之语)、阴阳占卜无一不精,医术更为时人赞誉。 博学多才冠绝当时,又有胆略,祖珽年老后,被贬于北徐州,虽眼盲,却能以空城计退敌,给罗贯中提供创作素材。 按理说这样的人物早该引起高澄的注意,祖珽不止是历史唯一一名瞎子宰相,更与陈元康在晋阳结下深厚情谊,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与高澄未曾一见。 事实却是高澄数次往晋阳,陈元康都有意引荐好友与高澄认识,但高澄一直避而不见。 高澄厌恶祖珽的原因有许多,但并不包含其聚敛贪财,骄纵淫逸的缺点。 要不怎么说臭味相投,祖珽贪财与陈元康无异,至于淫乱也多与陈元康作声色游。 两人私生活极度不检点,只不过是高澄没有什么道德洁癖而已。 只不过相较于陈元康,祖珽多了一个盗窃的恶癖,手脚不干净。 例如曾在好友府上作客时盗了两面铜碟,最后在祖珽怀中搜得。 高欢宴请群僚,又遗失了金酒器,窦泰让众人取下冠帽,最后在祖珽头发上找到。 第一次高欢爱惜祖珽之才,并未发难,因祖珽擅长医术,改任尚药丞时,又盗胡桃油,最终因此被免官。 而挚友陈元康死前曾对祖珽留下遗言,说自己有二十五锭金子寄存在祖喜家中,希望好友能为自己索回,转交家人。 祖珽上门索要后,分了两锭当封口费给祖喜,其余尽数私吞。 当然,高澄不待见祖珽最重要的是这人权欲熏心,为了往上爬什么都能做。 例如与陆令萱……就是《陆贞传奇》里陆贞的原型,与她合谋,陷害忠良。 被他们灭族的人,对于当时的北齐还算有点小作用,那人名叫斛律光。 北周武帝宇文邕得知斛律光的死讯,过于欣喜,竟然下诏北周境内大赦天下。 由此可知斛律光在北齐末年对于维系时局的重要性。 宋仁宗亡,辽国皇帝哭,毕竟这样可以随意拿捏的怂包可不多见,在边境上整点风吹草动就能加钱,岂不美哉。 斛律光死,北周武帝喜,说到底,正如宇文邕入邺城所言:‘如斛律光在,我焉能入此地’。 若斛律光不死,至少能多延续一段时间北齐国祚。 斛律光死后,祖珽又与盟友陆令萱争权,最终被贬。 高澄喜爱斛律光,不仅仅是骁勇善战,忠诚无二,更因斛律光持家严谨、生活节俭、不谋私利,清廉奉公、不蓄宾客,哪怕执掌兵权也未曾干预朝政。 试问谁又不会喜爱这样的将领,因此对于污蔑斛律光谋乱,将其灭族的祖珽、陆令萱,以及因早死未曾参与其中的另一名党羽和士开,满心都是厌恶。 但高澄也并没有因此要罢落祖珽,这段时间他也想明白了,祖珽这人品行卑劣是一回事,但在自己手上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不管祖珽怎么编排谣言陷害忠良,听信与否都取决于自己。 谣言这种事,主君英明,任外人喊破天,也无用,主君昏聩,才能杀人。 高欢、高澄分镇晋阳、洛阳,西魏、南梁的细作散播各种谣言试图离间他们父子,光是高澄弑父这一项就衍生出十几个版本。 比如与庶母私通,暗中谋划等等。 高欢要跟他好孙子北齐后主高纬一个脑子,高澄早就在洛阳起兵了。 自己在能镇住祖珽,哪怕自己在寿命上熬不过祖珽,大不了留下一道遗诏,命祖珽跟张师齐做个伴,一起殉葬。 张师齐最近忙于整理《高氏创业实录》一书,如实记载高澄带领其父高欢创业的辛苦。 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一心侍奉的小高王一直打着让他殉葬的主意。 有时候知道太多君主的隐私,也不是什么好事。 越来越多的人望向茶楼,祖珽也在其中,三楼窗户口那位容貌与高欢有几分相似的俊美青年人,必是高澄无疑。 祖珽心里苦,在晋阳时,他曾多次委托陈元康为自己引荐,却总是不能得逞,有几次甚至趁着高澄往陈元康府上叙话,祖珽掐着时间登门拜访,高澄照样避而不见。 祖珽思虑再三,认为是自己贪腐淫乱以及偷窃的名声太差的问题。 在晋阳被免职后,祖珽没有听从陈元康的建议,拿着引荐信求见高澄。 陈元康当面引荐数次都不得见,一封书信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素闻高澄重才不重德,自己只差一个展现才华的机会。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科举适时推广,在祖珽看来,这就是让高澄看到自己才能的最好机会。 人性之复杂,在祖珽身上显露无疑,他可以勇言直谏,向高湛上疏,公开赵彦深、元文遥、和士开等人的罪状。 也能在高湛暴怒时,据理力争,最终惹怒高湛,被熏瞎双眼。 也能掉头巴结被他弹劾的和士开、陆令萱等人,不顾时局艰难,掀起党争,编造谣言,一手为北周灭齐扫除最后的障碍,斛律光。 而他这番作为却并不是报复双目俱毁之仇,祖珽掌权后,与陆令萱反目,试图将其排挤出朝堂,用意不得而知,到底是一件好事。 而被贬后,任职地方官,也是尽职尽责。 正如高澄所想,祖珽这人利欲熏心,却偏偏才华横溢,胆略出众,关键就看是谁来使用。 这一点,高澄不乏信心,除非自己年老昏聩,否则无论如何祖珽也作不了妖。 天色微亮,钟声被敲响,目睹着考院外一名名考生挨个接受细致的检查,依次入场。 高澄回身对张师齐笑道: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张师齐闻言双目一亮,赶紧掏出平素记录高澄言行的小册子,研磨书写。 第二百六十二章 用人 考生有序入场,随着大门合闭,考院外只剩了送考的家眷久久没有离开。 而高澄早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茶楼,他手头不止科举一件大事。 哪怕是对南巡期间留京人员政务处理的审核,都足以让人焦头烂额。 离开洛阳两个半月,将政务全盘托付,回来之后总不能不管不问,到头来还是要高澄与一众幕僚共同检验其中是否存在错漏。 不过高澄心急火燎赶回中书省,倒并非是为了这件事,而是关于河南合并为十一州之事。 洛阳周边各州刺史基本都已经回信,表态支持中央对地方行政区划的重新调整。 毕竟,各州刺史中,得利者如侯景等人自不必说,失意之人也另有安置,文官往洛阳任朝官,武官转任驻京大将,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利益受损的是那些被合并州的州主薄、司马等府吏,但因科举出现大量吏职空缺,也能有容身之地。 只不过不一定尽如人意而已。 高澄昨日就令中书舍人之一的王晖代为行文,上疏天子,请精简河南之地所设州数。 虽然高澄一人身兼三省主官,执掌起草、审核、执行的大权,但真关系到国家大计,总还是要拿来议一议。 哪怕没什么意义,可该有的姿态却还是做足了。 奏疏当即被送至元善见的御案前,而今天既是京试的日子,也是开朝议的时候。 自从高皇后堕胎,高澄深切感受到了元善见对自己的忌惮,他再未出入宫城。 明光殿的朝议多是任由高隆之发挥,当高澄回到中书省的时候,朝议也有了结果: 天子下诏,改河南各地为十一州。 高澄原本规划是十二州,但高欢将三荆统一因此只剩十一州。 朝议的结果并不令人意外,关东各州如今都是高家的人,他们内部对权利重新调整分配,谁又会为了这种事跳出来反对,当靶子。 得到元善见的旨意,高澄再找了一名中书舍人起草,自己审阅后依次加盖中书监、侍中、尚书令三枚官印。 原本要在三省走一遍流程,如今全在中书省给处理完毕,当即颁行全国,这就叫效率。 只不过这种效率显得权势过重而已。 考生们在考院奋笔疾书,题目不出预料,正是高澄问策于改革,众人就此各抒己见,有人言简意赅,总结精要,也有人洋洋洒洒,以作雄文,但都随着黄昏前的一声钟响,鱼贯而出。 “赡儿……” 崔娘望见了侄子崔赡,呼唤一声正要询问他考得如何,却又闭了嘴。 侄儿这段时间寝食难安,已经尽力了,如今总算考完这场考试,又何必再去追问惹他烦心。 但崔赡却朝崔娘笑道: “阿姑,准备迎接阿爷回府吧。” 下一刻,崔娘笑靥如花。 有自信的并不只是崔赡一人,无论王晞还是祖珽,他们都对自己的策论成竹在胸。 而相对应的,刑狱科考生宋钦道却惴惴不安。 倒不是他考砸了,而是宋钦道深知高澄这个堂妹夫对自己的期许。 可策论一道,确实看重言之有物,切实可行,然而文采也是加分项,这偏偏又是他的弱项。 真要文采斐然,也不会是文法吏出身,宋家再怎么大不如前,祖父宋弁也是孝文帝遗诏的辅政六大臣,吏部尚书,执掌人事大权。 而高澄不愿提点到底该从哪一方面建言献策,也让宋钦道没有自信,能否在刑名科中脱颖。 当日宋钦道与族兄宋游道一同拜谒高澄,如今宋游道官拜尚书左丞,掌劾查风纪,大肆搜捕贪腐,人赠外号宋阎王。 如果说高澄在徐州能止小儿夜啼,那么宋游道就能让犯事官员嚎哭。 对比宋游道的风光,宋钦道却只能埋首案牍,准备这劳什子科举。 这么一比较,宋钦道心里多多少少会生出一些想法,他不敢对高澄有怨言,却与宋游道疏远了许多。 其实高澄对于宋钦道的安排,更希望他能成为除经典科外的四科表率,只要他的策论不算太拉跨,怎么也会排进刑名科前十,加以重用。 与宋钦道的后人无关,盛唐名相姚崇宋璟中的宋璟就是宋钦道的五世孙,但相隔一百多年,谁还知道那人会不会存在。 不单说宋璟,高澄的老情敌封隆之之孙,四姓家奴封德彝能不能出生他都没把握。 毕竟原本去年应该出生的十弟、十一弟都没有了踪影,更何况是二十九年后才出生的封德彝。 高澄看重宋钦道,除了他自身的才能外,身为宋娘的堂兄,才是主要原因。 无论明君、庸主,自己人这一层身份,都显得尤为重要,谁也不能免俗。 再怎么强调任人唯贤,对于亲近的提拔永远不会落于人后。 高澄固然爱才爱贤,但他更爱有才有贤的亲近之人。 考院外才冷清下来,一千名高澄亲卫又陈列门外。 亲信都督尉兴庆还在犹豫要不要进门收取考卷的时候,一众监考官在维持考场纪律的州郡兵的簇拥下走出。 这些监考官,尉兴庆也都熟悉,都是高澄大将军府的中低级幕僚,尉兴庆不明白高澄出于何意没有在这些人中安排主事之人。 但这也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与众人寒暄一番后,尉兴庆就让亲卫们从州郡兵手上接过考卷,护送往中书省而去。 看护考场的州郡兵都是由司州牧可朱浑元调来帮闲,如今任务完成,往城外临时营地用过晚饭,也就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小高王虽不给额外的工钱,但早晚两餐饭还是要管的。 不会真有人让戍卒服役,还不管饭的吧,不会吧。 高澄看着尉兴庆用小推车送进来的答卷,心道: 好家伙,公车上书了属于是。 关东八十州,近四千份糊名答卷,肯定不是让高澄独自审阅。 高澄将阅卷分为四步,由崔暹、崔季舒、王士良、崔昂等曾任职高澄幕府长史、主薄、司马等职的朝官从四千份答卷中各科选取一百份,共计五百份。 再由现任大将军府的核心幕僚张师齐、封子绘领幕僚们从被罢落的试卷中寻找,有没有沧海遗珠。 最后才是高隆之、司马子如、孙腾三人从其中精选三百份为录取试卷,全程不许揭开名字。 而这三百份答卷最终由高澄按个人心意排列成绩。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大案又起 崔季舒望着桌案上堆积起来的一千份答卷,仿佛回到了当初随高澄在各地主持考试的时候。 那时候小高王身边缺人,尤其紧缺文士,于是将他与杨愔、陈元康一同关了禁闭,让三人翻书出题,禁止与人接触,而考试后一开始负责阅卷的也是他们三人。 如今的青州刺史赵彦深,那时候也只不过是高级一点的文吏而已。 老资历就是这样,哪怕小崔到现在也才二十四岁,可无论看谁都是后辈。 这一次与他一同受命担当阅卷官的崔暹除外,按辈分,他本来就是崔季舒的老侄子。 第一批阅卷管一共有四人,由已经离开高澄幕府的崔季舒、崔暹、崔昂、王士良四人组成。 下朝后,四人就已经被守候在宫城外的侍卫们带来了中书省一处厢房,总计四千份答卷均分给了他们,要求在两天内各自从中选取一百二十五份答卷,共计五百份。 任务很艰巨,但对于崔季舒来说,一千份答卷,洒洒水而已。 当年招募卑官小吏四五万人,前后所要审核的考卷更是难以计数。 崔季舒记得当年应考的人数实在太多,甚至只能搬去城外大营考试。 高澄充分信任自己这群心腹,哪怕阅卷的厢房离他没几步的路程,也没有过问他们阅卷的情况。 在崔季舒等人被留在中书省阅卷,隔绝消息的时候,无论是查漏拾遗的张师齐、封子绘等人,或是优中取优的高隆之、司马子如、孙腾三人,高澄并没有限制他们的自由。 可哪怕是司马子如、孙腾这种有贪腐劣迹之人,也是休沐在家,闭门谢客,断绝与人往来。 他们清楚高澄对这一次科举的看重,都不敢在这上面捞钱,以小高王的脾性,谁又知道明面上对自己等人不管不顾,暗地里是否有听望司的探子监视。 这一点倒真没猜错,高澄就是明松暗紧,就想看看谁不拿自己的态度当回事。 两天后,当崔暹神色疲惫的走出中书省,没来得及回府休息,又被人架去了吏部,高澄将被裁撤的河南十余州府吏,尽数交由崔暹安置。 小高王这个吏部尚书就突出一个甩手掌柜,只有往紧要职位安插心腹的时候,才会记得自己是吏部主官。 随着崔季舒等人重获自由,张师齐、封子绘等大将军府幕僚也被召去中书省,封闭在厢房。 就在高澄一边等待查漏结果,一边在中书省检阅南巡期间朝中诸事的时候。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鼓声传了进来。 高澄凝眉望向门外,上一次鸣冤鼓被敲响是崔娘以为自己强抢冯氏,今日又是为何? 不需要高澄遣人出门查看究竟,不久,有文吏急匆匆跑了进来。 “是谁击鼓?” 文吏听见高澄询问,立即回答道: “启禀大将军,来者是建州人,状告建州刺史郑伯猷。” 高澄闻言追问道: “告他什么罪?贪腐?” “贪腐只是其中一罪。” 文吏没有半点迟疑,荥阳郑氏再大还能大过小高王不成,他如实回禀道: “来人声称建州刺史郑伯猷与其妻罄阳公主,以反叛罪肆意诬陷州中民众,男子无罪被杀,妇女充为官奴,以此私吞百姓家财。” 高澄闻言脸色涨红,他抬起手,指向文吏,咬牙一字一句道: “去将苦主给我带来!” 文吏不敢耽搁,但他领回来的不是一人、两人……高澄粗略扫过,竟然足足有二三十人。 从建州逃难来的百姓有老有少,多是妇人,风尘仆仆,人人面有菜色。 大堂上两侧的亲卫们为了防备刺客,尽皆手挎钢刀,严阵以待,气氛肃杀。 “大……大将军?可是大将军当面?” 一众畏惧的人群中,一名妇人大着胆子询问道。 高澄挥手上一众亲卫放松下来,又对妇人道: “我就是高澄,诸位尽可与我诉说冤屈,若事情属实,我必为诸位做主。” 听高澄这般说,苦主们如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向高澄哭诉。 吵吵嚷嚷,高澄根本听不清楚,只能高声呼喊道: “诸位,静一静,一个个来!”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你望我,我望你,最终还是先前的妇人先与高澄陈述冤情。 一个接一个,众人说到愤恨处,嚎哭得肝肠寸断。 高澄越听脸色越是难看,最终满腔愤慨化作一声怒喝: “尉兴庆!” “末将在!” 尉兴庆应声道。 高澄厉声道: “我命你领亲信都五百骑从往高都城(山西晋城),捉拿郑伯猷夫妇入洛!” “末将遵命!” 尉兴庆领命而退。 高澄却不罢休,他继续吩咐道: “薛虎儿!” “卑职在!” “你速将司州牧可朱浑元召来。” “喏!” 高澄做出安排之后,长吸一口气,尝试和颜悦色安抚逃难来的一众百姓,但心里的怒火根本无法平息。 “纥奚舍乐!” “卑职在!” “你将苦主带去安置,务必着人好生照料。” 堂下全是谢恩的感激与磕头声,高澄目送他们被纥奚舍乐带走,再也压抑不住怒意,拔出腰间配剑,一声暴喝,将长案斩为两段。 可朱浑元来到中书省大堂的时候,这里已经是满地狼藉。 高澄并未与可朱浑元多做寒暄,将建州之事尽数相告,直言道: “可朱浑公,此案必然牵连甚广,我要你领麾下三千部曲渡河,为我控制建州,如查证属实,但凡参与其中之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可朱浑元能够理解高澄的愤怒,建州虽在山西,离洛阳并不远,几乎是有人在眼皮子底下为恶。 这无疑是给了一直强调不许伤民、虐民的高澄脸上一巴掌。 才出中书省,可朱浑元立即召集三千部曲家兵出洛阳,一时半刻都不敢拖延。 高澄从未想过就自己南巡这几个月的时间,居然能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 尉景当年征召民夫打猎,害死三百余人,但也不是出于主观意愿,与郑伯猷夫妇完全是两码事,高澄如今恨不得立马剖开郑氏夫妇的胸膛,看看他们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 第二百六十四章 献祭养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事情发生在中书省这一各方关注的焦点。 还没到晚上,洛阳权贵或多或少都听说了建州之事,以及高澄无处发泄的怒火。 这其中尤以孙腾府上不得安宁。 贾氏出身贫寒,原本只是一名小妾,因孙腾之妻亡故,而贾氏又为孙腾生了一个儿子,故而被提为正妻。 这还不够,孙腾特意为贾氏向高澄求一个身份。 小高王看在老孙为自己做了四次媒的情分上,大手一挥,封贾氏为丹阳郡君。 怎么样,风光吧。 这运气是献祭养父得来的。 贾氏第一位养父名叫崔孝芬,参与洛阳叛乱被高澄处死。 崔孝芬之妻罄阳公主改嫁郑伯猷,也将养女贾氏带到郑家抚养。 罄阳公主并非帝女,她父亲是已故安丰王元延明。 如今眼瞅着第二位养父也保不住了,贾氏倒不在乎郑伯猷,只担心养母的生死。 听说消息后,贾氏立即寻了孙腾请他为养母说情,哪知孙腾当场就变了脸色,大骂其为愚妇,要害一家人的性命,又让奴婢将贾氏锁在家中,不许其外出。 这种事情他孙腾哪敢过问,侍奉了小高王这么多年,他就没见过对方发这么大的脾气,据说一剑把书案劈成两半还不罢休,高澄还在大堂里一阵劈砍,弄得满地狼藉。 怎么,让他现在去求情,是想要他肉身试剑,看看大将军之剑究竟利否? 建州,高都城,刺史府。 “什么叫没追上,一群妇孺你们都追不上,眼睁睁看着她们过河,哪还有脸面回来见我!” 郑伯猷大发雷霆,对着一名武人破口大骂: “不要跟我提借口!废物!给我滚!” 武人躬着腰仓惶而走,但踏出刺史府大门,他便将腰直了起来。 “头儿。” 一个年轻戍卒望见武夫出门,欣喜地唤道。 “你怎么来了?” “大家伙担心你,怕刺史知道是我们……” 话未说完却被武夫狠狠一瞪,赶紧改了口: “总之你没事,实在是太好了。” “走!回去喝酒去。” 武夫搂着年轻戍卒,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刺史匾额。 “嗬……呸!” 留下一口痰。 郑伯猷已然乱了分寸,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放跑了那些女奴,就在他长吁短叹的时候,罄阳公主走了进来,安慰道: “夫君何必忧虑,你不过是惩治了几家奸猾商吏而已,他们抗拒执法,与反叛无异,大将军自会体谅。” 郑伯猷叹息一声,说道: “我与大将军无亲旧,只恐没人替我美言。” 罄阳公主笑道: “这有何难,我给女儿去一封信,自有孙腾代为游说。” “如此,就有劳夫人了。” 其实郑伯猷与高澄还是沾点关系的,高澄侍妾小尔朱的前夫元恭,就是郑伯猷的亲外甥。 只是这层关系,他唯恐避之不及,又怎敢凭此去攀附。 张师齐第二日从中书省被放出时,才得知又有大案发生,不过事不关己,他也没有太在意。 另一边,孙腾已经迫不及待地搬进了中书省,铁了心不想掺和郑伯猷与罄阳公主之事,与高澄戏言,打算趁着阅卷避避风头。 高澄得知他的想法,大为满意,也对孙腾好生安抚了一番,他只会对有罪之人发难,只要贾氏并未参与,自己绝不会拿她撒气。 五十八岁的孙腾老来得子,对于孙凤珍这根独苗看得比性命还重,自然害怕贾氏被牵连进建州案中,被处置了,连累孙凤珍被高澄猜疑。 杀母用子这一招,只存在于皇位传承上。 就在孙腾为自己一家撇清关系的时候,尉兴庆已经带领五百亲骑一人双马,来到高都城下。 “我乃大将军亲信都督尉兴庆,来此有公干!” 尉兴庆将令牌扔给城门校尉,校尉辨认了真伪后,赶紧恭敬地将令牌奉还。 五百骑穿过城门洞,在主道上拍马疾驰,直奔刺史府。 “头儿,这群人来干嘛的,气焰这么嚣张!敢在城内这般纵马。” 有下属疑惑道。 “捉刺史的。” 城门校尉笑道。 “啊!难道说那些妇人已经见了大将军?” “大将军派这么多亲骑来建州还能有什么公干。” 一众守门戍卒闻言,纷纷乐道: “呵!姓郑的这次可惨了。” “可不是嘛,大将军三令五申不许伤民虐民,姓郑的以为灯下黑,我看呀,这条命肯定是保不住了。” “活该!” 五百亲骑在刺史府大门外勒住缰绳,千马奔驰的动静早就惊扰了门子,他开门查看的时候,被一脚踹翻,尉兴庆命人将府门控制住,自己领着其余人直冲内院。 “你是何人!竟敢强闯刺史府!来人!来人!” 郑伯猷看着来势汹汹地一众黑甲将士,惊慌大喊道。 尉兴庆挥手肆意下属将引路之人放走,上前语无波澜道: “郑刺史莫要再呼喊了,我乃大将军亲信都督尉兴庆,奉命请郑刺史夫妇往洛阳走上一趟,不知尊夫人现在何处。” 郑伯猷一听这话,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原来郑刺史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如此也好,还请让尊夫人自行出来,免得我等粗鲁武夫冲撞了府上女眷。” “让……让夫人……出来。” 郑伯猷害怕得连话都说不顺畅。 “夫君莫怕!尚书右仆射孙腾是我们女婿!有他求情,大将军一定会网开一面。” 罄阳公主人还未到,泼辣的声音先落在了尉兴庆的耳中。 只怕孙腾听了这话,最先要做的就是割了这岳母的舌头。 “大将军还在洛阳等候,还请公主殿下莫再耽搁。” 尉兴庆冲着里屋喊道。 随着他的催促,屋里走出一个四旬年纪的雍容妇人,只见她柳眉倒竖,一副怒气冲冲地模样。 尉兴庆心中暗道: 难怪能在崔孝芬死后改嫁郑伯猷,这元家妇人都是好相貌,只是这一个却生了一副蛇蝎心肠。 这一次与当初锁拿尉景不同,尉景是害死三百余人罪证确凿,故而被囚送洛阳,而郑伯猷夫妇还未定罪,故而能坐上马车。 第二百六十五章 免役与财税 尉兴庆将郑伯猷与罄阳公主送抵洛阳的时候,身处中书省,对考生进行最后排名的高澄,却将目光放在两份已经揭开名字的答卷上。 这一届科举,高澄集思广益,确实得到不少法子,综合计策的可行性与策论文采,经典科魁首只在两人之间产生。 其一是王晞,王晞向高澄提议,建立一个专业部门,掌握各地的供需情况,提出徙贵就贱的观点,并加以详细解释。 所谓徙贵就贱指灵活地向各地征敛赋税,如在粮价高的地区征收钱币,而在粮价低的地区则征收米粮。 同时向高澄请设常平仓,在丰年时,大肆买入米粮,不使谷贱而伤民,歉收的年月里,则大量卖出,平抑粮价。 另一人则是崔赡,崔赡曾在广州主政,全盘掌管庶务,对官府肆意摊牌徭役,感触颇深。 他又在民间游历半年,深知百姓徭役之苦,于是在策论中提出了以钱免役的法子,所得免役钱由中央与地方按比例分配。 而当朝廷有需要民众行徭役的时候,如土木工程、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崔赡建议可用收缴的免役钱招募百姓参与其中。 以钱代役并非崔赡的首创,汉律就允许富家子弟出钱雇人代行劳役。 崔赡的法子等同于将富家子弟的权力普及大众,但他并不止落脚于此,崔赡认为收取免役钱并不是为了创收,而是利民。 他建议高澄推行以钱免役后,出台政令,强制要求官府按照统一标准,使用代役钱招募百姓从事劳动。 而每次使用代役钱招募百姓,必须留下相应的记录,究竟是建了桥、还是修了路,每一笔支出都必须能够在考核时进行核对。 通过考核官府代役钱的使用情况,中央也能对该年地方政府的作为一目了然。 代役钱数量有限,过往地方官府免费使用民力,毫不爱惜,才有尉景为了打猎征召民夫的举动。 如今征召民众需要花销,也能有效制止州郡长官对民力的滥用。 以代役钱招募百姓有偿劳动,与无偿劳役相比,也能极大的提升他们的工作积极性。 只要中央能够保持权威,确保百姓缴纳免役钱即可免除徭役,以钱代役的法子就能够解决地方徭役的肆意摊牌,这毫无疑问是项利民政策。 高澄越看越是眼熟,忽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王安石的募役法吗! 募役法使轮流充役的民众能够回乡务农,享有免役特权的人户不得不交纳役钱,官府也因此增加了一宗收入。 而募役法的颁行,也让王安石触怒特权阶层,最终为变法失败埋下祸根。 不过小高王却没有这种担忧,他不止要收特权阶层的免役钱,就连住在皇宫里的元善见,也得给他小高王掏钱。 但论及本心,高澄不求财政因此增加收入,此举能够禁止地方滥用民力,他已经满足。 更何况有一点崔赡并未提到,但高澄自己很清楚,推行免役钱制度,能够极大的缓解民间通货膨胀,甚至高澄可能要加大钱币的发行以应对民间对钱币的需求。 这也意味着,手握大量钱币的小高王凭此可以过上一阵富裕日子。 不过也要预防好心办坏事,虽然在均田制的背景下,很难出现民众交不起免役钱的情况,高澄还是决定在将来推行这一政策时,遵循民众自愿原则。 而没有缴纳免疫钱的民众,地方官府不许肆意加派,为了省钱,就逮着这一群体祸祸。 这一点,也是高澄要写进法令中的事情。 两份答卷中,论文采,王晞更胜一筹,但论所献计策,却是崔赡更合他的心意。 稍作犹豫,高澄最终选择了崔赡。 此时的崔甗却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脱困,他不住地向被关在自己对面囚室的郑伯猷打听消息。 高澄听说了尉兴庆的回禀,没有立即理会,一切暂时以科举为重,只是先将郑伯猷收押在牢狱中,而罄阳公主则暂时被关在瑶光寺候审。 随着科考放榜的时间临近,哪怕对儿子的才学颇为自信,崔甗也禁不住提心吊胆起来,就怕崔赡临场发挥失常。 郑伯猷哪有心情去理会崔甗,却也暗恨自己没一个争气儿子,否则说不定也能来一场科考救父。 可他不清楚的是,他与崔甗在高澄眼里性质全然不同,崔甗只是贪腐,而郑伯猷为了掠夺民财,竟以反叛罪诬杀良民,发生这种事情,哪怕郑伯猷的儿子有宰辅之才,也注定不会被宽赦。 这般恶行,高澄不可能去开赦免的先例。 郑伯猷甚至不知道,他长子郑蕴的阳夏郡太守、次子郑践,仪同开府行参军的官职都要丢。 就在高澄在洛阳为科举五科各六十名录取考生排列名次的时候,司州牧可朱浑元已经领族中三千部曲,踏入建州州治高都城,凭高澄符信轻易接管了州城。 这也是高澄的势力首次触及山西,如此敏感的举动,高澄事先也派人快马往晋阳向高欢通报。 此时,高欢已经从信使口中听说了建州之事,他迅速派人往高都城打探消息真伪,查证郑伯猷是否存在高澄所言的作为。 对于可朱浑元入建州的举动并未有别的反应。 而建州一众官吏日子就难熬了,尤其是法曹主官,自从郑伯猷夫妇被捕,每天胆战心惊。 要不是可朱浑元到得快,他早就收拾细软弃官逃跑了,可如今看着严守各门的可朱浑元部曲,以及装作闲人却分明是监视他的暗哨,法曹主官也放弃了逃命的打算,只能把希望全寄托在郑伯猷夫妇的身上。 洛阳,中书省。 辛劳一整天,高澄总算为五科共计三百份试卷排列好名次,答卷上的糊纸虽然早被他撕去,但自问这一次还算是以才取士。 私心有,比如将宋钦道由刑名科第七升为第二。 以及将祖珽由经典科第三降为第十,堪堪进了朝官之列。 第二百六十六章 狱中劝说 太昌八年(539年)四月初七,清晨,红日高悬。 中书省府衙大门外,布告张贴,三百姓名罗列其中。 熙熙攘攘的人群吵嚷着崔赡的耳膜,但他充耳未闻,只盯着经典科第一处自己的名字浑身发抖。 各科前三的答卷被全文抄录张贴,供人品评,以示公允,王晞将崔赡全文读下来,屈居第二的不满多少也消散了些。 虽然他不认为崔赡的策论比自己更好,但对方确有真才实学,只能说盛名之下无虚士。 只名列第十的祖珽心怀不满,在他看来自己的策论不输于前三任何一人,可成绩已然公布,曾在晋阳任职,深谙规则的他与一旁刑名科之人不同,并没有吵闹。 陈元康在晋阳数次引荐却没有受到高澄召见,祖珽认为是自己的偷窃癖使高澄厌恶。 但这一次到底是名列前十,保住了京官位置,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展现自己的才华,让高澄对自己改观。 刑名科的争议集中在第二的宋钦道身上,不过争议并不大,毕竟他的策论按真实排名也能进前十。 “今夜戌时,渤海王府摆设酒宴,大将军与各科进士共饮!” 中书省文吏站在榜前高声喊道。 这可是一件光荣事,至少文吏在中书省任职多年,别说在渤海王府讨杯水酒,就连登门也都从未有过机会。 崔赡没有驻足太久,他与一众称贺的同榜进士一一别过,穿越落榜嚎哭的人群,崔赡在中书省衙前向人求见大将军高澄。 高澄并未见他,只是命纥奚舍乐带了一纸文书领崔赡去尚书省寻宋游道。 宋游道看罢手中高澄的指令,打量着崔赡,脸色阴沉。 “大将军惜才,故而不以罪惩治你父,使你有机会报效朝廷,日后你当以此自省,克己奉公,莫要踏了你父的前车之鉴。” 宋游道的语气很不客气,对子数落其父,要是平常时候,崔赡只怕早就‘元方入门不顾。’ 可如今形势比人强,父亲还在牢房里关着。 “多谢宋左丞教诲,赡铭记在心。” 宋游道见眼前年轻人低眉顺眼的模样,也懒得再说教,吩咐亲信领着纥奚舍乐与崔赡往牢房提人。 久在狱中的崔甗胡须蓬乱、模样邋遢,可看着站在牢房门外的儿子,重获自由的喜悦却让他忍不住掉下泪来。 “孩儿不孝,让父亲受苦了。” 崔赡红着眼说道。 “是为父险些害了你。” 崔甗动情哽咽。 正对面的牢房里,郑伯猷大声央求崔甗在高澄面前代为美言,崔甗一口应下。 两人并不只是狱友的关系,他们本就是一对至交好友。 在一次酒宴上初识的时候,郑伯猷就曾感慨: ‘崔甗身长八尺,面如刻画,謦欬为洪钟飨,胸中贮千卷书,使人那得不畏服!’ 狱卒将牢门打开,崔甗迫不及待走了出来,来不及父子相拥,纥奚舍乐却有话要说: “大将军有言相告:‘我虽无堪,忝当大任,被卿以为黄颔小儿,金石可销,此言难灭!’” 崔甗闻言脸色惨白,就连崔赡也都慌了心神,另一头的郑伯猷则完全对自己的好友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高澄这番话明明白白透露了一个意思:我爱惜你儿子的才能,今日将你放了,但你骂我是黄颔小儿,难当重任的仇,我记一辈子。” 崔赡赶忙向武人打扮的纥奚舍乐求情: “还请这位将军……” 话没说完,就听纥奚舍乐打断道: “我只是大将军麾下库直,当不得将军之称,崔先生也无需再向大将军讨饶,今日饶了你父,大将军已经仁至义尽,如今已为崔公在营州准备了居所,供其养老,今生不许踏离辽东一步。” 在场另外三人哪还不明白高澄是要在辽东将崔甗幽禁至死,以解心头之恨。 “父亲放心,孩儿必定用心任事,立下功勋,以此向大将军求情。” 崔赡只得安慰道。 他也知道自己父亲干的那事太犯忌讳,居然质疑当年初出茅庐的高澄能否承担起重任。 就算再怎么怀疑,这种话也只能深藏心中,哪能宣之于口,还是在与河北群士宴饮时宣扬。 崔甗心想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说不定自己过不了几年就能重返故土。 父子俩正要离开,又被纥奚舍乐拦住: “崔公无需着急回府,大将军已经安排了马车,即刻送你往辽西定居,虽是粗茶淡饭,却也衣食无忧,且放心罢。” “我总要回府带上妻妾家眷!” 崔甗忍不住争辩道。 纥奚舍乐这才作恍然状: “是我漏说了,大将军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往辽西去就行了。” 说罢,正色道: “大将军有令:未得准许,崔甗家眷赴辽西探望者,死!” 崔甗这才确定,高澄是要将他流放辽西孤独终老。 想明白这一点,崔甗一阵头晕目眩,哪怕崔赡还在一旁宽慰,称自己一定会立下奇功,寻得高澄宽恕,但崔甗已经不再抱有希望。 纥奚舍乐领着崔甗要离开的时候,郑伯猷抓着牢房柱子,大声喊道: “小将军,求你代我美言,郑某必有厚报。” 纥奚舍乐转过身,饶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郑伯猷。 看着那张堆满笑容的脸面,纥奚舍乐突然道: “郑刺史想必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我听闻郑刺史养女是孙仆射之妻,你可知孙仆射已经囚妻多日,不敢放其自由,唯恐惹火烧身,郑刺史的钱沾满了血腥,太烫手,我不敢拿。” 郑伯猷瞳孔放大,双目失焦,他怎么也不知道会是这样一个处境。 正绝望时候又听纥奚舍乐说道: “当年大将军姑父尉景尉刺史无意却害民死亡,若非与相王有养育之恩,早已授首,郑刺史为掠夺民财,诬杀良民,大将军若再做宽纵,何以治理天下百姓。 “如今人证物证确凿,郑刺史坦诚认罪,供出涉案人员,虽不能免一死,也能保家人平安,若顽抗到底,惹恼了大将军,两位公子就不只是免职这么简单,言尽于此,还望郑刺史三思。” 纥奚舍乐带着崔家父子离开,只留下郑伯猷像个死人一般,枯寂无声。 第二百六十七章 嫉恶如仇 大狱外,崔甗与其子崔赡惜别后,在纥奚舍乐的催促下,登上了驶向辽西的马车。 崔赡望着马车走远,久久不愿移开目光。 “崔先生莫要忘了渤海王府的酒宴。” 纥奚舍乐丢下这一句,就转道回中书省复命。 他提这一嘴是担心崔赡因其父被幽禁辽西,心生怨气,不愿出席这一场酒宴。 高澄亲点经典科第一,却不愿登门赴宴,崔赡会是个什么结局,纥奚舍乐并不关心,他只知道这般公然打脸的事情,会让小高王恼怒。 崔赡称了一句谢,不过纥奚舍乐多虑了,在牢里听说了郑伯猷必死的下场后,崔甗能够保住性命,还有什么好说道。 回到崔府,家人早已经得了崔赡经典科夺魁的消息,又听说高澄已经排人带他去尚书省,都在等着崔赡将崔甗带回来。 如今看他孤身一人,众人大失所望。 崔娘疑惑道: “莫非是大将军食言,不愿放大兄出狱?” 崔赡向小姑摇头以对。 被禁足在家的冯氏心急如焚,她与崔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崔甗若不能免罪,冯氏也不能独善其身,她忍不住追问道: “赡儿你快说话,究竟还有何事。” “大将军已经派人将父亲送往营州安置,大家不用担心。” 崔赡暗自叹了口气,安慰道。 “为什么要去营州那等寒苦之地,阿兄怎不回来与我们见上一面?赡儿你在洛阳好生为官,我们先去营州照料阿兄。” 崔娘出生不久,父亲崔休就病逝了,由长兄崔甗抚养长大,称一句长兄为父并不过分。 如今不知崔甗究竟如何,也就起了要往营州探望的心思。 哪知崔赡难得肃容道: “切不可如此,大将军有令,不许家眷探望父亲,但阿姑且宽心,是我将父亲送上的马车,他一切都好,将来我自会想办法请大将军谅解父亲失言之罪。” 冯氏听后终于放下心来,崔甗只是因失言恼了高澄,那就与自己无关。 而且崔甗被远放辽西,更方便了冯氏放纵淫乐。 可没等她高兴太久,又有一队黑甲亲卫登门,向崔家众人宣读了冯氏的下场: 发往瑶光寺为奴婢,终身不许出寺门一步。 “不要!我不要去瑶光寺!我不要……” 任凭冯氏如何呼喊,还是被黑甲卫士们拖拽走。 崔赡却长舒一口气,对于冯氏荒淫举动,他早有耳闻,如今崔甗被逐,若真留下一个冯氏独守空闺,崔赡还真要为此头疼。 高澄将冯氏关进瑶光寺为奴婢,很显然是为崔赡解决了一个难题。 再说郑伯猷,崔家父子与纥奚舍乐离开后,宋游道立即对其提审。 也许是纥奚舍乐一番话起了效果,还不等宋游道用刑,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郑伯猷统统招供。 宋游道看着郑伯猷的累累罪行,若依《太昌律》审判,足足有几十条死罪,这让嫉恶如仇的他愤恨不已。 哪怕郑伯猷全数招供,宋游道依然坚称他还隐有案情,未曾交待,命狱卒对他用遍刑罚。 郑伯猷心里苦呀,他这些罪都够死几十回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哀嚎求饶声由高到地,最后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郑伯猷眼中却满是怨毒。 被这一目光所注视的宋游道却不避让,他笑道: “郑公现在可明白了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人,死前怨恨了吧!” “不过……是贱民……而已,何如……士大夫之贵。” 郑伯猷艰难地说道,这也是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他不明白,只不过是弄死一些卑贱百姓,真论罪责,凭什么有诛心之言的崔甗能够逃过一劫,自己却非死不可。 宋游道懒得与他解释,又命人去瑶光寺外等候,将罄阳公主提来。 铁证如山,罄阳公主仍想要抵赖,宋游道干脆带他看了眼郑伯猷是个什么模样。 眼见郑伯猷十指指甲尽数被拔去,浑身被皮鞭打得皮开肉绽。 罄阳公主不敢再嘴硬,把所有事情全招供了。 宋游道让医者为郑伯猷治伤,再锁回狱中,而罄阳公主依旧被送往瑶光寺由健妇看管,自己则火速往中书省复命。 高澄看完两人口供,将其中一名名涉案官员的名字誊录下来,这无疑又是一起窝案。 高澄将名单递给随侍的薛虎儿,说道: “命人转交可朱浑元,名单上的人尽数押来洛阳,一个也不许遗漏。” 薛虎儿接过名单,领命而退,外出寻人报信去了。 高澄夸赞了宋游道几句,便让他退下,随后又埋头在政事之中。 远在晋阳的高欢也终于得知了郑伯猷夫妇的具体行径,这让他勃然大怒,当即派遣信使往洛阳给高澄带口信,务必对郑伯猷处以极刑。 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相互影响,高澄行事越发无愧于小高王的名号,而高欢也在儿子的感召下,因自己卑贱的出身,对底层民众更为重视。 随着郑伯猷夫妇相继认罪,尤其是郑伯猷明明已经认罪,宋游道还非要施展刑罚加以折磨的行为被流传开来,这名酷吏越发让人觉得畏惧。 但这一天的重头戏依旧是高澄在渤海王府宴请新科进士们。 新科进士们无需入宫谢恩,却要在王府与大将军共饮,这种行为就很高澄。 渤海王府经过数次扩建,与其说是一处王府,毋宁说是一座王宫。 王晞落在崔赡的身后,与众人一起在奴仆指引下穿梭回廊。 置身这座雕栏玉砌的恢宏王宫之中,王晞谨小慎微,低垂着头。 “奴拜见常山郡公。” 引路奴仆的声音让王晞抬起了头。 前方站了一名四五岁的孩童,生得粉雕玉琢,刹是可爱。 但也没一个人敢去在那孩童脸上捏一把,奴仆先前那句话众人都听得清楚。 常山郡公,这四五岁的孩童就是高欢嫡子、高澄六弟,高演。 “你们就是大兄录用的五科进士?” 高演没有理会行礼的家奴,又不等崔赡等人回答,自顾自地赞叹道: “果然都是一表人才。” 说罢,高演不做停留,小大人模样的背着手离开。 第二百六十八章 免役钱 高澄宴请三百进士,渤海王府前院歌舞不休,尽是欢声笑语。 后院,高演略带得意的与高洋诉说自己先前恰巧遇见了一众进士。 高洋却显得意兴阑珊,只是时不时地应和两句。 这一时空高洋不再装傻扮蠢,弟弟们更不会轻视于他,而嫡亲弟弟高演更是与高洋要好。 高澄整日忙碌于公事,少有时间陪伴诸弟,高演缠上高洋也属平常。 就实而言,高洋并非如他表现的一般云淡风轻,他也很羡慕高澄倚仗权势,作威作福的模样。 只不过是高澄猜忌过甚,以至于他不敢表现出来。 毕竟高洋自己也不清楚高澄在他院里究竟安插了多少人。 一夜的喧嚣过后,翌日清晨,进士们一早前往吏部听候指派。 吏部虽是侍郎崔暹主事,但这些人的去向,早已经由高澄安排好了。 刑名科前十留在刑部观政一年,后五十名派往地方随法曹长官学习。 算术科前十往吏部或户部观政一年,后五十名将会在高澄于各州新设的转运司学习。 转运司不止负责向中央输送税收,承担征税、核算以及将税收转运至中央的职责,对地方财政进行监督。 更因王晞在策论中的建议,掌握各地供需情况,贯彻落实徙贵就贱的税收方式。 农事科前十往户部观政一年,户部掌管国家户籍、田亩、货币、各种赋税,大体相当于现代的农业部、财政部的职能。 农事科与一部分算术科前十进士被派往户部,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而农事科后五十名在地方学习一年后,也会在各地农事。 工事科与刑名科前十分别往工部与刑部观政一年,各自后五十名也会在地方学习专业知识,再做合适安排。 说到底,算术、农事、工事、刑名这四科都是选拔专业人才。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高澄不可能会让一名刑名科进士去户部,让农事科进士往刑部。 全方位发展固然是好,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全才。 经典科与四科不同,前十分别派往六部各部门,例如崔赡去了户部,王晞在吏部,而祖珽则被打发去了礼部。 经典科后五十名则被打散分往地方,观摩考核为上等的县令行政。 而没有考上进士的一众举人,大部分人选择回乡,三年后再考,而另一小部分人则向吏部申要告身,居心做回吏职。 去年大量吏员弃职参考,如今正是人员紧缺的时候,高澄自然乐得满足,吏部也在高澄的授意下,忙碌起来。 对河南区划重新调整的政令早已下达,离得近的如斛律光、高敖曹等人已经回了洛阳,在永宁寺整军。 等可朱浑元与高欢所派新任建州刺史交接,领着三千部曲以及一众涉案官吏回到洛阳的时候。 河南各州已经完成了区划调整,而新的京畿军团诸将,只有慕容绍宗还在等待高岳回徐州交接,其余如侯渊、刘丰也先后抵达。 曾为京畿军驻地的几座洛阳大寺,又再度热闹起来。 而其中驻军人数最多的永宁寺寺北,南一里御道尽头,阊阖门外,正杀得人头滚滚,围观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建州涉案官吏的审问持续了一段时间,洛阳百姓也对案情多有了解,如今眼见恶人伏法,自是出了一口恶气。 最后剩了两名主犯,建州刺史郑伯猷与其妻子罄阳公主未受处置。 就在所有人以为身份贵重的两人将会被宽纵的时候,由高澄上疏,也由高澄自己批复,终于下达了对郑伯猷与罄阳公主的处置。 鉴于两人犯下几十条死罪,又有高欢处以极刑的要求,高澄决定将两人绑于阊阖门外,用钱币反复砸掷,活生生将两人砸死。 不是爱财么,小高王这个仁善人特意满足了这夫妻俩的爱好。 哪知实际操作出现了点失误了,期间换了好几批人手,足足在阊阖门砸了三天三夜,最终是把郑伯猷夫妇给渴死的。 三天三夜无食无水,还得忍受无时无刻钱币砸在身上的疼痛,不眠不休,也堪称是非人的折磨了。 不少人见了郑伯猷夫妇最后的模样,甚至觉得直接五马分尸或许更人道些。 在建州案审问至最终尘埃落定,这段时间高澄不止遵循王晞之请在各地开设常平仓。 更按照崔赡所提议,颁行政令:自明年起,无论贵贱,民众可缴纳免役钱免除劳役。 免役钱由中央与地方三七分账。 怎么才七成?七成那是人家的,小高王只得了三成而已。 地方官府使用民力必须按照工期支付报酬,在免役钱中拿大头,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高澄拿了这三成也不是收入自己口袋,也要随时对各地财政进行贴补。 纵使当日崔赡的策论被张贴,所有人都知道免役钱政策极有可能实施,但真到了这一天,关东各地民众无不欢腾。 地方官府滥用民力,过度征发徭役,百姓深受其苦,如今高澄颁行免役钱制度,无疑是一项德政。 高澄在政令中宣布明年起实施,可是各地物议沸腾,无数民众请求免役钱制度自今年始。 原来都是怕地方政府趁着今年还有免费劳役,来一次最后的疯狂。 高澄收到各地民众请愿,也适时做出修改,一年的免役钱为300钱,如今正值四月底,高澄今年就只收三分之二的免役钱,即200钱。 为了号召特权阶级缴纳免役钱,高澄亲自登临户部府衙,向户部尚书崔季舒当场缴纳200钱,免除今年剩余徭役。 虽然小高王也从未服过徭役,高欢发迹前,他才五岁,发迹后,身为特权阶层,更无需为徭役发愁。 与此同时,高欢也派人送了200钱至洛阳,交给崔季舒。 眼瞅着崔季舒那烫手的400钱,一众特权阶级还有什么好说的,人高家父子都特意缴了免役钱,甭管是不是政治作秀,这钱谁敢不掏。 其中高隆之最过火,他有侍中的头衔,于是凭此入宫,从元善见处强要了400钱,作元善见与高皇后的免役钱,一时间舆论哗然。 第二百六十九章 忠臣义士 高隆之威逼天子、皇后缴纳免税钱,这还不够,隔天又进宫城,强迫元善见为宫娥、宦官代缴。 天子自小被软禁深宫,无甚产业经营,囊中羞涩。 本打算要变卖宫中一部分器物补上这数百万钱,却被高隆之拒绝,他最终带了一张由元善见签字画押的欠条出宫。 高隆之出宫城后,以此自得,与亲近说: ‘宫中器物将来皆属大将军资产,如何能任由天子抵债,如今得他一张欠条,将来禅国,以其食邑偿还。’ 听听,这叫人话吗? 据说元善见悲愤交加,当场就念了一首诗: 苟利国家……说错了。 是谢灵运的诗作: ‘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散骑常侍荀济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讲了一辈子的君臣之义,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恶毒的事情发生。 这位当世大儒再也不能忍受天子任人欺凌,于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高隆之出府准备往尚书省当值的时候,荀济义无反顾地拦道呵斥: “人有三纲,君为臣纲,我听闻高仆射本姓徐,祖父徐成曾为常侍,父亲高干亦是郡守,高君世受元氏重恩,不思相报,却欺凌天子,口出狂悖之言,与禽兽何异!” 被骂作禽兽,高隆之并不在意,但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提起自己姓徐。 他可是由渤海王高欢亲自录入族谱的渤海高氏子弟,正儿八经的高氏宗亲,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荀济暴扬,当场就破了防: “真当我不敢杀了你这迂腐老儒不成!” 高隆之怒而拔剑,指向荀济。 荀济凛然不惧,他大声喝道: “我听闻当年高君求亲于博陵人崔公孝芬,崔公不许,高君于是怀恨在心,与大将军进谗,崔公及膝下五子被杀,高君好杀人,济又怎会不知!” 道路被拥堵,不止围观瞧热闹的路人,也有下马车的京官朝臣,眼见人群议论纷纷,高隆之赶紧转移矛盾: “崔孝芬谋逆,其人死不足惜,荀济你一个南人,在此挑拨离间,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荀济出自颍川荀氏不假,但先祖南渡,世居江东,他与萧衍布衣之交,只是因意气相争,又彼此交恶,后来萧衍掌权,荀济又因一些事情惹恼了萧衍,担心报复,仓惶逃来了北方。 “我为南人,被收容于穷途末路之际,位虽卑,也知感怀恩义,今日所以为此者,尚感忠义而已。” 高隆之到底没有敢当场杀人,倒不是畏惧于荀济的浩然正气,只是这老儒到了北方后,四处讲学授徒,燕赵之地的儒生多是他的学生,得了诺达的名声。 真正让高隆之投鼠忌器的是,高欢曾与人说: ‘我爱济,欲全之,故不用济。’ 高欢就是清楚荀济愚忠于君臣之道,不用荀济也是为了保全他的性命。 让高隆之欺负元善见,他不带半点犹豫,可要他杀一个高欢要保的人,借高隆之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命令家仆将荀济驱赶走,高隆之也没心思去尚书省了,直接转道往中书省寻高澄哭诉。 高澄哪舍得让自己的老宝贝受委屈,他就不明白了,这些元氏死忠怎么就不愿体念一点国家不易。 不就是让元善见代缴宫人免役钱么,这么做不还是为了让权贵代缴奴婢免疫钱,逼迫他们进一步释奴么。 他洛阳渤海王府奴仆上万,高澄不也以身作则,代缴了这笔钱么。 “大将军,崔尚书说户部库房已满,大将军所缴免役钱,请暂时寄放在渤海王府。” 就在高澄安慰高隆之的时候,往户部运送渤海王府免疫钱的尉兴庆回禀道。 你看,小高王不只要缴纳免役钱,还要帮崔季舒代为保管,他又何曾与人抱怨过自己的艰辛。 让尉兴庆将钱搬回渤海王府,高澄继续安慰高隆之道: “叔父与我是血脉至亲,何必因他人之言耿耿于怀。” 随侍在旁的薛虎儿与纥奚舍乐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姓高,一个本姓徐,哪来的血亲可言,但他们也不敢问。 高隆之老泪纵横,恳请高澄处置荀济。 可高澄无论如何也找不出能定荀济死罪的行为,小高王再是嚣张跋扈,也没有在《太昌律》上写下忠于元氏为死罪,这一条。 高澄一筹莫展的时候,高隆之抹着眼泪建言道: “何不将其放逐江南。” 高澄暗道:好家伙,最近在家里没少读《三国志》吧。 至少熟读曹操将祢衡送给刘表,刘表又转送黄祖,最终祢衡为黄祖所杀的记载,否则借刀杀人不至于玩得这么溜。 小高王没有急着答应下来,只是问出心中疑惑,高隆之回答道: “大将军欲代魏,下官读史以寻成例而已。” 高隆之的贴心让小高王心里暖洋洋的,当即命人将荀济逐回江南。 这一举动引起轩然大波,无数读书人请愿,也不能改变高澄的心意。 荀济被高澄亲卫押送离洛的时候,满城读书人相送,大家不敢指责高澄,于是大骂高隆之这个奸佞。 高隆之自觉逼走了荀济,心情舒畅,也懒得再去计较,只要不说他姓徐,随便世人怎么骂。 荀济别过送行的儒士、学生,登上马车南行,却在马车上看到一封字迹丑陋的书信。 ‘澄父子身居高位,进则生,退则死,处境艰难,荀公不知也。 ‘父王爱公,欲保全,不使公居于高位。 ‘澄亦爱公,逐公于江南故地,保全公之性命耳。 ‘公处北地,秉忠君之志,必死矣。 ‘萧衍年迈,顾念旧情,必不以旧怨罪公,或有一线生机。’ 荀济看罢,慨然长叹。 高澄驱赶了众人,独坐中书省。 “韩亡子房奋,秦帝仲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与元善见吟诵的愤恨不同,高澄的语气中满是惋惜。 谁都爱忠臣义士,高澄也不例外。 可他没想过要改变荀济,也清楚自己改变不了,更不愿意改变。 第二百七十章 油库吏 或许是旧友相继凋零,也可能是荀济当街怒斥高隆之的行为,引起了萧衍的共鸣,作为天子,对于高隆之这种欺君逆贼,总带有本能的厌恶。 75岁的萧衍听说荀济渡江后,并没有为了旧怨而为难他,反而下令将荀济护送建康,沿途不许怠慢。 荀济入建康,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也许只有等高澄下江东,才能够引得全城妇人围看。 马车在黄昏的主道行驶,直往台城,沿途与一名归家的油库吏擦身而过,却没有故事发生。 油库吏身高七尺五寸,比北方某位耕牛终结者个头稍矮一点,但一身武艺,可不是那个绣花枕头能够比拟。 不会真有人十岁起跟随段韶学习骑射,到现在在武艺上还是个废物点心吧。 油库吏姓陈,小字法生,后改兴国以明志,大名霸先。 名是好名,字也是好字,就是时运不济,如今三十六岁了,还在建康做个看守油库的小吏,无甚前途。 归根结底,还是陈霸先出身不好。 陈霸先与旁人吹嘘自己出身颍川陈氏,就是汉末三国,有着陈寔、陈纪、陈群、陈泰祖孙四代的那个颍川陈氏。 出身真假不得而知,但昔日的名族早已没落,到东晋末年时,可明确姓名的颍川陈氏子弟仅陈茂先一人,而陈氏的爵位也在晋亡后断绝。 陈霸先自幼贫寒,却胸怀大志,与北方不学有术的小高王相比,陈霸先知识面可谓广泛,他不止熟读兵书,还通晓谶纬之学,孤虚、遁甲之术。 所谓孤虚、遁甲,北魏神算子刘灵助就很有发言权,即推算吉凶祸福及事之成败。 可惜神算子被侯渊借走了脑袋,不然还能给小高王铸造金人,推测祸福。 贫苦出身,如今却在建康当库吏,也算实现了阶级跳跃,但陈霸先还是觉着郁郁不得志。 今日陈霸先休沐在家,闲来无事为自己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当遇贵人,得其提携,步上青云梯。 陈霸先对自己的占卜深信不疑,不愿守株待兔的他决定主动出击,在建康城里转悠了一整天,贵人倒是见多了,却没人喊一句‘壮士留步。’ 哪知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前方不远处,自家门外,一名华服公子正束手而立,望向自己的双眼,满是精光。 萧映在门外等候已久,之所以不进门,倒也没有别的原因。 守礼而已,如今陈宅仅有妇人与幼儿在家。 萧映与陈霸先不同,他是明明白白的萧梁宗室,始兴忠武王萧憺之子,十二岁时,萧衍曾亲口夸赞‘吾家千里驹也。’ 当然,这年头风气就这样,掌权者的宗族子弟,但凡有点才干,人均麒麟儿、千里驹的赞誉,无需太过惊讶,也没必要太当回事。 萧映的才能不甚出众,可他爱才,今早听人说起一桩怪事,说是一名库吏,不爱拨弄算盘,反而去读兵书引得众人哄笑。 可萧映却觉得那库吏胸藏大志,不是一般人物,于是询问了姓名、职位,先往油库去寻,得知他休沐在家,又登门拜访。 如今远处那雄壮之人龙行虎步,一股英雄气扑面而来,也让萧映认定,这壮汉就是自己要找的油库吏,陈霸先。 一番见礼,互通姓名后,陈霸先也确定,萧映就是卦象所示贵人。 两人相伴进门,畅谈天下大势,彼此更生好感。 在萧映的邀请下,陈霸先决定明日就辞去油库吏,从此追随萧映左右。 此时的建康,除了萧映与陈霸先的双向奔赴以外,台城中,也有一对好友叙旧。 萧衍感慨道: “子通,不曾想你我此生,还有重逢之日。” 这一句子通,喊的不是高季式,就好比高澄搂着元明月,亲昵呼唤的也不是斛律光,荀济与高季式同字。 荀济自是一番谢罪,萧衍不以为意,专心问起了北地人物。 “子通久在北地,以为高欢其人如何?” 荀济照实说道: “高欢,当世之枭雄也。” 萧衍又问: “其子高澄如何?” 荀济没有犹豫: “远胜其父。” 萧衍闻言只是拿出一张文稿,让人递给了荀济。 荀济接过一看,第一列赫然写着《高氏创业实录》六个大字,荀济粗略翻看,虽只几百字,只写到高欢在高澄的逼迫下不得不反抗尔朱氏,却也让荀济觉得荒唐无比。 原来荀济被逐的同时,《高氏创业实录》的部分内容就从晋阳流传出来,正好落到了萧衍的手上。 而这一部分内容,正是当初高澄送往晋阳交由高欢审阅的文稿。 众所周知,贺六浑这辈子,当不当皇帝都无所谓,只看重一个忠义人设,对这篇文稿可谓是爱不释手。 正所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却听萧衍继续问道: “此文如今通行于北地,子通以为其真伪存有几分?” 荀济没有急着回答,他好生回忆一番,才慎重答道: “信都建义,高澄多有参与,却绝非首功之人,高欢也并非为子所迫,才反叛尔朱,此文吹捧高澄,又大赞高欢忠义,以济所见,当是出自大将军府长史张师齐的手笔。” 萧衍有感而发道: “张师齐,天下奇才也。” 他又继续追问荀济对高澄的具体看法。 荀济没有作答,只是将高澄那封书信交给萧衍。 萧衍出身兰陵萧氏,未得志时,也与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七人,共称竟陵八友,在文坛组团出道,他发誓自己活了75岁,就没见过这么丑的字。 索性交给一旁的近宦朗读,免得污了自己的眼睛。 近宦读罢,萧衍默然许久,而后面北叹息道: “生子当如高子惠,得子如此,贺六浑虽死无恨。” 论一句话如何得罪两个人,萧衍就是榜样,得亏高家父子鞭长莫及,不然真要捉了萧菩萨好生论一论道理。 凭什么影射他小高王是孙十万,凭什么咒他贺六浑早死。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万骑 萧衍有一点没有说错,张师齐确实称得上天下奇才,至少在溜须拍马上是这样的。 随着《高氏创业实录》的部分内容流,东魏权贵也得以认知,一名文士的底线究竟能低到怎样的地步。 高欢掌权才八年,信都建义的具体过程,身为元从的众人都没忘记,但张师齐肆意篡改,谁也不敢跳出来纠正。 只因其真实性是被高欢、高澄父子俩亲自背书认证。 赵高尚且能指鹿为马,高家父子混淆视听也没引起多大的风浪。 知晓内情的几乎都是自己人,没有人会故意拆台。 时光易逝,转眼以至五月中旬,河南各地的行政区划都已调整完毕。 原南荆州刺史张亮受命往冀州统率盐兵北上,未来将会在辽西常驻历练。 在高欢的鼓励下,走出丧母之痛的高岳已经与慕容绍宗完成了交接,继续担任徐州刺史,坐镇魏梁边境的东段。 而随着慕容绍宗的回归洛阳,也使得新组建的京畿军团齐员。 自推行免役钱以后,民间对钱币需求量大增,虽有开设常平仓,以作花销,却还是杯水车薪。 在洛阳附近各处铸币厂日夜赶工的情况下,如何花钱就成了高澄需要烦恼的事情。 这种幸福的烦恼,与前两年囊中羞涩的模样大相径庭。 小高王过了两年苦日子,如今需要他大笔花销,将钱币流通向市场,高澄主要通过两项开支。 其一是回购私田,均田制的背景下,东魏确实存在私田,北魏创建的均田制,只是将无主之地分配,而在此之前所私有的土地,是被予以承认的。 除此之外,还有永业田的累积,男丁每人能有20亩的桑田可流传子孙。 高澄在永业田不许买卖的制度下开了一个口子,允许百姓将永业田出售给官府,由官府按市价收购。 小高王也有他的理由,谁家没个急用钱的时候,总不能让民众们抱着永业田等死吧。 高澄在永业田上采取被动收购的方式,民不卖,就不许官府过问。 而在私田上,则是另一番景象,私田经过这么多年的买卖,大多集中在士族门阀手中,高澄以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向他们求购。 也陆续获得了不少田地,数量不多,但高澄已经很满意了,钝刀子割肉,慢慢来,这种事急不了。 在买地的同时,高澄另一项开支则是搜集民间马匹。 北魏以来,朝廷马政虽败,民间却多有马匹,毕竟就是因为马政败坏,才会使得牧场马匹流落民间。 只是民间马匹质量良莠不齐,很难称得上良马。 不过高澄并不在意,京畿军重建后,他适时扩充了军中骑兵规模。 原京畿军共有骑卒五千五百人,其中有段韶、尧雄各领一千坐镇地方,高季式镇守陕州也带去了五百骑。 即使有侯渊、刘丰各一千骑的补充,高澄新建的京畿军也只骑卒五千。 高澄一改以往一名骑卒、两匹战马的配置,在河北牧场调来一部分战马的同时,大肆搜罗民间马匹,以作乘马。 将骑兵配置改为一匹战马、两匹乘马,在如今的京畿军中囤积了战马万匹,乘马两万。 硬生生凑出了一支万骑规模的骑兵部队,俱是一人三骑。 这一万骑,高澄为慕容绍宗、斛律光、侯渊、刘丰各分配一千人,高敖曹常作先锋,依旧为他保持两千骑的规模,剩余四千骑尽归高澄直属,由四千武川鲜卑组成。 阻碍这群自小生长在代北的武川人成为骑兵的原因,从来都是缺了战马,而不是会不会骑马。 但是会骑马,只是骑兵最基本的素质,高澄强令新组建的京畿军各部骑兵整日在洛阳周边习练骑战。 洛水、伊水之畔时常能见到万马奔腾的景象,民众最初还会因惊奇而出城寻个高处观赏,到现在也已经习以为常。 训练量的提升也使得人与马的食量加大,这无疑又是一笔大开销。 高澄并没有广兴佛教,修建误国奇观,却成功将大量大将军五铢钱流入市场,满足了民间因免役钱而对钱币的巨大需求。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兴建基础设施,例如铺桥修路,但这是地方官府拿到七成免役钱该做的事,于是放弃了这一设想。 骑兵们因高强度的训练,疲惫之余,战斗素养也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而各地物价也没有因为免役钱对钱币的需求量,而出现大规模的波动。 于高澄而言,一切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运转。 按照户部估算,最迟明年秋收以后,府库足以支撑一场二十余万战兵西征大战,无论胜败,都不至于财政破产。 高澄命人将这一消息传去晋阳,希望高欢能早做准备,在信中,高澄坦言自己将率京畿军参与这场针对西魏的灭国之战。 高欢收到这封信后,没有沉思太久,当即回信对高澄的想法表示许可。 当初西征,之所以拒绝高澄随军,是需要他镇守河南,防备南梁。 今时不同往日,高氏在河南的统治稳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河南区划做出调整后,有高岳、尧雄、侯景分别镇守,足以应对南梁威胁,无需高澄再去统筹。 唯一需要父子俩讨论的是高澄的出兵方向,究竟是两人合兵,还是高澄走上洛或者潼关。 高欢毫无疑问是倾向于高澄自走一路,而高澄却更希望两人合兵。 不管分了几路人马,决定战局的只能是高欢那一路的成败,高澄实在担心高欢又出什么幺蛾子。 父子俩对此还未有过沟通,毕竟时日尚远,但想来到时候又是一番争论,只看究竟是谁被说服。 不过高澄暂时也顾不得这么远,他如今正沉浸在又为人父的喜悦中。 太昌八年(539年)五月二十七,李祖猗诞下一女,同时被养在府外的元静仪肚子也有了动静。 双喜临门的高澄不止迎接了第三女降世,更是在确认喜脉后,风风光光的将元静仪领进渤海王府。 有关元静仪与崔括的婚姻,也因此成了洛阳街头巷尾的趣谈。 第二百七十二章 崔高交恶 流言蜚语并不是元静仪嫁进渤海王府才有。 当高澄为元玉仪请封琅琊公主、为元静仪请封东海公主后,崔括就时常受到同僚异样的目光,不少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但崔括不在乎,许多事情,冷暖自知。 杀夫夺妻的例子多了去了,高澄宁愿背上强抢人妻的恶名,也没有选择在暗地里弄死崔括,光明正大迎娶一名寡妇。 崔括是个明白人,无论如何也难以对高澄心生怨恨。 更何况自来洛阳以后,崔括在高澄的关照下,官路亨通,又是高澄为他牵线,新娶了一名美妇,事业、家庭双丰收,旁人的指点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背后再怎么议论,等照了面,不还是要点头哈腰,给自己赔笑脸。 崔括不在乎议论,高澄更不会为此烦心。 自己名声再差,也仅限于好色,真要在民间随意寻几个寻常百姓,问一问对他为政数年以来的看法,谁又不对那些利民、惠民的政策交口称赞。 如高隆之等人敢于光明正大讨论将来元善见的封国食邑问题,就是看明白了,作为晋阳兵权的继承人,又深得底层百姓拥护,没有人能够阻止高澄代魏。 继高氏诸子相继获得郡公爵位,高澄的子女也在他几次代为推辞后受封。 长子高孝璋或封平阳郡公,次子高孝瑜获封长乐郡公。 平阳郡位于晋州,白马城即平阳郡治所,高欢在此积聚实力。 长乐郡属冀州,信都为其所属,高欢在此起兵创业。 在高澄看来,都有其纪念意义。 高孝瑜在历史上获封河南郡公,是在东魏迁都邺城,改河南尹为河南郡的背景下封爵。 高澄自然不可能照搬。 儿子们得了封赏,高澄也没忘了自己女儿,不止长女阿宓与次女果儿,就连刚出身的三女,连名字都没决定,也得了一个郡君的封号。 与高孝璋、高孝瑜不同,高澄这三个女儿在权贵眼中可都是香饽饽。 与那哥俩结亲,将来或许会牵扯进嫡庶之争,赢了不一定能讨着好,输了却有败亡的风险。 而让自己子嗣迎娶高澄的女儿,就全然没有风险。 高澄麾下从来不缺聪明人,也正因如此,无数人想先行下手,订下一门娃娃亲。 其中以崔暹、崔季舒等人最为积极,甚至连远在晋阳的陈元康,也写信,拐弯抹角的在信里跟高澄提起自己儿子年纪虽小,却如何如何聪慧、孝顺。 这些人的用意,高澄一清二楚,心中不免气恼: 我这小白菜刚发芽,就被一群猪给惦记上了。 高澄没有急着做决定,只说等女儿们大些年纪再考虑。 其实他根本没想过拿女儿们的婚姻来当做筹码,以高澄的手段,无需用嫁女来笼络亲信,而且,他更在乎女儿们日后的幸福。 历史上,高洋将高澄嫡长女乐安公主嫁给崔暹之子崔达拏。 高洋问起婚后生活,乐安公主回答:丈夫对她很好,只是被婆婆厌恶。 听说了婆媳矛盾,高洋也是利落性子,只是调解矛盾的手段过于硬核,将她婆婆骗进宫中杀死,尸体扔进漳水。 婆婆没了,婆媳矛盾自然也就消除了,简直是个小天才。 只不过高洋似乎没有考虑到崔达拏的感受,至此,曾经恩爱的夫妻,彼此间形同仇雠。 北齐灭亡,崔达拏立即杀妻,乐安公主年仅三十八岁,便香消玉殒。 有这么一个前车之鉴,高澄又怎会重蹈覆辙。 别人且不提,至少崔暹一家是没可能迎娶高家女子,不只是高澄的女儿,那些庶妹也不用想。 否则当年高澄又怎会做主将二姐儿嫁给杨愔,不就是图他父母双亡,上头没有一个脾气古怪的婆婆给眼色。 不过自从被高澄以女儿年纪太小为由拒绝后,崔暹也确实没在打阿宓与果儿的主意。 他正为妹妹的事情焦头烂额。 崔暹与高慎还是闹翻了。 虽然这一时空李昌仪早早进了高澄的家门。 但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例如高慎休妻。 妹妹并没有失德之处,只因高慎另有新欢,便无过被休,不止崔暹,就连崔季舒都觉得面上无光,感觉宗族受人轻辱。 这场官司毫无疑问打到了高澄面前,小高王又能有什么办法,只是遣人往鲁阳训斥了高慎几句,又亲自给崔暹之妹重新张罗婚事,才算安抚住了崔暹、崔季舒。 但他们与高慎的梁子也算是结下了,连带着与高乾、高敖曹、高季式之间的关系也冷淡下来。 高澄没有再介入其中,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博陵崔氏与渤海高氏关系疏远点也好。 之前这两家人的关系过于亲近了,虽说当年高乾劫走崔家女在外野合,最终闹得高翼入狱。 但这些年下来,高乾与崔家女夫妻和睦,曾经的仇人也成了亲密亲家,这才有了后来高慎迎娶崔暹之妹。 博陵崔氏与渤海高氏,一文一武深受高澄倚重,彼此关系又这般亲近,终究不是什么好事,这也是高澄放任他们交恶的原因。 更何况他也相信崔家叔侄不是因私废公的人,只要不耽误了公事,对于高澄来说,崔家叔侄与高氏兄弟老死不相往来都没关系。 真要彼此抱团,如胶似漆,以小高王的个性,还真免不了多想。 他这人哪都好,就是猜疑心太重。 对此,高洋最有发言权。 这日,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高洋措手不及,好半会没有回过神来,其妻刘氏怀孕了。 刘氏是刘蠡升之女,当年高澄献策,让高洋与刘氏,二姐儿与刘蠡升的太子联姻,以此麻痹对方,最终成功铲除刘蠡升势力。 刘蠡升的太子成了刀下鬼,自然娶不了高家女,但高洋与刘氏数年来相互扶持,感情甚笃。 高澄随后也得知了消息,他已经开始盘算给高洋在渤海王府外另寻住所。 虽然才十四岁,但到底也是当父亲的人了,继续住在府中多少有点不合适。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亡高者黑衣 高澄想到就做,他在距离渤海王府不远处为高洋挑了一套宅院,挂上太原公府的匾额。 太原公府原是一处宗王府邸,河阴之变时,屋主被杀,家人便将府邸捐做寺院。 等高澄灭佛,大肆裁撤庙宇,这地方又落入高澄手中,于是再改回了宅院用途。 高洋领着妻子刘氏放眼打量,这处宅院的规模与奢华与渤海王府相较甚远,但也是七进大院落。 ‘这就是我的牢笼了。’ 高洋心中暗道。 高澄让自己独立成户,供使唤的奴仆却还是那些旧人,谁又知道其中暗藏高澄多少眼线。 “二哥乔迁新居,可喜可贺。” 一众兄弟登门称贺,高洋看着领头的老三高浚,心情瞬间阴沉下来。 自己身为嫡亲兄弟,被高澄当仇人防备,偏偏这父不详的高老三,自小就受宠爱。 这么多年过去,高洋也算明白了其中原委,无非就是高老三父不详,对高澄没有半分威胁。 高洋对高浚的厌恶不止于此,更因当初装傻时,高老三一句‘何不为二兄拭涕’让高洋自觉受到了侮辱。 不过高洋也是心思深沉之辈,纵使怨恨,面上也不会表露出来,他朗声大笑着招呼诸弟。 其实高浚本不想来凑这趟热闹,只是拗不过六弟高演,才带着一众兄弟过来。 八岁的高浚自小聪慧,博士卢景裕受高澄之邀,教授除高洋以外的诸弟。 高洋课业相对特殊,是由一名老儒生教他作道德文章。 卢景裕就常常在高澄面前赞叹高家诸子的智慧,尤其是老三高浚,卢景裕每每提起,都要恭贺高澄家藏千里驹。 以高浚的聪慧又怎么不知道高澄对高洋的防备。 在两位兄长之间,高浚无疑是站大哥高澄的。 这不仅是高澄掌权,更因为他自小被高澄抚养,又最受宠爱,外人非议自己的出身,就连高洋也会在不经意间偶尔流露轻蔑的神色。 他们都当自己是野种,两相比较,高澄的喜爱更是难得。 对于高浚而言,无论这份喜爱出自何故,却着实温暖了他的童年。 高浚并没有在高洋府上久留,其余诸弟都在高洋新宅玩乐,只有老七高涣随三哥回去渤海王府。 高涣年纪虽小,却以将帅自勉,又因他自小就有大力,打起架来,一众同龄兄弟之中,难逢敌手。 兄弟们打不过他,常常向高澄哭诉,高澄却觉得小孩子打闹实属正常,只是告诫高涣不许恃强凌弱,并没有加以责罚。 高涣与高洋自小就不亲近,矛盾种子不知从何种下。 但矛盾的大爆发却是一条谶言。 最近洛阳的街头巷尾开始流传‘亡高者黑衣’的言论。 原本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僧人,谁叫他们穿的就是黑衣,又有高澄灭佛的仇恨。 可前几日,众兄弟谈论起这条谶言的时候,高洋却说了一句: ‘何物最黑?’ 又自问自答: ‘没有什么比得过漆了。’ 暗指高家第七子高涣,这让高涣不能淡定了,当场就要与高洋过上几招,但不满五岁的他,哪是十四岁的高洋对手。 按照史书吹嘘,高洋可是三拳两脚就把东魏第二猛将彭乐给打趴下的人物。 第一猛将自然是小高王敬爱的昂叔祖,高敖曹。 高澄事后得知,颇有种世界线回收的怪异感。 历史上高洋就是因为这条谶言,对高涣出手,将高浚与高涣关了一年地牢,最后将这两兄弟活活烧死。 高涣死后,高洋将高涣王妃李氏赏赐给了放火的旧奴冯文洛。 高澄也不知道为何高洋对高浚、高涣为何有这般大的怨恨,若非高浚夫妻不和,高浚王妃陆氏也要被赏给大臣。 或许真的是因为原主对这两兄弟的偏爱吧。 其余兄弟大多好文,而高浚有勇力、善骑射,高涣更不必说,史载其力能扛鼎,材武绝伦。 对于这两位有将才,又没有威胁的兄弟,想来定是原主偏爱过甚,才使他们招惹了高洋的怨恨。 最终还是高澄亲自到场止住了争议,直说谶言是自己编造,是为了继续打击佛教,不许再有人以此影射高涣。 高澄这番解释流传出去后,这条谶言也迅速平息。 只剩了洛阳仅存的十三所寺庙瑟瑟发抖,最终在掏空了家底后,给小高王献上供奉,才被放过。 高洋搬入太原公府的当晚,一众兄弟都以回了渤海王府,高澄才姗姗来迟,今日中书省事务繁忙,耽搁了时间。 “这宅子可还满意?” 高澄让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一众库直退下,花园里只留了他与高洋两人。 高洋耸耸肩,不以为意道: “倒是个精美的囚笼。” “你在我面前越来越放肆了。” 高澄神色不见喜怒。 “纵使恭谨,得不到大兄的喜爱,即使放肆,大兄也不可能杀我,既如此,我又何必强颜欢笑。” “倒是这个道理。” 高澄闻言颔首,而后又道: “但你不该将谶言与阿涣联系在一起。” “果然,那‘亡高者黑衣’并非是你编造。” 高洋笑道,笑容有些怪异。 高澄喜好操弄舆论算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这一回,真与他无关。 他疯了才会去编造高氏灭亡的谶言,之所以认下这档子事,其一是为了七弟高涣。 但更重要的是以此为例,告诉天下人,所谓谶言不能当真。 至于这么做的效果,想来是微乎其微的,21世纪都有一堆封建迷信,更何况如今只是公元6世纪。 高澄没有反驳,这让高洋心生愤怒。 “我不怪你猜忌,但你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么好。” 看着高洋略显扭曲的面容,高澄平静道: “作为长兄自该爱护兄弟,你觉得我偏爱他人,但或许在外人眼中,我如此猜忌你,却又留而不杀,又何尝不是一种爱护。” 高洋沉默以对,高澄没有再与他说下去,只是告诫道: “我知你心中怨气,但许你富贵,已是极致,你莫要再多生事端。” 说罢留下乔迁之礼,一座黑漆器,不再回头。 第二百七十四章 再往晋阳 太原公府与渤海王府就在一条街上,拢共也没几步的路程。 才出来,就望见两岁的长女阿宓蹲坐在家门口,两只小手拖着腮帮,正盯着地上看得聚精会神。 高澄颇为好奇,轻手轻脚绕到了女儿身后,低头一瞧才知道,原来是在看蚂蚁打架。 来自身后的阴影遮挡了光线,阿宓抬起头才发现父亲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阿爷。” 带着奶音的一声呼唤,看着女儿脸上的笑容,高澄感觉血糖飙升。 “是专门在等阿爷?” 高澄宠溺地揉搓着女儿脑袋,任由她拱进自己怀里。 “我数着日子的,阿爷今晚要歇在阿娘院里。” 阿宓咧着牙笑道。 她母亲是昔日引得高澄、元修、孙腾、封隆之四人争夺的元明月,父亲又是小高王。 以他俩的遗传,光看一对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就知道,阿宓断然不会辱没了这个名字。 毕竟高澄在她出生的时候,可是梦见了洛水神女。 一把将爱女抱在怀中,高澄一如既往先要与一众妻妾打声招呼。 按照入门顺序转了一圈,去到李祖猗屋里的时候,她正在为刚出生的女儿纳制虎头鞋。 眼见高澄进门,李祖猗便追问起了女儿名字。 高澄看着她手中的虎头鞋,笑道: “不如乳名就叫虎头吧。” 李祖猗哪肯让女儿叫虎头,自是不依,非让高澄给认真取一个,不然便不让他走。 长女乳名阿宓,大名便也唤作高宓,次女乳名果儿,大名却不叫高果,而是高宛,三女自然也是宝盖头的单名。 高澄稍作思量,便给取了一个名字,唤作高容。 “高容、高容。” 李祖猗朝着摇篮中的女儿呼唤两句,见她嘿嘿直笑,似乎很满意这名字。 高澄这才脱身,而高宓早就落在了小尔朱那里,正与妹妹高宛游戏。 当高澄去到最晚进门的元静仪院子时,正巧一名九岁的少年郎走了出来。 “孩儿拜见叔父。” 少年恭敬见礼道。 高澄略感惊异,这些年来,这小子对他从来都是不理不睬,自己碍于他母亲的面上也不好计较,想不到今日却转了性子。 “泰儿这是要回去了?” 高澄没话找话道。 “天色已晚,父亲还在家中等候。” 高澄微微颔首,又让纥奚舍乐派人送少年回家。 少年并非高澄侄儿,或者应该说是半个儿子。 他是元静仪之子,名叫崔泰。 高澄公务繁忙,无暇陪伴怀有身孕的元静仪,便派人传话给崔括,让崔泰放学后,来渤海王府陪元静仪说会话。 崔泰回家的时候,天色已黑。 来到父亲屋外正要请安,却听见禁闭的房门内,传来他与继母的嬉笑声,崔泰没有出声打搅。 在渤海王府时已经陪元静仪用过了晚膳,崔泰独自回到屋中点起了烛火,心平气和的看起了书。 儿时的他,曾埋怨过崔括,认为是他非要休了母亲,稍懂事后,又怨恨高澄,认为是对方让自己这个家分崩离析。 然而,看着母亲抚着肚子,提起高澄时的幸福模样,听着父亲屋里的嬉笑,崔泰也不知道自己在上一代人这特殊的关系中,应该秉持何种态度。 高澄的作为,崔泰全都看在眼里,他为崔括封官,介绍姻缘,更为元静仪请封东海公主,给予她从未有过的荣光。 这些年来,对方也从未阻止自己与母亲见面。 随着元静仪风光嫁进渤海王府,崔泰最后一个怨恨高澄的理由也随之烟消云散。 这才有了今日一声叔父。 高澄虽然一时惊诧于崔泰的改变,却也并未放在心上,他连自己两个亲儿子都扔在晋阳不管不顾,又怎会在意崔泰这半拉儿子。 不过今日在尔朱英娥与宋娘屋里转了一圈后,高澄确实被吵嚷得头痛。 倒也没别的原因,单纯想儿子了而已。 左右洛阳近来无甚大事,高澄便命人寄了一封信请示高欢,能否许他带上诸弟往晋阳拜见。 信才走,高澄女眷与诸弟,包括清河王府的元仲华,都在收拾行囊。 元仲华已经十五,再过几个月,翻了年就能进门。 太昌元年(532年)两人成亲,到如今已经八年,眼看着高澄侍妾们相继生产,要说不急,那纯属自欺欺人。 可成亲时高澄就与她约定了十六岁再进门,也让元仲华只能干着急。 书信送至高欢手上,思念诸子的高欢立即应允。 而高澄即将北上的消息也在晋阳传扬开来。 高睿听说了消息,兴高彩悦地回去通知母亲远季艳。 “阿母,大兄过些时日就要来晋阳了。” 远季艳眼角划过一抹喜色,又很快敛去。 “就这般盼着你大兄过来?” 元季艳抚着高睿的小脑袋笑道。 “嗯呐,我还要大兄教我骑马咧。” 高睿兴奋道。 元季艳含笑不语,自从高睿听人说高澄是当世名将,就以为他武艺高强,总盼着让堂兄来了晋阳教他骑射。 却不知道论起骑射,高澄就只是根银样镴枪头。 高欢的回信很快抵达洛阳,得了他的许可,高澄将政务安排好后,准备领着一大家子北上。 一家老小,只有三人没有同行。 元静仪与刘氏刚怀上身孕不久,高澄不敢让她们长途颠簸。 而高洋也难得的向高澄开口请求,希望能留在洛阳陪伴刘氏。 高澄思虑再三后,警告道: “你若真是顾念妻儿,我自无不许,但若是趁机结党营私,我必不相饶。” “以阿兄之威信,谁又会押注于我,况且我身边安插了这么多眼线,只怕连闺房情话阿兄都一清二楚,又何必担忧有人与我暗通款曲。” 高澄老脸一红,心虚的他准了高洋留在洛阳,却并未给予他任何留守职务。 这般举动,也真正让高澄对亲弟的提防为洛阳朝野所共知。 小高王自己十岁参预大事谋划,十一岁在河北协助处理军政,十二岁往洛阳辅政。 但二弟高洋十四岁了也没得个一官半职,如今全家北上,分配留守之职,又与高洋无关,若非猜忌,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第二百七十五章 孝子慈父 高澄由洛阳出发,往晋阳拜谒高欢,自是有着家人团聚的打算。 而在此之前,关西却有人因他们高氏而母子分离,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宇文泰的亲侄宇文护。 宇文护是宇文泰长兄宇文颢第三子,自小在一众兄弟中,最受祖父宇文肱的喜爱,对他的期望也是最重。 若不是爆发六镇起义,继承武川家业之人,非他莫属。 父亲、祖父相继战死后,他跟随三叔宇文洛生、四叔宇文泰混迹在葛荣军中。 葛荣兵败,宇文氏被迁入晋阳,三叔宇文洛生受到猜疑被杀,四叔宇文泰得贺拔岳作保,才侥幸活得性命。 宇文护在晋阳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普泰元年(531年),高欢反叛。 时年十九岁的宇文护才被尔朱兆释放,以示与尔朱天光结盟的诚意。 一同被宇文泰接走的,还有宇文护二兄宇文导,表兄贺兰详。 但仍有长兄宇文什肥与一众堂兄弟留在晋阳为质,其中还包括母亲阎姬以及小姑、二婶、三婶。 宇文护多方打探,却了无音信,直至最近他才听说,五年前,高欢得知宇文泰在关西另立中央,恼怒之下杀尽了晋阳宇文氏男丁。 其中就有兄长宇文什肥,二叔宇文连之子宇文元宝,三叔宇文洛生之子宇文菩提等人。 这让宇文护心如刀绞,大哥宇文什肥自不必提,宇文护与两个堂兄弟宇文元宝、宇文菩提自小关系莫逆。 他们三人曾因老师管教严格,与表兄贺兰详一起谋划把老师杀了,可却走漏消息,被各自母亲一顿好打。 只有贺兰详因丧母才免了责罚。 如今得知手足至亲被杀,母亲阎姬与小姑以及两位婶婶在晋阳没了依靠,也不知生死。 一念及此,宇文护肝肠寸断,他拿出了八年前离开晋阳所穿的绫罗袍子,摩挲着其中纹络,一针一线都是母亲阎姬所缝。 顷刻间泪如雨下。 自己在关西荣华富贵,母亲、小姑、二位婶婶却在晋阳,为人奴役,宇文护不敢再想下去。 二十七岁的西魏镇东将军、大都督宇文护,竟捧着这件绫罗袍子满含热泪去寻四叔宇文泰。 一见面,宇文护便嚎啕大哭,向叔父哽咽着诉说晋阳家眷的处境。 宇文泰得知一众侄儿被杀,也是痛断肝肠,捶胸懊悔,直言自己死后无颜再见三位兄长。 “叔父,求求你遣使往晋阳,求要家中女眷吧。” 宇文护叩首跪求道。 宇文泰将侄儿扶起,说道: “纵使阿护不提,我也要将她们接回。” 说罢,叔侄两人抱头痛哭。 自北魏分裂后,从未有过使节来往的东西两魏,由此破例。 宇文护请求亲往晋阳寻母,却被宇文泰拒绝,他自己曾出使晋阳,就险些被高欢强留。 真要选择,他宁愿置三位嫂嫂与妹妹于不顾,也不愿使宇文护这个侄儿身处险境。 产生这种心理的想法无外乎是独子宇文毓年纪太小,如今也才五岁。 宇文泰如今三十有二,这年纪已经不算年轻。 其子宇文邕三十多岁就被大臣称为‘可爱好老公’。 隔壁高欢四十岁出头,已经在安排身后事了。 宇文泰常年征战,若有万一,宇文氏还需要这个侄儿支撑。 历史上,宇文泰也正是这般选择,临死时哪怕长子宇文毓已经二十三岁,嫡子宇文觉已经十五岁,宇文泰依旧将权力转交侄儿宇文护,由他掌管军政。 宇文护在宇文泰死后,迫使西魏恭帝拓跋廓禅让给宇文觉,建立北周。 自西魏恭帝三年(557年)掌权,到北周建德元年(572年)宇文护被杀,前后执政十五年之久,也确实没有辜负宇文泰的信任。 只不过在执政初期,三年内,宇文护连杀宇文觉、拓跋廓、宇文毓三名天子。 而后又杀独孤信、赵贵。 而他所立的宇文邕,很不巧,成为了极少数成功诛杀权臣的典范。 而宇文护自己不只因三年杀三帝,得了一个屠龙圣手的名号,更因为被宇文邕把脑袋开了瓢,成了上殿不戴头盔的反面典型。 当然,这一时空的屠龙圣手可轮不到宇文护了,他杀三帝花费了三年。 高澄的老丈人元亶可是一天内接连用棉被闷死元恭、元晔、元朗三人。 当然,他自己最终也被斛律光拿棉闷杀,算是报应不爽。 自从使节离开长安后,宇文护一颗心都牵挂在母亲的安危上。 宇文泰并没有派遣心腹,只是随意找了一名文士担当主使,这让宇文护略有不满,却也知道宇文泰的苦衷。 晋阳是处狼窝,有进难出,就如同他不愿放自己一般,也担心其余心腹被高欢强留。 你能指望贺六浑这人有什么政治信誉。 西魏使者到达边境的时候,着实引起了轰动,两家斗了这么多年,虽然暗地里互遣密探,可明面上的往来可是头一遭。 只不过与民间的热闹相比,高氏上层,或者说高家父子的态度就要冷淡许多。 父子俩早已经下定决心明年西征,又怎会在意西魏释放出的善意。 但兵不厌诈,高欢还是派人迎接使节来洛阳,如果能让他们误以为两魏有交好的可能,能够放松警惕,那又何乐而不为,反正只是接待几个人而已。 “孝璋、孝瑜,你们可知道祖父为何要迎接西魏使臣?” 高欢似乎要考校两个孙儿。 看着兄弟俩一头雾水的模样,高欢叹息不已。 正在为父洗脚的高澄笑道: “父王,他们才两岁,若是应答得体,条条是道,岂非妖孽。” 高欢这才反应过来,满头白发的他笑得前俯后仰,伸出双手一左一右将两个小孙儿搂在怀里,脸上满是慈色。 高澄为高欢擦干净脚,又让人取来一盆干净水,坐在高欢身边,对高孝璋、高孝瑜道: “你们方才也看见为父是怎么做的,现在轮到你们了。” 哪知两兄弟却把鞋子脱了,踩进水盆里,等着小高王为他们洗脚。 高欢见此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一巴掌拍在正要发怒的高澄后脑勺,催促道: “既然做了孝子,就再当一回慈父。” 第二百七十六章 赠父 高澄今日给高欢洗脚,真不是临时起意,他特意让高孝璋、高孝瑜两兄弟在一旁看着,就是以身作则,告诉他们要孝敬父亲。 至于许多年前是谁嚷嚷着要把高欢埋在玉璧城下,又是谁为了出气,打死一个容貌与高欢颇为相似的犯官。 小高王表示年代太过久远,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无论如何,在儿子们面前,他就是要立住自己孝子的人设。 没办法,自古以来,为了权力,父子相残的例子简直不要太多。 高澄也只能从小就教导两儿子敬父、爱父。 真要跟刘义隆一般,摊上两个一心弑父的好儿子,那才叫头疼。 当然,高澄的头现在就很疼,被高欢用力朝后脑勺拍了自己一巴掌,好险没将他抽过去。 高孝璋、高孝瑜两兄弟的小脚丫还在拨划着盆里的清水。 高澄索性自己也脱了袜子踩了进去,反正他又没脚气。 父子三人相互嬉笑着踩脚丫,一旁的高欢看着家中少有的温情,老怀大慰。 有得必有失,高欢收获了至高权力,也因此难得亲情。 为了诸子的未来,不惜忍痛将他们送去洛阳与高澄亲近,若非还有两个孙儿,他也算是留守老人了。 一一将高孝璋、高孝瑜抱起,为他们擦干净小脚丫,高澄让乳娘将兄弟俩带回他们生母尔朱英娥、宋娘的院里。 两儿子刚走,高澄就忍不住朝高欢抱怨道: “父王,你不能太娇纵了他们,得严加管教才是。” 高欢闻言,当即吹胡子瞪眼,不满道: “你自己小时候最不耐烦被管教,如今当了父亲,却要我在孙儿面前做恶人。” 高澄不与他争辩,给自己穿好了鞋袜,应高欢的要求,便搀扶着他往花园走走转转。 晚风徐徐,四下寂静。 “想不到晋阳乐(高洋)也要做父亲了。” 高欢感慨道。 高澄翻了个白眼,无奈道: “父王有话直说便是,无需拐弯抹角。” “晋阳乐是嫡次子,你不愿用他,为父可以理解,但其余兄弟你又作何安排?” “自是量才而用,一县之才便做县令,一郡之才便任郡守,一州之才便为刺史。” “就半点也不通融?” “孩儿此举也是为了他们好,为官一任,才不堪用,庸碌无为还算好,若出了差池,不止害了一方百姓,自己也要被问罪。” “有你这么个兄长,也不知道算不算他们的福气。” “不劳而获,却能富贵一世,自是有福的,他们从出生起可就没有经历过苦日子。” “是呀,都是有福气的,不像为父,当年我刚出生,你祖母就去世了……” 高欢有感而发,与高澄诉说起了自己微末时遭受的苦难。 这些事情高澄听过许多遍,早已烂熟于心,却还是配合着长吁短叹。 高欢作为汉人罪户子弟,生母早亡,生父撒手不管,自小只能寄养在姐夫家。 尉景夫妇对他再好,肯定也没少受尉氏亲族的白眼。 高澄也能明白高欢对尉景的感情,尉景当年也只是一名狱吏,却愿意将带来的拖油瓶抚养长大。 这份恩情,无论如何都要记着,在高澄对尉景下手之前,高欢曾告诫尉景: ‘不要再贪下去了。’ 却被尉景给喷了回去,他也只能唾面自干。 父子俩在花园的庭院里坐了许久,从高欢儿时,说到高澄儿时,直至娄昭君挺着孕肚,牵了高演来寻才罢休。 最初高澄听说游娘、娄昭君相继怀孕,以为高欢身体有所好转,直至这次来了晋阳,年仅四十三岁的高欢出行都需自己搀扶,才确定父亲的身体确实垮了。 望着高欢步履蹒跚的背影,高澄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父亲昂首走进长安城。 西魏使臣来到晋阳后,高欢并未出面,而是由高澄代为接见。 使臣颇为好奇的打量着堂上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容。 得益于宇文泰的重视,高澄在关西也算威名远扬,甚至有不少人不知高欢,只知高澄。 当然,也不能指望宇文泰宣传高澄什么好人好事。 基本上什么打小就在半夜里敲寡妇家门,长大后更是以杀人、吃人为乐,最喜残杀妇孺等等。 少不了这些胡编乱造,就是要让关西之人相信,高澄这个人哪,小时候缺德,长大了更是丧尽天良。 这些话都是糊弄愚民而已,作为奉命出使的一国使臣,他自不会信的。 见礼过后,使臣先是代为转达了宇文泰对高欢的问候,之后才把来意道出,希望将宇文氏女眷带回长安。 高澄却笑道: “我自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世上没有不劳而获,宇文泰想要回女眷,可准备好了赎礼。” 他一群弟弟能够坐享富贵,那也是在出生前的游泳大赛上夺魁,你宇文泰凭什么跟我摊手就要家眷。 使臣没想到高澄说得这般市侩,但也早有准备。 “丞相愿赠大将军布绢千匹。” 高澄对此嗤之以鼻,他毫不掩饰的轻蔑道: “宇文泰这人,就是小家子气,所谓千匹布绢遍莫要再提,若宇文泰有诚意,便用西潼关来换。” 使臣闻言苦笑不已。 西潼关?您不干脆开口索要长安,这不更直接了当。 纵使气急败坏,但还是要赔着笑脸道: “还请大将军莫要作弄,我听闻大将军素有孝名,如今宇文氏正有孝子盼母,若得大将军成全,必铭感于心,不敢忘却您的恩情,而天下人也会赞扬大将军的义举。” 高澄好奇问道: “孝子?你说的可是宇文护?” 整个宇文氏,能让高澄感兴趣的只有三人,宇文泰、宇文护、以及还未出生的宇文邕。 “正是宇文大都督。” 高澄闻言大乐,他笑道: “你回去告诉宇文护,我听闻他父亲早亡,准备送他一位父亲,你觉得我的人品相貌如何?” 使臣当即涨红了脸: “阎夫人年近六旬,还请大将军莫要说笑。” 高澄大感窘迫,他是真没想到宇文护的母亲已经这般大的年纪。 第二百七十七章 宇文小姑 高家不养闲人,哪怕是阎姬已经五十四岁,每天还得和两位妯娌以及小姑子在织室劳作。 晋阳织室一直以来都是安置罪妇所在,其中美艳尊贵之人,会有权贵续娶或纳为侧室。 高澄侍妾卢娘就是在织室被他给带走。 当然,这种事注定与阎姬等人无缘,阎姬与她二位妯娌年纪老迈,但小姑子却年华正好,模样美丽。 说到底,在高氏掌权的东魏,没有人愿意与宇文家扯上关系。 毕竟高氏治下的织室可不是后世教坊司那种官营妓院。 织室内,机杼声不绝于耳,由于与外界难有往来,消息断绝,故而阎姬等人还不知道西魏来使一事。 自永安元年(528年)葛荣兵败,宇文氏被迁来晋阳,已经过去了11年。 而普泰元年(531年)宇文护、宇文导、贺兰详被宇文泰接去关西以后,阎姬等人便一直在等待小叔子将她们救走,这一等,就是8年。 这些年来,阎姬等人也并非一直都是罪妇身份,至少在宇文泰另立中央触怒高欢以前,她们都是作为宾客被养在晋阳。 养尊处优的日子在五年前戛然而止,留在晋阳的男丁被杀尽,只剩了小姑两个儿子丘宾、丘崇因年纪太小,才逃过一劫,只被罚作城旦。 所谓城旦是自秦汉以来针对男犯人的一种徒刑。 汉文帝以前,城旦与针对女犯人的舂,都属于无期徒刑,自汉文帝始最高改为六年。 由高澄推行的《太昌律》更是将刑期更改为五年。 按理说无论是阎姬等人或是邱家兄弟,到了今年都应被刑满释放,然而也正是因为她们宇文家的背景,让她们有别于别的囚犯,若无意外,基本就是无期徒刑了。 历史上的阎姬直至高氏与宇文氏攻守易势,才被放归,而那时她已经八十岁。 纵使织室与外界隔绝,却常有罪妇被发落至此,宇文家的妇人们总能知晓些外界消息。 她们苦盼亲人来迎,可两魏却从未有过往来。 当初沙苑大战后,她们听说宇文泰大胜,俘获众多,原以为会借此将自己赎回,然而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到现在,阎姬等人已经不再幻想,她们认清了所谓大丈夫志在四方,不受私情拖累。 宇文泰也许自己也记不得还有三个寡嫂一个妹妹落在了晋阳。 也许记得,却也只当她们已经死了。 就在四人一如往常在织室织布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一伙黑甲骑士,为首之人点名将她们带走,只留下织室内一群惊愕的罪妇面面相觑。 阎姬等人被带往渤海王府,还未进门,四人便有所猜测,纷纷面露喜色。 只可能是关西来人,否则真要处置她们四个妇人又何必带来渤海王府。 果然,才进大堂,一名文士就向四人下拜请安,代宇文泰与宇文护等人转达思念之情。 堂上的高澄咳嗽一声,提醒道: “谈妥了价钱再来叙旧也不迟。” 堂下之人才止住了寒暄。 “西潼关乃关中门户,断不可能奉送,还请大将军莫怪,丞相有言,只愿以财帛相赎,一城一地都不容割让。” 使者回绝了高澄先前的要求。 高澄并不恼,他也知道宇文泰不可能真的为了几个妇人把关中门户给让出来。 目光扫过四名妇人,三颗老葱,剩一个模样姣好,年纪看上去二十六七的应该就是宇文泰之妹。 宇文泰若真愿意出个好价钱,他还真不打算强留这四个妇人,说实话,留了也没多大用处。 高澄沉吟再三,在阎姬等人期盼的目光中开口道: “这样罢,宇文泰的三个嫂嫂年老色衰,便各自作价一千匹布绢,至于其妹,好年华,有容貌,我甚喜爱,便作价两千匹布绢,合计布绢五千匹,如何?” 宇文小姑闻言脸颊红透,但心系两个儿子的她还是抢先说道: “妾身幸得大将军垂青,然妾身尚有两子身在晋阳,还望大将军一并通融。” 高澄闻言喜形于色: “男丁与女眷可不是一个价钱,既如此,我就取个整,宇文泰予我一万匹布绢,我便将他嫂嫂、妹妹并两名外甥尽数放了。” 使臣心中叫苦不迭,一万匹布绢,你怎生不去抢。 “可否先付一千匹布绢,待我将人带回长安,再慢慢偿还。” 使臣试探着问道。 哪知高澄一听要分期当即炸了锅,谁不知道高敖曹一颗脑袋,你分期了三十多年都没还清,你宇文泰还搁我这搞分期。 “你自与宇文泰回去说清楚,一万匹布,一匹都不能少,我会将人带往洛阳,只等一个月的时间,若一月后还收不到这一万匹布,我便为他三位寡嫂另寻人家,成其好事,看他宇文泰有没有颜面往九泉之下去见他父兄,我自己受些委屈,与他小妹做个新郎,到时自会着人往关西讨要礼钱。” 说罢,命人带来笔墨纸砚,让宇文家四名女眷口述,由张师齐代写家书。 就在众人注意力都在记载阎姬口述的张师齐笔下的时候,宇文小姑时不时地瞟向高澄,眼神迷离。 也许是高澄刚才一番话,撩拨了她那颗枯寂的心。 夫君丘愿当年与宇文泰一同追随贺拔岳入关,至今不想见已经11年。 27岁的的妇人,11年未承雨露,哪经得起高澄这等俊美少年郎的撩拨。 高澄也发现了宇文小姑异样的神情,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一想到这妇人的身份,心中似有一团火焰燃烧。 不过高澄到底还是暂时压下了这股邪火,他这人自控能力一直都可以的。 使臣得了四封家书与高澄的威胁,苦着脸告辞。 阎姬等四人也被送回了织室劳作。 四人心不在焉,却各有所思,三位嫂嫂盼望着早日脱离苦海,宇文小姑心中却多是欲念。 烧火容易,灭火难。 有些事情一旦被勾起了心思,便难以把持,无论男女。 当日,有人凭手令又带走了阎姬等四人,三位妯娌被分置开来,无人理睬,也不得自由。 只是宇文小姑却暂时不知去向。 第二百七十八章 以歌助兴 阎姬三人被带来了一处小院子,正忐忑不安的时候,纥奚舍乐将宇文小姑也带了过来。 “大将军开恩,你等四人无需再去织室劳作,且先养在此地,日后再与大将军往洛阳,等关西遣人来赎。” 纥奚舍乐说罢,留下一队侍卫在院外看守,便急着回去复命。 宇文小姑头发还是湿哒哒的,似乎来之前有过沐浴,她换了一身新衣裳,也许是久旱逢甘霖,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 三位嫂嫂都是过来人,也清楚小姑子经历了什么事。 大嫂阎姬握着宇文小姑的手宽慰道: “委屈你了,若有幸能逃往关中,不会有人知道晋阳之事。” 宇文小姑闻言一愣神,迎着其余两位嫂嫂感激的眼神,若有所悟,她假作强颜欢笑,说道: “只要能往长安与家人团聚,纵使以身侍虎,亦无悔恨,只求三位嫂嫂不以小妹失了妇节生恶。” “小姑说的这是哪里话,你为了我等老妇,被那高贼所迫……” 二嫂将宇文小姑搂在怀里,唉声叹气道: “我等妇人,命不由己,若非我们三人韶华不再,只怕也难幸免。” 三嫂更是举掌立誓,绝不告与外人。 宇文小姑心中窃喜,面上却流露出疲惫之色,与三位嫂嫂说了几句便寻了一个房间走了进去。 这屋子称不上奢华,却比织室大院里的大通铺要舒适。 抱着腿坐在床上,脑海中还在回忆某人的甜言蜜语与缠绵。 想到难堪处,宇文小姑却又气恼起来,那冤家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一些怪异称呼。 偏要让人唤他阿爷。 而占了宇文泰便宜的高澄也没把这种事大肆宣扬,自个儿心里暗爽就成,将来战场上相见,多少也有点心理优势。 毕竟父亲打儿子。 不过高澄也不是吃干抹净,提上裤子不认账的人,他不止免了阎姬等人的劳役,还派人去寻宇文小姑两个儿子的下落。 得知丘宾、丘崇兄弟俩在玉璧增筑城池,便立即命亲随给王思政传信,让他好生安置两人。 第二次与宇文小姑幽会的时候,高澄将这事说与她听,喜得对方极尽风情,连称呼都喊得心甘情愿。 没办法,谁叫高某人就这点恶趣味。 高澄这些时日食髓知味,在接见晋阳文武之余,总要抽时间跑一趟外宅,一开始他还遮遮掩掩,后面索性当着阎姬等人的面走进宇文小姑的房间。 好在高澄也才十九岁,哪怕白天与宇文小姑厮混,晚上也能应付妻妾。 时间在这样荒唐生活中悄然而过,一转眼马上要到回程的时候。 前一夜,高欢在渤海王府大宴宾客,为高澄送行。 看厌了堂间的莺歌漫舞,高欢挥退一阵歌姬舞女,让众将欢歌。 高澄心道:可惜少了斛律金,否则就能听一曲《敕勒川》。 斛律金并未在晋阳,因部族被安置在朔州,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北疆统御族群,防范柔然,只有得了高欢的调令才会南下。 这样的信任在高氏大将之中,绝无仅有。 斛律金虽不在晋阳,但其次子斛律羡却一直侍奉高欢左右。 斛律羡字丰乐,擅骑射,却不及其兄斛律光,当然,单论骑射,也没几个人能赢过斛律光。 然而论起智谋却要胜了其兄一筹。 高欢对这个老友次子喜爱不亚于斛律光。 当然,斛律氏一门也无愧于高氏信任。 历史上,斛律光被冤杀,斛律羡时任幽州刺史,深得人心,守城将士得知高纬派遣使者领军捉拿,纷纷请求据城坚守。 却被斛律羡断然拒绝,最终坦然出城迎接使者,被杀害于长史厅。 临死前,斛律羡哀叹: ‘女为皇后,公主满家,出入有三百兵士护卫,如此富贵,怎能不败!’ 斛律羡临终遗言既道出了高氏与斛律氏三代人的情谊,更让人对高纬、祖珽、陆令萱三人残害忠良所不齿。 酒宴上,高澄正与斛律羡低声交谈。 自高澄镇洛以来,两人见面机会并不多,但每次来晋阳,总要为斛律光捎上家书,转交斛律羡,故而时常要与他小酌几杯。 有斛律光为纽带,两人关系自是亲密,毫无疑问的自己人。 突然听见高欢的呼唤,原来诸将以歌助兴,终于轮到了斛律羡。 高澄总觉得这一幕很熟悉,稍作回忆,这才恍然,难道那首《斛律丰乐歌》要被做出来了吗? 《斛律丰乐歌》即一次酒宴,高欢命斛律羡以歌作兴,斛律羡于是以歌劝谏,让高欢振作国事,莫要安于享乐。 后世流传的《斛律丰乐歌》相传为隋人所作,即: ‘朝亦饮酒醉。暮亦饮酒醉。日日饮酒醉。国计无取次。” 高澄猜测斛律羡要败众人的酒兴,却没有制止,因为他熟知这件事的结果。 即高欢认为:‘丰乐不谄媚,是好人。’从此越发喜爱斛律羡。 既然结果是好的,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然而出乎高澄意料的是,斛律羡并未以歌规劝,而是与众人齐乐,唱了一首鲜卑民歌。 这让高澄一时摸不着头脑,独自想了会,才明白斛律羡为何会做出与历史所记载的不同行为。 历史上的东魏数战不利,眼睁睁看着西魏坐大。 这才有了斛律羡劝谏的举动。 如今宇文泰被困死在关西,而东魏国势日盛,这时候再去唱什么‘国计无取次’,岂不是犯了病么。 这也给高澄上了一课,没有人是已经设置好了程序的机器人,他们的选择会随着大势的变化而变化。 当然,如斛律氏这等忠勇之家,只需高澄保持强势的同时善待其家,他们依旧会为了未来的高齐政权抛头颅,洒热血。 而祖珽在自己眼中虽然被贴上了有才无德的标签。 高澄身边并不缺少这一类人,自己之所以排斥他,只是因为此人残害忠良。 但因高澄的出现,历史早已改变,没有人会去熏瞎祖珽双眼,祖珽也不可能再去谋害斛律光。 那人,也许自己能用。 第二百七十九章 平安符 参与酒宴为高澄饯行的不只是文武要员,也有南赵公府的一席之地。 而南赵郡公非是外人,正是高澄堂弟高睿。 将满六岁的高睿看着场间的斛律羡引吭高歌,乐得只拍手,而与他同座的元季艳,温润的目光全落在了高澄身上。 元季艳的情意,其实早在五年前,高澄就有感觉到,那时的她曾说会为自己诵经祈福。 于是,南赵公府从此多了一间禅室,五年来,从未虚置。 但高澄却不敢回应,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与宇文小姑欢好,哪怕对方的夫婿丘愿就在长安。 敌我分明,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对立,高澄毫无愧疚感。 可元季艳终究是不同的。 他与元季艳之间确有阻碍,但并非不可逾越。 真要能豁出去,伦理道德又算什么,李治能娶父亲的女人,李隆基能抢儿子的媳妇。 一位守寡多年的小婶,待高欢百年之后,高澄若是铁了心,谁又能阻止。 但他太在乎自己的名声了,否则当年也不会断然拒绝郑大车的示好。 高睿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母亲,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小脸上的笑容也敛了去。 他是个早慧的孩子,四岁时读《孝经》,当读到‘资于事父’时,抽泣不止,食不下咽。 虽不懂男女之情,却能感觉得到元季艳对高澄的特别。 高睿从未声张,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段复杂的关系。 是应该斥责母亲不能安分守己,为因私通庶嫂而被打死的父亲守节。 还是应该放任自由,让母亲留份念想。 元季艳察觉到高睿的情绪变得低落,低头关心道: “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高睿往元季艳的怀里靠了靠,轻声道: “阿母,你会不要我吗?” 元季艳轻笑道: “休要胡思乱想,阿母只有睿儿,又怎会不要你。” 说罢宠溺地抚摸着儿子的脑袋。 “可你若是有了大兄呢?” 元季艳闻言愣住,手也停了下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心事会被儿子说破。 “莫要听信那些闲话。” 元季艳强作镇定道。 每年都有关于高澄与元季艳之间的流言蜚语。 众所周知,高澄最爱元氏孀妇,不管是元家女子,或是元氏儿媳,都是他的心头宝。 而高澄两次为元季艳进言,希望能把高睿留在母亲身边抚养,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这两者相结合,若没有高澄与元季艳的谣言流传,那才叫稀奇事。 高睿没有再说,只是缩在了元季艳的怀里,紧紧搂住了他。 一场酒宴,宾主尽欢。 高澄在门外与一众晋阳要员依依惜别,众人都各自散去,唯独高睿却嚷嚷着腹痛,要如厕,却不肯让元季艳跟着。 于是高澄与元季艳便站在了石阶外等候。 “他是不是故意的?” 月光下,高澄突然问道。 元季艳只一心看着自己的影子,不说话。 等了许久,就在府门内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的时候,元季艳匆忙塞了一物进高澄手中。 “为你求的,本打算明天送行给你。” 语气急促,却声若蚊呐。 高澄摊开手看,原来是道平安符。 看着这物件,高澄会心一笑,他不信佛,否则也不会灭佛让自己吃了个饱。 但这不妨碍高澄将平安符郑重收起。 “谢谢。” 高澄刚道完谢,就听见了高睿的声音传来: “阿母、大兄,让你们久等了。” 望着他们母子离开,高澄又摸出了平安符,看了稍许,让薛虎儿寻一条红绳,将它系在了脖子上。 回南公府的路上,奴婢在前头掌灯,高睿顽皮地踩踏着影子。 元季艳突然牵起了他的手。 “阿母怎么了?” “谢谢你,睿儿。” 翌日清晨,渤海王府外又是一番热闹景象,诸弟与生母话别,各自哭成了泪人。 高澄望着与高演、高湛相拥而泣的娄昭君,又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眼神中满是羡慕的高淯。 稍作思量后,高澄快步走了过去,牵起了高淯的手,轻声笑道: “淯弟,来,跟阿兄去与你俩侄儿道别。” 高淯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随着高澄去与高孝璋、高孝瑜兄弟俩嬉闹。 不知何时高欢走了过来,轻声对高澄说道: “你母亲自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生淯儿时难产,险些害了性命,才会如此。” “孩儿知晓,但父王也应该劝一劝母妃。” 高澄望着自己俩儿子,回答道。 “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劝与不劝又有什么分别,不如顺着她的心意,在怀朔时也确实让她受了委屈,更何况,相比较你母亲,你这个做兄长的才应该尽到责任。” 早些年高欢多仰赖妻子,到如今年纪大了,总会回想起过去的事,以致说话也硬气不起来。 “孩儿日夜操劳国事,能挤出时间过问诸弟学业,已是不易。” 高澄叫屈道。 “哼!有时间与宇文家的女人厮混,说起管教兄弟,就与我掰扯公务繁忙。” 被高欢这一句呛白,高澄也不再反驳,只好答应以后一定会在兄弟们身上多花些时间管教。 说到管教的时候,高澄转头看向了娄昭君怀里的高湛。 高湛已经两岁多了,模样像个瓷娃娃一样,在一众弟弟中,生得最是好看。 这也让高澄直皱眉,毕竟历史上的禽兽老九,幼年时期就以仪表俊美奇伟而闻名。 外表多好看,内在便有多恶毒。 高澄暗自寻思,只怕过两年也要给这个九弟安排上道德课业,与高洋同等待遇。 阎姬等四人同坐一辆马车,自打昨日得了确切消息,两个儿子丘宾、丘崇已经不再从事劳役卸去了最后一丝牵挂的宇文小姑越发光彩照人。 三位嫂嫂还在为究竟能否回到长安担心不已,而她却期盼着赎人的使节晚些到来,能与高澄多些时日的温存。 其实这些天她都在等待高澄挽留,可对方却一直没有开口。 宇文小姑暗自打算,下次他再来寻自己快活的时候,一定要问清楚了他的态度。 第二百八十章 特殊细作 “一万匹布!他怎地能够开这个口!” 宇文泰听了使节的回报,拍案而起,愤恨道: “高澄小儿欺人太甚!” 可信使说到高澄扬言要将宇文泰三位年迈的嫂嫂改嫁,自己给他做个妹婿,旁听的宇文护、丘愿等人脸色煞白,宇文泰更是气急败坏: 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般地步。 一万匹布对于宇文泰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也并非掏不出来,可要看值不值得。 邙山初战,彭乐以数千精骑突入宇文泰大营,俘虏临洮王元柬、蜀郡王元荣宗、江夏王元升、钜鹿王元阐、谯郡王元亮、詹事赵善、督将僚佐四十八人,随后东魏乘胜追击阵斩西魏三万人。 这般大的功劳,高欢也只赏赐了彭乐三千匹布,当然,其中也有彭乐故意放跑宇文泰惹怒了高欢的原因。 如今高澄凭着四个妇人,两个少年,张口就是一万匹,偏偏宇文泰还拒绝不得。 真要吝啬布匹放任三位嫂嫂与妹妹任人欺辱,宇文氏这一大家子也要离心离德。 迎着宇文护、丘愿等人恳求的目光,宇文泰纵使不愿,却还是应允道: “罢了,就从了高澄小儿之意,只要三位嫂嫂与小妹能平安归来,也能告慰父兄在天之灵,莫说万匹布绢,纵是十万,又有何惜。” 宇文护闻言,喜极而泣,不住地叩首谢恩。 丘愿也是感激涕零,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妻儿团聚。 一别十一年,当时十六岁的娇妻怀抱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送行的模样,多年来一直烙印在他脑海中,从未磨灭。 也不知妻儿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颠簸的马车中,一番云雨后,宇文小姑只着单衣,披散着黑发依偎在高澄怀中。 “高郎,若是长安来人,你要如何安置奴家。” 宇文小姑娇声呼唤道。 但高澄对她更多是因身份带来的刺激感作祟,既是人妻,又是宇文泰之妹,情至深时,让她唤一句父亲助兴。 并没有什么真感情,也没想过真把她领进家门,之所以勾搭上,也是觉得日后肯定要送回长安,能有用处,才有了这段露水情缘。 如今眼看她意乱情迷的神态,显然是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铁渣男小高王不得不出言哄骗道: “大丈夫以信义立于世,你四兄若真以万匹布绢相赎,我再是不舍你的温柔,也要守诺放归。” 宇文小姑闻言哽咽道: “若我西去,关河阻绝,与高郎可就再难有相会之日。” 高澄握紧了她的手,深情款款道: “情之所系,生死难忘,又岂是关河所能阻绝,当今虽两魏对立,然关东强盛,关西疲敝,必有一统之时。 “将来我入长安,风光迎你进门,我为天子,你做皇妃,我们的孩子就算做不成太子,也是一个世袭罔替的王爵,这般风光,又岂是宇文泰得天下所能及。” 怀中的宇文小姑已然动情,她抬头看着高澄俊美的容颜,光华流转。 “高郎真是这般打算。” 高澄说起谎来也不脸红,他轻轻拨弄着玉人琼鼻,认真道: “卿且仔细思量,他日我一统北地,定然是要南征萧梁,浑一海内,自当娶卿以安抚宇文氏及武川豪杰,以求勠力同心,况且你的温柔,澄又如何能舍弃。” 说罢,车厢中又是一番春意盎然的景象。 许久,慵懒的宇文小姑贴在高澄的胸膛上,回味着他带给自己的快意。 却听高澄感叹道: “送卿西去,痛断肝肠,一想到你与丘愿举案齐眉,澄心如刀绞。” 宇文小娘紧紧搂住高澄的腰身,决绝道: “妾身落难晋阳十一年,丘愿对我不管不顾,如今贱妾心中只有高郎,断然不许他碰我分毫。” 谁说二十七岁的妇人就不能是恋爱脑,高澄眼前就有这么一个明证。 “可我与卿终究是分隔异地,若你兄长与我僵持一世,我们岂非今生再无相见之时。” 高澄满怀忧愁道。 宇文小姑犹豫许久,开口问道: “高郎若平关西,将会如何待妾身兄长。” “宇文泰乃当世英雄,澄甚敬之,却不敢用,我会在洛阳为他准备一处宅院,幽而不杀。” 宇文小姑沉吟许久,终于坚定了决心。 “我信高郎,高郎若是说要对家兄委以重任,妾身反倒不信了,只要高郎能信守诺言,妾身愿助高郎。” 风水轮流转,曾因高家大姐儿顾夫不顾娘家,而暗自神伤的高澄也碰上了这等好事,果然是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 但高澄还是假作恼怒道: “我高子惠大好男儿,岂能让卿为我犯险,况且卿虽有心,却只是一介妇人,又济得了什么事。” 宇文小姑倔强道: “我虽是妇人,但也是宇文家的女子,家兄掌关西大权,即使当不得大用,为高郎传递消息,却也不难。” 高澄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这些天来辛苦使用美男计,将宇文小姑的魂都差给勾走,为的不就是在关西核心层安插一颗棋子么。 永远不要疏忽了情报的作用,高澄这些年苦心经营关西情报网,却始终无法打进长安权力的核心层。 直到他发现了宇文小姑的存在,这才计上心头。 当然,小高王也要防上一手,另外派人与宇文小姑联络,绝不让她与关西原有的情报网接触。 “卿如此对我,教我高澄如何为报。” 高澄感动不已。 “只求高郎莫要负了妾身。” 宇文小姑哀怨道。 高澄闻言,当即举掌立誓: “此心天地日月可鉴,若负卿,教我高家先祖于九泉不得安宁,教我高澄……” 话未说完,便教宇文小姑遮住了口: “高郎莫要作此言,奴家信的。” 这一点,高澄确实没有欺骗宇文小姑,若她真能为自己出力,将来必定是要风光迎她进门,又何必吝啬一个妃位,一个王爵。 至于宇文泰,真要被自己捉了活口,大不了幽禁至死,只不过以高澄的猜测,宇文泰只怕不愿苟活。 这世上有一心为娘家着想的妇人,也有为了情郎奋不顾身的妇人,值得庆幸的是,宇文小姑属于后一种。 第二百八十一章 鞠躬尽瘁 人与人的狡诈不能一概而论,阎姬等人就怎么也想不到高澄还会叮嘱宇文小姑在她们面前演戏。 看着宇文小姑梨花带雨的模样,听她伤心欲绝地哭诉高澄对自己欺辱。 阎姬等人想破脑袋也不知道,眼前的小姑子一颗芳心已然归属于那个她口中的恶魔。 高澄来寻宇文小姑的次数越来越多,哪怕回了洛阳依旧有增无减。 宇文小姑一方面在高澄的温柔陷阱中沉沦,不可自拔,另一方面却在三位嫂嫂面前反应越发激烈。 直至有一次在夜里趁着三位嫂嫂熟睡,打算悬梁自尽,幸亏被高澄派来侍奉的婢女就很恰巧的发现,才侥幸保住性命。 宇文小姑看着闻讯赶来,惊魂未定的三位嫂嫂,心中虽有内疚,却也知道高郎不能成就大业,他们便不能长相厮守,她狠下了心肠。 “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脏的,梦里都是他可怖的模样,嫂嫂,我,我哪还有脸再去长安,我不活了。” 阎姬三人闻言,无不痛心疾首。 好不容易安抚住小姑子,忽然,院外一阵喧哗,却是高澄闻讯派了纥奚舍乐过来。 “宇文氏,大将军招你侍寝,麻烦与我走一趟。” 纥奚舍乐脸色轻蔑,鄙夷道。 “杀了我吧,我宁死也不愿再任他作贱。” 宇文小姑似乎心存死志。 纥奚舍乐却抽刀指向阎姬,恐吓道: “大将军要你侍寝,我自不敢杀你,只不过这三个老妇的性命可就取决于你了。” 三位嫂嫂也不是软弱妇人,也不愿小姑子再受折磨,阎姬面无惧色,冷哼道: “我已年近六旬,早就活够了,你要杀便杀,勿要以我等为要挟。” 其余两位嫂嫂也挡在了宇文小姑的身前。 纥奚舍乐怒而挥刀,阎姬因恐惧闭紧了双眼,眼见要被斩杀在当场,却听宇文小姑疾呼道: “住手!我随你去。” 纥奚舍乐这才收刀。 “别去!不过一死而已,他们高家也就欺凌妇孺的本事!” 阎姬睁开眼,看着被纥奚舍乐拖拽的宇文小姑哭喊道。 宇文小姑步履踉跄,她回头凄婉一笑: “马上就能回长安阖家团聚,左右不过再忍耐几天,况且小妹已是残花败柳之躯,不值得再拖累三位嫂嫂。” 只留下三位嫂嫂为小姑子的悲惨遭遇痛哭。 哪知院门才关上,趾高气昂的纥奚舍乐立即变了张脸。 “卑职多有冒犯,还请宇文夫人恕罪。” 宇文小姑却打不起精神,她还在回想嫂嫂们宁愿一死也要护住自己的模样。 纥奚舍乐将宇文小姑带到附近一间民舍,高澄早已等在其中。 听了她心中的纠结,高澄搂着宇文小姑,安慰道: “你放心吧,待进了长安,我不会伤害你的亲族,其中自然包括她们。” “可我不想再作戏,去欺瞒嫂嫂。” 宇文小姑自觉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高澄继续劝说道: “若不作这场戏,只恐她们去了关西,会与人说起我们之间的关系。” “嫂嫂们先前就与我说过,不会与人提起。” 宇文小姑反驳道。 “此事干系重大,再谨慎也不为过。” 说罢,高澄板着脸,故作不悦道: “你若不想与我厮守便直说,我高子惠绝不强人所难,待回了长安,你安生做你的丘夫人,我自当守口如瓶,终身不与人道一句过往,还请丘夫人安心。” 宇文小姑见他发怒,赶紧扑了上来,红唇如雨点般不间断地吻在高澄脸上。 边吻边急促着说道: “高郎莫要气恼……妾身……心里只有……高郎……再也容不得旁人。” 高澄也消了气,热情地回应着对方。 美男计这种烂招,要看是谁来使。 换了高洋,可能会起到反效果。 而高澄出马,手到擒来也不算稀奇,毕竟他的相貌无需词汇形容。 只要知道其父高欢凭着相貌,虽是卑贱罪户,却被真定侯的孙女哭喊着要下嫁。 其子兰陵王高长恭,更是号为中国古代四大美男之一。 有这么一个爹,又有这么一个儿子,史书上区区一句‘美姿仪’又怎能道尽他小高王的风流体态。 这可是最爱俊俏美少年的郑大车,郑阿姨实名认证过的。 宇文小姑又唤了许久的父亲,才被放归,进门前故作失魂落魄的模样,惹得三位嫂嫂心疼不已。 也确实如高澄所言,全程看了这场戏后,面对舍身饲虎的小姑子,三位嫂嫂都决心严守秘密,将其被高澄临幸的事情带进棺材,不使小姑子名节受损。 对于宇文小姑来说,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很快,潼关守将独孤永业便传来消息,宇文泰派人送布绢万匹,通过了盘查,正向洛阳而来。 一次欢好之后,相互温存的时候,宇文小姑突然哽咽道: “就让我留在高郎身边可好,奴家不愿离开。” 高澄于是与她说起西施范蠡的故事。 这个故事在高澄这里稍作了改动,成了西施为实现范蠡的大志,主动屈身侍奉吴王,而范蠡辅佐越王灭吴后,也得以与心爱之人泛舟五湖,归隐山林。 听得宇文小姑泪眼朦胧,她觉得自己与西施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高澄紧紧抱着宇文小姑,哄道: “卿且忍耐,待天下平定,我再效仿范蠡,带你周游名山大川,仲夏往漠北在草原上驰骋,寒冬去江南在湖泊中垂钓。” 宇文小姑对高澄描绘的生活满是向往,她痴痴地望着情郎,动情道: “自离了武川,妾身无一日不在怀念漠北风光。” 高澄在她耳边低声道: “到那时,我们同乘一马,驾马狂奔,在马上……” 声音渐不可闻,但宇文小姑却听得清楚,羞得无地自容,却又带了一丝期盼。 “妾身等不及将来,只盼现在。” 高澄闻言,脸色一怔:不是,我说说而已…… 可看着宇文小姑渴望的神情,高澄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当天,洛阳城外一处草场被封禁起来,只听得里边骏马飞奔。 而当夜,高澄是扶着腰回的渤海王府。 为了大魏一统,高澄鞠躬尽瘁,无愧于大魏忠良之名。 第二百八十二章 久别重逢 宇文泰与高澄素未谋面,却了解颇深,知其最好名声。 而两国交往,总还要点脸面,如今高澄狮子大开口索要万匹布绢,宇文泰咬牙拿了出来,也不担心对方吞了布,却不放人。 他听说过高澄攻徐州彭城时,宁愿大费周章,也不愿毁了自己政治信誉的事迹。 一座彭城不值得高澄毁诺,万匹绢布纵使贵重,却也不及彭城的分量。 为示诚意,宇文泰直接派人送布往洛阳,而不是在边境交易。 既可沿途观察,又能趁机与探子联络,何乐而不为。 不过从宇文泰派往晋阳与洛阳的使者身份区别,就能看出他对高家父子的看法不同。 出使晋阳之人,只是随意寻摸一名文士,就是担心高欢趁机扣人。 这年头若还有人信贺六浑的政治信誉,尔朱兆、刘蠡升就是下场。 而派往洛阳的使者却大有来头。 贺兰祥领了使团押着万匹布绢,在东魏士卒的护送下终于来到了洛阳城。 心中感慨,舅父英明,对方也不傻,全程监视,根本就不给半点与人联络的机会。 贺兰祥的亡母,正是宇文泰的长姐。 孝昌元年(525年),贺兰祥年仅11岁,便父母双亡,沦为孤儿,被一众舅舅们抚养。 17岁时与表兄宇文护一起被宇文泰接去长安,任奉朝请,加威烈将军衔。 那时宇文泰头顶还有一个尔朱天光与贺拔岳,就在为外甥谋职,可见对其喜爱。 宇文泰独掌大权后,更是为这个外甥大开方便之门,挫败高欢西征一役,贺兰祥仅是留守长安,便因留守之功增邑八百户。 到如今更是加使持节,大都督。 贺兰祥一想到要见到三位舅母与小姨,便心潮澎湃。 他虽说是舅舅们抚养长大,但真要说起来,只可能是三位舅母照料。 当他听说宇文什肥、宇文菩提、宇文元宝等一众表兄弟在晋阳遇难,留下舅母与小姨不知生死,心中的伤感与担忧一点也不少于表兄宇文护。 八年未见,如今洛阳近在眼前,贺兰祥恨不得飞奔入城与亲眷相会。 但使者来往自有礼仪,贺兰祥耐着性子入宫拜会东魏天子,满殿朝臣,却独独不见最受舅父忌惮的高澄。 殿中主事之人自称尚书左仆射,侍中高隆之。 贺兰祥注意到元善见看向高隆之的眼神中暗含恐惧。 高澄没有出席,贺兰祥的注意力并未落在高隆之身上,而是在打量着一名叫作崔季舒的尚书。 有些事情在关西属于禁忌,比如两任天子元修、元宝炬都曾被崔季舒殴打。 但对贺兰祥来说可不是秘密。 眼前的崔季舒文质彬彬的模样,怎么也难以将他与殴人形象联系在一起。 当然,正事不能落下,贺兰祥递上国书后,请求元善见派人查验布匹数量,也好让他早些与亲眷相见。 元善见望了一眼高隆之,征询他的意见。 高隆之微微颔首,元善见这才应允,派人点验布匹,确认并无以次充好,又是实数以后,当即命人往中书省向高澄请示。 高澄也没有为难使者,派遣尉兴庆入宫,领着贺兰祥往别院去见阎姬等人。 贺兰祥一进门就望见了记忆中的四张面孔,三位舅母都已苍老,而小姨却还有十九岁时的美丽模样,更添了风韵。 “舅母!小姨!” “你是……祥儿?你是贺兰盛乐!” 阎姬等人惊呼道。 只是这一声,落在贺兰祥的耳中,他已经哭成了泪人。 “甥儿来晚了,让舅母、小姨受苦。” 几人抱头痛哭,好半会,才缓过来,阎姬抹着泪道: “不曾想此生还能再见祥儿,祥儿,导儿、护儿如今怎样了?” 长子宇文什肥死后,次子宇文导、三子宇文护寄托了阎姬全部的牵挂。 “大舅母放心,菩萨(宇文导)、萨保(宇文护)都好得很,如今正在长安盼着舅母、小姨。” 贺兰祥抹着泪边哭边笑道。 一旁另外两位舅母却神色却哀伤起来,大嫂在长安还有宇文导、宇文护兄弟,而她们二人的独子宇文元宝与宇文菩提已经被高欢杀害。 贺兰祥心有所感,止住了笑容。 他自小与宇文护、宇文菩提、宇文元宝一同长大,关系最是亲厚。 当年宇文泰之所以只接走了宇文导、宇文护与贺兰祥,也是留宇文什肥、宇文元宝、宇文菩提分别照顾母亲。 八年前的他只是贺拔岳的部将,也不可能预料到北方局势最终演变为自己与高氏分庭抗礼。 否则无论如何也要将侄儿们带走,也不至于让二哥宇文连与三哥宇文洛生绝嗣。 贺兰祥也注意到了小姨似乎兴致不高,以为是对方也想到了宇文什肥等人之死。 却不知道她是因与高澄分别,难开笑口。 贺兰祥将三位舅母与小姨接去了使馆暂住。 本想多留些时日,也好刺探情报,却被人传信,让贺兰祥领着亲眷往中书省辞行,而后立即西归,不许久留。 阎姬三人自是神情紧张,她们担心高澄要强留小姑子。 贺兰祥见状询问缘故,却都不肯透露真相,只说是担心对方反悔,不愿放她们归去。 “舅母、小姨且宽心,舅父曾言,高澄此人最重信诺,言出必践,他不会为难我等。” 贺兰祥一番宽慰却让宇文小姑回想起了高澄的甜言蜜语。 不管是风光娶她进门,为他们的儿子封王,还是保全宇文亲族,这些都是情郎许诺过她的。 “那高澄当真守信?” 宇文小姑询问道。 三位嫂嫂以为小姑子只是担心高澄食言,不放她离开。 毕竟在阎姬等人眼里,这位小姑子可是受尽了高澄的欺凌,有这样的担忧也实属正常。 贺兰祥便将彭城之事尽数道出,说是彭城豪族请降,高澄却执意处置对方,有谋士建议假受其降,待控制了城池,再行屠戮,却被高澄拒绝,宁愿平添事端,也不愿许诺再违诺。 听了彭城之事,宇文小姑再无一丝疑虑,她相信自己的情郎是守诺的大丈夫,断然不会欺骗自己。 高澄当年不愿廉价出卖自己的政治信誉,到如今,也终于要迎来回报。 第二百八十三章 西去 为了让宇文小姑早些发挥作用,高澄不愿使团在洛阳久留,若全程避而不见又恐宇文泰生疑,于是便派遣亲随将贺兰祥等人带了过来。 宇文小姑到底不是专业的人士,一见情郎笑容便不自禁地浮现在脸上,只是站在前方的贺兰祥一心都在观察高澄,并没有发觉。 而阎姬等人也以为是贺兰祥问起丘家兄弟,才让宇文小姑展露笑容。 坐在主位的高澄瞥见这一幕,不禁心头一跳:这可不行,若是她回了长安整日里郁郁寡欢,定会教人看出破绽。 他面对众人自是知晓宇文小姑一进门望见自己神色便起了变化,根本不是因丘家兄弟的去向。 “我已经遣人传信王思政,他自会放了丘宾、丘崇兄弟。” 高澄说罢,便与贺兰祥旁敲侧击关西消息。 贺兰祥似乎很乐于与高澄谈论关西之事,在他口中,西魏士民同心,物产丰盈,将士们报国热情高昂。 高澄见在贺兰祥的嘴里套不出真话,便也失了兴致。 挥手让几人退下,回使馆收拾行囊,让他们明日一早便动身西归。 全程与宇文小姑及阎姬等人并未有所交流。 宇文小姑哪有什么行囊要收拾,不过几件衣裳首饰而已,她也知道高澄不方便与自己叙话,却也恼他为何不多看自己几眼。 连带也迁怒起了把守屋外的黑甲卫士,没给他们好脸色看。 自贺兰祥一行人入驻使馆,高澄便派亲卫严守使馆各处,将众人禁足。 正换防的时候,一名黑甲亲卫突然轻轻推开门,溜进了宇文小姑屋中。 宇文小姑受到惊吓,却没有呼救,原来那黑甲亲卫正是高澄假扮。 高澄哄了好一会,才让宇文小姑答应去了长安会振作精神。 明日一早便要离开,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温存,宇文小姑比以往更加投入,高澄不得不拿了一条手帕塞住她的嘴。 事后,天色渐黑,有一众亲卫作掩护,高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使馆。 高澄回到渤海王府,才进内院却迎面撞见了尔朱英娥。 尔朱英娥打发走了身边使唤的奴婢,冷笑道: “原来夫君还记着家门怎么走。” 以往这妇人生了气,只需将她拦腰抱起,往榻上一扔,立时便只剩了欢声笑语。 可今时不同往日,这时候的小高王刚刚操劳国事,硬气不起来,便上前搂着尔朱英娥想要说些甜言蜜语。 哪知闻了高澄身上残留的香味,尔朱英娥脸色更差: “不洗干净了,莫要碰我。” 毕竟只是吃醋,就扬言自己父亲随时能废立天子的刁蛮妇人。 被高澄娇宠了八年,与他相处时,又怎会谨小慎微。 高澄低头嗅了嗅,而后笑道: “往日我从别的院里过来寻你,也不见你让我去洗干净。” “都是自家姐妹,怎能与外面的女人相提并论。” 尔朱英娥争辩道。 同床共枕之人最了解高澄的身体状况,这些天来,一众侍妾都觉得高澄在夜里有些敷衍。 原以为是有姐妹白日偷欢,可是最后发现没人出府,今日众人碰头一合计,都认定高澄在外头又养了人。 这才有了本该今日侍寝的尔朱英娥发作这一幕。 高澄见尔朱英娥气极的模样,好生宽慰几句,并承诺明日起,便不再往府外偷欢。 这话一出口,尔朱英娥却喊道: 元明月等其余诸女也跑了出来,其中居然还包括明年才进门的元仲华,原来都在躲着听墙角。 “仲华,你怎地也来了这。” 听到高澄询问,元仲华挺着小胸脯傲然道: “我是夫君嫡妻,今日听姐妹们说这些时日你被外面的狐狸精迷了魂魄,又怎能置之不理。” 看着元仲华即使抬头挺胸,也依旧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模样,高澄暗自惋惜:十五岁的人了,只怕也就这样了。 见高澄望着自己胸脯,摇头叹息,元仲华一跺脚,狠狠白了高澄一眼,便气冲冲回去清河王府,留下诸女暗自发笑。 太昌八年(539年)六月十一,清晨。 贺兰祥一行人由司州牧可朱浑元派人监送,出洛阳西城北头第一门承明门,缓缓西行。 宇文小姑掀开车帘,探头回望,承明门城头并无高澄身影。 ‘他就是这般小心,唯恐送行让人瞧出破绽。’ 宇文小姑放下了车帘,心中哀怨道。 在贺兰祥等人过潼关的时候,渭水北岸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正乘着一叶扁舟渡河。 而渭水之南,丘愿急切之余又心怀忧虑,父子分别十一年,他离开晋阳时,两个儿子都尚在襁褓。 丘愿无从分辨远处小舟上两个瘦小的身影究竟是否真是他的儿子。 对方又会怎样看待十一年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 然而小舟还未靠岸,丘愿脸上的喜悦却已经遮掩不住,连一齐出城的宇文泰也不禁笑道: “这必是我两个甥儿无疑。” 两个少年正是丘宾、丘崇,两兄弟一个面容更似丘愿,一个却更似其母。 宇文泰可没有忘记小妹年幼时的模样。 丘宾、丘崇望见渭水南岸站满了陌生人,本能地有些畏惧,可看见人群中的宇文导、宇文护,却又觉得熟悉。 八年前宇文兄弟离开晋阳的时候,丘宾四岁,丘崇三岁,虽年幼,且久不相见,却还是带了点印象。 而渭水岸边,宇文护对宇文泰说道: “二位表弟依稀还是三四岁时的模样,不过再有几日小姑就能回家,到时问过了小姑便能万无一失。” 丘愿却插嘴道: “哪还需要再验,这分明就是我的孩儿,我能感受到与他们血脉相连。” 小舟停靠,丘家兄弟才上岸,丘愿便一把搂住他俩,不住地喊着他们的乳名。 丘家兄弟并非不知晓事情,五年前一众表兄被杀,他们与母亲分离时,大的已经七岁,小的也有六岁。 知道自己父亲、舅舅都在长安,这一次被送归,就是与他们团聚。 此刻见拥抱着自己的丘愿声泪俱下,哪还不知道这人就是自己父亲,当即父子三人紧紧相。 好一会,丘愿才对两兄弟道: “快,随为父去拜见你们的舅父。” 第二百八十四章 六年功成 当贺兰祥一行人入关后,有阎姬等三位舅母与宇文小姑这位生母佐证,丘家兄弟的身份再无疑虑。 关河阻绝十一年的宇文氏一大家子,也终于在长安团聚。 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泪水自无需赘述,望着孤身一人的两位嫂嫂,宇文泰做主,将侄儿宇文导的次子过继给二兄宇文连之子宇文元宝为嗣。 待将来宇文护、宇文导再有子嗣则过继给三兄宇文洛生之子宇文菩提。 阖家团圆,本是一件喜事,可丘家却起了事端。 宇文小姑对两个儿子丘宾、丘崇自是没得说,对夫君丘愿却没有一个好脸色。 回到长安,更是见到了丘愿满屋子的侍妾。 丘愿在关西孤身十一年,纳妾本就是很正常的事,但宇文小姑非要以此为由发难,执意要与丘愿和离。 偏偏阎姬、贺拔氏等三位寡嫂更是无脑站在自己小姑子一边。 宇文泰等人来劝,四人便把手摊开来,让他们瞧清楚自己在织室劳作留在掌中的老茧。 阎姬含泪诉说道: “我们在晋阳历经苦难,食不果腹,这丘愿却不思寻访妻儿,只在长安享乐,妻妾成群好不快活,莫说是小姑,换了是我这老妪,也要心生怨气。” 一番话说得长安一大家子脸上火辣辣的,尤其是宇文导、宇文护两兄弟更是无地自容,就连宇文泰都羞愧不已。 虽说有指桑骂槐的嫌疑,但说这话的可是阎姬,宇文泰年近六旬的大嫂,宇文导、宇文护的母亲,谁又能与她争论。 私底下宇文泰也问过三位嫂嫂,是不是小妹变了心,在关东有了情郎,阎姬等人自是一口否定。 宇文泰只能让小妹暂时住在自己府上,饶是宇文泰聪明一世,心中对此也没有再生怀疑: 小妹打小受到家人们的溺爱,养成了一个蛮横的性子,只是没想到相隔十一年,脾气半点没改。 可相处了几日却发现,小妹一身娇气早就被磨没了。 对任何人都是和蔼模样,唯独就是不待见丘愿,三位嫂嫂说小妹不曾变心,宇文泰只能认为是在晋阳吃了太多苦,因而不能原谅丘愿的行为。 谁能想到自己亲妹妹早已经屁股坐在了高家媳妇的位子上。 对此宇文泰也无可奈何,总不能逼着妹婿将一众姬妾驱逐吧,丘愿纳的第一门侍妾还是他这个妻兄撮合的,谁知道此生还有再见之日,总不能让丘愿孤独终老。 更不可能强逼小妹回丘家,只能就这般僵持着,待哪天她消了气,再让丘愿接回去。 而宇文小姑也因此得偿所愿,住进了兄长府中。 再说洛阳,高澄送走了宇文小姑,正觉得心理空落落的,就有人不巧触了他的霉头。 朔州刺史斛律金上报,恒州刺史崔叔仁贪污无度,为政残暴,以致地方民怨沸腾,多有民众弃土逃散。 高澄没想到有了郑伯猷的例子,居然还有官员胆敢顶风作案,当即命薛虎儿领人往恒州治所平城(山西大同)捉拿崔叔仁。 得知高澄派人捉拿自己,崔叔仁不敢反抗,他一个文职刺史,也无从反抗。 只得在薛虎儿进城前派人往洛阳向侄儿传递消息,希望他为自己想些法子。 崔叔仁的兄长也是高澄的老熟人了,正是前段时间从牢里放出来的崔甗,而侄儿正是崔赡。 其实薛虎儿离开洛阳没多久,崔赡就已经收到三叔要被治罪的消息,却根本不敢为他奔走求人说情。 先前父亲崔甗身陷牢笼,侥幸得以苟活,而后崔赡又目睹了郑伯猷夫妇被砸得稀烂,最终活生生渴死的凄惨场景。 如今三叔犯事,他唯恐高澄旧事重提,要处置父亲。 对这件事,避之尚且不及,又怎敢掺和其中。 崔赡不止自己不为其奔走,更是不许家人过问此事,只差没有学鸵鸟把头埋在沙土里。 崔叔仁被押至洛阳后,由尚书左丞宋游道主审,其实本就罪证确凿,无需多审,偏偏宋游道还要对其严加拷打,也算是将崔叔仁从小到大干得一点坏事全给刨根问底了。 高澄看过案卷卷宗,以及崔叔仁的签字画押,很快核准了宋游道的判决:将崔叔仁处斩于阊阖门外。 行刑当日,崔叔仁赋诗五绝,与诸弟诀别。 对于这段时间闭门谢客的崔甗一家,心中更是充满怨恨。 此事也让崔休诸子之间暗生隔阂。 反倒是崔家小娘虽然也送了崔叔仁一程,却对三哥并无多少同情。 这么多例子摆在眼前,三哥却不知收敛,又能怪得了谁。 高澄没有准许崔家收尸,只是命人腌制了崔叔仁的首级,传往各地,让州郡长官对看一炷香的时间,以示警戒。 这一道政令可把各地官员给恶心坏了,除了那些武职刺史,谁与一颗腌制的人头对视不会反胃。 但效果确实出奇的好,毕竟有些事,有些话,听得再多,也不如亲眼所见来得有用。 又想起传闻里郑伯猷死况的恐怖,东魏官场居然因这两人之死而风气大改。 虽然仍有人会暗地里收纳些钱财,却再也没有人敢虐民、害民。 人人都知道,你贪点小钱,只要对高澄有用,他并不会动你,可若是残害百姓,他就要拿你开刀。 没有人想成为继郑伯猷、崔叔仁之后第三个案例。 没有人希望以项上人头被传览的方式,走遍东魏各个角落。 以高澄任杜弼为御史中尉为起点,再到宋游道任尚书左丞为高潮,到如今崔叔仁传首各地。 历经六年时间,高澄大力整顿吏治,终于使官场风气得以转变。 过往官吏公然索贿受贿的现象不复存在,对于百姓更是不敢苛待。 而崔叔仁被传首时,各地百姓夹道,争相观看,他们最爱的就是欺民贪赃之人被严惩的事迹。 配上崔叔仁清河崔氏的高贵出身,更是让他们兴奋。 但凡崔叔仁所过之处,无不在颂扬高澄,甚至不少人立下长生牌位,为他祈福。 第二百八十五章 落雕都督 太昌八年(539年)秋九月底,收成过后。 洛水以北,邙山南侧,旌旗蔽空,万骑开道。 高澄领京畿军三万五千人行至邙山脚下,设立营寨,围山狩猎。 正值秋冬交际的时候,气候已然转冷。 翌日,元仲华脚踩一双羊皮小靴,罩了一件月白小袄,望着高澄借狩猎操演各军的身影,眼中满是光华。 而另一方向,已为人母的大小尔朱这对姑侄一身胡服,纵马弯弓,以林间狡兔为靶,比试骑射,却终究是做姑姑的技高一筹。 不过在高宓与高宛两姐妹心中,还是捉了一窝活兔子的八叔高淯最有本事。 一众差不多年龄的兄弟都在专人指导下练习骑术,就连两岁多的高湛,都被人搀着骑在一匹小马驹上乐呵呵直笑。 十四岁的高洋倒是没有参与其中,他陪着孕妻刘氏,只是眼睛时不时瞟向围场中的一众嫂嫂。 过去虽同住渤海王府,但高澄一直以来防他防得很严,两人院子相隔较远,能见到兄嫂们的机会并不多。 其妻刘氏姿容本就不如嫂嫂们,如今又显了孕肚,面容水肿,更是不堪比较。 这次围猎,除尚在河北的李祖娥外,高澄妻妾尽数到场,计有元仲华、尔朱英娥、小尔朱、元明月、宋娘、王娘、元玉仪、元静仪、卢娘以及怀孕的李祖猗十女。 论及姿容,十女中首推元玉仪,就连元明月也因为满了三十一岁,比不得她二十出头,青春正好。 然而高洋的注意力大多都放在元仲华与尔朱英娥身上。 对于他来说,这两人的身份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一位是高澄嫡妻,天子之妹,一位是孝明帝妃子、孝庄帝皇后,更是高澄第一个女人。 ‘这世上若没有高澄应该多好啊。’ 高洋心中暗叹,无论世子之位,还是这些妇人,统统都归他晋阳乐所有。 远处轰鸣的马蹄声传来,高澄率众而归,高洋赶紧收敛了心神,不敢让对方瞧出了端倪。 高澄一回营地,高宓、高宛便献宝似的将八叔高淯送她们的兔子给他看。 “既然如此,我们今晚便吃烤兔子。” 高澄笑道。 两个女儿当场变了脸色,抱紧了兔子转身就跑,唯恐新得的宠物遭了父亲毒手。 放纸鸢的元玉仪、元静仪正要收线,一只大鸟呼啸而过,将纸鸢撕裂。 元家姐妹大声惊呼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高澄抬头望向重新拉高了高度,盘旋在天际的大鸟,大声喝道: “谁为我将其射落!” 尔朱英娥最先张弓,箭矢直向大鸟而去,可臂力不足,骑弓太轻,纵使拉满了才放手,也够不着大鸟的高度,而这一幕也让跃跃欲试的小尔朱默然收了弓箭。 她与姑姑的骑弓同等重量,自然无需再试。 候渊、刘丰等人在尔朱姑侄放弃后才张弓放箭,却都未得逞,最近的一次大鸟与箭支擦身而过。 这也让它受了惊,振翅欲要逃离,却见斛律光打马追逐。 “明月必能为我获此禽。” 高澄对尔朱英娥说道。 “夫君何故这般肯定。” 尔朱英娥好奇道。 高澄对此十分自信: “单论骑射,当世无人能出明月之右。” 尔朱英娥闻言,掩嘴巧笑道: “夫君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孰是孰非,稍后自有分晓。” 高澄说罢,便全神贯注盯着跑出了一段路程的斛律光,心中暗道: 明月呀,大话我已经放出去了,你可不能让我在尔朱英娥面前丢了人呀。 只见斛律光踩着铁蹬,双腿夹紧了马腹,作后仰张弓状。 斛律光瞄了一会儿的准心,大喝一声:“中!” 说罢,利箭脱手,破空疾飞,一声悲鸣响彻天际。 “中了!” 高澄一巴掌拍在尔朱英娥结实紧致的大腿上,大笑道。 大鸟旋转坠落,待得高度矮了,有眼尖之人高声欢呼: “是雕!斛律都督射落一只大雕!” 斛律光亲自打马将那雕拾回,箭矢还插在它的脖颈上,却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来到高澄面前,斛律光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举大雕,进献道: “建明元年(530年),末将追随大将军与相王东出,途遇大雁,末将猎之以献大将军,大将军不愿夺光所获,曾言若有一日,得猎大雕,再为赠礼。 “言出九载,今日末将幸不辱命,还请大将军纳之。” 高澄大为感慨,九年前随意的一句话,想不到斛律光记到了今天。 一向爱洁的高澄也顾不得血污,接过大雕,又将它转交给纥奚舍乐,自己一把扶起斛律光,大声笑道: “前汉年间,曾有中贵人领数十骑随李广学射,途遇匈奴三骑与之对射,汉骑尽亡,又伤中贵人,中贵人得李广搭救,将此事告知,李广断定,此三人必射雕者,乃领百骑追逐。匈奴三骑亡马步行,数十里,方才不敌。 “我原以为司马公言过其实,又感慨此三人若非马力不济,岂非以李广之能亦只得任其去留,今日见明月射雕,方知世间真有射雕手。” 斛律光闻言,胸脯挺得更高,就是可惜今日段韶不在场。 高澄似乎猜透了他心中所想,回头吩咐纥奚舍乐道: “遣人将此雕带往大梁让表兄好好观赏。” 三人相交九年,关系莫逆,彼此知根知底,斛律光与段韶这些年没少暗地里别苗头,就是要分个高下。 早些年段韶因参与韩陵之战,得了下洛县男这一最低级的爵位,也要在斛律光面前显摆。 如今有了这般露脸的事,斛律光又怎会不想让段韶知晓。 纥奚舍乐当即在亲卫中寻了两人,策马往大梁送雕去了。 而京畿军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由谁授意,流传起了落雕都督的名号。 当然,这件事肯定跟纯洁的小高王无关,他从不干操纵舆论的事情。 只不过高澄顺势为斛律光的部众改名为落雕营,也由此开始酝酿为各部确立正经番号,以此彻底洗清私兵性质。 高澄在邙山一连待了七日,回洛阳时已经是十月上旬初冬时节。 第二百八十六章 税收 回到洛阳的高澄立即赋予京畿军各部正式名称。 高敖曹常为先锋,其部众汉军五千人号为先攻营,其中两千骑卒,三千步卒。 匈奴将领刘丰麾下五千胡军随他由灵州投奔东魏,被高澄赐予归义营的名字,即归附正义。 候渊所部五千胡军为左卫营,慕容绍宗所部五千汉军为右卫营。 三人皆是一千骑卒、四千步卒的配置。 高澄麾下万人又分为两营,其一为突骑营,由四千武川鲜卑骑卒组成,另一营为射声营,六千人尽是弓手。 小高王从未忘记初衷,那个万箭齐发的高贵名门梦,京畿军各部弓手数量叠加,早已破了万人之数。 而京畿军万骑中剩余的一千骑,则落在了早已命名的斛律光落雕营之中。 纵使知道这是对军队所有权的一次明确界定,日后众将外放刺史,也再带不走军队,却没有引起如侯渊、刘丰等人的反抗。 一来是高澄深得将士之心,其二也是这些人并无反意。 如果小高王是对侯景部众下手,只怕他当天就要叛投南梁。 对于侯景来说,他与高澄没什么交情,甚至过往还有旧怨,部众就是他在乱世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候渊、刘丰等人,与高澄亲近,并不需要军队来维持所谓的安全感,更何况五千人,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而今仅是高澄嫡系部队就有京畿军三万五千,梁州段韶、豫州尧雄、陕州高季式麾下战兵各五千,即一万五千人,再加张亮麾下盐兵两万,共计七万军队。 这甚至已经超过了宇文泰的主力部队,只不过张亮那两万盐兵还未曾检验过战斗力,故而还要画上一个问号。 但其余五万人都是经年行伍的脱产战兵,可不是动不动几万、十万、十几万那等州郡兵所能相提并论。 北魏年间,孝文帝征发冀、定、瀛、相、济五州兵马可得20万。 如今这五州全都在高澄麾下,休养生息多年,真要暴兵,凭三河家底,西征部队凑个六七十万并非不可能,但关键在于,当今之世,没人能指挥得了这么大规模的兵团作战。 别说高欢,二十万人他便已经手忙脚乱,宇文泰更是生平唯一一次领大兵团,结果在邙山险些输光家底。 高澄也不敢轻易去尝试,把倾国之战当儿戏的,自古以来也就一个杨广。 只有真正统兵之后,才能理解韩信说出‘多多益善’时的骄傲。 不过这一段时间高澄关注的重点其实并不在军队之中,而在于税收。 高澄早早按照经典科第二的王晞建议,于户部新设一司,由户部尚书崔季舒亲自负责,掌握各地的供需情况。 而今年秋税则是第一次试行徙贵就贱,在秋收后统计各地收成情况,若歉收,谷贵钱贱,则征收钱币。 若该地丰收,谷贱钱贵,则征收粮食。 这一政策的实施立即获得民众响应,毕竟这实实在在是在为他们着想。 地方官府收缴税收后,并未立即送往中央,而是由户部统一指派,在满足洛阳所需的粮食要求后,其余粮食按就近原则,发往谷贵钱贱之处,平抑粮价。 而钱币则送往谷贱钱贵之处,由官府大加采购粮米,运往常平仓储藏。 在储粮之余,也能将粮食到一个合理的价位,不使谷贱伤农。 钱粮调动全程由驻各地的转运司负责,不过州郡长官之手,防的就是州郡官府吃拿克扣,毕竟这么大笔钱粮过手,谁能忍住不动心。 当然,对于转运司的监督,高澄也没有落下,以地方官府在明,各地听望司在暗,全程监督。 政策已经推行下去,各地也在按照高澄所想收缴税款,以及进行余后处理,高澄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在试行过程中是否会存在重大疏漏,这都是他所担心的。 不过崔季舒确实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每到收缴税款,户部总是最忙的时候,如今高澄又为他们再加工作量,也难怪崔季舒这段时间已经搬进了户部府衙,吃住都在其中。 看着小崔这积极的工作态度,高澄打定主意,只要不出重大纰漏,总要找个由头好好赏一赏崔季舒。 到了十月下旬各地巡查使者将各地情况一一回报,有忧有喜。 即使如此防备还是存在不少贪腐现象,大多是打着运输途中损耗的名义。 由于高澄对税收额度把控严格,禁止多收,地方官征收钱税时,不敢以损耗为名向税户多征钱银,故而只能在钱粮转运时想点办法。 数额不大的,高澄也没有死抓不放,毕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千里为官只为财。 但对于那些胆大包天要与他高澄抢食吃的人,自崔叔仁传首各地后,宋游道也清闲了许久,自有他冲锋陷阵的时候。 真正让高澄头疼的是世家大族利用消息差,于钱粮运输的过程中,在市场赚取差价。 例如某地谷贱钱贵,原本是转运钱币由地方官府采购米粮,拉升粮价。 但在钱币转运抵达前,世家大族就已经开始在市场上大肆购买廉价米粮,至于脱手,以他们的人脉又怎么不知道官府对粮价的心理价位。 高澄有权、有兵,但是他没理由去禁止世家大族经营。 说到底,他们这种行为并没有违背律法,也没有囤积居奇。 再说了,这些年,世家大族丢了田地,丢了大量奴婢,更因废除九品中正制,丢了入仕的捷径。 如今只是在市场上牟利,高澄也要打压,只怕会激起众怒。 这些士族如今确实没多少实力,可真要在西征的时候,在背后添乱,也足够让人难受。 高澄决定对这件事先抛之脑后,将来再想办法应对。 而喜的是这一办法行之有效,至少确实稳定了各地粮价,既不使民众望粮兴叹,也不使农人神伤。 无论是有人以损耗为由偷摸拿一点,还是世家大族借此牟利,相较于它的利好,都是可以暂时忽略,继续推行下去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名册 年初高澄以北豫州与梁州合并为梁州,治大梁(河南开封)以来,段韶便由虎牢关城移驻大梁城。 按理说以他与高氏的关系,完全可以将一家人全接至大梁生活。 可段韶也是个有心的,特意将继母与弟弟妹妹们留在洛阳,为的就是将庶弟段孝言托付给高澄教养,让他与高氏诸子一伴读书,增进关系。 与他们一同在渤海王府东堂进学的还有贺拔允之子,贺拔世文、贺拔世乐、贺拔难陀三人。 高欢杀了逼死贺拔允,唆使侯莫陈祟杀死贺拔岳,又因西征时险些死于贺拔胜之手,尽屠其子,致使贺拔胜忧愤而亡。 贺拔氏上一代的三兄弟之死,或多或少都与高欢有关,两家甚至称得上死仇。 偏偏又要将贺拔允遗留的家眷由定州送往洛阳,吩咐高澄安排贺拔世文、世乐、难陀三兄弟为诸子同学。 段韶也知道姨父念旧情,高欢与贺拔允在怀朔并肩抵御卫可孤接近一年时间,彼此结下了深厚情谊,而当年之所以能够东出河北就食,贺拔允也是在尔朱兆面前说了好话的。 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贺拔世文等人又怎会真心与高氏诸子亲近。 段韶在寄回洛阳的家书中,就告诫段孝言莫要在学堂里与贺拔氏三兄弟来往,甚至让他疏远些高澄嫡弟,尤其是高洋,反倒是那些高家庶子,可以时常往来。 自小一起长大,高澄了解段韶,段韶又何尝不了解自己那位表弟。 不过段韶今日却因高澄被搅得心烦气躁。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来送大雕的人已经到了大梁,才开口说起斛律光弯弓射雕的英姿,就被段韶连人带雕给赶了回去。 随后,段韶一连三日都挎弓骑马往城外转悠,期盼能逢上一只、最好是两只,到时候来个一箭双雕,送去洛阳给斛律光仔细瞧瞧。 不过河南到底不是草原,真遇着大雕的机会实在太少,否则斛律光一句诺言也不会等了九年才兑现。 三日寻不着大雕踪迹,段韶这才作罢。 可不服气的他还是写了一封信寄给高澄,信中说了一嘴‘射雕易事耳,难者在于寻雕。’ 言下之意即斛律光仅是运气好,恰巧碰上了一只大雕而已。 高澄将这信交给斛律光,斛律光看罢也不恼,这么多年较劲下来,彼此有几斤几两都很清楚,少年时候段韶骑射就逊色于他,如今这番言语不过是嘴硬罢了。 只是今日高澄唤斛律光过来不是专门看信,而是为他做媒。 小高王十七岁为父,一年得了二男二女,段韶的长子段懿也能满地跑了,唯独斛律光二十五岁了,一直未有所出。 高澄自然知道历史上斛律光年近三旬才得了长子斛律武都,但架不住斛律金专门为这事找人给他写信,小高王也只能免为其难的再做一回媒人。 斛律光听说高澄的打算后,倒也没有拒绝,毕竟眼看着高澄、段韶都做了父亲,若说他不着急,那肯定是假的。 不过斛律光倒也是个甩手掌柜,就让高澄给他随意寻摸一个,丰乳肥臀好生养即可,说罢自己便回了军营操练士卒。 高澄当即让亲随往户部跑一趟,从户籍上找些胡汉大族的适龄女子,抄录成册,打算趁着这个机会,给高洋也寻摸一门侍妾。 刘氏肚子越发大了起来,虽然叮嘱了他孕期莫要行房事,但到底也是尝过肉滋味的少年,真要忍不住造成严重后果,以如今的医疗水平,指不定就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他防备高洋归防备,但刘氏与肚里那个侄儿、或者侄女是无辜的。 随着由各地转运而来的税收相继盘点入库,户部也从忙碌中解脱出来,崔季舒听说高澄要抄录一份胡汉大族适龄女子的名册,当即卯足了劲参与其中。 小崔可是有过在兖州刺史时,自作主张为高澄寻访美女的黑历史,被他献上的芸娘如今被小高王留在身边,作了婢女,照顾衣食起居。 有崔季舒发动户部官吏帮助,亲随很快就将名册带了回来。 高澄翻开一看,好家伙,第一页就是博陵崔氏的女子,都不需要去询问亲随,高澄就知道崔季舒一定参与其中。 书册中不只有黄花闺女,也有孀妇,崔季舒以为高澄自备,显然是用了心的。 高澄将目光放在崔暹之妹,即高慎前妻的名字上。 若娶了这妇人,势必卷入博陵崔氏与渤海高氏的矛盾,至少是崔暹、崔昂、崔季舒与高乾、高慎、高敖曹、高季式的矛盾之中。 故而高澄只是稍作思考便翻了页,还是交由崔暹自己去操心妹妹的再婚问题。 一一翻看之际,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高澄眼帘。 女子是个黄花闺女,属八大鲜卑高门之一的步六孤氏,孝文帝太和改制后,鲜卑改为汉名,如拓跋氏就改成了元氏,而步六孤氏也换成了陆姓。 那名册上明明白白写了陆令萱的名字。 陆令萱这个名字高澄太熟悉了,但一直不知道此人的年龄,史书中也未曾有过记载。 如今仔细回忆她的生平,若非自己的出现改变历史,去年西魏鲜卑将领骆超将在河桥之战中归降东魏,因妻儿都在长安,于是在关东另娶,而妻子正是陆令萱。 这么一算,名册上的陆令萱必然就是陆贞原型陆令萱了。 对此女厌恶归厌恶,但高澄也不会弄什么无罪而诛。 陆令萱能有如此大名,盖因骆超谋反,以致她被充入掖庭为奴,得以抚养高纬。 受了高纬的信任,才能够祸乱北齐,如今别说高纬,就连其父高湛的未来都要打一个问号,也没必要对陆令萱太过关注。 当然,也不可能给斛律光、高洋找个这么不省心的女子进门。 不如干脆将陆令萱的名字与生辰等信息从名册中划去,眼不见,心不烦,就当不存在这么一个人。 高澄翻阅了一会,最后为斛律光寻了一位已经生养过的清河崔氏孀妇。 至于高洋,则为他牵线找了一家胶州士族女子,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第二百八十八章 霸先南去 “兴国,天子授我以广州刺史,此建功之地,然岭南瘴热,君可愿与我同往?” 卫尉卿萧映从台城匆匆返回,立即召来陈霸先,与他问道。 自陈霸先辞去油库吏一职,任萧映麾下传教,即传令吏以来,两人朝夕相处,萧映对陈霸先的才干也越发信服,将其引为心腹。 萧映话中所言广州,并非东魏设于南阳盆地的广州,而是三国孙权在岭南分交州所设,治所位于番禺(广东广州)。 “使君不以霸先卑贱,屈尊枉驾顾仆于寒舍,如今使君将用于广州,霸先七尺微命,自当鞍前马后,以供使君差遣。” 陈霸先满腹韬略,却苦于英雄无用武之地,如今萧映邀他同去岭南,不甘心蹉跎一世,籍籍无名的陈霸先哪还顾得上什么瘴热害人性命,自是一口答应下来。 “得兴国相助,蛮越不足虑也。” 萧映大喜,他许诺道: “我欲请兴国任刺史府中直兵参军,还请兴国切勿推辞。” 中直兵参军由东晋末年权臣刘裕所创,兼领中兵、直兵二曹,执掌亲兵卫队。 需知陈霸先数月前还是一名油库吏,如今也只是区区传令吏,如今萧映以中直兵参军相授,足见其对陈霸先的看重。 “使君知遇之恩,霸先非肝脑涂地,不能报答万一。” 陈霸先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但内心尚能自持,他虽低贱,却志向远大。 当然,这时候的陈霸先并不存在改朝换代的心思,人的欲望总是随着权力的提升而膨胀,曹操一开始也只是想做个‘汉征西将军曹侯。’ 于陈霸先而言,比肩韦睿便是他的志向。 萧映也曾听他明志,虽爱其才,却也不置可否。 韦睿何等人物,自刘裕以后,百余年来南朝将帅第一人,在萧映看来,陈霸先其志可嘉,但也仅是可嘉而已。 只不过这并不妨碍萧映对陈霸先的喜爱。 与萧映约定了明日一早出发,回到家时,在妻儿面前,陈霸先终究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夫君今日为何喜形于色。” 其妻章要儿好奇道。 陈霸先抱着两岁的儿子陈昌,将自己随萧映往广州赴任,得授中直兵参军一事道出。 哪知章要儿欣喜之余,又忧虑道: “昌儿年幼,也不知道能否受得了瘴热。” 陈霸先好生宽慰了几句才将章要儿劝住,她也不是不明事理的妇人,只是担心年幼的儿子而已。 章要儿与陈霸先同出自吴兴(浙江长兴),只不过陈霸先是吴兴长城下若里人,章景明却是吴兴乌程人。 本姓钮,因父亲章景明被章氏收养,故而改姓章。 陈霸先能从吴兴来到建康任油库吏,作为散骑常侍的岳父章景明是出了力的。 章要儿如今三十三岁,自便小聪慧美丽,能书写,擅计算,熟读《诗经》、《楚辞》,文化程度比北方某父子高多了。 她是陈霸先在原配妻子钱氏死后,续弦所娶。 两人夫妻多年,所育原本不只陈昌一根独苗,可婴儿夭亡,因此章要儿才会担心起了瘴热。 用过膳食,夜色渐深,章要儿收拾行囊的时候,有人在敲门呼唤: “二叔!二叔!” 陈霸先闻声与章要儿笑道: “蒨儿来了。” 说罢,自己去开门将侄儿带了进来。 唤门的正是陈霸先庶兄陈道谭的长子,陈蒨。 陈蒨本名陈昙蒨,后更名陈。 蒨,与高澄同岁,生得好模样,研读经史有才学,却又通武艺,端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物,深得叔父陈霸先的喜爱。 “蒨儿今夜过来,所为何事?” 陈霸先将侄儿领进门便问道。 “阿爷听说卫尉卿外放广州,特来让我问一问二叔有何打算。” 陈霸先也没有隐瞒侄儿,这本就是不是什么需要与人隐瞒的事情。 “中直兵参军?侄儿恭贺二叔,愿二叔于广州多立功勋,从此扶摇直上。” 与陈霸先投奔萧映不同,庶兄陈道谭在太子萧纲身边作亲卫,却暂时不受重视。 陈蒨与二叔说完了正事,便逗弄起了两岁多的堂弟陈昌。 观看这一幕的陈霸先怎么也想不到,历史上这对堂兄弟却因皇位手足相残。 在陈霸先掌权后,时年十六岁的独子陈昌毋庸置疑的受封长城国世子、吴兴太守。 原本陈氏政权的继承权没有什么好争论,可问题就出在后来因荆州陷落,当时正在荆州的陈昌与大伯次子陈顼一同被捉去了关西。 陈霸先得国后,屡屡遣使请求接回独子,但北周以为奇货可居,虽然做出了许诺了,却始终不放人。 毕竟这可是南陈天子的独子呀,又怎能轻易放脱了。 这也导致陈霸先死后,南陈无皇嗣,于是皇侄,深受陈霸先看重,广有势力的陈蒨趁机发难,逼迫章要儿立他为帝。 北周得知消息后,手中的陈昌已经再无勒索价值,本着搞事的原则,终于肯将他放归,欲掀起南陈内乱。 久在关西的陈昌错估了自己的影响力,欲争皇位,最终被陈蒨心腹侯安都推入长江淹死,年仅二十三岁。 不过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陈蒨主使侯安都解决了堂弟之后,怎么也预料不到曾与陈昌一同被囚于长安的自己兄弟陈顼才是一匹深水狼。 陈蒨死后,不满十五岁的嫡长子陈伯宗继位,朝政尽托付于二弟陈顼代为处置。 陈顼也没辜负兄长信任,两年后,废侄儿陈伯宗为临海王,自立为帝。 又过两年,陈伯宗无疾而终,死得不明不白,年仅十九岁。 当然,另一时空陈氏兄弟、叔侄相残的未来能否在这个世界重现还要另说,毕竟北方正有一只绝凶虎,正欲食人。 那头恶虎正姓高,喜好孀妇的高。 翌日,天色大亮,陈霸先一家与亲戚友人道别后,去往萧映府前汇合。 看着萧映被众多权贵人物相送,陈霸先并无妒色。 一行人离建康,向广州而去。 马上的陈霸先突然回望建康城,暗下决心,若有归日,当是论功行赏之时,不再做无名之辈。 第二百八十九章 管家 太昌八年(539年)冬十月,二十七日,洛阳内外,白雪皑皑。 11岁的尔朱文略撩开车厢门帘,遥望巍峨的城墙,与同乘的兄长尔朱文畅说道: “这便是洛阳了!” 也许是想到了父亲殒命于此,12岁的尔朱文略神情略显伤感。 作为昔日权臣之子,于高氏一党来说堪称旧朝余孽的尔朱兄弟,他们的处境与其余朝代同等身份之人大为不同。 兄弟俩自小被养在晋阳,安享富贵,无需顾虑有人斩草除根。 这倒并非他们是高澄小舅子的身份,小高王可是连岳丈都能闷杀的人物。 只不过是幸运遇到了高欢这个念旧恩的人。 正如高欢一直以来强调所说,他反的是尔朱兆,并非尔朱荣。 也是尔朱荣的提携,才为高欢今日成就打下基础。 对于昔日恩主的两个遗孤,高欢自是无比看重,否则也不至于临终时,还要逼着高澄答应,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尔朱荣的血脉,为其子免死罪十次。 以高欢对尔朱兄弟的重视,如今将他们送来洛阳交由高澄看顾,与诸子同学,便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车轮在雪地里艰难行进,走得近了,尔朱文略一眼就望见了被一众奴婢簇拥的大姐尔朱英娥。 “阿姊!阿姊!” 听得熟悉的呼喊声,尔朱英娥拍马迎了上去。 尔朱兄弟虽是第一次来洛阳,但尔朱英娥数次随高澄北上,也常与两个弟弟相见,断不会出现姐弟相见不相识的局面。 甚至尔朱兄弟与高澄也颇为熟悉,只是过往不大乐意与那个姐夫相处。 倒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高澄每次见了他们,总是忍不住要说教一番,念叨得多了,自然是要遭人厌恶。 但高澄也很无奈,这两个小舅子实在不让人省心。 大一点的后来因谋反被杀,小一点的更是恶迹累累。 如今有了亲自管教的机会,正在中书省办公的高澄早已为两人预备了沉重的课业。 谆谆教诲不管用,也只有让他们遨游在知识的汪洋中。 高澄对问题少年的改造向来粗暴,就是用繁重的课业压得你无暇作恶。 毕竟学海无涯,小高王是打了让尔朱兄弟与高洋、高湛一般活到老,学到老的心思。 尔朱兄弟如今还沉浸在与大姐重逢的喜悦中,并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惨淡人生。 也不能怪高澄做个甩手掌柜,将一切问题交给教书先生解决。 一人身兼三省主官之职,又是大将军、吏部尚书,还要为元善见代劳批阅奏疏,连妻女都没多少时间陪伴,又哪有精力再去用心教导兄弟与小舅子们。 尔朱英娥与两个弟弟在建春门附近寒暄许久,才领着他们回去渤海王府。 洛阳渤海王府规模虽不及晋阳王宫,却比屋舍千余间的永宁寺更为广大,也不缺尔朱兄弟的住处。 高澄也没有亏待两个小舅子,为他们在院落中安排好了奴婢伺候。 尔朱英娥安顿好弟弟们后,还不忘告诫他们: “你们姊夫最是厌恶欺辱奴仆、婢女之举,你们住在洛阳务必要谨记这一点。” 原来小高王吸取原主被膳奴所杀的教训,对待奴婢宽容和善。 这也与他不管家有关,由于嫡妻元仲华还未入门,这么大一个渤海王府这些年都是交给尔朱英娥代为管理。 因而对于犯错的奴婢,也是由她出面来做恶人。 过去因高澄忙于公务,无暇操持家事,只能委托尔朱英娥代为管理,可没道理嫡妻进门了,还让侍妾主持家事。 但考虑到尔朱英娥辛苦多年,元仲华一进门便要夺权,两人之间难免要起些摩擦。 为了家宅安宁,高澄这几年一直在培养贴身婢女芸娘的主事能力。 芸娘便是当初崔季舒献给他的兖州孀妇。 年初的时候,高澄亲自考校一番后,就已经让尔朱英娥将管事的权力移交给了芸娘。 偌大的渤海王府,交由芸娘代为打理,也免得元仲华与尔朱英两女争权,闹得家宅不宁。 可别小看了这份权力,怎么说也是上万人的一座王府。 吃穿用度,每年的花销海了去了。 芸娘是个晓事的人,初掌权的她并未立即裁换尔朱英娥使唤多年的府中大小管事。 继续留用这些人的同时,也会观察他们的行为处事。 以往尔朱英娥对于这些人占点府里的小便宜,比如膳房管事谎报菜价,贪墨一点小钱这一类事大体是不管,或者说是不懂的。 你不能指望尔朱荣的女儿、曾经的大魏皇后、高澄最宠爱的侧室会去操心柴米油盐。 当然,最主要的是膳房管事虽贪,到底也不敢学清朝的内务府,弄出一个鸡蛋十两银子的荒唐事来。 可芸娘不同,来自民间,又做过几年婢女的她很清楚许多管事趁着职务之便,上下其手,赚得满肚肥肠。 高澄在外打击官员贪腐,可自家府中却养着一伙子硕鼠,这也着实讥讽。 芸娘掌握了这些管事的罪证后,按理来说,圆滑些的应该先与尔朱英娥通通气,毕竟在外人看来,这些管事都是尔朱英娥的人。 但她却径直上报给了高澄,而高澄对这一做法大为满意,自己挑一个婢女来主持家事,最看重的不就是对自己忠诚。 高澄从这些人中挑了一部分金额较大,借助渤海王府管事身份作恶者,将他们处死,其余人则由芸娘出面代为求情,让他们将赃款吐出,得以保住性命。 经此一事,芸娘也在渤海王府大管家的位置上站稳脚跟。 至于尔朱英娥,当时的她已经得知两个弟弟要来洛阳定居,正是满心欢喜的时候,对于这些犯事的管事,也不甚在意他们的生死。 对于曾做过皇后,贵为国母的尔朱英娥来说,这些管事不过是使唤的工具人而已。 她真正在乎的,也只有儿子高孝璋、丈夫高澄以及一众娘家人而已。 比如刚刚才安顿便下来,已经在盘算着出门游逛的幼弟尔朱文略。 第二百九十章 凌晨两点再看 尔朱荣育有五子,长子尔朱菩提与他一同殒命明光殿,时年十四岁。 第二子尔朱叉罗与第三字尔朱文殊早夭,只剩了第四子尔朱文畅、第五子尔朱文略。 历经了太多亲人离世的痛苦,尤其是念及四弟、五弟自小孤苦无依,尔朱英娥对他二人极为宠溺。 听说两个弟弟要去城中闲玩,尔朱英娥担心他们的安危,还特意命了一群奴仆随行。 兄弟俩嬉笑着才出大门,迎面望见高澄领了侍卫回府,本想快步溜了,却被高澄叫住: “文畅、文略,你们是要往哪去?” 尔朱文畅见走不脱,只得转身行礼道: “姊夫,我与阿弟得了阿姊允许,正要出门观赏洛阳繁华。” 尔朱文略行过礼后,却疑惑道: “阿姊说姊夫常常入夜方归,今日怎地回来得这般早?” 高澄走马行到近前,翻身下来,与他二人笑道: “还不是听说你们已经到了,外边气候冷,就别出门了,今日有暇,正好带你们去认识下师长同窗,明儿开始你们便要用心在东堂读书。” 东堂即是东厢大堂,是高家诸子蒙学之所。 尔朱兄弟闻言都苦着一张脸,他们在晋阳时野惯了,母亲北乡长公主整日里吃斋念佛,对兄弟俩少有管教。 若非高欢做主就他们送来洛阳,哥俩还真舍不得在晋阳的舒适日子。 高澄带了两条肉脯去的东堂,这拜师礼无论如何也不能少。 东堂塾师姓卢,名景裕,出身范阳卢氏北祖,与高澄侍妾卢娘同属一脉,但得了这个职位,还是凭的自己的学识。 高澄在不关心弟弟们的学业,也不敢在教书先生的人选上糊弄事。 卢景裕收了两条肉脯后,对尔朱兄弟稍作询问,发现他们大字不识几个,便分别给了一本《千字文》。 古代启蒙读物素有‘三百千’一说,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三者之中,前两本还要等到宋代以后问世。 而《千字文》却是二三十年前,由萧衍使人从王羲之书法作品中选取一千个不重复的汉字,命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编纂成文。 其语句平白如话,易诵易记,又有高澄命人大肆印刷,如今关东各处蒙学都是‘学童三五并排坐,天地玄黄喊一年。’ 高澄并未逗留太久,随意抽查了几名弟弟的功课,又留尔朱兄弟在东堂感受学习氛围,便自行离开了。 去到尔朱英娥院里,高澄叹气道: “我也知他们在晋阳荒唐享乐,但都十二三岁了,还认不得几个字,着实出人意料。” 尔朱英娥却不以为意,她笑道: “妾身不求他们上进,只希望能本本分分,一辈子喜乐安康。” 高澄能够理解尔朱英娥这一想法,两个小舅子身份太特殊,真要惊才绝艳,反倒会生出事端。 于是他又转过话题道: “我不在王府的时候,你看紧了文畅、文略,不许他们私自出府。” “夫君为何这般说?” 尔朱英娥不解道。 高澄牵起了她的手,同榻而坐,说道: “文畅倒还好,我就担心文略扰民,自高长弼去了晋阳,文略与他往来亲近,关系莫逆。” 尔朱英娥闻言,黛眉深锁,不悦道: “文略怎与他搅和到了一起。” 高长弼是高永乐的亲弟,就是河桥之战不给高敖曹开门的那个高永乐。 是高澄踩在五服边沿的堂兄,两人共一个高祖父。 高长弼平素没有别的兴趣,最喜爱持着一条马鞭在市集招摇过市,见着瞧不顺眼的人,便抽上几鞭子为乐。 但他下手时却也知道分寸,从未将人打出好歹。 别人见他是高欢族侄,不敢深究,也只能忍气吞声。 高澄听说这事后,当即命人往广武郡(河南中牟)抽了他一百鞭子,送往晋阳由高欢管教。 故而尔朱英娥也是知道这人的恶名,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好观感。 高澄知道自己这位小舅子是个什么德性,十次免死特权都不能保住性命,能指望他是什么良善人物。 在晋阳时与高长弼走到一起,还能学到什么好,又哪敢放他私自出府,一旦真学了高长弼,却没他的分寸,失手打死了人,可就不能善了。 自太昌二年(533年)高澄屠戮叛逆宗室与朝臣以来,洛阳出现了形形色色的人,唯独缺少了为非作歹的权贵子弟。 他可不希望尔朱文略的出现,填补这一行业空白。 高澄仔细交待尔朱英娥,若是尔朱文略非要出门,无论如何也得跟了去,看管住他,免得他惹出祸事来。 尔朱英娥自是一口答应下来,高孝璋被送去了晋阳,她整日闲来无事,也打算尽起做姐姐的职责,好好教养两个弟弟,尤其是尔朱文略,定要让他迷途知返。 说完了两个小舅子,高澄正要与尔朱英娥温存片刻,却突然有人敲门来报,青州益都(山东寿光)有消息传来。 高澄闻言,当即将儿女私情抛至脑后。 这些年他一直在关注益都消息,倒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有个叫贾思勰的益都人在家中著书,书名叫《齐民要术》。 上次来消息说全书将要完稿,若是不出意外,这部旷世之作只怕即将问世。 高澄立即出房门接过来信,拆开来读,果不其然,贾思勰于十月十六著成《齐民要术》。 这本农业著作可让小高王盼了有好些年头了,贾思勰四处云游,探访水土的时候,高澄都不忘派人暗中保护,更是暗中恐吓其好友,不许他们再与之交游,耽误写作。 高澄迫不及待地下令,由薛虎儿领亲卫百人,携带车驾往益都迎接贾思勰,以及更为重要的《齐民要术》这部农书。 毫无疑问,它将与《氾胜之书》等农书一同作为科举考试农事科的重要教材。 而洛阳城外的印刷工坊又要彻夜赶工。 当然,这对有志于下一届农事科考试的生员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尔朱英娥看着高澄发自内心的笑容,原本因尔朱文略而产生的愁绪,也不见了踪迹。 第二百九十一章 《齐民要术》 益都贾氏虽以耕读传家,但到底是当地士族,贾思勰早些年也曾做过官。 只是因时局混乱,朝政黑暗,便弃了青州高阳郡郡守一职。 立德、立功、立言所谓三不朽,深刻烙印在如贾思勰一般的读书人的心中。 但他并非弃了官便着手写作,而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实践,用自己过往的农学知识,亲自经营农牧产业。 例如《齐民要术》之中有一篇名为《养羊篇》,贾思勰之所以能在其中说得头头是道,只因他为此买了二百头羊,亲自照养。 同时,贾思勰也没有只顾总结自己的种植、养殖经验,他还引用了包括《汜胜之书》、《四民月令》及《陶朱公养鱼经》等150多种前人农书和杂著的内容。 可见其对农学钻研之深,所做准备之充分。 而这部倾注了他毕生心血的旷世之作共10卷92篇,11万余字,内容涉及农、林、牧、副、渔等农业范畴,无愧中国古代农业百科全书的美誉。 无需质疑这本农书对高澄的重要性,否则他也不会急着派人护送贾思勰以及《齐民要术》入洛。 薛虎儿及其妹婿张末等人抵达益都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 贾思勰已经在家等候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 这些年他醉心著书,但也绝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益都也就这么大。 高澄对他,或者说对当时正在创作的《齐民要术》的看重,并不是什么秘密。 毕竟总有受了高澄威胁的人说漏嘴。 贾思勰清楚的知道,完稿时,那些陆续搬至周边居住了数年的壮汉们,自会往洛阳传信。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真到这一日,自己还是乱了心境。 “阁下可是前高阳太守贾公?” 薛虎儿态度恭谦地问道。 若不是看他一身健硕的身板,围观之人真要以为是一名儒生当面。 作为一名库直,薛虎儿知道高澄对这部农书的看重,虽然他也不知道这部书与别的农书有什么区别。 “正是老朽,敢问将军姓名?” 贾思勰不敢怠慢,与薛虎儿回礼问道。 薛虎儿当即表明来意: “不敢当将军之称,卑职薛虎儿,现今添为大将军麾下库直,此番奉命护卫贾公入洛,还请贾公速速收拾行囊,大将军已经为公备好了车驾,还请莫要耽搁。” 说着又指向身后的马车,介绍道: “昔日大将军巡视地方,便是以此车代步。” 贾氏门前的围观群众听说这事,尽皆哗然。 话不能乱说,车也不能乱坐。 高澄让贾思勰乘坐自己的马车入洛,沿途光彩且不提,这份重视,便足以让人感激。 贾思勰并没有让薛虎儿等太久,他们一行人当天就离开了益都城。 这注定是一场双向奔赴,高澄知道《齐民要术》的伟大,而创造这一伟大作品的贾思勰,也需要高澄代为推广。 薛虎儿护送贾思勰西去的时候,邺城也有一支车队出城,即离任的相州刺史杨愔。 杨愔外镇地方已经七年,高澄也着意将他调回洛阳。 而接替人选,众人都以为必是高澄幕府出身,但真正出炉时,却让许多人始料不及。 正是前御史中尉杜弼。 杜弼虽不曾做过哪怕一天的高澄幕僚,却因廉洁自守,勇于任事的特点升得高澄喜爱。 自卸任御史中尉一职后,这两年来杜弼多有调任,都是高澄为了锻炼他而特意为之。 而每次杜弼都没有让他失望,所任尽皆称职,这才让高澄放心将相州刺史一职交由他来担任。 与杜弼交接了政务的杨愔,正领了家眷去往洛阳。 他知道,在外磨砺了七年的自己,除非被疏远、罢黜,否则未来不会再有出镇地方的时候。 三省主官是唯一的奋斗目标。 十一月下旬,贾思勰与杨愔前后脚抵达了洛阳。 高澄首先热情的接待了贾思勰,带他参观了洛阳周边各大印刷工坊,查看时,顺带向贾思勰许诺《齐民要术》的教材地位。 他根本无需再去多此一举,检验《齐民要术》的内容质量。 对此,贾思勰自是欣喜不已,对于高澄所授户部侍郎一职,专门管辖各地农牧事宜,反倒不是特别在意。 高澄曾有言,科举开创以后,非走科举入仕之人,不得入中枢。 只不过贾思勰的贡献实在太大了,谁要再给他一部堪比《齐名要术的》著作,高澄不知要将对方引入中枢,还得联姻拉进关系。 要不是贾思勰年纪太老,没准还真能当上高家女婿。 而为了安置真正的高家女婿杨愔,高澄上表向天子请辞尚书令一职。 元善见以为高澄试探自己坚决不许,直至反复三次拉扯,最终看到高澄推荐尚书左仆射高隆之继任尚书令一职,再任杨愔补为尚书左仆射,元善见才勉为其难同意下来。 高澄之所以放权,盖因明年的重心就在军事层面,即第二次西征大战。 同时,一人身兼三省,也让高澄疲于政务,属实是忙不过来。 此外还有第三点,高隆之鞍前马后八年,尽心尽力,也是时候该提一提了。 为了安抚尚书右仆射孙腾,高澄为他加授侍中。 兜兜转转八年,因与封隆之争风吃醋而失去的侍中一职,也终于被孙腾拿了回来。 高澄原本打算撤去高隆之侍中一职,以维持侍中三人规模,即高澄、孙腾、司马子如。 但考虑到需要高隆之时常入宫对元善见谆谆教诲,故而得以保留。 于是,时隔数年,洛阳再有四名侍中聚首。 不过再也不会有人去传唱什么洛阳四贵。 任职户部侍郎,主管农牧事宜的贾思勰处理事务起来得心应手。 而尚书左仆射杨愔也与孙腾重新划分了六部归属,户、礼、刑三部由孙腾负责,吏、工、兵三部由杨愔主管。 而杨愔作为主管工部的尚书左仆射,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工匠,为《齐名要术》刻制雕版。 11万余字可不是一个小工程。 第二百九十二章 辽州 时值隆冬,寒气凛冽,朔风吹雪。 地处辽西的营州治所龙城(辽宁朝阳)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 营州下辖六郡十四县,如此广袤的地域,治下却仅有1021户,民4664人。 其中,治所龙城所在的昌黎郡,下辖三县,共210户,民918人,由此可见辽西荒凉。 但龙城在历史上却是鼎鼎大名。 龙城又称和龙城、龙都、黄龙城,东晋十六国时期,燕王慕容皝击败后赵二十万大军,定都龙城。 之后又击败宇文鲜卑,独霸辽西之地,自此,慕容鲜卑以龙城为根基,进取中原,逐鹿天下。 夺取幽州后,迁都于蓟(北京西南),随着疆域南扩,又迁都于邺城。 作为龙兴之地的龙城,在慕容鲜卑政权中一直占据特殊地位。 然时光荏苒,慕容鲜卑败于拓拔鲜卑之手,退出中原,慕容氏养子高云于龙城再建北燕,又为北魏所灭。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迁走三万余户,北燕冯跋又领民众逃亡高句丽。 昔日盛极一时的辽西龙城,自此荒芜下来,只留一座规模宏伟的城池。 受命率领两万盐兵屯驻辽西的张亮行走在城中。 来此已经接近半年,每次路过由慕容皝兴建,能容纳上千名学生的学府——东庠旧址时,他总要唏嘘感慨一番: 而在他被派遣过来时,整个昌黎郡的百姓尚且不满千人,甚至不足昔日一学府的生员数量。 但由于高澄将两万盐兵调来营州的同时,也将他们的家眷迁移过来。 龙城甚至营州又再度恢复了活力。 这其中的开销,着实花了大价钱,毕竟没有人平白愿意被迁来苦寒之地,高澄为此特意发放了安家费。 由于来不及春耕,更要负责随军而来的两万户军民的吃食。 所幸如今河东彻底摆脱了灾荒的影响,曾经以河南、河北供养了整个河东两年的高澄卸下了负担,两万户的花销与之相比较,不过杯水车薪。 而他之所以如此行事,原因还在于开发辽西,为将来攻伐高句丽作准备。 老祖宗告诫我们不应该好高骛远,却也没忘了叮嘱一句要未雨绸缪。 反正他们把理给全占了。 今日因风雪太盛,取消了操练,难得有暇游览古迹的张亮还未尽兴,却得亲随相报,洛阳有使前来。 高澄倒也没有别的指令,只是告知了张亮一件事,辽西营、平二州将合并为辽州,授他刺史一职,命他操持军务之余,兼理民政。 同时告诫张亮,天气恶劣便不得出兵塞外,以免人马迷路冻死,待来年开春,再作计较。 张亮对此倒没多少意外。 督理营、平二州军政的尉长命因病去职,被其子尉兴庆接去洛阳疗养,自该有人填补。 对于恩主的信重,无非肝脑涂地而已。 不过张亮却对其余各地区划调整大感兴趣,年初河南各地合并为司、陕、广、荆、豫、徐、胶、青、济、兖、梁十一州。 不知河北其余各州又是怎样的规划。 于是拉着信使问了好一会才算是弄清楚。 高澄将河北调整为相、冀、定、沧、幽、辽、瀛七州。 诸如南营州等小州被一一与大州合并,而殷州更是被相、定二州分食。 定州刺史厍狄干,治中山卢奴(河北定州)。 相州刺史杜弼,治邺城。 冀州刺史娄昭,治信都。 沧州刺史张曜,治饶安(河北盐山)。 幽州刺史高乾,治蓟县。 瀛州刺史元孝友,治赵都军城(河北河间)。 以及最后的辽州刺史张亮,治龙城。 自此,河南、河北两地十八州,除荆州刺史侯景外,受任尽是高澄亲族或心腹。 整个东魏,也只剩了河东与北疆恒、云、燕、朔、显、蔚六州未做区划调整。 高澄对河南、河北的掌控不只是各地刺史,他将大将军府大量幕僚发往各地担任郡守,昔日臃肿的大将军府,如今却颇有几分冷清。 长史张师齐只负责记录高澄言行,一应事务都由大将军府司马封子绘处理。 但好在这些年如杨愔、崔季舒、崔暹等高澄亲信入职中央,大将军府如今不在涉及朝政,只处置京畿军军务,封子绘领着一群文吏倒也能够支撑下去。 太昌八年(539年)十二月二十三,尉兴庆之父尉长命病殒于洛阳。 高澄亲往吊唁,并上疏为其追赠车骑大将军,都督辽、幽、沧、瀛四州诸军事,幽州刺史。 在征询了尉兴庆的意见后,高澄将尉长命的爵位交由其长子尉兴敬继承。 尉兴庆与其兄尉兴敬自小关系亲如一体,邙山之战,高欢被贺拔胜追杀,尉兴庆自请断后。 高欢许诺尉兴庆若能活下来,将授予他怀州刺史,若是不幸战死,这怀州刺史也会交给尉兴庆之子。 尉兴庆却以其子尚幼为由,请求将怀州刺史一职赐予其兄。 却不料尉兴庆断后力战而死,其兄尉兴敬也在邙山之战时,中流矢而亡。 人最怕对比,瞧着人家尉氏兄友弟恭,再看看自己一大家子,高澄颇感无奈。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偏偏他家这本经书太过晦涩,通篇都是生僻字。 处理了尉长命的丧事,正当渤海王府上上下下都在准备辞旧迎新的时候,宫中传来消息,元善见宠妃李氏被诊断出喜脉。 高澄倒也没有领军强闯宫城,逼迫李妃喝下落子汤。 虽然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但残留的现代人善恶观让他做不出这种事情。 不过高澄还是特意派人入宫面见元善见,让他莫要冷落了高皇后。 进宫面圣的当然不是高隆之,让他去只会吓得元善见逼迫李妃堕胎。 而是新得侍中一职的老红娘孙腾。 孙腾是个有同情心的人,他早年间丢了一个女儿,猜想是给人做了奴婢,因此只要是有奴婢请他赦免自由,孙腾一律准许。 他看着李妃捉着元善见衣角颤巍巍的模样,也不可能说出重话,只是对元善见耳提面命,让他好好照顾李妃的同时,莫要冷落皇后。 第二百九十三章 元日 太昌九年(540年)元日。 洛阳处处张灯结彩,辞旧换新,天子元善见在明光殿大宴群臣,唯独少了权臣高澄。 对于小高王的谨慎,元善见几近绝望,他倒也没想着现在就下手,可高氏父子异地,有高欢在晋阳坐拥二十万大军,高澄依旧如此提防。 高欢的身体状况瞒不了人,真到了诛除国贼的时候,又怎么指望高澄会给机会。 一念及此,元善见又一次在心里埋怨元子攸,走了后人的路,让后人无路可走。 回到寝宫,元善见将心中所虑与心腹内宦刘思逸道出。 刘思逸闻言稍作思量,而后说道: “高澄既不愿踏足宫禁,陛下何不出宫诛贼。” 元善见闻言大失所望,出宫诛贼说得轻巧。 如今距离尔朱兆血洗宫城已经过去十年,许多小黄门没有经历过那场恐怖,故而也让元善见笼络了不少人手。 可总不能在高澄心腹王士良主持禁军,掌管宫禁的情况下,杀出宫城吧。 刘思逸见元善见神色怏怏,知他误会了自己意思,立即解释道: “奴婢所指,是由宫中挖掘地道,直通渤海王府,待高欢死后,陛下以奇兵出地道,诛杀高澄及其兄弟,魏室可兴。” 元善见闻言精神一振,元子攸之所以事败,在于尔朱荣死后,尔朱氏能推出尔朱兆这个领头人。 高氏则不同,高家诸子皆在洛阳,一旦高欢死于晋阳,又诛高澄等人于洛阳,仅高孝璋、高孝瑜两个幼童不足以担大事,而外人也无法服众。 各地虽都是高氏党羽,但他们的身份与威信都不足以主事,面对一盘散沙,到时一纸赦免诏书,说不定真能成事。 只是元善见与刘思逸两人都没有想到一个问题,以宫城与渤海王府的距离,这注定不是一个小工程,而掘出的泥土只怕都能垒一个小土丘,又如何能够掩人耳目。 高澄对他二人的密谋一无所知,傀儡天子也是天子,哪怕宫城遍布高氏耳目,但多少还是有点私人空间,例如寝宫。 即使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螳臂当车而已。 半年来,高澄时常会接到宇文小姑的密信,其中总是记录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而后一大段都是诉说对他的思念,通篇都是浓情蜜意。 宇文小姑不可谓不努力,她时常借着往探望两个儿子丘宾、丘崇的机会,与潜伏在丘府的东魏探子传递消息,但身为妇人的她哪怕是宇文泰的亲妹,也无法接触到重要情报。 高澄第一次如此痛恨这万恶的旧社会,为什么就不能让妇女站起来! “站起来?” 入夜,元玉仪疑惑道。 “对!站起来!” 抽身而出的高澄态度坚决。 元玉仪光洁的脚丫踩在地上…… 西魏,长安。 夜色中的安定公府歌舞喧嚣,灯火通明。 安定郡公,西魏权臣宇文泰开设家宴,一应亲族尽在府中。 宇文泰是得过王爵的,扶持元宝炬上位后,获封安定王。 但由于他在关中推行周礼,因而自请降为安定郡公,毕竟周礼中可没有王这一爵位。 这也是西魏与东魏改革最大的不同,高澄对所谓周礼并没有多少兴趣,他父亲高欢扶持元善见登基时,甚至用的是鲜卑旧礼。 宇文泰坐在主位,其妻姚氏随席。 因元修孤身入关,没有女眷能够与宇文泰联姻,故而姚氏生下长子宇文毓后便被为嫡妻。 宇文泰环视全场,看着一众后辈,脸上的笑意更盛。 如宇文测、宇文深这等族侄便不提了。 单是至亲,大姐之子贺兰祥聪慧勇敢,二姐之子尉迟迥、尉迟纲亦是军中勇将。 尤其尉迟迥,自小通达机敏,允文允武,其才能更在宇文护之上。 之所以不及宇文护受宠,无非是姓尉迟,而非宇文。 但也只是与宇文护比较,才处了下风,尉迟迥7岁丧父,自小由母亲抚养长大,故而与舅家相亲。 成年时,宇文泰便任其为帐内都督,封西都侯。 后随宇文泰在大败高欢,如今24岁的尉迟迥已是领兵大将,深得信赖。 家宴之中,众人言笑晏晏,唯独丘愿看着丘宾、丘崇在其母左右承欢,眉宇间尽是愁绪。 宇文小姑入关半年多,他数次请托妻兄代为说情,可宇文小姑始终不愿重归于好。 宇文泰也拿这个小妹没办法,只要一说起让她与丘愿和好,宇文小姑总要抹泪诉说自己在晋阳遭受的委屈,三位寡嫂也向着妹子,宇文泰于是不再过问此事。 他与高澄一般,整日操劳国事,自己家务都是交由侄儿宇文护管理,哪有精力再去为丘愿当说客。 丘愿一个人喝着闷酒,他实在不知道妻子究竟是什么打算,和又不和,离又不离。 往日回府探望儿子,自己去寻她,又避而不见。 宇文小姑也有自己的苦衷,她心里有了高澄自然再容不下丘愿。 维持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也只不过是听闻高澄好人妻而已。 前些时日,宫里有人代为询问心意,原来是元宝炬见丘愿夫妻失和,试图促使他们和离,自己将宇文小姑纳入宫中。 倒不是垂涎宇文小姑的姿色,照实来说,她远不如元玉仪那等人间绝色,但架不住这是宇文泰的亲妹。 东魏天子元善见尚有雄心壮志,试图振作。 西魏天子元宝炬当年亲眼目睹元修被宇文泰的党羽强行灌下毒酒,早已被吓破了胆。 缺乏安全感的他很自然的就将主意打在了宇文小姑身上,希望借此给自己加上一道护身符。 宇文小姑对丘愿只当是陌生人,对元宝炬,却因其妻乙弗皇后的遭遇,更是不屑。 乙弗皇后是个温柔娴淑的性子,与元宝炬成婚十五年,情爱甚笃。 但为了笼络柔然,与其联姻,受宇文泰苦劝,于是废后为尼,立阿那瓌之女为后。 又因阿那瓌之女善妒,最终赐死乙弗氏。 元宝炬虽不得已,但宇文小姑还是看不上这个护不住心爱之人的傀儡。 宇文泰问起这事时,宇文小姑直言道: “兄为权臣,必有得国之日,妹若嫁入宫中,日后如何自处?皇后善妒,若使天子杀我,兄又如何作为?” 宇文泰这才熄了与元宝炬联姻的心思。 第二百九十四章 和亲 原时空中,乙弗氏殒命后,郁久闾皇后同年因难产而死,时年十五。 常有传言,是元宝炬暗中下手,为妻复仇。 他一个傀儡若真有这份本事与心气,又何至于下诏赐死妻子。 真正主事之人宇文泰更不可能在意一个妇人的生死,他与乙弗氏又没有私情,怎会冒着与柔然决裂的风险行事。 不过真伪难以追溯,就算真有此心,此一时彼一时,以西魏如今的处境,乙弗皇后的仇也别想再报了。 三方联盟中,柔然出力不如南梁,但到底是牵扯了高氏河北兵力,若真惹恼了对方,转而与东魏联合,便是另一番情形。 漠北,柔然王庭。 阿那瓌却真的生出了与高氏交好的心思。 十五年前,借着六镇起义的机会,阿那瓌劫掠北疆,使得柔然中兴,但漠北草原并非柔然一家独大。 孝文帝太和十一年(487年),也就是五十三年前,臣服于柔然的高车族副伏罗部落首领阿伏至罗率众十余万西迁,自立为高车国王。 自高车立国起,便逐步东进,屡败柔然,直至六镇起义前,高车国建立起东北至色楞格河、鄂尔浑河、土拉河一带,北达阿尔泰山,西接乌孙西北的悦般,东与北魏接壤的庞大势力范围。 这也是北魏不计成本扶持阿那瓌的原因。 北魏与柔然堪称百年世仇,而柔然与高车也是一堆烂账。 高澄这些年不是没想过与高车接触,但高车自从十六年前击败柔然可汗郁久闾婆罗门后,盛极而衰,内部走向腐朽。 又因道路断绝,故而从未有过动作。 高澄依托自己的记忆能够知晓高车当不得大用,而同处草原的阿那瓌也并非全然不知。 柔然养精蓄锐十五年,又逢高车衰落,阿那瓌已经在筹划对高车的灭国之战。 此时的他,也顾不上干涉中原战事。 阿那瓌烦心的不只是宿敌高车,在金山(阿尔泰山)为柔然炼铁百余年的突厥人不安分了。 突厥阿史那氏原本仅数百户人,自其迁移至金山南麓以后,历任首领都在招揽周边铁勒部落。 直至阿史那土门继任部落首领,突厥部落已经有数万人口,在他的励精图治下,也让部族有了兴盛之象。 阿那瓌不知道高家父子的雄心壮志,对于他来说,最大的敌人来自草原。 曾经被北魏扶持的记忆告诉他,哪怕是鲜卑人所建立的北魏,也无意占据漠北,又何况于自称汉人的高氏。 恰逢高车衰落,又有突厥崛起,阿那瓌不愿再干涉中原战事,将来高氏统一,实在打不过,上表称藩便是,若是在草原上败给了高车、突厥,才是真正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打定主意复仇高车,敲打突厥,阿那瓌寻求与高氏交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昔年东西两魏共同遣使结盟,于谨请杀东魏使团,却被阿那瓌拒绝,他特意命人护送使团回归东魏边境,就是盘算着有朝一日,与东魏结好。 毕竟西魏如今势穷,自顾尚且不暇,无力干涉漠北,但东魏强盛,是有可能给他添堵的。 当然,阿那瓌可不会因此与西魏断绝往来,他就像一个渣男,对高澄、宇文泰左拥右抱: ‘我会睡她,但会娶你。’ 阿那瓌之弟秃突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于太昌八年(539年)十一月初受命出使,欲向东魏求亲。 身处晋阳的高欢得知柔然使节来访,正在边境等候消息,大感惊讶。 自从柔然选择与西魏结盟,两方再无往来,如今骤然来使,不知其意,高欢还是派人往边境迎接。 秃突佳来到晋阳的时候,已经是太昌九年(540年)正月初三。 高欢当天便召见了柔然来使。 晋阳,渤海王府。 秃突佳被人领进正堂,也不行礼,只是一个劲打量着高欢,心中暗道: ‘我在漠北常听闻贺六浑当世英雄,不曾想居然是个病态老朽,想来不过是倚仗其子只能而已。’ 秃突佳自入东魏边境以后,对各种消息多有留意,高澄的威名可谓如雷贯耳,如今亲眼见了高欢,更坚定了这一想法。 高欢见秃突佳无礼,也不恼,柔然人不知礼节,有甚可奇怪,他先开口,用鲜卑语问道: “不知头兵可汗(阿那瓌)近来身体可好?” 因柔然曾是鲜卑附庸,因鲜卑南下中原,才崛起于漠北,故而他们所使用的也是鲜卑语,不过被称为柔然鲜卑语,与高欢所言拓跋鲜卑语都可以看做是鲜卑语的两种方言。 虽略有出入,其实无碍交流,但为了防范错漏,两方都有译者在场转译。 听罢译者所言,秃突佳说了一通,高欢理解其意,却还是耐心听译者转译道: “有劳高王挂念,可汗体态安康。” 用词较秃突佳所言,文雅了许多。 高欢没有过多寒暄,径直询问其目的: “柔然素与西逆亲善,今日又为何来此?” 听译者转译秃突佳之言,才知道阿那瓌请求东魏派遣公主北上和亲。 高欢当即准允,元善见无女,从宗室之中寻一个适龄女子便是,若能与柔然改善关系,别说一个公主,批发十个百个他都不带皱眉。 与秃突佳商定了一些细节,正当高欢以为事情就此敲定的时候,秃突佳却欲言又止。 高欢问其故,秃突佳才娓娓道来。 原来阿那瓌还有一女,年方十岁,盼以嫡妻身份与高氏结亲。 对此,高欢推诿道: “我年老体衰,只恐无福消受,尊使以为我儿高澄如何?” 秃突佳并没有反对,一口应了下来。 历史上高欢本就是要为高澄求娶蠕蠕公主,但高澄被阿那瓌轻视,执意要将女儿嫁给高欢。 迫于柔然压力,娄昭君让出正妃之位,高欢于是迎娶蠕蠕公主作为嫡妻。 由于柔然有父死子继的传统,高欢借口患病,不愿与蠕蠕公主亲近,却被当时送婚的秃突佳执刀在门口谩骂。 高欢不得不让人将他抬去蠕蠕公主屋中。 而高欢死后,高澄续娶蠕蠕公主,蠕蠕公主也为他诞下一女。 如今见高欢风烛残年的模样,又有高澄的赫赫威名,至少这一世,高欢不用再忍受这一份屈辱。 第二百九十五章 游玩 身处洛阳的元仲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未进门,嫡妻身份就要被人抢了去。 高澄也不清楚由高欢做主,又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对象却是年仅十岁的蠕蠕公主。 但即使提前得知也无法改变。 今年秋收以后,就将大举兴兵进犯西魏,如果能够用嫡妻之位,换取柔然不干涉其中,他也会同意下来。 以娄昭君对高欢的恩情,亲族的对高氏的重要性,为了国事考量,都只得舍弃正妻身份,将王妃相之位让,更要避居偏远别院,以免触了蠕蠕公主的霉头。 纵使如今东魏国力更盛,面对与柔然结好,无需顾虑北方边境的诱惑,元仲华依旧难以与其相争。 说来嘲讽,宇文小姑因元宝炬护不住妻子,而心生鄙夷,却不知道情郎也将要将柔然公主奉上嫡妻之位。 只不过高澄有自己的底线,没有人能逼迫他做出杀妻这等恶事。 当高澄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九。 今年是两人成亲的第九年,元仲华终于熬到了十六岁,如今眼见将要得偿所愿,却突然冒出一个蠕蠕公主。 他不知该如何与元仲华开口。 许久,前来中书省送餐的尔朱英娥见高澄独坐厢房,愁眉不展,询问缘故,高澄将事情与她说后,尔朱英娥抚平了高澄的双眉,轻声道: “不如就让妾身将这事告知仲华。” 高澄却摇头拒绝道: “此事还需我亲自与她分说。” 说罢,匆匆用过午膳,高澄离开省衙,径直去往清河王府。 沿途打了许多腹稿,酝酿了许多说辞,可到了府门外,又踟蹰起来,他最怕看见心爱之人失望模样。 片刻后,元仲华提着裙摆小跑出来,早有奴仆将高澄的消息告知。 挽着高澄的臂膀,元仲华轻声笑道: “夫君今日不是在省衙当值?为何又在门外徘徊?可是思念了妾身?” 元仲华七岁与高澄成亲,受他影响,并不是史书所记的娴静性子,反而稍显活泼。 高澄没有回答,他牵起元仲华的手,就往繁华处去。 洛阳最繁华之处,莫过于洛阳大市。 大市位于西阳门外四里御道南,周边有八里环绕。 其中通商、达货二里位于市东,里内之人都是以工巧屠贩为生,各地货物,尽在其中。 市南有调音、乐律二里,里内之人,多是歌姬舞女,置身其中,音律不绝于耳。 延酤、治觞二里地处市东,酒肆云集,巷道中酒香四溢。 市北的慈孝、奉终二里则以丧葬为业,这二里的民众到如今还时常提起尔朱荣在河阴屠戮宗室及大臣2000余人,由此带来的好生意。 高澄牵着元仲华的手,在纥奚舍乐与薛虎儿等库直的护卫下,穿梭于洛阳大市,以及周边六里,唯独漏了市北二里。 哪有人约会会带女生去看棺材铺子。 高澄在市东为她购置了不少稀奇可爱的物件,又在市西带她听曲,甚至破例让元仲华尝了一口最为著名的骑驴酒。 等到黄昏时候,高澄牵着元仲华的手回去清河王府,身后跟着抱满了大小包裹的一众亲随。 临近家门,元仲华突然止步。 “夫君若有难言之隐,尽管畅所欲言,只要不是害了兄长性命,妾身都会听的。” 原来高澄破天荒的荒废公务,伴她玩耍,早就让元仲华心怀忐忑,唯恐是要加害元善见。 当年父亲元亶谋逆不成,反被闷杀,自有其取死之道,元仲华不怨高澄,但她不想再看到自己丈夫杀死兄长的惨剧。 高澄闻言哭笑不得,他握紧了元仲华的手,承诺道: “仲华尽管放心,我非弑君之贼,若杀卿兄,皇后定要怨我一世。” 元仲华这才展颜笑道: “阿兄也不知积了多少福,才能娶到嫂嫂。” 笑罢,又对高澄正色道: “既然与阿兄无关,无论夫君作何决定,妾身都是支持的。” 高澄这才硬着头皮开口说道: “前些时日柔然派遣使者去往晋阳,与父王商议婚事,柔然可汗欲以女妻我,父王……” 话未说完,元仲华却突然吻在了他的唇上。 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人见状,赶紧背过身子。 许久,唇分,元仲华眉眼含春,却又有几分羞涩情绪: “夫君无需为难,妾身只愿能常伴左右,携手同心,并不在意名位。” 高澄闻言,搂紧了元仲华,俯首吻下,险些让她喘不过气来。 “夫君就这般喜爱今日的胭脂?” 元仲华笑道。 “澄更爱涂胭脂的人。” 回味着胭脂的味道,高澄望着元仲华进门不见了身影才离开。 “仲华,今日怎地买了这么多东西?” 母亲胡智看着垒成小山的大小包裹,惊讶道。 元仲华却情绪低落,这世上谁又真能放下名位,然而高澄今日的举动已经表明了这件事情无可更改。 她虽贵为公主,可兄长只是一个傀儡天子,性命尚且不能自保,又如何能做自己的倚仗。 如今高欢已经做出决定,高澄也并未反对,与其招人生厌,不如主动退让,还能让夫君念自己这份情。 郁久闾秃突佳比信使晚来了两日,作为柔然使节,秃突佳并没有急于拜会天子,而是先行往中书省面见高澄。 “久闻大将军有美高郎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 高澄是懂鲜卑语的,怎么说也在怀朔生活到了五岁,直至十一岁东出河北,才换回了汉人衣冠。 两人寒暄一番,高澄说起了他最关心的事情。 “可汗嫁女,澄喜不自胜,然公主年仅十岁,不足以承欢宠,可否暂时定下婚约,过些年月再行婚嫁?” 却被秃突佳拒绝,译者为他解释道: “大将军爱惜可汗之女,秃突佳深怀感激,然,只订亲,不足以示两国诚意,还请大将军许我回归王庭后,为可汗送女南下,择日成婚,婚后亦可养于渤海王府。” 高澄知道不能改变其心意,也不再多言。 正如秃突佳所说,等蠕蠕公主进了门,暂且养在府中便是,又不是成了亲就必须要同房。 第二百九十六章 添堵 东魏有晋阳、洛阳两个权力中心,也有两种官方用语。 高欢以六镇鲜卑为根基,自己在军队里发号施令,用的便是鲜卑语。 而高澄麾下军队虽然汉胡并存,身边却多是汉族文士,又身处洛阳这个汉化鲜卑大本营,故而在他的推动下,即使是底层鲜卑士卒,也会说几句汉话日常用语。 坐镇洛阳九年,高澄的鲜卑语略有生疏,但无碍他与秃突佳相谈甚欢。 郁久闾秃突佳甚至暗自欣喜自己为侄女挑了一个好夫婿。 抛开风流好色不谈,其余都是上上之选。 两人越聊越是投机,最后居然焚香祭天,杀白马结拜为兄弟。 白马冤不冤暂且不论,倒把观礼之人都给整无语了,一个是蠕蠕公主未婚夫婿,一个是蠕蠕公主的亲叔父,分明差了辈分。 高澄以秃突佳年长,自甘为弟,尊其为兄,又听闻秃突佳曾在洛阳居住,当即与他故地重游。 秃突佳确实在洛阳住过一段时间,不止是他,还有柔然可汗阿那瓌。 二十年前,柔然爆发内乱,可汗郁久闾丑奴被其母俟吕陵氏所杀,丑奴之弟郁久闾阿那瓌被推上汗位。 然而阿那瓌并没有坐稳汗位,才十日,就被族兄郁久闾示发击败,不得已领轻骑投奔北魏,其弟秃突佳就在其中。 孝明帝赐居洛阳,封阿那瓌为朔方郡公,蠕蠕王。 蠕蠕是拓跋鲜卑对柔然的蔑称,认为他们不属于人的范畴,将柔然人视作没有脑子的虫子。 这个称呼喊了上百年,最后居然连柔然人自己也都习惯了。 被封为蠕蠕王的阿那瓌虽然焚毁六镇,劫掠北疆,但到底是遵从了北魏朝廷的命令,成功镇压六镇起义。 洛阳有四馆四里,四馆位于御道以东,四里位于御道以西。 由江南投奔北魏之人,被安置在金陵馆,住满三年后赐宅归正里; 由东北及海外前来投奔之人,被安置在扶桑馆,住满三年后赐宅慕化里; 自西域前来投奔之人,被安置在崦嵫馆,住满三年后赐宅慕义里; 而阿那瓌与秃突佳等人自漠北而来,被安置在燕然馆,原本他们住满三年也将在归德里获得府邸,就此终老洛阳,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漠北再起风云。 520年示发驱逐阿那瓌后,为丑奴报仇,杀其母俟吕陵氏,自立为汗。 同年,阿那瓌堂兄郁久闾婆罗门发兵击破示发,派人南下,似要迎接阿那瓌北归,阿那瓌担心被次堂兄所害,不愿回归漠北。 次年,即521年,在阿那瓌迟不迟不归的情况下,婆罗门得偿所愿,被拥立为汗。 然而同年7月,高车国不讲武德,偷袭柔然,婆罗门不敌,领十个部落步了堂弟后尘,归顺北魏,被册封为西海郡王。 婆罗门兵败后,阿那瓌这才回归漠北,并带走北魏的赠品,即各种兵器、衣物、马驼、牛、羊以及二十万石粟米,次年,即522年,又赠送种子万石。 有一说一,北魏对待阿那瓌,称一句甜爹不过分吧。 只不过世事难预料,523年,因漠北大旱,阿那瓌率领部民三十余万南下,向甜爹伸出了他罪恶的小手。 北魏六镇军民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再被柔然劫掠一场,轰轰烈烈的六镇起义也就在这一年爆发。 从公元520年南下,至521年北归,秃突佳与其兄阿那瓌在洛阳燕然馆生活了一年多。 站在燕然馆门前,秃突佳对高澄说起了当时他与兄长抵达洛阳时的盛况: “两家交战百年,突闻家兄南下,引得全城轰动,洛阳百姓万人空巷,只为一睹柔然可汗真颜。” 言语间却有几分对昔日盛况的缅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柔然无论是劫掠北疆、或者焚毁六镇不过出于自己的利益,但作为世仇的北魏在其危难时提供的帮助,也是柔然十万大军受邀平定六镇起义后,不曾长驱直入,进往洛阳的原因之一。 