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仙剑问情4:血色神魔 作者:管平潮 内容简介 四渎龙族的神驹被魔族掠走,张醒言乔装打扮混入魔族盛会。魔族长老一开始便知他并非魔族,却并不揭露,还以礼相待。一切反常,皆因与魔族公主莹惑的过节而起。 张醒言在偷回神驹途中暴露,灵漪儿被魔族囚困。张醒言一怒之下,无法无天地绑架了魔族公主!风波中,南海祖龙三太子孟章倏然而来,邀请张醒言往南海同阅水军,炫耀武力。他究竟意欲何为? 南海归来,在四渎龙君提醒下,张醒言一行前往九黎族山寨寻访水之精。九死一生之后,终唱响水精背后那段凄美动人的爱情传奇。 龙太子孟章欲霸占灵漪儿的意图终于暴露。惨遭失败、恼羞成怒之后,孟章率领强大无比的南海水族军团,对罗浮山展开了一边倒的攻击! 冰冻罗浮,残阳如血。在惨烈神战中那一缕飘落如雪的香魂是谁?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一章 天翻云浪,飞鸟若登龙门 太守遇鬼发疯之事,并没在郁林郡掀起太大的波澜。 在太守府刻意隐瞒下,郡中的普通民众,只隐隐辍辍听到些风声,但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何事。而那些消息相对灵通的官宦士族,虽然开始听到的消息活灵活现,但渐渐的,那些消息来源便开始语焉不详;到了最后,便众口一词,说他们主人只不过是月夜吟诗,吹了邪风,感染上一种少见的风寒。虽然得了这病,开始会发些谵语;但只要深居简出,静心调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 于是,由三位偶尔路过的外乡客掀起的风波,就这样在郁林郡中慢慢平息。而郁林郡合郡的民众,最后却反而因祸得福。那些看起来是因郡太守生怪病才推行的恶政,过不多久便重新被白郡守当初的德政代替;而邻郡支援的赈济灾粮,现在也源源不断的运来。到了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老百姓至少已经不用饿肚子了。 当然,这些诚心称赞的老百姓并不知道,郡中所有这些拨乱反正之事,并不是出自那位到现在还如痴如迷的太守之手。白太守府中现在主事之人,便是那位在地牢中逃过一劫的谋士许子方。这位老成持重的昌宜侯谋士,已将事情的整个经过派人禀报给侯爷;现在他受侯爷之名,暂在太守府中替那位疯痴的郡守打理郡中一切事务。 现在出了这事,白世俊当初那个勾结粮商,低价屯粮,然后再人为造灾、抽取民间财力的计谋,自然就寿终正寝。 略过这些细节不提。这时节,在离郁林郡遥远的京城中,繁华街巷中有一处气派非凡的高宅大第。现在这高门宅院中,幽静庭院深处的一间僻静明堂里,宅主人正居于其中。这位脸色沉郁的宅主人,正是王侯贵族一流;虽然现在居于家中,但仍是一身金冠玉带,袍光璨然。 此时,他那张不怒自威的方正脸上,正是面沉似水,默默听着手下谋士的谏言: “启禀侯爷,小侯爷这次得怪病,显然蹊跷。依学生浅见,应该是白小侯走错方位,冲撞了神鬼,才会变成现在这模样。” 听了谋士之言,昌宜侯仍是静默不语,神色郁郁。见他这样,旁边又有其他谋士出言安慰: “侯爷,依我看,白世子此劫怕是命中注定。这次应了劫也好,将来必有后福。” 听得此语,一直面色阴沉的昌宜侯却忽然开口,怒喝道: “荒谬!我昌宜侯从来不信天命,不信鬼神!” “你们这些读书人,如何也相信那些江湖羽士?他们只不过是信口胡谈,危言耸听。术士之言如何能信!” 昌宜侯一口气说到这儿,他旁边那几个心腹手下,倒反而放了心。原本他们心中还一直惴惴不安,见主公一直不说话,不知道究竟要如何发作。要知道,那昌宜侯的异姓世子白世俊,素负雄才,一直被侯爷倚为左右臂;这次听他出事,昌宜侯定会发雷霆之怒,难保不会殃及池鱼。现在,听得侯爷只顾痛骂那些蓄养在地方上的术士,这几个京城的谋士顿时安心。 而那盛怒之下的昌宜侯,怒叱完这几句,心气也渐渐平息下来。望了一眼身前这几个神态恭敬的谋士,位高权重的昌宜侯却叹了口气,诚恳说道: “几位先生,这偌大一个昌宜侯府中,也只有你们知我。” “本侯怎会像那位只会无为而治的大哥?我昌宜侯,从来只信人力,不信神鬼宿命之说。那些苦心延请的术士,在本侯眼里,只不过是纳入彀中,为器之用。真正要成就大业,还要靠你我智慧,还有那三军将士效命之力!” 说到这儿,素性沉静的昌宜侯终于完全平静下来。拈着颔下三绺美髯,望着幽堂窗外的绿叶青枝沉思一阵,昌宜侯便又自言自语的说道: “唔,世俊吾儿,为父一向知你爱慕我那位公主侄女。今日你变成这样,为父也有责任。若不是因为京城情势复杂,要将你外放地方,也不会发生现在这事。” “好,既然此事或多或少因本侯而起,那本侯便成全俊儿这个愿望,让那倾城丫头嫁你冲喜……”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轻缓。但细声碎语之际,却让他身前那几个幕僚谋士,听得有些不寒而栗。其中有忠直之人,觉得主公这念头甚是无谓,还有不少隐患,于是便忍不住直言提醒: “侯爷,此事虽只是儿女私情,但事涉公主,实是非同小可,恐怕这会……” 闻得谋士之言,昌宜侯毫不生气;赞许得看了这位李姓谋士一眼,他便拈须说道: “李军师请放心,正是因为她是皇上公主,才不会有任何问题。想我昌宜侯,一心为天下苍生筹谋;大事若成,区区一个前朝公主,如何还在话下!” “还有那上清宫,一个出身粗鄙的堂主道士,居然敢冒犯我儿,烧他行苑;若待我查实,定要好生利用,让罗浮山中那些实力不俗的清修道士,一个个为我朝廷所用!” 说到这里,原本心情郁郁的侯爷竟然高兴起来,脸上容光焕发,仰天长声大笑,惊飞窗外树间几只鹂鸟。 正在这时,却忽听门外院中一阵响动。昌宜侯眉头一皱,赶紧出厅一看,见得有几个心腹亲兵家臣,不在各处尽职守卫,却一齐聚到院中窃窃私语。 不知发生何事,心情已经转好的侯爷便踱步过去。喝开人群一看,才见得地面青石砖上有只黑鼠,正肝脑涂地,肝肠寸断。 见了死鼠,昌宜侯一问,才知原来刚才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十几只老鼠前后衔尾,连成一串,在院中招摇而过。于是便有敏捷家臣,捡起石块奋力投掷,立让那为首硕鼠横死当场,其余则四下逃散。 见得这样,原本心神已复平静的昌宜侯,却是脸色数变,拈须不语。约摸愣怔了半晌,他才摆摆手,吩咐手下将这只死鼠,好生安埋到院角花树下。 暂略过万里之外那些庙堂之谋不提;现在那几个刚被谈论的少年男女,正跳离樊笼,朝北面漫无目的的行去。 醒言他们脚下的这条道路,正蜿蜒在一片巨大的草野之中。朝四下望去,绿色的荒草随风摇摆,翻滚如浪,就如同一望无涯的大海。这无边草海中,又有高大树木三五成林,树冠蓬蓬,郁郁茂茂,就好像分散在碧海中的孤岛。 在这风吹草低之时,连那青天上的云彩,也好像渐渐靠近了夏草葳蕤的大地。偶尔举头望望,便看见那些大团的银白云朵,好像伸手可及,彷佛再飘一阵,就会从天上坠落。 眼望着无边无涯的青青草色,脸拂着碧色原野上吹来的沁人清风,醒言胸中郁积了十几天的闷气,霎时间一扫而空! 长路漫漫,百无聊赖之际,醒言便注意到路边时时拂衣的碧草,已偶尔带了些赭绦的颜色。看来这眼前的盛夏,就快要接近尾声;天高云淡的清秋,马上便要来到。 见了草间这一抹秋色,细数数,自己三人从罗浮山下来已快接近半年。只是,在这半年之中,好事做过不少,苦头也吃过许多,但大多都和此行目的搭不上边。而离开郁林郡之后这几天里,更是一事无成。几天中,除了抢了几个强盗,偷了几个小偷,糊弄了几个骗子,其他几乎一事无成。 “水精前辈啊,您到底跑哪儿逍遥去了?” 跋涉几天之后,上清堂主终于又开始琢磨起这个头等大事来。 思前想后,醒言忽觉似有所得: “呀!以前我们只管往水草肥美处寻找,也许并不十分正确。想那飞云顶水之精,乃是五行之中的精灵;它所到之处,定会发生不同寻常的变化。那些一向河川密布、水气充足之地,反倒未必就是现在水精栖身之处。” “唔,也许以后我们该多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前后天候变化异常……” 心中思索着如何完成师门之命,不知不觉,醒言脚步便慢了下来。等心中思想略有所得,准备把这想法告诉雪宜琼肜时,却发觉那两个女孩儿,已经远远走到前头。 见得这样,醒言便朝她们喊了一声,让她们缓下脚步等他追上。刚刚呼喊过,他就见那两位明眸皓齿的姐妹,在碧蓝天空下一时驻足,回头望他;那两对明眸之中,汪然如水,柔顺的长发则随清风飘舞,在白云衬托下相对而飞。 于是,见惯二女姿容的少年堂主,此刻在蓝天白云之下的碧野清风中,看到她们白裙飘飘、相傍而立的模样,却不禁一时心动,只觉得眼前的情景宛如图画。 走得这么多时,醒言现在也觉得有些疲倦,便顺便叫过二女,在路旁那片青草坪中歇下。 在芳草坪中仰面而躺,两手交叉在脑后,头枕青草,四肢舒展,醒言正觉得惬意无比。等躺倒仔细观看,才发现今天这头顶的云空格外好看。碧蓝的天穹,宛如雨后初霁,正透出瓦蓝瓦蓝的颜色;蓝天上一团团白云连接如山,将夏日遮在云后。面对他的白色云朵,被背后的阳光一照,便在中间现出几分暗色,愈往四周愈加白亮;到得云边,便彷佛染上一层银粉,在如洗蓝天中勾勒出各样肌理鲜明的白丝绒画。 “那些白云之后,现在会不会正有仙人飞过?” 望着蓝天上的云朵,醒言正是神思悠然。 “嗯,不管如何,现在我也算道术略有小成,也能在天上飞过。” 想到自己御剑飞行之术,醒言便不免想起前些天那个匆忙的夜晚,自己带着居盈,居然能一口气御剑飞出三四十里。看来,若是将自己逼急了,那些平时不怎么精进的道法,便常能超常发挥。 “哈哈,若是以后道法修为没得进展,就要请琼肜小妹妹出马,让她闹得个鸡飞狗跳!” 在心中玩笑一句,不知何故却又联想到居盈。一想起前些天那次耳热心跳之事,醒言就又如中了他鬼仆的魔法,整个人变得如痴如醉。自然,和往常相同,出身寒门的堂主又开始不由自主的对比起双方身份地位来。 只不过这一回,这样一贯愁苦的患得患失并没有持续多久。不知是碧野风清,还是云空如画,没多久醒言心中便突然豁然开朗: “哈~这样胡思乱想,真个是庸人自扰!” “我与居盈姑娘相处,一向都是顺其自然,只做水到渠成之事。我与她所历患难,大多都只知她是居盈,不知她是公主。” “现在劫波历尽,于我而言是公主真心喜我,又不是像传说中的那些刁蛮公主,要着人来砍我头颅——嗯,我若是大好男儿,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以后若有再见之机,顺心自然之外,再注意些礼法便可!” 心结一朝破解,醒言正是欣然欲啸。只不过正在这时,却忽听耳边响起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唱。侧脸一看,原来是琼肜蜷卧身旁,小脸儿正对着蓝天咿呀歌唱。 她这歌声,婉转甜糯,甚是好听,却又听不太清在唱什么。于是听了一阵,醒言转过脸去,问琼肜所唱歌词。 见哥哥相问,小琼肜却羞红了脸面,不惟不告诉他歌词,反而还停下来不肯再唱。见她这般古怪模样,醒言有些莫名其妙。饶是他心思灵透,也猜不到这小女孩儿古怪心思。原来,小丫头现在正想着,自己这自编的曲词,比居盈姐姐唱的差了好多,有些丢脸,又怎好意思说给哥哥听? 见她不肯再开口,醒言只好又仰首呆呆看天。只不过,才等了一会儿,那个天真幼稚的小丫头又忘了刚才的顾虑,重又开始哼唱起来。这一回,她醒言哥哥偷偷留意一下,发现这小丫头软糯的歌声中,大多是“云儿”“花儿”“鸟儿”这些简单词汇,并不能听到完整的词句。 只是,就在小女孩儿这样含糊不清的甜软歌声中,不知不觉醒言却沉沉睡去…… 这一天,就这样平淡度过。到了晚上,他们几人便留宿在一处名叫“蟠龙镇”的镇子上。神情气爽的四海堂主,从镇名中得到联想,忽记起自己已有好多日没再找那位龙宫公主。于是一番沐浴更衣之后,他便将那位四渎龙女从清水莲花中请出。 等这位多日不见的灵漪姐姐从玉莲中冉冉而出,小琼肜还没来得及上前叫人,便见到这位龙宫里来的姐姐,从莲中飘然而下,略有几分心急的跟堂主哥哥说道: “醒言~这次又等了这么久才找我!” “我正要给你送张请柬来;如果你再想不起找我,我都要自己飞来!” 说这话时,原本说话明快的四渎龙女,焦急中竟还带着几分娇羞。 “请柬?我的?” 望着静室烛光中这位风姿绰约的龙女,醒言正是不明所以。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二章 腾驾碧廖,或言仙路可期 灵漪儿这忸怩之态也只是转瞬即逝。定了定神,她便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道: “醒言,你听说过南海水侯吧?” “是啊。” 醒言想了想,又不太敢肯定,便出言确认: “是不是那个绘你画像、时时观摩的南海水神?” “……是啊!” 灵漪儿闻言含羞轻啐一口,然后一本正经的说道: “嗯,就是这个无聊的南海三太子孟章,前些天派人来请,说是他灵蕊宫中海昙花开,要请各路仙人好友前去赏花。赏花之期,定在明晚;我们四渎龙宫,也得了两张请柬。” “本来这样交游,一直都是浮游将军护卫我去;但这回,我想请你陪我,也好让你这个道门堂主开开眼界,看看五百年只开花半旬的海昙是何模样。” “原来如此!” 听了灵漪之言,醒言也很是兴奋。要知道那南海龙宫,与四渎龙宫相比定然又是另外一番气象,自然能大广见闻。 只不过,兴奋之余,他却忽想到一个问题,便问灵漪: “那我俩明晚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原来,他想着那南海龙宫,离此地少说也有万里之遥;这一来一回,也不知道要费得几月几年。正在担心之时,灵漪儿彷佛看出他心思,便冁然笑道: “醒言莫担心;南海花宴定在明晚,我俩乘龙马之驷去,便可朝发夕至。” 此时灵漪似已到了众人瞩目的筵席上,言辞举止变得无比的幽雅端庄。 见她这么说,也不像在开玩笑,醒言便放下心来,一口应承道: “好,那本堂主就恭敬不如从命。后天能回的话,还能赶得上和琼肜雪宜一起中秋赏月。” 见他答允,灵漪儿正是芳心大喜,赶紧将一封银光湛然的请柬递给醒言。在醒言细看请柬时,灵漪儿便转脸跟那两位好姐妹说话: “琼肜,雪宜,快过来;这回来,我给你俩每人都带了件小礼物!” 于是,琼肜便从她那儿得了一双蟠龙金钏,雪宜得了一支凤头珠钗。收受礼物之时,琼肜是先接下然后再甜甜言谢,雪宜则是推托一阵,在醒言首肯下才宛转收下。于是接下来,这三个女孩儿便开始相帮着佩戴首饰,并探讨起服饰心得来。 琼肜得到的这对光灿灿的金钏,看似尺寸偏大,但等她戴上手腕,那圆转成镯的金质蟠龙便自动收缩,恰与她玉臂相契。而雪宜那支珠钗,珍珠粒粒浑圆光润,幽光暗生,显然并非取自寻常珠蚌。 见灵漪几个说得热闹,醒言看过请柬后,也过来打趣凑热闹: “琼肜妹妹,你看你灵漪姐姐多偏心;你和雪宜都有礼物,我却没有。” 说罢,醒言便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谁知,他这话刚说完,那灵漪儿立马便转过身来,喜孜孜接言道: “就知你要这样说!” “喏,这只荷包给你!” 说着,灵漪儿就从纤腰间解下一只香囊,大大方方的递给醒言。 “这是……” 醒言接过灵漪递来的香囊,放在手中看了看,发现这明黄香囊丝光柔然,入手甚轻。举到鼻边嗅嗅,便闻到有幽香扑鼻。而这香囊上口边,又缀着两只明珠,正璀然放光。 见了这两只明珠,醒言觉得似与雪宜珠钗上缀着的那些相似,只不过稍微大些。问过灵漪,才知道这珠钗香囊上的珍珠,乃是南海鲛人之珠。听灵漪说,那居住南海的鲛人,平时甚难动情;一旦泣下,眼泪便凝结成珠。不惟明珠得自鲛人,这香囊的丝物,也是南海鲛人所织,名为“蛟绡纱”。他们明晚要去的南海龙域中,便有一座宫殿名为“龙绡宫”,乃鲛人纺织龙纱之所。 听完绡纱鲛珠来历,醒言又闻得香囊中馨香逼人,不似寻常荷包中所实熏衣草叶、茉莉干花的香味,于是便问灵漪其中所填何物。听他相问,灵漪儿赞他鼻灵之后,便告诉他香囊中所充之物乃是“龙刍草”。 听得龙刍草之名,醒言立即想到,似乎这草乃是传说中的仙草,如果被马吃了,就能令它一日千里;特别的,据说这龙刍草,乃是寻常香草经了龙的口水点化而成——想到这典故,虽然醒言很想问问灵漪是不是真是这样;只不过,偷偷瞥了瞥龙公主檀口樱唇,权衡一番后他还是把这好奇心生生按捺下。 不过,这番察言观色,却让他发现灵漪儿脸上竟有些嗔色。见得这样,醒言慌张想道: “莫非灵漪她有读心术?知道我在琢磨她口水?”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时,那龙女却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他: “醒言,你快看看香囊上绣的花纹怎么样!” 听她这么一说,一直只顾查看荷包材质的四海堂主,才注意到香囊表面还有一幅图纹。 仔细看看,醒言发现与上次罗帕不同,这回灵漪香囊上绣的,是几抹云水远山,中间有几只翩翩飞鸟,倒也活灵活现。看来,灵漪丫头已吸取上回教训,没再绣鸳鸯荷花,而转去绣自己熟悉的湖景。 不过,虽然如此,香囊上这几痕纹样还是有些写意。于是醒言便诚心感谢,谢谢灵漪把她绣的第一个荷包送给自己。 听他这么一说,灵漪却有些赧然,抿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告诉他,其实这只香囊并不是她缝的第一个;之前还有做了两三只,只不过要么针脚粗疏,要么绣得不满意,就都铰毁了。 听她这么说,醒言正是大呼可惜。见他惋惜模样,灵漪却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告诉他,原来开始时她也想着把那几个失败的香囊藏起来,留个纪念。可是后来想一想,觉得藏在哪儿都不保险;万一将来有机会被醒言翻到,便要拿来取笑她…… 心中想着自己当时的心思,则饶是灵漪性情爽朗,也禁不住霞飞满面! 见她忽然脸红,醒言不知所以,却也不好意思问她。又闲聊一阵,见醒言翻来覆去的观看香囊,显见十分喜欢,灵漪儿便决定下次要再给他做样女红,以巩固自己的技艺。征求一番意见后,灵漪便采纳了琼肜小妹妹的建议,准备给醒言绣只钱囊。 “嘻,这样他才会最珍惜!” 听了她们决定,平日惜财的四海堂主便有些尴尬。于是当灵漪问他钱囊上要绣些什么标识时,醒言便郑重建议,希望在钱袋上绣上这么一行字: “身居名利之场,心游道德之乡”。 只不过,这句虽好,却稍微长了些,一时让法术高强、女红薄弱的龙族公主犯了难——这两句加起来,竟有十二字之多,恐怕她一时也绣不来。于是最终决定,还是索性就绣“张醒言”三字。 这样琐碎事情,醒言与灵漪几人竟谈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中,便已经到了戌时。忽觉窗外夜色浓重,灵漪叮嘱几句后,便恋恋不舍的隐去。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就在旭日初升不久,原本云翳稀疏的天空中,忽然有一道云光掩至。 须臾之后,正在客栈小院中与二女交待事宜的四海堂主,便见得昨夜的龙女盛装而来,自空中翛然飘落,瞬间便已站到眼前。这时节,醒言已跟店主人说过,将这院落中的厢房全部包下,不虞被闲人窥见。 等再次看到灵漪,醒言才发觉,今天是自己头一回看到她穿出这样流丽飘华的宫装。绣饰云鸟之纹的璀璨华裙,正笼住她窈窕的身形,雪白的丝裙如流云般委地。华裙之外,罩着一袭冰纨银纱,几若透明,如一团烟雾般笼罩在她裙裳之外。肩头上,被着一领银色的云锦披肩;行动时,则有两条长长的粉绿裙带无风自舞,在她身畔漂浮成相对的纹样。而她额前那抹鲜红的宝石璎珞,则为她在仙逸姿容之外,又衬托出几分特有的华贵气象。 正在呆呆观看时,却不防那个如仙如圣的少女,轻启珠唇,笑语盈盈道: “张堂主,能乘云与我游乎?” 于是静寂的中庭中,忽涌白云如蒸;雾鬓冰纨的少女,伸出纤纤素手,拉住如梦如迷的堂主,须臾间二人已在一片白云缭绕中冉冉升上天去。 升入云光之前,已经一身仙丽宫装的灵漪儿,仍不忘扮了个鬼脸,跟地上举目相送的二女俏黠告别: “琼肜,雪宜,我们走了;一日之后,我便把堂主还给你们。” 等她和醒言一起升入天上迷朦的白云中,那位在地上翘首送别的小琼肜,便扯了扯姐姐的衣袖,说道: “雪宜姊,我们进屋去看哥哥布置的经文吧。” 琼肜这么一说,那位梅雪精灵才如梦初醒,牵着妹妹的手儿,一起回转屋中去了。 再说醒言,被灵漪拉着一起飞到云中,然后便见到烟雾弥漫的白云中,竟半掩着一辆银光闪闪的精美马车。装饰华美的银驷,就像一只豪华的座椅;与灵漪一起坐到其中,四下无遮无挡,正好用来观景。马车的云虡画辕之前,则是四匹神骏非常的白马,鬃毛如雪,浑身上下不带一丝杂色。 与寻常马匹不同,眼前白马四足上,覆盖着细密的银光鳞甲,彷佛是画影中常见的龙鳞。等灵漪娇叱一声,这几匹神驹便四蹄生云,拉着二人在云雾虚空中朝南方疾驰而去。 等龙马之驷飞动,灵漪见醒言仍目不转睛盯着那几匹神驹,便笑着告诉他: “醒言,这几匹马儿,便是我家豢养的龙马。” “哦?龙马?” 听得灵漪说话,醒言这才如梦初醒。 见他一脸好奇,灵漪便兴致勃勃的跟他介绍: “醒言你不知道,在那云梦大泽的深处,有我们四渎龙宫的牧场,名为『流云牧』。流云牧中,放养着许多珍禽异兽。这些龙马,便是流云牧中我们四渎龙族的战马。” “这些龙马,若用来作为战骑,神勇非凡,在神仙妖魔之中都非常有名!” 其实也无需灵漪太过夸许,见着眼前这几匹奔驰如电、无翼而飞的神驹,醒言早已是看得说不出话来。 等他惊艳之情略息,这龙马之驷便已穿云破雾,在云层之上疾驰起来。这时醒言才发觉,原本在地上看到的那些虚无飘渺的云彩,现在看来竟如有实地。放眼朝四周眺去,看到车下的白云就像是绵延万里的雪原,到处白光闪烁,雪丘连绵。奔若霆电的龙马,鳞蹄飞踏云霾,正好像在雪原上驰骋一样,蹄足溅起阵阵烟云。 不过这看似连绵无边的云雪之原,不多一会儿便被风驰电掣的龙马奔到尽头。踏上另一块云雪丘原之前,在无尽虚空中,龙马足下自行腾起一团冰雪之尘,踩踏着朝远方继续疾奔而去。 见着这样情景,正被高天长风拂面的少年,一时间却恍然若有所悟! 看见他这样若有所得,却又半信半疑的模样,心如冰雪之灵的灵漪便嫣然一笑,在他耳畔轻轻说道: “你应该会的。” ——这一声细语,宛如一声惊雷,炸开滞涩的神思,猛然间让醒言恍然大悟!水到渠成,心神所至,醒言周围立时环满用龙宫神术“冰心结”凝成的冰雪烟云。 只是,虽然福至心灵,瞬间顿悟,但毕竟现在身在不胜寒凉的高处,醒言仍不敢轻易离车,去试施驾云之术。 “嗯,还是等以后到了地上再慢慢试。” 虽然不能遽为施展,但腾云驾雾之术一朝想通,醒言心情也是无比舒畅。心旷神怡之时,便和同车少女专心欣赏起身边美景来。 这时候,灵漪已喝缓了龙驷,他们二人身下的车驾正在无边碧廖中缓缓前进。 腾驾在这万里云空之上,放眼四望,正是宇宙澄寂,八风不翔。原本地上看到的蔚蓝,现在已沉淀到白云之下;头顶的天穹,正现出淡薄的清色。广袤无垠的云空中,只剩下他们这二人,四马,一车。忽然间,醒言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置身于极大极广极清极宽的天穹,眼看着瞬息万变的白云苍狗,一刹那间,彷佛自己已能穿过遮蔽千年的迷雾,看清横亘今古的悠远光阴。那些永不歇绝的岁月,竟似乎随着那些变幻莫测的云霾,倏忽间便在自己眼前流逝无踪。 恍惚中,这位只不过出身饶州山野的少年,却彷佛看到一些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正在这样心凝神释,浩如飞翰之时,第一次飞腾玉宇的少年,忽似承受不了这样看透沧桑的错觉,竟一个不稳,朝身旁倒去。于是只听得轻轻一声娇哼,那位同样也是神思渺然的神女,在最初的惊悸过后,用自己的柔肩将少年默默承住。 过得一些时候,等醒言清醒过来,发现眼前窘状,便道歉一声,重又端坐而起。 只是,过不多久,他身边那女孩儿便悄悄倚来,将螓首轻轻靠在正襟危坐的少年肩上…… 当西天的红日沉到云下,火烧云将半天映得赤红如血之时,灵漪的龙马之驷便来到波光浩淼的南海上空。这时灵漪已按低了车驷,让龙马拉着醒言和自己,一起奔翔在南海万顷波涛之上。 对于醒言而言,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浩瀚无边的海洋。当他第一次看到大洋模样,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也有水泊能和天一样广大。水光廓潦的鄱阳湖,已是无风起浪;而这脚下延展无边的海洋,更是涛奔如马,浪涌如墙。 俯首朝下望望,心志坚强的四海堂主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而在这惊涛骇浪之中,偶尔还看到,一处方圆数百里的海面上,竟如同一锅煮沸的开水,惊涛骇浪席卷如飙,一条条巨大水柱直立如山,奔舞如兽,竟彷佛要挣脱海洋的束缚,想朝云天上的车驾直直撞来。 恍惚之中,身处高空之上的少年,竟觉得好像有湿漉漉的水珠劈面洒来。 正当醒言见了海洋飓浪,感叹造物神奇之时,那灵漪却自言自语轻轻说道: “嗯……难道是汐姐姐正在施法?” 就这样在浩淼无涯的南海上空飞行了大半个时辰,那轮从云中坠落的夕日,便落到海面之上,将湛蓝的海水映照得如染丹渥。 看了看四周景物,灵漪便告诉醒言,他们已经快到达南海龙神之域。 这时候,正在海风中贪看四下景物的少年,却忽然指着远处惊讶问道: “灵漪,那是什么?!——是海市蜃楼吗?” 原来,就在那水天浮光相接处,暮色朦胧的波涛之中,竟忽然浮现出一座雄伟的楼城,影影绰绰,檐垛隐然,正在远处波涛中半沉半浮。 听醒言惊问,灵漪转脸朝他手指方向略略一看,便告诉他,那座城楼并不是海市蜃楼,而是南海龙神的八大浮城之一。 “八大浮城?” 第一次听说,醒言一脸好奇。只听那四渎龙女继续答他: “是的,这八大浮城,是南海龙神爷爷建来守卫海疆。与我家四渎水府不同,这南海龙域,并不十分太平。” “也许醒言你还没听说过,在这南海波涛的深处,还有一处神秘的鬼域,名为烛幽鬼方,其中有烛幽鬼母,手下悍鬼无数。鬼母鬼众,经常侵扰南海生灵,于是为保水域平安,龙神爷爷便在千年之前筑起八大浮城,可以在南海之内迅疾漂移;浮城之中,又有八大神力高强的海神,号为『龙神八部将』,各镇一方,以御鬼族侵凌!” 显然,作为龙族公主,灵漪对这些龙族轶事比较熟悉,跟醒言这一番讲述可谓如数家珍。而对醒言来说,虽然他以前的经历已算不凡,但现在他强烈感觉到,自己之前所有经历,似乎加起来还比不上今天一天所见的丰富。 眼望着远处波涛中飘摆不倒的伟丽城堡,醒言在心中暗暗忖念: “呣,等以后自己能御剑万里,也要带琼肜雪宜她们来开开眼界!” 心中转念之时,这位上清道门堂主,浑没注意到,就在他们这龙马之驷离那浮城越来越近时,他左手之间的那枚“司幽”冥戒,忽然间一阵幽光游动。 “到了!” 浑然不觉的女孩儿,欣喜的叫了一声,便驱使着龙马之驷从空中飞落,眼见就要分波而入。 只是,就在此时,他二人却忽听得“吧唧”两声,猛然有两物从天而降,正摔落在他们身边海波之中。 而他们身边这片风波,此刻已被夕霞浸染得流光溢彩,一派平和,浑看不出丝毫险恶。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三章 乘月步林,偶入不复之地 当醒言与灵漪到达苍茫南海之时,已是夕阳西下,落日熔金。波光浩荡的海面上,好像跳荡着千万条金色的鳞鲤。此时海风浩荡,正吹得灵漪青丝拂面、醒言青衫猎猎作响。 到了南海龙域,灵漪正要按下龙驾分波而入,却听“吧唧”两声,忽有几物从天而降,摔落在一旁的波涛中。 醒言灵漪两人闻声看去,见那位正在波浪中挣扎翻滚之人,却是位青帻赤衣的老者。在他旁边,则是两只硕大的水鸟,正肚皮朝天;看它们扁嘴宽蹼的样子,就像是两只体型放大的野鸭。 见有人落水,醒言赶紧就要跳下海去救人。正要起身,却发觉身旁少女竟浑若无事,只顾在那儿捂嘴偷笑。见得她神情古怪,醒言知道有异,便也耐下性子静观其变。 等嘻嘻笑过一阵之后,灵漪儿才开口向波涛中喊道: “流步老神仙,今儿你也来赴会了?” 话音未落,忽见那个原本在波涛中狼狈挣扎的老者,突然弹身一跃,眨眼之间便挺立在他们车驾之前。 待他刚刚立定,还未来得及答话,灵漪儿瞅瞅那两只巨型鸭兽,便接着好奇的发问: “流步仙,这俩水鸭儿是你新坐骑?” 听得灵漪这话,正在波浪尖上飘摇站立的赤衣仙人,脸上却有些尴尬。等定了定神,他才欢然回答: “不错,四渎龙女果然好眼力!这两只神鸟,确是本仙刚换的新坐骑。不过它们不是水鸭儿,而是唤作『蛮蛮』。” 刚说到这儿,那两只重又浮游海面的水鸟,便一先一后的“蛮”、“蛮”叫了两声,似乎正在佐证它们主人的话。 瞧着这两只善解人意的蛮蛮鸟,流步仙抚着颔下须髯,洋洋自得道: “哈哈,小公主你有所不知,这比翼而飞的蛮蛮鸟,很是难得,幸好让本仙赶在南海宴席之前找齐两只。就是配合还稍有些不娴熟,害得本仙人小小跌了个跟头。” 听了这话,醒言留意打量了一下,才注意到流步仙口中的那两只蛮蛮鸟,竟都只有一翅一目。难怪,眼前着赤衣仙人说一定要找齐两只。 等流步仙呼喝起新坐骑,两足分踩入水而去,灵漪才告诉醒言,原来这流步仙也是个古怪仙人,虽然他最擅神行之术,却偏偏喜欢去驯化一些奇禽怪兽来代步。只不过,相对他瞬息千里的神行仙术而言,流步仙向以自负的驯兽之技,实在只是一般。依灵漪来看,就说这亲近兽鸟的程度,流步老仙就连小琼肜也不如! 就在灵漪说着这些神仙之间的琐碎事情时,醒言却还想着刚才那一目一翅的蛮蛮鸟,觉着真是乾坤之大,无奇不有! 遇上流步仙后不久,醒言与灵漪所乘的龙马之驷,也分开水波,向南海龙域的深处驶去。与在云空中相比,到了水中,车驾前那四匹龙马更是矫健如龙;还没等醒言看清四周景物,便忽见车前神驹猛然奔曳向前,将他们连人带车撞向前方一处透着蓝色光亮的气团。然后,只听得“哗”一声空鸣如在冥冥中响起,他们这驾车驷,便在千万朵散如飞花的亮蓝气泡包围中,撞入一处奇异所在—— “这就是南海龙宫。” 灵漪儿在耳旁吐气如兰,轻轻告说。 听得此语,眼望着眼前璀丽延绵的贝阙珠宫,口鼻呼吸着似水非水似气非气的清霭,醒言彷佛又回到上回初入鄱阳泽底四渎龙宫的时候。而这时,他看到玉贝铺成的海底甬路边,那些瑞彩流芳的翠绿海藻叶上,清清柔柔,竟彷佛流动着一层淡月的光辉。 见到这样月华一样的光彩,醒言下意识的抬头望望上方;这一看,却让他猛然一惊。 原来,此刻就在自己的头顶上方,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一片漆黑水色;相反的,在这离海面有万仞之遥的水底,却和尘世间一样,头顶上覆盖着一片广袤空明的淡蓝穹空。蓝色天穹中,也和人间一样,悬挂着一轮微白的月轮,正散射着柔柔的光辉。 “莫非这水底的神宫仙阙,都建筑在另一个世界之中?” 看了这海底的乾坤,醒言正是若有所思。 不知不觉,他们便到了一处玉石牌楼前。到了此处,醒言看到牌楼前那排顶缀明珠的玉石柱上,系着不少古怪神兽,其中有些似虎似豹,正暴躁崩腾不已。 到得此地,灵漪便同醒言下了龙车,将龙马放到旁边那片琪藻林中觅食,然后她便轻拽醒言衣袖,说道快要迟了,催他快行。 于是在这样奇异的空间里,足不点地的飘忽向前,掠过不少样貌奇特的人物,不多一会儿,醒言便与灵漪来到一处珊瑚林掩映的白色宫阙前。 看那宫阙的式样,飞阁挑檐,好像和人间的殿堂没太大差别。只是那建筑的材料,不是琼砖便是贝瓦,让整个宫殿都流光熠熠,瑞气纷纷,照得周围的五彩珊瑚林,都好像涂上一层晶润的珍珠光彩。据灵漪说,这处白辉耀映的宫殿,便是今晚赏花宴游之所,“灵蕊宫”。 到了灵蕊宫外的珊瑚林旁,一直急急向前的四渎小龙女,却忽然停了下来。请醒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一番,查验一下她衣饰有何不妥;等验明无误后,这四渎公主才放心的和她同伴一起朝那灵蕊宫门款款行去。 入了贝阙之门,那门边迎客的妖鬟刚报了声“四渎公主灵漪到”,醒言便听到毫光晃目的宫殿内,立即响起一声大笑,然后便有一个男子的雄浑声音欣喜问道: “是灵漪小妹来了么?” 话音未落,醒言便看到一个雪袍金甲的伟岸男子,正从宫厅之内朝他们走来。 等他走到近前,醒言才看清这个威风凛凛的金甲神人,如按世间眼光来看,也就是将近三十的年纪,看样貌,长得颧骨高耸,隼目鹰鼻,凛凛有狠厉之气。 虽然此人样貌并不英俊,但配合着高大的身形,却是不怒自威,流露出一股罕见的勃勃英气。站在此人面前,则饶是醒言往日胆大,此刻也禁不住有些凛然之意。 只是,他身旁那位少女,却习以为常。见那男子迎来,却不直接答话,而是依礼略略侧身,福了一福,然后迎着那男子热切的目光,语气平常的答道: “原来是孟章水侯。请问祖龙爷爷最近身体可好?” “……咳咳!” 听了灵漪之言,那盛装而来的南海水侯却有些尴尬;略停顿一下,他才有些无奈的说道: “灵漪妹妹啊,跟你说过多少回,你叫我爹爹祖龙伯伯就好。论辈分,他可是和你爹爹洞庭君一个辈分……” 听他这番话,再看这南海水侯的神态,醒言忍不住暗暗惊奇: 想不到这威猛非常的南海龙神,在和自己同来的那个女孩儿面前,却变得这样温顺。言谈举止之间,竟还有几分进退失仪,似乎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 见得眼前这情形,醒言这才想起来,好像灵漪曾跟他提过,说什么四海之内,谁不知她四渎龙女向来冷若冰霜,冷脸待人。以往每当她提起这个,醒言看看她半含娇嗔的俏脸,便依旧嬉皮笑脸,只当笑话来听。谁知,见了今日这排场,恐怕这丫头往日所言也是不虚。 正回想往事有些出神,忽听眼前水神有些迟疑的问道: “灵漪,不知这位是……” “他啊!” 听孟章问起醒言,灵漪儿忽然春风满面,嫣然笑答: “他叫张醒言,是我水府附近的一个邻居,现在罗浮洞天的上清宫中修习道法,法力很是高强!” “……” 忽见眼前神女笑靥如花,秋波流转,水侯孟章一时看得痴了,倒忘了答话。过得片刻回过神来,回味一下,才知道眼前这剑眉星目的青衫少年,只不过是个修道的凡人。想到这点,孟章也顾不得和醒言见礼,便跟灵漪关切说道: “妹妹怎么可以这样不当心?如果没有浮游将军护卫,万一路上遇上鬼魔怎么办?” 听得孟章关心之语,灵漪却有些不愉,微嗔道: “哎,孟大哥太过虑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妖魔鬼怪!” 虽然知道南海水域常遭烛幽鬼怪骚扰,但看着孟章在赏花筵中仍是一身戎装,灵漪便觉得有些怪诞。不过,听了她这样反讽,孟章却恍若不觉,内心里只顾为那声“孟大哥”而暗自欣喜不已。 正在这时,忽听厅角某处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口角,灵漪便对眼前愣怔水侯说道: “水侯大人,你别光顾在这儿说话,还是去招呼你的客人吧。” 说完,她便和醒言一起,在宽广殿堂中找到一处玉案坐下。等安坐下来,他二人便注目朝那争执之处望去。 这一望,灵漪却脱口说道: “呀,原来又是夫诸、鸣蛇吵架!——如果是我,便不会把他二人同时请来。” “呃?” 听灵漪这话说得古怪,醒言有些不解,便好奇问道: “夫诸、鸣蛇是什么神仙?为什么不能请他俩一起来?” 见他疑惑,灵漪耐心解说: “醒言你不认识他们。这两人我知道,是一双死对头。那夫诸,本象是个长着四支角的白鹿,善能召唤大水;而那鸣蛇,则是条四翼白蛇,有致大旱的法力。” 说到这儿,灵漪幽幽叹了口气: “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俩本象都是白色,却为何一见面就像冤家一样吵架……” “咳咳!” ——虽然见闻不如灵漪广博,但听了她这声迷惑不解的幽幽叹息,醒言还是有些苦笑不得。 当然,这吵架的热闹他俩也看没得多久。等那威严的南海水侯一过去,这场莫名其妙的临时争吵便自动平息。 听了主人建议,那两位能召水致旱的冲动神仙,便都离开那个不约而同看中的风水宝座,到厅中重觅得相互远离的座位坐下。 闲言略过;等到了灵蕊宫中安坐下,醒言才知道,很不凑巧,以南海水侯的神力,竟也算错宫中那株五百年才开花一次的金海昙花期。原来,据孟章刚刚掐算,还要过得一两个时辰,那柱金色的海昙花才会绽开。因此,灵蕊宫中的整个赏花筵席,也要推迟一两个时辰才开。 听说筵席要推迟,那些仙子神女们也淡然处之;反正他们都是餐风饮露之辈,从无肚饿之虞。筵席晚开,也只是晚些享用南海龙宫的美味珍馐而已。 于是这大厅中,顿时热闹起来。应邀赴约的仙人们,听说时辰还早,便各各找到自己的交好神仙,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攀谈起来。自然,这其中少不得流步仙高声大嗓的传授如何驯服神兽仙禽。而他身边,竟也聚着不少不知底细的好学仙人,在那儿虔心倾听。 见各样姿态不凡的仙子神人三五成群的交谈,初入其间的上清堂主自然竖起耳朵,希图能听到什么修仙炼道的良方。不过这样的倾听并不能太专心;他身边那女孩儿,几次谢绝南海水侯的邀请,只顾和他兴高采烈的交谈。 这样的闲谈并没持续多久。过了一会儿,便有几个仙姿艳逸的女神过来,呼灵漪过去一同探讨重要事宜。虽然,眼光敏锐的少年看到那几个庄重仙子的手中,只不过藏着几个品式奇特的饰物,但听得灵漪问他意见,他便也点头答允。 见他无甚异议,灵漪儿便离案而去。虽然,那些姐妹们也不会有什么重要事情相谈,但隔了这么久,也有些想念,一起叙叙话儿也好。等她加入到那群绫带飘舞的仙子之中,灵漪才发现,姐妹们的第一个议题,竟是拷问她和那个少年到底是什么关系。 略去这些神女们的玩笑闲话不提。醒言坐在厅角的玉石桌案旁,旁观灵漪那几个神仙女子的交谈,才知道她们毕竟不同凡人;便只是谑笑之时,也自有一股端庄静穆的神气。 “呣,在我见过的女孩儿中,大概也只有居盈、琼肜、雪宜,才有这样的神气……” 另外,也只有当灵漪走到一群容仪仙婉的仙子之间,醒言才发觉,原来这四渎小龙女,竟真个好看!置身在那些美貌仙女之中,灵漪儿也仍然是秀色出群。这么一看,也难怪那位南海水侯会偷偷命人画她的挂像。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静坐一隅,过了一阵他就觉得有些无聊。于是,又等了一会儿,醒言便站起身来,想去灵蕊宫外的那片珊瑚林中四处走走,看看海景。 走出了贝阙宫门,来到旁边那片流光耀彩的珊瑚林中,醒言便在其中信步闲踱起来。 就这样在淡蓝清霭中随意闲走,看着那些在空明中飘浮展动的海藻,不知不觉中,他便已走出好远。 等看完珊瑚丛中一朵晶莹的花朵,醒言记起时间似乎已过去大半。只是,等他直起身来,在海树林中转了几圈,这才猛然发觉,他迷路了…… 不过,幸好自己会那瞬水之术,即使在这海底奇异的气息中也能漂移自如;于是醒言便跳到珊瑚林上空,朝着那散发明亮毫光之处迅速飘游而去。 只可惜,等他到了那处明亮的所在,却发现只不过是一处布满海苔的珊瑚礁岩旁,有一个大如床席的珠蚌,壳中珠大如拳,白光烂然如银。等他走到近前,那只千年珠蚌便遽然闭阖,顿时周围又是一片黯然。 如此几次三番,不知不觉中,这初入南海龙域的少年已是离灵蕊宫越来越远。 正心急如焚的寻路之时,醒言忽见前方又有一毫光毕现之处,似是灵蕊琼宫之所,于是便赶紧拈着瞬水诀,一头朝那处冲了过去。 只是,等他法诀施展完毕立定身形,他这才发现,自己已到了一个宛如梦幻的陌生之处! 而这时,在这片四围山环如屏的入口之处,有两个直立的雪色巨蚌,忽然同时开启;洁白如雪的蚌壳中,各有一位执剑女子,正相对而视。过得片刻,其中那个绿衣蚌女,疑惑的对同伴问道: “姐姐,你刚才有没有感应到,是不是有什么人闯入了禁地?”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四章 娇雨非淫,昵朝花而结梦 在琼枝交错的珊瑚林中信步徜徉,不知不觉竟忘了归途。等飘身上了林端,却因为习自灵漪的瞬水诀翛来倏往,醒言一时把握不住,竟离当初的灵蕊宫越来越远。 瞬水之时,偶然间忽见前方似有一片清光,醒言便也顾不得许多,一头便往其中冲飞而去。 等到了其间,醒言才发现,自己已来到一片水色清蓝的湖谷之中;四围里,山礁耸立。雪色的海底山岩宛如雪玉屏风,环绕在波平如镜的海底清湖四周。而呈现在眼前的这片淡蓝湖水,纯净得彷佛不含丝毫杂质,不必聚目凝神,便可清楚看到浅滩水底那一蓬蓬青绿的水草。远处的湖面上,漂浮着一叶小舟,在清澈的湖水中静止不动,彷佛悬空镶嵌在那里。 映着下面这片蓝汪汪的湖水,现在水底龙域上空那一轮月华,也好像染上一层淡蓝的颜色,照得眼前这一切朦朦胧胧,迷迷离离,四处都好像氤氲着一层淡蓝的雾霭。 乍然置身于这片如梦如幻的清蓝奇境当中,见到前所未见的美景,醒言一时呆住,竟忘了寻找归路。 在这近水之湄的银色沙滩上闲行几步,醒言忽看见远处的湖畔生长着一株巨大的花树。缀在那株花树上面的寥寥叶片,在海月之中闪耀着碧色的珑光,彷佛是一片片名贵的翡翠;翠玉叶间,又开着玉色的淡黄花朵,花瓣修长,宛如瓜片。举目观赏一阵,便看到常有花片无风自落,坠地时琅然有声,真如玉石造就。 见得海底奇花,醒言便不自觉走近观看。 渐渐走得近了,目光随着那些飘落的花瓣,醒言忽然发现,就在这株巨树的根部,还攲倚着一位雪色湖裙的女子。清幽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叶,落到她身上只剩下斑驳的光影,远远看去毫不显眼;而这静谷无人,他开始竟丝毫没有察觉。 见得有人,醒言这才想起,既然迷途,便可向她问得归路。心中起了这念头,他便加快脚步,朝那湖畔碧树下走去。 此时,他脚下所踩的银沙,细软洁净,饶是他快步行走,仍是只发出沙沙的轻响。一直到他靠近,那位树下少女仍然没有发觉有人到来。 等走得近些,醒言这才看清楚,那位侧倚青苍树干的白衣少女,一头乌发披散如瀑,上面简略的簪着一只粉色的花朵。裙衫遮蔽的腿儿,侧蜷在湖水之中,偶尔动动,便朝四周点出一圈圈涟漪纹路。她手中,则持着一只花环;看起来这花环还未完成,少女便不时从眼前湖水中捞起头顶花树上飘落的花朵,全神贯注的编织手中花冠。 虽然,此刻离那女孩儿还隔着一段距离,但醒言还是看得出来,那少女身姿娇娜,滑洁的轻纱裙衫下曲线婉转,想来也应是一位可人儿。 等到了近前,那位专心编织花冠的少女,还是没发觉有人到来。站在她身后又等了一会儿,见她丝毫没有反应,醒言便只好上前,拱手一揖,和声问道: “这位仙子姐姐,打扰了。” “现在我不小心迷了路,您能不能告诉我灵蕊宫该怎么走?” 彬彬有礼的说完,他正等着女孩儿答话,却不料,面前这位一直静处的少女,竟彷佛听到晴天一声霹雳,手中花环失手落入湖中,整个人弹身跳起,浑身颤抖,就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咦?” 见女子这样惊惶举动,醒言满脸迷惑,心说道: “奇怪……我刚才这说话声,并不太大吧?” 虽然疑惑,但见那白衣女子反应出奇激烈,也不知是起了什么误会,醒言赶紧出言补救: “仙子在上,请恕我刚才唐突。其实今晚我是来赴南海花筵,不小心迷了路,所以才恳请仙子指点路途,实无他意。” 听他重又说了一遍,那白衣女子,终于略略平息了颤抖的娇躯,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呀!!” 这一回,却换得少年大惊失色!看清这窈窕女子的颜面,饶是醒言心性沉静,却仍忍不住脱口一声惊呼,然后“噔噔噔”倒退几步,费了好大力气才重新站稳身形。 而见到他这样惊惶模样,那女子却是一脸平静,彷佛已经是司空见惯。 再说醒言,等稳住身形,定了定神,才想起刚才举动甚是失礼,于是便试图道歉: “抱歉,我刚才、实是因为……” 往日口才便捷的少年,讷讷说到这儿,却是口角嗫嚅,再也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去。 原来,就在刚才,等这位曲线玲珑的女子一转过身来,醒言朝她脸上一瞧,却发现这青春年韶的女子面颊上,竟纵横交错着几道黝色的青纹,宛如乌云遮面,将原本少艾的容貌破坏殆尽!许是和预想的相差太大,毫无思想准备的少年自然惊惶失措。 与她脸上这些陋纹相比,女子足下那交合的龙鳞鱼尾,倒反而没能吸引少年多少注意。 等刚开始本能的惊慌过去,醒言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这举动有多失礼: “唉,即使貌如无盐嫫母,也非她本意;我刚才这样举动,定会让她好生难过。” 心中忖念,再努力朝那女孩儿脸上看去,便发现她虽然神色平静,但在那几道侵入肌理的乌纹中,一双清如湖水的眼眸深处仍是充满掩饰不住深深的哀伤。 见得如此,醒言心中大为惶恐。他的出身,甚为低下,两年多前一直被人呼来喝去,最能体味这样被人轻视的悲哀。于是,还等不得心神完全镇定,醒言便急忙跟眼前女孩儿道歉: “实在抱歉!我刚才竟作出如此劣行。请姑娘恕我无知,不要往心里去。” “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原来我认识邻村一个女孩儿,她脸上也有一块胎记,有些难看;但后来,她还是靠着媒妁之言,一样嫁了个好人——” 急切说到这儿,醒言才猛然惊觉,自己言语间还是围绕着眼前女孩儿最忌讳的容貌说事,实在不智。觉察到这点,他顿时噤口不言。无语之时,小心翼翼的看看眼前少女,却发现她仍是一脸的默然。见得这样,醒言顿时满心后悔: “唉!想我平日说话顺溜,怎么到这时,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心中后悔,他脸上便满是尴尬惶恐。此时,他并没留意到,在听了自己这番笨拙的安慰话儿之后,那位纹翳满面的少女,眼眸深处却起了些难以言喻的变化。不知不觉中,她那袅娜的身形,又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于是,那位只顾着惶恐的龙宫访客,忽看到身边平静如镜的湖面异变陡生—— 彷佛得了某种神秘的感应,原本清若琉璃的湖水,忽然间动荡不停;转眼之后,整个清湖就像一锅煮沸的开水,千百道硕大的水柱挣开湖面束缚,冲天炸起,彷佛要冲刷到天上那轮蓝月。 一时间,他身边湖水如沸,涛声如潮,巨大的浪头朝湖畔奔涌,彷佛马上就要将少女和自己一起吞噬。 见得这样凶险情景,正无由道歉的少年,却反倒顿时来了劲头! “姑娘别怕!” 一声断喝,他便一个箭步挡在女子身前,面朝着凶猛奔涌的湖波,发出一声连绵不绝的清啸。顿时,在他这声音节奇异的清啸声中,满湖澎湃的波澜顿时平息了激烈的动荡;冲天而起的涛柱波墙,现已变成千万个水做的小人,正随着少年的啸音在湖面上曲折舞蹈。 过得一阵,这原本横空而过的凶猛湖浪,便散作霡霂轻柔的雨水,大如珠,小如雾,随风而至,拂面沾衣,让湖畔这两人陷入一片清凉之中。 原来,对法术理解已臻炉火纯青之境的少年,以啸声杂糅四渎神术『水龙吟』『风水引』,将突来乍至的漫天波涛,化作了回风水舞。 就在这漫天雨雾之中,醒言又转过身来,在雨丝风片中躬身深深一揖,然后挺起身形,一双明亮的眼眸向眼前女子注目而视,语气温柔的问道: “在下上清张醒言,敢问仙子芳名?” “……” 听他问起,眼前女孩儿只是默然无语。正当醒言迟疑之时,却忽听得“喀嚓”一声,平地响起一声霹雳,直震得他心神俱颤。等定下心神再去看时,却发现眼前已失了少女所在。 “呀!这龙宫的女子,果然神奇!” 见得刚才女孩儿神龙见手不见尾的手段,醒言满腔惊异。只不过在那惊奇之余,还是隐隐有一丝遗憾: “唉,可能她还是有些恼我……” 虽然只是觌面相逢,素不相识,但在善良少年的心中,却还是有些怅然。 惘然怅立一阵,正当醒言要回转身形,准备离开这偶尔奇遇之地,却忽然看到眼前那片风潮退去的银色沙滩上,宛然纹着两个娟秀的文字: 汐影。 ……等告别这片偶然踏入的湖谷,跟路遇的龙宫侍女问明道路,重又踏入那金碧辉煌的贝阙珠宫之时,醒言心中,却还在回味刚才那片雾霭鎏蓝的湖谷,还有那谜一样的少女。 “呣,汐影,好名字。” 正当他非梦非觉,如醉如醒之时,身畔忽响起一个欣喜的声音: “醒言,终于找到你!刚才去哪儿了?再过一刻,海昙花就要开啦~”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五章 花开酒暖,陪君便可忘餐 醒言回到灵蕊宫中时,那位这被水国云族的姐妹们拉住聊天的龙女,正等得有些焦急。虽然问过侍女,说她的同伴去旁边珊瑚林中散步,但等了许久不回来,她心里也不免着急。刚想着用什么借口摆脱眼前这群闲话不断的仙子仙姑,便看见醒言安然归来。重新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灵漪刚才有些空落落的心里,又变得踏实起来。 等她欣喜迎上前去,绽开一脸笑颜,旁边那几个一直偷觑她的少龄男仙,便在心中暗暗称奇: “奇怪,一个龙宫护卫,如何值得四渎公主这样关心?” 此时,离海昙花开只有一刻时间;原本宾客往来的宫厅中央,已经空了出来。晶莹斑斓的地面上,由龙宫力士搬来一只洁白的温润玉鼎。白玉鼎中,盛满凝脂一般的透明膏液,上面浮着一株清碧奇草,茎株颀挺修长,柔叶通明翠绿,众星捧月般围簇着一朵娇嫩的淡金花苞。 听灵漪说,玉鼎中这株碧草金苞,便是今晚众人瞩目的海昙仙花。 此刻,灵蕊宫中的宾客都已经散到各自座位中去,安静不言,只等目睹海昙花开的奇景。见厅中寂静,灵漪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醒言刚才为何迟来。 又过了一阵,那水府主人孟章,见鼎中花苞金色转浓,花骨朵微微颤动,便赶紧一挥手,口吐几个奇怪音节。顿时,灵蕊宫中用来照明的夜明珠蚌,一起应声合上蚌壳,大厅中立时陷入一片黑暗。 等身边光亮全无,醒言这才发现,原来鼎中那株海昙仙株,无论碧叶还是金苞,全都笼罩着一层明透的毫光。 这时候,宫厅中一片静寂,无人发出声响。想这些座中散人仙客,虽然见多识广,但一想到鼎中那株南海奇花五百年才开花一次,便也都平心静气,专心等待海昙开花。 又过了片刻,醒言便看见那茎毫光隐约的奇草,忽似通灵悟道,那团已结了百年的花苞,突然间无风自摆,就像在朝四面的仙友点头致意。须臾之间,海昙花原本淡金的骨朵中,忽然透射出十数道金色的光芒,霎时刺破四周的黑暗。 “原来这海昙花开前,还会射出金光!” 见了海昙花别具一格的开花方式,醒言正看得如痴如醉。 正当他等着金光迸射后花苞绽放,却见那十几道原本应该照射无碍的金色光气,似乎受到一股强大的引力,在碧株四周停留一阵,便倏然舒展成一片片美丽的金色光瓣;洞彻滢澈的金色花叶,如同水母通明的触手,在深沉的黑暗中轻柔展动,婉若仙姝舞带。然后,整个灵蕊宫中便流溢一股奇异的清香。 口鼻中呼吸着芬芳的花香,醒言朝那些舒展的光瓣看去,发现在那璀璨的金气之中,还隐隐含着一道道鲜红的光线,勾勒出金海昙花瓣柔美的线条。 终于见到海昙花开,众仙客屏气观赏一阵后,这灵蕊宫内便又重复光明。种植海昙的琼浆玉鼎,被宫中力士小心的移走,放到别处暖房中悉心保养。 接下来,这南海龙宫宴请四方知交的筵席便正式开始。一道道前所未见的美味珍馐,被一个个体态妖娆的丫鬟流水般送到各位仙客的面前。 等菜肴送上,四渎龙女的陪客正是腹中饥馁,等筵席主人一声招呼,便开始品尝这些新鲜无比的海底佳肴。品尝之时,当他挟起一簇肥美的带状海菜,发现它从盘中连绵不断的扯出,正有些无从下口之时,旁边便走来一位侍从,递出一钳,运转如风,瞬间就将这条绵延不绝的海带夹断成数十小段。 见侍者殷勤相助,醒言抬起头正要言谢,一看之下却忽然呆住: 原来侍者那支用作工具的青色钳子,竟是生长在他手臂末端! 愣怔一阵,醒言便想到,这位螯手侍者,恐怕就应该是个海蟹精了。 与他不同,灵漪见怪不怪,浑若无事的叫蟹精也夹断自己盘中海菜,然后便告诉醒言这海菜的名字: “这就是南海特产绫带趸(dǔn),滋味不错,你可以多吃点。” 享用过鲜美食物,过了一阵,宫厅四处那些交好仙友们,又开始闲聊起来。和其他女孩儿一样,灵漪也是爱花之人,今晚亲眼看到金海昙开花那一瞬,也是开心非常,便跟醒言说起自己所知的海昙花典故传说来。等说到它绚丽不可方物的花姿,醒言也没口子的称赞: “是啊!那海昙花金气纷华,尤其是瓣中那一条条勾勒形态的红丝,尤其妙绝!” “要知道,那金气乃飘逸易散之物,有红线牵着,也许海昙花可以开得更长久些吧。” 从五行角度发表一番高论,正待同龙女进一步探讨,却忽然发现眼前人一脸奇怪的表情: “咦?醒言你看到海昙金瓣中有红色脉络吗?我怎么没瞧见。” 听灵漪这么一说,醒言一脸愕然。要知道,他刚才明明看到那海昙花金色光瓣中,有一道道鲜明的红色脉络。见他脸上表情,灵漪心知不是在逗她。正当她想跟别处仙客问询时,却忽听到北面主人位置上,那位南海水侯正跟旁边几位交好勇士大声夸道: “这海昙花,还有一个奇处。在它开花时,若是有缘,便可现出吉兆。此时,若有男子从它花瓣中看出红线,便说明他将与三天内见过的女子,有一段美满的仙侣姻缘。” “哦?果真?” “那是当然!瞧仙兄这般反应,刚才大半就是看到红线了?” “呵……孟章兄说笑了,我只是第一次听到这典故,觉得新奇而已。” “原来如此!” 后面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在灵蕊宫一角,那个青衫少年,现在正是一脸尴尬;而他对面的少女,则是满面通红。 “呀……那孟章,就是喜欢胡说。” 听过孟章那番笑谈,冰裳雪纨的少女,芳心正如小鹿般乱撞。此时,明朗的少女潮红了颜面,低垂着眼眉,丝毫不敢抬头去看对面的少年。 见她这样,醒言讷讷咕喃了一两声,便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只好正襟危坐,默然不言。当然,正色端坐之时,醒言也注意尽力不去看眼前的佳肴,省得一不小心,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正当气氛微妙之时,他却见眼前满面娇羞、无处自处的龙女,忽然抬头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复又低下头去。此刻,原本羞缩的少女,眼眉低婉之际,去了几分羞涩,却多了几分恍惚。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样,醒言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此刻的女孩儿,正是柔肠百转。 “刚才水侯所说,应是三天内……近三天里,醒言该见过不少女孩儿吧?不说雪宜、琼肜,在那蟠龙镇上,还有这南海龙宫之中,这家伙也不知遇上过多少女孩儿啦。” “哎,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才是眼前这人的鸳侣……” 正在她患得患失之时,她心中思想着的少年,忽觉得这默然无语甚是尴尬,便灵机一动,想起一个话题来。只听醒言跟眼前龙女问道: “灵漪,你知道这南海中,有一个叫『汐影』的女子吗?” “汐姐姐?” 听醒言问话,灵漪这答语脱口而出。看她这反应,醒言便笑道: “哦!原来你认识。” “那当然,她是南海龙神的二公主嘛。” 此刻,原本神思恍惚的少女已经恢复了正常。略略思摸了一下,灵漪便有些迟疑的问道: “醒言,你……见过她了?” 灵漪想着,汐影因为容貌天生有缺陷,甚少见人,所处之地便是南海禁地,不允许旁人踏入。而这位姐姐本身,更是南海风暴女神,神力惊人;若是有人贸然闯入,定然是尸骨无存。听了醒言之言,正在替他担心,却见他浑若无事的说道: “是啊,刚才出去闲逛,不小心便在一处湖谷遇到她。” “啊?那你有没有受伤?” 听了醒言这话,灵漪顿时紧张起来: 说不得,若是自己的同伴有何损伤,定要去找那位龙公主理论一番! 见她紧张,醒言倒有些奇怪,答道: “没有啊?随便碰上,又没争执,怎会受伤呢。” “……” 看着眼前人懵懂不觉的模样,灵漪儿半晌无语,然后才问道: “你见到她容貌吗?” “是啊,还和她聊了一会儿——咦?这很奇怪吗?” 醒言忽然发觉,灵漪听了自己的话一脸讶然。见着这讶异神情,稍一琢磨,他顿时想到因何缘故,便道: “灵漪,你这位汐影姐姐,也算不幸;身为女孩儿,身姿窈窕娇娜,但无巧不巧,偏偏脸上生了一块暗晦胎记。” “那也没法子,听说是天生的,也怪不得她。” 见醒言说到别人不幸之事,脸上神情有些郁郁,灵漪便替他排解一句。稍停一会儿,灵漪却忽然想到: “呀!” “这么说,他三日中见过的女孩儿,却还要加上汐姐姐?” 转着这些念头,正有些惆怅之时,灵漪儿忽似意识到什么,顿时便有些不好意思。抬眼看看眼前少年,仍是一脸可惜的模样,灵漪便又恢复往日开朗神情,调侃他道: “醒言,是不是如果那汐影姐姐脸面滑洁,你便舍不得回来赏花?” “哪儿的话!” 听得灵漪此语,少年顿时大呼冤枉: “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况且我张醒言,也不是以貌取人之徒!” “是吗?” 见他这副着急模样,灵漪觉得甚是有趣,便微微哂道: “哼,谁知道你呢~” 嗔完,她又想起一事,便饶有兴趣的追问: “对了,醒言你跟我说实话,如果当初相逢之时,我脸上也有暗影,你是不是会赶紧将笛儿扔还,不来理我?” ——到得今日,在灵漪心目中,当年醒言悍不还笛,早已有了新解。当年有那样误会,并不是因他惫懒不讲理;而应是,醒言见自己模样可爱,想多见几面结识而已。 问完刚才这话,灵漪正等着忠厚少年一口否认,却不料,眼前人迟疑半晌,然后浮现一脸恼人的嘻笑,歪着头只管打量她,浑没正形的答道: “这个……我要好好想想。也许会吧?不过也不很肯定……” “要不,啥时有空,你拿墨汁涂在脸上试试?” “……不理你了!” 见醒言反来戏谑自己,灵漪儿轻啐一口,便学琼肜小妹那样,嘟起嘴儿,不再理他——却不知,左近那些知她过往风格的仙客,忽见她现出这样娇憨的模样,便个个好生惊异,不知今天到底发生何事。有那精于筹算的仙人,更开始暗暗算起星相,看今日是否出现什么错乱。 当然,此事自然与风水星相毫无关系。如果一定要追问原因,那也许便是因为,恰如潜夜春雨,润物无声,对这位久处幽宫的龙族公主来说,就是在这样不经意的对答之中,在这样宛如空气般察觉不到的玩笑之中,她心里早已是情根深种。 在这样融洽对答之时,灵蕊宫中又舞过一队妖娆的仙姬。伴随着一阵轻灵悠扬的仙乐,这些南海舞姬的歌喉,似乎也带上了泠泠的水音。听灵漪说,现在奏的这曲儿,名为《烟波》。 就在这轻歌曼舞之时,那万里之外的鄱阳水底,则有一场小小的对答。幽静的龙宫之中,正有一位宫装丽人,对着自己尊敬的公公言说: “禀龙君,灵漪那丫头近来颇有些古怪。这番她去南海赴宴,并没带浮游将军去。” 听她说起宝贝孙女,云中君一脸乐呵呵: “是嘛,这丫头为何一反常态?最近都很少烦我。” 宫装丽人闻言冁然一笑,答道: “依湘儿之见,恐怕是灵漪丫头对南海水侯有了些心思。” 原来,这位容颜端丽的夫人,原是湘水女神,现在是四渎龙王儿子洞庭君的妻子,也是灵漪的母亲。听她此言,原本笑呵呵的四渎龙王云中君,却似乎有些无动于衷,只是淡淡问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 “禀龙君,想我这丫头,以往对四海赴会没甚兴趣,但这回,一接到南海召帖,却似乎很是心动,一副恨不得马上出发的模样。更重要的,这回她出门,连浮游将军也没带,应该是怕多了旁人打扰。” “依湘儿看,那南海水侯,跟我儿年岁相当,兼又神勇过人,所辖水域广大,我们若能和他结为姻亲,无论对灵漪还是四渎龙族,都是大大有利。” 看得出来,湘夫人对这位佳婿人选甚是满意;既然女儿喜欢,那就不妨扯上四渎龙族的前途,说服四渎龙宫中真正的主人同意。 “哦,是这样啊……” 听得关心女儿终身大事的母亲这番唠叨,这位曾于闹市赠笛少年的老龙君,闻言只是淡然说了一句: “儿孙自有儿孙福。灵漪姻缘之事,我们也不必过多干涉。” 说到这儿,略停了停,四渎老龙云中君又问道: “小湘,近日你家夫君去哪儿了?” 听公公问起他儿子,湘妃子赶紧答话: “禀龙君,夫君他前些日去『流云牧』巡视去了。据云梦泽留守神将的禀报,说是近日流云牧周围常有魔人出没,恐怕那些妖魔会对牧场中龙骥不利。” “唔……” 听了儿媳的话,云中君眯眼思忖半晌后,便跟眼前的湘水女神说道: “洞庭儿做得好。” “无事之日甚久,我们四渎龙族,是也该整饬整饬龙兵武备了。” 略过四渎龙宫中这番家常对答,再说南海水底,招待四方仙朋的灵蕊宫中,此刻筵席间的乐曲,已由柔婉的《烟波》换作雄健的《破军》。当这首南海龙神破阵之乐响起后,宫厅中便有两队强健力士,踏着隆重鼓声互作搏击之舞。 与四渎龙宫不同,南海龙域因为有鬼方之扰,甚重武备。当这破军之舞开场之后,一位容貌刚硬的龙盔武士,便在一旁呼喝不住,就好像正在战场上指挥军马。而那些雄壮力士,则在自己头领将军调度下,不断变换阵形,就如同真在和敌手厮杀一样。 看得这样,那些悠游海内的仙客散人,俱都惊叹南海武风之盛。其中不少人,看出那位引领舞蹈的神甲将军,正是水侯孟章手下龙神八部将中的第一将,磐犼。 此时,这咚咚的鼓声,就彷佛一声声敲击着自己心房;感受着那雄浑强劲的鼓音,醒言震撼之余,却对那乐鼓模样颇为不解。 原来,此刻那些敲击奏乐的巨鼓,鼓面大部分都用木板镶住,只留一小块鼓皮给力士敲捶。奇怪之余,问过灵漪,才知道这些蒙木之鼓乃南海军鼓,由夔牛皮制作。若无木板蒙住,则即便只是轻轻敲击,这夔鼓之音也能声震五百里,如若雷鸣。也正因这样,夔牛之鼓也被称作“雷鼓”,若是全力发音,自是不宜作席间佐食之乐了。 听灵漪说过原因,再听着这震动心魄的鼓音,醒言便惊叹咋舌不已。 在这样强健的鼓乐声中,那龙神八部将之首的磐犼,便随着舞阵的流转渐渐走到靠近醒言的位置。 就在这时候,在那节奏急促的鼓乐声中,突然有人一声大吼: “有鬼气!” 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吼声,响若雷鸣,竟生生将洪钟巨鼓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六章 仙槎霞外,泪盈红袖青衫 正当夔牛之鼓敲击得如火如荼之时,却忽听有人脱口大叫一声: “有鬼气!” 这声暴喝,有如雷轰,竟将夔鼓的震鸣给生生压了下去。 听得磐犼将军一声大吼,响彻灵蕊宫的鼓乐顿时停住;有几个在强劲鼓乐中仍然意态逍遥的仙子散人,此刻却也和其他宾客一样,一阵小小慌乱。此时这些仙客们俱是心思一同,忖道: “是何方鬼怪如此胆大?要知这南海龙族,与烛幽鬼方乃是死仇。现在居然有幽冥之物敢来龙宫内室,真个是凶悍胆大!” 这些仙朋,见发话之人乃是龙将中往常最稳重的磐犼将军,自然对他的判断深信不疑。 对于磐犼而言,死敌鬼族,竟敢不顾龙威潜入龙族巢穴,自然让他震惊不已。也正因如此,才让他那声警示脱口说出。 再说听得磐犼这声大喝,原本正琢磨着“人间礼乐、怕是源自仙族”的少年,顿时一惊,不待细想,立即流转太华,瞬间就将指间那枚司幽冥戒的鬼气掩饰得无影无形。 这么一来,附近那位敏锐非常的磐犼将军,顿时便有些茫然。 这时,灵蕊宫中一片静寂,原本作搏击破阵之舞的力士,已经“哗”一声全都聚集到将军身后,手中光芒闪动,只待神将一声令下便要降鬼伏魔。座中那些仙人,则都各各暗备护身法术,以免受了龙鬼相争的池鱼之灾。 而那位南海水侯,听了部将这声大叫,顿时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一脸怒容的喝问道: “磐将军,恶鬼在哪里?为何还不拿下?” 听得有鬼,孟章正是恼怒非常,没想这些讨厌阴物竟敢来自己筵席骚扰。 听得主公问话,磐犼躬身一礼,略带尴尬的答道: “禀水侯,刚才属下确闻到一丝幽冥气息,绝不敢欺骗水侯。” “只是现在,这丝鬼气属下却又丝毫感觉不到,实在是古怪得紧!” 见属下这副尴尬模样,水侯孟章丝毫不怪他莽撞。他知道,自己这手下头号猛将,性烈如火,但绝不是莽撞之徒;在八大部将之中,反以他最为沉稳。念及此处,略一思索,孟章便问道: “磐将军,刚才你闻到鬼气,到底是从何处传来?” “禀将军,是从……” 说到这儿,磐犼转过身形,侧脸看了一下,便抬手一指,斩钉截铁的答道: “是从这位客人身上发出!” ——众人看去,磐犼手臂戟指之处,正是醒言站立之地! 见磐犼指出鬼气流露之人,四围仙客顿时一片哗然。灵漪见状,立即起身怒叱: “磐将军休得无礼!如何敢胡乱指我同伴?” 而此时,那位被指证的少年,则是一脸茫然,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见四渎公主怒斥,再看到那少年绝不似作伪的无辜反应,磐犼一时倒有些吃不准起来。 而见灵漪发怒,那位威风凛凛的水侯将军,顿时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只不过,水侯孟章毕竟是水族中一方王霸,又与鬼方征战日久,听属下示警,又岂会轻易放过。看了属下龙将被四渎公主申斥的尴尬模样,孟章便咳嗽一声,朝愤怒公主拱手说道: “灵漪妹子且息怒!依大哥看,磐将军思觉敏锐,一般不会看错。” 说到这,见眼前龙女又要发怒,他便赶紧继续说道: “只不过,即便嗅到鬼气,也未必就是这位小友本身发出。依我看,应是他法力暗弱,才会被鬼方那些狡诈无比的阴鬼钻了空子,附身混了进来!” “如果这样,我们不详查清楚,恐怕对公主、还有这位小友,都是大大不利!” 听了孟章这番话,虽然灵漪对他言语间流露出来的轻视之意,觉得好生不快;但他这席话,有理有节,一时也不好如何反驳。哼了一声,灵漪便问: “那你们想如何探察?” “这个简单!” 见灵漪不发脾气,孟章顿时大喜,回头呼喝一声: “快去温房中取洞冥草来!” 听得孟章此言,座中不少仙客顿时恍然,各自暗中称妙。原来,那世间罕有的洞冥草,能发出洞明幽光,正可用来照出鬼形。 见孟章如此分派,灵漪也无可奈何。在她心中,醒言发出的“鬼气”,她自然知道个中原委,只是,此时绝不便道出。她知道,南海龙域与幽冥鬼族,正是势成水火;此时直言醒言与鬼王结交,也不知会惹来什么祸患。 “这该如何是好?” 虽然听磐犼说已嗅不到鬼气,但灵漪此时还是心乱如麻,只觉得好生后悔,这次不该依着性子带醒言来。转眼再看看少年,却见他一脸从容,脸色沉静如常。 见得这样,四渎公主心中才略略安定。她忖道: “嗯,即使过会儿真被孟章测出鬼气,我也要拿爷爷名号出来,『押』醒言回四渎龙宫审察……” 正在心中辗转思量对策,孟章手下已取来一束洞冥草。 手握着微带幽光的浅绿仙草,孟章叫了一声“得罪了”,便亲到醒言身前,手举草把在他身上上下拂拭。 “咦?” 仔细拂过洞冥草,孟章却发现草光中毫无异象。回头看了自己心腹大将一眼,孟章便问道: “磐将军,你可曾察到鬼气逃往他处?” “未曾。” 磐犼回答极为肯定。见得如此,孟章疑惑道: “莫非是手中这草神光不够?” 在他心目中,自是希望能将混入龙宫的鬼怪找出。 听他这么一说,醒言心中一转念,便从容笑道: “禀水侯,其实小子曾习过催光之术,也许可助照鬼仙草神光更明。” 原来他见水侯半信半疑,便要借故使出自己那太华清力,不管能不能将洞冥幽光催得更盛,至少可让旁人看出,自己这是纯正的三清道力,那些恶鬼自然近不得身——说起来,自己那鬼仆宵朚还真是个异数,恐怕也非是寻常强横鬼雄。 再说孟章,见被试之人主动请缨,也只好点头答允。于是,所有注目这边的神仙宾客,一瞬间全都感觉到正有一股至清至纯的本原之力,从那少年指间奔涌而出,朝那束微光闪烁的碧绿仙草汹涌奔去—— “呼!” 就如同枯草被火星溅着,那束原本幽光隐隐的洞冥草,顿时被激发得绿气纷萦,光华灿耀得就像一支绿焰熊熊的火把! 而在这绚耀明光之中,那位被神光罩定的凡间少年,容颜淡定,襟袖飘飘,神态与座中俊逸仙客丝毫无异,哪还见得到半分鬼影! “磐将军,我看你是酒喝多了!” 见到眼前情景,孟章顿时转头对属下一声叱吼。被主公叱责,那位龙神部曲一脸尴尬。因为,之前他确曾喝过一些龙宫琼浆佳酿。 经过这一番风波,虽然其后仍然是一派鼓乐笙歌,但今晚灵蕊宫中不少人的观感,已与半刻前颇有不同。这些神力渊深的仙客异人没想到,四渎公主带来的那位一脸亲和笑容的少年随从,竟还能施出这样精湛清醇的仙力。所谓“见微知着”,直到这时许多人才想到,那位盘踞鄱阳、总领陆地水系的四渎龙君,虽然韬光养晦日久,行事往往还不如手下那些湖主河伯来得高调,但内里、其实力真个不可小觑! 而那位南海三太子孟章,则又有另外的观感。 见灵漪与那随从少年言语亲密,他自然已经问过灵漪,知道那少年只不过是人间道门的一个新晋子弟,便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只是,刚才孟章见到醒言那一手精纯的仙家之力,顿时便改变了看法。 刮目相看之后,再瞧着四渎龙女跟那少年的亲切私语,南海三太子的心中便有些不自在起来。 对于醒言、灵漪来说,经过这一遭事故,他二人对眼前这龙宫筵席,便没了刚开始时的那分兴致。待南海龙宫的赏花筵席按部就班的结束,灵漪便谢绝了主人孟章同游南海的邀请,径直和醒言一起回返。 待驾驭龙驷从南海水域中破水而出,醒言与灵漪才发现,此刻人间的天地中,又已是到了黄昏时候。西坠的夕阳,涂满半天的云霞,并将碧蓝的海水,染上一层赤金的颜色。在横波而过的长风中驭车而行,醒言又在途经海岛的烟波海市中市得带给雪宜琼肜的礼物。等快出得南海洋域时,头顶的穹隆中已是漆黑如墨。 长空中灿烂的星河,倒映在万顷海波中,便散作亿万点闪耀的银辉。从龙车扶手旁探首朝下望去,便看到海涛浪尖这些点点的银光,就好像星河倒挂入水,其中游动着亿条的银蛇。风声过耳,万籁俱默。龙驭飞天之时,彷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星与水,你与我。 感受到眼前玉宇中这一分清冷入骨的寂寥,端坐龙车之上的少女,不知想到何事,忽然间悲从中来,竟鼻子一酸,珠泪忍不住扑簌簌而落。泣下之时,转侧埋首于少年怀中,那肆意奔流的泪水,便打湿了少年凉薄的襟袍。 待初时的无措过去,醒言只是手抚怀中泣女的青丝柔肩,默然无言。 俯望着星月光辉中少女抽动的香肩,醒言又回想起当初鄱阳湖畔两人奇妙的相逢,不觉感慨万千。往事回眸,一幕幕历历在目,就仿如词牌所述: 水斜山仄处,有寒花三朵,美人家住。梦醒霜天,又坐销灯影,乱愁无措。 碧海云空,空自把疏星遥数。夜永如年,烟没江南,雨横风竖…… 神思悠悠半晌,见怀中伤心神女仍是哭泣不住,醒言便运转目力,极目遥见大海的边缘,有几间零落的破败渔屋。于是他便叹息一声,俯首对怀中人轻轻说道: “灵漪,今晚我们先就在这海滨渔屋歇下……”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七章 云华入梦,徘徊心水之间 清冷无垠的星空,彷佛触发了灵漪深埋在心底的忧愁,一时竟让她泪湿沾襟。 见一向刚强的龙女忽然泣下,醒言心中也是有所感触。虽然他一向随和,但心思却十分敏睿;先前在南海神筵中,虽然是自己被察出“鬼气”,但那龙神将军颐指气使的姿态,南海水侯貌似有礼实则轻忽的对待,他也是觉察得一清二楚。说到底,这些只不过因为他只是个凡人。 对于这份感觉,旁边交好的龙女自然感同身受,自此之后醒言便看出她有些神情落寞。而现在落泪,恐怕就是因筵席中那场风波,终于让她在近些天顺乎本心的情热之后,想到横亘在两人之间最大的鸿沟。 与灵漪知交这么久,她心中这份忧愁,醒言如何不能感受? 清冷月华中眼望着身边无尽的寥廓,内心里从未真正愁乱无措的少年,一时间竟有些忧郁。 眼看长空漫漫,月光清苦,怀中人又是悲泣不住,醒言在心底叹息一声,便俯首对灵漪轻轻说道: “灵漪,不必难过,这些事儿我都已习惯……倒是这高处清冷,不胜寒凉,我怕会伤了你身子。不如,今晚我们先就在这海滨歇下。” 听了倚靠之人温柔的话语,灵漪儿哽咽一阵,便止住悲声,坐起身子,在泪眼朦胧中轻轻应了一声: “嗯。” 于是,那几匹通灵的龙马,“唏溜溜”一声清嘶,拉着银光龙驷便朝云下海滨那几间渔屋飞去。 等踏上柔软的沙滩,灵漪儿素手柔荑紧紧抱住醒言的手臂,与他相倚而行。在无人的沙滩上行走一阵,感觉到身边人少有的困顿,醒言便让灵漪倚靠在一处礁岩旁,自己先去查探。此时灵漪儿对他百依百顺,柔躯斜倚在光洁的礁石旁,目送着醒言的远去。等他的身影转过渔屋再也看不见时,她便默默数起沙滩上他留下的那两行脚印——这位一向行事无忌的龙族娇女,此时好似头一回,将一个人视为自己的倚靠,只盼着他能早点归来。 又等了一会儿,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醒言才又回到自己身边。朦朦胧胧中,只听得他说,这处海滩甚是荒凉,那几间渔屋也破败不堪,已经很久没人居住。刚才,他已经挑了一间最完好的木构渔屋,稍微整理了一下,只等她前去歇息。 半倚在醒言身边,一身银纱素裹的四渎公主已好似柔若无骨;半扶半倚之间,醒言便带这位半梦半醒的神女,来到那间屹立海滩的旧渔屋中。 虽然这间木屋离海水甚远,已算是四五间残存渔屋中保存得最好的,但毕竟也是年深日久,在海风咸雨的侵蚀下已经颇为破败。不过,它现在已被醒言快速整理了一下,原本洞然的门窗,已被他从别处渔屋中搜集来的几块木板挡上;屋中那块被渔民当作床铺的长条石上,已铺上一层厚厚的枯树叶。醒言将自己的长衫解下,铺在这层树叶上,便急就成一张松软的床榻。 虽然一切顺利,但在将灵漪扶上石榻之时,这位神思恍惚的龙女,双手搂着自己脖项,怎么都不肯松手。迟疑了一下,醒言略略低头,从恍惚少女的环抱中脱出。也不知这女孩儿用什么香物,此时正是幽香满屋。当醒言走出木屋,将半截木板重新掩好门户,还听到那神女宛如梦呓般的一声呢喃,只是当时海风过耳,具体说什么并没听得清楚。 脚步声渐渐不闻,明月光逐渐模糊,于是这眼睫犹带泪光的四渎公主,便在一枕海浪风潮声中渐渐滑入梦谷…… 第二天,等明亮的日光从半截门板中照入,灵漪儿才从睡梦中悠悠醒来。 “嗯?醒言呢?” 揉了揉惺忪的睡眸,灵漪分明记得自己应和醒言一起来到渔屋中。 “是不是先起来出去了?” 仍有些恍惚的龙女,想到这儿,却忽然惊慌起来,一下子便坐起身来,朝自己看去—— 只见自己裙袖宛然,这夜自己分明和衣而睡;再悉心体察一下,发现自己除了有些乏力之外,全身并无其他什么异样。 “……我都想到哪儿去了!” ——正忙着检看自身的少女,突然间靥泛红潮,一张俏脸瞬间便变得有如霞染!心思狂乱、羞不可抑之时,心底却还有个细细的声音,抑制不住的说道: “奇怪……那时只是初见,他就敢偷偷吻我,怎么现在……却变成正人君子?” 拿起少年那件当作床缛的长衫,移走门板走出户外,灵漪便看见那位君子好人,正在远处浅海中一座礁岩上正襟危坐,面朝着东升的旭日霞光,似乎正在专心炼气打坐。 “哼!居然假装专心不理我~” 不知怎么,一见那少年若无其事的背影姿态,刚才还一腔羞意的四渎龙女,现在却觉得很是生气。蹑手蹑脚走到近前,灵漪儿便恶作剧般一声大叫: “醒言!早啊!” ——哼哼,这一声叫,不把这可恶之人叫得走火入魔,也要惊得他吓一大跳! 只可惜,虽然灵漪这声已是落力喊出,但乘着海风传到少年耳中,却仍是动听无比。 “早啊!” 听灵漪跟自己道早安,醒言赶紧束拢心神,长身立起,纵身一跃,掠过浅海水滩,稳稳立在灵漪面前。 在旭日朝阳中,重新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庞,灵漪儿那腔没来由的恼意顿时消散。侧过脸去,把长衫递给只穿月白内衫的少年堂主,嘱他快快穿上;等他穿好,灵漪问了一声,便转回脸来说道: “醒言,你昨晚一夜没睡?” “是啊。” “如果我也睡,万一有海兽夜魔来把你悄悄偷走怎么办?” 明亮海霞中,少年依旧是跟她没正形的开玩笑。只不过她这时听了,心中却悄然升起一丝感动。 “那你不困么?” “不困!没想到浩瀚大海边如此灵气逼人,这一夜施行那『炼神化虚』之法,竟似有往日十倍功效!” “要不是琼肜雪宜等我,我还真想再在海边都逗留一些时日。” “灵漪,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吧?” 醒言这话一连串说出,正是中气十足,双目炯炯有神,浑不似一夜没睡之人。只不过此刻他面前的女孩儿,整副心思都在他身上,对他这副精神抖擞的模样熟视无睹,满心都在担心他一夜无眠,困顿伤了身体。听他说想要马上启程,灵漪心中略一转念,便灵机一动,说道: “醒言,先不急回。我身上觉得有些乏了,想去这海中洗沐——要不你先靠着这礁石后面,闭眼睡一会儿?” “知道,你去洗吧,我保证不偷看!” 说完之后,醒言却还有些迟疑。灵漪知他心思,便说道: “放心吧,我可是龙族公主!你可不用担心有什么海怪来害我!” 说罢,不待他答话,灵漪已是飘然飞空而去,然后扑通一声投入万顷碧涛中。她那身奢丽的宫裳,则在她入水前一刻,从波涛中飘然而起,悠悠荡荡飞回到醒言身边;其中有一条束腰的绫带,还飘到他脸前,挂在醒言鼻子上。 嗅着少女贴身裙衫那一缕销魂的奇香,醒言不敢多停留,赶紧将这腰带丝绫扔到那堆衣物中,然后便绕到这块高耸的青黑礁石背面去。 过了半个多时辰,灵漪儿估计醒言也歇得差不多了,便浮波涌浪将海水淹上沙滩,等海波逼近那块礁岩时,她便涌身跳出,拾起自己的裙钗,开始悉心穿戴起来。 “嗯,那呆子,估计也睡得差不多了吧?” “……咦?” 就在灵漪儿漫不经心穿衣之时,却忽然听到礁石背面传来一阵“扑、扑”的轻响;听这声音,像极了有人正在水浸沙滩上赤脚走来。 “……” “我先前察探过,这海滩方圆十数里之内并没旁人,这脚步声……啊!难道是他?!” 想到这里,灵漪儿忽然羞红满面,那只正在扣搭襟扣的玉手也有些不听使唤起来。 “呀,那人怎地如此惫懒!月夜暗影之时好像正人君子,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反倒……” 想到此处她便再也不敢想象下去。事情终要临头,便让尊贵的女孩儿彷徨无措;想要起身逃跑,却发现双足酥麻,浑身酸软,只能借着礁石支撑身形,哪还提得起半分逃走的气力——这时候,只剩得下檀口中微微喘气,连心儿“怦怦”的蹦跳都制止不了…… “这是……” 又过了许多时候,等惶恐无措的龙女终于抖抖嗦嗦束好腰间的银纱丝绦,头脑变得清醒些,却发现岩石后那恐怖的“脚步声”仍在不断传来。 等扶着礁石站定,略略平复了一下晕眩的心神,转过礁岩一看,灵漪才发现,那“扑扑”的响声,竟只不过是醒言正拿剑轻拍沙滩! 好不容易让自己的嘴唇不再哆嗦,重又能正常说话,灵漪儿才敢开口跟醒言问话: “醒言,你这是在做什么?” “呀,灵漪你洗好了?” “你们女孩儿洗澡真慢……灵漪你快来看,这些小蟹多有趣啊!” 灵漪闻言一瞧,才发现随着他的敲击,那些藏身沙滩中的小螃蟹,个个惊慌得从沙里钻出,四下奔逃。等这些指甲大的透明小蟹逃出,这位四海堂主便停了敲拍,等那些小蟹重新钻入藏进沙里,便又开始重复那个拍沙的行径——如此循环往复,正是乐此不疲! “唉,虽然无聊,谁叫灵漪她下海沐浴时间这么长……” “呃?你脸怎么变得这么红?” 懵懂无知之人,见这样有趣事情得不得爱玩少女的回应,便觉得有些奇怪;转脸一看,却看见灵漪颜面如霞。 醒言见状,赶紧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发现正是烫得吓人。 “呀,灵漪你是不是刚才出水着凉,发烧了?——哎呀!” 关切话儿还没完整说完,他头上却已是被重重敲了一记! 略过这边碧海银沙上小儿女的喜怒笑闹不提,此时在那万里之外的蟠龙小镇上,在一处小小院落中,却有一个小女孩儿正在院中咬着手指,仰着脸儿专心望着天上。 呆呆看得许久,这小女孩儿才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跟身后女子说道: “雪宜姐姐,我又数乱了~” “你说,要数到多少,醒言哥哥才会坐那块云彩回来呢?”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八章 相思明月,照秋水以含情 “醒言,你昨晚为什么不也在渔屋中安歇?” 当龙驷重又在云空中飞驰而前,说过许多无关话儿后,灵漪终于忍不住问出藏在心底的这个问题。毕竟,当最初始的意乱情迷过去之后,重新回到这青天白日下,女孩儿总是会最先清醒过来。若昨晚真个放任情感,则按当前礼法,她现在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因而,当自己重又飞凌清寒云空,被冷泠泠的长风一吹,灵漪儿便在心中感激起身边那位端坐之人来。 只不过,女孩儿心思盘缠难猜;感激归感激,灵漪心底却不免又产生一丝怀疑: 难道是我模样儿生得不够好?否则昨晚为何他能狠心离屋练功去? 这个问题,对一个自负容貌的女孩儿来说那可是非同小可,因此即使昨晚那场景再是尴尬,灵漪仍是鼓起勇气,找了个空隙用最正常的语气问起。 听灵漪这么问,醒言倒踌躇了一下,想了想,便挠挠头不好意思的回答: “唉,灵漪你也知道,虽然我这个从小慕道的道门弟子,心志极其坚固,行事极其方正,但如果真和你这样美貌出众的女孩儿,漫漫长夜中共处一室,那铁定会把持不住……” “我去礁岩上练功,在沙滩上逗小蟹,其实都只不过是为了转移自己注意力,以免心魔发作而已!” “……才不信呢!~” 听醒言称自己行事“极其方正”,灵漪儿忍不住轻啐一口;又听他满口胡柴说什么“把持不住”,便又记起昨晚情景,心下立如小鹿般乱撞,作势又要捶敲他肩膀。只不过,刚才这番不伦不类的剖白听到耳里,灵漪儿内里却着实欢喜,虽然那粉拳高高举起,最终还是悄悄收起,倒白费了醒言一番闪躲。 只是,看着身边龙女粉靥上那几分半含羞意半含娇嗔的神光,刚刚随口调笑的四海堂主,却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忖道: “灵漪啊,毕竟你是水里龙神;一起悠游嬉戏尚可,若想结成连理并蒂,那实是千难万难……” 想到这儿,再看着身前那几匹奋蹄向前的银雪龙马,醒言心中却觉得好生怅然。身边的女孩儿,则是一脸嫣然,浑没觉察出他这份怅惘。 踏上归途的龙车,就这样奔腾向前,一路溅踏起洁白的云晶,飞舞在灵漪醒言身畔,就彷佛下起漫天的雾雪。 经过早上这一番迁延,等灵漪的辇驾接近蟠龙镇时,已经是月华满天。这一晚,正好是中秋十五。当龙马拖曳的车驷来到蟠龙镇上空,那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中便有云路滚滚而来,须臾间那轮光华四射的明月,便被蒙在一层鱼鳞样的云翳之后。 “是哥哥回来了!” 当云纹满天之时,镇中一处客栈的厢房屋顶上,便有一个小女孩儿高兴得蹦跳起来。 “雪宜姊,堂主哥哥和龙女姐姐回来了!” 见熟悉的气息从云路中飘来,兴奋的琼肜“呼”一声从高高的屋顶上跳下,还没等两脚着地,便朝屋内的雪宜姊大声报告——为了第一个看到醒言他们回来,琼肜已在屋脊上坐了整整一晚。 听琼肜说话,寇雪宜赶紧将白天买来的硕大西瓜捧到桌案上,然后素手一扬,那绿皮黑纹的瓜果周围便纷纷下起一场小雪。片刻之后,那只西瓜上便薄薄结起一层冰晶。这样造雪冰冻瓜果之法,这两天中雪宜已和琼肜试过多次。现在她知道,只有差不多在这个时候施法,才能恰好让瓜瓤清凉可口。若冻得早了,则瓜肉坚硬似冰,不利咬嚼;若冻得晚了,则皮瓤俱暖,入口又不清凉。 等醒言与灵漪从低垂的云端飘然而下时,院内那张桌案上已摆起各色的瓜果。翩然坠地时,雪宜正搬来竹凳竹椅,琼肜则翻上翻下,忙着铺排桌案上那些赏月吃食。见他们二人飘落院中,这姐妹俩便一起伫立,齐声向他们问好。这几个别离之人,虽然才分开两天,却觉得已是隔得许久;此刻重新见到,自然是分外开心。略略问候几声,醒言便招呼大家一起坐下,在小院竹案边闲谈赏月。 中秋的月夜宁静而安详,小小院落中四个行旅过客,在微朦的月光中围案而坐,一边吃着瓜果,一边说着各自分别后的趣事。方便给男孩儿听到的,灵漪琼肜便高声笑闹;涉及到女孩儿家的体己事,她们便背过那位假装糊涂的堂主,凑到一边喁喁私语。 看着这几个融洽如一家人的女孩儿,吃着琼肜特地从市集买来的团圆酥合家饼,醒言心中忽然好像被触动一下,格外怀念起千鸟崖上那些悠闲的岁月。千鸟崖上的日子,虽然平淡如水,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格外的温馨亲切。 “嗯,我也该加紧寻访那走失的水精,争取能早些回到罗浮山里!” 就在醒言心中转念之时,眼前的女孩儿们都已摘下各自的发簪,让顺滑的青丝披垂下来,如流瀑般垂散在耳颊旁。她们的头上,现在都戴着醒言从海市中买来的海石花环。这些花环中的花朵白润如玉,据说是采自汪洋深处的水底礁岩上,名为“雪吻”,极为珍贵。在琼肜雪宜欢然戴上堂主的礼物时,天边那些伴随龙驷而来的云路已渐渐消散。灵漪带来的龙马银驷,已隐在一朵云彩中暂时飘远;皎洁如银的月华重又无遮无掩的倾泻下来,将少女们的秀发青丝镀上一层闪亮的银粉。 看着眼前这几个欢欣畅然的娇俏人儿,醒言不禁又想起远方那个少女: “这时候居盈在做什么呢?在和她父皇母后一起赏月?大内深宫之中、会不会也有这样亲密无间的赏月茶话?” “居盈……现在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抬头仰望这同一轮月华?” 望着夜晚碧空那一轮饱满的明月,醒言不禁有些神思渺然。 正有些出神之时,那小琼肜便蹦跳过来,腻到他身前,央他讲述去南海龙宫看到的有趣故事。听琼肜相求,他这做哥哥的自然责无旁贷。赶紧把目光从那轮寄托相思的明月处收回,醒言便将阔别两日的小妹妹抱上自己膝头,跟她认真说起这两日的龙宫见闻来。 当说到自己无意中走入那处雾霭流蓝的湖谷,看到那株花色宛如玉石的神树,怀中小少女忍不住仰起小脸,有些替他惋惜: “哥哥,你可以摘些玉石花儿回来呀;这样,我就可以和雪宜姊一起自己编花环,省得哥哥花钱!——哥哥,那些花儿真像玉石一样吗?掉到地上会叮琅响?” “这个……” 听琼肜相问,醒言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我也不清楚;我当时忘了上前看了。” 听他这么说,一直在他身边旁听的灵漪儿,忍不住插话半真半假的嗔道: “这也忘了上前看——琼肜妹子啊,你哥哥就是笨!” “哥哥……笨吗?” “不对!” 听了灵漪这话,琼肜却从醒言膝上跳下来,站在地上摇摆着身子,一本正经的说道: “龙女姐姐,哥哥忘了看花,一定是有很重要原因的!” “……” 见小琼肜这般认真的为哥哥辩护,灵漪儿倒有些意外;瞥了那位微窘的少年一眼,这位龙族公主便掩着口儿打趣道: “琼肜小妹你不知道,你哥哥啊,那时两只眼睛只顾看树下那个女孩儿,哪还记得起去察看什么花儿!” 听了灵漪的打趣话儿,琼肜却立时拍手欢叫起来: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原因!” “我就知道哥哥一定是有重要原因的!” ——高兴之时,小琼肜倒忘了去问那个树下女孩儿的事。 过了一会儿,已经平静下来的小院中,那位开始专心享用瓜果的小丫头,却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其实我知道那树开的一定是玉石花儿,将来结的也是玉石果儿。因为——” 埋头又啃了两口西瓜,琼肜才又口齿不清的含糊说道: “因为琼肜时常也梦到,那山上有很多树林结的果儿,都是和哥哥玉佩一样都是好看的石头,不能吃。” 说完,她便不顾口角边汁水横流,重又低下头专心啃起西瓜瓤来。 对于琼肜这番童真话儿,醒言几人自然不会真正放在心上。 又闲谈一会儿,这桌案上的瓜果便渐渐都被吃光。虽然已是中秋,但此地还属南国,院落中风息不畅,众人便觉得有些炎热。等雪宜、灵漪相帮着收拾完赏月物事,琼肜便提议大家可以一起去屋顶乘凉。虽然这提议有些不够端庄,但这几个少年男女却不管什么繁文缛节,这样出格提议一下子便被通过。于是这客栈独门院落中一阵烟云缭绕,片刻之后醒言琼肜等人便已坐到房顶屋脊上。 等他们来到房顶屋面上坐下,已是将近中夜。四下微风阵阵吹来,夜深月凉如水。此刻月亮已隐到云翳之后,原本被月光映淡的星辰重又开始在深蓝夜空闪烁。横贯东西的银河,此刻也露出澄明面目,正在头顶清晰可辨。星空倒影之下,当小琼肜掰着手指头想数清天上星星时,醒言便一边乘凉,一边给女孩儿讲述自己知道的那些民间轶事。 当说到牛郎织女被王母分隔在银河左右,一年中只能靠鹊桥相见一次时,那位久未出声的静默龙女,便开口补充,说是据她所知,这则故事中被众人诟病的众仙之长西王母,只是被凡间民众冤枉,当了她女儿的替罪羊。其实牛郎织女二人相隔的罪魁祸首,应该是西王母那个蛮横霸道、喜怒无常的可恶公主。虽然具体原因不太清楚,但小时候听爷爷云中君讲故事,好像事情就应该是这样。 听灵漪说到这儿,那位被故事深深吸引的小丫头,却似感同身受,忽然就生起气来,撅着嘴儿哼哼道: “那个不懂事的公主真是不乖!织女姐姐牛郎哥哥多可怜呀!” “那王母大婶也是,小姑娘不乖也不知道管管——比我醒言哥哥可是差多了!” ……就在小丫头这发自肺腑的正义之言刚刚说完之时,他们头顶夜空中那满天灿烂的星斗,突然间一齐闪烁;光华明灭之时,就好像老天眨了一下眼睛! 闲言略过;三五中秋过后,第二天当四渎公主意犹未尽的回到鄱阳湖底龙宫中,便见到母亲贴身丫鬟一直在自己寝宫别院中等候;见她回来,那位龙宫妖鬟便一脸欢喜的迎上前来,说是那龙妃有要紧话儿相告。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九章 七星聚灵,惊破梦中之胆 当灵漪恋恋不舍回到鄱阳湖深处的四渎龙宫时,内心却还牵挂着昨晚南国小镇的月白风清。 正回味着这两天多来的点点滴滴,便听得母亲洞庭龙妃的召唤。 到了母亲所居的凤藻宫中,灵漪便依礼跟娘亲问好。见她这副端庄娴雅的姿态,洞庭龙君的爱妃倒是大为诧异。她这一向跟自己亲近的乖女儿,以前见到自己常是过来撒娇;怎么两三日不见,灵漪小丫头就变成一个稳重大姑娘? “是了,定是灵儿她有了心上人了。” “想当初,我第一次见过她父亲之后,何尝也不是和她现在一个模样?” 龙妃想起这些天侍女来报,说是公主最近迷上女红针织,现在再见到爱女这副模样,她便更加肯定了心中想法。 抿嘴一笑,这位端秀姣丽的湘水女神便跟灵漪拉起家常,询问她这回赴南海神宴的行程。自然,这番话十句倒有八句是在旁敲侧击,了解女儿对那南海水侯孟章的看法。只不过,一心只想着掩饰自己真实目的的母亲,倒没能发觉自己女儿的回答,只是在跟她敷衍。 两母女闲聊好一会儿,最后洞庭龙妃觉得自己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便接过灵漪的话茬,说了一句: “是啊,孟章那孩子,他是雷神的弟子,自然神通广大。这些年又听说他统率龙族猛将,在南海与鬼方作战,打得那烛幽鬼众隐遁不出,那智谋也一定了得。” “依我说,你这位孟大哥,真是龙族年轻一辈中少有的英杰,以后灵儿你不妨多亲近亲近。” 听母亲这么说,灵漪却有些心不在焉。见她一脸淡然,龙妃还以为是女儿脸皮薄,不好意思在自己母亲面前对心上人流露出太多好感。对照着自己当年仰慕洞庭君的历程,龙妃越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得出想要的结论,这位湘水女神便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流露出幸福的笑容: “唉,女儿也长大了。现在这样子,真像自己当年啊……” 幸福之余,见儿女终于长大,内心也颇有些淡淡的惆怅。 见到灵漪儿作出一副平淡神态,她做母亲的觉得不宜再深谈;万一不小心说破她心事,恼羞成怒耍起小性子,那恐怕反而会适得其反。这般想着,一心为女儿终身大事操心的龙妃,也只好暂时按捺下心思,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便聊起其他话儿来。 过了一会儿,龙妃便起身到宝案玉匣中,取出一幅装裱精美的卷轴,一边展开一边笑吟吟说道: “灵儿你来看,这几天你不在时,为娘寻到一幅画,你来帮娘品评一下。” 灵漪闻言,朝画中看去,见到是一幅“樵子雨中登山图”,画中樵人,背着斧子,佝偻着身子,在一片凄风苦雨中沿着怪石嶙峋的山坡朝上艰难攀去。这幅工笔图画描的是远景,其中高山巍峨耸立,但山底下这樵夫却又眉须分明,显见并非出自凡人手笔。 不过,龙妃取出这幅画,却不是考较女儿画工。拿这幅画给她看,只是为了跟她说最近听到的一件有趣事。不过看着这幅画,灵漪儿却是浮想联翩: “这座石头山,突兀耸立的模样,真像醒言家那座马蹄山呀……” 正胡乱联想时,便听到母亲正饶有兴趣的说道: “灵儿你可知道,最近娘亲听到一件趣事。” “喔?什么趣事?” “嗯,说这事儿前,你先告诉娘,这个樵人从这儿爬到这儿,大概要多少时候?” 一边说着,龙妃一边拿手比划着山脚山顶,问灵漪从山底爬到山顶,这樵夫要花多少时间。 见母亲郑重问出这个很平常的问题,灵漪儿想了想,便老老实实的回答: “可能要半天吧?……不对,如果不止到山坡那片树林,还要一直爬到山顶的话,说不定花一天功夫都走不到!” “你也这么说!” 听灵漪这么回答,龙妃一脸笑意盎然的说道: “我当时看了这副画,也是这样回答。只不过,我听那些出去搜寻宝物的龙宫剑娥说,取得宝画回转途中,经过一处蛮荒之野,遇到当地的土人,让他们看这副画,无意中问到这个问题,你猜他们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 看着母亲一脸笑容,灵漪儿知道答案肯定不寻常,便疑惑的问道: “难道是那些蛮荒土人脚快,只要走一个多时辰就够了?” “不对。” “他们回答说,只要一眨眼功夫就行!” “啊?” 灵漪乍听之下很是惊奇,只不过稍微一想,便顿时恍然大悟: “对啊!我怎么忘了,那些边缘荒泽中的土人,说不定身怀异禀,能够腾空飞翔也说不定!” 不过,她这猜测却被母亲否定掉。只见龙妃一脸笑意的说道: “有趣就有趣在这里,那些土人也不会飞空之术。他们这么回答,只是因为见识蒙昧,尚未开化。他们以前从没见到过文字图画,这回第一次看到这幅登山图,却丝毫不能联想到这画的是一座高耸的石山。他们只知道,在画上从山底到山顶,最多只不过是跨出一步的距离!” “这样想,自然眨一眨眼就到了!” “呀~是这样啊!” 头一回听说这事,灵漪儿想一想也觉得甚是新奇有趣。见女儿一脸恍然的模样,龙妃螓首略侧,想了想便随口说道: “其实啊,这道理很多时候都适用。” “就好像那些寿只几纪的凡人,便也和这些从没见过图画的土人一样,又怎能想象得到我们这些寿比沧海的神人生涯呢?” “灵儿啊,将来你若选择夫君,其实无论他是否神通广大,至少都要有长生之寿。否则,就好似那不可与夏蝶语冬雪,恐怕你还只是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 “反正无论如何我这做娘的,是不会让你受这苦的!……咦?” 