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挂职2 作者:洪放 内容简介 金融危机下,湖东经济形势严峻,简又然重提招商引资,到北京后,却受到可可化工的冷遇,原来他的部长同学闵开文已被双规;政协主席罗望宝自杀前留下的一份神秘名单被儿子送到了中纪委,这使得湖东人心不稳,李明学书记更是如坐针毡。如此糟糕的情况让简又然疲惫而无奈。桐山县的茶叶生产初具规模,杜光辉功不可没。在民主推荐会上,挂职干部杜光辉意外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和推荐;林山矿协议正式签订,新任省委宣传部长王也平专门来到桐山县考察矿业经济,对杜光辉给予了高度评价。并且告诉杜光辉,部里已经准备在杜光辉回去后,提拔他担任副部长。挂职期满,简又然回到了省委宣传部,继续担任办公室主任杜光辉却在临回去之前,改变了主意。他没有回部里担任副部长,而是留在桐山,接替林一达,担任桐山县委书记。 第一章 “这个……”汪向民稍稍顿了下,然后抬起头,朝大家望了眼,突然提高了声音,“这个……我不同意!” 会议室里一下子静了。 简又然低着头,在笔记本上画了条杠子。他画杠子的地方,只是记着刚才李明学书记的一句话:“重点是分析经济形势,研究年底工作。”这句话要不要打上杠子,简又然心里清楚。但是,这一会儿,除了给它打上杠子,简又然是不宜于抬头的。常委会议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安静是一种过渡,又是一种较量。沉得住气,还是开始放炮,这涉及官场修养问题。而不让这修养给人一眼看穿的最好办法,就是低头,或者抬头看天花板,甚至闭上眼睛。简又然采用了画杠子,这与闭眼等动作,只不过是异曲同工罢了。 李明学用手转动了一下茶杯。这是一只老式盖碗,白瓷的,上面有青色的插花。这只杯子,好像还是第一次用,以前没见过的。刚开会时,李明学一端着这杯子进来,简又然就瞟了好几眼。简又然对古玩也是有些兴趣的。当然这杯子,也不可能是太古旧的东西。从简又然的目力来看,应该是民国年间的东西。青色的插花,微微有些泛黄,这是有些年头的特征。而简又然更喜欢的,是这杯子的器形。古拙,又有几分天真,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这在同类型的杯子中,是少见的。而且,简又然看见李明学在喝茶的时候,也是刻意“仿古”的。他先是轻轻地拿起杯盖,用盖在茶面上稍稍地漾了漾。再接着,低下头,仿佛是用鼻子闻了闻。他这一闻,就有一缕茶香了,连简又然也感到了清沁。闻过后,李明学浅浅地啜了一口,然后仰起头,似乎是沉醉在茶的清酽里…… 杯子转了三圈,停下来了。李明学咳嗽了一声,这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一下子就弥散开来,组织部长柳峰也跟着咳了声。他这声咳嗽,却有些尴尬了。柳峰自己也抬起头,笑了下。李明学说:“怎么?都不说话了?向民同志说不同意,大家可以再继续讨论嘛!啊,继续讨论!” 刘中田知道,这会儿,他得出来说话了。 刘中田皱了下眉头,用手在脸上摸了下,又看了看手。看完后,才慢慢道:“对于这个问题,啊,这个问题……我觉得确实应该慎重。向民同志的意见,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中央最近对土地卡得相当紧。这个时候,让东部物流港搞房地产,是会引起……上次老干部们不是到省里去了吗?谁能保证他们不再去?因此,我觉得……还是暂缓一下的好。” 李明学又咳了声,简又然看见汪向民起身拿着手机,出门了。这出门也是开会中的一种处理方式:有时候,可能是真的有了电话;但是,简又然完全有理由相信,大部分时候是没有电话的。手机只是道具,暂时避开某种局面的道具。刘中田一表明态度,看起来是支持了汪向民;事实上是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本来,今天的会议是不研究东部物流港房地产开发这个议题的。可是,最近,因为受金融危机的影响,湖东的经济形势,也出现了较大的震荡。到目前为止,湖东本来年初计划的十个亿的财政收入,只完成了九个亿。离年底只有一个多月,完成无望,已成定局。按照李明学在今天会议开始时的讲话,就是要在完成无望的情况下,尽量完成得好些。湖东经济外向比例大,金融危机一爆发,才三个多月的时间,就已经有十几家企业停产了。更重要的是,湖东最大的外贸企业日出集团,因为其主产品玩具在欧美失去了市场,目前正濒临破产。如何在这个时候,寻找湖东经济新的增长点呢? 会前,李明学书记曾同简又然谈过话。近一段时间以来,李明学的心情是很沉重的。政协主席罗望宝在看守所里自杀了,吴大海还在等待判决。虽然,省里和市里已经透了口风,湖东的问题到罗望宝结束,可是,谁能保证,不再出点别的事呢?市里的换届,还有两个月。目前,正是最紧张的时刻。紧张就紧张在这次换届涉及人事。李明学一直是呼声较高的进入市级班子的人选。但是,这半年来,随着湖东一系列案件的出现,李明学自己也感到了危机。市委鲁天书记,就曾批评过他,说作为一个县的班长,得对有些问题负责。这“有些问题”,指的就是吴大海、罗望宝的问题。而负责,就有个怎么负责、负责到什么程度的区别。李明学担心的是,市里会最终让他付出不能进入市级班子的代价,那就太惨重了。而且,私下里,李明学觉得,那也太不公平了。 “是不公平。”简又然笑道。 李明学也苦笑了下,前两天,他拉着简又然,到省里见了欧阳副书记。欧阳杰原来是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是简又然的老上级。一个月前,才从宣传部长的位子上,提拔成了省委副书记。江南省现在有两位副书记,一位是省长,一位就是欧阳杰。而在欧阳杰之前的省委副书记庄之斌,调到另一个省担任政协主席了。欧阳部长听了简又然关于下派情况的汇报,强调道:“下派干部一定要端正态度,要向下面的同志们学习。这是下派的精髓。” “这当然是。我一定记住欧阳书记的教导。”简又然听得出来,欧阳部长这话中有话,“端正态度”,这其实是说简又然态度不够端正。有时候,官场上的话是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而让欧阳部长感到简又然态度不够端正的一个重要原因,简又然自己以为:是他对湖东有些问题太过于关注了。比如,人事问题、李明学的问题…… 可是…… 李明学虽然是一个县委书记,可到了欧阳副书记面前,还是有些拘谨的。三个人沉默了会儿,欧阳书记问:“明学同志还有事吧?” “啊,是有点事。就是……南州马上要换届了,欧阳书记,您看……”李明学说完,望着欧阳杰。 “是这事?我知道了。”欧阳杰转过脸来对着简又然,道,“又然哪,也平同志对下派工作也是高度重视的,以后多给他汇报。另外,上一次到湖东,本来也准备到桐山的。可是没去成。光辉同志……唉!什么时候我得跟也平同志说说,请他专程去看看。下派不容易啊!啊!” “是啊,难得欧阳书记这么关心我们。光辉知道一定也很……”简又然朝李明学使了个眼色。李明学就站了起来,将随身包里的一个小盒子拿了出来,放到欧阳书记的桌子上。欧阳道:“这是……” 简又然笑着说:“这是明学同志从西藏带回来的。据说是一件五百年前的通灵石。明学同志特地带了回来,说请欧阳书记鉴定下。” “啊!”欧阳杰的眼光稍稍变了下。在江南省,总共也就七八个人知道,欧阳副书记还是一个很有功力的文物鉴定家。这一刻,他的眼光盯着小盒子,等简又然打开,里面呈现的是一块很小的石头。金黄,宁静,仿佛还处在西藏的蓝天之下。欧阳杰只是近前看着,并没有拿起来。简又然要拿,被他制止了。他细看了会儿,石头的金黄中,还浅浅地行走着河流般的石纹。在石头的最上面,一朵小花,天然而独立地开着。李明学说:“这是一个藏传佛教的高僧所用的东西,我的一个朋友在那边做生意,用了好几年,才得到这个的。虽然……” 欧阳杰抬起头,李明学咽住了话。简又然将盒子盖上,然后放到欧阳杰桌子的一边上,就拉着李明学,告辞了出来。刚出门,就听见欧阳杰喊:“又然哪,你回来一下。” 简又然折了回来,桌子上的小盒子已经不见了。欧阳杰道:“又然啊,以后这事……还得注意些。特别是人事上的事,不是还有南州市吗?基层复杂,湖东更复杂,要慎之又慎啊!” “谢谢欧阳书记。”简又然说,“我会注意的。这……我就走了。” 到了走廊上,李明学望着简又然,问他去不去宣传部。简又然这就想起赵妮的眼睛了,于是便摇摇头,说不去了,下次再过来吧。 回到湖东,李明学告诉简又然,要召开常委会,重点讨论当前湖东的经济形势。会前,李明学问简又然是不是还有什么特别的议题,想提交会议研究。简又然就谈到了东部物流港房地产开发项目。上周,省能总公司的庞梅庞总,专门给简又然打电话,说东部物流港那一块,还想多拿五百亩地。目前已有的五百亩,主要是用于商业门面房和写字楼建设;要拿的五百亩,主要是用于房地产开发。“如果不将房地产开发配套进行,东部物流港项目,我们可是无利可图的。而且,简书记,你也知道,这样的物流项目,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效益的。而房地产来得快,我们要用房地产的开发效益,来弥补物流港项目。” 庞梅一说完,简又然便问:“这不对啊!目前正值金融危机,房地产市场并不景气。还搞房地产?这……” “啊,简书记只看到了危机的一面。可是忽略了危机带来的机遇啊。房地产不景气是个现实。可是我要的是房地产不景气情况下的土地。东部物流港一开始的土地价全部算下来,要到八十万左右。现在,我再拿地,四十万应该行了吧?而且这样,五百亩,也能给地方财政增加不少的收入啊!” “庞总真能算账哪!我给明学书记汇报后再说吧。”简又然挂了电话后,细想了会儿,觉得庞梅说得有道理。房地产不景气,土地卖不动。而土地收入是地方财政收入的一大块。地方要保住财政收入,就得想办法搞活土地。五百亩,两个亿……如果真的能行,湖东财政下半年的拮据就可以基本解决。但是,简又然心里又有些顾虑。