需知,那时的北魏已经到了最衰弱的时候,要是自己尚有余力,又何须求救于柔然。 高澄闻言,吟了一首描绘当时盛况的诗歌以作附和: “闻有匈奴主,杂骑起尘埃。列观长平坂,驱马渭桥来。” 于高澄来说,现在还不是分心漠北的时候,但要他来选择,毫无疑问,无甚野心的柔然是比突厥更好的邻居。 毕竟这可是漠北霸主之耻,百余年间,被北魏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对于北魏来说,遇事不决,无需着急,逮着柔然一顿揍便是。 自匈奴称霸漠北开始,鲜卑、突厥、契丹、蒙古,谁又如柔然一般拉胯。 由秃突佳指着燕然馆内一处处宅院介绍,当年在此发生的趣事。 高澄却突然满面愁容,长吁短叹。 护卫在旁的纥奚舍乐等人对此心知肚明:他又开始了。 “贤弟因何忧虑?” 果然,秃突佳见他这模样,好奇问道。 高澄又是一声长叹,而后道: “燕然馆虽好,但义兄是草原上的雄鹰,自该翱翔于长空,做不得家雀。 “千年来,草原与中土征战不休,幸而头兵可汗(阿那瓌)与大魏有旧,两家得以免于刀兵。 “然而,草原部落兴衰不定,一旦衰败,各部有如群狼,分而食之。 “头兵可汗虽中兴振作,但我听闻金山(阿尔泰山)南麓有一部落,名为突厥,其主阿史那土门暗藏冒顿、檀石槐一统草原之志。 “弟唯恐义兄将来不敌,再居燕然馆,雄鹰于中原不得展翅,豺狼在漠北龇牙逞凶,弟请兄长语于可汗,当早作提防。” 高澄做了一整天的铺垫,终于图穷匕见,就是要给突厥添堵。 如果他的记忆没错,突厥崛起的标志性事件是6年后,吞并高车国余众铁勒部落5万余户。 真正确立草原霸权是12年后,击败柔然,阿那瓌兵败自杀。 相较于突厥这个欣欣向荣的新兴势力,柔然虽有阿那瓌借六镇起义实现中兴,毕竟垂垂老矣。 秃突佳闻言,脸色一变。 第二百九十七章 栽赃陷害 久在漠北的秃突佳,自然知晓突厥这些年的新气象。 他诧异的是高澄身处洛阳,与金山(阿尔泰山)几近万里之遥,又是如何得知突厥部落的消息。 秃突佳是个心底藏不住事的人,有了疑惑,自然要与自己至亲的义弟兼侄女婿问个明白。 高澄却又闪烁其词。 瞧他那支支吾吾,遮遮掩掩的模样,秃突佳恼了,他极为愤慨地说了一番柔然鲜卑俚语,这让只懂拓跋鲜卑语的高澄听得一愣一愣,只得将目光投向随行的译者。 译者早已打好了腹稿,用汉语为其修饰道: “我与贤弟有金兰之盟,亦曾焚香祷誓,言犹在耳,既约为兄弟,事无不可坦诚相告,贤弟何故遮掩?” 高澄闻言,面露愧色,他挣扎许久这才喟然长叹道: “昔日柔然与西逆相亲,澄亦曾于漠北再求外援,以作应对,正其时,阿史那土门遣使伪作商队行至洛阳,面见于澄,转述其语:澄若击柔然,他请由后袭之,待其吞并柔然,与澄共分郁久闾氏妇孺,世代向中原称藩。 “澄以为柔然与大魏再无转圜,故而与突厥暗中多有往来。 “如今可汗为我翁丈,义兄又与我盟誓,澄又何忍坐视至亲为奸逆所图,落得身死族灭。 “澄昔日与人共谋柔然,羞愧难当,故不敢实言告之。” 这番话若是让阿史那土门听了,保不准要吐几升血,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缺德玩意,这人说谎都不脸红的吗!自己什么时候派人来过洛阳! 没错,小高王确实是刻意栽赃,无需证据,或者说身处洛阳的高澄能对突厥有所了解,就是最好的证据。 哪怕阿史那土门来洛阳敲鸣冤鼓,与高澄当面对峙,或者去柔然王庭喊冤,也不会有人相信。 至少高澄的好兄弟秃突佳对这番话深信不疑。 毕竟谁没事闲得发荒,会去陷害素未蒙面,相隔六七千里之外的人。 当然,高澄除外。 突厥的壮大其实已经引起了柔然的警觉,没点本钱,凭什么能在6年后,吞并5万户铁勒部落。 秃突佳心中满是对突厥狼子野心的厌恶,以及对高澄的感激: 多好的人呀!只是一段政治联姻,居然真把柔然当作至亲看待。 “贤弟且宽心,家兄对突厥早有防备,况且突厥不过炼铁之奴,柔然控弦数十万,若敢生乱,灭之如屠猪狗。” 秃突佳神色间,不乏对突厥的轻蔑。 蔑视一个民族,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为柔然冠以蠕蠕之名,下令全国军民随他大搞种族歧视,这也是拓跋焘数征柔然,将其打得由盛转衰,才有这份底气。 可秃突佳的自信对照十二年后柔然被突厥所灭的历史,就显得尤为可笑。 高澄知晓民族兴衰,但不可能有读心术,知晓远在柔然王庭的阿那瓌心中所想。 他先前并不知道突厥的崛起已经让阿那瓌警惕,如今听秃突佳这番言论,更是皱眉。 过去以为是阿那瓌无备,才让突厥趁势而起,如今看来,只怕是阿那瓌出于各种原因,不能对突厥动手,故而让其坐大。 但高澄心里也有盘算,如果突厥崛起无法提前阻止,大不了扶持柔然,让他们在漠北打个昏天暗地,自己再从中谋利。 是不是很眼熟,没错,就是阿那瓌选择与西魏结盟时的想法。 属实是老小法了:如果我俩角色互换,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残忍! 高澄的提点浅尝辄止,太过关心草原之事,也会惹人生疑,他伴随秃突佳故地重游,直至入夜才将秃突佳安置在燕然馆,依依惜别。 秃突佳是在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三,由元善见升朝接见。 惜命的小高王依旧没有出席,前段日子洛阳有传言,称二龙不相见,一条龙自然是东魏天子,至于另一条龙,众人说起来,却又语焉不详。 有些窗户,大家都知道是纸糊的,却又不能轻易捅破。 朝堂上,秃突佳奉上了阿那瓌的问候,并提出了两国和亲。 众臣对于从宗室之中挑选适龄女子送往柔然和亲,嫁给阿那瓌之子郁久闾庵罗辰一事,并无抵触。 只是对高澄迎娶阿那瓌之女,却反应甚烈。 其一,哪有臣子迎娶别国公主以作和亲的道理,天子又不是年纪老迈,照实来说17岁的元善见年纪比20岁的高澄更配10岁的柔然公主。 但高隆之一句话却让众臣无言以对: “皇后贤良淑德,为天下所共仰,公等欲以相王之女让位否?” 高皇后是个什么性情,是否被天下人景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姓高,是高欢嫡长女,是高澄之妹。 至于第二个争论的问题则是高澄嫡妻归属,元仲华是天子亲妹,贵为冯翊公主,是高澄明媒正娶如的结发妻子,如今却要让位于柔然公主,无异于是在打元氏的脸。 对此,元氏宗亲的反对声最是激烈。 而出言怼人的却不是高隆之,而是秃突佳: “我在漠北常听闻中原动乱,天子一年一换,胡太后杀明帝,公等在何处?尔朱兆杀庄帝,公等又在何处?元亶闷杀元恭、元晔、元朗,公等更在何处?自武泰元年(528年)而至太昌元年(532年),五年五易人主,天子尚且朝不保夕,何况天子之妹!” 这话一出,当即将一众宗亲大臣激得面红耳赤,就差要与秃突佳拼命。 不过秃突佳话锋一转,向元善见请罪道: “我蛮夷也,不知礼数,还请大魏天子恕罪。” 没错,这番话就是写作高澄,读作高隆之的人所教。 这个高隆之呀,坏事干尽。 元善见满腔怒火,却发作不得,又有高隆之在一旁打圆场,最终和亲之议也顺利通过。 而肩负和亲重任的宗室之女早已经由高欢敲定: 以常山王元骘之妹乐安公主为兰陵郡长公主,远赴漠北。 高澄知道这样的命运对兰陵长公主并不公平。 但仔细想来,历史上的高欢一家不也是为了国事包羞忍辱。 原本是高澄自己迎娶柔然公主,却稀里糊涂成了自己嫡母。 娄昭君必须将正妃之位让给这个原定的儿媳。 高欢甚至被人堵门辱骂,不得不让人抬去侍寝。 嗯……好吧,对于高欢、娄昭君来说确实是屈辱。 对于有开车前科的渤海小高来说,估计痛并快乐着吧。 第二百九十八章 送亲 历史上的东魏与柔然和亲,毫无疑问是成功的。 和亲前,柔然时常侵犯边境,和亲后,直至阿那瓌兵败自杀,两国再无战事。 高澄对于这次的和亲抱有同样的期待。 他并非畏惧草原霸主之耻,可边境能省一份心,就能为统一增添一份力,何乐而不为? 元善见的诏书在朝议之后,当即下达,册封阿那瓌之女为蠕蠕公主,亲自为她与高澄赐婚,又封常山王元骘之妹乐安公主为兰陵郡长公主,由高欢安排的大将慕容俨为使,送往漠北,同时由他代为下聘,将蠕蠕公主接至洛阳。 瞧慕容俨这名字就知道,他与慕容绍宗一般,都是出自慕容鲜卑。 其父慕容叱头,曾任南顿太守,号称身高一丈,腰粗九尺,四舍五入,也算是个菱形人物。 可惜天不假年,慕容叱头等不及小高王掌权,便驾鹤西去,否则这么一个人形肉山,必然是要时刻留在身边的,挡挡明枪暗箭岂不美哉。 没来由又心疼起那只鹤来。 慕容俨出身不好,他是在尔朱氏败亡后,随时任豫州刺史的李恩归顺高欢。 众所周知,高欢看人,是分时间段的。 韩陵之战前投奔之人,除贺拔胜、斛斯椿以外,都把他们当做自己人对待。 而韩陵之战后归顺的人,心里却将他们看做背主之贼,防范过甚。 当年甚至还未入洛阳,在滑台时就想斩了尔朱仲元麾下降将乔宁、张子期立威,幸得杨愔受高澄提前交代,由他劝阻方才罢休。 作为茫茫背主之贼的一员,慕容俨却能得高欢看重,可见其才能。 慕容俨不好读书,却热衷兵法,善骑射。 当然,这年头,凡是两魏将领,几乎人均善骑射。 马匹装备的更新只是其一,例如马镫的广泛应用。 更重要的原因是如今引领北地风云的,都是代北武人集团,这群鲜卑化的各族将领,自小生长在马背上,骑射对于他们来说,算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这种天赋是洛阳某个二十岁的高姓男子羡慕不来的。 高澄对于慕言俨同样生有好感,毕竟此人尚气节、有担当、且乐于助人。 历史上他为其父慕容叱头攒下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持节、都督沧恒二州军事、恒州刺史的荣光,可见慕言俨历仕北魏、东魏、北齐三朝,为高氏立下多少功勋。 但小高王对高欢安排慕容俨代为迎亲的做法,颇有微词。 倒不是他不能胜任,只是慕容俨容貌出众,仪表神态端庄美好。 大将迎亲,要不是蠕蠕公主年仅十岁,高澄都以为这是要给他整一出《神话》剧情。 好在慕容俨没有大鼻子,才让高澄放下心来。 私底下哼唱着《美丽的神话》的高澄,却不知道长安的宇文泰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秃突佳离开晋阳的时候,西魏探子已经得知具体消息。 毕竟当时高欢不知秃突佳用意,索性大张旗鼓,让西魏密探瞧清楚了自己是如何NTR了他们的亲密盟友。 宇文泰自认为在这段关系中付出了全部,连乙弗皇后都被赐死,就是为了讨好郁久闾皇后,如今却遭受背叛,又回忆起西魏受灾时,柔然抠抠搜搜的做派,果然萧老公才是真爱。 怒火自然不能发泄在郁久闾皇后身上,毕竟还需要与柔然这个渣男维持着彼此的虚情假意,只不过府里的物件却遭了殃。 而得知高澄即将迎娶柔然公主的宇文小姑,却颇为神伤。 倒不是怨恨高澄负心,一想到热衷人妻孀妇的高澄做了一个违背祖本心的决定,娶十岁女子为妻,宇文小姑就为他难过。 瞧瞧,同样是娶柔然公主为妻,元宝炬的做法落在宇文小姑眼里就是抛妻弃子。 而对于高澄,她只会心疼giegie。 这该死的看脸的世界。 什么!小高王又称美高郎?那没事了。 为此,宇文小姑还特意写了一封载满情意的密信,通过丘府的暗线送往洛阳,只为安慰她的情郎。 慕容俨离开了洛阳,由高澄亲自送行,护卫着兰陵长公主远赴漠北和亲。 高澄拉拢人的那些小手段无需多提,渤海王府仓库里收藏起来的屏风见证了他是如何收揽人心,家中女眷们为了给下属们赶制麻鞋,也不知多少次扎了手。 低端的斗富,如石崇与王恺,用如意敲碎珊瑚树。 呸!俗气。 高端的斗富,往往不需要珍贵的食材,如斛律光邀请同僚参观府邸,不经意间让他们看到高澄历年所赐,满满一屋子的麻鞋。 纵使这物件不再稀奇,可慕容俨怀揣了十一双麻鞋离洛,其中就包括尚未进门的元仲华亲手所制,也是满心欢喜与激动。 在东魏,谁不知道小高王送你麻鞋,就是要将你引为心腹的意思。 慕容俨不由暗自思量,自己怎么就赶上这种好事。 也不是谦虚,他一个尔朱降将,怎么就成了高澄心腹了? 所以说,一个人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置身东魏与柔然交好的大背景下,肩负迎亲重任的慕容俨,就这样轻易踢开了洛阳圈子的大门。 且不提相貌出众的慕容郎对未来的憧憬,再说高澄,也许是出于愧疚心理,高澄将迎娶元仲华提上了日程,并亲自过问此事,务求豪奢。 这些年高澄厉行节俭,吃食也仅限于耕牛与被阉割过的家猪,以及王府自家种植的蔬菜,少有山珍海味。 绝不是小高王穿越的时候,已经爆发疫情,许多人说吃野味要得病,将惜命的他给唬住了!绝对不是! 他就是这样一个勤俭节约的人,莫要凭空污人清白。 原本对于这场婚事,高澄是打算将元仲华与李祖娥一同迎进门,可发生了这般事,又怎能再让人分享她的荣光。 高澄也打消了立即将李祖娥接来洛阳的打算,让她再在河北暂住一些时日,等元仲华进门后再行举办李祖娥的婚礼。 第二百九十九章 进门 太昌九年(540年)正月十六,满心愧疚的高澄为了给元仲华进门预热,在洛阳设置盛大戏场,周围五千余步,召集民间艺人表演散乐百戏。 所谓散乐百戏,即乐舞杂耍的总称,除歌舞以外,还有各种杂耍项目,如吞刀吐火、爬刀山履火海等,更少不了角抵戏的表演。 戏场喧嚣,昼夜不止,为此,高澄甚至取消了宵禁,任由百姓狂欢,不少达官贵人也在下值后,身穿便服,混杂其中。 洛阳城里热闹了三天,直至正月十九,黄历宜嫁娶、祭祀、出行、祈福、求嗣。 才清晨,天还未亮,洗漱后的元仲华坐在铜镜前,婢女为她擦干头发,母亲胡智拿了一把紫檀木梳走了近来。 她捧起女儿黑亮柔顺的长发,梳理的同时,嘴里不住的说着吉祥话: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 元仲华脸颊微红,满心都是对往后生活的憧憬。 当天色大亮以后,由渤海王府至清河王府,沿途挂满了大红色的锦缎丝绸。 甲香和沉麝诸药花物制成的甲煎在各处燃烧,芳香满洛邑。 调音里与乐律里的乐师尽数被征来,在道边吹拉弹唱。 高澄就是在这样的铺张浪费中,将元仲华接进渤海王府。 两人是在太昌元年(532年)五月初二成的亲,自然无需再行婚礼。 可也算是大喜的日子,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高澄今儿兴致高涨,就连宫里来人请示他,说是天子久在宫中,甚觉烦闷,希望能垒一座土山,时常登高远望,开阔胸怀。 高澄也大开绿灯,答允了这个要求。 宫城,寝宫。 元善见望见进门的刘思逸脸上满是喜色,虽然心里有了猜想,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事情如何了?” “恭喜大家!贺喜大家!大将军同意了!” 刘思逸难掩激动。 近些日子以来,两人一直在寻思如何处置地道里被掘出的土来,最近才得了这么一个主意,用堆垒土山来为挖掘地道作遮掩。 “好!” 元善见大喜,当即吩咐刘思逸尽快安排,早日挖通地道,只等晋阳传来消息,便可诛贼。 殊不知高澄在得知他要垒土山的时候,就已经猜想到了其目的。 以高澄对宇文泰的关注,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第一次攻玉璧时,就是使用垒土山、掘地道双管齐下的法子。 再结合元善见在原时空中挖地道的前科,这要还能被蒙在鼓里,那多少也与离谱站点边。 “大将军,请许下官领禁军,清君侧,诛除离间君臣之贼!” 代领禁军的护军将军王士良被唤至渤海王府,得知元善见的图谋后,愤慨道。 他心中是否真的愤怒,无人知晓,但必须将自己的态度摆出来,曾是高欢幕僚,又为高澄亲信,王士良一身的高氏烙印是洗不掉了,自然得把立场站稳了。 高澄却摆摆手,笑道: “不急,先让他挖。” 捉贼要拿脏,捉奸要拿双。 若不愿撕破脸皮,凡事便要讲证据,怎么也得等元善见挖的差不多了,再以此为由,彻底肃清其宫内势力。 高澄交待王士良暗中留意,而后并未将其久留。 今天为了接元仲华进门,他特意告假休沐,若非得知元善见不安分了,也不会将王士良叫来。 送走了王士良,高澄匆匆回去元仲华院里。 “你大兄要在宫中垒土山,我方才为他安排人手去了。” 高澄一进门便解释道。 “夫君公务繁忙,还能抽出一天空闲陪伴妾身,妾身已是感激,无需再与我解释的。” 元仲华已经补上了先前被高澄吻花了的妆容,她对心上人浅浅一笑,大胆的问道: “夫君可要尝尝妾身新抹的胭脂?” 显然也是食髓知味了。 高澄三两步走近,在元仲华的惊呼声中,将她拦腰抱起,往她唇上重重一吻,附耳道: “今日要吃的可不止是胭脂。” 元仲华虽是处子之身,但也成亲了八九年,并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她双手捂着脸,羞不可当…… 风卷残云,缺口补丁。 元仲华醒来时,正月二十的太阳高悬。 高澄早已不见了人影,他在日出之前就去了中书省府衙办公。 小心收好染了几点落红的手帕,元仲华这才起身梳洗。 嫁作高家妇倒有一点好,无需侍奉晋阳的公婆,否则每日都得请安问候,晨昏定省,又哪有元仲华睡懒觉的机会。 另一间院里的元明月听说她醒来,便领了高宓前去串门。 “女儿拜见母亲。” 一见面,将满四岁的高宓便与她表姐元仲华乖巧见礼道。 高澄府中不缺这种糊涂账,比如尔朱英娥长子高孝璋就必须将表姐小尔朱氏,称呼为姨母。 二女高宛真按辈分,得叫尔朱英娥姑奶奶。 过去因元仲华嫡母身份,虽未进门,但高澄子女都是将她唤作母亲。 如今被柔然公主夺了位置,元仲华自然是要推辞母亲这个称呼。 元明月笑道: “都唤了这么多年,就别让孩子改口了,况且就这些天洛阳城里的盛况来说,谁又不知道在夫君心里,仲华你这个原配妻子的分量。” 元仲华却坚持道: “还是改口罢,免得将来柔然公主来了,听见宓儿这般称呼,怀怨在心我为大魏公主,自是无惧,却不想因此牵连了宓儿。” 元明月无奈,只得教高宓改口,随后姑侄两人又聊起了诸多趣事。 当初元明月被元修垂涎,是元仲华从中牵线搭桥,撮合了她与高澄。 虽然元仲华做与不做这个红娘,都不会改变最终结果,但这份情却是要记的。 元仲华也想不到当初自己的义气之举,却也让她在渤海王府有了一份助力。 只是她二人根本就不知道才十岁却能骑马弯弓的柔然公主,十足是个孤僻性子,为人又倔强,不识汉话。 秃突佳受命南下的时候,阿那瓌已经派人教授女儿中原语言,但她始终不愿学。 第三百章 蠕蠕公主 漠北,柔然王庭。 早些年阿那瓌曾在洛阳避祸,受到过汉胡融合后的先进文化熏陶。 复辟后,他仿照中原官制,在王庭设置侍中、黄门郎等官职,又设秘书监,代掌文墨。 而担任秘书监的则是一个名叫淳于覃的汉人。 淳于覃曾是汝阳王元暹的典签,典签一职始于南朝。 朝廷为监视镇守地方的藩王而设,因其权势特大,故有签帅之称。 淳于覃因受命出使柔然,被阿那瓌强留,方才改换门庭。 不过这也是一件幸事,若是留在中原保不准就要受元暹的牵连掉了脑袋。 元暹是被高澄以参与洛阳叛乱为名处死,可他当时约束诸子,禁闭家门,坚决不肯参与元亶、斛斯椿等人的谋逆。 毫无疑问,分明是被冤杀。 高澄跟元暹倒也没有私人恩怨,而元暹又年纪老迈,更是不具威胁,之所以一手促成这场冤案,并且这么多年不曾平反,只不过是要为泰州无辜死难者讨一个公道。 元暹担任泰州刺史时,因当地发生叛乱,故而大肆屠杀,百姓多有殃及,死者十之八九。 这个世道,没多少人真把寻常百姓当人看待,因元暹一纸屠杀令,死难多少无辜者,可朝廷不以为罪,又转任凉州刺史,后续在高氏掌权前后,官拜侍中、录尚书事。 于是高澄便用了自己的法子,在洛阳叛乱后,处死的逆贼名单中添上了元暹的名字。 牢狱中元暹苦苦喊冤,高澄对此回应道: ‘汝阳王今日可知泰州百姓当年之愤慨?’ 便不再理会。 此时,负责教授柔然公主汉话的淳于覃无暇缅怀旧主,他神色惊慌的从一间帐篷中逃了出来,抱头鼠窜。 帐篷的门帘再被掀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拿着弓,气鼓了张脸,冲着淳于覃逃跑的背影,口中不断有鲜卑柔然语冒出,大致意思是你再敢来,我便一箭射死你。 能这般对待柔然秘书监的,也只有柔然可汗阿那瓌将要远赴东魏和亲的女儿,被元善见册封的蠕蠕公主,郁久闾氏。 蠕蠕公主自幼热衷骑射时常在烈日下纵马,故而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 模样远不及同龄时的元仲华,与李祖娥更没有可别性,但也能称一句姣好。 贵族之中,少有貌丑妇人,这年头没有基因遗传的具体学说,但道理还是这么个道理。 蠕蠕公主见淳于覃跑没影了,这才拿着弓气呼呼回帐。 随侍的婢女有心想要劝她消气,可被一瞪眼,也赶紧闭了嘴。 她并非憎恨淳于覃,也不是厌恶中原语言,但她生长在草原,亲族都在漠北,真要孤零零去中原和亲,谁又能舍弃亲人与家乡。 哪怕阿那瓌一直在与蠕蠕公主描述洛阳繁华景象,可在她的眼里到底是不如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奔驰来得快意。 但命不由己,父汗的决定无从更改,一旦东魏答应和亲,无论是否愿意,她都将乘上南下的马车。 而这一消息并没有让蠕蠕公主等待太久,叔父秃突佳当时在晋阳与高欢议定了亲事后,就立即派人北上传信。 立时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太昌九年(540年)二月初三,高欢同意与柔然和亲的消息传回了漠北王庭。 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蠕蠕公主内心的愤怒与委屈,就连平素最喜爱的宝弓都被她断成了两截。 但正如先前所说,除非怒火能将王庭焚为灰烬,否则无济于事。 蠕蠕公主唯恐远嫁中原,她的父亲阿那瓌却已经在派人准备婚嫁事宜。 而此时的河北,也有一个女子将嫁去洛阳,与蠕蠕公主不同的是,此时的她,一张迷惑众生的妖艳面容上,满是欢喜。 自高澄废弃殷州,其地由相、定二州分领,赵郡李氏便上了相州户籍。 李鱼川坞堡还是十年前高澄、段韶、斛律光三人抵达时的雄伟模样,只是已然听不见家丁佃户操演时,直冲云霄的喊杀声。 维持一支私人武装,一靠钱、二靠人。 随着高澄不断削弱世家大族的财力、人力,昔日门阀们动辄拥众近万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当然,作为信都建义的参与家族,李元忠受用于晋阳,又有李昌仪、李祖猗、李祖娥三女嫁进渤海王府。 无心叛乱的赵郡李氏也没有理由再去维持庞大的宗族武装力量。 当有人想要冤枉你谋乱的时候,你最好拥有能够谋乱的实力。 当他打定主意要与你共富贵的时候,你再把握着谋乱的实力不松手,同样会遭祸劫。 奉命迎接李祖娥的不是斛律光、段韶,而是高澄亲信都督尉兴庆。 初来乍到的他无从知晓李鱼川坞堡的前后对比,可也会对其雄伟而心生赞叹。 难怪当年李氏能借此抵挡住葛荣。 最后虽然失陷,那也是葛荣多次受挫,彻底破了防,恼羞成怒下,举全部兵力才得偿所愿,夺下这座坞堡。 李祖娥由其母崔幼娘领出门,尉兴庆只望了一眼,便赶紧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唯恐自己乱了心志。 相较于原时空艳名动天下,引得孙腾、封隆之、元修三人争夺的元明月。 李祖娥显然更胜一筹,高澄、高洋、高湛兄弟三人尽皆为她倾倒。 然而红颜薄命,被元修霸占的三位堂姐妹中,只有元明月被带去了长安,被宇文泰所杀。 而李祖娥更是被高湛折磨得遍体鳞伤,最终奄奄一息之际赤身裸体被送往尼姑庵为尼。 所幸,小高王的出现改变了她们的命运,未来会有怎样的成就,无从得知,但只要高澄在世一日,便绝不许有人欺辱了她们。 李祖娥由尉兴庆领亲卫护送的途中,洛阳发生了两件事情。 首先是高洋的妻子刘氏为他诞下一子,高澄本打算去信晋阳,由高欢代为赐名,可高洋却执意让兄长取名。 高澄心里清楚,高洋此举并非有多敬爱他这个兄长。 而是希望自己往后对他下手时,能念及这个侄儿的名字是自己所取,放侄儿一马。 高澄没有推辞,虽然他真的没想残害兄弟。 一如历史,高澄为高洋的嫡长子取名高殷,并派人去晋阳向高欢报信。 而第二件事则关于四岁的九弟高湛。 第三百零一章 不省心 去年九月底,高澄带着全家人往邙山围狩,八弟高淯给两个侄女高宓、高宛捉了一窝白兔,让她们养着玩。 两姐妹与九叔高湛同龄,时常带了兔子寻他玩耍,可前段时日,不知原由,养的兔子接连遗失。 渤海王府家大业大,也没人将几只兔子放在心上,奈何两个小姑娘养出了感情,哭闹着不肯罢休。 还是元明月想了个法子,让人在外边买了一窝大小与先前差不多的,骗高宓、高宛说是替她们寻了回来。 但没养太久,又有兔子丢失,原本只需再在外头买了补上便是,可偏偏高宓在追逐兔子玩耍时,在花园深处找到一只满身刀伤,鲜血早已干涸的死兔。 虽然她爹高澄大手一挥,就有无数人头落地,可不满四岁的高宓哪见过这种可怖景象,受了这场惊吓,居然发起了烧,这件事情才被传进高澄耳里。 高澄再是忙于公务,听说自己宝贝女儿吓出病来,哪还坐得住,当即命芸娘组织人手搜索整个渤海王府,甚至还牵了不少家犬进门,协助寻找。 结果真叫它们从土里扒拉出不少兔子尸首,尽是被人虐杀。 而掩埋兔子的地点,基本都分布在九弟高湛的院子周边。 高澄并没有讯问高湛院里的奴婢,甚至他只是将高湛叫来问了一嘴。 高湛虽出身演艺世家,但到底还未满四岁,脸上的慌张神色压根就藏不住。 只一眼,高澄就已经确定事情就是这小子干的,却也只是训斥了几句,没有再多做惩罚。 再怎么说高湛也是高欢嫡子,杀人都不一定会真要偿命,又何况是几只兔子。 高澄总不能告诉高欢,童年时期用残忍手段虐杀小动物是心理变态的一种表现。 不过这也让他确定了,自己这个九弟,就是历史上的变态老九。 这件事情表面上被轻轻揭过,但高澄实际已经对自己这个九弟不抱任何希望。 高洋不碰酒,还能有个人模样,高湛则是坏到了骨子里。 如果说高洋的恶,属于童年时被娄昭君忽视,被原主猜疑,被弟弟们轻视,以及成年后酗酒等事影响。 那么高湛的恶完全出自他的天性。 无论是唆使高洋活生生烧死两位庶兄高浚、高涣,还是活生生虐杀侄儿高百年等事,高湛并没有不幸的童年,但他的变态行径对比酒后的高洋也不遑多让。 无需高澄禁止女儿与高湛来往,遭了这么一次惊吓,好不容易康复过来的高宓见了那位同龄的九叔,都要绕着点走,属实是有了心理阴影。 不过高澄也暗自庆幸,当初娄昭君希望将高湛养在晋阳给孙儿作伴,好在自己坚持下来,否则真让两个儿子跟在高湛后头,谁知道会养成什么性子。 高孝璋、高孝瑜虽然养在晋阳,但高澄对哥俩也确实上了心,时常会有关于他们的消息被送来洛阳。 这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陪伴了儿子成长。 李祖娥抵达洛阳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十一,随行的还有母亲崔幼娘。 高澄与李祖猗抱了出生不满半年的三女高容在建春门外迎接。 看着自己这位年过四旬的岳母,不由暗自咋舌:皮肤怎地还是这般光滑。 只能感叹能生养出李祖猗、李祖娥这对姐妹,必有她的道理。 当年三巡河北,高澄与李祖娥解释过后,她早已放下了与姐姐共侍一夫的心结,毕竟整件事情,李祖猗都是受害者。 如今看了出生未满半年的外甥女,更是母性泛滥,只顾着哄弄被她抢过来的高容,反倒让高澄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想来也是在途中得知高澄又有娶一个柔然公主,于是打翻了醋坛子。 毕竟历史上这位在高洋要纳李祖猗的时候,在娄昭君面前哭喊着要让出皇后之位。 高澄并未急于举办与李祖娥的婚事,总要挑个黄道吉日。 让钦天监的官员一推算,日子便定在了三月十七,还得一个多月以后。 而李家母女则暂时住进了李元忠府上,自从李元忠带着家眷去了晋阳,这座府邸便一直空着。 高澄又派人去上党郡,准备告知岳父上党郡守李希宗婚礼的时间,好让他能够在李祖娥成亲之前赶回来。 关于婚事的其余准备,高澄便交给了芸娘与崔幼娘两人商量着来。 自己把精力重新投入到了政务上。 又是一年春耕的时候,关系到一年的收成,无论如何也不敢大意。 去年四月外放州郡观政的农事科考生虽然仍是观政期,但农事不比其它,也得跟着下乡劝农,指导农耕,忙前忙后连轴转。 贾思勰的《齐民要术》由于高澄大肆推广,并将其引入考试内容,也让这本农书得以广为流传。 不过主要原因还是书本自身质量过硬。 雕版印刷技术的难度并不高,然而自高隆之主持下,问世以来,东魏并未从现私人印刷厂,也是由于高澄的以政治权力,在印刷行业实现垄断。 这样做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求利,休养生息三年多,随着各项改革措施的推进,东魏由乱入治,民众殷实,国家财政也得到改善,贩卖书籍的利润高澄确实看不上眼了。 如今迟迟不开放印刷限制,却是担心有人借此刻印反高书籍等印刷物。 因而如今私自刻印雕版,在东魏依旧是一项重罪。 不过随着财政不再拮据,高澄也放开了对科考书籍的贩售限制,允许私人书商贩售,于是各地书商云集洛阳,求购各类书籍。 洛阳周边的印刷厂牟足劲,日夜生产,都难以满足各地需求,尤其以《齐民要术》为最。 高澄于是又命相州刺史杜弼在邺城周遭构设多家印刷厂,增大产量。 正如之前高澄所预料,《齐民要术》的问世,让一众准备农事科的考生叫苦不迭,要吃透一本十一万字的巨著,并不容易。 但又不得不潜心钻研,毕竟高澄将贾思勰提拔为户部侍郎,主管农牧等事,可见他对这部著作的重视,下一届农事科,考题大概率都要从这里面挑了。 第三百零二章 吐谷浑 太昌九年(540年)二月中旬,气候早已回暖。 两魏南梁都在为春耕忙碌的时候,作为曾经的北魏附庸,吐谷浑派往洛阳的使团借道柔然,又在东魏边境等待许久,终于得到了入境许可。 吐谷(yù)浑是慕容鲜卑当年分裂的一支,其先祖慕容吐谷浑是前燕奠基人慕容廆(wěi)的庶长兄,因兄弟生隙,于公元283年率1700户西迁。 慕容吐谷浑之孙叶延掌权后,以祖父之名作为族名,在青海湖周边定居下来。 吐谷浑建国以来,一直奉行事强原则,先后附属于宋、齐、北魏。 直至北魏末年,关陇爆发起义,这才与中央断了联系。 随后,虽然起义被平定,但北魏内部陷入权力争夺,再也无心过问吐谷浑。 吐谷浑虽只是附庸,但其幅员辽阔,势力范围自西平临羌城(青海湟源)以西,且末(新疆今县)以东,祁连山以南,雪山(昆仑山、巴颜喀拉山、阿尼玛卿山)以北,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 如今北魏分裂为东西两魏,东魏强盛,却因有西魏阻隔,无法影响到吐谷浑。 而作为吐谷浑东邻的西魏受限于自身实力原因,更无法干涉吐谷浑之事。 夸吕于公元535年继任吐谷浑王,忍耐五年,眼见西魏似乎站稳脚跟,于是自号可汗,正式摆脱与拓拔鲜卑的附庸关系,建都伏俟城。 伏俟一词为鲜卑语音译,意指王者之城,城北有菜济河绕行,坐落在一片地域开阔、水草丰美的大草原上。 夸吕虽自称为汗,但也并非不知天高地厚,他派遣使团跋涉数千里,不只是和亲,更是要看一看东魏对待自己摆脱附庸关系的态度。 三月初七,使团入晋阳,高欢热情接见了他们,对于吐谷浑所请和亲,更是欣然应允。 当场敲定,由元善见娶夸吕堂妹为嫔妃,再从宗室挑选公主送往伏俟城。 使者得了允诺,兴高采烈继续南下,要走完最后一道流程,拜谒天子。 哪怕高氏掌控了东魏方方面面,但名义上的天子终究是元善见,而不是高欢,更不是高澄。 高澄得知消息,倒也没太多想法。 虽说再苦不能苦天子,和亲这等苦差事还需劳累元善见,这让大魏忠良小高王深感愧疚,恨不能以身代之。 但他也明白,由自己迎娶蠕蠕公主,已经很是遭人非议,再娶夸吕从妹,着实过分了一些。 毕竟世上确实没有臣子和亲的道理,迎娶蠕蠕公主是破例,而不是常例。 高欢也是出于这种考量,才决定让夸吕从妹入宫为嫔妃。 毕竟那也只是一个从妹,掀不起多少风浪。 使团来到洛阳,惊叹于前年古都之繁华,更在面见高澄,与他交谈后,为其气度所折服。 高澄倒也没做什么,他只是谈起了慕容鲜卑的辉煌过往,又对吐谷浑以1700户西迁,开创今日局面赞赏不已。 认为无论是夸吕的才能,还是他祖先的功勋,称汗无可厚非。 高澄对此总结道: “据地万里,拥众十数万,不称汗者,未之有也。” 使者被他哄得满心欢喜,原以为东魏得知吐谷浑自行摆脱附庸关系,定会震怒。 哪知高家父子居然如此爽朗,丝毫不以为忤。 他对高家信都建义也是大加赞赏,对高澄更是恭维之至。 毕竟他对高氏信都建义的了解,都是来自一本在东魏广为流传的残篇《高氏创业实录》。 殊不知高家父子另有心思。 他俩都是重实利,轻虚名的人,东魏与吐谷浑之间有西魏阻隔,在吞并关陇前,难以图谋。 与其如此,不如索性放弃了宗主国的头衔,待将来混一华夏,再谋吞并。 毕竟古代不比现代,两国交战还要顾及国际舆论。 只不过高欢、高澄二人的想法略有区别,高欢希望能连结吐谷浑,东西夹攻西魏,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但高澄对此并不看好,历史上的吐谷浑之所以愿意在西魏后方闹事,归根结底在于西魏的强盛让它有了危机感,故而行远交近攻之策。 如今局势较原时空有了非常大的变化,西魏国力衰微,而东魏过于强盛,夸吕脑子坏了才会给宇文泰扯后腿,将邻居从弱小的西魏换成强大的东魏。 高澄的目的只是希望给夸吕一条退路,让其误以为自己无心吐谷浑,哪怕将来真要救援宇文泰,夸吕心存一份侥幸,即使出兵,也不至于举倾国之力。 吐谷浑使者随后拜谒天子,这一次的朝议相较上一回,并没有出现争执。 很快和亲一事便顺利地通过了众议,元善见下诏以济南王元匡孙女为广乐公主,远嫁吐谷浑。 而他心里也对吐谷浑汗的堂妹,满含期待,只是可惜这位亲家相隔数千里,难以为臂助。 且不说夸吕是否会因为一个堂妹,便与高氏为敌,若吐谷浑真有这份实力,这份亲事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大不了高澄自娶,顶多再受一番非议,过往一些跋扈举动,本就没少被元氏死忠谩骂。 元氏立国百年,多少还是有些忠良,当然不是高家父子那种忠良。 只不过如今高氏未篡,自身又被杀怕了,故而不愿跳出来当靶子。 毕竟协助孝庄帝诛杀尔朱荣,自身险些被灭族的弘农杨氏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同于慕容俨往柔然下聘,这一次高欢、高澄都未派遣大将往吐谷浑迎亲。 为吐谷浑使者在渤海王府开设酒宴践行时,高澄还是特意唤来了慕容绍宗作陪。 慕容绍宗出自慕容吐谷浑之弟慕容廆一脉,与夸吕也算沾点亲戚关系。 席间,使者得知慕容绍宗先祖是前燕太原王慕容恪,当即肃然起敬。 慕容恪十五岁起执掌兵权,堪称前燕入主中原的首功之臣,战功赫赫,为人却谨慎大度,谦恭仁和。 兄长慕容儁临终前,以皇位相托,有没有暗地里安排刀斧手,无从知晓,但慕容恪坚辞不受。 慕容儁病逝后,慕容恪效仿周公摄政,却一心辅佐幼主慕容暐,从未有过僭越之举。 不止军事,慕容恪在政治上同样多有建树,堪称南北朝第一完人。 临终时,推荐慕容暐另一位皇叔慕容霸接替自己。 慕容霸因儿时骑射落马,摔断一颗门牙,于是被素有积怨的兄长慕容儁改名慕容缺,以作羞辱,后来又因名字讳冲天象,再改名慕容垂。 慕容绍宗与使者谈过了慕容恪,又说起了慕容垂。 慕容垂并非其兄慕容恪那样的完人,但其成就却在慕容恪之上。 虽有慕容恪临终举荐,但前燕大权却终究落到了慕容评的手中。 就是被王猛评价为‘真奴才’的那个慕容评。 慕容垂在国内遭受猜疑,于是投奔前秦,深受苻坚喜爱,却被王猛所提防,认为其虽有大才,却非可驯之物。 于是有了金刀计,慕容垂外镇时,送行的王猛请赠信物,以睹物思人。 于是慕容垂赠他金刀,王猛转头便以此为信物,仿造慕容垂的笔迹去信其长子,唆使其反叛。 慕容垂之子慕容令果然逃回前燕,为他自己兵败身死埋下伏笔。 幸有苻坚明察秋毫,素来对王猛言听计从的他,这一次却并未理会其执意要杀慕容垂的请求。 前秦在王猛的统御下,攻占邺城,慕容氏由此亡国。 王猛死后,苻坚先后灭亡丑池、前凉、以及拓跋鲜卑所建代国,统一北方。 可他妇人之仁,或者说爱才太甚,以致养虎为患。 淝水之战,苻坚带了一群二五仔亲自下场,以致大败,慕容垂得以复国,建立后燕,几乎恢复了前燕疆域。 却因后继无人,后燕在其死后,也被复兴代国的拓拔珪所灭亡。 慕容垂13岁上战场,一生百战,战必胜,攻必克,未有败绩,提起两晋以来将帅,无论怎么排列,前三都必有慕容垂的名字。 慕容绍宗与吐谷浑使者谈得兴起,高澄都成了看客,但两人聊起慕容恪、慕容垂兄弟所指挥的具体战事,却让他听得津津有味。 这一宴宾主尽欢,翌日送别时,高澄握着使者的手,表示了自己希望与吐谷浑和睦相处的愿望。 高澄说道: “慕容鲜卑与拓拔鲜卑曾并为一时之雄,吐谷浑源于慕容鲜卑,又如何能屈于人下,故而所谓附庸之言,无需再提,大魏愿与吐谷浑约为兄弟之国。 “天下很大,容得下兄弟并存,还请尊使转告可汗,汉武帝穷兵黩武,致使海内空虚,国家几近败亡,前车之鉴,澄亦心有余悸。 “澄所愿者,不过荡平西逆,恢复大魏一统,与兄弟之国,绝无二心,还望可汗听之,信之。” 使者对此却毫无怀疑,毕竟在听望司的多年传播下,借由当年徐州之事,全天下都以为高澄重诺。 然而,作为东魏的实际掌控者,高澄重诺也不过是为了在将来收取更丰厚的回报。 吐谷浑人与东魏送亲及迎亲之人北上,又将借道柔然,去往青海湖畔,再归来时,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第三百零三章 其人如何 太昌九年(540年)三月十七,良辰吉时。 十六岁的李祖娥被迎进渤海王府,姿容本就冠绝当世的她,一袭嫁衣,浑身珠光宝气,更显惊艳。 在场宾客无不倒吸凉气,为气候转暖做出一份贡献。 高洋看得两眼发直,作为高澄嫡亲弟弟,无论他们兄弟之间关系如何,也必须是要到场的。 否则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世人,高氏兄弟不和。 然而,十五岁的高洋身为高欢嫡次子,对比高澄同龄时身兼三省主官、吏部尚书、领军将军的权势。 高洋未得一官半职,无论如何也难以圆说。 刚满四岁的高湛挤在人群中,更是对这位漂亮的新嫂嫂惊为天人。 这位原时空的高洋妻妾爱好者,似乎有向高澄妻妾爱好者转化的趋势,不过这时候的他年纪尚小,哪懂什么情与爱。 只觉得这位新进门的嫂嫂很漂亮,就像小孩看到了心爱的玩具,便想要据为己有。 单论容貌,王府诸女如今只有元玉仪能与李祖娥一较高下。 元明月毕竟已经三十二岁,虽说在高澄看来,正是最有韵味的年纪,但在大部分人眼里,年轻才是王道。 而府中另一位绝色元静仪,前些时日才为高澄诞下第四女,现今还在修养身体,无论形体还是气色,都不如过往。 自从高孝璋、高孝瑜出生以来,高澄连得四女,但他也不急。 毕竟两儿子算是双保险,无需顾虑后继无人的问题。 况且也才二十岁,正年轻着。 李祖娥新婚当天艳压洛阳城的时候,慕容俨一行几经辛苦,终于抵达柔然王庭。 常驻王庭负责双方沟通的西魏使臣很想截杀公主,破坏柔然与东魏和亲。 可一方面人手不足,另一方面也担心使得柔然与西魏决裂。 毕竟以高家父子的智谋,保不准又送一位公主到柔然,再与阿那瓌联合发兵,向西魏问罪,故而罢休。 如今东魏使团来到王庭,西魏使臣索性闭门,眼不见心不烦。 他不是没有劝说过阿那瓌,告知他唇亡齿寒的道理,各种晓以利害。 但早已决定解决后顾之忧,继而向高车国用兵,阿那瓌又怎会听从。 兰陵公主初至王庭,便与阿那瓌之子庵罗辰成亲,一应礼节皆是鲜卑旧俗。 而高澄的好义兄秃突佳也如实将警醒之言转告,阿那瓌对此深以为然,但如今正是集中力量解决高车的时候,无暇无心顾及突厥。 想来覆灭高车,一统漠北之时,突厥人也该畏服了。 在秃突佳告退后,阿那瓌又命人唤来慕容俨,才一见面,心中就不由赞叹:中原古来多才俊,此言诚非虚。 可到底还是正事要紧,阿那瓌便将东南边境的捣乱与慕容俨提起。 原来张亮受任辽州刺史,领两万盐兵屯驻龙城,自开春后,便时常往塞北围剿马匪,以此练兵。 可终究难免殃及牧民,故而阿那瓌希望高澄能约束部众,不使其侵害草原。 这件事情不是慕容俨所能答允的,他只能表示定会将此事转告。 阿那瓌也没想着慕容俨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是将事情告知后,问了归期便将慕容俨打发走。 慕容俨才出帐没走多远,却见一名十岁的少女迎面走来,她一身柔然服饰,挎着弓,背着箭,正是由元善见册封的蠕蠕公主。 “你就是来迎亲的人?” 蠕蠕公主分明嗓音稚嫩,却非要装作成熟的神态。 慕容俨与秃突佳一同北上,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多少也打听了蠕蠕公主的一些事情,自然也能猜到这十岁小姑娘的身份。 于是,慕容俨用鲜卑语恭敬回答道: “回禀公主,三日后,正是末将护送公主南下,与大将军成婚。” “我问你,那个大将军是个怎样的人?” 挣扎无果的蠕蠕公主不再抗拒南下,转而关心起了高澄这个人。 慕容俨自是一番夸赞,甚至无需他去为主吹嘘,十二岁留守洛阳,十三岁领军,十五岁辅政,十七岁主持改革,高澄这些年的成就,甚至让萧衍断言聪慧至此,恐其不寿。 “这么说来他是个有本事的人。” 蠕蠕公主闻言颇为惊喜,又问慕容俨道: “你与那位大将军谁更好看?” 慕容俨闻言心里一咯噔,暗道:这胡人可还真是大胆。 却早就忘了他身为鲜卑人,其实本身也是胡人的范畴。 原来蠕蠕公主在塞北这么多年,很少见如慕容俨这样容貌出众的男子,故而又想到了自己未来的夫婿,担忧对方容貌丑陋。 她这点担心,倒是多余,小高王早些年可是引得全城孀妇夹道投掷瓜果表示爱慕的人物。 如今不见昔日盛况,只不过是那些孀妇年华老去,才最终熄了这份心思。 高澄曾经被瓜果所迫,不得不另走城门的事情慕容俨并未亲见,毕竟他常驻晋阳。 可也多有耳闻,此时与蠕蠕公主说起来,绘声绘色,听得对方大受震惊。 究竟是多好看的人才会造成这般大的轰动。 其实并非高澄容貌能够比肩卫玠,同样是引得全城女子轰动,相较于对方来说,小高王明显带有身份加成。 而卫玠可没有一个权臣父亲。 当然,高澄虽然荒废了武艺,但怎么也不会如卫玠体弱,居然能被建康女子围观,受到惊吓而病亡。 不过仔细想来,只怕当年的江南女子示爱时,难免过于奔放了些。 蠕蠕公主听了慕容俨一番介绍,心底对和亲的抵触也消除了许多。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东魏送亲队伍留下奴婢侍奉兰陵公主,其余人随慕容俨护着蠕蠕公主回程。 蠕蠕公主不舍父兄,哭得梨花带雨,却终究还是坐上南下的马车。 她原本是要自己骑马,却被阿那瓌训斥了一番。 阿那瓌怎么说也在洛阳住过一年,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中原礼仪,自然不许她任性胡来。 而柔然送亲队伍则继续是由高澄的好义兄秃突佳领队。 而他也被阿那瓌交代了一个任务,必须确保女儿诞下嫡子,才能北归。 第三百零四章 公主入洛 阿那瓌的如意算盘拨得响亮,毕竟女儿作为嫡妻,一旦诞下子嗣,便是嫡长子,是高澄法理上的继承人。 他也知道指望才十岁的蠕蠕公主生育并不现实,但养上两年,到了十二便已经是他能够忍耐的极限。 这时代,并非没有十二三岁生育的女子。 于是在听了秃突佳转述高澄的想法,希望能够多养蠕蠕公主几年,再行夫妻伦理后,才有了秃突佳这项特殊任务。 秃突佳在洛阳时,也不只顾吃喝玩乐,多有回禀东魏情报,就连元仲华七岁嫁作高家妇,却一直在清河王府养到十六岁这件事情,也不曾放过。 阿那瓌可没这个耐心等待六年,甚至更长时间。 作为送婚使的秃突佳也很难办,兄长已经说了,不生嫡子便不许他回柔然,洛阳虽好,真让他在那待上许多年,只怕自己都要被王庭遗忘。 可兄长阿那瓌向来说一不二,他的决定,秃突佳不敢对,只能往自己那位义弟身上想想法子了。 自然是要心平气和,好好与高澄商量这件事情。 总不会有人提了刀,堵门谩骂,逼迫他人行房事吧,不会吧! 在晋阳,也有一只车队启程向洛阳而去,原来是高欢将第十子高湜与第十一子高济送往洛阳由高澄抚养。 高湜为游氏所生,早些年游氏无子,高欢甚至起过将亲侄儿高睿交由她抱养的心思,只不过因高澄劝阻方才罢休。 第十一子高济为嫡子,由娄昭君所生,与高湜同龄,两人都不满周岁,被乳娘抱在车厢里南下。 送走了两儿子的高欢没几日便带着高孝璋、高孝瑜兄弟俩并一众妻妾,再巡河北。 二十万并州胡将随他过太行山至邺城,在河北暂住一些时日后,再转道河南于洛阳拜谒天子。 大军开拔,耗用不菲,但秋后就将出兵关陇,震慑地方也是应有之事。 以免大军入关,却面临后院起火的两难局面,他倒要看看,哪个不开眼的敢用全族性命为宇文泰解围。 而高澄同样在为西征而做准备,为此,他不再颁布新的改革措施,以免过度刺激到了关东门阀士族。 如今柔然与东魏交好,又试图攻灭高车,必然不会插手中原战事。 高澄更是拿自己的政治信誉,与吐谷浑约为兄弟之国,想来吐谷浑也不会全力救援。 唯一能够干预这场北方统一之战的只有南梁。 为此,高澄计划在秋收以后征召相、冀、定、沧、济五州兵马十万由冀州刺史娄昭统御南下,屯驻虎牢,与梁州刺史段韶分领这一支兵马,策应南部三大防区,即侯景所领荆州、尧雄所领豫州、高岳所领徐州。 高澄只是信不过自己的亲兄弟,对于舅父娄昭与表兄段韶,却是百分百的信任,之所以让段韶分领,也只是担心南梁救援西魏心切,全线出击,娄昭无暇分身而已。 高欢的车架才出太行,来到河北的时候,送亲的秃突佳也进入了朔州境内,也就是当年的怀朔镇。 此时距离阿那瓌焚毁怀朔镇已经过去十五年,昔日的怀朔镇城依旧断壁残垣,荒废日久。 秃突佳望了一眼怀朔镇城,心道: ‘若没有我兄长一把火,想必贺六浑也无今日成就。’ 此言倒非虚假,正因为六镇被毁,镇民流离失所,北魏朝堂只得将六镇军民迁往河北冀、定、瀛三州安置,又恰逢河北遭遇水旱之灾,才引发六镇河北起义。 高欢也是凭着在义军中混迹的履历,孤身入敌营,临战策反葛荣麾下万人,就此由无兵权的账内都督,跻身尔朱氏领兵大将的行列。 送亲队伍继续南下,抵达晋阳本要拜会高欢,却得知他去了邺城巡视河北,这才罢休。 渡过黄河时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夏季。 太昌九年(540年)四月二十三,高澄亲往建春门外迎接他的未婚妻子蠕蠕公主与义兄秃突佳等人。 不时有哨骑打马前来报告距离,并没有让高澄等待太久,很快,他便望见了自城北绕道而来的车队。 当先的是与慕容俨并驾齐驱的秃突佳,只远远瞅见了高澄,他便兴冲冲打马而来。 “贤弟公务繁忙,又何须亲自出城迎接。” 人未至,声先达,秃突佳朗声笑道。 “义兄不远万里而来,澄若非有公务在身,定是要往边境相迎。” 待其翻身下马,高澄与秃突佳紧紧相拥,好似真有多深厚的感情。 两人寒暄时候,车队也走得近了,一辆马车的门帘被掀开一角,蠕蠕公主就着缝隙打量着高澄,暗道: 原来慕容俨没有骗我,果真生得好模样,就是不知道本事如何。 高澄先与慕容俨言语几句,好生安抚一番后,才让秃突佳为自己引见蠕蠕公主。 行至车前,门帘被彻底掀开,便看见了一个有着小麦色肌肤,五官还未长开的少女。 高澄只是用鲜卑语简单与蠕蠕公主交流几句,便领着一行人进城。 高澄特意绕道洛阳大市,让蠕蠕公主见识中原繁盛,性子太孤僻可不是好事。 当然,这一次依旧避开了以丧葬为生的慈孝、奉终二里。 柔然王庭也有集市,却无论如何也比不得洛阳大市的繁华。 到底才是个十岁的女孩子,蠕蠕公主瞧见了从未有过的热闹景象,虽只是粗略一览,却给她留下深刻印象,都已经在心底计划着哪天要往洛阳大市好生游玩一番。 高澄将秃突佳与蠕蠕公主安置在燕然馆中,还未成婚,也不能立即搬进渤海王府。 他特意清空了当年阿那瓌居住的院子,安排蠕蠕公主入住。 听秃突佳一番介绍,蠕蠕公主又思念起了远在漠北的父亲,不由红了眼眶向高澄表示感谢。 这小半日相处下来,高澄觉得自己这个十岁的未婚妻并非蛮不讲理的性子,也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 真要娶进门一个蛮横女子,闹得家宅不宁,那可有得是头疼的时候。 第三百零五章 派系 娶妻不同于纳妾,高澄与蠕蠕公主的婚事需等待高欢由河北回到洛阳,亲自主持。 高澄将柔然使团安置在燕然馆后,除偶尔前去探望外,便一心扑在了政务上。 此时距离秋收时日尚远,但高澄已经开始为西征做准备。 他首先将陕州刺史高季式与广州刺史高慎调换。 由高慎坐镇恒农,策应潼关守将独孤永业,再由高季式镇守南阳盆地,防范荆州刺史侯景反水。 哪怕高澄分明知晓高欢不死,侯景不敢叛,但有备无患,若是侯景真的反叛,放开道路与江陵大将陈庆之一同北上,高季式在能力与忠诚上,至少要比他二哥高慎更值得信任。 当然,这不等同于高慎就会反叛,毕竟这一世虽然高欢依旧厌恶高慎,但高澄可没调戏他妻子。 其次,高澄往辽西派去信使,命令盐兵暂且南下。 张亮在塞外似乎颇有战果,居然能让阿那瓌动怒,这着实让高澄没有想到。 但就如对待世家门阀一般,他现阶段也不想过分刺激自己的老丈人,于是便有了将两万盐兵南调的命令。 高澄打算将他们屯驻洛阳,主要便是防范侯景生乱,以支援高季式。 最后,高澄再派温子昇为使,前往建康。 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看能否说服南梁作壁上观,难度很大,可试错成本也低,无非就是辛苦温子昇白跑一趟。 凭他的文采,并非蛮夷的萧衍是万万不会扣留使者,杀使更不可能。 当高季式与高慎置换的消息传至襄阳,侯景愁眉不展。 做出这样的布置,明眼人都知道高澄在提防他,这也让侯景悔恨当初对待高澄的态度过于傲慢。 “我镇守南疆,却受大将军猜疑,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侯景唤来谋主王伟询问道。 王伟稍作沉思,回答道: “相王似有西征之意,前番大将军请命随军,不得允许,后遭大败,仆以为此番出征,大将军必然随行,以高季式镇广州,无非是与使君少有往来,不甚亲近而已,绝非刻意防备,否则何以尊使君为三荆之主。” 侯景闻言点了点头,也觉得王伟所言有理,他们并不知道在高澄之前的规划中,本只想将南荆州与东荆州合并,是向高欢请示时,由高欢做出的修改。 但究其本心,侯景暂时真没想过要叛乱,两魏南梁,三国之中,以东魏最为强盛,权贵又多是自己乡党。 他一个怀朔羯人若非逼不得已,又哪肯投奔江南。 王伟回到家中,屏退了一众奴仆,又从暗夹里取出了一封密信,看那丑陋的字迹,无疑是高澄亲笔手书。 高澄在信中说道,只需王伟安抚住侯景,不使他生二心,许诺以建州刺史相授。 王伟没有经受住这份诱惑,他清楚,三年前,即537年,宇文泰未能趁胜东出,局势便已经明朗,关西人丁稀少,难有作为。 高澄在信中毫不掩饰对侯景的提防,一旦高欢过世,高澄掌权,侯景除了反叛或是被闲置以外,别无出路。 王伟素有智谋,作为聪明人的他,收到高澄抛来的橄榄枝,毫不犹豫便接了下来。 原时空中之所以随侯景一条道走到黑,最终在南梁侯景之乱中大放异彩,不过是自己身上的侯景幕僚色彩太过浓厚,担心被清算而已。 当高季式转经洛阳,与高澄相见,自是一番畅饮,随后南下鲁阳,正式就任广州刺史的时候。 高季式到达地方后,少有饮酒,而是专心整顿城防。 与以往不同,由于东魏推行免役钱,故而不能肆意摊牌徭役,只得从府库里取了免役钱,招募民夫。 免役钱这一制度推行了许久的时间,也越发得到民众的拥护。 过往一些地方官府摊牌徭役并不区分时间,要是农闲时候还好,忍着点累也就过去了。 可若赶上了农忙,才是真的让民夫苦不堪言。 而免役钱推行以后,地方官府不再拥有免费劳力,必须用工钱招募工人。 农忙与农闲时的工钱自然是不同的,毕竟这是招募,不是征召。 面对农忙时高昂的工钱,许多地方官府为了节省开销,都只得将工程集中在农闲时间兴建。 高季式修缮鲁阳城防,便是挑在了夏季,他担心夏日炎热,也命人大量煮茶,为民夫送去。 跟随高澄近十年,高季式多多少少也受他影响,不再把底层民众当作牲口看待。 太昌九年(540年)五月十八,正值盛夏。 正午时候,就连辽西也能感觉到滚滚热浪。 张亮终于收到了高澄的指令,在龙城聚集众将士,准备南下。 “伯德倒是为大将军练出一支精兵。” 韩贤望着将台下的两万盐兵,与张亮笑道。 “普贤谬赞了,军士多由娄冀州操训,亮又怎敢居功。” 张亮淡淡一笑道。 他知道韩贤来此的目的,高澄以看护盐场为名,组建了两万盐兵。 明明盐场在幽、沧、冀、青三州却派往辽西驻防,无论如何也圆不过去(瀛州被撤,由沧、冀二州分领)。 于是高欢派遣韩贤来一看究竟,倒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想瞧瞧高澄新组建的这支嫡系部众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韩贤与张亮一般,同是尔朱旧部出身,区别在于张亮直到尔朱兆求死,才归附高氏。 而韩贤早在高欢信都起义前便与他眉来眼去,其中有一个重要人物为他们牵线搭桥,那人便是追随高欢谋诛杜洛周、葛荣,又与他仓惶投奔尔朱荣的蔡俊。 韩贤与蔡俊同是广宁郡石门县(山西寿阳)人,其实高欢受任晋州刺史时,麾下豪杰除亲族乡党外,大多三种来历。 其一自然是刘贵代为调派。 其二是窦泰的太安郡同乡。 其三则是蔡俊的广宁郡同乡。 尔朱氏灭亡之际,早就与高欢暗通款曲的韩贤据建州来降。 因而作为广宁派系的成员,哪怕他投靠得晚,在高欢心中到底还是自己人。 第三百零六章 病根 有诗开篇曾言: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作为统御三河并北疆六州的高氏来说,其内部同样派系丛生。 但最重要的还是围绕晋阳与洛阳两个权力中心,或者说高欢与高澄父子而产生的派别之分,这也是军政二元的特殊制度下所出现的必然结果。 直至太昌六年(公元537年)高澄于晋阳归权以后,彻底收获高欢信任,才得以在他的允许下,与晋阳派系接触。 哪怕高澄在洛阳拥有自己的文武班底,对于晋阳元老们,依旧需要折节下交,对于偌大的关东来说,单靠他在洛阳培养的心腹来治理,远远不够。 所幸,高澄在晋阳与一众元老的交流可谓轻松加愉快。 信都建义以前,高欢才受封渤海王,高澄便被确立为世子地位,又因过早参与军政大事,这些年立下赫赫功勋,高氏并不存在继承人争议。 尤其是高欢将儿子们送往洛阳由高澄教养,这么明显的信号下,自然也不会有人再去投注其余诸子。 原时空中,高澄虽然严厉打击鲜卑勋贵,却也只有侯景脑子缺根弦,喊出:‘高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没,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 侯景坐镇河南十余年,仅颍州刺史司马世云举城响应,人心所向,可见一斑。 鲜卑勋贵借侯景反叛一事猛烈抨击曾打压他们的崔暹,认为是崔暹逼迫过甚,才最终逼反了侯景,请求杀崔暹以谢天下,一如七国之乱,汉景帝诛杀晁错故事,可谓群情激愤。 然而只需陈元康对高澄一番言语,坚定其信念,鲜卑勋贵们骤然爆发出的多年积怨,还是被轻易压下。 原主接班以前,于军事尚未有建树,吞并淮南也是在其掌权以后,尚且有如此威信,而小高王十年来,无论军政,皆是功勋卓著,硕果累累,更使晋阳勋贵信服,韩贤只是其中之一。 韩贤是幸运的,若无高澄这只蝴蝶煽动翅膀,他会在三年前受命平定洛州民乱,打扫战场时被躲藏在尸首中的乱民砍断小腿,故而殒命。 因高澄的出现,东魏并未迁都邺城,不存在改司州为洛州,再改相州为司州的操作,有高澄亲自坐镇,更不可能有洛州民乱需要韩贤忙活。 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高澄能够间接救下韩贤,却改变不了广宁系领袖人物蔡俊的命运,就如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姨父段荣、部将源子恭病逝一般,蔡俊于四年前,即太昌五年(536年)病逝,年仅42岁。 作为最早追随高欢的非亲族成员,随同他一起参加杜洛周义军的蔡俊收获持节、侍中、都督、冀州刺史、尚书令、司空公的身后哀荣。 但蔡俊的死,无可避免的宣告以他与潘乐、韩贤等人为主要成员的广宁系影响力走向衰落。 背靠大树好乘凉,抱团本就是人之常情,蔡俊的去世,韩贤自然需要再寻助力。 于是,受高澄委派,担任辽州刺史,执掌两万盐兵的张亮走进了韩贤的视野,这才有了高欢计划寻人观察盐兵素质,韩贤请命出行。 受限于军政二元的明确划分,不止高澄难以接触晋阳文武,除非是娄昭、窦泰、厍狄干、段荣等亲族,否则晋阳将领们同样难以与洛阳群体接触。 这也是慕容俨的际遇传回晋阳,惹得人人称羡的原由,只是去柔然迎一趟亲,便轻易将自己的职务关系由晋阳转去洛阳。 如今高氏依旧以高欢为主,但谁都确信,未来属于高澄,而且以高欢近来的身体状况,这个未来,并不会太过久远。 韩贤来到龙城以后,他的热乎劲也让张亮暗自犹疑: 当年我在相府幕府时,与他虽时常见面,可关系也没好到这个份上吧。 高澄已经发来命令让他领军南下,张亮自然唯命是从,盐兵们虽不舍家眷留在龙城,但有张亮出面解释,只是暂时驻防,终于打起了精神随张亮启程。 行至邺城城外,张亮还在犹豫是否要入城拜谒,却见相伴南下的韩贤又打马而来,原来高欢两日前已经出发往洛阳去了。 相州刺史杜弼望着城外绕道而走的两万盐兵,心有余悸,他如今看见这些大头兵心里便觉着慌得很,这一切都源于前些时日对高欢的劝谏。 这些年高澄大肆打击贪腐,但他与高欢早有约定,不会波及军中大将。 杜弼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他见不得这些军中大将贪婪无度却又能逍遥法外,于是趁着高欢巡幸邺城,向他请求在军中反贪。 这不是杜弼第一次对高欢进言,高氏刚得关东不久,便以滋生贪腐乱象,杜弼曾在晋阳建言高欢反腐,高欢与他耐心解释道: ‘宇文泰在关西以重利引将领,萧衍在江南以礼乐吸引士大夫,我如果急于严肃纲纪法律,恐怕将领都会投奔黑獭,读书人都去投奔萧衍,我还靠什么建立国家?你暂且等一下,我不会忘掉这些的。’ 其实不止东魏,西魏也存在贪腐现象,南梁更是泛滥,毕竟后世曾有谚语总结:千里为官只为财。 高欢上一次并没有蒙骗杜弼,高澄在洛阳大肆打击贪腐,也是得了高欢的大力支持。 只是这一次杜弼希望将打击目标扩大到军中将领,着实恼了他。 高欢便命军士们拉弓搭箭,举刀挺矛,站在道路两旁,让杜弼从中间走过,并宽慰他说: ‘一定不会伤到你。’ 杜弼战战兢兢走了过去,已经是汗流浃背。 高欢这才解释道: ‘箭虽上弦却不曾射出,刀虽举起而不曾砍下,矛虽然握在手中却不曾刺来,可你却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生,那些将领在战场上舍命搏杀,百死一生,纵然贪婪,又怎能因此责怪。’ 杜弼当场谢罪道: ‘下官愚钝,今日方识此理。’ 但到底是就此落下了病根,每次见了大头兵,总要回忆起当时所经历的刀枪夹道。 第三百零七章 骑兵、外兵曹 高欢领二十万并州胡至河南,哪怕明知他只是依例拜谒天子,并为其子高澄主持婚事,却还是让活跃在河南的南梁探子与元魏忠臣惶惶不安。 南梁探子自然是担心高欢以巡视为名,突然大举南征,而元魏忠臣们则恐惧高欢自感时日无多,临死前要过一把皇帝瘾。 但高欢不是刘裕,或许能力不如对方,但架不住亲族势力庞大,又有高澄这么一个儿子,无需担忧身后事,急着定下君臣名分。 车驾驶过黄河大桥,高欢坐在车厢中闭目养神。 杜弼禀告军中贪腐,其实远不如高欢所知详尽,可如今就这么个世道,三国纷争,你若对将领逼迫过甚,在战场出工不出力,如彭乐放走宇文泰等行径也就罢了。 真给你学贺拔胜、徐德等人在韩陵之战时,直接战场起义,才是祸事临头。 军中贪腐从来不只是局限于少数几个将领,这也是高欢三令五申不许高澄轻易动作的原因。 高澄对此也能明白,因此,这些年惩治了如此多的贪腐官员,唯一牵涉到的军中将领只有时任瀛州刺史的韩轨。 韩轨是七弟高涣亲娘舅,算是自家人,高澄虽惩治了韩轨僚佐府吏,却对韩轨颇为礼遇。 韩轨不但不以此生怨,更对高澄心生感激,毕竟没有将他如尉景一般折辱。 况且因高澄曾救下窦泰的一事,如韩轨、莫多娄代文等太安系将领,都与他颇有交情。 颠簸的马车让高欢难以入眠,车厢内,与他同乘的两个孙儿也是嬉闹不休。 将要往洛阳与父母相见,他俩格外的兴奋。 高欢睁开眼,看了一眼俩孙儿亲密无间的模样,又没来由担心起他们将来会步上高澄与高洋得后尘,为家业相互猜疑、防备,以致彼此视如寇仇。 对此,高欢暗下决心,到了洛阳定要与高澄好生商量将来对这两孙儿的安排。 高欢与儿子们其实并不亲近,微末时四处交游,只留高澄与娄昭君以及两个女儿相依为命。 投奔尔朱荣后,高洋在晋阳出生,高欢更是无暇顾及高澄、高洋兄弟。 夺取北魏大权后,其余诸子先后出生,又担忧他们在晋阳暗自结交将领,威胁到嫡长子高澄,以致手足相残,又将他们尽数送去洛阳生活。 因此在将大部分事务交由高澄处置以后,将两孙儿抱来晋阳的高欢也多了含饴弄孙的时光。 高孝璋、高孝瑜才满月就养在他身边,又是隔辈亲,高欢自然属意于第三代继承人从这两兄弟之间产生,便也有了柔然公主作为高澄嫡妻的安排。 毕竟柔然公主诞下的嫡子,与元魏公主诞下的嫡子,所能获得的臣民支持,不可同日而语。 总会有不少人顾念前朝。 高欢为了这两个孙儿也算是煞费苦心,往后再添多少孙儿,在他心里的地位,无论如何也是比不得高孝璋、高孝瑜兄弟俩。 但越是如此,又越是担心这两孙儿日后反目成仇,原本巡视地方,与许多故旧重逢的喜悦心情也随之消散。 正值五月末尾,盛夏时节,酷暑难耐。 渤海王府阖家与满朝文武一并出城接驾,就连天子元善见也被高隆之请出深宫,在此迎候东魏相国,渤海王高欢。 洛阳城外,一片熙攘嘈杂的景象。 远方有哨骑飞驰而至,带来消息,高欢大军已过黄河大桥。 尔朱英娥与宋娘望眼欲穿,两人对儿子早已是魂牵梦萦,若非高澄不许,她们恨不得立即打马去迎。 等候许久,护卫着高欢的二十万并州胡缓缓行来,元善见望着大军行进,感受到了极大的压迫感,脸色煞白,不禁暗自怀疑: ‘我真能抵抗这样一支大军。’ 高欢将军队看得无比重要,在日常绝不许任何大将领兵,士卒操训皆由骑兵曹与外兵曹的僚佐负责,主要有赵起、徐远、唐邕、白建等四人。 其中徐远与韩贤、潘乐与已故的蔡俊等,都是广宁郡石门人(山西寿阳),曾任广宁功曹,高欢在信都建义,他与广宁太守一同投奔,得蔡俊举荐受用于相府,任骑兵参军,掌管并州精骑。 与徐远一并在骑兵曹任职的赵起是河北人,虽没有蔡俊这样的同乡提携,却因被高欢任做段荣典签,故而与高澄相识。 赵起能得高澄赏识,除他自身能力以外,更多也是其忠心。 在高欢当政时期,掌管兵马十余年的赵起,侍奉高氏十位君主高欢、高澄、高洋、高殷(高洋嫡长子)、高演、高湛、高纬(高湛嫡长子)、高延宗(高澄第五子)、高恒(高纬嫡长子)、高绍义(高洋第三子),真正做到了与国同亡。 骑兵曹另一名重要僚佐白建相较于他的后人,名声不显于后世,毕竟他的六世孙在诗坛有一点小成就,名唤白居易。 白建没有太大的才干,但他勤勉于公事,能尽职尽责,故而深受高氏信重。 唐邕与以上三人不同,他归属于外兵曹。 但他在高澄心里不受待见并非是职位原因,只不过是在原主遇刺后,作为大将军都护的他立即倒向高洋,协助高洋从镇守晋阳的王士良手中骗得兵权,使高孝瑜失去上位的机会,而王士良、张亮等高澄一众旧部也尽数被贬。 而将旧日同僚卖了一份好价钱的唐邕在高洋一朝,享尽尊荣。 当然,以小高王那笑面虎的属性,也不会让唐邕察觉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不过唐邕确实极具才能,至少他记忆力极佳,熟知朝中各级官吏的情况,在御前检点数千人不用名簿,能不出差错地叫出每个人的姓名与具体官职。 而作为外兵曹僚佐,他对四方军士强弱多少,番代往还,器械精粗,粮储虚实,全都烂熟于心。 又凭着为高洋骗取兵权的功绩,在高洋一朝可谓极尽尊荣。 此次高欢巡视地方,赵起、徐远、唐邕、白建四人尽数随行,也有让高澄与这四位掌管晋阳兵马的心腹多多熟悉的心思。 第三百零八章 再请殊礼 马车才停稳,高孝璋与高孝瑜便掀开车帘,嬉笑着朝外张望,瞧见了两人母亲尔朱英娥、宋氏,更是喜上眉梢。 不等祖父高欢先行,当即踩着踏板下车,朝她们奔来。 身后的高欢摇头苦笑,又赶紧让人追上去,莫让两孩子磕了绊了。 对着俩孙儿,他是宠爱到了极致,若非20岁的小高王养生有道,保不准贺六浑都要起隔代传的心思。 元仲华、李祖娥等女瞧见扑在尔朱英娥与宋氏怀中的高家兄弟,眼中满是羡艳。 而其中,以高欢嫡长女高皇后神色最是复杂,若当初没有喝下那碗落子汤,也许自己的孩子也能走路了罢。 但也只是稍作遐想,高皇后含笑抚摸着自己肚子:她又怀了身孕。 有上次高澄的警告,她与元善见也不敢再自作聪明。 说来也是讥讽,元魏奉行百余年的母死子贵制度,到了元子攸与元善见,却担心起了子生父死。 不等高澄领着诸弟见礼,高欢先向元善见叩首拜谒。 儿子嚣张跋扈,蔑视皇权,但他贺六浑可是彻头彻尾的大魏忠臣,对待天子,那必须得是毕恭毕敬。 元善见已经从晋阳大军所造成的冲击感中缓过神来,他赶紧将高欢扶起,感慨道: “高王无需多礼,昔日尔朱乱政,暴凌百姓,大魏有倒悬之急、倾覆之危,幸得高王建义,扫除奸佞,重悬日月,再造国家。 “高王有大功于国,得定策之勋,鸿勋巨业,无德而称,又嫁女于朕,是为丈人行也,朕欲赐王殊礼,请王勿要推辞。” 所谓定策,即指大臣谋立天子,高欢一生立下过两次定策之勋,其一自然是随尔朱荣推举元子攸为帝,凭此功勋,被授予铜鞮伯的爵位。 第二次则是听从高澄的建议,迎立元善见为帝,一眨眼,昔日八岁的稚子,如今也成了十七岁的青年人。 按理早该亲政,却因高澄太过热心为大魏做贡献,只得日复一日闷在宫中学医。 元善见这一番话大体出自真心,这些年来,高欢对他着实没得说。 不只是嫁女这一件事,高欢对元善见始终恪守礼节,从未有过逼迫之举,当然,恶人都是由高澄指派高隆之去做了。 虽然没有历史上元修能在洛阳聚集河南十万大军的权力,但这也不能怪高欢厚此薄彼。 毕竟这一时空有高澄坐镇,也不可能发生洛阳留守内斗,乃至禁军统帅娄昭弃军逃亡的事情。 只能说,元修如此大的权力,固然是北魏尚有忠臣,但更多是高氏内部给大伙整了活。 元善见唯一的一句违心话,便是要赐高欢殊礼。 自王莽代汉以来,加殊礼一词就已经变了味,又有后续曹魏代汉、司马篡位、以及刘宋、萧齐、萧梁南朝三代权臣篡国,哪怕街边顽童都明白,加殊礼便是篡国的前兆。 元善见虽是傀儡天子,又怎会主动规劝高欢受殊礼,不过是被高隆之奉高澄之意逼迫而已。 高欢固辞不受,他老泪纵横,一番恳切言辞,真让人以为他高氏满门忠烈。 高澄明知道贺六浑摆明了姿态要当大魏忠臣,却依旧安排了这一出戏码,倒真不是为自己老爹过过戏瘾。 要当忠臣,可不能闷头干,还得吆喝,让人看到你对元氏的忠心。 这一场政治作秀,就是演给世人看。 高欢若真有心加殊礼谋国,早在当年高澄为他请封相国、加九锡、特许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的时候,高欢便不会推了后两项,只得一个相国头衔。 政治就是这样,世人都知道加殊礼的目的,但权臣们受礼时,总要在旨意后头加一句如萧何故事,而非王莽、曹操、司马氏、刘裕等人。 萧何也很冤枉,搞得他好像是个图谋篡国的乱臣贼子一般。 说好的如萧何故事,可人家萧何真没篡汉自立。 当然,等小高王受殊礼时,还是得将萧何写上去,他这人最是尊重传统。 拜谒了天子,高欢才与诸子相见,望见了高洋妻子刘氏怀中的三孙儿高殷,高欢想要抱一抱,却还是忍住了。 他不愿在诸多权贵面前放出一分半点的危险信号,这样只会害了其余诸子。 高澄拜过高欢,便与随行来到洛阳的一众晋阳文武交谈见礼,这一趟不止是掌管兵马的徐远、张起、白建、唐邕四人。 还有诸如高澄心腹陈元康,以及大将窦泰、彭乐、潘乐、薛孤延、莫多娄贷文等等。 陈元康望见自己的太阳,已经是泪流满面,真不是作伪,他这人泪腺就是这般发达。 对于陈元康的异样,众人也不惊奇,他与高澄的关系人尽皆知,属实是身在晋阳,心在洛阳,高欢对此反而很是欣喜,就差与人说一句: ‘元康用心实诚,必与我儿相抱死。’ 而高欢也正在与洛阳一众文武交流,诸如高隆之、司马子如、孙腾、杨愔等文臣,也有如斛律光、慕容绍宗、高敖曹、侯渊、刘丰、可朱浑元等高澄亲信将领。 每次高家父子大张旗鼓往还于晋阳、洛阳,都是高氏两大派系相互交流的时候。 斛律光见久未蒙面的弟弟斛律羡,也是心情大好,只可惜父亲斛律金留守晋阳,否则父子三人便能在此团聚。 高欢对斛律金的信任就是这般让人摸不着头脑。 忙于交际的高澄在人群中瞟见了牵着高睿,痴痴望着他的元季艳。 与一众晋阳文武寒暄后,高澄走到高睿面前,笑道: “阿弟怎地随父王来了洛阳。” 他是真不知道元季艳会过来。 高睿已经七岁,也明白了许多事理,母亲对堂兄的异样感情,他也能够察觉。 只有元季艳还傻乎乎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一如历史所载,高睿还是那个至孝的性子,但这样的事情着实让他两头为难。 好在高澄与元季艳恪守底线,两人从未有过逾礼举动,才让高睿装起了鸵鸟,把头埋在沙土里,故作不知。 然而这一次高欢要让他来洛阳与一众堂兄弟进学,元季艳自然是要跟随南下,这无异于提着高睿脖子,将他的头从沙土里拉出来。 第三百零九章 考校 当高澄得知元季艳母子将会在洛阳定居时,第一反应这是贺六浑要试探自己。 被试探的次数多了,难免会产生这种想法。 可转念一想,高欢没有理由这样做,且不提他究竟是否在乎元季艳为勾搭自己侧室而死的高琛守节。 若他真在乎,且又担心自己元季艳搅合到一起,高欢更可能做的是让元季艳暴病身亡。 而不是以此为试探,真要高澄把持不住,与这位小婶偷欢,高欢将身陷两难境地。 以高澄目前的实力与威信,高欢已经没能力,也不愿再另寻一名继承人。 因而高澄很快确信,元季艳之所以定居洛阳,仅是高欢为了让她就近照顾高睿。 而高睿南下,也只不过是想让亲侄儿与儿子们亲近。 晋阳与洛阳文武相互寒暄过后,一众人陆续进城,二十万并州胡并未跟随高欢入驻洛阳,而是屯于城外。 城内有高澄三万五千京畿军以及王士良代掌的禁军,只要不是冒然入宫,也无虞性命之危。 元善见与高皇后率先回了宫,告别时,高欢仔细嘱嫡长女,务必要保重身体。 高皇后哽咽着答应下来,这些年,她夹在丈夫与兄长之间,其实心里并不好受。 清楚高澄对自己的关心与爱护,为了丈夫,却终究还是不可避免的疏远起来。 其余一众文武,在入城后也纷纷散去,高欢回到渤海王府,便迫不及待地与高澄说起了高孝璋、高孝瑜兄弟俩将来的事。 高澄对此不以为意,就凭他小高王的养生本事,指不定跟俩儿子谁先被送走。 高欢对此无可奈何,也确实不能指望才二十岁,风华正茂的高澄如今就考虑身后事。 于是话题又转向了关西。 一场倾国大战不是说打就打,前期必然有大量战前准备工作,列如打造器械、囤积转运粮草,以及高欢这一趟出巡,震慑地方。 宇文泰不是瞎子、聋子,他也在关西整军备战,为此也放弃了原定的攻取玉璧计划。 若能挫败高欢第二次西征,或许玉璧可不战而下。 感受到紧迫感的宇文泰也顾不得国计民生,他大肆扩军,甚至有穷兵黩武的嫌疑。 但宇文泰也有自己的理由,东魏即将打上门,这才是紧要问题。 胜了,自然能再赢数年发展时间。 若是败了,治理得再怎么好,也不过是给高家父子作嫁衣。 宇文泰在关西大举扩充兵士的举动瞒不过人。 至少瞒不过高欢、高澄,父子俩在关陇布置了太多眼线。 高欢认为宇文泰放开族群之间,大举吸收汉人士卒入伍,无异于是病急乱投医。 汉军能济什么事。 整个东魏,也只有高敖曹能让高欢高看一眼,没道理你西魏的汉军就如猛虎下山。 高澄却明白,邙山之战,西魏鲜卑精锐被几乎打光后,就是靠着吸纳汉军入伍,最终在北周手上,完成了北方统一。 但他并没有劝说高欢大肆招收汉军,士卒并非越多越好,高欢、高澄都没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能力。 况且有二十万并州胡再加三万五千人的京畿军,任凭宇文泰再怎么暴兵,依旧是东魏一方占据兵力优势。 乱世走到如今的僵持阶段,早就不是登高振臂一呼,带着一群才放下锄头的农夫,便能称作军队。 譬如张亮手上两万盐兵,那都是争夺盐场时常械斗的悍勇性子,可要把他们变成合格的军队,高澄依旧要将他们交给娄昭操训,再由张亮带去辽西拉练。 不过以高澄猜测,关西新募四万汉军,应该是用来守卫南线的洛州、蓝田关以及中线的西潼关,借此将原本驻防这些地区的老兵腾出来,主动寻求战机。 宇文泰绝不可能坚壁清野,固守长安,毕竟他拖不起。 高家父子就未来西征各项安排与人员调度,再次相互交流意见,直至天色将黑,两人才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高欢命人将高洋与其余诸子唤来,虽然不甚重视这些儿子们,但该有的考校,却还是少不了。 他并非临时起意,如今诸子年岁渐长,哪怕高澄执意不用高洋,再过几年高浚、高淹等人也该任事了,是时候该对诸子的能力有个大致了解,作为一名父亲,至少还是希望这些对高澄没有威胁的庶子们能有一番作为,不至于人人都被当猪养。 等高洋等人齐至,高欢命人搬出一箩筐被揉作一团的乱麻,教他们解开。 其余诸子急得抓耳挠腮,总是理不通顺,唯有高洋抽出侍卫的腰刀,一刀将乱麻斩成两段。 高澄全程冷言旁观,高欢对自己这个嫡长子的能力最是清楚,自然无需再做考校。 ‘这便是快刀斩乱麻的由来。’ 高澄心中暗道,他微微眯着眼打量着自己二弟,心道; ‘他难道还未死心,想着要在父亲面前一展其才,从而绕开我,获得任用。’ 高洋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看不出喜怒,腰刀已经归还侍卫,诸弟吃惊地望着他,心中大感惊异。 这些年高洋不再装蠢扮傻,但依旧是沉默寡言的形象,少有在人前显露智慧。 高欢也没想干净利落的一刀,轻易化解了他的难题。 可偏偏这么一个聪慧的儿子,却被高澄视作心腹大患,若能使他们兄弟同心,那该有多好。 但作为一名父亲,该夸的时候,贺六浑也不吝对高洋的举动予以盛赞。 却听高洋谦虚道: “孩儿自小愚钝,幸得大兄教诲,方有今日智慧。” 高澄闻言侧目,站在高洋的立场仔细思量后才想到原因。 这些举动无非是为了其子高殷,而希望与高澄缓和关系。 但高澄自认高洋所显露的智慧与自己无关,他只不过是逼着对方阅读道德书籍而已。 “洋弟内秀,孩儿又怎敢居功。” 高澄淡淡一句话,让高洋脸色一白,却又听他继续说道: “不过父王出题考校,依澄看,诸弟之中唯洋弟所为,最合心意,不知父王将要如何赏赐?” 第三百一十章 秋收 高澄神色坦然,丝毫不见嫉恨之意,他并非不能容人的性子。 所谓快刀斩乱麻,也不过是少年人的小聪明,又如何及得上自己这些年的成就。 这一点,高欢心知肚明,稍作思量后,只是赏赐了高洋绢布,并未授予他任何职务。 不过高洋本就不寄希望于因此得用,他太清楚自己与大哥在父亲心中分量的轻重,之所以展露智慧只能说是出于一个被轻视的儿子,希望父亲能明白自己并非庸才,仅此而已。 至于是否会招致高澄猜忌,前些年装蠢扮傻,不还是被那位好大哥一语道破,当年高澄就将道理与他说明白了,自己的猜忌与高洋能力无关,只是因他嫡次子的身份。 高洋不怕高澄,这些年来他已经看清了自己兄长的为人,这人猜忌心是重了点,但他好名声,不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不会做出手足相残的事情。 至于方才推功于高澄,说是他教导有方,以此示好,不过是为了儿子高殷,他不想将来高殷与自己一般被当成猪来养,故而希望能缓和与高澄的关系。 高氏诸子纷纷告退,高洋刻意走慢了点,等到高澄出来,靠了过去轻声与他说起自己对高殷将来的担忧。 高澄凝视高洋许久,突然展颜笑道: “你做得很好,我不是说你今日推功于我,而是如实与我说出心中所想,你且放心,殷儿是我的侄儿,我又怎会亏待了他,往后你可时常让殷儿往渤海王府走动。” 高澄防的是高洋,他不会如原主一般,在高欢死后,提拔对自己地位最具法理威胁的高洋身居尚书令、中书监、京畿大都督的高位,成为名副其实的东魏二把手。 只要高洋不能上位,高殷就不具备威胁,高澄也不介意适当表现伯父的温情。 高洋听后,心中长舒一口气,自己这位大哥心思诡秘难测,但到底还是个守信的人,于是15岁的高洋生平第一次真心实意的向高澄躬行一礼,才离开渤海王府。 在高澄的安排下,他如今居住在太原公府,与王府就在同一条街上,可即使近在咫尺,没有高澄允许,高洋连昔日的家门都登不得,这要放在民间,也算是分户了。 高澄也没别的用意,就是防一手后院起火,毕竟高洋也是位父兄妻妾爱好者。 时间进入六月,一直忙碌于与晋阳文武接触,加深感情的高澄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婚事。 太昌九年(540年)六月初三,宜嫁娶,在高欢的主持下,高澄从燕然馆中迎回蠕蠕公主郁久闾氏。 两人在一众亲朋好友、高官权贵的见证下,奉旨成婚。 然而郁久闾氏才十岁,高澄担心自己哪天喝醉了酒,做出禽兽事,婚后将安排蠕蠕公主继续住在燕然馆,这一点也得到了他义兄秃突佳的同意。 哪怕秃突佳再怎么急着回柔然,也不至于让十岁的侄女去冒险生育,这于送她去死又有何异。 渤海王府,高朋满座,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高澄与晋阳骑兵曹、外兵曹二曹官员频频对饮,相谈甚欢。 他们之间也算得上是双相奔赴了,高澄希望拉拢这些僚佐,将来也能更顺利接管晋阳兵权,如张起、徐远等人又何尝不希望与高澄密切关系,以期将来能在高澄一朝继续受用。 小高王也确实有继续重用徐远、张起、白建等人的想法,其一自然是他们对高氏忠心耿耿,哪怕是不受高澄喜爱的唐邕,也为高氏鞠躬尽瘁,效力了一辈子,后来在北齐将亡之际,参与拥立高澄第五子高延宗在晋阳称帝,晋阳被周军所破,才降于北周,断无献城谄媚之举。 而赵起更是在晋阳、邺城相继沦陷后,依旧在辽西拥立高绍义延续国祚。 当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这也与高氏对这些人的厚遇有关,拿唐邕举例,他不止收获晋昌郡王的爵位,在高湛继位后,这位高洋妻妾爱好者,更是将高洋的妾室段昭仪,也就是段韶之妹,赐予其为妻。 自己最宠爱的大臣,娶了自己的遗孀,也不知高洋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双向奔赴,总是能让彼此的关系迅速升温,几杯下肚,高澄都已经与徐远、赵起、白建、唐邕等人称兄道弟。 也不能有了新人忘旧人,这一场婚宴高澄是真喝得醉醺醺。 第二天清醒时,却听人说起昨夜他喝上了头,搂着高欢脖子要结拜,关键高欢也喝高了,要不是被陈元康死死拖住,父子俩说不定真要烧黄纸,焚香结拜。 高澄对此后怕不已,倒不是乱了父子辈分,而是从鬼门关外转了一圈。 给贺六浑做兄弟,谁不怕呀。 高欢在洛阳小住了半月有余,渤海王府几乎日日有宴,东魏内部晋阳与洛阳两大派系也借此机会,相互增进感情,毕竟这是相互熟悉最直接的方式。 六月十六,高欢在建春门外十里凉亭与送行的诸子及洛阳文武道别,领着妻妾与两个孙儿并晋阳文武及二十万大军启程北上,返回晋阳。 高氏这些年修养生息,不曾出兵对外作战,却有高欢、高澄父子相继出巡,最关键在于出巡地方与领兵出征耗用区别甚大。 领兵作战必须携带大量民夫,以做后勤,这就是一笔庞大的开销,更不用说后续一年免税赋,更是减少了财政收入。 而出巡地方并没有作战任务,无需征召民夫相随,而无论是跟随高澄的京畿军,还是高欢麾下二十万并州胡,他们都属于脱产战兵,不存在税赋一说,收取军饷的同时,食用本就是国家供给,不存在出巡就要耗费粮食,留在晋阳却能不吃不喝这种现象。 不过耗用其实也存在,只是相对于大军西征的庞大开销来说,花费可以忽略不计。 这段时间为了给高家父子准备秋后的军资,户部尚书崔季舒与新任兵部尚书封子绘忙得晕头转向,连高澄大婚都只喝了两杯酒水,便匆匆告辞。 崔季舒负责筹集粮草,而被免去大将军府司马一职,改任兵部尚书的封子绘则负责与工部联络,囤积兵械。 三军未动不止粮草先行,刀枪箭等等也需要预先备足,光是大刀,就有百万柄,高澄更是要求兵部与工部联合备好上千万支箭矢。 兵械数量虽然听起来唬人,可相对于二十万并州胡与三万五千京畿军的数量来说,人均大刀不到五柄,箭矢也不过五十。 这年头的兵器极易损耗,历史上的沙苑之战,薛孤延为高欢断后,边战边走,一天之内,换了十五把钢刀,或是砍卷了刃,或是断裂,这也与战况激烈有关。 而兵械的损耗,也是战争花销的一项大头。 无论如何,多预备点兵械不会有错,总不能让士兵们卷了刃,断了兵器,赤手空拳去对敌。 这也是需要民夫做后勤的原因之一,不提为将士们运送粮草、准备饭食、浆洗衣物,光是这些兵械在大军行进的时候,就需要大量民夫转送。 工部尚书由高隆之兼任,人的精力有限,相应的,他也放弃了营构监的差事,只保留了尚书左仆射与侍中。 有鉴于如今兵械易折损的现象,高澄又命高隆之在洢水、洛水河畔监造冶铁炉,看能否进一步提取杂质,不过小高王一个文科生,高二时候过会考都是靠着监考老师留情才侥幸过关,对于物理,化学这两门学科,也算是秋毫无犯,只能将一切都委托给高隆之。 高隆之在后世好歹有一个冶炼老祖的尊称,无论如何都要比自己靠谱许多。 作为高澄的御用工具人,高隆之也算是任劳任怨,印刷厂是他搭起来的班子,铸币厂也是他监造,劳碌不说,还得背上欺凌天子的骂名,将来不给一个王爵,小高王自己都觉得赏罚不公。 历史上的北齐王爵滥封,但相应的,基于这样的厚遇,才能深得臣子的忠臣。 名与利,你总要给人家一个吧,否则人家一番辛苦图什么。 不许贪腐过甚,又连名位都舍不得,谁还愿意为你卖命。 高澄不会滥封王爵,但功劳到了一定程度,他也不会吝惜。 高欢抵达晋阳后,就地解散二十万大军,让他们与家眷团聚,而等一众将士再次归队的时候,他们面对的将是最严苛的操训。 承平三年,晋阳大军未经战事,还需要通过操训重新熟练在战场上的杀人技巧。 同样,京畿军也是如此,在张亮领盐兵抵达洛阳,高澄检阅后,欣喜之余,也发现哪怕只是在草原打马匪,算是欺凌弱小,可到底是见过了血,在气势上远远胜于京畿军。 京畿军是经历过战事的,虽然高澄常以谋略取胜,但到底也有过恶战,比如救援窦泰。 虽然新近补充了不少人,但都是经年老兵,侯渊所部资历最老的,早在十五年前就跟随他参与杜洛周起义。 刘丰的麾下,也有人曾跟随他在十六年前,拼死抵御破六韩拔陵率领进攻灵州的六镇义军,而更多大都是经历了李虎、赵贵、李弼围攻灵州的那场惨烈战事。 由此可见,京畿军战斗力的减退与重组关系并不大。 只不过是三年未见血,在洛阳的花花世界里,无论是战斗意志的下滑与战斗技巧的生疏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平时多出汗,战时少流血,这句话高澄深以为然,眼见即将入秋,高澄抓紧了京畿军的操训,除平素在京畿军所驻扎的城中各寺校场内的演练外。 每逢三天,高澄就要组织京畿军与盐兵来一次实战演练,只不过是将兵械都换成了布头木棍,就连箭头上都用布包裹着。 将士们轻伤、重伤不断,但好歹没有弄出人命,而且较之前的状况有了很大的提升,毕竟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时间进入七月,秋季悄然来临,关东各地庄稼长势喜人,高澄也从各地常平仓调集粮草,陆续运往晋阳,封子绘与高隆之也终于完成了高澄所要求的兵械数额,也随即发去晋阳。 高隆之受命研究如何提取钢铁中的杂质,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成果,但是来不及投入到这一批的生产中,高澄也鼓励他继续研究,不必急于一时。 如今粮草、兵械都已经备妥,只等秋收过后征集民夫往晋阳听命。 一般来说,1名战兵需搭配3名民夫辅佐,晋阳20万并州胡外加洛阳35000京畿军悉数出征,共计脱产战兵23万5千人,需要征集的民夫大概在70余万人。 且不提这70万余万人的吃用花销,根据随军即可免税的规定,就有70余万户免除税赋,这无疑是在给来年的财政收入大砍一刀。 民夫所冒的风险,值得全家免税赋的回报。 他们不止在行军中转运物资,攻城时冒着箭雨填埋护城河,更可怕的是大军远征,缺粮的极端情况下,他们还得充作军粮,供将士充饥。 因此,哪怕是来年全年免税赋的回报,真能积极应募的民夫都只是少数,毕竟东魏休养生息三年,民众在均田制的大背景下,生活还算殷实,而作为民夫随军出征,劳累不说,更有性命威胁,谁又愿意走这一趟关西。 故而还是需要靠强征手段,由地方官府在名册上划拉,等秋收以后,强制奔赴晋阳。 这也使不少官员从中牟利,给了钱不会出现在选取名单中,未交钱的就纯靠运气。 高澄并没有对这一乱象进行处置,对于地方来说未来一段时间将要进行秋收,至关重要,而对于中央来讲,高澄也不愿因惩治地方长官而耽误了后续的民夫征召。 但这件事情他还是记在了心里,等战后自然要与这些官员好好清算,让他们把受贿所得上缴。 这波呀,这波是得了惩治贪官的好名声,又白赚了官员贿赂,真正做到了双赢,小高王他一个人赢两遍。 时间在等待中悄然而过,秋收时节,不止农夫在田地里收割粮食,高澄辛苦耕耘,元仲华的肚子也有了喜讯。 然而从那一天开始,元仲华的情绪也低落下来,高澄开始时还觉得奇怪,产后抑郁症不是要等生下孩子以后么,怎么刚怀上就抑郁起来了。 后来转念一想才明白过来,以前元仲华无有所处,自然不甚在意,可如今有了身孕,万一诞下子嗣,若按照原来身份,他将是嫡长子。 按宗法制来说,这个孩子将是高氏政权的第三代继承人,哪怕是有高欢隔代指示,作为嫡长子也不是没有一争的机会。 如今因为蠕蠕公主和亲,元仲华由嫡妻降为侧室,肚子里的孩子也从嫡出转为庶出,元仲华不在意自己的名位,只要能与高澄常伴就好,可她却觉得亏欠了肚里的孩子。 高澄本想故作不知,可看着元仲华日渐消沉,他只得找到对方,宽慰道: “无论嫡出、庶出,都是我的至亲骨肉,我自当一并看待。” 高澄不可能现在去给元仲华承诺继承权,相较于嫡长子继承制,他其实更倾向于选择最优秀的儿子或者孙子,但嫡长子继承制也确实对维系社稷传承起到重要作用,如何抉择还是要再看将来。 所幸如今嫡妻是蠕蠕公主,无论她的年纪,还是身份,立为嫡妻只是权宜之策,将来完全可以将最出色的孩子生母抬为嫡妻,以确立嫡子身份,说不准等高澄晚年,还能看上一场诸子夺嫡的大戏。 哪怕小高王更愿意将来诸子相亲,可他的身份注定这只是奢望,面对权力,没有人能够不动心。 而蠕蠕公主的嫡妻身份也给了其余人觊觎的机会,比如尔朱英娥。 曾经一心沉醉于与高澄玩各类角色扮演的她,如今实不实与高澄吹些枕边风,总是提起高孝璋的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甚至居然还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宋氏也不能免俗,一个劲的吹嘘高孝瑜。 搞得高澄又好气又好笑,那俩小混蛋在洛阳待了半个多月,自己在他们面前与高欢配合演了好多场父慈子孝,也不见他们给自己洗一次脚。 高澄明白尔朱英娥与宋氏的想法,他也能够理解枕边人这么做的心思。 与自己不同,高澄育有两子四女,不出意外,后续还会有更多儿女出生。 而高孝璋、高孝瑜就是目前尔朱英娥与宋氏的全部,不能陪伴成长的两女本就对他们心存愧疚,母亲为儿子暗地里争夺,吹些枕边风而已,又如何能去责怪她们。 只能说高孝璋、高孝瑜被养在高欢身边,这为俩兄弟赋予了别的意味,也让不少人起了心思,不止是尔朱英娥与宋氏,更有高澄的亲信宠臣,观望许久的他们似乎也对与高孝璋、高孝瑜联姻有了兴趣。 而高澄的女儿们更是抢手,受益于父母的好基因,女儿们五官模样都生得漂亮可爱,再加上她们的身份,连未满周岁的第四女都有人惦记了。 陈元康就想给他刚出世的儿子订个娃娃亲,就连段韶都时不时与高澄来信,在信中总要有意无意的提起自己儿子段懿,又要装作不经意地表示自己对高澄长女高宓的喜爱。 对于这些明目张胆地拱白菜行为,高澄都未应下,他与陈元康、段韶等亲信无需以女儿的婚事再来增进。 高澄亲自一一回信,提到等将来女儿们十六岁后再作考量,由她们自己抉择。 当然,嘴上是这样说,但作为父母,谁又真的放心让女儿自己去选,唯恐她涉世不深,被人花言巧语哄骗了。 太昌九年(540年)八月二十日,各地秋收,如火如荼,高澄也是在这样忙碌的时节里,将一家老小留在洛阳,统率三万五千名京畿军北上与高欢汇合,待做好战争准备后,再一齐从晋阳出兵,走蒲坂渡黄河入关,而玉璧也将再次成为前线物资集散地。 在离开洛阳前,高澄向舅父娄昭发去命令,一如之前设想,由他在秋收后征召相、冀、沧、定、济五州兵马共计十万南下滑台,与段韶各领五万人,策应南线。 又命孙腾、高隆之、司马子如三人为洛阳留守,三人各司其职,由高隆之、孙腾管辖尚书省,分掌六部之中的三部,司马子如代掌中书省,凡重大决议需由三人磋商,一致同意才可通过,但凡有人表示异议,并且不愿退让,必须立即派人快马向高澄请示,由他裁决。 而洛阳防卫,内部主要由王士良所掌禁军、张亮所领盐兵、以及可朱浑元的部曲与司州州郡兵组成,外部则有调任广州刺史的高季式坐镇南阳盆地,防备侯景,又有独孤永业镇守潼关,由陕州刺史高慎策应支援。 对于家事,高澄同样极度重视,他告诫芸娘,自己不在府中的时候,决不允许高洋登门,也要她替自己看好妻妾,毕竟他可不想如高欢一般,得胜归来,却发现后院出了事。 身处送行人群中的高睿望着堂兄离开的背影,也长舒一口气。 每次母亲与高澄相见,那含情脉脉的眼神都让高睿倍感煎熬,他知道这两人之间是清白的,但也正因为此,更让他无可奈何,尤其是再见了父亲高琛的灵位,都让他愧疚不敢直视。 哪怕高澄走得没影了,元季艳也不愿移开目光,方才道别时,高澄掀开衣襟,朝自己露出了那枚送他的平安符,那浅浅一笑,在元季艳的脑海中久久徘徊,挥之不去。 尔朱英娥与宋氏本想随行,反正高澄要在晋阳住一段时日,她们也好趁机陪伴儿子,但高澄躲她俩的枕边风,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将她二人带上,只是安慰说等回洛阳时,定会将高孝璋、高孝瑜带来,才让两人罢休。 高澄不介意她们吹枕边风,但念叨得多了,也会感觉厌烦。 当年一口一个皇后娘娘,一个颍川王妃,叫得多亲密,到底还是逃不过七年之痒。 第三百一十一章 长安聚兵 高澄立马于黄河大桥北岸,众将士在他眼皮子底下陆续渡河,川流不息。 一众随军文武围聚在他的左右,大将有斛律光、慕容绍宗、高敖曹、侯渊、刘丰,谋士也有张纂、王峻、王纮等人以及兵部尚书封子绘。 辅佐高欢十年,却希望转投洛阳的张纂终于得偿所愿,在这一次高欢停驻洛阳时,得到允许辅佐高澄。(详情见219章) 曾经被高澄打发去玉璧,随军为窦泰参谋,践踏西魏禾苗的王峻也早已经被调回了身边听用。 而与王峻一同被高澄收入麾下的王纮,这些年都在协助独孤永业镇守潼关。 既然心存一战定北方的想法,自然要带上除去留守关东之外,能够随从的一切勇将、智士。 封子绘之所以随军,也是因为他具备出色的战略眼光。 渡河前一场演说,对将士们许下重利,故而虽先往晋阳,再去关西,离家千里,路途遥遥,但京畿军无论将领还是士卒,尽皆神采奕奕。 谁又不知道高澄治军最重一个信字。 亲信都督尉兴庆、以及纥奚舍乐、薛虎儿等库直挎刀紧紧护卫在高澄左右,他们自入卫队以来,高澄时常赏赐,极尽恩宠,惜命的小高王对待库直这些贴身侍卫向来都很大方。 但也颁布了一项不人道的命令,主君遇刺而死则库直殉葬。 不过也无人置喙其决议,毕竟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高澄这么厚待库直,尚且不能救护自己,又何必再留性命。 三万五千京畿军外加一千亲卫,这么大规模的行军瞒不过人,也根本就没想过要瞒人,否则定会选在夜里趁黑出城,而不是让一众亲眷及权贵大白天的出城相送。 随着高澄领军北上,一直以来被流传的谣言也得到证实,不同于第一次西征高欢孤军深入,这一次高家上阵父子兵。 无论南梁、西魏、甚至刚刚和亲交好的柔然,密探们纷纷行动起来,传递消息,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决定高氏能否统一北方的大战即将打响。 近水楼台先得月,宇文泰最先得到消息。 确认了高家父子联合出兵,愁绪就在宇文泰的眉宇间挥之不去。 伟人曾说过,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宇文泰日常与亲信们在嘴上讥讽高欢器识庸下,在他嘴里,贺六浑能有今日成就,全凭侥幸。 但须知道,高欢领军至今,也只败了西征一战,无论是广阿一战控制河北,还是韩陵之战奠定霸业、奇袭秀容彻底扫除尔朱氏势力,随后平灭河西贼纥豆陵伊利、稽胡首领刘蠡升,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真把他当庸才,闹笑话的只能是自己。 前番大胜,更多依靠东魏全军轻敌,但吃过三年前的一次亏,又怎么可能再掉进同一个坑里,高欢及其麾下二十万并州胡沉淀三年,早已洗尽了当初的骄纵之气,本就已经是一个让人头疼的对手。 再加高澄这个小狐狸以及他麾下的京畿军,这仗分明是在为难他宇文黑獭。 在兵员素质相差不大的情况下,自古以弱胜强,唯出奇谋,而奇谋却需要综合天时、地利、人和等因素来拟定,断不可能在高氏还在晋阳征召民夫,身在长安的宇文泰一拍脑袋就想出了败敌之策。 败敌之策可以在决战前夕,召集军中文武共同商议,但在长安积蓄兵力却刻不容缓。 好在宇文泰早有准备,西魏派往吐谷浑的使臣带回了好消息。 宇文泰不指望吐谷浑出兵助阵,他只求得到对方不会背后捅刀子的承诺,使臣也将道理与吐谷浑汗夸吕说清楚了。 虽然吐古浑与东魏和亲,也得到了高澄约为兄弟之国的承诺,但与西魏相邻,总好过强盛的东魏。 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他人的口头承诺上。 夸吕稍作思考,立即将吐谷浑与西魏边境上的将士尽数内撤,以示诚意,也让宇文泰能够从容将陇西兵力调至关中。 西魏战兵被编为六军,由赵贵、李虎、李弼、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六人为柱国大将军,实际统率。 每位柱国大将军麾下有两名大将军,共计十二大将军;每位大将军麾下又有两名开府,共二十四开府;每位开府麾下有两名仪同,共四十八仪同; 仪同领兵千人,开府领兵两千,大将军领兵四千,柱国大将军领兵八千,六军合计四万八千人。 再经过宇文泰前段时间穷兵黩武一般的扩军表现,他将新入伍的士卒调往蓝田关与西潼关等地驻防,将南线、中线原有的州郡兵以及陇西州郡兵尽数被调至长安,准备应付北线战事。 长安预计能有战兵四万八千外加州郡兵不下十万,合计兵力能达到十五万之巨,至少在兵力上不会比高氏二十三万六千西征军少太多。 但内里实际情况却只有四万八千的脱产战兵,不过,宇文泰也算是将家底都要给掏空了。 这一战哪怕是胜了,所得战果不丰,让高欢从容而退,西魏财政都要破产。 萧衍得到消息要比宇文泰晚上许多,那时秋收临近结束,东魏也开始了对民夫的征召。 高家父子如此大的动作,他们的野心也显而易见,就是要抓住柔然可能不会插手的时机,彻底奠定北方霸权。 萧衍不明白什么叫前置成本,但之前西魏受灾,他实打实是勒紧了裤腰带去支援宇文泰。 西魏尚未恢复元气之前,自己必须继续帮扶下去,否则当年救助宇文泰的粮食,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更何况南梁早已经确定了扶持西魏,制衡东魏的国策。 在萧衍的畅想中,一旦西魏站稳脚跟,能够与东魏长期僵持,他坐断江南便可坐山观虎斗,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可以等北方两国多年征战,将士、民众疲敝之际,趁势北伐,完成一统。 但萧衍自己确实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了,他真的很老了,只能交给后人来完成。 第三百一十二章 出兵 一个人被时光消磨了斗志,萧衍就是最好的例子。 即位初期的他励精图治,哪怕是在冬季,也要五更天起床批改奏疏,把手都给冻裂,这勤奋劲堪称南朝小高澄。 也正因为萧衍的努力,南梁初期一改宋、齐两朝诸多弊政,又在九品中正制的大背景下,开设五经考试,提拔寒门子弟,打破士族对官位的垄断。 军事上,在韦睿、曹景宗、裴邃等当世名将齐心合力之下,取得钟离大捷,生擒魏军五万人,其余投水淹死或被斩杀者更是不计其数,逾十余万之巨,魏军主帅中山郡王元英仅以身免,仓惶北遁。 然而,萧衍当了太多年天子,502年,38岁的萧衍即皇帝位,到如今也当权38年。 76岁的萧衍接连错过北魏内乱的良机,尤其是陈庆之的成功案例,让他沉迷与小股部队北上摸奖,也证明他没有肃清宇内的雄心壮志。 若不是如今高氏咄咄逼人,铁了心要一统北方,萧衍真不想从浩瀚佛法中抽身出来,去管这些俗事,参研精妙佛法难道不香么。 萧衍不思进取,却有也知道守成,高家父子将要联军西进,西魏危在旦夕。 这时候坐以待毙,等东魏完成统一,挥师南下,在韦睿、曹景宗、裴邃相继离世的情况下,还能指望谁来打一场钟离大战,稳定两淮局势。 曾经被高澄轻易夺去谯州(即南兖州,河南区域调整时被豫州吞并),却手握南梁第一精锐的名将夏侯夔也在州镇去世,享年五十六,到死也没有机会从高澄手上找回场子。 而在尧雄面前屡屡碰壁的陈庆之,也已经在去年十月病逝,时年五十六岁,至于羊鸦仁等人,终究是差了许多。 真要再给萧衍一套韦睿、曹景宗、裴邃的配置,他才不怕高氏统一后进行南征,但现在军中名将凋零是不可争辩的事情,由不得他不心急。 其实南朝并非没有将帅之才,无论是跟随萧暎往广州赴任的陈霸先,还是未来平定侯景之乱的王僧辩,都是上上之选,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被萧衍知晓。 例如陈霸先地位太过卑微,哪怕得萧暎提拔,如今也只是直兵参军,而王僧辩此时也在湘东王萧绎的幕府中历任行参军、中兵参军、府司马等职。 王僧辩仍在幕府蛰伏,等待属于他的机遇,而陈霸先却有了在战场上一展其才的机会。 萧映抵达广州后,立即命陈霸先招集军士、集结战马,得兵数千人,随后又使陈霸先领兵屯驻广州宋隆郡(广东高明市)。 恰逢治下安化二县不服南梁管辖,陈霸先立即领兵平定叛乱,因功被授予西江督护、高要郡守。 在岭南奋斗的陈霸先并不知道北方即将爆发的一场大战,更不可能知道,待明年,交州将起叛乱,席卷整个北越,而这也将是陈霸先崛起的契机。 如今的越南,北部归南梁控制,南部有林邑国存世,自东晋以来,林邑国时常袭扰交州边境,而明年交州这趟浑水,它也注定将要涉足其中,绝无放过的道理。 不过,无论交州、广州还是林邑国,它们地域偏远,无关大局,除高澄会让身处南梁的密探留心外,在东魏即将西征的大背景下,并没有什么人在意曾经的油库吏在广州打了一场胜仗,当上一地郡守。 对于南梁权贵来说,现今最受瞩目的消息是,天子萧衍授令在汉中以及淮水一线集结军力,在高氏西征时,举兵北伐。 因此,华夏大地出现了极具趣味性的一幕,两魏南梁纷纷集结兵力,若是在《三国志11》游戏中,晋阳、长安、汉中三地在兵力显示上,必然是要变成深绿色。 萧衍下令五万蜀兵赶赴汉中,试图东线由各部威胁关东,西线从汉中出兵,与西魏联手抗敌。 如今只等东魏完成了民夫征召,由晋阳经蒲坂入关,一场涵盖两魏南梁三个国家的大战一触即发。 东魏虽强,却是以一敌二,究竟鹿死谁手,难以预料。 高澄得知南梁军事调动的时候,秋收已经完成,第一批来到晋阳的山西各州民夫近四十万也陆续抵达,除山西四十万民夫外,还有尚在途中的河北民夫十五万,河南民夫十五万,共计征召民夫七十万。 再加上二十三万六千人的战兵规模,西征共计军民九十三万六千人。 待三河民夫尽数抵达晋阳,高欢立即命幕僚代笔,写信给宇文泰。 高欢在信中表示将率百万大军,与宇文泰会猎关中,言语间不乏傲慢。 骄狂模样跃然纸上,高欢也没别的意思,不管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万一宇文泰真以为自己又犯了轻敌的老毛病,松懈之下,或有可趁之机。 高澄对此并不看好,宇文泰又不蠢,高欢三年前因轻敌大败,蛰伏三年,怎么可能故态复萌。 却也没劝,毕竟就只是让信使往边境跑一趟,送封信,也没什么成本,试试又何妨,要是有个万一呢,比如宇文泰突然间降智,这谁也说不准,就比如沙苑之战前,谁又能知道高欢会昏招迭出,遗祸子孙。 晋阳汇聚七十万民夫,城中肯定住不下这么多人,便在城外设了民夫大营,帐落连绵不绝,站在城墙上,一眼望不见头。 一场秋雨过后,高澄撑了一把伞,在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人的护卫下,踩着泥泞的道路视察民夫大营。 每到一处,小高王总要细心地询问民夫们是否准备了冬衣棉被,每天的吃食可还足够。 此时已是晚秋,眼瞅着就要入冬,若是后勤不能得到保障,谁知道要冻死多少人。 好在如今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错,并不存在所谓衣不蔽体的现象,在民夫大营的某个角落,越来越多的民夫聚集。 高澄在众人面前许诺,战后未来一年内,民夫们的家庭都可以获得免税特权,田亩租金也将得到适量的减免,若是出现死亡,家属会得到抚恤,因伤致残失去劳动能力,也会得到朝廷的奉养。 在民夫们山呼海啸的欢呼与赞誉中,高澄再次去往下一处。 太昌九年(540年)十月初三,初冬时节,随着高欢登将台,面对二十三万余大军一番慷慨陈词,痛陈国家分裂之害,并为将士们许诺重利,东魏第二次西征就此拉开帷幕。 高澄领三万五千京畿大军及一千亲卫先行,随军的还有十万民夫,而军队中,以高敖曹为前军,慕容绍宗、斛律光、侯渊、刘丰、尉兴庆等各领其部随行。 高欢则亲自统御二十万并州胡继后,随军将领有斛律金、窦泰、彭乐、潘乐、斛律羌举、斛律羡、薛孤延、莫多娄代文等等,而高欢、高澄父子共同的心腹陈元康,高欢有意将他带在军中,却被高澄劝阻,而留守晋阳,代为调拨后续物资。 陈元康贪归贪,但他知轻重,更重要的是其忠诚度毋庸置疑,他一个文士,没兵没将,凭什么反叛,更何况以高欢、高澄对他的信重,他也没有反叛的理由。 蒲坂渡口,黄河滔滔,但相比较其余河段,水流已经算是平缓。 随着高澄一声令下,民夫们开始有序架构浮桥,为京畿军以及即将抵达的高欢二十万大军渡河做准备。 忙碌三日,六道连通黄河东西两岸的浮桥被搭设而起,哪怕河对岸是王思政派来接应的部队,高澄还是派遣哨骑先行渡河,而后铺开来检查是否有埋伏,以防宇文泰偷摸溜过来,玩什么半渡而击。 待确认安全后,才命高敖曹等将领按次序渡河,自己与亲卫及十万民夫落在了渡河序列的最后头。 王思政派来的小校见状,感慨道: “大将军谨慎,万古难觅。” 也不知道是夸赞,还是什么,不过想来古人也没这么多阴阳怪气。 谨慎,是高澄与高欢为这一次西征定下的基调,他们不会去追寻奇谋妙计。 所谓奇谋,能收获巨大回报的同时,也意味着极大的风险,平添许多不稳定的因素。 坐拥二十三万余大军,高家父子不愿意去冒这样的风险,他们打定主意要稳扎稳打,稳步推进,就在战场上与宇文泰堂堂正正两军对垒。 即使是互拼消耗,让双方将士以命换命,自家都会是最后的胜者。 哪怕战后的抚恤数额大了些,可与统一关中的价值相比,也不值一提。 高欢在高澄渡河的当天即抵达蒲坂,等高澄在对岸集结好了部队,高欢同样下达了渡河的命令,二十万大军以及剩余六十万民夫依次渡河。 大量的战马,已经拉运军械、粮草等物资的驮马、驴子也被民夫们牵着缰绳由浮桥上走过,这一渡就是整整两天,高欢才在西岸重新集结了部队。 这期间,有许多人畜落水,激起无数水花,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呼救声随着大河滔滔远去,渐行渐远。 最开始时,高澄还心怀不忍,可他也知道,这时节让人跳下黄河救人,无异于教人送死,他也只能袖手旁观,见得多了,人也麻木了。 待所有人渡河重新集结后,高澄立即派人统计落水者姓名籍贯,若是战后还是不见他们下落,也是要把这些人列在抚恤名单中。 不过,想来也不可能寻得见这些人的下落了,葬身鱼腹或者作为浮尸被打捞才更可能是他们的下场。 高澄等高欢完成了军队集结以后,才继续出发,京畿军作为先锋向玉璧城行去。 东魏自从晋阳出兵,西魏、柔然、南梁也纷纷将信息传出,宇文泰得到消息后,立即领四万八千战兵,十万州郡兵,共计十四万八千大军以及所征召的民夫屯驻灞上,等待南梁汉中援兵抵达,与之汇合。 南梁派遣五万蜀兵经汉中北上支援,统领这支军队的是萧衍第八子,益州刺史武陵郡王萧纪。 萧纪如今也才三十二岁的年纪,他于537年受命担任益州刺史,至今已有三年多时间。 原本萧纪是不愿去往巴蜀,与众人印象里的天府之国不同,自西晋末年至萧纪入蜀前的二百年间,蜀人反抗暴政的事件此起彼伏,蜀地战争频繁,因而又有“蜀人乐祸贪乱”的坏名声。 待萧纪入蜀前,蜀地民众为躲避战乱,大都逃散,大量城市荒芜,而原本生活在云贵高原的僚人趁此下山,陆续迁入蜀地遍布各处。 僚人又常被朝廷称为俚獠、夷獠,看这词汇就知道当时主流舆论对这一群体的大体看法。 过去,蜀地官员每年要征伐僚人,靠俘虏僚人作家奴或掠夺僚人财产以补公、私之需,毕竟都把他们叫作俚獠、夷獠,一个獠字还能指望地方官员将他们当作人来看待。 故而蜀地民族矛盾尖锐,僚人时常掀起叛乱。 这样一个烂摊子,萧纪又么愿意去接。 是萧衍苦口婆心的劝说,才让萧纪心不甘情不愿的启程,毕竟建康繁华,谁又割舍得掉,难道秦淮河上的歌姬舞女不美了么? 萧纪二十九岁出任益州刺史,虽然违背本心,却也没有摆烂,他治蜀三年,致力于缓和民族矛盾,改变以往对僚人的粗暴态度,以抚慰为主,改变了蜀地两百年来无序混乱的状态。 除此之外,他在治理上亦颇有建树,(资治通鉴:内修耕桑盐铁之政,外通商贾远方之利,故能殖其财用,器甲殷积。)为蜀地经济恢复和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 今年年初,为了表彰萧纪对蜀地的治理,萧衍加封其为征西大将军,对这位能力出色的儿子偏爱不止于此,萧衍更是不顾朝廷“牵制亲王”的政策,允许本应在建康为人质的萧纪长子萧圆照一同入蜀。 或许萧衍挑选萧纪入蜀,就是认定了只有这个儿子,才能让蜀地由乱入治,事实证明他并没有挑错人。 不过萧衍对萧纪的偏爱,也引起了一众兄弟的不满,比如高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萧纶,就是那个让人假扮萧衍,予以痛击并且酷爱为人哭孝,代做孝子的萧纶。 萧纶因种种孝顺举动,时常被萧衍责罚,对比萧纪的受宠,更是心生不忿,曾抚枕长叹: ‘武陵王又有何功劳,官位在我之上?朝廷昏愦,不懂用人!’ 作为第六子的萧纶,因八弟萧纪得宠而郁郁寡欢,事情传到萧衍耳里后,又是逃不过一顿臭骂。 嫉恨萧纪的不止萧纶一人,原时空中,萧纪在与王僧辩的主君,萧衍第七子湘东王萧绎争夺天下失败后,被萧绎部将一矛刺死。 萧绎对此尤不解气,又将萧纪开除族籍,改姓饕餮。 值得说道的是,就是因为萧纪从蜀地起兵,出川东进争夺南梁皇位,才给了西魏入川的可趁之机。 也正因为西魏入川的消息,瓦解了萧纪军心,致使其功败垂成,而南梁也就此失去蜀地,一场兄弟相残的人伦惨剧,最大的受益者却是偷家的西魏。 萧纪如今治蜀三年,颇有成效,但萧衍也不放心让从未领军的儿子独掌五万大军北上,于是为他安排了一名副将,此人名叫兰钦,而一同随军的还有兰钦之子兰京。 兰钦的名将含金量可比夏侯夔要高上许多,他自幼性格果决,兼备谋勇,且有统驭之才,能让部下效死,行伍多年,不止屡立战功,更为南梁收复汉中。 陈庆之死后,兰钦便是真正扛鼎之将,而唐初史学家姚思廉在所著《梁书》中,也将陈庆之、兰钦二人并称,说道: ‘陈庆之、兰钦俱有将略,战胜攻取,盖(廉)颇、(李)牧、卫(青)、霍(去病)之亚欤。’ 然而兰钦的光芒到底是敌不过他儿子兰京。 兰京的赫赫威名并非从战场上取得,原时空里,他很早就被东魏抓了俘虏,也许是在战场上的表现太过丢人,《梁书》中甚至没有提起兰钦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但不妨碍他在做俘虏的日子里干下一番改变历史走向的大事。 兰钦不过是收复汉中,兰京却在给高澄作膳奴时,屡次请归不被允许的情况下,伙同五名同伙,将高欢培养了十七年的继承人,出兵占据两淮,即将篡位的东魏权臣刺杀,也使得东魏汉化宣告彻底终结,为后续高氏皇位传续兄弟相承买下伏笔。 小高王并不知道他将与自己的命里克心遭遇,但知道也无妨,他又不用俘虏作膳奴,投不投毒且不说,光往锅碗里吐口水都能恶心死人。 兰京如果再做俘虏,高澄也不会杀他,自然要当作人质跟兰钦换取赎金。 小高王对待俘虏一直是这种态度,没多少才能的,官职越高,越要跟敌方联系,让他们赎人,既能取得丰厚报酬,又能让无能之辈继续身居高位,又是双赢。 将来指不准还能再送一波,那就是三赢了。 为此,高澄甚至可以降低赎金要求,感天动地了属于是。 第三百一十三章 合兵 作为东魏西进的桥头堡,纵使大军未至,玉璧城也是一片忙碌景象。 晋阳这等名城、大城尚且容不下九十余万军民,更别指望西征军民能住在玉璧城里。 王思政已经提前征召华州当地民夫,在城外搭设营寨,以做临时安置。 大兴土木之余,王思政也没忘了广派哨骑,毕竟玉璧地处两魏边境,哪怕得到了宇文泰正在灞上聚集兵力,并无北上之举的确切消息,但小心无大错。 忽地,东方传来轰鸣地马蹄声,连大地也在跟着颤动,巡视营地建设的王思政循声望去,先印入眼帘的是之前派出的哨骑,一骑绝尘而来。 “大将军已至!” 哨骑高声呼喊道,却被身后越来越大的动静给盖了过去。 等奔至王思政面前,不再需要哨骑阐述,王思政已经瞧见了遥远东方逐渐粗大的黑线,那是由无数黑甲骑士组成。 黑甲骑士们放缓了速度,他们身后也出现了步卒身影,旌旗蔽空,一众将旗之中,独属于高澄的帅旗最是显眼。 大军行至眼前,一名黑甲骑士越众而出,对王思政笑道: “翁丈,劳你镇守西陲,两败宇文泰,着实是辛苦了。” 他卸下面铠,露出俊美容颜,可不就是小高王么。 在战场中身穿鲜艳明亮的铠甲,有利有弊。 利则是能让将士们知晓主将所在,弊端也是会将自己位置暴露在敌方视野中,极易遭遇敌方精锐斩首突击。 惜命的高澄没有在战场上打开位置共享的想法,他一身黑色盔甲,也只是最普通的亲卫制式。 王思政赶紧躬身行礼,丝毫不敢以岳丈身份自居,他谦卑道: “末将以白身受用于大将军,纵有微末功劳苦劳,亦是大将军识人之明,末将又如何敢居功。” 身居高位就这一点不好,很难听见真心话,每天围绕自己的都是阿谀奉承。 当然,也要看奉承的人是谁,例如张师齐马屁拍上天,还不如身为塔防大师的王思政几句谦让之言让高澄更受用。 高澄翻身下马,紧紧握住了王思政的双手,恳切道: “翁丈无需自谦,你的功劳,澄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若无翁丈扼守玉璧,又哪来关东三年休养生息。” 说罢高澄又笑道: “若非女眷不便随军,澄真想将王娘带来,与翁丈父女相见,但请翁丈莫要心急,战后必有相见之时,那时翁丈回朝叙功,少不得一个郡公的体面。” 高澄的许诺也让王思政眼前一亮,与女儿相见倒只是其次,更重用的是郡公爵位,这是可以流传子孙的荣光。 也就是这年头没有微博,否则真要给重男轻女的王思政头都给锤烂。 在高澄与王思政之间,作为侧室与女儿的王氏才最可怜。 对于父亲来说,她只是昔日恩主元修贵为西魏天子时,用来与高澄化解猜疑的工具。 对于丈夫来说,她也只是高澄用来拉拢王思政,也使自己能够信任对方的一个理由。 但好在高澄从不独宠,哪怕是艳冠关东的李祖娥进门,也得按日子来轮值,王氏虽不受重视,却也在一个循环里,有着独属于自己的一天。 斛律光看着高澄与王思政翁婿情深的模样,不由撇了撇嘴。 九年前,这两人初见时,高澄只因王思政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便栽赃王思政口蜜腹剑,暗地里想要谋害自己。 命斛律光绑了对方,关在牢里一年时间,不闻不问。 如今在看两人握手言欢的模样,谁又能够猜想到他们当初的仇怨。 当然,要让王思政知道了他肯定要对仇怨这个词保留自己的看法:那分明是小高王为了阻止自己误入歧途,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 王思政这人自我催眠一向都可以的,拿捏得很死。 高澄在王思政的邀请下与他一同巡视城防,驻守玉璧三年有余,王思政对城中每一片土地都了如指掌。 他详尽地为高澄介绍起了玉璧城的防御措施。 高澄为华阴改名玉璧,但确实是第一次亲至,这座城中发生过许多故事,也有许多传奇人物。 近一点的就有西魏老将王罴,他被高欢俘虏后,拒不投降,在司马子如等人的挑唆下,被高欢所杀。 高澄对这位耿直刚强,处事公平的老将军一直心存敬意,就连司马子如,在以口舌杀人,报当年华阴战败之耻后,却又以自己的行径为耻。 司马子如因留守洛阳,还特意请求高澄代他前往祭拜。 巡视城防期间,听着王思政提起每一段城墙在被宇文泰围攻时的危急时刻。 高澄却并未置身其中,反而游离于外,想象王罴困守孤城,被高欢二十万锐气正盛的并州胡破取时的绝望。 随王思政巡视了城池,高澄亲自携带了酒水往王罴墓前祭拜。 “老将军为政清廉,嫉恶如仇,是澄所仰慕的人物,奈何明珠暗投,只能在这与野草为伴。 “上天让将军生在了关西,而非关东,否则澄定要与将军把酒言欢,好好论一论这世上的公理正义。” 高澄在王罴坟前,倒下一杯酒水,说罢,回头朝斛律光感慨道: “当年我交代长猷(陈元康),让他劝说父王取华阴为根基,明知道司马子如、韩轨等人以华阴之败为生平奇耻大辱,却不曾与长猷提及王罴生死,纵使是司马子如唆使父王下令杀死王罴,可元凶又何尝不是我高子惠。” 斛律光不知道为何高澄突然触景伤情起来,他稍作思考回答道: “王罴若是求活乞降,纵使大将军不说,相王亦会留他性命,此人虽冥顽不宁,却也是个硬汉子,自己选择以死殉道,与大将军又有何干。” 高澄微微颔首,他近来多愁善感,无非是战前紧张而已,也算是老毛病了,真等两军对垒的时候,反而能够恢复常态。 这一次发动倾国之战,就不允许失败,这不只是关系到父子两人的威望,更因为这场西征对财政的耗用。 战后无论胜败,都有着巨大的亏空等待高澄填补。 输了自不用说,光是抚恤金就得让高澄愁得直掉头发。 若是胜了,对于关西的重建,也会给财政加上极重的负担。 偏偏这也是高澄第一次参与这么大规模的战斗之中,缺乏大兵团作战经验,由不得他不慎重。 高欢大军抵达玉璧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二十三,天空落了一阵子的雪,气候严寒。 所幸高澄在出兵前极度重视后勤,甚至亲自询问民夫的冬衣预备情况,这才没有造成大面积冻死的现象,不过每日里都要干活,冻伤不可避免。 高欢来到玉璧,也没有急着进城,而是继高澄之后,也去祭拜了王罴。 其实不只是高家父子,王思政受命镇守玉璧,初至玉璧时,就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为王罴扫墓祭拜,以收玉璧人心。 王罴公正无私、嫉恶如仇的性格让他在权贵之间不讨喜的同时,也注定能得到治下百姓的忠心拥护。 高欢不只是祭拜,更是在坟前诵读了一篇声情并茂的祭文。 当然,这是由高欢的幕僚魏收为他代笔,贺六浑可没这文采,当然,他不学有术的好儿子高澄也没这能耐。 明明是他高欢下令杀的王罴,此时却在坟前假惺惺的演戏,但奈何底层民众就吃这一套。 通过这场戏,高欢成功洗白,所有人都认为贤明的高王只是被如司马子如这等小人蒙蔽,才误杀了王罴。 没看高王诵念祭文时还两眼含泪么,可见高王对此事有多悔恨。 说到底还是华州百姓与高家人接触少了,太过单纯,晋阳、洛阳两座城,随意打听打听,这年头谁还会把高家父子的眼泪当真,不过都是配合他们演戏罢了。 不过主君是个戏精,总好过暴虐不仁不是么,谁还没点小爱好。 无论是拉拢下属,还是闺房情趣,也碍不着平民们的事,反倒为他们新增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丰富人民群众日益旺盛的精神需求。 祭拜过王罴,随着高欢军令传达,除先前已经入驻的高澄所部,及随他先行的十万民夫以外,其余八十万军民也陆续在王思政建造的临时营寨落脚。 而此时由南梁武陵王、益州刺史萧纪与副将兰钦统率的五万蜀兵也终于穿越了子午道。 昔年魏延请命领骑兵走子午谷,十日内奔袭长安,当然胜败难以分说,毕竟这只是一个设想而已。 但入关助战的五万蜀兵确实是由子午道来到了长安城下,由宇文泰派最看重的侄儿宇文护以及外甥尉迟迥前来迎接。 双方如今是唇齿相依的盟友,也能称得上是互信互敬,一番交谈后,萧纪已经在内心感慨北方多才俊,宇文护也惊讶于被北方士民编排已久的南梁皇室,却有如此人物。 与宇文护一同迎接的尉迟迥,反倒对蜀地的山川地理,人物习俗更感兴趣。 如今萧衍年迈,萧纪以王爵坐控蜀地,万一皇位更迭,新皇是否还会信任自己这个兄弟,将蜀地交付与他。 尉迟迥可是知道萧纪与一众兄弟关系都不和睦。 在西魏东出路线被堵死的情况下,况且迎面就是东魏都城洛阳,据说洛阳有传言称‘大将军守国门,天子死社稷。’ 若想冲破关东封锁,难度可想而知。 吐谷浑坐落在青海湖,对于以农耕为主的西魏来说,多少有点鸡肋的意思,北方又是柔然。 在东道不畅的情况下,图谋蜀地似乎就是西魏崛起的唯一希望。 当然,这一切都要等这一战打完再说,若是能趁胜攻入河南,那最好不过,毕竟萧衍已经做到这般地步,自家再去图谋他的蜀地,着实说不过去。 作为原时空里最先赞成宇文泰夺取巴蜀计划,并亲自领兵南下占据蜀地之人,尉迟迥产生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 宇文护并没有多做寒暄,立即领着萧纪等人往灞上与宇文泰汇合。 双方在灞上合兵当日,宇文泰就广设酒宴,宴请南梁诸将,与他们拉拢感情,希望能同心协力共御高贼。 大家有着共同的敌人,彼此利益一致,都是为了阻止高氏一统北方,故而两帮人相谈甚欢,酒席上言笑晏晏。 酒宴过后,宇文泰并未立即挥师渡渭水北上。 一来是他打算诱敌深入,对方走得越远,补给线也被拉得越长,也更有战胜的机会。 二来则是蜀兵跋山涉水来到灞上,急需修整。 如今东魏西征大军屯驻玉璧不见动静,也是同样的道理。 自十月初三出晋阳以来,一连行军半月有余,士卒早已是疲惫不堪,不将精气神养足了,哪敢就带着一群疲敝之士上阵搏杀,那不成了送人头了么。 这等兵家大忌,高欢可不会犯,相较于上一场西征,如今的他确实谨慎了许多。 毕竟一场西征大败,让他落下头疾病根,并白了头发,若再来一场大败,只怕命都要丢在这件事上。 正当两方在玉璧与灞上两地蓄势待发的时候。 塞北,柔然王庭。 阿那瓌也终于得到了东魏出兵的具体消息,为此他立即下达动员令,征得兵马二三十万。 不过他并不打算插手两位亲家之间的纷争,而是要尽起倾国之兵,攻灭高车,一统塞北草原。 也不能说是两位亲家,长安传来消息,嫁给西魏天子元宝炬,年仅十五岁的长女因难产而死,据说死前见到了种种灵异现象。 例如看见了被元宝炬赐死的前任皇后乙弗氏的鬼魂。 阿那瓌不信值此关键时刻,宇文泰、元宝炬等人敢害了自己女儿的性命,但凡有点理智,也不会犯下这等祸事,否则一旦柔然与东魏联合出兵,宇文泰等人拿什么抵达。 因此,他也相信了十五岁的女儿难产而死的这一说法,有长女的例子摆在这,阿那瓌也开始考虑传信秃突佳,让他暂时无需急着逼迫蠕蠕公主与高澄生育,以免重蹈长女难产而死的覆辙。 华夏大地在公元540年的末尾,一改过去三年的和平,各地都将掀起大战,就连漠北也不例外。 而此时的高车贵族却还沉浸在酒水歌舞之间,安于享乐,殊不知阿那瓌已经决心洗刷高车这个曾经的小跟班,带给自己的屈辱。 秃突佳是知道兄长阿那瓌具体计划的,这些时日他时常向北眺望,作为郁久闾氏的一员,他也希望自己能够亲自加入这场复仇大战。 可看着时常出现在自己面前,年仅十岁的小侄女蠕蠕公主,最终也都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高澄整合徐州、东徐州、北徐州三州之地,将它们合并为徐州,曾经犯下严重错误,却被高欢原谅,深受感动地高岳被堂侄高澄任命为徐州刺史,坐镇东南。 每每想起高欢重回晋阳时,顶着满头白发来见自己的憔悴模样,高岳便总是懊恼自己当初不能坚定立场。 堂兄的恩情,这一辈子只能拼上这条命去还了。 随着二十三万余战兵西征,关东之地不可避免的出现空虚,幸有与柔然交好,故而能够征发河北与济州十万大军南下驻守,以策周全,否则真要面临兵力捉襟见肘的情况。 随着大军入关,南梁也开始在边境增派人手,这给了高岳极大的压力。 豫州刺史尧雄、荆州刺史侯景都要面对这份压力,所幸三人都堪称一时名将,虽压力巨大,但在有娄昭、段韶所领的十万大军为后盾的情况下,倒也不缺信心。 其中,以侯景面临的压力最小。 侯景也是先苦后甜,这么多年坐镇襄阳,直面陈庆之。 陈庆之去年过世,江陵军心为之动摇,毕竟也是坐镇近十年,不管是谁来接替,都难以达到陈庆之的威信与才能。 而这也是他在王伟的劝说下,放弃与南梁合谋的想法,最重要的原因。 本就是处在难以抉择的境地,突然听说南梁少数几个能看得上演的将帅之一,陈庆之病逝,也使侯景决定继续给高氏做忠臣。 如今的北方武人,大体对南方军将含有一份蔑视,毕竟这群鲜卑化的六镇各族胡人连自己内部的汉军都不大瞧得上眼,更何况是南人。 若非有高敖曹撑着汉军颜面,还不知要被他们怎么欺凌。 不过这一时空有高澄大肆招募汉军将士,不止京畿军中汉军占据半数以上,两万盐兵更是全员汉人。 俗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个道理放在军队与国家的民族属性问题上同样适用。 军队即是经济基础,哪一族占据了军队中的大多数,其所属的民族文化,也将决定国家民族属性这一上层建筑。 高澄虽然做出了许多的努力,但归于他治下的只有河南、河北。 如今东魏名义上是一个国家,其在洛阳与晋阳军政二元制下,是属于割裂状态。 可以说奉行洛阳政令的河南、河北属于汉化国家,而奉行晋阳政令的河东以及北疆六州,则是彻头彻尾的鲜卑国家。 第三百一十四章 北伐 因晋阳与洛阳两个中央的并立,形成一个国家,两种制度,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伟大尝试。 不过东魏民族属性的统一属于大势所趋,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文化,与以晋阳为中心的鲜卑旧俗必有取舍。 作为一名穿越者,高澄知道答案,但守旧的二十万并州胡既是维护高氏统治的根基,又是汉化道路上的拦路虎,他也只能在后续通过和风细雨的方式,潜移默化。 与薛虎儿一同加入高澄卫队的刘延寿对这种潜移默化深有感触。 十七年前,怀荒镇民不堪压迫,为索取仓粮,率先举事,聚众攻杀镇将。 次年春,匈奴单于后人破六韩拔陵在沃野镇发动起义,作为鲜卑化的匈奴人,刘延寿也参与其中。 与无数六镇底层一般,刘延寿将自身遭遇归罪于孝文帝,认为孝文帝背叛了代北军民,是他迁都洛阳导致拱卫旧都平城的北疆六镇不再紧要,也是他推崇汉文化,使得奉行鲜卑旧俗的代北被排斥在朝堂之外,被河北士人取代位置。 因六镇地理位置不再紧要,所以朝廷不再为之输血供养,北疆苦寒,军民生活困苦。 而上层豪族权贵被河北士人排挤,也将怨气发泄在底层军民身上。 基于这两个原因,六镇底层普遍对汉化没有好感。 然而刘延寿自从跟随薛虎儿被调拨至段韶麾下,离开晋阳,加入洛阳京畿军,就不可避免的违背本心,开始接触和学习汉文化。 没办法,小高王恩威并施,汉话说得好,有奖赏,始终学不会或者不愿学汉话,就要面临军饷减半甚至全减的处罚,事关切身利益,谁也不敢含糊了事。 等潼关一战后,薛虎儿及其部下进入高澄亲信都,由于亲信都多为汉人,也更加深了刘延寿等人的汉化程度。 到如今,这个曾经的鲜卑化匈奴人甚至可以被称为汉化匈奴人,不变的是族属,而改变的却是所使用的语言、文化。 高澄对自己麾下的变化自然了解,刘延寿并非个例,京畿军中汉胡数量相当,但洛阳汉风浓郁,身处这个环境,人的改变也是自然而然。 他甚至都不需要做出太多强制手段,在汉胡之间有失偏颇。 为了遮人口实,高澄在军中同样要求汉军将士学习鲜卑语,但鲜卑文化若真能与汉文化争锋,也不会有孝文帝的出现。 让落后文明与先进文明公平竞争,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却无人能够指责高澄,哪怕是晋阳最极端的鲜卑民族分子,毕竟小高王根本就没有公然提倡过汉话,让汉胡将士相互学习对方语言,也有紧密军士之间联系这一借口。 而如今与二十万并州胡西征,也多亏了高澄当年为遮人口实的无奈之举,哪怕是京畿军中的汉人将士,也与胡兵们交流无碍。 当然他们之间免不了会出现许多冲突,但是高澄每日都要巡营,去为他们调解,虽然只是和稀泥,但如今战事将起的紧要时刻,也只能去和稀泥。 这些事情也让高澄明白,隔阂不是轻易能够消除,事后他找到了高欢,高欢也同意了战场上,两人麾下将士各自为阵这一提议。 虽说战场上令出多门是大忌,但两人互不统属对方的部众,基于彼此对战场局势判断的信任,也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南下的娄昭大军可没那么多幺蛾子,高澄临去晋阳前,下令冀州刺史娄昭召集相、冀、定、沧、济五州十万兵马统御南下。 他们之间基本都是汉人,而共同统御这一部队的段韶,麾下旧部虽多是六镇鲜卑,可在河南住了这么多年,也基本实现了汉化,因此也确实没有出现过难以调和的民族矛盾。 王阿井作为相州州郡兵的一员,他们与并州胡以及京畿兵不同,是在忙完了家里的农活以后才归队随娄昭南下。 这也是州郡兵与脱产战兵战斗力相差悬殊的根本原因,与体质没有太大关系,脱产战兵不事生产,每日练习、琢磨的都是简洁的杀人技巧,而州郡兵更多的时间都是在田里忙活。 常言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因此州郡兵只能用来守城,而脱产战兵却是野战决胜的依仗。 不过这一次只是策应南线防守,南下的十万州郡兵能派得上大用场,无论是高澄、还是娄昭、段韶,都没想过让他们在野外明刀明枪与梁人干一仗。 依托城墙防御,把梁人拖延在城池下,才是这支军队的用处。 如今关东也不是没有能与南梁交锋的军队,比如段韶原属于京畿军的五千将士,可朱浑元三千部众当年也在秦州正面击溃赵贵,更有侯景、尧雄、高岳三人旧部各自随他们镇守地方。 高澄对于河南的安排不可谓不妥善,就连侯景身后也有广州刺史高季式这个绝对心腹领着原属于京畿军的五千将士作为第二道防线。 但最先吹响战争号角的却还是河南地区。 淮南远离关中,前线将领并不知道梁魏联军正与东魏分别在灞上、玉璧休养。 夏侯夔死后,代替他镇守淮南的正是昔日搭档羊鸦仁,站在羊鸦仁的视角,得知东魏大军入关,奉命袭击关东的他必须即刻出兵,最好能打穿东魏南部防线,迫使高氏父子回援。 否则等关中战事有了结果,再慢悠悠北上又有什么意义。 羊鸦仁并没有选择荆州作为突破方向,且不提侯景能力,他在尔朱荣时期就已经是先锋大将。 单提兵力,南线三将中,以侯景兵力最为雄厚,有一万旧部以及两万州郡兵。 而豫州,羊鸦仁更是不愿去看上一眼,陈庆之在南梁军中是神话般的人物,可在豫州碰得头破血流,屡屡败在尧雄之手。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艺高强的人,往往自夸,但羊鸦仁却明白,陈庆之的统帅才能并非自己可比,大家都是名将,但陈庆之的名将含金量要明显高于自己。 于是东魏三段防线,最后只剩了镇守徐州的高岳。 因高澄的出现,这一时空的高岳稍显寂寂无名。 首先是韩陵之战,因高澄献策暗结车阵,高欢中军依阵而守,并未遭受太大冲击,也就没了高岳领五百骑横击,临危救主,与高敖曹一同力挽狂澜的风光。 又因为高澄过早展现军事上的才能,垄断了河南战事的指挥权,高岳一直无用武之地,只能在高欢麾下随征,虽然先后参与参与了秀容之战、平定纥豆陵部落、稽胡刘蠡升等一系列战事,但并无太过亮眼的表现。 奇袭秀容是窦泰领精骑一天一夜奔袭三百里,将尔朱兆逼死,收服纥豆陵伊利同样是高欢步兵吸引注意力,再由窦泰袭击其部落,抓捕妇孺,等待纥豆陵伊利追逐时,两军夹击,一战收编纥豆陵部。 刘蠡升更是在高澄派遣的赵彦深挑拨下,被其部将所杀。 因此在羊鸦仁看来,高岳这人能在犯下大错后,依旧身居高位,不过是仰仗其与高欢的亲戚关系,不过是个无用之人。 所以自然而然的,在西部侯景、中部尧雄两块硬骨头的对比下,羊鸦仁决定捏一捏软柿子,起淮南大军七万进犯徐州。 七万大军中还有曾经夏侯夔麾下号称冠绝当世的一万精锐。 这支夏侯氏私兵部曲,自夏侯夔病故,由于长子夏侯撰转为文职,任太仆卿,便落到了次子夏侯譒手中。 这一次出征,夏侯譒热情高涨,他有心通过这一战洗刷当初的耻辱,昔日高澄领轻骑奔袭北上的夏侯譒,其所率州郡兵或死、或降、或逃,也使得原本占据兵力优势的夏侯夔、羊鸦仁抱憾退兵,使得东魏趁机夺占谯州,并改名为南兖州。 那一役,夏侯譒被打的怀疑人生,最终是父亲夏侯夔的一巴掌才将他打醒,纵使事情已经过去数年,那份屈辱他始终没有忘记。 如今父亲病故,兄长自认没有统兵才能转做文职,重铸夏侯氏荣光的重担就落到了夏侯譒的头上。 自打随羊鸦仁北渡淮水,夏侯譒拼死奋战,多有攻城拔寨之功,也甚得与父亲交好的羊鸦仁赞誉。 可南梁势如破竹的另一个原因是高岳收缩兵力,决心依靠彭城,等待救援。 高岳当然是有援军的,娄昭带了十万大军南下,与段韶分领,如今正驻扎在滑台,收到羊鸦仁集结兵力的消息时,他已经向滑台求援,回报消息的信使也早已回了彭城,告知他将由段韶领其旧部五千人并五万河北大军前来救援。 段韶如今在外人看来名声不显,他随高澄数次征战,多有功勋,但一直被那个表弟的光芒所掩盖,少有人知其能。 但作为高欢堂弟,高岳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高欢在西征大败后,就曾与高岳感慨: ‘我每次跟段韶讨论兵事,都能听到许多高明的见解,如果那时有他参谋,也许北方早就没有能让我劳心的了。’ 此次西征,之所以没带上段韶,只不过是河南必须有人足够值得信任的人来坐镇,这份信任不光是忠诚度,更是能力。 而这一人选不是高澄,就是段韶,在军事上,无论娄昭、高岳在能力上都是不如高澄、段韶。 侯景、尧雄在能力上能够得到信任,但到底不是自家人。 在高澄一心随父西进的情况下,高欢也只能与他商量,留段韶在河南。 高澄也深知段韶之能,毕竟是北齐三杰之首,于是在娄昭十万大军中为他分拨了五万人马。 高岳知晓了段韶将来援,更加坚定了坚守的信念,他与段韶少有相处,只知道这个人吝啬却又好色,但他深信自己堂兄高欢看人的眼光,也有预感,此役过后,段韶必将扬名天下。 正在行军的段韶并不知道高岳的预感,但他也确实有将羊鸦仁当作踏脚石的打算。 段韶麾下五万五千人中,仅五千人是脱产战兵,但羊鸦仁麾下七万人,同样存在大量的州郡兵。 只是光论兵将素质,无疑还是南梁更强,不止有夏侯氏一万精锐,羊鸦仁自己更是养了五千余人的脱产战兵。 战兵五千对一万五,州郡兵五万对五万五,东魏通通处于劣势,但战争并非数人头,否则高欢也不会有第一次西征大败。 东魏大将多是北镇武人出身,喜冲阵,好逞武勇,就连给汉军撑门面的高敖曹实则也是一个莽夫,如尧雄这等智勇兼备之人少之又少,但恰巧,段韶就是其中之一。 相较于两军正面拼杀,段韶更乐于使用计谋,倒与过去的高澄一般无二。 如今西征,高澄之所以赞同两军堂堂正正对垒,不过是面对宇文泰这个狡诈的对手,在倾国之战的前提下,不愿再用计犯险。 可以瞧不起宇文泰、高欢这些人的大兵团指挥能力,人数一多,这两人表现得都很拉胯,比如宇文泰就输了河桥、邙山两战。 哪怕宇文泰杀了东魏大将高敖曹,但不能改变沙苑一役后东出河南的西魏大军被赶回关中的结局。 但绝不可以轻视他们的智谋,无论是高欢两条流言获取广阿之战的胜利,轻而易举夺下河北的控制权,以及四次试图出兵秀容却半道而返,使尔朱兆放松警惕时,与元日命窦泰直捣黄龙,逼死尔朱兆。 还是宇文泰在形势艰难的时候,数出谋略,使西魏成功抵御住东魏的前期攻势,都让世人见识到了他们二人的才智。 所谓计谋大多只能对蠢物起到作用,比如高欢玩弄尔朱兆,以及中了降智BUFF的高欢被宇文泰摩擦。 现阶段的宇文泰无疑是一位智者,与其将希望寄托在高欢与宇文泰之间出现降智人传人现象,还不如以两军对垒,堂堂正正相决胜。 但问题是宇文泰是否会让高家父子称心如意,与他们摆明车马,互拼消耗? 段韶没有去想即将爆发的关中战事,他有自己的职责。 过去统兵从未超过五千人,却被高欢、高澄托付五万人马,他所能做的就是不让已经入关的高家父子再为河南分心。 如今羊鸦仁犯境,段韶下定决心要在这一役打得对方不敢北顾,让其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 与前期北伐前期顺风顺水,一路攻城略地不同,当羊鸦仁的军队行至彭城时,却遭遇了最顽强的抵抗。 但凡坚城被破,无非四种可能: 其一内部生乱。 其二外部无援。 其三粮用断绝。 其四守军不足。 经过高澄那次平叛,彭城只有一家侥幸免死的士族苟延残喘,被吓破了胆子的他们不敢再在背后闹事,而彭城寒门以及底层民众们没有了曾经士族的压迫,又有东魏朝堂制定的各项惠民政策,生活水平肉眼可见的得到提升,自然也是心向高氏,愿意与高岳同心守城,内部生乱自然能被排除。 段韶正领军前来,外部无援这一项也可以忽视。 而徐州此时粮食充足,哪怕是食盐、菜蔬以及生火的木材,高岳都早有准备,除非羊鸦仁围城一年,否则不可能出现粮用断绝的现象。 至于守军数量,得益于高岳收缩兵力的决定,如今城内兵员充足。 彭城算不上坚城,但这四点通通不满足,羊鸦仁也只能强攻城池,而这也给麾下州郡兵带来大量伤亡。 羊鸦仁不能一直耗在彭城城下,否则就算拼尽全力夺下彭城,也要休整许多时日,到那时只怕关中也已经分了胜负。 他的任务自始至终都不是攻城略地,而是迫使高氏从关中回援,于是在攻城三天后,羊鸦仁终于停止了这一行为。 羊鸦仁在帅帐召集众将,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希望能够深入东魏腹地,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专以烧杀破坏为主,颇具当年高澄派遣段韶马踏关中平原的风采。 按理说这一计划确实更可能逼迫高氏回援,却也遭到将校们的强烈反对。 朝堂有自己的考量,所以试图围魏救赵,利用北伐逼迫东魏回师。 将校们也有自己的想法,如今关东的形势与当时段韶马踏关中时不同,那时宇文泰的主力部队都在与高欢决战,而段韶麾下都是骑兵来去如风。 自古以来,骑兵一直是南方军队的短板,就连战力冠绝当世的夏侯氏私兵也只有战马两千匹,还只是一人一骑,与东魏一人两骑甚至三骑不可等同。 东魏虽然主力大军入关,但在河南依旧留有大量军队,毕竟河南真正被调走的只有高澄麾下京畿军团,而娄昭又带了十万大军南下,因此并不存在河南空虚这一说法。 以少量骑兵与大量步卒孤军深入敌境,哪怕陈庆之趁着河南空虚,曾经创造过辉煌战果,最终也只是他一人落发为僧,侥幸逃回南梁,而跟随他北上的军士却无一幸免,更何况如今河南驻有重兵把守。 也许羊鸦仁的策略可以迫使东魏回师,但这些南梁将校不想为了西魏而将自己置身死地。 第三百一十五章 伏兵 人都有私心,不可能指望一支封建军队能如革命队伍一般,只为信,不顾生死地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 南梁军中,哪怕是急于为父,也为自己雪耻的夏侯譒,也旗帜鲜明的反对羊鸦仁不顾后路深入敌境,甚至以他的反应最为激烈。 而出现这一情况的原因只不过是麾下一万精锐是他们夏侯家的私兵,是父亲夏侯夔十余年辛苦积累,四处谋求财路用以养军,方才练得,是他们夏侯氏在南梁朝堂立足的根本。 若是为了中兴王业而北方,那也认了,可若只是为了给西魏解围,夏侯譒无论如何也不愿丢了这支部队。 萧衍认为元魏分裂最符合南梁利益,但前线将领却另有看法。 常言道:北人善马,南人善舟。 哪怕北地一统,高氏来攻,在水网密布之地,也无需畏惧。 拓跋焘何等能耐,饮马长江,不也照样不得渡河。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分歧,在于他们身份的不同。 作为天子的萧衍看来,北方一旦陷入僵持,无暇南顾,朝廷可以节省大量战争开支,他自然要极力促成这样的僵持局面。 毕竟萧菩萨也没想过北伐问鼎中原。 而对于将校来说,国家承平,前线无战事,他们便难有出头的机会。 入关作战的高澄也担心这种想法会在东魏将校中产生,于是一直在跟他们宣扬两魏一统后,当‘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搏得一个开国公甚至郡王之爵。 羊鸦仁眼见群情激愤,一众将校几乎都不愿孤军深入,无奈只得放弃这一想法。 就在他犹豫下一步应该如何走的时候,有南梁在东魏密探传来消息,段韶领军五万五千人前来救援徐州。 羊鸦仁闻言,沉思许久,终有决断: “高岳坚壁清野,欲疲我等,今再攻之,必堕其计也,然我等更要大作声势,让城外细作以为徐州危急,段韶必然急救,我等可以半道而击,段韶若溃,以其旗帜俘虏巡游于城下,外无援兵,彭城必会生乱,当有可乘之机。 “纵使彭城能够坚守,眼见段韶溃败,军心动摇,亦不敢出城野战,我等大可绕过彭城,再行北上,彭城守军自会放任我等来去自由。” 羊鸦仁这出围点打援的计策,得到了将校们的一致附和,毕竟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依探子的消息,段韶仅有五千战兵,其余五万尽是州郡兵,州郡兵是个什么能力,懂得都懂。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南梁五万五千州郡兵每人攻城的阵势十分吓人。 由于四处有南梁哨骑巡视,东魏细作不敢靠得太近,只以为彭城一直在苦苦支撑。 却那晓得真正精锐的夏侯氏一万私兵与杨鸦仁五千精锐,共计一万五千人却始终在以逸待劳,等待再度传来段韶的消息。 南梁军队在工程时的敷衍了事,高岳及其麾下将士感触最深,但无奈被四面围住,难以传递消息。 高岳也并非没想过出城迎战,但麾下都是州郡兵,让他们守守城还行,真要是拉出去浪战,还不得被人撵着打。 不过高岳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他安排一些骑卒在夜里冒险突围,向段韶传递消息,希望对方莫要中了羊鸦仁的计谋。 然而却被南梁哨骑一一捕杀,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相信高欢并没有看错人,段韶是实打实的智勇双全、谋略过人。 高岳的担忧显然是多虑了,作为未来北齐三杰之首,段韶可不全是凭借裙带关系上位。 事实上,当即将进入徐州境内的段韶收到细作消息,得知羊鸦仁猛攻彭城的消息时,他已经觉察到了其中的蹊跷。 作为高澄心腹之一,段韶没少听表弟提起萧衍三次错失元魏内乱的时机,也固化了他对萧衍不思进取的印象。 而萧衍期望维持北方分裂,以此守成的心思也是人尽皆知。 段韶对于南梁此时出兵的目的早有明确判断,更坚信以这些年梁魏彼此间的渗透,自己又不是昼伏夜行,如此大张旗鼓,羊鸦仁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既然明知自己南下救援,依旧不遗余力攻城,难不成他们北上的目的只是趁机夺取徐州,就此止步而已。 否则又怎敢在援军即将抵达的情况下,不计死伤,强攻不断。 总不可能是想趁自己还未到达,计划抢先攻占彭城,随后带着疲敝之士据城坚守吧。 段韶沉思一番,很快便猜到了羊鸦仁围点打援的心思。 这也是高澄为何不愿对智士使计的原因,当然若是对方轻敌大意,倒也不妨一试。 毕竟人都有松懈的时候,如志得意满时的高欢,以及陈庆之面对十三岁初领兵上战场的高澄。 羊鸦仁对段韶不甚了解,故而设下这围点打援之计,而段韶一番思考后,也有了反制之法。 他在夜里裹挟沿途村落的农人,让他们扮作军士,与军中羸弱之兵混杂在一起,由副将统率。 自己则率领旧部与州郡兵中的精壮之士,昼伏夜出掩人耳目,落在诱饵身后。 段韶也不是白征这些农人,他向这些人许诺会给予一定的补偿,以段韶吝啬的性格,也别指望他会自己掏腰包,想来还是要找高澄,让他给强征来的近万农人以民夫补贴,例如免一年税赋,减免部分田亩租金。 农人们大体还算配合,毕竟段韶也说了,真要遇敌,他们可自行溃逃。 段韶显然是打算趁梁军追逐这些逃兵之际,从后杀出,一举击溃对方。 他为此还做了第二手准备,当年襄阳之战,高澄麾下京畿军初上战场,见到了陈庆之留下的物资,争先抢夺,彻底失去了建制,若非高季式、高敖曹两兄弟拼死冲阵,为高澄汇聚士卒、重新结阵赢得时间,只怕小高王初出茅庐第一战,就得翻车。 当时段韶也在场,不只是州郡兵,就连自己麾下的鲜卑兵,也被裹挟着抢夺物资,根本不听指令。 如今高氏在将士们身上投入巨大,又数次强调战场纪律,确立了战利品在战后统一分配的原则,曾经的乱象也不再发生。 但南梁可不同,譬如夏侯氏的一万精锐,那可是他们自己家的私兵,断不会出现朝廷花自己的钱,为臣子养私兵的道理。 如今南梁军纪也不比襄阳时的京畿军好上多少。 段韶将大量物资交由副将所领的诱饵押运,不管梁军是追逐俘虏,还是抢夺物资,双管齐下,定要叫他建制散乱。 太昌九年(540年)十月二十七日,在玉璧休整了一小段时间的东魏大军终于拔营南下,因洛水结冰故而人马可以轻松渡河。 此时段韶也进入了徐州境内,而彭城城下,羊鸦仁的帅旗尚在,正迎风飘扬,但他与夏侯譒以及麾下共计一万五千人的精锐早已经失去了踪迹。 彭城被围了一段时日,高岳在城中无法得知外界消息,他猜测羊鸦仁可能在唱空城计,那面帅气只是掩人耳目。 但高岳不能赌,自己麾下这些州郡兵真的只能做守城之用,万一猜错了,此时出城,后果不堪设想。 于此同时,坐镇滑台的娄昭应尧雄求援,领五万兵往豫州开去。 南梁为了使高氏回援,可不只是派了羊鸦仁一路人马。 羊鸦仁选择往徐州用兵,于是萧衍派遣羊侃等人领军五万进攻豫州。 羊侃与羊鸦仁同姓,又同是泰山郡人,只不过并非兄弟,羊侃出自泰山郡梁父县(山东新泰),而羊鸦仁出自泰山郡钜平县(山东泰安) 但两人都是由北魏南奔萧梁的将领,羊鸦仁于南梁普通年间(520年-527年)率众归梁。 而武泰元年(528年),因军功进封进封征东将军、东道行台、泰山太守,赐爵钜平侯的羊侃目睹北魏乱象,也决心向南梁请降,同年八月羊侃领精兵三万围困堂兄,时任兖州刺史羊敦。 北魏孝庄帝元子攸得知后,遣使加封羊侃为骠骑大将军、司徒、泰山郡公,并许诺他永为兖州刺史,以求羊侃能够回心转意。 羊侃却斩杀使者,表明心意,可南梁派来接应他的羊鸦仁还在路上,前来征讨的北魏平叛大军已经提前到来。 主帅由尔朱荣的儿女亲家于晖担任,发兵十余万,又命当时还是尔朱氏麾下大将的高欢与尔朱阳都领军增援。 羊侃被重重围困,苦战数日,部众死伤惨重,就连箭矢都已经用尽,却迟迟不见羊鸦仁的援兵,只能突围而出,且战且走。 好不容易脱困,身边仅剩士卒万余,战马两千匹。 十一月,临渡河时,将士们因故土难离,日夜悲歌,于是羊侃放将士们回归北魏,自己只带了家眷渡河投奔南梁。 529年,羊侃不远千里终于抵达建康,并受到了萧衍的热情接待,被任命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瑕丘征讨诸军事、安北将军、徐州刺史。 兄长羊默、弟弟羊忱、羊给、羊元,也都被任命为刺史,一门五刺史,可见恩宠。 在羊侃投奔南梁这十一年里,他数次参与小规模北伐,同时参与平定内乱,履立战功,因此更受萧衍信重,于是才有了如今独掌五万大军走一路,进攻豫州的机会。 因尧雄屡败陈庆之,萧衍对其多有忌惮,临行前,还在孜孜不倦的交待,让羊侃务必小心,无需急于求成,计较城地得失,只需分散东魏后方援兵即可,他就没想过要在豫州一线取得突破。 到底是人的影,树的名。 羊侃将萧衍的告诫铭记在心,他在南梁的处境很微妙,北人将他当南人看待,而南人又将他当被人看待。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羊侃并不后悔南下。 北方的高氏,无论高澄嘴上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高氏目前鲜卑属性大于汉属性这一特点,在羊侃看来,自己身为汉人,对于那些六镇鲜卑来说同样是个外人,与其为鲜卑人卖命,不如留在江南汉地。 况且萧衍的喜爱与厚待,也让他无悔于投奔这位主君。 羊侃明白,萧衍的看重才是自己一个北地亡人在南方立足的根本,故而哪怕心中对尧雄偌大的名声不服气,认为包括陈庆之在内,也只是侥幸趁北魏内乱而已,属实是名不副实。 但他还是按捺住了与尧雄一决高下的冲动,忠实履行萧衍的嘱托。 羊侃一路攻城略地,却始终不肯叩关尧雄亲自坐镇的豫州重镇悬瓠城。 因其太过谨慎,尧雄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战机出城与其接战,只得耐心待援,计划与娄昭合兵,将羊侃留在豫州。 而当娄昭抵达豫州的时候,羊侃便改变了策略,娄昭进,他则退,娄昭退,他则进,打又不打,就是拖着娄昭援兵,不使其肆意调动支援徐州与荆州。 侯景镇守的荆州也有一路北伐军,即陈庆之过往统领的江陵兵。 陈庆之执掌这支军队超过十年,也正因为太得军心,以致陈庆之死后,江陵兵也跟着军心动摇,丢了精神。 即使这支大军无甚太大威胁,但张亮还是依照计划,领两万盐兵由洛阳移驻广州鲁阳,蓄势待发,准备随时在危机时刻支援侯景。 细细数来,真正具备威胁的也确实只有羊鸦仁所领的东路兵马,毕竟高岳在南线三将中,不论才干还是军力,都要稍逊一筹。 当然这也要看是在和谁比,侯景、尧雄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比不过他们也不能说明高岳水准低。 只是南梁方面所有人都没想到,前来救援徐州的段韶将会是河南前线一众将领中,最为耀眼的存在。 羊鸦仁寻摸半天,却为自己挑了一个最强的对手。 不过此时的他正埋伏在段韶救援彭城的必经之路上,看着远处扬起的灰尘,暗自兴奋不已,压根就没料到,自己可能已经被段韶将计就计,反设了一个陷阱等待着他。 第三百一十六章 祭拜 徐州西北边境往彭场方向,一支五六万人的队伍延道路行军,相州郡兵王阿井就在其中。 追随冀州刺史娄昭南下以后,相、定二州军士都被调拨至段韶麾下,随他救援徐州。 九年前还是个年轻戍卒的王阿井已经年过三旬,虽然这个时代三十多岁就可以称为老公,即老头。 但王阿井可不是因为年龄问题才被留作诱饵的一员,他只是单纯的能力不行。 这些年王阿井一心扑在自己正读书求学的儿子王公允身上。 虽然蒙学无需太多开销,但真要将来计划走科举道路,花销可就大了,不止书籍笔墨,更要拜求名师,王阿井闲余时总要作货郎,担着扁担走街串巷的叫卖,无暇磨砺军中技艺。 看着队伍中神情畏缩的农人,王阿井略带不屑地撇撇嘴。 无论什么时代,鄙视链一直存在,脱产战兵鄙视他们这些州郡兵,州郡兵也同样瞧不起这些田里出来的泥腿子。 当然,瞧不起归瞧不起,真遇敌了,也不耽误王阿井随这些泥腿子一起跑。 虽然上头的军令是允许农人奔逃,对于他们则要求稍作抵抗,以免对方生疑。 可是人都会惜命,尤其是知道自己等人只是诱饵,真正与敌接战的还在后头,又何必为此送了性命,哪怕小高王给予的伤残阵亡抚恤金额不低,但命终究是自己的。 更何况他王阿井的儿子将来是要科举做官的,自己还得享福,可不能死在这里。 王阿井胡思乱想的时候,南梁伏击点,羊鸦仁观察着越走越近的东魏大军,望见他们行军时阵型散乱,不由得笑出声来。 “将军何故发笑?” 夏侯譒轻声疑惑道。 “我笑段韶少智,高澄徒劳。” 羊鸦仁压低了声音,但满含自信。 段韶中了自己围点打援之计,如今即将步入埋伏点,一场大败就在眼前,故而讥他少智。 笑高澄徒劳,则是听闻高澄这些年一直在整顿州郡兵,为此不惜推出军饷,可到头来,不还是如今这不堪用的模样。 每年那么多全都打了水漂,也难怪羊鸦仁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是一点也没怀疑这支松散的队伍有诈,毕竟根据密探消息,段韶军中仅有五千战兵,其余五万尽是州郡兵。 如今东魏军队的表现也符合他对州郡兵这一群体的了解,毕竟自己麾下也有五万五千的州郡兵。 眼看着东魏先头部队步入埋伏圈,羊鸦仁忍住了发令的冲动,看着不远处中军押运一辆辆辎重车,羊鸦仁感觉自己呼吸都加重了。 心中暗道:这一战不止能大造杀伤,只怕缴获也不菲。 这年头,将士们沙场搏命,也别跟他们谈什么国家一统的使命感,那些都是虚的,军中将校看重的是升官加爵,而底层士卒也只在乎缴获的物资。 羊鸦仁见中军已经步入伏击点,正欲回头下令,却见夏侯譒已经红了眼睛。 不由暗叹:自己虽是主将,可这场伏击却只出兵五千,剩余一万人都是夏侯氏私兵,只怕到时候战利品要被夏侯譒拿了大头。 夏侯譒对这些辎重眼红得很,自从父亲去世,麾下一万精锐私兵全靠他与在建康为官的兄长来养,其中更有两千匹战马。 精锐与乌合之众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平时有大量的操训,也正因为消耗大,所以食物摄取也多。 两兄弟没有父亲夏侯夔的地位与经营能力,为了维持这支部队,都快将他们折磨疯了,也正因此,他才如此积极响应羊鸦仁北上作战,就指望着靠发战争财填补亏空。 “将军,下令吧!” 夏侯譒忍不住催促道。 羊鸦仁只得将战利品被夏侯家抢去大头的无奈强行压下,一声令下,山头的号角声吹响,一时间喊杀声遍布四周。 夏侯譒挺枪领着亲卫冲杀下山,羊鸦仁见状也赶紧跟上,四方伏兵尽起,纷纷朝东魏中军冲杀而去。 而身陷埋伏的东魏大军五万余人高喊着: “有埋伏!” 全无人结阵抵挡,尽作鸟兽散,原来抱有和王阿井一样想法的大有人在。 王阿井脚下生风,他听见号角声就已经迈开步子逃跑起来,身边的那些泥腿子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这些州郡兵先跑,一愣神,又听见四周传来喊杀声,才知道要跟着逃。 羊鸦仁此时才发觉不对,这支东魏大军再拉胯,五万五千人里也有段韶五千旧部呀。 那可是出自京畿军的精锐,随高澄历经襄阳之战、兖州之战、救援窦泰之战、徐州之战、南兖州之战以及潼关之战。 哪怕是中了埋伏,也不可能是这种还未接触就四散奔逃的表现。 羊鸦仁想要重新集结部队,却发现为了争夺被东魏留下的物资,自己麾下军士已经与夏侯氏私兵发生了冲突,两方打斗起来。 这时候别说是领军追杀东魏溃兵,想把两伙人拉开都不容易,南梁大军被东魏留下的粮食、布匹等财物冲昏了头脑,彻底丧失了建制。 羊鸦仁想寻夏侯譒,可他才下令,却感觉到了大地在颤动,仿佛是有千军万马在朝自己冲杀过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乌泱泱的黑甲骑士朝自己冲锋而来,身后还有大量步卒小跑跟随。 ‘中计了!’ 羊鸦仁如坠冰窟,他赶紧派人去找夏侯譒,希望他能整肃部队。 传令兵好不容易找到了正在领军抢夺物资的夏侯譒,将羊鸦仁的军令告知。 “有埋伏!” 越来越多的南梁将士望见了冲杀而来的东魏伏兵,原本就丢了建制的他们更加慌乱。 羊鸦仁已经在召集自己麾下五千将士,希望多少能集结一部分人结阵御敌,而当他转头看向另一侧夏侯譒时,却瞅见了令他惊心丧魄的一幕。 因为场面太过混乱,夏侯譒站上了辎重车,振臂高呼,想要集结部队,却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夏侯譒的面门,夏侯譒一头栽倒在地,便再也没有站起来。 羊鸦仁回首看向东魏越来越近的铁骑,只见一名年轻将军又把弓对准了身穿明艳甲胄,身骑高头大马的自己,吓得羊鸦仁赶紧滚落下来。 这名年轻将军正是段韶,段韶见没有杀掉第二名梁将,也不丧气,他弃弓举槊,高喊道: “敌将已死,众将士随我破贼。” 全军欢呼响应,就连原先已经逃了的州郡兵也沿途捡了之前丢弃的兵械回身掩杀。 大战、恶战指望不上他们,但痛打落水狗这种事无需人来教授。 就练一些胆子大的泥腿子,也跟在王阿井等人的后头,似乎也想捞点好处。 夏侯譒中箭生死不知,羊鸦仁想要代掌夏侯氏私兵,但私兵之所以称为私兵,就是夏侯家私有。 你羊鸦仁虽然贵为主将,但不姓夏侯,也想指使我们? 这支号称天下精锐的夏侯氏私兵在夏侯譒中箭昏迷后,居然战斗意志瞬间瓦解,一群人护着昏迷中的夏侯譒直接撤出战场,其余人见状也撒丫子跑。 古代战争从来如此,一旦失去建制,又中埋伏,哪怕是精锐也要作鸟兽散。 羊鸦仁所部见一万人的友军全跑了,自己哪还肯继续集结御敌,用命给友军争取逃跑时间,于是稀里糊涂的一场越野跑比赛就此展开。 羊鸦仁回天乏术,只得跟着一起跑,段韶领着骑卒就盯着羊鸦仁追杀,其余方向交给步卒追逐。 身后追兵越来越近,羊鸦仁满头大汗,段韶麾下骑卒一人两马甚至三马,机动力可不是他们能比。 “着亮铠者是羊鸦仁!” 身后有人在高声呼喊。 羊鸦仁赶紧丢盔弃甲,大冬天里只穿一身单衣在马上奔驰,人都给冻麻了。 “长须者是羊鸦仁!” 羊鸦仁无奈,只能拔刀割了自己胡须。 “骑马者是羊鸦仁,着单衣者是羊鸦仁!” 羊鸦仁破防了,你们这也太过分了,非要我下马裸奔不成! 羊鸦仁还是下了马,胯下战马已经脱力了。 却没有脱衣,而是换了一身普通军士的服饰。 可还是被东魏骑兵抓了俘虏,他们一人三马实在太快了,羊鸦仁对此愤愤不平,他被梁军俘虏指认出来后,恨声道: “不过仗着战马众多而已,有本事将我放了,你我在水上御舟而战。” 段韶走了过来,看着灰头土脸的羊鸦仁笑道: “你一个北地亡人,何时成了善舟的吴人了。” 羊鸦仁被问得哑口无言,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不再言语。 段韶却不再理他,命人将羊鸦仁绑在马上,派出一部分人继续追杀溃败,其余人随他带了羊鸦仁以及在战场上缴获的各类旗帜,其中就包括羊鸦仁的帅旗,领精骑先行,步卒在后,直奔彭城而去。 段韶不愿再追杀败兵,原因之一在于败兵四散溃逃,难以抓捕。 但更重要的是从俘虏口中得知,彭城城下还有南梁五万五千州郡兵在虚张声势。 段韶计划把这支队伍包围吞下去,当然是要用羊鸦仁的帅旗以及其本人来瓦解敌方斗志,再遣人招降,毕竟如今局势逆转,原本围困彭城的他们处在段韶与高岳的内外夹击之下。 败兵两条腿跑得再快,也不如段韶的马快,彭城外的南梁州郡兵还未得到前线溃败的消息,已经被段韶领精骑横绝了南归道路。 段韶命人举着羊鸦仁的帅旗,打马绕营,又让人押着羊鸦仁给大营里的一众梁军看仔细了,而后派人招降梁军,而彭城内的高岳也在整军后,留足留下一部分人守城后,带领其余部队出城随段韶围困梁营。 毕竟敌方大败,主帅都被擒了,军心已然涣散,自己这支州郡兵虽然拉胯,但打这些没有了斗志的南梁州郡兵还是不在话下。 随着段韶麾下步卒陆续抵达,彭城外的南梁大营终于有人随之前进营的使者走了出来。 此人是军中一名将领,被临时推为主事之人,他一来就摆出条件,愿意放弃军资器械,只求让他们南归。 却被段韶断然拒绝,他抓这支南梁州郡兵本就是打算一方面对南梁有生力量进行打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这些人为建设未来的高氏政权添砖加瓦,又怎么肯放过他们。 段韶只做出承诺,绝不杀俘,便让这名将领回营与其余人商议。 若是不愿降,也不强攻,只会将彭城上的投石车拆卸下来,就地组装,日夜用飞石、火石洗礼梁军营寨。 又领着梁将看了一圈自己军中战马,见他神情沮丧这才放了回去。 果然,没多久,五万五千梁军州郡兵在段韶与高岳联军的包围下,以及承诺不杀俘的保证下,选择出营投降。 而分拨出去追杀败兵的一万将士也陆续回到彭城,统计战果后才知,此役俘获南梁战兵三千,斩杀六百,抓获梁军主将羊鸦仁,副将夏侯譒重伤垂死,但后续又有消息,说段韶一箭正中其左目,虽然丢了一只眼睛,但到底是保住了性命。 不过更重要的是抓了五万五千南梁州郡兵,段韶立即派人往洛阳报捷。 眼见东线战事以定,他将俘虏暂时交由高岳看守,自己则召集军队准备再战。 高岳在城中本就有两万州郡兵,之前守城又临时征召数万丁壮,此时淮南空虚,徐州再无威胁,看管这么多俘虏,倒也不是问题。 但高岳还是找到了段韶,经此一战,他对高欢所言再无一丝怀疑,但又担心段韶年少得志忘乎所以。 其实高岳年纪也就大了段韶一两岁,但无奈按照与高欢的关系,两人差了辈。 段韶是外甥,高岳却是正儿八经的堂弟,并非高隆之那种冒认的兄弟。 如今淮南七万大军,除少数逃走,其余大多交待在这,淮南陷入前所未有的空虚,高岳担心段韶少年意气,想要趁势南下,完成昔年太武帝拓跋焘饮马长江的成就,便有意前来劝阻。 段韶听了高岳的担忧,开怀大笑,原来他确实有意渡河南下,却并非要饮马长江,而是趁机在淮南劫掠人口物资,迫使进攻豫州的羊侃所部回援,他也不会恋战,立即北返,哪怕已经夺占的城池也愿意尽数放弃,绝不使自己身陷险地,更别提深入梁境,饮马长江。 高岳听说了他的打算,终于放下心来,对段韶表示自己一定会看护好浮桥,以供他回师淮北。 段韶于是与高岳尽快交接了俘虏,又把被他强征来的农人统计姓名,以实现之前承诺到时让高澄为他们免税。 自己则从五万州郡兵中拣选精壮之士一万五千人,联合自己的五千旧部共计两万,经羊鸦仁北渡时的浮桥南下。 其余三万五千人由副将统率,尾随其后接收人口。 段韶领军在淮南北部肆意流窜,烧抢掠夺,胁迫淮南北部民众经浮桥渡河,每日都有大量民众被迫背井离乡,怨声载道,可在东魏将士的刀枪逼迫下,敢怒不敢发作。 劳苦大众只要有一口饭吃,大抵都不敢以性命相搏,况且这些东魏士兵虽然烧屋抢物,但到底没有对妇人下手,这也是段韶在南下前与众将士三令五申强调过。 大家跟随小高王数年,知道他最恨凌辱妇人的军士,死在这条禁令上的人多了去了,也不敢为了小头不顾大头,还算是老实。 建康方面得知羊鸦仁大败,不止身陷贼手,七万大军逃回来的不足万人,无不惊恐。 又得知段韶肆虐淮南,萧衍当即命令羊侃放弃牵制娄昭所部,移师淮南,自己也在建康汇聚兵力,准备与羊侃一同将段韶留在淮南。 不过段韶这人属泥鳅的,滑不溜秋。 他得知羊侃东进,拒绝了娄昭信使转达的合兵共取淮南的提议,他解释道: “相王、大将军战于关中,我等保河南安宁即可,若取淮南,必招致梁人倾国来攻,若陷于此,必要迫使相王、大将军来救,如此岂不是误了关中大事。” 于是段韶在羊侃抵达淮南,建康之兵刚刚渡江的时候,已经挥师北返,只给羊侃等人留下一片狼藉。 淮南北部凡是被攻陷的城池,民众尽数被段韶强行迁走,只有少数人逃到山里躲过一劫。 而退兵时又效仿柔然焚毁六镇,在城中到处放火,许多城池被付之一炬,只剩断壁残垣。 据说萧衍得知消息,气急攻心,在朝堂上喷吐出血来,七十六岁经上这么一出,也就是萧衍生命力强盛,放在别人身上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不过经此一事,南梁东部攻略完全作废,萧衍也随即下令江陵方面退兵,西魏安危只能靠他们自己与萧纪所领蜀兵在正面战场建功了。 而娄昭得到信使回报,也对段韶的冷静感慨不已,他与亲信说道: “阿惠亲近之中,有铁伐如此人才,我又何愁身后事。” 说罢,在东线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心情激荡之余,也忘了高澄当年的劝告,又整上几坛美酒,对酒当歌。 此时,关中对淮南发生的一切事情还并不知情。 高欢、高澄领军渡洛水后,宇文泰与萧纪也移师渭水以南,却并未急于渡河,而是耐心等待东魏大军破绽,再寻战机。 东魏想要堂堂正正互拼消耗,宇文泰可不答应,两家国力相差悬殊,傻子才会顺了他们父子的心意。 而高欢、高澄行至沙苑,也暂时停步。 由当地向导领着,高欢、高澄以及一众曾参与西征的将领来到一处乱葬岗。 坑中白骨累累,数以万计,正是三年前战死的东魏将士与民夫。 高欢悲从心来,不禁老泪纵横,甚至难以站立,高澄不得不上前扶稳了父亲。 随行将领们或真或假也都在痛哭,高澄看着痛心疾首,含泪祭拜的高欢,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战神慕容垂。 当年慕容垂重病,派太子慕容宝领八万大军伐魏,后续又增兵一万八千人为后继接近十万大军。 却在参合陂惨败与拓跋珪,降者四五万人,却被拓跋珪尽数杀死。 七十岁的老战神得知消息,愤恨不已,于是带病出兵。 魏军被打得溃不成军,拓跋珪之弟拓拔虔战死。 拓跋珪听得消息,拔腿就跑。 然而慕容垂行至参合坡,望见被杀的后燕将士遗骸,悲痛不已,就此一病不起死于归途,拓跋珪这个北魏开国之君也因此逃过一劫。 目睹高欢的悲痛,高澄鼻子泛酸,他原本就不同意来此祭拜,就是怕高欢落了跟慕容垂一般的下场,触景伤情,就此殒命。 好在高欢心底似乎有一口气在支撑着他。 当夜,高欢在军中设宴,诸将齐至,但白天祭拜将士遗骸,众人兴致都不高,人人都在强颜欢笑。 “阿六敦,军中无以为乐,请君为我歌。” 高欢打起精神呼唤斛律金道。 高澄闻言神色为之一变,也打起了精神望向斛律金,他隐隐有所猜测。 果然,斛律金痛饮一盏酒,起身用鲜卑语唱道: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声悲怅,一曲《敕勒歌》,听得在座六镇将领无不掩泣,高欢也陷入了当年在北疆游猎高歌的美好时光。 高澄没有这段经历,所以他与众人不同,更多的是亲耳听见斛律金高歌《敕勒歌》的激动。 眼见在座将领精神不振,高澄觉得再这样下去,这仗也不用打了。 虽说哀兵必胜,但也不能哀过头,哀到意志消沉。 于是高澄拍案而起,大声喝道: “诸君且听澄一言。” 若是旁人打断众人情绪,少不得被怒目而视,但高澄作为继承人,显然是有特权的。 就连高欢也抬起衣袖抹泪,想看儿子有何高见。 作为全场视线汇聚的焦点,高澄毫不怯场,他时常召集全军训话,这点小场面更数万人的山呼海啸相比可差远了。 只见高澄离席,龙行虎步,走到场间,目视众人一圈,终于说出了在心中积压了一整天的话。 第三百一十七章 许诺 “曾几何时,我等偏居北镇,共风沙作伴,与群狼为邻,中原锦绣又与我等何干? “六镇军民为国戍边,舍身忘死,却食不果腹。南迁之人文恬武嬉,纵情享乐,却身居高位。 “北镇被毁,我等舍弃故土,南下创业,终有今日局面。 “父王与诸君共忆北疆岁月,各自神伤,然而诸位所缅怀者,并非北镇生活,不过是对年华逝去的伤感。 “人生百年,转瞬即逝,自当珍惜当下,建立功名。当今之世,宇文黑獭割据关西,另立中央,此诚上苍以赐诸君共建功勋也。 “如今关西暗弱,而关东兵马强盛,一统大魏,正其时也。若拖延年月,使关西苟存于世,遗祸子孙,时移世易,谁又知将来会是如何? “越王勾践委身为仆,尚可吞吴。若子孙为西贼所败,我等数年辛苦,尽付东流水,子子孙孙亦将受西人欺凌,低人一等。 “我,贺六浑的儿子,渤海王的世子,高澄、高子惠,向诸位许诺,此役若平西逆,诸君郡公以下者,各自升爵一等,为郡公者,食邑多加千户,诸君若有战功,再另行封赏,高氏子孙与诸君后人共享富贵!” 其实这番封赏高澄与高欢私底下有过商议,并非不告而提,毕竟高澄也防着真有将领存心养寇,一如邙山之战放走宇文泰的彭乐。 他并未以怀朔、武川的出身来煽动对立,转而以关东、关西来代替,毕竟高欢帐下有如斛律羌举等武川大将,高澄麾下也有四千武川骑卒。 在高氏特殊的权力体制下,高澄并不仅仅只是继承人的身份,在众将眼中,他更是能与晋阳分庭抗礼的洛阳派系领袖,是关东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 当然,如今高家父子都在有意淡化晋阳与洛阳两大派系,为高澄将来接班做准备。 原本屏息以待的将领们听得高澄许诺,人人精神振奋,再也不复之前伤感情绪,满脑子都是在平定关西的战事上有所作为,为后人搏一个显赫出身。 毕竟在政治信誉上,小高王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都是‘不类父’三个字。 若是高欢许诺,众人心中难免嘀咕,不知真假,可如今是高澄放言,满座将领都无疑虑,他们不担心高澄是否有能力做到,毕竟只是晋升爵位而已,在高家父子二言堂的东魏,哪有什么难度。 于是他们将目光尽皆看向高欢,想知道高王对此又是什么看法。 这些年高家父子演戏演得多了,众人也不知道今天这一出究竟是不是提前编排好的。 却见高欢放下了手中酒盏摇头苦笑道: “儿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呀,既然阿惠已有决议,为父也不敢置喙,就依阿惠所言,若平西逆,诸君郡公以下者更升爵一等,若为郡公者,赏食邑千户,若有战功再另行封赏。” 说罢,高欢起身高举酒盏,对堂下众将昂首道: “我与诸君满饮此杯,期待诸君努力,奏凯天子,露布报捷!” 众将包括回到座位的高澄纷纷举盏回敬。 冲散了宴会上的伤感氛围,众人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送走了酒足饭饱的众将,高澄又被唤回高欢帅帐,但小高王特意命亲卫去打两盆热水。 “这次是为父孟浪轻率,险些堕了军心。” 高欢坦诚地面对了自己的错误。 原来这一次高家父子真没有事先对台本,高澄这一番表演也是见众将意志消沉,故而重新激起众人斗志。 高澄只是轻笑,他知道,自西征大败以来,高欢一直郁结于心,不祭拜一场,总是无法释怀。 很快,就有侍卫端了两盆热水进来,高澄屏退侍卫,亲自为高欢洗了脸,又让他把脚踩进另一个盆中。 “孝璋、孝瑜又不在,阿惠今日又是做给谁看?” 高欢笑道。 他们两父子何时有过这种温情,高欢打骂高澄,高澄便找与其父容貌相似的犯官殴杀。 在高欢遭受挫折以前,相互猜疑,勾心斗角才是他们父子俩相处的常态。 高澄一边为高欢洗脚,一边轻声道: “今日虽事出有因,却终究是僭越了,我让人去打热水,本想是在父王怪罪时,讨好父王以求免于责罚,心怀忐忑走进帅帐,不曾想父王非但不怪罪,反而与儿说起自己的过错,儿子这才发觉,父王早就不是印象里动辄打骂儿子的父王了。” 高欢闻言,沉默许久,突然,他对高澄说道: “阿惠,不要再叫父王,喊一声阿爷。” “阿爷。” 帅帐之中,父子独处,二十岁的高澄一如儿时轻声呼唤着自己父亲。 自从封王之后,高欢很少再听见这一句称呼,人老了,就总爱回忆一些过往的事。 高欢仔细打量着为他洗脚的高澄,这张俊美的脸蛋在他的视线中一直在变化,时而是才出生时的婴孩模样,时而是学走路时步履蹒跚的模样,时而又是少年时嚷嚷着要骑马的顽皮模样…… 面容不断变化,最终定格在为他耐心搓揉双脚的模样上。 一声长叹后,高欢抚着高澄头顶说道: “阿惠,我有预感,自己命不久矣……” “阿爷……” “听我说完,这一次西征,不论胜败,我都会将兵权转交给你,若是上苍怜悯,再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也不会过问军政,只一心在家养孙教子。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这些年来对你,对你们兄弟都少有陪伴,也许是上天看我贺六浑身世可怜,让我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儿子,也让我能够安心放权。 “或许我早该这样做了,而不是等到如今风烛残年,你的能力远胜为父,若无我的桎梏,任你放手而为,只怕北方早已由乱入治。 “三年前那场大败,是为父刚愎自用,不听阿惠的谏言,才有今日辛苦,为父……悔呀!” 说罢,早已是涕泪横流。 高澄找来一条干净的布绢,为高欢擦拭泪水,按理来说,即将彻底掌权的高澄应该是欣喜若狂,可他内心却无一丝喜意。 与高欢做了这么多年父子,随时常被这个自诩性急的人打骂,但他所给予的权力,还是印证了对儿子的关爱,试问古今,又有几个非独子的继任者,能收获与父亲分庭抗礼的权力。 这一瞬间,贪权如命的高澄却不再为权力而动摇,心中所想只希望能多侍奉高欢一些年月,哪怕高欢在战后继续把持军权。 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去奋斗未来,贺六浑又还有几年,哪怕是没有三年前的坠马受伤,原时空也只活到了547年的正月。 高欢说自己命不久矣,高澄也是看着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心中多少也有数。 分明才四十五岁,却已然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满头华发,身形也略显佝偻,不再是记忆里的挺拔模样。 “孩儿不求权倾天下,但求父王安康喜乐。” 高澄任由高欢抚摸着自己脑袋,动情道。 知子莫如父,高澄的权力欲以及表演欲,以高欢识人之明,又怎么不了解,但这一次,他却能从内心感受到高澄的真诚,也许这就是父子间的羁绊吧。 父子俩对望许久,互不言语,直至盆里的水变凉,高澄才为高欢擦干尽了脚,服侍他歇息后,才端盆走出了帅帐。 月色皎洁,高澄将污水交给亲卫处理,自己则去寻在营外警戒的斛律光。 原来之前众人宴饮时,为防宇文泰袭营,高欢、高澄都有安排人十里外巡视警戒。 其实就算宇文泰得到消息,身处渭北的他也赶不过来,高欢、高澄此举无非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高澄回到京畿军大营,却不进去,就在营外等候斛律光。 不久,收到消息的斛律光打马回来,却看见高澄举起手上两坛酒,朝他露齿微笑。 两人寻到一个小土包,坐在上头,一人分了一坛酒,在月下叙话。 高澄说起今日高欢的一番言语,又提起自己当年找人装扮成高欢,肆意打骂羞辱,言语间满是悔恨。 “阿惠无需自责,当年相王无罪罚你,你心有怨气也是正常,一时冲动而已,无人会怪你,再说此事仅有你我二人知晓,那人被我划花了脸,弃尸荒野,决计不会有人再提。” 这种事,也幸亏是发生在高澄与斛律光之间,若换了别人,还真会担心高澄要灭自己的口。 早些年斛律光为高澄干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闷杀元亶,也比如暗杀杨愔族兄杨宽,以使杨愔逃过泄密的罪责。 他们之间不只是主从关系,更有一份兄弟之情,并非高澄与高洋之间的兄友弟恭,更不是高欢与尔朱兆、贺拔岳之间你死我活的兄弟感情。 两人在小土丘上边饮边谈,直到饮尽了坛中酒,这才回营,临别时,斛律光突然问道: “子惠是否需要我将相王之言与阿爷透露?” 高澄拍了拍斛律光的肩膀,摇头道: “今日与明月共饮,只是心中有所触动,并无他意,明月无需多想,去拜会了斛律叔父,便赶紧回来歇息吧。” 回到帐中,高澄气不打一处来,斛律光这人哪都好,就是这张嘴,实诚得过分了点。 自己大半夜拉他喝酒,与他透露高欢要彻底放权的消息,自然是要他不经意泄露给斛律金,再由斛律金私底下透露给亲近,让大家多少有个心理准备。 也只有斛律光和高季式这种直肠子的人会当面来问自己,他还能怎么回答,难道说: ‘没错,我今晚找你,确实别有图谋。’ 也不用是段韶那种聪明人,但凡有点弯弯肠子,都不会问出这种蠢问题。 高澄又不禁暗自思量,斛律光究竟有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里的深意,我都叫他去拜会了斛律金在休息,他不会真以为我是叫他给父亲请安吧。 事实并未出乎高澄的预料,斛律光果然只是去给斛律金请安,便回了京畿军大营。 这一次西征,斛律氏算是全员出动,不止斛律金,与斛律光之弟斛律羡,更有斛律光伯父斛律平,以及一众堂兄弟。 第二日旁敲侧击出答案后,高澄也放弃了,就算到时候真的发生什么意外,以自己的威信、能力与实力,按步就班也不会出现什么波折。 所以说小高王权欲极盛,在高欢帐中时,只是一时被情绪感染,出了大营便立刻开始为权力谋划。 哪怕谈起当年的‘孝举’,也是暗示斛律光,自己很在意这件事,莫要让外人知晓,当然,看着如今高欢的老态,他心中也确实生有悔意。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高澄好色也就罢了,摊上他这么一个权利欲望拉满的父亲,高孝璋、高孝瑜以及未出生的兄弟们可有得熬了。 兴许小高王晚年,诸子之中会冒出一个大孝子,嚷嚷着: ‘老贼恋栈不去,不如血溅宫闱,绝其余寿,以成天下大赦之喜。’ 上演一出高齐孝话,当然,小高王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是两说的事情。 自打军队进入沙苑,东魏大军的行进速度就放慢下来,三年前沙苑芦苇被灾民们吃了个干净。 这几年渭北春耕时常遭到窦泰的破坏,但渭南却能安心生产,因此,关中之民虽然称不上富足,但至少无需再去芦苇荡里吃芦苇。 故而如今沙苑多有长势茂盛的芦苇,在行进间,高澄总要派人提前清理芦苇,若是顺风,则放火,若是逆风,则驱使民夫砍伐,就是不给宇文泰藏身在芦苇丛里打埋伏的机会。 而这恰恰也是宇文泰先前拟定的作战计划,即在沙苑选一处芦苇丛设伏,自己亲身勾引,待敌方因追杀阵型散乱之际,两侧伏兵再从左右杀出。 这就是历史上沙苑之战的计谋,只不过三年前芦苇丛光秃秃的,无处藏身。 想不到三年后,又遇上高澄这么一个芦苇杀手,他都怀疑小高王年少时是不是遭了什么事,从此对芦苇丛抱有心理阴影。 宇文泰无从得知,只能认为是高澄太过谨慎,以寡敌众,怕的就是这种对手。 两方将士数量上相差不大,东魏二十三万六千人,西魏十四万八千再加南梁五万蜀兵,合计也有十九万八千人。 但东魏除高澄一千亲卫以外,其余都是战兵,西魏这边四万八千战兵,十万州郡兵,南梁蜀兵也只有一万战兵,其余四万都是州郡兵。 总体军力是二十三万六千比十九万八千,但战兵数量却是二十三万五千比五万八千,差距悬殊。 一计不成,宇文泰只得召集众将在想办法,反正东魏磨磨蹭蹭,走得也慢。 至于东魏阵营,众将被高澄煽动,个个求战心切,但出兵之前就已经制定了稳扎稳打,缓步推进的策略,倒也没有人出来反对。 合计动员九十三万余人,如此大的财政投入,这一仗真出了岔子,除了高家父子,谁也背不起这个锅,索性在大策略上大家都闭口不言,任由高欢、高澄商议,毕竟真动起脑子,军中还真少有人能及得上这两父子。 毕竟东魏以出猛将而闻名,智将大体还在少数,至于谋士,其实相较于历朝历代声名赫赫,智计无双的谋主,东魏也算短板之一。 不过有高澄,以及从降智Buff中摆脱出来的高欢,也足以补上这块短板。 坐落在洛水与渭水之间的沙苑并不小,东魏大军磨蹭了许多时日,才终于来到渭水北岸。 冬季渭河结冰,哪怕把冰面凿开了,也能涉水渡河,故而东魏刻意避开了西魏渭南大营,在另一河段驻扎,相互对峙。 但到底是劳师远征,粮用的运输成本也摆在了这里,长久下去,哪怕是东魏富庶,也吃不消这样的损耗,更有宇文泰时常袭扰粮道。 不过因为有玉璧这个物资集散地的存在,宇文泰的袭扰也起不到太大作用。 正僵持时候,高澄又有了坏主意,他向高欢请求将王思政招来,用斛律金代掌玉璧。 反正随军携带了七十万民夫,不缺人力,不如索性由王思政在渭北筑城,逼迫宇文泰来攻。 毕竟真要什么都不做,宇文泰还真愿意与他们耗着,不管怎么样,他吃长安米,东魏哪怕有玉璧这个物资集散中心,但玉璧产的粮食可不能满足九十三万多人所需,还得从晋阳运来,而晋阳粮食也是从三河地区转运。 这就是举大军,深入敌境的弊端。 若急了,恐有覆灭之危,若慢了,吃饭都能把财政吃垮。 真要按高澄本心,出兵不能太多,民夫更是能少带就少带,就寻求野战破敌主力。 但在高欢没有完全放手之前,这个家还不是由高澄来当,这种大事他只有建议权,最终拍板的还是高欢。 高欢打定主意要打倾国之战,并为此做了长时间准备,就已经做好了打完这一仗,无论成败再休养生息数年的打算,这也是他为何愿意在战后全部交给高澄的原因。 本就是他统军,高澄执政,若要休养生息,他自己再抓着军权不放手,也派不上用处,毕竟高家可没有继承人的争议。 第三百一十八章 移师 王思政接到命令后,立即与斛律金交接,快马赶赴渭北。 高澄将营构城池的任务交给王思政后当起了甩手掌柜,所谓图纸等等自然是没有的,全部由王思政自己规划,怎么说也是原时空中玉璧城的建造者,这些事情想来王思政都能够处理好。 更何况高澄的本意并不是要建城,只是逼迫宇文泰来攻,但若是不整得像模像样,人宇文泰也不会来,这才把王思政给叫了过来。 其实关于建城,还有一个合适人选,即高澄的万能工具人高隆之,在原有历史中,东魏迁都邺城,洛阳被废弃,为了安顿被迁徙来的洛阳四十万户居民,高欢命高隆之担任营构大将军,主持增筑邺南城。 不过也不能总逮着人高隆之使唤,有王思政这个替代品,高澄便也没把高隆之唤来。 当东魏要在渭北筑城的消息传至渭南,宇文泰着实是坐不住了,高家这分明是要步步蚕食关西领土,如果真在渭北站稳脚跟,玉璧也将由原本的前哨站变成后方基地,河西之地,东魏来去自由,关西祸在临头。 尤其是得知王思政挑起重任,负责城池营构,更让宇文泰大感棘手。 这些年,高家父子在关东休养生息,将王思政放在河西与宇文泰打交道,两次围攻玉璧,也让宇文泰了解此人的才能,后人给他冠予的塔防大师这一名号绝非虚言。 一名善守的将领所修筑的城池,城内规划暂且不论,但城池坚固与城防设施绝对不会出现问题。 宇文泰在玉璧碰了两次壁,他绝不希望在家门口又建起一座玉璧,如果真让高家父子建起一座坚城,随后留下重兵驻守,自己班师回朝,往后便能直接由此出骑兵,践踏渭南,这对西魏的生产生活,足以造成致命打击。 过去之所以局限于渭北地区,只因为玉璧位于洛水以北,与渭南路途遥远,而若是直接从渭北出兵,有城池庇护,只怕窦泰都敢仗着机动力,三天两头来长安城下撒欢,毕竟渭水可不是什么天堑,水浅处,人马涉水渡河都不是难事。 宇文泰不是高家父子肚子里的蛔虫,他知道高欢是打着灭国的心思而来,但也需要考虑方才的假想,即东魏继续使用疲敌之计,只不过将祸害渭北,转为糟践渭南,而这也符合他对高家父子,尤其是高澄的阴损印象。 年年春耕派来大量骑兵一人三马践踏禾苗,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着实阴损,毕竟人马,尤其是战马,大量运动后,不管是牧草分量还是精细程度,较之平常,都是要大幅增长的。 收到消息后,宇文泰立即召集全军议事,出于对盟友的尊重与重视,他同样邀请了武陵王、益州刺史萧纪以及兰钦等人出席。 其实若能选择,宇文泰真不想把他们叫上,由于此时的西魏与东魏在军事层面上,都仰仗于六镇鲜卑,有实力才能掌握话语权,因此哪怕军中也有汉将,但与东魏相同,在军议上基本采用鲜卑语,毕竟还是有部分六镇鲜卑将领不识汉话。 过往汉军无甚存在感,西魏汉将们只能跟他们在晋阳的同族将领一般,被迫学习鲜卑语,如今添了南梁盟军,再在军议上用鲜卑语商讨,难免就显得本地帮派太没礼貌了。 宇文泰用汉话刚把王思政将在渭北筑城的消息道出,帅帐中便骂声不绝,有汉话、也有鲜卑俚语,萧纪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关西人为何会如此愤恨。 毕竟自幼勤学,多读圣贤书的萧纪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不辞辛苦的出兵,只为践踏春苗的人间险恶。 多亏了宇文护忍住气,耐心与萧纪解释,他才知晓前因后果。 哪怕涵养如他,也着实被恶心坏了,内心道:蛮夷就是蛮夷,枉顾民众生死,连这种下作手段都能用出来。 这要让高澄知道,怎么也要反驳几句:东魏只顾自家民众,不顾敌国之民,南梁只顾敌国之民,不顾自家之民。 然后抄一首悯农诗甩萧纪脸上。 军议一如之前宇文泰所料,诸将纷纷请战,显然大家伙这些年都被恶心坏了。 窦泰一人三马,追又追不上,他们故意在一些城池的城防上露出破绽,设下伏兵,引诱窦泰来攻,人家也不跳坑里,就只是单纯的糟践春苗,以致过往三年,渭水以南年年丰收,而渭水以北却始终颗粒无收。 正在众人满腔愤慨的时候,宇文泰族子宇文深站了出来,反对道: “丞相,下官以为不可怒而兴师,东贼几发倾国之兵,绝不甘于筑城而返,其大张旗鼓,只为激我等与之决战,还请丞相三思。” 宇文泰甚为喜爱这个颇具智谋的族子,赞他为‘吾家之陈平’,由此亦可见其能。 然而不等宇文泰表态,昔日在迎谁为关西之主的问题上,立下首倡之功的赵贵最先予以反驳: “敌众越境而来,我等坐守渭南,以致贼军一路畅通无阻,距长安不足百里,如今高氏于此筑城,若使其得逞,今日之渭北,即是明日之渭南,关中将永无宁日!” 赵贵振聋发聩的一番话,引起在座众多将领的共鸣。 宇文泰的发小独孤信趁机进言道: “东贼虽众,我军亦非寡也,近十五万大军为护家园,必然舍生忘死,军心可用,又有梁军助战,下官以为丞相无需迟疑。” 独孤信一席话更是激起了众将信心:没错,虽然军士中有大量州郡兵,但是此番东魏来犯,为护妻小,哪怕是州郡兵也能有一战之力。 也正因此,请战的声音越来越大,但全程旁观的萧纪却另有想法,他在一众请战中,向宇文泰进言支持宇文深的看法,认为不应该与东魏急战,而是静待战机。 毕竟出于补给问题,东魏也不敢冒然渡河西进,逼近长安,而筑城也非一时半会便能大功告成。 萧纪之所以有这样的态度,其实也内含私心。 但他的说法遭到李虎的强烈反对,李虎认为东魏只是暂时止步渭北,一旦真的渡河西进,逼凌长安,关中震怖,恐生变故。 所谓变故,暗指那些非武川籍的文武官员会生出二心。 这也给宇文泰提了一个醒,当初高欢领二十万大军西进,一路上除了镇守华阴的王罴,并未遇到任何阻挡,沿途郡县,纷纷开城乞降。 众人还在争论的时候,突然宇文泰麾下亲信都督带了一张纸匆忙跑了进来,一番附耳之言后,宇文泰再看纸上内容,却是怒火中烧。 原来正如李虎所言,高家父子没有就此止步的打算,但出于慎重考量,他们也没有全军南下,而是派遣窦泰领精骑两万过渭水,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让窦泰踩踏禾苗,毕竟这年头又没有温室大棚技术,大冬天的,谁家田地里也不长粮食。 窦泰领两万骑南下,也不玩烧杀抢掠那一套,反倒讲究起一个与民秋毫无犯,仅仅只是散布纸张,无数被印刷的纸张散落关中平原,内容是由张师齐代笔写就的一封《告关陇父老书》。 高澄痛斥宇文泰分裂大魏,为一己私欲致使北方军民同室操戈,这种程度的嘴炮,宇文泰这些年也听多了,断不至于让他破防。 真正让宇文泰不能忍受的是,高澄居然胡说八道,说什么之前窦泰毁坏禾苗,让他深感内疚,于是在潼关搭设粥场,救济关西之民,奈何宇文泰狼子野心,不愿放民众东出就食,使得关西之民忍饥挨饿。 如今他此来,为讨贼而已,愿同关西父老盟誓,约法三章: 其一只杀叛逆,降者无罪。 其二约束军纪,与民无犯。 其三据城来投,当获重赏。 这一番宣传攻势打得宇文泰措手不及,将纸张传看,一应将领也是怒气冲霄,这世上哪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毁坏禾苗会让你深感内疚? 那你还一连来了三年,年年不落,好家伙,搞半天你高澄一到春天便失忆了是吧,只记得让窦泰干缺德事,忘了之前所谓的内疚。 方才大家还在说因东魏犯境,为了护卫家园,哪怕是州郡兵也要奋起反抗,结果高澄突然来了这么一招,扬言与民秋毫无犯。 宇文泰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那个踩踏禾苗、漠视关西百姓生死的小高王,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高澄恢复一下。 不过高澄发动宣传攻势与修筑城池这一套组合拳,也确实起到了效果,西魏的军议当即有了结果,宇文泰决定移师东进,与东魏隔河对峙,伺机寻求决战。 随着两军距离拉近,渭水河畔,战事一触即发,共计四十余万大军仅一河之隔,甚至走到河岸边寻一个高处,都能眺望见对方的营垒。 哪怕宇文泰已经东进,高澄依旧拨付给了王思政二十万民夫,日夜筑城。 这一次西征,东魏不缺人手,甚至犹有富余,哪怕分出去二十万民夫,剩下五十万也足够后勤工作。 第三百一十九章 降卒 宇文泰沿渭水东进,与东魏隔河对峙,两方分别离河十余里左右扎营,相距仅二十余里,关中大战似乎一触即发,却又始终仅局限于哨骑之间的厮杀。 十一月二十一日,两方几乎同时收到消息,柔然可汗阿那瓌在漠北召集部民,出兵杀奔高车国,再无干涉中原战事的可能。 而在东线战场,段韶于徐州大败羊鸦仁的消息也传到了关中,这也意味着南梁试图以北伐威胁关东,逼迫高氏回援的计划彻底破产,若要退敌只能指望宇文泰自己将东魏赶出关中。 宇文泰自是焦头烂额,没有了后顾之忧的高家父子,尤其是高澄却也感受到了压力。 与其他人不同,高澄早就知晓柔然与东魏交好,只是为了腾出手来收拾高车国。 而柔然攻高车一役的结果,高澄也心知肚明,按史书记载高车国541年灭亡,若无意外,大概就是指的这一战,高车应该会在年初被柔然灭国,直至突厥反叛前,柔然在草原上再无敌手。 高欢第一次西征,柔然在北境只是小打小闹,这也是因为阿那瓌要防备高车国的偷袭,他的堂兄,柔然上一任可汗郁久闾婆罗门就是被高车偷袭,狼狈逃亡北魏,才有了阿那瓌复位的机会。 故而,这也是目前东魏统一北方最好时机,一旦错过这次机会,直至突厥反叛之前,东魏再欲西进,重新确立草原霸权的柔然必将横加干涉。 和亲不能维持彼此的良好关系,利益才是根本,东魏要西征,柔然也要西征,彼此害怕对方偷屁股,于是双方亲如兄弟。 若是东魏西征失败,而柔然灭亡高车,那么柔然的利益诉求也将由与东魏交好,转变为干涉中原战事,不使北方重归一统。 这一战,非胜不可。 正当高澄为此焦虑的时候,他等待许久的一个消息终于被送至大营,这也是东魏迁延时日,徒耗粮食,却始终避战的原因。 原来入关前,高欢向高澄询问破敌之策时,高澄曾经提出过一个想法: 即利用第一次西征大败时被宇文泰俘获并编入军中的一万余东魏降卒。 他并非临时起意,熟读史书的高澄清楚记得,原时空高欢沙苑大败,阵亡一万,被俘七万,宇文泰从七万俘虏中挑选二万人,编入军中,其余尽数放归东魏。 而在河桥大战时,留守的降兵听闻宇文泰大败,当即趁关中空虚发动叛乱,他们占据长安附属小城,甚至夺取咸阳,致使关中大乱,直至宇文泰回师,才被平定。 无独有偶,河桥大战时,可朱浑元被打得单骑逃亡,部众被俘至恒农,这群东魏降卒同样选择反叛,他们一度夺回了恒农城,据城坚守,也是被宇文泰再次破城,为首者数百人尽数被杀。 东魏降卒之所以不愿臣服,一个原因在于他们的家眷都在晋阳。 另一个原因是高欢对六镇鲜卑确实没得说,如今又推出军饷,比之原时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宇文泰心再大,也不敢拉着这批东魏降卒上战场与高氏决战,杀不能杀,用不能用,只能将他们放置在后方,一如河桥之战。 简单来说,高澄的计划在前线与宇文泰僵持,同时鼓噪东魏降卒在后方生乱,此时宇文泰将大军都聚集在前线与东魏对峙,后方空虚,一万东魏降卒足可在后方翻江倒海。 如此宇文泰必然陷入两难抉择,进退维谷。 若急于回援,或许会给东魏可趁之机,若坐视后方生乱不管,长安都有可能被降卒夺去。 而在高澄暗中联系东魏降卒的过程中,宇文小姑可谓出力甚大,原本高澄想让她在关西打探消息,却始终没有重大收获,但是不曾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她一个妇人确实无法接触到重要情报,但作为宇文泰的亲妹,却能从容地为东魏密探与降卒牵线搭桥,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宇文泰的亲妹妹早已被策反。 如今东魏降卒已经在暗中集结,而约定暴乱的日子,就在两天以后,即十一月二十三日。 高澄收到情报后,立即面见高欢,高欢看他春风满面,也猜到苦盼已久的时机或许将至,他将佝偻的腰身直起,急迫问道: “可是降卒有了消息?” “恭喜父王,贺喜父王,大事将成矣。” 报喜的同时,立即将密信递呈给高欢。 高欢看后,难掩心中喜意,大笑出声,似乎笑得太张扬,以致剧烈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由高澄为他抚平气息,高欢感慨道: “不曾想昔日之败,竟是今朝胜机,因果缘由,着实让人难以猜测。” 当然,这番话不过是高欢对第一次西征大败的自我安慰,毕竟他若是得胜,也不可能有如今的辛苦。 但高澄也不可能去挤兑他,只是含笑附和着。 在东魏军中,高澄担当的是谋主的角色,高欢名义上还是最高统帅,但真正操盘主导这场西征的,却是高澄。 从他建议利用东魏降卒起,自入关以来,无论是在渭北东部止步不前,始终不愿逼近长安,还是修筑城池,以及发动舆论攻势,一切行动都是为一个目的服务: 让宇文泰东进迎敌,造成长安及周边空虚。 毕竟西魏与南梁联军若是一直屯驻灞上,哪怕东魏降卒再忠贞,也不敢生事,而在宇文泰眼皮子底下串联,也有暴露的风险。 宇文泰已经在防范降卒生乱,他将这些人从军中剔除,分散在民间,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谁又能想到自家人会为降卒们的串联提供帮助。 其实降卒们意图叛乱,归根结底还是不看好西魏的前景,与降卒们持同样看法的还有雍州人于伏德。 以如今东西为之间更为夸张的实力差距,以及东魏百万军民打上门的行为,于伏德早有投效想法,高澄派人与他接触,更是一拍即合,决心只等降卒作乱,便统率家丁私兵响应,夺占咸阳,一如原时空中的所作所为。 一场危机在长安周边酝酿,但留守长安的太尉王盟、仆射周惠达等人对此并未察觉。 第三百二十章 抉择 有些人的阴损是深入骨髓的,哪怕占据优势兵力,又打定主意不贪奇计,就在战场上两军对垒,一决胜负,毕竟奇也意味着风险与不确定性,高澄更愿意结硬寨,打呆仗。 但他也要想方设法在背后搞点小动作,为自己增加胜算,也让宇文泰进退两难,比如挑唆降卒叛乱。 相对应的,作为弱势一方的宇文泰欲求胜,便只能指望着奇谋妙算,一如先前所设想的以身诱敌,在沙苑芦苇荡里埋设伏兵。 但偏偏东魏虽劳师远征,却不急战,依托着有玉璧作为后勤转运,始终稳扎稳打,让宇文泰无从得手。 宇文泰如今满心的后悔,当年袭营之后,就应该径直奔向华阴(玉璧),趁守军没有反应过来,一举夺城。 只恨当初没有抵御住高欢身死,关东陷入混乱,自己趁乱东出的诱惑。 毕竟最了解彼此的不一定是伙伴,更可能是对手,宇文泰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本来想要逃回晋阳的高欢因堕马昏迷,被窦泰向北背去了华阴(玉璧),自己一路往东追杀了个寂寞。 宇文泰也不会将情绪沉浸在对往事的悔恨中,就在高澄等待降卒叛乱的时候,宇文泰也另有计划。 如今王思政被调往渭北督造城池,玉璧守将更迭,或有可趁之机,宇文泰派遣侯莫陈崇领一支偏师绕道,试图袭取玉璧,若能得手,东魏大军失去后勤保障,必然生乱。 只是高澄又如何看不到玉璧的重要性,作为穿越者,读过、也看过那么多遍《三国演义》,怎么也不会犯袁绍丢乌巢的错误。 如今的玉璧守将可不是淳于琼那种酒囊饭袋,而是大将斛律金,临出发接替王思政前,高澄就反复强调玉璧作为后勤基地的重要性,叮嘱斛律金要提高警惕。 而玉璧城中,守军充足,除去王思政后续招募的州郡兵以及原本驻守的一万鲜卑战兵以外,斛律金又多带了两万步骑去往玉璧,护卫粮道。 侯莫陈崇是有过袭城经验的,当初贺拔岳身死,原州刺史史归听令于侯莫陈悦,侯莫陈崇受命征讨史归,以七名骑兵趁夜夺门,在内应的配合下,一举破城。 但这一次,当他不辞辛苦绕道来到洛水北岸,却只看到夜幕下,玉璧城各门紧闭,城防森严,抹黑绕城一圈,细数后发现,四面城墙上,明火执仗的守军足有上万人,这也意味着城中必有相等数量的守军在白日里巡视。 作为六军统帅之一的侯莫陈崇麾下仅有八千战兵,倒不是宇文泰不想增派人手,只是渭北多有东魏哨骑出没,为避免暴露行迹,无法加派人手,只能让侯莫陈崇自领其部。 侯莫陈崇自随贺拔岳入关以来,常作先锋大将,勇气绝伦,可他并非一个莽夫,眼见玉璧城有备,且守军是自己的数倍,侯莫陈崇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下令强攻玉璧,只得悻悻而归。 所幸,因为绕道的关系,并未有被东魏哨骑察觉,否则这八千人招来东魏阻截,只怕难以逃回渭南,这也是宇文泰不敢加派人手的另一个原因,一旦行迹泄露,这支军队也将被葬送,所谓奇谋妙计,见效了,收获自然巨大,但其内含巨大风险也在于此。 侯莫陈崇披星戴月返回渭南大营的时候,已经是太昌九年(540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的深夜,宇文泰得知玉璧守备充足,怅然无语。 而渭河北岸十余里,东魏大营哪怕是在夜里,也是戒备森严。 吃一堑长一智,三年前因宇文泰趁夜袭营而导致大败,这一次痛定思痛,怎么也不会再跳进同一个坑里。 高家父子彻夜商议军情后,高澄走出营帐,月明星稀,他遥望长安方向,心中七上八下,明日就是约定的降卒叛乱的时间,也不知道慕容绍宗能否功成。 受命负责统御降卒,掀起暴动的正是久未露面的慕容绍宗。 作为一名现代人,高澄很清楚,发动一场叛乱不难,难的是如何能在对方反扑下站稳脚跟,领导者的能力决定一场叛乱的最终成败。 高澄不会放任降卒自己推选主事者,又担心空降一名最高指挥官会有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隐患。 于是在入关时,高澄便在调派慕容绍宗带了几名小校脱离队伍,在宇文小姑的帮助下,与降卒暗中联络,也是他为高澄传回情报,将于十一月二十三日举事。 对于慕容绍宗的能力,高澄向来放心,毕竟又不是让慕容绍宗下水游泳,以他的才智,领导一场叛乱绰绰有余。 之所以选择慕容绍宗,另一个原因在于他鲜卑人的身份,不论智谋,高澄也不可能派遣高敖曹一个汉将去统率鲜卑降卒。 高澄将目光转向渭水南岸,只是不知道宇文泰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又会做出怎样地选择。 作为这个时代最出色的人物之一,以宇文泰之智,不可能不知道仓促回师所面临的危险,比如东魏派出精锐提前绕道,在归途中设下伏兵,而后与追击的部队前后夹击。 高澄把自己置身于宇文泰的位置,如果他是对方,必然不顾降卒叛乱,封锁消息,专注于与东魏决战,只需前线获胜,长安附近的降卒闹腾再大,也翻不了天。 而如今的问题是,宇文泰又该如何迫使东魏与他决战。 是在归途中故意露出破绽,引他来攻? 高澄凝眉不语,夜色越发深重,睡衣来袭,他也不再细想,一切等明天之后长安来了消息,再与其父高欢一同思量,毕竟贺六浑还没到年老智昏的年纪。 太昌九年(540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长安子城。 所谓长安子城即附属城池,如南梁建康附近的石头城,以及东魏洛阳西北方向的金墉城。 西魏再是疏忽大意,也不可能在戒严的情况下放任大批东魏降卒入长安,慕容绍宗早早就在长安子城中坐镇,身边围满了提前联络好的降卒军官们。 第三百二十一章 佯攻 天才蒙蒙亮,一众降卒军官们围聚在慕容绍宗身边的尽皆屏息以待。 正值隆冬,不少人却紧张得手心满是汗水,所有人都清楚,接下来他们将做下怎样的大事。 当然,吃了三年西魏米粮,也有人在心底为自己开脱:宇文泰临战将他们逐出军营,分明就不把他们这些降卒当自己人看待,既然如此又怎能责怪他们反叛。 