心情正好的龙宫妃子,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却不料,说着说着忽看到自己那位原本一脸欣然笑颜的女儿,突然间脸色变得煞白,身子飘飘摇摇,就好像马上便要跌倒。 见得这样,龙妃不禁大为心疼,暗责自己思女心切,灵漪刚回来就叫过来问长问短说这说那。不用说,那南海风急浪高,自己宝贝女儿一定是舟车劳顿,刚回来也没怎么休息,当然要头晕目眩了。 一边在心中暗怪自己,龙妃便赶紧上前扶住女儿,想亲自扶她到自己珊瑚玉榻上歇下。谁知见她扶来,灵漪只是轻轻推开,说道自己没事,只是觉得有点累了,想先告退,回自己房中去休憩。 见女儿这样,龙妃也无法,只好唤过蚌女妖姬,驾过自己的龙车送公主回她所居的灵珠宫去。 几乎在灵漪坐上车辇走后不过片刻,龙妃便听得手下侍从来报: “禀龙妃娘娘,南海水侯孟章,派人送来上品蝉翼龙纱百匹,说是感谢四渎公主此次能玉趾亲移!” 略去四渎龙宫中这段悲悲喜喜,再说蟠龙小镇上,自从南海归来,度过了中秋月夜,醒言并没急着带琼肜雪宜离镇赶路。 不知是忽然发现这小院生活的温馨,还是留恋伊人去后屋中那一缕幽幽的余香,这一天他们还是在蟠龙镇上度过。 上午阳光普照之时,带着两个心地单纯的女孩儿,醒言穿梭在小镇熙熙攘攘的赶集人群中。现在集市正到了最热闹的高峰,满耳都是小贩们热情的吆喝,身上不停有赶路行人的碰撞。嘈杂的空气里,又时不时飘来油炸小吃的焦香。行到牛马集市那边,街边小吃的香味中又会混杂齆鼻的骡马气味。行走在这样平凡普通的街道上,醒言忽然觉得,比起前日海底龙宫中那场正襟危坐的仙家宫宴,他还是更喜欢这样喧嚣热闹的街市。在四街八巷中闲游,没有人来拘束;脚踩着坚实的土地,虽少了几分水底龙宫中的飘逸,却让人觉得更加可靠真实。 不知怎么,往日行走于街市之中,就如同鱼儿入水一般自然;但醒言今天,心中却油然生出这许多感叹。 而他身边,许是两天没相见,那个往日都会像小鸟般四下飞跑的小丫头,今天却紧紧攥住哥哥的手臂,好像要把这两天哥哥不在身边的亲昵都给补回来。她的雪宜姐姐,则手臂弯里挎着一只青竹篮,跟在二人后面徐徐而行。如果醒言琼肜买下什么东西,她便递过篮子,让他们放在青竹篮里。 这位出身洞天冰崖的梅雪仙灵,此时一手轻按裙裾,一手挎篮,略含羞涩的躲闪着身畔过往的行人,就好像一个初嫁的小媳妇,哪还有当初半点寒傲似冰的模样。 只不过,这样一个看起来娇娇柔柔的羞涩俏女子,若偶有登徒子靠近想有啥不轨举动,则还没等实施,就会忽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然后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如遭梦魇。等清醒过来时,则早被人群带出好几条街去。 一天的时光就这样悠然过去。当明月当空之时,醒言也看着琼肜吃完最后一碟小吃,然后便一起慢悠悠回转客栈而去。 小镇的夜晚平静而安宁,大多人都已回到自己家中去。从空荡荡的街道上走过,如水的月华便积满他们襟袖肩头。 回到客栈厢房,洗沐过后,只随便背了一会儿经书,小琼肜便已是睡眼朦胧,迷迷糊糊的被她雪宜姊牵回自己屋中睡去。等雪宜从外轻轻掩好房门,醒言便也脱去青衫袍服,躺倒在竹榻上沉沉睡去。 八月十六的夜晚,明月正圆。深蓝绒幕般的天空里,几乎看不见半点星光。明洁的月华照射下,天穹中偶尔飘过的几绺云翳,也如轻烟般淡若无痕。纯净的月华,透过木窗斜照进屋内,将一切都涂上一层柔和的淡白光辉。无论是藤椅竹具,还是酣睡中的少年,都沉浸在月光的水底,影影绰绰,轻轻盈盈,彷佛在下一刻就会化作一缕淡淡的轻烟,飞到另外一个世界中去。 在竹榻上沉睡的少年,脸上犹带着欢欣的笑容。不知是不是这两天与伊人飞天过海、携手同游,让他的梦境甜蜜而安详。也许,如果有暗夜的精灵恰从旁边飞过,便可以看见,这侧身熟睡的少年,床榻上的身躯手足,正摆成斗样的形状,恰如天罡北斗排列的阵形。 入夜清凉的风息,带着远处偶尔的犬吠,还在不断的涌入屋内。半窗明月,满户清风,这一晚南国的秋夜似乎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当那天心月落、清风降地之时,彷佛有谁不小心触动了一个悠远的机关,在某一刻突然触破那久埋的玄机,于是那深邃窅远的暗夜,便忽然变成一派光明的世界。 一刹那之后,这座南国小镇的普通客栈中,便忽忽飞起七朵光明莹彻的巨大光团,遍布在某间客房的四周。这七团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耀眼光辉,并不顾所在房屋构造的格局,各自按照某种神秘的约定,静静的悬停在半空之中。而那些椅凳藤具、房梁墙壁,又或是院中栽植的树木,全都沉浸在这七团通明烂然的明煟光团中。 应和着地上这七朵不凡的光影,天之西北的巨大苍穹上,那原本被明月掩盖住锋芒的北斗七星,突然间一齐闪耀,向苍茫大地放射出耀眼的光华! 这一刻,一切都静止,只有一个身躯悄悄的浮起……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十章 秋空剑唳,喝破梦里神机 当醒言与琼肜雪宜逗留在南国分野的蟠龙小镇时,这夜八月十六,京城星相官在星书中写道: “八月丁巳,七曜入月,为经天。大臣有匿谋,帝野有战。乱臣死。” 虽然星书中只是寥寥几笔,但星相官第二天呈给皇上的奏表中,则又添上一番解释: “……日阳,则月阴;月阳,则星阴。阳者,君道也;阴者,臣道也。月出则星亡,臣不得专也。明月晦而暗星见者,为经天。其占曰:『为不臣,为更王。』” 星官这段注释说,按阴阳学说,万物皆有阴阳,阴阳本身相对。若太阳为阳,则太阴月亮为阴;若月亮为阳,则星辰参斗为阴。与此对应,君臣之道中君为阳,臣为阴。本来明月照天,便看不到大多星辰;但昨晚天空月明星稀之际,突然北斗七星一同耀亮,实是大为可疑。按星相官多年的研习,昨晚出现这样异象,表明天下有人不臣,怀有取代当今圣上之心。 这时节,天下承平日久,久未动过刀兵,星相官这番奏表一经宣出,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那些深信星道的臣子,纷纷出列奏请皇上早日清查朝野是否有心怀叵测之人。而那些从来不信占星异术的耿直臣子,则又梗着脖子直斥星相官所言荒唐,恳请皇上不要偏听术士官员之言。而这争执之中,平日拉帮结派走得亲近的朝中大臣,又暗地里互相中伤,一时间朝堂上群议粥粥,当真是乱作一团! 而在这些纷乱的朝臣中,又有少数人,暗地里心怀鬼胎。 不说千里之外的朝堂上这一番惊疑争吵,此刻蟠龙小镇这处不起眼的客栈小院中,却沉浸在七朵白光烂然的巨大光团中。 对应天西北那七点灿然放光的北斗七星,这七团光芒也在相对狭小的空间中排布成天罡斗杓的形状。在这些芒焰煟然的斗阵光团中,那位本该熟睡在竹榻上的少年堂主,却悄然而起,体态无比自然的飘向院中那北斗星阵的中心。飘举之时,虽然他双目紧瞑,仿若不知,但冥冥中似有一股神秘力量,在他身下衬托,让他如飞鸟般飘空不坠。 当醒言飞升到星阵中央,无意识的停住身形时,就好像是石子击破静潭,一时间波光转折,小院中所有的一切一齐摇漾,所有的景物都变得动荡透明起来。这时候,醒言和那七朵光团一起,飘飘渺渺,仿佛都成了本体倒映在夜空的虚像,所有的障碍都不再存在,光团浸润着树木,手足伸入了枝叶,彷佛他们本来就置身于空无一物的旷野上空。 匪夷所思的异象发生时,整个客栈却依然沉睡如初,彷佛一切都只是梦幻,不能惊动任何人。只不过,与安静的客栈相比,它上空那广袤无垠的夜空中,却起着巨大的变化。少年隔壁那两位灵觉敏锐的住客,猛然便从梦中惊醒,一起下地穿上裙衫,推开房门倚门而观。 “哥哥他……” 此刻展示在琼肜、雪宜眼前的场面,极为壮观: 满院星光灿烂如空明积水,自家堂主在其中窅窅冥冥,如水底游鱼般游转自如。而那浩大星空下,满天都是绚烂纷华的七彩光气;这些串连天地的光彩,正如匹练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斗杓星阵中。甫进星阵里,这些杂乱无章、五彩毕具的天地灵气,便按着北斗七星的方位,顺次冲向那处在中央之地的身躯。到了星阵中,这些天地元灵便褪掉五颜六色的光彩,凝炼成一股至清至纯的虚空之力,连绵不绝的汇入少年躯体中。 在这些力量的冲击下,此刻醒言如同游鱼飞鸟,在这片虚空中翔转返折。 而在那天空中彩气转淡、院落中七曜光芒转暗之时,又听得“呼”的一声,有一把剑器破空飞来。窈窈星光中,这把近来晦暗灵光的封神古剑,此刻彷佛重又通了人性,在虚空中凝注少年片刻。“看”到他承受如此强大无俦的天地之力,炼化后仍然神态自若,这把封神古剑不禁剑尖微点,就彷佛在点头称赞。于是须臾之后,在附近两声惊叫声中,这把通灵古剑蓦然闪耀起璀璨的光华,就如同刚才那些天地灵力,雪练般朝少年冲突而去。 “妖怪?!” 等琼肜、雪宜一声惊叫,以最迅捷的速度驭起兵器要去阻挡那剑时,却见那弑主怪剑已是穿心而过,“飕”一声不知飞到哪儿去。 “哥哥!”“堂主!” 等这两声带着哭腔的喊声响起时,这明亮如昼的院落中忽然一片黑暗,然后就见到平和恬淡的洁白月华,重又充盈于小院之中。 “哥哥你……” 等看清院中情况,原本涕泪横流的小琼肜立时破涕为笑,飞一般跑上去,扑进那位微笑伫立的少年怀里,使劲察看他胸口是不是真的破了个大洞。她身后那两支朱雀神刃,突然失了主人操控,一个不察,便“吧嗒”两声一齐掉在地上。 “难道刚才只是在做梦?” 看着现在眼前这一切如常的景象,不仅琼肜疑惑,就连雪宜也有些不敢相信。见两个女孩儿一脸迷惑,醒言微微一笑,将右手举在琼肜鼻尖前,说道: “不是在做梦。” “我来变个戏法。你们看——” 话音未落,雪宜便见到琼肜妹妹的鼻头前,忽然闪起七朵晶莹的光芒,在自家堂主的指间纷萦缭绕;光点游动之时,辉芒拖曳流滞,在空中舞成好看的图案。 见到近在咫尺的好玩情景,那位能召出火羽朱雀的小丫头,脸儿顿时笑成一朵花儿,拍手欢叫: “原来哥哥也能唤出萤火虫儿!” “哈哈!” 听得琼肜话儿,醒言忍不住哈哈大笑,手一挥,这七点星光就应手飞出,穿过墙壁,倏然没入房中那把安然躺卧的剑器中。 经过刚才这一番异变,此刻醒言心中,只觉得自己神思分外灵透,彷佛经过刚才那一番星光斗阵中的洗礼,整个人都被洗筋伐髓,变得格外清新。而最后那一声穿体而过的轰然巨响,彷佛撞开自己封印已久的心窍,许多往日读经未能理解的疑惑,此时都了然于胸。 乍有所得,醒言心情极为愉快。回屋披上衣服,便回到院中,按照自己的感觉,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跟琼肜雪宜说了一遍。说完,便精神十足的回答起她们的疑问来: “雪宜,那些天上的星辰,当然也有自己的灵性。” “你说得对,那些天上的星辰日月,确有可能和我们脚下站立的大地一样,各有自己的五行属性,或为冰火,或是木石。但即使这样,也不一定就是死物。万物有灵,他们都可能拥有自己的灵性,就和你我一样。” “……哈,琼肜妹妹,知道这个,不是哥哥聪明,而是这世界上,有很多事物都超过我们平常的想象。就像琼肜你能够哭哭笑笑,那些天上的星辰未必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刚才哥哥就清楚的感觉到,彷佛我依托的那些光团,都是从天上北斗七星降来。他们就像我的姊妹兄弟,围绕在我身旁,帮助我聚集、炼化天地之间的灵气。” “……为什么不多练一会儿?呵~这是因为,我们炼化吸取的这些称为『天地灵气』、『日月菁华』之物,其实都是推动乾坤自然运转的力量。我刚才炼化的,则是运转蟠龙镇这一方的自然之力。若是我不适可而止,那便会给本地带来莫大的灾难。” 对答到这儿,已到了中夜时分。秋夜庭院中,不知何时升起几绺夜雾,朦朦胧胧,与月光交织成一条淡薄的银纱,若有若无的萦绕在他们的身旁。墙角草丛中,还有几只南国的秋虫在“嘶嘶”吟唱。夜凉如水之时,那两个专心听讲的女孩儿已不再说话;她们的少年堂主,话语变得有些幽幽然然,彷佛正从云端传来: “琼肜,雪宜,正如万物都有阴阳,这世间事儿,既有可知,便有不可知。我们这些天地间能够思想的生灵,固然可以格物致知,通个各样方式了解到世间几乎全部的义理事物。但是,在这所有的『可知』之外,必定有很多事物,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了解、不可能想象到。” “破除倨傲,敬畏自然,这才是我道门最根本的真谛……” 说到这里,很少像这样一本正经的道门少年,便止住不言,抬首眺望那无尽的夜空,彷佛自己又陷入缥缈的沉思。 又等了一会儿,见自己哥哥真的不再说话,琼肜便偷偷活动活动手脚,然后嘻嘻一笑,自言自语的嘟囔道: “哥哥说得对!当然有很多怪事儿,很多人不知道!” “嘻~就像醒言哥哥,要不是碰到像我这样又乖又可爱的女孩子,又怎么知道世上还会有长翅膀会飞的小狐狸!” 就在蟠龙小镇院落中这一番追究天人义理的对答之时,几乎在同一时刻,在那远隔千里之外的云梦大泽深处,也同样发生着一件奇事。 云梦大泽,方圆千里,云水蒸腾,是四渎龙君辖内最大的水泽。在这个大泽的深处,有一处广阔的滩涂,生长着无数人间闻所未闻的珍奇草木。这一处滩涂,便是四渎龙族蓄养珍禽异兽的牧场,流云牧。 四渎流云牧场,无昼无夜,头顶永远是星月交辉的淡青天空。此刻在这流云牧水草最肥美的滩泽上,正徜徉着千百匹毛光赛雪的龙鳞神马,各自安详的咀嚼着滩泽上朝生夕长的奇花异草。 就在这一切如常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受了水泽外七星欺月异象的影响,在离这些神驹不远的蓬勃水草中,有数十块半浸水中的石头,忽泛起幽幽的红光。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十一章 空山挂雨,觅神女其何踪 “流云牧大半龙马被盗?!” 听到这晦气消息,饶是那位主事的洞庭龙君气度好,脸色也顿时变得很难看!要知道,自己父亲四渎龙君,近来对这批战骑很是看重;嘱他好好看顾的话儿言犹在耳,没想这么快就出了这样事情。 得到禀报之时,这位灵漪的严父湘妃的夫君,刚从流云牧回到四渎水府,正准备享受天伦之乐,几乎还没等歇口气,就听到这样倒霉消息。方才他听留守龙将遣人来报,说是几乎就在他前脚走后,流云牧龙马休憩之地便出了事。那片水草丰茂的滩涂,竟突然燃起凶猛大火,前后绵延数里,就好像一道墙篱,将那些龙马通通围住。据禀报之人描述,当时他亲见那火势极为凶猛,冲天火柱最顶上的焰锋,几乎要烧到天上的云光。 当这些火焰刚刚吞吐之时,他们这些牧场龙兵并不惊慌。毕竟兴风作浪本来就是他们拿手好戏,要浇灭这些火场还不是小事一桩?于是众龙兵合力之下,当时流云牧滩泽上很快便兴起滔天大浪,朝那些火焰铺天盖地而去。只是出乎龙兵龙将意料之外,在他们这似乎能吞没一切的洪水面前,那层横亘数里的火圈火墙竟格外顽强。看似平常的火焰上,似乎施加了某种神秘的法咒,当汹涌而来的水浪就快涌上火墙时,那些腾腾燃动的烈焰竟应势发出青紫的光芒,将迫在眉睫的水浪瞬间化为水汽,转眼就随水火间鼓荡的罡风消散殆尽。 因为有这层神秘紫焰的存在,四渎龙兵推涌而来的洪波竟停滞了半柱香功夫,才终于能将突如其来的火浪完全浇熄。只是,灭火之后他们却来不及高兴,因为他们发现,随那迷眼的青烟一同消散的,还有他们放牧的龙马神骥。 “这些可恶的妖魔!” 听到手下龙兵种种描述,再联想起前段时间流云牧偶现的魔踪,洞庭君立时知道谁是罪魁祸首。那些剩余的龙马,也半是通灵,龙将们自然很轻松就知道那些消失的龙驹,并不是被烧死,而是被人掳走。想想最近那些神秘魔人的异动,便知道这些闻名三界的龙族战骑,一定是被那些可恶的妖魔掳走。 “奇怪,这些隐匿蛮荒之地的妖魔,向与我中土大地相安无事,怎地如此着急扩充战力,竟敢与我龙族为敌?” 看来,这些魔怪的行事真个胆大包天,竟敢来冒犯龙威。想到这里,洞庭龙君忽然心中一动,记起女儿好像曾跟自己说过,说是她跟一个法力高强的紫眸魔女交恶,几次斗法,不分胜负。据灵漪那丫头说,当初是那可恶魔女先来害她,不过按龙君对自家女儿的了解,到底谁先惹谁,倒还真说不准。 “呣,过会儿见到灵漪丫头,我得好好问问她。” 一想起龙马走失之事,面相端正的洞庭君便双眉紧锁,满腹心事。 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那善解人意的龙妃便沏好一杯香茗,亲自双手奉给他。见夫君接过茶盏时仍是心事重重,一心想替夫君分忧的龙妃便在心中忖念: “唉,如果这时有个像南海水侯那样英武神勇的女婿,夫君他又何须愁成这样……” 且不说鄱阳水底四渎龙宫中这片愁云;在相距不远的饶州郊外山野中,这日下午,有几位山村的妇人,正在其中一家门口,一边做着手中的针线,一边在豆棚瓜架下闲聊。 刚过中秋的午后,绕山吹来的风息仍带着燥热的炎气。近来天气干旱,这马蹄山附近已经有一两个月没下雨。几位串门老姐妹的头顶上,瓜架上面那些盘绕的瓜果,藤蔓全都失去水份,病蔫蔫无精打采的趴在棚架上。 在这干旱天气中,刚才这几位村妇的闲聊,主题便是猜测这眼前的干旱,是不是因为附近鄱阳湖底的水龙王发怒。当然,猜测之余,关于这传说中的水龙王到底存不存在,又费了她们一番额外的争执。不过此刻,她们的闲聊已转到另外一个话题上来: “我说张家大娘,你家伢子进了上清宫,算是跃了龙门,可娃儿这是出家,那你们张家的香火……” “没事,李婶不用担心。” 原来这说话之人里,醒言娘也在其中。听到半山村的李大婶置疑张家香火的传继,醒言娘立即放下手中活计,一脸认真的说道: “我家醒言虽然当道士出家,但他们上清也准婚嫁。前年醒言他爹都问清楚的,否则我家死活也不让伢儿上山去!” 听她这般说,旁边一位妇女点头附和说: “是啊,我听说上清宫那些道士都可以娶老婆。附近那些年轻小丫头片子,只管见缝插针的在你家山上道院旁晃荡招展。我想罗浮山那块儿,也该一样吧?再说了,醒言那娃子又当了大官——谁听说这世上有哪个大官,会没有个三房四妾的!” 看起来最后这句话,比方才醒言娘所言更有说服力,附近顿时一片附和。 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阵,先前那个李婶又说道: “我说张大娘,最近醒言那娃儿有没捎信说看中哪家姑娘?” ——此话一出,顿时便勾起醒言娘最大的心事。是啊,至今醒言那娃儿还没捎信说有什么合适的对象。虽说两三月前居盈那丫头曾经来拜访过一次,可她家显然非富即贵,看那行动气派,绝不是她张家这穷山窝子中的人家能够高攀得上。 “唉,眼看醒言就要奔二十了,这事儿也得主张主张啊……” 一想起这事,醒言娘便又开始愁肠满腹,以至于后面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儿,竟一毫都没听进耳中去。 就在她发愁之时,众人忽然觉得日光一下子黯淡下来;抬头看看天上,发现那久晴的天空中,竟突然阴云密布,身边也刮起阵阵凉风。 “要下雨了!” 就在这些村妇刚手忙脚乱把竹凳搬进屋里去,那大雨便“哗”一声倾盆而下。 “老天终于开眼了!” 就在这些山村妇孺挤在屋内感佩老天时,忽看见门外风雨中,土场山路边忽来了一位少女,华裙珠襦,眉目楚楚,正朝这边款款行来。令她们感到惊奇的是,在漫天雨线之中,这女孩儿双手捧着一只礼盒,并没撑什么伞具,但却在大雨中坦然而行;款步之时,那洁白的腰绫绕身而飞,浑身竟似乎沾不到半点雨丝。 看她在漫天风雨中悠然而行,这几位村妇竟产生一种错觉,彷佛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只不过是这神仙一样的姑娘来时的车驾步辇。 正在错愕之时,这丽装少女已来到茅屋檐前。隔着檐头滴下的水幕,少女柔声问道: “请问马蹄山的张家伯母是在这儿么?” “你是……” 见她来找自己,醒言娘不禁一阵茫然。听她答言,便见那少女展颜嫣然一笑,在雨中宛如水莲花开,欢然笑道: “张家姆娘,我是灵漪呀,是醒言的好朋友!” “噢,原来是你!” 听了灵漪话儿,醒言娘这才恍然大悟: “灵漪姑娘你是我家娃儿的法术师傅吧?” 在醒言离乡之前,她曾隐隐约约听说过这女孩儿的事情,只不过从来没亲眼见过。见眼前醒言的娘亲终于想起她是谁,娇俏的龙女一脸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就是我啊,不过也不是什么师傅啦,那是说着玩的~” 款款走进水帘,灵漪便放下手中装裱华美的礼盒,说道这是醒言托她捎来的中秋礼物。等醒言娘收下,她又从袖间滑出一只销金罗囊袋,说这是醒言寄来的一些金银,供家中二老花销。 在这托言赠礼之时,俏龙女笑靥如花,言语中又自然而然带着一股威势,竟让附近这些村妇不敢直目相视。只有醒言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便捎带着跟这位仙女儿打听了几句醒言的近况。听她问起,灵漪便拣着醒言最近的一些事儿略略说了几句;只不过虽然善解人意的少女已经温和了言辞,但她还是没能理解那些神神鬼鬼的惊险事儿,对一个普通民妇的冲击有多大。等说了几句,见醒言娘脸上神色乍惊乍喜,灵漪顿时会了意,便只拣了醒言平常的饮食起居略略说了几句,于是醒言娘果然便一脸安然笑意。 又略略说了几句,灵漪儿便温语告辞。等她转身走进漫天雨幕,行到山路边没入昏暗如晦的风雨,这村屋中几个妇人,仍是怔怔呆呆,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刚才这一幕。又过了一些时候,才晓得望望那女孩儿消失之处——却见得山下远处低低的云空中,仍然是雨云滚动,阴暗如墨。 过了一会儿,屋外的大雨便渐渐停住。告别自己的老姐妹,醒言娘便带着礼盒钱囊回到马蹄山上家中去。等晚上自己丈夫回来,一同打开盒子看了,才发现盒内明黄绸绫中,按七星伴月的样式摆着八只精美的淡黄糕点。虽然还未品尝,便已先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奇异清香。看着这包装华美的点心礼盒,老张头夫妇几乎异口同声的说出: “这娃儿,要买这么贵礼物!这样好吃点心,留着自己吃不就行了。” 不过虽然口中这么说着,见儿子这样孝顺,老两口脸上也都笑开了花。 且不提老张头夫妇俩真心欢喜,再说灵漪,借着那四海堂主的名义给老人家送过礼物,便满心愉快的驾着风雨回到四渎龙邸。等回到灵珠宫中,记起爹爹先前说要找她问些话儿,灵漪便换了一身便装裙裳,朝父亲所居宫阙中飘摇而去。 等绕过曲廊,刚走到洞庭龙君的书轩外,灵漪便听到自己父亲高兴的声音透窗传来: “好,很好!这么快就打听到,这次记你一大功!” “唔……想不到那些狡诈魔怪,竟想得到将水性龙马隐匿到海外洲岛中去!——不过虽然他们这么做出人意料,可这广大海域毕竟是我龙族天下;既然到了海中,就别想我们不知道。” “哈,若不经这一事,原不知那声名显赫的犁灵洲长老,竟然是魔疆第四天魔!好,既然是他,那浮将军我们还是好好计议一下;若是这回能从凶犁长老手中夺回龙马,那我四渎龙族定然能四海扬名!” ——隔墙听到这里,不知怎么,灵漪心中竟是一动,然后若有所思,一时倒忘了走进轩门去!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十二章 秋飚萧瑟,鼓动征波万里 过了中秋之后,虽然这南国的天气仍有些炎热,但乡野中吹来的风息已经渐渐变得清凉。经过一处掩映在银杏树荫中的村落,醒言看到那些半黄半青的树木中,偶尔有一株叶子已经全部变成黄色,在碧蓝天空下甚是鲜艳。看到这满树的浅黄,醒言便感觉到,现在渐渐已是秋天了。 经过那株秋树时,偶尔一阵卷地风刮过,那满树的黄叶便纷纷而落,与地上被吹起的落叶混在一起,就好像是千百只翩翩飞舞的黄蝴蝶。 从树荫中漫步而过,头上肩头便落下好几片黄叶。等掸去身上落叶,顺手也想帮琼肜拂去头发上那两片黄叶时,醒言却见那小丫头捂住头发,身子微微避过。琼肜说,这叶子就像上回在集镇上看到的扇形绢饰,戴着一定很好看。于是接下来一段路途中,琼肜便端着身子,蹑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直到她忽然自己忘掉,转去追逐一只路过的大黄狗。 在八九月的乡野中悠然而行,也不知走过几处村庄、几处河流,不知不觉就已经是十几天过去。一路前行,琼肜还是那样天真无邪,雪宜还是那样软款温柔,有两个这样动静相宜的女孩儿陪在自己身旁,便让醒言觉着自己这次下山历练,并不像罗浮山上同门弟子说的那样寂寞无聊。 只是,这样的日子虽然惬意悠闲,但此行自己的主要任务,到目前为止却还是没有丝毫进展。 这些天来,按照近来的想法,他也查探过几处气候异常的州县,但还是一无所获。虽然下山前灵虚掌门曾说过,这次让他下山,主要还是游历天下山水,历览地理民情,以期能从中晓悟天机要道。只不过眼看着下山大半年,这寻访水之精的任务还没有丝毫头绪,醒言不免也有些着急。 就在九月出头,这一天醒言带着两个女孩儿走到一处大山场,眼看天色渐晚,但前后看看,都是荒无人烟的山野。虽然前后不着,但好在一路上这样的情况他们也遇得多了。在附近转了转,瞧见一座山峦半山腰处有一座齐整的山神庙,醒言便带着琼肜雪宜爬上半山腰,到山神庙中歇下。 等相帮着铺好草铺,醒言便和二女出来,一边嚼着干粮,一边观看落日余晖中山前的风物。正在观景之时,忽见天边黯淡的晚云中,渐渐飞起一道亮色的霞光,似乎正在朝这边延伸。当醒言指着天边提醒琼肜抬头看时,却见那道云光须臾转近,转眼间只觉眼前一花,就有一人站在面前。 “醒言,你们在吃晚饭啊~” 看着醒言手中的半块米饼,和小琼肜嘴角粘着的芝麻,乘云光而来的龙女热情的打着招呼。 “呃……灵漪你怎么来了?” 这些天醒言专注于师门任务,便没再使用那朵玉莲,谁知灵漪这回竟亲自寻来。见她到来,醒言便问: “有什么大事吗?” “等你们吃完再说!” 见他们还在吃东西,灵漪暂时按下话头,略一施法,便幻出三只玉碗,其中注满甘甜清水,依次递给三人。饮食完毕,这融洽无比的四人就在山神庙门前说起话来。原来,灵漪这次寻来,便是问醒言能不能帮她一起去找回四渎流云牧被盗走的龙马。 略略说过失马的经过,灵漪便告诉醒言: “我听爹爹说,我们被偷去的龙马藏在东南海域中的犁灵洲里。我想着,只要能瞒过灵洲长老的耳目,潜入到藏匿龙马的海洲中去,我用我龙族秘法,很容易便能从海路驱回那些龙马。” 灵漪这番请求的话儿,说得非常委婉;她这次真的只是来问问醒言的意见,如果他觉得不可行,那这个念头便罢了。不过,虽然她这话说得婉转,但醒言听了,却立即慷慨应答: “好!灵漪,只要你不怕,我便陪你去。一来,因为是你开口、二来,你爷爷云中君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早就想能有机会报答他!” ——虽然他这回答,重点落在第二个理由,但听在灵漪耳里仍觉得无比受用,粉洁的俏靥立时笑成一朵花儿。 醒言这番话,确实出自真心。自从上了罗浮山开阔过视野之后,他现在越来越发现,如果不是当初龙君赠笛赠书,自己绝不可能像今天这样窥测天机大道,也不可能逃过那几次凶险无比的磨难。回头想想,自己当时只不过是个市井中的混小子,因而那云中君的热心襄助,便显得更为难得。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直没有机会的少年,一听灵漪之言便立即答应。而千里寻来的龙女灵漪,虽然真心听从醒言的看法,但既然她风尘仆仆而来,内心里便希望他能答应。现在听醒言一口应允,自然是十分高兴。说到底,她这样的提议还是出于一番私心。自从听了龙妃那番话,灵漪便有些郁郁寡欢。这回四渎失却龙马,她隐隐觉得可能是次机会,因为如果醒言表现出色,说不定他俩的将来更有可能…… 当然这样的想法不能告诉醒言。接下来喜笑颜开的龙女,便和他讨论起盗回龙马的具体事宜来。 等说到细节,醒言才有些无奈的发现,这位兴冲冲而来的灵丫头,却只是想过大体事宜,那些细节全没考虑过!能从四渎守卫森严的牧场中顺利偷走大群龙马,做这样事的可会是一般人?况且若像灵漪想象的那般简单,她爹爹洞庭君为何到今天都按兵不动? 与涉世未深的娇贵龙女不同,从小在市井中摔爬跌打长大的少年,自然不会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把自己这些疑虑略略一说,那位兴奋的龙族公主便立时傻了眼。于是醒言只好又重头细问起灵漪听到的所有消息来。 不知不觉中,现在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这山神庙门前刮起呼呼的山风。回到山神庙中,看到那山神老爷面前的香烛,已经只剩下一堆烛泪;于是醒言便让琼肜请出那两只火鸟照明。 在朱雀刃灵照出的火影中,一时插不上话的小琼肜,静静听了一会儿,便悄悄告诉旁边那位同样默默倾听的雪宜姊: “雪宜姐,这次琼肜也想去,你呢?” “我也去!” ——脱口说出自己的心意,一向含蓄的女孩儿脸上红了红,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去了,我也去吧,这样就可以照顾你和堂主……” “太好了~如果雪宜姊一个人留在这儿,琼肜也很不放心呢!” 就在琼肜担心雪宜时,醒言也差不多计议完毕: “……好,灵漪你听着,这灵洲长老在藏匿龙族战马时,还敢照常召开灵洲大会,也不全是嚣张所致。依我看,他此举一来是为掩人耳目,显得一切如常;二来那凶犁长老也知道,四渎龙族即使会用其他方法从水路攻打,也决不会派零散人手混在三山五泽、同气相投的魔仙之中。” 火雀光影中少年将心中想法娓娓道来: “不过,天魔长老此举还是有些托大,那我们也不妨将计就计,就混在赴会之人中堂堂正正登上犁灵洲,从从容容的探察藏匿龙马的洲岛,徐图下手良机。如果我没猜错,魔洲中真正隐匿龙马之地,定然是地形古怪,守卫森严;如果贸然前往,十有八九会无功而返!” “好,都听你的!” 对于醒言之言,灵漪完全赞同。灼灼红光影中,她眼前这少年款款而谈,虽然神色平和,但面颊上彷佛闪耀着一分奇异的光采。正在情热之时的龙女,已经想不到要去深究眼前人话中的道理;只要看到他这样自信的神情举止,那就一切都顺从了。而在她口中温婉赞同之时,心里则忍不住暗暗想道: “怪不得世间都把姻缘称为『丝萝之好』;我们女儿家啊,正像那些缠蔓的丝萝一样,还要把自己依托乔木……” 往日尊贵刚强的龙女,此时却变得和大多数俗世小儿女一样,终于体会到那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三分甜蜜,三分温暖,三分羞涩,就如春日中一缕温柔的暖意萦绕在心头,让脸儿发烧,身儿发麻,只觉得眼前这一刻永远停留下去才好。 虽然此时灵漪脸儿变得红红的,怎么也平心静气也冷却不下来,但幸好那小妹妹唤来的照明火鸟,光影也是一样的绯红。 就在灵漪有些意乱情迷之时,醒言却在那儿皱着眉紧张思索。细细考虑一番,他便提出一些具体细节,跟灵漪她们商量。 比如,为了让自己能扮得和其他去灵洲赴会的魔怪相似,醒言唤出久未召唤的宵朚鬼王,跟这位阴气森森的仆从认真请教,问他如何才能让自己变得和邪魔一样。 忽听主人问起这样有意义的问题,直把鬼王乐得合不拢嘴,忙不迭的将自己多年积累的宝贵经验倾囊相授。最后,他还将自己那把魔气冲天的斩魂巨斧借出,好助主人一臂之力。兢兢业业的折腾完,这位修炼已到紧要关头的鬼王,便告了声罪,幻回冥戒形状潜心修炼去了。 不过,虽然在鬼王这位良师帮助下能幻出阴森黑气,但经几位琼肜灵漪一致指出,醒言这一副长相实在让人联想不到邪魔上去。于是,几个女孩儿唧唧喳喳讨论一阵,灵漪便记起自己四渎龙族之中,好像曾有一件甲胄,名为“黑魔铠”,存放在扬州东城的送子娘娘庙中。 据爷爷说,这副得自魔族的铠甲,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某次大战的战果;因为它魔气过重,便封存在扬州大庙的神像中,日日接受千万人的膜拜香火,这样才能同龙族封魔法咒一起压制住铠甲中的魔灵——现在这几个莽撞小男女只愿成事,哪管其他!于是在千里之外扬州城那处香火鼎盛的送子娘娘庙中,一夕忽然出事。据庙祝说,在那个雷雨夜中,正堂娘娘殿出了好些怪响。只不过当时闪电霹雳不断歇,他和庙里香公都不敢前去查看。等风雷渐住,他才敢叫起庙中人手,点起油炬蜡烛一起去正堂查看。等到了正堂中,他们才发现殿内一片狼藉,原本高高在上的送子娘娘像,已经摔下来砸了个稀巴烂,弄得遍地都是碎泥。 不用说,这自然是灵漪略施小法,将那溶在古雕像中的魔甲盗出来给醒言穿用。略去扬州庙祝如何编说法集钱给神像重塑金身,再说醒言几人,既然万事具备,便乘着灵漪的龙驷车辇,一路云光直往东南而去。 只不过在去那魔洲之前,灵漪却还有一事要做,这便是折去东海之中拜访那只预事如神的灵龟。原来在茫茫东海深处,有一处岛屿名叫“虞波”。这虞波岛构成甚是奇特,本身只由一只巨鼋组成。这只巨鼋背上积满泥土,海树繁茂;若它浮起,便是一处岛屿。 这个独立成岛的灵龟,与东海龙族相熟,善于预示将来之事。而灵漪所在的四渎龙族,溯其源流,还是东海龙族一枝。四渎龙王云中君,原本便是东海龙主之裔。因而以前她孙女有什么疑难之事不能裁决,比如该用何种灵珠润颜,几时适宜于去海外炎泉洗澡,都会去郑重征求虞波灵龟的建议。因此今日要做这样大事,灵漪更要去预事灵鼋那处问卜了。 按着灵漪建议,龙驷来到东海深处这个常人难以寻到的地方,停在鼋岛前一处礁岩上。等灵漪唤了几声,醒言便惊奇的看到,眼前岛岸上那处黑黝黝的深洞,忽然一阵震动,然后伸出一只巨大的鼋头来。 “虞波爷爷,这次我们去魔洲抢回龙马,能成功吗?” 见灵鼋应声而出,灵漪便在海风中甜甜的跟它询问。 听这后辈女娃儿今天问的问题很正经,那神龟倒有些诧异。于是在醒言、琼肜紧张的注视中,虞波闭了会儿眼睛,然后便睁开铁灰的眼皮,朝醒言灵漪的方向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哈!这么说这回是先有波折,但最后还是能成功了?” 不用灵漪解说,醒言也知道这灵鼋动作的寓意。 “正是。” 原本还没太把握的小龙女,听到灵龟这预言也很开心。灵漪回答醒言的时候,老龟摇头点头间带来的巨大海浪,也撞到他们站立的礁岩下。在浪石相撞激起的满天水沫中,灵漪又冲着那灵龟喊道: “虞波爷爷,这是我朋友张醒言!您能也回答他一个问题吗?” 说完,她便推了推醒言,让他向那个眼神和善的神龟问个问题。见她盛意拳拳,醒言想了想,便略带促狭的大笑着朝前喊道: “虞波前辈,我想问问您、我将来能和灵漪姑娘在一起吗?” 忽听醒言问出这样问题,灵漪不禁又急又羞,跺了跺脚,却无比紧张的观看那神龟的反应。不知不觉中,她的手儿已经紧紧攥住自己衣角。 幸好,等待一会儿,那虞波老鼋又像刚才一样,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见得如此,灵漪大大松了口气!因为她知道,自己这神龟爷爷大多数时候还是蛮准的。 欣喜之余,她便又让雪宜琼肜也问出心中疑难。虽然灵漪极力相邀,但最后也只有琼肜问出问题;雪宜踌躇了一下,然后只是怯怯的推脱,似乎在害怕自己问出不好的结果。 只不过,那位勇于问自己运程的小姑娘却不怎么幸运。刚仿照着自己哥哥那样问出: “虞波爷爷,我将来能和醒言哥哥在一起吗?” 满怀憧憬的问出,却不料那神龟爷爷巨大的脑袋,竟然左右使劲摇动两下!开始还以为这龟爷爷还会像前两次那样先摇头再点头,但等了半天,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小琼肜眼中立即便蓄起汪汪的泪水: “呜~” 没想到这占卜结果如此尴尬,灵漪赶紧安慰就要号啕的小少女,说到这龟爷爷有时候也很是不准。听了她安慰,琼肜却哽咽着说: “他、他的头还摇了两下!” 于是等大家一起登上龙车,重新往东南而去时,醒言还不停的安慰伤心的小女娃,极言这占卜迷信之事不可信。只不过虽然嘴上不停安慰,可这位堂主哥哥也同样疑惑难过。 正当醒言口头、心里同时力证这些鬼神之事不可信时,却忽然发现,扑到怀中一直抽泣的小丫头突然破涕而笑,如雨中梨花般带泪欢笑道: “哥哥不要担心了,那龟爷爷又说我们能一直在一起了!” 说这欣喜话时,琼肜话音还带着一丝哭腔尾音。 “呃……” 看到伤心欲绝的小女孩儿突然转变,醒言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他并不知道,刚才怀里这来历古怪的女孩儿,哭泣之余又忙着幻出身形,急急冲回到那只还在目送他们云路远去的灵龟前。这一回,小女孩儿召唤出那两只灵力强大的朱雀神鸟,让它们只管在灵鼋头前徘徊飞舞。在这样阵势下,小琼肜又连续逼问了好几次,请它重新占卜好几回,最后这位见多识广法力强大的万年老龟仙,才终于好像悟出点什么,只得朝眼前一脸怒容的小丫头点了点头——于是获得正确答案的小妹妹,便满意的收身而回! 经过这番曲折,承载四人的龙骥神车便斩开一路风波,直往那犁灵魔洲而去。 进入东南海疆,醒言便穿戴上那身魔气森森的黑色铠甲,盔胄罩住面颊,只露双眼在外,玄黑的头盔向两边伸展出长长的黑色刃角,末尾带旋,就如同猛兽的獠牙一样。全身罩在这錾刻细密图纹、多处向外伸出锐利尖刺的黑魔铠甲,再配合上浑身骨嘟嘟往外直冒的黑气,现在看上去,醒言这位道门堂主已经完全化身为一位恐怖狰狞的黑夜魔王。 当穿入魔铠之中,几乎与甲胄融为一体的少年,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虽然极其复杂难明,但至少有一点他很明白:自己的头脑,现在已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敏锐!于是就在龙驷快进入灵漪所述的魔疆海域时,这位迎风而行的暗夜王者,忽然想到一事,禁不住冷汗涔涔而下!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十三章 漫雾飞空,借云龙以乘风 当醒言穿起扬州庙中暂“借”来的黑魔铠,便放松了心思,放眼朝眼前的万里云涛看去。这回已是他第二次横空碧廖,但看到那朵朵饱含冰晶的白云从身旁飘过,心中那激动的心情仍不亚于初时。腾驾于碧海蓝天之上,原本好动的小琼肜预先得了醒言恐吓,这时也安静下来,不敢乱扭乱动。现在她正转着身子,趴在龙车扶手上,探出脑袋专心朝下看。 就在这一切如常之时,醒言不知看到什么,心中竟是忽然一惊。只不过才转过几个念头,他便赶紧让灵漪停下龙车。 见醒言如此紧张,灵漪不知所以,喝住龙鳞雪骥之后迷惑问他: “出什么事了?” “灵漪,我糊涂了。这次我们是去混入魔洲夺回龙马,怎么还能乘这龙马车驾?” 这道理实在太明显,只听他稍稍一提醒,灵漪便顿时恍然。咬着嘴唇垂首想了想,她便更加着急: “醒言,这样的话我们不仅不能乘龙车去,还得给你找个坐骑!” “嗯?为什么?” “因为我听爹爹说过,我们现在去的这魔洲大会,那些赴会魔怪大多会乘禽跨兽,炫耀各自魔技。若是我们四人空身前去,定然十分引人注意。更何况——” 说到这儿灵漪顿了顿,略略迟疑地说道: “更何况如果没有飞天神骑,这眼前大海茫茫,你们又怎么能飞得过去!” “这样啊……” 听了灵漪的话,醒言顿时也犯了愁。 正当气氛有些尴尬之时,那位牢牢抓住扶手一动不敢动的小琼肜,见哥哥遇到难题,便立即扭过身子自告奋勇: “那就让琼肜来做哥哥的坐骑!” 兴奋说完,她却见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脸古怪神色,这才记起自己当初学飞摔得鼻青脸肿的模样;脸上红了红,琼肜只好又补充道: “堂主哥哥,其实后来我又偷偷练了很久呢!” 到这时候琼肜忽有些后悔,后悔自己那些暗中进行的有效练习,真不应该瞒着哥哥不让他知道。 见她一副热心肠,醒言却有些哭笑不得。看了看小丫头那副稚嫩模样,他便摇摇头笑着说道: “琼肜妹妹,谢谢你的好意;只不过你现在身量还小,等以后长大再说吧。” 见琼肜跃跃欲试,醒言只好又拿出那句轻易不说的话儿来搪塞她。这时灵漪也在一旁帮腔: “是啊~琼肜妹子你现在还小,年纪还没姐姐大;等再过了几年,就……” “那哥哥说话可以算数哦~” 见众口一词,琼肜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像往常那样请哥哥作出郑重保证。当醒言极其熟练的赌咒发誓之时,在一旁的龙女,瞧着小女娃那侮着脸满面晦气的模样,便觉得越看越可爱。 只是,正当灵漪在一旁捂着嘴偷乐之时,她却忽然觉得浑身似有些不自在;凭着灵觉转眼一瞧,便看到那个甲胄俨然的少年正盯着自己。见这情形,灵漪半含娇嗔的叱问道: “醒言你干嘛死盯着我看?难道我脸上有花儿?” 正在这样娇羞之时,冰雪聪明的龙女突然心中一动: “不对!这呆子从来都没这么看我……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哼哼!原来这可恶少年,目灼灼似贼,竟想让我这堂堂龙族公主当他坐骑!” 猛然想通缘由,这龙宫公主立即恢复娇蛮本性,霍然起身,两手叉住纤腰,冲醒言大怒言道: “可不许你打我歪主意!!” “嗯!不行!其他事都可以,就是这事说什么都不行!” …… 且不说灵漪勃然大怒,略去个中闲话,大约半晌之后,便见得这东南大海上空的苍茫云海中,忽然现出一条龙形云路。在这云路之中,竟有一条乌云绕体的游龙蜿蜒翱翔,正推开面前层层的云雾,朝东南方向破空飞去。这个不知从何处降临的尊贵生灵,浑身隐藏在一团乌黑阴沉的云雾内,让人看不清它本来面目。虽然不知这状似恶龙的灵物从何而来,但在这寂寥的天路之上,猎猎天风里偶尔还能听到有人说话。听声音,似乎是一个少年正在絮絮叨叨的抱怨: “我说灵漪呀,你能不能飞得再慢点?太快了我会头晕~” “……!!” 对于这样的合理请求,回答却只是一阵剧烈的震动,然后他身下游龙那黑玉般的龙尾猛然一甩,在云团中扫起漫天冰雪之后,便更加迅捷的朝前飞腾而去。 在这样赌气的疾翔之中,坐在龙背上的三人不久便看到那传说中的海外魔洲。透过眼前一层层不停飞过的冰寒迷雾,御龙少年看到在前方那风涛万里的海波之中,猛然升起一团巨大无俦的赤色云雾,犹如一只巨硕的蛋壳在澎湃的海涛中沉沉浮浮。赤云之中,红光迷漫,在广袤无垠的碧蓝海水中映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随着身下神龙的疾驰,那红彤的光辉越来越大,渐渐便似要充满自己整个视线。 见到这样神幻的奇景,醒言心中不自觉便响起灵漪转告的犁灵洲概述: “仙洲犁灵,连峰杂起,复嶂环围,其中遍生不昼之木,昼夜火燃,其势恒定,飓风吹之不烈,暴雨浇之不灭……” 对照着这样独特的描述,当看到远处这团动荡不停的红色烟云时,醒言便知道他们已经快到此行的目的地。 “琼肜、雪宜,抓牢了!” 见快要到达目的地,醒言便提醒前后两位坐客抓牢。听他提醒,他怀抱的小琼肜赶紧抓牢面前一对龙犄角;他身后的女子,则迟疑了一下之后紧了紧环抱的双手。 虽然远远望见犁灵洲的轮廓,但离真正抵达还有不小的距离。只不过这时候,天空中已经不时可以看到奇形怪状的人物呼啸而过,朝那火气熏天的魔洲冲飞而去。直到这时醒言才发现,那些飞空而过的魔怪异灵,并不能看出多少阴森可怖之意。相反,看上去还都很神圣庄严。比如刚刚冲过去的那只插翅黑狼,胁下那对黑色肉翅便被主人故意弄得银辉闪闪,看起来一副圣洁无瑕的模样。 见得如此,醒言便略略收了些法力,将灵漪身边那些魔雾妖氛减淡了许多。 等降落到遍地斑斓红石的洲岛,那灵漪化成的龙形,便和不少赴会魔灵的坐骑一样,跟着地上主人的步伐在天空缓慢飞翔。为了表达对犁灵洲长老的尊敬,所有的访客都下了坐骑,在红光斑驳的琉璃石径上徒步而行。 和预先了解到的一样,这魔洲海滩上并没有什么侍从武士把守。所有赴会访客抵达之后,都三三两两的自行朝洲岛中心方向走去。虽然不知道这“灵洲大会”为什么不需要请柬文书之类,但醒言还是坦然跟在这些面目怪诞的访客后面朝前走去。 一边走着,醒言一边留意身周那些魔客的谈话。这些来自荒洲野泽的异灵,语音嘈杂,谲拗难懂,但仔细听了半晌,他还是大致听出,他们说此行前往的是本次灵洲大会的会所:天火峰,森红台。 虽然在少年心中念出的这几个字儿形状未必对,但听音节也就大致如此。 一路前行,看着相距不远的那些面目诡异的妖魔,醒言心中也不免惕然。只不过他却不知,在他心下惴惴之时,其他那些前来赴会的魔怪,看到他这身罕见的魔王打扮,也都在心中暗自揣测,猜他是哪一路魔神。 说起来,这些与凶犁长老投契的各路妖魔,虽然他们一起号为“魔族”,但各个都还是人神妖鬼各界生灵中崇尚力量的强横灵者。这些力量强大的妖魔鬼灵,不知什么原因聚合在一起,听命于某处号为“魔都”的神秘所在。正因为族类庞杂,因而落在醒言眼中的这些魔客,各个形状不免便千差万别。一路上遇到的,既有面如冠玉、冶态横生的俊美男女,也有茸毛丛生未脱兽形的妖兽魔灵。偶尔一阵阴风飘过,若凝目一瞧,还会发现其中裹挟着一团面目全非之物。 随着这些或沉默或喧嚷的魔怪前行,过了一处只容一人通过的狭长峡谷,然后便经过一处奇特的树林。这些杂布在红色山岩中的树木,树干叶色仿如人肤,枝头所结的果实,竟五官毕具,仿如人首。从道边看过去,这些人面果实都是面带微笑,真可谓“笑靥如花”。 见得这人面树果可爱,一身玄黑裙裳的琼肜,从魔王哥哥身边溜开,颠颠跑过去和那些人面木果说话。也不知道那小丫头说了什么,还没等醒言来得及阻止,便看到她已逗得身前那几株草木之物大笑起来。哇哇长笑声中,那些笑得最为剧烈的人首果实,先后从枝头坠落,咕噜噜滚落地上。还没等醒言缓过神来,便看到这些活生生的人头顷刻间已化成一滩红水。瞧那暗红模样,也不知是果汁还是鲜血。 见到这怕人情形,琼肜也被吓了一跳,赶紧乖乖跑回到哥哥身边,再也不敢说话。见到这人头滚落触地化血的诡异情状,心无挂碍的小丫头噤若寒蝉,她哥哥心中则变得更加警惕。初踏陌生之境,置身叵测之群,饶他再是胆大,也不免有些惕然。再看着前面络绎不绝的异相魔灵,于是那原以为筹划得当的少年,此刻心中忽升起几分莫名的寒意!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十四章 火雨流离,恐染半生之劫 就当醒言心中惕然之时,他身边那两个女孩儿却恍若不觉。刚才莫名其妙就闯了祸,现在琼肜正尽量规规矩矩的朝前走,只是因为她身量相对短小,在旁人看来仍不免像在蹦蹦跳跳。在她身旁,雪宜则穿着一身雪亮的长裙,跟在醒言身后飘然而行。 又走了一会儿,醒言开始有些纳闷起来: “怎么还没看到那传说中着火的树木?不是说这犁灵洲中遍生火燃的不昼之木吗?” 只不过又走了一会儿,特别是过了那片人面树林之后,那道旁叶红胜火的树木便多了起来。越往前走,那些树木枝叶颜色便越深,直到他们终于看到一片真正着火的树林。耳边传来火焰燃烧惯常发出的“轰轰”声,琼肜便忍不住走上前去,踮起脚儿在那片熊熊似火的树叶中伸手搅了一搅,然后便回身大声报告,说道那是真火。 见琼肜亲试,醒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看来,灵漪打听到的那些消息大体都是属实。 在这之后,道旁山岩间熊熊燃烧的不昼火木便越来越多。密密匝匝的火焰枝叶交相错落,释放出炽烈的火气,将火树林荫中的行人浑身映得通红。在一片火影之中,小琼肜的粉脸愈加变得红扑扑,就像熟透的苹果;她雪宜姊俏洁的粉靥上则沁出许多细密的汗珠,就如同粉荷上满布的晨露。对她这位出身冰崖的精灵来说,虽然现在火气逼人,但雪宜曳地的长裙之内,那件南海异宝火浣甲,正裹住她玲珑的身躯,因此虽然火道上炎气熏天,但她还能从容行走。在这两位女孩儿觉着炎热之时,醒言身上罩的那层黑魔铠甲却仍然冰冷如初,似乎丝毫不受那些火树炎枝影响。在火道上通过,头顶的火燃之木不时簌簌落下一段燃灼的断枝,让人时常要留意闪躲。 就这样一路小心的前行,当醒言和琼肜雪宜走过一处怪石嶙峋的对合山崖时,他们便觉得眼前忽然一亮,然后满眼满目便只看到一片耀眼的猩红。等瞬间的震惊过去,双眼渐渐适应了眼前的明亮,醒言才发现刚才刺目的猩红原来是一片广阔的火海。在这烈焰喷吐的火海当中,又有一座赤色的山峰高插入云,正巍然耸立在他们面前。 看到这片火海云峰,不用旁人提醒,醒言也知道他们现在终于来到一路上听说的天火绝峰。想来,本次魔洲大会的冶游之所森红台,应该就在这天火峰顶上。 等真正来到天火峰脚下,见到这片恣肆汪洋的火海,醒言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犁灵洲的魔众聚会不需要文书请柬。眼前这片无风自燃的火焰海洋,正将赤色的柱峰紧紧环抱,剧烈燃烧的焰苗顺着千仞绝壁不停的向上卷动,似乎其中那些火焰的精灵,想要攀到这座赤石山峰的顶部。在这样凶机暗藏的滔天火海面前,即使有那飞天的坐骑,如果没有特定的强大灵力,也休想横空飞上天火高峰。 正因如此,醒言身边原本络绎不绝的赴会魔怪,来到这天火峰下的火海之前便大多停下脚步,仰脸朝上观望。他们之中,只有少数法力高强的魔灵,到了火海前直接招来自己的坐骑,唿哨一声腾空而起。只是,就在醒言来到火峰前这一段时间里,飞空而起的七八条黑影,最终竟只有两三个成功到达峰顶。不少试图登顶的灵怪,大多被那些飘卷千尺的凶猛焰苗追上,瞬间便化成灰烬。而那些侥幸逃下的魔怪,则个个胆战心惊,除了个别顽强之徒,其他都只好悻悻离去。 见到这样情形,饶是醒言已经见过几次凶猛的火场,但看到这眼前宛如有自己灵性的凶猛焰苗,也禁不住暗暗心惊。 “难不成这次费了这么大力,连魔洲大会啥模样都见不上一回?” 此时在这满面尴尬的少年身旁,已经有几个不远万里而来的魔人,看了看眼前情势,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段,然后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见到这情形,醒言便更加懊恼。 就在这时,他耳边忽听得一阵风响,然后便见一阵白茫茫的水雾在眼前弥漫开来,转眼面前这一小片火场便被暂时压制住。 “快上来吧!” 一声甜美的声音如在心底想起,醒言抬眼看去,这片忽然凝聚的云团之中,正游动着一个柔婉的身影。 “真的没事吗?” 虽然知道云雨从龙,但醒言心底还是有些犹疑。只不过等他和琼肜雪宜一起飘身飞上龙背,心中便再无杂念,只管抱伏在光润的龙鳞身躯上一起朝上飞去。紧紧抱住龙躯之时,醒言只觉得耳旁不停掠过呼呼的风响;灵漪飞动之时生成的甘雨,与那些火灵碰到一起,便不住发出嗤嗤的响声,蒸腾起一大片白色的云霾。混白的水汽将这飞天的三人牢牢裹住,让他们觉得并不如何难受。在这白雾遮面之时,醒言只记得最后一眼瞥到的,是头顶那片如火如荼的暗色苍穹。 这时候,仍在原地踯躅的其他魔灵,见那位威风凛凛的黑甲魔神竟驭龙飞天,便个个面露惊羡神情。在他们之中,有一个瘦如竹竿的黑袍老者,竟在醒言驾驭神龙腾空而起时,觑准时机飘身而起,闪身躲在龙尾扫起的水汽漩涡中一起朝上飞腾。只不过,虽见他这法子巧妙,暂时似能免去火焚之灾,但其他束手无策的妖魔仍不敢轻试——万一到了半空中,那龙尾忽然停了摆动,自己岂不是活生生当了天魔长老豢养火灵的食物?那些攀卷如索的火舌,可一直不甘心的追附在神龙的尾后! 不过,让他们这些踌躇不前的魔怪后悔的是,这预想中的可怕情景最终并没出现。其中视力绝佳之辈,看到那团白云飞上红彤天空之后,便散作几个豆大的黑点,消失在高崖绝壁的顶峰之后。 且不说他们趺足后悔,再说醒言几人,等飞上天火峰顶之后,那化身游龙的小公主也幻回人形。此际她正是一副侍女打扮,一身干净利落的青罗小裙,满头的乌丝梳作两绺垂髫,柔柔飘在玉靥两旁。只不过虽然灵漪梳妆娈婉,但她现在的表情可并不柔和。当那个刚才跟在她身后飞上高崖的黑袍老者,微一拱手飘然离去之后,灵漪便伸脚偷偷去踩少年那质料相对柔软的战靴—— “哇咧!” 正在绝顶之巅四顾苍茫的少年,被她这出其不意的一踩直踩得呲牙咧嘴! 就在他忍痛之时,他身旁那个机灵的小丫头看到这情形,心中却很是想不通: “为什么灵漪姐姐会生气呢?琼肜还很羡慕呢……” “我也很想给哥哥当坐骑,可哥哥还不要,呜!~” 正在惆怅之时,琼肜无意中挠了挠头,便忽然愣住,停滞不前。 “出什么事了?” 发觉琼肜没跟上来,醒言立即停下来转身观望,便看到那个小丫头正哭丧着脸,只管在原地打转。 “呃?” 见这情形,醒言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正要开口细问,便见琼肜跑来带着哭腔告道: “呜呜!我的两只火鸟簪子都不见了!” “啊?” 听她这么一说,醒言三人这才留意到小丫头的头发上,现在已是空空如也。 “一定是刚才飞上山时落掉了!” 见琼肜难过,四人之中最擅飞纵之术的四渎龙女,赶紧过来安慰: “琼肜别急,等姐姐下去帮你去找!” 安慰完,灵漪儿便朝那山崖边缘急飘而去。只是,刚等灵漪来到悬崖边,在她身后的三人,包括那位眼泪汪汪的失主,便忽然看到在那黑赤云团不停滚动的背景苍穹上,蓦然升起两只巨大的火鸟,焰翅扇转如轮,朝这边吹来迅猛的火风。 这一对焰羽明亮的巨鸟出现得如此突然,倒把正跑过去的灵漪给吓了一跳! “这是……” 仰面望见这两只巨焰灵鸟火眸中冷冷的眼神,灵漪心中一时竟也有些害怕。只不过,一看见这那两只体型与以往迥异的火焰灵鸟,琼肜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找到啦!” 欢呼一声,便见琼肜不顾那剧烈吹来的炎热风息,一路东倒西歪的颠颠跑过去,一把抓住火焰巨雀敷满明亮黄焰的锐利脚爪,朝醒言这边破涕为笑道: “我找到了!这么快~我就知道它们很乖!” “哈哈,当然!” 见小琼肜这语无伦次的开心样子,醒言哈哈一笑道: “它们当然很乖,就和它们主人一样!” 见到这两只浴火重生的朱雀神鸟,原本心情有些忐忑的少年顿时精神一振,盘旋在心底的一丝阴霾立时一扫而光。感受到空气中充盈跳动的烈炎之力,灵觉敏锐的少年乐观想道: “现在加上这两大助力,这回即使夺不回龙马,想要全身而退,那大概也不太难!” 心情愉快之时,现在横亘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流动着明亮岩浆的火河,倒反而变得没什么;在那些熔浆气泡鼓胀破裂的扑扑声中,醒言轻松的踩着火池中那个几个铁黑色的踏脚石,一路轻盈的朝前通过。他身上那副看似沉重的狰狞魔甲,没给他动作带来丝毫阻滞。 一路轻松向前,醒言还不忘回头来跟小妹妹说笑: “琼肜啊,你看这浑身冒火的大山,倒还真有点像你经常做的那个怪梦呢!” “真的吗?可是琼肜不记得有空来过呢!” 就这样一路说笑前行,不多久他们便见到在这已是嵯峨入云的绝顶高峰上,又巍然耸立着一座黑红岩石砌成的高台。森然耸立的高台,就如一个巨大的猛兽,正从高处俯望着这些渺小的生灵。此时,正是暮色降临,于是立足在半天之上的人们,便看到那满天如欲压顶的暗云中,忽然有一轮鲜红的圆月现出身形;血色的月轮,透过暗云的遮挡,朝云梢之下这片魔疆的要垒上洒下一片妖异的月华。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十五章 太清神手,挥为啸虎之风 这一回,是醒言自打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血一样的月华。赤月流天之时,他彷佛能闻到空气中一丝膻鼻的腥气。 飞身上了岿然耸立的森红台,仍似未到魔洲大会之所。现在他们脚下这条红石大道,正腾腾冒着白色的热烟;道两边,则参差不齐的排列着两列巨大的石柱。因为笼罩在血色月光中,这些突兀厚重的巨石柱已看不清它们的本来颜色。昏暗的红光中,这些石柱就像一个个浑身淌血的巨人,在赤红的暗影中对道中的行人冷冷注目。 第一回踏上这样的奇诡秘境,看着这些血月光辉中的石柱火路,醒言心中不由自主闪过一丝惧意。虽然有些害怕,但回头看看来路,望见那低沉云天上正是青霭彤云密布,便想起自己正行走在万丈高崖之上,身后已没有退路。念及此处,醒言重又镇定下来。回回头,看了看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孩儿,醒言吸了吸气,重又大踏步朝前走去。 正大步流星的行走之时,已经沉静下来的少年却冷不防脚下一滑,竟差点摔倒。 “怎么回事?” 迅速凝起心神,重新稳住身形,醒言心中好生诧异。因为刚才那一瞬,似乎心中惘然若失,自己竟是一阵眩晕。此刻虽然他对自己的法力境界不甚清楚,但刚才自己分明已经调整好心绪,又怎会平地走神失足? 此时似乎也不宜深究,醒言便定了定神,继续朝前走去。这时候,他和他身边的女孩儿全都没发现,在刚才那一刹那中,天空中那轮赤色月轮,忽然好像有一线深红电火闪过,然后他身上黑色魔甲前胸那块看似黯淡无光的护心镜,一瞬间竟也有一道红色电芒迅速流过,然后铠甲上那些神秘花纹,便隐隐流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光,就彷佛在和天上的魔月相呼应。 在血色石柱林中又走了一阵,不久醒言便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场。 这座如满月月轮一样的宽广石坪,几乎比罗浮山上的飞云顶还要广大,正微微凸在已经高出高崖一大截的森红台上。此时,那巨石坪中遍布火光,其中黑影幢幢,似乎有不少人在走动。在石坪上空,则飞翔盘旋着许多带翼的魔禽飞兽。 看着火光中魔影幢幢,醒言想想那天火峰的火灵险阻,现在发现还有这么多魔怪出现在此处,便不免暗暗心惊。 “先把今晚混过去再说。” 到得此刻,他心底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儿又冒了上来,甩了甩头,昂昂然就朝那巨石场中走去。这时他已把角牙横生的魔盔摘下隐去,因为看过先前遇见的那些魔怪大多衣装正经,若是不摘下魔盔,便会显得太过夸张。 等到了场中,醒言才发觉这魔洲大会早已开始,现在石场魔坛中一片嗡嗡交谈声。走入石场之时,也没见什么侍从走上前来问话,就好像是寻常山乡中的夏夜乘凉,没谁管你能否加入。 见到这情形,原本准备好许多说辞的冒牌魔神,心里倒有些失望。当然,虽然无人过问,但醒言明显感觉到,就在自己走入石场火圈的那一刹那,这里百十位密切交谈的魔众,竟似乎都感应到他到来,略略一滞后,重又接着交谈。 等醒言带着琼肜雪宜她们走入场中,略转了转,才发现这广大石场中遍布着许多造型粗犷的石桌石凳。在这些天然桌凳旁边,三三两两围着神怪魔众,一边吃着石桌上的肥甘野味,一边交流着自己的心得见闻。在这遍布石场的人群之间,又燃烧着一堆堆火光明亮的篝火。等过一会儿仔细看看,才发现这些篝火原来就是栽植在那儿的火燃之木。 刚开始时,醒言看到这样松散的魔洲大会还有些莫名其妙。若按他以前的经历,想象着这魔洲大会应该要有一个高台,可以让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在上面讲话;然后后生小辈们便依序出场,或提问,或上台演示。至不济,也得像前些天南海神宴一样,主人在座首主持应客,安排歌舞饮食。但现在,眼前这轰轰烈烈的魔洲大会却像是一盘散沙,转了大半天,却连发起大会的魔洲长老都不知道是哪一个。 只不过,等看了一会儿,醒言便发现,这些三五成群的神怪交谈成效极高。他们说话时不光动口,同时还手足并用,不停演示着法术来佐证自己的观点。 显然,这些人都是魔力高强之辈。醒言往往看着强光急闪,但那暴烈的光团仍然牢牢控制在主人手中;直到对方看完,才会将那灵力强大的光球瞬间灭掉。 见到这样娴熟自如的操控能力,醒言也不禁暗暗咋舌。而这些来自四野八荒的魔灵,一旦自己要说的事情讲完,看对方也无话可说时,便立即离群走掉,加到另外一圈中继续广博自己的见闻。这样场面,与那南海神宴靡丽烂漫的风格完全不同。 就这样在灵怪群中小心逡巡了一阵,他这个乔装混进来的道门堂主心情渐渐平定下来。等惧意略去,醒言那少年心性又冒上来,竟和琼肜灵漪几人,就像逛集一样在这个魔焰滔天的石场中四处溜达起来。闲逛之时,醒言在前面领头,琼肜雪宜灵漪相牵着手儿紧紧跟在他身后。 在这森红台上走了一回,醒言发现在魔台边缘,又按八卦方位立着八块高大的黑石碑。造型天然的石碑上,各自錾刻着一句大篆文字。转过一圈,醒言发现这八句碑文是: “览天地之幽奥”;“统万物之维纲”; “究阴阳之变化”;“显五德之精光”; “跃青龙于沧海”;“豢白虎于金山”; “凿岩石而为室”;“托高阳以养仙”。 虽然这是灵洲魔坛,但这八句碑文却说得中正精微,大义凛然。只不过这八句话,全都用滚热熔岩写成,明亮耀眼的红黄熔浆在漆黑石质上如蛇虫般缓缓流动,便让这正气凛然的铭文平白显出几分妖异之气。 看这些碑文之时,醒言忽发现琼肜也和自己一样,正仰着脸儿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些火热碑文看。看见她这副认真研读的模样,醒言便忍不住说道: “不准去摸!” 就这样闲逛了一会儿,看清魔坛石场景物,醒言也渐渐开始留心起魔怪们的对答来。走了一阵,他便找到一处能还算听懂话音的地方,也加入其中开始倾听起魔灵的谈话来。 一边听时,他也学样拿过不斟自满的罍樽,品尝了一下樽中这鲜红似血的灵洲美酒。等醇酒入口,醒言才发现这酒虽然颜色吓人,但抿入口中却极为甘美醇和。只是虽然这酒好喝,但身处险地,还是浅尝辄止为宜;品过一口之后,醒言便将酒樽放回原处。 当血酒的醇味还在舌尖慢慢扩散之时,醒言便听明白,原来身边这几个形状怪诞的魔灵,居然都在谈论何者才是天之道。听了这个话题,醒言也来了兴趣,便认真倾听起来。 这时候,灵漪、雪宜,还有那个好动的琼肜,现在见醒言加入魔灵,便也自行在不远处寻得一方白石坐下,静静看他们说话。跳动的火光中,这几个静看少年举止的女孩儿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心无旁骛的静静旁观,无意中显露出的姿态,竟是无比的静婉恬娴;偶尔水眸流眄,就宛如那瑶花照水,不语自媚。见她们这样仙婉姿容,自然有一些心性放达的魔怪上前搭话。只不过虽然语涉调笑,甚至有灵怪贸然恳求雪宜与自己结为鸳侣,但雪宜灵漪她们也能看出,这些魔神虽然口无遮拦,但并无恶意;听到胡混话儿时,这几个宛若梅雪清兰的女孩儿,只不过掩嘴轻笑,并不动怒。 当然,灵漪雪宜她们并不知道,这些随心所欲的魔神,并不真是那样个个守礼。他们现在没什么出格举动,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正本能生出一种抗拒——不知何故,一待走近这几个女孩儿,特别是靠近那个乐呵呵一脸天真的小丫头,自己那无所畏惧的心神竟不可抗拒的生出一股惧意。 且不说灵漪几女闲坐,再说醒言,在这几个魔怪之中听了一会儿,却渐渐有些不服气起来。原来他身旁这几个谈论天道的灵怪,满口都是悖乱混沌之言,只想着如何逆天而行。虽然醒言生性跳脱,往日观读经籍思索天道时,也比较旷达,并不拘泥道门经典。只不过,所谓道不同难相与谋,他毕竟还是秉持天地正道的三清门徒;在罗浮山上听到的都是讲求如何顺应天时,现在听得这几个魔人一边倒的研究着如何毁灭逆天,便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又耐着性子听了一阵,当看到那个虎头人身的魔怪越说越起劲,满口唾沫星子直飞时,醒言便再也忍不住,加入其中隐讳的说了几句顺天应时的话儿来。这样一来,那几个本被虎头怪粗门大嗓震得要走的灵怪,一时都停了下来,重又耐心的听这两人开始争论。当然,醒言只不过略略说了几句,但那个虎头神怪正恼没人接茬,一听有人说话顿时来了劲儿,越发起劲的吼起来。 见自己不小心说了两句,便闹出这么大动静,醒言心下顿时便有些惴惴。正要朝四下观望风声之时,却忽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响亮中带着幽沉,正如从铁瓮闷罐中传来: “这位魔兄,其实赤虎山神说得也没错。” “呃?” “须知这天道之理,本来就如一体之两面。常人皆说顺天为道,岂不知正如阴阳二仪,顺天为道,那逆天、灭天,亦为天地正道。” 听得这话一下子切中肯綮,醒言急忙回身望去——原来在自己身后,正站着一位身形高大的老者,一身宽大黑袍,上绣银色云雷之纹。看他脸上,虽然双眸晶润有光,但脸色犹如淡金箔纸,虽然嘴型犹动,但淡金面颊却丝毫不动。除了这处特异之外,这老者乍一看好像是满头红发,但若仔细观瞧,便会发现这些火红头发本来便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等这位火发黑袍的老者到来,醒言惊讶的发现,眼前这几个原本大大咧咧的魔怪,竟不约而同的脸现恭敬神色。原本叉着腰气势凌人的虎头神怪,现在一下子低垂两手,满脸敬畏之情。 “这老头是何人?” 看到这情形,醒言心下暗自惊奇。 只不过虽然面前老者似乎来头不小,但他此时也毫不畏惧,仍是不卑不亢的重述了一下自己的观点,说是这世间的生灵,只有顺天应时才能更长久的生存下去;也只有顺天修行,才可能达到魔道力量的终极。 见得醒言抗声辩解时气度从容,那金面老者不仅不恼怒,反而还暗暗惊奇。略思索一下,他便仍是不动声色的说道: “小兄弟似乎不相信混沌逆天之力可以让我们魔技强大?那我们不妨来试上一试。” 说完这话,这老者朝那赤色皮毛的虎头山神努了努嘴,说道: “请借赤虎老弟开山铉斧一用。” 听黑袍老者这话说完,醒言诧异的发现,身前那个赤虎山神忽然面如土色,魁伟的身形都似立马矮了半截。正奇怪时,醒言便看到这一脸晦气的神怪,下意识的想去拔出腰间斧头呈上,但迟疑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跟这黑袍老头低声求道: “长老在上,其实小神这小小铁斧,实是个不祥之物……每次拔出,它都要饮血三斗,否则便不吉利……” 听他这么一说,醒言才注意他那巨硕腰围间,狮蛮带上插着的那把大斧,幽暗斧面上血光隐隐,显见是百汇杀气,嗜血无数。正待细细观瞧,却听旁边那黑袍长老一声大笑: “此易行!” 话音未落,便见赤虎腰间紧紧插住的开山斧倏然飞出,带着诡异的啸音直朝赤色云空中飞去。须臾之后,还在那斧头主人一脸茫然之时,这把魔斧便又重新飞回,“唰”一声恰好握入黑袍长老手中。等这时再看,醒言发现斧头那原本黝黑的斧面上,已经浸满了鲜红的血水,正滴滴答答往下流个不住。 见醒言看着神色不解,那黑袍长老便解释道: “此是人木林中血。这些草木,已接近修成血肉人身。” 听得此言,再看那鲜血淋漓,醒言心中悸然,颇为不忍。 这时候,外面渐渐围来许多魔怪观看。在大家热切目光中,那黑袍长老也不顾那虎头山神心疼得虎须直抖,便嘿然一声,握斧的左手中立即腾空飞出一些琐碎火星。这些细微的火星一出现,醒言立时感觉得这脚下站立的石场蓦然颤动起来。 “难道它们之间有关联?” 看着那些有如流萤的星火,醒言心中暗暗惊奇。正转念时,便见那黑袍老者对自己微微一笑,说道: “请看好,这就是混沌火乱之力!” 话音刚落,众人便觉得眼前一花,只觉得整个魔坛云空一阵纷乱,然后瞬间眼前景物便又恢复清明。等这些灵力心志都很强大的魔怪回过神来,才发现长老手中那把着名的嗜血魔兵,已销熔成一团毫无生机的铁快。 见到这样情景,围观魔众尽皆心惊。因为他们都有耳闻,赤虎山神那把开山铉斧,其中寄生的魔灵特别强大;如非有消弭九幽玄冥的乱魔之力,决不可能在瞬间就抹去这嗜血魔灵的所有生机。在众人嗡嗡惊叹之时,那心爱兵器被毁的倒霉山神,却是满脸沮丧,如丧考妣。 当然醒言并不知这许多内情。见这黑袍长老谈笑间斩取人木之血,片刻之后又毁去别人宝贝兵器,他心中便忽然升起些愤然之意。又想起这虎头魔怪的无妄之灾是因自己而起,醒言便分外歉然。 看了看那黑袍长老,仍托着那铁块微笑看着自己,似是等着自己认输;见此情形,他想了想,便按捺住心中不忿,也是一脸微笑。只不过,此时他手中暗运太华道力,顿时一股清力喷薄而出,“唰”一声便把黑袍老者手中那块废铁隔空吸入自己手中。 见他如此,那老者不禁也有些讶然。不过此时他倒来了些兴趣,仍是一脸笑意的看着醒言。这时,他们身周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上许多人。见这少年竟敢在黑袍老者手中夺物,这些魔众惊心之余,全都在伸首延颈看这少年如何表演。 见到这样热闹情景,原本乖乖呆在姐姐身旁的小琼肜,也赶紧跑过来,气咻咻从人堆中挤进来,跑到人堆前看哥哥变戏法。 就在众人瞩目之时,醒言手中忽然也缭绕起几点银光,围着那块废铁萦绕飞舞。在暗色的夜空中,七点寒星一样的银芒,正按照一定的轨道,杂而不乱的盘桓飞舞。 略停了一会儿,众人便听这面生的少年清声说道: “告长老,人间俗语有云,『千年古木,毁于一旦』,这世间器物,总是毁之易,立之难。” 话音未落,众人眼前便觉银光闪华,然后就看到少年手中那块无知顽铁,突然间就像吹气般膨大生长起来。和刚才那长老毁斧时只觉眼前一花一样,这回少年将顽铁还原为斧,又只是在须臾之间。 于是等星光落定,眼前重又回复魔坛赤红光影之时,那位一直痛不欲生的赤虎山神,忽然便张大嘴巴: “这、这……” 惊怔之时,他丝毫没发觉自己这两声已是虎嚎。 原来,此刻这位长发飘扬的黑铠少年手中所持之物,已还原成自己熟悉的铉斧形状;唯一不同的是,原本斧面隐隐的血色,现在已代之以流转无定的神异清光。见得这样情形,这赤虎魔神就好像看到一个老朋友在眼前死而复生,直喜得口中“哇哇”嗥叫! 在这样欢乐团圆之时,众人忽听到有个稚嫩的嗓音正甜甜的说道: “老爷爷~能不能帮我把斧头再变回去?刚才哥哥变得太快,我还没看清楚呢!” “……” 听到这可怕建议,斧头真正的主人赶紧一个箭步蹿上去,从少年手中拔回重生的爱斧,两手紧紧抱在怀中,再也不肯放松。 见他这副模样,再看看那把宛然如旧的铉斧,黑袍长老哈哈一笑,朝少年挑指赞道: “好一个毁之易、立之难!” “其实小老儿,方才也并非存心损人器物。刚才所为,一来为与你辩理,二来、则是这位赤虎老兄的血斧,已残害生灵数以千计,大坏我魔族名声。今日长老我,正要顺势将它毁去。” 魔域长老一口一个魔族,原来这真正魔族中人,向来都是将神魔仙鬼并提,以魔为荣,毫不讳言。他们倒不像民间传闻的那样,说是若有谁跟魔人提了个“魔”字,便立即小命不保。 再说这黑袍老人,瞧了瞧满面羞惧的虎怪山神,忽然放低了声音,低头喃喃自语道: “也好,也好,一腔正气,如此一来它便不再是禁物……” 低语说到这里,一头火焰头发的魔族长老,低垂着头颅良久不动,然后忽然抬头,朝醒言呲牙一笑,说道: “小兄弟,你今得北斗之力,本是可喜可贺。只不过——” 顿了顿,他便说出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来: “你可知道,在那浩浩天垣之上,南斗主生机,北斗主死气;你今日既然蒙受北斗七星神华,只恐天杀星动,离那伏尸千里、血流成海之日,已是不远矣!”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十六章 斗转天摇,险中偶得烂漫 “伏尸千里?血流成海?” 听着黑袍长老的话,刚开始醒言还没反应过来。等长老说完,停了片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刚才听到什么。在心中略略咀嚼了一下这两个词,神态清俊不羁的少年便笑了起来,不以为然的说道: “长老之言晚辈自当聆听。只不过您刚才也该听到,我平日修心炼道,依的是顺天应时,又怎会去大肆屠戮生灵?” “何况,晚辈虽然法术略有小成,但在各位前辈高人面前,法力还不值一提。既便有时动怒,最多也不过流血百步,何尝能伏尸千里?” 听了他这辩解的话,魔族长老一时也不回答。这时候他那双晶润有光的眸子,忽然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彷佛洞明一切的眼神盯着醒言看了一会儿,然后他便慢慢咧开嘴笑了起来: “唔……也许,也许。我也只不过随口说说。” 轻轻揭过这话,醒言倒想起另外一件事,便语气诚恳的问道: “长老您见多识广,我忽然想起一事,还想请长老解惑。” “但说无妨。” “不知长老可曾听说,有哪处山间神灵会使一种法术,能让方圆数十丈之内其他所有的法术失效,只有她自己的法技能运用自如。” 原来醒言看到长老对那赤虎山神知之甚详,便从“山神”二字联想起那回琼肜突然化身为高强神女的事儿来。虽然这小丫头平日坚持认为那美貌女子就是她长大的样子,但在醒言内心里,仍然认为那该是某位山神附身。说起来,那一回真得感谢那山神,否则琼肜已然遭了毒手。怀了这感恩之心,醒言便不管旁边那聪明的小丫头正撅起小嘴,仍然决定要打听清楚。 只是,当醒言正准备进一步描述那日情景之时,却奇怪的发现,眼前这位气度不凡、谈笑自若的魔族长老,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刚才小老儿是否听错?真的是所有法术失效?呃、就连你的也不行?” “正是!” “这样啊……” 稍停了一下,原本看不太出真实喜怒的黑袍老者,却忽然现出一副悠然神往的表情,自言自语般悠悠说道: “唉,那便是传说中的『神之域』啊……神域之内,唯吾独生,这才是真正的神技啊……” 陶醉在悠远回忆中的魔族长老,没看到眼前少年一脸懵懂的神色;又悠然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跟眼前一脸茫然的少年说道: “如果我没猜错,你遇见的绝不可能是山泽寻常神怪。能让其他所有高强术者法术全部失效,这样强横霸道之术,只有那远古的上仙大神才能使出。” 说到这儿,这位魔力渊深的天魔长老,有些自嘲的说道: “咳咳,我们这些人,平日也号称天魔神仙,但比起那些仙圣古神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仙圣古神?!” 听了长老这席话,原本为了解惑的少年却变得更加迷惑。瞥了一眼小琼肜,看见她正斜过小脸,皱眉缩鼻,努力装出平日苦练的生气神色,表达自己对哥哥的不满。见到她这模样,醒言便有些忍俊不禁,心中忖道: “哈~这天真懵懂的小丫头还真走运,危难时候竟能得到上仙古神的眷顾。” “那个神幻绮丽的女子,究竟是哪位过路的神圣?” 回想起那个旷绝人世的姿容,他不禁又加快了心跳的速度。 到了这时,这一老一少、一魔一道的对答就算结束。宽袍大袖的魔族长老,朝醒言微一拱手,便一笑而去。而那些围观的看客,此时也都渐渐散去,只有那个形貌魁巨的赤虎山神,还跟醒言继续絮絮叨叨一阵,然后才千恩万谢的离去。和虎头山神一番对答,醒言知道刚才那位魔技高超、态度从容的黑袍老者,正是此地魔洲的主人,凶犁长老。 在此之后,醒言便回到雪宜灵漪倚坐着的那几块青石旁,坐在她们身边随口说话。闲坐之时,便顺便调匀自己有些动荡的气息心神。刚才那番铸物化形,丝毫讨不了巧,委实耗去他许多灵力。 在他休息之时,那本来心高气傲的龙族公主又好心替他护法,凤眼圆睁瞪走不少前来搭讪调笑的妖女魔娃。灵漪认为此举非常正常,现在乔装而来的少年不宜太过惹人注意。灵漪这样的护法丝毫不敢懈怠,因为此刻身旁这位随意闲坐的饶州少年,原本些许市井之气早起消弭殆尽,现在举手投足之间,都自有一股清徐不俗的气度。 又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正当醒言要起身去四下闲逛时,却看到周围的人群忽然起了些变化。原本嘈杂无章的交谈,忽然渐渐平息;巨大石场中处处燃烧的火树,也突然晦暗了颜色。整个森红台场,一下子变得黑暗静寂起来。 “发生何事?” 见此情景,心怀鬼胎的少年,顿时便不动声色的观察起周遭情况来。 正在这时,他忽看到台场上空,忽有人飘飞而起,浑身红光笼罩,荡荡悠悠的停留在众人头顶的半空中。醒言凝目一瞧,看到那人正是凶犁长老。此时凶犁长老正笼罩在一团淡红光影中,飘在暗赤夜空中,口里欧欧作声,正在用奇特的语言向地上的魔众沉声说话。 见到这样情形,醒言顿时放下心来。虽然魔族长老语言难明,但显然不是要跟他发难。 又过了片刻,那庄重宣讲的黑袍天魔,忽然面色一松,然后猛的提高声音,朝四下高呼了几声。随着这几声大喝,一直静静听讲的魔怪妖灵,突然也迸发出一阵参差不齐的欢呼。欢呼声中,一直留心左右的少年堂主,也跟着胡乱喊了两声。 “天魔长老刚才说了啥?” 正在醒言琢磨之时,就见那停留半空的黑袍长老,横空飞过一段距离,飘然立到石场边缘的一块高大黑石碑上,背对着魔众,风鼓袍袖,两手伸向天空,仰面长啸了数声。在这犹如虎吼松涛的高啸声中,原本遮天蔽月的赤色夜云,竟霎时间朝四面飞开;被魔洲云霾遮住的海岛夜空,重又显现出本来的幽暗黑色。在乱云四散中,却有一片乌云飞来,恰好遮住被魔火染成血色的夜月。这样前后只不过眨眼功夫,原本火光明亮的魔神聚会之所,顿时便像被凭空罩下一口密不透光的铁锅,满目光明的世界,顿成了黑暗之所。 “是不是要举行什么暗黑的仪式?” 在对天魔长老力操纵云空的莫大神力咋舌之余,醒言也开始揣测起他这么做的含意来。苦思之时,他不免便有些感慨,想着如果自己也能听懂魔语,那该多好! 正在思索之时,却发现已是风云突变。原本漆黑一片的苍穹,忽然间流光闪耀,火雨纷纷,竟开始绽放起无数五色绚烂的花火。 “哦,原来只是赏玩娱乐。” 放下心来,他便和几个女孩儿一起,站在高台之中仰头赏看这些璀璨的魔花焰火。 头顶上,这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明丽彩焰,正在纯净如黑水晶的苍穹中幻成形态各异的图案,似花团,似火雨,或者什么都不似,只是在黑色云空中自由的翱翔流击,相互碰撞,激荡起漫天璀璨流丽的五彩光雨。 “绮丽哉!” 见到这满天奇幻倏忽、往来莫测的神彩霞焰,一直心神紧张的少年全然放松下来,直看得目眩神驰,不停赞叹这光影的神奇。立在他身旁的女孩儿,见到这样神丽的美景,自然也看得如痴如迷。 又过了一阵,在一阵宛如电流霆击的强烈明焰之后,漫天奔流的光雨忽又变得无比的温柔,鲜亮赩然的彩光转变成柔和的粉色淡红。遥远的高天,忽变成一条透明的河流,深窈的河床上缓慢流动着柔丽的霞波。淡彩如雾的光影中,又冉冉飘摇着千百朵迷离轻盈的粉红水泡,不停的诞生、上浮,然后又幻灭无踪。 仰首看着这样烂漫飞天的花火,不知不觉醒言便已沉溺其中;心醉神迷之时,众声寂寂,万籁俱默,彷佛身边只剩下轻风吹衣的女孩儿,和自己一起在空旷无人的高台中,同看那花光的明灭。看得入神的少年,只觉得天旋地转,渺渺冥冥,整个人都彷佛要离地而起,去飞到天上与那些焰灵一起流幻、生灭……在这样飘飘渺渺之时,正是不知此地何地,今夕何夕……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天上的花火渐渐熄灭,整个流光溢彩的夜空重又变得平淡冷清。 当整个天空重归寂静之时,又有长风从海面吹来,将沉迷于魔焰花光的道门少年吹得神思俱清,重又清醒。 与他相似,当魔洲大会的焰光观赏结束,那些来自荒山野泽的魔怪妖灵,大多还沉浸在方才那番动人心魄的绚烂之中。而琼肜雪宜,还有那四渎公主,更是一齐伫立在少年身边,任夜风拂动裙裳,如痴如醉,久久无语。 等这样如梦如幻的火花表演过去,这夜的魔洲大会便接近尾声。刚才隐于暗中操纵魔焰的天魔长老,这时又现身出来,在森红石台东南侧的上空双掌相击,一声大喝,然后那高台边迷离的夜空中,便轰然出现数百个纺锤形的巨石,如一串珍珠般悬停在森红台边的高空中。 在虚空之中召唤出这样奇特的巨石天路,那事必躬亲的魔洲长老便和所有好客的主人一样,满面带笑,在悬空石路的起步处谦恭的请各位客人前往各自的宿处。 当轮到醒言几人走到巨石天路时,那笑意盎然的魔族长老,便听到走到近前的少年低声说道: “凶犁前辈,见谅了。” “唔?” “凶犁前辈请勿见怪,晚辈其实只是寻常修仙慕道之客,实非魔族中人。” “哦?” 听他忽然说出这样诚实话儿,那魔洲长老倒是一愣。已经打定主意的少年,并不管长老神色,继续告说: “这次我只因得了一件魔甲,又久闻犁灵魔洲大会之名,心中好奇,便也赶来赴会,实是冒昧得紧……” ——忽听到“魔甲”二字,一直不动声色的犁灵长老忽然眼眉微微一动,但仍是保持着原来的神态,并不向醒言上下打量。 又沉吟了片刻,这位魔疆第四天魔,忽然面露一丝狡黠的笑容,同样也是压低了声音说道: “其实我也正要告诉你,该如何去自己的宿处。因为我想你也应该不知道。”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十七章 乘桴浮海,浪里且伴闲鸥 听凶犁长老此言,显见他早知醒言并非魔道之人。不过这点醒言早已判明,否则他刚才也不会跟长老坦诚相告。 现在,只见天魔长老面含笑意的跟少年低声说道: “先前看阁下,对本长老取人木之血颇含不忍之意,那时我便知你并不是我等轻生绝决之辈。” 说到此处,凶犁并没继续追问醒言来历,只是话音一转,指点他如何去自己的宿处: “你们顺此而行,沿着发光的道路一直走到尽头,便能见到自己的宿处。” 接下来,醒言他们便依着长老之言,踏上悬空的巨石,小心的走向前边无尽的天路。行走之中,又有猛烈的天风打横吹来,直吹得他们衣裙猎猎有声。 在这样行走天路之时,青罗小裙的龙女又悄悄质问醒言,问他为什么要透露自己并非魔族。听她相询,看了看前后正有魔人鱼贯而行,醒言便只说了一句: “这不过是『小让而大争』。” 小声说完,他便不再说话,小心翼翼继续往前行。 大约走过半盏茶凉的功夫,这依次降低的悬空巨石便到了尽头。尽头处,巨石天路接到坚实的土地上。 从最后一块巨石上跳下,脚踏实地之后,醒言看到眼前又分开百十条岔路。也不知那凶犁长老施了什么法术,在这百来条岔路之中,看在醒言、灵漪这几人眼里,却只有一条道路正泛着明亮的红光。 想起长老的话,醒言几人踏上这条红色的光路,一路向前,走出百十步后又看到分出三四条细路;细路之中,也只有一条道路闪耀着红色的光芒。 顺着这条蜿蜒曲折的红光道路行走,大约过了小半炷香功夫,醒言便看到在陌路的尽头,座落着一座红泥小屋,其中许是点着明烛,正从窗中透出温暖的光亮。看来,这便是他们今晚的落脚之处。 走到这红泥小屋近前,看了看,发觉与其说这屋子是座房宇,还不如说它是一座突出地表的洞穴。丹赭色的屋顶,与墙壁圆团连在一起,就像只半圆的猫耳。 在这猫耳丹穴的前面,红石小路的两旁都用紫贝铺地,中间随意散落着浅黄淡红的花朵,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等进了这间小屋,醒言便看到里面家具的造型都很粗犷简单,无非是石桌石凳,还有一张红泥烧成的硬床。看这床榻的宽度,差不多能并排睡下两人。环顾了一下四周,醒言心说这海外灵洲的风格,果然与中土凡间大为不同。 与中土大地迥异的民情风俗,倒让他们在睡前费了一番商量。因为那张床榻只能大约容下两人,雪宜和琼肜便异口同声的发表意见,说灵漪儿是她们敬重的客人,理应睡到那张床上。而她们四海堂中,又以堂主为尊——因而最后的结论是,醒言应该和灵漪同床共枕而眠! 这样的建议当然不可能施行,最后三个女孩儿勉强挤到床上睡下,而醒言则趴在石桌上和衣而眠。之后这一行四个小儿女,便在阵阵海浪风涛声中渐渐入眠。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当他们正在房前紫庭中四下打量时,便有一个面容古怪、浑身只着一件豹皮裙的精壮汉子走来,垂首打了个千儿,请醒言他们去“洗漱用膳”。于是接下来,他们就在离丹屋紫庭不远的海滩上,随手撩起些海水抹在脸上,当是洗脸;又捧了一口含在嘴里,囫囵咽得几下,便算是漱口。接下来,醒言几人就和其他那些赴会魔人一样,在海滩上就近烧烤起海贝紫苔来。这时候赴会的灵怪们大都醒来,于是这海滩上青烟四起,到处热闹非凡。 虽然这魔洲的早宴稀奇古怪,满是腥膻,但身处于海岛滩涂,满面吹拂着清凉海风,沐浴在清晨万道霞光之中,一边翻转烧烤,一边看旭日东升,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而这海边的烧烤,对琼肜来说又格外的有趣,于是醒言便满眼只见这小丫头跑上跑下,递这递那,正忙得不亦乐乎。 用完早膳之后,醒言便和琼肜雪宜灵漪回到自己宿处,准备稍事休息之后,开始他们的打探大计。 本来,昨日晚间灵漪也曾提议趁着夜色四处探察,但醒言想了一下,还是否定了这个主意。在他看来,这夜幕对于那些海洲魔众来说,根本与白昼无异;到了夜里,说不定还巡查得更严。反而在白天,即使自己四处探察被发现,还可辨说自己只不过是想看看海岛风光,无心闲逛而已。因此,灵漪儿最后还是同意了少年的建议,定在白天开始探访龙马的藏匿之处。 只是,就在醒言他们正要出门之时,却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响动,似乎有什么人正“嗵嗵嗵”重步跑来;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阵阵低沉的咆哮。 一听这声音,也不等从门边朝外观看,醒言立即一挥手,和雪宜灵漪几人迅疾冲了出去——因为这屋子狭小,一旦动手不免有瓮中捉鳖之虞。 不过等他们冲出屋外,醒言看清楚刚才闹出那么大动静的,只不过是两人而已。其中一位他还认识,正是昨晚那个悲喜交集的虎头山神。急吼吼跑在他旁边的,则是个独角牛鼻的壮硕怪物,精赤着上身,一身青色皮甲,腰间束着宽大的黑色狮蛮带,一看便是头莽莽撞撞的牛精。 看见是这两人,醒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因为虽然这俩牛头虎怪身形巨硕,但看他俩这步履沉重、心浮气躁的模样,便立知他们不是自己这几人合击的对手。 放下心来,醒言示意身后几女收起武器,然后自己陪着笑脸迎上前去,一抱拳和声说道: “呀!不知是山神大哥前来,小弟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见他客气,那感恩戴德的赤虎山神赶紧立住身形,便要抱拳还礼。正在这时,和他同来的那位青兕(sì)野牛怪,却不管别人乐不乐意,双手忽的向前,只管将自己捧着的物事硬塞到醒言手中,然后瓮声瓮气的说道: “给你!” “……虎兄,这是何意?” 饶是少年力大,突然入手一大陀死沉死沉的铁块,也顿时把他闹个大趔趄,一时都差点摔趴下!心中不解,便侧脸问这位相识的虎头山神。 看见这情形,赤虎山神也甚是尴尬,赶紧跟他解释: “小恩公莫怪,我兄弟就是这牛脾气,不晓得说话。” “其实是这样,青兕老弟今日过来,也正是想请你帮忙。” 听虎头山神解说了一阵,醒言这才知道,眼前这个犀牛怪,也是南荒中某处草泽的神怪。现在手中这把被他强塞过来的重铁,半个时辰前还是这青牛怪的兵器,一支极为沉重的狼牙棒。 这狼牙棒,和虎头山神先前那把嗜血铉斧一样,也是出必饮血的禁物,戾气极重。而且这沼泽牛神,和其他灵犀一样,天性又不喜欢看到自己的影子,每次到河溪边饮水,都要拿狼牙棒把静水搅乱后才去吸水喝。只是这狼牙棒乃染血禁物,每次把它放入水中,都会把甘甜清水变得和鲜血一样,满是腥气。因此,自从昨晚看到这黑甲少年将虎神大哥的嗜血魔斧变得清光流动,仿若神兵一样,这犀牛泽怪也动了心思,一大早便去凶犁长老那儿,好说歹说也请他将自己的魔兵熔成本来顽铁的模样,然后拉上赤虎山神,一路急赶跑到这,好请这位妙手无双的小哥将它变成神气内蕴的兵器。 听过虎头山神这番解说,醒言面上倒露出些难色,似是好生迟疑。一见他面色作难,那赤虎山神着了忙,以为醒言要推托,便赶紧给自己的兄弟解说: “咳咳,这位正道恩公莫怪,其实这兄弟和我一样,虽是魔族中人,但向来偏安于荒山野泽,和正道人士从来没什么冲突。有一次,他还和一位正教中人不打不相识呢!” 这虎头山神果然比他那位笨嘴拙舌的兄弟强得多,自从早上从长老那儿得知他的恩公并非魔道中人,他这时就留了心眼。一见醒言神色犹疑,便猜他是因门户之见不肯援手。若真是这样,那他这蠢笨兄弟可就亏大了。那兵器中的魔灵,可是这样容易练得?多年的心血,很可能就这样毁于一旦了! 因此,平时说话也不怎么利索的虎头山神,心中一急,这解说之辞居然说得流畅无比,末尾那一句,更是神来之笔。事实上,这一百多年来,这位青兕老弟对那位唯一交过手的正教中人,一直都是念念不忘;因为他现在真变成独角牛头,就是拜那位高人所赐。当然这话此时不便明说,为了能和醒言这正道中人套近乎,也只好粉饰借用了。 费着好大心思好不容易说出这番话,赤虎却见那少年忽然笑了起来,跟自己蔼声说道: “虎大哥切莫相疑;既然你们好言相请,我又怎会因魔道之别而推托?我现在只是在为难——” “为难什么?” 赤虎与青牛一齐紧张。却听少年说道: “我为难,是因为我还没见过这位牛大哥铁棒的确切模样!” “……原来如此!” 于是接下来,这两位山泽神怪,便手舞足蹈吼吼闹闹的跟醒言比划起来。等被当作铸造师傅的少年帮青兕牛怪恢复了兵器原样,时间已是将近中午了。 送走千恩万谢的精怪,这上午已剩不下多少空闲让他们打探。不过从刚才和赤虎青牛的闲谈中,醒言也得到一个重要的消息。赤虎他们早上听天魔长老说,今日整天都不召集大会,空出时间来让各位远来的宾朋贵客,好好游览一下犁灵海岛的风物。当然,那长老也说了,本岛上有些禁地,还是请大家轻易不要涉足。 听顺便传话的虎头山神说到这里,醒言嘴上“嗯嗯啊啊”的搪塞过去,心中却大喜道: “哈~真是天助我也!这样我们也不必留神应付。至于什么禁地,今日咱却正要大探特探——万一被发觉,就推说这位赤虎老兄口音太重,我一时没听懂!” 心里打着这样如意算盘,他们一时倒也不急出门。等用过午饭,又养精蓄锐一阵,他们这一行四人便轻装简从,在这海外灵洲上闲逛起来。 “唔,打探出龙马的确切藏身之处,至少也得费得一两天时间吧?” 来之前,醒言就把这打探任务的困难程度估计得很充分。那魔洲长老并非常人,隐匿龙马之处定然机关重重,伪装无数,怎会让外人轻易探得?出发之时,醒言便跟几个女孩儿认真交待过,让她们不要轻易气馁。 只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却有些让人出乎意外。原本想得极为复杂的事情,竟似乎变得非常的简单。出发没多久,只靠着琼肜和灵漪对水草鸟兽分外敏锐的灵觉,一路探寻,竟让他们轻易就发现天魔隐藏四渎龙驹的场所! 话说他们一路半飘半走,掠过一连串婉转相连的海屿,不多久他们便看到一处绿树葱茏的海岛。这处海岛,和先前犁灵洲主岛红岩火树的风格不同,岛上到处都是大片的阔叶绿树;放眼望去,葱葱茏茏,树木间许多小虫子飞舞,处处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按照二女的灵觉,四渎那些被盗走的龙马,就应该藏在这座绿色海岛之中。 虽然一路上并没碰到什么守卫,但快要到达目的地,醒言几人还是不敢怠慢。按着灵觉,预先测好隐藏龙马的大致方位,醒言便和灵漪她们一起,施术潜入水底,在碧绿海水中潜行了大半晌,特意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敢渐渐潜近这座绿岛的东南部。那处正是有可能关押龙马的地方。 靠到近处,他们仍不敢冒头,只立在近岛海底的礁岩上,透过清澈澄净的海水朝上看去。 透过微微晃荡的水波,醒言看到在前面岛屿近海的边缘,正有一片广大的滩涂。银白的沙滩泥涂上,生长着无数肥大的水藻。这些深绿水草之间,正徜徉着许多毛光似雪的龙马。这些雪白的神骏龙驹,鬃鬣飞扬,四蹄生雾,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形成一副鲜明的画图。 看着这些悠闲的龙马,若不是滩涂边还有一圈若有若无的淡紫火墙,还以为这是一处宁静安详的马场。 在水面下仔细观察了一阵,醒言便轻轻抬起手指,指了指滩涂上方那片白云悠悠的蓝天,对灵漪努了努嘴。见他指示,灵漪会意,仰起俏靥稍稍看了看,便拉过少年的手掌,在掌心划写道: “有顶”。 感觉到手中的字儿,醒言点了点,然后又看了看那圈淡若无物的火墙,再向灵漪示意。这回灵漪认真看了看,让后在他手心划道: “易破”。 划完“易破”二字,心急的龙女便要动手。近在咫尺的少年只听“呼”的一声,便是一道银光闪过,然后周围水波一阵动荡,灵漪儿已是兵刃在手。 说起来,这还是醒言头一回看到这位四渎公主的兵器。这时在澄碧海水中看去,灵漪手中拿的,正是一只线条宛转、华光灿然的月形银弓。 见她急着便要破水而出,醒言赶紧将她的裙衫拉住,摆摆手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然后这几人,就在他带领下从清碧海水中悄悄离去。 等到了先前出发的地方,才一出水,满腹狐疑的灵漪儿便着急问道: “醒言,刚才为什么拦我?我看那禁制火墙很简单,只要我银月神弓射去,瞬间便可将它破去。然后我们便可从水路驱走龙马,不到半晌功夫便可返回我四渎龙域。” 听她相询,醒言认真答她: “这事儿恐怕没这么简单。先前听你陈述流云牧丢马情状,再从我昨晚那一番对答中细细观察,此地的天魔长老智谋绝非常人可及。这守护禁制看起来越简单,我们便越要小心提防其中陷阱。” “千辛万苦夺来的龙马,守卫怎么会这么马虎?” 听得他这一番解释,灵漪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便再没什么异议。当下,生怕夜长梦多的四海堂主,探出手去,将那位还在海水里吐泡泡玩的小琼肜一把从浅滩中捞起,然后各自施术烘干身上衣物,一路东张西望、摇摇摆摆,作出一副专心观赏海岛风光的模样来。 这样的观光赏景,开始时还只是做做样子;只是慢慢的,这几个少年人便被吸引到海岛风情万种的旖旎风光中去。徘徊于蓝天白云之下,流连于碧海银沙之上,便让这几个神清气隽的小男女一时忘了归途。 不知不觉,便已到了黄昏时候。沉到海面风波之中的落日夕阳,在澄碧的波涛中拖曳出逶迤万里的红色霞光;红彤的夕日在霞涛中载沉载浮,彷佛对这浩淼的碧海恋恋不舍,久久不愿离去。而那熠熠荧荧的霞波,飘飘荡荡涌到眼前的海滩上,便彷佛推来许多流动的丹朱,将银白的海沙染得一片嫣红,于是那远远传来的几声缥缈钟音,也洒入这流金耀彩的落霞斑斓。 面对这难得一见的海岛落日奇观,醒言和几个女孩儿全都在海边礁屿上看得入神,一时竟忘了说话。远远望去,夕阳下这几个沐浴在霞光中的小儿女,就彷佛水畔几只交颈偎依的幸福水鸟。 在夕阳中这样脉脉无语,浑不觉时间从身边悄悄溜去。又过得良久,才是醒言最先清醒过来。 回想起那几缕钟声,也不知有何寓意,他便赶紧起身站起,然后拉了拉身旁蜷足在礁岩上的灵漪雪宜,示意她们现在应该回返。于是就这样从海边恋恋不舍的离去,一步一回头的朝先前的来路行去。 一路徜徉,走过一处海岛,那个好动的琼肜又惹出些小小麻烦。这小妹妹为了扑一只好看的瓢虫,不知怎么就忽然从树旁的树丛中消失不见。于是醒言便让雪宜灵漪等在原处,自己去灌木丛中寻找。 在暮色笼罩的树丛中穿行片刻,却总是看不见琼肜的踪影,醒言便有些焦急起来。正要开口大声喊她,他却发现有一片圆澄如镜的水湖忽然呈现在自己的眼前。 这片偶然遇到的圆湖,在周围绿树的环抱中正是波平如镜。天空中已变成深紫的云翳,在波心投下紫色的光华,将静静的清湖染成一只巨大的紫玉圆盘。湖中偶尔泛起一点涟漪,便朝这边投过来点点光亮,就彷佛闪亮的紫色玉片一样。