老干部们已经上访过一次了,再拿五百亩,他们岂不又要上访?欧阳副书记一再叮嘱他要慎之又慎,那这事…… 李明学一听简又然的介绍,也一时定不下来。这对年底正吃紧的湖东财政来说,当然是个好事。然而,五百亩,这么大的目标,一旦操作不好,会直接影响到李明学个人的前程。因此,他建议将这事放到常委会上来研究。重大问题,实行集体研究,也是一项基本的制度。何况一旦研究了,就不是个人行为。那么,随之而来的责任,也就不仅仅是个人责任,而是集体责任了。 当然,常委会研究的结果,李明学是心里有数的。不会轻易地通过,但是也不会轻易的放弃。关键是如何找到合适的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和方法。在常委班子中,以前最难说话的是纪委书记蒋大川。现在他调到市纪委搞专职常委了。湖东县纪委书记的位子暂时空着。县长汪向民,虽然对东部物流港项目一直有些意见,但是这新增的五百亩,能切实地解决眼下的财政紧张,想他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对。说到底,最后定这事的,还不就是李明学自己?班长嘛,既是一班之长,大事难事,还不都得自己拿主意? 会议室里静着。汪向民还没进来,看来这个电话够长的了。 李明学没有想到汪向民会不同意,而且旗帜鲜明,态度明朗。这一下,倒真的让他有些犯难了。而刘中田不温不火的发言,等于将汪向民的意见重新翻译了一遍。其他的几个常委,现在也不好再随便表态了。这事看来…… 简又然的手机振动了下,一看,是杜光辉的。 杜光辉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干什么呢?有事,还是?虽然都是省委宣传部的下派干部,但杜光辉在桐山,简又然在湖东。平时一个月也通不上一次电话的。简又然没接,也没挂。任手机振动着,停了。但不到一分钟,又振动了。还是杜光辉。简又然明白,这杜光辉是真的有事了。 出了会议室门,简又然按了接听键,说:“正在开会。光辉啊,有事?” “是有事。”杜光辉的声音有些苍老,这一年来,他所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先是下派,后是孩子生病,又赶上桐山矿难,一件接着一件,再扎实的人也经不住的。幸亏杜光辉性子倔,居然挨过来了。 “刚才,我们的林一达书记说要到湖东,参观学习你们的招商引资。李长副书记出差去了,这事可不……所以我先联系一下。你看?” “参观学习?哈哈,学什么啊?按说要学习,也得是我们湖东向桐山学习啊。不过,还是欢迎林一达书记过来,指导嘛!什么时间?” 杜光辉笑了下,说:“后天吧。” “那好。”简又然道,“具体的,你就让办公室和这边联系吧,我给办公室打个招呼。后天见。” 杜光辉也说了声“后天见”就挂了。 这个杜光辉…… 简又然回到会议室,李明学正在将杯子盖轻轻地盖了上去。汪向民脸沉着,在本子上画着杠子。李明学问:“又然同志还有意见吧?” “好,那我就说说。”简又然先是朝汪向民看了下,才道,“东部物流港项目,一直是我在具体联系。最近,省能总公司那边提出来要增加土地,而且增加的目的就是配套建设房地产。我也很为这事为难!目前国家的政策,是最严格的土地政策。土地是红线,轻易碰不得。所以,我也理解刚才有些同志的想法。但是,我也好好地想了想,东部物流港项目毕竟不同于纯粹的房地产开发项目。它是以物流为主的商贸项目。既有商贸区,就必得有住宅区。招商还要安商,安商首先就要居有定所。因此,作为配套项目,我个人是赞成的。” 汪向民抬起头,望着简又然,眼神里却是一种冷冷的感觉。 简又然继续道:“东部物流港如果能再上这个新的项目,对湖东经济的贡献,我就不说了。大家比我清楚。至于怎么操作,这是部门的事。常委会上没有研究的必要。” “啊,很好!”李明学等简又然一说完,马上就接上了话茬。他把茶杯子稍稍移了移:“又然同志的分析很好啊!国家的政策,特别是土地政策,我们一定要严格执行。这一点,我的态度跟大家是一样的,从来也没有改变过。” 桌上的手机振动了下,李明学停了话头,看了眼,就按下了。 “可是,政策在执行的同时,我们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湖东的现实与目前我们的经济运行情况,是我们作出决策的重要依据。东部物流港项目,就现在看,势头是很好的,省能总公司对湖东的发展环境和前景,也是很满意的。这样大的一个公司,在湖东继续扩大投资,是好事,不是难事!是机遇,不是麻烦!”李明学喝了口茶,降低了声音:“有些同志,缺乏对政策灵活性的认识。抱残守缺,其实就是开拓不足嘛!大家经常讲要开拓创新,首先就要我们领导干部来开拓创新。自己没有创新意识,怎么去领导别人开拓?说到底,这还是个认识问题,是个思想问题,是个着眼当前与放眼长远的观念问题。” 简又然听着,皱了下眉。李明学书记这话说得有点太“高度”了。他侧着看了看汪向民县长。汪向民半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乍一看,就像寺庙里禅定的老僧,波澜不惊,一派平稳。 这是道行!就像佛家的修行一样。官场上也是讲究“修行”的。在官场行走久了,自然而然会修炼出如水般的笃定。在什么时候应该表明态度,在什么时候又要含糊其辞,还有在什么时候应当闭目养神,那都是有学问的。官场上的时间,就是“该”与“不该”,分寸拿捏得对了,你就占了上风;分寸拿捏得不到位,不该说的时间说话了,你本身就将自己打了下去。官场上,很多时候无言胜似有言,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该出手时坚决不出手。 这会儿,汪向民除了闭目静听之外,再不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了。书记在做最后总结,这个时候,谁出去,其实就是表明谁对书记的话有想法。这就不是工作的问题了,而是私人的问题了。 “对东部物流港配套项目的用地,我同意省能总公司的要求。具体工作,还是请又然同志抓。这方面,又然同志情况熟。可能还要涉及跑省跑厅。如果大家没别的意见,就这么定了吧!”李明学说完,把杯子慢慢地端了起来。他端得细心,好像怕一失手,杯子就会掉下来似的。也是,年代这么久远的杯子,要是真的一失手掉下来,那可就……不过,简又然看着,心里还是动了动,嘴上却没说。 常委会的最后一项议程,最多的就是人事。要说排会议议程,其实也是很有学问的。最精彩的得放在最后面。说白了,就是把悬念放在最后。放在最后,前面的议题就成了引子,大家慢慢地捻。等捻到人事这个议题时,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旺火出好货,人事就要旺火,这样研究出来的“干部”,才有可能是真正德才兼备的好干部。 组织部长柳峰,将相关人事调整情况介绍了下。总共涉及八个同志。四个实质副科,三个副主任科员,一个正科正职——水阳镇党委书记。这八个位子当中,水阳镇党委书记最有分量。水阳镇是湖东县的第一大镇,每年的财政收入要占到湖东整个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湖东经济开发区,和湖东前十名的重点企业,都坐落在水阳镇。以前,水阳镇的党委书记,基本上都是县委常委。从李明学来了以后,他取消了这项不成文的规定,吴大海就是第一个没有进入县委常委的水阳镇党委书记。而且,在吴大海出事后,李明学更觉得自己取消规定是正确的。要不然,那可就是湖东又一个常委出事了,而不仅仅是一个镇党委书记出事了。吴大海当年能从水阳镇的副镇长直接升到书记,一大半是因为原来的湖东书记、现在的南州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陈可实。是陈可实推荐了吴大海,因此,吴大海出事后,陈可实着实心烦了一阵。当然现在好了,吴大海虽然是个草包,但是,该供谁,不该供谁,他是清楚的。在看守所里,吴大海供出的,都是些企业的老总,还有就是已经退到二线的领导,像罗望宝。还在一线,并且握着实权的领导,他可是一个也没供。 吴大海出事后,水阳镇党委书记的位子就一直空着。不是找不着人,而是想去的人太多了。 李明学心里最明白,不到半年的时间,至少有十几个人,通过不同的关系,来争这个位子。这里面,有的已经找到省委办公厅的副主任了;有的找到了李明学以前的老同学、老同事;更有甚者,还有人找到了李明学远在上海的老母亲。官场行走,真是花样百出。有时候,你连想也想不出来的事,在官场上都能有人做得出来。谁都知道,人事调整,说起来是讲究民主,甚至搞常委票决制。可是,这一切的背后,大都还不是书记说了算?至少,书记的意见是主导性意见。组织部门在确定最初人选时,书记和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是起决定作用的。虽然后来要实行票决,但是最初书记不提名你,你进不了票决的圈子。因此,票决也只是有限的民主。这次,组织部提名担任水阳镇党委书记的人选是黄玉斌。 黄玉斌目前的职务是县水利局的局长。这个人年龄刚刚四十多一点,早年毕业于华东水利大学。生得清瘦,却精明。话语不多,却幽默。李明学刚到湖东时,黄玉斌是水利局的副局长,而且是最后一位副局长。有一次,李明学检查水利工作,黄玉斌正好陪同。在检查一处被壅塞的河道时,黄玉斌开了句玩笑,说这河道就像不生孩子的女人,要疏导。中午吃饭时,黄玉斌也是笑话连篇,惹得李明学差一点喷饭。那次检查后不久,黄玉斌就找到李明学在湖海山庄的房间,自我介绍说他的一个叔叔是省纪委的黄潮副书记。啊,李明学一下子想起来了。黄潮副书记好像也曾经提到过。又过了半年,黄玉斌成了湖东水利局的局长。这一安排虽然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黄玉斌本身就是副局长,又是正儿八经的水利大学毕业生,专业化,年轻化,知识化,一样不少。这样的人不提拔提谁? “请大家讨论下。”李明学站起身,出门到走廊上,似乎是去了洗手间。 