子城城头上的晨钟敲响,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慕容绍宗,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 慕容绍宗沉声道: “诸君各自领兵,奔赴子城武库,随我夺取兵械!” 一声令下,众军官纷纷应诺,鱼贯出门。 城中降兵汇聚,追随慕容绍宗径直冲向武库,闻讯率领守军前来抵御的长安子城守将,对降卒们怒斥道: “三年来,丞相不曾有负你等,为何今日却行此不义之事!” 不少降卒面露愧色,毕竟吃了西魏三年米粮,宇文泰也没有苛待过他们这群六镇乡党。 之前为自己开脱的人扬言道: “宇文泰临战将我等驱逐,自是将我等视作外人,既如此,我等重归东军又有何错!” 守将还要再理论几句,然而破空声响起,离弦的箭矢贯穿了他的咽喉。 慕容绍宗放下强弓,朝守军大声喝道: “宇文泰在前线兵败身亡,高氏二十万大军正浩浩荡荡奔赴长安而来,此时不降,诸君更待何时!” 这些大头兵哪知道前线战局是个什么模样,被慕容绍宗这么一吓,真以为西魏大军在前线溃败,纷纷逃散开来,慕容绍宗依托武库,组织起一支近万人的大军,轻易夺下子城。 留下千人守备后,慕容绍宗迅速领军奔向长安,却还是晚了一步,太尉王盟、仆射周惠达等人已经得知消息,闭城自守。 慕容绍宗在缺乏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放弃夺取长安,他遵照高澄指示,立即对长安周边进行大肆破坏。 此前窦泰领军四处宣扬与民秋毫无犯,到了这时候也成了一纸空谈。 当然,事后高澄自然会找补:西魏叛军与他东魏又有何干,凡事都要讲点道理,总不能拿东魏的规矩去约束西魏的叛军。 这群身陷关中三年的降卒,或许战斗力不如过往,但搞起破坏来,仍然是一把好手。 留守长安的王盟、周惠达等人站在城墙上,目视城外各处火起,哭喊声不绝于耳,却冷下心肠,始终不愿出城援救。 谁也不知道如今城外有多少叛军,贸然出城交战,一旦失利,长安被其趁胜夺取,谁也背不起这个责任。 至于叛军到处宣扬宇文泰在前线兵败身死的消息,也只能吓吓那些无知的大头兵,骗不到他俩,毕竟这群叛军都能接到消息,不可能王盟、周惠达等人一无所知。 “太尉可曾命令信使保密,只许告知丞相一人?” 周惠达问向太尉王盟,他也担心后方生乱的消息会传至前线军中,动摇军心。 王盟也是知兵的人,他安抚一句: “仆射请放心,盟已有交代。” 若是东魏大军不曾入关,或许两人会立即带领天子及宇文泰的家眷出屯陇山或渭北,以避叛军锋芒,毕竟君子不立危墙,只需等宇文泰回师,轻而易举就能荡平叛乱。 但如今形势不同,东魏大军入关,与宇文泰在渭水僵持,若是他们出逃,长安失陷的消息传至军中,必然生乱。 正当两人在城墙上远眺的时候,又有信使登上城墙,告知咸阳失陷的消息,正是雍州人于伏德响应叛军举事,袭占城池。 但此时他们也顾不得咸阳,周惠达与王盟一番合计好,当即下令,征召长安城中丁壮,协助守城。 不过慕容绍宗见奇袭不成,早就没有再打长安城的主意。 他领着一众叛军与裹挟的民众,一路向东攻略地方,就是要逼迫民众向东逃亡,最好是跑到宇文泰军中哭诉他们的暴行,将关中动乱的消息带去前线,这才是高澄挑唆降卒叛乱的目的。 宇文泰是在第二日得知的消息,信使得了王盟的命令,一路守口如瓶,直到见了宇文泰才将降卒叛乱的消息告知,宇文泰当即升帐,召诸将商议。 听闻降卒占据子城作乱,众将无不哗然,纷纷进言宇文泰回师救援,依靠长安坚城,与东魏周旋。 却被宇文泰断然拒绝,他说道: “不可,为今之计当与高氏速战。” 赵贵疑惑道: “东贼坚守营垒不出,我等又如何能与之战。” 宇文泰拔出佩剑,往舆图上一指,咬牙道: “攻其必救。” 众人都朝剑尖所指位置望去,却是蒲坂。 宇文泰似乎存了换家的心思,蒲坂关系到东魏大军退路,若占据蒲坂,更能经浮桥东出,只是做个流寇烧杀劫掠,都能让关东大部分地区沦为焦土。 更别提二十万并州胡西征,河东陷入前所未有的空虚,一旦渡河,焚毁浮桥,攻占河东,又因河北十万大军南下,协防河南,亦可趁势取河北。 至于滞留在长安的家眷,此时也顾不得了,又不是没人给高氏做过俘虏。 更何况宇文泰此举并非真要东出,而是逼迫东魏与他决战,若高家父子眼里真只有关西,他宇文泰还真不介意与对方换家。 以一个残破的关陇之地,换取富庶的河东、河北,这笔买卖能做。 至于粮食问题,作为东魏后勤转运的必经之地,蒲坂兵不缺少粮食,更何况渡河之后,无数城池府库等着他们去取。 奔赴蒲坂的决议很快在西魏将领之间通过,在后方生乱,前线进退维谷的情况下,这确实是逼迫东魏与之决战的唯一方法。 众将纷纷告退,回军中做东进的准备,宇文泰又找来萧纪,他也没有瞒着对方,将攻敌必救的计划和盘托出。 如今长安生乱,归途被阻,萧纪也清楚只有随宇文泰在正面战场击败东魏,才有生机,当场答应了随他佯攻蒲坂,与高氏决战的计划。 第三百二十二章 试探 高欢得知宇文泰拔营,却非回师,而是向东进军,当即招来众人商议,起初,高澄对宇文泰的意图摸不着头脑,但排除一切可能后,唯一剩下的选项无论多离奇,都将是最终答案。 站在宇文泰的立场上,后方生乱,若是回师救援,敌军必然尾随,高欢也确实派遣薛延孤向西,埋伏于宇文泰的归途,只待他折返,前后合击。 若与之决战,偏偏东魏又避战,总不能强攻营寨,只能迫使东魏出营。 由于战场在关中,除了蒲坂,哪还有能使高家父子坐不住的选项。 原时空中,在东西对峙期间,曾经有过一项很有意思的活动,即冬季凿冰。 两魏分立初期,东强西弱,每到冬季,西魏士卒便要凿开黄河冰面,防止东魏来攻。 到了北齐、北周的时候,局势有了变化,西强东弱,于是北齐士卒每年冬季就要去黄河凿冰,防止北周进犯。 一旦真让宇文泰顺利东出,于黄河凿冰,焚毁浮桥,阻断归路,河东、河北作为高氏的根基所在,如今又是十年来最空虚的时候,真使他得逞,占据两河地区,与高氏换家,这残破关中,高家父子得之又有何喜。 看透这一点的不止高澄一人,高欢以及部分幕僚也察觉了其中隐含的危机,与众将商议后,高欢立即派人追回薛延孤,试图领军阻截宇文泰,与之决战于河西。 众将早已是摩拳擦掌,前番东魏避战,无非是高澄希望利用降卒叛乱的消息,使西魏南梁联军未战先乱,而并非兵将畏惧。 得到高欢军令,众将纷纷调集部众,随他拔营追逐宇文泰而去。 高澄集中京畿军各部骑卒,共一万骑,由高敖曹、斛律光二人分掌,前往拖延宇文泰行军速度,自己则领侯渊、刘丰以及京畿军剩余二万五千步卒,与亲信都一千亲兵作为前锋为高欢大军开道。 薛孤延收到高欢命令,立即班师追寻大部队,而高敖曹、斛律光也在洛河、渭水交汇处追上了宇文泰,并与其精骑展开厮杀,互有伤亡。 宇文泰得见高氏骑兵追逐,又有哨骑禀报,渭北有东魏大军隔河尾行,当即停下脚步,命部众结阵,等待东魏大军追来,欲要在此地与之决战。 作为先锋的高澄最先出现,他南渡渭水,在与宇文泰相距仅数里处止步,由斛律光与高敖曹的精骑掩护,结阵等待身后的高欢大军。 对面的宇文泰并未被高澄孤军所引诱,西魏将士背靠西潼关,严阵以待。 由于潼关被东魏所夺,宇文泰在后世唐潼关的地点再造新关,即西潼关。 不久,除去随斛律金镇守华阴的三万鲜卑将士以外,东魏各部陆续从冰面渡过渭水,与西魏各结军阵对峙。 东魏有高欢麾下并州胡十七万,高澄麾下三万六千人,合计二十万六千人。 西魏有六军主力四万八千人,十万州郡兵,以及萧纪麾下五万蜀兵,合计十九万八千人。 在渭水与洛河交汇处,两方合计兵马超过四十万,摆明车马,铺开来,首尾悬远,一场大战即将打响。 东魏在战前早就做好了在正面战场,两军对垒的准备,甚至这本就是他们的作战计划,所谓煽动降卒,也只是尽量争取优势而已。 为此高澄也制定了相应的战术,即猛攻赵贵军阵。 宇文泰改革军制后,创立八柱国制度,除自己与被拉出来立牌坊,不插手兵权的宗室广陵王元欣以外,其余六位柱国大将军赵贵、李虎、李弼、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分别各领一军,每军各八千人,即西魏主力六军。 作为独统一军的实权柱国,赵贵的军事才能,与他站队的眼光相比,显然不值一提。 无论是此前被可朱浑元从秦州驱逐,还是河桥大战、邙山大战,都有关于赵贵在战场上拉胯表现的描述。 作为首倡迎立宇文泰的西魏大将,赵贵的忠诚度毋庸置疑,但他在战场上的坚韧程度,完全无法与同僚们相比。 与电视剧中不同,两军对垒,并非全军压上,蒙头冲向对手。 反而是在两军之间,数里的空旷中,不断派遣小股部队相互厮杀。 两方交战十余合,从白日高悬战到夕阳西下,彼此互有胜负。 而高澄也命人在双方小规模交战中,不断寻找赵贵部众所在。 虽然各部都立有将旗,但没有人的视线好到能够相隔数里地,还能望清楚旗上绣得是什么字。 高欢在邙山之战,遭遇斩首突击,也是因为有一名东魏士卒触犯军法,为逃避处罚于是转投西魏,向宇文泰透露了高欢的位置。 一般来说,除非是在战场上太过招摇,否则即使两军对垒,也难以被发现具体位置。 高敖曹素来轻视宇文泰,嗯,或者说他轻视高家父子以外的所有人。 原本还想竖起旌旗、伞盖,却被高澄阻止,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在战场上打开位置共享,哪怕没有招致敌军斩首行动,一阵箭雨袭来,运气不好都有被流失射死的可能,南宋将领殷孝祖即前车之鉴。 两方又派出小股部队鏖战一场,力疲之后,交战双方纷纷退后,高澄立即找到退回阵中的斛律光,方才就是由他指挥京畿军一部与敌对战。 高澄迫不及待地问道: “可寻见了赵贵位置?” 高澄之所以派他出战,正因为斛律光被誉为落雕都督,目光自然锐利,高澄让他无需操心胜负,只需在乱战之中,注意西魏阵中赵贵所部位置即可。 而斛律光果然没有让高澄失望,他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在敌左军。” 高澄得知消息,立即打马在阵中穿梭,欲要去寻高欢,将消息告知。 与此同时,方才与斛律光交战的西魏大将达奚武,也在和宇文泰汇报他所观察到的情报。 原来双方都在利用小股部队鏖战来试探、观察敌军薄弱之处。 毕竟两军的哨骑都不是吃干饭的,不可能都已经摆开阵仗了,还能放任对方摸到自己跟前,就近观察。 第三百二十三章 斩首 高欢并不知道高澄为何执意将赵贵视作突破口,在这一时空中,赵贵也仅仅只是在秦州被可朱浑元驱逐的败绩。 但他还是答应了高澄在战前的安排,毕竟所谓西魏六军统帅,看上去个个都挺猛,好像也就只有赵贵有过拉胯过往。 就如同高澄信任斛律光的目力,高欢也相信高澄的判断,在获知赵贵位于地方左军以后,高欢立即调集彭乐、窦泰两人各领一万精骑埋伏于右翼。 对此,高澄犹嫌不足,狮子搏兔,亦当用尽全力,更何况赵贵也不算是他兔子。 他又将京畿军骑卒近万人,尽数交予高敖曹,使其一同与窦泰等人待命。 毕竟所谓战争,无非是用自己的强点打击对方短板。 赵贵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有如此福气,能让高家父子安排窦泰、彭乐、高敖曹这三位当世骁将各领万骑招呼他。 但决心发动最后总共的东魏最先出动的却不是三位骁将云集的右路军,高欢派遣大将莫多娄代文与潘乐各领两万人,与高澄麾下京畿军步卒两万五千,共计五万五千人的左路大军,向西魏右军方阵逼近。 家累千金,坐不垂堂,高澄身负高氏未来,自然不会领军奋战于一线,他将京畿军交由斛律光统管,侯渊、刘丰等人在战场上皆受其节制。 方才大战过一场的斛律光经过短暂休息,再度上阵,脸上却不见疲态。 二十五岁的他正值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尤其是听说段韶在徐州生擒梁将羊鸦仁,更是刺激到了斛律光,让他铆足了劲要在这一战建功。 虽然没有被分去右军主攻,但哪怕只是佯攻吸引敌军注意力,斛律光也下定决心要打得宇文泰心惊肉跳。 西魏右军由李虎、独孤信二人领军,除各自麾下八千部众以外,还各自兼领一万州郡兵,共三万六千人。 左军由赵贵、李弼所领,亦有两万州郡兵助阵。 宇文泰早已在战前重新架构了六军,李虎、独孤信、赵贵、李弼麾下尽是步卒,而骑兵则临时被调拨至侯莫陈祟与于谨麾下。 这一役,宇文泰命侯莫陈祟兼领于谨麾下八千骑,共一万六千骑作为预备队。 而于谨则辅佐宇文泰统御六万州郡兵共萧纪麾下五万蜀兵为中军。 东魏左军行至半途,刘丰领京畿军近一万弓手止步,与敌对射,其余步卒举盾冒着箭雨前行,每跑出百余步,总要停下来整理队形,方才继续向前进逼。 真要如电视机里一般主将一声令下,全军埋头冲锋,以松散的方式冲击对方军阵,那样的行为简直就是在送人头。 莫多娄贷文已经率领骑卒迎上对方出阵的轻骑厮杀在一起,斛律光与潘乐继续领步卒扑向西魏右翼。 由于高澄已经将京畿军全部骑兵,包括自己麾下四千武川骑卒全部调拨给了高敖曹。 斛律光麾下只剩步卒,他作为京畿军步卒主帅,总不能一骑当先,不顾身后步卒们两条腿苦苦追赶。 既然战马起不了速,身处一片步卒之间,孤零零如鹤立鸡群,为避免暗箭或流矢伤人,斛律光索性弃马步行,时而挽弓,每次弓弦颤动,迎面方阵中总有一人倒地,引得奔跑中的将士们阵阵欢呼。 眼瞅着接近了西魏右军方阵,斛律光将强弓扔给了心腹,自己则拔出腰间钢刀奋勇当先。 在冷兵器时代中,主将的武勇无畏,总能振奋士卒之心,这一点高敖曹、彭乐等人最具话语权。 “相王,我军左翼与敌接战,大将斛律光身先士卒,敌莫能挡!” 哨骑打马而回,左路军无数人舍身忘死的拼杀,最终就化作了这么一条冷冰冰的战报落在高欢、高澄面前。 高欢只是轻嗯了一声,左翼只是这场大战的其中一环,东魏出阵的还有由斛律平、薛孤延等人统率的中路四万步骑,以及右路尧奋、尧杰、斛律羌举等人统御的右翼大军三万人。 再加左军五万五千人,这决战的第一波攻击已经达到战兵十二万五千人,占据东魏总兵力的半数以上。 宇文泰此时正在苦苦支撑,双方总兵力相差无几,但兵员素质的差距在这一场决战中显露无疑。 堂堂正正的两军对垒,西魏确实不是东魏对手,一如原时空中的两魏五战,仅有河桥与邙山两场战斗摆开兵马对决,都是以西魏落败告终。 道理也很明显,这场决战,东魏有近二十万脱产战兵,不事生产,只是单纯磨炼军中技艺。 而西魏战兵仅六军四万八千人,再掺杂十万州郡兵,与五万蜀兵才凑齐接近二十万大军。 宇文泰也知道两军战斗力的差距,故而他并没有将这一战的胜算放在正面战场,或者说西魏军阵只是诱饵,引诱东魏步骑来攻。 左、中、右三军尽皆陷入劣势,宇文泰依旧无动于衷,始终没有调动侯莫陈祟的预备队,也正是他将大部分骑兵集中在这二人手中,也使得东魏三军冲锋可以不受骑兵阻延。 眼见西魏军阵陷入苦战,高欢决定彻底从赵贵所部撕开口子,一声令下,彭乐、窦泰、高敖曹三人率领三万骑,由右翼出击,扑向正与三万东魏右军鏖战的西魏左军赵贵、李弼部。 宇文泰眼见左侧沙尘漫天,马蹄声响彻战场,他激动的握紧了拳头,这么大的声势必然是东魏尽出骑兵主力。 也终于让他等到了机会,宇文泰将中军交由于谨指挥,自己则离开大阵,进入侯莫陈祟所部,如战前所议一般,从他手上接过一万六千骑的指挥权。 宇文泰大声喝道: “高贼中计,精锐尽出,周遭无备,诸君与我冲锋,斩其首级,此战必胜!” 宇文泰通过剿灭侯莫陈悦与沙苑大败高欢,在军中积累了深厚的威望,如今众将士受他激励,纷纷高喊: “杀高贼!杀高贼!” 原来东魏先后派遣超过十五万将士出阵厮杀,除去预备队以外,高家父子身边已经无兵可用。 而高欢甚至起意将预备队投入战场,彻底击垮西魏军阵,却不知宇文泰决心不顾军阵,亲自率领主力骑兵发动斩首攻势,一旦高家父子授首,东魏大军必然溃散。 第三百二十四章 退去 战场局势在向东魏倾斜,西魏各线苦苦支撑,尤其是赵贵、李弼所在的左军,在高敖曹、窦泰、彭乐三人与步卒的配合下,轮番冲击,随时有溃败之危。 哨骑们陆续回报战况,局势的发展让高欢心情大好,未免夜长梦多,他当即下令将作为预备队的五万大军投入战场,却被高澄所阻止: “父王,如今战事焦灼,西逆有覆灭之危,然而其骑卒主力始终未曾出现,儿以为其中必然有诈!” 高澄知道宇文泰麾下一支精骑,当初在救援窦泰的时候就与他交过手,如今这场大战,只有小股骑卒出来拦截,被莫多娄代文轻易驱散,却始终不见宇文泰麾下精骑身影,这般藏着掩着,所图甚大。 总不能是一直藏着,不做安排,一直藏到下辈子吧。 高欢闻言,止住了军令,凝眉不语。 西魏当然是有骑兵的,无论是它本身的河西马场,以及两个邻居,吐谷浑所牧青海骢,还是北邻柔然,都是产马大户。 经高澄一提醒,高欢也发现宇文泰打到这份上仍然不见骑兵出阵御敌,着实可疑。 “父王,如今西逆欲求胜,唯图父王而已,父王身负天下之望,不处危墙,还请招预备队向前,结阵护卫。” 十五万东魏大军分为三路先后攻向西魏,包括斛律平、薛孤延等人统率的中路四万步骑,此时留在高家父子身边护卫的只有两人亲信都,合计两千步骑。 宇文泰是有过发起斩首行动前科的,虽然贺拔胜因高欢断绝其子嗣,忧虑而亡,不代表宇文泰会放弃这一想法,而且换位思考,这也是对方唯一翻盘的可能。 高欢与高澄不能去往预备军阵,一旦帅旗后退,有可能会动摇军心,让前线奋战的将士们以为主帅已退。 之所以说有可能,只因为在邙山大战时,高欢被贺拔胜的斩首行动给吓到,抛弃军队一路逃出二十里,好不容易在段韶等人搭救下,摆脱了贺拔胜,回到正面战场的高欢却发现东魏将士在主帅逃亡的情况下,居然将西魏给打崩了,宇文泰辛苦十年,好不容易积攒了一点军事力量,结果被俘斩六万余人,损失督将四百余人。 放下了傲慢的高欢,智商又重回高地,他听取了高澄的建议,当即命人调集预备军前来护卫,也下定决心,宇文泰主力骑兵不出,他的这支预备队就不作安排。 到底还是不想再次经历三年前的遭遇,当时被贺拔胜追杀,摸黑打马,才落得坠马受伤的惨况。 而高澄也派遣哨骑着重向左路探查,右路有高敖曹、窦泰、彭乐等东魏三万骑兵主力,中路位于战场中央,不适合作为偷袭选项,他认为宇文泰能走的只有绕过东魏右路军。 先前两方小规模厮杀十余场,斛律光虽然发现了赵贵所在,却也让西魏看到了高欢帅旗位置。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宇文泰不顾正面战场岌岌可危的局势,领一万六千骑卒绕过东魏左路大军,迂回直向高欢、高澄所在位置而去。 前线乱战中的斛律光又将一柄钢刀砍卷了刃,本欲换刀再战,可先前就已经鏖战过一场,终究是凡人之身,也会脱力,于是斛律光稍稍后退,由部众护卫在其中,恢复气力。 而这时候他也有暇观望战场局势,如今西魏在三路十五万步骑的冲击,节节败退,胜利似乎唾手可得,但一如高澄所言,宇文泰的主力骑兵都到这个份上了,居然迟迟不出。 总不会开战前,宇文泰就已经打定主意领精骑开溜吧。 斛律光确实没什么学问,也是心直口快之人,可他脑子一点也不蠢,论及智谋确实比不上段韶,但不能将他视作如高敖曹、彭乐等人一般的莽将。 稍作思考后,斛律光灵光乍现,这让他惊恐不已,如今十五万大军尽出,高王父子身边仅余两千亲卫,一旦宇文泰真的不顾正面战场的胜负,一心突袭斩首,还真有让他翻盘的可能。 也不一定真要夺取高欢。高澄的首级,哪怕只是斩断帅旗之后,带旗返回,宣扬高家父子已死,十五万原本占据优势的东魏大军,只怕顷刻间就要溃散。 毕竟邙山之战东魏能在主帅逃跑的情况下,击败西魏,最重要的原因是将士们根本就不知道高欢已经开溜了。 斛律光想通了其中关节,立即亲自去寻莫多娄代文,由于高家父子集中骑兵主力交由高敖曹、窦泰、彭乐三人统御,如今左路军中只有莫多娄代文麾下有骑卒五千。 先前轻松击溃前来阻拦的小股骑兵后,莫多娄代文就一直在配合左路军步卒在冲击西魏右军方阵。 在这一侧战场上要寻找莫多娄代文不难,毕竟也就只有他这一支成建制的骑兵。 斛律光并没有一望见莫多娄代文,便大声叫嚷,而是快步走到正在调派骑卒冲击薄弱处的莫多娄代文面前,面对面提醒道: “莫多娄将军,如今三军皆以出阵,相王与大将军周遭仅亲信都护卫,而宇文泰骑卒主力迟迟不出,或有图谋,还请将军回归本阵,若光误判,甘领罪责。” 莫多娄代文听闻,也是吃了一惊: “既如此,左路便托付于斛律将军与相贵(潘乐)了。” 如果事情真如斛律光所言,这便是救驾之功,若有虚假,也不会有甚罪责,莫多娄代文在高欢担任晋州刺史时便跟随左右,知晓其为人,断不至于因这种事降罪,毕竟斛律光所言不无道理。 当即下令五千骑卒随他回援,而同样早在晋阳时就归属于高氏的潘乐见莫多楼代文退去,不明所以,但很快,斛律光就派人来说明原委。 这让潘乐稍感可惜,若自己不是与莫多娄代文分领步骑,哪怕麾下只有五百骑兵,他都要回去救援的。 救驾之功,谁不眼红啊。 在后方尚有五万预备兵的情况下,自然无需他再带领步卒回援,否则一旦左路撤军,使得西魏右军可以支援其余两路,那可真是误了大事。 这也是高欢、高澄第一反应是调作为预备队的五万大军护卫,而不是前线交战的部队回援,但为了以防万一,高欢在高澄的建议下,还是派遣哨骑往右路军传令,以稍作休整为名,让高敖曹、窦泰暂时撤出战场,回归本阵。 至于不调彭乐,说实话,此人骁勇不逊高敖曹,但高澄确实无法信任他,原时空中,识人之准如高欢,给他下的断语是‘彭乐心思难测,必须小心提防。’ 但凡正常人堵住敌方主帅,当然是或杀或擒,以立大功,也许是彭乐觉得功大难赏,活着兔死狗烹,仅仅只是宇文泰一句:‘彭乐,痴男子,今日若杀我,往后岂还有你立功的机会。’ 于是在邙山之战中,轻易放走了宇文泰。 彭乐与莫多娄代文、潘乐同是高欢任晋州刺史时的麾下将领,只不过他的履历稍显复杂,高欢对此曾评价道:‘乐弃韩楼事尔朱荣,背弃尔朱氏归我。’ 高家父子一方面爱惜彭乐骁勇,毕竟是在战场上截断自己肠子,奋勇作战,战后还能活蹦乱跳的狠人。 但另一方面却又在心底给他贴上反复小人的标签。 就像如今,三万主力骑兵,两万人被调回护卫,只留了彭乐一人领万骑在战场厮杀。 窦泰、高敖曹不知具体情况,哨骑也不可能对高家父子刨根问底,他没这个权力。 但既然有令牌为凭,倒也没有多想,派人与彭乐,以及同在右军的尧奋、尧杰、斛律羌举等人打过招呼,便匆匆领人返回。 走了两万精骑,右路如今还剩有尧奋、尧杰、斛律羌举等人麾下三万步卒,与彭乐一万精骑,赵贵、李弼虽然依旧在苦苦支撑,但确实感觉到了压力减轻许多。 但他们久经战阵,也知道麾下将士支撑不了太久,再这样下去,若无援兵,奔溃只是早晚的事。 不过作为西魏柱国,宇文泰的心腹,两人也知晓这一次大战的胜负手并不在自己等人身上,而在于宇文泰能否在东魏三军出阵的情况下,顺利斩首高家父子,或者将这二人逼得弃军而逃。 邙山大战高欢弃军仍能胜,是因为东魏各部并不知道他逃跑的消息,但关中平原不比邙山,此地视线开阔,真要闹出主帅弃军逃亡,很容易就会引发全军溃败。 赵贵、李弼仍在声嘶力竭的指挥着麾下部众与州郡兵齐力御敌,赵贵战斗意志确实不如其余将领,但也知道此战干系重大,一旦战败,武川豪杰们合伙创下的这份基业必将被怀朔人夺去。 在这一战中,也算是倾力而为,只不过有时候能力上的问题,与态度关系并不大。 而被西魏诸将寄予厚望的宇文泰,终于通过迂回,绕过了东魏左路军,在高敖曹、窦泰等人还未回援的情况下,出现在高家父子眼前。 被五万步卒重重护卫的高欢长舒一口气,心中难免后怕,若非有高澄劝阻,真让他自己派遣五万大军压上,给予西魏大军最后一击。 前线固然能大胜,只怕自己与儿子都要交代在这里,毕竟当时两人身边只有亲卫都两千步骑。 在高家父子具亡的情况下,无论是一直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以外的嫡次子高洋,还是晋阳年幼的两个孙儿,都无法服众。 关东或将陷入内乱,若真发生这种事,东魏军中诸将,谁还肯留在关中,宇文泰甚至可以坐观高氏亲族与外姓大将之间的内斗,待休整完毕后,趁关东军民疲敝之际大举东出。 宇文泰也确实打得这份主意,但算盘拨得再响,也要有人配合。 偏偏高家父子不按他的剧本走,也只能怪东魏确实兵多将广,都已经派出了超过十五万将士出阵厮杀,居然还能留有五万预备军。 宇文泰也不是初上战场的雏儿,知道骑兵冲击精锐步兵方阵的后果。 高氏这五万脱产鲜卑战兵,可不是农民起义中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其实这些六镇鲜卑也并非生来悍勇,葛荣麾下数十万六镇鲜卑,就是被尔朱荣七千精锐骑兵将军阵冲破。 之所以能有今日傲视天下的悍勇本钱,只不过是在葛荣起义被平定后,六镇军民被迁往并、肆二州的三年间,爆发大小起义二十六次。 就这战斗频率,别说是在北疆苦寒之地磨砺过的六镇鲜卑,哪怕是群农夫也能被锤炼成精锐。 尽管满心不愿,但来都来了,宇文泰总要试上一试。 在他的统御下,西魏骑兵拍马绕行东魏军阵,试图寻求薄弱处进行冲击,可转了一圈,入目只有大盾长矛,以及在阵中射来的箭矢。 侄儿宇文护、外甥尉迟迥、以及爱将侯莫陈祟等人纷纷目视宇文泰,等待他的号令。 宇文泰沉吟片刻,他看着眼前东魏大阵中,乌泱泱的人群,又听闻身后有马蹄声响起。 回头看去,原来是莫多娄代文已经引五千骑兵杀回。 “丞相,不如我等回身击之,必能大破敌骑。” 侯莫陈祟急道,他是真不想冲东魏大阵。 宇文泰也是个有决断的人,他并未回身与莫多娄代文激战,也没有冲击东魏大阵,而是当机立断,下令全军与他继续西行。 战马飞奔,宇文护靠近了宇文泰,询问道: “叔父此去,是往长安邪?往陇山邪?或入蜀邪?” 萧纪麾下五万蜀兵还留在正面战场,如今蜀中空虚,若能袭占汉中,巴蜀大门就相当于向西魏敞开,纵然丢了关中,也能做个刘备。 宇文泰深深看了一眼宇文护,目光中尽是欣赏之色。 他确实有入蜀之意,却要先回一趟长安,倒不是全为了家眷,城中还有许多心腹。 只不过就是不知道萧衍能不能接受被自己袭取巴蜀,毕竟都包养了他这么多年,如今反咬一口,似乎有点不太地道。 总要找个借口才是,比如借巴蜀,臣事萧衍,至于身后西魏大军,宇文泰已经顾不上了,只希望众将机灵一点,能够壮士断腕,早早逃出来。 第三百二十五章 溃散 东魏大阵中,高澄跨坐骏马,眺望宇文泰麾下一万六千骑扬尘西去,也不由感慨,在大势面前,个人的才智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这一场战斗的胜负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埋下伏笔,第一次西征高欢虽然惨败,但由于高澄夺取潼关,有他威胁长安,宇文泰未能东出。 哪怕之后东魏偃旗息鼓,可短短三年时间,宇文泰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关陇地区因大旱损失的七、八成人口,再怎么鼓励生育,也不能指望两三岁的娃娃纳税赋、上战场。 与此同时,华阴(玉璧)的失陷,也让东魏在关中获得一个桥头堡。 原本由蒲坂入关,虽然能够避开险要关隘,但漫长的补给线,稍有闪失,足以让大军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有了玉璧城这一物资中转站,不止大军入关顺通无阻,后勤运输所面临的风险及压力大减,关中也由此失了险要。 而在第二次西征中,由于东魏在渭北筑城,逼得宇文泰前往应敌,寻找战机,这才造成后方空虚,在宇文小姑的掩护下,慕容绍宗得以联络东魏降卒,祸乱长安周边。 后方生乱,宇文泰担忧回师遭遇伏击,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薛孤延确实接到过西进,埋伏于宇文泰归途的命令,等待尾随大军前后合击。 只不过在得知宇文泰拔营东进以后,薛孤延又被高欢追了回来。 作势东出蒲坂,逼迫东魏速战,确实是宇文泰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他知晓两方差距,虽说都是二十万左右的军队,但一方是纯战兵,另一方却掺杂了接近四分之三的州郡兵,这要能在野战正面厮杀中取胜,这一时期的州郡兵也就不会被人看作是鱼腩角色了。 于是宇文泰以大军为饵,试图自己领精骑执行斩首计划,却因为高澄及时阻止高欢将预备队投入战场,抵御住了完成对西魏大阵最后一击,彻底击溃敌军的诱惑,也使得宇文泰在五万步卒大阵面前一筹莫展。 这时候再回西魏本阵,无异于自投死地,才有了宇文泰领精骑向西撤出战场的举动。 统率五万大军作为预备队的万俟(mò qí)普、张琼等人眼见宇文泰逃遁,纷纷向高欢、高澄贺喜,毕竟敌方主帅都抛弃大军,撤出战场了,摆明了胜局已定。 万俟普原本属于关西势力,就任秦州刺史,不过与可朱浑元、刘丰等人一般,也是心向东魏,其子万俟洛在高欢信都建义时,就曾受父命,长途跋涉前往河北投效在高欢帐下,正因为这样的渊源,万俟普虽身在关西,却也得了一个信都元从的身份。 关陇大旱,万俟父子等心向高氏之人毅然东归,高欢对他们多有嘉奖,尤其是万俟洛,更因其将才与信都元从的身份,深受重用,却可惜于去年病逝,无缘此次西征大战。 万俟普眼见关西主力即将覆灭,不由对当年的决定窃喜不已,若不是毅然东归,只怕今日也要在战场上作了降将,哪有如今风光,他刚至晋阳时,就被高欢封为河西郡公,只是参与这一战,按照之前高澄许诺,作为郡公,不能升爵一等,却也能得一千食邑。 如今又有逼走宇文泰的功劳,日后再努把力,立下一些功勋,没准死前还能搏一个王爵。 统御预备大军的另一名大将张琼虽被冠以汉姓,但确确实实是一个代地鲜卑人。 他曾参与六镇起义,在葛荣麾下效力,故而与高欢相识,毕竟贺六浑早些年就是在河北义军中混迹,也曾在葛荣这个怀朔老乡麾下效力。 葛荣兵败身死,张琼受到尔朱荣的赏识,加以留用,在尔朱兆败亡后,又归顺于高欢麾下。 高欢原本对韩陵大战以后归降的尔朱氏部将不大看得上眼,收获重用的也只有侯景这么一个怀朔旧友,但张琼是在尔朱兆已死,尔朱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后归降,倒也保留了领兵的资格。 其余在高欢眼中不甚可靠,或者说背主降将,几乎在这些年里,都被高欢陆续剥去了兵权,转作文职。 听着部将们的恭维与贺喜,高欢脸上笑意更甚,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毫无疑问,这一战大体上消灭西魏主力,尽洗三年前的耻辱。 高澄同样是喜笑颜开,但他没忘了前线还在鏖战,于是建言道: “请父王随军阵移步向前,宇文泰突袭,绝非临时起意,既图谋许久,其麾下大将必然知情,只需父王帅旗立于战场,西逆知晓宇文泰事败,其众必然溃散!” 高澄的建议深合高欢心意,一声令下,五万大军在回归本阵的万俟普与张琼等人的统御下,快步赶赴前线战场。 之所以没让莫多娄代文五千骑兵,以及随后赶了回来的窦泰、高敖曹麾下两万骑前往追逐宇文泰,一方面是宇文泰麾下骑兵作为预备队,一直养精蓄锐,而东魏骑卒在战场上厮杀,又来回奔波,人能受得住,但战马也需要喘口气。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三人都是骁勇有余,而智谋不足,真要追逐过深,难免会中宇文泰计谋。 大势面前,个人才智确实微不足道,但在局部战场却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跨坐在马上的高欢时不时瞟向身侧的高澄,心中大感懊悔:早知道有这样一位谋主能够如此省心,三年前就该将阿惠带在身边。 而高澄却在思索宇文泰可能的去处,北投柔然?西投吐谷浑? 但这两点都被高澄排除,柔然是一个没有心气的草原霸主,在高氏统一北方的大背景下,阿那瓌只会选择继续与高氏加深友谊,又怎会为了宇文泰与东魏交恶。 至于吐谷浑,即使接纳了宇文泰,只需东魏二十万大军压境,派人去问吐谷浑汗,究竟要和平,还是要战争,吐谷浑估计转头就会砍了宇文泰,换取东魏退兵。 毕竟是人都知道,宇文泰一死,除非高家父子疯了,才会放着大好江南不顾,偏要往青海湖的高原上吹冷风。 高澄从头到尾就没想过宇文泰据守陇西的可能,伟人曾有诗言: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陇山之险无论如何都要夺过来的,高澄估摸着宇文泰只有入蜀一条道,就是不知道他是甘作客将,还是要自取巴蜀,毕竟萧纪五万蜀兵还在正面战场上与东魏中路军鏖战。 高澄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萧纪的五万蜀兵留在关中,而非真把他们放回与宇文泰争夺。 不准宇文泰原本真要袭取巴蜀,但见到萧纪蜀兵回归,临时改了主意,在南梁当客将,高澄放走蜀兵,岂不是放虎归山。 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歼灭这五万蜀兵,南梁便也少了五万有生力量,如今西魏将亡,在这场混一华夏的角逐中,只剩了高氏、萧氏两名玩家,不管巴蜀归属于谁,这五万蜀兵决计不能让他们逃了。 窦泰、高敖曹、莫多娄代文合计两万五千骑卒被调拨在一起,高举高欢帅旗,来回穿梭于三路战场,齐声高呼: “宇文泰冲阵不成,兵败身死!” 呐喊声响彻天际。 与潘乐一同指挥左军步卒作战的斛律光听得喊声,也把心底的大石头给放了下去,毕竟无论他们在前线打得再好,一旦高家父子出了事,迎接东魏的也是军心瓦解的局面。 如今高欢、高澄无恙,军心瓦解的便成了西魏。 东魏骑卒在四处散播宇文泰已死的谣言,对于西魏诸将来说,宇文泰究竟死没死,这并不重要,高欢的帅旗能够出现在这里,足以证明宇文泰的斩首行动失败了。 而西魏反盘的唯一希望,也随之消散,州郡兵与脱产战兵的战斗力差距并不是单靠勇气就能弥补,更何况东魏在散播宇文泰的死讯,宇文泰如果不能出面辟谣,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西魏三路大军,最先奔溃的正是赵贵、李弼所在的左军,窦泰、高敖曹、莫多娄代文在呼喊了一阵后,联合彭乐再次冲向西魏左军。 这一次真不能责怪赵贵,西魏左军仅一万六千战兵与两万州郡兵,合计三万六千人,之前在尧奋、尧杰、斛律羌举等人统御的三万步卒,再加窦泰、高敖曹、彭乐所统率的三万主力骑兵,共计六万步骑的轮番冲击下,本就是摇摇欲坠。 如今又有莫多娄代文助阵,再兼以宇文泰身死的谣言,苦苦支撑的赵贵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他抛弃了一众步卒,由于宇文泰征调各部大量骑卒,赵贵集中了军中全部骑卒,不到五百人,领着这五百轻骑撤出战场,向西突围而去,显然是存了由陇山入蜀的打算。 若宇文泰未死,便随其入蜀,宇文泰作刘备,他赵贵当个蜀将,若宇文泰已死,也能投效南梁。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赵贵一人,六柱国都是斩首计划的知情者,左右两路抛弃步卒,只领少量骑卒与众将校逃亡。 西魏这一役几乎调集军中将领,除六柱国以及与宇文泰奔逃的宇文护、尉迟迥等人以外,武川籍将领还有宇文泰的侄子宇文导、同族宇文贵、外甥贺兰祥,心腹达奚武、侯莫陈顺、杨忠、韩果、若干惠、王德等。 非武川籍将领亦有王雄、韦孝宽、辛威、梁椿、刘亮、田弘、赫连达、常善、怡峰、蔡佑、李远、豆卢宁等人。 在大势倾颓的时候,地缘出身往往决定了态度,武川籍将领纷纷向西奔逃,他们之前早有决意,若事不成,即往陇山聚集,再做谋划。 非武川籍将领之中也有宇文泰的铁杆,试图前往陇山,但如李远、韦孝宽等京兆郡人,则在阵线奔溃以后另有心思。 若宇文泰保得住长安,李远、韦孝宽这些关中土著,自然会为他献上自己的忠诚。 但如今战局明了,长安必入高氏之手,李远、韦孝宽他们又怎会愿意抛弃宗族,随宇文泰另寻东山再起之地。 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六镇鲜卑一般,阿那瓌一般大火,焚毁六镇,让他们早已是失家之人,哪有什么故土难离,长安也好、成都也罢,对于他们来说在哪不是创业。 其实就连六柱国,也不全是所有人都在向西奔逃,李弼就在赵贵逃亡后,面对高敖曹、窦泰、彭乐、尧奋、尧杰、斛律羌举等人的围攻下,很痛快的竖起了降旗,李弼部将豆卢宁等人也随他一同降了东魏。 李弼与于谨是实权六柱国中唯二的不属于武川出身的将领,但两人也有区别,于谨早在宇文泰还只是夏州刺史的时候,就是他幕府长史,自是心腹之人。 但李弼不同,他出自刺杀贺拔岳的侯莫陈悦麾下,侯莫陈悦山穷水尽的时候,李弼毫无心理负担的将其出卖,转投宇文泰。 如今换成了宇文泰势穷,在重重围困,突围无望的情况下,李弼又怎么可能去舍身取义,只能说,实在是赵贵溜得太快了,否则说不准李弼还会拿了赵贵当作给高氏的见面礼。 窦泰等人分出部分人手收纳降卒、追杀逃敌,又组织起大军不作休息,继续杀奔西魏中军。 而斛律光所属的左路军,稍晚于窦泰、高敖曹等人破阵,李虎、独孤信二人率领亲信逃亡,斛律光无马,在奔跑中拿过强弓,一箭将西魏大将王雄射落马下,却也只能看着李虎、独孤信等人逃匿无踪。 接下来所要做的则与窦泰等人类似,即分出人手由潘乐所领收纳降卒,追杀溃卒,斛律光领剩余三万多步卒一同向西魏中路军包围而去。 西魏中军是三路之中人数最多的一路,有西魏六万州郡兵,外加萧纪五万蜀兵,合计十一万人,占据西魏总兵力的半数以上。 此前面对的东魏中路大军仅有斛律平、薛孤延等人统率的四万步骑,相对于左路面对六万步骑,右路面对五万五千步骑,西魏中路军压力并不算大。 但如今左右两路都已溃败,窦泰等人领着东魏右路军自南而来,斛律光领着东魏左路军自北而来,压力徒增。 两路大军都在一瞬间崩溃,面对围拢而来的东魏三路大军,于谨想跑都不知道该往哪跑,而萧纪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如今满心悔恨,若在战前会议上提出异议,将自己放在侧翼,这时候早就领了轻骑跑了。 偏偏那宇文泰暗示留在中军无需恶战,才让萧纪上了当。 于谨有心死战,但将士们目睹两路大军溃败,军心已散,当然,最主要的是西魏中军人数虽有六万之众,但都只不过是州郡兵,战斗力与作战意志可想而知。 而副将李远、韦孝宽这两个有着长安户口的本地人也另有心思,他们当场拿下了于谨,向东魏请降,于谨眼见六万州郡兵逃散一空,自己又被人献作晋身之资,不由在风中凌乱:树倒猢狲散,这么真实的吗? 东魏大军南、北、西三面而来,萧纪领着五万蜀兵向东撤退,中途却被东魏骑卒拦截,不得已,萧纪只得抛弃了步卒,只领不足千骑向东逃进西潼关。 但西潼关同样是一处死地,向东有潼关阻遏,西侧则是东魏大军,向北无异于南辕北辙,往南更不可能翻越秦岭大山回归南梁。 哪怕到了现代社会,都有许多人因穿越秦岭野游而失踪,更别提是公元六世纪的秦岭,0说不定还能遇到野人朝萧纪龇牙。 高欢得知消息后,只留莫多娄代文领五千骑,看住西潼关,其余各军则就地打扫战场,统计战果。 在此之前,李远、韦孝宽等降将与被俘的于谨等人被押至高欢面前等候发落。 高澄是知道高欢那臭脾气的,保不准就要效仿苻坚。 苻坚又是怎么做的? 东晋襄阳督护李伯护暗地里降了前秦,里应外合之下,生擒襄阳守将朱序,然而到了长安,苻坚居然以李伯护不忠于东晋,将他处死,认为一直负隅顽抗的朱序有气节,加以重用。 于是淝水之战,朱序等一众被苻坚宽恕的二五仔,狠狠报答了他,临阵高呼:‘秦军败了!’,使得前秦大军兵败如山倒。 李远、韦孝宽等人叛擒主将,无异于背主,高欢最厌恶的便是这等人,当年还险些杀了乔宁、张子期这两个降将。 高澄怕他又犯了老毛病,在于谨等人被押来以前,拿苻坚故事提醒高欢。 一场大胜,高欢难免飘飘然,但好在能听进去劝,他笑道: “阿惠且放心,为父不做苻坚。” 当韦孝宽、李远等人来到马前,高欢自然是在打量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于谨,高澄的注意力却在作为降将的韦孝宽身上。 这可是老熟人了,虽未曾蒙面,却神交已久。 少年时候,每每受了高欢的殴打,小高王总要在暗地里憋着坏,盘算着将来让韦孝宽、王思政陪葬高欢陵寝,只不过要把高欢放在外头,把那两人放在里头,看地底下的高欢究竟能否打进去。 第三百二十六章 杀与用 尊卑有别,行过礼后,韦孝宽不敢抬头直视骑在骏马上的高家父子,但他确确实实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始终在打量自己。 “诸君都抬起头吧。” 年轻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两魏僵持这么多年,韦孝宽当然也知晓东魏的权力架构,无需多想,这定是高欢之子高澄的声音。 抬头望去,果然有一个俊俏得过分了的年轻人立马在高欢身侧。 韦孝宽分明看见那名年轻人正含笑朝自己微微颔首。 可在高欢这,他终究是遭到了冷遇。 也难怪,论名声,韦孝宽又如何比得过另一名降将,六柱国之一的李弼。 李弼生性沉毅雄健,见识深远,有智计,不过也正是见识深远,让他在宇文泰崛起之时,已然抛弃侯莫陈悦,又在东魏统一北方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向高氏低头。 虽说有背主之嫌,但高欢依旧热情的接纳了李弼,甚至还要重用他。 其中深意不言而喻,无非是做给西魏将士看: 连实权六柱国之一的李弼投降,都能受到优待,诸位还在等什么,高家不会清算你们。 高欢在侍卫的帮助下,翻身下马很亲切地称呼李弼的表字,说道: “景和弃贼来投,孤心甚悦,还请暂留左右,参预军事,待回晋阳,必有重用。” 对于高欢抛来的橄榄枝,李弼自然要抓紧了,他叩首感激道: “罪将不识天命,委身于贼,如今势穷来投,高王不以为罪,却以心腹待我,人非草木,弼愿为高王效死。” “有景和相助,孤又何愁天下不定!” 高欢笑得合不拢嘴,又安抚了李弼几句,才恢复了威严,对于谨说道: “昔日君从尔朱天光,与孤战于韩陵,兵败逃回关西,今日受缚来此,君可愿降?” 说实话,相较于李弼,高欢内心更爱惜于谨,尔朱荣的盟友元天穆就曾称赞于谨为王佐之才,当然,他之后的成就倒也不负此誉。 于谨却摇头叹息道: “高王有用谨之心,谨却无背主之意,自古成大事者,不祸及家眷,还请高王莫要牵连无辜,谨死无余恨。” 高欢神色黯然下来,当年韩陵战后,他就有意招揽,可于谨却跑去了关西投奔贺拔岳,今日再欲使他折服,不想此人却一心求死。 但到底也算是守了臣节,高欢最爱的就是忠臣,本欲答应下来,却听一旁的高澄轻笑道: “将军贵为实权柱国,自是位高权重,家眷依汝之威权,尽享荣华富贵,怎可谓之无辜,岂不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 在于谨震恐的目光下,高澄朝一众降将问道: “是哪二人捉了于谨来投?” 先前传令哨骑早已经将情况通传,高澄这是明知故问。 韦孝宽、李远二人站了出来,恭敬执礼道: “启禀大将军,是罪将二人所为。” 高澄一个翻下马来,一把扶起二人,笑道: “待入了长安,捉获于谨家眷,你二人来寻我,分得其妻妾,不过即是由我作媒,你等也要善待这些妇人。” 韦孝宽与李远自是大喜过望,连连叩首,倒不是真的垂涎于谨妻妾,而在于这是高澄所赐。 高澄又对于谨笑道: “至于于公后裔,有恶举者,自当送于九泉,以侍奉于公,无有恶举者,亦当为人奴仆,往日享过多少福,如今自然就要遭几分罪来偿还。” 一旁的于谨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但他未对高澄破口大骂,转而对高欢低头道: “高王,谨愿降。” 可高澄这番话并非是要于谨服软,而在于拉拢韦孝宽,于是他又进‘谗言’道: “父王若用于公,又置韦、李二位将军于何地,让他二人如何自处,于将军此前既有忠贞之志,不如成全其名节。” 所以说高澄拉拢人的手段高明,先是扬言要赐于谨妻妾,如今更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坚决不允于谨投效,韦孝宽与李远亲眼见了高澄这番作为,当场就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思。 高欢又从儿子这里学到一招,心中更是懊恼:早知道更应该把高澄留在身边,平时多看多学,五百年一出的明主,舍我其谁。 虽然爱惜于谨,但高澄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高欢也不会再留他,否则岂不是专门找人跟高澄过不去么。 自己要是年富力强,找这么一个人倒也说得过去,可如今是这风烛残年的模样,再这样干,难道是嫌权力交接时的乱子不够多? “于公无需多言,欢感君忠义,愿相成全,请君赴死。” 说罢,摆摆手,着人将于谨拖下去处死,于谨沿途痛骂高澄,各种污言秽语,也让押着于谨的侍卫不得不将他的嘴给堵了。 高澄对此不甚在意,每一次高隆之欺负了元善见,一众元魏顽固在背后骂他,可比这要难听多了。 “父王英明。” 高澄微微一笑,随后又请示道: “澄与韦、李二将颇感投缘,不如将让这二人归入孩儿麾下?” 李远、韦孝宽俱是一脸惊喜之色,哪怕他们身处关西,也知道小高王即是高氏的现在,也是高氏的未来,就连晋阳都有不少文武希望投效在高澄帐下,早早在下一届权力班子中,占个位置。 高澄方才一波操作,韦孝宽与李远已然归心,高欢见他们郎有情,妾有意,自己也不好棒打鸳鸯,于是当场答应下来: “李、韦二将深明大义,为父亦心生喜爱,但无奈阿惠爱才心切,若与你争,旁人倒要说孤不是慈父了,也罢,此事便应允了你。” 高欢这话就纯属在说瞎话,韦孝宽、李远虽多有战功,但暂时还不能入他的眼,毕竟如今韦孝宽可没跟他过过招,没挨过打的人,自然眼高于顶。 高澄看上去大喜过望,他拜谢道: “多谢父王恩准,使儿又添两员虎将。” 又对韦孝宽与李远笑道: “澄得二位,如鱼得水。” 打扫完战场回来的斛律光见到这一幕,又看向韦孝宽与李远脸上的激动之情,不屑地撇了撇嘴,但又难免缅怀:这些年外镇地方,确实有很久没有在高澄嘴里听见鱼水之欢的比喻了。 韦孝宽与李远这两个刚入伙的新丁当然不知道在高澄麾下,人均如鱼得水,但高澄对他们的看重确实是实实在在的。 先说李远,此人三十有六,出自陇西李氏,不过却生长在长安,此人幼有器局,志度恢然,又涉猎兵法,颇得要领。 自关陇动乱以来,李远投身行伍,多有战功,但他能得高澄看重,并非只是其才智,以及由于与韦孝宽一同捉拿于谨,给他作个附赠品,更因为李远善于安抚人心。 别的将领安抚人心,多是指能得军中将士效死力,但李远不同,他不止能得将士拥护,更知道如何利用境外百姓充作间谍,即使有人被识破而被杀害,临死之际亦不曾悔恨受李远驱使。 当然,说到间谍,就不能不提到南北朝谍战大师,兼王思政以外又一位塔防大师韦孝宽。 与算半个赠品的李远不同,高澄今日讨要,主要就是为的韦孝宽。 韦孝宽生于北魏宣武帝永平二年(509年),如今也才31岁,虽然年过三旬便成老公,在这一时期并不稀奇,但肯定属于壮年。 尤其是对比此人在历史上72岁的阳寿,他可是活生生见证了北齐灭亡。 韦孝宽虽是武将,却好读经史,文化程度足以使高家父子这对半文盲自惭形秽。 此人深沉机敏,性格却又温和正直,若非宗族就在长安,跑不掉,还真不一定会随李远绑了于谨归降高氏,至少也要尝试着跑一跑,真被捉了,再降也不迟。 韦孝宽行伍多年,所立功勋数不胜数,当然,原时空中最广为人知还是两点。 其一是玉璧之战,作为东西魏五战之中的最后一战,韦孝宽孤军数千人守卫玉璧,高欢举倾国之兵来伐,却只能望城兴叹,苦战6个月,最终丢下7万具尸骸,悻悻归返晋阳,心怀郁结之下,听了斛律金一曲敕勒歌,不久撒手人寰。 其二则是离间北齐君臣,韦孝宽派人传唱童谣,往斛律光身上泼脏水,比如‘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 最终也成功使得北周统一北方最大的障碍斛律光,被栽赃以谋反罪处死,当然,这不是韦孝宽一个人的功劳,没有祖珽的配合与高纬的愚蠢,韦孝宽也无法如愿以偿。 但韦孝宽谍战,或者说使用细作的能力上,远远超出于李远,同时代除了高澄这种以身诱敌(宇文小姑)的狠人,难有人能与之一较高下。 高澄自是与韦孝宽、李远二人频频眉目传情,高欢也准备再与其余降将寒暄,只是可惜刚从高澄那里学的手段暂时派不上用场,毕竟大家伙刚刚也都看见了那一场戏。 斛律光一步上前,禀告战果,立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第三百二十七章 西潼关 一连串初步统计的数字从斛律光的嘴里道出,此役京畿军伤亡步骑三千余人。 主要集中在两军对垒时,小股部队的连番鏖战产生,高欢麾下晋阳大军近万人的伤亡也多是由此造成。 三路大军与敌接战时,反而由于西魏将筹码押注在宇文泰的斩首行动上,在得知宇文泰失败以后,西魏军阵迅速瓦解,而少有伤亡。 西魏军中也是同理,只不过多了大量在混乱中的踩踏死伤,斛律光汇报,一共在战场上觅得西魏将士遗体接近两万余人。 两方合计共四十万人的大决战,以东魏伤亡步骑一万三千余人,阵斩西魏两万余人告终。 真正让人瞠目的是此役俘获士卒近十万,其中就有韦孝宽、李远二人捉拿于谨,率部投降的西魏中军六万州郡兵。 十四万八千人的西魏主力部队,除去一万六千骑随宇文泰向西而去,以及两万余人阵亡、近十万人被俘,尚有超过万人不知下落。 按高澄推测,兴许一部分随将领寻宇文泰去了,另一部分只怕是躲进了山林里,剩余的只怕是脚步飞快,如萧纪一般逃去了西潼关。 萧纪麾下蜀兵倒没死多少人,毕竟他们此前一直没有投入在战斗中,后续全军奔溃,萧纪领轻骑入关城,被抛下的蜀兵们一旦被东魏骑卒追上,也降得干脆利落。 五万蜀兵除去不足千骑随萧纪逃去西潼关,其余尽数被俘。 不过西潼关如今已是死地,按理说甚至无需理睬,屯驻大军于关外即可,待城中粮尽,萧纪等人自然开城乞降。 不过为了避免突生变故,高澄得知萧纪入关城以后,立即派遣了一名文吏前往西潼关劝降,与萧纪等人商谈条件。 此役,俘获西魏与南梁联军近十五万,粮秣、兵械等军资更是不可计数,可以说宇文泰辛苦多年积攒下来的军事力量,被毁于一旦,除去成建制的野战部队只剩了身边的一万六千骑兵,战果远超高氏崛起的韩陵之战。 众将纷纷向高欢、高澄道贺,哪怕是新近归附的降将也极尽吹捧之能事,仿佛这场败仗与他们无关。 当然,这种场合也不会有人阴阳怪气,高家父子收获大胜,正在兴头上,这时候挑事岂不是领导夹菜你转桌,简直是故意拆台。 于谨的人头很快被送了上来,哪怕是死了,也是怒目圆睁的模样,估摸着临死前没少咒骂高澄。 想来也是,自古被俘不降,哪怕身死,敌方君主也应该感其气节,善待家眷,偏偏这高澄不按套路出牌。 其实高澄与于谨算是初见,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之所以针对他,只是看着这些宇文泰的顽固死忠就觉得生厌,都已经被活捉了,居然敢在他面前自矜。 还想着不牵连家眷,你于谨既要自己保全名节,也要家眷安享富贵,合着好事都你一个人得了呗。 当然,高澄也不是为了一时置气,而冲动做出决断的性子,于谨再有才能,不能为自己所用,自然弃之如敝履,还不如用来发挥点剩余价值,比如拉拢韦孝宽、李远。 就在高家父子与众将谈笑风生的时候,之前被派去西潼关的劝降的文吏全须全尾的打马而回,高澄一看他没被为难,就知道招降西潼关有戏,无非是条件高低而已。 果然,文吏将困守西潼关众人的条件道出,萧纪希望能够放他以及麾下千骑回南梁,西潼关守将则希望能够继续当然关城镇将。 高澄一听这条件当场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旁的高欢也在直摇头。 都什么时候了,这萧纪还想着把他那一千骑卒带回南方,你怎么不干脆索要五万蜀兵降卒,没准他们高家父子脑子抽了,还真给答应下来。 其实高澄真看不上萧纪那点骑兵,或者说只是一群单人单马的骑马步兵,只是南方少马,萧纪通过与宇文泰贸易好不容易换来了一千匹优质战马,故而看得跟宝贝似的。 高澄懒得与萧纪等人讨价还价,他对文吏说道: “你且再走一趟,告知萧纪,他若降,我可许他派人南下,求要赎金,待赎金送抵洛阳,他自可孤身南下,若不降,城破以后,亦不愿自戕,大魏物产丰盈,多有矿场,到那时可就少不得请他往矿山里劳作。 “至于西潼关守将,你转告他,我可许他留在军中听用,但如何安排自有父王一心独裁,没有他商量的余地,若是这次谈不成,那等关城中粮用耗尽再谈,不过,这到了那时候,可就没这个价码了。” 高澄说罢望了一眼高欢,高欢当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折损儿子的威严,他轻轻颔首,得到了父亲的同意,高澄赶紧让文吏再去西潼关。 对于高家父子来说,西潼关无关轻重,他们目光更多的放在了长安。 骑卒与战马们都休息得差不多了,高澄请命亲自领骑军主力奔赴长安,总不能让宇文泰走得太从容,若有特别好的机会,少不得还要与他干上一场。 三年前斛律羌举请求领骑兵主力奔袭长安,却被高欢拒绝,只是因为对方是武川人,如今换成了亲儿子,高欢答应得极为爽快,却也不忘告诫高澄,伺机而动,若无把握,还是等待大军抵达长安再做计较。 高澄自是一口应承下来,如今关中已然得手,他又怎会犯险。 得了高欢军令,高澄走出临时帅帐,调集高敖曹、彭乐、窦泰三人近三万骑,又有尉兴庆统领的一千亲卫随行,打马向长安而去。 高澄走不多久,文吏便再度折返而来,这一次总算是带来了好消息,萧纪等人愿降。 原来随着大量溃卒逃往西潼关,关城中的粮食着实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关外又有莫多娄代文虎视眈眈,在其身后更有东魏近二十万大军清扫战场。 哪怕东魏主力注定要向西去,但有莫多娄代文麾下五千骑看守,萧纪等人也难以脱身,毕竟还有独孤永业镇守的潼关堵住去路。 第三百二十八章 撤离 条件都已谈妥,高欢派遣斛律光领军前往接收西潼关,也算是刻意给他这个立功表现的机会。 若非青睐有加,原时空里,高欢也不会派斛律光给高澄当亲信都督,在邺城相伴十年。 当然,其中肯定也有其父斛律金的原因,但十七岁从军西征,生擒宇文泰长史莫孝晖,肯定还是让高欢看到了他身上的闪光点。 由于京畿军骑卒尽被高澄调走,其中也包括斛律光麾下千骑,他只得领了四千步卒前往西潼关。 斛律光抵达关前时候,月光下,关门大开,萧纪与西潼关守将不知从哪牵了只羊,出城请降,身后更是有近万士卒赤手空拳,陆续出城。 西潼关原本就有守军数千,之后更是涌进了数千西魏溃卒,再加萧纪麾下一千骑卒,有近万人,斛律光倒也没惊讶,他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萧纪与守将面前,将跪降的二人扶起。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跟了高澄这么多年,多少也学到了一些他的做法,斛律光好生安抚众人,派遣将士占据了西潼关,在莫多娄代文的骑卒配合下,将一众降人带去高欢的临时营寨。 帅帐中,西潼关守将被任命为帐下都督,也就是没有实际兵权,但至少可以参与军议的将领,无论如何,将校的地位是保住了,自是暗生欢喜。 不过萧纪却难受了,他觉得高欢索要绢布五千匹的赎金,未免狮子大开口,希望能降到绢布一千匹。 一番讨价还价以后,双方各自让步,定在了绢布三千匹,萧纪当场要过纸笔,便与其父萧衍去信。 事情尽数忙完,夜色已深,高欢犹自兴致不减,原本还打算在军中设宴,与诸将以及一众降将们宴饮,只不过惦念着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前往长安,终究还是将这兴奋劲给压了下去。 次日清晨,高欢尽起大军押解十六万俘虏,向长安而去,父子俩都在关中的情况下,高欢不可能分兵把十六万俘虏送往洛阳。 此外将俘虏押去长安,沿途也可以震慑关中豪杰,例如于伏德等人。 于伏德协助东魏降卒举义,发动家丁私兵占据了咸阳,这种行为按理来说定然是有功的,但这些土著豪强拥有的实力还是引起了高欢的重视,他已经在估摸着到时候找个理由,将于伏德等人派往关东为官。 长安子城,慕容绍宗站在城墙上,目睹了此前宇文泰领一万六千余骑奔入长安的画面,起先虽然有所猜测,但他还不能确定前线战场的胜负,直到不断有西魏将领带着少量轻骑陆续狼狈而回,慕容绍宗心底的一颗石头在终于落地:这一战,必然是胜了。 只可惜,麾下尽是步卒,否则慕容绍宗怎么也要领军出城截击,抓些俘虏回来。 宇文泰回到长安以后,立即领着将士们搬运府库库存,实在带不走的,也选择放火烧毁,决计不能留给高家父子。 有部将建议大索全城,让士卒发泄以及劫掠财物,昂扬士气,却被宇文泰拒绝,哪怕是要退往陇山,甚至可能会被逼得入蜀,但宇文泰还想着将来要打回长安,虽然这件事的难度着实不小。 若是眼看要放弃关中,于是放任士卒祸乱长安,将来再要回来,可就要面对军民同心御敌的局面。 身处禁宫中的元宝炬得知前线大败,惊恐不已,别人落在高氏手里,或许还能求活。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自己这个西魏天子只有死路一条,高家父子不杀他,元善见也要杀他,当年元善见之父一日之内就一连闷杀了元朗、元恭、元晔三位废帝。 好在宇文泰并没有放弃元宝炬的打算,哪怕有袭占巴蜀,向南梁称臣的可能,但等缓过劲来,北伐关中的时候,还是要用到元宝炬这杆大旗,毕竟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关西天子,多少应该还有点号召力。 宇文泰的亲族们都在整理行囊,准备随他撤离长安,其中就有不情不愿的宇文小姑。 她是真想留在长安,等待情郎入城,从此与他双宿双飞,但这事开不了口,若与旁人说自己要留下来,届时谁都能猜到她心里有鬼,很轻易就能把她与降卒叛乱联系到一起。 宇文小姑也只好随着众人一起收拾包裹,却在暗地里盘算着还是要找机会留下来。 若高澄知道她的心思,定然是要豪言哄骗,让她继续跟着宇文泰走,好为自己效力,毕竟小高王身边美妾如云,不缺她这一个,哪能体会到宇文小姑的相思之苦。 宇文泰知道时间不等人,将长安府库搬空、烧光以后,立即召集众人,准备随他撤离长安,先往陇山去。 陆续逃回来的将领们自然携带了家眷,士卒们也纷纷偕老妇幼,好在都是骑卒,一人双马,可以腾出一匹马来拉车。 而那些迟迟未归,不知生死的将领,如于谨、李弼、李远、韦孝宽等人的家眷,宇文泰也没强迫她们离开。 他知道这些人或许已经降了高氏,但靠家眷胁迫这种手段其实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会使当年的情分尽消。 如今将这些家眷留在关中,让他们能够团聚,降将们嘴上不说,但心里到底是要念这一份情,将来真有北上之日,或有易帜之时。 宇文泰以为不管是死是降,这些人的家眷都不会被为难,降了自不必说。 对于守节而死者,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怎么也应该嘉奖这种行为,让麾下将领们效仿才对。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小高王这种思路清奇的人物。 一切就绪,随着宇文泰一声令下,众人随他出城向西,这是一支庞大且臃肿的队伍,不止有一万六千骑卒以及将领们的家眷,还有上万长安卫戍部队及其家眷,与大量物资。 宇文泰当然知道这些人会拖延脚步,但若让将士们弃家不顾,只怕会激起兵变。 更让他为难的是,由于东魏多年不做人,比如每年都要来关中践踏禾苗,名声臭得很,居然有许多百姓自发跟随,那场面像极了刘皇叔撤离新野城。 第三百二十九章 长安 宇文泰扶老携幼润往陇山的途中,小高王这个活曹操也终于拍马赶至长安周边。 慕容绍宗在西魏军事力量撤离后,立即带领反正的东魏降卒出子城,入长安,控制了这座西魏都城。 作为高澄麾下大将,慕容绍宗也知道他的脾性,不可能宇文泰与民无犯,自己却放任降卒在城中劫掠,入城前,他就已经重申军法,严格约束部众。 其实慕容绍宗在降卒之中并无太高威信,但西魏在前线战败,高氏即将入主关中,这时候一众降卒也都收敛起来,将校们更是唯慕容绍宗的指令马首是瞻。 究其根源,这些鲜卑降卒都希望重返军中,种田是不可能种田的,这辈子都不会去种田。 得到高澄哨骑报信,慕容绍宗率领降卒中的主要将领出城迎接,不久,便见到了三万骑奔驰而来的景象。 “苏绰呢?苏绰何在!” 高澄勉励慕容绍宗以及降卒将领们后,忍不住与慕容绍宗问道。 他盼苏绰可盼了太久,甚至连见面的说辞都已经准备好了:‘不喜得关中,喜得苏令绰。’ 这位远比于谨更当得起王佐之才的赞誉,高澄颁布的《施政纲要》就是抄袭人家的《六条政令》,如今也成了东魏官员必须牢记熟背的行事准则。 然而天不遂人意,据慕容绍宗所说,城中大小官吏都已经随宇文泰西逃,苏绰也在其中。 高澄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他很快恢复过来,知晓宇文泰军中携带了大量民众以后,高澄交代慕容绍宗控制好长安局势,勿使生乱,静候高欢莅临。 自己则领着高敖曹、窦泰、彭乐三人各万骑,以及尉兴庆五百亲骑绕城而走,前往追逐宇文泰。 此时此刻,恰如三国时,曹孟德领轻骑追杀刘玄德。 沿途没有人在当阳桥头一声断喝,高澄总算是在岐州平秦郡(山西宝鸡)追了上来。 入目便是无数惊恐的百姓,不止长安人,沿途多有畏惧东魏恶名的关中百姓加入队伍。 ‘以后要收揽关中人心,看来是任重道远。’ 高澄心中暗叹,但他并不后悔当年怂恿高欢派窦泰踩踏禾苗。 他并不理会眼前这些惊恐的百姓,欲要去截击宇文泰的军队。 然而宇文泰得到大量东魏骑兵逼近的消息,就已经做出决断,全军提速,放弃民众,领军直向散关,其中未尝没有拿民众阻碍高澄追击的心思。 散关即大散关,地处平秦郡(宝鸡)以西,清姜河岸,因置关于大散岭而得名,属关中四关之一,为川陕咽喉之地,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刘邦势力出蜀走的就是这里。 百姓们眼看黑压压望不见头尾的骑卒奔来,惊恐下四散而逃,高澄即使绕道也难免被他们影响。 他索性分出一部分人将百姓驱赶回来,其余大部分将士们则稍作休整,一路奔驰,再是一人三马,也该休息会了。 哪怕抛弃了大量百姓,可在大散关前依旧是乱糟糟的,一万六千骑家眷以及一万长安卫戍部队家属拥挤在一起,争相入关。 人潮汹涌,宇文小姑趁乱跳下马车,逆行穿梭于人流。 她是高澄的女人,自是要与自己的情郎长相厮守,才不要去什么陇山、巴蜀,真走到那地方,猴年马月才能与他相见。 至于宇文小姑的丈夫其实名叫丘愿,不叫高澄这种小事…… 感情破裂懂不懂,抛开事实不谈,这男人就没有一点错吗?小仙女怎么可以一个人背下这个黑锅,多少也要分点给丘愿,算是作为妻子最后的温柔。 宇文小姑的马车入关后,丘愿去寻妻子,却只看到空空如也的车厢,他立即去告知宇文泰,宇文泰此时哪还有闲心去管妹妹的去向,谁知道是不是在途中慌乱时掉下了马车。 如今东魏骑卒就在不远处休整,此时出关去寻,指不定就给高澄包圆了。 与此同时,东魏骑卒稍作休息后,立即呼啸奔向大散关,此时关外尚有大量长安卫戍部队的家眷没有进关,哪怕进城也有先后顺序,他们就是最晚的一批。 宇文泰咬牙大喝道: “关门。” 看守城门的将领也知道此时若被东魏骑军趁乱冲入关内,大家全要完,于是一狠心,不理城内城外的哭喊,放落大门。 城外家眷眼见关门已被落下,身后又是浩浩荡荡的东魏骑兵拍马赶来,纷纷逃散。 高澄也不强攻关隘,他又不傻,在没有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拿骑兵去强攻大散关这种雄关。 只是派遣骑卒们四处搜罗奔逃中的百姓,严禁杀戮,他们高家名声在关中臭归臭,但也不代表要继续摆烂。 宇文泰留下李虎率家眷已经入关的四千步卒驻守大散关,自己则领其余人退往秦州,丘愿立于城墙,回首望一眼关外,乌泱泱漫山遍野的人群中,还是没有看见自己的妻子。 与此同时,宇文小姑望见前来驱赶百姓的东魏骑卒,雀跃招手道: “家兄宇文泰,速速带我去见你们军中主将。” 宇文小姑不知道是何人带队,但她有恃无恐。 事实也确实如此,一听说是宇文泰的亲妹,要见主将,一众骑卒不敢怠慢,小军官立即分出一匹马给她,自己带她回去。 宇文小姑作为生长在代北武川的胡族女子又怎么不会骑马,当年她甚至与高澄在飞驰的骏马上荡漾。 “此次你等由谁领军?” 宇文小姑突然问道。 小军官觉得这也不算秘密,于是如实答道: “大将军。” 宇文小姑不再言语,也许是想到了在晋阳与洛阳时的荒唐时光,脸颊上浮现两抹红晕。 当她含羞带笑的出现在高澄面前,小高王着实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宇文小姑随宇文泰入了大散关,仔细询问才知道原来她在入关前,跳了马车,抛弃宗亲与两个儿子,义无反顾来寻自己。 眼见宇文小姑用情如此之深,高澄也深受感动,念及她冒险为自己遮掩慕容绍宗的踪迹,又怎么忍心责怪她逃了回来,不能再留在宇文泰身边打探消息。 高澄是个愿意为心爱之人考虑的性子,他决定稍稍委屈一下宇文小姑,派遣骑卒将她绑在马上,往大散关走上一圈。 扬言宇文泰的三妹被自己所擒,让宇文泰用苏绰来换,否则便要给他作个妹夫,强迫其妹。 高澄当然知道宇文泰不可能舍弃苏绰,之所以大费周章,自然是要洗清宇文小姑投敌的嫌疑,也让宇文泰出于愧疚心理善待两个外甥,否则一旦宇文小姑成了高澄屋里人的消息传至宇文泰耳中,他难免会起疑心。 宇文小姑知道情郎这番作为的真实目的,心中感动不已,也暗自庆幸自己遇得良人。 尉兴庆领五百亲骑将宇文小姑绑在马上,他们都知道对方与高澄的关系,没人敢冒犯了她,只是牵了缰绳在大散关前走了一遭,一通喊话后又折返回去。 大散关城墙上,李虎听得一清二楚,也看仔细了被绑在马上的确实是宇文泰的三妹,是否用苏绰换取一个妇人,这等事情不是他能决定的,立即派领一名骑士追赶宇文泰去往秦州的大军,将消息告知。 宇文泰此时并未走开多远距离,毕竟队伍里多的是老弱妇孺。 得知消息后,他将丘愿与两个外甥丘宾、丘崇唤来,把高澄的那番话转述后,叹息道: “三妹是兄妹中最幼之人,自小受我宠爱,我又何忍见她受高澄作贱,然而苏先生劳苦功高,若是以国士换回吾妹,人心难免离散,将来败亡,三妹又有落入高家小贼之手,吾心已乱,还请妹婿教我。” 丘愿也不是没眼力见的,宇文泰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什么心乱让自己教他,摆明了就是要逼自己来下这个决定。 “国若亡,家又何存,还请丞相勿理会高贼之言,以国事为重。” 两个外甥丘宾、丘崇也纷纷劝慰舅父,宇文泰又是一声叹息,惭愧道: “如此,也只能委屈了三妹。” 尉兴庆恭敬地将宇文小姑送回高澄身边的时候,高澄已经安排了哨骑回长安报信,让高欢增派步卒,携带攻城器械,前来强攻关隘,他料算时间高欢也应该到了长安。 事情也正如高澄所想,高欢确实抵达了长安周遭,但还未入城。 他命慕容绍宗将城中百姓尽数驱赶出来,连带周遭百姓也被召集,在众目睽睽之下,携带东魏大军与俘虏,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入长安城中,尽显威仪。 而关中百姓又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光是俘虏就有十七万,一眼望不见头尾,这一出戏,着实是将关中豪强给震慑住了,就连此前协助东魏降卒举义,袭占咸阳城的于伏德也满心畏惧。 高欢入城后,径直奔赴西魏宫城,还滞留在宫城中的宫娥宦官们恐惧不已,但高欢也没为难她们,行至大殿,踏上御阶,高欢满是感慨,心心念念八年,终于征服了关中。 第三百三十章 入蜀 此次西征大胜,入主长安,高欢一扫心中多年积恨,也算是彻底洗刷了三年前的耻辱。 只可惜府库中的粮秣、珍宝,能被带走的全让宇文泰给拉走了,不能被带走的也被一把火付之一炬,城中百姓也大多逃亡,只有少数人留下来观望,与得了一座空城无异。 可这毕竟是长安,哪怕剩余人口不及关东一座小城,但其意义也是非比寻常。 高欢入主长安后,立即分派人手,由薛孤延、斛律平领军三万先取蓝田、再夺武关;潘乐、斛律羡领军三万由平秦郡(宝鸡)北上攻萧关;又派斛律光、斛律羌举领步卒五万往大散关支援高澄,韦孝宽、李远虽无统兵之权,却也被安排随军西进,为高澄参谋。 而此时高澄求援的信使还正在赶往长安的途中。 关中四塞,即武关、萧关、潼关、大散关。 武关地处蓝田关至南阳盆地的狭长山道之间。 萧关位于关中平原西北方向,六盘山与云梦山之间,地处泾河源头附近,山岭与河谷交叉,地势狭窄险要,是扼守西北通道的重要隘口。 大散关无需多言,向西可往陇山秦州,向南延嘉陵江上游蜿蜒曲折直至汉中,自是咽喉要道。 不过关中通往汉中并不只是这一条道而已,较为著名的共有五条通道,沿秦岭主峰由西向东分布,即祁山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 秦岭五道中以同为河谷地的陈仓道与褒斜道最为便捷,可容大军通过,由大散关南下即为陈仓道。 而傥骆道与子午道沿途崇山峻岭,通行与补给最为艰难。 诸葛武侯六出祁山,走的就是西侧的岐山道、陈仓道、褒斜道,而魏延献上所谓子午谷奇谋,却是要在大军主力走西侧的同时,自己独领骑兵走最东侧,路况最差的子午道。 潼关则是关中四塞中,唯一落入高氏手中的关隘,此外高欢有心裁撤西潼关,高氏重心在关东的情况下,在关西与关东之间多增一座西潼关,并不利于统治。 可怜宇文泰当年勒紧裤腰带辛苦修筑,如今却要被人拆毁。 高欢又抽空接见了举义的东魏降卒,对将士们自是一番安抚。 老高王也是底层出身,最明白这些士卒们最期盼什么,当场许诺他们将重归行伍,作为脱产战兵,继续享有中兵待遇。 立即赢得将士们齐呼‘高王万寿’,那山呼海啸的声势,不知情的还以为贺六浑在长安登基了咧。 当然,所有人都明白,拿下关中的高氏,离称帝篡国已经不远了。 走到他们这个地位,进则为天子,退则被灭族,而吞并关中也满足了篡国的不世之功这一条件,待高欢回关东,就可以准备封齐王、假黄钺、加殊礼,下一步就等着与天子三辞三让。 只不过高欢自己没有篡位的心思,一如他之前所言,此战无论胜负,回师后,都将把权力移交给高澄,自己养孙教子,安享天伦之乐。 而且高澄在这一战的各种谋划,也让高欢能够放心将权力转移,毕竟自己身体自己最清楚。 但如今吞并关中,无论如何也该庆贺一番,高欢在长安连番设宴,不顾身体与众将日日欢饮,甚至都将斛律金招了过来同乐,随他一同来长安的还有驻守玉璧的三万鲜卑兵,毕竟关中以下,玉璧再不复当初的重要性。 而接替斛律金镇守玉璧城的,则是在渭北筑城还没把地基打好的王思政,渭北筑城本就只是高欢逼迫宇文泰决战的手段,如今战事已经了解,自然没有耗费人力物力再去筑城的必要。 高欢甚至提前放归了参与筑城的十万民夫,让他们将好消息带回关东各地,同时震慑怀有异心之人,不使关东因父子俩身处关中而生乱。 如今返回关东就无须再走蒲坂,径直出潼关走恒农即可,倒是方便了许多。 醉心于酒色歌舞中的高欢也没忘了派人控制于谨家眷,等候高澄回来发落。 高澄处置于谨家眷,更多是要收揽韦孝宽与李远之心,作为父亲的高欢自然不会越俎代庖。 父子俩搭档许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一如不用高澄通知,高欢便派遣了五万步骑前往大散关支援。 薛孤延、斛律平领三万大军赶至蓝田关下时,斛律光、斛律羌举等人才与攻伐萧关的潘乐、斛律羡在平秦郡(宝鸡)分别,一路向西南,一路向西北走泾河谷道。 东魏在西潼关外大胜的消息早已传至蓝田关,得知宇文泰西撤,高氏入主长安,蓝田关内近千名守军早已是人心惶惶。 又听闻东魏三万大军已至,在外无援军的情况下,守将没做多少犹豫,当即开关请降,薛孤延、斛律平不做休整,派除部分士卒留守蓝田关,看押降卒以后,继续沿商於谷道进往武关,一路势如破竹,沿途郡县尽皆改旗易帜,纷纷反正。 而武关守军也没做太多抵抗,毕竟东边是东魏河南地,西侧关中也尽入高氏之手,他们困守武关,没有丝毫意义。 况且蓝田关、武关、西潼关等东部关隘守城将士多是被临时征召入伍的民夫,也没有多少战斗力。 东线频频报捷,与这种行军式接收战果不同,西线却陷入苦战。 虽然宇文泰只给李虎留了四千步卒,再加上原有的千人守军,也不过五千人,但是大散关城池坚固,地势险要,更因家眷就在关后陇山,将士们的战意更是高昂,若能轻易夺取反倒是件奇怪事。 高澄分出大量人手,驱赶百姓回去关中,其实也是这一次攻城不顺的主要原因。 另一方面,宇文泰在秦州休整后,调集陇西军队、百姓,向大散关增援的同时,领剩余的六军主力共计两万步骑走陈仓道南下,欲在汉中守将得知关中战事结果之前,袭取汉中。 之所以执意入蜀,正因为宇文泰知晓陇山难守,当年侯莫陈悦据守陇山,轻易被自己覆灭。 而巴蜀却不同,其内是天府之国,水土肥沃,其外又有崇山峻岭,蜀道难行。 如今恰逢蜀中兵力空虚,此上天赐予他的根基之地,远胜于残破关中。 萧纪北上的时候,宇文泰也多有了解巴蜀情况,蜀中虽然在他的治理下,恢复了生产,但占据人口大多数的还是僚人,这一次北上的五万蜀兵之中就有大量僚族将士。 如今损失了五万有生力量,蜀地再遭重创,宇文泰可不想再重复关中的日子,他受够了人口短缺的苦。 宇文泰之所以先要退往陇山,休整其实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有心将陇西之民迁往蜀地。 高澄能猜到宇文泰试图入蜀,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憋着劲要搞人口大迁徙。 历史已经面目全非,他要还能事事预先知晓,料事如神,除非是穿越时给脑壳开了光。 他这人聪明归聪明,但绝非如《三国演义》里的诸葛武侯一般,是多智而近妖的存在。 当然,如果让张师齐动笔写一本《后三国演义》,说不定还真能给他塑造起‘长厚而似伪,多智而近妖’的人物形象。 至于所谓的好色多疑,统统春秋笔法。 指挥大军攻城的间隙,高澄回首望了一眼身后的张师齐,暗道: ‘以张师齐的史德,估计玩不转春秋笔法吧,毕竟他一贯都是如实记述,绝不弄虚作假。’ 这就叫说得多了,把自己都给骗过去了。 虽然有宇文泰派兵支援,但东魏攻势太猛,李虎还在大散关城头苦苦坚持,甚至亲临前线厮杀。 以高澄惜命的性子自然做不出这等事来,李虎此举也并非毫无作用,有他提振士气,大散关守军又抵御住了一波攻势,东魏攻城军队在高澄授意鸣金收兵后,如潮水般退去。 李虎已然脱了力,他回身向南望去,只盼宇文泰能早些夺取汉中。 与空虚的蜀地不同,汉中有大军屯驻,也正因为有汉中作屏障,萧衍才没有往蜀中调兵,毕竟先前要在东线发动攻势,哪有余力再去充实蜀地武备。 由于消息闭塞,汉中至今不知关中战况,虽有大军驻扎,却因西魏与南梁的友好关系,多年无战事,防备称得上是松懈。 毕竟也没多少人能想到关中大战失败的宇文泰,会把主意打到盟友身上,甚至汉中守将还不知道宇文泰已经战败。 当追随萧纪北上的大将兰钦只身穿越群山峻岭,抵达汉中的时候,恰巧目睹了侯莫陈祟与尉迟迥作为先锋袭取城门,后续大军纷纷涌进的一幕。 眼见西魏背盟,又想到这些年来朝廷对宇文泰的援助,甚至发兵五万参战支援,就连自己儿子兰京都身陷关中,只怕也做了俘虏。 兰钦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喷出,险些昏死过去,宇文泰得了汉中,下一步必然入蜀,如今自己归途受阻,也不知该何去何从,都怪两魏如今灭佛,否则说不定还能学陈庆之剃发伪作僧人逃回南梁。 但兰钦还是准备经由东魏境内回归南梁,至少东魏很少有人知晓他的容颜、身份,不像西魏,这段时间跟着萧纪出入各种场合,早就混了个熟脸。 再说宇文泰,顺利夺取汉中以后,他一方面继续领军南下,另一方面派人返回陇西,迁徙民众南下,再由陇西驻军守卫汉中。 至于迁民的方式也无甚心意,就是各种诋毁造谣高家父子,什么盘剥百信,苛政猛于虎,什么滥杀成性,暴虐残民。 在他们的口中,小高王都是那种在路上碰见了小孩子在吃麦芽糖,都要把糖抢了塞自己嘴里,然后再把小孩子煮了吃,其人物形象早已经被妖魔化了。 由于宇文泰各种抹黑宣传,以及东魏骑卒每年踩踏禾苗等事情的相互作用下,在西魏百姓眼中高家父子是一点拟人的事都不干。 无需西魏士卒胁迫,就有大批陇西百姓自愿相随,一如撤离关中时的盛况。 所以说,人的名,树的影,还是要正确引导舆论走向。 也许是跟小高王斗久了,宇文泰也学了几分阴损,比如在迁徙陇山百姓之余,还派遣使者前往吐谷浑,要赠予陇西之地,以此引发东魏与吐谷浑之间的冲突。 这就是一个明摆着的大坑,但关键在于吐谷浑汗能否抵御住诱惑。 至于入蜀,宇文泰知晓最重要的就是行军速度,赶在尚未走漏风声之前入蜀。 宇文泰继续派遣侯莫陈祟与尉迟迥并为先锋,由剑阁入蜀,由于蜀中军力被抽调一空,再兼各座关隘承平多年,防备松懈,故而西魏大军沿途势如破竹,一举冲入蜀中。 蜀地北方重镇潼州很快失陷,侯莫陈祟与尉迟迥轻易逼近成都。 成都毫无疑问是座雄城,但一旦被敌逼近,少有能够坚守,一如三国时刘璋降刘备,刘禅降邓艾。 东晋时,成汉政权倒是坚挺了一波,但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东晋小兵误击前进鼓,故而三军用命,得以破敌,桓温也因此平定蜀地。 这一次成都照样未能坚守,但也不能怪守将,确实是缺兵少将,西魏大军四面围攻,哪顾得过来。 夺取成都以后,宇文泰立即命人将百姓尽数迁移入蜀,留宇文护领五千人守成都,又亲率步骑一万五千人东出,夺取楚州,即如今的重庆。 楚州为巴蜀门户,宇文泰的谋划很清楚,先把门给关上,再去蚕食蜀南。 且不提南梁反应,随着薛孤延、斛律平夺取蓝田关、武关后,很快,经过一番血战,潘乐、斛律羡也随即拿下萧关。 只剩了高澄还在大散关前吃土,毕竟难度不一样,宇文泰可没想过去守萧关。 不过连日强攻下,将士虽多有伤亡,但是破关在望。 李虎此时已经是身心俱疲,眼见陇西百姓与将士家眷皆以南迁,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率领守城将士冒雪逃了。 等到第二天一早,高澄组织军队再要攻城,大散关早已是人去楼空。 在东魏士卒控制了城防以后,高澄终于走入了大散关,他知晓宇文泰定然是已经入蜀,否则李虎不会走。 但万万没想到,整个陇西之地却已经是人迹去无踪,千里无鸡鸣,宇文泰给自己留了一处空地,除了一些老弱病残实在走不了,或者深山老林里管不着,其余陇西百姓尽数被他迁走了,更别提留下什么物资。 吐谷浑汗原本在宇文泰使者的蛊惑下,本想东出,后来听说如今陇山情况,又得知高澄四处派兵抢占重要隘口,终于极为艰难的压下了野心,派人与东魏接触,重申两国友好。 高澄自然是极为热情的接待了吐谷浑使者,如今可不是向吐谷浑用兵的时候。 孰轻孰重,高澄看得最明白,现阶段的任务是迁徙民众,既缓解关东人地矛盾,又充实关陇地区,同时休养生息,再做计较。 这一战虽然夺取关陇,但由于宇文泰搬空了长安府库,又迁走大量人口,更是将在陇西只给高澄留了一片白地,实际上这次出征造成的财政亏空难以填补,至少未来一段时间不能南顾。 不过宇文泰玩阴的,想让吐谷浑给自己添堵,小高王自然要还他一份礼。 高澄准备缓和与南梁的关系,让他们知道短时间高氏不愿再动兵戈,就看萧衍会不会趁着这段时间西进,将蜀地夺回。 然而以他对萧衍的了解,只怕对方又要顾全大局。 萧衍年老,却并不智昏,没有进取心是一回事,不代表他看不清如今的局势。 三国时东吴袭取了荆州,诸葛亮、赵云等人一再请求刘备不要伐吴,自有其道理。 南梁朝堂估摸着也不缺知晓天下局势的人。 如今东魏尽得北地,虽然关中残破,但有关东人口,再休养生息几年,只怕势头更胜北魏,毕竟如今高氏正处于上升期。 但是试一试又何妨,高澄打定主意再次派遣温子昇出使建康,事情不成,顶多是让温子昇白跑一趟,事情若是成了,宇文泰与萧衍交兵,他高澄自可坐收渔翁之利。 眼看陇西已定,吐谷浑也没有东出的迹象,高澄也准备回师长安,他当即对陇西做出布置,暂时留大将窦泰领骑卒一万驻守。 而大散关守将高澄属意将王思政调来,守城这档子事,还是自己岳丈用着放心,之所以不用韦孝宽,也是高澄之前与高欢商量过,不把降将置于关西。 毕竟才新近依附,忠诚度有待考验。 在那次讨论中,高欢也提起了离开晋阳,常驻长安的打算。 过去之所以坐镇晋阳,除了它易守难攻以外,更因为晋阳出兵关中更为方便。 如今关中已被夺取,如玉璧城一般,晋阳的战略重要性随之下滑,对于此时的高氏来说,高欢将大本营由晋阳迁往长安明显是更合适的选择。 高澄留斛律光暂守大散关,等待王思政前来接替,正准备回师,却意外得到一个来自长安的噩耗。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临终嘱托 当时间回到太昌九年(540年)十二月上旬的时候,宇文泰还在为入蜀而努力,高澄也正在大散关鏖战,而入主长安,一洗三年怨恨的高欢却欢歌宴饮,整日喝大酒。 只怪这段时间的好消息着实太多了,前线将领夺占关隘的同时,也不断有州郡遣使归附,总有设宴庆贺的理由。 高欢沉浸在今日醉、明日醉、日日醉的生活中,原本就已经每况愈下的身子哪经得起这样折腾。 十二月十一日,夏州刺史遣使来降,高欢再设酒宴,也许是来了兴致,高欢酒后在高台舞槊,汗水在冬季的寒夜里被风干,罢宴后,当晚便开始高烧高热,人也陷入昏迷。 长安城中稍有名气的医者被尽数捉来,却没有人能医治,在众将拔刀威逼下,有医者才大着胆子道出实情:高王时日无多。 自身多年沉疴,而这段期间滥饮酗酒,又兼风寒入体,着实药石难治。 众将都乱了方寸,还好有先前从玉璧被招来的斛律金主事,他在高欢病倒时就立即命人封锁长安城,禁止消息外泄,又派遣心腹向高澄传递消息。 同时逼迫医者诊治,不管能否起到效果,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可哪怕照着《伤寒杂病论》医治施药,却迟迟不见醒转,反倒是气息越来越微弱。 十二月中旬,高澄正准备回师长安的时候,也终于得知了这一消息,来不及伤感,高澄立即规划启程。 八万步骑中,除窦泰领一万骑领镇守陇西,五千步卒随斛律光镇守散关以外,高澄领高敖曹、彭乐、李远、韦孝宽等两万骑先行,其余四万五千步卒,出于谨慎考虑分为三部,每部一万五千人分别交由尉兴庆、以及贴身侍卫薛虎儿、纥奚舍乐带领去往长安。 毕竟只是行军,让这三人带着走一程而已,若真是作战,高澄可不敢这样安排。 高澄一路披星戴月,快马赶至长安近郊,却不急于进城,他派遣韦孝宽先往长安,唤慕容绍宗、刘丰、侯渊三将领麾下京畿军出城迎接。 稍作等候后,来的却不止三人及其部众,还有这段时日主管长安一切事宜,骑马出城的斛律金。 “叔父怎地亲自出城相迎!” 高澄望见斛律金,赶紧策马上前,一脸受宠若惊道。 斛律金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急切道: “大将军莫要再做试探了,相王已在弥留之际,你快随我入城吧。” 他是知道高家父子臭毛病的,当年高澄主事晋阳,高欢入城前都要派与尉景先进城查探,父子俩这多疑性子直追汉末曹孟德。 高澄被斛律金说穿小心思,却面无异样,别看小高王年纪轻,那也是有多年演艺经验的老戏骨了。 但一听说高欢的情况,到底还是变了脸色。 他不再多言,与斛律金并高敖曹、彭乐、慕容绍宗、侯渊、刘丰等将一齐打马入城,身后两万骑与屯驻长安的京畿军步卒如影随形。 行至临时居所,原来是宇文泰的旧宅,贺六浑到底是没有搬进宫城,哪怕在东魏看来,西魏只是一个伪朝廷。 进门前,高澄还是命令高敖曹接管了宇文泰丞相府的守卫,走到高欢的院里,薛孤延、斛律平、莫多娄代文等等一众将领都在此等候,看见高澄纷纷跪迎,人人面带悲伤之色,甚至有人哭出声来,但究竟有几分伤痛,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高澄无暇理会众将,他走到高欢卧房门外,立刻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阿惠?是阿惠回来了吗?” 高欢显然也是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他有气无力的呼唤道。 高澄一个健步冲进屋里,跪在地上紧紧握住高欢伸在半空的手,哽咽道: “阿爷,是我,是阿惠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高欢不住地说道,他知道只要高澄回了长安,权力交接就不要出乱子。 可考虑到儿子久在洛阳,虽然在这几年有了些与晋阳将领交往,但也不深,恐其不识忠奸,于是对高澄说道: “阿惠,去将斛律金唤来。” 高澄连忙应下,赶忙跑去院里把斛律金带了进来。 高欢屏退卧房里的其余闲杂人等,当着斛律金的面对高澄叮嘱道: “阿六敦曾与为父割心前血为誓,名为君臣,实有兄弟之义,昔日我卧病于华阴(玉璧),今日又昏厥于长安,多有赖他主持,才不致生乱,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完全信任他,他绝对不会辜负你。” 一旁的斛律金听得高欢这番话已经是泪流满面。 而高澄重重点头,转身朝斛律金跪拜请罪道: “澄身负父王霸业与全家生死,不敢不小心从事,先前见疑,实乃不得已而为之,还请斛律将军宽恕。” 斛律金哪敢受高澄如此大礼,赶紧将一把将他扶起,又看了眼已经在准备遗言高欢,不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高欢无力起身,他扯动嘴角强笑道: “我还未死,阿六敦莫要急着哭,且先下去吧,我还有话要与阿惠说。” 斛律金知道高欢还有交代,当即依言告退。 众将见斛律金进去时还只是双眸泛红,出来却涕泪横流,全都心生好奇,可却也没人敢在这时候瞎打听,就连彭乐都老老实实待在一旁抹眼泪。 “三年前,为父西征大败,生死未卜,彭乐先往华阴,寻见斛律金,提及我被贺拔胜追杀,生死未卜,建议早做计较,虽然之后说是要让众人迎立你,但其人心思难测,你要小心提防。”(176章) 卧房中,高欢向高澄提起了彭乐,其实在那种情况下,彭乐所言并未有错,只不过他数次背主,活脱脱一个小高欢的行径,也让贺六浑对彭乐多有提防。 其实这些事情高澄心里都清楚,但他并没有打断高欢,而是很认真的听着。 他知道,只有交待了所有不放心的事,高欢才能安心。 见高澄一口应下,高欢又道: “尉景对我有养育之恩,早些年他是做过错事,但如今已经痛改前非,若他无罪,你莫要因陈年旧怨与他置气,纵然有罪,也尽量留他性命。” 高澄感觉到高欢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看着他满怀希冀的目光,点头答应道: “阿爷请放心,只要尉景奉公守法,孩儿依旧当他是姑父。” 高欢闻言,手掌也松了力,继续道: “孝先(段韶)我就不多说了,你们自小亲善,他的才能你最清楚不过,你另一位姑父厍狄干是一位正直的鲜卑老公,他与敕勒老公(斛律金)你都可以完全信任。” 高澄继续大答应下来,又听高欢说道: “可朱浑元与你麾下的刘丰都是从关西不远千里,穿行绝地来投,必定不会生有二心。” “父王请放心,孩儿既用他们,自然信任其忠。” 高欢于是决定不再提高澄麾下将领,又转而说起了晋阳大将: “贺拔仁自入我麾下以来,鞍前马后十年,从未犯错,此人朴实,可以重用。” 贺拔仁与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三兄弟虽然都是出自敕勒族贺拔氏,但并无亲属关系,他是信都元从,参与一系列战事,多有战功。 高澄与贺拔仁交往不多,但也知晓这是后世北齐重臣,死后被追赠假黄钺、相国、太尉、录尚书、十二州诸军事、朔州刺史。 能有这份身后哀荣,高澄自然不会无视了他。 高欢见高澄听得认真,于是继续道: “潘乐是个有道德的人,心地善良且宽厚,他会是你很好的臂助。” 说罢又提起了自己初恋韩智辉的兄长,韩轨: “韩轨从小就行事鲁莽,你要多加宽容。” 由于此前韩轨在瀛洲大肆贪腐,高澄看在高欢的颜面上,只惩治了其僚佐府吏,对韩轨网开一面,高欢担心自己死后,韩轨没了庇佑,会被高澄惩处,于是特意告诫高澄。 能与韩智辉是初恋,自然也代表高欢与韩轨打小就相识,才有这句从小行事鲁莽,这其中的爱护之意,感情之深,可见一斑。 高澄自然是答应得痛快,只要韩轨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看在七弟高涣的面上,也不会亏待他那位亲娘舅。 高欢再给出了斛律金、厍狄干、段韶、可朱浑元、刘丰、贺拔仁、潘乐等七名可以被重用的人员,以及尉景、韩轨两名需要高澄善待之人,再兼提防彭乐以后,绝口不再提军中将校,连侯景都不曾提及。 因为他相信以高澄的能力,镇守区区荆州之地的侯景翻不了天。 说完了军中将领,高欢又提起了高澄两个小舅子: “为父出身微末,本是浮萍,幸得天柱提携,才能崭露头角,受人恩惠不可忘,你务必要为天柱留存血脉,其二子,需赐免死铁券,若非谋乱,可免十次死罪。” 这件事高澄嘴上答应下来,但他不准备照办,为尔朱文畅与尔朱文略颁下免死铁券只会纵容他们为恶,真等十次死罪犯完,哪还能够悔改。 似乎说了太多话,高欢气息越来越微弱,他气若游离地对高澄道: “阿惠,让诸将进来吧。” 高澄再次起身出屋,带了一众将领进来,宽敞的卧室里却被挤得水泄不通。 在高欢的示意下,高澄坐在榻边将他扶起,只听高欢鼓足了气力道: “孤与诸君相知相识近十年,不想如今却要先于诸君而去。” “高王……” “相王……” 众将齐齐出声,却被高欢摆手阻止,只听他继续道: “寿命终有尽,孤不能与诸位再携手同行,阿惠聪慧,但毕竟年幼,孤去后,还请诸位尽心辅佐,助他混一宇内,成就霸业。” “末将誓死效忠高王!誓死效忠大将军!” “末将愿为高氏霸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末将蒙高王厚遇,乃有今日富贵,若不思回报,与犬彘何异!” 众将纷纷在高欢榻前表明忠心。 高欢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随即又泛起异样的红晕,只听他继续对高澄道: “阿惠,为父死后,你可上表天子,请减封国食邑,分赐诸将。” 高澄从来都是以公为家,即把公家的都看作自家的,当然也不会吝惜一些食邑,立即答应下来,众将也纷纷含泪谢恩。 今日说了太多话,高欢也累了,眼皮越发沉重,他靠在高澄肩膀上,强振精神对一旁的斛律金道: “阿六敦,今日孤能否再听一曲《敕勒川》?” 斛律金擦干了眼眶中的泪水,动情唱道: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高欢在斛律金的歌声中闭上了双眼,嘴角却微微上扬。 也许他梦见了北疆的大草原,他在那里结识了初恋韩智辉,被其父母以出身低贱为由拒婚后,又在一次戍守城门时遇见了真定侯娄提的孙女,娄昭君。 她很大胆,才见第一面便指着他说什么‘此人就是我的丈夫,’嚷嚷着非君不嫁,还多次让婢女给自己送钱,催他上门下聘,真是一个愁嫁的女人。 由于这女人太过坚持,连她父母都不能反对,谁也没想道一个罪户出身的破落户,居然攀上了高枝,贺六浑在怀朔镇着实风光了一把,当初迎亲回来,他还特意让人绕道往韩家门前走一趟,就是要让韩智辉父母好好看看自己的本事: 你们当初瞧不起我,将智辉嫁给旁人,如今我贺六浑娶的是真定侯的孙女! 卧房中,满屋子的哭喊声高欢再也听不见了,他在斛律金的歌声中安详去世。 高澄将高欢抱紧在胸膛,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年少时候不知事,闹出不少父慈子孝的笑话,然而真当高欢撒手人寰,高澄只感觉痛断肝肠。 做了十多年父子,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真感情。 他们明明都已经约定好了,此战过后,由高欢在长安养孙教子,自己则在洛阳统领军政,大权独揽,可如今却阴阳两隔。 第三百三十二章 扶灵东归 “高王薨逝,大将军自是悲痛万分,然北方初定,人心未稳,还请大将军以国事为重,承嗣王业,以安天下百姓。” 一众悲鸣声中,斛律金俯首叩请道。 其余众将也纷纷随之进言,劝说高澄莫要沉浸在悲伤之中。 高澄小心地将高欢扶倒在榻上,深深看了眼他安详的面容,随即转身对众将推辞道: “父王离世,澄痛彻心扉,只愿为父结庐守孝,心生倦意,无心再理国事,我有兄弟十人,诸君可从其中择其贤者,或亦可自行推选明主。” 话才说完,却见彭乐抽刀而起,目视众将,厉声喝道: “我等受高王遗命,共奉大将军为主,谁若敢生有二心,请试吾刃之利否!” 在场众将也争相表达忠心,斛律金也知道高澄并不是要撂担子,只不过是面上推辞而已,进而劝说道: “大将军贵为嫡长,且执政多年,功勋有目共睹,而今又有高王遗命,身负天下之望,岂可行愚孝之事,还请大将军以高王创业辛苦为念,勿再推辞。” 慕容绍宗是知道高澄心意的,他起身对在场诸将说道: “我等诚心尊奉大将军为主,听凭驱使,莫敢不从,自今日起,谁若不尊号令,绍宗愿为大将军杀之!” “末将等愿为大将军共杀之!” 众人纷纷附和,眼见群情汹涌,高澄只得勉为其难的应承下来,他无奈叹息道: “澄本无心,奈何盛情难却,又得父王遗命,若弃之不顾,非人子所为。” 诸将见他答应,人人面露喜色,斛律金恳切道: “关中新定,高王骤然崩逝,未免宵小心生异望,还请大将军早做决断,克继王位,以绝歹人非分之想。” 高澄再无为难之色,他其实在来长安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高欢薨逝的准备,当即与众将道: “吾意扶灵归朝,于洛阳为父王治丧。” 说罢,望向斛律金,唤道: “斛律阿六敦!” 斛律金躬身道: “末将在!” 高澄喝问道: “吾命你领兵两万归晋阳,稳定河东局势,不使生乱,能否做到!” 斛律金毫不迟疑地答道: “末将必尽心竭力,以保河东安宁!” 高澄闻言颔首,显然对斛律金的回答很是满意,他又望向潘乐,唤道: “潘相贵!” “末将在!” 潘乐应声出列。 “吾将东归,今日以你为留守,领兵三万,驻守长安。” 在众将羡慕的目光中,潘乐涨红着脸大声应诺。 随即,高澄又对关中各关隘做出布置,才遣退诸将,只留了斛律金与潘乐二人,显然还有事要与他们说。 待诸将离去,高澄握住潘乐的说,动情道: “今日突逢大变,澄心智已乱,却牢记父王遗言:‘潘相乐有道德,心地善良且宽厚,可为臂助,’现在我将长安托付于君,烦请为我震慑关中。” 潘乐与高澄关系并不密切,他原本还不解为何对方会用自己坐镇长安,如今听得这番话,哪还不明白其中原委,当即朝着高欢遗体叩首痛哭。 高澄扶起潘乐,好生安抚一番后,又对斛律金道: “母妃与澄二子俱在晋阳,且为高氏根基所在,非心腹不足以相托,父王临终教诲,言犹在耳,还请斛律将军莫要忘怀。” “高王恩义,末将死不敢忘。” “还请将军莫要轻言生死,澄与明月情同兄弟,今日父王弃我而去,不愿将军再有闪失。” 斛律金哪听不出此中深意,哪怕只不过是拉拢之言,做不得真,却依旧感激涕零: “末将一家得高王、大将军如此信重,纵为牛马驱使,亦不能报答万一。” “我待明月如手足,敬将军为叔父,何能以牛马视之,请勿再作此言!” 高澄闻言佯怒,斛律金慌忙告罪,高澄才缓和了脸色,继续吩咐道: “而今父王身死,将军入晋阳后,当遣人护送王府家眷南下。” 娄昭君等高欢一众遗孀以及高孝璋、高孝瑜自然是要参与丧事,好在如今正值寒冬,若在酷夏,只怕等不及他们。 斛律金应下此事后,与潘乐一同被高澄屏退,卧房中只剩了高澄与高欢遗骸独处。 “很虚伪吧。” 高澄继续自说自话道: “分明不可能放下权力,却还要故作推辞,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往日还有父王共演,如今却只剩了我唱独角戏。” 屋外寒风呼啸,高澄静坐无言。 次日,即太昌九年(540年)十二月十八日,斛律金由高澄亲自送出长安城外,领军两万渡渭水向蒲坂而去。 十九日尉兴庆、薛虎儿、纥奚舍乐领四万五千步卒抵达长安。 休整一日后,十二月二十,高澄留三万大军随潘乐守长安,再分兵万余把守各个关隘,领其余步骑十五万并俘虏十六万走潼关扶灵东归。 由于不再封锁消息,当高澄大军行至恒农时,高欢身死的消息已经传至洛阳,却无人敢有异动。 一来是高氏新得关中,高欢虽死,犹有高澄,威势正盛,又携步骑十五万,浩浩荡荡。 二来则是高澄在洛阳周边布有重兵,如王士良代领的禁军,可朱浑元部曲、张亮统御的两万盐兵,以及娄昭、段韶在滑台分领十万河北州郡兵。 洛阳宫城。 高皇后哭得肝肠寸断,而元善见也是神色恍惚,按理来说,权臣身死,他这个傀儡应该高兴才对,然而相较于毕恭毕敬的高欢,高澄明显不当人。 如今高欢已死,按照之前谋划,自是等待高澄入洛阳,趁机由地道杀入渤海王府,诛除高氏,复兴大魏,然而事到临头,眼见高澄离洛阳越来越近,元善见反而犹疑起来: ‘一旦高氏授首,朕当真能控制局势?’ 若加上高澄带回来的十五万步骑,洛阳周边可算集结了三十万大军。 正当元善见举棋不定的时候,与他早有密谋的宗室郡王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济北王元徽、礼部郎中元瑾等人入宫,为其坚定决心: “陛下难道忘了随行还有十六万俘虏,若陛下诛除高氏,降旨宽恕俘虏,得其拥护,再以天子之名,挟大军逼迫诸将,又免其从贼之罪,诸将必然畏服,如此,王业可兴,社稷得保。” 元大器等宗室对于王业兴不兴其实没多大兴趣,他们更在意自己的生死。 如今高氏鲸吞关陇,彻底统一北方,以高澄平日里的跋扈,只怕回朝就要准备着谋朝篡位。 按照自刘宋代晋以来的例子,哪家得国又不是对前朝宗室大开杀戒,为了自保,他们才积极出言挑唆。 元善见被他们说得动心,立即与众人又仔细谋划,全然不知一切都处在早已得到高澄提醒的护军将军王士良监视之中。 王士良得到消息,听说元大器等人入宫闭门密谈,心知其必有图谋,立即派心腹出城,向高澄传信。 高澄收到王士良密报,立即派快马传令王士良,命他率禁军封闭宫禁,不准任何人出入,同时搜索地道,又传亮张亮与可朱浑元,命二人领兵于洛阳城中戒严,另抓捕元大器等人。 当高澄行至洛阳近郊三十里时,王士良、张亮、可朱浑元收到命令,各自行动起来,凡事当日入宫与元善见闭门商议之人,尽被抓获。 王士良则领禁军隔绝内外消息,又在宫中大肆搜索地道,元善见又怒又怕,他大声责问王士良: “王卿可是要谋乱!” 王士良告罪道: “宫中藏有奸逆,臣奉大将军之命搜捕,还请陛下息怒!” “大将军误听人言而已,宫中哪有奸逆藏身之处,还不速速退下!” 却不得王士良理睬,元善见怒喝道: “王士良!你究竟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王士良闻言一愣,随后躬身答道: “臣只知大将军,不识天子。” 元善见气得浑身发抖,匆匆赶来的高皇后听见这番言语,怒气冲冲的将才满月的太子交由乳娘怀抱,自己厉声责骂道: “王士良,你出自太原王氏,宗族被孝文帝提携,贵为四姓之一,也算世受国恩,今日却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若他日身死,你有何颜面再见先祖。” 王士良却凛然无惧,他毫不客气的回怼道: “臣之家事,无需皇后操心,但请皇后先顾念好自己,若他日高氏先祖问起,又该如何对答。” 高皇后咬牙问道: “高澄当真要弑君篡国?他真敢行此恶事!” 王士良对此不屑一顾: “大将军作为,何须与他人解释。” 话音刚落,就有禁军将士前来报信: “启禀将军,宫中发现地道,似直通渤海王府。” 高皇后闻言脸色煞白,元善见更是站立不稳,王士良回身看向二人,浅笑道: “看来今日之事,反倒是有劳陛下与皇后向大将军解释了。” 说罢,不顾高皇后阻扰,命人将元善见拖拽去明光殿囚禁,而后故意在高皇后面前感叹道: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大将军有心尽忠魏室,奈何却不被天子所容。” 第三百三十三章 狗脚朕与齐王 三十里的距离并不遥远,翌日,高澄抵达洛阳建春门,时间来到了太昌十年(541年)正月初四。 王思政已经接替斛律光散关守将之职,斛律光正率部东归,而段韶、娄昭也奉高澄之命,由滑台移师虎牢关。 洛阳内外早已戒严,民众倒无甚担忧,哪怕高家自己坐上皇位,以高澄过去爱民举措来看,也不似暴君模样,反而是非高党大臣,因元大器等一批宗王被捕,各个胆战心惊,没有一丝新年的喜气。 高澄留并州胡在城外看管降卒,又派京畿军接管城防与宫禁,就连禁军也以休息为名,暂时被遣散回家。 入城后,高澄并未回府,他特意叫上了户部尚书崔季舒,领着一千亲卫带甲执刃,直冲由京畿军控制的宫城。 行至关押元善见的明光殿外,高澄让薛虎儿、纥奚舍乐领人入内仔细搜查,甚至连元善见都被搜了身,确保没有兵刃,才肯进殿。 他是真的惜命,当年尔朱荣要是有高澄十分之一的谨慎,也不至于让元子攸从怀里掏出短匕,一刀毙命。 元善见望见无数甲士随高澄涌入,要说不害怕,必然是假的,但这些时日已经想通了许多:事情都已经做下,只怕卑躬屈膝也难免一死,横竖都是死,至少要保住自己身为天子的威仪。 只见元善见端坐胡床,从容道: “大将军……” 话未说完,却被高澄三两步踏上御阶,一把揪起了衣襟,整个人也被提了起来,也亏是薛虎儿等人已经搜了身,不然高澄可不敢如此近身。 只听高澄喝问道: “陛下何意反邪!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负陛下邪!” 小高王倒是没有栽赃给元善见妃嫔,他不屑于拿无辜妇人撒气,说实话,他也确实没有多少怒气,决心拥立元善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有这一天。 元善见好不容易挣脱开,自以为死期将至,不胜忿恨道: “自古唯闻臣反君,未闻君反臣,大将军自要谋反,何必反责于朕!朕杀大将军,则社稷安,不杀,祖宗基业必为大将军所篡,朕亦不能得免。若要谋逆,是急是缓,皆由大将军心意,如今正值其时也,何须再苛责于朕!” “朕!朕!狗脚朕!若无我向父王进言,拥你为主,安有你今日尊荣!崔季舒!陛下执迷不悟,由你将之殴醒!” 高澄一声令下,崔季舒早已是摩拳擦掌。 今日大将军入宫,留守洛阳诸多心腹,却只唤来自己一人,还不是看中他年轻能打,曾经殴打国两任西魏皇帝元修、元宝炬的崔季舒对此心知肚明。 此刻得了高澄之命,待他稍作退后,崔季舒冲上前来挥拳便打,崔家拳法重现江湖,殿中一众亲卫纷纷高呼: “崔尚书好拳法!” “崔尚书!快挥直拳!” 崔季舒也是个人来疯的性子,头脑一热,下手就没了轻重,看得高澄眉眼抽搐:我是让你将元善见殴醒,不是让你把天子殴杀! 高澄于是冲薛虎儿、纥奚舍乐二人使个眼色,本想让二人劝架,哪知这两个武人阅读理解不及格,以为高澄是要他们助战,于是二人也加入战团,三人围殴元善见。 这就有点不讲武德了,高澄也顾不得出尔反尔,赶紧将三人唤住,嘴上却不留情的讥讽道: “陛下已知臣拳否?”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元善见,吃力的站了起来,整理了衣冠,扯动嘴角道: “大将军亦知天子之拳否?” 说罢,在满殿讶异的目光中,举起拳来,颤巍着步子走向高澄。 众人试图冲上前来将元善见制服,却被高澄阻止。 元善见有气无力的一拳锤击在高澄胸膛,受了这一拳,高澄才说道: “于陛下而言,兴复魏室,自当要杀我,但先有尔朱氏掌权,后有高氏执政,元氏早就气数已尽。 “试想尔朱氏当年作为,尔朱荣溺死太后、幼主,尔朱兆缢杀庄帝,凌辱嫔妃,废立随心。 “陛下即位十年,臣父侍奉陛下,可谓恭敬,臣虽偶有胁迫,然外人诋毁臣贪色,却亦无秽乱宫闱,夜宿龙榻之举。 “臣请陛下多读医书,也是要让陛下效仿山阳公故事,安度余生。 “陛下方才说,杀臣,则社稷安,不杀臣,则祖宗基业为人所夺,臣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若进,则登临九五,若裹足不前,则有后汉梁冀之祸,陛下为何不能体谅为臣,臣何其难也!” 梁冀是东汉时期外戚、权臣,先后立冲、质、桓三帝,汉质帝称其为跋扈将军,随即被他毒杀,执掌朝政近二十年,最终被汉桓帝与宦官谋诛,被迫自杀,满门老少皆被斩首。 当时因梁冀倒台,党羽被罢免,整个朝廷都空了,只剩下尚书令尹勋、光禄勋袁盱以及廷尉邯郸义三人。 高澄这番话确实厚颜无耻,说自己不得已才想着要谋朝篡位,还跟元善见诉苦自己太难了,简直就是简直了。 不过,虽然立场不同,但他也确实欣赏元善见,被他圈养了十年,哪怕明知好好当个傀儡,也能安享富贵,却仍有振作之心,遍数亡国之君,也只有崇祯能在骨气上与他一较高下,当然,崇祯这人也就只有骨气值得称道。 高澄还是不愿害了元善见的性命,毕竟小高王尊重传统,还有一套篡位的流程等着元善见与他配合走完,他继续说道: “今日陛下欲害臣之性命,才有崔季舒等人不敬,如今陛下还我一拳,也算两清。陛下这几年里若安分守己,臣依旧许下富贵,往后若再做非分之想,休怪臣不念君臣之情。” 一旁的崔季舒听了就觉得很离谱,小高王啥时候念过君臣之情,而且这句话一般不是皇帝对臣子说的吗? 也太过大逆不道了吧,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都打了三位天子,好像都能诛九族,不由得暗自发笑。 元善见一言不发,高澄也不愿与他多言,正欲出殿,却望见抱着太子被阻拦在外的高皇后,她正一脸忧容的朝殿内张望。 高澄驻足回首对元善见道: “陛下即使不惜身,也应顾及子嗣,只需陛下安分守己,臣必保陛下一家平安。” 听见这话,元善见的神色才有了变化,但高澄早已迈出殿去。 “阿……大将军。” 高皇后见高澄出门,本想呼唤阿兄,却又临时改了口。 高澄在她面前站住脚步,从怀里接过才满月的太子,打量一番,抬头道: “取了名字?” 高皇后摇头道: “还没有,本想等阿爷回来再取。” “阿爷回不来了,就由我来代取吧。” 高澄黯然道,他与高皇后两人都红了眼睛。 稍作思考,高澄提议道: “怀仁如何,希望他能够秉持一颗仁善之心。” “元怀仁……” 高皇后默念一句,而后拜谢道: “谢大将军赐名。” 高澄只是点点头,再无话可与高皇后言语,迈开步来,不曾回首。 待一众亲卫随他离开,高皇后走进了明光殿,元善见也才恢复了自由。 “皇后,让朕抱一抱太子。” 瘫坐在地上的元善见张开手说道。 往日里百依百顺的高皇后却不曾将元怀仁交给丈夫,只听她哽咽道: “陛下挖掘地道,真是为了杀臣妾满门?” 虽然一直以来护着丈夫不受高隆之的欺凌,但她确实不知道还有地道这一回事。 元善见本想推脱,可见了高皇后梨花带雨的模样,只能无言以对。 高皇后抹了泪,劝说道: “今日阿兄放过了陛下,还请陛下莫要再生事端,你我平平静静过日子难道不好么?” 其实早在出嫁前,她就知道高氏篡国是必然的事情,这些年之所以护着元善见,也是觉得亏欠了他,毕竟是自己与父兄血浓于水,哪怕再怎么偏向丈夫,他们也不会因此害了自己的性命。 却不曾想他们之间的冲突,已经悄无声息的走到了你死我活这一步。 也只能说高皇后是个妇人,不曾参与权力争夺,自古以来但凡傀儡天子与权臣之间的争斗,哪怕隔壁宇文泰与元宝炬这等少见的好搭档,等元宝炬身死,其嫡长子元钦继位后,因谋划夺权,不也被宇文泰毒杀。 而继任的元宝炬第四子元廓,在禅让后,亦遭宇文护杀害。 权力场上的密谋一旦败露,从来都是你死我活,如同高澄这般愿意愿意再给机会的,少之又少。 当然,高澄愿意放过自己的大舅子兼妹夫、后人眼中的CP搭档、诸多名场面的共同参与者元善见,但不代表他会放过参与此事的一众人等。 高氏的屠刀已然举起,无论如何总要见血,不然往后人人效仿,怂恿天子谋逆,他小高王以后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无需审理,早已被捉拿的华山王元大器、淮南王元宣洪、济北王元徽、礼部郎中元瑾以及元善见亲信宦官大长秋卿刘思逸等人尽被押往阊阖门外行刑,由崔季舒监斩,高澄还特意命人将元善见带至宫城上观刑。 一同候斩的还有元大器等人府中男丁,至于女眷则被充为奴婢,发往蚕室劳作,免过一死。 午时方至,随着监斩官崔季舒下令道: “时辰已到,行刑!” 刽子手们举刀斩下,无数人头落地,血流如注。 元善见八岁入宫,虽说被高氏圈养,但到底也没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尸首分离,元善见吓得面无人色,嘴唇颤抖,浑身直哆嗦。 被王士良遣人送回宫城,元善见久久不能忘记那可怖场景。 如今地道被人填埋,党羽被人杀戮,哪怕元善见有心再度振作,也无人再敢与他同谋。 高澄不止让元善见观刑,更是将许多宗亲大臣唤来,以震慑宵小。 至于小高王自己,则早早回了渤海王府为高欢准备丧事。 如高隆之、孙腾、司马子如等一众留守洛阳的高欢旧友纷纷登门,含泪瞻仰高欢遗容的同时,也借机拜会新主。 众人离去的时候,高澄将高隆之留了下来,大家伙都知道,必然是要让高隆之入宫与元善见‘磋商’高欢的身后哀荣。 高隆之与高澄商议许久,才出渤海王府又匆匆入宫,请由元善见‘定夺’。 哪怕平日里,看见了高隆之,元善见都不敢说一个不字,更何况今天刚刚遭了惊吓,自然是乖巧答应对高欢的追封,以及高澄的封赏,毕竟高家父子领兵统一北方,有大功于国。 次日,即正月初五,清晨,开朝议。 其实也没什么好议的,大家都知道昨天就已经把封赏商量好了,今天只是走一个流程。 高澄依旧缺席,其实如今宫城已被清洗,如刘思逸等心向天子的不少宦官都已被处死,只是今天讨论的是对他与高欢的封赏,高澄不便出席。 况且他辞官了,没错,高澄以守孝为名请辞大将军、中书监、侍中、吏部尚书、领军将军等职,安心留在渤海王府为父亲高欢准备丧事。 很快,朝议便有了结果,高隆之作为使者,登门向高澄宣旨。 高欢的身后哀荣,一切皆如高澄与高隆之先前所议: 葬礼依照西汉大将军霍光、东汉东平王刘苍故事; 追赠假黄钺、使持节、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齐王玺绂; 又授辒辌车、黄屋、左纛、前后羽葆、鼓吹、轻车、介士,兼备九锡殊礼。 由于贺六浑自称出自渤海高氏,渤海郡在战国时期属齐地;又在信都建义,亦是在齐地起家,同时齐国也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大国,故而虽久在晋阳,却依旧以齐为王号,谥献武,即齐献武王。 “……赖齐献武王奋扬灵武,克剪多难,重悬日月,更缀参辰,庙以扫除,国由再造,鸿勋巨业,无德而称。” 一番夸赞之后,高澄接旨,代父叩首谢恩,高隆之见状,稍稍避开,他自觉受不起高澄大礼,也认为元善见同样受不起。 宣读完高欢的身后哀荣,接下来自然是对高澄的封赏。 首先告知高澄此前的辞官请求通通不被允许,高隆之苦劝道: “北地新定,国朝正值多事之秋,非大将军不能当此重任,还请大将军以天下黎庶为念,勿以私情而枉顾国事。” 一贯以公忠体国为使命的高澄,此番有心为父守孝,却也难以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可谓忠孝两难全。 经高隆之苦劝,终于决定舍小家,为大家,一如既往为大魏效忠,便也接过了高隆之递回来的辞官奏疏。 陪小高王演完这一段戏,高隆之便开始宣读元善见为高澄的封赏,即: 加授使持节、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行台、进位齐王,增邑十万户,假黄钺、赐九锡殊礼。 高澄闻罢,勃然大怒,他怒斥高隆之道: “父王操劳一生,方有如此尊荣,澄又有何功劳,岂能窃居此位,这必定是你高隆之蛊惑天子所为。 “昔日父王待你不薄,澄亦不曾有负于你,为何今日却要陷我于不义!若非念及过往尊你为叔父,此刻我便要让人将你打杀! “你回去转告陛下,此乱诏也,澄宁死不受!” 高隆之看着高澄正气凛然的模样,心道:你清高!你了不起!我可都是按照你的吩咐逼迫天子拟旨,这里边每一个字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别往我身上泼脏水。 不过侍奉高家父子十余年,也知道高欢、高澄对待自己人,宽容温和,只不过就这臭毛病,爱演! 高隆之赶紧一一细数起高澄过往功劳,说罢,再次劝说道: “齐王之功,可与日月争辉,此天下万民、满朝文武所共望也,怎能说是德不配位。” 可高澄却执意不受,高隆之无奈,猜测高澄是想来个三辞三让,当年受封大将军时就玩过这一招,于是高隆之轻声道: “大王可是要三辞?” 却见高澄悄悄用手势比了一个六。 好家伙!高隆之面色一苦,内心直呼好家伙! 当个齐王受殊礼都要六辞六让,等将来劝进,那还得了,到时候是九辞九让,还是十二辞十二让才能让小高王满意。 更别提别人辞让,每一辞都是要隔上几天,偏偏高澄既爱演,在这方面又是个急性子,六辞六让非要一天之内弄完,高隆之没办法,哪怕跑断腿也要配合他演上这一场。 谁叫自家小高王就爱来这一套,要是没过足戏瘾,指不定一连几天都瞧不见好脸色。 就这般,高隆之在渤海王府与宫城之间一连跑了五趟,回回被高澄赶出家门,骂他惑主,是要颠覆大魏社稷,如此殊荣不是人臣应该受的。 当高隆之颤巍着腿第六次来到渤海王府时,高澄终于松了口,答应下来。 高隆之长舒一口气的同时,高澄也得以在保留原有官职的同时,继承了高欢一切官爵,进位齐王。 在由高隆之交还往宫中的谢恩表中,高澄以高欢遗命为由,请求将十万食邑分赐督将。 元善见还能怎么办,他们高家就是这般无耻,先是逼自己增邑十万户,然后又故作清高不肯要,拿着这些食邑分赐将领,结果他们高家原本食邑一户不少,偏偏各地督将都要承他们的恩情。 最关键是,这还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当年高欢初掌权时就曾用过,邀买人心,稳固统治而已,但这般赐予实利也确实有效,否则贺六浑临死之际,也不会特意交待高澄这件事情。 一切尘埃落定后,太昌十年(541年)正月初六,大将军兼相国,齐王高澄正式为齐献武王高欢发丧。 天子元善见身穿缌衰,即天子吊唁诸侯的丧服,携皇后、太子亲往齐王府举哀,一连三日为齐献武王高欢守灵。 捎带一提,渤海王府的匾额早在昨日高澄接受天子封赏,就当场换成了齐王府,只能说小高王早有准备。 齐王高澄更是强忍悲痛,领着一众兄弟,包括已经搬出王府的高洋,答谢往来宾客。 哪怕是高洋,得知高欢死讯,背地里也没少掉眼泪,他生在这个母亲不疼,大哥不爱的家里,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是个局外人,也曾因为父亲的冷漠而心生怨恨。 只不过与高澄一番交心后才明白,高欢的冷漠才是这位父亲表达爱的方式。 高澄将兄弟们的神情看在眼中,其实很多人与高欢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毕竟还在襁褓中就被送来洛阳,一年也见不了几面,尤其是年幼的几个,只是看着兄长们在哭,自己也跟着一起嚎。 高欢肯定不算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但凡生了儿子,全都扔给了高澄。 但他绝对是一位好父亲,强忍对诸子的思念,只为了他们能在生性多疑的兄长手下,过上好日子,也避免因高澄远在洛阳,其余诸子接触到军队,以致手足相残的局面发生。 远在晋阳的娄昭君等人已经在南下途中,得知高欢薨逝的消息时,无不哭成泪人,甚至有人昏死过去。 高孝璋与高孝瑜自小被高欢养在身边,与高欢,远比那些小叔父们感情深厚,听闻噩耗,弄明白了何谓身死,更是哭闹着要祖父,茶饭不思,眼看着在途中消瘦下来,还是祖母娄昭君狠了心,硬灌了米粥进肚,才不至于饿出个好歹。 而此时的建康,南梁朝堂正在为宇文泰袭取蜀地一事闹得不可开交,哪怕还不知道如今东魏正在进行权力交接,无暇南顾,将领们也请求西征,而文臣们大多请求以大局为重。 认为高氏才是大敌,实力为三方之最,况且宇文泰已经夺占楚州(重庆),占据地利,此时去攻,纵使夺回蜀地,亦难免两败俱伤,若到时高氏来攻,何以御敌。 萧衍也不是老糊涂,知道文臣们说得在理,但他怎么想也咽不下这口气,关键还是脸面上也过不去。 举个例子,萧衍给宇文泰当了许多年榜一大哥,线下一面基,居然是个抠脚大汉,还拿着把刀抢了自己,搁谁谁受得了。 正当满朝文武为此就差撸起袖子开干时,一封宇文泰的降表送抵建康。 第三百三十四章 奉养 但凡有立场,多少也会带点小心思,南梁武将们请求西征,自然是冲着立战功去的,毕竟我打不过东魏,难道还打不了你这个丧家之犬的宇文泰么! 而即使收复蜀地,功劳也与文臣们没什么关系,故而他们对此态度较为消极,甚至出于对抗击北方强敌的考量,毕竟听闻五万蜀兵尽皆覆灭于关中,东魏一战俘获十余万人,也着实让不少人胆战心惊,更愿意与宇文泰联手抗敌。 这些道理,萧衍自然也懂,他也着实不想与宇文泰打死打活,最后便宜了东魏。 只不过面子上过不去的他,迟迟没有开腔,才让一众文武争吵不休,分为了主战派与主和派。 如今宇文泰一封降表送抵建康,原来是元宝炬自请退去天子之位,向南梁称臣。 文臣们当场就有了说法:你看!元宝炬、宇文泰他们向大梁称臣,这蜀地不还是归属于我们,都已经收复了,还动什么兵,要以大局为重。 但很明显,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哪怕归降,宇文泰等人名义上说是梁臣,但你建康还能调动得了他们。 武将们于是以此作为反驳,眼见越来越有向全武行发展的趋势,有了台阶下的萧衍终于开了口: “如今高氏雄踞北方,大敌当前,自当相忍为国,以克人之心克己,以容己之心容人,况且关西之众势穷来投,朕若拒之,只恐其人面北而降,若开汉中门户,引高氏入蜀,则祸害无穷矣,朕意已决,纳其降表!” 萧菩萨到底是文化人,能将刚刚夺占巴蜀的宇文泰称作势穷来投,哪是北方只知道唱大戏的前后两任齐王能够比拟。 别看萧衍平时诵经念佛,但他登临帝位39年,积威深重,既然把话都放出来了,自然无人再敢反对。 于是萧衍颁下旨意,接受元宝炬、宇文泰等人的降表,封元宝炬为益州刺史,赐魏王;封宇文泰为梁州刺史,即汉中地区,其余重要将领也各有封官。 当然,萧衍这点小心思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武川集团内部自成体系,名义上投靠了南梁,但实际上也不会把你萧衍的封赐真当回事。 比如他们在自己内部,依旧会以元宝炬为傀儡天子,唯宇文泰马首是瞻。 毕竟萧衍给的这个大梁魏王爵位,兆头也确实不大好,真不是在针对大魏吴王。 在元宝炬之前,还是有过几任由萧衍封赐的魏王,比如随同陈庆之北伐的元颢,最终兵败被杀; 在元颢以后,萧衍又给元庆和加封魏王,命他北伐,没办法,河阴之变以后,逃往江南的元魏宗室有点多,只不过这一次北伐元庆和畏敌如虎,闻风退走,也让萧菩萨创造了胆小如鼠一词,被打发去了合浦(广西北海),虽然丢了魏王头衔,但到底保住了性命。 之后又有一任魏王元悦,被萧衍送回北魏参与由高欢主持的天子选拔大赛,可惜没被评委高澄看上,最终落败被杀; 除这些魏王以外,萧菩萨还立过一个东魏王,即元法僧,人品虽差,但是活到了八十三岁,前几年才去世。 大梁魏王属于消耗品,着实触人霉头,但宇文泰可不会担心元宝炬会不会受到魏王诅咒的影响,他正专心攻略蜀南地区。 而萧衍在给宇文泰等人寄去诏书后,也决定遣使北上。 高澄还在治办丧事,没来得及让温子昇跑腿,没想到萧衍却先派了人。 萧菩萨怎么也要问一问萧纪的生死,毕竟这已经是他能力最出众的儿子了。 得知自家兄弟在关中兵败,身死未卜,南梁大孝子萧纶喜不自胜,这些年自己总挨骂,萧纪却受尽恩宠,如今总算出了口恶气,居然在府中摆设酒宴,以作庆贺。 此事被萧衍得知,又把他召集宫中一顿臭骂,萧纶受了气,于是又在建康城里寻起了与萧衍年纪相仿的老人,准备再次在物理层面孝父。 新年伊始,柔然还在遥远的西域与高车国交战,在这场与时间追逐的赛事中,终究是东魏胜了,但因高欢之死造成的内部不稳,高澄也确实无心干涉草原之事。 元善见等人还在大堂为高欢守灵,高澄已然在后院厢房接受众人劝进。 “而今先王薨逝,时局未稳,高王当即顺应天意,即天子位。” 孙腾一番话着实让高澄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我成高王了。 老高王已逝,小高王也就成了高王,高澄的情绪肉眼可见的黯然下来: “诸位无需再劝,我意已决,如今并非进位之机。” 高澄倒也不是推辞,自己还有用得着元善见的地方,转而与孙腾、司马子如、高隆之等人商议起了高欢陵寝。 年少时候曾立下孝言,要把贺六浑葬在玉璧,可真到了这一天,哪怕从情感上出发,高澄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没错,贺六浑确实时常打骂自己,但他对自己的好,也是有目共睹,少有掌权者能够愿意与儿子共分军政大权。 传说曹操有七十二疑冢,当然,这是假的,而高澄也是个务实的性子,不愿意整那么多虚头巴脑的。 在孙腾等人的建议下,高澄决定在邙山为高欢开凿陵寝,并打定主意将来下葬时一切从简,不封不树,只着常服,不以金玉器物入葬。 与此同时,更要发动麾下文人,详细记述高欢丧葬情况,让世人都知道是高澄应高欢临终要求,进而薄葬,毕竟贺六浑临终前有一段时间是在与高澄独处,究竟有没有过这种交待,谁也说不清楚。 元善见为高欢守灵三日以后回宫,太昌十年(541年)正月十一,姗姗来迟的娄昭君等人方才到了洛阳。 灵堂上,一众莺莺燕燕的啼哭声。 如何安置高欢遗孀,也成了一大难题。 有子嗣者倒也好办,高澄让她们随子嗣生活,却做出规定,同院不同舍,怕的就是闹出郑大车与亲子乱伦的丑事。 有女无子者,同样养在齐王府,可女儿将来出嫁,于情于理她们也不可能跟去,只能由齐王府继续奉养她们。 而未有生育者,怎么说也是高欢遗孀、高澄庶母,也不能任由改嫁,但更不能养在王府,一家子美少年,谁也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好在洛阳有座瑶光寺,那地方高澄熟,时常私自出入与守寡的妃嫔探讨国家兴衰,他决定效仿北魏旧制,将高欢遗孀中,如郑大车等人,送往瑶光寺带发修行,说是修行,其实吃穿用度都会是锦衣玉食,连侍奉的婢女也不会少。 高澄将这事与娄昭君一提,被第六子高演、第九子高湛、第十一子高济环绕的娄昭君抹着泪说道: “你父王弃我而逝,如今事事都需倚仗阿惠,你既有决断,无需再与我商议。” 也许这便是正儿八经培育的接班人与临时上位的最大区别,娄昭君的地位依旧崇高,也只局限于晋阳文武,又有高欢遗命,晋阳文武也不可能弃子拥母。 娄昭君能够桎梏高洋,却无力干涉高欢在世时,就能与他分权而治的嫡长子。 得了娄昭君的许可,高澄又将一众庶母唤到偏室,这些新寡的美貌妇人哭得梨花带雨,听了高澄的安排,却也没有人反对。 这些人除游氏以外,都是寡妇再嫁,到如今年纪也不算小了,许多人也没有了再嫁的心思,得到高澄愿意赡养的承诺,又怎会在高欢尸骨未寒的时候,就闹着要改嫁。 就连频频目视高澄的郑大车,对于去瑶光寺居住,也并无抵触,她在晋阳时可听了不少高澄夜探瑶光寺的都市传说。 安排好了一众遗孀的去处,高澄也终于从高欢的丧事中抽身,这丧事可要办好长时间,但大魏不能没有齐王,于是高欢的丧葬事宜统统交由娄昭君代为处置。 娄昭君这人没什么政治才能,但给高欢办个丧事的能力还是有。 随着高澄重新参预国事,洛阳百姓发现元善见居然支棱起来了。 例如正月十三,天子要翻修大内御苑华林园,相国高澄上疏劝谏,却被元善见严厉训斥,勒令他归家反省。 正月十五,天子赏月时,忽觉楼台不高,不能尽兴,又起意再造高阁奇观,齐王高澄痛陈奇观误国,惨遭天子责骂。 这些消息被人有意传播,底层民众无知,真以为在高欢死后,天子站了起来。 你看,天子奢侈享乐,简朴爱民的齐王有心劝说,不也糟了训斥责骂,还无力改变么。 当然,洛阳城里的权贵,与各地官员是知道实情的,过去高澄只是大将军,就能把元善见压得喘不过气,如今继承高欢一切官爵,军政一手抓,反而被元善见压制,这话说出去,也就那些底层民众会信。 等着吧,不当人的小高王指不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就准备着让元善见背锅。 以前不也这样么,造福百姓的事情,那都是他高澄的功劳。 惹众怒的事情,那不用想,肯定是昏君所为,齐王劝了,可劝不动呀。 第三百三十五章 什么叫高欢遗言 众所周知,高澄在不做人这一方面,一直是不做人的。 果然如一众权贵所料,这些时日尽显卑微的齐王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 太昌十年(541年)正月十七,即元善见赏月后的第三天,开朝议,齐王高澄位列下首第一位。 元善见搬出一项议题,立即激起朝野千重浪: 迁河南民众三十万户于关陇,再以并州胡填河南。 齐王高澄听闻,当即表示反对,但任凭他在殿上苦苦哀求,甚至把头都磕破了,血流满面,也不能改变天子决心。 眼见孙腾、司马子如、高隆之等一众大臣纷纷跪地请求天子收回成命,元善见怒斥道: “朕与齐王,究竟谁是天子!这天下是否还是朕的天下!如今齐王事事反对,诸大臣也随之附和,这个天子,朕不当也罢!” 说罢,元善见怒气冲冲的拂袖而起,一番诛心之言,让小高王如五雷轰顶,只听高澄颤抖着声音回答道: “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 说罢,高澄摘下沾染血迹的头冠,又取出齐王印绶,放置于地,心灰意冷道: “但臣实不忍见百姓流离失所,今日触怒君颜,心下惶恐,实不敢再当执政重任,臣请辞去。” 高隆之、孙腾等人哭求道: “齐王,不可弃国事不顾呀,陛下,快劝劝齐王吧。” 元善见却勃然大怒: “你要去便去,没了你齐王辅佐,朕难道就保不住这天下了吗!” 高澄闻言更是面色惨白,他向元善见重重叩首,连发髻都散了。 “草民高澄,惟愿陛下龙体安康。” 说罢,只见高澄披散着头发,起身离开,背影落寞。 只留下殿内一众高党官员痛哭流涕,乞求元善见挽留齐王,元善见却始终不为所动,反而逼迫高隆之等人执行迁民政令。 而旁观了一整场戏的其余宗室大臣,则尬得能用脚趾在明光殿里抠出一套三居室来。 天子要能有这威势,他们也不至于这些年夹着尾巴做人,当然,他们是夹着尾巴做人,但这高澄肯定是不做人的。 毕竟这种锅都能让元善见去背,等事情一传开,只怕他高澄后脚篡位,河南百姓都要拍手叫好。 汉末,曹操在新征服地区以及边疆采取力役交错政策,即丁夫不从本地征发,而从别处调遣,而兵役亦是如此,士卒必须与家眷分隔两地,这就是臭名昭著的错役制。 建安十六年以后,错役制搭配新法,士卒逃亡、叛乱,父母、兄弟、妻子尽杀之,可还是屡禁不止。 大魏吴王曾经也效仿过,后来马上废除了,还站在道德高地对曹魏这一制度予以评价:‘操之所行,其惟杀伐小为过差,及离间人骨肉,以为酷耳。’ 意思就是曹操治军,就怕杀人杀少了,使人骨肉分离,过于残酷。 错役制度由于名声太臭,在东晋时期被废除,于是将士与家眷不再分开。 北魏末年,尔朱荣与高欢以晋阳作为根据地,便先后将六镇鲜卑迁徙至并、肆二州,与契胡、敕勒等族杂居,才也有了如今的并州胡。 由于高欢身死,单凭高澄一人不可能再维持过去东魏晋阳-洛阳军政二元制的权力架构。 原主选择提拔二弟高洋担任过去自己的角色,而他自己则往晋阳领兵。 但高澄不是原主,别说是高洋,他不放心任何人与自己共分军政权力。 既然自己无法分身,高澄能做的只有打破军政二元制这一权力架构。 即迁都晋阳,或者一如尔朱荣、高欢,选择迁徙包括六镇鲜卑在内的并州胡至河南。 不同的选择,出于人文环境的影响,也代表未来不同的走向,即鲜卑国体与汉化的区别,高澄最终选择将并州胡迁来河南。 他不会立即高举汉化大旗,但在中原环境的潜移默化下,汉化总要比在晋阳容易些。 迁并州胡南下不是难事,尤其是六镇鲜卑,都漂泊惯了,哪怕已经在并州定居十年,到底还是没有形成乡土思维,只是原本在并州生活得好好的,非要让他们南下,只怕也会有不少怨言。 被迁走的河南民众才是麻烦事,这事要搁在高澄自己身上,他也不干。 我好好的京畿地区户口,有田有房,你给我迁到关陇去,要是给分到陇山,谁乐意。 只不过安土重迁也抵不住强权威胁,最终结果肯定还是以河南三十万户西迁结束,而做出这项决策的人,必然受到西迁之民的怨恨。 所以,这种事情怎么可以让人美心善的齐王来干,当然得由元善见把锅背好。 到那时,面对朝野非议,自然是天子幡然悔悟,三顾茅庐,请齐王出山,重新执掌朝政。 战兵虽然不事生产,但田肯定要分的,可以妇孺耕种,也可以租赁给人或雇人耕种,迁走河南三十万户,空余出来的田亩、房屋也可以分配给他们。 同时高澄将会请旨免除河南迁民与并州胡三年田亩租金,同时也免除河南迁民一定程度的税赋。 这些实利,想来也能稍稍安抚民众。 当然,迁民们还有不满也没关系,毕竟坏事是元善见干的,吐沫星子冲他去,而小高王可是给大家这么多实惠,不给立个长生牌位不合适吧。 高澄他是懂如何当好一个权臣的,而元善见被恐吓过后,也终于知道该怎么做一名傀儡天子。 若非时间不等人,高澄甚至还想再演一演,多添加一些元善见呵斥自己的案例,来增添可信度,但眼看就要春耕了,这时候动作快点,指不定今年田地里还能有点收获,不至于秋收以后,全靠朝廷供养。 毕竟一场西征下来,打得国库几近破产,齐王家里也没多少余粮呀。 齐王,哦,不对,庶民高澄黯然神伤的离开了宫城,回到了他落魄的府宅,说是闭门谢客,等待天子降罪,但往来文官武将络绎不绝。 哪怕都知道这是高澄甩锅的把戏:看啊!现在可不是我当政,我都弃职归家了,迁民这事是元善见逼着高隆之他们干的,可不能赖在我头上。 可有时候,君臣之间就是如此,君主需要臣子的忠诚,臣子也需要君主给予展现忠诚的机会。 这不,如今正好是假作不知情,往齐王府……往高府表忠心的时候,小高王一回家就把齐王府的匾额给摘了。 权势不仅仅来自官职,高澄如今只是白身,可一声令下,洛阳周边地区接近三十万大军,还不是唯他马首是瞻,毕竟统兵将领都是高党的人。 这时候恰好是晋阳大将彭乐登门慰问,高澄正在厢房中接见他。 彭乐对高澄所遭受的屈辱,感同身受,义愤填膺的彭乐恳求道: “天子昏聩,不明忠奸,辱及贤臣,还请大王准许末将领兵,杀进宫城,为王雪恨。” 高澄紧紧握住彭乐的手,感叹道: “父王临终遗言,‘彭将军赤胆忠心,却性情鲁莽,或有过失,汝当护之。’今日一见,果如父王所言,彭将军忠心,澄铭感五内,然澄父子深受国恩,彭将军万不可再提此事,否则澄宁愿戳聋了自己的耳朵!” 彭乐听得所谓高欢遗言,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那么高欢真正遗言是什么? ‘彭乐心思难测,你要小心提防他。’ 没有谁比小高王更懂遗言。 高欢临终前曾与高澄独处了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他交待了什么,这不就给了高澄自己胡编乱造的机会么。 高欢若是泉下有知,以他的脾气肯定不会生气,只会说吾儿类父。 分明只提了斛律金、厍狄干、贺拔仁、彭乐、刘丰、可朱浑元、段韶、尉景、潘乐、韩轨等十名将领,可在高澄嘴里,但凡是来慰问的文官武将们,一个都没有被落下,评价更不会有差的。 比如高隆之,则是‘隆之,为父同族兄弟也,阿惠当以叔父敬之。’ 高隆之这辈子最介意的就是自己本姓徐,高澄给高欢安排上这句遗言,可把高隆之激动得老泪纵横,哪怕明知主持迁民一事,会被人指着脊梁骨臭骂,也义无反顾去做这件事情。 好不容易送走了彭乐,薛孤延又赶了过来,也是吵闹着要杀进宫城,改朝换代,拥立齐王为天子。 高澄只得好生安抚他,又现编几句高欢遗言,才送走了红着眼眶的薛孤延。 而府外,薛孤延前脚刚走,后脚又有大将前来表忠。 小高王忙于接见军中将领,让他们安抚好将士们的情绪,而受到高欢遗言激励的高隆之,也正全身心投入到民户迁移之中。 元善见下诏的次日,司州牧可朱浑元就已经划好了将被迁徙的三十万户民众。 得知自己将被迁移的民众,纷纷来到高府请愿,希望高澄能够让天子收回成命。 高澄在亲卫们的护卫下,前往宫门跪请天子回心转意,但直到日落,都无人招他入宫。 下诏第三日,三十万户狼狈就道,沿途哀哭声响彻天际,可谓怨声载道。 当然,这一切与高澄这个庶民无关,都是元善见造的孽。 第三百三十六章 所谓赋闲 政治,是一门表演的艺术,这个道理放在现代也能成立,国外,政客们为了拉拢选票,在大街小巷,尽情展现表演才能,精心装扮自己的人设。 翻开帝王将相史,表演的痕迹随处可见,而在乱世,这种情况尤为突出,文臣武将们的人心,便是选票。 小高王毫无疑问是个中好手,相较高欢,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感觉,就表演欲望与演技来说,遍观史籍,只怕也只有帝王典范的李二凤能与之媲美。 当然,这不是在说他杀兄逼父的事,至于王莽就不提了,晦气。 当权臣的要不要演,当然要演,德政自己顶,黑锅天子背。 为自己塑造一个爱惜民众的人物形象,适当卖卖惨,比如这一次,为河南迁民进言劝阻,却受斥责,整件事情分明出自高澄授意,但不明真相的底层民众们还要为他抱不平。 毕竟在古代,底层民众暂时处于民智未开的状态。 他们只看到高澄苦苦劝谏,甚至磕破了脑门,辞官后还要去宫门前跪请天子回心转意,有这样一位一心为民的权臣,底层民众还不轻易被他俘获了芳心。 在不顾百姓感受的天子,与为爱民不惜身的权臣之间,支持谁,拥护谁,结果显而易见。 这世上不是没有聪明人,但正因为他们聪明,才会看破不说破,毕竟高氏大权在握,兵锋所向,无不萎靡。 高澄在收获赞誉的同时,天子名声也越来越臭,将来谋朝篡位,不说没有反对声音,但也只会是宗室在跳、在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动民众。 当然,这年代更多的表现形式是裹挟民众,而非发动。 高澄本可以在一众心腹劝进时,半推半就答应下来,毕竟曹丕都能去篡深入人心的汉室江山,他凭借与高欢共平关陇之功,篡个不得人心的元魏也没问题吧。 但小高王却忍住了皇位诱惑,不就是存了拿天子作为自己的黑手套,去背骂名的心思么,毕竟得罪人的事情还多着咧,元善见大有用处。 无耻归无耻,但也只有他这种脸厚又能演的人,才能当好这个大魏齐王。 毕竟如果这一次由高澄自己出面,强迁河南三十万户至关陇,必然会对自己心生怨恨,将来篡国,难保他们不会发表一些不同的看法。 与这种麻烦相比,表演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就像如今,河南迁民怨声载道,都是冲着元善见去的,等高澄重新上台,木已成舟,也不好再将他们迁回,但是小高王指缝微张,给些小恩小惠,他们还得感恩戴德咧。 元善见的诏令很快送至晋阳,早与高澄有过密信联络的斛律金立即组织迁徙晋阳大军家属。 当迁徙工作陆续展开,高澄也时常出城去往城外大营,与晋阳将士们共饮,虽然还是能听见要杀入宫城诛天子,拥立齐王的醉话,但还是被高澄安抚住了他们的情绪。 回到府中,高澄继续与高隆之、户部尚书崔季舒商议迁户问题。 并州胡不可能全部置于司州,这关系到一个胡化问题,他会将由洛阳周边地区往司州填补部分人口,而将并州胡分散在司州及周边。 有河南地区庞大的汉族人口,无需担忧被胡化,反而能起到移风易俗的作用。 而实现在洛阳周边分散并州胡,最重要的一点则是把真正的心腹安擦在洛阳周边各州。 高澄在与高隆之、崔季舒商讨迁户安置问题后决定,随窦泰驻守陇西的一万晋阳大军家属将去往陇西,免除田亩租金及税赋五年。 随潘乐镇守关中的三万晋阳大军中,送去一万家属,其余两万人召回洛阳。 剩余晋阳大军与举义的东魏降卒、召回洛阳的长安守军,共计十七万左右,则分散安置在司、陕、广、梁四州。 其中司州安置八万户,陕、梁、广三州各安置三万户。 高隆之、崔季舒告退后,高澄又立即招来吏部侍郎崔暹,与他商议四州主持军政人选。 高澄有意在这四州军政分离,刺史只管民政,不再如过往插手军事,而将领只负责军事,不再干涉政事。 其意图不言而喻,即刺史管理胡兵家眷,将领统领军队。 与崔暹商议过后,高澄草拟一份名单: 梁州刺史由段韶改为赵彦深,由段韶出任练兵大将,管辖三万并州胡。 陕州刺史由高慎改为司马消难,由斛律光出任练兵大将,管辖三万并州胡。 广州刺史由高季式改为张师齐,由高季式出任练兵大将,管辖三万并州胡。 之所以是练兵大将,而非统兵大将,倒不是高澄不信任他们,相反,段韶、斛律光、高季式是高澄最早的武将班底,最受信任。 但也正因为他们的年龄与资历还不够,若强行将一半的晋阳大军分由三人统领,侍奉高欢的旧人们难免有意见。 故而只能冠以练兵大将之名,等到战时,还是要分出人手与一众将领分领,三人暂时也只能独领万人作战。 高慎继任赵彦深青州刺史一职,将他打发远点,也免得崔暹被这个前妹夫气出病来。 至于司马消难与张师齐,两人忠诚度毋庸置疑,毕竟一个是高澄手足兄弟,一个是高澄最忠诚的笔杆子。 唯一让高澄疑虑的是能力,但好在陕州、广州处在腹地,又离洛阳不远,自己让听望司多上点心,也出不了什么问题,就当是对他们能力的检验,尤其是张师齐,毕竟自己是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至于最为重要的司州,司州牧则由陈元康担任,也足见高澄任人唯亲。 司州不设练兵大将,近八万迁徙而至的晋阳将士全部转入高澄的老部队京畿军,同时并入京畿军的还有可朱浑元麾下三千人。 而原司州牧可朱浑元,高澄准备让他转为洛阳京畿大将的一员,一如彭乐、薛孤延、贺拔仁等原晋阳大将。 没有永恒不变的政策,如今还只是权臣身份,高澄自然要把军队紧紧握在自己手中,等将来真正明确了君臣名分,再做调整也不迟。 送走了吏部侍郎崔暹,高澄又急忙招来兵部尚书封子绘,说是赋闲在家,可国事决策地只不过是从中书省转移到了高澄的会客厢房。 与封绘之主要讨论的是降卒问题,抓了十六万人的俘虏,其中包括了一万余人的武川鲜卑。 沙苑之战,宇文泰俘虏大量东魏士卒,整编其中部分人加入军中,其余尽数放归,就因为他养又养不起,杀也不敢杀,也不能奴役乡人。 但对于高澄来说,并非烫手山芋,将这一万人收编就是。 东魏降卒之所以叛乱,既有东强西弱的原因,更在于他们的家属都在晋阳。 宇文泰仓皇而走,顾及的只有随他逃出来的将士家眷,其余自发尾随的大多被高澄驱赶回来,高澄计划将这一万武川鲜卑连同其家眷送往徐州,交由高岳统率,镇守东南边境。 剩余其余十五万人中有近十万州郡兵,高澄准备将他们重新整编,与其家眷分往河东、河南、河北等地继续作为州郡兵,再从三河地区抽调等量州郡兵,迁其家属往关陇地区。 当然,必须是先由元善见抽调三河地区州郡兵,再是高澄重新掌权,开赦关西俘虏,放往关东各地戍卫,小高王属实是老不粘锅了,好名声他还得占着。 但这样的事,多少傀儡天子还盼不着,毕竟高澄只是让背锅,不要人性命。 背得再多,也不用担心他事后一刀杀了,为民除害。 脸皮再厚,到底还是有点底线的,哪怕不怎么高。 至于五万蜀兵,高澄也不敢用,便决定分散去北疆恒、朔、云、燕、显、蔚六州开垦,为了防止逃散,高澄也愿意与他们约定开垦所得,缴纳正常赋税以后,尽归他们自有,至于婚嫁则不做限制,能在北方安家自然最好。 送走了封子绘,高澄又唤来可朱浑元,自然是要做对方的思想工作,毕竟司州牧可是刺史第一。 可朱浑元倒是好沟通,他东出以前,高欢以并州刺史诱惑,等到了关东,贺六浑却耍起了无赖,是高澄出面调和,才让可朱浑元临时当上并州刺史,随后又转任司州牧,进入高澄麾下。 更何况司州牧这个位置,它难坐。 俗话说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可朱浑元是没听过这句俗语,但若有人提起,必定会引发他的共鸣,司州即京畿地区,无论军政事宜,都有大将军府插手。 虽然高澄对可朱浑元甚为礼遇,过得也不算憋屈,但他一个武夫坐在这位子上,就是很闲,除非小高王出征,自己留守还能干点事,其余时候,就是悠闲度日。 如今转为京畿大将的同时,高澄还给他加以显赫虚衔,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见可朱浑元欣然同意,高澄也长舒一口气。 第三百三十七章 高公不出,奈苍生何 一项项政令由赋闲在家的高澄主导制定,通过被高党所把持的三省六部向各地传达。 而高欢身死的消息也早已被各方官员知晓。 荆州刺史侯景在谋主王伟的主动请缨下,决定派遣他为使,往洛阳吊唁高欢,顺便观察高澄的态度,若是他要对自己动手,则立即竖起反旗,向南梁献城,若高澄能容他,侯景也愿意继续给高家卖命。 高氏明显处于上升势头,实力本就不如人的南梁却江河日下,瞎子都明白哪方前景更好,况且侯景自身也属于怀朔集团中的一员,在朝中多有旧交,如司马子如、孙腾等人,那都是微末时的好友。 原时空中,也是在原主打击贪腐的过程中挨了整,才与司马子如说出气话‘高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没,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吓得同病相怜的司马子如赶紧遮住他的嘴。 但说出来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面对原主诱招,走投无路他才选择叛乱。 如今侯景与小高王之间,也只是当年高澄初出茅庐时,侯景抱有轻视之心,不听调令。 只不过高澄这人比较记仇,侯景在另一时空的作为也不敢让他全然相信,才有了诸多防备,但其实这种矛盾是可以被调和的,高澄南巡的时候就曾在襄阳与侯景把酒言欢,作势一笑泯而恩仇。 当然,高家父子演戏也是出了名的,这让侯景也不敢全然相信高澄真的与自己消怨,才有了王伟这趟洛阳之行,只不过他不知道王伟早就在暗地里姓了高。 武则天在看到骆宾王的檄文时曾有名言:‘有如此才不用,宰相之过也。’ 但其实在她说这句话以前,原主就曾与侯景通信时,得知是王伟代笔后,感叹道:‘伟才如此,何因不使我知?’ 原主的遗憾,自然由小高王代为弥补,他又怎么会对王伟视而不见。 与侯景遣使试探不同,豫州刺史尧雄、徐州刺史高岳则是真心实意派人吊丧,尤其是高岳,堂兄高欢的死让他整日以泪洗面,高澄听说后,也相信高岳的伤感并非作戏,毕竟他深知这对堂兄弟之间的情谊。(183章) 其余如厍狄干等人也纷纷遣使入洛,吊唁高欢以及表示对高澄的慰问。 一众人中,其实不止侯景提心吊胆,如南汾州刺史尉景更是如坐针毡。 侯景当年还只是轻视高澄,尉景可比他得罪的狠,若无高欢调解,跟小高王更是险些结下死仇。 但尉景显然是多虑了,高澄并无追究旧怨的心思。 一方面自然是如今尉景痛改前非,不再为恶。 其次也是高欢遗训,这次是真遗言,让他不要为难尉景。 不过更重要的也是展现自己的宽容:尉景当年把我打得那么惨,我都能够原谅,曾经与我有过过节的人,你们无需担心自己的处境。 主要还是做给侯景看,毕竟只有他与尉景同高澄有过旧怨。 高澄早些年有想过逼反侯景的想法,毕竟让他去给萧衍效忠,祸乱南梁,将来南征的压力也会减轻。 但如今已然改变了想法,首先是蜀地被宇文泰所得,历史走向已然大变,侯景能否再以八千新军拼死一搏,尚不可知。 其次,这一次西征虽然吞并关陇,但无论是战时耗用,以及战后抚恤、封赏、迁徙民户,早已经把国库掏空了,东魏,或者更应该改口为元魏,如今经不起内乱了,哪怕平定侯景叛乱,也拿不出赏赐来犒赏三军。 众所周知,将士们立功不能得赏,这可是个大问题,稍有不慎,指不定人家就武装讨薪了。 当然,如果逼急了,还是可以选择加税,通过搜刮民众、大肆敛财来实现国库充盈,只是高澄不愿开这个头而已。 既然决定短期内休养生息,以恢复关陇地区生产为主,自然不能,至少现阶段不能把侯景逼反了。 与此同时,高欢的死讯也传至南梁,获得通行许可,正渡江北上的南梁使者除了探查萧纪生死以外,也多了一项吊唁的任务。 而得知高欢已死,哪怕之前已经纳了降表,南梁朝堂还是有不少武将请求伐蜀,他们认为高氏正处于权力交接的敏感时期,高澄不可能出兵干涉。 却还是被萧衍拒绝,高家的权力交接较为特殊,高欢在世时,高澄就已经与他分享军政,哪怕高欢身死,也只可能是高澄大权独揽,不会掀起一点风浪。 君主的个人倾向,无异于决定了国家的走势,南梁在萧衍的影响下,也大体呈守成态势,相较于冒着元魏南下的风险,与宇文泰苦战蜀地,且不论成败,随后独拒高氏,萧衍更愿意与宇文泰联手抗敌。 毕竟,蜀地距离建康还是太远了。 正因为太过遥远,才感觉不到彻骨铭心的痛。 高澄的好兄弟秃突佳已经派了两拨人回归漠北,第一拨自然是告知高氏吞并关陇,第二拨则是关于高欢死讯。 所谓送亲队伍,很多时候其实也身兼细作的角色,只不过是光明正大的细作。 为高欢发丧时,秃突佳也携蠕蠕公主前来祭拜,高澄赋闲后,蠕蠕公主更是时常登门,但高澄与这个才十一岁的小姑娘,确实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来往几次后便交代她安心住在燕然馆,这样做的目的也是避免过度刺激到了元仲华。 元仲华是在去年秋收时确定的喜脉,如今肚子早就鼓了起来,在内院中安心养胎,虽说不可能撞见蠕蠕公主,但也生了一对耳朵,总能听见些风声。 赋闲在家的高澄也不全然在处置公务,他也抓紧了一众兄弟的学业,而将满五岁的高孝璋、高孝瑜兄弟俩也被高澄赶去东堂,随一众小叔父读书。 高洋目前很老实,除了每日来高欢灵堂守孝,其余时候几乎从不出门,但是高澄还是没有放松对太原公府的监视,以及对自身警卫的重视。 先前发派蜀兵俘虏往北疆垦边时,封子绘提出是否要把将校及子弟留下,向南梁索要赎金,高澄自然不会拒绝,他如今可正穷着,都快揭不开锅了。 况且将这些人留下,也能削弱降卒的组织度。 贺六浑这败家玩意,堂堂南梁皇子,居然约定只索要绢布三千匹,要知道他高澄当年拿宇文泰的三个嫂嫂、一个妹妹、两个外甥就勒索了一万匹绢布。 只能说高欢这人不讲政治信誉,可他要名声,萧纪是开城请降,不是被擒,所以没要太高的价码。 而高澄虽然讲政治信誉,但不要脸,他可以狮子大开口。 只能说父子俩确实够奇葩,爱名声的人不讲政治信誉,不要脸的人却死抱着不撒手。 既然高欢已经有了承诺,高澄也不可能出尔反尔,再去抬高价码,只能暗自吃了这个亏,毕竟在他眼里,赚得不够多,那就是吃亏。 在封子绘整理出来的一众梁军将校及子弟名单,高澄一眼就发现了兰京的名字。 但到底是没杀他,自己又不用这人来做厨子,兰京还能近身不成? 至于目睹宇文泰袭取汉中,而气得吐血的兰钦,最终还是成功逃回了南梁,只是其中艰难,外人不得而知。 随着迁民事宜的进一步开展,河北、河南、河东所谓三河地区,拢共抽调十万州郡兵与其家属迁往关陇,而十万关西俘虏被宽赦以后,家属也将随他们分散在关东各地。 关西俘虏情绪总体稳定,毕竟在关东当州郡兵,军饷可比给宇文泰卖命要高。 当初高澄无意中搞恶意竞争,逼迫宇文泰画了数年大饼,高欢第一次西征大败,应将士们的强烈要求,开始发放军饷,但那时关中穷苦,待遇比关东将士要差上许多。 有工资上涨做诱惑,也自然乐得搬迁,毕竟前段时间他们还是任人鱼肉的俘虏,担心被发作苦役,哪有那么高的要求,还想着免租金、免税,能给分配土地、住宅就已经不错了。 而被迁往关陇的三河十万州郡兵,可就满腹牢骚,元善见着实让人在背地里骂惨了。 随着迁徙已然深入,眼看锅都甩干净了,齐王也是时候出山了。 太昌十年(541年)二月十六,陆续有高澄过往功绩在洛阳及周边被人刻意宣扬,在有心人的煽动与组织下,洛阳民众纷纷高呼‘高公不出,奈苍生何!’ 而这一现象也由洛阳扩散至周边,各地民众奔走相告‘高公不出,奈苍生何!’ 每日都有大量民众伏阙请命,无论是否高党官员也纷纷上疏,希望天子在折腾民众的道路上悔悟,请赋闲在家的高澄重新出山。 元善见在汹汹民意下也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民众已然被迁徙,国库空虚,朝廷也无力再将他们迁回。 于是幡然悔悟的元善见下罪己诏:‘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高澄也没再玩三顾茅庐那一套,毕竟大舅子兼妹夫的元善见这段时间表现很不错,总要留点面子。 天子亲自登门,恢复高澄一切官爵,而大魏寡妇保护者,齐王高澄也顺应民意,再度出山执掌朝政,文武百官与天下百姓,无不奔走相贺。 第三百三十八章 齐王主政 北方民众,尤其是关东之民,大多都认同一个朴素的道理,即:齐王爱民,当执牛耳。 在民众千呼万唤中,齐王高澄应天子之请,再度出山,一肩担起了风雨飘摇中的元魏王朝。 以上内容,翻译自张师齐的私人书稿《我与齐王二三事》 广州刺史张师齐在与友人就书稿展开讨论时,曾表示,虽然刚刚重归一统的大魏是否应该被称作风雨飘摇,暂且有待商榷,但齐王没有舍弃天下苍生,就已经值得万民庆贺。 没错,大魏不能没有齐王,就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3D区不能失去蒂法。 在高澄赋闲的这段时间里,十八岁亲政的天子将国家搞得一团糟,民众苦不堪言,更让他们怀念齐王德政。 果然,齐王一出山,立即上奏天子,请免迁往陇西民众五年租税,免除迁往关中民众三年租税,免除迁徙的并州胡人五年租税,其中就包括迁往关中的一万户胡人,与迁往陇西的一万户胡人。 据说高澄更是变卖家产,为迁往陇西的六镇鲜卑发放安家费,只不过这种话也就底层鲜卑人会信,但凡有点地位的,无不嗤之以鼻,国库再空虚,也不至于到逼得小高王变卖家产的程度,但齐王府最近也确实生活俭朴了许多。 不止如此,高澄还下令,加强在各地迁民分配田亩与屋舍过程中的监管,但凡有贪墨者,严格按照《太昌律》所定,赃满三十匹者,治以死罪,未满三十匹,按贪赃多少,也有相应惩处,情节最轻,也要落个革职查办。 政令下达,各地迁民无不欢欣鼓舞。 而迁来河南的六镇鲜卑等各族胡人,更是高呼齐王万寿。 西迁陇山的汉人能免五年租税,那是从京畿户口变成陇西户口,多给点补偿也是应该的。 但六镇鲜卑从晋阳迁来河南,并不算委屈,却依旧给免了五年租税,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齐献武王虽死,但齐王没有忘记乡人,哪怕他在洛阳多年,身边围满了汉人文士,但他的心始终是向着我们六镇乡人。 说到底,六镇鲜卑依旧是高家的基本盘,适当对鲜卑将士施以恩惠,对他们好点,哪怕真有一天,有大将叛乱,凭着高欢、高澄两代人善待乡人的情谊,只需高澄振臂一呼,不敢说临阵倒戈,至少也不会为叛将死战。 重新执掌朝政的高澄,在为民众让利的同时,立即开始了对各地官员的调动,昔日高欢在晋阳的班底尽数被调至洛阳。 高澄废除骑兵曹与外兵曹,于洛阳新设中兵署、外兵署。 中兵署依旧由高欢旧僚赵起、徐远、白建主持,掌管战兵操训事宜,其中就包括司州十一万京畿军。 而周边梁、陕、广三州九万战兵,也由中兵署向三州练兵大将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下达操训指示。 至于外兵署,则负责州郡兵相关事宜,由兵部尚书封子绘、司州牧陈元康、以及高欢旧僚唐邕进行管理。 有相国府与大将军府的存在,陈元康这个司州牧着实干不了多少本职工作,而高澄让他坐上司州牧的位置,自然不是要闲置的意思,故而外兵署便是陈元康的用武之地。 不止是中央,高澄也没有放过对地方的调整,首先是陇西留守窦泰,被调回洛阳。 窦泰生性刚猛,常作先锋,进取有余,但用来守备敌方,着实不叫人放心,暂守大散关的王思政因守卫玉璧,两次击退宇文泰之功,被任为陇西镇守大将,继领一万鲜卑骑兵与五万被迁徙至陇西的三河州郡兵。 哪怕作为高澄的岳父,担任这么显赫的职位,还是要把家眷尽数留在洛阳。 高澄在这方面向来分得清,如李昌仪、李祖娥等人之父能领家眷赴任,是因为他们手中无兵权,如今给了王思政一万战兵,五万州郡兵,由他全权负责陇西守备,就不能再因其岳父的身份破例。 毕竟高澄就连对舅父娄昭也没有例外。 冀州刺史娄昭受命接替潘乐镇守长安,担任雍州刺史,同样继领一万战兵,与五万三河州郡兵,家眷照样留在洛阳,当然,高澄对舅父的说法是希望与表兄弟们多亲近,同时也让娄昭给各地镇守做表率。 娄昭也拿这个外甥没办法,不过把儿子放在洛阳也确实好过随他去关中,毕竟娄昭也没有谋乱的心思,更能让儿子们与高澄加深关系。 至于冀州刺史一职,高澄将其交由原瀛洲刺史元孝友。 因并州刺史,高澄岳父之一的卢道虔病逝,原长安留守潘乐被高澄任作并州刺史,接替斛律金镇守晋阳,虽然晋阳大军及其家眷大多被迁至河南,但并州在河东地区,依旧有着特殊意义,更何况并州还是留了由斛律金带去的两万鲜卑战兵,交由潘乐继领。 至于斛律金,则依旧担任恒、朔、燕、云、显、蔚六州大都督,坐镇北疆,同时也负责看住被发去垦边的蜀兵。 其实就实际而言,自北疆动乱,柔然焚毁六镇以来,北疆荒废多年,毕竟就连六镇鲜卑都已经全数南迁,六州相加,人口或许还不如河南一州之地。 但北疆还是有不少胡民,且地域广阔,能够放心置于此地也只有高欢口中,能够完全信任的斛律金。 高澄此前已经先后对河南、河北等地区做出区域规划,如今河东、关陇等地更是不会放过。 首先是河东,高澄改河东为并、肆、汾、晋、建五州,并州刺史自是潘乐,距离洛阳最近的建州刺史由原南汾刺史尉景担任,也是为了就近看管,免得尉景故态萌发。 其余肆、汾、晋三州,皆由河东原有刺史中选择文官担任。 瀛洲刺史一职由被高澄一手发掘的张德兴担任。 在新近征服的关陇地区,高澄于关中设雍、夏、灵、华、岐、泾、渭、秦、凉九州。 娄昭自是雍州刺史,治长安。 王思政为秦州刺史,镇陇西之地。 其余七州皆以当初遣使归降的原西魏官员留任,由于他们手上的州郡兵早就被宇文泰调集,在渭水一战后被俘去了洛阳。 高澄顺势在关陇地区实行军政分离,军队分别交由娄昭、王思政统领,即各自统御一万战兵以及五万州郡兵。 如此,北方区划经过高澄删减,共有河南地区:司、兖、青、豫、徐、荆、济、梁、广、胶、陕十一州; 河北地区:相、定、沧、幽、辽、瀛、冀七州; 河东地区:并、肆、汾、晋、建五州; 关陇地区:雍、夏、灵、华、岐、泾、渭、秦、凉九州。 再加北疆六州,共计三十八州,高澄这一次区划合并,力度不可谓不大。 贺拔岳统御关西时,就曾受封都督关中二十州诸军事,仅关中就被细分二十州,更别提当时关东足足有八十余州。 这样做的意义,自然是裁撤多余吏员,节省财政开支,同时既细且乱的区划,虽有利于削弱地方,但并不利于高澄统筹施政。 当然,更重要的是各州合并以后,通过官吏任免,实现对地方的掌控。 政令下达,各地官员有喜有忧,上层官员无需为此忧心,哪怕没有了刺史一职,高澄也会将他们召回洛阳,在三省六部等府衙为他们安排职位,或加以显赫虚衔。 而下层被裁撤的多余吏员虽然利益受损,却也只能在肚子里骂几句,由于高澄再下一份政令,破例允许此次失去职位的吏员参加科考,至少有一份出路,于是转而埋头去准备起了科举考试。 之所以说是破例,是因为第一次科举时,高澄曾下达指示,往后不许官吏辞职参考。 第一次科举考试周期于太昌七年(538年)三月县试开始,至太昌八年(539年)三月京试结束。 如今三年之期已到,第二次科举周期将于今年,即太昌十年(541年)三月开展县试。 虽然离县试只有一个多月,考虑到县试的难度,若他们真的在平日里用心于政务,凭他们对吏事的熟悉,还是能够轻易通过的,等过了县试,便有半年时间再去准备府试。 这次没有让元善见出面背锅,是因为迫害对象不同,底层民众或许会被哄骗,但吏员却火眼金睛,毕竟河南、河北区划合并都是高澄主导,也不能把人家当成傻子看待。 虽然有不少考生对高澄破例允许被裁撤的吏员们做法,多有不满,却也难以改变,毕竟政令已经下达,况且如今的考生可没有宋、明时候牛气。 二月十八,高欢陵寝竣工,由于免役钱的存在,高澄招募民夫是要发工钱的,在派遣高隆之前往探查过后,确认没有差池后,哪怕国库能饿死耗子,高澄依旧按照自己当初的规定,足额支付了民夫工钱。 二月二十,宜祭祀、入殓、安葬、移柩。 齐王高澄与一众家属送葬于邙山,天子元善见亲送出城。 第三百三十九章 入葬 二月二十,天公作美,在高欢下葬的日子里,艳阳高照。 元善见止步于洛阳城外,满朝文武,无论是否高氏亲近,却是要将高欢送上邙山。 邙山,高欢陵寝。 “抬棺、扶灵,恭送齐献武王。” 随着礼官高呼,兵士们将高欢的棺椁从元善见所赐的辒辌车上抬了起来,送往墓室。 同行还需八名亲近之人,扶着高欢的灵柩走最后一程。 作为嫡长子的高澄自然位列其中,而其余七名人选也由他早早选定,分别是: 高欢任晋州刺史时的长史,怀朔人孙腾,作为微末之友,同时也是信都建义的重要参与者,孙腾毫无疑问必须要占据一席之地。 司马子如虽不曾参与信都建义,但同为高欢在怀朔时的奔走之友,关系莫逆,高澄便也将他纳入八人之一。 高隆之本姓徐,但也是高欢认下的同族兄弟,在晋州时便在帐下效力,高氏夺权以后,协助高澄镇守洛阳,功劳苦劳自不必一一细数,于情于理也不能少了他。 由于尉景、娄昭、厍狄干、段韶、斛律金、高岳等人都在外地任职,而窦泰还在返回洛阳的途中,如蔡俊。刘贵更是早早病逝。 剩余四人,高澄便可以顺着自己心意选择。 作为信都建义的重要功臣,京畿军大将高敖曹作为高欢认下的叔父,又是高澄麾下大将,忠心耿耿,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算上。 原晋阳大将薛孤延,本随韩楼叛乱,归降朝廷后,受刘贵举荐,前往晋州追随高欢,第一次西征时,高欢被贺拔胜追杀,是薛孤延与窦泰临危救主,才让他得以侥幸逃生,高澄怎么也不能将薛孤延忘记。 贺拔仁以帐内都督的身份,追随高欢于信都与尔朱氏决裂,多有战功,作为高欢临终所提将领之一,高澄也将他算在其中。 最后一个名额,作为施恩手段,高澄则给了彭乐。 彭乐在归顺高欢之前,履历不怎么光彩,但确实是跟着高欢一步步从晋州走过来的,称得上战功赫赫。 而高欢临终时所提的可朱浑元、刘丰等人,因为不曾参与信都建义,故而没有被高澄选择。 包含高澄自己在内,八人中,也只有司马子如仗着高欢旧友的身份,能够跳过信都建义的门槛。 所谓扶灵,其实并没有实利,但却代表着与逝者的交情,以及更重要的,主丧之人高澄的喜好。 也许将来犯了错,要被治罪时,可以大声疾呼:‘我为高家流过血,我为高王扶过灵。’ 或许能得到从轻处罚,当然,也说不准,毕竟一切要看小高王的心意。 火把照亮了漆黑的墓道,行至墓室,入眼所见,也确实如高澄假作高欢遗训所说,一切从简。 墓室中并无任何金玉陪葬,哪怕是器具也是陶制,相比较高欢的身份与功绩来说,肯定是不相称的。 “大王,要不再添些陪葬品吧。” 孙腾已经六十岁了,人一老,就容易感念旧人,他与高欢相交数十年,此刻见老友墓室如此寒酸,眼含热泪,忍不住劝说道。 “父王遗训,为人子者,不敢有违。” 高欢究竟说了多少遗训,除了高澄以外无人得知,但按照这些时日高澄以此拉拢的文武大臣数量来看,说快板的也比不过贺六浑嘴皮子利索。 高澄倒不是舍不得那些金玉器物,虽然近来齐王府兴起了俭朴之风,但确实没有穷到这个份上,而是一旦厚葬高欢,就得操心那些工匠民夫是否会盗墓取金,扰了贺六浑安宁。 原主便是如许多统治者一般,选择杀尽工匠,来替高欢保守陵寝的秘密,只不过有一个工匠的儿子知道陵寝所在,在北齐灭亡以后,掘石取金。 作为一名现代人,高澄肯定做不出这种事来。 在薄葬与厚葬之间,高澄权衡再三,才选择不封不树,薄葬贺六浑,一如曹操故事。 曹操墓葬之所以直到后世才被发现,丧葬从简是主要原因,曹丕发动笔杆子大肆宣扬没有随葬金玉器物,也不为盗墓者所重视,由于不封不树,没有标识,到了北宋时期,便再也没人知晓其墓葬所在,于是才有了所谓七十二疑冢的传说。 当然,除了陶器以外,高澄还是在高欢墓葬中留了些东西,比如张师齐的大作《高氏创业实录》就被刊刻成碑文,陪葬高欢墓中。 若真如曹操墓一般,能等到后世才被发现。 想必《高氏创业实录》一书,可以让后人们更加了解如今这段历史,比如小高王劫战马,尔朱震怒;贺六浑受逼迫,无奈背主等情节。 况且高欢自己也只看过这一段,后面的内容高澄始终藏着掩着,如今全文都随他入葬,若泉下有知,也能偶尔看看,解解闷。 孙腾眼见高澄态度坚决,又有所谓高欢遗训,便也不再坚持。 棺椁稳稳落在棺床上,受命扶灵的其余七人哭得好似肝肠寸断,高澄知道按照规矩,他也应该跟着嚎哭,但这一次却没有再演,他望着棺椁,只想安静的与高欢道别,旁人的哭泣只让他感觉到吵闹。 高澄皱眉道: “你等且先去墓道等候,孤稍后再来。” 自从进爵齐王,在正式场合,高澄便也称孤道寡起来,私底下却还是会以我、吾、余等自称。 众人不敢叨扰了他们父子道别,只留下一支火把,便纷纷走出墓室,在墓道等候高澄出来。 墓室之中,只剩了高澄抚着棺椁默然无语。 许久,众人才看见高澄举了火把走出来,眼眶略微湿润。 穿行过墓道,重见天日,阳光让高澄的眼睛略微发涩,他揉了揉眼,身后众人一个个鱼贯而出。 高澄转身注视着墓门缓缓被关闭,封门石从门后的滑坡滚落,把墓门死死抵住。 ‘人间自归我,地府还请父王先去争夺。’ 骄阳似火,属于高欢的时代彻底落幕,权力的高台站立着新的高王,只他独自一人。 第三百四十章 交心 哪怕昨夜就已经被告知将会作为扶灵八人之一,可彭乐直到回了府,激动的心情才稍稍平复。 他是知道高欢对自己看法的,两人很早就打上了交道,永安元年(528年)羊侃叛乱,作为尔朱荣儿女亲家于晖所部都督的彭乐,随从前往征讨,与高欢并肩作战,结下友谊。 但是在第二年正月,彭乐背弃尔朱氏,率两千骑叛投占据幽州的葛荣余部韩楼,封北平王,当然,只是一个草头王。 尔朱荣命如今高澄麾下大将侯渊领千骑攻韩楼,彭乐又叛韩楼,降于侯渊,因此,彭乐在洛阳众将之中趾高气昂,唯独见了侯渊却要矮了一头。 没办法,早些年的黑历史人尽皆知,彭乐虽是汨阳郡公,可人家侯渊也是堂堂渔阳郡公,地位上也不虚他彭乐。 韩楼败亡以后,资深卧底刘贵应高欢所托,将彭乐调至其麾下,随高欢镇晋州,也算是老资历了。 这一时空,彭乐并没有机会再去收受宇文泰一束金带的贿赂,将其放跑,气得高欢抓着他的脑袋往地上砸,抽出刀,三举三落,恨不得一刀斩下,砍了这厮的脑袋。 却也因叛降不定的往事,让高欢对他既用且防。 之所以用他,只因为在麾下诸将之中,论骁勇,唯有彭乐能与高敖曹一较高低。 至于史书中所载,高欢为了测试诸子的胆量,让彭乐带人与高家兄弟斗,高澄等诸子害怕、畏服,只有次子高洋敢领着侍卫与之交战,三两下把彭乐生擒,当然,这也就当个笑话听听罢了。 高澄害怕刺客,那是因为刺客真要杀他,也真敢杀他,他年长高洋五岁,高洋若生长到能轻易生擒彭乐的年纪,高澄也早在邺城主政多年。 叔父高琛前脚才因偷了高欢侧室被活活打死,没几个月的时间,后脚就有胆子十四岁开大车的人,还能怕了你彭乐这个高家大将。 历史从来都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史书一边说高洋装傻扮蠢,鼻涕流进嘴里都不知道擦,好不容易才化解了高澄对他的猜疑,一边又安排这一出剧情来给高洋增光添彩,可这结合起来看,总让人觉得被蒙骗过去的高澄大概是个智障。 侯景曾说彭乐与高敖曹皆如豕突,即像野猪一样奔突窜扰,其中不乏轻视之意,高情商的说法是,智谋稍逊其勇,低情商的说法便是这两家伙没什么脑子。 但彭乐还是有点眼光的,当初跟随杜洛周起义,与高欢一般,看出了杜洛周成不了事,立即弃了他,转投尔朱荣。 而他初见斛律光时,也曾与高敖曹说‘斛律家小儿,不可三度将行,后夺人名。’即若是给斛律光机会,他的名声一定会超越二人。 当然,也不是没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当初眼见南梁北伐、又有邢杲青州举义,河北葛荣余部死灰复燃,关陇义军百折不挠,彭乐以为国势倾颓,便去投了韩楼,这一决定差点让他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再回到彭乐放走宇文泰,宇文泰一句‘痴男子!今日无我,明日岂有汝邪?’立刻将他点醒,彭乐更不敢拿这份功劳,毕竟功大难赏,又受主猜疑,往往没什么好结果。 没想到啊,如今他彭乐飘零半生,终遇贤主,齐王对自己那可真是没得说,连给高王扶灵的差事都给他安排上了。 乱世之中,上位者与下属之间往往相互缺乏安全感,主君担心将领叛乱,将领也担心兔死狗烹。 这便需要上位者的施恩与下属的表忠,是否出自真心实已,这并不重要,大体都会遵循一个原则:既然演了,就要演到底、演到死。 除非对方犯下大错,或者真有反叛的举动,否则你一个上位者,对麾下将领两面三刀,表面示好拉拢,背后捅人刀子,这种事情干出来,今后谁还敢接受你的惠恩,为你卖命。 彭乐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用命拼来的富贵,又哪会弃之不顾,想着去谋乱,现今天下局势已然明了,除非齐王暴毙,否则叛乱哪有成功的可能。 高澄让彭乐扶灵,就是在告诉世人,彭乐是我父亲高欢生前最亲近、最信任的下属之一。 哪怕明知道高澄是在演,但彭乐有了这层身份,作为人子,便不可能在他无罪的情况下,去对付这位高氏功勋元老。 毕竟你刚才还在说彭乐是你高家最亲近的将领之一,后脚便要主动弄死他,以后说话,谁还敢信。 一个君主,在下属面前失去了信誉,尤其身处乱世,更无疑是灭顶之灾,离败亡也就不远了。 任谁是彭乐,受高欢猜疑,又受高澄维护,两相对比,自然也会如陈元康一般,心中只有一颗太阳,当然,这大魏的天空,也就只剩了齐王这一颗太阳。 在拉拢人这方面,高欢与高澄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亏小高澄临死前还跟大高欢敦敦教诲,要他小心彭乐,结果新高王反手利用老高王的丧事,轻易让彭乐归心。 其中既有彭乐能认清天下大势,也是高澄手段高明,或者说不择手段,毕竟古人崇尚孝道,很少有人拿父亲丧事来做文章。 高澄将橄榄枝抛了过来,彭乐自然要稳稳接住。 当天晚上,彭乐便夜访齐王府,高澄在会客厢房中接见了他。 “彭将军深夜来访,是有何事?” 彭乐深深一礼,哽咽道: “末将早年与先王相识,却有眼不识英雄,世道丧乱,末将混迹其中,不知前路,方有数次易主,声名狼藉。 “得先王不计旧事,使刘公相召,方才有今日富贵,先王骤然薨逝,末将彷徨不安,忧惧往日劣迹使大王生厌,食不下咽,暗生隐退之心。 “然大王得先王遗风,宽容为怀,待末将可谓恩宠之极,末将平生再无他愿,唯愿大王千万岁,末将与子孙世代,亦将尽心侍奉。” 高澄对此深受感动,虽然上一个说‘唯愿大王千万岁,我将尽心侍奉。’是漳水岸边,贺六浑对尔朱兆说的。 但考虑到彭乐没什么文化,能憋出这几句半文半白的话来,着实也不容易,难免会有借鉴他人言语,便也没有介怀于心。 高澄亲切地握住了彭乐的手,让他与自己同榻而坐,感慨道: “父王薨逝,孤亦惶恐不安,唯恐不孚众望,是彭将军抽刀喝问,才让孤知晓众将心意,毅然接下了这份基业,如今北方新定,大魏重归一统,但还请彭将军莫要松懈,他日挥兵南下,还需彭将军为孤前驱。” 才落座的彭乐当即起身道: “大王旌旗所指,末将一往无前,必入建康,为大王生擒了萧衍老儿!” 高澄闻言大笑道。 “彭将军,好志气!得将军之忠勇,孤如鱼得水,又何愁天下不定。” 当夜高澄留宿彭乐,两人抵足而眠,关系更为亲善。 这夜之后,彭乐常与人提起,自己能为高欢扶灵,是得齐王看重,方有此荣,这般恩情,纵使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若生二心,岂不与禽兽无异。 当然,这番话主要是说给高澄听的,自会有人代为转述。 主臣之间,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深化彼此间的感情。 比如彭乐之所以夜访高澄,向他表明心意,其实就是对高澄选他扶灵的回应,毕竟彭乐不跑这一趟,高澄等于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你没有回应,我又怎么知道你对我的示好,是感恩戴德的态度,还是不屑一顾。 高澄当然要用彭乐,原时空中,东西两魏大战,哪怕有放走宇文泰的过失,但彭乐都是东魏阵营中表现最出色、最亮眼的将领,仅邙山大战,便在决战之前,独领数千精骑冲入西魏大营,俘虏五名郡王,以及督将僚佐四十八人。 高欢遗训,高澄自然不会忘记,但他也有自信能够收服彭乐。 历史上关于彭乐之死,只有简短一句话记载:二年,谋反,为前行襄州事刘章等告,伏诛。 有意思的是,高欢去世他不反,侯景叛乱他不反,高澄遇刺他不反,偏偏高洋登上皇位第二年,彭乐被人告发谋反,甚至都没闹出一点动静,简简单单伏诛两字,便给书写了结局。 无论真假,那都是另一时空的故事了,高澄自认自己精通御下之术,区区彭乐,翻不出他的掌心。 在高欢下葬以后,一名俘虏也被送来了洛阳,正是徐州之战被段韶生擒的梁将羊鸦仁。 对于南梁将校及子弟,高澄一贯原则是愿意交换赎金,但其中不包括有真本事的人,比如羊鸦仁。 羊鸦仁被带至中书省,高澄问道: “羊公被俘数月,孤忙于治丧,不曾召见,倒也容你好生思量些时日,如今可有所得?愿降否?” 羊鸦仁颔下有长出了短须,不复当初被段韶追杀时割须弃甲的狼狈模样,他挺直了腰杆,昂首道: “我本庸人,幸得陛下提携,受朝廷恩宠,沙场兵败,有负陛下厚望,自当以气节报答重恩,但求速死,勿再言降。” 高澄闻言感慨道: “羊公本是北人,身处江南受人排挤,何不就此回归,梁使将至,孤愿与其协商,将羊公家眷接来洛阳。” 按照高澄过往习惯,一次劝降不成,早就脱出去砍了,但这一次却给了羊鸦仁第二次机会。 羊鸦仁却不领情,他喝骂道: “汉胡不两立,汝鲜卑小儿,安能得我汉家大丈夫侍奉!” 吐沫星子都要喷到高澄脸上了,高澄暗自叹息,这话一出,便也留不得羊鸦仁了,倒不是对方骂他鲜卑小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去劝他回心转意,自己麾下那群鲜卑化的将领们也会心生不满。 只听高澄淡淡道: “羊公是泰山郡人,便回去瞧一瞧乡里,看看孤这个鲜卑小儿是如何对待治下之名,看完也无需再回洛阳,你要做伪梁忠臣,便在泰山郡面南而死罢。” 说罢着人将诧异的羊鸦仁带走,在其临出门前,高澄又补了一句: “孤姓高,名澄,字子惠,出自渤海高氏,是汉人。” 羊鸦仁驻足,嘴角流露出一丝轻蔑笑意: “自以为攀附了渤海高氏,便也是汉人了?” 终究还是被侍卫推攘出府衙,与将其押来的士卒交接: “大王有令,将羊鸦仁押往泰山郡,面南而死。” 羊鸦仁当天出的洛阳城,向东去了,齐王高澄坐在中书省的厢房中,好生整理了自己的汉人衣冠,自语道: “孤当然是汉人了。” 羊鸦仁刚被送走,又有一员大将前来拜会,他一见高澄,便拜请道: “末将恳请大王赐以高姓!” 在古代,祖先崇拜具有普遍现象,而这人却背弃祖宗,求赐高姓,自然有他的苦衷。 此人名叫元景安,是魏昭成帝拓跋什翼犍的五世孙,正儿八经的元魏宗室,高欢平定洛阳时,受娄昭举荐,被任为都督,行伍数年,多有战功,也算是除齐王的舔狗元孝友以外,在高氏麾下混得最好的元家人。 如今作为京畿军众多将领中的一员,元景安眼见北方已定,高氏得此大功,随时可行篡国之事,又有南朝旧事为鉴,时常因自己身为元魏宗室而忐忑不安,唯恐高氏篡国后遭了毒手,这才有了向高澄请求转为高姓这一举动。 高澄将元景安扶起,安抚道: “赐以高姓并非难事,然将军声名赫赫,世人皆知来历,也只自欺欺人。 “孤有意使天子效仿山阳公故事,连天子尚且能容,何况他人,孤着实无意徒增杀戮。 “将军若是坚持,孤愿以高姓相赐,然将军若是信得过孤,无需更名改姓,只需以赤诚之心侍奉,不止无性命之虞,更有富贵传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元景安也就不再坚持往渤海高氏上蹭,他向高澄再三拜谢,才躬身告退。 渤海高氏着实是个大染缸,谁都能跳进里边洗一洗,你说是吧,徐隆之。 第三百四十一章 水军 高隆之自觉是个劳碌命,不管大事小情,高澄总喜欢指派他去操持,兢兢业业忙碌于本职工作的孙腾、司马子如等人,与高隆之一比,都能被称作尸位素餐。 当然,这般使唤下,高澄也没亏待了他,不仅将庶妹下嫁其子,更是让出了尚书令一职,再使高隆之身兼工部尚书,稳居高氏第一文臣。 当初高澄嫁妹,也曾有过非议,毕竟两家人名义上同为渤海高氏,不过有当时高欢的应允与高澄坚持,终究是促成了这门亲事。 在西征以前,高澄曾命令高隆之在洢水、洛水河畔监造多座冶铁炉,提炼钢铁,尽可能去除杂质。 回师洛阳以后,高隆之虽分心于主持民众迁徙,又临时跑腿为高欢验收墓地,但也没有把这项差事落下。 到如今,终有所得,高隆之为高澄献上五把新近打造的钢刀,高澄拿出四把交由纥奚舍乐、薛虎儿等库直试刀,众人试过之后,纷纷称赞,其质远胜于前。 高澄为之大喜,询问高隆之能否进一步提纯杂质,高隆之却道已经用尽办法,高澄虽然失望,但也对其以及参与此事的匠人们颁下赏赐,并继续由高隆之主持投产事宜。 他受够了如今的兵械损耗率,薛孤延就曾一日用废十五把钢刀。 高隆之已经四十七岁的人了,两鬓斑白的他,在一声声叔父中迷失了自我,更忘记了疲惫,毫不犹豫的接下了这份差事。 送走了高隆之,高澄命人给唯一不曾使用的钢刀打制华美刀鞘,用玉石点缀,以作装饰。 当然不是给自己使用,而是作为转赠侯景的礼物,众所周知,齐王殿下不慕奢华,他也就在食、色方面讲究点。 王伟受侯景之命北上吊唁高欢,同时也是观察高澄态度,来到洛阳的当天就受到了高澄的热情接见,既展示对侯景的重视,也是对王伟本人的拉拢。 在洛阳小住了一段时间,王伟前来向高澄辞行,这期间齐王待人接物让他感觉如沐春风,等回了襄阳,将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如实说出便是,也无需为齐王粉饰。 高澄得知王伟明日就将启程南下,特地命人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呈上来,说道: “此刀为尚书令主持新铸,还请代孤转交侯公,盼他以此杀贼,再建功勋。” 王伟赶紧谢恩,小心接过。 临别之际,高澄又赠金银作为王伟南下的盘缠,王伟本要推辞,却听高澄交代道: “君可将赠金一事相告,其必无疑心。” 王伟也不是愚笨之人,当即明白齐王用意,是要让自己以此向侯景表忠,于是千恩万谢地接过了财物,三拜而出。 送走了王伟,高澄又命人将尚书右仆射杨愔唤来,昨天二妹回家串门,就曾对高澄抱怨,说他应该将自己丈夫列为扶灵八人之一,杨愔既是信都建义参与者,又是高欢女婿,无论如何都是够格的。 高澄摸不准究竟是不是杨愔心生不满,不过他更倾向于是妹妹自己的想法,毕竟两个妹妹都是自小受宠,没经历过什么事,说好听点是心思单纯,尤其是二妹。 高皇后还能时常撞见大哥指派高隆之欺负天子,二妹下嫁杨愔,自然也没人敢让她见识人间险恶。 对待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高澄不喜欢拐弯抹角,他把杨愔唤来,便当面向起了这件事情。 杨愔听说妻子跟高澄抱怨,不由哑然失笑。 他是个真正的聪明人,这时候应该做的不是赔罪,而是把这件事当做笑谈,赔罪只会让两人关系看起来生分,况且这件事确实与他无关。 杨愔很清楚的知道,高欢去世,高澄需要利用一切手段拉拢高欢旧部,如彭乐、薛孤延等人,扶灵身份能够作为他们的一张护身符,故而感激涕零。 但他杨愔与高澄是什么关系,早在信都起义时就归入了高澄麾下,高澄还为他提来尔朱世隆、尔朱天光的首级告慰宗族,与高家二姐的婚事也是高澄撮合,凭两人的情谊,为高欢扶灵,只不过是增添光彩而已,并无任何实际意义。 毕竟他如今身居尚书右仆射,也是高澄过往幕僚中,地位最高之人。 两人把这件事情一说开,相顾大笑,高澄让杨愔好好与二妹解释自己的难处,他可不想与一个妹妹生分之后,又与另一个妹妹生疏起来,也不由感慨,这嫁出去的妹妹犹如泼出去的水,还真就一心向着丈夫。 杨愔只是没有被选为扶灵八人之一,二妹就来为他抱不平,可想而知,高皇后看多了高澄、高隆之欺凌天子,又怎么能与自己这个大哥亲近起来。 自此,心中对高皇后的最后一些芥蒂也随之烟消云散,毕竟根据调查得知,挖地道这件事,她是真的不知情。 杨愔走出齐王府,心情大感舒畅,并无一丝对妻子不晓事的埋怨,他在这件事情中看到了妻子对自己的维护,以及高澄对妹妹的爱护。 妻子蠢是蠢了点,但却没有什么坏心思,有高澄护着、自己看着,也不会出什么事情,不由更为感激高澄为他安排了一门好姻缘。 谁也不愿意娶了个媳妇,却一门心思扑在娘家上,毕竟以杨愔与高澄的交情,也不需要妻子心向娘家,来向齐王邀宠。 杨愔走后,分明是休沐在家,可高澄确实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家人。 由于如今国库空虚,高澄只得以休养生息为国策,不再大动兵戈,但等将来府库充盈,自然是要挥师南下,南方水网密布,若要南征,自然少不得水军。 北魏末年以来,内斗不休,各方都以步骑相争,水师逐渐荒废,到高氏掌政,其根基在于六镇鲜卑,主要精力也放在西征,对南梁大体处于守势,以至于高澄有心重建水军,却找不到合适的将领。 高氏麾下将领大多出自北疆六镇,如慕容绍宗,别说统御水军,这辈子,高澄是打算连船都不许他上。 当然,也不全都是旱鸭子,刘丰便会泅水,但会游泳跟懂水战是两码事,高澄左思右想,还真让他想到一个人来。 宇文泰因汉中无备,轻易袭取,但是魏兴、上庸、新城等郡已然有了防备,时间紧迫,宇文泰急着入蜀,也无暇去搭理,故而未能占领梁州全境,剩余郡县仍由梁将据险而守。 入蜀之后,宇文泰一方面分兵驻守楚州,虽然纳了降表,萧衍也接受下来,但还是担心对方如自己一般不讲武德,搞偷袭。 另一方面则忙碌于经略蜀地,对僚族人或抚、或剿,而梁州其余州郡,也只是派遣使者希望能够说降据险而守的各地将领。 其中处境最尴尬的,就是兼任上庸、新城二郡郡守的扶猛。 扶猛祖上世代为渠帅,其部族号为白兽蛮,初仕南梁,梁州被北魏夺取后,转仕北魏,随着北魏内乱,兰钦夺回汉中,光复梁州,由于有兰钦代为说情,又因他是当地蛮族首领,故而未被追究,又重新做回了梁将。 如今随着宇文泰陆续夺取汉中,蜀地、楚州,扶猛所领上庸、新城二郡,南侧是侯景所镇守的荆州,东面则是张师齐与高季式军政分领的广州,北邻陕州,由司马消难与斛律光镇守。 三面被高氏包围,随着西侧紧邻汉中的魏兴郡守将被宇文泰派人说降,扶猛真正意义上属于孤悬于外。 他不是羊鸦仁,曾经做过两次降将,不介意再降第三次,实际上宇文泰的使者也来过数次,都是希望扶猛能够尊奉成都号令。 不过扶猛一直没有表态,即将要做第三次降将的他,不希望再有第四次。 宇文泰不过苟延残喘,魏兴郡守将之所以归附,不过是随着高氏主力东返,汉中军事压力大减,能够在与魏兴郡边境集结兵力施压,最终在使者劝说下,果断降了大梁魏王元宝炬。 同样的手段不可能用在扶猛身上,真敢派兵逼降他,他说不定直接就遣人去洛阳,也顾不得讨价还价。 当今时局,以高氏最强,能看清形势的人有很多,不过他们有的是南方汉人,有的是宇文泰麾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高氏低头。 而扶猛对于投降高氏真没有什么心理抵触,管他高氏究竟是汉人,还是索虏,他一个白兽蛮人,操心这种事情干嘛。 只是主动派人归附,与对方派人劝说,得到的条件不可等同。 身处高氏三面包围,西邻宇文泰的扶猛待价而沽,就等着洛阳来人。 皇天不负有心人,先前一直忙碌于高欢丧事与权力交接的高澄,终于起意编练水军,也想起了扶猛这个能水战的小奉先。 高澄一面派人往上庸劝降扶猛,一面也做两手准备,在自家军中搜寻人才,这么一个小奉先,谨慎的齐王可不敢把水军全托付给他。 编练水军并非一朝一夕能有所成,恰好高澄也准备在今后一段时间休兵止战,有充足的时间打造水军。 第三百四十二章 改旗易帜 大将军府幕僚卢询祖来到上庸郡,受到了郡守扶猛的热切接待,毕竟就扶猛这种做过两次降将的人来说,你不能指望他在孤悬于外的情况下,还能为南梁守节。 扶猛需要考虑的,只是在拥抱宇文泰,与奔向高澄的怀抱之间做出选择。 高澄当然不知道扶猛的心思,但他也确实有把握,毕竟开出的价码不算低。 卢询祖告知,高澄愿意以其据城归附之功,上奏天子,封他为上庸县子,虽然在八等爵,即郡王、郡公、县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乡男中,只位于倒数第三等,但相较于南梁所封倒数第二等的宕渠县男,也算是往上抬了一抬。 同时许诺授扶猛为水师都督,辅佐大都督编练水师。 至于上庸、新城二郡郡守,则由其子继任。 关于这一点,扶猛颇有异议,他更希望高澄能许其家族永镇上庸、新城二郡,世袭郡守之位。 对此,卢询祖很不客气地表示,之前关陇有许多刺史以一州之地来降,也不过封爵留任,随着先王放弃世袭并州刺史,大魏再无地方长官世袭,能许扶猛之子接替郡守之位,已经是为了让扶猛安心离开二郡,前往外地操训水军,才做出的破例之举。 说罢,又与扶猛提了一嘴于谨的故事后,反问道: “大王知郡守善水战,爱惜郡守之能,方才遣使来招。若仅仅为得二郡之地,只需遣斛律将军(斛律光)领军三万自北出陕州,高将军(高季式)领军三万由东出广州,侯刺史(侯景)领军二万由南出荆州,八万大军三面来攻,将军又当如何御敌。” 斛律光、高季式只是练兵大将,但恐吓而已,难道还真要与扶猛将职权一一解释清楚。 扶猛清楚此言非虚,上庸、新城周边是真驻扎了这么多军队,毕竟都是邻居,平时没少有探子往来。 这也是他一心投奔高澄,而非宇文泰的原因。 毕竟哪怕侯景要防备南梁不能出兵,仅是新近安置过来的陕、广二州六万鲜卑战兵,也不是他那两三千人能够抵御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扶猛也不再坚持要世袭二郡郡守,很痛快的答应了高澄所给予的条件。 上庸郡当天便撤了梁旗,而代掌新城郡事务的扶猛之子得知消息,也随即在城头立起了魏旗。 扶猛留其子守新城、上庸二郡,自己则应卢询祖之邀前往拜谒高澄,这也是信任高澄过往的政治信誉,才让扶猛放心去往洛阳。 要换了高欢相招,估计要反复催促,甚至派兵相请,才肯扭扭捏捏动身。 其实扶猛之所以选择高氏,又何尝不是因为高澄重诺的好名声,换了宇文泰,哪怕说得天花乱坠也不敢信,毕竟吸了萧衍这么多年血,关中大败之后,转头便背盟而攻。 还在半途中,卢询祖便收到了两条消息,其一是梁使已经抵达洛阳,第二条则是其祖父,在洛阳养病的卢文伟去世,享年六十。 高澄亲往吊丧,并上疏天子,为其追赠使持节、侍中、大将军、都督定、瀛、沧三州军事、尚书左仆射、定州刺史。 对比卢文伟大夏县男的爵位,这份哀荣着实大方。 参与信都建义的一众人等,卢文伟算是爵位最低的一批人,也与早些年唆使神算子刘灵助叛乱的经历有关,让高欢觉得他野心勃勃,虽然也曾做过刺史,但一直没得到过立功的机会。 或许他学一学李元忠,主动往小高王府里塞人,也不至于到死还只是个县男爵位,瞧瞧人家李元忠,高澄内院赵郡三李的名号,甚至直逼博陵三崔。 无论在高欢一朝,还是高澄一朝,李元忠都混得风生水起,出蕃历侍,始终身居要职。 由于卢询祖之父卢恭道先于卢文伟而去,大夏县男的爵位自然要由卢询祖来继承。 高澄得到快马报知上庸、新城二郡改旗易帜,立即以卢文伟劝降有功,上疏为其请封大夏县子。 他对有功之人,向来不吝封赏。 卢询祖回到洛阳城里,强忍悲痛,先带扶猛往中书省觐见,又再三感谢高澄为其祖父追赠哀荣,才回府参与治丧,留下扶猛接受高澄关于水战知识的请教。 扶猛虽然诧异于齐王不耻下问,但也是有问必答。 两人一问一答间,高澄多少也对水战有了些了解,更清楚扶猛确有才能,他当即依诺,命扶猛为水师都督,辅佐水师大都督厍狄干练军。 至于厍狄干的定州刺史一职,则由高归彦接替。 厍狄干作为代北鲜卑人,自然是不通水战的。 不懂没关系,可以在招募来的一众水师都督的辅佐下慢慢学,更重要的是水师大都督必须是信得过的自家人,很明显,高澄这位刚正不阿的姑父无论资历、还是忠诚度,都是不二人选。 曾经在晋阳协助高澄擒拿高岳的高欢族弟高归彦,已经年满十八,高澄也没亏待这位立下功勋的小叔父,拜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安喜县男,只是一直没有安排具体的职务。 定州关系重大,高澄封高归彦为定州刺史的同时,又以其未经战阵为由,命大将贺拔仁于定州统军,以此实现定州军政分离。 高澄逐步推行军政分离政策之余,也没落下水军的组建进程,他从各部征召水战将领,如水师都督郭元建,就是高澄遣使南下襄阳,软磨硬泡从侯景处讨要过来的。 同时又命高隆之负责招募工匠,打造战船,又于三河地区,尤其是淮北、荆州挑选会水的州郡兵五万,组建水师,准备于洛、伊两河操练。 这般声势都无需南梁使臣与细作去刻意探听消息,早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消息传回至建康,得知扶猛降魏,满朝文武,包括萧衍都并不惊讶,毕竟这人有前科。 但高澄大举编练水师,其意在谁,不言而喻,面对高澄毫不掩饰的南下一统之心,南梁君臣都不再提伐蜀。 第三百四十三章 赎金 ‘贺拔仁自入我麾下以来,鞍前马后十年,从未犯错,此人朴实,可以重用。’ ‘厍狄干是一位正直的鲜卑老公,他与敕勒老公(斛律金)你都可以完全信任。’ 高欢临终教诲,言犹在耳,高澄不敢忘怀。 毕竟贺六浑打仗的水平不咋样,但看人的眼光却很高明。 高澄送贺拔仁与高归彦结伴往定州赴任,又等来了受任水师大都督的姑父厍狄干。 如果说北魏孝文帝感慨‘江南多好臣’这句话,结合南朝屡屡以臣弑主的事迹,颇具讽刺意味,那么高氏多好臣,则算是名副其实,至少在高欢、高澄两朝绝对当得起这样的赞誉。 《北齐书·卷五十·列传四十二·恩幸》有记载:‘高祖(高欢)、世宗(高澄),情存庶政,文武任寄,多贞干之臣,唯郭秀小人,有累明德。’ 即指高欢与原主所任多是忠贞干练之臣,只有郭秀是个小人,有损他们的明德。 高欢死后,郭秀成了唯一被齐王高澄疏远的先王旧僚,不过他本就疾病缠身,也没几年好活,如今正处于闲置等死的状态。 而清廉俭约、猛毅恭顺的鲜卑老公厍狄干,毫无疑问便是茫茫贞干之臣中的一员。 厍狄干收到高澄调令让他担任水师大都督,负责编练、统率五万水师,换了其他人,自然是喜不自胜的一口应承下来,唯恐高澄变了心意。 但厍狄干虽然启程来了洛阳,却是准备辞去这项任命。 “下官庸碌,虽能泅,却不识水战,唯恐辜负大王,不敢当此重任,还请大王收回成命。” 厍狄干来不及安顿家眷,径直来到中书省拜谒,言辞恳切道。 小高王可以让舅父与舅母两地别居,毕竟舅父还能在外边找小妾,却不可能让姑母独守空闺,厍狄干自然如尉景一般,是少有能把家眷带在身边的外镇刺史。 面对厍狄干的推辞,高澄轻笑道: “姑父无需多虑,澄亦知姑父是陆上猛虎,而非水底蛟龙。 “今以水师大都督相付,不过是资历能受此任者,唯姑父才能使澄安心。 “澄已然为姑父选派多位都督辅佐,一应事务,尽可交由他们代劳,姑父只需为澄抓稳了水师即可,还请姑父莫要推辞。”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厍狄干再是不愿当这个水师大都督,也得硬着头皮接下来。 毕竟五万水师在洛阳周边伊水、洛水操训,卧榻之侧,若非亲近之人掌管,惜命的齐王连觉都睡不踏实。 太昌十年(541年)三月初四,齐王高澄正式上疏天子,请由三河,即河南、河北、河东三地州郡兵中,遴选五万将士,新建水师。 元善见当即予以批复,下令任前定州刺史厍狄干出任水师大都督,全权负责水师编练。 挑选士卒的政令同时由中书省下发三河各地,凡是会水的将士,无不踊跃报名。 这种踊跃并非没有原由,只因为水师属于中兵编制,属于外兵编制的州郡兵们自然是要牢牢把握住,毕竟大伙都觉得,若非那些鲜卑将士大多不会水,这等提升待遇的好事,还真轮不上他们。 其实这一点,众人都是想错了,哪怕鲜卑将士会水,高澄也会用汉人来打造水师。 在六镇鲜卑没落以前,高澄不可能在步骑军中大势吸纳汉族子弟。 原时空中,宇文泰之所以向汉人敞开军队的大门,也是因为邙山大战以后,鲜卑军事力量几近消亡。 如今高氏麾下步骑战兵超过二十五万,无需、也无力再去扩充陆上武备,故而新建的水师,正是提升汉族话语权的主要途径。 虽然在古代,水师影响力远不如陆上步骑,但有,总比没有好。 高澄比谁都清楚,如果军事力量始终以鲜卑等各族胡兵为主,那么汉化也只是空中楼阁。 现今只占据北地,超过二十五万步骑稍显臃肿,但等夺取了江南、蜀地,扩军自然顺理成章,而扩军主体,必然是以汉军为主。 高澄通过汉胡杂居的方式,在河南之地逐步缩小六镇鲜卑与汉人之间的差异,同时也在军中缓慢提升汉人比重,等到汉军能独撑一片天的时候,汉化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不过设想虽好,但风俗不同的两类人群杂居,矛盾自然时有发生,在休养生息的同时,缓和两方矛盾,将是高澄未来数年内,最主要的任务。 万事开头难,可只要把这难关熬过去,前方将是一片坦途。 为了缓和矛盾,高澄在善待六镇迁民,比如免去他们五年租税的同时,也要求司、陕、广、梁四地长官在平素处理汉胡争端时,做到公正公允,不偏不倚。 不能只顾着笼络六镇鲜卑,而疏忽了汉民感受,六镇鲜卑人虽然是高氏的根基力量,但是汉人才是这片土地自古以来的所有者,他们占据了人口的绝大多数。 在古代,一个违背绝大多数人口利益的政权,注定是走不长远的。 随同高氏创业的六镇鲜卑,未来也会堕落,毕竟父辈们在战场上厮杀,拼死拼活,出发点是为了让儿孙享福。 无论如何,汉人,或者说民族大融合后的汉人,才是未来支撑起政权的主体力量。 现今六镇民户大多聚集在陈元康、司马消难、张子齐、赵彦深四人治下,高澄也会时刻关注他们以及下属郡守,在处理胡汉纠纷时的具体做法,谁要是把屁股坐定了哪一边,有失偏颇,激化了民族矛盾,高澄也绝不会顾念昔日旧情,而放任不管。 事情轻重,他都已经与四人说明白了,毕竟都是自己亲信,不能搞不告而诛那一套。 而作为高澄心腹的他们,也无需看旁人脸色,哪怕鲜卑民户中有人搬出某一位大将,在威势上也压不住四人。 他们知晓高澄对缓和民族矛盾的重视程度,也不敢官官相护,以权谋私,在其他事上,贪也就贪了,但落到这件事上,可不敢含糊。 毕竟大家都有着光明的未来,必然会身居庙堂高位,锦绣前程近在眼前,谁都不想栽在这件事上,就连时常收受贿赂的陈元康也都收敛了贪欲。 在水师遴选,与四州官员积极处理民族纠纷的时候,南梁使臣也带着高澄开出的价码回到了建康。 士兵泥腿子与战马赎不走,但萧纪与军中将校能够被放回的消息,还是让萧衍与建康诸公心情振奋。 由于贺六浑那败家玩意只给萧纪定了3000匹绢布,其余督将也不可能超过,甚至不能达到这个价码,否则哪怕家里真有这笔钱,谁也不敢拿去赎。 怎地,萧纪才值3000匹,你比大梁皇子还要尊贵不成? 故而,除萧纪明码标价三千匹外,其余督将以下军官300余人,按照职位高低,划分为100至2500匹不等。 五万蜀兵以及羊鸦仁降军之中,挑选出300多名将校军官并不难。 但萧衍注定只会为自己儿子从国库中掏钱,其余将官,皆由家属自行出钱赎买。 那些大族子弟,家里自然拿得出来,可真要狮子大开口,底层军官家属说不定还就不赎了。 不久,根据高澄所提供的的俘虏名单,建康方面筹集了赎金以后,梁使再度北上洛阳,与户部尚书崔季舒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终于以绢布五万匹的价格,将萧纪与300余名大小军官打包带走。 其中,刚刚逃回建康的南梁大将兰钦之子兰京,以一己之力,为大魏齐王贡献了绢布2500匹。 高澄特意派遣一支鲜卑骑兵押赴俘虏往豫州与南梁边境,由豫州刺史尧雄代表元魏一方,主持交割。 一方交布,清点过后,另一方还人,高澄自然是迫不及待想拿下这五万匹布,萧衍也担心自己最看重的儿子出现意外,因而梁魏之间这一次俘虏交换进行得非常顺畅,尧雄甚至对南梁方面主持这项俘虏交接的兰钦笑道: “将来若是在江南住得无趣了,尽管北伐中原。” 显然是有意把这当成了一项长期买卖来做,兰钦当场就黑了脸。 他虽然身居高位,但为了赎回儿子,2500匹的价码,也着实让他心疼许久,此时面对尧雄诛心之言,也算是兰钦有涵养,有急着将萧纪送回,换个性子冲动的,只怕当即就要与尧雄战上一场。 鲜卑骑卒们全数运回五万匹布绢,进的却不是国库,而是齐王府内库。 “人是齐王父子抓的,索要赎金也是齐王派我谈的,怎么就不能放在齐王府! “再说了,齐王又不是中饱私囊的人,放哪不都一样。 “等哪天国库有了急用,齐王又不是吝啬之人,让天子向齐王打张借据,等将来天子禅位,拿他封地的赋税偿还就是。” 以上言论,出自户部尚书崔季舒与友人闲谈时所说,让人不得不感叹,齐王一党是如何的忠君爱国。 据说,有元魏宗室听说这番言语后,向着祖宗牌位叩首哭诉: “高贼一党,现在是连装都不装了,列祖列宗呀,他们都已经在觊觎陛下禅让后的封地税赋了,这大魏一百五十六年的江山社稷,要亡了呀!” 第三百四十四章 准备 兵部招募水师的批文下发至三河各地,相州戍卒王阿井也生了投身水师的心思。 毕竟水师属中兵编制,一年比州郡兵这等外兵多了四石米,过往哪怕是参与同一场战斗,中兵拿的赏赐也要比州郡兵多。 王阿井肯定是会水的,邺城旁边就有一条漳水,他自小在河边长大,年轻时候哪个不夸他一句浪里白条。 按理说王阿井的生活应该也算宽裕,家里分配了田地,每年还有军饷拿,虽然比不得那些脱产战兵餐食都由朝廷供给,但州郡兵也有更多时间在田里忙活。 干农活不就是这样,无灾无害的时候,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可由于供养儿子王公允读书,终究还是让王阿井背负了巨大的经济压力。 在齐王的推动下,这些年朝廷大兴蒙学,兴建学舍,若只是读个蒙学,能写会算,用不了两三年也能往邺城找个商铺,出息些的做个账房,点背的做个识字伙计,就算如此,伙计识字与否,也是两种工钱。 只不过王阿井看得更远,他可是当年张德兴的监考戍卒,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当年那个容貌像老农更胜过读书人的泥腿子,现在居然成了瀛洲刺史。 虽然也离不开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没有高澄的提携,张德兴也爬不了这么快,但在王阿井看来,一切的根源还是张德兴在那场择吏考试中脱颖而出。 有了这么一个榜样,哪怕再苦再累,王阿井也要把儿子王公允给供出来,况且先生还经常称赞王公允头脑聪明,是个小神童,无论是算术、律令或者农事,他都是学堂里最优秀的学生。 王公允自从脱离蒙学以后,另寻名师教授,开销也越来越高,倒不是学费,主要还是笔墨纸砚,也亏了王公允懂事,借同窗的书手抄,为王阿井省了一笔科考书籍的开销。 王阿井来到征募处,便有许多老相识看着他笑,有的叫道: “王快腿,你也来报名!” 他不回答,他知道这些人在奚落自己,先前在徐州战场时,作为诱饵一员的王阿井跑得比强征来的农夫还快,在军中得了一个快腿的名号。 “王快腿,听我一句劝,好好在陆上待着,到了船上可没地方跑。” 随着又一句讥讽,王阿井耳边充斥着哄笑声。 王阿井对此不屑一顾,等着吧,等我家公允过了县试,全城的人都要高看我一眼。 王公允年纪虽小,但也打算参加今年的三月底的县试,其实他倒不是有了县试夺魁的把握,只不过是想先试试水,毕竟科举没有参考次数的限制,况且若是通过了县试,便可进县学读书。 虽然县学老师不一定就比如今的师长更好,但齐王殿下念及贫寒学子科举不易,凡是县、府二级学生,入学第一年都可以领取廪膳,补助生活。 至于为何只供一年,按高澄的原话是,都已经通过了县试、府试,自然是有能力的,在考试周期以后,有三年的准备时间,完全可以在此期间边工边读,高家的米很多,但没有一粒是多余的。 无视旁人的讥讽,王阿井填报了姓名,便回家等待三天之后的选拔。 与此同时,高澄也在计划他受封齐王以后的第一次出巡。 崔季舒曾与友人说,国库若是急需用度,可以与齐王去借作为俘虏赎金的五万匹绢布,这句话并非戏言。 当高澄宣布自己巡视三河地区、关陇的计划后,户部尚书崔季舒立即递上一张借据交给自己的上司,尚书令高隆之,请他代为入宫,让天子签字,毕竟崔季舒可没有侍中一职,不能自由出入宫中。 