而在那岚烟暮霭染成紫色的烟湖中央,又依稀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 这时候,正是暮色渐起,这岛心圆湖的水面又氤氲着一层白白的热汽,便让醒言一时也没能看得清晰。 “难不成是琼肜那小丫头没玩够,又去湖里耍玩?” 于是少年赶紧运起他那好得出奇的精准目力,朝湖中央那一点人影凝神看去—— 这一瞧,却让他大吃一惊! 第十三卷 神女云兮初度雨 第十八章 三天神魔鬼,一剑归去来 不知是否偶然,归途中偶然一次寻人,竟让醒言看到一副香艳的图画。 等他看清湖心朦胧水汽中那一抹人影,醒言倒吃了一惊: “谁家女孩儿,竟敢在湖心洗澡?也不怕湖中水深淹溺!” 惊讶之余,他倒也有些奇怪: “怎么这些天来,总能碰到女孩儿在水边洗浴?” 原来,就在一片青色的暮烟之中,被晚霞映照得如同紫玉圆盘的湖中央,有一个女子正在水中洗澡。仗着过人的目力,醒言看出,那湖中少女露在水上的大半个身子,正是不着寸缕! 此时暮烟渐起,青紫的暮色渐渐笼罩在眼前这片林木湖山上。从这个角度望去,天上夕霞的返影,正好全部投射在那少女身边的湖面上,恰巧在朦胧的夜色里辟出一面天然的明镜。于是这少女娇挺的身姿,就在这明亮水镜中投下一抹动人的剪影。看得出,这湖中少女肌肤滑腻,长发绕身,似乎不像是中土女子。看那发丝颜色,似乎并不是寻常的乌黑。不过此时紫光耀眼,醒言一时也看不清具体发色。 这样美景当前,醒言本来目力便佳,此刻那夕霞返影又明亮非常,于是那湖中佳人侧身撩水的动人姿态,便纤毫不漏的落在他眼中。放眼看时,醒言只觉得光影之中那两弯圆弧的曲线,彷佛就在自己近前微微颤动,对比着明晃晃的背景,真是有说不出的娇柔暧昧。于是这位自制力极强的道门堂主,不自觉便看得全神贯注,浑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 就在这心神俱与、眼花缭乱之时,醒言忽听到身旁有个声音说道: “真的好大哦~” 看得入神的少年,听得这话,便很自然的接茬说道: “是啊,不过还好,还算恰到好处……呃?!” 等回过神来,醒言朝旁边望去,骇然发现身边这位突然冒出的评论者,正是自己想要寻找的那个小丫头!现在见他看来,琼肜弯眉一笑,拿手指儿在唇边轻轻一触——那姿态神情,分明是在提醒自己的堂主: “嘘,别出声,我们一起偷看!” ……愣神片刻,这位终于找到正主的四海堂主,立即把这不情愿的小丫头,半拖半曳拉出丛林,重新回到路中灵漪雪宜身畔! 此时以他功力,已能举重若轻,刚才这番举动只不过微微带出一些林叶轻响。但即便如此,湖中那位神态自若的裸浴少女,仍是停了停撩水动作,朝醒言琼肜消失的地方投来惊鸿一瞥。 等拖着琼肜回到大路上,醒言倒也据实相告,说自己刚才在树林那边的湖畔找到琼肜,顺便也看到一个魔族女子在湖中洗澡。听他这话说得诚实,灵漪也没取笑,只是抿嘴一笑: “难怪找得这么久。” 此后返回宿处的归途中,琼肜被她雪宜姊牵着手,再也离队不得。有些无聊之时,她便摇晃着脑袋,一本正经的练习起哥哥教过的古文句法来: “嗯嗯,观其形也,与雪宜姊相彷佛,不分伯仲。却似乎胜于琼肜……” 听她这番不太地道的古语作文,队中除了那位少年面色发红,其他人都是不明所以。 等回到住处,醒言才知道先前传来的钟声含意。原来此时正到了晚饭时候,虽然这些三山五岳的魔灵,已有些修到不食烟火的地步;但这回难得聚会,大家便都聚集到潮汐退去的海滩上,燃起熊熊篝火,开始烧烤食物起来。现在这整个海滩上,都洋溢着各式各样的欢声大笑。 为免魔人起疑,醒言不待回到房中,便带着灵漪几人,也加入到这场风格粗豪的篝火晚宴中。今晚这时候,他们已不愁没人搭茬。才一踏上海滩,那赤虎山神、青兕泽怪便呼朋唤友而来,和醒言几人吼吼着攀谈起来。 就在这海滩晚宴热火朝天的进行之时,醒言并不知道,脚下这处魔岛一处状似牛角魔盔的暗红巨堡中,有两人正在一间偏厅中议事。如果此刻醒言能在一旁窥伺,听到这段对话内容,定然会吃惊不小。只见凶犁长老身前一位灰袍老者,正略略弯腰,跟凶犁恭敬的问道: “天魔大人,不知那少年现在怎样了?他们有没有将龙马盗走?” “唔,这个我也不知。” 听到属下这句问话,天魔长老并未能解答。面对属下兼老友露出来的惊讶神色,凶犁一笑,伸出右掌朝空中轻轻一拍,便让虚无一物的空中飘起一个暗红的火影;看上去,这只在空旷偏厅中悠悠荡荡飘舞的淡影,依稀是只眼睛的形状。 “荒挽,我并未在他们身后附上『天目』。那四渎少年非比寻常,若有丝毫风吹草动,定然瞒他不过。” “哦,原来这样。” 那名为荒挽的灰袍老者一想,也有道理,便不再作声。作为魔族身份较高的天魔侍者,荒挽知道,他随侍的这位第四天魔王,还有一个称号,名叫“多目天魔”。如果他暗附目影在那少年身后,则他们一举一动皆逃不过长老的眼睛。 沉默了一会儿,便听到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夜宴魔怪们喧闹的声影。听得这些魔族特有的叫嚣,凶犁打破沉默: “荒挽,我想那少年应该已探到龙马所在,即使当时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也该动手了吧?” “长老所言极是。” 年老魔侍听了凶犁之言答道: “为让四渎早些把龙马取回,现在那些防护形同虚设;现在大多魔众又聚会海滩,正是动手良机,那少年极为机敏,又怎会轻易放过。” “哈哈,正是如此!” 凶犁长老听得此言,极合他的心意,便哈哈大笑起来——任谁也想不到,这位前后筹画两三年,不惜触犯四渎逆鳞的魔族长老,得手之后竟一心想让四渎龙族再把龙马取回去! 原来,他先前那番盗马辛苦,与其说是为魔族增添战骑,还不如说是因为自家小魔主与四渎龙女交恶,逼着他去四渎盗马,好让那龙族小丫头难受。只是,这位见多识广的多目天魔知道,那个看似老朽的四渎老龙云中君,其老谋深算程度并不在自己之下。即使以自己魔族势力之盛,最好也不要轻易忤犯他。而昨天那位懂得驱动天星之力的少年英杰,显然便是那位老龙派来。见识过那少年实力,尤其是他惊人胆识,凶犁更加认定,这回要顺水推舟,就此把龙马送回。反正龙马已经盗来一次,那小魔主也该消消气了。 而他这番息事宁人的想法,若是落在旁人眼中,却不免会觉得不可思议。想他前后经营数年,从虎穴龙潭之中盗走大量他族生灵,那前前后后是何等艰辛。而现在,只不过一个念头,就要把这成果轻易拱手让人,若是一般人见了,不免会惊叹这魔族行事,果然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等对答完,这议事偏厅中重又恢复安静。两位魔洲的首脑,俱都沉默,只等着有发现龙马失踪的手下前来回报。 只是这样的静待沉默并没持续多久,两位状似瞑目入睡的魔灵便突然睁眼,互相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讶声说道: “不对!那龙族少年心思机敏过人,见了形同虚设的守护,又怎么会不心生怀疑?” 这两位魔洲首脑几乎是同时想到,自己先前撤去几乎全部守卫,很可能是弄巧成拙了!只不过,这点小小失误又怎会难倒智识过人的魔族长老?略微一想,凶犁便说道: “荒挽你留在此处看守,我现在就去东南绿岛,重新布置一番。” 说着话,他便要抬脚往门口迈。正在这时,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咚声,然后就见到原本黯淡暝晦的石厅门口,突然间霞光大盛。见声影传来,凶犁与荒挽往门口望去,见到在一片亮紫霞光中,一位霓锦绚烂、水佩风鬟的女子,正威仪无比的立在厅门旁。两条流光溢彩的虹色绫带,浮动飘摇在她身侧两旁,正散射着缤纷耀眼的毫光瑞气。 见得这位神光绮丽的盛装女子,原本从容不迫的魔洲长老,却猛然一怔,然后心下暗暗叫苦道: “罢了!怎么这节骨眼儿上,她却来了?” 心中叫苦,动作却不敢怠慢,凶犁当即赶紧和荒挽一齐躬身施礼: “魔洲凶犁、荒挽,恭迎魔主云驾!” 见他们毕恭毕敬,那位紫发垂腰的美貌魔女脸上却似笑非笑,双目直逼凶犁问道: “凶犁叔叔,怎么今日我来,您都缩在这屋子里不去接我?现在您这又是要去哪儿重新布置?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说到最后,这口鼻娟挺的紫发魔女口气已变得十分严厉。见她这么说话,那位原本从容淡定、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第四天魔,忽然间面如土色,只顾在那儿吭吭哧哧,连一句完整话语都说不上来! 且不说他冷汗涔涔;再说醒言灵漪几人,和魔族中人应付一番,便回到丹苑紫庭中休息。 约摸等到寅时之末,瞅着夜色最浓重的时候即将过去,黎明就快到来之时,醒言便和灵漪等人悄悄起来,在黑暗夜色中朝藏匿龙马的东南绿岛悄悄潜去。 这一回,也不等到绿岛附近,醒言便和灵漪几人施法早早潜入海水中,朝那绿岛所在的大致方位悄悄潜去。 大约费了半柱香功夫,绕过海底好几座礁岩,兜了一个大圈子之后,这行盗取龙马之人才终于靠近绿岛跟前。 潜隐在微微寒凉的深碧海水中,醒言朝昨日探察的那堵淡紫火墙看去,打量了良久,便与灵漪在水中相视一笑,全都在心中忖道: “果然不出所料!” 原来,昨天看到的这堵淡紫火墙,似乎平淡无奇,但现在从夜幕中看去,却见到那层淡紫的光焰中,隐隐流动着无数条鲜红的光芒,互相交错盘缠,结成一朵朵奇丽斑斓的光之花朵。 见到这样情形,醒言反倒疑心尽去。又在水中潜伏一阵,见四处确无动静,那龙女便破水而出,俏立在浅滩海水之中,取出龙族异宝“神月银弓”,纤腰微拧,玉臂轻舒,将那圆莹清激的银弓拉到尽处,就好像一团银光灿然的月轮;然后灵漪儿一运龙族神力,那根清冷如冰的弓弦上便在手捻之处凭空凝出一支晶莹的光箭。 “飕……” 几乎听不出任何风声,这支光箭便倏然飞向那堵奇花暗藏的火墙。 “嘭!” 只听得一声沉闷的撞击,然后那看似牢不可破的魔族护墙,便霍然裂开一个大洞;那些纠结缠绕的火焰之花,遇到灵漪这支灿烂晶莹的光箭,就彷佛雪遇沸汤,如同潮水般朝四下退卷开去。等光箭的辉芒消散,那淡紫护墙已和寻常土墙一样,从中裂开一个大洞。 见此情景,醒言不再迟疑,赶紧招呼一声,和雪宜琼肜飞身出水,和灵漪汇集到一处,一起朝那空洞中飞去。 “难道这事就这么成了?” 这晚他已筹谋一夜,认定只要破了这堵火墙,余下之事对灵漪来说,便已是轻而易举。 “惭愧,没想这魔洲竟是如此疏于防备。” 见事情如此简单,醒言倒忽觉得自己昨晚是不是太过谨慎。 只是,这想法刚一冒出,前方却已是异变陡生! “醒言快回!” 正落落穿过火墙光洞,醒言却忽听到前面灵漪一声惊叫;听到示警,几乎是同一时刻,醒言便感觉到一阵赤红炎热的火光正铺天盖地的罩来。 “不好!中了圈套也!” 一见情形有异,醒言立即知道发生何事。只不过虽然事出突然,这陷阱又来得如同电光石火一般快,但醒言仍在一瞬间做出最准确有利的判断。 “不必先逃。” 看着冲在前面的灵漪雪宜,离自己并不太远,醒言立即运转太华道力,准备施术将她们卷回。 只是,一等他拼力作法相救,他却忽然觉得身上原本轻便的护身魔甲,突然间变得无比沉重;就好像冥冥中接到某种神秘的召唤,这黑魔盔甲一下子活了起来。于是刹那之间,他那浑身流转的太华清光,突然就好像被拉进一个巨大的黑窟,充沛的道力瞬间便被吸噬得一干二净。于是这原本要飞身救人的道门少年,一下子就变得像一尊石像,再也动弹不得! “……逃不了了吗?” 就在这时,正当他被一股怪力相吸,无可避免的朝前方深不可测的陷阱中坠去之时,他却忽然感到两道巨力从前方击来。 “快走!” 被魔甲吞噬得几乎要失去全副神志的少年,在堕入火热深渊的前一刻,忽看到两个女孩儿露出几乎同出一辙的焦急神色,然后,她们的身形便以更加快疾的速度朝前方坠去。 这几个转折,虽然惊心动魄,前后却只如雷霆一瞬;等醒言被击落到冰凉海水中,发现那道淡紫火墙上的大洞已轰然关闭。 在魔甲的吞噬下,侥幸逃出的少年半瘫海水之中,不仅浑身无力,头脑中也万念俱灰。 “不如死了吧?” 不知是否魔甲的作用,原本心性坚韧的少年,此刻竟只想着随波逐流,想着自己不如就这样被起落的潮水卷到大海深处,了却了自己的性命。 就在这样危急时刻,已经神志恍惚的少年,却忽然只觉身上一松,然后便看到那挂紧缚身心的黑色盔甲,瞬时间从他身上片片解体,打横向外飞出,七零八落的飞散在海滩上。这时他指间那枚幽冥鬼戒,突然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何处无知之徒?敢来和老宵争食!” 等醒言清醒过来重新弹身站起,再听到宵朚鬼王彷佛从心底传来的话语,虽然声音粗豪,但听在醒言耳中,却觉得动听无比!这时候又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我们去把两位姐姐救回!” 醒言低头一瞧,看到正是小琼肜正满脸愤色的立在自己面前。原来这乖巧的小女娃儿,见醒言被灵漪雪宜合力推出火墙,她便也立即如影随形般飞了出来,逃过一劫。 这时候,她这位堂主哥哥,也差不多是一脸悲愤: “自然要将她们救回!” 抖了抖手中瑶光神剑,醒言飞空而起,准备觑个机会杀进火墙里。只是就在这时,他眼前那堵淡淡如初的紫焰火墙,突然间熄灭无踪,显露出原先被遮掩扭曲的真实内景。等看清火墙消失后的场景,醒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呀!原来他们早就如临大敌!” 原来在火影消散之后,那些让醒言影绰看到的龙马影像,全都消失不见;盘踞在绿岛滩涂上空的,却是盔甲宛然的魔族兵士,成群结队,密密匝匝的排列在海岛上空,向这边严阵以待。 而在这无数面色冷峻的魔兵上方,则漂浮着两只火焰栅栏的牢笼;刚才还在自己身边的两位女子,现在正被囚禁在其中。从这里看去,映照着煟煟熊熊的火笼光芒,灵漪与雪宜脸上神色凄婉焦急,正不停的朝这边注目示意,似是在说自己没事,让他和琼肜快快逃离。 见得这情形,醒言更是心如刀绞。 等情绪略略平静,他才注意到在灵漪雪宜囚笼旁边,正漂浮着那位黑袍长老。任谁也想不到,前天他还和自己谈笑风生,似乎丝毫不知自己来意。 此刻这位魔洲长老,见醒言望去,便朝这边嘿然一笑,大声喝道: “好个胆大妄为之徒,竟敢来犁灵骚扰!” 一言喝罢,天魔长老回身一揖,恭声说道: “禀魔主,凶犁幸不辱命!” 直到这时,醒言才发现在凶犁身后,还裙带飘飞着一位神采宛然的锦裙女子。一看到她那四下飞舞的亮紫发丝,还有脸上那两颗紫水晶一样的眼眸,醒言便忍不住勃然大怒: “原来又是你!” 原来那个连凶犁也要恭敬相对的女子,正是几个月前,在瑶阳镇上莫名其妙便在梦中戏弄他的暴躁女子。今日一见,看她满脸坏笑,显然又是刚才这个陷阱的主谋。 只不过,虽然心中怒气勃发,但形势逼人,醒言也只好暂时忍住。平息了一下动荡的心神,醒言竟深施一礼,恭恭敬敬的恳求道: “魔族长老在上,今夜是小子无知,冒犯威仪;还请长老能看在我等后生小辈的份上,就此放过我那两位朋友,今后我们保证不敢再来蒿扰!” 听得他这话,大军之上黑袍飘飘的多目天魔,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却不防身旁那个小魔主,一下子冲到自己前面,冲那少年得意洋洋的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然后毫不留情的喝叱道: “你这无耻淫贼,还敢帮小龙说话?!今日本宫抓了就抓了,就要一直把她们关到死,你能把我怎样?” 说到最后,也不知想起什么,这魔女忽然一脸怒容,呲着一排玉牙就像要冲过来把醒言一口吃掉。 见得如此,再看看面前潮水般的魔兵,醒言也知事不可为。又听魔女那话说得可恶,醒言往后退了退,也忍不住回骂道: “说我淫贼?也不知是谁不知羞耻,竟来夜奔就我?!” “哼!若是你敢动了她俩一根毫毛,今后我就会将这岛扰得天天鸡犬不宁!” 说着话,他便祭起封神剑,朝远方一处林木山石轰然击去——尘烟散尽,远处那个临海的峻岸山崖,已被他削去大半个山体。见哥哥出剑,眼泪汪汪但一脸怒容的小琼肜,也将手中朱雀刃召唤成两只火焰纷纷的巨鸟,准备向眼前敌阵扑去。只不过刚要出手,她便被堂主一把拉住。 “琼肜,我们走。明日再来!” 说着话,他便一道清光击在琼肜身上,扯着她一起从海路迅速遁走。身后,那位似能洞明未来的魔洲长老,看了看身旁那个被少年刚才喝骂气得七窍生烟的小魔主,也只好凑趣冲着醒言遁去的方向胡乱叫骂: “哈!两只长离鸟,一树短命花,何敢大言不惭?” ——不知是否因听到这话,海中那道微微一线的水路竟是突然一乱,然后便隐匿无形。 这句骂完,凶犁便好说歹说,把那位满面通红、拳头乱舞的小魔主劝住,着魔兵护送她回岛上火离宫休息去了。 “什么明日再来?不过是虚言恫吓罢了。” 想想少年刚才的威胁话语,凶犁哑然失笑,心中很是不以为然。只不过,大约几天之后,他便要面对滚滚而来的四渎大军吧?到那时,他才要真正头疼了。瞅瞅那两只被魔军护在中央的火笼,天魔长老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然后袍袖一甩,卷起海滩上那几片零落的黑色魔甲,自回岛上魔堡去了。 经过这一番喧嚣,不知不觉已经是天光大亮。此时那些才从梦中醒来的赴会魔灵,都还不知道岛上已发生这一场大变故。那位赤虎山神,看着窗外透进的日光,还在琢磨着今天要不要再叫上老兕,一起去拜访那位言谈风趣的少年恩主。 这天就这样匆匆过去,海外魔岛上的气氛依旧热闹而祥和。那些明知变故的灵洲魔人,都认为至少要等到几天之后,才可能面对那整装而来的大队敌手。既然这样,那还不如按部就班把这场为期三天的魔洲大会给办好。 等这日傍晚,目送着三山五泽的魔友各个飞空而去,凶犁长老心中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久负盛名的灵洲大会终于安然完毕,接下来就可以考虑该怎么面对四渎龙族的军力。 是战?是和?这一切还要看小魔主的心意。 就在这晚落日没入海隅,暮色笼罩四下洲岛之时,凶犁长老正在魔堡之中来回踱步,心中苦思着各种对策。空旷的石筑魔堡中,回荡着一声声沉静的脚步。 正在这时,他却忽听一阵咚咚脚步声由远而近,似有人正从外面急急奔入。 “荒挽?” 等看清来人面目,凶犁好生诧异。因为他座下这位魔侍,向来心思沉稳,步履从容,从没像今天这样慌不择路。否则,他又怎会听不出是他的脚步声音? “出了何事?” 见荒挽这样惊慌,凶犁心知不妙,赶紧出言相问。听他相询,荒挽也来不及平心静气,便带着喘声急急说道: “不好了,小魔主不见了!” “啊?” 乍听此言,天魔长老也是吃了一惊。只不过略略愣了片刻,他却觉得座下魔侍不必如此着急: “我说荒挽,那丫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向来神出鬼没,不见了才算正常!” “咳咳!” 听他这么说,荒挽神色却仍是焦急无比,喘了两口气颤声禀道: “长老,不是的!这回连她的座驾都说找不到她丝毫气息踪迹!” 话音未落,便有一团紫色云霾从外飞来,凶犁一看,正是小魔主莹惑座下的紫云车。现在紫云车那张有些混沌不清的面目上,正是一副哭丧相,跟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禀报道: “长老,魔主她是真的不见了!” “哦?” 一向知道那位小宫主事迹的凶犁长老,直到此时仍有些将信将疑: “即使那少年胆大包天,又怎能轻易把莹惑劫走?要知我族秘技天魔力,善能操纵天地间混沌本源之力,听说小魔主近来已有小成;自己若不出全力,光凭火乱之力一时半刻也仍是胜她不得,那个龙族少年又怎会……呀!” 不知怎么,想到此处凶犁忽然记起少年前晚那番顺天应时的言论来。他那手似蕴至纯至顺之力的清色光气,现在栩栩如生,如在眼前;这一下,凶犁也不禁有些惊慌起来。 正在这时,忽又有一魔兵奔来相告,说是魔主住宿的火离宫附近海滩上,有浪涌如墙,经久不散。这节骨眼上听得这异状,凶犁不敢怠慢,赶紧和荒挽、紫云车一起前去观看。 等到了那处海滩,他们果见浅滩海水中立着一片水幕,如镜如墙,任旁边潮水怎么冲刷都屹立不散。 “东海龙族的『圆灵水镜』?” 此刻所有能感知的一切,魔族长老都往龙族身上想。 “施出这样法术,应该是来传话。” 心里这般想着,凶犁便凝目仔细朝那水镜中看去。这一看,果然在其中发现两行隐约的文字。等他把这段话读完,饶他是坐镇一方的魔族天魔王,也禁不住立时大惊失色,心中所想立即脱口说出: “没想到,这少年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他竟连明天也等不及!” 读完这段文字,名号凶犁的多目天魔趺足大叹;又想起这少年出其不意的狠辣手段,他便再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袍袖一扬,拂散那片矗立如墙的水镜,然后便叫上那团紫色云霾,一道云光径往西南飞去。海滩上,留得荒挽等一众魔人面面相觑。正是: 紫云漠漠照水青, 纤腰相对斗娉婷。 潮头试问灵洲老, 渠是参商第几星? 《仙路烟尘》第十三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 注:文中提及“长离鸟”,因朱雀又称“长离”、“长丽”;此际魔族长老提及,似有寓意。又,文末诗中所述“参商”,为天空两个星座,就好像牛郎、织女一样。民谚有云: “参商二星,出没不相见。” 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第一章 暗室欺心,观我当头棒喝 按风物志记载,说是“东南海中,有烜洲,洲有温湖,鳐鱼生焉。”其实这颇负盛名的烜洲温湖,正在犁灵诸岛中。只不过烜洲中露天的温湖,现在已经被围在魔族筑起的火离宫中,成了小魔主莹惑的离宫内湖。离宫中这湖富含矿质的汤泉之水,一年四季都骨嘟嘟冒着巨大的水泡,呈现出浓烈的赤红之色。和四周宫殿晶润的白玉石料一对照,便营造出一种鲜艳迷离的情调。 而那位已告失踪的小魔女莹惑,半个多时辰前还在这离宫温湖中洗沐悠游。 半个多时辰前,在这热气腾腾的天然温汤中,莹惑将雪花一样的肌肤浸成嫣红的颜色,又俛首顾影自怜一番,才心满意足的飞出温泉,将身子泡到湖边一方注满清水的白玉池中。 这方专为莹惑准备的白玉池,安置在地表之上;池缸的边沿,搭着根青竹管,正从别处引来甘碧的凉泉,永不停歇的流入玉池中。在白玉浴池底部的侧壁上,现在又开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小孔,与今日竹管引来的清泉流量相对应,将多余的池水从中汩汩排出。这样白玉池中的一缸活水,便始终保持着将满未满的情状。 从热气滚滚的温湖中出来,再浸到清凉的泉水中,紫眸小魔女正是惬意非常。白玉池缸边,四旁又高低掩映着颜色鲜活的黄花绿叶;洗净身上的尘霾,再看着满眼的浅翠娇黄,莹惑便觉着无比的舒爽快意。舒服的叹了口气,再想起今天做过的得意事,这位惟恐天下不乱的小魔女莹惑,便乐得忍不住哼起歌来。 感受着清泉滑过粉嫩肌肤的凉意,莹惑咬着嘴唇,在心中愉快的计划道: “嗯,今天早些洗完,赶紧去羞辱那条黄角小龙!” 这一回,靠着魔力高强的凶犁叔叔,终于将那可恶的小龙女逮住,莹惑心中正是得意非常。如果说此刻还有些遗憾,那便是、绝想不到那个可恨的淫贼少年,好色之余身法竟还如此滑溜,还没等自己催凶犁叔叔出手,便像条泥鳅一样“呲溜”一下逃得无影无形。不过…… “哼哼,过会儿我倒要好好问问小龙,问问她这小情郎,除了脚底抹油、奋不顾身的逃跑之外,还对她怎么个有情有意!” 一想到这,莹惑似乎浑身都兴奋起来,再也耐不住性子这样慢慢悠悠的洗浴。只听“哗啦”一声,她便从白玉池中立起,想去旁边梨花架上取过自己的穿戴衣物。 只是,正当她就要破水而出之时,却冷不丁“哎呀”一声惊呼,那探出缸沿的半边身子猛然又缩回到池缸清水中去! “什么人?!” 就在刚才一瞬,灵觉过人的小魔女忽然感觉到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莫不是错觉?在我汤沐浴之时,谁又敢靠近离宫半步?” 心中将信将疑,莹惑便拿眼眸朝四下乱看。正在这样惊疑不定之时,她却忽然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正从浴池旁边的绿树花架中响起: “别找了,是我。” 随着这声沉静的回答,一个神光清俊的面庞便在莹惑眼前不远处的玉缸边冉冉升起。 “又是你?!” 一看到这熟悉无比的可气面容,莹惑又惊又怒,立即咬牙切齿的从玉缸中跳起,想要将他捉住。只不过才一站起身子,那份凉意就突然提醒了她: “不能冲动!现在自己还一丝不挂,正在沐浴中!” 于是无比生气的重新缩回水中,心神安定了一些,莹惑这时才突然想起这少年的另一个称谓: “淫贼!” 想起这茬,莹惑赶紧朝少年看去,却发现他正冷冷的朝这边打量,眼光上下游移扫动,也不知道是在打量哪。 见此情景,疑神疑鬼的小魔女赶紧低头一看,却发现颈下泉水清澈见底,自己身上可谓春光,一览无余! 搞清楚眼前形势,莹惑顿时羞怒交加,心中大骂少年无赖无耻。当然在这样紧急关头,首先倒不急生气,而是要保住自己魔族宫主无上尊贵的千金娇躯,不能被这些不守规矩的闲杂人等随便看去—— 这等小事,自然难不倒威名远扬的魔族宫主。只不过眼珠稍稍一转,莹惑便长发一甩,一阵紫光乱射,马上就把她身前的这池清水染成深紫的颜色,再也不像先前那样浑若无物。 “这一下应该看不着了吧?” 心灵手巧的小魔女洋洋得意。只不过…… “咦?!” 奇怪啊!这缸原本保持平衡的泉水,怎么水位会突然间飞快下降?正当莹惑迷惑万分,还没怎么想清楚时,她身旁这缸遮住她金贵娇躯的一池紫水便迅速流失,转眼间就露出錾满浅细花纹的玉石池底。等水落石出,莹惑才发现池缸中另有其人: “这小孩是……?” 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小魔女,忽然发现眼前有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丫头,正在池底不知疲倦的忙活着。这小女孩儿,正拿着那些规格大小不一的池孔布塞,去塞那些不住漏水的泄水空洞。只不过看得出来,这小丫头手忙脚乱之际,总是拿错布塞的尺寸。于是最后,这个奉命悄悄潜近莹惑的小少女,终于发现自己身边的一缸池水都已经流干净,只好如飞鸟般从池中逃出,嘻笑着奔到哥哥身边,很不好意思的说道: “嘻嘻!又闯祸了……” 而此时,被她道歉的那个少女却猛的一个激灵,捂着胸前缩到玉池一角;而她口中那声预备喊人的高呼,一时又憋了回去。 于是这位刚强促狭、从来没受过真正委屈的娇贵魔女,那双紫水晶般的清澈眼眸中,终于破天荒头一回蕴起满满的泪水,颤着声音说道: “你们、你……你个好色淫贼!” 现在她脑海中已经是一片空白,对少年的评价除了“好色”“淫贼”这俩词儿,已经想不起还有其他什么词儿能形容。 她这样指责,于醒言来说实在冤枉;其实以莹惑过人的灵觉,他又何尝能潜伏很久?刚才看似上下打量,只不过是他抓紧时间确认莹惑面庞,看是不是那个可恶魔女。听了莹惑这样责骂,醒言本来心情就不好,听了之后也是怒声喝回: “什么好色淫贼?!上次又不是没看过,稀罕么!” 说着话,这位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心只想绑架掳人的道门少年,便一挥衣袖,从旁边花架上卷起少女的衣裙,“飕”一声裹到她片缕不着的娇躯上,然后双手挥舞,挥腾起一阵阴惨惨的黑雾,朝那位忘了抵抗的少女漫卷而去。原来此刻醒言正以他清醇无比的太华道力,全力施展鬼王宵朚所教的那些魇人法术。 见到他施法,而且还是这样看似不入流的小法术,瑟缩的小魔女反而镇定下来。甚至,在黑霾漫来将自己吞没之前,这位胆大出格的小魔主莹惑,还来得及在脑海中转过几个念头: “……我是该施法化解、还是索性装着让他魇住?然后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好像倒蛮好玩的呢……” 本能的羞惧过去,现在这位惟恐日子平淡的无聊魔女,竟琢磨着是不是要配合一下,假装晕过去,让这个可恶的少年抓走。 “好吧,就让他抓走吧。看他卷来衣服给自己裹上,似乎还不是那么好色。” 一番转念打定主意,莹惑便准备暂时放过嘲笑那小龙女的宝贵机会,决定自己暗地里悄悄化解少年的三流法术,表面上则装出一副被迷倒魇住的样子。 只是,等莹惑真运起那魔域皇者才能拥有的混沌天魔之力对抗时,却在那黑雾临身之际,只觉眼前一黑,“嘤咛”一声软软倒下,再也不省人事。 见自己法术奏效,醒言心中暗叫一声“侥幸”,然后便袍袖一卷,将那昏迷少女卷来,不顾轻重的夹到自己胁下,便准备逃掉。这时候,一直配合默契的小琼肜,又乖巧的跑到温泉离宫的侧门边,小脑袋朝四下探了几下,用心观察了一阵,才回头打着手势,让堂主放心的通过。 “呼~真厉害,终于偷到了!” 在一声真心的赞美声中,这俩机智勇猛的兄妹便借着四渎神术“瞬水诀”,迅速朝茫茫大洋的海阔天空处逃遁而去。 醒言这一番出其不意的举动,自然让魔洲岛上一片大乱。原本按这些魔族中人的想法,那些正道中人,自然应该堂堂正正的前来对阵;先前这个应是龙族后起之秀的少年,借着魔洲大会的机会想来趁乱取回龙马,就已经应该是他们的极限。谁曾想,就是这样一个言辞清雅的神道少年,竟然会施出这样不入流的手段?不少知情的灵洲魔灵,全都有些苦笑不得: “这样不按常规的卑鄙手段,不应该只是我们魔族才喜欢用么?” 不管怎么说,醒言当天傍晚这一番大胆的偷袭,无论从时间、地点还是对象上都极其出其不意;这样的出人意料不仅让他轻易得手,也让其后魔洲上一片人慌马乱。而在大约半个多时辰后,凶犁、荒挽等人便看到醒言施法涌到海滩上的那片水幕浪墙;被猜作东海“圆灵水镜”的浪墙上,正用法术显示着短短几行字迹: “长老见字如晤: 失却之人今在我手,请善待吾友。 五日后再约交换之所。 ——无知小辈字。” 这番话语表面客气,但却暗藏威胁,当下便让老成持重的魔洲长老,不待吩咐只言片语,便急急驾起一道云光直往西南飞去。在他走后,那荒挽便赶紧去将擒获的龙族二女放出火笼,好生看管在两间净室之中。 再说凶犁,因事关重大,此刻正急着赶往魔都,要将此事报告魔君。 凶犁云光所向的魔族发祥之地魔都,正处在八荒之外。当时的天下地理,人烟稠密的中土之外又有广袤的荒芜之野,名之为“八荒”;八荒之外,又有八纮。八纮西南,又称作“焦侥炎土”。刚才被醒言胡乱掳掠的魔女莹惑,便来自焦侥炎土的魔都。 在这遍地熔岩晶石的黑红绝域魔都,又有一处地方永远被宛如夜色的黑霾笼布。现在这第四天魔凶犁,便拖着紫云车一起来到阴霾笼罩下的魔都宫殿中。进入魔君所在的黑暗宫阙,站在巨大的穹隆下,身形高大的凶犁长老一时显得极为渺小。 这位急急赶来的天魔长老,等到了空无一人的殿堂中,却一语不发,也不四下张望,只管神色恭敬的等待。而他头顶上那片魔殿高穹,则彷佛是从天空截来一片星空,其中深邃幽窈,星光烂然。又等了许久,这片宛如冥夜黑渊的穹隆中才响起一声宏大而低沉的话语: “唔,此事我已知道。” 这声似乎贯穿八荒八极的威严话语,响起后却彷佛只在凶犁长老一人耳边响起。听过后躬身一礼,静默了片刻,长老耳边又响起一个娇媚的声音: “那、我的君王,你可知惑儿何时归来?” 这声柔媚悠长的话语,正是莹惑母亲魔后的声音。听她问起,魔君威严的声音变得稍微和缓,静谧片刻后才有些惊奇的说道: “呃?这世上,也有事情我预测不到么?” “唔……这样也好;若是什么事情都预先知道,也太无趣了……” 令人惊奇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魔族王者,千百年来不为所动,这一回却似乎被什么触动了兴趣。 虽然丢失小宫主的事情十分严重,但听魔君淡然处之,凶犁也就不再多说。稍后,倒是等他呈上少年丢弃的那套黑魔铠甲时,隐身于星空暗影里的虚无之君,才似乎真有些动容。 拿冥冥中的幽冥之目盯着那挂黑魔甲胄,看着它在空旷殿堂的半空中缓缓翻滚转动,过了良久之后,那魔君低沉的声音才从天空中慢慢传来: “我的兄弟,你终于回来了……” 不提魔都中这番禀告斟酌,再说醒言;现在他正和那个同样不知害怕为何物的小丫头,急速穿行在冰冷幽暗的海水中。正行间,琼肜在气团中忽然一声大叫: “哥哥,她动了!” 原来一直留意魔女动静的小琼肜,忽看到莹惑的嘴唇动了动,就像要醒来。 “哦?” 听到琼肜的报告,醒言只是低头略略一瞥,便抬手重重一记,击在莹惑额头,将这人质敲晕过去。 见魔女再没了动静,醒言便同琼肜一道,如箭矢般朝预定方向激射而去! 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第二章 藏娇草堂,收拾秋水春云 醒言掳走莹惑从水路逃遁时,天已经快黑了。当西天的红日终于落入海水之下,巨大的黑幕便笼罩了茫茫的海洋。这时候醒言头顶上的海水,还残留着白天的热度,但潜在海面浅层以下的少年,只觉得身边的海水寒凉透骨。 这时候,夜幕笼罩,大海无边无际,咸涩的海水中漆黑一片,宛如幽冥,甚是可怖。只是,逃亡中置身于湮没一切的黑暗夜色,倒让醒言觉得格外亲切。在水中急速穿行,偶尔转头往身边看看,便见到琼肜神色肃穆的紧紧相随。看到她柔和的面庞上一脸坚定,原本一腔悲愤肃杀之意的少年,忽觉得心头一阵温暖,不知不觉中喉头竟有些哽咽。 心情略有动荡,醒言便下意识的夹了夹手臂,将横陈自己胁下的魔女挟得更牢。 就这样在冰冷漆黑的海水中疾速前行,直到头顶的水色渐渐明亮起来,这两位掳掠逃亡之人,才逐渐接近他们的目的地。原来此行醒言预计要去隐匿躲藏的地方,正是西南海口附近大荒之中的一处浩大水泽——灌泽。从灵漪雪宜失陷魔族,到傍晚断然掳走魔族宫主,这期间只不过六七个时辰。但就在这短短半天之间,醒言已筹划好所有的趋退之策。这处灌泽的地理,正是前日闲聊时,从赤虎、青兕两个山泽野神口中得知。 自从起意掳掠一个重要魔族作为人质,醒言就一直在琢磨,劫人之后如何才能躲过那位神通广大的天魔耳目。既然虎口拔牙,那之后的逃跑事宜自然要格外重视。琢磨半天的结果,便是决定要躲藏到一处沼泽湿地中,靠着瘴雾水气,躲过那个火属法力无比高强的天魔耳目。 打着这样算盘,当醒言见眼前的海水逐渐由蓝转青,然后又渐渐变得赭红之时,便知道自己已快接近目的地。一路水遁,从南海绕道,行至陆上红河的入海口,再沿赭红的河水逆流而上,不多久,他们便来到西南大荒中这处方圆广大的沼泽湿地,灌泽。 万里迢迢而来,等接近这处水气弥漫、草木蔓生的沼泽,醒言一直紧绷的心神终于可以略微松弛下来。 “哗”一声破水而出,从一处水草稀疏的地方跳上岸,醒言便看到眼前低沉的雨云之下,一大片阔叶绿林遮天蔽日,其中有浩大的水气如狂风般扑面而来,恍惚间倒似乎要把人冲个趔趄。 刚才醒言琼肜溯流而上的红河,只是在灌泽的边缘经过,带走些水气红沙,便拐了个弯朝上游蜿蜒而去。到了灌泽,醒言便夹着人质,踩踏着半浸水中的青草地,和琼肜匆匆往沼泽深处行去。 初次在沼泽中行走,尽管醒言和琼肜身法都敏捷非常,但仍是高一脚低一脚,走得颇为狼狈。当然,偶尔有些暗藏凶险的沼泽陷窝,对醒言琼肜来说也绝不会造成致命的危险;最多陷一下踩一脚烂泥,稍一提气便又纵了出来。 这时大约是上午辰时之末,正是这处荒芜沼泽中最富生机的时候。湿地中到处蔓生的葳蕤水木,肥大的绿叶正贪婪的吸入充满泥腥的水气;绿得淌得出水来的葱茏草木间,飞舞着无数的虫蛾,寻觅着自己的食物。在它们之下,暗绿色的沼泽水正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回转流动,浸泡着水底腐根烂草,不时冒出扑扑的气泡。 第一次置身于大泽,对醒言琼肜二人来说,最奇特的还是一路上见到的那些鸟兽。在这样人迹罕至的沼泽草路中行走,一路上他们竟没惊动起草泽中出没的鸟兽。也许是往常很少见到人迹,这些鸟兽见到醒言他们并不害怕。有一段路程,甚至有一大群雪白的鹭鸶水鸟跟着他们边走边舞,回望过去白花花一大片,煞是壮观好看。 与以前的饶州、罗浮的山野湖泽不一样,眼前灌泽中的这些水鸟,除了这群雪白的鹭鸶,其他都是色彩绚烂,毛羽亮丽,为这满眼浓翠淡绿的沼泽添上别样的色彩。当然,在这生机勃勃草木蒸腾的沼泽中,也有些凶猛的野兽出没。只不过这些蛮荒之地的畜类,似乎也很有灵觉;远远闻到这几个生人的气息,便都耷拉下脑袋悄悄往远处退避。 这处青兕泽怪提到的南荒灌泽,果然十分广大;走了约有一个多时辰,醒言才看到一个适宜藏身之处。就在前面不远处,有一段水草包围的林地;林地之中,在绿叶掩映下露出一角茅屋。再走近些,大致看到这茅屋的全貌,发现屋顶成陡峭三角的模样,想是为了让雨水能够顺利流下。而茅屋所在的这片水中林地,就彷佛一处孤岛,清澈的溪水包围四周,从一段横倒的树干上缓缓流过,带起一蓬蓬柔绿的水草。 看来这处灌泽雨林,也不是全无人迹。那座尖顶茅屋,应该是当地土着猎户来沼泽雨林中的狩猎歇脚之地。 瞧见现在溪水涨起,淹没那段很可能当作路桥的断木,醒言便猜测茅屋内应该暂时无人居住。这么想着,他便招呼一声,如大鹏般掠起,在四下漫流的溪水上点水而过,挟着莹惑,和琼肜一起来到林间屋中查看。不出他所料,这草庐中有些粗陋的器具,全都沾满尘灰蛛网,看来屋主人已经很久没来居住过。于是在满耳水鸟林雀啼叫声中,醒言便将莹惑放在屋中空地上,把这草庐当作今后几天的落脚之处。 闲言略过;等那位昏昏沉沉的魔族宫主醒来,便发现自己手足酸软,浑身都展动不得。 “我这是在……” 悠悠吐了口气,莹惑望了望四周,尤其看到那个郑重盯着她看的少年,便一下子清醒过来。等想起之前所有事,莹惑却有些迷惑起来: “……奇怪,为什么我刚才就像睡着?” “这小贼迷我之前,我不是施法抗拒了吗?怎么现在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恢复记忆的魔女大感不解,原本她运起天魔之力抗拒,想暗地保持清醒;但现在很显然,刚才她一直昏沉不醒。现在醒来,不仅觉得浑身乏力,额头上还隐隐作痛。 歪着头又思忖了一会儿,莹惑这才突然醒悟:现在哪是发呆的时候! 于是努力挣动一下,蜷腿斜跪在地的魔女便拿出往日威风,冲那紧紧盯她的少年威风凛凛的娇声叱道: “好妖道!你都对本宫做了什么?” 听她这一声中气十足的话语,醒言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原来没死。” 说完这句,也不管莹惑听了什么感想,醒言便老实的告诉她: “你问我做了什么?咳咳,既然我是妖道,自然就要下符下咒!” 一听此言,莹惑赶紧低头一看,果然看见自己两腿脚踝上各贴着一块薄树皮。那浅黄若纸的薄树皮上,似乎用紫色果汁画着一道道稀奇古怪的图案,一看便知是人间道门善用的符箓。此时这树皮如绢,少女玉足晶莹,搭配起来倒也蛮好看。不过这时候莹惑才没什么兴趣欣赏;看了这两张材质粗糙的符箓,小魔主冷笑一声,撇着嘴一脸不屑的哂道: “嗬!这样破烂符咒,还想困住本宫主?!” 说着话,还没等好心的琼肜来得及提醒,这位已觉得完全恢复过来的小魔主便努力一挣,想像往常一样飞身而起,去作法击打那个没礼貌的少年。只是,等她才一挣动,足上那两张牢牢贴附的树符便清光大盛,霎时就像烈阳照雪,刹那间就将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天魔乱力消融得一干二净!于是吧嗒一声,才挣起来一点的小魔主,一下子又跌回地上去。 见到她这样狼狈模样,醒言顿时也放下心来,大笑一声道: “哈!还是乖乖的呆着。甭管是破符还是烂咒,只要能困得住你就行!” 说罢,他就不管不顾,自和琼肜收拾屋中器具去了。于是此后这恼怒交加的魔女,便“淫贼”“无赖”骂声不断,在这总共一间的草庐中缭绕不绝。只不过这些对醒言毫无用处;当年在饶州市井间,也不知见过多少更恶劣的无赖泼皮;现在莹惑这怒骂用词重复、毫无新意,听多了他也只当她在念牙疼咒,毫不在意。 就这样吵闹一会儿,怒冲冲的任性魔女终于发现自己这辱骂毫无效果。无论自己怎么说,那家伙只装耳聋,毫不生气;反倒是自己,直吵得口干舌燥,虚火上升,实在不值。威镇魔域的小魔主也是果决之辈,一想到这,口里骂声立时嘎然而止,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转变之快,倒让那两个忙碌的身影停下来,奇怪的看了她这边一眼。 等安静下来后,再看着醒言不为所动的样子,莹惑倒也在心底暗暗称奇: “瞧他这装聋作哑的功夫,娴熟之极,恐怕凡间这些清修之派,倒还真有些稀奇!” 闭着嘴想了一会儿,原本来寻新鲜的小魔主便觉得有些无聊;原想看看有什么新鲜事儿,谁知现在弄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眼珠一转,娇娜蜷卧的小魔女低头看了看身上衣衫不整的狼狈样,便冲醒言喊了一声,准备引起话题: “喂!” “我说那人,你是不是君子啊?” 听她一问,醒言便回头看了她一眼,迅疾回答: “当然不是。你不是叫我淫贼嘛。” 说罢,他接过琼肜递来的一块浸水布团,继续奋力擦拭灶间还能用的炊具。 听醒言这么一答,正有无数后话的莹惑却顿时一滞,只觉得憋闷非常。曾受万人畏惧珍重的小魔主,就这样撅着嘴巴,无限委屈的坐在一旁生闷气。闲坐无聊之时,不免便想到自己为何会被这个少年轻易困住。与凶犁长老不同,莹惑注意灵漪已久,顺带知道这少年只不过是一家道门的小道士。知道这一点,莹惑便格外迷惑;须知即使是人间最杰出的少年英杰,若与她交手却还是不堪一击。 “难道他上次被我戏弄之后,便去修习了什么邪术,故意想来克我?” 被事主冷落的人质,便在一隅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南荒中的白昼湿热而短暂,这样喧闹的一天不知不觉就快结束。当烘烤沼泽的白日坠落西边,那头顶似乎永远低沉的雨云也悄悄散去。等四下蛩虫与水蛙的鸣唱交织到一起,那星光闪烁的夜色也就降临在雨林。 从闷热的屋中出来,醒言便和琼肜就着青瓢中的泉水,啃食从林中采来的木实。这时候他们的重要人质,自然也被从屋中卷出,倚靠在一株巨树气根的底部,方便他二人监视。 喧嚣的一天终于过去,似乎一切事情都按自己的预想顺利进行。望了望旁边那个满目怒火的魔女,醒言就彷佛看见一股清泉,让自己原本焦急的心趋于平静。 只是,就在这样宁和时刻,他却突然在四下虫蛙混杂而和谐的鸣唱声中,听到一个清晰的“滴答”声音。 “嗯?” 等诧异的少年转头看去,便看见那个整天一直跟着自己忙碌的小少女,此刻却变得安静,正捧着那只盛水的青瓢,怔怔的出神。满天星光下他看得分明,小琼肜双手捧着的水瓢中,正轻轻摇漾着几圈细细的涟漪。 “哦,原是琼肜哭了。” 等醒言看来之时,心思纯净的小姑娘忽然泪流满面,晶莹的泪水夺眶而流,在两边面颊上无声的滑下。 “我、我想雪宜姊……” 星光夜影中,听天真烂漫的女孩儿抽抽噎噎说完这句话,一直坚忍应对的四海堂主,这时也终于忍不住愀然而悲。 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第三章 剑气初沉,魂已消于云浦 满天星华下晶莹的泪水,并没让魔女感同身受。 从昨晚到现在,莹惑就憋了一肚子气。现在见醒言琼肜黯然相对,莹惑只是冷哼了一声,便准备出言奚落。只不过等她才一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醒言便突然抬手,头也不回的朝这边一甩袖,将手中啃剩的半只木瓜脱手飞出,无巧不巧的飞入莹惑檀口,将她小嘴塞得满满,立时把那满腹冷言冷语堵回肚里。 醒言飞来的这只木瓜着实不小,倒费得小魔主好一阵嚼咬,才勉强吃完。等莹惑重能开口,醒言早就安抚好琼肜,两人重又默默吃起木实来。 见得这样情景,莹惑只觉得憋闷之极;唯一有些宽慰的,便是白天叱骂得喉咙生烟,这半空飞来的木瓜正好解渴。只是,稍停了一阵,莹惑猛然想起刚才落肚的木瓜,上面定然沾着少年不少口水;刹那间,小魔主顿觉迷茫,不知道是不是该立即运功吐出。正在犹豫之时,那个似乎背后长眼的少年又走过来,挥手在自己脸上一拂,然后她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竟倚在巨树气根上沉沉睡去…… 略过这丛林沼泽中的夜晚;再说失陷魔洲的灵漪雪宜。当初被抓时,她俩都被禁锢在火焰牢笼中,受那烈火百般煎熬,很是难过。而对于灵漪来说,这火气熏烘还是小事,她还有另外的担心。这一回,自己不小心中了圈套落入莹惑之手,自然免不得要被她冷嘲热讽。这点对于同样骄傲的四渎公主来说,更加难以忍受。 只不过这样的担心并没变成现实;直到当日傍晚,那个伶牙利嘴的骄横小魔女还没过来。在火栅中煎熬之时,倒是等来几个黑袍魔灵,小心翼翼的将她们移入两间相邻的水晶净舍内。让灵漪觉着奇怪的是,到了这两间水晶为墙的清凉囚室中,不仅禁锢她们的烈火牢笼被撤掉,那些原本凶神恶煞的魔人,还在两间囚室中各放了几本花鸟虫鱼的画册,供她们赏看观摩。唯一显得有些禁锢之意的,便是两位女孩儿雪白的足踝之间,都“滋滋”闪动着两圈青绿色的火环。这是魔族囚人特制的魔环,可以将人法力禁住。饶是如此,前后一比较,这魔人态度已经是迥然而异。 见他们前倨后恭,灵漪雪宜全都迷惑不解,不知道这些狡猾的魔人打的什么主意。 “是不是害怕我家四渎龙族的威名?……也不太像啊。” 想起这事的前因后果,灵漪便觉得这些魔界之人胆大妄为,并不像寻常瞻前顾后之徒。 迷惑之时,灵漪便又开始暗暗祈祷,希望醒言能带着琼肜逃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一时糊涂,竟想折回来救她。这样情势下,醒言再回来无异于飞蛾扑火。毕竟,她灵漪乃是四渎龙族的公主,那些魔族一时也不敢对她太过冒犯。要不然,今晚他们也不会这样前倨后恭。至于自己如何脱困,自然会有本族的龙兵龙将死命来救。 想通这些,灵漪儿现在最担心的,反而倒是怕醒言想不到这点,不管不顾的重来魔洲自投罗网。 “醒言虽然有时候有些傻傻的,但也该不会这么笨吧?” 囚于斗室之中,心中惶恐的龙女,现在也只能这样不停的安慰自己。 与灵漪愁肠百转不同,和她一壁之隔的那位梅花仙灵,却仍是一如既往的幽娴恬静。静静的蜷跪在囚室之中,雪宜涓洁的俏靥上静穆从容,彷佛是生是死,是安是危,全都不放在她心上。在她的心目中,始终都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堂主的一个异类仆婢。无论往日他对自己有多敬重,但到了这样时刻,自家堂主最合理最自然的应对方法,便是和琼肜继续前行,完成师门的任务。而她自己这样的卑微存在,自然应该自生自灭,不该费得堂主宝贵的功夫。至于隔壁那位尊贵的龙族公主,日后自会有族人将她救走。 如果说,宛若冰雪的女子现在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便是顾虑着以后在没有自己的日子里,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妹妹,会不会自己梳洗打扮;炊煮有些笨拙的堂主,会不会照顾好自己的食饮。 两位女孩儿就这样在囚室中蜷跪俛首,渐渐陷入各自的思绪,一动不动。囚室外矗立的山峰,则通体红光艳艳,将迷离的光影映入水晶墙壁内,让这两位仙灵神女的四周,永远耀动着光怪陆离的红光焰影。 略过不分昼夜的魔洲囚地,再说万里之外那几个隐遁逃逸之人。 现在,已是醒言他们来到灌泽的第二个早晨。这天早上,被掳的紫发魔女从幽幽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仍然斜倚在大树根上。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便看到眼前阳光明亮。想不到,昨晚少年那随手一抚,竟让她酣睡许久。等重新睁眼时,不知不觉已到了日上三竿时候。 见自己又被那少年邪术迷住,莹惑很是恼怒,便要再找那少年吵闹;只不过抬眼朝四周望去,却没发现那个可恶之人的踪迹。现在这雨林小屋前十分幽静,断续的空林鸟语声中只有那个名叫琼肜的小姑娘,一个人在那儿蹦蹦跳跳的玩耍。 等莹惑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时,琼肜恰好追逐着两三只蜂子,看它们嗡嗡嗡的逃进小屋土墙上的小洞内。见它们躲起来再也看不到,不甘心的小女娃便从旁边地上折了根硬草梗,开始趴在土墙上,专心致志的拨拉起那几个土蜂巢穴来。 见她只顾玩耍,莹惑又侧耳倾听一阵,确定周遭再无人迹,她心中便有些疑惑: “奇怪,那恶贼居然不见。也不怕我逃跑?” 正这么琢磨着,不远处那个专心捣鼓蜂穴的小女娃,却忽然回过头来说道: “别想逃喔~这儿还有琼肜呢!” “……” 听她这口气很像是顺着自己话说,莹惑顿时吃了一惊: “难不成这小丫头能看穿我的心思?” 不过这样念头有些荒唐,也许那丫头只不过凑巧罢了。略停了一阵,见那琼肜一派天真,实在是有机可乘,莹惑便又忍不住琢磨起来: “唉,这绑架一点都不好玩。不如就趁这机会逃了吧。反正眼前这小丫头也不是很有本事。” 谁知道,她这念头才一升起,那个只顾玩耍的女童却蓦然又一回头,朝这边认真的说道: “这位姐姐,虽然琼肜没什么本事,但我哥哥的符咒却很厉害哦!” 说罢,她便放下手中活计,颠颠跑过来,朝莹惑所在之处前前后后指点了一阵。 直到琼肜提醒,莹惑这才发现,在自己背后身前,那些漂浮的树木气根上全都画着古怪的符纹,其中隐隐有如水清光流动,显见正是那小贼专克自己的邪术法力。 见到这些宛如囚笼栅栏的符纹须根,本就被禁足的魔女顿时泄气。莹惑的直觉十分敏锐,本能的知道自己绝闯不出这座貌似不起眼的符阵。直到这时候,骄横的小魔主才终于真正重视起掳掠自己的少年来。在斑驳的树影日光中,紫发少女的水眸中一阵波动,疑惑不解的想道: “难道人间也有这样的道门?竟能传授出这样年轻厉害的门徒来。” 直到这时,莹惑才认真回忆起所有有关这少年的信息来: “……这小贼所在的门派叫什么来着?是上元,还是三清?” 琢磨了一会儿想不起来,她便准备从眼前这个一脸警惕的小女娃口中套话。顺着刚才琼肜的话儿,莹惑问起那恶贼、也就是她哥哥的符箓到底有多厉害。 听她问起这个,琼肜却忽然羞红了小脸,吞吞吐吐的说起自己当年被醒言哥哥用符箓显出原形的糗事来。 听她说起这样往事,正感无聊的魔女顿时来了兴趣,更加努力的套起这天真小少女的话儿来。见这位姐姐有兴趣,琼肜也就知无不言,把醒言平日和她在一起的事情娓娓诉来。只是,也不知是这小丫头故意留了心眼,还是本来就懵懂,她这一番絮絮叨叨的诉说,基本只是说些平日的生活琐事;这些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小丫头却都觉得十分重大,一五一十的跟莹惑全盘道来,证明她哥哥平日是多么疼爱她和雪宜姊。 自然,琼肜这不分主次缺少重点的倾诉,让小魔主莹惑给这兄妹俩作出这样评语: “两个傻瓜。” 只是,这句真心的评语刚刚脱口而出,却让一直和蔼的小丫头十分生气,大声抗议道: “不许骂我哥哥!” 莹惑闻言,很是奇怪: “咦?为什么只是不准骂你哥哥,却不怪我骂你呢?” 听她这么问,琼肜却又羞红了脸面,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因为我本来就很笨啊~” 小丫头害羞的说道: “其实琼肜一直都傻傻的,但还没让哥哥知道。因为我也不知道,一个笨笨傻傻的妹妹好不好,醒言哥哥会不会喜欢……” “哦?” 看着小丫头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莹惑出奇的没出言讽刺,反倒顺着她继续听她说话。这时候,琼肜又换了一副深思熟虑的神色,认真的告诉莹惑,说她自己已经试了好些次,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很笨,想看看哥哥到底喜欢哪一个。 “那结果如何?” 听着这样纯净真挚的诉说,一瞬间这位冰雪聪明智谋过人的小魔主,竟然也受了感染,居然无比认真的接着问了一句。听她相问,琼肜却有些沮丧的说道: “结果还没看出来。因为每次哥哥都喜欢!” “哦!” 莹惑应了一声,直到小半晌后才突然清醒过来: “咦?!这结果不是已经出来了吗?那不就是不管这丫头笨不笨,那哥哥——呃,那小贼都不介意?” 这般想着,再看看眼前小女娃侮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莹惑便在心中暗暗偷笑: “嘻嘻,『有时候聪明』——真不知道她聪明时是啥模样!” 不过虽然想通,但莹惑并不准备指出来。因为莹惑认为,虽然自己长得十分美貌,但还是很记仇。先前这小丫头,胡乱捣乱,将满缸的遮羞池水流个一干二净,让自己在少年面前再次出丑——这仇,她可一直没忘! 而对于琼肜来说,很不幸,这一回她却没能注意到莹惑心中的想法。 就这样和小丫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又看着她玩耍,偶尔替她助威加油,不知不觉,这辰光就到了午后。 当头顶树叶枝桠中漏下的日影,渐渐往东边移去时,那半日未见的少年也终于归来。而当归来之人飞身跃上林屋所在的小洲时,莹惑清楚的看到,他浑身上下都湿漉漉,正不停往下滴水。 “他去何处忙碌?怎么就像刚从水中捞出来?” “是不是失足落水了?” 正当莹惑有些快意的揣测时,醒言将手中提着的一些粮蔬交给琼肜,走过来稍一施法,便将她这宝贵人质摄入屋中。 等大家都到了屋内,醒言便生起灶火,准备和琼肜一起煮出些晚食。只是,等他刚要拉起灶旁新修好的风筒助火,他却听到那一直不作声的魔女忽然娇声低语,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醒言闻听有异,赶紧回头一瞧——这一瞧,却让他呆若木鸡! 原来,蜷侧屋中一隅的紫发小魔主,现在正是裙衫凌乱,罗襦半散。昏黄的光影中,恍恍忽忽似有两物颤动,隐约瞧过去,宛若凝脂堆雪,正是圆润丰隆! 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第四章 魔疆芳草,误绊梦里仙郎 醒言闻声看去,第一眼就看到屋角夕阳窗影中,有两只圆柔之物宛然相对,正在光影中微微耀动,彷佛向四周荡漾出一圈圈柔白的光晕。当此时也,一直暗藏警惕的四海堂主时刻将目力运至最佳,这一下回头一看,真可谓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当即,醒言便只觉得热血上涌,一阵头晕目眩! 正在他呆若木鸡之时,那屋角的魔女却有些害羞的朝这边低声求恳: “琼肜小妹,来帮姐姐衣裙系上!” 原来自从莹惑被醒言从火离宫浴池中囫囵裹来,她这身上衣物便穿得不甚牢靠。这两天里,她又被醒言卷进卷出,身上单薄裙衫早已松动不堪。到了刚才被醒言从屋外挪回屋内时,她身上一直松垮胸扣,终于完全松开,让她只觉得胸前一片清凉。这样一来,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女,却要羞得满面通红,心上似有虫爬。浑身不自在之时,她又疑神疑鬼,总觉着那少年时不时要朝这边瞄上一眼。如此疑忌之下,她那刁蛮脾气发作,再也忍耐不下,便不管不顾的出声求恳小琼肜。 听她这么一说,面红耳赤的四海堂主才明白怎么回事。刚将目光极力移开,身旁那好心的小妹妹就欢快的应了一声,蹦蹦跳跳的想跑去帮忙。只是,她才迈了几步,便立即被醒言拉回。 “咦?” 被哥哥拽到身后,琼肜大为不解;不过和往常一样,她并没问为什么,而是乖乖的躲在醒言身后。和琼肜一样,见醒言这举动,莹惑也是迷惑不解。 就在这俩女孩儿疑惑的目光中,醒言双手徐徐挥动,空中顿时便飞起两道无形劲气,如两道游龙一样,缠卷着朝蜷坐在地的莹惑曲折飞去。 等到了莹惑近前,这两道无形劲气就像两只隐形的手掌,撮起莹惑胸前裙衣上的丝罗小扣,慢慢、慢慢的搭扣到一起。显然,此事要求非常精细,饶是上清堂主法术道力了得,前后也费得他好大一阵功夫。 等一切大功告成,莹惑重又衣冠齐整,醒言额角鬓头却冒出点点汗珠来。见他平白费得这一番辛劳,莹惑却好生不解,奇怪的思忖道: “咦?他什么时候变成正人君子?竟不自己过来动手?” 而琼肜此时心中却恍然大悟: “知道了!原来哥哥是要跟琼肜示范法术!” 当即她便在心里认真推演起堂主哥哥刚才的一举一动来。 只是,她俩却都猜错。莹惑并不知道,醒言倒也不是拘泥小节之人;只是刚才他心中想的却是,这小魔头诡计多端,那胸前敞开的小衣,还不知是不是自己施法解开。如果这样,再让琼肜过去,那已经聚起一些法力的魔女定然发难,挟持着琼肜让他揭去符咒、解开禁制。到了那时,不管怎样都要大费一番周折。这般想法,醒言正是以己度人。因为如果换成他自己,那是一定要暴起发难的…… 这番小小风波过去之后,这雨林小屋中重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难得的祥和静谧,一直维持到琼肜忽然开口吟诵课文为止。 一直在醒言旁边搭手帮忙的小琼肜,在忙碌的间隙空闲时候,忽然回想起刚才魔女姐姐那两团饱满之物来。睹物思情,琼肜忽想起前几天和哥哥一起在湖边偷看之事。似乎,那之后她还有感而发,做了一小段古文作文。现在想来,那四五句文字凑得很不容易,她自然印象鲜明。于是,现在触景生情,琼肜自然要把这段咏物言志小文拿出来,重新吟诵温习。 而她身旁的醒言哥哥,听了她这口齿不清的吟诵,自然又回想起前几日那湖边旖旎风光来。 “这丫头!” 正想着如何让琼肜忘掉这段词儿,醒言却发现这小妹妹正对着魔女的方向吟诵。看到这情形,他心下不觉一动,回身朝莹惑问道: “喂,那晚湖中洗浴之人,是不是你?” 听他这时问起,正闲得无聊的魔女赶紧回答: “是啊是啊,就是本宫!” 憋了许久,莹惑好像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喜欢说话,一见先前如闷葫芦一样的少年开口,便赶紧接茬: “哼哼,要不是那晚你这好色之徒偷窥本宫洗浴,我还不知道你和那小龙,已混到我魔族犁灵岛上。” 当下,她又把那晚事情洋洋得意的说了一遍,末了,还顺带数落了几句天魔长老,埋怨他竟敢阳奉阴违,暗地还想助醒言他们偷走龙马。她这番剖白,将整个事情说得极其清楚详明,连琼肜都马上明白了整个前因后果。只是,这一番清楚的说辞,对醒言来说,却好似平地一声雷鸣,顿时被震得愣在当场。 “怎么样?本宫主是不是绝世聪明?” 瞧见醒言脸色苍白的模样,莹惑大为受用,忍不住笑吟吟跟他炫耀说话。 只不过,此时醒言却未理她。呆愣片刻后,他才缓过劲儿来,缓缓问道: “你是说、这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只不过是因为你和四渎龙女一点记不起来由的小仇,便让凶犁长老前后筹划数年,去四渎流云牧中盗取龙马、然后前日又设下陷阱捕我?” “正是!” 看着这油盐不进的厚颜小恶贼,现在脸上终于露出半是惶惑半是吃惊的表情,莹惑只觉得大为快慰。现在,这个行事无忌的魔族小宫主,甚至还有些后悔,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事情说出来。只是,正在她快意之时,却听那少年又冷冷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还没听出少年话语中森冷之意的魔女,大咧咧的回答: “因为我喜欢!” ——此言一出,已经蓄满怒火的少年,这一刻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破口大骂道: “好个无理无行无知的无良恶女!竟敢以一己之快一时喜怒,就不顾许多人安危,搅起这样天大风波来!” 贫苦小民出身的上清堂主,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事这等人;这小魔女,凭着自己上位身份,竟只为图一己之快,便儿戏般搅动得几方不得安宁。这样事情,醒言最是深恶痛绝。当即,他便怒气勃发,抬手招来封神剑,提着便冲墙角的魔女逼去。 “你想做什么?!” 见毫不起眼的少年,突然间就像变了个人,赤红着双目提剑朝自己逼来,一向横行无忌的魔疆尊主,忽然只觉得从自己脚底心起,腾的一下,向上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而她这魔族君王的子裔,往日无论面对多么凶狠的妖兽神魔,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无有一处不欲战战发抖! 恐怖的死亡阴影,如山一样逼来;此刻魔女心中,竟是一片空白。 “哥哥……” 就在这样紧要关头,屋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呃?” ——这个怯生生的嗓音,就如同一股清泉,瞬即冲散这弥漫一屋的暴戾之气。 盈满杀气的少年,听到这声呼唤回了回头,发现正是琼肜在喊自己。此刻这小女娃,正用力攥住他的衣襟,仰着脸儿使劲摇头。 等对上小琼肜这双不含一丝杂质的清澄眼眸,满腔杀机的少年顿时重复清明。长叹一声,醒言将手一扬,手中那瑶光神剑便一声龙吟,重又飞回到背后剑匣。 直到这时,如一座大山般压得莹惑喘不过气来的凶猛气机,才如烟消云散,销匿无形。任谁也想不到,现在在小屋中央负手而立的清和少年,刚才竟爆发出那样强大的气机。 只是,虽然威逼压迫已经逝去,但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已经深深印在魔女的心底——这恐惧如此强烈,以至于当醒言走近她面前,从不害怕屈服的小魔女眼中,竟不自觉泛起盈盈的泪水。 “哼!” 见她这可怜模样,醒言却只当她装样。走到她近前,撤去她足上一符,醒言便喝令她赶快去帮忙洒扫炊洗。可怜养尊处优的少女,这辈子何尝受过这苦;只不过现在胆战心惊,犹有余悸,又如何敢摆出往日的威仪?听得醒言吩咐,她也只好勉强做起这些粗活。 等动起手来,莹惑才发现,平日这些看似简单的活计,现在亲手来做时,却只觉得无比艰难;容貌高贵出尘的紫发魔女,现在却要在琼肜小妹妹的指点下,才能手忙脚乱的完成那个凶狠少年编派的事体。 就这样做过一阵苦役,还没完成多少活计,莹惑便觉得浑身酸软无力,累得半死。 “是不是因为足上还有一符?” 基本已能行动自如的魔女,把眼前自己这尴尬情景,归结到少年的恶符上去。只不过正安慰自己之时,稍不留神,她又洒泼一瓢预备来煮粥的清水。于是小屋中顿时便响起小丫头的惊呼: “魔女姐姐!想不到你比琼肜还笨喔~” 童言无忌,莹惑听来不觉一阵憋气;回眸望去,恰见那少年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一瞧见他这副半含嘲讽半含促狭的神情,憋闷半天的莹惑不禁气往上撞,带着哭腔责问道: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听她相问,醒言咧嘴一笑,模仿着莹惑先前的语调,飞快答道: “因为我喜欢!” 这一晚,虽然有了莹惑参与,这三人忙得热火朝天;但到最后,其实也只不过煮出些清淡米粥,又烙了几张薄饼。但饶是这样,原本不食人间烟火的魔女莹惑,见到自己亲自帮忙炊成的小粥面饼,却觉得非常想吃。偷偷咽过了几次口水,她才在那善解人意的小妹妹说情下,拿过一张薄饼来,就着一小碗清汤米粥吃。 南荒雨林中悲喜交加的一天,就这样匆匆过去。等莹惑无比香甜的咀嚼完最后一口面饼,醒言便去屋后清溪边取来一瓢凉水,让她和琼肜漱口。也不知怎么,往日便是别人做得再多,也从不知感激的小魔主,此刻面对少年这样微小的善意,却忽然觉得有些感动。 于是,当夜色降临,醒言走到自己跟前又要施法时,莹惑便真心的说道: “我、我自己睡吧。放心,我不会逃。” 孰料,自己这样诚挚的话儿说出,那少年竟沉吟了一下,然后朝自己一笑,斩钉截铁的答道: “不行。” “为什么?” 莹惑觉得很是生气。 “因为,我怕你又像上次那样,趁我睡着,便偷偷跑来卧到我身上……” “你!” 一句怒语还未说完,便是一阵浓重黑雾扫来,让意犹未尽的小魔女就此沉沉睡去…… 到了第二天早上,等莹惑再次醒来时,却发现眼前又只有那个小丫头在自己面前蹦蹦跳跳,一个人玩耍;而那个可恨的人儿,还是和昨天一样踪迹全无。 “这可恶家伙!怎么总是神出鬼没?” 望着远处空荡荡的草泽,听着身畔寂寞的鸟语,莹惑一时竟有些茫然。 莫名失落的魔女并不知道,此刻被她想起的少年,此刻正风驰电掣在万里海疆的碧水白浪之间。今天,已是他和魔族立下五日换人之约的第三天。与毫无心机的小琼肜不同,表面一直淡定从容的少年,内心里其实心急如焚。眼见着相约之期就要到来,在这之前,他必须找到一处合适的换人场所。因为,他面对的是整个武力强大、智计过人的魔族。 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第五章 明溪垂钓,暂偷闲于清流 再过两天就要与魔族交换人质了。 这位名门正派的一堂之主,毫不怀疑自己这次就是一次绑架。在那种情势下,光靠从上清派中学来的法术经文救人,完全不可能。想不到最后起作用的,竟是当年自己伙同居盈一起在鄱阳湖上打闷棍掳人的经验。现在,他正在东南海疆中寻找合适的交换人质地点。 “这处岛屿还是不行。虽然那个瀑布下面的深潭中有暗流通向岛外,但这通道又怎会瞒过那些魔人的眼睛。” 打定注意要瞬水而逃的四海堂主,又否定了一个看起来很合适的海屿,继续往目力所及的下一个海屿飘飞而去。 这时候,原本隐在云层中的红日,已从东天的云霞中跳了出来,向醒言头顶的方向渐渐移去。逐渐中移的海日,此刻已变成金色的模样,在醒言被晒得黑红的臂膀上泛起一片片亮光。 易守难攻,还要有不易察觉的水道可供逃跑,这样的海岛实在太难寻了。花了两个上午,看过成百个岛屿,却无一合适,醒言也不禁有些焦急起来。立在风波之上,见太阳渐往中天移去,心里又放心不下琼肜看守的那个人质,醒言一个失神,竟咕咚一声陷入水中,喝了一大口海水。 “晦气!” 这入口的海水,涩倒不涩,但实在太咸,着实不爽口。正暗叫倒霉之时,醒言却忽然觉察出一些异状来。 “咦?这是怎么回事?” 吞了一口海水之后,醒言却发现自己浸入海水的身躯,竟自行往西北方向快速漂移而去。 “莫不是浪头打的?” 回头看看,却发现恰恰相反;自己身处的这处海水,虽然流动迅速,但只有细小波纹。反倒是这处海流之外,波涛汹涌,呈现出大洋中海波的常态。 “还是有妖异?” 茫茫大洋中风波诡谲,头一回处在这样异象之中,醒言又怎敢怠慢,赶紧施出法术定住身形,不再随波逐流。只不过,随着一番详查,醒言发现这处席卷而过的海流,水径宽大,海水温暖,浩浩荡荡朝西北不住奔流。而它的尽头,也并不是什么吸食鱼虾的海鲸巨口,而是邈远非常,一时探不到尽头。 见此情景醒言也好生好奇,便施展瞬水诀顺流而下,要一探究竟。只是,前后大概花了小半个时辰,行经成千上万里,他却始终探不到这温暖海流的尽头。而在这暖流中施展灵漪所授的遁水之术,又要比平常快捷上三四倍。于是等他返回之时,醒言心里充满惊奇: “怪啊!想不到这茫茫大海中,还有这样水流,就像陆地中有那些浩荡江河渎泽一样。” 只不过,虽然增长了见识,但此行任务还是没能完成。 “唉,合适的海屿究竟在哪儿呢……” 在温暖的海流中溯流而上,心中忧虑的道门堂主只觉得自己若有所悟,但认真去想时,却又始终抓不住。就这样逆水而行,直到快回到初始的地方,若有所思的张堂主心中才豁然开朗: “呀,笨啊!换人之所,我又何必一定要寻海岛?刚才这来去自如的暗流,难道不是换人逃逸的最佳场所?” 虽然自嘲,但此刻醒言心中畅快无比;又前前后后仔细巡查了一番,他才满意而回。此刻,太阳只不过刚到头顶,正是日中时候。 “琼肜,琼肜!” 一路疾行,等靠近灌泽中那间水中林屋时,醒言便忍不住大声呼叫,想把这好消息早些告诉琼肜。听他呼唤,那小丫头便应声而出,从树荫中蹦蹦跳跳的奔出,满心欢喜的叫道: “是哥哥回来了!” 只是,一见到她的模样,醒言却忍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琼肜你怎么打扮成这模样?” 原来此刻雀跃而来的小琼肜,头上缠绕着一片翠绿蕉叶,前后盘缠,裹住一头乌发,做成一只遮阳的巾帽。这本来倒没什么,但琼肜这一番蹦跳而来,本就松动的焦叶巾帽便罩了下来,遮住她白玉般的额头;等她奔到近前时,蕉帽便完全罩了下来,将她双目囫囵遮住。 只不过,这小妹妹也好生了得,一时顾不及端正遮目帽冠,便细心听风辨位,仍是十分准确的扑入自己醒言哥哥的怀中。 等醒言替她戴好这自制的叶冠,琼肜便仰起脸儿报告: “哥哥,紫眼姐姐病了!” “噢?” 等醒言闻言赶到屋前那棵大榕树下时,亲眼一瞧,才知自己掠来的魔族蛮女,竟真个生病了。 绿树荫中,原本不可一世的魔疆宫主,此刻却无力的躺靠在榕树根底,双目无神,神色恹恹,竟是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看到这情形,醒言也知不是作假,便奇道: “怪哉!她也会生病?” “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的嘛……” 虽然口中低声嘀咕,但醒言还是不敢怠慢,赶紧奔到近前仔细察看。靠近看得分明,此刻莹惑的额头,已烧得滚烫。原本白璧般的两腮上,已漫起两片赭色的红云。若仔细看,两片红云中还有些细小的疹粒,宛如出痘一样。 见他靠到近前,又拿手在自己脸上乱探,病秧秧的紫发少女挣扎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但最终还是没能发出声来。 “咦?这儿怎么有些水迹?” 醒言看到莹惑烧得滚烫的脸上,还有些水渍,便觉得有些奇怪。听他问起,琼肜便告诉他,在他回来之前,见这姐姐脸上烫得厉害,便拿葫瓢往她脸上不停浇水。 “哦,这样啊。”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通些五行医术的四海堂主,便看出莹惑的病因: “看来,她是中了瘴气水毒了。” 看样子,这位出身火炎之地的魔女,应该是受不住灌泽丛林中浓重的水气,中了水瘴之毒。 百疾不侵的魔族皇女,这番生病,也不知是受了少年惊吓,还是她本来应有的劫数。 看着眼前病重的人质,醒言自是要思索应对之策;如果让她死掉,那后果可真不堪设想。 又过了一阵,见他不出声,琼肜便请示道: “哥哥,我还要继续浇水吗?” “不用了。” 醒言恰在这时也想出主意,笑了笑说道: “我们带她去一个好地方吧。” 说着话,他便将软绵绵的魔女小心抱起,脚底生云,与琼肜一起飞凌到雨林树梢之上,朝西面飞掠而去。 飘飞片刻,越过了波涛滚滚的红水河,他们便来到一处色彩鲜明的草泽。 “这儿有能治病的鲋鱼。” 落地之后,醒言见琼肜一脸懵懂,便告诉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先前在魔洲岛上,闲聊中那位青兕泽怪提及灌泽之时,也顺便说起在这灌泽草沼中,还盛产一种银白色的鲋鱼,不仅肉质鲜嫩可口,还可以褪解草泽水瘴引起的虚火——好心的青兕泽神当时提醒他,如果不小心染上南荒瘴气,便可以寻这鲋鱼解毒。 而在这两天中,醒言出海之余,也在这灌泽四处巡游,打探了一下这处炎热之地雨林草泽的地形,以免魔族寻来时措手不及。这两天的巡察,醒言早已探明,那些青兕泽神一边说一边流口水的银白鲋鱼,正是生长在脚下这片草溪沼泽之中。 到得草泽中,寻了一处生长树木的草洲,醒言便将病秧秧的莹惑放在树荫中,自己去附近开始制作起取鱼的渔具来。 出身乡野的少年,这样上树摘果、下河捞鱼的勾当,正是熟练无比。两年多的清修游历,并没让他搁下这身看家本领。这阔大的草海溪泽中,各样材料又是极为丰富,醒言重操旧业,正是熟练无比: 信手拈来一条细长坚韧的巨树气须,便当成放之四海皆准的鱼线;系在一支箭竹竹干的竿头,就成了一支钓竿。然后又请出瑶光封神剑,拿她当刻刀,运刀成风,须臾间又将一块干木雕成一只像模像样的钓钩。制作钓钩之时,身旁又“咣”一声砸下一只巨大的椰壳,碎成两半,流了一地椰水;心有余悸之余,又老实不客气的拿过半爿椰果,于是这鱼篓也有了。至于诱鱼的鱼饵…… “琼肜妹妹,这只野果你喜欢吃吗?” “喜欢!~” “好,就是它了!” 万事俱备,醒言就耐下性子,开始一动不动的端坐在草洲上,在面前泽溪中垂下钓钩,只等那些治病救人的灵鱼来上钩。 在他垂钓之时,那活泼好动的小琼肜也懂事的安静下来,看护在莹惑的身旁,不时将几滴清凉的椰汁淋入她的口中。 得了椰水浸润,再被草泽中的清风一吹,病入沉疴的魔女莹惑,竟能勉强睁开沉重的眼帘,转着头,朝四周这陌生的环境看去。 这时节,正是草泽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候。占地广阔的青草水泽,将茂密的雨林树木推挤到四旁,在拥挤的灌泽中辟出一片开阔的草湖。与其说这是一处沼泽,不如说成是一片漂浮着青草芳洲的溪湖。被草洲分割的清澈溪水,倒映着蓝天的颜色,就宛如一片片微凸的蓝宝石。而水中那一块块翠碧的草洲,并不固定在水底,而是漂浮在碧蓝水泽之上,形状各异,翠绿如画,在水面上缓缓滑动,就好像一只只徐徐漂浮的草排。这样青碧的草排中,又点缀着各色的花朵;花瓣映着水色阳光,几若透明,彷佛在闪耀着七彩的光环。而这些草洲的草花丛中,又常常会落下羽色洁白的水鸟,姿态悠闲的在莹惑眼前走过。 与那些淡若水墨的云影远丘不同,展示在莹惑眼前的这片草泽,一切都是那么鲜明,蓝的是水,绿的是草,白的是云,绚丽的是花,一切都是那么热烈奔放,色彩分明。 身处蓝天白云之下,欹枕大地溪流之中,这样前所未见的美景,竟让奄奄一息的魔女又恢复了好几分生气,竟能挣扎起身子,斜倚在身后那株椰树上。 见她坐起,琼肜便停下手中椰瓢,关心的问道: “好些了吗?” “好些了。” 心性无忌的魔族宫主,经过这两天的磨难,竟破天荒的对这个笨笨的小丫头有了些好感。停了一阵,望了望远处阳光中那个停滞不动的身影,莹惑便问琼肜: “你哥哥在做什么呢?” “哥哥在钓鱼,给你治病吃的!” “是吗?” 半信半疑的观察了一阵,确认那少年姿态确实像在钓鱼,莹惑便有些奇怪的问道: “琼肜小妹,我看你哥哥也懂些小法术,会些旁门左道。要他捉鱼,甭说几条,就是想将这片草海中所有鱼都逼出来,恐怕也不是难事。为什么他还要慢腾腾的钓鱼?” “对啊!” 听她一提醒,琼肜顿时也有些奇怪起来。不过对她来说,给自己哥哥所有奇怪的行为找到正常的解释,已成了她最擅长的本事。于是莹惑只听小丫头一本正经的答道: “不是的,紫眼姐姐。我哥哥说过,我们不能、不能竭……” 说到这儿琼肜却突然卡了壳,始终想不起哥哥教过的那句成语来。正在额角冒汗之时,莹惑却已经猜出来: “是竭泽而渔吧?” “对对!就是竭泽而渔!紫眼姐姐还是蛮厉害的。” “呵~你叫我莹惑就好了。” 听着琼肜的叫法,莹惑总觉得有些别扭。待小妹妹应允之后,莹惑又想到另外的问题。静了一会儿,重新养足精神,这位小魔主就有些委屈的问道: “琼肜,你说,你哥哥对鱼儿都这么好心,懂得适可而止,可是为什么对我就这么坏?——这可恶的坏人,居然、居然趁我洗澡时把我绑来!” 一想起这莹惑就气不打一处来,满脸愤然,倒好似完全没病一样。 听她抱怨,琼肜这回倒没马上附和。低头咬着指头想了想,她便抬起头,一脸认真的告诉这位生气的小姐姐: “莹惑姐姐,如果你是哥哥的朋友,也被坏人抓走,他也会为你做这些事的。” “我哥哥不是坏人!” “哦……” 听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这么一说,魔族宫主出奇的没反驳,而是嗯了一声,然后便默然无语,在树荫中静静出神。 又过了一阵,莹惑才又开口,跟眼前天真无瑕的小女娃问道: “你说你哥哥不是坏人,那姐姐呢?” 听她这么一问,琼肜倒有些迟疑起来;忸怩了一阵,她才开口回答: “可能是;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不是!” “……” 等这天傍晚夕阳西下时,暂当了半天渔夫的四海堂主便满载而归。 回到落脚小屋,将鲜嫩无刺的银白鲋鱼洗净,加上琼肜摘来的兰蕊榆芽,醒言便将它们和着面一起烙成一张张薄饼。肉质甘纯的溪地鲋鱼,被火一烘,便化成鲜美的汁液,浸入薄薄的面饼之中,将白皙的面饼浸润成油黄模样,和着火一烤,便变成焦脆的颜色。而那些碧嫩的蕊芽,则被洒在脆饼之中,为鲜脆的鱼面薄饼增添些柔软的味道。 谁说良药苦口?这样制成的药饼着实好吃,不仅治病的魔女多吃了几张,便连那毫不相干的小琼肜,一吃起来也停不住口。等大家吃了一阵,基本都停了下来,又等了一会儿,醒言见琼肜还是不停的往嘴里塞鲋鱼饼,便好心的提醒她: “琼肜,不要吃太多,小心撑着了。你可以留到明天再吃。” “唔唔!” 贪嘴的小女娃口里应承着,却奇怪的发现自己的手口竟不听使唤,仍是不听哥哥的话,只顾埋头猛吃。 见得如此,知道这灌泽鲋鱼乃是大鲜之物的少年,怕琼肜这样吃下去会出问题,便也只好出言吓唬她,说按她这样吃法,一定会长胖,然后便会被魔人抓过去吃肉—— “你知道,她们魔族最喜欢吃小孩肉!” 说话时,醒言朝一旁的魔女努努嘴,示意这儿就有一个吃小孩肉的魔人。听他这么一说,琼肜也禁不住停了下来,朝莹惑仔细打量一番。只是,看过她娇美的容貌之后,小丫头又开始往嘴里塞起食物来。 见得如此,醒言只好更加恐怖的吓唬她: “琼肜,你再这样吃,会变成虎背熊腰的!” 这一回,恐吓起了效果;听哥哥说过,小琼肜歪着脑袋想了想,回忆了一下罗浮山中那些走兽的模样,便立即一个哆嗦,赶紧放下手中的面饼,乖乖的到一旁洗手去了。 吃过鲋鱼肉后,莹惑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只是,就在她快要安然入睡之前,却又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正扑面而来。努力睁开朦胧的双眼,正见那少年拿了一团绿糊糊的东西,伸过来要朝自己面上涂抹。 “我不要!” 闻着那腥臭无比的药味,莹惑直欲呕吐;一想到这样腥臭之物竟要涂到自己嫩脸之上,莹惑不禁万般恐惧,拼尽全身气力使劲挣扎起来。 “琼肜,帮我把她按牢!” 毫不怜香惜玉的少年,不客气的拿膝盖一把压住小魔主的胸部,又请琼肜将她的螓首按住,然后便心安理得的涂抹起来。从容涂抹之际,又气又急的魔女还听得他正自说自话: “啧啧!我说姑娘,你别不识好人心,胡扭乱动。你瞧你这眼珠头发,都已生成这样古怪模样,要是腮帮子上再有两块红斑,那这辈子都别想再嫁出去!” 听到这里,眸如紫水晶发如紫华缎的小魔女便再也支持不住,嘤咛一声彻底昏了过去。已如昏沉之乡的魔族皇女,没能听到少年后面半句话: “咳咳,万一因为你脸上出了这毛病,那魔洲长老有了说辞,只肯换回一位怎么办……” 雨林中的一天,就这样紧张而充实的过去。只要再耐心等上一天,便可将这位麻烦的人质交换出去,将灵漪雪宜换回自己的身边。 “唔,度过这场风波,我还是老老实实的早日把那水精找到,争取能早些回到千鸟崖,好好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吧……” 带着这样想法,一身疲惫的四海堂主,也在雨林夜晚的虫唱蛙鸣声中,几天来第一次真正合眼安睡。 只是,恬静入睡的少年,并不知道在那万里之外的江河湖海中,有一场规模庞大的调兵遣将,正在紧张无比的进行! 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第六章 黄鸟多情,常向梦中呼客 吃过醒言自制的鲋鱼薄饼,莹惑的水瘴之毒竟真的完全消解。 就着清溪水,吃完雨林中特别的晚餐,再美美睡上一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时,莹惑发觉自己先前的病痛已爽然若失。等琼肜端过一盆水来,帮她洗去脸上的青绿药泥,莹惑对着水盆照了照,又发现自己昨晚脸上的红斑,现在也差不多全都消失不见。 “原来那人还真有些歪门邪道。” 亲身得了好处,莹惑也不得不对那个绑架恶徒提高了些评价。 平生第一次得病,刁蛮的魔主这才知道,原来昏昏沉沉恹恹欲睡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气爽神清之时,又想起昨天那少年专心致志端坐钓鱼的情景,不知怎么,一贯趾高气扬的魔女,心底里竟有些感激起来。 只是,当莹惑好不容易放低了身段,正准备向醒言真诚道谢时,却被他要求站起,让自己从榕树下一直走到土墙木屋前,然后来回走了好几回。 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现在她心中正是感激,便依言在屋前空地上袅袅娜娜的走了几趟。等醒言叫她立定,小魔女便轻盈的一旋,将华美的长发迎风一撒,然后脸儿微微向下,摆出一副恬静的模样立在醒言面前。 “哼,这回该赞我模样好看了吧?” 尊贵的魔女,昨晚入睡前得了少年的恶评,到现在还耿耿于怀;现在眼角的余光感觉到醒言正在上上下下打量她,莹惑心中不免便有了些期待。 耐心等了一会儿,才听得醒言终于开口: “唔,不错!” “是吗?” 莹惑闻言,又羞又喜。 “是啊!这样原样奉还,明天换人时那老头就不得刁难了!” “!!!” 灌泽雨林中的第四个整天,就这样悄然逝去。在这期间,醒言又往莹惑脸上涂了几次草药,务必要让她脸蛋还回复当初莹洁无瑕的模样。抹药之时,也不知那魔女打着什么主意,竟不再赌气躲闪,而是闭着眼睛,颤动着睫毛,静静的等他来涂。 见她忽变得这样乖巧,醒言心中倒反而有些惊疑不定,举手投足间便倍加小心,手中暗拈法诀,提防她忽然发难。幸好,整个白天过去,直到夜晚来临,两人都一直相安无事。 南荒雨林的夜晚,似乎总是很快的降临。才在莹惑洗去一天中第四次护颜草药时,西坠的太阳就变成橙红的一团,将细长的光影投射在她的面前。这时候天边的白云,也被火红的夕阳染成满天的火烧云,在雨林树梢的上空熊熊燃灼。 当火团一样的云霞充满头顶的天空,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少女便来请莹惑一起观看火烧云。看着琼肜对那些形状各异的火烧云指指点点,将它们解释成各种各样的山川动物,莹惑不知不觉也沉浸进去,和她一起讨论某块火烧云最像什么来。 这样简单而快乐的讨论,并没能持续多久;两位投契的少女才就第五块云霞达成一致意见时,这些绚丽多姿的彩霞便逐渐黯淡,最终消散。似乎只在须臾之间,头顶的天空便完全黑暗,然后星与月的光辉便占据了整个苍穹。 当云霞消散,月牙从东边升起,无数星星开始在天穹中一亮一熄之时,久处魔疆上界统领万魔的魔君宫主,心中竟有些怅然若失。惯在天际云霞间倏忽往来的少女,似乎头一回发现,原来自己经常穿梭的云彩,立足地上仰望过去,竟是这么的美。 见莹惑仰脸只管呆呆的看着天边,正准备晚炊的少年堂主赶紧又奔过来,施出太华清力又在她周身上下扫拂一遍,保证她浑身酥软,不能逃走。 如此这般忙活完毕,醒言抬起头便要警告一番;正在这时,他却见这刁蛮小魔头,不仅没出言詈骂嘲讽,倒反而在昏暗夜色中对他展颜一笑。 “怎么如此古怪?” 见她笑得还甚甜,醒言反倒心惊肉跳,当下也不敢叫她搭手帮忙拾掇晚饭,只将她一把拂倒,让她整个人软软斜靠在榕树须根上。 等用过晚饭,月亮也就渐渐移到中天上。此时虽然已是夜晚,但灌泽林木中仍是少了风息,木屋中更是燠热,于是醒言便和琼肜一起飞上莹惑倚靠的高大榕树,坐在一枝粗大的树枝上乘凉。与魔族交换人质的前一夜,这处栖身的雨林似乎比前几天安静了不少,无论是夜鸟还是虫蛙的鸣叫,入耳都变得格外轻柔。举目朝夜空眺望,便见得行云如水,银洁的月牙就像一只静止的小船,在流云中一晃一摇。 经历过灌泽雨林白天的喧嚣,再看看眼前的宁静月夜,就会觉得白天与黑夜,竟是迥若仙凡。 这时候,坐在醒言身边的琼肜,洁白的裙裾随着脚儿一荡一荡,就好像静栖枝头的林鸟正飘动着尾羽。醒言偶尔朝她看看,便见在朦胧夜色中得了月光映照,琼肜那双乌溜溜的眼眸,又开始闪现出几分奇异的淡金神采。见得这样,醒言又有些神思悠然: “也许她的来历,并不止一只圣洁小兽那样简单吧……” 不知怎么,最近这个问题,总是萦绕在他的心头,隐隐淡淡,却总不得排解。认真算起来,与琼肜在一起,前后也只不过才一年多的时间。但就是这短短的一年多,却让醒言觉得好像自己从小就有这样一个妹妹,整天在自己身旁跟前跟后,蹦蹦笑笑。她在自己身边的存在,就好像呼吸般自然。 可是,就是在这样自然的相处中,这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娃,身上却又有许多解释不通的怪象。想到这里,醒言又转头看了身边的小妹妹一眼,忍不住想道: “琼肜她、真的就应该一直呆在我的身边么?” 原本只来乘凉的四海堂主,想到这问题时,却禁不住有些展转悱恻起来。只不过,他身边这位自认“张琼肜”的小丫头,却丝毫没察觉他心中这份怅然。琼肜刚刚得过醒言的再三保证,说她明天就可以看到灵漪姐姐雪宜姊;一想到这,小女娃就满心欢喜,忍不住咿呀唱起听不清歌词的开心歌谣来。 月夜中就这样相依静坐,不知不觉便有露水打湿了两人的襟袖。此时倚在树底下的那个紫发女孩儿,靠着树根一动不动,彷佛已经睡着。 到得夜露浓重之时,正在哼唱的小少女忽停下自己甜糯的歌喉,朝身边自己依赖之人好奇问道: “哥哥,这些天,你为什么对那个紫眼姐姐一直那么凶呢?她好像已经知错了。” 听她这么问起,醒言心道琼肜还真是个善良。既然她相问,醒言也就认认真真的回答: “琼肜你不知道,有些错,不是一时服软就行的。咱们脚底下这个小恶女,蛮横无礼,虽然自己是魔族的一个魔头,却不知事理,远远不如琼肜懂事。” 听到这里,认真聆听的小少女便在月光中甜甜一笑,充满自豪,然后更加用心的听哥哥说道: “这几天我对她恶言恶语,只不过是为了消磨她的傲气。须知为人不可仗着强力,便任意欺凌他人。尤其像她这样有地位的,手下统领许多法力高强者;她的一举一动,都关乎许多人的生死性命。既是这样,又如何能像她这样轻举妄动,肆意妄为?” 说到这儿,醒言忽发现树底那个静静侧蜷的少女,忽然微微一动,有几下鼻息变得稍有些沉重。这样小小动静,自然逃不过醒言的眼睛。 “哈,原来她没睡着。” 见莹惑装睡,醒言心中忽的一动,也不点破,口中却放缓了语气继续跟琼肜说道: “其实这两天哥哥对她怒颜怒色,倒不是对她本身有太多恶感。这两天相处,觉得这女孩儿本质还不坏,只是以前少了拘束,行事才有些乖张起来。说起来你这紫眼姐姐,就像块浑金璞玉,若是细心琢磨,未免就不是美玉良材。” “喔!这样啊。反正就是只要听哥哥的话,就对了。是不是呀?” “……是啊。” 对琼肜这样简单的总结归纳,醒言也不费力多作解释。刚才这番缓颊的话儿,其实一大半倒是说给脚底下那位装睡的人听。毕竟,这魔女虽然可恶,但毕竟势力广大,若是一味结仇,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自己的师门友朋,都不是桩美事。 又静静坐了一会儿,便听得小女娃儿忍不住打了第一个哈欠;转眼一看,琼肜已是两眼朦胧,睡意盎然。于是醒言便把她轻轻抱起,飘然下树,放置到木屋中安顿她睡下,然后便一转身,迅捷出门,来到屋前榕树下,对着那装睡的少女开始做法: 或如魔洲长老凶犁所言,醒言那晚真得了天星之力;所谓一窍通百窍通,本就是博览经书谙熟义理的上清堂主,面对着暗淡月华中的蜷侧少女,双手举在空中缓缓划动,立时便有细碎如银的光点随手而出,在优雅划动的手指后面拖迤成一条灿烂的光带,凝滞空中,久不消散。 就这样袍袖拂舞,不多久这蜷伏魔女的四周便布满纵横交错的光带,星星点点,璀璀璨璨,就好像一条条明烂星河从天而降,纵横飞贯在她的四周。 “这少年法术,果真有些古怪!” 一直装睡的少女,感觉到自己身边有一股股沛然之力,正在从四面八方涌来,强大无俦,生机勃勃。用着天生的灵觉一探,竟好像这些汩汩奔涌的束缚之力,似乎与四周的天地树木浑然一体,在其间圆转流动,奔腾不绝,彷佛永远不会有枯竭的时候。 感觉到身边这股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沛然之力,莹惑心中不禁骇然。 “这小恶贼到底是何来历?似是随手划出的法术,竟晓得借用天地之力!” 正在心中惊疑,那少年已施法完毕,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便听得他得意洋洋的说道: “哈~这样你总该逃不掉了吧?” 说罢,这少年竟踏前几步,丝毫不管那些凶机暗藏的星华之力,竟施施然走到莹惑近前,微微颔首说道: “抱歉,明日就要拿你换人,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走掉。所以今晚我也只好吃些亏,就与你同睡。” 说罢,道了声“失礼”,他便紧挨着莹惑盘腿而坐,开始瞑目炼气存神起来。 见他这样,饶是魔女往日狡计百出,此刻也有些哭笑不得。于是这一坐一卧二人,便在身畔迷离的流光中相继睡去。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半瞑半睡的少年朦朦胧胧的醒来,只觉得黝暗的黑夜即将过去,东边天上似乎已渐渐泛起鱼肚白。 “惭愧,我竟然睡熟过去。” 头脑略有些清醒,醒言便感觉到四周隐约的晨光。 “嗯,虽然现在还早,但过不了多少时候,天就要大亮了吧?” 心中迷迷糊糊的想着,却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头。努力凝神感觉一下,才知是自己的手掌,似乎正按在一处温软的地方。头脑不甚清晰的四海堂主,还顺势轻轻按了按,只觉得柔韧盈手,应该是按在一圆凸之处;再稍稍感觉一下,还有缕缕的热力正透手传来。 “呀!” 又这样停留一阵,两眼惺忪的少年才隐约知道发生何事。不自觉轻呼一声,他便赶紧要撤回手掌——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手背上,还按着另一只宛如白玉的纤纤素手。 “……” ——等少年展眼瞧去,正发现那少女两眼睁开,静静看他;那两只流波的水眸,此时已灿若天上的星辰。 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第七章 花迎旧路,抚今昔以神伤 “在做梦?” 清晨初醒时睡眼朦胧,看周围一切都恍恍惚惚,好像都蒙上一层淡淡的纱幔。这时又有几绺乳白的早雾飘来,飘飘荡荡横亘在自己眼前,氤氲酝酿起一股暧昧的颜色。 “应该是在做梦。” 醒言又闭上自己的眼睛。 只是,虽然双眼阖上,再也看不到那匪夷所思的荒唐场面,但那满手传来的圆润充盈,还有那股火苗一样不停跳动蓬勃的热力,却始终在提醒着他: 恐怕,这不大像是个梦。 这样恍惚的神思,并没持续多久;正当自己心下开始突突突猛跳个不停时,又感觉到自己那只手背,忽被人按了按,于是那鼓鼓囊囊的柔韧丰盈,便伴随着那鼓烫手的热度迅猛袭来——到得这时,醒言再也耐不住,双眼猛地一张: 这一下,他确定自己并非做梦。 那个被掳来刁蛮小恶魔,现在正满脸通红,两眼一瞬不瞬的盯着他;那对亮紫明眸中,柔光荡漾,彷佛就要滴出水来。 “……” 过人的灵觉,让醒言大体知道发生何事;仓促间想不起其他,只感觉自己脸面已不受自己控制,突然间热血腾涌,“腾”一下烧得通红。不知是否气血旺盛过人,此刻颜面上那几滴睡梦中凝聚的晨露,立即就化作白烟一缕,飞飞腾腾加入到弥漫的晨雾中去。 绮丽时刻来得这样突然,少年却丝毫不敢将目光下移。往日非礼勿视的少女丽颜,此刻却成了眼前看过去最守礼的部位,醒言只敢紧紧盯着胆大魔女娇美的容颜,一动不动。 就这样对视片刻,过得一阵,醒言才突然醒悟过来,“呀”的一声,将手一按一缩,猛地就跳到一旁;借力跃起之时,仓促间倒把那毫无防备的女孩儿揿得“啊”一声轻呼。 跳到一旁,努力平心静气一阵,醒言才转头直视蜷卧树底的女孩儿,有些结结巴巴的质问道: “你……你要做什么?” 见他这样,原本娇憨不堪一时动情的小魔女,倒反而收回悠悠的神思,脸上又照耀起动人的神光,笑吟吟说道: “不做什么。” “嗯,就是夜晚风凉,有点冷,本宫主征用你的手掌挡挡风寒。” “呃……” 醒言闻言,下意识望望四周,却见这南荒沼泽雨林的夜晚凌晨,虽非闷热难当,却也绝说不上有什么冷风寒凉。 正不知如何作答之时,却见那鬼灵精怪的小魔女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自己一番,然后一缕微笑从嘴角浮现,很快就在俏靥上绽放成一朵盛开的花儿。正在醒言被瞧得有些不自在时,便听到这小恶魔得意洋洋的说道: “哟~这几天,还以为我们的『堂主哥哥』真是个不近女色的大君子大好人。谁知道,原来也会见色起意。” “那好色小贼的称呼,我原先也没叫错!” 一贯正确的魔疆宫主,在被前所未有的欺压数天之后,终于又扳回一局,脸上正笑得极为欢畅。 见她这样,原本尴尬万分的张堂主,却有些哭笑不得。定神想一想,记起今天就是拿这魔女交换灵漪雪宜的日子,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想到此处,醒言便再也顾不上跟她计较斗口,按下翻涌的血气,静一静神,朝着蜷坐树底的莹惑低头垂首,恭恭敬敬的抱拳一揖到底。 见他忽然转性,态度如此恭谨,倒把莹惑给弄糊涂。 “莫不是又有来捉弄我?” 正满心警惕时,便见少年直起身来,一脸温柔,用前所未有的和缓语气跟自己说道: “宫主在上,这几天在下多有得罪,实在是逼不得已。有什么鲁莽唐突,还请宫主好生担待。” “今日已满五日之约,我这就要将宫主恭送回府。还望宫主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好生回辇移驾!” 原来,经着刚才这一出,虽然醒言现在还没来得及理出头绪弄清是怎么回事,但今日甚为关键,还是要想办法将这位行为古怪出奇的小恶魔安稳住,省得她再闹出什么花样。 只不过,听他这么一说,原本脸上还余着些笑意的莹惑,却顿时怔住。 愣了半天,正当她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那一直静候的少年,恰见她半天无语,便道无事,于是恭恭敬敬又是一揖,说了句“宫主殿下稍安勿躁,我这就给你准备早膳去”,便一振青衫,态度从容的飘然入屋而去。这时,晨光已亮,头顶的天空渐渐转白。莹惑有些落寞的朝天上看去,见到那原本灿耀的群星,正一颗接一颗的熄掉,和那坠落西天的淡白月牙一起,在火红朝阳升上天空前一齐隐退。和着天上的月淡星稀,自己四周那些飞舞的银色流光,也在慢慢变亮的晨光中渐渐变淡。一时间,夜色退却的榕树下,竟显得有些冷清。 这时候,只有那些在夜风中坚持了许久的轻绿叶绒,终于被林间的雾气打湿了身躯,不情愿的从叶底飘离,悠悠忽忽的飞下枝头,在自己面前铺起一层淡绿的地毯。 又过了良久,莹惑便见对面小木屋中飘出一阵白色的炊烟。过了一阵,当烟雾中带来一丝香味时,那炊烟突然转为浓烈,然后便有个小丫头被呛得咳嗽着跑出来。逃出烟雾熏天的小屋,琼肜有些不好意思的朝莹惑看了一眼,便去一旁清溪边梳妆洗漱。 等梳理完毕,小少女便去屋中取来一只瓦盆,到溪边打来一盆清凉的溪水,然后央醒言撤去莹惑周围的禁制,将水摆在莹惑面前,看着她梳妆洗漱。 “不要逃哦~” 琼肜提醒她。回头又看看木屋中飘出的袅袅余烟,警惕的小女孩儿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琼肜太心急了;等今天雪宜姊回来就好了!” 当莹惑在琼肜监视下心不在焉的梳洗完毕,醒言也从屋内端来煮好的清粥和烙好的薄饼。将饮食就放在树荫底下的空地上,几人便盘膝而坐,在晨光开始吃起早饭来。 现在,被掳魔女面前这对兄妹,今天表现和前几天截然相反。今天自打起来,琼肜便满脸警惕,唯恐一不小心莹惑逃了,便换不回自己的两位姐姐。而前几日粗暴无礼、恶声恶形的少年,现在却变得客客气气: “宫主请用粥!” “宫主请食饼!” “哼!” 见着他这样殷勤,莹惑却白了他一眼,不怎么理他。 就着清淡的米粥咬了几口薄饼,莹惑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展颜一笑,跟那位不时警惕瞄她的小丫头说道: “琼肜好妹妹,以后我再来找你玩好不好?” “好哇!” 琼肜脱口回答,然后想想又补充一句: “不过今天要帮我把姐姐换回来喔!” “好啊!” 莹惑爽快回答,然后看了看旁边那位少年,见他表面装着若无其事,内里却正在紧张的聆听。见得这样,这位魔疆炎域的王者不由得抿嘴一笑,半真半假的说道: “那琼肜妹妹,以后我来,可要和你争薄饼吃哦!原来你吃一张,那时你就只能吃半张了!” “啊?!” 被莹惑一说,正拿烙饼咬得香甜的小琼肜,一时也犯了难,住了嘴,愣在了那儿眨巴着眼。只不过也就是眨眼功夫,聪明的小妹妹便想到了解决方法: “魔女姐姐不怕!以后就让哥哥给我们烙两张饼!这样我们就都能吃一只了!” “……” “妹妹想得真周到!” 等用过早膳,红通通的朝霞就遍布整个东边天空。这时醒言在一旁盯着莹惑,琼肜便去溪边把三人的碗筷溪净,又到木屋中给原来的主人摆好。等她再出来时,醒言便对俏立树下的女子说道: “我们该走了。” 说着,伸出手来张张舞舞,就要像上次那样做法将莹惑迷倒。 “等等!” “什么事?” 醒言一脸警惕。莹惑却露齿盈盈一笑,说道: “你确定是五日之期?不是十天半月?” “是的,是五天,我记得很清楚。” 少年老老实实的回答。回答完,愣了一下,他又看了看莹惑一眼,竟在她眼中意外的发现几分留恋的神色。见得这样,醒言也只好语气干脆的说道: “宫主殿下,今日约期已至,我不愿失信于人。” 说罢双手一挥,便是一阵黑雾涌出,眼前这位咕嘟着嘴的小魔主,立即就被这混杂太华道力的鬼王雾霾给迷倒。 和上回不同,等这次再将魔女的身躯挟在自己胁下,醒言清楚感觉到少女凹凸有致的蓬勃身姿。双脚点地掠上林梢之时,血气方刚的少年堂主忍不住想道: “罢了,那一番迷乱,倒忘了今早到底是……” 抱揽着莹惑身躯,感觉到手触处处处香绵柔软,醒言脑子里一片迷糊,竟弄不清今早自己那手究竟按在了何处。唉,看来这已成一段悬案,也不知将来有没有机会解开了。 脑海中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便掠出灌泽的雨林草泽。之后他们又借道红水河,在混浊奔涌的河水中瞬水而逝,片刻功夫之后,便置身于波涛万顷的碧蓝海水中。在汹涌波涛中斩浪而行,不到半个时辰功夫,醒言与琼肜已来到前天预先勘察好的暗涌洋流处。 将阖目若瞑的魔女交给琼肜看管,醒言便全力施展开“瞬水诀”,顺着茫茫大洋中这股特异的温暖暗流,上下潜探,往来溯流,前后飘飞约有上千里,确认四下并无魔族踪迹,醒言这才放下心来。这之后,他便在靠近洋流的海域中寻得一处水势地形独特的地方,记好特征,吩咐了琼肜几句后便飞身入海,潜近犁灵魔洲,作法给魔人传话。 而这时,那犁灵洲上的一众魔族,也是紧张万分,生怕此事中途出了什么变故。依着凶犁长老之命,这些天他们并没分出人手四下寻查魔主下落,而是依约老老实实的在犁灵洲静静等候。 “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到了这第五天上,几乎所有的魔族兵将都在心中虔诚祈祷。今日之事,实在重大,即使有长老智珠在握,跟大家信誓旦旦的保证过那少年绝对会守约而来,但众人心中仍是忐忑焦急。因为,虽然按道理那少年没理由不遵守约定,但万一他年幼不知事,又或是控制不住古怪法力,真的让宫主出了什么差错,那魔君震怒下来,不用说,这魔洲岛上上千之众,包括那凶犁长老在内,都免不得要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正因如此,到了这第五天上,几乎所有犁灵诸岛的魔兵都被撤了回来,缩回到犁灵主岛固守。这样举措,是怕哪位不开眼的族兵一个不小心,惊动了那少年不敢来传话,那可就糟糕了! 这时节,双方没照面前,真个是各个小心,丝毫不敢有什么差错。 闲言少叙;等醒言一沾即走放出那传话的“圆灵水镜”,不多久便有隐藏极深的魔岛斥候发现,然后赶紧飞报凶犁长老知晓。这回传话,只有简单一句: “东南偏南一千四百里,赤红潮水钟形岛屿中。”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这处我知道!” 等魔兵才说完,黑袍长老的附近便有几位魔将不约而同的喊道。 “好,我等速行。” 当即凶犁便命手下族兵严守本岛,然后点选荒挽等几个得力手下,去岛上火山水晶囚室中提出那两位被抓获的龙族女子,然后便朝对方所告方向破空而去。 在途中,就像是和那位上清少年堂主约好一样,今天凶犁也格外和蔼可亲。他告诉灵漪雪宜,说是过会儿就会把她们送还那位小友,请她俩在这之前暂且忍耐一下,不要另生枝节。 忽听他这么一说,正满腹疑惑的二女自然大为惊奇。 “是醒言来救我们么?” 一直以为都应该是父亲洞庭君率众来救,现在听说是醒言,灵漪儿自然大为诧异。 闻言感动之余,灵漪却又担心起来,想到醒言势单力孤,应该没什么办法能惊动这势力庞大的魔族。这回,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 想到这里,四渎龙女便忧心忡忡起来。这时候,忍不住转眼看去,恰见到那位冰雪一样的女子眼中也满是忧虑,于是灵漪便更加忧愁起来。现在她只想着,若是过会儿见苗头不对,便还要像上次那样,奋力示警,让醒言琼肜逃走。 只是,满腹愁绪的四渎公主,没猜出眼前情势,也没猜对身边那位神色忧愁的女子真实的心意。此时,这位被魔人误认为龙族女将的清冷女孩儿,正在心中想道: “嗯,灵漪妹妹有龙族兵马来解救,堂主自不会用这么担心。他这番来,可能是被那琼肜妹妹吵不过,便强来救我……” 忖及此处,望了望身边人数不多但灵力强大的魔人,雪宜不禁神色凄楚,在心中凄怆想道: “堂主这回却是想岔了。我这样草木微贱之躯,又如何值得他再次涉险?嗯,过一会儿,等这些魔人要对他下手时,我便先自行了断了,这样堂主和琼肜便都没了牵挂,再也不会回来被魔人捉到。” “而我,只要能再看到他们一眼,就足够了……” 想至此处,下定决心的香雪梅灵,便重又恢复了往日清冷的容光,再也没有丝毫惧意。 正是: 弱水到今如有力,浮花一片海西来! 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第八章 慧舌如莺,啼催万里风雷 “东南偏南一千四百里,赤红潮水钟形岛屿中。” 按着先前那消息,魔洲这行人没花多少力气,很快就找到东南海域中这处钟形海岛。在东南偏南一千四百里左右,这石岛呈一钟形模样,四下里海水赤红如染,在石岛外不住洄转。若按少年传话,交换之所定是此地无疑。 只是等到了这处海岛上,四处察访一番,凶犁这行人却始终没看到那少年和小魔主的身影。按理说,这钟形海岛长宽后狭,方圆并不大,甭说他们这些魔族高手放出灵力略微一查,就是一般人前后来回走几趟,也费不得许多功夫。但就是这样巴掌大的岛屿,凶犁长老他们却始终没发现任何人迹。 “莫非那少年诓我?” 也是关心则乱,见情形稍有不对,连沉稳多谋的天魔长老也有些怀疑起来。现在在他心目中,那位胆敢劫持魔界之尊的少年,简直是啥事都干得出来。正在怀疑,却忽听身边有魔将大呼道: “长老您看,那东南海波中似乎有人!” “真的?!” 一听部下之言,多目天魔赶紧放出目光,朝东南方放眼望去——这一瞧,果然发现那方极远烟波中似有人影晃动。 “哈!也来跟我玩这样小花招!” 终于发现对方踪迹,虽然口中不屑一顾,但凶犁心情大快,赶紧招呼一声,带着部下魔将小心押着灵漪二女,箭一般朝那人影绰约处飞射而去。 而此刻那两位被押解的女子,一边感受着罗裙被涛浪溅湿的清凉,一边却是满腔疑惑: “奇怪,看样子这些狡猾的魔人,并不像预先安排了什么陷阱。” 见他们这一番手忙脚乱,灵漪雪宜心中俱疑,也不知那位少年究竟做了什么手脚,竟把这群魔头支使得团团转。到了这时,看清眼前状况,雪宜必死之心渐去,现在满心中只想能早些看见自己堂主的模样。 这样一路风驰电掣,过不多久凶犁一行便在醒言三人十数丈开外小心停住。 “来晚了,来晚了!” 见着醒言面,天魔长老好像已忘了片刻之前的不快,立定潮头,隔着汹涌烟涛跟远处那位少年抱拳打招呼: “果然不出老朽所料,张老弟果是信人,原来早已到了。” 瞧他这满脸笑容的殷勤模样,不知情的还要以为他今天刚碰到失散多年的好友。见他这么客气,醒言也赶紧拱手回礼: “好说好说!其实我也刚来不久,只是见那小岛狭窄逼仄,才来这开阔处闲逛,倒让老哥久找了。” 亲热招呼打过,双方俱在心底暗赞一声对方之后,立马便切入正题: “对了老弟,今天我已把你那两位朋友带来,不知能否让老哥也把我那位客人请回?来我岛上作客,她爹爹甚是想念。” 和这边不同,灵漪雪宜二人足踝上戴着束缚法力的魔环,不虞逃走,因此就立在魔将垓心的海风浪涛中,醒言也看得分明。但醒言这边,也没啥合适法宝,只好将莹惑迷晕,让琼肜努力扶着;又怕对方看出虚实,便让琼肜召唤出那两只硕大的朱雀火鸟,翼展如轮,轰轰扇动,将莹惑隐在一片明晦交替的火幕之后。 现在听凶犁提起换人,醒言看了看对面情形,立即换去嘻嘻哈哈的语气,跟对面天魔一众直截了当的说道: “诸位魔尊、还有犁灵长老在上,请恕晚辈直言:今日你方势大,我还请你们先放人。等我那两位朋友快到我这边,我自会将莹惑放回。” 这句话,说得十分直白,又直接提及魔女名讳。此言一出,凶犁身后的魔将立即一阵骚动,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只是此时,众魔之首的凶犁一听醒言之言,却想也不想便立即作答: “好!” 话音未落,这火发黑袍的第四天魔便长袖一拂,身后那两个女孩儿立即飘出,在阵阵海涛中朝醒言这边缓缓漂来。而当她们凌波而来时,她们雪白足踝上那两圈青绿的魔环,焰色也跟着渐渐黯淡。每接近醒言一分,那魔环光焰也就黯淡一分。 见得如此,醒言再无迟疑,朝对面魔族长老躬身一揖作为谢礼,然后便回身施法,将施在那魔女身上的鬼王迷咒化解。几乎与此同时,小琼肜也将朱雀火鸟幻回两只红波流动的神异短刃,将莹惑展示在众人面前。此时这魔女,仍有些恍恍惚惚,但已能勉强迎风立在烟波中。 “去吧。” 对着眼前的凌波少女,醒言的口气已经温柔了许多。 听了他这话,莹惑却出奇的没有回答,只是随着海波一沉一浮,任凭自己宛若暮烟霞紫的长发飘散在风里,樱唇紧闭,不发一语。只不过,她这样静默端正不要紧,却顿时急坏了她身边那位少年堂主。此时灵漪和雪宜已渐渐接近,那边魔族神将见自家魔主这么一副模样,不仅不往这边走,竟还显露出一副端庄娴淑的模样—— “太反常了!” 见到这情形,不用说那些本就怒火中烧的魔将,就连一直沉稳的凶犁长老都有些躁动起来,和部下一起拿两眼狠盯这边,脚下也不自觉的朝这边缓慢移动起来。 见得如此,醒言顿时鬓角冒汗,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此时正是间不容发,稍有差错便是万劫不复。在此紧要关头,醒言迅速判断了一下眼前局势:此刻正是一触即发,自己若想一掌击在魔女身上,将她硬生生赶过去,那绝对是最蠢的做法;那样的话,只怕自己掌风刚刚挥出,那边魔人便应声攻来。 迅速判明当前局势,心念电转之后醒言立即朝向魔女,低声下气,准备卑言向她诚心求恳。只是就在这时,还没等他开口,那位拿腔捏调的端庄魔女却忽然“嗤”一声笑出声来。 “?!” 局势紧绷之时忽听得这一声轻笑,反倒把近在咫尺的少年给吓了一跳。 正心惊肉跳时,便见这端丽魔女已露出一副顽皮模样,双目闪瞬,一脸明黠的跟自己说道: “嘻~吓坏了吧?” “哼哼,谁叫你这几天老是打我骂我吓我欺负我!” 一口气说完,也不等目瞪口呆的少年有什么反应,莹惑便一摆水红裙,朝对面身姿曼妩的翩然飘去。而这时,灵漪和雪宜也恰好来到醒言近前。 “呼~总算顺利!” 见一切都与预想的相彷佛,前后苦心筹谋数日的四海堂主终于松了一口气。 “此事终于完满了!” 这时候,又见归来二女脸上均是惊喜交加,醒言心情也大为舒畅。当然此地风波险恶,绝非互诉别情之时。当即醒言便跟对面魔众一拱手,道了声“打扰”,便赶紧要与琼肜几女一同遁入烟波,往那海阔天空处急速离去。只是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张醒言!” 隔着海浪风波掀起的水雾,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娇喝: “张醒言,我喜欢你!” 这声突如其来的娇叫荡水传来,甚为响亮,传入这几位正要离去之人的耳中,霎时就如同惊雷一样!——当此时也,不惟醒言几人惊诧,那发话魔女身边那几位身份尊隆的魔洲首脑,闻言也顿时如遭雷打,个个呆若木鸡! “……” 最后还是四海堂主最先反应过来;稍一愣怔,醒言便发觉身边这几个俏丽玲珑的女孩儿都在拿眼望他,便有些尴尬的说道: “咳咳!那狡黠魔女出此怪言,一定有甚阴谋。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快走!” 说罢,异常警惕的四海堂主便挥手扬起两道清光,迅速将瞬水诀的法术施展在琼肜雪宜身上,然后拉上灵漪,一齐按水而入,顺着这道温暖的暗流直往北方而去,转眼间就离开这风波诡异的是非之地。 且不提醒言救人得逞,遁水而去,再说犁灵诸位魔灵。对他们来说,今日还有另一番纷扰。这些魔洲首脑,按着六合方位从东南西北水下空中,用心护送着嘟着嘴的魔主摆驾回鸾。 才刚走到半道,便忽有魔兵慌张而来,气喘吁吁跟他们报告,说是几乎就在他们诸位大人前脚刚走,许多四渎龙兵就和南海龙域的军将一起杀来,大军席卷如云,不惟悉数夺回放养绿岛的龙鳞战马,还轻易攻破那些几乎无人把手的外岛。就当留守犁灵的魔族上下,按着长老吩咐紧守本岛避不出战时,那些南海龙神水侯麾下的骄兵悍将,又在犁灵洲四外的海面上往来奔驰,耀武扬威,大声鼓噪警告他们这些“恶魔”别再冒渎龙族威仪,否则定要族灭而还—— 这禀报魔兵刚说到这儿,一直小心翼翼护送魔主回驾的魔洲首脑,顿时就一片哗然,尽皆气得哇哇大叫起来。在这派乱纷纷的怒叫中,连一直表情端正的荒挽侍者也忍不住大为愤慨: “好个狡猾的龙族,竟在交换人质时乘虚而入,真个是卑鄙无耻之极!” 激愤之时,他也忘了注意措辞,直截了当就把喜怒无常的小魔主说成人质。听他此言,一直不动声色的天魔长老神色一紧,小心的朝魔主看了一眼,见她仍是只顾嘟着嘴朝北方张望,便安下心来。于是只听天魔长老一声咳嗽,将身旁这些魔将的鼓噪喝住,然后便半笑不笑的跟手下众人说道: “诸位族友且勿动怒。前日我已拜见过魔神君王,今日之事,早已在魔君预料之中。诸位大人请放心,不必等得多久,也不用我等劳神,今日这番羞辱之仇也就自然报了!” 虽然他这番话说得云遮雾罩,神乎其神,但诸位骄横的魔将一听是魔君之言,立即个个噤口不言,神情肃然,转眼间就好像没发生这回事一样。 等他们回转魔洲之时,那些龙族兵马早已顺海撤去,真个来如激雨,去若雷霆,连个照面都没碰上。而那位小魔主莹惑,不知是不是气恼自己竟被人用法术将克制,刚回到犁灵洲岛,她便气鼓鼓的大打出手,在几处荒岛上大肆施放混沌天魔之力,直毁去十数座礁屿峰丘后才肯罢手。 暂按下魔族这边善后事宜不提,再说醒言一行人。 顺着奔涌的暗流遁水而逝,过不多久他们便抛开茫茫大洋,来到天下四渎之一的长江入海口。到了水势浩荡的长江大渎,醒言与灵漪紧绷的心便放了下来。到了这儿,便是四渎龙神的辖域了。 刚才一路急驰,现在到了自家地头,灵漪与醒言几人,便在这海水江水交汇处的一个沙洲上停下来,略事休息。 喘了口气,灵漪儿便开始嗔怪起醒言来,怪责他这回太冒险。芳洲之上萋萋秋草中,只听这四渎龙女生气的数落道: “醒言你可真冒失哦!你该知道,我们龙族在海域内耳目众多,我和雪宜一块儿失陷魔洲,我家立会知道,马上就会来救。又如何要你来冒这个天大的险!” 刚刚脱离险境的四渎龙女,现在姣丽的面容上正是一脸怒容——灵漪这回是真生气了! 见她这样,原本机灵的少年,却一时没弄清她到底为什么生气,便在那儿望天叫屈道: “灵漪呀,其实我这回一点都不冒失,也不冒险。你们俩,都是我必救之人;而那魔女,又是他们必救之人。我这回是攻其必救,救我必救之人,一点也不危险啊!” 听他这么一说,又见他这么一副认真的模样,那位一直紧绷着俏脸作出一副生气模样的小龙女,便再也坚持不住,忽然间整个娇娆的颜容,瞬时便笑成一朵花儿! “就知道你有本事,我的张大堂主!~~” ——听着灵漪故意拖长的话尾,再看看这宛若春花般盛开的笑容,饶是四海堂主机变百出,此刻也不禁一阵迷糊,不知这些女孩儿内心中究竟是何心思。 心中忖测之时,回头看看那位静立芳洲的冰雪女子,却见她一贯清恬静穆的面容上,现在已荡漾着满脸欢欣的笑颜——见惯雪宜清冷的模样,再看看她这样欢畅淋漓的融融笑靥,醒言一时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不小心又把那她瞧得羞低了颜面。 就在这时,琼肜又跟两位姐姐略略说了这几天来的情况。虽然从她的口中得知,这几天还算风平浪静;但等听完琼肜的一些话,灵漪还是大为惊奇。与雪宜不同,龙女灵漪儿深知那魔界小魔头的狡黠骄横,现在听说眼前这少年,和她相处几天竟安然无事,不禁大为惊奇。又想起那魔族鬼丫头往日种种,灵漪儿便告诉洋洋自得的少年: “其实,你还是冒险了……” 这时,先前魔女那声“我喜欢你”,灵漪倒反而没放在心上。在她心目中,不用想,那露骨话儿定是那无聊魔女故意说来离间用;作为驰名龙魔两界的老对手,她才不会上当! 就这样歇得一时,正待醒言要起身继续送灵漪回返四渎洞府时,灵漪却有另外的计较。只听她用着温柔的语气说道: “醒言,这回多谢你救了我。不过往下就不用你送了,因为这一回是我瞒着家里,偷偷出来去夺龙马。要是让我爹爹撞见你,恐怕就要把这罪怪在你身上。” “噢!有道理,这样也好。” 醒言一想,灵漪说得有理,因此又说了一阵话儿,便与这龙族公主依依惜别,准备各奔前程。 只是,就在这当儿,正待醒言要转身离去时,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叫,有人大呼道: “好小子,哪儿跑!闯下这么大祸,这就想逃?” 醒言闻言一惊,本能便想奔逃;就在拔足之前,回头一望,却见那浩渺云天下正有一人踏水而来! 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第九章 好梦难通,错落巫山云气 “好小子!刚闯了祸就想脚底抹油?” 正当醒言跟灵漪道过别,唤过雪宜琼肜转身就想离去时,却忽听见身后有人大叫。闻言回过头来一瞧,却发现江洲外烟水中正有一褐衣老头踏水而来。 “这是……” 醒言看过去正好逆光,只见得满目粼粼水光,一时也没看清楚是谁。正当他极目观瞧,却听得身前那女孩儿叫了声: “爷爷!” 然后便穿花蛱蝶般飞奔迎了过去。 “呀!是四渎龙君驾到了!” 心中刚升起这念头,那四渎龙君云中君便到了醒言眼前。到了这沙洲上,满面红光的矍铄龙君,故意不理自己宝贝孙女,脚下一滑,绕过灵漪,径直来到醒言面前。两年多后再次相逢,这位当初赠笛赠书的四渎龙君,仍是一副乡间寻常老头的打扮,一身简短褐麻衣裤,腰间随便束着一根黑色绦带,裤脚卷到膝盖,若不是他手中还拄着一根青藤缠绕的古木灵杖,旁人见了他这身衣装打扮,还会以为是谁家老翁刚从水田里干活归来。 再次见到自己的恩人,醒言正是心情激荡,便要躬腰作礼。不过还没等他低头,那云中君便一把把他拦住,大声嚷嚷道: “先别忙着作揖打躬说好话,我来问你——” 老龙君好像非常气愤: “你这浑小子,现在本事长了,就敢来拐跑我宝贝孙女,还弄丢我四渎传家宝甲!” “爷爷!” 听爷爷满口胡说,灵漪儿不禁又羞又气,满脸通红,跺着脚儿不准他再说。见她真要生气,云中君哈哈一笑,便不再打趣,只是心中忖道: “漪儿是真长大了。往日如此取笑她,早就冲过来拔自己胡须了;今天在这少年面前,就变得这样规矩有礼了……” 心中这么想着,再看看眼前这少年,见他也被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得满脸通红,正口角嗫嚅不知如何答话。他身边那两个女娃,年长的那个正坠在他身后,见了有生人来,便微微垂下眉,只管站在少年身后一言不发;而少年身旁那个年纪幼小的女童,则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溜溜直转,好奇的望着自己;那眼神中,还隐隐有好几分警惕。 “这俩小娃,倒是忠心!” 感觉出雪宜琼肜听过自己怪责话儿后生出戒备警惕的气势,云中君不禁也暗暗称奇。大感兴趣时,见醒言仍自尴尬无措,云中君便哈哈一笑,一振手中木杖,将杖头那只硕大的酒葫芦在他眼前晃了晃,大笑道: “张家小哥,刚才那只是说笑。其实近几日之事——” “还不知是谁拐跑谁。” 低低咕哝过这句,云中君便道: “上次在饶州稻香楼,咱们在一起真是喝得痛快淋漓!今天既然遇着,咱爷儿俩就再去寻个酒肆痛痛快快喝一回!” “咱们走!” 话音刚落,云中君脚步一滑,转眼间已在数丈之外,正浮在江波上朝北岸漂去。此时他手中那根本应竖着拿的拐杖,却打横拎在手中,就好像横槊大江般浮波而行。 见醒言见状有些惊奇,灵漪便跟他解释: “我爷爷那根拐杖,其实就是拿着装幌子,主要为了挂那个大酒壶!” “啊,这样啊!” 听了灵漪解释,醒言有些想笑,又见云中君已飘得远了,便赶紧也飞起身形,半漂半浮,掠水直追龙君而去。见他俩走了,灵漪便跟另外两个女孩儿说道: “我们也去;过会儿,我们别让他们喝太多!” 于是四海堂中二女,也和灵漪一起往江北凌波而去。等她们离水踏上江岸,便看到那一老一少,已在远远那座酒肆中跟她们招手招呼。等到了那处,灵漪才发现这路边酒肆极其简陋,与其说是酒肆,还不如说是酒棚。这棚拿四根粗毛竹竿当墙柱,撑起一块油布作棚顶,就被主人当成一个路边小酒肆。而自己爷爷,显然常来这里,现在就像老熟人一样跟那位面相憨厚的中年酒肆主人打招呼。也不用那一脸憨笑的店主招呼,老龙君便自己去垆边取过两只粗瓷大海碗,老实不客气的拿竹筒酒勺自己打满酒,一手一只小心端回桌上,然后回头跟主人叫了一碟盐煎豆,一碟细切肉,这一老一少二人,便在那张旧方桌边有滋有味的喝起酒来。在开喝之前,老龙君还一本正经的跟醒言说道: “这家米酒,很奇怪。按理说他们农家自家酿的米酒,口味都很清淡;但他们家,酒却非常浓烈。为什么这样呢?这问题我想了很久都没弄明白,所以经常来这里研究一下。” 老龙跟少年这般解释过,然后便举起蓝边海碗,咕咚一声闷下一大口,“哎”一声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便眯缝着眼睛,摇头晃脑的品味口中美酒来。这醉心品味时,那农户出身的老实店主人,听了云中君刚才那话,赶紧走过来跟这位老主顾憨憨的说道: “老人家,其实我家米酒做法也不难,只要拿——” 刚说到这,他这好心话儿便被老龙急急打断: “别!且先别急着说。老丈我,遇事儿最喜欢自己慢慢琢磨,要不了十几年,很快就琢磨出来了!” 说罢,他便赶紧又是一口米酒入肚。这时灵漪和琼肜雪宜也坐了下来,围在另一张稍微干净些的竹桌旁,跟店家要了几杯清茶,点了几样小菜,也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醒言他们安坐饮食的酒棚,正靠近江边。这时候,正是秋高气爽,水净沙明,靠近酒棚的江岸滩涂中,随意生长着一丛丛的芦苇。现在已到秋天,芦苇的叶色都已变成绦褐,大多都低垂着白茫茫的芦穗,在江风中摇曳。再往远处看,便是水面开阔的大江。这里已是长江的入海口,从这酒棚望过去,只见一水茫茫,几乎望不见对岸。眼下这下午的阳光还好,以醒言灵漪他们的目力,还能勉强看见对岸一些民居的淡影,但已差不多都只有青螺般大小。 醒言与四渎老龙饮酌的这间酒棚,主要是为附近江边那些采沙的汉子喝酒歇脚,现在离他们收工的时辰还早,这酒棚里除了醒言这五六个客人,便再无旁人。又等了一会儿,中年店主惦记着家中场上晒着的稻粮,便跟这位老主顾告了一声,请他帮忙照看小店,然后自己便急急忙忙的回家翻收稻米去了。 等几杯烈酒下肚,身上脸上有了些暖意,云中君心情大为舒畅;转首环顾四方,见这酒棚中再无旁人,他便开始追究起这群小男女贸然深入魔洲之事来。只不过才说得几句,还没怎么怪责,那灵漪儿便腻了过来,一阵撒娇耍蛮,不停斟酒挟菜,软硬兼施,就是不让爷爷有空闲责怪。见宝贝孙女这样,老龙君没法,闷闷喝了几口酒,只好挑能说的说。 于是酒意上涌的四渎龙神,便开始跟眼前几个少年人,吹嘘起他们此行弄丢的那副魔甲来。 “不就是一副魔族的盔甲吗?” 听爷爷夸耀了几句,灵漪便忍不住发问。说实话,那副黑魔盔甲虽然是她主张去盗,但它的来历她自己也不怎么知道。 “那可不是一副普通的铠甲。” 见面前几个少年人一脸好奇,老龙君得意的说道: “这盔甲,是被我封印了一个厉害无比的大魔头!” “啊!” 听他这惊人之言,醒言几人不禁大为惊异。只听云中君说道: “你们可知那八纮西南极地的魔灵一族,自魔君魔后魔主之下,还有那四大天魔王?” 喝了些酒打开话匣子的老龙君,和那些喜欢给后辈讲故事的老人没啥两样,一边抿酒一边滔滔不绝的说道: “那西南魔疆中,强手无数,计有四大天魔,十二魔帅,七十二魔将。那诸魔将帅之首的天魔王,分别号为『善思天魔』,『守神天魔』,『广闻天魔』,『多目天魔』,个个都智计惊人,法力无穷;你们刚刚打过交道的那个犁灵老头儿,便是第四天魔王多目天魔。而在他们之下,那些魔帅魔将,也都个个法力强大。就拿魔将来说,他们又分……” 刚说到这儿,灵漪见爷爷又要扯远,便赶紧出言打断他的话头: “爷爷你先说那魔甲到底封印的是什么魔头!” “咳咳——” 云中君这时才想起刚才的话头,便喝了口酒润润嗓子,说道: “你们偷走的那副供奉于扬州娘娘庙中的黑魔甲,封印的正是当年魔君手下第一大天魔,皋瑶!” “啊!” 这时候,就在长江边这个寻常小酒棚中老龙君正扯开魔族的话题时,那位刚刚被醒言绑架过的魔族小宫主莹惑,也已被多目天魔凶犁小心护送回魔都之中。刚回到黑霾笼罩的魔神殿,满肚子酸甜苦辣的莹惑小魔主,便跟魔君魔后诉开了苦。将那可恶的少年乱骂了一通,眼圈泛红的小魔女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在魔皇魔后面前走了这么个过场,诉过委屈,骂完绑架者,神思倦怠的小魔主便再也没心思听自己父母亲的安慰,准备赶紧回十二火山屏峰自己宫阙中歇下。只是,正要离去时,她那隐于高高魔云之中的君父告诉她,说是她这乖女儿,这回立了个大功。 “立了大功?” 莹惑闻言,一脸莫名其妙。 “是的。” 在自己女儿面前,一贯威严少言的魔族君皇,语气和缓的说道: “莹惑,你先去火晶魔鼎中见见皋瑶大姨。我常常跟你说起的我族第一智天魔,这回便因你才能获释归来。她的元神被封印化为盔甲,已经有三千年。那些龙族,也真够狡猾,竟想得出将她藏在送子娘娘庙中日受千人供奉朝拜,让我魔族丝毫不觉。” “你去吧,她也很想见见你。” “嗯!” 答了一声,莹惑便转身走出黑暗魔云笼罩的魔神殿,前往火晶魔鼎而去。 这魔皇口中的火晶魔鼎,其实是一座汇聚火元之气的火山,其中熔岩腾涌,终年不绝。到得鼎山之口,莹惑朝内中望去,见到那红热的岩浆火气中,正有一个淡淡的人影,在不停喷发的火气中微微飘动。 看到这媚丽如雪的人影,莹惑便知是皋瑶姨还没完全恢复过来,正在火鼎中淬炼元神,巩固魔骨。 “是皋瑶姨吗?我是莹惑!” “你来了?” 火鼎中的女天魔高兴的招呼她,声音很是动听: “嗯,小莹惑果然生得很美。这次我能回来看看,要谢谢你!” “不客气啦,这是小事一桩!” 想了想,莹惑有些疑惑的问道: “皋瑶姨,你的法力比凶犁叔叔还大,怎么会被那些龙族给变成盔甲?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恨他们?” 听莹惑好奇的问起,那火焰中的绝丽女子只是淡淡一笑,说道: “为什么要恨他呢?这件事,本来就是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是啊……乖侄女,你想听的话,我便告诉你。这事还要从三千多年前说起。那时候,我们魔族正和龙族打仗,叫作『伐龙之役』……” 几乎恰在这时,那长江边小酒棚中的老龙神,也正好说到这里: “那次和魔族打仗,叫作『讨魔之战』。你问什么原因打起来的?呃……说实话爷爷也说不清楚了,反正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 听爷爷说到这里,灵漪儿不知怎么就想起那个小心眼儿的魔族宫主,便叫了起来: “那我们一定是正义的!” 不过这次,她爷爷倒没赞同她。豁达的老龙君说道: “漪儿,那事情我已想了千年,最后觉得也说不清是哪一方正义,哪一方邪恶。他们大火烧来,我们洪水浇去,唯一区别就是一个是火患,一个是水灾,反正倒霉的都是战场上那些无辜的生灵。” 听到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少年也忍不住点头称是。虽然云中君还没叙述这场争斗到底如何,但醒言不用想也知道,四海龙族和天南魔族的争斗,战场绝小不了,被牵扯的生灵也绝对少不了。只听云中君又继续说道: “这场稀里糊涂的仗,两族义愤填膺的打了十几年,确实谁也打败不了谁。这当中,在我四海龙族联手之下,那天南魔族能支撑下来,完全是靠他们那位智计卓绝的善思天魔。你们别看那女天魔模样长得挺俊俏,但智力双绝,不愧是后来被魔君亲封的第一天魔。魔族好几次攻袭得手,前后筹划全都出自她手。不是我老龙吹牛,那时我可是四海龙族第一智龙——” “那时是,现在就变成第一老糊涂了!” 灵漪跟爷爷打趣。 “去!你这顽皮丫头!——不相信?漪儿你今晚就去跟族中几位老叔伯问问,看看爷爷有没有骗你!” 四渎老龙君吹胡子瞪眼之时,魔域那边火鼎山头的对话,也正在进行。只听皋瑶跟莹惑说道: “那场伐龙之役,你姨我也参加了。开始时,我就只晓得跟着魔帅魔将们猛冲猛打,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就这样一直糊里糊涂,直到我遇见那人。” “啊?是仇人?” “不,是爱人!” 说到这儿,原本在熔浆焰气中微微飘动的皋瑶,突然间剧烈动荡起来,显见是十分激动。 “就是那人,后来封印了我!” “……” 见父亲座下第一天魔脸上只有欢欣鼓舞之意,却无半点怨恨之情,莹惑不禁瞠目结舌。正要问询,却听那皋瑶姨有些陶醉的说道: “莹惑宫主,你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有多么成熟出众、英伟不凡!很多龙族的计谋,都出自他手。那时候,当我在战场上第一眼望见他,就知道我这辈子再也离不开他!后来我知道,他是东海老龙王的三太子,因为功绩出众,正要掌管天下的水系四渎。” “可是,那时我只不过是他敌方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女子;我这第一天魔王的称号,还是那场龙魔之战结束后才被追封。那时候,像他那样卓异不凡的大人物大英雄,自然是注意不到我的!” “那皋姨你该怎么办?” “是啊,我该怎么办呢?当时我想了很久,最后想出了我平生第一个聪明的办法,那就是,虽然自己笨笨的,但也要努力想出很好的计谋,帮魔将们打赢几次仗,这样才能让他注意到我!” “醒言你们不知道,” 此时老龙君正悻悻说道: “唉,你是没遇见,那婆娘,可真叫厉害!你要是没见过她,就不知道什么叫世间真正的诡计阴谋!那些计策,狡猾啊!花样百出,让人琢磨不透,防不胜防!饶是老龙我当年就已经那么老谋深算,可还是连着好几次着了她道儿!” “要不是我每次都使出浑身解数,再靠着十二分的运气,绝对逃不出她的毒手!今天也不会和你们坐在这儿喝酒闲聊了!” 而此时皋瑶在那边说道: “可是,莹惑你该知道,我这么一个小女子,又怎么斗得过那样出众的大人物?每次我花了好多天辛苦想出来的计谋,想想也很好,可真用起来,就是打他不倒!——当然,我只是想让他注意到我,又怎么敢奢望能打败他呢?” “嗯……” 听到这儿,原本对任何事都不屑一顾的莹惑小魔主,此时居然也有些感同身受起来。 “那你后来怎么被他变成了盔甲?” “嗯,我像刚才说的那样努力了很久,最后终于有了回报。有一天,我的部下来报告我——我也搞不太清楚,帮着献策打过那几次仗后,我的部下就越来越多。我听我部下来禀报,说是打听到那个东海龙太子,正在密谋要捉住我——不瞒侄女说,自从皋姨第一眼看见他,我就很想知道他每天在干什么,开始我还能单身前去窥探,但后来我被魔君大人分派的部下越来越多,自己单独出去不方便,只好派人每天去他营辕侦察,然后转告我他在做什么。” 说到这儿,女天魔一脸的甜蜜幸福;而那边老龙王,却满脸晦气恨恨说道: “漪儿,后来你爷爷我被逼急了,就准备用一个禁忌的法术,将那可恶的女魔头一举封印。谁知,那女魔头真是狡猾,竟然派她们族无孔不入的影魔,整天都在暗处窥伺我们一举一动。而且那女魔心思缜密,每次都嘱咐那个影魔躲在我们万想不到之处,饶是我们灵觉非常,也从来没察觉。要不是后来将她封印,罢了双方的攻战,才隐约知道这事,否则我们还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呼~反正后来是封印成功了!” 体会着爷爷刚才的话儿,灵漪儿舒了口气。刚才云中君这一番描述,说得惊险,四渎龙女和醒言几人全都听得紧张万分,只想早些听到胜利的结果。那小琼肜,更是一直攥紧两只小拳头,在心里使劲替这位喜欢和哥哥喝酒的老爷爷加油! “嗯!是成功了!” 这时云中君也松了口气,得意洋洋的说道: “当年我提议的那法阵,号称禁忌,就是施展不易,还可能有很多后患,因此当时一经我提出后,咱族中便争论不休。最后还是我力排众议,告诉他们,如果不封印那个女魔,我们再打下去基本要败。为了不败,我们必须冒险!” 云中君说及决策往事,激动得有些声嘶力竭之时,魔疆火焰中的皋瑶却正是满面羞颜: “当时我一听说他亲口说要将我封印成盔甲,真的是又害羞,又欢喜。我努力了这么久,终于让他真正注意到我!并且还不止,他还要把我变成他的盔甲,要和我有肌肤之亲!” “……” 听了皋瑶姨这话,此刻就连鬼灵精怪行事不按常理的小魔主,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起来。 “那后来你就故意被他施法封印,变成他的一副铠甲?” “是啊!差不多……” 名震魔疆千年的第一天魔现在正神色忸怩: “也不能算故意啦……是他……反正是人家愿意的啦!” “那、” 见了皋瑶姨这副羞涩模样,莹惑忍不住问道: “你们发生这么多事,那个四渎龙王,他知道你喜欢他吗?听了这么久,好像没听你提起过曾跟他表明你的心迹。” 听她这么问,那位智计过人的女天魔立即睁大眼睛,奇怪的说道: “这样美好微妙的事情,还要明说么?好几次交战,他都要拿眼睛望我,一刻都舍不得转移;光这样看还不够,每次见到我,他都还要来追我,好大胆!~” “这些还不足够么?我知道他心里有我,他也一定知道我心里有他。不是皋姨自夸,魔主你年纪还小,这男女感情上的事,你不懂……” “是嘛……” 看着火山中皋姨那张容光焕发的丽容,莹惑在心中嘀咕: “可我还是觉得,喜欢一个人,还是要大胆的说出来,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不过现在莹惑又有些不确定起来,因为眼前这位皋瑶阿姨,毕竟是被自己父王魔君亲自追封的第一天魔,还宣示魔疆,说他世代都与皋瑶以兄弟相称。这样一个魔帝看重、以智计闻名的第一天魔,这种小事上又怎么可能看错呢? 正疑惑间,只听那皋瑶又说道: “后来,你也知道,我就给他封印住,成了他的盔甲,度过了刻骨铭心的三天……” “三天?才三天?!” “是啊!三天!可对于相爱的人,热恋只要三天就够了,以后过日子,还是要能忍受平淡!” 说到这女天魔一脸甜蜜: “是他体贴我,穿戴我三天后,怕他的龙气冲散我的魔骨,便把我安排在香火鼎盛的扬州大庙中,让我日受千人供奉,磨炼我的元神。这样细心的安排后,他还会常常来看我!” 说到这儿,那火焰浆气中的女天魔竟好生羞赧,害羞了好一阵之后才有些怅然的说道: “唉,三千年了,一下子从他安排的庙中离开,都有些不适应了。歇了这几天,才又想起这许多事情。嗯!等我完全恢复过来,就去找他,再续前缘!” 当善思天魔皋瑶一脸幸福的憧憬时,这边老龙王的闲篇也说到结束时: “……最后嘛,当然是我拼得一条老命——咳咳,我那时就长得显老——反正我是豁出这条性命,经过一番艰险搏斗,才终于将那女魔头制服,把她化炼成一副铠甲。因为这事,这整场讨魔之战也被称为『封魔之役』。只不过、” 说到这儿四渎老龙有些遗憾: “只不过这魔族婆娘还真有些古怪,变成铠甲后,时不时就是一股热气透来,烘得我心惊胆战,只敢穿了三天,就赶紧把她放到扬州庙中,靠着人间烟火封固,让魔人也找不到,省得她再为祸人间!而这藏在庙中的魔甲如此重要,我还会常常前去察看——不过这当然是那时的想法。” 看着孙女嘟起嘴,以为自己又要怪她和醒言,老龙王赶紧说道: “唉,都是陈年旧事了,那时候闹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今天想想,却都很无聊。还不如咱爷儿几个,安安稳稳坐在这儿喝美酒看江景。那皋瑶受了三千年的苦罪,现在回到魔族也好。我们这上几辈人的恩怨纠葛,到今天总算一了百了。” 说到这里,云中君想起自己当年的意气风发,不禁也有些感慨,便又和眼前的少年碰了几次碗,喝过许多酒。 这之后,过不了多久,那江上的日头就渐渐西移,大江对面的景物也渐渐模糊起来。就当夕阳西坠,黄昏的云霞将江面染得一片红彤之时,那下工来酒棚中喝酒散心的采沙汉子也多了起来。见酒棚主人还没归来,身份尊崇无比的老龙神,丝毫不计较什么,就替这路边的小酒肆当起家来。一脸和善笑容的老龙君,招呼着孙女、醒言几人帮忙给客人们打酒上菜,若不是雪宜自告奋勇上前阻拦,这四渎老龙神甚至撸起袖子就要亲自动手炒菜。 当然,此刻酒棚中那些粗鲁汉子眼中,眼前这几位张罗着招呼客人的男女老少,个个气度不凡,不知不觉中他们收工后喝酒解乏的吵闹喧哗,就比往日收敛了许多。又过了一阵,那酒棚主人归来,掌勺打酒付帐之事交接完毕,云中君又把杖头酒葫芦灌满,便要带孙女跟醒言几人分别。 临别时,在江渚边看了看孙女儿恋恋不舍的眼神,云中君暗暗笑了笑,便叫过醒言,喷着酒气跟他说道: “醒言啊,我这宝贝孙女,近来常在我耳边嘀咕,说是你们在找什么罗浮山跑丢的水精——” 一听这话,刚喝过酒正脸酣耳热的少年,顿时精神一振,认真的听这位水族龙神说话: “嗯,看在你这回费心竭力把我这胡闹小孙女救回的份上,我也来帮你出出主意。” 说到这里,云中君便问醒言这半年多来都走过哪些地方。听他诉说过一回,云中君便瞑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睁眼说道: “醒言你在那郁林郡周遭,可曾仔细寻访过?我倒好像听谁说过,说是在那郁林地方周遭四百里内,有一处村寨,一直未得我龙族眷顾,但有些奇怪的是,近些时这地方,却变得山青水秀,雨水丰足。奇怪,真是奇怪。” 云中君说完,摇头晃脑一阵,便拔足欲走,不料灵漪儿却在旁边一把扯住,嗔道: “爷爷你真小气!既然都说了,就再多说一点嘛!” 瞥了一眼宝贝孙女,老龙君无可奈何的说道: “你这小丫头真不懂事,我这是在泄漏天机,说多了要被雷公——” 才抱怨到这儿,话头就被灵漪截去: “雷公难道不是爷爷的好朋友吗?” “呃——” 云中君一时语塞,略停了停,望了少年一眼,见他毕恭毕敬,满脸殷切,便也不再留难,又若有所指的说道: “张家小哥,等你找到地头,不妨留意一下那似是而非之人。” 说罢这话,他便再不多言,跟醒言几人一摆手,便扯上孙女灵漪,在漫天霞光中飘然而去了。 望着他们祖孙二人离去的背影,驻足一阵,醒言便叫过雪宜琼肜,溯江朝那郁林郡方向而去。 有了四渎神龙的指点,这回应该很快就能完成师门任务,再回到千鸟崖去过那清闲日子吧?正是: 洞天丝管唤仙班,灵鸟将雏倦亦还。 一朵白云依北斗,无心还忆旧青山。 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第十章 浮舟载酒,无妨天下布武 告别了老少龙神,醒言也和雪宜琼肜慢慢沿江行去。一路走时,猛想一想,醒言忽觉得挺有趣;想不到前后才短短两年的辰光,自己竟和邻里乡亲们诚惶诚恐供奉的鄱阳龙神,竟有了这样交情,关系变得如此亲密。平时还不觉得如何,猛可间跳出来一想,却觉得此事是如此的神奇。 现在,他已从那位老龙君口中大概得知了走失水精的消息,但他却不急着往那处赶去。 在这最近短短几天中,醒言和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俩女孩儿,已经历过好几番惊心动魄,几近于生离死别;虽然最后能化险为夷,但心底还是受了好些触动。因此,自离了长江入海口的通州境内,他便和琼肜雪宜沿着江北缓缓而行,一路闲看沿途的风光,并不着急。大约过了两三天,他们便来到了典歌辞章中常见的竹西佳处扬州城。这一回,醒言已打定主意要带琼肜雪宜在这扬州城中好好游玩,算是对这俩女孩儿跟着自己一路奔波冒险的小小补偿。 眼前这座扬州城,醒言几人还是头一回来。他们这一路都是西向而行,快到扬州东门时,特地去了一趟东郊外的送子娘娘庙,在庙中祭拜一回。 上一次,龙女灵漪曾在这庙中做了手脚,打碎娘娘金身取走藏匿其中的黑魔盔甲。不过看来此地富庶,等醒言到了庙中拜祭时,留意一看,发现庙中的送子娘娘像早已重塑金身,浑身抹金涂银,在四周香烛的映照下华光灿然,直晃人眼。 见到这情形,原本怀着些鬼胎的少年心下大安,跪倒在蒲团上无比虔诚的祷祝,只求娘娘不要见怪。 在他跪拜时,那琼肜也跟以往一样,学着哥哥模样舞舞拜拜,一边拜,一边还嫩声嫩气的说话,说是恳求送子娘娘保佑云云——她这话,只不过是跟旁边那些求神赐子的妇人鹦鹉学舌,自己也不知道在说啥;但庙中其他人一听,却个个侧目,满面惊奇!并且这些惊奇的目光,大部分都落在小妹妹身旁那个瞑目嗫嚅的清俊少年身上。这些善男信女现在都在心中愤愤想道: “嗟!这才许大年纪?便要来跟我们抢娘娘赐下的子嗣!” 见得这情形,知道些世情常理的梅花仙魂寇雪宜,直臊得红霞扑面,手足无措——是要替堂主辩解?还是要告诉小妹所言不宜?这难题直逼得冰清玉洁的女子脸晕红潮,愣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这一番尴尬,那位只顾闭目虔诚忏悔祝福的少年却毫不知情。祷祝完毕,醒言便从蒲团上一下子站起,抬手微一示意,招呼雪宜琼肜一起离开神堂。而在跨出这间香烟缭绕的庙宇时,这位道门少年堂主还在小声嘀咕: “嗯,这大地方人果然不一样,一下子便看出我是外乡人——否则,也没那么多人一直看我!” 赞得两句,便牵了琼肜小手,和雪宜一起朝扬州城方向扬长而去。 此时的扬州,地处淮海之地,上应牵牛分野,是当时天下少有的大州郡。传说在大禹治水,平复了天下水土之后,这中土大地便有了九州之说,而扬州正是其中之一。周成王时曾制《禹贡》一书,说“东南曰扬州”。当然此时的天下地理,东南早到了岭南交州南海一带;原本古时的东南之地扬州,渐渐已成了天下东部的中心。 如果说方才这些只是以前在典籍中看到,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但等醒言几人真来到扬州城中时,才切实体会到,这九省通衢、通江达海的扬州,比原先想象的还要繁华十倍! 虽然现在已到了九月下旬,城中已是秋高气爽,黄叶飘零,但那些街市却丝毫不见冷清,往来人烟如织;而热络叫卖的商贩摊位上,竟然四时的瓜果菱藕一应俱全,也不知他们如何天南海北的运来。扬州,其名便取扬波之意,城中果然多水,河汊纵横交错,往来舟楫如梭。那些穿行的舟船,常和岸边青石街道上的马车并肩而行,互争先后,直看得醒言目瞪口呆。 这一路观瞧,直把醒言三人瞧得眼花缭乱,走了大半时竟忘了停下来购买一分一厘的货物。这一番盛景,真应了那句:“市上藕菱多似米,城中烟水胜如山!” 在街上身不由己的走动,他们又突然被一阵人流冲得避到街市一旁,然后就只见数十人鼓噪飞奔而过;也不知道他们吆五喝六的说了啥,醒言身边这些行人就突然也跟着大声欢呼起来。可怜醒言三人,被挤在街边一角,袍歪袖皱,呼吸艰难,耳膜更是被震得嗡嗡响,却始终没搞明白刚才究竟发生啥。 等人流稍散,醒言扯住旁边那位和蔼老翁一问,才知道刚才耀武扬威招摇过市的,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将军校尉出巡,而是扬州城中蟋蟀大赛,刚刚决出了冠军头名;刚刚接受众人欢呼的其实只不过是那只冠军蟋蟀。那蟋蟀得胜后便被收入白玉盘中的海柟盒,再披上红绸插上金花,号为“蟋将军”,然后被他的主人当宝贝捧着绕市而行,夸耀上好半天。 听了老翁之言,再听说这斗蟋蟀胜负之资,动辄便是成百上千两纹银,则饶是醒言近两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不禁一时目瞪口呆,半晌都没了语言——上千两纹银?在自己家乡,只要六七两纹银,就足够一家老小过活一整年! “唉,原以为饶州已经十分繁华,没想到和扬州一比,还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这样一边感慨一边观赏街景,感觉才没过多会儿,日头竟已快落了下去。看看偏西的日头,一直只顾贪看的少年才觉得腹中有些饥馁。游玩这大半天,受了这奢华气氛的影响,本就准备好好犒劳一下雪宜琼肜的少年,咬了咬牙,就去城西北郊的瘦西湖边,寻了一家名为“醉香楼”的气派酒楼,准备好好大吃一顿。 当然,一贯考虑周详的四海堂主,在登上这座豪华酒楼前,没忘记跟酒楼门口的小厮打听清楚这酒楼的大概价钱。虽然他这小心谨慎,在扬州人眼里颇有些土气,但守门的那个后生小厮,却丝毫没敢轻视,因为眼前这三人,虽然衣着寻常,但不是剑眉星目便是清丽脱俗,显然不是常人。因此他把那酒菜价码,也报得格外老实,生怕一不小心惹上什么微服出游的王孙公子。也许是城中货品丰富,又或是附近酒楼林立,竞争激烈,因此这家门面阔气的醉香楼,酒菜价钱也大概在醒言的预想中。 此时夕阳还未下山,酒楼上食客并不多。登上二楼,醒言便挑了一个窗边的位置,招呼着雪宜琼肜一起坐下。坐在这窗边,正好可以观看湖景,看夕阳下那一湖烟水,曲曲折折的朝暮烟中延去。 坐了下来,便开始点菜。虽然立意豪奢,但毕竟简朴惯了,醒言还是点了三碗价位适中的高汤银丝挂面。当然,这醉香楼招牌菜之一的高汤银丝面,和普通的汤面并不同;一碗细如柳丝的玉白面线上,又覆有喷香扑鼻的汤头,其中有鸡皮、鸡翅、杂碎、鲿鱼、河鲀、火腿、蟹黄,数样大鲜之物混杂一处,浓浓熬成香稠的汤头,浇在银丝细面上,那鲜美香醇的滋味,已不是言语可以描绘得。 当醒言点过这样面食,又借故离席,追上那个店小二,嘱他在二女面中加上鲨翅、江瑶柱——菜单上他看得分明,有了这两样难得的海鲜之物提点,那汤面滋味完全不同;而只有加了这两样海鲜的高汤面,才被真正称作醉香楼的招牌菜。当然这样一来,每份面就要贵上半两纹银;醒言已经想过,这些可能都只是店家的噱头,让琼肜雪宜尝尝鲜便是,自己那份就算了。 等点完菜,回到座中,就看到那头一回上这样奢华酒楼的小丫头,正兴奋得小脸通红,不停的东张西瞧,好像要把酒楼中所有漂亮的摆设都看到。而容颜清雅的雪宜,却有些局促不安,偶尔看看醒言的眼神,颇有些怯怯,彷佛觉得让堂主这样破费,心中很是不安。 觉察出这一点,醒言便开口说了说自己听来的扬州典故,然后指点着窗外夕阳下波光点点的湖水,让雪宜留心看那些风景宜人之处——过不多时,梅花仙灵便被少年言语吸引,目光随着他的指点,专心观看起窗外的湖景来。 等汤面上来开始吃时,天色便渐渐暗了,这酒楼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不多会儿,楼中便点起了红烛灯火,将堂中到处都映照得一片明亮。灯红酒绿之时,那楼外的湖光树影便变得依稀模糊起来,夕阳的余影也渐渐没入远处的烟波,再也看不清楚。这时醒言又要了一小壶百花酿就的淡酒,和两个女孩儿斟饮起来。 他们这样的浅斟低酌,和那些新来食客的气派一比,顿时显得相形见绌。那些来楼中饮宴之人,大抵是南北的盐商富豪,又或是当地的名士,几乎人人都从附近青楼中携带一妓,来席中佐酒解闷。那拼酒划拳之时,间杂着莺声燕语,与醒言这边冷清的景象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这其中也有大胆豪客,见窗边那少年孤身一个男子,旁边二女俱称绝色,于是到那酒酣耳热之时,也不免动起歪念,想想是不是要借酒撒疯,上前调戏。只是,但凡他们这些能在扬州城长久厮混之人,即便表面粗豪,也绝对都是识相之辈;发酒疯之前,留意一下倚在少年身边的那把古剑,再看看他在满楼喧闹中从容饮食的气度,不用细想,一定不是好惹的主。因此,醒言附近那些个左拥右抱的豪客文人,虽然满嘴的粗言谑语,但也都只敢招呼在自带的妓女身上,丝毫不敢牵扯上那边那两个绝色小娘。 这样相安无事,醒言倒有些无聊起来。吃得一阵,见旁边厅角那几个卖唱的歌伎,冷冷清清,始终没得开张,醒言便想起自己当年在花月楼当乐工的经历。现在正好有些冷清,他便有心照顾那几个歌女的生意。招呼过小二问清价格,觉得并不算贵,醒言便点了厅角那几个歌女的班儿,请她们过来给自己唱曲儿佐酒。 听得有人点唱,那几个歌伎自然喜出望外,抱着琵琶拖着歌板,袅袅娜娜移步到这边,在离醒言这桌不远处的几张红漆腰鼓凳上坐下,然后便拨动琴弦,开始奏起曲儿来。当过门奏过,曲渐悠长之时,那为首的歌女便执着红牙歌板,对着醒言这边婉转唱了起来。那歌声婉腻绵软,唱的是: “凌波晚步晴烟,太华云高,天外无天。 翠羽摇风,寒珠泣露,总解留连。 明月冷亭亭玉莲,荡轻香散满湖船。人已如仙,花正堪怜。 待酒满金樽,诗满鸾笺……” 这柔婉歌声妩媚软糯,尾音悠长,飘飘然如挠到心里,又好像就在自己耳边轻轻响起,真个是有别样的销魂。等这歌姬袅袅唱完,她身后那两个年龄稍稚的女孩儿,又和她一起换了弋阳腔,明亮欢快地合唱道: “鱼吹浪,雁落沙,倚秋山翠屏高挂;看江潮澎声千万家,卷朱帘玉人如画!” 一曲唱完,那琵琶也恰好铮然一响,将这佐酒小曲整曲收完。听完这干净利落的收尾曲,原本神魂悠悠的少年,又觉得神清气爽。到得此时,由不得他不拍手叫好: “好!好一句『人已如仙,花正堪怜』!” 说罢一仰脖,一杯酒一仰而尽。 见他夸赞,那个眉目秀丽的为首歌姬赶紧走过来,娇滴滴万福施礼。见她过来,醒言回了回酒味,又瞧了瞧自己眼前那个不敢抬头的清婉女子,便哈哈一笑,袖出一串铜钱,大约二百来文模样,转脸对那歌女说道: “这位姐姐,这是给你们的打赏,赏你们那句『人已如仙,花正堪怜』。果然贴切!” 说罢将钱递与歌女,目送她千恩万谢而去。 许是方才歌女歌中“湖船”之句引动游兴,从醉香楼中出来,在附近闲游一阵,等到夜色深沉,行人稀少之时,醒言便去湖边船家雇了一只摇橹小船,放入湖中,与琼肜雪宜登上小艇,一起朝月湖烟波中缓缓滑去。 本来,醒言准备自己摇橹,让两个女孩儿安坐船头赏看湖景;但不知为何,原本一切都听堂主安排的寇雪宜,这回却甚为坚持,坚持要自己替二人摇橹。虽然“争执”之时她只是默默无语,双手紧紧握住船橹,但醒言已能感觉出她那份坚决,只好道了声“有劳”,便和琼肜坐到船头,悠然赏看这月下清湖的风景。 这时候快到中夜,正是月光清冷,夜色清幽;曲折水路的两旁,不时有枯萎的黄叶飘落到船头,在夜色中宛如飘堕的蝴蝶。欸乃的橹声里,那天上半弯的明月,倒映在水中,就落在船舷旁,荡漾成一团碎碎的光影,彷佛一伸手就可以捞着。琼肜说,现在天上那半片月亮,就好像今天下午她含剩的半只薄荷糖,都很清凉。认真地把这个心得告诉哥哥,她便将两只小绣鞋踢在船舱里,露出纤白如玉的脚趾儿,浸在船头清凉的湖水里,不时泛起“哗哗”的水响。 看着小船在粼粼水波中悠然而行,过得一阵醒言终于忍不住开口,想将女子替下: “雪宜,你累了吧?” “我不累。” 雪宜轻柔而坚定的回答。 “那好吧。” 少年也无法。过了一会儿说道: “雪宜,那我来给你吹笛,解解乏。” 说罢,他便从腰间解下那管白玉笛,举到嘴边。然后这秋天夜晚清冷的湖水上,便徘徊起一阵悠悠杳杳的笛歌。 ………… …… … 在这笛声缥缈之时,翩跹月影中清冷如雪的女孩儿,眼眸中也彷佛映上这水中月光的朦胧,变得有些迷离。而那咿咿呀呀的橹声,则一直没停,伴着那清悠的笛歌一路前行。正是: 雪魄冰光月半明,烟波极目暗消魂。 此时望月皆仙客,两岸村居早闭门。 就这样在扬州盘桓惬意了几天,醒言便带着琼肜雪宜复奔前程。这一回已是目标分明,只等找到那水精藏身之所,便回罗浮山上清宫中禀明。 “唔,这回琼肜你要听话。” 行路之时,醒言对前面那个蹦蹦跳跳的小丫头提醒道: “我们这回,只要找到那水精藏在什么地方,不一定要抓到它。” 醒言生怕这俩女孩儿再遇到什么凶险,便预先告诫琼肜。反正下山前掌门曾吩咐过,只要能寻访到水精下落便行,之后飞云顶自会派人去将它请回。 自然,听了他这提醒,那个在前面一路小跑的丫头却着了忙,赶紧停下来跟醒言澄清: “哥哥!琼肜哪回都很听话!” 就这样赶了几天路程,这天夜晚暮色初沉时候,醒言便准备找个住处歇下。 谁料,刚望见一处集镇的淡影,就突然只觉得一阵罡风刮面,直吹得人眼睛睁不开来。等过得片刻睁开眼睛,醒言却只见面前原野上,突然出现一座绘着凶猛云豹之纹的楼宇。 “咦?” 忽见平地楼起,醒言大为诧异;稍一凝神观察,他发现这座楼宇倒像一只楼船。 正注目警惕打量时,眼前这楼船舱门便豁然洞开,从里面走出四五位金甲武士,神色威武,袍甲锃明神丽。 “你们是……?” 见这几位突然出现的武士神光充盈,醒言倒有些不知所以。正莫名其妙时,却见这几位金甲武士在自己眼前静静排开,然后那位金盔白羽之人跨前一步,抱拳昂然说道: “吾主南海孟君侯,明朝阅览合海龙军,冀与君同观沧海日出,特遣小神来报知!” 这神将说话间言语铿锵,彷佛带着一阵海风潮气,直激得醒言生出好几分寒意! 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第十一章 海日灵光,难破眼前机杼 当南海龙域从天而降的楼船穿梭在一片星光云雾中时,安坐其中的少年也晕晕乎乎,如堕云里雾里。看着对面那几个正襟危坐一脸肃然的神将,醒言心中好生不解: “奇怪,那南海阅军,为何要特地来单独请我?” 虽然自己上回跟那位南海水侯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次自己也只是作为四渎龙女的跟随;那个赏花筵席中,除了指间的鬼戒惹起过一场小小风波,其他也委实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值得他们看重之事。又想了一会儿,还是理不清头绪,醒言心中便想道: “罢了,反正那水侯孟章乃是四海知名的神人,想来也不该会和我为难。” 这么一想,他便安下心来,转脸透过楼船雕镂怪兽的窗牖,专心观赏起星光闪烁的夜晚云空来。在他赏看风景时,与他随行的两个女孩儿,寇雪宜依旧端娴静穆,清净如兰,微微垂首坐在醒言一旁,除了清丽的容光外彷佛其他什么都不存在;而琼肜这时也没乱扭乱动,只是手指儿抵着粉腮,盯着对面那几个金光灿灿的神将一脸的迷惑: “奇怪,他们现在变成木头了?怎么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小女娃就这样愣愣的盯着他们仔细研究观瞧,但却始终不敢拿手指头去捅一下,因为她怕他们突然动了,自己会被吓一跳。 大约就在丑时之末,寅时之初,醒言他们就来到了波高浪急的南海。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地间一片寂然。透过窗户朝底下望去,只能看到黑茫茫一片,偶尔才见一些些一闪即逝的微弱光芒。 “那该是波涛浪尖的反光吧?” 醒言忖道, “这么说已到南海?” 正这么想着,他便突然看到对面静如雕塑的神将忽然间动了,不约而同的“唰”一声立起,然后一齐转向舱门方向,对着外面的夜空,拉长声音高声呼喝道: “张-堂-主——驾-到——” “呃?” 突然见到这样架势,醒言倒是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只听得原本静寂一片的天地间,蓦然响起一阵沉重的“呜呜”鸣响,霎时彷佛是千百只号角从四面八方一齐吹响。 听得这呜声一片如闷雷般滚滚涌来,醒言吃了一惊,赶紧跳起身形,执剑在手,先朝那几个神将看去,却见他们毫无动静,只是抱拳躬身施礼,一动不动重又凝滞了身形;再赶忙朝楼船窗外看去,见到那乌压压的海面黑空中…… “呀!” 正在醒言俯眼观瞧,突然就见那黑暗沉寂的海面,猛然“轰”一声响,就好像一粒火星掉入热油锅,原本漆黑一片的浩阔海面,突然就燃起熊熊大火,瞬间便铺满整个海面。从这高空望去,那火海方圆几近有数百里,直照得整个暗夜一片通红。而这铺天盖水而燃的大火,爆发得如此突然,醒言当时都吓了一跳,本能的朝后一避,倒好像那火在自己鼻前燃灼。 “这是……” 还在疑惑,醒言就见那万顷火光中,突然扶摇升起一幢金色的波涛,涛高千尺,就好像一座高大的金山,正朝这边飞快移来。 “张堂主,别来无恙?” 正在醒言愣愣呆呆之时,却见那千尺波涛上一位身形高大的神人,盔甲华丽,丈长的雪浪银披风在身后飘卷如云。乘浪而来之时,那神人正手按腰间佩剑,朝他微笑见礼。 “孟……君侯?” 见那人颧骨高耸,隼目鹰鼻,一派英武模样,醒言答话间有些迟疑。这时候,他原本立身的楼船,还有那些神将,突然间消逝无影;飘摇之时,足下有片浪飞来,托住他和琼肜雪宜的身形,立在那南海水侯的对面。 见他回答颇有些迟疑,那形象威武的神人哈哈一笑,宏声而应: “正是本神!” 不待醒言答话,那南海水侯孟章大声说话: “今日冒昧请张堂主来,不为其他,只为堂主前日施计救下灵漪妹,本侯一定要当面答谢——” 听说这话,醒言一愣,正要谦逊,却听那孟章继续说道: “正巧今日,我麾下儿郎浮海操练,便想与张堂主一同观赏——请莫怪本侯大言,某虽不才,这治下水军,四海之内颇有薄名;操练之时,定有可观处!” 听到这儿,醒言赶紧拱手一揖,谢道: “多谢君侯青睐,那小子今日便要大开眼界!” “好,那就请张堂主与我一同观瞧!” 说罢,孟章便把手朝这边一招,示意醒言去他那边一起观瞧。 见他招手,醒言开始还以为他抬手便是做法,要将自己脚下这片波涛招去;谁知等了一会,始终还不见动静。醒言这才知还需自己做法,便一运太华,足下立有风雷鼓荡,催动着这幢滔天波浪,带着雪宜琼肜一道朝南海水侯所立金波漂去。不知是否因曾得天星之力,与孟章所驾那幢金波不同,醒言足下水浪一片银光灿然,行到孟章附近时,金银两色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见得如此,面相不怒自威的水侯孟章脸上也露出些惊奇,说道: “数日不见,张堂主法力又有精进,可喜可贺——且与我并肩而行。” 说罢,这位威震南海的龙子便不再多言,只管催动脚下千尺巨浪,朝着眼前一望无涯的火海破浪疾行。见他行得迅疾,醒言也不敢怠慢,赶紧将太华之力流转不息,让自己能堪堪赶上孟章的浮海金浪。 等他们越过了这片流光千里的火海,醒言便见到被身后火光照得一片红彤的海面上,旗展如云,叉戟如林,成千上万名容貌奇特的南海龙兵,身着青、红、黄、白、黑五色明铠,分别结成五座巨大的军阵,在动荡的海涛中静立如礁岩。而在这些阵容整齐的龙军之后,遥远的夜色中又有三四座楼城耸立,巍巍然有如高耸危岩。 见到那几座城楼隐约的黑影,醒言知道那大概就属于灵漪曾告诉他的南海八大浮城。估计是要防范烛幽鬼方的侵袭,即使像今天这样声势浩大的阅军,那八大浮城也只来了三四座的样子。 正在醒言张望时,忽听孟章大喝一声: “张堂主请看!” 话音未落,孟章站立的千尺波涛立时金光大盛,金灿灿的霞光直冲天宇。几乎与此同时,那满海的龙兵似乎得了号令,原本静立如山的军阵顿时如怒涛一样动荡起来;原来静寂得只听得到风声涛响的海面,也突然间震荡起一阵剧烈的鼓点。 随着这轰响如雷的战鼓擂起,那些风波浪里的猛将健卒,立时喷波鼓浪,飞叉奋戟奔驰如霆。演练奋击之时,南海龙军如若真正厮杀,口中怒吼连连,足下疾如奔星,手中击若雷霆,往来间奇幻倏忽,易阵分形,只瞧得醒言眼花头晕,只感觉眼前流光闪耀、翠旗招摇,耳边满是战鼓隆隆,直震得心神激荡,六识不宁。看来要不是他这两年勤谨修行,恐怕此时早已惊得掉落深海之中! 就在这漫天如雷的嘶喊冲杀声中,醒言勉强摄定住心神,又担心琼肜雪宜,便掉转回头看她俩怎样——却见那位梅雪精灵,正被那个兴奋得满脸酡红的小女娃,给拉着东张西瞧,到处指指点点,喁喁说话,就像过节观看街边彩灯一样。见得这样,醒言不禁暗自一声苦笑,加紧催动道力稳住身形;现在首要之事,还是先照顾好自己为妙。 就在这时,那些威震南海的水族神军又结阵施法,兴起大雨,只见一时间天风扬厉,神雨滂沱,远处那几座原本静默的海上浮城,这时也一起发威,从那黑黝黝的巨大轮廓中飞出千百道闪电惊雷,将苍茫夜空照耀得如同白天降临;又有浮城喷射出吞吐万丈的暗红神火,和那些蹿若龙蛇的雷电混在一起,将这风雨如晦的海域夜空切割成一块块奇怪的图形。而那些水族军将,趁着风雨,乘着海涛或停滞或奔驰,远望去有如白虹贯日,正是那: 天声起兮勇士厉,云飞扬兮雨淋漓; 云为车兮风为马,电在眉兮雷在鼻! 而在这时,正当醒言看得心动神摇之时,那些往来疾驰的龙族神兵,又重新按着袍色结阵如龙,在醒言与水侯站立的千尺波涛前星流霆奔般飙驰而过,口中有节奏的大声呼喝着: “水侯!水侯!水侯!” 这千万人众声一同的欢呼,刹那间盖过了声震百里的灵鼍神鼓,轰轰隆隆的回荡于万里海疆上的云空,直震得万顷的海波应声鼓荡,激起波涛如雪。 听得麾下军将向自己欢呼,南海水侯孟章仍是一脸肃然,傲立潮头,朝下面奔驰而过的龙马神军傲然相看,正有一番说不出的威严神采。 而在这时,那东天的朝阳正从海隅汤泉中挣出,将东边的海面天空染上橘红的霞彩。从醒言这边看去,水侯孟章身边天风激荡,袍袖飘摇,再被身后璀璨的霞光一衬,正是神光倜傥威仪非常。 这时候,这位傲立霞光潮头的水侯龙将,忽然转过身来,对那位在自己阴影中显得脸色苍白的少年突然说道: “张堂主——这是因为灵漪!” “呃?” 正醉心于这样宏大神丽的南海阅军之中的少年,突然听到水侯没头没脑说出这句话,正是万般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想说啥。正要问话,却听那水侯朗声告道: “张堂主,你我都是大好男儿,不必效那小女子隐晦说话。今日我有一言,正要跟你明白告知!” 孟章理直气壮,侃侃而谈: “今日我来请你一同阅军,也是想要让你知道,如果真为她好——那四渎公主灵漪,便该让她和我在一起!” “……” 见孟章突然说出这话,醒言一脸愕然,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 “君侯此言指的是……” “张堂主问得好——” 这位久居上位的骄傲龙神,听少年接话问起,便毫不掩饰的直言说道: “不瞒张堂主,前几日我曾去四渎水府,因那洞庭君要谢我助兵之事。以前我也曾去过四渎,与阖府上下都交好,特别是那公主灵漪,更是说话投机。只是那几日里,与灵漪妹说话,她却总是提起你。” 提到灵漪,这威严的水神说话便不再那么简洁: “虽然灵漪妹,那几天和我说话还是和往常一样,言笑无忌;但不知怎么,每次说着说着,她就会不自觉的提到你,总是喜欢把你提出来跟我相比——” 说到这儿,孟章神色已变得冷峻如石,挥起神铠覆盖的手臂,戟指着下方波涛中奔腾不歇的龙军旗鼓,然后两眼直视少年,倒彷佛刚才“相比”之事是他说起。只听尊贵无比的水侯,正对着不知所措的少年傲然说道: “要跟我相比?你看这眼前的万千气象,便是我南海神侯的威仪!” 他又指向东边初升的旭日朝阳,慨然而谈: “想张堂主,整日就在烟尘里奔波忙碌吧?我不同。我每日晨起,望朝日将出于东海,便抚浪驱涛,揽辔高翔,或开瑶席,斟饮桂浆,或布鼓竽,听丹凤鸣阳。若酣然而醉,无事聊赖,便直上空桑,执箭操弧,仰射天狼——试问张堂主,你每日可能这样?” 不待醒言回答,高傲的龙神又说道: “而那四渎公主灵漪,乃我四海龙族娇绝之女,丽名远播,神采纷华,行动间云襟霞袂,衣采芳华;呼吸的是沆瀣之朝霞,餐食的是芝英之琼华——这样的水族神姝,正当配我族神勇男儿!” 说到这儿,水侯孟章凛然自夸: “我孟章,南海祖龙三太子,终年与烛幽鬼方的妖鬼邪魔争战,积数百年之功将它们逼入海角深处,不敢出来肆虐,正是功勋卓着,威伏四方。非我自夸,即使放眼龙族,也只有我孟章才与灵妹最为相配。” “而张堂主,请恕我直言,即使灵妹小儿女家情怀,对你这凡人有了些好感,那最后也决不会和你结成婚配。阁下也是达人,也知那神人阻隔,有若天渊之别!” 说到这,一直气势凛然的南海神侯,忽然和缓下语气,跟眼前神情踯躅的少年说道: “不瞒张堂主,其实我与灵漪妹相交已久,也倾心已久;还在她幼年时,自打我第一眼望见她,就知道我今生非她不娶。纵使我孟章英雄盖世,那又如何?也只有我灵妹才是良匹。若我与她成婚,过的便是神仙生涯——你可知什么是神侣生涯?” 说到这孟章脸上熠熠放光: “我等神仙眷侣,若闲时,则南游于罔良之野,北息乎沉墨之乡,西穷于窅冥之地,东看那澒蒙之光!” 说完这孟章话音一转: “而灵妹若真跟了你,则不免彷徨于穷僻之乡,侧身于泽谷之间……” 到得此时,南海水侯这几天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终于全部说完。而今日他这场阅军,本来也是可有可无,只是因为前几天在四渎水府感觉出苗头有些不对,才想到用这办法,让这凡间少年息了那根本不可能的非分之想。 这高傲无俦的南海水侯,是真的喜欢那“雪笛灵漪”! 因为双方身份悬殊,刚才孟章这一席话说得气势凌人,毫不顾忌。而这时,他面前那位一直恭敬倾听的少年,脸上初时震惊的神色已渐渐褪去,现在已换上一副让人捉摸不定的表情。只是,虽然表面上从容淡定,但内心里,醒言却忽然觉得心胸间哪处有些生生发疼。 定了定神,望了望四下旌旗招展的雄壮军伍,醒言便朝眼前尊贵的龙神水侯恭身一揖,说道: “君侯在上,方才闻听君侯之言,果然句句珠玑;小子这番回去,定当字字斟酌。” 说到这,他便话音一转,毕恭毕敬的恳道: “水侯在上,今日小子已目睹过南海军仪,果然强盛无匹。既已览过,小子现在便欲告辞,也好回去宣扬南海无上的威仪。” “好!” 水侯孟章此时神色又复冷峻,说话也是一字千钧。 应过醒言,他便要叫来穿云楼船相送,但醒言却说不必。谢他好意之后,醒言说自己携那两个女孩儿水遁回去便行。当下孟章便应了,跟他挥手而别,注目着他们在一片霞波中辟开一条白线,朝西北方向迅疾而行。 “水侯大人!” 正注目间,忽有一鹤发云氅的老者从浪底翻上,飞立到孟章跟前,打个问讯说道: “此事已谐。依龙灵看,有了水侯大人方才这番入情入理的解说,那个凡人小子便该知难而退了。” 这位神气清朗的老神,名为龙灵子,正是水侯孟章的谋臣。他这番话虽然说得清淡,但却是在跟自己的水侯道贺。 只是,听了龙灵之言,方才一直气势凛然的水侯龙神却久未答言。 见他沉默,那龙灵子又说道: “依老神暗中看,方才那少年诸般言行,谦恭有礼,卑屈畏缩,应该不是那不知进退之徒。” 听他这话说完,一直静默的孟章水侯,却忽然慢慢转过脸去,望着东天上红亮的朝阳,静看一阵,然后猛然转过脸来,说道: “不!” “他和我一样,是个骄傲的人。” 说罢,便转过脸去,专心看东天沧海之上的日出,不再答言。此时,那东天上旭日初升,正是霞光如血。 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第十二章 停风弄月,尘步偶过山家 这番突如其来的南海观军之旅波澜壮阔,而醒言前后的心情也随之一波三折。前去的途中,内心中不免惴惴;等到了龙神阅军之所,又震撼于南海水军的雄壮强大。如果仅仅是这样,这一趟意外的出行,留下的印象也只不过是满脑子的壮丽神幻。只是,南海水侯孟章最后那一番直截了当的话,却让往日镇静平和的少年心乱如麻。 保持着坦然而冷静的态度与尊贵的海神告别,重新委身于碧蓝的海水,一路向西北潜行。表面上,似乎一切都平静而正常,正常得连少年自己也几乎要这样认为。只是,不知是否这海水太过清冷冰凉,醒言最终还是不得不意识到自己的额头正烧得发烫,脑袋里似有什么在嗡嗡响,而胸腔中的那颗心房,忍也忍不住的“嘭嘭嘭”跳个不停。 这样的异状,直到从海路上岸,沿着草木零落的江南驿路走过好一段,才渐渐恢复正常。 醒言刚才这样的神色异常,他身边那两个女孩儿也都清楚的感觉到,只是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堂主。雪宜款款随行,几次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话,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保持沉默。而琼肜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堂主哥哥现在不开心,便想做点什么让他高兴起来。 只是,往日中她只要随便做些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就能让哥哥哈哈笑起来,虽然她从来都没明白自己这些很正常的事情有什么可笑;但现在事到临头,想故意让少年哥哥开心起来,却怎么也记不起该怎么做。想不出好办法,小少女只好慌慌张张的紧倚在哥哥身边,陪着他一路行走。 “罢了,何苦我也要让她们难过。” 恍恍惚惚出神一阵,醒言忽然感觉出身边两位女孩儿变得沉郁无措,心下便有些歉然。转念又一想,南海水侯那番坦率的话语,虽然直指本心毫不留情,但仔细想想,也都说得非常在理。罢了,虽然有些心痛,但有些事情自己终究还得面对吧。 想至此处,醒言在心底暗暗长叹一声后,又恢复了往日常态,和琼肜雪宜说起轻松话儿来。 就这样一路前行,再也没什么耽搁,上清宫四海堂这三人,很快就来到两三个月前才逗留过的郁林郡。这一次,按着老龙神云中君的指点,醒言专门去寻那些往日里干旱贫瘠,但现在都变得雨水充足的村寨。记得老龙君“山青水秀”之语,醒言对那些山野沟沟坎坎里的村落特别留意。当然,因为上回在郁林郡犯过事,醒言几人这番故地重游,分外的小心。 有了龙君的指点,这样小心谨慎的查访没过多久便有了眉目。在穷乡僻壤中游荡了十来天,某一天在路边茶棚里喝茶歇脚,醒言偶尔听到几个行脚商人聊起一件奇事。听那几个商人其中一人偶然说起,说跟他做生意的老板,有位做草药生意的朋友,几月前去一处山村附近收购解水毒的火齐草药,却惊奇的发现,那处原本干燥如火的荒凉村寨附近,竟变得山青水碧风景优美,搞得他当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而那回,出寨售卖草药的村民,告诉他村中所有的火齐草药存货都卖给他,以后再没有了。 这件辗转听来语焉不详的奇事,也就是这几个行脚商人喝茶歇脚时随口一说,但醒言听了,却立即来了劲儿,赶紧起身陪笑凑上去,将那几个商贩大叔的茶钱请了,然后跟他们详细打听起这事来。只不过虽然那几个商贩感他盛情,但所知委实不多,问了半天也就多打听到两件事:一是,那处突然变得山清水美的村寨,是在离此地大概三百多里的西南方向;二是那处村民并非汉人,一贯民风彪悍,据说还经常杀人云云。 这话虽然说得可怕,但醒言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谢过几位饮茶大叔,他便赶紧与雪宜琼肜一起往西南方向赶去。在这一路上,越离那处村庄接近,他便听到更多的消息。原来那处村寨,本名为火黎寨,坐落在火连峰下,村寨中多是九黎族遗民,向来少与外界交往。自几月前气候大变后,那村中村长便出寨请教了附近村落中的汉人教书先生,将村名中的火字改掉,叫成翠黎村;那村子倚靠的火连峰,也顺道改叫成“碧连嶂”,以示山清水秀永无断绝之意。 而那什么“经常杀人”之说,据醒言某次询问的闲汉说,也是确有其事,并且那些蛮族异民,杀人杀得很奇怪,每次都是一男一女间隔着杀。聊到这儿,那位喜欢走村串寨的闲汉还好心的提醒醒言,让他最好别去那翠黎村看热闹,一来那村寨极少放外人进去,二来他听某位好友传来的确切消息,说是现在那处翠黎村里,已寻到一个女人要杀,只等一个男子来便正好凑齐动手! 当然,听到这恐怖消息,一心想早些完成师门任务的上清堂主,绝不会因这样捕风捉影的怪谭便就此罢手。相反,越听得这样荒诞不经的传闻,醒言便愈加高兴,因为他直觉着,那走失的水之精,总不会和常人相同,最乐意找这样古古怪怪的地方藏身。 有了这样明确的目标,不到两三天的时间,醒言、雪宜、琼肜三人便赶过两三百里路,接近了那传言纷纷的翠黎村寨。这时候深秋已过,四野中已是一派冬天景色。脚下行走的乡间泥道旁,那些树木的叶子早已掉光,只偶尔有一两片焦黄的树叶还挂在树枝上,瑟缩的蜷曲在枝头。相比光秃秃的树枝树干,倒是四野中那一丛丛的野茅草,红褐色的草叶依然繁茂,在寒风中沙沙作响;似乎对它们而言,从盛夏到严冬,改变的只不过是它们草叶的颜色。 小心行走了一程,日头从头顶不知不觉的朝西边移去,忽然间,正默默行走的少年,忽听到前面路边的灌木草丛中,响起一阵极细微的唏嗦声,然后便感觉到有人影一闪而没。 “呣,是两个。” 醒言判断了一下,确定了人数,忖道: “难不成有劫路贼?还是那些传言都是真的,翠黎村人真要寻个男子来杀?” 想到这里,他也有些紧张起来。看看那人影闪没之处,大约在十数丈之外,他便悄悄做了个手势,安定下那两个显然也察觉出异状的同伴,仍旧装出毫不察觉的样子,继续朝前走去。 “没有陷阱。” 作出这样判断后,就在离那黑影藏身处大概还有五六丈远时,醒言忽然暴跳而起,如一道闪电般飞剑杀往那两个人影躲藏之处;须臾之后,那闪耀着寒光的剑尖就指在那两个蹲伏在地的年轻男女跟前。 “不要杀我!” 突见剑锋已指在自己鼻尖前,那个暗自藏匿的青年男子大惊失色,脸唰一下变得煞白。而他身旁那个女子,更是吓得一把瘫坐在地,丝毫动弹不得。 “呃,你们是……?” 见他们这样不经事的模样,醒言立即收剑,跳后几步问道: “你们不是山贼?” 这时雪宜琼肜也已赶了过来,立在他身边,奇怪的看着那两个惊惶失措的男女。 听醒言这般问,过得许久那男子才回过神来,但却没回答醒言问话,只顾在那儿磕头如捣蒜,口中连喊饶命,满口说什么“两情相悦”、“不要杀我们”云云。见得这样,醒言莫名其妙,只好反复跟他们说明自己不是喜欢杀人的坏人;费了好些口水发现不太有效,醒言灵机一动,又把明珑可爱的小琼肜拉到自己身前给他们看,这才让这两个吓得魂不附体的情侣慢慢平静下来。 只是,虽然神色看似恢复正常,但接下来这两位情侣,却拼命的跟醒言说起他们俩往日的情事,表明两人是如何的真心相爱。看他们真情流露,十分动情,醒言也不忍打断;只不过又耐心等了一会儿,看看日头渐渐西移,他才万分歉意的打断两人说话,告诉他们自己只不过是路过的外乡旅人,准备去那个翠黎村赏看新鲜风景——一听这话,那两位絮絮叨叨的男女情侣不知为什么顿时止住话头,神色也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见这场误会已经消弭,醒言也不再多打扰,便真心祝福了几句,便准备就此离去。但那个刚刚吃了一场惊吓的男子,见少年言语真诚,脸上倒露出些迟疑之色。等到醒言走出数武,便听到刚才那男子在身后喊他。 “公子,请留步!” “嗯?两位还有何事?” 醒言听见转过身去,看到那两人正立在远处看他;那位男子,踌躇了一下,便跟他说道: “这位公子,还有两位小姐,你们此去可是翠黎村?” “是啊!就是原先叫火黎寨的那个。” “哦。那有一言,在下不知该不该问。” 见这男子言辞文雅,醒言也好生回答: “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何疑问请尽管讲!” 想了想,又添了句: “况且你们刚才也跟我们说了许多知心事。” 听他这话,那男子脸上微微一红,便直言问道: “那便恕在下无礼,请问公子和这两位小姐,可有婚约在身?” “……婚约?并无!” “啊?那这么看来,公子您是不知道那翠黎村的恶规了。” “哦?什么规矩?” 一听和翠黎村有关,醒言顿时来了兴趣,急切问他。只听那男子说道: “是这样,公子有所不知,那翠黎村乃化外之民,向来不服王化;他们有条祖上传下的陋习,说是凡是没有婚约的年轻男女,一概不准单独在一起;如有违反,便一概杀掉!” 听到此处,雪宜琼肜二女都小小惊呼一声;那位对面的女子,也是噤若寒蝉,一副后怕神色。只听那男子又继续气愤说道: “更可气的是,这样无理乡规,不仅用在他们族里,就连去他们山寨游玩的外乡人,也不得幸免。小弟正是不幸,开始不知这条恶规,也和公子一样,听说那翠黎村前后变样,便带着婢女前去看个新鲜。谁知,还没进得寨门……” 说到此处,这位倒霉公子指指自己身上沾满泥土草叶的袍服衣裳,一脸的苦笑。直到这时,醒言才注意到,虽然眼前这男子衣冠不整,但袍服质料上佳,应是位富家公子。他身旁那女子,则举止畏缩,裙袄素淡,一副婢女丫鬟的神气打扮。 听了这位落难公子的话,醒言略想了想,便一抱拳,说道: “多谢公子指教,小弟心中有数了。” 说罢,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符,递给眼前男子,说道: “小弟不才,还学过几天道术,这张符箓送你;若以后再有人追杀你,抛出此符便可退敌。” “啊?多谢义士厚礼!” 这位落难的少爷公子,见醒言态度从容有礼,不似虚诳之人,便赶紧接过纸符,千恩万谢的去了。 经过这场风波,日头已渐往西山落去。见天色不早,醒言便招呼过琼肜雪宜,施开法术,在僻静处行走如风,不多时便来到翠黎村寨外。 到得寨前,醒言才发现这处村寨果与别处村落不同。村子四周,连绵耸立着石砌的高墙,将村寨内的情景隔离在内,从外面看丝毫不见。掠过寨墙朝远处眺望,则可看到群山巍巍,连绵不断。 “这翠黎村果然有些异处。” 抬头看了看寨墙顶上那几丛在瑟瑟冬风中摇曳不住的青草,醒言便觉得此地大有怪异。说不定,那费得上清宫许多时间人力的飞云顶水精,就真藏身在此地。 正在他打量闲看时,却突然听得一阵人声嘶喊;抬眼望去,便见得一群壮汉舞刀弄棍,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他们倒眼尖!” 此时醒言站立之地也算隐蔽,居然这么快就被那些村丁看见。瞧那十几人杀气腾腾的架势,看来此言听到的消息也并非完全虚言。不过这样场面,就十来个力大莽汉,醒言又如何会惧?若是那修道之人能被蛮力莽汉轻松打倒,那又何必修道练法术。因而当那十数人杀到近前,醒言连剑都没拔,只不过抱拳一拱手,客客气气的跟他们打起招呼: “好叫几位大哥知晓,小弟并非歹人,只不过是听得各处村县传扬,说是贵村风景绝佳,便想来贵村看看碧连嶂的胜景,并无其他恶意。” 听他此言,又见到他好整以暇的态度,本来气势汹汹而来的翠黎村守寨村丁,一时倒犯了嘀咕。听醒言刚才言语间十分推崇他们村现在的风景,其中倒有好几个村丁,放松了原本紧绷的面皮。只不过那为首的壮汉村丁,仍是一脸的警惕,手中执着大棒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们三人,看了好一阵,才恶声恶形的喝问道: “你们这几个汉人,就不是私奔男女?!” 这半通不通的问话从他口中说来,硬声硬气,腔调古怪,费得醒言好一番分辨,才大概听懂是何寓意。于是醒言赶紧作迟疑羞赧状,扭捏了一下才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 “不瞒大哥说,这位小姐,和我已有婚约,算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了。” 这时他所指之人,正是雪宜。想来为探实师门所需消息,雪宜也不会怪罪他这小小的权宜——事实上这清冷的女子并没反驳,只是脸上映着天上的霞光,变得有些发红。这样害羞情状,倒真像一位没过门的未婚娘子。见得这样,那壮汉点了点头,又问道: “那这位呐?” 此时他的眼光掠过雪宜,已停留在琼肜的面上。 “呃,这位嘛,是我的……” “童养媳!” “?!” ——醒言那个“妹”字刚到嘴边,那小女娃就抢先替他回答! “噢!那就是了!” 此时几乎所有人异口同声的说话——像这样天真无邪、面貌可爱的小女娃,又怎么会说谎话?至此所有在场的翠黎村人疑虑尽去,全都放下手中器械,笑呵呵看着这几个外乡游客。这时,醒言却有些哭笑不得。看了那一脸喜气的小女娃,他知道,她并没说假话,因为自己说过的所有话,包括玩笑话,琼肜都当作事实深信不疑! “唉,稍后还是找个空闲,跟她解释清楚吧。再这样下去,也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 正这么想着,却忽然听得一句字正腔圆的汉话飘然传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嗯?” 醒言见有人吟诵先贤文句,赶紧抬眼看去,只见得一位满脸皱纹的清瘦老丈,正拄着杖藜,从寨门处徐徐行来。 “是族长来了!” 见这老丈行来,这些庄丁顿时朝两旁闪开,崇敬的注视着他们的族长走到这几个外乡人面前。 “几位贵客,能想到来我翠黎村观赏风景,这是我们合村的荣幸。” “哪里哪里!” 醒言正要谦逊几句,却听这显然德高望重的九黎族长抚须笑道: “不过按鄙村规矩,这外乡青年男女,即使有了婚约,如未正式成婚,没有父母陪同也也不得私自结伴入内!” “啊?!” 醒言闻言大急,心说道: “这九黎族古怪规矩还真多!罢了,这正门进不去,只好耐心等到天黑,再进去了!” 想至此处,心中略定,便想要随便辩解几句。却不料,那老族长又捻着胡须乐呵呵的说道: “小哥儿也不用着急;我看几位头顶神光盈尺,甚合我村风水。我这回就破次例,先让几位进村游玩。” “啊,如此甚好!多谢族长!” 醒言闻言大喜,正要多谢几句,却听老头儿又添了一句: “不过这规矩还是要守的。后日正巧是本村几位后生男女婚配嫁娶,你们便一起拜个堂,补上。这样就算不得破了我族规矩——那可是我族祖上千百年传下的圣规!” 说罢,他便转过身,头也不回的朝高大寨门行去。 “……” 目瞪口呆的少年停了一阵,才似乎想起什么,赶紧向前跟去。 这时候,天边的火烧云绚丽如锦,正和地上两个年轻人的脸色一样艳盛。而在他们前面,那扇久不曾为外族人打开的九黎寨门,也在那一刻“吱吱呀呀”的开启。 第十四卷 晓来剑气催春事 第十三章 红烛如解语,呢喃到天明 当陈旧而古老的黎寨木门在自己面前打开时,四海堂主知道,他这趟来对了。 现在已是初冬季节,天气比较干燥,但当那两扇巨大木门在眼前打开时,气机敏锐的四海堂主只觉得一股沛然水气磅礴而来。 “差不多就是此处了。” 细心感受一下,这氤氲灵气如此清正醇和,也只有洞天福地之中才能孕育。一脚踏进寨门,醒言看到这翠黎村中一派郁郁青青,间杂在民居草寮间的绿色几乎要让人忘记现在已是冬季。但只不过才大略看一下,醒言便知眼前景象大为可疑。环目四顾,只见远处山形险恶,近处沟坎杂乱,一副残山剩水模样,绝不可能汇聚如此庞大的灵机。 觉察出这情形,醒言忍不住在心中说道: “水精道友,我来了!” 等到了村中,走过一些沟沟坎坎,醒言才大抵看清这翠黎村居的全貌。原来这九黎遗族傍山而居,南面环绕着连绵的山丘。听老族长说,那便是碧连嶂。在碧连嶂蜿蜒而北的丘陵沟壑中,村中九黎族人寻得平整地坪,筑起各样的圆顶草屋,约略看去,那些房屋倒似是船形模样。 走过一些挨挤在一起的密集草屋,不多久醒言便看到一大片水塘。这山脚下的湖塘中水色清碧,水面微波荡漾,四围堤岸略成圆盘形状,上面种植着不少柳树。现在这些柳树枝条上,还带着些青色。 在黎家山寨中忽看见这片水泊,醒言一时也忍不住细细观看起来。见他流连忘行,那老族长也颇为自豪,乐呵呵告诉他这片水塘名为“碧水池”,是他们黎家新寨第一景。 “好名字!” 听了族长之言醒言随口赞了一句,却仍是朝这片湖景细细打量。要寻得那水精藏匿之所,属这片水塘最为可疑。只不过仔细察看一番,却发现这片水塘也属平常。等抬脚继续朝前行去,醒言悄悄朝琼肜看了一眼,见到她也跟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这位小友是不是累了?” 没想到那老族长眼力如此之好,小琼肜这个微小的动作也没逃过他的眼去。听他相问醒言只好点头说是。于是那老族长便告了声罪,将他们带到水塘西边的一间草堂中歇下。等醒言跟着走到这间待客草堂前,抬头一望,却猛然一愣: “宜雪堂?” 原来那圆顶草寮屋檐下,挂着一块木匾,上面写着“宜雪堂”三字,字色颇新。见到他这样惊讶神情,这回老族长却没多问,只是神色黯然,叹了一声,喃喃说了句: “这宜雪堂,是我孙媳原来的居所……你们便先住下吧。” 不知为何,原本兴致盎然的矍铄老头,看到宜雪堂三字,却变得有些闷闷不乐,之后只随口说了几句待客话儿,便告辞转身而去。 “呼~” 等屋外那些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醒言终于松了口气。 不管怎样,此间这神秘莫测的深山村寨,总算让自己给光明正大的混进。所谓“欲速不达”,醒言直觉着这异族山寨不简单,便决定还是先老老实实安顿下来再说。因此,等那老村长着人送来农家晚饭,吃完后直到掌灯时刻,醒言和琼肜雪宜都没出去,只是在草庐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又过不多久,就听到山村中报夜的梆子响起。见夜色深沉,醒言便让雪宜带着琼肜去里屋中安歇,自己则在屋内四处巡视一番,查明并无异状,便布下几道平安符箓,然后在外屋的木床上倒头便睡。可喜的是,虽然这间山村草庐似乎久无人居住,但床榻整洁,倒似常有人打理一样,因此醒言也不虞堂中那两个娇嫩女孩儿一时睡不惯。 这一夜,就这样安然睡眠。在醒言耳中,最多听得些夜晚山风的呼啸,其他再无什么异状。 只是,就在他们这四海堂三人安眠之时,远处那深山老林边缘的某处山坡上,却起了些奇怪的变化。若是此时四海堂主起来,定然可以看到在那极远处的黑黝山岑上,在子夜交接之时,忽然悠悠荡荡起一朵近乎透明的青幽光团,飘飘荡荡在凄迷夜色中。若醒言此时看了,就会发现那团若有若无的光影,除了颜色不同,光色偏淡,其他那轻盈明透的飘忽情状,竟和他在罗浮山千鸟崖前看到的“道魂”光影极为相同。 不过此时那光团,却不如罗浮山中那些道魂悠闲。若仔细看,会发现那宛如萤火的幽暗光色,正极力想朝醒言所居的水西草堂方向飘飞,但似乎又为什么所阻,往来不定的前后飘忽一阵,到最后还是没挣脱冥冥中的那股束缚,慢慢越飘越远,直到消失无形。 当然睡梦中的少年并不知道这些。第二天起来,醒言和雪宜琼肜一起去湖边洗脸,互相问过一番,都觉得昨晚睡得极为香甜,这大清早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舒畅之际,醒言忍不住赞了一声: “这山间村居,果然不同啊!” 呼吸着山中早晨特有的清凉气息,再望一望远处那弥漫在山坡屋脊上的白色雾气,自小在山村中长大的少年,只觉得自己彷佛又回到家乡。 闲言略去,这一天中醒言就带着琼肜雪宜在村落中四处游荡。走沟串巷之际,醒言让琼肜雪宜万般留意,尽量掩盖起自己的气机,以防惊动那水精灵物。醒言自己,则是一副毫无心机的贪玩少年模样,行走之时倒执着剑鞘,看上去和乡党中那些夸耀装幌子的纨绔子弟毫无二致。 就这样四处游逛了一天,直到黄昏降临时,四海堂中三人还是一无所获。除了看到村中栽植的树木全都现出与季节不符的青绿模样,那些最能泄露水精行迹的水气灵机,却一直若有若无,忽隐忽现,忙活了一整天,莫说寻得什么水精藏身之所,醒言最后连什么地方是水精曾经待过的地方,也完全没有头绪。 说话间这日头就落向西山,头顶的天空又和昨天一样,遍布起无比绚烂的云霞。说起来有些奇怪,虽然醒言带着两个女孩儿,这一年中也走过不少名山胜水,但晚来这样灿烂如锦的彩霞,也真个少见。现在那些遍燃天宇的火烧云霞,如此绚丽热烈,让醒言与二女一齐停步,站在碧水池的东边,朝西天仰脸观望。又过了片刻,那霓霞并未减淡变暗,却反而更加灼烈,红光四射,朝这边天际汹涌卷来,彷佛是天宫中燃起滔天大火,要将整个天空烧个通透。 “真美啊!” 很少见到这样绮丽斑斓的晚霞,醒言看得一阵,忍不住出口赞叹。只不过正当他忘情称赞时,却忽听到身后有人冷哼一声: “哼!” 醒言闻声诧异,赶紧把目光从火烧云霞那边收拢回来,转身朝身后看去——这一看,却把他吓了一大跳!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身后已围起许多服饰怪异的村民,其中有几人正朝他怒目而视;而其他更多人,则是目视那如火的夕霞,满面惊恐神色。 “嗯?” 看着那些惊恐愤怒的神色不似作伪,醒言心中大奇,正要开口相问,却听得身旁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醒言循声望去,正见到那位身形清瘦的老族长,正眯着细小的眼缝,满脸密布忧愁。见他这样,醒言心中一动,便开口问道: “请问苏黎老,究竟这村中发生过何事?” 这一天中他已知道这位老族长呼为“苏黎老”,是这村中年纪最长的老人,据说已有百来岁。听他相问,那苏黎老又叹息一声,然后把手一招,将他几人叫到一边。 “不瞒小兄弟说,我们村大祸临头了!” 劈头盖脸这一句,当即把醒言吓了一跳,忙问是怎么回事。只听那苏黎老沉痛说道: “唉,小兄弟若读史书,也会知道我九黎之民乃上天遗弃之族;自大酋长蚩尤败亡之后,我族便散落四方,居于荒寂贫瘠之所。” “想来小哥也听说过,我翠黎村原来叫做火黎寨,不仅因为我们是九黎族火黎一脉,还因为这火连峰下村寨中,千百年来燠热如火,片木不生;我们唯一倚靠生活的,便是这火热之地才生的火齐草,勉强摘来跟寨外的汉民换些米粮蔬菜。而那饮水,因火黎寨受上天诅咒,向来点雨也无,寨中又无河井,只有石坑,只能靠石坑裂缝中偶尔渗出点露水,供寨中老小吮着延命用。” 说到这里,大概是又回想起那多年凄惨无比的困难岁月,这位本来沉静非常的苏黎老,已是惧容满面,眼中瞳孔收缩,如遇恶鬼一样。 听到这儿,醒言也忍不住有些唏嘘。在苏黎老沉默之时,他忽然想起一事,便忍不住问道: “那既然此处山水险恶,为何贵寨不举寨迁离?我这一路游览,看到附近郡县中也不乏肥沃的无主荒地。” “唉!” 听醒言这么一说,那苏黎老却重重的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公子您宅心仁厚,只是这法子我们历代祖先都想过。可直到今日,我们火黎族仍窝在这火连峰下的沟坎中,不得出去。这些都是因为祖上造下罪孽,中了老天诅咒。在几月前寨子情势好转之前,历代出寨勘察的勇士,都已经……” 说到这里,苏黎老话语变得有些哽咽。醒言一看这神情,便知道那些出寨的火黎族人下场。想开口安慰,却见这火黎老族长惨淡笑道: “嗬,我活了百来年,也看了百来年,现在终于明白,既然我们是上天诅咒之族,便必须在荒弃之地……” 见他神色惨然,醒言便赶紧转过话题: “那敢问苏黎老,贵村现在不已经是山清水秀有如世外桃源吗?为何还要说有大祸临头?” “唉!” 听醒言之言,苏黎老又叹息一声,将手中杖藜在地上顿了顿说道: “你有所不知,村里现在这般欣盛模样,其实是得人相助。此事不提也罢……” 醒言闻言,听他说“不提”,心中不禁大急。因为这火黎村得人相助,这人十之八九便是上清的水精。只不过心中急切想知道,但一看这族老的凄凉神色,醒言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只听那苏黎老继续说道: “还是你们汉人说得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原以为是福人相助,谁知却是灾星降临!老汉年岁痴长,依着族中巫术偶能通灵。前些时我便得了上苍警示,说本来我族诅咒一两年间便能消除,谁知现在强来破解,上神震怒,便要降天劫以示惩谴——” 说到这儿苏黎老已是捶胸顿足,悔恨不已: “你们看那些火一样的云光,便是上天降劫前的警告;如果我们不照上苍的旨意去做,那这天谴就要很快降临!” 说到这,这一直悲苦满面的苏黎老,突然间扶着藜杖颤巍巍俯下身去,拜伏在醒言面前,诚声祷道: “请三位贵人救救我合族老小!” “呀!您这是?” 醒言见状大惊,赶紧上前将老人扶起。此时看去,这族老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当下醒言也不多言,赶紧将他扶到附近的宜雪堂中,等他平静下来,才细细问起缘故。只是,这一问,却又让他和雪宜满面通红。原来这苏黎老说的救助之事,正是要请他明日与雪宜、琼肜拜堂成亲,按上天的指示积福冲喜! 按苏黎老人的说法,醒言和雪宜琼肜头上都是“神光盈尺,亮得怕人”,若是他们能在寨中拜堂合卺,便可抵得上十几二十对的九黎族婚侣! 听面色哀苦的老人这么一求,醒言顿时满面尴尬。本来还以为这成亲云云,昨天就这样混了过去,这老族长也不会当真;谁知今天一来,那拜堂成亲之事却成了一件救苦救难的事体!不管如何,此事对他和那两个女孩儿来说,实在太过突然。但看眼前情势,又实在很难开口拒绝。 “难道真有老天托梦之事?” 醒言看了眼前这善能通灵的老族长,颇有些迟疑。又思忖了半天,他才小心翼翼的跟老人说明,说自己是汉人,最重礼仪,这成婚大事,怎么也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加上三媒六礼。现在他们三人仅仅有个婚约,父母都不在身边,无论如何都不宜仓促成事—— 正细细解说,却不防那苏黎老见他有推脱之意,惹得又是跪拜在地,死也不肯起来。结果没奈何,醒言只好勉强答应,允诺依着他的意思,明日在寨中将拜堂成亲的礼仪行上一回。于是听他这一松口,那匍匐在地的苏黎老,立即一骨碌爬起来,眉开眼笑,跟醒言没口子的道谢。见他这样,醒言却有些哭笑不得。 这样大事说定,苏黎老心情略略畅快,便跟醒言雪宜几人说了一会儿闲话。从这席话当中,醒言知道他们这火黎族格杀淫奔男女之言,并非虚言。原来这火黎族人非常奇怪,在此地变得山清水秀之前,那男子离寨,不是横死,便是暴亡,但女子离村却丝毫无事。因此,往年里便有不少黎家女子逃出寨去,嫁与外族青年人。