办公室主任梅白,也站起来,出了门。简又然笑着,翻了翻手机上的短信。有两条新的。一条是妻子小苗的。小苗问他今天回不回家,晚上她们几个女同学有个聚会。如果他回家,她就不去参加了。简又然回道:“没定。你还是去吧。”对于妻子小苗,简又然一直心有愧疚。赵妮将他与李雪的事告诉小苗后。小苗虽然也吵了几回,但总体上还是温和的。她越温和,简又然就越愧疚。最近,只要没特殊情况,简又然就尽量回家。反正也就一个小时车程。晚上在湖东吃了晚饭后,赶回去还正早。记得有次看到一篇文章,说男人在两种情况下,最愿意天天回家。一种情况是外面没人了,只有回家;另一种情况,外面有人了,愧疚回家。简又然以前回家时,看着小苗忙里忙外,给他泡茶端水,心里真的时不时地涌出些惭愧来。但现在,简又然成了“外面没人”,这回家心里就踏实多了。赵妮自从在北京给了简又然五个指痕后,两个人就像打碎的瓷器,彻底地分开了。李雪已经嫁作人妇,而且嫁的人,就是简又然的大学同学吴纵。一个人静下来时,简又然也感到过瞬间的寂寞。他还想到吴纵,他也应该知道李雪以前与简又然的事的。怎么就接受了?前两天,李雪打电话来汇报驻京招商办的事,语气欢快,幸福得像一头小马。她的欢快,禁不住让简又然有些心痛…… “又然同志,说说吧?”李明学回到会议室,刚坐下,就点名了。 李明学这一步,是简又然预料中的。上周,李明学就和简又然通了气,想让黄玉斌到水阳当书记。简又然一开始也纳闷了下。一个好端端的水利局长,怎么要下到镇里?专业型干部,回身搞经济,适应吗?李明学似乎看出了简又然的顾虑,说这黄玉斌,虽然是搞水利专业的,但对经济也是在行的。何况搞经济是可以在工作中不断摸索、不断学习的。真正到了县乡一级,能搞好经济工作的,或许更多的是些泥腿子、半路郎中,真要让经济学家来治理乡,那也许就一团糟了。何况……李明学悄悄说,黄玉斌也是个精明人,听说省纪委的黄潮副书记就是他的叔叔。这一下子,简又然豁然开朗了。按常理,一个省纪委副书记,并不是太被底下的县委书记看重的。但是现在,官场上往往就出怪事。纪委的影响力在不断上升。纪委领导的影响力也自然跟着上升。李明学在湖东经历了一系列腐败案件后,提名省纪委副书记的侄子来担任经济重镇的党委书记,其用心不言自明。这或许是为自己增加了一重保险,也为自己平添了一层底气。 简又然想到这,心底下不得不佩服李明学的智慧了。 “黄玉斌同志,总体上看,我觉得是适合的。当然■,我是个挂职干部,对县里的一些同志,了解得还不够全面,但对黄玉斌同志还是有所了解的。这个同志有思想、有魄力、有办法,年轻,有开拓精神。水阳是湖东的经济重镇,对这个镇党委书记的选拔,的确需要慎重又慎重。我觉得,组织部这次的提名,是在充分考虑水阳镇的实际情况,更重要的是充分考察了黄玉斌同志的工作能力之后作出的,我个人表示同意。”简又然说完,看见李明学点了点头。他没有回应,而是继续低头看手机上的短信。这一条就是黄玉斌发来的。黄玉斌没有问研究的事,而是告诉简又然副书记:前几天,他北京的一个同学到江南省来,在省城同学聚会,还提到闵开文副部长。原来闵副部长是简书记的同学,还真不知道呢?作为水利局的局长,我得检讨。 “检讨就不必了,下次一道去北京。”简又然回了条短信。 黄玉斌不可能不知道常委会正在研究他的事,他知道,却不问,这就是他的聪明。李明学上次和简又然通气后,过了两天,黄玉斌就专程到简又然的房间,向简又然副书记详细地汇报了自己的工作。汇报中,他只字未提他的叔叔黄潮。而且,临走时,黄玉斌留下的不是信封,也不是烟酒,而是一幅字。说这是他在北京的一个朋友写的,请简书记好好地批评。这送字画本来就是大雅之事,简又然也不好再推,就勉强收了。黄玉斌一走,简又然打开一看。嗬,了得!你道这字是何人所写?原来是书法大家张海先生的立轴。平时,简又然也是喜欢书法的,张海现在是中国书协的主席。市场上,像这样见方的一幅立轴,价格也是不菲的。送得重,且送得雅,这足可见黄玉斌的内秀了。 梅白也喝了口茶,缓缓道:“我同意又然同志的意见。” 其他常委,也都一一地表态。基本上都是同意,当然也不外乎说几点不足,以求今后改正。最后只剩下汪向民了。 “向民同志,你也说说……”李明学明白,汪向民这一关是必须要过的。事实上,在之前,他曾暗示过黄玉斌,汪向民县长是县委的第一副书记,有关问题还得及时地向汪县长汇报。 “我当然要说。”汪向民一开口,就有股子火药味,这让简又然有些担心了。好在接着汪向民的话有了改变:“组织部的这个提名,之前我也了解了一下。应该说总体上是可以的。黄玉斌同志是个专家型的同志,对经济也是很有研究的。水阳镇目前正处在关键时期,从县直下去这样一个年轻有能力的同志,很合适。我个人是同意的。” 怎么?真是怪事了?简又然甚至有些吃惊。汪向民这态度,与他所预想的完全不同。会前,李明学还笑着说:“我就担心向民同志啊,人事问题,他一直是很有主见的。” 现在…… 李明学听了汪向民的话,似乎也一下子轻松了。正要作总结,汪向民又示意了下,说:“今天是常委会,既然研究到水阳镇领导班子的事,我也提个建议。水阳镇镇长徐长永同志,也在镇长位子上干了好几年了。现在,黄玉斌同志到水阳,我建议将徐长永同志调到水利局任局长。请大家看看。” 简又然看着汪向民,心里有数了。这一招来得温柔,却很有力。先是把李明学的提名,给高高地树上去。然后再抛出自己提名的人选。李明学这会儿是得了汪向民刚才卖的乖,哪能不顺手也给汪向民一个人情? 果然,李明学笑了一下,道:“很好嘛。我还正在考虑水利局长的人选。向民同志这个提名很好,大家都考虑一下。如果没意见,我同意!” 第二章 秋天的落叶,一片片,金黄的,像无数的小翅膀,从高处落下来。它们是无声的,却又像蕴涵着无穷的声音。万物皆有生命,落叶也有。虽然它们是在离别,可是,它们也有一颗正在热爱和向往着的心。那颗心,就是宁静地向着土地,向着归宿…… 杜光辉走在大街上看着落叶,眼睛禁不住潮湿了。 从这条路到医院,要二十分钟。这大半年来,杜光辉不知走了多少回。凡凡自从做了干细胞移植手术后,情况一直很好。但是,还得每周到医院待两天进行检查。现在,妻子黄丽走了。一个多月来,她只打过两次电话,问到孩子的病情。杜光辉在电话里劝她早点回来。杜光辉说:"不就是十万块钱吗?你回来,我们还给人家不就行了?" 黄丽说:"不仅仅是十万块钱那么简单。你别等我了,等过一个阶段,我会回去和你办手续的。" "我不会同意的。凡凡也不会同意。"杜光辉提高了声音。 黄丽道:"同意不同意是你们的事。离不离是我的事。我挂了。" 事实上,从感情上来说,杜光辉对黄丽,也谈不上多少感情可言了。在凡凡生病之前,他们的婚姻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因为孩子生病,两个人又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共渡难关,也就让夫妻感情又有了新的发展。本来,杜光辉已经不再想离婚的事了。只要孩子好了,三个人好好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可是他没料到,为了给凡凡交医疗费,黄丽跟她公司的老总朱少山借了十万。条件是黄丽离婚,跟着这个秃顶男人。也许是黄丽本来就有心,或者是她也被钱逼得无路可走,竟然同意了。在凡凡手术后,就留下字条,从此不归。到现在,杜光辉还记得黄丽写在字条上的字。在字条上,黄丽说:"本来我就应该走。现在凡凡好了,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她还提到高玉,说人不错…… 有熟人向杜光辉打了招呼,杜光辉也招呼了声。这条路,因为走的次数多了,两边店铺里的有些店主,也熟悉他了。平时见面,也说上几句。医院的大门就在眼前,在里面的十二楼22床,凡凡正在接受例行检查。下午陪孩子一道过来的,是钱平。钱平是桐山县窝儿山人。高玉知道黄丽走了后,就坚持着将自己的嫂子钱平介绍了过来,说钱平以前就在外做家政,她到杜书记家来帮忙,正合适。杜光辉当然不同意,高玉生气了,说这又不是为你,是为了孩子。杜光辉也就无话可说了。而且,从心里他是感激高玉的。自己天天在桐山上班,留下一个生病的孩子,没一个专门的人照顾哪行?从近一阶段的情况看,钱平也确实是个会理家的女人。凡凡也开始渐渐接受了她。 想到高玉,杜光辉莫名地笑了下。笑完,赶紧进了大门。上了楼,进了病房。凡凡正在吃水果。钱平坐在边上,正用牙签挑着苹果瓣,一下一下地往凡凡的嘴里递。杜光辉看了会儿,朝孩子笑笑。凡凡也笑了下,喊了声"爸爸"。钱平说:"啊,杜书记回来了!" "辛苦你了。"杜光辉接过钱平手里的牙签,给凡凡递了瓣苹果。 钱平理了理头发:"我不辛苦。真的,杜书记。我以前在上海做家政时,一家老小,还有两个长年在床的病人,我也干得很好。在你们家,算是活最轻的了。这也多亏了高玉。啊,上午她还打电话问我,凡凡恢复得怎么样?看来,我这妹子,关心着咧。" "是啊,孩子这病,让太多人操心了。"杜光辉听得出钱平话里的意思,却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凡凡问:"爸爸,下个月,我可以上学去了吧?" 凡凡今年高考后,按他的成绩,是可以进入二本的。一来因为身体,二来对录取的学校也不太满意,因此就放弃了。手术后,杜光辉找了凡凡原来就读的十中。十中的校长很快就答应了凡凡复读的请求,并且承诺免了所有的费用。上周,凡凡正式到学校走了一次。但是,还很虚弱的身体和较差的免疫力,使他不得不打消了马上去上课的念头。 "看情况吧,关键是你好好地配合医生,恢复好身体。只要医生说行,下个月就送你去上学。有你钱阿姨在,事情也好办些。" "就是。凡凡,先养好身体,再读书不迟。"钱平也接口道。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病房里开了灯。杜光辉让钱平先回去,晚上他先陪凡凡一会儿,等输液结束后,他就陪他回去。钱平说:"也好,我正好顺道买点菜,这孩子身体要补的。"杜光辉正要拿钱给她。她推辞了,说:"不用。