至于远善见用将来自己禅位后的封地税赋为抵押,向高澄借布,作为高澄出巡的用度这件事,其实压根没引起什么争论。 也许是高欢死后,齐王一系列肆无忌惮的操作让一众心向元氏的大臣彻底麻了,就连元善见都已经不再挣扎,高隆之让签,他就签,反正是分期五十年支付,每年从未来封地赋税中拿出一千匹绢布归还齐王。 欠下一笔糊涂账,元善见也不在意,毕竟若是真有机会偿清五万匹布,总好过一禅位,就被人灌下毒酒。 其实高澄这种做法,也是向外界发送这样的讯号,告知世人,他绝对不会在谋其国后,还要夺人性命,小高王一直是个讲究人。 这一次出巡,绝非高澄静极思动,在中央全盘接收了军政权力以后,也是时候出巡地方,以元魏实际掌控者的身份,与世人宣扬威仪,也同时视察迁民生活。 此番巡视,高澄并未将十二万京畿军尽数带上,他只带了其中8万胡兵,而将自己的嫡系与可朱浑元所部留在了洛阳。 高澄命窦泰为洛阳留守,都督慕容绍宗、侯渊、刘丰、可朱浑元等自己的心腹,护卫京师。 自己则领彭乐、薛孤延等原晋阳将领通行。 在政事方面,由于尚书令高隆之受命打造战船,便将量产兵械的事交由兵部尚书封子绘主持,高隆之自己则早早离了洛阳,外出挑选合适木料去了。 由于少了这位实际上的高氏第一文臣,朝中政事便都交由尚书左仆射孙腾、右仆射杨愔以及中书令司马子如三人共同商议。 而齐王府一干家眷,也只有元仲华因孕,被送回了清河王府照料,其余就连早已经搬出王府的高洋也被高澄带上。 这趟巡视三河地区与关陇,注定时间不会短,高澄可不敢将高洋独自留在洛阳。 就连窦泰这位留守的安排,都值得说道,作为留守的窦泰毫无疑问是高澄离开后,四万京畿军的最高指挥官,但高澄却把原属于晋阳大军的胡兵全带走,只剩了自己嫡系交由窦泰统率,哪怕这位姨父有了反心,也调不动部队。 而高澄带着8万胡兵巡视地方,也是他与六镇鲜卑等各族将士拉近距离的举动,当然,亲信都一千侍卫依旧是要随行的。 第三百四十五章 荥阳郑氏 太昌十年(541年)三月十二,齐王高澄领京畿军胡兵八万,并督将彭乐、薛孤延、莫多娄代文、慕容俨、元景安、叱列平、步大汗萨、暴显、皮景和、綦连猛等人及齐王府一众家眷出洛阳。 计划先历河南,由济州渡河巡视河北,又经太行山道往河东,再重走西征旧路,由蒲坂入关陇,最后出蓝田关、武关,经六百里商於之地返回洛阳。 一众随行都督中,年纪最幼者,是与高澄同岁的皮景和,不满21,却是高欢最后一任库直都督,即亲信都督,之所以年纪轻轻,却受此重任,只因为其人有胆略、善骑射。 高欢征讨稽胡时,曾派遣皮景和领六名骑兵往山中探路,皮景和深入山后,遇敌百余人,领麾下六名骑兵与之战,独自射杀数十人,时年十四岁,故而深受高欢喜爱,屡次破格提拔。 如今高澄继领高氏,亦将皮景和调入京畿军中,担任都督一职,所受宠信,不亚于高欢一朝。 齐王车驾上,还差一月就要年满五岁的高孝璋与高孝瑜一左一右端坐在高澄左右,不再似以往嬉闹,反倒努力在父亲以及众将面前装个小大人模样,实际上,自从高欢身死,兄弟俩被接来洛阳后由生母抚养,便无时无刻不再待人接物上效仿其父高澄。 哪怕小高王还不到二十一岁,但有些事情的争夺,早已经在暗中展开了较量。 兄弟俩自小被高欢养在晋阳,受其偏爱,哪怕只是作为庶子,也是够格参与未来的权力争夺。 高澄对此不满,却也没什么办法,他本身就是过来人,明白自己再怎么谆谆教诲,让他们兄弟友爱,等年岁再大一点,还是会为了权力,兄弟之间抢破头。 不过他可没有高欢的胸襟气量,能与儿子分权,顶多是在地方军政分离的背景下,将诸子外放刺史,为他们安排政务上的幕僚,了解民情之余,也是让他们学习与锻炼。 军队必然是不被允许插手的,如高欢让高澄组建自己的嫡系军队这种事,那是想都不要想,哪怕将来立下太子,太子东宫卫率也得被牢牢限制住人数。 自从登上王位以后,高澄越发爱惜身体,不止饮食建康、规律,时常锻炼体魄,更是不复做世子时的勤勉。 加班是不会加班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加班,每天就干八小时,除非是军国大事,否则别想在小高王回了府后再来叨扰他。 毕竟人与人的体质不可同日而语,如朱元璋那种自虐式勤政,还能活到七十一岁的人少之又少。 如雍正得病后还在肝,结连六十都没上,就给走了,辛辛苦苦十三年,每年只休三天,每天只睡五小时,好不容易给老爹填上窟窿,给儿子攒下家当,结果全让十全老人给败了。 小高王对此看得很是透彻,养生,就是要养生,男人,更应该爱自己。 如果说作为世子的高澄,有极强的权力欲望,把一切自己所能掌控的政务权力统统握在手中,那成为齐王的高澄,已经有意识开始将一部分政务让渡给心腹们处置。 离洛前,高澄辞去吏部尚书一职,由吏部侍郎崔暹接替,再加上之前将尚书令让与高隆之,高澄在职务上不再与尚书省钩挂。 中书省作出决策、门下省为之审核、尚书省代为执行,也就是说高澄不再亲自对执行层面作出具体安排,只有等出了差池,再由他派人调查问责。 当然,这样的权力让渡也是他信任尚书令高隆之,以及左右仆射孙腾、杨愔的能力与忠诚的缘故。 高隆之与杨愔自不必说,孙腾都为小高王牵了多少回媒了。 不仅是尚书省,高澄同样放弃侍中一职,不再参与门下省事务,由于此番离洛,以中书令司马子如代掌中书省,于是高澄将侍中数量增添到四人,除尚书左仆射孙腾以外,更有从晋阳而来的封隆之、李元忠、以及窦泰。 别看窦泰是个鲜卑武将,为人刚猛,但并不是一个无脑武夫,原时空中,在高澄入邺之前,就是窦泰坐镇邺城,史载‘庶事咸理,内外肃然,百官畏服。’ 庶事咸理即指政务全由他来处理,只不过这一时空由于高澄过早显露锋芒,才没有窦泰在政务上的用武之地。 三省之中,高澄不再干涉门下、尚书二省,是因为作为门下省主官的窦泰、孙腾、封隆之、李元忠不会在审核上将他的决策驳回,而主持尚书省的高隆之、孙腾、杨愔也会忠实执行他颁下的政令。 如此,与早些年一人身兼三省主官的忙碌相比,高澄继承了权力后,确实轻松了许多。 至于将侍中扩充至四人的初衷,给予高位赏赐窦泰、封隆之、李元忠倒是其次,自己离开洛阳,短期内不可能返回。 虽然已经在各项政务上都作出了布置,但若有意外发生,紧急情况下,难以等待自己发回指示,便只能由以中书令一职暂摄中书省的司马子如做出决策。 门下省四侍中,便是决定司马子如的政令能否通过的关键,若没有得到半数以上的同意,则政令不能下发至尚书省。 真到了紧急情况,经过四名侍中的审查,在决策没有重大纰漏的情况下,也不存在故意为难的可能,毕竟真要了误了事,高澄秋后算账,谁也吃不消。 尤其是封隆之与李元忠,两人身为河北门阀代表,在一众鲜卑勋贵之间,更要紧密团结在高澄身边。 高澄不止在原有的政务上放权,从高欢手中接过军权以后,也学习其父高欢,军中庶务交由中兵署、外兵署的汉族幕僚们代为处理。 没有这些周到的安排,高澄也不敢离开洛阳,巡视各地。 此番巡视,更多的是告知各地官员,尤其是各地野心家,贺六浑虽死,但他高澄尚存,哪怕常年坐镇洛阳,却也尽得六镇将士拥护,你们也不要起什么坏心思,打什么歪主意。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有什么是比带了八万胡兵往各地走上一遭,更能使人心畏服的。 为此,哪怕在经济上有所损失,也是值得的,毕竟真要有人叛乱,且不说对地方的破坏,平叛成本都要远高于这次巡视。 毕竟小高王又不是隋炀帝,带的人虽多,但排场却不奢华,只要求各地供给米粮,八万胡兵就算留在洛阳,人家也是要吃饭的,在哪吃不是吃。 国库虽然因为西征,已然空竭,但地方州郡府库却没被耗干净,比如各地由高澄下令建设的常平仓,便屯有不少米粮。 这一次出巡,也可以看作缓解国库压力,带着军队去地方吃大户。 不止地方府库,那些大户人家怎么也要拿点粮食出来吧,大不了买嘛,我小高王辛苦跑这一趟,让你们卖个成本价不过分吧。 当然了,若是有人心念国事艰难,愿意白给粮食,高澄也是会念这份情的,也不会让他们吃亏,给了多少粮食,按照数额,在未来分期减免相应的税赋。 这一项政令先于高澄抵达各地,一众世家大族们纷纷把囤积的粮食摆在了院里,就等着小高王的车驾。 出现这样的情况有许多原因,其一是高澄重诺,无需担心其赖账,这种事贺六浑可能会干,但绝不会发生在高澄身上。 其次是都被高澄整怕了,早些年世家大族被高澄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各种放血,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没有能力再如当年尔朱氏暴政一般,掀起如河北大起义一般的壮举。 毕竟高氏与尔朱氏最大的区别是获得了底层民众的拥护。 北方的士族可没有南方的同类活得舒坦,他们也知道如今朝廷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一直战战兢兢,生怕小高王又来宰一刀,想想他对佛教做的那些事吧,连人家的佛像都给熔得差不多了。 如今相当于是按照成本价,将粮食卖给高澄,还得分期付款。 高澄还不是免税几年,而是每年免去部分定额的税赋,付款年限进一步拉长不说,分明是在精打细算,防止自己少收了税。 但相比较被强征,世家大族们倒也能接受,毕竟哪怕是成本价,自己也没亏损,虽然付款年限拉长,可这些家族也不是只冲着几年,十几年去的。 更为关键的是能让高澄念这份情,以后别老没事来祸祸他们。 想当初,高澄掌权前,哪家不是田亩、隐户、奴仆数不胜数,结果高澄三刀砍下来,清查田亩、索括隐户、用人头税逼迫门阀释放大部分奴仆,不止为国家积聚大量财富,更将士族们的实力一削再削。 高澄如今也确实没有再继续打压士族的想法了,毕竟兔子急了还会红眼,此番巡视地方,安抚士族也是主要任务,对于这些士族,怎么也该扇一巴掌,揉三揉。 而最先被高澄揉搓的,便是梁州的荥阳郑氏。 荥阳郑氏如今的日子可谓江河日下,从原先与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并未汉人四姓,到如今却落在了河北四姓五族之后,沦为二流门阀,却也怪不得人,只能说是站错了队。 当年孝庄帝杀尔朱荣,深受元魏厚恩的郑氏自然是选择追随魏帝,时任豫州刺史,平昌公郑先护被元子攸授予大都督、兼尚书右仆射,抵御尔朱仲远,也就是他不给前来驰援的贺拔胜开门,导致贺拔胜兵败,投降尔朱仲远。 郑先护自己也没好到哪去,部众逃散后投降南梁,不久被尔朱天光诱回北方杀害。 元子攸受擒后,荥阳郑氏也遭了尔朱氏清算,但好在他们并未如弘农杨氏一般直接参与杀害尔朱荣,倒也逃过了灭族之祸。 也许是被弘农杨氏的惨烈下场给恐吓到了,荥阳郑氏没有参与高氏信都建义,毕竟不同于河北四姓五族们天高皇帝远,就在河南腹地的荥阳当时正处在尔朱氏的兵锋之下。 错过了这一风口,荥阳郑氏又怎么比得过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与高氏一同创业的河北大族。 高澄当初获得官吏任免权后,第一件事便是将段韶任为当时的西兖州刺史,用以防备荥阳郑氏,可见他的提防。 小高王的防备心并非没有缘故,原时空中西魏东出的过程中,荥阳郑氏也是在其中出了力的。 郑先护之子郑伟与同宗郑荣业,就曾在陈留集合上万百姓反叛,攻克梁州,生擒东魏梁州刺史与陈留郡守。 毕竟没赶上高氏创业,又身处河南腹地,眼看高欢在沙苑大败,两头下注也符合家族利益。 不过这一时空高澄没给荥阳郑氏脚踏两条船的机会,就连原本应该跟随独孤信去往关西,随后在与东魏、北齐战事中有出彩表现的郑伟,也因为高澄堵死了宇文泰东出之路,以及自身不受高澄待见,而在家中郁郁不得志。 谁叫他在另一时空曾嚷嚷: ‘今嗣主(宇文泰)中兴鼎业,据有崤、函。河内公(独孤信)亲领众军,克复瀍、洛,率土之内,孰不延首望风。况吾等世荷朝恩,家传忠义,诚宜以此时效臣子之节,成富贵之资。岂可碌碌为懦夫之事也!’ 太过振聋发聩,就冲着那句‘况吾等世荷朝恩,家传忠义,诚宜以此时效臣子之节’,小高王也不想用这人。 冲阵之将而已,自己麾下多的是这样的将领,而且个个忠心耿耿,又怎会去在意郑伟这个历史上都督十五州诸军事的西魏大将军。 但没人知道高澄内心的想法,郑伟正一门心思等待齐王车架来到荥阳,希望自己能够为王业贡献绵薄之力。 若是庸人也就罢了,郑伟如今二十六岁,练就一身本领,胸有满腔抱负,又怎甘于碌碌一生,然而这些年来,却苦于投效无门,这一次高澄出巡,将在荥阳落脚,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了。 “子直,且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 眼看一贯粗犷威猛的郑伟坐立难安,同族郑顶安抚道。 郑伟嗯了一声,他倒不是安排了人要谋刺高澄,其实所谓‘世荷朝恩,家传忠义,诚宜以此时效臣子之节’也只不过是在起义时蛊惑人心的话术。 真要是愚忠之人,又怎么会做北周的重臣。 此番不过是按照高澄的喜好,准备为他进献一位寡妇。 那寡妇也是出自荥阳郑氏,曾嫁骠骑将军李槐,李槐死后一直守寡在家,容貌甚美,不输同族的郑大车,号为郑夫人。 唯一的缺憾是年岁大了点,已经三十一岁。 不过郑伟听说元明月都三十三岁了,依旧荣宠不衰,便也觉得这位年长自己五岁的族姐还是有希望能得齐王欢心,毕竟模样身段都摆在那里。 高澄此番去往荥阳,自然是冲着荥阳郑氏去的,哪怕这个家族的声望相较于以前,有所衰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也就四姓五族能压它一头。 当然,小高王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为联姻而来。 历史上荥阳郑氏嫁入高氏的女子不再少数,比如高殷的郑良娣、高长恭的兰陵王妃等等。 如今高殷才满周岁,高长恭更是连影子都没见到,自然不可能是为他们选妻。 这一次出巡,高澄已经计划好了为一众兄弟订下娃娃亲,其中自然也包含了堂弟高睿。 高澄也以替高睿寻找合适人家为由,让元季艳随行,一同跟随车驾的还有郑大车,她被从瑶光寺里暂时接了出来,回家省亲。 郑氏不复以前的荣光,但不代表朝中无人,郑述祖便是其中领袖人物,当然说是领袖,也不过是矮子里面拔将军。 多少付出,多少回报,不曾参与信都建义的荥阳郑氏如今与高氏关系最近的郑述祖,在高欢一朝时,也不过是相国右长史。 听上去似乎位高权重,但是在高欢与高澄分割军政权力的背景下,所谓相国右长史又能有多少权力。 高欢死后,郑述祖继续被任为相国右长史,可是相较于高欢在军事方面留下的班底,晋阳行政班底可就不怎么受到重视,毕竟小高王主持朝政多年,也有自己的一套行政班底。 故而此次出巡不只是原晋阳将领,如郑述祖等晋阳文臣除去李元忠、封隆之等另有重要之人,其余尽数随行。 车驾行至荥阳城外二十里处,前方忽然起了喧哗。 高澄朝护卫在车驾左右的纥奚舍乐吩咐道: “且去前面看看发生了何事!” 不等纥奚舍乐打马去问,便有亲信骑从过来通秉: “启禀大王,前方有人鸣冤。” 对于这种事,高澄向来重视,毕竟要不是申诉无门,谁又敢冒着触怒权贵的风险,拦路喊冤。 他当即对纥奚舍乐与骑士道: “你二人仔细搜身,若没有利刃便带来见我。” 说罢,又想起了男女之防,对骑士道: “可有妇人?” 骑士如实回答道: “鸣冤者是一对夫妇。” 高澄又指派了芸娘跟去,为妇人搜身。 芸娘原本代替高澄操持家务,但如今高澄拖家带口的,自然也少不得要让她随行,沿途代为安顿家眷。 很快芸娘便与纥奚舍乐以及报讯的骑士将一对夫妇带了过来。 高澄见这对夫妇面上血流如注,以为是遭了打,一脸疑惑的看向骑士。 骑士虽然也是亲信都的一员,却只是外围人员,比不得纥奚舍乐这等常伴左右的近卫。 他还不明白高澄的意思,纥奚舍乐便代为答道: “大王,是他们自己磕头,把头磕破了。” 随即又补了一句: “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并无刀刃,手上虽有老茧,但不是练武所致,而是常年务农。” 高澄闻言大感满意,纥奚舍乐跟了自己这么些年,也算是越来越机灵了。 不等高澄发问,这对夫妇已然哭诉自己的委屈。 原来上月时,郑伟在野外狩猎,跑了一只野鹿,当时恰好有一名牧童经过,郑伟便询问牧童,结果牧童有口吃,当即便惹恼了郑伟,他认为牧童是在羞辱同样犯有口吃的自己,一箭便将牧童给射死。 而牧童正是这对夫妇的儿子,他们向荥阳郡守报案,可郑氏哪怕没落了,也不是他们这等农户所能硬撼,荥阳郡守却不肯受理此案。 高澄当即命令纥奚舍乐与薛虎儿领人去将荥阳郡守先行带来。 又让人空出一辆马车,先让这对夫妇乘坐,这才再次启程。 半途中再次停下,纥奚舍乐与薛虎儿将荥阳郡守提了过来,当时他正领着荥阳官员与大族名士在城门外等候高澄车驾,纥奚舍乐等人倒没有走漏风声,只说是高澄召见,便把这郡守带了过来。 高澄将苦主唤来,厉声质问荥阳郡守此事真假。 荥阳郡守看见这对夫妇的时候,就已经知晓这件事情瞒不过去,当即与高澄大倒苦水,自己坐镇郑氏老巢,身为一郡郡守,却有理无理都要让三分。 之所以没有为这对夫妇出头,也是怕万一事情闹大了,这对夫妇转头就被郑氏用钱给砸趴下。 往常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苦主被收买翻供,倒让他里外不是人,毕竟不是所有官员都是高澄的嫡系,有高澄撑腰,可以毫无顾忌的对作恶的士族喊打喊杀。 高澄闻言,虽然恼怒此人不作为,但念及他还算有点良心,没有害了这对夫妇的性命以作遮掩,没错,这年头的底线就是这么低。 郡守尚存的良心放过了苦主,高澄也不打算要他的性命,甚至当场赐下一笔钱财,让他交出印绶,回乡养老。 才三旬年纪的荥阳郡守就这么被强制退休了,虽然得了一笔数目不多不少的退休金,可相较于官位,得失之间,也让他失魂落魄。 高澄安抚苦主夫妇道: “此事若我不知,便也罢了,如今既然得知,必然会为你们伸冤。” 在苦主夫妇的千恩万谢后,车驾的轮子再度滚动起来。 第三百四十六章 说亲 荥阳郡守丢了魂魄似的跟在队伍后头,哪怕被强制退休,总要回城收拾包裹。 此人说冤也冤,但将他免职,道理也说得通,毕竟此事被高澄亲自撞见了,玩忽职守、纵容豪强杀害百姓,若只是降职原调,高澄一向爱民的人设也会垮掉。 他守住了底线,没有残害往衙门申诉的苦主,高澄便给他留了性命,甚至赐金放还,也算开恩了。 在城外迎候的郑伟压根不知道大祸临头,眼见护卫高澄车驾的队伍缓缓驶来,还在暗暗期待着齐王能够给予自己机会展现武勇。 可车驾才到眼前,郑伟便被人给拿下了。 郑伟虽是荥阳郑氏的重要成员,但高澄领八万胡兵出巡,捉这么一个无知无权的庶民,若还是要小心翼翼未免太掉价。 原时空郑伟能凭借家族影响力,纠合上万民众,可如今时代变了,他要再能轻易的聚众叛乱,只能说高澄前些年对底层人民的德政,以及对士族的打压,全都白干了。 “我不曾冒犯大王,为何要拿我!” 郑伟不敢反抗,却还是一个劲地在喊冤,周围众人也一个个人心惶惶,摸不准高澄究竟是何用意。 高澄并不理会迎驾人群的嘈杂议论,只是唤来郑述祖,交待道: “此案暂且交由你来查办。” 又安抚因郑述祖主审而略显慌张的苦主夫妇道: “郑长史必会秉公办理。” 说罢,深深看了眼郑述祖,郑述祖当场表态道: “郑伟行禽兽事,童子何辜,却遭杀害,下官亦感震惊,还请大王放心,下官绝不姑息养奸,遗祸宗族。” 高澄微微颔首,便让郑述祖带了苦主夫妇当众公审。 郑述祖走后,高澄对陪坐在左右的高孝璋、高孝瑜教诲道: “若有不公之事,如豪强虐民,闹到了你们眼前,天下人的眼睛都注视着你,无论施暴者与你等关系如何亲密,也需秉公办理,若徇私枉法,不仅使各地豪强有恃无恐,更寒了民心。” 小高王虽然打算把自己的儿子们都给熬走,但天有不测风云,寿长寿短,难以预知,也不能松懈了对儿子们的教育。 兄弟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高澄不知道两个儿子究竟有没有听明白,听进心里去,但他也知道欲速则不达,毕竟还是两个未满五岁的孩童,高氏子孙再怎么聪慧,到底也有个度。 郑述祖在城门口高与众人宣读案情,扬言若此案属实,必将依《太昌律》惩处,郑伟心知死罪难逃,便要暴起反抗,凭着一身蛮力才挣脱开束缚,便被更多人牢牢摁在地上。 在此期间,高澄的车驾未作停留,径直驶入城中,他也看到了郑伟所谓武勇,只是内心对此不屑一顾。 任凭郑伟在后头如野兽般嘶嚎,高澄却享受着两旁民众由衷的顶礼膜拜。 郑伟杀人案在荥阳城里算不得秘密,只不过还未传到梁州刺史赵彦深的耳朵里,毕竟梁州州治在大梁,而非荥阳。 对齐王歌功颂德的山呼海啸中,高澄回头对两儿子得意道: “与这样的场面相比,莫说惩处区区一个郑伟,便是亲眷作恶,也该治罪。” 稍后,又与两儿子回忆起了当年在冀州捉拿尉景,当着信都百姓的面狠狠抽了表兄尉粲一百马鞭的往事,他笑道: “那时才叫盛况空前,整个信都城的百姓几乎都来围观,拍掌叫好声险些将为父的耳朵震聋。” 在两个儿子崇敬的目光中,高澄笑容更是得意,他甚至起身掀开门帘,走出车厢与道旁百姓们挥手致意。 当然,也就是片刻的功夫,惜命的小高王又回到了车厢之中。 可能是前身被刺杀,让他有了被迫害妄想症,在事关自身安危这一方面,总让人觉着高澄谨慎的过了头。 从好几年前,高澄就已经不再乘露天马车了。 大魏齐王在荥阳暂歇,城防已经被随行胡兵接管,齐王府一大家子人自然要在城中最大的宅院里借住。 荥阳郑氏早已经清理了宅院,供期望齐王府众人落脚。 高澄把郑伟交由郑述祖审理,其实并非是考验其人,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这案子通了天,齐王的态度已经摆在了明面上,谁也不敢包庇。 其实主要是为了安抚荥阳郑氏,由郑述祖出面,郑氏也不会担心被牵连。 毕竟郑伟获罪是他咎由自取,但郑述祖要是敢牵连无辜同族,别说他自己,他爹的坟都能被愤怒的族人给刨了。 高澄入住郑氏祖宅,他并未招侧室过来服侍,而是打着为七岁的高睿商量婚事的名义,派人将元季艳请来。 元季艳得知高澄相招,终究是没有藏住,嘴角流露出一丝浅笑。 高睿见状,原本要跟去的心思也歇了。 自从知道了自己还在襁褓时,伯父两次起意将他夺走,都是堂兄护着母亲,高睿便不再责怪元季艳心里始终有高澄一席之地这回事。 堂兄无论相貌、或是地位都是一时之冠,又有哪个孀寡妇人能够受得住他的维护,而不动心。 “阿母,早些回来,莫要过夜。” 高睿在元季艳出门时说道,他知道伯父死后,自己不可能阻止得了这两人的双向奔赴,但底线就是不能过夜。 甭管白天发生了什么,总有理由欺人、欺己,但是过夜可就真的说不清了。 元季艳也听出来话外之音,她稍显慌乱,掩饰道: “为娘只是去与你堂兄商讨你的亲事,为你相姑娘,夜深前自然会回来。” 元季艳走后,高睿从包裹中找出高琛的灵位,独自对着牌位,颇有几分埋怨道: “阿母有孕时,家中分明还有几位庶母,阿爷却非要往伯父内宅里寻欢,阿母十六岁守节,辛苦养育了孩儿七年,如今她心有所属,虽有违人伦,孩儿却也无力阻止,还望阿爷在天之灵,莫要责怪孩儿,心中若有气,且托梦与阿兄去说。” 说罢,放下牌位,高睿又犯迷糊,纠结自语道: “今日之后,我该是唤他阿兄,还是阿爷?” 高睿是否真的看开了这件事情并不重要,其实,看不开又能如何,历史上,高湛以李祖娥之子高绍德的生死为威胁,霸占了高洋皇后李祖娥,高绍德得知其母有孕后,却只敢在母亲宫前叫骂,压根不敢朝叔父龇牙。 后来李祖娥诞下女婴,因屈辱而将其掐死,高绍德也被愤怒高湛捉进宫中,却只知道惊慌求饶,仍被活活打死,临死都没敢朝叔父丢下一句狠话。 高澄此番唤元季艳过去,其实元季艳也能明白的他是什么心思,毕竟真要商量亲事也没这么急着将她孤身一人唤去的道理。 原本心中还有一点小期待,毕竟十六岁守寡,守到了二十三岁,如今意中人有了胆量往前迈步,元季艳又如何不喜。 可临出门前高睿那句话又让元季艳彷徨起来。 自己与高澄欢好,倒是畅快了,可事情传出去,高睿在外人面前又如何抬得起头来,此番回去后,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儿子。 相较于高澄,无疑还是高睿在元季艳心中地位更重。 高澄望见元季艳的瞬间,便心猿意马起来,让奴婢、侍卫往屋外等候,自己则一步上前,握住了对方柔软雪白的手。 “这些年,苦了你了。” 高澄一直都明白元季艳对自己的情意,只不过碍于高欢的存在,与自己的名声而不敢表达,如今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贺六浑已经去了,再也无人能阻挠他们暗地里亲近。 元季艳却将手抽出,她哽咽着将自己心中的顾虑尽数告知高澄,高澄闻言也不再有轻薄举动,元季艳不愿,他也不会强求。 两人默然相对,突然高澄想到了元善见挖掘地道的事情,轻声对元季艳道: “待回了洛阳,我命心腹将齐王府与赵郡公府之间挖通地道,如此便能掩人耳目,与卿相会。” 元季艳听得脸颊通红,也联想到了回洛阳后的荒诞生活。 高澄情不自禁地将元季艳整个人拥在怀中,感受到了怀中的玉人似要挣脱,高澄柔声道: “我只抱一会。” 说罢,又忍不住吻在了元季艳的脸颊,继续道: “我为阿睿已经定下了亲事,是郑述祖第二女,与阿睿年纪相仿,郑氏虽门第不如河北四姓五族,却也是河南第一士族,断然不会辱没了阿睿身份。” 元季艳听说高澄为高睿定下了郑述祖之女,对其身份,自然是由衷的满意,而郑述祖的品行,同样有所耳闻,更是挑不出毛病。 别看郑述祖只是相国府右长史,那也是因为整个荥阳郑氏错过了信都建义的风口,就这样还能挤进高欢主要幕僚圈里。 作为郑氏核心人物,郑述祖也只是在高澄面前伏低做小。 元季艳被高澄紧紧搂了一小会,便急着要告辞,唯恐留得久了惹人非议。 高澄便也松开了手,放任元季艳离开,哪知元季艳才走出几步,又回身主动吻在高澄唇上。 许久,唇分,二十三岁,已为人母的元季艳咬着唇,小姑娘模样地留下一句: “我等着回洛阳后,由大王安排诸事。” 便步履轻快的离开了。 然而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在院门外迎面就看见了郑大车与一名模样美艳的陌生妇人。 当年高琛就是私通郑大车被杖毙,元季艳此时见了她,哪会有什么好脸色,冷哼一声,虽然擦身而过,但耳朵还在留意身后的动静。 “烦请通告齐王,方外之人郑氏求见。” 郑大车的声音传入元季艳耳中,倒让她长舒一口气:原来不是高郎相召,是这个不害臊的妇人硬要贴上去。 但元季艳离开前,还是留了一名婢女躲在暗处观望,她不在意高澄身边究竟有多少女人,但就是不能容忍与郑大车再度共夫。 高澄听说郑大车带来了一位美艳妇人,本不愿见,毕竟郑阿姨垂涎他的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都已经第十年了,可架不住方才被元季艳撩拨得内心火起,便还是让人将郑大车唤来,看看她究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经过婢女搜身,郑大车一进门便忍不住凑近了高澄: “每次一见大王,总要回忆起初见面时的光景。” 高澄虽然嗅着郑阿姨身上的芳香,却不为所动道: “郑娘今日求见,是为何事。” 郑大车便指着随她进门的美艳妇人,感慨道: “还不是为了妾身这傻妹子。” 当即一五一十的介绍起了妇人,原来这妇人正是之前郑伟等人准备进献给高澄的郑夫人。 说是自家妹子自从守寡以后,便立下决心若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此生宁愿守节不嫁。 今日在道左边见到了齐王风采,心神荡漾,便来求了她这位姐姐,希望能与高澄见上一面。 高澄也是千年的狐狸了,当即猜到了郑大车的心思,无非瑶光寺虽好,但又怎么比得上齐王府的尊贵。 偏偏献媚这么多年,高澄却始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此番好不容易高澄主动带了自己出行,又听说了族人原本准备向他进献郑夫人,便起了另辟蹊径的心思,准备让小高王品一品三十出头的同族姐妹花。 如元静仪、元玉仪,李祖娥、李祖猗这些年轻的娇花吃腻了,想来,丰艳的牡丹也别有一番滋味。 高澄的道德标准向来时高时低,原则底线也能灵活变动,此时他的思绪也随之伸展开来: ‘这大车,高琛能开,为何我就碰不得,况且,这本就该由我来开。’ 可一想到高欢对自己的好,高澄还是把持住了心神,他看向一旁郑夫人,见其神情中隐含畏缩之色,只怕不是自愿,便对郑大车道: “郑娘好意孤心领了,只是孤虽好色,但未有过强人所难之举,郑夫人想必是真心为父守贞,此事便不要再提。” 望见郑夫人脸色露出的喜色,高澄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让郑夫人先出门,只留下郑大车一人,道: “澄虽不肖,却不愿使父王受辱,郑娘情意,澄铭感五内,可今生定然是没了缘分,澄自会好生奉养郑娘,还请郑娘莫要再胡思乱想,此番接郑娘出瑶光寺,也只是念及你离乡多年,平日在庙里生活也是孤寂,方有此行而已,绝非心生邪念。” 元季艳留下的婢女眼见郑大车进门不久,被一脸黯然的带着郑夫人走了出来,当即回去告知元季艳,而高澄也在盘算了日子,知晓今天是元玉仪侍寝后,便让人将其姐元静仪也给唤了过来。 自是一番颠鸾倒凤,小高王为了养生,做了许多努力,唯独不曾戒色,要是连色都给戒了,活那么长时间又有什么趣味。 翌日,高澄睡到自然醒,已经是午后,元家姐妹雪白的胳膊横搭在高澄的胸膛上,两女依旧睡得香甜。 高澄不想打扰了她们,昨夜确实折腾狠了,毕竟先是被元季艳撩拨一场,又被郑大车撩拨一场,还都是刺激的禁忌关系,不狠狠发泄了,只怕会憋出病来。 自己穿了衣服,高澄轻手轻脚出门唤来婢女在院子里为他洗漱。 不一会就有人通报郑述祖求见。 到底是本地地头蛇,才一天时间郑述祖就给查得一清二楚,遵循高澄所言,依照《太昌律》定下了死罪,如今正是来向高澄复命。 高澄认真复核了卷宗,对郑述祖能够秉公处置,不包匿宗亲,自然是大加赞赏,批准了死罪的决议,也无需将郑伟押送洛阳,就在荥阳城里就地解决,更能使城中百姓出气,让他们知道齐王的好。 不过却不急着让郑述祖走,反而是询问起了他对自己堂弟高睿的看法。 “赵郡公聪慧早成,素以孝闻名,人才俱佳,当为齐王千里驹也。” 郑彦祖称赞道。 高澄闻言感慨道: “孤这族弟,虽自幼失怙,却得先王看重,恩同诸子,如今他已年满七岁,孤为兄长,受其母所托,代寻婚事,孤闻郑长史第二女,与睿同龄,荥阳郑氏自是高门显贵,然睿弟出自渤海高氏,论门第不知能否以郑氏女为妻。” “渤海高氏得大王提携,尊为河北四姓五族,又兼赵郡公之才貌,足为良配。” 郑述祖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齐王亲自为其堂弟作媒,除非高睿真的品性卑劣,又怎会有拒绝的道理。 高澄听得郑述祖许可,当即命人将高睿唤来,指着郑述祖对高睿道: “此先王相国府右长史郑公,今后便是你的丈人行,阿睿需敬事之。” 这年头哪有什么自由恋爱,高睿也没这份意识,他当即对郑述祖郑重拜礼,口称岳翁。 郑述祖对高睿很满意,相比与徐隆之那种硬蹭,高睿可是名副其实的高氏宗亲,身上却没一丝骄贵之气,对待自己更是执礼甚恭。 其实高睿自己也对这位岳父很尊敬,郑述祖与他是同一类人,出身高贵,却能自小约束自己的言行,在北魏时,官居刺史,也能得到士民赞誉。 虽然如今郑述祖的地位不高,但高睿却不敢轻视。 由此可见,郑述祖对高睿的评价,至少智慧早成这一点是当之无愧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 大梁 七岁的高睿定下了终身大事,只等年满十六再成亲,如高浚、高淹等人,也将是这一安排,众所周知,高澄在反对早婚的态度上,一直很坚决,包括元仲华、李祖娥都是在娘家养了许多年才进门。 俗话说长兄如父,高澄也确实尽到了一个长兄的责任,他就曾严厉告诫诸弟十四岁以前不许近女色,也与府中婢女放出话,谁若是敢在弟弟们年幼时候,去撩拨他们,自有家法严惩。 高澄虽然贪花好色,但他硬生生忍到了十六岁,也有底气与诸弟说那番话。 随着郑伟在荥阳闹市被处决,城中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而高澄也以高睿与郑氏订亲为名,在荥阳城设宴,与郑氏重要人物,如郑雏、郑道荫等人联络感情。 对于郑伟之死,郑氏的态度很一致,认为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更责怪不到齐王的头上,有这样的看法绝对与荥阳城内外驻扎的八万胡兵没有关系。 实际上,高澄担心士族坏事,士族们也同样害怕齐王不讲规矩。 在尔朱氏屠弘农杨氏以前,哪家又想得到统治阶级能对门阀下这么狠的手,偏偏高氏与尔朱氏的根基差不多是同一批人,这也是关东门阀对高澄屡屡让步的原因之一,要田给田、要隐户给隐户,谁也不敢挑头反抗,生怕落了杨氏的下场。 太昌十年(541年)三月末尾最后一天,高澄在荥阳短暂停留两日后,即启程继续向东,而各地县试也随着三月即将结束,正式开展。 相州邺城,别看王阿井贪生畏死,但凭着出众的水性,他居然还真的混进了水师行列,自明年起,就将享受到中兵待遇。 不过对于他来说,眼下更重要的是儿子王公允的县试考试。 十一岁的王公允与父亲站立在考院外,由于紧张,手心已然冒汗。 王阿井也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他安慰道: “张刺史年过三旬参考,亦有今日成就,你才十一岁,有的是机会,莫要紧张,尽力便是,为父如今入了水师,饷银远胜于前,你也无需非得考进县学为家里节省开销,做到平常心便是。” 说罢,王阿井朝一个四五旬年纪的皓首老者的背影指去,笑道: “该有压力,要紧迫的是这些人。” 王公允闻言深吸一口气,心情稍稍平复,不得不说,父亲入了水师,着实让早熟的他少了许多压力。 “阿爷放心,孩儿必定全力以赴。” 时间的车轮驶入四月,高澄的巡视队伍依旧在河南地界向东行进,南北各地相对安宁,仅有宇文泰在蜀南对占据蜀中原有人口大多数的僚人或剿或抚。 而遥远的西北方向,高车国都彰八拉城(新疆昌吉)却在柔然人的围攻下,摇摇欲坠。 柔然人的偷袭,对高车国主力军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如今坚守孤城,外无援兵,柔然可汗阿那瓌成竹在胸,立国五十五年的死敌,即将被自己征服。 有秃突佳在洛阳传递消息,他已经得知元魏重归一统,高欢身死,以及高澄顺利即位齐王的最新消息,当然,这所谓的最新消息也确实过于滞后。 阿那瓌没有冒顿的野心,曾经作为北魏附庸的他,中兴柔然,又灭亡死敌在即,早就是自得意满,半点没有南下中原的心思。 只能说高澄运气着实不错,南北大敌萧衍、阿那瓌都是小富即安,没有吞吐天下之志。 而真正有大志向,本该朝气蓬勃的武川集团却被他赶去了蜀地。 四月初三,县试放榜。 王阿井没上过学,称得上目不识丁,但他认得王公允三个字,当年张德兴用树枝划在地上,他曾临摹过。 挤在熙攘的人群中,王阿井怀揣着紧张心情,仔细查看榜单上一个个陌生的字眼,生怕漏过了儿子的名字。 周围有人喜笑颜开,有人神色淡然,也有人掩面而泣,王阿井不知道他会属于那一类,哪怕先前与儿子说要有平常心,真到了出成绩的时候,自己却根本做不到。 怀揣着内心的忐忑与不安,终于,他找到自己唯一认得的三个字,王公允的名字被誊写在榜单的末尾部分。 紧张的情绪得以释放,但内心的喜悦难以用言语表达,看到名字的一瞬间,感觉这些年来的辛苦付出都是值得的,儿子只需再进一步,过了府试,拥有做吏的资格,哪怕过不了京试,那也算是改变了命运。 王公允站在人群外,望见好不容易挤了出来的父亲毫不掩饰的笑容,他激动地握紧了双拳。 同一天,齐王车驾抵达大梁城,梁州刺史赵彦深与练兵大将段韶领大小官员在城外恭迎。 高澄笑意洋洋地与段韶、赵彦深寒暄,向梁州官吏们充分展现他们之间的亲近,可入住由赵彦深事先准备好的宅院后,高澄屏退了众人,只留了段韶与赵彦深,脸色却冷了下来。 “郑伟杀牧童一事,案发前彦深可曾听闻?” 赵彦深赶忙解释道: “不敢欺瞒大王,这些时日下官主要在处理治下胡汉纠纷,荥阳郑伟杀人案,郡守未报,亦无苦主往州城申诉,下官又如何知晓。” 一旁的段韶是了解自己表弟的,故而并未急着给赵彦深作证,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在神游天外。 高澄闻言,缓和了面容,说道: “胡汉纠纷确实要妥善处理,但其余事项也不能放松,孤与彦深相识近十年,素知你生性谨慎,断然不会犯下这等过错,方才有此一问,也不过是要你亲口说与孤听,不使心中留有丝毫疑虑。” 赵彦深自然是连连谢恩,高澄又转向段韶交代道: “孤此番巡视地方,京畿自有姨父(窦泰)坐镇,却也少不得孝先看护,周边若有民变,孝先无需请示,可自行酌情处置。” 说是民变,但暗中所指,段韶、赵彦深心知肚明,权力场就是这样,父子、兄弟之间都信不过,窦泰对高氏忠心耿耿,他曾受高澄救命之恩,也曾救高欢于危难之际,但该做的防范一点也不能少,孤家寡人可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高澄私下赐予一份手令,许段韶总领三万鲜卑兵,若生乱,这份手令自然能派上用场,若无事,便也是张废纸。 其实相同的手令他也发给了斛律光、高季式,窦泰这个洛阳留守明面上总领京畿军事,又以侍中一职参预政事,似乎大权在握。 可由于京畿部队都是高澄嫡系,周围又有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九万鲜卑兵环绕,压根折腾不起什么风浪。 高澄这样的安排,看似不信任窦泰,可又何尝不是对他的保护。 在高岳留守晋阳以前,高澄就已经明白一个道理,永远不要让自己亲近的人在毫无约束的情况下,接受权力的考验。 不过窦泰面临的约束属实有点多,但也确实符合高澄一贯多疑的性格。 当夜,高澄轮宿尔朱英娥屋中,翌日一早,高澄便在段韶、赵彦深的陪同下,与随行一众将领往城外军营,巡视常驻梁州的三万胡兵。 “齐王殿下!” 在一阵阵见礼声中,高澄脸上洋溢着亲切的笑容与众将士嘘寒问暖,不厌其烦地与他们唠起了家常,询问众人迁徙至河南以后,在生活上有无遇到困难。 但凡是合理的需求,高澄都会当着众将士的面,转头与赵彦深仔细交代。 若遇了不合理的要求,例如增加军饷,高澄也不动怒,只是一通笑骂。 以这般亲民的态度在军营里转了一圈,无疑让小高王与将士们的距离进一步拉近,当然,若没有那些紧紧护卫在高澄左右的侍卫们阻隔,将士们能与齐王更近距离的接触。 没办法,被迫害妄想症是这样的,理解一下。 不少老卒眼眶湿润,他们感慨今日又见先王。 贺六浑在时,巡视军营,总要与乡人们好生亲近一番。 高澄当夜没有回城,而是要留宿在营中。 亲信都督尉兴庆以营中鱼龙混杂、不利护卫为由,劝说齐王回城歇息。 高澄当着众将士责骂尉兴庆道: “尉都督何以忠奸不分,营中将士多是孤的乡亲,若无他们浴血奋战,哪有我们高家的尊贵,孤与众将士亲如手足,莫说只是夜宿军营,若非孤身负国朝兴衰,不敢怠慢片刻,更是恨不得与乡人们时时亲近。 “你且自归大梁,孤独宿军营便是,若连这些乡人们都不能信任,孤虽富有四海,又凭甚保全自身。” 尉兴庆被逐回大梁城,高澄嘴上说独宿军营,实际上仍有纥奚舍乐、薛虎儿等库直守着,外围也有段韶调集的亲卫护卫。 翌日,高澄回到大梁城中,又当着亲信都众侍卫的面向尉兴庆诚恳认错: “尉都督忠于职守,一心为主才会出言劝谏,孤昨夜却责骂于你,此孤之过也。” 当场以尉兴庆尽忠职守为由,赐予布绢百匹。 第三百四十八章 信都 从打赏的数额也能看出小高王如今手头拮据,要换了以前,努力配合演出的尉兴庆少说三百匹起步,不过尉兴庆也没什么不满,毕竟这一百匹布来得太容易了,动动嘴皮子的事。 虽说当天晚上受了责骂,但第二天却也当着部属的面被齐王夸赞、赏赐,把颜面给捞了回来。 当天上午,赏赐了尉兴庆之后,高澄即启程东行,他来大梁城最主要的目的只是与驻守于此的三万胡兵深化感情,除去问了一嘴赵彦深是否知晓郑伟杀人,其余事务高澄一概不过问,以此表达对赵彦深与段韶的信任。 巡视队伍过梁州,行至兖州州治瑕丘(山东兖州),照例受到了兖州刺史刘洪徽的隆重接待,相较于在大梁的不管不问,自入兖州境内起,高澄便广派探子,探听民情。 刘洪徽是匈奴人刘贵之子,同时也是高澄妹婿,他并非庸人,但处理政事,确实非他所长。 好在刘洪徽也确实听从了赴任前高澄的教诲,严格按照《施政纲要》行政,具体事务则完全交由僚佐府吏执行,自己只是抓牢了大方向。 高澄在瑕丘停留了四天,在此期间,高澄设下家宴,与刘洪徽一家共饮,席间不可避免地提起了高欢与刘贵的情谊,在座众人追忆父辈,无不潸然泪下。 家宴罢后,便是公事,探子们陆续回报以后,高澄根据他们的调查,严惩了一批奸猾胥吏,对勤勉任事的官吏们则赞赏有加,特意挨个记录下他们的姓名,派人回洛阳传信吏部,交代崔暹在考功期满后,为这些人安排升迁,受到嘉奖的官吏无不为之振奋。 过兖州之后,再往东便是济州,抵达济州州治历城(山东济南)以后,济州刺史温子昇却被高澄严厉训斥。 原来温子昇身上的文士气息太重,好与人交游,时常将政事推给手下人,自己与好友游历名山大川,即兴赋诗,虽然留下不少佳作,可作为以文官任职刺史的大将军府幕僚,这样的表现明显不被高澄所接受。 刘洪徽能例外,是因为他是一个没什么学识的匈奴人,仅有的一点能耐还是点在了武艺上。 能坐上兖州刺史之位不过是倚仗其父刘贵、与其妻为高家女的缘故,真要让刘洪徽不管大事小情在政务上一一过问,指不定要出多大乱子。 可温子昇不同,你一个幕僚出身的文官,也敢学刘洪徽当甩手掌柜,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高澄当即免去温子昇兖州刺史一职,让他就任相国府右长史,那是一个闲差,以后有的是时间给吟诵诗篇。 至于原相国府右长史,刚刚才与高氏结下姻亲的郑述祖则被放在了济州刺史的位上。 郑述祖虽出自门阀大族,但德行风范向来为人所称道,相处了一段时间,高澄对他颇为满意。 而这样的任免,无疑也是给荥阳郑氏一针强心剂,但他们有所不知道的是,高澄更多是冲着郑述祖个人的品行与能力去的,而非其门第。 郑述祖当然是有任职刺史的资格与能力,早在北魏年间他与其父郑道昭就曾先后出任光州刺史,其任内多有政绩,盗匪绝迹,时人颂曰: ‘大郑公,小郑公,相去五十载,风教犹尚同。’ 其实高澄之所以借机发难,也有另一个原因,历史上温子昇就是卷入宗室谋逆,而被原主关入狱中活活饿死,不管他是否真的心向魏室,放在相国府,总要比放在地方任刺史更稳妥。 他一个文人,就算真有谋逆之心,也不可能冲破侍卫们的阻挠,来谋刺自己。 温子昇胆子并不大,被高澄一顿呵责,早就是胆战心惊,虽被改任为右长史,但也不敢有所怨言,毕竟他本就不耐俗务,否则又怎会被高澄找到由头给免了济州刺史一职。 巡视队伍离开济州时,带走了原济州刺史温子昇,由他沿途为高澄行文赋诗,留下了新任济州刺史郑述祖,哪怕卸去了吏部尚书一职,刺史一级的人事任免其实还是由齐王一言而决,只不过是需要派人回洛阳补道手续盖个章而已。 离开历城后,高澄并没有继续往东去青州,而是转道向北,渡黄河,往河北去。 不过他还是派人护送李昌仪独自前往青州拜谒父母。 如李徽伯这等能将家眷带往治地的官员,向来都是听望司探子的严密监视对象,如建州刺史尉景,也只有厍狄干才能破例。 故而高澄对青州治下的民情了如指掌,李徽伯兢兢业业,自己无需再跑一趟,当然,他还是拖李昌仪为自己带去了对岳翁的问候。 由济州渡河,来到河北的第一站便是冀州。 高澄在冀州的民众基础可以说是北方三十八州中,最牢靠的存在,主要原因还在于高澄与高孝璋、高孝瑜提起的惩治尉景一事。 那时的尉景多么嚣张跋扈,高欢劝阻他莫要贪婪无度,他敢反呛:‘我只是向百姓索取,而你是向天子索取,咱谁也别说谁。’ 而高欢被咽了这一句,也只能唾面自干。 更别提将高澄打伤等事,最后也是逍遥法外,故而哪怕当时尉景在冀州闹得天怒人怨,也没人指望会有人替自己主持公道。 就是在这样的绝望情绪下,高澄来到了冀州,将尉景囚送洛阳,几乎让他社会性死亡,又痛打其子一百马鞭,高季式当时可是打得严严实实,不掺半点假,更逼迫尉景散尽家财补偿苦主,当然,事后高欢用各种由头赏赐尉景,把他家底给补上了。 尉景没有伏法,没有人去责怪高澄,大家都知道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奈何高欢亲自下场求情,毕竟养育之恩大过天。 队伍才过河,百姓们便闻讯而来,尽皆箪食壶浆以迎齐王。 高澄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对前几日才年满五岁的高孝璋、高孝瑜又是一番教诲。 但见到了如此热烈的场景,兄弟俩幼小的心灵也大受震撼,为之信服。 高澄才入信都,即接到洛阳传信,元仲华于四月二十七诞下一子,天子为其赐爵河间郡公,请由高澄为之取名。 才出生,连名字都没有,就迫不及待地赐爵,元善见这个当舅父兼姑父的未免过于急切。 高澄在取名上也是个懒得动脑子的人,他索性给这位第三子取名高孝琬,并写信嘱托元仲华好好保养身体。 冀州刺史元孝友虽是元魏宗室出身,但要论及谁是齐王麾下第一舔狗,非他莫属,连张师齐都逊他一筹。 元孝友与元景安一般,自知身为元氏子孙,在高氏掌权的情况下,生来带有原罪,于是在治理地方时,相较于旁人更为卖力,除此之外,他更是时常召集幕僚编写童谣,为高澄歌功颂德。 高澄能得冀州民众如此拥护,其中也少不得元孝友的努力。 元孝友舔得这般卖力,其实高澄全都看在眼里,毕竟冀、定、相三州是河北核心之地,将一个元魏宗室放在冀州刺史的位子上,以小高王猜疑心重,又怎么可能不让人监视。 疑心病重归重,但高澄也不会亏待了心向自己之人,他知道元孝友有一女,在接风宴上唤起九岁的三弟永安郡公高浚,为他向元孝友求亲。 元孝友被这个巨大的幸福给砸懵了,想不到当了这么多年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居然能与高氏结下亲,一时间还没发应过来,等到高澄二次发问,忙不迭地应承下来,唯恐小高王反了悔。 与众人一同出席这场宴会的元景安望向元孝友的眼中满是羡艳,恨不得以身代之。 高浚的婚事三言两语便被大哥定下来,他神色泰然的向元孝友施礼,面容上并无一丝不悦。 毕竟长兄如父,自己虽然生父成疑,但最受大哥宠爱,曾有一段时间误以为长兄便是自己的生父,为此还问过母亲王氏,闹了一个大笑话。 大哥如此安排,必有他的用意,至于妻子容貌如何,并不紧要,这年头,谁娶妻是奔着样貌去的。 丈翁元孝友虽然侍奉大哥极尽谄媚,为时人所讥,但高浚也能理解他的处境,况且有这样一位聪明的岳父,也不用担心他会惹出祸事,牵连自己。 另一方面,别看元孝友在高澄面前卑微如舔狗,但他好歹也是太武帝拓跋焘玄孙,袭爵临淮王,又任冀州刺史这等重任,他接替的可是高澄舅父娄昭的位子。 无论身份、还是职权,都足以配得上高浚,唯一的缺陷只不过是姓元而已,可看高澄的态度,将来不管如何作为,元孝友肯定是高枕无忧的。 不止高浚,高澄在这场接风宴上,将四弟平阳郡公高淹的婚事给定了下来。 作为信都本地人,长乐冯氏家主此次赴宴,特意带上了太师、昌黎武王冯熙玄孙女,侍中、尚书、东平公冯修曾孙女,九岁的冯娑罗。 在拜谒高澄时,小高王见这女孩乖巧伶俐,又与四弟高淹同岁,自己依稀记得这女孩貌似就是历史上的平阳王妃,于是大手一挥,给高淹定下了这门亲事。 冯氏家主本就是听说了荥阳时,高澄为高睿择亲之事,这才带上了女儿冯娑罗,打算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事还真成了,自然是半点不带犹豫,千恩万谢的答应下来。 高淹也学着三哥朝冯娑罗之父郑重行礼。 一场好好的接风宴,似乎有向相亲大会转变的趋势。 才五岁的高湛便嚷嚷着让大哥给自己也寻一门亲事,随着高湛逐渐长大,在容貌上是越发朝高澄靠拢,高澄倒也不甚惊奇,貌似这两兄弟原本就有几分相像。 原时空中,高孝琬因思念父亲,便派人画下了高澄画像,时常对着画像哭泣,却被一个不受宠的小妾诬告为是在对着高湛的画像哭丧,咒他早死。 于是高湛打折高孝琬双腿,任其伤重而亡。 高澄忍着厌恶,笑骂道: “步落稽(高湛)你才五岁,诸位兄长还未订亲,哪轮得到你,且先等着。” 陪宴的高洋察觉到了高澄转瞬即逝的厌恶,虽然不知道是何原由,但这等厌恶,哪怕是一直深受防备的自己都不曾遇到过,不禁起了好奇心,这九弟究竟做了何事,惹得高澄如此生厌。 五岁的高湛哪有他二哥那般观察力,只是怏怏不乐地坐了回去。 毕竟素来宠爱他的母亲娄昭君被高澄特意与其余庶母都留在了洛阳,哪怕是郑大车,离开荥阳的时候也被送回了洛阳瑶光寺。 早些年高澄尚且与娄昭君亲近,但随着年岁渐长,母子俩逐渐疏远,好在娄昭君无法如桎梏高洋一般,过问诸事。 毕竟她虽然在晋阳将领中有不俗的影响力,但在原有的洛阳一系中,却没人买她的账。 而高澄接班是奉高欢遗命以及众将拥护,并非如高洋一般,是被娄昭君扶持上位,两者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宴后,心怀好奇的高洋特意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高湛虐杀高澄二女的宠物兔一事,以为是这件事触怒了高澄,便也没再放在心上。 高洋如今乖巧得很,高澄不许他饮酒,于是在接风宴上,他是真的滴酒不沾,没办法,遇到这么一个精明的大哥,不小心一点,万一真的有了错处,谁又知道高澄有没有在背后弄一本小本本背着众人记账,一如霍光对待刘贺,到时候算起总账来,就算没有性命之虞,贬为庶人也是吃不消的。 其实高洋对高湛同样没什么好感,一个自小不被母亲喜爱的人,又怎么可能对受尽宠爱的高湛看得顺眼,高湛打杀高洋之子高绍德时,面对他的求饶,曾质问: ‘你父亲毒打我的时候,你有没有为我求情。’ 再从高湛上位后,专以收集高洋妻妾为乐,大体就能明白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 第三百四十九章 晒盐 作为齐王最忠实的狗腿子,元孝友在高澄停留信都的两天里,鞍前马后,可谓是片刻不离身。 高澄去往沧州的当天,更是哭得不能自已,哀嚎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王颜。 虽然在青年表演艺术家小高王看来,元孝友在表演上用力过猛,可怎么说人家也是一个郡王、一州刺史,能把脸皮全给丢了,只为讨自己欢心,心底无疑还是感动的。 尤其是看到全城百姓唱着歌颂自己的童谣,送出城外十里,高澄对元孝友在冀州的治理更是满意,若非囊中羞涩,少不得要赏赐一笔金银。 不过在元孝友看来,能与高氏结亲已然是最好的奖励,他家世袭王爵,比不得高阳文穆王元雍富可敌国,但也不缺那点赏赐。 至于曾经豪奢的高阳王一系,如今日子确实比较拮据,没办法,谁叫小高王娶了元静仪、元玉仪两姐妹,作为高阳王府的女婿,分点家产不过分吧,前任高阳王如今还在孙腾府上当奴仆咧。 高澄离开冀州前,特意往渤海郡去了一趟,在祠堂拜祭自己祖父高树、曾祖父高谧、高祖父高湖等人,并在祠堂中为父亲高欢立起灵位。 随后,他又赶去高翼墓前,亲自为其清扫,并由温子昇代为作祭文,这等事迹自然而然会传到高乾、高慎、高敖曹、高季式四人耳中。 做完这些,他在渤海郡蓨县(河北景县)暂住一宿,期间会见了一众高氏族老,与他们相谈甚欢。 翌日即启程,向东去往沧州。 信都建义,高澄曾与姨父段荣搭档治理过沧州一段时间,但在此地的民众基础可就远不如冀州,毕竟当初裁撤大量州郡兵迁来沧州煮盐,为他们分配田亩,也的确损害了当地人的利益。 队伍行到沧州治所饶安(河北山县)城外十里处,高澄指着一片空地炫耀道: “此处便是当年高敖曹将军安营所在,当时高乾刺史迎父王东出,高将军以妇裙羞辱高刺史,孤那时才满十岁,便与高季式二人来此,将其劝回信都,助父王成就霸业。” 一众恭维声中,高洋面容苦涩,高澄十岁便能建功,自己年已十六,却一事无成,注定要空度余生。 车驾继续前行,行沧州事张曜在高澄继任齐王以后,就被扶正为沧州刺史,高澄抵达饶安,却不入城,而是带上张曜继续向东前往海滨盐场。 沧、瀛、幽、青四州煮盐,共设盐灶2666座,沧州一州之地却占了半数以上,计有盐灶1484座,年产盐116700余觞,利润之巨,足以让高澄马不停蹄前往巡视。 他倒不是信不过张曜,当初韩轨在瀛洲爆发贪腐窝案,一应幕僚府佐,仅有张曜一人清白,高澄就是看中了他的廉洁,哪怕张曜当时资历不够,依旧以他为行沧州事,代行刺史之权。 今日匆忙去往盐场,只不过是急着看一看新法试验结果。 高澄清楚制盐有两法,即煮盐法与晒盐法,煮盐法主要用于井盐产区,而晒盐法主要制得海盐。 晒盐法相较于煮盐,具有产量高、成本低、盐结晶大、无需人员时时看管等优势。 之所以当初在沿海地区煮盐,而非晒盐,主要是身为文科生的高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毕竟历史上的晒盐法是到了宋金时代才出现,但真正取代煎煮之法,却是在清朝光绪年间,对于晒盐法的具体过程,高澄两眼一抹黑。 当时整顿盐政、提升官盐产量已经迫在眉睫,没有时间让高澄命专人反复试验,便有了四州煮盐一事。 此时,距太昌六年(537年)五月高澄下令傍海煮盐已过四年,这期间高澄从未放弃过对晒盐法的试验,其实早在太昌七年(538年)就已经通过晒盐法获得海盐,只是由于技术原因,效果还不如煮盐。 又过两年,在受命试验晒盐的盐匠们群策群力,以及高澄时不时提出指导性意见之下,晒盐技术逐渐完善,盐匠们终于试验出了沟滩之法: 即‘近海豫掘土沟,以待潮入,沟旁坚筑晒池,九层或七层,自高第下,潮退,两人绳紧柳斗,戽沟水入第一层池中,注满晒之,然后放入第二层池,则又灌首池使满,次第放至末池,投石莲试之,莲直立,卤成矣,于是趁晴曝一日,即成盐。’(清,王守基,《盐法议略》) 高澄收获此法,当即下令时任行沧州事的张曜以此制盐,在洛阳时,曾收获张曜奏疏,大赞制盐新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高澄迫不及待地要前往海滨盐场看一看。 行至兴建不久的晒盐场,入目便是一堆堆白茫茫的盐山正由人装运,准备送往洛阳。 高澄找来盐场负责人询问产量,得知若是天气好,日光足,每日亩产可得200斤。 饶是高澄知道晒盐法的高效与便利,也足足吃了一惊,更别提随行众人。 每日亩产200斤,成本相较于煮盐更是微不足道,大家都明白,一旦晒盐法铺开,一场关于食盐的价格革命,就将打响。 哪怕是薄利多销,朝廷的转项收入也要远高于从前,毕竟过往二十万九千余觞的官盐产量仅仅只能满足军国所需,民间的巨大市场因为产能问题,只能让渡于私盐。 此法不仅惠国,更是惠民,毕竟食盐可是刚需,人不能没有食盐,就像大魏不能没有齐王。 高澄领着一众文武官员在盐场待了一整天,今天日头正好,他们亲眼见证了晒盐场里,一亩地产出200余斤食盐。 众人再无疑虑,纷纷向高澄称贺,在接受众人祝贺之余,高澄当即草拟政令,于沿海各州开设官办晒盐厂,命人送回洛阳,交由门下省审核,待审核通过,再由尚书省执行。 不止如此,高澄甚至当场写下奏疏,为试验出沟滩之法的盐匠们赏赐乡男爵位,甚至哪怕国库一穷二白,还要从齐王府库里拿出赏银,为他们酬功。 身为现代人的高澄深知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他也希望能以此作为榜样,号召更多的匠人们开动脑筋。 回到饶安城里,高澄兴致不减,甚至难得荒唐一回,在接风宴上,多饮了几杯后,就着丝竹管弦,与伎女们共舞。 歌舞伎们见齐王亲自下场,一个个热情奔放地展现着自己妖娆的身姿,只不过高澄虽醉,却还是保持了一份理智,并未做出酒后乱性之事。 当夜还是依照顺序,宿于元明月的房中。 元明月本就到了虎狼之年,高澄又被歌舞伎们撩拨得火起,自是一夜无眠,第二日启程时,坐在车驾上的高澄甚至直不起腰来。 巡视队伍由沧州北上行至瀛洲,瀛洲刺史张德兴是高澄一手从民间提拔上来,能力、品行无从挑剔,高澄与他仔细交代了晒盐事宜,等朝廷正式发下政令,一定要用心办理。 只在州治赵都军城(河北河间)歇息了一夜,便启程北上幽州,由于东北方向的辽州并不在高澄的行程之中,辽州刺史张亮便领两万盐兵先行赶往州治蓟县(天津蓟州区),迎候高澄。 太昌十年(541年)五月二十七,高澄在幽州刺史高乾、辽州刺史张亮的陪同下检阅盐兵,并正式废弃盐兵这一名号,改为辽兵。 期间,高澄还随侧室卢娘前往范阳,专程拜祭自己岳父,卢氏北祖大房前任主事之人卢道虔。 而此前齐王为高翼扫墓的消息,也早已被高乾知晓,对此自然是感激涕零。 毕竟高澄对他们兄弟确实没得说,高季式甚至因为高慎曾念叨过几句李昌仪,而对着自己二哥挥拳相向。(225章) 高澄在范阳与卢氏族老们宴饮时,为元氏之子,五弟长乐郡公高浟与卢氏嫡女订下婚事。 这一趟出巡,宣扬威仪、体察民情之余,就是利用诸弟与士族的联姻,拉近彼此间的关系。 高澄为弟弟们寻门阀大族联姻,自然也会防一手,比如等他们稍长大些,便都留在洛阳任闲职,就算真要外放,也得与他们岳家隔个天南地北,免得真的闹出什么乱子来。 在幽州短暂逗留以后,高澄并未再北上巡视北疆六州,他倒是有心重回故土,毕竟自从五岁那年随父母南下河北就食以来,他便再未看过故土风光。 只是北疆苦寒之地,难以供给出巡大军,便只好打消这个想法,由幽州向西南方向的定州行去。 昔日三父镇河北的盛况,随着姨父段韶病逝,舅父娄昭调往长安,如今只剩了姑父厍狄干独镇定州。 只是远远望见出城相迎的厍狄干,高澄便下了马车,领上一众兄弟与儿子,当着定州官民的面恭敬向厍狄干见礼,并严肃对诸弟说道: “阿爷临终前曾教导孤:‘厍狄干,鲜卑老公,必不相负。’孤时刻谨记在心,不敢忘怀,你们当以恭顺之心侍奉姑父。” 说罢,又对高孝璋、高孝瑜道: “你二人亦是如此,若敢有一丝不恭,休怪为父不念父子之情。” 这番话把厍狄干听得老泪纵横,高欢之死对于他们这些人老一辈的人来说,伤感不亚于高氏诸子,若没有真感情,又怎会置生死于不顾,追随他艰苦创业。 如果说在其它地方,都是刺史侍奉高澄,到了定州治所中山(河北定县),则翻转过来,贵为齐王的高澄在中山的三天时间里,晨昏定省,不问政事,一心侍奉厍狄干与姑母乐陵君。 消息流传出来,时人感慨:齐王侍奉姑父母尚且如此,又何论双慈。 当然,被扔在洛阳的娄昭君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否则非得气炸了不可,至少在洛阳时,自己这儿子别说晨昏定省,能隔个三五天来请一次安,都算得上是稀罕事。 高澄不问定州政事,完全是对姑父厍狄干的信任,他在定州安插的探子,也只是盯紧了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 入中山的当天夜里,在厍狄干举办的宴会上,高澄为六弟常山郡公高演、七弟平原郡公高涣分别与赴宴的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两家嫡女订下婚事。 虽说原本是冲着高孝璋、高孝瑜来的,但得了高演、高涣的亲事对于两家人来说,也勉强能够接受。 为高演安排清河崔氏这门婚事,高澄也曾有过疑虑,可转念一想,自己与高洋不死,高演便只能安心当个弟弟。 提防高演,是自己意外身死,高洋该操心的事情,自己又担心个什么劲,难道清河崔氏还会跟着没有兵权的高演搞事情,真要这般智短,早就消亡在历史的长河中。 至于博陵崔氏,高澄是真不敢给自己儿子安排亲事,毕竟崔暹、崔昂、崔季舒,三人都是他在政务上的好帮手。 因此才有了嫡弟高演配清河崔,倒把庶弟高涣配了更受重用的博陵崔。 他这人就这样,没儿子前,一心想要一个儿子安稳人心,等真有了三个儿子,又开始防起了他们,也就现在年纪小,等再过些年,处境估摸着也就比高洋要好一点。 也不知道高孝璋、高孝瑜以及刚出生的高孝琬,甚至还未出生的子嗣,谁会是未来熬老头大赛的最终优胜者。 由定州南下便是河北最后一站,相州。 相州刺史杜弼为官清廉,又是个工作狂,眼里揉不得沙子,北魏年间,在洛阳做御史时,曾有过‘台中弹奏,皆弼所为’的事迹,有这样的刺史,高澄也不曾过问相州政事。 不过在邺城时,他听闻邺县此次县试,有一名十一岁的少年中了秀才,不禁大感好奇。 其余地方不是没有比这更年幼的秀才,毕竟县试题目不算太难,但这可是在邺县,河北最精华之地,就竞争激烈程度来说,在北方各县之中都算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但他终究没有召见那位少年,毕竟府试将近,据说此人也只是将将过线,位列榜单尾部,还是莫要打扰了他复习的心境。 由于殷州被相州与定州拆分,赵郡李氏也被划入了相州行列,高澄去往邺城途中,还特意在李鱼川住了两日,只不过没再为诸弟与李氏安排姻亲,光高澄自己就娶了李昌仪、李祖猗、李祖娥三女,哪还需要用再作联姻。 故而,哪怕赵郡李氏在宴席上带了许多适龄女孩出席,高澄却绝口不提婚事。 毕竟高欢一共也才生了十一子,如今只剩了第八子高淯、第九子高湛、第十子高湜、第十一子高济四人还未婚配,用一个少一个,可得省惜些。 高澄离开河北走的是太行八陉中的滏口陉,这是当年他与段韶、斛律光往河北联络士族走的道路,也是八陉中地势起伏最小,最好走的一条道路。 沿途高澄没少与两儿子提起段韶、斛律光年少时意气相争的趣事,这般父子其乐融融的景象,估计也就这几年时光了。 大军走出滏口陉,行至漳水河畔,高澄来到昔日高欢与尔朱兆杀白马再立盟约的地方,为了取信尔朱兆,高欢将他给拉了出来,那是自己第一次演戏,演技略显浮夸,但当时才十岁的自己涕泪横流,居然也骗过了尔朱兆那个憨憨。 高澄逆走高欢东出路,与高孝璋、高孝瑜提起高氏建义的种种,各类阴谋诡计毫无避讳,他防备儿子是真,培育儿子也是真,总要有个保险,毕竟人有旦夕祸福。 这世上哪会有人为了防备儿子,便把他们培育成不知人心险恶的傻子。 真要有儿子在高澄重重防备下,凭借自身才智还能翻盘,高澄也认了,大不了爽快下诏逊位,学李渊做个太上皇,一个劲地在后宫里面造人。 能有这本事的人,估摸着也干不出弑父的事来,毕竟这种人都爱名声,你说是吧,李二凤。 高澄渡过漳水时,还在与两个儿子感叹高氏建义是有天助,当初他们刚刚过河,漳水便暴涨,冲断了河桥,以致随后领轻骑追逐而来的尔朱兆只能隔河喊话,又只身乘扁舟渡河,希望把高欢劝回。 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高欢领二十万六镇百姓与晋州旧部东去,留下尔朱兆在河对岸骂骂咧咧地回了晋阳。 高澄渡河北上,抵达晋阳后,照例在并州刺史潘乐的陪同下检阅晋阳两万胡兵,期间自然少不了各类爱兵如子的表演。 当然,小高王还是有底线,如吴起那种为士卒吸脓疮的事情他可干不出来。 从军营中离开,高澄问起了他最关心的田亩状况,短期内迁走这么多并州胡,他最担心的就是田地荒芜。 好在并州人烟本就密集,迁走并州胡后,不仅没有造成田地荒芜,反而是空出了大量田地,让原本不能按照均田制规定数额实授的汉人们,获得了他们应有的土地。 三河地区,尤其是河北,承平多年,人口大幅度增长,高澄在巡视期间也确实发现很多地区无法按照均田制所规定的数额为民众分配田地。 第三百五十章 再入关 发现问题,自然要解决问题,恰好关陇地区地广人稀,陇山被几乎迁空,关中原本因为大旱丢了七八成人口,又有两万余户随宇文泰逃离长安,高澄此前迁徙30万民户、10万州郡兵家眷,相较于广袤的关陇之地,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尤其是原本关陇地区被俘的10万州郡兵及其家眷也被分往三河地区。 继续向关陇地区迁徙三河民众,不能治本,却也能暂时缓解这一问题。 不过不是现在,春耕早已过去,若要再度迁徙民众,最好是等到秋收以后。 高澄找来相国府一众幕僚商议后,立即去信洛阳,要求留守众人必须在秋收以后、自己回归洛阳之前,安排好三河地区一百万户西迁关陇一事,当然,下达这项政令的必须是独断专行的元善见,小高王可是在外地巡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不能只是甩锅,后续为这一百万户的税赋减免也必须跟上。 若是抵消掉关陇与三河互相迁徙的10州郡兵,高澄将分两次共向关陇地区迁徙民众130万户。 按一户5口计算,这一趟将迁徙650万人口,关东地区原有2000余万人口将缩减至1350余万左右,关陇地区人口也将从200余万提升至850余万以上。 既缓解了关东人地矛盾,又恢复了关陇地区生产活力,同时也能稳固高氏在关西之地的统治,毕竟等迁徙计划完成以后,占据关陇地区人口大多数的将是原东魏治下民众,他们对宇文泰与西魏政权可没什么感情。 不过代价也不小,未来3-5年内,有接近三分之一的人口,属于税赋减免群体,国家财政税赋收入锐减三分之一。 其实三河地区民众难以足额分得田地一事,高澄早有耳闻,之所以迟迟没有处理,归根结底还是穷。 本就一穷二白的国库,还要在未来3-5年减去三分之一的税赋收入,让小高王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这才听之任之,只在第一波迁徙浪潮中,安排了30万民户、10万州郡兵家眷往关陇,准备过一两年,挺过了财政危机,再组织民众大举西迁。 而如今高澄起意秋收后迁徙民户,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晒盐法带来的收入,足以弥补为迁户减免税赋造成的财政损失,甚至仍有富余。 北方2200万人口,民间对食盐有着巨大的需求量,相较于盐贩们的煮盐,晒盐具有诸多优势,能够在价格上形成降维打击。 唐朝中后期依靠高额的盐税维持统治,高澄则计划通过薄利多销的手段挺过财政危机。 盐贩们肯定会闹腾,但今时不同往日,高澄当年对盐贩们让步,允许他们继续垄断民间市场,自己只是严查逃税,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当时的官盐产量根本不可能满足民间需求。 如今晒盐法一旦在沿海各州铺开,官盐产量必然呈现爆炸式增长,没有了供需顾虑,同时宇文泰这个心腹大患也被赶去了蜀中,盐贩们若敢生事,定叫他们领教高家铁拳的厉害,大盐贩可人人富得流油,说不定还能借此发一笔横财。 晋阳的渤海王府早已被换上了齐王府的匾额,可高欢生活过的痕迹却不能抹除,高澄入住以后,总是恍惚间望见了高欢的身影,为此受了不小的惊吓。 只住了一天,匆匆为八弟高淯与太原王氏嫡女定下亲事,便急急忙忙启程南下,又往汾州走了一趟,在汾州足足逗留了五天,与汾州刺史辛术食则同席、寝则同榻,在齐王的主动示好下,两人关系打得火热。 辛术是陇西狄道(甘肃临洮)人,与高隆之一般,都是这个时代少有的理工科人才,其人清俭寡欲,又勤于政事,是高氏一党中少有能够上马领军、下马治民的人物。 前些年辛术出任清河郡守,遭父忧去职,清河父老立碑为其颂德,守孝期过,高澄本想将其招致自己麾下,奈何高欢不肯放人,想想在高澄麾下被当驴使唤的高隆之,就能知晓小高王对辛术的垂涎。 而忍痛把辛术暂时留在汾州,其实也是为了给晋阳的潘乐上一道锁,高澄对窦泰都如此防备,没道理不防一手潘乐。 相应的,当秋收以后,三河地区百万户民众陆续迁往关陇,高澄不可能让娄昭、王思政继续在关中、陇右一人独尊。 尤其是王思政,陇右兵权必须要被分割。 高澄在汾州与辛术亲近了五天后,并没有南下晋州,再入关中,而是先过汾水,去了一趟建州,于情于理,高澄都必须去看望高娄斤。 厍狄干之妻只是高欢异母妹,高娄斤却实实在在是高欢同母姐,高欢才出生母亲便去世,是由这位同母姐一手抚养长大,名为姑母,实际与祖母无异。 无论高澄对尉景是什么样的看法,对待高娄斤却都必须得敬着。 建州州治高都(山西晋城)城外,高澄见到了尉景夫妇,高欢的死似乎对尉景的打击不小,年过六旬的他,看上去精气神衰败得厉害。 与尉景等一众官员寒暄过后,高澄被姑母常山郡君高娄斤拉到一边,只听她低声道: “老人(尉景)离死不远了,往日纵有得罪,阿惠也莫要放在心上。” 原来尉景这些时日担惊受怕,唯恐高欢一死,高澄旧事重提,毕竟当年若不是碍于高欢的情面,高澄是真恨不得新仇旧怨一起算清楚。 不过尉景这些年操行有了很大的改变,历史上他也是挨了原主的整以后,才改了旧恶。 对于一般人来说,弃恶从善不代表过去的恶能一笔勾销,但尉景确实是有这个资格的,哪怕不是做给侯景看,凭着尉景对高欢的养育之恩,高澄也不可能在尉景从善以后对他下手,这样只会寒了人心。 “姑母且放心,尉公若能克己奉公,造福百姓,澄又怎会再提旧事。” 哪怕高澄只称尉公,而非厍狄干一般尊称姑父,但高娄斤得到侄儿这一诺终究是放下心来。 说罢,高澄又让众兄弟与儿女们上前向高娄斤见礼,来的路上,高澄已经将高娄斤与他家的关系说仔细了,众人都不敢有所怠慢,一个个恭敬请安。 高娄斤打量着高氏子孙,嘴里不住地说着: “好孩子、好孩子,模样真是像极了贺六浑小时候。” 说着、说着,自个儿又哭了起来。 高澄在建州住了两日,在此期间,他召尉景来述政的时候,完全秉持着公心。 做得好的地方,高澄不吝夸赞,还需改进之处,他也会加以训导。 高澄启程离开的时候,尉景的气色明显有了好转,只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在高欢时期能把吐沫星子喷高欢脸上的尉景,到了高澄掌权,却也谨小甚微起来。 建州向西再渡汾河,则是高氏最开始的根基所在,晋州,州治依旧位于白马城(山西临汾)。 高家众人之中,仅有高澄与高洋有过在白马城生活的记忆,老宅早已被人腾空,可高澄只是让诸弟入住,自己死活都不肯住进去,于是又由晋州刺史薛修义再为高澄寻觅了一座大宅子,供他与侧室及子女们歇息。 薛修义是高敖曹的狱友,两人都曾被尔朱荣拿下,随身囚禁。 孝庄帝杀尔朱荣后,薛修义与高敖曹脱困,高敖曹与其兄高乾被任为河北大使,回乡招集人马,而薛修义则被授予弘农、河北(山西平陆)、河东(山西永济)、正平(山西新绛)四郡大都督,与时任晋州刺史的高欢做了邻居,两人得以在暗地里结交。 高欢入晋阳以后,时任南汾州刺史的薛修义便顺理成章的投入高欢麾下。 别看他如今已经是六十四岁的年纪,又是行伍出身,久经战阵,可精神头却壮得很,不似大多数将领,一到晚年便疾病缠身。 如果说汾州刺史辛术是潘乐通向洛阳的第一道封锁,晋州刺史薛修义则是第二把锁。 夜里,高澄翻来覆去睡不着,寻思是不是自己薄葬了贺六浑,导致他在地底下手头拮据,来找自己要钱花销。 第二日,高澄唤来纥奚舍乐,命他将白马城唯一一座寺庙里的和尚给捉来,给贺六浑做场法事,多烧些纸钱,不是当儿子的吝啬,舍不得真金白银,实在是国库空虚,想来贺六浑也能够体谅。 毕竟纸钱也是钱嘛,虽然不清楚在阴间的购买力,但多少点准没错。 于是当天白马城周边的香烛铺子,纸钱几乎被扫荡一空。 办完法事,北朝大孝子总算安心了一些,领着大军由蒲坂西渡黄河,来到关中的时候,已经是秋天。 早在高澄还在河北时,由他亲拟的有关沿海各州以晒盐法制盐的政令,就已经通过了门下省的审核,交由尚书省推行。 从南至北,徐州、胶州、青州、沧州、瀛洲、幽州无数官办晒盐场被设立,甚至连辽州都有少数几处,这些晒盐场由中央派人进行管理,由地方州郡兵维持治安。 大量低价官盐流入民间市场,对盐贩们造成巨大冲击的同时,也赢得了民众的一致赞誉,当然,这些赞誉都是冲着齐王去的。 对于聪明人来说,你也别管为什么同样是在外巡视,德政就是齐王亲自草拟政令,迁民这等恶事就是元善见独断专行,齐王远在外地,不能阻止。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你若是不信,便抓你下狱关你三天,或者不许你子嗣参与科举,反正宗族兴旺就是你的软肋,扣帽子这种事,齐王殿下最擅长不过。 有人欢喜有人愁,民众们得了实惠,盐贩们就惨了,尤其是大盐商们,小盐贩无利可图,大不了改行,可大盐商们手头囤积了大量煮盐,如今官盐以其低廉的价格,广受民众好评,谁还去买相较于晒盐,更为昂贵的煮盐。 若是新入行的私人盐商推出晒盐,总有点下三滥的套路去对付他,可这是官府,晒盐一入市,凡是大盐贩所在的地方,州郡兵便已经动员起来,分明就等着你谋乱,来吃下你的家业。 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大盐商们见朝廷早已做了完全准备,还是在家破人亡与食盐滞销、蒙受重大损失之间做出了明智选择。 大量煮盐被低价抛售,显然是打了认赔退场的主意,反正这么多年,也积攒了不少财富。 也不是有人没想过参与晒盐生意,但朝廷摆明了是要搞垄断,小高王如今都穷得红了眼,哪会给人掺和一脚的机会,海滨地区时常会有州郡兵巡逻,以防有人私开晒盐场。 不知道的还以为提前一千年闹起了倭寇。 将来财政宽裕,高澄兴许会适当放开对私盐的限制,但绝不是现在,穷疯了的小高王如今只想吃独食,谁来都不好使。 别说是那些私盐贩子,不少勋贵来信向高澄请求准许自己开办晒盐场,都被高澄一律回绝,不过口气倒也很委婉,就是摆事实、讲道理。 朝廷都已经困难成这样了,齐王殿下没有动员大伙破家为国,捐献俸禄,而是一人扛下了所有,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条财路,你却要来与朝廷争利,这是大魏忠良该有的作为吗! 高党勋贵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跟大魏忠良这四个字扯上了关系,但对于朝廷的穷,其实也有一个清楚的认识。 毕竟元善见以禅位后的封地税赋作为抵押,向齐王府借了五万匹绢布,借据还在崔季舒手里攥着,只等将来元善见退位去了封地以后,逐年讨要。 相比较小高王的不当人,勋贵们多少还要点脸,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打官盐的主意。 等高澄的车驾行至华州治所玉璧城的时候,第一批售盐款项已经运抵洛阳,极大地缓解了国库的燃眉之急。 说来也是一把辛酸泪,从春末到初秋,都已经换了两季,元善见连身新衣裳都添置不起,就如今身上这件,补丁还是人高皇后缝的。 内库所剩不多的一点钱,都被崔季舒以利息为名,除了宫人们的正常餐食以外,全给划走了。 怎么地,你元善见虽然是天子,可为了供给齐王出巡,向齐王借了五万匹布,借款周期又那么长,谁知道你什么时候退位,这么大一笔钱,难道不要利息的,天子也不能不讲道理呀。 元善见是万万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比高隆之更面目可憎的人,如今高隆之寻到了大量造船木料,正在回京途中,往后左侧一个高隆之,右侧一个崔季舒,福分还能少得了。 元善见此时恨不得让高澄早点开始篡位流程,这皇帝,他当够了!谁爱当谁当! 心向天子之人敢怒不敢言,只得暗地里向元氏列祖列宗哭诉,企图哭死高贼。 小高王没被哭死,反而活得越发滋润。 得知官盐销售情况后,高澄巡视城墙时,步子都迈得招摇许多。 高澄入玉璧的当天,就为该城恢复原有的名字华阴,并准备等将来财政恢复了,再在河东的山塬上建立起一座真正的高欢快乐城,玉璧无论如何都是有建的必要,毕竟河东入关一路坦途也不是个事,说不准将来后世子孙还能用得着。 当然,就不迁高欢陵寝,以王气镇新城了。 前段时间在晋阳好几次恍惚间看到贺六浑的身影,让高澄心有余悸,真把他埋在玉璧城下,估摸着老高真要爬上来与他谈心。 经历过魂穿这档子事,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难免要犯嘀咕。 离开华州,渡洛河,又来到沙苑战场,宇文泰4年前植树记功,如今树木长势喜人,可观树的,却换了人。 高澄倒也没有拔了这些树来出气,毕竟4年前被打得灰头土脸的又不是自己,对不对,贺六浑。 况且环境保护,人人有责,便也留下了这片小树林。 大军再过渭水,先至咸阳,咸阳郡守于伏德便是当初响应东魏降卒,攻陷咸阳之人,高欢入长安以后,封其为咸阳郡守,封县男,以彰其功。 人家为你出死力,该有的赏赐绝对不能少,否则谁还敢为你冒着性命危险谋乱。 高澄与于伏德并无交情,但不妨碍他对于伏德在宇文泰背后捅刀子的行为大加赞扬,当然,也是于伏德运气好,如果碰上的是苻坚,指不定就给你一刀砍了。 苻天王虽然杀死兄长苻法,同时也男女通吃,难道就不兴人家有道德洁癖了! 高澄在咸阳的时候,便先行派人往长安,告知舅父娄昭自己将于明日入城,也让舅父有个准备。 这一路上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每到达一地,总会提前派人告知下一地的长官,由他准备迎接。 虽然秋收以后,东民西迁,高澄会派人来关中分娄昭的兵权,但舅父确确实实是他少有几个能完全信任的人。 毕竟家眷都在洛阳的娄昭也没有反叛的动机,高澄这么做更多是防止舅父万一出什么意外,手下有人心存不轨。 第三百五十一章 会盟 娄昭酗酒的毛病高澄是清楚的,早些年也劝过,娄昭也听劝,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偶尔小酌几杯,可后来获知收复关陇与高欢过逝两个消息,大喜大悲下,便又大喝上了。 高澄对娄昭的身体情况的担忧并非多余,他熟读史书,但史书中并没有关于娄昭的卒年记载,只能明确他死在了高氏建国以前:‘齐受禅,诏祭告其墓,封太原王。’ 秋收以后,另外安排几人入关分领关中军事,也是对突发事件的预防,而非提防娄昭叛乱。 太昌十年七月十九,高澄车驾行至长安,与舅父娄昭的照面。 “还请舅翁保重身体,切勿滥饮,莫忘了孙主薄故事。” 一见面,就闻见了娄昭身上未消的酒气,高澄忍不住劝说道。 于公于私,他都希望娄昭能够牢记当初孙搴醉死的教训。 娄昭清楚甥儿是为了自己好,很痛快地便答应下来,表示今后定会适度。 舅甥两人短暂寒暄过后,执手入城,往刺史府赴接风宴,席间言笑晏晏,而洛阳城里,一场大戏也拉开序幕。 齐王高澄离洛数月,曾经下罪己诏自责的元善见却又故态复萌,居然在一次朝议上,提出要迁三河之民百万户充关陇。 尚书左仆射、侍中孙腾劝谏道: “三河乃朝廷粮税重地,若迁百万户向西,关东粮食减产,朝廷何以为用!” 元善见对此斥责道: “孙仆射好不晓事,迁户于三河辛勤耕种,若往关陇,便不事生产了!若非关陇无田乎!” 关陇自然是有田的,陇山贫瘠,但关中着实土地肥沃,至少现阶段的关中是这样的。 孙腾不能对,中书令司马子如又劝道: “百姓故土难离,还望陛下以苍生为念。” 元善见却不退让道: “三河之地,几无可分,太昌初年,一丁可得田百亩,至今却不足半,民多怨之,而关中良田却无耕者,分三河剩余之民,耕关中无主之田,正是以苍生为念!” 司马子如哑口无言,户部尚书崔季舒又哭穷道: “陛下,如今国库空虚,正该休养生息的时候,迁徙、安顿无一不是花销。” 说罢,用手指着今儿早上用草木灰染成灰白色的双鬓,哭诉道: “微臣才二十七岁年纪,就已经为财政拮据愁白了头发,还请陛下三思。” 元善见一望见崔季舒就来气,先前这人搬空了自己内库,后来盐利入洛阳,楞是一分都不肯给他,哪怕给他置办一身新衣裳也好啊,自己作为大魏天子,整日穿着件补丁衣服,这不只是丢的自己的体面,也是在丢齐王的脸呀。 可崔季舒却鼻孔朝天,对前来索要的宦官说什么‘国用方亟’朝廷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咧,天子就莫要来打这笔钱的主意了。 忍住心底对崔季舒的厌恶,元善见沉声道: “如今国库得盐利,财政稍有改善,崔尚书何以有此言,今日纵有所出,待将来关陇振兴,所得千百倍于迁民损耗,崔尚书又何吝区区安迁之费。” 崔季舒还要再劝,元善见却打断道: “崔尚书若再以国库空虚为由,朕今日便与你共往府库,亲自盘点!” 听得天子威胁,崔季舒赶紧闭上了嘴。 侍中封隆之出来打圆场道: “兹事体大,陛下不妨先遣人征询齐王意见,再做决议。” 元善见闻言勃然大怒: “事事请示齐王,在你等心中,难不成齐王才是大魏天子!而朕只是傀儡不成!” 先前出言劝谏的孙腾、司马子如、崔季舒、封隆之,以及还未来得及发言的李元忠、杨愔、崔暹一个个如遭雷击,赶忙叩首请罪,神色尽显惶恐: “陛下!臣等只是为国事进言,绝无此心。” 你说为什么只是齐王一党在请罪?因为宗亲大臣们都在看戏,要是有人能在议事的明光殿里售卖瓜果点心,只怕会被抢购一空。 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的激烈辩论,把持朝政的齐王一党终究不能使天子回心转意,元善见亲自下诏,将于秋收以后,迁三河之民百万户振兴关陇。 这一诏书下发各地,并未立即激起民众的不满,毕竟三河地少人多是事实,近些年来,许多申请分配田亩的男丁、妇孺只能按照规定数量的半数获取,而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人均得地更是仅有二十亩。 民众的不满要等到迁徙名单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才会爆发。 其实高澄选择在这个年份迁徙民众也有说法,此时距离太昌元年,关东地区由乱入治,已经十年。 由乱入治往往伴随着生育浪潮的爆发,由于民众年满十五岁,即可申请授田,也就是说再过五至六年,就会新增大量成年丁口,等待授田,关东损耗的劳动力再那时将得到一定程度的弥补。 而迁户享有3-5年的税赋减免,等待税赋减免期过去,恰好是关东劳动力得到填补,国库收入将实现爆炸性增长,到那时,有关东与关陇的供给,便也有了南征的资本,而非如今单单依靠关东,关陇却处于一个半残废的状态。 高澄吞并关陇,可不是要让坐视它荒废,作为孕育了隋唐两朝的关陇地区,它理应为小高王的野望承担更多的责任。 当元善见迁民的诏书传至关西,高澄正巧在秦州巡视期间病倒,据说是感染风寒。 得知天子又要折腾民众,齐王本欲带病回师洛阳,是一众文臣武将苦苦哀求,希望齐王能够安心养病,高澄这才罢了回朝的心思,只是口述了一封奏疏,由温子昇代笔,发往洛阳,请求天子顾及人情,莫要再使百姓背井离乡。 瞧瞧,齐王病得这般重,连奏疏都需要人来代笔,偏偏元善见一意孤行,高澄在病榻上徒呼奈何。 荆州,襄阳。 侯景看完邸报,对心腹谋臣王伟道: “齐王卧病秦州,洛阳文武为天子所慑服,不敢阻挠,君信否?” 王伟笑道: “天子若有如此威望,哪怕齐王病入膏肓,也是要拖着病体回朝的。” 侯景闻言,笑得前俯后仰,好办会才抚平了气息,假作正经地训斥道: “王君此言,对齐王何其不恭!” “为臣者,自当恭敬奉主,然臣为使君之臣,非齐王之臣也!” 王伟一番话,听得侯景心花怒放,他连连夸赞之后,又问王伟道: “王君以为,是否真会有人信了齐王卧病的消息。” 王伟淡淡道: “齐王之奸伪,举世皆知,高党之跋扈,满朝共见,如今齐王心腹遍布朝野,各地刺史皆为羽翼,天子凭何振作?但凡有智者,皆能看透其中端倪,纵使真有野心,亦不敢动。” 侯景也知其所言在理,只得丧气道: “我以为贺六浑便足够狡诈了,未曾想其子更甚。” 事实也正如两人所谈论的,高澄只不过是装病借机撇清干系。 迁走大量人口确实能够得到三河地区一部分足额获分田亩的百姓感激,可面对的是一百万户民众的怒火,小高王连年初三十万户的黑锅都不肯背,哪愿意糟蹋了自己的名声。 至于元善见,他要名声作甚,安心扮好高澄给安排的角色就是,虽然这角色遭人恨,但也不是什么独夫民贼,够意思的了,当个傀儡还要啥自行车。 就是不知道将来也会不会有权臣有样学样,如此摆弄高齐末代皇帝。 连国都还没建,就先不提亡国时的事了。 太昌十年(541年)九月十二,秋收过后,元善见的迁民政令正式落实,这一次倒没有如之前一般,仅三天时间,就赶着三十万户狼狈就道。 那时候是要赶春耕,如今才秋收,没必要那么急,来年春耕之前完成便行。 正如之前所说,民众的不满之所以没被激起,只不过是迁徙名额没落到自己头上。 卧病在床的高澄不敢大意,已经提前由温子昇代笔,上奏天子请求减免迁往陇右之民五年赋税,减免迁往关中之民三年赋税。 元善见收到齐王奏疏,也一改独夫本色,居然从善如流,立即下发全国各地。 同时高澄按照关陇各州所分得的人口,命地方州郡县三级长官提前修建不足的住所,用以安置迁民。 一如前番,向各州派出幕僚等人员,监督住所、田亩的分配,禁止官员中饱私囊,但凡有贪墨者,一律按《太昌律处置》。 高澄种种措施,对民众还是起到了安抚作用,至少迁民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也没爆发大规模的民乱,小骚动、小牢骚肯定是少不了的。 木已成舟,原先病得连握笔都困难的齐王也终于能下榻行走了。 秦州百姓看着高澄拖着病体巡视田亩,所见者无不感动,这些绝大部分都是此前从河南迁来的三十万民户中的一部分。 年初时候,他们被元善见强迫迁徙,虽然那暴君在最后还是下了罪己诏,但大家的福祉都是齐王给谋的,再想想齐王殿下这些年来的德政,这大魏朝若是没有齐王,可怎生得了。 许多歌颂齐王功德的童谣,也随着民众西迁,在关陇地区流传,至少高澄在关陇原住民中的臭名声有了明显好转。 毕竟大家都说踩踏禾苗这种事都是高欢的决定,在攻陷潼关后,段韶在关中平原干得混账事,也是受了高欢事前指派。 齐王劝了,也拦了,但劝不住,也拦不住,他真的尽力了。 高澄在慰问迁民们在新环境的生活情况之余,也在感慨如今关西之地的荒芜,先前的三十万户确确实实不足以振兴关陇,但有了这一次一百万户入关,主要是关中地区,只需五年,就是硕果丰丰的季节。 打仗,说到底打得就是钱粮,到时候自然是要准备南下了。 小高王从来一视同仁,没道理北方的和尚被他迫害了,南方的和尚却能逍遥法外吧,尤其是和尚头子萧菩萨,前几年尽扯后腿,高澄早有一肚子的帐要与他算。 齐王殿下病情好转的消息传到关东,各地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毕竟像齐王这样的贤王,可难见着。 无数官员也未高澄的厚颜无耻而感慨万千: 好家伙,政令下达你患病,政令落实你痊愈,养病期间还得把安抚民众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你怎么不让天子再下一份罪己诏,把黑锅给背牢实了咧。 对此,高澄表示:别催,已经再写了,等我回去就给元善见盖印。 高澄病情痊愈以后,又在陇右各州转了一圈,期间,甚至通过吐谷浑汗的使者,与吐谷浑汗在两国边境上约见了一面。 双方重申睦邻友好的双边关系,吐谷浑汗夸吕表示,吐谷浑将始终坚持一个大魏原则,坚决不承认蜀地的元宝炬流亡政府。 元宝炬名义上向南梁称臣,但自己关起门来,还是元魏天子的做派,以宇文泰为丞相,执掌军政大权。 高澄也与夸吕互相通报各自国家国情,就大魏与吐谷浑的边境贸易达成一致,将于边境开展官方贸易,以丝绸、茶叶等商品换取吐谷浑所培育的青海骢。 两人也就共同关注的地区问题深入交换意见,谈完了公事,私事也没落下,吐谷浑汗夸吕希望将准备送往洛阳,与元善见成婚的族妹嫁于齐王。 齐王以臣子不能夺天子之妻而婉拒,吐谷浑汗大发雷霆,眼见原本友好的双边关系埋上阴霾,齐王为了陇右百姓的安宁,为了两国之间的和平,不得已只能答应下来。 当然,这段齐王纳妾的解释出自时任广州刺史的张师齐所留下的书稿,只是一家之言,考虑到他当时身处关东,并未亲临现场,史家对这一记载,多是抱怀疑态度。 但毫无疑问,这一次大魏齐王与吐谷浑汗的友好会谈,确确实实维系了两国边境较长一段时间的和平。 直到据高齐方面称,有3名吐谷浑士兵袭击本方哨所,高齐使者要求10万大军入境搜查肇事者,这一合理要求却遭到吐谷浑汗无礼且野蛮的拒绝,双方边境才重燃战火。 当然,这都是高氏建国以后的事情,反正肯定是吐谷浑先开边衅,绝对不是小高王背盟。 高澄与吐谷浑汗夸吕在议定了亲事以后,两人焚香社坛,杀白马为盟,结为兄弟,至于白马,肯定是夸吕出的,高澄这次与夸吕会谈,就没带一匹白马。 盟誓之后,两人依依惜别,高澄骑着吐谷浑汗赠予的青海骢,吐谷浑汗也穿着高澄为他披上的华美衣裳,背向而行。 高澄经关陇地区返回洛阳的过程中,沿途遇见不少迁徙而来的三河民众,每每听见百姓哭诉背井离乡之苦,高澄也会随之动容,他很真诚的向众人致歉,是自己为了与吐谷浑汗会盟,促成陇右的和平局面,才离开了洛阳,让天子有了独断专行。 等到自己听说这一消息时,却又病倒了,当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说再多也没用,高澄向迁民们承诺,今后一定会约束天子。 迁民们其实要的就是高澄这样一个态度,毕竟坏事都是天子干的,齐王一心为大家谋福祉,好人不该让人拿枪指着。 齐王车驾继续东行,而给娄昭、王思政分权的人事任命,已经送到了吏部尚书崔暹面前。 高澄在关陇各州增设都尉一职,统管该州州郡兵,而属于王思政与娄昭的直属部队,仅各自一万鲜卑兵。 当然,这件事高澄在雍州与秦州时就分别与娄昭、王思政解释过,在战时,两人还是该地区临时的最高军事长官,各州都尉都需听从调令。 只不过是在和平时候,不能干涉其余各州军事。 娄昭、王思政两人没有谋乱的心思,自然也不会反对。 吏部尚书崔暹很高效依据高澄送回的这批都尉名单,做出官职调整。 高澄自然不可能让一线大将跑去关陇地区带一州的州郡兵,这不是埋汰人么。 许多立场坚定、可靠的亲信都中层军官,被火线提拔,如薛虎儿的妹婿怀朔人张末,以及沃野匈奴人刘延寿等,纷纷留在关陇各州,等待朝廷的任职公文。 而高澄截胡元善见本要迎娶的吐谷浑汗族妹一事,也传至洛阳,当然,也有许多人为高澄解释这是被吐谷浑汗逼迫,据说当时吐谷浑汗当时扬言,齐王若不肯,他便年年侵扰陇右之地,高澄纳娶完全是出于公心。 其中以广州刺史张师齐鼓吹这一说法最为起劲。 好在天子仁善,没有追究齐王过错,当然,齐王也是为了陇右安宁,本身也没什么过错,绝不是见色起意。 元善见下诏,封夸吕族妹为容华公主,并准备等她与高澄回了洛阳,再为两人赐婚。 殊不知,小高王在途中就已经饱餐美色。 而原本应该引人注目的州试,却在百万户西迁这一大背景下,少有人关注。 至于王阿井的儿子王公允不出意料的落榜了,毕竟他年纪太小,当初也是压线过的县试。 第三百五十二章 齐王返洛 三河五万水师招募工作早已宣告完成,厍狄干与前来接替定州刺史一职的高归彦完成了交接,又一次领着一家老小返洛,就任水师大都督,而遴选的五万三河水师,也纷纷扶老携幼,有组织的去往司州安居。 作为这一次府试的落榜生,王公允也算是学籍跟着户口调动,由邺县县学,转移到了新安县县学就读。 新的战船暂时只停留在找到了充足木料的阶段,日常操训全凭北魏时期留下的老古董。 老旧战船肯定是有的,否则慕容绍宗与刘丰也无法在攻颍川时,乘楼船观望,落得一个不通水性,投水而死;一个善泅,可还没等爬上岸,却遇见岸边守着的西魏兵,被刺死。 高澄返程走的蓝田关、武关一线,经商於古道返回关东,于广州州治鲁阳(河南鲁山)暂时落脚。 期间在广州练兵大将高季式的陪同下,巡视过军营,又是一番老套但有效的表演,拉近与将士们之间的距离,巩固他们与高家两代人的感情。 回到鲁阳城中,高澄唤来广州刺史张师齐,向他询问广州境内迁徙事宜。 正如之前所提,既然预计在五至六年后,通过关东由乱入治的新生潮一代补充三河地区劳动力,这一次的迁徙户,便基本与子嗣即将成年的家庭无关。 依照张师齐所禀,户部也确实按照高澄的规划,这一次的迁徙户都是子嗣年幼的家庭,幼童们距离十五岁分田的年龄平均还早个十年,等他们到了分田的年纪,估摸着也差不多到了江南大开发的时候。 说是一百万户,近五百万人口西迁,实质成年人口仅男女各一百万,关陇之田足够分配。 在这个十五岁分田,即独立成户的时代,是不存在一个家庭存在两个以上成年人口的,尤其是高澄主政,更是严格了一夫一妻为一户的制度。 平民阶层纳妾还要等到忽必烈时候,年满四十未有子嗣者,可以纳妾一人,这一举措到了明朝才有了法律保障,即《明会典·律例四》:‘民年四十以上无子,听之。’ 其实哪怕是达官显贵,在妾室数量上也有明确规定,《晋令》便明文规定:诸王置妾八人,郡公、侯妾六人。 北魏所沿袭的《官品令》亦有明确规定:第一、第二品有四妾,第三、第四品有三妾,第五、第六品有二妾,第七、第八品有一妾。 只不过遵不遵守就是另一回事了,小高王自己就明显超出了王爵置妾八人的约束,当然这不妨碍他在冀州刺史元孝友的建议下,重申《官品令》,严禁官员超额纳妾。 七、八品官员才能纳妾一人,更别提是平民。 众所周知,律法约束不了齐王,却能通过齐王约束所有人。 至于能否组织起这么大规模的迁徙,自然是无需担忧的,高欢三天之内便能尽迁洛阳地区四十万户,古代并没有那么看重人权。 高澄在秋收以后发动民众迁徙,有接近四个月的时间由各州郡组织迁徙,只需赶在来年春耕完成即可,在时间上绰绰有余。 赔偿拆迁款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想,像小高王还安排地方政府为众人修筑屋舍,已经够难得了,换个心黑点的,只是搭个棚户区,让迁户们在辽阔天地下自建家园,也不是做不出来。 至于安家费,那是战兵们迁徙才享有的补贴,比如已经在洛、伊两水上操训起来的水师,当然,由于安排民众迁徙,国库这半年好不容易攒的盐利几乎耗尽,这一次水师们得到的安家费自然要远逊之前六镇鲜卑。 不过也没什么人闹意见,毕竟高家偏心那群鲜卑兵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都习惯了,毕竟小高王也没忘了大伙,过去也给众人发了外兵军饷,虽然数额相较中兵少了许多,但那些鲜卑人也确实是在用命换。 当然,更重要的是到了明年,他们也能拿上中兵军饷,便也没有死抓着安家费少了的事不放,毕竟朝廷穷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户部尚书崔季舒整天顶着用草木灰染白的头发,逢人就大吐苦水,也算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 其实国库真没崔季舒说得那么穷,甚至是回了一大波血,毕竟盐利是耗得差不多了,但是秋税却收上来了,由于迁民行动是在秋收以后启动,一百万户迁民该在当地缴纳的税款,更是一分不能少,减免税赋等你到了安置地再说。 只能说崔季舒这人哭穷是哭习惯了,他甚至从国库拨款借着修缮齐王府的机会,秘密挖掘出了一条地道,地道直通赵郡公府禅室。 众所周知,赵郡公高睿的母亲元季艳好念佛,常常在禅室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少有人去打扰。 高澄肯定是不会钻地道的,他这人最缺安全感,绝不会去那种阴暗狭窄的地方,将来便只能劳烦元季艳时常走动,由地道来串门。 虽说地道是崔季舒秘密派人挖掘,但防护肯定会有,倒不是杀人灭口,小高王从不干这种事情,人家辛辛苦苦给你挖了地道,该有的工钱一分不会少。 届时高澄会在地道口安排亲信侍卫把守,而地道口也不并未开在齐王府,而是元静仪未入门前,养在外头所居住的别院,就在齐王府边上。 国库有钱给齐王修缮府邸,甚至挖掘偷情的地道,但元善见依旧没落得一件新衣裳,你也别指望在高澄的压迫下,天子能有什么产业,先前内库里那点钱,还都是变卖宫中器物所得,就这,还被崔季舒给阻止了,毕竟这将来都是齐王的东西。 不过崔季舒也没让宫人饿死,在内库彻底耗光后,还是由国库为宫人提供了餐食,吃了谁家饭,就得为谁出力,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宫人们包括元善见及其妃嫔都由国库来养,那自然是吃的齐王的饭。 你也别问为什么国库要用钱的时候,是元善见去打借据,国库宽裕的时候就成了齐王私产,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敢在明面上反对这个道理的,都已经被齐王愉悦送走了。 太昌十一年(542年)正月十一,自去年三月中旬出巡,花费近八个月,大魏齐王终于返回了他忠诚的洛阳。 高澄第一件事便是请旨为随行的文臣武将以及留守的众人请求封赐,同时为护卫了自己八个月的八万鲜卑战兵请赏。 哪怕是底层士卒都能得布一匹,好在国库在去年跟齐王借了五万匹布,又得了秋税,扣除了来年的官奉、军饷,也能负担这一波赏赐。 而这就是此次出巡对国库来说,最大的一笔开销。 在去年折腾了这么多事,新的一年高澄是真要休养生息了,该让元善见背的锅,差不多已经背完了,但高澄暂时还不准备开启篡位流程。 倒不是耍弄元善见上瘾了,你篡位之后,文臣武将要赏吧,军中将士要赏吧,哪怕办个禅让仪式,搞个登基大典也不是小花销。 从今年开始,未来三至五年内,有大量人口减免税赋,或减半、或全免,财政定然是要承受极大的压力,再也经不起折腾。 当然,苦日子熬过去,就是关陇、三河两手硬的舒适局面。 什么!元善见要添置新衣裳!齐王自己都准备要缝缝补补过三年,你元善见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 回到洛阳的当天,高澄便得知柔然攻破高车国都,虽然还有不少地方势力没有归附,但高车国确确实实已经灭亡,柔然也班师回了王庭。 知晓消息后,二十二岁的齐王立马往燕然馆与十二岁的蠕蠕公主谈心,又有义兄秃突佳把酒言欢,醉酒后,对秃突佳意气风发道: “可汗,孤丈人行也,当诚心侍奉,如今澄与先王统一北地,丈人又肃清漠北,你我两家永结盟好,相互扶持,一方有难,即施以援手,足可开创万世之业。” 秃突佳见自己义弟居然有这份心,不由大为感慨: “能有义弟如此佳婿,家兄又有何忧。” 也别怪秃突佳轻易信了高澄这番永结盟好,相互扶持的鬼话,关键北魏与柔然就是这么做的。 柔然被高车国所迫的时候,北魏勒紧了裤腰带,赠送阿那瓌各种兵器、衣物、马驼、牛、羊并粟二十万石。 北魏无力镇压六镇起义的时候,也是柔然出兵十万,代为平定内乱。 两者之间的关系早就不是过往百年世仇时的你死我活。 秃突佳作为阿那瓌之弟,深知其兄并无进取中原之心,想要的不过是在中原有个铁杆盟友,能如过去北魏一般,在危难时给予帮助。 高澄这番话也并非糊弄人,若突厥崛起是注定的事情,当其与柔然交兵,小高王必然是要为岳父帮帮场子,战后,不管胜负,作为女婿,要一份家产不过分吧。 高阳王府表示:这个我熟,女婿要分家产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情。 只不过曾经富可敌国的高阳王府,如今称得上是艰难度日。 高澄在与秃突佳闲话时候,突然提起阿那瓌攻破高车,必然是俘获了大量妇孺,不知能否专卖给女婿大批成年妇女。 倒不是贪图美色,虽然高车国都城定在如今的新疆吐鲁番地区,但国中女子也不一定是后世的新疆风情。 高澄有这想法,提起根源,还要追述到九年前高澄灭佛。 当初小高王逼迫一百五六十万僧尼还俗,其中十余万女尼,大部分被撮合给了军中将士为妻,但还俗的接近一百四十余万僧人却落了单,哪有那么多女子待嫁女子婚配。 高澄以虽还俗,亦可守清规戒律为由,把这件事情搪塞过去,由他们自己解决终身大事,朝廷不包分配妻子。 这些还俗僧人到如今,大部分还是一人独自成户,打着光棍。 高车国女子肯定不能填补这一空白,但蚂蚁再小也是肉,也不一定是要许给还俗僧人。 秃突佳一听是这事,终于弄明白了高澄的来意,原来根本不是慑服于柔然攻灭高车,而是把主意打到了高车国的妇人身上,但也没有推脱。 作为义兄的他,拍着胸脯向高澄保证,一定会想办法说服阿那瓌,给小高王匀些高车妇人过来,当然,也不是白给,什么布匹啊、茶叶啊,该给的必须得给,公平交易。 还说什么若是贤弟喜爱西域风情,当兄长的必定再添点美艳的高车贵女送来。 高澄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于是又敬了秃突佳两杯,热心的询问兄长什么时候启程,做弟弟的一定要去送送。 阿那瓌曾经确实放言,女儿不生育,便不许秃突佳回去,但后来得知高澄爱惜蠕蠕公主,要等其十六岁再行大礼,便也解除了这条限制,总不能真让秃突佳在洛阳住满六年。 高澄的意思是,义兄越早启程越好,倒不是念着西域风情的高车贵女,主要是为他带去对老丈人的问候,以及早点办好这笔人口买卖。 太昌十一年(542年)正月十二,高澄前往燕然馆的第二天,秃突佳就被小高王亲自送出建春门。 临行前,高澄深情的握住秃突佳的手,希望他能代替自己转达贸易的诚意,老丈人愿意卖多少,他就吞下多少,当然,老丈人若是肯准许自己分期付款,这份恩情,高家世代不会忘记。 秃突佳也知道如今小高王日子难熬,却也不敢因此小觑,毕竟真把高澄逼急了,加税赋于民,短时间内还是能凑起一场大战的耗用。 于是便也答应下来,自己会尝试着与阿那瓌沟通,但不敢打包票。 高澄对此千恩万谢,同时也没忘了告知秃突佳,关于西域风情,自己更喜欢又白又大的。 秃突佳闻言,会心一笑,难怪义弟始终不肯与侄女成亲,原来是这爱好。 望着秃突佳远去,高澄心底暗道:想念义兄的第一天。 而这时,秃突佳的背影甚至还未消失在高澄的视线中,这般兄弟情深,着实感人肺腑。 送走了好兄弟,高澄并未急着回齐王府或是中书省,而是去了元静仪曾住过的别院,有人通过地道,早早在别院中等候他。 别院不止一间屋子,有地道的房间自然被看管得紧,高澄与元季艳幽会的屋子外同样满是心腹侍卫。 谨慎如齐王,又怎么可能为了幽会让自己身陷险境。 一番云雨后,由芸娘扶走了脱力的元季艳,经由地道返回赵郡公府诵经。 高澄独自躺在榻上,按理说应该是贤者时间了,可满脑子却都是又白又大的西域风情。 齐王府美眷如云,但偏偏美艳的多是小家碧玉,能称得上又白又大的,也只有卢氏、宇文小姑等人,但在容貌上就要比元家姐妹、李祖娥姐妹、李昌仪等人逊色许多。 宇文小姑如今才在做进门的准备,高澄打算让她与华容公主一道嫁进来。 之所以迁延日久,自然是小高王这个北朝大孝子怎么也得等父丧满了一年再成亲,该做的表面功夫他是一点也不会少。 未尽兴的高澄倒没在光天化日之下,往瑶光寺里去,他通常都是走的夜道。 回到齐王府,寻了卢氏又是一番折腾,才算止住了对西域风情的畅想,今日也是齐王休沐的最后一天,出差八个月,怎么也得给人放两天假,这不过分吧,齐王还是勤政爱民的。 正月十三,高澄去往中书省再度主持朝政,随着小高王的回归,原有的权力架构也被打破,中书监司马子如回归副手一职,原本在司马子如主持中书省期间,对政令真正起到了审核作用的门下省,继续沦为摆设。 不会真有人以为窦泰、孙腾、李元忠、封隆之这四位侍中,会驳回齐王的政令吧。 窦泰洛阳留守的身份早在高澄回归之后,便已经自动解除,京畿军权也随之重回高澄手中,其实归不归都一回事,留守的都是他的嫡系部队。 高澄来到中书省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审阅各地迁徙情况。 这件事到如今也四个月了,各州郡的迁徙与安置工作差不多都已经完成,连田亩、屋舍都给分配了。 迁徙主体也一如广州,基本都是一夫一妻带年幼子女,而把临近成年,未来五六年内就能分户的家庭留在了关东。 审阅过后,高澄继续对关陇各州郡县三级长官作出指示,要求他们组织好当地迁民与百姓们的春耕生产,要注意调解迁民与原住民之间产生的矛盾,做到不偏不倚。 政令下发关陇各地,各地长官纷纷表示会贯彻落实齐王殿下的指导意见,在齐王殿下的英明领导下,为振兴关陇而奋斗终身。 总得来说,自去年起,元魏迎来了难得的和平时光,北疆没有柔然的袭扰,在西部,齐王才与吐谷浑汗盟誓约为兄弟,在南境,萧衍更是无暇北顾,只因为南朝又遭了内乱。 第三百五十三章 齐王四公子 南朝闹内乱并不是什么大新闻,老传统了,然而到了南梁一朝,内乱可是稀奇事,毕竟萧菩萨这人,你说他没进取心,他也确实热衷于参佛。 但你若说他不懂治理,那可就把人看扁了。 庾信曾在其哀悼故国的名篇《哀江南赋》中提到:‘五十年中,江表无事。’ 即指在萧衍统治期间,江南无内乱,一副太平景象。 这番话未免过于夸大其词,但侯景之乱前,江南确实承平多年,少有大规模内乱发生。 哪怕是这一次爆发的动乱,也并非发生在江南地区,而在遥远的交州,即如今的越南北部地区。 交州刺史萧咨是萧衍异母弟萧恢之子,虽非嫡长,无望王爵,但也依例封了武林县开国侯,食邑五百户。 但这点钱哪够萧侯爷开销,于是在任期间,大肆苛敛民财,堪称燕过拔毛,交州可谓是民不聊生。 怎么地,萧侯爷放弃了建康的温柔乡,来到这瘴疠横行的交州,捞两钱不过分吧。 底层民众敢怒不敢言,但时任德州监的交州豪强李贲却有话要说。(德州治所在今越南义安省容市) 541年,即去年年末,位于越南南部的林邑国进攻交州,李贲趁此机会于十二月起兵,将交州刺史萧咨驱逐,由此控制了交州、德州等越南北部地区。 萧咨被逐,逃往广州,派人快马向建康传递消息,萧衍得知,大为震怒,当即下令新州(广东新兴县)刺史卢子雄与高州(广东阳西县)刺史孙冏征讨李贲,受广州刺史萧暎节制。 当时已经开春,岭南瘴气已生,卢子雄请求广州刺史萧暎能否秋后出兵,即遭拒绝,又有萧咨催促,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西行平叛。 然而大军才走到合浦郡(广西浦北),士卒因瘴疠而死者居然高达十之六七,没人再敢继续走下去,部众溃散,孙冏见状也只得率余部退还。 萧咨于是向萧衍诬告卢子雄、孙冏逗留不前,是与李贲暗中勾结,于是萧衍下令将二人赐死于广州。 至于为政不仁,横征暴敛引发这场暴乱的萧咨,则在回到建康后担任卫尉卿一职,掌宫门宿卫,兼兵械库藏,领武库。 当然,这也符合萧衍的一贯做法,对待宗室,他从来都是一副菩萨心肠,要不怎么叫他萧菩萨。 萧咨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可不得给个紧要职位,好好安抚一番。 只不过卢子雄与孙冏的旧部却有不同的看法,得知二位刺史被杀,众人义愤填膺。 544年主持平叛的萧暎再度召集各州大军于广州,卢子雄部将杜天合、杜僧明等人趁机发动兵变,围攻广州城,响应者云集。 毕竟卢子雄才走到合浦郡,便病死了六七成将士,是个人都害怕。 据说杜天合问众人:去亦死,不去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众人答道:すごい死国矣! 萧暎麾下西江督护、高要郡守陈霸先闻讯,领精兵三千,日夜兼程,一战擒收叛将杜天合、杜僧明等人。 萧衍得知有如此悍将,大为欣喜,授他直阁将军,封新安子爵,邑三百户,并着人画下陈霸先的样貌送往建康供自己观看。 当然,这都是后话,时间回到太昌十一年(542年),在荒淫与勤政之间自由切换的齐王高澄知晓交州叛乱,清楚那些人都不过是陈霸先登台的垫脚石。 不过他也没太过分心岭南,只是命人继续收集情报而已。 后三国这场大戏,以陈霸先如今的地位可没资格去唱,他还只是踩上了高台的第一级台阶。 高澄则不同,他不止上了戏台,还在台上摆了张桌子,站在桌子上,所有人都需要仰望并且不能忽视他的存在。 也许是太过耀眼,哪怕是齐王夜探瑶光寺这种隐秘事,都被走漏了风声,在洛阳的街头巷尾传得头头是道。 瑶光寺可不是普通尼寺,里边不止供养了历代妃嫔,之所以说是历代,主要还是前些年太乱,在洛阳,五年内死了五个皇帝。 而且还有高欢未生育的侧室,如郑大车、李氏、马氏等人。 这等劲爆消息洛阳民众可太有兴趣了。 之所以走漏风声,倒不是亲卫们嘴不严,而是实在瞒不住,后废帝元朗的皇后都要生了。 算算时间,可不就是高澄出巡前,在瑶光寺里留的种么。 未免出现高浚这等父不详之事,但凡瑶光寺里被齐王宠幸过的妇人,都有高澄信得过的婢女入寺贴身服侍,同时也是监视,虽然瑶光寺不许男丁出入,但也怕个万一。 当然,对于民间流传齐王夜探瑶光寺这种谣言,高澄是断然不会承认的,如尚书令高隆之、中书令司马子如等高官也纷纷出面澄清谣言,为齐王的人品背书。 太昌十一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当夜,一名刚诞生的男婴被芸娘偷摸从瑶光寺送入齐王府。 翌日,齐王府放出消息,府中一名婢女产下齐王第四子,然而婢女因难产而亡,齐王追其为妾,但外人不知姓名。 不止生母不详,第四子连名字都未取,相比较他三位兄长,似乎极不受爱惜,虽有从瑶光寺里传出的流言称,此子生母为后废帝元朗的皇后,但也没多少人相信,因为同一时期,听望司的探子把水搅浑了。 听望司受高澄吩咐,放出各种流言,混淆视听,第四子生母究竟是谁,可以说是一天换了一个版本,其中最过分的居然说第四子是齐王与岳母,即天子生母胡智所生。 连胡智与齐王颠鸾倒凤的具体细节,都说得有板有眼,有如亲眼目睹。 甚至还有人说什么胡智与崔幼妃,即李祖娥、李祖猗之母,共侍齐王,流言越传越离谱,便也再没有人信了,连带着齐王夜探瑶光寺也被当成了类似谣言,同样少人提及,最终不见史册,连野史都没留下只言片语的记载。 可怜胡智、崔幼妃被人造谣,整日在家里抹泪,是高澄领了元仲华与李家姐妹亲自登门抚慰,才走出阴霾。 事后,高澄并没有给听望司主事追责,甚至还为他升了官,外放任了郡守,让他在地方好好磨炼,言称等将来必有大用。 这一手明升暗降,其实也透露了高澄的不满,我叫你混淆视听,没让你把胡智、崔幼妃给扯进来呀,还好小高王问心无愧,顶多也只是偶尔想过要给肤白细腻的崔幼妃抽上几鞭子,但也从未真的如高洋一般鞭打岳母。 听望司主事一职空缺后,众人原以为高澄会依照惯例从幕僚中挑选,再不济也是高欢旧僚,然而当人选出来后,众人无不大呼意外。 高澄以降将韦孝宽为正使、李远为副使,由二人主持听望司事务。 同时韦孝宽负责南方,即蜀地、江南的细作,李远负责北方,即柔然、吐谷浑、高句丽的细作。 李远尚可理解,为了拉拢陇西李氏嘛,可韦孝宽凭什么作为正使,压了李远一头。 就在众人大呼不解的时候,天子为齐王与京兆韦氏赐婚,其中韦氏女名唤韦长英,是韦孝宽长女,曾嫁西魏陇东太守皇甫穆之子皇甫道,时年十七岁。 皇甫道在抗拒东魏西征的战事中殒命,韦长英也因此守了寡。 一看这寡妇身份,满朝文武也想通了,暗地里感慨小高王初心不改,这些年虽然收了不少黄花闺女,但最好(hào)的还就是这一口。 那韦孝宽,也不过是靠裙带关系上位。 然而旁人都想错了,并非是高澄要娶韦长英,才重用韦孝宽,而是高澄要重用韦孝宽,才娶了韦长英。 况且小高王这人真不好女色,对于他的中伤都是外界谣传罢了。 至于为什么回回纳妾都得让天子赐婚,也是前文提到的,哪怕是王爵,也有侍妾数量的限制,高澄的后宫早就超出了规定的八人规模。 可不得要让天子赐婚,看吧,齐王是真没想纳妾,只不过被天子逼迫,不得不娶进门而已。 高澄得子的喜悦还未过去,关于第四子的生母疑云却已经散去,正月二十六日,齐王府大办喜宴,宇文小姑、华容公主、以及韦长英三女一同进门。 喜宴上,高澄趁着酒劲与众宾客们说道: “京兆韦公,孤之丈人也,虽声名不显,孤却知其能,绝非以姻亲上位的幸臣,诸君不得轻视。” 当场就把韦孝宽给感动了,这几日总有人说他是卖女求荣,在背地里戳他脊梁骨。 这也就罢了,毕竟只是人言而已,韦孝宽对此并不是很在意。 但他一个降将,凭借裙带关系空降听望司担任正使一职,哪怕底下人明面上不敢跟他顶撞,但暗地里阳奉阴违的事情也肯定会发生。 韦孝宽正打算上任后严惩一批刺头树立威信,没想到还不等他上任,高澄却已经站出来,当着前来称贺的满朝文武,力挺自己。 以高澄的威信,自然不会有人再敢置喙。 怎么,你觉得齐王看人眼光不行?崔季舒保准要拎着他的铁拳与你比划比划,让你享受帝王待遇,毕竟崔季舒就属于茫茫被高澄看中、提拔,官居高位的原洛阳派系成员。 当夜,高澄先去的韦长英屋中,毕竟宇文小姑是老相好了,回洛阳的途中华容道也走多了,自然是把宇文小姑与华容公主放在了后半夜,让二人同侍。 据说当天年幼的蠕蠕公主在燕然馆里摔坏了不少器物,但高澄也没办法,才十二岁,他是真的下不去嘴。 大婚第二天,高澄得知消息便立即前往燕然馆安抚蠕蠕公主,跟哄女儿似的才把她哄好。 没办法,有求于人是这样的,为了西域风情的大又白……为了阿那瓌能分润他一批高车妇人,使一部分单身汉能够成家,小高王也算是不计个人荣辱了。 由于高澄在政务上一定程度的放权,三省六部诸府衙各司其职,春耕等事有尚书省与地方政府操持,再兼南梁遭逢内乱,宇文泰又忙于整合蜀地,边疆风平浪静。 高澄还真就度过了一段时间的舒适时光,白天偶尔去城外,或是巡视水师编练,或是与鲜卑战兵同乐,夜里也时常等候地道来人,或者往瑶光寺里走一趟,当然,更多的时间还是宿在家中。 时间来到太昌十一年(542)三月底,高澄第四子的面部五官也终于显现出来,眼皮、鼻子、嘴巴初步形成轮廓,眉毛、头发也开始长出来。 只是旁人乍一看,都以为是个女娃,这位尚在襁褓中的四公子美则美矣,却总让人担心他成年后男身女相。 旁人男身女相也就罢了,但其父高澄的相貌以及他自身的五官雏形摆在这里,将来只怕更甚于凤皇。 凤皇即西燕皇帝慕容冲,其人外表清秀俊美,有龙阳之姿。 男身女相却长得过于俊美,对于普通人来说尚且是祸为福,更何况是亡国宗室。 前燕灭亡后,十二岁的慕容冲与其姐十四岁的清河公主被前秦天王苻坚纳入后宫,姐弟俩独占宠爱。 时有童谣唱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因王猛劝谏,苻坚忍痛将慕容冲送出宫,又因有童谣:‘凤皇、凤皇止阿房。’ 于是痴情的苻坚为他的凤皇在阿房城种植梧桐、竹子数十万株。 当然,襁褓中的四公子不需要有这般担忧,毕竟其父齐王权势滔天,除非真有一日高氏败亡,这位四公子才可能落得慕容冲一般遭人玩弄的凄惨下场。 而齐王高澄貌似也终于记起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没取名字,于是用他拙劣的书法写下孝瓘二字,为第四子取名高孝瓘。 高澄并不知晓是否天意,但既是第四子,长相又在往柔美的路子上走,着实让他拿不定主意,这是否就是四大美男之一的兰陵王。 但总不取名字也不是个事,便还是给了孝瓘二字,待他稍长大些,若真是个貌柔心壮的好小伙,高澄自会赐字长恭,但若要不求上进,自然会为他改名,免得糟践了这个名字。 相比较三个哥哥位列郡公高位,高孝瓘却只得了一个乐陵县公,似乎也彰显了齐王对这位生母成疑的第四子不甚喜爱。 故而哪怕三位哥哥的生母,前大魏皇后尔朱英娥、前颍川王妃宋氏、冯翊公主元仲华也不会把精力耗在这个由乳母抱养,不受其父重视的高孝瓘身上。 高澄时常往瑶光寺寻欢作乐,未尝没有受够了内宅琐事的原因。 母亲为儿子考虑,这件事无可厚非,也阻止不了。 三女暗地里斗成什么样,只要不摆上明面,高澄都不会插手。 他也不是没想过立世子,可如今四个庶子,年纪最大的高孝璋、高孝瑜才六岁,老三高孝琬未满周岁,最小的高孝瓘尚在襁褓。 这时候急着立下世子,万一将来才能不合高澄心意,被废的世子下场必然不会好到哪去,哪怕高澄在世时能护着他,难保死后兄弟不会对他出手。 甚至哪怕立下世子,都不可能完全止了念想,更何况如今的嫡妻暂时是十二岁的蠕蠕公主,她能不能以嫡妻身份进门都是未知的事情,元仲华不就是在进门前被顶替了嫡妻身份。 转眼便到了三月的最后一天,即京试开考。 这一次的京试依旧由高澄在名义上担任主考官,但是真正阅卷的却是大将军府与相国府的两府幕僚。 题目也由右仆射杨愔、户部尚书崔季舒、司州牧陈元康三人商议拟定。 高澄只是在开考当天在考场转了一圈,便未在露面。 你问齐王在这期间在干嘛,他正忙着与地道里过来的元季艳纵享丝滑。 在对权力做出合理安排后,原来不只是皇帝,就连权臣也能垂拱而治。 高澄也想明白了,自己穿越过来,不是一天天在政务上做牛马的,该享福的时候也该享福。 小高王十岁为父奔波,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其实主要还是四海升平,国家无事,高澄用十年的时间笼络了一批值得信任,可以稍稍放权的心腹,自然无需事事操心。 司马懿不就曾下过判断,说诸葛亮食少事烦,命不久么。 作为一个现代人,高澄自然不会搞什么求仙问药,但除了戒色以外,小高王是真的爱惜身体。 京试结果在四月初三出榜,相比较第一次科举,这一回寒门学子所占比重略有提升,但依旧是以士族子弟为主。 高澄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只要有真才实学便成。 况且科举制本就是在士族嘴里夺食的结果,事情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去强行录取才能上稍逊一筹的寒门学子。 对于高澄来说,改变士族无论愚贤都能为官,让寒门有才之人得到晋升通道,便是他开科举的目的,至于凭真才实学录用的究竟是士族、还是寒门他真的不太在意,士族子弟不也照样在给他卖命。 更何况只要科举这个口子开了,寒门崛起终归是历史的大趋势,无需高澄再去操心。 第三百五十四章 药王 新科进士们入齐王府答谢恩情,别看小高王光顾着和元季艳偷欢,但也挂了一个主考官的名,他虽不曾亲自阅卷,但最终在录取名单上盖印的还是高澄。 高澄于王府设宴,款待一众进士,并准备按照前例,名次高者留在洛阳,塞进尚书省六部观政一年,名次低者发往地方,同样是一年的时间学习治理。 一众进士中,也确实有不少人被高澄留意,如经典科第十的庾季才。 庾季才时年二十七岁,荆州新野人,他幼时颖悟,八岁诵《尚书》,仅十二岁便通《周易》,在读书之余,好占玄象。 小高王见证过神算子刘灵助的兴起与覆灭,也不敢小觑了玄象一道,人家只是算了一卦,说三月末必入定州,还真就准时的在三月末被侯渊传首定州城。 高澄得知庾季才对天象亦有研究,宴后留下庾季才,又召来太史令与之切磋。 自魏晋以来,著史归于著作郎,而太史令则专掌天文历算。 一番交谈后,高澄发现太史令在天文历算一道,居然还说不过庾季才,心中更为欣喜。 他倒没把神情沮丧的太史令给撤换了,好生安抚了对方一番,便把他放了回去。 但以后对天象玄学若有不解,自然是会召来庾季才询问,而非太史令,若有难以抉择之事,也少不得让他替自己卜上一卦。 毕竟亲身经历魂穿这回事,小高王也不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者,他脏了。 其实高澄也是读史不深,若他知晓庾季才日后会著《灵台秘苑》一百二十卷,与其子庾质又共著《垂象志》一百四十二卷,《地形志》八十七卷,便也不会惊诧于对方在天文历算上的才能。 此次科举,囊括的人才不再少数,只不过他们之中绝大部分注定要历经磨勘,也只有庾季才等极少数简在王心之人,才能迅速展露头角。 打发走了一众进士,高澄迫不及待去见一人。 那人来自江南,这些年小高王没少派人寻访他的踪迹,功夫不负苦心人,如今终于把他‘请’来了北地。 齐王府周边一处大宅院里,一名老者知晓来人便是大魏齐王以后,无奈道: “大王若要见老朽,只需遣人相召即可,又何必劳师动众将我一家老小尽数绑来洛阳。” 高澄闻言,不敢怠慢: “孤久闻先生大名,日夜祈盼能与先生会面,奈何相隔大江南北,夙愿难偿,孤命人将先生请来洛阳,不曾想他们却冒犯了先生家眷,孤今日便向先生请罪,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这世上能让高澄如此郑重对待的人并不多,但这位老者恰恰就是其中之一,他并非鸿儒,也无军政才能,但是一手医术,堪为当世第一。 老者名叫全元起,便是‘得元起则生,舍之则死’的那个元起。 高澄躬身向全元起赔罪,全元起却不敢受这一礼,他虽有妙手回春之能,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医者。 “大王无需如此,老朽万不敢当。” 全元起上前搀扶,高澄却趁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与全元起同榻而坐,感慨道: “孤将先生请来北地,并非只为一己之私,孤幼时曾见庸医误事,害人性命,便有志于学医,悬壶济世。 “年岁稍长,又知一人治不了天下疾病,又立志于学成后,广收门徒,让世上多些救人的良医,少些害人的庸医。 “然父王草创基业,孤身负重任,便再也无暇抽身研读医书,但大兴医道的志向却未曾改变!” 全元起闻言疑惑道: “医道?” “没错!便是医道!” 高澄肯定道: “医者承黄公之术,怀济世救民之仁心,存谨慎负责之品质,倡毕生钻研之精神,即为医道。 “全翁曾历仕宦,得居侍郎之位,却视富贵如闲云,弃职著书,穷尽心血,得《注黄帝素问》八卷,以留后人,当为医道之大成者。 “孤有意在洛阳开办医学,还请全翁侨居于此,任院长,以医者仁心、品质、精神,教化生员,救世人之疾苦。” 说罢,高澄拿出一份诏书,诚恳道: “孤听闻全翁北上,即向天子请命,以著书之功,为全翁封赐县伯,食邑五百户,若全翁愿居此任,只三年时间,孤愿再以教化之功,为全翁请侯爵之封,若有一日桃李满天下,孤愿再以济世之功,为全翁请公爵之封,还请全翁以天下百姓为念,莫要推辞。” 全元起虽然当过一段时间的侍郎,但确实是没有爵位的,如今高澄将所谓伯爵、侯爵、公爵一个个大饼朝他扔来,再怎么视富贵如闲云,也招架不住。 与官位不同,爵位是可以传系子孙,又有谁能忍住这般诱惑,况且小高王说话又好听,什么著书之功、教化之功、济世之功,哪怕是将来赏赐爵位也是师出有名。 至于齐王有没有能力兑现,这一点无需任何怀疑。 况且家人全被送来了洛阳,全元起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应下道: “大王盛情如此,老朽不敢推辞。” 高澄闻言,欣喜过望,却又命人抱来一个满了周岁的婴孩,说道: “此小儿姓孙,名思邈,出生后害了风冷,体虚多病,还请全翁施术救治。” 全元起以为是高澄要考校他的医术,便一口答应下来,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然而他却不知道,襁褓中,受风冷折磨的小婴孩便是高澄为自己后半生找的依靠。 相较于全元起,药王孙思邈在后世可要大了许多。 后世有记载说孙思邈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然而根据其自述‘幼遭风冷,屡造医门,汤药之资,罄尽家产。’便能知晓,他必然是殷实家庭出身,只不过后续为治病,导致家境破败。 由于孙思邈的生年存疑,高澄原本只是尝试性的在暗地里寻找,看看京兆华原(陕西铜川)去年有无名叫孙思邈的婴孩诞生,也没抱多大希望,结果居然还真给他找着了。 又得知这婴孩出生时受了风冷,便更加确信他就是传说中的药王。 至于齐王为何会提前知道华原有一个叫孙思邈的婴孩诞生,谁又敢问,最终也只会为高澄添加一丝神秘色彩。 联想到孙思邈142岁的高寿,小高王立马将其一家迁来洛阳,打定主意等他年岁稍长,便让孙思邈向全元起学医,成年后,就放他周游各地走访。 等理论与实际有了结合,再由孙思邈为自己调理膳食。 人孙思邈活了142岁,他小高王活个120多岁不过分吧,就算贪色,再扣20,总能当个百岁老人吧。 当然了,真要有这事发生,高澄也别想着传儿子了,估计孙子们都不一定熬得过他。 也不知道尔朱英娥等人知道了高澄的打算,还会不会继续为了儿子争下去。 贪生畏死的小高王前半生有全元起为他诊治疑难杂症,后半生有孙思邈为他调理膳食养生,还求什么仙,问什么药,简直赢麻了。 全元起为孙思邈诊断后,很快开出了药方,告知调理一段时日后,便能痊愈。 高澄便让人照方抓药,将孙思邈送回家中。 不等孙思邈的病情好转,全元起因著书之功,得封县伯的诏书便已经昭告天下,而洛阳城里也开设了一所医校,由全元起亲自择徒、授徒。 有高澄画的大饼,授徒三年,即以教化之功授侯爵,桃李满天下便以济世之功授公爵,全元起可谓是广收门徒,甚至称得上是来者不拒,只要你肯学,我就教。 用一肚子医学知识,换一个公爵爵位,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况且所得不止爵位,更有美名流传后世。 若是敝帚自珍之人,早年间也不会弃了官职去写那本《注黄帝素问》。 全元起来到洛阳,除了高澄以外,最高兴就要属崔季舒了,他可不是只会了打拳以外。 崔季舒当然是学过医的,早年间高澄问他,经史之外,是否有别的喜好,崔季舒便说起过他平日里喜好钻研医术。(33章) 只不过小高王有了病痛,也没想过找他来医治,术业有专攻嘛,相较于医术,高澄更信任崔季舒的拳术。 自打全元起来了洛阳,崔季舒有闲暇时,总要前往全府虚心求教。 不止是崔季舒,就连学医多年的元善见也有心召见全元起,奈何知晓高澄必然不允,便也只能作罢。 高澄当然不会让全元起跟元善见扯上关系,《三国演义》里,曹操与吉平的故事,小高王可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 自打那天施药以后,高澄一直在关注孙思邈的病情,一来是担心他未来的建康保姆有了闪失,二来也是看看全元起的成色,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果然,不出数日,孙思邈的病情便有了明显好转,调理了半月,已然痊愈。 至于没有因病破家的孙思邈未来还会不会继续走上学医的道路,高澄是一点都不担心,他作为齐王的权力是无穷的,连天子都能玩弄,还操控不了孙思邈学医,必须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小高王也不全是为了自己,孙思邈要是不学医,难不成让他高澄去写《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唐新本草》、《明堂针灸图》等著作,他可没这本事。 在京试与医校开设以后,高澄所面临的便只有日常政务。 如今的齐王党分为洛阳派系与晋阳派系,或者说鲜卑、汉人两套班子文武殊途,各司其职,倒也没闹出什么大矛盾。 军事层面,洛阳派系也有不少原京畿军将领,如高敖曹等人,但依旧以晋阳鲜卑派系为主。 政治层面,晋阳派系也有许多高欢幕府旧僚,却仍旧是汉族官员主导朝政。 细看如今三省六部主要高官,尚书令兼工部尚书高隆之、右仆射杨愔、中书令司马子如、侍中窦泰、李元忠、封隆之、兼任此职的左仆射孙腾、吏部尚书崔暹、户部尚书崔季舒、兵部尚书封子绘、黄门侍郎崔昂等人。 除孙腾与窦泰以外,清一色都是汉族士人,其中大部分出自河北,高隆之包含在内。 真正身居高位的鲜卑文官,只有孙腾一人,毕竟窦泰身上武将属性更为浓厚。 在高澄麾下,形成了鲜卑主军事,汉人主文事的局面。 鲜卑与汉人分事军政,却也没人对此有异,毕竟早些年高家父子军政分治,高欢在军事上依靠鲜卑将领,高澄再政治上重用汉族文士,这样的日子都过了十年,也都早就习惯了。 不过汉族军事力量却在悄然提升,一开始是高澄十年前在洛阳设立京畿军团,吸纳了不少汉人成为战兵,后续更有2万盐兵,即如今的辽兵,以及5万水师设立。 早些年高欢不准高澄插手六镇鲜卑,高澄组建京畿军团与盐兵部队只能从汉人之中招募。 掌权之后又有为南征做准备为名,设立五万水师,也不可能从鲜卑将士中选拔。 悄无声息的,高澄也积攒了不俗的汉族军事力量,只不过占大头的水师在北方可起不到多少作用,稍微能打的2万辽兵,又镇守辽州。 故而汉族军事力量的提升,并未引起鲜卑将领们的重视。 高澄做这些事,并非是要与鲜卑派系对立,他清楚的知道,这群人才是自己的根基,只要善待他们,有高欢以及自己两代人的恩泽,鲜卑将士们会是高齐政权最忠实的拥护者。 提升汉军比重,只不过是为了能在将来更顺畅的推行一系列政策,以实现汉族与鲜卑族的融合。 如今的时局已然清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不可能会发生战事,高澄也有意识地开始在各地州郡兵中裁撤老弱,减少开支,也是放他们能够全身心投入生产。 若非南征必须编练水师,高澄绝不会在养民休战期间,增设这样一支部队,毕竟打造战船也不是一笔小花销。 第三百五十五章 十五年春 太昌十五年(546年),正月十一,初春时节,寒气未消。 洛水早已融了冰,但哪怕是冬季,也有士卒凿冰以供水师操演。 河畔,一名虚岁五岁的幼童正因纵马奔驰的叔父一箭中靶,而拍手叫好。 这幼童容貌生得柔美,若非知他身份,多半会将其当做女童看待。 高浚策马走了过来,说道: “孝瓘,今日便先回去罢,你这般站着不动,容易受凉。” 曾经将大哥错认为父亲的高浚,如今也成了十四岁的少年郎,以十五岁即分田来算,到明年就算是成年人了。 “三叔,你几时教我骑射?” 幼童便是高澄第四子,高孝瓘,他的三位兄长皆厌武好文,尤其是二哥高孝瑜,读书敏捷迅速,可以一目十行,常受其父夸赞,唯独这高孝瓘,貌柔心壮,独钟骑射,成天跟在他三叔高浚身后,央他教授。 高孝瓘对骑射的爱好,便是高浚这位三叔给带出来的,也许是自己生父成疑,曾受人白眼,诸侄之中,高浚最宠生母不详的高孝瓘,出城游猎时,总要将他带上。 只是去年初冬时候发生的一件事,让高浚不敢轻易答应教授骑射的请求,总是推脱,今日也是: “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些,叔父定会教你。” 说罢,弯腰将高孝瓘抱上马,在侍卫、奴仆的簇拥下,策马慢行。 离齐王府还有一段距离,却远远望见府前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还有惨嚎声传出。 高浚将高孝瓘抱下马,由侍卫拨开人群,原来是有人在府前受杖责,牵了侄儿的手走近一看,高孝瓘便叫道: “是六叔、七叔身边的小厮。” 高孝瓘的叫喊声吸引了受刑小厮的注意,他们倒没有请高浚为自己求情,而是哀求道: “永安公(高浚),你自小最受大王喜爱,快回去劝劝大王吧,他要将常山公(高演)与平原公(高涣)给打杀了。” 高浚闻言,脸色大变,赶紧抱起高孝瓘往府里跑,他自小就有气力,抱个五岁幼童奔走起来毫不费力。 高孝瓘不清楚父亲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杀’六叔、七叔,但高浚却很清楚,高演、高涣他俩时常纠集轻薄少年,欺凌洛阳周边郡县,往日里有母亲娄昭君出面瞒着大哥将事情押下去,这回只怕终究是传入了大哥耳中。 还在回廊上奔走,没进大堂院落,高孝瓘便听见了祖母在哭喊: “高阿惠!你暗害了步落稽(高湛)还不够,今日还要再打死你两个弟弟么,要杀便连老身也杀了,让老身去与你父王诉说你残害手足的罪孽。” 以及父亲愤慨的声音: “九弟坠马伤重而死,众人亲眼所见,阿母只因我不愿处死马奴与护卫,便说是我暗中指派,澄好生冤枉,六弟、七弟犯罪,遭宋左丞纠劾,澄未曾将二人移送牢狱,已经是枉顾司法,澄为长兄,连在家中管教兄弟都要遭阿母阻拦不成!” 宋左丞便是尚书左丞宋游道,高澄麾下惩治官员不法的第一打手。 原来高浚之所以敷衍,不愿急着教高孝瓘骑射,便是受了去年初冬时候,高湛坠马而死的影响。 当时高澄带了全家往洛阳南侧的熊耳山围猎,狩猎时,道旁冲出一只猛虎,惊了高湛的马,颠簸之下高湛坠马,恰巧当时全元起带了小徒弟孙思邈在外地周游,最终高湛伤重不治。 娄昭君最爱的便是老九高湛,得知爱子身死,便要处死马奴与看护的侍卫,却被高澄以马匹受惊只是意外为由阻止。 却也让她起了疑心,既然是带着这么多未成年的兄弟、子嗣们狩猎,肯定是提前清了场,顶多让他们射射兔子,麋鹿什么的,猎场被围,又怎么会有老虎这等猛兽出现在林中。 恰巧能够妙手回春的全元起又出游,再结合高澄失了嫡亲弟弟,却还能理智的护着马奴、侍卫,娄昭君也由此断定,必然是高澄暗恨高湛受自己宠爱,于是遣人害了他的性命。 两母子为此,早已闹翻了脸,自高湛死后,虽同住齐王府,却少有往来,哪怕是去年娄昭君的寿辰,高澄也借口领人往邙山去拜祭高欢,给躲了过去,只让一众侍妾带了子女去向娄昭君祝寿。 高浚抱了高孝瓘走进大堂院落,便瞧见高演、高涣趴在院子里,娄昭君扑在高演身上,阻止行刑。 高涣生母韩智辉坐在地上抱着高澄大腿流泪哀求,正被婢女们拖开,其余如高孝璋、高孝瑜以及六岁的高孝琬也在哭求高澄饶过二位叔父,更别提其余兄弟。 高浚再次放下了高孝瓘,正欲随众人相劝,却听娄昭君又说道: “演儿、涣儿做错事,你只顾着责罚他们,可想过你这个做兄长的也有责任!” 高澄也不撇清自己,他坦诚道: “平日是我忙于政事,疏于管教他们,才让六弟、七弟为恶,今日管教为时不晚,阿母这时还要护着,便是害了他们!” 哪知娄昭君注视着自己的长子,冷笑道: “只是疏于管教么!当今天下谁不知道你齐王殿下提防兄弟,侯尼于(高洋)都二十一岁了,到如今还在家中赋闲,演儿、涣儿未尝不是在你这位兄长面前自污,以求自保!” 此话一出,满院震惊,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能说破,高洋都21岁了,还没捞个一官半职,高澄提防兄弟的态度举世皆知。 众兄弟多少都能对高洋产生共情,觉着这便是将来他们的人生,纵有才智,也不得伸展,只能做个富贵闲王。 但这层窗户纸被捅破却是两码事了。 “疯了!疯了!” 高澄喃喃道,他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般倒打一耙的事情,分明是高演、高涣纠集轻薄少年欺凌郡县,到了娄昭君口中却成了是为在他手下苟全性命,不得已而自污。 高演看母亲与兄长闹到这份上,也不敢再求娄昭君庇护,哭求道: “阿母,是孩儿做错了事,大兄未将孩儿移交司法,本就是顾念兄弟情谊,法外开恩,孩儿甘领阿兄责罚,还请阿母回后院去罢。” 一旁的高涣也哀求道: “母亲,孩儿与五哥犯下错事,受大兄责罚,本就是咎由自取,还请母亲莫要再与大兄为难。” 娄昭君闻言,拭泪道: “为娘并非不明事理,然而你们叔父当年便是被先王打死,为娘就担心他借机杖杀了你们,他能害了步落稽,也能要了你们的性命。” 说罢,对高澄含怨道: “若非菩萨(娄昭鲜卑名)身死,如今你安敢对我无礼!不过是欺凌我这老妇娘家无人罢了!” 高澄再也忍不住,他声泪俱下道: “阿母仅是猜疑,却言之凿凿,步落稽是你嫡出,我高子惠难道就非你所生!今日阿母既然把话挑开了,我也无惧把事情说个明白! “我提防侯尼于不假,子嗣年幼,若有意外,十六年辛苦经营,家业尽入侯尼于之手。 “澄为叔父理丧时,父王曾与我言,以澄权势之重,无需杞人忧天,澄答道,权势虽重,于侯尼于而言,只需一刺客足以。(126章) “父亲于是许我闲置侯尼于,只交代莫要害了他的性命,若非如此,父王去世前,侯尼于早已成年,又怎会不为他安排实职,仅授骠骑大将军这等虚位。 “侯尼于为嫡次子,澄只防他,亦不曾害他性命,步落稽虽受宠爱,却只是嫡五子,澄为何非要杀他! “澄自幼早慧,十岁起为父王奔走,年少时尚且不与兄弟争宠,如今身为人父,又怎会为此残害兄弟!” 说罢,从怀里拿出两封奏疏,哽咽道: “这是澄为三弟请封建州刺史,四弟请封胶州刺史的奏疏,阿母何以言澄不用兄弟,过往不用,无非父王创业艰难,而诸弟年幼,不敢托以大事而已。” 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娄昭君哑口无言,她接过奏疏一看,其内容赫然正是为高浚、高淹请官。 “浚只愿侍奉大兄,不愿作劳什子刺史。” 瞧了好一会热闹的高浚打破了院落里的寂静,高淹也随之附和。 高澄将奏疏收回,对二人训斥道: “闲置侯尼于,是父王与为兄共同商议的结果,也是为了护他周全,免得他被人进了谗言,做出糊涂事,但对你们,为兄寄予厚望,如今姑父(尉景)、岳翁(李徽伯)新丧,正是用人时候,你二人身为父王子嗣,孤之手足,自当担起重任。” 高浚与高淹只得应下这份差事,一旁的生母王氏、穆氏既不舍,又为儿子能被高澄任用而高兴,毕竟做母亲的,也希望儿子们能有机会一展所学,而不是被圈养。 尉景死了,比历史上早了一年,六十多岁的老人在去年患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熬过冬天,却死在了开春。 这么多年过去,高澄与他的仇怨早已消散,只是相比较娄昭追赠假黄钺、都督雍、夏、灵、华、泾、渭六州诸军事、雍州刺史。 尉景只被追授了尚书令一职,略显寒酸。 娄昭前些年在一次饮酒后,患了偏风,虽然痊愈,却不能处理政务,于是便将州事委任给幕僚处理,继续撑着病体为高澄坐镇长安。 但是依旧没能挺过去年盛夏,雍州刺史一职由司州牧陈元康接任,司州牧一职则由高澄自己亲领,只是庶务全部交由相国府幕僚处置。 其实娄昭君所言娘家无人并非实情,其姐夫窦泰、外甥段韶都受重用,只不过这二人与高澄关系更为亲密而已。 齐王府这场闹剧因北方传来消息,高澄急着召集亲信议事,便只草草打了高演、高涣三十杖,并以教唆为由,将其二人亲密小厮一律发往辽州。 众人纷纷散去,理亏的娄昭君看了高澄一眼,见他大步远去,只得在心底哀叹一声,让人去唤医者为高演、高涣上药。 其实二人的伤并不重,只打了三十棍而已,况且在这种局面下,负责行刑的家仆们也不敢打严实了。 这四年来,高澄身边增添了许多新人,也有了许多故旧过逝,除娄昭外,最重要的便要属豫州刺史尧雄。 尧雄病逝于太昌十一年(542年),他于广阿之战后,在河北据州降于高氏,曾参与韩陵之战,之后便一直追随高澄,足有十年,初为京畿军大将,颇有战功,随后出镇豫州,屡败陈庆之,为政以诚信治民,广受敬爱,尧雄死后,豫州百姓家家痛哭,高澄也为之痛断肝肠。 哀痛之余,对待这位心腹,更没有吝啬哀荣,追赠使持节、大将军、都督豫、兖、广、徐、荆、青六州诸军事,豫州刺史。 其子尧师以库直身份追随高澄多年,承袭城平郡公的爵位,升任亲信都督。 豫州刺史一职则由梁州练兵大将段韶出任,兼任豫州都尉,掌管该州军政。 而梁州练兵大将,便是由原亲信都督尉兴庆接管。 高澄在议事厢房中等了许久,如高隆之、孙腾、司马子如、窦泰、杨愔等一干重臣尽数到来,高澄这才把消息与他们透露: “听望司北衙传来消息,商队途经高车余部时,望见有突厥贵人出入其中。” 听望司如今分为了南北二衙,由韦孝宽主持南衙,李远主持北衙,这份消息就是李远派出伪装成商队的探子传回来的。 “若突厥得高车余部,只怕漠北便要再生事端。” 孙腾闻言忧愁道。 五年前,柔然攻破高车国都彰八拉城,灭其国而还,但在各地仍有高车余部负隅顽抗。 高车本就是敕勒部落立国,而突厥原本只是数百户人的锻铁小部落,是融合了周边敕勒部落才得以壮大,双方甚至能称得上份属同族。 突厥与高车残部接触,必然是存了合流的心思,草原上弱者抱团本就是常事。 如今高车残部还剩六万余户,草原游牧文明不同于农耕文明,柔然之所以迟迟无法扑灭这支高车残部,便是草原部落成年男丁全民皆兵的属性。 若突厥吞并这支高车余部,得六万成年丁壮,其部必然崛起于漠北与柔然争雄。 旁人不知高澄有志于漠北,只以为他一心囊括江南,相较于柔然,都不愿意与突厥作伴。 这年头,上哪去找柔然这样的好邻居,自打和亲以后,六年来,边境再无战事。 四年前,甚至还卖了一批高车妇人,齐王宅院里也多了一名西域风情的大又白,名为婢女,实为禁脔,可把齐王殿下给劳累坏了。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提议将消息透露给柔然可汗阿那瓌,其一是展现作为盟友的赤诚,深化与柔然的友谊,其二是使柔然将矛头对准突厥,将来高氏南下的时候,也无需担心盟友在背后捅刀子。 高澄稍作思量,便也同意了众人所言,说道: “既如此,孤便亲自将此事告知于秃突佳,只是阿那瓌即使知晓此事,恐怕也难以阻挠,不过突厥即使吞下高车余部,六万户也足够它消化数年,诸君待赋税减免期一过,便要开始准备南征的物资调派,我等必须在漠北乱起之前,平定江南,而后伺机干预漠北。” 众人闻言,尽皆俯首称是。 而后亲信们陆续告辞,高澄遣人去往燕然馆召见秃突佳,并让人往内宅请来了蠕蠕公主。 今年一开春,在秃突佳三番两次的催促下,蠕蠕公主终于以嫡妻身份进了齐王府大门。 然而她在洛阳住了六年,仍是一句汉话也不会说,更不肯学,性情孤僻得很,平日里也不苟言笑,只有在高澄带她出城狩猎的时候,才会露出笑容来。 今日齐王府发生这般大的闹剧,全家人都出来了,只有她在自己院子里闷着,平素也不与外人交流。 蠕蠕公主一进门,高澄便将她搂在怀中,轻声笑道: “你也应该听说了今日之事,我早些时候与你说抽不开身,并非敷衍,等有了空闲,我再陪你出城游玩可好?” 原来今日高澄休沐,蠕蠕公主寻他出城骑马踏春,但高澄得到宋游道的禀报,急着派人将高演、高涣捉回来,便给回绝了,这才让她生了闷气。 不过那股子闷气在得知侍女禀告后,也早就消散了。 蠕蠕公主点点头,安静地依偎在高澄怀里。 二人依偎许久,直到门外响起了秃突佳到来的通禀,高澄才将蠕蠕公主放开。 “贤弟今日找我是有何事?” 秃突佳一进门便豪爽笑道。 在洛阳六年,曾经健硕的漠北汉子,如今也是赘肉横生。 高澄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将突厥与高车余部联络的消息告知,秃突佳立即变了脸色,再三确认后,顾不得与侄女叙话,当即回去燕然馆,显然是要派人快马传讯。 秃突佳刚走,蠕蠕公主便毫无征兆地跨坐在高澄的双腿上,吻上了他的唇,二人热情激吻,十六岁少女的芳香弥漫了小高王的唇舌。 她就是这般孤僻又奔放。 第三百五十六章 父与子 眼看三叔高浚、四叔高淹强掩笑容接受众人祝贺,高孝瓘默默退在一旁,心中略有伤感。 如今三叔要往建州任职,等他一走,这座齐王府里,似乎也没了能与自己亲近的人。 父王要么忙于公务,要么关上门与姨娘们游戏,连三位兄长都少有顾及。 三位兄长更是表面亲密,背地里却斗得厉害,高孝瓘可不想掺和其中,也没想过要参与争夺,相比较三位兄长,他也确实没有胜算,还不如学好骑射,将来做一个领兵将军,在沙场驰骋。 许多道理都是三叔高浚私底下对他说的,高孝瓘也一直牢记在心里。 大哥高孝璋自小便被祖父抱养,既是庶长子、又是尔朱荣的外孙,天然就能赢得尔朱旧部的支持,当然,三叔也说不清楚尔朱荣留下的遗泽究竟还剩多少。 二哥高孝瑜同样被祖父养育,因生母宋姨娘是汉家女,也能得到许多汉人大臣的好感。 三哥高孝琬的生母元姨娘,曾是嫡妻,三叔说母亲(蠕蠕公主)坐不稳嫡妻位置,她太孤僻,不能母仪天下,父王可能再立元姨娘为嫡妻,将来安抚元氏与遗老。 反正高孝瓘清楚,这嫡妻位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自己生母头上。 外人不知道高孝瓘生母,但父王并未瞒他,也时常在夜里带他往瑶光寺探望,只是将他交给阿母后,父王总会不见了踪影。 高孝瓘知道生母的身份见不得光,父王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去过瑶光寺,每次回来总要叮嘱自己,不许与人说漏了嘴。 这件事,他连最亲密的三叔都瞒着。 回到院里,高孝瓘学着高澄绕着屋子慢跑,他打小就听三叔讲述父王的往事。 父王十岁便为祖父谋事,十三岁便领兵打败了江南一个很厉害的将军,一直以来,父王都是高孝瓘崇敬的对象。 锻炼过后,等息了汗,高孝瓘在大婢女的服侍下洗干净了身子,便有奴仆送来晚膳。 再怎么说也是齐王四公子,该有的婢女、奴仆配置,自然不会短缺,用过晚膳,天也黑了下来,正当高孝瓘犹豫要不要去找三叔的时候,其父高澄便派了人唤他过去。 来到父王院里,没进门就听见他在训斥大哥高孝璋: “孤让你少跟尔朱文畅、尔朱文略接触,你是将为父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以及高孝璋在辩解: “孩儿是受了阿母之命,前去为舅父送药,并非忤逆父王。” 高孝瓘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便干脆站在了门口,打算等父王与大哥把事情解决了,再进门行礼。 高孝璋那两位舅父原本是养在齐王府的,成年后便由高澄赐予宅院,搬了出去。 高澄知晓尔朱文畅、尔朱文略是个什么货色,便也没给安排官职,但富贵不缺。 只是尔朱文畅没有自知之明,他对当个富贵闲人的现状很是不满,于去年春季的时候,与尔朱荣的旧部,相国府司马任胄、以及参军房子远、郑大车之弟郑仲礼等人图谋作乱。 事情泄露,高澄并未念及高欢遗训而饶过尔朱文畅,将他与参与谋乱之人尽数处死。 原本该受诛连的尔朱文略,因未曾参与其中,便以高欢遗训为由放了过去,高欢确确实实在临终时交待他饶过尔朱兄弟十次死罪,为尔朱荣留下血脉。 只是尔朱文畅谋逆已经触及了底线,才将其处死。 然而得知了高欢遗训的存在,原本目睹兄长之死而担惊受怕的尔朱文略,却又嚣张跋扈起来,时常侵扰平民,昨日犯下大错,被高澄知晓,硬生生挨了一百杖,被关押在宅中,估摸着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尔朱英娥死了一个弟弟,但为了儿子高孝璋却也没跟高澄翻脸,平日里也如高澄一般,很少让他与舅父往来。 可如今唯一的兄弟伤重,当姐姐的实在放不下心,便让高孝璋方才带药前去探望,却被高澄知晓,高孝璋才回齐王府就被高澄唤来一顿训斥。 高孝璋这些年被高澄挑剔得很,但凡不合心意,总要加以斥责,但好在顾及儿子的颜面,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训子。 至于原因,正如前文所说,这个儿子的军方背景太浓厚了,既被高欢养在身边,还是尔朱荣的外孙,同时也是庶长子的身份。 曾经被高欢抱养的婴孩,如今已是十岁的小大人了,以高澄的多疑,又怎么会再去展现对他的喜爱,让众人误判。 当然,不被喜爱的也不只是高孝璋一人,众兄弟都一个样,哪怕连年纪最小,才两岁的高孝琮也是如此,齐王偏爱女儿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五兄弟都不受宠爱,约等于五兄弟人人受宠,毕竟姐姐妹妹们再受宠溺,也没资格与他们争夺家业。 因此,哪怕屡遭训斥,但这些儿子也不曾对高澄有过不满,只以为父亲严厉是对自己寄予厚望而已。 这也是高澄的高明之处,他绝不会在儿子们之间,展现偏爱的态度。 屋里的训斥声终于停歇下来,高孝璋灰头土脸的走了出来,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门外的高孝瓘。 “都教四弟听见了。” 高孝璋汗颜笑道,他与高孝瑜、高孝琬三人私底下关系都不怎么和睦,但三人对这个小透明一般的四弟,说不上亲近,却也不会与他为难。 毕竟他们父亲高澄就是最好的榜样,对于能威胁到自己的高洋,死命提防,对于没有半点威胁的高浚,则不吝于展现一个仁厚兄长的风范。 对于高孝璋等人来说,高孝瓘便是那个毫无威胁的高浚,恰巧这叔侄俩也最是亲密。 两人寒暄几句,望着大哥离开,高孝瓘这才进门。 “孩儿拜见父王。” 高澄淡淡道: “起来吧。” 高孝瓘闻言起身,乖巧地站立在高澄面前。 他在屋里也听见了两兄弟在门外的对话,这些儿子一个个都在背后学自己,却没一个学到了精髓,若他是高孝瓘,便绝不会站在门口,而是转身走出院子,故作不知大哥被父亲训斥一事。 当然了,若真有人学到了精髓,又该轮到小高王寝食难安了。 “又随你三叔出城了?” 高澄明知故问道。 “今日学舍放假,是孩儿央着三叔去的。” 高孝瓘回答道。 高澄颔首,又道: “我知你好骑射,但如今年岁尚小,还不是习练的时候,此时若不用心读书认字,岂不是荒废了大好时光。” 高孝瓘乖巧称是,高澄继续道: “为父与你约定,待你满了八岁,便许你学习骑射技艺,但在此之前,你需勤奋读书,可好?” 高孝瓘两眼闪烁着光芒,三叔一直敷衍他过几年,过几年,但始终不肯说究竟是几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明确的时间,赶紧答应下来,唯恐父亲反悔。 高澄瞧他小脑袋点得跟捣蒜似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了,回去歇息吧。” 高孝瓘躬身告退,可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道: “父王,今夜不去看望阿母么?” 高澄闻言一愣,今儿他确实没打算去瑶光寺里走一遭,但看高孝瓘露出一丝期盼之色,便命人唤来芸娘,让她将高孝瓘带去了瑶光寺与生母见面。 其实高澄平日里带着高孝瓘去瑶光寺并未隐瞒妻妾们,尔朱英娥等侧室知晓高孝瓘是从瑶光寺里抱出来的,只是不晓得具体是谁而已。 认为高澄只是打了个带儿子探望其母的幌子,以供自己在寺中淫乐,当然,他也确实是这样的做的。 毕竟在为郑大车等高欢未生育的侧室另立尼寺以后,整个瑶光寺,都是高澄的鱼塘。 而供养郑大车等人的尼寺,却是北方十余年来,新设的第一座寺庙,洛阳十三寺由此变成了十四寺,只不过如瑶光寺一般,依旧是禁止男子入内的。 芸娘将高孝瓘牵走后,高澄并未在书房中久坐,今天按规矩是该宿在元明月屋里了,高澄内宅这么多年了,还是用的轮值方法,若当夜宿在瑶光寺,或者与元季艳偷欢,便会先后推延一日,这也是高澄去瑶光寺瞒不过尔朱英娥等女眷的原因。 高澄才到元明月的院里,早就盼望已久的小儿子高孝琮便扑了上来,亲了他一脸的口水。 三十八岁的元明月在两年前为他诞下一子,由高澄取名高孝琮,是内宅中唯一子女双全的妇人。 其余如李祖娥、李昌仪、元玉仪也在这几年间为高澄分别诞下女儿,不过最受小高王宠爱的依旧是长女高宓,随着年岁渐长,有高澄与元明月的遗传,出落得越发美丽,来提亲的勋贵都快踩破门槛,只是高澄一直未松口。 元明月牵了女儿看着高孝琮与他父亲嬉闹,两眼满是甜蜜,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值了,有儿有女,如今三十八岁的年纪了,每隔一段时间,依旧能得一夕恩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至于争家业,那是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他们哥仨的事。 满脸口水的高澄略带嫌弃的推开了高孝琮,喊道: “阿宓,快替为父拿条布来。” 高宓回屋里拿了布小跑过来: “阿爷,给。” 高澄却不接,他笑道: “来,为阿爷把脸上的口水擦干净。” 随着高宓渐渐长大,哪怕才十岁,高澄也很少再有亲密举动,但对长女的喜爱却不曾衰减。 第三百五十七章 岭南 翌日清晨,高澄从睡梦中醒来,将缠绕在自己身上的丰润娇躯挪开。 同床的璧人不再年轻,曾经绝艳的五官与如今哺育一儿一女后,丰腴的身姿相结合,再添岁月赋予的成熟风韵,三十八岁的元明月却有着别样的韵味。 忍住继续把玩的冲动,高澄穿了衣服绕着院子跑了十余圈,息了汗,才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进食。 用过早膳,即在亲信侍卫们的陪同下去往中书省当值。 才到省衙,便遣人将户部尚书崔季舒唤来,与他仔细询问官奉、军饷的发放情况,以及关中税收。 自太昌十一年(542年)起,关陇迁户与鲜卑迁户享受三至五年的赋税减免,靠着盐利财政勉强度日,高澄五年来从未踏出京畿地区一步。 关中地区经过三年税赋减免,已于去年,即太昌十四年开始足额缴纳赋税。 高澄并未搞什么春秋两税,而是将全年税收都集中在秋后收取,即秋税。 当然,若地方遇灾,也会酌情减免,至少要确保百姓留有足够的口粮,古人不讲究什么人权意识,对于底层民众来说,只要你能让他活得下去,他便不会反,这也是高澄敢于在四个月的时间里,做出如此大规模移民事件的原因。 毕竟有他爹高欢在三天时间内迁移四十万户作榜样,那时还是处于天子出逃,高氏在河南根基不稳的危急时刻,相比较高澄移民时稳固的统治根基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背锅的都是元善见,小高王从来都是唱红脸。 至于迁户们在途中经历的苦难,高澄能够察觉,但相较于振兴关陇的大计划,却也能狠心置之不理。 在没有人权的时代背景下,能把迁移时间推迟在秋后,让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完成秋收,获取口粮,交代地方政府为少衣之人准备冬衣,已经是作为一个统治者的仁慈,更何况,他还为这些人制定了未来三至五年的免税计划,提前在安置地准备好了屋舍。 统治者该狠心的时候尤其不能心软,官渡之战后,袁绍11万大军只逃了800骑,降者尽数被曹操坑杀,前后被杀者8万余人,史书上说是袁绍军‘伪降’,故而曹操才将他们全数坑杀。 但仔细一琢磨就知道,曹操面临沙苑大战后宇文泰同样的窘境,养不起这些降卒,区别在于宇文泰不敢杀乡人,于是把东魏大部分降卒放回了关东。 而曹操却不会将袁绍降卒放归河北,毕竟他曹孟德是沛国谯县(安徽亳州)人,可别乱认老乡。 在乱世,平民可以被饿死,甚至被做成军粮食用,但是当兵的,哪怕是降卒也不能饿,让他们受饿,一旦哗变可就是大麻烦。 随着关中税收入库,财政也宽裕起来,而今年也是陇右迁民与鲜卑迁民五年税赋减免的最后一年,将于明年秋后为国库输送赋税。 南征,便在后年春耕以后。 如今还不是北宋那时候,没有战前不发赏,将士就不卖命的风气,哪怕是高氏善待六镇鲜卑,也不会把他们骄惯成那模样。 但战前发赏确确实实能够提振士气,于是高澄便把篡国时间定在了南征以前,篡国必然是要给将士们发赏的,趁着将士们这股子昂扬劲头南下,也着实是个好时机。 篡国后发点赏钱也是应该,但北宋时候新君继位也得大加赏赐,则多少沾了点离谱。 至于高澄之功能否篡国,则无需担忧,后三国时期的大魏齐王,对大魏的功劳,也只有前三国时期的大魏吴王孙十万能望其项背,当然,只是遥望,虽然孙十万立功的时候,曹魏还没建国,但也不能抹了他的功劳。 瞧瞧关羽威震华夏时候的局势,曹仁与满宠被困在樊城看海,荆州刺史胡修、南乡太守傅方相继投降,许都周边诸县豪杰遥受关羽印绶,纷纷起事,曹操在荆州作出的军事布置几乎完全瓦解,派徐晃去荆州支援,却只能带着新兵上路,可见当时曹操在军力调动上,已经面临捉襟见肘的局面,同时邺城魏讽谋反案爆发,许多北迁的荆州士族参与其中,也预示着众人不再看好曹氏。 值此关系到曹氏基业存亡危急时刻,他,未来的大魏吴王站了出来,在盟友背后捅了一刀,立下盖世功勋,呸! 前三国时期的大魏吴王立下这等旷世奇功,尚且远不及后三国时期的大魏齐王对大魏社稷的贡献,因此,齐王自然是有篡位资格的。 至于才得国,便南下,是否会后方生乱,这点倒不必担心。 经过这些年不当人的操弄,元善见在民间的名声早就臭不可闻,小高王才是活菩萨,家家给立长生牌位的那种。 高欢、高澄父子两代掌权这么多年,无论地方、中央,都为其心腹、党羽所把持,下层基础与上层建筑两手抓,出不了乱子。 关东地区由乱入治到如今,已经15年,尤其是河北,自532年年初的韩陵之战以后,再无天灾人祸的袭扰,在太昌元年所诞生的人口也到了分田的年纪。 王公允便是其中一员,他在第一次参加科举时,止步相州府试,经过三年用心苦读,终于在第二次科举试上通过了司州府试,不过又在京试止步。 今年开春以后,他年满15,便也向新安县县衙申请了田亩分配,王公允自己肯定不会种地的,过了府试便有了举人身份,能够做吏,但他还是想考取进士资格,其父王阿井也支持他,便在洛阳的司州府学里发奋读书。 至于新安县衙分配给王公允的八十亩露田、二十亩桑田,则尽数转租给他人耕种,律法规定分田不得买卖,但高澄允许将所分得的田亩进行转租,只是契约必须一年一立。 高氏在关东的统治已经来到了第15个年头,预计未来两年,将是第一波婴儿潮的人口增长高峰,足以填补关东地区因迁民所损失的劳动力,毕竟关东拢共也只是因两波迁移,少了一百三十万丁口与一百三十万妇孺。 在古代,为充足的人口分配充足的田亩,满足这个条件,只需一次春耕,一次秋收,生产力即告恢复。 许多王朝在开国之初要经历十余年的休养生息,才能恢复生产,其实是战乱造成人口大量减少,需要等待由乱入治后的婴儿潮成年,从事农业生产,毕竟人不是田地里的庄稼,能够一年一熟,甚至两熟、三熟。 总不能让个八九岁的半大小子独立承担生产责任吧。 关东地区将在未来一两年内恢复西征前的生产能力,看似时间短,但背后其实是关东地区,尤其是河南、河北十余年来未曾遭受过大规模的暴乱。 高澄与崔季舒仔细盘对过各类账目,又命人将水师大都督厍狄干与唤来,询问水师操训情况。 以厍狄干的身份地位自然知晓高澄预计南征的时间,他不仅严抓水师训练,更虚心向麾下都督扶猛、郭元建等精通水战的将领请教,五年下来,多有收获,至少于水战一途,不再是一个门外汉。 太昌十五年(546年)正月十二,就在北境之王为两年后的南征而做准备的时候,遥远的岭南,陈霸先也在为了自己前途而奋斗。 公元544年,陈霸先一举击溃围攻广州城的叛军,获得萧衍赏识。 同年冬天,恩主广州刺史萧映病逝,陈霸先护丧欲将萧映送灵柩送回建康,半路却收到萧衍任命,任他为交州司马,领武平(越南永安)太守。 而此时交、德二州都为叛将李贲割据,他于越南北部地区建国,国号万春。 陈霸先立即返回广州,聚集兵马,筹备军资,与后续抵达的交州刺史杨蒨、定州(广西桂平)刺史萧勃,于十二月出兵平叛。 行至半途,定州刺史萧勃等人畏惧不前,陈霸先表示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够平定叛乱,于是独自领军击鼓前进,各部无奈,只得随后而行。 毕竟此前退兵的前新州(广东新兴)刺史卢子雄与高州(广东阳西)刺史孙冏都被萧咨进谗言,而被赐死。 公元545年六月,平叛大军抵达交州,叛将李贲领军数万在苏历江口设下城栅御敌,交州刺史杨蒨以陈霸先为先锋,大破李贲军阵。 李贲逃往典澈湖,时值湖水大涨,梁军诸部不敢进兵,又是陈霸先率军趁水涨之际抢攻,彻底击溃李贲大军,李贲投靠屈獠部落,被屈獠人所杀,传首建康。 交、德二州得以光复,然李贲之兄李天宝逃往九真郡(越南中部),聚集剩余的二万兵马,进围爱州(越南清化),陈霸先再次领军平乱,累功受封振远将军、西江督护、高要太守、督七郡诸军事。 在高澄21岁便开始独掌元魏大权,掌控整个北方的时候,43岁的陈霸先终于在岭南地区有了一块小地盘,也在战火中历练了一支精锐之师。 第三百五十八章 蜀地 益州成都,宇文泰于府邸设宴款待又一名从高山地区归顺的僚人部落首领,席间歌舞不休,众人举杯交箸,把酒言欢。 经过六年多的辛苦经营,武川集团终于在蜀地扎根,当然,这也与时代背景相关,巴蜀地区战祸频发,百姓离散,于是便有了僚人内迁,遍及巴蜀各处。 若是蜀地依旧以汉民为主,只怕宇文泰等人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站稳脚跟。 原时空中,西魏入蜀,曾激起蜀人反抗,民变、叛乱时有发生。 但这是建立在萧纪治蜀17年的基础上,在萧纪治蜀以前,益州官员每年都要征伐僚人,捕其为奴隶,掠夺其家财,汉、僚民族矛盾尖锐。 是萧纪对僚人采取安抚手段,缓和民族矛盾,改变了蜀地无序混乱的状态,深得汉、僚百姓爱戴。 西魏在这样的背景下入蜀,又怎么可能获得汉、僚两族的支持。 而在这一时空,萧纪治蜀不过三四年,虽卓有成效,也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汉、僚矛盾,但到底是比不得十七年辛劳付出。 宇文泰入蜀后,即号令严肃,严禁将士烧杀抢掠,城内民众各令复业,尽可能减小统治更替对蜀地生产的影响。 夺取楚州(重庆)作为门户后,向萧衍递上降表,放还滞留蜀地的南梁宗室以示诚意,最终在明面上得了一个梁臣的身份。 在对待僚人的态度上,宇文泰选择恩威并施的手段,愿意服从成都号令,则以由元宝炬以魏帝身份封官,对于负隅顽抗者,则坚决清剿。 不过这清剿手段大多数时候都用在了蜀地汉人身上。 作为外来的第三方势力,北地汉人与武川鲜卑追随宇文泰南下,必然会打破蜀地原有的利益格局。 刘备集团入蜀,都有一大批将领吵闹着要分田宅,大家伙追随你宇文泰南下,总要给点什么吧。 与萧纪致力于缓和汉、僚矛盾不同,宇文泰作为一个鲜卑人,在汉、僚两族之间选取一个开刀对象,毫无心理负担。 在蜀民的构成中,僚人在占据了大多数,但南梁作为一个汉人政权,在蜀地利益分配上,自然是人口占据少数的南方汉人拿了大头。 因此,宇文泰的选择便也顺理成章,打压只占人口少数,却占据利益大头的南方汉人,拉拢占据人口多数,但在萧纪以前,任由益州官员欺凌的僚人,为他们分润部分利益,大头还是被自己人吞下。 通过这样的手段,宇文泰既满足了追随他南下的武川鲜卑与北地汉人的利益诉求,同时也赢得了僚人的支持,从而轻易在蜀地站稳脚跟。 当然,这种事也只有宇文泰能做,换了高澄或者萧衍,那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汉奸的。 至于打压蜀地的南方汉人,是否会激起北地汉人的愤慨,且不提南北分裂快两百年了,辛弃疾都说‘佛狸(拓跋焘)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宇文泰可是在为他们这些北地汉人争取利益,你清高,你了不起,田地、屋舍要还你自己还。 西魏集团治蜀,武川鲜卑高兴了,北地汉人高兴,就连僚人看着曾经死敌被打压,也跟着乐得拍手,只留下蜀地的南方汉人悲叹不公。 有不公,自然会有反抗,六年间,梁州乐炽、田越、黄国,益州贾晃迁,梓潼郡邓朏、王令公等人陆续发动起义,却被宇文泰轻易扑灭,并未掀起多大的浪花。 到如今,越来越多的僚人部落尊奉成都号令,宇文泰在蜀地的统治也稳固下来,他甚至还有余力向南开拓,设立宁州(云南东南部)、越巂(四川攀西地区)两郡,都快要与南梁的岭南地区接壤。 宇文泰治蜀的手段不仅局限于打压一批、拉拢一批,他并未将在关西推行过的新政全盘移植到蜀地,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做出调整。 例如东益州(四川彭州)僚人聚散无常,以渔猎为生,不事耕种,这就带来一个问题,难以收缴赋税。 宇文泰便派出宇文深担任东益州刺史,派兵随之出镇,要求其劝导僚人农耕,禁止渔猎,经过六年的教化,当地僚人都以耕种为本份,家有余粮,而国家税赋得以收缴,地方粮仓充实。 东益州仅仅只是宇文泰治下的一个缩影。 萧纪花费了十余年时间才恢复蜀地秩序,收获僚人拥护,而宇文泰却仅用了六年时间,只不过这是建立在打压南方汉人的基础上。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宇文泰又不是汉人。 为了与被打压的南方汉人彻底区分开来,宇文泰通过元宝炬,为跟随他南下的汉军将士更改鲜卑姓氏。 他按照军功大小,为军中将领赐予高低不等的鲜卑姓氏,而士兵们则跟随所属将军改姓,如杨忠的部众便统一跟他姓了普六茹,李虎麾下士卒则随了他的大野氏。 这样的做法虽然有种兵为将有的嫌疑,但考虑到宇文泰本身就只是武川集团推选出来的盟主,相比较增强军队凝聚力的利处,倒也无关紧要。 这一点小高王可抄不了,渤海高氏再怎么敞开门随便蹭,来者不拒,也不能让北方将士全姓了高。 与此同时,为了进一步增强凝聚力,宇文泰也鼓励北地汉人与武川鲜卑通婚,将二者拧成一股绳,作为其在蜀地的统治根基,北地汉人与武川鲜卑的联系越紧密,统治便越稳固。 宇文泰、陈霸先等人在蜀地、岭南开创局面的时候,建康依旧歌舞升平,但萧衍倒也没有如前些年一般埋首佛经。 高澄在洛水、伊水大规模操练水师,究竟是个什么目的,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不就冲着他萧菩萨来的么。 只是高氏第二次西征时,南梁东西两线惨败,使萧衍绝了北上的心思,而岭南的乱局也让他对蜀地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 同时,不管是宇文泰袭取蜀地,还是打压汉人,有高澄在北方磨刀赫赫,萧衍始终不敢动弹,转而一心架构淮南的防御体系。 对于高澄来说,他也知道自己编练水师的声势会恐吓到萧衍,但欲夺江南之地却离不开水师,偏偏水师又不是旦夕之间能够练成。 高澄总不能放弃编练水师,去赌萧衍会不会置他于不顾,选择死磕宇文泰,让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第三百五十九章 突厥 太昌十五年,即公元546年,没有了原时空里高欢死磕玉璧城,北方朝堂上最引人注目的也不过是高澄将雍州刺史陈元康、秦州刺史王思政、并州刺史潘乐三人互调。 改陈元康为并州刺史、王思政为雍州刺史、潘乐为秦州刺史,以防王思政与潘乐在秦、并二州坐大。 由于陈元康坐镇晋阳,高澄也随即将汾州刺史辛术、以辛术接替高隆之工部尚书一职,晋州刺史薛修义则与华州刺史对调,出镇华阴,即前些年的玉璧城。 北方既无天灾,百姓又未受横征暴敛,总体较为安宁,随着太昌元年生人成年,陆续分配到田地,关东生产力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预计等到明年,太昌二年的婴儿潮高峰生人成年,关东生产力能得到完全恢复。 而关陇地区经过五年的发展同样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相较于元魏的安宁祥和,南方明显就要热闹得多,各类消息都有。 首先是南梁方面,建康朝堂爆发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尚书左丞贺琛上疏直言萧衍四项恶政,其一苛捐杂税繁多,民不堪命;其二放任官员贪腐,穷奢极侈;其三幸臣恃势弄权,擅专威福;其四广建庙宇奇观,劳民伤财。 《管子·明法解》云:‘人主之所以制臣下者,威势也。’ 萧衍开国四十四年,威势极重,众臣并非不知道如今江南积弊之深,矛盾之尖锐,却不敢明言,萧衍多年来一直沉浸在江南无内乱的假象中。 虽然被宇文泰袭取了益州,但其纳表称臣,颜面上也能过得去,再兼陈霸先平定交、德、爱等诸州叛乱,又有罗州(化州)刺史冯融儿媳,高凉(广东高州)太守冯宝之妻,岭南俚人首领冼英收复海南,这些好消息,似乎也在印证萧衍的看法。 若非高澄在北方大练水师,只怕今年萧菩萨又要舍身同泰寺出家。 不过也就在这年四月十四的时候,同泰寺浮图失火,佛塔被毁,萧衍下令重造十二层浮图,这也是尚书左丞贺琛毅然上疏的直接原因。 萧衍收到奏疏后,可以预见心情不会太好,毕竟有人将他从美梦里唤醒,但他并未因此将贺琛治罪,反而待其更为信重。 萧菩萨老归老,也会因为住在深宫,不晓得民间真实情况,而被假象蒙蔽,但他并未老糊涂。 侯景围困台城时,假意请求和谈以拖延时间,太子萧纲欲从其请,萧衍便曾说‘你自为之,莫使后人笑耳。’即你要干便干,只是别让后人笑话,他一眼就看穿了侯景的真实目的,只是内心抱有一丝希望,才放任萧纲接触侯景。 其实萧衍的过错并不止以上四条,另有一项贺琛没敢提,即放纵宗室。 使岭南地区陷入六年动乱的萧咨,如今尚且身居卫尉卿的紧要职位,便是最好的例子。 当然,最大的恶政并非这几条,而是货币市场的混乱,私币肆意流通,导致物价沸腾,于是萧衍在年初下诏全国通用足陌钱,以百日为限,百日后若还有人不使用足陌钱,则要被罚作三年劳役,男子被罚去边疆,女子以身抵押劳役,由家人赎买。 诏书颁布以后,士族豪强囤积足陌钱,市面能够流通的足陌钱便随之减少,而不使用足陌钱,又会被罚三年徭役,于是在南梁,仅三十五文的足陌钱,便能当百文使用。 而此前囤积居奇的士族豪强们,更是借此大发横财,而最终承担这一苦果的,可不就是底层大众。 其实萧衍哪怕学高澄把佛像全给熔了,都要满足市场所需钱币,结果也好不到哪去。 北方士族是被小高王整怕了,断然不敢囤积大将军五铢钱,借此掠夺民财,毕竟你通过这种方法,赚得再多,最后一场抄家,获利连带祖产全数归了国库。 但南方士族不同,他可是萧菩萨呀,对宗室、对士族始终怀揣着一颗菩萨心肠。 强制民间使用足陌钱,又不对士族囤积钱币加以遏止,三十五文便能当百文使用,任由士族豪强以合法手段肆意掠夺民众财富,如今南梁民间是个怎样地景象,可以想见。 当然,也许萧衍根本就不知道士族豪强们囤积居奇的事情,哪怕是贺琛这种直臣,也没敢提半句。 蜀地方面,虽然治理已经步入正轨,但宇文泰在政务上最为倚重的王佐之才苏绰,因积劳成疾于成都病逝。 仓促入蜀,已经有如此局面,苏绰在施政上的各项建议,可谓居功至伟,称得上是为宇文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至于打压蜀地原有汉人,也是无奈之举,作为外来的第三方势力,要想满足麾下的利益诉求,总不能联合只占人口少数,却占利益大头的南方汉人,去打压占据人口多数,仅占利益少数的僚人。 就僚人所占的利益,哪能够满足武川鲜卑与北地汉人的需求,而且对于现在的蜀地来说,稳定僚人远比稳定南方汉人更重要,他们才是这一时期蜀地的主体民族,至于治理,不还有随宇文泰南下的北地汉人么。 饼在短期内就这么大,外来势力必然要侵占原住民的利益,宇文泰不存在如萧纪一般缓和汉、僚矛盾的选项,他若是对汉、僚都施以安抚手段,保护他们的利益不受北地汉人与武川鲜卑的侵害,也许武川豪杰与北地汉人们,便要另行推选新的领袖。 这也是高澄将并州胡南迁之前,会先将三十万户河南民众迁移至关陇,将他们留下的田亩住宅留给并州胡的原因,无论如何,满足自己统治根基的利益诉求,永远是最优先的。 至于北地汉人与南方汉人,虽然同族,却也不是一路人,在西晋永嘉南渡以前,北人就骂南人为‘貉子’,南方人也蔑称北方人为‘伧父’。 西进八王之乱中,陆逊之孙、陆抗之子陆机受任为河北都督,麾下一名小都督北人孟超放纵部下劫掠,陆机抓获主谋,孟超却蔑视称‘貉奴也能做都督?’ 大体能够反应魏晋时南北汉人之间的相互歧视,更何况是北魏建国一百六十多年后的现在,如羊侃、羊鸦仁等人终究是少数,否则羊侃也不会任由部众归家,只身渡河降梁。 宇文泰在蜀地也并非只是治理,他不是守成的性子,高澄在洛阳编练水师,让宇文泰确信其南征兵锋将优先指向江南。 毕竟自己袭占蜀地,是得了蜀中空虚无备的利好,高澄若要从陇山南下,在自己依靠蜀道艰险,严防死守下,难有作为。 他坚信高澄定然是制定了先灭南梁,再谋蜀地的策略。 宇文泰这六年间,不曾堕其志,从未懈怠操训士卒,为的就是趁高澄南征之际,自己由汉中北伐,光复旧地,这也是他死命拉拢蜀地僚人的原因,他从未想过要在蜀地闭门自守,当一个割据小政权。 占据人口大多数的僚人不乱,蜀地便不会有太大的动乱。 相反,拉拢少数派的汉人,打压僚人,自己一旦北伐,后方必然烽烟四起。 与此同时,漠北局势也有了变动,阿那瓌为感谢高澄通报消息,又赠送了一批原高车国的妇人南下,但却无力改变高车余部与突厥合流。 他若能彻底剿灭高车余孽,也断不会让这剩余的六万户苟活这么多年,加之突厥早已经不是只有数百户人家,专为柔然人锻铁的小部落,经过近百年时间吸纳周边敕勒部落,它本身就已经积累了不俗的实力,否则也没能力招揽高车敕勒。 也是在这一年,吞并高车敕勒六万余户后,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秘密遣使南下,于十一月的隆冬抵达洛阳。 阿史那土门听闻齐王贪色,便事先在部族中寻访美艳女子,由使者进献齐王。 高澄在齐王府外场与元季艳私会的别院秘密接待了突厥使者,对于阿史那土门的好意,大魏齐王自然却之不恭,他这人打小就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的好意。 只是突厥女子进不得齐王府,免得被蠕蠕公主或者秃突佳撞见,于是高澄遣心腹将其送入瑶光寺安置,反正这座曾经北魏供养妃嫔的尼寺,早就成了小高王荒淫的会所,这些年来,他往里边可塞了不少人。 笑纳了突厥女子以后,高澄又接受了阿史那土门其余一些礼物,对待突厥使者也更为亲切。 突厥使者见气氛火热,也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据他说柔然人在漠北倒行逆施,奴役各族,草原部落多有怨恨,苦不堪言。 若是齐王能出兵北伐柔然,突厥愿意尊奉齐王为草原之主,起兵响应,反抗柔然暴政,事成后,柔然部民尽归齐王为奴为婢,只求齐王殿下赐予一处肥沃草场,以供突厥人放牧。 若非高澄熟知突厥崛起的历史,说不定还真就信了突厥使者这番鬼话。 但不信归不信,其中透露的信息足以表明阿史那土门已经定下决心,未来反叛柔然,与之争雄。 小高王对漠北各族人民遭受柔然人奴役这一件事深感同情,同时,高澄也表示柔然可汗阿那瓌是自己决心用一生去敬爱的岳翁,虽然阿史那土门赠送厚礼,让他很感动,但自己与蠕蠕公主夫妻之间情意无价,北伐柔然一事,且勿再提。 突厥使者于是又说起部落首领阿史那土门有一女,自小立誓要嫁英雄,齐王殿下的名声流传到了草原,深得其女仰慕。 得知将有使者南下拜会齐王,便向父亲请求希望能嫁来洛阳,阿史那土门素来溺爱此女,便让使者前来问询齐王心意,同时向齐王殿下奉上突厥部落最高的敬意。 只求齐王能在草原部落们反抗暴政的时候,能够不加干涉,保持中立。 其实这才是突厥使者南下的真正目的,所谓劝说北伐不过是试一试罢了,若齐王真是个脑袋缺根筋的,自以为有突厥相助,于是与柔然争夺漠北,那不是白捡一个大便宜么。 高澄闻言不得不挠头纳闷,怎么人人都想给他当岳父。 且不说阿史那土门遣使南下,如何就能让女儿知晓,高澄对所谓其女请嫁洛阳的说法是半点不信。 可这件事若是拒绝,则是在柔然与突厥之间摆明立场,万一南下的时候,突厥给自己在西北方向闹腾点事,整个活,也是个麻烦。 但若是答应下来,把阿史那土门之女迎进门,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蠕蠕公主与秃突佳的眼睛,真要这样做,先前那突厥美女也无需送往瑶光寺避人耳目。 稍作思考,高澄为难道: “能得贵女倾心,孤欢喜不已,然孤以蠕蠕公主为嫡妻,若再纳突厥贵女入门,恐翁丈恼怒。” 这便是在暗戳戳向突厥使者表示,我也愿意娶阿史那土门的女儿,与您们联姻,但不能明面上来。 能够承担起出使重任,突厥使者自然不是蠢人,他立刻听懂了高澄言下之意,对于突厥人来说,阿史那土门之女的名位并不重要,如今的突厥还不是后世的草原霸主,掌控漠北的依然是柔然。 他们希望得到高澄不干涉漠北战事的保证,也不希望太早与柔然反目,毕竟消化高车敕勒余部也需要时间。 使者当即提出先订下亲事,待过几年突厥再送女南下。 高澄自然爽快地答应下来,哪怕将来突厥敲锣打鼓的送女来嫁,也无需顾虑柔然的反应,毕竟到了那时候就真的形势逆转,原时空中,东魏、西魏争相讨好柔然,防止柔然被对方拉拢,给自己添麻烦。 而这一时空却成了阿史那土门与阿那瓌争相示好高澄,以防这位好女婿偏帮。 高澄与突厥使者私下盟誓,宣称草原上的事情,由草原部族自己解决。 突厥使者也向高澄表示,只需齐王殿下作壁上观,突厥攻灭柔然,愿与他共分柔然部民。 至于真到了那一天,突厥会不会信守这份诺言,高澄是半点没抱希望。 第三百六十章 禅让 时间的巨轮驶离太昌十五年(546年),太昌这一年号也用到了第十六个年头,早些年群臣还会请求高澄为天子更换年号,但后来也再没人提,眼瞅着江山社稷都要姓了高,天子的年号改与不改,也确实没了必要。 元旦,高欢临死前看到的那场日食如期而至。 高隆之提议以日食为由,指责元善见失德却被高澄拒绝。 经过这么多年的操弄,元善见的名声早就臭不可闻,高澄不打算再拿日食去作文章。 甚至也没搞什么齐王当为天下主,朔日日食为之预的戏码,他的篡位早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无需再去画蛇添足。 该来的终究来了,正月初八,高澄往邙山拜祭高欢后,正式开始为篡国而预热。 由于高澄早在继承王位时便已经在六辞六让后收获假黄钺、九锡等殊礼,高氏代魏只剩了最后一步,受禅。 最先是洛阳县、府二学中兴起的齐王功盖千秋、恩满四海,天子是否应该效仿尧舜禅位让贤。 这样的讨论居然没有被官府禁绝,外地州郡长官得知消息,无需高澄授意,纷纷发挥主观能动性,伪造祥瑞。 并州刺史陈元康声称汾水有大龟现世,其腹长有一个齐字。 兖州刺史刘洪徽上奏称有渔民从黄河中捞起一个石人,石人倒是双目健全,背后也只镌有五个大字:‘齐王主天下’。 诸如此类的还有许多,就连荆州刺史侯景也跑来凑热闹,向洛阳进献与齐王有关的祥瑞。 高澄对于上述行为不作嘉奖,也不惩罚。 不作嘉奖,是因为高澄不想被后世人看笑话,毕竟这种把戏,他自己以前也没少憋笑。 而进献祥瑞也是各地刺史表现对自己的忠诚,以及对高氏代魏的支持,更不可能以此责罚。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冀州刺史元孝友进献的祥瑞与众不同,却是信都城中数十万百姓或签名、或画押,请求齐王莫要因对天子之忠,而辜负万民之望。 元孝友的祥瑞送进齐王府的当天,元善见即下诏,封建州刺史高浚之妻为公主,而高浚之妻,正是元孝友之女。 这么一出,也让各地官员摸清了高澄的想法:原来齐王殿下喜欢这调调。 于是一场波及整个北方的请愿上书由此展开,州城、郡城百姓,会写字的就签个名,不会写字的就按个指印,尽数作为民意,送抵洛阳。 住在深宫的元善见感受到汹汹民意,于同年四月,在尚书令高隆之的劝说下,写下禅让诏书,由高隆之带上诏书与符节玺绶往齐王府,宣诏册立齐王为帝,愿以江山社稷相让。 太史令也以天象为由,加以佐证魏德以衰,群臣纷纷劝进,均表示齐王有大功大德,理当顺应天意民愿与百官之请,登基为帝。 只是这一切都被大魏最后一个忠臣齐王殿下给严词拒绝。 高澄厉声训斥高隆之,宣称他与先王两代人掌权,一心只为匡扶社稷,救万民于水火,渤海高氏以忠孝传家,他不能置祖训于不顾。 当然,小高王自己也不知道自祖父高树以上,祖宗们都留有什么遗训。 然而高澄的谆谆教诲却不能使高隆之这个目无君上的奸贼悔悟,五月上旬,他再度领着群臣向元善见上表,请求天子禅位于齐王。 元善见于是第二次下诏,表示天命无常,自古帝王不一姓,社稷当归有德之人。 谁是有德之人,那自然是大魏寡妇之友,齐王高澄。 元善见效仿尧舜禅让,尧以二女妻舜的典故、曹丕代汉,献帝以二女为曹丕之嫔的旧例,嫁二女于高澄。 群臣依旧上表劝进,表达对齐王代魏的支持。 不过就连继承王位都得六辞六让的小高王,又怎么会在第二次禅让时点头。 于是整个太昌十六年(547年)的夏秋两季,任由元善见一再表示魏室不德、天命在齐,而齐王高澄却连番上表辞章,推辞好意,往来一共九次,元善见人都快被拉扯麻了。 入冬以来,各地秋税多数运抵国库,其中也包括陇右、鲜卑迁户的税款,这是高澄施恩,下令为他们减免五年税赋后,第一次向朝廷缴纳秋税。 府库充盈,高澄也终于点头,准许高隆之等人发起第十次劝进。 太昌十六年(547年)十月十三,北方三十八州刺史及下属郡守尽皆上表请求齐王进位,元魏宗室见状,也知道在九次辞让之后,高澄掀起如此声势,必然是要动真格了,纷纷跟进,唯恐动作迟了,惹怒齐王,日后被清算。 十月十七,元善见亦在尚书令高隆之,左仆射孙腾、右仆射杨愔、中书监司马子如等大臣的劝说下,第十次向齐王颁下禅位诏书。 同时效仿尧舜禅让,尧以二女妻舜的典故、曹丕代汉,献帝以二女为曹丕之嫔的旧例,嫁二女于高澄。 两位小公主虽非高皇后所生,但按照庶出子女以嫡妻为母的规矩,应该要称高澄一声舅父,而以元善见与元仲华的兄妹关系,似乎也要唤一句姑父。 这样的做法有违伦理,但确确实实就是这么个流程。 这一次高澄并未一口回绝,却也不作表态,只是闭门在家不出。 尚书令高隆之领着洛阳群臣往齐王府门外哭拜,乞求齐王殿下顾念苍生,莫再推辞。 高澄依旧没有开门,少倾,天子亲至齐王府,高澄这才开门迎君,神色尽显诚惶诚恐。 元善见却不进门,当着群臣的面紧紧握住高澄的手,言辞恳切道: “尔朱暴乱,国势倾颓,得齐献武王(高欢)重悬日月、再造魏室,才有朕侥幸登临帝位。 “然御极十六年以来,却无寸功加于社稷,无恩德施以黎民,而齐王以英明之略,外有伐叛柔远之功,内有济世安民之德,才德昭昭,海内称颂。 “如今九辞九让,足以彰齐王大节,然君命不可违,人心不可负,还望齐王以天下为己任,纳受此诏。” 说罢,元善见命宦官将逊位诏书递来,亲手交到高澄手上。 经过多年的反复锤炼,元善见的演技早已被高澄打磨得炉火纯青,但还是比不过此刻泪流满面的小高王。 他颤抖着手接过诏书,哭拜道: “臣父蒙陛下信重,委以军国大事,立志兴复魏室,臣继父王遗命,为报君恩,不敢懈怠。 ‘时至今日,臣受群臣、百姓逼迫,心怀惶恐,闭门谢客,亦是要辞官归乡,以续大魏社稷。 “然臣九辞,却得陛下十让,如今陛下以肺腑之言相告,臣非铁石,又如何敢再劳君上相请。” 众臣见齐王终于应了下来,无论齐王党羽,或是宗室大臣,纷纷弹冠相庆,而元善见心中,却万般情绪糅杂。 受诏只是前菜,齐王府前群臣散去,天子亦回了宫城,只留尚书令高隆之、左仆射孙腾、右仆射杨愔、中书监司马子如等心腹随高澄入府,设计接下来的禅让大典。 翌日,参照曹丕篡汉的剧本,高隆之受命于洛水河畔主持营建受禅台。 受禅台可不是垒个土堆便成,高隆之耗时两个月,赶工加点,终于按照曹丕受禅台规制,筑起了一个占地13亩的三级台。 届时官员将按品级分布在三级台上,每级又有27层台阶,三级共81层台阶通顶端,台顶北部建有宫殿式建筑,楼阁石栏气势磅礴,威武壮观。 受禅台于太昌十六年(547年)年末筑城,精通玄象占卜的庾季才受命卜卦,以明年正月朔日为吉日,定下了受禅日期。 公元548年元日,拉扯了几乎一整年,高氏代魏的受禅大戏终于拉开帷幕。 才寅时(凌晨三点),早早被调来洛阳的梁、陕、广三州九万鲜卑战兵与洛阳十一万京畿军、五万水师,共计二十五万大军便已在台下列阵。 直至卯时(凌晨五点),元善见步上受禅台台顶,文臣武将们按照各自的品级立于三级台上,亦有柔然、吐谷浑、甚至南梁使臣观礼朝贺,三级台上,数万人陪位就绪,只等齐王出现。 卯时过半,在一片锣鼓喧天,彩旗招展中,齐王的车驾行至受禅台前。 高澄才一出现在众人眼前,台下二十五万大军便在将校的带领下,齐声高呼万寿。 在直冲云霄的声势中,高澄迈开步子,攀登起这座权力的高台。 他每登上一级台面,总要稍稍站立一会,环顾台上官员们,瞧仔细了那一张张兴奋的面容。 走过81层台阶,高澄终于行至台顶,出现在元善见与一众高官、以及观礼外兵的视线中。 高台下,将士们已经止住了呼喊,高台上,元善见宣读起了逊位诏书。 诏书内容通过站立在一级级台阶上的戍卫们,他们雄浑的嗓音向下传播。 在这座宏伟的三级受禅台上,高澄又一次接过了元善见的逊位诏书,他站在最高处,转身俯视芸芸众生,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笑容。 第三百六十一章 封赏 庖丁将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公牛屠宰,高澄站立在祭台上,朗声宣读即位诏书: “皇帝臣澄,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魏室践年一百六十有一,然自正光以降,国朝多难,苍生涂炭。 “时值尔朱暴政,臣父献武,发愤兴兵,破尔朱兆于韩陵,匡扶社稷;驱宇文泰于渭水,混一疆理,有再造魏室之功,海内蒙恩。 “魏帝卜世告终,天厌其德,遂以神器授臣澄,臣澄畏天命,乃有九辞,魏帝、诸公十请,咸曰:‘天命不可辞,天位不可虚,群臣不可无主。’ “臣澄乃于元日,登坛受禅,设祭祀以告大神,定有天下之号曰齐,祈我齐祚永昌。” 公元548年元旦,齐王高澄于受禅台接受元善见禅让,即皇帝位,改国号齐,定年号为昭德。(抓阄选的年号) 因自家境况与曹家父子类似,都是父亲打下基业,由子得国,于是遵循曹魏故事,以开创基业为太祖,为高欢定庙号为太祖,谥号武皇帝。 至于杨坚、李渊为杨忠、李虎冠以太祖庙号,自然是将他们当做开创基业之人。 而立国的杨坚、李渊则是遵循曹丕旧例收获高祖这一庙号,可以想见,待高澄死后,必然也是被子孙尊奉为高祖无疑。 毕竟开国之君庙号需为祖,而世祖、太宗等庙号则包含小宗承继之意,如汉太宗刘恒、唐太宗李世民、以及明太宗、明世祖朱棣皆是以小宗承继,根本不可能放在高澄这个嫡长子的身上。 至于为高欢上谥号武皇帝,则是高澄如曹丕一般,打算将更胜一筹的文皇帝留给自己,《训谥》言:经天纬地曰文。 想来曹丕为曹操谥武,也是有自己统一四海,功盖其父,再由其子谥文的壮志。 只是这一番雄心壮志却因其短寿,而将遗憾带入棺椁。 高澄与曹丕同样的做法,亦是怀揣相同的抱负,统一北方的最大功劳终归是算在高欢身上,要想超越父亲,在死后无可非议的将文皇帝这一谥号拿下,唯有混一南北。 禅位的当天,元善见就搬出了宫城,由高澄在洛阳安排了一座大宅院暂时落脚。 昭德元年(548年)正月初二,洛阳宫城迎来了他新的主人。 正月初三,高齐王朝第一场朝议在明光殿召开,天子高澄颁下第一份天子诏,大赏军中将士,中兵每人赐布绢二匹,外兵每人赐布绢一匹。 高齐中兵有京畿军十一万、梁、陕、广三州鲜卑兵九万、水师五万、辽兵二万、晋阳驻军二万、陇右驻军一万、关中驻军一万,共计三十一万,共赐布绢六十二万匹。 外兵经过多年裁撤,关东地区有州郡兵三十万,关陇地区有州郡兵十万,合计四十万,共赐绢布四十万匹。 只这一条诏书,便要从国库拨去一百零二万匹布绢,这也是高澄直到今日才肯篡位的原因,没有这几年的休养生息,以及盐利积累,他真受不起这样的负担。 至于文臣武将,则多是爵位上的赏赐。 高氏代魏以前,承袭北魏后期做法,仅北魏开国君主道武帝拓跋珪的后裔能受王爵,所谓异姓王,只有高欢、高澄两父子。 如今高氏建国,自然不可能再严格限制勋臣进位王爵,历史上北齐一朝固然王爵滥封,但所获得的回报也是巨大,任凭北齐皇室如何荒淫无道,勋臣们都牢牢替高氏看紧了家业。 高澄得国之前已经与心腹们议定,王爵仅维系一世,彰表其功,子嗣继承,无论亲疏,皆降为公,哪怕是高欢诸子,以及高澄后世无望大统的子孙,亦不例外。 若勋臣子孙立下大功,仍可由公爵再升王爵,只不过也只能维系一世。 首先被授予王爵的,自然是高欢诸子,高澄改高洋为丹阳郡王、建州刺史高浚受封永安郡王、胶州刺史高淹受封平阳郡王、高浟为彭城郡王、高演为常山郡王、高涣上党郡王、高淯为襄城郡王、高湜为高阳郡王、高济为博陵郡王,追封高湛为长广郡王。 又封长子高孝璋为太原郡王(晋阳)、次子高孝瑜为京兆郡王(长安)、第三子高孝琬为广平郡王(邺城)、第四子高孝瓘为兰陵郡王、第五子高孝琮为河内郡王。 这一批册封,属于直封,即无论有无功劳、无论之前有无爵位,凭出身册封为王。 高澄并未将其余宗室、外戚纳入直封体系,他们是否封赐王爵与其余将领大臣们一样,全看功劳。 毕竟高澄不同于高洋,根基不稳的高洋为了拉拢人心,但凡宗室,尽数封为王爵,如高显国‘神武从祖弟也。无才伎,直以宗室谨厚,天保元年,封襄乐王’这等事,在高澄手上断然不可能发生。 至于封王的大臣,高澄颁布三条标准,参加过信都建义,立有卓著功勋,且在建国前身居郡公之位者,尽数封王。 如舅父娄昭被追封濮阳郡王。 授予水师大都督厍狄干章武郡王、侍中窦泰广阿郡王、徐州刺史高岳清河郡王、大将高敖曹永昌郡王、大将彭乐陈留郡王、秦州刺史潘乐河东郡王等等。 唯一例外的是段韶之父段荣,其生前未得郡公爵位,但高澄依旧为其追封平原郡王,与娄昭、尉景等人配享高欢庙廷,其子段韶依例降爵一等,受封平原郡公。 段韶与斛律光、高季式等人都是建国前爵位过低,不在封王之列。 而侯渊、侯景、可朱浑元、刘丰、王思政等人则是未曾参与信都建义,故而不在封王之列。 高澄勉励众人,建国后,若立大功,亦可封王,不再受佐命元勋的身份限制,如今南征在即,也是期盼众将努力,在沙场建功。 高澄自己最亲近的三位将领段韶、斛律光、高季式都严格遵守这三条标准,未封王爵,众人也不好置喙。 唯一闹情绪的是尉景之子尉粲,希望高澄为其父追封王爵,尉景确实满足信都建义、位列公爵这两项条件,但不在功勋卓著之中,被高澄一口回绝。 尉粲哭闹:‘天子不封父为王,尉粲不如死’,高澄派遣回京叙职的段韶带去一条白绫,见表弟来真的,尉粲终于闭了嘴,不再闹腾。 高澄与尉景的旧怨举世皆知,朝中勋贵倒也没有在意这一出闹剧。 此番封王,多是武将,毕竟文臣虽然升官快,但爵位获取可远不及武将,能得王爵的仅有高隆之、孙腾以及刚刚卸任幽州刺史的高乾三人。 有升就有降,高氏代魏,元魏宗室自王爵以下,依例降爵一等,最低级的乡男则被贬为平民。 元魏末代天子元善见则被降封平阳公,保留天子礼仪,允许他在其封地奉魏正朔和服色,建魏宗庙以奉魏祀。 当然,欠了高澄的五万匹布,还是要用食邑来慢慢偿还。 高澄又以劝进有功,封赐杨愔、陈元康、崔季舒、崔暹等心腹为公爵。 其余大臣未得王爵的文臣武将们,则效仿西晋代魏的旧事,一律保留原有的爵位,不升不降,对于他们多以物质奖励为主。 安排了男人们的封赏,接下来自然是大齐天子的后宫。 高澄尊嫡母娄昭君为太后,考虑到与柔然的关系,立怀有身孕的蠕蠕公主为皇后,只是蠕蠕公主尽来身体一直不好,孕后不能骑马射猎,更是终日神色郁郁,高澄忙于篡国也无暇为她分心。 又立元仲华、尔朱英娥、宋氏为三夫人,为皇后以下,后宫之最。 其下又有九嫔为元明月、小尔朱、李昌仪、李祖娥、宇文小姑、王思政之女王氏、元玉仪以及元善见两个年幼的女儿。 有尧舜旧制,以及曹丕故事在前,高澄还是按着规矩来,只是两位前大魏公主太过年幼,最大的不过八岁,最小也才六岁,便只当是养在宫中,反正他也没少干过这种事,等起成年再行礼。 九嫔之下又有二十七世妇如元静仪、李祖猗、卢道虔之女卢氏、西域大又白等,但高澄始终没有将瑶光寺的妇人们纳进宫中,毕竟作为曾经大魏的最后一位忠臣,大齐皇帝陛下以前、现在、未来都不可能与瑶光寺沾上半点关系。 当然,在宫里住久了,大晚上的出宫透透气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嘛。 在二十七世妇以下,尚有八十一御妻,只不过如今连世妇的位子都没占满,更别提是御妻了。 既然后宫空缺了这么多位子,自然要给想办法补上,高澄命温子昇再度出使南梁,向萧衍求娶其孙女,太子萧纲之女,溧阳公主萧妙淽。 传闻这位南梁公主虽然才满十二,但其通音律,爱诗词,容貌更胜鲜花,深得萧衍的疼爱。 温子昇此行在明面上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向邻邦告知北方社稷变更,高澄还分别派了人往柔然、吐谷浑、高句丽等。 唯独没有去巴蜀,毕竟在高澄视角,宇文泰等人已经向南梁纳了降表,当了梁臣,无需再多跑一趟。 第三百六十二章 行政班底 新近受封兰陵王,住在宫城的高孝瓘,今日追随父亲以及一众叔父、兄弟出洛阳,往邙山祭告祖父高欢。 喝水还不忘挖井人,高澄开创大齐王朝,这样的大事,总要知会贺六浑一声。 行至庙庭,禁军们先行涌入,检查是否有刺客藏身,刚篡国,谁知道有没有遗老跟宗族过不去,要拉着他们一起为元魏殉葬。 高澄搬进宫城后,便以亲信都侍卫一千人,以及挑选京畿军中曾随高澄久驻洛阳的忠卒四千人,共五千将士组成宫城卫戍部队,由升任领军将军的王士良、接替其护军将军一职的原亲信都督尧师分别统率。 尧师依旧领一千原亲信都侍卫,负责高澄出行的护卫工作,王士良领忠卒四千主要防卫宫城。 至于原有的禁军,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天子,作为天子亲军的禁军部队自然要跟着换,高澄从中挑选精壮,填补京畿军中四千人的空缺,其余数千人则尽数转为州郡兵。 由尧雄之子,承袭其父城平郡公的尧师亲至带队,细致检查高欢庙庭各处后,高澄才带了诸子、诸弟入内祭告亡父。 尧雄此番并未被追封王爵,其实无论生前公爵还是功绩这两点他都能满足,唯独信都建义这一条,他与侯渊都是在广阿之战后据州归附,算不得建义元从。 虽然无论尧雄是否封王,尧师都只能是公爵爵位,但这份体面毕竟是不同的,高澄也好生安抚了尧师,待南征功成,自会放开信都建义的身份限制,届时定然为尧雄追授王爵。 这也是高澄安抚许多将领的话语。 高孝瓘跟随父亲走进祖父庙庭,七岁的他并非第一次来到这里,天子七庙,诸侯五庙,祖父的庙庭在他去世后不久便已经修建好了,在当时看来,甚至超了规格,却也无人计较,毕竟都知道父亲篡位是早晚的事。 只不过这一次,庙庭中多了许多配享灵位,都是为高家创业立下功勋之人。 舅祖父娄昭、姨祖父段荣自不必说,姑祖父尉景则是全凭与祖父的亲密关系进的,除此之外,还有三年前病逝的原侍中李元忠、封隆之。 二人,尤其是李元忠,作为游说高欢东出建义的河北第一人,未得王爵都是因爵位过低导致,高氏主政后,一次李元忠患病,高欢亲自照料,在病后也只是为李元忠升爵为晋阳县伯,食邑五百户。 凭李元忠一个文官身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几年间跳过县侯、郡侯、县公三等爵位。 封隆之在高欢东出前,被高乾扶持,名义上作为冀州刺史,倒是在建义后得了公爵,但与尉景一般,以勋劳不足,而被刷了下来,安德郡公的爵位交由其子兵部尚书封子绘承袭。 高澄勉励封子绘,用心筹备南征所需的兵械,随军参赞,其父虽不被封王,但他自己却可以凭南征之功升爵。 这也是最近这段时间,废寝忘食,几乎住进了兵部的原因。 随着高澄登临帝位,他原本的许多官职尽数卸下,如前文提到的领军将军便有王士良继任。 三省六部的台阁高官们也多少有了调动。 尚书省依旧由阳夏郡王高隆之总领庶政,担任尚书令,尚书左仆射由户部尚书崔季舒兼任,负责户、工、兵三部,而尚书右仆射由吏部尚书崔暹兼任,负责吏、礼、刑三部。 尚书左丞宋游道辅佐尚书令高隆之,总领纲纪,尚书右丞由黄门侍郎崔昂调任,辅佐左仆射崔季舒,掌管府库钱粮。 同是博陵三崔,别看崔季舒年纪最小,作为最先投靠高澄的文士,他资历最深,按宗族辈分,哪怕崔暹比他大了一轮多,也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叔父。 这也是如今博陵三崔以崔季舒官职与地位最高的原因,与他打拳厉害关系不大。 六部之中,除兵部尚书封子绘,以及兼任户部的崔季舒,兼任吏部的崔暹外,工部尚书由辛术留任,刑部尚书由主修《太昌律》的封述担任,礼部尚书则由原礼部侍郎司马子瑞升任,他是司马子如的侄儿,以清平、正直著称于朝野。 值得一提的是,刑部尚书封述如今受命以《太昌律》为蓝本,结合这些年的颁行实践经验,主持修撰《齐律》。 刑部具体事务转由广平郡王高孝琬的舅父宋钦道以刑部侍郎一职,代为处理。 至于原尚书省右仆射杨愔,则调往中书省担任中书令,原中书令司马子如由于高澄卸去中书监一职,升任中书监,但明眼人都知道,司马子如如今五十九岁,在这一任上干不了多久,往后高澄要么裁撤中书监一职,由杨愔以中书令身份掌管,要么升杨愔为中书监。 无论如何,中书省必然是在将来由杨愔掌管。 另外原尚书省左仆射,咸阳郡王孙腾则是去职养病,也随之卸去了侍中的职位。 高澄受禅时,孙腾已经病得很重了,是由其子孙凤珍掺扶着走上的受禅台。 作为高欢在晋州时的长史,怀朔镇时的旧友,六十八岁的孙腾已经是高寿,高澄亲往孙府慰问,此前也让全元起诊治过,只是纵有回春妙手,也难治行将老病而死之人。 随着孙腾去职,李元忠、封隆之相继病死,当年出巡地方安排的四名侍中,只剩了广阿郡王窦泰这位武将独掌门下省,于是才有了高澄将长乐郡王高乾召回中央之举,当然其中也有担心他久在幽州,深植势力的原因。 高乾不疑有他,与新任幽州刺史交接后,便赶紧跑回了洛阳任职。 毕竟高澄对他们高家那是真的没得说,抛开徐隆之这个硬蹭热度的,整个河北士族中,封王的只有高乾与其弟永昌郡王高敖曹,而四弟高季式如今虽然只是侯爵,但凭他与高澄的关系,将来得个王爵绰绰有余。 未来兄弟四人,一门三王的显赫可以预见。 除高乾、窦泰以外,得授侍中的还有尚书左右仆射崔季舒、崔暹,继续组成四人侍中,为将来离洛亲征南梁而提前预备好政令审核班底。 与此同时,高澄裁撤大将军幕府、相国幕府、都督中外诸军事幕府,一应幕僚或在洛阳担任朝官,或在州郡任职地方长官。 唯一例外的是掌管战兵的中兵曹,与州郡兵的外兵曹,如今改组为中兵府与外兵府,挂靠在兵部,但兵部无权干涉,依旧由赵起、徐远、白建、唐邕这四名高欢旧僚负责。 随着三大幕府相继被撤,大将军、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这三大官职也不再设立,怎么!你是要当大将军给大齐天子主政,还是当个相国让他喊相父,或者都督中外诸军事,为小高王把控军权? 这三个位子,至少在高澄一朝,无论立下多少功勋,也不可能授人,谁要真坐了上去,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是高澄这个开国皇帝成了傀儡天子,要么就是小高王准备将对方捧杀,当然,只是相国、大将军一职,毕竟再怎么捧杀也不会交出军权。 