这样一来,族中少了孕育后代之人,这火黎族便真要面临灭族之灾了。因而族中才慢慢形成这严苛习俗,不光寨中女子与汉人私奔者一律格杀,便连路过的单身男女,若未婚配误入山寨,也一律当奸夫淫妇处死。因此据苏黎老说,刚才请求醒言和他同来的那两个婚约在身的姑娘拜堂成亲,不仅仅是帮寨中积福,也是要确保不打破寨中几百年来的神圣规矩。 听他这么说,醒言神色尴尬,也不知道该如何答言。随口答应了几声,他便将身形干瘦的苏黎族老送出屋门。等到了晚上夜色降临,醒言发现这宜雪草庐外,已多了许多脚步来往走动的声音。看来,应是那寨中人怕他们打退堂鼓,中途溜掉,才来屋外监察。 察觉这样情形,醒言只好苦笑一声,跟雪宜、琼肜说起明日拜堂之事,颇有些歉然。仿着琼肜曾经的口气,醒言红着脸告诉她俩,明天只不过是“装装样子”,请她们不要为他的唐突允诺生气。醒言这样小心说话,是因为当时确重礼法,这拜堂成亲并非儿戏,虽然这回只不过虚应故事,但不小心传出去毕竟有损女孩儿家的清名。于是惴惴说完,他便小心翼翼的看着面前二女的反应。 “不要紧。” 先说话的是小琼肜。此时活泼的小女娃已变得十分冷静: “反正琼肜是哥哥的童养媳,总是要拜堂成亲的。明天就明天,我都有空!” “……” 见小女娃这样,醒言一时语塞,也不知如何答应;愣了一下,又转脸看向雪宜,却见那俏若梅花的女子早已低下头去,在摇曳的烛影中忸怩许久,才迸出一句: “但凭堂主吩咐……” “呃……” 醒言闻言,一时怔然,因为他觉得这声细若蚊吟的话语,似乎耳熟能详。 闲话略去,不管怎样,这四海堂救急济困的拜堂,终于在第二日傍晚如期举行。 为了谢他盛谊,这寨中最德高望重的族长苏黎老,没去主持寨中其他几对青年男女的婚礼,而是特地赶到宜雪草堂中,为这几个外乡好心人主持婚礼。这时节,虽然那冬夜寒凉,屋外呼呼风啸,但草堂之中,却是红烛高烧,春意融融,四下里遍裹红锦,布置得花团锦簇一般。看来这火黎寨自变为翠黎村后,民居富足,又能与外界往来,因此在族长特别示意下,这彩堂布置得极其富丽堂皇。 此时大概酉时之中,村寨族中的名望人物都已到来,正是济济一堂,这正堂中人语喧哗,热闹非凡。而一墙之隔的内堂,则是罗帏重挂,秀幔层叠,在那红烛光影映照下,恍若霞霓堕地,流离一房。琼肜与雪宜,此刻便在内堂中让那些老妈子帮着梳妆。 一切都似在梦中一样;不多时那两位女孩儿便凤冠霞帔,盛装而出,在两位村妇的牵引下来到堂前。那位即将与她们“婚配”的新郎夫君,则已是戴帽插红,一身大红喜袍,手足无措的站在喜堂中间。这两个罗裾飘飘的女孩儿,亦步亦趋的跟着伴娘来到醒言面前,然后便在旁边喜婆的指引下,依着民间的成亲喜礼,拜拜伏伏,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接着夫妻对拜,最后“礼成”——当然此时那醒言的父母高堂并不在此地,因而这中间便拜了两次天地,然后对拜一下,就算礼成。 待苏黎老那一声洪亮的“礼成”喊完,那罩着红头盖的琼肜雪宜,就如踩着棉花云朵,恍恍惚惚的被伴娘领进洞房,牵引着坐在红漆桌旁,耐心的等新郎到来。而此时同样晕晕乎乎的新郎少年,则又按着苏黎老的指引入了喜席,和寨中那些德高望重的族老推杯换盏,接受他们的祝福。就这样闹了大半个时辰,才由那苏黎老含笑说了句,“恐那新人等急了”,这场火热非常的筵席才算完结。 等老族长一声令下,这喧闹非常的喜堂中顿时风流云散,所有人都次第退出堂去。等最后一人退出房外,自外合上堂门,这间喜庆无比的彩堂就只剩下醒言一人。见所有人都散去,喝得有些醺醺然的少年便摇摇晃晃走向内堂。接下来,按照那苏黎老预先的教导,他便该去揭那新娘子的盖头,然后一起洞房——当然这样程序,原不需老人教导;只不过三四年前,醒言还是那穿梭于喜筵中间胡乱混闹的小厮少年,耳濡目染之下这些成婚的礼仪,自然是了然于心。 再说醒言晕晕眩眩来到内堂,便见到那满堂红彩锦绣中一张红檀漆桌旁,那两个女孩儿正一身霞帔丽服,静静的坐在那儿等他到来。见到房中这样情形,醒言哈哈一笑: “哈~罩着这样大块的红绸缎布,一定气闷吧?” 说着便迈前几步,想叫她们自己把盖头摘下。谁知此时,忽见那静静安坐的小女娃,听得自己到来,便抬起小手悄悄掀开一角盖头,在红绸底下表情认真的说道: “哥哥,过一会儿揭完雪宜姊的盖头,别忘了还有琼肜啊!” 听得此言,原本只当儿戏的少年却是心中一动;当小琼肜这话说完,醒言忽有所悟,又侧耳听了听房外,便探步过来,轻轻将那端坐桌旁的女子头上盖头揭下——只见那烛影摇红之下,正是明眄流媚,美人如玉,冰清玉洁的雪魄梅魂,正粉面烧霞,艳然欲滴。 红烛下,画堂前,这千年梅魂芬芳嫣然的神态,如在说话,彷佛在告诉眼前的少年,愿将自己那百世的缘法千年的修行,换眼前一对红烛相伴,换堂前一双对拜画眉,换今生倾心相守,换一世甘苦相随…… 正是: 金芽熏晓日,碧风渡寒塘,香暖金炉酒满觞,玉堂春梦长。 雪笛声初散,花影过东墙,溶溶晓月映画堂,一帘梅雪光。 《仙路烟尘》第十四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一章 瑶华萎雨,山中何处招魂 待醒言趋步走入房中,探手轻轻揭下雪宜顶上的盖头,只见往日清柔幽淡的女子,此刻在一室红烛的映照下,雪粉一样的俏靥上已是春红如染,霞色如潮。这位娇娜女子,现在已是羞不可抑,虽然早知堂主刚才踱步进屋,又趋步走了过来,但等他真的伸手揭去覆在自己面上的那方红绸,却如同突然受了惊吓,芳心中怦怦乱撞,本能的想要朝后避让,却发现身子早已不听自己的使唤。 这时候隐在墙角的六角铜炉,燎灼起淡白的熏香,弥弥漫漫,萦萦绕绕,将一股似麝非兰的香烟充盈在红罗绣幔之间,一丝丝一缕缕也飘摇到少年的鼻中。一时间,不知是眼前的美人如玉,还是因这熏香如醉,醒言忽然心中一荡,只觉得身上热血与酒气混杂,酝酿蒸腾,直冲头脑,霎时被熏蒸得口干舌燥。干渴之时,他顺手便从桌上拿起一只茶盏,凑到嘴边准备喝下。 只是,刚刚抿得一小口,原本有些意乱神迷的四海堂主,却忽然一愣: “嗯?” 拿眼往杯盏中望了望,只见白瓷杯盏中的茶水,正现出一种浓绿的颜色;嗅一嗅,只觉得一缕醉人的芳香直冲鼻脑。望着盏中碧绿的茶水,醒言暗自咂了咂刚才抿入口中的香茶,又出了会儿神,便有了计较,在烛影中大声赞道: “好茶水,真香!” 话毕一扬脖,便将盏中茶一仰而尽。 等喝光碧茶,再去看时,这位少年堂主早已面如酣醉,脸色赤红,呼吸也变得分外粗浊沉重。烛光影里,只听得“呼”的一声,他身上那袭宽大的红袍,已被他急切一甩,打横飞到窗旁墙壁上的竹钩上,恰将那大红窗幔留下的些许空隙,严严遮住。然后便见这金红满堂的喜房中已是烛光一暗,窗牖一片黑寂。 虽然,此刻从窗外再也瞧不见屋内情形,但可以想象,此时这冬窗内定然是春光更浓。 而在这时,那宜雪堂外静悄悄的黑夜中,又不知从河塘畔还是柳树头,忽响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柔媚歌喉,丝丝缕缕的传入窗缝中。只听那唱的是: “人道冬夜寒,我道冬夜好。 绣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晓。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此后这歌声转媚,词意愈荡,那非男非女的歌声传入耳中,竟有说不出的狎亵冶荡。 听得这样歌声,在洞房黑暗中静静留意的少年,心中更明。方才那墙角的催情香,杯中的怀梦草,还有这媚意十足的佻荡歌喉,无一不是在催他行云布雨赶快洞房。只可惜,屋外那不知何处而来的妖孽,虽习了些媚惑之术,却低估了这几位少年男女的功力;此刻不惟醒言神色俱清,便连刚才意乱情迷的梅灵雪宜,得了堂主悄悄的提示,现在也玉容清肃,和琼肜一起倚靠着床边绣帏,在黑暗中冷冷的听那窗外媚惑的歌音。 又听了一阵,见那词意每况愈下,寇雪宜俏靥上还残留的一丝羞容,便彻底褪却,转换上冷若冰霜的神色。此时她娇躯微移,便想要振袂投窗而去,去将那不知死活的妖孽擒下。 只是,身子才一挪动,她那只似雪柔荑却被堂主捉住,按在床边锦缎上。这是醒言示意,让她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因为此次他们来只为寻访水精,现在还无头绪;而屋外那缕古怪的歌音,很可能就与此事有关。身处叵测之地,那妖音又无太多害人之意,便不如一时放过,慢慢查探等它露出马脚。虽然,屋外那歌音妖冶,醒言听得出那绝不可能是孕育于洞天福地的至清灵物发出。 除此之外,醒言刚才又迅速想过,觉得此事中这翠黎村寨也大有蹊跷。且不说什么拜堂冲喜,那也许确有其事;但自拜堂后这一切事体,细想一下却觉得他们做得有些雕琢刻意。别的不说,现在让琼肜、雪宜拜堂之后,与自己共处一室,同行那洞房之事,便十分不合时下情理。因为此时世间男子娶妻娶妾,虽然常有一起拜堂之举,但到了洞房之时,也要分居两庐,划为前夜后夜;哪有像这样囫囵安排在一室之中,又是煽情香又是催春茶,再加上屋外树巅那可疑的淫词艳曲,彷佛一切事体,只想让他和这俩女孩儿早些成就巫山云雨之事。 “哼!这番却是小瞧我了!” 正所谓“过犹不及”,此刻醒言酒意尽去,心中正是清醒无比。只不过,虽然看出其中不妥,但此时还不宜轻举妄动。虽然很可疑,但说不定这些都只是凑巧;因为这异族的习俗,也可能与别处不同,倒不可急着妄下定语,说这九黎遗族一定就是和那妖孽勾结在一起。心中这般考量,醒言便决定不动声色,先不打草惊蛇,说不定那水精之事,就应在这种种古怪上,那时正好顺藤摸瓜。 想完心事,醒言却忽发觉手掌下正腾腾透来一股热气。 “呀!倒忘了还按着雪宜的手儿。” 察觉到这事,刚要像往日那样赶紧拿开,醒言却忽的一怔,愣愣想起不久前那红烛下春波流媚的情状,心中也不免有些浮想联翩,不能自持。又想起往日这梅花仙灵清苦的模样,醒言心中也颇有些歉然。暗暗叹息一声,他心中想道: “唉,罢了,这次仓促拜堂,虽是在外人面前做戏,但还是轻率了,有些对不住这俩女孩儿。不过这嫁娶之事,本来就不能忽忽视之;若雪宜真是有心,我也不可能就这样草草的拜堂成亲。那要等安定下来,求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用着喜乐花轿,将她三媒六证正正经经的娶进家门,这样才是对她的尊重……” 虽然现在只是在心中预想,但这般全套想来,仍不免让他有些想入非非。又带着几分少年心性,醒言便将那火热的柔软的玉手一把攥起,颤着声音说道: “雪宜……这长夜漫漫,有些无聊,不如我们就做那歌声中所说之事!” “啊……” 女子闻言低呼一声,两颊已是羞红胜火——只是那人凑上前来,所做的也只是自己上回入梦的梦中之事。而这时,旁边那位折腾了一晚的小妹妹,早已躺到锦被上,打着呼噜酣酣的睡着。碧水池畔并不宽广的草堂中,便满室融融的春意。 只是,此时这宜雪堂外的山村夜空中,并不十分平静。大约到了后半夜时,那本已平静的屋外,忽然又响起一阵鬼哭,惨惨戚戚,虽然声音不大,却显得悲凄非常。不过等醒言侧耳细听时,那鬼哭却又消逝无踪,再也没有出现。这一晚,这屋内屋外黎寨中发生的种种异状,都暗暗记在少年心中。 到了第二天早上,等醒言从睡梦中醒来时,已看到雪宜已端坐在那边窗前,对着妆台梳理新妆。等醒言此时看去,雪宜已是宫髻高盘,绿鬟如雾,一副新妇的模样。 听得这边床响,雪宜便转过头来,对着自己的堂主一笑嫣然——此时看去,那梅花仙灵正是黛眉淡扫,朱衍丹唇,正是说不出的婉媚动人。见得如此,醒言笑了笑刚要说话,旁边那位一直酣睡的小妹妹却醒了过来,在温暖的被窝中揉着眼睛说道: “哥哥,早啊!” 听着她这声迷迷糊糊的问好,昨晚和衣而眠的堂主哥哥就知道,自己这位时而聪明时而迷糊的小妹妹,此刻一定又记不大起昨晚发生何事了——这样也好,可以省去一番解释。 这天清早起来后,此间族长苏黎老,便遣人挑来一担果品,作为新婚祝贺,嘱咐他们好生安歇。不过此时,醒言已没多大心情在宜雪堂中逗留;胡乱吃了些东西,便和雪宜琼肜一起,跟那个来送礼的村民去族长家中道谢。等到了族长院落附近,那村民便跟三人指点一下,然后告辞回家做自己活计去了。 苏黎老族长家,是一个坐西朝东的院落;一人多高的竹篱,围起一方小院,让人看不到院中房舍的模样。有些出奇的是,虽然这黎寨气候反常,大冬天里村寨中仍可处处见到青青的草木,但族长家这片篱墙上的藤蔓,却更是出奇的翠碧茂密,从这边看去,那满眼的绿意,彷佛要化成水流淌下来。从篱墙外看去,虽然看不清苏黎老家中的房舍,但却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亭亭如盖,同样也是青枝交错,绿叶满树。 走到这小院跟前,醒言便在篱笆木门外喊了一声: “有人在家吗?” …… 等隔了片刻,才有人瓮声瓮气的回答了一声: “有。” 听有人答应,醒言便推开篱门,走进院内。雪宜和琼肜,自然如影随形的跟在他身后。 进了院门,便看到院中那棵樟树下,正站着位浓眉大眼的青壮汉子,虎着个脸,一脸警惕的看着自己这几个不速之客。虽然是大冬天,但他却精赤着上身,一身肌肉虬结,甚是精壮。瞧他脸上那副陌生的神态,似乎并不知道这两天村中所发生的事,好像完全不知道醒言几人来到自己寨中作客。 见他这副满面怀疑的神色,醒言赶紧陪笑上去一抱拳,作了个礼客气的说道: “这位大哥,请问苏黎老族长在家吗?我今天特地来谢谢他!” 听醒言客气问话,这汉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便硬声硬气的回了句: “我爷爷不在。” 然后也不问这几人为什么要谢他爷爷,便又继续专心致志的做起手中活计,丝毫不顾旁边还有几位生人在。 “哦,这样啊……” 虽然族长不在,但主人没有逐客,醒言一时也不打算走,便站在一旁细细打量起这位族长孙儿来。 在旁边仔细观瞧,醒言发现这个族长孙儿年纪并不算大,正值壮年,生得虎目剑眉,眉宇间也有几分勃勃英气。只是不知何故,这位身形高大本应气势昂然的年轻人,此刻眼眉间却萦绕着一股悲苦之气,那两鬓边的乌发中,也夹杂着许多白发。现在这位满脸悲苦的汉子,正小心翼翼的削整着手中那块木板,将黯淡的树皮削去,露出平滑雪白的木色。 见他旁若无人,爱理不理,醒言也不介意,只朝院中随意观看。抬头望了望高大的香樟树冠,又四下打量起院落中那些翠绿葳蕤的青苔杂草,反复观瞧。看上去,仿佛他对那些丛生的杂草十分感兴趣。此时小院中正是凉风习习。 就这样又等了大约小半炷香功夫,那位一直沉默只顾忙着手中木工的族长孙子,终于又开口说话: “你们是汉人?” “正是!” 听得他说话,醒言十分高兴,赶紧殷勤接茬。 “那你会不会写字?” “当然会!” “哦。” 听得他这么说,那汉子复又沉默,似乎心中斗争了一阵,才迟疑着开口说道: “……我汉名,苏阿福,想请你帮忙写几个字。” “原来是阿福大哥,当然没问题!” 醒言正有结交之意,况此事又不难做,便想也不想一口答应。 听他回答得痛快,那苏阿福讷讷谢了一声,便转身回屋,取来爷爷的毛笔炭墨,在樟树下那爿青石的凹坑中,淋上些清水,又拿黑木炭在其中“哧哧哧”一阵猛磨,研磨好黑墨,便将毛笔蘸上墨汁,双手奉给醒言,请他写字。 “哦,原来是在这木板上写字。” 见苏阿福指着新做好的木牌,醒言便问他想写些什么话。听他问起,这位高大壮实的汉子却忽然现出好生痛苦的神色,脸上肌肉纠结颤动,过得好一阵,才几乎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迸道: “写、写给我过世的堂客,水、若。” 说到最后二字,已彷佛重若千斤,说得极为艰难。听得此言,醒言这才知道,手中这块雪白木牌,竟是苏阿福给自己的亡妻新做的灵位。 沉吟了一下,醒言才小心的告诉眼前满面悲伤的汉子,告诉他若是按汉人规矩,这牌位上应该写上“亡妻苏水氏之位”。 听了他这话,面相朴实的族长孙儿沉默一阵,才问道: “没有水若名字?” 听他这么一问,醒言才知那“水”字并不是他夫人的姓,便又问起他亡妻娘家姓什么。谁知,只是这样简单的问题,这苏阿福却说“不知道”。 见得如此,醒言也多话,只问他要不要把妻子名字加上去。因为按那时风俗,殁世的女子灵位上,是没有名字的。听他问起,那原本一脸痛苦的苏阿福,却静静地出了会儿神,然后脸色平静地说道: “加上吧。她喜欢这名字。” 于是醒言便执笔在雪白的牌位上写下: “亡妻苏氏水若之位”。 然后郑重的递给这位愁苦之人。 这一日中,除了替族长孙儿写牌位,醒言几人也没遇上其他什么事。这一整天中,也没遇到那位殷勤好客的老族长。 到了这天晚上,没多少收获的少年只好又回到碧水池西的宜雪堂中安歇。 虽然这日过得平淡,但此刻在醒言心中,却隐隐间似有所悟。躺在村居外间的木榻上,这几天中发生的事情就像走马灯一样在自己眼前飞快闪过。红烛高烧的彩堂,妖媚冶荡的歌音,冬日中翠色欲流的族长小院,还有那族长孙儿痛悼亡妻的悲苦神色…… “咦?” 就在冥思苦想之时,黑暗中醒言眼前忽如有一道灵光闪过: “水若?苏氏水若?” 将这名字在口中反复咀嚼几下,醒言猛地坐了起来,双目在黑暗中灼灼发光: “呀!那老龙君说过,若想要找到水精,可留意那似是而非之人——这水若之名中的『若』字,不正有『似如』之意?” “只是……那上清水灵,如何会这样轻易死掉?” 灵光迸现的少年,此刻已兴奋得睡不着觉;于是便披衣下床,在堂中来回踱步,努力思考起来。 此时已是中夜,大概将近子夜时分;在宜雪堂中来回踱步沉思的少年,似乎并不知道屋外整个的村落中,正发生着几件奇异的事。 就在那子夜交接之时,原本安宁静谧的黎寨山村,家家户户却忽然门房洞开,从中走出一个个沉默的村人,各个穿着纹色怪异的袍服。静悄悄走出家门,便跪倒在各自门前。这之后,这些半夜不眠的九黎遗民,似是不约而同得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一齐朝着同一个方向,向着山村东南的巍巍群山开始叩头祷拜,口中念起语音奇特的经咒。 而在他们一齐祷念之时,这寂静的山村里,便忽然从村落四处腾起一股股暗红的轻尘,在黑夜中几不可察,然后连接成块,四处弥合,转眼便形成一张巨大而单薄的火色云膜,飘飘忽忽,朝着东南群山中悠悠飘去。 等这淡薄火云飘去之后,这村落中跪拜祷祝的老老少少,又一个个默不作声的鱼贯回到各自的屋舍中去。转眼间这山村又恢复之前的静谧,彷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万籁俱寂中,只有那一点青幽的鬼火,正在凄迷暗夜里如发疯般朝村中这边飘来!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二章 幽堂蔽日,忽飘四海之魂 那火黎族民祷祝催起的火气云霾,早已把宜雪堂中来回踱步的四海堂主惊动。 一觉察出窗外有异,醒言立即叫醒正在里屋中熟睡的琼肜雪宜,一起立到草堂外碧水池畔的柳树阴影中,悄悄朝东南方向观看。 正当醒言瞧着那层飘飘忽忽的异样云膜若有所思时,又听得身旁琼肜小小一声惊叫,然后压低着嗓音说道: “哥哥你快看,那是什么?” “嗯?” 得了琼肜提醒,醒言这才发现东南方向那团云霾经过的山坡上,忽有一点青幽的鬼火正朝这边迅疾飘来。一看那鬼火飘忽闪动的急促模样,醒言心知有异,赶紧牢牢盯看。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团好像在躲避追赶的鬼火,在黎寨与山坳交界的边缘团团转了几个圈,然后便一头朝这边飘来,转眼间就到了眼前。此时乌云满天,夜色朦胧,但醒言仍看得分明,这团几近透明的鬼火之后,暗夜中又有两团几乎不易察觉的暗影,正像抓捕犯人的差役一般紧随其后。看那如影随形的急切模样,显然那两团黑白不一的暗影,正在阻止那团青火朝这边飘来。 只不过,等青色鬼火快到自己这三人跟前时,那两团鬼影显见起了畏缩之意,只在黑咕隆咚的沟坎阴影里逡巡徘徊,似乎不敢靠近这里。 见得这样,心中满是疑惑的少年堂主如何肯放过,立即晃动身形,放过那团前来投奔的青色鬼火,身形也如鬼魅般朝那两团躲躲藏藏的鬼影激飘而去。只是,饶是醒言疾行时并没带动一点风声,但那迫人的气势还是把那两个正在观察形势的鬼影惊动。几乎就是在醒言发足的同时,那两个鬼影便顿时吃了一惊,赶紧翻转身形,如轻烟般一转,便想朝远处逃去。 “还想逃?!” 见那俩鬼怪身形如此迅速,就似一道旋风般朝远处山梁逃窜,醒言反倒停了下来,将手中神剑一挥,口中低喝一声: “止!” 话音落处,那两个正在夜空中没命逃窜的鬼怪,立即“噗噗”两声一头撞在两堵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黯淡光膜上。于是这俩鬼灵顿时便像撞墙的苍蝇,“吱吱”怪叫着跌落在地。还没等它们来得及反应,那两张墙一样的光膜便“呼”一下席转而至,将它俩团团裹在一起。 “给我过来吧!” 正所谓“一法通,万法通”,以醒言现在的道法造诣,要逮住这两只小鬼实在不费吹灰之力。转眼间那团暗光流动的光膜,就裹着那两只鬼灵朝这边飘来。而先前那团青色鬼火,现在已立定化作人形,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两位凶猛异常的鬼魅,已如同两只老鼠般狼狈不堪的被人网罗而来。 “哥哥真厉害!” 这是琼肜见醒言手段神奇,忍不住拍手赞叹,好奇的问道: “这叫什么法术?” “鬼打墙吧。” 醒言此时无暇细想,随口答了一句,便仔细观察起眼前这几个鬼灵来。 “道兄?” 树荫中光影黯淡的青色鬼影,正愣愣出神,便听得那少年喊了一声。原来正是醒言打量了一下这位青色鬼灵,见他看上去大概二十来岁模样,长方脸,眉目清正,身上穿着一件夏天才穿的短襟道服,头上戴只道冠,足下踏一芒鞋,一身道家行者的打扮。 听得他呼唤,这位道士化为的鬼魂才如梦初醒,赶紧忙不迭地的打了问讯,回礼道: “正是贫道。” 其声喑哑细微,显然才成鬼不久,根元未固。听他答话有礼,醒言略一思索,便客气说道: “道兄请屋里说话。” 话毕抬手往远处一招,将那两只恶鬼席卷而至,“呼”一声掷进宜雪堂里,然后便招呼着这位道装新鬼进屋说话。 等到了屋里,先问了一下这青色鬼灵的由来,才知道他名叫蓝成,原来也是位道人,大约半年前在这片黎寨中遇害,阴魂不散,化为冤鬼,只等有道家同仁来替他报仇。现在正是蓝成闻得醒言的道门气息,急急赶来。 一听蓝成之言,醒言唏嘘慨叹之余,便问他是何师门,为何来此,又到底被谁杀害。只是,虽然醒言问得详细,但不知是否已经化鬼的缘故,这蓝成道兄现在已是记忆模糊,言语支吾,虽然此前一直急着想把自己冤屈说清楚,但等真见到这位亲爱的道门师弟,却忽然发现自己头脑中一片混乱颠倒,全然理不清头绪。 眼见碰到这么一位神通广大、役鬼如神的道门师弟,却什么都说不清楚,直把这冤死的蓝成道人急得抓耳挠腮,在宜雪草堂中飘忽奔窜,四处撞墙! 不过,虽然他刚才言语错乱,叙事颠倒,但醒言还是听出一个重要的关窍: “这些事,果然都与那族长有关……” 原来醒言发现,这位急得撞墙的蓝成鬼魂,生前所有的记忆,说到那族长家时便嘎然而止;而自己一提那苏黎族长的名字,这鬼魂便吓得发抖。看来,那苏黎老人确是大有古怪;和先前料想的一样,入寨这几天自己观察到的种种可疑之处,都与此间族长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儿,又见蓝成急作一团,醒言便赶紧安慰: “蓝道兄稍安勿躁,这事小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为蓝兄讨回公道!” 听得如此,蓝成顿时安静下来,只在那儿喁喁言谢。 安顿好蓝成,醒言腾出手来,便冲门口一招手: “你们过来!” “来了来了!” 答话的正是先前那两个紧追蓝成不放的恶鬼。 现在这俩一黑一白宛如黑白无常的鬼煞,身上那层可怕的光膜早已撤去,醒言也放着不管,但他俩却一直不敢走;听得醒言问话,这俩蓝成严重的凶猛恶鬼,便赶紧凑了上来,一脸谄媚的回答: “在这儿呢!不知鬼王大人有何吩咐?” “呃……” 听得这俩鬼煞这般称呼自己,醒言倒是一愣。下意识的看看指间那枚幽幽然然的鬼王冥戒,醒言心道莫非是这鬼王戒指起了作用?念及此处,他便决定先不动声色,赶紧装出一副威严神色,喝问眼前这俩一脸谄笑的凶煞恶灵: “你这俩鬼,有名字吗?叫什么?” “丁甲!”“乙藏!” 二鬼争先恐后回答,唯恐一时答慢。 “哦,丁甲,乙藏,还挺响亮。对啦,既然你俩不是无名小鬼,为何还要为难我这位蓝成道兄?” 原来刚才听蓝成说,这俩鬼煞一直欺他是新鬼,百般刁难戏弄,成日驱逐,几乎让他没有立足之地。正因听得如此可恶,醒言才准备帮他兴师问罪。 再说这俩白乎乎、黑茫茫有如一对黑白无常的鬼灵,一听醒言问责之言,顿时着了忙,尖尖的耳朵上渗汗,枣核样的头脸上又露出最可怜的表情,哭丧着脸连说这是误会,是他俩有眼无珠,鬼眼看人低,不合该冲撞鬼王大人的朋友—— 此刻这俩瘦骨嶙峋的尖耳鬼灵,已确信眼前此人便是鬼王无疑。说起来鬼灵这样灵物,与人不同,不会以貌取人;冥冥中彷佛有一种烙在灵魂中的印记,让他们觉得眼前这傲然不凡的少年,便是他们天生要服侍顺从的暗夜王者。因此他们这求饶好话,倒说得真诚无比。 见他俩如此恭敬,醒言哼了一声,也不再追究。那丁甲乙藏二鬼,顿时如蒙大赦,赶紧顺着醒言心意,又将自己知道的所有有关这火黎寨的古怪,如竹筒倒豆子般滔滔不绝的说给“鬼王”听。直到丁甲乙藏说话,这位上清宫的四海堂主才知道,原来那位苏黎老族长口中的“灾星”,是一位晓得降雨生水法术的女子;而这黎寨变得山清水秀,就是她的功劳。 只是现在,听乙藏说,那女子已被当作了害人妖怪,让那位知晓上天意旨的老族长着人绑缚到东南群山中,每逢初五、十五、廿五的深夜子时,便命族中火黎遗民一齐跪拜祷祝,用他们祖先蚩尤大族长遗留下来的火性气息,镇压那水性女子身上的妖气。据说,等这样的祝祷镇压做满七七四十九次,那合寨人的灾星便真正能魂飞魄散,再也不能给村寨作乱。老族长说,到了那时,上天便会体恤他们一片诚意,从此再也不给村中降灾。 “原来如此!” 听得这一番鬼话连篇,醒言心中顿时豁然开朗。盯着眼前二鬼,再将此事前后思忖一下,四海堂主便有些快活起来: “哈!如果这俩鬼灵说得是真的,那她就该还没死!” 想到此处,少年心情大好,一时差点没高兴得蹦了起来。 努力按耐住心中喜意,醒言看了一眼面前这几个人鬼,想了想便安排道: “我们这样,琼肜你来陪这几位鬼叔叔在屋里玩,我和你雪宜姊出去查探一下!” “好!” 琼肜脆脆的应了一声,便朝这几位鬼灵叔叔嘻嘻而笑。 略去琼肜与那几个鬼煞如何玩耍不提,再说醒言,和雪宜一路悄悄向村寨西南的族长家蹑足而行。 刚才听了蓝成之言,醒言觉着要想解开村寨中种种的古怪,察访到那曾经来访的水精,关窍便该落在那位似乎德高望重的苏黎老族长身上。 这时候,夜空中正是乌云密布,四处一片黑暗,正好掩住他们的身形。渐渐地,醒言便和雪宜靠近了族长家那个坐西朝东的院落。按着醒言一贯的少年心思,等接近族长家,他便要请那位梅花仙子在院外替自己把风,自己则施展龙宫秘术“水无痕”,隐身进去探人隐私。 只是,才刚刚靠近那竹篱院落,醒言却忽然停住;静静地朝那处院落看了一阵,他便轻轻朝旁边女子一摆手,悄声说道: “今晚莫去了。我们先回。” 说罢便和雪宜一道又悄悄地折回。 原来,刚才在黑暗中,醒言忽然感觉到前方那院落中,一股勃勃的草木生气逼人而来;看样子,显然是苏黎族长家那些翠碧异常的草木,正在暗夜中舒展着它们的气机灵觉。而在醒言的灵觉中,这个看似寻常的黎家院落,现在就像是伸出了无数条绿气纷萦的气机触手,在朝夜空中不住的伸展探动。这样情况下,则即使隐身,也未必瞒得过那些“耳目”。 只不过,虽然未能入内探得究竟,当此行也不是一无所获。光看那些在黑夜中仍然警觉异常的守户草木,醒言便知道,那位苏黎老绝非只是像他所说的那种稍能通灵的糟老头。 “嗯,那我就明日再来拜访。” 回头望望那个院落,醒言心中暗暗打定主意。 再说等他和雪宜回到宜雪堂,推开房门一看,却发现小琼肜正在听两位鬼叔叔讲故事。这小女娃儿,一边浑身发抖的听着鬼故事,一边让那两支火影纷华的朱雀刃,在他俩头顶上盘旋飞舞。 “我怕鬼故事哦~” 见醒言神情古怪的看着她,琼肜百忙中认真的解释了一句,然后又转过脸去,催促那两个可怕的恶鬼叔叔快接着说故事。烛光中,她这位醒言哥哥看得分明,那两个正搜肠刮肚竭力给小女娃儿讲故事的凶灵恶煞,现在已是头角丝丝冒汗,狼狈不堪。 见得如此,醒言一笑,便又去和蓝成说了会儿话,希望能再探听出些虚实来。只是此后这番详谈,醒言只听出昨晚洞房时门外那声鬼哭是蓝成发出,其他则一无所得。即使就这鬼哭细问蓝成,问他为什么要在自己与二女洞房时发声示警,蓝成却只是一脸懵懂,说自己只知道一定要阻止他们洞房,否则便会出大祸乱;至于具体为什么,他却只是摇头,什么都说不出。 又聊了一阵,看看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如墨。又跟蓝成与丁甲、乙藏交待了几句,醒言便抬起手臂,只听“咻”的一声,便将这三个鬼灵收入自己的“司幽”鬼戒。此时局势未明,蓝成又根基未固,如果再让这位道门同仁在荒郊野外游荡,甚是危险;而那俩黑白无常一样的丁甲、乙藏,又一个劲儿的表达自己随伺“鬼王”之意,见得如此,醒言便索性就将他们一股脑儿收入指间的鬼戒,嘱那宵朚鬼王有空时,教他们几个修炼鬼术。他已跟丁甲、乙藏吩咐过,以后蓝成要有什么事,他俩一定要在旁边扶持。 这些使役鬼神的事情略过;此后睡了一两个时辰,窗外便已是天光大亮。和往日一样洗漱完毕,醒言便叫上琼肜雪宜,一起往村南头的族长家行去。 “有人在吗?” 到得院门外,醒言又像昨日那样唤了一声。此时立在院外,再看这篱墙小院,又只是满眼的翠绿欲流,再没了昨夜那样逼人的碧气。 …… 略等了一会儿,醒言才听到从院中传来两声咳嗽,然后有人在屋中答道: “咳咳,老朽在。是谁呀?” “搅扰族长了。晚辈张醒言,特携新妇来跟族长见礼。” 虽然隔着院墙,那族长看不见,但醒言说话时仍然双手抱拳,躬身作礼。听得他恭敬回话,那屋内族中便应了声: “哦,那进来吧。” 醒言听了,“吱呀”一声推开篱门,便进到院中。这三人正走到院中那棵大樟树下,正要往人声传出的西厢房迈进时,却又听房中传来苏黎老苍老的声音: “张家小哥,实在抱歉,老朽屋中不方便有女子进入,你还是一个人进来吧。让你两位夫人在院中看会儿景吧。” “好!” 回头跟琼肜雪宜略略示意,醒言便探手按了按腰中剑,抬步就朝苏黎老屋中大步迈去。 “老族长,您这是在练法术?” 小心着迈入房中,醒言便看到那位干瘦的老村长,正盘腿坐在木板床上,眼皮闭合,口中吐纳呼吸,彷佛正在炼气。听他问话,那苏黎老族长长长的呼了口气,便伸腿迈下床来,呵呵笑道: “嗬,见笑了!哪里是法术,这只不过是老汉习了些吐纳法儿,闲时练着耍耍,保养残身而已。” “哦,这样啊。” 醒言听了这答话,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此后又拿眼光在房中扫扫,发现这族长的居室甚是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长条凳,一张梨木桌,桌上放着一只粗陶罐,还有几只喝水的茶碗。看来虽然这翠黎村变得富庶,但族长房中依然朴素如初;朝四处大致看看,整个屋中也只有木门旁靠着的那柄鹤嘴锄,还有土墙上挂着的那支拂尘,看起来能值些钱。 “敢问前辈,您也修习道术吗?” 踱步停在墙上挂着的那柄道门拂尘前,醒言不经意的问道。 “小哥说笑了,老汉一个荒村野老,哪会什么道术……” “是么?” 醒言闻言,头也不回,仍是一副好奇的语气,追问道: “可是,我怎么觉得这拂尘上依附的清气,只有修道人才有呢?” 听他问起这话,在他身后的那位苏黎老族长,那满面慈祥的笑容已悄悄凝固,换上一副与他模样极不相称的狠厉神色。只是虽然他脸露凶相,但口中却依然笑答: “嗬,嗬嗬——” “小兄弟,什么是修道人?什么是清气?老汉见识少,你跟我说说吧……” 平和的语气中,这位在醒言背后目露凶光的苏黎老人,已变得判若两人;一边在口角边呲出白亮锋锐的牙齿,一边朝门旁悄悄挪去,慢慢伸手握起那柄锄头——就在他干枯的双手握上锄柄时,那柄原本黯淡无光的农家锄头,忽然光华暗闪,已变得精光湛然! “说说吧,什么是修道人……” 阴恻恻的语气中,苏黎老已握起寒光湛然的鹤嘴锄,对准那位仍然懵懂不觉的少年后脑勺,“呼”一声狠狠劈了下去!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三章 卧雪眠云,访离魂于山阴 正当醒言立在族长房中,对着墙上挂着的那柄拂尘出神时,那位先前对他一直优礼有加的苏黎老族长,却在他身后忽现狰狞面目,虽然言语间仍然不动声色,但在醒言看不到之处,已是悄悄握住那柄寒光隐隐的鹤嘴锄,轻轻举过头顶,然后“呼”一声朝那个似乎毫无知觉的少年劈去—— “当!” 几乎只在毫厘之间,这阴风惨惨的土屋内便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铁器撞击声。 “呀!没想族长您如此勤力——” 先前恍若不觉的少年,此刻已回身挥剑挡住猛力砍来的铁锄,望着这惊愕的老族长一脸懵懂的问道: “只是老族长您勤勉便罢了,可我不是田地,为啥对我挥锄?” “……” 听得此言,原本惨然变色如若鬼魅的老族长,忽然间又回复慈祥和蔼的神色,“唰”一下收起锄头,老着脸皮说道: “呀!张公子好身手,老汉倒不是锄田,只是想试试你身手罢了!” 此刻他一脸忠厚模样,彷佛根本没听出醒言话中那几分戏谑之意。此时若看他这副德高望重的高洁模样,若换了旁人,即使刚才差点遭了暗算,现在也免不得疑神疑鬼,思忖刚才是否自己看错,真的错怪了人家。只是这回老奸巨猾的“老族长”却打错了算盘。他不知道,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少年,虽然一脸纯和清正,但若遇上奸猾之徒,则内里不知要更加精滑多少! “我去给张恩公倒水。” 见情势缓和下来,老村长便搁下锄头,语气真诚的说了一声,缓缓朝木桌边挪去。那缓慢的举止之间,再也看不出丝毫恶意。 看着他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少年似乎再无疑虑,脸色缓和下来,虽然看起来还有些半信半疑,但仍然迟疑着道了声谢。 “看样子应该无事了吧……” 只是,正当苏黎老走到木桌边,离得那锄头远了,却猛然浑身寒毛直竖,冥冥中只觉得有一股阴风朝自己后脑勺扫来! “哎呀!” 情急之下一缩脖,老村长只觉得一股寒风从头皮上削过! “好个不良儿!竟敢暗算老人家!” 堪堪躲过这招暗算,原本行动迟缓的老族长立即一个虎跳蹦到一旁,狠握住鹤嘴锄,手忙脚乱的抵挡住少年随后兜头盖脸劈来的剑气。 听这乔装妖孽的喝骂,醒言倒没跟他斤斤计较谁更无耻,只是哈哈笑道: “哈~今日你不想锄田,我却要练剑!” 说罢手中封神瑶光剑一阵奇光闪烁,配合着一股大力就朝那妖人天灵盖上劈去,顿时这屋中一阵鸡飞狗跳,狼奔豕突。而这屋中狭窄,老妖手中长兵刃施展不开,直被醒言迫得上蹿下跳,狼狈不堪。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剧烈争斗中,屋中那些盆盆罐罐自然难以幸免,便连床上的枕头也遭了池鱼之殃。冲突之际,也不知是被谁的兵刃割了一下,那麻布枕头“哗”一声散开,再被人一阵踢踏,立时这屋中鸡毛与剑气齐飞,荞麦皮与锄头共舞,场面着实混乱! 只是这争斗虽然混乱不堪,前后其实也只挨得片刻;刚等雪宜琼肜听到动静赶到门边,屋中战斗便已经分出胜负。两个女孩儿只听得“哎呀”一声惨呼,那个疲于奔命的老妖已被自家堂主挥剑砍中,砉一声扑然倒地! “赢了赢了!” 正当琼肜拍手欢呼,醒言松了口气想要飞剑补上一记时,他们却忽见从那妖人尸身上,遽然飞起一道绿光,荧荧烁烁,“飕”一声穿窗而过,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不好!” 幽碧光影甫一飞起,醒言立即飞剑脱手,朝那绿光追去。只是那道绿光异常迅疾,等他神剑飞出时早已破出窗去。只不过饶它逃得快,少年那道灵气十足的剑光也立即一偏,从窗户破洞中翛然追出。几乎就在这两点光芒刚一消失,便忽听屋外蓦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恸嚎,其声凄厉,不类人声。听得这嗥声,醒言握住倒飞而回的灵剑,心中一喜: “击杀了?” 赶紧和琼肜雪宜一起纵出房门,朝院中看去,却只见远处阴暗云空中一道绿光划过,直往东南仓惶而去。再往四下看看,却只见院中一片狼藉,乳白色的水液流离一地;满庭葱碧葳蕤的青草绿树,现已变得萎败焦枯,一片凋零。见此情景,醒言心中有如明镜: “此是那妖孽『李代桃僵』之计了!” 想至此处心中一动,醒言赶紧回身往房中迅疾一探,便见到那苏黎老族长尸首已是颜色灰败,骨肉支离,就彷佛已经死过数月。不用说,恐怕这又是那妖人将真正的翠黎村族长杀害,然后行“借尸还魂”之术,骗了村中众人。亲眼见到这妖灵如此阴毒狡诈,醒言不禁又惊又怒,说了句“琼肜你留在此处”,便和雪宜飞身而起,朝那道绿光消失之处破空追去。 “哥哥等等我!” 想要她留下,琼肜自然不会听哥哥这样的话;见他和雪宜姊飞走,她赶紧也一阵小跑着飞起,忙不迭地朝他俩追去。 循着那道绿芒的影迹,不多久醒言便御剑来到翠黎村东南的群山之上。面对着连绵不绝的莽莽群山,醒言看得分明,隔过几座山峰的一座山丘上,一位绿袍老者伫立山巅,朝自己这边遥遥而望。隔空望去,那绿袍老者脸色苍白,隐隐有绿气闪现;而看他脸形,竟有如犬面形状! “莫非它是有数千年道行的树木精灵?” 见得那妖灵犬面人身的模样,醒言不禁想起曾经看过的典籍,似乎有一册中说那千年以上道行的树精,常以青羊青犬青牛的面目示人。 正想着,醒言忽听有声音如木石相击,正随山风柝柝传来: “老朽木灵公凋寒。” 那伫立山巅的木灵老妖拱了拱手,隔空对醒言锵锵说道: “这位小哥,你我都是修道之人,何苦要来管我闲事?想我木灵公修行三千余岁,看惯天地枯荣,又何惧你这几个粗学末进?不如罢手便是。” “哦?” 醒言闻言,便停在半空山风中朝那边注目审视。此时那木灵公,说出几句威吓的话后,便努力压抑住胸中翻滚的烦恶之意,紧张的观察注视,看那几个少年男女有什么反应。一边看时,他心中却在凶狠的诅咒: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忤逆贼,竟敢趁本仙夺魂借形法术不济之机,伤我灵根,坏我数百年修行!今日且等本仙人把你们先哄骗回去,隔日等调好灵根,再将你们打得神形俱灭!” 满心里凶狠的主意,凋寒木妖表面上却一片平和,静静地观察对方的反应。看了一小会儿,见对方几人停在空中没什么反应,这老妖便有些欣喜: “果然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娃,如何能跟我数千年的心智相斗!” 看样子,他们应是被自己的话吓住。见得如此,老树妖便决定再添把火。只见他喟然长叹一声,语气真诚的说道: “唉,罢了,远近都知道,我木灵老仙向来慈悲为怀,今日就念你们几个无知,也不跟你们计较,你们几个便速速离去吧……” 这和善话儿,树妖说到最末已有些微微喘气。看来刚才被那古怪宝剑着实打得不轻,即使拼出一身法力,借得满园绿树的生机逃遁,也仍然伤得不轻。偷偷喘了两口气,又想起之前那把追魂夺魄的怪剑,木灵老妖便愈加心惊,只盼今日早些捱过,回去调养好灵机后再来斩草除根。 此时,天空中正是乌云密布,一副山雨欲来的情状。而那山峰间,又生起一阵岚烟云雾,缥缥缈缈,让人看不太清对面的景物。就在这片云雾蒸腾之时,已觉得自己逃过一劫的三千年老树妖,忽听得对面传来一声清亮的话语: “木灵老前辈,有礼了!” 山雾弥漫之时,也不知那少年是否真的行礼,只听云雾中话语继续传来: “既然老仙慈悲为怀,不跟我等小辈计较,那我们小辈自然也不该再纠缠。” “对对!” 听到这里犬面老树妖满腹欣喜,心里话差点脱口而出。 “哈~果然是才活得十几年的短命生灵,这般好哄!” 想至此处,木灵老树妖咳了一声,刚要答言,却听得对面少年继续说道: “既然这样,那就请木灵公将本门的水若前辈放回,等我们将她迎回师门,自然就不会再来搅扰仙长洞府清净……” “……” 听到这里,原本一脸欣然的木灵公勃然变色,按捺住胸中翻腾的血气,顿了顿便朝对面阴恻恻说道: “哦,你知道的还不少啊。” 说罢,他就在那道破雾飞来的剑光及身之前,化作一道青光朝远处那片层峦叠嶂松柏遍布的山场飞去。而在他身后,醒言三人已经破空追来,醒言御剑在前,雪宜飘舞在旁,琼肜足踏朱雀神刃激飞在后,一齐朝老树妖逃遁的方向追去。 只是,就当他们一路紧追之时,却忽看到那原本仓惶逃窜的木灵老树妖,越过那边松柏满山的山嶂之后,却突然又停到一处山丘上,负手朝这边遥遥相望,又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而在他身左不远处,有一座白石遍布的山峰,山顶平坦如镜,隐约能看到一位女子蜷侧中央,身子被数条粗大的绿藤锁住。 “轰!” 刚刚注意到那女子,还没看清楚她容貌身形,醒言前面那片松柏山嶂上,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啸音,奔腾啸嚎有如海浪江涛。 “小心!” 话音未落,那苍绿如墨的松柏山嶂中忽飞出无数根柏枝松针,有如飞蝗一样朝他这几人铺天盖地激射而来。 “哥哥我来!” 在这暴风雨一般的松针柏刃之前,琼肜踊跃上前,将两支神刃化成两只神火腾耀的朱雀,和自己一起飞舞着朝那漫天而来的草木利箭迎去。在这吞吐灿耀的灵鸟神火之前,那些草木化成的剑刃纷纷烧毁堕落。只是虽然琼肜身边两团神火熊熊,但那满山满沟的松柏草木实在太多,在那三千年老木妖的操纵下仍是铺天盖地涌射而来,一时不见个尽头。尾翼华丽冉冉的朱雀神鸟,再加上那个身姿灵动的小女娃,在阴暗云空下往来冲突,奔突于黑云乱雨一般的草木箭刃中,就彷佛一条无坚不摧的巨大火龙。 见得如此,醒言看出琼肜一时无恙,便借着那草刃木箭飞天如云坠落如雨的混乱景象,和雪宜一道从远处山沟中悄悄绕过,朝那位正忙着操纵草木精灵的老妖杀去。而此刻那老妖,一边操纵着自己的子孙跟琼肜神鸟对抗,一边还在心中赞叹: “呀!那女娃儿刀灵,果然不愧是火离之长,也只有我这样法力高深的长寿木仙能跟她相抗。只是可惜,如果我能早点得到那水精的精元灵力,今日又如何会被这几个短命小鬼逼得如此狼狈……哎呀!” 正当木灵老妖自赞自得时,却忽然只觉得一股寒意飙至,眼角一瞥,却见不知何时那另两个可恶男女已从自己左边悄悄杀至。 见得如此,老树妖口中赶紧呼喝出几声古怪音节,跟那满山的子孙精怪交待完,便仓惶飞到旁边那座巨大的白石坪上。而醒言雪宜此时迫得近了,正看得分明,见到那白石坪中被妖藤锁系的女子,鸭蛋圆脸,容貌韶丽,微腴的体态宛转婀娜,正静静的蜷伏在石坪中央。 此刻看她那有如清雪的面容上,双目紧闭,一脸憔悴,任山风吹乱自己的发丝,恍若不觉。而在她欺霜赛雪的胴躯上,那几点羞人之处只掩盖着些草片藤叶,其他地方则不着片缕。如此一来,便让那青涩的少年没来得及留意到,那女子光洁的小腹现已是微微圆凸,显是有了身孕。 看来,如果自己前后所料不差,不远处那位女子,就该是自己门中那个走失的水精化作的人形,也就是那位苏阿福口中的“亡妻”苏水若了。终于见得自己寻觅将近一年的水精,醒言此刻却不知是该惊该喜。只望了一眼,这位与水精也算同门的四海堂主,便朝她身后不远处那个木灵老树妖喝骂道: “好妖孽,竟敢私禁人口!今日遇得我人多,知机的就赶快把人放了,否则定斩不饶!” 他这恐吓话儿,那老树妖自然嗤之以鼻,毫不理睬。哼了一声,见那俩不知死活的小男女攀上石坪,就要奔扑上前,原本还有些顾虑的犬面老树妖再无迟疑,口中低喝一声,那石坪中上清水精身上的藤蔓便应声消失无影;又等他叫得几声古怪咒语,那原本闭目若睡的水精,身上便忽然闪起一阵惨绿的光华。与此同时,又从四下的山野中飞来无数道绿色的光环,前仆后继,朝她身上不停的箍套下去。就在这绿华急闪之时,水精开始满面痛苦,身躯不停扭动挣扎,但稍停一阵后,她脸上便痛色全消,猛然睁开双眼,就如同中了魔魇一般,眼神死死的朝醒言雪宜二人盯看。 “这是……” 被那清丽水精双眸中古怪的神色盯得发毛,醒言一愣之下,立即清醒过来,知道这不知为何会被木妖禁锢的水精,现已被操纵,恐怕下一刻便要朝自己杀来。 果不其然,心中刚一忖及,那如痴如醉的水精便突然弹起身形,挺身俏立,昂首向天长嚎几声之后,双手中已各多了一支冰锥。那锋利晶莹的冰锥寒光四射之际,那水精便有如护犊的母虎般朝醒言这边猛扑过来;伴随着那流水般的身形,这方圆几里的石坪上又忽然下起纷扬的雪花,霎时间变得寒冷无比——虽然此刻那水精身姿曼妙,浑身几若全裸,醒言却浑没心思观看,只顾在那儿打了声喷嚏: “阿嚏!” 鼻音刚落,他身边那位同样清冷的女子,便叫了一声: “堂主这交给我了!” 前日还被村人当作新妇的梅花灵魄,现已飞身挡在醒言身前,手掣着碧华纷纷的璇灵杖,紧紧盯住对面那挟风带雪攻来的水之精灵。 见雪宜手握碧朵纷华的灵杖,原本飞扑而来的水精也突然凝滞身形,放缓了足步,朝这边一点一点的走来。在轻轻的足音中,她身周飞舞的雪花更密更浓,冰光更浓更胜,方圆数丈内隐隐闪动着水蓝的光华。而此刻这石坪上已变得极为冰寒,彷佛所有一切就快要被冻得凝固。 现在这石坪上如此冰寒,以至于道力渊深的四海堂主,也禁不住牙根“得得得”上下激烈碰撞。看样子,在这样千年水灵激发的雪气冰寒中,别说是上前争斗,就是能努力睁眼立足,已是大为不易。 见此情形,正忍不住不停打着哆嗦的少年,忽似想起什么,立时清醒过来,极力压制住浑身的冷战,准备奋起身形去减轻身前这清泠女子所受的逼迫。只是,就在这时,醒言却忽听到身前人口中传出一声清灵绵长的娇啸。 “呃?” 在这声有若夹带着雪魄花魂的冰灵吟唱声中,醒言突见那位阻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身上原本穿着的层层裙袄,突然间分崩离析,碎裂的衣片不住朝四下抛去。转眼间,往日娈婉羞涩的女子便不着片缕,露出那如敷雪粉的嫩白肌肤,还有那圆润玲珑的窈窕身形! “雪宜她这是要……” 大敌当前,见了这并不常见的旖旎风光,醒言也来不及起什么其他心思,只顾在心中疑道: “雪宜此举何意?莫不是见水精赤裸,她也要以牙还牙?呃,这没道理啊……” 少年正这样胡思乱想,浑没头绪时,却只见得眼前一阵冰光缭绕,碧气纷华;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身前那位自己熟悉无比的梅花精灵,胴躯上却起了奇妙而绮丽的变化! “唔……” 见到这神妙的变化,少年再无迟疑,深吸一口气,足尖点地飘然而起,化作流光一道,掠过白石坪上漫天飞舞的冰雪,朝远处那位作恶多端的妖灵奋然杀去!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四章 幻影凋形,松外清我吟魂 千万年洞天福地绝顶高峰汇聚的水灵,即使因某种缘故法力大打折扣,但此刻挟风带雪而来,声势仍是威不可当。 虽然现在苏水若身边的雪花轻盈飞舞,缓步而来的足音微不可闻,但就是这样无声的寂静里,任谁面对着她,都会觉得彷佛眼前整个的天地乾坤,都在瞬间冰冻收缩成一把巨大的冰锥,裹挟着极冷极寒的冰浪汹涌而至。在这样酷寒面前,若换了常人,早就被即刻冻僵,撕裂散碎成无数细小的冰块;莫说是对敌,就是那千万年至阴至寒的水灵望你一眼,也恐怕早就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面对着这样凶险的五行精魂,同样是清幽洞天中天地生成的至清灵物,寇雪宜夷然不惧。 感受到巨大的水寒之力压来,冰崖上天生凝结的灵魄再无迟疑,仰面一声清吟,身上衣物碎裂成片;再低喝一声,粉洁的胴躯上立即闪耀起璀璨的光华。 在这阵纷萦缭乱的瑞气霓光中,在她身后的少年还是头一回看到,面前这位朝夕相处的女子身上,已罩起天生的战甲。 定了定被宝气花光眩晕的眼神,从雪宜背后望去,醒言只见那圆润丰隆的雪股上已罩住华光流动的羽甲,一片片细密的甲片金银交辉,明丽修长;从后望去,有如神鸟尾羽,又好似托起花瓣的梅萼。除此之外,雪宜玉足纤腰上不着一物,只有背后缠绕几条嫩黄甲片,纤如草叶,将欺霜赛雪的肌肤紧紧贴住。等之后醒言从她头顶越过,才见到她胸前那两峰圆柔挺拔的椒乳,早已被两朵盛开的五瓣香梅紧紧罩住。 在被水精击来的寒飙中激发出天生的冰梅战甲之后,现在寇雪宜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蓝色冰光中,身畔不时有寒芒闪现,激展吞吐,有如冰蛇紫电。 身上有灵甲护体,清冷梅灵再无迟疑,一振手中圣碧璇灵杖,娇叱一声,义无反顾的涌身奔入眼前无尽的寒流,如行云流水般朝那水精击去。 见雪宜破开凝滞的冰寒,原本眼神空洞的水精,也不禁现出些许惊讶之意;待她破空而入,一朵朵追魂夺魄的碧朵灵苞纷至沓来,水精识得厉害,手底丝毫不敢怠慢,素手轻扬,随手指点,立即在身前竖起一堵坚韧透明的水墙。转眼这水墙之上,又澎湃起滔天的水浪,其中飞出冰凌无数,尽皆作刀斧之形,呼啸着朝那梅雪仙灵攻去。 转眼间,这处方圆不大的白石山顶,已成了寒浪翻飞冰刀乱舞的修罗地狱。 只是,虽然水精催发的冰刀霜剑汹涌如潮,但寇雪宜却仍自意态恬闲。面对冰凌飞来,左右闪避,上下翩跹,在冰浪潮头飘舞往还,似乎浑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又过得片刻,那奋力激发冰刀雪箭的水精发觉,对面那女子越是神态轻闲,自己便越是不妙。 望一望眼前,自己催发的那些冰刀看起来就像飞蝗一样密集,但大部分还没等逼到她近前,便已被她碧华绚耀的灵杖飞花撞得粉碎。余下一些冰刃,即使能飞到她面前,却已伤不到她分毫——因为那女子娇娜挺拔的身躯,似乎永远出乎想象的软绵,总能在那些坚硬锐利的冰刀及身之前,转折闪避,连半点衣甲也挨不着! 就这样,即使水精不住作法,却无可奈何的看着那女子一点点逼近,丝毫没有办法。 且不说这二女僵持,再说醒言,见雪宜抵挡住水精毫不落败,便再无迟疑,呼一声飞到半空中,朝那位正躲在白石山后的老树妖杀去。 按理说,醒言此刻完全可以击出久未曾使用的飞月流光斩,隔空朝那千年老树妖飞击。但不知怎么,经过先前那斗室中一番乒乒乓乓的拼杀,醒言直觉着,自己若奔到那老妖近前跟他贴身相搏,更能将他早些擒杀。因此他现在便身剑合一,化为流光一道,朝那老树妖奋勇扑去。 而见他喊打喊杀的奔来,那个一向以三千年智谋自负、不把这几个小娃放在眼里的犬面老树精,不知何故却猛打了个寒战,想也不想便转身而逃。 于是这一老一少,一个在前面仓惶逃窜,一个在后面紧追不放,越过重峦叠嶂,如两道流星般朝远处群山中越追越远。 在木灵老妖奔逃途中,倒也不忘施放种种法术,不时在自己后路上凭空生出一丛竹木,又或从天外招来无数沉重的圆木。只是,这些凭空生出的竹林圆木,还不到那追兵方圆一丈之处,便尽数被他身周缭绕的护身光气给绞得粉碎。 见得如此,原本还不可一世的千年老树妖,此刻已噤若寒蝉。他心中原本那满腔的仇恨轻视,此刻却只化成一个“怕”字。 “罢了,今日我是真走眼了!” 百忙中老树妖回头看看,发现自己那松柏老巢已是烟火四起,而那白石山顶瑞气千条,斗得正忙。身后的少年,又如影随形,怎么逃也甩不掉。见得这样,老树精凋寒心中正是懊恼不已: “唉!可笑!原以为这几个只不过是路过的无知小辈,略施小计便将他们囫囵害了,吸了精气襄助修行;谁知到最后,自己却仓惶而逃!” 偶尔又回头看看远处的情景,木灵老妖便更是气急: “罢了,这回自己真是自寻死路了!瞧那个女子,原本多瞧两眼便羞得不敢抬头,还以为真实里只不过是个丫鬟婢女——谁想,竟是个索命的仙将!她那个唤作『妹妹』,只会嘻笑顽皮的小女娃,分明便是个屠戮如割草的杀神!而身后这个气势汹汹的少年,一出手便打伤自己灵根,那修为更是——” 想到这儿,正忙着不住逃窜的木灵老妖,心中蓦然一动,忖道: “呀!我真是白活了三千年,真是老糊涂了!我早该看出,他们几人不是凡人!” 原来此刻他想到,自己先前看出这几个小男女身负法术,骨骼又清秀非常,显然灵气内蕴,神光照人,便不免动了歪念,想用法术炼了他们精血,增进这么几十年的修行。当时,有了那水精因破身怀孕而法力大损的前车之鉴,他便想故伎重演,设计想让这三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男女一样破身,然后自己便能轻而易举的控制降服。 现在想来,也是自己该遭此劫,弄巧成拙了。为什么自己先前没想到,这几个青春小男女,竟能在自己撮合下拜堂洞房之后,仍是一副处子的模样——试想,若换了寻常人,不用说自己安排的那些催情香,怀春草,只要见到相互的容貌,又到得暗室之中,早就贪得一时欢愉男欢女爱去了。这般看来,这几个看似简单的小儿女,铁定是哪处仙兵神将蓄意装扮,变着法儿要来击杀自己! 想至此处,那树灵老妖便似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霎时如堕三九冰窟之中! 不过,毕竟这老树妖有三千多年的寿纪,这其间为尽快增加自己修行,残害生灵无数,可谓穷凶极恶;见自己大限将至,又如何肯束手就擒?见醒言在后面追得急了,他那满腔的凶心倒反被激起。 于是定了定心神,这犬面老树妖便看到前面山谷间有一处平坦的河谷,顿时心生一计,按下云头,朝那河谷中飘然落去。见他朝山谷中逃窜,醒言自然不舍,也跟着朝下追去。 暂略过老树妖如何作法害人不提,再说小琼肜。这身量短小的小女娃,自告奋勇挡住那满山遍野而来的山精木怪,过得这许多时,不仅毫不落败,反而还越战越勇,竟将那满山面目奇诡的草木魍魉,追杀得木断枝折,四下奔逃! 起初时,这四海堂主座下“张琼肜”,率领着她那两只听话的火鸟,抵挡住铺天盖地射来的松针木刃飞砂走石,得了些喘息空当,便奋起反击,竟仿着哥哥在火云山剿匪最后的派头,呼喝着仅有的两名部下,雄赳赳气昂昂的复向那些山魈木怪杀去! 而她们人数虽少,却恰是那些山精木怪的克星。这两只朱雀火鸟烈焰扇腾,所到之处自然烧得山林中神哭鬼嚎,山精树怪四下奔逃,不敢阻拦。而偶有穷凶极恶的山魈,逃过朱雀喷吐的火焰,死命朝这粉妆玉琢的小女娃冲来,却不料这小女娃凶猛程度竟不亚于自己,还未等自己靠到近前,便已扑过来一阵拳打脚踢,其间又是金木水火土五花八门的小法术一齐出笼,总叫自己讨不到好去。 在这场奋不顾身的打斗中,不知何时琼肜背后的衣袄已“嘶啦”一声撑破,从中生出两只洁白的肉翅,不停扑扇,向外荡漾一圈圈圣洁的光辉。而在那斗得兴起之时,这面如粉鼓圣灵一般的小女娃,见有那面目可憎的山魈木怪攻来,竟猛扑上去一把抱住,呲开满嘴雪亮的小虎牙,朝它们脖项一口咬下!瞧她那凶狠神情,就好像一头急着想试牙的小乳虎! ——若是此时让醒言看到这样情景,则任他如何想象也想象不出,平日在他面前那般乖巧可爱的小女娃,竟还有这样勇猛凌厉的一面! 于是在琼肜小妹妹勇敢的冲杀下,原本在木灵老树妖千年经营下阴秽四塞的山场,早已是黑烟四起,一火而空。那些残存的山魈树灵,在这场杀伐中早已被吓破了胆,四下仓惶逃窜,往别处山川溪谷逃生养命去了。而在这场风卷残云般烧过的山火之后,原本松柏掩盖的山场中又露出雪白的骸骨,层层叠叠,触目惊心。想来,这些就是被占山为恶的山魈树妖吸尽精血的生灵了。 不过此时,琼肜并来不及去计较这些妖怪究竟害了多少人;见这些坏蛋妖怪四下奔逃,没一个敢再来和她打过,她倒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愣了愣,忽然想起自己堂主哥哥雪宜姊去追那个老妖怪,琼肜立即奋起身形,跨在其中一只火羽飞扬的朱雀身上,口中呼喝着自己也不知道含意的音节,朝那个正和雪宜姊斗得难解难分的水精大姐姐扑去。 等琼肜飞到白石山顶近前,刚要上前攻杀,却听雪宜姊朝她喊了一声,让她先去帮堂主。听得她提醒,小女娃这才如梦初醒,道了声“姐姐你新换的衣服好漂亮”,便赶紧竖起耳朵,在空中听了一下,然后立即朝刚才醒言和树妖相互追下的方向飞去。 再说醒言。见那老妖堕下山谷,他便也赶紧急追下去。 “咦?这是什么地方?风景倒好。” 刚一落地,醒言便惊讶的发现,自己忽然已置身于一片绿茵草坪。稍抬眼朝前望望,竟见得草坪上生着一片果林,林间枝头结满火红的柿子,一看便让人觉得馋涎欲滴。 在这芳草如茵的草坪上转了几个圈,赏了会儿野花,醒言便觉口渴,不觉自言自语的说道: “呣,追得这许多时,口也渴了,便去那柿林中歇歇,摘些柿果吃。” 说罢,他便信步走入果林,抬手朝那树间的果实摘去—— “哈哈!看来先前还是本仙高估了。原来此人是三人中功力最弱的!” 此时在那数十丈开外,立在绝对安全距离之外的木灵老妖,见得少年步入自己匆匆设下的幻境,竟丝毫不疑,便乐得哈哈大笑。得意之余,见少年已走到自己陷阱幻阵的阵眼垓心,老妖心中说道: “好个不知事的短命后生,看来没经历过这样高深的幻境吧?今日本仙我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到得这时,只要那少年伸手摘下那实为石砾的柿果,自己这毒棘幻阵便会全部发动,转眼这可恶的生灵,便会被千万根剧毒的荆条贯穿而死! “快摘!快摘!” 到得这节骨眼儿上,饶是老树妖数千年的修为,也禁不住心急气躁起来。 而就在这时,这千年老妖木灵公凋寒,忽听得远处有呼呼破空之声;抬头一看,正是那小丫头在阴暗云空下飞天而来。 “此时赶来,怕也晚了!” 见琼肜来迟,老树妖忍不住阴恻恻脱口嘲笑。正在这时,却听得前方远处有声音说道: “琼肜,泼水!” “是!” 正紧张无比的急待少年触动阵眼时,这老树妖忽听得远处这两声轻快迅疾的对答。 “哈~泼水?就是泼冰也救不得你!” 虽然不能触动阵眼,但现在少年已步入幻阵中央,自己稍一操纵便能让他骨消肉化,尸骨无存!只是这样,他死得便不那么痛苦罢了。只是…… 正当木灵老树妖撑开枯树般的手臂,急赶着在空中划圈作法,也眼看到那一道道荆棘从地底钻出,毒牙一般朝幻阵中央的少年身影咬去——但老妖此刻心中却悚然一惊: “不对!刚才少年那声音位置虽远,但好生不对!” 这念头刚起,他便再没想下去。只不过转瞬之后,他便忽听得自己咫尺之旁,忽有人冷冷哼了一声。一听到这满含嘲弄的冷哼声,这位正疑神疑鬼的老妖精,顿时便惊得魂飞魄散! 只是,还没等木灵凋寒来得及向后急避,便只觉得颈前一寒,然后便高高飞起,翻转着看到了自己眼前所有真实的情景。原来那瞬水而来的少年,早已如旋风般横剑掠过,奔到自己身后数尺!可叹这千年老树妖木灵公,害人害己,正如后人赋中所云: “幻影凋寒,一千年而作盖。 流形入梦,三千载而为公。 负栋梁兮时不知,未学春开之桃李。 冒霜雪兮空自奇,遂如秋堕之梧桐!”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五章 杀途驻步,观幽花之明灭 且说那木灵老妖凋寒,施出毒棘幻阵想让穷追不舍的少年骨消肉化,谁知到头来自己却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这千年老树妖,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看到那少年明明就在自己阵内,为何最后却从别处出现。 老树妖凋寒并不知道,跟他对敌的这少年,自从有鬼王相随,便大致留意过鬼王幻术之理;上次为了身入魔洲险地,又作了好些准备,早就跟宵朚详细研习过迷术幻术。因而,虽然学过没多久,但本人用心,再加上这半路降来的鬼术师傅非同小可,醒言于鬼幻之术上造诣已是不凡。这老树妖仓促布置出来的毒棘幻阵,又如何瞒得过他的眼去? 刚才,只不过是醒言略施小计,便反倒让凋寒自己产生幻象,以为醒言已轻易踏进他布置的幻阵陷阱。而实际上,醒言只不过一直在旁边看他表演。等到琼肜赶来,这俩默契非常的兄妹,才一个泼水,一个水遁,就和平日玩闹的古怪内容一样,瞬即迫到树妖近前,转眼就将他斩落尘埃! 再说犬面老妖凋寒,被醒言一剑砍翻,身首分离时那腔子里立即喷出三尺多高的绿光,接着整个瘦长的身形,便像被抽空一样,那袭绿袍呼一声委顿在地。片刻之后,这袭铺盖在地的绿袍底下,便朝四外迅速蔓延出许多粗大的树根筋络,一路推开河谷沙滩上的石砾,匍匐延展出去约有半丈多长。在此之后,所有筋络便不约而同的停止了蜿蜒,静止在地表不动。 而此时,那道从老树妖颈腔中喷出的绿色烟光,却也一样静止不动,不凝也不散,如一段发光的碧玉柱,荧荧杵在脚下这片河谷旁——在现在这样阴暗的云天下,旁人很难看清,在这段荧光闪动的光柱中,还隐藏着一双毒色的眼睛,宛如兽目鬼睛一般,在内里烟光弥漫的碧绿光中飘飘忽忽,几乎淡不可见。 “好看!我摸摸!” 见了这碧绿光柱,琼肜却不管其他,只觉得它特别莹洁可爱,顿时便想奔上去摸摸是不是和看上去一样光滑。 “等等!” 小妹妹这样冒失,自然被她堂主哥哥一把拉住。 将不情愿的小丫头推在身后,醒言编便对着这根烟影迷离的翠色光柱,静静凝视半晌,双目中神光闪动,若有所思。 思忖片刻之后,雪宜琼肜便见自己的堂主,便忽然上前,迅疾伸手,双掌抚上这段光华叵测的翠碧烟光—— 霎时间,就如同冰雪遇到滚汤,这段奇异的绿光,在少年泛着清华的双掌抚按下,越缩越短,越变越淡,直到最后一点光气黯然而灭,全部收在少年掌中。 至此,在醒言“炼神化虚”之下,这寿比南山为恶一方的三千年老树妖,就只剩下这些蜿蜒于地表的脉络木筋,以后餐风沐露,与时枯荣,看有没有奇缘再炼灵根了。原本琼肜,看了醒言举动,也是若有所悟,便气咻咻想把老树妖残留的根基一把火烧掉;但刚举起红光闪闪的火刃,便被醒言拉住,转身一起离去。毕竟,在醒言心目中,此时除恶已尽,还要给这天地间的生灵留一线应有的生机。 其后,在经过刚才老树妖布下的幻阵时,醒言看到那毒棘丛中,又散落着一株鲜花。与那些颜色萎败的荆棘不同,在老树妖死后,这株光影隐约的三苞鲜花,却仍然叶色鲜丽,花色晶莹。见得这花奇异,醒言心中一动,便袍袖一卷,将那花草笼来袖里。 从这河谷出来,御剑踏上云光不久,醒言琼肜二人便看到远处一片采气缭绕,其中有一朵瑞彩云光正朝这边飞快飘来。不一会儿,醒言便见到一身冰梅战甲的寇雪宜,正在山风岚烟中朝这边翩然飘飞;在她旁边,又扶持着一人,醒言看得分明,正是不久前才与雪宜对敌的水精苏水若。现在苏水若脸色更加苍白,神色萎靡,脚下虚浮,无力的倚在雪宜肩头,就仿佛被抽去全身筋骨一般。 此时野地汇合,也来不及多言语,只大概说了下各自的战况。从雪宜轻言软语中,醒言了解到,就在刚才不久前,苏水若被雪宜无孔不入、暗藏杀机的灵杖飞花逼得不住后退,但即使险象环生,却仍苦苦支撑。只是,大概就在半刻之前,极力催动风刀霜剑抵挡的水精水若,忽然间呆若木石,然后整个人便倒在一片冰雪之中,不省人事。 听得雪宜之言,醒言略算算,那水精扑地之时,大概也就是老树妖被自己斩杀之刻。显然,应是树妖陨命之时,那操控水精的邪法也随之嘎然而止。 闲言略去,这四海堂三人剪除妖孽得胜归来,一路半云半雾,掠过巍巍群山,朝火黎寨逶迤而来。因水精有孕在身,他们也不敢飞快,只朝火黎寨缓缓而翔。 正在山峦上空飞时,飞在前头的小琼肜,却忽然大叫一声: “有妖怪!” 然后她足下踏着的那只火鸟便羽翼一偏,翩然朝下坠去。见得如此,醒言赶紧吩咐雪宜护住水精,然后两人也跟在琼肜后面,一起朝地上落去。 须臾之后,醒言便看到前面那条山路旁,乱草丛中跪着一个中年汉子,一身短打扮,薜衣葛带,头上带着顶八角虎皮帽,尖尖嘴,圆脸庞。现在这汉子正急白着脸,跟眼前的小姑娘努力解释着什么。而小琼肜此时,则两只小手别在身后,身子左一摇右一摆,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一脸严肃的瞪着眼前这位大叔,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 等醒言和雪宜走得近了,便听得那警惕的小妹妹正煞有介事的盘问: “你,真的不是想来害我哥哥的妖怪?——你可不要以为我笨,就来骗我!” 小女娃这话,有她自己的道理。虽然琼肜一直认为,自己也是只有些可爱的小妖怪,但经过一年多来的认真思索,她已得出一个简单而正确的结论: 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妖怪。一种是想来害自己堂主哥哥的妖怪,另一种就是像她这样,喜欢自己堂主哥哥的妖怪。 现在,她就在按照这个简单的标准,仔细甄别,看眼前这个着急上火的葛衣大叔,到底是不是第一种不好的妖怪。如果是,她也只好学哥哥样,再来斩妖锄魔了。 许是感觉出眼前这看似幼稚的小丫头蓄势待发,专为某事而来的葛衣山妖不禁冷汗直冒,大叫着冤枉小心解释: “大仙冤枉啊!即使大仙您借我一千个胆,我也不敢有半点害你仙兄之心啊!” 一想到这小女仙不久前,才将一整座山场杀得如同炼狱一般,这葛衣妖神的额头鬓角,早前冒出的汗珠便愈发大起来。 “哦!这样啊……” 听了这理由,似乎有些被打动,琼肜咬着嘴唇呆呆想了一下,便撇着嘴,问另一个问题: “那大叔你为什么要挡住山路,喊着让我们别走?” 原来琼肜耳灵,早就听到云光下山路中,有人喊着让他们“留步”。 “这、这是因为……” 原本口舌便给的葛衣妖,面对着这小丫头,舌头却一时打结,说话好生不利索。不妙的是,见他言语吭吭哧哧,原本半信半疑的小琼肜面上疑色渐渐转浓,愈加紧盯着他;越是如此,这葛衣山妖就越是紧张,眼见着一触即发,不小心就是场人间惨剧。 正当这葛衣妖面如死灰之时,幸好那两个神人也赶来。到得近前,为首那个面相年轻神采丰华的神仙,将这可怕的小杀神拉过一旁,然后一脸和蔼的跟自己问话: “请问这位大哥,不知为何找我们?——您先起来,不用跪着和我们说话。” 听得这声和蔼而亲切的问话,刚被吓得魂不附体的葛衣妖顿时如释重负,感觉自己刚才竟就快哭出来。听上仙命他站起说话,这葛衣汉子不敢不从,赶忙小心翼翼的站起,垂着手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声——许是只想着在这几位神人面前如何守礼,这葛衣汉子倒一时忘了醒言刚才的问话。见得如此,醒言只好又把刚才的话儿重复了一遍,这葛衣汉子才又打开话匣: “禀上仙,小人佘太,在这火连山中修行,从来没做过害人之事。” 在这几个刚在山中降下天谴的神人面前,自然一定要先把自己的良善经历给摆出来,之后才能安心继续说明自己的来意: “小人本相是这山中溪涧边的一条蟒蛇——即使小人不说,几位上仙也能看得出来。今天小人冒死挡了几位上仙的云路,就是想奉上一点薄礼,好谢过上仙解救之恩!” “呃?我们何时救过你?” 听了蟒妖佘太之言,醒言一脸莫名其妙,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又见他口口声声一口一个“上仙”,醒言赶忙谦逊: “佘兄莫要太过誉,我等都是修行之人,你叫我张醒言就行了。” 听得此言,这蟒妖佘太如何相信。目睹眼前这几人的手段,再看看眼前那位神光淡定的女仙身边祥云缭绕、雾彩千条的气象,又怎会是凡间普通的修行人?虽然他道行微末,但此刻只要不是瞎子就看得出来,这几个神采俊丽的男女,都是那天上降下的神人! 原来此时,雪宜因为身上战甲单薄,玲珑身形一览无遗,现在见有外人,便让身边雪光更浓,细小如尘的银雪如烟云般罩在身畔,再被那流光焕彩的冰甲一照,真个是霞光隐隐,瑞气千条,恐怕就是那天上仙子真正降临,也比不上她现在这样的万千气象。 因此,顺着佘太的目光看了雪宜一眼,醒言叹了口气,也不再坚持让那蛇妖改变叫法。 再说佘太,见醒言面上露出些疑惑,便赶紧毕恭毕敬的禀告道: “张大仙在上,小人今日挡了仙驾,确是为报救命之恩。上仙您不知道,那凋寒老妖作恶多端,在这火连群峰中营私结党,伙同着他那班子孙魍魉,在山中祸害生灵,截断其他修行灵物的生路,弄得四方早有怨言。只是他们势力广大,那树妖一族盘根错节,我等异类生灵即使心有怨气,也都敢怒不敢言。” “至于小人我,不怕几位仙人笑话,生性胆小,更不敢和他们争竞。见他们为祸,早就避得远远,寻了一个清净处,准备自己勤谨修行便是。” “谁知,真应了『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那句话,我竟没想到,我寻到的这个偏僻山谷中,竟长着一株奇草,一茎三花,名为『七叶三花剑詟草』。那花瓣样子,就像晶莹小剑;又传说这草是因为山间灵种,听了路过的神龙吟啸才长成,所以才名『詟』(zhé)。” 许是心中激愤,蟒妖佘太一口气说到这儿,才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草名,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本我刚搬过去时,也只不过看它叶色好看,花香好闻罢了,也没想到它竟是株灵花仙草。要是早让我知道,就是打断我七寸也不敢把家搬到那!” “哦?这是为何?” 听了这儿,醒言却有些迷惑不解: “有仙花灵草相伴不是很好吗?据说日夜相伴,可以增进修行。” 此言说完,却听佘太悻悻说道: “上仙所言极是!只是上仙有所不知,像我这样法力低弱的小怪,遇上仙草反倒是祸患!” 说到这儿佘太重重叹了口气,苦着脸说道: “唉!坏就坏在它是株仙草!也算我老佘倒霉,怎么搬去前不仔细察看察看。结果,我前脚搬去,那树妖老匹夫手下的小妖就跟来,没几日这剑詟草便被他们侦知,从此我便永无宁日!” “咦?那是为何?” 听到这里,醒言也还是不知道为何会惹来祸患。因为虽然怀璧有罪,但佘太既然无心占住仙宝,那就不妨交出,也就该无事了。 “唉!” 听醒言把心中想法说了,这蟒妖佘太又是一声哀叹,一脸晦气的说道: “上仙所言不差!原本我也是这么想,将仙草山谷让出,自己搬家便是。” “哦?那不是两便?难道他们还要为难你?” 看着佘太侮着脸的凄凉模样,醒言就知后事不妙。果然,只听佘太恨恨说道: “是啊!按理说这样也该没事了。谁知,那凋寒老匹夫,偏偏一口咬定,说什么奇花仙草乃天地异宝,旁边必有神兽守护;他一定要除了那守护神兽,才能安心得到剑詟仙草!” “啊?!” 听得佘太此言,醒言差点没一口呛住。 “是啊!” 饶是在上仙面前不可失礼,但佘太努力保持的脸面上仍现出好几分愤色: “若是那凋寒老妖讲理倒还好!我当初选那山谷,只不过是觉得它向阳,阳光充足,我天性怕寒,想多晒晒太阳而已!” “唉!随后这五六十年中,我就被那老妖党羽一路追逼,已经搬家无数,记不清多数次跋山涉水,辗转迁徙,到今天连修行伴侣都没顾得上找一个。偶而也有合适母蛇灵,正谈得相契,谁知一听说我真名,是那老树妖追击的着名『守护神兽』,立马便望风而逃,生怕沾上我的晦气!” 说到此处,佘太又想起他这半百多年来的孤苦伶仃、颠沛流离,不禁言语激动,十分伤心。 见得这样,那位一直警惕观察他的小女娃,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后悔自己刚才不该那样使劲的盘问他。只听佘太又说道: “而那死鬼老树妖,最近又得了一只水精;水能润木,真要让他获了水精全部生机灵力,我那平安日子便更加遥遥无期!” 看来,在这蛇妖逃亡日子里,也该研究了些人间典籍,否则说话也不会这么文绉绉。说到这时,佘太忽然语气一转,欣然说道: “所幸,人在做天在看,这老天还是有眼的!这些天老树妖忙着逼取水仙灵力,无从顾及,今天我便潜过来看看风头如何,看看能不能寻得一个空隙,杀他一两个手下树魈木精,即使陨命,也好歹出了口气!” 看得出,眼前这谨言慎行的蛇精,这些年也是被逼得狠了,否则也不会做出这样不要命的行径。 “呼~” 听到这儿,那聪明的小丫头已经先松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甜甜的笑道: “妖怪叔叔,我知道了!是不是今天我们替你打了那些妖怪,你要来谢谢我醒言哥哥?” “正是!” 听小仙子说及,佘太神色激动,赶紧转身从旁边乱草丛中取出一只朱漆木盒,双膝跪下,双手将盒捧过头顶,不顾地上砂子石砾硌腿,急急向前挪移几步,在朱盒下低着头虔诚祝道: “大仙在上,火连山微末小妖佘太,特献灵芝一株,为上仙寿!” “这……” 见得这蛇妖语气真诚,醒言几番推辞不过,也只好将清香流溢的朱盒接下,交给琼肜暂时保管,然后便上前将佘太搀起,退后几步躬身行礼,跟他郑重道谢。 再说佘太,见几位神仙收下他薄礼,高兴之余,又觉得极有脸面。看来,这番能与上仙一番对答,以后再去寻之前那个母蛇精,求为修行伴侣,应该再不会被她急着烧退纸钱了。 临了告辞,这佘太又求上仙“训示”——原本,佘太只想着,这些仙人应该和自己乔装买来的小说典籍里说的那样,跟他训示几句,警告他要谨守本份,老实修行,不可危害人间,然后便发放他回归山林而去。自然,他佘太也会谨尊仙人号令,做个本份老实的修行小妖。 只是,让佘太始料不及的是,眼前这位名号“张醒言”的上仙,听了自己请求,竟真个跟他讲述起修行的要诀来!那片刻讲来,真个是仙风扑面,字字珠玑!这佘太听了,一时心情激荡,直欲晕倒,差点便漏听过几个字——当然这不可能;要是真漏听一字,日后不能领悟神机,那便真是万悔莫及了! 听完教诲,佘太想了想,觉得这位法力广大的仙人,也是看出自己根骨颇佳,才不惜泄露天机,耳提面命。看来,自己以后也不该整天只想着找什么修行伴侣、寻得个固定住处,而应该按照上仙谕旨,努力修行才是! 再说醒言,跟这位存心良善的蟒妖讲过一番自己的修道心得要旨之后,正要告别,忽又想起一事,便从袖中拈出先前在木灵公毒棘阵中卷来的鲜花,问佘太这是不是他刚才所说的那株“七叶三花剑詟草”。 佘太一见醒言出示的花朵,自然满口称是。现在他再看到这株害他无家无室的奇花异草,心中真是百感交集。不过这时候,佘太已知仙人对自己期望甚大,就不便露出什么大喜大悲神色,否则会让他失望。 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神,佘太又仔细看了看醒言手中这株剑詟草,见到它隐隐淡淡,已将近半透明,便有些可惜的说道: “禀仙师,这剑詟草已被木灵公灵力养护,精神相连;现在木灵公亡去,这仙草也成冥物,恐不能助上仙修行。” 这时候,得了鼓励的蟒妖已不再满口“树妖老匹夫”,而是换了个大度的称呼。醒言听了,便问: “那我想打听一下,如果我有朋友在修鬼仙,此物适宜么?” “那自然最佳!” 问过此事,又随便说了几句,醒言便送别佘太归去。 等佘太走后,醒言端详了一下手中这株无意得来的仙物,心中已有了主意。招呼了一声,那水精苏水若被梅花仙灵半扶半曳,和蹦蹦跳跳的小琼肜一起,跟着他一起来到一处石岩阴影中。此时那云天上乌云滚滚,四下里一片昏暗,虽然才是中午,却已如日落之后的夜幕。 在这夜色一样的阴影中,醒言从鬼王戒中召唤出先前藏匿其中的蓝成鬼魄,还有那丁甲、乙藏二鬼。等蓝成出来,醒言便把那花叶俨然的剑詟草交给他,又交待了几句口诀,请他凭借着这株仙冥异草,看看能不能修炼成鬼仙。 说来也怪,就在交授之时,原本光色透明的剑詟仙花,一到蓝成手中,却遽然光华一闪,冥冥中似有一道金光闪过,再去看时,那剑詟花颜色已变得娇艳欲滴,花瓣叶片晶莹鲜丽,其中彷佛有无数星光闪烁。此时再看去,剑詟花已变得神异无比。 而更奇的是,这株无根无绊的仙草,此刻底上却忽然铺伸蔓延,转眼就纠结出一只淡碧颜色的藤木篮! 见此情景,醒言不禁哈哈大笑道: “哈!看来这仙草果与蓝兄有缘!看样子,若再养得一些时日,便能鲜花满篮!” 略过花篮不提,再说那两只曾经欺侮蓝成的恶鬼,此刻醒言也善言问他们,是想继续留在蓝成身边护持他这位道友,还是就此回归山林而去。那丁甲乙藏二鬼,此时见了眼前这一男二女的神丽风采,又看到连水精也被他们从神通广大的老树妖手中夺回,自然是踊踊跃跃,大表忠心,异口同声都说要留下。对他们来说,若在这别有乾坤的鬼王戒中陪着蓝成,便能一同得到那剑詟草仙气灵机的熏陶,若是勤谨着些修炼,今后那鬼仙之路,也并不是不可期测。 这番安排之后,那身影淡薄的蓝成,望着眼前这位神色清和的少年道兄,又忍不住发问,问他为何如此帮助他。听他相问,醒言想也不想便答: “这个,天下道门本一家,互相救危济难,也是应该的。何况……” 说到这里,醒言望着蓝成,却只是笑而不答。因为接下来的话他也只是猜测,还没定论,也不好先说得。其实醒言先前在蓝成被害的老族长房中,便感觉得一股上清特有的清淡道气;而墙上那挂拂尘,柄末节疤扭曲形状,正与上清宫中制式无异。看来这蓝成,即使不是上清宫先前派下山的弟子,也该和罗浮洞天大有渊源。此番事情完结回师门覆命时,正好带他让诸位师长观看。 而在蓝成回入指间“司幽”冥戒时,醒言又想到一事,便说道: “蓝兄,其实小弟我也览过一些风水命理之书,前些年也曾结识过一个热衷此道的老道,因此对这命相测算,也算是小有所得。” 说到这,这位罗浮山上清宫的四海堂主,又上上下下打量了蓝成一番,然后微笑说道: “蓝成兄,恕我直言,看您面相身形,也像是福大命厚之人,实不该如此夭亡。思来想去,小弟只觉得,还是您的名字与命相相克。” “啊?” 蓝成闻言惊异,诚声请教: “既然如此,还请师傅指教!” ——此前几次,蓝成已几番以师傅相称,举止间也执弟子礼,醒言说过几次也不改。此刻见他又称师傅,醒言也不再多言,只是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 “这蓝成,难成,难成……不如取『撷天地之和气,采万物之春华』之意,改复名『采和』如何?此后定能保得仙路顺畅!” “采和、采和……” 听了醒言之言,蓝成口中念叨几遍,便脸露笑容欣然说道: “好!师傅于我有再造之恩,就如同再生父母,今日能得师傅赐名,采和三生有幸!” 说罢这神采飞扬的青年鬼灵,便在山崖阴影中躬身深深一揖,然后持着那只花篮,翩身飞入醒言指间鬼戒。而那丁甲乙藏二鬼,也跟在后面对着醒言一阵舞拜,然后化作轻烟二缕,往司幽鬼戒中倏然飞灭。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六章 灯下问情,情不知其所起 “啊!” 正当醒言四人刚踏上归途,却听琼肜忽然一声惊呼。 听她惊叫,醒言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相问,却见小丫头哭丧着脸,带着哭音说道: “我背上衫子破了!” 听得此言,醒言赶紧转到她身后,正看见小丫头背上布袄,左右破了俩大洞,露出好些棉絮线头,隐约之间,还可见滑嫩的肌肤。原来琼肜现在定下神来,忽然感觉背上凉凉的,伸手一摸,便发现这俩破洞。只听小女娃抽抽噎噎的难过道: “呜~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袄子!” 此时醒言自然不知道琼肜背上这俩破洞,是她刚才拼斗到酣处,生出那对奇异羽翼的缘故。他还以为这是琼肜在山林中打斗时,不小心被树枝刮破。现在见她伤心,醒言赶紧安慰: “不要紧,回去让你雪宜姊帮忙补补……” 说着这样的家常话,刚才还斩妖伏怪八面威风的四海堂三人,便重又踏上归途。而那位被他们解救的水精,毕竟是水灵之体,这一路上也慢慢苏醒,渐渐明白刚才发生何事。 归途中,等醒言重新路过先前那座松柏山场,看见整座山峰被烧得一片焦黑,断枝残叶抛落四处,满山坡上林火余烟未熄,到处都在吞吐着火舌,升腾间带起一股股黑烟。飞扬的黑色灰烬里,树枝“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绝于耳,醒言在半空中都听得一清二楚。 整座阴郁四塞的山场,现在正在那蟒妖佘太口中的“神火”里,裸露出沉埋多年的嶙峋山体。 见到这样情形,先前奋勇追妖一心锄恶的少年,也禁不住触目惊心。看着被烈火吞噬的山场,醒言忍不住回头望望,却见到催动这场凶猛大火的小女娃,对着自己的目光,正一脸嘻笑,两眼弯成一对明亮的新月牙。 “真不知她是何来历。” 心中略略犹疑,不多久醒言一行便回到火黎寨。 快接近村寨时,醒言远远便看到昏暗的云空下火光冲天,乍一瞧还不知出了什么事。等到了近前,才发现是地处翠黎村中心的碧水池旁空地上,正站满老老少少,不少人手执火把,更多人手里拿着刀棍锄镰,一脸戒备神色。 从醒言这边望去,这些沉默的村民乌压压站满一片,气氛极为肃穆。而立在人群最前边那位神色紧张的高大青年,正是族长苏黎老的孙子苏阿福。 “苏大哥,各位乡亲——” 从半空中踏落地上,醒言见这些全副武装的村民,目光全都齐刷刷盯着自己这边,便赶忙陪上笑脸,招呼一声,希望能跟他们解释清楚。 谁知,刚一开口,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却忽见到这上百号村民,好似一齐得了什么号令,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抛去手中刀剑,参差不齐的跪倒匍匐,朝自己这边以头触地,口中发出奇怪的音节,嗡嗡嗡响成一片。 面对这些跪拜的火黎族民,醒言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从他们的动作语气中可以看出,这些村民似是自知做了错事,正在哀求自己这些“神人”宽恕。 只不过,在合村民众虔诚忏悔祈祷之时,为首那位族长孙儿,却呆呆怔怔,立在那儿有若木石,浑忘了他这头人应该和乡亲父老们一起跪伏。 “阿福哥!” 此时醒言身边忽响起一声欣喜的呼叫,醒言侧脸看去,正是身旁的水精发出。这位还没完全恢复的水精水若,现在一见到自己久违的夫君,立即从雪宜肩头挣起,整个人都似焕发了全部活力,脚步飘摇的朝对面那人飞快奔去。此时这位身姿妖娆的水精身上,已罩上醒言缴获的那袭树精绿袍。 见水精直奔自己爱侣,醒言只替他们高兴,也不阻拦。只是就在水精衣袂带风奔去之时,那个浓眉大目的憨厚青年,往前不由自主的踏上两步之后,却忽似想起什么,立即掩面而走;等苏水若追到他时,两人已是在匍匐满地的人群之后数丈了。 此刻在跪拜村民手中火把的映照下,醒言看得分明,那位被妻子追上的黎族小伙,先是满面羞惭,看都不敢看自己妻子一眼。只是在那水精娘子神色坚定的说了几句话之后,那苏阿福脸上惭色渐去,渐转惊奇。过不得多会儿,他便将自己娘子一把搂在怀里,手抚着水精久被山间风吹雨打的发丝,两人一起泣不成声。 见到这情形,醒言便知他们夫妻二人无事,便放下心来,开始安抚眼前这些诚惶诚恐的村民。 一番诚恳解释,直到口干舌燥之后,醒言才让这些惊恐的村民知道,他们先前那些助纣为虐的行为,只不过是受妖人乔装蒙蔽,所以他并不会给他们降下什么“惩罚”。 听到小神仙宽恕,所有惊惶的村民全都松了口气。在醒言的要求之下,这些半带羞惭的村民便三三两两的离去。 等四海堂主安抚好这些村民,苏水若那边也已经雨过天晴。相偎着走上前来,憨直的丈夫满腔谢意,却不知如何表达,只知在那边急得不停的搓手,不知如何才能谢得这天大的恩惠。倒是他娘子善解人意,抿嘴看了夫君一眼,便款款来到醒言近前,盈盈一拜后笑吟吟说道: “恩公乃世外高人,又有句话叫『大恩不言谢』,小女子在此便不再喋喋多言。” 此言说过,苏水若话音一转,说道: “若是水若没认错,恩公就该是那罗浮山上上清宫,四海堂中新晋的张醒言张堂主吧?” “啊?!” 听得这一直恹恹无神的水精,突然叫出自己名号,来历还说得这么清楚,醒言不禁惊得目瞪口呆。见到他这副神情,那位眼神晶亮充盈的新婚水精,俏靥上竟闪过一丝调皮的笑容,俏黠说道: “其实张堂主不知,这回水若偷下山来,还都怪张堂主呢!” “啊?怪我?” 听得此言,醒言更好像掉进九天云雾里。 “是啊!都怪张堂主。” 此时水若脸上明黠笑容隐去,已换上认真神色,款款说道: “往日水若在那飞云顶闲得无聊,有一天忽看见你带着个小女孩儿,慌慌张张的从我身边走过,说要去见那掌门老头,我就觉得好玩。以后没事时,我就隐身化在云雾中,去那抱霞峰千鸟崖旁看你们玩耍!” “呃……” 听得水精此言,醒言心中不由想起: “我说呐!怎么以前总觉得千鸟崖前涌来的云雾山岚,有时会有那么磅礴的灵气!” 却听水精继续说道: “那时候,水若看恩公每天都跟小妹妹玩耍,玩耍的游戏内容总是简单重复,却似乎又每天不同,总是那么有趣生动。那时我就在想,既然快乐的日子如此简单,为什么我以前几千年里,却会过得那样无趣无聊?是不是只因为,我只有一个人的缘故?” 说此话时,水若脸上彷佛又浮现出当年的迷惑。只听她说: “我便一直这样想,想了很久,直到去年的中秋——” “去年的中秋?” 听到这儿琼肜终于想起来一些事情,忍不住拍着手儿插嘴说道: “去年中秋,有很多萤火虫!” “是啊,有很多萤火虫!我看见你和它们玩耍呢!” “那你为什么不来,和我们一起玩?” “我……” 被天真无邪的小女娃一问,苏水若脸上飞霞,赧然说道: “好几千年都没人跟我说话,我害羞。” 答完琼肜,水若便继续跟醒言说道: “那次中秋,看你们千年崖其乐融融,宛如一家,我便十分羡慕。那回又听你那几个小女伴儿在一起说起你往日那些趣事,我才知这高山之外的茫茫尘世中,还可以有那么多有趣的人和事。从那刻起,我便想下山。” “噢!” 听得此言,醒言想起当初下山时灵虚掌门交待的话,说是“半年前水精走失”;想想自己下山时大约在二月之末,醒言便道: “那、应该在那次中秋不久后,水精前辈……” “前辈”二字刚要脱口,乖觉的少年便觉不妥,赶紧换了称呼道: “那苏夫人去年中秋后不久,就一个人下山了吧?” “是啊!” 一语答完,苏水若盈盈一笑,拉过自家心爱的夫君,说道: “水若下山闲玩了很久,后来就遇上了他……” 说到这儿,原本落落大方的上清水精苏水若,忽然俏脸一红,再也说不下去。不过即使她不说,看她现在害羞得和小姑娘一样,醒言便知当初他们两人相遇,应该还有一段趣事。只是此时,虽然好奇,却不便问了。 再说苏水若,等靥上霞红略褪,便又恢复了正常语调,笑道: “张堂主,我知你此来何事,无非奉了飞云顶那小灵虚之令,要来接我回去。这回既蒙你相救,我自然不会让你为难——” “啊?娘子!” 听到这儿,那为一直默不作声的憨朴汉子,顿时大急。看着夫君满脸惶惑的神色,水若不敢再开玩笑,只得抿嘴一笑说道: “相公请放心,反正这回,我苏氏不会让恩公为难,也不会让相公难过。我一定会给张堂主一个满意的交待。不过现在,我要先和阿福回家,去祭拜公公,等明天我再去找张堂主说话。” “那好。” 听得此言,醒言对着眼前这对夫妇说道: “今天你俩夫妻团聚,我们也不便多加打扰。还请苏夫人替我四海堂三人,在苏老爹灵前多烧上一炷香。” “好的。” 对答完毕,醒言便跟苏氏夫妇二人拱手别过,带着雪宜琼肜往宜雪堂而去。在这段不长的归路上,小琼肜一路问个不停,恳求哥哥不要再捉水精姐姐回去,因为她“好可怜”。见小妹妹替那位水精姐姐担心,醒言自然满口说不会。 其实,听了水若刚才这番话,醒言便知她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也许是她夫妇二人,一起跟自己回罗浮山居住,或是其他。反正醒言已经想过,即使自己苦寻一年的水精不想跟自己回去,自己也绝不会强迫。师门任务又如何?放走水精,大不了回山受罚,撸去他全部道职,甚至逐出师门,那时自己就和雪宜琼肜回饶州做小买卖种田,反正也能过活。反正不管如何,要他去生生拆散这段仙凡姻缘,那是万万不能! 这般想着,沿着碧水池绕过半圈,醒言便回到池西的宜雪堂。 刚才还在沿着河塘走路时,醒言就远远看见一堆人围在宜雪堂门前。走得近些,看清楚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正在那儿吆五喝六,指挥着十几个青壮后生,将各样的果品衣物一挑挑往屋里运。醒言看出,在那些累得满头大汗的后生中,有好几人还是当初进寨时,舞刀弄棒阻挡自己的青壮寨丁。 见得这样,醒言赶紧上前,问这是在干嘛。 见了主人归来,这些村中长老顿时个个惶恐,一边招呼着那些后生别停,一边躬着身子跟醒言解释,说这是他们翠黎村合村老小的一点小小心意,谢他三人解了村中困厄,除去妖邪,救回那位给寨子带来福利的水娘子。因此,他们翠黎村人除了家家户户供起他们三人的长生牌位日日烧香,现在趁恩公还没走,便赶紧搜罗了各家一点微薄土产,一齐给恩公献来。 “这……” 听得村中长老这番解释,醒言心知眼前之事,差不多又和昨日佘太之事相似。 只是,刚才才和苏水若对答一小会儿,这草堂中就堆得满满,眼看着那些个后生们还赤着膀子喊着号子,络绎不绝,运来大量物资,活鸡活鸭都有,这可让他如何是好? 望着远处路上,还有几头小猪正被赶着朝这边哼哼而来,醒言当即极其坚定的跟村老们谢绝,说是好意他几人心领了,但他们几个一贯游历四方,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从不望施恩图报,还请村老们着人将它们运回。 这番言语说出,那些村老却又十分诚挚朴实,其他话都可以听,但这谢礼却不愿收回。 争执了半晌,最后醒言才让那个刚刚弄破衣服的小琼肜,挑了套黎家小套裙,其他的便都退回——见周围所有的村民脸上都似不甘心,醒言便跟他们说,这些送来的食物,今晚大家就在碧水池边燃上篝火,一起吃来庆祝。 建议说出,细心的少年又跟他们添了一段解释,说是那殁去一两个月的老族长,在天之灵若看到他们这样开开心心,那才最为安慰。 听了这样喜气的解释,所有翠黎村民全都鼓舞而去,将刚刚运来的食物全都搬去碧水池东边的空地。之后,整个翠绿村寨中都哄动起来,村里的长老挨家挨户动员,告诉他们恩公有命,今晚必须去碧水池东参加篝火庆祝。而村里那些善于烹煮的厨师厨娘,又全都出来,先去那空地上埋锅支灶,预先烹烤食物。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夜幕就降临在碧连山下的碧水池旁。 此刻天空中,仍是云霾遍布,见不到半点星光;但这碧水池畔,却已燃起一堆堆篝火,火光明亮,把这山村湖畔照得有如白昼一样。 也许,数百年来愁苦的翠黎村人,从没像今天这样欢欣鼓舞。所有的火黎族民,甚至那走不动路的老祖父老祖母,都让人搀着颤巍巍走过来一起庆祝。被火光照耀得红光粼粼的碧水塘畔,汉子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姑娘们则载歌载舞,欢庆妖魔剪除。这发自内心的欢声笑语如此响亮,不时惊飞起远处山坡上栖息的夜鸟。 今晚参加篝火晚宴的宾客,全都是盛装而来。那苏氏夫妇,一身黎装,静静的坐在篝火旁看大家歌舞。火光中醒言看去,那夫妇二人被篝火映红的脸上,都露出发自内心的欢笑,显是已经把心结解开。 正看着,旁边忽响起一声脆嫩的问语: “哥哥,我现在好看吗?” 醒言转过脸去,便看到那个小少女正穿着刚收到的衣物,倚在她雪宜姊身旁,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醒言于是便仔细朝她望去,见琼肜现在身上这件红黄白相间的黎家套裳,纹样配色和谐流丽,头巾、筒裙上又坠着许多云母流苏,在篝火的映照下光彩流动,熠熠生辉,动一动便一阵“丁令令”脆响。醒言看得清楚,在这绚丽华美的黎家衣裙映衬下,本就粉妆玉琢般的小少女,更显得娇美可爱,明艳非凡。 醒言看得一时,正有些出神,忽察觉那美貌小少女还在等着自己的答案。因自己看得时间久了,那位本就不太自信的小姑娘,现在脸上神色怯怯,生怕自己喜欢的哥哥说出不好的评语。 正当琼肜心情紧张,便听到自己哥哥的评价: “琼肜妹妹,不是你现在好看——” “啊?” 小姑娘一听,眼眶中顿时泪水打转。 见得这样,醒言不敢再多逗她,赶紧把话说完: “是这样,琼肜不是你现在好看,而是一直都好看,现在更好看!” “呀~” 听得这话,小少女顿时破涕为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逐颜开。 闲言略去,大约两个多时辰之后,这样欢庆的篝火宴会便告结束。 有些让醒言始料不及的是,因为这样的篝火晚宴,打今日起,这火黎族便遗下一个节日,每年这一天,都要摆上这样的露天篝火晚会,以庆祝这一天上天派使者来帮他们赶走恶魔。这一天,便称为“火把节”。如果以后有谁要问,为什么黎家这一脉的火把节和他族日子不同,火黎族中的老人们便会跟他们讲起一个久远的故事,主角便是两个少女和一个少年。当然,随着岁月流转,这传说多年后,细节多少会有改变。 再说醒言,现在已和雪宜琼肜回到水西的宜雪堂中。小小的草堂里,已点上两支蜡烛;醒言和琼肜便围在桌前,看那个恬静的女子在烛前穿针引线,缝补破露的衣物。 “雪宜这份定力,真是难得!” 此刻看着烛光中那位女孩儿,一副恬闲自若的姿态,醒言心下不禁十分佩服。篝火晚宴结束到现在,那响亮的欢呼声彷佛还在他耳边震响,一时半会儿都静不下来。 冬夜的夜晚,静谧安宁;几位烟尘中行走的小儿女,此刻终于得了空闲,在僻远山村的草堂中,静看眼前这烛影迷离。 依着哥哥的样子,帮雪宜姊挑过几次灯花,让烛光更加明亮,琼肜便问: “雪宜姊,能缝得和以前一样好看吗?” “能。” 雪宜肯定的答了一句,拈着手中银针,在头上青丝间蹭了几下,又继续安静的缝补起来。摇曳的烛光下,冰清玉洁的女子穿针引线,偶尔拈起线头,在贝齿咬断,整个的姿态显得无比自然熟练。 见到她这样清恬的模样,不知怎么,静静相陪的少年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今日碰到的那个蛇妖。一想到这,有些往事便不由自主浮上心头。望了望烛影摇红中恬闲的女子,醒言不禁想到: “奇怪,想往日我将她蛇大哥不幸打死,她后来打过我一掌后,却再没怪我。” 想到这,又想起这一路来雪宜宛如冰雪仙子的出尘模样,醒言心中更有些犹疑: “其实雪宜说来,也是洞天福地中天地生成的仙灵,现在却一路自甘为婢,这样实在让我不得心安。” 思绪不经想起还罢了,现在一经想起,现在更是中心摇摇。停了停,醒言便忍不住轻轻说道: “雪宜,我想问你件事……” “嗯,堂主尽管相问,婢子听着。” 听得醒言说话,雪宜放下手中缝缀的衣服,静静的看着醒言,等他问话。 只是,醒言此刻听得这声“婢子”,内心更加局促不安。迟疑了一阵,他便问雪宜,为什么她后来不记恨他杀死她蛇大哥。 听得如此问话,雪宜只是静静一笑,说这事她已经想过,半分也怪不到堂主头上。现在蛇大哥去了,她也只有好好活着,遇到节祀替他祷告祝福,让他转生一个好人家。 听得这样,醒言忽想起往日中秋拜月时,雪宜的神态总是格外庄重,祷告的时间也比别人长。现在听得这样回答,醒言便也不再多问,省得再勾起她难过心思。于是他便说起另外一件事: “其实雪宜,你平日不必自居仆婢的。那只是当初一时之言,我张醒言向来穷苦惯了,可不用什么奴仆婢女。雪宜你出身神奇,又何必如此自苦。” 听得这话,冰清雪冷的女子抬头跟堂主禀告: “其实雪宜并不自苦。雪宜当初欺骗了堂主,堂主却不因雪宜异类见疑,不仅好好相待,那次有恶人欺负,还帮着我掩饰。若是这样还不尽心服侍堂主,那雪宜也枉费这么多年的修行了……” 说到这里,一直平静说话的女子,仔细想了想堂主刚才的话,忽然变得慌张起来,颤着声音说道: “堂主……您刚才的话,不会是因为雪宜近日哪处失德,便要赶出堂去吧?” “呃!” 见雪宜满面惶恐,醒言赶紧说道: “怎么会呢!刚才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见自己刚才这番好言好语,竟让梅雪精灵如此惶惑不安,醒言懊悔不已,赶紧好言安慰,极力说明刚才只不过是为了了解一下雪宜的想法,最多是措辞失当,有些失言。 看着他这样急着解释,清泠女子顿时心安,又安安静静地专心缝补起衣物来。这时她旁边那个一直眼巴巴看他们对答的小女娃儿,也赶紧安慰自己的大姐姐: “雪宜姊,堂主哥哥不会赶你走的!” “为什么呀?” 