我来的时候,高玉给了我两千块钱,让我买些东西给孩子补补,说这就算是窝儿山老百姓送给凡凡的一点心意了。" "这……"杜光辉愣着,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点了点头,好久才道:"那就先……唉!先这样吧。" 钱平走后,凡凡告诉杜光辉,昨天小苗阿姨到家里来看了他,还给了他一千块钱。同时,带来了欣欣从北京送给他的一只玩具小熊。杜光辉叹了口气,然后道:"都得记着啊!小苗阿姨,还有简叔叔。欣欣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很好的。她给我发了电子邮件。"凡凡脸微微地红了下。 杜光辉也没做声。护士过来换了瓶药水,杜光辉问凡凡"晚上想吃什么?"凡凡说:"只要爸爸在,肚子就一点不饿了。" "唉!"杜光辉心又疼了。 手机响了,杜光辉接过来,是蓝天木业的孙林。 孙林说:"杜书记啊,您在省城吧?" "啊,你有事?"杜光辉问。 "是啊,有点事。我想当面去给杜书记汇报一下。"孙林接着道:"我就在杜书记家边上,五分钟就到。" 杜光辉正要说自己不在家里,可是电话挂了。他再打过去,孙林也不接。这孙林,是桐山县最大的化工企业蓝天木业的老总。这家企业是通过招商引资进来的,这两年,因为高污染,不断有老百姓上访,省环保局也把它列入了黑名单,可是,这家企业同时也是一家纳税大户,不仅仅企业所在的镇,就是县里,也是明查暗保的。老百姓一上访,上面一查,企业就整改,等查完了,照样生产。从上半年开始,孙林就一直在缠着杜光辉,而且是通过李长副书记的关系,一是想从省里的黑名单中脱身,二是想通过项目立项,使蓝天木业污染合法化。杜光辉当然不会同意,国家的环保政策他是明白的,更重要的,蓝天木业的污染,对周边老百姓的健康造成了危害。这可是头等大事,一点也马虎不得。凡凡做手术时,孙林也坚持要到医院来看,杜光辉坚决没有答应。昨天,孙林到杜光辉的办公室,汇报说蓝天木业正在新上一条污染处理生产线,项目总投资一千多万,企业自筹一千万,想请杜书记出面,找找省发改委,申请立项,搞个五百万的财政支持。杜光辉没有答应,杜光辉说:"发改委这一块我不熟悉。" 孙林自然知道杜光辉书记这是托词。联合化工的那几百万,不就是杜光辉从省发改委搞出来的?一个堂堂的省委宣传部的工会专职副主席,在省直混了这么多年,岂能没有关系? 凡凡侧靠在床上,看着杜光辉。突然,伸出手在杜光辉的额头前掠了下,说:"爸爸的白头发多了许多了……" "这算什么?爸爸到了白头发的年龄了啊!"杜光辉拉过凡凡的手,握着。 "我知道,都是因为我。爸爸,我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凡凡把手抽出来,又放在杜光辉的手上,摩挲了下。杜光辉道:"傻孩子,怎么这么想?" "就是嘛。"凡凡叹了口气。 杜光辉笑道:"别搞得像个大人似的。你只管养好身体,其他的事就别想了。" "嗯!"凡凡点了点头。 正说着,手机又响了。这回是家里的。杜光辉知道一定是孙林过去了,钱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就打电话来了。他接起来,果然是。钱平道:"这个孙总,丢下一个信封就要走。杜书记你看……我不让他走。这到底……" "告诉他,要么带走信封,要么等我回去。"杜光辉干脆利落。 钱平说:"好,好。"放了电话,杜光辉回过头来对凡凡说:"你稍稍等一会儿,我回去一趟就来。" 回到家,孙林已经走了。钱平拿着信封,对杜光辉说:"那人死活要走,我怎么也拦不住。信封也丢下了,真没办法。" 杜光辉看了眼信封,鼓鼓的,里面不是小数目。就接过来,然后道:"以后我不在家,来人找我就别开门。" 钱平点点头。 出了家门,杜光辉又往医院赶。十月底的秋风,有些寒意了。吹在身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拿出手机,给孙林打电话。电话却已关机。这孙林……看来,杜光辉下午离开桐山,孙林是得到了确切消息的。而且,他还瞅准了最好的时机,不管杜光辉同不同意,先将信封丢下了。一般情况下,这礼送了出去,就很少有再回来的。这么多年在机关工作,虽然杜光辉自己力求不进入潜规则,但是这不妨碍他对潜规则的了解。送礼可谓是官场潜规则中最普遍的一招。怕的不是没礼送,怕的是送了礼没人收。一旦收了,事情就成了一半。有一条手机短信就叫:送礼是成功之父,送色是成功之母。这孙林,作为一个企业老总是深谙这一点的。如今哪个企业老总,在做企业家的同时,不更是一个社会关系活动家? 不过,孙林这一块,杜光辉是警惕的。 信封装在口袋里,衬着衣服,老大的不舒服。到了医院门口,他停下来,给孙林发了条短信:如果你真想找发改委的话,请将信封拿回去。 天下起了小雨,秋雨轻寒,打在杜光辉的眉睫上,丝丝的冷。他快步上了楼,到了病房。凡凡的输液已经结束了。孩子正靠在床头上,看着杜光辉进门,就下床来,说:"爸爸,我们回去吧。我喜欢家里的气味,不喜欢这病房的气味。" 杜光辉笑笑,望着凡凡有了点血色的脸,又是疼,又是爱。他伸出手,在凡凡的脸上点了一下,然后道:"走,我们回去。阿姨已经煲好汤了呢。" 两个人下了楼,正要出门,一个女人的影子蹒跚地一晃。杜光辉马上定住了。那不是莫亚兰吗?难道真是…… 莫亚兰是杜光辉的大学同学,也是他这么多年来仅有的一位一直保持着来往的女同学。而且,在内心里,杜光辉曾经是暗恋着莫亚兰的。莫亚兰以前在省经委工作,一直未婚。但是,杜光辉知道,她和某位省领导一直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今年初,就在杜光辉下派到桐山县不久,莫亚兰随同上调到北京的那位省领导一道,到北京了。可是,四个月后,就传出了那位省领导被"双规"的消息。从此,杜光辉再没见过莫亚兰。凡凡手术前,她突然打来了电话,并且汇来了五万元钱。杜光辉曾在电话里问她到底在哪,莫亚兰笑着说在国外。可是她用的手机却是国内的。杜光辉也没再问。可是,现在,她怎么出现在省立医院呢? 凡凡见爸爸停了,也停了步子。女人的影子已经进了住院大楼。杜光辉看着那影子一直往里走着,又向前追了几步,远远地看着影子上了电梯,只好折回来。凡凡问:"爸爸,碰见熟人了?" "是啊,是啊。很像,可是……"杜光辉嗫嚅着。 "既然是这样,那爸爸怎么不去找找看呢?" "算了,算了,不会是的。"杜光辉拉着凡凡的手,出了院门,又禁不住回头看了眼。细雨中的住院大楼静静的,仿佛把一切都深深地藏在其中了。 晚上,凡凡睡着后,杜光辉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想着在医院门口看见的女人影子,他的心里总有些不太踏实。他给同是在省城的大学同学李强打电话,问他知不知道莫亚兰最近的情况。李强一笑,说:"你杜光辉都不知道,我还能知道?她不是离开省城了吗?不过,十来天前,我听另一个女同学说,她似乎看见了莫亚兰,好像回省城了。人消瘦得很。她还问我,莫亚兰是不是受打击太大了?没这回事吧?光辉,这你应该清楚。" "我就是不清楚。你将那女同学的电话给我,我再问问她。" "那好,程飞虹,她的号码你记一下。"李强接着报了号码,杜光辉顺手用笔记了,然后说了谢谢,就拨程飞虹的电话。 关机了。 外面起了风,虽然隔着玻璃,也还能听见风的声息。杜光辉抬眼看看外面,城市的夜色中,有明暗交替的灯火。再远处,是老教堂的尖顶。这么多年来,杜光辉还是第一次发现在底色中那尖顶是如此的神秘和幽静。他有些奇怪了,不断挺立起来的现代建筑,怎么就没有遮住它的尖顶呢? 孙林送的信封,此刻就放在书桌上。杜光辉拿起来,掂了掂,然后又打开,一万,他不用看也知道。票子都是崭新的,整齐的粉红色,在灯光下,闪着一层层光晕。他马上将钱又放进了信封。下午,他正在办公室准备回省城时,李长副书记过来了。 李长手里拿着包烟,边笑边说:"光辉啊,这烟你抽抽看。要是行,我随后让他们给你送一点过来。" 杜光辉也笑,接过烟,麻利地拆了,点上火,抽了一口:"烟还不错,这白纸包的,一般都是好烟。内部专供嘛!" "是啊,只有你们抽烟的人知道。明天我给你弄几条抽抽。怎么?准备回去?"李长看着杜光辉放在桌子边上的包,问道。 杜光辉点点头,李长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光辉书记也不容易啊!孩子恢复得很好吧?" "还行。不过还得定期到医院检查。"杜光辉提到孩子,话题就多了,"是没办法啊,孩子一直吵着要上学。在家一个人也不行,我就得……" "一个人在家?我不是听说高玉给你找了个保姆吗?怎么,没有?"李长道。 杜光辉心里一惊,这李长副书记消息也真灵通。高玉给他找了个保姆的事,才几天啊?连县委副书记都知道了。可见,在自己的背后,还是有很多双眼睛的。以前,一直想着自己是个挂职的副书记,谁还注意?现在看来,是自己太"谦虚"了。身为副书记,而且是眼下这种局面的桐山县委副书记,能不被人盯着? "是有一个。可是刚来,情况也不熟悉。"杜光辉把烟灭了,放到烟灰缸里,说:"这烟是不错,你看这烟灰……" 李长伸了头,看了下,转过头来道:"光辉啊,以后有什么事,比如,烟啊什么的,就交给我吧。在桐山,我总比你熟些。以前书怀同志在,现在书怀同志到市财政了,我们可得……哈哈,是吧?" "那当然是。不过谢谢李书记。我最近正在准备戒烟了。" "这是什么话?不愿意,是吧?一听我说,就戒烟。这不是让我……话又说回来,光辉书记到桐山快一年了吧?" "正好一年。" "风风雨雨又一年哪!"李长感慨道,"底下县里不比你在上面了吧?这一年,经历了多少事?我心里清楚,有些事,是光辉同志替主要领导扛了担子。大家都清楚啊!前几天,我还跟一达同志说,幸亏有光辉书记在,不然我们桐山的许多问题都不好解决。特别是矿难问题,要不是光辉同志……" "也不能这么说。都是工作嘛!我也只是想扎扎实实地做点事。不过,做事也真难哪!"杜光辉说完,李长笑着说:"就是。特别是底下。不做事容易,做好事就难。光辉同志是个想做事的人,你到桐山,给我们都是……" 司机小徐进来,问杜书记什么时候出发,杜光辉说再等会儿吧。小徐走后,李长道:"我不耽误你了。"说着转身往门外走。