郑重祭告庙庭,高澄坐上天子车驾返回宫城,这一次篡国,他无需巡视地方巩固统治,一方面赏赐军队的一百零二万匹绢布可是实打实的发了下去,真金白银不掺假。 另一方面对于各地民众来说,高澄主政十余年,卓有成效,统治深入人心,也与元善见名声臭有关。 元善见被送去高氏老巢晋州安置,在那当他的平阳公,学习皇帝,治病救人,不收门诊费用,草药也只收成本价。 曾经臭不可闻的名声,在当地有了好转,不过高澄并未因此生恨,毕竟这本就是他给元善见安排的道路,都已经离开天子之位了,就没必要再让他去演一个为害乡里的亡国之君,哪怕这样做对高澄自己更有好处。 但好歹总要当个人吧,在对待元善见的问题上,总要干点拟人的事情,毕竟再怎么说,人家也是自己妹夫、大舅子再兼岳父,人家两个女儿还养在后宫,等着成年再去宠信咧。 高澄最关心的妹妹高皇后,身份如今也成了平阳公夫人,虽然身份不如过往,但日子却比以前开心,再加两个公主的生母,以及儿子元怀仁,一家五口其乐融融,氛围至少比如今高澄一家要好多了。 至于元善见其余未生育的妃嫔,全被高澄留在宫中,充了八十一御妻的空缺。 得知如今平阳公夫人生活美满,高澄也由衷高兴,但该有的监视,可一点都没少,高澄不止派遣密探在平阳活动,还特意将高欢从子,自己远房堂兄高思宗任为晋州刺史,防的就是有人拿元善见做文章。 高思宗与高澄共是高祖父高湖所传血脉,他生性宽厚仁和,作战勇猛,跟随高欢征战,屡立功勋,与高岳同是宗室之中少有能封王之人,受封上洛郡王,当然,高隆之除外。 第三百六十三章 出使 高澄在洛阳受禅的消息传至成都后,宇文泰等人无不痛骂国贼,高澄后来听说这件事也很疑惑,一群梁臣、梁将搁这装什么大魏忠良,元魏最后一个忠臣只能是他,大齐天子。 作为一个王朝,元魏确确实实是灭亡了,哪怕元宝炬在宇文泰等人的拥护下,关起门来还是行天子礼仪,用天子仪仗自娱自乐。 但给萧衍纳了降表,受了大梁魏王之封,西魏政权实质已经转化为萧梁王朝体系下一个诸侯国而已,只不过这个诸侯国的独立性过强。 后三国如今的关系,与前三国时期,孙十万于公元222年受封大魏吴王,至公元229年称帝建国这段期间一个模样,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人与人的悲欢不尽相同,宇文泰等人在为元魏王朝哭丧,前魏宗室,冀州刺史元孝友日子可过得滋润。 虽说按照惯例,他被降爵一等,由临淮王成了临淮郡公,子孙承袭,依旧要降爵一等继承,只有元善见及其子孙能世袭郡公之位,但好歹是把命保住了。 大齐天子要是真有屠戮前魏宗室的打算,就不会做出这样的规定,一股脑全杀了,哪还有得着一代代降爵这么麻烦。 元孝友也算过,以他郡公爵位降到底,至少能传七代人的富贵。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如今自家富贵尚且能传七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再怎么后人的爵位、富贵一代不如一代,也好过宗族被屠的凄惨下场。 况且天子建国后,依旧对他委以重任,将他由冀州刺史调任幽州刺史,由冀州这么个富饶之地,转去幽州,旁人或许会有怨气,但元孝友不同,他在此前收到了高澄一封密信: ‘冀州,大齐龙兴之地也,朕深得民心,所任无需心腹,今国朝新立,四海或生波澜,于卿当有大用。 ‘范阳卢氏,朕之姻亲也,然人情反复,不敢侥幸,欲使卿牧于幽州,震慑宵小,盼卿努力,朕必不相负! ‘阅后即焚。’ 用通俗的语言翻译便是: ‘冀州那是我老巢,谁当刺史都一样,现在国家刚刚建立,像老元你这样的大齐忠良,放在冀州纯属浪费,就该去能够让你发光发热的地方。 ‘幽州那地方有个姓卢的家族,虽然是我姻亲,可我对他们不怎么放心,就想把你调过去替我看住他们,好好干,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功劳苦劳。 ‘记得看完要烧掉哦。’ 烧了高澄密信,等了两天收到朝廷送来的任命诏书,元孝友开开心心带了美妾往幽州上任,当然,妻儿还是留在洛阳为质。 老规矩了,换汤不换药而已。 相较于元孝友,受命出使南梁的温子昇可一肚子忧愁。 倒不是为了前朝江山社稷被篡夺,他没这个胆子,而是为了自己这一趟出使的使命。 虽然他温子昇凭着文采,在江南多多少少也有几分颜面,但天子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一面在北方大肆编练水师,明摆着在萧衍说:我要进来了哦。 另一面又让自己去为他求娶萧衍的掌上明珠,这都叫啥事嘛,还不许自己与南梁缔结和约,除非萧菩萨真的念经念昏了头,否则哪会答应这种要求。 当然,说不定人家真的老糊涂了咧,毕竟都八十五岁的人,多少也要干点这个年纪该干的糊涂事吧。 怀揣着这样的期望,昭德元年(548年)二月初三,温子昇又一次来到建康城,此时距离前魏太昌四年(535年)受命出使南梁,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十三年物是人非,曾经的大魏使臣,摇身一变,成了前来通报消息与请婚的大齐使臣。 身份变了,交情不变,然而生老病死,人生定数,曾经一同在文会吟诗作画的好友们却少了一些。 可为何这八十五岁的萧衍精神头依旧这般的足。 晚宴上,看着言笑晏晏的萧衍,温子昇暗自嘀咕道: ‘难不成食素寡欲真有长寿之效。’ 便也存了心思回去告知大齐天子,然而让高澄这个二十多岁的壮小伙食素寡欲以求长寿,这长寿,不要也罢。 席间,温子昇与南梁君臣以文会友,氛围逐渐火热。 萧衍倒也没有拿高澄篡国的事情说事,毕竟类似的事情,四十六年前他也干过,干得比高澄可要绝得多,把齐明帝都几乎给杀绝嗣了。 和谐的氛围直到温子昇提出为大齐天子求娶溧阳公主萧妙淽,才戛然而止。 萧衍也不是舍不得一个孙女,毕竟这几年高澄在北方给的压力着实不小,若以一女子,能换两国和平,再是宠爱,他也能割舍。 “齐天子欲尚公主,可是要与我朝盟好?” 萧衍满含期待地问道。 若此时是贺六浑当家,温子昇自然是一口应下来,当然了,如果是贺六浑,萧衍估计也不会对盟好抱有希望。 毕竟大家都知道,高家父子在很多事情上很相似,但唯独有一点,高澄重诺,高欢却在杀盟友上,颇有心得。 温子昇此前早就得到高澄的告诫,不许与萧梁为盟,毕竟他这边还策划着南征,温子昇要是带回一纸盟约,那大齐天子得多难受。 便也只能拒绝,但言辞间绝不能表现出是高澄为了南征,不愿与南梁为盟,便也只能旧事重提: “昔日外臣身为魏使,与贵国签订盟约,未己,贵国背盟相攻。” 说着,温子昇向北拱手: “陛下对此颇有疑虑,不如准允外臣之请,待归北地,外臣必说服陛下,与梁主为盟。” 当然了,若是没能说服,那就是他温子昇的问题,与大齐天子没有一点干系。 萧衍又如何看不破温子昇的小心思,更不会上这个当,无需他开口,自有南梁大臣出言为当年的背盟行为反驳,但终究是理亏,哪怕拿着一些旁枝末节说事,讲话也显得中气不足。 但温子昇人在屋檐下,也没有多硬气的模样,他以才学闻名,又不是以风骨著称。 一场晚宴不欢而散,温子昇本想早些启程回北方,去找副使商议,副使借口如厕,出门一趟,回来后坚决反对立即北返,而是希望温子昇能与梁人多走动,理由是加深情谊,将来也好劝降。 温子昇当即黑了脸,两国交恶的时候,让我出使也就算了,两国征战的时候,还想让我去劝降,欺负人也不带这样的。 于是温子昇找来使团随行官员,询问去留,然而众人烁口一词,表示要多留几天,温子昇于是起了疑心,觉得只怕是使团中有人需要时间与在南梁的探子接触,于是便也不再一意孤行,偏要北返。 在建康又住了五天,整日与南梁名士以文会友,二月初六,副使突然兴冲冲地找到温子昇,提议明日启程,温子昇便猜想,定然是这五日里,那人与密探找到了机会接头。 他本就急着北归,唯恐住得时间长了,被萧衍强留,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候唱反调,当天他就与南梁负责接待的官员告知明日就要启程回国,接待的官员向上报告。 萧衍与诸公也乐得放他们走,毕竟他们这些体面人可干不出来匈奴扣使者的事来,而总让他们待在建康,还得防着刺探消息,人家君臣巴不得北方使团早点走。 二月初七,温子昇辞过萧衍,在一众文友的送别下,离开建康。 二月十六,船只刚刚渡过淮河,才落地,使团中一名中年吏员却在副使恭敬随行下,站到了温子昇面前。 “某姓韦,名孝宽,受命借使团掩人耳目,此前多有欺瞒,还望温主使莫要怪罪。” 温子昇望着韦孝宽,他还能说什么,哪怕是猜到使团中有贵人藏身,身负使命,自己这次出使,不过是为了给对方打掩护,不曾想,这人居然会是天子翁丈,听望司南衙主事,专门负责南方细作的韦孝宽。 原来高澄派遣使团南下,一个目的之一就是应韦孝宽之请,让其混迹其中,亲自跑一趟江南,正如先前所说,萧衍干不出他国遣使通报消息,自己却扣人的操作,人家归根结底,文人属性还是比较重,毕竟早年间也是竟陵八友。 韦孝宽是关西降将,后又掌控听望司,少在人前出现,在关西集团在蜀地关门闭户的情况下,化为普通吏员,也不用担心让人认出,毕竟就算关西再建康有人,也不会不开眼的来与高氏使团打招呼。 震惊归震惊,该有的礼数,温子昇半点不少,两人相互见礼后,韦孝宽问道: “温主使此行有负陛下重托,可曾想好说辞?” 温子昇闻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还能有什么说辞,出使前还特意交代我不许与南梁订盟,难不成陛下还真的对我这趟出使抱有希望不成。 “归朝自当向陛下请罪。” 温子昇无奈道,没办法,谁叫人家是君,自己是臣,过错总不会是大齐天子的吧。 韦孝宽却笑道: “韦某倒有一计,温主使若依计行事,陛下必不怪罪。”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上辱君王,下及黎庶 温子昇闻言,立马来了好奇,他急忙请教道: “还望国丈不吝赐教。” “韦某匹夫,不敢当国丈之称。” 韦孝宽赶紧推辞,虽然女儿韦长英位列后宫二十七世妇之一,仅在一后、三夫人、九嫔之下,但他也没敢真把自己当国丈看。 对于温子昇的求教,他笑道: “温主使只需在返洛途中四处宣扬,陛下怜悯百姓,不愿再生战乱,于是诚心求娶南朝公主,以求盟好,却遭南朝君臣羞辱,言:‘索虏何德主天下,伧父焉能配贵女!’如此,陛下必不降罪。” 温子昇一听,内心直呼好家伙,世上还有心这么脏的,他终于明白自己这趟出使除了给韦孝宽南下打掩护以外,更重要的目的就是给高澄一个发动战争的借口,反正打死他都不敢相信这种事情韦孝宽敢自作主张。 统一北地后,北方养民休战,除小规模的边境冲突以外,已有七年未发动过大规模战事,民众已经习惯了这样和平安定的生活,一旦妄开战端,底层民众可不会在乎你囊括四海的雄心壮志,少不了要惹民生怨。 对于别的统治者来说,让民众们抱怨几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高澄这人他不沾锅,这辈子就图百姓嘴里的一个好名声。 要发动一场大规模南征战争,对国内可不得有一个借口么。 高澄自十二岁镇守洛阳以来,施政以德,深得军民爱戴,如今大齐天子却遭人羞辱‘索虏何德主天下,伧父焉能配贵女。’ 鲜卑人会因索虏之称愤怒,北地汉人也会因伧父之言而愤慨,这不是在打高澄一个人的脸,这是在羞辱所有大齐军民! 这一言论一旦在北方流传开来,可以想见国内是个什么境况。 至于萧衍一方,如何辩解也无用,且不说细作能否在北方为南梁辩解,就冲南梁十三年前背盟相攻的行径,大家是信你,还是信翩翩君子的温子昇,更何况人家温子昇是亲赴建康回来的,你在北方又怎么知道详情。 《孙子兵法·火攻篇》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愤怒会让君主、大将失去理智,无法针对战场局势沉着冷静地思考,可难不成高澄与其亲信大将们会因为他自编自导的这场戏,而被愤怒冲昏头脑? 但对于普通将士,愤怒反而是一件好事,毕竟在战场上无需他们过多的去动脑子,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怀揣着满腔怒火,听从指挥,一往无前。 高澄过往对北方将士们的恩德不会被遗忘,是他宁愿在财政上背负沉重负担,也要奏请以军饷养兵,让大家有了稳定的收入,而非寄希望于战场劫掠。 更别提才给大家伙发放布匹赏赐,且不提与高氏有两代人情谊的六镇鲜卑,哪怕是汉军将士都得咬牙切齿与梁人讨要个说法,只不过鉴于南梁过往背盟的行径,恐怕给了说法也不会信。 有这么一位面慈心黑的开国君主,况且还是这般年轻,温子昇可以预见到未来朝臣们被其用权术玩弄的场景。 心底是这样想,嘴上可不敢这样说,他得装作完全不清楚高澄在此事中所扮演的角色,甚至不能在未来提起是韦孝宽为自己出的主意,将来被记载在史册上的说法,或许会是他温子昇畏惧罪责,于是想了这么一出法子,用来推卸罪责: 不是我温子昇不努力,是他们南梁欺人太甚。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大齐君臣把萧衍出言羞辱高澄一事给坐实了,毕竟史书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如今大齐是在由张师齐受命主持编撰《魏史》,未来若是能灭亡萧梁,只怕为南梁修史的也会是他。 作为一名优秀的历史发明家,张师齐的史德无需赘述,给萧衍栽赃这件小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一番头脑风暴后,温子昇赶忙对韦孝宽表示感谢,韦孝宽也果然如他所预料,让其对外人保密,勿使旁人知晓自己代为出谋。 温子昇自然是连声答应下来,韦孝宽为了掩人耳目,不愿与温子昇同行,很快他就坐上了一辆马车,两人分道扬镳,只是韦孝宽所言,温子昇牢牢记在心底。 别管高澄有没有抱希望,此番终究是无功而返,若不把这件事办好了,回了洛阳两罪并罚,他温子昇可吃不消。 其实就算萧衍真的答应下了联姻一事,韦孝宽也会在暗地里将这门亲事搅黄,利用萧衍拒婚,且出言羞辱为由出兵,本就是高澄的最终目的,否则也不会答应韦孝宽之情,许他南下。 真要只是接触密探,派谁不好。 当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韦孝宽想要实际了解南梁的情况,亲往建康,也是高澄同意的原因之一。 至于韦孝宽,其实高澄哪怕不娶韦长英,也无需担忧他的忠诚。 作为关中士族的他,与陇西李氏出身的李远当时选择绑了于谨来降,而非跟其余武川将领一般,弃军逃亡,足以说明他们忠诚的并非是宇文泰,其实也不是高澄,而是胜利者,谁能统治关陇之地,他们这些关西士族就会为谁献上忠诚。 尔朱天光未东出前,他们拥护尔朱天光,贺拔岳占有关中后,他们效忠贺拔岳,宇文泰继领余部,他们便为宇文泰奉上忠诚,如今高氏全据关陇,他们自然就会为高氏卖命。 总的来说,在关陇这片土地上,谁赢他们便帮谁,这就是世家大族们在这片土地上屹立数百年不倒的诀窍。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在成都因积劳成疾而病逝的苏绰。 乱世之中,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韦孝宽、李远等人选择了宗族,而留在北地,苏绰则选择为一展抱负,追随信重自己的恩主南下。 韦孝宽先于温子昇回到洛阳,毕竟温子昇每到一地,都要在当地刺史、郡守、县令的接风宴上哭诉自己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否则必提三尺剑,为大齐天子雪耻,要知耻呀,同僚们! 温子昇沿途所过州县,有关萧衍一番‘索虏何德主天下,伧父焉能配贵女’的言论,也向四周流传开来,所闻者,无不愤慨,毕竟受辱者被种族歧视、地域黑的愤怒不分古今。 恰巧高澄偏偏就有汉人、鲜卑人这二重身份,萧衍骂他是索虏,这份屈辱,你鲜卑人有没有感同身受?又歧视他是伧父,你北地汉人有没有觉得被殃及无辜? 各地刺史、郡守应民意纷纷上表请求举兵南征,给两人一点教训,就南梁那点兵,忘了前些年是怎么挨打的了?居然还敢口出狂言。 在南北对立的大背景下,不止南方人歧视北方人,北方人对他们也多有侮辱,甚至因前些年南梁的拉胯表现,民间多有人轻视南梁。 毕竟一直以来都是南梁主动北上,放弃了水师优势,与被人打陆战,以己之短,搏人之长,除了刘宋开国的那些北府精兵,整个南北朝,很少有能讨得了好。 宋文帝刘义隆辛辛苦苦休养生息,攒了点家业,三次北伐,耗尽元嘉之治的积蓄,结果输得那叫一个惨,连辛弃疾都感慨: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此时温子昇尚在途中,有关萧衍的歧视性言论还未传至京畿地区,地方官员们的奏疏也在赶去洛阳的路上。 高澄却已经询问过了韦孝宽此番南下的收获。 他得知足陌钱的强制颁行,彻底扰乱了南梁的货币市场,搅得民不聊生,更是坚定决心,等一统海内,必须要对江南士族重拳出击,哪怕由此引发叛乱。 打得狠了,打得怕了,他们才能明白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他们才会懂得收敛,萧衍放纵了他们四十八年,不,确切地说,自永嘉南渡以后,东晋以来,王朝不断更迭,可也只不过是更换了新的统治者与他们妥协利益。 尤其是到了萧衍一朝,虽然也有开设五经馆,为寒门士子提供上升渠道,但始终奉行的都是优容士族的政策。 只是嘴上说得再好听,高澄也难免有点小心思,南方货币市场混乱归混乱,但财富不可小觑,而这些财富多集中在世家大族手上,不打他们的土豪,小高王又如何吃得饱饭。 自己吃肉,也得让手下人喝点汤,铺子这么大,哪里都是花销。 当然,大齐天子承诺,首先不逼反侯景。 侯景称得上是对梁核武器了,把他逼反肯定能毁了南梁,但破坏性太大了,也让高澄投鼠忌器,毕竟未来可都是自己的家当。 侯景之乱就是一场对南方的空前浩劫,史载其对将士公然宣称‘若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于是‘纵兵杀掠,交尸塞路’整个江东都快被他祸祸完了。 高澄对这时候的南梁军队有一个清晰的认知,侯景围困台城,各地军队勤王,百姓箪食壶浆喜迎王师。 然后王师顺手就将他们给劫了,史载‘佥以王师之酷,甚于侯景’,百姓们纷纷怀念起了肆意屠戮的侯景,于是倒向了他,剧情就很魔幻。 高澄就不信了,侯景在王伟的建义下,以八百骑渡江,围困台城时,全军也不过八千人,自己二十多万步骑,再兼五万水师加持,还非得让侯景为前驱,把江南给糟践了,自己再去捡一个满目疮痍的盘。 第三百六十五章 备战 温子昇过了淮河便一路闹腾,南梁细作也不是瞎子、聋子,早早快马就将消息传到了建康。 据说素来难见喜怒的萧菩萨得知遭人污蔑后,也失了平常心,破口大骂鲜卑小儿欺人太甚。 但喷人不能解决问题,满朝文武都知道这是齐国在战前的舆论攻势,说了这么多年的齐人南侵,正由设想转为现实。 凡事有利有弊,高澄大搞舆论攻势,固然能够激起军民战心,亦能使萧衍有充足的时间调兵遣将,从容备战。 淮南防御,豫州州治寿阳为重,此前豫州刺史羊鸦仁被俘遇害,萧衍以侄儿萧渊明继任豫州刺史,镇守寿阳,如今得知高澄行将南下,萧衍陆续调派十万水陆大军至萧渊明麾下,以备齐军。 又任命另一名侄儿萧范为南豫州刺史,督军守合肥,作为后援。 淮南其余各州亦派遣心腹镇守,作势要死守淮南。 又以其子湘东王萧绎为荆州刺史,调集荆南部队往江陵集结,以为防备。 萧衍也没忘了在岭南平叛的过程中表现惊艳的陈霸先,命其总七郡之兵北上。 做出一系列调动之后,当夜,萧衍做了一场梦,他唤来宠臣朱异,与之言道: “梦中原尽平,举朝称庆。” 说罢又强调道: “吾生平少梦,梦必有实。” 此时萧衍的心理已经有了变化,他觉得这个梦似乎是在预兆高澄南征大败,梁军趁机反扑,一举荡平中原。 朱异自然是连连称贺,一时间,君臣尽是喜气洋洋。 与此同时,襄阳城外,侯景正与人依依惜别,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这种情绪高澄也时常流露,只不过多是装的,而侯景此番却着实发自真心实意。 高澄称帝以后,发布招贤令,侯景旧友司马子如举荐王伟,遂下诏招其入洛接受考核。 虽说还有一场考核要过,但侯景深知以王伟的才能,此去必受重用,再难续主仆情谊,故而哀伤不舍。 当然,所谓司马子如举荐都是明面上的安排,毕竟王伟是侯景的谋主,要把他调到身边,怎么着也得有个理由,若无缘无故,一纸调令将其唤来,侯景难免生疑:王伟什么时候跟高澄搭上了线。 高澄这般煞费苦心将王伟要来,也不是没有原由。 俗话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可高澄身边文臣多以政务见长,在军事方面却少有谋士。 司马子如算一个,但他已经五十九岁,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让他以如此高龄随军南下,说不得就有可能病死在途中。 并州刺史陈元康有智谋,高澄遂免其并州刺史一职,另选心腹,高欢旧僚张纂代替,将陈元康征召入朝,准备让其与王纮、王峻为他参赞军事。 可这还不够,高澄又瞄上了辅佐侯景以区区八千人横扫江东的王伟。 是他怂恿侯景渡江,在侯景久攻建康台城不克,军中缺粮、外敌环伺的情况下,献策诈和,利用和谈时间,完成了粮食输运,最终一举破城。 据《梁书》记载,侯景对王伟言听计从,甚至‘表、启、书、檄,皆其所制’‘规摹篡夺,皆伟之谋。’ 攻破台城以后,各地勤王之师纷纷退去,王伟认为援军虽多,却没有统一的指挥,建议侯景应该主动出击,逐一击破。 可侯景得志便骄,不纳王伟之计,听从了萧正德之言,选择据守台城,任由义军四散,也为后来的败亡埋下伏笔。 侯景祸乱江南,王伟居功甚伟,然其被萧绎所俘后,萧绎怜其才甚至有心宽恕,若非王伟曾在一篇檄文中,讥讽萧绎独目,断断不会落得钉舌剜腹的下场。 这样一位大才当面,高澄不可能视若无睹,王伟于南征,大有用途。 侯景得知高澄诏王伟入朝,自然不舍,却也不敢违命,好在自己还有另一名幕僚索超世辅佐处理政务,便也依诏放行。 王伟辞别了侯景,乘车北行,来到洛阳的时候,温子昇已经回朝,萧衍一番歧视性言论也随之传遍了京畿地区。 也许是说得次数多了,温子昇似乎把自己也给骗了,昭德元年(548年)三月十二,在朝堂上再度提起时,神情愤恨,由不得人不信。 高澄还未表态,陈留郡王彭乐便进言道: “臣愿领三万精兵,为陛下将吴地老贼擒来洛阳问罪。” 其余将领,也不甘落于人后,纷纷出列请战。 高澄见众将求战之心甚坚,又问文臣们的意见。 尚书左仆射崔季舒最先出列,对道: “陛下止战养民七年,如今府库充实,足可供应大军南征之需,臣素闻‘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如今伪梁辱及君上,群臣无不痛心疾首,臣请陛下应众臣之请,南征伐梁,以雪此耻。” 文臣们纷纷附和,高澄又问起水师大都督厍狄干,如今水师有多少战船。 厍狄干回答道: “如今水师有大小舰船千余,其中最大者,名为五牙舰,共十艘,上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左右前后置六柏竿,竿高五十尺,可容战士八百人。” 高澄颔首,至少在明面上他有了一支庞大的水师,只是还未经受实战考验。 眼见群臣尽皆求战,本就是幕后主使的高澄自然不会再去推脱,他当即命司马子如拟诏,历数萧衍之罪,向民众宣示南征。 又下诏抽调三河地区半数州郡兵,共征发十五万外兵,往滑台集结,梁、广二州六万鲜卑战兵往洛阳集结。 下诏授斛律光大都督一职,领陕州三万鲜卑战兵西进,协助王思政、潘乐二人镇守关陇,以防宇文泰北上。 高澄同时又以王思政全权负责西线,节制斛律光与秦州刺史潘乐二人,各关守将,若无王思政之令,严禁出关浪战。 届时王思政麾下除一万长安战兵,五万关中州郡兵以外,还有潘乐麾下一万战兵,陇右五万州郡兵,以及斛律光西行的三万战兵,共五万战兵,十万州郡兵,想来也足以支应关陇战局。 第三百六十六章 讨梁檄文 ‘齐昭德元年三月辛亥,檄谕江南之人,曰: ‘梁氏往因南朝齐末,萧衍老贼,本为旁支,妄念圣宝;侥幸得志,胠箧重器。饕鬄为孽,枭獍逞凶,弑旧主而居其位,绝人嗣而窃其国,禽兽之行,人神共愤,此萧衍之罪一也! ‘既有梁氏,忝为国主,数度舍身于庙宇。不问计策惠庶民,专以讲法兴释家。广建寺院,虚耗府库,屡征劳役,民不堪扰。嗟乎!一人崇佛,万民齐哀,此萧衍之罪二也! ‘遍观史籍,纲纪荒废,无过于梁者。其人遥制朝堂,放纵公卿,是以宗亲大臣,狂纵不法;凶残荒悖,斮民骨髓,百姓困苦,危亡已兆,此萧衍之罪三也! ‘夫闻人以信立,故有商君立木,曾子宰豚,更何论于国主。昔太祖遣使梁氏,与之盟好,墨迹未干,即生兵祸,为君无信,此萧衍之罪四也! ‘其罪累累,罄竹难书。’ ‘往者晋祚衰微,故有南北对立二百三十又一年,骨肉分离。 ‘太祖武皇帝,以微末之躯,寄凌云之志,披荆斩棘,草创基业,欲使南北之民,合为一家,然天不假年,中道薨逝,以为遗恨。 ‘齐主继承父志,得天兆,顺民意,受命践祚,拥百万之师,率万里之国,养民七载,百姓殷实。 ‘然江南之民受梁氏奴役,故兴义师,以步骑八十万,水师二十万,吊民伐罪。 ‘今传檄天下,咸使闻知。’ 昭德元年(548年)三月十三,即高澄应众臣之请决意南征的第二日,一篇实际由高澄口述,司马子如润色的讨梁檄文,由洛阳向各地传播。 檄文传至江南,以高澄、司马子如肚子里那点墨水,自然不被竟陵八友之一的萧衍看得上眼,却也把他气出个好歹。 御极四十八年,还真没人敢这样指着他的鼻子骂,至于所谓的百万大军,萧衍是半点不信。 好歹也给南梁当了这么多年的家,且不提高澄有没有这么多军队,真要征发百万大军南征,那得要多少民夫,还真就全梭哈,以后不过日子了。 萧衍与朝堂公卿治国多年,知晓其中虚实,但一些地方官员与升井小民,又如何能够分清,尤其是淮南之地,更是多有恐慌,不少百姓扶老携幼渡江,以避兵祸,以致多有难民涌入建康。 所谓八十万步骑,二十万水师,确确实实是恐吓之言,毕竟高澄练了七年,拢共也才五万水师,不过吹牛也不犯法。 此番南征,高澄预计携带五万骑卒,十万步卒,共计十五万战兵,再由三河地区抽调十五万州郡兵为辅兵,共三十万大军南征。 十余年前,他就在河南、河北设置马场,培育战马,吞并关陇后,又新得河西马场。 虽然如今的河西马场远不及北魏巅峰时期有马二百余万匹的盛况,但经过七年时间的恢复,也与秀容川马场、并州马场,以及河北、河南等地马场一起为高澄供应了大量战马、挽马。 故而这五万骑卒可不是单骑走马的骑马步兵,而是一人三马的精锐骑士,不过真正优良的战马也仅一人一匹,另外两匹多是用来奔袭时代步的寻常马匹。 除士卒以外,高澄另行征发三河与关中民夫各十五万,共六十万人作为后勤,只有陇右之地太过遥远,才得以免于征召。 六十万民户,三十万将士,以及各类马匹,人马用度每日都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户部的官员们这些时日劳心劳力,调拨各地物资,甚至许多地方用来平抑粮价的常平仓,都被输往洛阳,以保证大军南征供应。 与此同时,兵部、工部也在抓紧时间,打制更多的兵械与攻城器械。 不过无论是民夫征发、还是州郡兵召集,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调度。 高澄命大都督厍狄干领水师先行,开赴淮北前线,自己则在洛阳汇聚粮草与将士。 昭德元年三月二十八,南征诏书下发仅十六日,广、梁二州六万鲜卑战兵尽数抵达洛阳,听奉大齐天子号令。 高澄以广阿郡王窦泰为洛阳留守,命可朱浑元、刘丰二人各领原京畿军万人,与统率禁军的领军将军王士良一道受其节制,镇守洛阳。 窦泰在高澄麾下,角色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不再被作为先锋大将使用,而是被放置在后方,为高澄把家给看好。 高氏从来不缺少猪突猛进的骁将,譬如彭乐、高敖曹等人,作为先锋,都不会比窦泰差。 只是在有资历担任留守的将领之中,唯窦泰最能让高澄放心,至于让三名心腹领嫡系部队随其镇守洛阳,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并不存在十余年前平定徐州民乱时分兵,以慕容绍宗领京畿军步卒,又任王思政为副将,暗中交代慕容绍宗若有不轨举动,立即诛杀这种情况。 此番追随高澄亲征的将领有安平郡王斛律金、永昌郡王高敖曹、陈留郡王彭乐、安德郡王韩轨以及大将高季式、慕容绍宗、暴显、皮景和、綦连猛、元景安、叱列平、步大汗萨、斛律平、斛律羡、斛律羌举、慕容俨、薛孤延等人分别领兵。 薛孤延由于在高澄建国时,仅为永固县公,故而未得王爵,斛律金之兄斛律平与他一样的情况,信都元从出身的二人,都只是在爵位上仅一步之遥。 又如前文所述,以陈元康、王伟、王纮、王峻四人为智囊,又诏户部尚书崔季舒随军统筹后勤,由尚书令高隆之兼管户部。 窦泰作为洛阳留守,仅只具备京畿地区剩余兵力的最高指挥权,关于政务,依旧以三省分权运行,由中书监司马子如、中书令杨愔二人负责决策,由侍中窦泰、高乾、崔暹负责审核,再由总领庶政的高隆之负责执行。 此番出兵,高澄还将带走丹阳郡王高洋、常山郡王高演二人,对这二位嫡亲兄弟的不信任态度显露无疑。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东北局势 三河地区十五万州郡兵正往滑台(河南滑县)集结,该有的战争准备高澄一点也没少,甚至早在派遣温子昇往南梁之时,就已经有八支使团分别出使,其中六支使团往柔然、突厥、吐谷浑、库莫奚、契丹、高句丽抚慰其众,勿使其在自己亲征之时,于背后生乱。 另外两支使团承船出海,往朝鲜半岛促成新罗、百济联合北伐高句丽。 小高王抚慰高句丽,跟煽动新罗、百济,给其后院拱火并不冲突。 如今的朝鲜半岛呈现三国鼎立的局势,新罗、百济于半岛南部地区东西并立,成吴蜀之态,而北方的高句丽则据曹魏之势,囊括汉江流域及其北部。 但高句丽的国土并非只有朝鲜半岛中北部地区。 公元前38年,扶余王庶子朱蒙率众南下,于西汉玄菟郡高句丽县(辽宁新宾)境内建立高句丽政权,成为汉朝边境封国,国主以高为姓。 之所以说渤海高氏是个大染缸,高句丽人出力最大,自孝文帝以来,渤海高氏发迹,便多有高句丽归附之人攀附,如时年七岁的高颎,祖上迁徙至渤海郡后,便也自称渤海高氏,其父高宾如今正在北齐朝堂担任谏议大夫一职。 高句丽立国至今已586年,在晋末动乱以前,高句丽就已经征服周边许多封国,蚕食汉代故土,又趁五胡争霸中原之际,大肆扩张领土,即至今日,其向西囊括辽东,隔辽河与北齐辽州相望,往南占据朝鲜半岛大部,威慑新罗百济,东邻日本海,向北与靺鞨毗邻。 经后世考证推测,隋炀帝北征前,高句丽有常备军六十万人。 须知高澄如今治下,也才二十六万步骑战兵,五万水师,四十万州郡兵,共七十一万常备军。 小高王原本是不信的,但根据听望司北衙主事李远这些年的调查统计,也大体佐证了这一数字,如今高句丽国中有常备军四十万,此时距离隋炀帝北征,尚有六十年,经过六十年的发展,尤其是赶上了气候变暖的好时节,想来增加二十万常备军并非天方夜谭。 自汉末寒冷期以后,尤其公元六世纪起,气候逐渐回暖,到如今六世纪中叶,步入温暖期,高句丽国内粮食产量得以增加,只不过这一波温暖期的最高峰要到唐朝全盛时期,小高王再怎么养生,只怕也看不到那一天。 托气候变暖的福,如今河北地区少有霜灾,当年六镇在河北叛乱,正是恰逢霜旱之灾,不得已而求活。 北齐现在的繁盛,有高澄一份功劳,当然也要庆幸他处在一个好时候,真把他扔去明末的极端小冰期,他或许能比崇祯干得好,但让他去创造一个民殷国富的盛世,只重农耕的话,着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高句丽的野心无需过多阐述,从一县封国,到如今幅员数千里,他们可不是南梁那般守成的国家。 高澄始终犹疑,自己一旦举大兵南下,凭张亮那两万辽兵,能否替他看住辽西,当他把心事告知杨愔后,杨愔便献策鼓动朝鲜半岛南部的新罗、百济,使其如蜀吴联合,北伐高句丽。 高澄闻言大喜,于是在其余六路以外,又增添了去往新罗、百济的两支使团。 东北地区高句丽、突厥、库莫奚三方势力自东向西分布,高句丽位于最东方,库莫奚人位于最西方,契丹则夹在两者之间,向南隔燕山山脉与辽州东部接壤。 早些年葛荣祸乱河北,以及随后刘灵助掀起的河北大起义,使得河北北部多有民众逃亡东北,盘踞在辽河上游及周边地区的契丹部落也趁势兴起壮大。 只是契丹尚且处于部落阶段,并未形成部落联盟,其众共分为悉万丹部、何大何部、伏弗郁部、羽陵部、日连部、匹絜部、黎部、吐六于部等八部,八部联合,实力不逊西邻库莫奚,但终究只是一盘散沙,据史书记载,直到唐朝初年,契丹八部才有了共同的联盟酋长。 张亮麾下辽兵,便多是与契丹人发生冲突,高澄尤其严令他不许过辽河,主动与高句丽国爆发冲突。 哪怕契丹内部过于分散,以及多年来持之以恒的物理交流,高澄依旧没有放弃抚慰的心思,毕竟内部越乱,就越好拉拢。 至于东北三方势力最后一支,库莫奚南邻北齐幽州以及辽州东部,西邻柔然,东接契丹,其众共分五部,即辱纥主、莫贺弗、契箇、木昆、室得,其中以辱纥主部最为强大,其部落首领被尊为联盟酋长。 由于库莫奚人直面北齐与柔然的军事压力,在三者之中最为乖巧,高澄称帝建国,库莫奚酋长遣使朝贡,态度不可谓不恭敬,高澄对于安抚住库莫奚人,颇有把握。 至于柔然、突厥两方其实无需太过担忧,自突厥吞并高车余部六万户后,柔然已有警觉,断不可能置突厥于不顾,来找女婿的麻烦。 突厥也是同样的道理,高澄与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之女密有婚约,之所以未示天下,其一是突厥不愿引起柔然更深的戒心,其二也是高澄不愿让柔然发现自己脚踏两条船。 此番六路使臣,真正担负重任的除了库莫奚、新罗、百济三路外,便只剩了吐谷浑国。 自高澄西巡与吐谷浑缔盟,已有七年,双方于边境互市,各取所需,除民众在贸易时的争端外,从未起过边衅,按理说应该高枕无忧才对。 但高澄深知宇文泰不是张士诚,绝非坐以待毙之人,若自己南征萧梁,宇文泰必定北伐,试图收复关陇,不过以高澄在关陇布置的五万战兵以及十万州郡兵的军事力量来看,若无吐谷浑相助,绝无事成的机会。 毕竟且不提陇山之险,王思政、斛律光、潘乐三将也绝非庸人,论亲近,三者之中,王思政虽有国丈之名,却仍以斛律光为得信任,但高澄依旧以塔防大师王思政主持关陇战局,便是确定了东攻西守的战略。 只需以利安抚住吐谷浑,关陇据险而守,一如司马懿耗死诸葛武侯,宇文泰纵使犯境亦无需太过忧心。 第三百六十八章 离洛 昭德元年(548年),四月十九日,距离南征诏书以及讨梁檄文发布一个多月后,河东、河北、关中被征召的四十五万民夫尽数聚集洛阳,河南十五万民夫则在豫州集结。 相较于孝文帝下南征诏后花费了两个月时间进行战前动员,高澄能有如此速度,多赖其与心腹们早就在为南征做准备,提前调运物资。 当天,高澄携众往邙山祭拜过亡父高欢,又陆续在明光殿召见包括窦泰、高隆之、司马子如等多位留京大臣,逐一叮嘱安排后,直至夜深才回寝宫歇息。 翌日清晨,后宫妃嫔与太后娄昭君在阊阖门外送别。 只不过娄昭君在高澄面前始终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究其原委,还是高演随军的事,至于高洋,她倒是真的不在乎。 不过高澄也不怎么看重自己这位母亲的想法,她对自己满意也好,厌恶也罢,高澄都不会往心里去,只要对方不在后方作妖就行。 母子俩早年间在怀朔相依为命的最后一点情谊,早就因高湛之死而泯灭,否则高澄也不会执意要将高演带走。 高洋、高演随军,留在洛阳的除了因难产,素来不受娄昭君喜爱的第八子高淯,便只剩了幼子高济,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才能使高澄放心。 不理会搂着高演抹泪的娄昭君,高澄交代蠕蠕公主在自己离开后,若实在闷了,便搬去燕然馆住上一段时间。 性子本就孤僻的她,自打怀孕后,精神便日渐消沉,高澄建国,册其为后,但住进深宫,更是加剧了这一情况。 对此高澄也无可奈何,只能期盼往燕然馆小住能让对方这抑郁的情况有所好转,怎么说在燕然馆也待了六年,除其叔父秃突佳外,多与柔然乡人接触应该能让思念故土的她有所慰藉。 在与其余妃嫔一一道别后,高澄将五个儿子唤至身边,交待他们自己不在洛阳,也不得松懈了学业,至于女儿,他倒是宽松得很,愿意学就学,不愿意学也不逼迫,只要她们开心就成,哪怕目不识丁,将来嫁到夫家,有自己撑腰,也不会被人看轻了。 高澄又告诫前来送行的弟弟们,尤其是曾与高演一同为恶的七弟高涣,若是又让宋游道抓了过错,可不会再轻易相饶。 高涣挨了上次一顿打,多少也长了点教训,赶紧称是。 高澄于是让家眷们该回宫的回宫,该回幼王宅的回去幼王宅,自己则领着送行的大臣们往建春门去。 所谓幼王宅,其实就是曾经的齐王府,高澄篡国后,将尚未成年的弟弟们养在府中,改名为幼王宅。 出建春门,往洛水畔,高澄也没再建新台,而是就在受禅台上检阅此番随行出征的十五万步骑。 凭如今高澄在军中的威信,已经无需少年时候那般站在高台上声嘶力竭的鼓舞士气。 他一身黑甲登临受禅台,台下十五万步骑便在齐声高呼万寿,有鲜卑语、敕勒语、契胡语、匈奴语也有汉语。 昔年苻坚领各族联军南征,却遭淝水之败,偌大帝国分崩离析。 然则高澄麾下这群胡人虽然族属各有不同,对高氏的忠心却远非苻坚麾下那帮二五仔能比。 受禅台上,崔季舒在为高澄朗读讨梁檄文,侍卫们将檄文内容传扬开来,但台下的将士们根本就没多少人在认真听。 高澄待崔季舒读完檄文,再度与全军将士重申,功必赏,过必罚,若以身捐国,家眷会有抚恤,若因伤致残,丧失劳动力,亦能得到国家照养。 三军闻言,欢呼雷动。 相比较所谓正义性,他们更在乎诸如此类的实利。 四十五万民夫已经有一部分人押运粮草提前启程,剩余之人也在外围等待着高澄发令。 随着高澄步下受禅台,坐上车驾,只一声令下,五万骑卒,十万步卒以及数十万民夫尽数随他向东开赴滑台,与在滑台聚集的十五万三河州郡兵汇合。 随着高澄离开洛阳,各方探子纷纷将消息传出,北齐南征之役,就此拉开帷幕。 与此同时,厍狄干五万水师抵达淮北已有十余日,在淮水水系中与南梁水师也有过几次交手,却连吃了好几场败仗。 厍狄干上表向高澄请罪,高澄却不甚在意。 北齐水师组建才七年时间,如今只是第一次上战场,练得再多,也比不得实战。 高澄命厍狄干领军先行,便是要让其在淮水上与南梁水师以战代练,为将来长江水面上的决战打下基础。 说到底还是北齐家底殷实,只要不是水师遭遇毁灭性打击,吃几场败仗还是属于可接受的范围。 不过厍狄干的脸色一直不大好,毕竟自从参与信都建义以来,他就没吃过这样的亏,高欢第一次西征他可不在场。 北齐水师的战船并不比南梁小,人数也要多于对方,可真要交手,便总是处于下风,这不只是士兵们作战不力的原因,更是指挥官能力的问题。 而往上推,可不就是他厍狄干自己能力不足么,哪怕这六七年间,他一直虚心向麾下都督扶猛、郭元建等人求教,但相比较梁军水师将领,他也如手下的士卒一般,都是初经实战,指挥起水战来,难免失措。 厍狄干恨不得喊上南梁水师将领,大家弃了船,在陆地上过几招。 前些时日又吃了一场大败仗,损失二十余艘小型舰船,阵亡六百余人后,厍狄干索性就将五万水师分派给诸将指挥,分为小股部队轮番与梁军交战,自己则在一旁学习实战指挥。 对北齐水师来说,与南梁水师的几次实战交手,收获不小,而厍狄干从旁观摩,也学到不少,其实他早就多次向高澄上表,觉得自己不是打水战的材料,请求另派将领执掌水军。 但高澄麾下确实没有精通水战的大将,至于扶猛、郭元建等人,并非心腹,高澄也不放心把五万人的水师交到他们手上。 便只能让厍狄干继续受累,替他执掌这支部队。 第三百六十九章 更改目标 北齐肉食者们不计较水师损耗,愿意以战代练,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说得轻巧,但对于下层水师们来说,却是数千人的死伤。 不过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受国家以中兵待遇恩养七年,可不就是指着他们在战场上拼命来还么。 伤病营中,缺了一条胳膊的王阿井气色已经好了许多,正在与战友们吹嘘着自己在州学读书的儿子。 王公允少年得志,第二次参加科举就过了司州州试,具备了做吏的资格,若再进一步,甚至可以为官,不仅考场得意,像他那样的少年举人,最得士族看中,王公允中举后,无数媒人踏破门槛,最终王阿井听从儿子的想法,为他与县学时的同窗妹妹订了亲,是新安县城一家小士族的嫡女。 至于王阿井空的左臂,那是半月前丢的,面对跳上北齐战船的南梁士卒,他跟随同伴与敌近身搏杀,死战不退,终于将梁人打退,自那以后,军中再也没人喊他王快腿的诨号。 八年前,段韶救援徐州,王阿井作为一名州郡兵,与一群强征来的农夫担任诱敌的任务,结果梁兵才冲锋,他就撒丫子跑,跑得比农夫还快,因此被相州乡人们讥讽为王快腿。 北齐水师中有不少相州人,七年来,这一绰号也被传开了,尤其王公允过了州试,嘲笑王阿井胆小懦弱的人也多了起来。 谁让这么一个懦夫却有那么争气的一个儿子,有事无事便在人前吹嘘。 遭人讥讽,王阿井一开始还会解释,徐州之战时,段韶早已安排好了伏兵,无需他一个诱饵去逞一时之勇。 但日子久了,他也不再反驳,暗下决心定要证明自己的勇气,只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七年。 现在断了一只手,王阿井并不后悔,他知道自己家出身,祖上几代都是泥腿子,若无高澄兴文教,开科举,儿子断无如今的风光,或许这时候已经随他从军,做个厮杀汉。 如今天子受辱于梁人,他选择与梁人拼命,也算是用这条胳膊报答了高澄的恩义。 “王阿井!” 伤兵营的主事走到王阿井面前,打断了他与新入英的伤卒吹嘘儿子,递过一纸文书,道: “等回了新安县,便去交予县衙,哪怕离了军中,也无需再缴纳免役钱,每年秋后记得要往县衙领取抚恤。” 王阿井用仅剩的右臂接过所谓的伤残证明,伤兵营主事转身继续为其余人发放,只留下他唏嘘不已。 大齐天子对他们这些人是真的好,他听儿子诵诗时,有一句‘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让他以为自己要在军中待到八十岁,后来问了军中文吏才晓得,当时还是齐王的高澄早已经下令,年满五十者,离军归家。 高澄此举也并非全是体恤士卒,自打有了军饷后,养兵的成本摆在那里,尤其是战兵,既有军饷,也有一年的吃穿用度,开销这么大,自然得花在精壮之人身上。 如王阿井这般因伤残退役之人,高澄再抠搜,也不会置他们于不顾。 哪怕这些人可以通过将分得的田地转租,获取一笔收入,高澄依旧下令地方官府每年秋收后,必须为他们发放一年的口粮作为抚恤金。 高澄能受将士们拥护,常打胜仗,积累威信只是其中一点,最重要的便是为他们谋的这些福祉,尤其是对比北魏时期单靠劫掠为生的境况,在这样的比较下,高氏代魏的过程中,军队出了乱子才叫奇怪。 王阿井小心将文书收好,他倒不是贪图那点抚恤,有王公允在,自己哪需要朝廷赡养。 这张文书证明是他勇气的证明,王阿井决定明日离了军营,先往老家邺城走一趟,给那些曾经讥讽自己的人瞧一瞧,他王阿井究竟是不是懦夫。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他确实是十五岁时被征为州郡兵,一晃眼在军中也待了快三十年,按理说再厮混几年,便能退伍享清福,但州郡兵有混日子的法门,战兵需有拼死的决心,临老了,难得冲动一回,虽然丢了一支胳膊,但好歹命保住了。 当天,王阿井就与几名河北伤残士卒约好一起归乡,翌日清晨,三人怀揣着文书一起离开了军营。 行至汝南城下的时候,正巧望见了追随大齐天子南下的军民在城外驻扎,连营十余里,浩浩荡荡。 而此时,高澄正在城中召开军议。 如今北齐与南梁之间的交锋仅限于水师在淮水交战,步骑之间的战事要等渡河才会大规模展开。 要渡淮河不难,实在不行可以绕过去,真正让高澄烦心的是他得知消息,萧衍不仅为萧渊明调派水陆大军十万守淮南,更在长江上以数千艘战舰拦江,形成第二道防线。 淮河可以绕,但长江着实绕不过去。 如今自家水师在淮水上就屡屡被南梁水师教作人,上了长江江面,只怕更是不堪,毕竟淮河水战与长江水战是两码事,长江水面更宽阔,水流更急。 “陛下,臣以为此战当取淮南之地而止,至于江南,不如等水师熟悉大江后,再作图谋。” 段韶建议道。 战前都知道两国水师存在差距,但毕竟也编练了七年,以为不会太大,可真上了实战,才知道是全方位的落后。 其实高澄早在听说北齐水师的拉胯表现后,已经在考虑将全取淮南作为此战的目标,后续得知萧衍在长江上布置的第二道防线,更是没有了渡江的心思。 侯景能以八百骑先行渡江,得益于萧衍等人放松了警惕,高澄如今领水陆二十万战兵,十五万州郡兵南下,萧衍又怎么可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淮河防线,而不在长江上做出布置。 此刻段韶给了一个台阶,高澄于是借坡下驴,询问其余参与军议的将领,众人也都觉得在水师还不堪用的情况下,不宜渡江南下。 毕竟三十五万大军,六十万民夫,共计近百万人,就算真的能趁梁人不备,偷渡长江,可后勤怎么办,不夺取长江控制权,粮食怎么运过去。 以战养战,就食于敌,是几万偏师的做法,近百万人就食于敌,未免天方夜谭。 第三百七十章 渡淮 长江之所以称为天险,在与其终年不结冰,以及并不存在绕过去的可能。 北方政权试图向南统一中国,必须有一支强大的水师来保障粮食供给渡江部队。 譬如高澄,他若真带领百万人偷渡长江,南梁水师顺势封锁江面,北方粮食难以供应,而江南趁机坚壁清野,哪怕高澄领兵拼了命去攻城,城破时人家往粮仓放把火,总不能恼羞成怒下屠了城池,百万人靠吃人肉过活吧。 自从得知北齐水师在淮河上的拉胯表现,其实许多将领都已经对更改目标有了猜测,只是高澄直到今日才与众人提及。 高澄一直以来心存侥幸,希望北齐水师能支棱起来,毕竟大军征伐,所耗巨大,打这么一场,哪怕胜了,国家财政也要休息个两三年才能缓过来,若是有可能的话,最好是一劳永逸。 可现实摆在眼前,初上战场的北齐水师规模并不小,实力却根本不够梁人看。 虽然这段时间的淮河水战让他们有了长足的进步,但要在长江上与南梁争雄,还有一段路要走。 段韶建议高澄攻伐淮南,赢得了众将附和,高澄却并未急着表态,他站在舆图前端详良久,突然转身问众将道: “若以精骑一万,步卒二万,水师二万,州郡兵五万,谁能为朕取江陵?” 江陵的重要性无需阐述,高澄分兵十万,看上去兵力雄厚,可诸将迟疑,就连段韶也没这个把握立下军令状。 攻打江陵,最大的难处并不在城中守卫部队,虽然萧衍同样调集了大军在江陵城中严防死守,但真正麻烦的是南梁荆州水师。 城内防守再是固若金汤,大不了围而不攻,困死对方,但有荆州水师的存在,并不可能彻底封死江陵南面,因此便只能强攻坚城,又有南梁水师依托荆襄水系袭扰,更是难上加难。 短暂的冷场后,也许是担心高澄下不来台,段韶准备硬着头皮接下这份差事,高澄却当先笑道: “常听闻,人心不足蛇吞象,前朝孝文帝将百万之众亲征,一心攻略荆襄之地,也只得了汉水以北,朕如今尚未渡淮,便起了分兵十万攻取江陵的心思,着实不该。” 听闻高澄自责,众将纷纷请罪,段韶、斛律金、彭乐等人纷纷请求为君分忧,愿立军令状,领偏师夺取江陵。 却都被高澄拒绝,他没有对将领们的迟疑感到失望,甚至很满意他们的前后反应,毕竟诸将并未好大喜功,不加分析敌我力量,便不自量力应下这份差事,若到来头损兵折将,还要靠他顾念往日情分法外开恩,那才叫惹人失望。 高澄决定道: “此战只图淮南,不作他想。” 定下了战略目标,众将便也齐心为高澄建言攻略淮南的策略。 而第一条便是商讨如何渡河,究竟是强渡,还是往上游偷渡,或者干脆绕路,众将与随军谋士们各有说法,最终还是由高澄亲自拍板,才定下了章程。 昭德元年,五月二十一日,北齐南征大军抵达淮水北岸,就地安营同时下令北齐水师不计伤亡,掩护大军搭设浮桥。 而此时,淮南,南梁豫州州治寿阳,在段韶救援徐州一战中伏,被射瞎一只眼的夏侯譒得知齐军将要选择强渡淮河,极力怂恿主帅萧渊明设下伏兵,趁齐军渡河之际,半渡而击。 然而萧渊明却心生畏惧,不敢出城设伏,毕竟小高王百万大军是吹牛,但三十五万水陆大军却没掺一点假。 夏侯譒见说不动萧渊明,便又去游说同在寿春城中的南康王萧会理。 萧渊明哪怕是亲侄儿,萧衍又怎么会放心将十万大军尽数交由他来执掌,便封赐孙儿萧会理为都督七州诸军事,总领十万大军。 不过也只是名义上的统帅,实际指挥权萧衍还是交给了侄儿萧渊明,而非以文史见状的孙儿。 “大王,齐寇架设浮桥,渡河在即,若设伏兵,半渡而击,纵使不能一战功成,亦能挫其锐气,若任其渡河,齐寇弃寿阳不顾,直驱大江,我等坐守城池,又有何颜面回见天子。” 夏侯譒激动道。 萧会理虽然是孙子辈,但也是三旬年纪,毕竟萧菩萨年岁太大,高澄求娶南梁宗妇,都是在他孙女里挑,而不是去作女婿。 夏侯譒继承其父的一万步骑,是城中最为精锐的部队,萧会理因其人粗险薄行,内心不大瞧得上他,但明面上还是和颜悦色的安抚道: “孤出镇时,陛下再三叮嘱,前线之事,皆由堂叔决断,孤虽总领三军,却只占名分,不得干预战事,夏侯将军不如再去劝劝堂叔。” 夏侯譒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垂头丧气的离开萧会理的临时府邸,由于北齐作势渡河,寿阳城已经被管控,昔日人流穿梭的街道只有夏侯譒与其护卫。 独眼夏侯又去找了一次萧渊明,但奈何对方心生畏惧,生怕设伏不成,遭遇败绩,堕了守军士气,坚决不许夏侯譒出城于淮南设伏。 夏侯譒离开豫州刺史府,满腔愤慨,他仰天长叹道: “我有退敌良计,却不受用,时也!命也!齐人直驱大江,非我之罪也!” 五月二十三日,浮桥早已搭建,高澄下令水师在北岸摆弄船舰,期间摇旗呐喊,大张旗鼓,做出一副要渡江的热闹景象。 午间,高澄命令斛律羡领伪装为战兵的三万州郡兵为先锋,由浮桥南渡淮河,就地结阵。 通过这两天南梁水师拼命想要破坏浮桥,数次与北齐水师恶战来看,高澄确定梁人已经相信了他强渡淮水的假象。 就等着南岸伏兵趁斛律羡立足未稳之际杀出,可斛律羡都结好了军阵,预想中的南梁伏兵始终没有出现。 其余部队在水师的掩护下一批批渡河,在南岸站稳脚跟,高澄也走过了浮桥,只是脸色难看得很。 不一会,淮水南岸西侧响起了轰鸣的马蹄声,段韶、高敖曹、彭乐等人领五万骑卒奔至。 第三百七十一章 城防 高澄觉得南梁军中定有高人,否则如何解释他们能够看穿自己暗度陈仓之计,总不可能是南梁主帅畏敌如虎,连半渡而击这样的好机会都抓不住吧。 原来高澄强渡淮河只是用来诱使梁人设伏的假象,段韶等人早就趁夜出营,延上游西行三十里,偷渡淮河,就等着南梁伏兵杀出,五万骑卒奔袭至战场,梁军遭受反埋伏,必然阵脚大乱。 相较于强攻防备森严的坚城,他更希望能够野战歼敌,纵使不能全歼敌军,也能动摇守军军心。 可如今计划落空,高澄望着风尘仆仆的段韶等人,总觉得自己这几日纯粹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陛下……” 王伟正欲请罪,当日便是他在汝南城为高澄献上这条计策,却被高澄打断道: “此计得朕许可,非是王卿罪责,无需多言。” 眼见高澄不以此治罪,王伟赶紧谢恩,他原本只是侯景幕僚,南征前突然被提拔为天子近臣,多有人不服,本想此番随军参谋立功,不曾想第一条计策,便徒劳无功。 ‘罢了,万事开头难,幸好陛下宽容,不以为罪。’ 王伟自我安慰道。 与此同时,眼见齐军尽数过河,南梁水师也撤离了淮河干流,准备退往淝水,依托淮南水系协助守城,袭扰齐军。 这也是淮河与长江最大的区别,大军渡过淮水,粮草可以绕道运输,此时继续拦截江面,还不如退回去协防,毕竟淮河防线已经被突破了。 当然,高澄丝毫没有突破淮河防线的喜悦,他已经感觉到了淮南战役的棘手。 梁将夏侯譒担忧高澄置寿阳于不顾,长驱直入,未尝没有道理,毕竟当初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就是采取的这种方法南征刘宋。 但他并未察觉高澄南征与拓跋焘南征的区别。 拓跋焘是建立在刘义隆北伐大败,大量野战部队被歼灭的基础上,旋即南征,史载刘宋诸部望尘奔溃,已经被拓跋焘将脊梁打垮,不敢再战。 北魏大军所过皆降,遇到坚守的城池,也只需留军看守,固守坚城的刘宋军队根本不敢出城袭扰粮道,故而能够在粮道无忧的情况下长驱直入,饮马长江。 而高澄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此前南梁北伐大败,折损了羊鸦仁,但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前了,萧渊明等人虽然畏敌不敢在野外决战,但高澄若是弃寿阳不顾,领主力南下,萧渊明还是有胆子出城给他整个活。 若寿阳守军袭扰高澄粮道,齐军主力深入敌境,不能保障粮食供应,大军便有覆灭之危。 当高澄骑兵由上游渡河的消息传至寿阳,夏侯譒也闭了嘴,再不复当日不得志的感慨,心中只有后怕。 萧理会更是打定主意不会干预军事,全由其堂叔萧渊明主持。 高澄万万没想到,他以为的南梁军中有高人指点,却只是其主帅萧渊明被他的名头给吓到,不敢野战而已。 毕竟小高王十三岁领兵,从无败绩,麾下又有水陆大军三十五万,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坚守寿阳,为此,在高澄发布南征诏书后,萧渊明就一直在囤积粮草,城中积蓄,足可支应两年有余。 只要有寿阳这颗钉子的存在,高澄就不敢放心南下。 事实也确实如此,高澄领军来到寿阳城外,时值盛夏,午后的烈日晒得人心情烦躁,尤其是看到高耸的寿阳城池,更让高澄直皱眉。 寿阳即寿春,虽然号称控扼淮水,但实际距离淮水还有一小段路程,城池以北是连通巢湖与淮河之间的淝水。 寿阳地势并不险要,除北面水门以外,其余三面较为平坦,故而将城池修得极高,另有宽阔的护城河环绕。 高澄没敢走近了,以免中了流失。 在重重护卫下,往寿阳东、南、西三面巡视一圈,高澄眉头皱得更深。 夜里,安下营寨,高澄问计于谋士: “众卿可有计策诱使梁人出城?” 他是真不想强攻寿阳,尤其是梁军占据水上优势,可以源源不断由北侧水门运输补给入城,如江陵一般,围是围不死的。 城内细作在封城前传回了消息,城中粮用充足,更有五万守军,萧渊明还大肆征召民夫协助守城,若是强攻,只怕要付出巨大伤亡才能啃下来。 陈元康稍作犹豫,见同僚们还在凝眉深思,便当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臣以为不如留一支弱旅于寿阳城外立寨,看守城池,陛下亲领主力大张旗鼓弃寿阳而去,又于城外以精骑设伏,梁军见陛下远去,必然松懈,或会出城交战。” 高澄闻言颔首,这个法子值得一试,又朝王伟问道: “王卿可有所得?” 王伟一时半会没想到好法子,便附议陈元康之谋: “臣以为陈公所言甚是。” 两人都未提过要以少量部队渡江直取台城。 毕竟侯景能成功,是因为萧衍无备,如今萧衍在建康积聚兵马,真要以少股部队偷渡长江,只怕过得去,回不来。 高澄又望向王纮、王峻,两人也暂时为有所得,便决定先按陈元康的法子试一试。 但在此之前,还是要把戏做足,现在寿阳城下打一场,才好做出破城无望,引军向东,由淮阴南下的模样。 昭德元年(548年)五月二十四,即高澄进逼寿阳的第二日,民夫们就已经在冒着城墙上的箭矢填埋三面护城河,后方,齐军投石机已经构架好了,与城墙上的梁军投石机对轰。 天空中石块夹杂着箭矢乱飞,北齐民夫多有伤亡,但至当天夜里,终于是填上了护城河。 翌日,齐军三面蚁附围攻,云梯架上了城墙,城墙上黑烟滚滚,被烧得滚烫的粪汁从城头浇灌,惨叫声、哀嚎声响彻天空。 高澄远远站在后方,放眼望去,无数细小的人影,如蚂蚁一般从云梯上坠落。 哪怕领兵多年,深知为将不仁,慈不掌兵的道理,可这般蚁附强攻的景象,此前也很少得见。 第三百七十二章 八公山 作为南北朝优秀青年演员的小高王深知诱敌的前戏必须演逼真了,故而虽然定下了诱敌之计,但齐军攻城力度可一点都不含糊,毕竟真的能在短时间内强攻下寿阳,也无需再去诱敌。 北齐用尽诸多手段,攻城五天不克,十五万州郡兵伤亡近万人,高澄当然不会将宝贝疙瘩一样的战兵用于蚁附,就算投入攻城,那也得耗到守城将士疲惫不堪,箭矢石块所剩无几的时候。 到第六日,即昭德元年(548年)五月二十九,萧渊明立于城头,已经能够明显感觉到齐军攻城部队士气低沉。 萧渊明走到城墙北面,望着在水师护卫下陆续驶进水门的辎重船,对身旁的三军统帅萧会理笑道: “不出三日,齐寇主力必定撤围。” 果然不出萧渊明所料,翌日,即五月三十,高澄见源源不断有军械如箭矢、石块等,由水道运送尽城,终于下令停止用杂牌部队损耗敌军守城器械的行为,命大将斛律金领五万州郡兵护卫十万民夫于寿阳城外堆垒土山。 将伤兵由水师送回淮河以北后,自己则领五万骑卒、十万步卒,剩余九万州郡兵、近五十万民夫向东往淮阴而去,似乎要夺取淮阴作为前哨站,将战略重心由淮南西部转为淮南东部。 沿途大张旗鼓,声势浩大。 但萧渊明始终没有动作,他不清楚高澄是不是会来一招回马枪。 六月十四,萧渊明得到情报,证实高澄的确领了步骑二十四万以及数不清的民夫围困淮阴城。 其实无论齐军主力是否撤围,有北面水门的存在,高澄都无法断绝寿阳内外消息。 由于此前蚁附攻城,州郡兵的十七肉眼可见的低落,南梁探子也将这一情况早早通报给了萧渊明。 如今得知高澄主力已然东进,萧渊明在下令水师向东进发,协助淮阴防守的同时,也开始谋划将寿阳城外正在护卫土木作业的北齐五万州郡兵一口吞下。 六月十六,由安康王萧会理坐镇寿阳,萧渊明亲领夏侯譒等人,统御步骑四万,突然杀奔出城,北齐无备,十万民夫乱作一团,四散溃逃,本就士气不振的州郡兵们因民夫跟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无法结阵抵御,斛律金只得下令向淮北撤军。 萧渊明眼见齐军溃败,更是急催部众追逐,一连跑出五里,到了寿阳以北的八公山下。 前秦苻坚以百万之众南征,给世人留下八公山上,草木皆兵的典故。 然而这一次,八公山上不仅有草木,更有北齐五万骑兵主力。 原来高澄在淮阴城下的骑兵根本就是障眼法,北齐骑军一人两马甚至三马,高澄于是只给骑卒们留下一匹战马,藏身于八公山,其余马匹则由步卒骑马假扮骑卒,至于缺少的步卒,便从民夫里拉人顶替,近五十万民夫,少个五万人,南梁探子短时间内也难以查清。 当萧渊明率领四万步骑,追杀北齐溃卒五里,俘获大批降卒的同时,自身也早已失了阵型。 八公山上突兀响起一声锋镝,藏身于山后的高敖曹、段韶分领四万骑卒自左右包抄,彭乐领一万骑卒从八公山上冲锋而下,有如猛虎下山,气势震慑人心。 萧渊明说是有四万步骑,实则以步卒为主,夏侯氏一万私兵中,只有骑卒两千人,就已经号称冠绝一时,可想而知南方确实缺少马匹。 用两条腿奔跑追杀敌军五里地,将士们早已疲敝不堪,如今齐军五万黑甲骑士形成三股洪流包抄而来,不得喘息的梁军还未重新结阵抵御,就被彭乐、高敖曹、段韶三人冲散。 任凭萧渊明如何声嘶力竭的呼喊,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当世论及骁勇,难有人与高敖曹、彭乐二人相媲美,连侯景在轻视二人无谋的同时,也不得不感叹二人擅长猪突陷阵。 高敖曹曾以十余骑大破尔朱羽生五千大军,彭乐亦在邙山大战打得宇文泰拿金带赎命,这哥俩与段韶分领五万骑,随从都督尚有斛律羌举、斛律平、叱列平、皮景和、慕容俨等骑将,无一不是精于骑战之人,这么一支部队以逸待劳,以有备算无备,萧渊明拿什么反败为胜。 三支北齐骑卒化为十余股,凡是有梁军步卒在聚集,被冲锋过去,将其杀散。 步卒对抗骑卒,能否结阵至关重用,若是能结成阵型抵御住骑兵冲击,立在马上的骑兵就成了活靶子,可若是阵型被冲散,就如此刻八公山下的战斗,骑兵左突右冲,从梁军之中来回贯穿。 夏侯譒眼见大军被尽数分割,任人肆意冲杀,心知局势再难挽回,急领两千骑撤出战场,连寿阳也不敢回,毕竟遭此大败,寿阳城内空虚,任凭物资再多,人心惶惶,也难以久守。 这两千骑兵可是夏侯氏私兵,只要这支骑兵在手,哪怕溃逃回江南,萧菩萨也不会降罪杀他,这也是夏侯譒不愿留在此地拼命的原因,真把夏侯氏两千骑卒损耗于此,他就是宗族的罪人。 萧渊明望见夏侯譒领骑卒绝尘而去,口中谩骂道: “竖子无胆,愧以夏侯为姓!” 而此时彭乐已经认准了萧渊明的帅旗,独领三千骑朝他杀奔过来。 彭乐年过四旬,却气力未衰,仍是另一时空在沙苑大战上,截断肠子,领军厮杀,高欢大军溃败时,却能在局部战场杀溃西魏将士的狠人。 一杆马槊挥舞,无人能近其身,随着两人距离越来越近,萧渊明终于丧了胆,再也顾不得麾下军队,拨马便要逃。 却被彭乐拍马赶上,一槊打在马腿上,萧渊明摔落马下,彭乐不管其生死,自有骑从为之查探,转身一杆将帅旗拍断大喝道: “梁帅以受擒,余众何不速降!” 随他冲阵的三千骑卒无论呼喊,统一用汉话齐声大喝道: “梁帅以受擒,余众何不速降!” 本就陷入苦战的梁军将士闻言,望不见帅旗,于是再也没了战心,除去趁乱逃出包围的溃卒,其余纷纷放下武器。 战场上,乞降声此起彼伏。 第三百七十三章 纳降 六月十六,八公山一战,梁军实际主帅萧渊明被俘,来不及清点战果,留斛律金继续收拢北齐溃卒与民夫,段韶、彭乐、高敖曹等人将梁军俘虏押至寿阳城下,并命骑士将萧渊明绑在马上,绕着三面城墙示众。 萧会理在北齐军至以前,开城门收纳了不少逃回来的将士,但也深知待高澄主力回师寿阳,断然守不住城池。 毕竟物资再多,也要有充足的军士守卫,单凭这些丧胆的降卒与城中百姓,如何扛住高澄几十万大军日夜围攻。 六月十八,萧会理留大将赵伯超守城,自己则由北面水门乘船逃离寿阳。 萧会理万万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走,赵伯超后脚就起了献城的心思。 十九日,赵伯超便召来诸将,其中就包括从八公山下逃回的大将胡贵孙,赵伯超忧心忡忡地对众人说道: “贞阳侯(萧渊明)兵败八公山,南康王(萧会理)弃城而走,留我等困守死地,如今军民恐惧,人心动摇,若齐帝率众西返,我等应该如何?” 胡贵孙并未从赵伯超的遣词用字上摸透他的心思,毕竟人家都尊称齐帝了,心思灵泛些的都知道其实对方已经做好了投降的准备,可惜胡贵孙是个粗人,他直言道: “为将者自当以身报国。” 赵伯超环视诸将,见无人附和胡贵孙,于是朝亲卫使了一个眼色,亲卫会意,抄刀从身后将胡贵孙砍翻在地。 大敌当前,同室操戈,堂中诸将惶恐,担心赵伯超一不做二不休将众人全杀了,正欲拔刀相向时,却听赵伯超道: “齐军势大,城不能守,我等若弃城而走,必受罪责,若负隅顽抗,则性命难保,我愿据城降齐,得以保全城中军民,众将欲随我救寿阳百姓者,请袒左臂。” 说罢勒起袖子,将左臂袒露出来。 堂上众将齐声称善,于是纷纷袒露左臂,大家伙都知道,萧会理能够弃城而逃,是仗着自己是萧衍最疼爱的孙子,他们可没那运气投胎到萧家。 胡贵孙的尸首被抬出了大堂,鲜血滴淋,而堂中众将,却已经在准备与齐军接触。 寿阳使者来到齐军大营,言称只要能保住城中将领们的富贵,众人愿意献城投降。 但偏偏高澄没有在军中安排主事之人,毕竟这可是他的骑兵主力,足足五万人,能够得他信任的段韶又不具备统帅资格。 高澄事前也不会想到居然能够这般顺利,一战生擒敌军主帅,萧渊明在两个时空都被高氏生擒,也算是命里注定应有此劫。 营中有人主张等高澄回来之后,再与寿阳守军商量纳降事宜,然而段韶认为迟则生变,以北魏太祖拓跋珪攻中山为例,认为不能再等高澄回师,力主答应使者要求。 拓跋珪攻中山时,守将趁夜弃城而逃,城中无主,拓跋珪趁机抢占东门,本欲就此攻克中山,然而大将王建为了方便劫掠财物,建义拓跋珪到天亮再入城,于是拓跋珪退兵。 可第二日再要入城,却发现城中军民拥立没来得及逃走的赵王慕容麟为主,闭门固守,拓跋珪一连攻城数日不能破。 值此关键时刻,北齐将领无人敢作王建,毕竟凭拓跋珪与王建的亲密关系,事后也气得把口水吐他脸上,谁知道寿阳若真的出了意外,小高王会不会拔剑劈了他们。 众人决定接受寿阳守军投降,但由谁出面纳降又是一个难题,还是那句话,高澄并未安排主将,而是任段韶、高敖曹、彭乐为大都督,统御诸位都督分领骑兵主力。 最终三人商量一番,由他们以及收拢了溃兵与民夫的斛律金四人一同纳降。 昭德元年六月二十,赵伯超在齐军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后,率众将出城请降,斛律金、段韶、彭乐、高敖曹四位军中大都督受降,占据寿阳。 自五月二十三日高澄大军南渡淮水,用时二十七日占据淮南重镇寿阳,于八公山一役生擒南梁贞阳侯萧渊明,杀敌五千余,除夏侯譒逃亡江南的两千骑外,剩余三万多人几乎全做了降卒,毕竟大部分溃卒都是逃亡寿阳城里,跟随赵伯超献城投降。 然而齐军此战损失同样不小,此前围攻寿阳五日,州郡兵就有近万人的伤亡,之后作为诱饵,又折损了两千余人。 而民夫方面,被梁军追杀,情急之下,投水而死者,更是数以万计,毕竟计谋总要有个保密性,高澄连州郡兵们都未告知,民夫又如何晓得其中内情。 经斛律金盘点,加上此前填充护城河,民夫少了近三万人,不知道其中能有多少人侥幸逃回了淮北。 不过对于北齐来说,哪怕三万民夫无一生还,以这些人与一万两千州郡兵的代价占据寿阳,俘获三万梁军,无疑是一场大胜。 高澄在得知八公山大胜的具体消息,就已经得知寿阳指日可下,正犹豫是否继续围攻淮阴还是回师寿阳的时候,又得知寿阳守将赵伯超请降,他更是毫不怀疑对方献城的诚意,毕竟这位兄台在后世可被誉为失败主义将领。 终其一生都在践行一个准则:贼众势大,不如回军。 高澄立即下令,命斛律金领州郡兵二万八千留守寿阳,看押俘虏,段韶等人领其余人带上萧渊明往淮阴过来。 同时命人打开寿阳府库,安抚作为诱饵的州郡兵以及大赏立下功勋的骑兵将士,陈留王彭乐以生擒萧渊明以及八公山一战之功,被赏赐布绢5000匹。 段韶、高敖曹得赏布绢3000匹,斛律金因诱敌有功,同样被赐予布绢3000匹。 至于其余督将,按八公山一战功劳大小,分别获赐布绢1000到2500匹不等。 凡是参与八公山一战的骑卒,皆有不等的赏赐。 诏令传达至寿阳,众将士无不欢腾鼓舞。 要按北魏时的旧习惯,入寿阳的当天他们就把府库搬空了,不过高氏掌权发放军饷后,往往要等战后按功封赏,不许私自抢掠,这是规矩。 第三百七十四章 贵客贞阳 由于高澄索要萧渊明瓦解淮阴守军人心,段韶便派一支骑兵快马将其送往淮阴城下,自己则与彭乐等人领主力骑军牵马步行。 毕竟代步的马匹都被高澄搜集去,假作骑兵掩人耳目,押送萧渊明的那支骑兵都是硬生生凑了一人三马。 斛律金五万州郡兵为诱饵,阵亡两千余,留了两万八千守寿阳,剩余两万人随段韶等人一同东行,与高澄汇合。 淮阴守军仅当地州郡兵数千人,此时城外却有北齐十万战兵步卒,九万州郡兵,也许围攻一两日就能破城。 但高澄向来是个该省省,该花花的性子,淮阴守军初始不降,他也不攻城,等萧渊明送到了,拉去城下转一圈再说。 当萧渊明被押至淮阴城外大营时,并未得见高澄,甚至还没入营,就被军中都督尉兴庆给提了往淮阴城下示众。 果然如高澄所料,淮阴守将眼看萧渊明被擒,知晓寿阳失陷,外无援军,也不再作挣扎,开城向北齐请降。 高澄亲自纳降,入城后却让尉兴庆将萧渊明带来,当着萧渊明的面对尉兴庆严厉训斥道: “贞阳侯,朕之贵客也!你怎可如此折辱于他,还不速速向贞阳侯请罪!” 尉兴庆给高澄当了许多年的亲信都督,知晓自家天子究竟是个什么性子,连忙向萧渊明赔罪。 萧渊明连称不敢,心道: ‘尝闻高澄好作伪,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分明是他授意这人将我捉去城下示众,偏偏又要故作不知。’ 想是这样想,但他也不敢说穿,万一高澄恼怒,把自己杀了,那多划不来,据说这高澄劝降从不说第二遍。 就在萧渊明打算只要高澄一开口劝降,自己就伏地叩拜谢恩的时候,却听高澄感慨道: “每逢大战,民生艰难,朕平生不好与人斗,故求婚于梁主,奈何受其辱,否则,何至于此。” “此中定有误会,兴许是建康有小人蛊惑君上,外臣愿为陛下书信,向朝堂表明求亲诚意。” 萧渊明唯唯诺诺,也不敢反驳分明是你高澄自己造谣,非要把屎盆子扣在我家陛下头上。 高澄摇头道: “事以至此,又如何再结秦晋之好,不过朕确实有意由贞阳侯为我书信一封,如今合肥有守军三万,贞阳侯受命主持淮南战局,想来守城将领与萧君有旧,不知萧君是否愿为朕去信劝说。” 原来萧衍为萧渊明调派十万水陆大军,其中四万守寿阳,三万守合肥,另有三万水师策应,如今得知寿阳城陷,受萧渊明指派救援淮阴的三万水师已经退往合肥,高澄希望萧渊明能为自己劝降合肥守将。 萧渊明心道: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高澄折节下交,果然另有图谋,只是他未免太高看了我。’ 萧渊明并无把握能为高澄说降合肥守将,因为此时镇守合肥的正是八年前逃回南梁的大将兰钦。 兰钦因在关中大败,只身逃回南梁,获罪被贬,故而并未参与交州之战,便也逃脱了被南安侯萧恬密谋毒害的命运。 北齐大举南征,四十六岁正值壮年的兰钦再获重用,受命镇守合肥,名义上受南康王萧会理的节制,实际听萧渊明的调派。 如今萧渊明被俘,萧会理弃城而逃,消息早就走漏,兰钦哪还会再听萧渊明的号令。 不过此时寄人篱下,高澄让萧渊明写信,他也不敢不写,毕竟高澄都这般以礼相待,再要一口回绝可就说不过去了。 但萧渊明也没把话说死: “外臣一朝受擒,自付或将受辱,却得陛下奉为贵宾,此恩此情,铭感于心,陛下欲图合肥,外臣虽与兰钦并无私交,亦愿为陛下书信一封。” 高澄这等人精怎么可能听不出萧渊明的言外之意,他才不信萧渊明真的与兰钦没有私交,不过劝降合肥只是尝试而已,成了自然是大喜事,不成也只是随便拿一名降卒送信进城,无甚损失。 淮阴不战而下,萧渊明作为俘虏已经起到作用了,到时候哪怕兰钦不降,高澄还是会让萧渊明往合肥走一圈,毕竟主持淮南战局的萧渊明被擒,对守军士气多少都有点打击。 况且利用完萧渊明,还可拿他索要赎金。 萧渊明虽然只是萧衍之侄,却极受宠信,否则也不会让他主持淮南防线。 高澄在心底对萧渊明的估价可不低,少说也得三万匹布,什么?萧衍的亲儿子萧纪才三千匹? 那都是八年前的老黄历了,赎买战俘也是有通货膨胀的,懂不懂。 一提起萧纪三千匹布,高澄就来气,都怪贺六浑那败家玩意。 三万匹布不是一个小数目,但高澄相信他能在战后拿到这笔赎金,毕竟萧渊明在萧衍心中的分量可不轻。 ‘贞阳旦至,侯景夕返。’ 原时空中,高澄抓获萧渊明,将其奉为贵宾,利用他离间萧衍与侯景,声称只要萧衍送回侯景,他就愿意归还萧渊明。 萧衍于是回了这一句话,表示愿意与他做这笔交易。 但既然是离间计,总不能瞒着侯景,于是很不凑巧的,高澄与萧衍暗中联络,居然在经过侯景防区时,意外被他发现,得知萧衍要出卖自己,侯景走投无路,只能听从王伟的建议,以八百骑渡江,死中求活,才有了侯景之乱的爆发。 萧衍答应以侯景交换萧渊明,足以证明他对这个侄儿的看重,毕竟这件事干出来,以后谁还敢降梁,难道就不怕萧衍反手把自己卖了。 因此,单凭一个侯景还单换不了萧渊明,萧衍为此还押上了自己的政治信誉。 问题来了,一个侯景,加上萧衍的政治信誉,值不值三万匹布? 高澄觉得自己的心理价位似乎可以再往上抬抬。 八公山被擒的南梁将领可以用作买卖,索取赎金,只不过寿阳城的守将就没这个价值了,萧衍总不会花大价钱把他们赎回去,再全给砍了吧。 有钱也不是这样霍霍,况且高澄要这样做生意,以后也没人敢降齐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定计 萧渊明的劝降信还在去往合肥的途中,段韶等人领五万主力骑兵与二万州郡兵已经抵达淮阴与高澄汇合。 “朕能得寿阳,全赖长猷(陈元康)献谋与诸将用命。” 庆功宴上,高澄举杯对众人说道: “八公山一役,扬我大齐天威,望诸君继续努力,夺下合肥,全据淮南!” 众人纷纷举杯相对,齐声恭维是高澄临阵决机才有此胜,尽皆满饮杯中酒。 宴席上,高澄与众将欢歌曼舞,难得尽兴。 自太昌二年,即公元533年起,高澄便一直在强调军中纪律,严禁私掠百姓,过往大多是高欢、高澄两父子亲自统军,少有如寿阳一战分兵。 寿阳作为与合肥并列的淮南两大重镇之一,繁华毋庸置疑,扬州还要等未来大运河开凿,才会兴盛起来。 这一次众将领兵入寿阳,能够严格约束军纪,以最快速度恢复城内正常生产生活,更让高澄喜出望外。 齐军占据寿阳,因展现出来的良好纪律,并未祸祸百姓,故而不曾激起寿阳百姓的抵抗,毕竟寿阳这些年,本就在南北之间反复易手,寿阳百姓对于是当梁人,还是当齐人,抵触情绪与江南不能等同。 当夜,君臣尽欢,宴罢人散。 翌日,宿醉后的高澄唤来陈元康等四名谋士与段韶,问策道: “寿阳、淮阴既下,我等也算在淮南站稳了脚跟,欲全据淮南,为今之计,又当如何作为?” 陈元康昨日因献策之功,被高澄赏了三千匹布,与段韶、高敖曹、斛律金等同,为第二赏格,仅次于生擒萧渊明的彭乐,着实惹得其余三名谋士羡慕。 今日高澄问策,王峻当先建议道: “合肥,淮南重镇也,若取之,各地必然望风而降,全据淮南易如反掌,臣以为当集重兵攻合肥。” 此言一出,不等高澄斟酌,王伟便反对道: “合肥守备充足,又有名将镇守,寿阳前车之鉴在前,必然不会出城浪战,臣以为不可急图,不如分兵攻略淮南诸地,陛下亲领十万精锐逼近合肥,使江南梁军不敢渡江救援其余州郡,待合肥沦为江北孤城,若梁人不南撤,城内也是人心惶惶,破城并非难事。” 此言一出,高澄顿感后背冒出一股寒气,十万大军临合肥,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仔细想来,王伟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吃了寿阳的亏,梁人必无可能再被他勾引出城,兰钦虽为名将,但并无傲骨。 他与萧衍宠臣朱异与太子萧纲宠臣韦粲交好,曾受羊侃当众羞辱:你小子以铜鼓买朱异为父,韦粲为兄,归依不当。 兰钦当然没有认朱异作父,就这侮辱,最后低头的还是朱钦,哦不,兰钦。 事后,兰钦向羊侃下拜谢罪,第二天有大臣告诉兰钦,你虽然屈膝认错,但是羊侃并未消气,你能否再去拜一次。 你猜怎么着,这位在《梁史》中与陈庆之并传的当世名将,依言又一次向羊侃请罪,才使辱骂他认朱异为父的羊侃消了气。 兰钦此人能屈能伸,高澄心知若其决心固守,哪怕在城外骂臭其祖宗十八代,兰钦也能置之不理,若依王峻之言,强攻合肥,纵使能得此城,军民伤亡估计要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按照王伟所言分兵攻略各地,是合肥沦为孤城,不管梁军最终会不会放弃合肥,城内人心必然动摇。 此时南梁在淮南其余州郡仅有当地少数州郡兵驻守,大不了请自己的贵客萧渊明多走几趟,绕城转悠几圈,想来除了抱定要与城池共生死之人外,其余守将多会选择献城投降。 将淮南各地尽快纳入北齐体系,恢复生产,高澄也可不急不缓的再去图谋合肥。 心中已有计较,但高澄还是望向段韶、陈元康等人,想听听他们对分兵之计的看法。 北齐将领勇则勇矣,但多是高敖曹、彭乐这等勇而少谋之人,智勇兼备的将领,仅段韶、慕容绍宗、侯渊等寥寥数人,其中以段韶眼光最为长远,于是才有了今日召他前来问计。 段韶见高澄看向自己,进言道: “臣以为王常侍所言分兵之策颇有道理,然陛下万金之躯,不可轻易赴险,是否该进逼合肥,以震慑江南,臣以为还需再作商榷。” 王常侍即指王伟,与两汉时期不同,常侍非指宦官,曹魏时将散骑与常侍二职合一,称为散骑常侍,以士人任职,为皇帝顾问,在朝则规谏过失,出行则骑马随从,高澄征召王伟入朝,便是授予其散骑常侍一职。 散骑常侍中的资深者,则称为祭酒散骑常侍,陈元康便又被称作陈祭酒。 段韶知道进逼合肥,震慑江南是个好主意,梁人因害怕齐军趁机偷渡长江,直驱建康,肯定不敢渡江救援淮南诸地,只得隔岸观火。 但作为臣子,必然不能让天子冒一丁点风险,哪怕梁人根本不敢出城野战,而段韶又深知以高澄的性子,怎么可能将十万精锐假手于人,因此,他说的是再做商榷,而非请命领军。 所以说,作为另一时空北齐三杰唯一善终之人,政治敏感度可比斛律光、高长恭强太多。 陈元康同样附议段韶的看法,王峻原本还不服气,觉得自己所言也并不是全无道理,但见段韶、陈元康出言支持王伟,便也不敢反驳,毕竟这二人可是高澄最亲近的臣子。 高澄清楚段韶话中的意思,若是反对进逼合肥,必然会直接提出来,而不是说什么再做商榷。 他最满意段韶的一点,就是知晓分寸,不过正如段韶所想,十万精锐高澄必然是要自己握在手中。 “八公山一役,梁人闻风丧胆,必然不敢渡江,朕亲领大军进逼,无甚危险,况且朕十三岁代父征伐叛逆,久经沙场,莫非朕不知兵?陆战不比水战,梁人但凡北上,朕必歼之!” 小高王言语间不乏自信,他也有这份底气。 第三百七十六章 局势 昭德元年(548年)七月初三,在淮阴城下休整两日后,北齐大军兵分三路,一路以渡淮南下的徐州刺史高岳为主将,领州郡兵三万,由步军都督元景安、尉兴庆分领两万战兵步卒,骑兵都督侯渊领骑卒五千随从,分得十万民夫,沿淮阴南下,沿途攻略淮南东部州郡。 第二路则以慕容绍宗为大都督,同样领州郡兵三万,由步军都督步大汗萨、薛孤延分领两万战兵步卒,骑兵都督皮景和领骑卒五千随军,拨付民夫十万,攻略淮南西部州郡。 第三路由高澄亲率骑兵四万,步军六万,携带三十万民夫,领骑将彭乐、高敖曹、斛律羌举、斛律平、叱列平、慕容俨等,步军将领韩轨、暴显、綦连猛等进逼合肥。 至于剩余五万州郡兵及不足十万民夫则全部交由段韶,命其坐镇淮阴,负责分派军士驻防高岳、慕容绍宗新得之地。 就在三路大军南下的同时,周边局势也有了变化。 首先是高句丽,公元531年,即高欢信都建义的同年,高句丽君主,在位12年的安藏王高兴安被刺杀,由于高兴安无子,王位被其弟高宝延继承,是为安原王,遣使向洛阳朝贡,于532年得到元善见的册封。 高宝延以小宗即位,为安抚各方势力,立三位王后,三位王后各有派系,其中一位无子,另外两大派系为了王位继承权展开争夺,哪怕高宝延在长子高平成出世后即定为太子,却也不能缓解这一矛盾。 高句丽自此结束了由好太王高谈德以来,一百余年欣欣向荣的进取时期,陷入内斗,实际开始走向衰落。 三年前,即公元545年,高宝延身死,两大派系为争夺王位险先兵戎相见,最终太子高平成的支持者夺取兵权,才能上位,是为阳原王,时年八岁。 但权力的争夺并未随着阳原王上位而终结,争夺王位的失败者们痛定思痛,开始建立军队,对自己的领地进行实际控制,高句丽国内部实质陷入分裂局面。 高澄使者抵达平壤后,先是为高平成册封使持节、侍中、骠骑大将军、领护东夷校尉、宁东将军、高丽王。 之所以是高丽王,而非高句丽王,是因为公元5世纪后期以来,高句丽改称自己为高丽。 使者全盘遵照高澄的交代,以外部冲突掩盖内部矛盾的说法,怂恿高句丽出兵攻灭新罗、百济,全据朝鲜半岛。 为表诚意,同时将北齐南征计划尽数告知,阳原王初始不信,但随着高澄发布南征诏书、讨梁檄文,这才深信不疑,没有了北齐偷袭的后顾之忧,于是高句丽真的派兵南下,试图攻灭新罗、百济,结束朝鲜半岛三国鼎立的局面。 与此同时,高句丽南征之际,高澄派出的另两路使者也由海路抵达朝鲜半岛南部,以唇亡齿寒为例,促成新罗、百济的联合,两方虽各怀鬼胎,但面临高句丽的军事压力,也能齐心抵御。 至于东北另外两股势力,考虑到库莫奚人自北魏时期,便屡屡朝贡,高澄篡国后,也遣使入朝,请求贸易,高澄于是派遣使者册封辱纥主部落首领为奚王,开放幽、辽二州边境,与其贸易。 奚王面向洛阳,再三叩谢,在高澄搅乱朝鲜半岛风云,诱发南北大战,高句丽无暇分身的情况下,库莫奚人更不可能威胁到北齐在辽西的统治。 至于尚未步入部落联盟的契丹八部,高澄的使者堪称战争瘟疫,每到一部,总要以辱纥主部首领受封奚王为例,刺激契丹八部首领,挑拨他们的旧怨,使他们专注于内耗。 可契丹未能结成部落联盟,如库莫奚人一般决出联盟领袖,就在于契丹八部实力相当,故而虽然在高澄派出的使者挑拨下,彼此打得昏天黑地,但短期内依旧没有任何部落具备超然于其余七部的实力。 在契丹内乱爆发后,北齐在库莫奚族的使者又按照高澄此前交代,怂恿奚王趁机劫掠契丹,深化两方之间的矛盾。 高澄在东北地区的策略属实缺德带冒烟,但效果确实显著,高句丽南征,由于国内矛盾,无法全力以赴,有那群王位争夺失败者们拖后腿,深陷朝鲜半岛南北战争的泥潭不能自拔。 而契丹内部交兵,库莫奚人隔岸观火,伺机火中取粟子。 即使高澄大军南下,辽、幽二州亦无边境烽火。 相比于东北方向的吵闹却又安宁,关陇地区却在安宁中蕴藏战争的黑云。 宇文泰仅仅得知所谓‘索虏何德主天下,北伧焉能配贵女’的说法,就猜测出高澄即将对南梁用兵,而且是一场大战,否则不会在战前掀起一场舆论攻势,只能说毕竟是老对手了。 于是他立即将修筑防御工事为名,将主力部队伪装成被征集的民夫,往汉中集结,试图迷惑高澄,趁其不备,袭取关陇。 然而宇文泰太小看高澄对他的重视,宇文泰的保密功作做得很好,但高澄在全然无知的情况下,不仅没有抽调关陇兵力南征,更派遣斛律光领鲜卑兵三万协防。 宇文泰知晓斛律光西进,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内部有人走漏了消息。 北齐在关陇驻扎了五万战兵,十万州郡兵,又凭陇山之险据守,在有防备的前提下,宇文泰心知单凭自己北伐难以功成,需有吐谷浑东出,迫使北齐分兵抵御。 于是派遣使者前往吐谷浑游说夸吕,愿与其共分关陇,许以陇右之地。 高澄虽早有预料,也派遣了一路使者抚慰,但筹码着实没有宇文泰丰厚,毕竟宇文泰是在拿别人的家当许诺,自然大方得很。 夸吕有心出兵陇右,进攻湟河(青海化隆)、西平(青海乐都)二郡,但斛律光领三万大军巡视陇右,耀兵河西,却使他又踌躇起来。 正犹豫之际,斛律光派遣使者来到伏俟城,终于使夸吕下定了决心。 第三百七十七章 使者 创业之主在鼎立基业后,只要不玩兔死狗烹那套,一般来说不太依赖宗室的支持,那是后继之人该干的事情。 究其原因,还是君主与勋臣们在披荆斩棘、草创基业的过程中,早就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同时作为开国之君,他们自身的威信也非后继之人能够比拟。 纵观古今,就没出现过勋臣集团集体背弃创业之主的现象,李渊除外,毕竟李二凤在军中的威信可能比他这个父亲还高。 高澄与二凤的情况大同小异,都是深度参与其父创业,并且功勋卓著,区别在于高澄是嫡长子,是无可争议的继承人,二凤却只是小宗。 高欢毋庸置疑是高齐政权的创业之主,但小高王的威信也不逊其父,哪需要如高洋、高演等人支持才能坐得稳北齐皇位。 既然无需他们的辅佐就能抓紧权柄,又为何还要给那些能威胁到自己的兄弟加以实权。 由于高澄的出现,历史面目全非,在第一次科举,名列经典科第二的礼部郎中王晞并未能与高演延续另一时空的友谊。 谁都知道小高王对自己嫡亲弟弟的态度,连南征都不忘把高洋、高演栓在身边,王晞脑子坏了才会与那位常山郡王结交。 此次斛律光西行,高澄派遣王晞随军,协助处理军中文事之余,还对斛律光与王晞另有一番交待。 出使吐谷浑国的北齐使者从亲齐派大臣处得知宇文泰派人北上,立即传回消息,斛律光遵照高澄叮嘱领兵巡视陇右,以作震慑之余,由王晞出使吐谷浑。 王晞来到伏俟城,即刻受到了吐谷浑汗夸吕的接见,才向夸吕见礼,夸吕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上国两度遣使,又兼斛律光耀武陇右,敢问大齐天子究竟是何用意?” 王晞理了理衣冠,这才从容道: “陛下有言转告可汗,可汗若受宇文泰蛊惑,出兵陇右,齐军必会退往萧关、大散关,放弃陇右,死守关中,可汗自可与宇文泰争夺陇右之地。” 不等夸吕面露喜色,王晞却又厉声道: “然可汗违背盟誓,上天不惩,陛下亦会兴兵问罪,大齐将迁都长安,以倾国之力,毕生与可汗周旋,不再南顾!” 一番恐吓,让夸吕脊背发凉。 宇文泰许诺共分关陇,他得关中,由夸吕收获陇右,有宇文泰在关中抵御高齐,这才使得夸吕动心。 但高齐要是主动放弃陇右,死守关中,凭借十五万兵力,以及关东留守兵力支援,宇文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逞。 如此,空出来的陇右宇文泰能看着自己全吞下? 即使两方共分陇右之地,只得了半个陇右的宇文泰就能替自己挡住北齐兵锋? 又或者让宇文泰全吞陇右,那他夸吕此番背盟究竟在图什么,就为了激怒高澄,让他如恐吓之言中所说,与自己死磕一辈子? 夸吕不相信高澄真会恼羞成怒的放弃混一中国,而向吐谷浑用兵。 但他不敢冒这个风险,毕竟吐谷浑国的国力远远比不得高齐,否则当年也不会成为北魏附庸。 思忖许久,他终于有了决定,对着色厉目张的齐使王晞笑道: “大齐天子多虑了,昔日盟誓,言犹在耳,我又怎会助纣为虐,行背盟之事,烦请转告天子,夸吕虽蛮夷,却也知信义,愿与大齐永结盟好。” 王晞心底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不依不饶地正色道: “可汗既然仍记往日誓言,请斩宇文泰之使,以明心迹!” 夸吕害怕惹怒高澄,却不怕得罪宇文泰,毕竟与蜀地之间还隔了一个陇右,宇文泰在北伐成功之前根本打不了他,即使北伐成功了也要抵御高澄的反扑,更不可能与他交恶。 当天,由前一批齐使确认过后,王晞带了十余颗头颅回去向斛律光复命,斛律光这才从陇右退回大散关,专注防备宇文泰北伐。 原时空中,吐谷浑实行远交近攻之策,与东魏联姻,趁东西魏大战,屡屡出兵在西魏后方作妖。 待高欢死后,宇文泰得以抽身,只是领兵巡视陇右,一仗未打,夸吕便已震惧,遣使向西魏贡献方物,从此专注于废杀太子,再不敢兴兵犯境。 如今高澄扬言他若敢在自己背后搞事,这辈子啥也不干,迁都长安,专门盯着他打,这威慑力可比宇文泰巡视陇右大多了,夸吕被恐吓后,献上了宇文泰使者的头颅也在情理之中。 南梁正面临高澄南侵的威胁,不可能再有余力图谋蜀地,宇文泰此时早就来到了汉中。 没盼来吐谷浑出兵的好消息,反倒知晓使者被夸吕所杀,他也只得无能狂怒,正如先前所说,宇文泰还真就拿夸吕没办法。 没了吐谷浑的帮助,面对高澄在关陇地区安排的五万战兵,十万州郡兵严阵以待,宇文泰立于汉中城头,东望长安,最终却只剩了一声叹息。 这期间他也曾派遣细作往关陇煽动民众叛乱,但如今关陇之人大多是关东迁民,按照他们的说法便是‘高氏分我田地,免我税赋,宇文氏于我有何恩义?’ 关陇内部乱不起来,寄予厚望的外援吐谷浑人杀使决裂,也不知那柔然人究竟怎么想的,不会真以为嫁了女儿给高澄,他就真把你阿那瓌当岳父一辈子敬着吧。 这也就是宇文泰久在蜀地,当然不知晓漠北柔然与突厥的对立。 毕竟这时候,突厥在明面上还是属于柔然附庸,在宇文泰的视角,柔然攻灭仇敌高车,自该是一统漠北的局面,他着实想不通为何阿那瓌会放任高澄南下,而不在背后添乱,难道他就不怕高澄真的混一中国,反过头来咬这个岳父一口? 阿那瓌当然怕,但他更怕自己出兵袭扰北齐边境,惹恼了女婿,将他推向突厥一方。 尤其是在知晓高澄与突厥结下婚约的情况下,今时不同往日,突厥基本完成了对高车余部的整合,对草原霸权的野心也逐渐展现。 高澄的使者将婚约暗中透露给阿那瓌的同时,也告知他,高澄拒绝了突厥共分柔然部民的提议,不会干涉草原战事,也希望阿那瓌不要在北齐南征的时候干涉中原战局。 事实与使者所言略有出入,比如高澄拒绝的是突厥请他出兵,所谓共分柔然部民,是突厥人给予他不干涉漠北霸权之争的报酬。 可谁让小高王是个大孝子,报喜不报忧,怎么地,岳父难道就不是父了么。 一个吞并了高车余部的突厥已经让阿那瓌感觉到棘手,若使高澄与之联合,柔然更难抗拒。 高澄如果真有那份本事,能够统一华夏,大不了柔然回到早些年时光,曾向北魏称臣一般,沦作高齐附庸。 对于阿那瓌来说,打不过高澄,大不了上表称臣,这时候还没有中原王朝能够实际控制漠北的先例。 可要是没打过突厥,便是身死国灭,为突厥所吞并。 在突厥崛起的情况下,阿那瓌又怎会惹怒高澄,去干涉中原战事。 阿那瓌的顾虑,同样也是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所要面对的。 有些人是谁赢,他们帮谁,但草原霸权争夺上,高澄帮谁,谁便能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柔然人投鼠忌器,突厥人也不敢在陇右北疆兴风作浪,只能说高澄确实选择了一个好时候出兵南梁,周边势力仅有宇文泰有心给他拖后腿,但偏偏他又是实力最为弱小的存在。 宇文泰不知为何柔然没有给予高澄压力,而吐谷浑不惜杀使决裂,也不愿与北齐为敌。 如今关陇屯驻重兵,关东亦有大量留守部队可随时增援,在未有内乱的情况下,单凭自己手上这支临时扩充来的八万军队,良莠不齐,如何能够得逞,这才有了宇文泰在汉中城头的一声叹息。 他甚至派人去联络王思政,只要他愿意倒戈,愿上奏元宝炬,封其为关中王,世镇关中,可送回来的只是又一颗使者头颅。 王思政不傻,他名义上节制关陇五万战兵,十万州郡兵,但其中有一万战兵与五万州郡兵归属潘乐麾下,三万战兵由斛律光统率,这两人都是高氏死忠。 自己麾下虽有一万战兵,五万州郡兵,但州郡兵中将官的多是高澄亲信都旧部,如沃野匈奴人刘延寿、薛虎儿的妹婿张末等,他们都被高澄分派在关陇各州担任都尉,统领该州州郡兵。 王思政真正控制的只有一万战兵,但这些人偏偏又都是鲜卑兵,与高欢、高澄父子算是两代人的情谊了,受其恩养十六年,又怎会随王思政叛齐自立。 实际上,这也是高澄敢于用王思政总领关陇战局的原因,这些部队王思政能调得动,但绝对带不走。 只要关系到兵权,高澄半点也不会大意。 高澄为了自己能够毫无后顾之忧的南征,搅动各方风云,淮南战场,高岳、慕容绍宗两路大军攻城略地的同时,朝鲜半岛战局最先落幕。 阳原王之舅,权臣麁(cū)群发兵攻百济,新罗将领朱珍率兵救援,在新罗、百济的合力抵御下,高句丽大败而退。 新罗、百济在齐使的唆使下,趁势发兵北上,一举夺占汉江流域。 三年前安原王高宝延身死,高宝延两个儿子的舅父麁群、细群率兵大战于宫门外,细群兵败身死,麁群一党在王都三日不封刀,尽屠城中细群党羽,这也是细群一派地方势力组建军队,实际割据的原由。 如今麁群丢失汉江流域无疑更进一步激化了高句丽的内部矛盾,高句丽自此叛乱四起。 而占据汉江流域的新罗、百济也好不到哪去,眼见高句丽陷入内乱,新罗背盟突袭百济,百济大败,新罗得以独占汉江流域。 这一次确实没有北齐使者居中挑唆,毕竟维持新罗、百济的联盟,给高句丽在后方添乱更符合北齐的利益,不能啥缺德事都算在小高王的头上。 回到淮南战场,兰钦得到萧渊明的劝降信,甚至没打开看一眼便让人付之一炬,高澄领骑兵四万、步军六万进逼合肥。 当天,高澄就以请萧渊明代为巡视合肥城防为由,派遣骑士带他绕城示众,哪知道兰钦在城墙上张弓便射,好险没把萧渊明给一箭射死。 整件事情除萧渊明胆战心惊之外,高澄听闻后也吓得够呛,那可是足足三万匹布,要是让兰钦一箭射死了,他高澄早谁去要,难不成指望萧衍掏出三万匹布来赎一具尸体。 于是再不敢拿萧渊明往城下招摇,但随着淮南各地陆续丢失的消息传来,合肥城中守军士气愈发萎靡。 太昌元年八月初九,高岳攻破位于合肥东部的历阳(安徽和县历阳镇),兰钦之子兰夏礼战死,八月十四,慕容绍宗领兵占据庐江郡,北齐水师沿途南下接收早已撤往长江的南梁水师水寨,合肥于江北彻底沦为孤城。 至于萧会理弃寿阳渡江南下,并未遭受萧衍的责难。 毕竟他可是爱护宗室的萧菩萨,与高澄是两个极端。 原时空中,广州刺史萧映病死,萧衍命侄儿萧恬暂理广州,等待兰钦接管,然而萧恬为了谋夺广州刺史一职,毒死大将兰钦,犯下这样的重罪,也仅仅被剥夺官爵。 萧会理只不过弃城而走,萧菩萨怎么忍心责罚。 而八公山战败逃亡的夏侯譒,也因为夏侯氏两千骑兵的存在,仅仅只是被降职了事,算是重罪轻罚。 当然,吸引梁人关注的还是高澄饮马长江一事,梁齐开战不足三月,江北仅剩合肥,若非有长江天险,只怕北齐铁骑早已南下。 自打高澄南征起,南梁朝堂就有人提议与北齐议和,八公山一战后,关于议和的主张更是甚嚣尘上,直到如今,合肥被围,但梁军根本不敢渡江救援,他们已经没了信心与北齐陆战。 就连萧衍也在宠臣朱异的劝说下,有了与高澄议和的打算。 第三百七十八章 和谈 相比贪污受贿,拿了钱还不办事无疑更遭人恨,萧衍宠臣朱异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代表。 原时空的侯景对此最有发言权,朱异收钱不办事的行为,气得他在讨梁檄文中痛斥朱异贪财受贿,并将放纵朱异贪腐作为萧衍的罪责之一。 不过真要说朱异一点事都没干,也着实冤枉了他,至少合州刺史萧范上奏,状告侯景意图谋反,奏疏还是被朱异给扣了下来。 此番朱异入宫之前,曾私下里接见过一名北方来人,那人希望朱异能够推动齐梁议和,并许诺事后必有重酬。 一贯秉持先拿钱,至于事情办不办全看心情的朱异居然破天荒答应下来,先办事,再拿钱。 世人皆知齐主重诺,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主张与北齐议和,才是如今南梁朝堂的主流声音,建康诸公都不愿意再打下去,生怕在合肥耀武扬威的齐人真会渡江,甭管他们有没有渡江的能力。 劝说萧衍议和,既能得一份平息战争的功劳,又能从北齐收取一笔贿赂,何乐而不为。 其实高澄也可以选择先给朱异贿赂,他与侯景这个落魄降将不同,朱异能耍弄侯景,难道还敢贪了他的钱不做事,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要与北齐天子在私底下结个善缘,而非为了点钱交恶。 至于侯景,当时在寿阳,手中兵将仅八百残部,朱异哪能瞧得起他。 不过小高王还是稳了一波,毕竟真要成为朱异拿钱不办事的受害者,传到后世,着实丢人,当然,一国天子为了实现自己的企图,拿钱贿赂他国大臣,传出去也不怎么好听。 但高澄实在不愿继续耗在合肥,拿性命去填。 朱异对于萧衍的影响力毋庸置疑,否则高澄也不会派人去找他。 昭德元年,八月二十七日,南梁天子萧衍命大将羊侃严守长江之余,派遣散骑常侍刘孝仪渡江,与北齐接触,提出议和之请。 高澄内心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他还是麾下将领配合自己演了一场戏,面对梁使的议和请求,诸将纷纷反对,以军中将士士气高昂为由,请求高澄一鼓作气,趁势渡江一统南北。 在一众请战声中,知名文学家南梁使者刘孝仪被吓得面无人色,北齐最不缺的就是雄伟悍将,如高敖曹、彭乐等人,哪个不是练块的,就差把脑子给练成了肌肉,被一群彪形大汉恶狠狠地盯着,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剥。 不过高澄还是立排众议,对刘孝仪道: “自朕南征,于八公山大胜后,所过望风皆降,少有阻碍,之所以愿意与你等议和,并非是士卒疲惫,尊使也见了,诸将无不盼望我渡江,使他们再建功勋。 “朕只不过是听贞阳侯(萧渊明)提起,贵国国主拒婚一事,其中或有误会,这才有意止歇兵戈。” 刘孝仪放下了心里的石头,连声称谢。 他可不是朱异,当然不了解北齐的真实意图,南梁君臣要是知晓北齐确有议和之意,也轮不到刘孝义渡江出使。 高澄没有急于抛出自己的条件,而是让刘孝仪告知萧衍,他愿派出使者全权代表自己于历阳与梁使谈判。 以刘孝仪的身份、官职,哪能作得了南梁一方谈判的主,况且现在说出自己条件,搞得好像他小高王很心急谈判似的,当然,他也确实想早点把这件事情给了解了,近百万人的花销,每一天都不是小数目。 刘孝仪回到建康后,转述高澄之言,南梁君臣见北齐愿意议和,无不长舒一口气。 得知高澄派遣宗室高岳为主使,萧衍亦命侄儿萧渊藻与高岳于历阳会谈。 经过一番狮子大开口,与讨价还价,双方很快就许多问题达成共识。 南梁承认北齐对淮南之地的主权,愿意与北齐划江而治,让出合肥,遣送寿阳献城将领们的家眷,同时以溧阳公主萧妙淽和亲,梁齐战争的表面诱因就是萧衍拒绝高澄请婚。 而北齐则以一个合理的价格放归八公山一战被俘的梁军将士,萧渊明除外,他是另算的。 同时让开通道,放任合肥守军南归。 小高王也算够意思了,甚至没有索要战争赔款,赎金!赎金怎么能算是战争赔款!那是人口贸易! 对于萧衍来说,这条件确实能够接受,江北如今只余合肥一座孤城,自己也无力,或者说不再敢派兵渡江与北齐陆战,收复淮南。 作为战争的失败者,总不能让北齐归还淮南之地,把那些实际占领的城池全部吐出来吧,他萧衍自忖还没那份脸面。 此次议和相当于是用合肥城换回南梁被俘将士的赎买权,与放开道路,任合肥三万守军南归,两家休兵止战。 至于最疼爱的孙女萧妙淽,在国事面前也显得无关轻重,高澄要请婚,答应便是。 此前之所以拒婚,是因为高澄不愿订立盟约,如今既然议和,高澄再来打,就是他在道义上吃亏,至少萧衍没想过要撕毁和议,渡江北伐。 这些年他吃够了北伐的苦,哪次不是损兵折将,只不过陈庆之虽然折损了七千将士,但在政治、军事上的成功,远远不是七千白袍兵能够比拟。 于是当萧渊藻将北齐的最终条件带回时,萧衍虽然惺惺作态,假意不愿割让江北,但在群臣的劝谏下,还是免为其难的答应下来。 以每名士卒一匹布的价格,向北齐赎买寿阳三万余俘虏,将官则以身份、地位由100-5000匹布绢不等。 至于贞阳侯萧渊明,高澄看在他为自己立下那么多功劳,也没有临时涨价,依旧以三万匹布成交。 仅是赎买俘虏,南梁便要向北齐偿付十余万匹布绢,当然,将领们的赎金是由他们的家人出资。 就连萧渊明,在萧衍多年放纵下,也多有积蓄,自己也能承担下一部分,其余的则由好叔父萧衍为他支付。 高澄拿到这十余万匹布可不是自己私吞,是要作为发放给将士们的赏格,他甚至自己还要添上许多。 但此番全取淮南,从各城府库中多有缴获,还是能够补足大部分南征耗用。 就在双方达成共识,南梁准备合肥撤军,北齐即将交易俘虏的时候,建康城中,一名十二岁的少女却愤恨道: “女儿不嫁!” 第三百七十九章 全取淮南 作为生吞侯景的存在,字面意义上的生吞,萧妙淽无疑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 父亲萧纲为了取悦侯景,将十四岁的她嫁给侯景为妇,但侯景还是将萧纲毒死。 身负国仇家恨,侯景败亡后,十五岁的萧妙淽听闻其被人肢解,赶紧差人为她分来血肉,囫囵吞下,嚼尽无余。 当然了,小高王跟萧妙淽还没结下这般深仇大恨,不必担心半夜被枕边人给吃了。 可十二岁的萧妙淽对高澄的印象着实好不到哪去,谁让那缺德的北齐天子居然以求婚被拒,污蔑梁人辱他为由,兴兵南征。 随着前线节节失利,兄弟姊妹们无不将罪责怪在萧妙淽的头上,认为是她红颜祸水。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奈何不了敌人的时候,某些人总会把怒火向弱者发泄。 比如二战之后,法国男人们清算曾经委身于德军的妇人,对她们殴打、辱骂,剃光她们的头发游街示众,这样的勇气,是在德国占领期间从未有过的,不可否认那些妇女之中肯定有人主动献身,但更多人是被逼无奈。 萧妙淽在兄弟姊妹间受了气,倒没拿下人撒气,只是把过错一股脑全算在高澄头上,不过谁让人高澄事情办得也确实不地道。 更别提关于高澄好人妇的传闻,就突出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污秽不堪。 就这,萧妙淽哪能对他有好印象。 故而当南梁太子萧纲向女儿提起和亲一事时,素来乖巧懂事的萧妙淽一反常态与父亲顶撞,愤恨道: “女儿不嫁!” 萧纲也不舍得将最疼爱的女儿送入虎口,但这件事由不得他来置喙,甚至哪怕自己坐在萧衍的位子上,为了与北齐止战,也要忍痛割爱,于是狠下心肠道: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哪由得你决定嫁与不嫁。” 可瞧见女儿哭得梨花带雨,萧纲又心软了,放低姿态,好言相劝道: “为父一惯宠溺于你,若非身不由己,又如何肯见你受高贼欺凌,可如今时局艰难,齐寇逞凶,三万将士被擒寿阳,三万将士被困合肥,你身为大梁公主,萧氏儿女,生来享受荣华富贵,也自当为这社稷担起重任。” 萧妙淽不知道家族中这么多男子,为什么偏偏要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去为担起这负担子。 可看着萧纲面容沉痛,她也知道这件事怪不了父亲,而是祖父、高贼、以及朝堂诸公们的决定,纵使父亲贵为大梁太子,亦无法违逆。 “女儿知道了。” 萧妙淽神色黯然道。 萧纲见爱女松口,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抚着她的小脑袋,连声夸赞。 然而萧妙淽却暗自下定决心: ‘若高贼敢欺辱我,我便拿发簪刺他!嗯,不能刺胸口,若是刺死了他,齐人又得借口犯境,我就专门刺他屁股!’ 小高王当然不知道还未进门的小媳妇,已经在盘算着给他屁股上来两针,不过这样的针灸小情趣,短期内高澄肯定享受不到,毕竟穿越者约定俗成的第一法则:不许炼铜。 当然,养到成年再下嘴,那就不算了,他一直都是这样干的。 昭德元年(548年),九月初七,北齐使者清河郡王高岳与南梁使者西昌侯萧渊藻在历阳签订协议,约定两国休兵结好,先由北齐大军放开道路,让合肥三万守军于九月初九南下,北齐再进驻合肥。 谈判伊始,合肥将士就已经在收拾行囊,自然无需耗费太多时间。 九月初八,协议达成的消息传至合肥,北齐将士就由高澄下令后退三十里,九月初九,合肥三万守军由合州刺史萧范,以及守城大将兰钦带领渡江南下。 在此之前,兰钦讨要在历阳战死的长子兰夏礼的尸首,高澄以友情价,一百匹布把头颅卖给了兰钦。 真不是他不给全尸,高岳破城的时候,麾下都督斩杀兰夏礼,顺手就给割了脑袋,甲胄也给人扒了,实在认不出身体,要是全尸,就冲兰家与他的情谊,少说也得一千匹,不许还价。 合肥守军退去的时候,城中百姓亦要随行撤离,却被北齐骑兵追回,高澄命令将这些百姓全部送往辽州垦边,这么心向南朝,可不能把他们留在淮南。 萧渊藻怒气冲冲去找高岳,高岳却把和议内容甩他脸上,北齐只答应了放合肥守军离开,什么时候答应百姓同行了,萧渊藻哑口无言,只得催促尽快赎买俘虏。 高澄在九月初八就开始急着遣散民夫,南梁也着急想要回这三万俘虏。 其实在北齐手中的俘虏不止三万,更有其余州郡的州郡兵。 只是州郡兵基本都属于淮南本地人,淮南纳入北齐统治,自然不存在被南梁赎去江南的道理,哪怕高澄肯卖,也得把家眷一起算上,那价钱可就高了。 九月初九,南梁撤出合肥的当天,高澄即领大军入驻,自此历时三月有余,北齐全取淮南之地。 九月十一,北齐与南梁将在历阳城下赎买俘虏,高澄一个俘虏一匹布,称得上良心价,之所以这般大方,主要还是高澄耍了一个小阴招。 南梁战俘们被关押在寿阳时并没有遭受虐待,只不过经常被说教,科普北方的均田政策,由北齐军中底层出身的士兵现身说法。 当听说同样是战兵,北齐战兵家中有田百余亩,雇人耕种,或是出租,自身还有高额军饷,南梁战俘们瞬间心理失衡了。 由于高澄掀起的恶性竞争,不止宇文泰,就连萧衍也开始发放军饷,但肯定没有高氏阔绰。 高澄给这些鲜卑战兵的待遇,在南北朝真能算爱的供养了,否则也不至于全取了北地,全国也就维持了三十多万战兵规模,再多是真的养不起了。 军饷也就罢了,在南梁士卒看来,家有田地百余亩,甚至更多,在北方,妇人也是可以分得田地的,或许有些地方的百姓,无法按照均田法令,足额分得田地,但高澄总是优先保障战兵们的需求。 这样的优厚待遇让不少南梁降卒在暗地里向寿阳留守斛律金请求留在江北,让北齐将他们的家眷接来,他们愿意为高氏卖命。 斛律金于是上报高澄,但小高王作为萧衍的孙女婿,自家岳丈是南梁太子,怎么可以挖亲家墙角,以双方已有协定为由给回绝了。 第三百八十章 迎亲与送别 昭德元年(548年),九月十三,高澄亲临历阳城,既是为迎萧妙淽,也是送别萧渊明。 萧妙淽远远望着正与堂叔萧渊明执手惜别的男子,这就是年长自己十六岁的丈夫么?生得倒是好相貌,可大丈夫哭哭啼啼的着实惹人生厌。 高澄可顾不上自己十二岁的小媳妇究竟是什么想法,离别在即,他擦干了眼泪,与萧渊明感慨道: “自与贞阳相识,方知江南人物,八公山之败,罪非贞阳,而在夏侯譒胆怯。” 小高王到底是个厚道人,眼见萧渊明在八公山为自己送来一场胜仗,又是辛苦冒着箭矢,为他巡视淮南各地城防,到如今还给他赠上三万匹布的卖命钱,再怎么不当人,也得为萧渊明当着梁人的面,开脱几句。 说不准自己这位好兄弟将来还会有领兵的机会,要搁别人,他不敢妄想,但面对的是爱惜宗室的萧菩萨,谁又说得清楚。 不止高澄,北齐将领们无不对萧渊明赞赏有加,彭乐甚至直言,与贞阳侯论兵,错以为韦睿复生。 你也别管就彭乐那脑子,他除了猪突猛进,还懂什么兵法,反正北齐将领们一致鼓吹萧渊明是当世名将,八公山之败,纯粹是被羸弱之兵拖累,以及独眼夏侯逃离战场。 据他们回忆,当时梁军虽遭埋伏,但萧渊明指挥若定,毫不慌乱,是夏侯譒弃军而走,才动摇军心,若无彭乐冒死突进,只怕此战梁人甚至能够反败为胜。 彭乐为何能够领三千骑突进,无人阻拦,原因自然又是夏侯譒领了两千骑兵跑路。 总之八公山一役,罪在夏侯譒,错在梁军将士羸弱,与萧渊明是半点关系都没有,他虽然被掳为俘虏,但却能凭借自身气度折服北齐君臣,使他们以礼相待,毫无疑问是淮南战事中,南梁少有的闪光点,这难道不值得夸耀吗? 怎么,萧渊明为国家挣了这么大的面子,难道还要因为八公山之败这种无妄之灾而被牵连问罪吗?不重赏都说不过去好吧。 了解战场真相的也就那些人,包括萧渊明在内,其余梁将也会把罪责推在夏侯譒身上,使自己免于责罚:要不是这家伙逃了,我们准能赢。 又有北齐将领附和,只能说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臣子,在小高王的多年熏陶下,北齐文武人均演技在线,将包括萧妙淽在内,在场梁人全都唬得一愣一愣。 梁人只知道是萧渊明在八公山中伏兵败,到今日才知晓,萧渊明原本可以反败为胜,偏偏队伍里出了一个懦夫。 这一说法传至江南,对夏侯譒的非议甚嚣尘上,任凭他如何辩解也没用,毕竟他在胜负未分的时候撤离战场,领骑兵逃回江南,这件事总不是假的吧。 你看,连齐人都在说八公山幸亏有你夏侯譒,还敢说这不是你的锅? 关键夏侯譒这人粗险薄行,平时风评就很不好。 至于底层士卒知晓实情,可在古代,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几时愿意去听他们讲话,连个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况且谁又愿意去为在战场上抛弃他们,独自逃亡的夏侯譒说话,哪怕底层士卒都得为了面子,把锅甩给夏侯譒:真不是我们废物,我们不比齐兵差,全怪夏侯譒逃了,才使得阵脚大乱。 最终萧衍将夏侯夔长子夏侯撰从文职转为武职,由他统御夏侯氏私兵,显然也是信了所谓八公山之败,罪在夏侯的说法。 至于萧渊明,虽然他是受了夏侯譒拖累才兵败,但到底是军中主将,败军之将原本逃不过责罚,但考虑到他虽被俘,却能为国争荣,使齐人不敢小看江南人物,功过相抵,萧衍甚至见侄儿破家赎身,还私底下赏了一批财货,依旧对他委以重用。 据说,只是据说啊,消息真假不知,萧渊明在家里秘密供奉了高澄的长生牌位。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事后,官职被一贬再贬的夏侯譒在家中扎了一个草人,立于院中,头上贴了张纸,写下高澄的姓名,闲来无事总要抽上几鞭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齐梁之间的战俘交易进行得很顺畅,虽然不少南梁底层军士眼见齐军待遇,希望能在江北安家,但谁叫小高王这人素来重诺,还是一股脑将他们送了回去,换来布匹。 三万余梁军被俘将士分批渡江,十余万匹布也被陆续运来,高澄看着那一车车绢布,险些瞧花了眼,他对露天马车上的萧妙淽笑道: “这是要给将士们的赏格,可不能作为你的嫁妆。” 萧妙淽暗自咬牙,恨不得今夜就在高澄屁股上多刺几个窟窿。 送婚使者,萧妙淽三哥萧大款闻言,赶忙奉上嫁妆清单,尧师上前接过,呈给高澄。 高澄翻看后,恼怒道: “昔日朕尚冯翊公主(元仲华),百官礼物堆满十间屋子,平阳公(元善见)嫁妹,更以万匹丝绸作为贺礼,今日朕尚南朝公主,却只是区区这点嫁妆,建康朝堂诸公难道是囊中羞涩不愿随礼?梁主孙女出嫁,身为祖父,却无贺礼,莫非是轻视了朕!朕若不讨回这份颜面,绝不班师!” 派个大款送婚,不敲你竹杠,敲谁竹杠,况且高澄也没讲假话,当年他娶元仲华,还真就收了百官十间屋子的贺礼,与元善见一万匹丝绸。 萧大款都急得额头冒汗,他就没见过这般无耻的人,这索虏做人难道就没有底线的吗?逼婚就算了,瞧这架势,不给他一万匹丝绸,十间屋子的贺礼,他还真就不走了。 萧妙淽听闻高澄勒索,干扁的小胸脯气得一鼓一鼓,她扯下凤冠霞帔,一脸怒容道: “我皇祖父虽贵为天子,但爱民恤物,一冠可戴三年,一被可罩二年,日食一餐,只进素食,不及你等豪奢,动辄万匹丝绸,节俭之家,难当齐主良配,还请放归!” 高澄闻言一挑眉:哟呵,还是匹小烈马。 萧衍的节俭他当然清楚,可自个儿节俭却放纵宗室、士族的贪欲,这样的做法高澄可学不来,也瞧不上,在他看来,萧衍与其苛待自己,还不如约束宗室、士族,更能造福于民。 当然他也懒得跟小烈马辩论,不理会萧妙淽执意要求放归,命亲信将她送入历阳城,又打发萧大款回建康,告知萧衍,自己索要贺礼,至于规格,小高王先前也说了,得按元仲华的来。 消息传回建康,南梁君臣对北齐天子的厚脸皮有了新的认知,当然,只要关系到实利,高澄从不在乎这些。 萧衍气呀,丢了淮南,地方府库尽数被北齐所得,如今支付了十余万匹布绢赎买俘虏,甚至被高澄强行要走了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偏偏那人还不满足,非要自己给他凑足十间房子的贺礼,外加一万匹丝绸,这种事,搁谁身上,谁能受得了。 也就萧衍八十四岁了,身子骨依旧硬朗,要换个人,就这年纪,指不定南梁就得大赦天下,举国丧了。 关键时刻,又是宠臣朱异站了出来,一番劝说:给他吧,就当送瘟神,早点打发走。 朱异甚至带头为溧阳公主萧妙淽备上贺礼,就连一惯贪婪的朱异,都为了送走高澄而破财免灾,建康百官也纷纷奉上自己的心意。 萧衍瞧着朱异,越发喜爱,他是舍不得那一万匹丝绸吗?他是开不了那个口,南梁天子让百官给北齐天子备贺礼,传出去要惹后世耻笑。 一万匹丝绸以及足以填满十间屋子的贺礼被送入历阳,朱异家中收藏,也多了许多金器,高澄出手非常阔绰,朱异大为满意,甚至与北方来客说道: “日后大齐天子若有用处,异但凭吩咐。” 显然是想把这当成一门长久生意。 随军主管后勤的崔季舒对朱异的贪婪大为不满,高澄却笑道: “无妨,金器不过死物,将来廓清四海,大可物归原主,不过寄存于朱异家中而已,朕又何必吝惜。” 说罢,望着陆续运来的一万匹丝绸,与能够填满十间屋子的贺礼,眼中满是光华: ‘这门生意做得,要不再娶几个邻邦公主?元善见当年嫁妹,给了我一万匹丝绸,之后又嫁了两个女儿给我,居然把这事给忘了,一个女儿就是一万匹丝绸,他又欠了我两万匹丝绸,得让崔季舒、高隆之把这债要回来,大不了拿封国食邑逐年偿还。 ‘只是加上此前那五万匹布,元善见哪怕活到萧衍的年纪也还不完,不过也无妨,大不了让自己外甥元怀仁接着还,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世交。’ 晋州平阳郡,正为人诊脉的元善见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高家大姐以为他受了凉,赶紧去熬煮姜汤,而院子外正与伙伴们开心玩耍的元怀仁,根本不知道自己小小年纪,就要为父亲背上巨额债务。 高澄派遣心腹坐镇晋州,监视元善见一家的同时,也严令州县不许打扰了他们的平静生活,甚至没有限制他们的自由,元善见时常带着高家大姐上山采药,暗中也有人护卫,唯恐猛兽伤了他们。 小高王在经济上剥削元善见,每年要划走他们大部分食邑收入用于抵债,但又何尝不是在向外界放出消息,自己会护着元善见一家,否则何苦让他每年都得还债。 其实元善见也清楚,所以他在平阳郡安心过日子,从未想过要给高澄添乱,毕竟在史书上读过南朝亡国之君的下场,高澄待他着实不错。 淮南战报早已传遍北地,全取淮南之地使得高澄声望再上一层楼,元善见更没心思去想复国,只愿学习皇帝,救不了江山社稷,却能救治一方百姓。 “夫君,先把姜汤喝了,莫要受凉。” 一身粗布衣裙的高家大姐端了姜茶进门。 其实高澄还是给元善见一家留了不少财物,足够他们过上富贵日子,但高家大姐脱下了皇后冠服,却爱上了民妇装扮。 身穿绫罗绸缎又怎能随丈夫上山采药。 一碗姜茶递给元善见,高家大姐又招呼道: “怀仁,进屋喝碗姜茶再玩,二位妹妹也别忙了。” 元善见离开皇宫时,带走了两名嫔妃,便是高澄娶的两位公主生母。 在院子里捣药的两人闻言,放下手里的活,一家五口在这座不大不小的院落里,其乐融融地喝着姜汤。 “平阳公!我妻子害了病,能否请你帮我看看。” 门外有人在呼喊,元善见闻言,一口灌下剩余姜汤,连忙出门接诊。 由于元善见效仿汉献帝,从来不收诊费,为人扎针、艾灸、拔罐、刮痧包括自己从山上采下来的草药都不要钱,只是那些从外地购入的草药才收取成本费用,故而无论是对这位前朝天子的好奇,还是贪小便宜,平阳县附近但凡有人生了病,总要来请他医治。 这也导致平阳县其余医者,要么改行,要么换地方谋生,毕竟元善见读了那么多医书,甚至能称得上名医。 晋州刺史高思宗见元善见越发得平阳百姓称赞,曾上疏高澄,询问是否应该制止,但高澄却让堂兄莫要干涉。 元善见为自己背了太多黑锅,总得给他在后世留点好名声,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大舅子兼妹夫再兼岳丈。 见父亲出门接诊,元怀仁偷偷对母亲问道: “阿母,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洛阳看望两个阿姊?我上次偷偷给舅父写信,他说我可以随时回去,阿爷又为何不许?” 高家大姐抚着爱子的头,眼中满是慈爱之色,温柔道: “你既然写信去问,你舅父自然会答应,可他当时将要南征,若你去了洛阳,会给他添乱,待你舅父回朝,你再去看望阿姊。” 说罢,瞟了眼因提起女儿而神色黯然的两位侍妾,高家大姐补充道: “让你两位姨娘带你去。” 元怀仁不解道: “阿母与阿爷不去么?” “你阿爷更喜欢平阳县的生活。” 高家大姐回答道。 第三百八十一章 高澄设宴 当世名将,南梁战神萧渊明还未回到建康,有关于他在齐营的许多小故事就已经在江南流传。 比如萧渊明初见齐主高澄,高澄命五百刀斧手明刃夹道,萧渊明穿梭其中,神色自若。 高澄逼他下跪,贞阳侯萧渊明凛然无惧,义正言辞道: “大梁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卑躬屈膝的公侯。” 高澄恼羞成怒,用刀背拍击在萧渊明的脖子上,作势欲砍,贞阳侯却面无惧色,齐主掷刃于地,目视左右,颓然道: “欲以死,屈义士,岂可得乎?” 于是命人为萧渊明松绑,从此奉为上宾,不敢以俘虏看待。 又比如萧渊明数次哄骗齐主靠近城池巡视,以期守城的梁军将士能够一箭射死北齐天子,但奈何那些州郡兵射术不精,又尽皆丧胆,匆匆而降,枉费了萧渊明的一番苦心。 这些都是写在后世史书上的事情,做不得假。 诸如此类的小故事还有许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萧渊明回到建康城,他收获了英雄般的待遇,建康百姓夹道欢迎,妇人投掷木瓜,以明心意。 至于八公山大败的罪魁祸首,夏侯譒的府邸前,总有顽童砸石子。 萧渊明载着满车的瓜果,受命径直去往宫城拜见其叔父萧衍。 “臣有负陛下重托,本无颜再见天子,欲回府以死谢罪,然陛下遣人相召,臣不敢违逆,此番面圣,臣归府自裁以谢天下,唯愿陛下千万岁,永葆大梁社稷。” 萧渊明拜见萧衍,叩首泣涕道。 萧衍为之动容,亦抹泪道: “痴儿,八公山一役,朕已知晓原委,保城桓侯(夏侯夔)虎父犬子,夏侯譒有愧社稷,才有淮南之败,与你又有何干。 “你委身齐营,却能持节自守,使北虏不敢轻视江南人物,大涨国朝威风,有功无罪,何以至此,且留存有用之身,北虏狼子野心,日后更有大用。” 萧渊明啼哭再拜谢恩,别过叔父萧衍,才回府中,就得府中管事禀报,原来天子早就在私底下遣人送来布绢五千匹,以作守节嘉奖。 在府中歇息了两日,负责和谈的萧渊藻登门,萧渊藻与萧渊明同是萧衍兄长,南齐宰相萧懿之子,萧懿功高震主,被齐帝萧宝卷所杀,才有了萧衍起兵反齐,萧渊藻在一众兄弟中排行第二,萧渊明排行第五,兄弟俩素来亲善。 此前萧渊藻身负谈判重任,为了避嫌,并未与萧渊明见面,今日一进门,便连声称贺,原来萧衍所言另有重用并不是随口说说,今日萧渊藻就是来告知,萧衍将以萧渊明镇守丹阳,同时节制宁远将军王质等水师将领,巡弋江上。 高澄在合肥城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榻上除他以外,还有未着寸缕的女子,入眼便是一片雪白。 自打送走了萧渊明,高澄移师合肥,曹丞相那年纪出征在外,时间久了也要寻访城中妓女,何况小高王年富力强。 萧渊明出镇寿阳时,携带四名宠妾北上,即章、于、王、阮四女,四妾并有倾国之色,萧渊明之艳福亦为时人称羡。 比如原时空中,萧渊明北伐被擒,四妾被送回建康,时任萧渊明长史的夏侯譒依旧念念不忘,投降侯景以后攻破建康,闯入萧渊明府宅,将四妾占为己有。 萧渊明离开前不曾闻询四妾下落,高澄食髓知味,更是不会主动提起。 细心为人盖上被子,睡梦中还带着尽兴的笑容。 高澄才站起身,便感觉到腰痛,嘶!寻思处置完正事,便让全元起为自己施针。 此番出征,全元起全程陪同,要不怎么叫专职医生。 与南梁达成和议以后,高澄已经遣返了民夫,却并未急于班师。 夺占淮南只是第一步,将淮南完全纳入北齐体系才是重中之重,若是处置不好,一旦回军洛阳,淮南必会民变四起,故而高澄决定留在淮南这片古战场上,亲自微操。 昭德元年九月二十,高澄于临时落脚的住所摆酒,宴请淮南士族豪强。 这套路,河北士族最熟悉了,所谓宴无好宴,凡是小高王设宴,哪次不是要从他们身上割肉。 淮南士族不明实情,个个欢天喜地前来赴宴,甭管这淮南插的是哪家的旗,维系统治不还得看他们这些地方豪强。 然而高澄在宴席上抛出的第一个话题,便让在场淮南士人坐不住了:即均授田地。 高澄见众人脸色难看,他语带威胁道: “我大齐承袭元魏,以均田制为土地国策,怎地,你等是不愿受大齐治理,一心要做梁人?” 一名士族老者颤巍巍起身,壮着胆子向高澄施礼道: “陛下,据草民所知,均田制所分配的是无主公田,陛下何以要分我等祖产,这都是我等先祖辛苦积攒所得。” 高澄冷哼道: “不过剥削佃农而已,谈何辛苦!你说自家田地并非无主公田,可有凭证?” 老者连忙回答道: “有田契为凭。” 高澄却笑道: “盖的是哪国印信?” 众人闻言一愣,老者猜到了高澄心中所想,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陛下新得淮南,还未替我等更换田契,如今田契盖的自然是梁国印信。” 高澄闻言重重拍在桌案上,怒道: “以梁国印信,证我大齐土地,若萧衍老儿在洛阳归属的文书上盖下印泥,朕是否便要迁都,将洛阳城拱手相让!” 高澄话音刚落,随侍亲卫纷纷瞠目拔刀,以作威吓。 在场士族皆知他是在胡搅蛮缠,哪怕心底把高澄骂出花来,明面上却也只能唯唯诺诺一再请罪。 高澄余怒未消,气愤道: “河北士族能保祖产,是随我父辛苦创业,你等对高氏有何功劳,也敢有此奢望,朕今日只取田亩,不问余财,已是开恩,难不成非要我将你等尽数迁往邙山,为我父守陵!” 众人经此恐吓,无不胆战心惊,数年前的北方迁民浪潮,他们也有耳闻,若真的惹恼了对方,将他们这些士族迁往邙山还算好,至少在中原,要是跟那些随梁人南下的合肥百姓一般,迁往辽州苦寒之地,肠子悔青都无用。 第三百八十二章 足陌钱 有的人讲规矩,对待上层阶级有如春天般温暖,比如萧衍,自南梁立国以来,始终秉持优待士族的政策。 还有的人不讲规矩,吃相极其难看,例如尔朱荣,为了走捷径,实现野心,悍然于河阴屠戮公卿。 当然,这世上也不乏嘴上讲规矩,但吃相却好看不到哪去的人,北齐天子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众所周知,小高王是讲规矩的,只不过规矩得由他来定,不管这规矩合不合理,只要在他治下,你都得认。 北齐继承北魏的均田制,为百姓分配无主公田,政令明文规定,自然要遵守。 但什么叫做无主之地,这就得是高澄说了算,不能萧衍说这田地是你的,那就是你的。 北齐承袭北魏,可不是承袭南梁,南梁的契约,小高王不认,也不能说是无理取闹。 自打韦孝宽亲下江南,告知他江南士族是如何利用足陌钱疯狂剥削民众的时候,高澄就已经明白,他对南方士族再好,也不可能比得上萧衍。 南梁如果有实力北伐,他们依然会恭迎王师,毕竟在北齐过日子,哪有萧菩萨治下舒坦。 既然无法通过拉拢,使南方士族倾向于自己,那不如直接走底层路线,将被淮南士族豪强们所占据的土地,尽数收归公有,以此分配给广大贫苦大众。 底层百姓或许能够轻易被蒙蔽,这种事高澄没少干,但他从来不敢轻视这些人的力量。 只要得到他们的支持,北齐就能在淮南扎下根来,士族豪强若敢闹事,将那些人尽数迁徙去给高欢守陵,绝对不只是高澄的恐吓。 所谓皇权不下乡,需要士族协助维持地方秩序,大不了迁徙一部分三河地区与关陇士族的旁支来淮南。 归根结底,在北齐的兵锋下,这群淮南士族并不具备使高澄退让的条件。 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弊端,淮南士族的遭遇被江南豪强看在眼里,兔死狐悲,将来再要渡江南下,注定会激起他们的顽强抵抗。 但相对应的,士族害怕自己的利益受损,而拼死抵抗齐军,但底层百姓为了能够分得田亩,也会站在北齐一方。 这年头有人将北朝视作蛮夷,把高澄看成索虏,如在泰山郡面南而死的羊鸦仁,但更多饱受欺凌的底层人士,却不在乎所谓民族大义。 侯景渡江,苦于兵士不足,依策逼迫豪族释放奴仆、婢女,由此得到奴婢们的拥护,迅速壮大。 一个羯人尚且能被接受,更何况高澄亲近鲜卑之余,始终在标榜自己渤海高氏的汉人出身。 或许将来北齐渡江南下,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奴隶解放运动。 江南的底层民众暂且不知道何时才能盼来曙光,但淮南的奴仆、婢女们却实实在在迎来了改变命运的契机。 高澄摆下这场宴会,当然不只会局限于授田,释奴是他砍向淮南士族的第二刀。 但相较于夺取他们的土地,淮南士族明显对释奴早有心理准备,毕竟这不是新鲜事,高澄早些年就在逼迫北方士族豪强们释放奴仆、婢女,北方士族受到的迫害,没道理他们能躲过去。 眼看在场的家主宗老们一个个乖巧懂事的模样,高澄摆摆手,众侍卫随尧师把刀收起。 接下来的谈话轻松且愉快,对于高澄所提的要求,诸如交出隐匿人口、奴仆婢女,配合官府为他们登记造册,分配田亩,成为纳税人口。 与此同时,高澄也鼓励他们在不违反朝廷法令的情况下,可以积极从事生产经营活动,比如贸易。 北齐并不在政治层面抑商,只要你缴足了商税,并且不违法令,子孙也照样可以参与科举考试,光耀门楣。 甚至在渡过了财政最困难的时期后,高澄已经放开了朝廷对食盐市场的垄断,允许私盐的出现,可该有的税,是一分都不会少收。 这算是高澄对于北齐治下士族的一点补偿,包括淮南士族在内,强迫他们交出大量土地,释放隐匿人口与奴仆婢女,因均田制,禁止买卖公田,总得给人三瓜两枣子,吃一点甜头。 但严禁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尤其是关系到民众日常所需的商品,对于敢以此牟利之人,更是重拳出击。 与此同时,高澄也对淮南士族做出承诺,科举并不会抱有地域偏见,一切全凭才学,不会因为你是淮南学子,而有失偏颇。 这是淮南士族此行最关注的问题。 北齐与南梁录官选官制度不同,北齐以科举制为主,荫官制为辅,二者并行。 如高澄两个庶弟高浚、高淹出任刺史,便是走的荫官途径,以父荫授职。 而南梁虽然有开创五经馆,为寒门学子提供上升渠道,但依旧是以九品中正制为主要选官制度。 北齐占据淮南,欲将其全面纳入自身体系,自然不可能再任由淮南士族以九品中正制出仕。 对于淮南士族来说,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在科举制下,遭遇朝廷的偏见,北方士人的打压。 得了高澄一个承诺,也让他们此行终于有所收获,只不过相较于过往无论愚贤都能出仕的九品中正制,所谓承诺,也只是提供一个公平的环境。 却也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公平,比如淮南士人若真能在进士榜单上占据决大多数,那自然会有一支看不见的手,自背地里做出调整,以保障北方,尤其是河北士族的利益。 这也没什么值得抱怨,正如此前高澄所说,河北士族舍生忘死跟随高氏创业,凭什么在与淮南士族一起接受打压的同时,还得在政治上被一视同仁,那他们跟着高氏创业,图什么。 这样的政治优待不会长期维持下去,例如北宋,赵匡胤曾言:不用南人为相。 根源就在与北宋以北并南,必须优先保障自己基本盘的利益。 但仅过了数十年,到了宋真宗时期便被打破。 也许到了高澄统治后期,江南地区得到充分开发,才会着手收回北方士人在政治上的特权。 翌日,即昭德元年(548年),九月二十一日,高澄在合肥发布诏令,废除南梁在淮南之地的一切苛捐杂税,命令士族豪强交出隐匿人口,释放奴仆、婢女,可以改用雇佣的形式,但严禁虐仆。 同时,告知淮南各阶层,此前田契一律作废,重新按照均田制的规定,分配田亩,凡15岁以上的男子,每人授予露田80亩,女子40亩。 男子另授桑田,按现有丁口计算,不得超过20亩,限3年内种上规定的桑、枣、榆等树,桑田虽是世业田,终身不还,能够流传子孙,依旧限制私人买卖,却可以向官府贩售。 政令一经发布,无数底层民众欢呼雀跃,但也有人抱怨不休,并非士族,而是富农阶层。 南梁田契一律失效的公告引起他们的强烈不满,也许均田制下,他们能分得的土地不会比原有更少,甚至更多。 但原有土地属于他们私人所有,如今所分得的田亩,哪怕更多,也属于公田,相当于是向朝廷租赁,是要交付租税。 不过在士族妥协的大背景下,他们的反对也无足轻重,尤其是北齐由此获得了更为广大的贫农、奴婢阶层的支持。 况且这点租税,与南梁之前的苛捐杂税相比,也算不得什么,故而也只是停留在口头抱怨,对于高澄的这项政令,还是愿意接受的。 南梁的税赋极重,萧菩萨不止优待士人,佛教更是无需纳税、不用服徭役,但朝廷的用度不能少,可不就指着糟践底层民众,总得有个剥削对象吧。 哪像小高王,不管是什么人,他都一视同仁,都得给他缴税,该有的,少一分都不行。 萧菩萨优待士族,自然把对底层民众征收的税额定的极重,总得有个剥削对象吧。 由于各阶层都属于纳税群体,再加上公田的租金能够补足国家一部分用度,故而北齐的税收实际比南梁低了许多。 政令一经发布,淮南各地如火如荼的开展起了释奴分田运动。 其实南梁也是分过田的,萧衍早年间曾下令,凡是荒田废宅被没收为公田的,除官府已垦种的部分外,都分给贫民,同时禁止宗室士族侵占公田。 但以萧衍对宗室士族们的纵容,这所谓的禁止令又能有多大效果。 举个例子,萧衍六弟萧宏与萧衍长女永兴公主私通,并与其谋划篡位,指使仆人刺杀萧衍,事败,萧衍处死刺客,永兴公主受惊而死,而萧宏虽被降职免官,但很快又为他恢复官爵,520年升任太尉、扬州刺史、侍中,526年,萧宏病重将死时,萧衍七次前往探病,萧宏死后,又以极高的规格为他下葬。 萧衍对宗室的宽容,甚至可以说达到了一种骇人听闻的地步,这也是萧渊明能够继续受到重用的原因。 萧宏刺杀萧衍,与萧衍之女乱伦都能被原谅,何况萧渊明在留学北齐期间,可是为南梁挣了不少脸面。 就在淮南各地为民众分配土地的时候,大量北齐新铸货币也运抵淮南各州县,高澄也着手拟诏。 北齐建国后,由高隆之主持,新铸昭德通宝,同样是足称货币,民间可以用大将军五铢钱交换,由官府赎回,赎回的大将军五铢钱则熔后继续铸造新币。 昭德元年(548年),九月二十七,高澄又下诏,禁止原有的南梁足陌钱流通,淮南百姓可与当地官府等额兑换昭德通宝。 收集起来的足陌钱,高澄并未如大将军五铢钱一般熔铸新币,而是计划暗中将它们运往南梁,在萧渊明的帮助下,采购偷运物资。 至于萧渊明是否会同意帮这份忙,倒无需担忧。 虽然收了萧渊明四名美妾,但丝毫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毕竟小高王发动北齐文武为萧渊明造势,撇清八公山之败,这份恩情可不是能够轻易偿还。 况且章、于、王、阮四女本就是北齐俘虏,又不算是萧渊明赠妾。 如今萧渊明镇守丹阳,节制巡江水师,这么好的职位,不用来走私物资,着实浪费了,当然,高澄也不吃独食,其中利润,百里抽一,留给萧渊明与他麾下的巡江水师喝点汤水,结个善缘。 高澄用等额的昭德通宝兑换了大量的足陌钱,毕竟足陌钱是南梁指定通用货币,若民众不使用,则要接受三年劳役,诺大的淮南,足陌钱的数量还能少得了吗,本就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巨额存在。 而足陌钱在南梁,又是另一番价格,35钱便能当作100钱使用,其中存在65钱的差值。 哪怕算上运输成本,利润也能海了去,可想而知高澄计划给予萧渊明以及他麾下3000巡江水师百分之一的利润,究竟是多大的财富。 也许有一天北齐试图偷渡长江,会发现巡江水师早就被自家天子给买通了。 高澄并没打算命高隆之伪造足陌钱,他估计等淮南这批足陌钱砸向江南市场,足以将钱币价值给打下去,等市场反应过来,断不可能再出现35钱当百钱使用的乱象。 你看,高澄这个孙女婿多体贴,还为萧衍的货币市场操心,结了这么一门亲事,萧衍赚麻了。 只是足陌钱贬值,又加之高澄买去大量物资偷运至北方,双重作用下,只怕会使得钱贱物贵,而此前囤积足陌钱的士族豪强们若是出于恐慌,大量抛出,再给南梁经济以重击,江南会是个什么局面可就不关他小高王的事了。 没给你萧衍伪造足陌钱雪上加霜,就不错了。 事后,据高季式统计,光是使用淮南足陌钱对南梁进行经济掠夺,所获取的收益,足以抵消此次南征物资耗用,以及战后封赏、抚恤,相当于高澄白赚一个淮南,以及南梁赎买战俘的十余万匹布绢。 也不能忘了热情的南梁君臣为小高王送上的新婚贺礼,满满十屋子贺礼,外加萧衍所赠一万匹丝绸。 好人啊。 第三百八十三章 风波 昭德元年(548年),九月二十七日,高澄去信萧渊明,暗示自己需要在江南采购物资,由丹阳运往江北,希望镇守丹阳的萧渊明能够提供便利,愿意拿百分之一的利润作为报酬。 齐主高澄亲自去信要做的生意,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利润,换算成铜钱,也足以将萧渊明与他麾下的3000巡江水师给砸死。 十月初一,高澄即收到萧渊明的回信,他表示自己回到江南以来,一直在思索该如何报答高澄的恩情,如今既然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又何必再说什么报酬。 但高澄还是大手一挥,依旧许了百分之一的利润,命散骑常侍王伟坐镇历阳,专门负责与萧渊明接洽,安排人采买、运输,以及贿赂。 随着第一批淮南足陌钱在萧渊明与巡江水师的掩护下运抵江南,高澄也为南梁埋下了一颗经济炸弹。 十月初二,高澄再次发布诏令,为了方便安插大将镇守,将淮南划分为寿、合、扬三州。 任段韶为寿州刺史,出镇寿阳,领淮南北部地区。 命高岳为合州刺史,出镇合肥,领江北西部地区。 以厍狄干为扬州刺史,出镇广陵,领江北东部地区,节制五万水师。 同时,王伟被任命为扬州长史,只是他这个长史不处理政务,专职负责采购、转运江南物资。 偌大的淮南之地,只被分为三州,其实并不妥当,当北齐在淮南的统治深入人心,日后自然会对三州进行细分。 高澄为淮南三州各留了一万战兵,归于三州刺史直接统辖,又迁徙家属至淮南,以安将士之心。 此外,三州各有三万州郡兵,这一次高澄倒并没有如关陇一般与三河州郡兵对调防区,究其原因是宇文泰也分田,高澄无法施恩,便也不敢让他们与旧主相邻。 而淮南不同,萧衍可没给淮南州郡兵分配田地,如今高澄以土地施恩淮南州郡兵,为了防止南梁卷土重来,士族收回土地,这些州郡兵们也得一心一意跟着北齐,更何况州郡兵也是有军饷的,虽然少于战兵,但也不是给南梁卖命能够比拟。 安排完淮南诸事,高澄对段韶、高岳、厍狄干一一叮嘱交代。 尤其是他姑父厍狄干,命其分批分次与对岸的萧渊明发生水战冲突,既是练兵,也是给萧渊明刷功劳,当然,更重要的是为偷运物资打掩护,一举三得,说不准还真能让萧渊明刷战绩刷成当世名将,而非如今只局限于口头上。 万一真让萧衍误以为萧渊明水战无敌,让侄儿当上水师大都督,那更是意外之喜,萧渊明有几斤几两,连他自己都被吹迷糊了,信以为真,可高澄哪还不清楚,就是自己手里的玩具。 镇守扬州期间,厍狄干出色地完成了高澄交待的任务,屡战屡败,甚至险些将北齐水师的信心都给打没了。 甚至到最后,高澄都不得不调北齐水师去剿巢湖水匪,才让他们重振信心。 不过水战技艺倒是越发老练,都是跟萧渊明搞军演,练出来的。 在厍狄干屡屡战败的情况下,弹劾他的奏疏络绎不绝,高澄每每发文训斥厍狄干,却又不做任何惩处。 以致后世有人以此为由,抨击高澄任人唯亲:你看啦,这厍狄干当了那么多年水师大都督,打萧渊明赢过的没,没有啦,没这个能力知道吧。 而细数南北朝名将,萧渊明绝对是不能被绕开的人物,后人总要感慨,他打了一辈子胜仗,最后一战却输了个彻底。 不过哪怕最后一战输了,连北齐都承认,这不是萧渊明的错,而是队友拖后腿。 高澄硬生生给吹捧出了一位青史名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十月初三,高澄领五万骑卒,七万步卒以及剩余州郡兵由合肥启程北上回朝。 同行的除了高洋、高演两兄弟以外,还有萧渊明四妾章、于、王、阮,高澄准备将她们四人送入洛阳瑶光寺安置,那间尼寺如今早已变了性质。 高澄篡国时,曾有意放出那些未被他宠幸过的北魏妃嫔,但她们都不愿意走,在瑶光寺里住了一二十年,早就不指望再寻夫家,回娘家也是受兄弟白眼,还不如留在寺里,由国家供养,有婢女侍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富贵悠闲的日子。 说不准哪天高澄来瑶光寺串门,进错了庭院,还可得一夕欢愉,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 一路不紧不慢,高澄于十月二十渡过淮水,抵达豫州。 随着淮南之地尽为高澄所得,豫州、徐州已经不再算是前线,故而接任段韶、高岳二人的都是曾经大将军幕府的幕僚,属于文官,只掌政事,州郡兵由出身高澄亲信都的中级军官担任州郡都尉,代为统御。 如今北齐各地,除淮南前线以外,基本完成了州郡军政分离,只不过出任都尉掌管地方兵权的,几乎都有高澄亲信都的背景,而刺史也大多都是高欢、高澄两父子的幕僚出身。 故而对高澄执政初期这一现象,又有‘幕僚当刺史,侍卫作都尉’的说法。 确实有任人唯亲的嫌疑,但高澄对于不能胜任之人,也不会顾念旧情,予以宽纵,往往会第一时间将其降职、撤职。 这样的现象,直到高澄幕府之人老去,通过科举制走上官途之人逐渐高升,以及后续武举的展开,才得以改变。 高澄有心办武举,但不是现在,如今南征大胜,军中的将官位置都不一定足够封赏,而各地州郡都督也是自己侍卫出身更让人放心,哪还有职位提拔武举考生。 昭德元年(548年)隆冬,十一月初四,南征大军踩着厚厚的积雪,终于行至洛阳城外。 洛阳文武在窦泰、高隆之、司马子如等人的带领下,于建春门迎驾,高澄五个儿子,太原郡王高孝璋、京兆郡王高孝瑜、广平郡王高孝琬、兰陵郡王高孝瓘、河内郡王高孝琮也与百官并列,专程迎接父亲。 高澄与窦泰等心腹寒暄几句,又耐着性子与儿子们说了几句话,便急匆匆地返回了皇宫。 渡过淮河以后,按照原本的日程安排,高澄还要在河南诸地趁机巡视一番,可后续收到蠕蠕公主病危的消息,他才冒着风雪着急赶了回来。 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行至虎牢时,便得知蠕蠕公主病故,当他赶到偏殿的时候,玉人已置身棺中。 “陛下,这位便是小公主。” 乳娘将襁褓中的女婴呈给高澄,说道。 蠕蠕公主在八月份为他诞下一个女儿。 女儿的出生,并没有给蠕蠕公主封闭的心房打开一扇门,她还是那个来了中原八年,始终不愿学习汉话,一心向往草原的倔强女子。 整日郁郁寡欢,只有在与高澄走马游猎时才会露出笑容,但高澄南征,不可能将身怀六甲的她带在身边,更不可能放任怀孕,以及难产后身子虚弱的她纵马奔驰。 丽人香消玉殒,高澄经历丧妻之痛,他怀抱着熟睡的小公主,站在棺木前,凝视着面容安详,却又消瘦的蠕蠕公主,不发一言,就这般站了许久,回味曾经与她的幸福过往。 殿外,娄昭君、尔朱英娥等人都没有进门打扰,就这般静静地等着,蠕蠕公主的死无需阴谋论,确实与她们无关。 包括其叔父秃突佳,也是一天天看着她因思念故土而把身子骨给折磨垮了,尤其是经历过一次难产。 许久,高澄才开口道: “将秃突佳召来。” 秃突佳闻讯,火急火燎入宫面圣,这些时日他着实憔悴了不少,与侄女在洛阳生活了八年,尤其是前六年,可以说是在燕然馆里相依为命,这份感情无论如何也掺不得假。 内宦通禀,秃突佳以至殿外,高澄命人召他进来,不等秃突佳见礼,背对着他,始终凝望棺中玉人的高澄语气哀伤道: “皇后不喜中土,我若是将她葬在洛阳,或许她会怨我,希望义兄能亲自将她的灵柩送回漠北,以皇后之礼安葬,她盼了故土这么些年,是时候该回家了。” 秃突佳闻言,泪如泉涌,哽咽道: “外臣必定不负陛下所托。” 怀中的小公主被吵醒,哭闹个不停,高澄却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他屏退了秃突佳,偏殿内除了小公主的乳娘,也不留旁人,让娄昭君、尔朱英娥、元仲华等一干人先回各自寝宫,自己则陪了蠕蠕公主整夜。 到底还是留有现代人的思维,第一次面临丧妻之痛,做不到真正的冷酷无情。 翌日,高澄怀抱小公主,送秃突佳与蠕蠕公主的灵柩出洛阳城,望着他们在一千骑卒的护卫下渐行渐远,逐渐模糊,直至再也望不见身影,高澄才收回目光,时常在群臣面前哭泣的他,背着侍卫们,悄悄抹去了眼角泪水。 十二岁的萧妙淽被送往了金陵馆安置,高澄少有过问,仿佛忘了有她这个人,倒是十一岁的高宓出于好奇,时常出宫往金陵馆跑,向她询问江南风景,居然也成了手帕交。 送走蠕蠕公主的当天,高澄即下诏为参与南征的将士们发赏。 战兵得布绢二匹,州郡兵得布绢一匹,若是在南征中立下功勋,另有赏赐,比如此前八公山之战,就已经为参战将士发过一次赏。 此前赏赐是酬功,这次则是酬劳,只要是参与了南征的将士,无论是否立下功绩,都能获赏。 不包含将官,高澄为五万骑卒、十万步卒、五万水师共发四十万匹布,十五万州郡兵共发十五万匹布,合计五十五万匹。 阵亡的将士,无论战兵、州郡兵,其家属除了抚恤以外,也能拿到这笔封赏。 战前封赏的风气开不得,但高澄绝不会吝惜大胜后的战后封赏,有王伟与萧渊明配合,源源不断用淮南足陌钱,运来江南物资,他也有这份阔气。 当然了,有关北齐天子利用淮南足陌钱搞垮南梁经济的描述,绝不会出现在史书上,毕竟从南梁掠夺来的利益,终究会由南梁底层民众承担,永远不会落到士族豪强的头上。 至于随军的六十万民夫,高澄早就下旨免去了他们今年的税赋。 虽然九月上旬与南梁达成协议,高澄就已经放归民夫,但他们到底是赶不上秋收,不过高澄在事前已经下旨各州县,为他们组织人手,为随军民夫代为收割。 当然了,由于免役钱的存在,地方官府不能征发劳役,便只能出钱雇人,高澄在自己制定的规则内,他一直都是讲规矩的。 而对于填埋寿阳护城河时中流失、飞石而死的民夫,以及八公山诱敌,投水而死者,高澄也都为他们的家眷发放抚恤,只不过金额不可能与士兵等同。 高澄的这一番操作,在江南物资运抵洛阳前,着实将国库给耗空了。 本就丧妻,情绪低落,又兼国库空虚,更是心情不佳,偏偏还有人给他添堵。 昭德元年(548年)十一月二十一,也许是见时间过了半月有余,便有礼部下辖祠部郎中祖珽上疏,言道:皇后,国母也,其位不能空悬,请陛下再立六宫之主。 一时间,许多官员跟风,纷纷为尔朱英娥、元仲华、宋氏三人鼓吹造势,只不过多是中低级官员,如窦泰、高隆之等人久伴高澄,知晓他多疑的性格,不曾参与其中。 毕竟名为立后,实质是立储。 高孝璋、高孝瑜曾由高欢抚养,能得高欢旧僚拥护,而高孝琬则有心念元魏恩义的臣子吹捧。 不过高孝瑜因其出身,更受汉人士族青睐,毕竟其生母是汉人女子,故而声势最大。 这一次立后风波,基本没有大将参与其中,那是文官该干的事,将领掺和立储,尤其是在主君盛年的时候,大多都没有好下场。 高澄看着那一封封呈上来的奏疏,原本沉郁的心情更为恼怒。 第三百八十四章 兄友弟恭 在后人看来,进谗言害死斛律氏满门忠烈的祖珽确属奸臣无疑,但不可否认,在劝谏高湛,被其鞭二百,熏瞎双眼之前,祖珽一直以敢言直谏的忠良形象示人。 此番当先进言高澄立后,他并未受任何人的指派,不过是担心大齐重蹈高句丽的覆辙。 高句丽安原王立三位王后,故而因夺嫡之争,国家陷入分裂。 如今高澄后宫三夫人并立,又恰恰是长子高孝璋、次子高孝瑜、三子高孝琬三人的生母,由不得他不担忧。 但北齐情况与高句丽大有不同,安原王承袭自其被刺杀的兄长安藏王,需要三位王后的宗族支持,才能坐得稳王位。 高澄作为高欢嫡长子,跟随其父创业,哪需要尔朱英娥、元仲华、宋氏三人宗族的扶持。 三人宗族要有这份本事,以高澄的性子,早就在暗中谋划,准备着要下死手了。 高句丽的乱象,根源在于其国内本身就存在割据分裂,权臣麁群分明已经杀尽了王都中以细群为首的另一派系重要人物,但其余人依旧可以在自己领地内募兵自守,高澄可不会让地方存在这种有能力割据,反抗中央的势力。 当然,要说祖珽一心为公,那也不见得。 自参加第一次科举经典科考试,被点为进士以来,祖珽仕途倒是顺风顺水,坐上了礼部下属的祠部郎中之位,但却整日埋首案牍,从未被分派过重要差事。 茫茫官员中,要想出位,总得干点振聋发聩的事,在北齐一朝,什么事能大得过立后、立储,如今祖珽首倡立后,不论此番谁坐上皇后之位,都得承他这个人情。 毕竟高孝璋、高孝瑜都十一岁了,高澄自己也二十八了,按规矩来说,也是时候定下国本了。 但偏偏他对高澄不甚了解,毕竟两人接触也不多,小高王荒淫归荒淫,但他觉得自己每日晨练,也不是个早死的模样,便也无需急着立储。 更重要的是冒然定下太子,若他将来表现不合自己心意,那这个太子是被废黜,还是任由他继承皇位。 自古被废的太子,难有好下场,作为父亲的高澄,纵使能护他一时周全,却也管不了身后事。 可若是江山社稷所托非人,更是愧对天下黎庶。 如今皇后之位空悬,对高澄来说恰到好处,将来真有儿子与自己志趣相投,才能出众,封其母为后便可平息争议,作为嫡子,他拥有毋庸置疑的继承权,高澄也自信自己作为开国之君,有这个威信让嫡子坐稳皇位。 如今中低级官员纷纷请立皇后,着实惹恼了高澄,他将奏疏一股脑全砸在御阶下,在朝会上怒斥道: “皇后新丧,尸骨未寒,你们便逼着朕再立新后,好!好呀!这般急着向新后、向储君献媚表忠,若我立下太子,你们是否还要随他逼宫,让朕禅位为太上皇不成!” 此话一出,不止百官惊恐失色,就连随同上朝观政的高孝璋、高孝瑜也赶忙双膝跪地,连声请罪。 二人年满八岁以后,便不再只是闷头读书,高澄还是齐王的时候,便时常将他俩带往中书省,教授他们如何处置政务。 防儿子归防儿子,可是当父亲的谁会真想把儿子防成废物,如嘉靖朝的二龙不相见,还真就对儿子不管不问,终究只是个例。 此番高孝琬倒是逃过一劫,他只七岁,要过了年才能上朝观政,至于小透明高孝瓘,立后跟他扯不上关系,群臣连他母亲是谁都搞不清楚。 高澄也不可能让世人知晓高孝瓘是元朗皇后所出,否则不是坐死了他当齐王期间曾淫乱瑶光寺么。 一场朝议不欢而散,高孝璋与高孝瑜对视一眼,长舒一口气之余,又各自别过头去。 知子莫如父,但作为儿子,对父亲的脾性也多有了解,二人生怕高澄误以为是他们在背后搅动风云,想上位太子,有这么一位多疑的父亲,当儿子的注定不好过。 兄弟俩一同回后宫向祖母娄昭君请安的路上,高孝瑜突然道: “大哥外祖遗泽遍天下,为何此番声势尚不及我?” 高孝璋闻言止步,他带着和煦的笑容说道: “我二位舅父一死一残,却无人为其发声,十八年人走茶凉,所谓外祖遗泽,又能剩得了几分,倒是二弟,为汉女所出,那些汉人文臣自然倾心于你。” 高孝瑜却回以讥讽道: “莫要以为我不知道,大哥便是要把我推出来,分担父皇猜疑,要我说,大哥也是枉费心机,文臣鼓噪得再厉害,对父皇而言,也如隔靴搔痒,倒是大哥有个好外祖,在军中多是故旧,触了父皇的逆鳞。” 二人虽早慧,但到底才十一岁,没有其父那般的城府,心底藏不住事。 说罢,高孝瑜扬长而去,只留下高孝璋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高孝璋恨透了自己尔朱荣外孙的身份,真要让那些将领站队,谁又会为了十八年前那点香火情,在自己与父皇之间,选择支持自己。 可以说是好处半点没捞着,平白遭了父皇猜疑。 片刻后,高孝璋脸上恢复了往日亲和的笑容,快步追上了高孝瑜,二人在祖母娄昭君面前那叫一个兄友弟恭。 娄昭君让兄弟俩吃果子,高孝璋专吃色泽差的,娄昭君好奇,问其缘故。 高孝璋说道: “色泽好,必然香甜,孙儿想要留给二弟食用。” 娄昭君又见高孝瑜只吃了一颗,却不愿再吃,又问其是否不爱吃果子。 高孝瑜回答道: “祖母赐果,香甜无比,孙儿想要带回去分享给三位弟弟。” 娄昭君这辈子恨透了高澄猜疑兄弟,此刻见自己抚养长大的两个孙儿友爱兄弟,大为欢喜,紧紧搂着高孝璋与高孝瑜,连声感慨道: “好孙儿,都是我的好孙儿,就该如此,就该如此呀,莫要学你们的父皇,这天下间,哪有比手足兄弟更深的情谊。” 殊不知,这兄弟俩年纪虽小,却也将他们父亲的演技学了个三四成。 第三百八十五章 江陵 高孝瑜将果子带回麟趾阁,这是诸皇子读书的地方,高孝琬只尝了一颗,向两位兄长表示感谢后,便不再多吃。 高孝瓘啃着二哥带回来的果子,甘甜的滋味溢满口腔。 来不及多回味,眼见一旁四岁的高孝琮狼吞虎咽,盆里的果子所剩不多,高孝瓘抓起一颗询问道: “二哥,我能否留一颗晚些时候再吃?” 这种小要求,高孝瑜当然不会拒绝,他与高孝璋、高孝琬暗地里斗得厉害,却也不会殃及老四这个小透明,至少明面上也乐于在高孝瓘面前展现宽容亲和的兄长做派。 谁都知道高孝瓘生母不详,毫无威胁,若连他都容不下来,落在外人眼里,与胡亥又有什么区别。 批阅奏章的高澄早就知晓了两个儿子在娄昭君面前的谦让,虽说戏假了点,但结合他们的年纪,骗过娄昭君倒也不意外。 儿子会演戏,总比性情耿直要强,大齐文武被他熏陶多年,耳濡目染下,一个个几乎都成了戏精,吹嘘萧渊明的那场群戏,足以证明。 若不精明一点,保准被这群人耍得团团转。 麟趾阁放课后,内宦通禀,皇四子求见。 高澄早就听说高孝瓘留下一颗果子不吃,此刻见他举着果子跑进门,不由大感欣慰: ‘想不到我高子惠还有一个这么孝顺的儿子,遇着好吃的,也不忘给他父亲留一份。’ 不等高孝瓘开口,高澄便笑道: “慢点走,莫摔着,等会你随为父出宫,今夜便留在瑶光寺。” 高孝瓘闻言,立即将果子收进怀里。 高澄见状眼角抽搐,暗示道: “你二哥给的果子可还好吃?” 未满七岁的高孝瓘乐呵呵道: “滋味甚美,父亲若是想吃,孩儿去祖母那讨要些过来。” 心累的高澄挥挥手,无奈道: “罢了,随为父出宫吧。” 今日天色尚早,之所以早早出宫,是为了往孙府拜祭。 孙腾在高澄南征期间病逝,享年六十八岁。 作为高欢微末时的旧友,任晋州刺史时的长史,又为高澄四次作媒,孙腾与高家父子的情谊无需赘述。 高澄在前线得知消息,下旨追赠使持节、太师、开府、录尚书事、冀州刺史,谥号为文,是为咸阳文王,其子孙凤珍依例降爵一等,为咸阳郡公。 此行高澄亦带上了孙腾义女,九嫔之一的元玉仪。 出孙腾府上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高澄命人将元玉仪送回宫中,自己则带着高孝瓘去了瑶光寺。 “阿母,你快尝尝,这果子可好吃了。” 高孝瓘将果子举到母亲嘴边,喂她吃了一口,连忙问道: “好不好吃?” 瞧见儿子期盼的眼神,元朗皇后心里的甜意比唇舌间更浓: “好吃,瓘儿有心了。” 高孝瓘邀宠道: “嘿嘿,我可是连父皇都没给。” 元朗皇后闻言,黛眉紧皱,高孝瓘赶紧解释道: “父皇什么好东西得不到?他若是自己想吃,差人去取便是,哪用得着孩儿献果,果子只有一颗,当然要留给阿母。” 一番话让蹲在窗户外边听墙角的高澄又好气、又好笑,元朗皇后在屋里告诫高孝瓘要孝顺父亲,高澄却没有再听下去,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也没让亲卫指路,在瑶光寺里兜兜转转,走到一个偏僻的院子外,听得里边传来悠扬琴声,撩人心弦。 高澄在亲卫的帮助下,坐上墙头,望见院里一名素衣女子正抚琴而弹,已是隆冬,庭院里虽生了火炉,但高澄看她衣裳单薄,难以蔽体,都替她觉着冷。 身为大齐天子,不忍见治下百信在大冬天里衣不蔽体,高澄于是命人将院中女子唤了出来,仔细询问才知,她原来是前废帝元恭的宠妃,十六岁入瑶光寺,至今十七年,一想到自己年华老去,要枯死寺中,心生感慨,故而抚琴独奏。 高澄是个热心肠,听她诉说孤独,于心不忍,又见她虽以三十三岁,但肌肤柔滑,能得元恭宠爱,相貌自然姣好,便与她秉烛夜谈。 不料下次再来瑶光寺的时候,各处都是琴声、琵琶声、胡笳声,乱作一团。 当然,这是后话。 天还未亮,高澄便带了高孝瓘偷摸溜出瑶光寺,回了宫,正要把高孝瓘赶去麟趾阁读书,却见高孝瓘从怀里摸出了半个果子放在高澄手上。 等高澄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小子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混账小子,一点礼数都不懂,也不晓得跟为父道个别。” 高澄嘴上抱怨,但几口下去就将半个果子吃得只剩核。 也不知是儿子给他留了果,还是在元恭宠妃身上得到慰藉,高澄的心情确实好了许多,甚至都没将祖珽贬斥,不过好心情并不长久,当天下午,襄阳传来战报,侯景又败了。 这些年侯景坐镇襄阳,直面江陵,两方没少发生冲突,但侯景败多胜少,其中固然有兵力不足的原因,高澄给他分配的兵力本就将将只够防守。 但镇守江陵城的湘东王萧绎也不是好惹的人物。 倒不是说萧绎能力上有多出色,关键在于他的身旁聚集了许多能人。 比如王僧辩,颜真卿向唐德宗建议,所追封的古代名将六十四人之一,宋室依照唐代惯例,为七十二名将设庙,亦有其名。 高澄也无需羡慕,他家斛律光、慕容绍宗、韦孝宽也名列其中,只是独独少了段韶让人不解。 萧绎身边除了王僧辩这位真青史名将以外,还有原时空里,在讨平侯景之乱的过程中,军功并列第一的杜龛、王琳。 杜龛虽为王僧辩之婿,却是跟随诸位叔伯一同追随萧绎,其叔伯如杜掞、杜嵩、杜旂、杜岌、杜嶷、杜巘、杜岸、杜幼安八人或是将领,或是谋臣,在当世享有盛名。 侯景有宋子仙、任约等部将,可相比较萧绎麾下阵容,还是差了许多。 高澄能够体谅侯景的难处,故而此番虽然恼怒,却也未作训斥,依旧发文安抚,只是面对侯景提出的增兵请求,仍以大战方歇,军民需要休养为由给拒绝了。 侯景三番两次在齐梁边境搞事,可不就是为了一个王爵么,眼看着如段韶、慕容绍宗等人因南征之功而封王,侯景哪能不急。 他虽是公爵,却是在韩陵大战后,才改旗易帜,自然不属于信都元从,要想封王,就指着沙场立功,偏偏他面对的江陵城兵多将广,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当然了,江陵若是好啃,高澄在淮南时早就分了兵。 高澄在信中向侯景暗示,如今已尽吞淮南,下一步即是直下江陵,自有侯景立功的时候,让他暂且耐心等待。 侯景得信后果然不再擅开边衅,他已经认清了事实,高澄若不引大军南下,他还真拿江陵没办法。 与此同时,自从高澄在朝会上发泄一通怒火后,再也没人敢提立后之事,北齐朝堂再度恢复平静。 随着时间推移,以淮南足陌钱在江南采买的物资不断由丹阳偷运至广陵,再由广陵运往洛阳,北齐因封赏将士而空虚的国库再度充实起来。 而百分之一的让利,也让萧渊明及其麾下三千巡江水师赚得盆满钵满,故而不曾走漏了消息。 三十五钱可当一百钱使用,足足六十五钱的差额,又是整个淮南足陌钱的体量,这样的巨额利润,若舍不得将萧渊明与他麾下水师喂饱,就算萧渊明念及高澄恩义,不多说什么,难保他底下人不会眼红告密。 有舍有得,这一点高澄最是清楚,如今这天下间就没有比萧渊明麾下水师更舒坦的部队,一面收受齐人贿赂,一面拿北齐水师刷战绩,捷报三天两头往建康传,萧衍还得给他们发赏。 打了胜仗哪能不发赏钱!可以说是赢麻了。 时间来到昭德二年,正月,协防关陇的斛律光领三万战兵返洛,高澄以其震慑吐谷浑有功,封其为冠军县公,恩宠可见一斑。 而南方,淮南足陌钱在短时间内,被使用了大半,江南市场也终于有了反应,足陌钱一路贬值,此前囤积居奇的士族们见此情况,纷纷大规模抛出,购买米粮、布匹等硬通货,致使江南米价、布价一路看涨。 明明没有灾年,去年秋收甚至称得上是丰收,但寻常百姓就是买不起米,江南民众怨声载道。 高澄倒是清楚,他将淮南的钱币砸向江南,采买大量布、米,造成市场上足陌钱激增,布米数量锐减,必然会引发通货膨胀,物价上涨,而此前囤积足陌钱的士族豪强们恐慌性抛出钱币采买,更进一步加剧了这一现象。 足陌钱的急剧贬值,以及昂贵的物价让无数平民之家破产,贫苦之家更是食不果腹,各地都有人饿死。 对此,萧渊明以及他麾下水师自然无动于衷,可高澄还是终止了继续掠夺江南物资,其中或许存在怜悯江南百姓的可能。 但更多是因为剩余小部分足陌钱继续运往江南,已经没有了赚头,南方物价已经高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水平,据说一斗盐差不多要500文钱,换算成后世计价单位,差不多是175元每斤,盐价直追武则天当政时期。 而粮价也不遑多让,一斗米上涨到300文钱。 与之相对应的,北齐一斗米仅5文钱,一斗盐仅20文钱。 可以说齐梁两国一江之隔,但是一方物价在贞观之治,一方物价则在武则天主政。 高澄将所剩不多的足陌钱通通运回洛阳,熔铸为昭德通宝,而南方高昂的物价,也让高澄看到了商机。 他依旧利用到了萧渊明与他的巡江水师,把江北的食盐又运抵江南,赚取差价,同样是一斗盐,在江北只卖20文,在江南却卖500文,换回来的足陌钱亦可运回洛阳熔铸,对于掌握铸币权的统治者来说,铜的存量永远是不嫌多的。 按照老规矩,依旧许以百分之一的利润,当然,食盐可以卖,但粮食高澄绝对不会卖出,哪怕江南饿殍遍地,那也该是萧衍烦心的事情。 再说了,如今南梁通货膨胀,他小高王运来食盐,搜刮走大量货币,虽然自己是赚了三瓜两枣,但也在客观上为南梁平抑物价做出了贡献,作为孙女婿,够意思了。 昭德元年,高澄向南梁发起两场战争,一场是尽吞淮南之地的领土战争,一场是掠夺江南财富的经济战争。 不管江南民众如何水深火热,北齐倒是过了一个好年,国库不仅没有因为南征而被耗空,财政反而比先前更为充裕。 这也让高澄开始谋划下一场大战,目标自然便是江陵。 过往打一场大战,便要歇息两三年,不是要给士兵休息,而是要给国库喘息,人再怎么疲惫,休息个把月,总能恢复过来,可国库一旦因为大战被耗空,没个两三年,缓不过劲。 如今府库充盈,将士们此前因南征受赏,士气正高,战意正浓,反观江南,民怨沸腾,又是一个南征的好时机。 高澄依旧将时间定在春耕以后,只不过规模要比上次小许多,此前着眼于整个淮南,甚至在知晓水师不得用的情况之前,有灭亡南梁之心,此次目标却只是夺取江陵及周边城池。 当然,在此之前,得找一个借口,不能签了和议跟放屁似的,毫无理由,转头就撕毁。 高澄琢磨许久,也曾想过利用溧阳公主萧妙淽,以她行刺自己为由,兴兵讨梁,可一旦拿这做借口,萧妙淽必定不能活命。 小高王虽然不当人,但还没无耻到对一个未满十三岁的女孩下杀手,便也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继续琢磨起来。 想找个兴兵的借口并不难,难的是让世人信服,自己一时未有所得,索性便将事情转交给了陈元康、王纮、王峻三人,由他们去绞尽脑汁。 凡事亲力亲为,还养这些散骑常侍作甚。 昭德二年(549年)正月十三,齐主高澄再次夜幸瑶光寺。 第三百八十六章 再联姻 翌日,即正月十四,陈元康入宫面圣,给高澄出了个主意,依旧是行刺,不过并非萧妙淽,而是高澄领军巡视荆州期间,遭到刺杀,刺客当场被擒,一番审问,得知是南梁湘东王萧绎指使,故而兴兵问罪。 高澄也知道借口不好找,可也不能这么不走心呀,如今南梁境内乱成一锅粥,哪会再来招惹北齐。 于是又让陈元康回去接着想,之后几日,陈元康、王纮、王峻轮番入宫,道出自己的想法,最终高澄还是选了萧绎行刺的烂借口。 还真就没有更合适的借口了,总不能说眼见江南民不聊生,于是吊民伐罪吧,话倒是大义凛然,可让柔然、吐谷浑人怎么看。 无论如何,小高王也不能当最先撕毁和议的人,而萧绎行刺,这借口虽然烂,但只要一口咬死了,对方也难以自证清白。 正当高澄踌躇满志,准备春耕之后便与萧绎展开物理交流的时候,东北传来战报,此前新罗与百济趁高句丽内乱,联合攻取汉江流域,随后新罗偷袭百济,独占汉江。 百济国主扶余明襛不忿,领兵进攻新罗,于管山城遭遇埋伏,百济大败,扶余明襛被新罗人擒杀,士卒战死三万余人。 随军出征的太子扶余昌逃回百济,即位为威德王,管山城大败使得百济王权衰微,沙、燕、解、真等大姓八族所把控的六佐平会议体从此主导朝政。 高澄并不关心百济国内王权兴衰与否,他在意的是新罗百济联盟不止破裂,更是结下死仇,好在如今高句丽自身内乱未平,若再举兵南下,只怕新罗百济断然不会再度联手抗敌。 与此同时,运送蠕蠕公主灵柩的秃突佳终于抵达了柔然王庭。 阿那瓌对女儿的死并没有特别的表示,早些年因难产而死的西魏皇后郁久闾氏,同样是他的女儿,他已经能够平静接受这类事情。 依照高澄所言,阿那瓌由北齐使臣主持丧礼,将蠕蠕公主以皇后之礼下葬,入葬的当天夜里,阿那瓌再次提起和亲之事,要将未满十一岁的孙女郁久闾叱地连再嫁高澄,延续两国姻亲。 阿那瓌已经没有未婚的女儿再去和亲,自然将主意打到了孙女身上,总不能让高澄娶一个二婚吧,虽然好人妇的小高王并不一定会介意。 这件事北齐使者做不得主,声称要回洛阳禀告高澄,但阿那瓌却让秃突佳带了郁久闾叱地连南下。 之所以这样急切,在于突厥人已经朝柔然露出獠牙,自去年年初起,双方牧民因争夺水草丰美之地,屡有冲突爆发。 但真正预示突厥与柔然决裂,还在去年年末,合并高车余部后,阿史那土木自恃强盛,遣使向柔然请婚,却被阿那瓌拒绝,他深知突厥狼子野心,哪是嫁一个女子能够满足的。 阿那瓌派人前往突厥斥责阿史那土门: ‘你本来是我打铁的奴才,怎么胆敢说出这种求婚的话!’ 被揭了老底的阿史那土门恼羞成怒,斩杀柔然使者,突厥由此反叛,如今双方正厉兵秣马,准备争夺草原霸权。 而阿那瓌收到消息,突厥人正送阿史那土门之女南下,要与北齐把姻亲关系坐实,而贵为大齐皇后的蠕蠕公主恰逢此时身死,由不得阿那瓌不急迫。 秃突佳并未在柔然王庭久留,在阿那瓌的催促下,他于第二日便马不停蹄的带着阿那瓌的孙女郁久闾叱地连启程南下。 高澄得讯,大感无语,他当然知道郁久闾叱地连是谁,原时空中她四岁与高湛缔结婚约,六岁与高湛成亲,年仅十二岁便身死,也是个可怜人。 也许这一世养好了身体,不会早早夭亡,但蠕蠕公主新丧,便要娶她侄女,这算什么事。 但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突厥使团来到洛阳,送婚的同时,为阿史那土门求娶自己的长女高宓,这可把高澄气得够呛。 高宓要到今年四月才满十二岁,你阿史那土门一大把年纪,再有三年就得入土,还敢打他女儿的主意,这让一惯娇宠女儿的高澄勃然大怒,当即将突厥使团赶出洛阳,甚至毁了与阿史那土门之女的婚约。 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早些年突厥与柔然并未公开反目,他需要笼络突厥,不使其在自己身后生事。 如今突厥斩杀柔然使者,双方再无还旋余地,突厥更不可能冒着柔然偷袭的危险,袭扰北齐边疆,而高澄借此与突厥划清界限,也有理由将来出兵助柔然一臂之力。 阿那瓌对他确实没得说,嫁了女儿又嫁孙女,两国边境自和亲以来,再未蒙受兵灾,相较于蓬勃向上的突厥人,柔然继续占据草原明显更符合高澄的利益,否则将来南征都不能安心。 郁久闾叱地连年纪虽小,但高澄还是应下了这门亲事,待秃突佳返回洛阳后,高澄将十一岁的郁久闾叱地连安置在燕然馆,一如她的姑姑蠕蠕公主,要在此养到十六岁才能进宫完婚。 突厥使者败兴而归,柔然使团欢喜而去,时间已经来到昭德二年(549年)三月二十六日。 暂且不提阿史那土门知晓后会做何反应,高澄发布诏令,宣布将巡视河南、淮南诸地。 高澄出巡不算什么新鲜事,当初刚接任齐王的时候,就在外边转悠了一年。 此番调集步骑十万随驾也属平常,天子巡视不就讲究一个威仪么,只是诏书中,随行更有五万河南州郡兵,那就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小高王什么时候出巡会把州郡兵带上,这些人在他眼里,要么守城,要么作为攻城炮灰,哪舍得在巡视期间管着他们的吃喝。 随后高澄又以替自己修陵寝为名,招募二十万民夫往洛阳集结,更让不少人嗅到了其中古怪。 众所周知,高澄此人最忌言生死,而他为高欢主持的墓葬简陋之极,自己却招募二十万民夫修陵,就让人觉得孝得有点过于真实。 第三百八十七章 生事 与其他朝代征发民众修筑陵寝不同,北齐改征为募,河南丁壮多有报名。 究其原因,在于免役钱的存在,民众缴纳了免役钱,朝廷再用民力,是真的给钱。 无论《太昌律》还是正在编修的《齐律》都规定,民众年满十五,不分男女,一年之中必须服满一个月时间的徭役,而支付免役钱,可以免服徭役。 朝廷招募民众,月酬即为免役钱所征数额。 历朝历代虽然都有规定徭役服役时间,但基本没有真的遵守,逮着了免费劳动力,可不得往死里用,延期称得上是家常便饭,至于延期了有没有额外补偿,那就纯属想太多了。 北齐则不同,譬如去年南征,高澄征召六十万民夫随军,耗时五个月的时间,民夫按月计钱,所得五倍于当年所缴纳的免役钱。 战争成本太高,也是高澄休养生息八年,才大举南征的原因,但自己定的规矩,尤其是关系到底层百姓的规矩,他咬着牙也会坚持下来。 此番若不是在南梁实施经济掠夺,回了一大波血,他怎么也得过一两年再去图谋江陵。 如今春耕已过,正是农闲时候,朝廷招募二十万百姓修陵寝,以高澄过去十九年向民众展示的爱民宽仁形象,也无需担心他在陵寝修好后,坑杀民夫。 在农闲时候能出卖劳力得一笔工钱,有的是人愿意向官府应募。 户部也在崔季舒的主持下,打着为高澄南巡以及修陵民夫提供粮草,大肆由地方往中央调运物资。 自三月二十六日高澄发布诏令,就会巡视河南、淮南诸地后,期间又向淮南扬州刺史厍狄干发去密令,调二万水师北上,往豫州听用。 经过半个多月时间的准备,昭德二年(549年)四月十六,高澄依旧以窦泰为洛阳留守,领一万京畿军驻守,周边梁、陕、广三州九万战兵尽数按兵不动,由中兵府负责管辖。 自己则亲率京畿军五万骑卒、五万步卒以及河南五万州郡兵出洛阳巡视河南、淮南诸地。 至于所谓修陵寝的二十万民夫,则继续在往洛阳集结的过程中,古怪的是新任营构大将军的高隆之始终未见向地方征调石料。 倒不是高澄等人不想把戏给演圆满了,只是向地方征调石料,地方官府必须得招募民众入山开采,再加运输,花销实在不小,高澄权衡再三,还是觉得能免则免,便让高隆之放出风来,说是陵寝所在与石料开采处相距不远,无需地方进献。 四月十七,高澄十五万大军向南出伊阙关,继续向广州而去,因未携带民夫,后勤基本由州郡兵负责,战兵之中,无论鲜卑人,还是汉人,他们可不是用来当拌蒜老妹或者浆洗保姆的。 在北齐体制下,许多州郡兵拼了命想往战兵行列挤,之前的水师招募,阵仗便非同小可。 州郡兵要干危险的活,比如蚁附攻城,无论赏赐或者军饷都要少于战兵,如今还得给他们做后勤。 战兵名义上说是要用来对付野战厮杀,可近些年来,是真没打过几场恶战,无论是第二次西征,还是夺取淮南,更类似于平推,在州郡兵眼里,日子着实过得悠闲。 只不过战兵的辛苦,州郡兵也未看见,由于战兵不事生产,每七日就有五练,五练之中,有两日是锻炼体能,将这些战兵折磨得够呛。 不过高澄很早就已经注意到了州郡兵内部存在的不满,他也为州郡兵们打开上升通道,若是立下功勋,或是斩得敌军首级,即可申请补入战兵行列。 高氏崛起近十九年,六镇起义距今也有二十六年,由于士卒五十岁即退伍的规定,因年老离开军队的战兵不在少数。 而六镇鲜卑子弟,并非成年便能入战兵行列,需得经过考核,若是技艺不能通过,则被打发去当州郡兵。 高澄与众人把话说得很明白,如今四海未平,朝廷为战兵支付这般多的花销,并不是用来养膏粱子弟,至少现在还不是主力部队堕落的时候。 这些年一直在挑选武德充沛的六镇子弟入伍,不足的缺额,高澄便是从州郡兵中招募悍勇之人,好歹算是维持住了战兵的战斗力,相应的,汉军比重也略有提升。 若真指着他父亲高欢留下来的那批六镇鲜卑,只怕在这个三十多岁就能称老公的年代,北齐战兵的平均年龄能上四五十岁。 四月二十三日,大军行至广州州治鲁阳县,此时洛阳已集结齐了二十万修陵民夫,高澄闻讯,体恤州郡兵辛苦,立即传信,命二十万民夫南下,为将士们押运粮草、甲胄,浆洗衣服,准备伙食。 五万州郡兵齐呼万岁,声震云霄。 直到此时,朝中越来越多的官员才反应过来,只怕是要打仗了。 否则只是巡视而已,十五万大军,有个五万民夫便足够了,高澄却将二十万民夫尽数调来,那修陵该怎么办,摆明了是障眼法。 果然,五月初二,北齐大军渡过汉水抵达襄阳,高澄命大军屯驻城外,在侯景的迎接下,领亲信与侍卫入城,入城时却遭遇刺客袭击,所幸防卫严密,天子未有损伤,五名刺客亦被全数擒拿。 审问后才知晓,原来是湘东王萧绎以南朝尽失淮南之地为耻,认为割让淮南,有如六国割地媚秦,北齐狼子野心,必有尽吞江南之日,值此国朝危亡之时,身为皇子,必须有所作为。 如今北齐储君未立,高澄若死,北方必定陷入夺嫡内乱,无暇南顾,南梁则可由建康出一军收复淮南,而他自己则领一军夺回襄阳,甚至可能借机克复中原。 好了,动机有了,刺客的口供也有了,负责审案的官员将此事上报高澄。 高澄闻言,勃然大怒,却也没有因怒兴师,毕竟小高王是讲道理的,他派遣使者南下江陵问罪,要萧绎来襄阳将事情解释清楚,与刺客当面对质,看事情究竟是否真是出自他的主使。 第三百八十八章 撕破脸 “鲜卑竖子欺人太甚!” 萧绎化身桌面清理大师,将身前的长案踹翻,底下一片狼藉。 他早年因病一目失明,剩余一目恶狠狠地瞪着来使,恨不得当场就将北齐使者推出门斩了。 杜氏诸贤与王僧辩等人纷纷劝阻,请求萧绎息怒。 萧绎这才强忍怒气,书信一封,向高澄解释襄阳刺客并非由他主使,自己受命镇守边疆,没有大梁天子的命令,不敢擅自离境,还望齐主谅解。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其父萧衍曾为竟陵八友,在文坛享有盛名,萧绎自然也是才华横溢,人称文章、书法、绘画三绝,一篇《答齐主书》文采斐然,哪是北方姓高的一家子戏精能够比拟。 当然了,做演员也是正经行当,不丢人,甭管演技是好是差,愿意演,就表明讲规矩,若连演都能懒得演了,才叫祸事。 北齐使者得了书信赶紧告辞开溜,方才萧绎发怒,他还真以为自己要交待在这。 大堂内只剩了萧绎与其一众文武亲信,谋主杜岸担忧道: “大王虽去信解释,然索虏必不罢休,还请大王早做准备,以御外敌。” 与萧绎同样只有独眼的杜嶷直言道: “这分明便是高贼嫁祸,试图犯我江陵。” 杜嶷这只眼睛是早年间与东魏交战丢的,当时他眼睛中箭落马,东魏骑兵纵马使长槊来刺,奈何他膂力绝人,居然忍着剧痛以步杀骑,夺了马匹而走。 此人能开四石弓,使二丈五尺长的马槊,麾下有敢死队一百七十人,每战必领敢死队冲锋陷阵,总能杀敌数百人,以骁勇闻名。 连杜嶷这样的武夫都能看透的事情,萧绎又怎会不知,他当即以使持节、都督荆、雍、湘、司、郢、宁、梁、南北秦九州诸军事的身份,调遣荆南部分州郡兵北上协防江陵,又派遣使者往建康求援,同时下向包括竟陵(湖北天门)太守王僧辩在内,江北各城守将通报消息,命他们严加防备。 当然,对于王僧辩这等心腹,也多交待了一句,若城池不可守,则撤回江陵。 高澄在襄阳拥兵十五万,兵锋太盛,避其锋芒也是理所应当。 当然,也有担心王僧辩等人城破降齐的原因。 萧绎此人,才能不及高澄,猜疑之心却不遑多让。 竟陵太守王僧辩得知消息,认准北齐必会南下,立即征发城内百姓协助守城。 王僧辩并非南人,他本是北方乌桓族人,姓乌丸氏,四十年前随其父弃魏投梁,其父改名王神念,他便也姓了王。 如羊鸦仁那等北归汉人都屡屡遭受南人排挤,又何况是王僧辩这等北归异族,并不是所有北归人都能和羊侃一般受南梁朝堂礼敬。 所幸王僧辩在南归后便一直追随萧绎,先是担任左常侍,随后又历任湘东王府行参军、中兵参军、府司马等职,熬到五旬年纪,好不容易坐上竟陵太守的位子,号雄信将军。 对于萧绎的提携之恩,王僧辩感激在心,至于降齐重归北地,他从未有过这般打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如羊鸦仁、王僧辩,他们出自北地,却始终视北朝为蛮夷,南朝为汉室正统,哪怕高欢、高澄父子自诩出自渤海高氏,落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索虏冒名。 但也有如赵伯超等寿阳守将,不在意作齐人还是梁人,只在乎自己的富贵。 赵伯超降齐后,被改任文职,高澄可不敢以这位飞将军领军,其人贪婪,多有索贿之举,可南方未定,高澄也不能办他,否则世人以为他卸磨杀驴,平白为将来统一增添阻力,故而只是暗中收集罪证,等待日后一并治罪。 萧绎的回信高澄已经看过了,他扬起手中信纸,对堂下诸将恼怒道: “萧绎包藏祸心,谋害朕之性命,朕欲使其与刺客对质,以证清白,其人心虚,不敢北上,以言词搪塞,诸将以为我当如何!” 此番随军出征的高季式闻言,当先答道: “陛下自当兴兵向江陵,治其罪!” 侯景随即进言道: “臣愿为陛下先锋,讨伐萧绎。” 此前高澄遇刺,可把侯景吓得够呛,若小高王死在他的辖地,无论如何他也难辞其咎,到时候别说王爵了,只怕这条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直到谋主索超世为他分析,才知道这是高澄的苦肉计,寻求借口与南梁开战而已,侯景对此自然不会拆穿,反而要顺着高澄的意思表现出对萧绎的愤恨。 高澄闻听侯景请为先锋,大声称赞道: “好,侯使君久镇襄阳,熟悉地理,作为先锋最合适不过,朕命你领麾下二万士卒先行,为朕开道,朕要亲率大军往江陵城下问罪,看看究竟是谁人唆使的萧绎,敢置齐梁和议不顾,谋刺于朕。” 其实就算侯景不主动请命,高澄也要派他做先锋,不只是嘴上说的熟悉地理,关键在于高澄不敢让侯景留在襄阳,为自己看顾后路。 当然,在出兵之前,该有的嘴炮不能少,高澄命随军的温子昇写下一篇讨伐萧绎的檄文,昭告天下。 据说萧绎得到这篇檄文又气又喜,气的自然是高澄搬弄是非,恶意栽赃陷害,喜的却是抛开事实不谈,温子昇妙笔生花,写出一篇佳作,让同为文人的萧绎赞赏不已。 高澄犯江陵,不只要占取城池,更是贪图萧绎宝藏,其宝藏并非金银玉器,而是藏书。 据萧绎所著《金楼子》自述,他用四十年的时间,在江陵收藏了八万卷图书。 另一时空,萧绎平定侯景之乱后,又将建康文德殿所收藏的图书与其他公私典籍一共七万余卷运往江陵,然而十余万卷图书,包含古画、法帖尽数在江陵城破时,被萧绎付之一炬。 江陵焚书,无数古籍、孤本被毁,史称图书一厄。 高澄觉得自己身为萧绎的侄女婿,是有资格继承这一笔财产的,就是这位叔父行事太过极端,只怕不好沟通。 第三百八十九章 连下两城 汉水大致分为三段,第一段自汉中盆地向东,北侧为秦岭山脉、南侧为大巴山脉,所过之处即为汉水谷地,如扶猛所献上庸、新城二郡便在汉水谷地东部,沿汉水谷地西进,过魏兴郡,便可直达汉中。 第二段出汉水谷地向南,呈南北走向,位于荆山山脉与大洪山山脉之间,北齐襄阳郡,以及南梁长宁(湖北荆门西北三十里))、竟陵(湖北钟祥)二郡皆在此段汉水。 第三段则再次恢复东西走向,注入长江。 大洪山脉即两汉时期的绿林山山脉,虽是南北走向,却也是齐梁边界,山脉西侧,有竟陵郡与长宁郡共为南梁荆襄门户。 山脉东侧,则与桐柏山脉之间形成一条随枣走廊,为南梁所有,拱卫江汉平原。 而桐柏山脉与西北至东南走向的大别山山脉连成一线,又构成了另一条齐梁边界,而齐梁边境的最东部,则以长江为界,江北即淮南之地,尽归北齐。 昭德二年(549年)五月二十日,高澄发布讨萧绎檄文,以其谋刺未遂,不敢当面对质为由,兴兵问罪。 以荆州刺史侯景率其部众两万为先锋,沿荆襄走廊,即汉水以西与荆山之间的通道,直驱南梁长宁郡(湖北荆门)。 又分骑兵五千,战兵一万,州郡兵一万五千人,以慕容绍宗为大都督,节制高季式、元景安、尉兴庆等将,由汉水以东与大洪山之间的通道,发兵竟陵。 又召正于豫州待命的二万水师西进,移驻汉水,为之策应。 高澄自己则领主力部队坐镇襄阳,静观战局。 五月二十四日,侯景大军当先赶赴长宁城外。 长宁这个名字或许很多人觉得陌生,在汉末时期,此地又名当阳,演绎小说中,赵云单骑救阿斗、张飞喝退曹孟德,都是在这附近发生。 此时长宁城守将为杜氏八骏之二杜巘与幼弟杜幼安。 侯景派出部将任约领兵三千往城下叫战,杜家兄弟早早得知消息,高澄大军远在襄阳,此番进犯的不过是担任前锋的侯景部众。 镇守长宁这些年,也没少跟侯景这个老邻居打交道,虽然过往多是与汉水以东的竟陵太守王僧辩合兵将其驱逐,但杜家兄弟也不怵他。 杜幼安向兄长请命,率部出城与任约交战,杜巘深知幼弟雄勇过人,骁勇不下于独眼杜嶷,于是也为杜幼安点齐三千守军,自己则领剩余两千士卒接应。 长宁城门缓缓而开,杜幼安领军杀出,一马当先直扑任约而去。 任约此行有两个目的,其一是若梁军不出战,则打击长宁守军士气。 其二,梁军若是出战,则假作败退,将其引向侯景伏兵所在。 此刻见杜幼安举槊杀来,却也不能掉头就走,否则自己在城下叫嚣半天,人家一来便跑,戏演得未免太假了点。 任约拍马应战,然而技不如人,再与杜幼安的较量中落了下风,幸得部下赵迦娄拼死相救,才侥幸逃得性命,可假败也成了真败,齐军仓惶后撤,赵迦娄为杜幼安所斩。 杜幼安得了赵迦娄首级,却不再深追,而是率众拍马回城,长宁城头,梁军一片欢腾。 侯景见任约灰头土脸回来,身后却没有追兵,不由大感失望,后续得知诱敌不成,反倒是折了数百人与两名将官,虽未责骂任约,但心底多少存了些气,不免后悔:早知道就该让宋子仙出战。 终归是前线吃了败仗,侯景也不敢隐瞒,毕竟都是要在战后发放抚恤的,于是派人往襄阳送信。 坐镇襄阳的高澄闻知长宁消息,虽恼怒于侯景受挫,却也得了一个计谋。 与此同时,曾教授侯景兵马的慕容绍宗也引兵向竟陵进发,听从高澄之命,在城外安营扎寨,命令士兵打造攻城器械。 既然是以巡视为名出行,自然不可能携带攻城器械,襄阳城中所存,侯景自要使用,慕容绍宗便只得临时制作。 慕容绍宗打造完器械,却始终不见攻城,昭德二年(549年)六月初二,慕容绍宗忽然引军后撤三十里,既不攻城,也不退去,仿佛是在与竟陵守军打一场静坐战争。 这一异常情况引起了萧绎的注意,与此同时,江陵城中开始有流言传播,即北齐暗中派遣使者入竟陵城,试图说降王僧辩,慕容绍宗引军后撤便是诚意。 王僧辩跟随萧绎数十年,却因北归异族的身份,虽受重用,却始终得不到萧绎的完全信任。 高澄之所以出此离间计,就是想到了另一时空他们主臣之间曾发生的一件事。 萧绎曾派王僧辩进逼湘州,然而王僧辩的部众尚未集结,故而未能及时出发,却引得萧绎猜忌。 王僧辩在向萧绎请求延期的时候,被萧绎拔刀砍伤,将其交付廷尉治罪,只因前线失利,不得不再次启用王僧辩攻打长沙。 数十年主臣情谊,只因未能及时出兵,便要拔刀相向,猜疑心如此之重,如今北齐大军压境,萧绎与王僧辩分隔异地,辅之以流言,再加王僧辩北归异族的身份,萧绎又怎能坐得住。 果然,萧绎命杜嶷接替王僧辩守竟陵,将其召回。 王僧辩闻得消息,满腔愤恨,他是真没跟齐人有过接触。 当然,高澄也没想过真去接触王僧辩,这家伙受猜忌,挨了萧绎一刀,还为他拼死拼活卖命,算是死忠了,哪是能够说降的人物。 王僧辩虽不忿萧绎猜疑,却也乖乖交出兵权,只与随他守城的两个儿子王顗、王颁一同返回江陵。 杜嶷刚一上任,慕容绍宗便立即派遣元景安领三千州郡兵为先锋,往竟陵城北五里处再扎营垒,做出要围城的姿态,三千先锋之中,又分两千人巡视城防,俨然是要为后续攻城做准备。 前任王僧辩与齐军静坐,受流言所污,被召回江陵,杜嶷自身又是惯于冲阵之将,早就有心与齐军一战,此刻见慕容绍宗主力未至,麾下先锋又分兵巡视,眼见战机难得,留三千余人守城,自己率麾下敢死队一百七十人以及两千守军出北门袭击北齐扎营士兵。 同样是诱敌之策,与侯景设下伏兵,静待长宁守军入瓮不同,慕容绍宗的伏兵则是主动出击。 杜嶷才杀至北齐营地选址处,却听得喊杀声四起,却不是朝他而来,只见先前巡城的两千州郡兵尽数往北门集合,堵塞其回城归路,另外东、南、西三门门前也有突然冒出的慕容绍宗伏兵背城结阵,身后自有士卒举盾防备城上箭矢。 而高季式领五千骑兵奔袭至战场,向杜嶷杀来。 杜嶷这才晓得,慕容绍宗派兵扎营只是为了诱骗自己出城,伏兵也都是用作断绝其归路,让高季式的五千骑兵在城外解决战斗。 此番本就只是出城袭击扎营部队,做好了一击得手便撤回城中的准备,自然轻装上阵,不可能携带诸如拒马等防备骑兵的用具。 两千余轻装步兵与五千骑兵在野外遭遇,甚至多是长短兵器,少有弓箭,出城袭击也不会把弓手给带上,杜嶷把弓手都留在竟陵城中。 高季式也发现杜嶷军中未有弓手,故而不急于冲杀,而是与他保持距离,带领五千骑卒以弓矢杀敌。 杜嶷心知此战必败无疑,别看高季式优哉游哉放人风筝,并不靠近,那是因为自己离竟陵城尚有两三里的距离。 若是不管不顾挥师向后,试图冲破齐军在城门前的阻碍,高季式必然从身后袭击,估计还不等走到城门口,部众就已经被杀散了,四条腿就是跑得比两条腿快。 杜嶷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眼见四门被阻塞,入不得城。 而麾下将士被当做箭靶,却不能反制,如今军心早就乱了,他赶在高季式合围以前,领数十骑弃军而走。 杜嶷自认有兄弟七人,皆为萧绎所仰仗,虽然丢了竟陵,但萧绎也不可能为此而杀他,尤其是北齐大军压境的关键时候。 剩余梁军纷纷弃甲投降,高季式领千余骑继续追杀杜嶷,其余骑士则被留下看押俘虏。 守城梁军眼见城外大军溃兵,主将逃亡,再无战心,慕容绍宗还未下令攻城,城中副将便开门请降,汉水东岸门户就此大开。 慕容绍宗入城后,不久,高季式怏怏不乐的返回竟陵,原来杜嶷原本是要向南逃回江陵,可见高季式穷追不舍,只能向东遁入茫茫大山,高季式不熟悉地理,便也没有继续追逐。 夺取竟陵的当天,汉水对岸的长宁也发生一场战斗。 侯景再派宋子仙领三千兵马往城下叫战,杜幼安此前大败任约,骄横之气渐长,而长宁城外视野开阔,附近并无伏兵,打定主意不深追即可,于是又再度领兵出城与宋子仙交战。 然而此番才拍马赶至,便被一支暗箭射中面门,跌落马下。 距离宋子仙不远处,有一名普通骑卒打扮的长脸汉子收起了弓箭。 宋子仙见状,大声呼喊道: “贼将已死,诸军随我冲杀,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齐军振奋,尽随宋子仙杀向梁军,而梁军眼见主将落马不知生死,一时间阵脚大乱,四散而逃。 杜幼安死于乱军之中,也不知最后是被一箭射死,还是被踩踏而死。 宋子仙割了杜幼安的首级递给之前射箭的长脸汉子,别看这人一身骑卒打扮,但宋子仙神色间尽显恭敬之色,只听他恭维道: “久闻斛律将军曾有落雕都督之名,今日一见,无愧于神射之称。” 原来这人便是高澄心腹大将斛律光,高澄因侯景之败所想到的计谋便是派遣斛律光假作骑卒,待杜幼安出城厮杀之际,以暗箭将其射杀。 这条计策关键在于两点,其一是斛律光的射术,这一点高澄从未有过怀疑,连天上的大雕都能射落下来,何况是冲杀在前,注意力全被宋子仙吸引的杜幼安。 其二则是杜幼安是否会出城,有此前任约之败,高澄相信杜幼安还会抱着占了便宜就走的心态出城。 斛律光接过杜幼安的首级,打量了几眼,又抛给宋子仙道: “宋都督派人执此首级往城下示众,乱守军之心便是。” 说罢,拨马而走,途中遇到领兵欲围攻长宁的侯景,两人寒暄几句,侯景托斛律光向高澄传话,三日内必定夺下长宁城。 斛律光点了点头,打马向襄阳而去。 侯景三日夺城的豪言并非无的放矢,长宁城中原本有五千守军,杜幼安领了三千人出城交战,部众尽被杀散,四处奔逃,只有少数人回了城中。 城内守军少了一半,防备本就不足,又兼杜幼安被杀,人心必然动摇。 在侯景两万大军的围攻下,哪能坚持得了三日。 果然,攻城第二日,杜巘为部将所杀,他因杀弟之仇要与齐人死磕,但其余人却在暗中谋划着改旗易帜,没有人愿意同他一起为杜幼安殉葬。 长宁城在竟陵失陷的第二天,也落入北齐之手,杜氏八骏,已失其二。 身处后方的高澄得知前线部队两日内连下竟陵,长宁,打通了通往江陵的道路,大喜过望,立即命前亲信都督尉兴庆领战兵两万留守襄阳,自己则领其余人马以及随行的高洋、高演南下,向长宁进发。 行至长坂坡时,小高王还特意下马吼了两嗓子,众将不解问其缘故,高澄却笑而不答。 昭德二年(549年)六月十八,高澄于长宁城中大摆庆功酒,就连慕容绍宗、高季式等将领亦渡汉水会宴,留元景安守备竟陵。 高澄唤来随军文吏,为诸将记功,待战后一并赏赐。 与长宁城中众人庆贺的场面不同,江陵城里一片愁云惨淡,萧绎这才知晓自己中了高澄的离间计,赶忙向王僧辩请罪,并再度将其启用,协助其防卫江陵。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消息,朝廷派遣大将柳仲礼领精兵三万来援。 倒不是萧衍不愿多派军队,而是淮南之地,段韶、厍狄干、高岳三人正调集部队,动向不明,他担忧高澄在荆襄是故作声势,实则要渡江袭取建康,这便是没有战略纵深的难处,国都建康与北齐仅一江之隔。 第三百九十章 计划 南梁虽然早早立储,前有早逝的昭明太子萧统,后有高澄岳丈萧纲,但诸皇子之间着实斗得厉害。 说到源头,还是萧衍将诸子外放,分牧一方,众人各有势力,当太子的不放心兄弟,当皇子的也觊觎大宝,南朝不缺少地方藩王占据天子之位的例子,无论是继嗣,还是起兵。 有人说朱棣是唯一起兵上位的藩王,也对,也不对,如刘宋孝武帝刘骏便是在江州起兵,攻杀弑父自立的太子刘劭,刘劭在位仅三个月,便被其弟一脚踹下天子宝座。 只不过刘劭弑父之举太过骇人听闻,后世史家都以‘元凶劭’、‘贼劭’、‘逆劭’相称,不承认他是刘宋的正统皇帝。 当然了,刘骏上位的难度与朱棣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有大明战神李景隆从容指挥,朱棣面对的也是地狱难度开局,哪是刘劭弑父,举世皆叛的局面。 在南梁一朝,觊觎皇位的不只是萧衍诸子,还有他的孙儿、侄儿。 昭明太子萧统受萧衍猜忌,抑郁而终,萧衍感觉愧对儿子,便给予萧统诸子以皇子待遇。 至于侄儿窥视,倒不关萧渊明的事,南梁战神如今一心想着捞钱与刷战功,而是萧正德。 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萧正德一个旁支,却暗中与侯景合谋,妄图上位,这倒要从一件陈年往事说起。 萧衍早年无子,大概在南齐建武年间(494—498年),萧衍过继六弟萧宏之子萧正德,将其收为养子,当时三十好几的萧衍肯定是存了让萧正德承袭爵位的想法。 公元500年萧衍起兵叛齐,当时他已是36岁的年纪,在南北朝,这绝对不能算年轻了,毕竟谁也不知道他能熬这么久,萧正德眼看自己养父把持朝堂,着手篡位,以为自己凭着养子身份能够坐一坐皇位的时候,501年萧衍长子萧统出生了。 养子哪怕养了好几年,但哪有亲儿子重要,于是萧正德被送回本宗,重新给萧宏当儿子。 萧正德于公元525年叛逃北魏时,曾留下一诗:‘桢干屈曲尽,兰麝氛氲销,欲知怀炭日,正是履冰朝。’ 抵达北魏后,自称是被废的太子,其心中不忿,可见一斑。 只不过在北魏受人猜疑,又见北方生乱,便于次年逃回南梁,萧衍对这位曾经的养子心中有愧,也只是流泪训斥一顿,恢复其官职、爵位,继续委以重用。 至如今,萧正德受任都督京师诸军事,对于萧衍来说,羊侃再忠诚,那也是外人,兵权还是放在幡然悔悟的侄儿手中来得稳妥。 至于萧正德是否真的放弃了对皇位的执念,历史已经有了答案,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不过是知晓以如今北齐军盛,若掀内乱,自己纵使上位,也当不得几天的天子。 萧正德能够联络侯景,那是因为侯景就是条丧家犬,麾下也才八千兵马,他疯了才会把北齐大军引进建康,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 高澄在襄阳遇刺后,就曾派人送密信给萧正德,言称: “今梁主昏聩,政令颠倒,百姓困顿,正该避位以让贤,临贺王(萧正德)本为嗣子,受辱被废,朕听闻亦深感痛心。 “《孟子》云:‘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当今齐梁并为大国,虽常有纷争,北朝稍占优势,然南朝得大江之险以为屏障,亦无亡国之忧。 “临贺王都督京师诸军师,或可起兵叩问宫阙,朕将有事于江陵,江南各地皆会来援,大军为朕所牵制,断无勤王之师以向建康。 “临贺王从容登临帝位,朕亦得江汉之地,自此江北归齐,江南归梁,以江划线,再无争端。 “江南若有不臣之人,朕愿借兵,一如柔然救元室,绝无侵占之念。” 高澄去信怂恿萧正德在建康叛乱,却没有得到响应。 只是萧正德也没有为难高澄的密使,而是放其离开。 想来萧正德也是经过了好一番纠结、犹豫,才忍受住了这份诱惑,或许北齐实力但凡弱一点,说不定萧正德也就答应了。 但高澄并不气馁,萧衍一旦去世,手握京畿军权的萧正德与太子萧纲必起冲突,就萧正德那履历,萧衍能信任,萧纲又哪能放心,想必萧正德自己也有自知之明。 而其余各地实力派藩王眼见建康生乱又会不会出兵分一杯羹。 届时南梁内乱一起,便是北齐收拾残局之时,高澄就不信八十六岁的萧衍能熬死二十九岁的自己,长寿也得讲点基本法吧。 说回江陵,萧绎听说是柳仲礼来援,也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柳仲礼是太子萧纲的人,自己与太子不睦,但想来国难当头,是能够摒弃前嫌,携手御敌的。 况且柳仲礼是个有本事的,萧绎最怕的就是朝廷派来一个酒囊饭袋领军。 在王僧辩之前,便是柳仲礼为竟陵太守,与侯景有过交手,常常自诩当世英雄,侯景对其也颇为忌惮,当然,柳仲礼葫芦里究竟有几斤几两,谁也说不清楚。 然而,得知消息的高澄却笑得很开心,柳仲礼他可太熟了,堂堂静坐战争的先驱,把其父柳津气得直言‘陛下有邵陵王(萧纶),臣有柳仲礼,不忠不孝,侯贼何由可平。’ 这人如今膨胀得厉害,但只要挨一次打,就会丧胆。 高澄立即派遣侯景率其部众两万出长宁,沿汉水西侧进军,沿途攻城拔寨,为前驱,又命慕容绍宗依旧领步卒一万,州郡兵两万出竟陵,攻略汉水以东、以北的诸城。 汉水第三段自西向东注入长江,因此才有慕容绍宗领军攻略汉水以东、以北诸城的说法。 高澄又留州郡兵五千守随其岳父韦孝宽守长宁,保住自身退路,又命斛律光领骑卒三万,节制高季式、慕容俨、叱列平、皮景和等将,驻于竟陵,一旦柳仲礼被慕容绍宗的孤军所诱,渡江觅战,则斛律光即领骑兵出竟陵,一人三马奔袭柳仲礼部。 至于竟陵城,则由元景安领州郡兵五千守卫。 元景安虽是前朝宗室,但对待高氏的忠诚早有明证,高澄也能放心用他。 高澄自己则领两万骑卒,步卒四万,州郡兵两万,共八万大军继后,随侯景南下,与此同时,高澄又向国内征召州郡兵五万,显然是存了强攻江陵的心思。 水师则继续沿汉水南下,北齐水师在淮河被南梁水师狠狠教训,又与萧渊明演练,在经验上多有收获,虽然来时士气不怎么高,但在高澄立功封赏的画饼下,却也有所振作。 况且厍狄干调来的两万人,都是特意挑选的精锐,故而与荆襄水师在汉水上的争斗,也没吃太大的亏,才有了北齐大军水陆并进,长驱直入。 昭德二年(549年)七月初三,也许是眼睁睁看着昔日自己瞧不起的人,如彭乐、高敖曹,纷纷获封王爵,受了刺激,侯景披甲执锐,每战必临前线亲自督军指挥,虽然部众损失惨重,但到底是打到了江陵城下。 此时高澄大军距离侯景所部还有一段距离,王僧辩登上城楼查望后,向萧绎请命出城袭击侯景。 然而萧绎一来想起竟陵之失,就是北齐以先锋为饵,诱骗杜嶷出城,将其部众截杀在城外。 二来到底还是受了此前流言的影响,不敢放王僧辩领大军出城,担心他这个北归异族顺势叛梁投齐,便否决了这项提议。 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侯景在城外构筑好营垒,迎来后续的高澄八万大军。 萧绎不敢与北齐野战,但有人却敢,自然是自诩当世英雄,目中无人的柳仲礼。 柳仲礼听闻慕容绍宗以偏师攻略各地,便起了将其歼灭的心思。 慕容绍宗麾下兵力虽与柳仲礼相当,却是一万战兵,二万州郡兵,柳仲礼麾下三万将士却皆为精锐,而慕容绍宗一路攻杀,士卒疲敝,柳仲礼乘船逆流而上,称得上是以逸待劳。 自高氏崛起以来,南梁无论是与东魏,还是北齐,陆战少有胜绩,值此良机,在柳仲礼看来,慕容绍宗就是上天赐给他扬名的踏脚石。 况且从出征起,柳仲礼就没想过要进江陵城,而是打定主意要在城外立寨与江陵共为掎角之势,若只是进城死守,怎能彰显自己的水平。 况且城外无援,死守城池注定是守不久的,甚至也许高澄见慕容绍宗三万人被歼灭,胆寒之下,撤军也是有可能的。 纵使高澄执意攻城,听闻偏师兵败,军中士气也必然动摇。 于是柳仲礼于武昌郡(湖北鄂州)渡江北上,向正在围攻安陆县(湖北安陆)的慕容绍宗所部进发,沿江细作火速将消息传至竟陵,斛律光立即领三万骑出竟陵,昼伏夜行躲藏于大洪山南麓,并时常派遣使者与慕容绍宗交流沟通作战计划,并且派人通禀高澄。 高澄得知后,并不急于围攻江陵,而是分派大将侯渊领三千骑,尝试性袭取宜州(湖北宜昌)。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安陆 宜州,为江汉平原西侧门户,其治所名为夷陵。 与刘皇叔东出,跋山涉水参与陆逊的篝火盛会不同,自江陵往夷陵堪称一马平川。 故而夷陵防的是巴蜀,以其守荆襄方向,则大可不必,起不到太大的用途。 高澄派遣侯渊领三千骑袭取夷陵,便是认定凭借侯渊的智谋,当能有所作为。 其代表作有七百骑大破占据蓟县的韩楼数万叛军,以千余骑擒斩刘灵助。 侯渊若能不负厚望,趁天下人注意力都在江陵的时候,以奇兵袭得夷陵,自然是件喜事。 夺不来也无甚损失,大不了先下江陵,再挥兵西向,沿途路好走得很,没有补给压力,宜州江北之地,取之不难。 侯渊得令之后,分出五百骑卒,换上梁军甲胄,此前夺取竟陵、长宁,以及侯景沿途攻城拔寨,北齐多有俘获南梁士卒,故而不缺梁军甲胄。 又找来降卒之中愿意配合之人,许之以利,翻山来到夷陵城下,谎称是溃军,进不得江陵,故而来投宜州。 宜州刺史看他们灰头土脸的模样,不像有假,便开了城门,试图收纳溃兵,加强城防,侯渊当即领五百人夺门,埋伏在外的两千五百骑卒尽数涌入城中,一举袭占夷陵城,堵死了蜀地由江北东出之路。 高澄闻讯,毫不掩饰心中喜意,立即从后续征发,风尘仆仆赶来将领城下的五万州郡兵中,分出五千人,由薛孤延统率,与侯渊交接,驻防宜州。 召还侯渊后,高澄对其不吝赞美之词,命文吏为他记功,待战后一并封赏。 侯渊犹不知疲惫,请命以三千骑卒渡江往荆南,若有机会则袭城,若无机会则劫掠,却被高澄所阻。 高澄明白,侯渊也是急着想搏一个王爵。 侯渊早在尔朱氏当政时期,便被元晔授予渔阳郡开国公,由于是在广阿之战后归附高氏,算不得信都元从,如今快二十年了,自己年过五旬,还是一个渔阳郡公,由不得他不急。 高澄宽慰了侯渊一番,并将侯景一并唤来,告知二人,只需攻破江陵,回朝之后必为他们颁授王爵。 二人当即请战攻城,却还是未得高澄允许,他还要等慕容绍宗、斛律光的消息。 此时慕容绍宗围攻安陆城许久,却始终未能破城。 安陆一名或许陌生,可说到江夏,便能有了印象,安陆即为汉末荆襄重镇江夏郡的郡治。 昭德二年(549年)七月初八,正当慕容绍宗准备一如往常督军攻城时,闻听柳仲礼领三万大军来援。 慕容绍宗此前一路攻城略地,不止将士损耗,更要分兵留守,如今麾下哪还有三万人,只剩了不足两万部众,士卒疲惫不堪,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何能抵挡柳仲礼三万精兵。 按照正常逻辑来说,此时应该引军后撤,然而慕容绍宗却命部队夜间出营,白天入营,制造大军支援的假象,以期吓退柳仲礼。 可柳仲礼也读过史书,董卓这条计策疑兵之计恰巧他也懂,柳仲礼对部将自信笑道: “慕容绍宗无谋,欲效董仲颖故计,诸将且看我如何破敌。” 也不怪柳仲礼轻敌,如今的慕容绍宗可不是平定侯景叛乱,又于寒山之战大败南梁十万精锐,扬威天下的那位当世名将。 虽然自追随高澄以来,屡有战功,却没有真正能够拿得出手的战绩,声名远远不及段韶,段韶尚且还有徐州之战生擒羊鸦仁,以及与彭乐等人在八公山大败萧渊明。 而另一方,没有遭受毒打的柳仲礼却是个目中无人的性子,又哪会把慕容绍宗看得太重。 若领军的是高澄或者段韶,他或许还会小心对待,至于慕容绍宗,听闻侯景曾向他学习兵法,可没过多久,反而慕容绍宗要向侯景请教,想来也不是什么有大本事的人。 柳仲礼自觉在他担任竟陵太守时,也不是没和侯景交过手,虽然是守城,但也以侯景撤围而去告终,连侯景都不是自己对手,何况是慕容绍宗。 况且慕容绍宗如此故布疑阵,更让柳仲礼确信其无后援,心中有了计较,又自认看破慕容绍宗的谋略,于是柳仲礼领军直扑慕容绍宗大营。 慕容绍宗果然是虚张声势,隔了老远,柳仲礼都能看清齐军士卒脸上的疲惫之色。 两军还未接触,齐军即向西北方向溃逃,柳仲礼见状高声呼喊道: “敌寇已溃,众将随我冲杀,得慕容绍宗首级者,有重赏!” 慕容绍宗仓惶逃窜,梁军掩杀在后,追着追着,柳仲礼回过味来:不对劲,这仗怎么越打越像八公山一战。 正所谓招式不再新奇,管用就行,柳仲礼自以为看破慕容绍宗是在虚张声势,面对全歼北齐偏师的诱惑,头脑发热下,到底还是上了当。 古往今来,诱敌之策屡屡生效,问题可不就出在主将头脑发热,一时没反应过来么。 柳仲礼正要约束部众,却听一声锋镝,傻子也知道中了埋伏,霎时间斛律光领三万骑兵杀出。 然而柳仲礼麾下到底是精锐之师,不似八公山的梁军,一遇到伏击便乱作一团。 三万梁兵各自结阵抵御北齐骑卒,斛律光连开数箭,箭箭毙命,待离得近了,他弃了马弓,转而使槊,当先冲向梁军大阵,马槊横拍,扫开空隙,领骑卒突入阵中。 斛律光一眼望见了人群中身穿亮甲,正竭力指挥作战的柳仲礼,他与高季式对视一眼,二人在过去十九年积累下的默契无需多言,一并拨马,杀向柳仲礼。 柳仲礼浑然无惧,举槊迎战,他若对自己有一丝的不自信,也断不会遭遇这场伏击。 高季式长槊扫来,被柳仲礼格开,而另一侧,斛律光却一槊刺向柳仲礼的胸膛,幸得梁军骑将郭山石挺矛击向斛律光的长槊,使其偏移了方向,只是刺中了柳仲礼的右肩。 饶是如此,柳仲礼亦是后怕不已,吃痛之下,连马槊都险些没有握稳。 第三百九十二章 烦闷 入阵冲杀不同于两军摆开阵仗彼此斗将,一击不得,柳仲礼已经被部将郭山石等人团团护住,斛律光与高季式也不恋战,继续催促战马,领着骑卒从另一方向贯穿梁人军阵。 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的柳仲礼后怕不已,右肩传来的剧痛在提醒他方才的凶险。 “这些齐人就晓得诈败设伏。” 