雪宜迷惑的看了她一眼。 “因为醒言哥哥要不高兴,一定是因为我们不乖。而我……” 说到这儿小丫头有些害羞,忸怩了一阵才说: “其实虽然我很乖,但比起雪宜姊,还要差那么一点点。所以醒言哥哥要赶人,也会先赶我!” “这……” 听了琼肜这话,醒言哭笑不得,正要反对,却听小丫头还在说: “不过我不怕!就是哥哥赶走我,我还是会偷偷跟在后面,甩也甩不掉!” “……” 这番对答之后,冬夜的草堂中又恢复了一阵宁静,那女子继续补衣服,旁边兄妹俩继续发呆。静夜的草堂中,只偶尔听到灯花一两声清脆的爆响。 又过了一会儿,正有些无聊,醒言忽见那专心缝补衣服的女子,稍稍停下,抬起头对他展颜一笑,说出一段惊心动魄的话来: “对了,好叫堂主知晓,若是雪宜有一天也像蛇大哥那样死去,请堂主一定也要将我炼化。雪宜本是妖灵异物,死不足惜,若之后能帮上堂主功力万一,那便心满意足了……” ——烛光摇曳中,女孩儿说这话时,一脸的从容恬静,语气悠悠,彷佛只在说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而听她说话之人,初时脸上惊异非常,短短的话语中几次想出言打断,只是看了看女孩儿脸上坚定的神色,最终还是没说话。 烛影摇曳的静夜草堂中,沉默了一会儿,才听得少年忽然开口说话;听那说话的内容,似乎他也是在说着一件毫不相关的事: “琼肜,雪宜,眼看着年关将至,等此间事了,我便带你们先回我家过年,去见见我的爹娘……”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七章 千里还乡,重向旧时明月 等雪宜将破衣补完,那两支红烛也恰燃到尽头。这冬夜山村小屋中三人,便各自回床榻歇下。不知是否因附近的山魈树妖已被一扫而空,今夜山村的夜晚格外静谧。躺在外间的床榻上,醒言只听得里屋一些辗转反侧之声,那应是小琼肜,听说要去哥哥家,兴奋得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又听了村中远处几声断续的狗吠,辛劳一天的少年便也渐渐入眠。 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在碧水塘边撩水洗漱过,醒言就见村间的土路上,那水精女子苏水若一身白衣,正沿着清水池塘袅袅走来。 见她过来,醒言记起她昨天的话,赶忙将她迎进宜雪堂里。 进到屋内,苏水若却没急着跟他说归山事宜,只是在草堂外间静坐,跟醒言闲聊。言谈间,醒言偶尔提起回山之事,苏水若只是轻言浅笑,告诉他,这事要等那位雪宜姑娘一起来谈。这时,雪宜正在里屋红漆妆台前,帮那位失眠晚起的小妹妹梳妆打理。 在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醒言也得知,原来他们住了几天的宜雪堂,正是水若和她夫君的婚堂。在醒言几人入住前,那位痛失爱妻却又无能为力的憨实青年,只能常来堂中打扫,聊寄思念之情。 听了水若说的这些家常话,醒言心中想想,也觉得像苏阿福那样,眼睁睁看着爱侣一步步往死路行,虽是生离,却要死别,内心中一定痛苦非常。 又闲聊一会儿,寇雪宜便领着琼肜从内屋走出来。见有客人在,琼肜一边揉着睡眼,一边有礼貌的跟这位大姐姐问好。 等雪宜她们出来,闲谈便转入正题。原来,和醒言预想不同,这位上清水精,并不想带自己相公一起回罗浮上清。苏水若告诉四海堂这几人,她在罗浮洞天之中,修行数千年,也清冷数千年;这回终于下得山来,才知这茫茫尘世中,万丈红尘里,竟有这许多趣味。而现在又让她遇上真心相爱之人,晓得了牵肠挂肚的滋味,如此一来,便再也不愿回到那无限清冷的仙山洞天。 听她这么说,醒言不由自主便朝旁边那位俛首倾听的清婉女孩儿看了一眼,似乎也是若有所悟。见她不想跟自己回返师门,醒言倒也没什么懊恼。只是稍想想,觉得还是要应景劝上一两句,不管成不成,也不枉掌门师长一番嘱咐。 只是还没开口,那善解人意的水精便瞧出他心思,抢先说道: “堂主请勿烦虑;您是我恩公,我又怎会让恩公难处。方才水若也说,要等雪宜妹妹一起来议事;这两全其美的法儿,正是要雪宜妹妹帮忙。” “哦?此事和雪宜有关?” 醒言一听,大为好奇。只听苏水若侃侃道来: “堂主也知道,先前那树妖老贼,趁我有孕在身,法力大损,便施邪法将我困住。之后种种作为,都是想将我水性真元逼出,好助他修行,早日飞升。若是堂主晚来一步,恐怕真要被他得逞。而那水能润木,到了那时,恐怕即使恩公神剑在手,也很难将他降住。” “呀!我还没想到这层。那,这和雪宜有什么关系?” 听了苏水若之言,醒言也隐隐想到些什么,但还是开口问个确实。听他相问,眼前这浮游洞天数千年的五行水精,掠了掠鬓边头发,抿嘴一笑,嫣然说道: “张堂主,如果水若没猜错,堂主堂中这位雪宜姑娘,应是水木之属,尤以木性为甚。” “呵……” 听苏水若说出雪宜来历,醒言讪讪一笑,略带尴尬的问道: “那这又怎样?” “这样,水若便不需回山;雪宜姑娘正宜得水,只要我把与生俱来的水之菁华逼出,交与她带回罗浮即可——” “还请张堂主替我护法!” 看起来苏水若心意已决;这些话一连串说完,还没等醒言与她细细商量,便已是颀身立起,闭起双眸,双掌合于胸前,转眼间整个人就沉浸在一片蓝汪汪的光华之中。这水蓝色的光晕,幽邃空明,不停从苏水若窈窕身形上氤氲开来,宛如涟漪一样,一圈圈朝四外晃漾开去,转眼便充盈一室。若仔细观瞧,这些晃晃荡荡的幽蓝光华中,还有数不清的细小水泡,不停的生成飞腾,直至破碎。身处其间,醒言忽觉得四处冷气直冒,恍惚间好像又回到前些日的魔洲岛,又潜到海面之下,四下里寒水回荡,海流奔袭——只不过与那几次潜泳不同,现在这空蓝透明的水华,寒气侵入肌理,似乎怎么都避无可避。 幸好,这样至阴至寒的水气并未持续多久。等蓝洼洼的水光充盈一室,片刻后便朝内不停收缩,转眼间这一屋的水光,便已凝结成一颗鸡卵大小的幽蓝水滴,在苏水若手掌上方不停的旋转;看那颜色,依旧明透,却已变得更为幽邃,其中变幻着晶莹的光影,将周围几人的脸上映上一层蓝幽幽的光辉。 “这便是『水之心』。” 苏水若轻轻说道。这时听得出,这位天地生成的水灵,声音已变得喑哑嘶哑。此时,看着手中这滴从自身逼出的至纯水元,苏水若的神情也颇有些复杂。怔了怔,她便一声轻叱,这滴幽蓝的水之心忽然飞起,然后缓缓飞到对面女子的眉心,倏然而没。刹那间,寇雪宜遍体蓝光大盛,光盈一室;只不过转眼之后,便又恢复如常,彷佛与前一刻没什么两样。 见得如此,已是心力交瘁的苏水若,憔悴的脸上仍是挤出一丝笑容,似是颇为赞许。笑得两声,便无力的跌坐在身后凳上,倚住桌边不住的喘气。原本神光盈然的水精,此刻浑身微微发抖,已是一副羸弱模样。 见得这样,醒言记起先前水精“护法”之语,便赶紧运转太华,一股至清至纯的清力冲指而出,化作流光一缕,迎风展成厚大的光膜,将苏水若紧紧包围;这太华道力化成的光膜,仿佛一顷温暖的水波,将有如风中残叶的水精稳稳托住,助她回复精力元气。 又过了一会儿,等苏水若略略恢复,苍白的脸上便勉强一笑,说道: “谢过堂主。等雪宜妹妹回到上清,把水之心放入飞云顶的石太极中,那『水极四象聚灵阵』,便又可全力运转,助我上清子弟修炼。” 听苏水若口吻,显然她把自己当作上清宫一员。顿了顿,她又挣扎着说道: “不过,在此之前,不知雪宜妹妹可否帮我一个忙?” “姐姐请讲,雪宜定当尽力而为!” “嗯,那我先替这合寨村民,谢谢雪宜姑娘的恩德!” 原来,听苏水若说,这翠黎村民确是蚩尤后裔,因上古大战中一些恶行而得到上天诅咒。只不过数千年以降,这诅咒也该解除。本来水精下山前来,正是顺应劫数,帮火黎遗民解除诅咒。只是几个月下来,诸般法事做齐,只剩最后下一场雪,便能大功告成,却不料半路杀出个千年老树妖,坏了整件事体。而她现在,经了这场劫难,即使水之精元仍在,一两年内也不可能作法降雪。 因此,现在苏水若请求,因雪宜得了水之心,有灵水滋养,法力应能支撑下一场雪,这样翠黎村这方火旱水土,从此便能安居乐业,四季分明。 听了水精前辈这请求,雪宜自然没有不答允之理;跟堂主稍稍请示一下,便答应下来。其实,苏水若并不知道,这降雪一事,四海堂这三人早已做过。就像先前在浈阳,即使没有水元之助,只要配合着醒言的“水龙吟”“风水引”,雪宜一样能行。正因为这样,醒言心里有底,便跟水精前辈拍着胸脯保证,说这降雪之事就包在他四海堂身上。 送走苏水若之后,这降雪之事并没马上进行。因为听苏水若说,她那集聚数千年的水之精元刚刚离体,数年内反不能再受风雪之寒,她便准备和她相公迁出此地,往南方炎热之地隐居。 离别时刻很快到来。到了这天下午,苏水若夫妇便来和醒言几人告别,然后在全村父老的目送下,丈夫携着行囊雨伞,悉心搀扶着妻子,慢慢踏上村南山坡的蜿蜒石径,逐渐消失在那道石梁之后。而在那告别之时,苏氏夫妇又告诉醒言,说女子腹中的孩子,将来若是男孩,便取名“念言”;若是女孩,便取名“琼雪”,以纪念他们对他夫妇二人的恩情。 当相依相偎的夫妇走远,那全村父老便渐渐散去。只是此时,一向随意洒脱的少年,却不知想到什么,仍是呆呆的立在村头,朝那夫妇二人消失的方向久久凝视,怔怔的出神。在他身旁,那两个女孩儿自然静静相陪;偶有山风吹来,便裙裾飘摇,青丝飞扬。此刻她俩,正陪着堂主一起发呆,一起朝南边遥看—— 却见目光尽头,那朵朵流云之下,山中蜿蜒的石径上,早已是空无一人。 大约就在苏氏夫妇走后的第三天上,雪宜终于在堂主示意下,给翠黎村人作法降雪。于是当那彤云密布、长空雪落之时,容颜本已如仙的女子,再婉转飞到半空里,全身泛着淡蓝的光辉,在那漫天纷糅的雪花中翩跹舞袖,往来作法,便更像是一位冰雪女神,从天而降,在半天中随风飘举,凭云升降,以莫大的神力,给这方诅咒之地带来千古未闻的吉祥雪霰。 一时间,翠黎村的百姓村民,合村出动,全都跪在自家门外盈寸积雪中,对着天上那位雾鬓风鬟的冰雪仙子,无比虔诚的顶礼膜拜,唱颂不已。 当作法完毕,那大雪氛氲交错、蔼蔼浮浮,从天空纷扬而下时,雪宜便收了法身,飘然落下,赤足踏在洁白积雪上,朝自己堂主姗姗而去。这时候,在旁人崇敬的目光中,这位雪袂冰纨的妙丽仙子,虽然莹洁的玉足彷佛飘不点地,但那风姿绰约的款款而行,却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韵律,一下一下,敲击在众人心底。 “禀堂主,婢子幸不辱命,请堂主察看。” 飞冰散雪的女神,走到那淡然微笑的少年面前,却隐去全身的光辉,俛首盈盈一福,跟他恭敬的禀告。直到这时人们才幡然醒悟,原来那位呼风唤雪的神姬仙姝,却还是那少年的下属。 “有劳了,雪宜。” 见雪宜见礼,四海堂主微微一笑,神色颇为嘉许。而此时待在一旁的小妹妹,忙递上一方丝巾,让做事归来的雪宜姊擦擦汗水——虽然,雪宜娇婉面容上滴汗也无,但也接过丝巾,谢了一声,在脸上轻轻擦抹,然后再递还给小小少女。 此时立在少年眼前的这位冰雪女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得了“水之心”的缘故,那本就清婉绝俗的姿容,现在更是清丽幽绝,一张粉靥上如敷春雪。而此时的山村,已被掩映在寸许多厚的白雪下;“雪中无陋巷”,放眼望去,简陋的山村中已到处琼楼玉宇,宛如仙境。 略去之后种种闲话不提,大约到了第五天头上,四海堂这行人终于启程,告别了盛情挽留的黎家山村,往醒言家乡的方向迤逦行去。 对于琼肜雪宜来说,第一次去拜见堂主的父母,不惟小女娃一路兴奋,连那一贯清冷从容的女子,也变得紧张不安,常常不知如何自处。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喜欢我?” 一路上,琼肜反复在问自己这个问题;然后,又反复的自行回答: “一定会!因为哥哥的爹娘喜欢哥哥,哥哥又喜欢我,所以他们也一定喜欢我!” 随着这样合情合理的问答反复进行,小女娃的信心也越来越强。而每次当她这样自问自答之时,她那位雪宜姊,也变得紧张无比,屏住呼吸,等待着小女娃说出那从没变过的回答,彷佛小妹妹所问的,正是自己。人说“近乡情更怯”,但这般看来,现在这三人中,反倒不是那位归乡的少年最为忧心。 就这样走走停停,从容而行,大约半个月多后,终于快要接近饶州城。这一路上,因为按照礼节,第一次上门要带些礼物,雪宜琼肜二人每到一处,便四处找寻当地的特色名物。听人说,老人们比较爱吃甜点,这两姐妹俩便一心留意那道侧坊间的美味糕点。只是,这些礼物点心,她俩总是买得太早;结果即使再是百般保存,最后为了保证新鲜,还是不得不由四海堂三人提前吃掉。 他们就这样一路吃来,直到连那位最贪嘴的小女娃也快吃腻时,那梦萦魂绕不知几回的饶州城,终于耸立在他们眼前。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八章 茅舍竹篱,自饶天真清趣 这天上午,说话间醒言三人便远远看到饶州城的轮廓。 这是个冬日的早晨,空气清冷,晨光中景物一片萧条。脚下这条城西的驿道,两旁树上的叶子早已掉光。从郊野上吹来的西北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吹到行人身上,将一股寒意顺着脖子灌进衣领,让人遍体生凉。城外道路上络绎不绝的进城行人,大多缩着脖子,闷着头一个劲儿的赶路,只盼能早点进城,找个地方歇脚,暖和暖和身子。 当然,这些绕身而吹的西北风虽然寒凉,但对醒言这三人毫无影响。寒冷的朔风里,雪宜的神色倒比平日更加自若,脂玉一样的素手中提着一个粗布行囊,跟在醒言身后款款而行。琼肜此时,仍是那么好动,颠颠着跑前跑后,偶尔发现道旁树木枝头残留的一片枯叶,便好像碰到天大的发现,兴奋的让堂主哥哥雪宜姊抬头一起看。 见她这番天真烂漫,原本乡关将近心情激荡的少年,心中也不禁稍稍平复,脸上露出莞尔笑容。 过不多久,醒言三人便跨进饶州城的城门洞。来到城里,身后高大的城墙挡住了野外吹来的寒风,眼前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道两边商贩吆喝不停。红火的市景,让这清冷的冬日也变得有些温暖;此时那明亮的阳光再从城墙垛上射进来,照到人身上,便让人觉得好生暖洋洋。 进了饶州城,耳中听着嘈杂而亲切的乡音,口鼻里呼吸着早市特有的食物香气,远游在外两年的游子,忽然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家乡,还真有一股熟悉的气味;即便自己走出多远,离开多久,也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就是哥哥常说的那个城吗?” 神色复杂的少年身畔,琼肜正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的朝四下不停张望。 “是啊!这就是饶州城。哥在这城里,呆了十几年!” 说起来,这饶州城本就不大,醒言又打小就在城中厮混,按理说来,那些街坊邻居应该早就认出他来才对。只是走了这大半天,虽然身后尾随了不少市井行人,旁边的商贩市民也对他们指指点点,但过了几条街的功夫,居然没一个人叫出他醒言的名字! 也许,当年的少年已经长大。两年的清修磨砺,已足够把他从一个整日混生活的穷苦小厮,改换成丰神清俊的公子哥模样;而更重要的是,此刻他身边那两个女孩儿,俱是娇娜仙丽,小女明媚,大女出尘,行动间恍若天人—— 二女这样的体态姿容,即使放在佳丽如云的扬州城,也已是超凡入圣;现在行走在这小城中,又如何不让满城哄动!一时间,即使那些当年和醒言大有渊源的街坊四邻,也全都将两颗眼珠死死盯住他身畔那两个绝世娇娃——一双眼睛早已不够用,哪还顾得上要去察看是谁在和她们同行? 这些惊艳的市民,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花了么?眼花了么?那仙女儿白天就下凡了?” 且不提所到之处人群骚动,再说醒言,带着堂中这俩女弟子,又转过两条街,来到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场所。 刚到了此处,醒言便看到一位胖子正在台阶前卖力的吆喝: “各位南来北往的大爷大婶、公子小姐们!快来咱稻香楼享用早膳!咱稻香楼,可是那上清宫堂主曾经照料过的酒楼!” ……听了这公鸭般的破锣嗓,不用说,一定是那位吝啬成性的胖掌柜了。当即醒言便上前,笑着打起招呼: “我说刘掌柜,生意不错嘛!” “那是那是,承惠承惠!” 听见有人称赞,稻香楼老板刘掌柜赶紧转过头来,要看看这位识趣的好人是谁。 “你是……哎呀!” 毕竟是开门做生意之人,这胖乎乎的刘老板真个眼力惊人;才一踅摸,便立即发现这人是谁。当即,身体发福的酒楼掌柜便猛一转身,奔上台阶就往酒楼门里逃去。 “站住!” 慌不择路的胖掌柜,几乎才跑得两步,就只见眼前人影一闪,那位当年被他得罪的少年就已经挡在他面前! “哎呀!” 见前面无路,刘掌柜便赶忙转身;谁知刚一转过来,他便只觉一股寒气逼来,面前那两个俏丽女娃儿,正一脸不善的挡在自己面前。 见得如此,胖刘掌柜只好转过身来,一脸讪笑着跟眼前少年陪话: “咳咳,张大堂主,当年是小的不对,是我狗眼看人低!堂主您说,您老人家今天要怎么才肯放过小人我!” 一脸嘻笑着恳求完,便等少年发落;但真等醒言眉毛一扬,想要说话,这位刘掌柜却又立即吓得脸色苍白,赶紧哀求道: “张堂主!大人不记小人过,您下手可千万要轻些啊!” 见他这么害怕,醒言却哈哈一笑说道: “老东家,您说哪儿去了?我这张堂主可不是白当的,哪还会跟你计较当年那些鸡毛蒜皮!” “啊?” 此言一出,心中忐忑不安的刘掌柜顿时如闻大赦。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当年的惫懒小伙计话一说完,自己身后那股不停逼来的彻骨寒凉,顿时消失。只是刚等刘掌柜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却又觉着有些不对,便小心翼翼地问道: “既然堂主不想报仇,那不知为啥要抓住我?” “哈!” 听他相问,醒言又是哈哈一笑,然后肃容认真说道: “是这样,刚才我听见你拿我当幌子招客——你该知道,当年我和清河老头走街串巷帮人净宅请神,那商誉是极好的;你现在拿我当幌子,要是趁机抬高菜价,克扣分量,那不是砸我招牌?” “呼~” 虽然此刻少年表情严肃,说话认真,但刘掌柜却打心底里真正松了口气。定了定神,他那张胖脸便笑得稀烂,赶紧力邀张堂主和两位仙女一起上楼视察。听他邀请,醒言便带着雪宜琼肜欣然上楼,饶有兴致的检看了一番菜价,再大致望望满楼食客面前已经上了的菜点,便知这稻香楼,虽然往日颇为不良,但现在是真的洗心革面,价美物廉了。觑得空处问问原因,那刘掌柜立时谀词如涌,极言这都是醒言的功劳;因为有了他这块金字招牌,自然客如云来,又何必再……说到此处,胖掌柜忽然醒悟,赶紧闭口不言。 检看完毕,刘掌柜又极力挽留醒言几人在酒楼用膳;但此刻醒言归心似箭,又如何有心情吃饭。见他坚持要走,真心感谢的刘掌柜也没办法,只好跟里间大厨吩咐一声,让他们做好一桌上等酒席,稍后送到马蹄山张府去——见他盛意拳拳,无可推辞,醒言也只好应了。 此后,醒言又大致问了一些情况,便和琼肜雪宜离开酒楼,往城东去了。 等他们走得远了,那位满心欢喜的刘掌柜,心中一个疑惑忽然解开: “呀!张堂主说的那清河老头,不就是那位上清马蹄别院的清河真人嘛!” 想到这里,这位酒肆掌柜的心中不禁又敬又畏,虔诚想道: “唉,都是我等凡人没眼力!怪不得这一老一少,当年就走得这么近,原来,他们都不是凡人!” 不提他心中敬畏,再说隔着稻香楼两条街的一处街角,现在那儿正支着一座粥棚;粥棚里两位小道士,正坐在棚中,负责给贫苦之人施粥,发放过冬衣物。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要是换在别处,这样的行善粥棚前定然人潮如涌,衣衫褴褛之人络绎不绝。但现在这处标明“上清善缘处”的粥棚,却是门可罗雀,半天也不见人来。因此这两位小道士,无所事事,现在正靠在撑起棚子的竹竿旁,笼着手在那儿晒太阳。 正这样懒洋洋的打发时光时,其中一位年轻道人,忽然推了推旁边那位正盯着行人背影入神的小道士,说道: “净尘兄,你看刚才过去的那位少年,像不像原来那个张醒言?” “哦?” 正看得入神的净尘道友,被旁边道士一推,这才如梦初醒,恍恍然说道: “张醒言?惭愧,刚才我光顾看那两个仙女,没注意旁人……” 说到句尾,净尘已完全清醒过来,诧道: “咦?净明你刚才说的是那位好命的张堂主?他不是在罗浮山上享清福嘛……” 不说他们之后争论净明是否眼花,再说醒言,走过几条街,转过几个街角,快到城东门时,他还是特意留意了一下东门附近那个李记杂货铺。只是,店中那位当年梦萦魂绕的姑娘没看到,却见一个面相憨厚的小伙子,正在柜台前忙着招呼客人。看了一下,醒言认出,那青年正是离此处不到半条街远的王木匠之子,王大有。看来,现在这王大哥,已经和他青梅竹马的李小梅成亲了…… 就这样行行走走,不多久醒言三人便走出东城门,踏上前往马蹄山的官道。也不知是不是因马蹄仙山崛起东郊的原因,原本记忆中崎岖不平的郊野驿道,现在已变得平坦宽大,几乎可以并排驶过三辆马车。在各处州县游荡了这么久,如此宽大整洁的官道倒还真不多见。 一路上,醒言又看到不少行人,手中提着香袋,上面绣着“上清马蹄”。不用说,这些一定是上清宫马蹄道院的善男信女了。 大约半晌之后,醒言依着那刘掌柜的指点,带着二女直奔马蹄山而去。过不多久他们三人便看到,在那座巍然高耸、云气缭绕的大山脚下,道旁有一座向阳的茶棚,一幅“茶-免钱”的幌子正飘摆随风。 按着刘掌柜的说法,那张员外张夫人,也就是醒言的爹娘,此刻就该在那座茶棚中积德行善,给过往的香客游人免费供应茶水了。 一路行来,终于要见爹娘了。 “呀!两位小姐快里边请!” 忽见两位模样出众的女孩儿在茶棚前停下,那位正闲在垆前的和蔼大婶,赶紧招呼一声,手脚麻利的拿过两只茶碗,放上些茶叶香片,给她们准备茶水。只是,正这样忙碌不停时,却见那两个女娃子一动不动,站在茶棚前并不进来。 见此情形,醒言娘有些诧异;正要相问,却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娘!孩儿回来了!” “……” 这声音不大,但却无比清晰,醒言娘不禁一时呆住。等过了一会儿,定了定心神,她才看清茶棚前那片明烂的阳光中,正立着自己不知牵肠挂肚多少回的宝贝孩儿——是啊!正是自己宝贝孩儿! 愣了片刻,朴素的村妇终于清醒过来,整个人都变得慌里慌张,一双手不停搓动,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好。 “孩子他爹!孩子他爹!是儿子回来了!” 慌了半晌,她才想起要提醒老伴,便朝棚里大叫。 “慌什么慌。” 正在茶棚一角和老伙计聊得不亦乐乎的老张头,见老伴慌慌张张,便大为不满,说道: “什么事嚷这么大声?不就是——” “啊?!儿子回来了?” 到了这时,便连老张头也知道,醒言儿回来了! 久别重逢,一家团聚,自然让人格外激动;等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醒言娘便在茶棚垆前搁下一块“凭君自取”的木牌,连围裙也顾不得脱,便和老伴一起将儿子迎回家去。而直到走上回家的山路很久,这老两口才知道,原来先前那两位如花似玉、有如戏里仙子一样的女孩儿,竟是和儿子一起!而且,她们的称呼还是那么的怪异。 到了家中,两个女孩儿便给老夫妇俩见礼: “四海堂主座下婢女寇雪宜,拜过老爷夫人!” “醒言哥哥座下小妹张琼肜,拜过叔叔阿姨!” 直到这时,醒言才知自己还是疏忽了;这一路行来,竟忘了跟这俩女孩儿商量一下如何称呼。 等拜见过爹娘,雪宜便从包袱中取出两双绣着嫩黄“寿”字的青布鞋,略含羞涩的双手奉给醒言双亲,说这是她们姐妹俩给堂主爹娘的一点小小见面礼;这之后,琼肜又上前呈上最近买来的桃酥糕点。 此时,老张头夫妇见这俩女孩儿行动温婉,举止有礼,直把他俩乐得合不拢嘴!而那醒言娘,把布鞋先给丈夫看过,又拿到自己手中反复观看,越看便越觉得惊奇,忍不住啧啧称赞: “寇小姐,您这女红真不错!看这针脚,没有十几年的苦功也做不成!” 醒言娘只赞雪宜,因为这样精致的针法,不太可能是那个粉嘟嘟的小囡扎出来。听了娘亲这话,醒言赶紧提醒,让娘亲直接叫寇姑娘“雪宜”便可。 就在这时,那位羞着脸等着夸奖的小妹妹,赶紧跟哥哥的娘亲提醒: “阿婶,那个字儿,是我写的哦~” “是吗?” 听琼肜这么一说,张氏夫妇顿时肃然起敬: “这字真好看,就像朵祥云一样!” 对他们来说,那些识字之人都十分值得尊敬;何况,还是这么小的女娃子! 这番初见过后,接下来张氏夫妇二人,便手忙脚乱张罗起中饭来。醒言的爹娘,虽然因为儿子的缘故骤然脱了贫寒,但他们一辈子当惯山民,仍然十分善良淳朴。现在对他们二老来说,儿子归来反倒不那么重要,如何招待好这两位贵客,才是一等一的问题! 而在这忙碌之中,那两位仙女一样的尊贵客人,又总是想着要帮手;于是这山居之中,推辞之声便不绝于耳。 又过了一会儿,正当老张头要去场院鸡窝中捉鸡来杀时,却有几个城里伴当挑着食盒上门,说是稻香楼的刘老板让他们送来,请张堂主一家享用。 略去闲言,到了这天下午,这张家小哥带了两个女孩儿回家过年的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整个马蹄山村。而张氏一家,向来都和邻里关系很好,富贵之后也不望周济村里穷人;因此现在听说张家公子回来,那些热心的山民便让婆娘抱着鸡鸭腌菜,上门送给张家。 而除了大人上门,那些村子里的小伢子们,也来看张家哥哥带回来的“妹妹”和“媳妇儿”—— 望着趴在门柱边朝自己好奇张望的孩童,小琼肜非常好客的请他们进屋来玩。等初始的胆怯认生过去,这群还穿着开裆裤的小伢便七嘴八舌问起话来: “琼肜姐姐,你真是醒言哥哥的小妹妹吗?” “是啊!还是童养媳呢~” 竟有人叫她“姐姐”,琼肜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可是,琼肜姐姐,二丫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呢?” 提出这疑问的,是个穿花棉袄,比琼肜还矮一头的胖小囡。这小妞儿正奶声奶气的置疑道: “我和我家哥哥,很早就在村子里认识了呀~” 听了她这可笑的问话,琼肜却想也不想就理直气壮的回答: “二丫妹妹,姐姐是你们醒言哥哥半路上捡来的啦!” “这样吗?” 听了琼肜这回答,周围小童们都有些半信半疑。不过,那胖乎乎的二丫却接受了这答案: “原来姐姐也和二丫一样!我问过我娘,二丫也是她从半路捡来的!” “这样啊!” 听了二丫的话,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只是在这片赞成声中,有个稍大的男孩却有异议: “胖丫,你说得不对!我听我娘说,我是从我家房后的草垛里捡回来的!所以——” 这男孩儿极为自信的说道: “所以胖丫还有大家,都该是从我家后院草垛里捡来的!” 顿时这话又在这群孩童中引起一片争论。 “真可爱呀!” 见到这群小孩儿七嘴八舌的争论,琼肜心中却有些感慨: “真是小孩子呀!想法就是这么古怪有趣!” 想至此处,小琼肜赶紧回身拿了一盒路上买来的糖果,分发给这群可爱的小伙伴吃。 闲话略过,大概就在午饭后一个多时辰,醒言家门前忽然来了一位道童。只见这青衣白袜的小道士,进门见礼之后,便对醒言躬身一揖,清声说道: “禀师叔,净云接得清河真人号令,请师叔前往后山思过崖,与真人一叙!”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九章 青山看遍,人间私语如雷 “这老头消息倒灵通!” 见小道童来请,醒言也不担搁,嘀咕一句,便跟在净云小道童身后往马蹄山后而去。琼肜雪宜此时,则在里屋招呼那群小童,忙得不亦乐乎,醒言暂时也就由她们去了。 此时的马蹄山,早已不是当年那副光秃秃、孤零零的小山丘气象。在这蓦然崛起的仙家福地行走,只见脚下这条清静的山路,曲曲折折,蜿蜿蜒蜒,朝远处伸入山岚云雾,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山路的右侧,是一道流水潺潺的沟壑,左边则是高耸的巨石山岩,块垒硬直,朝路中倾侧,直欲扑人而来。 虽然现在已是隆冬,但此时醒言右边的山沟中,依然草木繁茂,碧绿青葱。交相错落的藤蔓枝条,上面跳跃着娇小的山鸟,不时发出啾啾的鸣叫。藤架之下,又传出潺潺水声,应该是泉水在底下山沟中流过。而身右那些嶙峋的山壁石岩间,又生长着一蓬蓬茎叶柔长的书带草;从旁边走过,那一丛丛带着山间冷露的草叶便不时拂上人面,让人感觉到一阵清凉酥痒。 在山径中行走时,看到这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醒言也忍不住跟净云赞叹,赞叹这福地马蹄山,真应了那句“山中无四季,福地长春时”。 就这样行行走走,在山间白云中几进几出,醒言净云二人终于来到清河老道所约的后山。等到了后山思过崖,净云便作了个揖,说了句“两位师叔谈玄论道,晚辈便不打扰”,然后便转身离去。 等净云走了,醒言朝前面观看,果然发现在前面不远处那座连绵的山嶂石崖之下,若有若无的山雾中正傲立一人。此时山间云岚渐起,那人袍袖飘拂,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倒还真像位神仙中人。 “这老头在弄什么玄虚?” 咕喃一声,醒言便迈步朝那人站立之处走去。还没走到近前,那老道人听得脚步声,便转过身来,跟醒言打招呼: “哈!醒言你真有心,记得回来看我这把老骨头!” “哈哈!” 一年多后,等醒言见了清河老道,也是忍俊不禁,哈哈笑道: “我说清河老道,你也真是没变!” 此时那清河老头虽然一身峨冠博带,但那张老脸上嬉皮笑脸,正在朝醒言挤眉弄眼。 “清河真人,别来无恙啊!” 到得跟前,醒言便装模作样的打躬作揖,跟前辈真人见礼。见他打趣,那清河老道也脸色一肃,一本正经的说道: “无恙,无恙!看张堂主脸色,一脸喜气,也是好事近了吧?” “呃?” 听得这话,醒言便知不妙,知道这老头儿便要取笑。果不其然,接下来清河立即松了一脸面皮,嘿嘿笑道: “嗬嗬,堂主归来,合山哄动,都说你带回俩女娃儿,模样儿长得不赖,说话间就要请我帮忙挑个黄道吉日,拜堂成亲……” “好说好说!” 醒言已经认识这老头多年,知道他浑没个正经,也不当真,随便应了一声,截住话头问道: “清河老头,上次罗浮一别,不知你在这马蹄山一年多来,生意如何?” 此言一出,恰似说到老道痛处,清河脸上立即神色一黯,痛心疾首说道: “唉!声名累人、声名累人哇!你看——” 说话间,这位上清宫马蹄别院院长,将宽袍大袖一拂,跟醒言诉苦: “自从老道当了这劳什子院长,顶了这副衣冠,便再也不好意思下山去赚些外快。以至于现在,腹中酒虫动了,只好去你家蹭酒。亏得张老哥人好,到今都不见嫌!” “哈~” 清河馋酒事迹,今天中午家常饭席上醒言倒也略略听说。不过,还没来得及嘲笑,醒言似乎想起什么,便面容一肃,忽然恭恭敬敬的跟清河老道躬身一揖,认真说道: “醒言少年远游,还要多谢前辈照拂二老之恩!” “哈……这臭小子,当年就提携你一起赚银钱,谁料到今天才记得谢我!” 听醒言郑重,老道士却挤挤眼,在那儿装糊涂。 见他如此,醒言却似早已料到,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 方才他作礼感激,其实全是因为今天中午席间听爹爹说,这清河道长,曾帮他家吓退一个恶霸。 原来,醒言被朝廷封了中散大夫,赐下的百亩稻田,就分派在饶州城外。本来这是好事,并且马蹄张家之名,早已在饶州传遍,照理说不会有什么麻烦事。但不凑巧,偏偏有个外来的富户,为人蛮横,对此事并不知根知底;又仗着朝中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当官亲戚,便不把此地乡民放在眼里。 这外来的富户,在饶州城外也买了几十亩田地,恰好在醒言家的稻田边。而醒言家这水稻天地,乃官家亲赐,太守又知道底细,自然拨的是饶州最肥沃的上等良田。因此,依着这富户本性,自然少不得在耕田犁地时,指使家中佃户,渐渐往醒言家田亩中侵扰,一垄两垄,初得陇又复望蜀,再加上两家田亩交界甚长,这一两季下来,竟然有七八亩良田落入他手。 按当时世理,对庄稼人来说,这侵占田亩之事,几乎和抢老婆一样严重。但老张头毕竟憨厚,见有恶霸欺凌,初时也不敢交涉。这忠厚山民只想着,毕竟别人家用下稻种,好歹等别人收割了再跟他们理论。谁知,等那稻子一割,老张头再去跟那富户一说,却只得了恐吓。那为富不仁之徒,不仅不愿将侵占的田亩交还,反而还生出许多歪理,想要拿自家几亩贫瘠田地,换老张头更多良田。见那富户如此蛮横,老张头心眼儿实,又不善言辞,自然郁闷而返。 不过,也合该那乡霸晦气。那之后过不了几日,清河老道便来张家喝酒,对饮之时偶尔听老张头诉苦几句,老道顿时勃然大怒,酒也顾不得喝,站起来便说要去跟那恶霸拼命。见他酒气熏天,老张头当时自然吓了一跳,想将他拦住;谁知手一滑,竟让那酒意盎然的老头摇摇晃晃奔去。 接下来,等到得那恶霸地头,这上清宫的别院院长便一阵破口大骂,高声大嗓跟那恶霸富户叫阵。自然,才骂得两句,那富户场院中打手便蜂拥而出,喝骂着要来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糟老头——清河老道平日本就衣冠不整,胡子拉碴,那天又喝得东倒西歪,自然不被人放在眼里;见有软柿子可捏,哪个还不个个争先? 谁知,这些奋勇向前的恶棍打手,刚冲到半路,便被那清河施出一招旋风扫堂腿,“唰唰”两声飞出脚上两只草鞋,隔空打个正着——那草鞋,自从脱离老道脚趾,便迎风越晃越大,初如箕斗,渐成磨盘,等到了那些打手跟前,两只破草鞋已变得跟两座小山一般大,遮天蔽日,飞洒着老头脚底的灰尘泥土,朝恶仆打手们泰山压顶般轰去! 接下来的事儿不用多言;只知那恶霸富户此后逢年过节,必来醒言家送礼赔罪。刚才醒言跟老道士作礼言谢,正是为谢过此事。不过,等谢过之后,见清河装聋作哑,醒言便忍不住望着远处无尽的青山,悠悠说道: “唉,清河你也真是,我们道家人,应该清静无为才是。那打打杀杀,始终是不该的……” “哼哼!” 听醒言这么说,清河老道终于忍不住,气呼呼道: “好个臭小子,居然还说风凉话!那我问你,换了你该怎么样?” “唉,换了我——” 见老道着急,醒言忽然大乐,哈哈大笑道: “换了我?自然要仗剑上门,让这些欺凌百姓的恶霸从此『清静无为』!” “咳咳……” 此事告一段落,醒言忽又想起一事,便问道: “清河老头,你怎么想起约我在『思过崖』见面?奇怪,怎么那年我走时,不知道马蹄山有什么思过崖?” “这个——” 迟疑一下,清河呵呵一笑道: “其实这思过崖,是我后来设立,供我门中犯了过错的弟子闲步散心用。此地风景不错,我爷儿俩又一年多没见,自然要寻个风景佳处郑重相见!” “哦?真的?” 从清河老道口中认真说出来的话,少年总是有些半信半疑,便朝四下望去—— 此时那山雾渐去,醒言看清,原来他和清河老道,正站在半山间伸出的一座天然石台上;原本远远看到就在清河近前的山嶂石崖,离此地其实还隔着一段距离。从这石台上望去,对面那连片的山崖峻秀雄奇,顶天立地的石壁线条刚柔相济,宛如经过鬼斧神工的雕划,十分毓秀钟灵。与一路看到的山景相比,眼前这石壁山崖,确实颇有可观处。 而在东边这座接天矗立的天然画屏之南,青石壁间又有一道瀑布飞流之下,飞珠溅玉,落在瀑底水潭的青石上,摔碎成千万点,不时腾起一阵阵雪白的烟雾。此时又有一缕阳光从身后照来,那瀑布腾起的水雾中,又隐隐有一道绚丽的彩虹。而这眼前从南到北的山崖石壁上,藤萝蔓生,青翠碧绿,处处垂蔓如绦,白色的山鸟与褐色的野猴,一起在悬空的藤萝中飞掠跳跃,为这如画的山屏又增添了几分灵动的生气。 见得这派动静皆宜的出尘气象,饶是醒言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大加赞叹。听他赞扬自己发掘的景点,老道清河也忍不住喜形于色,大为得意。 只是,正在这时,一阵山风吹来,醒言却听得隐隐有一阵嘈杂声顺风传来。 “老道,怎么这清幽之所,还有人语喧哗?” 虽然顺风而来的人语声并不响亮,但落在听觉敏锐的四海堂主耳中,还是清晰可闻。听醒言这般问,清河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神色,然后便神色如常,伸手拍拍脑袋,好似现在才想起一事来。 “对了醒言,我还没带你在这思过崖四处走走。你且随我来。” 马蹄山的清河真人,这时就像个带人游玩的向导,正跟少年喋喋不休的说道: “我们顺着这石阶,下了这观景台,便来到马蹄山思过崖风景最好看的山谷底。” “呀,这儿还有石阶。” 直到这时醒言才发现,原来脚下这半山伸出的天然石台,旁边还凿着一条石径,盘旋向下,通到下面的山崖谷底。拾阶而下,到得山谷底部,醒言这才发现,刚才的石台在头顶翼然凌空,底下还别有洞天。刚才的人语喧哗,正是从此处传来。 此刻,在这片山间溪谷间,正有一群士子打扮的游人,大约有十数位,在山崖底下的泉涧旁摇头晃脑,吟诗作对。 看起来,这群文人书生正在仿效古人曲水流觞的雅事,在那儿饮酒作诗。思过崖底部的山泉溪水,从南面那半亩瀑布水潭而来,在一片南高北低的浑圆青石中潺潺流过,碰到北边一处石壁,又盘桓而回,从另一路流回,正好环转成渠。眼前这群文人墨客,便拿木碗注上水酒,放到潺潺流溪中,飘到谁的身前,便探手取出,吟诗一首。 许是此地清幽,又有曲水流觞助兴,醒言听得一阵,发觉这些人正是文思泉涌,诗意勃发。 听了一些时,醒言忽见其中有一人似得了佳句,被周围文友一番赞扬,便欣欣然走到一旁,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递给旁边那位侍立的小道童,然后从道童手中拿过一支石笔,一手持杯喝酒,一手执笔挥毫,在那面光洁如镜的白石壁上刻画起来。 “这是……” 见此情形,醒言颇觉奇怪,便问旁边老道怎么回事。见他相问,老道清河得意一笑,捻须说道: “醒言有所不知,这些读书士人,喜欢我道家名山福地,常来游玩。老道便怜他们路远,酒水食盒携带不便,就在入山口处售卖酒水食物,省得他们辛劳提携之苦。而他们在这清幽山景中,自然诗兴勃发,吟诗作赋。若得了佳句,便愿意在旁边石壁刻下,说不定千载之后,也有后人前来观看。因此,我便费了辛苦,用道法特制了石笔,方便他们在石头上写划——” “那为什么要交钱?” “交钱?那是当然!” 清河老道理直气壮的说道: “我道家天然石壁,若是刻上腐句酸文,岂不大煞风景?这些游客,若想刻下诗文,可要深思熟虑想清楚,因为刻一字就要五十文!而若是刻下诸如『竹溪李生到此一游』之类,一字罚钱二两!” “妙哉妙哉!” 听得老道之言,醒言立即拊掌大笑,赞道: “妙哉!一字五十文,一首短诗几近一两,则不至于太贱,以至于满壁冗文;又不会太贵,让这些士子文人不愿出钱——真是巧妙之极!” 一言说罢,这俩当年走街串巷合作赚钱的老搭档,便相视嘿嘿一笑,十分投契。 吹捧一阵,那清河老头脸上却忽现愁色,愁道: “醒言老弟,虽然这法子,『损有余而补不足』,颇能周济穷苦。只是一年多下来,我上清马蹄别院在饶州城中施粥送衣,原本穷苦之人得了救济,都去做正当营生去了,以至于现在赚的这些银两,花不出去,又不能私下拿来买酒喝,想想真个烦人!” 听了这话,醒言此时也不禁真心佩服老道的慈善心肠。略想了想,便给他出主意: “老道,你这眼光何其窄也!饶州一处周济完,不妨再去其他州县设粥场,比如左近的鄱阳、星子县城……” “对对!” 一言惊醒梦中人,老道清河茅塞顿开,眼前一亮,脱口附和道: “鄱阳、星子县,还有石南、石北县城,都可以周济到!” 说话时这老道清河,手舞足蹈,俩眼又目视南方,眼光穿过山谷望向远处的天地,显得志向十分远大。 正当他有些忘乎所以之时,却又听少年诧异问话: “咦?老道那又是啥?” 原来正是醒言无意中顺着老道目光向南望去,却见那瀑布附近有块一人多高的白石,光洁的石面上写着三个红赭粉嵌成的大字: “思过崖”。 笔力颇为雄壮奇拔。这倒没啥出奇,只是那石碑旁边,却有位书生正在摆摊卖画。画摊左右,各挑着一副布联,上面各写着一句话: 静坐常思己过; 一日三省吾身。 在他面前的小木桌上,纸笔碗碟俱全,还用卵石镇纸压着一叠洁白的画纸。 “此地怎会有画匠摆摊?” 听得醒言疑问,清河一笑告诉他: “醒言你是说那位李书呆?他啊,也是饶州城人,从小一心读书,只想取个功名。只是他为人有些迂腐,读书也不开窍,积年累月也没读出多少出息,却把家底败光,一贫如洗,弄得他糟糠之妻,要快将他这结发相公休弃。老道在城中云游,看到他可怜,又知他丹青还不错,便请他来这思过崖石碑旁给人画肖像,也能赚上俩钱,好歹能养活妻儿。” “哦,原来如此!” 醒言原本也有过没钱的时候,听了清河之言,正是感同身受,感叹几声。 这二人正说话时,便见那位正在看书的李书呆已有生意上门;一位衣冠楚楚的书生跟友朋酬答完毕,便站起身来,摇摇摆摆踱过去,叫了声“李兄”,便挺胸叠肚立在那块思过石碑旁,请李书呆给他画像。 “怎么样?要不要也去画一张?李书呆画工还是不错的。” 清河老道见醒言呆呆看着那边,还以为他眼热,便拍着胸脯保证: “我跟画摊主人熟,你若想照顾他生意,我替你说说,管保能打个八折!” 只是,清河老道极为热络的替那位书呆子招揽生意,醒言却彷佛全没听见他说话,仍是怔怔出神,直到清河老头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方才如梦初醒。 “奇怪——” 神色恢复正常的少年突然冒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便跟清河说道: “我说老道,依我在罗浮山上清宫当了一年多的闲差,对那掌门真人灵虚子的为人也颇为了解。依我看来,你这副脾性,正该对他胃口,怎么当年又会被他赶下山来,只来这僻远市集中当个跑腿的道人?” “这个嘛……” 清河老道闻言,正要辩解,却听少年继续说道: “还有,老道你当年传我的那炼神化虚之法,起初我只以为是你在耍玩,拿瞎话儿诳我——但这两年多来,我这当年的市井小哥儿,读经多了,见识广了,觉得那炼神化虚短短的两篇,实是博大精深,隐隐竟含天地至理——” 说到此处,醒言转过身来,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老道那张嬉皮笑脸,认真问道: “老道,醒言跟你相识这么多年,现在又同列上清门墙,这两年多来,你也渐渐得了掌门谅解,独自执掌这诺大一座山场,所以我想问,清河真人——” 说到这儿醒言已换了称呼,郑重问道: “到得今日,真人您能否告诉我此事的来龙去脉?” “这……” 见他如此认真发问,老道清河也敛去一脸嘻笑。熟视醒言半晌,又沉默片刻之后,清河忽然就像松了口气,开口说道: “也好,到今日,此事也该让你知晓。你且随我来。” 说得一声,清河便转身而行,在前面袍带飘摇,重又朝刚才的观景石台登去。 等两人重又到了观景台上,老道清河便伫立在石台最南边缘,一时并未说话。于是立在观景台上的少年身边,似乎只剩下天声人语,鸟鸣猿啼。 此刻,老道清河两眼盯着南边山屏中透进的清亮天光,神色悠然,彷佛已陷进久远悠长的回忆。沉思之时,偶有一缕山风吹来,到了清河身前,便被他伸出手去,约略一旋,那绺桀骜不驯的浩荡山风,便忽然变得乖巧温柔,在他指间旋转成柔弱的风息,然后被轻轻一拨,发放回白水青山中去。 此际此时,老道清河表面似乎依然是那个恬淡无忌的老头,但站在他身后,看他那宽袍大袖被山风鼓荡飘扬,醒言便清楚的感觉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已好像和前一刻完全不一样。 似乎,这老道掩藏半生的另一面,直到此刻才完全展示在自己的面前。 又过了一会儿,那清河才彷佛从悠久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回转身形,对着一直静待的少年清声说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醒言你可知这几句话从哪本典籍中来?” “《道德经》!呃……” 清河诵出的这几句话,醒言当然熟得不能再熟。自小在书塾中便读过,那灵虚掌门又曾告诉他,那上清绝术“天地往生劫”,也要从《道德经》中悟得。如此一来,这本道家经典他更是倒背如流。只是,见清河这样问出,脱口回答后,醒言却反而有些迟疑起来: “清河为什么要问这个?这问题真这么简单么?” 正在犹疑时,却见清河点点头,说道: “不错,这正是我三清教主所着《道德经》中头一句话。只是,在这经书中,还有这么几句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三清教主说,我等凡人,若想要修得自然天道,便要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只是醒言你可知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究竟该如何才能去法地、法天、法道,乃至法自然?” “这个……弟子不知。” 此时那悠然说话的老道士,淡然言语间却似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以至于原本相熟的少年,不自觉便用了门中敬语。只是刚刚回答,却见那道人淡淡一笑,然后口吐数言——于是那番惊世骇俗、前所未闻的话语,便在山风中悠然传来: “不,醒言,其实你已经知道了。” “你手中那炼神化虚二篇,正是当年三清教主传下的天地自然之法。若能修成,你便可窥得天地之理,自然之道,便可无药而可长生……” 说到此处,老道那缕追随风尾传入少年耳中的话语,虽然依旧恬淡轻悠,但听在少年耳中,已变得有如九天雷鸣: “唉,这坊间传刻,妇孺皆知的《道德经》,原本便该叫《道德法经》才对……” “呀……” 倏忽间,少年忽觉得眼前重叠的青山,忽然间活动起来,和老道人那平淡的笑容一起,化身成汹涌奔腾的万马,一齐朝自己眼前逼来!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十章 月皎风清,重醉旧时风景 “今人惯知的《道德经》,只不过是三清教主的书简删去『炼神化虚篇』而已。” 刚听得清河这句声音不大的话语,醒言却一时懵住。直过了许久,他才重又清醒——老道清河若说的是其他少见的典籍,恐怕他也不会如此震惊;但那老子道德二经,却是自古流传,街知巷闻;现在突然知道这道德经竟还有第三篇,如何不让他吃惊? 愣怔良久,等嗡嗡作响的脑袋重新平静,醒言才满腹怀疑的问清河: “那为什么千百年流传下来,这《道德经》只有道、德二篇?从来都没听说过有什么法经!” 见醒言质疑,刚说出惊天动地之语的清河老道,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这番反应,好整以暇的捻须答道: “此事说来话长;我被贬谪,也与此事大有干系。” 直到这时,清河老道终于第一次在醒言面前承认,他来饶州不是什么入世修行,而是真的犯错贬谪。只听他说道: “其实醒言你可知道,那三清教主化身道德圣人,遗下的道德经文,手稿卷册就藏在罗浮?” “哦?是嘛!” 到了此时,再听到这些前所未闻的话,醒言已不似开始那般惊奇。 “是啊!” 山风之中,清河继续说道: “老子在湘竹上手刻的道德真经,名为『上清简』,就收藏在罗浮山飞云顶的天一阁中。上清宫之名,其实是由这道门至宝而来!” “呀!” 听到这儿,机敏的少年立即就联想起一些事情,失声叫道: “难道、难道老道你烧了那三清教主的手稿?!” “是啊!” 到得今日,终于可以将深埋心底数十年的秘密说出来,那原本脸色淡然的清河老道,也禁不住变得神色激动,脸色苍白,颤抖着嘴唇说道: “想我清河,当年是何样威风?上清掌门首徒,丰神潇洒,道法双绝,连着三届在嘉元会上独占鳌头——当年的『上清狂徒』,那是何等的威仪!” “唉!只可惜……” 说到这儿,老道幽幽的叹了口气: “可惜到如今,只有我这样貌身形,神采不差当年,而其他,都老了……” “哈!” 正经着说到现在,醒言熟识的那个嬉笑怒骂的清河老头儿,到此终于故态复萌。不过虽然打趣,但所述内容仍是让少年动容: “老道那时年不过三十,便领了天一藏经阁首席之位,那是何等的荣耀?只是有次醉酒之后……” “烧了道德经原稿?” “是啊!所以后来才被贬到你饶州小城。不过当年事体,今日说与你一人得知——” 现在清河倒没卖关子,朝四下望望,又闭目凝神仔细听听,确知周围没人能听到他们谈话,便压低着嗓门继续说道: “那上清竹简,上面所记,也不过是当下流传的道德经文而已。虽然字迹古雅幽重,但在我们这些熟读道家典籍的上清弟子眼里,那竹简上面所书内容,也早已见得惯熟,没什么新奇。只是,有次我在藏经阁中巡视,偶然动起心思去看看上清简,却在最末发现比寻常经文多出一行字——『欲究天人至理,穷自然大道,可将此简烧掉』!” “啊?!” 初闻此言,醒言一惊,但随后就脱口说道: “难道那『炼神化虚篇』,须烧了上清简才能看到?” “是啊!” 听了醒言之言,清河赞许的看他一眼,说道: “这道理其实说得挺明白,最末这行字也写得挺大,和前面笔迹也一样。想来那历代的掌门长老,都已不知看过多少回。” “只是,这三清教主手书流传下来的竹简,乃是道门一等一的宝贝,谁敢就因为这行字,就把竹简一把火烧掉?何况那道门之祖是何等人物?他又怎会像寻常江湖人那样,行下这样无聊手段?万一只是句祖师戏言,试一下后辈弟子尊崇之心,这样的话,要是依言烧掉,说不定立马大祸降临,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者,即使没有天罚,光这烧毁祖师手稿一事,就足够为千夫所指!” “是的,确是这样!” 听得清河分析,醒言琢磨一下,觉得确是此理。只不过,清河接下来一番话却让他大开眼界: “我上清门中历代掌门,也大抵都这么认为。只是到了当前一脉,我师傅灵虚掌门,并不这么认为。” “呃?” “嗯,自从我发现那行字迹,后来有一次跟灵虚掌门随便说起,想不到他却大为认真,当即便跟我说,其实他也早就将这事记在心里,思前想后,考虑过很久;现在既然我提起,他便有一事跟我相求。” “求你烧掉竹简?” “是啊!” “哦……明白了!” 虽然清河还未明言,但醒言已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 接着下来,自然是那本来就有几分狂性的上清首徒,依着掌门恩师之言,偷出经卷,找个没人地方从容烧掉上清竹简,望空中记下那“炼神化虚”二篇。然后,自然被人发现他酩酊大醉,身旁残留一堆竹简;犹有几分余温的酒壶底下,则余着一堆黑灰…… 想到这里,醒言便恍然大悟,跟清河说道: “是了!正因掌门要跟你做这一场戏,所以反倒要坚决罚你!这样一来,门中其他长老,反而不会怀疑你们师徒串通,还会不停劝掌门平息怒气。毕竟那道德经文,早已流传下来;上清竹简虽然尊贵,但既然已被烧掉,那就是定数,上清派中豁达道者居多,反不会太过计较——更何况,道门圣物在本门中毁去,追究起来上清派难脱干系,自然更要三缄其口。这样一来,原本力主严惩你的灵虚掌门,想要再将你起复,遇到的阻力就会极小!” “哈哈,说不定正是如此!” 清河闻言一阵张狂大笑: “哈哈!果然不愧是我老道亲自挑选的道经传人,这眼光,果然不差!” “呵~” 听了老道这话,醒言倒真想起一事来,便问道: “老道,认真问一句,当初你为啥专将经文传我?为什么你自己不练?——莫非,真是因为你看出我大有向道之心?……哈~” 说到这儿,再回想起自己当年热衷拜师学道的真实动机,醒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他发笑,清河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挤眉弄眼说道: “当然当然,当初正是看出张家小哥向道之心甚坚,才——不过,” 清河忽然话锋一转,正经说道: “不过你可曾记得,有一次你跟我说过,有晚你在自家祖山白石上遭逢怪遇?” “是啊!” 经老道一提醒,醒言这才想起一些前尘往事,便恨恨说道: “那次你好像还嘲讽我,说我呆傻来着!” “呃……有吗?其实老道一向忠厚老实,可能是你记错了也不一定。” 清河眨眨眼睛,一脸无辜,顿了顿又说道: “其实那次以后,我就发觉,你身上已经满蕴灵机,说不定便能练就祖师传下的炼神化虚之法……” “哦?” 这老头儿,果然和他走街串巷做生意一样,外憨实猾!只见他得意的说道: “老道那时虽然法力被锢,但眼光一样了得!当时我一眼便看出,你头上神光盈尺,身周清气缭绕,定是有了不凡遭遇!” “而听了你后来零零落落所述经过,老道我愈发肯定,醒言你一定是得了马蹄山蕴藏的仙山灵机——” 说到此处,老道清河的言语又有些缥缈起来: “其实,仙家福地马蹄山,不知几世几岁上竟晦隐山形,缩埋地底,这也是玄门一大悬案。也不知是何缘故,或是被哪位神人施法,典籍记载的福地马蹄山,竟能掩盖所有灵气仙机!” “只是历经几百上千年后,那福地洞天蕴涵的庞大灵机,总是要应时而出。本来灵虚掌门卜卦算出,饶州马蹄本应更早出世;但人算不如天算,居然被你半路杀出,上应了天星月华之力,吸去许多仙机菁华,生生往后拖了几个月,才得破土而出!” “噢!原来如此!” 醒言闻言,恍然大悟。清河接着又道: “而那炼神化虚二篇,我早已看过不知几百遍,都能倒背如流,却怎么也练不成。那时忽看你神光蕴然,便想着不妨死马当活马医……” “……” 听老道揶揄,醒言却没反击,而是在心中恍然想到: “怪不得,在那罗浮山上,灵虚掌门处处对我这新晋弟子另眼相看!” 不过,虽然清河瞒到今天才让他知道内情,但醒言心中却丝毫没有怨怼。毕竟,此事事关重大,若是随便泄漏,不仅清河会倒霉,更会连累他那个同样不拘小节的掌门恩师。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这俩师徒便会被天下道门同声唾弃。而醒言想想,他自己原本只不过是一介市井小厮,能得到这样机缘,混到今天这样地步,更应感恩才是,又怎能有丝毫怨言? 因此略想了想,醒言便躬身一揖,跟清河真人诚恳道谢。 见他谢礼,原本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的清河老道,也挺身而立,坦然受了他这一拜。 只是,当醒言直起身来,却忽见眼前这位洒脱不羁的上清狂徒,忽然也学样弯腰躬身一揖,然后神色庄重的说道: “四海堂主,今日老道却也有一事要跟你相求。” “咳咳!和我这后辈干嘛这么客气!有什么事,老道你尽管说!” “好!是这样……” 原来,听清河一番言语,原是想让醒言传授他那炼神化虚的心得。 老道这样要求,自然合情合理,醒言当即一口应承。只是,正当清河老头闻言四下飞奔,殷勤为少年寻找合适落坐的山石时,却忽然只觉一阵狂风袭来,转眼就将他整个人抛向天边! “这是?!” 在这阵腾云驾雾般的飞抛中,上清首徒头晕目眩之余,隐约看到底下地上那个少年正负手而立,瞑目从容,宛如睡着。 “不是在作弄老道吧?——呀!” 正这么想着,清河突然觉着,自那些在眼前不断变幻飞旋的青山石岩中,猛然吹来数百道庞大无比的风息气机,有如大江长河,朝自己一泻奔来! 清河本已被狂风吹起的身躯,再置身于这样强大无匹的清气灵机中,顿时就好似变成一个落水的孩童,在凶猛的漩涡中回旋挣扎;又好像一片树叶刚被无情的秋风吹起,身不由己,翻转无定,在轰然而来的气机中不住飘零。 而这时候,若是谁的眼力好到能看清高空中那个有如飞鸟落叶的老道,便会发现那成百数千道强大的风飙,每到老道身边,并不贯体而入,而是揉转一下便擦身而过,朝无尽的远方飞去,直至飞散无形。 “师伯!” 清河这样情形,自然落在附近那些上清弟子眼里。顿时,便有不少在半山腰采药砍柴的弟子脱口惊叫。而这样情形,那些这在思过崖山谷中往来酬唱的游客,自然也都看到。一时间这些文人士子惊惧交加,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在附近这些人发现之后,还没想出该做出怎样反应时,却见到那抛飞半空、看似凶险非常的老道士,剧烈动荡的身形突然放缓,渐渐便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托着,逐渐飘然落地。见老道人安然无恙,附近之人才知观景台上那二人,只不过在考较道法,便都把一颗心放下,赞叹几声,继续做自己的事去。 而那位刚在九天云雾里转过一遭的老道被云气托回地上,还没等站稳,便急吼吼开口问道: “醒言!刚才弄的什么玄虚?——你还没跟我讲解如何『炼神化虚』!” “……” 见老道急切,醒言却一时并不答话,只是嘻笑不语。一直等到老道急得抓耳挠腮之时,他才慢慢说道: “清河老道,你刚说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等祖师传下的至理,若能说出来,便不是大道了。” “这……” 清河闻言,一时哑口;过得片刻,才喃喃说道: “是,是啊……那炼神化虚篇,我不是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想得两眼发晕么?此时又何须再多言语。” 蛰伏多年的老道,沉默下来,开始仔细回味起刚才那磅礴无匹的天地灵机汹涌而来的玄妙感觉。想得一时,便若有所悟;想要开口言说,话到嘴边,却只是大笑不止。 少年同样大笑,道: “那就去我家喝酒!” 老道一样欣喜: “好好好!喝酒喝酒!” 一老一少这番闲话完毕,等踏上归途时,已是晓月东升,暮色初起。洁净的山月,朝这座寂静山场中投下皎白的月华。带着些凉意的山风从旁边的山沟中吹来,将二人道衣飘飘吹起。行走之时,若是那树木稀少之处,脚下的山路便一片洁白,彷佛一条素白的缟带伸展入远处的山石;若是树木参天之处,则少年与老道的肩上便落下斑驳的月影,图案细碎迷离。行到半路时,那老道兴致忽来,又放声歌唱,唱道: “十年踪迹走红尘, 回首青山入梦频。 携取仙书归市隐, 春花秋酒一般亲……” 歌声苍然,惊飞数只山鸟。 不知何故,老道这简单的歌曲唱词,落在醒言耳里,却觉得无限悲凉。往日傲对青山不可一世的道门骄子,混迹于贩夫走卒中二三十年,那番忍辱负重,若是细细想来,真个是动魄惊心——看着前面那个落寞的背影,听着那沧桑旷达的山歌余音,一时间醒言竟是鼻子一酸,竟有些要泪下潸然。 就这样行行走走,歌歌唱唱,不多久便看到自家的山房。在一片月白风清中,少年看得分明,在那如水月色里,正有两个女孩儿倚门相望,等他归来……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十一章 市尘得雪,酬唱无改乡音 等山间论道归来,已是暮色低垂,山月满身。快到家门口时,醒言看到琼肜、雪宜正倚门而望,一如以前在罗浮山千鸟崖一样,等他这外出办事的堂主归来。 这一晚,清河老道就在醒言家中和她们一起喝酒吃饭。按着山村规矩,醒言娘在一旁侍侯酒食,忙着端菜盛饭;见得这样,雪宜也不入席,想要替她帮忙。这样好心,自然被醒言娘坚决谢绝。 等坐到席间,开始时雪宜自不必说,就连琼肜也有些拘束。倒是老道清河,打量了这俩俏丽女娃儿一眼,便回头跟醒言大加称赞,说他堂中这俩女弟子出落得越发好看,他这堂主有福,一定要把杯中酒喝干。 等酒过几巡,这家常饭桌上的气氛也变得热络起来。大人们喝酒时,琼肜便双足蜷跪在木凳上,挨着桌子一口一口的扒饭。正吃着,也不知道小丫头想到啥,忽然便抱过锡酒壶,探着身子去替清河老道斟了杯酒。 见她这样举动,大家有些不明所以,却听小女娃儿忽然开口,正一本正经的跟清河道谢: “谢谢清河老伯伯,在琼肜妹妹雪宜姊认识哥哥之前,帮我们照顾他!” “……” 此言一出,顿时满座莞尔;那个一脸莫名的老道士,口中恰含着一口酒,等听清眼前这明珑小女童的话,顿时“噗哧”一声,酒喷如箭,幸亏赶快低头,才没把酒水喷到桌上! 就这样喝酒吃饭,冬夜的山村小屋中其乐融融,一片热气腾腾。 酒席间,醒言又跟老道请教,说历练途中刚得了一只灵芝,想献给爹娘,但不知道该让他们怎样服食才好。听他说起,清河顿时大感兴趣,让他把灵芝取来看看。 等醒言从里屋取来那只蟒妖佘太献上的灵芝漆盒,一经老道打开,顿时清香四溢,充塞满屋,一股似兰非麝的香味正氤氲满鼻。 等打开漆盒,见到这灵芝祥云一般的形状,清河顿时眼睛一亮,告诉众人,说是这盒中盛的,乃是难得一见的野山灵芝;看形状,应该有四五百年之久。 见老道大惊小怪的赞叹,醒言倒有些奇怪,问道: “奇怪,我不是常听有人说什么千年灵芝吗?这个才四五百年……” 此言一出,老道顿时一阵嗤笑。他告诉醒言,那些寻常市井药店中所谓的“千年灵芝”,常常夸大了上百倍。真正上了百年的灵芝,并不多见。而眼前这朵四五百年的灵芝,已可称得上难得一见到异宝,道家称作“芝宝”。对于芝宝而言,反倒不必服食,只要养在卧房中日夜熏陶,自然就能益寿延年。 听清河这么一说,醒言顿时大喜,当即就捧着灵芝盒儿,敞开着在爹娘房中。 等酒终人散,醒言便取出路上买来的醇酒,送给老道清河。为了携带方便,从各地买来的名酒,一路上全都被醒言囫囵装在一个皮囊中;因此此刻送出,醒言便有些歉然。 只是,刚跟老道道歉一两句,却见清河拔开酒囊木塞,才嗅了几下,便哇哇大叫,说道这酒绝佳。见他乐不可支,醒言也很高兴,又看他今晚酒喝多了,脚步虚浮,便劝他不如将这沉重酒囊暂寄这里,明天再帮他送到山上。 这样好心建议,却被老道一口回绝。醉醺醺的老道,把酒囊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只宝贝,两眼警惕,生怕醒言心生后悔,借故要回。 见他这样,醒言也无法,只好将他送出门。等到了门外,醉意盎然的老道一个不察,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这一趔趄,倒把老道酒意惊醒几分。略想了想,清河便定了定神,口中忽然响起一阵呼哨,其音清凉绵长。 “哈~这老头儿,虽然酒醉,中气倒挺足!” 正在清河这阵清啸余音袅袅之时,醒言忽听空中传来一声鹤唳,转眼间便有一只白鹤自天外飞来,翅转如轮,带着呼呼风声落到屋前石坪上。见到这只体形硕大的白鹤,醒言顿时醒悟: “是了,定是老道招来仙鹤,要骑鹤归山了。” 正这么想着,谁知老道一步一摇歪斜着上前,只把那酒囊往白鹤背上一放,回头又忙着找老张头要来几根草绳,将那酒囊在鹤背上系牢,又努力睁着醉眼,反复检查几遍,才在鹤首边嘟囔几句,然后将白鹤曲颈一拍,发放它回马蹄山住处去—— “哈……这老道,真是嗜酒如命!摆弄这般神通,原来只是要将酒运回。” 见此情景,醒言忍俊不禁。又见老道醉态可掬,却不管不顾的伸脚朝山路上踏去,醒言便赶紧上前扶住,一直将他送到山上石居才返回。 等下山回返之时,被清凉的山风一吹,醒言那些许的酒意便完全散去。在月影斑驳的山路上彳亍而行,再回想起刚才老道人一路又歌又唱的醉憨模样,醒言忽然觉得,这位相交多年、看似俗气非常的老道士,却比自己之前遇见的所有才智之士更为睿利。下午在后山,听了清河那番话,一直还只觉得淡淡然;但等白日的喧嚣过去,行走在这夜深人静的山路上,再想起他那番话,醒言忽觉得,为求大道至理,冒着各样可怕的罪名,烧掉三清教主的圣物手稿,那需要何等的见识与勇气。 在风吹林叶的松涛声中,醒言想到,那化胡而去的三清教主,能想出这样办法,让后辈道门衣钵弟子不可拘泥前人死物,固然是大智大慧;而放到悠悠后世,真个敢依言而行的后人,千百年以来,又能有几位。 这般想着,便有一阵山风吹来,让他只觉得遍体清凉,神识更明,更加迈稳了步伐,顺着山径一路前行。在他身后,正是清光相随,山月逐人而回。 一夜无话,等到了第二天,醒言便带着雪宜琼肜,带上礼物,去城中拜访故旧。头一个,自然是醒言的启蒙恩师季老先生。 在季府书房拜见季老先生,这位德高望重的季门族老,见到自己当年无心栽培的贫家少年,今日竟成了大材,不仅成了上清派的堂主,还被朝廷特擢为中散大夫——这两样,对他这士林宿老而言,可实在了不得。成为中散大夫,对于醒言这一寒家子弟而言,十分难得,季老先生着实替他高兴。不过族中官宦倍出,这点于季老先生倒还罢了;只是少年所入的上清宫,在爱好清谈的士林老先生眼里,正是玄门清谈的正宗;平时上清高人都难得一见,若要能成为其中的首脑,那更是难得! 因此,等真个见过醒言,再看看他身后跟着的那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娃儿,老先生便乐得合不拢嘴,口中连道: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颜如玉!” 等奉上给老先生的礼物,醒言又去当年读书的塾堂中拜过孔子像,之后,又在季老先生强烈要求下,跟季家私塾中那些读书子弟们,宣扬了一下自己当年如何勤勉读书,这才事业有成——自然,当年逃课做工之事,已换了个差不多的说法,说是养家糊口之时仍不忘读书,端盘送碗之际想的都是圣人之言! 之后回到书房,偶然说起他也教两个女弟子写字,季老先生便大感兴趣。说得几句,琼肜便自告奋勇,在纸笺写下几个字。为了不给堂主哥哥丢脸,书法时好时坏的女娃儿这回很聪明,只写了自己最近练得极熟的“寿”字,柔逸娟挺,写了几遍。 自然,这样好看书法,老先生一见之下顿时大乐,当即许下诺言,让这位再传女弟子提个要求,无论什么,他一定满足——谁知,预备送出天大礼物的季族老,听了小丫头的丫头,顿时哭笑不得。原来琼肜什么都没要,只是说想拉拉季爷爷下巴上好玩的山羊胡…… 望着恩师没可奈何的弯下腰,让小妹妹扯了扯胡子,醒言心中无奈的想道: “唉,这确实挺合琼肜脾气……” 不过幸好,看来自己的老师很喜爱这个写得一手好字的可爱小丫头,对于这样几近玩耍的要求,毫不介意。季老先生依言履行诺言之时,倒彷佛是一位正在逗晚辈玩耍的慈祥祖父。 跟季老先生谈过一阵养生之道,之后又去了花月楼。心怀坦荡的少年堂主,对于自己曾在青楼帮工的经历,丝毫没什么芥蒂。倒是那花月楼的老鸨夏姨,再次见到这道门的堂主、朝廷的命官上门,倒是大为诧异。恭敬礼敬之余,这夏姨便鬼鬼祟祟,压低着声音将贵客往后堂隐秘花厅引。 见她这样,醒言自然知道是何用意;谢过她好心,便告诉她不必。虽然此地不文,但他觉得做人不能忘本,虽然今日富贵,往日贫贱,但只要心下坦荡,完全没必要故意回避。 因此,谢过夏姨好意,醒言便带着琼肜雪宜,就在花月楼大厅中找了个席位坐下,与各位故旧姐姐相见——两年过后,再回到饶州,直到此刻来到花月楼中,醒言才有些感觉出世事沧桑,人事代谢。当年的“花月四姬”,如今已经风流云散,只有蕊娘还留在自己花楼上,只是已经许久足不出户,不再下楼。而其他女妓,醒言大都已经不熟。在这些新面孔中,有些样貌甚稚,年纪看上去几乎和琼肜差不多,却装出一脸老成的欢笑,看得醒言一阵心酸。 而以前那个活泼多话的小丫头迎儿,奉了蕊娘之命给他这故人捧来果盘,再次相见了,却已是沉默寡言,态度羞涩。原本身量短小的小丫鬟,现在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不多的几句对话间,醒言看得出来,迎儿对自己这当年的乐工仍是颇有情谊。只是,不知是现在少年已变得丰神俊朗,气质清醇,还是他身边那两个女孩儿实在婉丽出尘,迎儿和醒言对答之时,神沮气短,颇为局促。见她局促,醒言好言宽慰几句,也就不再多言。 而这次重游花月楼,醒言还见到一个意想不到之人。这人就是那位曾和他打过一架的“霹雳追魂手”南宫无恙。 撇去开始的忸怩,已是一身护院打扮的南宫无恙告诉醒言,自那次在花月楼中被他教训之后,才知道市井中卧虎藏龙,人外有人。这样一来,便想到自己往日骄横跋扈,自然惹下不少仇人,想起来分外惊心。于是这横行江淮的江湖豪客,一时心灰意懒,只想找个安定所在过过平静生活。 见他倦了,他那两个好兄弟,自然也是大为赞同,准备和他一起退出江湖。拿定主意,他们这哥仨思来想去,竟发现自己最熟悉的,还是那家被逼着洗碗三天的花月妓楼。 一番游逛,重新回到花月楼,跟老鸨夏姨一说,夏姨当即答应。夏姨也是颇有见识的妇人,看出他们几个是真想改邪归正;当时正好原来的护院骨干去当了道士,便让他们兄弟仨当了护院头目,开出不错的工钱。 听南宫无恙这番讲述,不经意时又见他和夏姨眉目间颇有情意,醒言便哈哈大笑,半真半假的举杯敬这位南宫兄,祝他终于过上安定平稳的日子。 正当他为当年的故旧有了好结局而高兴,却忽听身旁那个小妹妹开口说道: “你就是那个南宫大叔么?” “……是啊。” 听了琼肜相问,南宫无恙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醒言闻言,侧脸看去,正见这小丫头听了回答,忽然拿手紧紧捂住自己盘中的糖果点心,警惕的说道: “可不许你来抢我的东西!” “……” 原来在千鸟崖那些平淡日子里,醒言往日发生的一些大事,都已讲给那个爱听故事的小妹妹听。而这个“一拳击退抢笛坏叔叔”的故事,正是小琼肜最爱听的段子之一。 且不提桌前那南宫兄的一脸尴尬,再说醒言,此时夏姨正吩咐了楼中乐工,给这几位贵客奏乐佐酒。听得丝竹声响起,醒言朝乐池中看看,发现这些往日的旧搭档,倒是大都还在。于是听得这熟悉的丝竹乐曲响起,醒言一时技痒,便站起身来,走到乐工中去,取出玉笛神雪,和他们一起合奏起来。 醒言和这般旧搭档配合倒是娴熟,只是这样一来,原本热闹非凡的妓楼大厅中,却顿时息了喧哗;那些来花月楼寻欢作乐的酒客,早已在交头接耳中知道少年身份,现在见他这位上清高人、朝廷命官亲自奏乐,与民同乐,顿时个个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的欣赏起来。 只是见得这样,醒言觉得坏了客人兴致,倒反而有些索然无味。因此,为了不影响当年老东家的生意,醒言搁下送给楼中姐妹的几匹丝绸,便即告辞。 等出了花月楼,醒言又陪雪宜、琼肜去街中购买首饰衣物。现在这两女孩儿,十分有钱,因为今早临出门时,醒言娘塞给她俩几锭白银,让她们给自己买几身绸料衣物,不要舍不得花费。有此举动,是因为虽然醒言娘只是寻常村妇,但心思十分细腻;观察了一两天,她已经看出,这两位在她心目中有如天仙的女孩儿,身上穿着的寻常衣物,还不如城里的姑娘小姐穿得华丽;而那琼肜小姑娘昨天穿的衣袄,背后还发现有两道缝补的针脚。恐怕,自己那孩儿,延续了自家贫门小户的一贯俭省习惯,平时不大舍得给她们花钱。这样一想,醒言娘顿时大为歉意,当即从首饰匣子中取出五十两白银,分给雪宜、琼肜花用。 说起来,此刻醒言的爹娘,比他们儿子还有钱;因为先前在郁林郡见到居盈,知道她身份,生性孝顺的少年,实在记挂家中父母生活,但自己又不知如何上奏,便少有的厚着面皮,请居盈帮个忙,看能不能在合适时帮他“递个奏表”,请朝廷把他的俸禄,不要发到上清宫,而是全转到饶州家中。 当时见他这样诚惶诚恐的样子,居盈倒觉得有趣。帮他“递个奏表”,那是少年想象不到她公主的威仪;在少年眼中看起来牵筋动骨的大事,在她眼里,只不过是随口一句话而已。 略去这些隐情,等到了第二天,刚想着要在家中清闲一日,却忽听山道上一阵敲锣打鼓,嘈杂的脚步声顺风传来。听了响动,醒言忙赶出去看看,便看见一队人马打着饶州太守的旗号,正从山脚下朝他家赶来。 等到了他家石坪上,那些打头的差役们放下四五口披红挂彩的礼箱,轿子里则钻出位穿着太守袍服的官员,满脸堆笑的迎上前来,跟醒言打恭行礼。 见父母官来访,醒言不敢怠慢,赶紧请他进门,好茶好点心的招待。 见有官员前来,醒言爹娘见礼之后,便去内屋回避。倒是琼肜雪宜,不知这些官场规矩,仍旧立在一旁,看这位不速之客和堂主如何说话。 自然,见了这俩仙子一样的人物,太守开场白便是一阵夸赞,直道醒言大有仙福。 等客套过后,一阵闲谈,醒言才知道,饶州原来的姚太守,因为治内出了马蹄山这样的祥瑞,在今年初就升官到京城做事去了。而他临行前,跟这位新来的陶太守办理交接事宜时,偶然说起为官之道,便跟这位继任者好生叮嘱,说道如果想和他一样升官,便一定要侍侯好马蹄山的张氏一家。 虽然这位前太守说得高深莫测,但看他后来一路高升,陶太守自然不敢不听他的话。这次醒言回来,刚到饶州城,他就得了手下线报;又听了手下幕僚的谋划,等了一日,估摸着这位张堂主已经见访过各位故旧,这才敢来马蹄山上拜访他这中散大夫。 一番谈话,不多久便到了饭时,醒言便留太守在家吃饭。见他挽留,陶太守稍稍推辞一下,也就欣然答应。当然,这也是先前幕僚的设计;一顿饭倒罢了,只是这样一来,他和这位神秘张家的关系,便更进了一层。 等茶余饭后,又稍微客套几句,陶太守便告辞离去。于是醒言这返乡之后的山居生活,终于得了些清闲之时。 就这样悠悠然然的过了几日,这天傍晚,正是云霞满天,夕阳正好。带着琼肜雪宜,去过山上马蹄别院和清河谈玄论道,刚回到家中,一转身却不见了琼肜。此时雪宜正去帮醒言娘做晚饭,醒言插不上手,便走出门来去寻琼肜,看她什么地方玩耍。 出了家门,四下看看,又在石坪下的山路上走出几十步,便看到不远处一块面对着山脚平川的山石上,正坐着那位好动爱玩的小姑娘。琼肜这时背对着自己,端坐在青石上一动不动,就像尊雕塑一样。见得这样,醒言倒有些惊奇,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想看看她在干嘛。 等到了近处,醒言便发现,原本整日都很开心的小女娃,现在那张胖鼓鼓的脸蛋儿上,竟神色肃然,似乎遇到什么难题,微微低头,紧锁双眉,骨嘟着嘴唇,在凝神认真观看那两只缠结的小手。等再靠近些,醒言发现这小妹妹鬓角旁边的额头,竟沁出一大滴汗珠,在微拂的山风中挂在额头。 “呀!琼肜定然是遇到十分难解之事。我一定要帮她排解一下!” 这般想着,醒言便放重了脚步,走了过去,又轻轻咳了一声,说道: “琼肜,在这儿干嘛呢?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可以让哥哥帮你吗?” “呀!是哥哥来了~” 正在掰着手指头发愁的小女娃,见醒言到来显得十分高兴,赶紧举起手掌,朝他摇了摇,如出谷黄莺般清脆说道: “哥哥来帮我算算!琼肜算了好多遍,可是都不对!” 哦,原来是在做算术题;这些学习法术所需的术数算理,醒言教她识字之时,也顺便教过。 “是什么算术问题呀?” 醒言觉着,这小妹妹也想不出什么高深难题来;即使不小心想出一个,对他这饱读闲书的四海堂主而言,还不手到擒来? 正当醒言轻松自如的打着如意算盘,便听琼肜说道: “是这样的,哥哥你也知道,这些天听那些大人们说,你当了朝廷的大官,三妻四妾是不稀奇的;可是琼肜算来算去,却只能帮哥哥凑齐五个——公主姐姐,龙女姐姐,魔主姐姐,雪宜姐姐,还有琼肜小妹,数来数去也只有五个,凑不齐三妻四妾的七个!真是愁人呀……” “……” 不知怎么,当小妹妹认真的掰数手指头之时,那位原本气定神闲、泰然自得的四海堂主,额头却忽然咝咝冒出豆大的冷汗! 等过了半晌,回过神来的少年才有些语无伦次的说道: “这个,其实,好像有可能,或者又不是这么算的……” “哇!~” 刚刚红着脸说到一半,却不防那个小丫头,其实早就想着一个可怕的事实;听了醒言之言,立时掩口惊呼: “不是加和,难道是倍乘?!那就要十二位——不要啊哥哥!那更难啊!~” “这……” 望着小女娃惊惶发愁的面容,醒言一时无言。 等过了良久,他才神色尴尬的跟懵懂小女孩儿小心翼翼的解说道: “琼肜,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指的是,若是鹣鲽情深、两情相悦,那就能伉俪同心,美满幸福,不在乎伴侣数目的……” “喔,这样啊……那哥哥告诉我,什么是鹣鲽、什么是伉俪啊?琼肜听不懂!” “这个嘛——” 醒言一乐,心道: “正是要你不懂!” 嘴上却说: “琼肜,这个非常高深,得等你再长大些说。” “呜~又是这句话!” “哥哥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 琼肜嘟着嘴,小声抱怨。见小妹妹侮着脸不高兴,醒言赶紧转移话题: “呀!现在不早了,琼肜我们回去吧,省得你雪宜姊担心。” “好啊!——咦?” 琼肜答应一声,却忽然不知又看到什么,便望着远处叫道: “哥哥你看!” “什么?” 见琼肜惊奇,醒言赶紧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却见夕阳霞色中山石矗立,枝桠横斜,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异。却见小丫头嗯了一声,从半人多高的石头上轻盈跳下,然后蹦蹦跳跳的跑向刚才手指的方向,弯下身子,在一块山石下轻轻采摘一下,然后举着采来之物,满身披着红彤彤的夕霞,朝少年欢快的跑来。 “哥哥,你看!” “这朵花好不好看?我们拿回去送给雪宜姊,她一定喜欢!” “呣……是很好看,琼肜真乖!” 于是这兄妹俩便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脚步欢快的朝那炊烟袅袅的村居跑去。 到了晚上,吃完晚饭,醒言娘便取出秋天收下的花生,放在筛中挑拣,为来年立夏前的播种挑选饱满的种粒。自然,饶是她再三推让,雪宜、琼肜仍是上前帮手,和她一起在灯下挑拣。而这花生选种,都要选两荚甚或三荚的花生果,于是,那琼肜偶尔碰到极为难得的三荚花生,便好像碰上天大的喜事,举着让那位在一旁看书的哥哥看。 “真的很神奇呀!” 又赞过一遍,醒言看了看烛光下正认真挑种的少女,心中却油然升起些感慨: “唉,往日在饶州城中,常做着梦,想着去闯荡天下,御剑江湖,去看看外面千奇百怪的世界。只是,等现在走过一回,却觉得这样平常悠淡的日子也蛮宝贵……” 想到这,他不禁又想起前几天一次谈天中雪宜说过的话: “堂主,你跟那个老树妖打,雪宜很怕……以后堂主再遇上草木妖精,一定要小心,因为像我们这样的草木精灵,若是真个抱了必死决心,把千百年不生不灭、轮转枯荣蓄积下来的精华,全都爆发出来,那力量很大……” 想到这话,醒言便忍不住一阵后怕;再看看眼前灯下这幅温馨的图画,还有女孩儿们嘴边眼角那晏晏的笑容,醒言便暗下了决心,想着以后再有什么师门任务,能推就推;什么成就大业,无尽荣光,都是虚话;还是和自己亲近之人,在山上好好颐养天年才对。 就在他这般想时,眼前那原本明亮的烛光,却忽然一黯,整个屋中顿时暗淡下来。见烛光黯淡,原本有些出神的少年,赶紧伸手拿了铜签,将烛灯重新剔亮。 流年似水,平淡的日子总是觉得过得很快;在醒言印象中,才只是忽忽过了几日,便已来到岁尾的年关。偶尔出了这四季长春的马蹄福地,醒言便看到那饶州城中,已经降下一场皑皑冬雪,到处都一片白茫茫。 “唔,要过年了。” 望着一朵晶莹的雪花在掌中慢慢融化,年轻的上清堂主便有些神思悠然: “瑞雪兆丰年,来年应该一切都好吧……”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十二章 春到香国,月中谁堕瑶魄 自从那次去饶州城中赶集,看到第一场春雪不久,很快就到了岁尾年关。 这一次回家过年,一家团圆,与上回在罗浮山中相比自然大为不同。年关将近,醒言早早的就带琼肜雪宜和爹爹一起,去饶州城里置办过年的货品。这些年货里,除了各样琼肜爱吃的年糕点心之外,那些过年驱邪用的桃木符、屠苏酒,自然也都买齐。在购买驱鬼用的桃木符时,醒言无意间看见自己指间那个幽光隐隐的鬼王戒,才突然发觉,自己回家前后只不过大半个月,但似乎和那些打打杀杀神神鬼鬼的日子隔了很远。 撇去杂念,在家中安心等着过年,到了岁末除夕的前一天,那山上道观又派下个道童,给四海堂主家中送来一副上清宫马蹄院长亲自制作的驱鬼桃符。其实不用道童说明,醒言一看到桃木板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熟悉笔迹,便知一定是老道的手笔。 到了岁尾这一天,整个家中都忙碌起来。雪宜琼肜一起帮着醒言娘打扫房屋,醒言则去山下村中帮那些乡邻绘画桃木符。醒言的爹爹忙着拿出家中珍藏的列祖列宗画像,一一珍而重之的悬挂在正堂中,又排列好香炉,点起平时舍不得用的上好檀木香。 等到了入夜,这一家人还有琼肜雪宜,便围在桌旁一起吃年夜饭,喝屠苏酒。此时山居中酒桌上固然热气腾腾,而他们旁边也燃起一只火炉;虽然马蹄山中并不冷,但这是历年来的习惯,好像要点起这炉子,才像过年。当然这火炉也不完全是摆设,现在雪宜琼肜还有醒言娘要喝的屠苏酒,就在那炉子上面热着。因为据说,女子是不太能喝寒酒的。 等吃过年夜饭,醒言一家人便开始朝拜自己的祖先。说起这除夕夜叩拜祖宗的仪式,和村里其他人家不同,醒言家除了要拜所有留下影像的祖先画像外,还要朝拜孔圣人像。这规矩,是在醒言跟在季家私塾中读书那年,由他爹爹订下;而现在,那孔圣人旁边又多了一幅三清教主老子像,自然这又是因为醒言去上清宫中当了道士堂主。 在醒言跪拜自己列祖列宗时,雪宜琼肜也跟在后面一起跪拜。按理说这俩仙子神女一样的人物并不是张家人,但张氏夫妇见她们同心跪拜,自然只是喜上眉梢,并不拦阻。对他俩来说,虽然儿子并未明言,但细数过这些年来的往事,看得出来,自家宝贝儿子的终身大事,似乎并不用他们爹娘发愁。 拜过祖先,接下来便是燃放鞭炮,驱赶那扰民的年兽。这样的活动琼肜早在几天前就翘首盼望;此刻等炮仗钻入天空,竹鞭遍地炸响,琼肜便兴奋得又跳又笑,一起帮着鞭炮驱赶那只并不存在的怪兽。 放完鞭炮,意犹未尽的小妹妹便和大家一起守岁,准备亲眼看到新年第一天的到来。只是,她先前闹了一夜,又喝了些酒,忍不住先困了,便在迷迷糊糊中被雪宜姊牵回房里,脱衣睡觉去了。等她睡着,雪宜重又回来,陪张氏一家人围在红泥火炉旁一起谈话闲聊。 望着眼前这如仙如画、清灵脱俗的女子,醒言娘便又提起上回来家中送月饼礼盒的仙女——灵漪上回来自己家中送礼,醒言之前已听爹娘说过;现在又听娘提起,醒言眼前便宛然浮现起那个湖中女孩儿宜嗔宜喜的娇娜模样。既然闲着无事,他便去打了一铜盆清水,将那白玉莲花浮在水中,希望能见到灵漪一面——只是虽然这法子往日百试百灵,但这一回却意外的失效;虽然清水中的玉莲荷层层绽放,一如预期的那样,但在那如水漾荡的莲心中,却只是波影黯淡,看不到分毫龙女的影像。 “许是她也要去爹娘宫中,和他们一起守岁过年吧。” 望着自己倒映在水盆中略有些失望的脸面,醒言这般想道。 在山村冬夜的围炉夜话中,不知不觉窗户便渐渐转白;张醒言成为上清宫堂主的第二个新年,就这样悄悄到来。 按照乡间规矩,这新年头一天的大清早,家中的男丁应该趁早去田中拜祭土地。本来这事琼肜也预定要跟去,只是当醒言和爹爹出发时,她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便只好由雪宜提着一篮祭物,三人一起朝饶州城外张家的田亩行去。等下了山,醒言便发现天气大寒,那些先前融化的雪水被冻在泥里,脚下道路变得极为坚硬;踩上去,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等到了自家地头,老张头便在田埂上摆开祭品,铺好蒲团,然后和醒言依次跪拜祷祝,祈求新年田里收成大好。拜祭完毕,将杯中酒水浇在地头,醒言便和爹爹按着乡间规矩,一起去田里锄了一会儿田。当然,这时候天寒地冻,这么做只是示意勤力,并不是真正要锄田种地。在这父子俩锄地的当儿,雪宜便在一旁将那些祭拜用的猪肉、酒水、还有一些豆腐果品收起;等醒言他们锄地完毕,便提篮跟他们一起返回。 这次醒言回来,主要便为和爹娘一起过年。等年关一过,又过了十来天,觉得也该回山覆命去,他便辞了爹娘,依旧和琼肜雪宜三人一起往南边罗浮山的方向行去。离家而去,自然和家人依依惜别;略去这其中许多闲言,醒言几人一路南行,大约就在二月尾上,重新踏足罗浮。 这时,一路上已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到处都是一派大好春色。 重新入得罗浮,三人便顺着熟悉的山路朝洞天的深处行去。这一路上,也零星遇着些下山的弟子门人。经得上次嘉元会一力擒魔,四海堂这三人早已是众人皆闻;现在见了醒言他们,那些晚辈弟子即使年岁再长,也都个个真心行礼,口称“堂主师叔”,避让一旁,让醒言先行。而其中有些消息灵通的,已从马蹄别院传来的消息中得知张堂主已完成师门任务,找回水精,便更是满口称贺。 只是,在这份恭敬中,醒言却发觉出一丝怪异。原来那些弟子向他行礼时,却都忍不住拿眼去瞥旁边那小丫头,眼中神情古怪难明。初时,醒言还以为只是因为小丫头长得玲珑可爱,引得那些男弟子多看两眼;只是后来见得多了,特别是见他们瞧琼肜比瞧雪宜更多,醒言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怪了,难道这小丫头早上没洗脸?……不对啊。” 醒言朝琼肜脸上瞅瞅,却见得她粉靥嫩洁,如施朱粉,也与平常无异。不过这些都是小节,一时醒言也来不及顾及,便一路攀爬,半走半飘,不多久便来到云蒸雾罩的飞云顶上清宫。 到了上清宫中,稍微通禀一下,便被守门弟子请入飞云顶议事之所“澄心堂”。进了门,醒言便再次见到那笑容可掬的灵虚掌门。过不多久,那朱明峰崇德殿的灵庭子、栖霞峰弘法殿的清溟子、郁秀峰紫云殿的灵真子,得了飞云顶的传信,也一齐赶来。等见到四海堂主风尘仆仆的归来,这几个声望尊隆的上清道尊便一起向他祝贺。 此时,有了先前清河老道告知的内情,醒言再看眼前这位满脸平和笑容的灵虚掌门,观感已大有不同;内心中,已充满崇敬之情。 稍后,跟门中前辈郑重见礼之后,醒言便把这一路上所遭遇的事情,原原本本的禀告给他们听。也直到这时,回头细细检点这一年游历之事,醒言才突然发觉,原来自己这下山历练一年,竟遇到这么多匪夷所思之事;原本一路走来还不觉得如何,等现在跟掌门讲述,却觉得自己这一年间的游历,多数也是颇为神奇。而在他讲述之时,醒言也发现,眼前这些见多识广的上清前辈,听得也是极为入神,不时的颔首微笑,甚至有时还出言催问,追问后来如何如何。 就这样一路讲述,等说到最近找到水精之事时,便提到那位被树妖杀害的道人蓝成。原本醒言并不肯定他是不是上清弟子,只是当他刚一提起,说到蓝成遇害,那原本听得入神的灵庭道长,便忽然大恸,说道那蓝成正是他座下弟子,一向勤勉内敛,差不多也是一年多前派下山去寻访水精——没想却这般遇害! 听得蓝成遇难,旁边几位长老也一齐悲痛。见得如此,醒言赶紧又把蓝成后来的际遇说给他们听,希望能让他们不那么难过。 “唔。” 听完醒言讲述,灵虚开口说道: “得宝草,改吉名,又居鬼王戒中修行,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仙缘。” 听灵虚这么一说,醒言便把蓝采和从鬼王戒中招出,与几位长老相见。醒言也想不到,隔了几月不见,原本光影黯淡的道鬼,现在已变得神采充足,宛如生时;若不是醒言预先说明,又见他从方寸小戒中飘出,即使他师傅灵庭子,也差点认不出他和自己已是人鬼殊途。 稍后,等蓝采和捧出那只华光流溢的剑詟花篮,灵虚子细细察看一下,便告诉醒言,说他赠给蓝采和的这株七叶三花的剑詟草,乃是难得一见的仙奇异宝,因为它叶按日月周天排布,花按天地人三才生成;这样仙草,若是蓝采和悉心修炼,假以时日,说不定便会把这花篮炼成一件仙家法宝,蓝采和也可能成就仙家大道。 说起来,眼下这在场诸人,大多是看淡生死之辈;等初闻噩耗的悲伤过去,又听掌门这一番话,个个都脸色霁然,反向这位鬼灵弟子道贺。 当即,灵虚便给蓝采和传授了一套适宜精魂修炼的道法,并嘱他从此就归在四海堂张醒言门下,居于他的法宝鬼王戒中修行。见各位前辈这般看顾,那前世的蓝成现在的蓝采和,自然唯唯诺诺,满口言谢——虽然,他对于自己生前的事,已实在记不起分毫。 当然,这时候醒言并未顺便把那位自称恶灵鬼王的宵朚鬼仆给召出来,跟各位师长引见。毕竟,这位鬼王大人脾气太过火爆;先前他便曾扬言,说是万一主人门中长老不让他加入四海堂,便不如一个个杀掉,让自家主人做掌门——对于这样行事乖张无法无天的凶恶鬼怪,醒言觉得还是日后慢慢引荐才好。 闲言略去,之后这一众上清宫首脑,便去观外飞云顶广场中央的太极流水前,请雪宜作法逼出苏水若留下的水精菁华“水之心”——当那团蔚蓝如海的水滴从雪宜似雪眉心中飞出,渗入那阴阳对合的流水太极之中时,醒言只觉得四下里乱云飞动,彷佛猛然有一股磅礴水气从四面八方朝飞云顶涌来;这一刻,在场所有人都似乎要被这沛然汹涌的云气给托起! 看来,上清威名卓着的“水极四象聚灵阵”,在这一刻重又正常运行。 等这一切事情完结,灵虚掌门当即就请众人重新回到观中内堂,吩咐道童铺排开酒席,亲自相陪,为张堂主接风洗尘。现在在这些上清宿耆眼里,年纪轻轻的少年堂主和他们一起同席,已是非常自然合理。 接下来就在这酒席间,等那位弘法殿清溟道长敬过醒言一杯酒,又拿眼打量了一下陪在少年身边的那两位四海堂女弟子,便又拽过酒壶,醺醺然说道: “来!我清溟再敬堂主一杯!” “嗯?” 见这位极为方正的清溟道长这么客气,醒言倒有些不适应。正有些迟疑,那清溟子便“咄”的喝了一声,大声说道: “张堂主!以你道法,还怕我清溟灌醉你不成?这一杯,其实是清溟要敬你那超乎寻常的定力!” “定力?” 这一下醒言更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清溟怎么突然提起定力;口中正喃喃回说,说是定力是我辈道门中人必备,却被清溟从中打断。这位道法渊深的弘法老道长,一扬脖,又是半杯酒入肚,然后便酒气如雷的说道: “张堂主不必害臊!我看你堂中女弟子,模样这般出众,可以说是万里挑一,但现在仍眉关细锁,面目清秀,想必醒言你对她们至今都秋毫无犯——” “咳咳!” 听到清溟这么一说,醒言顿时臊红了脸,结结巴巴说道: “其实这个、你说雪宜、琼肜啊……她们是我堂中弟子,我也只当同门姐妹,平时倒没想到其他事情上去……” “好!” 听得醒言这么一说,席间其他几位长老顿时都举杯赞叹。不过灵虚掌门这时倒笑呵呵说道: “醒言啊,你有这份定力坚心自然是十分好的。不过所谓『能歌能哭真名士,无情未必好道士』,那阴阳调和乃天地至道,我上清道门,也不是十分禁弟子嫁娶的,这……哈哈!” 说到这儿,灵虚见那位年轻堂主正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便停了玩笑,不再逗他。不过这时候,提起话茬的清溟道长,却突然将手中酒杯往案上重重一拍,双眼圆睁,大声叫道: “嗟!原本老道还以为,那劣徒多有出息!现在和张堂主一比,真是迥若云泥!” “……” 见清溟突然发作,醒言正是不知所措。 不过清溟发怒之后,这席间便略略提了提这事。这时醒言才知道,为什么先前入山时那些弟子门人,都拿眼只管瞧琼肜。原来,此事都出在那清溟首徒华飘尘身上。 华飘尘,醒言少有的良朋益友,上清宫杰出的年轻弟子,才华横溢,道法通达,原本被清溟等一众长老寄予厚望。谁知,自从醒言带着雪宜琼肜离开千鸟崖,下山寻访水精之后,整个人却变得失魂落魄,成日里魂不守舍,眼见着渐渐形销骨立,再也不复从前神采风华的模样。见他变成这样,门中人自然要多加询问;只是无论谁问起,华飘尘却什么都不肯说。 见得这样,几位上清长老又怀疑他是不是也像田仁宝那样,被妖魔附身。于是几位长老一齐出动,给他驱妖招魂,只是最终都无济于事。 最后这怪事,还是那位与他倾心相好的紫云殿弟子杜紫蘅探得缘由。杜紫蘅见意中人整日神思恍惚,对自己也变得敷衍应付,才以女儿家最敏感的那种直觉,觉察出这位华师兄,应该是移情别恋,正为相思所苦! 得出这样结论,杜紫蘅自然十分痛苦;但她却有几分不甘心。因为,放眼整个上清宫,一众女弟子中,除了千鸟崖上那两个女孩儿,还有谁能比得上她杜紫蘅?何况,那千鸟崖张堂主座下的两位女门人,现在都已追随他下山而去—— “呀!” 这么盘缠一想,杜紫蘅当即便想到,自己那位意中人,八成便是痴迷上四海堂某个女弟子! “一定是寇姑娘了!” 和女弟子济济一殿的郁秀峰不同,这千鸟崖总共就俩女弟子,杜紫蘅很容易猜中到底是哪个女孩儿让自己的心上人如此痴迷。想通这点,整件事便豁然开朗: 一定是飘尘往日常去千鸟崖,平日并不觉得如何,但等和雪宜姑娘真正分开,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为情所困,深陷其中! 只是,正当杜紫蘅以为已经知道所有内情,去跟心上人一质问,却被神色恹恹的情郎告知,那位他魂思梦想的女子,竟不是那位寇姑娘,而是那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琼肜! “咳咳……” 虽然因为琼肜在场,这事诸位长老都说得极为隐讳,但神思聪明的四海堂主,还是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尴尬之余,他便忍不住回头望望身旁那个风波的根源,想瞧瞧她到底有没有那样颠倒众生的容貌——谁知一转头,却见小丫头展开明媚笑颜,嘻然一笑,殷勤说道: “我给哥哥倒酒——哥哥,那个华哥哥是不是生病了?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让雪宜姊抓几副药!” 回复过下山使命,以后便清闲无事。听了各位前辈劝告,醒言也没带琼肜去看那位生病的清溟首徒。醒言想想,也许那只是一时的迷恋,冷淡一段时间慢慢就好——毕竟,像琼肜这样还未长成的半大小女娃,又如何能让人真正神魂颠倒? 而现在,琼肜也完全忘记这件事,每天都呆在千鸟崖上。这千年崖四海堂石居屋檐下,不知何时已飞来一对燕子,正在檐下衔泥筑巢。见春燕筑巢,她觉得十分新奇,便整天全神贯注关注这件事,一时也忘了其他事宜——燕巢还未筑好时,琼肜时刻关注着筑巢进度;等燕巢筑成,她又开始观察那对燕子夫妇如何孵养儿女,哺养乳燕。琼肜现在已经找到规律,每天定时观看,还给那一窝乳燕各个取了好听名字,虽然,她的醒言哥哥根本分不清那一窝小燕到底哪只是哪只。 等一年多的奔波辛劳结束,重新回到千鸟崖上时,醒言便觉得这样的平淡日子,也十分宝贵难得。闲居千鸟崖石居中,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留意眼前这片平静的天地。 这时候,正是阳春三月,罗浮山中繁花如锦,万木葱翠,四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从千鸟崖石坪前的袖云亭朝四外的山野中望去,只见处处树木葱茏如烟,万山青遍,翠浪碧海一样的山林间点缀着一块块绚烂的花林,在明媚的春光中熠熠闪光,彷佛天上一段璀丽的虹霓落到地上,化成一片片绚丽多彩的锦缎。翠丽明烂的春光铺天盖地,也将对面山上那条流堕不息的水瀑染成一柄宝光流动的白玉如意。 这样浩荡的春光无处不在。 被满山葱茏蓬勃的草气花香一熏,醒言觉得身边的空气也充盈着奇异的活力。原本空明通透的空气里,好像时刻跳跃着无数个隐形的精灵,随着山野中那一声声悦耳的春鸟鸣唱,在一片空明中翩跹起舞——因为,若不是因为它们那蝶样翕然的舞姿,这座寂静无风的千鸟崖上,又怎会有一阵阵草气花香,不停的扇入自己口鼻、沁入心脾? 正所谓春光如酒,阳春三月的罗浮山场,正酝酿蒸腾成一坛美酒,醇冽浓郁,直欲把人醉倒。 鸟语花香中不知时日流转,不知不觉便到了四月之末。这一天将近傍晚,雪宜琼肜在石居中做饭,醒言便在袖云亭中读经。