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轻声道,"还有件事,光辉书记看看,能不能?" "……"杜光辉望着李长。李长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蓝天木业那事。孙林找你了吧?" "找了。我没答应。"杜光辉道。 李长脸色稍稍变了下,但是很快就恢复了,继续笑道:"这事可能还得请光辉书记出个面。这次跟以往不同了。这次跑的项目就是治污,而且是从根本上治理。要是真能解决了,对桐山来说,也是解决了一件大事啊!我和一达同志也交流过,他也同意。" "这个……我不好出面。情况复杂。何况上次到省厅,吉厅长专门为这事找过我。现在不巧,吉厅长又调到发改委了。项目就在他的手上,怎么可能……"杜光辉摊了摊手,一副无奈的样子。 "哈哈,光辉书记是在推吧?哪有这么复杂?我不耽误你了,我让孙林再找你。"李长说着就出了门,杜光辉也不好再说了。 这么想着,杜光辉就明白了孙林晚上找到家里来的目的和起因了。一定是李长副书记点拨了一下。唉!这不是…… 杜光辉喝了口茶,眼光回到了书架上。首先映进他眼帘的,是他和黄丽的合影。这是他和黄丽刚谈恋爱时照的。那时的杜光辉,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头发向上稍稍卷曲着,眼睛里闪烁着青春的光泽。而黄丽,那时很瘦小。但是眼睛特别大。那双大大的眼睛,第一次见面,就让杜光辉沉了进去。这张合影,就是他们星期天到公园游玩时拍摄的,身后是一树紫藤,繁茂遒劲。而黄丽脸上的笑容,还透着几分羞涩。 而现在…… 黄丽现在在干什么呢?她正栖息在哪个城市?是不是也在这夜色里想着孩子和杜光辉?凡凡生病前,杜光辉其实已经隐隐地感觉到黄丽有情况。经常是下半夜,黄丽才一身疲倦地回到家中。问她话,也是要答不答。有时,干脆上床就睡。问急了,就一句话:"公司应酬。"直到有一天,杜光辉亲眼看见黄丽和朱少山拥抱着从酒店里出来,他的心才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那次他和黄丽狠狠地吵了一架,婚姻开始向着解体迈进了。后来,桐山矿难,加上凡凡生病,黄丽安心地在家待了一段时间,为了孩子,人又回到了当年的瘦小。现在,她离开家也快一个半月了,季节也已从初秋走向了深秋。杜光辉想:人为什么总是变呢?如果时光能像这合影,永远这么定格着,该多好! 客厅里有了响动,接着传来钱平的声音:"杜书记还没睡吗?" "啊,就睡了。"杜光辉答应着。钱平回房了。杜光辉也进了卧室,躺在黑暗中,他想起高玉。这个窝儿山的女乡长,杜光辉刚到桐山,最早接触的就是高玉。他们一起到了窝儿山,搞起了茶叶开发。如今,那里已经有一千多亩茶园了。为了发展茶叶,杜光辉自己跑省茶叶办,通过老同学潘清风,为窝儿山解决了茶叶发展资金。眼下,茶园正在强化管理。开过年来,到了三月,满山的茶叶,将会成为第一批有注册商标的兰花香茶了。要说到桐山想做事,杜光辉觉得发展茶叶是他做的真正有意义的一件事。虽然艰难,但毕竟成功了。 高玉是桐山乡镇一把手中唯一的女乡长,别看她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的,心思却特别的细。凡凡生病时,她和窝儿山的乡亲们一道,送来了一大笔钱。其中,她自己就给了三万。按她的话说,我一个人,要钱干啥?这钱能救孩子,就算是用到刀刃上了。 早上醒来,钱平已经将早饭做好了。她特地煮了稀饭,又买了点心。杜光辉看着凡凡,孩子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笑着对钱平道:"看来孩子很喜欢你做的饭菜啊。" 钱平说:"农村人做不出什么花样,只要你们不嫌弃就行了。" 杜光辉道:"哪能嫌弃?凡凡都好长时间没吃过这么好的稀饭了,我也是。以前在乡下时,早晨喝一碗稠稠的稀饭,嚼上几片腌萝卜条,那味道可真是香。" "难怪高玉说杜书记为人好,果然是。"钱平道。 杜光辉笑笑,没有应声。刚吃完饭,门铃响了。钱平开了门,是孙林。 孙林穿着件深色的风衣,脸上堆着笑:"杜书记,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刚吃饭?啊,啊,不好意思。" "坐吧,孙总。"杜光辉让钱平给孙林泡了茶,两个人坐下。杜光辉道:"发改委的项目报了没有?" "早已报了。是通过县发改委报的。我也来找过。可是那吉主任,啊,就是省林业厅的吉厅长……您知道的,刚刚调过来。"孙林说着递了支烟,杜光辉没接,说:"我在家里不抽烟的。" "那好,杜书记就是……我听发改委内部的人说,今天吉主任正好在。杜书记您看……" "这样吧,我可以陪你去一趟。但是,有关情况我还不了解。你得给吉主任好好地汇报一下。"说着,杜光辉就起身,到书房里拿了信封,也没说话,就直接递给了孙林。 孙林的手停在半空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杜光辉的意思很坚决,他只好接了,尴尬地笑着:"杜书记这……这……也好。不过,我既然来了,孩子生病我总得意思一下,这样,我拿下一些,其余的就算是给孩子买点吃的吧。这杜书记不会再……" 杜光辉道:"不要搞了。走吧。" 孙林又一笑,用手在信封里抽出了一部分票子,然后将信封又放到茶几上,接着就出门。杜光辉说:"这可不行。"孙林说:"杜书记要是再不行,那可真是……我这……" 杜光辉也就没再说什么,他瞟了眼信封,也不太多了。他到凡凡的房间,告诉凡凡上午有点事,中午回来陪他吃饭。正出门,手机响了。杜光辉看了号码,不太熟悉。犹豫了下,还是接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昨晚你打我手机?" "啊!"杜光辉一下想起来了,这是程飞虹。昨晚打了她手机后,忘了保存号码,便道:"是我。杜光辉。" "杜光辉?哈哈,怎么找到我了,都好几年没见了。听说你下派到县里去了?"程飞虹依然是当年的急性子,一开口就咋呼了。 "是啊,到桐山了。"杜光辉问,"听李强说,你前不久见过莫亚兰?" "莫亚兰?是见过。在省立医院。她好像病了。也没多说。我当时正有急事。怎么?你找她?啊,我记起来了,当年你们俩不是……"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我找她有事。真的病了?"杜光辉心里有些打鼓了,程飞虹也是在省立医院见到莫亚兰,而自己昨天下午又是在省立医院看到了那熟悉的影子…… 程飞虹道:"她自己说的。我没细问。" 杜光辉问程飞虹有没有莫亚兰现在的联系方式,程飞虹说当时匆忙,也没来得及交换。杜光辉道:"那就谢谢了,我再找吧。" 车子在省城最古老的街道天安路上行驶,秋雨已经停了。路两旁的樟树,叶子依然绿油着。这是一种顽强的植物,一年四季,都是生机盎然的。而且,杜光辉喜欢香樟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不事张扬,宁静弥漫。清新自然,守正自得。 然而,内心里,杜光辉却有些沉重了。 刚才程飞虹也说到莫亚兰病了,并且说是她自己说的,地点也是省立医院,难道……五个月前,莫亚兰要到北京去之前,两个人曾在一起喝茶。那时候,莫亚兰的气色是很好的,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病态。难道真的是因为某省领导的"双规"?不会吧,不会!虽然,这些年来,莫亚兰对那位现在被"双规"了的省领导,的确是一往情深。为了那领导,莫亚兰放弃了正常女人的生活,做了近十年的地下情人。但是,杜光辉从与她的谈话中,也知道,莫亚兰有时候也是无奈的。她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真正地离开他了。我就独自到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静静地过完自己的后半生。我的前半生是为了他,将来也得是为了自己。" 不过,莫亚兰也不会想到,刚刚从省里调到北京的这位情人,竟然很快就出事了。其实,在那次喝茶中,莫亚兰也提到她对这位省领导的担心。杜光辉还笑着安慰她:"现在的官场就是这样。只要不是太……" "我是担心啊!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从不介入他的事情。包括经济上。"莫亚兰说。 "这就好!"杜光辉那一瞬想起了一些出事了的官员,很多就是因为背后的女人。莫亚兰也是一个官员背后的女人,但她是隐藏的,是含而不露的,是不介入和不声张的。正是因为这样,所以那位领导出事后,莫亚兰一点也没受到牵连。不过,网络上却已经将他们的事,捕风捉影地渲染开了。杜光辉也上网看过,很生气,却没有办法。 到了发改委,杜光辉并没有直接去找吉炳生副主任,而是先找了项目二处的江生处长。江生和他曾是省委党校青干班的同学。一见面,江处长便调侃道:"当书记了,就见不着面了。光辉书记啊,这可不好!" "不是我不想见面,而是怕见领导的面哪。"杜光辉也笑道。 孙林看两个人笑着说话,就悄悄地出门了。不一会儿又进来。杜光辉给江生介绍道:"这是桐山蓝天木业的老总孙林孙总,他们企业报了个污染治理的项目,是不是在江处长这里?" "桐山?蓝天木业?好像不在。可能在项目一处。污染治理的项目应该都在那儿。我过去给你问问。"江生说着,就到隔壁。不一会儿,就领着个年轻人进来,说:"这是一处的叶处长,项目在他手里。这是桐山县委杜光辉副书记,省委宣传部下派的。我党校同学。" "啊,杜书记,久仰久仰!"叶处长伸出手,同杜光辉握了一下,又同孙林握了下。孙林递过烟,大家点了火。杜光辉道:"蓝天木业的项目,还请叶处长多关心哪。我今天就是专程来汇报的。" "啊,啊!蓝天木业?污染治理吧?在初选的项目里面。"叶处长转了话题道:"桐山那边的项目争取的不多啊,看来搞项目的热情不高。现在可是个项目时代,很多县,主要的精力就放在跑项目上了。" "这是我们工作的欠缺。还请叶处长多关照。