柳仲礼愤恨道。 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最得心应手的战法,北齐虽与前后燕并无直接联系,但高澄是向慕容绍宗学的兵法,而诈败伏击可以算是慕容氏的看家本事,无论是慕容恪诈败以诱冉闵,还是慕容垂诈败设伏先后大破桓温、刘牢之,都是其中的代表作。 高澄向慕容绍宗请教兵法,慕容绍宗并未藏私,可谓倾囊相授,把慕容氏家传绝学学了个通透。 诈败设伏,关键在于舍得投入本钱诱敌,或者演得逼真。 高澄在寿阳城外放了五万州郡兵,十万民夫,自己却领了主力往淮阴,如同一个只着透明薄纱的女子,在向萧渊明展露风情,附在他耳边诉说寂寞孤独。 而慕容绍宗在安陆诱敌,则属于演技逼真那一类,他还故意搞了个董卓故计,让柳仲礼看破。 柳仲礼先入为主的认定慕容绍宗后无援军,这才虚张声势,又怎会再去防备有人伏击。 却说斛律光与高季式穿透梁军阵型,并未继续合兵,而是分开来配合回身的慕容绍宗麾下一万战兵,将梁军分割成数块,使其各自为战。 高澄在战兵的使用上,是出了名的爱惜,绝不会拿他们去强攻城池,在他看来那都是州郡兵该干的事情,北齐将领多多少少都受他影响,譬如慕容绍宗攻安陆,便是使劲折腾麾下州郡兵,战兵相对而言,状态并不算差。 眼看北齐骑卒有步卒帮助,在战场上肆意穿插、迂回,柳仲礼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奈,步卒并非不能在平原地带与骑兵争锋,但是需要拒马、车厢结阵等代为缓解、阻挡敌骑冲击力,可追杀慕容绍宗,哪会将这些东西带在身边。 战场上,惨叫声此起彼伏,齐梁两军舍生忘死的拼杀,不断有人倒下。 柳仲礼望了一眼安陆方向,援军呢,援军救一下呀。 却望不见安陆守军半点出城迹象。 柳仲礼知道不能再等,梁军虽然并未在第一时间溃散,但继续下去,被分割歼灭也是早晚的事。 毕竟以肉身结阵,抵御骑兵冲击力,死得人多了,再是精锐,也会恐惧。 柳仲礼指挥梁军拼死往安陆方向突围,好不容易看似要打破缺口,斛律光却领一支骑兵冲过来,将人杀散。 眼见向安陆突围无望,梁军再也坚持不住,紧绷的弦也终于断了,许多人不再跟随柳仲礼,转而作鸟兽散。 三万人真铁了心要四散而逃,北齐军也不可能全数拦住,不少梁军从北齐围困的缝隙脱身,撒丫子跑,都不带回头看一眼。 而柳仲礼不同,他一身亮甲在太阳底下折射光线,格外耀眼,被齐军盯死了,死死咬住,身边奋战的将士越来越少,更多人放下武器高呼投降,众所周知,齐人不杀俘,又愿意交易战俘,放人南归,倒也少了死战之心。 “二哥,走不脱了。” 柳仲礼的三弟柳子礼颓然道。 虽未明说,但言下之意自然是劝柳仲礼投降。 柳仲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自诩天下英雄,却败在慕容绍宗这个无名小卒的手上,心有不甘,可让他力战而亡,却没那样的骨气。 柳子礼见二哥不作言语,急着催促道: “二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柳仲礼这才在思想上拐过弯来,是呀,今日被俘,虽受辱,可留下有用之身,待将来被赎回南梁,自己作为太子心腹,必有起复之时,到那时再与这慕容绍宗一决雌雄,讨回今日之耻也不迟。 安陆城头,守将马岫得报柳仲礼大败被俘,无奈地看向长史: “经此一败,还能有援军驰援安陆否?” 长史沮丧道: “纵使有援军,亦是要往江陵。” 马岫含恨骂道: “柳仲礼志大才疏,误己误国。” 长史安慰道: “郡守不必忧心,安陆守军虽只剩三千余人,城中却还有百姓十余万,我等必与城池共存亡!” “无援之城,如何久守,又何必带着全城百姓赴死。” 马岫摇头道。 长史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追问道: “郡守,你是要……” “开城吧。” 安陆城门缓缓而开,郡守马岫向逼近的齐军先锋献城投降,慕容绍宗占据安陆,将梁军俘虏尽数看押在城中。 此役,柳仲礼三万大军,死者四千余人,被俘更有两万,仅逃出了不足六千人。 能有如此多的俘虏,也得益于齐军不杀俘、不虐俘,还许人赎买的好名声。 在许多梁军看来,与其辛苦逃命,风餐露宿,说不准为了弄点吃的,还得被民众当乱兵杀死,倒不如舒舒服服让齐人养着,等待朝廷来赎,至于朝廷用度艰难,那关他们什么事。 齐军虽胜,伤亡也不在少数,主要集中在作为诱饵的慕容绍宗所部。 慕容绍宗将柳仲礼与其弟绑去江陵,派人向高澄报捷之余,也请求增派兵力,否则无力继续东进,总不能指望斛律光的三万骑兵下马攻城。 斛律光也随慕容绍宗进入安陆城中,等待高澄指示。 高澄收到柳仲礼这份包裹后,闻听安陆大捷,自是喜上眉梢,他一面派人带着柳仲礼前往江陵城下,如萧渊明一般检阅城池,另一方面则拨付州郡兵二万五千人东进,命人传话慕容绍宗,务必打通与淮南合州的联系。 至于斛律光,则命其驻防安陆,看押俘虏之余,亦可策应慕容绍宗,若南梁还有军队渡江阻挠,便再打一场安陆之战。 话分两头,江陵城中,萧绎的日子并不过好过,西侧有夷陵失陷,东侧慕容绍宗攻城略地,全是坏消息,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柳仲礼,却是作为齐军俘虏的身份,由不得他不烦闷。 第三百九十三章 城塌 当然,最让萧绎寝食难安的,还是北齐在城外闹出的动静。 江陵城垣高耸宏伟,城内有萧绎此前调集的荆南将士,守备充足,高澄一开始就没打蚁附攻城的主意,在等待安陆之战的消息之余,该有的土木作业并没有落下。 例如垒土山,高澄大军自抵达江陵城下后,便发动民夫在江陵城东垒土山,由于有剩余两万骑卒护卫,梁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外土山一点一点高过城墙。 昭德二年(549年)七月二十七日,柳仲礼被押往江陵城下示众的第四日,围困江陵二十余日,终于完成了土山作业的北齐立即发动攻势。 由于土山在城东,便以东面为主攻,北齐弓手们登上土山,居高临下射箭,压制住了城墙上的守军,民夫得以较为安全的填埋护城河。 护城河被填平,高澄立即派遣州郡兵攻城,声势闹得很大,可哪怕守城梁军被土山弓手压制,北齐攻城部队能够轻易靠近城墙,但奈何城中守卫力量亦集中在东面,一连攻城数日,迟迟不能得手。 八月初三,看着北齐攻城部队又一次如潮水般退了回来,高澄面色平静,甚至还带有一丝喜色,原因在于方才李弼来报,地道已经挖至江陵城墙下方,如今高耸的江陵城墙只是由木柱支撑,底下的泥土早就被齐军掏空。 慕容家的诱敌设伏要学,高家自己挖地道的本事也不能丢,高澄之父高欢便是以此法使邺城城墙坍塌,由此攻入邺城,高澄十七年前在围攻南荆州时,也曾使用过。 此前几日的攻城,不过是为了掩盖地底作业的动静,而有土山上的弓手压制南梁守军,为挖掘地道打掩护的攻城部队也能减少伤亡,同时土山能够遮蔽梁人视线,北齐骑卒也有以护卫土山的名义,遮掩土山后方的地道作业。 地道能否成功,关键便在于是否能够瞒过守城敌军的耳目。 “陛下,是否现在就放火烧断木桩。” 李弼请示道。 九年前关中大战,李弼一如此前背弃侯莫陈悦,投诚宇文泰一般,降了北齐。 高澄知其才,却也知其性,便留在身边做了一名帐内都督,所谓帐内都督,即指能参与军议,麾下却无部众的将领。 李弼对自己的处境,心里多有牢骚,却也不敢对人言,此番好不容易得了高澄交待的一门差事,负责挖掘地道,更是打起了全部精神,唯恐走漏了消息,如今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 高澄眼看天色将黑,没有答应下来,北齐军队陆续回营,只留了部分军队轮流护卫土山。 城头上的南梁守军这才松懈下来,过往守城都是他们居高临下,如今却两级反转,时不时有箭矢在脑袋上乱飞,被压制得难以抬头,但好在齐军攻城力度并不大。 王僧辩心底起疑,曾与萧绎报知,萧绎却不以为意道: “高贼好以州郡兵攻城,每每伤亡惨重,而行赏却下于战兵,攻城之众士气萎靡自然不愿拼死。” 八月初四,还只是寅时(凌晨三点),搂着宠妾睡得香甜的萧绎却被一声巨响惊醒,而城外又远远传来喊杀声。 “何事!究竟出了何事!” 萧绎光脚下榻,来到院子里嘶嚎道。 不久王僧辩跑了过来,满面愁容道: “大王,东城有好几段城墙塌了。” “那还不快些堵上!” 萧绎急道。 “堵不住了,齐人早有准备,趁夜列好了阵,而我军将士则在休憩,城墙一塌,没多久齐人就顺着缺口涌了进来,根本来不及堵!” 王僧辩解释了一句,随后赶来的谋主杜岸则催促道: “城墙已堕,江陵难守,大王千金之躯,不可轻身犯险,不如先上船由水门离开。” 江陵有两道水门,一道在城北,江陵城北面有人口开凿的宽阔河流,一道则在城南,杜岸所言自然是要由南面水门逃入长江,如今江陵动静闹得这般大,定会引起巡江水师的注意,有他们接应,定能退往荆南。 正当萧绎犹豫不决的时候,忽听人来报,有大量北齐骑卒正向湘东王府杀来,原来高澄命令步卒沿城墙坍塌的残垣断壁杀入城后,便抢占东门,放骑兵入城,沿大道由细作领路直扑湘东王府。 如江陵这般紧要的地方,高澄没少安插细作,虽是夜里,却也绝不会发生弄错道路的糗事。 萧绎听闻,大惊失色,别说是烧书了,他连妻妾都顾不上,便在王僧辩、杜岸等人及卫队护送下,逃亡城南水门。 当萧绎坐上早已准备好的船只,由南面水门离开,望了一眼身后的江陵城,依稀还能听见民众的惊呼声,士卒的喊杀声。 可还未来得及有喘息之机,却有早已埋伏的北齐水师杀来,若非荆襄水师及时救援,将其打退,只怕萧绎还真逃不出去。 这世界上如王罴一般,在敌军趁夜入城,还能披发赤脚,手持木棍将敌军打退的事迹终究只是少数,否则司马子如也不会怀恨在心,在高欢有心说降的情况下,进谗言将王罴杀害。 毕竟这种事情对于攻城部队来说,确实够耻辱的。 高澄此前率军回营后,除巡营部队以外,其余将士全数歇息,便是打了在深夜攻城的主意。 凌晨三点,睡眠最深沉的时候,城墙突然坍塌,梁军根本来不及作反应,就能被早有准备的齐军涌入城中,与夜袭敌营是一个道理,就是利用敌军慌乱取胜。 萧绎等人已经趁乱逃亡,城中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梁军在将领的带领下,利用夜色多有逃离,倒是江陵百姓在一开始的惊慌后,见沿途经过的齐军并未劫掠,倒也大多回了屋中,只是紧闭门户。 城内的纷乱很快平息下来,陆续涌进的北齐士卒把守城中各个要处,天亮时候,高澄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入城。 沿途他不作停留,径直赶往湘东王府,在江陵东城多段城墙坍塌的那一刻,这一战已经没了悬念,他更关心城中萧绎所藏八万余册图书。 第三百九十四章 隔墙有耳 高澄行色匆匆赶至湘东王府的时候,还不等他索要图册,此前领精骑抢占府邸的彭乐便一脸晦气的押了一群妇人献上,尽是萧绎妻妾。 彭乐侍奉高家父子两代人深知他们的喜好,可不就是喜爱身份贵重的妇人么。 尤其是高澄,其父高欢还只是娶些寡妇进门,他倒好,寡妇、人妻、黄花大闺女,他全都要。 此番抢占湘东王府,彭乐早早告诫麾下将士,若有女眷,不许欺辱,那都是要献给大齐天子,送进瑶光寺的。 而听闻湘东王妃也被萧绎弃在府中,彭乐不由大喜过望,想来天子看腻了北魏宗妇,南梁王妃也能别有风味。 要不说彭乐顶着高欢叮嘱要提防的遗命,还能在高澄一朝混得风生水起,也是有原因的,早年为高欢捉来元修之妹作妾,如今又这般体贴的为高澄着想。 可见了湘东王妃后,彭乐大失所望,小高王是爱贵妇不假,但容貌怎么也得是个颇有姿色的评价吧。 也就是彭乐孤陋寡闻,这湘东王妃徐昭佩恰恰就是因为没有姿容,才不受喜爱,萧绎两三年才进一次她的房间。 当然,徐昭佩也是个暴脾气,每与萧绎相见,必定只画半面妆,来讥讽萧绎独眼。 常言道,娶妻娶贤,纳妾才看容貌,徐昭佩这位王妃,虽与貌美无缘,却跟贤惠也不沾边。 萧绎爱妾王贵嫔身死,他便怀疑是徐昭佩下的毒手,司马光评价徐昭佩‘妃丑而妒,又多失行。’ 但凡发现不受宠的侍妾怀孕,徐昭佩便会动刀杀人。 而与萧绎夫妻不合,也别指望她能守什么妇道。 高澄在院内上下打量着徐昭佩,也许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徐昭佩眉眼间满是风情地卖弄风骚。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高澄含笑评价一句,这让徐昭佩心中大感欢喜,以为高澄对她有意。 徐昭佩素爱俊朗男子,与她私通的僧人智远、萧绎亲随暨季江、诗人贺徽无一不是此类,更别说是父亲靠脸起家的小高王。 眼前人身材高挑,美姿仪,若是生在江陵,哪还有智远和尚等人的事。 就在徐昭佩畅想一夕欢愉时,高澄却骤然变了脸色: “然心肠歹毒,有如蛇蝎妇人,哪怕生得国色天香,朕亦望而生厌,萧绎因你是徐氏女,故而相容,朕却断断容不下你。” 说罢,不顾徐昭佩满脸的惊慌,对亲信吩咐道: “将徐氏收押,明日召集全城百姓,公审其经年罪恶。” 徐氏被人拽走,沿途哀求、哭喊、怒骂,丑态毕露。 高澄之所以说一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只是不想让后世少了一句俗语,徐昭佩便是那位徐娘。 徐昭佩作恶这些年,甚至当面讥讽萧绎独眼,这名丑妇能安坐王妃宝座,其家世自然不凡。 祖父是南齐太尉,被后人认为要对刘宋、萧齐灭亡负责的徐孝嗣,父亲则是南梁侍中、信武将军徐绲。 在旁人看来这般家世固然显赫,可徐孝嗣再有遗泽,那也是相对于南人来说,于高澄又有何干,他甚至都没想过利用徐家,南梁如今这境况,都不需要他添乱,国内经济乱作一团,对外战争屡屡失地,高澄都在盘算着忙于应付这般局面的萧衍,还能熬多长时间。 徐昭佩的下场虽让人解气,却也着实让萧绎其余妾室恐惧不已,但还是那句话,纳妾才看容貌,尤其是宠妾,能被萧绎相中,自是国色。 高澄觉得自己作为萧绎的侄女婿,也是有义务为他照料这些婶母的身心健康。 到底也是出来几个月了,一直未进女色,如今入了江陵,心里多少有点痒痒,他对亲信耳语几句,便有人将萧绎侧室们带回后院。 当然,明日这些美妇还得出场为审判徐昭佩作为人证。 至于将来,自然是把她们带回洛阳送往瑶光寺安置。 秦始皇修筑阿房宫,广纳六国佳丽,小高王也拿瑶光寺当作宗妇收容所,只不过等灭亡南梁,真得想办法扩建瑶光寺,否则怕是安置不了那么多人。 不理萧绎四名庶子或怨恨、或胆颤的目光,高澄又派人将萧方略、萧方智、萧方矩、萧方规四名少年尽数收押,虽然孙子是比侄儿亲,但以如今南梁的国库,只怕是出不起萧渊明的价。 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高澄断然不会嫌少。 安排了萧绎家眷,高澄得到彭乐通报,图书安然无恙,便兴冲冲往萧绎藏书处走去,才进门,便好似置身于书山,八万余卷藏书以及无数古画,让高澄迫不及待地下令组织民夫搬运,尽数送往洛阳。 高澄自己在古代是个半文盲不假,也不好读书,主要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句看得他头痛,但作为一个现代人,对于知识的敬畏半点也没有掺假。 出洛阳前,高澄便已经命人将一间空闲的佛寺改作藏书馆。 洛阳及周边曾经一千三百余间佛寺,在十余年前被高澄缩减至十三所,虽然这么些年来,作为赏赐的宅邸,多被文武大臣分得,但总有剩余。 这八万余册图书自然将寄存于那里,当然,知识不能藏着掩着,高澄将会安排文吏整理图书,挑选有价值的书籍进行刊印。 新得江陵,高澄也不会为了这些藏书耽误了大事,他立即派人四处张贴布告,抓捕趁乱作奸犯科之人,同时命令市集开业,尽快恢复城中秩序。 除此之外,高澄又分派两路兵马,分别攻取江陵以东、以西,各地州县。 处置完正事,高澄在当天夜里,与萧方智之母夏氏、萧方矩之母袁氏等人,就齐梁未来关系走向进行了深入探讨,期间高谈阔论,惹得众女时时惊呼。 次日,高澄派遣随军法吏升台,在江陵百姓的见证下,公审徐昭佩。 夏氏、袁氏等女拖着疲惫的身子出来作证,不止她们,还有湘东王府许多奴婢出席,甚至将徐昭佩的情夫智远、贺徽、以及没有来得及逃脱的暨季江捉来,这才将徐昭佩杀害有孕侍妾,与人通奸等罪名公诸于世。 外表光鲜亮丽的湘东王府,内里竟然这般污秽,着实让江陵百姓吃了一场大瓜,众人议论不休,丢脸的不只是萧绎,更是整个南梁宗室的脸。 用这种手段打击萧氏威望,也确实够损。 高澄之后一段时间,便忙碌于为新得之地,给民众们分配田亩,还是老一套,用武力威逼士族,用田地收买底层民众。 士族们恐惧于北齐刀刃,又得到高澄保证,不会劫掠余财,便也如淮南士族一般答应下来。 毕竟田地再值钱也没性命贵重。 陆续望见淮南、荆襄等地士族的下场,过往吝啬的江南士族纷纷捐献财物,供南梁募军练兵。 他们扎根江南这么多年,不止积累了大量土地,更重要的是不愿放弃政治特权。 北朝的九品中正制,也就从孝文帝开始实施,不过几十年时间,在南方却足足维持三百余年,众人习惯了出身士族即可为官的政治特权,哪愿意放下身段,与泥腿子们在科举制下竞争,尤其是北齐推广科举教材近十余年,早就在北方打破了士族对知识的垄断。 没办法,谁叫人家是裁判,科举考哪些内容都是高澄说了算,那些士族看作宝贝一样的古籍、孤本,他就是不考,专从那些被他推广的图书中出考题。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高澄亲自坐镇荆南,忙碌正事之余,也时常以侄女婿的身份,抚慰萧绎妾室们的身心。 “陛下,妾身无甚所求,只求能放智儿渡江,妾身愿留江北尽心侍奉陛下。” 萧方智之母夏氏搂着高澄脖子,被他揉搓得眼神迷离之余,也不忘为其子求情。 “怎地,我不放萧方智,你便不侍奉了。” 高澄肆意把玩这夏氏成熟的躯体,轻声笑道。 “陛下……” 三旬年纪的夏氏却有如少女一般撒娇。 高澄却起身抱起了她,靠近室内一堵墙,与夏氏商讨国策。 夏氏言语激烈,却在墙后隐隐听见有幼童在哭喊,声音很是熟悉。 “不要打我阿母!” 夏氏听清了声音,耸然一惊,高澄这才与她附耳道: “轻声些,萧方智就在隔壁。” 夏氏赶紧拿亵衣住了嘴,只是实在忍受不住时,常有闷哼。 萧方智在另一时空是南梁末代皇帝,但如今的他还只是时年六岁的孩童,先前听见夏氏在隔壁忘情呻吟,以为是在受刑,才会不断哭喊。 他终于明白此前四哥萧方矩每次被带走后,回到关押处时,总会一脸愤恨,肯定也是听见袁姨娘挨打的惨叫声。 一番云雨后,夏氏御姐范十足的面容上,满足与羞愧糅杂。 许久,夏氏忽然开口道: “陛下,妾身想去隔壁见见智儿。” 被打断了贤者时间,高澄也不恼,这些年癖好确实是越来越怪异,玩得越来越花,但到底不是一个暴虐之人。 “先洗漱下吧,打扮端庄再去见他。” 高澄说道,刚起身准备去唤屋外的婢女,又回头对夏氏说道: “其实你也无需为他担忧,就算南人不愿赎他,念在你我的情分上,也断然不至于将他视作囚犯对待,自会保他一世富贵,你虽住进瑶光寺,却也能时常出来看他。” 高澄这些年玩得越来越花,但到底不是一个暴虐之人。 夏氏闻言,也不顾及春光外露,站起身任由薄纱滑落,紧紧埋首在高澄怀中。 第三百九十五章 赎买 南梁现今的颓势,连夏氏这个妇人都能看得清楚,自从高澄说过不会将萧方智看作囚犯,许他富贵,夏氏便再未提送其子南归。 萧绎现有六子存世,除落在高澄手中的第四子萧方矩、第九子萧方智、第十子萧方略、第十一子萧方规以外,还有久在建康代父侍奉萧衍的第二子萧方诸,以及前不久萧衍命诸王长子入京拜谒,故而入朝的湘东世子萧方等。 萧方智身为庶子,若非二哥萧方诸在建康被侯景所杀、大哥萧方等战败溺水而死、四哥萧方矩在西魏破城后与父亲萧绎一同遇害,哪能轮到他来做这个南梁末代皇帝。 自知其子与王位继承无缘,夏氏便也起了将萧方智留在江北的打算。 也许是爱屋及乌,夏氏连日来的殷勤奉承收获回报,高澄认下年仅六岁的萧方智为假子。 当然了,小高王对亲儿子都严加提防,更别提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假子,注定只有富贵,难得权势。 可这一身份终究是层保命符,无论齐梁之争最后是哪家主天下,身为北齐皇帝假子,又是南梁宗室,萧方智都能富贵一世。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夏氏为了这个独子,可算是煞费苦心。 与六岁的萧方智懵懂不同,四哥萧方矩年长他许多,也知晓更多,对其母袁氏与高澄的奸情心怀怨恨,恰恰高澄也厌恶萧方矩性情颇类其父萧绎,为人凶暴猜疑,自是打定主意要把他送回江南。 袁氏日日以泪洗面,央求高澄认下这名假子,却被拒绝,更是惹恼了高澄,于是独宠更年轻的夏氏,对袁氏,新鲜劲过了后,再未有过临幸之举。 与此同时,南梁在江北核心之地江陵陷落的情况下,前线北齐将士捷报频传。 汉水以东,慕容绍宗在斛律光的掩护下,打通了与淮南之地的联系,汉水以西,则被彭乐领兵夺占,而高敖曹亦囊括夷陵以东。 高澄伐萧绎一战,攻势以北齐鲸吞江汉平原而告终。 昭德二年(549年),八月二十三日,高澄命亲随顺江而下直驱建康,出使南梁,与之商谈俘虏赎买等事宜。 在此之前,先北齐使臣抵达江陵的则是萧绎一行。 萧绎丢了江北之地,回朝请罪,虽说还真有无知百姓以为是他谋刺高澄才有了这一场兵祸,但萧衍看得明白,知道这不过是高澄栽赃之举,而失地之罪,萧衍亦自觉是自己选将有误,偏偏挑了柳仲礼,以致三万精兵在安陆被歼灭。 于是并未怪罪萧绎,而是将他转任江州刺史,镇守浔阳。 江州始置于西晋元康元年(291),以扬州之豫章、鄱阳、庐陵、临川、南康、建安、晋安,荆州之武昌、桂阳、安成共10郡为其辖地。 初治豫章,后改为浔阳,昔年刘宋孝武帝刘骏便是在浔阳起兵,入主建康,而南朝历代欲以荆州之师,顺江而下,则必须突破江州阻碍。 关于江州刺史,原本萧衍心中有更合适的人选,即前益州刺史,武陵王萧纪。 然而此前北齐进犯江陵时,岭南又生叛乱。 在萧衍的原计划里,本不只是柳仲礼一路人马,他当时下令陈霸先领军北上救援,可时任广州刺史的元景仲心怀异志。 元景仲于24年前,随父元法僧投奔南梁,元法僧死后,袭爵枝江县公,在陈霸先恩主萧映死后,即公元542年,出任广州刺史一职,至今已有7年。 有此安排,也是萧衍看中了他元魏宗室的身份,认定其不可能与当时正图谋篡魏的高氏合作,毕竟南朝这么多屠戮前朝宗室的案例就摆在眼前。 然而高澄建国,除了降元室郡王为公爵以外,并未有任何迫害举动,这让元景仲有了别的想法,齐强梁弱的大局连夏氏都能认清,又何况是他。 元景仲曾暗中去信表明愿意以岭南之地归附高澄,然而高澄让他静待时机的回信还在路上,元景仲便已经在着手对付掌握七郡兵权的陈霸先。 陈霸先获知其谋,与成州刺史王怀明、行台选郎殷外臣等人商议后,于广州州治番禹所在的南海郡传檄岭南,讨伐元景仲,元景仲于七月举兵,兵败被缢杀,陈霸先上表萧衍,详细阐述此次广州之乱因果,请求再派刺史坐镇。 萧衍念及岭南叛乱时有发生,这才派遣自己最看重的儿子萧纪出镇,毕竟抛开关中兵败的无妄之灾来说,萧纪此前在蜀地的治理有目共睹。 萧纪还未上任,岭南又生变故,自作主张响应北齐的并不止元景仲一路人马,兰裕、兰京礼煽动始兴(广东始兴)等十郡一起举兵攻打衡州(湖南衡阳),时任临贺(广西贺州)内使的欧阳頠正身处衡州城中,他急忙向萧纪求援。 正在途中的萧纪赶忙派人先往广州,传来陈霸先领军往衡州平叛。 陈霸先应命出兵,大败叛军,生擒兰裕、兰京礼,将二人送往建康处死。 此前陈霸先平定卢子雄旧部杜天合、杜僧明等人兵变,解广州之围,又收复交州等地,灭亡万春国,本就积累了巨大声望,如今又先后攻灭元景仲,以及兰裕、兰京礼等叛军,声名更盛。 如侯安都、张偲等率千余人投奔陈霸先,俚人首领冼夫人亦派人表示归附。 待萧纪到了岭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似乎只是一个傀儡,岭南军权尽在陈霸先手中。 然而陈霸先举止恭敬,萧纪一到广州,拜谒过后,便领军回了驻地,对于心向他的各地梁军,也未见吞并之意,这使得萧纪大为放心,将陈霸先倚为心腹,以其忠勇,尽委军事,自己一心治政。 萧纪去了岭南,江州自然落在了萧绎头上。 萧绎与父亲拜别,领着王僧辩、杜氏六骏、杜龛、以及湘东王世子萧方等之舅父王琳等班底,出镇浔阳。 齐使所坐船只行过浔阳江面时,还曾与萧绎有过一面之缘,萧绎问起自己在江陵城中的家眷,得知徐昭佩及其三名情夫尽被高澄处死,一时激动,当场写下《荡妇秋思赋》,用以讥讽其妻。 徐昭佩那些荒淫举动,萧绎并非不知,更憎恨徐昭佩杀死自己爱妾王氏,只不过因其家世只得忍气吞声,不曾发作而已。 又询问自己爱妾与诸子,齐使只隐晦透露萧方智拜高澄为义父,瞬间心情两级反转。 当然,高澄好色,世所共知,侍妾们落于他手,又哪能保住清白,萧绎早有心理准备,况且侍妾与妻子名分不同,贵族之间,赠妾时有发生,萧绎便以此安慰自己,又询问高澄是否能够许自己赎买儿子。 齐使照实回答,可遣人往江陵商谈萧方矩、萧方略、萧方规三人赎金,只有萧方智作为高澄假子不能被赎回。 萧绎初时不忿,后转念一想,若大梁社稷倾覆,尚有萧方智在江北为自己延续血脉,又转怒为喜,放行齐使。 齐使继续顺流而下,萧绎在江州寻访美人之余,亦派心腹杜岸往江陵,与高澄商谈赎回三子,藏书,以及早亡的爱妾王氏之妹,萧绎对小姨子可谓垂涎已久。 杜岸来到江陵,才提出王氏之名,却被告知此人已蒙齐主宠幸,又得知藏书被运往了洛阳,只得把谈判目标放在萧方矩、萧方略、萧方规三兄弟身上。 高澄考虑到萧绎的家当大多都在江陵,被自己所得,拿不出太多钱财赎买,便只开价一人一万匹布,三人相加与萧渊明相当,共三万匹,不许还价。 杜岸一口答应下来,这价格够公道了,他来江陵前,萧绎还担心高澄以萧渊明卖出三万匹布为由,索要相同价码。 高澄与萧绎私底下的谈判进行得相当顺利,可抵达建康的齐使与南梁朝堂却艰难不少。 安陆城中二万余俘虏都是军中精锐,萧衍自然要将他们赎回,却只肯以历阳和议为例,出每人一匹布的价格。 高澄却以其精锐为由,要价人均两匹布,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各退一步,以普通士卒人均一匹半为价,将这批在安陆城中深受齐军宣扬北方土地政策的梁军俘虏送回江南,得布三万余匹。 至于军中将士,则以一百匹至五千匹不等,如柳仲礼、柳子礼两兄弟便分别作价五千匹,为其父柳津赎回,得布一万匹。 其余将领以及各地守将,零星总和,亦有近五万匹,当然,这都是由他们的家属筹措。 总计十二万匹布作为赎金,运往江陵,为江南经济雪上加霜,此前岭南叛乱,就有民生凋敝的原因。 而北齐此前撕毁和议,随意捏造罪名,出兵讨伐萧绎的举动,也让南梁朝堂与士族认清了高澄的狼子野心,对于齐梁和睦并存,划江而治,再不抱一丝幻想。 江南士族出人出力,支援朝廷招募兵勇,寄希望以此抵御齐军南下,让他们在江南继续享有各项特权。 第三百九十六章 郢鄂 待南梁君臣咬牙硬挤出的十二万匹布陆续运抵江陵,高澄也早已通过各项政令,将江北之地尽数纳入北齐体系。 昭德二年九月十六,高澄新设郢州、鄂州,以汉水为界。 汉水以西为郢州,治江陵,汉水以东为鄂州,治安陆。 高澄询问诸将,谁人可任郢州刺史,已经七十二岁高龄的薛修义毛遂自荐,声称: “若失守,则请诛。” 随后又有多名将领请求镇守江陵,高澄私底下询问斛律金的看法,斛律金建议道: “还仰汉小儿守,收家口为质,勿与兵马。” 所谓汉小儿,即指七十二岁的薛修义,薛修义年长斛律金许多,仍以汉小儿相称,可见其对薛修义汉人身份的轻蔑,但还是支持他镇守江陵,亦知对其才能的认可。 高澄于是命薛修义为郢州刺史,镇守江陵,同时以南梁宜州江北之地为夷陵郡,郡治夷陵,留大将薛孤延领州郡兵五千镇守,归于郢州治下。 斛律金所言勿与兵马,是指不要将战兵交由薛修义统率,使其自组州郡兵守城。 除薛孤延麾下五千人以外,高澄在给予薛修义三万州郡兵的名额,随其镇守。 而鄂州刺史,高澄则早已定下由侯景转任,侯景麾下两万部众此番作为先锋南下,一路攻城拔寨,死伤惨重,仅余不足万人,高澄允许侯景在鄂州补足缺额,这不足万人的残部,皆可享受战兵待遇。 对于有功之人,高澄从不吝惜奖赏,而新补充的兵员,依旧只享受州郡兵的外兵待遇。 此番任命,被调离襄阳,侯景并未不满,因为他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王爵,高澄以侯景南征有功,封为陇西郡王。 况且随着攻占江陵,以及孤悬海外的南梁随州易帜,襄阳已经成了后方,自己作为镇边大将,被调离也合情合理。 随州被高澄降为随郡,划入鄂州治下。 一同受封王爵的还有早在尔朱当权时就获封渔阳郡公的侯渊,侯渊以袭占夷陵之功,以及追随高澄近二十年的功劳苦劳,被授予渔阳郡王。 其余立功人等,如斛律光由冠军县公升为南阳郡公,高季式由侯爵升为乘氏县侯,慕容绍宗亦得封索卢县公,剩余诸将,各有封赏。 侯景出镇安陆,则荆州刺史一职空缺,高澄命斛律光为荆州刺史,依旧治襄阳,领骑卒一万,步卒一万,又以此番出战的二万水师为荆州水师,共节制水陆四万大军,并荆州二万州郡兵。 斛律光因此后来居上,虽未得王爵,拥兵却可谓北齐诸将第一,当然,高澄给他这么多兵马,主要是为了支援郢、鄂二州战事。 同时也是对斛律光的信重,高澄与斛律光感情深厚,又以庶女与年龄相仿的斛律武都订婚,高澄这些年,儿子始终只有五个,但女儿却生了不少,无论瑶光寺里抱出来的,还是有名分的侧室所出。 斛律武都是斛律光的长子,时年五岁,也算是高澄看着长大的,高澄以同样时年五岁,为李祖娥所出之女义宁公主下嫁,不过得等到十六岁以后再成婚,这些女儿再怎么不受重视,作为父亲的高澄也不可能任由她们小小年纪出嫁。 高澄虽偏爱女儿,却也只是襄阳长公主高宓与才满周岁的嫡女彭城公主高宜,其余如二女高容,三女高宛,与别的姐妹无甚两样。 高宓如今年满十二,亲事也已经定下,即段韶长子段懿。 段懿年纪与她相仿,有资仪,颇解音乐,又善骑射,两人自小多有往来,高澄询问时,高宓含羞首肯。 同样已经十二岁的高容则与高季式之子订亲。 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不止与高澄自小相交,更为儿女亲家,称得上亲上加亲。 与女儿嫁给将门子弟不同,高澄诸子虽还未婚配,但高澄决心让他们将来尚文臣之女,显然是要断绝他们与军中将领的关联,若是定下太子,才会着手为其选将门之女为侧妃。 江汉平原诸事了结,高澄于昭德二年(549年)九月二十,在江陵向各军发放赏赐,而民夫也早在八月份,便得了五个月的工钱,兴高采烈地回了原籍,至于所谓修筑陵寝,高澄不曾提及。 从南梁得来的十二万匹布绢自然不够赏赐各军,毕竟高澄此役先后征发了五万骑卒,五万步卒,十万州郡兵,以及侯景两万部众,共计二十二万人。 高澄以十二万匹布绢作为赏赐三分之一,又以郢、鄂二州府库所藏补充剩余三分之二,同时运来昭德通宝换购民众手上的足陌钱,并强调禁止足陌钱在江北流通。 这次回收的足陌钱,并未再往江南运,南梁物价本就沸腾,此番遭遇大败,又出了十二万匹布赎买俘虏,足陌钱更是一路贬值,运气江南别说赚取利润,亏本都能让高澄哭成声来。 发赏次日,即九月二十一,高澄领剩余人马,以及收集来的足陌钱北还,显然还是打了熔铸的主意,虽然款式不同,但材料都是以铜为主。 当然,其中肯定充斥不少私币、劣币,高澄以昭德通宝换购,肯定会吃上亏,但他若是不换,又因北地禁止通行足陌钱,吃亏的则是贫苦大众。 高澄这人虽说荒淫,但他的很多政策都是以替底层百姓谋利为出发点,身为现代人的他深知,只有底层百姓能活下去,甚至过得好,才会自发拥护统治。 小民可骗,不可欺,这便是高澄行事的信条。 随着斛律光领步骑两万出镇荆州,洛阳京畿军还剩九万人,不过再兼周边陕、梁、广三州九万将士,高澄依旧将十八万战兵牢牢握在手中。 十月二十七,高澄又是在冬季冒雪回的洛阳,高孝璋等人早早迎在建春门外,嘴唇都被冻得发紫,由于高澄体谅老迈,下令年过五旬的官员依旧各司其职,不许迎驾,如司马子如、高隆之等人并未出现。 已经四十九岁的窦泰在与高澄拜礼后,戏言道: “若是明年,泰便不能再迎君了。” 高澄闻言心里一突兀,总觉得这位姨父在插旗。 第三百九十七章 立雪 今日迎驾,高孝璋到得很早,高澄分明已经派遣骑士于昨夜通报行程,将在正午时抵达洛阳,然而才只是黎明,建春门刚开不久,高孝璋便冒雪赶来,只是还有人比他到得更早,二弟高孝瑜已经候在门外。 高孝璋快步走过去,脱下自己的锦裘披在高孝瑜的身上,劝说道: “时候尚早,父皇车驾还未启程,寒风冷冽,二弟不如先往门洞里烤火。” 此时建春门尚未戒严,多的是出入洛阳城的来往百姓,众人看见高孝璋自己冻得直哆嗦,也要把锦裘让于高孝瑜,无不对高孝璋友爱兄弟的举动交口称赞。 高孝瑜没想到高孝璋居然耍这种心眼,于是摩挲着高孝璋为他披上的锦袍,激动地哽咽道: “大兄衣裳单薄,才应该避一避寒风,就让阿弟代为瞭望,大兄且去门洞里取暖,若是望见了父皇车驾,阿弟定会告知。” 高孝璋自然不肯,来这么早不就是为了展现对父亲的孝心么,弟弟在外头受冻,自己在城门洞里烤火,这算个什么事嘛。 于是高孝瑜趁机将锦裘还给了高孝璋,他倒是有心让这家伙多受会冻,但风雪交加的气候下,不管兄长衣裳单薄,只顾自己穿得厚实,传进父皇耳中可不是什么好事。 兄弟俩在城门外站了不久,三弟高孝琬也匆忙赶了过来,显然是得到了禀报,不愿让两个哥哥专美于前。 至于老四高孝瓘、老五高孝琮,这两人可就没有眼线为他们通报消息,睡到天色大亮,才与一众大臣赶来建春门,望见三位兄长立雪城门外,也不知道三人是不是故意一动不动,身上积累了厚厚一层积雪,远远望去跟个雪人似的。 就连窦泰都与其余人感叹道: “三王立雪迎父,皆至孝之人,此陛下之福,社稷之幸。” 在朝臣一片颂扬声中,睡眼惺忪的高孝瓘打了一个呵欠。 若非乳娘掀开被子催促,他还真起不来,这么冷的天气,缩在被窝里多舒服呀。 一想到三个哥哥天还未亮就要起床,黎明时候就赶来建春门,高孝瓘暗自感慨:果然夺嫡不是人干得活。 高孝瓘自认与储位无缘,自古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三位兄长的生母并为夫人,皆有望后位,而高孝瓘身为第四子,生母不能为外人所知,注定不可能成为嫡子,从而弯道超车。 自己能够继承大统的唯一可能便是三位兄长或死或废,而父亲又未有嫡子。 在他看来,这种事情未免太过天方夜谭,故而自晓事起,他便从未奢望过储君之位,只想做个将军,驰骋沙场。 没有对储位的贪念,便也无需在如兄长们一般在人前作伪,于是三个雪人与百官在门外迎候高澄的时候,高孝瓘带了五弟高孝琮在城门洞里烤火。 高孝琮年仅五岁,自小在母亲元明月的叮嘱下,跟在四哥高孝瓘身后,元明月的想法倒是简单,高孝瓘无望储位,让儿子与他亲近,总好过跟了其余三位哥哥。 储位之争有且只能有一个最终胜者,元明月自然不愿让高孝琮冒着三分之二的失败风险去站队三人之一。 人就怕对比,三个哥哥立雪迎父,两个小的在烤火取暖,百官背地里对二人指指点点。 高澄来到建春门时,高孝瓘、高孝琮小脸蛋被火暖得红扑扑,而高孝璋三人冻得嘴唇发紫。 他当然知道三个儿子是在演戏给自己看,但至少有这份心,哪像那两个混账小子,连演都难得演。 高澄并未与百官多做寒暄,他也舍不得让儿子们继续冻着,唯恐冻出个好歹,于是让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三人上车,与自己同驾入城,至于高孝瓘、高孝琮,便任由他们跟着车驾步行。 其实高澄对于两个小的并无不满,但是一碗水要端平,做得好了自然要赏,高孝璋三人吃了这般大的苦头展示对自己的孝心,理应有别于两个弟弟,获得同驾的殊荣。 甭管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对于孝行,无论如何都是应该表彰的。 回到宫中,高澄没有急于考校高孝璋三人观政心得,高孝琬在今年满了八岁,也有资格与高孝璋、高孝瑜一同旁观政事,高澄在洛阳的时候,则列席旁听,出洛阳的时候,则往尚书省随高隆之观摩学习。 高澄命膳房端来姜汤,到底是亲儿子,没有漏了高孝瓘、高孝琮。 父子各自趁热饮尽,高澄嘴上责骂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三人不爱惜身体,立雪迎父是愚孝,但脸上的慈色却做不得假。 三人,尤其是高孝璋,自晓事以来,动辄遭受训斥,此时感受到父亲的慈爱,心中更受鼓舞,也就是小高王身上没有长痈,否则他定要让汉景帝知道,什么叫一个皇子的自我修养。 为父吸脓这种事,哪能由宠臣代劳。 高澄让高孝璋三人回去歇息,明日再考核,但对于高孝瓘、高孝琮却没有放过。 二人年纪尚幼,高孝瓘才七岁,高孝琮只五岁,考校的更多是学业。 高孝瓘虽一心沙场报国,但他可不是莽夫性子,相反,其自幼聪慧,否则高澄也不会让他多读书。 明明是个文武双全的苗子,要是给养成糙汉,岂不可惜。 高孝瓘也没有辜负父亲的厚望,哪怕高澄离了洛阳,依旧刻苦读书,今日高澄所提问题他一一回答,未有错漏。 到了高孝琮时,小胖子如今正在识字的时候,可他生性顽劣,否则也不会真的跟了高孝瓘往城门洞烤火。 不好读书的他,在高澄离开后,专以戏弄宫人为乐,五个月的时间,新识不足百字,气得高澄命人给高孝琮屁股打了五板子。 屁股肉厚实,下手有轻重的话,不怕把人打坏了,不会真有大聪明打儿子时照着脑袋打吧。 小胖子捂着屁股哭哭啼啼去找他阿母元明月,高孝瓘也向高澄告辞。 却听高澄突然道: “往城门洞里烤火,衬托你三位兄长的孝心,瓘儿倒是聪颖,但你示好了璋儿他们,就不怕惹怒了为父?” 第三百九十八章 宫妇 知子莫若父,高孝瓘那点小心思哪能瞒过高澄,他要是个吃不得苦的性子,早就如高孝琮一般,在高澄离洛期间荒废了课业,也不会始终怀揣着为将的憧憬,做个顽劣的富贵闲王难道不好么。 果然,只见高孝瓘挠头道: “孩儿猜想,以父皇圣明,定能看破,既然父皇知晓孩儿心意,断然不会因此生怒。” 高澄狠狠瞪他一眼,佯怒道: “自作聪明,为父尚在,何需你自污示好兄长!” 高孝瓘闻言,赶紧告罪,他总不能辩解父亲早晚有殡天的时候,跟兄长们结下一份善缘怎么也不会错。 高澄不耐烦地挥挥手,将高孝瓘屏退,却在他临出门时,心血来潮,说道: “朕会为你指派一名宫妇,管着你的饮食起居,哪怕将来成亲,她也会随你出宫,为你看管家宅。” 高孝瓘以为是高澄要派人管教自己,面色一苦,回头正要告饶,却听高澄淡淡道: “那妇人来自瑶光寺。” 凭高孝瓘的聪明,又怎么猜不到那瑶光寺的妇人是谁,可不就是自己生母么,脸色瞬间转忧为喜。 过往虽然也能随父亲去瑶光寺探望母亲,但高澄也不是天天往寺里寻欢作乐,后宫还有一群妇人嗷嗷待哺,久的时候,一两月才能去放纵一次。 也使得高孝瓘与其生母聚少离多,如今一想到母亲以后能够常伴自己,等自己长大了也能奉养她,高孝瓘赶紧跪下,真心诚意给其父叩头谢恩。 “行了,行了,莫将为父这明光殿给磕出个洞来。” 将高孝瓘打发走,高澄忍俊不禁,这小子,确确实实是个孝顺孩子。 可转念一想,他将母亲看得比自己这个父亲更亲近,却又吃起醋来。 随着高孝瓘年纪渐长,高澄也不方便带他出入瑶光寺,事情要是传出去,什么高家父子同乐瑶光寺,那能听么。 就在高孝瓘兴高采烈回去为母亲收拾屋子的时候,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三兄弟一并在娄昭君寝宫问安。 不止自小被祖父母养大的高孝璋、高孝瑜,老三高孝琬经人点拨,也是每日晨昏定省,以悦祖母。 不止是做给娄昭君看,也是做给朝臣看,至于高澄是否会恼怒,父亲与祖母关系再怎么差,作为孙子孝顺祖母,总不会是错。 兄弟三人来到娄昭君寝宫的时候,二叔高洋与六叔高演正在娄昭君身边说着在荆襄之地的见闻。 高澄对兄弟的猜忌早就不再加以掩饰,不止征淮南,攻伐江陵前是以巡视地方为借口,就这,也不忘把这两兄弟栓在身边。 娄昭君边听边抹泪,过去她因高洋其貌不扬而不加亲近,如今却觉得高洋貌丑,但也好过高澄外表光鲜,内里肮脏。 这世上哪有防备嫡亲兄弟,防到这个份上的,高洋如今都二十四了,却只收获一些虚职,就这还不够,但凡外出,都要把高洋与十四岁的高演带在身边才能安心。 娄昭君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才生养出一个对母不孝,对弟不友的混账儿子。 眼见三个孙儿进门拜见,娄昭君赶忙擦干了泪: “老身还以为你们忙着迎接彼人,不会过来了。” 所谓彼人,即那个人,指向高澄。 由于高澄连日常请礼问安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娄昭君便以彼人相称。 她自然有恃无恐,母子之间关系再差,高澄也不可能苛待了她。 至于高澄之所以不愿见她,可不就是每次一见面,总要提及弟弟们的去处,要他给高洋、高演等人一州刺史,让他们为社稷出点力。 两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娄昭君不忍见儿子们身具才干,有报国之志,却难酬,碌碌终生。 而高澄也不放心自家兄弟,他认为凭自己的威信,足以慑服各路将领。 至于娄昭君所谓高澄百年之后,其子可得叔父们的扶持,高澄更是嗤之以鼻。 当然了,娄昭君敢称呼高澄为彼人,高孝璋等人却不敢接,三人与娄昭君问候几句再向高洋、高演恭敬见礼。 在娄昭君面前一副叔侄亲近的模样,可出了寝宫,高孝璋等人便立即离两位叔父远远地,如同躲瘟神一般。 高演也只比侄儿大了两岁,年轻气盛,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示意宫人们们后退些距离,对其二兄高洋不忿道: “这三人像极了其父,虚伪至极。” 高洋嘴角轻扬,轻声笑道: “且看吧,无论三人之中谁继承大统,另外两人的下场必定还不如你我。” 高演闻言会意,他们并未与高澄争夺过世子之位,当然,也没资格与嫡长子争夺,却还是被这般对待,更别提三人打小开始争夺,真到了好大哥过世的时候,只怕早已经仇深似海。 似乎预见了高澄诸子骨肉相残,高演脸上浮现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而高洋注视着三位侄儿的背影,目光幽深,心道: ‘我在高澄一朝不受用亦无甚关系,待侄儿上位,手足相残,他们没有其父的威信,恐惧不能压服外人,自然得倚重宗室,兄弟们肯定是信不过的,视线自然要落在叔父们身上。’ 高洋、高澄没有久留,快步出了宫城,唯恐被高澄栽上与宫妇私通的罪名,栽赃陷害这种事,自己大哥可没少干,梁人对此最有发言权。 与此同时,瑶光寺传出消息,元朗皇后于寺中病故,高澄命人为其草草安排了葬礼,而兰陵王高孝瓘的房中多了一位管事宫妇,那宫妇年过四旬,容颜已衰,兴许是高澄亲自调派过来的缘故,高孝瓘对其礼敬甚加,甚至许她同席进膳。 那宫妇便是假死的元朗皇后,自称姓崔,宫人多称其为崔宫娥。 高澄并不担心崔宫娥教人看破身份,元朗是高欢在信都建义时,立的天子,只在洛阳皇宫住了数天即被废,如今相距近二十年,与她见过面的宫人要么被放归,要么老死,毕竟在皇宫里也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皇后的。 第三百九十九章 诤臣 对于高孝璋等人来说,他们最在意的就是其父高澄的态度,除了出于孝道侍奉祖母娄昭君以外,其余以高澄的喜好为标准,紧跟他的步伐准没错。 一如毫不掩饰的疏远高洋、高演二位叔父。 没办法,摊上这么一位多疑的父亲,可不得小心谨慎,以防行差踏错。 高澄将对嫡亲兄弟的态度都摆在了明面上,高孝璋等人若不划清界限,而与二位叔父往来,难道是在心底为高洋、高演抱不平。 当然了,紧跟其父步伐,但好色除外。 有心夺嫡,必然要在道德上塑金身,杨广都知道在他母亲独孤伽罗面前立一个专情人设。 近日洛阳发生一件大事,御史陆操弹劾尚书左仆射、户部尚书崔季舒拘禁、逼凌妇人。 早年间,河东郡守薛寘书投奔西魏,作为于谨部将,与其同在西潼关被俘,高欢以薛寘书反复为由,将其一并处死。 薛寘书有一妻,名元氏,有姿色,薛寘书西逃时,被留在了关东,因其为元姓宗妇,便也逃过了牵连。 其丧夫以后,常年深居简出,立志为夫守节,随着年岁渐长,更是风韵动人。 崔季舒听闻元氏甚美,作为继孙腾之后,小高王的首席媒娘,自然得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于是将元氏骗入府中,只等高澄来到崔府,便进献元氏供他玩乐。 哪知没等来高澄,却走漏了消息,为御史陆操所知,这才有了陆操愤而弹劾崔季舒。 朝中百官一致觉得陆操得罪了崔季舒,注定要被贬外地,甚至一身官皮都不一定保得住。 崔季舒那可是北齐天子的铁杆心腹,在信都时就投奔帐下效力,可谓功勋卓著。 如今百忙之中,还从户部事务中抽身,为天子寻访美人,这是何等的忠心,况且又不是强抢人妻,不过一个孀妇而已,当然了,抢人妻这种事也不是没干过,黄门侍郎崔括最有发言权。 你问高澄究竟是个什么看法,他感觉自己遭了无妄之灾。 这件事真不是出自他的授意,早些年崔季舒为自己进献芸娘时,他便告诫过,用心政事即可,无需如此作为。 高澄将崔季舒、陆操、元氏一并唤来明光殿,当着二人的面将崔季舒一顿臭骂,犹不解气,又把陆操的弹章往崔季舒身上砸,崔季舒不敢躲避,硬生生受了这一下。 这些年,高澄已经有意识的在改变自己在世人眼中的形象,连去瑶光寺都得偷偷摸摸的,毕竟荒淫好色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那些被掳来的妇人,如萧绎、萧渊明的侧室,也尽数送往瑶光寺掩人耳目。 结果自己辛辛苦苦重新立人设,却被崔季舒泼了脏水,由不得他不恼怒。 崔季舒战战兢兢,连声告罪,拉皮条这种事,搞得人尽皆知,让世人对君上议论纷纷,这本身就是失职。 高澄训斥崔季舒之余,眼角余光不时瞟向元氏,也难怪崔季舒时隔多年又起了作媒的心思,着实是位姿容美艳的成熟妇人。 不过事情闹得这般大,高澄也不可能将元氏纳入后宫,况且此前元氏在明光殿里已经表明了态度,只愿为夫守节,无再嫁之意,其态度坚决,也让高澄肃然起敬。 以其相貌、地位,能够拒绝他的妇人,元氏还是第一个。 高澄为元氏赠金,以嘉其节,放其返家,并严厉告诫崔季舒不许再骚扰元氏。 至于崔季舒,则罚俸一年,命其归家自省,这一处罚称得上不疼不痒,崔季舒纯属是好心办坏事,若责罚太重,未免寒了人心,好在崔季舒是为高澄寻访美女,不敢真的私自欺凌元氏,并未铸成大错。 而在崔季舒看来,最重的惩罚便是高澄此前对他的责骂。 不止是高孝璋等人在乎高澄对自己的看法,崔季舒等心腹亦不例外,谁又不是拼了命往上爬。 杨愔担任中书令,辅佐中书监司马子如,以后等司马子如告老,无论是否再设中书监一职,都是由杨愔坐镇中书省。 崔季舒瞄上的便是高隆之尚书令的位置,而人选也必定是身为左仆射兼户部尚书的自己,以及右仆射兼吏部尚书的崔暹之中选择。 至于几个侍中挤在一起吃食的门下省,在高澄留洛期间,毫无实权,自然不会考虑。 打发走了崔季舒,高澄走下御阶,握住陆操的手,感慨道: “若无陆御史不畏强权,朕险些因崔仆射之过铸下大错。” 陆操此次来明光殿,原本做好了当个强项令,违抗皇命,也要为元氏发声,哪知道自己先前打的腹稿全没用上。 对于高澄的称赞,陆操连道不敢当。 但他却不知道,高澄打算就此重用陆操。 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自己那些儿子被驯得服服帖帖,指望他们当个诤子,确实比较困难。 以高澄今日之威信,身边多是歌功颂德之言,好话听多了,人也容易迷失在奉承之中。 这时候就得有个像陆操一样的人物,直言过失。 高澄当即下诏,授陆操散骑常侍一职,为天子顾问。 陆操坚持无功不受禄,况且自己弹劾崔季舒并非为了升官,不过仗义执言而已,乃固辞。 直到高澄与他仔细分说,才应了下来。 走出明光殿,陆操暗自感慨,天子虽好色,却不昏庸,可谓荒淫有道。 高澄当然不知道自己在陆操心中落了个荒淫有道的评价,但也确实符合他在世人眼中的形象。 自高澄十月二十七日回到洛阳,便不再出宫,连瑶光寺都没再去过,历史上原主就是在这一年遇刺,小心点总没错,也正因为如此,崔季舒将元氏骗入府中,却始终盼不来高澄。 况且后宫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虽然并未满额,但也不缺妇人与他欢乐,只是如今高澄少有光顾三夫人寝宫,还不是夺嫡闹得,过去话里话外总变着法夸赞自己的儿子,让高澄不胜其烦。 第四百章 漠北 日子在平淡中来到昭德三年(550年)的元日,高澄领了兄弟、诸子侄往邙山祭拜高欢庙庭。 从某种程度来说,高澄这名天子称得上吝啬,无论是登基,还是如元日这等大喜的日子,从未有过大赦天下。 在他看来,触犯刑法,已经严格按照《太昌律》以及新出炉的《齐律》判处的罪犯,若是轻易赦免,更是对受害人的不公平。 故而律法中虽有十恶不赦的条例,至少在高澄治下,却只是一纸空文,不管是不是十恶,他都不会赦免,就老老实实服完刑期再回归社会吧。 当然,在此期间,高澄命新任散骑常侍陆操兼任刑部侍郎,负责翻阅卷宗,核查冤假错案。 陆操也没辜负高澄信任,还真叫他搜查出许多卷宗上证据不甚清晰的案子,对于判错案的官员,该罚则罚,该贬就贬,而证明确实无辜蒙冤之人,不止放还家中,亦可收获一笔国家赔偿,由官员被罚俸禄赔偿。 高澄对罪犯重拳出击,对良善百姓可谓是体贴入微。 乌龟曾说,让农民半死不活,是政治的秘诀。 这点高澄不敢苟同,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所受到的教育是向往、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是人生来就具有的权利。 穿越权臣之子,却以折腾百姓,让他们半死不活为政治秘诀,未免太过掉价。 ‘父亲,且看好吧,我定会开创一番伟业,不仅是混一四海,更要让辛勤劳作之人生活富足。’ 高澄望着庙庭中由画师临摹的高欢画像,暗下决心道。 高孝瓘不知高澄心中宏伟壮志,他还在盘算着如今自己将要满八岁,按照此前与父亲的约定,是可以开始习练骑射了,一想到未来立马挽弓,纵横沙场,便是一阵激动。 随驾下山时,高孝瓘迫不及待凑到高澄面前,提起了自己学习骑射的事情。 高澄也没不认账,而是让他去向窦泰请教。 这个人选高澄早有考虑,窦泰在军中虽有影响力,可在十年前便逐渐淡出一线。 虽有侍中一职,但高澄留洛期间,侍中注定是个摆设,并不能真正对政令起到审核作用,有的是时间教导。 当然,以窦泰之能教授一个八岁的小孩绰绰有余。 正当高孝瓘为此兴高采烈的时候,高澄却又安排他与三位兄长一起观政学习。 高孝瓘当即苦了脸,又要学习处理政务,又要习练骑射,学业也不能放松,自己注定能有个格外充实的童年。 高孝璋等人更是忍俊不禁,说来与这位四弟,他们三人还真有几分兄弟感情。 毕竟没有威胁的兄弟,才是好兄弟。 与此同时,漠北之地,对于突厥来说局势已经到了最紧迫的时候。 此前阿史那土门求婚于柔然,却被阿那瓌遣使羞辱,气愤之下杀死柔然使者,与其公然决裂。 之后派遣其女南下与高澄完婚,又因求亲于高澄之女,被高澄借题发挥断绝关系。 对于阿史那土门来说,若与柔然战事迁延日久,北齐必然出兵干涉,这才有了引弦不发,等待时机,以求对柔然一击毙命。 然而战机哪是那般容易觅得,阿史那土门遣使柔然,直言要东行,往柔然王庭为先前杀使的行为请罪。 却被阿那瓌拒绝,他很清楚突厥一旦获准东行,来的可不是阿史那土门一人,而是倾族之兵。 九年前,自己损兵折将灭亡高车,可获利最大的却是吞并高车国六万余帐的突厥,让阿史那土门崛起于金山,阿那瓌一想到这便来气,这也是此前他恼羞成怒遣使斥责阿史那土门的原因。 高车亡国,对于柔然与突厥来说,实力一降一升,这也在客观上阻止了阿那瓌对新兴的突厥政权用兵,但好在自己有个好女婿,现在要叫孙女婿了。 阿那瓌听闻高澄与突厥悔婚、驱逐突厥使者,更是喜得合不拢嘴。 阿史那土门为了等待战机故而迟迟不发兵,阿那瓌也在翘首期盼高澄从南方战事抽身,与自己合攻突厥。 高澄在去年十月二十七日回归洛阳,但洛阳与柔然王庭距离甚远,阿那瓌直到今日才得知具体消息,立即派遣使者南下,要与北齐商讨夹击突厥一事。 阿史那土门听得风声,更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长了,使者一个来回,大约四五个月时间,他必须在北齐正式出兵之前,与阿那瓌决胜,胜者将据有整个漠北霸权,败者注定身死族灭。 哪怕是草原游牧民族,也得进行充分的战前准备,阿史那土门甚至在暗地里发布了全族动员的命令,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有必要再去保留实力,成与败,不过是一锤子买卖。 与之相对应的,阿那瓌自以为有北齐为倚仗,在心态上,与破釜沉舟的阿史那土门想去甚远,更别提是战前准备。 嘿!柔然与北齐联手,打一个小小的突厥,怎么输。 当柔然使者来到洛阳,向高澄提出要联合夹击突厥的时候,阿那瓌眼中的好姻亲高澄却犹豫了。 在高澄的如意算盘里,得是柔然与突厥打得两败俱伤,他才好坐收渔翁之地,以极小的代价,收获丰厚回报。 至于劳师动众发兵漠北,与突厥打一场恶战,高澄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或许在他看来,便宜占少了,那就是吃亏。 昭德三年(550年)三月十八日,柔然使者还在洛阳与高澄软磨硬泡的时候,突厥动员全族丁壮十余万,直扑柔然王庭。 高澄之所以有闲心与柔然使者打太极,是因为他的记忆告诉他,突厥是与公元551年正月出兵,却不曾想到自己一系列操作刺激到了阿史那土门,使他不愿再等北齐从南征之中缓过劲来。 连续两年打了两场大战,哪怕夺取淮南一役多有收获,但攻占江汉平原显然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无论是给将士派赏,还是为民夫发放工钱,北齐国库必然是出多进少,而此前的战事也影响到了江汉平原的粮食收成,许多人嗷嗷待哺等着国家赈济。 第四百零一章 六镇 也不能说高澄期盼柔然与突厥两败俱伤,自己渔翁得利属于异想天开。 在他看来,自己这么多年始终在阿那瓌面前给阿史那土门上眼药,譬如四年前向柔然通报突厥与高车残部合流,以及后续透露突厥遣使与自己盟好等。 在阿那瓌有所警觉的情况下,高澄认为草原霸权之争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落幕,突厥哪怕吞下了那六万帐,硬实力依旧不如漠北老牌霸主柔然。 柔然再是草原霸主之耻,总不至于速败吧。 然而高澄不知道的是,阿那瓌对北齐出兵胸有成竹,特意带了大部分的王庭军队赶往怀荒镇,等待与高澄会师。 自25年前,阿那瓌出兵十万为北魏平定六镇起义,焚毁北疆六镇以后,无论北魏、东魏、北齐都未再对六镇之地上心。 一来是六镇军民尽数南迁,六镇故地渺无人烟,再让见识过中原繁华的六镇鲜卑重返苦寒之地,便不会有人再念及与高氏两代人的情谊,只怕又会掀起一场六镇叛乱。 其次则是北魏东西分裂,高欢、高澄父子都以收复关西为第一目标,统一北地后,高澄将逐步蚕食南梁作为国策,便也无暇抽身,恢复对六镇故地的实际管辖。 当然,说一千道一万,还在与对六镇故地,高澄实在有心无力,把民众安排在关陇之地居住,那叫迁徙,可若是把民众迁至北疆,则叫发配。 事实上,就算不考虑民众得知要去往北疆的逆反心理,对于一心囊括四海的高澄来说,每一分钱都得花在刀刃上,不愿国库继续为北疆输血,也是他对六镇故地放任不管的原因之一。 六镇之地物产贫瘠,在北魏年间就是国库的一个放血槽,全靠朝廷输送物资。 早年间有拱卫国都平城(山西大同)的功能,咬咬牙,便也持续为其输血,等孝文帝迁都洛阳以后,平城地位直线下降,而拱卫平城的六镇亦变得可有可无,朝廷便不再愿意供养六镇,导致六镇军民生活窘迫,便是一切矛盾的根源。 高澄不愿意在南方未定的情况下,费心费力重新恢复对北疆六镇的统治,再每年花费大量钱粮,供养新六镇之民。 这并不代表高澄放弃了北疆,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嘛,北齐承袭北魏,这六镇故地自古以来可不就是北齐领土,等平定南方,再来解决与柔然的领土争端。 但若说北齐对六镇全无管辖,也不尽然,至少在北魏孝明帝时期,为了安抚叛军,曾下令改镇为州,赋予六镇军民一切正常人的权利。 北魏末期,北疆当然不止有六镇,严格来说应该是八镇,《魏书》记载: ‘肃宗以沃野、怀朔、薄骨律、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御夷诸镇并改为州,其郡县戍名令准古城邑。’ 只不过这一诏令最终只落实在了顽强抵御叛军的怀朔、武川二镇之民头上。 孝明帝下令,改怀朔为朔州,下辖大安、广宁、太平、附化四郡,而武川镇则更改为神武郡,亦归朔州管辖。 在怀朔改为朔州时,北魏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朔州,治所在旧都盛乐(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土城子),下辖盛乐、云中、建安、真兴四郡,由于不可能出现两州同叫一个名字,于是原有的朔州被更名为云州。 斛律金所任六州大都督,其全称本为六州流民大都督,初始并未指统御六州之地,只是负责管辖在晋阳的六镇军士家属,待高澄掌权后,六镇鲜卑南迁,失去了管辖六镇流民的权力,便也被在官名上拿掉了流民二字,成了六州大都督。 六州即朔州、云州、恒州、显州、蔚州、恒州,六州并不代表六镇,除了朔州是由怀朔、武川二镇合并而来,只有蔚州孝庄帝永安年间由怀荒、御夷二镇所置。 只不过后续发现维系在蔚州统治的成本过高,当时高氏与柔然并未联姻,不仅要国库要输血养民,更要派兵驻防,于是,公元535年,高欢将蔚州改设在山西,治所位于今山西平遥县西北,民众尽数西迁,事实上放弃了怀荒、御夷二镇。 怀荒、御夷等地则被柔然牧民所侵占,这便是北齐与柔然领土争端的由头,也是为何阿那瓌能引军屯驻怀荒镇故地的原因。 阿史那土门进军奔袭柔然王庭的途中,得知阿那瓌领大军南下,王庭只有其长子庵罗辰领万余人驻守,称得上是空虚,更是喜不自胜。 但他并未全军直扑柔然王庭,阿史那土门很清楚,若不能消灭阿那瓌所领的主力部队,单单只是攻破王庭,掳掠妇孺,面对回师的柔然大军,胜负犹未可知。 于是召集诸子与部族将领们商议后,一番激烈商讨后,阿史那土门听从次子阿史那俟斤的建议,采取分兵佯攻王庭,主力设伏的策略,分派万人归入阿史那俟斤麾下,随他继续往王庭进发,自己则在怀荒与柔然距离最短的道路上,寻找伏击地点。 阿史那俟斤原名燕都,因其长期担任俟斤一职,故而更多被以阿史那俟斤相称。 早年间,俟斤是部族首领的称谓,但鲜卑、柔然以来,则成了官名,比之尚书。 突厥部落名义上的继承人是阿史那土门长子阿史那科罗,但因为阿史那俟斤性格刚猛凶暴,英勇善战,且足智多谋,广受部民敬仰,可以说是严重威胁到了阿史那科罗的继承人地位。 只不过与北齐不同,突厥正面临与柔然人争夺草原霸权的紧要时刻,一旦失败,便是身死族灭的下场,自然能够摒弃前嫌、携手御敌,而不是勾心斗角,在这时候还去互扯后腿。 一个政权的兴起,无论是草原民族还是中原王朝,原因多种多样,但其共性在于创业团体勠力同心。 在高澄与阿那瓌都未有所察觉之下,突厥已经露出了他的獠牙,冲向昔日的主人。 第四百零二章 疑兵 后世有人误解,认为突厥部落属于白色人种,这样的说法并不符合事实。 诚然,五世纪中叶,阿史那氏成为柔然锻铁时,族中八百帐皆为白色人种。 然而百余年的时间里,突厥由八百帐发展至十余万帐,却是依靠不断与周边敕勒部落融合。 四年前能够吞并高车敕勒余部,也是凭借某种意义上的同根同源,毕竟突厥部落主体民族实际却是敕勒族。 而以少御众,联姻自然是不二法门,不止底层,更兼上层人士,而敕勒属于黄色人种,人数较少的突厥人融合了大量敕勒人,百余年的联姻,突厥人的体貌特征也从白种人演变成黄白混种。 许多突厥贵人,单从外观上来看,黄色人种的特征更胜于白色人种。 阿史那俟斤却生得与众不同,其人面宽肤红,双目亮如琉璃。 自古便有相貌迥异于常人者,能成大事的说法,显然突厥部落中也有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多有人因此追随于他。 而阿史那俟斤也没有辜负众望,突厥的崛起注定要与周边部落争夺牧场,在日常冲突中,英勇善战又多谋略的阿史那俟斤用一场场胜利,向众人证明了他才是阿史那土门最出色的儿子。 阿史那土门将袭扰柔然王庭的任务交付于他,亦能看出信重。 攻打柔然王庭是个技术活,既不能速下,真要轻易打垮庵罗辰的万余守军,阿那瓌心知驰援无望,便也不会匆忙上路。 也必须给足压力,迫使庵罗辰催促阿那瓌回援。 这中间的度,则需要阿史那俟斤自己把握。 昭德三年(550年)四月二十日,阿史那俟斤突袭柔然王庭,初始庵罗辰麾下守军准备不足,被打得节节败退,却不知为何,突厥攻势放缓,给了柔然可趁之机,庵罗辰迅速集结部众,并号召王庭剩余丁壮,得兵三万,将突厥打退。 然而危机并未过去,阿史那俟斤所部万人似乎只是先锋部队,其驻地身后总有烟尘扬起,似乎不断有后续增援。 庵罗辰不敢大意,毕竟王庭有大量妇孺,皆是军士家属,若丢了王庭,他根本交不了差,更别想着继承汗位了。 被阿史那俟斤所做出的援兵假象所蒙蔽的庵罗辰立即遣使往怀荒镇报信,眼看阿史那俟斤搭设的帐篷越来越多,由初始只可容纳一万士卒,到如今可以安置五万将士,庵罗辰去信的措辞也越来越急切。 也就是庵罗辰不敢轻易冒险,否则只要领兵出王庭与阿史那俟斤交战,便能发现容纳五万将士的帐篷实则多为空置,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且说怀荒,虽说柔然使者在三月十八就抵达了洛阳,迟迟不见消息,但阿那瓌并不着急,以洛阳与怀荒之间的距离,赶路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更别提这么大的事,高澄怎么也要跟朝臣商议一番。 自从高澄明确拒绝与突厥的联合,站队柔然以后,哪怕梁人从未蒙面,但阿那瓌看这个孙女婿,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 然而时间进入五月上旬,阿那瓌接连收到两条坏消息,其一是派往洛阳的柔然使者眼见高澄心意已决,无奈派人回报,转述高澄之言,大齐方才经历大战,军民疲惫,国库匮乏,希望柔然能保持克制,待休养一段时间再与柔然联合出兵。 高澄所谓军民疲惫、国库匮乏,纯粹就是欺负阿那瓌不知北齐实情。 毕竟高澄利用足陌钱打劫南梁一事少有人知,有淮南剩余少部分足陌钱与江汉足陌钱熔铸昭德通宝的明证,在外人看来,连续两年打了两场大战,所谓国库匮乏做不得假。 而由于足陌钱是北齐朝廷以足额的昭德通宝与民众兑换,故而熔铸足陌钱不止没能赚取利润,更是亏了不少。 高澄以这理由搪塞,阿那瓌虽然不满,却也能够理解。 就在他准备收拾行囊回师王庭的时候,便收到了庵罗辰的求援信。 此前随着阿史那俟斤所置疑兵越来越多,庵罗辰的求援信也发得越发勤快,有时候一天之内能发出三四封。 这般频繁的求援以及言之凿凿突厥主力聚集于王庭西侧,终于让阿那瓌对局势产生误判。 他认为既然突厥主力尽在王庭附近,必然无余力在途中设伏,又心急于庵罗辰能否守住王庭。 昭德三年(550年)五月十六日,阿那瓌一面尽起十万柔然大军出怀荒,回援王庭,一面再向洛阳遣使,希望高澄派出援军。 真不是他阿那瓌不克制,是突厥人都打到自己老巢了。 其实远在漠北王庭的庵罗辰已经发现了端倪,庵罗辰自觉若自己是突厥统帅,既然调集大军逼凌王庭,自然是要早早进攻,争取在父汗回援前拿下王庭,劫掠妇孺。 然而阿史那俟斤用以虚张声势的帐篷越来越多,眼瞅着往十万之数上走,却迟迟不见攻击王庭,突厥人总不可能是来柔然王庭观光的吧。 察觉出其中有异的庵罗辰立即派遣小部分军士趁夜出袭,得到回报这才知晓了实情,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所谓突厥主力不过是疑兵而已,突厥设疑兵于王庭,其主力真实所在,庵罗辰都不需要多作考虑,必然是要图谋其父阿那瓌所领大军。 联想到自己此前连日的催促,庵罗辰肠子都要悔青了,自己为何就不能先试探了虚实,再去求援。 终究是对汗位的贪婪蒙蔽了理智,那时他所想的只有保住王庭。 自古有句俗话,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庵罗辰赶紧派遣使者向阿那瓌通报消息,让他小心沿途突厥伏兵。 话是这样说,但羊都跑光了,再去补救又哪还来得及。 从庵罗辰发出第一封求援信,到他反应过来,期间相隔十余日,古代没有现代发达的通讯,消息往来必须由信使快马传递,等不到庵罗辰示警的信使抵达,阿那瓌便在突厥主力进攻柔然王庭的假消息中,奔赴突厥人的伏击圈。 第四百零三章 可汗已死 如果说高澄因自小跟随其父高欢创业,功勋卓著故而威望崇高,则阿那瓌之于柔然来说,显然更甚于高澄之于北齐。 阿那瓌重登汗位之际,柔然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 公元520年可汗丑奴兵败于高车,为内讧所杀,由其母扶持上位的胞弟阿那瓌同年即被族兄示发领兵驱逐,逃亡北魏。 示发尚未有喘息时机,豆仑可汗之子婆罗门又起兵与示发争夺汗位,示发兵败逃往库莫奚、契丹以北的地豆于国,被杀,传首王庭。 柔然内部为了争夺汗位而展开的大规模斗争这才以婆罗门的胜利告终。 只是好景不长,次年,即521年七月,婆罗门被高车大军袭击,甚至不得不放弃了王庭、祖地,与阿那瓌一般选择投奔北魏。 眼看高车将要夺取草原霸权,北魏朝廷甚至放下了百年世仇,勒紧了裤腰带援助柔然,扶持阿那瓌上位,以制衡高车。 523年北疆大旱,六镇与柔然同受饥荒,北魏朝廷置六镇军民于不顾,派元孚持节赈济柔然。 联系到后续阿那瓌劫掠北疆成为六镇起义的直接诱因之一,北魏这一系列做法不禁让卖头援美的路易十六直呼内行。 阿那瓌恩将仇报的行为固然无耻,但不可否认,正是凭借帮助北魏平定六镇起义,顺手掠取大量物资,柔然才得以迅速恢复实力。 无论出于什么外在原因,阿那瓌带领衰落的柔然走向复兴,最终灭亡仇敌高车国,夺回草原霸主的称号,阿那瓌在柔然部族中的权威不容置疑。 此番行军,不是没有亲信劝谏,诸如其叔父邓叔子、侄儿铁伐等人都有过明示、或暗示地表达担忧,毕竟柔然行军速度着实太快了。 然而阿那瓌信任其长子庵罗辰的判断,认为突厥主力尽在王庭附近,此时为了救援王庭早已是心急火燎的他,哪还有耐心让哨骑细致地去勘察道路。 真要那样不紧不慢走过去,只怕突厥早攻破了王庭,劫掠妇孺而去,到那时那瓌面对一片荒芜的王庭,别说复仇,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随军牲畜已经消耗了大半,剩余部分也吃不了多长时间。 想来突厥人也不会好心地给他留下粮食、牲畜以供军需。 许多看似铁头娃一般的中伏,其背后,中伏者也有自己深层次的考虑,只不过是一些关键节点的误判让他们葬送全局。 一如庵罗辰的误判,导致阿那瓌一往无前:既然突厥主力已经现身,哪怕有伏兵,那也是小股人马,他们真敢跳出来,凭麾下十万人马,可以随意拿捏,顺势一口吞下,就这,还有摸索前进的必要么。 阿那瓌对其子庵罗辰深信不疑,阿史那土门亦毫不怀疑阿史那俟斤能否完成他所交代的任务,他选择的伏击地点位于怀荒镇北部,距离怀荒镇城有三天路程,是怀荒通往王庭最短的一条路线,部众尽数依靠地形掩藏。 之所以选择此地,正是考虑到距离王庭甚远,柔然大军急于回援,必然无备,在误判突厥主力去向后,离王庭近了反而会放慢速度警惕起来。 同时,经过三天的急行军,柔然将士必然疲惫,突厥以逸待劳,以有备算无备,在人数相差无几的情况下,阿史那土门相信英勇的突厥儿郎怀荒北部彻底葬送柔然。 昭德三年(550)五月十八日,正午时分,柔然大军来得甚至比阿史那土门预期得更早,也证明他们在途中走得更急,休息时间更短。 显然阿那瓌是打定主意前半段死命赶路,将时间省下来,用作后半段路程的小心行军,然而柔然人这次救援王庭的行军注定不会有后半程。 阿史那土门望见十余名柔然哨骑,不由心头一紧,可这些人只是稍作探查,走了个形式,便匆匆而过。 时间不等人,王庭局势刻不容缓,容不得哨骑们沿途细致查看,对于阿那瓌权威的迷信也是原因之一,那可是带领他们灭亡仇敌的中兴之主,他的判断又怎会有错。 盲目崇拜的风气哪怕到了现代社会都不曾断绝,甚至愈演愈烈,更何况是公元六世纪中叶的游牧民族。 没有收到哨骑示警更让阿那瓌毫无防备地踏入伏击圈。 阿史那土门趴在山包望着鱼贯涌入的柔然大军,稍作计算,不下十万之众,他望不清柔然人脸上的疲态,但也知道柔然大军自十六日上午出发,才十八日正午即走完了整整三天的路程,不只是马,连人也遭不住。 等不及柔然将士尽数步入伏击圈,阿史那土门唯恐迟则生变,只见鸣鏑作响,已入瓮中的柔然大部无不变色,都是游牧民族,这时候闻见鸣鏑所代表的含义大家都清楚。 两侧山包无数箭矢射向慌乱中的柔然人,箭锋反射着正午的光芒,在柔然将士的身躯上绽放朵朵血花,一名名骑士栽落马下,有人痛苦呻吟,更有人再无生机。 “快退!快退!” 阿那瓌举盾高呼,没退多远,便望见前方拥堵,邓叔子冒着头顶乱飞的箭矢打马看过情况后,带着哭腔回禀道: “铁伐所领后军已经被杀散了,突厥人在入口处放置了拒马,结阵防御,将士们冲不出去。” 眼看退又退不得,进,却因退回来的前军造成拥堵更是挪不开脚步,邓叔子俨然陷入绝望之中。 铁伐所部未入伏击,却轻易被杀散,并非他们不用命,也不是柔然将士实力孱弱,着实是太累了。 虽说常常被戏称为草原霸主之耻,但能够灭亡高车国,柔然将士的勇武值得被尊重。 阿那瓌心知再不振作,这两山之间的通道将沦为柔然汗国的坟场,他索性弃了盾,高举马刀大喝道: “与其坐以待毙,为人箭靶,众将士莫不随我弃马登山,杀溃锻奴!” 到底是积威深重,哪怕身处险境,柔然人依旧相信他们的可汗,愿意跟随他。 阿那瓌的叫喊声被众人传递开来,四五万人翻身下马,拔刀与阿那瓌杀向一面山包,其余人不是不愿听从阿那瓌的指挥,实在是挤不上去,就那四五万人,有很多都还拥挤在下边往上拱。 在死亡的刺激下,疲惫不堪的柔然人仿佛激发了人体潜能,越战越勇,居高临下的突厥人明明占据优势,却只得且战且退,而阿那瓌所选山包,恰恰就是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所在。 眼见柔然人似乎越战越勇,他赶紧调来王庭方向出口堵塞的突厥战士驰援,却依旧难以阻挡搏命的柔然人前进的步伐。 另一侧山包上的突厥人冲锋而下,又有大量柔然士卒调转枪头,阻挡冲下山的突厥人,而随着大量柔然人在山坡上同突厥人浴血奋战,道路不再堵塞,邓叔子瞅准时机,领了自己麾下剩余兵马三千余人向王庭方向的出口处杀去。 由于防卫力量早已被阿史那土门抽调,邓叔子轻易冲出伏击圈,他赶紧命亲信回去报信,自己则亲率部众护住出口。 然而当邓叔子的亲信回到山道中时,他望见了漫山遍野的尸骸,山道中多有突厥人抓捕俘虏。 于是不敢久留,赶紧报信邓叔子,随他逃亡。 而山顶上,突厥人重重围困,包围圈中,数千柔然士兵哪怕力竭,依旧忠诚的护卫着他们的可汗阿那瓌。 阿那瓌拄刀而立,浑身浴血,却无致命伤,他双目紧闭,好似正在休憩。 阿史那土门越众而出,招降阿那瓌,哪怕明知道这般做法又会惹来一阵所谓锻奴的怒骂,但他也愿意以试,毕竟阿那瓌若降,便能更顺利地接收柔然汗国的遗产。 毕竟这一战后,柔然最精锐的王庭十万大军毁于一旦,再无力与突厥相争。 可阿史那土门的劝降却没有换来阿那瓌的任何回应。 他不愿再等,命令突厥战士们一并围杀,阿那瓌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他却依旧紧闭着双眼,当最后几位忠心护住的亲兵身死,突厥人冲到阿那瓌面前时,他们才发现这位柔然可汗早就力竭而亡,站着死在了怀荒以北,一座无名山巅之上。 “抓捕溃卒、搜集物资。” 说罢,阿史那土门回头看向拄刀而立的阿那瓌。 他们之间并非真有什么私人恩怨,一切都是为了部族的崛起,让部民拥有更广阔、丰美的草场,也让自己拥有更大的权势与财富,这一刻,身死怨消,曾经求婚被拒,受辱杀使,发誓要将阿那瓌挫骨扬灰,如今只需吩咐一句,便能得偿所愿。 但阿史那土门却始终开不了口,也许是阿那瓌的壮烈触动了他,最终一声长叹后,阿史那土门对亲信吩咐道: “由你厚葬敕连头兵豆伐可汗。” 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是阿那瓌自封的尊号,此时称其尊号,也是阿史那土门向曾经君主的道别。 亲信应下命来,领了几名突厥士兵,即在山包上为阿那瓌挖坑下葬,调用了几件器物作为殉葬品。 第四百零四章 战与和 怀荒以北一战,柔然十万精锐中,成建制的部队只走脱了铁伐所领后军残部六千余人,以及邓叔子所部三千余人。 虽有大量柔然勇士受其可汗阿那瓌的勇气感召,竭力而战,初始能凭着一口气占据上风,但那股气泄了后,疲惫来袭,便是一边倒的屠杀。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视死如归,不少柔然将士弃甲而降,经战后粗略盘点,此役突厥俘虏柔然军士三万余人,觅得尸首五万余具,除邓叔子、铁伐两部近万人外,还有数千溃兵四散奔逃。 阿史那土门并没有执意追杀,相比较柔然汗国的遗产,这些散兵游勇无足轻重。 曾经雄视草原的狼王倒下,必然会有无数野兽闻着腐味前来,意图分食其肉,以壮大己身,从而成为这片辽阔草原新的王者。 突厥只不过是其中教为硕大的一只,他知道,一但自己有所迟疑,库莫奚、契丹、地豆于等等各族都会一拥而上,抢夺柔然部民。 王庭容纳柔然人居住,但不是所有柔然人都居住在王庭。 一番恶战,突厥自身亦有伤亡,阿史那土门领六万战士先行北上,另有两万战士看押俘虏,照顾伤员,随后而行,自是要先取柔然王庭,再扫荡各处柔然人的牧场。 与此同时,一南一北逃离战场的铁伐与邓叔子都未想过重返王庭,作为王族中的核心人物,他们也知道哪怕紧急动员,王庭不过能够征召两万人,配合庵罗辰麾下万人,以及自己手头这点部队,加起来凑不齐四万。 又是精锐尽失,人心惶惶的局面,王庭哪能守得住。 一提起庵罗辰,邓叔子便气不打一处来,他半途遇见了庵罗辰示警的信使,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心中怨恨:你早干嘛去了。 若不是庵罗辰被突厥蒙蔽,又哪会使得阿那瓌判断失误,在邓叔子看来,兵败的是阿那瓌,但葬送柔然汗国的却是庵罗辰,作为汗位继承人,他辜负了可汗的信任。 威望一高,哪怕铸成大错,都有人为之开脱。 邓叔子没有再继续北上,他见信使执意要回王庭报信,知晓他已经跑死了两匹马,感慨义士难得,于是又分了他两匹。 这草原上指定是待不下去了,昔日柔然强盛时欺凌各族,如今危难之际,谁都想咬上一口,当年示发投奔地豆于,不还是被吞并部众,自己也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天涯茫茫,何处才是去处? 邓叔子回身遥目南望。 没错,就是北齐。 北齐天子高澄,那可是个忠厚人呀,是由可汗阿那瓌亲自认证。 在柔然王族众人眼中,高澄始终与他们柔然站在一起,一直提醒他们突厥人的狼子野心,他拒绝与突厥瓜分柔然的建议,同突厥悔婚,坚定不移地站在柔然一方,是柔然人能够信任的盟友与伙伴,更何况两家还是姻亲。 当然,最主要的是当今之世,也只有高澄能够护他们周全。 心中有了决断,邓叔子不再犹豫,他立即与三千部众仔细剖析一番,随即绕道向西,将由河套南下,投奔北齐。 聪明人不止邓叔子一人,并未来得及进入伏击地的铁伐领六千部众一路南下,抵达怀荒镇城后,征集常年在此放牧的近万帐柔然部民,继续南下,显然也是打了向北齐皇帝献上自己忠心的主意。 别看他麾下六千部众,再加新招集的怀荒镇周边近万帐柔然牧民,能够鼓捣出一万六千多人的部队,看似不算少数,奈何平时欺凌各族,损事干得太多,遭人记恨,所谓墙倒众人推,他这临时组建的一万六千人面对一群饿狼,还真济不了什么事。 阿史那土门没有派兵抢夺这一万帐怀荒牧民,自然是北方有更丰厚的收益在等着他。 当高澄还在洛阳规划他明年与柔然夹击突厥的战略时,阿那瓌离开怀荒前派遣通传消息的使者终于抵达洛阳。 闻知突厥袭击柔然王庭,高澄大惊失色,他倒不是能掐会算,知晓阿那瓌会遇伏,可突厥忍耐这么长时间,突然发难,必然是有了不小的把握才敢如此行事。 高澄不敢耽搁,立即动员京畿军中四万骑卒,又传令新任的并州刺史,由兖州调任的妹婿刘洪徽,紧急召集晋阳两万鲜卑战兵,并行文河东各地,命各州刺史往晋阳输送物资,行动不止于此,又命秦州刺史潘乐动员骑卒万人,听候指令。 可以说高澄的反应足够迅速了,然而时隔仅三天他却收获阿那瓌在怀荒北部中伏,力竭而死,十万大军或死或降的消息,只有少数脱身的消息。 随着一声惊呼,高澄悲伤过度,昏厥于朝堂,这让伏阙哭请出兵的秃突佳以及一众朝臣大惊失色。 他也不是真的昏倒,只是要表达对阿那瓌身死的痛惜,毕竟人家是自己亡妻的父亲,也是未过门妻子的祖父。 当然了,情况紧急,也不是演戏的时候,主要是秃突佳以兄弟之义,姻亲之好请求高澄出兵,在明光殿上把头都给磕破了,血流如注,但兹事体大,高澄不可能立即就给答复,此前有意出兵是在突厥与柔然相持的情况下,如今柔然十万精锐几乎被毁,情况有所不同,他必须召集心腹谋士紧急商议。 高澄昏厥,朝议刚散,就有宫人示意散骑常侍祭酒陈元康、散骑常侍王伟、王纮、王峻、陆操五人往偏殿等候。 自从淮南足陌钱一事告终后,王伟便卸任了扬州长史一职,回到高澄身边作回了参谋,至于陆操,纯属凑数,主要其余散骑常侍都给叫了,唯独漏了他,总觉得好像是小高王带头排挤这位诤臣。 陆操更多时间都在兼理新设的督察院,属于法纪监督机关,既审核死刑案件,另外参加秋审与热审,还监督百官,这才是他能发光发热的地方,至于作为一名参谋提供建义,则不免有些强人所难。 五人之中,也只有陆操这等耿直之人为高澄病情记得坐立不安,其余四人表面上也是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可心底里却着实不当一回事。 小高王自己亲爹死了都没这么大反应,居然能为素未蒙面的阿那瓌悲痛昏厥,这事也就只能骗骗陆操等伴君不久之人。 果然,没让众人等太久,高澄容光焕发的走进了偏殿,事情紧急,他直奔主题,向五人寻求建议。 陆操认为无需因草原之事劳民伤财,耽误了中原战局,突厥此番击败柔然,以小并大,光是消化其收获,便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突厥人吞并高车六万帐,也是过了三年,才敢在去年向阿那瓌龇牙。 而柔然的体量远不是高车残部所能比拟,突厥别说消化柔然,哪怕剿灭各地柔然余部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到的事,陆操认定,突厥十年内难以真正威胁到中原。 此话一出,不禁让高澄对其刮目相看,这榆木脑袋有点东西的。 原时空中,突厥于551年斩杀阿那瓌,但直到554年才肃清了柔然残部,由于其大本营在金山,即阿尔泰山,故而其扩张始终以金山为圆点,向周围放射,东部的柔然被灭亡,随后兵锋指向西域高昌等国以及嚈哒人。 嚈哒人可不是什么小部落,他们是匈奴西迁中的变种,生活在金山山脉西侧,被柔然灭亡的高车国某种程度来说算其附庸,是一个强大的游牧帝国。 高车国曾被嚈哒人攻破,国主被杀,第三代国主弥俄突于505年被嚈哒人扶持上位,仅3年后,508年,弥俄突大败柔然西征军,擒杀佗汗可汗郁久闾伏图,并希望祸水东引,将头颅送往北魏。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嚈哒人可以放任突厥与柔然交战,不在背后使坏。 但柔然若亡,突厥还敢放心有嚈哒人这个恶居在侧的情况下,大举干涉中原战事? 历史证明,突厥消灭柔然以后,便着手联合波斯消灭嚈哒人,直到560年才抽出身来。 这也是高澄不能立即答复秃突佳请求的原因。 他知道自己若是不干涉草原战事,则有更多的国力使用在统一战争上,毕竟突厥人既要肃清柔然残部,又要跟自己邻居嚈哒人、高昌人激烈交流,金山与中原万里之遥,哪有放着家门口的饿狼不管,来找他高澄的麻烦。 想必阿史那土门不久就会再度遣使南下,与高澄摒弃前嫌,重谈姻亲,缔结盟好,使自己能够全力应付与嚈哒、高昌之间的战事。 历史上他们就是这么干的,与北齐、北周两头交好,获得好处的同时,无需顾及东部草原,能够全力西征。 高洋与宇文泰可不像高澄一般知道这么多讯息,陆操所言也只是提及突厥要消化柔然势力,对于远在金山西侧的嚈哒人更是少有听闻,更别提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剖析。 陆操说罢,高澄迟迟没有表态,他在战与和之间犹豫归犹豫,但其实自己心中早有倾向,只是需要心腹的支持来坚定想法。 毕竟这时候做出发兵漠北的决定,远比南征更需要勇气,出塞作战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困难众所周知。 眼见高澄沉吟不语,早就摸透了他性子的陈元康站了出来。 第四百零五章 出兵计划 “陛下!如今南方未服王化者,不过江东、荆南、蜀地而已,萧衍坐拥其二,但年老昏聩,如冢中枯骨,灭之不过弹指间。 “宇文泰虽有才志,然其英雄却无用武之地,势弱民穷,亦难成大患。 “今柔然兵败,可汗殉国,难与突厥争锋,若使突厥尽取柔然故地,于我大齐则如芒刺在背,臣惟恐陛下统一大业受其袭扰,横生波折。 “怀荒一战,突厥虽胜,自然有所损伤,新纳之众,人心未附,必定不愿为其死战,臣以为陛下当抓住时机,起兵联合柔然残部,以其为前驱,北击突厥!” 陈元康一番话,居然把高澄心中所想摸了个七七八八,连让柔然残部为前驱都与自己不谋而合,到底是能与他相拥而死的心腹。 至于吹捧宇文泰,贬低萧衍,这一捧一踩在北齐属于政治正确。 若宇文泰无能,第一次西征大败,差点丢了性命的太祖武皇帝贺六浑又算什么。 当然了,捧对手而已,对北齐君臣来说不过信手捏来,别说是宇文泰这般货真价实的人物,萧渊明不就正给他们往青史名将的路子上吹么。 以致于后世学者在研究张师齐等人修撰的《北史》、《南史》等史书时,无不惊叹南北朝小兵仙所指挥的大战,对手尽是古之名将。 当然,随着越来越多的南北朝末期文献出土,后人才不由得感慨: ‘收获敌人的赞誉,是对一名将军最大的认可,除非他面对的是高齐。’ 甚至以此为据,居然质疑起宇文泰的含金量来,这只能说是历史的黑色幽默。 且说高澄听得陈元康所言,眉头稍稍舒展,他要的就是心腹为自己坚定信心,于是又故作担忧道: “假使朕出兵漠北,南人借机寻衅,又该如何?” 这一次不等陈元康回答,眼尖的王伟看清了高澄的神色变化,立即对其战和倾向了然于心,此时听得提问,当先回答道: “回禀陛下,梁人连续遭逢大败,其将士早已丧胆于陆战,纵有新军编练,亦才数月,济不得事,况且其国内物价沸腾,士民生怨,两次赔款,国库亦已空虚,此时再兴兵事,若筹措物资,只能再向民众加征苛捐杂税,必然激起各地民变,更无暇北顾。” 王伟才说完南梁,却被高澄打断道: “此前江南豪族捐献物资,供萧衍招募新军,为何这一次却只能向百姓加派?” 王伟虽然不相信高澄自己想不到这一点,却还是解释道: “豪族捐献物资,是助萧衍守江南,此前两次大败,不止梁军丧胆,连豪族亦无信心渡江与我大齐相争,又怎会破家舍业供其北伐。” 高澄抚掌大笑: “善!” 毕竟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在自觉陆战被齐人撵着打的情况下,那些个士族豪强又怎会把家财交给萧衍用作北伐挥霍。 他又追问道: “萧衍若掠豪族之财为己用,又如何?” “萧衍伪善,心存妇人之仁,好施小恩小惠,不识大体,于江南豪族而言,如冬日之阳,直叫人觉着浑身温暖舒畅,这等可爱人物,又怎会掠夺豪族家资。” 高澄不知不觉竟被带歪了话题,又问道: “萧衍若为冬日之阳,王卿以为朕又是哪季的太阳?” 王伟瞬间语塞,不只是陈元康、王纮、王峻,甚至连陆操也默不作声。 陆操此人耿直归耿直,但不傻。 所谓四季之阳的典故出自春秋时期晋国卿族赵氏。 第一位宗主赵衰因其个性亲和,又于卿族之间长袖善舞,与所有人都能处好关系,故而被称为冬日之阳。 至于春日之阳赵武、秋日之阳赵鞅又与高澄不怎么沾边,而与他最相似的夏日之阳赵盾,却是争议最大之人。 赵盾是冬日之阳赵衰之子,为人处世几乎全跟他爹反着来,其人性格强悍,名为晋卿,实专晋权,又被称为夏日之阳,骄阳灼人,使人感到敬畏,又不愿亲近。 当然,赵盾许多严厉手段也与他跟父亲分别执政时期,晋国的社会环境不同有关。 众人忌惮,倒不是夏日之阳为冬日之阳的儿子,小高王与萧衍按年纪、姻亲无论怎么算都是祖孙辈,若按两季之阳来说,他还占了便宜,升了辈分。 主要是担心影射高澄曾经名为魏相,实专魏权,惹他恼怒。 眼见众人沉默,高澄望向陈元康,似乎在说,你小子嚷嚷了十七年,整天把心中只有我这一颗太阳挂在嘴边,那我到底是你的什么太阳。 陈元康见躲不过去,正要硬着头皮回答,突然灵光一闪,挺起了胸膛说道: “陛下于忠勇良善之人,便是冬日之阳,使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而对于奸邪之人来说,又如夏日之阳,让人心生畏惧,不敢直视光芒。” 高澄闻言大乐,指着陈元康笑道: “好你个陈长猷,罢了!算你过关。” 陈元康也赶紧赔笑谢恩,其实他知道,就是自己答不上来,甚至答错了,以二人的关系高澄也不至于真的动怒。 若是只有两人独处,便是直接答是夏日之阳亦无事,但如今还有四人在场,总要顾及天子威严。 这也是陈元康能得高欢、高澄两父子喜爱的原因,不止有能力,又善于逢迎谄媚。 高澄有闲心与幕僚拿四季之阳说事,证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无需王伟再去剖析宇文泰为何不会出兵。 就蜀地那般闭塞,消息传过去都不知道要多久。 阿史那土门不按历史剧本走,高澄缺乏足够情报,不能洞悉一万三千里以外金山脚下突厥人袭击柔然的计划。 宇文泰窝在成都,就能对北疆之事洞若观火,只能说是天方夜谭。 怎么!小高王一个穿越者都没这种金手指,你宇文泰一个土著凭什么开挂。 高澄如今能得知漠北具体消息,是铁伐派来信使通报,等宇文泰听闻北疆变故,却不知详情,再去动员军队、调集物资,别说能不能向北突破陇山之险,向东完成刘皇叔未竟之业,凭高澄在关陇、江汉布置的军力,只怕宇文泰好不容易冲过山区险阻,高澄都快回师了。 至于库莫奚、契丹等族,都把眼睛放在漠北,这时候哪敢来捋高澄的虎须,吐谷浑则更不用说。 既然打定了主意,高澄立即发布各项指令,除去此前动员的京畿军四万骑卒之外,又下令再动员剩余五万步卒中的四万人,将随他北上并州,与晋阳二万鲜卑战兵汇合,共十万人马出塞。 同时命令高季式火速赶往秦州与潘乐交接陇右骑卒指挥权,再派陕州军三万协防关陇,由潘乐与镇守关中的王思政分别统领。 而高季式则率陇右一万骑卒由此前曾出使突厥之人为向导,趁其主力东出,直驱金山,捣毁其后方,特别强调无需俘虏妇孺,出塞以后,为了掩藏消息,沿途不留活口。 高澄可没有萧衍的妇人之仁,他的仁慈一面,只展现给治下良善百姓,毕竟是早年间能出馊主意践踏关中禾苗,又将责任推给贺六浑,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家伙,啥事情干不出来。 什么对于现代人来说,战争与平民无关。 在他强盛的时候,这种道理显然是不存在,若是身处弱势一方、受侵略一方,也许会振臂高呼,希望对方莫要屠戮自己子民。 高澄也不是不想要妇孺俘虏,毕竟突厥女子的风情他还从未领教过,得是真正意义上的有白种特征的突厥女子,别拿敕勒妇人糊弄事,当初秃突佳可为自己送来过高车敕勒姑娘。 只是深入极西之地,能活着回来就已经很难得,再让高季式带回大量妇孺肯定不现实。 高澄同时还额外交代了高季式一项任务,与嚈哒人搭上线,夸大突厥人在东部的战果,最好是能让嚈哒人与他们一起抢掠。 毫无疑问,突厥攻打柔然,必定是一场倾族之战,前线若是输了,再留人守家也没有意义,而嚈哒需要突厥对付柔然,故而不必担心他们在背后捅刀子,怀荒与金山,一个临近北齐燕州、幽州,一个属后世中亚大山系,一东一西,相距遥远,嚈哒注定难以知晓消息。 即使嚈哒人以表现友好,或者作为他们不出兵背刺为条件,争取到让人跟随突厥东进,只怕突厥打垮柔然主力的第一时间,便是控制嚈哒人的使者,不使其将消息传回。 这也是突厥在原时空里明明541年就斩杀阿那瓌,获取霸权,却直到554年才彻底消灭柔然残部,因为主力在吞下了柔然汗国大部分遗产后,得回去看家。 柔然人在,嚈哒人便是突厥的好邻居,柔然人没有了,眼看突厥坐大,嚈哒人哪能无动于衷,他们实力可不弱。 至于为什么要用高季式,而不是潘乐,倒不是信不过他,主要还是担心潘乐于心不忍。 毕竟两人相处不久,自己能够信任他,还是贺六浑的遗训,是真的遗训,不是小高王自己瞎编的那种。 ‘潘乐是个有道德的人,心地善良且宽厚,他会是你很好的助力。’ 逼迫一名品德高尚的人,去干烧杀抢掠、屠戮妇孺的事,未免太不当人。 至于高季式则不同,高慎早年间喝多了酒,在言语上冒犯了李昌仪,高季式挥拳便打,如此恭顺兄长的脾气,应该是能完成高澄所托。(225章) 高季式此番出塞,跟嚈哒人联系也只是顺手为之,重点还是在突厥人的老窝烧杀抢掠,多造罪孽。 说句冷血无情的话,对于高澄来说,只要高季式完成任务能回来,哪怕这一万骑全丢了,都是大赚特赚的结果。 至于为何非要高季式这样的心腹,实在是这一万骑卒,三万余匹马,若是出塞,则有如断了线的风筝,捣毁了突厥老窝再丢了,自然不皱眉。 若是因为将领自认此行凶险,出塞即叛,丢了一万精骑,小高王能心疼死。 除京畿军与陕州军的调动以外,高澄命荆州刺史斛律光领骑卒一万,步卒一万南下郢州,协防江陵,以策应镇守夷陵的薛孤延。 又令尉兴庆领梁州军三万往寿州,屯驻寿阳,暂时归入寿州刺史段韶麾下,以防备梁人真敢跨江而击,随时支援高岳与厍狄干镇守的合州、扬州。 而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人统御三万广州军,一旦梁人进犯郢、鄂两州,则迅速南下,部众暂时全数交由斛律光指挥。 高澄毫不怀疑纥奚舍乐、薛虎儿等库直出身的武官其忠心度,故而日常都让他们根据中兵府发布的指示,负责军士操演,也由他们带队赶赴战场。 但不放心这些人的军事才能,故而会让他们将指挥权交给自己更信任的人,如段韶、斛律光。 高澄表面上说根本不相信南梁、宇文泰会进犯,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做出了诸多调派以防万一。 这也让他只能拢共派出十一万出塞大军,京畿军八万,并州军二万,陇右军一万,其中高澄亲领十万为主力,有四万骑卒,六万步卒,高季式一万骑卒为偏师,正奇相合。 之所以不带上州郡兵,是他认为在漠北草原难有攻坚战,带上他们纯属浪费粮食,这更是不带民夫的原因,大不了他高澄亲自给将士们作表率,自己浆洗衣物,穿越前他也不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 又命左仆射兼户部尚书,被罚俸的崔季舒继续准备牲畜,这件事情在四天以前就开展,河南、河东,大量国营牧场的牲畜都在往晋阳聚集。 出塞作战,携带粮食的同时,赶着牛羊走,即可吃肉,亦可让牛驮着粮食、军械,人有时候也可拿它们代步,一举三得。 当然,也不是没有后患,大量国营牧场耕牛被抽掉,肯定影响明年的春耕,许多农民难以租到耕牛,但事有轻重之分。 高澄最后一项关于军事行动的指令则是命铁伐率领他麾下一万六千柔然残部,与一万帐妇孺往朔州暂住,即当初的怀朔镇,无需来洛,等待自己与他合兵。 第四百零六章 新汗当立 随着高澄各项命令发布,众人纷纷行动起来。 京畿军将领们陆续回归军营待命,等待明日随他北上。 许多出征该有的准备,其实四天前就已经在做了,如今负责调集剩余物资的户部有条不紊,也就是小高王持身守正,否则崔季舒还能有闲工夫为他物色美妇。 而将以偏师出塞万里的高季式在家中受诏时,也并未有过半点迟疑。 其中凶险他并非不知,但出塞万里又如何,想他16岁初上战场,于韩陵之战就敢领了七名骑兵追击从容而退的尔朱兆数万大军,甚至追得太急、太深,都跟尔朱兆打过照面才回来。 17岁在襄阳城外,也敢以五百骑于溃军之际反冲陈庆之两万大军,给高澄留下重整阵型的时间。 这辈子活了34年,除了高澄不许他喝酒,他就没带怕过。 传旨之人让高季式赶快入宫面圣,显然高澄还有些话要当面与高季式说,至少不能拿到明面上来。 时值黄昏,明光殿偏殿,光线稍显昏暗。 高季式一进门,高澄便屏退了众宫人。 他毫不顾忌形象的坐在殿内御阶上,招手让高季式与他同阶而坐,而后语重心长道: “子通,你我自幼相交,彼此相知,以你的性情,我便也不说什么若不愿,再临阵换将之言,传旨之人应该为我带了话,此番出塞,以杀戮突厥牧民、妇孺为主,牛羊等牲畜带不走的,亦尽数屠宰丢弃,不可留之于敌。 “但我还有一言要相告,若情势危急,无论是否马踏金山,你都可弃军而走,学陈庆之剃发化作僧人而归,对付突厥人固然重要,却不可使我失了你。 “这世上,过去能与我交心之人不多,当上了这劳什子皇帝,就更难找到这样的人,子通定要牢记,一切以自身安危为上。” 高澄没有自称朕,他不是在以北齐天子的身份与高季式说话,而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若是别的人听到这一番叮嘱,定是痛哭谢恩,但高季式只是平静地点头应是,又转而胸有成竹道: “子惠且放心,我定会凯旋而归,为你传回捷报。” 在过往这些年,见到了高澄做过的太多让他感动的事情,他从未怀疑过两人之间的情谊,哪怕对方成了天子,这对高季式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渤海王世子,还是齐王,或者是如今的天子,无论身份怎么改变,套用陈元康的口头禅,高季式心中只有高澄这一颗太阳。 高澄已经有三年没被人称呼过表字,高季式这一句子惠简直叫进了他的心里。 皇帝注定是孤独的,他不可能真的去以朋友的身份与大臣相处,天子需要有自己的威严,否则会遭轻慢。 更何况哪有真正的朋友,在相处时需要时时谨慎小心,唯恐惹他不快,女朋友都不带这么难伺候。 今日高澄以老友身份与高季式相处,只是想到他将出塞远征,以及两人多年来的情谊,心情实在惆怅。 两人坐在御阶上说了许多年少时的趣事,直到有宫人通报,永昌郡王高敖曹正在宫外请求面圣。 高澄闻言,朝高季式笑道: “永昌王这消息也够快的。” 高季式摇头苦笑: “想来今天要回军营待命,便去我府上道别,从家人处听说了我要出塞的事。” 两人都知道高敖曹此来肯定是想要以己代之,请求高澄让他替高季式扛下这份险差。 高澄无奈感慨道: “有这般顾念阿弟的兄长,只怕我那些弟弟们听说了这事后,要嫉妒地发狂,懊恼为何兄长不是高敖曹。” 高敖曹名高昂,字敖曹,因此与高季式直呼高敖曹并不算无礼。 高季式只是笑笑,没有接话,这话确实不好接,只能说每个人展现自己友爱兄弟的方式不同吧,高敖曹是什么都要想着高季式,而高澄则是:权势、寡妇,我的!我的!全都是我的! 高澄一面派人去将高敖曹领进宫来,一面又朝高季式问道: “子通以为他会以何言阻你出塞?” 高季式想了想,不确定地道: “许是才能不足?” 高澄却摇头道: “他素来爱你,又怎会在我面前以才能轻贱于你,当是以年轻为说辞。” 高季式觉得高澄前半句很有道理,但后半句就有点扯了,自己都三十四了,怎么可能再拿所谓年轻说事。 高敖曹进门的时候,高澄已经坐回御榻,高季式也挺直了腰身站在御阶下。 一番礼节后,高敖曹便言真意切的请求道: “陛下,末将以为子通年轻,不足以受此重任,还请让末将代为西行。” 高澄闻言与高季式对望一眼,眼神中毫不掩饰其自得之意:看吧,我就说是这样吧。 至于高澄为何能猜到,就高敖曹那脑子,全给练成了肌肉,你还能指望他想到什么别的说辞不成。 “高卿勇于任事,朕心甚慰,既然如此……” 洛阳宫城大得很,当高敖曹走进偏殿前,高澄与高季式早就约定好了,若高澄猜准了,则由高季式劝说,若猜错了,则由高澄自己把高敖曹劝回去。 此时高澄装模作样要同意,高季式立马站出来激动道: “陛下!诏书已下,再无更改,若临阵变将,世人又如何看待陛下、看待微臣,还请陛下三思!” 高敖曹担心高季式,但高季式又怎么愿意自小宠溺自己的三哥代为犯险。 然而高敖曹却不放弃,继续坚持道: “臣追随陛下近二十年,常为先锋大将,骑兵奔袭之道了然于胸,还请以臣代之!” 高季式原以为高敖曹自己是个爱名的,否则也不会在在战场上打华盖,必然也会爱惜他的名声。 只是这位好哥哥固然爱惜弟弟名声,但更爱惜他的性命。 高季式急了,吐口而出道: “陛下!永昌王年近五旬,气力已衰,恐怕难以远行,臣正当壮年,更合此事!” 此话一出,高澄、高敖曹都是瞠目结舌。 高澄心道:好家伙,你这都敢说的吗? 果然,高敖曹反应过来,气不打一处来,没错,自己已经49了,力气、体能都不复鼎盛时期,但如今军中能与他在马上斗个旗鼓相当的,还是只有一个彭乐,怎么在你高季式嘴里,我就跟窦泰一般要半隐退守家了。 只见明光殿上,一片鸡飞狗跳,高敖曹追着高季式打,高季式打不过他,也不敢还手,只得四处逃,高澄也不阻拦,就坐在上头看乐子,此前早已被重新唤进殿内的宫人纷纷躲散。 把高季式打了一顿,高敖曹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廉颇虽老,尚能饭。 出了气,他也没再坚持要换将,倒不是真的恼怒了高季式。 自己的心头好,言语冒犯两句而已,就像你大病初愈,身体还没恢复的时候,女朋友欲言又止,问你还行不行,嘴都酸了,要不今天就算了。你也不可能真的往心里去。 主要还是看到了高季式的决心,是呀,看着长大的弟弟如今也34岁了,早就不再是幼时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了。 送走了高家兄弟,高澄又命人唤来秃突佳,虽然决心明日即启程北上,但是该有的一些事还是要走一遍流程,必须得是柔然请求出兵。 秃突佳再次入宫的时候,高澄已经没了先前看热闹的兴奋劲,反而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这让秃突佳也摸不着头脑:究竟是我死了兄长,还是他死了兄长?怎么看上去比我还悲伤。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与大齐天子曾经义结金兰,自己兄长可不就是他的兄长么,况且还是亡妻之父,又有孙女婿的身份,三倍痛苦,这般悲伤也属正常。 ‘唉!自己这个义弟真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这般想着,秃突佳抹了眼角的泪水,恭敬向高澄见礼。 “义兄且免礼。” 高澄右手虚抬,继而伤感道: “闻听噩耗,得知可汗身死,朕如丧肝胆,以致于当堂昏厥,惹义兄见笑了。” “还请陛下保重身体,莫要因悲伤废事,漠北柔然部民正日夜祈盼王师北上,还请陛下发兵相救。” 才抹干泪的秃突佳一想到漠北同族们可能的命运,又忍不住哭求道。 此前在明光殿磕破的脑袋已经包扎好了,他还为高澄带来了郁久闾叱地连的一封信,同样是请求高澄发兵。 郁久闾叱地连如今十二岁了,与其姑母蠕蠕公主不同,她才来了洛阳两年,不仅学会了汉话,更能写不少汉字,虽然字迹跟个蚯蚓爬似的。 当然,高澄也不会笑她,毕竟自己的字也丑,能够放开心怀主动学习、融入中原文化,郁久闾叱地连就已经很让高澄满意了。 看过之后将信小心收好,高澄为难道: “朕有心出兵,但却是中原皇帝,怎能做可汗的事。” 秃突佳急道: “陛下就是我们柔然人的可汗。” 高澄脸色一变,训斥道: “朕一汉人,如何能做柔然可汗,况且头兵可汗虽死,汗位仍有翁丈承袭,朕又怎会觊觎!” 秃突佳想到了入宫前,在路上遇见陈元康,听他无意间提起过高澄曾以天可汗来勉励高欢,赶紧伏地激动道: “陛下是柔然人、汉人、鲜卑人,普天之下,万族共同的可汗,天可汗!” 第四百零七章 出兵 回到明光殿,高澄听闻天可汗一说,剑眉微挑,似乎对秃突佳的建议大为意外,连忙撇清道: “朕有何功德,能受此封号,此事莫要再提,恐惹世人讥笑。” 显然小高王多多少少有点自知之明,人家二凤那是把异族打得心服口服,才得了天可汗的名号,自己有什么功绩能够又能得此名。 但微微轻扬的嘴角却向众人透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能够在殿内侍奉高澄,哪个不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近侍们立即对高澄一阵歌功颂德,夸耀他过往的丰功伟绩。 只是一群宦官吹得再凶,碍于他们身份过于低微,总让高澄觉得爽感不够。 要是把宇文泰、萧菩萨、阿史那土门这些人全捉来,代替这些小太监吹捧,那才叫尽兴。 秃突佳唯恐高澄继续推辞,哭诉道: “陛下!天可汗!你是天下共主,你的柔然儿女正受突厥屠戮,他们盼王师,如久旱望甘霖,还请陛下施以雨露,救漠北之民于水火。” 众所周知,小高王这人啥都好,就是心太善,见不得民众受苦。 迟疑许久后,一声长叹,高澄对秃突佳道: “若受此号,恐遭人笑,不受此号,出兵塞外,则名不正言不顺,罢了!为了漠北之民,朕又何计个人荣辱,郁久闾卿请起,天可汗,朕受了!” 在场众人无不恭称天可汗,高呼万岁,秃突佳亦在欢呼的人群之中,听闻高澄愿意出兵,他立即立即转悲为喜,笑容洋溢在了脸上。 秃突佳为高澄冠上天可汗之称,大体出自公心,为了让高澄有理由出兵漠北,当然,其中少不了有点个人的小心思。 他来洛阳已经十年,就回去过柔然两趟,第一次是为高澄与兄长商议买卖高车妇人一事,第二次则是送侄女灵柩归乡。 俗话说,人走茶凉,秃突佳久不在王庭,要想在未来柔然汗国新的权力体系中占据重要位置,可不得做点大贡献,奉上天可汗之称,说服高澄出兵,便是他的功绩。 想来所谓天可汗之称,其余柔然王室,包括新的可汗,都是会认的。 主力几近覆灭,面对亡国的威胁,柔然成为北齐附庸已是注定的事,对于柔然王室们来说,没有比高澄这个忠厚人更值得投奔的对象。 高澄面对众人的称贺声,终于流露出一丝笑容,对秃突佳道: “郁久闾卿且替朕先往朔州,告知铁伐,明日朕自会起精兵十万北上与他汇合。” 秃突佳应命,辞行后,出了宫回燕然馆告知一声,收拾了几件衣物就带了亲随北上。 明光殿内,高澄还在暗喜天可汗的名头,又听闻第四子高孝瓘在殿外求见。 ‘他这时候不在窦泰府上,怎地如此早就回了宫。’ 原来自从高澄允许高孝瓘随窦泰习练骑射,他便会在午后出宫,往窦泰府上跟随他学习,直到宫门将要关闭才会回来,如今离入夜可还有些时候。 高孝瓘进殿见礼后,便径直道: “父皇出塞北伐,孩儿请愿跟随。” 高澄瞧着儿子脸上与八岁年龄不符的坚毅,却还是没有答应: “出塞作战,凶险万分,没人能顾得了你,你就乖乖留在洛阳,随窦泰学好了本事再说。” 高孝瓘很不服气,觉得父皇轻视了自己,没错,他是才开始有系统的学习骑射技艺不久,但天赋出众,称得上是初窥门径,据此前返京述职的表叔段韶说,父皇少年时,他教授了两年,始终入不得门道。 “父皇莫要小瞧了人。” 高澄将他招至身边,揉搓着他的小脑袋道: “出塞不比其他,你且安心留在国中,待将来南征,再随军侍奉。” 听高澄松了口,高孝瓘没有得寸进尺,非嚷着要跟着出塞不可。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高澄很是欣慰,儿子有这份心显然是好的。 至于将来南征带上高孝瓘也并非托词,虽说在他看来,自己的后继之君最要紧的事政治属性,但也不能对军事一无所知,他确实打算再南征时,把所有儿子都带上,让他们对战争有个直观了解。 有的人是想去,去不得,也有的人根本不想出塞,却逃不掉,如高洋、高演。 高澄尚未下令让二人跟随,但听说各部都在动员,高洋、高演已经在让家人准备行囊,对高澄,他们足够了解,南征都得把他们栓在身边,如今出塞,又怎么可能放过了自己。 当夜,就有御史上表弹劾高敖曹、高季式御前失仪,高澄对此只是一笑置之。 昭德三年(550年)六月初三,早已经依照动员令集结的京畿军将士们在一番点兵后,与家属挥别,随高澄离洛,继续用性命博取富贵、前程。 留京人员还是原来那几个,高隆之、司马子如、杨愔、崔季舒、崔暹等人为行政班底,窦泰为留守大臣。 将士们穿着新近普及开的绑腿,气势昂扬。 出洛后,各地百姓箪食壶浆,尽显拥军爱军之心,北齐将士军纪如今是出了名的好,无论淮南、江汉,都未曾有过劫掠百姓之事,更别提对待自家百姓,称得上是秋毫无犯。 高澄并没有携带皇帝仪仗,连准备好的铠甲也只是普通制式,当然没有穿在身上,谁会穿着少说三四十斤重的铠甲,长途行军,自有驮马拉运。 大军渡过黄河,途经建州、晋州、汾州,终于抵达并州晋阳城下。 妹婿刘洪徽早已经调集起了两万并州军,等候指示,并在刺史府中为高澄摆宴接风。 高澄命令慕容绍宗接掌两万并州军,才随刘洪徽入城赴宴。 此时当先出发的秃突佳已经快马赶至怀朔故城,城中不止有受高澄之命移驻于此的铁伐所部一万六千余人,更有后续闻讯赶来的邓叔子三千余人,集结了柔然军士近两万。 得知秃突佳以天可汗之名说服高澄出兵,二人尽皆振奋,对秃突佳信誓旦旦地表态,愿意听从高澄的命令,为他前驱。 只要有北齐的帮助,柔然在与突厥的战争中,就还有翻盘的希望,他们有机会抢回自己的部民、奴隶、牲畜。 至于柔然沦为北齐附庸,相比较这些,不值一提,毕竟早些年又不是没给北魏做过附庸,柔然人固然也曾骄傲过,但如今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可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 高澄只在晋阳留住了一宿,便匆匆启程,领八万京畿兵与二万并州军以及这些时日由各地陆续运来晋阳的牛、羊、马等牲口,继续向北,去往朔州,与柔然残部汇合。 朔州,怀朔故城,曾经遭逢大火的痕迹早已被清理,秃突佳、铁伐、邓叔子三人出城相迎,看站位三人似以秃突佳为首。 城才中两万柔然士卒,铁伐麾下有一万六千人,但他辈分最低,是秃突佳与邓叔子的侄儿。 况且秃突佳是代表高澄前来传讯,背后站着的是即将抵达的北齐十万精锐步骑,铁伐自不会与之相争,又不是争汗位。 汗位无需争夺,在信使从邓叔子处得知消息以后,高澄岳父庵罗辰已经在王庭三万大军的拥护下继任汗位。 而放弃王庭则是庵罗辰作为可汗发布的第一项命令。 知晓是自己的错误情报害死了父汗,甚至将要葬送整个柔然汗国,庵罗辰既悔且恨,强烈的自责感一直笼罩着他。 但庵罗辰并没有自暴自弃,摆烂下去,被众人推上的可汗的位子,就该承担起这份责任。 王庭虽然剩余三万将士,然听闻前线消息,人心震怖,如今外无援兵。 他并不知道高澄已经发兵北上,在庵罗辰看来,南下投奔女婿,是唯一出路。 于是,庵罗辰丢弃大量财物以及老伤病残的同时,领着临时拼凑的王庭三万大军与十余万妇孺南下。 之所以抛弃物资而非焚毁,是为了拖延突厥人追击的步伐。 在此之前,庵罗辰下令尽屠王庭奴隶。 柔然人平时对奴隶是个什么情况,庵罗辰心知肚明。 此前阿史那俟斤故布疑兵,这些奴隶就已经险些生乱,庵罗辰并未打算编奴隶入伍。 商纣王奴隶大军在牧野战场倒戈一事,让他不敢将希望寄托在奴隶身上。 留着不放心用,索性不如全杀了,好过他们为虎作伥,跟着突厥人反咬柔然。 一场惨烈的屠杀后,鲜血蔓延了整个王庭,庵罗辰趁夜领军队、部民赶在阿史那土门大军抵达之前,撤离王庭。 而阿史那俟斤实际已经在柔然人屠杀奴隶开始,就已经看穿了庵罗辰的计划,但又无可奈何。 自己手头只有一万人,而且王庭大量物资引起了突厥士卒的争夺,只顾着着争抢,没人愿意追击,都穷怕了。 第四百零八章 军心 自六镇被毁,昔日跟随父母及亲族南下的幼童时隔二十四年,终于重返怀朔故城。 那年柔然人四处纵火,抢掠牲畜,他被娄昭君抱在怀中,火光将夜色照得通红。 如今高澄回到怀朔镇城的时候,正值黄昏,头顶的火烧云好似又一把大火,将天空映成橙红色,令人目眩。 此番出征将士,有不少怀朔出身,自从被迫南下,迁往河北瀛、冀、定三州,便再未返乡。 见识了中原繁华与锦绣,没人愿意再回北疆苦寒之地定居,成天吃风沙。 但偶尔也会想起在怀朔的旧时光。 与故乡阔别二十五年,在时间的滤镜下,受人欺凌的过往被暂时忘记,只剩了幸福回忆的点滴。 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镇城,许多人湿润了双眸。 秃突佳领了铁伐、邓叔子二人快步赶来迎接,三人皆口称天可汗,态度恭顺至极。 高澄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与娄昭君在怀朔相依为命的点点记忆抛到脑后,他翻身下马,将三人扶起。 先是感谢秃突佳为其奔走,秃突佳自然是一番自谦之词,高澄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对铁伐、邓叔子道: “二位远道来投,朕不甚欢喜,大齐与柔然,有着坚固的情谊,是牢不可破的盟友,朕绝不会对柔然求援袖手旁观。” 铁伐、邓叔子闻言连声称谢。 众人一番寒暄过后,坐镇朔州的六州大都督斛律金请高澄入城用膳。 却出人意料地为高澄所拒。 “还是有劳三位为朕引路,往柔然大营看看。” 高澄对秃突佳三人说道。 出塞之后双方就将并肩作战,高澄迫切需要了解柔然军队的具体情况,看看他们经历大败后,究竟还能否一战。 秃突佳、铁伐、邓叔子三人求之不得,如今军中士气低落,听说了高澄领大军北上,这才稍有振作,他们也希望通过高澄巡营继续提振将士们的士气。 北上大军在斛律金的指引下,前往早就准备好的营地歇息。 高澄则由秃突佳等人及尧师所领侍卫千人的陪同下,往柔然大营巡视。 入目所见,却让他皱眉不已,萎靡,是一路走下来,他对这支柔然军队的印象。 这样的军队怎能指望他们做好先锋。 走出军营,高澄对秃突佳道: “今夜组织人手为朕搭设高台,明日集结全军于台下,朕有话与将士说。” 说罢,便与众人入城赴宴。 昭德三年(550年),六月二十四日,清晨。 怀朔城外,柔然大营,三丈高台,高澄迎风而立,底下是乌泱泱的柔然将士。 “我是中原的皇帝,本不该过问草原之事,但实不忍见突厥逞凶,奴役柔然,故而北上与你等同仇敌忾。” 高澄一张嘴就是标准的柔然鲜卑语,跟蠕蠕公主做了好几年夫妻,她始终不愿学习中原语言,只说本族语言,耳濡目染下,高澄还真就掌握了柔然鲜卑语。 “你们有的人在怀荒被征召入伍,妻儿就在朔州,有的人,妻儿身陷王庭,苦等救援。 “今日你们都要随我去往大青山后的草原,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还有勇气拿起刀箭直面突厥人。 “但你们要记住,你等不是为我而战,突厥人早就派来了使者,他们以草原之主自居,希望能够代替柔然,成为大齐最亲密的盟友,条件是把你,把你们,把你们所有的柔然人交给他们,作为奴隶。 “你们的妻女将被他们欺凌,子孙将作为他们的牧奴世代替他们照料牛羊,食不果腹,而你们自己则会在一场场战事中,作为奴军被消耗殆尽。 “我要告诉你们,这世上谁也靠不住,你们必须靠自己,在战场上展现你们的勇气,我才能相信柔然人并没有被突厥打垮,我才愿意为了一个不屈的盟友,而与突厥对立。 “我对草原并无野心,立马江南才是我的夙愿,若你们自己先放弃了,不敢面对突厥,那我也会答应突厥之请,将你们送往漠北,换取边境和平,使我能够全力南下。 “但若你们还有抗争之意,我愿意斩杀突厥使者,断绝退路,与你们并肩作战,选择权在于你们!” 高澄在台上振臂高喊,额角青筋冒起,侍卫们将他的话传扬开来,高台下,一片山呼海啸: “我等愿与突厥死战战!” “请天可汗斩杀突厥使臣!” 高澄闻言,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转身朝台下示意,整支突厥使团数十人尽数被绑了上来。 阿史那土门在怀荒以北伏击柔然以后,便派了使团南下重提结盟之意。 其一是为了稳住高澄,好使他不干涉漠北战事。 其二更是为了探听消息,若高澄真有出兵塞外的打算,也好早做防备。 不料高澄非但不答应与突厥人结盟,反而扣留了使者,要拿他们的人头祭旗。 数十道寒芒闪过,突厥使者尽数身首异处,台下欢呼更是热烈。 高澄继续高声道: “此番你等在我麾下作战,我不管你们过往是如何分配战利品,又有怎样地伤残、阵亡抚恤,一切都得按我大齐的军中规矩来。” 他一一宣读齐军军纪,初始柔然将士颇为不耐,但听说了有关赏罚与抚恤,无需高澄早就安排好的人去调动情绪,众人异口同声,高呼: “天可汗万岁!” 过往柔然军中哪有什么伤残阵亡抚恤,当听说哪怕自身阵亡,抚恤也能发到家眷手中,无不为之欢腾。 就连家眷在王庭之人,也听高澄保证,若寻见了他们的妻儿,阵亡者应得的抚恤也将如数发放,若寻不见家眷,会为他们寻找孤儿过继,众人闻言更是心悦诚服齐声称颂天可汗。 他们从未遇见过这般为自己着想的头人,当然了,北齐将士则早早习惯了这一点。 到了这一刻,高澄才确定,所谓天可汗,不再只是柔然王室所奉承,更是两万柔然将士所尊崇,所认可的称号。 望着那一张张激动的面孔,高澄知道,这支军队,能用! 第四百零九章 出塞 高澄说了那么多,其实归纳起来就只两点。 其一是柔然人必须自救,若是继续萎靡不振,他便将这些柔然人交给突厥,转而与突厥修复关系。 柔然人不知道他对突厥与柔然看法的区别,自然会真的担心北齐与突厥交好,家眷尚在王庭之人自不必说,在怀荒镇被铁伐征召入伍,家眷随军南下的人亦会恐惧。 为了不落得高澄所言下场,他们就必须与突厥死战。 其二是阐明奖惩制度,更加激发他们的战意。 高澄此前担心的不是柔然人的厮杀技艺。 这两万柔然将士有一半都属于是王庭常备军,另一半虽然是临时征召的牧民,但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生活方式的区别,注定了牧民转化为合格士兵只需要学习纪律,而农夫则需要学习更多军中技艺。 他担心的始终都是士气问题,高澄希望带两万满腔复仇之志的柔然战士出塞,而不是两万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累赘。 身处高台上的高澄一番训话,不仅是在激励柔然人的出塞作战,更因斩杀突厥使者,以示与柔然始终坚定不移地站在一起,这份支持,也使他收获了柔然人心。 事情紧急,高澄并未再做耽搁,其一声令下,两万柔然将士挥别家眷,作为前驱北上。 十万北齐将士继后,随军的还有在晋阳调集,专门看管牲畜的数千名牧民。 民夫可以不带,但照养牲畜的牧民实在不能少。 来到怀朔城外的大青山后,即步入了草原地区,出塞行军,沿途广布哨骑,速度明显放慢了不少。 高澄此行不是为了救援王庭,而是争抢人口、物资。 自然不会急忙赶路,重蹈阿那瓌的覆辙。 想来阿史那土门并非瞎子、聋子,不至于没有安插耳目,北齐与柔然联军都进入草原了,还没收到一点消息。 不过高澄不甚在意,主力大军本身就是用来吸引突厥人的注意力,高季式的偏师才要保证隐秘性,就连对陇右骑卒的动员,也未走公开途径,而是秘密下达。 陇右,秦州。 将士们及家眷只知道是出塞作战,却不知是要出塞万里,故而家眷们也只是一如往常,叮嘱他们出征后要照顾好自己,也要奋勇杀敌,为国家立下功勋,为家族赢得荣誉。 高季式早已经与潘乐交接了兵符,两人骑在马上并肩而立,望着与家眷道别的陇右骑卒,潘乐突然感慨道: “不知此番出塞,他们中能有多少人活着回来。” 高季式脸色平静地回答道: “既然吃上了这碗饭,这条命早就卖给了朝廷,还顾及什么生死。” 潘乐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没有提及让高季式少造杀孽,毕竟他也清楚,高季式此行就是杀人,杀沿途牧民,杀突厥妇孺。 昭德三年(550年)六月二十六,高季式领一万骑卒,尽皆一人三马,挥军北上,向金山奔袭,潘乐亦启程前往大散关接纳移防陇右的陕州军,布置应付宇文泰趁机北伐的防线。 高季式的偏师出塞后,一改齐军往日从不骚扰沿途平民的良好军纪,仿佛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沿途不留活口,无论男女老弱。 许多将士不解,却还是完全遵从了高季式的军令,毕竟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此外,高季式还斩杀了十余名侮辱妇人的骑卒。 这些人临死前大声喊冤,认为反正这些妇人也活不了,为什么不许他们欺辱。 高季式毫不掩饰他的厌恶,说道: “我杀她们,是为了隐藏消息,不得已而为之,而你等趁机凌辱,却是禽兽行径。” “我等凌辱妇人便是禽兽,而将军滥杀老弱,罪行更甚我等。” 那十余名骑卒愤怒叫喊道。 高季式淡淡答道: “我的罪日后自有陛下裁决,会有青史审判,而你等却是由我来处置。” 随即对亲信道: “拖下去,全杀了。” “高季式!你不得好死!” “高季式!我在九泉之下等着你!” 咒骂声随屠刀落下而止,高季式这才与军中将士们坦诚此行目的。 出塞近千里,其实将士们早就犯起了嘀咕,此时听说是要往金山捣毁突厥老巢,无不为之震惊。 这一万陇右骑卒多是六镇鲜卑出身,多少也知道金山何等遥远,一时间军心动摇,出塞万里,击敌后方,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只是最终还是在高澄拟定好的赏格下,坚持下来。 此番出塞,遵从高季式号令,无论是否到达金山,每人可得布绢五匹,作为苦劳。 如果不幸死在塞外,五匹布也会发给家眷,并不作为抚恤的形式,也就是说另有抚恤。 若真能马踏金山,酬功的赏赐相较于南征会更重,立下功勋也更容易得到升迁。 高澄在赏赐这方面从未糊弄过将士,大家也都信他,富贵险中求,北齐将士们不怕死,就怕冒着巨大风险,却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军心重定,也与众人统一了目标,高季式继续挥军北上,沿途自然多造杀孽,硬生生给他杀出一条无人区来。 话分两头,庵罗辰自放弃王庭以后,一路南下,沿途逃避突厥追杀,阿史那土门得知其逃亡后,由其长子阿史那科罗与次子阿史那俟斤,一东一西,各领万人攻伐各地柔然聚落。 他自己则亲领八万人追逐庵罗辰,庵罗辰手头有三万大军与数十万柔然妇孺,人口是草原最宝贵的资源,阿史那土门可不愿放走了他们。 当年阿那瓌愿意分润部分高车妇人给高澄,答应以茶叶、丝绸为交换,显然也是为了答谢高澄通报突厥与高车残部合流一事。 由于庵罗辰拖家带口,哪怕先行,也很快就要被突厥追上,就在庵罗辰准备抛弃妇孺,只领轻骑南下的时候,终于被北上传信的信使寻见,告知了北齐已经出兵的消息。 庵罗辰考虑一番,终究没舍得抛弃妇孺,他让信使回去带话给好女婿,自己将在此结阵,抵御突厥,盼高澄火速来援。 第四百一十章 让步 西风呼啸,骏马嘶鸣,北齐出朔州向西北行逾千里,未经一战,但沿途收容柔然牧民、妇孺上万人,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收获。 此时北齐大军抵达燕然山,距离柔然王庭不过咫尺之遥,高澄这才收到消息,庵罗辰早已弃地而走。 这年头可没有即时通讯,彼此交流不畅,尤其是在大漠,庵罗辰此前并不知道高澄将出兵救援,不愿坐守死地,故而选择丢弃王庭。 高澄此前也始终未能联系到庵罗辰,信使几经周转才在栗水撞见庵罗辰部。 得知庵罗辰队伍中有数十万妇孺,已经大量牲畜,虽说柔然汗国数百年积累的财物统统扔在了王庭,北突厥哄抢而尽,但高澄北上的目标也不是那些财货。 人,才是草原上最宝贵的资源,而庵罗辰携带的数十万妇孺则是让他真正垂涎的珍宝,也是此番出塞,他的目标所在。 高澄于燕然山下召开军议,与众将说道: “庵罗辰于栗水待援,其部困顿,区区三万之众,何以护住数十万妇孺,若我军大部徐徐而进,恐难坚守。 “朕有意领轻骑携带十日之粮,奔赴栗水救援,由慕容将军率步卒于后,诸位以为如何?” 秃突佳、铁伐、邓叔子三人自不会反对,保住庵罗辰麾下数十万妇孺,柔然就还有再度崛起的希望,若是庵罗辰为突厥所破,妇孺被尽数劫掠,此消彼长,突厥将真正拥有独霸草原的实力。 而北齐诸将更不会反对高澄的决议,虽说此法冒险了一些,但任何事情都有风险,真要步骑一起走,慢慢悠悠赶往栗水,只怕也就能赶上给庵罗辰收尸。 于是高澄点齐柔然骑兵一万,北齐骑兵四万,共五万人携十日之粮,随行除骑将高敖曹、彭乐、慕容俨、皮景和等人外,还有铁伐、邓叔子二人。 柔然一万骑卒,即当日在二人带领下,逃离怀荒战场的部队,其中邓叔子麾下三千余人,铁伐麾下六千余人。 两万柔然将士中,剩余新募的一万牧民则归秃突佳统率,而慕容绍宗则统御四万京畿兵步卒与两万晋阳步卒,携带牲畜与沿途收纳的牧民、妇孺南下。 高澄临行前,特意叮嘱秃突佳,需听从慕容绍宗的指示行动,万不可自作主张。 秃突佳在洛阳十年,对北齐将领多少有些了解,尤其是慕容绍宗,高澄每每分兵,都是以他领步卒,可见对其能力信任。 如今正值柔然危亡之际,自然不是任性的时候,对于高澄的要求秃突佳便也一口应承下来,答应沿途以慕容绍宗马首是瞻。 高澄没有再去仔细交代慕容绍宗,自己兵法都是跟他学的,哪用得着自己来教,他毫不担心这支被抛下的步卒,他们只是追不上骑兵,若就地以车辆结阵,凭借慕容绍宗手头这七万人,弓弩、粮用充足,突厥人真想吞下这支部队,定能撞个满头包。 就在高澄领骑卒绝尘而去的时候,突厥与柔然的栗水一战也早已经打响。 不止高澄看上了庵罗辰麾下数十万王庭妇孺,阿史那土门也舍不得嘴边的猎物,或者说此番攻伐柔然,这批妇孺才是最诱人的战利品。 高澄大军屯于燕然山的消息他早已知晓,于是攻击也越发猛烈,八万突厥士兵与三万柔然将士血战于栗水北岸,柔然人不敌,庵罗辰本欲在栗水坚守待援,却不得不且战且走,沿途留下无数尸骸,不只是丁壮,更多妇孺。 战争早就不再局限于成年男性之间,妇人、半大的孩子,但凡能够提得起刀、挽得动弓的柔然人,都已经加入了这场战斗。 战场技艺并不纯熟的他们,承担了最大的伤亡。 不断有人苦劝庵罗辰放弃妇孺,领轻骑去寻北齐大军,却都被他拒绝,庵罗辰望向燕然山方向,他已经错了两回,无论是误判突厥主力动向,以及误判齐军是否发兵。 放弃王庭,就是基于齐军重心在南部战场,认为柔然主力覆灭,高澄不会发兵救援的判断下做出。 他已经不能再错第三次了,这些妇孺一旦被突厥所掳,柔然在草原再无翻身之时。 随着太阳落山,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天际,无尽的黑夜降临,又是一天的苦战结束,篝火照亮了一个个柔然人的脸庞,丁壮所剩不足万人,妇孺更是仅存十余万,要么死在了栗水岸边,要么被突厥人抓了俘虏。 兵荒马乱的,又怎么可能顾得了所有人。 庵罗辰的毡帐迎来一名突厥使者,他表示只需留下剩余妇孺,阿史那土门可以放庵罗辰与其麾下将士离开,绝不为难。 这一次庵罗辰不再如以往坚定,他知道麾下将士们坚持多日,始终不见齐人援军,他们已经到了极限。 正在庵罗辰犹豫之际,常驻王庭的北齐使者高子昂突然说道: “将士疲惫,军无战心,可汗何不应承下来?需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高子昂当年便是跟随李祖猗之夫,乐安王元昂出使柔然的副使,元昂在柔然王庭降了西魏,于谨本要杀高子昂等东魏使团剩余人等,却为阿那瓌所拒,将他们安然送回东魏。 之后东魏与柔然联姻,高子昂作为常驻柔然的使臣,便一直留在了王庭,此番庵罗辰放弃王庭,他也随军而走。 高子昂这番话着实让庵罗辰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就连北齐使者都在劝说自己放弃妇孺。 哪知高子昂话锋一转,对突厥使者道: “可汗之所以犹豫,是不愿放弃将士家眷,不如请许家眷随可汗远走,不过数万人,可汗也好与将士们有个交待,剩余十余万妇孺,可尽馈之于突厥,如此可好?” 突厥使者稍作沉吟后便答应下来。 高子昂又朝庵罗辰使一眼色,庵罗辰却不知其故,高子昂只得附耳道: “如今我军山穷水尽,突厥大可将我等尽数泯灭,然其让步如此之大,连军属家眷也许可汗带走,只怕陛下将至!” 第四百一十一章 拖延 庵罗辰稍一寻思,还真就是这个道理,若非突厥有探报发现高澄大军踪迹,且其正在逼近,他们断然不会开出这般优渥的条件。 况且这名使者答应得太快,必然是阿史那土门此前早有交待,定要促成此事。 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心中有了底气,庵罗辰只剩了表面上的焦躁不安,他并未因为知晓高澄即将到来,一口回绝突厥的提议,而是提出能否容他多考虑一日。 这一次突厥使者却不肯了,坚持最晚不能过了明日清晨,这让庵罗辰更确信高澄距离自己真的很近了。 为了避免阿史那土门狗急跳墙,今夜便下令急攻,庵罗辰决定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他吸取突厥人太急切,而让人看出破绽的教训,甚至假装犹豫了好半晌,才极为艰难的答应了突厥人的要求,明日清晨带领将士以及他们的家眷撤离,将妇孺留给阿史那土门。 阿史那土门得到使者回报,总算放下了心里的石头,确实如高子昂所猜测一般,高澄确实离得近了,按照阿史那土门的推算,其快马奔袭,距此不过两日的路程。 他不愿冒着巨大风险与北齐再打一仗,带上妇孺远遁才是上策,若拼个两败俱伤,只会便宜了库莫奚、契丹等族。 况且家门口的嚈哒人如今是个什么动态,也是两眼一抹黑,柔然汗国的轰然倒塌,草原局势已有大变,若还以旧眼光看待与嚈哒人的关系,早晚要遭重创。 翌日,清晨,阿史那土门始终等不来庵罗辰离去的消息,派遣使者前往营地询问,却说是走漏了风声,妇孺们听闻她们将被抛弃,都聚在庵罗辰的毡包前痛哭。 庵罗辰一时进退不得,他请求阿史那土门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午后定会离开。 阿史那土门听使者说起庵罗辰毡包外,十余万妇孺跪哭的景象,被骗了过去,在宽限了庵罗辰一些时间。 到了午后,还是迟迟不见庵罗辰动静,于是又派人去催促其启程。 使者抵达的时候,庵罗辰才驱散了妇孺,希望阿史那土门能最后再给一点时间,容他与将士们收拾行囊,此前光顾着劝慰妇孺去了,庵罗辰向使者表示,自己入夜前必定离开。 阿史那土门于是等到入夜,还是不见庵罗辰撤离,他命人观望,只见柔然营帐戒备森严,庵罗辰没有想要一点弃营而走的迹象,阿史那土门其实在庵罗辰两次拖延时,就有了预感,只不过抱了侥幸心理,此刻预感得到证实,庵罗辰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 恼羞成怒下,阿史那土门当夜即向柔然发动进攻,但柔然人休息了这一日,体力有所恢复,配合庵罗辰全员皆兵,无论妇幼的命令,依托营垒,倒也堪堪抵挡做突厥的攻势。 北齐援军即将抵达的消息无疑振奋了柔然人坚守之心。 阿史那土门眼见暂时破营无望,不得不下令停止攻击,召回士卒休养精神,以应对正逐步逼近的高澄大军。 与此同时,高季式领万骑一路烧杀,行至金山山脉中段的浚稽山,即李陵麾下五千汉兵被匈奴八万骑卒围困之地。 高季式登上浚稽山,与随军都督暴显感慨道: “李陵以步卒孤军行至此,焉有不败之理。” 暴显却道: “若弓弩、粮用充足,或可还军。” 高季式并不认同: “五千人携带箭矢一百五十万,又如何能说军用不足。” 说罢,高季式望着浚稽山以东,原野上一片祥和,他与身旁众将道: “杀妇孺而已,让将士们少用些箭矢,专以骑枪、马刀刺砍便是,也算练习骑战近身搏杀。” 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最残暴的话。 派出信使向西联络金山山脉西部的嚈哒人后,高季式一声令下,麾下万骑向东奔袭而去。 綦于突是名年轻的鲜卑骑士,出自六镇鲜卑,年满十五之后,与族中许多年轻武人一般,选择从军入伍,很幸运地留在了战兵行列,而非某些同伴一般,不符合战兵标准,被打发去了州郡兵。 身为北镇武人子弟,居然去当州郡兵,与孱弱的汉人为伍,着实够丢人的。 不过綦于突也没觉得自己运气好到哪里去,倒霉催的被分配来了陇右,此前两次南征,他们一直都在防备宇文泰北上,半点军功都没捞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关东的将士们因夺取淮南、江汉而获封受赏,要说不羡慕,那自然是假的。 如今陇右骑卒好不容易分得了攻伐任务,但一切与綦于突所想象的大有出入。 自高澄完全掌控军队以来,始终强调纪律,严禁将士在战争中杀戮平民,当然,这也是因为此前的几次战争就性质而言,属于国内的统一战争,在统一的过程中,无端屠戮百姓,只会增加当地百姓对政权的仇视。 当然,杀得多了,杀得狠了,就是另一种说法了。 綦于突是在高澄掌权后进入的军中,受到的教育是严禁向手无寸铁的妇孺挥舞屠刀,然而此番出塞,却是一次无差别的杀戮,无论遇见的是柔然人、还是突厥人、敕勒人,无论他们是男女老少,将士们手中的马刀、骑枪从最初时的不忍,到如今的麻木,如同在校场上劈砍草木桩子,但兵刃入肉的触感又那般真实。 北齐骑卒在草原上奔驰,驱向突厥游牧腹地,沿途无论人畜,却是真正做到了不留活口。 阿史那土门留下负责守备部落的是第三子阿史那库头,只给了他不到五千人马防备嚈哒人。 今儿的风甚是喧嚣,沙尘漫天,六畜不宁,阿史那库头并未在意,这样的天气很常见,牲畜们害怕风沙而已,哪需要大惊小怪。 然而派出去监视嚈哒人的探子匆忙返回,带回来的消息却让阿史那库头大吃一惊:无数不知是哪一族的骑兵,他们在草原上疯狂杀戮,不求活口,正向部落杀来。 阿史那库头询问数量,哨骑只答:漫山遍野都是。 第四百一十二章 谣言 阿史那库头听说不是嚈哒人,还是松了一口气,突厥与嚈哒人为邻日久,哨骑不至于认不出来,若是这时候遭遇金山西麓的邻居背刺,那才是灭顶之灾。 可终究是有大股异族骑兵来势汹汹,阿史那库头不敢大意,如今族中成年丁壮不过五千,阿史那土门东出与柔然之战,关系到突厥兴亡,自然是全力以赴,不可能留下太多人守备部落。 阿史那库头立即下令将周边牧民全数往部落聚集,无论妇人,还是少年统统拿起武器,随他抵御来犯之敌。 广袤草原,万骑奔袭,无数突厥牧民惊慌逃散,身后的鲜卑骑卒们呦喝着拍马赶上,用马刀劈砍,用骑枪挑刺,或表情麻木,或面容狰狞地练习着所谓近身搏杀。 部落周边许多牧民聚点遭遇扫荡,所过之处,尽是尸山血海。 当高季式远远能够望见金山脚下的突厥部落时,才下令停止追杀,寻找安营处。 阿史那库头陆续听闻侥幸脱身的牧民诉说对方的杀孽,却始终没有弄清楚这群如蝗虫一般过境的骑兵,究竟属于哪方势力,直到嚈哒人报信,才知晓是北齐骑卒。 高季式听从高澄的吩咐,派人联络嚈哒人,告知柔然已为突厥所败,邀其共击突厥。 但嚈哒人并不相信齐人的片面之词,他们认为突厥人与柔然人之间的战事应该正处于紧要关头,于是柔然人的盟友北齐才会出兵金山,给阿史那土门添乱,以策应柔然。 为了支援突厥人挑战柔然霸权,他们不仅不应该与齐人共同进攻突厥,更要作为突厥的好邻居,替他守好这个家,让其专注于前线战事,与柔然人互拼消耗。 于是嚈哒人回绝了北齐共击突厥部落的邀请,更派人转告高季式,嚈哒人不会放任他在草原上肆意屠戮,若再不撤军,必会出兵干预,甚至已经在族中发布了动员令,显然所谓出兵干预并不是说笑,而是要动真格。 草原的夜空,星月格外璀璨,高季式从袋里抓了一把豆粮,给坐骑喂食,哪怕一人三马可以换骑,可战马这段时日还是掉膘掉得厉害,马都跑瘦了。 嚈哒人的使者已经被驱赶走了,高季式不打算就此退兵,但也知道金山脚下不能久留。 真要在此与嚈哒人纠缠,以如今战马的状态,只怕难以脱身。 翌日,丑时刚至,夜色深沉,正是人最疲倦、睡意最浓的时候,高季式召集骑卒,趁夜突袭突厥部落,却因阿史那库头早有防备,未能得逞。 高季式干脆转变方式,不再以杀伤为主,而是在撤军的同时,沿途放火,焚烧牧草。 如今正值深秋,是牲畜们养膘的季节,不存下一身的脂肪,难以抵御接下来的寒冬,高季式这一手确实恶心人。 阿史那库头不敢追逐,只能放任高季式四处纵火,等到嚈哒人前来救援的时候,高季式早已经领兵南下,逃之夭夭。 高季式回头北望一眼突厥部落所在方向,倒不是怨恨嚈哒人养虎为患,哪怕他们不出兵,自己也难以再有作为,出塞奔袭万里,麾下士卒早已是强弩之末,称一句人困马乏亦不为过。 阿史那库头麾下虽只五千人,但部落之中聚集了大量妇孺,按突厥十余万户计算,不下二三十万。 此番出塞,高澄漏估了一点,游牧民族妇孺与农耕民族妇孺有所差别,至少还是有点武德,甭管她们有多少战斗力,但是拿上武器,配合阿史那库头麾下五千人,也能够顶上一顶,当然,这也与高季式沿途不留活口的做法有关,反正都是要死,何不拼上一拼。 此番出塞,沿途杀戮的突厥妇孺也有两三万人,牲畜更是不可计数,大量突厥牧民逃往金山脚下的部落之中,却不可能带得上所有牲畜。 那些被留下的牲畜,高季式只驱赶走了少部分作为食用,其余尽数就地宰杀,任由秃鹰、豺狼吞食腐肉。 这样的浪费行为要是发生在中原,管教高澄血压飙升,当然,这是草原,浪费的也是突厥人的牲口。 高季式的焚烧牧草的行为,其恶劣影响要等到入了冬才能看到,但至少对于突厥妇孺来说,北齐撤军有如渡过了一重劫难。 与此同时,草原东部,庵罗辰所领的柔然妇孺亦盼到了黎明的曙光。 自听闻高澄亲领五万骑由燕然山奔来,阿史那土门便停止对柔然残部的进攻,而是试图故技重施,伏击高澄援兵。 但高澄行军急归急,却一点也不敢大意,凡是险要之处,易于伏击的地点,总要派遣哨骑仔细探索,唯恐步了阿那瓌的后尘。 毕竟他自己就好设伏,终日打雀,可不能被鸟雀啄了眼。 当然,大部队走得慢,但被派出去散播假消息的骑卒们可算是打马飞奔。 北齐大军还未至,有关于高季式由陇右出兵,与嚈哒人共击突厥老巢的消息就已经在突厥与柔然人之间流传。 由燕然山奔袭而至,将士疲惫,高澄着实没有把握与养精蓄锐的突厥人在栗水之畔一决胜负,故而采取了乱敌军心的法子,希望阿史那土门忧心老巢,能够撤去对柔然人的包围。 “可汗,该回去了,齐人在草原上留不久,他们的目标在南方,柔然人如今难以独力与我们相争,草原还是我们的,此番我们掳获了十余万柔然妇孺,数万丁壮,又抢占了大片牧区,若迟迟不归,恐嚈哒人知晓详情,必会生变,若后方真有变故,得不尝失呀。” 心腹的劝谏让阿史那土门凝眉不语,高澄忌惮他手上八万突厥将士,阿史那土门又何尝不担心高澄后续的步卒。 也许一战灭亡柔然并不现实,但如今柔然主力覆灭,纵使能得喘息之机,难不成齐人还能年年来救,高澄总是会要南下的,当他无暇顾及草原的时候,才是灭亡柔然的最好时机。 阿史那土门有了计较,立即命人传信负责攻略王庭西部柔然聚落的次子阿史那俟斤,命其火速回援金山,自己则派人往北齐军中与高澄接触。 第四百一十三章 使者 得到通禀,获知突厥使者来到北齐营门时,高澄忍不住长舒一口气,阿史那土门能谈、肯谈就好。 摆明兵马开打,那是谈不拢才该干的事。 高澄先命营中将士重振精神面貌,万不可让人瞧出疲态。 又命亲信将铁伐、邓叔子二人唤来,交待二人不可自作主张言语,只得旁听便是,与突厥对话还是只能有一个声音做主。 高澄多此一举自然是顾及柔然人的感受,此番商谈必然是对于柔然的安排,若背着柔然与突厥相商,难免有背地里出卖柔然人利益的嫌疑,双方甚至可能为此离心。 铁伐、邓叔子对高澄的担忧表示理解,也感激高澄坦诚的态度,答应等突厥使者离开再具体商讨。 高澄准备妥当了一切,才命人将突厥使者迎入大营。 突厥使者此番不仅受命出使协商,更身负查探虚实的任务。 入营后,沿途所见北齐将士精神饱满,便对其真实情况有了误判,以为高澄真的做好了与突厥在栗水之畔大战一场的准备。 突厥使者走进帅帐后立即与高澄见礼,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免礼。” 高澄抬手唤了一声,又明知故问道: “贵使此来,所为何事?” “外臣受首领阿史那土门之命前来向陛下致以最崇高的问候,突厥受柔然欺凌多年,一朝反抗,所图者不过是推翻暴政而已,陛下是中原皇帝,目光所及自该是混一中国,而非涉足草原,助纣为虐,陛下若能回师,突厥愿为附庸,奉大齐为主,为陛下牧于漠北。” 突厥使者话才说完,铁伐便忍不住要出声训斥,却被高澄狠狠瞪了一眼,才退了回去。 高澄放缓了神态,与突厥使者笑道: “朕非只是中原皇帝,更是柔然所尊天可汗,又如何能置其生死于不顾,朕此来,也是带着化解两族恩怨的诚意而来,天下皆闻,朕不好斗,好为人解斗,不知突厥与嚈哒人的冲突,是否也要朕为双方化解?” 突厥使者心里一咯噔,强笑道: “陛下莫要说笑,突厥与嚈哒早有盟约,又如何需要陛下化解。” “柔然强盛,嚈哒自是与邻为善,然突厥坐大,仅一山之隔,又怎能使嚈哒心安,朕所为,不过是派遣三万骑北上,与嚈哒人详述实情,与他共猎于金山。” 高澄轻飘飘一句话,却让突厥使者再也笑不出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渍,转移话题道: “陛下莫要再戏弄外臣,金山纵使有事,旦夕之间也难以顾及,不如还是谈一谈庵罗辰部的归属。” 高澄冷哼一声,说道: “头兵可汗(阿那瓌)战死,庵罗辰已继任为汗,其贵为柔然可汗,去留归属如何能由你我私自决定。” 突厥使者一听这话便来了精神: “庵罗辰曾言,只求能与其麾下将士及家眷脱身,随行妇孺愿奉于突厥,首领已经答允了此事,愿为其放行,还请陛下莫要再干涉。” 高澄闻言脸色一变,他知道定是自己来之前庵罗辰坚持不住才答应了这番条件,但自己北上要的就是人口,哪能任由突厥将妇孺尽数吞下,当即翻脸道: “庵罗辰虽有柔然可汗之名,其势不可与往日计,如今身陷重围,生死更不由己,若无朕的扶持,免不了遭遇亡国灭族之祸,又何敢自专。” 说罢,看向铁伐、邓叔子,问道: “二位以为如何?” 铁伐早就想开口了,此时得高澄授意,当即站出来愤恨道: “若无庵罗辰误传消息,何至于有怀荒之败,其自号可汗,未得天可汗认同,尚有争议,安能越俎代庖,主我部民去留!” 邓叔子亦随声附和,高澄这才看向突厥使者,不以为意地道: “贵使也看见了,便莫要再拿庵罗辰之言污了朕的耳朵。” 突厥使者暗骂铁伐一句狗腿子,什么叫未得天可汗认可就做不得真,柔然汗位继承什么时候需要所谓天可汗的认可,况且,天可汗,这高澄好大的脸。 但身处齐营,也不能表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否则还真不一定能活着回去。 突厥使者请示道: “陛下有何想法,但请直言。” 高澄稍作沉思,而后提议道: “突厥放还柔然俘虏,朕亦传旨西路大军撤还,放归所掳突厥妇孺如何?” “陛下莫是在说笑!” 北齐究竟有没有出兵金山还是两说的事,高澄居然拿所谓突厥老巢的妇孺说事,这让突厥使者大感天方夜谭。 高澄也知道自己这个提议不当人,这一次是认真沉吟了,才开口提议道: “朕传旨西路大军撤还,阿史那土门亦撤围而去,两家就此休兵,之前所获,朕概不过问。” 铁伐、邓叔子闻言显然是有异议的,但高澄望了他们一眼,二人便也忍了下来。 突厥使者还在思量,高澄于一旁淡淡道: “若朕大军未至,庵罗辰当为突厥所吞,然朕既已至此,自然不会眼睁睁见其被吞并,若后续步卒抵达,真正进退两难的反倒是土门,突厥与柔然一战的具体消息瞒不了多久,即使朕不命人通传,嚈哒人也会知晓,阿土门若愿意与朕耗在栗水,朕亦无不可。” “陛下所倡,外臣不敢自主,当禀告首领,问其心意。” “且去,尧师,为我送客。” 突厥使者出帐前突然止步,回头询问道: “陛下是否真与嚈哒人会猎金山?” 高澄这一次没有再唬人,而是如实道: “朕确实命偏师北上,与嚈哒联络,欲与其共击突厥,只是路途遥远,暂且不知消息。” “若陛下依旧坚持嚈哒人已经出兵,外臣反倒不信了。” 阿史那科罗之子,担任此次出使齐营使者的阿史那摄图朝高澄再施一礼,怀揣着满腹心事离开。 “陛下,为何答应让突厥带走俘虏!” 摄图才离开,铁伐便忍不住询问道。 高澄收回目光,回答道: “军中将士真实情况,你二人当比朕更清楚,若于栗水与突厥人拼得两败俱伤,库莫奚人、契丹人、地豆于人西进,你等纵使夺回了妇孺牲畜,又该如何抵御,如今你等该做的便是舔舐伤口,休养生息,待将来与朕一同北上,再向突厥讨回这笔账。” 铁伐、邓叔子这才闭了嘴,但说到底,高澄只不过是并不愿意现在就与突厥在草原上死磕,正如突厥使者所言,南下才是他的第一目标。 第四百一十四章 退兵 阿史那摄图回到突厥营中,向其祖父土门转述高澄的提议,阿史那土门在毡包中踱步许久,询问摄图道: “你也相信嚈哒人会背盟?” 摄图没有正面回答: “孙儿不知,但我相信高澄的确出兵金山,也已经派人与嚈哒联络。” 土门不再言语,片刻后,他又问道: “你也觉得我应该立即撤军?” 摄图正色道: “我等从王庭一路追击,掳掠其中妇孺接近半数,庵罗辰帐下剩余不过十余万人,纵使其搜寻草原剩余部民,遭遇此番重创,再难起势,若我等迟迟不归,后方果真如高澄所言,孙儿恐三叔难以久持。” “嚈哒人!” 土门咬牙道,他并不知道嚈哒人替自己赶跑了高季式,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总不能每次出兵在外,都要留下大量兵力防范嚈哒人的背刺。 摄图继续劝说道: “柔然与高齐,如今看似一体,不过是受迫于我突厥兵锋,若我等与柔然休兵,庵罗辰压力顿减,没有了亡国之祸,他似乎会对高澄唯命是从?正如祖父所言,高澄在草原上待不长久,所谓天可汗,不过是沐猴而冠,草原上的事,终究还是我们草原部族说了算。” 土门闻言,不由对自己年轻的孙儿刮目相看,命他全权负责与北齐的谈判。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这场谈判,说穿了不过就是在维持现有局势下,签订一份和议而已,北齐与柔然不指望突厥能将缴获的人畜吐出,突厥也不可能再去染指庵罗辰残部,没有利益的让渡,便少了许多唇枪舌战。 突厥与柔然以燕然山为界,燕然山脉以西,为突厥牧场,燕然山脉以东则为柔然牧区,双方共分漠北草原。 曾经在阿那瓌的率领下一度中兴的柔然汗国,失去了燕然山脉以西领土,却还不是最致命,关键在于丁壮的缺失,战后若无北齐扶持,其在剩余燕然山以东的领土都不一定能站稳脚跟,草原东部可还有库莫奚、契丹等族虎视眈眈。 在于北齐达成协议以后,阿史那土门立即传归正掳掠东部草原的长子阿史那科罗,撤围西返,此战突厥掳掠柔然人口十余万,牲畜近三十万头,名义上是与柔然共分草原,实际在此消彼长的作用下,西强东弱的格局已然确立。 而高澄兴师动众也并非全无收获,留存了柔然人的有生力量,阻止了突厥统一漠北草原。 庵罗辰部在突厥撤围以后与北齐、柔然联军会师,联军中一万柔然骑卒在剩余妇孺之中搜寻自己的家眷,一家团聚之人,庆幸之余,相拥而泣,苦寻未果之人更是嚎啕痛哭。 哀伤的氛围中,高澄原先为庵罗辰安排的盛大宴会也不了了之。 星空下,高澄与庵罗辰站在毡包外,望着王庭方向,高澄突然道: “王庭远在漠北,若有变故,澄鞭长莫及,丈翁可有将王庭南迁之意?” 庵罗辰知道高澄提出王庭南迁是为了更好的控制柔然,但他拒绝不了,正如高澄所言,原有的王庭距离太过遥远,若突厥人再来,不等北齐有所反应,只怕王庭即遭人踏破。 想来突厥人答应以燕然山为界,也是存了这份心思,王庭位于燕然山东北方向不远处,突厥人越过燕然山来攻,总比北齐救援更便捷。 “不知陛下有何去处可供容身?” 庵罗辰询问道。 高澄唤人拿来舆图,命人张开来,亲自举着烛灯,示意庵罗辰近前,指着地图道: “大青山以北,牧草丰美,与朔州仅一山之隔,丈翁可于此重建王庭,澄亦于朔州驻军,以为支援,如此,可策万全。” 这件事情庵罗辰不能一人而决,他没有其父阿那瓌的威信,高澄于是又叫来铁伐与邓叔子,二人对此并无意见,无需秃突佳前来,四人便定下了柔然南迁之事。 高澄在栗水之畔等了六日才等来慕容绍宗与秃突佳所领的七万步卒,在此期间,高澄与庵罗辰分派部队,搜集散落各地的柔然部民,随即南下大青山,实质放弃了燕然山以北之地。 庵罗辰于大青山北麓一番清点后,柔然现存丁壮仅六万,妇孺不足二十万,在高澄的建议下,庵罗辰将剩余柔然部民编为六万户,其中一万六千户跟随铁伐迁往怀荒镇,又分四千户随邓叔子往沃野镇暂居,剩余四万户则由庵罗辰亲领,于大青山北麓重建王庭。 高澄这般安排可谓是私心满满,既是以柔然为北面屏障,又是将其分化为三股势力,便于控制,当然,明面上也有借口,大青山北麓确实安置不了这么多人。 庵罗辰最终也同意下来,铁伐与邓叔子并不心服于自己,而如今的柔然再也经不起内乱,与其貌合神离聚在一起,早晚爆发冲突,不如分开安置,免得争抢牧场。 高澄送走了邓叔子,留下庵罗辰在大青山北重建家园,自己则领军与铁伐同去怀荒,不只是为了沿途拉拢铁伐,又在怀荒以北的突厥伏击地点祭祀阿那瓌,收揽人心。 与此同时,最先赶回金山的阿史那俟斤所部万人,望着昔日草场被烧为白地,沿途都是人畜骨骸,听得幸存之人的哭诉,才晓得高季式这一路偏师犯下多少罪孽。 而被高澄拿来威胁己方的嚈哒人,实际多亏他们的救援,才赶跑了高季式,这不由得不说是一种黑色幽默。 当然了,无需再去向嚈哒人表示谢意,随着突厥回师,不可避免地还是走漏了消息,与之前齐人告知不同,此番消息从突厥内部流出,柔然人被一战打废了,这可由不得嚈哒首领不信,回想起自己拒绝与齐人联兵,更替突厥赶走了来犯之敌,便觉得胸口闷得慌。 待阿史那土门与阿史那科罗陆续回师,突厥人清点损失,人口倒是其次,关键在于牲畜,光是被高季式屠戮的,便足以抵消此番从柔然掳得牲口的大半。 第四百一十五章 兄弟阋墙 高澄回军的时候又是一年初冬,相较于前两次南征,此番出塞并未拿下多少战果,至少他这路兵马可以说是一矢未发,也没什么缴获,柔然人遭受重创,总不能再去抢他们。 在经济上亏损巨大,所幸并未动员州郡兵与民夫,国库倒也能够支撑。 此前与庵罗辰进一步协商后,高澄并未如计划一般在朔州驻军,而是留了一万骑卒屯于代郡,又调晋阳二万步卒北上,在代郡留下步骑三万,归入六州大都督斛律金的麾下,以随时能够支援柔然。 高澄回到洛阳的时候,才下过一场初雪不久,这一次他拒绝了留守大臣们出城相迎的提议,也没有所谓入城仪式,在洛阳城外解散部队,便由建春门直驱宫城。 洛阳一切归于平静,但与此同时,建康城中却暗流汹涌。 萧衍哪怕没有经历侯景围城,但终究是87岁的人了,身体还是一天天垮了下来,尤其是今年入冬以来,首次在朝议上昏厥过去,更是引起了众人惊慌。 87岁的老人当朝昏厥,跟小高王一个29岁的年轻小伙装昏那可是两码事,隔天萧衍才醒转过来,将朝政尽付于太子萧纲,萧衍的身体已经不支持他处理繁重的政务。 萧纲的喜悦自不必多说,公元531年起被册立为太子起,至如今公元550年,自己都已经47岁的人了,整整当了19年的储君,坐在皇位上的老父亲87岁了,始终恋栈不去,搁谁处在储君位子上,都得着急。 若不是那场突然发生的昏厥事件,他还真以为要如长兄昭明太子萧统一般被父亲熬死。 有人窃喜,自然便有人心生忧虑,平北将军、都督京师诸军事的萧正德便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如萧衍一般优待宗室的天子终究只有一个,萧纲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有过叛国行径,在北方曾以废太子自居的萧正德统领京师兵马。 只怕萧衍前脚刚走,萧纲即位后,顺手就要夺去他的兵权。 对于皇位,萧正德其实也存了一分念想,哪怕早在萧统出生后,他便被送还本宗,但内心始终坚持自己萧衍养子的身份。 而近些时日,建康街头巷尾关于萧正德过往旧恶再度流传起来,比如与乐山侯萧正则、夏侯洪、董暹三人号为四害,杀人抢劫,奸人妻女,自诩为‘打稽’。 四害之中,萧正则流放岭南,其余二人皆死,独留了萧正德一人。 萧正德知道这些风声都是谁放的,不就是萧纲要脏自己名声,老翻些陈年旧账有意思么。 自萧衍不能视朝以来,萧正德心中越发紧迫,他感觉到萧纲绝对容不下自己,便着手在做三件事情。 其一是继续招揽大批亡命之徒,窥伺宫廷,打探消息。 其二派人秘密渡江,与北齐联系,一旦自己宫变上位,希望能得到北齐的支持。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拒绝高澄,是因为北齐正厉兵秣马,筹备南征,如今北齐出塞,无有所获,徒耗钱财,短时间内无力大举南下,吞不下自己的人,才适合作为后援。 其三则是在建康城中散播藩王将作乱的谣言,尽说些捕风捉影的事,把水搅浑。 比如萧纪有僭越之举,萧绎常以刘骏自勉,刘骏这人荒淫归荒淫,但他以藩王身份起兵上位也是事实。 萧纲不放心萧正德,又怎会忘了自己那些亲兄弟。 萧衍如意算盘打得好,派诸子镇守四方,他育有八子,昭明太子萧统、第二子萧赞、第四子萧绩、第五子萧续先后亡故,第三子萧纲为太子,第六子萧纶镇荆南,第七子萧绎镇江州,第八子萧纪镇岭南。 看起来统治牢固,但却未替萧纲想一想,诺大的南梁,萧纲将来登基真正能控制的只有江东之地,削藩势在必行。 萧正德一方面在建康谣传藩王就作乱,一方面又在外地鼓吹萧纲有意削藩,萧氏兄弟本就积怨颇深,再经他一番挑拨,萧纲命萧纶、萧绎、萧纪三人回朝为父探病,都被以各种理由推辞。 一会说属地蕃人作乱,一会说北齐意欲南下,找各种理由鸽了建康之行,都害怕萧纲借机软禁自己。 萧纲知道这些都不过是借口,却又无可奈何。 北齐是有动作,却不在江汉之地,而是淮南,自从知晓萧衍患病不能临朝以来,合州刺史高岳在接到萧正德密信后,便与寿州刺史段韶、扬州刺史厍狄干商议。 三人为了保住萧正德的兵权,便在江北闹出不小的声势,使建康方面面临军事压力,让萧纲不敢临阵换将。 尤其是厍狄干麾下水师,常常与萧渊明的巡江水师发生水上冲突,丹阳每天都要往建康传递捷报,给萧渊明打出好大的名头,也让他重新赢得朝堂的信任。 不过柳仲礼却是彻底失了势,他虽是萧纲亲信,却逢安陆之败,又不是萧渊明一般的宗室出身,有再获重用,证明自己的机会,萧纲面对他一战葬送三万精兵的过往,即使想用,心中也得掂量些。 柳仲礼也不服气,没错,自己安陆之败葬送三万精锐,但萧渊明以十万步骑守淮南,打得一团糟,如今眼见着又给吹嘘上天了,连萧纲都刻意与他亲近。 毕竟在萧纲看来,人才难得,萧渊明如此精于水战,自是防守长江防线的不二人选。 南梁原本的乱局还只是局限在民间经济,随着萧衍病重,上层潜伏的矛盾一股脑迸发出来,也让许多忧心时事的人食不下咽。 也不由庆幸,好在高澄劳师远征漠北,却不明白北齐若是不往塞外跑这一趟,面对来自北方的威胁,萧氏内斗或许也不会这般激烈。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正是萧纲、萧正德等人认为北齐暂时无力大举南下,便能将外敌抛在脑后,一心争权夺利。 高澄在洛阳收到有关建康情报,把自己五个儿子都唤到跟前,以此为反面典型,给他们上起了课。 第四百一十六章 留住 明光殿偏殿之中,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高孝瓘、高孝琮兄弟五人神色乖巧地围坐在其父高澄身边,听他讥讽萧氏诸子大敌当前还要窝里斗。 看模样,高家兄弟都是一脸受教的表情,不过他们在高澄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友爱兄弟,恭顺父亲的面孔,至于是否真的听进了心里,高澄也没把握。 自古兄弟阋墙,便宜外人的例子数不胜数,但该争的还是要争,谁也抵御不住皇位的诱惑。 高澄交待诸子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为题作赋,明日交予他过目。 打发走了儿子们,高澄便着手为萧正德回信。 如今建康朝廷如烈火烹油,萧正德只等着萧衍撒手人寰,便要与萧纲停尸不顾,束甲相攻,高澄没理由不给添上一把火。 他回信萧正德,如今国库空虚,无法亲领大军南下对他表示支持,但也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例如高氏始终承认萧正德废太子的身份,认为其对南梁皇位具有法理上的继承权,一旦萧正德举事,齐军将迅速集结于郢、鄂二州,威胁荆南、江州,使得萧纶、萧绎不敢发兵建康争夺皇位归属。 所谓国库空虚,齐军难以大规模南下,既是实情,亦是安萧正德之心,免得他担心自己背后摘果子。 不仅如此,高澄还计划通过与萧渊明的走私路线,偷运物资渡江,供萧正德继续招募亡命之徒。 萧正德虽有都督京师诸军事的名头,但并非真能控制建康城中所有的军队。 至少太子左右卫率便被萧纲牢牢把持,实质上建康诸军,包括台城禁军在内,都由萧衍心腹统御,若建康真的遭逢兵变,无疑还是会站在太子萧纲一方。 萧正德真正能够掌控的,也不过是屯驻朱雀航的嫡系卫戍部队,若真人手充足,又何必去招揽亡命之徒。 高澄虽未亲身去过江南,但得益于韦孝宽经营多年的南方情报网,对南梁朝中各种势力了如指掌。 正奋笔疾书的时候,尔朱英娥亲自端了饭食进门。 三十五岁的她仪态较过往雍容了许多,至少初见她的人,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娴静的妇人能够张弓杀人。 她曾经做过北魏皇后,但那时也没有个皇后的样子,完全就是一个好妒的刁蛮女子,如今却始终以母仪天下的仪范来要求自己,唯恐让人觉得不够端庄,给高孝璋丢了份。 “不累吗?” 高澄接过饭食,突然问道。 尔朱英娥温婉一笑,说道: “服侍陛下用膳是臣妾的本分。” 高澄暗自摇头,不再言语,他还是更喜欢那个洒脱的契胡女子。 用过膳,尔朱英娥收拾了碗筷离开,如今这位尔朱夫人也如另两位夫人宋氏、元仲华一般,学乖巧了,知道高澄厌恶谈论立储,便不再念叨这事,以免自己也失了宠。 尔朱英娥才出殿,早已等候在外的芸娘朝她行过礼,便快步进门,与高澄低声言语道: “赵郡王携家眷入宫向太后请安,稍后会来明光殿答谢陛下。” 高澄闻言双目一亮,追问道: “赵郡贞平王妃可曾一同入宫?” 赵郡贞平王妃便是元季艳,高琛获谥贞平,即为赵郡贞平王,以此区别赵郡王高睿。 虽然给叔父高琛追封了赵郡王,但按照降爵一等承袭以及高澄授予王爵的规矩,高睿无论如何也只能当一个郡公,能受王爵,自是爱屋及乌,因元季艳而已,旁人倒也不觉得是破例,毕竟高澄与高睿是同祖父的堂兄弟,与那些族兄弟的关系不可等同。 “自是在的。” 高澄一时间心猿意马。 高睿此番入宫,是带了新婚妻子郑氏入宫拜谒娄昭君以及答谢高澄为他作媒。 九年前高澄巡视各地,为一众兄弟与士族联姻,高睿在其堂兄,时任齐王的高澄做主下,与荥阳郑氏女子订亲,如今高睿年满十六,在高澄出塞期间在娄昭君的代为主持下完的婚。 至于三弟高浚、四弟高淹也早都成家立业,是在两年前成的亲。 高浚娶的是元孝友之女,高淹娶的是冀州长乐冯氏女,都是高澄九年前出巡时订下的婚事,只是暂时未有所出,高澄又做主为二人纳了侧室,让他们带了妻妾往建州、胶州任职。 倒是高洋,除长子高殷外,又得四子一女,皆为侧室所出,起名为高绍德、高绍义、高绍仁、高绍廉,给女儿取了个高宝德,初听这名字,高澄还以为自己又多了一个侄儿。 芸娘走后不久,高睿一家三口果然来到殿外求见。 高澄将她们唤入,分明今日的主角应该是高睿进门的新媳妇,高澄的目光却时常落在了元季艳身上。 两人虽然隔了辈,但元季艳也只是年长高澄两岁,兴许是这些年的养尊处优,体态逐渐丰腴起来,早没了十五年前灵堂上柔弱的模样。 高睿轻咳一声,打断了高澄对往事的回忆。 收拾了心情,高澄这才询问起高睿对这门亲事是否满意。 高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妻子,恰巧她也望着自己,两人相视而笑,那股子新婚夫妇的浓情蜜意显露无疑。 高澄见状,心中也是欢喜,得了肯定回答后,又道: “须拔(高睿)如今既已成家,也该立业,洛阳诸司,可有愿意去处?” 高澄当然要将高睿留在洛阳,若是外放,元季艳必然如王氏、穆氏跟随高浚、高淹出牧地方一般,离洛由其子照养。 “但凭陛下差遣。” 高睿拱手答道。 稍作思量后,高澄决定让高睿以六部郎中起家,暂且将他派去刑部任职。 高睿谢恩过后,又与高澄寒暄一番,这才请辞,高澄却突然道: “太后近来总念叨婶母,婶母何不在宫中留住几日。” 元季艳看了一眼儿子,心里虚得很,情郎留她在宫是个什么意思,自己最是明白不过。 高睿却恍若未有察觉,神色自若。 元季艳这才壮着胆子询问高睿道: “睿儿你看如何?” “既是陛下为太后挽留,母亲答应便是。” 高睿笑道。 第四百一十七章 诀别 高睿与郑氏走出宫城,一路面无异色,直到上了马车,袖中的双拳紧握,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郑氏不明原由,以为是他不满礼部郎中一职,于是宽慰道: “礼部郎中虽非高位要职,却也是一司主官,大有作为,夫君无需为此介怀。” 高睿也只是短暂失态,他对高澄与元季艳的孽情无可奈何,若是高澄强占,身为人子,纵使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救母于魔掌。 然而自小与元季艳相依为命,他深知对方心中情愫,却也无法对她恶语相向。 郑氏一番言语惊醒了高睿,他不敢教妻子看出异常,连忙恢复了常态,对郑氏轻笑道: “是我失了计较,多谢娘子开解。” 马车开回赵郡王府,将宫城与其中的污秽远远抛在了后头。 高澄派遣芸娘为元季艳准备了一间宫室歇息,安排信得过的宫人服侍。 好不容易盼到了晚上,他蹑手蹑脚偷溜到了宫室外,轻轻叩响房门,便听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门没锁。” 高澄推门而入,只见朦胧的烛光下,元季艳坐在床沿,双眸似水,动情地望着自己。 一番云雨,高澄拥着元季艳,还在回味方才的温柔,却听元季艳低声道: “人常言,色衰爱弛,陛下却爱怜如故,妾身常悔恨当年在晋阳,先帝不是为我许婚陛下。” 高澄懒洋洋道: “只要你我如今能够长相厮守,又何怨旧事。” 却发觉元季艳将自己搂得更紧。 “陛下情意,妾身铭感于心,日后会在府中虔诚为陛下祈福,但请恕妾身不能再为陛下侍寝。” 高澄惊讶地看着怀中的妇人,他失神呢喃道: “是因为高睿?” 元季艳默认了这一原由。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初儿子年纪小,自己情难自禁,与高澄偷欢,但私会多了,早晚会将事情传出去。 如今高睿眼瞅着已经成婚,将来甚至会有子嗣,元季艳越发恐惧私情曝光的时候,儿子、孙儿受人讥讽。 对于元季艳来说,高澄终究是比不得高睿重要,事关高睿的名声,却也能忍痛割舍这段孽缘。 如胡太后般为了情郎与权力,能够毒死独子的终究只是少数。 高澄能够理解元季艳的顾虑,他侧身紧紧抱住元季艳,轻声道: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曾强迫你,若是将来改变了心意,尽管遣人传信,我会在别院的地道口等你。” 话是这样说,但两人都知道旧情难再续,相顾无言,摇曳的烛光下,两个影子再次缠绕在一起。 最后的一夕之欢,通宵达旦,原本要留元季艳在宫中多住几日,可天明时分她便整理了仪容,在高澄额头上落下一吻,出门拜别过娄昭君后匆匆离去,只留下高澄独自一人坐在榻上,回忆十五年前那个一身孝服的女子。 赵郡王府,王妃郑氏听闻元季艳归府,大感意外,她分明记着皇帝是让婆婆在宫中多陪伴太后几日,怎地又急着回来了。 郑氏将心中疑惑说与高睿,担心她们妯娌之间是否发生什么矛盾。 当今天子与太后关系不睦,人尽皆知,那是还在当齐王时候就有的事,此番主动安排元季艳陪伴太后,想来是存了向太后示好之意,又或者太后根本不愿与天子和解,不领这份情,将婆婆给赶出了宫。 就在她脑洞大开的时候,却听高睿训斥道: “天家之事,莫要妄自猜度,免得惹祸上身。” 说罢,便带着妻子往元季艳院中问安,作为一名真孝子,晨昏定省自然是少不了。 “睿儿,那间禅室为娘用了多年,近来常感胸闷气短,便由你为我另换一间。” 喝过儿媳敬上的早茶,元季艳开口道。 高睿心中一动,但却不敢肯定,又追问道: “那原先的禅室?” 元季艳眉宇间闪过一丝忧愁,却又坚定了心意: “为娘从此在新室礼佛,旧室便由你来处置。” 高睿难掩心中喜意,他清楚得很,禅室有条地道,过往供高澄与元季艳私会一事,如今母亲这般言语其意再明显不过。 他可不管高澄与元季艳为何要断了孽情,总之这是一件喜事。 与此同时,宫城之中,明光殿上,朝臣散去,高澄命儿子们将昨日交待的文章呈上。 先后看了三篇,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兄弟三人与其祖父高欢、其父高澄两个半文盲不同,好文厌武的三人都有着扎实的文学功底,若非那祖传的戏精属性,高澄都得怀疑他们是南方萧家的种。 三人的文章哪怕是高澄这个未经系统古文学习之人,也是赞不绝口,小高王自己写不出来,不代表他没有鉴赏能力。 第四子高孝瓘的文章便要差了许多,一来是他才八岁,二来最近勤练骑射,又得观政学习,落下了读书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高澄看罢文稿,对高孝瓘道: “为父知你近来时间匆忙,却也不能误了读书,身为皇子,所谓习练骑射,不过消遣而已,难不成我真指望你上阵拼杀。” 说罢,又补充一句: “读兵书亦是读书,多学些万人敌的本事,莫逞匹夫之勇。” 高孝瓘瞬时间转忧为喜,他试探着问道: “父皇是说孩儿将来亦能领军?” 高孝璋三人纷纷侧目,高澄将文稿卷成一团,敲在高孝瓘的脑袋上,笑道: “才八岁就想着领军,好高骛远。” 又对高孝璋几人道: “你们也读点兵书,将来南征,便可随军参赞,莫要等为父询问时,却一问三不知。” 年长的三个儿子闻言,无不强忍喜意,只有老四、老五嘿嘿直乐。 高澄对儿子们矛盾得很,又怕他们势力太盛,威胁到自己,又怕他们真的对军事一窍不通。 打开老五高孝琮的文稿,高澄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并非是高孝琮文章写得太差,而是太好,素来不学无术的他这篇文章居然能与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三人看齐,若非找人代写,他高澄便随了高孝琮的姓。 第四百一十八章 抓阄 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高澄也没指望儿子们个个争气,但老五高孝琮着实让他感到无奈。 要说这小子有多坏,倒也不尽然,才六岁的孩子,也就喜欢恶作剧捉弄人,不好读书,再坏又能坏到哪去。 高澄肯定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尤其是最近三年,年年出征,一走就是半载才归,好不容易回了洛阳,既是国事忙碌,又要寻花问柳,连几个年长的儿子都无暇顾及,哪还有闲心过问高孝琮。 自是当了甩手掌柜,扔给其母元明月管教。 元明月36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平时也放纵他,觉着顽劣便顽劣罢,又不是要与几个兄长争储,平平安安地做一辈子富贵闲人,就像他二叔一般,妻妾满堂,儿女绕膝,也没什么不好。 只不过这次高孝琮便没那么幸运,正巧撞在枪口上,高澄本就因元季艳一事心中窝火,如今见高孝琮在自己面前耍滑头,更是恼怒。 “此文既为你所作,且背诵一遍。” 高孝琮脸色一苦,支支吾吾就是背不出来。 高澄狠狠瞪他一眼,训斥道: “为父生平最恨受人欺瞒,当年为王世子时,幕府曾有一僚佐,名邢邵,号北地三才,时任主薄,亦曾倚为臂膀,却因作伪,为我所逐,空有满腹才学,却只能埋没乡里。 “你等才学,为父如何不知,所检验者,无非态度而已,你只六岁,便已学会作假欺瞒,小时便如此,待年长又怎得了!” 说罢,便唤来宫人将高孝琮拖下去杖责二十,高孝琮哭喊认错,四位兄长也下跪苦苦为他求情,泪如泉涌。 “那就全受着!来人,都给我拖下去,每人杖二十。” 高澄似乎动了怒,但临了却对芸娘使了个眼色,芸娘了然于心:莫打实了。 五个儿子都被拖出殿外,高澄低声自语道: “这几个小混蛋,戏比我当年要好,说哭就哭,我当年又有这份本事,也不会时常挨贺六浑的揍,只希望这次一同受罚,能让哥几个关系缓和些。” 其实不用芸娘暗地里嘱托,行刑之人也不敢真的打狠了,没见当初尉景将小高王打狠了,结果高欢一起创业的老兄弟就他一个人是个郡公身份。 就连死了十四年的蔡俊,高澄建国后,都特意派人祭告其墓,为蔡俊追封王爵,配享高欢庙庭。 当爹的这么记仇,做儿子的又能好到哪去,真下手狠了,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儿孙着想,指不定这五位里,将来就有夺嫡的最后胜利者。 见四位兄长为自己受罚,高孝琮感动之余,也在心里暗骂当爹的没良心,不过就是找人代写了文章而已,用得着动真格么。 每人挨完二十杖,又被高澄唤进了殿里。 “璋儿、瑜儿、琬儿、瓘儿,我手中有六团纸,代表尚书省六部,你们四人上前抓阄,抓到哪一部,明日起便往该部随尚书处理实务。” 高孝璋三人大喜过望,心知这便是挨了杖责的奖励,此番高澄命他们作文,题目便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此番为高孝琮求情,同受杖责,不就是应了题么。 高孝瓘却垮了脸:以后更是没时间练骑射了。 高孝琮捂着屁股凑到高澄面前,嬉皮笑脸道: “父皇,孩儿呢?” 他倒不是真想处理实务,就是觉得四位哥哥都能抽,怎么能缺了自己。 高澄敲了他小脑袋一下,没好气道: “待你满了八岁再说。” 高孝琮把嘴一扁,嘟囔着父皇偏心,高澄也不理他,把手掌摊开,让四个儿子逐一抽取。 长子高孝璋最先抽了一个纸团,打开来,满面都是春光,他恭敬递给高澄。 高澄接过一看,心道: ‘原来是掌管钱粮的户部,难怪这小子这么兴奋。’ 六部也分好坏,如去了吏部、户部,自然是上上之选,若是去了礼部,至少在北齐一朝的礼部纯属糊门面。 你跟高澄说礼,听得烦了,直接就是一句:我蛮夷也,不知有礼。 高澄给其余三子看了一眼,只见白纸上写了一个户字,知晓钱袋子被大哥摘了去,高孝瑜、高孝琬更是祈盼自己能抽到吏部。 高孝瑜作为次子第二个上前抓阄,他稍作犹豫,便抽取了最中间的一只,才打开,脸色便暗了下来。 高澄接过一看,原来是工部。 “去了工部便要向辛尚书虚心求教,以师事之。” 尚书令高隆之早就卸去了工部尚书一职,由另一位理工科的大才,文武双全的辛术担任。 高孝瑜短时间内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好歹不是礼部,而且父皇历来也挺重视工部的。 听得高澄叮嘱,高孝瑜赶紧应是,退到殿下。 高澄又对殿下的高孝璋道: “户部崔尚书虽风评不佳,但追随为父近二十年,勤勤恳恳,尽职尽责,你当待之如叔父,不可轻慢。” 高孝璋乖巧应下,他也不会真因崔季舒曾经拉过皮条,而有轻视之心,再说,能为父皇拉皮条,两人关系亲密,不必多说。 九岁的高孝琬是第三个走上御阶抓阄的,两位兄长拿走一个户部,拿走一个工部,给自己剩下吏、礼、刑、兵四部,分到吏部、兵部自然都是好去处,吏部主管文官升迁,兵部主管武将升迁,都与人事相关。 至于刑部,由于二哥母族大臣宋游道旺盛的精力,以及见人就咬的疯狗性子,对于官员来说,尚书左丞衙门的威慑力可比刑部大多了,又有陆操掌管都察院,这刑部虽在名义上掌管刑名,夹在尚书左丞衙门与都察院中间,却跟个受气的小媳妇,刑部尚书封述也不是什么大才,高孝琬自然不想往刑部凑。 四个部门,两优两劣对半开,高孝琬略带一丝紧张的抽出一个纸团,打开来看,险些叫出身来。 高澄看他一脸压抑不住的喜意,隐约也猜到了,接过一看,果然是吏部。 他将纸团给众人看了一眼,斗大的吏字写在其上,高孝璋顿时没了抽到户部的喜悦,高孝瑜更是觉得工部烂透了。 “你去了吏部,不得干涉人事变动,要好生向老崔尚书学习。” 高孝琬连声应是。 最后上来的是老四高孝瓘,他在剩余三个纸团中随意抽取一个,摊开来看,上边写了一个礼字。 对此,高孝瓘倒是看得开,他本就无心与三位哥哥争夺,将纸团递给了父亲。 高澄接过后,笑道: “瓘儿抽到了刑部,往后可要多读点律法书籍。” 说着,将纸团尽数收了起来。 第四百一十九章 开府 康熙晚年曾出现所谓掌部阿哥,即被看重的皇子各自兼管六部之一。 这并非一项常规、正式的政治制度,有且仅出现在康熙九龙夺嫡时期,有利也有弊。 对于高澄来说,没有兵权的儿子都是值得信任的好儿子,无疑较外人更能放心。 他可以把兄弟当猪养,却不能让儿子们也变成废材。 小高王自己当然是希望能活得长久,但天有不测风云,若生万一,将来继承人还得在他们之间挑选。 兄弟、侄儿再有能力,到底是不如自己亲生儿子,这一点,萧衍、萧正德这对义父子,俩叔侄的故事便是明证。 高澄将四个儿子放去六部具体学习,让他们熟悉上至整个政府,下至各部司的运行,既是历练,无疑也是一种考校,真的做好了,他甚至愿意改实习为掌部,让他们与六部尚书共同管理。 知人善用不止对于外人,儿子称职也该得到褒奖。 而通过考核他们在六部之间的功过,来确定谁才是最适合的继承人选,无疑更胜于只关注这几个戏精在自己面前展露聪明才智,与他每天演什么父慈子孝。 实践出真知,也只有这样的安排,才能真正摸清楚他们的斤两,哪怕背后是有高人指点,才做出好大的成绩,但是能够认清下属贤愚,听取正确意见,这也是一种本事。 当然,高澄派遣诸子入六部历练,对于国家来说是件好事,但对于高孝璋等人来说,无疑是残酷的。 参与六部实务,给了他们提拔心腹,经营势力的机会,让储位的争夺更加激烈。 可无论他们在六部任职期间,培植多少党羽,笼络多少朝臣,没有兵权,都是无用功。 康熙朝八阿哥胤禩便是例子,纵使满朝称德,四海颂贤,也敌不过康熙拿着满是疑点的毙鹰事件借题发挥。 而兵权,恰恰是高澄抓得最紧的一点,就如高孝瓘抽取了礼部,高澄却指礼为刑,真有人运气爆棚,能够抽到管理将领升迁的兵部,高澄也能另选一部,作为安置,他才是这场游戏的规则制定者,拥有最终解释权。 之所以有这样的安排,也与高澄的心态转变有关,过了年,他便要满三十了,在南北朝这个三十多岁即可称老公的时代,着实不能再说是年轻人。 二十多岁时觉得自己时间长久,无所顾忌,上了三十,总得为将来打算。 人是矛盾的,高澄当然希望自己儿子们和睦、友爱,但他与父亲高欢一同开创的高齐政权,在其心中的重要性远胜于所谓父子亲情。 为了挑选最出色的继承人,才会将儿子们置身残酷的修罗场,锤炼他们之余,让诸子疯狂内卷。 这样的做法,有愧于诸子,无负于国家。 一如康熙朝,九子夺嫡残酷争夺中,最终被挑选的雍正也确确实实是最合适的掌舵者,在位十三年,励精图治,把自己活生生累死,让国家得以重回正轨。 当然了,雍正摊上一个败家儿子,号称十全老人,这正轨也没能走多远,又给出了轨。 说来也是有趣,老爹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儿子败光他辛苦积攒的家底,后人却在说康乾盛世。 高澄倒不敢奢望有这么一个能为自己擦干净屁股的好儿子,只希望在第二代君主的治下,百姓也能过得好一点,至于第三代继承人,就不是他所能干预的了。 例如高孝璋、高孝瑜被高欢亲自抚养,但高澄若是对二人不甚满意,照样无望储位。 说回明光殿,高孝琮见四位兄长各往一部学习,觉得是什么新奇玩意,又央着高澄给他一个去处,却被高澄赶走,并告诫他,不许再戏弄宫人,否则下次他亲自执杖行刑。 高孝琮有气无力地答应一声,背过身,朝四位兄长吐了下舌头,溜之大吉。 其余四人也向高澄告退,走出明光殿,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便各自回母妃寝宫,要与其母商议入部历练一事,他们三人并未出阁,住在宫城,难得出宫,与支持者们联系起来并不容易,故而许多事情都习惯与母亲商议。 而此番入部学习,也多了与外臣接触的机会,至少在现在的他们看来,父亲的这项安排,无疑是对他们为五弟求情的赏赐。 三位兄长走后,高孝瓘又折回了明光殿,他心中的疑问还没有一个答案。 行过礼后,高孝瓘向父亲询问道: “孩儿明明抽中的礼部,父皇为何改为刑部?” 高澄走下御阶,来到最下一级,招手让高孝瓘近前与自己同坐,耐心解释道: “礼部下辖礼部、祠部、膳部、主客四司,掌文教、礼乐、祭祀、外交,于你而言,也只在主客司能有所收获,其余去之无益,也难有作为。 “刑部虽被尚书左丞、都察院侵占职权,但至少在名义管辖全国刑罚政令及审核刑名,是个能做事的地方,况且为父以为律法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要高于礼法,往刑部历练,对律法了然于胸,更有裨益。” 高孝瓘一阵沉默,许久才抬起头,鼓足了勇气对高澄道: “孩儿只愿做个将军。” 高澄没想到素来乖巧的儿子会反驳自己的决定,先是习惯性的恼怒,毕竟自从高欢死后,再没人敢忤逆他,甚至抬手便要扇这个倔强的儿子。 只是手掌落下的时候,却抚在了高孝瓘的头顶。 “瓘儿,生在帝王家,要么就安心当个富贵闲王,整日醉生梦死,游戏于妻妾之间,浑浑噩噩度过余生。 “欲有所作为,便得去争,纵使你一心为将,你那些兄弟,又怎能放心将兵权交付于你。” 说着高澄抓起高孝瓘的手掌,看着他掌间的茧子说道: “如果不愿往六部历练,这骑射、兵法不学也罢,辛苦练了十几年,最终也只能猎猎兔子。以后就专学诗词文赋,待将来出阁后,为父自会赐下府邸,供你与文人饮酒唱和。” 高孝瓘闻言变色,只得垂头丧气道: “孩儿去便是了。” 高孝瓘已经离开了明光殿,高澄却依旧坐在御阶上沉思。 也许怂恿儿子争夺储君之位的他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毕竟他们兄弟之间哪怕为此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互扯对方后退,只要不赋予他们兵权,便无碍大局。 但以天子的身份来说,多一个儿子加入争夺,让他们疯狂内卷,争相做出成绩,于国于民,更为有益。 夺嫡说到底,不是比烂,光给兄弟们扯后腿还不够,自己还得做好,让高澄看到他们的能力。 当然了,在确定继承人后,对于失败者来说,才是惨淡生活的开始,高澄会对他们大举打压,将他们的势力在朝堂上基本肃清。 说起来的确冷血无情,但又何尝不是作为父亲最后的仁慈,想保住他们的性命。 多年争斗下来,也别指望他们兄弟之间能留有几分情谊,但若是高澄已经替后继者解除了兄弟们的威胁,却还是不肯留下一条活路。 这样狠毒的心性,高澄自然不会选,他也怕狼崽子反咬自己。 高孝瓘回到自己寝宫,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崔宫妇,他枕在母亲腿上,与她说起今日之事,相较于高澄,他还是与母亲更亲近,父亲是兄弟们大家的父亲,母亲只独属于自己一人,至少她的心只向着自己。 崔宫妇当然也不想儿子卷入夺嫡的纷争,她的丈夫元朗本是宗室旁支,渤海太守做得好好的,夫妻恩爱,却因高欢为了另立中央对抗尔朱氏,给推出来做了天子。 事成之后,旋即被废,与元晔、元恭二人一同被元亶闷杀,她对皇位争夺的凶险有过直观感受。 “陛下让你往刑部历事,你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给兄长们添乱便是,都是明事理的人,知你志不在此,又怎会生分了兄弟情谊。” 然而高孝瓘脑子里却一直萦绕其父的那句话: ‘欲有所作为,便得去争。’ 他不愿兄弟反目,却更不愿做个富贵闲人,父亲领军亲征,开疆拓土做得好大的事业,与之相对应的,叔父们却只能以歌舞自醉,这样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 “阿母,既然父皇让我往刑部历练,孩儿自当尽心尽职,做出成绩,又怎能以无过自勉。” 崔宫妇心中叹息,为何都是只给了一点希望,便要闷头钻进去与人争夺,当年元朗也是,早早出了五服,却还要趟浑水,这皇位,就真的这般吸引人。 高孝瓘过往不愿掺和夺嫡,自然是多受崔宫妇的影响,但孩童渐渐长大,才八岁的他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不再被其母的想法所左右。 而起因只不过是受了高澄言语的怂恿,让他坚信父亲愿意平等的给他们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的才能。 过往的自卑感被击碎,原来他,生母不能为外人道的高孝瓘,在父亲心中也是与三位兄长同等的存在,都是能够纳入继承人考量的人选。 过去八年,一直践行不与人争的母子俩,第一次有了分歧。 但身为人母,对独子的包容是无限的,崔宫妇为高孝瓘拢着头,强笑道: “瓘儿有志向,为娘也是欣喜的,可行事要堂堂正正,但求问心无愧。” 高孝瓘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让自己别主动去招惹三位兄长,少些勾心斗角,只是一心为国事操持,即使将来希望落空,也不至于与他们结下解不开的仇怨。 “阿母且放心,孩儿晓得的。” 高孝瓘侧头望了一眼母亲的面容,笑道。 昭德三年(550年),十月二十八,高澄下诏命太原郡王高孝璋驻户部、京兆郡王高孝瑜驻工部、广平郡王高孝琬驻吏部、兰陵郡王高孝瓘驻刑部,习理事务。 十一月初三,高澄再下诏,将四个儿子的爵位由郡王升为亲王,所谓亲王封号,除高孝琬以外,全都是按照他们郡王封号所在地而来。 封高孝璋为晋王,高孝瑜为秦王,高孝琬为赵王,高孝瓘为鲁王。 高孝琬原先的广平郡王其实相较于赵,更适合,齐或者魏,邺城由齐桓公所筑,战国时期魏文侯又以此为陪都。 只是国号为齐,自然不可能封高孝琬为齐王,魏王又过于敏感,毕竟高齐代魏,思来想去,高澄便给了一个赵王封号。 四人之中,唯独高孝瑜觉得自己王号最晦气,由于秦朝暴政被儒家持之以恒的抹黑了数百年,至少在唐太宗以前,秦王从来不是什么好王号,只能说是二凤凭一己之力,为这个王号添光加彩。 高澄对于四子的安排不止于此,更重要的是为四人在洛阳分赐府邸,又授予开府之权,许他们各自招募幕僚。 其实四人远没到皇子出阁的年纪,长子高孝璋、次子高孝瑜才十三岁,第三子高孝琬仅九岁,高孝瓘更是只有八岁,高澄赐予府邸只不过是让他们能有一个地方安置幕僚,与幕僚商议政事,至少得十五岁成年,才会真正放他们搬出宫城。 诏书一下,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的府前自是门庭若市,投奔之人络绎不绝。 这三人,高孝璋是尔朱荣的外孙,又是长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自然最被看好。 高孝瑜是汉女所生,其母宋夫人的祖父宋弁是孝文帝留下的六名辅政大臣之一,任吏部尚书,在汉族士人之中有的是香火情,又与高孝璋同为高欢所养,风头不亚于其兄。 而高孝琬虽有前朝血脉,但由于魏齐和平交接,北齐善待元氏,倒也不至于如李恪一般尴尬,不止是元氏才俊,受过前朝恩情之人,也会对他更有好感,愿意为之效力。 相比较三个哥哥坐在府里就能收揽大量人才,高孝瓘便显得无人问津。 毕竟其母据官方的说法,只是曾经齐王府里的一名婢女,说不定也就是当时的齐王酒后失德,做下的糊涂事才有了他。 三个兄长的郡王封号各有说法,分别指向晋阳、长安、邺城,到了他这,却成了兰陵,兰陵对于高氏来说能有什么意义,他又不是南梁皇子。 第四百二十章 祖珽 高澄下诏为四位皇子封亲王,许开府建衙之权,对于郁郁不得志的有才之人来说,无疑迎来了一次命运的转机。 跟对了人,便是将来的潜邸旧臣,如杨愔、崔季舒、崔暹等人,能在高澄一朝收获重用,崔季舒甚至自作主张强逼薛元氏,污了高澄的名声,最终也只是受了一番训斥,罚俸了事,可不就是仗着京畿大都督府幕僚出身。 如今储位之争未有定论,看似有风险,却也给了众人下注的机会。 以后世的眼光来看,便是买方市场与卖方市场的区别,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诸子夺嫡,那便是卖方市场,我不卖你高孝璋,我还可以向高孝瑜、高孝琬、高孝瓘兜售。 要是如高澄一般凭嫡长子的身份早早确立渤海王世子的地位,又因洛阳-晋阳军政二元制的存在,势力大到几乎能与其父分庭抗礼,继承人的位置不可动摇,那便是买方市场。 要么往晋阳投奔高欢,要么来洛阳侍奉高澄,就这两个选择,总不能去依附到现在都未得开府之权的高洋吧,投奔过去连个名位都得不到。 当然,若是甘心做个隐士,无意仕途,那就另当别论。 至于高欢、高澄父子,哪还轮得到他们捧脚扶肘,一个萝卜一个坑,身边早就蹲满了人。 也只有这样诸子相争的局面,才是主择臣,臣亦择主,有了选择的余地,与下注的可能。 否则搁在高澄当世子那会,倒是无需你去判断谁会是储位的最终胜者,但你挤不进杨愔、崔季舒、陈元康等人之间,根本没有下注的机会。 如今北齐朝堂好似开设赌局,押中之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看走眼的便注定要被打落泥土,做一辈子冷板凳都算是好结局,祖珽便是怀揣筹码,试图参与这场夺嫡赌局之人。 祖珽的履历毕竟奇特,他曾是高欢幕僚,因博闻强记,而受到赏识,高欢曾口授三十六件事,祖珽只听了一遍,便出门行文,无一错漏。 又与陈元康关系莫逆,是陈元康眼中能够托付后事的朋友,哪怕是无功无过混资历,到高澄一朝也能收获重用,毕竟小高王对待其父旧僚,也是把他们当做自己人看待。 只不过祖珽在一次宴会上偷盗酒器被当场抓包,为高欢所厌,遂被驱逐。 祖珽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不假,但满腹才华也是真的,其文武并驰,才华横溢,将死之年,被贬徐州,亦能巧设空城计,盲老公吓退敌军,且守且战十余日,在朝廷故意不救的情况下,仍能保全徐州。 不甘心的他寻好友陈元康要了一封引荐信,便南下投奔高澄。 但是那年头是买方市场,小高王不喜其为人,哪怕是陈元康举荐,亦不曾引为幕僚。 若是往年,祖珽被高家父子所恶,基本算是无缘仕宦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恰逢朝廷开科举,祖珽应试经典科,哪怕再是厌恶其人,为了公平,高澄也只是将原本经典科京试第三的祖珽给划到了第十。 由于各科前十都可任为京官,公元539年祖珽得以凭借候补官员的身份往六部历练,并于次年正式往礼部任职。 这么些年来,祖珽做事勤勤恳恳,偷窃的习惯是否改掉暂且不知,至少再没有被人抓包。 高澄这些年早就放下了对祖珽的心结,想想也是,党同陆令萱,污蔑斛律光,那都是直言苦谏未果,被高湛熏瞎双眼之后的事情,受到这种打击,黑化也属正常,故而对祖珽再未有过针对。 北齐官员每三年一考,在过往三次考核中,祖珽皆为优等,官职也顺风顺水做到了礼部四司之一,祠部司郎中。 本想着再进一步便是礼部侍郎,只是空降下来的礼部四司之首,礼部司郎中高睿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乱世与治世有两种不同的答案,由乱入治以后,便该是天生的贵种,祖珽辛苦为官十年,才坐上祠部司郎中的位置,十六岁的高睿空降礼部司郎中,却还让人觉得是亏待了他。 一想到再过两年,高澄第五子高孝琮满了八岁,便要来礼部历事,总不可能把兵部交给高老五,祖珽大彻大悟。 朝堂高位就这么多,他难望高隆之等老臣后背,更争不过杨愔、崔季舒等潜邸旧臣,而高澄亲近的子侄兄弟,也要分上一杯羹。 单凭自己,前途有限,在这个世道,就该找一个主子,才有把持权柄,一展所学的机会。 四王开府,也为他寻靠主子提供了机会。 烛火摇曳,祖珽早早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四个名字: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高孝瓘。 他沉吟不语,妻子先前送进门的餐食早已凉透,目光却始终盯在白纸上。 许久,祖珽提起笔划去高孝璋的名字。 就明面上看来,高孝璋似乎风头最大,毕竟高氏脱胎于尔朱氏,又是以吞并尔朱氏而壮大,高孝璋作为尔朱荣的外孙,在军方的背景是其余兄弟望尘莫及的,至少契胡人都会无脑倾向于他,又有长子的身份,怎么看储位都非他莫属。 毕竟高欢在世时始终宣扬,他反的是弑君的尔朱兆,而非恩主尔朱荣。 但在祖珽看来,这位长子受累于尔朱荣外孙的身份,难登大宝。 尔朱荣于河阴之变,屠戮满朝公卿,手上尽是血债,尔朱氏与汉化鲜卑、汉人士族结下死仇,否则只是一个元子攸被杀,哪能让河北士族纷纷造反。 高孝璋凭借他外孙的身份,受了契胡人的青睐,就得承受河阴之变的恶果,其母族为尔朱氏,这是生来就注定的事情,无可更改。 祖珽知道高孝璋身后有高人为他支招,几乎年年都去拜祭河阴之变遇难者的坟墓,亦与其仅存的舅父尔朱文略保持距离,少有往来,可过往的仇怨哪是这么容易能够消解。 夺嫡这回事,不在于有多少支持者,毕竟支持者再多,分量也比不过其父高澄的喜好,而在于有多少立场坚定的反对者。 别的不说,你问杨愔,弘农杨氏被尔朱氏几乎灭族,这笔血债虽然算不到高孝璋头上,但高孝璋若是成为储君,其母族尔朱氏一荣俱荣,眼看着尔朱氏风光无限,这不比让他死还难受。 如杨愔一般与尔朱氏有血海深仇的可不止一两家,河阴之变足足有两千余公卿大臣罹难,其中既有汉化鲜卑,又有汉人士族。 当然了,高孝璋自然不乏支持者,毕竟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说法深入人心,也不是所有文官都与尔朱氏有血海深仇。 目光落在剩余三个名字上,祖珽一口气将高孝瑜、高孝琬划去,只留了高澄第四子,新受封鲁王的高孝瓘。 与高孝璋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汉人士族、汉化鲜卑分别倾向于高孝瑜、高孝琬是很正常的事,毕竟一个是汉女所生,一个有鲜卑血统,论声势,能与高孝璋分庭抗礼。 祖珽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往秦王府、赵王府去凑热闹,相较于三位兄长,门可罗雀的鲁王府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外人觉得鲁王是个小透明,入部历事只不过是其父高澄为了彰显公平,毕竟三位兄长因母族背景,各有势力,至于高孝瓘,其母不过是齐王府的一名侍女,连个姓名都没有,你甚至不知道他是汉人所生,还是鲜卑、契胡所出,哪有母族势力为倚仗。 但在祖珽看来,这恰恰就是高孝瓘的优势,遭人无视,便也不会惹人忌恨。 正如先前所说,储位之争关键在于有多少立场坚定的反对者,谁都不清楚高孝瓘身体里,另一半流的是哪族血液,便也无需担忧他上位之后有所倾向。 另外三方你争我夺,结下仇怨,或许到最后,这位生母不详的第四子,反而是汉族、鲜卑族、契胡族三方都能接受的人选,毕竟民族融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祖珽越想越是动心,觉得自己就如同发现秦异人的吕不韦,奇货可居的典故在他脑中始终挥之不去。 高孝瓘如今无人问津,众人的目光都在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的身上,自己此时去投,凭满腹才学,必定能被引为心腹,委以重用。 至于吕不韦下场凄凉,最终饮下酖酒自杀,他也不甚在意,那是秦异人早死,与吕不韦有深情厚谊的是秦异人,而非嬴政。 自己年长高孝瓘近三十岁,想来高孝瓘怎么也不至于走在自己前头。 当然了,真发生这种事,自己不容于新君,大不了辞官回乡,高家人别的不好说,至少还是顾念恩情的,没看尉景都能善终么。 既有定计,祖珽开怀大笑,目光落在桌案边缘,才发现了妻子送来的餐食。 此时屋外夜色深沉,他早已饥肠辘辘,也懒得再让后厨给热热,寒冬时节,一碗冷饭冷菜下肚,却凉不了祖珽那颗热乎乎的心。 第四百二十一章 拜访 晋王高孝璋常驻户部已经三天,当初在明光殿上抽到户部,以为能够掌控帝国钱袋子的喜悦早就消失无踪。 满怀壮志,想要做出成绩给父亲以及朝臣们看,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倒不是高孝璋的能力问题,而是没地方让他施展才华。 这户部简直就是崔季舒的一言堂,无论大小事务,高孝璋根本插不上嘴,想想也是,户部掌管户籍、土地、钱谷之政、贡赋之差,职权如此紧要,又怎会放心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肆意妄为。 高孝璋也才真正明白父亲所言学习,那就真的只是跟在崔季舒屁股后面当个小尾巴,听他言传身教。 要想插手户部具体事宜,必然要等将来高澄考校了他在户部的学习成果再说。 高澄四子在六部的际遇大差不差,却也各有收获,当然了,收获最大的还是在吏部任职的第三子高孝琬,身处吏部,虽然暂时不能干涉官员升迁、任免,但作为皇子,他能够直接接触到各地、各级官员的档案资料,翻阅过往具体考核成绩,甄别愚贤。 作为汉化鲜卑与顾念前朝恩情之人投奔的不二人选,高孝琬收获开府之权后,陆续前来投奔之人数不胜数,但他还是维持着求贤若渴的人设。 在翻阅官员档案时,礼部祠部司郎中祖珽的名字走进高孝琬的视野,连续三次考核,都是最优等次,足以证明其人才干。 至于偷盗劣迹,他高孝琬胸襟宽广,又怎会在意些许小过。 下了值,高孝琬派人请祖珽往赵王府一会,高澄念及诸子年幼,需夜宿宫城,却也给他们留了交际的时间,看守宫门的禁军将士会给四位皇子留门到亥时,即晚上九点,过了亥时才会落锁。 今夜赵王府又设酒宴,高孝琬与众僚属欢饮之余,也在等待祖珽过府拜会,当然了,僚属们饮的是酒,高孝琬才九岁,喝的是茶。 不只是他,高孝璋、高孝瑜这些日子也是夜夜以茶代酒,与新近入幕的宾客宴饮,以加深感情。 众所周知,高澄自感为酒色所伤,于是戒了酒,除非是与诸将庆功,或者在军营和士卒同乐,否则是滴酒不沾。 他自己不碰酒,自然也不许儿子们小小年纪便与酒色为伴,把身体掏空。 宴会正欢畅的时候,得人回报,祖珽不在府中,据说是拜会鲁王去了。 “哼,鸡鸣狗盗之徒,有眼无珠。” 到底才九岁,高孝琬的道行相较两位兄长还是差了许多,一时没忍住气,口出怨言。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般说法显得自己气量狭窄,又云淡风轻的与僚佐们笑道: “其人纵有才干,却无德行,注定不能与群贤同列,失之无憾。” 一时间,赵王府歌舞再起,上下又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九岁的高孝琬当然养了不少歌姬舞女,都是这几日进的门,宴席总不能太素。 有这想法的不只是他一人,四王获赐宅邸,竟相遣人往歌舞坊里挑选美貌女子入府,以声色娱宾,这一点就连鲁王高孝瓘也不例外。 碰上四位大金主,伎人们的身价连连攀升,高澄怎么也想不到,儿子们好不容易来一次兄弟同心,却是齐力拉高了洛阳娱乐业的物价。 昨日,高澄与崔季舒作伴,微服私访往勾栏里听曲,发现怎么也找不着年轻貌美的妙龄女子,只剩了风姿不再的半老徐娘,价格还比往日的贵,内心甚是愤慨,得知是自己儿子们在大撒币,将人都给买走了,却也发作不得,只能丢下了钱,带着满腹牢骚往瑶光寺消气。 当然了,高孝璋等人府上的歌舞伎女们卖艺不卖身,四人再是拉拢幕僚门客,也不敢把自己府宅弄成一个淫窝,否则名声还要不要。 其父做世子时,位子稳得很,自然可以不顾及名声,高孝璋等人却还得小心在人前立人设。 鲁王府中,高孝瓘坐在偏室,安静地享用晚膳。 他是跟在三位哥哥后头买了不少歌舞伎女,却暂时还派不上用场。 也不能说这些时日没人投靠,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四皇子,受封亲王,总有人想碰碰运气,但每每与人座谈后,却发现身负大才,值得自己郑重对待的人一个也没有。 想糊口饭吃的人,高孝瓘便也收留他们在府中做事,觊觎官位之人,则尽数礼送出府。 至于身具官身,登门拜访之人,祖珽还是第一个。 晋王、秦王、赵王,三人哪个不比鲁王看起来有前途,都已经有了官职,谁会愿意打上鲁王党的标签。 故而当高孝瓘的卫队长高珣听闻下属禀报,得知有人拜会,出门见到下值回家,换了一身常服在门外等候的祖珽时,只以为又是来碰运气的求官之人。 高孝瓘当然有自己的卫队,高澄不让儿子碰兵权,但也会在宫外为他们调派侍卫,护卫安全。 对四人也不偏颇,都给划了侍卫百人。 高珣便是高孝瓘麾下的卫队长,自称是出自渤海高氏,真伪不可知,也无人细究。 毕竟这年头哪怕本姓徐,都能硬往渤海高氏上蹭,徐某人居然还真入了宗室谱牒,高珣本就姓高,称自己是渤海高氏子弟,总比徐某人要靠谱点。 虽然高欢、高澄两父子都坚持自己渤海高氏的汉人身份,但在北齐一朝,渤海高氏并不等同与宗室,只有高澄的高祖父高湖的后人才能归入宗室之列,高隆之只是特例。 “还请小兄弟代为通禀,祠部郎中祖珽求见鲁王。” 祖珽自报家门,得知是官员拜访,高珣不敢怠慢立即将祖珽请进前院饮茶稍候,自己则入后院为其通传。 厢房内,正在进食的高孝瓘放下筷子闻讯沉吟道: “祠部郎中祖珽?” “正是此人,殿下见与不见?” 高珣再次请示道。 高孝瓘颔首道: “见见无妨。” 高孝瓘当然知道祖珽,怎么说也是陈元康的挚友,而陈元康是兄弟四人不敢忽视的八人之一,都知道陈元康虽然侍奉祖父高欢多年,却是父亲高澄的铁杆心腹,属于五文三武之一。 五文即为陈元康、杨愔、崔季舒、崔暹、以及新近调回洛阳任职礼部尚书,身兼侍中的赵彦深。 三武即为段韶、斛律光、高季式。 八人除崔暹以外,都是高澄初镇洛阳时的文武亲信,与他情谊深厚。 高孝瓘愿意见一见祖珽,其实也是看在陈元康的面上,毕竟这人鸡鸣狗盗的名声实在太臭。 高孝琬若不是在翻阅官员档案时,惊讶于其过往考评的具体事迹,认定此人有大才,也不会遣人相召。 祖珽被高珣带至厢房时,屋内早有婢女收拾了碗筷。 虽说见惯了他们高家人的俊美容颜,可见到高孝瓘本人,还是震惊于这年仅八岁的少年怎能生得如此好样貌,若非生在帝王家,而是寻常百姓家里,只怕是祸非福。 不过也只是短暂的失神,祖珽躬身见礼道: “下官祖珽,拜见鲁王殿下。” “祖郎中无需多礼,请坐。” 高澄再不重视礼仪,可高孝瓘终究是受过正经的皇子教育,至少在待人接物的礼节上,挑不出一点毛病。 “不知祖郎中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祖珽扫视了一眼屋中侍奉的奴婢,但笑不语。 “你等且先退下。” 高孝瓘挥手让众人在院子里候着,一众奴婢垂首而出,只留了高珣一人挎刀随侍在侧。 “自古建立储嗣,承祧守器,继文统业,乃国之根本。当今皇后早亡,独留一女,又有四王并立,若不早定宏策,社稷难安。” 祖珽话才说完,却听高孝瓘笑道: “祖郎中这番话应该劝说父皇,何必与瓘言。” 祖珽不以为意,直抒胸臆,言语中满是自信道: “陛下迟迟不立储君人选,无非要于诸王之中挑选最合心意之人,珽此来,便是要助殿下于诸王之中脱颖而出。” 高孝瓘暗道一句,好大的口气,面上却波澜不惊的笑道: “我有三位兄长,聪慧颖悟,皆是一时俊彦,得众人所望,祖郎中若求定策之功,自当寻我皇兄,来我这鲁王府作甚。” 与人相交,最忌交浅言深,高孝瓘有意储位不假,却也不会轻易与初次见面的祖珽表明心意。 祖珽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来之前早就摸准了这位鲁王的心思,若无意与三位兄长争夺,这些时日又怎会在刑部苦读律令,研习卷宗。 这可不像一个无心夺嫡,甘做闲云野鹤的皇子该有的做派。 祖珽不慌不忙,将昨日自己所思关于储位之争的形势尽数说与高孝瓘,高孝瓘不由咋舌,心道: ‘照他这样一说,合着阿母不为外人所知,还是我的优势。’ 