偶尔读倦,合卷小憩之时,便有一阵雨丝翛然而来,细细筛在这千鸟崖上。春雨溟蒙之时,那远处片片的雨云,已变得和远山一样淡不可辨。 “莫放春秋佳日去,最难风雨故人来。” 见云雨忽来,醒言忍不住吟诵一句。只是句中含意虽佳,但自华飘尘自陷情阱之后,这千鸟崖上已是人迹罕至,又怎会有什么故人前来? 只不过不知是否冥冥中自有因头,恰在这一日傍晚饭后,正当醒言远眺那云销雨霁后的夕阳山景时,却忽然只见天空中一阵紫云漫来,其中有环佩之音叮咚作响!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十三章 山间置酒,遥闻水唱渔歌 就在四月末春光渐深时候,正当这晚醒言和琼肜雪宜用过晚饭,抱霞峰前斜阳渐下,山岚初升之时,忽见西南天边一片紫云漫来,须臾间便铺展到千鸟崖前。等亮紫的霞光照遍千鸟崖石坪,云中便忽然堕下一人,怀抱一猫,环佩声琤琮杂鸣,飘然落在袖云亭前。 此时醒言正在崖上观看山景,见女子落地,发现她正是盛装而来: 身上穿一幅红领云光褾襈裾,上绣织金彩云纹。肩披一袭云罗金绣浣霞帔,腰间束一带柔黄玉丝绦,上面缀满金珠璎珞;璎珞流水,柔顺的垂在窈窕婀娜的腰肢上,末端又缀着细小的金铃,当她朝自己走来时发出一阵阵悦耳的清鸣。 “是你?你来干什么?” 原来此刻飘立在醒言面前的妖娆女子,正是他曾经掳掠绑架的那个魔族小宫主莹惑。现在见她无事登门,醒言立时满脸警惕,心里寻思着她是不是前来寻仇。 见醒言一脸警惕,紫发星眸的女孩儿扑哧一笑,道: “没事来看看你不行呀!” 说着便将手中小白猫放到地上,朝醒言嗔道: “怎么,张大堂主不欢迎么?” “……还好。” 听了莹惑之言,醒言又朝她身后那片云光中小心张望,侦查半天,发现她果然是一人独来,便放下心来。 等疑虑尽去,又想起当日将她绑架之事,醒言心中也有些歉然,便招呼雪宜抱来一捆竹席,铺开在石坪西南那株枝条蔓伸的梨花树下,自己又去厨中取来淡酒果脯,招待这位突然上门的客人。 这时,琼肜叫过魔女姐姐之后,已蹲在地上和她带来的那只小白猫相对而视,似是十分投契。 盘腿坐在竹席上,轻咂了一口淡酒,醒言饶有兴味的看着那无比融洽的一人一兽,便跟莹惑说道: “嗬~看起来琼肜蛮喜欢你那只小猫。” “那可不是小猫!” 却听莹惑说道: “那是我豢养的一只金鬣雪纹甝(hán),也就是你们常说的白虎。今天来你这儿玩,正好带它出来透透气。” “是吗?” 听莹惑这么一说,醒言朝那只雪球一样的小兽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就和山中猛兽一样,此刻那只小雪兽的两只环眼在暮色中幽幽放光,见他看来,便侧头朝他咧一咧嘴,露出满口利牙,在微薄的暮色云光中闪耀着寒光。见得这样,醒言顿时大惊,赶紧将琼肜连声喊回,又跟莹惑急切责问道: “莹惑你怎么带只老虎串门?这虎咬不咬人?平时吃素还是吃荤?” “嘻~” 见醒言吃惊,一连声发问,莹惑掩口轻笑,把手一招,“啾”一声呼唤,那小白甝便咻一下蹿回她怀中。摩挲着小甝颈上毛皮,小魔女吃吃笑道: “嘻嘻,不过一只小老虎,就把张堂主吓坏了?怎么前日绑我吓我时,就那样神勇无比?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小女子好欺负呀?” “……” 听得一脸诡笑的魔族宫主自称小女子,醒言一时无言;又朝她怀中爪牙展动的小白虎望了一眼,便问道: “这老虎真不咬人?” “是呀!” 莹惑见醒言认真问起,便回答他: “其实这小白虎,不是山间寻常野兽。小甝它是五行金气化成。那金气,乃五行正体,能柔能革,易有易无,正是西方之长。这头雪纹甝,正是我魔域神山中金精化形而成。” “哦!这样啊。” 听得莹惑之言,醒言再朝这只五行小兽看去,只见它毛色纯洁,浑身洁白如雪,只有颈间有一圈鬣毛金光闪耀,显得甚为华贵。多看了一两眼,醒言却忽然心中一动: “咦?说起来,这雪甝小兽,倒和琼肜本相有几分相似……” 到得这时,东边天上已是月牙初升,春坪上绿影婆娑,清光满坪。幽洁的月华,混杂着身边若有若无的花香,正是月色花光两两相宜。此时醒言也招呼雪宜来这花下酒席中坐下,四人一起品赏这上清宫中特有的百花露酒。据说,这露酒是采罗浮山中百花春露酿成,入口清冽甘醇,号为“春醴”。这样甘甜花酒,不易醉人,正宜女孩儿家啜饮。 小饮一阵,正自无言,却听莹惑忽然开口说道: “醒言,今天我来,其实是想特地告诉你,那条黄角小龙说我的坏话,都不是真的!” “呃?” 望空中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醒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问道: “黄角小龙,你是说灵漪么?” “是啊!就是她!” 提到灵漪儿,魔女脸上不自觉便露出几分怒气: “这小龙回去,一定会跟你说我很多坏话!” “呃……” 听了这话,醒言仔细想了想,答道: “莹惑,其实没有;上回回来后,灵漪根本没提到你什么。” “是吗?” 愁虑多日的少女听得此言,还有些半信半疑。不过,看看眼前少年脸上的神色,似乎也不像在骗人,莹惑顿时便放下心来,心情大为轻松。正举杯喝下一大口酒,却听眼前少年开口问她: “对了,魔主殿下,其实我还真不知道你和灵漪是怎么结下仇怨,现在好似仇人一般。” “哼!” 一听醒言提起这事,莹惑便很是生气,恨恨说道: “醒言你不知道,那小龙有多可恶。那小龙曾跟人说,说我整天坐在魔女峰上,风吹日晒,一定对肤色不好!醒言你说这气不气人?!” “这个……” 醒言想了想,问道: “灵漪怎么突然这么说你?” “这……” 听醒言这么一问,莹惑忽然有些迟疑,停了半晌才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啦!人家之前只不过才说了她一句,说她住的地方阴暗潮湿,不见天日,一定闷出病来……” “……这样啊。” 稍后醒言又问了几句,才发现,原本他还以为这俩龙魔公主有什么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谁知闹了半天,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少不得,见魔女忿忿,醒言也从中调解几句,希望她俩能以和为贵。醒言口才也是甚是便给;听他说得多了,那原本悻悻然的魔族宫主,最后也笑了起来: “对,听你这么一说,好像那条小龙也不是那么可恶。” 说到此处,莹惑又似想起来什么,便放下酒杯,作出一副惊奇模样,装着百般迷惑的问道: “咦?奇怪哦!怎么几天不见,那个好色的登徒浪子竟变得这般正经?” 醒言一听此言,顿时怒容满面,力辩其非。见他生气,习惯颐指气使的小魔主却也不敢再怎么戏谑说他。稍停一阵,正当雪宜起身去回屋中添酒,莹惑便道: “醒言,原来我听琼肜小妹说过,说你和小龙她们在这山崖上吟诗作赋,好生风雅,怎么今天我来,就这般轻慢于我?” 听了莹惑这话,醒言便有些迟疑,想着要不要酬答一番;正在此时,恰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正从身后石屋方向传来。在那莲步轻响之时,还有一缕熟悉的幽香暗暗飘来,恬恬淡淡,甚是清幽。自然,那该是雪宜从屋里又打了一壶露酒过来。 听雪宜移步而来,醒言忽然想起前天在诗册中翻检到的诗句,觉得甚为恰宜,便跟眼前颇为期待的魔女轻轻吟道: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咦?” 才吟得一句,醒言却突然惊讶的看到,眼前这娇挪的魔女,听了自己吟诵,便低头朝胸下望了一眼,然后竟俏靥羞红,轻啐了他一口,不再答言。 见得如此,醒言好生莫明;因为即使眼前小宫主衣领甚低,胸脯赛雪,但他刚才确实没故意偷看!——也许,只有那老天才知道,这位有时懵懂的四海堂主,已在这胸襟之事上前后让两位女孩儿误会了。 等到雪宜过来,那个满面羞红的少女才渐渐恢复常态,开口笑眼前少年: “才言自己不好色,转眼就来调戏……嘻~” 嘻嘻一笑,不知又想起往日什么经历,这活泼大胆的魔族宫主便笑道: “淫徒自然是了,没想却还是呆瓜!” 听得此言,醒言正待怒目而视,却听身旁小妹妹叫道: “瓜?哪儿有瓜?我吃!” 在春崖花下置酒谈天,不知不觉便是一个多时辰过去。这时候山间夜雾渐起,天心若水,星月流光,千鸟崖上花香虫语迷漫一坪,甚是融洽温馨。其后要强的小魔主,想起自己曾被眼前这人强掠,打又打不过他,便思摸着,是不是要在某处胜过压倒他。起身在石坪上偶一踱步,看到袖云亭中的石桌上刻着一只棋盘,便大喜过望,来邀醒言下棋。谁知,自雪宜取来棋子,小魔主全神贯注跟四海堂主下过半晌,却见这少年甚是小气,居然寸步不让,不多久自己便棋势渐颓,渐呈败相。等到自觉回天无力之时,小魔主便纵起怀中小白甝,扰乱棋局。 眼见就要得胜,却见她耍赖,醒言便含笑望去,想要羞她几句;谁知朦胧月光中,看见这绮丽韶美的女孩儿,已是自己满面飞红。 将目光从女孩儿脸上移去,醒言不觉看看天上,发现已是月过中天,逐渐西移。见夜色迷离,时辰不早,醒言便让莹惑回去。原本娇蛮的小魔女,这时候却似乎无比听话;最多只是在临别时,忽然冒出一句: “不如,醒言你再绑架我几日……” 等莹惑蹑足飞举,升入一片云雾之中时,这一夕雅会便到此完结。环佩声远之时,已是星斗渐稀,四山沉烟;听弘法殿中传来更鼓,已沉沉第三通矣。 过得这晚,又过了些时日,大约就在五月之中时,这千鸟崖前忽然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在亭中读书的堂主,只听得眼前这鹤发云氅、气朗神清的老者朗声说道: “张堂主,老朽乃南海谋臣龙灵子。此番前来,特请张堂主与吾家主公再会于南海!” “哦?” 听得龙灵之言,醒言倒有些疑惑,便问道: “敢问此次水侯何故相邀?” 听醒言疑问,龙灵子一脸谦恭微笑,说道: “堂主不必疑惑,其实是上次主公请你去南海同看阅军,其间言语颇有唐突,主公心下不安,因而特命老朽前来传话。还望张堂主不要推托。” 说到此处,龙灵察言观色,见醒言还有些迟疑,便又添了一句: “不瞒堂主,此刻那四渎灵漪公主,也在我南海宫中作客!”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十四章 幽花零落,只恐香去成泥 灵漪许久不见,醒言倒也有些想她。听龙灵说灵漪就在南海作客,醒言稍一沉吟,便即答应。 听说醒言要去南海,琼肜自然也想跟去。只是这位须发皆白的南海使者,听了堂主身旁小妹妹的请求,却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次他家主公指明只邀醒言去,至于其他人可不可以,他也不敢擅自作主。 见他这么说,醒言便好言安抚琼肜,说他出门远游,也需要有人看守门户,正好请她和雪宜在家照看,反正过不多久他就会回来。 听他这么吩咐,琼肜便乖乖返回石屋,和雪宜姊一起帮醒言简单收拾相装。其实不让她们跟去,也颇合醒言心意。对他来说,上回带琼肜雪宜一起去南海观看阅军,见到那样浩阔壮烈的场景后,就有些悔意。想那刀剑无眼,漫天的电戟光矛飞来飞去,万一误伤了琼肜雪宜,那可大为不妙。 闲言少叙,等换上套像样的袍服,醒言便跟雪宜交待一声,让她稍后去飞云顶禀告一下,然后便脚下生烟,飞起云光一道,和龙灵一起飞到半空里。 等飞到半天云层里,醒言看到在远处的云丘雪堆里,正停着一辆明光灿然的羽盖云车,其上云虡画辕,金纹五彩,甚是华美。云车之前的青辂上,套的是两只怪兽,看那细长无角的身形,应该是海里的龙兽蛟螭。此刻那两只蛟螭,正在云堆中不安分的咆哮崩腾。 等醒言龙灵两人从寒冷的冰雪云堆中飘飞过去,坐到云车上的大红缨罗座中,这驾前蛟螭不待吩咐便鳞爪飞扬,遍体云雾,朝无尽的远方奔腾飞去。 在高天云雪中一路穿行,大概就在这天傍晚,这驾南海派来的蛟螭云车就拖着一身彤红的夕阳余晖,在波涛汹涌的南海烟波中分水而入,一路奔腾,冲入清霭流蓝的南海龙域。等到了龙宫中,下了螭车,那龙灵子便在前面引路,将醒言请入一座白玉穹顶的珠贝宫中。醒言看得分明,他们两人走入的这座宫殿珊瑚玉门顶上,錾着两个古朴雄浑的大字:玉渊。 “是张兄弟来了么?” 刚踏进玉渊宫门,还没等醒言两眼从宫中明晃晃的珠光宝气中恢复过来,便听得前面传来一声豪迈的话语: “本侯此番冒昧相请,又有失远迎,还请张堂主见谅见谅!” “哪里哪里,孟君侯您客气了!” 说这话时,醒言两眼已经适应了这玉光四射的玉渊宫厅。凝目看了看,醒言发现这偌大的一座宫殿里,只有水侯一人立在长长的白玉案旁,一脸灿烂笑容,似乎对他的到来极为高兴。 等他和龙灵走到水侯近前,醒言跟他见礼之后,又略略客套几句,那水侯孟章微一示意,已经侍立一旁的龙灵顿时会意,两手轻轻一拍,便见空明中忽有一只只碗碟望空飞来,个个盛满热气腾腾的珍馐美味,流水般依次排布到白玉桌案上。见酒菜排布整齐,主人便执杯祝道: “向日一别,甚是追慕堂主风采;每每想起,甚为惆怅。今日我等又得相见,来,干了此杯!” 且不说这酒席间的往来客套;让醒言觉着有些奇怪的是,来之前龙灵明明说灵漪正在南海宫中,但此刻水侯孟章只管敬酒,于灵漪之事却半字不提。不过,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见孟章正在兴头,醒言也不扫兴,当即便觞来卮往,和孟章二人殷勤喝起酒来。 在他们饮宴之时,龙灵在一旁相陪,间隔着给他二人斟酒。见他这样的鹤发老者给自己殷勤倒酒,醒言倒觉得有几分忸怩。只是席间孟章言语热烈,醒言一时也不及太多顾及。 这样对少年来说有些莫名其妙的酒宴,饮到酣时,那醉意醺醺的南海龙侯,又起身离席,将手一伸,掌中凭空多出一条电芒闪烁的利鞭,在空荡荡的宫房中执鞭踉跄而舞。在那电光鞭影绕身而飞时,醒言便听这威震四海的年轻龙神踏节而歌: “寿夭本由天兮,穷通自然。 数成无始上兮,缘定生前。 天地同归此兮,阴阳毕迁。 可笑凡愚子兮,痴心学仙!” 歌咏之间,言语含糊,醒言一时倒也没有完全听清。等孟章舞罢歌停,重回座中,醒言便向他鼓掌赞贺。 “见笑了!” 见醒言称赞,向来目无余子的高傲水侯,这时却少有的谦逊两声。此时水侯正是兴致勃发,跟醒言殷勤说道: “此鞭名『天闪』,又名『裂缺』,由八条闪电天然铸成,乃天界罕有的至宝神兵。此鞭由雷神师傅传我。” “哦?!” 听水侯介绍掌中兵器,醒言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朝他手中那个电芒纠结的裂缺神鞭看去,想要看个仔细。谁知,这水侯已经半醉,似是丝毫没留意醒言的神情;话音稍落,便将手一合,那支电光缭绕的神兵转眼就消逝无形。 没看到雷神仙兵具体模样,醒言正有些失望,却见酒意酣然的水侯忽然睁眼,大声说道: “张、堂主,上回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后来想得怎么样?” “呃……” 饮宴正酣,突然听他问起这个,醒言觉得很有些突兀。不过水侯问的这事情,自从那次南海归来之后他就已经反复想过,此刻不用细想,当即就清咳一声,神色认真的回答: “君侯有此问,请恕我这逆旅外臣斗胆进言。其实,水侯此言差矣。” “哦?” 听得此言,少年面前两人同声诧异;原本酣醉的龙侯脸上,更是一脸凛然。只是此时少年神色不动,依旧神色谦恭的回答: “上回有幸面聆君侯一番谕旨,知水侯心慕四渎龙女,欲请我知难而退。君侯之言,甚为妥帖有理。只是在下回去仔细想过,觉得世间情事,不外乎『两情相悦』四字;依小子愚见,君侯若想和四渎娇女鸾凤和鸣,其实不应问我。” 说到此处,少年略停了停,然后一脸平和的说道: “此事不该问我,而应问那龙女。” 此言说罢,醒言便嘎然而止,不再多言。张堂主此时,只管一脸谦和的望着孟章水侯。而那孟章水侯,也是杰出之士,听到这里,如何不晓得少年言外之音,未尽之意。因而等醒言刚一说完,孟章立时圆睁双目,瞪视醒言,半天无言。 到得这时,见席间气氛尴尬,那陪坐一旁的孟章谋臣龙灵赶紧起身打圆场。只是刚等他倾身向前,正要说话时,却已听得主公开口: “好!” 龙灵闻言,讶然望去,见到自家主公正是挑指称赞: “不意道门贫家儿,竟有此等见识!” 一语说完,孟章仰天大笑,声震屋宇。朗笑声中,又执壶递前,亲自给醒言斟上一大觥酒。在这水侯大笑声中,这两人又是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 此后这席间,也就剩下吃菜喝酒。直到酒过数巡,快到落席之时,孤身赴宴的张堂主才似突然想起什么,醉语恍惚的说道: “敢问水侯,灵漪何在?……为何总不见她出来陪酒……” “唉!” 同样满面红云、醉态酣然的孟章水侯,听得醒言之言,却叹息一声,有些惋惜的说道: “可惜,张堂主你不知道,虽然今天我说你就快到来,但灵儿不知为何,却先回了。可惜,可惜!” “哦,这样啊……” 主臣二人看得分明,少年脸上也露出一丝失望,喃喃说道: “是可惜,当初有传授法术之恩,我一直愿执弟子礼,待她为师;只是近来一直未见,也不知如何谢礼……” 说罢,便颓然伏倒在白玉桌案上,碰翻金觥两只,弄得满席上酒水流离。 听了他这话,又见他伏倒案上,孟章便与龙灵对望一眼,说道: “堂主醉矣!” 说罢轻轻击掌,顿时有两位美婢妖鬟奔入,将醉酣的客人搀起,半曳半扶,搀到玉渊宫偏房卧室中安睡去了。 只是等醒言走后,这酒席却仍在继续。原本醉醺醺的水侯孟章,此时却一扫醉颜,眼中神光凌厉,直视龙灵,沉声问话: “此人……你怎么看?” “这……” 听主公问话,龙灵有些迟疑,略想一想,然后恭敬回答: “依卑臣看,恐怕原本君侯与我都小瞧了此人。方才席上,此人闻贬抑之歌却似充耳不闻,见雷神之鞭浑不露丝毫惧颜;其后又与君侯剖析,于关窍处其理甚明,一语道尽君侯尴尬处境。最后还卖傻装颠,申明自己对四渎公主只有师徒之情——这样看似无心之言,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他已经觉察出自己身处险境,只想编个话儿,先行撇清;等哄骗过我等之后,便就此脱身遁去,再也不复前来!” “哦?” 听到此处,孟章目光炯然,凛然问道: “龙灵你是说,最后他那话,不是出自真心?” “正是。” “唔,原来如此……” 此时水侯仿佛刚刚明白此事,正是若有所思。 静默一阵,正当龙灵努力揣摩主公心意时,却听他开口冷冷说道: “哼!先前请灵儿来,起初不肯,直到听说这张堂主也在此,才肯前来。而到了南海,还未坐稳,只见『醒言哥哥』未来,便怒气冲冲而去——照这般看来,灵儿心中,却还是只有这道门小子!看来——” 这时原本神色有些激动的水侯,却反倒换了一副悠悠的口气,叹了口气,淡淡说道: “唉,此子不除,恐怕本侯是不能娶四渎龙族的公主为妻子……” “对!” 忽听主公悠悠道出凶狠之语,龙灵却丝毫没有吃惊,反认为理所当然: “依卑臣看,主公当早下决断!这样一个小小道门堂主,如何敢阻挡水侯大计!” “唔……” 等龙灵兴奋的附和完毕,却见自家主公又沉默下来,一脸的高深莫测。跟着沉默一阵,龙灵却似恍然大悟,叫道: “主公英明!知道此刻不宜直接剪除。因为那四渎公主知道我南海曾矫言说这人到来;若是他这回出事,那公主定然善罢不了。” “嗯,正是如此。” 对于属下能这么快领会自己意图,孟章满意的点了点头。有了主公鼓励,那龙灵顿时来了劲,只是稍微一想,便兴奋叫道: “有了!臣有一计!” “哦?赶快说来。” “是这样,卑臣已侦知这小小堂主双亲俱在,其人又极为孝道。既然我们不能直接对付他,不如——” “混帐!” 龙灵刚刚兴奋说到这儿,便突然被怒气冲冲的水侯一下打断: “我南海孟章是何等尊神?!又怎会使出这样龌龊手段!” 勃然怒时,孟章眼中寒光一闪,眼前刚刚飘过的一只空明气泡顿时冻结,凝成一团晶莹寒冰,“砰”一声跌落地上,摔得粉骨碎身! 见得如此,刚刚还颇有几分得意的龙灵,顿时浑身冷汗淋漓,伏地不停叩头,恳求君侯龙威宽恕。 “起来吧。” 见老臣子震怖如此,刚刚怒气勃发的孟章水侯,却忽然一笑,和颜将他搀起,抚慰道: “龙灵,刚才我也是一时情急,切莫计较。其实你跟随我这么久,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南海水侯,虽然有时为成大业不拘小节,但一向行事都还是方方正正、光明磊落的。” 说完这话,刚刚发怒的龙侯却好像突然忘记刚才商议的大事,转而去说起另外一件似乎毫不相关的事情: “罢了,今日虽然倦了,但那烛幽鬼母一日不除,本侯便一日不得安稳。我现在还是巡海去吧,看那各大浮城,有无松弛懈怠。我这一去,就有两三天——” 说到此处,孟章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龙灵,我有一件事要托你去办。” “什么事?” 刚刚受了惊吓的谋臣战战兢兢的问道。只听孟章郑重其事的吩咐道: “这几月,又到了我南海巨灵海兽配种的日子了。在我出外巡海的这几天里,龙灵你可要看好那玉芝田中的巨阳花,不可让人趁空毁掉。” 原来这南海龙族,向来豢养一种巨型海兽,每只有一两座山那么大,战力惊人,对南海龙军来说极为重要。只是正如俗谚所说“一山不容二虎”,这样巨硕如山的海兽,整个南海也极为稀少,若按照正常繁殖,恐怕几百年也产不出一头。南海历年与鬼方作战,这样凶猛的巨兽极为有用,因此便使用南海另外一种特产神草“巨阳花”,来为巨灵海兽催情繁育。而这巨阳花极为厉害,只要喂下小小一朵,便能让身躯如山、几百年才发情一次的海兽立即情动。这样的巨阳花,若是让人误食……正听得南海水侯极为认真的吩咐道: “龙灵,那玉芝苑就交给你看管好,记得不要让闲人随便进去赏花,要是误食了那就不好——” 说到此处,威名赫赫的龙侯瞑目沉思,须臾后睁眼继续说道: “唉,那些烛幽鬼怪,奸猾无比,最能诱人,龙灵你可要将龙宫把守好,不要让鬼方奸细混进来才好……” 说罢此言,孟章不再多语,当即转身拂袖而去。 “……” 在他身后,那位他倚重的谋臣细细咀嚼过他刚才每一句话,不知不觉间脸色却变得更加苍白…… 且不提龙灵如何招待醒言,如何看管玉芝苑,再说这茫茫南海龙宫深处,有一处水色清蓝的湖谷,四围里山礁如白玉屏障。在这寂静清幽的湖谷底,银色沙滩上那株巨大花树下,有位雪色湖裙的女子,正倚在巨大花树的根上。 此时这身姿婀娜的女子面对的清湖,正静静蒸腾着一团团若有若无的云雾;其中偶有几绺飞来,便停留在她身畔缭绕不回,于是这人,这树,这雾,这湖,显得格外的凄清迷离。 “那虞波爷爷,说得准么?” 原来这位与湖上烟云痴痴对望的女子,还在想着心事。 “虞波爷爷说,『见红则喜』,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已经寂寞千年的风暴女神,此刻犹如一只柔弱的狸奴,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怯怯的看着这眼前的烟湖。 “琅!” 正在汐影出神之时,她头顶上的海魂花树,悄然落下一片花瓣,静静坠在她身旁。正自落寞凄清的神女,闻声随手将那落花拈来,举到面前嗅它清香。 “噫?” 过得一阵,原本落落无聊的女孩儿,无意中看了手中的玉石花朵一眼,却忽然惊得失声轻叫;在那惊呓之时,原本执花轻摇的玉手,也猛然凝固在空中! “见红则喜、是这意思么?!” 原来此刻女孩儿指间那片玲珑剔透的花瓣中心,本应如封存在透明琉璃中的淡黄玉石,此刻却转呈一种艳丽的殷红—— “我终于能遇上一件喜事么?” 靥有暗影的女孩儿,乍睹落花红颜,顿时既惊又喜,将信将疑!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十五章 海上情花,强催巫山云气 殷红的海魂花落下之时,云霭氤氲的海湖边依旧清静如初。南海二公主面前的湖水,依旧清澈得如若无物;四围中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湖上云雾飘飞的响动。 就如同身边流幻无常的雾霭清岚一样,那片殷红花瓣给汐影带来的些许欢喜,过不得多久就消逝无踪。这样虚无缥缈的好梦,千百年来她已经做过不知多少次;只是每次憧憬之后,身边仍只剩有清冷的水雾。 “见红则喜”,会有什么喜事呢?自己身边的清湖,是南海龙域有名的禁区;除了上次那个不知情的少年迷路闯入,还会有谁会来?能晓得这地方的水族,都知道白玉峰下蓝月湖,有位颜容黯淡、脾气暴躁的女神;如有谁不小心闯入,便会被她愤怒的风暴给撕成碎片——想到这里,汐影却觉得有些委屈:生得不好,就一定不近人情么? 幽幽叹息一声,容颜落寞的女孩儿便将手中花片轻轻放入眼前的湖中,看着它轻轻的滑入湖水,打着飘忽的旋儿,朝湖底轻盈的飘落。 “那个少年,会不会迷路再来?” 望着花片悠悠飘沉的清影,百无聊赖的女孩儿又想起上回那个有着一双清亮眼眸的少年,记起他手足无措的神情,又想起他竭力说出的安慰话语,于是女孩儿的嘴角边,便露出少有的笑容。嗯,反正闲着,就再来把上次那少年说过的每一个字再回想一遍;等回想完,今天的时光也就打发过去了吧。 这般想着,汐影便闭上了眼睛,倚在玉花树底专心的想起心事来。等她没了丝毫动作,这海底湖中便显得更加凄清寂寞。 只是,今天这样惯常的寂静并没能持续多久。正在闭目冥思的女神,冥冥中突然听到一丝异样的声响,便猛然睁开双眸,朝对面山峰望去——只见那壁立如屏的白玉礁岩上空,空蒙水色里突然飞来一道火红的光影,迅疾如流星,转眼就奔到蓝月湖上空,猛然从空中坠落,停在眼前的清湖中。 “是你?” 见到湖面那位来客的身影,汐影又惊又喜。 原来不知为何如此凑巧,此刻湖面上那位动荡停留之人,恰是她刚刚想起的那个少年。只是等汐影仔细看清,却发现他身上现在好生异样: 再次闯入之人,浑身上下笼罩在一片火影之中,全身都好像在不停的朝外喷射出艳艳的火焰;原本清亮的双眼,现在却一片通红,也好似要喷出火来。尤其让汐影觉得奇怪的是,在这片红影之中,少年脸上正不停的渗出着金色的汗珠,一滴滴,一道道,结络成片,朝下不停的流淌,不绝如缕。 汐影打量之人,正是醒言。现在醒言脑袋里,一片嗡嗡作响,浑身也火热异常,极为难熬。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在那龙灵子招待了一餐之后,自己整个人都变得好像要爆炸开来,好像能听见自己筋脉血管中有千万道热流在汩汩流转,将自己整个人变得滚烫非常。现在自己燥热的身体里,彷佛充盈着无数火热的岩浆,“扑扑扑”冒着气泡,不停涨大,随时都像要朝外爆发。冥冥中,醒言彷佛听到有千百个高昂的声音在耳边呼喊: “爆发吧,爆发吧!爆发开来你就解脱了!” 虽然十分想适应身体的变化而爆发开来,但不知何故,煎熬中的少年仅余的一丝清明告诉他,一旦听了这样的诱惑放纵开来,自己就将万劫不复! 在这样痛苦的抵抗与奇怪的煎熬之中,不知是碰巧、还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冲突奔飞之际,他又来到上回误入的蓝月清湖。 等立到湖上,看到树底下那位身姿窈窕的女子,醒言脑袋忽然“嗡”一声炸响;只不过一瞬间,他便突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最想做什么!在这股本能的欲望弥漫升腾之时,他的双眼变得更红,有如兽目;身边拖曳的鲜红光影,也彷佛带上一丝粉红。 于是,那位立起娇躯,正不知该如何说话的神女,忽见到那少年眼中露出一丝痛楚的神情,缓缓抬起手掌,如有千钧之重,朝她摆了摆手,似是示意让她快逃。 “让我离开么?” 揣摩着少年用意,汐影有些犹豫不决;正是这一瞬间的迟疑,已让她万劫不复! 只在刹那之间,灵思敏锐的风暴神女,清楚的感觉到眼前的少年突然像换了个人,一股暴烈阳和之气猛然弥漫开来,瞬间就将自己站立之处吞没。这时候,汐影感觉自己面对的,已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亲和少年,而换成条潜伏深渊已久的凶恶蛟龙! 等觉察出这点,为时已晚;原本在湖上烟云中摇摆挣扎的少年,身上衣物突然间朝四下飞散,转眼就全身赤裸。 “哎呀!” 见到这样羞人情景,花树底下的处子羞得转身欲逃。只是到得此时,原本神力充盈的风暴女神,却突然只觉得自己浑身酸软,足下竟迈不动分毫!而就在这样电光石火之间,那个浑身不着一缕的少年已经猛扑过来,有如凶猛的恶龙将她一把扑倒! “不要!” 很少开口的南海二公主,失声惊叫起来;带着哭腔的惊喊声中,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看到身上的裙脚已被那呼呼喘着粗气的少年一把捞住,猛然一拽,只听“嘶啦”一声,身上裙衫已全部被撕裂扯下,露出内里粉色的亵衣亵裤;内衣短小轻薄,已遮不住女孩儿天生的曲线起伏;宛转玲珑的白腻胴体凹凸有致,处处绝妙,已让少年的双眼变得更加火红。 只是,面对这前所未有的突然攻击,虽然初始时惊恐无措,但等自己身上衣物被疯狂的少年扯去之后,汐影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此时,虽然自己浑身酸软无力,有如酸瘫,但以她南海龙族风暴女神的神力,要让眼前侵犯自己之人粉身碎骨,也只是须臾间事。 “呀!” 就在此时,汐影那从未有其他人碰触过的柔嫩龙足,又被那少年一把搂住。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当那火热的异样的肌肤一经碰触,在汐影两道颦蹙的娥眉之间,立时飞旋起一道急速的旋风;只要她微一催动,这小小旋风便立即会在那少年身上飞展成一场锋利如刀的风暴; 而此时这两眼血红只知向前的少年,浑身几乎不设防备;只要汐影稍一转念,他便会被撕成无数道碎片!——此事如此轻而易举,但当惊怒的女神又朝袭来之人望了一眼之后,却迟疑了。 只是在这转眼一瞬间,从这一刻起,女子那柔软如绵的娇躯,便不再属于她自己。原本强自压抑不让自己爆发开来的少年,突然只觉得突破一层神秘的玄关,浑身躁动不安的激荡心情、血管中暴动流淌的火热熔浆,终于找到一个安全的宣泄场所。这样的感觉,就如同躲避寒风苦雨的蚯蚓,终于找到一处松软的春泥,钻成一个黑暗闷湿但又无比温暖的洞穴,吸引着自己朝其中躲藏而去。而在这样本应安心无忧的时候,心中却又充满想要摧毁一切的狂暴冲动,朝眼前这温暖的洞穴不停冲突—— 在这样天地交泰、粗暴而旖旎的奇异时刻,神花树下交缠的两人,终于滚落旁边的清湖中去;原本烟云弥漫的海底清湖,也终于在这一刻掀起一场风暴,湖上顿时风雨如注,湖水也被搅得晦暗混浊。风斜雨下之时,原本寂静凄清的湖面上只剩得风雨如哭,鼻息如雷。 就在这时,守卫在禁区之外的那两位蚌女,听得禁区内风雨大作,只是对望一眼,说道“公主又在试演风暴法术”,便又继续躲藏到明玉般的蚌壳中做自己的好梦去了。她俩并不知道,就当自己好梦正酣之时,里面那千百年来毫无异色的湖水里,正升起一缕奇异的颜色,丝丝缕缕,有如春日桃花般鲜艳殷红…… 且不说这一切风狂雨骤,再说这位被邀去龙宫作客的少年,只觉得恍恍惚惚过了两三天后,一睁眼,却突然发现自己已躺在一间简陋的小木屋中。 “我这还是在龙宫之中么?……龙灵子呢?他刚才不是跟我敬酒,还要一起嚼食那龙宫御苑中的鲜花瑶草?” 脑袋里猛然蹦出这几个念头,醒言便想坐起身来;只是才一挣动,便只觉得浑身酸痛,身子刚刚抬起少许,便又无力的跌落在身下木板床上。 筋肉中传来的疼痛酸楚,让他原本昏沉的头脑变得稍微清楚;努力转头朝屋中打量一番,醒言发现两边简陋的夹板墙上,正挂着几只风干的咸鱼,还有几副陈旧的渔网鱼篓。 “嗯?!怎么会突然睡在渔屋之中?” 虽然身上酸楚依旧,但醒言现在的头脑已完全清醒过来。 正当他凝聚全身力气,想要再次挣扎起来时,却忽听得屋外传来一阵爽朗渔唱。除了开头几句着忙没听清楚,后面的唱词清晰正传入醒言耳中: “白云重叠乱萍深,打鱼归来日又沉。 扁舟一叶寻水路,看破波中几浮尘。 且向江湄酬一醉,归来夕色满船身……” 听得这歌声嘹亮,言辞清雅,身在未知之境中的四海堂主便放下心来。过不一会儿,等屋外那阵悉悉嗦嗦的忙碌声静下来,便终于见得那刚才放歌之人走进来: “这位公子爷,您醒了?” 在木板床上抬眼看去,醒言见一个红脸膛的方脸汉子,正一脸和善的望着自己。 “我这是在哪里?” 见有人进来,醒言立即询问起自己目前的处境。 与这渔人一番对答,醒言才知此地是与南海相接的郁水。不知怎么,自己三天前竟在这郁水河中浮浮沉沉,幸好被这位叫作余老六的渔夫搭救,一直在渔屋中昏昏沉沉睡了三天三夜,直到今天才醒过来。对答间,那渔夫余老六便有些奇怪的问他: “公子,小的看你这两天昏昏沉沉,不像是寻常落水,倒好像经过一番性命相搏。只是小的发现你时,身上衣裳又穿着整齐,袖中钱袋也没丢掉,实在不像那些河中水匪的做派!” “是嘛……” 听渔人疑惑,醒言努力回想一下,却只是苦笑一声,摇头表示自己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从渔人话中,知道自己随身钱物没丢,醒言倒也很高兴。又对答几句,醒言忽想起刚才听到的渔人吟唱,便道: “此番蒙恩公搭救,小子定然铭感五内;只是没想恩公虽然专心渔事,却唱得一曲好文辞——那词曲好生文雅,端个超尘脱俗!” 听得醒言赞叹,渔夫余老六那张被河风吹磨得通红的脸上只是憨憨一笑,说道: “公子见笑了;余老六只是听附近村里教书先生教了两句,便在做营生时唱上两句解闷。” 余老六接着又道: “小的看公子身子虚寒,这便去给您再煮碗红糖姜汤,暖暖身子。” 说罢他便转身一掀门扉草帘,出门去旁边露天锅灶烧煮姜汤去了。等他出门,醒言便躺在床上,努力回想这些天究竟发生何事;只是想得一阵,却只是惘惘然若有所失,什么都记不起来。 此后诸事不作赘言。也不知那渔人红糖姜汤到底怎生煮就,原本十分虚弱的少年,只吃了几碗,便很快又和当初一样壮健;一时想不起前些日发生何事的上清堂主,见自己在渔夫余老六烹煮的姜汤调养下很快复原,感激之余也只是淡淡然: “呣,也许自己只是落水受寒,因此即使这寻常的姜汤,也能很快让自己复原。嗯,说起来,这恩公熬的姜汤自有一股清香,真个好喝,回头也让雪宜给我做几碗!” 闲言略去,等醒言能行动自如,便跟搭救自己的渔夫告辞。临别之时,他自然拿出身上所有银钱作为酬谢,但那渔夫余老六却坚辞不收。见他坚决,醒言也不好勉强,便教了他几招清心养生之法,那渔夫才满心欢喜的谢了。等临走之时,醒言又跟余老六顺道打听,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卖些小玩艺儿的集市,却听他说,除了渔市之外并无这种店肆。 见自己说完之后这少年脸上流露出些失望神情,余老六便问他想买些什么;听醒言一答,余老六才知他原是想买些南海附近的土产,送给家中两位年轻女眷。 听醒言说起,渔夫余老六便说了声“公子请稍待”,便返身回屋中取来两挂贝壳串成的项链,送给醒言。 等这两挂项链塞入手中,醒言看了看,发现这红线串成的贝壳色白如玉,形如满月,煞是可爱;当即欣喜之余,便又要跟渔人付钱,淳朴的渔夫自然又是一番推拒,直到最后也没收少年半厘钱。 心中感念着纯朴渔民不计酬劳的恩情,来南海闲游数日的四海堂主,便在一片夕阳渔歌声中踏上了归途。 只是,重向罗浮山千鸟崖的上清堂主,并不知在自己身后那千里之遥的南海海底,正掀起一场不同寻常的风暴! 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尘 第十六章 石上三生梦,云中似返魂 就当醒言从郁水之滨返回罗浮山时,南海龙宫中也颇不平静。南海龙神所居的澄渊宫中,三太子孟章正跟老父面禀事宜。 “这么说,在你外出巡海这几天里,龙灵会让那人服下巨阳花?” “是的。” 听老父发问,孟章无比恭敬的回答。 现在立在孟章面前的,正是他的父王南海祖龙。和那位笑容可掬的四渎龙神相比,这条南海老龙,云甲金冠,身形高大,面相威猛,满腮钢针一样的虬髯;颧骨额头,全都向前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神色不怒自威。即使家常说话,这南海祖龙也是负手而立,浑身笼罩着一团金色光影,显得神威非凡。 听了孟章回答,老龙满意的点了点头,赞许道: “此事你处理甚好。” 停了停,又问: “你有没有查得确实,那位坏事的俗子最后真的粉身碎骨?” 听老父问起这个,孟章脸上一丝尴尬的神情一闪而过,也不敢隐瞒,如实禀告道: “这个倒不曾当场殒命;听龙灵说,那张堂主食了两朵巨阳花后,便一头撞出玉芝苑,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看来是那少年修习了古怪法力,让他没马上爆体而死。” 瞅了一样龙王脸色,孟章继续说道: “不过父王不必担忧;据龙灵禀告,当时那巨阳药力就已经发作,那少年浑身红光艳艳,想来跑不多远就浑身爆裂化为血雾,我们才没找到。” “唔,确是如此。那只不过一介凡夫,根本不必费心多想。” 说到这儿那南海祖龙显然对自己这位龙子颇为赞许,脸上虬结的筋肉舒展开来,说道: “我南海黄龙一世英豪,有你这样神武龙子。现在我也听闻,你这南海水侯的名声,已是威震八方,四海皆闻!” 说到这里他却有些感慨: “唉,越是如此,你就越要努力才是。想我龙生九子,长子伯玉生性懦弱,整日耽溺诗画,毫不成器;你二姊自小又是玄阴之体,脸上阴翳难除,不能嫁出去为我南海交纳豪杰。自四子以下,又多不成材。放眼我偌大南海,也只有你才能继承我黄龙神族的衣钵,将它光大四海,创下不世伟业!” 听老父这样称赞,孟章顿时满面放光,连连称是。 澄渊宫中龙王父子对答得其乐融融,正在这时,孟章身后原本紧闭的那扇宫门,却突然“哗啦”一声被人撞开。孟章闻声一惊,回头一看,却见一位披头散发的窈窕女子旋风般冲了进来。 “二姊,您怎么来了?” 原来这突然闯入的提剑女子,看身形正是孟章的二姐汐影。 见深居简出的汐影突然赤足闯来,这对老龙父子正是一脸愕然。正当孟章想要开口询问,却见自己敬重的二姐一言不发,擎起手中双剑便朝自己猛然砍来! “啊!你疯了?” 突然遭到攻击,孟章措手不及,赶紧拔出佩剑架住攻势。 “为何打我?” 略略挡住汐影攻来的剑影,孟章满脸莫名。但汐影并不回答,只是一阵狂风暴雨般迅猛攻来。虽然她现在步履间隐约有些蹒跚,但身形飘飞若鹄,一时攻得孟章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汐儿,快住手!” 见一对儿女打架,他们的老父皱着眉想将他们喝住。只是自己这二女儿却像疯了一样,充耳不闻,只是不停飞旋击刺。汐影这攻势如此急骤,才过了片刻便几乎要逼孟章召出上阵杀敌才用的神兵天闪。只不过正在此时,却见二姊突然停下乱砍,“哇”一声痛哭失声,掩面冲出宫门去。 “二姊这是怎么了?” 被汐影一阵乱砍,也不说明原因,孟章正是一脸委屈。听他抱怨,那老龙却叹了口气,说道: “唉,罢了,你也别怪你姐姐。汐儿也是命苦,自小女孩儿家最重要的容貌,却偏偏生得——” 宽慰话语,刚说到这儿却嘎然而止;澄渊宫中龙神父子回过神来,蓦然骇然相视: 原来他们想起,刚才那突然闯进的女孩儿,脸上哪还有半点纹翳?披乱飞舞的发丝下,却是一张白润莹澈的脸! 且不提南海烟波中这许多悲悲喜喜;再说醒言从南海懵懵懂懂归来,重新回到千鸟崖上,便又过起清淡的日子。琼肜雪宜,见他安然归来,没什么损伤,也甚是欣喜。 此后的日子,又回复往日悠悠淡淡的样子。如果说这千鸟崖上的山居生涯与往日有何不同,便是那飞云顶的传召比下山前略微频繁。那灵虚掌门,常常一时兴起便召集门中弟子,请他们聆听上清各殿的首座宣讲经义。自然,现在抱霞峰南麓的千鸟崖四海堂,已经无人忽视;那位年纪轻轻的张堂主上坛宣讲,各位年纪更大的门人弟子只认作理所当然,毫不稀奇。 而对于醒言来说,自从几月前回家一趟,听了清河老道说起的那段秘辛,便对掌门这样的安排欣然有会于心。心照不宣之际,他便把自己从那卷“炼神化虚篇”中悟来的义理,跟诸位同门悉心讲起。这样宣讲的结果,便令那些年长的后辈弟子更加敬服。到得此时,已经没人再想起这新晋的张堂主,原来只是个毫不出奇的乡村少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就过完五月,往六月之中去了。在这样春去夏来的时候,每天千鸟崖的石坪石阶上,都落满飘零堕地的花瓣;若是琼肜飞跑奔过,便辗得地上一片断雪残红。这些庭前落花,每到夕阳西下时,雪宜便将它们扫起,埋到崖上西边侧屋后的竹林中。埋花之处,醒言还取了个名字,叫“香冢”。 转入夏时,还有一个好消息传来,便是那痴迷琼肜的华飘尘,病况也一天天好转。在五月末的某一天,飞云顶上下来一位擅长丹青书画的老道士,把琼肜的影像描摹过去,放在华飘尘养病的净室中,让他时时观看。每时每刻的逼看,再加上对小女娃明珑俏靥的故意丑化,两边里双管齐下,华飘尘的病情竟大有起色。听他爱侣杜紫蘅特地来崖上跟张堂主禀告,说是飘尘现在对她情意转浓,想必过不多时,便能完全康复了。 听得这样好消息,醒言也很替这位好友高兴。 杜紫蘅来千鸟崖拜访不久,便到了六月之中。这时千鸟崖侧的桃李杏树已经落尽花枝,换上明快的翠绿叶色。绿叶繁茂的枝头,已是青果累累。 这一天午后,正是天无纤云,阳光明烂,崖上山前清风细细,正是一个晴好的夏日午后。吃过午饭,这四海堂三人便各安其事:张堂主去袖云亭中读经,琼肜去杏树下点数她心爱的杏果,雪宜则去东边岩壁冷泉边接水,准备一会儿回屋中给看书的堂主烹煮茶茗。 就和往日一样,现在千鸟崖上闲适淡然,事事井井有条,正是四海堂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午后。只是,此刻那位在袖云亭中安心读经的少年堂主却不知道,过了这个寻常的午后,他的生活和命运会有怎样的不同。 “咦?” “灵漪姐姐你来啦??” 正安心读书的四海堂主,忽只觉一阵香风扑面,然后便听得小女娃叫了起来。 “灵漪?” 醒言手中经册忽然坠下。抬头朝石坪看去,见到那石屋前静静站立的女孩儿,韶秀空华,秀曼绝丽,不是灵漪是谁? 过了半年多没见,忽看到这位向来交好的龙女,醒言神色激动,一时倒忘了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一身淡黄罗衫的女孩儿先行开口: “醒言……好久不见。” 往日开朗的龙女,此时却有些欲言又止。 见她如此,激动的少年这才发现,久违的龙女双眉间,竟似乎锁着一丝淡淡的愁色。见得这样,醒言正要说话,却见灵漪已经鼓起勇气开口: “醒言,你能跟我来么?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 醒言当即应允。看了看灵漪神情,想了想,他便请琼肜帮着雪宜姊准备茶茗果点,等他过会儿回来,一起招待灵漪姐姐。 嘱咐妥当,他便跟在灵漪后面,平地飞起,一起朝远处的山峦间飞去。 “是什么话这么重要,偏要寻个没人的地方说?” 望着飞在前面的少女飘飘的衣袂,醒言心中颇有些迷惑不解。 在一片横身而过的天风中飘飞而行,过不多久,前面那龙女便寻了一处幽僻的山峰,按下云光,飘落在峰头那块半人高的青石旁。 “灵漪,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立在山巅峰头,醒言问道。 听他相问,久未相见的龙女却一时没有回答。容颜略显憔悴的高贵龙女,到了这悄无人迹的峰头,却变得有些慌乱。有些紧张的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裙衫,又抬手抿了抿鬓头的青丝秀发,却一时并不开口。 见她这样只顾整理妆容,醒言更加奇怪,便又开口说道: “灵漪,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这大半年都没见到你,也不知你……” 刚说到这儿,那一直静默的少女却忽然开口: “醒言……你觉得我模样好看么?” 被灵漪突然一问,醒言一时倒愣住,等过了片刻才回答道: “当然,当然好看!” 话音落定,那位正紧张等待答案的龙女,便忽然绽开如花的笑颜,轻启珠唇,说出一句让少年做梦也想不到的话: “那、醒言你就娶我吧。” “……” 听清灵漪之言,一时间醒言只觉得头晕眼花,身子摇晃,都差点摔下!又听那龙女认真说话: “醒言,我已经想过,虽然我们俩寿岁不一样,但等你将来……我便为你守节,就像那良人出征边塞的离妇一样……” 说到此处,四渎龙女俏丽的娇靥上一片平和,流露出想通心事后的喜悦笑容。 “这……” 听了灵漪之言,醒言却有些迟疑,问道: “灵漪,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起嫁娶之事?” “嗯,我也知道突然说出来,会把你吓坏;只是,我不能等了。” 灵漪有些凄然: “南海孟章,已来四渎龙府提亲;我爹娘已经答应,还收下他全部宝物彩礼。” “呃……” 醒言闻言,脸上也不觉一片惶然。看到他这神色变化,灵漪幽幽地说道: “醒言,也许原来我还不怎么明白对你的心意。只是那天见到上门提亲的那人,想到要和他朝夕生活在一起,我却突然明白,今生除了你之外,我不可能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 说到这儿,龙女靥上飞起一片霞红,羞涩得再也说不下去。 “那,既然这样,” 此时醒言也从之前片刻的惊慌中恢复了往日镇静,问道: “既然你不愿嫁给水侯,那你爹娘也不会强迫你吧?” 听得此言,灵漪眼中却泪光闪烁,一时答不出话来。见得如此,醒言已知结果,便不再追问。在这样惶恐时候,原本机智百出的少年一时也来不及想到,为何那情理通达的灵漪爷爷云中君,不出面阻止这门孙女不喜的亲事。 正当他惶恐无措,那忧心的龙女又想起先前的问题,便认真地问道: “醒言,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这……” 遇大事果断决绝的少年,听到灵漪这问题,却迟疑了。 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回答,原本就神思无主的四渎龙女,脸色忽然一片苍白。强忍住猛然涌上的悲伤,灵漪努力平静地说话: “是了,也是我想痴了。醒言往日也只不过与我嬉戏悠游;现在怎么能将你拖累,得罪那南海龙侯。对不起了……” 说到此处,龙女却再也说不下去,猛然转过身,香肩不住抽动。 “……灵漪。” 正当灵漪泫然抽噎时,却听得身后一声话语悠悠响起: “灵漪,方才迟疑不敢回答的那人,只不过那个从不知女孩儿真实心意的糊涂小子!” 听到此处,背后那话语忽然变得急速起来: “我张醒言是何许人?灵漪你贵为四渎龙族公主,灵思如藕,却为我而牵;芳魂如云,却为我而断;秀靥如花,却为我而开;清泪如珠,又为我而落。虽然我二人相聚时日不多,但在那黄昏晨影月夕花朝之时,于那水之下云之上月之侧星之间,种种梦萦魂绕,轻言浅笑,对我张醒言来说早已是刻骨铭心。现在既知佳人心意,一意相托,我张醒言若是再瞻前顾后,是为冷血,是为逆天!” 一口气说到这里,激动的话儿便嘎然而止;背对少年的四渎龙女,接着就听到一声郑重的话语: “灵漪姑娘,我张醒言、饶州马蹄山张氏之子,自认对姑娘一片真情,便斗胆向姑娘提亲,问你是否愿意嫁进马蹄张氏之门?” ……话音落定,洞天山巅上一片寂静。直过得良久,苦等的少年才听到一声颤抖的话语: “我愿意!” 片语说完,龙女便转过身来;醒言再去看时,发觉她脸上早已是泪水肆溢,泣不成声。 ……又过得许久,已在醒言怀中的女孩儿终于停住了悲声,抬起婆娑泪眼,在一丝泪光中温柔问道: “醒言,这就带我回去么?” “嗯!” 醒言答应一声,正要跟灵漪携手起身,却忽似又想起什么,便将手一招,那把顺心如意的神剑便倒飞入手。望着龙女不解的双眸,醒言说道: “灵漪,此处为我俩定情之地,我便来跟天地问问姻缘。” “该如何问?” 怀中的少女正是百依百顺。 “这样——” 少年跟眼前的天地云空祷告: “若是我张醒言与四渎龙女灵漪婚事能谐,则手中剑便能将这青石一击粉碎!” 话音刚落,醒言手中神剑锵然飞出,带着一声清越龙吟,朝旁边那块顽石直直飞去! 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那把闪耀着寒光的剑器,猛然便齐柄插入那块青黑的磐石—— 只是,等得良久,那块被古剑插入的青石却始终完好如初,并不粉碎。 “罢了,是吾谬也!” 见得这样结果,少年脸上丝毫没有难过之情,只是朗声说道: “是我想差。吾家私事,何问诸鬼神?” 铿锵说罢,少年便召剑回鞘,握住龙女柔荑,双双联袂破空飞去。其时,正是鸟语花香,天风浩荡。 在他们双双离去之后,又不知过了多久,这青石峰头偶然飞过一群山鸟,群中有一只灰雀忽然离队,落到这峰头青石上歇脚。只是,刚一落定,这鸟雀却似突然受了惊吓,立即扑簌簌振翅飞起,飞入罗浮洞天无尽的山光中去。 而在这禽雀翎羽飞扬之时,明灿阳光中,石上正溅起一缕细细的烟尘。 正是: 三生石上凤许通, 仙郎心府玉玲珑。 天香锁梦藏明月, 剑气吹眉附好风。 酿蜜自甘蜂有意, 衔泥虽苦燕无功。 相思未必能相见, 雨落花愁万点红。 《仙路烟尘》第十五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十六卷: “千山雪舞化梅魂” 第十六卷 千山雪舞化梅魂 第一章 一片野心,早被白云留住 从万山丛中归来,被清凉的山风一吹,醒言激荡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仔细想过灵漪刚才说的话,他便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道: “灵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你问吧。” 倚在肩头的少女轻柔答道。 “是这样,你家爹娘我都没见过,不知他们是什么样人。只是你爷爷云中君,我却十分知道,他老人家为人洒脱旷达,又非常疼爱你。我总觉着,如果他知道你不愿意嫁给那位南海水侯,应该不会和你爹娘一起强逼你才是。” “嗯。” 听了醒言的话,灵漪儿应了一声,道: “你说得没错。我爷爷可不会像爹爹和娘那样,只听着那南海小龙有些名气,又感激他上回一起出兵去魔洲救我,便只想把女儿推出门去。只是——” 说到这儿灵漪却有些沮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前些天爷爷忽然变得慌慌张张,只说了声要云游访友,便匆匆忙忙赶出门去,再也没见到。” 说起爷爷灵漪儿眼圈儿便又有些红了: “呜~最疼爱漪儿的爷爷一走杳无音信,只剩下他孙女儿在家一个人受苦……” 见她难过,又要落泪,醒言连忙说道: “对了,灵漪,其实我还有件事情瞒着你;这事情,恐怕有些对不起四渎龙族……” “啊?” 听闻此言,灵漪顿时吃了一惊;又见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龙女立即不安起来,急道: “什么事瞒我?莫非……醒言你已经有了妻儿老小,却不肯告诉我?!” “呃,那怎么可能!” 见灵漪瞎猜,醒言不敢再逗她,赶紧说道: “其实是我要对不住云中君老前辈了;以后这最疼爱灵漪之人,只好烦他老人家换换,换成我张醒言了!” “……” 见少年惫赖一如往昔,灵漪轻啐一口,却觉得心里无比甜蜜。 闲言少叙;当下醒言与灵漪一商量,便决定先让灵漪在千鸟崖四海堂中住下,让南海水侯提亲之事先缓一缓。等日后探知那位通情达理的四渎老龙君返回洞府,再回去跟他说清楚。到了那时候,他二人就可以正式提起嫁娶之事。 计议已定,这对情投意合的小儿女便驾云光一道,联袂回返千鸟崖去了。 且不提灵漪如何在千鸟崖上安顿,再说在那万里之外的南海之中,在那千仞波涛下,南海龙域里有一处大气磅礴的白玉宫殿,正在周围黑暗的气色中散发着明亮的毫光。这处黑水之中的宏大宫阙,正是南海水侯孟章的寝宫,“临漪宫”。 此刻在临漪宫的一角书房里,一身华美白袍的水侯,却双眉紧锁,正盯着眼前的文册发愁。时不时,他便提起碧玉为管的紫毫笔,在明光四射的白玉版上添添减减,似乎眼前之事十分踌躇难决。 在水侯身畔,还有位梳着双鱼鬟髻的侍女,着一身简淡的柔绿宫妆,仪态俏丽温柔,正盯着自家水侯,看着他一举一动,一抬手一蹙眉,静静的有些出神。 “唉!” 正冥思苦想的水侯,忽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这礼物单子,真是难定!” 见主人说话,娇俏侍女迟疑了一下,便接口柔婉说道: “侯爷,这样小事,为什么不让别人去做呢?” “唉,月娘,你不知道。” 见侍女问话,孟章便转过脸来,和蔼回答: “上回我去四渎送提亲彩礼,那灵儿的爹娘虽然收下,但我看他们脸色,都有些勉强。所以我这回第二次送礼,一定要好好斟酌,不能再假手于人。” “喔。” 听了孟章回答,这位叫“月娘”的贴身丫鬟沉默了一阵,又开口问他: “侯爷,你真的很喜欢那位灵漪公主么?” “当然!” 孟章脱口回答。顿了顿,看了看侍女脸色,孟章又笑道: “月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孟章虽然武功盖世,但也是至情至性之人。你们姐妹间,也该听说过『雪笛灵漪』的名号。灵儿艳名,早已传播四海;在水族之内,雪笛灵漪几乎和我孟章辛辛苦苦拼杀来的威名相当。” 说到这里孟章正是两眼放光: “放眼我四海龙族,配得上灵儿妹妹的,也只有我南海孟章了!” “嗯。侯爷和四渎公主,确实是天作良缘……” “嗬嗬。” 听月娘附和,孟章笑了笑,换了温柔语气说道: “月娘,你自幼便一直服侍我,有些事情也不瞒你。其实这回与四渎结亲,娶得那四渎公主让海内艳羡,只是事情之一面;另一面,则是我孟章可借这机会,入主四渎水族!” 说到这儿,孟章的语气便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月娘你恐怕不知道,那名声不响的四渎龙族,却总领整个内陆水系,辖内河川纵横,物产丰富;四渎麾下,名义上又有数百位江神河伯,势力着实雄厚。只是,四渎一脉,空有如此势力,却不知善加利用。那四渎老龙,早已老渐昏聩,据报整日只知出外云游,也不知管束手下那些湖神河伯;而他单传龙子洞庭神君,虽然为人方正,是个好人,但才能却只是庸碌,凡事只顾小节,实在成不了大事!” 指点一番,孟章言语间变得有些憋屈: “而我南海孟章,有心干出一番大事业,将我神龙一族的威名传遍三界,却因时势所限,空有壮志雄心,却只能局促在南海这一小小浅潭之中。数百年经营,我南海虽有四岛十三洲之地,又收服猛将神怪如雨如云,却还要费心费力,替其他龙族抵挡鬼族的侵攻,落不下分毫好处,实在是不甘心!” 说到此处,孟章忽然神色一振,满面红光的说道: “如果我孟章能入赘四渎龙族,成为四渎龙婿,就可不费一刀一枪,总领南海四渎两大水系。到时候,不仅那烛幽鬼方变成下酒小菜一碟,就算是荒外魔界、天外仙都,我孟章一脉也都有一搏之力!” “嗯。这些我都不大懂……” 听得主人豪言,月娘应了一声,却有些迟疑: “我却有些害怕……” 听了孟章豪言壮语,若是换在往日,月娘早就觉着应该敬佩才是。只不过今天不知怎么,听了他这番肺腑之言,月娘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只不过,润泽的珠唇才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却见主人已将文册一丢,站起身来俯下看她: “小月儿,别担心。我孟章最喜欢的人,还是你呀!” “可是……” “唔唔……” 下面迟疑的话儿已说不出来,因为俏丫鬟的樱唇,已被一股强大的热力堵塞…… 略去南海水底情事不提,再说罗浮千鸟崖上。向来无所顾忌的四渎公主,自被醒言挽回到千鸟崖上,再见那两个熟稔的女孩儿时,却变得好生忸怩。只不过雪宜琼肜却想不到那么多,一听堂主说灵漪以后就要住在千鸟崖上,她俩立即如穿花蛱蝶一般,忙上忙下,帮灵漪在西侧空屋中整理出一间洁净闺房来。 等灵漪在四海堂中住下,这千鸟崖便平添了几分生气。让醒言有些过意不去的是,龙女自从住下后,便不顾自己本来的尊贵身份,而按着当时世间的习气,和雪宜一起操持家务来,说是要让醒言好好安心修炼读书。那些四海堂中日常的洒扫烹煮,基本都是她和雪宜一起分担;虽然开始时有些生疏,但跟雪宜学得一阵,龙公主便也渐渐熟悉起来。 而这时候,原本容妆华贵的龙女,已是入乡随俗,一身荆钗布裙;虽然容仪举止依旧高贵如初,但装束与往昔已不可同日而语。见得如此,醒言心下便甚是愧疚。 又过了大约四五日,这一天上午,正当醒言在袖云亭中读经时,灵漪与雪宜二女便端着瓦盆,一起到东壁冷泉边清洗盆中的青菜。见得这样,醒言终于找得机会,赶紧放下手中经卷,准备上前帮忙。 谁知,刚到了近处,灵漪儿便将他挡回,说是他该去好好阅览经书,早日领悟师门的高强法术。见醒言盯着瓦盆还有些迟疑,慧黠的龙女便嫣然一笑,说道: “醒言不用担心,我和雪宜妹妹都不怕冷水。现在天气炎热,正好清凉火气。” 此时二女正是衣袖高卷,雪腕玉臂浸在冷泉中依旧洁白如藕。见灵漪笑语晏晏,丝毫不以为苦,醒言更为歉然,忍不住说道: “灵漪,是我带累你过这样清苦生涯——” “嘻,没事~” 龙女神采飞扬,丝毫不以为意: “醒言,昨天我翻看你的书卷,不是有一句话说,『心之安处,即是吾乡』?我觉得这儿就是我的家室故乡!” 说完,龙女便朝愁眉苦脸的少年扮了个鬼脸。见得这样,醒言也不再多言,开颜一笑,便又回返袖云亭中看书去了。 等他走后,灵漪便与雪宜接满泉水,端到四海石居的石阶前浴洗青菜。此时正是六月天里,安心做事的二女身前,正是落花满地;而她俩发髻乌鬟上,也飘落缤纷的花片叶茸,只是专注于手中活计,一时也不察觉。 过不多久,一早出外闲游的张琼肜也回返千鸟崖;跟哥哥姐姐们问候一声,琼肜又和往常一样,立到石坪西南侧那株杏树下,仰起小脸,盯着满树的青果怔怔出神。 这期间醒言偶尔读累,抬头看看,便发现那个小女娃,眼光正盯着枝头那只最大的青杏,嘴角垂涎欲滴,神色踌躇,似是有什么事情十分难决。 见琼肜这般馋嘴模样,醒言习以为常,只笑一笑,便又开始继续阅读手中未完的经卷。 又过了一小会儿,忽然想起来,他便又抬头看看,却发现枝头那只最大的青果已经不见,而树下的小女娃手中已多了一只青杏,上面还缺了一大口。再看看她脸上…… “哎呀!” 瞧见琼肜被酸得呲牙咧嘴直吸气,醒言赶紧扔下手中经册,奔过去将她拉到冷泉畔,给她接水漱口。 此时正在门口干活的二女,见琼肜妹妹仍然将青杏紧紧攥住,舍不得扔掉,雪宜便暂放下手中活计,过来拿过青杏,又飘然离地去果树上摘得十几只杏果,兜在衣裙中拿回厨屋,细切成片,用砂糖腌在细口瓮中。细心温柔的梅雪仙灵跟哭丧着脸的小女娃保证,用不上五六天,她就能吃上酸甜可口的青杏脯。 略去这样的家常琐事;自灵漪住到千鸟崖后,这四海堂中确实多了许多情趣。曾经有一天,琼肜不小心打碎一只细瓷碗,灵漪便施法术,将那些薄薄的青玉碎瓷片钻上孔,用细麻绳串起,一只只悬在屋檐下的燕巢边。自此每有清风横崖吹过,这些碎瓷片便“叮叮呤呤”响成一片,就好像悦耳的罄曲一样。特别的,每当那风雨之夜,这些碎片瓷铃更是流韵锵然,助人睡眠。 “山中不知时日过”,在这些琐碎的日子里,醒言也常常带着几位女孩儿去罗浮山中游玩。有了常去山中嬉闹的小琼肜,四海堂中人只需将心中所想的景致描述一二,小丫头总能分毫不差的给他们来个“仙人指路”,找到合适的景物。 这样的日子,悠悠闲闲,不知不觉便已是半月过去。似乎只是一转眼,就到了七月头上。这一天,听了琼肜建议,醒言便和灵漪她们结伴去东南山中观赏那片好看的瀑布花林。一路行来,看看四下里,山色浓绿,水潭清碧,山潭倒影中不时有雪白的山鸟和悠悠的白云一起飞过,正是那“云肥鹤瘦,水淡山浓”。 与丽人同行,看着这山色清幽,又听身边涧水滃然而鸣,与树间的山鸟互相应和,此情此景,本应是赏心悦目。只是此刻行走其中,醒言心中却隐隐有些忧愁。 和身边这几位无忧无虑的女孩儿不同,自那一回和龙族公主定下三生鸳盟,四海堂主心中便一直有些愁虑: “唉!身处在这样清丽如画的景色之中,不知何日才能悟得那『天地往生劫』?” 一向淡泊悠然的四海堂主,此刻却对习得这威力无比的上清神技,心情变得前所未有地急迫! 第十六卷 千山雪舞化梅魂 第二章 超俗栖真,岂避玄霭神缨 这一天,一大早起来,灵漪便和雪宜结伴去深山里采草药去了。大约将近午时,等她们回来后,却远远看到她们那位张堂主正在石坪树荫底下,拿着根木头左右端详比划;在他身前还摆着一张条凳,凳上搁着只木刨,旁面靠着把锯子。在他身旁地上,则是满地的木屑刨花;刨花中还摞着四五块长条木板,平整光滑,颜色新鲜,想来是刚刨过不久。 等从山径上走近石崖,便听那位四海堂主喊道: “琼肜,把那本『木工图册』再拿给我看看!” 听他召唤,正在玩锯屑刨花的小琼肜赶紧“噢”的应了一声,立起身拍拍手,飞快跑到袖云亭中,把哥哥之前仔细研究的那本木工书册抱来递给他。 见醒言忽然忙起了木匠活,灵漪觉得好生奇怪,没等放稳草药篮便好奇问道: “醒言,你这是在干嘛?” “灵漪回来啦?我这是想给琼肜打张矮一点的梳妆台。” 原来,前些天帮灵漪布置卧房时,醒言曾去飞云顶擅事堂领来一张梳妆台。当时,他也想顺便帮琼肜领张矮一点的,因为一直以来琼肜都和她雪宜姊共用一张梳妆台,只是她身量娇小,每次使用总有些不便。醒言看在眼里,便想着帮她顺便领张高矮合适的。只不过,问过擅事堂的清云道长,才知道堂中仓库里没有更小的女道妆台。 当时,望着琼肜有些失望的表情,醒言便发了狠,准备自己动手做一张。因此,今早得了空闲,他便去飞云顶上跟清云道长领了两段上好梨花木料,借了套刨子斧锯,又央清云找来一本木工画册,便准备亲自动手给琼肜打一张梳妆台。 听醒言说明原委,又见他满脸是汗,雪宜自然赶紧回屋去拿来布巾,去冷泉边拧好送来给他擦脸。只不过灵漪却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只在那儿掩口偷笑。见她这样,醒言奇怪道: “灵漪,你是不是笑话我木工粗糙?我才刚刚来得及锯出五片木板呢……” “不是啦!” 见醒言有些沮丧,灵漪忙住了笑容,正色说道: “是这样,我只是笑你不知道,要添家居摆设,何必一斧一锯自己动手操劳?” “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该下山去买?” “不是,我是说——” 灵漪儿盈盈一笑,道: “醒言你忘啦,我可是位无所不能的龙宫公主哦!” “呃……这是啥意思?” “嘻~你跟我来!” 一声召唤,灵漪便带醒言走进琼肜和雪宜合住的闺房。 说起来,虽然醒言和雪宜琼肜住得相距只有咫尺之遥,但她俩屋子,醒言平时倒不经常进去;此刻进屋一看,发现屋里陈设虽然简朴无华,但在雪宜勤力收拾下倒也洁净淡雅。 “这是要做什么?” 醒言见灵漪进屋后,望着雪宜那张梅花雕镂的梳妆台不住打量,片刻后便闭起双眸,略略低头,玉手合拢,口角微动,似是正在念什么咒语。此时这四渎公主,两道蛾眉细弯如月,眸边长长的睫毛随着她口中的默念,正一下一下的颤动。见这模样,醒言忍不住想道: “呵~灵漪这样子,也十分端穆姣好。” 正在欣赏女孩儿容颜,却冷不防她突然睁开双眼,娇叱一声: “变!” 口中娇叱之时,裙袖便朝前飘飘一拂——只见得一片星光一般的流光幻影中,雪宜那张梅花妆台的旁边,忽然间无中生有,一座小小的清漆梳妆台平地而起,上面浮雕着片片青竹叶,造型十分巧妙可爱。 “有琼肜自己的梳妆台罗!” 目睹此景,一直在旁边翘首以待的小女娃顿时拍掌大叫,欢呼雀跃不停。 “……灵漪你真厉害!这台子大小款式正好,真省去我一番辛劳!多谢了!” 醒言惊叹之余,真心感谢。 “谢谢灵漪姐!” 琼肜也跟着哥哥向龙宫公主甜甜道谢。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嘛~” 被这兄妹俩一起称谢,灵漪也是格外高兴。心情大快之余,她便决定再接再厉。于是,此后在张堂主目瞪口呆的观摩中,神通广大的龙族公主一再努力施为,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将这四海堂三间卧房的里里外外全都作法一遍。几乎就在片刻之间,醒言入住两年多的四海堂便旧貌换新颜! “这……” 望着眼前的陈设,醒言却有些迟疑: “是不是太奢华了?” 望着自己房中窗明几亮,满屋都是珠玉珍宝的装饰,醒言一时又惊又喜。 “奢华么?还好吧!这还算简朴啦~” 自小锦衣玉食的龙女,只觉得眼前这些只是小小装修,实在不算奢侈。她也顾不得和醒言多加探讨,此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将眼前窗户好生端详一番,龙族公主便道: “嗯,这方窗不好看,要改一下。” 话音未落,灵漪衣袖一甩,那片长方窗户上便是一道银光闪过。 “醒言你再看看,现在这个好看么?” “……不错!” 朝她劳动成果看去,醒言只见原本那方窗户已被龙女改造成拱曲形状,有如扇面一般。等他在桌案前坐下,朝窗外望去,只见千鸟崖前那一片云影山光,正好被含在这片曲窗之中,看去就好像一幅扇面题写的山水,只是更多了几分天然的韵致。 “妙极!原来灵漪真是冰雪聪明!” 没想到这位养尊处优的娇贵公主,居然还能这般匠心独运;醒言此时正是真心赞美。听他这样称赞,灵漪儿却嗔道: “哼~你才知道!” 此时少女正是粉靥霞红,嘴角微翘,看似娇嗔,内里却着实欢喜。 此后,看过自己书桌上那一尊新添的白玉假山笔架,又在那张新置的象牙冰簟凉席上试了试清凉程度,醒言便和这几个兴奋的女孩儿,将四海堂其他几间新装修的居室细细观赏一遍。等看完所有新居,醒言心中倒有个疑问,便问道: “灵漪,有些奇怪,我看这几间屋中都有花架花瓶,但这些细颈美人瓶中,怎么都没插上鲜花?” “这……” 被少年问起这个,龙公主赧然答道: “其实我现在只会变些家居装饰;要变出鲜花那样的活物,我还得再学!” “噢!原来如此。” 瞧着灵漪懊丧的样子,醒言安慰道: “已经很不错了!现在没有鲜花正好;过两天我们一起去山中采花,到时候再来见识见识你们插花的本领!” 闲言略过;到了这天晚上,用过晚饭,洗沐完毕,灵漪走出石居,仰见头顶苍穹上星光满天,便清兴大作,搬出白天刚给自己变出的那架“水仙”古琴,让醒言帮她摆到四海堂前的石坪南边。 等支好琴架,调好琴弦,一身白裙的龙族公主便蜷侧在古琴前,对着星光下山色浩渺的罗浮洞天,开始抚琴一曲。 飘渺的天籁,从少女的指尖流淌而出,铮铮淙淙,宛如流水清音,随着夏夜的晚风轻轻飘卷,掠过她柔顺披垂的青丝,飞上袖云亭巅,又飘飘摇摇飞向无尽的远方,回荡在这夏夜的空山。幽曼转折的琴音,仿佛汇聚了她所有的旖旎与情思,所有的空灵与澄澈,一起在这五百里洞天寂静的夜空中,轻舞飞扬…… 弹拨挑抹,心神俱与;曲至深处,便是情至浓时。一曲飘摇的曲调即将奏完,长发飘飘的少女已是魂动神摇。 曲近终时,这位水中而来的仙灵便散漫了拂弦,轻启珠喉,抚琴歌唱: “辞洞庭兮别青鸾,舟楫逝兮仙不还; 移形素兮蓬莱山,呜唈伤兮仙不还……” 一曲歌罢,心神俱醉的少女反复咀嚼最后三字,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在这样半带哀愁的夜晚过后,大约两三天后,千鸟崖上却传来一则喜信。原来,两年多前曾和醒言琼肜一起在南海郡帮助官府剿匪的天师宗弟子林旭、张云儿,半年前已结成夫妇。这一回,这对新婚道侣一起来到罗浮山上,亲自将这个喜讯告诉当年的好友故人。在四海石居中,再看见这对已成夫妇的故友,醒言自是替他们万般高兴。只是在恭喜之余,见到当年那个与他说话最易脸红的羞涩少女,现已变成人妇,少年堂主的心中,不知怎么竟有些怅然,彷佛有些沧桑之念。 当然,为自己传递喜讯之余,林旭夫妇见醒言身畔三女环绕,个个容貌仙丽超绝,也自然少不得一番打趣。和妻子那番羞涩不同,林旭问自己心目中这位智勇双全的四海堂主,既然现已“喜相逢”,不知何时“好事近”? 等三天多的笑闹过后,送走这对幸福满面的林旭夫妇,日子便到了七月中旬。到了这时候,即便罗浮洞天中四季如春,此时也颇有几分炎热。 这一天早早吃完午饭,见空气烦闷,静不下心研读经书,醒言记起前日之约,便跟灵漪她们说了一声,一起去山中采花去了。 下得千鸟崖,在罗浮幽静的山道中行走,头顶浓绿的树荫遮挡住炽烈的阳光,让人感觉不出一丝闷热。空山清幽,微风细细,此时只有树丛中那一声声不知疲倦的嘶嘶蝉鸣,还在提醒着他们现在正是夏日。 就这样悠悠行走,也不知走了多久,醒言鼻中忽然闻到一缕桂花香气。闻到桂花香,醒言转脸跟身旁的女孩儿说道: “灵漪可能知道,在我家乡,桂花要八九月才开。” “那现在是八九月了吗?” 琼肜仰脸问道。 “不是,现在还是七月。” 醒言望了望前边那片开着浅绿小花的桂树林,笑道: “琼肜小妹,你再耐心等几天,就可以请雪宜姊给你做桂花糕吃了!” “桂花糕?太好了!” 听了哥哥的话,琼肜赶紧东张西望,要努力记住这附近的地形。 说笑之间,迤逦向下穿过这片初开的桂花林,醒言几人便到了一片广大而幽深的山谷。此刻在他们眼前,这片从未涉足的幽谷中正开满绚丽的野花,一片缤纷烂漫,宛如花的海洋。 “我们就在这儿歇脚纳凉!” 见这片幽谷清静宜人,满眼鲜花绚烂,醒言和几个女孩儿便决定在此歇脚。在花海中找了一处绿茵草坪坐下,他们便开始欣赏起眼前的美景来。 “好看的蝴蝶!” 才坐下没多久,琼肜看见一只彩蝶翩翩飞过,便赶紧蹦起来追上去,想要扑来一起玩。 “别走远了。” 醒言提醒一声,便由她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闻着眼前花谷中扑鼻的香气,醒言也坐不住了,招呼一声,便和灵漪雪宜一起去花海中徜徉追逐,尽情笑闹玩耍。 玩闹之余,他们也不忘此行的目的;行行走走,挑拣眼前的山花,醒言忽见左前方一片火红的花草中,有一株野花花瓣玉色晶莹,正随风摇曳,十分可爱。见得那花生得奇特,醒言便走过去,小心摘下,回身递到灵漪跟前,一脸灿烂笑颜: “灵漪,这花送你。” “我给你戴上?” “嗯!” 灵漪略红了脸,应了一声,便将螓首略低,让醒言将花插在发间。 等醒言插戴完毕,上下端详自己时,灵漪便凝睇含笑,提醒他: “雪宜妹妹呢?” “哈!当然也有。” 听得善解人意的龙女提醒,醒言瞅了一眼静静立在一旁的冰雪女子,笑道: “你不知道,那株花花开并蒂,正巧还有一朵。” 说罢便返身再去那株花前,将花朵摘下,回到二女面前,对着那位羞涩的女子说道: “这朵送给你,我也帮你戴在发间——” “嗯?!” 刚要抬手帮雪宜戴花,醒言却突然看到手中花枝碧绿的花梗,突然间无风自折;原本玉色莹洁的花朵,立时恹恹垂下,似乎瞬间便没了生气。 “这……” 目睹此景,醒言便有些神色惨然,却听身前女子柔柔说道: “没想这花茎如此柔弱。嗯,只要是堂主送的,我都喜欢。不能戴在发间,雪宜就佩在胸前。” 见花枝忽然断折,容光清冷的梅雪仙灵依旧一脸满足,将醒言手中低垂的花枝珍重接过,把它佩戴在自己裙衫的胸襟前。 “……” 不知怎么,见得眼前此景,醒言心中忽有些触动;正要细细想时,却听远处有人嫩声清脆呼唤: “哥哥!灵漪姐姐雪宜姊,快来!这儿有个大洞!” “嗯?” 暂撇下这小小的意外,醒言三人往琼肜呼喊处奔去。等到了近前一看,才知道原来是琼肜发现那山壁间花木掩映之下,竟有个一人多高的山洞。靠到近前,发现里面不停冒出森森冷气,吹到身上十分惬意。 “我们进去乘凉!” 琼肜提议。 “好!” 侧耳细听一阵,觉着这洞里没有什么古怪猛兽,醒言便与她们一起进洞乘凉歇息。 “好静啊……” 等进了这瓮形的山洞,立身于黯淡的光影中,醒言忽然只觉得天地一下子静了下来,刹那间似乎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在这样的静寂中默立一阵,忽又发觉能听到洞外花海中蝶舞花摇的声音。 就这样静静倾听,原本还带着些炎夏火气的几人,已经是气息柔定。经年掩蔽的古洞,彷佛隔断了外界一切的喧嚣,让他们忘却了所有的愁思烦虑。 只是,在五百里罗浮洞天深处这个寂静无声的山洞中,这几个陶然自得的小儿女浑不知道,此时在那数百里之外的罗浮主峰上,早已是喧闹得沸反盈天! 第十六卷 千山雪舞化梅魂 第三章 千山雪舞,默默此情谁诉 幽僻山谷中山花烂漫,香风浩荡,好像一处世外桃源。 在醒言看来,即使在罗浮山这样的洞天福地中,也很难寻到这样热烈绚烂的鸟语花香之处。可能,正因为这处山谷距罗浮主峰很远,人迹罕至,谷里的野花才能生长得这样葳蕤灿烂,如潮如海。在这样的香风花海中,琼肜又找到一处藤蔓掩盖的清凉山洞,于是醒言便跟她们一起进洞纳凉,享受这炎热午后难得的清爽。 等适应了洞里黝暗的光线,醒言凝目朝洞里打量一番,才发现这处山腹溶洞就像只放倒的葫芦,口小肚大,朝里面看极为幽暗深邃,看不清尽头。洞中又静得出奇,若不是凝神仔细倾听,便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又过了一阵,等醒言的耳朵也适应了这洞里的静谧,便可以听到从那黑咕隆咚的溶洞深处,偶尔还有水滴声悠悠传来,入耳微细,也不知已经传过几里路。 从日晒花熏的山谷中初入山洞,醒言只觉得浑身都被一阵强烈的冷气包围,十分惬意。只是过了一阵,等身上的暑气褪去,却觉得有些发冷起来。此时他正站在最里面;从古洞深处吹来的冷风正吹在他身上。过了一阵,被一股打旋而来的寒风一扫,醒言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堂主,里面的风有些寒凉吧?” 说话的正是雪宜。穿着一身简朴白裙的清泠女子,在暗淡光影中看到醒言打了个寒战,便关切的问他。 “没事,只不过是一阵冷风。” 醒言哈哈一笑,说道: “这点凉风都受不住,我怎么能当你们的堂主。” “嗯。” 寇雪宜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 “禀堂主,雪宜不怕冷,还是让雪宜来替堂主挡住。” 说着话,雪宜便轻轻迈步,想要绕到醒言身后,替他挡住古洞深处吹来的冷风。 见她这样谦恭,事无巨细,醒言那句憋在心底很久的话便脱口而出: “雪宜你这是何苦?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是我的奴仆!可是,不知我说了多少回,你就是不听我!” 见雪宜总是自居奴婢,处处待他为主,醒言一直觉得不自在。这事情他也几次跟雪宜含蓄提过,可她仍是一如既往,从不知改过。因此这一回,年轻的堂主终于忍不住直接说了出来。听了他这话,原本迈步向前的女子顿时止步,只在原地踯躅,不知如何自处。 将心中所想强烈说出,却见雪宜变得如此局促,在原处彷徨无措,醒言心中也有些歉然。只是又一想,要是自己此时稍有缓颊,恐怕她以后还会一直这样。这么一想,醒言便硬了硬心肠,没再说话。于是这山洞中,便又恢复了沉寂;好动的琼肜,见哥哥好像有些不高兴,也只好呆在原处,乖乖的休憩。 就在这带着几分尴尬的寂静之中,一直乖巧纳凉的小女娃忽然歪了歪脑袋,朝洞外竖起耳朵倾听起来。不多会儿,听觉异常敏锐的小妹妹便跟哥哥报告: “哥哥!好像有很多人在打仗!” 自琼肜那回跟醒言一起去南海郡剿匪回来,她便把三人以上的打斗叫作“打仗”。 “打仗?” 听了琼肜的话,醒言和灵漪都有些疑惑,也赶紧朝洞口光亮处凝神倾听起来。 “是有些不对。” 仔细听得一阵,醒言与灵漪对望一眼,当即招呼一声,四人一齐飞出这处与世隔绝的山洞,急急朝数百里之外的罗浮主峰赶去。 略过四海堂这几人如何赶往飞云顶不提,话说就在五百里罗浮附近一望无际的平原丘陵中,有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名叫“肄水”。罗浮附近的岭南之地多雨,肄水河流经之处水量充足,因此到注入南海的入海口处,肄水河面已变得极为开阔。浩荡的大河奔涌入海,一路带来的泥沙遇到海中咸水,便沉淀下来,形成大大小小的沙洲。因为肄水河口这数十个沙洲星罗棋布,附近的渔民便把这些沙洲笼统叫作“棋盘洲”。棋盘洲处在肄水的入海口,沙屿之间的海水便有些浑浊不清,其中还有许多漩涡一天到晚流转不息,极为凶险。正因为这些漩涡的存在,附近的渔民出海,一般都会远远绕过。而这本就暗流涌动的棋盘洲,这一天更不平静。 到了这天中午,当数百里外的那位少年堂主去山中寻幽访胜之时,浑浊的海水里突然飘来一位不速之客。 “报龙侯!” 当这位身形细弯、嘴若长管腮边带甲的水族武士从肄水上游瞬息游来,奔到那位黑袍黑甲的主公面前,便急急报道: “属下已探明,四海堂已倾巢而出。那堂主还有四渎公主等三名女子,全都朝罗浮东北行去,一时半刻不会回返。” “做得好!” 在属下面前轻易不动容的南海水侯,听得探马来报,出奇的道了声好,说道: “不错,果不愧是南海神影校尉。若是此行顺利,记你一功!” “谢龙侯!” 被称赞的水族校尉喜不自胜,高声应答一声,便淡隐身形,退到一边继续听令。原来这位身形透明的细弯武士,正是南海龙军探马斥候中的校尉将军,名为“神影海马”,一向统领部曲,负责刺探烛幽鬼族,正是南海龙族的耳目。只不知这一回,南海主将孟章为何统领御下隐身于小小棋盘洲中,出动这位斥候首领,前去刺探一个人间堂主的日常起居。 “我们可以出发了。” 不待思索,孟章便一声令下,准备率领手下精兵前往罗浮山。只不过就在他下令之前,他身旁那位亲信谋臣龙灵子,却似是仍有些想不通。依仗着自己一向是主公的嫡系谋士,龙灵便小心翼翼的问主公: “君侯,请恕属下愚昧,龙灵思来想去,还是有一事不明。” “你说!” 水侯显然心情正好。 “是这样,恕老臣直言,那个侥幸逃脱的张堂主固然胆大妄为,竟敢诱四渎公主离宫出走,住到罗浮山上,这自然是万恶不赦。只是恕属下不敬,若细究此事缘起,四渎公主也有些责任;若不是她一意孤行,只为贪玩,那一个小小人间堂主又如何敢冒渎龙侯威颜……” “龙灵,你说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听他兜兜转转说了一大圈,孟章已有些不耐烦。见他不悦,龙灵赶紧加快语速: “其实老臣只是觉得,君侯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应该不至于和这一个小小凡人大动干戈。而中土人界,乃三界之灵,介于神鬼之间,是四方祝福之地。若这次奋起兵戈涂炭生灵,恐怕……” “大胆!” 龙灵刚说到此处,却被人一声暴声喝断。龙灵望去,发现喝断自己之人并不是面前龙侯,而是站在他左边下手的一位龙族部将。这部将,脸色煞白,面如平板,罩一身白袍白甲,身边白光飞舞,好像罩在一团雪雾之中。 “哦?原来是无支祁将军!你有何见教?” 饶那说话之人,乃是主公器重的龙神八部将之一无支祁将军,但龙灵一直随侍孟章左右,又知道一些他尴尬来历,便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 无支祁也听出龙灵轻蔑语气,但仍然面无表情,板着白墙一般的脸冷冷说道: “龙灵!水侯行事,自有他道理。四渎收下主公彩礼,公主就是主公未过门的妻子。那张家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诱她逃婚,此是罪大恶极!而我等追随主公已久,自该知道,若是主公尽力布置,自然还有其他深意——” 无支祁面无表情的缓缓说道: “我们做臣子的,不该妄自揣度上意。我们要做的,只是听从水侯军令,这就足够了!” “好!说得好!” 听得无支祁一番话语,孟章拊掌大笑道: “无老弟说得妙,不枉我将浮城重畿寒冰城交给你。哼,当初四渎老儿排挤你,是他失了气数。” 不知何故,孟章对他那位可能的未来祖岳父,言语中竟是毫不客气。他又道: “龙灵,你也不必疑惑。正如无将军所言,此去罗浮本侯绝非只为儿女私情,而是另有深意。究竟如何,等我回来再细细告诉你。我们现在——出发!” 军令如山颁下,棋盘洲漩涡中早就跃跃欲试的龙族兵将立时鱼贯而出,从肄水河中溯流而上,朝那位人间洞天迅疾掩去。 闲言少叙,几乎就在半晌之后,原本阳光明媚的罗浮上空中,忽然阴云密布,从西南飘来无数团黑色云霾,连接成阵,遮天蔽日,一齐朝上清宫所在的飞云顶重重压来。 “要下暴雨了吗?” 见天边黑云滚滚而来,正苦于暑热的上清弟子一个个都走出房来,向天边观望。 这时候,似乎与天边汹涌而来的云阵相应和,山林中又是狂风大作;不光是上清门所在的罗浮主峰被吹得飞砂走石,就连那些深涧密林中也是风刮水起,枝折叶落。 此时,正在飞云顶静室中闭目清修的掌门灵虚子,虽未看到外面黑云压崖的怕人模样,但也在某一刻突然睁眼,怔怔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叹息一声,取下墙上剑器,走出门去。 等他也走到飞云顶广场中,铺天盖地而来的漆黑云阵也恰好滚滚飞行到飞云顶正上方。等乌黑的云团将飞云顶牢牢盖住,这天便跟入夜一样,四处一片黑暗。而那气氛诡谲的黑霾之中,此时已隐隐有雷声滚动,不时便是一道惨白电光闪过,划亮被乌云笼罩的山麓。 见到这样诡异的情状,原本跑到外面吹拂清凉风息的上清弟子,心底也开始隐隐不安起来。此时他们这身边的绿水青山,已阴森得如同鬼域一样。 “这雨怎么还迟迟不下?” 不知怎么,此刻吹在身上的大风,已经没了开始那份清凉,而如同凶猛野兽的腥膻鼻息,吹在人身上只让自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同时又憋闷无比。这时候,不光是那些毫无灵机的小辈弟子,就连颇有修为的上清前辈,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祈祷,祈祷那诡异黑云后的雨点赶快倾盆泼下,彷佛只有这样,才能冲刷掉那份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 “咯嚓!” 正当众人心中不住祈祷,高高在上的黑云天中突然华光大盛,一道粗大的闪电有如龙蛇一般,从众人的眼前蹿过,然后便是一声巨大的雷响,在人们的耳边炸开! “哗——” 正被这声雷声震得浑浑噩噩,冥冥中众人仿佛听到一阵布幕拉开的声音。抬头朝天上望去,发现那个被黑云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天穹正豁然剖开! “罗浮山的生灵们。” 随着那云门洞开,在两侧黑云之间那一线水一样的青天中,忽然传来一阵威严的低沉话语,低低咆哮在众人的耳边: “尔等私诱我族公主,拘禁罗浮山中,已犯天戒。今日本神来,正要彻查清楚。” 随着这声似远非近的话语,那一线云光中隐隐现出一位高大神人,身边黑气缭绕,正神色威严的俯瞰着地上这些渺小的生灵。在他身后,那袭长长的披风彷佛浸染了暗夜的颜色,正在灰暗的云空中猎猎飞舞。 罗浮群峰,一片死寂。 “敢问神人,您是南海龙侯么?” 在一片噤若寒蝉的静默之中,飞云顶上那位身材不高的灵虚掌门,正仰脸顶着漫天吹来的狂风,对着天上的神人艰难发问。 “唔……我是。我是南海龙神三太子,孟章。” 原本低沉说话的龙神,此时却声音洪大,口中吐字有如石碾,从天边滚滚而来,一阵阵撞击在地上道门弟子的心坎上。 “哦。” 灵虚清瘦的身躯屹立如山,轻轻应了一声,一串淡淡的话语逆着天风传到神灵耳中: “小老儿上清掌门灵虚。龙侯所说之事,并不知,请搜。” “好。” 一个“好”字如炸雷般落下,须臾之后整个飞云顶上,还有那抱霞朱明郁秀三峰的观殿中,突然就像遭了四只浩大无形的巨手,一瞬间几乎所有殿堂房顶都被掀开,狂乱的风息蜂拥而入,将上清弟子长久居住的房舍搅得一片破败。只不过片刻之后,许多间上清宫精心建筑的房舍便成了一堆荒凉废墟。这其中又有许多上清弟子,不知是被横飞砖瓦砸到,还是心疼本门房舍,正是哭号连天。 而此时,聚集在各处山场殿堂前的上清弟子,其中不少身具法力的门人已各自按剑,或暗中准备法术,准备只要身边长老一声令下,便要和天上的神灵以死相斗。只是,他们其中的首座殿长,此刻见飞云顶上的掌门仍是不动声色,便各个约束门下,暂时隐忍不动。 在此时,听得天上的神灵又发话: “还有那一间!” 遭了这样前所未有的劫数,灵虚身后那座高高的观天阁却依旧耸立,旁边一间漆成黄色的怀先堂也屹立不倒。此刻孟章所指,正是那座泛着黄光的怀先堂。 “那间……” 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灵幡飘舞的怀先殿堂,灵虚子依然一脸平静,只是原本一直挺得笔直的腰杆,此时却弯了下来。 对着天上的神人弯腰一揖,灵虚恳切求道: “神候容报,那怀先堂中供奉着我上清门中历代祖师英灵,是本门圣地。我灵虚以本门上千年清誉担保,怀先堂中绝无神候要找的龙族公主。” “哼!” 云间神灵闻言,轻蔑哼了一声,地上道人的身后便又腾起一阵刀锯一样的狂风,朝那座道法庇佑的上清祖堂中飞旋吹去。 “剑阵!” 到了这时,一直忍让礼敬的上清掌门,终于忍不住,朝天边一声高喝。随着掌门这声似乎用着所有力气喊出的话语,广阔的飞云顶上空顿时飞起无数道飞剑,光色各异,按着太极八卦方位在罗浮上空中纵横飞舞,结成一道严密的剑阵。当这剑阵飘卷之处,彷佛冥冥中截断一道看不见的纽带,那道正朝怀先堂扑去的旋风顿时消散。 “哈哈!” 见他们反抗,云端的水侯不怒反笑,声震天下: “卑微之人,竟敢抵抗天威!” 见上清诸山上空剑光缭绕,泼水不进,孟章却毫不在意,只是仰脸一声长啸: “嗷——” 伴随着黑云阵间龙族水神这声有如牛鸣的长啸,自他那口鼻之中,忽然喷出无数道白气,一迎天风,便化作无数条白气森森的冷龙,张牙舞爪,一齐朝地上凶猛扑去。在它们所到之处,遇物皆成冰冻,不多久这飞云顶一带就好像进了三九严冬,到处天寒地冻,冰光闪耀。而那些原本在半空飞舞的护山剑器,遭遇到这些狂暴的冷龙,虽然少数能有所斩获,将冷龙劈成冰气,但大多数飞剑已是纷纷坠落。 而这时,在云间狂笑的龙侯把手一挥,身后“咔”一声,那些从南海八大浮城之一寒冰城赶来的龙军齐齐现身,在首领神将无支祁的带领下,推着贮满玄冰的雹车,破云而出,在五百里罗浮上空隆隆飞奔,向四季长春的人间洞天抛下无数的寒雪冰雹。 刹那之后,千百年一直气候宜人的罗浮洞天,已是冰雪肆虐,仿若变成鬼哭神嚎的修罗炼狱! 而这一切,从乌云袭来,到孟章现身、殿堂被毁、冰雪横飞,只不过小半晌功夫;而正是这样小半晌功夫,历经千年而不倒的道家名观,已遭到毁灭性破坏。这时的罗浮诸峰,已到处雪花飞舞,冰凌四溅,彷佛成了极北的苦寒之地! 只是,正当千山雪舞、鬼哭神怒之时,昏暗的云空却忽然有几道奇异的电光闪过。其中一道有如月华一样的银光,疾箭般飞向正袖手旁观洋洋自得的水族龙侯。 “呀!” 神箭飞来,孟章猝不及防,本能的一闪,才堪堪避过这致命的一箭。只是他身后那袭威风的玄鲛披风,已被神箭飞穿一洞。 “神月箭?” 话音未落,已听得那漫天风雪中有人飘飞而来,娇声怒斥: “好个卑鄙水侯,竟敢在四渎域内的名山大开杀戒!” “哈!” 看清愤怒的来人,孟章却是哈哈大笑,放低了身段,换了温柔口气说道: “原来是灵漪妹子。妹子你可不能怪我,全都怪你旁边那个无耻的凡人,竟敢哄骗我未过门的妻子离家出走,和他住在一处。这一回,我只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嗯,我孟章一向大度,今天只要你肯跟我一起回去,我便既往不咎,放过这些卑微愚昧的生物。” “你——” 听了孟章之言,灵漪气得满脸通红,手中神弓开如满月,抬手又是一箭射出。这一回孟章有了防备,就在晶莹箭光及身之前,已在身前布下一道坚硬冰膜,将神月箭勉强挡住。眨眼之间,那道弧形护身冰膜已被击得粉碎,只是孟章毕竟安然无恙。 正当孟章与灵漪纠缠之时,一同急急赶来的四海堂主却顾不得太多,见师门遭难,只顾奋力施出瑶光神剑,在雪雹横飞的半空纵横冲突,“飞月流光斩”绕身激飞,击散不少为虐的冷龙,更逼得不少无支祁手下的寒冰甲士纷纷逃散,再也顾不得施放冰雹。就在醒言不远处,琼肜召唤出神鸟朱雀,往来飞舞得如火如荼,不住驱逐龙族兵士;寇雪宜则将灵杖奋力飘舞,击出漫天缤纷碧朵,专向那些杀近上清弟子的龙军击打。有她俩从旁佐助,他们这四海堂三人所经之处,竟是所向披靡,无人可挡。而此时,在灵虚、清溟等一众上清宿耆尽力出手之下,饶是南海龙军神力强大,势头也不及开始从天而降迅猛突袭时那么可怕。 见得这样,原本还在一旁观战的龙将无支祁,手持着巨大的鬼头冰锯刀,发一声喊,朝醒言奋勇冲来,将他挡住;等琼肜、雪宜见状一起回身救时,无支祁的同僚龙灵子也持着根南海神兵风狸杖,加入战团,与无支祁并肩厮杀。 到了这时,战局已不再像开始那样一边倒的情况。一片混乱之中,已有不少上清弟子将地上死伤哭号的同门奋力救回到隐蔽处,尽力疗伤医治。只是,正在此时,那位正和愤怒的四渎公主一前一后追逐,如同戏耍一般的南海水侯,瞥到眼前战局,便忽然回身哈哈一笑,说道: “哎,灵儿你看,我们光顾着玩闹,却忘了那个罪魁祸首!” 一语说罢,一脸笑意的水侯突然间神情一肃,嘴角露出一丝狞笑,猛喝一声: “着!” 一声喝叱,他那只一直没祭出的神鞭“天闪”,忽然绕空飞出,在万里云天上盘桓一周;本就是天上雷神用八条闪电制成的神鞭,此刻忽然现出本形,蓦然化成八条通天贯地的巨大闪电,如同横行的蟹脚,照亮万里云空,复又聚合成一条粗大无比的雪白电柱,闪耀着致人目盲的强光,朝那位正在专心抵御龙将的少年轰然打去! ——俗话说,“迅雷不及掩耳”;而闪电又都在雷鸣之前。此刻在罗浮洞天中厮杀得天昏地暗的人神,只不过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并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轰!” 只听轰一声巨响,转瞬间少年便觉得自己背后一阵温热;几乎没等他反应过来,身躯已是在数百丈之外!而在他身后,正拖曳着一道长长的光气,黄绿氤氲交替,就如同绵延十几里的杨柳春堤。而在这不住延长的碧影黄光中,那道毒蛇般的雪亮电光,正化成一道噬人的刀锋,在缠绵的碧光中努力前突,试图一举贯穿那鲜活的彼端! 一电飞来,瞬息百里;等险境中的少年迅速清醒过来,他和他背后之人,已在阴沉的云空中飞出上百里远。而身后险恶的电光,又将所经之处的气流瞬间灼热,向外膨胀炸开,发出一声声追魂夺命的雷鸣。 “雪宜!” 等醒言终于完全反应过来,护在他身后的那位一生清苦的梅雪精灵,在爆发出绚烂的光彩之后,已走到生命的尽头。 “走!” 在这一生对堂主的第一次高声呼喝声中,紧偎身后的温暖猛然爆发开来,将他的身躯向前弹射出去;在那迎面呼啸的冷风中,让他瞬间便飞出数百里。 “……” “这就分别了么?” 告别的时候,短暂而匆忙;身不由己的少年轻轻落地后,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刚做了一场有些悲伤的梦。 是的,只是一场梦吧;现在梦醒了,只要伸出手去,就能将那位一直在自己身边左右跟随的女子轻轻拉住。只是…… 只是为什么手掌伸出这么久,却一直都什么也没抓住? 为什么这么久,手掌中只有些冰冷落入? 一片,两片,三片…… 一滴,两滴,三滴…… 第十六卷 千山雪舞化梅魂 第四章 冰冻罗浮,芳魂疑似从前 人间几度春来去,无处无花,无处无风雨。辛苦浣纱溪边女,揽衣亲迎回头觑。 一路愁春愁不住,辜负花心,滴泪求花恕。犹记深深深夜语,生生死死千千句。 ——《蝶恋花》 数百年景色清明的道家仙山,此刻已彷佛人间炼狱。 白昼颠倒成黑夜,天黑得如同铁锅罩下。寒风怒号,雪花乱舞,生机勃勃的枝叶被寒冰封印,山涧间潭波如沸,沉寂千年的渣滓被囫囵搅起,抛向空里,又被妖龙喷出的寒雾瞬间冰封,重新跌回潭里。此时天地里,只剩下两种颜色,非黑即灰;四处晦暗难明,光影缭乱,似乎到处都闪烁着幢幢鬼影。诡谲幽暗的光影里,只有人神斗法时偶尔激发的强大电光,才能将天地人物瞬间照亮,一齐显现出光怪陆离的身影。 在这样惨烈昏乱里,百多里外,僻静一隅中那忽然扬起的漫天花雨,还有花雨中随风零落的身影,反倒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丝毫不引人留意。 片刻后…… “果然是领袖人间千年的教门!” 见这凡间门派居然能支持小半晌之久,箭光剑影中犹如闲庭信步的南海水侯,也忍不住有些小小惊奇。这时候那个可恶的张堂主,还有他贴身侍女,已不知被自己的雷霆一击打到哪儿去;虽然这早在自己意料之中,但总算出了口气,还是忍不住有些快意。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虽然那少年已被打飞,但他失落的剑器虽然失去主人操控,却仍然有如神助,竟自己在那里四处乱蹿,光华连闪,不仅帮那个小女娃抵挡住龙灵无支祁的联手攻击,还有空四处流窜,偷袭那些施放冰雹的龙族兵士。 而这时候,那龙丫头见自己伤了少年,正如同发了疯一样迅猛攻来,神箭闪华,连珠而至,其中还夹杂着各样凶险的龙宫法术,饶是自己神力高出一截,还是被她搞得手忙脚乱。此时罗浮山里,又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奇特的云雾,初时并不浓厚,但渐渐弥漫开来,却让自己这些“神目如电”的下属,渐渐看不清周围的情势。 “是时候撤军了。” 判断了一下眼前形势,孟章迅速作出撤军决定。本来便为立威,此时他们没必要再多费力气逗留了。 心意已定,孟章一阵呼啸,那些正在云间攻杀的水族部下立时会意,次第收起战车兵械,一部断后,一部先行,各部曲间配合无比娴熟默契,只不过眨眼之间,原本搅得天昏地暗的南海龙军就随在自己主将身后呼啸而去,抛下一地的狼藉。离去之时,这支在南海与鬼族磨砺许久的久战之师,各个甲士自行施法,抢回散落山间的受伤伙伴;到最后,那几个上清一方拼命击伤的龙兵,竟没有一个拉下。 不过此时除了那四渎龙女气急败坏,其他上清道士如灵虚等人,也没什么俘虏之心;看神兵远去,上清门上上下下惊魂稍定,但仍不敢懈怠。全神警戒许久,直等到天边云开雾散,所有人紧绷的心神才略微松懈下来。只不过,这只是漫长的悲痛刚刚开始。 略微松弛下来,这些幸存的上清门徒还没来得及察觉自己身上的伤痛,便突然发现自己周围死伤遍地,哀鸿遍野;多少个不久前还一起读经说话的同门友朋,已永远沉眠在那片冰雪废墟里…… 而在他们悲伤之时,此刻数百里外正上演着这场战事的最后一幕: “咦?” 不知是否冥冥中自有定数,划空飞过的南海水侯偶尔低头一看,恰发现那个先前被自己天闪神鞭击中的女子,正在下面的雪地中静静躺卧。此时大雪还没停下,但在那女子躺卧之处,纷舞的雪花全都向四外飘去,一片也没落到她身上。而看她脸上,神态平静淡然,容颜无比安详,就好像还活着一样——甚至,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看到这殒命女子的嘴角,似乎还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怪哉!” 见得这样,孟章心中怪道: “怎会这样?自己雷神天闪鞭全力祭出,莫说是凡间一个普通修炼的精灵,即使是法力高强的仙魔神将,被刚才这样实实打中,也早就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形体无存,怎么还能像这样死后毫发无损,容颜宛然如生?” 心中惊奇,孟章不假思索,袍袖一挥,瞬即将地上女孩儿的躯体卷上高高的云天,搁在自己身后一辆雹车上,准备带回去有空时仔细研习。