就从蓝天木业的项目开始吧,怎么样?叶处长?"杜光辉又道:"还有江处长,老同学了,也不提醒提醒。" 江生道:"这事还要提醒?你一个挂职的,管这么多?不过,今天蓝天木业这事,叶处长还得……" "那当然。"叶处长笑道。 杜光辉就说要过去给吉主任汇报一下,等会儿再过来。中午孙总做东,请两位处长无论如何赏光。江生和叶处长都笑了,说当然好。不过还是我们做东吧,你杜书记过来了,让孙总做东不合适。杜光辉说合适,而且合适得很。 到了吉主任办公室,门却关着,一问,刚刚出去开会了。杜光辉只好又回到项目二处,江生跟叶处长正在说话。杜光辉说:"你们先忙。中午就这么定了。等会儿我再打电话跟你们联系。"孙林也点点头。江生说:"吉主任下午可能要过来的。"杜光辉说:"那就好,中午吃了饭正好过来。"孙林就将两个大信封,塞到江生和叶处长的手里。两个人也没说话,稍稍推辞了下。杜光辉和孙林已经出门了。 第三章 3 中午吃了饭,孙林在宾馆里开了房间,请江生和叶处长稍稍休息一下。他也给杜光辉开了房间,杜光辉没住,说要回家,答应好孩子的。午饭前,他给家里打了电话,凡凡说:"你就在外吧,工作要紧。"杜光辉鼻子一潮,说:"吃过饭我就回去,中午陪你好好地下盘棋。" 杜光辉走后,孙林对江生处长道:"江处长,中午……这样吧,我请人陪陪你。" 江生和叶处长一人一个房间,这阵势是明摆着的。听孙林一说,江生笑了笑:"我就不必了,你给叶处长……" "我知道了。您先休息。"孙林出了门,直接到宾馆十楼的康乐中心,点了两个漂亮的小姐,让他们分别到两个人的房间里去。至于费用,由他在这边直接结账。关键是要把我们老板伺候好了,钱好说。安排好后,他自己则打电话给在省城某大学读书的情人,让她马上过来。作为一个企业的老总,这些年他恪守着一条规矩:从不找小姐,只找情人。而且,他找的情人还都是有一定档次的。现在的这个,是上个月才搭上的,以前的那个,就是现在这个的同学。情人总比小姐好些,至少来得干净。 下午两点半,孙林到江生和叶处长的房间,问:"两位处长中午休息得如何?"叶处长脸色发红,笑着说:"行,行!下午你们过去找吉主任吧,他没意见就行。主要是他一定要知道,不能反对。" 孙林也笑着,挺了挺肥胖的肚子:"这当然。杜书记待会儿要过来的。他同吉主任熟。" 江生似乎还有些尴尬,孙林也就不再问了。车子刚送他们离开,杜光辉就到了。孙林一看,马上道:"杜书记,怎么?唉!都怪我,让你一个人走了过来。车子刚刚送两位处长了。" "啊!是我来晚了。不然一道多好。"杜光辉问孙林,"两位处长中午休息得还好吧?" "好,很好!"孙林几乎是重说了一遍刚才叶处长的话,只不过是用词不同罢了。 杜光辉点点头,刚坐了会儿,车子就回头了。两个人上了车,很快到了发改委。吉主任正在泡茶。杜光辉道:"吉主任,您到发改委,我来给您汇报了。" "啊,杜……杜书记啊,坐,坐!"吉主任端着杯子,回到桌子前,问:"喝茶吧?" 杜光辉道:"不用了。我们自己来。"孙林马上起身,给杜光辉和自己各倒了杯水。吉主任看着孙林,突然道:"这是你们那个什么木业的老总吧?还是那么污染?" 吉主任这一问,立即让气氛变得紧张了。 杜光辉攥了攥手:"就是。吉主任记性真了得。就是!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今天来,就是给吉主任汇报这个的。" "是吗?怎么不同了?" 杜光辉示意了孙林一下,孙林也从刚才的紧张中镇定过来了,马上道:"上次吉厅长,不,吉主任批评我们之后,县里领导和企业都高度重视。第一期治理已经结束了,但是,那是治标不治本。我们考虑,办企业要的不仅仅是经济效益,更重要是要社会效益。因此,关键是治本。最近正在搞二期治理,整个项目总投资一千五百万,我们自筹了一千万,想请……二期工程完工后,企业的所有废气,不仅仅不再含有有害物质,而且还能回收利用;不仅有经济效益,更有社会效益。" "是啊!"杜光辉虽然心里有些发虚,但是孙林这么一说,他也只好顺着孙林的话往下说了,"县里把这个项目当作明年的重点项目,主要是企业自筹。县财政也将给一点配套。吉主任知道,桐山是个贫困县,财政配套是有限的。这主要还得靠省里支持啊!如果吉主任能……适当的时候,我们想请吉主任亲自到桐山考察考察。" "也好啊。以前到桐山,我可是经常去。这几年去少了。桐山那地方虽小,可是安静。不错,不错!"吉主任说着,杜光辉也笑着应和道:"安静是安静。可是缺的就是繁荣啊!企业少,尤其是大企业少。除了矿产,就算是蓝天木业是最大的企业了。" 吉主任正要说话,孙林的手机响了。他拿着手机出了门,一会儿进来,告诉杜光辉:"林书记的,请杜书记说话。" 杜光辉问:"一达书记的?" 孙林点点头。杜光辉朝吉主任抱歉地笑笑,接了电话,问:"一达书记,我是光辉。" "啊,光辉啊,你在发改委,是吧?很好,项目怎么样了?要加把劲啊!"林一达继续道:"我也在省城。听孙总说,吉主任好像……这方面你可得多解释解释嘛。啊!" "这个……好,我知道了。"杜光辉挂了电话,对吉主任说,"是林一达书记。他让我向吉主任问好!" 吉主任撇开了话题,问杜光辉:"挂职感觉怎么样哪?" "还行。反正是挂职,比不得任职的。"杜光辉道。 "我们的杜书记可是真正为桐山做事的。最近,县里有些代表正要推举他当县长呢。"孙林说着,望了望杜光辉。 吉主任笑着,说:"这是好事啊,在底下干也不错嘛!" 杜光辉白了孙林一眼:"哪有的事?何况县长这摊子,我也干不了。两年期满,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宣传部干得了。桐山复杂,很多事情都是我下去之前没有料到的。" "基层最大的特点就是复杂。我也在基层干过,县长书记都干过,是不容易啊!不过也锻炼人。"吉主任又道,"我上次看到报纸上宣传你们那个下派的简又然,是吧?看来他是很适应的。不过湖东和桐山情况不同,这点我也清楚。" "吉主任确实是了解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明天我们一把手书记带队,还要到湖东去学习参观。主要是他们的招商引资,就是简又然抓的,有特色,有成果啊!"杜光辉正说着,吉主任桌上的电话响了。吉主任接起来,似乎是有人要来,吉主任说:"我在,你过来吧。"接着,吉主任朝杜光辉笑笑,杜光辉看了眼孙林,说:"吉主任忙,我们也就不再打扰了。孙总,把项目报告也递一份给吉主任吧。" "好的,我已经准备了。请吉主任审阅。"孙林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到吉主任面前,然后同杜光辉告辞离开。临出门时,孙林又回了下头,对吉主任道:"请吉主任一定要审阅下我们的项目报告,对蓝天木业多关心支持啊!" 杜光辉听着孙林的话,总觉得有些别的意思。下楼上了车,杜光辉问:"吉主任那儿……" "搞过了。就在文件袋里。"孙林笑着。 "你啊,你啊!"杜光辉想起一个词"防不胜防"。果真是,真的"防不胜防"啊! 孙林道:"这事真得谢谢杜书记。如果杜书记不出面,哪能……杜书记,下午有什么安排?我让车子跟你。" "那就不必了。待会儿送我到省立医院后,你们就忙自己的事去吧。记着和叶处长多联系。" "我知道的。必要的时候还得请杜书记来给我们再铆点劲哪!叶处长,还有江处长,对杜书记都是很尊敬的。我们底下搞企业的,缺的就是这种过硬的关系。没有关系不行哪!项目年代,不搞项目怎么行?"孙林好像很有些感慨了。 杜光辉沉默了会儿,道:"也是。一是招商引资,二就是项目。也是啊!" 省立医院到了,杜光辉下了车,孙林问杜书记什么时候到县里去。杜光辉说晚上小徐会来接的。孙林说那也好,过两天我到县委向杜书记汇报。 杜光辉站在医院的门厅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一时心里没了底。昨天晚上睡觉前,他就决定今天要到医院来看看。也许莫亚兰真的就在这医院里,或者至少她与这医院有关。但是,一点头绪没有。他怎么找呢?这医院里,熟人也是有的。不仅仅有同学,还有给凡凡治疗的那些医生和护士们,关系都很熟了。可是,他们也不见得在这个偌大的医院里就能找着一个叫莫亚兰的。 杜光辉掏出支烟,却没抽,只闻了闻,又放进了烟盒子里。他看着医院的导诊牌,想莫亚兰是个女人,也许该从妇科问起。可是,一个大男人,跑到妇科去问人,也太……好在这是医院,本就没有多少性别顾忌的。杜光辉按着导诊牌,上了四楼,到了妇科医务室,问是不是有一个叫莫亚兰的病人。答话的是个年轻的男医生,抬起头,斜着看了杜光辉一眼,道:"莫什么?" "莫亚兰。" 男医生随身翻了翻面前的病人登记册,然后道:"没有。" 杜光辉说了声谢谢,很有些失望地正要转身。坐在男医生对面的一个女医生忽然道:"是不是莫亚兰?" "是,就是。"杜光辉折过身子,"她在这儿?我是她同学,特地过来看她的。" "以前在这就诊过。现在大概在外科。好像做了手术,正在化疗。"女医生指着过道,"在十一楼。我前天还看见的。" "手术?还化疗?"杜光辉惊道。 女医生低着头,写医案了。杜光辉拍了拍自己的头,又晃晃脑袋,然后才回过神,问女医生:"请问,刚才那莫亚兰,她得的是什么病?还要手术?" "宫颈。"女医生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杜光辉一时蒙了,再一想,女医生应该是少说了一个"癌"字的。在医院里,很多医生都这样说,怕的是"癌"这个字眼太刺人。 莫亚兰,莫亚兰啊!杜光辉出了过道,却没有马上上电梯。他坐在边上的长椅上,心里突然涌出一股特别的悲凉。他想起当年莫亚兰在大学时,那可是全校数一数二的校花。而且她不是一朵随便招摇的校花,而是一朵带着刺的,让人感到无比冷寂的校花。她外表的冷寂,使她的美丽显得更加高贵。心性高傲,最终也让莫亚兰走上了一条不为很多人接受的情感道路。在杜光辉的心里,莫亚兰永远是洁净而典雅的。可是现在…… 一个没有生育的女人,也会得宫颈癌?杜光辉坐了足足有十分钟,才上了电梯。到了十一楼,他先是在床位牌前看了看,那些字写得很小,犹如天书。杜光辉基本上认不出来。他只好问边上的护士:"请问,莫亚兰住哪一床?" "莫亚兰?32床。"