此番见解确实不俗,高孝瓘不敢再轻视眼前之人,命人送来茶水,与祖珽坐而对论。 这年头可没有端茶送客的规矩,这种习俗始于宋朝,兴于清朝。 第四百二十二章 广阳公府 不可否认,无论是原主,还是高澄,都生养了一群聪明儿子。 《北史》曾评价:‘文襄诸子,咸有风骨,虽然在文雅之道上,不如河间王刘德、东平王刘苍,但他们凭借武艺英姿,能够胜任抵御外敌入侵的重任。’ 高澄诸子亦不差,哪怕是顽劣不堪的第五子高孝琮,只不过是疏于管教,厌学归厌学,倒也能称得上天资聪颖,否则哪来那么多鬼点子作弄宫人。 高孝瓘能得高澄暗中喜爱,姿质更不必说。 只不过到底才八岁,面对侃侃而谈,与他纵论古今的祖珽,终于为其才华、见识所折服,口称祖先生。 若非高澄定了亥时需得回宫的规矩,高孝瓘少不得要学他爹,与祖珽秉烛夜谈,同榻而眠。 过去也只有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三人刻意模仿其父,如今高孝瓘也加入了这场小高王模仿秀,执手将祖珽礼送出府,依依惜别。 祖珽回到府中的时候,早有一封调令在等着他,由吏部尚书崔暹所签,将其由礼部祠部郎中,平调至刑部,任都官郎中。 都官司掌俘隶簿录,负责发放衣粮医药,受理他们的诉讼。 手下有员外郎一人、主事二人、令史九人,书令史十二人,掌固四人,与祠部等同。 虽然只是平调,但祖珽难掩心中激动,回到屋中放声大笑。 这封调令,表面上由吏部尚书崔暹所签,但实质是谁的授意,祖珽又怎么猜不出来。 自己刚去鲁王府拜门,就立即被调去刑部辅佐,只能说当今天子对待第四子并非漠不关心,恰恰相反,实际上在意得很,否则怎会这么快就有人通报消息,至少鲁王的圣眷一点也不比其他三王差。 高澄确实在四个儿子的身边安插了探子,想必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毕竟其父是出了名的疑心病重,堪称活曹操。 探子们有明有暗,明面上的是四位卫队长,故而高孝瓘与祖珽对谈,高珣带刀随侍,不仅是护卫安全,更是要在日后将谈话内容转呈。 而暗地里的,则是在祖珽入鲁王府后,悄悄将消息传出之人,这些暗地里的探子,可能是随侍亲卫、也会是亲近奴仆、甚至可能是心腹门客。 当然了,聪明如四王,也不会去追查谁才是暗地里的探子,若是不能保持对父亲的单向透明,又怎能为其去疑。 高澄今夜与一众心腹在广阳公府做客,一左一右,拥着两名女子,好不快活。 正开怀听曲的他得知祖珽拜访鲁王,便将陪席的崔暹唤到跟前,授意其手书了这封调令。 广阳郡公是故广阳文献王元湛之子,原本承袭王爵,高齐代魏以后,依例降爵一等,是为广阳郡公,其姓名过于敏感,与邪教同名,难以见之于世人,便以爵位代称。 高澄怀中两名女子,一人姓陈,是府上家妓,因相貌美艳,广阳郡公自己都舍不得动嘴,硬生生留到今日小高王来府上寻欢,才送出来陪客。 另一人自云其名为紫光,是府中婢女,年纪长了陈氏许多,姿容却不逊半分。 左腿上坐着一个妙龄女子,右腿上坐着一个成熟妇人,皆是美貌不可方物,高澄对那广阳郡公是越看越顺眼,心想着要不给他一个无关紧要的官职,以表示自己善待前朝宗室。 毕竟只有元孝友、元景安两人受用,怎能彰显他高澄博大的胸怀。 席间,广阳郡公找准时机,在敬酒时向高澄低声进言,告知陈氏虽为家妓,却是完璧之身,而紫光,谎称婢女,其实是其父元湛的宠妾。 高澄闻言兴致更浓,对广阳郡公更为亲近,觉得自己今夜应该好好问一问陈氏与紫光,通过走访调查的形式,验证广阳郡公的才能,以安排到合适的职位。 当夜,高澄夜宿广阳公府,他让儿子们亥时必须回宫,自己在外通宵达旦自然是不受约束的,哪怕高欢从邙山上的坟堆里爬出来,也管不着他。 严于律人,宽于待己的小高王彻夜问讯陈氏与紫光,二人尖叫连连,到最后,连嗓子都喊哑了,高澄一身疲惫,却也终于能断定广阳郡公确有真才实学,恰巧祖珽调去了刑部补了空缺,这祠部郎中一职,高澄觉得广阳郡公就很合适嘛。 高澄夜宿广阳公府,自然有大批侍卫守护,但广阳郡公忠心难得,还是在门外守了一整夜,庶母紫光他原本是想献给尚书左丞宋游道,以作结交。 但既然天子临时起意,登门拜访,巴结宋游道哪有讨好天子重要,便让紫光假作婢女陪客。 高澄一夜未眠,但念及今日还有朝会,天蒙蒙亮便打道回府,又命人将紫光送入瑶光寺,将陈氏带回宫中。 紫光到底是元湛宠妾,广阳郡公庶母,不方便堂而皇之的带走,但留在广阳公府,小高王又不放心,这妇人不只美艳,更有媚骨,一夕之欢,让他回味无穷,唯恐那广阳郡公把持不住,动了他高澄的禁果。 其实高澄的担心并非多余,关于紫光,原时空还爆发了一场桃色纠纷,只不过他并不知晓,哪能啥事都一清二楚。 原来广阳郡公将紫光送与宋游道,可往冀州任职时,又将紫光窃走,宋游道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将紫光的身份曝光,世人才知其原来是广阳文献王元湛的宠妾,这件事甚至闹到了朝堂上,弄了个一地鸡毛,两人因此饱受非议。 宋游道平日里是个什么人设,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却为了紫光不惜声名尽毁,亦可见其姿容绝艳。 高澄并不知道自己寻欢作乐,反倒拯救了两个人的声誉,其中一人还是自己针对不法官员的头号打手。 当然了,即使知道了,他也不会以此居功,毕竟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作为一个体贴臣子的好皇帝,自己受点累又算什么。 当天,广阳郡公就受到朝廷征辟,被任为祠部郎中,三日内往礼部就职。 广阳郡公对此大为悔恨: ‘早知道就应该把父亲侧室都送入屋中作陪,说不定这时候都当上了礼部侍郎。’ 这件事情传出去以后,广阳郡公以女色求官的行为只是遭受道德君子的唾弃,但更多的无职公侯,以及不少朝中官员,竟相效仿。 一面挑买完璧之身的妙龄女子,一面为府中妇人作思想工作,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给小高王双倍快乐,却始终等不到天子登门,原来小高王食髓知味,正与陈氏、紫光打得火热,还要分心应付宫中妃嫔,哪来的精力再去公侯府上偷吃。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北齐的风气,至少高澄一朝是转不过来了。 昭德四年(551年)一月初七,刚过完年不久,高澄便收到一条好消息,陈氏怀上了身孕,高澄大喜过望,将其由七十二御妻之一,抬为二十七世妇,做了世妇,暂时便升无所升,上头三夫人、九嫔已经满了人,只有一个皇后空缺,陈氏作为家妓出身,除非母以子贵,否则哪轮得到她。 还不如指望姐姐妹妹们有谁坐了皇后位子,自己再去顶空缺,或者有人红颜薄命,毕竟小高王是念旧情的,除非做出他不能容忍的事情,不然绝不会废贬名位。 南方萧衍还在硬挺着没咽气,内斗依旧引而不发,宇文泰在西南圈地自萌,专注与云贵高原上的土著打交道,高澄便也有了闲心为自己儿子们考虑婚事。 高孝璋、高孝瑜四月份就要满十四了,按律法十五岁成年,这婚事也该定下来了,不能再拖。 高澄找来尔朱夫人、宋夫人、元夫人,象征性地询问她们的意见,在后宫里斗了许多年的三人倒是难得的异口同声: “但凭陛下做主。” 高澄便命人整理官宦、士族女子的名册,年龄限于十五岁以下。 为高孝璋、高孝瑜自然是要物色与他们适龄的女子,但也要为高孝琬、高孝瓘、高孝琮将来订亲做准备,故而官宦、士族十五岁以下女子尽皆收录其中。 不得不说,崔季舒办事是真的周全,他甚至连官员的私生女都给一一统计其中。 高澄就在名册中发现了大舅子宋钦道的私生女穆邪利。 穆邪利小名黄花,时年三岁,其母轻霄本是穆子伦的侍女,后被送至宋钦道家中,与人私通,诞下一女,便是穆黄花。 外人不知穆黄花生父,但肯定不姓穆,种种迹象都指向宋钦道,显然宋钦道的妻子也是信了这种说法,对待母女非常苛刻。 以上信息,崔季舒都在名册中为高澄一一注明,毕竟给皇子选妻妾,不能单凭名字下结论,还得标注了相貌等诸多信息。 当然了,年仅三岁的穆黄花,也就得了一个模样可爱的评价。 高澄当然知道穆黄花是谁,另一时空侄儿高纬的皇后嘛,只不过老九高湛被自己提前弄死了,高纬更不可能出生。 考虑到穆黄花才三岁,自己五个儿子年纪最小的高孝琮如今都要满七岁了,整整小了四岁,年纪相差悬殊,难为良配。 高澄想了想,还是留给自己吧,自己也才三十,年龄差距不大,可以先养着。 正寻思着,突然反应过来: ‘我要来名册,不是为了挑儿媳妇么,怎么先给自己找起来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择妃 作为一名称职的好父亲,高澄一连为自己圈了好几位未来的妃嫔,也终于肯给儿子们挑选王妃。 真不是当爹的要跟儿子抢,再过十来年,宫中的妇人们大多年老色衰,他总得为自己的幸福打算。 例如被圈定的名单中还有一名名叫冯小怜的女婴,有道是: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这等红颜祸水,怎能放任她将来蛊惑了自己儿子,诸般罪孽,作为慈父的高澄愿意一肩承担,其爱子之心,天地共鉴,日月可昭。 收起了略显离谱的自我感动,高澄沉下心来为自己挑选儿媳。 正所谓娶妻娶贤,纳妾才看相貌,若是乱点鸳鸯谱,给他们指个蛇蝎妇人,家宅又怎得安宁。 原时空中高孝瑜尸骨未寒,王妃卢氏便构陷婆婆宋太妃,使其被高湛冤杀,这便是娶妻不贤的恶果。 高澄将名册翻来覆去的看,也终于为他们各自挑好了正妃。 晋王高孝璋受其外祖父尔朱荣的牵连,难以被汉化鲜卑与汉人士族接纳,高澄便为他指了尚书右丞崔昂之女。 崔昂与崔季舒、崔暹并称博陵三崔,只不过相较于两位同族,他与高澄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 究其根源,还是当年信都建义时,高澄写信诚邀崔昂、崔季舒出山,十七岁的崔季舒持信而来,从此为高澄辛苦奔走,而崔昂并不看好高氏,以闭门读书为由婉拒。 直到后来崔暹由晋阳来到洛阳辅佐高澄,为其一连举荐崔昂、邢邵、温子昇三人,崔昂才得以入幕。 崔昂之女年纪与高孝璋相仿,据名册所载,此女秀外慧中,是个温婉贤淑的性子。 其母闺名卢秀娥,出自范阳卢氏,高澄为长子指了这门亲事,也算是用心良苦。 祖珽能够看透的事情,他又怎会不知,这才给高孝璋娶个河北四姓五族的嫡系女子,当然了,能否被河北四姓五族为代表的汉人士族接纳,还要看高孝璋自己的努力。 至于次子高孝瑜,高澄犹豫许久,才为他与尔朱氏订下姻亲,其妃便是尔朱摩女。 原时空中,尔朱摩女为娄昭君宫婢,高孝瑜与她早有私情,高纬大婚之日,高孝瑜偷偷与尔朱摩女说话,被高湛察觉,赐酒三十六杯,趁高孝瑜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命人下毒,高孝瑜毒发,燥热难耐,痛苦异常,最终投水而死。 这一世,尔朱摩女还是官宦人家的清白女子,并非罪眷,自然也没有被收入宫中给娄昭君作婢女。 高澄为二人指婚,也有一番考量,正如让高孝璋联姻汉人士族,盼望他与汉人士族能够缓和关系,高孝瑜娶契胡族尔朱氏的女子也是为他与契胡人牵线搭桥。 小高王内心固然偏爱第四子高孝瓘,但手心手背都是肉,既然让他们往六部历练,全凭能力挑选继承人,就得为他们补上因出身背景带来的死穴。 高孝璋难为汉化鲜卑、汉人士族接纳,高孝瑜也因汉女之子的身份,被契胡、北镇鲜卑轻视。 从高欢掌权,到高澄建国,这么多年来其实内部矛盾始终存在,对尔朱荣的评价两极分化便是矛盾的外在表现之一。 尔朱荣在高氏政权下,始终存在两种评价,其一是以包含高欢、高澄父子在内,契胡、六镇鲜卑们普遍对尔朱荣持肯定态度,认为他‘一匡邦国,再造区夏。’ 李百药在《北齐书·魏收传》中道出了原由,即‘高氏出自尔朱’,便也注定了高氏与其党羽必须拼命为尔朱荣洗白,毕竟河阴之变中,无论怀朔集团,或是武川集团,这些人都是具体执行者,也是获利者,在尔朱荣屠戮朝臣以后,空出大量官职,众人尽皆官升五级。 第二种评价无疑便是负面的,当初高欢授意下属提议,以尔朱荣佐命前朝,宜配食明帝庙庭,来确立尔朱荣北魏柱臣的政治地位,却遭到汉化鲜卑与汉人士族的反对。 信都建义的元从封隆之便直指‘荣为人臣,亲行杀逆’,指责其溺死胡太后、幼帝、屠杀公卿大臣。 高氏掌权十九年,其麾下两股政治势力,即包括契胡人在内的北镇鲜卑,与包括汉化鲜卑在内的汉人士族,其隔阂始终未曾消减。 之所以这么多年来,二者相安无事,不过是由晋阳-洛阳军政二元制发展至今,形成了汉人士族执政,北镇鲜卑掌军的局面,互不干涉。 而高欢、高澄两父子也利用他们特殊的族属身份,游走于二者之间,平衡术玩得熟练。 高澄命人往户部、工部分别将高孝璋、高孝瑜二人唤来,又遣人往崔府、尔朱府将崔氏女与尔朱摩女召进宫城,便是要让他们自己看上一眼。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要跟崔氏、尔朱摩女过一辈子的不是他高澄。 哪怕明知只是走个过场,毕竟两兄弟本就不敢反对父亲的安排,更何况高澄为他们安排的王妃人选可谓是煞费苦心。 但也许是现代人的观念作祟,高澄还是执意安排了这场相亲。 至于十岁的高孝琬、九岁的高孝瓘、与七岁的高孝琮,高澄心中早有人选,不过三人年纪太小,等过些年再议也不迟。 崔昂在尚书右丞衙门接到家丁传信,长女被唤进宫中,着实是又喜又怕。 户部作为六部之一,到底是尚书省下辖机构,崔昂自然知晓崔季舒为高澄收集官宦家清白女子的名册,挑选王妃的事情。 喜的当然是自家女儿得天子青睐,要收作儿媳,只是暂且不知是嫁给的哪位王爷。 怕的自然是担心就此卷入夺嫡之争,崔昂的圣眷虽然不如五文三武,却也是仅此于他们的那一批人,如今官拜尚书右丞,在尚书省仅次于尚书令高隆之、左仆射崔季舒、右仆射崔暹,尚书左丞宋游道,哪需要靠参与凶险的夺嫡,来争取高官厚禄。 当然了,天子赐婚,也容不得崔昂拒绝。 崔氏与尔朱摩女来到明光殿的时候,高孝璋、高孝瑜还在赶回宫城的途中。 高澄免去二女的礼仪,仔细打量一番,贤愚暂且看不出来,单论相貌,倒也能配得上自己两个儿子。 尔朱摩女见高澄久久不作言语,难免胡思乱想,毕竟小高王好色的名头从他十一岁就开始在洛阳城里流传,都传了快二十年了。 偷偷抬头瞟一眼御座上的天子,心道: ‘如此相貌,便是年长了我十六岁,也是值得托付终生的。’ 这般想着,两颊映现一抹红晕。 小高王如今才三十岁,还处在颜值巅峰的时候,也难怪尔朱摩女能够忽略两人年龄的差距。 尔朱摩女还在畅想自己的妃嫔生活,崔氏已经壮着胆子问道: “敢问陛下唤民女入宫,是为何事?” 高澄这辈子见多了绝色,各个年纪,各种风情,应有尽有,既然有意撮合二女与两个儿子,便也只是以长辈的身份来看待她们,眼神清澈,没有一丝邪念。 小高王好色归好色,却能守住底线,当初郑大车最美好的年纪,他也能够弃之不顾,如今自然也不会对二女有非分之想。 “今日唤你二人入宫,自是要送上一场好姻缘,朕有长子,名孝璋,从容弘雅,行止有度,可为崔家女公子之良配,又有次子,名孝瑜,聪颖好学,宽厚大度,亦是尔朱女公子之佳偶,朕已命人召其二人入宫,若合彼此心意,今日便将亲事订下。” 崔氏与尔朱摩女皆瞠目结舌,尔朱摩女心中更隐隐生出些许失落。 “婚姻但听父母之命,民女不敢自专。” 崔氏说罢,尔朱摩女随之附和。 高澄却摆手道: “无需过问你等父母意见,但看你们彼此心意,若相契合,便由朕为你等赐婚,若无缘分,更是强求不得。” 崔氏与尔朱摩女闻言一愣,想不到天子这般好说话,居然还给了她们拒绝的机会。 但二人听说高澄是为其子作媒,便也认了命,真要敢拒婚,无疑是与高孝璋、高孝瑜结下死仇。 想想看这等事流传出去,外人会怎样看待,堂堂王爷,天子赐婚,却被女方所拒,认为并非良人,你们俩还争什么储。 实际上高澄也是对两个儿子满怀信心,才会给予崔氏与尔朱摩女这份尊重,让她们自己决定嫁与不嫁。 相貌自不必说,虽然不同于四弟高孝瓘男身女貌,长相柔美,却也似其父,称得上美姿仪。 毕竟如高洋一般基因突变也只是极少数的情况。 没让崔氏与尔朱摩女等候太久,高孝璋与高孝瑜在殿外整理了衣冠求见。 才一进门,高澄便为二人说清了状况,为他们彼此介绍。 崔氏、尔朱摩女自不必多说,兄弟二人贵为亲王,无论出身、相貌都是上上之选,望着高孝瑜结合了高澄与宋氏基因的相貌,尔朱摩女早就将不能为妃嫔的失落抛在了脑后。 而高孝璋、高孝瑜听说是博陵崔氏女与契胡尔朱家的女子,也能猜到父亲的用意,心中满怀感激,哪怕二女相貌丑陋,也得硬着头皮娶进门,更别提二人身段模样也都符合自己心意。 两门亲事,便由高澄做主,在这明光殿里定了下来。 第四百二十四章 兄妹 “夫人!定下来了,是尚书右丞崔昂之女,晋王妃出自博陵崔氏!” 人未至,声先达,宫婢气喘吁吁的闯进门,尔朱英娥闻言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 河北四姓五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渤海高氏,文职之中,以博陵崔氏最受重用。 渤海高氏在高乾、高慎相继病故以后,族中扛鼎人物剩了高敖曹、高季式,都是军中将领,少有文职高官。 人家高隆之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北齐宗室,是皇族,你渤海高氏就不要来碰瓷高隆之了,真不熟。 反观博陵崔氏,崔季舒官拜左仆射兼户部尚书,崔暹任右仆射兼吏部尚书,谁都知道高隆之以后,尚书令的人选必然是二人之一。 尔朱英娥很清楚,博陵崔氏是高孝璋最适合的联姻对象,只是遗憾娶的不是崔季舒、崔暹的女儿。 当然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崔季舒、崔暹一个掌控户部,一个掌控吏部,夫妻十九年,尔朱英娥深知,高澄怎么可能允许高孝璋与他们做成一对翁婿。 心情大好的她也不吝啬,随手在匣中取了一支玉簪赏赐宫婢。 “去将晋王妃唤来,让我好好瞧瞧。” 尔朱英娥倒不在意崔氏的相貌、人品,她看中的是其家世,有心与崔氏亲近一番。 宫婢匆匆告退,不久,又回来禀报: “晋王与秦王两位殿下携了王妃拜谒太后去了。” 尔朱英娥不以为忤,却又好奇起秦王妃是哪家闺女。 宫婢稍有迟疑才答道: “是夫人本家,尔朱氏的女子,尔朱摩女。” 尔朱英娥闻言当即变了脸色,给高孝瑜指婚尔朱家的女子,这不是在挖璋儿的墙角么。 ‘这该死的平衡之术。’ 尔朱英娥在心底抱怨一句。 殊不知宋氏也与她是同样的心情,而元仲华更是愁眉不展,长子、次子都有了好姻缘,自己所生第三子高孝琬却还没有着落,怎能不让她烦闷。 高澄将元仲华抱在怀中,看她神色怏怏,附耳笑道: “琬儿才十岁,你又何必着急,况且我自有考量,会为他寻摸一门好亲事。” 说罢,顺势含吻她的耳垂,元仲华也动了情,她得了高澄的承诺,便不再分心高孝琬的婚事,转过酥麻的身子,双唇热情地回应。 宫婢们见状,纷纷垂首而退,为二人将寝宫的房门合上。 次日,即昭德四年(551年)正月初八,高澄正式昭告天下,拣择崔氏为晋王妃,尔朱摩女为秦王妃,将在两位皇子年满十六岁后,出阁成婚。 男女年满十五岁便算成年,那是律法的规定,但兄弟子侄必须年满十六岁才能近女色,也是高澄的坚持。 高孝璋、高孝瑜订下亲事,祖珽却犯了难。 前不久才与鲁王殿下分析了晋王、秦王各自出身背景的死穴,如今天子便亲自出手,以联姻的方式为他们打开局面,这帝心究竟落在哪位皇子身上,让他摸不准。 但已经投奔鲁王,此事也被天子知晓,自然容不得更改。 “祖先生无需为此挂怀,父皇自有安排。” 刑部都官司厢堂内,八岁的高孝瓘反倒宽慰起了祖珽。 许多事情祖珽不知晓,但高孝瓘认为父亲既然怂恿自己参与夺嫡,自会维护竞争的公平,两位兄长因联姻,多有裨益,父亲肯定也不会亏待了自己。 “但愿如殿下所言。”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自汉魏以来,元宵张灯渐成风气,才是黄昏,便已经是万家灯火。 高澄作富贵公子打扮,在尧师等人的严密护卫下,游走在洛阳城的街巷中。 原本是要往歌舞坊里听曲的他途经宋钦道府前时,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宋钦道正与家人开宴赏月,忽听管事禀报,平秦郡公高归彦在府外求见。 这可是稀奇事,除公务以外,自己与高归彦素无往来,好端端地怎会登门拜访。 但人家都到了府外,总还是要见上一面,再怎么说也是当今皇叔。 高归彦比高澄小了三岁,但论辈分,还真是高澄叔父,与徐……高隆之不同,高归彦是高欢正儿八经的同族兄弟。 高湖生子高真、高谧、高稚,高真是高归彦的祖父,高谧是高欢的祖父,便是高谧老儿犯了事,流放怀朔,才给了高家父子特殊的族属身份。 高归彦入朝后官拜吏部侍郎,当年高欢第一次西征大败,高归彦配合高澄拿下晋阳,凭着这份功绩,他在高澄一朝混得如鱼得水,只是与族兄高岳一家关系不睦。 宋钦道是走的科举入仕,考的刑名科,与祖珽等人都是第一届科举出身,在同科之人都在郎中之位上勘磨的时候,他已经凭借堂妹宋夫人,坐上了刑部侍郎的位子,至少在官阶上与高归彦平级。 却也不敢怠慢,亲自出门相迎。 可一见到来人,却傻了眼,这哪是平秦郡公高归彦,那含笑打量自己的,可不就是当今天子高澄。 “陛……” 宋钦道正要行大礼,却被高澄所止: “归彦冒然登门,还请宋侍郎莫要见怪。” 怎么说也在宦海沉浮十年,宋钦道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连忙改口道: “仁英(高归彦字)兄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哪有怪罪的道理,请进,请进。” 高澄只带了尧师以及几名忠勇亲卫随宋钦道进门,其余卫士则在门外守候。 宋钦道命人为高澄设座,自然是客座首席。 通报过姓名,高澄望着一屋子宋钦道的妻妾儿女,客套道: “早知道钦道兄开设家宴,归彦就不该上门叨扰。” “上元佳节,贵客临门,才配得上今夜好酒好月。” 宋钦道双手举盏,陪笑恭维,惹得家人大感诧异,哪怕这高归彦是皇亲国戚,家主的姿态未免太低了点。 高澄端起了酒盏对道: “难得好时节,今夜便与钦道兄一醉。” 宋钦道饮下一杯,又道: “好酒好月若无好颜色,岂非荒废了好时光,来人,将府中的歌姬舞女尽数唤来助兴。” 说罢,又对席间自己最宠爱的小妾穆仪道: “平秦公是我至交好友,你当好生陪侍。” 此话一出,在场家眷无不震惊,莫非家主今日犯了浑,哪有让宠妾陪客的说法。 当然了,也就是宋钦道之父宋纪死了快三十年,留下的庶母一个个年老色衰,否则他还真要学一学广阳郡公。 身为姬妾,哪违逆得了家主,不过来客相貌俊美,却也冲淡了心中的不愿,穆仪端起了酒盏,款款走向高澄。 “这……使不得,使不得。” 高澄嘴上推辞,身体却很诚实的往旁边挪一挪,给穆仪留出位子坐下来。 宋钦道还在上头看着,穆仪不敢放浪形骸,虽与高澄陪坐,倒也留了不少空隙。 “平秦公,请满饮妾身杯中酒。” 哪怕举止得体,可那娇滴滴的模样,落在宋钦道的正妻眼中,暗骂道:狐媚荡妇骚蹄子。 她望了一眼宋钦道,却见丈夫神色自若,毫无异样,更是气恼。 殊不知宋钦道已经在思量,要不要再让女儿作陪。 高澄喝下穆仪的敬酒,好奇道: “我听闻钦道兄还有一女,小名黄花,今夜怎不见她出席?” 此话一出,瞬间冷场,宋钦道妻子的脸色更是难看,若是做得了主,她早就下了逐客令。 来客提起宋府家丑,让众人觉得这位平秦郡公着实不懂礼数,宋钦道感受到妻妾儿女们的目光,却是恍若未觉,他笑道: “黄花年幼,我又公务繁忙,疏于管教,前些时日冲撞了嫡母,如今被我关在后院,既然仁英兄要见,宋福,还不快快将小姐带来见客。” 咔嚓一声,却是宋钦道妻子手中的筷子被折断了。 若是将穆黄花带出来见客,无疑便坐实了她宋府千金的身份,她再也不能忍受,将管事宋福喝住: “哪家的小姐!家主血脉皆在院中!” 宋福不敢得罪主母,又望向宋钦道。 “还不快去!” 哪怕平素再是惧内,宋钦道也不敢在高澄面前丢这个人。 宋福不敢耽搁,一溜烟跑去了后院。 “宋钦道!” “给我住嘴!” 宋钦道一声大喝,吼得妻子发愣,成亲快三十年,丈夫何时这般硬气过。 哪怕平素在府里作威作福惯了,这位宋府主母面对宋钦道的怒火,却也蔫了。 宋钦道惧内可以说是人尽皆知,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连女儿都不敢认,还得给她取个穆姓。 穆黄花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被宋福牵来院中,乌黑的双眸满是惶恐与不安。 ‘生得跟个瓷娃娃似的。’ 高澄打量着穆黄花,心中暗赞道。 宋钦道将穆黄花招致身前,为她介绍道: “黄花,这位是为父挚友,你需事之如叔父。” 也许是自小受人冷眼,穆黄花格外乖巧懂事,她奶声奶气地对高澄行礼道: “黄花拜见叔父。” “莫要说什么叔父,宋侍郎年高德劭,是我敬重的长辈,不如你我就以兄妹相称。” 三十岁的高澄对三岁的穆黄花笑道。 说罢,看向宋钦道: “宋叔父以为如何?”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大戏 宋钦道还能怎么看,你是皇帝,你说了算呗。 前脚还在喊钦道兄,转脸就成了宋叔父。 呸!禽兽! 心底吐槽之余,宋钦道朗声笑道: “老夫才微德薄,本不敢以叔父自居,不过确实虚长许多年岁,却也当得起这声叔父,黄花,还不快向你兄长见礼。” 一会儿叔父,一会儿兄长,着实让小黄花大开眼界,不过宋钦道惧内归惧内,在其余家人面前总还是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颇有威严。 “黄花见过兄长。” 高澄瞧着穆黄花一身粗衣,作丫鬟打扮,也能猜到这私生女在宋府的日子不好过,否则又怎会姓了穆。 “无需多礼。” 说罢,高澄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穆黄花: “初次相见,正逢佳节,未备厚礼,便以此物相赠。” 小黄花不敢收,她回头望了一眼所谓的父亲。 “既是平秦郡公相赠,你便收下吧。” 宋钦道面上说得云淡风轻,内里却骇讶不已,他摸不准究竟是高澄自己看上了自己的私生女,还是要将她选作儿媳,却知道自此以后自己不能再将这对母女视作家丑,得善待她们。 然而穆黄花却迟迟不肯接玉,宋钦道正要催促,却听小黄花喃喃道: “我不要礼物,我要阿母。” 高澄将玉放在桌上,对身旁的穆仪道: “你且退下。” 穆仪闻言一怔,望向主座的宋钦道,宋钦道朝她挥挥手,穆仪赶紧起身对高澄施了一礼,回去自己座位,却也如蒙大赦。 若今夜真的需要以色娱客,难免家主落下心结,将来若因此失宠,也只得徒呼奈何。 高澄并不在意穆仪心中的看法,他今夜临时起意,就是为了帮穆黄花确定宋家女的身份,让她母女的日子好过一点,否则也不会开口就问宋钦道还有一女,为何不见。 “来,且先坐下,稍后会有人将你阿母寻来。” 小黄花听闻能见到母亲,乖巧地坐在穆仪原先的位子上。 无需高澄另做吩咐,宋钦道已经着人去寻轻霄。 小黄花很努力的不去看桌案上的美食佳肴,可味道却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 ‘咕噜’,肚子不争气的叫唤起来。 她昨夜闹腾着要见母亲,被人锁在了柴房,到现在还没进食。 高澄默不作声地割下一块羊肉,递给小黄花。 小黄花睁着乌黑的眼珠望着他,一时不敢接。 “我手是干净的,入席前洗过了。” 高澄笑道。 小黄花当然不是嫌弃高澄手脏,宋钦道要催促,却被高澄瞪了一眼,也将嘴闭了起来。 在场众人大感惊诧,此前家主对这位平秦公还只是让人觉得姿态恭维,如今一看,怎么觉得家主对他很是畏惧,大家都是侍郎,何至于此。 小黄花肚子确实饿得狠了,一番犹豫后,她终于接过,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谢谢。” 羊肉还在嘴中咀嚼,小黄花含糊不清地说道。 高澄越看越觉得可爱,将碗筷摆在小黄花身前,用一双干净地筷子为她夹菜,席间众人就看着他们好似一对父女相处,尽皆默不言语,先前唤来的歌姬舞女也不敢登场,唯恐叨扰了兴致。 宋钦道的态度大家都看在眼里,作为宫里宋夫人的堂兄,秦王的堂舅,又是刑部侍郎,对待这位平秦郡公尚且伏低做小,甚至为此难得的振作家主威仪,大喝主母,心知这位平秦郡公不是自己所能得罪。 高澄一个劲给她夹菜,小黄花也狼吞虎咽吃得急。 “去端碗茶水。” 高澄对身侧的尧师吩咐道。 回过头来,小黄花已经放下了筷子。 “吃饱了?” 高澄问道。 小黄花摇摇头。 “那怎么不吃了,是不合口味?” “味美,想留给阿母。” 小黄花盯着碗里的荤素菜肴,轻声道。 高澄下意识想抚摸她的头顶,却记起才割了肉,自己满手的油,便要把手收了回来。 “你尽管吃,会有人为你阿母准备菜肴。” 小黄花却始终不肯动筷,止了饥饿的她只想着见母亲。 看着眼前依恋母亲的小女孩,高澄不知道原时空中穆黄花经历了什么遭遇,才会在原时空中对生母轻霄不予理睬,也许是童年的阴暗,让她向往权势,于是以陆令萱为母,当穆提婆为家人。 当轻霄被人带来院中的时候,引起一阵惊呼,高澄亦暗自皱眉。 一张原本美丽的容颜,却被人刻下一个宋字,还未结痂,血肉狰狞。 “阿母!” 小黄花起身冲到轻霄怀中,纵使容颜被毁,那也是她相依为命的母亲。 看着相拥而泣的母女,高澄对宋钦道沉声道: “这便是宋侍郎所言自幼疏于管教,以致冲撞嫡母的原因?” 宋钦道听出了高澄语气中的怒意,初春时节,寒气未消,他却开始后背冒汗,自己忙于公务,又有惧内的毛病,对家务事素来少有过问,也只是听府里的心腹说起妻子昨日捉了轻霄,黄花吵闹着要寻母亲,被关去了柴房,也没当回事。 一个婢女,一个被自己视为丑事的酒后产物,哪值得他去关心,他儿女可不少。 眼见来客似有怪罪之意,宋钦道的妻子再也忍不了了,这不摆明着冲自己来的么,平素作威作福惯了,觉着这平秦郡公再怎样,也无权过问她宋府的家事。 “宋府家宴,平秦公冒昧登门,本就不该,家主以礼相待,平秦公却置喙府中家事,善客恶客,平秦公当有自知之明。” 一番话说完,被挖苦的高澄还没有反应,一旁的宋钦道却坐不住了,他拍案喝道: “住嘴!你这毒妇!我本以为你持家有道,便醉心于公务,不曾想你却因妒毁人容貌,恶毒如此,仍不知羞愧,平秦公仗义直言,你竟然还敢口出恶言,天理难容!国法难容!家规亦不能容!” 宋家主母懵了,自己作为嫡妻,教训连侧室都算不上的婢女,只是往她脸上刻字,又不是虐杀奴婢,关国法什么事,家规?宋家何时有过这种规矩,宋家家规不就是自己说了算么。 “宋钦道,今日有外人来访,我三番两次忍让于你,给了你脸,你还蒙了心不成,还敢拿国法家规来压我。” 到底是位悍妇,这气势就是比宋钦道足,若在往常,宋钦道也就软了,他惧内也不是没有原因,妻子是清河崔氏的嫡女,清河崔氏在北魏时是汉人四姓,在东魏、北齐便是四姓五族,这门第要比广平宋氏高了许多。 在家中时就是刁蛮小姐,过了门,因宋钦道父母早亡,更是嚣张跋扈。 宋钦道被气得浑身发抖,平日里你骂得再难听,看在你宗族的面上,我也就忍了,今时不同往日,天子当面,我若是被你唬住,只怕这仕途也走到头了。 “休妻!我今日便要休了你这毒妇!” “宋钦道!你敢如此待我!” 宋家主母闻言怒不可遏,叉着腰,便如泼妇骂街的模样,喝骂宋钦道之余,历数自己嫁入宋家以来所作贡献。 儿女们也跪在宋钦道面前苦苦哀求,其余侧室虽然有心看热闹,盼望着宋钦道真的支棱一回,休妻,再从她们之中寻人扶正,可也害怕正妻事后报复,人家敢把轻霄的脸给毁了,自然也能毁了她们的容貌,便也纷纷假惺惺的从中劝和。 高澄没想到自己还能看上这么一场大戏,与端来茶水的尧师耳语几句后,便招呼小黄花母女入座,与他一同瞧热闹。 小高王的幸灾乐祸压根不加以掩饰,正巧被痛骂宋钦道的宋家主母瞟见,她不敢再骂高澄,毕竟方才宋钦道的反应真的把她吓到了,转而拿轻霄母女撒气: “贱婢!家宴哪有你坐的位子,你个勾引家主的骚浪蹄子,还不带了贱种滚回柴房去,瞧你那丑模样,莫要污了大家的眼!” 女人最在意自己容颜,轻霄被如此辱骂,尤其是那句丑态污人眼,更是让她无地自容,便要牵着小黄花离席。 但是小黄花却不肯走,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兄长,就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契机。 过去所谓父亲对待自己是个什么态度,瞧瞧她这身丫鬟的粗布衣服就知道,今日却有这般反差,甚至为了母亲被主母折磨而发难,可不就是因为这位兄长。 她本就聪慧,否则也不能从罪眷宫婢走上皇后的宝座。 自小受人白眼、欺凌,生活环境也让她少了这个年纪的懵懂无知。 “是父……父亲应兄长所请,让阿母来此,要走也该是由父亲或者兄长发话。” 忍着心里膈应,将父亲二字说出口,小黄花倔强道。 但轻霄自觉不能再待下去,先前众人望见她脸上伤势,那厌恶的表情都被她看在眼里,哪怕是小黄花所言的兄长,也是皱眉,内心的敏感与自卑让她只想尽快逃离。 “且坐无妨,我已经让人去请全翁为夫人诊治,或有复原的机会。” 高澄安慰道。 “妾身身份卑微,不敢当夫人之称,敢问公子所言全翁,可是全公全元起?” 轻霄满怀期盼道。 “正是!” 高澄颔首。 第四百二十六章 著史 小黄花能看透的道理,轻霄也懂,她不清楚这位‘平秦公’的具体身份,甚至所谓平秦公,还是从主母口中听来。 也不知晓他有什么目的,但能知道他对自己母女怀有善意,是为她们撑腰来的。 瞧瞧正吵闹得不可开交的宋家夫妇,就连宋钦道都有了个男人样,这可是轻霄被穆子伦赠送给宋钦道以来,她从未见过的。 轻霄于是坐回到了小黄花的身边,小黄花夹起菜肴喂到嘴边,轻霄拢起头发,凑嘴吃下,母子俩其乐融融的模样让身旁的高澄不自觉地带上了笑,忽略了轻霄脸上可怖的伤痕。 尧师将全元起带到宋府的时候,宋家夫妇早已经停止了争吵,相互置气的两人还是起身向他见礼。 全元起不只是一名医官,高澄九年前将他从江南绑来北方,为了让他一心为自己做事,许诺以著书之功,为全元起请封县伯,食邑五百户,若他愿意担任医舍舍长一职,教授医术,只需三年时间,便以教化之功,为他请侯爵之封,若有一日桃李满天下,则以济世之功为其请公爵之封。 这张大饼也不是空画,公爵还差了点,但六年前高澄便兑现承诺,授予全元起县侯之位。 宋钦道职位虽高,爵位却低,只是最低等的县男,这也正常,毕竟文官难立军功。 全元起与宋氏夫妇相互见礼,又来到高澄面前,口称平秦公。 在来的路上尧师便已经将高澄伪冒身份一事告知。 高澄与他寒暄了几句,便为轻霄引见,全元起仔细查验轻霄脸上的伤势,而高澄也在打量全元起身后十岁的少年。 少年作药童打扮,他清楚眼前人的身份,顽皮的朝高澄眨眨眼,对这位北齐天子没有一丝畏惧,反而显得极为亲近。 高澄也不恼,招呼少年近前,亲切地问道: “前段时日与全翁游历关中,可有收获?” “见了许多疑难杂症,也认了许多药草。” 少年乖巧回答道。 高澄闻言,大为满意,他勉励道: “学无止境,切不可有自满之心,若遇到了不懂之事,当勇于提问,虚心求教。” 少年连连点头,将高澄的教诲铭记在心。 不远处的宋崔氏见到这一幕误以为少年是这位平秦公的子侄辈,说对也对,高澄一直将少年当子侄辈看待,少年姓孙,名思邈,便是九年前高澄从关中抱来,交由全元起诊治的婴孩。 孙思邈自记事起便在高澄的安排下跟随全元起学医,他在医学上的天分,连全元起都赞不绝口。 出于高澄的授意,以及对孙思邈天分的爱惜,全元起对他可谓是倾囊相授,当然了,学医不能只学理论,更少不得实践。 自七岁起,孙思邈便告别父母,时常跟着全元起游历各方,接触疑难杂症,当然了,高澄对两人在乎得很,始终派遣侍卫随行。 自家之事自家知,就高澄日常的荒淫生活,也就只能指望全元起、孙思邈这对师徒给自己食疗、药疗来延寿了,否则还真不一定比他爹高欢活得长久。 贺六浑四十四岁走的,高澄也知道自己问题所在,但就是戒不了。 “全翁,轻霄夫人脸上的伤势可有痊愈的机会?” 高澄见全元起瞧了好一会,忍不住问道。 全元起叹息一声,让轻霄与穆黄花的心都纠了起来。 “平秦公且放心,看似严重,但也只是伤及皮肉,只需敷药半月便可痊愈。” 不是,那你叹息个什么劲,合着这毛病自古有之,高澄好一阵无语。 “如此,便有劳全翁了。” “举手之劳而已。” 旁边的轻霄母女听了两人对话,也是一脸喜意,哪个女人愿意顶着可怖的伤疤过一世。 全元起转身对轻霄叮嘱道: “往后我会让门下弟子每日送药上门,贴敷在伤口即可,谨记敷药期间莫要让伤口碰了水。” 轻霄带着黄花下拜,哽咽着连声谢恩。 全元起赶忙扶起二人,笑道: “无需多礼,老朽不过受人之托而已。” 轻霄便要再谢高澄,可他已经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宋钦道的妻子宋崔氏。 “你为主母,便能在婢女脸上刻一个宋字。” 高澄边说边走,来到了宋崔氏面前。 “你……你要作甚。” 宋崔氏略显慌乱,她看向丈夫求助,宋钦道却置若罔闻。 高澄凑近身子,用只有宋崔氏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 “朕为天子,又能否在你脸上刻一个高字。” ‘噗通。’ 宋崔氏跌坐在席上,她终于明白丈夫今日种种异常,恐惧得肝胆尽丧。 “陛……” 正要开口求情讨饶,却被高澄狠狠一瞪,又住了嘴。 “莫要惧怕,玩笑而已。” 高澄莞尔一笑,直起腰身却板了张脸道: “宋侍郎是朝廷命官,便该有官员的体面,宋夫人动辄呵斥,成何体统,若被陛下知晓了,只怕宋侍郎的仕途都要为夫人所累。” “妾身,妾身知道了,谢平秦公教诲。” 宋崔氏再也没了此前的悍妇模样,唯唯诺诺仿佛换了一个人。 其实正如宋崔氏所言,她是主母,在一个奴婢脸上刻字,无论国法家规都管不着,无论此前的《太昌律》,还是如今奉行的《齐律》,都只规定主家不得虐杀奴仆、婢女,没闹出人命,官府也不会过问。 当然了,高澄也可以给宋崔氏脸上刻字羞辱,但他这人最讲规矩,既然没有触犯律法,他也绝不会动私刑,况且也要给宋钦道一份脸面,自然不会难为宋崔氏。 高澄走到自己座位前,拿布擦干净了手,拿起了此前放在桌上的玉佩,再次递给小黄花,笑道: “如今母亲也见到了,可以收下这份见面礼了吧?” 小黄花看了一眼母亲,轻霄的目光中满是慈爱: “快收下吧。” “谢谢你。” 小黄花道了一句谢,将玉佩接过。 “我与户部尚书崔季舒有旧,日后若有委屈要与我说,你便持这块玉佩去寻崔尚书,他自会带你来见我。” 高澄拍了拍跟前的小脑袋,笑道。 小黄花点点头,很宝贵的将玉佩收在怀中。 “时候不早,也该告辞了。” 高澄伸了个懒腰,对正要起身相送的宋氏夫妇道: “今日叨扰了府上雅兴,无需再送。” 又指了指自己桌上,说道: “一桌子菜肴不能浪费了,不如就让轻霄夫人与黄花入席吧,你说如何,宋夫人?” “自然,当如平秦公所言。” 宋崔氏用衣袖拭去额上的汗水,赔笑道。 宋钦道难得拿出一番家主的姿态,对轻霄母女道: “今日家宴,你们母女还不快入席同乐。” 小黄花不懂其中意味,一屁股坐了下来,贪婪地吃着各种美味菜肴,她先前根本没吃饱,就为了给母亲留菜了。 轻霄却清楚,家宴入座同乐,这代表宋府接纳了她们娘俩,女儿不再是私生女,自己也能得到妾室的名分。 她满含感激地望向走到院门处的高澄,恰逢高澄回头,只见他笑道: “穆黄花,确实是个好名字。” 说罢,和全元起,孙思邈一同在尧师与侍卫们的护卫下,扬长而去。 回到宫城时,天色已黑,按顺序今夜要到元明月的寝宫歇息,高澄径直往明月姑姑的住处走去。 进了门,便看见小胖子高孝琮在啃鸡腿,兄弟五个,就他一人肥胖,也是有原因的。 元明月先前听闻高澄出宫,以为他今夜要宿在瑶光寺,便也没把高孝琮赶走,此时看到高澄进门,着实惊喜得很。 高澄坐到高孝琮身边,自言自语道: “唉,今日还未用晚膳,腹中饥饿。” 高孝琮闻言,赶紧将盛放鸡腿的碗搂在自己怀里,唯恐被其父抢了去。 要搁在以前,这小崽子护食,高澄也就一笑而过,可先前小黄花咽着口水为轻霄留菜的模样犹在眼前,高澄是越想越气。 打儿子嘛,高家老传统了,当年贺六浑揍他,那可是直接用脚踹,高澄明显比他有分寸多了,就照着肉多的地方打,高孝琮多灾多难的屁股又遭了罪。 翌日,宋钦道向洛阳好友广发喜帖,要将轻霄抬为妾室,喜事定在半月以后,也向外界承认穆黄花宋家女的身份,只是分明认了亲,却还是姓穆,着实让许多人觉得古怪。 与此同时,外界也有风言风语流传,据说是平秦公高归彦恶客临门,垂涎轻霄美色,欲强夺此女,宋钦道不得已,只能将轻霄纳为侧室,以免她被高归彦凌辱。 高归彦听闻这则消息人都是懵的,昨夜元宵佳节,他一直在府里与宾客宴饮,什么时候去过宋府,那轻霄又是谁,他压根没见过。 身为当朝皇叔,平白受了这种污名,高归彦哪忍得住气,当天便气势汹汹去刑部,誓要找宋钦道讨个说法。 外人也不知宋钦道屏退文吏后,与高归彦说了什么,反正出了刑部衙门,高归彦也蔫了,不再反驳流言,听之任之。 不过今日休沐的高归彦回到府里却开怀畅饮,什么叫给皇帝背锅,这叫简在帝心,没见天子要冒名身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高归彦么,这不得多整几杯酒庆祝一下。 高澄听说了外界消息,只是笑了笑,并未再往心里去,处理奏章之余,疲惫了,便又翻起了张师齐献上的《魏书》。 不得不说,张师齐编写的这本小说,呃……这本史书,还是很有看头的,许多地方有别于过往史书,比如在帝王本纪之后,第一篇传记便是《忠臣列传》,此传第一人名唤高欢,又称贺六浑,第二人便是尔朱荣。 北魏有这两位忠臣,也算坐享齐人之福了。 洗白尔朱荣,便是高澄交给张师齐的一项政治任务,他完成得很不错,例如河阴之变,便是贺拔岳、贺拔胜等人自作主张,溺死胡太后与幼帝,又屠杀文武百官,想要强行给尔朱荣黄袍加身。 作为北魏忠臣,尔朱荣拔刀横于脖颈,宁死不受,言称众将若是逼迫,他便要自刎以明心意。 正僵持的时候,北魏另一位忠臣高欢提议拥立长乐王元子攸,才让这场闹剧收场。 尔朱荣念及贺拔兄弟在军中的影响力,以及河北、关中、青州等各地叛乱,正是用人之际,便也没有事后追责。 总之,河阴之变,那都是贺拔胜、贺拔岳兄弟俩带着武川人干的,怀朔人与契胡人压根就不知情,那天他们早就睡了。 其实要按照张师齐的心意,小高王自然也要名列其中,只不过在审稿阶段,还是被高澄自己给划去了。 至少贺六浑、尔朱荣没有篡国,弄进《忠臣列传》,厚着脸皮倒也说得过去,大不了编点故事,比如高欢临终之际,苦苦劝说,让高澄安心侍奉元氏,不得篡国,是元善见与文武百官,以及天下百姓非逼着小高王上位,高澄不得以而为之。 反正这些年高欢的遗言,高澄这个大孝子是张嘴就来,真真假假,他自己都快弄不清了,至于高欢为何能在短时间内交待那么多事,就不兴人嘴皮子利索吗? 高澄嘴上嚷嚷自己是元魏最后的忠臣,但多少还要点脸,真把他列入忠臣传,只怕传到南梁,会把吊着一口气的萧衍给活活笑死。 张师齐在编修《魏书》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让高澄在翻阅时,就其故事性大呼过瘾。 有功就要赏,这历来是小高王的原则,高澄以著史之功为张师齐赐侯爵,有感于张师齐严肃的历史观与出众的史德,高澄又将修国史的任务交给了他。 修国史可不是轻松活,有人修着修着,就把九族给修没了。 面对高澄务从实录的交代,张师齐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回到府中,张师齐提笔就来。 什么?查阅史料? 作为一名优秀的史学家,他张师齐著史,哪用得着这般东西。 只见文稿上,开篇就是高欢之母梦与神遇,合而有孕…… 第四百二十七章 老将 高澄并不关心自己祖父是谁,张师齐不过是写梦中受孕,总没有班固在《汉书》中开篇就为刘邦的身世安排了一场NTR情节离谱: ‘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往视,则见交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 不过是神化君主而已,这些创业、开国之主出生时不整点异象,怎能显得天命所归。 当然,大多数要么是红光满屋,要么是紫气充庭,如班固一般写成蛟龙之子,还得让人丈夫亲眼目睹受孕的,终究只是少数。 高澄放下手中的《汉书》,暗赞一句: ‘还是班先生会玩。’ 心腹宫人见他的注意力从书本上移开,赶紧禀告道: “陛下,銮驾已经备好了。” “走吧,也该看看军中儿郎了。” 说罢,高澄起身走下御阶。 依旧是护军将军尧师领侍卫千人护送车驾随行。 尧师相较于其父城平王尧雄,并没有多少能力,称得上虎父犬子,但胜在忠心难得,早在尧雄在世时,就充任高澄身边的库直,即贴身侍卫,与他关系密切。 在先后将斛律光、高季式、王思政、尉兴庆四代亲信都督调往军中领兵,就连纥奚舍乐、尉兴庆等贴身侍卫也被派往陕、广、梁三州担任练兵将领以后,尧师已经是担任护军将军最合适的人选。 做护卫工作,哪怕能力不济,副将也能为之查漏补缺,最重要的还是忠心,而这恰恰就是尧师最值得称道的一点。 高澄看着尧师依稀与其父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与尧雄的过往种种回忆,又涌上心头。 尧雄去世也有九年了,高澄做世子的那些年,麾下将领论战功,尧雄当为第一。 如今尧师年过三旬,却还是文不成,武不就,这件事高澄也有责任,尧雄为他镇守豫州近十年,妻儿留在洛阳为质,以致尧师无人督教。 “尧护军,明日带你长子入宫给朕瞧瞧,朕生养了一屋子公主,对各家才俊也得上点心,免得将来择婿时手忙脚乱,女儿所托非人。” 巨大的惊喜落在尧师头上,险些将他砸晕,高澄这话再浅显不过,有意让其子尚公主。 女儿嫁皇子或许会卷入夺嫡的风险,但儿子尚公主,则是美事,毕竟除了高孝琮,其余皇子都没有同母的姊妹,而高孝琮的同母姐高宓也早就许给了段韶之子段懿。 况且北齐一朝也没有驸马不得手握重权的规定,如今的中书令杨愔不就有一个驸马身份么,娶的还是高澄嫡亲二妹。 尧师跪地谢恩,高澄将他扶起,拍着肩膀勉励道: “朕之所以未将城平王(尧雄)供入太祖庙庭,便是有心让其与朕在百年之后作伴,共享香火,尧护军也当努力,将来父子同入庙庭,也是一段佳话。” 尧雄作为高澄麾下的重要将领,自然不会如娄昭、段荣等人配享高欢庙庭,尧师清楚的知道以父亲的功绩,自然能在百年之后供奉高澄庙庭,但没想到他对自己也有同样的期许,更是感动得泣不成声。 高澄走上銮驾,落下了门帘。 原本天子銮驾多是露天,毕竟外人瞧不着天子仪容,又怎能彰显威仪。 不过小高王这人怕死得很,生怕御道两侧有暗箭来袭,銮驾三面内部都有钢板镶嵌,密不透风,为了美观,也让绸缎包裹,所以瞧不出来。 而出入的门帘外,更有三名车夫充当人肉盾牌,让人不由为小高王的惜命而咂舌称奇。 天子就坐,尧师擦干了泪,抬头挺胸地胯马在最前方开道。 马车由建春门开往城外京畿军大营。 早些年高氏初掌权,高澄镇洛阳,为了自身安全他将京畿军大营设在永宁寺等城内寺庙,还特意将渤海王府搬迁至寺庙附近。 十七年前,将士们生火造饭时不甚走水,永宁寺毁于一场大火,高澄便也陆续将京畿军大营重新设在城外,地方宽阔了,也方便众人演练。 北齐士卒的训练皆由中兵府与外兵府规划安排,战兵日常以体能训练为主,能够选入此列的,厮杀技巧都不差。 高澄觉得,行军打仗,抛开战术不谈,无论是长途奔袭,迂回穿插,还是短兵交接,血肉相搏,比拼的就是将士们的忍耐力、意志力。 尤其是摆开阵势与敌厮杀,在人数相差不算悬殊的情况下,胜者往往是意志坚定,更能在残酷的血肉磨盘里忍耐的一方。 高澄当年受命组建京畿军团,便将体能训练放在了第一位,负重50斤越野跑便是主要项目。 当然了,体能训练消耗大,供养这群战兵们的耗用也大,这也是高澄近些年里始终在缩减州郡兵的数量,以维持北齐如今超过三十万战兵的规模。 銮驾抵达京畿军大营外的时候,一众战将们已经恭候多时,高澄走下来马车和众人寒暄,亲切问候他们的近况,哪怕前日才举行了一场大朝会,与众将才见过面,也不妨碍他们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喜悦。 众人言谈甚欢的时候,彭乐突然感慨道: “有人曾与我言永昌王(高敖曹)马槊世无双,骑战天下第一,末将是不服的,只是一直无缘讨教,不曾想拖延至今,我等皆生华发。” 高敖曹今须发发年正式步入了五旬年纪,白发已经在两鬓间冒了出来。 彭乐与他年纪相仿,更是须发皆白。 “若陈留王(彭乐)有意,今日正好陛下观战,你我不如就在御前较量一番。” 高敖曹斗志满满,他年纪虽老,却不服老,这些年一直有关于他与彭乐谁才是高氏麾下第一战将的争执,便提议较量,终结这场持续了二十年的争议。 彭乐这种肠子流出来,还能自己截断,与敌再战的狠人又哪会怂,便与高敖曹一起在高澄面前请求让他们斗将一场。 其余如侯渊、刘丰、可朱浑元等一众老将纷纷起哄,都想瞧这场热闹。 高澄担心两人有所闪失,毕竟都这么大年纪了,无论是挨了刺,还是被人拍下马,这条命只怕都得丢在这里。 可架不住高敖曹与彭乐心意已决,直言高澄若不许他们在御前分出胜负,哪怕在私底下也得约战,誓要分个高低。 高澄无奈,只得命人拿布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在长杆上作为武器让二人较量。 还叨叨着什么传统武术,点到为止,交待高敖曹与彭乐莫要拼死相斗。 至于二人有没有往心里去,高澄就不得而知了。 一众将领兴冲冲为高敖曹与彭乐清出场地,这二人的武勇,众人都是服的,只是遗憾这场斗将不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两人状态鼎盛的时候。 而是如今,已经五旬年纪,正如北伐前高季式与高敖曹争抢偏师主帅时所言,这年纪注定不复当年之勇,气血已衰。 高季式如今不在洛阳,回师之后他被派往长安,担任雍州刺史一职。 而原本的雍州刺史王思政则被调往陇右,担任秦州刺史,原秦州刺史潘乐则被调往晋阳,担任并州刺史,高澄妹婿刘洪徽则被授予青州刺史,接替入京的赵彦深。 过往如尧雄一般镇守豫州一待便是十年的情况难再发生,当年之所以有此安排,一来是如斛律光、段韶、高季式等年轻将领还未成长,高澄麾下能用的就那么几个人,而豫州面临陈庆之的威胁,也只有尧雄才能让他放心。 不只是关陇地区,东部掌控兵权的淮南地区三州刺史也在相互之间被调动,寿州刺史段韶转任合州刺史,合州刺史高岳转任扬州刺史,扬州刺史厍狄干转任寿州刺史。 哪怕都是心腹,也得防着他们久镇一地,根深蒂固,这样的安排,对大家都好。 高澄思维发散之际,场中的高敖曹与彭乐已经交上手,身边的阵阵喝彩声将高澄的心神拉回。 显然二人没有听从高澄所谓的点到为止,招招狠厉,让高澄看得胆战心惊,唯恐有了闪失。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自贺六浑死后,彭乐跟了自己十年,高敖曹更是追随二十载,眼看着他们从壮年走向暮年,戏演多了,这份情谊便也真了。 至少高澄再未把高欢临终之言,所谓彭乐心思难测,要小心提防的教诲往心里去。 贺六浑有识人之明不假,但小高王看人眼光也不差,彭乐这人小心思确实多,但要说如今高氏地位之稳固,他还有不臣之心,那便是以莫须有来罪人。 场中二人交手百合,依旧胜负未分,高澄这个外行看不穿门道,还为高敖曹与彭乐提心吊胆,但不少将领已经发觉,二人出手都不如此前凌厉,他们的体能逐渐不支。 到底是英雄迟暮,时光无情,当年高氏麾下最勇猛的两位战将,都走上了下坡路。 “陛下,不如就以二位将军平手结束吧。” 立在高澄身侧的可朱浑元低声道。 高澄疑惑地看他一眼,不知其意。 可朱浑元解释道: “二位将军气血不比当年,力竭之下难免失手。” 这话听得高澄一惊,赶紧让尧师敲响金锣。 场中缠斗在一起的二人闻听金锣声,也纷纷住了手,策马行向台前。 “末将斗得正兴起,陛下为何鸣金?” 二人翻身下马,高敖曹当先问道。 他就是这性子,上了头,哪还管什么君臣礼仪。 彭乐则是满含遗憾道: “再有几合,末将定能将永昌王拍落马下。” 高敖曹闻言不乐意了,拉着彭乐的坐骑缰绳,便要再战一场。 彭乐欣然应战,而随驾的御史则出列参奏高敖曹、彭乐御前失仪,惹得二人对他怒目而视。 高澄先让御史退下,笑道: “如今不是朝议,并非君臣问对,无需小题大做。” 又对高敖曹与彭乐道: “二位将军是朕之肝胆,皆为国之良将,岂可因游戏而有损失,如今相斗过百合,亦难分胜负,不如就此作罢,朕金口玉言,以双壁之称赠予二位将军,便莫要再斗下去了。” 高敖曹与彭乐二人听了双壁之称,喜不自胜,叩首谢恩,绝口不再提斗将一事。 在场老将们对于二人双壁的称号,还是心服口服的,毕竟大家相处二十年,对于他们的本事都清楚得很,无论是年轻时候,还是如今,都难以在他们手上走过五十合,这也是高氏麾下第一战将的名号争议只集中在高敖曹与彭乐之间的原因。 当然了,只是战将,而不是统帅,就连侯景都承认,高敖曹与彭乐搞起冲阵来,跟野猪一样。 在古代,野猪一直是勇猛的代名词,孔门七十二贤中的子路,腰间就有佩戴野猪形象的配饰,以此来彰显自己勇士的形象。 老将们服气,年轻将领们却有想法,但也只是有想法而已。 他们也有自己的骄傲,以壮凌老,胜之不武,当然了,真交起手来,能不能在高敖曹、彭乐手下活命还是两说。 毕竟二人气血已衰是相较于他们鼎盛时期而言,这二人鼎盛期间何等勇悍,高敖曹以十余骑大破尔朱羽生五千大军,号称马槊绝世,被时人比为楚霸王项羽,号称项羽再世。 原时空中,高欢邙山大胜,一半功劳要归在彭乐孤军冲阵上。 不可否认,如高敖曹、彭乐、可朱浑元、刘丰、慕容绍宗、侯渊等等这些老一辈的心腹将领都已经老了,毕竟高澄也从当年十岁的少年,长成了如今三十岁的中年人。 况且北齐军中年轻一代真正的翘楚如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等人都不在洛阳,如今在场的这些年轻将领或有勇力,或有谋略,但论勇不及高敖曹、彭乐,论谋难以相较于侯渊、慕容绍宗。 但说到头来,年轻一代能有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扛鼎,便也能令高澄满意,这便是他要求第四子高孝瓘在习练骑射之余,还得分心政务的原因。 想到儿子们,高澄低声沉吟道: ‘也该找个时间为他们行冠礼了。’ 当初高澄十岁行冠礼,被高欢赠以子惠二字。 第四百二十八章 殡天 高澄打从军营回宫,便着手准备为四位皇子举行冠礼。 行冠礼并不代表已经成年,但意味着能得到相应的封赏与政治权利,当然,这些东西高澄已经提前赐予了四个儿子,如封亲王、授开府、发往六部历事。 昭德四年(551年)正月十二,高澄下诏,命礼部参酌旧礼,有司具办仪物。 正月十三,明光殿上,天子即座,百僚班立,礼直官引掌冠、赞冠者入位。 由礼部尚书掌冠,中书舍人赞冠。 所谓赞冠便是男子行冠礼时,为之赞唱的司仪。 晋王高孝璋、秦王高孝瑜、赵王高孝琬、鲁王高孝瓘在礼部官员的指引下完成繁杂的礼仪,可比高澄当年行冠礼要麻烦多了。 “好礼乐善,服儒讲艺,蕃我王室,友于兄弟,不溢不骄,惟以守之。” 随着礼仪官宣读敕令,告诫四位皇子,整个仪式可算是进入了尾声,一连串折腾下来,别说是高孝璋四人,就是御座上的高澄也是昏昏欲睡。 他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但为显庄重,又不得不为之。 一想到再过几年,高孝琮还得再办一回,高澄便后悔,早知道把他也一起算上。 明光殿中,一众官员纷纷向四王表示祝贺,高澄也强打精神,将四子唤到身边,又是一番谆谆教诲,才放过了他们,传召设宴。 九岁的高孝瓘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整了整头上的冠帽,便也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长恭,高长恭……” 低声默念表字,他觉得自己与端庄有礼搭不上边,但既然是父亲所赐,却也欢喜得很。 在北齐朝堂为皇子加冠欢歌宴饮的时候,建康城中的台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八十八岁的萧衍自去年冬季病倒以来,病情始终未有好转,原本就日食仅一餐,只吃豆类与蔬菜,身行本就消瘦的他,如今被病痛折磨,更是形如枯槁。 萧衍如今的情况,大家伙都清楚,太子萧纲的心腹们都已经在暗地里为新皇登基做好了准备,而临贺王萧正德更是连建康城都不敢回,唯恐天子暴毙,萧纲突然发难,现在的他每日都宿在朱雀航的军营中,以防不测。 十三日夜,北方宫宴,歌舞正浓,建康台城,天子寝宫中,面目犁黑的萧衍躺在御榻上,喃喃地呼唤着儿子们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他们的响应。 自从得知萧衍已经昏了神智,其身体药石难医,萧纲便忙着拉拢禁军,凭借监国的身份,往各地安插心腹。 哪还有此前在病榻前亲侍药食,不眠不休的孝顺模样。 原本应该侍奉在萧衍身边的心腹宦官,也紧赶着在未来新君面前邀宠,萧衍好不容易回光返照,恢复了神智,偌大的寝宫空荡荡的,只有几名宫人侍奉在旁。 “陛下醒了!” “快去报信!” 宫人们的嘈杂却还是让萧衍觉得孤独,朦胧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到了榻前。 “父亲,孩儿埋下腊鹅,非是为了行厌祷之事。” 声音是这般陌生又熟悉。 “统儿……你来接我了么。” 看着容貌越发清晰的长子萧统,萧衍疑惑道。 早年间昭明太子萧统受人构陷,言称其在母亲丁贵嫔墓前埋下镇煞的腊鹅是在行厌祷之事,欲对萧衍不利,萧统难以辨明,父子俩由此生隙。 二十年前萧统乘舟落水,自此一病不起,临终之际还不许僚属告知萧衍,等到萧衍闻知噩耗时,连太子最后一面也不能得见,为此悔恨终生。 当萧衍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抚摸长子脸颊的时候,眼前人的面容再度变幻。 “你不是我的父亲!我是大齐皇帝的遗腹子!” “综儿……” 萧衍语气中满是痛惜。 所谓大齐皇帝,不是如今正在洛阳享乐的高澄,他再是荒淫,可暂时还未在江南留种,而是指的南齐废帝,东昏侯萧宝卷。 而萧衍眼中所见之人,便是第二子萧综。 萧综之母吴景晖本是萧宝卷的妃子,萧衍入建康,将吴景晖纳入后宫,仅七个月便诞下萧综。 与高欢纳王氏,不足月就生下第三子高浚是一个情况。 高浚不受宠,但没想过要认回亲生父亲,而萧综受尽萧衍的宠爱,却一门心思把自己当萧宝卷的儿子,于525年出逃,借着北伐的机会流亡北魏投奔他所认定的叔父萧宝夤,并改名萧赞,河阴之变后出家为僧,与其妻子北魏寿阳长公主合葬。 梁人将萧综的尸骨盗回江南,萧衍为其以皇子之礼葬在自己陵墓旁边,可见还是将他当作了儿子看待。 身前之人的容貌还在不断变幻,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萧衍努力地伸手触碰,却又化作点点荧光,消失了踪影。 当太子萧纲接到宫人报信,得知萧衍清醒过来后,先是一惊,随即赶忙奔向天子寝宫,当他听得寝宫内传出的宫人啼哭声后,没来由地心中一松。 当萧纲走进寝宫,看不清御榻上的情况,但是宫人们的哭诉却印证了他心中所想。 “殿下,陛下殡天了!” “父皇!父皇!” 萧纲快步冲到榻前,抱着萧衍的遗体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八十八岁的南梁开国皇帝萧衍终究是死了,临终前他来回呼唤着几个儿子的名字,孤独地死在了寝宫之中。 闻讯入宫的大臣们看着悲痛欲绝的太子,抹泪之余,纷纷劝说: “还请太子殿下保重身体。” “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太子殿下节哀,早登大宝,以正名分。” 萧衍在位四十九年,以菩萨心肠善待宗室、群臣,众人感念他的恩义,却也不妨碍他们在悲痛的同时,劝进新君。 萧纲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他整整当了二十年太子,如今都已经四十八岁的年纪,终于能够走向权力的顶点。 但他没有急于答应,而是怀揣着丧父的伤感再三推辞,五让四辞的流程还没走完,就有宫人匆匆来报: “殿下,临贺王领军由朱雀门入城,如今正叩击宫门,慌称、慌称……” “慌称什么!快说!” 萧纲怒目而视,催促道。 宫人低着头,颤巍道: “谎称殿下弑父,要为君复仇。” ‘啪!’ 萧纲气极,一脚将宫人踹翻。 聚于寝宫中的官员们纷纷劝阻萧纲息怒,萧纲拨开人群,走到老将羊侃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道: “父皇驾崩,纲心已乱,又遭人污蔑,恨不能以死自证清白,然父皇以国事相托,纲不敢懈怠,使逆贼篡夺神器,羊公久经沙场,为当世名将,此番平叛,纲皆仰仗于公。” 羊侃为之动容道: “侃自入朝以来,深受国恩,自当以死报国,临贺王悖逆,臣愿为殿下破之。” 说罢,深深一拜,出门组织禁军与太子卫队去了。 萧纲找到羊侃也不是没有原由,羊侃曾任太子左卫率,与他关系亲厚,如今情势危急,能征善战之将多在边疆防备北齐,能为倚仗的,也只有羊侃了。 话分两头,自从萧衍病倒,萧正德便一直在打探宫廷消息,今夜在朱雀航巡视营房的时候,突然得报天子驾崩,是他收买的宫人趁着通知大臣的机会,传出的消息。 萧正德获知萧衍死讯,立即以都督京师军事的名义叫开了朱雀门,率军直扑宫城,命部下沿途高声叫喊太子弑父,为君复仇。 建康民众听闻哗乱,纷纷紧闭门窗,别说是朝堂诸公,这等口号连他们都不信,天子病入膏肓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江南,太子哪需要靠弑父上位,难不成想做第二个刘劭么。 可萧正德除此之外,确实找不到别的借口,他自诩为被废的太子,但除了北齐天子,没人把他当太子看,早些年为恶一方,名声又臭,只得把弑父的恶名栽在萧纲头上。 “太子弑父,孤得密诏,入宫为君复仇,还不速速开门!” 宫门前,萧正德立马大喝,可宫门却纹丝不动。 当然,萧正德对这种情况也有所预料,早就准备了许多攻城器械,十九年前元魏宗室在洛阳叛乱,跑到宫门前却发现没有攻城器械的窘境可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攻城!” 萧正德大声下令道,如今已经没了退路,打进台城,便是九五之尊,打不进去,便是尸骨无存。 将士们推着攻城梯、攻城车冒着宫墙上的箭矢推进。 由于事发突然,宫墙上没有准备落石、金汁,仅是箭矢难以阻挡萧正德麾下将士与他所招募的亡命之徒攀援。 羊侃心知不能固守,早早就挑选了一批壮士,趁萧正德麾下将士蚁附攻城,阵型散乱之际,由另一道宫门杀出,直扑萧正德而去。 别看萧正德为人凶残,这辈子杀人不少,但确实没上过战场,眼见羊侃朝他冲来,早已经是惊惧万分,赶紧催促身边将领御敌。 麾下将领还未动,其独子萧见理已经领兵迎了上去。 萧见理平素凶残粗莽,不逊其父,他是萧正德与同父妹长乐公主所生,长乐公主原本下嫁陈郡谢氏,因生得美貌,被其兄长萧正德奸淫。 萧正德更是一把火烧了公主府,将一名婢女投入火中,谎称长乐公主被烧死,此后将其妹改名柳氏,收入府中,为他诞下一儿一女。 还没来得及为儿子的勇猛欣喜,却见羊侃在奔驰的骏马上拉弓,一箭便将萧见理射落马下,不知生死。 萧正德见羊侃再度张弓,对准了自己,赶忙躲到了麾下督将的身后,喝令诸将迎敌。 他这人也就在弱者面前逞凶的能耐,辗转于梁魏之间,一生波澜壮阔却又一事无成,哪来的真本事,只是投了个好胎,犹不知足,觊觎皇位。 而萧正德所面对的羊侃,却是在战场上杀出的赫赫威名,作魏将时,他随军往关中平叛,一箭射死敌军主将莫折天生。 决定南奔萧梁时,面对北魏数十万大军的围困,以及后续高欢、尔朱阳都的增援,羊侃仅以三万之众成功突围。 作了梁将,更是功勋卓著,连兰钦受了他的羞辱,都得口称羊公,向其请罪。 这样的人物,又怎会真的把萧正德看作对手,其过往行径,早就让羊侃厌恶不已。 羊侃又是一箭,当先之将落马,与此前的萧见理同样落得被践为肉泥的下场。 随即他收了弓,持槊与敌近战。 没错,他羊侃年纪老迈不假,都已经五十五岁了,可能够投奔萧正德,为其卖命之人,又哪来的万人敌的本事。 在萧正德翘首以盼中,没有望见禁军与太子卫队溃败,反而看到羊侃挺着滴血的马槊破阵而出,领军朝他杀来。 “逆贼休走!吃老夫一槊!” 羊侃一声暴喝彻底吓破了萧正德的胆,他这才明白,叛乱与过往拦路杀人,奸淫妇女是两回事。 什么皇位,什么废太子,统统抛到了脑后,再不跑,只怕要成了羊侃的槊下亡魂。 “拦住他!快给我拦住他!” 萧正德呼喊的同时,领着十余名心腹骑士夺路而逃。 羊侃被叛军稍一阻挡,便也望不见了萧正德的身影。 由于主帅跑了,萧正德招募来的亡命之徒与其麾下部众纷纷弃甲乞降。 羊侃一面派人继续向萧正德逃亡的方向追逐,一面收纳降卒,命人回宫向萧纲报捷。 萧纲得知叛军已溃,悬着的心也算放了下来,此前被打断的四辞五让也弄不下去了,他担心再有变故,面对群臣之请,他一口答应下来,让太史挑选吉日,登皇帝位。 而萧正德领着亲信骑士逃出朱雀门,直向五马渡口而去,他早有准备,将家眷送去了渡口,若是攻入台城当了天子,只需命人将家眷接回即可。 若是宫门不顺,事败,便立即往五马渡口逃窜,那里早有船只接应,助他渡江投奔北齐。 萧正德想着齐主高澄在信中对自己的赞誉之词,自己入了齐,只怕还是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或许还可以怂恿北齐出兵,将自己扶上皇位,他也不介意给比自己小了快三十岁的高澄当个儿皇帝。 第四百二十九章 杀王 萧正德登船与家眷会合后,担心追兵渡江,下令亲信们一把火将渡口其余船只尽数焚毁。 熊熊大火中,他乘舟向北,做着儿皇帝的美梦。 船只行到江心处时,却有数十艘战舰自东而来,将萧正德的船只逼停,原来一把大火确实阻绝了追兵渡江的可能,可火光却也引来了萧渊明麾下的巡江水师。 “大王深夜乘舟,欲往何处去?” 船只靠近,借着火光,萧渊明看清了船上之人,高声问道。 他今夜亲自带队,正掩护齐人干着走私的买卖,对于建康城里的热闹一无所知。 萧正德看到是自己堂兄弟萧渊明,紧绷着的心总算放下。 旁人不知道,他可一清二楚,自己这位堂弟与北方的关系可不浅,高澄支援他招募亡命之徒的财物、武装他们的兵械,都是从萧渊明的防区走的。 萧正德打了个哈哈,笑道: “孤奉陛下之命,出使北地,倒是贞阳侯好兴致,这么晚了还亲自带队巡江。” “尽忠职守罢了,这么说陛下清醒了?不过大王为何如此匆忙,披星戴月就要上路,这五马渡口的大火又是怎么一回事?” 萧渊明觉得萧正德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萧正德强行解释道: “陛下得天之佑,已然好转,孤受命出使,本打算明日启程,只是渡口不慎失火,孤担心船只尽毁,便连夜出发,贞阳侯也知晓,孤这段时日常驻朱雀航,距离渡口近得很。” “如此,大王不如上我的舰船,由我麾下儿郎护送渡江。” 说罢,萧渊明不容萧正德拒绝,下令船只继续靠近,在两船之间搭设木板以容萧正德通过。 萧正德心中叫苦不迭,暗骂萧渊明多管闲事,可自己的船被巡江水师围住,不能通行,也只得硬着头皮带了家眷、亲信登上萧渊明的舰船。 “这……” 萧渊明看见萧正德妻妾中柳氏那张熟悉的面孔,虽说年岁成熟了许多,不似当年少女模样,却还是能一眼认出,他一时语塞,这不就是十八年前已经葬身火海的堂妹长乐公主么。 长乐公主下意识地躲避萧渊明惊诧的目光,作为有夫之妇,这些年被亲兄长逼淫,她也过得生不如死,但也只能认了命。 自己这位兄长曾是天子的养子,萧衍生了亲子以后,虽然断了这层关系,但萧衍这人的性情大伙都知道,自觉对萧正德有愧的他,简直是百般放纵。 强逼亲妹算什么,他们父亲萧宏与萧衍嫡长女私通,并密谋行刺萧衍,以取而代之,萧衍抓了刺客,弄清了真相,不还是原谅了他的好六弟。 也许在萧衍看来,萧宏不就是与侄女私通,暗中谋划刺王杀驾,又能有什么坏心思。 同理,萧正德强逼亲妹,也算个事? 可如今当这件丑事被外人所知,长乐公主才发觉自己根本做不到从容以对,萧渊明那惊讶且鄙夷的目光让她恨不得跳下这滚滚大江,可真要有寻死的勇气,她也活不到现在。 “这是孤的侧室,姓柳,容貌与长乐酷似而已,孤初见时,亦为之惊异,便纳入府中照料。” 萧正德为此解释道,只不过这样的说辞又怎能骗得过人。 没错,他萧渊明是在八公山输得很惨,但不代表他蠢呀。 又看了一眼躲在堂妹长乐公主身后的少女,幽幽一叹,却也明白了她们的关系。 “贞阳侯,如今不是叙话的时候,还是快些渡江吧,待孤返程,必定给你个交代。” 萧正德嘴上催促,心里想的是此生若还能南渡,那便是与齐师以大梁天子身份回归,到时候倒要看看你萧渊明想要个什么交代。 哪知萧渊明却摇头道: “不急在这一时,待我遣人靠岸问过了五马渡口的情况,再送大王北上也不迟。” 萧正德急了,真让萧渊明与南岸取得联系,知晓了今夜之事,自己哪还走得脱。 他走到萧渊明身边,也顾不得再称孤道寡,低声威胁道: “贞阳侯与齐人之事莫非真以为无人知晓?不如放我入齐,你依旧与齐人行走私偷运之事,而我也只安心做我的富家翁,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萧渊明闻言颔首: “大王所言有理。” 说着,他掏出腰间匕首,在萧正德惊恐的目光中,捅进了他的腹腔,这突然的变故让萧正德的妻妾女儿们惊声尖叫。 萧正德的亲信们欲护住,却被萧渊明麾下部众尽数砍杀。 “大王叛国出奔,想得倒是好,但堂弟我还是想借兄长的头颅向太子表忠心,况且宗族之中,有我与齐主交好便足够了,无需大王北上奔波。” 萧渊明一连捅了五刀,鲜血溅射了一身,才附在萧正德的耳边低声道: “兄长或许忘了,死人才不会说话。” 萧正德的眼中渐渐失去光华,荒诞的一生就此终结,与他的养父萧衍死在同一天夜里。 “把他们的首级都砍下来吧。” 萧渊明对麾下将士笑道: “舰船向南靠岸,也该向建康请赏了。” 说罢,在萧正德妻妾惊恐的目光中朝她们走去。 萧渊明首先一刀了结了萧正德年迈的妻子,侧室之中,年老色衰之人也惨遭杀戮。 剩余之人要么年华正好,要么风韵犹存。 萧正德此人人品虽然低劣,但审美眼光还是在线的。 当初萧渊明四妾章、于、王、阮,尽被高澄所夺,藏于洛阳瑶光寺,如今萧正德的这些美貌侧室,自然也成了萧渊明的战利品。 不过他的道德水准到底是高了萧正德一筹,没有对堂妹长乐公主母女下手,而是另有计划,想着送往洛阳,进献北齐天子以示感激,毕竟高澄提供的这条走私财路让他与麾下将士赚得盆满钵满。 当然,也是为自己将来留一条路,若有朝一日国家灭亡,也能过上好日子。 至于叛国这个选项从来不在萧渊明的考量之中。 当年八公山大败,萧渊明在寿州的家产尽数被北齐收没,又索要三万匹布作为他的赎金,是叔父萧衍补贴了一部分,才让萧渊明的家人筹齐了这笔赎金。 回了建康,叔父不仅不怪罪,还赏赐布绢让他应急,又继续委以重任。 人得知恩图报,进献长乐公主是自觉摸准了高澄喜好,报答他为自己指明一条财路。 为国御敌则是感恩叔父萧衍,当然了,到了力战不敌,无力回天的时候,萧渊明也会为自己打算。 萧正德与其妻子、亲信的首级被萧渊明亲自送往建康台城,萧纲捧着面目狰狞的头颅,不自觉地嘴角上扬,露出得意的笑容,可又想起群臣都在殿中,又赶紧收敛起来,换作一脸悲色,愤恨道: “临贺王受先皇大恩,却不知感激,悖逆猖狂,自致夷灭,当有此祸,此等不忠不义之人,怎配录入宗谱,当革其族籍,改名狍鸮(páo xiāo),以示其贪婪。” 众臣纷纷附议,这时候谁敢为萧正德说话,只怕下一秒就要被打为叛党,况且以萧正德平时的所作所为,也没人愿意为他发声。 至于劫江与萧正德及其亲信一番恶战,最终手刃国贼的萧渊明,自然得了萧纲称赞,赏赐及其丰厚,将萧正德的家产尽数赐予萧渊明。 众人皆知萧正德有一子一女,儿子萧见理被羊侃射落马下,践为肉泥,萧纲又问及其女,似乎要再做报复。 萧渊明以母女投水而死敷衍过去,萧纲便也没有细究,当务之急是天亮后的登基大典,如今萧正德已死,让萧纲头疼的便成了割据一方的亲弟弟们。 即坐镇荆南的邵陵郡王萧纶、出牧江州的湘东郡王萧绎、镇守岭南的武陵郡王萧纪。 得益于萧衍生前的一番安排,萧纲实际能控制的地区只有江东,如今的南梁,可谓是四分天下。 没有一个实力超然于众藩王的中央政府,削藩谈何容易。 正月十四,南梁太子萧纲在群臣拥护下,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同时下诏,不许藩王进京奔丧,就在属地内服孝即可。 这皇位还没坐稳,萧纲担心有兄弟借奔丧为名,领军向建康争位,故有此诏。 凌晨时分,便有探子将建康的消息传向江北,萧渊明这条走私路线的存在,对于北齐来说最大的利处还不是偷运的收益,如今早没了当初的暴利,而是方便了探子传递情报。 新任扬州刺史高岳得知消息的时候,萧纲正在举行登基大典,他不敢耽搁,火速遣人快马向洛阳报信。 而随同建康动乱的消息一并被走私船队送来扬州的,还有长乐公主母女。 高岳不敢考验自己的软肋,赶紧为二人准备马车,遣人护送去洛阳。 高澄可不知道萧渊明以己度人,把他想得那般卑劣。 没错,他是玩得野,姐妹如李祖娥与李祖猗,元静仪与元玉仪;姑侄如大小尔朱氏;元明月与元仲华。 但他真没干过那种事,小高王自觉他还是有点道德底线的。 马车内,惴惴不安的长乐公主母女并不知晓,她们到了洛阳,才算真正过上了安生日子。 若是留在建康,以她们母女的姿容,作为罪眷,谁又知道是个什么下场,毕竟长乐公主哪怕诞下一子一女,如今也才三十多岁的年纪。 第四百三十章 联络 高澄与南梁诸王之中,最先得知萧衍病逝的是湘东王萧绎,他镇守江州,离得最近。 太子萧纲即皇帝位,不许藩王进京吊孝的旨意接踵而来,萧绎有心顺江东下,问鼎轻重,但一江之隔,坐镇郢州的侯景虎视眈眈,让他不敢动作,只得拍栏长叹。 侯景如愿获封王爵以后,现在是一心一意给高家卖命。 梁人将他早年间联络的密信送往洛阳,想要离间高澄与侯景这对君臣,但高澄看都不看,尽数付之一炬,并去信安抚侯景,认为是自己疏忽了他,才让侯景为了当年的一点小事,心生恐惧,并表示自己处在当时侯景的位置,以为结怨世子,也会考虑退路。 这场表演也彻底让侯景归心,再也没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如今整日在安陆城下操演兵马,就盼着大军南下之日,为王前驱。 建康朝廷的使者经过江州,很快便抵达高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邵陵郡王萧纶所在的湘州。 萧纶得知三哥萧纲不许他进京吊丧,怒不可遏,他是真的伤心。 年轻时候,但凡受了萧衍的责骂,萧纶就去给人当孝子、哭丧,甚至找与萧衍相同年纪的老人家cos paly,让人穿着天子袍服被自己毒打。 萧纶是个暴脾气,要不是与七弟萧绎、八弟萧纪关系都很差,他真要联络两个弟弟领兵往建康问一问新即位的萧纲,为何不许他们为父皇奔丧。 与萧绎之间的过节,起源自年轻时候萧纶作的一首诗,名为《戏湘东王诗》: ‘湘东有一病,非哑复非聋。相思下只泪,望直有全功。’ 众所周知,萧绎这辈子最恨的便是旁人拿他独眼说事,偏偏萧纶还写诗讥讽,这两兄弟哪能处到一块去。 而与八弟萧纪的矛盾,则纯粹出于嫉妒心理,宇文泰南下以前,萧纪主政蜀地,缓和汉僚矛盾,使蜀中经济得以恢复,多有政绩,再比较萧纶给人披麻戴孝、抬棺哭丧的荒唐行迹,萧衍在责骂萧纶的时候,总拿其弟萧纪说事。 萧纶为此愤愤不平,时常抱怨: ‘武陵王(萧纪)有什么功劳,官位竟然在我之上?朝廷昏愦,哪里懂得用人!’ 话传进了萧衍的耳朵里,又受了一番责骂: ‘武陵王有体恤百姓和开拓疆域的功劳,你萧纶有什么本事来争功?’ 萧纶与萧纪的关系又哪能好得了。 坐在王府里,萧纶左思右想,发现他与刚当上皇帝的三哥萧纲仇怨更深。 没错,与萧绎、萧纪只能说是矛盾、过节,但与萧纲那确确实实是仇怨。 大哥萧统当太子,萧纶是一万个服气,可惜萧统落水病故。 对于继萧统之后被册立为太子的萧纲,萧纶是横竖看不过眼,还亲自带兵埋伏在路上,准备截杀萧纲,事情败露却也不了了之。 萧菩萨嘛,不会真有人以为萧衍舍得杀儿子吧。 四年前,萧纶献上毒酒百坛,打算把父兄一起毒杀了,萧衍多少也有察觉,让宫人先喝,宫人喝下鸩酒毒发身亡,吓得萧衍连夜增加宫廷侍卫,就这样,萧纶还是没有受到责罚。 萧衍的一次次纵容,养成了萧纶无法无天的性子,如今他自觉萧纲不可能放任自己手握湘、益、宁等荆南诸州,迟早要夺他的权,自己必须得抢先发难。 可七弟萧绎治下的江州挡了路,欲向建康发难,要么灭了萧绎,要么与之联合,共向建康。 萧纶当场提笔行文,为当年写诗讥讽一事向萧绎郑重道歉,并鼓动萧绎与他一同起兵,到时候进了建康城,夺了鸟位,兄弟俩一个做大皇帝,一个做小皇帝,岂不美哉。 当然了,原话不可能是这样,说得是一人为天子,一人为丞相。 萧纶也没忘了八弟萧纪,虽然他远在岭南,与建康山水隔绝,吃翔都赶不上热乎的,但他也怕这个小老弟在自己背后捅一刀。 于是又书信一封,许诺事成之后,便将闽地也许给萧纪,连同岭南一并由其子孙永镇。 只是许诺是一回事,事后兑不兑现就两说了。 什么!我都给了你一个许诺,你居然还要我兑现?太贪婪了吧。 与此同时,身处洛阳的高澄也终于得知了消息,他恼怒于萧正德无能,白瞎了自己支援的钱粮、兵械,居然不堪一击。 你哪怕多支撑两天,扼守朱雀航,段韶等人也能渡江南下支援,一举杀入建康。 但人都死了,再怎么破口大骂也无济于事,他与萧正德不过是利用关系,对于这个人的死,他是一点也不惋惜,甚至都恨不得亲手给萧正德插上一刀。 高澄庆幸萧渊明替自己宰了那家伙,否则真让他逃到北方,小高王还得捏着鼻子屈尊俯就,恶心自己。 对于长乐公主的遭遇,高澄满怀同情,打算等她们母女抵达洛阳后,问清了心意,再做安置。 如今迫在眉睫的便是南方的军力调动。 高澄收到消息的当天,即招来散骑常侍们商议,议后立即派遣三路使者南下,一路往建康吊唁萧衍,怎么说小高王也是他的孙女婿。 其余两路分别去往江州与湘州,联络萧绎与萧纶。 三路使者都会告知对方,齐军绝不会趁萧梁国丧,举兵南下,为表诚意,高澄特意颁下诏令,命西线荆、鄂、郢三州战兵由荆州刺史斛律光统率,移师襄阳驻扎,同时将荆州水师与扬州水师尽数调往汉水,准备水陆两路并进,经上庸、新城二郡溯流而上,与宇文泰在汉中的守军交换意见。 而东线淮南地区寿、扬、合三州战兵也由合州刺史厍狄干统御,退往河南。 江汉之地与淮南之地只留了州郡兵驻防。 不让萧家兄弟放心,他们又怎么能为了皇位打起来。 高澄也不怕两地空虚,梁人会趁机北上,哪怕淮南只有州郡兵,难道萧纲就敢置萧绎、萧纶于不顾,出兵北伐不成。 萧绎、萧纶也不敢置萧纲于不顾,进攻江汉平原,他们手里的每一分本钱,都是要用来争皇位的。 昭德四年(551年),二月二十三日,第一路齐使抵达湘州,受到萧纶的热情迎接,齐使转述了高澄对萧纶的慰问,同时提议让齐梁两国亲上加亲,嫁北齐宗室之女给萧纶次子萧确。 相较于萧纶行事荒唐的长子萧坚,高澄更欣赏文武双全,有志气、工书法的次子萧确。 之所以只是宗室之女,按照齐使的说法是高澄诸女中,年长的那几个都许了人家,剩余之人年岁太小,虽说这次嫁的是宗室之女,但高澄会将其收为义女,冠以公主名号下嫁。 甭管高澄自己娶了萧纲的女儿,又收义女嫁给萧纶的儿子,这关系到底乱不乱,至少萧纶是满意得很,尤其是北齐陆续撤走前线战兵更让他看到了诚意。 对于高澄想要夺取汉中的想法,萧纶是一万个赞同,他也认为北齐应该对汉中享有主权。 其实萧纶当然知道高澄打的什么算盘,但他自觉有长江天险,等自己入了建康,凭借这条大江,齐人也只能望江兴叹。 二月二十五日,第二路齐使抵达江州,萧绎倒不在乎高澄的慰问,他反而关心起了自己被掳到洛阳的儿子萧方智。 当初在江陵时,萧方智之母夏氏为高澄所宠爱,回程之时,高澄让萧绎赎回了萧方矩、萧方略、萧方规,独独把萧方智带去了洛阳。 齐使也没瞒着,将萧方智的情况如实告知,原来今年才八岁的萧方智虽然没有被高澄收为义子,但作为实际意义上的假子,小高王对他还是多有照料的,如今暂住金陵馆,与萧纲之女溧阳公主萧妙淽作伴。 高澄亲自作媒,为他与族兄上洛郡王高思宗之女订下婚约。 萧绎听闻萧方智的处境后,对待齐使的态度更为亲近,此前他收到六哥萧纶的密信,已经动心,只是碍于北齐威胁,才迟迟没有动作。 如今高澄遣使南下,萧绎如萧纶一般,也趁机与北齐在私底下缔结盟约,约定互不攻伐,祝愿高澄能够在汉中之战取得满意的战果。 二月二十九日,第三路齐使抵达建康,齐使奔丧,再一次转述高澄对萧纲慰问的同时,也向江南之人宣告,齐主高澄尚溧阳公主,齐梁便为姻亲之国,如今江南正值国丧,齐国绝不会趁难兴兵,为示诚意,齐国尽去江汉、淮南战兵。 高澄之所以做出这番承诺,就是料定了南梁诸子争位,不是短时间能分出胜负的,就算萧纶、萧绎进了建康,他们之间也会打起来,而岭南的萧纪更不会干看着。 打吧,打成一锅粥,兄弟阋墙,到时候就是他高澄应失败者的邀请,吊民伐罪,渡江南下。 高澄派遣三路使者,独独遗漏了萧纪,并非仅仅是因为他身处岭南,不与北齐接壤,而是他觉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或许坐山观虎斗的萧纪最有可能笑到最后,况且萧纪麾下还有一个陈霸先。 如今,南梁这场皇位争夺战之所以迟迟未发,都在等着高澄发兵汉中,与宇文泰再续前缘,一旦双方交上手,确认他无暇南顾的时候,便也是江南时隔五十年,再度陷入大规模战乱的时候。 第四百三十一章 各方动态 身处蜀地的宇文泰哪怕再是偏居一隅,消息闭塞,也知晓了北齐欲图汉中的谋划,也终于从云贵高原抽身,回师成都,召集心腹共谋。 十年前于谨被俘斩,五年前苏绰病故,固然折他臂膀,但宇文泰麾下依然有许多能够共谋大事的文臣武将。 外甥尉迟迥便提议以大将守汉中,由宇文泰亲领主力蛰伏,一旦萧纶、萧绎起兵,趁其与萧纲鏖战之际,顺势由楚州(重庆)东出。 由于高澄为使萧纶、萧绎放心出兵,已经撤走了江汉平原的主要军事力量,而萧纶、萧绎往建康争位,必然使得荆南空虚。 如今正是天赐良机,可席卷荆襄,成诸葛武侯《隆中对》所指,跨有荆、益之势。 尉迟迥的建议受到了宇文深、独孤信、李虎等人的赞同,而宇文泰自己也是深以为然,于是命独孤信都督杨忠等将,北上汉中防御,而自己则亲领李虎、侯莫陈崇、尉迟迥等人伺机东出。 将大梁魏王元宝炬的葬礼交给侄儿宇文护操办。 元宝炬稍晚于萧衍一些时日病故,宇文泰向建康请旨,由魏王世子元钦承袭爵位。 元钦平日里对宇文泰掌权有抱怨之言,麾下亲信都劝宇文泰索性向建康自请为蜀王,但他舍不得这面旗帜,对于夺回关陇之地依旧念念不忘,还是把元钦扶上了魏王之位。 二十六岁的元钦心高气傲,注定不愿甘当傀儡,与宇文泰自然不会如元宝炬一般配合默契。 与此同时,岭南广州,萧纪也因为江南一触即发的大战亲赴陈霸先的军营,与其商讨对策。 自镇岭南以来,萧纪与陈霸先形成了一人主政,一人主军,类似于早些年高家父子的局面。 萧纪也无奈,陈霸先此人着实勇猛。 在萧纪出镇岭南以前,陈霸先就已经将岭南各地,包括交州的大小军头,蛮夷部落都给打服了,打怕了,先后两次平定广州叛乱,各军齐出却几乎是以一己之力灭亡控制整个北越地区的李贲,又讨灭兰裕、兰京礼等人掀起的十郡叛乱,堪称岭南小霸王,众人皆以他马首是瞻。 萧纪空有都督广、高、新等岭南诸州军事的头衔,但各路人马都只听命于陈霸先,萧纪也只能安于政事。 陈霸先听闻萧纪亲至,赶忙出营迎接。 他虽然手握岭南军权,但至少此时,在明面上对于萧纪还算恭顺。 陈霸先快步赶至营门外,向萧纪行礼,萧纪将他一把扶起,二人把臂进入帅帐。 “陈将军,如今父皇新丧,太子登基,眼见祸起萧墙,三位兄长将要同室操戈,孤彻夜难眠,欲求将军为我指一条出路。” 一进门,萧纪便急迫问道。 陈霸先其实也在关注江南局势,心中早有计较,却不急于回答,而是询问道: “末将欲闻大王之志。” 萧纪闻言反问道: “陈将军此言何意?” 陈霸先朗声笑道: “大王之志不同,于江南之事,便有不同对策。 “若只愿称藩,为国屏障,便坐观成败,无论陛下与二王谁胜谁败,此前两方使者南下,都有许诺大王,大王坐享其成便是。 “若大王心怀吞天之志……” 话到此处,陈霸先便只是注视着萧纪,不再言语。 萧纪知道陈霸先的意思,他沉吟许久,终于道: “兄弟阋墙,挺尸不顾,束甲相攻,为人笑柄,我本不愿参与其中,但三位兄长皆非明主之相。 “如今北有高澄鹰视狼顾,包藏祸心,早有渡江之意,西有宇文泰假作臣服,实则又在觊觎我大梁疆土。 “国势倾颓至此,需有明君振作,否则江南亿兆之民,早晚沦为亡国之人,萧纪不才,愿身肩此任,维系社稷,拯救苍生。” 陈霸先听得这番话,纳头便拜: “大王有济世救民之志,霸先不才,愿为大王前驱,为王披荆斩棘。” 萧纪立即将陈霸先扶起,与他把臂承诺道: “若孤得志,萧与陈,共天下。” 萧纪所谓萧与陈,共天下的说法,借鉴的是东晋建立之初王导在内主政,王敦在外领兵,而产生的‘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 但一山尚且难容二虎,一个国家又怎能由两家共天下,旋即王敦叛乱,兵败身死,也基本终结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政治局势。 陈霸先对此心知肚明,但不妨碍他明面上表现得感激涕零的模样。 萧纪也没忘了正事,他今日来此本就是问计于陈霸先。 其实萧纪心中早有想法,但手握兵权的是陈霸先,得与他达成共识才行。 陈霸先于是为萧纪勾画道: “大王如今还需按兵不动,结好于陛下与二王,使双方放下警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王便安心在岭南渔翁。 “待其久战兵疲,若建康势盛,便出兵江东,与二王联手,先谋建康,再图二王。 “若二王兵强,便北上荆南,断其后路,其麾下将士忧心家眷、财产,军心必然动摇,便可顺流而下,如此,大业可成。” 萧纪闻言大喜,仿佛看见了自己在建康城中接受百官朝拜的画面,自己此前所思的方略也给抛到了脑后。 政治信誉这种奢侈的东西,是高澄那种手握大优势之人才该去考量的,以弱小之势,不行非常手段,又怎能成事。 回到广州城中,萧纪先后与建康以及湘州的使者会晤,答应两方条件。 不久,岭南爆发俚人叛乱,萧纪命陈霸先率兵平叛,却迟迟没有进展,两方使者见萧纪陷入俚人叛乱的泥潭无法抽身,便也匆匆回去复命。 然而俚人首领冼英,也就是冼夫人,早早就在暗中投效到了陈霸先的麾下。 这只不过是陈霸先安排的一场戏而已,萧纲与萧纶双方的使者不清楚内情,说实话,两方也真没怎么注意岭南形势,居然真被蒙蔽过去。 原时空中,萧纪东出与萧绎争夺天下,却被宇文泰轻松袭取蜀地,如今萧纶与萧绎有意发兵建康,争夺皇位,却不知宇文泰与萧纪、陈霸先,都在他们身后亮出了獠牙。 正德四年(551年)三月十一日,在萧衍诸子的翘首以盼中,高澄下诏命斛律光统骑卒一万,步卒两万,荆州水师两万,并领荆州州郡兵,就地招募民夫,沿汉水而上,发兵宇文泰治下的梁州魏兴郡。 又命厍狄干领步卒三万,水师两万为后援,只留一万水师驻扎淮水。 同时下诏雍州刺史高季式领战兵一万,州郡兵两万出长安,西行至散关,大作声势,欲分散汉中守军向北防御。 高澄当然也有他的小心思,汉中一战虽然聚集了一万骑兵,五万步卒,与四万水师,合计十万战兵,以及州郡兵若干。 但真正与他南征北战的主力兵团,京畿兵却未做调动,依旧在洛阳听命,打得便是随时支应江南战局的主意。 同时他暗中传令,斛律光与厍狄干,四万水师之中,有两万人不得投入战斗,必须随时待命。 至于汉中之战结果如何,高澄并不在意,能拿下固然值得庆贺,没有夺取也无关大局。 江南,尤其是荆南,被高澄、宇文泰、萧纪三方人马共同关注,此地注定要发生一场大乱斗。 而斛律光可不管高澄到底关不关心汉中战局,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跟随高澄二十年,最开始统御高澄的亲信都,自京畿军团组建起,便投身行伍为将。 这些年是立下过许多军功,但却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战绩,当初独领一军协防关陇,只是巡视陇右就将吐谷浑国主吓退,而安陆之战全歼柳仲礼麾下三万精兵,也多被认为是慕容绍宗之谋。 相较于段韶在徐州设伏生擒羊鸦仁,又与彭乐等人领骑兵在八公山破敌,斛律光这颗将星要暗淡不少。 所幸自己圣眷在身,此番汉中之战,为他拨来水陆大军十万,接近全国三分之一的战兵数量。 虽然是斛律光与厍狄干各领五万人,但高澄也有交待,以斛律光为主将,姑父厍狄干为副将,为二人分好主次,将汉中战事全权交由斛律光负责,自己绝不会在洛阳微操。 斛律光接到旨意,感激之余,立即在荆州征发州郡兵与民夫,满怀雄心壮志要为高澄夺取汉中,哪怕有两万水师必须策应京畿兵南下,只能当做摆设。 但麾下一万骑卒,五万步卒,仍有两万水师支应,共八万大军,还有万余州郡兵,以及十五万民夫随军,这样的规模使得斛律光依旧信心满满,誓要为大齐开疆辟土。 这段时间在襄阳活动的探子明显增多,斛律光听从高澄在密信中的吩咐,放任他们刺探消息,传递情报。 昭德四年(551年)三月二十四日,厍狄干领军抵达襄阳与斛律光会合,经过近半个月的运作,斛律光也已经做好了出征前的前期准备。 三月二十五日,斛律光正式领兵向上庸进发。 第四百三十二章 进往魏兴 高澄在得知北上汉中的主将是独孤信,而不是宇文泰亲自领军坐镇,便猜到对方是打定主意要蹚江南的浑水。 虽说宇文泰的实力不如南梁,但二者在高澄心中明显不是一个等量,否则他也不会制定先易后难的战略,先对南梁动手。 如今宇文泰不愿眼睁睁看高澄阴谋得逞,试图东出分一杯羹,却也正中高澄下怀。 无论如何,在荆南与宇文泰的大军交战,总比辛苦翻越崇山峻岭,经由蜀道南下叩关,要轻松许多。 高澄不敢奢望宇文泰的运气,无论原时空,还是这个时代,对方都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巴蜀。 宇文泰此番东出争夺荆南,必会留足兵力守备雄关险隘,毕竟他自己就是趁萧纪北上,轻意袭取的蜀地,也得防着关中失守,齐军趁势南下。 如今的洛阳,风平浪静,高澄担心引起萧家兄弟警觉,并没有进行战争动员,也没有再使用修建陵寝的拙劣借口。 不能把别人当傻子,这种手段用过一次,便骗不到人了。 但随着斛律光引兵移驻上庸,江南的萧家兄弟已经在厉兵秣马,准备在国丧期间,就为世人上演一场兄弟相残的戏码。 萧绎所镇的江州无疑是一个大州。 西晋末年,衣冠南渡,晋室偏安江南,为了制衡荆州强藩,于是划扬州的豫章、鄱阳、庐陵、临川、南康、建安、晋安七郡与荆州的武昌、桂阳、安成三郡,共十郡之地为江州,使其为江东屏障。 这十郡地域广阔,相当于从如今的湖北武汉,途经湖南长沙的部分地区,一直伸展到福建福州,而北人南下也为江州带来大量流民,说白了就是有兵有粮有地盘。 东晋皇室为了制衡荆州强藩,人为的创造了江州强藩为屏障,这便是强江州以制荆州。 强江州以制荆州的策略有利有弊,利处是江州确实起到了屏障的作用,自东晋以来,只要江州有强藩镇守抵御,很少有人在荆州起兵能够成事。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桓玄还是萧衍等人,他们能在荆州成事,都有一个共同点,江州防线形同虚设。 弊端也显而易见,江州强藩要是起事,发兵建康,距离更近,也更容易,沿途少有阻碍。 故而南北朝时期,江州又有别名,即反贼工厂、造反基地。 自刘宋孝武帝刘骏从江州起兵以来,镇守此地的强藩不往建康问鼎轻重,都算是不称职的江州刺史。 因此,南朝历代都在分割江州之地,但到了萧衍晚年,由于高澄夺取江汉平原,兵锋直指江南,为了应对北方威胁,一改常规,他将其子萧绎安置在江州之余,也在补强江州,有意使他为国之藩屏。 如今坐镇江州的萧绎可谓是兵精粮足,麾下更有王僧辩、王琳、杜龛等将辅佐,他当然知道萧纶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但出于对自身实力的自信,也愿意与虎谋皮。 建康台城的天子宝座,谁又不想坐上一坐。 王僧辩曾担心北齐趁乱南下,但萧绎却以高澄与他结有盟约为由,放松了警惕。 毕竟世人都知道,高澄与其父高欢还是有区别的,对盟约还是看得比较重,至今还没干出背盟相攻的事。 王僧辩再三苦劝,毕竟高澄此前没干过背盟的事,那是因为所得利益不足以让他坏了自己的政治信誉,可面对夺取江南的诱惑,保不准那位北齐天子就等着在这时候卖个好价钱。 一番忠言,却惹恼了萧绎,萧绎这人的猜疑心,比高澄还要重上许多。 以为王僧辩阻止自己起兵,是心向建康,于是当场拔刀将王僧辩砍伤,若非众将求饶,王僧辩真有可能身死当场。 虽说找了医者敷药,但还是被投入狱中。 “岳丈,你暂且在狱中委屈几日,小婿会为岳丈向大王求情,到时大王召见,还请岳丈莫要再违逆大王心意。” 前来探监的女婿杜龛劝说道。 “知道了。” 王僧辩神情有几分颓丧,他只答了这一句,便再没有了言语。 显然此番他禀忠直言,萧绎却拔刀将他砍伤,让王僧辩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他受的是刀伤,但痛的是心。 四十三年前,王僧辩随父亲王神念自北魏投奔南梁,年长出仕,被任为左常侍跟随时年六岁的萧绎镇守江陵。 王僧辩几乎是看着萧绎长大,当然知道他生性多疑,但没想到主臣相伴三十七年,却依旧怀疑他的忠心,轻易拔刀相向。 杜龛知道岳父经历挫折,一时无心理会自己,便也提出了告辞,准备等萧绎心情好的时候,再为王僧辩进言。 萧绎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果然在起事之前,应杜龛等人求情,还是将王僧辩放了出来,官复原职。 王僧辩经受此劫,也不再反对起兵,他依旧尽心尽职参与各项战前准备。 但是萧绎那一刀,终究斩断了两人三十七年的情谊,如今的王僧辩对待萧绎,只是臣下侍奉主公的忠诚。 而身处湘州的萧纶,此时早已准备妥当,正自信满满的等着北方战报。 北齐昭德四年(551年)四月初九,斛律光与厍狄干先后过新城,抵达上庸郡,水军将领扶猛自降齐以后,终于重回故地。 此前受任上庸、新城二郡郡守的儿子已经被调往了洛阳,做了京官,扶猛对此早有预料,毕竟当初归降之时,齐使便明确拒绝了他子孙世镇上庸、新城的要求。 就连段韶、王思政等镇守外州的心腹都得频繁调动,扶猛也早有心理准备,儿子做个京官也不错。 如今再回想当初的要求,扶猛自己都觉得好笑,以北齐之国势,又怎会为自己一个小军头开世藩的先例。 斛律光留厍狄干麾下两万水师在上庸驻扎,以策应高澄将来南下。 汉水上游,水势湍急,水面狭窄,北齐水师难有作为,但高澄坚持水陆并进,只不过是为了萧氏诸子之心。 四月十日,在上庸稍作休整以后,斛律光问卜预测吉凶,出征之前问卜,一直是斛律光的习惯。 卜得大吉,斛律光于是以都督宋子仙领万人为先锋,亲随一万骑卒,步卒一万人,州郡兵一万为中军,大都督独孤永业领步卒三万为后军,厍狄干亲率水师两万,水陆并进,沿汉水北上。 宋子仙本是侯景部将,攻略江汉一战,侯景为得王爵,一路担当先锋,奋勇拼杀,功勋卓著,高澄便升侯景剩下的一万余人为战兵。 此番高澄为斛律光征召江汉战兵,侯景麾下这万人便也随之北上,由宋子仙统领。 作为后军大都督的独孤永业更是老资格了,还是高澄当世子的时候,亲自往晋阳在高欢麾下挖来的将领,这些年始终都在镇守关隘,如今终于被调来前线。 魏兴郡,源自于三国曹魏年间,曹丕取“曹魏兴盛”之意,由西城郡改置。 其治所屡有变更,自西晋永嘉之乱,才确定在了汉水北岸的西城县(陕西安康西北)。 独孤信将心腹部将杨忠委派至前线,镇守魏兴,不求能阻敌国门之外,杀伤多少敌军,但至少要使敌疲惫。 过往十年,宇文泰为了防止高澄派兵沿汉水北上进犯汉中,在魏兴郡境内的汉水两岸多筑烽堡、城戍,这些堡垒就是齐军前进途中的钉子,等着他们一个个拔除。 独孤信当然知道西城县,城小难守,这才交代了杨忠这项任务,务求北齐军队来到南郑城下的时候,已经是人困马乏,方便他寻找战机。 斛律光看着舆图上标明的那些个烽堡、城戍,也为之头疼。 若单是围困,这么多烽堡,必然分散大量兵力,若放任不管,粮道又会受到威胁,还真就必须将他们尽数拔掉。 斛律光命先锋大将宋子仙派人挑衅,试图引蛇出洞,对方也死守不出,使他只剩了强攻的手段。 但一个个打过去,那得打到什么时候,军议上,斛律光一拳砸在桌案上,咬牙道: “先在堡外招降,若负隅顽抗,攻破以后,守军不留活口,带上他们的尸首在下一处烽堡外垒京观!” 帅帐之中,一众都督们纷纷应命,天子真要怪罪,也有斛律光顶着,他们只是奉命而行。 所谓京观,并非道观寺庙,而是聚集敌尸堆积而成的高冢。 不要俘虏这种事,自高欢建义以来,就没出现过,尤其是高澄掌权,跟南梁搞人口买卖,狠赚了好几笔。 可斛律光性格刚正急躁,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不将那些烽堡的守军吓破胆,真一路打到南郑城下,消耗时间力气不说,将士伤亡也不会少。 按理说,为帅者最忌急躁,但这般性格的斛律光在原时空中与北周接战二十年,经大小百余战,几无败绩。 究其缘由,并不只是斛律光懂兵法,有谋略,更是能与将士同甘共苦,得部众拥护,为他效死力。 第四百三十三章 栽赃 斛律光有自己的御众心得,征战在外,全军营寨没有扎好,哪怕帅帐已经安置妥当,他也绝不入帐休息,将士们的饭菜没有煮好,他也绝不动筷子。 伤兵营是斛律光经常出入的地方,虽然做不到吴起吸脓的地步,但也会慰问伤员。 每逢战后,他都会亲自吊唁死难的将士,二十年来,高澄赏赐斛律光许多财物,但他统统分赐给死难将士的家属。 要是换个人干这种事,以小高王的疑心病,保准要怀疑对方邀买人心,意欲何为。 但斛律光与他相知相识二十年,高澄也清楚斛律光这人是真的不爱财,少有私心,至少这么多年就没看到过他有家私、隐财。 这一点与高澄吝啬且好色的表兄段韶形成了鲜明对比。 斛律光虽然性格急躁,却也有谨慎的一面,他总要亲自巡营查哨才能放下心来。 这也许是高欢第一次西征时,被西魏将领达奚武领了两名骑士混进大营,将贺六浑的底裤都给看穿的教训太过深刻。 四月十六,斛律光正身穿一身铠甲亲自巡营,有哨骑快马回报,先锋大将宋子仙连拔三处据点,屠尽堡中守军,已将尸首带上启程,去往西魏守军的另一个据点。 斛律光闻言暗自点头,就这样打,只要杀得人足够多,用尸首垒的京观足够高,总能使后面的守军胆寒。 “这宋子仙着实是员猛将。” 斛律光回头对随他一起巡营的大都督独孤永业赞道。 独孤永业笑道: “若非如此,将军也不会以他为先锋。” 斛律光派遣宋子仙为先锋,当然不是存心要消耗侯景麾下的军事力量,实际上受高澄态度的影响,高澄的这些个心腹早就接纳了侯景。 再怎么说,侯景也是怀朔出身,是高欢未发迹前的旧友,跟高澄的矛盾也只是轻视初出茅庐的小高王,在平定三荆的时候听宣不听调,算不得深仇大恨。 而是宋子仙确实有本事,否则侯景也不会放心将部队交给他来统率。 坐镇西城县的杨忠得知北齐军队在攻破据点以后,不管守军是不是出自北镇鲜卑,统统不要俘虏,不禁暗骂斛律光不讲规矩。 犹记得当年高欢兵败沙苑,丞相宇文泰俘虏大批东魏将士,自己养不起这些人,又因他们北镇鲜卑的出身,只得尽数放还。 杨忠当然也知道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自贺拔岳夺取关西以来,双方对立近二十年,两方鲜卑将士同出自北疆六镇,一起在河北举事的那点情谊,至今也剩不了多少。 同时将士之中老一代人渐渐淡出,以及高澄陆续补充汉军战兵,也是斛律光敢于不要俘虏的原因。 如今犯愁的成了杨忠,他清楚随着被屠戮的据点越来越多,死亡的恐惧终将战胜一切。 至四月十八日,北齐各部轮番上阵,累计攻破九个傍险而筑的西魏据点。 宋子仙麾下多有伤亡,疲惫不堪,只能采取各部车轮战的形式。 当齐军在第十个据点外垒出尸山后,仅仅只是派遣一名骑卒在据点外喊话,堡内愿降的一方,与坚守之人便爆发内斗,最终大门缓缓而开,向齐军投降。 杨忠心知,有一就有二,但最终让他下定决心收缩兵力的是斛律光后续驱使西魏降卒进攻据点,只有打破一个据点,俘虏才能被撤到后方看押。 斛律光打仗不惧将士死伤,能狠得下心,却也爱惜士卒,于是便有了这么个主意。 他也不管俘虏是否真的卖命去攻,哪怕只是消耗守军的箭矢,石料,也是值得的。 斛律光亲自领队督战,对待自己麾下将士,斛律光很少杀人立威,多以棍棒责罚,但对于畏缩不前的俘虏,杀起来毫不手软。 眼看西魏据点的守军只面临两个选择,其一是负隅顽抗,最终被屠尽;其二是开门投降,然后为齐人攻破一个据点,便能被安置在后方关押。 杨忠不敢再耽搁,赶紧下令剩余据点的将士尽数弃守,撤回西城县。 身处后方的独孤信得知前线情况,也知道这件事怪不得杨忠,思虑再三,还是认为西城县城小难守,决定放弃魏兴郡。 于是传令杨忠搜罗魏兴粮草等物资,退回南郑,与其一同凭借南郑城池高深坚守,等待战机。 四月二十三日,西魏守军趁夜撤离魏兴郡,翌日,当斛律光抵达西城县城下的时候,四门大开,当地士族聚集在东门外,向齐军献城。 斛律光在控制城防之余,严格约束麾下将士,不许他们劫掠、屠戮百姓,他知道高澄的底线在哪。 高澄严禁麾下将士杀戮平民,既是道德观念约束,也是不愿给自己留下黑点。 胜负是常有之事,不以一时胜败论英雄,但是一旦干下屠城的勾当,那是无论如何也洗不白的。 斛律光入西城县后,分派军队接管魏兴郡其余各县。 自此汉中东三郡,即新城、上庸、魏兴,尽数归于北齐,当然了,新城、上庸二郡本就是北齐领土。 就在斛律光领军继续向汉中挺进的时候,一直观望北方战局的萧纶、萧绎终于联合发动叛乱。 四月二十九,邵陵郡王萧纶发布檄文,檄文内容中提及一桩成年旧案,便是昭明太子萧统之死。 当初萧统乘舟游池,采摘芙蓉时,因姬人晃荡,不慎落水受伤,患病而死。 本着谁受益,谁主使的原则,萧纶直指萧纲便是幕后主谋,至于证据,要是有证据还叫栽赃么,不过就是找个举事的借口而已。 他在檄文中痛骂萧纲杀兄,如今不许藩王入京吊孝,只怕父皇萧衍之死真有蹊跷,否则何至于心虚。 先杀兄,又弑父,萧纶大骂萧纲不孝不义。 据说萧纲看见这篇檄文,当场大喝无耻,四年前献上毒酒百坛,要杀兄弑父的究竟是谁,心里怎么就没点数,如今反过来把罪名栽到自己头上,着实无耻。 而萧绎的檄文言语便要缓和许多,但也改变不了他在江州举事的事实。 第四百三十四章 准备 在南朝造反,无论是荆州军阀,还是江州强藩,都有许多成功与失败的案例可供借鉴参考。 其成败根源,至关重要的一点是起事之后,便得立即出兵,顺江而下。 萧纶为了这场叛乱,早已谋划多时,在广发檄文,聚众起事的当天,便亲自领军往江州,欲与萧绎会师。 而萧纲也早有准备,他以老将羊侃接替萧正德,都督京师诸军事,除皇太子萧大器随他镇守建康外,又派次子寻阳郡王萧大心、第三子临川郡王萧大款、第四子南海郡王萧大临、第五子南郡王萧大连、第六子安陆郡王萧大春等成年子嗣共计十二人,分别镇守自己所控制的州郡。 危急关头,相较于外人,他更信任自己的儿子。 毕竟地方官员有可能向萧纶、萧绎献城投降,但膝下诸子,可不敢把自己性命寄托在叔父们的仁慈身上。 五月初八,萧纲在收到萧纶檄文的第一时间,即下诏,将萧纶、萧绎定为叛逆,革除其族籍,撤销二人官职,将建康城中二人质子尽数捕杀,其中就包括萧纶长子萧坚,以及萧绎长子萧方等、次子萧方诸。 都已经剑拔弩张了,哪还是顾及叔侄情分的时候。 江南大战一触即发,潜伏在江南的探子们纷纷将情报传回江北、蜀地、岭南。 别看高澄远在洛阳,不同于其余两方翻山越岭,沿途可谓是一马平川,反倒最先得知消息。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他萧家兄弟相残,这是上天都要把江南赠予陛下。” 崔季舒的恭维让高澄心情舒畅,昨晚夜访瑶光寺的疲惫也被一扫而空。 散骑常侍祭酒陈元康询问道: “陛下,如今萧氏兄弟已经撕破了脸,我等是否该做战前准备?” “战前准备不是早就在做了么。” 高澄看向崔季舒笑道。 崔季舒于是为陈元康解惑: “陛下以斛律光沿汉水进军,为其在新城调运大量辎重,实际远超西征所用,正是为将来南下做的准备。” 陈元康闻言恍然大悟: “陛下深谋远虑,非臣所能及。” 其实以陈元康的智慧,又怎会不知高澄命斛律光走东三郡的意图,有此疑惑,不过是为了奉承而已。 这记马屁拍的高澄浑身舒坦,陈元康侍奉人的本事,估计也就崔季舒能与之并肩。 战前准备无外乎三项,召集兵马、征召民夫、以及准备粮草、牲畜、兵械。 京畿军团除假期以外,都在洛阳城外驻扎操演,无需再去召集。 至于民夫,可以一边南下,一边命各地州郡官员征召,也不耽误事情。 而粮草、牲畜、兵械,正如崔季舒所言,高澄早就以替斛律光提供军需为名,在汉中东三郡之一的新城郡设立辎重大营,随时可以调作南征之需。 也就是说,高澄随时都可领京畿军三万骑卒,六万步卒,配合留在上庸郡的二万水师南下。 与此同时,宇文泰也亲临楚州州治垫江县(重庆巴南区),与众将规划出兵方略。 “高贼占据宜州江北之地,为夷陵郡,以薛孤延领兵驻守,末将以为,我等当由宜州江南之地东出,留军驻守,以免薛孤延渡江断绝我等归路。” 李虎之言得到在场众人认同,宇文泰又问众将道: “如今萧纶、萧绎起兵,依你等之见,我军何时东出为上?” 诸将各执一词,有人认为当在萧纶、萧绎东出以后,趁各方势力还未来得及反应,迅速出兵,席卷荆南。 也有人认为当在萧家兄弟两败俱伤以后,再图其疆土。 僵持不下之际,宇文泰看向族子宇文深,西魏的情报部门便是由他来掌控。 受宇文泰的目光示意,宇文深发言道: “深以为,诸将所言皆有道理,但岭南之地有一事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宇文深的一句话让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接触情报工作,对岭南所发生之事漠不关心,但实际上,近十年来,宇文泰致力南扩,其实已经与岭南接壤,故而宇文深也没疏忽对岭南的情报收集。 “继续。” 宇文泰不动声色道,身为蜀地西魏政权的掌控者,他当然清楚岭南之事。 但股份制与私人制就是这样的区别,高澄可以不与下属解释原因,一意孤行,而困居蜀地的宇文泰必须跟诸将把道理讲明白。 于是宇文深向在场众将介绍起了陈霸先与其过往战绩,然后总结道: “正值江南战事一触即发的紧要时刻,岭南却恰巧爆发俚人叛乱,陈霸先如此猛将,却平叛数月未有任何进展,岂不怪哉?” 达奚武闻言脱口而出道: “你是说陈霸先是在与俚人作戏?” 宇文深肯定道: “正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如今萧纪、陈霸先作戏,便是演给萧纶、萧纪、萧纲兄弟三人看。” “这么说萧纪也想做黄雀?” 达奚武之言,让众将纷纷皱眉,却听宇文泰突然笑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如让高贼与萧纪两只黄雀为进食相斗,我们来做持弓的猎人,如何?” 诸将也清楚以他们的实力,哪怕抢占了荆南,在岭南与北齐的轮番进攻下,也难以守住,正如宇文泰所言,不如耐下心来,等高澄与萧纪为荆南打过一场,若是萧纪难敌北齐,他们便东出救援,与萧纪联手,假若二者能够僵持,那更是乐得坐山观虎斗,做那得利的渔翁。 只不过以岭南与北齐的实力对比,还是小有差距的。 觊觎荆南的三方势力之中,因有南岭群山阻隔,萧纪反而是最晚得知消息。 萧纪赶紧派人向陈霸先送信,让他尽早‘平定’俚人叛乱,回师广州,为后续出兵作准备。 陈霸先收到书信的次日,此前一直与平叛大军僵持的俚人部落尽数归附,陈霸先也未对首倡叛乱之人加以惩处,正如宇文深等人所说,毕竟只是演戏。 与此同时,萧纶只留少量军队守卫,亲领荆南主力于浔阳与萧绎会师。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东梁山 浔阳城外,萧绎望着萧纶带来的五万人马,不得不感慨六哥的穷兵黩武,他居然还能分出小部分兵力留守荆南,着实离谱。 萧纶确实残暴不仁,忤逆不孝,但此人并非没有优点,过去他轻财爱士,如今更是破家募军,才有这般兵力。 反观萧绎能抽调出来参与东征的只有三万将士。 萧纶认为一起举兵,就相当于兄弟合伙做买卖,谁出的本钱多,谁就得在事后占大头。 而萧绎则觉得,兄长兵多却杂,而自己麾下虽然只有三万将士,却是精兵强将,待入了建康,自然是他能笑到最后。 两人默契的都没有向对方提出心中想法,总不能还没出兵就闹出矛盾来。 五月十四日,邵陵王萧纶麾下五万人马与湘东王萧绎麾下三万将士,合计八万大军自浔阳誓师,挥师东进。 而建康方面,南梁天子萧纲原本命老将羊侃统御京师兵马西进,但羊侃却突然抱病,病来如山倒,这位老将军居然在战前病逝,享年五十六岁。 萧纲并不知道羊侃在另一时空,早该在两年前,于侯景围困中病死台城。 但大战在即,却要临阵换将,着实让萧纲为之头疼。 自古天子最忌讳的,便是太子在军中广纳羽翼,这一点,就连萧衍也不例外,羊侃之死,立时便让萧纲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 此时潜邸心腹们向他举荐了二人,另有一人毛遂自荐。 毛遂自荐者,是被派出镇守敌方的第八子萧大成,萧大成迥异于父亲萧纲,与其余兄弟,他不喜读书,偏好军事,性格粗暴凶横,擅长弓马。 但行军打仗不比好勇斗狠,萧大成才二十岁,过往从无领军经验,萧纲无论如何也会将此战希望寄托在萧大成的身上。 而心腹举荐的二人都有败绩,一人是八公山大败的萧渊明,萧渊明这些年在北齐水师身上刷了不少战绩,是世人公认的水战名将,但陆战水平,着实让萧纲拿不准。 毕竟可以说整个淮南之地,都是萧渊明在八公山一战给输掉的,当然了,得益于北齐吹捧,民间舆论都将罪责扣在独眼夏侯的头上。 但八公山中伏,身为主帅的萧渊明难辞其咎。 另一人则是在安陆城外被慕容绍宗与斛律光、高季式三人联手伏击,与萧渊明同样兵败被俘的柳仲礼。 萧纲考虑良久,最终还是选择了柳仲礼领兵。 其一是柳仲礼任竟陵太守时,数次抵御侯景犯境,在陆战经验上,还是要胜了萧渊明许多。 其次,便是更为重要的一点,柳仲礼是萧纲的潜邸之臣,其父柳津早年间辅佐萧纲出镇地方,柳仲礼便随父侍奉左右,萧纲被册立为太子,柳津旋即被命为太子詹事。 相较于萧渊明,柳仲礼是萧纲的自己人,真真正正的心腹。 萧纲清楚,自从安陆大败后,柳仲礼这些年痛定思痛,改掉了过往自视甚高的毛病,两人相交二十余年,更知晓柳仲礼确实具备军事才能。 这才有了弃萧渊明,而用柳仲礼的选择。 萧纲拜柳仲礼为大都督,都督京畿诸军事,命其领兵迎击叛军。 又令萧渊明领水师策应。 但此番易帅,着实耽搁了不少时间,况且柳仲礼履新,兵将之间互不熟悉,威信未立。 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柳仲礼不敢冒然出击,将自己的顾虑向萧纲道出后,提出驻守梁山,整军的同时,以逸待劳,与叛军接战。 萧纲考虑过后,也知道柳仲礼所言有理,便准他屯驻于梁山御敌。 同时也暗自欣慰,认为自己所托非人。 安陆之败后,柳仲礼确实谨慎了许多,要换在以前,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他哪会在意这些事情。 柳仲礼所请之梁山,并非水泊梁山,那地方在北齐境内,而是东梁山,又称博望山,位于姑孰(安徽当涂)西南三十余里,与江对岸的西梁山共称为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李白这首诗,便是写的此处风光。 刘宋元嘉年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饮马长江,扬言继续南下,刘宋于是在东梁山置戍防御。 柳仲礼领军至梁山以后,一面整肃军纪,树立威信,一面命将士连铁锁,断江路,防止叛军小股部队乘船趁夜顺流而下,袭击建康。 同时又加强博望戍的防备,打定主意要让萧纶与萧绎的联军在东梁山下碰得头破血流。 而此时柳仲礼军中,有一名将领名叫吴明彻,此人是右军将军吴树之子,其幼年丧父,生活贫困,父亲去世时,甚至无地安葬。 但他不甘于贫苦,奋发向上,成年后受到萧绎的青睐,曾任东宫直后,又升左军,与柳仲礼一般,皆是萧纲潜邸之臣。 吴明彻胸怀韬略,腹有良谋,却因萧纲身为太子,唯恐引起萧衍的忌惮,无法在军中安插太多心腹,故而如今吴明彻已经四十七岁,却未尝历经一战,反倒因时常接济邻里,得了仁善之名。 萧纲知其才能,却又担心他没有领兵经验,于是以吴明彻为副将,辅佐柳仲礼。 因侯景不曾祸乱江南,身为萧纲心腹的吴明彻也未曾赋闲,更没在京口与陈霸先相遇,这位在原时空中堪称南陈第一名将之人如今正尽心竭力辅佐柳仲礼,于东梁山整军。 另一方面,萧纶与萧绎起兵后,吸取历史上诸多前辈教训,深知南朝造反,贵在神速。 二人联军出浔阳以后,由于朝廷大军驻足东梁山博望戍,联军沿途并未遭受太多阻碍,于六月初四抵达东梁山以西。 联军就地修筑营垒,面对守备森严的博望戍,萧纶、萧绎两兄弟又都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都知道博望戍是块硬茬子,柳仲礼麾下七万大军驻守于此,岂是轻易能夺下的。 便也都想让对方与柳仲礼互拼消耗,自己坐享其成,毕竟等入了建康,兄弟俩不可能真的共天下。 第四百三十六章 袭营 柳仲礼固守,萧纶、萧绎不攻,被各方势力所关注的萧氏内战,却在东梁山下成了静坐战争。 “朕就知道各有私心的联军成不了气候!” 获知消息的高澄与崔季舒抱怨道。 崔季舒对此也很无奈,萧纶、萧绎还没进建康城,就已经在打彼此的小算盘,面对博望戍这块硬骨头,谁也不愿去啃。 “总会有一方沉不住气,陛下勿忧。” 崔季舒的安慰没有起到半点作用,高澄太了解双方统帅,以他们在侯景之乱中坐视萧衍被困,自己领军在城外‘置酒高会,日作优倡,毒掠百姓,污辱妃主’的表现来看,一个个耐心都好得很。 否则柳津也不会在萧衍问策时,愤恨道: ‘陛下有邵陵王(萧纶),臣有柳仲礼,不忠不孝,拿什么平定侯贼。’ 崔季舒惯会察言观色,见高澄不悦,又建议道: “如今萧纶僵持于东梁山,若陛下兴兵取荆南,萧纶纵使得知消息,亦难救援。” 却被高澄拒绝,他自然要领兵南下,但不是现在,得是萧纲、萧纶、萧绎兄弟三人任意一方向他求援。 毕竟当初暗结盟约时,高澄耍了个心眼,只答应不袭占他们的属地,却没说会坐视萧家兄弟之间相互吞并。 东梁山下沉浸在安静祥和的气息中,而汉中也是打打停停。 斛律光占据兴魏郡后,并未耽搁,而是直扑梁州汉中郡。 在抵达南郑城外的当夜,独孤信派杨忠领精骑千人就着夜色出城,打算趁斛律光立足未稳之际,夜袭齐营。 但斛律光在行军打仗的时候谨慎得很,大军扎营后,他亲自带人巡查营垒,布置哨岗,哨岗附近还放养了许多大鹅。 杨忠足够小心,但一些细微的动静瞒过了哨兵,却惊动了大鹅。 大鹅嘈杂的叫喊声让值夜的哨兵第一时间赶紧示警,连睡觉都不曾卸甲的斛律光立即冲出帅帐,组织军队,而杨忠见此,只得领了千骑打马而还。 夜袭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突入营中烧杀,使敌不能组织起有效抵御力量,迫使他们在慌乱中相互践踏死伤。 但如今营中守军被大鹅惊醒,有了戒备,再领着一千骑兵冲杀过去,那不叫劫营,那叫送死。 翌日,斛律光即开始了北齐攻城的传统作业:垒土山,挖地道。 独孤信当然知道江陵之战的案例,高澄就是靠着明垒土山,实挖地道,将城墙地基挖空,再以大火焚回支撑的木柱,使得城墙塌陷。 于是独孤信又派人沿城挖堑,截击地道,并分派将士守卫堑壕,一旦齐兵挖来堑壕处,则立即擒杀。 如此一来,北齐将士这挖地道的本事算是废了,但城外土山却是个难题。 南郑周边有的是山,不缺泥土,一旦齐军土山垒成,不管是居高临下不分日夜的调派弓手在山上朝城里射箭,还是在土山上架设投石机,都有够难受的。 于是齐军白天堆垒土山,西魏军队便趁夜出城破坏,但斛律光早有准备,亲自带队埋伏,一连蹲了三天,总算等到西魏军队来袭,斩首千余,也不枉费这些时日昼伏夜出。 独孤信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找来杨忠商议,准备挖掘地道至土山旁,趁白天齐军疏忽之际杀出。 杨忠却表示齐军营中多养大鹅,只怕挖掘地道的动静瞒不过那些牲畜。 这让独孤信气愤不已,这群齐人,打仗就打仗,攻城就攻城,又是垒土山、又是挖地道,如今还圈养大鹅随军,就不能痛痛快快的蚁附攻城么。 斛律光还真没想过拿人命去填,此前他拔除兴魏郡戍堡时,手段太过凌厉,高澄担心他又犯了急躁的毛病,特意派使者西行,告知斛律光: ‘无需急切,可徐徐图之。’ 既然小高王都不催促,他斛律光也更不着急,一心在南郑城外搞土木工程,他打算在南征城外四面都垒起土山,再作栅栏相连,把独孤信困死在南郑城里。 为此,斛律光在东三郡即上庸、新城、兴魏三郡广征民夫十万,召他们西行与荆州民夫一起扛土包。 经济账那该是崔季舒操心的,斛律光作为将领,所要考量的是以最小的伤亡,拿下南郑城。 据说崔季舒得知斛律光的行为,在洛阳城里跳脚怒骂。 就因为那该死的免疫钱的存在,征召民夫可是要给他们发月钱的,这还不包括这些人的吃喝用度。 崔季舒把账告到了高澄面前,他当然也不指望小高王真能为自己做主,毕竟斛律光的作战计划已经被高澄所认可,真要强攻南郑,没有四五万的伤亡很难拿得下来,到时候光是抚恤都是天价。 只求天子能晓得自己这位户部尚书的难处,战后也能看在他辛苦调度的份上,给自己分润些功劳,这文官升爵,着实困难。 哪像他们武将,不过是打一场胜仗而已,据说斛律光一旦拿下汉中,高澄就准备为他封郡王,着实让崔季舒羡慕不已。 高澄也知道崔季舒的小心思,他安慰道: “汉初三杰,张良运筹帷幄,韩信战必胜,攻必克,但首功之人却是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的萧何,崔仆射当以此自勉。” 被小高王画了一个大饼,崔季舒感觉自己又行了,西征不过是多了十万人的支出,在他北齐萧何崔季舒面前算得了什么事,到时候找个时间跟宋游道暗示一下,多抄几个贪官的家便是。 这些年宋游道少有大动作,着实养了不少年猪。 高澄掌权这些年来,惩治贪官污吏,从来都是运动式治理,他也没指望过真能断绝贪腐。 总不能把陈元康、段韶、崔季舒这些人都给治罪了吧。 且不说这么多年的情谊,能否下得去手,这些人也都有自己的理由。 如陈元康,高澄提醒他少收旁人贿赂,陈元康却与他解释,自己作为天子近臣,收受贿赂也是在替高澄安臣子的心。 假如他连送上门的钱都不收,送礼之人则会惊恐不安,以为自己被天子厌恶,连陈元康都不敢沾染自己,文官也就罢了,若是武将,指不定得出什么乱子。 段韶更是直接了当,他回洛阳的时候,面对高澄的告诫,振振有词,说自己之所以贪财好色,那都是为了自污,免得天子起疑心。 出宫的第二天,又纳了一房美妾,兴冲冲再次求见,向高澄讨要礼钱,这次连杯水酒都没给小高王喝上。 崔季舒告退以后,立即去寻宋游道,别看宋游道外表装得刚正不阿,逮着贪官污吏,便是从严从重处罚,动辄抄没家财。 但小崔这么一个大贪官在他眼前晃荡,也没见宋游道上表弹劾,将他捉去审问。 哪些人可以打,哪些人碰不得,宋游道心里门清,这也是高澄为什么让他掌管左丞衙门,而不是清廉如水,嫉恶如仇的杜弼与陆操。 崔季舒与宋游道的这番交谈,为北齐朝堂又一次严打贪腐拉开序幕。 对于这二人掀起的风暴,高澄并未上心,有陆操主理都察院,复核案件,总不至于出现冤假错案。 而更关键的原因在于,萧纶、萧绎终于有所行动了。 当然,行动指的不是攻打柳仲礼镇守的博望戍,而是劫掠周边百姓。 东梁山距离建康不过二百里,柳仲礼的后勤运输路线很短,相应的,要从荆南、江州运输粮草,可就远得多了。 萧纶、萧绎劫掠百姓,这让高澄断定二人补给吃紧,不会继续在东梁山僵持下去,与柳仲礼的一战也快了。 事实也正如高澄预料,七月初九,驻足东梁山一个多月以后,萧绎终于等不及了,他找到萧纶表示要么一起出兵攻打柳仲礼,要么就此散伙。 七月初十,两人派人往博望戍觅战,柳仲礼充耳不闻,一心固守。 萧纶、萧绎正要派兵强攻,萧绎麾下大将王僧辩献策,表示他这些时日一直在周边探查地形,发现一条小道可绕过博望戍,直驱建康。 王僧辩进言道: “只需夺取建康,废萧纲,柳仲礼师出无名,困守博望戍,只需一封诏书,加以赦免其众,柳仲礼麾下各部兵马不出数日,尽作鸟兽散。” 萧纶、萧绎闻言,欣喜不已,赶紧命各部准备,将于明日出营,袭取建康。 消息很快由细作传递到了博望戍,柳仲礼大惊失色,若是建康被袭取,他还在博望戍守个什么劲,便准备要在今晚夜袭叛军大营,理由也很充分,叛军在东梁山下与他对峙月余,见自己坚守不出,早已没了防备。 又值明日启程,更有懈怠之心,此时正好击之。 副将吴明彻却感觉其中另有猫腻,且不说那条小道是否真的存在,如此大事,居然没有一点保密措施,更让他觉得叛军是故意让自己知晓。 但柳仲礼却不以为意,这一个月来,萧纶、萧绎各怀鬼胎,早让他将二人性情看了个透彻,觉得他们成不了大事,而柳仲礼原本骄傲自大,轻视他人的陋习又再度死灰复燃。 可吴明彻却不放弃,一再劝谏,终于惹恼了柳仲礼,他恼怒道: “吴将军畏战,自领一部守博望戍,候我捷报即可!” 说罢,不再理会欲言又止的吴明彻,亲自在戍中点兵,挑选六万将士,只留了一万随吴明彻守卫博望戍。 今夜正值江雾浓厚,柳仲礼亲领五千骑兵为先锋,人衔枚,马摘铃,众人牵马而行,摸近了叛军营地,未曾便人发觉。 等待后续步卒接近后,柳仲礼一声令下,五千骑卒翻身上马,他们没有北齐骑卒一人三马的阔绰,一人一马搁在北齐军中,只能被称作是骑马步兵,并不具备奔袭能力,但在江南,一支五千人的骑兵队伍,哪怕是一人一马,也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他们燃起了手中的火把,跟随柳仲礼冲向叛军大营,与以往不同,此战骑卒们不在于杀伤多少,而是通过焚烧大营,引起混乱,让后续的步卒收割叛军性命。 柳仲礼一骑当先,破开叛军形同虚设的守卫,可冲入营中却只见百余人在敲锣打鼓,尖声叫嚷,望见柳仲礼杀来,纷纷四散而逃。 ‘不好!中计了!’ 柳仲礼立刻警觉,赶紧指挥骑卒撤出大营,却被后续跟来的步卒堵塞了道路。 “快退!快退出去!” 柳仲礼声嘶力竭的大喝声才落,却听得四周喊杀声大作。 原来是叛军伏兵尽起,尽数向挤作一团的柳仲礼部杀来。 “柳仲礼,你已中伏,莫要在负隅顽抗,不如降了,孤可保你性命无忧,还能得一世富贵。” 人嘶马啸中,外围的萧绎大声笑道。 所谓小道,根本就是故意传出去的说辞,就是让柳仲礼在急切之下做出错误判断。 王僧辩计谋奏效,也让他跟着脸上有光。 柳仲礼对于萧绎之言充耳不闻,浴血奋战。 他自诩天下英雄,两次领军出征,却皆受伏击,料想必为世人耻笑,如今但凡尚有一战之力,也不愿再降,与人徒增笑柄。 麾下部众被拥挤在一起,不止五千骑兵发挥不出应有的冲击力,就连步卒也伸展不开动作,看着他们在慌乱中被叛军屠戮,柳仲礼心如死灰。 正绝望的时候,忽听有人大喝: “柳将军莫慌,吴某来也!” 柳仲礼听得是吴明彻的声音,知晓是他领军救援,不止是他一人,就连麾下将士也再度振作。 率部与柳仲礼军战作一团的王僧辩没想到还有人来搅局,眼看良莠不齐的萧纶军抵挡不住吴明彻麾下万人,他赶紧命女婿杜龛另一军支援。 但杜龛还未抵达,吴明彻已经杀穿了阵型,柳仲礼麾下部众纷纷朝着缺口涌去,尤其是柳仲礼麾下五千骑,沿途不知撞翻踩踏多少步卒。 而王僧辩、王琳等将领领军在后尾随追杀,俘斩万余,更有四散溃逃者,难以计数。 第四百三十七章 渡江 柳仲礼遭逢大败,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不敢滞留博望戍,与吴明彻领着残余将士退往建康。 建康台城,萧纲得知前线败绩,盛怒不已,可发泄了怒火,更多是恐慌。 他清楚的知道一旦两个弟弟入建康,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结局。 萧纲在知晓柳仲礼是担心建康安危才中伏后,他并没有将柳仲礼治罪,而是好生抚慰,命他收容溃卒,与吴明彻一起主持城防。 同时又将柳津等心腹一并召来,问策于众人。 柳津侍奉萧纲快四十年,深知主君性情,不杀柳仲礼,无非是卖他一个人情,让柳津替自己说出心中想法。 “陛下,叛军兵锋正盛,不可硬撼,不如遣使渡江,求援于齐主。” 柳津一番话,满殿皆惊,没人想到他会提议向外敌求救。 正有人要反对,却听柳津须发皆张道: “反王入城,朝中诸公尚可保下荣华富贵,但陛下与我等心腹之臣必死矣,齐主乃陛下之婿,自为一家,以其援兵御敌,有何不可!” 此言正合萧纲心意,相比较自己被两个弟弟所杀,妃嫔为他们所淫,萧纲并不介意给女婿当儿皇帝。 经过柳津的提醒,殿中一众心腹才醒悟过来,一旦暴虐的萧纶、萧绎入了建康,他们确实没有好下场,作为萧纲的心腹,这么多年来,他们没少掺和萧家兄弟的夺嫡之争,与那二人,尤其是萧纶过节可不浅。 “若齐人南下,趁势亡我大梁社稷,又该如何?” 散骑常侍韦粲疑惑道。 韦粲是南梁名将韦睿之孙,韦放之子,可惜没有继承父祖的武略,否则萧纲也不会使柳仲礼为帅。 众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却听萧纲拍案咬牙道: “齐人若出兵,朕愿以荆南相酬,若是高澄贪得无厌,这江山社稷,朕宁与外人,不予家贼!” 一众心腹皆震惊于萧纲的决心,而萧纲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以高澄善待元善见的行事作风来看,哪怕真的亡了大梁社稷,也会给他一份富贵,而萧纶、萧绎却是要他性命。 柳津继续献策道: “陛下亦可发天子诏,诏各路兵马勤王。” 萧纲当即照办,不只派遣使者渡江,往洛阳求援,更广发诏书,命江东各州郡往建康勤王的同时,又下令武陵王萧纪领兵袭取萧纶、萧绎后路,事后愿以江州为酬。 与此同时,柳仲礼、吴明彻在收拢溃卒之余,烧毁秦淮河南岸屋舍,将当地百姓尽数迁于北岸安置,之后又拆毁秦淮河上浮桥,与受命协防的萧渊明麾下水师,共守秦淮河。 不久萧纶、萧绎的联军抵达秦淮河南岸新亭驻扎,二人不在意被烧成断壁残垣的南岸民宅,却对细作传来消息,萧纲向北齐求援而怒不可遏,也赶忙派出使者渡江,企图说服高澄不干涉萧家内战。 命士卒架设浮桥的同时,又向秦淮河北岸射去书信,声称他们起兵只为祭拜先皇,若放他们渡河,祭拜了亡父便立即撤军。 眼见兵灾将至,建康士民,无不震恐,在次日的朝会上,许多大臣建议放萧纶、萧绎过河祭拜先皇,若他们如愿却不退兵,则道义在己。 这番话听得萧纲恨不得当场劈开这些人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也让他知道,正如柳津所言,萧纶、萧绎得势,这些人依旧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他们与自己并非一条心。 而萧纶、萧绎也没有干等萧纲犯蠢,也在私底下派人拉拢萧渊明。 原本萧渊明是倾向于萧纲,毕竟天子名分摆在这里,但听说萧纲以荆南换取北齐出兵,他的立场也有了变化。 对于萧渊明来说,这场萧家内战,谁胜谁负,哪个当皇帝,都没有太大区别,但天子割地贿齐的举动却不能让他接受。 他与高澄私底下关系是好,但正如此前所言,萧渊明更感激叔父萧衍的恩义,眼看江南大好江山即将换了高姓,萧渊明当即倒戈,响应萧纶、萧绎。 没有了水师袭扰,叛军顺利架设浮桥,渡过秦淮河,柳仲礼与吴明彻只得退守朱雀门。 萧纶、萧绎一连攻城数日不克,局势再次在建康城下僵持下来。 再说洛阳,东梁山一战的结果传到高澄耳中,他与亲信们感慨道: “不曾想,这同床异梦的两兄弟居然还真要成事了。” 萧家内战的结果着实出乎高澄的预料,他还以为双方僵持在东梁山下,要么以叛军强攻无果退兵,要么以后勤不支退兵,没想到柳仲礼又折了。 “陛下,如今江南局势再添变化,我等应当早做打算。” 崔季舒所言正合高澄心意,当即唤来一众散骑常侍,商讨该以什么名义介入江南战事。 正当众人为此发愁的时候,段韶派人快马送来密信,原来是萧纲遣使求援,正在途中,欲以荆南为谢礼,邀高澄出兵。 真可谓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只等了两天,萧纲使者也马不停蹄抵达洛阳,受到了高澄的热情接见。 “梁主,朕之丈人,焉能不救!” 高澄与亲信们在使者面前演了场戏,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要救援萧纲。 他下令在淮河驻守的一万水师迅速进往长江,又命上庸郡二万水师携新城郡大营部分粮草,沿汉水南下。 自己则亲领三万骑卒,六万步卒,携膝下五子,就连高孝琮也带在军中,大军离洛,浩荡进往淮南。 途中高澄又遇见了萧纶、萧绎二人的使者,见使者拿盟约说事,无需高澄出面,陈元康代为狡辩,盟约中只说了不侵犯荆南、江州,却并未说明不许救援江东。 使者为之语塞。 高澄出兵的消息传至江南,也让萧纶、萧绎为之惊怖,更抓紧了时间强攻建康。 八月十二,萧纶、萧绎一连攻破朱雀门、宣扬门,进入建康,城中大臣与部分守军纷纷改旗易帜。 但高澄即将南下救援的消息也鼓舞了守军,在萧纲的指派下,柳仲礼与吴明彻继续领军退守台城。 萧纲为了激励将士,于是打开国库,大发赏赐,并亲自登城慰问,也让守军在叛军的强攻下,稳住了阵脚。 与此同时,陈霸先集结五万大军,其中不乏蕃兵,穿梭于南岭群山之间,好不容易走出了这崇山峻岭,陈霸先与各部将士喊话道: “湘东王(萧绎)与邵陵王(萧纶)悖逆,反叛朝廷。 “武陵王(萧纪)得天子诏书,受命袭击叛军后路,遂令我等北上。 “然天子却以荆南之地贿齐,我等再不作为,俱为北虏奴役! “我等世受国恩,当已死报国,岂能忍见北虏染指江南!” 众将士闻言,无不高呼: “抢占荆南,外御北虏!” 与将士们团结了目标,一声出发,陈霸先带着岭南五万将士浩浩荡荡向荆南进发。 岭南当然不止这五万将士,毕竟此前李贲叛乱都能纠集起十余万大军。 只是沿途补给困难,陈霸先只得挑选了五万精兵北上,留其侄陈蒨辅佐萧纪镇守岭南。 陈霸先以侯安都为先锋大将,自己领军随后而行。 侯安都是在陈霸先平定兰裕、兰京礼的叛乱以后,领千人投奔,很快便被陈霸先引为心腹。 由于萧纶只留下少量兵力守卫荆南,侯安都沿途攻城拔寨,并未遇到多少阻碍,很快便横扫荆南南部,直到兵犯湘州,正急攻台城的萧纶才接到消息。 萧纶对此愤恨不已,萧纲拿自己的荆南取悦高澄,萧纪也趁自己后方空虚,出兵袭取,他哪咽得下这口气,便要回师救援。 萧绎得讯,连忙赶至萧纶营帐。 “荆南半数之地已入萧纪之手,我等回师,只怕萧纪早已吞并荆南全境,莫不成再要与萧纪死战?如今我等做贼已成事实,只剩台城未克,须得打入台城,将萧纲赶下皇位,你我二人才有生机,若进,则黄袍加身,若退,则身死族灭,六兄且好生思量!” 萧纶被萧绎骂醒,也知道如今再回师,也已经迟了,于是隐忍下对萧纪的仇怨,继续与萧绎攻打台城。 而抵达寿阳的高澄也获知了陈霸先北上的消息,对此他并不在意,无论是江东,还是荆南,他要的就是江南的一处落脚点,让南梁失去长江天堑。 陈霸先袭占荆南的消息,根本没有影响到高澄南下救援建康,沿汉水南下的两万水师,与此前驻扎在淮河的一万水师已经汇合,与萧渊明所部数次发生冲突。 但北齐水师早已不是当初在淮河水系交手的新兵,南梁水师经过高澄多年的腐化,也没了当年的勇锐,双方居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有见于此,萧纶、萧绎分别调遣荆南与江州水师东进,以支援萧渊明。 而屯兵于楚州的宇文泰此时却犯了难,如今的江南局势,已然大变,早就不是他们当初预想的模样。 在西魏的规划中,是以荆南为饵,等高澄与萧纪争食,待双方士卒疲惫之际,自己再趁势东出。 但如今高澄以救援萧纲为名,兵锋扑向建康,放任萧纪出兵荆南,这已经背离了宇文泰此前的谋划,他也没想到各有异心的萧纶、萧绎兄弟居然真有可能成事。 如今摆在宇文泰面前的问题成了是否要与萧纪争夺荆南。 “这荆南就让与萧纪罢了。” 宇文泰是个能舍,也敢舍的人,荆南虽好,但与陈霸先争夺得两败俱伤,让高澄捡了便宜,他宁愿留给萧纪、陈霸先,也能在抗齐的道路上多一个得力的盟友。 于是派人往陈霸先军营联络,双方绝口不提当初宇文泰袭取蜀地的事,约为盟友,互为助力,联手抗齐。 而汉中之地,当斛律光不加掩饰自己的企图,打定主意要修筑四面围墙,将独孤信、杨忠困死在南郑城的时候,两人也终于决定了突围。 一旦围墙筑成,北齐围点打援,引诱西魏大军出川北上救援,对于西魏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力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若是外无援军,他们被围困在南郑城中,也只有降与死两种结局。 于是在一次命杨忠领军出城与斛律光大战,眼见未能击溃齐军,独孤信与杨忠领兵趁夜而逃,途中遭遇斛律光截击,损失不少人马,但终究还是逃回了蜀地。 斛律光得以在天亮之后,领兵进驻南郑,占据汉中,由于独孤信与杨忠奔逃,梁州其余郡县纷纷降齐,当斛律光向洛阳寄去捷报的时候,高澄早已领兵抵达合州。 合州刺史段韶出城相迎,高澄当夜便与一众亲信商议渡河事宜,最终决定在采石矶架设浮桥。 高澄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许多年,借着与萧渊明的走私的机会,北齐船只南北往来数年,早就摸清各段长江的宽度和深度,其中就包括采石矶附近的水文情况。 精确计算了当地水文,自然也预先打制了许多架桥器械,工部众人知晓高澄对此事的看重,可不敢偷工减料。 采石矶又名牛渚矶,相传古时有金牛出渚的故事遂得名,三国时,有僧人采得五彩宝石,于是改名为采石矶,与城陵矶、燕子矶合称长江三矶。 眼看台城的局势越发危险,翌日,高澄只在合肥城中歇息一夜,即领兵奔赴采石矶,并召段韶随军参赞,又命随行的工部尚书辛术全权负责浮桥架设。 萧纶、萧绎闻讯,立即调水师破坏,又分兵驻守南岸御敌。 为此,北齐水师与南梁水师在长江上浴血奋战,辛术也没有白费北齐水师用性命争取的时间,仅三天,便在采石矶成功架设浮桥。 高澄命高敖曹与彭乐这对北齐双璧为先头渡江部队。 二人先后经浮桥渡江,高敖曹与彭乐虽年过五旬,却仍是当世猛将,一场大战过后,终于将南岸守军杀退,成功在江南立足。 高澄得知南岸捷报,于是命令各部有序渡江,而北齐水师仍在长江上与梁人奋战。 第四百三十八章 驻梁齐军 北齐各部有序渡江,由于高敖曹、彭乐击溃南岸守军,得以从容整理队列,高澄也将五个儿子带到了江南。 渡江的九万大军重新集结,高澄立即挥师新亭,在萧纶、萧绎曾经的驻军位置重新设立营寨。 而正在急攻台城的萧纶、萧绎得溃兵回报,北齐成功渡江,出现在自己身后,一时间进退两难。 好在高澄没有让二人在进退维谷的处境下煎熬太久,很快便命散骑常侍王伟入建康面见二人。 “我与齐主约为姻亲,共结盟好,何故今日背盟相逼。” 萧纶强忍心中怒火,咬牙切齿道。 堂上两王并坐,堂下多有刀斧手侍立,院中又设一鼎,火星迸溅,浓烟滚滚,看这架势,若是不能使二人满意,便要烹了王伟。 只是堂前这待烹之人却神色自若,王伟心知这不过是萧纶、萧绎的恐吓之举,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得郦食其的下场,便镇定答道: “我家陛下与大王约定,不侵荆南、江州二地,如今应梁主之邀陈兵新亭,与荆南、江州无犯,大王为何以背盟相责。” 萧纶冷哼一声,不再言语,萧纶接话道: “齐主便是决心要助萧纲?” “非也,世人皆知我主不好斗,专好为人解斗,如今应邀南下,只是不忍见兄弟相残,黎庶饱受兵灾,专为调停而来。” 王伟话才出口,萧纶便气笑了: “如此,我还要感谢齐主了。” 萧绎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 “不知齐主要如何解斗?” “我家陛下愿放开道路,使二王回师,二王各归领地,哪怕是称帝建国,吾主也不过问。” 王伟一番话着实让萧绎动了心,如今台城未下,齐军又如芒刺在背,军无战心,倒不如撤回江州,在浔阳称帝,与在建康作天子,也没什么区别。 但萧纶不乐意了,陈霸先还在荆南攻城拔寨呢,说是各归领地,他又能去哪。 王伟对萧纶的处境一清二楚,他提议道: “我家陛下将游说梁主,下诏岭南,命陈霸先退兵,若陈霸先退去,则邵陵王(萧纶)自可归于荆南,若其抗旨不尊,则以武陵王(萧纪)叛逆,诏天下共讨之。” 萧纶却没有急着答应,继续道: “我听闻萧纲以荆南为酬,邀齐主出兵,若萧纪退去,齐主会为我留下几郡几县作为容身之地?” “建康使者确有此言,然我主不加以理会,乃无意于荆南。当初使者与二王为盟,言犹在耳,岂能为一荆南而失信于天下。我主渡江以后,屯于新亭,而非西进江州,便是明证!若邵陵王归途受阻,我主愿与大王共逐叛逆。” 王伟信誓旦旦,也终于让萧纶、萧绎信服,应承下来,将这场战事交由高澄调停。 毕竟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今进退维谷,萧纶、萧绎也没有了别的选择。 麾下将士陆战本就不如北齐,这段时间又连续强攻台城,久战兵疲,只得答应下来,暂停对台城的攻势。 “父皇!城外攻势止住了!定是齐军已经渡江!” 皇太子萧大器望见围攻台城的叛军退去,赶忙向其父萧纲报喜。 一直盼望着援兵的萧纲闻听齐军将至,不喜反忧,与萧大器叹息道: “以虎驱狼,狼是跑了,剩余一虎,为之奈何!” 萧大器安慰道: “儿臣素闻齐主重信,如今受邀救援,反夺人家业,此不义之举,非王者所为。” 父子二人私语的时候,趁着叛军退去,台城外有人射箭报信,告知齐军以至新亭。 萧纲将纸条递给萧大器,长舒一口气道: “罢了!哪怕高澄背义,去往洛阳,你我父子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奸逆入城,便只有血脉断绝的下场。” 说罢,也不再理会台城防务,径直回了深宫。 王伟回到新亭大营的时候,齐军已在秦淮河上搭设了浮桥。 高澄得知二人应允,当即命人给王伟记上一功,同时为表诚意,还向萧纶、萧绎军中输送部分粮草。 九月初三,高澄领军渡过秦淮河,在朱雀门与萧纶、萧绎相见。 高澄当面应允了王伟提出的所有承诺,与叛军交接建康城防,将新建的新亭大营让给萧纶、萧绎。 叛军陆续渡过秦淮河,在新亭驻扎,而高澄则在北齐将士控制建康后,带着五个儿子走进了这座他朝思暮想的城池。 高澄自掌权以来,无时无刻不想着渡江南下,甚至还打算等自己打入建康城后,找完颜亮借诗一首: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只不过没想到自己却是以援军的身份来到了这里。 此时再吟这首诗,就不应景了。 当初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饮马长江,沿途烧杀抢掠,使得北方军队在江南人眼中,名声臭得很。 故而高澄在与萧纶、萧绎交接城防前,特意再次宣读军纪,禁止将士劫掠。 眼见齐兵入城后秋毫无犯,倒有不少胆大的建康百姓拥挤在道旁,争相观望北齐天子。 只不过这北齐天子谨慎得很,坐在车厢里,没人望得见他的真面目。 皇太子萧大器迎亲高澄入宫,高澄却不往台城,非让萧纲出城相见。 萧纲无奈,只得与高澄在台城宫门前相会。 两人一番客套寒暄后,高澄第一句话就打消了萧纲心中最大的顾虑: “小婿此来,只为调停江南战事,无意鸠占鹊巢,此会过后,我当退出建康,还请翁丈组织军队,接手城防。” 还不等萧纲高兴,高澄又道: “为防止叛军背诺,我将驻军于石头城、白下城、江乘城,为翁丈拱卫建康,军士既是为翁丈效力,自当由翁丈供给粮饷。 “此番大军南下,劳师远征,朝野多有非议,小婿不图荆南,只为得京口一地,以堵塞江北悠悠之口。” 高澄所谓驻梁齐军的提议虽然离谱,但形势比人强,半点不由人,萧纲一一应允。 两人再度就驻军数量进行磋商,高澄张口就要在石头、白下、江乘三城之中,各驻军万人,又在京口屯扎两万将士,要在建康周边摆下五万大军。 萧纲当然不同意,一番讨价还价,最终高澄在三城各驻军步卒五千人,又在京口留下一万五千人,共计三万大军,三万将士的粮饷皆由南梁提供。 与此同时,萧纲答应缩减江东水师规模,江东水师不得越过京口以东,不追究萧纶、萧绎罪责,南梁向齐称臣,下诏命陈霸先回师等等一系列苛刻条件。 但对于高澄所言,要他贴补北齐此番出兵的耗用,萧纲表示自己有心无力,此前守卫台城,已经大开国库,赏赐将士,哪还有余财给小高王。 不过萧纲也是好运气,有高澄这么一个热心的好女婿,他向萧纲提出建义,此前建康城中有许多朝臣依附萧纶、萧绎,二王可以不追究,但必须杀鸡儆猴,正可将那些人抄家来贴补北齐出兵的亏空。 并表示若萧纲下不去手,他可以为之代劳,打士家大族的土豪,没有人比他小高王更有经验。 萧纲赶紧自己把事情揽过来,若是让高澄代劳,谁知道他会以此为名,将打击面扩展到什么范围。 也不知道随行的北齐户部官员是如何计算,总之是为高澄南下开出了三十万匹布绢的军费支出。 当然,小高王也体恤自己老丈人一时拿不出这么多,放宽了支付条件,第一批支付布绢十万匹,其余二十万匹分四年支付,每年运送五万匹布绢渡江。 答应下高澄这些条件,萧纲称得上是量江东之物力,结高澄之欢心。 两国君主在拟好的和议书上盖下印玺,萧纲自觉地一阵恍惚,是被太子萧大器搀扶着,才得以站稳。 无论如何,江山社稷到底是保下来了。 当天,萧纲下诏,赦免邵陵王萧纶、湘东王萧绎,让二人各归属地,又下诏命陈霸先立即退回岭南,否则以叛逆论处。 同时高澄也在建康发声,如今江南战火终于停歇,若陈霸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打破得来不易的和平,继续挑起战事,齐军亦将为梁主平叛。 当夜,齐军陆续撤出建康,高澄分兵一万五千人,分别驻守建康城西北的石头城、北方的白下城以及东北方的江乘城,自己则领大军移师京口。 翌日即组织京口民众迁往江北,又相同数量的江北之民南下,而驻军家眷,亦将由洛阳迁往淮南扬州。 高澄免去段韶合州刺史一职,命为京口镇将,总领三万驻梁齐军。 合州刺史一职将由厍狄干接任,而寿州刺史将转为文职。 再说萧纶、萧绎,二人得到赦免诏书,欣然班师,而建康城中,被萧衍恩养了近五十年的公卿大族们则遭了罪。 由于高澄催要第一笔十万匹布绢,同时也为了报复他们投奔叛军,建康城中,士族哀嚎遍野,萧纲一连抄了十余家,所得财物远超高澄索要的第一笔十万匹布绢,也让萧纲的国库得以缓过劲来。 萧纲如约在第二日将十万匹布送往京口,高澄可不管这些布绢上沾染了多少血腥,站错了队本就该付错代价,更何况人又不是他杀的。 再说陈霸先,得到萧纲勒令退兵的诏书,以及高澄的威胁,正为难着。 而南梁与北齐的和议内容也传到了军中,将领们纷纷鄙夷建康朝廷对北齐卑躬屈膝,吵闹着要拥立武陵王(萧纪)为天子。 陈霸先独处许久,经过一番痛苦的心理挣扎,终于对诸将说出了‘退兵’二字。 大家伙北上,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盘,只因一纸诏书便给舍弃,将士们自然不愿,但因为陈霸先在军中的威信,也忠实执行他的退兵指令。 毕竟众将也知道,面临建康朝廷与北齐的双重威胁,只能服这个软。 他们就不明白,为何高澄放过了这个袭占江东的机会,所谓信义难道就真有这么重要? 其实对于高澄而言,在京口以及建康三城站稳脚跟,这江东早就是他囊中之物,又何必拿政治信誉去换取必得之地。 岭南军队退是退了,但陈霸先下令退兵时,命将士裹挟大量人口、物资南下,荆南之民大部分被他带去了岭南。 当萧纶回师的时候,荆南许多城池都成了空城,寥无人烟,许多将士家眷被驱逐南下,这让萧纶对萧纪、陈霸先二人恨得牙根痒痒,也为后来荆南与岭南之后的战事埋下伏笔。 而萧绎回到江州,出入排场都与天子等同,与下属谋划着称帝自立。 此前王伟曾在面见二王时,提过一嘴,哪怕他们各返领地,称帝建国,齐军也不会加以干涉。 之后又得高澄在朱雀门外当面承诺,以及私底下的怂恿,更是有恃无恐。 九月二十六日,萧绎在浔阳称帝,国号依旧为梁,为区别建康朝廷,则称为西梁。 东梁天子萧纲闻讯,怒不可遏,赶紧派人往京口,向正在欣赏滚滚长江的女婿高澄主持公道。 高澄对使者表示自己曾答应不会在干涉萧绎在江州内部所为,实在爱莫能助。 当然,小高王一直是个热心肠,他提议,若是萧纲起兵西征,自己愿意为他守卫江东,绝不会趁机侵占。 萧纲倒是相信高澄不会趁自己出兵夺占,毕竟真要背信弃义,当时他入建康就可以把自己送往洛阳。 但此前东梁山一败,军中士气始终没有恢复,依城而守还行,真要发兵往江州,只怕半路上就得逃了大半。 既然高澄不出兵,萧纲又向萧纪下诏,命他攻打萧绎。 这件事萧纪甚至无需找陈霸先商议,直接一口回绝。 当初之所以应萧纲诏书出兵,不过是荆南空虚,如今萧绎已经回师,江州兵强马壮,自己傻了才去挑事。 况且如今萧纶终日在荆南整军,扬言要南下复仇,他可不揽这份差事。 萧纪不应诏,建康朝廷便只得装聋作哑,绝口不提萧绎称帝一事。 第四百三十九章 心意 京口有一山,名为北固山,山上有一楼,名为北固楼。 高澄行至楼前,迎面望见了萧衍生前所题: ‘天下第一江山。’ 随行之人都知道高澄字迹丑陋,也没人提议让天子留下墨宝。 高澄登楼远眺,一览大江滔滔。 心潮澎湃之余,高澄狠拍栏杆,众人不解其意,高澄也未解释,可拍了好几下才记起来,辛弃疾把栏杆拍遍,那是在建康赏心亭,是宋代丁谓所建,如今还没影咧。 但小高王是天子,只见他掏出腰间宝刀,瞧上几眼,留下一句: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也不解释,只一声长叹,便扬长而去。 随行官员们跟在身后小声嘀咕道: “陛下究竟是何意?” “兴许是要灭梁?” “胡扯!陛下岂是言而无信之人,依崔某之见,定是责怪我等没有在江南寻访美人。” “崔仆射言之有理。” “要论知圣心,体贴君上,还得是崔仆射。” 听着同僚们的马屁,崔季舒不由暗自得意道: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陛下。’ 行至江畔,高澄将段韶唤到身边,与他说道: “我不日就将北还,江南之事悉数委于你手,若形势紧急,孝先可先斩后奏。” “陛下且放心,京口虽弹丸之地,但臣定为陛下扎根于此。” 段韶承诺道,在他眼里,南梁水师还有些能耐,但步骑实在不够看,高澄在江南给他留了三万大军,若非高澄不许,他有信心随时可在建康行废立之事。 高澄也了解自己这位表兄,叮嘱道: “孝先万不可有轻敌之心。” 段韶这才肃容答道: “臣谨记在心。” 高澄想了想,又告诫道: “驻守京口,不可贪念美色,当约束部众,万不能扰民。” 段韶正气凛然道。 “陛下勿忧,臣生平不贪财、不好色,亦当以此感召三军。” 高澄心道,好家伙,你还当面欺君是吧,当然,他也知道这是段韶跟自己说的玩笑话。 “感召三军就免了,严肃军纪即可。” 一行人回到京口镇城,就有萧纶使者前来向高澄求借粮草与兵械。 小高王是个热心肠,听说萧纶要兴兵南下与萧纪交流意见,当即应允,让来人与崔季舒商量具体数量,并大手一挥,给萧纶免了利息。 高孝瓘跟着父亲回到临时住所,心情还带着几分沮丧,此前父亲承诺将来南征,必会带上他们兄弟。 如今做是做到,但与自己想象中的情况小有出入。 除了水师经过一番鏖战,高敖曹、彭乐的先遣部队打了一场小仗,南征便再无冲突发生,这让他怀疑自己到底是随父出征,还是往江南郊游。 其余兄弟相继告退,但高孝瓘还是找到父亲,问出了心中疑虑。 高澄抚着他的脑袋,笑道: “为父幼时随慕容绍宗学过几天兵法,但行军作战更多是以势欺人。 “论财力、物力以及将士骁勇,江南远逊江北,如今江北万众一心,而江南有萧氏诸子相争。 “皇位争夺刚落下帷幕,萧纶与萧纪又将再起刀兵,如此局面,又何须为父苦战。 “只需在他们之间以言语挑拨,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譬如萧纶求粮于我,我自当相助,待其不敌,为萧纪反攻荆南,再与我求救,我当于江汉渡江助他退敌,顺势于荆南驻军。” 高孝瓘对此很不解,疑惑道: “父亲为何笃定萧纶不敌?” 高澄为他解释道: “行军作战打的就是国力,陈霸先此番劫掠,荆南与岭南两方势力此消彼长,而萧纶翻越南岭相攻,补给更是困难。 “而两方主帅,陈霸先崛起于微末,以战功立身,而萧纶不过是仗着皇子身份,才有今日之势,其人并无将帅之才,二人交兵,谁胜谁负,哪有争议。 “况且此前陈霸先大掠萧纶军士家眷,战时若以此作文章,萧纶军心必乱。” 高孝瓘恍然道: “原来胜负之论,一看国力,二看将帅才能,三看士卒军心。” 高澄补充道: “也不能忘了水文地形,当年陈庆之麾下白袍军何等勇锐,却在撤军时遭遇一场山洪,一代名将仅以身免。” 高孝瓘闻言感慨道: “果然,天灾非人力所能及。” 高澄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将其余四子统统唤来,对他们语重心长道: “天灾确实非人力所能抗衡,但作为统治者,却可以尽力补救,例如地方官员不修沟渠,恰逢干旱,民无所食,为政者便应该从各地调拨粮食,赈济灾民。 “若坐视饥民流散,饿殍遍地,便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你须知道,作为官员,最大的恶便是贪墨赈灾粮款,这样的人必须得凌迟方能泄恨。 “作为统治者,最大的恶便是坐视民众受灾而不救。 “你等亦曾读史,当明白小民可欺,君王掌握生杀大权,可以将他们视作草芥。 “但小民亦不能欺,陈胜、吴广斩木为兵于大泽乡;赤眉、绿林推翻新莽;汉末张角在八州之地蛊惑民众三十六万。 “历朝历代都不乏活不下去的人暴起反抗,你等祖父亦曾在河北投身义军……” 高澄话未说完,却听高孝琮好奇道: “祖父当时也活不下去了吗?” 高澄一怔,随即当做没有听见。 他还能怎么回答,总不能说贺六浑纯粹就是个野心家,一天到晚就想着搞事情吧。 高孝璋低声训斥道: “五弟莫要胡言,且听父皇教诲。” 高孝琮赶紧捂住了小嘴巴。 高澄对这小儿子着实无奈,高孝琮顽劣归顽劣,所以五兄弟中,就他挨打最大,但有时候又觉得高孝琮的一些行为天真可爱,不像他那四个哥哥,都跟小大人一样,少了童趣。 忽略了这点小插曲,高澄继续教育诸子道: “为政者,当以治民为第一要务,必须让民众能够活下去,否则哪怕是杀头灭族,也无法恐吓住他们,正如陈胜吴广所言:‘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高孝璋等人闻言,纷纷表示铭记父皇教诲。 高澄颔首道: “你等明日以此为题,作文一篇呈与为父。” 说罢,又单对高孝琮道: “不可假手于人!” 高孝琮面色一苦,抱着高澄的胳膊撒娇道: “孩儿将来又不治民,便免了这一遭罢!或者连读书也给免了。” 高澄皱眉问道: “你不读书,将来要作甚?” “学二叔以酒色度日。” 高孝琮得意道。 高澄五子之中,其余四人与高洋关系疏远,偏偏高孝琮与高洋之子高殷处得来,时常往高洋府上跑,与他二叔关系好得跟父子一样。 高澄挥手让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高孝瓘四人暂且退下。 高孝瓘才出门不远,便听见了屋里传来五弟的嚎哭,以及父亲的怒斥声: “你小小年纪,也敢说以酒色度日!” “为父持身以正,最好修身养性,怎地就有你这个逆子!不肖父!不肖父!” 兄弟四人赶紧低头远离,可还没出院子,就遇见了尚书右仆射崔季舒,四人赶紧向他行子侄礼。 至于崔季舒身后五名貌美女子,四兄弟都装作没有看见。 崔季舒此番带来的五名女子,原本都是萧正德的宠妾,萧正德渡江逃亡之际,为萧渊明所杀,这些女子便被他私藏在京口。 北齐袭占京口时,崔季舒不忘让人看好了萧渊明的府邸,自己亲往府中查看,挑选了这五人。 但因为此前进献薛元氏,为高澄所责,便一直将她们留在萧渊明的府邸。 今日见高澄说什么‘无人会,登临意’,便自作主张将这五人带了过来。 高澄听闻崔季舒求见,便放过了高孝琮的屁股,将他打发走。 一眼望见崔季舒身后五女的时候,久未沾色的小高王便有了兴致,可听崔季舒笑道: “陛下之意,臣以知之。” 顿时没了兴致,总觉得辱没了那段词,哪怕是当天子,还是得有点敬畏之心。 稼轩公之意是收服故土山河,是感慨自己空有恢复中原的抱负,难有知音的惆怅。 高澄当时随口一说,可这崔季舒却理解成了小高王寂寞难耐。 但到底是小崔的一番好意,高澄问清了身份,知晓并非强抢来的民女以后,只淡淡道: “送去瑶光寺安置罢。” 五名女子从未离开江南,只以为送往瑶光寺便是要她们落发为尼,常伴青灯古佛,她们大好年纪,自然不愿寂寥一生。 纷纷哭泣求饶,声称只愿以身事君。 “叔正(崔季舒),你与她们解释清楚,若还是不愿往,那也罢了。” 高澄实在不好意思当面提瑶光寺的属性,把这个问题抛给崔季舒,便匆匆出门而去。 屋内,崔季舒向五女解释了瑶光寺的特殊之处。 如今的瑶光寺,早就不是当初北魏供妃嫔的容身之处,在高澄多年努力下,成了他私人的快乐城,寺内不止有各方美妇,更圈养奇珍异兽,多置酒肉,时常与寺中妇人们放浪形骸,共享欢乐。 五女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禁不住心中好奇,想见一见崔季舒口中所谓人间极乐之地。 昭德四年(551年)十月初三,高澄留段韶为京口镇将,统兵三万驻守三城与京口,又以王伟多谋善断,任为京口镇长史,辅佐段韶。 自己则领其余人马在水师的护卫下,于京口渡江,重返北地。 而高澄也没忘了答应萧纶的粮草、兵械,他早就行文江汉三州,命他们为萧纶提供补给,以支持荆南与岭南之间的战事。 昭德四年十月十六,高澄尚在淮南,洛阳宫城之中,又添新丁。 曾为广阳公府家妓的陈氏在宫中诞下一子。 “瞧瞧这小胖模样,只怕又是一个孝琮。” 娄昭君搂着小孙子眉开眼笑道。 作为母亲,她与嫡长子高澄不和,主要是这个儿子太过忤逆不孝,但母子俩的仇,终究没有波及到孙儿身上。 不只是自己养大的高孝璋、高孝瑜,无论是嫡子所出,还是庶子所出,娄昭君爱极了这些孙儿辈,时常要将他们唤入宫中相见。 高澄的嫔妃们当然知道母子俩的过节,但在娄昭君面前还是得伏低做小,尽着封建礼教中的儿媳本分。 见娄昭君喜笑颜开,洛阳宫城也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 与此同时,成功夺取汉中的斛律光也收到了高澄在江南发来的行赏诏书。 高澄对待斛律光这位爱将,自然不吝赏赐,封斛律光为中山郡王,移镇汉中,为梁州刺史,赏赐布绢五千匹,其余将士另有封赏。 而荆州刺史一职,随着斛律光移镇,也沦为文职,不再领兵。 高澄以斛律光领骑卒一万,步卒两万,继续留守汉中,其余人马,各归本镇。 此前领兵屯驻大散关,分散独孤信守军的雍州刺史高季式也有嘉奖,高澄为他改授范阳郡公,增其食邑,距离郡王,也只一步之遥。 当然了,无论是原时空,还是如今,北齐王爵都存在滥赏的现象,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举动。 限制了武将们掌权,又限制他们牟利,自然得在名分上宽松点。 所幸王爵不能承袭,高澄也没有给宗室大开方便之门。 况且高澄这人吝啬得很,不许王爵承袭,一世而终,后人袭爵,必须降一等,只得郡公。 但王爵再是廉价,也挡不住将领们对它苦苦追求,君不见江汉一战,侯景为了王爵,每战必为先锋,连家底都快打光了。 如愿以偿获封王爵以后,连高澄将他的老部队划为战兵,随时可以抽调、归属其余将领,也不在乎。 他侯景又不想着谋反,自己可是大齐忠臣。 斛律光获封王爵,甚至没来得及上表谢恩,就写了两封信。 一封寄往江南,自然是送去给段韶的,就是要告知他,自己如今也是郡王,以后少来跟他炫耀。 另一封寄往长安,便是给中山郡公高季式的,询问他当了郡王以后,待人接物要注意些什么。 第四百四十章 老病 斛律光始终等不到高季式的回信,又碍于刺史无故不得离境的规矩,只能遣人往长安讨要回信。 可高季式连门都没让那人进,直接驱逐出了长安城,据说雍州刺史府里,最近砸烂了不少酒器,也有许多犯错之人遭遇鞭刑。 虽说这等行为不值得提倡,但相较于其兄高敖曹的暴躁脾气,还是缓和了许多,至少没有动辄将人双腿打断。 高澄于十一月下旬抵达洛阳,自第一次南征以来,他已经习惯在冬季回师,相较于以前,此番少了窦泰熟悉的身影。 窦泰年轻时候常为先锋大将,落下一身伤病,虽说在高澄掌权后,逐渐退居二线,任为洛阳留守,为小高王看家,却还是在秋冬之交的时候病逝于府邸,时年五十二岁。 高澄对此也有心理准备,毕竟自己离开洛阳的时候,窦泰就已经病倒了,故而此番洛阳留守是陈元康,而非窦泰。 小高王当然知道自己又得一子,但他还是先往窦泰府中拜祭。 被窦泰之子窦孝敬迎进府里,望着姨父的灵位,高澄的眼泪说流就流,也并非全是演戏,伴随高氏创业的老人逐渐凋零,就连司马子如也患病,上表告老乞骸骨,心中总有几分感触。 窦泰的身后哀荣自不必说,一系列追赠之外,高澄为其配享高欢庙庭,与贺六浑、娄昭、蔡俊、刘贵等人共食香火。 其子窦孝敬按例不能袭王爵,却也能得一个广阿郡公,流传子孙。 高澄又拜过姨母,姨母娄黑女是娄昭君二姐,也许是听闻了三妹的家事,知晓他们母子有心结,便想居中调和。 小高王觉得自己这位姨母定是老糊涂了,他与娄昭君的矛盾根本不能缓解,说到底,抛开高湛之死不谈,两人矛盾的根源就是高澄不愿重用嫡亲兄弟,这哪是能够调和得了的。 拜别姨母,高澄擦干了在窦泰灵位前流的眼泪,又匆匆往司马子如府上探病。 司马消难如今还在外地担任刺史一职,高澄在归途中闻听司马子如患病,便已经下诏将他召回洛阳担任礼部尚书一职,现在正等着与继任者交接。 司马子如的请退诏书,高澄也依他的心意予以批准,而中书监一职则不再设置,以中书令杨愔为中书省主官,原礼部尚书赵彦深转任中书侍郎,为副职。 高澄人在外地,但于洛阳却多有耳目,此前就有密探传信,赵彦深每日下值都要往司马子如府中待至深夜,怀疑二人有密谋。 但高澄是半点不信,这么明目张胆的密谋,要说是杨愔所为,他倒还相信,可赵彦深哪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不过是探病而已。 当初赵彦深便是司马子如府上的门客,是被高澄利用司马消难诓骗到自己幕府之中,旧日恩主患病请辞,作为曾经的门客,表示关心也属正常。 更何况这些年来,赵彦深都是不清不楚的跟着高澄,当初是以借调的名义,没想到一借就是二十年。 高澄进得司马子如府上,六十二岁的司马子如虽然尚在病中,但精气神还不错,至少不是病危的模样。 病榻上,司马子如告知高澄自己别无所求,就希望司马消难能在身边侍奉,高澄也安慰他,自己已经调司马消难回京,任礼部尚书。 老人家听闻,眉开眼笑。 当年司马子如明知高澄利用司马消难,但也不反对自己那个傻儿子与他来往密切,便是知道吃亏是福,为世子背得黑锅多了,权力交接以后,日子才会更好过。 高澄对待司马消难确实够意思,哪怕没有尚公主,也有高澄亲自作媒,撮合了他与段韶之妹的婚事。 起初高澄是有心自己纳进门,虽说是表妹,但并非高澄大姨娄信相所出,与他没有血缘关系。 但考虑到这位表妹一旦产子,段韶很可能会被卷入夺嫡之争,出于爱护,高澄初掌权以后,便为她与司马消难主婚。 高澄能放任朝官们各自阿附皇子,但对于如段韶、斛律光、高季式这等真正心腹,还是不愿他们卷入其中。 六十二岁的司马子如如愿隐退,而五十八岁的高季式也处在半隐退之中,虽然官居尚书令,但尚书省事务都交给了左右仆射崔季舒与崔暹处理,能劳他出手的,都是高澄特别交待的一些事务。 如今的朝堂格局,便是二崔主政尚书省,分属同族,彼此间也免不了明争暗斗,毕竟尚书令的职位只有一个。 而杨愔、赵彦深主持中书省,至于门下省,至少在目前还只是充当门面作用。 但高澄也开始为以后着想,免得子孙学他,都不把门下省当回事。 于是在回洛阳的途中,决定真的赋予门下省驳斥政令的权利,他重组侍中人选,以陈元康、以及领军将军王士良为侍中,由二人共领门下省,又命王纮、王峻兼黄门侍郎,为门下省副职,显然是要真把门下省这个摊子支起来,也是为了制衡中书省的权力。 离开司马子如的府邸,高澄这才起驾回宫,往宫里看一看自己新出生的儿子。 将才满月的婴孩抱在手上,高澄便感觉到一沉,心道: ‘小家伙还蛮壮实。’ 还在坐月子,躺在榻上的陈氏请求高澄为子赐名,小高王寻思许久,便也学着其余五子的名字,为小婴孩起名为高孝珪。 随即命人为高孝珪录入宗谱,为其封荥阳郡王。 侯景拼了老命才得来王爵,而高孝珪仅仅是投了个好胎,才满月便落在了头上。 高澄又让高孝璋等人近前看一看幼弟,五人之中,以高孝琮最为高兴,越看这个小胖弟弟越是喜欢。 “父皇,等阿弟长大些,便让他随我玩耍罢。” 高孝琮的一句话立即让高澄警惕值拉满,自己这个第五子顽劣已经够让自己头疼,可不能再使他带偏了小儿子。 “再过两年你也得往六部历事,又哪有时间玩耍。” 第四百四十一章 分崩离析 再说南朝,萧绎在浔阳称帝,萧纲无力征讨,使得二梁并立,如此情况落在萧纪眼中,这位武陵王也难免动心。 萧纪若无意帝位,原时空中也不会东出争霸,被宇文泰袭占了蜀地。 此番陈霸先由荆南回师,带来大量人口、物资,更是助长了萧纪的野心。 只不过萧纪名为岭南之主,但是实权都在陈霸先的手中,军中无论汉、俚尽皆听命于他,自己若想登临帝位,必须要取得陈霸先的支持。 十二月初三,萧纪再往陈霸先军营拜访。 二人一进营帐,萧纪便假作忧愁道: “天无二日,一国何有二君,国家一朝崩坏,纪每每思之,食不下咽。” 陈霸先何等人物,一眼就看穿了萧纪的心思,不过他也受够了被建康朝廷桎梏。 “国家兴衰,皆系于上,若得明主治世,振奋以图强,虽北人弓马之盛,亦无所惧;若庸主当政,宵小充斥朝堂,虽有百万之众,亦难挽颓势。” 陈霸先之言让萧纪心头振奋,他顺势问道: “孤之三兄,正位东宫二十年,如今贵为天子,其人雅好文章,博学多识,可为明主?” 陈霸先却摇头道: “建康天子若生在寻常人家,当为一代文宗,但为君者,不在文章词赋,而在筹谋军政大事,建康天子先败于二王,又屈膝于江北,已成齐人傀儡,何谓明主!” 萧纪强忍心中喜意,又问道: “孤之七兄湘东王绎,麾下兵精将广,于浔阳另立中央,而朝野噤声,其威势如此,可为明主?” 陈霸先又否定道: “湘东王绎刻薄寡恩,猜疑甚于齐主,我听闻其起兵之处,麾下大将王僧辩恐使齐人得利,加以劝阻,却遭其怀疑心向建康,拔刀击之,如此性情,怎为明主!” 萧纪又问道: “莫非陈将军所言明主是孤之六兄邵陵王纶?” 闻言,陈霸先失声发笑: “我听闻邵陵王常怀弑父杀兄之心,此等不忠不孝之徒若为明主,岂不惹天下人耻笑!” 萧纪叹息道: “孤之三位兄长,皆非明主,如此我萧家社稷,只怕必将为高贼所并,不能久矣。” 陈霸先却一改此前的矜持,热切道: “大王历数先皇三子,却独独漏了自身,大王受命蜀地之时,政通人和,能得僚人倾心;主政岭南之际,知人善用,又使俚人归附,如今岭南百姓殷实,兵精粮足,皆大王之功也,欲存大梁社稷,非大王,无人能当此任!” “这、这、这如何使得。” 萧纪故作推辞道。 陈霸先却当即命人传唤诸将,待众将齐至,陈霸先高声道: “北人亡我之心不死,如今正值国家为难之际,天子媚贼,诸王争利,唯武陵王(萧纪)心存振作。 “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陈某有匡扶社稷之志,愿奉武陵王为君,助他重整江山,诸君与我一心者,请袒右臂!” 话声刚落,帅帐众将纷纷袒露右臂,齐声附和。 萧纪见状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得陈霸先拥护,称帝之路再无阻碍,忧的是陈霸先威望如此之高,也让他深感不安。 但无所谓,先把君臣名分定下来,如今正值四海纷乱,正值用人之际,且忍耐着些,待将来再行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 萧纪如愿离开,准备与他的亲信商议登基大典去了。 其余诸将也纷纷退出,只留了侯安都与陈霸先的侄儿陈蒨。 “叔父本可自立,为何还要奉武陵王为主!” 年轻气盛的陈蒨愤愤不平道。 陈霸先与侯安都相视而笑,在陈蒨不解的目光中,为他解释道: “蒨儿有所不知,虽说如今萧氏失德,兄弟相残,但若我等在广州自立,或会使北方三萧以此为借口,摒弃前嫌,齐心攻我,况且我等根基尚浅,行事不能急切。” 萧纪称帝,那是他们萧家人自己的内部矛盾,若是陈霸先自立,则有可能激起萧氏群起而攻,这也是陈霸先决定拥立萧纪的原因。 陈蒨若有所悟。 十二月十二日,仅仅经过九天的筹备,萧纪正式在广州番禺县即皇帝位,建立朝廷,大封文武百官,拜陈霸先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等职,岭南各地,包括交州等后世北越地区,纷纷响应。 消息传到建康,萧纲盛怒难当。 浔阳一个伪帝都没能力剿灭,萧纪又在岭南另立中央,二梁并立,专眼就成了三梁鼎立,说不定要不了多久,荆南的萧纶也会有所行动,那可不是一个安生的主。 果然,萧纪称帝不久,萧纶也照猫画虎,在湘州州治长沙称帝,设立百官。 江南的局势变化,看得高澄直呼过瘾。 昭德五年元日,出城往邙山祭拜贺六浑的小高王还不忘把这事告知父亲,同时感慨贺六浑无福瞧见瑶光寺如今的风景。 就小高王这孝顺劲,时不时要告祭亡父,怎么可能真把贺六浑葬在玉璧城下,来来往往多麻烦。 高澄干脆以建康萧纲为东梁,浔阳萧绎为西梁,长沙萧纶为北梁,番禺萧纪为南梁,以区分这南朝四梁。 在北齐碍于盟约,暂时不能吞并江南的当口,没有了外敌威胁,这萧梁果然分崩离析。 齐主高澄拜祭贺六浑,说的大多是喜事。 而建康城外,萧纲拜祭萧衍,则是真真切切的哭庙。 要说萧纲对萧衍没有埋怨,那都是自欺欺人,萧衍只顾自己,给他留下一副烂摊子,几个兄弟各镇一方,俱是强藩,为今日国家分裂埋下祸根。 萧纲在萧衍庙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着自己的艰辛,他也不想对高澄卑躬屈膝,按辈分,萧纲还是老丈人呢。 但形势比人强,若不曲意侍奉,三万齐军分别在东梁京畿地区,自己这天子之位根本就坐不安稳,可谁又能谅解自己的难处。 如今江南人人都唾弃他为儿皇帝,早知道当上天子是这般局面等着他,萧纲恨不得萧衍复生,自己再当二十年太子也好过这般窝囊。 萧纲哭庙的时候,东梁大将吴明彻也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吴明彻到今天也忘不了数月前自己被唤出城,与北齐天子的一次秘密会面。 北齐天子是个很和善的人,他见面第一句话就给吴明彻留下了深刻印象: ‘无需在意那些俗礼,我知道你们江南之人大多称我为高贼、北虏、鲜卑儿,我重新与你介绍下,我姓高,名澄,字子惠,出身渤海高氏,亡父虽与北镇鲜卑为伍,但确实是个汉人。’ 北齐天子很在意自己的汉人身份,这是吴明彻过往不曾接触到的事情。 当吴明彻还震惊在自己被高澄秘密接见的时候,高澄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自前晋永嘉之乱以来,华夏分裂二百四十年,期间南北对峙,战乱不休,固然有许多人物彪炳史册,但黎民久经战乱之苦,却无人问津。 ‘我听闻吴将军曾破家救助邻里,想来也有一份仁心,不知愿意与我这个北地汉儿一起终结这个乱世,让南北之民合为一家,再不受兵灾之苦。’ 吴明彻一时心乱如麻,而那位北齐天子却宽和笑道: ‘时间有的是,吴将军无需着急答复。’ 这段时间以来,吴明彻终日心神不宁,以他的智慧,当然知道顺势在暗中投靠北齐,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宗族,都有莫大的好处,毕竟有识之士都清楚,萧梁此前屡战屡败,先后丢失淮南、江汉,如今四分五裂,更难以与高齐争锋。 但就是拐不过心里那道弯,正如高澄所言,南北分立二百四十年,许多事情已经习惯了,比如仇视北方蛮夷政权,哪怕高澄强调自己的汉人身份,也让吴明彻一时难以适从。 只是变故就发生在昭德五年的元日,傍晚吴明彻回到府中,收到了一封密信。 信中是高澄对他的元日慰问,并附上一首汉魏时期的乐府诗: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飰,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诗后还有高澄的感慨: ‘此诗虽是汉魏旧作,可又何尝不是过往二百四十年,无数戍卒的真实写真,亡父出身贫苦,若非因缘际会,澄亦不过是其中一人,遂有终结乱世之志,合同南北之心,使百姓不受征召之辛苦,使黎庶得享团聚之欢颜,二百多年的乱世,该结束了!’ 吴明彻当然知道这封信不可能是从洛阳发出,应该是高澄离开江南时,留给了段韶,让他在元日里送给自己。 可这份心意,吴明彻着实感受到了。 看罢全信,早已屏退奴婢的吴明彻对信使诚挚道: “烦请转告陛下,明彻承蒙厚爱,感激涕零,愿为犬马,以侍君王。” 第四百四十二章 家事 作为与柳仲礼共领东梁兵权之人,吴明彻的暗中倒戈,无疑又加深了北齐对江东的控制。 原时空中,吴明彻兵败被掳至长安,羞愤而死,之所以有这般大相径庭的区别,其一是萧梁四分五裂,让他难以看到希望。 其次西魏、北周虽然实际进行了汉化改革,但是为了缓和内部矛盾,采取了明面上鲜卑化的手段,例如让汉化鲜卑恢复鲜卑姓,为汉族大臣赐予鲜卑姓,如杨忠便是普六茹忠,李虎便是大野虎。 吴明彻身处在这样的氛围中,自然一心南归,哪怕被北周封为怀德郡公,官拜大将军,还是因忧愤加剧病情,亡故于异乡。 而高澄甭管他有多亲近鲜卑将领,但他在吴明彻面前始终坚持自己的汉人身份,也足够让吴明彻放下心中的芥蒂。 小高王对吴明彻如此上心,还在于汉军的比重虽然逐步提升,但在高季式以外,少有他能够放心倚重的汉军将领,高敖曹毕竟只是陷阵之才,可为将,难为帅。 而吴明彻作为唐代设庙追封的六十四名将,宋代设庙追封的七十二名将之一,值得高澄纡尊降贵,与他结交。 当吴明彻投效的消息被秘密传往洛阳,高澄其实也没多大的惊喜,毕竟如今天下大势已经清晰,只要他不暴毙而亡,北齐一统也只是迟早的事。 自己作为北齐天子,这般为吴明彻上心,他也该被打动。 萧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潜邸心腹,用来制衡柳仲礼之人,终于因看不到希望,放下了南北隔阂,在背地里姓了高。 至于萧渊明,日子难熬得很。 由于此前出镇京口,便把这么些年跟北齐走私贸易,分得的利润都放置在那里,也是想着一旦事发,江南待不下去,便带着家财渡江,做个富家翁。 如今京口被北齐占据,这些年积攒的家当都被高澄收没,运往洛阳充入国库。 自己家财没了也就没了,但手底下的水师将士可不同意。 过往几年,他们可没少跟随萧渊明大捞特捞,个个家底殷实,可如今随他背弃建康朝廷,转投萧绎,又在北齐南渡时,阻挠他们搭设浮桥,不同于以往的军演,是真正与北齐水师打了好几场仗。 如今有家归不得,家眷尽数被迁徙至江北,家财也拿不回来,他们无法把愤怒向齐人发泄,便纷纷怪在了萧渊明的头上。 开年没多久,萧渊明麾下水师发生哗变,纷纷抢夺舰船顺江而下,起初还引发了建康的恐慌,以为大战又起,直到拦江之众与哗变水师沟通后,才知道他们要回京口。 这件事萧纲不敢擅专,赶紧请示驻梁齐军的统帅段韶,段韶指示放心,任由他们回归京口。 实际上萧渊明麾下水师哗变本就是北齐以他们的家眷、财产相诱的结果。 北齐在江南划得京口这么一个据点,可不只是用来驻兵,主持听望司南衙的韦孝宽特意在京口设置机构,更方便江南情报收集,与收买官员、将领。 如吴明彻这等青史名将,自然是高澄亲自出马,但也有其余一些人物,便是听望司探子出面。 对于听望司的收买工作,高澄只是让他们暂时别去接触王僧辩,免得白白折损了人手。 他当然知道王僧辩受刀伤下狱的事情,但高澄又不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属实摸不明白王僧辩的心意。 至于陈霸先,人家都官拜大丞相了,这个官职大家伙可太熟了,高家父子就曾任此职,更不会有人特意往广州与他接触。 如今听望司南衙探子渗透的重点是萧纲、萧纶两方势力,至于萧绎,实在是他倚重的杜家兄弟与北齐仇怨有点深,其中有二人死于北齐南征江汉之战。 而高澄心心念念的宇文泰势力,实在难以打开门路,这让高澄悔恨当年就不应该任由宇文小姑留在北方。 心怀不满之下,小高王便去寻宇文小姑的麻烦,于是在第六子高孝珪出生后,宇文小姑这位大龄妇人又传喜讯,怀上了身孕。 为此,高澄还命斛律光派人南下,往西魏关隘射去一信,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宇文泰。 宇文泰见多了大风大浪,也不会因为这种事乱了心境,如今西魏严守关隘,再次致力于南拓,但还是会时不时留意北方消息。 并非只有高澄四处撒下密探,宇文泰在北方也有细作,虽然高澄出行时,防护严密,但也听说了不少他在瑶光寺的荒唐行径,就等着小高王被酒色掏空身子,暴毙而亡,毕竟人总要有梦想。 高澄对于自己的荒淫生活也心知肚明,这不,才三十一岁,就开始让全元起与孙思邈这对师徒为自己调理膳食。 虽说实在戒不了色,但如今称得上是滴酒不沾,哪怕去营里慰问将士,也是喝提前就备好的白开水,一如他未成年的时候。 与此同时,萧纲之女,在洛阳金陵馆养了数年的溧阳公主萧妙淽在这一年,也终于十六岁,本该到了入宫的年纪,但高澄还是没松口,准备再等两年,满了十八岁再说。 主要是他也担心,自己将萧纲作傀儡摆布,萧妙淽会不会如后世西夏王妃咬断成吉思汗命根子一般对待自己。 毕竟北方乱了,才能保住萧家江山社稷,恐怕只有等亡了萧梁,绝了对方念想,将宗族尽数迁往洛阳,才能放心让这女子入宫侍奉。 而九岁的义子萧方智也已经搬出了金陵馆,在高澄的安排下,也已经开始了进学。 平阳公元善见之子,高澄的外甥元怀仁也被唤来洛阳读书,一次遇见崔季舒后,小家伙还搞偷袭,打了当朝尚书仆射崔季舒三拳,为其父元善见报仇。 崔季舒倒没有在意,但有人为了讨好他,密奏高澄,声称元怀仁时刻记怀父亲被殴之仇,又怎会忘却亡国之恨,建义高澄趁早斩草除根。 这就是亲信与普通朝臣的区别,崔季舒知晓高澄是个重情的人,不可能真的对自己才十二岁的外甥下毒手,况且如今时局早就稳定,元怀仁真有报复之心,大不了幽静一世。 当初元善见都翻不出风浪,高澄又怎会惧怕自己外甥颠覆社稷。 故而崔季舒对这件事一笑置之,连提都不提。 也正如他所预料,高澄只将密折看了一眼,便扔进了废纸篓里。 但崔季舒被打,也不能没有表示,于是将元怀仁唤到宫中,命崔季舒之子崔长君执棍,由于元怀仁打了崔季舒三拳,便罚他三十棍。 好在崔长君入宫前得了崔季舒交待,不能打狠了,否则这位前朝太子,还真有可能走不出明光殿。 但到底还是受了伤,高澄命全元起为他医治,又将元怀仁送往元仲华之子,赵王高孝琬的府上养伤,因为父母之间的特殊关系,他俩自小亲密。 “你呀!也不知道生了多大的胆子,敢殴打崔仆射,且不说崔仆射为父皇潜邸之臣,你为舅父复仇,岂不是惹父皇疑心。” 高孝琬坐在榻前,看着元怀仁屁股上的伤势,数落道。 元怀仁却不以为意,他笑道: “我打了崔季舒,舅父反倒认为我心底藏不住事,再说了,我无官无职,舅父疑心病也不会向着我,倒是孝琬你要时刻谨慎小心,莫要惹了舅父不喜。” 高孝琬闻言一声叹息,元怀仁说得确有道理,若他遇见崔季舒,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只怕父皇才要担心外甥心思阴沉、难测。 “不曾想你一个前朝太子,尚且能够随心所欲,我身为大齐亲王,却处处如履薄冰。” “你若是不与他们争储位,不也能够如高孝琮一般嬉闹度日。” 元怀仁见高孝琬愣神,继续道: “其实那位子也不好坐,以舅父的性子,恐怕就不是如履薄冰,而是如坐针毡,还不如做个富贵闲王。” 高孝琬也知道元怀仁所言有理,但走到这一步,早就不由他自己了,既有自己的母族及支持者,也有父皇将他们兄弟几人赶上架。 元怀仁知道他的难处,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有继续劝说,反而向高孝琬炫耀起了自己的婚事。 外甥才十二岁,高澄还是为他指下婚事,下嫁宗室之女,其父高永乐,就是河桥之战不给高敖曹开门的那个高永乐。 高澄原本是要嫁自己的庶女,毕竟在古代表亲结婚不受限制,但仔细想了想,血缘关系还是太近了,担心出现意外,便从宗室之中挑选女子。 十一年前,高永乐病逝于洛阳时,并未留下子嗣,只能过继其兄高思宗次子为嗣,却还有一女,年纪与元怀仁相仿。 既然为甥儿选定了未婚妻,高澄也不吝啬,将此女收作义女,赐予公主封号,给足了体面。 此前元怀仁特意偷瞧过,容貌身段甚合心意,只不过得按规矩满了十五岁才能成亲,这也算是高澄当家后,高氏的一条铁律。 第四百四十三章 煽风点火 以萧衍的操作,若非仅有四子在世,只怕江南还不只是四梁并立。 有鉴于南梁旧事,高澄对于儿子们都盯得很紧,虽说放任他们在洛阳笼络朝臣,却严防死堵,不使他们在地方培植势力。 但高澄也无暇再顾及家事,北梁萧纶在得到北齐物资与兵械的支援后,已然做好了与萧纪决战的准备。 萧纶与萧纪这一战不可避免,大量人口与物资被陈霸先夺去,哪怕萧纶能够咽下这口气,麾下将士因家眷被掳,也不会罢休。 更何况以萧纶的性情,又哪是忍气吞声的主,故而遣使来洛阳,愿向北齐称臣。 高澄对此自然是鼎力支持,四梁之中,他最忌讳的便是南梁,或者说陈霸先。 为了让萧纲倾力南下,高澄与使者承诺,一旦浔阳萧绎或蜀地宇文泰觊觎荆南,无论西进或东出,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甚至特意当着使者的面,与萧绎行文,告诫他不可袭夺荆南。 至于宇文泰,人家扼守险隘,也不会在意他的威胁。 使者当然相信高澄的承诺,小高王能舍弃夺取江东,毅然从建康撤军,着实出乎世人意料。 只不过在吴明彻暗中投效后,对于高澄来说,颠覆江东政权,不过就是在洛阳发出一封密诏的事情。 萧纶使者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洛阳,高澄又有了新的想法,即加强江东武备,再通过收买的建康大臣,挑起萧纲与萧绎之间的战事。 由柳仲礼领兵,若是胜了,由于萧纶与萧纪无暇抽身,萧绎必然向洛阳求援,自己便能够从容在江州立足,一如控制东梁一般,将西梁抓在手中。 若是败了,则暗中向萧纲施加压力,贬谪柳仲礼,使吴明彻独领建康及周边兵权。 如此,无论胜负,不止自己得利,还能消耗两方实力。 等他们萧家兄弟,打得江南天怒人怨,便是他高澄吊民伐罪的时候。 随即高澄便命人将韦孝宽唤进宫来。 韦孝宽自西潼关一战,降齐已有十二年,这些年始终从事情报工作,江南如今这般局面,韦孝宽在其中煽风点火,功不可没。 众所周知,高澄从来不会亏待用心办事的自家人,无需韦长英的枕边风,高澄早已经为韦孝宽赐予建忠郡公,食邑一千五百户。 韦孝宽一进明光殿,便看见了侍奉在高澄身侧的长女。 韦长英丧夫后,便被当时还是齐王的高澄纳入府中,也有不少年头了,却始终未曾有孕。 对此,韦孝宽倒是不以为意,他还真怕女儿给自己生出一个外孙,而那外孙又自不量力,偏要掺和进夺嫡之争。 如今明眼人谁不清楚天子是在养蛊,对待这些所谓骨肉,哪有多少温情可讲。 只不过这样的做法也确实是对朝廷、对百姓负责,毕竟一个君王,其性情、才能,关系到亿万民生。 也不是没有人抱守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旧观念,但民间对于这场夺嫡之争,却是乐见其成。 他们才不在乎夺嫡失败者的生死,只关心后继之主贤明与否。 快步走到御阶下,韦孝宽恭敬见礼。 “韦国丈无需多礼,今日唤你来是有事嘱咐。” 说罢,便将挑起东西二梁之间战事的打算和盘托出,又问道: “不知国丈可有信心成事?” 韦孝宽胸有成竹道: “但请陛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托。” 韦孝宽的信心并非空穴来风,不过是挑唆萧纲出兵而已,此事易耳,如今建康大臣,但凡有见识的,都在家里准备好了齐字旗,时刻等着高澄决心灭亡萧梁社稷的时候,好悬挂在屋外。 高澄闻言大感满意,事情就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办,他命韦长英送父出宫,之所以将她唤来,也是存了让父女二人团聚片刻的心思。 眼看着父女俩离去,高澄独自在明光殿中陷入了沉思。 其实之所以留下萧纲,不仅是为了所谓政治信誉。 在萧衍统治的五十年里,江南士族都被骄纵惯了,必须出重拳打击。 但高澄这个人又是个不沾锅的,对此元善见最有发言权,留下萧纲的江东政权,便是有意让他出手,为自己除去荆棘。 至少当初在建康时,萧纲抄没部分大臣的家产,便做得很好,这也是许多大臣在暗中倒向北齐的原因。 别管萧纲是否被高澄逼迫,终究是寒了人心。 高澄很享受坐镇洛阳,遥控江东的局面,萧纲对于他来说,相当于只是黑手套,许多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都可以交给他来处理。 当萧纲失去了他的利用价值,只需逼迫对方在建康写下一份降表,甚至无需出兵,便能进取江东之地,当然,前提条件便是如愿让吴明彻独掌建康兵权。 韦孝宽回到听望司府衙,这个高澄于二十年前组建的情报部门,如今触角遍及各地,除韦孝宽主导的南衙负责江南、蜀地,以及李远主导的北衙负责漠北、吐谷浑以及东北方向的库莫奚、契丹、高句丽外,还有陈元康暗中掌控的内衙,专门负责北齐境内情报收集。 而四位亲王府邸,便是陈元康内衙工作的重中之重。 昨日元怀仁与高孝琬的一席对话,分明已经屏退了奴仆,却还是被送到了高澄的面前。 高澄于是命人置针于毛毡上,将这条毛毡作为赏赐,送往赵王府。 高孝琬下值回府,听闻父亲有赐,喜不自胜,以为是自己这些时日在吏部的表现赢得了高澄的赞许。 可打开礼盒,望见盒中毛毡,已然变了脸色,表兄昨日才说如坐针毡,父亲今日便送来一条带针的毛毡,又如何能使高孝琬安心收下。 惴惴不安下,高孝琬赶紧唤来马车,拉了元怀仁与自己入宫请罪。 元怀仁得知事情原委,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昨日见只有自己与高孝琬独处,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可说了不少犯忌讳的话。 一进宫门,元怀仁还想让人给姑母元仲华报个信,到时候来明光殿救自己。 却被高孝琬拦下。 “表兄,这时候便莫要再自作聪明,诚心向父皇请罪才是上策,父皇真要处置你,便不是送毛毡,而是让宋游道带人来捉拿了。” 元怀仁一听,还真是这么个道理,毕竟舅父真要杀自己,哪要这么麻烦,随便差遣一个宫人强灌一碗毒酒便是。 而高孝琬之所以恐惧,却是担心自己惹了父亲不喜。 “甥儿知罪,还请舅父责罚。” 元怀仁屁股的伤势未愈,又跪在了明光殿请罪。 高澄不动声色道: “你有何罪?” “甥儿不该妄议舅父。” “罢了,念在你唤我一声舅父的份上,今日便不再责罚于你。” 元怀仁闻言,激动地叩首谢恩,脑袋磕得砰砰作响。 “莫要磕了,起来吧,若是磕傻了脑袋,朕可舍不得将义女嫁给一个痴儿。” 说罢又看向与元怀仁一同跪在殿内请罪的高孝琬,叹息一声道: “琬儿,你也起来吧。” “谢父皇(舅父)宽恕。” 二人这才站起身来,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高澄不忘告诫道: “我送毛毡,并非恐吓你二人,需知‘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今日所为不过是要给你二人提个醒,凡事不可心存侥幸。” 高孝琬与元怀仁连连称是。 “行了,去探望你母妃去吧,怀仁你也一起去,拜过了你姑母再出宫。” 二人应声告退,可走到殿门处,高孝琬又回声问道: “父皇,您告诫儿臣行事需周密,可……” 话到一半,又止住了声音。 但到底是父子,高澄明白他话中之意,笑道: “为父年少辅政,主国多年,威权之重,根基之深,岂是你能轻易蒙蔽过去。我派人探听你等行径,只是防止你们私自结交将领,以免国家有江南之祸。至于平素你们兄弟独处时的一些抱怨言行,为父其实听得多了,但又何妨,为父年少时,也曾……” 说到这,高澄赶紧闭了嘴,他可不能让儿子们知晓自己年少时,找人假扮贺六浑,来殴打出气,最终弃尸荒野的黑历史。 去往元仲华寝宫的道路上,元怀仁突然低声道: “其实舅父待我很好,若是换了别的舅父行禅让之事,母亲或许能够保全,但我与父亲必死无疑。” 高孝琬撇了元怀仁一眼,心想难不成表兄是想让随行的宫人把话传进父皇耳中。 正疑惑的时候,却听元怀仁继续道: “母亲从小就教我读史,与我讲述江南朝代更迭之事,无不是在屠戮前朝皇室,如舅父一般真将我当作甥儿看待的,未有所闻。” 高孝琬闻言沉默不语。 二人去到元仲华的寝宫,又受到一番责骂,原来事情早就传进了她的耳里,这让高孝琬心理平衡不少,原来不知自己身边多有耳目,父皇身边,也少不了宦官宫娥给人传递消息。 连父亲都能容忍这些人的存在,自己又何必为此介怀于心。 各部官员早已下值,回府歇息,高澄还在召集左仆射、户部尚书崔季舒、兵部尚书封子绘二人商议如何增强江东武备。 对于高澄来说,也算是难得的勤政。 小高王的态度一直很明确,政务不能懈怠,但自己也得享受生活。 他始终坚持八小时工作制,除非是军国大事急需解决,否则绝不会耽误了自己的娱乐时间。 为江东增强武备确实是一件麻烦事,虽说有吴明彻的存在,不必担心野马吃饱了,挣脱缰绳。 若要发展军事,离不开经济的支持,萧纲靠着抄家,付了高澄第一批军费,十万匹布,确实还剩一些盈余,但也不多,毕竟如今江东朝廷对北齐单项透明,高澄对于其事务,简直如数家珍。 今日将崔季舒唤来,便是询问将那十万匹布,回借给萧纲,对自家国库的影响。 崔季舒在心底计较一番好,回答道: “陛下,今年若不起倾国之战,臣以为可行。” 高澄闻言颔首,他今年也想养兵休战一年,去年夺了汉中,又声势浩大去了趟江南,国库开支着实大了点。 当然,也有好消息,淮南与江汉,早已经恢复生产,而这两地土地肥沃,水热充足,使北齐国力再上一层楼。 高澄又问向封子绘,说道: “此前借给萧纶一部分兵械,如今武库之中还剩多少?” 封子绘如实报上具体数目,高澄见武库充足,便开口道: “准备好能供应十万大军一战的刀枪弓矢。” 封子绘当即应下。 有了布绢,又有充足的兵械,萧纲要做的只剩安抚、激励此前战败的将士。 当然不是高澄主动送布、送兵器,届时自会有建康朝臣提议往洛阳拆借,愿意给小高王做事的东梁大臣可不在少数。 事情交待下去,高澄又陷入了纠结之中,平心而论,他自然是希望东梁能胜,自己才能应西梁之请,出兵南下,顺势掌控浔阳朝廷。 但柳仲礼有几斤几两,高澄再清楚不过,指望他对上王僧辩、王琳、杜龛等人,未免天方夜谭。 犹豫再三,在崔季舒、封子绘告退后,高澄又命人传信韦孝宽,将出征人选由柳仲礼更改为吴明彻。 同时又命韦孝宽想办法离间萧绎、王僧辩,无需策反王僧辩,只需往萧绎那一头下功夫即可。 王僧辩再是忠心耿耿,想来也禁不住萧绎逼迫。 至于吴明彻,哪怕是败了,有建康群臣求情,也不会出什么事,毕竟此前柳仲礼在东梁山大败,如今不还是掌兵大将。 这段时日以来,建康的消息从未停过。 此时的江东,除了禁军与原太子卫率由韦粲统领以外,其余精兵,尽由柳仲礼与吴明彻统御,柳仲礼驻军于东城,吴明彻驻军于朱雀航。 萧纲有心想收回兵权,但北齐三万大军枕戈在侧,他也只能信任自己的心腹。 昭德五年(552年)二月初七,京口有人秘密来到建康,向暗中投效的朝臣递去消息,便是让他们鼓励萧纲重整武备。 第四百四十四章 徐陵不辱使命 自二月初八开始,萧纲便陆续收到许多朝臣上表,请求天子振作,虽时局危难,更当奋发图强,兴复国家。 过往哪怕是萧衍时期,也如一潭死水的建康朝堂,许多年也没有这样的振奋景象。 但萧纲有心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苦于囊中羞涩,只能徒呼奈何。 好在有大臣提出向北齐拆借,这一提议得到众人的赞同,纷纷毛遂自荐,愿往江北游说高澄。 见臣子们如此踊跃,也给日益颓丧的萧纲打了一针强心剂。 “能得诸君共济,何愁国家不兴。” 萧纲感慨群臣公忠体国之余,命心腹徐擒之子徐陵渡江北上,往洛阳游说。 徐陵也在劝谏萧纲振作的臣子之列,但确实未与北齐暗中勾结。 之所以选择他,实在是萧纲错估了游说高澄的难度。 徐陵的才华无需质疑,自小就被赞誉为“天上石麒麟”、“当世颜回”,更重要的是此人有口才,萧纲看中的就是这点。 四十五岁的徐陵受命以常侍一职出使,在与京口镇将段韶沟通后,得以渡江。 车马一路北上,徐陵怀揣忧国忧民之心,根本不知道自己此行是白捡的功劳。 俗话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这几年徐陵的诗作颇为高产,与以往轻靡绮艳的风格不同,更多了许多伤遇感时,离愁别恨的作品。 诗文陆续传到北地,据说得了齐主高澄的欣赏,也是他出使的原因之一,一如当年高澄因温子昇的才华得萧衍喜爱,便派他两次出使江南。 高澄这些年也开始重视自己的文化修养,至少在人前是这样的表现得,甭管他看没看进去,至少在大臣觐见的时候,手里总是捧着文集。 还大言不惭地对鲜卑勋贵们训导道: ‘朕每日忙碌于国事,仍手不释卷,常有所得,也望诸君努力。’ 更不会在破坏规矩时,与人说什么我乃蛮夷。 高澄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更加标榜渤海高氏的出身,只是渤海高氏也没沾到他多少光。 徐陵来到洛阳以后,高澄听迎接之人转述来意后,却对徐陵的态度很是冷淡。 据说高澄在私底下曾与杨愔抱怨: “朕御极五载,勤俭度日,不曾兴建园林以自娱,却要我为江东纾困解难,是何道理!” 至于这些话是怎么从宫里传出来的,谁也说不清楚,但在洛阳城里流传甚广,连徐陵亦有耳闻。 当然了,徐陵到底是江东使者,高澄虽说不愿见他,还是派了魏收代为接待,总不能失了礼节。 有张师齐这么一位优秀的史学家,魏收在高澄心中便可有可无了,无论《魏书》,还是国史都用不着他。 同人不同命,魏收与陈元康一样,都是从高澄幕府被高欢借调,最后又回归洛阳,但他始终得不到高澄的重视。 此番负责接待徐陵,魏收也有心借机踩上一脚。 两国使者来往,从来少不了这种事情,都要在嘴皮子上占点便宜。 恰巧徐陵抵达洛阳的时候,已经是三月晚春,气候也热了起来,魏收便对随行接待之人道: “今天这热,是徐常侍带来的。” 那人倒是个合格的捧哏,忙问为何。 魏收笑道: “朝政衰败,徐常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匆匆北上,顺带着连热气也带了过来。” 众人哄笑之际,徐陵反唇相讥道: “昔日王肃渡江,为北朝制定礼仪,今日我来,再使你等知道寒热。” 魏收闻言大感惭愧,再不敢轻视徐陵。 就在徐陵以为此番出使,将要功败垂成之际,高澄却意外得知他与魏收之间的嘴仗,对徐陵另眼相待,更是与左右道: “处上国而抗节不挠,此非蔺相如访秦乎。” 遂亲自召见徐陵,对其大加夸赞,说道: “朕非秦主,而君实为蔺相。” 而徐陵也适时旧事重提,请求高澄能对江东施以援手。 也许是为徐陵的机与才气所折服,高澄终于松了口,他感慨道: “江南动乱,百姓饱受兵灾,朕亦深感痛心。 “梁主,朕之丈人也,既有志扫平内乱,朕又何吝些许布绢、甲仗。” 徐陵没想到高澄居然当真慷慨解囊,来不及惊喜,便听见高澄让崔季舒与自己商议具体数目。 经过一番艰苦谈判,最终还是由高澄亲自拍板: “朕愿援以布绢十万匹,甲杖十万具,箭矢百万发,徐常侍以为如何?” 这一串数字足以让徐陵动容,他激动叩首道: “外臣叩谢陛下隆恩!” 高澄阻止道: “莫要急着谢,这些布绢、兵械不过是拆借之用,日后还需要梁主原数奉还,毕竟国库所有,皆民脂民膏,朕也要对治下之民有个交代。” “自该如此,自该如此!” 离开明光殿,徐陵心情还未平复,几次险些摔倒。 他望向东南方向,仿佛看见了建康台城对自己望眼欲穿的萧纲,暗道: ‘陛下,微臣不辱使命!’ 而徐陵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大殿以后,高澄脸上的笑意更浓。 此前萧纲欠他军费,被逼着杀了一批从逆大臣,才补足了部分,还有二十万匹布的尾款需要分批支付。 如今又向北齐举债,一旦东梁国库无力偿还,只怕又得在高澄的逼迫与怂恿下,将屠刀伸向士族。 既收拾了江东士族,还脏不到高澄的名声。 徐陵回了金陵馆,高澄又命人将魏收唤来,安慰道: “今日之事,让魏卿受委屈了,且放心,朕会传信张师齐,不许他将之记载于史册。” 为了演好这场戏,魏收实实在在扮演了一回小丑,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若是徐陵此行顺风顺水,那谁都能察觉出其中有阴谋,偏偏是徐陵起初受人轻视,却凭着自己的才智折服北齐君臣,这样的剧本才能让人信服。 当然,这样的演出对于北齐君臣来说,都只是小场面。 当初高欢、高澄父子对于是否法办尉景那一场,才叫大戏,经典程度仅次于贺六浑义释高岳。 第四百四十五章 荆南 在户部与兵部的全力配合下,北齐很快配齐了援梁物资,甚至将会贴心的为东梁运往京口,梁人只需往京口提货即可。 徐陵也不贪恋北国风光,适时提出告辞,高澄也没有强留,命魏收代为相送。 而在此期间,荆南与岭南之间蓄势已久的战事终于爆发。 荆南萧纶得北齐资助,又有将士齐心,为解救家眷而战,气势汹汹南下。 岭南萧纪则将军事尽数委于大丞相陈霸先,由其率军抵御。 穿越南岭,有五条重要通道,即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又称五岭,通常也被用来代指南岭。 萧纶此番为了直扑广州,避过了陈霸先北上所走的越城领,而是由骑田岭南下。 只是陈霸先并未据守阳山关等险要,反而是放任萧纶闯入岭南,故而北梁大军一路势如破竹。 对于陈霸先瓮中捉鳖的构想,萧纶起初并未察觉。 而北梁的补给线被拉长,又遭遇陈霸先沿途坚壁清野,无法就地得到粮草的补充,直到将士疲惫,萧纶这才反应过来,陈霸先是想学姜维守汉中的路数,企图将自己的南征大军尽数吞下。 面对诸将提醒,萧纶却轻蔑道: “姜伯约敛兵聚谷,尚且不能守汉中,陈霸先又有何才能,敢效前人旧智。” 萧纶的意思很清楚,姜维试图放魏军入境,将其全歼,但胜者却是钟会,如今自己遭了同样的境遇,想来自己也能得钟会之功。 只是萧纶虽读史,却不曾细究二者之间的差别。 说是姜维守汉中,实际战略统帅却是蜀汉后主刘禅,与姜维一同镇守汉中的却是无故失期,导致他前番大败的胡济。 更重要的却是朝廷用人失当,以早有降叛之心的蒋叔守卫重镇,方有汉中之失。 而如今岭南内部,虽以萧纪为天子,但陈霸先广得人心,各部将领皆严奉军令,据城坚守,未有叛降之举。 原以为要经历恶战的沿途关隘走得顺畅,不曾想出了南岭群山,却陷入了在始兴等郡围城苦战的窘境,而粮道又时常受陈霸先的攻击,将士们叫苦不迭,眼见军粮逐渐不支,萧纲也终于有了退意。 可正所谓关门打狗,进来容易,出去难。 陈霸先命人日夜袭扰以拖延萧纲退军速度,待其一路走走停停,军粮无以为继,士卒疲惫不堪之际,亲自领军于山阳关外截击萧纲。 以侯安都为先锋,直冲萧纶中军。 岭南大军以逸待劳,而荆南将士疲惫不堪,且粮草不济,北梁天子萧纶仅以身免,麾下大军或死或降,在山阳关外被陈霸先打了一场歼灭战。 萧纶狼狈逃回长沙城,担心陈霸先北上,赶忙向江州萧绎与高澄求援。 然而江东萧纲此时已经在重振武备,常有细作回报,其有西征之意,故而萧绎不敢分兵。 反倒是北齐鄂州刺史侯景,与郢州刺史薛修义得知萧纶使者北上求援,分别从安陆与江陵出兵南下,为萧纶协防荆南。 关于这场战事的胜负,高澄此前早有预料,毕竟一方是萧纲领军,一方是陈霸先挂帅,主将才能本就天差地别,萧纲还是客战,哪有不败的道理。 