就这样,这些龙族的精兵神将,倏然而来,又席卷而去,不多久便遁入浩瀚的南海,从陆地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又不知过了多久,千鸟崖那两个女孩儿从罗浮山主峰方向寻来,顺着那把通灵古剑的指引,终于找到在雪地中僵卧的堂主。 等灵漪和琼肜找到他时,已发现醒言大半个身躯都被白雪埋住,四肢僵冷,瞑目若死,脸上更是缀满冰珠。 等灵漪和琼肜合力将醒言救回千鸟崖,将他救醒,已是两日之后的事了。此时的罗浮山,已是冰天雪地,满目疮痍。从千鸟崖朝山前望去,只看得见一片白气茫茫,四处都是晶莹的冰雪。那些原本翠绿葳蕤的洞天碧树,从未经过霜雪,此刻却被厚厚的冰凌团团裹住,大部分都已经冻死;而那些同样经不起冰霜风雪的禽兽生灵,也有许多被寒流冻毙;凝目望去,它们僵硬的尸体到处都是。在这片惨烈冰霜,肃杀寒风中,四季长春的南国洞天已是天寒地冻,有如北地雪国! 在这片冰雪皑皑之中,受害最重的上清诸峰,却最先化去白雪,露出青黝的山峰。两天之中,上清长老合力施法,奋力融去冰封山岩的霜雪;而那些幸存的门人弟子,都按捺下满腔的悲愤,开始收敛废墟中罹难同门的尸体。经过大致的点检,原本人数便不是很多的上清宫,满门弟子竟是十去其三;其中大部分死难弟子,都是入山没几年的年轻门人。这些年轻人,本来满怀向道之心,谁知道术还未窥门径,便死于非命。 在一片哀痛中敛葬好死难弟子,上清宫似乎来不及顾及其他,便又在掌门的亲自率领下,忙碌着收集散落四处的木石砖瓦,在一片冰雪泥水中开始重建观宇。 不提上清诸峰一片愁云惨淡,再说醒言,自从被灵漪琼肜救醒,就整日发呆,有如失去魂魄。大约在三四天里,两个女孩儿衣不解带,忙前忙后的照顾少年。开始几天里,灵漪极力施展回魂之法,希望醒言神志能早些恢复清明;琼肜则在半塌的石屋中不停施法生火,让生病的哥哥取暖。在这几天中,她二人又常常在少年呆卧的床榻旁说话,希望他听了这些话儿,能早些回复清醒。 只是,如此三四天后,原本跳脱鲜活的少年,却只是呆呆愣愣,两眼发直,似乎根本听不见身旁女孩儿这许多温言软语。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灵漪并不气馁,又和琼肜去远山冰雪岩缝中,辛苦采来一些残存的安神药草,在小屋中熬成药汤,喂醒言喝下。 这几天中,已是一身憔悴的灵虚掌门,也在百忙中抽身过来探看。等到了屋中见到醒言两眼无神如若不见的模样,灵虚也只是叹息一声,拜托二女好生照顾,也就去了。 就这样又过了两三天,正好在上清宫遭此飞来横祸的七天后,正当灵漪出去采药,琼肜守在榻旁看着哥哥憔悴的面容暗暗抹泪时,却猛然发现,他那僵直的手指突然间动了一下。 “哥哥!你醒了吗?!” 见榻上少年手足渐渐展动,眼神也渐转清明,琼肜又惊又喜,急忙发问。 “嗯……我醒了。” 几天没说话,原本口齿伶俐的少年,说这简单四字时竟显得无比艰涩。停了一时,醒言又开口: “灵漪呢?” “灵漪姐姐么?她出去采药了——” 迟疑了一下,琼肜又装着若无其事的说道: “雪宜姊也被那个龙王带走了,过几天再回来。” 虽然醒言没问,但小妹妹还是忍不住把龙女姐姐教给她的话一并说出来,希望哥哥听了能安心。只是在说这话时,琼肜眼中却忽然浸满泪水,不住在眼眶边打转;若不是她拼命忍住,恐怕早就在哥哥面前哭出声来。 “哦。” 听了琼肜的话,醒言却是若有所思,不再说话。石屋中又陷入一片沉寂。虽然,此刻琼肜非常想多说些话儿给哥哥解闷,但因为要拼命忍泪,便一时只好不再说话。 正当屋内气氛有些清冷,却忽听门口传来一声惊喜的话语: “醒言你醒了?” 话音未落,只听“吧嗒”一声,灵漪手中那捆草药已掉在地上。 “嗯,我醒了!” 此时醒言的话语已十分清朗。铿锵答完,他便一跃而起,跳到地上挺身而立。 “多谢你们了~” ——传入耳中的话语,还和往日一样亲切,但灵漪觉着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又朝少年仔细看去。就这样凝眸相视,直到片刻后,她才完全放下心来。 见醒言终于没事,灵漪儿便忽然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只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反倒是一阵辛酸涌上心头,化作一片呜咽,倚在门边泣不成语。 且不提这魂兮归来后的悲悲喜喜。再说醒言,此后即去飞云顶,找到那位正在亲自督工建造弟子寝屋的掌门真人,朝他躬身一礼,恳切禀道: “掌门师尊容禀,不肖弟子张醒言,本应即刻请罪,只是前日身染小恙,眼下又有件必行之事,所以恳请师尊能宽限几天。” “哦?” 听醒言说话,灵虚停下手中活计,一振身上沾满泥土的道袍,看了他一眼,道: “去吧。” 简短答完,想了想,灵虚又添了一句: “若是真要见我,最好在七日内归来。” “是。” 答应一声,少年堂主一揖到地,便转身下山而去。 此后,大约就在五天多后,在数千里外河南豫州颖川郡长平县内,一处屋舍连绵的深宅大院前,有两个女孩儿在大门附近的围墙前静静站立,似乎正在等人。其中那个年纪小些的女童,对着面前的老宅墙壁一动不动,似乎正盯着院墙看得入神。她眼前这堵墙壁,似乎年代久远,上面印着许多块新旧不一的苔痕,和那些雨水淋下的水迹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幅奇形怪状的壁画,正引得小女娃认真观看。 正当她看得入神,忽听得旁边大门内一阵欣喜的话语顺风传来: “琼肜快来,跟我去见梁员外。他已经答应收养你为义女了!” “……喔?” 正是: 万虑皆捐尽, 轻身一剑间。 别来重会日, 约在两三年。 第十六卷 千山雪舞化梅魂 第五章 十年藏剑,一朝吼破风云 “琼肜!辛苦了这几天,哥终于给你找了户好人家!” 进了梁府,醒言便一脸微笑的跟梁员外介绍琼肜。而客厅中那慈眉善目的梁员外,原本还有些淡淡然,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但等醒言把琼肜叫来,一看这粉妆玉琢的小女娃,他便顿时从太师椅中站起来,眉花眼笑,红光满面。 “好!好!好!” 瞅着小琼肜,一向慢条斯理的稳重老员外,说话也变得有几分急促: “老天待我梁眉公不薄!” 老员外满口赞个不停: “想我梁眉公一生行善,膝下却无半点子息;原以为老天爷捉弄我,却没想熬到六十头上,给我赐下这么个金童玉女!” 瞅着美玉奇葩一样的小琼肜,梁员外笑得合不拢口。这时候被他叫来一起观看义女的梁老夫人,也同样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这梁老夫人,对自己相公向来是不得意时好言好语,高兴时便泼泼冷水。现在见夫君得意忘形,满头珠翠的老夫人便敛了笑意,说道: “相公啊,现在知道老天有眼了吧?亏你这些天还一直抱怨老天不公,连修桥补路的积善心思也淡了……”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一事,便慌慌张张说道: “不行,我得赶紧回香堂给神灵添炷香,免得他们一怪罪,这到手的好女儿又飞了!” 边说边行,眨眼间梁老夫人就消失在屏风后。 见老夫人走了,醒言便跟梁员外说道: “其实夫人过虑了。府上乃簪缨之族,梁老爷以前又是朝廷尚书,一向为官清明,老天爷又怎会薄待。” 听他这么说,致仕还乡的老尚书果然开颜。只不过直到这时,那位被叫进内堂的小妹妹还是糊里糊涂,只顾瞪大眼睛四处望,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再说梁员外,等初时的惊喜过去,现在却渐渐有些疑惑起来。好不容易把目光从琼肜身上搬开,梁员外便问醒言: “张公子,请恕老夫直言,我看阁下三人这神情气度,应该是江湖异人,怎会落魄到要鬻身求银?莫非,你们有什么难言之隐?” “唉……” 听老员外问起,少年叹了一声,脸上笼起一层愁云,唉声叹气道: “尚书相公果然目光如炬,我与这位灵漪姑娘,其实都是江湖儿女。琼肜则是我的义妹。我们都曾在岭南深山学剑,原想着有一天下山扬名立万,出人头地。谁知这江湖险恶,风波不测,下山半年,不仅那剑客侠士没做成,到今天还落得身无分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若不是缺钱,我也不会狠下心让妹妹来做人家义女!” 说到这,留意一下梁员外的神色,见他还有些将信将疑,醒言又道: “唉,其实江湖漂泊,风吹雨淋,我也厌倦。你看我义妹,还未长大,就和经不起风霜的花骨朵一样,我又怎么舍得再让她跟我们吃苦。这一路行来,到了贵府境内,听人四处传扬员外您好善积德之名,膝下又无儿女,我便想着不如将妹妹荐为梁府螟蛉义女,这样不仅我和灵妹能得些银钱,对琼肜来说,也算有了个好归宿……” 说到这儿,少年忽又变得有些愤愤: “哼!都是传言哄人,说什么『穷文富武』,还以为练武能致富,谁知后来下山一打听,才知道这话意思竟是说,只有富人才有闲工夫练武!” “咳咳!” 听到这儿老员外就完全释然,安慰几句,便诚心诚意的挽留他们就此在府中常住。不过听了他挽留之词,这位琼肜义兄坚辞不就,说是还有一位挚友的恩情没报;要等报恩之后,才能再回来看自己义妹。挽留了几句,梁员外见他们去意甚决,也就不再强求。 等到了别离时,醒言便略略弯下腰,跟犹自懵懂的小女娃嘱咐道: “琼肜,此次哥哥远行,或三五日,或两三年,你安心在这里等待,好好听他们的话。等哥哥事情办完,一定回来看你!” 吩咐完,他又直起腰,眉目一振,对一脸喜气的老尚书按剑说道: “尚书相公,张某乃江湖之人,不懂客套。先谢过您的大恩大德,便还想再嘱托一句——若不肯待我义妹好,则他日我回来定不相饶!” “自然,自然!” 梁员外闻言满口答应。只听少年又道: “好!那这些银,我便先取一锭;余下等将来回来再要!” 说罢,醒言把手在虚空中一招,立时有一锭大银从梁员外身边朱盘中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攥入他手中。取过银锭,他便跟身旁少女一示意,准备转身离去。 只是此时,醒言才迈出三四步,却忽听身后有人正甜甜说道: “老爷爷,谢谢你的银钱,我们这就要走了。” 话音落定,醒言便觉得身边一阵风响,眨眼前面又多了一人——这人正是琼肜,在自己前面蹦蹦跳跳的朝门口跑去。 “……琼肜你回来。” 直到这时,醒言才知道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琼肜应声而回,仰脸问道: “哥哥想跟琼肜说什么?” 见哥哥一脸严肃,盯着自己一动不动,琼肜便觉得有些奇怪。 见这天真的小女孩仍然浑浑噩噩,醒言琢磨一下,便眼睛一亮,说道: “对了,琼肜,你记不记得曾跟哥哥说过一句话。” “嗯?记得!” 小女娃响亮回答: “是什么话?” “……你是不是说过,你很乖,什么都听哥哥的?” “是呀!是说过~” “嗯,那好,那今天哥哥就要琼肜听话,做一件事。” “好啊,做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琼肜你留在这儿,做这位梁老爷的女儿。” “嗯!” “好!琼肜真乖,我和你灵漪姐姐就先走了。” 说罢,醒言一扯灵漪衣袖,便绕过琼肜,朝门口走去。 “会不会再跟来?” 此后一路行时,醒言半信半疑,一直忍不住回头观看。 “呼……琼肜果然听话!” 一路犹疑,等出了梁府大门,走出两三条街,又出了长平县城门,一路留神的张堂主,发觉琼肜真的没再跟来,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出了城门,又走出好几里地,醒言才停下,跟身边的少女认真说道: “灵漪……把琼肜寄人檐下,我也是迫不得已……” “嗯,我知道。” 娇美的龙女应声回答,目光温柔的看着少年。也许,经过前些天那一场变故,原本无忧无虑的娇蛮龙女,对这世情的了解已多了几分成熟。 听了灵漪儿这样的回答,醒言满怀感激;只不过此后他再也没说话,只是立在路中,发起愣来。此时已是夕阳西下,长平城外的古道边野草萋萋;细长的草叶相互摩挲,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传入耳中,更添人愁绪。古道上,斜阳中,他二人的影子正被夕阳拉得细长。 静默良久,伫立的少年终于重又开口: “其实,我真不忍心把她放在梁家。我、我现在就有些想她……” 一语说罢,惆怅之时,便听有人答话: “嘻嘻!真开心!我就知道哥哥不是真的把琼肜丢下!” “呃?!” 醒言闻声愕然回头,却发现夕阳古道中,一个玲珑如玉的小女孩儿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后,一脸明媚笑颜的看他。此时夕阳从她身后映来,将她的笑脸映衬得极为灿烂;从原野吹来的清风,又将她几缕发丝吹在如花笑靥前,在夕阳中闪耀着灿灿的金光。 “琼肜,你怎么跟来?” 少年刚要欣喜,却忽然想起什么,立即板起脸说道: “琼肜,你怎么不听哥哥话,自己偷偷跑回来?” “嘻~” 见哥哥责怪,琼肜丝毫不以为意,反倒雀跃着奔到近前,紧紧靠在醒言身前,仰着脸说道: “堂主哥哥不要以为琼肜小,就什么都不记得!哥哥走后,琼肜就想起来,原来说过的是每次都要听哥哥话,但除了不让琼肜跟在哥哥身边!” “……” 醒言闻言,一时无言以答。正在这时,却听得县城那边忽然响起一串“哒哒”的马蹄声,一骑急来,须臾就在醒言身前停下。只见那马上骑者翻身下马,气喘吁吁的说道: “张公子请留步!” 醒言闻言一看,发现来人正是梁府管家。见他追来,醒言脸露惭色,忙道: “对不住,是舍妹不听话。您再稍等等,等我劝劝她,保证她跟你回去!” “不必了。” 正解释时,却见管家略一摆手,说道: “张公子,我家老爷刚才说了,您与琼肜两人兄妹情深,是他无福,不必强求了。” “这……” 醒言还想说什么,却听那管家说道: “小人现在来,便是要帮老爷给公子带句话。老爷说,他见公子虽然言辞踊跃,但眉宇深锁,愁气盈目,便不忍给你再添新愁。老爷还说——” 说到这儿,老管家顿了顿,仔细回想一下,接着道: “我家老爷说,即使有天大的事,公子也不必灰心。因为穷途并非末路,绝处亦可逢生!” 说罢,梁府管家便一拱手,说道: “小人话已带到,不敢耽搁贵客行程。告辞!” 说罢,便见他偏腿上马,“驾”的一声竟自扬鞭催马而去。望着烟尘中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醒言在心中反复掂量管家刚才带到的话。 只不过醒言沉思没多久,便忽听胸前微微有“嘤嘤”声响起。闻声诧异,醒言忙收拢心神,双手按在怀中少女的双肩上,将她稍稍推远——便见身前这个向来活泼喜气的小丫头,此刻却扁着小嘴,哭得泪流满面。 “琼肜,你怎么了?!” 此时小女娃虽然只是静静哭泣,几近无声,但却比以往那一两次啼哭更加厉害。珍珠般的眼泪,顺着粉腮一对一对的不住往下落,转眼就打湿她粉色的衫袖。 忽见琼肜哭得这么厉害,醒言一时慌了神,急忙问她为什么难过。旁边灵漪儿也赶紧过来,连声劝慰。听了他俩的安慰,小琼肜便略略住了哭声,抽抽噎噎的说道: “呜呜,一定是醒言哥哥非常讨厌我了,才想把琼肜丢掉。呜呜呜!” “……其实不是的!” 见琼肜泪珠子不停扑簌簌往下落,看来真是很难过,到得此刻,醒言也只好跟她说出心里话: “琼肜,不是我想把你丢掉。妹妹你又懂事,又可爱,我怎么会讨厌你?其实这一回,哥哥要去南海给你雪宜姊报仇,但这些天里,我总是想起魔洲凶犁长老那句话,说你们是『两只长离鸟,一树短命花』。现在,你雪宜姊她……” 说到这里,少年一脸痛苦: “长老那话,已经有一半应验在雪宜身上。我这回去南海,凶多吉少,若是琼肜跟去,真怕会和你长久分离……我想这些都是天命,都是预先注定,谁都改变不了。与其将来不知如何长离,还不如现在把你托到一户好人家,应了诅咒,省得将来……” 说到这里,醒言已说不下去。而原本哭得如小荷带雨的琼肜,却渐渐停下悲泣。过不多会儿,琼肜靥上犹带雨露,却绽开了笑颜: “开心,原来哥哥不是真的讨厌琼肜!” 高兴之时,琼肜却见哥哥仍是一脸痛苦,便愣了愣,用心想了想,忽用少有的严肃口气说道: “哥哥,什么是天命,什么是注定?天命是什么人定的呢?” 小妹妹有些愤然: “哼!这些定天命的人,都是不懂事!哥哥你放心,如果她们定得坏,只要哥哥不赶琼肜走,琼肜就一定努力,帮哥哥一起把这些天命都改变!” “嗯……” 听这来历奇特的小女娃,认真说出这番话语,不知怎么,看着她那副坚定的神色,醒言心中却起了一阵奇特的变化。一种非常奇异而古怪的感觉,蓦然升在心头,竟让醒言觉得,眼前这个可爱听话的小女娃,忽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沉默片刻,熟视琼肜半晌,醒言才悠悠回过神来,心中想道: “嗯,如果有一天,真要与琼肜那样的别离,我便也不惜此命,随她而去,如此长离吧。” 心中主意已定,原本散乱愁苦的心神也彷佛得了片刻的宁静。四海堂主温柔了语气,俯身跟妹妹说道: “对,妹妹说得对,这世上没什么是天注定!即使有人要捉弄我们,我们也不会束手待擒!” “嗯!” 琼肜听了,高兴的应了一声,转脸对旁边静静相看的龙女开心说道: “灵漪姐姐,哥哥真的不讨厌我,还夸我!” “嗯,那当然。” 灵漪含笑抚着小女娃柔顺的发丝,说道: “琼肜这么乖,谁都会疼的!” 到得此时,所有人心中都有了决定,便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气氛,一起往南边罗浮的方向赶去。 大约两三个时辰之后,这三个疾速赶路的少年男女便来到一处集镇。他们这一路上没有停歇,已经赶了上千里路,到这时天色已晚。到了这处大镇上,已见得街上一片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赶了这半天路,也有些倦乏,醒言便提议大家暂在这镇中歇下。此时他是这三人的主心骨,见他提议,灵漪琼肜自无异议,三人便一起在集镇上闲逛起来。 闲言少叙,这夜市逛不多久,醒言便看到远处的街角处,点着几支粗大的牛油明烛,将一大块黄布幡照得一片光明。醒言目力甚佳,虽然离得很远,那黄布幡上的几个大字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运命无常,前程有数……有趣有趣。” 见这布幡写得有趣,醒言便踱过去,跟那个相士打扮的中年汉子问道: “请教这位神算,为什么不写作『命运』,而要倒过来写成『运命』?” “……” 见有人上门,却不照顾生意,只顾在那儿问些不相干的事情,这一天都没怎么开张的倒霉相士便有些没好声气,冲醒言翻着白眼叫道: “呸!什么命运运命,只要老子高兴,想颠倒就颠倒!——呃?这位小哥你……” 话刚说到一半,这相士忽见摊前这少年突然手舞足蹈,一副发狂模样! “晦气!原来遇上个羊癫风!” 算命的暗暗叫苦,但也不能袖手旁观,只好从木板桌后站起,想绕过来将这发病的年轻人按住。谁知,等他刚一站起,却发现这发癫少年已经平复。见相士站起身要过来,少年平静的说了一句: “多谢神算先生,我懂了。” 说罢,快速康复的少年便拱一拱手,转身离去。 “吓!莫名其妙,却原来是个疯子。” 叫了声晦气,这收工前平白受了一场虚惊的相士便恨恨坐下,准备收拢一下桌上的文书签卦,就此收工回去。只是正在此时,他眼前却忽然银光一闪,只听得“砰”的一声,已有一物落在他手按的木板桌上。 “啊,这是?!” 正当他看了眼前之物惊得瞪大眼睛,却听得远处人堆里传来一阵清朗话语: “小小酬银,不成敬意,敬请先生收下。” 这话语虽然隔远,但传入耳中甚是清晰;只不过此刻这相师已经顾不得分辨其中的内容,只顾攫过这一锭大银,在手中不住摩挲: “这、这大概有二十两吧!” 望着手中这一大锭白银,落魄相士欣喜若狂;等乐得片刻,略略恢复了清醒,他便抬眼努力寻找那位恩公的踪迹,却只见得街上人来人往,再也看不见那豪阔少年的身影。 努力找寻一阵,见少年毫无踪迹,激动的相士便只好坐下。将大银小心收入褡裢,又回头仔细研看了一阵身后的招牌布幡,这满腹莫名的相士便从袖中摸出五只铜钱,祷祝几句,将铜钱往木案上一撒,卜一课金钱卦: “呀!” 等看到铜钱在桌上笔筒竹签间排布的模样,一直恍恍惚惚的穷相士便恍然大悟: “原来是一卦『马得夜草』!” 到得此时,这相士满心庆幸: “幸好幸好,早说今晚不必急着收工!” 且不说此后这相士一直照顾生意到深夜,再说醒言,等转身从卦案前离开,赠过酬银,便去找自己琼肜灵漪。在人群中张望一阵,却一时没看见二女踪迹;正有些着急,忽听得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稚嫩嗓音顺风传来: “大叔!你的蒸碗糕中嵌的明明是杏仁脯,却骗我说是红枣馅!” 一语未落有人叫屈: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我不是存心骗你,是我忙中出错,拿错碗糕给你。要知道这杏仁糕,比红枣糕还贵上三文!” “哼~才不信——” 小妹妹争辩道: “大叔,你可不要欺骗我们无知妇孺!我哥哥很厉害的,他马上就来!” “……” 两三丈外的人群中,听得小妹妹这番话语,少年脸上,终于露出他十几天来第一缕真正的笑容! 此后醒言再没心思在这小镇停留;招呼过灵漪琼肜,三人便一路疾行,星夜赶往罗浮。 一路飘飞,大约四五个时辰过后,他们便来到一片连绵的山脉上空。此处醒言略有些印象,知道过了这片连绵的山场,再行得一千多里地,便可赶到罗浮。这时候,大约是寅时之初,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一路急赶,在微弱的星光中,醒言看到琼肜额头正沁出几点汗珠,便招呼一声,飞到这片群山中最高的山峰,立在突兀高耸的山头,暂作休息。 此刻夜色正浓,只有借着天上云缝间一点微弱的星光,才能看见脚下的群山万壑间山雾涌动,半灰半白,变幻莫测,环绕着他们脚下这一点突兀出群的山峰,如浪如潮,将他们三人浮在半空。而他们头顶的天空,也汹涌着万里的云霾,遮住天穹,与大地上滚滚的山岚遥相应和,将醒言三个隔离在天地云雾之中。在他们这几个孤独的身影上空,铺盖万里的云阵越到东天越浓,彷佛它们要极力遮住那边可能刺破万里云縠的光华。 而此刻,伫立高峰,强风吹面,仰观天极俯瞰万物,萧索数日的四海堂主,忽觉得一阵心潮涌动,似有一种要仰天长啸的冲动。又过了片刻,面对这眼前上下翻滚无天无地的风岚云雾,傲立峰巅的少年忽然间放声高歌: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这冲破胸臆发自内心深处的高歌,豪迈壮阔,到后来已听不清具体词句,只变成一串磅礴的啸歌,轰轰滚动在天地苍穹中。而这时,那东天边最浓厚黑暗的云层,忽被这龙吟虎啸般的歌声震动,忽然云开一线,露出一缕冷色的光辉。这点朦朦的曙光,须臾便刺穿浓重的云雾,越照越亮,越亮越开,几乎只在转瞬之后,便将这满天沉沉的云壳撕开一线,照亮整个东天的苍穹。自此之后,那东天的光明就如同决堤的风潮,朝少年这边汹涌而来。明亮绚丽的太阳光辉,与横奔如雷的长啸相对飞驰,不久便在云空中相撞——这之后,原本喧嚣满天的云霾忽然间一扫而空,千山锦照,万壑霞开,转眼间这明丽光辉的朝阳已提前照亮这无尽的云天。 而这时,声震天日的长啸已渐渐停歇。待啸声落定,原本豪情万丈的少年却忽然陷入沉思: 那刚才的感觉,是多么的奇妙,这脚下无尽的大地,头顶无垠的虚空,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好似都停留在自己掌握之中;彷佛那一刻,将这无限光明带给沉睡大地的,是自己,而不是朝阳! “啾啾!——” 正当出身卑微的少年,为刚才那主宰万物的错觉有些惶恐惊慌时,却听得身边也响起一阵乳莺般的啼鸣。听了这稚嫩的嗓音,不用转头,也知道这该是琼肜在学他模样,在这清晨的山巅仰天长鸣。只是学样之时,小琼肜嗓音细声细气,极力呼出的啸鸣并没能传遍万里的长空,而只是撞在眼前的山壑中,引起一阵阵连绵不绝的悦耳回音。 随着她这声初啼,山川中那些震慑于刚才那一阵崩腾咆哮的瑟缩林鸟,也终于平复了心神,一起随着那清灵延绵的空谷回音,叫出各自啁啾的鸟鸣。于是这巍巍群山,莽莽山林,终于在这片明照万里的朝阳中真正苏醒! 第十六卷 千山雪舞化梅魂 第六章 花惊鸟去,纵江湖之旧心 等明亮的阳光普照大地,在万峰之巅小憩的三人都感到身上一阵暖意。 沐浴在万道霞光之中,醒言举目四顾,只觉得远近山川俱明,山林树木间流光点点,彷佛在那万里河山中,有无数双亲切的眼睛,正对自己温柔的笑。 “呼~” 冥冥中感觉出天地万物对自己宽和的微笑,醒言不觉长长舒了口气。刚才那直抒胸臆的长啸声中,那种主宰万物、睥睨万世、几乎与东天的旭日朝阳分庭抗礼的豪情油然而生,但等啸声停歇之后,醒言并没感觉到多少快意,却觉得有些莫名的惊慌惶惑。 只不过虽然山川如常,天日如旧,这位初出茅庐的四海堂主,还是清楚的感觉到,这一刻的自己,彷佛已与前一刻大为不同。察觉出这一点,醒言不禁有些怔怔出神: “这……就是大道有成么?……如此的简单,是不是当年自己在饶州时,哪天起个早,找个马蹄山附近最高的山峰,爬到山顶看看日出,就能成功?” 在万山之巅的山风中,想到这个古怪的问题,竟让这个聪明伶俐的少年出神良久。直等过了许久,醒言才醒悟过来,觉得刚才这想法如此荒诞。想他这离家问道的两三年,学到的,并不仅仅是那些威力强大的法术。 想通这点,正是天风拂面,霞光照耀;一向平淡亲和的少年眼中,竟闪过几分并不常见的神采。 “哥哥~” 正当醒言出神之时,旁边那小妹妹叫道: “哥哥这几天都很难过,怎么忽然就开心了?” “琼肜!” 听得这样无忌的童言,灵漪赶忙出声打断。不过醒言倒没觉得有什么。将游弋万里的神思收拢回来,醒言转头看看那个正仰脸望他等他回答的小女娃,见她粉嫩的脸蛋正被朝霞映得红扑扑的,就像涂了一层胭脂,醒言便伸手过去,在她鼻头上刮了一下,笑着回答她: “琼肜,这是因为哥哥马上就要带你们一起去南海找回雪宜姊;南海很大,有本事的人很多,要是你哥哥只顾伤心,整天发愁,就不单救不回你雪宜姊,还会把性命丢掉。” “喔!” 醒言这番话琼肜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听到哥哥明确说会带自己一起找雪宜姊,她便笑逐颜开,重重点了点头。说来这小琼肜,平生最信醒言;现在听他几次都说“找回雪宜姊”,她便觉得,雪宜姐姐真的没有死,只不过是暂时被坏人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这样只要自己用心去找,总有一天姊姊还会回到自己身边。这么一想,稀里糊涂的小妹妹便觉得自己的小心眼儿里已变得好过了许多。 而这时,站在她身边的四渎龙女,望着霞光中少年乐观坚定的面容,却忽然觉得胸口如被大石堵住。珠唇檀口动了动,灵漪想接着醒言的话头说些什么,却始终什么都没说出口。静默了片刻,灵漪忽然间泪落如雨,哽咽说道: “醒言……这次都是我害了你,害了雪宜……都怪我!呜呜……” 歉然的话语,随着纷落的泪珠说出,断断续续,正是悲不可抑。 “灵漪,这怎么怪你?” 见灵漪忽然泣不成声,醒言叹了口气,安慰道: “这次分明是孟章恶贼蓄意挑衅,罔顾人命,怪不得其他任何人。灵漪——” 醒言停住话语,伸手抚住龙女颤抖的香肩,决然说道: “灵漪这次你也看到,孟章是这样人物。这样凶恶之徒,想雪宜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到你错付终身,落在他手上!” “嗯……” 听醒言这么一说,原本悲恸自责的龙女,也渐渐止住哭声。等哭声止住,这四渎龙公主又怒上心头。灵漪本就疾恶如仇,此时更是面若寒霜,愤然怒道: “没想孟章这水族败类这样丧心病狂!终有一天,我要把他送上剐龙台!” “好!” 醒言闻言,快语说道: “那我们现在就尽快赶回罗浮,禀过掌门,好早点去找那条恶龙报仇!” “嗯!” 灵漪答应一声,这三人便腾空而起,宛如星驰雷行,转眼就消失在云空之中。 这一路疾行,只不过在下午未时之初,便赶到罗浮山附近的县城传罗。这时候刚过正午,传罗城中正是阳光灿烂,街道中那些被行人磨得棱角光滑的青石板,正在太阳下闪闪发亮。这日正是醒言几人离开罗浮的第六天。到了传罗县城,醒言并没急着回山,在这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进了传罗县城,不多久醒言三人便来到县衙前。到了衙前,见到那位当值的皂衣差役正靠在石狮阴影里撮牙花子,醒言走上前去,恭敬一礼,说道: “这位差爷,麻烦您跟李县爷通传一声,就说上清宫张醒言前来求见!” “上清宫?!” 正当醒言陪着笑脸说话,眼前这位当值的差役,忽然就像被蝎子蛰了一下,猛的往后一跳,退后几步定了定神,才打着官腔不耐烦的说道: “你有什么事?我家老爷日理万机,很忙的!如果没什么事,你这样的杂毛道士就不要来打搅了!” 见他这样反应,话又说得这样不客气,醒言想起刚才一路见到的情景,便不禁有些黯然。不过见衙役推辞,醒言无法,只好亮出自己的另一个官家身份。只见他突然换了一副面皮,一脸怒气,厉声喝道: “好个不开眼的泼徒!难道你家老爷没告诉你,这传罗县境内还有个圣上亲批的中散大夫?赶快去给我通传!” 话音未落,只听“唰唰”两声,身旁琼肜早已亮出那两把流火一样的小刀,身子前倾,一脸愤怒,如同一只出柙乳虎,似乎只等醒言一声令下,就要上前攻击。 “哇呀!我去我去!” 见得这仗阵,这衙役吓得屁滚尿流,一路跌跌撞撞,急忙奔到大堂中跟县太爷禀报。 闲言少叙,等醒言和灵漪琼肜在衙门后府书房中见到传罗县宰李老爷,见过礼之后,便分宾主落座。跟来客劝过茶,又听他们说明来意,这位留着三撇山羊胡的县台爷便将手中茶盏放在一旁茶几上,跟眼前的少年含笑说道: “不错,张中散果然通明时务。上清宫近来遭受天谴,也不知做下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以至被南海龙王爷降下罪罚。此事民间已传得沸沸扬扬,中散大人您是少年英才,自然爱惜羽毛,今日光临鄙衙,来跟朝廷申告脱离恶教上清宫,那也是十分对的。” 看来这李县爷也是耳目灵通之辈,不知从哪处听说自己辖内这少年散官,在朝中颇有人脉,背后的势力竟是深不可测,于是那说话间便客气非常。揣摩完来人心意,这位李县爷便拍着胸脯,不无谄媚的保证道: “放心,这点小事都包在下官身上!若是老大人您还担心有人说闲话,损了令名,那下官便要自告奋勇,给朝廷写上一份奏折,言明大人的委屈心迹——嗬,下官连奏折名目都拟好了,就叫『深山出清泉,出浊溪而不染』。当然下官文思简陋,终稿还须大人雅正……” “咳咳!” 见这位热心的父母官大人越扯越远,醒言赶紧打断他的话头,说道: “大人您误会了!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跟朝廷申明脱离上清宫,恰恰相反,我是跟李大人说一声,请您代我启奏朝廷,就说我张醒言后学末进,久冒中散之名,心中时时愧疚,早就有辞官之心。今日得了闲暇,便来跟大人说明。还望大人相助!” “……” 乍听醒言之言,那李县爷一时怔住,直过了良久才缓过神来。正当醒言见状准备回答他各样疑问,却见眼前这县老爷忽然鼓掌大笑,满口赞道: “好好好!果然不愧是朝廷看重的中散大人,这见识下官望尘莫及!这回上清宫出了这样恶事,若依着下官愚见,一力撇清推辞,就不免让人生疑,还不如婉言辞官,暂时归隐山林,便正好堵了天下悠悠众口,还能全老大人您清高之名!——哎呀!这样深谋远虑,筹划经营,实在常人难及!老大人您真个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 这位五十多岁年纪的李老县爷,对着醒言这个二十未到还没加冠的少年,一口一个“老大人”叫来,竟是极为顺畅,毫不迟疑。 见李县爷曲解了自己意思,醒言却是哭笑不得。不过此时他觉得也不必多言,便只是接着李县爷的话茬说道: “好,那就麻烦县大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望着少年那高深莫测的笑容,李县爷满脸堆笑,在座位上不住躬身点头,态度极为恭敬。望着李县爷恭敬的态度,醒言在心中想道: “如此一来,将来我恶了南海龙族,也不至于连累朝廷吧……” 略过闲言,等从传罗县衙出来,醒言总算是撇去一桩心事,便与灵漪琼肜专心往城外罗浮山行去。在出城门前,见得街上那些百姓,遇着个道士打扮的行人便四散躲开,如避瘟疫,醒言便不禁神色黯然,感叹这世态炎凉。一路看到这样的世情,更加深了他对南海恶龙的愤恨。到得此时,醒言已渐渐感觉到,恐怕这南海报仇,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 等回到罗浮,醒言没先回自己四海堂所在的千鸟崖,而是带着琼肜灵漪两人,径直去了掌门所在的飞云顶。 等到了飞云顶上,醒言看到这占地广阔的飞云顶广场,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那些新补的石砖跟周围颜色不一致,乍看过去彷佛一切如旧。 而广场北端那座被夷平的上清观,现在在原来的废墟上,已耸立起一座新的石砌观堂,形状高大四方,门户森严,就好像一座时刻防范外敌的石城。此时在这座新上清观的四旁,还有不少人忙碌不停,一刻不停的搬运石料,清理废砖。而这些忙碌的人群中,没一个工匠打扮,全都是穿着短襟道服脚踩芒鞋的上清道人。 走过了几支竖着的招魂灵幡,醒言三人便来到上清观内,见到那位上清宫掌门师尊灵虚真人。 等再见到这位上清掌门,虽然看他样貌似乎依旧精神十足,但思觉敏锐的少年,已感觉到掌门真人好像已苍老了十年。 见过掌门,醒言略略禀明来意,便见灵虚拈须沉吟道: “你是说想要脱离上清门,自己去那南海找孟章报仇?” “正是!” 醒言沉声回答: “禀掌门,无论如何,上清宫这回祸从天降,死伤惨重,都与我脱不了干系。我便想以此待罪之身,去南海中斩杀一二龙蛇,也好赎了这身罪责。” “哦。” 灵虚闻言,略一沉吟,不动声色的问道: “醒言,你加入我上清门,虽然时日不长,但也算修行有成。你难道不知道,那祸福由天,生死有命,我道家求仙问道,依的是一个『清静无为』。你现在起了这样报仇之心,岂不是违了自然之道?” 听得掌门此言,醒言几乎想都没想便躬身回答: “请恕弟子愚鲁,出了这事,要我依那清静无为之道,不能。” 虽然醒言这话平静说出,但态度十分坚决。听到这样回答,灵虚半晌无语,良久才说道: “我知你想夺回寇姑娘躯体,只是那南海龙神岂是易与,单凭你三人之力,恐怕一事无成。” 灵虚声音平淡: “好,不管如何,醒言你且耐心等到明天。等明天辰时,你再来此地,那时我便会答复你。” “是!” 见掌门这样吩咐,醒言也不再多言,行了一礼,便带着灵漪琼肜出门径往千鸟崖而去。 坐落抱霞峰千鸟崖的四海堂,在十几天前那场飞来横祸中,虽然正屋和袖云亭全被神雹摧毁,但西边侧屋却奇迹般毫发无损,依然立在竹林树荫中。四海堂的正屋,本是存放上清宫俗家弟子名册之所;在醒言离开罗浮的这六天里,已经有同门师兄弟们过来,清理过废墟,将那些竹简名册从瓦砾中捡出,全部搬到弘法殿中暂时保管。而此刻上清宫各峰都是满目疮痍,重建工程极为浩大,山下的工匠,又不肯为上清宫出力,因而暂时还腾不出力量重建四海堂。 不过这千鸟崖,对醒言三人来说就如同自己的家园;现在见崖上房舍一半被毁,面对着满地狼藉,三人都黯然伤神。等稍后琼肜在废墟中翻检出几颗被砖瓦压烂的酸果,认出正是几天前雪宜为她腌下的杏脯,当时她便倚在断壁残垣中放声大哭。目睹这样的物是人非,醒言灵漪也忍不住愀然而悲。 等到入夜之时,那宵朚鬼王又趁夜而来,跟醒言禀报,说它这几天里已寻遍整个罗浮,但丝毫没发觉雪宜的魂魄。原来,就在前几天下山之前,醒言便嘱托鬼王,请它帮自己寻找雪宜的魂灵。现在回到千鸟崖,听了宵朚的禀告,醒言更是难过。看来,在孟章那挟天地自然之威的雷霆一击下,雪宜已是魂飞魄散;当时能保存躯体,已是十分神奇。 这一晚,醒言三人就勉强在西边侧屋中住下,灵漪与琼肜一屋,醒言另一屋。入睡之前,灵漪与琼肜来到醒言屋中,想和他说说话。只是此地此时,即使是平时最多话的琼肜,这时也言语哽咽,说不出什么话来。清冷的山屋中,三人便这样默然无言,长愁对影,凄清寂寥。等枯坐移时,夜色渐深,灵漪便带琼肜回屋睡觉,而醒言也在木榻上和衣睡下。 只是虽然卧下,这一晚辗转反侧,山风呼啸,罗浮山中究竟有多少人能睡着? 第十六卷 千山雪舞化梅魂 第七章 义无反顾,千万人吾往矣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在东边石壁冷泉边略略梳洗,醒言便和琼肜灵漪赶去飞云顶上清观见掌门灵虚子。 等醒言赶到上清观中,见到灵虚真人,才发现这位上清掌门此刻已是一身隆重装束: 身穿玄黑朱明氅,上绣织金云鹤纹,脚踏登云履,头顶紫金混元五岳冠,气象森严。 灵虚这一身打扮,自醒言加入上清以来,只有那次天下道教盛会“嘉元会”,才见灵虚子如此装束。而此时高大的上清殿堂中,已是济济一堂,几乎醒言知道的所有上清长老殿长首座,都已经到齐。而其中又有不少生面孔,看服饰态度,应该是上清在各地名山的分观观主。在他们之中,醒言发现那位马蹄别院院长老道清河,现在也衣冠楚楚,混在人群之中,一起排列在灵虚下手两旁。 而所有这些赶来罗浮飞云顶议事的上清宿耆,都是鹤袍云氅,穿得极为正式威严。 等看到醒言到来,那位居于正中的灵虚掌门便开言说道: “好,现在人已到齐,我们便来商量一下十数天前本门罹遭的那场大劫。” 在灵虚示意下,接下来这殿堂之中的上清长老前辈,便依次说出自己的看法观点。 醒言在一旁静听,发现越是辈分高的师伯师祖,出言便越是老持稳重;虽然他们大都对南海龙神十分愤恨,但提到应对之法,都显得极为慎重,认为此事需从长计议。在这当中,有不少立论也和昨日灵虚那番话差不多,言语间牢牢秉持“清静无为”之道,认为“一切有果必有因”,事情已经发生,便不妨放长眼量,从长计议。 在这番议论之中,倒是相对较年轻的上清长老,如清溟等人,出言激愤,认为无论如何,都得以牙还牙,显示罗浮上清并不会任人鱼肉。 只是,即便这少数主张报仇的几个人之中,一提到具体报仇事宜,也个个哑然无言。因为在他们之中,无论是否亲见十几天前那场大战,也都知道南海龙神一族的厉害;自己所在的上清门,虽然在人间屹立千年,根深蒂固,但跟南海那些神灵相比,又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因为如果不是这样,那十四天前,又怎么会被一支人数不多的龙族军马打得几乎没还手之力? 这场纷纷芸芸的争论,一直没轮到醒言说话;与他相似,那位自马蹄山而来的清河院长,也是一直闭口不言,只在一旁呵呵傻笑,静听诸位长老的发言。 过不多久,等大多数长老宿耆说过看法,殿里众人中边渐渐起了争论。正在这时,那位稳立大殿正中的灵虚掌门,将双手在虚空中朝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转过目光,朝那位正在人群中发呆的马蹄山院长颔首示意: “清河道长,为何大家都说出自己看法,你却不言?” 听见掌门师尊点名,清河忙敛去那一脸无可无不可的笑容,应声出队,来到殿中,朝灵虚一揖,然后又拱手朝四周团团一拜,礼敬完毕,便也提高嗓门,大声说道: “掌门师尊,各位长老,请听清河一言!”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寂静无声;那些知道清河这些年底细的长老前辈,见这个惹事的弟子一扫往日落魄不羁的模样,顿时个个惊奇。现在他们个个都抬首扬眉,想听听这重新起复的掌门首徒,到底有什么独特看法。只听清河又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响亮说道: “各位,若依清河之言,我们都还都得听灵虚掌门!掌门掌门,执掌一门,大难来时,自然要请他出马!”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我们一起听掌门真人说啥!” 这话说到最后,常年走街串巷净宅贩符的老道清河,已经有点像在吆喝。 “……” 听他这样说话,大殿中一片哗然,有不少长老宿耆已在暗暗摇头。只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听得清河此言,那位向来习惯喝叱这位不成器首徒的掌门真人,并没开口喝骂,而是点了点头,竟微笑赞同: “好,为师就依你之言。只不过这番话,却不能只说给你们听。” 话音落定,就听得殿外三声钟响,洪亮悠长,在四外山谷间不住回荡。 听得这钟声,众人都知掌门正在召集所有弟子门人,前来上清飞云顶议事。此后在钟声的袅袅余音中,在石观中的诸位长老便跟在灵虚身后鱼贯而出,来到观外广场上。 过不了多久,那分散在抱霞、朱明、郁秀三峰的上清门人,或御剑,或疾行,很快都来飞云顶,在广场上按各殿分列整齐。此时气氛紧急,便连飞云顶后山的观天阁中,也有几位闭关的前辈宿耆,听了钟声从石阁窗中飘飞而出,一起到广场上聆听掌门训示。 这日天气并不晴和,头顶上正是天暗云沉,日光惨淡,飞云顶四周的山壑中浮动着白纱一样的厚厚云气,涌动蒸腾,不多久便将绝顶四周团团笼住;若从外面看去,只见得满目云雾奔涌,浑看不见其中情景。 略过这阵奇怪的云雾不提;见罗浮山所有上清弟子到来,灵虚便飘然离地,升到广场南端那座高高的讲经台上,俯看着所有上清门人,洪声说道: “各位上清弟子,三清门徒,今日召集来,正是商议十四日前之事。那日里,南海龙神孟章,不问青红皂白,毁我观堂,杀我门人,犯下滔天罪行。这些高高在上的神灵,视我上清道徒为鱼肉刍狗,随意屠戮。且不说万物平等,天地一同,我等中土生人,虽无神灵通天彻底之能,但居八纮之内,四荒之中,乃阴阳之合,神鬼之会,极灵妙之精,幽玄之粹,乃上天祝福的生灵。而那南海恶龙,倒施逆行,任意杀戮,大违上天好生之德!” 说到这里,台下那些林立的弟子,无论辈分尊卑,想起前些日那奇耻大辱,各个都是心情激荡。此后便听掌门放缓了语气,平和说道: “今日我灵虚乃上清掌门,且不论人间公德正义,只说我上清门中私义。想那六七十位殉难的弟子,都是年轻之人,青春年少,前途无量,生前我等同门学道,都视对方为弟妹子侄,情同手足……” 说到这儿老掌门的语调已有些哽咽。略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道: “而这些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竟然就因为那龙神为了一己私利,全都殉难。这一回,若是我等人间道子再清静无为,无人肯替他们报仇,则连坊间那些贩夫走卒都不如!” 说到这里,台下先前那些秉持稳重之道的长老,尽皆警醒;他们也都是才智之士,只须掌门真人一点醒,便立即想通其中厉害。 此时,偌大的飞云顶鸦雀无声,只听得掌门一人沉稳而激动的声音: “如果我们上清此次漠然无为,怎么对得住这些弟子的父母家人?怎么对得住他们上天之灵?而我上清勤修千年的清名,也会在我们这一代毁个一干二净!” 说到这里,灵虚掌门的声音已变得极为沉痛: “各位道友门人,我们时刻都须知道,无论我们如何求仙问道,我们都还是人间的教门;中土大地,是我们立教之基。这些天来,也许大家都知道,现在山外那些百姓黎民,都以为我上清罗浮乃藏污纳垢之地,不知做下什么滔天罪恶之事,引得七月飞雪,『龙王爷』亲来降下冰雹雷霆——想我们罗浮上清,上千年的基业,到今天竟落得为天下人不容!若不奋起反击,如何对得住上清列祖列宗!” 说到此处,灵虚子朝台下环视一周,一扫悲容,慨然说道: “今日上清所遭劫难,皆因孽龙作乱。这些日我已得知,那南海水侯孟章,为所谓虚业妄名,毁我上清,希图杀鸡骇猴——只是我罗浮上清却非无力鸡雏!” 愤然说到此处,灵虚语音忽转高昂: “我灵虚,罗浮上清第三十五代掌门,愿赴南海与恶龙一搏。本掌门希望,能有门中法力高强者八九人,与我同往南海一行。有愿与我同去者,请出列站至石台前。” 此言一出,台下人群静默片刻,便有十几人飘然离地,从人群中飞出,立到灵虚站立的讲经高台前。而这十几人中,自然包括醒言、灵漪和琼肜。等他们站出,身后人群中仍然纷纷攘攘,似乎还有门人想与掌门同行。见这情形,灵虚便道了一声: “人数已足,其他弟子便不必出列了。” 说罢,他朝台前诸人缓缓环视一眼,无语片刻,便忽朝北面广场高喝一声: “清河何在?” 话音落地,一位灰黄道氅的老道便从人群中飞出,飘飘摇摇来到高台上。这时醒言看得分明,那位一贯嬉笑怒骂的老道清河,此刻却是满面肃容。 等自己首徒来到台上,立到近前,灵虚真人便环目四顾,沉声说道: “此次上清遭难,固是恶龙作乱,我这上清掌门,也定有失德之处。今日我将远行,便愿将掌门之位让出,传于我清河首徒!” 此言一出,台下上清门人尽皆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刚刚听错——无论是罗浮山上哪位杰出弟子也好,这上清掌门之位,无论如何也传不到那个道人手中去! 见台下门人如此反应,灵虚只是淡淡一笑,继续说道: “本座也知道,由清河出任下届掌门,恐是出乎诸位意料;只是此次虽然事出非常,但这掌门传承之事,我已是深思熟虑数年。个中缘故,此地不及细加交待,我只能简短说明——” 说到此处,灵虚真人铿锵的话语,彷佛传遍飞云顶每个角落: “我灵虚座下首徒清河,为本门忍辱负重数十年,立下奇功一件。其为人性情,道术法力,乃为上清双绝;若为掌门,当胜我十倍!” 此言一出,台下人群中立更是一阵波动,绝大多数弟子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其中只有极少数谙知内情之人,如醒言灵成等人,才神色如常。 只不过等稍过片刻,那些满腹惊奇的上清弟子,咀嚼了一下掌门话语,再想起台上那位清河老道当年种种传闻,心中便大抵对整个事情有了个初步轮廓;虽然并不能完全猜破内情,也知道当年清河被掌门真人一怒贬去饶州,一定不是他真正犯错。 暂不说台下这番惊奇思索,再说云天下高台之上那两人。等灵虚子宣布过掌门传承之后,便命清河站到自己身前,自己探手摘下徒儿头上还有些歪斜的莲花冠,又把自己头上象征掌门身份的紫金混元五岳冠摘下,此后先是将徒儿的莲花冠戴在自己头上,然后便双手捧冠,将上清掌门的五岳冠郑重戴到清河头上。等扶正清河头上的道冠之后,灵虚真人便朝自己徒儿躬身一揖,合掌礼敬道: “灵虚参见掌门。” 随着他这一声参见,所有台下的上清弟子,无论辈分高低,全都朝南面台上的新掌门躬身行礼,一同参拜新掌门。这时候,那立在高台边的新任掌门清河,对台下这些礼敬也是慨然相受,神色肃穆郑重。 等参拜过后,台上台下所有上清门人,便都屏气凝神,准备聆听这位新掌门的上任宣示。只是在万众瞩目之中,这位刚刚上任的天下第一大道教的掌门,却是一言不发,只是飘身来到石台下,行到那群要与灵虚同赴南海复仇的门人面前,稍稍看了一眼,便合手礼敬道: “灵成、灵真师叔在上,本座以为,那抱霞、郁秀二峰之上,还要两位师叔主掌大局;请师叔稍息儆恶惩奸之心,还是留在上清罗浮。” “是,谨尊掌教真人吩咐。” 听得清河之言,人群中德高望重的灵成子、灵真子,全都依言出列,恭敬答言,然后便重新回到原来站立之处。 目送他们走回原处,清河又返身审视一周,忽然袍袖一拂,从队中卷出一人;在一阵平地卷起的清风之中,这人已被送回他的来处。左近众人,只见清河道人朝那位弟子去处说道: “嗯,你是天一藏经阁中清旸师弟的弟子净行吧?此次南海之行,风波莫测,你这样的年轻门人,应当留在罗浮勤修才是——有你这样果敢决绝的后辈门人,我上清一门,便永无断绝!” 听得此言,左近众人尽皆点头,对这位新任掌门颇有些刮目相看。 再说清河,处理完毕,便转身朝台上拱手禀告: “禀师尊,诸事已毕,可以成行。” “好!” 对清河刚才这番处置,灵虚真人也十分满意,朝他颔首点头,说道: “如此甚好;那余下之事,便拜托你和罗浮山神。” 说完这句有些难明的话语,灵虚便朝高台下一拱手,深深一鞠,然后便腾身而起,导前而行;其他赴义之人,在其后依次追随。 到得这时,飞云顶上所有的上清门人,都知道这十位腾空而去之人,已不准备再回来。地上所有人,望着他们离远的身影,尽皆面露悲容,一齐稽首宣号: “无量天尊!” 众音汇聚,声震四壑,惊起山间阵阵飞鸟。 而听到身后这声送别的宣号,正逆风飞行的灵虚老道人,略停了停,在半空中曼声吟道: “吾今远去,无牵无挂。” 然后便头也不回,径往远方去了。 当他们离去之时,正是天阴云沉,郁气四浮;人群中那个刚被清河卷回的净行小道士,到这时再也忍不住,忽然在人群中失声痛哭。 第十六卷 千山雪舞化梅魂 第八章 岂曰无衣?此去与子同袍 就在罗浮山飞云顶悲风肃杀之时,数天前那场灾难的源头,浩淼莫测的南海深处,孟章等人正在南海祖龙所居的澄渊宫中议事。不怒自威的老龙王蚩刚,正坐在黑玉蟠云椅上,听爱子孟章禀报这几日的事宜。等他禀告完毕,老龙王一扫刚严肃穆的神情,露出一丝笑容: “做得好!不愧我一贯看重。你这招敲山震虎,定然能对四渎起不少作用。” “是的,父王。” 孟章一脸沉稳微笑,说道: “四渎龙族,久巨中土富庶之地,早磨灭了我族天生的勇猛爪牙。那四渎老龙阳父,当年或有威名,但这两三千来寂寂无闻,一事无成。近百年里,当我南海龙族在万里风涛上劈波斩浪与鬼族辛苦作战之时,那老儿却偷得空闲,整日买醉游玩,游戏山水。这样做派,真是堕了我龙族威名!” 虽然孟章所言激愤,但脸上却神色不动,继续说道: “云中君如此老朽沉迷,不仅儿臣气愤,他手下河神也多有不满。据儿臣探知,四渎帐下法力最强力的黄河水神冰夷,便对四渎龙君这样不思进取颇为不满,常发牢骚。听细作来报,有几次四渎老龙找冰夷出去游玩喝酒,也被他严词拒绝。” 说到这里,孟章看了看站在他旁边下手的那位寒冰城主无支祁,微笑着接着说道: “嗬,如此下去,恐怕这水伯冰夷,又是位无支祁将军了。” “少侯所言是极!” 听主公提及自己,白脸阔嘴的龙神部将无支祁赶忙闪身上前,躬身说道: “这可是我亲身经历,那四渎老儿不能用人,当年只凭着自己是东海太子,就来当四渎总神,实在令人不服。想来那位冰夷兄,现在也该是这样想法吧。” 原来这无支祁,当年是淮河水神,乃上古巨猿化作的神灵,法力强大。仗着自己法力,后来他便在那场洪荒大水中,与前来疏导洪水的东海龙太子发生冲突,争夺总领天下内陆水系的四渎神位。本来,这也只是地位之争,胜者为王便罢了。但这无支祁,当年智勇皆不及云中小龙,争斗中便不免用了些手段,竟企图利用那毁灭生灵的滔天洪水,来偷袭云中君所辖部属——那场大战的结果自然不用多说,因为至今无支祁还躲在南海,一有机会就说云中君“狡猾”。在云中君雷霆一样的反击中,人神共愤的无支祁一败涂地。 而当时在那场四渎神位争夺大战中,各路水神河伯已纷纷倒向云中小龙君;最后一战见无支祁为求四渎之位,不惜催动灾孽,毁灭生灵,惹得各方怨怼,因此各路水神全都郁气难消,力请云中君除恶务尽。在这种情况下,这位新四渎龙神也准备一鼓作气,将无支祁这路淮渎叛将一网打尽。只是谁也料不到,这无支祁也算知机,见势不妙之下便一路南逃,最后依附到四处招揽人才的南海祖龙门下。而这位南海祖龙蚩刚,虽然出世比云中君早了千年,但因为东海龙族为众龙之祖,不知怎么他辈分上就比云中君低了一辈,因此早就对云中君有些不好说明的成见。因而,因为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蚩刚老龙便对无支祁一力维护,这种情况下,地位并不稳固的四渎新龙神,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只不过,虽然那云中君后来似乎已忘了这段恩怨,但无支祁心中,可从来没把这段深仇大恨放下。自从依附了南海龙族,后来又成为少侯手下战功卓着的龙神八部将,眼见着自己一天天得宠,南海军力也一天天强大,渐有虎视北方之心,他这久埋在心底的报仇心思,就像深潭底的渣滓一样,重新活泛起来。在他眼里,深谋远虑的南海老祖龙,还有他年少有为的小主公,就是他报仇的全部希望。因此,上一回小主公下令攻击罗浮,他一听便马上主动请缨,鞍前马后,协助孟章狠力攻杀。 正因为有了这段恩怨,这无支祁此刻才满嘴鼓动之词: “末将有一肺腑之言,要告与龙君听——正如少侯一贯之言,那四渎一族久居安乐之地,消磨腐糜乃早晚间事。据微臣所知,那四渎辖下的湖令水伯中,像冰夷那样不满的水神,还大有人在。这一回少侯冰冻罗浮,正是投石问路,若是四渎老龙忍气吞声,则他帐下诸神早已积攒的怨气,就会应势爆发出来,很可能像老臣当年那样弃暗投明。而若是四渎老龙恼羞成怒,对我南海仓猝用兵,则他们那些松懈之军,想对上我南海久战之师,无疑是以兔搏虎,自寻死路,加速败亡而已!” 说到这儿无支祁脸露得色: “总之依微臣愚见,有龙君运筹帷幄,少君侯算无遗策,这次无论如何,四渎一定会分崩离析!” “哈,说得好!” 无支祁这番话,正说到孟章心坎儿里,顿时让他鼓掌大笑。等他笑声略略停歇,无支祁看了看老龙君蚩刚,见他正对面前的英武孩儿脸露嘉赞之色,便又信誓旦旦慨然说道: “当今四海之内,也只有龙君与少侯英明神武,志向远大;既然如此,咱们做臣子的,又怎么能不奋死协力?!” 此言一出,老龙与水侯脸色俱佳,旁边那些机灵一些的神将,也一个个出言附和,各表忠心。 等这片称赞之声略停,挺立在众将面前的孟章水侯便徐徐说道: “诸位,恰如无将军所言,此番南海入主四渎之事,还需各位踊跃协助。至于四渎会不会仓猝动手,据本侯所料,他们应该没这个胆量。这些天里,我们只需静观其变,等他自败!” “是!” 听得水侯吩咐,诸部将齐齐应声听命。又随口说得几句,这澄渊宫中议事诸人,便各自散去。这之后,偌大的澄渊宫里,只剩下孟章及几个亲信之人留在老龙神面前。 等众将都退出门去,那个一直沉默的水侯谋臣龙灵,忽然开口说道: “孟君侯,微臣有一事禀告。” “说。” “据微臣所知,前些天派往罗浮监察的神影探马,已三天没有回报。” “哦,原来是这事。” 听得龙灵禀报,孟章说道: “三天不报也不足为奇。先前我已经吩咐过,这些天不要逼得太急,省得他们起疑。” 显然这时候水侯的心思并不在这些小事上。淡然说完,他便有些出神;停了一阵,才重新开口悠悠说道: “父王,儿臣此次冰冻罗浮,其实只为一人。” “哦?是那位灵漪公主?” “不是。” 水侯肃然回答: “虽然四渎龙族上下糊涂,但漪儿是我族名驰四海的奇葩娇女,我自然是极爱的。只不过眼前之事,涉及南海万古功业,请父王放心,儿臣绝不会纠缠在这样的儿女私情之上。我所虑者,唯一人,便是那个四渎老龙君。” 说到四渎龙君,孟章的语气变得有几分幽沉: “四渎老龙,他膝下那个洞庭君,其人我一眼便能看穿。洞庭君之流,遇小事刚正严明,遇大事短视无为,不知轻重,实不足虑。和他不同,他父亲四渎老龙阳父,虽然刚才我在众将面前将他说得不堪,但此刻跟父王明言,我至今仍看不太透这人……” “嗯,当然。老父跟他打了那么多年交道,也对他一知半解。” 祖龙点头说道: “不管如何,你能在千头万绪之中想到这层,那此事便基本无忧了。章儿,你可传令下去,着紧分派能言善辩之士,去那几个四渎水系的河神水侯洞府拜访,务必说动他们与我共谋大事。另外,烛幽鬼方仍是我族死仇,这期间那东南一线,仍不可松懈。” “是,谨遵父王之名!” 响亮回答一声,孟章便带着自己那几个亲信属臣,出门安排去了。 略过南海这番筹划不提。再说罗浮山飞云顶上,跟门人告别一声,灵虚便带着九位死士,乘着飘渺的云气,往南方慷慨而行。只是刚行得两三百里,他们便忽见眼前一阵白云漫来,挡住一行去路。 “这是……” 云横前路,醒言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刚想极目朝那云中仔细打探,却忽见云中突然闪烁起七色的光华。原本厚实浓密的白云,顿成五彩斑斓的夕霞。只不过与夜晚的霞光相比,这些明丽的云霞未免太刺人眼。正当这时,醒言又听到眼前彩云中好像传来一阵雷鸣: “轰隆!” 正自闻声诧异,忽见云中应声蹿出七道明艳的光华,开始绕着云路中人急速飞行。 “嗯,这个倒很像琼肜那两只神鸟刃……” 眼前这七道迅疾飞翔的虹丽光带,和平时琼肜玩的那两支满天乱蹿的朱雀刃也差不多,醒言便忍不住开始联想。正在这时,就听得一声清脆的惊喜叫声: “呀!好看,我捉!” 话音未落,琼肜已飞身如电,化作赤光一道,在那七道乱蹿的流光中胡乱穿梭起来。 “危险!” 流光飞蹿,犀利如箭,醒言已看出其中凶险,赶紧纵身跳跃,想将小琼肜抓回。正在此时,却忽见那七道虹霓一样的匹练光华,突然收拢飞翔轨迹,转瞬间重又倒飞回白云中去。这一瞬有如电光石火,琼肜只不过一愣神,便被她哥哥熟练的捉回队伍中去。 将一脸不甘心的小女娃抓回,醒言正要像往常那样教育几句时,却忽听灵虚真人激动地说道: “难道、终于炼成了么?” “嗯?炼成?” 正当醒言闻言一脸迷惑,便见灵虚真人一脸激动,朝那团霞光隐现的云霾叫道: “是山神驾到么?那七神剑,终于炼成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云团中传来一阵哈哈大笑,须臾间一位鹤发童颜的老汉奔出云来,来到众人面前。先前那七朵璀丽的光华,此刻正在他身边缭绕,挟带着风雷之音,疾飞不停。 一见这老汉模样,琼肜立即大叫: “飞阳老爷爷好!原来它们都被你捉到了!” 原来眼前来人,正是罗浮山积云谷中那位飞阳老汉。此刻他仍旧一身葛衣芒鞋,面带着落拓不羁的嘻笑;雪白的须发被绕身而飞的璀璨光丸映得流光焕彩,显出些不凡神采来。 见到飞阳,与琼肜不一样,醒言留意的显然是刚才灵虚真人的称呼: “山、神?难道这飞阳老汉是……” 正在心中骇然想时,只听得那飞阳彷佛接口说道: “不错,我飞阳老汉,正是这五百里罗浮的巡山大神!” 说完朝醒言嘻嘻一笑,便转脸对灵虚说道: “灵虚道长,飞阳不负上清之托,今日终于炼成这天诛七剑!” 话音刚落,疾飞不停的七道流光便嘎然止住,悬停在飞阳身周,静静的缭绕着纯净的光气。等这七道流光静止下来,醒言等人这才看清,原来先前那颜色各异的跳跃光丸,都是一柄柄三寸长短的明丽小剑。 “天诛?” 正当醒言心里琢磨这个名字时,便听灵虚说道: “有劳飞阳大神,灵虚代上清历代祖师谢过!” 说罢躬身一揖。见他如此,身后诸人除了灵漪之外,也一起向飞阳行礼。见他们礼拜,飞阳老山神丝毫不避,大大咧咧也就受了。这其中,他倒向那位伫立不动的四渎公主,微微作了一揖。 等这番见礼之后,一向笑容盈面的飞阳老汉,此刻却敛去笑容,叹了一声: “唉,神剑炼成,也不知是忧是喜!” 此中详情,日后醒言方才知道,原来这上清七剑,乃上清教某辈祖师,隐约算到数百年后罗浮将有一场神劫,便拜托与他交好的罗浮山神,在积云谷中汇聚洞天精华,粹炼这七把威力强大的神兵仙刃。当初那位前辈祖师取“天诛”之名,便意为自己门中之人,“清净自律,顺天而行;神欲灭吾,代天行诛。”因为事关罗浮,飞阳也一直勤力而为。只是虽然如此,四五百年来无论飞阳采撷多少仙灵云气,这七把天诛剑始终未成。几百年苦思之后,飞阳终于明白,虽然炼剑为了御敌,但剑乃凶兵,尤其这样用来抵御神灵的仙剑,最终铸成需要自然生灵死灭时冲天的怨气。而剑鼎积云谷所在的罗浮山,乃人间洞天福地,数百年来波澜不惊,即使山中生灵生死交替,也大都对应天人之衰,并不能集聚真正的死怨之气。这样一直拖延,直到十四天前大劫终于降临,枉死了许多道人兽禽,才聚集了剑成所需的怨灵,这打造数百年的上清天诛剑,才终于在第二周天上炼成。原本为抵抗灾劫粹炼的仙剑,最后却只能因劫炼成,不能不说是造化弄人。 因此,醒言和大多数上清门人并不知道,在这几天里,灵虚真人一直都在苦苦等待仙剑的炼成,但可惜的是,就在他昨天去积云谷打探时,那几支顽物还是光华黯淡,未能成形。见得那样,本就下定必死决心的上清老掌门,便不待神剑慢慢炼成,决意成行。他也想不到,就在自己出发中途,老山神便给他送来这七把威力强大的仙剑神兵。 话说飞阳身旁绕身飞舞的这七把仙剑神兵,对应着五行二炁,按“金木水火土风雷”,分别名为: 天钧 天枢 天渺 天燎 天墟 天飙 天吼 合起来便是天诛七剑。因为醒言灵漪琼肜三人各有神兵,这天诛七神剑就分派给灵虚在内的七位上清宿耆: 灵虚,丹元,洞玄,栖梧,歧黄,石长生,还有那位清溟道人。 现在这七位指点操控七把仙剑的上清真人,全都是派中道法高深之辈。除灵虚、清溟之外,其余几人都是在观天阁中清修上百年的前辈。此前灵虚召令一出,飞云顶上诸门人都深知其中利害,知道若是自己道法低微,勉力去了只会拖累后腿。因此,到最后应召之人,几乎全部是道行高深的耆英高人。现在,他们这些上清长老神剑在手,感受到那一份前所未见的强大灵力,全都欢欣鼓舞,心想此次南海之行,无论如何,又多了许多助力。 而这七把神剑,如意通灵,须臾间便各个认主。此后等众人将神剑收入剑囊,灵虚便又跟飞阳拜托道: “贫道此去南海,身后之事,还请飞阳大神多多看顾了。” “那是自然!” 飞阳一口应承: “真人请放心,稍后我就将上清弟子全数聚于积云谷中;那儿历年积攒的玄天积云大阵,虽然攻敌不成,自保已是绰绰有余。灵虚真人到时候只需全力对敌,替我多砍几剑,也算为我罗浮山殒命的子民多出几口气!” 说罢转向醒言,飞阳露出和善微笑,说道: “也请张堂主放心,清河老道此来罗浮,已将你爹娘一起带来,再不怕南海加害。” “……” 初闻此言,醒言一时愣住;等回过神来,想起那个老道无可无不可的落落笑容,他胸膛心窝中便有些发热。 闲言少叙;等告别飞阳,他们这一行十人便半云半雾,朝南方迎风飞去。这一路上,灵虚略略跟醒言叙说了此行的方略:等到了南海,在暗处先行侦探;然后觑得空处,由灵虚和其他六位长老,全力攻击一处醒言提过的南海浮城,吸引水族的注意;趁这期间,醒言便和灵漪琼肜三人,按预先侦知的消息,尽力去将寇雪宜的遗体抢回——在那时,世间对逝去之人的身躯十分尊重;这回他们被南海神侯抢去女弟子身体,也是深仇大恨之一。至于醒言,更是日夜都想着将雪宜遗体夺回。 就这样在低空中一路飞行,等差不多飞出罗浮山界,越过一片山林,灵虚便招呼众人,准备施法潜踪隐行。这一带灵虚等人十分熟悉,不用看,也知道他们马上就要进入的,是一片广袤的原野丘陵;在靠近罗浮山脚的地方,生长着一片浓密的丛林。现在他们便脱离了罗浮山界,立在这片丛林前。 虽然,此刻从那密林中,隐约传来些猛兽的气息,但对于他们这些上清高人来说,这样的林间兽禽,实在不值一提。因此,等灵虚一声吩咐,众人便一个个按下两三人高的低矮云头,落到草丛中,准备遁过这片密林,向南海潜行。 只是就在此时,等他们刚刚落地,便突然只见一阵狂风大作,转眼间便到处飞砂走石,烟尘飞扬,遮蔽天日;狂尘飞石之中,还夹杂着一阵阵奇异的嚎啸。乍睹这样异状,醒言等人面面相觑,为首的灵虚真人更是心中大惊道: “难道是南海恶龙早得了风声,便早早埋伏此处准备擒杀吾等?” 如果真是这样,显然罗浮老山神飞阳那些提防南海斥候的布防,并没起到丝毫作用。这样的话,身后那些山中留守的门人,岂不是……念及此处,即使沉稳如灵虚真人,也禁不住猛然四肢发冷,神色惨白! “难道……我们真的不能和神灵相抗?” “呜——” 正当灵虚子万念俱灰之时,忽听得前面那片荒野中突然响起一阵惊心动魄的号角,惊天震林,响遏浮云。而在这声凄厉高昂的号角声中,卷地的狂风里又传来一阵滚雷般的凶猛吼叫: “玄灵教诸部战卒,恭迎教主亲临!” 随着这一声咆哮,只听“喀喇”一声霹雳雷鸣,众人眼前那片根深蒂固的茂密丛林,突然间拔地而起,枝叶四散,躯干横飞,只不过转瞬之间,原本遮住去路的丛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 瞠目结舌之中,灵虚等人看到,就在那云天之下,原野之中,不知何时竟排列着无数高大强壮的战士,羽盔皮甲,巨梃重锤,各个面容凶狠,正对他们严阵以待! “……” 当灵虚看到那些桀骜不驯的战士,竟大多兽首人身之时,便觉得耳鼓中一阵嗡鸣。而就在这时,就在这眼前的千军万马之后,突然又“轰”一声巨鸣,一片浓重乌云轰然而起,遮天蔽日,翻腾不定——这一回,灵虚等人心里已相对有了些准备,便很快看清那黑色云团的真正面目: 原来那扇扇腾腾的黑色云霾,正是由无数只玄翎黑羽的猛禽组成;暗黑的云天下,那些鹰鹄雕鹏的锋利爪牙,正在高天上闪耀着冰冷的寒芒! 一时间,走兽咆哮,猛禽轰鸣,原本平静的原野丘陵,竟仿如整个沸腾起来! 第十六卷 千山雪舞化梅魂 第九章 鲲鹏附骥,抟扶摇而万里 所有一切皆如幻象,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样的异像,就连灵虚这样见多识广的上清老掌门,一时也有些猝不及防。这时,如果不是天上猛禽的羽翼扇下的狂风,吹得众人衣裳猎猎作响,还有地上那些浓重的野兽鼻息弥漫四周,醒言几人还真要以为眼前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个幻象。 而这幻象还没完结。 正当上清一行人相互靠拢,警戒后退时,对面那片森立如林的兽灵军团中,又奔出成百名兽首人身的高大精怪,大约虎豹熊罴之类,如同一阵旋风般往来奔跑,劈枝运木,眨眼间就在那片刚被连根拔起的密林上,建起一座七八丈高的坚固木台——建造速度如此之快,直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这些精怪,怎么有空大兴土木?” 敌友未明之时,总觉着眼前这些兽灵的举动处处透着古怪。正当醒言众人心中疑虑时,身后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我知道了!” “一定是它们又来听哥哥讲经了!” 这悦耳声音如同清脆百灵,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那位被他们护在身后的小女童。 琼肜这么一叫,那几个上清长老还有些莫名其妙,但醒言和灵漪心中,却是蓦然一动。急忙朝对面仔细观瞧。这时候,对面阵中忽又响起一阵洪钟巨雷般的声音: “玄灵教诸部,恭请张教主、大师姐上台阅示!” 伴随着这声话语,天上地下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张教主……” 有了先前之言,再听得“张教主”三字,醒言心中忽然升起一个荒诞的想法。心中动念,便转身看看那个女娃,恰发现她那小脸蛋上,正有些得意洋洋。 见琼肜这模样,她那心机敏睿的堂主哥哥已知道,看来这次,又是这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小妹妹,不知何时暗地给自己做下这件好事。而琼肜这时候见他看来,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目光闪躲着堂主哥哥的注视,神色忸怩地说道: “哥哥,别骂我……这事情琼肜今天才记起……其实有次真地想告诉哥哥,但又忘了从前到底有没有忘记……” 小妹妹说话依旧夹缠不清,着急时甚至还有些大舌头,但这时候醒言已没空计较。 得了琼肜确认,他便赶紧考虑起对策来。正有些额冒冷汗,忽听身前灵虚真人开口说道: “醒言,这么说,这些野兽精怪是友非敌了?” “是啊,应该是!” “哦!既然这样,那你还等什么?” “呃?” 醒言闻言,朝灵虚愕然看去,却见这位道教老掌门正满面笑意。 “多谢真人点拨。” 有了灵虚首肯,醒言再无迟疑,当即拉起琼肜小手,脚下一阵云雾蒸腾,朝那座高耸的木台飞去。离地之时,还不忘回头跟灵漪说道: “灵漪,你们都来。” 于是转眼之后,姿容高贵的龙族娇女还有那几位仙风道骨的上清真人,全都升到高台上,立在醒言身后。等醒言等人登上高台,那脚下原野中茫茫兽精军阵中,又响起一阵鼍鼓号角,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野兽嚎叫,直冲云霄,嗷呜不绝。 等醒言等人在高台上立定,高台前一阵卷地狂风,兽群中有两个容貌怪异之人平地飞起,奔到高台上少年面前。只见这两位青甲黑袍的怪客抱拳躬身,恭恭敬敬深施一礼: “麒灵堂堂主白虎坤象,羽灵堂堂主天鹰殷铁崖,拜见教主!” 隼目鹰鼻的羽灵堂堂主恭声禀道: “禀教主神师,自那南海恶神屠我罗浮生灵,夺去大师姊遗体,这些天里我们已召集本教各处山泽谙知水性的战士,在此集结,等待教主指示!” 话音刚落,旁边那位面如满月、身高体胖的红脸老者,满脸悲愤地接言道: “禀教主,大师姊遇难那日,罗浮山中玄灵教主力,大都在中土荒原各处山泽传道,但教中各地选派的新生妖灵,却在山中听教中长老宣讲教主的圣言大道,没想却被恶龙屠戮。可怜它们都没什么法力,天地剧变时竟大多遇难。而那场劫难中,罗浮山我教蒙昧未化的子民,更是死伤不计其数……” 气猛声烈的麒灵堂主,说到此处却已是言语哽咽,一时竟说不下去。 听得他这话,醒言正是感同身受;当日那罗浮山天寒地冻、尸横遍野的景象,还有那个清冷如雪的温柔面容,重又浮现在自己面前……不知不觉中,他的拳头已紧紧攥起! 正当他悲愤交加时,身前这两位玄灵教的首领,一齐躬身,恳求道: “如此深仇大恨,还请教主主持大局!” 他二人说这话时,原本喧闹的荒野已变得鸦雀无声。四下里,只听得见天空中翱翔的鹰阵,扇出阵阵“呼呼”的风声。 当这四野静寂之时,当年那讲经少年,突然被告知自己已成妖灵教主,心底顿时像开了锅一样沸腾不止。表面上,他也和大家一样,静默不言。 一时间,风声飒飒,四野沉沉,眼前这天地彷佛一下子静止下来。 “好!” 这样的沉寂并没持续多久,便被一声震石裂云的喝声打破;年轻的道家少年,当抬头看到荒野中那千百双睛眸中射出的真诚目光,心中便有了答案。于是这苍茫荒野中,便回荡起一阵慷慨的话语,徘徊震荡,有如清越的龙吟: “诸位玄灵教友,我张醒言,今日在罗浮山南立誓,从今以后,我将和诸位同生共死!” 浩荡的宣誓如同波涛一样,瞬间淹没了整个苍莽的荒原。听得这样铿锵如铁的话语,即使是那些蒙昧未知人言的精怪,也立即从掷地有声的语气中领会了它们教主的谕义,于是整个寥廓荒莽的岭南丘陵平原上,各样的粗重兵器全都被向天举起,此起彼伏,就好像飓风卷过的海洋。 面对着这样波澜壮阔的情景,醒言也被感染,一时间热血沸腾,心中似有一股压抑不住的豪情,从心底喷薄而出,化作一阵磅礴呼啸的话语: “诸位教友,我等人类妖族,尽皆天地育化的精灵,皆是平等的生灵。只是有些高高在上的神灵,却视我们有如蝼蚁。为着一己之私,他们便可以任意屠戮生灵。这样情形,溯其根源,还是因为我们有如散沙一盘,不敢反抗;那些恶神便愈加骄蛮。长此以往,恐怕离灭族之祸,也不远了!” 就如同昨日清晨傲立群山、呼啸万里一样,此时少年的话语奔腾蓬勃,所有原野云天中的鸟兽禽灵都听得一清二楚。见到这样情形,便连早已关注他的灵虚真人,也不禁暗暗称奇。 等醒言这样振奋人心的话语落定,兽灵军团中那些未晓人言的精怪,开始时跟着身边修炼更久的前辈小声地学舌叫好,不多久便越叫越响,和伙伴们的呼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 而这时,兽群中那些兴奋无比的昆鸡狼骑,水兕青牛,已从大群中分出,奋爪扬蹄,围绕着庞大的妖群环转奔跑起来;疾奔之时,蹄声隆隆,有如庆贺的爆竹锣鼓。 这一刻,这样壮阔恢弘的欢呼嚎叫,已顺风传出百里,清晰的传到那些早已避得远远的猎户村民耳里,直让人心神战栗,摇摇欲倒。 当然,这样冲天盖地、弥漫州县的妖氛怪气,并没人敢来探视究竟。最近这附近州县的民众,听得罗浮山中七月飞雪,虽然听说是南海龙王降下天谴,但其中有没有其他内情,他们也并不知晓。现在又见到这样神神鬼鬼之事,他们这些小民自然不敢胡说妄言。 而这一日,八荒震动、天下妖主诞生之事,南海郡那些州史县志中,却连一句“野有妖氛”都不敢提。看来,官修正史,大抵如此。 再说这罗浮荒野,不知是否感应到妖主出世,原本便有些阴沉的天空,忽然间风云突变,雷电大作,顷刻便已是暴雨倾盆。只不过,虽然大雨瓢泼,却丝毫不影响那些妖怪精灵庆祝的心情。各执简陋兵械的兽灵,全都在大雨中昂首向天,斧矛挥举,口中“荷荷”作声。雨云中那些翱翔的禽怪,则不顾大雨冲袭,全都翔集在醒言的头顶上空,为他遮风蔽雨。 见到这样情景,少年张醒言心中也十分感动,当即感慨谢道: “多谢诸位盛情,今日我虽顶此教主名号,也只为族中做事而已,和大家并无什么尊卑之别。现在只有一事可惜,可惜这样吉时,我没有美酒犒劳大家……” 正遗憾说时,却突然听到从远处云中传来一个宏大的声音: “谁说没有美酒犒劳?” 忽听天上传来这样震天动地的巨语,妖兽欢呼之声渐渐平息;环绕四周的狂奔妖骑,也渐渐缓下来,直至慢慢驻足。所有的妖兽禽精,都彷佛感觉出一丝压迫的气息渐渐临近,便全都目露警惕神色,攥紧手中兵戈,望向西南的天空。 而这时候,一阵急雨洒过,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便渐渐停止。 正当旷野中气氛凝重之时,高台上那个娇娜女孩儿突然欢呼一声: “是爷爷来了!” 话音刚落,姣丽华贵的龙女已然飘身而起,雪青色的裙带绕身螺旋飞舞,朝天空冉冉升去;飘举之时,灵漪儿浑身瑞气纷华,在黯淡的云天背景下犹如一朵白亮的云彩,向西南从容飞去。 直到这时,感应到那股神圣而威严的气息,所有在场的兽精禽灵才知道,原来教主属意的那位灵漪姑娘,竟也是位灵力充沛的仙灵神女。当她飘飞到高天禽阵的附近,那些冷峻不驯的雕隼,也一个个不自觉的朝旁边让出云路。 闲言略去,过不多久,在众人翘首仰望中,那神丽女子便和一位云袍金甲的神人,从云端降下,重新回到教主妖主的身边。 “云中君!” 见到灵漪同来之人,醒言脱口叫出他的名号。原来这位一身戎装正乐呵呵看他的神灵,正是往日那位和蔼可亲的四渎龙王云中君。 此时此地意外重逢,灵漪口中失踪已久的四渎老龙神,对着这位忘年交大笑道: “哈哈!贤孙婿今日荣膺妖主,我这做长辈的自然也要来助酒道贺了。来,奉上美酒千坛!” 话音未落,一声雷响,那些正注目台上的兽人禽怪,每个眼前都凭空出现一只褐色陶坛;等他们慌忙抱入怀中,拍开封皮,顿时便闻得酒香四溢,弥漫四周。见有美酒在前,这些大多来自苦寒之地的异类精灵,顿时欢呼雷动,赶忙将香醇的美酒倒入口中。 见美酒颁下,一众俱欢,醒言也甚是感激,便抱拳跟老龙君谢道: “多谢龙君赠酒,醒言感激——” “不尽”二字还未说出,他忽然回想起龙君刚才的话,顿时吓了一跳,惊疑不定: “龙君,您刚才说……贤、贤孙婿?!” “当然!” 看到少年满脸通红,老龙君哈哈大笑,说道: “醒言啊,前些天你拐跑我孙女,又偷着和她私定终身,胆子倒不小。怎么这时候,却跟我老龙装糊涂?” “……” 醒言闻言只觉脸上发烧,无语片刻后才恢复了正常,按着往常的习惯跟老龙君答道: “呵~龙君说笑了。其实不是我拐跑你孙女,而是你孙女自己来找……” 半带玩笑的话语刚说到这儿,张教主敏锐的灵觉就捕捉到一丝羞恼的怒意,顾虑之下,只好乖乖闭口不言。此时再看那龙女,早已是红霞扑面,娇羞不堪;要不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依着往日性子,她早就要暂时放过少年,而去揪爷爷胡子! 闹得这一时,醒言那些新属众酒水也大都喝完。环顾四方一圈,醒言忽问四渎龙王: “老……老龙君,不知还有酒否?” “有!” 见少年环顾一周,云中君已知他心意,便伸手一探,望空抓出一物,状若葫芦,递与醒言,说道: “此乃异域神瓠,名『昆仑之觞』,可接河源之水自酿美酒,倾千杯而不空。” “多谢神君!” 接过神物昆仑觞,醒言足下生云,飞空而起,手执神瓠,运起法力,将瓠中美酒化作千万道水线,朝地上精怪手中的空坛中倒去;在他们上空盘桓一周,又纵起神剑,闪电般飞腾到高天禽阵之上,手中神觞倾洒,如同缓缓下起一场酒雨。那些鹰隼禽灵见了,急忙翻身宛转飞翔,将飞洒的酒水吮入喙中。一时间,整个旷野中酒香流溢。这些妖灵得到新主亲斟的美酒,顿时又是群起欢腾,啸声如潮。 等众兽欢呼声略微平息,那一身云气缭绕的四渎龙君,朝四下妖灵穆然说道: “诸位玄灵教友,妖族精灵,老夫四渎龙君,今日特来恭贺贵族新任首领。” 龙君此言一出,四野肃然。对于这些妖灵来说,四渎龙君乃是强大的神灵存在;无论它们如何桀骜不驯,对于这位掌管内陆水系的神龙来说,还是充满了敬畏之心。现在听他开口,顿时个个噤声敛蹄,竖耳倾听。只听云中君带着龙吟说道: “贵族新主,老夫深交已久;其为人不必多说,本座在此只说一句:我四渎老龙,也算历经沧海桑田;你等妖灵奉此子为主,恐怕是你们中土妖族,自上古那场神魔大战以来,作出的一次最正确的选择!” “……” 虽然老龙王这话说得玄之又玄,但包括坤象、殷铁崖在内的一众妖族,听得此言尽皆惊喜交集。只听四渎龙君继续说道: “正因如此,今日我四渎龙族便顺道前来拜贺,奉上我族龙王宝库中的四灵神装,为妖主神师新任之礼!” 说罢龙君一挥手,顿时有四位金甲神人从云开日出之处飞来,手中各捧一件瑞华纷绕之物,奔到醒言跟前,双手恭敬呈上。当他们到来之时,这妖族急就而成的简陋木台上,就好像忽然落下一朵绚烂璀丽的五彩云霞,神光乱蹿,满地都是霓光灿烂,瑞气纷华! 且不提醒言如何当场穿上这件如意宝物,再说灵漪;见爷爷给爱郎送上这件神装,欣喜之余,她也有些小小嗔意,便偷偷跟老龙君埋怨: “爷爷偏心!小时候漪儿去宝库中玩,这套神装连碰都不肯让我碰!今日却拿来大方送人!” 原来四渎龙王送上的这宝物,龙女灵漪儿印象非常深刻,知道这套爷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四灵神装,分为四件: “朱雀彤灵冠”,“青龙皓灵甲”,“玄武霄灵帔”,“白虎镇灵靴”。 这四件护身甲胄,乃是自家宝库中珍藏的宝物;往日她去宝库中玩耍时,其他宝物神器可以随便拿来玩,就这几件四灵神装,爷爷偏偏用可恶的法阵护住,害得她连碰都不能碰! 不过,虽然往日未免头疼,这次见宝贝孙女发难,老龙君却不慌不忙,一脸慈祥笑容,从容回答: “乖孙女哇,你可曾见哪家长辈,肯把自己女儿孙女将来的嫁妆,早早让她们随便乱动乱玩?” 第十六卷 千山雪舞化梅魂 第十章 欲击三千水,拔剑舞天南 不知为何,在这样风起云涌之时,面对着茫茫旷野上那千百双狂热的眼睛,醒言却出奇的没有任何惊惶失措。四渎老龙跟孙女儿打趣时,他已穿戴上那套四灵神装,当最后戴上那顶“朱雀彤灵冠”之时,他这位误打误撞当上的妖主身上,浑身上下好像霎时划过一道电光,整个神装宝甲一瞬间全都活了过来,一齐散发出耀眼的光华。在万妖瞩目之中,就彷佛有一朵祥云从仙洲神界飘来,落在它们新主身上,霞光艳艳,瑞气千幻。 这时再看醒言,头上朱雀彤灵盔红影缭绕,一对修长的火羽盔翼并作凤凰展翅之形,朝后拖曳,略一摇头便在脑后流动飘逸,犹如两道流溢的金霞;身上那件青龙皓灵甲,鳞纹古朴,毫光四射,银华流动的甲胄密鳞中不时有云雾溢出,有如雨云出岫,环身缭绕,望去似有蟠龙护体;背后一袭玄武霄灵帔,漆黑如墨,随风飘摇,将飘扬在上的神盔尾翼映衬得更加金丽辉煌;脚上那双白虎镇灵靴,靴头以虎头作饰,如一对凶猛白虎匍匐在地,时时准备择人而噬,略跺一跺脚,足下便是一阵白云蒸腾,飘飘渺渺,望去有如神仙降地。 这套龙王宝库中珍藏的神甲,果然是精心挑就;此刻醒言穿了,哪怕脸上神情淡然,毫无表情,在旁人眼里也是无比的光明神幻、威仪绝伦。望着自己的新主有如天神降临,一时间无论天上地下,远近丘陵,那些激动的妖灵又爆发出一阵狂呼乱叫,久久不能平息。 在这万妖雀跃之时,那位多情的龙女,本应多瞧少年两眼,但刚被爷爷那番话说得满面娇羞,芳心中正有如鹿撞,一时反而不敢拿眼大胆看醒言。在她身旁的琼肜小妹,却顾不得这许多;见哥哥穿了新衣服,便盯着那袭随风飘卷的玄黑披风,等到偶有纠缠时,便跑上前抓住帔摆,小心理顺。 在这时,云中君也在细细打量这位妖族新主,见他和这身神装浑然一体,衬得整个人英容俊伟,神采飞扬,也禁不住在心中赞叹: “妙哉!这套四灵神装,倒好像为这少年量身定做一样!有了这四灵宝甲,再加上他那口灵气十足的古剑,此去南海,应该无虞!” 等万妖欢呼渐渐平息,云中君便正色问醒言: “此后你们如何打算?” 听龙王问话,醒言想也没想便回答: “晚辈此行,欲与上清长辈、妖族众灵,往南海一行,跟那作恶水侯讨还公道!” “唔……” 云中君闻言,看了看灵虚等人,又向四下环顾一周,见所有人脸色都十分决绝,便点点头,说出一句惊人之语: “醒言,妖族、上清此举,正与老夫不谋而合!” 此时云中君说话,声音并不大,但传入群妖众人耳中却字字清晰: “此次南海水侯涂炭生灵,我四渎也是苦主。诸位也许不知,我四渎水府其实早就有意将我族娇女灵漪,许配给饶州英杰张醒言。三年前我便亲送龙宫宝物神雪玉笛作为订礼。虽然当时并未明言,但众所周知,我四渎水族『神月』银弓、『神雪』玉笛,向来并称双璧;神月由我孙女执掌,神雪赠给年龄匹配的少年,用意自然不言而喻。” 说这话时云中君正是一脸庄严: “这些家事本不必细提,但那南海小儿孟章,明知老夫孙女已有意中人,却还要强行送来聘礼。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谁料这孟章不仅强送聘礼,威吓龙婿,最后还变本加厉,上门挑衅,冰冻四渎之内的名山罗浮,屠戮生灵无数,最后还掳走龙婿爱婢遇难遗体——这样暴行,天理不容!” 说到此处,老龙君面上如罩寒霜: “说来这南海孟章,一向残忍横暴,恃强凌弱。据老夫所知,孟章早有侵掠中土山泽之心;这番侵袭罗浮,只不过是他投石问路罢了。” 说至此处,云中君略停了停,沉声说道: “既如此,我四渎龙军,决意和妖族上清同仇敌忾,趁那兵火祸及中土繁华之地前,一齐出兵征讨南海孽神!” 此言一出,四野静默,但只不过转瞬之间,便欢呼雷动,吼啸连云!云中君最后那句话,所有人都知道意义有多么重大: 原本近似于蹈海赴难、同归于尽的不归之路,有了强大的四渎龙族介入,便已经绝处逢生,看到一丝成功的希望! 待呼吼声渐渐平息,云中君又添了一句,以安众心: “诸位友族不必担心,我等征讨南海期间,吾儿洞庭君将居后策应,联络各处山泽神只,在要隘处设下神关,尽力保证家园之地不被侵袭!” 此后闲言略去;在云中君宣誓与妖族、上清同讨南海逆龙之后,妖族庞大的军团便沿荒野向南开拔,在四渎龙王的引领下,在临近南海的郁水之滨和四渎龙军汇合。到这时,郁水河岸上万兽踊跃,郁水河中巨浪翻腾,一派杀气腾腾的景象。 这时正到下午未时,日影渐渐西斜。到了郁水河畔,醒言与妖族首脑、上清诸位道长,被云中君一起请入设在郁水河深处的大帐中。 到了龙王金帐中,醒言与灵虚等人发现这幽暗的大帐里,已有数十位神只分列左右。这些四渎龙王麾下的神灵,相貌出乎想象;有的足踏双龙,有的马头龙身,还有位耳后盘蛇。他们的装束也各有不同,有人金盔银甲,浑身云气缭绕,有的只是简单束着丝绦豹裙。虽然装束各异,但所有人身上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辉,照亮身周一尺见方。在醒言眼中,这些排布在黑暗空间中的发光神将,就好像幽暗殿堂中一座座被微弱烛光照亮的雕像。 当四渎龙君进入大帐,这些神将便一齐跟他合掌见礼。等云中君坐到大帐当中那张白玉温凉椅上,他便跟这些部属介绍醒言等人。自然,等听说这位一身神甲的少年正是云中君先前提到的四渎龙婿,众水族神只纷纷跟他开口称贺,倒让醒言有些应接不暇。 到了这时,四渎龙族已算与上清道门、玄灵妖族结盟,因此等云中君重回大帐,便击掌召出十数个白玉雕花椅,请醒言等人坐在自己左边下手,自成一处,以示尊重。而这时在水族众神面前,灵漪不免也要略略矜持,便只得暂和醒言分开,在她爷爷身边的一只绣墩上坐下。 等安顿好友盟,又跟醒言大致介绍了一下属下众神,云中君便开始跟众人商议此去南海的讨伐方略。这位威严说话的四渎老龙君,已一扫以前醒言惯见的和蔼笑容,而是自始至终神情肃穆,仪态无比威严。 因为之前已有许多筹划,现在云中君主要跟醒言等人交待攻伐方略,用不了三言两语,便把整个事情大概交待完毕。之后云中君便说道此番议事正题: “诸位或许不知,此刻我四渎龙军,已有一伍先锋驻扎到南海之中。” 听得此言,帐中神将脸上大都露出些意外神色。察觉到属下惊讶之情,云中君便说道: “诸位都知道,南海疆域阔大,沙洲岛礁星罗棋布;其中有四岛十三洲,和南海八大浮城一道,为南海水侯嫡系。只不过,这四岛十三洲之中,却有一处伏波岛,岛主孔涂不武其实是我老友,早已与我族约好,愿作我方内应。” 云中君说完这话,帐中诸位神将各自思索一番,便有一位神只瓮声说道: “主公果然高瞻远瞩,那伏波岛我也听说过,地处险要;若能占据,四处出击,便能切断南海岛链,使其首尾不能相应!” 听到这瓮声瓮气的说话声音,醒言看去,见这说话的神只马头龙身,正是刚才云中君介绍过的汶川水神奇相。听了奇相之言,一众湖神水伯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一阵纷纭之后,又有位貌如赤熊的水神出列说道: “禀龙君,据小神所知,那孟章近年派下不少能言善辩之士,暗中在四渎各处活动,其祸可大可小,龙君不可不察!” 听得这话,帐中神将不少脸上都露出些尴尬之色,更多的则是面现忧容。醒言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闻言心中也是一紧,忖道: “对啊!既然四渎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策反南海岛主,那他们为何不能暗中在四渎安排下奸细?” 就在众人犹疑不定之时,那进入大帐后一直不苟言笑的云中君,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只见云中君抚须说道: “浮游将军所言有理;只不过我阳父岂比那黄口小儿?如有不忠部众,今日也站不在这里。” “这……” 见龙君如此托大,那赤熊模样的浮游将军,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云中君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忧虑。见得这样,众神中却有一位圆脸细脖的水神暗露喜色,附和说道: “是啊,浮游将军过虑了。龙君英明神武,怎会像孟章那样糊涂?若真有叛臣,龙君早就除掉了,怎么还能让他今天站在这里!” “嗯……” 听得这话,那笑得意犹未尽的老龙王却有些沉吟,停了一下便悠悠说道: “是肄水翁成老弟吧?我刚才确实说过,如有叛臣,今日站不在这里。只不过,似乎今日还未过完,现在才到申时吧?” “……” 肄水河神翁成闻言脸色一变,正紧张揣摩龙君这话意思时,却忽听云中君一声大喝: “冰夷!” 话音未落,便见帐中一阵白雾弥漫,所到之处冷气彻骨。 忽见这样变故,醒言立时从座中站起,凝神警戒。只不过这阵冰寒刺骨的白雾很快散去,转眼间众人便看清帐中情形——刚才还和龙君对答的肄水河神翁成,已跌落地上;原本足踏两龙的黄河水神冰夷,现在却一脚踏地,另一脚踩住翁成,让他动弹不得。 “难道他正是奸细?” 饶是变起突然,帐中大多数神只妖灵还是立即反应过来。这时便听那翁成正大呼冤枉: “冤枉!冰夷你为何拿我?” “哼!” 不用云中君解释,踩住他的暴躁河神鄙夷说道: “好个肄水叛贼,竟敢暗中与南海勾结。看你这厮平时还一团和气,想不到暗地竟是个卖主求荣的奸细!” 听得此言,肄水河神还要辩解,却被云中君沉声打断: “翁成,你就不用狡辩了,此事本王已查得一清二楚。那孟章小贼,轻易从肄水遁往罗浮,不就是你托故远游,故意给他们有机可乘?还有那送给四渎水府的彩礼聘物,其中那条明月细贝做成的冰簟,难道不是你们肄水河特有的珍产?这明月贝,肄水河中本就极其稀有,如果不是你暗中搜集献给孟章小贼,南海如何能编成一整条床簟?还有那锋利无比的鳄鳞霜牙、可抗水毒的金甲鱼鳞,难道不是你费心从内陆水系搜刮,源源不断输送给南海龙族?” “……” 听得龙君言语确凿,翁成哑然片刻,便又极言辩解,显是并不甘心。见他如此,云中君叹了口气,颇有些感慨地说道: “翁成老弟,你似乎是在龙魔大战后便归附我的吧?说起来你与我相交时日不短,我阳父一向敬你颇有血性,怎么今日却如此不堪?” 听得此言,一直极力挣扎极言辩解的肄水河神,忽然脸色苍白,闭口无语,失神片刻后才神色萎靡的低低道了一句: “老主公神目如电,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我没想到的是,最后竟是冰夷擒住我。你们不是一向不和的么?” 说这话时,他已被冰夷提起,关节处缚上水族特有的缚神筋,交给从旁奔出的龙兵押住。腾出手来的黄河水神,听得他这话,哈哈一笑,略带嘲弄的说道: “翁老弟,你这几百年都活回去了?连主公对头的话你都相信。” 听得此言,翁成立时如丧考妣,嘴角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见得如此,云中君面沉似水,喝道: “翁成,既然你没得话说,那就请斩神台上走一遭!” 一声令下,翁成便被两个龙兵推搡着朝帐门外走去。就在快到帐门处,静默片刻的老龙君又开口低低说了一句: “翁老弟,放心去吧。你殁后,肄水河仍由你子孙掌管。” 听得此言,那个跌跌撞撞朝门外走去的肄水河神,努力从龙兵掌中扭转身,对着帐上龙君点头拜了三拜;众神光影里,翁成看得分明,此刻端坐在大帐上的老龙君神色凝重,威风凛凛,哪还有半点老朽昏庸之相。 见得如此,已知不免一死的肄水河神便放声大笑,自嘲道: “翁成啊翁成,你英雄一世,到最后却死在郁水河里。” 临近死路的肄水河神喟然长叹: “我也不知有没有看错那南海水侯,但我一定看错了老主公!”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在龙兵之前自行朝帐门外走去。此时帐中众人,无论妖神道人,目送他颓然而去的背影时,心中尽皆叹服老龙神的雷厉风行。 只不过就在这时,正当所有人都以为翁成今日必将丧命时,却忽听得有人叫道: “龙君且慢!” “嗯?!” 众人闻言循声望去,发现这喝阻之人,正是那位主公口中的龙婿妖主张醒言。只见那神盔龙甲的少年,猛然从椅中站起,立到大帐正中,开口向云中君求情: “禀龙君,不知可否听晚辈一言?虽然那翁成助贼为虐,犯下恶行,但毕竟不是首恶;且这临战之前,斩杀己方大将,是为不吉。我看肄水河神也是误信妄言,才铸成今日大错,刚才晚辈留意他一番言行,似乎已有悔意,不如便给他一个机会,也好立功赎罪。” 原来正是醒言刚才在一旁静静看了,觉得这肄水河神也只是错判形势,并非首恶,便觉得就此将他斩杀,实在有些可惜。不过,虽然鼓起勇气说出,但第一回站在这样气氛肃杀的龙王大帐中说出这番话,醒言此刻也有些底气不足。因而稍等片刻,见云中君沉吟不语,便又添了一句: “当然刚才所言,也只是晚辈斗胆之言。毕竟这是四渎内部事宜,小子不便多言……” “醒言不必过谦。” 听醒言这么说,一直沉吟的云中君开口说道: “你须知道,等此战过后,你便是我四渎乘龙快婿,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话?好,就依你之言,将那翁成押回!” 至此,只不过少年一句话,便把那个一只脚已踏入鬼门关的河神又拉了回来。 此后略过肄水河神如何对醒言感恩戴德不提,过不多久,四渎龙军便和玄灵妖兵合兵一处,顺郁水河而下,云旗招展,绣帜飘飞,浩浩荡荡开赴南海大洋中的伏波岛。当大军开拔之时,天色已近黄昏,满天里正是霞光如血。醒言这头一回置身于如此雄壮神异大军之中的少年,心中正是激动不已! 等妖神合流的大军到达风涛之中的伏波岛时,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四起,岛外水波弥漫,上下千里。 踏上银色细软的沙滩,扶了扶一脚踩在水窝里差点摔倒的琼肜,醒言抬头看看天上,发现原本彤红的云霞已转成蓝靛墨色,粗粗地抹在头顶天空上。举目四望,浩阔的天宇中只剩下西边半轮落日旁,还有些红亮的云霞,如同一片片发光的羽毛,细碎地漂浮在海面半寸以上的天空中。看了那半落的夕阳一眼,醒言吸了一口气,便又追随军伍而去。 大军到达海岛,自然有种种驻扎屯兵的繁文缛节,略去所有这些不提,等到了晚上,安排好各项事宜,云中君便特地着人请来醒言,在伏波岛边一处礁岩上商谈此次南海战事。 在这番类似家常闲谈的商讨中,醒言这才知道,原来下午擒杀叛臣的那一出,云中君本就没有诛杀翁成之心。因为云中君告诉他,那南海水侯能力并不可小觑,四渎各处的湖令水伯中,摇摆之人不在少数。现在若来一出先擒后纵,恩威并施,便可坚定那些还在观望之中的水神心思,不至于逼得他们把心一横,完全倒向南海那一方去。而本来,云中君早已安排下一名求情部众,正是那位马头龙身的汶川神奇相,只不过却比醒言稍稍晚了一步,被他抢了先。 “这样也好。” 只听老龙神说道: “你迟早都是四渎水府之人,这人情给别人,还不如送给你。明天大军正式誓师伐逆的祭旗之人,我也早已准备好。唉,只是千算万算——” 说到这儿老谋深算的老龙君却有些唉声叹气: “真没办法,为了阻止那南海野心,只好放出风声说漪儿早已许配给你。现在这消息放出去了,还真有些后悔。将来就是不把漪儿嫁给你也不行了……” 英明神武的云中君,这时却变成一个舍不得孙女嫁人的寻常老头。 这爷孙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亥时。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子夜时分,这时候正是夜色浓重,四处里漆黑如墨。盘腿坐在耸立礁岩上,闻着满含腥味的海风,醒言朝四周望望,发现夜色幽深,四处无光,就连近在咫尺的风波海潮,也只听得见它们冲刷礁岩的哗哗浪声,看不到丝毫的波光。抬头望望天上,发现天空中这时也没有半点星光。万里黑天上,只有一钩细细的新月,虽然月如银钩,却只能照亮它附近方寸的天空。 四周如此黑得出奇,倒好像此时的天地,被谁故意施放了一种奇特的法咒。 在这样凄迷的夜色中,已有些困意的少年便跟老人说道: “云中前辈,刚才你听你说,似乎这次兵发伏波岛,动作极为隐秘迅速,那南海水侯应该没这么快知道。只是我还是觉得,那南海诸部久经征战,恐怕不出一两天,便会有大军来伐。” “唔……” 听了醒言这话,老龙君一时并没回答。一身戎装的老龙王,若有所思的望望大海的东南,出神片刻,才悠悠说道: “不。不用一两日。他们现在已经来了。” “呀!” 少年闻言吃了一惊,急忙朝老龙君刚才看去的方向凝神望去——却只见万里海疆上风涛如故,除了入耳的呼啸海风有如鬼哭,其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这时候,头顶又有一朵夜云飞来,遮住天空中那丝仅有的光亮,于是整个浩大无际的幽暗天宇,就像一口密不透风的铁锅当头罩下,将恣肆汪洋的风波笼罩其中。 这时候,传入少年口鼻的咸腥海风,也彷佛带上某种浓重的血腥,直让他毛骨悚然! 正是: 叱咤顷刻变风云, 孤洲横剑夜正暝。 不知海国千丈水, 何处风波可练兵? 《仙路烟尘》第十六卷完 敬请关注本书第十七卷: “神戈鬼电舞天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