护士的语气是典型的职业语气。 杜光辉谢了护士,找到了32床所在的病房。他没有马上进门,而是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看着32床。床上躺着一个人,正在输液。长头发,面朝窗子,从躺着的身形,根本看不出来是谁。但是那长头发是很像莫亚兰的。莫亚兰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一直留着长头发。杜光辉曾在一首诗里写过:"你黑发的瀑布轻轻飞扬/飞扬着我的忧伤……" 在床前,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看样子,是专门护理的。杜光辉轻轻地推开门,走到床前,问道:"这是莫亚兰……" "啊,是的。她刚做了化疗,睡着了。"女人抬起头,望了杜光辉一眼,问:"你是?" "我是她大学同学。"杜光辉朝莫亚兰看看,虽然睡着了,脸色苍白,但是,那种冷寂还是挂着。她的眉头拧着,似乎正将所有的痛苦,也一并地拧进去。 女人又盯了杜光辉一眼,杜光辉道:"请问你是?" "我是护工。她请的。"女人说着,把被子掖了掖。 杜光辉鼻子一酸,他忍着,没有流下泪水来。他招呼女人跟他一道出来,在病房门口,他问女人:"她一直一个人?" "是啊,一直一个人。一个月前手术时,也是我陪护的。最近每次来化疗,都是我来陪她。怪可怜的,一个女人家,怎么家里就没一个人来呢?也没见人来看望她。我问她,她也不说。心情似乎也不太好,医生说这样的心情,不利于恢复。唉!" "啊……"杜光辉叹道,"她家在外地。大概是不想让家里人着急。我们这些同学,她也瞒着。你辛苦了。一次化疗要几天?" "三天。昨天晚上才住进来的。" 杜光辉让女人进了病房,自己跑到医务室,打听了下莫亚兰的病情。医生说情况不太好,关键是发现得太晚了,而且病人的情绪也不好,心理压力大,恢复得不是很理想。"你是她?"医生问。 "同学。" "你们这些同学啊,最好多来些,多劝劝她。关键是信心与乐观。" "唉!好!"杜光辉答着,回到病房。莫亚兰已经醒了。护理的女人大概把情况跟她说了,她正撑着往起坐。见杜光辉进来,她似乎也没惊讶,只是惨然地一笑,说:"你怎么来了?我猜就是你。看我现在这样子……" "快别说了。"杜光辉鼻子又是一酸,眼泪差点就要出来了。他忍着,问:"亚兰,这事怎么不早说?目前感觉还好吧?你看你,唉!你啊!" 莫亚兰望着杜光辉,大眼睛里,少了原来的闪烁与兴奋,而是一层沁凉与感伤。她用手掠了掠头发:"光辉,你们也都忙。另外,这病也没必要……何必让大家都跟着受罪呢?人生谁不得病。有时啊,想想得病也好。什么都放下了,一了百了。其实未必就是坏事。我本来连治疗都不准备做的,后来想想,总还得努力下。努力了,也就踏实了。也许一个人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比让大家都跟着拖累,更适合我。" "你啊,还是老样子。不准再说这样的话了。有病就治,积极配合,这才是最好的心态。我刚才问了下医生,你这属于早期的。手术加化疗,再调整好心态,效果会很明显的。"杜光辉又道:"你看凡凡,现在不是恢复得挺好的嘛!" "我知道。"莫亚兰说着,脸竟微微地红了下。 杜光辉又说:"昨天黄昏时就看见你了,是在医院的门厅前。晚上打电话问了李强,然后又问了程飞虹。程飞虹说你病了,我心里就……亚兰哪,我准备把在省城的同学都发动起来,大家轮流来陪你。怎么样?" "千万别!"莫亚兰伸出手,杜光辉握了一下,手很清瘦。她把手缩回去,"不要再告诉他们了。我不喜欢人多。你也不要经常来。我每次化疗也就三天,结束了,就回家。" "这……也好!你就这脾气。不过,我晚上还要回桐山的,等从桐山回来,我再来看你。"杜光辉说着,要了莫亚兰的新手机号码。莫亚兰问:"孩子现在?在家吗?" "是啊,在家。他妈妈跟人……啊,不说了。家里请了个保姆,我也很放心的。"杜光辉这时候看莫亚兰,就像小时候看自己的妹妹一样,满怀着的是一缕缕温情与怜爱。他问护工:"每天的生活都是……" "由我安排。她给了钱的。" "要多加强点营养。亚兰,真的不准备通知家里人?还有,经费上,是不是……"杜光辉想起,凡凡手术前,莫亚兰还打了五万块钱给他。算起来,那时候莫亚兰自己也已经发病了,或许她就是在准备自己的手术之前,给凡凡医疗费的。 莫亚兰轻声道:"不了。手术都做了,更不要说了。" 杜光辉的手机响了,他赶紧跑到走廊上接。是小徐,问杜书记什么时候出发。他已经到了省城。杜光辉一般情况下,是上午从省城出发的。因为明天早晨要到湖东考察,他得今天晚上赶到桐山去。他告诉小徐,下午四点半吧。小徐说:"杜书记在省城,不行明天早晨我们直接到湖东去吧,从这边更近,一个小时车程。" "那可不行!"杜光辉说,"我带队,怎么能从这边出发呢?四点吧,就这么定了。" 回病房时,杜光辉看了下表,三点二十。还得回家一趟,跟凡凡和钱平打个招呼。莫亚兰说:"光辉,你有事就回去吧。我行的。"她嘴上这么说着,杜光辉却看见她的眼光里,分明透出几分不舍。 "唉!"杜光辉叹了口气。 莫亚兰一笑:"叹什么气呢?你这人啊!走吧,我这化疗也快,过两天就可以出去了。" 杜光辉说:"我马上要回桐山去,这样吧,等我回来再来看你。另外,要不这样吧,你出院后就到我家去住。反正我们家也有凡凡,还有保姆,正好给你调养调养。" "……那可不行。你走吧,别误了事。"莫亚兰转过头。 杜光辉说:"你考虑下。我们再联系。" 出来时,杜光辉又对护工好好地叮嘱了一番。出了医院大门,连日阴雨之后,天上竟然开了条缝,秋阳从这缝中倾泻下来,金黄而宁静。他想着莫亚兰的眼神,觉得还要做她的工作,最好能够到家里来住,也许对她病的恢复有好处。生病,对于像莫亚兰这样要强的女人,痛苦可能更多一些。她内心是脆弱的,从她那眼神就可以看出,她不是在拒绝这个世界,而是在渴望这个世界。 车子离开省城,走了一个多小时,雨又开始下了。秋雨,冷而寂寞地敲打着车窗。路两旁树上的叶子越来越少了。不远处的山,却依然青翠着。各种各样的四季林木,让这些山头变得一年四季绿色不断。但杜光辉清楚,这些不断的绿色中,经济林的成分很少。荒山仅仅是绿了,而林业经济并没有发生多大的作用。就像窝儿山那满园的绿色一样,都是些低矮的小灌木,除了烧火,毫无用处。上半年发展茶园时,老百姓一下子开辟了一千多亩新茶园。老百姓说:这才叫靠山吃山,不然,就是一座死山。 小徐将车内的音乐调小了,道:"杜书记,听说你要留在桐山?" "谁说的?听说吧?" "当然是听说。不过,很多人都在讲。连李书记也……" 李书记也……杜光辉心里一咯噔。桐山县长琚书怀,在三个月前,因为桐山矿难,调到市财政局任副局长了。说是处分,其实是得了个大元宝,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县长的位子一直就空着。目前,桐山县委有两名副书记,李长、杜光辉。而杜光辉是挂职的副书记,一般情况下是不参与县级竞争的。现在,外界传出杜光辉要当县长。杜光辉自己知道,这完全是一种传言。传言的起点就是有一些代表准备在年底的人代会上,提名杜光辉担任桐山县县长。组织上从来也没有就此事和杜光辉沟通过,只有一次,林一达书记很含蓄地问杜光辉:"愿不愿意在桐山干下去?如果愿意,我可以在市领导面前建议一下的。"上周,李长副书记在一次酒席上,边开玩笑边敲了杜光辉一杠子,说:"光辉书记马上要成光辉县长了,桐山也就有希望了啊!"杜光辉赶紧说:"我算什么,一个下派挂职的副书记而已。桐山要有希望,还得靠一达书记、李长书记啊!我是来服务的,不是来当官的啊。何况,论级别,我也是正处了。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小徐见杜光辉不做声,又道:"其实我们都知道,杜书记不会留在桐山的。回省城多好,桐山这么远,又这么穷。不过……" 杜光辉哼了声。小徐继续说:"我听办公室里有些秘书在一块议论,说要是代表们真的推荐了杜书记,那就等于间接地否决了李书记。因此,李书记会很……" "是这意思?"杜光辉还真是第一次听到。他也很少想到这,特别是想到这么深,他更没有。如果沿着小徐的话往下推理,那就是本来李长应该当县长的。可是代表们提名杜光辉。这就从侧面否定了李长。把一个理所当然的县长放着,而提名一个按理不太可能的挂职副书记来当县长,这说明了什么?好听一点,说明了挂职书记得民心;反之,也说明了另外一些同志不得民心哪! 官场往往就是这么微妙。你不往深处想,自然有人要帮你往深处想。 车子进了桐山县境。天早黑了,墨一般。除了车灯,这山道上是如此的寂静。偶尔才能看见的山坳里飘出一星两星的灯火,竟是那么的亲切和温暖。 回到招待所,杜光辉和小徐一道吃了晚饭。刚吃完,联合化工的任天行就打来电话,问杜书记晚上有没有时间,他想过来汇报点事。杜光辉想了会儿,说:"过来吧,我在。" 任天行说:"那好。到时我去接杜书记。" 回到房间,杜光辉先是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洗衣。虽然招待所里有专门的服务员为他们这些家在外地的领导洗衣,但是他不习惯。一般情况下,还是自己洗。洗完衣,高玉打来了电话,问:"杜书记,孩子怎么样了?还有钱平,是不是适合?"杜光辉说:"孩子恢复得很好,钱平也不错,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孩子也很喜欢。"高玉说:"这我就放心了,我还一直打电话叮嘱她。" 杜光辉问:"在乡里?" 高玉道:"不在。在县城。明天不是要到湖东参观吗?所以提前到了。" "啊。那是。"杜光辉本来想请高玉过来坐坐,但想到已经答应了任天行,就算了。不料高玉却追了一句:"杜书记晚上没事吧?没事我请你喝茶。我特地带了点好茶叶,我们找个清净的茶楼,怎么样?" "这……" "杜书记有事就算了。改日吧。"高玉一见杜光辉迟疑,心里就明白了。 "是有点事。约了人。这样吧,等我忙完了事,如果时间早,就给你电话。" 高玉嗯了声。挂了电话后,杜光辉泡了杯茶,他心里清楚,像高玉这样的一个女乡长,到城里来,是有地方可去的。