故而早早吩咐了侯景、薛修义,若萧纶求援,即领兵南下。 但再怎么也没想到他能败得这么惨,如今荆南军事力量几乎瓦解,萧纶不得不强征丁壮,加派苛捐杂税,寄希望于重建军队,却使荆南局势越发走向糜烂。 荆南各地纷纷爆发反抗,盗贼蜂起,萧纶的政令甚至出不了长沙城。 在洛阳的高澄得知消息,召来亲信常侍们商议过后,以慕容绍宗领步骑三万南下,助萧纶平定叛乱,同时实际控制荆南。 而另一份诏令,便是直接发往建康,让萧纲派遣军士,往闽地大作声势,逼迫陈霸先回师广州。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女婿才支援了建康一大批物资,老丈人作为儿皇帝,无论如何也要遵照高澄之意办事。 萧纲不是没想过反抗,毕竟拿了这么多甲仗弓矢,难免误以为自己又支棱起来了。 可群臣劝谏,又以北齐兵锋恐吓,萧纲于是询问自己三位领军心腹吴明彻、柳仲礼、韦粲的意见,却都是一样的看法,不如顺从了北齐,也当是还了拆借物资的人情。 至于萧纲之所以敢于分兵,也是有段韶三万大军为自己协防,不惧萧绎东出。 萧绎见江东的威胁暂时去了,也并没有偷袭建康的想法,而是打算应萧纶此前求援之请,往荆南分一杯羹。 只不过北齐早就将荆南视作囊中物,侯景迅速领兵向东移防,西梁大军难以入境,萧绎这才止住了野心。 而陈霸先原本正打算联络宇文泰共击荆南齐军,但突然闻讯萧纲有意经闽地袭击岭南,也只得含恨退兵。 途经山阳关,陈霸先对侯安都感慨道: “今日之势,如六国事秦,今日让一县,明日割一城,以江南有限之地,如何能填齐人无限之欲,萧家诸子,为何就不能联手同心,以御外患!” 侯安都说话也不顾忌,他直言道: “彼辈若能同心,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其实二人都清楚,萧家兄弟明知内斗利齐,却已然手中相残,无非是高澄这人伪善。 他以元善见为马骨,让萧家子弟相信即使被北齐控制,也好过让兄弟得了天下。 毕竟高澄不会要他们的性命,而这些个亲兄弟却要使自己子孙断绝。 这便是宁予外人,不予家贼。 山阳关外,已经没了此前大战的痕迹,只留二人一声叹息。 陈霸先回师广州不久,江东威胁岭南的军队也纷纷撤去。 无论如何,俘斩荆南五万之众,都是一场大胜,萧纪在陈霸先党羽的暗示下,为其陈霸先酬功,进位相国,总百揆,加九锡,封陈公。 事情走到这一步,篡位流程也只剩了封王而已,萧纪与陈霸先原本看似亲密无间的关系,也走向破裂。 陈霸先与萧纪这名傀儡天子暗地里较劲的时候,也不忘往江州、蜀地派去使者,与他们结好。 此前拥立萧纪,不过是担心萧家兄弟并力相攻,如今萧纶被打残,萧纲对江北唯命是从,只剩了萧绎独自面对北齐威胁,自然是要寻求助力,也不会再管陈霸先篡谋与否。 而在蜀地宇文泰眼看萧氏四分五裂,也不让元钦再当什么大梁魏王,转而重新打起了元魏的旗号,于成都称帝。 至于陈霸先篡夺岭南,宇文泰才不在乎,他需要的是一个能与自己齐力共抗高澄的盟友。 昭德五年(552年)八月十六,萧纪暗中谋划铲除权臣未果,陈霸先派遣侯安都领兵入宫,缢死萧纪,转而拥立萧纪长子萧圆照为帝。 萧圆照为刀兵所迫,以定策之功,为弑父仇人陈霸先封陈王,权臣篡位的一切流程全部就绪,只等陈霸先挑选一个好日子,再篡夺岭南政权。 萧纪之死传到其余三梁,萧纲、萧纶即使在背地里拍手称快,但是明面上对陈霸先却是恨不得食其骨肉,毕竟他杀的是自己的手足兄弟。 只是嘴炮打得再响,终究没有出兵的举动,高澄对江南打的是步步蚕食的主意,岭南在他的战略规划中,是仅次于蜀地的最后一步。 没有北齐在军事、经济上的支持,萧纲、萧纶也只能朝陈霸先龇牙。 萧家兄弟剩余一人萧绎,则全程保持了沉默。 再看回荆南,慕容绍宗领兵南下以后,侯景依旧在东侧防备萧绎出兵干涉,薛修义则派兵驻守夷陵南岸,堵死宇文泰东出路线,让他不能凑这趟热闹。 而慕容绍宗得以领三万步骑,横扫荆南。 那些才起事,未经战火锤炼的民众,又怎能与北齐的精锐抗衡,各地反抗被陆续扑灭。 萧纶本想将反抗之人尽数处死,但慕容绍宗南下前得高澄叮嘱,于是以荆南民少,不得再滥杀为由,劝说萧纶只杀首罪之人。 但萧纶性情暴虐,哪是听得住劝的人,执意要行诛连之事,他但凡有点自知之明,也不会给父兄献毒酒,企图毒害他们,自己登上皇位,而高澄也不会如此轻易掌控江东、荆南。 当初便是萧纶上蹿下跳,怂恿萧绎起兵,才挑起了这场兄弟内战。 慕容绍宗眼见萧纶与其兄萧纲不同,根本不愿尊奉洛阳之令,长沙城里,当即爆发一场动乱,齐军入城,将萧纶控制,但慕容绍宗也不敢擅自行废立之事。 他对自己的处境清楚得很,按理说慕容绍宗功勋卓著,早该如段韶、斛律光等人作为领兵大将,镇守一方。 怎么说也是跟了高澄二十年的心腹大将。 但他与尔朱氏的亲密关系,却让高澄不能放心,小高王的底线就是不能让儿子们在地方发展势力。 毕竟朝中权势再盛,要想剪除,无非是派禁军挨家挨户敲门而已,但若是地方势力,内战便是大概率的事情。 故而慕容绍宗时常领兵,但始终得不到外镇的机会,回了京畿地区,就得乖乖交出兵权。 本就受天子暗中提防,他又怎敢自作主张废黜萧纶,只得派遣信使北上,请高澄定夺。 高澄收到消息,考虑到萧纶性情确实不是一个作傀儡的好选择,于是下令由废其国主之位,由慕容绍宗在长安拥立其三子萧踬。 萧纶长子萧坚在其起事后,与萧绎长子一同被萧纲处死,其次子萧确有志气,得高澄欣赏,当初便是嫁北齐宗室女于他,与萧纶联姻。 但以萧确的才华,也不是傀儡的合适人选,便越过他,拥立了才质平平的萧踬。 当然了,高澄废黜萧纶,也是打算将他与元善见一般当作马骨示人,于是又命慕容绍宗将萧纶、萧确父子带来洛阳。 而接替慕容绍宗领军镇守,操控北梁朝廷的则是高澄姨父厍狄干。 萧纶来到洛阳后,高澄亲自接见,这两位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也终于见上了面。 高澄封萧纶为桂阳郡公,在洛阳为其赐府邸,更送他一本《齐律》,并未完全限制萧纶的自由,但他出行,必然有人随行监视,以免他将在南方的恶心带来北地。 而由于荆南自身军事力量瓦解,不同于江东,北齐对荆南的掌控也更为彻底。 如果说在江东,还得让建康朝臣敲边鼓,那么在荆南,高澄的旨意畅通无阻,所谓北梁不过是挂了一个壳,荆南的各项制度,以及政令,全盘移植北齐,被顺畅的纳入了江北体系。 此前陈霸先劫掠大量荆南民众南下,以致地广人稀,于是高澄又从江北的地狭民稠之处迁移部分民众,已恢复荆南地区的发展。 与此同时,随着淮南、江汉地区已经恢复生产,高澄也决心扩兵。 北齐陆续侵占淮南、江汉、荆南,又在江东驻军,却迟迟没有扩充军事力量,本就不合情理,此前也是高澄在勉力维持。 只是要守备的地方多了,尤其是又分了三万人驻守荆南,在兵力上的捉襟见肘已经到了非扩军不可的时候。 昭德五年(552)秋收过后,国库得以喘息,高澄随即下诏,扩充战兵十万,原本三十余万的战兵数量,实在难以支撑起北齐的国防体系,这也与北齐战线拉得太长有关。 毕竟与战兵数量一再增加相对应的是州郡兵数量一减再减。 对于州郡兵的战斗力,高澄早就绝望了,如今之所以还维持着一定数量的州郡兵,不过是为了维持当地治安,以及战时充当辅兵任务。 这次十万战兵的扩充,不仅局限于六镇鲜卑子弟,也对境内汉人开放,一时间应者云集。 别的不说,在北齐当战兵,待遇确实好,如今也不是北宋的风气,当兵的也不是什么贼配军,多少还是有点从军的荣誉感。 兵士来源一方面是从本就不多的州郡兵中挑选精壮之人,另一方面则是公开招募,只不过对身家清白、年纪、身体状况、技艺水平都做了要求。 第四百四十六章 弊案 新组建的十万步骑必须在长期的训练后,才能初步形成战斗力,而高澄暂时没有动武的打算,也给了他们充足的时间。 高澄计划等新兵形成战斗力,则分派去各地,接替老兵驻防,再将分派在外地的精锐重新调回洛阳,以供他将来随时驾驭亲征。 随着汉人在军中的比重逐步攀升,许多汉化政策也得以顺利推行,比如说官员服饰。 过往无论东魏,还是北齐,都未曾对官服作硬性要求,鲜卑武官可以衣着鲜卑服帽,汉族文官也可以穿戴汉魏衣冠。 当初高欢拥立元善见时,便是以鲜卑旧礼祭天,穿的也是鲜卑服饰。 这些年高澄一直在刻意忽略这个问题,有不少官员上奏,请求齐衣冠,正礼仪。 便是要统一官员服装,要么全是鲜卑服装,要么就穿汉人衣冠,莫要再继续胡不胡,汉不汉,惹人耻笑。 不过这些人无一例外全被高澄以各种理由贬往外地任职。 过去,关于汉胡之争,能打马虎眼,高澄一律都是糊弄过去,到如今北镇鲜卑迁来河南也十余年,与当地汉人相互影响,尤其是高澄鼓励他们彼此通婚,风俗渐渐融合,矛盾了没了初来时的激烈。 高澄此次推行的汉化政策暂时只是限制在朝堂,如官员统一使用汉人衣冠,祭天、祭祖也抛弃鲜卑旧礼,官员上疏必须使用汉字,而汉人语言也成了朝堂的官方用语。 这些改革并未波及到军队,鲜卑军队依旧以鲜卑语传达军令,汉人军队也依旧使用自家语言。 只是高澄却鼓励鲜卑将领学习汉语,汉族将领学习鲜卑语,能熟练使用两族语言之人,总能在相等的功绩下,得到优先提拔。 故而也在一众年轻将领中,掀起了语言学习的热潮。 只是有积极响应的,也有人满腹牢骚,人与人不能一概而论,就是有人缺乏语言天赋。 对于始终未能掌握第二门语言的将领,高澄也爱莫能助,他通过兵部行文,已经与众人讲得清楚,若是能使用汉语、鲜卑语,便能在汉军与鲜卑军中随意调动,哪方有空缺,都能随时填补。 可要是只能运用本族语言,能任职的部队也就少了,可不得慢慢排队。 当然,才能出众的将领,高澄还是会另眼相看。 只是高澄这些汉化改革并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反倒是手底下的心腹闹起了矛盾。 宋游道无疑是个酷吏,四处咬人,好用刑罚,确实惩治了许多贪官,但其中也有不少人是被屈打成招。 而陆操自主理督察院以来,常将尚书左丞衙门送来的案件发回重审,久而久之,宋游道便对陆操横竖看不过眼。 可陆操是个真君子,两人也起不了什么冲突。 但宋游道为了维持自己刚正不阿的人设,却得罪了高隆之这个真小人。 当初博陵崔氏第二房的崔孝芬拒绝了高隆之的姻亲提议,无非便是瞧不起他的出身,觉得徐隆之就是个冒名士族。 二十年前清河王元亶发动政变,事后高隆之在高澄诛杀叛党时,公报私仇,将崔孝芬一家也给加了进去。 崔孝芬是跟元亶过从甚密,但其实也罪不至死,只不过对于当时的高澄来说,高隆之可比崔孝芬重要太多,便也顺手一并杀了。 高隆之与宋游道的矛盾由来已久,宋游道行事不按规章。 高澄在洛阳的时候,宋游道尚且有所顾忌,而高澄在外征战期间,宋游道时常没有确凿证据,只是怀疑便抓捕官员,施以刑罚。 高隆之作为尚书令,在高澄离洛的时候,实际掌控洛阳庶政之人,少不了被官员们求上门。 年轻时候被人说是性多阴毒,睚眦之忿,无不报焉,但如今老了,高隆之还是想留点好名声,于是几次与宋游道约谈,希望他能掌握了证据再抓人,而不是大兴牢狱之灾,将人屈打成招。 可宋游道有陆操做榜样,知道高澄希望强项令,便不买高隆之的账。 尚书左丞佐尚书令,总领纲纪;右丞佐仆射,掌钱谷等事,偏偏宋游道这个左丞却不卖高隆之这个尚书令一点脸面,对其所言置若罔闻,高隆之又怎能不暗生怨恨。 之所以迟迟未作报复,不过是没有捉到宋游道的把柄。 直到这次恩科,终于让高隆之以及朝中一众与宋游道结怨之人逮着了机会。 北齐陆续得到淮南、江汉、荆南,原有的官员队伍储备稍显不足,于是在建德五年另开恩科以求士。 此番应试的考生中,有一人名为王道习,东莱郡人,与宋游道是旧友。 王道习答题超出了规定时间,考官依例不收其卷,却被巡视考场的宋游道发觉,强令考官接受。 这件事情传扬开来,无需高隆之下场鼓动,众多官员纷纷上表弹劾,认为宋游道与王道习凌侮国家法典,尤其是宋游道执法之人犯法,更加难以宽恕。 高澄闻言大怒,自东魏开科举以来,科场舞弊时有发生,许多官员因此落马,但涉及到部台高官的,宋游道还是独一遭。 他当即下令,由刑部尚书封述主审,鲁王高孝瓘监审,刑部侍郎宋钦道被勒令回避,在家休沐。 宋钦道与宋游道是同族兄弟,回避此案也是应有的道理。 过往众人皆知,宋游道是高澄用来鞭策官员的恶犬,圣眷在身,没人敢有怨言,如今眼见天子震怒,圣眷不再,等待宋游道的下场可想而知。 正所谓破鼓万人捶,曾经蒙冤被宋游道拷打的官员纷纷检举起过往恶行,尚书省郎中兰云景的遭遇为最。 宋游道曾与兰云景生隙,于是故意捏造其十条罪状施以刑罚折磨。 一桩桩,一件件,高澄全部移交刑部办理。 由于清算旧账的人实在太多,宋游道暂时被拘,但小高王是个念旧的人,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至于王道习,则很快有了处置,即革去举人功名,发配辽州。 第四百四十七章 细作 宋游道入狱候审,其家人四处求情,甚至找上了秦王高孝瑜。 高孝瑜之母与宋游道同族,但平素少有往来。 酷吏这行当,向来招人忌恨,尤其是宋游道这种疯狗,高孝瑜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因母族的关系,与他亲近。 宋游道的家眷找上门,高孝瑜倒是没有避而不见,但也表示爱莫能助。 这些年来,但凡触及科场舞弊的官员,轻则革职,重则处死。 为弊案官员求情,既触怒高澄,又惹天下学子生怨,高孝瑜怎会沾惹此事。 他将事情与宋游道家眷解释清楚,自己确实无能为力,才打发走了神魂落魄的宋家人。 过去宋游道好施刑罚,有罪没罪,也拷打一番再说。 如今锒铛入狱,封述本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被高澄阻止。 宋游道是条疯狗,也是忠犬,办事勤勤恳恳,无论是鲜卑勋贵,还是汉人文臣,只要是高澄吩咐,他一律重拳出击,从不担心得罪同僚。 其实最开始,高澄也有心维护,但随着宋游道过往一桩桩,一件件罪行被揭发,他也知道不能再将其留用,否则官怨难平。 宋游道被牵扯的不仅是科场舞弊、构陷同僚,更有贪腐之罪。 任谁也没想到,明面上嫉恶如仇,致力于打击贪腐的宋游道也在私底下敛财。 但一条条证据经由听望司内衙挖出,却又确凿无疑。 宋游道倒台,主持内衙的陈元康可以说是出了大力。 此前渤海人李子贞因受贿被宋游道抓捕,陈元康与李子贞是微末时的旧友,曾向宋游道请托,莫要加以刑罚,给李子贞留些体面。 事后才知道,李子贞在狱中受了严刑酷法,伤重而死。 陈元康从此便与宋游道结怨,这些年没少挖宋游道的黑料,却始终隐忍不发,他知道高澄其实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心腹官员贪不贪财,相较于贪官,他更厌恶庸官。 只要有能力,有忠心,贪也就贪了,而宋游道恰恰就满足前两项条件,况且他贪污的钱财,大部分都是用来接济亲友中生活困苦之人,真把事情捅到高澄面前,估计也就是罚酒三杯,一笑了之。 但这时候抖出来,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宋游道用十余年时间打击贪腐,树立起来的宋青天这一形象给击个粉碎。 一时间关于宋游道的恶评甚嚣尘上,真真假假的消息在民间肆意流传,谁也认不清哪个才是宋游道的真正面目。 一面是朝臣们在高隆之的领导下,向天子上表请求严惩宋游道,另一方面则是陈元康领着内衙深挖宋游道过往劣迹,宋游道再无翻身的道理。 但高澄还是授意刑部尚书封述莫要治以死罪,说什么也要保下宋游道的性命。 宋游道为他干了这么多脏活,如今没了利用价值,便不管他的生死,将来还有谁愿意再给小高王当黑手套,这样的卖力。 其实宋游道贪腐、以及构陷同僚,种种罪行,高澄心知肚明,如非他触碰了科举的红线,这些所谓的罪行根本扳不倒他。 宋游道在狱中并没有遭受刑罚,审理了十余日后,也只被判了去官免职,连发配也不是辽州那等苦寒之地,而是送往荆南,更不用服劳役,就是让他在洞庭湖边养老,闲时钓钓鱼,养养花草。 “罪臣叩谢天子!” 走出大牢,将往荆南那天,宋游道往宫城方向叩首哭泣道。 他知道,真要按《齐律》来判,自己少不了一个死罪,家眷也得跟着遭殃。 但高澄并没有大肆牵连,再怎么强调律法,这个时代仍然是人治社会,天子永远凌驾于律法之上。 曾经官员畏之如虎的尚书左丞衙门,因为宋游道的去职,也沦为与御史台相当的机构,只负责弹劾官员风纪,再也没有了执法权与审理权。 刑部就此独掌司法大权,没有了左丞衙门掣肘,威严日盛。 就在北齐内部司法权力重新架构的时候,江州传来消息,王僧辩受萧绎猜疑,被处死于浔阳。 此前高澄曾让韦孝宽离间王僧辩与萧绎,专往萧绎那头下功夫,于是韦孝宽在编造童谣污蔑王僧辩的同时,也伪造书信,故意让细作露出马脚,使书信为萧绎所得。 王僧辩之死,并非韦孝宽的离间计有多高明,只是他们主仆二人本就生了嫌隙。 萧绎砍向王僧辩的一刀,斩断了二人数十年的主臣之情,以萧绎更甚于高澄的猜疑性格,又怎会再信王僧辩。 王僧辩被骗进新建的浔阳宫城,被缢死于大殿之上。 其长子王顗,次子王颁,三子王頍皆渡江北上,逃亡北齐。 高澄命侯景将三人送往洛阳安置。 谣言能杀人,这一世韦孝宽得高澄看护,能够躲过一劫,王僧辩却顶替了他,成为韦孝宽谍战的最大战果。 至于那位赴死的细作,高澄也没忘了善待其家眷,为其子补丞郎一职。 王僧辩在西梁军中广有威信,如今其蒙冤而死,高澄也立即向江东方面授意,该是东征的时候了。 昭德五年(552年),秋收以后,建康朝堂请求把握战机,立即东征的奏章便如雪花一般飞向萧纲的御案。 萧纲也察觉西梁军中因王僧辩之死而生乱,认识到机会难得,这一次并未继续再主将人选上犹豫,此前柳仲礼东梁山大败,使笑纲对其大失所望,而吴明彻识破计谋,虽苦劝不纳,但也救援有功。 况且朝臣也大多支持吴明彻挂帅,一次安陆大败,一次东梁山险些葬送江山社稷,柳仲礼已经失了人望。 但终究是人才难得,柳仲礼屡屡失败是一回事,但其勇力殊为难得,便也副将身份随征。 九月二十,萧纲下诏,历数萧绎罪过,正式下诏以吴明彻为帅,尽起江东之众七万,讨伐不臣。 萧绎得知消息,一方面向岭南陈霸先求援,希望他能率师东进,威胁江东。 然而荆南总管厍狄干早已经在崔澈的授意下,领兵移驻南岭北麓,使陈霸先不敢有异动,而江汉平原的常备兵马也陆续动员,防止宇文泰东出。 同时段韶也随时做好准备,一旦陈霸先入寇江东,则与淮南将士交接京口防卫后,领建康周边三万齐军前往迎击。 陈霸先最终只能回信萧绎,自己属实爱莫能助。 高澄已经尽自己所能,为吴明彻搭建了一个有利的环境,先是施以离间,除去王僧辩,再使陈霸先不能干涉,至于最终能否成事,还得看吴明彻自己的能耐。 吴明彻以柳仲礼部为先锋,其中未尝没有借刀杀人的想法,但也能糊弄过去。 毕竟如今江东之人都形成了刻板印象,柳仲礼屡屡中计,有勇无谋,这样的人当不了主帅,做个冲阵之将,凭着他的马上功夫,应该能够胜任。 这样的说法柳仲礼自己也时常听闻,他当年自诩天下英雄,看不起旁人,也是个骄傲性子,如今这般评语,让他倍感羞辱,更有心在此战建立殊勋。 吴明彻以其为先锋大将,正合柳仲礼的心意。 而萧绎一方,王僧辩死后,便以小舅子王琳领军,副将则是在军中与王琳齐名的杜龛。 杜龛虽是王僧辩的女婿,但杜氏满门为萧绎效力,杜龛自小跟随一众叔伯长辈侍奉萧绎,免于牵连,萧绎甚至没有逼迫其休妻再娶,难得的展现了一回广阔胸襟。 而萧渊明也带上江州为数不多的水师,随从王琳大军东进迎敌,以作策应。 王琳更多是与萧绎的姻亲关系,才得以挂帅,但他并非酒囊饭袋,原时空中,他与杜龛在讨灭侯景之乱的战事中,并列军功第一。 此番吴明彻来犯,王琳认识到将士们因王僧辩被冤杀,军心不稳,于是主张避敌锋芒,等稳定了军心,再与之决战。 起初萧绎是赞同王琳的想法,可韦孝宽却不消停,又出来作妖,浔阳城里流言四起,说王琳之所以迟迟不出兵退敌,是因为正在暗中与萧纲商谈倒戈的价码。 剧情何其相似,当年江汉之战,王僧辩守备竟陵,齐军不能下,便往江陵散播谣言,萧绎于是将王僧辩调回江陵,齐军于是以诱敌之计,大破梁军,夺取竟陵,打开了江汉平原的门户。 时隔数年,萧绎又一次掉进了同一个坑里,他要是能长记性,也不会冤杀王僧辩。 浔阳城中,谣言沸沸扬扬,萧绎虽未换将,却也急令王琳出击。 王琳只得仓促东出,率众进驻彭蠡(今九江瑞昌)御敌。 吴明彻率众日夜围攻彭蠡,着实不惜伤亡,当然,作为一名暗中投效了北齐的将领,又怎会吝惜将士死伤。 但一连围攻十余日无果,将士疲惫,尤其是柳仲礼部,更是多有死伤。 柳仲礼有心借此战重振声威,自然是卖力得很,折损了将士,将来再招募、裹挟入伍便是。 眼见强攻难以见效,吴明彻与众将商量一番后,决定掘水灌城。 彭蠡城周边不缺河流湖泊,有修河、博阳河、长江三大水系,而萧渊明的水师也借此给吴明彻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但这些河流、湖泊让水师能够协助守城之余,也方便了吴明彻采取水淹之策。 在江东水师西进以后,吴明彻得以不受萧渊明的袭扰,构筑堤坝。 王琳也知晓其引水灌城的意图,几次出城试图破坏,却都未能得逞,眼见水位逐渐高涨,王琳决心孤注一掷,出城与吴明彻决战。 此前西梁守城,东梁攻城,双方的损耗不在一个等次,而几次打退吴明彻的攻势,也让西梁将士的士气有所恢复,哪怕是出城野战,也并非没有胜算。 无论如何也好过坐等吴明彻灌城,致使城中瘟疫横生。 况且王琳本就无心死守,他之所以据守彭蠡,不过是为了疲敌待战。 毕竟不是谁都能向斛律光攻汉中一般阔绰,大兴土木,在南郑城外建上一圈的土木工程,试图困死独孤信。 虽说东梁刚刚经历秋收,但也不能久耗战事,江东一隅之地,不能长久支应这场西征。 因此王琳也不担心吴明彻围而不攻,而吴明彻一来到彭蠡城下,便令部众强攻,也验证了王琳的判断。 十月二十七日,王琳遣使往吴明彻的大营,约定三日后出城决战,吴明彻也一口答应下来。 然而才到二十八日夜,彭蠡城却悄悄打开了城门,王琳与杜龛欲趁夜袭营。 二人倒是好打算,认为战期已定,东梁将士必然松懈,但最主要还是看轻了吴明彻。 吴明彻年近五旬,这是他第二次领军征战,第一次便是作为副将,与柳仲礼一起经历了东梁山大败,完全能说一句声名不显。 可杀到东梁大营时,才发现吴明彻早有准备,倒不是其料敌于先,而是有人泄露了军机。 如今天下大势已经明了,尤其是江州,在荆南陷落以后,再无长江天险以抗齐军,北齐可以直接由荆南东征,便也有许多人谋起了退路,其中就有王琳部将孙瑒。 王琳与孙瑒是年少时的同学,对他很是信任,军事筹谋从未让他回避,但孙瑒私底下早就与韦孝宽的细作有过接触,将王琳的谋划尽数泄露。 吴明彻得以预先防备,彭蠡一战,王琳部众遭受伏击,自身在孙瑒的劝说下,趁乱渡江,北投高齐。 杜龛因叔伯被齐人所杀,不愿随行,引溃兵逃回浔阳,吴明彻得以长驱直入。 高澄听闻彭蠡一战的结果,已经做好了干预江州战事的准备,就等着萧绎遣使求援。 可一连过去数日,没有等来萧绎的使者,却得知了萧绎在浔阳新宫引火自焚的消息。 萧绎此人猜疑心重,却也刚烈得很,他知道高澄的企图,却是宁死也不愿落得萧纲、萧纶的下场。 高澄得知消息,虽感慨,却也气恼,当夜便去了瑶光寺,给萧绎的妾室如夏氏、袁氏等人带去了孝服。 第四百四十八章 招揽 萧绎自焚,浔阳宫城一场大火并没有阻挡吴明彻大军入城的步伐,杜氏众人纷纷不愿渡江,纷纷南下投奔陈霸先。 吴明彻领部众扑灭大火后,便向建康报捷,也没忘了往洛阳送去消息。 高澄原有的谋划是让萧绎求援,自己顺势逼退吴明彻的军队,控制江州,将萧绎作为傀儡。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东梁占据江州,让高澄只得重新梳理对江南的布置,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吴明彻以灭国之功,掌控江州绰绰有余。 真要说一点准备也没有,便是自欺欺人,原时空中,萧绎就曾在江陵城中纵火,以图书十余万册殉葬。 但江东的军事层面,便需要重新找个代理人,高澄随即将目光投向了柳仲礼。 之所以是柳仲礼,而并非韦粲,无非是柳仲礼骨头更软。 韦粲毫无疑问是个硬骨头,侯景之乱中,兵败之际,左右劝他避贼,韦粲却巍然不动,喝叱子弟拼死御敌,随他战死的亲戚有数百人之多。 这样的人物不可能被收买,高澄敬重他忠义的气节,也没想过拉拢。 而柳仲礼则不同,能够坐视萧衍与其父柳津被围困建康,自己却在城外饮酒作乐,不忠不孝之人,正是吴明彻在江东的替代人选。 昭德五年(552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经过建康朝堂一番扯皮,萧纲下诏,以其子萧大心为江州刺史,封浔阳郡王,又以吴明彻为江州都督,封郡公,领兵三万,掌江州军事,辅佐萧大心。 再命柳仲礼领剩余兵马押送俘虏回朝。 消息传到浔阳,吴明彻摆酒,专为柳仲礼设宴以作践行。 可柳仲礼存了一份小心,担心吴明彻摆的是鸿门宴,要杀自己,夺取兵权,怎么也不愿意进城,直到一人以吴明彻使者身份走进柳仲礼的军营,才终于请动了他。 “柳将军很惊讶?” 来人虽然只是穿小卒袍服以作遮掩,但柳仲礼却认出了他,正是前些时日投奔北齐的西梁大将王琳。 “莫说是柳将军,就连王某自己回到浔阳城,得吴帅接见的时候,也是惊讶得很。” 王琳自问自答道。 “吴明彻究竟是何意?他就不怕我向朝廷揭发!” 柳仲礼沉声问道,他着实没有想到吴明彻居然在背地里投靠了北齐。 王琳笑道: “此宴非是吴帅所设,是代齐主所请,柳将军可愿与我入城?至于揭发,柳将军也大可将我绑去建康。” 柳仲礼沉吟再三,终于随王琳进城,甚至只带了两名亲信,都没让卫队随行。 既然把话都讲明白了,是代高澄设宴,自然无需担心安危,反而是要防止走漏了消息。 外人将柳仲礼看作有勇无谋的莽夫,但也只是外人误解,柳仲礼还是看得清天下大势。 荆南为北齐所有,江州掌控实权的吴明彻更不用说,已经在背地里降了齐,江东又有齐人驻军,如今四梁之地,也只剩了陈霸先在广州欲行篡逆之事,没有了长江天险,以岭南一隅之地,何以抗击北齐。 无需为自己做太多心理建设,柳仲礼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 此番愿意随王琳往浔阳城中赴宴,便是有意结下高澄抛来的橄榄枝,总要为自己与子孙的富贵考虑。 入城之后,柳仲礼更是意外见到了鄂州刺史侯景。 侯景与王琳秘密渡江,称不上冒险,此时萧大心还在建康才动身,江州处于吴明彻的掌控,安全得很。 “柳将军,别来无恙。” 庭院中,侯景举盏与柳仲礼示意道。 两人也算老相识了,当初柳仲礼为竟陵郡守,而侯景则是荆州刺史,二人常有交手,柳仲礼这辈子的胜绩,大部分都是靠着守城,在侯景身上刷的。 柳仲礼从容入座,遥敬侯景: “不曾想侯刺史也来了江南。” 二人各自饮下一杯,侯景放下酒盏,问道: “为王事奔波而已,只是柳将军今日赴宴,可是愿与我等面北事君?” 侯景不想绕圈子,柳仲礼既然愿意来,已经说明了许多事。 果然,柳仲礼一口应下: “承蒙齐主错爱,仲礼喜不自胜,这本就是我所期望的,又怎会拒绝。” 说罢,柳仲礼向北跪拜,赌咒发誓,愿为齐臣。 吴明彻闻言笑道: “如此我等便是自家人了,日后自当守望相助。” 扶起了柳仲礼,吴明彻又问侯景道: “侯刺史此前说天子密诏,需得招揽了柳将军才能道来,不知陛下有何指示?” 侯景不慌不忙从怀里拿出一份密信,递给吴明彻,也为柳仲礼解释道: “这江南的士族,都被萧衍老儿惯坏了,侵占田亩,藏匿隐户,陛下对此颇为忧虑,我等为人臣者,自当为君上分忧。” 柳仲礼有所悟,高澄是要对江州士族出手。 吴明彻看罢密信,果然不出所料,便是让他来做这个恶人,上表建康,要求清查江州土地、户籍。 割肉的刀子切在别人身上,自己当然感觉不到痛,吴明彻小心收好密信,与侯景道: “侯刺史尽管回复陛下,明彻定会把江州打扫干净,绝不遗祸患于君上。” “如此甚好。” 侯景含笑点头。 三人与王琳一起喝到天明,柳仲礼带着满身酒气回的军营,望着大营门口的梁字旗,柳仲礼驻足许久,最终化作叹息。 他清楚的知道,萧梁已经完了。 萧纶被送往洛阳幽禁,萧绎自焚而死,萧纪为陈霸先所杀,如今只剩了萧纲,虽然跨有江东、江州,但吴明彻与柳仲礼这两员领兵大将在背地里已经以齐臣自居,真要倾覆社稷,不过举手之劳。 柳仲礼领军回建康的途中,吴明彻即向萧纲上表,请求索括地方,盘点田亩、户籍,以充实国库。 难道吴明彻不惧士族报复,愿意出这个头,萧纲自无不许,江州是拿下了,可他还欠着高澄三十万匹布以及大量军资。 开源节流,再是节俭,也不如开源来得收益更多。 第四百四十九章 构陷 建康朝堂为吴明彻酬功,本是以其为江州刺史,又担心他坐大,于是命浔阳郡王萧大心出镇。 可萧纲已经是五十年纪,又恐将来太子登基,有强藩皇子,国家再度陷入内战而分裂,才有了吴明彻与萧大心的军政搭配。 吴明彻向建康请求索括江州,没收士族豪强侵占的土地,将隐户编为税户,虽是高澄幕后主使,但对建康的国库也不无裨益。 萧纲立即应允,但当然不可能让儿子萧大心在士族面前来当这个恶人。 既然是吴明彻倡议,便也顺水推舟,由他主导,原本所谓的军政分治,却成了吴明彻因主持人口、土地清查,最终独揽江州军政大权,萧大心这个江州刺史来到浔阳,只是虚有名位,并无实权。 而柳仲礼,连着几年灰头土脸之后,这一次终于以先锋大将的身份在西征江州的战事中立下功勋,又重新收获了萧纲在能力上的信任,率领大军押解降卒入京后,以都督京畿军事之任,驻守朱雀航。 随着萧绎自焚身亡,段韶也回兵京口,萧纲特意命人邀请段韶往建康赴宴,酬谢其在江州战事期间,为自己逼退陈霸先的军事威胁。 只是段韶另外接到消息,不曾往建康城去。 原来萧纲眼见江州重归版图,便有心振作,除去段韶这个所谓驻梁齐军的统帅,将齐人赶回江北,而设下了这场鸿门宴。 但架不住江南通齐之人太多,见请不动段韶,萧纲也终于歇了心思,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江州。 江州已经乱了,吴明彻手段太狠,所谓清查士族户口、田地,完全就是冲着抄家去的,也逼反了江州士族,纷纷武力反抗。 可吴明彻麾下实实在在三万精兵,岂是豪族奴仆、部曲所能抗衡,偏偏武力反抗又授人以柄,吴明彻再无顾忌,杀得江州士族噤若寒蝉。 建康渔民时常都能看见上游漂浮下来的尸首,连段韶都在暗地里向吴明彻抱怨,杀人之后弃尸长江确实便捷,但也要考虑下游之人的感受。 吴明彻于是改水葬为火葬,但他杀伐太过凌厉,无数人往建康鸣冤,萧纲三令五申让吴明彻控制清查的规模与力度,吴明彻始终置若罔闻。 “陛下,吴明彻不尊上令,其人假借清查,打击不从,臣以为其心或有反意。” 韦粲的一席话,深得萧纲认同,吴明彻自独掌江州大权后,听调不听宣,行事越发张扬大胆,本以为只是又一次土断,没想到却是对江州士族挥起的屠刀。 才出牧,便有如此行为,真要让他久镇地方那还了得。 萧纲随即下旨,试图将吴明彻调回江东,以韦粲替代。 然而朝廷使者却被吴明彻赶回建康,吴明彻也随即向洛阳报信。 高澄接连得知萧纲欲图段韶,又想实控江州,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小高王。 “得让萧纲明白,江南是谁的天下。” 高澄凝眉与韦孝宽冷哼道。 不久,建康城中流言四起,皆是对韦粲的构陷之词,中伤之言,不堪入耳,而群臣纷纷上表弹劾,仿若亲眼见闻。 所谓众口铄金,韦粲难证清白,萧纲不得已将其逐离建康。 韦粲才离开建康,萧纲又遣人追上车马,带去言语,希望他留待有用之身,再图将来。 萧纲与韦粲主臣多年,素知其为人,又怎会相信那些流言,所谓贬谪,不过是群臣逼迫太甚,不得已而为之。 韦粲注视着使者离去,将目光移向滔滔江水,面上泛现一丝苦笑。 哪还有将来。 自己之所有有今日,皆是为天子出谋划策,试图摆脱北齐的操控。 但如今的际遇已经让他明白,无论是外镇的吴明彻,还是建康朝臣,暗地里通齐之人不知有多少。 更让他绝望的是柳仲礼也在弹劾的大臣之中。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柳仲礼当然也可以狡辩自己错听人言,这才附表弹劾,但韦粲更相信他也是受幕后之人主使。 在禁军之外,柳仲礼与吴明彻分掌江东兵马,若二人皆以背梁事齐,则国事再无挽回的余地。 萧梁天子的使者刚走,京口又来人,为韦孝宽送信。 韦粲与韦孝宽皆是出自京兆韦氏,也算同族,只是血缘关系就远得很了。 这并非是一封招揽韦粲的书信,相反,韦孝宽在信中直言不讳,就是自己向他泼的脏水,并表示萧梁将亡,齐主不会亏待了萧纲一家,希望韦粲莫要再生是非,使萧纲与高澄翁婿失和,将来不仅害死萧纲一家,连他韦粲自家子侄都要遭受牵连。 韦粲看罢,心如死灰,原来北齐对江东的操控比自己想的更深。 为萧纲谋划再多,到头来都是在将君王往死路上逼。 韦粲又回头望了一眼建康城,当场写下一封辞呈,由其子韦尼送往宫城,自己则背着骂名与他人泼来的污水,狼狈归乡。 而萧纲如何肯收下这份辞呈,他对韦粲之子韦尼动容道: “社稷所寄,惟在韦公,不过一时失意,怎能弃我而去。” 韦尼也知道二人的交情,可是韦粲去意已决,也不是他能左右,只得坚持韦粲弃职,并非怨恨君上,只是游宦多年,白了鬓发,改了乡音,如今心力交瘁,便有心不问国事,寄情山水。 萧纲也知道韦粲受的委屈,最终同意了辞呈,却还是让韦尼带话,韦粲若厌倦了山水,朝堂的大门始终向他敞开。 此番韦粲遭受朝臣群起而攻,更让萧纲看明白了手底下的那群大臣,原来早就姓了高,再联系此前他们鼓励自己振作,更觉得面目可憎。 萧纲根本就不相信柳仲礼所谓被人蒙蔽,才弹劾韦粲的说法。 二人都是自己亲随出身,彼此知根知底,怎么可能轻信那些构陷之词。 而柳仲礼在上表之后,便将家眷接往朱雀航大营,行迹一如当年萧正德,哪怕是萧纲派遣其父柳津相召,也不曾离营。 第四百五十章 篡逆 江州有吴明彻听调不听宣,大肆排除异己,打压士族。 朱雀航有柳仲礼心怀叵测,不肯离营半步。 萧纲彻底颓了,他终于明白韦粲为何辞官而去。 白发苍苍的柳津在殿上叩首,哭骂柳仲礼不忠不孝。 萧纲只是将他扶起,再无言语,京口的段韶已经派人传来口信,居然当面训斥,扬言称若是萧纲再有异心,便将他囚送洛阳,由太子继位。 所谓天子,不过傀儡而已,萧纲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也不再理会政事,终日沉湎于后宫女色。 若非北齐来使,催促其在江东继续打击士族,以偿还债务,萧纲都快忘了自己是一国之君。 萧纲遵照高澄的吩咐,将此事交给了柳仲礼处置。 一如吴明彻在江州所为,柳仲礼对江东士族毫不手软,但有反抗,即血腥镇压。 直至昭德六年(553年)二月,包括江东、江州、荆南三地在内,全部完成了对士族的改造,清查其隐户,没收其田产。 反抗之人,不仅身死族灭,家中浮财,尽数充公。 杀得狠了,士族们也服了软,至少柳仲礼、吴明彻等人没有强抢浮财。 就在江南百姓眼见朝廷收获大量田地,等待其效仿北齐进行分配的时候。 二月十七日,北梁国主萧踬在厍狄干的逼迫下,向洛阳寄去降表,愿以荆南之地归附。 此事并未引起太多人的诧异,前任国主早已经在洛阳定居。 世人皆知,高澄之所以留下萧踬,不过是让他替自己打扫屋子,坐收一个干干净净的荆南。 北齐早就将荆南视作囊中之物,没见此前宋游道被发配,都是往荆南送,这世上哪有将罪臣发配去敌国的道理。 长沙寄来降表,若按照高澄以前的性格,不说九辞十让,四辞五让的流程必须要走一遭,可到底也是三十三岁的人了,都快当祖父了,性子稳重不少,没有以前那般爱演,当下便受了这份降表。 荆南就此归于北齐,期间并未有任何冲突爆发,通过厍狄干助萧纶平叛,北齐早就掌控了荆南各地。 萧踬与其家眷被送往洛阳与萧纶一同安置,高澄封萧踬为郡公,其二兄萧确由于娶了北齐宗室女子,亦得优待,却都只是虚荣,没有实权。 对于洛阳百姓来说,荆南归附并非最引人关注之事,而是秦王妃尔朱摩女即将生育。 《齐律》男子十五岁成年,高孝璋与高孝瑜也在去年搬出了宫城,入住王府,并与高澄为他二人选定的王妃完婚。 高孝璋娶崔昂之女,为晋王妃,高孝瑜联姻尔朱氏,娶尔朱摩女为秦王妃。 如今尔朱摩女将要生产,最焦急的便是宫城里的两位夫人,尔朱英娥与宋氏。 宋氏自然是关心自家儿媳生得究竟是男是女,儿子出生完了些时辰,让高孝璋抢去了长子名头,但若是儿媳肚子争气,便是毫无争议的长孙。 尔朱英娥更是大感棘手,若是尔朱摩女诞下长孙,娘家人必然会有许多人分注在高孝瑜身上。 对待儿媳崔氏,更是没有了好脸色,成亲到现在快一年了,肚子始终没有动静,须知道,她尔朱英娥与高澄同房半年不到,便有了喜脉。 也不是没有起过坏心思,可高澄得知儿媳有孕后,大喜过望,甚至让全元起为尔朱摩女调理膳食,正应了隔辈亲。 小高王如此期待孙儿孙女出生,若是敢在背后搞小动作,尔朱英娥心知肚明,高澄绝对会一查到底,便也收起了害人的心思。 二月十七,尔朱摩女诞下一女,宋氏及秦王党羽,甚至高孝瑜本人都是失望不已。 其余人自然是暗地里窃喜。 当然,最开心的还要属小高王。 他本就是一个女儿奴,又有隔辈亲,这孙女自然成了他的心头宝。 秦王妃生产的时候,高澄正在举行朝会,当得知孙女出生的消息,高澄立即罢朝,无心理会臣子们的恭贺,便直奔秦王府。 高孝瑜脸上失望的神色教高澄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当然也能够理解,并未就此训斥。 别说是高孝瑜因为女儿的出生大失所望,哪怕是尔朱摩女在孩子出生后,都在追问产婆,是不是男孩。 古人本就重男轻女,更何况关乎皇长孙的身份。 就连高澄自己在这个时代待得久了,也难免受到影响,一众女儿之中,他只在乎高宓与新近改名的嫡女高宸。 其余女儿们几乎都是放养,少有关心,而对于六个儿子,却是悉心教导。 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男尊女卑的社会环境所决定。 女儿们哪怕疏于教导,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顶多就是刁蛮霸道,让夫婿日子难过而已。 但儿子们要是缺乏管教,问题可就大了,轻则欺男霸女,重则弑父夺权。 高澄有鉴于刘义隆的教训,这才有了疏忽女儿,狠抓儿子教育的做法,毕竟人的精力有限,既要忙于朝政,又要往瑶光寺寻欢,哪还能顾及到全部的子女。 小高王甚至连自己究竟有多少女儿都不清楚,其中还有不少没名没分的私生女正养在瑶光寺里,与其母作伴。 要等将成年了,才会接回宫中,册立为公主,为她们寻找夫婿。 也不是高澄不负责任,就是想让她们在母亲的陪伴下长大,没必要太早进入皇宫的权力场。 但孙女却是不同的,高澄将心生的婴孩抱入怀中,也不嫌弃她皱巴巴的像个猴儿,脸上的笑容真诚且灿烂。 高孝瑜见父亲似乎格外喜爱这个孙女,也赶紧调整了心情,请父亲为女儿取名。 高澄沉吟许久才道: “高徾,就唤她高徾吧。” “谢父皇赐名。” 高孝瑜才道谢,却听高澄道: “等徾儿满了月,便送进宫来,让她祖母抚养,你们若是思念女儿了,去你母亲寝宫探望便是。” 高孝瑜见父亲要亲自抚养孙女,更是喜不自胜,也终于想起自己幼时,父亲就只疼妹妹高宓,将他与大哥高孝璋扔给了祖父高欢,便不管不问。 只有逢年过节,寄来的家信才会提上一嘴,至于平时的书信来往,都是与祖父讨论军国大事。 “父皇,让我看看,我也要抱抱她。” 年仅五岁的高宸随父出宫,从小高王新近为她改的名字,就知道对其喜爱程度,居然与自己名字谐音。 高宸是已故皇后蠕蠕公主之女,本就是嫡女,又是一众子女中唯一丧母之人,自小便被高澄养在身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有时候处理政务,都任由她坐在腿上,来拔自己胡须。 小高王可不敢把孙女交到女儿手上,五岁的小女孩哪能抱得稳,才出生的婴孩,可不能磕了碰了。 但还是不忍违了女儿的心意,居然蹲下身子,让高宸瞧个真切。 “抱就算了,你还太小,来,小姑姑,好好看看你家侄女。” “呀!她好丑呀!” 高宸看清了侄女模样,不由惊讶道。 高澄闻言,腾出一只手在她小脑袋上一阵揉搓,笑道: “你出生的时候也比她好看不了多少。” “父皇骗人,当时你领军在外,可没见着我出生时的模样。” 童言无忌,可到底还是让高澄想到了亡妻。 是呀,她生育的时候,自己也没有陪在身边。 高澄又后悔起了当初将蠕蠕公主归葬于漠北王庭,如今哪怕是想往亡妻的坟前拜祭,都是难事。 眼见父亲情绪低落下来,显然是触动了伤心事,高孝瑜赶忙对高宸道: “渤海,莫要胡闹。” 渤海便是高宸的公主封号,无一不再昭示高澄对这个嫡女的溺爱。 “无妨,不关她的事。” 高澄收拾了心情,冲高孝瑜摇头道。 不久,高孝璋、高孝琬等一众兄弟先后登门,就连才两岁的第六子高孝珪也被乳娘抱了过来。 秦王府一时间宾客盈门,朝臣们无论是否秦王党羽,也都纷纷拜访恭贺。 他们都习惯于看高澄的喜好行事,今日为了这个孙女,六年来第一次中途罢朝,可见喜爱之甚。 高澄于是让高孝瑜设宴,在秦王府大宴群臣。 席间,才出生的高徾被抱去了宫里,娄昭君也想看看这位曾孙女。 高澄母子虽未和解,但也没之前那么重的对立情绪。 这些年小高王的作为,娄昭君全都看在眼里,虽然依旧不愿任用嫡亲兄弟,但对高洋、高演、高淯、高济这四位同母弟,绝对不能说是差。 也渐渐去了疑心,开始相信高湛之死确实是个意外。 毕竟在世人看来,高澄没理由越过二弟高洋、六弟高演,去杀死九弟高湛。 随着娄昭君不再拿高湛之死说事,也再没人细究事情真相,哪怕高湛之死疑点重重,但高澄确实没有行凶的理由。 宫婢将高徾抱走,高澄慨然长叹: “青春易逝,朕已老矣!” 群臣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有崔季舒笑道: “臣投奔陛下时,时年十七,今已年近四旬,仍感精力充沛,陛下何故得了一个孙女便自伤春秋。” 高澄闻言大笑: “崔仆射所言有理,天下未靖,何以言老。” 散宴之后,此前还在感慨衰老的小高王又去了瑶光寺,一进寺门就涌来了一群女娃娃,围在高澄面前喊着父皇。 女儿太多,小高王根本就分不清人,时常喊错名字。 看来高澄一朝,不止王爵水得不行,这驸马身份也要水起来了。 与此同时,荆南自纳入北齐以后,厍狄干正式就任荆南总管,主持田地分配。 小高王这辈子就秉持一个有好处自己领,有黑锅给旁人背,这种施恩的行为当然不能让给萧家人,这才有了厍狄干逼迫萧踬上降表。 所谓荆南总管,不过是临时设置,在厍狄干主持分配田亩后,就会将荆南划分为湘、衡二州,厍狄干将会被调去汉中镇守,由斛律光调任湘州刺史,高季式为衡州刺史。 荆南西邻宇文泰,南接陈霸先,将斛律光与高季式调去,也是在为将来大战做准备。 由于汉中被北齐夺取,关中远离前线,雍州刺史也彻底沦为文职。 北齐吞并荆南的消息传到广州,陈霸先也不再装了。 一方面是萧家兄弟这些年倒行逆施,早就失了民望。 另一方面也是底下人求进,大家都想得一份从龙之功,若是陈霸先自己不求进步,说不准底下人会有怨言。 昭德六年(553年)三月初六,陈霸先召集侯安都、陈蒨等人商议篡逆事宜,期间膳奴正常进膳,并未有变故发生。 三月初七,陈霸先唤来同乡好友,宣猛将军沈恪,命他领军入宫。 沈恪却叩头请罪,声称自己曾受国恩,如今甘愿受死,也不愿为此事,请求陈霸先另派人选。 陈霸先与他既是同乡好友,又曾共同辅佐萧映,便也没有为难,改派副将王僧志替代。 王僧志于是领兵入宫将岭南天子萧圆照带出宫城,迁往别院安置。 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陈王陈霸先便在百官劝进下,于番禺城即皇帝位,定国号为陈。 并非是以姓为国号,这个陈,并非陈姓,而是陈霸先最先受封陈公,又晋陈王,是爵号,而非姓氏。 陈霸先在岭南早有威望,当初杀害萧纪,世人就知其早晚篡国,便也没有激起太大的风浪,就连四梁之中仅剩的东梁,也不曾对此有什么反应。 甚至连口嗨,嘴炮都没有。 自家都这情况了,哪还有闲心管别人家的家事。 有荆南前车之鉴,建康之人也知道,待柳仲礼彻底调教好了江东士族,便是萧梁社稷覆灭的时候。 所谓江州强藩,建康派来的官员皆被驱逐,反而是由洛阳派遣官员治理,吴明彻是彻底不装了,就连浔阳郡王萧大心,也被赶了回来,吴明彻自领江州刺史。 但建康朝廷也拿他无可奈何,派兵征讨?如今江东的兵权在柳仲礼手上,难道要让柳仲礼带兵去打吴明彻,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第四百五十一章 降表 北齐昭德六年,三月初七,陈霸先于岭南即皇帝位。 三月十二日,即派从江州投奔而来的杜龛,给逊位的萧圆照送去一床棉被。 杜龛受命闷杀萧圆照,纳下投名状。 萧纪其余诸子,亦遭杀害。 侄儿们的死讯传到建康,萧纲坐立难安,对比萧纶一家在北齐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萧纪父子的下场着实凄凉。 “父皇!当今文臣武将争相献媚于齐主,天倾难挽,不如效仿荆南之事,向洛阳献了降表吧。” 皇太子萧大器沮丧道,显然萧纪一家被陈霸先杀绝,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不愿这样的遭遇落在自家头上。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萧纲却不惊不怒,他苦笑道: “为父这个天子,连献降表都不能自决,需得等洛阳来了指示。” 此前韦粲被朝臣一致构陷,驱逐出京,已经扯去了萧纲最后的遮羞布。 萧大器沉吟半晌,为父亲出了个主意: “既然如此,不如先去帝号,请齐主册封为王。” 萧纲却突然变了脸色,当场训斥道: “受人逼迫,禅让天下,尚且情有可原,若是卑躬屈膝,谄媚献国以求活,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皇!” 萧大器惭愧不能对。 在萧纲训子的时候,有宦官在门外来报,散骑常侍柳津病逝于府邸。 原来自从柳仲礼不尊上令,反意昭然若揭以来,柳津苦劝无果,忧虑成疾,身体很快便垮了下来。 一同送来宫城的还有柳津临终前的自称,通篇都在懊悔自己教导无方,愧对国家。 萧纲闻之落泪,为柳津追赠身后殊荣,亲自过问其丧事。 至于正主持清查士族隐户、田产的柳仲礼,哪怕得知父亲过世的消息,也没有放下手头上的事,回建康看上一眼。 四月二十六日,学习吴明彻,以武力手段镇压士族反抗的柳仲礼向洛阳送去了一封奏报,其中详细记载清查成果。 奏疏干净整洁,却又满是血腥。 洛阳宫城,明光殿。 高澄合上柳仲礼送来的诏书,与韦孝宽道: “是时候了,国丈就按此前的安排行事。” 韦孝宽躬身应命。 萧梁早该灭亡了,若非高澄不愿当这个恶人,需要借着他们萧家的名义去对付士族,当初萧家兄弟内战的时候,他就能够一鼓作气吞并荆南、江州、江东三地。 随着高澄决心吞并江东,无数密信自洛阳发往江南。 “这一天终于来了。” 吴明彻拿着高澄的密信喃喃自语道。 五月底,江南民间开始兴起流言,声称天下当有德者居之,萧氏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使百姓饱受兵祸,不堪为天下主。如今萧氏失德,北方却有王者兴,为己为民,都当举国归义。 最开始这类流言还只是小范围传播,但后续发现根本无人查处,竟然成了公开议论。 这些年萧家的名声在江南士民心中早就臭了。 被打压的士族不敢怨恨背后的主谋高澄,纷纷谩骂萧氏。 而普通百姓更不用说,萧衍优待士族五十年,底层之人民不聊生。 但至少江南相对安宁,没有大规模的暴乱发生。 不曾想萧菩萨一死,四子相争,百姓流离失所,民怨沸腾。 如今发现可以公然议论,这些年的怨恨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矛头一致指向建康台城里的萧纲。 六月初三,萧纲迫于压力,下罪己诏,却仍然堵不住悠悠众口。 六月初四,群臣纷纷进表,请萧纲顺天应人,往洛阳请罪,当头两份奏章便是吴明彻与柳仲礼。 次日,萧纲哭过宗庙,留皇太子萧大器监国,自带降表渡江。 七月上旬,初秋的洛阳城外,北齐国主高澄罕见的出城迎客。 “你为何非要这般折辱我父亲。” 站在高澄身旁的溧阳公主萧妙淽冷着一张脸问道。 高澄头也不回,依旧目视前方说道: “至少我不会杀他。” 萧妙淽并不服气: “这般羞辱,与杀人何异!” 高澄这才侧过身子直视萧妙淽道: “是生是死,选择权在你父手中,他若视气节重于生死,就当效仿你七叔(萧绎),舍生取义;若是愿意忍辱偷生,也可学你六叔(萧纶),在洛阳安享晚年,而不是你来替他抉择。” “我只是希望你给父亲留些颜面。” 萧妙淽的语气软了下来。 高澄却正色道: “只有让他受尽江南之人的唾弃,我才能留他,若是还有人念着他的好,企图恢复,才是真正害了你父兄。” 说罢,又放缓了神情,安慰道: “我既然许下承诺,只要他们不怀异望、遵守律法,自当让你父兄在洛阳安享余年。” 在高澄与萧妙淽的翘首以盼中,萧纲赤裸着上身,负荆牵羊而来。 城外虽有禁军戒备,但也挤满了洛阳百姓,都是来瞧这场热闹。 人群中,萧纶看着三哥须发皆白,神情憔悴,突然对身边的次子萧确自嘲道: “你说我们这些年都在争些什么,七弟自焚,八弟被弑,我被执送洛阳,如今三兄更是这般下场。” 萧确默然无语,没错,萧家内战实际是父亲萧纶引发,但祸根早在祖父萧衍在位时便以埋下,不能将罪责全然怪在父亲一人头上。 却又听萧纶长叹一声: “兄弟八人,如今只剩了我与他,往后与他为邻,也不知他还愿不愿与我吵闹。” 高澄为萧纲一家安排的府邸就在萧纶隔壁,也是为了方便监视。 甚至他还为宇文泰准备了院子,但想来宇文泰肯定不愿被捉来洛阳。 萧纲背上的荆条自然不可能是在建康就给背上,这赤膊牵羊,负荆请罪的行头是今日在驿站换的。 在无数瞧新奇的目光下,忍受着屈辱,萧纲牵羊来到高澄面前,跪拜在地,向他奉上降表。 高澄赶忙将萧纲扶起,为他解开背上的荆棘,动容道: “萧公是我丈人,何苦行如此大礼。” “此礼是代江南亿兆生民所行,还请陛下以天下百姓为己出,无分南北,爱之抚之。” 萧纲言辞恳切,仿佛出自真心。 高澄没有再折腾萧纲,搞什么辞让,很爽利地地接过了降表。 第四百五十二章 平抑物价 萧纲献上降表,举国归附,也意味着华夏之地,仅剩岭南陈霸先与蜀地宇文泰负隅顽抗,其余尽归高齐版图。 高澄给予了萧纲极高规格的对待,封萧纲吴公,在洛阳赏赐宅邸,赠予奴婢,安置的妥妥当当,并时常召其入宫宴饮。 不数日,高澄打破旧例,增设后宫夫人之位,迎萧纲之女萧妙淽入宫,使其与尔朱英娥、宋氏、元仲华并列。 七月底,北齐纳降表的消息传至江南,士民无不欢呼雀跃。 士族欣喜,是因为小高王走上前台,也不会再被动辄打杀,相较于吴明彻、柳仲礼的血腥手段,高澄还是讲规矩的。 民众欢腾,是等着高澄重振江南经济,为大家分配田地。 此前吴明彻、柳仲礼清查,收没大量士族侵占之田,尽数归为国有,却始终没有分配下去,就等着留给高澄施恩于民咧。 江东、江州一日间改旗易帜,纷纷拥护北齐领导。 高澄依旧以吴明彻为江州刺史,拜柳仲礼为扬州刺史,整合江东之地为吴州,以段韶为吴州刺史,治建康。 又尊晋阳为北京、长安为西京、邺城为东京、建康为南京,与洛阳并为五京,一时间,晋阳、长安、邺城、建康四地百姓尽皆奔走相庆。 高澄并为大肆耗费民力,而是以晋阳渤海王府为行宫,长安、建康自有宫城,也得到了保护,无需再造,只是命尚书令高隆之为营构大将军,在邺城兴建行宫,还不忘耳提面命,勿求奢华。 至于兴建行宫的损耗,高澄打算向佛教化缘。 江北之地,经过高澄的强势打压,佛门子弟凋零,所剩不多的老和尚,一个个都清心寡欲的在庙里诵经。 但江南在萧衍的治理下,却是佛法昌盛。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小高王执政前,北方仅洛阳一地就有寺庙一千三百余所,杜牧以四百八十之数,指代南朝寺庙繁多,终究是短了见识。 当年洛阳一千三百余所寺庙,高澄大笔一挥给抹个零头,如今只剩了十三所,其中一所还是具有私人娱乐场所性质的瑶光寺,力度之大,让人瞠目结舌。 如今北方的灭佛之风,也吹到了江南,一时间各地沙门遭难。 虽说还有不少名寺得以保留,但大量僧尼被迫还俗,纳为税户,寺院经济全数充公,佛教再不复昔日之盛。 例如建康名寺同泰寺,早些年萧衍四次舍身同泰寺,为同泰寺积累了大量财富。 其中只有第一次是萧衍主动还俗,剩余三次都是官员集资将他赎回。 分别凑了一亿、二亿、一亿,总计四亿钱。 如今这些钱币尽数充公,运往洛阳,将熔铸为昭德通宝。 萧纲之子萧大器、萧大心、萧大款、萧大临、萧大连、萧大春等十六人各携家眷由建康启程往洛阳安置的时候,高澄的诏书也抵达建康。 除了人事安排以外,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禁止使用足陌钱,允许百姓兑换昭德通宝,所得足陌钱连同同泰寺的资产尽数运往洛阳熔铸。 在统一了货币的同时,高澄在诏书中明确指出,禁止士族囤积,哄抬物价。 当年萧衍因为市场上各类货币良莠不齐,下令南梁境内只许足陌钱流通,本是好意,却不能遏止士族贪欲,任由他们大量囤积,致使市面上流通货币稀缺,造成三十文可当百文使用的奇怪现象,仅仅是这一招,就使士族财富翻了三倍,底层民众饱受剥削。 高澄自然不会重蹈覆辙,他在禁止士族囤积货币的同时,也担心士族大撒币,使得大量货币涌入市场,炒高盐、米、布的价格,有规定了这三类物资在民间的私人囤积数量,但凡超过标准,便算是囤积居奇,要受重拳打击。 当然了,小高王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绝不会既不准豪族存钱,又不准豪族消费的现象。 世家豪族们当然可以消费,但必须是制定商品,例如瓷器。 高澄改江州昌南为景德镇,在此设瓷局、置御窑,又多建对民间开放的瓷窑,命令大臣张德兴常驻于此,监管瓷器经营。 在高澄看来,士族的财富就应该用来购买精美的瓷器,这才是正确用途,而不是与民众争夺盐、米、布,将这些生活必需品的价格炒高。 同时高澄也从宫里拿出了许多古董字画,运往江南。 做这些事情的原因只因为江南货币远超市场所需,造成这种现象,高澄自己也有责任。 当年他将淮南的足陌钱运去江南,以低廉的价格,购入大量米、布送往江北,以经济掠夺的手段,瓦解了江南经济。 如今高澄开放足陌钱兑换,依旧坚持以含铜量为标准,等量兑换昭德通宝,其中固然能使士族得利,但更重要的是不会使底层民众破家。 毕竟若是廉价兑换,高澄自然可以赚上一笔,但无疑又是一次对底层民众的经济掠夺。 小高王从来不屑于刮穷苦百姓的钱,当初掠夺江南财富,那是敌我两国之分,如今江南百姓也是他的子民,自然不会掠夺自家百姓。 段韶、吴明彻、斛律光、高季式分别在江东、江州、湘州、衡州,接连将几家藏匿大量货币与囤积盐、米、布,炒高物价的士族豪强抄家,处死其家主之后,江南士族纷纷乖巧起来。 高澄这人当然讲规矩,但讲的是他自己的规矩,不按他的规矩来,他就不跟你讲规矩。 江北士族几乎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江南豪族才明白过来,或是带着钱币去往景德镇,争相购买瓷器,或是高价收购高澄运来建康的古董字画。 随着大量足陌钱从江南被运往洛阳熔铸,江南经济得以恢复,盐、米、布等生活必需品的物价也下降到了正常水平,江南百姓无不为高澄歌功颂德。 加之均田制被移植到江南,四州刺史为贫苦民众分配田地,受益之人都打心底将自己当作了齐人,将过去梁人的身份抛在了脑后。 至于市场被炒热,价格居高不下的精美瓷器、古董字画,这些东西价格再怎么昂贵,也伤不到贫苦百姓,相反,还能为他们提供工作机会。 景德镇只不过是抛砖引玉,各地都有瓷窑陆续开设,其余手工业也得到了飞速发展,毕竟在小高王的屠刀下,士族既不敢贮藏货币,又不敢购买生活必需品,就只得往手工业的方向大撒币。 高澄此举,变向刺激了手工业的发展,也是小高王乐于看到的。 他将六个儿子悉数唤到身边,怀抱着年纪最小的高孝珪,与高孝璋、高孝瑜、高孝琬、高孝瓘、高孝琮详细解释自己是如何稳定江南物价,为何逼迫士族购买手工业品。 就连高孝琮都听得认真,小时候顽劣不堪,但如今年纪也大了,虽说顽劣性子没改,平素还是游手好闲,却也知道在父亲面前得老实些。 高澄这么做,自然是想让儿子们增进对经济的了解,毕竟一国之君不懂经济是极其危险的事情。 一如既往,在让他们五人各回尚书省时,还不忘交待让他们在明日上交一篇策文,便是今日教导的体会,言明必须是他们自己的理解,不得假手于人。 高孝琮在今年年初被封为燕王,被高澄踢去了礼部,没错,原本有兵部与礼部的空缺,但高澄可没给他抓阄的机会,直接指定了礼部。 这小子,就该派去礼部好好学学什么叫礼。 命人将高孝珪送回陈氏寝宫,高澄在明光殿批阅完奏折,见天色不早,便又微服出宫。 他先是往宋钦道的家里跑了一趟,看望了穆邪利与其母轻霄。 母女二人因为此前高澄的来访,彻底改变了命运,再未被人欺辱,轻霄脸上的疤痕也在全元起的治疗下消失不见,恢复了原本的美丽模样。 只是宋钦道却不碰她,显然是误会了高澄的想法。 小高王于是找机会向宋钦道澄清,同时也告知宋钦道,莫要因为自己的缘故,宠妾灭妻,善待轻霄母女即可,无需多想。 宋钦道之妻崔氏闻言,向高澄叩拜谢恩。 小高王背宋氏夫妇送出府门,又弯下腰揉搓了穆黄花的小脑袋,才由尧师等人护卫着离开。 来到诸王邸,也就是当初的渤海王府、齐王府,高澄并未急着进门,而是去往旁边的院子。 他来到密室,曾经的地道已经被填埋,封得严严实实,再也不可能有人经此与自己相会。 强压下往赵郡王府与那人见面的冲动,高澄这才回到诸王邸。 诸王邸是高澄尚未成年的兄弟们的居所,如今随着最年幼的高济年满十五岁成年,被赐予府邸,已经是人去楼空,只剩了奴仆婢女守着这座府邸。 高澄在此居住了十余年,主院里的花花草草还是过去的模样,自从高澄篡国称帝,搬入宫城,主院便空置下来了,谁又敢搬进高澄的旧居。 第四百五十三章 取士 高澄整顿江南经济的同时,宇文泰在蜀地亦有收获。 经过多年持之以恒的开拓,采用分化、安抚、挑唆内斗等多种手段,蜀地的西魏政权终于收服云贵高原上的爨人。 所谓爨人,即后世彝族人,诸葛武侯征南蛮时采用以夷制夷的策略,爨人因此壮大。 西魏在云贵高原设置南宁州,正式纳入其版图,与陈霸先毗邻。 双方面对高齐的军事威胁,联系越发紧密,甚至达到了双方边界不驻军设防的地步。 彼此都明白,若不联手,下场只有被执送洛阳,而这是陈霸先与宇文泰都不愿见到的。 不过此时高澄并未有南征的打算,他需要时间消化江东、江州、荆南三地。 高澄虽然留用了江南大部分官员,但随后而来的打击贪腐,也让许多人落马,更多的萧梁旧臣见状,纷纷选择归乡养老。 北齐大量储备官员被派往江南任职,高澄不得不再次下诏,将于昭德七年三月再开恩科选士,已经纳入北齐体系的江南地区也在科举范畴之中。 江南并非没有科举的底子,梁武帝萧衍就曾开设五经科考试,为寒门子弟开辟上升通道,只不过碍于萧衍对士族的优待,九品中正制依然是主要的取士渠道。 如今高澄吞并江南,九品中正制被废除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个时空,没有侯景屠戮士族,却也有吴明彻与柳仲礼代劳,其中区别是吴明彻与柳仲礼仅仅将矛头对准士族,而与百姓无犯。 但也都将士族杀得胆寒。 杀狠了,杀怕了,科举制在江南的推行自然也没了阻碍。 过往君主迁就士族,是因为需要他们参与统治,但江南士族也清楚,他们没有资格与高澄讨价还价,北方大兴文教十余年,且不说寒门之中多有人才,北方士族更不介意将南方同类排斥在统治阶级以外。 毕竟朝廷的官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占一个少一个。 高澄清楚,化解南北隔阂是与处理胡汉矛盾同等重要的事情。 秦朝二世而亡,不仅在于其暴政以及军国属性,更为重要的是并未塑造其余六国遗命的国家认同感。 说到底,就是没把六国之人当自己人看待,这样的错误高澄可不会犯。 当然,在给江南学子提供一展所学的机会同时,也必须维护北方士族的利益,不能寒了旧人的心。 高澄甚至已经内定好了下一届恩科京试中,各地录取考生的数量,大致按照纳入高氏统治的早晚排列。 哪怕高澄在北方努力推广教育,文教方面仍然落后于江南。 科举并不存在绝对的公平,真要按照学识公平录取,使南方进士多于北方,至少在建国之初是要出大乱子的。 明朝以南并北,但一榜51人尽是南人,引发北方学子不满,就连朱元璋都不得不处置考官,再另开一榜,全部录取北人,这便是南北两榜。 北齐以北并南,在初期便让南方学子占据进士榜的大多数,必然引发北方民众的不满,动摇统治根基,在这种危险下,科举的绝对公平无足轻重。 真正无分地域,以才学取人,必须要等到化解了南北隔阂以后,至少在短期内,很难做到,毕竟自五胡乱华以来,南北对峙二百四十多年,互相以北伧南貉羞辱,隔阂不是这么容易能够化解。 如今北方士民对于南方百姓,自视高人一等的心理至少要一两代人才有可能消失。 与此同时,高澄也鼓励开府的五位皇子,包括高孝琮在内,征辟南方士人入幕。 莫要真以为高澄一天到晚都泡在瑶光寺,虽说高澄玩得比许多昏君更荒唐,但能够合理分配工作与娱乐时间,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至少小高王不会为了女色而怠政。 就在北齐的统治在江南有序开展的时候,江东传来消息,韦粲投江殉国。 萧纲得知后,悲戚不已,新入宫的萧夫人也向高澄请求,为韦粲嘉奖,以壮其节,为后世榜样。 却被高澄断然拒绝,若是嘉奖韦粲殉国,又让吴明彻、柳仲礼等人如何自处。 钦佩其气节是一回事,但作为统治者,一言一行都会被无限放大,高澄绝不会在南北融合的大趋势里,去鼓励人背道而驰。 洛阳市集,一家酒肆之中,独臂老汉正同人炫耀自己的断臂,与博得进士出身的儿子。 王阿井自从断了一条胳膊,与乡人回河北吹嘘一波,证明其勇后,便回了洛阳养老。 对于因战致残的军士,高澄除了抚恤之外,也会安排轻松的活计,比如各坊市的门正,大多都是由残疾将士出任。 王阿井原本也可向官府申报,但其子王公允中进士后,便将机会留给了别人,早早过上了养老的生活,白天在酒肆里与人吹嘘,回到家便含饴弄孙,日子过得舒畅极了。 一名奴仆跑进酒肆朝王阿井喊道: “家主,郎君接到调任,要往吴兴任县令,让我赶紧唤你回去。” 王阿井起身朝酒肆里的熟人们笑着打了一声招呼便匆匆离开。 他一走,酒肆里便响起了议论。 “这王老儿真是好运气,养了个进士儿子。” “可不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丘八,居然也成了体面人物。” “还不是承了陛下之恩,要是早些年,他那儿子别说中进士,连读书都没机会,一辈子都跟他一般,只是个丘八命。” 好好的酒肆,酸味格外的浓。 王阿井最终还是没有跟着儿子往江南,送走了王公允一家三口,他带着妻子回去了河北邺城。 当年被征入水师,王阿井一家被迁来京畿。 在高澄征淮南时伤残退伍后,又因为王公允在此成亲,便留住下来,但他自觉根子还是在河北,在邺城,人老了就讲究一个落叶归根。 王阿井夫妇回到邺城,自是衣锦还乡,惹得旧人们好不羡慕,无数人悔恨当年也该学着他省吃俭用供儿子读书,说不定如今风光的就是自己。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丧亲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如王阿井一家因科举改变命运之人,不在少数。 进士榜固然难登,但举人功名却也能为吏,莫要小看了吏员身份,对于普通百姓,甚至也能称是老爷级别的人物。 虽说推行了五京制度,但京试依旧设置在了洛阳,但那也是明年三月份的事情了。 昭德六年(553年)八月十七,中秋刚过,襄城王府即传来消息,高欢第八子,襄城郡王高淯病危。 高澄闻讯,立即命尧师率领卫队护送,亲往襄城王府探病。 高淯是高澄一众嫡亲兄弟中,最受他喜爱之人。 高欢诸子挑选府臣,多是富商群小、鹰犬少年,唯有高淯,多引清流士人,与他们在府内吟诗作赋,议论文学。 高淯身子骨本来就差,这是娘胎里落下的毛病,娄昭君生他时遭遇难产,甚至险些丢了性命,故而对他甚为厌恶,待其尚且不如庶子。 两年前,高淯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幸得全元起救治,但当时全元起便告知高澄,只是迁延时日罢了,难以根治病因。 此番襄城王府前来报讯,便是听了全元起的意见,让高澄来见最后一面。 高澄抵达的时候,襄城王府已经挤满了人,高洋、高演等兄弟,高孝璋、高孝瑜、高殷等子侄,悉数到场。 哪怕高澄已经是心急如焚,但还是耐住性子,等待尧师驱逐了诸王带来的奴仆、卫士,以禁军控制了整个襄城王府,才步入其中。 不顾众人问候,高澄快步走到榻前,看着八弟高淯病容憔悴,气若游丝,小高王心如刀绞。 由于高欢担心其余诸子留在晋阳,会暗中联络将领,对高澄产生威胁,于是便将儿子们尽数送往洛阳,交由高澄教养。 高澄与其说是兄长,更不如说扮演了他们成长道路上的父亲角色。 除了提防高洋、高演这些对自己皇位有威胁的兄弟以外,高澄对于剩下的嫡庶兄弟,绝对担得起担得起一句长兄如父。 只要他们不鱼肉百姓,想出仕,便按照才能授以官职,让他们以文官身份参与政事,如高浚、高淹、高浟等人就在外地担任文职刺史。 要享乐,便为他们操办婚姻,赏赐金钱。 因而高澄与除高洋、高演以外的其余兄弟关系都很亲密。 高淯见到了兄长到来,强打精神将手指向襄城王妃怀中的婴孩,想要言语,却说不出话。 “放心好了,为兄会替你照顾好他。” 这时襄城王妃抱着婴孩走上前,朝高澄一拜,哽咽道: “陛下,夫君此前说过,想起陛下为孩子命名,还请陛下成全。” 高澄转头看向病榻上的弟弟,高淯没有力气再点头,便与他眨了眨眼睛。 “高瑄,如何?” 高澄问向高淯,高淯嘴角微动,脸上泛起一丝笑容。 高澄从襄城王妃手里接过未满周岁的侄儿高瑄,将他放在高淯的枕边,承诺道: “为兄会将瑄儿视如己出,为他封赐王爵,精心教养。” 高淯闻言,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再无遗憾的他安详地闭上双眼,右手在高澄手中滑落,一时间卧房尽是哭喊声。 两年前,全元起为高淯救治后,曾向高澄担保,若是静养,高淯还能支撑五年,如今才两年就以十八岁的年纪病故,但高澄也没有泽贵全元起,毕竟人家都说了,需要静养。 可高淯自知寿数不长,又无子嗣,急切之下,也不顾医嘱,才导致了病情急速恶化。 但万幸的是终究是留下了这一条血脉。 娄昭君姗姗来迟,她到达襄城王府的时候,高淯已经气绝。 高淯生前,最不受母亲疼爱,没想到死后,娄昭君却哭得险些昏了过去。 娄昭君不再怨恨十八年前的难产,却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弥补这个受尽委屈的儿子。 高澄亲自为高淯发丧,追赠假黄钺、录尚书、定州刺史,命礼部议论谥号,最终定下景烈二字,是为襄城景烈王。 丧礼过后,高澄将襄城王妃唤来,与她道: “若是你不愿守节,我许你另择婚姻,瑄儿由我抱入宫城抚养。你若是愿意守节,瑄儿自是留在王府由你教养,可丑话说在前头,但凡有秽闻传到我的耳中,知晓你辱没了淯弟名声,使其为人所讥,非你一人所能承担罪责,必将遗祸家族。” 高澄的意思很清楚,改嫁可以,但必须断绝关系,他可不能让自己侄儿再让一个继父。 襄城王妃闻言脸色一变,但随即镇定心神,坚称要为亡夫守节。 不知怎地,高澄又回忆起了元季艳,终究还是放软了语气: “若有一日改变了心意,便大大方方告知我,再改嫁他人为妇,只是不能以淯弟嫡妻的身份使他受辱。” 襄城王妃自是连声谢恩。 高澄之所以有此安排,也是可怜这襄城王妃,其实她也不过十七岁,与元季艳丧夫时的年纪差不多。 叔父高琛能偷嫂,但是高澄却不会对弟媳起意,与元季艳终究只是意外,是特例。 若这年轻少女耐不住寂寞,不愿孤寂一生,高澄随时可以许她改嫁。 守节这种事情,需得自愿,不能强逼,否则迟早会有秽闻传出。 至于高欢的侧室没有选择的权力,怎么说她们也是小高王的庶母,高澄肯定不会放任她们改嫁。 当然,也无人敢娶。 处置完丧事,高澄回到宫城即下诏,以未满周岁的高瑄承袭王爵,襄城王妃便也成了襄城太妃。 与此同时,小高王也没有忘记交待陈元康,盯紧了襄城王府,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其弟蒙羞。 昭德六年(533年)九月初七,高澄又下诏书,昭告天下,将于五日后南巡。 帝王出巡,固然劳民伤财,但新得江南大片土地,必须领大军巡视,以宣扬威仪与武力,震慑人心。 高澄其实早有南巡计划,只是因高淯之死耽搁了。 高洋、高演无需宫里来人知会,得知消息,即在府中收拾行囊,这些年来早就习惯了,清楚高澄断然不许他们留在洛阳。 第四百五十五章 释权 不出高洋、高演的预料,随行名单确有二人,不过另人意外的是后宫四夫人一并随驾南巡。 尔朱英娥、宋氏、元仲华自建国以来,便再未出宫,此番能够随行,其实也是借了萧妙淽的光。 高澄此番南巡,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安抚江南人心,因此带上萧妙淽,多少也有些作用。 但小高王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于是便让四女同行,如此,也可让外界对后位少些猜疑。 关于皇后之位归属的议论,自蠕蠕公主死后便从未断绝。 毕竟皇后的册立关乎国本,直接影响储位争夺。 除后宫四夫人以外,高澄还将堂弟高睿一家的名字添上去,也是有意借这次南巡的机会,与元季艳多多接触,看能否破镜重圆。 由于高隆之被派往邺城营造行宫,高澄留杨愔、崔季舒、崔暹、赵彦深四人主持国事,以陈元康监察洛阳。 晋王高孝璋、秦王高孝瑜、赵王高孝琬、鲁王高孝瓘,燕王高孝琮则留在六部,各司其职,就连尚未任事的第六子高孝珪也并未带在身边。 昭德六年(553年),九月十二,高澄领步骑八万出洛阳,计划经淮南渡江,下江东,再向西行,由荆南北渡,返回江北。 沿途高澄派人多番暗示,元季艳知道他的意思,但好不容易坚定了决心,便不会再变。 被数次婉拒后,高澄终于确定她不愿再续前缘,也不曾逼迫,而是彻彻底底将过往的感情抛到了脑后。 车驾于十月下旬抵达合州,合州刺史柳仲礼领一众官员出城二十里相迎。 入城后,柳仲礼自请转任文职,将麾下数万江东兵马交出。 被移镇江北,如失根浮萍,而高澄又带八万步骑浩浩荡荡而来,始终把持着江东兵马的柳仲礼终于放手。 高澄对此大加赞赏,为其封侯,又在柳仲礼军中裁撤士卒。 其中老弱之人被踢出军营的,发上一笔钱,让他们回乡务农,接受田地分配。 精壮之士则派往江州,拨至吴明彻的麾下,其余之人则派往江东各地,为州郡兵。 合州的军事整顿,待高澄车驾去了江州,也会在吴明彻的部众之中上演。 在洛阳新招募十万步骑为战兵后,高澄自当精简萧梁原有的军队。 萧氏内战以来,萧纲、萧纶、萧绎纷纷扩军,以致军中将士良莠不齐,此番裁撤老弱,也是高澄的目的之一。 至于为被淘汰的将士发钱分田,也是必须的,负责定然会闹腾起来。 江南这些年战乱,多的是无主之地,而高澄鼓励士族购买手工业品,也是赚的盆满钵满,能够拿得出遣散费用。 在解决了合州的部队整编以后,高澄再次由采石矶渡江,不过如今再也没有南梁水师来骚扰浮桥构建。 萧渊明在萧绎自焚后,即投奔了北齐,高澄到底还是个念旧情的,在洛阳为他安排了住处,作为收容,只是没有安排官职。 而萧渊明那些被安置在瑶光寺的妻妾,无论是寿州被俘的章、于、王、阮,还是京口被俘的萧正德妻妾为萧渊明所据者,都不可能归还。 毕竟其中不少人都给高澄生了女儿。 在采石矶渡江以前,高澄在下诏令,改江南四州刺史为总管,即吴州总管段韶、江州总管吴明彻、衡州总管高季式、湘州总管斛律光,除此之外还有梁州总管厍狄干,辽州总管张亮。 总管一职的设立,也标志着刺史一职彻底转为文职,不再兼管军事。 十一月初,高澄渡过长江,再临建康,当年秦淮河南岸被拆毁的民屋,早已重建,大军渡过秦淮河,经朱雀航入城。 高澄让四位夫人与自己并乘,由于段韶早早派人控制了沿街房屋,高澄也少见的乘坐露天马车进城,让建康百姓得见天颜。 承担护卫工作的尧师片刻不敢大意,始终保持着精神的高度紧张,左右扭动的脖子压根就没停过。 但好在并没有想象中的刺客,毕竟高澄已经十几年没坐过露天马车,如今临时起意,就算真要行刺,也来不及安排。 萧纲进献降表以后,高澄推行五京制,以建康为南京,建康台城为行宫,此番自然是以主人身份入住台城。 吴州总管段韶新近又纳了一名江南女子为妾,其姿容绝美,不输元静仪、元玉仪姐妹,嘴上跟高澄炫耀,却又藏得严严实实,不肯示人。 小高王对此自然是不屑一顾,井底之蛙而已,真要见识了瑶光寺的盛况,哪会因一女子而沾沾自喜。 这么些年来,瑶光寺的阵容一再扩充。 最开始是元魏妃嫔,之后是征战掳掠而来的敌将、藩王之妇,到后来甚至是犯官的罪眷,其中貌美者也不再是充入宫廷,而是径直送入瑶光寺。 当然,讨论女色只不过是这对表兄弟久别重逢的玩笑话,真等酒宴过后,高澄留下段韶,便与他讨论起了伐陈计划。 高澄有意在明年起三路大军伐陈,第一路由段韶领军出闽地,第二路由吴明彻领军出江州,第三路由高季式领军走南岭。 也正是有意明年南征,才会将柳仲礼麾下精锐之士调派给吴明彻。 段韶对三路出兵计划并无异议,与高澄的分歧主要是对斛律光的安排上,以及吴明彻是否合适做第二路主将。 在段韶看来,吴明彻一个南方汉人,是否能担起大任还需要再斟酌。 这一点,高澄没有听从,吴明彻无论忠诚,还是能力,在他看来都是能够胜任一路主将。 至于斛律光的安排,高澄有意由斛律光则留守荆南,防备宇文泰,但段韶却建义若是宇文泰领军往岭南救援,则由斛律光不计代价夺取楚州,即后世重庆地区,打开蜀地门户。 在段韶看来,能否打开蜀地门户,重要性甚至高于三路伐陈。 高澄思虑再三,也同意了他的看法,决定届时集结关中之兵往梁州,由厍狄干在北方大做声势,逼迫宇文泰分兵守蜀道,再起三路伐陈,若其由云贵东出,干涉战事,则以斛律光夺取楚州。 第四百五十六章 指婚 浔阳江头,凭栏远眺的吴明彻心事重重。 自从合州的消息传来,他便没睡过一天的安生觉,摸不清大齐天子对待南梁旧臣的态度,属实让他寝食难安。 萧纲进献降表之前,高澄为了控制萧梁朝廷,自然得对吴明彻百般拉拢。 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山河易主,高澄是否会过河拆桥,将他闲置。 吴明彻心底属实拿不定主意。 柳仲礼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从领兵大将到文职刺史,不过是三言两语便释了兵权。 虽说合州整军,高澄给江州调拨了不少精兵,也拜他为江州总管,总摄军政,但又不知道是否只是缓兵之计,为了暂时安他的心,等八万步骑抵达浔阳城外,再逼迫他去做个文官。 吴明彻并非放不下兵权,但他有建功立业之心,实在不甘就此埋首案牍。 与此同时,高澄却在建康安抚前梁公卿大臣,与他们欢歌宴饮。 就本心而言,高澄厌恶这群见风使舵的人,因北齐强盛,便不顾萧氏恩养五十年的情意,卖主求荣。 但也正因为有这些人,才能轻易拿下江南。 一个合格的执政者,不会被自己的个人喜恶所左右,毫无疑问,掌权二十年的高澄在这方面无可指摘。 就连侯景都能获封王爵,只要不是脑子进了水,行悖逆之事,必然是能落个善终的结局,又何况是这些南梁旧臣。 他们只是被高澄心底厌恶,但侯景可是与他有仇。 当初平定三荆之战,是高澄初出茅庐第一战,若是败了,对声望必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而侯景蔑视他,听调不听宣,高澄但凡心胸狭隘一点,在高欢死后,江北哪有侯景的容身之地。 高澄在建康,不只是抚慰降臣,也从其中拣选了不少能臣。 没错,这些人固然软骨头,见风使舵,但高澄也清楚,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在弱小的萧梁,他们为了宗族考虑,争相攀附献媚于高澄,在强盛的高齐,这些人难有二心,因为他们找不到比小高王更大的船,便只得一心为高氏治理地方,处置政务。 小高王也不怕他们贪,北齐朝廷习惯性的运动式反腐并未因宋游道去职而停止,尚书左丞衙门被罢后,刑部填补了空缺,时年十二岁的鲁王高孝瓘不惧朝臣非议,主动请缨应下了这门差事,由他主持,打击贪腐。 高澄初始是拒绝的,他可以毫无顾忌指使宋游道撕咬大臣,那是因为自己将宋游道当成了恶犬,但高孝瓘不同,他是自己亲儿子,又怎么舍得他背上骂名。 只是架不住高孝瓘一再恳求,他言之凿凿,高澄将他放在刑部,寄予厚望,若想干出成绩,便只有打击贪腐,惩治为恶的官员。 毕竟以《太昌律》为蓝本的《齐律》,在公元六世纪,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高的造诣,也不是没有修改的空间,但却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背景。 高孝瓘拿不到修律的功劳,便只有接过宋游道的衣钵,严肃风纪。 这些南梁旧臣若是还保留着萧衍治下的坏习惯,只怕瑶光寺里又要多一批罪眷美妇。 江北的官员在高澄手下熬了二十余年,大抵也知道,哪怕贪,也不能胃口太多,小贪小腐,高澄念在能吏难得,便也高抬贵手。 若是贪得多了,不只是把妻妾送进瑶光寺,连赃款也都得上缴国库,自己还得被问罪。 最关键的是无孔不入的听望司探子,连底裤都能够看穿,大臣们面对小高王可谓是单向透明。 但也没什么好抱怨,高孝璋、高孝瑜等亲生儿子都不能免于监视,又何况外人。 给高澄当了这么多年的臣子,他的猜疑之心,也无需大惊小怪,若非其威势太盛,不然的话,活曹操的外号早就在背地里传开了。 高澄在建康并未寻花问柳,是有不少人妄图走献女的路子,但小高王实在吃不消了。 他自己都不清楚往瑶光寺里究竟塞了多少人进去。 但也没有拒绝江东士族的好意,而是大手一挥,做主将那些女子许配给自己儿子、兄弟们为妾。 由于是北齐天子赐婚,这些女子地位虽不及正妻,却也不是能够随意折辱打骂。 当然,高欢诸子与高澄诸子的正妻也都是小高王钦定。 但同是高家人,纳的江南妾室身份亦有差距,如高澄之子,纳的便是王谢两家以及萧家女,而高欢诸子纳的却是门第稍逊的朱、张等族。 虽说逃过了侯景的血洗,但有柳仲礼与吴明彻的努力,江南士族也是元气大伤。 被剥夺了隐户与田亩后,他们或许没剩多少实力,可名声尚在。 高孝璋、高孝瑜已然明媒正娶了王妃,但高孝琬与高孝瓘却迟迟没有定下婚事,高澄便是有意让他们与萧家女子结亲,至于高孝琮,还要再等几年。 由于高澄娶了萧衍的孙女萧妙淽,高孝琬与高孝瓘便需要往萧衍曾孙女里面挑。 高澄做主,为高孝琬聘萧纲长子萧大器之女,为高孝瓘聘昭明太子萧统长子萧欢之女。 萧纲是南梁末代君主,只是因高澄的操纵,背了不少骂名。 而昭明太子萧统在士族之中广得人心,至今都有人感怀,若昭明不死,萧氏也不至于夺嫡武斗。 如今南梁已亡,高澄还是依诺迎萧妙淽进宫,封夫人之位,以安抚江南之人,父亲做得牺牲,高孝琬、高孝瓘自然也当进一份力。 更何况与萧氏结亲,也未尝没有益处,尤其是取昭明太子萧统之女的高孝瓘。 高澄在建康逗留了月余,期间安抚士民之余,也抽闲游山玩水,但他始终在关注着江州,看一看吴明彻是否会因为柳仲礼被释兵权,兔死狐悲下,做出蠢事。 小高王在段韶面前信誓旦旦,声称信任吴明彻,但二人并未有过深交,小高王若真的深信不疑,显然是被人夺了舍。 一个多月的时间,吴明彻始终规规矩矩,为明心迹,甚至将军务都暂时分担给了总管府司马处理,也让高澄大感满意。 第四百五十七章 感伤 南巡期间,一应正式场合,高澄都是携带尔朱英娥、宋氏、元仲华、萧妙淽四名夫人出席,不偏不倚。 建康的行程结束以后,高澄便启程去往江州。 江州刺史吴明彻只身往州境相迎,面见高澄以后,效仿柳仲礼,自请免去军权,为文职刺史,由高澄再调大将领军。 “吴总管何故多心,平灭岭南,还少不得你出力。” 高澄一把扶起吴明彻,宽慰道。 吴明彻见高澄神情不似作伪,一个多月来提着的心总算放下。 “臣谢陛下信任,愿为王前驱,荡平岭南!” 进浔阳城的时候,高澄便换上了密闭的车厢,在建康时坐敞篷,是因为临时起意,便难有危险。 但此番有了建康之事,小高王担心真有顽固分子企图刺王杀驾以复国,自然要换了坚固的密闭车厢。 自己露不露面不重要,随行的八万步骑自能彰显他的威仪。 高澄来到浔阳的时候,已是隆冬,江南下起了雪。 宴席接风的第二日,高澄随即将吴明彻召来,与他煮酒参详三路伐陈之事。 段韶在江东本有三万战兵,高澄再为其调拨两万,共计五万兵马。 而吴明彻原本麾下就有数万前梁精兵,又得高澄分拨柳仲礼之精锐,也能凑个五万人马。 高澄还有心在明年再调十万步骑南下,分派给高季式与斛律光,十五万大军三路伐陈,留五万大军给斛律光,防范宇文泰东出之余,也伺机夺取楚州,打开蜀地门户。 届时高澄将会以亲征之名,坐镇浔阳,协调三路大军的进度,同时也为他们调拨后勤,却不具体干涉前线作战。 哪怕南陈只是盘踞岭南的小国,但这灭国之功,大头还得让小高王自己收入怀中。 倒不是他非要跟麾下将领抢夺这份功劳,哪怕他留在洛阳,后人也会把统一之功算在高澄的身上,而小高王拿了这份功劳,难不成还有人能给他赏赐。 更重要的还是保护这些将领,担心有人独得灭国之功,从此自恃功高,惹出祸事。 这一点并不只是针对吴明彻,无论段韶、高季式、甚至斛律光,都算是高澄的潜邸之臣,相识相知,但防微杜渐总不会错。 当然,在高澄协调下,也能够避免有人贪功冒进,致使三路大军被逐个击破。 高澄与吴明彻通宵达旦,彻夜都在规划江州这一路大军的行军路线。 窗外已是天明,高澄与吴明彻都是疲惫不堪。 昨夜本是轮到尔朱英娥侍寝,只是被吴明彻搅合了好事,但她仍是热情的端了羹肴进门,招呼着吴明彻一起用膳。 尔朱英娥年近四旬,这些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当,还是留住了不少光彩。 当然,小高王也不会因旧人年老色衰,便与她们说什么‘按理说你这般年纪,也该失宠了。’ 真这么缺心眼,被枕边人闷死也是活该。 哪怕是四十四岁的元明月,在洛阳时,高澄对他仍是宠爱有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她屋里睡一宿。 吴明彻诚惶诚恐的拒绝,正要请辞,却被高澄挽留下来。 小高王如今不再动不动就如鱼得水,反而是时常留着心腹陪伴自己用膳,偶尔与他们回忆过往时光,与他们加深感情。 三十三岁的高澄做了祖父以后,到底是比过去稳重了许多。 吴明彻怀揣着十万分的小心陪高澄用过早膳,离开临时行宫后,用膳时的忐忑,全化作了藏不住的喜意。 他当然知道这是高澄的施恩手段,要与自己拉近距离。 天子如此作为,自然是于他有大用,一如之前所言三路大军伐陈,由他独领江州之众。 如今再也没有了一丝丝怀疑,满脑子都在想着伐陈的事,根本不担心会被临阵换将。 高澄一夜没睡,用过早膳后,也困得很。 尔朱英娥则一如二十年前,跪坐在了御榻上。 高澄见状,又回忆起了当年的游戏,屏退了侍奉的众人,只留他与尔朱英娥独处。 小高王躬身拜道: “臣高澄,拜见殿下。” 尔朱英娥抬手道: “高卿免礼。”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这是他们二十年前的闺房情趣,如今有好些年再未上演。 时隔多年,高澄再次枕上了尔朱英娥的大腿。 曾经大腿上紧实的肌肉早就不见了踪影,松垮了许多。 为了不给儿子高孝璋在汉臣面前跌份,能够张弓杀人的尔朱英娥这些年文静了许多。 哪怕是高澄带了一家人围猎,尔朱英娥也始终保持着娴静的模样,让人觉得她是个贤淑的妇人,而不是粗蛮的胡人女子。 “还记得你我初见么……” 高澄枕着腿,闭目说起了旧事,声音越发微弱,却是睡了过去。 尔朱英娥一如既往地为他拨弄着头发,脑海中也是回忆起了当年莽撞进宫的少年郎。 却也从高澄的鬓间找到了一缕白发,尔朱英娥心中感叹,原来青春不再的,并不只是自己。 小高王这些年的膳食都由全元起、孙思邈这对师徒打理,但再是膳食养生,也遭不住他放纵享乐,虽不至于早亡,但当年定下的百岁目标,纯属痴人说梦。 高澄当初,甚至还畅想过自己要是把儿子们都熬死了,该怎么办。 如今只怕还得由高孝璋、高孝瑜他们几兄弟给送终。 午后,醒来的高澄由尔朱英娥为他梳发,也在铜镜里瞥见了鬓角的一缕白发,心道: ‘是该节制了!’ 便传回一道密令往洛阳,今后犯官罪眷不再送往瑶光寺,依回旧例,入宫为婢。 小高王自是感伤春秋,哀叹年华易逝。 但在他南巡期间,无论是南陈的陈霸先,还是蜀地的宇文泰,都保持了高度紧张的状态。 谁也不知道高澄会不会是以南巡之名,行南征之事,毕竟这随行的八万步骑,再加江南原有兵马,足以发动一场灭国大战。 陈霸先派遣亲信将领守备南岭各道,宇文泰也加强了楚州的守卫力量,好在防备中的大战始终没有爆发。 第四百五十八章 成全 高澄在江州体察民情,抚慰士族的时候,洛阳传来消息,前中书监司马子如病逝于宅邸。 司马子如此前以老病乞骸骨,为此,高澄特意将司马消难召回京师,侍奉其父,不曾想司马子如还是没有挺过今年。 高澄由少年步入中年,随高欢创业的那批元从也日渐凋零。 尤其是文官,如今朝堂上,建义元从的老人里,也只剩了高隆之。 当然,司马子如虽然有高欢旧友的身份,却算不得建义元从。 他是高家进了洛阳,才从关西绕道投奔。 当初高欢信都建义,尔朱氏将司马子如驱逐出京,命他西行做刺史,司马子如最终选择了上任南岐州,而非往河北,故而生前连爵位都只是县侯。 “封司马子如须昌县公,由其子司马消难袭爵,追赠使持节、都督相、冀、定、瀛、沧五州诸军事,沧州刺史,赐布三千匹,交由礼部商议谥号。” 高澄口述,温子昇执笔行文。 小高王检查无误后,便命人快马送往洛阳,除非是后方出了乱子,否则别说是司马子如,就算娄昭君的死讯传来,高澄也得往衡、湘二州走一圈,再回江北。 领着八万步骑出来一趟不容易,人用马嚼都是一笔不菲的支出,没有半途而返的道理。 高澄在浔阳的时候,特意从江北召来了王琳,对他称赞有加。 在象征性的问过吴明彻的意见,命王琳留在浔阳,明年以副将的身份,随吴明彻参与灭陈之战。 王琳自是再三拜谢,对于他们这种降将来说,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表现自己的舞台,让君主看到自己能力的同时,也能够向主上表忠。 送走了吴明彻与王琳,又有一名妇人牵着孩童,被带了过来。 “你便是王僧辩之女、杜龛之妻?” 妇人略带惊慌地应承下来。 当日浔阳城破,萧绎自焚,杜龛投奔南陈,却没有顾得上妻儿。 “无需惊慌,你父忠贞亦为朕所钦叹,奈何萧绎自毁长城,如今朕有意送你们南下,成全你们阖家团圆,如何?” 高澄话才说完,王氏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儿子叩头谢恩。 “无需多礼,且先起来。” 等王氏母子站了起来,高澄才继续道: “朕也不是白放了你们,到了岭南,替我与杜龛说一句,战场上刀箭无眼,他两位叔父既然从军,生死便怨不得人,还希望他能为宗族考虑,看清时势。” 王氏哪敢拒绝,自然是满口答应。 送走了这对母子,一直在旁侍奉的元仲华问道: “陛下将王氏母子送去岭南,只怕难以避过陈霸先的耳目。” 高澄却不以为意道: “信手为之,无论陈霸先杀与不杀,都能离间他与杜龛。” “若是杜龛自己杀妻以取信陈霸先,又该如何?” 元仲华的提问让高澄一愣神,他确实没把人心想得这般坏。 许久,高澄才冷声道: “大军踏破岭南之日,再杀杜龛以祭祀王氏!” 或许要是换了二十年前的高澄,只怕是把王氏追回来,再作计较。 高澄在浔阳找到了王僧辩埋尸之处,将其重新选址厚葬,这一手自然是邀买人心的政治作秀。 说到底,动手杀王僧辩的,自然是萧绎,可背后也少不了韦孝宽受高澄之命推波助澜。 当然,根源还在于萧绎猜疑心重。 在江州度过了一段时日,高澄车驾继续向西南,吴明彻全程陪同,直至将他送达江州与衡州的边界,吴明彻这才拜别回程。 高季式原本是要到州境上迎接,却被高澄提前派出信使阻止,让他安心待在衡州城里即可。 车驾抵达衡州城外的时候,高季式到底还是出城二十里相迎。 “今日怎地没闻见你身上的酒气。” 高澄与高季式说笑道。 高季式倒没有隐瞒,他直率道: “陛下将至,不敢滥饮。” 只是高澄与高季式还没寒暄几句,身后就有人在大喊: “季式!季式!” 那人离了军列,打马飞驰而来,正是满头白发的高敖曹。 高季式也无心在与高澄闲聊,他向高澄告罪一声,便直向高敖曹奔去。 高澄知道他们兄弟的感情,不以为忤,反而让车驾进城,给他们兄弟俩留些时间相处。 当年的高家四兄弟,随着高乾、高慎相继去世,也只剩了高敖曹、高季式。 以前或许还会羡慕他们高家兄弟之间真挚的感情,但如今也知道,各有各的缘法,强求不得。 高敖曹已经年过五旬,高澄有心让他与彭乐退居二线,不再轻易上战场陷阵冲杀,如随军南巡,自然可以带在身边,凭他们过往的凶名震慑宵小。 若是以老迈之躯,再与人性命相搏,要是不小心折了,对军心士气可是莫大的打击,毕竟高敖曹与彭乐可是高澄金口玉言所赞,猪突豨勇的帝国双璧。 进得州城,高澄当先去了衡州总管府,不久高季式也赶了过来。 高澄问及他平日里是如何处置政务,高季式便把当初高澄颁行的《施政纲要》拿了出来,说是他平素不管政事,只按照册子上所书,对幕僚府吏们提要求,自己则专心整军备战。 小高王对此大加赞赏,专业的事就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办,若是高季式在政务上事无巨细,都要插手,他反而要担心衡州的内政要被搅得一团糟。 高季式行军打仗的本事,高澄从不怀疑,但要是让他治理地方,只怕比高敖曹也好不到哪去。 高澄大军抵达衡州,与岭南之地仅隔南岭群峰,南陈关隘守将自是夜不能寐,在精神紧绷中度过了小半个月。 小高王在此期间也没闲着,时常让麾下部分步骑往齐陈边境耀武扬威,使得边境局势剑拔弩张。 至于高澄自己,则以劳军为由,将高季式府上珍藏的美酒都给搬了出来,送去了军营。 可把高季式心疼得很。 送走了高澄,高季式回到自己府上,打开一处隐秘地窖。 那里头还放了十几坛佳酿,高季式不由庆幸道: “还好我早有准备,偷偷藏了一些。” 第四百五十九章 愚忠 临近年末,高澄也终于抵达江南之行的最后一站,湘州。 长沙城外,小高王望着巍峨的城墙,百感交集。 这片土地,对于高澄这个身份来说,算是初来乍到,但在另一时空,却是他读书、奋斗的第二故乡。 斛律光见他陷入遐想,并不明白高澄此时心中的惆怅,却还是肃立在一旁,没有打断他的思绪。 许久,高澄才收回了心神,长叹道: “入城吧。” 马车缓缓而行,路面平整,并不颠簸。 高澄坐在车厢里,闭目回忆着另一时空的人与事。 道旁两侧有弓弩射向马车,许多人在大喊; “杀高贼!诛独夫!” 马车已经停下,高澄皱起了眉,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独夫。 但也只是疑惑而已,车厢外的纷扰并不能影响不到他,随着一声声惨叫声响起,喊杀声也越来越弱,到头来不过又是一次失败的刺杀而已。 尧师骑马来到车前,禀告逆贼尽数伏诛,没有来得及留下活口是因为有部分人见谋刺失败,便以短刀自戕。 “那就继续走吧。” 高澄意兴阑珊道。 掌权二十多年,又怎么少得了仇人,那些被他打压的士族,那些妄图复国的遗民,甚至可能是自己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太多人有理由杀他。 事后自有听望司追查,用不着小高王亲自去查验尸体。 高澄落脚的地方是北梁宫城,即萧纶以前的邵陵王府,在称帝后,又扩建了一圈。 才下马车,斛律光便下跪请罪,高澄将他扶起,好言安抚。 车驾出行,百姓围观,治安本就难以管理,湘州是江南之行的最后一站,假使是有心复国的梁人,必然在此孤注一掷,其余与高澄有怨恨之人,也可能冒充梁人,打着复国的名义,行刺王杀驾之事。 高澄牵起斛律光的手,与他一同入府。 他百分百相信斛律光的忠诚,且不说二人自小相交的情谊,高澄若是出事,对斛律光有百害而无一利。 进得正厅,让其余人自行安置,高澄又与斛律光商讨起攻略楚州一事。 自汉中入蜀的道路难走,从江汉西进也好不到哪去。 不过斛律光此时心气正高,得知高澄将拨付他五万战兵,也承诺,若是宇文泰沿长江东出,则必破其主力,若宇文泰由云贵支援南陈,即拔楚州以献高澄。 “明月之勇,我素知之,明年之战,固然紧要,但也不可在急切之下轻身赴险,宇文泰等人逆势而为,长久不了,得楚州固然可喜,却也比不得明月安危。” 高澄与斛律光执手感慨道。 他这番话其实也多半出自真心,这年头,有本事的将帅不难找,但如斛律光这般能够得到他完全信任的也只有段韶、高季式,真要是有了闪失,在军事力量的调派上也是个难题。 送走了斛律光,高澄命人带来高洋、高演,沉声问道: “此事可与你二人有关?” 高洋、高演自是否定自己牵扯其中,毕竟二人伴驾多年,也知道高澄的谨慎不可能给到半点机会。 得了二人答复,高澄无疑松了口气,也并未细究,只要不是他们犯蠢就好,他是真不想背上手足相残的名头。 出得正厅,高洋、高演面色如常,他们心底清楚,这事本就与自己无关,也不害怕追查。 高澄这个做大哥的防备他们不假,但也不会做出泼脏水冤杀的事情,真要是那样的人,二人也活不到现在。 小高王在长沙期间,仅仅是安抚士族,与官员宴饮,并未考察民情。 主要也是入城时才遇了刺杀,他也拿不准城里是否还有别的刺客,斛律光这些天一直在大索全城,搜查来历不明之人,但高澄也不清楚是否会有漏网之鱼。 湘州士人与衡州士人一般,都对此前驻军荆南的厍狄干抱有极大的意见。 当初萧纶逼反荆南士民,厍狄干领军救援,代为平叛,过程很是血腥,其中不少并未从贼的士族豪强,仅仅是侵占田亩数额巨大,或者藏匿大量隐户,就被他冠上谋逆的帽子,动辄抄家灭门,将隐户归为税户,把私田转作公田。 如今高澄来了长沙,便有不少遗孤露面,请求归还产业。 对此,高澄只是询问过湘州总管府主薄,是否为他们按照均田制分配了公田,得到了肯定答案,便将人给驱逐。 他高澄吞下去的东西,什么时候吐出来过,真要归还产业,引得人人效仿,齐朝这么大的摊子该怎么维持。 在此期间,斛律光搜出许多来历可疑之人,顺藤摸瓜,也弄清楚了果然是那群妄想复国之人主持了此前的刺杀案。 萧家自己都放弃了江山社稷,这群南梁遗民还想着复国,高澄没有嘲笑他们的愚忠,可下起手来却毫不手软,尽数沉了湘江喂鱼。 随驾的萧妙淽有心劝说高澄莫要牵连太广,但也知道这些人的存在反而会害了洛阳萧氏一众人的性命,便也作罢,选择了袖手旁观。 高澄在长沙度过了昭德六年,元日里终于在重重护卫下,往城郊祭天。 昭德七年(554年)正月初九,高澄终于启程北上,渡过长江来到郢州州治江陵。 恰逢郢州刺史薛修义患病,被人抬出了城迎驾。 薛修义曾是高敖曹的狱友,一起被尔朱荣随身关押,高欢任晋州刺史时,就与之有过联络,如今已经是七十八岁的高龄。 当初高澄夺取江陵,寻找镇将,薛修义主动请缨,斛律金担心这个汉人老将会心向南朝,曾进言高澄不予他兵马,只让他在江陵组建州郡兵以作防卫。 小高王也听从了斛律金的意见,因为当时的他也不清楚南朝对汉将的向心力。 如羊侃、羊鸦仁,甚至连王僧辩与其父王神念这等胡人,都不惜放弃北朝的官爵、宗族,一心一意南奔,为萧家卖命。 所幸薛修义镇守江陵数年,兢兢业业,高澄入驻江陵即以苦劳为由,升薛修义为县公,而薛修义也顺势上了辞呈。 第四百六十章 夺爵 薛修义上表请辞并不让人意外,七十八岁的年纪,如今又患病卧床,只怕也不大有机会好转,这种情况下就是把云游在外的全元起师徒唤来,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高澄同意辞表之余,更赏赐布绢三千匹,以慰其劳。 薛修义去职,高澄索性设置郢州总管府,以高岳为郢州总管,若宇文泰东出,由他负责江汉防务,并伺机支援斛律光。 高澄抵达江陵后,夷陵守将薛孤延上表往江陵求见,在得到应允后,薛孤延命副将代为守城,自己则快马赶到江陵,向高澄汇报他镇守夷陵期间,对楚州地理人文的调查。 “陛下若有西进之心,末将愿为前驱!” 薛孤延拜请于地,主动请缨道。 “薛孤将军快起,朕置将军于夷陵,便是有心让将军熟悉地理,将来大军西征,正可使将军为先锋大将。” 薛孤延无疑是员猛将,其在高欢麾下时,曾驰马按槊,勇斗天雷,李元霸见到了都得直呼内行。 相较于李元霸硬生生遭了雷劈,薛孤延运气算好,只是被雷火烧焦了眉毛、鬓角,但这份勇气做不得假。 高澄那番话也不是胡扯,当初以薛孤延镇守夷陵,就是在为日后伐蜀做准备,好让薛孤延熟悉地理。 薛孤延之所以急着请战,也是为王爵闹的。 高澄麾下外姓将领封王有两条途经,其一是建国时满足封王三要素,即信都元从出身、有郡公爵位、军功卓著。 薛孤延是高欢镇守晋州时的旧部,出身自然不是问题。 第一次西征失败,他与窦泰共救高欢,随他南征北战,军功自然也能满足。 恰恰高澄建国前,薛孤延只是县公爵位,差了一级,因此没赶上那批开国郡王。 第二条途经自然是建国后,因军功封王,这一条途经已经不再要求信都元从的身份。 薛孤延在平定江陵的战事中,被授予郡公一爵,随即被安排镇守夷陵,再未有立功的机会。 眼瞅着大批老将退居二线,薛孤延距离五十这道槛,也没几年了。 众所周知,凡是冲阵之将,年过五十在高澄眼里就会失宠,就连高敖曹、彭乐都不能免俗。 或者说这是小高王对他们的保护,希望这些为他们高家拼杀二十多年的老将们能够安享晚年,莫要落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这些人大多已经功成名就,也都愿意领高澄这份情,就此退居二线,在后方练兵。 但薛孤延作为在世的晋州旧人里,唯一没被封王的武将,其心急不亚于之前的侯景。 当然,急归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标准都清晰明了的摆在了这里。 高齐王爵固然不能传给子孙后代,只是一想到将来九泉之下与一众老兄弟相会,满屋子的郡王,就他一个公爵,着实丢份。 薛孤延得了高澄承诺,满心欢喜的回去了夷陵,准备做他的西征先锋。 其实高澄并不需要从薛孤延的口中了解入川的地理水文,听望司的探子也不是吃干饭的,熟悉地理这一项战前准备早在拿下江陵后,就已经在准备。 大军离开江陵,沿汉水北上,还未抵达襄阳,安德郡王韩轨因病卒于军中。 韩轨是高欢初恋韩智辉之兄,高澄七弟高涣的舅父,也是晋州旧部出身,能文能武,只是当初镇守瀛洲时,因贪腐受贿,一众幕僚佐吏,除张耀外,皆被高澄处置。 高澄看在高欢的脸面上,也只是把韩轨赶去了并州。 经此一事,韩轨洗心革面,再未有过恶行,只是高欢不久即病逝于长安。 高澄掌权后,碍于韩轨与七弟高涣的舅甥关系,多有提防,每每亲征、巡视期间,都会命韩轨同行,偶尔会委以都督一职参战,却再也没给过他独领一军为主将的机会。 生前待其苛刻,死后却还是要给足荣光,小高王在追赠元从老臣时,从不吝啬。 追赠的官职无需赘述,更为韩轨配飨高欢庙庭。 历史上的韩轨其实进的是高澄的庙庭,但让小高王操作,没理由不把贺六浑的姐夫与他放进一座庙里。 韩轨之子韩晋明亦随军南巡,高澄按例降爵一等,以韩晋明为安德郡公。 韩晋明是勋贵之子中,学识最杰出之人,高澄原本想要招为驸马,毕竟他只有六个儿子,女儿却是成群结队,为她们找到如意郎君,不比治国轻松多少。 只是命陈元康暗中调查一番后,却发现此人好酒诞纵,招引宾客,一席之费,动辄万钱,生活奢靡,最忌俭朴。 这样的性格注定引得高澄不喜,他当然明白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但奢靡的风气一旦流传开来,后果极其严重。 死后的事情管不了,至少在统一天下前,这道口子开不得,否则勋贵阶级会迅速腐化。 小高王自掌权以来,也一直维持着自己俭朴的人设。 薛修义请辞,高澄赐布三千匹,韩轨病逝,小高王却未有表示,只是追赠了身后哀荣,一点实际的物质赏赐都没有。 韩晋明对此颇有怨言,车驾渡过汉水进入河南地界,抵达广州鲁阳的时候,也传达了高澄的耳朵里。 对君上有怨望可不是小事,西汉张汤就创造性的发明了腹诽罪,哪怕你啥都没说,但我认定你在心里有怨言,也能治罪。 汉武帝时,廉洁正直的大臣颜异就是这么死的。 韩晋明对高澄口出怨言,但凡入耳之人,皆来向高澄告发。 高澄将韩晋明唤来时,他已是两股战战。 “不过些许金银绢布,何至于口出怨言。” 小高王一开口,便将韩晋明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地哭求恕罪。 看在韩轨尸骨未寒的份上,高澄没有杀韩晋明,反而赐予了布绢三千匹,只是这爵位便与韩晋明再无干系,被削爵为民,由其庶弟承袭。 同时也在暗中放出风声,说是韩晋明生活太过奢侈,惹了天子不喜,才会被借题发挥。 第四百六十一章 准备 高澄车驾回到洛阳的时候,新的一年春耕也已经开始了。 离开洛阳半年多的时间,偶有地区闹出灾荒,也在留守官员们的积极赈灾下,安然度过,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 哪怕是陈元康、崔季舒这等心腹,再怎么贪,也不敢再赈灾钱粮上动手脚,谁都知道这是高澄为他们划下的底线。 实际上高澄早在十余年前就在各地创设常平仓,调节粮价的同时,也在为灾荒做准备,只要不是遇到十七年前关中大旱那般严重的灾情,基本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 高澄回到洛阳以后,在审视过去半年的政务之余,也在为今年的三路平陈而做准备,时间定在秋后,之所以不是春耕以后,还是恐惧岭南的瘴气。 若春耕以后出兵,北方将士面对岭南毒蛇猛兽、酷暑瘴气的威胁,就算能平灭南陈,只怕最乐观的情况下,将士也得伤亡过半以上。 而秋收以后便不同了,不止秋粮入库,能更好的支应战事,在冬季往岭南作战,时机也要好过盛夏太多。 入冬以后,气温降低,瘴气也会衰弱,恶性疟等疾病处于低发期。 高澄寻不到治疗疟疾的特效药金鸡纳霜,便只能在出兵时机上想办法,尽可能降低岭南瘴气的威胁。 故而平陈之战,高澄也是做出了时间限制,无论如何也得在明年入夏前结束战事。 后世杨广远征吐谷浑,遭遇极端天气,在路上就冻死了接近一半的将士,高澄可不想被后人拿来比作卧龙凤雏。 这些年高澄不是没想过寻找金鸡纳树,他清楚的知道此树原产于南美秘鲁,但苦于远隔重洋,实在有心无力。 航海技术的发展不是一句话能够促进的,同时高额的军费支出,以及连年征战,也让国库无力支应航海的发展。 毕竟相较于海外殖民,统一华夏才是第一要务。 在高澄的调派下,大批将士被派往江南熟悉气候,多是精锐老兵,此前征召的十万步骑则接手各地防务,继续加紧训练。 这样的做法有利有弊,利处自然是将士、战马熟悉了气候,能最大程度减少非战伤亡,但弊端也明显,高澄在江南摆了二十万精锐,把南征之意都写在了脸上,便有了足够的时间给宇文泰与陈霸先做战前准备。 二人如今在治内堪称穷兵黩武,以蜀地来说,甚至几户达到蜀汉后期三户养一兵的程度,宇文泰在蜀地建立了一支十四万人左右的常备战兵,当然,单个将士的军饷还是与北齐差了许多,毕竟小高王是出了名的厚待将士。 陈霸先亦不妨多让,由于其麾下存在不少蕃兵,无需拨付军饷,南陈仅岭南与北越地区,便养兵十六七万。 宇文泰与陈霸先的意图也很明显,加紧扩军备战,挺过高澄这一次南征再说,只不过兵员质量就难说了,尤其是陈霸先麾下的蕃兵。 相对应的,江东五万北齐战兵,江州五万前梁将士,高季式在衡州领五万步骑,斛律光亦有五万汉胡精兵驻防湘州。 二十万精锐,以及需要为之征募近六十万民夫以及江南地区部分州郡兵作为辅兵,对于北齐来说,无疑是一场倾国之战。 战事止于入夏以前,也是不得已之举,真要近百万人在岭南的盛夏折去半数以上,光是高额的抚恤,未来数年高澄什么也别想再干了。 相反,即使没有如愿灭陈,只要在夏季到来前撤退及时,人口没有太大的折损,也能在短时间内掀起第二场灭陈之战。 当然,有能力发动第二次灭陈之战,不等于真要急着出兵。 此战若是败了,高澄只能选择熬老头战术,把陈霸先熬死再出兵。 毕竟倾国之战败一场已经是伤筋动骨,若是接连失败,无异于杨广三征高句丽。 小高王可比陈霸先年轻太多,足足十八岁,尤其是陈霸先这种崛起于行伍中的将领,作战勇猛也意味着一身的伤病。 如今已经是公元555年,据高澄的了解,陈霸先是在559年病逝,享年五十三岁。 真要败了,大不了再耐心等几年,小高王是不会顾及什么礼不发丧。 熬老头固然有效,但有机会还得是一战而下,为此,高澄甚至在南巡期间就已经在做战争准备。 战争准备不只是明面上的钱粮、军士、甲杖,也有暗地里的联络与拉拢。 高澄此前送王氏南下与杜龛团聚,让她捎话,自然是存了离间陈霸先与杜龛之意。 但陈霸先的反应却大出高澄预料,杜龛甚至要杀妻自证清白的时候,是陈霸先阻止了他,一番宽慰安抚,彻底收获了杜龛的忠心。 而高澄暗中派人与俚人首领冼英接触,许以高官厚禄,还是被她将人扭送广州,交由陈霸先处置。 实际上,高澄对冼英颇为看重,她二十三岁被推为俚族领袖,在随后十余年间,使周边蛮人归服,又积极推广汉族文化与先进生产技术,鼓励越人学习汉语、汉字,传播学而优则仕的观念,无疑是推动岭南地区民族融合的重要人物。 高澄在许诺中甚至破例,许其永镇岭南、北越,当然,也只能是她这一代,不能传袭后人,否则岂不是国中之国。 但奈何人家不领情,也不知道陈霸先是给她灌了什么迷汤。 不过小高王也没有记恨,毕竟冼英在岭南、北越蕃人之间的威望,以及她推行汉化的种种做法,都让高澄认定,冼英是战后最适合经营岭南与北越之人。 只是可惜了被送去广州,让陈霸先砍了脑袋的信使。 这段日子,北齐朝堂官员要数兼任户部尚书的崔季舒与兵部尚书封子绘最是忙碌,工部尚书辛术也是片刻不得闲,无论是粮食转运,还是铸造兵械,都是头等的大事。 高澄也让正在尚书省六部历练的五个儿子参与其中,帮份忙的同时,也在借机会观察他们的处事能力。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大婚 储位之争悬而未决,高澄诸子的竞争也不会停止。 小高王南巡期间,没少相互争斗,下绊子,但如今高澄回朝,盯着他们在尚书省参与战前准备工作,兄弟之间,谁也不敢扯对方后腿,可谓是勤勤恳恳,用心任事,活脱脱的良性竞争。 老父亲大感宽慰,也没再追究他们在自己离开洛阳时犯的一点错。 昭德八年(555年)春,北方清平,各地忙碌于春耕,南方亦在春耕之余,积极整军备战。 洛阳城中,在时年十五岁的赵王高孝琬成亲后,十四岁的鲁王高孝瓘也随之准备搬出宫城,与萧家女完婚。 “瓘儿,为父替你挑的这门亲事可还满意?” 明光殿上,崔澈毫无帝王威严的坐在了御阶上,身侧是紧挨着他的第四子高孝瓘。 “能得父皇指婚,孩儿感激涕零。” 高澄故作不悦道: “为父是问你,见过了萧家女,可还喜欢?” “萧家女秀外慧中,是个温婉性子,孩儿自当是喜欢的。” 高孝瓘倒没什么羞涩表情,照实答道。 高澄闻言,开怀大笑道: “如此甚好,等你成婚之日,为父赠你一份大礼。” “孩儿谢父皇赏赐。” 高孝瓘倒没有感觉到意外,其他三位兄长在大婚之时,也曾收到过父亲的贺礼。 每一位皇子、公主成亲,高澄总要赐下许多财物,排场虽然比不上当年他作为渤海王世子迎娶元仲华的规模,但百官贺礼也总要堆满好几间屋子。 三月二十,宜婚嫁。 高孝瓘找遍了陆王府,却始终找不到生母崔宫妇。 “活生生一个人,怎么会消失!” 高孝瓘冲着侍卫长高珣怒喝道。 让母亲亲眼见证自己成婚,是高孝瓘这些时日最惦念的事,却不想到了日子,却寻不着人了。 高珣受了训斥也不敢把真相道出,只得低了头,任凭高孝瓘喝骂。 “殿下,圣上快到了,还请快些出门迎接。” 屋外的心腹管事提醒道。 高珣长舒一口气,终于能解脱了。 高孝瓘出门前,与高珣咬牙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鲁王府外,高孝瓘与一众来贺的官员们眺望宫城方向,果然,不久就有天子车驾驶来,随行的还有一抬抬望不见尾的贺礼。 马车停在鲁王府前,高澄掀开车帘走了出来,但出人意料的是不独他一人,身后居然还跟着一名妇人。 “瓘儿,过来!” 高澄朝目瞪口呆的高孝瓘唤道。 听得父亲呼喊,高孝瓘这才回过神来,他强压住心中的喜意走了近前。 “你自小失慈,为父忙于军政,也不少有过问,多亏有崔氏悉心照料,才有朕今日的好皇儿,如今崔氏得封二十七世妇之一,你不可忘了她抚育之恩,需得以母事之。” 后宫妃嫔自有等级,二十七世妇仅次于皇后、夫人、以及嫔妃,位在八十一御妻之上。 高澄说话间,感觉到崔氏握自己的手明显紧了不少,显然是心中激动难以自持。 别说是崔氏,就连高孝瓘更是动容,难怪在府里找了许久都没发现母亲踪迹,定是父亲提前有了交代,要给自己一个惊喜,众人这才三缄其口。 他万万没想到,父亲说的大礼居然不只是绸缎、财物,而是能让他在人前堂堂正正的侍奉母亲。 “孩儿谨遵父皇教诲。” 高孝瓘躬身谢过高澄,又朝崔氏郑重下拜: “过往恩情,瓘不敢忘,愿从父皇之命,自此以母侍奉。” 崔氏强忍热泪道: “好!好!快些起来。” 围观的官员中,有人认为此举不合礼法,正要劝谏,却被熟悉他性情的好友拦下。 “今日鲁王大婚,莫要惹了陛下不快!” 好友拽着他的袖子,低声道。 那耿直的礼部官员却不领这份情,执意要劝谏。 逼得好友只得道出实情: “你莫要胡闹,那崔氏分明就是鲁王生母!” 礼部官员惊诧的望着好友,随即要他给自己一个说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他那好友在二十多年前以渤海郡功曹入仕,时任渤海郡太守的,正是北魏后废帝元朗,自然是见过元朗的妻子,一眼就认出了崔氏。 但早些年瑶光寺里就传出消息,崔氏病故,想来也是天子让她脱身。 到如今,也终于知道为何鲁王的生母姓名未有任何记载,也没有任何追封,只说是齐王府里的一名婢女。 哪来的齐王府婢女,分明是瑶光寺里的皇后。 在场其实不少人都认出了崔氏,却没有人敢发一言。 那时的高澄还是齐王,自然不愿让人知晓了瑶光寺的实情,毕竟他明面上还是元魏臣子,怎么可以侮辱废后、妃嫔。 如今御极八年,却也少了顾忌,前段时间甚至堂而皇之的将犯官美眷往瑶光寺里送,现在就连岭南人都知道洛阳有一座淫寺。 一箱箱赏赐被抬进门,但高孝瓘最高兴的还是母亲终于得了一个名分。 高澄在鲁王府喝过酒宴,才带着崔氏回的宫。 而高孝瓘也是喝得醉醺醺的,被人扶去的洞房。 高澄当夜去的是宋氏的寝宫,他与崔氏本就没什么感情,如今崔氏年过四旬,姿容衰老,又不是人人都如元明月一般,仗着府中旧人,能够恩宠依旧。 唯一的孙女儿早就抱来了宫中,由其祖母宋氏抚养,高澄逗弄了许久,才合被歇息。 如今高家第四代暂且只有这一个孙女,但过不了许久,人丁便会兴旺,晋王高孝璋的嫡妻与一名侍妾先后有孕,而秦王高孝瑜的嫡妻尔朱摩女再生下一女后,肚子又大了起来。 就连新婚才两个月的高孝琬,其嫡妻萧氏也有了孕像。 小高王这几个儿子,只怕操劳政务的同时,下值回府后,也在努力造小人,都计划着生个长孙出来。 这让高澄这个当父亲的,着实为他们身体担忧,这些小子换到现代社会,年纪最大的高孝璋、高孝瑜也才成年。 平日里,没少为他们赐下补品,都是小高王自己常备的。 第四百六十三章 南下 洛阳朝堂忙碌于战前准备期间,高澄轻车简从的前往东都邺城小住了一段时日,期间接待了河北士族代表人物,也抽空视察了由尚书令高隆之主持修筑的邺城行宫。 说是行宫,但在高澄的要求下,其在建规模也比晋阳的渤海王宫大不了多少。 除了行军打仗征发民夫,小高王对民力的使用大体呈谨慎态度,这也没办法,自从当年开设免役钱,再要兴建工程,可就没了免费劳力,得花钱雇佣。 高澄建国八年,除了邺城行宫,就建了一个受禅台,洛阳宫城到现在都没有修缮过。 回到洛阳的时候,晋阳又传来消息,并州刺史潘乐病重,上表请求高澄派人接替刺史一职。 尚书右丞崔昂受命北上,出镇并州,然而不等崔昂渡过黄河,便传来了潘乐的死讯。 高澄得知消息,大为悲伤,命长子高孝璋、次子高孝瑜前往晋阳代为奔丧,又下诏,赠其假黄钺,尚书令,都督晋、建、汾、肆四州军事,晋州刺史。 时值盛夏,高澄领万骑去往长安,巡视关中,这是早已计划好的行程,担心大军南下之时,关陇发生变故。 高澄这些年很少把心思放在关陇,究其原因,还在于高澄将精力放在了南方。 当然,由于关西之人多是三河迁民,统治根基很是稳固,一时疏忽也无关紧要。 但时隔数年,也得往长安走一趟,免得他们忘了小高王的威仪。 高澄没有再去梁州,有厍狄干坐镇汉中,他放心得很,并于初秋时节返回洛阳,准备为接下来的南征做最后准备。 昭德八年(555年)八月二十三,来不及等秋粮入库,经过一番慎重考虑后,高澄决定征召江南、淮南、江汉五地百姓共六十万,作为民夫随军。 高氏原有的统治根基秦岭、淮河以北未作动员,就连随军的州郡兵都是从淮南抽调,共六万人,分拨给三路人马。 翌日,高澄亲领三万骑卒出洛阳,直向浔阳,又向段韶、高季式、斛律光三人传达旨意,命他们往浔阳见驾。 九月中旬,高澄抵达浔阳,段韶、高季式、吴明彻三路大军主帅,与统筹荆南防务的斛律光都已经在城中恭候。 高澄与段韶三人再三强调纪律,叮嘱她们切记不可轻敌冒进,明年入夏之前,若是看不到结束战事的希望,需得立即撤军。 又仔细交代斛律光镇之以静,需得宇文泰领主力支援岭南,才能尝试进夺楚州。 四人纷纷应承下来,高澄当夜设下酒宴,与四人以及他们麾下都督共饮。 酒过三巡之际,高澄举盏与众人道: “自朕嗣业以来,先取淮南,再夺江汉,柔然归心,江南纳土,环视宇内,独有岭南、蜀地不尊王化,以区区之地负隅顽抗,行螳臂当车之举。 “今起精卒十五万,辅兵六万,三路大军以伐陈,誓要扫除凶逆。 “诸将更需努力,封妻荫子,青史留名,尽在此战!” 众将闻言,纷纷起身,争相向高澄表示奋战决心。 翌日,三路将领各回属地,做战前的最后准备,斛律光也领其麾下都督回去长沙,时刻派人与夷陵守将薛孤延联络,监视属地动向。 高澄征召吴州、江州、衡州六十万百姓为民夫,旨意传达至江南的时候,并未引起恐慌。 按理说,江南百姓这些年被萧家内战祸祸得不轻,都有了应激障碍,一听说要随军做民夫,应该是一百个不愿意。 但由于各地官吏提前宣扬政策,民众知晓缴纳免役钱后,并非是无偿征召,并且高氏掌权以来,也没有拿民夫当军粮的传统,最危险的也不过是填埋护城河,便也少了许多抵触。 三州百姓自然是分别供应三路大军后勤,纷纷吴州、江州、衡州三地南部集结,而湘州斛律光遵照高澄的吩咐,以静制动,等着宇文泰先手。 九月下旬,蜀地传来消息,宇文泰由其侄独孤信都督杨忠等将守卫蜀道各关隘,由宇文护领达奚武等将守卫楚州。 而他自己则亲率八万主力,趋往云贵。 高澄立即下令斛律光在湘州行动起来,同时下令江汉三州,即荆州、郢州、鄂州一齐动员,作势要西向攻伐楚州。 而梁州厍狄干也不会闲着,汉中方面军事力量同样被调动,大作声势,佯攻蜀道,使得宇文泰不敢分北部之兵,增援东境门户。 不止如此,高澄甚至派遣随自己南下的三万骑卒开赴江陵,使得楚州面临的军事压力进一步增大。 在小高王的规划里,宇文泰要是去岭南,他就主打楚州,夺取蜀地门户。 至于伐陈,一旦进展不顺,大可班师。 若宇文泰被迫回师,自然还是以扑灭陈霸先为主要目标。 三方国力对比的巨大差距,也是高澄能够如此从容布置的原因。 时间来到九月底,不只是江南三州六十万民夫陆续就位,就连陈霸先都已经在岭南完成了军事动员。 只是面对北齐不加掩饰的三路大军,陈军内部对于该如何御敌,却有了分歧。 一派认为,应该照搬此前全歼萧纶大军的旧例,放一路齐军入境,集中优势兵力将其围歼。 另一派则认为,应该分兵把守险要,依险据守,等到夏季,北人难以适应炎热气候,自会退去。 与防御萧纶时不同,这一次陈霸先没有再效仿姜维守汉中,而是决定把守险要,将退敌的事情交给时间与气候。 之所以有这般区别,一来是齐军战斗力不同于萧纶麾下将士,前些年是硬生生把南梁军队打得丧失了陆战的信心。 其次是萧纶当时只有一路大军,而非三路来袭。 若自己放开关隘,任由一路齐军入境,但对方反而稳扎稳打,占据关隘,不急于南下,自己便完全陷入被动,大军被牵制住,其余两路还顾是不顾。 陈霸先在军中威望深厚,他的倾向终止了这场争辩。 第四百六十四章 潇贺古道 北齐三路伐陈,第一路由吴州总管段韶为行军元帅,元景安、叱列平、步大汗萨等为随军都督,自闽地新罗县(福建长汀)进往岭南程乡县(广东梅州)。 第二路由江州总管吴明彻为行军元帅,王琳、皮景和、綦连猛等为随军都督,自南安郡(江西南安)出发,经五岭之一的大庾岭,往岭南之卢陵郡(广东南雄)。 第三路由衡州总管高季式为行军元帅,尉兴庆、李弼、暴显等为随军都督,自临武(湖南临武)南下,穿越九嶷山与骑田岭之间,趋往始兴郡(广东连州)。 这一场战役远比过往艰苦,南陈在三条通道上布下重兵,而北齐漫长的战前准备也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修缮防御工事。 骑田岭下,一场攻势刚刚结束,被烧毁的防御工事还在冒着黑烟,受重伤来不及撤退,躺在地上哀嚎的南陈将士被北齐士兵麻木的补刀杀死。 但为了拿下眼前的山寨,高季式麾下大军无疑付出了更大的伤亡。 时值隆冬,没有了瘴气的阻碍,但南陈大军的顽强抵抗,依旧让南征进展缓慢。 不独高季式这一路,段韶、吴明彻也好不到哪去,面对陈霸先结硬寨,打呆仗,据险而守,将退敌交给天时的策略,齐军每夺下一山一寨,都要损伤许多将士。 向后方运送伤兵的车队络绎不绝,就连移驻江陵城里的高澄也为死伤数量而皱眉。 好在宇文泰最终选择了回援楚州,不使北齐有机会打通蜀地门户,否则这平陈大战只怕更难打。 由于道路艰险,此番三路大军多是步卒,少有骑士,北朝相对于南方政权,最突出的骑兵优势难以发挥,也是战事艰难的一大原因。 前线作战艰苦,更应该做好后勤供给,为此高澄一连杀了十余名贪墨军资的官吏。 待到十一月底,三路大军依然在南岭群山之间苦战,高澄终于忍不住自己下场。 昭德八年(555年)十二月初三,高澄领三万骑卒及此前动员的江汉州郡兵,走潇贺古道入桂。 潇贺古道连通北齐衡州永阳郡(湖南道县)与岭南静州郡(广西贺州),由秦尉屠睢督修,动用湘、桂、粤三地戍民四十多万人,其中因病、饿、工伤、杀伐等事,有二十万多人遗尸古道。 古道上唯一的险要便是桂岭,一旦通过桂岭,北兵则顺通无阻。 此前之所以放弃这一条路线,不过是担心被宇文泰与陈霸先联手夹击,如今宇文泰回援,高澄得以经潇贺古道南下。 陈霸先以岭南一地,对抗北齐,无论是财力还是军力,都显得捉襟见肘,他难以在每一条南下通道都修筑起如其余三路的坚固工事。 而此前宇文泰驻军云贵,也让他放松了对西部地区的防备。 在高澄日夜督战下,江汉州郡兵付出万余人的死伤,终于拔下桂岭据点。 看着遍地的尸骸,以及几经辛苦夺取的桂岭据点,麾下将士举手欢庆,就连高澄也不禁泛起了笑容,他在心中暗自吟诵伟人的诗句: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翻越了潇贺古道最大的险隘,高澄清楚前方再难有阻碍。 自桂岭向永阳,期间路途平坦,适于长途奔袭,南宋周去非所著《岭外代答》其中就有记载:‘全、桂之间,皆是平陆,初无所谓岭者,正秦汉用师南越所由之道。’ 而清代地理学家顾祖禹在《读书方舆纪要》也有记载:过桂岭,北兵从道州而风驰富川、临贺之郡,则西粤之藩篱尽决矣。 小高王随即分出部分州郡兵固守桂岭,保障退路,自己则率三万骑兵携带充足军粮,以一人三马的规模直奔永阳郡(广西桂林全州),其余州郡兵紧随在后。 十二月二十七日,北齐三万铁骑长途奔袭,沿途郡县少有抵抗,终于兵临永阳城下。 永阳郡守站在城头上望着黑压压的北方骑兵,惊恐不已。 自小生长在岭南的他,哪见过万马奔腾的景象,恐惧之下,永阳城小难守,齐军又有这般阵势,便主动开城请降。 在得知是北齐天子亲临之后,更是庆幸不已,谁知道后边还有多少军队没有跟上。 高澄对他自然是大加安抚,继续委以永阳郡守一职,但却是有名无实,高澄也不敢将后路尽数交给降人。 此前决定亲自出兵之前,高澄已经在国内调兵遣将,命淮南兵士移驻江汉,又往河南征召州郡五万,以慕容绍宗为大都督,屯驻湘州。 只等与慕容绍宗交接防务,斛律光便会领原湘州大军南下,威胁楚州,拖住宇文泰的任务则交给了慕容绍宗。 慕容绍宗的忠诚无需质疑,再怎么说也是跟了高澄二十四年的老部下,原京畿军大将出身,之所以不能如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等人一般出镇外地,不过是与尔朱氏的表亲关系。 高澄兵不血刃夺取永阳以后,并未就此止步。 他深知如今便是在与时间赛跑,必须赶在入夏时结束战事。 于是不再等待斛律光南下,只在永阳稍作调整,将永阳郡的防卫交给随后抵达的州郡兵步卒,命前高欢亲信都督,大将谢猥馁守永阳,自己则在补充粮草后,领三万骑于元日出城,直扑岭南东部而去。 与此同时,东部三路大军攻势并未停滞,相反,为了拖住陈霸先的主力部队,段韶、吴明彻、高季式等人更是亲临前线督战,在齐军迅猛的攻势下,陈霸先哪怕知道高澄经潇贺古道入关,也只能抽调部分兵力回援,同时向蜀地的宇文泰遣使求救。 但宇文泰也有苦难言,北部厍狄干初始只是故作声势,但随着高澄亲自下场,为了不使宇文泰威胁其后路,在蜀道上也开始了浴血奋战。 而东部的楚州,更是不得安宁,慕容绍宗抵达后,即命薛孤延日夜骚扰,根本脱不开身。 第四百六十五章 倒戈 北齐席卷桂地,岭南震恐,但对于身处沦陷地的岭南西部民众来说,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无非是城头换了旗帜。 生产经营依旧照常进行,那些巡弋的将士也没有扰民之举,与传闻里的残暴形象迥然不同,反倒在高澄离开前的特意安排下,时常上演军民鱼水情,以打消南陈政权这些年对北齐军纪的抹黑。 斛律光领军南下后,并未与高澄汇合,而是在他的授意下,把守西侧险隘,以防宇文泰不顾一切由云贵高原东出救援。 而在高澄向粤地逼近的同时,冼挺也闯进了冼英的帅帐。 “桂林已陷,齐军兵临合浦(广西北海市辖县),逼近高凉(广东高州),将士们忧虑家人,无心再战,如今局势危如累卵,而齐主之德,四海称颂,莫不如顺天命,应人意,卸甲倒戈迎奉齐主。” 冼挺即为冼英之兄,先祖世居高凉,为俚人首领,其部族占据山洞,有十余万户,由于家族推行女性世袭首领制度,故而这首领的位置落在冼英头上,而非其兄冼挺。 冼英却不松口,她回绝道: “天子待我以恩德,我自当舍命报效,又怎能临危背弃。” 冼挺见她执迷不悟,愤慨道: “你自然是不惜一死,但作为首领,可曾考虑过部族,非得让众人为你陪葬不可!” 冼英闻言沉默不语,冼挺见状也平缓了气息,苦劝道: “即使此战能使齐人退兵,但以高齐之国力,亦无伤骨肉,若是他们年年来伐又将如何,难不成非要我们俚人死绝了,才能替你报答君恩?” 冼英还是不作答复,冼挺急了,他搬出陈年旧事,说道: “当年我行事不法,听你劝告,才一心保境安民,今日你为何就不能听我一次劝。” 原来冼挺早年间桀骜不驯,恃强凌弱,常常劫掠周边州郡,为害一方,是听了冼英的劝说,被她感化,才改变了行迹。 冼英被兄长逼得紧了,这才说出心中顾虑: “当日我曾将齐使执送广州,如今头颅还悬在城楼。” 冼挺见她态度软了下来,赶紧趁热打铁劝说道: “齐主有混一宇内之心,又岂是拘泥小节之辈,若你倒戈向齐,齐主必定扫榻相迎,绝不会计较旧怨。” 冼英看着冼挺的殷勤劲,暗自一声叹息,说道: “兄长不妨将你营中齐使带来。” 冼挺脸色一变,却又转瞬即逝,很快恢复正常,他并没有否认,临出帐前,冼挺不放心道: “无论结果如何,万万不可害他性命,否则连害两使,与齐主的仇怨再难消解。” “我自知之。” 冼挺离开没多久,便带了一名中年男子回来。 “在下祖珽,添为使节,奉我主之命,特来拜会冼夫人。” 冼英打量了祖珽一番,才问道: “此前有人游说我,被我执送广州,头颅至今高悬,你如何还敢冒险前来,就不怕步其后尘?” 祖珽浑然不惧,他笑道: “我主宽宏,能赦冼夫人前罪,但再是宽广的胸襟,也容不得两次被人作践好意,想必冼夫人也听过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的故事,汉使贵重,齐使也不卑微,珽纵然身死,但能得冼氏全族殉葬,亦能含笑九泉。” 冼英这才明白兄长为何要叮嘱自己切莫再害齐使性命。 “尊使请坐。” 祖珽才一入座,便对冼英道: “冼夫人召我前来,想必也不是要听我兜圈子,我主愿以桂林总管一职相授,将合浦至交州,一应民事尽由冼夫人处置。” 冼英沉吟不语,冼挺却迫不及待道: “能否世袭罔替?” 祖珽摇头笑道: “二位应当知道,我大齐之地,皆为王土,从未有过世袭罔替的封疆大吏,我主曾有言,过去不曾有,将来亦不能有。” 冼英心道,人生不过百年,难不成你还能管得到身后之事。 又听祖珽继续道: “来之前我主曾交代,要与夫人开诚布公,挺便与夫人直言,夫人在世一日,这桂林总管一职便会设置一日,若夫人亡故,即会立即废除此职,细分州郡,绝不会有世袭罔替的可能。” 冼英闻言,暗自颔首,若是这祖珽一口应承下世袭罔替之事,她反倒不敢相信高澄的诚意,稍作思量,冼英沉声问道: “不知齐主得了岭南,将如何对待我等俚人?” 祖珽知道这是对方最在意的问题,好在临行前高澄已有交代,他从容道: “我主有言,若取岭南,将申令地方官员尊重俚族信仰习俗,传授耕种技术,推广文教,俚族学子也能参加科举,只要有真才实学,便能入朝为官。 “在我主心中,无论胡汉,都是他的子民,没有高低贵贱。 “要求只有一点,尽到该尽的赋税义务。” 冼英还未表态,冼挺便急着催促道: “齐主如此开明,阿妹何故犹豫不决!” 显然,高澄对冼挺另有许诺,故而他才极力要促成这件事。 冼英并非愚忠之人,恰恰相反,原时空中,她历经梁、陈、隋三朝而荣宠不衰,自能审时度势。 此前将齐使执送广州,不过是那人泄露了踪迹,陈霸先又怎会没有安插耳目。 当时齐军尚未南下,她又怎会冒险。 如今陈霸先自顾不暇,冼英这才愿意考虑高澄的条件。 高澄开明的民族政策让冼英很是动心,实际上,她也曾派人往江北探查,事情也确实如祖珽所说,对于胡汉百姓,高澄大体上做到了一视同仁,仅存的差距在于优待将士家眷,但这也与民族属性无关。 思虑再三,冼英终于下定决心,她起身对祖珽道: “冼英愿降齐主,还望齐主莫要忘了今日的许诺!” 祖珽闻言,郑重道: “我主必不负今日之诺!” 当天,派陈霸先派来抵御高澄东进的冼英召集部族亲信,袭杀军中陈将,随即向全军将士宣告倒戈,军中将士多是俚人,纷纷拥护冼英的决定。 而祖珽也匆忙由高凉前往高澄军中报喜。 第四百六十六章 归心 祖珽自从投效在鲁王高孝瓘的门下,便被高澄从礼部征调去了刑部。 作为刑部官员,本不应该随军出征,这件事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军中自有军法官维护纲纪。 只是高澄没有放弃拉拢冼夫人,这才将祖珽征召随军。 原时空中,盲老翁能以空城计吓退陈军,随后又亲自骑马追击杀敌,保境安民,堪称大智大勇。 当高澄在帐下寻找出使的人选时,果不其然,祖珽毛遂自荐,愿往冼英军中一行。 按照此前的计划,若是冼英顽固不化,便唆使冼挺领军袭杀,纵使不能成功,也能造成其军内乱,但高澄还是希望那位南岭圣母能给予积极的回馈。 昭德九年(556年)开春,正月十二,祖珽返回高澄军中,将冼英率领南陈四万蕃兵倒戈相迎的消息告知,高澄为之大喜,当即下诏,拜祖珽位刑部侍郎,赐爵彭城县侯。 随即领三万骑卒架设浮桥东渡廉江,驱往高凉郡,有冼英反正,沿途只遇到了零星的抵抗。 冼英不只是高凉郡俚人首领,在她二十多年的辛勤努力下,周边各族纷纷归附,所管辖的地域东至阳江,西至合浦,南至雷州半岛以及孤悬海外的海南岛。 这也是高澄执意要将她拉拢到自己阵营的原因。 陈霸先说到底还是发家太晚,高澄都已经在中原建国的时候,他作为一方势力却才刚刚崛起,没有时间让他整合麾下势力。 冼英麾下的俚人部族,与其说是下属,不如说是南陈政权的合伙人。 陈霸先从来都只是赢得俚人支持,而非真正的征服对方。 当然,高澄如今也没有,但他在未来有的是时间使用文化手段,而非武力征服。 冼英的丈夫冯宝是汉人,她自己也受到了较深的汉文化影响,同时也是汉文化在岭南的积极推动者,正如此前所说,冼英是高澄日后治理岭南极为重要的助力。 正月十九,经过七日长途奔袭,高澄即麾下三万骑兵抵达高凉城下,此时城门大开,冼英携其丈夫高凉郡守冯宝,七岁的儿子冯仆以及冼挺等冼氏一族重要人物在城外迎候。 大军渐行渐近,冼英望见护卫在人群中身披黑色甲胄的俊朗中年人,心知这便是北齐天子高澄,赶紧领着众人下拜,并解释此前将齐使执送广州,只因为其泄露了踪迹,为了化解陈霸先的猜忌不得已而为之。 高澄不知道冼英所言真假,但这都不重要,第一位齐使虽死,但他的家人也得到了应得的抚恤,其子也受荫补官。 小高王轻易接受了冼英的说法,他翻身下马,越过重重护卫将冼英扶起,感慨道: “前事莫要再提,今后治理岭南,使汉俚和睦,就多仰仗夫人了。” 冼英谢恩起身,高澄又对冯宝、冼挺等人多有安抚之语。 当即下诏,拜冼英为桂林总管,管辖高州以西之地,又在雷州半岛创设雷州,海南岛设琼州,与北越交州等地皆为桂林总管府管辖,加封宋康郡夫人,位比郡公,食邑一千五百户。 又以冯宝为高州刺史,赐爵高阳郡公,食邑一千二百户,但这都是看在其夫人部族中十余万户俚人以及麾下四万蕃兵的份上。 再拜冼挺为雷州刺史,加封阳春郡公,食邑一千二百户。 高澄又将七岁的冯仆招至身前,他为冼英、冯宝夫妻二人分赐爵位自是大有用意。 随意提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冯仆一一对答如流,高澄抚着他的脑袋与冼英夫妇提议道: “此儿聪慧,甚得朕心,朕欲以宗室女配之,再为他娶冼氏女,宗室女所生长子将来承袭高阳郡公之爵,冼氏女所生长子则受封宋康郡公之位。” 冼英、冯宝夫妇二人闻言,自是感激涕零,冯仆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父母一同跪拜谢恩。 高澄的这番安排彻底俘获了冼英、冯宝夫妇的忠心,冯仆若要延续其母在部族中的影响力,势必是要娶冼氏女,即女性世袭首领制度下,冼英之后的下一任俚人领袖。 而高澄对于俚人女性领袖与汉族士大夫的结合也乐见其成,不过在冯仆之后,必不可能再是冯家人与其部族联姻,今日之举不过是让冼英、冯宝夫妇归心而已。 这也是小高王明明那么多亲女儿,却偏要从宗室中寻找适龄女子下嫁的原因,他可不能让女儿婚后受委屈,与别的女子并尊。 平素不关心是一回事,但到底还是自己的亲骨肉。 在高凉城稍作休整,高澄即以冼英领四万蕃兵随自己进往广州,而陈霸先在发给宇文泰一封封言辞越发急切的求援信外,也决定收缩兵力,与齐军决战。 由于冼英叛乱,高澄都已经快打到广州城下了,此时再堵着岭南通道也没了意义,索性趁北齐四路大军合兵前,先想办法击溃进犯广州的高澄所部,或许能有战机。 随着陈霸先收缩兵力救援广州,高季式、段韶、吴明彻三路大军在南岭群山之间迁延数月,终于在击溃部分守军后,走出了这片大山。 虽说三人挂念君上安危,得知陈霸先回援,段韶等人也想要加急赶路,支援高澄。 只是他们三人麾下多是步卒,又攻坚日久,将士疲惫,人力终有尽时,只得稍作休整。 与此同时,在得知高澄突入岭南,深感唇亡齿寒的宇文泰再也顾不得楚州的威胁,领主力大军南下,移驻云贵高原,与斛律光对峙。 双方时有冲突爆发,斛律光兵少,处于劣势,就在西面防线举步维艰的时候,宇文泰突然又撤军了。 斛律光起初以为有诈,不敢松懈,只是派遣哨骑查探后,发现居然是真的退兵,而非诡计。 就在斛律光为此疑惑的时候,潜伏在蜀地的细作传回情报,也道出了西魏退兵的真正原因:宇文泰病重。 高澄得知消息,不由喟然长叹,今年是公元556年,也正是宇文泰殒命的年份。 第四百六十七章 托孤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宇文泰这场大病来得突然,病得严重。 在下达撤军指令的同时,也命人迅速从楚州召回侄儿宇文护。 叔侄二人来不及等回到成都再见面,宇文护得信后直奔蜀南与宇文泰会合。 宇文护是宇文泰长兄宇文颢第三子,早些年一直是他为叔父管理家务,他将家宅治理得井然有序,深得宇文泰的信赖,近些年,更是时常委以军国重任。 当宇文护赶到宇文泰行营的时候,这位在高澄最重视的敌人已经形如枯缟,不能下榻相迎。 “叔父!” 还未进帐,宇文护便急切呼喊道。 听闻宇文泰病重的消息,他心急如焚。 宇文护十二岁丧父,由三叔宇文洛生、四叔宇文泰抚养长大,宇文洛生被尔朱荣杀死后,便一直跟随在宇文泰的身边,叔侄二人直到宇文泰随贺拔岳入关才短暂分别。 “是萨保(宇文护)来了么?” 病榻上的宇文泰听见声音,强打精神,问道。 宇文护越过众人,跪在了宇文泰的榻前,紧紧握住了叔父艰难抬起的手,红着眼眶道: “是侄儿来了。” 宇文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总算等到你了!” “叔父定能好起来。” 泪水从宇文护的脸颊滑落,他从未见过叔父这般虚弱的模样。 宇文泰艰难地摇了摇头,自己的身体,当然是自己最清楚,此前也找了许多医者,都是回天乏术。 他不恐惧死亡,只是担心后人守不住这份基业。 宇文泰屏退了一众亲信,只留了宇文护侍奉,他仔细叮嘱道: “萨保,你听我说,我的儿子们年纪尚小,如今蜀中疲敝,外有强敌觊觎,内有居心叵测之人,这样的局势,不是他们能够应对的,在我死后,国事尽付于你,你要用心辅佐陀罗尼(宇文觉),努力完成我的志向,收复关陇之地,讨灭高氏。” 宇文泰的长子宇文毓生于其镇守夏州期间,即公元534年,按理说如今也二十三了,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年纪尚小。 可偏偏宇文泰另有一名嫡子。 元修之妹虽为高欢所劫,但宇文泰还是娶了元宝炬之妹为正妻,元氏为宇文泰诞下一名嫡子,即第三子宇文觉,时年仅十五岁。 宇文泰也考虑过废嫡立长,只是长子宇文毓性格宽明仁厚,自小博览群书的他若是在态势均衡的情况下,做个守成之主绰绰有余。 但正如宇文泰所言,如今的局势并非宇文毓能够应付,他这才将备受信赖的侄儿宇文护唤来身边,临终托孤,盼望他能够尽心辅佐嫡子宇文觉。 宇文护得知宇文泰要将军国大事尽数委于自己,他哭得泪流满面,动容道: “叔父托侄儿以大事,侄儿又怎敢懈怠,必以叔父志向为己愿,扶保幼主,诛讨高贼!” 宇文泰闻言,老怀大慰。 他并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时空中,宇文护不愿放弃权力,在宇文泰另外两个外甥贺兰祥、尉迟迥的帮持下,连杀宇文觉、宇文毓。 若非宇文泰第四子宇文邕即位后智诛权臣,这份家业只怕就得转移到宇文护一脉传承。 当天,宇文泰即召来军中大小将领、以及众心腹,当着众人的面口述后事,以嫡子宇文觉继承爵位,由宇文护代为执掌国政。 说罢,这位病入膏肓的枭雄将视线扫过在场众人,他的身体已经垮了,但他的目光依旧锐利。 众人无不俯首应命。 昭德九年(556年)二月十四,宇文泰在返回成都的途中病逝,时年五十岁。 宇文护秘不发丧,直到率领大军返回成都,才将丧事公布,元宝炬之子,西魏政权名义上的天子拓跋廓封宇文觉为太师、大冢宰、袭封安定公; 不久又改封周公。 宇文护之所以为堂弟选择周公的封号,自然是其叔父宇文泰依托周礼改制,原本蜀公也是备选之一,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周公。 成都城里的权力交接暂且不提,岭南的战事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段韶、高季式、吴明彻三路大军稍作休整后,便立刻南下,欲与高澄汇合。 而陈霸先早已经先三人一步,回师广州州治番禺城,要与高澄当先决战。 只是高澄见陈霸先放开道路,回援番禺,却也不再逼近,转而止步陈霸先的老巢,前西江都护府所在地高要郡(广东肇庆),在此等待段韶、高季式、吴明彻三路大军,以及斛律光麾下将士往高要城汇聚。 在确认西魏退兵以后,斛律光终于能够支援前线,而其余三路大军也在前来的路途中,高澄稳坐钓鱼台,不急不躁。 事实上,他也没法急躁。 此番进逼番禺,就是为了将陈霸先逼回来,放段韶、高季式、吴明彻三人南下。 而不是真要独自与陈霸先战一场。 陈霸先麾下尚有近十万人,而高澄在高要城中,手握七万步骑,从数量上来说,未尝不能一战。 但这七万步骑之中,只有三万骑卒是高澄的老部下,而另外四万蕃兵归属于冼夫人麾下,新近归附之军,人心未定,高澄并不敢全然相信。 一旦蕃兵在战场上倒戈相向,岂不是尔朱兆在韩陵之战的再演。 高澄给段韶三人传令,小心行军,勿中埋伏,反而是催促斛律光日夜兼程,由后方赶赴高要郡。 陈霸先在番禺稍作休整,即向西进逼高要,本打算围点打援,利用段韶等人急切救援的心理,逐一击溃三路大军,但高澄却偏偏不上当。 小高王在高要城中有恃无恐的原因也很简单,他麾下有三万精骑,而陈霸先并没有大规模的骑兵部队,高澄来去自如,根本就阻拦不住。 陈霸先到如今终于知道梁军为何在与北齐陆战时,屡屡受挫的原因,实在是机动能力相差悬殊。 有心效仿斛律光围攻汉中一战,修筑工事困死高澄,但段韶等人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时间上根本就来不及。 陈霸先也因此陷入困境。 第四百六十八章 袭扰 高澄用兵少有奇谋,他一惯喜欢以势欺人,而其父高欢创下的丰厚家业也给了高澄这份本钱。 高要城外,陈霸先面对如今的局势,可谓是焦头烂额,他想要保住这份得来不易的基业,只有两个选择。 其一是围攻高要城,在北齐四路援军抵达前,攻破城池,而关键是不能走脱了高澄。 但高澄麾下三万骑也不是等闲,陈霸先也没把握能将他留下。 其二便是调转方向,逐一解决高季式、吴明彻、段韶三路大军。 可番禺城中信使来报,这三路人马沿途攻城略地,似乎并不急于救援高要。 况且陈霸先手下多是步卒,若是疲于赶路,随时有被高澄领骑卒袭击的危险。 思来想去,又卜了一卦,陈霸先终于与心腹定计,决定引高澄来攻,死中求活。 昭德九年(556年)二月十七,陈霸先撤围高要城,率军向北而行,一路急行军,似要截击高季式。 “你是说陈军一日行军百里?” 高澄以为自己听错了,满怀疑惑地向斛律羌举求证。 斛律羌举点头道: “据哨骑回报,陈军日行百里方才下寨。” 高澄闻言,摸着颔下短须沉吟不语。 他不知道是谁给了陈霸先勇气,在自己三万精骑的眼皮子底下急行军。 高澄重视宇文泰,却也不会小觑陈霸先,以陈霸先之智,哪怕再是急切,也不会有这般举动,况且高季式又不是在围攻番禺城。 将自己放置在陈霸先的角度,高澄这才弄清了他的意图。 毫无疑问,以步卒为主的陈霸先并没有连续奔袭三路齐军的机动力,这一战的关键在于自己,陈霸先此举也不过是引蛇出洞。 想通了这一切,高澄随即变更战术,自己领五千骑后撤,与斛律光汇合,保证安全。 又将剩余两万五千骑分为五部,分别由斛律羌举、韦孝宽、斛律羡、独孤永业、刘丰五人统率,采用疲敌之策,沿途骚扰陈兵,每当陈兵入夜休息时,轮番逼近其营寨,乱其阵脚,却不与之战,让陈军在经过白天的长途跋涉后,还得在夜里时刻提防齐军袭营。 高澄在五名将领之中犹豫一番后,最终以韦孝宽节制诸将,以免五部骑兵各自为战。 之所以由韦孝宽为帅,倒也不全是因为他的国丈身份,更主要还是冲着他在后世的名气。 高澄对五名将领,尤其是韦孝宽仔细叮嘱,哪怕陈霸先露出再大的破绽,也不得袭营,只需专注扰敌即可。 韦孝宽等五人纷纷领命,率军出城向北而去。 而高澄也领五千骑卒退往高凉,由冼英领蕃兵驻防高要城,保有这个威胁番禺的桥头堡。 陈霸先一连三日急行军,终于在第四日由探子回报,得知身后出现大规模的北齐骑卒。 原本以为是高澄中计,真的领军来袭,并在当夜于大营设伏,到了午后,果然营外声势大作,陈霸先及其麾下将士无不打起精神,等着齐军入瓮。 却不曾想光听见声响,却看不到动静,北齐骑卒们在营外喧嚣,敲锣打鼓,却始终保持了距离,不肯冲进陈军大营。 “齐人莫非看破了我等伏兵?” 大将侯安都疑惑道。 陈霸先眉头紧锁,他担心的不是齐军看破了今夜设伏,而是他们压根就没想袭营。 果然,这样的吵闹在五部齐军的轮番上阵下,一直持续到了天明。 一整夜都精神高度紧绷的陈军将士叫苦不迭,他们也曾出营驱逐这些齐军,但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只要陈军将士回营,齐军便会卷土重来。 又不能只派遣小股军士值夜,让其余将士休憩,若齐军真的来攻,单凭少量军士又如何抵挡得住。 陈霸先只得将麾下将士分成数部,轮流值夜。 当天陈军只走了三十余里,便扎营休息,将士们实在疲惫得很。 夜里,北齐骑军又来营外骚扰,陈霸先提前在营外布下伏兵,但还是没有逮住他们,当设伏军士回营后,齐军又带了锣鼓给陈军将士提精神。 陈军将士不堪其扰,士卒向将领诉苦,将领求陈霸先改弦易辙,就这样下去,别说奔袭三路齐军,再不调转方向,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到番禺城。 对面齐军如此滑不溜秋,而他麾下缺少骑兵,陈霸先实在拿这些来去如风的北方骑卒没有办法,在得到高要方向送来的情报,得知高澄领数千骑兵退往高凉后,陈霸先终于放弃了诱敌的想法,挥师向东南,欲退回番禺。 韦孝宽沿途小心跟随,不断骚扰陈军将士,当然,这对北齐骑卒也是考验,但作为这场骚扰战的发起方,无论如何要好过陈军的精神状况。 二月二十八,陈军在经历了噩梦般的长途行军后,终于返回番禺,陈霸先于是一心增加番禺守备,试图支撑到入夏,以炎热的气候,逼迫齐军退兵。 毕竟齐军之中,多是北人,不耐酷暑。 三月初二,高季式与吴明彻先后抵达高要城,而高澄在得知陈霸先转道广州的情报后,也与同他汇合的斛律光赶赴高要。 三月初六,除去由闽地南下的段韶所部以外,南征的各路齐军,包括此前袭扰陈霸先的韦孝宽等五路骑卒,尽皆在高要城中会师。 高澄身边聚集有战兵十八万,其中三万骑卒以及高季式部五万战兵、斛律光部五万战兵、吴明彻部五万,外加冼英麾下四万蕃兵,共计步骑二十二万。 而原本追随各路人马南下的州郡兵,也都被分派在各地,驻防占领区。 翌日,高澄亲领二十二万将士东出高要,趋向番禺。 三月十四,高澄与段韶所部五万人在番禺城下会师,南陈国都番禺城被重重围困,除去蕃兵以外,番禺城外二十三万步骑也几乎是北齐大半的战兵数量。 高澄集结了如此多的部队,自然是要强攻番禺,此时已经顾不得战兵、州郡兵的区别,三月已经过去,也没有时间再让他垒土山、挖地道。 第四百六十九章 交战 番禺城头黑烟滚滚,段韶、斛律光、高季式、吴明彻四人亲临前线督战,他们各自负责一面城墙,高澄已经不再理会围三阙一,而是尽起大军,四面围攻。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所谓围三阙一,不过是给敌军留条后路,但如今岭南各地几乎都沦陷了,南陈只剩了番禺一城,陈霸先又能退去哪里。 陈霸先下定决心坚守城池,将退敌交给天时,就是笃定北方将士耐不住岭南夏季的高温,必会疾疫流行。 高澄索性让麾下四员大将彼此竞争,看谁先破城。 且不提吴明彻,自打高氏建义以来,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便一直在暗地里较劲。 尤其是高澄掌权以后,谁都知道这三人作为小高王最初始的五文三武班底,他日军中第一人,必出自三人之一,连老一辈将领们都得避一避他们的锋芒。 高澄麾下,曾任方面之帅的,除三人以外,也只有一个慕容绍宗。 三人之间一直存在了竞争关系,但从未有像此番围攻番禺一般,能让他们公平较量的机会。 所谓亲疏有别,段韶、斛律光、高季式的地位,吴明彻望尘莫及。 作为新近归附之人,他本不想掺和这场竞争。 抢了这个风头,说不定还得遭了三人忌恨,高澄与段韶等人自小相交,当然知道三人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但吴明彻又不清楚。 还是高澄为他去的顾虑,同时勉励,不管是谁的麾下先登破城,即为此战首功,封王者加食邑,未王者赐王爵。 有了王爵相诱,吴明彻哪还管什么同僚关系,自然是如段韶三人一般,亲临前线督战,日夜不休。 好在番禺说是南陈国都,但并非坚城,毕竟南陈也才立国不久,番禺本就是州城的规模,还是岭南的州城,在看惯了晋阳、洛阳等雄城的北方将士眼中,并非不可逾越的存在。 而高澄在四面围攻番禺的同时,也在做蓄水淹城的准备。 过去他很少考虑以水攻城,相交于挖地道、垒土山,水攻的破坏性太大,受灾的绝不只是城中百姓。 但如今没有时间再去堆垒土山、挖掘地道与番禺守军周旋,随着入夏的日期一天天临近,高澄也顾不得许多。 连续数日的强攻,让北齐将士死伤惨重,每天运送伤兵与尸首北返的车辆络绎不绝,有见于此,高澄只得命令段韶等四人暂停攻城,转而做水攻的准备。 此时正值西江,也就是珠江的丰水期,眼见高澄采取水攻的意图越发明显,而番禺城墙并不坚固,陈霸先心急如焚。 他有心派遣将士出城破坏,但齐军看守森严,又有骑卒在城外游戈,根本没有机会靠近水坝。 由于高澄派遣大量哨骑监视番禺四门,昼夜轮班,陈霸先连出城夜袭的机会都找不到。 眼睁睁看着水位高涨,心知继续困守番禺,只会喂了鱼鳖,陈霸先决心奋力一搏。 昭德九年,三月二十八,陈霸先领军出城布阵,欲与齐军决战。 高澄对此更是求之不得,他麾下精兵强将环伺,二十余万步骑又怎会惧了陈霸先不足十万人。 但指挥二十多万大军的决战,就连高澄也是头一遭,当初西潼关大战,是由高欢操盘,高澄充当的更多是军师的角色。 高澄以高季式部为先锋,吴明彻部为后备,由斛律光统御三万骑卒,居于两翼。 为了稳妥起见,由段韶辅佐自己,居于中军,而中军便是由段韶所部与斛律光麾下步卒构成。 此战高澄并未将冼英麾下蕃兵纳入战斗序列,而是命其留在大营,看守辎重。 当然,以高澄的多疑性格,在大营外必然是布有暗哨,监视冼英麾下蕃兵的动向。 吴明彻麾下四万余将士的后备军就是为了预防蕃兵生变,高澄并不认为与陈霸先的这场决战需要动用预备军。 他的信心并非凭空而来,而是由一场场战斗积累。 只不过,说是段韶辅佐高澄,但小高王其实已经将这场决战的指挥权交给了他。 高澄有自知之明,单论智谋,头脑灵活,段韶不一定胜过自己,但行军布阵,决战两阵之间,自己必然不如段韶。 小高王当初就囫囵吞枣的跟着慕容绍宗学过一段时间兵法,哪比得上段韶钻研兵书。 高澄从未真正指挥过大兵团决战,而段韶也是新媳妇上轿,头一遭,心中的紧张不言而喻。 段韶清楚,经过高澄多年耕耘,以北齐政权的群众基础,哪怕这一战大败,也不会动摇统治根基,甚至出不了太大的乱子,陈霸先吃不下那么多俘虏。 但他也明白,真要是败了,自己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雪耻。 尽量缓平了气息,象征性的请示过高澄之后,段韶接连发号施令。 高台上令旗招展,鼓声雷动。 高季式统御前军在两翼骑兵的掩护下,向陈霸先军阵踏步而进。 最先决出胜负的是两方骑兵较量,在北齐成建制的三万骑卒面前,南陈的少量骑兵被碾为齑粉。 陈霸先当然清楚北齐骑卒的冲击力,他敢于出城决战,必然是做好了准备,即效仿古人,以车阵防御。 斛律光率领骑卒奔驰,绕了陈霸先军阵一圈,但始终没有找到突破口,只得为高季式放开道路,隔远了以弓矢杀敌。 一切的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而在高澄看来,弓矢这等远程攻击手段,便是他眼中的火力。 高澄对远程攻击的重视无需赘述,他还是世子的时候,麾下才三万京畿兵,就曾有过万箭齐发的想法。 故而一朝大权在握,除了专门的弓兵部队以外,北齐骑卒都配有马弓。 齐射不需要准头,大家伙朝着一个方向挽弓便是。 在斛律光的命令下,三万骑卒纷纷收了马刀,或是弃了骑枪,取下挎在肩上的马弓,箭锋直指陈军军阵,随着斛律光一声令下,漫天箭雨蔽空,如雨点一般落在陈军阵中,哪怕有大盾保护,还是有不少陈军将士中箭倒地。 第四百七十章 州郡兵 这是一场出乎高澄预料的恶战。 也不怪他战前轻视南方将士,无论是淮南战场,还是江汉战场,南梁军队拙劣的表现,都使得高澄对他们留下了刻板印象。 毫无疑问,陈霸先在讨灭李贲,平定广州乱军的过程中,确实练就了一支精兵,其战斗力丝毫不逊于胡汉杂糅的北齐步卒。 高季式部作为前军,率先与陈军短兵相接。 陈军三面结车阵护卫,只余前方的缺口,长枪手们严阵以待,使得北齐骑军难有勇武之地,只能化作弓骑兵与阵中陈军弓手对射。 失去了骑兵优势的北齐将士再也不能如过往与梁军作战时,摧枯拉朽的摧毁敌军。 他们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苦战,纵使有高季式亲自领军陷阵,却被顽强的陈军所阻扰。 将捅进一名陈军士卒胸膛的马槊抽出,高季式骂道: “直娘贼!这群南人居然也悍不畏死!” 对南方将士的轻视与偏见并不只是崔澈一人,而是整个北齐军队内部的共识,任谁跟南梁打了这么多年的顺风仗,也都会陷入思维陷阱。 高澄此番排兵布阵,将吴明彻部作为后备,也是不放心其麾下所谓前梁精锐的战斗力,担心他们给自己添乱,拖后腿。 好在这些年北齐将士虽然都在打顺风仗,但在高澄一直以来强调的体能训练下,也不缺韧性。 战场上,早就没了章法,不再是各兵种一排排厮杀,而是化作乱战,血肉横飞。 两军之中的长枪兵、斧手、矛兵、刀盾兵等诸多兵种,各展其能,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将眼前的敌人杀死。 而当面的敌军倒下,来不及喘口气,面前又冲上来新的敌人。 鲜血肆意流淌,染红了番禺城外的土地。 哀嚎、惨叫之声不分阵营,响彻原野。 这一战高季式所部死伤惨重,打得及其艰难,他在心中暗骂,若是段韶中军再不压上,战后自己非得捅他几个窟窿。 高季式在咬牙坚持,陈霸先也是心惊肉跳。 如今与齐军接战的三万前军,正是他起家的三千嫡系扩编而来。 虽说麾下号称十万,但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也就这三万人。 高澄坐拥河北、中原、关陇、两淮、江汉、江南等地,也才养了近四十万精锐,陈霸先单以岭南一地,哪能供养得起十万精兵,剩余七万人多是州郡兵性质。 而州郡兵的战斗力,举世皆知,他们更适合作为战场气氛组的存在,让这些人缩在大阵里与齐军对射,或许还行。 可真要披甲执锐,与敌近战,稍有挫折,便是全军溃败。 战斗另一方,高澄投入的却都是实打实的北齐战兵,就连成色不足的吴明彻部他都给留在了身后当后备。 陈霸先眼看能够仰仗的前军由于巨大的伤亡,士气衰弱下来,他终于不顾身份,将指挥权移交给了侄儿陈蒨,自己亲赴前线,与敌厮杀。 陈军将士望见天子身先士卒,与众人并肩作战,士气迅速高涨。 这样的举动是北齐一方不可能出现的,高澄与陈霸先出身不同,哪怕小高王总是自诩有今天的成就,都是他自己的努力,与犬父高欢无关。 但众所周知,没有高欢左右横跳,攒下丰厚家当,高澄哪能这般顺风顺水。 而陈霸先是真正的出身微末,能有今天,全是一刀一枪拼来的。 小高王坐不垂堂,而陈霸先却能以命相搏。 如今陈军因陈霸先的举动,士气高昂,相应的,北齐前军陷入了颓势,就在高季式望眼欲穿的时候,段韶终于下令,中军进逼。 同时派快马给高季式传信,命其部后撤。 高季式得令后退,陈霸先却并未追逐,斛律光领三万骑卒在一旁虎视眈眈,若出阵追杀高季式所部,没有了车阵保护,想来北齐骑卒是不吝于冲阵,以试探陈军的成色。 而若是结阵追逐,哪还能追得上后退的北齐前军。 此前早已疲惫不堪的陈军因陈霸先鼓舞士气,激发潜力,这才逼退了高季式。 但高季式领军退去,而好整以暇的北齐中军又再度逼近,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打鸡血能够一时消除疲惫,但劲头过后,身体上的疲惫感再度涌来,无论陈霸先如何激励,也难以再度提振将士士气。 不得已,他只能让前军后撤稍作休息,以中军上前,应对北齐中军冲击。 但正如此前所说,由于高季式、斛律光、段韶、吴明彻各领五万战兵参赞,除去吴明彻部,此次决战高澄能调用十五万精锐步卒,三万骑卒,而陈军仅有三万精锐。 段韶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此战他并不急于全军压上,而是先用高季式所部出击。 若陈军以州郡兵为前军,自然会被轻易撕开缺口。 而陈霸先若是以精兵为前军,也可消磨陈军精锐,哪怕高季式败了,在中军好整以暇的情况下,也不会遭受波及,而陈军精锐定然是疲惫不堪。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指挥近二十万大军的决战,高澄自然是新媳妇上轿,段韶又哪来的经验。 如今陈军州郡兵与北齐中军精锐对上,他们的战斗力也不负州郡兵之名。 不说一触即溃,但与先前的陈军精锐相比,着实是不够看。 州郡兵不能久战,不能恶战,在北齐中军的逼迫下,他们纷纷溃散,反倒冲散了自己的阵型。 这也是高澄从不将州郡兵作为野战兵团的原因,这群人帮不上什么忙,添乱却是一把好手。 陈军中军的奔逃,引发了全军的溃散,众人纷纷翻越车阵,想要逃回番禺城,可斛律光已经领着骑卒断绝了他们回城的道路。 投降就像是瘟疫,很快就在陈军之中蔓延开来。 “叔父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蒨拽着陈霸先的衣袖,苦劝道。 “哪还有什么青山,且不说能否走脱,就算去了蜀地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苟延残喘罢了。” 陈霸先感叹道。 第四百七十一章 首级 高澄仔细端详着眼前陈霸先的头颅,许久,才挥挥手让尧师拿开。 低头打量着被束缚住的陈蒨,高澄问道: “陈霸先让你将他的头颅交给我,还说了些什么。” “叔父临终遗言,今日兵败,不愿再作鼠辈流窜,素闻大齐天子有仁义之名,只求能放过家中妻儿。” 陈蒨强忍悲痛道。 败军之际,陈霸先叮嘱陈蒨拿了首级,去向高澄请降,乞求保全家眷,随即便拔剑自刎。 陈蒨遵照陈霸先的遗命,割下了他的头颅。 高澄闻言默然,他示意亲卫为陈蒨松绑,又让尧师将陈霸先的头颅交还给了陈蒨。 “就在番禺城外好生安葬了他。” 陈蒨赶忙叩首谢恩。 很快,南陈皇后章要儿与陈霸先仅存的儿子陈昌被押解进来。 高澄看着这孤儿寡母,回想起陈蒨转述的遗言,终究是没有为难年过五旬的章要儿与其独子陈昌。 “我会在洛阳为你们安排住处,今后就在洛阳安生,不要再想什么复国,这弹丸小国,不复也罢!” 章要儿大喜,原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居然能被宽赦,她拉着儿子跪拜道: “老妇叩谢陛下隆恩,迁居河北以后,老妇母子必定深居简出,不与旧人往来。” 陈昌也感激道: “罪人蒙陛下开赦,自当时时感念君恩,岂敢再有二心。” 高澄微微颔首,说道: “我已让陈蒨去埋葬陈霸先,你二人寻他去吧。” 章要儿母子又是一番叩谢,才被亲卫带了下去。 很快,又有人被押来,正是陈霸先麾下大将侯安都。 高澄沉声问道: “是要做齐人,还是当陈鬼。” 高澄对侯安都没有好感,原时空中,就是他在陈霸先死后,将其独子陈昌推入长江溺死。 当然,侯安都也是受陈蒨之命,对外宣布陈昌是因船坏溺死,陈蒨还亲临哭丧。 侯安都没想到高澄问得如此直白,但他不敢装腔作势,于谨的遭遇流传甚广,这北齐天子最没耐心,劝降从来只劝一次,谁若想扮忠臣,他必然是要成全对方殉国的。 “安都愿降陛下,为陛下马前卒,披荆斩棘。” 高澄闻言,心道,还用不着你来为我披荆斩棘。 但也知道侯安都是员猛将,也许将来伐蜀有用得着的地方。 高澄命人为侯安都松绑,由亲卫带去安置。 在侯安都之后,又有两人被绑来,便是南陈军中另外两名大将,周文育与杜龛。 高澄只问降于周文育,而不问杜龛。 周文育俯首称臣,高澄这才问杜龛道: “当日我好心将你妻儿放归,也算与你有恩,你为何不心怀感激,偏要负隅顽抗,莫非还在记恨你叔父之死?” 杜龛哪敢说是,他只能辩解道: “二位叔父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本为国事,岂是私仇。陛下全我夫妻之义,父子之情,然而陈主亦有大恩于龛,龛又怎敢背主。” 高澄笑道: “倒也有理,朕今日再问你,愿不愿降?” 杜龛俯首道: “罪人岂敢再拒陛下美意。” 当天,高澄在番禺城里陆续接见了许多被俘南陈文武重臣,有人愿意仕齐,也有人恳请归老,也不缺愚忠之人,执意殉国。 高澄并未强求,告老归乡之人,他赠上盘缠,但也会密令当地郡县官员留心动向,执意殉国之人,高澄也将他们与陈霸先葬在一处,成全他们的君臣之义。 安排了南陈文武,高澄又组织人手解决了水患,免得番禺城遭了水灾。 时间来到三月底,气候越发炎热,北方将士与战马不耐高温,开始有人畜病倒。 高澄于是分批遣返军队,他自己也并未在岭南久留。 小高王将岭南之地分为桂、广、雷、琼四州,又以后世北越地区为交州。 静江以西为桂州之地,依照此前的承诺,以冼英为桂州总管,领桂州、交州、琼州,也就是后世的海南岛。 又以雷州半岛为雷州,任冼挺为雷州刺史。 静江以东为广州,广州刺史自然不会再交到冼氏手中,否则他高澄辛苦一趟,岂不是在给冼氏打白工,高澄命散骑常侍王峻为广州刺史,将这名心腹置于岭南,也不乏监视冼氏之意。 若非知道冼英在历史上对岭南民族融合做出的卓越贡献,以高澄的性格,哪会许诺她桂州总管一职。 决战时,冼英被高澄以看护大营为名,弃而不用。 冼英本以为齐主多疑,此前的许诺,估计也做不得数。 没想到战后高澄还是依诺封官,经历了这一番心路历程,冼英、冼挺兄妹二人更是感激。 由于北齐原本就有一个广州,位于南阳盆地,地处司州与荆州之间,而崔澈将静江以东定名为广州,自然得给河南广州换个名称。 高澄于是为河南广州更名为宛州。 诸事安排妥当,高澄对冼英、冼挺多有嘱托,让他们促进汉俚交流,在治内推广文教,以及先进生产技术。 又对王峻千叮万嘱,让他万万不得歧视境内俚人,要鼓励汉俚通婚,促进民族融合,同时也在私底下多有密语,自然是与冼氏兄妹有关。 四月中旬,初夏时节,岭南已经是酷暑难耐,高澄终于启程北返。 虽说大批将士已经提前撤走,都还是有不少部队与高澄同行,作为护卫。 军中时常有人病倒,但也许是近来远离了美色,小高王身体硬朗了不少,居然在四月下旬健健康康的回了衡州。 但将来哪怕是要巡视各地,岭南这地方也只能在冬季过来。 由于病倒了许多将士,高澄在衡州稍住了一段时间,这才于五月上旬启程,班师回朝。 南陈已经灭亡,江南就得重新布置。 高澄在归途中下诏,撤销吴州总管府、江州总管府,将吴州一分为二,为吴州与扬州,二州刺史皆为文官出任。 又将江州一分为二,为江州、闽州,同样以文官出任刺史。 与此同时,设立荆州总管府、郢州总管府,由段韶、吴明彻出任。 第四百七十二章 北疆 高澄通过一系列人事任命,搭建了一道由梁州总管厍狄干、荆州总管段韶、郢州总管吴明彻、湘州总管斛律光、衡州总管高季式组成的,针对蜀地西魏政权的铁幕。 五名总管各拥重兵,等待来年的统一之战。 高澄将夺取蜀地的时间定在了明年秋后,灭陈一战,损耗巨大,战后封赏、抚恤更是让国库空虚,需得经历了今年与明年两次收成,才能再度发动倾国之战。 当然,小规模的战争还是可以支应,比如高澄南征灭陈期间,大将斛律金得到高澄结拜兄弟秃突佳的密报,告知柔然可汗庵罗辰有异心。 六州大都督,年近七旬的斛律金领万骑奔袭大青山北,在秃突佳的配合下,生擒庵罗辰,押往洛阳等候高澄处置。 高澄在归途中得知消息,不由感慨万千。 庵罗辰之女叱地连已经入了宫,为四夫人尔朱英娥、元仲华、宋氏、萧妙淽之下的嫔妃,与高澄感情甚好。 不曾想这庵罗辰却不肯安分。 高澄当然明白,柔然在大青山北喘息了几年,实力有所恢复,庵罗辰这才试图摆脱自己的控制,趁着他南征之际,打算将王庭迁回漠北。 站在庵罗辰的角度,自然无可厚非,但高澄却不能放任柔然人挣脱束缚。 等不及回到洛阳,崔澈在途中下诏,废除庵罗辰的汗位,囚于洛阳燕然馆,立其叔父突秃佳为柔然中部可汗。 小高王从不亏待有功之人。 又以屯驻在怀荒镇的铁伐为东部可汗,封游牧在河套的邓叔子为西部可汗。 将柔然彻底分化成三部,便于控制。 突秃佳、铁伐、邓叔子三人受封,纷纷遣使入朝,上表以示感激。 而此时突厥内部也发生了分裂,阿史那土门死后,其长子阿史那科罗即汗位不久,也因病早亡,汗位由其弟阿史那俟斤继承。 但漠北传来消息,阿史那土门之弟,也就是俟斤的叔父,莫贺咄叶护,在今年早些时候已经率十万之众西征,算是与俟斤分了家。 高澄当然知道莫贺咄叶护的西征之旅将立下赫赫战功,沿途收服处月、处密、突骑施、葛逻禄、拔悉密等部落,与波斯瓜分厌哒人的领地,他也将凭借战功,被册封为西部可汗,即室点密可汗。 名义上突厥汗国还是一个整体,但实际上已经分裂成了两股势力。 莫贺咄叶护带走了突厥十万人,无疑减轻了北疆的军事压力,有柔然三部为缓冲,足以抵御东部突厥的威胁,让高澄放心开启统一战争。 突秃佳、铁伐、邓叔子三人清楚得很,北齐拿柔然当附庸,但突厥是要彻底吞并他们,使柔然之名,消失于草原。 就连企图迁回漠北,摆脱北齐的庵罗辰,都没想过与突厥联合,且不说阿那瓌之死,谁也不愿意向昔日的锻奴低下高贵的头颅。 高澄是在入秋时回到的洛阳城,晋王高孝璋抱了刚满月的长孙前来迎接,秦王高孝瑜脸色不是很好。 自己出生比长兄晚了几个时辰,想不到儿子也比大侄子晚了几天。 但好在那大侄子是庶出,自己儿子由正妃所生,是嫡出血脉。 只是高澄内心对嫡庶并不看重,明面上还是会遵守这一规则,当了天子,若无必要,就不应该主动去打破礼法规则。 当然,皇位继承人除外。 高澄见到两个孙儿,也忘了舟车劳顿,一手一个,将他们抱在怀中,仔细打量后,冲崔季舒大声笑道: “崔仆射,可有准备饴糖,今日朕要含饴弄孙!” 不曾想崔季舒居然真的拿出了一盒饴糖,只能说难怪是十七岁就在小高王身边侍奉的人,对他的习性简直是一清二楚。 回到洛阳,高澄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尚书令的人选。 尚书令高隆之已经六十三岁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斛律金一般,年近七旬,尚能领兵作战。 若是高澄没记错,斛律金可是活到了八十岁,在这个三十多岁能称老公的时代,八十岁足称高寿。 六十三岁的高隆之越发精力不济,终于决定向高澄请辞。 高澄出言挽留,但高隆之已经决心告老,他这一辈子已经圆满了,受封郡王,被高澄纳入宗室谱牒,更把持尚书省十余年,真正意义上做到了位极人臣,堪称高澄麾下文臣第一。 至少如今的杨愔、崔季舒、崔暹等人暂时还不能与之对比。 高澄见高隆之去意已决,便也准了他的辞呈。 尚书令倒是早有人选,无非就在崔季舒与崔暹二人之中。 却又偏偏不好做出抉择,二人都是自己的亲信,垂涎尚书令一职多年,手心手背都是肉,实在不好决断。 最终还是崔暹主动退却,表面上的原因是崔季舒为其叔父,不愿位居其上,但实际原因却是建春门外那一句‘崔仆射,可有准备饴糖。’ 说到底,作为高澄招募的第一位幕僚,崔季舒相较于其他文臣,也确实与小高王更为亲密,否则也没资格给他拉皮条。 在崔暹退出后,尚书令的人选再也没了争议,高澄以崔季舒为尚书令,崔暹为左仆射,再加侍中,又以多年辛苦为由,为他升爵一等,封为县公,以作补偿。 解决了尚书令一职的归属,高澄又为六州大都督斛律金的继任者发愁。 斛律金到底已经六十九岁了,此前一场奔袭战,险些颠垮了他这把老骨头,见高季式告老,他也有了卸甲之意。 高澄召来一众亲信商议后,决定不再设六州大都督一职,而以斛律金次子斛律羡为朔州都督,领军屯驻大青山以南,同时负责暗中监视三部柔然中实力最为雄厚的中部柔然。 再另派高岳、刘丰、可朱浑元、慕容俨、尉兴庆等五名将领,分领其余五州都督,驻防北疆,与三部柔然配合,共同抵御突厥侵扰。 废除六州大都督一职,实在是段韶、斛律光、高季式三人留在南方筹备伐蜀之战,高澄在斛律金之后,实在找不到适合的人选。 第四百七十三章 内斗 前尚书令高隆之的告老去职,并未影响到北齐朝堂的权力运行。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已经不怎么过问尚书省事务,中途还被高澄派去邺城督造行宫,尚书省的事务一直都被左右仆射崔季舒与崔暹分领。 在崔季舒进位尚书令,崔暹改任左仆射后,高澄又授陈元康右仆射,但这只是尊其位的做法,陈元康的主要工作还是统领听望司内衙,监视国内。 由于四梁、南陈相继覆灭,高澄回到洛阳后,着手裁撤听望司南衙、北衙,将其重组为外衙。 命韦孝宽为外衙正使,进驻襄阳,负责自东渗透蜀地门户楚州,李远为副使,由汉中向南渗透。 伐蜀之战尚需时间积累物资,但初期战备已经展开。 各种收买、离间、胁迫等手段都在暗中进行。 此前西魏以关陇之地,与萧梁、柔然联合,尚且不能抗击北齐,如今柔然臣服,为北齐看户之犬,萧梁更是沦为了历史。 眼瞅着身边一个个盟友倒下,只剩了自己偏安一隅,又恰逢宇文泰这个主心骨去世,西魏内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另谋出路。 如今的局面,即使宇文泰复生尚且回天无力,又何况是能力、威信远逊宇文泰的宇文护。 宇文护见此局面,与尉迟迥、贺兰祥等人商议后,决定助周公宇文觉篡位建国,封赏群臣,以安人心。 北齐昭德九年(556年)七月,周公宇文觉在宇文护的扶持下,接受西魏天子元廓的禅让,在成都建国称帝。 由于宇文泰打着恢复周礼的旗号,而宇文觉又为周公,故而立国号为周,宇文觉自称天王,西魏天子元廓降封宋国公,不久即遭杀害。 权臣宇文护则进位晋公,又在内部为众人加官进爵,企图凝聚人心。 可国势危急之际,君臣之间却起了冲突。 宇文觉虽进位天子,但军政大权依然牢牢把持在晋公宇文护的手中。 时年十五岁的宇文觉不愿大权旁落,于是展开了与宇文护的权力斗争,他拉拢了昔日首倡拥立宇文泰的赵贵,与宇文泰的童年玩伴独孤信等人。 但宇文护有尉迟迥、贺兰祥等人的支持,这些人掌握京畿武装,其中尉迟迥为领军将军,掌管禁军。 九月,南周的权力斗争终于见了血,西魏、南周八柱国之一,东魏、北齐名将赵贵与独孤信计划袭杀宇文护,但行事不密,被宇文盛告发。 赵贵即遭杀害,而独孤信也被赐死家宅。 这二人的死,无疑使本就人心涣散的南周内部,更是离心离德。 宇文护与南周天王宇文觉的矛盾也越发尖锐,几乎到了有你没我的境地,北齐昭德九年年末,宇文觉身边亲信乙弗凤与他商议,由宇文觉设御宴招待群臣,趁机诛杀宇文护。 只可惜又是行事不密,遭张光洛告密,宇文护于是与两位表弟贺兰祥、尉迟迥商议对策,贺兰祥首倡废帝,杀其同党,尉迟迥附议。 宇文护便以尉迟迥诱杀乙弗凤,命贺兰祥入宫逼迫天子。 由于京畿周边军事力量都在宇文护的掌控之中,南周天王宇文觉无力反抗,被迫禅位于长兄宇文毓,宇文觉被降为略阳公,一众党羽惨遭宇文护杀害。 北齐昭德十年(557年),正月,被废仅一个月的宇文觉亦为宇文护所杀,此时距离宇文泰病逝尚且不到一年时间。 “齐主有吞并之心,早晚犯我边境,正应齐心协力,共御外患,却内斗不休,晋公以臣废主,扶持新君,又弑旧主,置先主遗命于不顾,如今新君年岁更长于废帝,只怕君臣之间,又有一番争斗,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密室之中,梁国公侯莫陈崇与唐国公李昞感慨道。 随着李虎、元欣、宇文泰三人相继病逝,李弼降齐,于谨为高澄所杀,赵贵、独孤信为宇文护所杀,侯莫陈崇成了当年西魏八柱国中硕果仅存之人。 今日他找上唐国公李昞,也并非是随便找了个人诉说心中苦闷。 李昞为李虎之子,由于宇文泰改麾下文武为鲜卑姓,故而被赐姓大野,又名大野昞。 早些时候李虎病故,宇文氏建周后,追封李虎为唐国公,由第三子李昞袭爵。 李虎长子李延伯仕于东魏、北齐,次子李真早年战死,爵位才能落在李昞头上。 不仅是世家大族玩两面下注,这不知是赵郡破落户出身,还是出自高车乞伏李部,当然,也有可能如他们后人所说出自陇西李氏的大野家,也是做了两手准备。 侯莫陈崇找上李昞还有一个原因,其妻是独孤信第四女,作为独孤信的女婿,李昞虽然没被殃及,却也遭了宇文护的排挤。 李昞不敢轻信侯莫陈崇,一时没有接下话茬,只顾着吃酒,直到侯莫陈崇问道: “明泽(李昞字明泽)莫非还未收到延伯来信?” 李昞吓得连筷子都没抓稳。 “梁公何故作此语,兄长侍奉高氏,家父震怒,早已与他断绝父子恩义,昞亦不曾与他再有往来!” 侯莫陈崇却笑道: “明泽何必瞒我,你兄长那封家信,还是经我之手送去的。” 李昞不敢置信,他喃喃道: “此事当真?” 侯莫陈崇笑容更盛: “自然是诈你。” 侯莫陈崇是与北齐暗中有联络,无论是韦孝宽,还是李远,都曾仕西魏,在南周多有人脉,这才能够轻易与他们搭上线。 但也不可能真的经由侯莫陈崇去联系李昞,毕竟谁又知道这侯莫陈崇是真心还是假意。 李昞虽年轻,资历浅,但其父李虎怎么说也是八柱国之一,自有部众。 此前宇文泰改革兵制,将麾下精兵分为六部,由李虎、于谨、赵贵、侯莫陈崇、李弼、独孤信六人奋领吧,又为他们麾下将士改姓,与主将同姓。 李虎死后,李昞便统御大野部,也是手握兵权之人。 侯莫陈崇清楚李昞长兄李延伯就在北齐为官,韦孝宽、李远等人不可能不利用起这层关系。 第四百七十四章 改变 李昞年轻稚嫩,经历太少,轻易被侯莫陈崇诈出了其兄李延伯私底下与他有书信往来之事。 但好在看侯莫陈崇也不似要告发的模样,到底是安下心来。 窗户纸已经捅穿,二人便不再打马虎眼,约定从此互相传递消息,结为暗盟,将来北齐伐蜀,共迎齐主。 如今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君臣相互争斗,妥妥的亡国之兆,另谋出路之人绝不仅是李昞与侯莫陈崇。 北齐与南周,说是怀朔集团与武川集团,但北齐也没少了武川之人出仕,如斛律羌举、贺拔允诸子等。 当年高欢逼死贺拔允,却妥善安置其子,将他们送往洛阳与自己的儿子们一同进学,如今贺拔世文、贺拔世乐、贺拔难陀早已成年,相继出仕,或在朝堂任职,或外任郡县。 没错,经过这么多年的敌对,怀朔鲜卑与武川鲜卑多少都结下了一点仇恨,但这并非化不开的死仇,尤其是高澄以心胸宽广著称。 早三十年,大家伙都还在河北相约起义,共同反抗北魏的统治。 高欢在信都建义时也曾对麾下六镇鲜卑说道: ‘你我皆为异乡之客,本情同一家。’ 而高欢第一次西征大败,宇文泰放归东魏降卒,也是不愿屠戮乡党。 如今众人眼看着南周这艘破船即将沉默,各谋退路,也不怕高澄不愿接纳他们。 无数投诚的书信寄往汉中、襄阳,又被韦孝宽与李远二人送往洛阳呈给高澄。 高澄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终于明白,兴许这一场伐周并不需要发动一场倾国大战。 眼下南周人心涣散,就像一栋破房子,只需要狠狠踹上一脚,它就会轰然倒塌。 于是高澄果断调整战略,命荆州总管段韶移镇汉中,为梁州总管,都督梁、雍、秦三州诸军事,以厍狄干、吴明彻为其副职。 又以斛律光为荆州总管,都督荆、郢、衡、湘四州诸军事,以高季式、侯景为其副职。 不去等明年秋收再发动倾国大战,而是就在这昭德十年(557年)的秋收后。 高澄计划以段韶为北面行军元帅,征发梁、雍、秦三州战兵、州郡兵共计十万,以斛律光为南面行军元帅,征发荆、郢、衡、湘四州战兵、州郡兵又十万,共计二十万大军,两路伐周。 这二十万大军可比不得此前灭陈之战,那可是全由战兵组成的精锐部队。 考虑到伐蜀可能免不了攻坚,高澄这才掺杂了大量州郡兵。 一支大部分由州郡兵组成的伐周大军,哪怕人数达到二十万,对于北齐来说也确实算不得倾国大战。 甚至都没有完全动员梁、雍、秦、荆、郢、衡、湘七州的军事潜力,尤其是雍、秦二州,在高澄的计划中仍然留存了可观的军队防御吐谷浑、突厥。 吐谷浑这些年倒没什么动作,但高澄并不能确定他们会一直乖巧下去,总得防备一手,免得他们趁关陇空虚,东出劫掠。 此时距离秋收尚有一段距离,韦孝宽、李远加紧了与内应们的联系,而高季式、封子绘等人也在抓紧时间做着战前准备。 与此同时,南周的君臣内斗并没有因为十六岁的宇文觉被废、被杀而停止。 继承皇位的宇文毓为宇文泰的长子,如今二十四岁,他并非昏聩之人,也知道如今的局势应该并力同心,但宇文护的存在让他感觉如芒刺在背。 尤其是在目睹了三弟宇文觉被其杀害,更是不愿再做傀儡。 参照高澄过往的做派,自己落在他手上或许还能活命,毕竟高澄并未难为元善见、萧纲、萧纶等人,甚至放过了陈霸先的家小。 但甘心给堂兄宇文护当傀儡,只怕早晚要被他害了性命。 兴许是宁予外敌,不予家贼的心理影响,毕竟外敌或许还能保他性命。 宇文毓丝毫不顾及局势,在朝中与宇文护争权。 此前宇文护行废立之事,杀害宇文觉,就已经引起了许多的不满,这一次他没敢照猫画虎,真要是连着废黜两名君主,指不定得生出什么乱子。 但宇文护也不愿交出权柄,他要真的愿意放弃,又哪会违背宇文泰临终之言。 既然行了弑主之事,更担心宇文毓秋后算账,为弟报仇。 宇文毓与宇文护枉顾国事,内斗不休,也让大部分南周文武泯灭了最后一点心气。 昭德十年(557年)九月十二,秋收刚过,高澄立即颁布伐周檄文,下诏伐周,以段韶、斛律光各领十万大军,分两路伐周。 命二人自行征召民夫,又将梁、雍、秦三州税粮发往汉中,荆、郢、衡、湘四州税粮发往夷陵,以供应军需。 檄文发往蜀地,北齐大军未至,南周就已经是叛乱四起。 最先举起义旗的是统率六军之一侯莫陈部的梁国公侯莫陈崇,他与同镇楚州,统御六军之一大野部的唐国公李昞据楚州反叛,打开了北齐由夷陵入蜀的通道。 南面行军元帅斛律光立即派遣大将薛孤延为先锋,开赴楚州,同时为侯莫陈崇、李昞送上了高澄早已准备好的册封诏书。 高澄拜侯莫陈崇为益州刺史,封荥阳郡公,又拜李昞为楚州刺史,亦授郡公爵位,为陇西郡公。 当然,这都只是临时任命,为千里马骨,等战后高澄自然是要将侯莫陈崇、李昞等降人征召入朝。 既然降了齐,受了官爵,就得为之出力,待斛律光麾下大军陆续集结,屯驻楚州以后,侯莫陈崇与李昞各率部曲为先锋,向西挺近。 相比较有侯莫陈崇、李昞投诚,进展顺利的斛律光,北面行军元帅段韶可要艰难得多。 蜀道艰险,虽然偶有献关投诚的将领,却也少不了冥顽不灵之辈,据险坚守。 眼见齐军入侵,境内叛乱频发,宇文护立即招来尉迟迥、贺兰祥等人商议,最终决定由贺兰祥严守北面关隘,再由尉迟迥领军向东,迎击侯莫陈崇、李昞,先行击溃东面来犯之敌。 第四百七十五章 隆山 侯莫陈崇也是一员宿将,他十五岁跟从贺拔岳征讨葛荣,十七岁随其入关,为贺拔岳麾下先锋大将,曾单骑冲入万军之中,生擒贼首万俟丑奴。 曾经武川将领之中年龄最小之人,如今也年过四旬。 与宇文泰的外甥尉迟迥说是两代人,其实也只相差两岁。 侯莫陈崇当然知道斛律光以他与李昞为先锋,驱使他们西进,自然是没安好心。 但如今木已成舟,为了将来在高齐一朝的地位,也只得奋勇拼杀,为子孙拼出一份富贵。 有鉴于侯莫陈崇过往的彪炳战绩,李昞甘为副将。 遵照斛律光的指示,侯莫陈崇效仿桓温伐蜀,溯江而上,一路遇城不攻,遇敌不打,目的只有一个,轻兵疾进,直插成都,引得蜀地震恐,激起更多人的反叛。 至于被侯莫陈崇抛在身后的城池、敌军,全由斛律光逐步蚕食。 斛律光这一战略也迅速起到效果,眼见齐军来势汹汹,在侯莫陈崇与李昞之后,又一名武川籍的重要将领据城反叛,此人便是利州(四川广元)刺史达奚武。 达奚武年轻时勇猛无畏,曾在高欢第一次西征时,只带两名骑兵冒险摸入高欢大营,将其营中打探得一清二楚。 可年过五旬的他已经失去了当初的锐气,原时空中,他三次东出,一次接应司马消难,两次伐齐,都是一有挫折,便嚷嚷着要退兵。 如今南周大势已去,又有侯莫陈崇、李昞为榜样,达奚武也开始为自己考虑起来。 有达奚武放开道路,最为欣喜的便是从汉中沿金牛道南下的段韶。 北面门户为之大开,段韶大军得以长驱直入,畅通无阻的通过剑门天险。 段韶留下部分将士扼守关隘,命达奚武随他一同南征,他也不敢将后路交给一个降将来镇守。 而受命总领北面防御的贺兰祥,此时才刚刚越过鹿头关(四川德阳鹿头山)。 然而噩耗接踵而至,不久贺兰祥又得知潼川郡(今四川绵阳)守将杨忠反叛。 贺兰祥惊恐不已,不敢继续向北,只得匆匆退回成都,再作计较。 对于杨忠来说,就连那些武川鲜卑人都开始另谋出路,自己一个山东寒族出身之人又何苦为了这南周殉国。 当然,更重要的是独孤信之死,也让曾为独孤信部将的杨忠忧心忡忡。 杨忠与独孤信关系亲密,其年仅十七岁的长子杨坚便迎娶了独孤信第七女独孤伽罗。 二人在主从情谊以外,更多了一份姻亲关系。 这让杨忠不得不担心宇文护对自己动手,如今北齐伐周,达奚武以利州倒戈,也是促使杨忠做下这一决定的原因。 贺兰祥星夜兼程赶回成都,向宇文护通报消息。 宇文护并不长于军事,却也知道,再不打一场胜仗安定人心,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效仿侯莫陈崇等人,另谋出路。 如今眼看侯莫陈崇轻兵疾进,宇文护急忙遣使催促尉迟迥,与之会战。 而此时的尉迟迥,也并非与杨坚争权时的老迈昏聩,四十二岁的他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纪。 在得知侯莫陈崇沿外水道进军以后,尉迟迥屯兵于隆山县(四川眉山)以逸待劳。 昭德十年(557年)十月十七,侯莫陈崇引军抵达隆山县,与尉迟迥相距二十里扎营。 侯莫陈崇本打算安营固守,等待斛律光领军汇合,故而尉迟迥连日约战,他都不做回应,固守不出。 直到十月二十,斛律光的使者来到侯莫陈崇军中。 当夜,侯莫陈崇派遣骑士与尉迟迥约定梁军明日决战。 翌日,岷江东岸,两军对垒,旗帜森然。 “侯莫陈崇,背主之贼,你甘为高氏鹰犬,就不怕后人耻笑!” 尉迟迥来到阵前,大声叱骂侯莫陈崇反叛。 侯莫陈崇见尉迟迥要打嘴炮,却也不惧,他大喝道: “宇文丞相临终之际,嘱托你等扶持幼主,如今幼主又何在!弑主之贼,竟也敢狺狺狂吠!” 尉迟迥狡辩道: “宇文觉受奸人挑拨,欲加害晋公,我等助晋公废昏立明,罢幼主而迎长君,自是一心为国,岂容你来诬陷!” 侯莫陈崇自是反唇相讥,直言宇文护狼子野心,双方一番口腔体操后,这才开始了兵马调动。 最先开始的依旧是骑兵的游斗,而步卒也在维持着队列稳步前进,扬起无数灰尘。 双方步兵方阵短兵相接,杀伐之声直冲云霄。 斛律光领了一万骑隐藏在山谷之中,冷眼旁观这场南周六军之间的厮杀。 眼见场中厮杀惨烈,同行的侯景说道: “可以下场了。” 斛律光却摇头道: “不急,再等等。” 侯景看了斛律光一眼,保持了沉默。 最先败下阵来的是侯莫陈崇麾下骑卒,他们寡不敌众,不得已向后脱离。 而尉迟迥麾下骑卒也不追击,而是调转马头从后方向侯莫陈崇的步兵方阵发起攻击。 侯莫陈崇本就在人数上出于劣势,如今又腹背受敌,一时间阵脚大乱。 “那斛律光的大军究竟在哪!莫非他存心要置我等于死地!” 李昞怒骂道。 侯莫陈崇从军近三十年,无需李昞提醒,也能看清战场上的局势。 若斛律光再不出现,完全可以预料到战局的发展,必然是以侯莫陈部与大野部的溃败而告终。 山谷中,侯景又问道: “还要再等吗?” 斛律光面色平静道: “再等等。” 侯景又止住了声,斛律光是少有能被他高度认可的将领。 如彭乐、高敖曹,在侯景眼中也只是猪突猛进之将,有勇无谋。 若是南面行军主帅换了别人,以侯景的性格,哪肯居于人下。 其实斛律光心中所想,侯景也能猜个大概,无非是等侯莫陈崇麾下大军溃散,尉迟迥追击,乱了阵型以后,再伺机杀出。 在平坦地区,失去了阵型的步卒根本无力面对骑兵的冲击力。 场中的战斗已经呈现了一边倒的态势,侯莫陈崇眼见尉迟迥军的先锋都快杀到了眼前,也终于坚持不住,与李昞各自领了亲骑撤出战斗。 麾下将士见了主将退走,更是一哄而散,全无斗志。 尉迟迥见状,急令大军追击,试图拿了侯莫陈崇与李昞的人头震慑宵小。 斛律光看到追击溃兵的尉迟迥部失了阵型,这才与侯景笑道: “时候到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战降 眼见隆山大战胜局已定,尉迟迥分散将士搜捕溃卒,自己领军追杀侯莫陈崇、李昞,誓取二人首级。 侯莫陈崇、李昞眼见追兵越来越近,而身边的轻骑却越来越少,在心底痛骂斛律光之余,也只能策马疾奔。 落到尉迟迥的手中,哪有他们二人的活路。 双方一追一逃,早就不再顾忌阵型,然而随着山间一声锋镝,顷刻间,万骑奔腾,声势有如响雷,惊得尉迟迥脸色惨败。 “该死!有伏兵!” 话音刚落,前方山谷扬起漫天灰尘,顷刻间,一股黑色洪流冲刺而出,只见旌旗蔽空,浩浩荡荡而来,气势如虹。 “结阵!快结阵!” 尉迟迥大声呼喊,但其麾下将士追捕溃卒,早就分散开来,如何能够轻易聚集。 胜负的天平发生逆转,相较于面如死灰的尉迟迥,侯莫陈崇与李昞则是大喜过望,他们也顾不得大骂斛律光阴损,赶忙散开,为北齐骑卒让开道路。 尉迟迥看着身边仅剩的三千余骑,此前与侯莫陈崇部骑卒追逐、游斗,南周骑卒尽皆疲惫不堪,而步卒更是不成阵型。 他心知,此时后撤,被齐军尾随追逐,根本就没有机会给他集结部众,若是此战败了,本就是人心惶惶的南周,只怕立刻会分崩离析。 尉迟迥一咬牙,决定死中求活,他大声鼓舞士气,领着三千骑卒向奔涌而来的齐军发起冲锋。 齐军以逸待劳,尉迟迥清楚单凭三千疲惫之士,并不能扭转战局,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斛律光的身影,欲力挽狂澜,需得万军从中斩敌将首级,只要主将身死,齐军必然溃散。 两股洪流交汇,顷刻间,无数骑士落马,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乱军之中,尉迟迥终于望见了指挥军士奋勇厮杀的斛律光,他领着数十骑向斛律光冲去,马槊挥舞,连杀斛律光数名亲卫,抬头大喝道: “斛律小贼!速来受死!” 然而他却看到斛律光早已经取下了长弓,屏息搭箭。 尉迟迥话音刚落,斛律光也松开了弓弦,羽箭破空,这般近的距离尉迟迥根本就躲闪不开,一箭正中其右胸。 斛律光高声喊道: “尉迟迥已死!余众何不速降!” 呐喊之余,也不耽误他将第二箭射出。 由于此前的呐喊吸引了众人注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斛律光第二箭正中尉迟迥的面门,将他射落马下。 本就是强弩之末的南周骑士见主将落马,军心彻底涣散,不敢再与齐军交战,部分人弃甲而降,也有许多骑士向成都方向奔逃。 斛律光也顾不得检查尉迟迥的生死,与侯景分领兵马,命侯景冲散尚未集结的南周步卒,自己则领其余人马追逐南周骑兵。 此前侯莫陈崇等人被追的有多狼狈,此时角色互换,南周骑卒更是不堪。 纵使他们丢盔弃甲,以减轻重量,但胯下的战马早已经脱了立,斛律光一连追出十余里,沿途望见大量口吐白沫,累倒在地的周军马匹。 斛律光俘斩八百余人,这才班师,汇同侯景一并收纳北周降卒。 北齐善待俘虏,那也是有口皆碑的事情,也就斛律光攻汉中时,驱使降卒强攻堡垒,但也从未有过杀俘行为。 而此前高澄在讨周檄文中,也向周军将士承诺,降者不杀,战后放归家园。 故而眼见骑卒被齐军击溃,大量周军步卒也没有往山林奔逃,而是就地放下武器,向齐军投降。 与此同时,侯莫陈崇、李昞也重新集结了部曲,但清点之后,居然只剩了两千余人,余众或死或逃,可谓损失惨重。 当二人带了残部与斛律光汇合,斛律光派遣一名亲卫割下尉迟迥的首级,将它挑在马槊上,奔往隆山县城。 斛律光这才想起来要宽慰侯莫陈崇、李昞: “此战你二人诱敌有功,我自会禀明天子。” 别看侯莫陈崇、李昞在心底把斛律光恨得要死,却不敢表露分毫,连声称谢。 经隆山一战,侯莫陈崇、李昞用部众死伤无数的代价,也初步赢得了斛律光的信任。 隆山县城城楼,县令望见挑着尉迟迥首级的北齐骑卒在城下耀武扬威,惊恐不已,赶忙命人开城请降。 斛律光留两千骑卒给侯景,由他与侯莫陈崇、李昞二人共同在隆山县看守降卒,等待吴明彻领步卒前来汇合。 自己则率八千骑北上,直驱成都。 听闻前线败绩,南周君臣无不震恐,有人言降,有人主张尽起城中丁壮,奋力一搏,更有人建议天子巡狩,暂且逃离成都,再作计较。 宇文护如今彻底慌了神,北面防线几乎土崩瓦解,段韶一路招降纳叛。 而南面,斛律光更是长驱直入,不等他做出决定,昭德十年(557年)十月二十八,斛律光亲领八千骑卒为先锋,抵达成都城下。 城外百姓扶老携幼,弃家逃亡,斛律光也没有为难他们,甚至放任他们逃入城中。 在斛律光看来,这些老弱根本济不得什么事,入城反而会消耗城中粮食。 他并不急于攻城,在北齐就没有骑兵下马攻城的先例,斛律光派遣一名降卒将尉迟迥的首级送入城中,以恐吓南周君臣。 随即又将劝降信射入城中,便在城外安下营寨,一面等待吴明彻领步卒前来汇合,一面也给时间让南周君臣做出选择。 成都,宫城。 南周天子宇文毓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大臣纷纷进言请降: “如今城中兵微将寡,难以御敌,齐主又有宽仁之名,不如降之。” 而独掌大权的宇文护却是一言不发。 宫中禁卫已然掌控在他的手中,大事仍需宇文护来决断。 此前宇文毓数次问计于宇文护,而宇文护却束手无策,宇文毓欲降,宇文护却又不许。 细究宇文护之意,无非是希望高澄能承诺他一份富贵,正在待价而沽。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宇文泰第四子,时年十五岁的宇文邕悄摸靠近了宇文护,亮起藏在袖中的匕首,在众人惊愕之中,从宇文护的后背狠狠刺入。 第四百七十七章 献城归降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就连宇文护的党羽都没有反应过来。 宇文护一声惨叫,随着宇文邕将短刀抽出,鲜血从宇文护的后背溅射而出。 然而宇文邕并不罢手,一连捅了三四下,宇文护当场气绝。 不只是群臣惊愕,就连身为天子的宇文毓也没想到四弟会突然发难。 宇文邕举着短刀,扫视群臣,说道: “我与宇文护有杀兄之仇,如今齐军兵临城下,国势再难挽回,众臣皆言降,独宇文护为一己之私,欲令满城流血,我杀他,既是死仇,也为保全成都百姓!” 贺兰祥眼见宇文护被杀,惊恐不已,可不等他逃出大殿,已经被反应过来的大臣们堵在了殿内,只得束手就擒。 若是让他逃了,调集禁军,只怕今日之事会再生波澜。 宇文毓见四弟诛杀了权臣,赶紧将宇文护一系将领调离禁军,派自己的亲信接手,一场针对宇文护党羽的屠戮随即在成都城内展开。 当天,宇文邕自请出城与斛律光商谈投降事宜,宇文毓将他送出宫城,执手道: “阖族性命,皆托付于四弟。” 宇文邕出城后,直奔齐军大营,被齐军哨骑拦截。 “我乃大周天子之弟,今日是来见你家元帅!” 哨骑不敢怠慢,赶紧带了宇文邕来到大营外,寻人代为通禀。 斛律光得知成都有人求见,自称是天子之弟,当即召集千名骑卒列阵于帅帐之外,再命人将宇文邕送来。 两侧是披甲执刃,骑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北齐骑士,宇文邕从中间通行,却面不改色,这让斛律光大为诧异。 他这般安排就是听说来使是名少年,打算以军容恐吓。 斛律光正色道: “来使可通姓名。” 宇文邕行礼道: “武川宇文邕拜见斛律元帅。” 作为伐周元帅,斛律光对南周情况多有了解,自然知晓宇文邕的身份,对于他的来意也猜到了几分: “城中无人?为何遣你为使。” “事关宗族存亡,不敢假手于人,邕虽年少,又怎能推卸。” 宇文邕的回答让斛律光眼前一亮,不敢再轻视眼前的少年,他打起了精神,问道: “你今日前来,是为降,或为战。” 宇文邕肃容道: “城中尚有民众数十万,可堪一战,然吾兄不愿殃及百姓,遣邕而来,正是与元帅相商,若宇文氏举城而降,又传诏蜀南等地,使之归附大齐,齐主又将如何安置我等。” 斛律光笑道: “至尊宽仁,其德著于四海,更善待亡国之君,与其宗族无犯,海内共知。 “前魏元善见若置之于南朝,岂能保存性命,然其禅位十年,得至尊厚遇,常有赏赐,亦能在县中自由出行。 “其子元怀仁,更在朝中为官,为礼部郎中。 “此前至尊有言,宇文氏若心存百姓,少生杀孽,愿善待之。” 说罢,斛律光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宇文邕。 宇文邕并不识得笔迹,但‘吾侄敬启’四个字,却也让他猜到了这封信出自何人之手。 正是被高澄纳入后宫的宇文小姑,也就是宇文泰的幼妹,宇文毓、宇文邕的姑姑。 “尽管拆开看罢。” 斛律光提醒道。 宇文邕当着斛律光的面将信拆开,默读信中所写。 宇文小姑信誓旦旦,声称高澄虽然会将他们迁徙至洛阳,但绝不会加害他们,待将来大齐在蜀地的统治稳固,便不会再限制宇文氏的自由,甚至准许他们出仕。 姑母所言,宇文邕自然是信的,斛律光说得没错,高澄确实善待亡国之君,哪怕是萧纶都未曾加害。 不只是北齐在南周有细作,南周也派了探子在北齐活动。 宇文邕重新将信装好: “此事邕不敢自专,当回禀兄长,再作计较。” 斛律光也没指望宇文邕自己能够做主,命人将他送回城下,便又等候起了消息。 宇文邕回到城中,立即去见其兄宇文毓,将姑母来信示之。 宇文毓看后,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家事解决了,接下来的自然是公事,宇文毓又跑了一趟齐营。 斛律光承诺不会劫掠城中百姓,保障宇文氏与城中大臣的生命财产安全,宇文毓这才与斛律光约定明日开城,向北齐投降。 当段韶好不容易赶到成都城下,正巧望见了斛律光正主持受降仪式,南周天子宇文毓牵羊出城,百官尾随其后。 被斛律光夺了灭周之功,这让段韶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气得他拔刀,疯狂劈砍身边的大石头,直到钢刀卷了刃,这才罢休。 好在二人虽然存在竞争关系,但私交不俗,并不会出现三国时期,魏国灭蜀,二士争功,自相残杀的场面。 只是高季式在一旁感慨: “若我为北面元帅,怎会落于人后。” 又把段韶气得够呛。 当天,段韶与斛律光一同进入成都,一如之前的承诺,与民、与官秋毫无犯。 宇文氏一族尽皆被送往洛阳安置,其中就包括了宇文护的妻妾,只是宇文护诸子却在献城前就已经被杀绝了。 “不杀他们,难道等着他们将来为父报仇吗!” 当日,宇文邕一声大喝,惊醒了犹豫不决的宇文毓。 斛律光一面向洛阳报捷,一面自己领军镇守成都,不与段韶争夺蜀南之功。 蜀南本就多有守将叛乱归附北齐,又得宇文毓诏书说服忠贞之人归降,段韶几乎兵不血刃,便将蜀南、云贵高原等地尽数收归北齐版图,再无割据势力。 普泰元年(531年)六月,高欢自信都举兵,先灭尔朱氏,再杀贺拔岳,北击稽胡刘蠡升,先有西征大败于沙苑之耻,而后收复关陇,远逐宇文泰。 太昌九年(540年)年末,高澄接过其父权柄,于北魏太昌十六年、北齐昭德元年(547年)称帝建齐,至昭德十年(557年)宇文氏归降。 高家父子相继,历时27年,终于使自西晋永嘉之乱以来,分崩离析246年的华夏大地重归一统。 第四百七十八章 大结局 昭德十年(557年)十二月二十日,洛阳城降下一场大雪。 一名自南境而来的骑卒高举一支竹竿,露布报捷,正穿越风雪,飞奔而来。 “宇文归降!伐周大捷!” 骑卒的呼喊声传扬开来,守备城门的戍卒赶紧驱散行人让开道路。 经四夷馆、永桥市集过宜阳门,报捷的骑卒由铜驼街直奔宫城,沿途高喊着伐蜀大捷,洛阳百姓奔走相告,就连正在铜驼街两侧衙署办公的官吏们,听得府外动静,也纷纷涌出了门。 “终于结束了这乱世!” “我等快进宫向圣人祝贺!” 北齐诸亲王以及中书令杨愔、尚书令崔季舒、左仆射崔暹、右仆射陈元康四名重臣领着文官往宫城外求见。 永昌郡王高敖曹、陈留郡王彭乐、燕郡王慕容绍宗、扶风郡王可朱浑元等一干退居二线,在家颐养天年的将领也走上了街道,去往阊阖门面圣。 战前,高澄可谓信心十足,在他看来,统一是早晚的事,一次伐周失败,便来两次、三次、四次,只要不是与杨广三征高句丽一般举倾国之力,劳民伤财,他都输得起,而南周只要输一次,那便是亡国。 但真正得知伐蜀大捷,宇文氏归降,高澄仍是喜出望外,自公元531年他参与高欢谋划,为父奔走,往河北联络士族,已经是第二十七个年头。 曾经的小高王,如今也是三十七岁的高龄,与群臣时常以老公自称。 只不过并没有大臣来摸他胡须,感慨: ‘可爱好老公,但恨后嗣弱耳。’ 除了第五子高孝琮性情顽劣,其余四个儿子晋王高孝璋、秦王高孝瑜、赵王高孝琬、鲁王高孝瓘各居一部,在政务上多有建树,能力也得到了朝臣们的认可,只是夺嫡太过凶险,没有高澄表态,众人也不敢表露倾向。 高澄最先是接受妃嫔们的祝贺,就连母亲娄昭君也破例来了明光殿。 这是娄昭君十年来第一次来到明光殿。 娄昭君已经五十七岁了,走路都得拄拐,高澄走下殿,心中感慨良多。 何时起,母亲竟然变得这般苍老了。 高澄还记得二十七年前,自己将往河北,娄昭君为他梳头。 ‘吾孰与晋州高公美?’ ‘君甚美,高公何能及也。’ 那时的娄昭君才满三十,一颦一笑都在散发着魅力。 明光殿内,高澄看着佝偻的娄昭君,动容道: “母亲!” 娄昭君闻言一愣,这一声称呼自从步落稽(高湛)蹊跷而亡,与高澄母子决裂后,已经有十余年未曾听他唤起。 顷刻间,娄昭君老泪纵横,她回忆起了在怀朔镇的时光,那时高欢四处结交豪杰,从不着家,只有她与高澄相依为命,后来才又添了大姐儿。 “阿惠。” 娄昭君颤抖着伸出了手,呼唤高澄的乳名。 高澄紧紧握住娄昭君的手,轻声道: “母亲,孩儿在!” 娄昭君恳求道: “阿惠,让大姐儿回洛阳吧,老身只怕时候不长了,想再见见她。” “好!母亲放心,孩儿这就派人去将大姐儿一家接来洛阳。” 安抚了娄昭君,高澄将目光扫过前来祝贺的妃嫔。 四名夫人在最前列,尔朱英娥、元仲华,宋氏以及萧妙淽。 尔朱英娥已经年过四旬,虽然涂抹了许多胭脂水粉,却还是遮不住眼角的皱纹。 宋氏同样的年纪,却要显得年轻许多,或许是年轻时候不曾与尔朱英娥一般习练骑射,风吹日晒。 眼角下的那颗泪痣,已然如初见时那般迷人。 元仲华三十出头,越发雍容,高澄却始终记得她与自己成婚时的少女模样,那时的她悄悄移开团扇,偷偷冲着自己笑,还带了一丝羞涩。 高澄将视线移向后方,他最先看到的是元明月。 元明月是高澄后宫之中,最为年长之人,时年五十岁的她早就没了二十七年前的绝世容貌,那时刚刚守寡的她,号称洛阳第一美人,引得元修、封隆之、孙腾三人争抢,最终被高澄纳入府中。 美人迟暮,高澄偶尔还是会在她房中住上一宿,却也只是单纯的歇息。 小尔朱氏站在元明月的身旁冲着高澄微笑,与她初见时,这还是个小辣椒,脾气冲得很,只是没想到生下了次女以后,反倒性格温顺起来了。 高澄的目光随后扫过元静仪、元玉仪姐妹,李祖娥、李祖猗,李昌仪、卢氏、宇文小姑等人。 这些都是他在做渤海王世子、当齐王时的妻妾。 如尔朱英娥、小尔朱、宋氏、元明月、元仲华五人陪伴了他二十五六年,其余人也与她携手走过了十余年,这份感情是后来者们不能比拟的。 高澄携一众妃嫔来到阊阖门城楼接受官员、百姓与四夷的祝贺。 他破天荒的下诏,在洛阳开设百戏,与民同乐,十日不禁夜市。 随即又出阊阖门,领着文武百官往太庙告慰其父高欢。 百官都恭候在外,就连高澄的儿子们也不许入内。 昏暗的庙堂内,高澄望着一座座灵位上熟悉的名字:娄昭、段荣、孙腾、蔡俊…… 心中感慨万千。 他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父亲高欢的灵位上,高澄骄傲道: “父亲,我做到了!” (全书完) 完本感言 其实从高欢死后,小高王的故事能写的就不多了。 高欢攒下的这份家业确实太丰厚了,在国内战争来说,实力对比严重失衡,没了贺六浑拖后腿,其他势力确实难以抗衡。 之后会陆续更新一些番外,来逐一交代重要人物的结局,如高澄的儿子们以及杨愔、崔季舒、陈元康、段韶、高季式、斛律光、高敖曹等,到最后就是高澄自己。 会是免费章节,仓促结尾,我自己也很不好意思。 番外更新不会太勤,大概两三天更一章,因为如今主要任务是要写新书,就是那本《重生周隋之际》。 新书肯定不会再双开,这两个月同时要写两本书,属实是把我人搞麻了。 总之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作为一个新人作者,这本《重生北魏末年》在我自己看来,至少成绩上算是成功了。 原本准备了200多万字的大纲,主要自己心态出了问题,在后期把日常基本全砍了,对外战争也会被移到番外,段韶、高季式、斛律光等人的章节里。 其实这本书我一开始构思的主角不是高澄,是高季式…… 嗯,北魏就到这了,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我们《重生周隋之际》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