不管怎么说,她大小也是个正科级领导干部。既能坐到这个位子上,又是个女的,没有一点能耐,是肯定不行的。这里面的能耐,就不仅仅包括工作上的能耐,更包括人事上的能耐。县里不比省城。在省直机关,不管你怎么混,到头来一个处级少不了。可到县里,最大的官也就处级。能升到处级的,屈指可数。这么多机关,这么多人,大家都在往科级这位子上挤。这好比省直都往厅级的位子上挤一样。那么窄的路,要想挤上去,没有点特色,没有点真功夫,没有点后台,没有点底气,怕是根本不行的。高玉是桐山唯一的女乡长,要按正常的官场规律来思考,她的前途是无量的。年轻,女性,知识分子,"无知少女"四项占了三项。不过,好就好在,高玉的身上还保留着很多山里人的淳朴,还有着年轻人的朝气,同时,又还有着女性所特有的细腻。想着,杜光辉又记起黄丽走之前给他留的条子,那上面也提到高玉…… 杜光辉想着,自己笑了下。 任天行打手机了,说他马上就到。杜光辉说好的。五分钟不到,任天行就上来了,手里提着个袋子,说这是他托朋友从东北带回来的老参,对身体很有滋补作用。就请杜书记带回去,熬了给孩子喝。 "很有作用的。你看这根,是百十年的老参呢。"任天行说着,将参根亮出来。杜光辉看了看,说:"这怎么好?不妥吧?多少钱?我要付钱的。" "杜书记这不是瞧不起我任天行了吗?"任天行把袋子放到沙发上,"我这是一点心意。孩子能早点好起来,您杜书记也能更好地指导我们企业嘛!" "这不行!要是不付钱,你就拿回去。"杜光辉坚持道。 任天行也有点为难了,攥着手,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这样吧,杜书记,你先让孩子喝着。如果有效,再给我钱也不迟。这总行了吧?不说了,晚上我请杜书记出去喝茶。" "喝茶?那就免了吧。我还有事。"杜光辉岔开了。 任天行也没再勉强,他的目的是要送老参的。既然送了,再勉强就没多大意思了。于是便告辞,临走时,任天行道:"今年省里的项目,我正在申报。杜书记有空,我再请您到省里跑一趟。省里那一块,没有您杜书记,我们再跑,也是瞎子点灯。" "到时再说吧。"杜光辉同任天行握了手,看着任天行上了车。回到房间,他看着老参,也觉得奇怪。好端端的山野,怎么就长出了这样有灵性的东西呢。小时候,他曾听祖母说到过人参。说那人参长在山野,每到晚上,有参的地方,就会发出红光。采参人要静心静气虔诚地去采,不然,参就会跑了。而且,有人参的地方,往往会有大蛇。蛇护参,就更奇了。 听是听过,可是真正的参,杜光辉可真是没仔细看过。特别是这百年老参,更是难得一见。他关了门,小心地打开袋子。参是三棵,淡黄色,长满长须。灯下细看,还真有些人形。这三棵参,如果真是百年老参,那价格一定也是……想着,杜光辉便觉得心里有些发虚。他端着杯子,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才起身将袋子重新收好,放到床头的小柜里。然后给高玉打电话,问她在哪儿。听得出来高玉很高兴,说:"正在路上呢。杜书记有空?那好,我到金色时光等你。" 金色时光是桐山县城比较靠中心的一座茶楼,也是招商引资的成果。这几年,招商引资,五花八门,什么项目都有。杜光辉没到桐山之前,对桐山的印象,就是山区、封闭、贫穷。可是在这待了快一年后,有些想法逐渐改变了。山区的地理位置是不可改变的,封闭只能是地理上的了。网络和信息化时代,再偏远也同大城市差不多。贫穷,是一个普遍现象。但是,在小小的只有三万人的县城里,消费却是很超前的,也是很高档的。有人说,越是山区、封闭的地方,对吃喝玩乐越看重。因为可选择的方式少,大家除了吃喝玩乐,还能干什么呢?桐山县城就有三个特色:饭店多,茶楼多,美容院多。有些干部之间戏称:三多!这三多,几乎成了不成文的桐山特色了。有一次,桐山县委书记林一达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就很生气地感慨道:"我们桐山要有自己的特色,可是有些同志说现在我们有三多了。什么三多啊?饭店多,茶楼多,美容院多。这是对桐山上上下下的一种讽刺。我们要的是企业多、能人多、贡献多。只有前三多少了,后三多真正发展起来了,桐山才会像全省其他县那样,成为经济发展的强县。" 其实,桐山这三多,在别的地方也是一样。只是因为桐山经济基础薄弱,这三多就格外刺眼。不过,私下里,也有些人说,有这三多总比一样没有好。这三多,既安定了社会,也多少增加了税收…… 杜光辉很少出去喝茶的。他不太喜欢茶楼里那种吵闹和隐晦。可是,这大晚上的,他也不能让高玉到招待所来。于是,杜光辉出了门,沿着招待所门前的路,向前走了一段,再向左拐,立即就看见金色时光的大招牌了。那招牌在夜色中,不断变幻闪烁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高玉正穿着一件紫色的风衣,站在门口…… 第四章 4 六点,天刚刚亮。这是山区,黑得早,亮得迟。不像在大平原上,像这样的秋天,早晨不到五点,东方就开始发白了。再过十来分钟,太阳就像一只鱼儿一样,从万顷云霞中跃了出来。大平原上一片澄明。而这山区,四围群山,似乎将辽阔的阴翳,全部覆盖了。整座县城,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好像沉浸在如水的沁凉里。 杜光辉起床后,沿着招待所外的路跑了一圈。跑着跑着就看见了昨晚上和高玉喝茶的金色时光。现在,这座茶楼静静的,昨晚上的一切,都像茶叶上的露水,被时光收藏了…… 吃了早饭,杜光辉步行到办公室。 七点。县委这边参加今天考察的同志都过来了。秘书小王,替杜光辉拿着包,站在台阶上。杜光辉问:"一达书记呢?" "他直接到。八点出发。不跟大班子了。"小王答道。 杜光辉摇摇头,这样大的集体活动,怎么也…… 七点十分,除了林一达和李长副书记,其余人都到了。杜光辉皱了皱眉。林一达自己带车子,那李长呢?也带车子,自己走?正皱眉间,叶主任过来了。杜光辉问:"李书记他……是不是也?" "不会吧?昨天没说用车的。"叶主任望了望大门口。 小王拿着手机,过来道:"政府那边打电话来,人都齐了。等着杜书记过去,马上出发。" 杜光辉说:"好,好,就过来。"然后又问了遍:"李书记他……" 叶主任已经在打李长的电话了,嘀咕了几句,便对杜光辉道:"李书记说他身体有些不舒服,今天的活动就不参加了。" 杜光辉心里有些恼火,嘴上却没有说,只是挥了挥手,上了车,说:"走,真是!" 桐山离湖东两个小时车程。从地理位置上看,桐山、湖东与省城之间,几乎形成了一个倾斜的三角形。湖东和省城,成了三角形最短的一边。桐山和省城,成了最长的边。桐山和湖东,在其中间。这两者之间,是省道。但因为车辆少,保养得并不好。整个车队共四辆车子,最前面是一辆警车,后面是政府常务副县长岳池的车子,再后面是坐着县直机关领导和乡镇领导的大巴。杜光辉的车在最后面,叶主任本来也单独用车的,但看着杜光辉副书记脸色不太好看,便没用了。杜光辉坐后面,叶主任坐副驾驶位子上。从到桐山挂职第一天开始,杜光辉就注意到一个现象:县里干部都喜欢坐副驾驶位置。似乎这样才能高高地突出在前面,生怕没人知道这车里有领导似的。而在省里,真正的领导都坐在后面。杜光辉在宣传部时,往往是坐前面的。到县里后,他毫不含糊地改坐后面了。 路很宽,但不太平坦。车子一颠一颠的,杜光辉只好用手扶着门把手。叶主任笑道:"这可是免费的按摩啊!" 小徐接了话:"最好应该让李书记来的,这一按摩,他的不舒服保不准就舒服了。" 叶主任没有应答,倒是回过头来,向着杜光辉道:"李长同志最近情绪看来不太……我前天到市里,听说市领导找他谈话,想动一下。" "动一下?"杜光辉问。 "是啊",叶主任继续说,"大概是到别的县。" "那应该提一下了吧?"小徐问。 "……"叶主任哼了声。 杜光辉心想,李长在桐山搞县长,事实上是最合适的。副书记嘛,转到县长位子上,对情况熟悉,对干部熟悉,也有利于桐山的工作。当然,组织上的人事安排,都是有理由的。如果真的是李长副书记调出的话,那桐山县长…… 时立志?还是岳池? 按现在的县委常委排名,除了三位书记,再后面就是时立志和岳池了。再往后安排的可能性不大。就目前的情况看,时立志虽然是常委们排名在第四的,但是他年龄偏大,到人大、政协解决个正处倒差不多,想到政府当县长,几乎无望。而岳池,就年龄看,四十出头,他以前在市政府法制局当副处调,去年才下到桐山任常委、常务副县长的。如果这次市里真有让岳池当县长的意图,那只能说明去年派他下来,就已经考虑好了这一步。不过,这可能性似乎也不大。有一次,杜光辉同林一达谈到桐山人事时,林一达就列举了几个人名,这里面包括李长,也包括杜光辉,但是,根本就没有岳池。 不过,人事复杂,谁能猜得准呢? 叶主任大概因为起得太早,加上路一颠一颠的,竟然睡着了。到了湖东,老远就感觉这县城与桐山县城是大不一样。路宽,气象上就显得大手笔。再往里走,街道上人气也旺,高层建筑比桐山多多了。有个别地方,几幢高层挤在一块,还真有点大都市的意思。街道两旁都是香樟树,树叶浓密。叶主任也醒了过来,笑道:"这湖东,就是不一样哪!哪像我们桐山。" 杜光辉说:"不要妄自菲薄嘛!桐山有桐山的优点,湖东有湖东的特色啊!" "这倒也是。"叶主任说,"湖东这些年发展就是快。我看就两个字:胆大。" "这不叫胆大,叫开拓。"杜光辉纠正道。 "是啊,开拓!那个简……简又然吧,多……"叶主任说着停了,车队已经到了湖东县委。下了车,杜光辉看见简又然正站在台阶上。而林一达的车子,已经停在旁边了。 简又然迎上来道:"光辉啊,辛苦了。这路不太好走。" "哈哈,又然书记客气了!上午怎么安排的?"杜光辉急着问。 "还是这性子,既来之,则安之。来了可就得听我的。"简又然说着,把边上的人介绍给杜光辉:"这是我们的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梅白同志。这是杜光辉同志,省委宣传部工会主席,现在的桐山县委副书记。" 梅白上来握了手,说:"又然书记经常提到杜书记。我们是先听介绍,还是直接下去参观?" "这……先下去吧。一达书记怎么说?"杜光辉说着,就同简又然进了门,上了楼,到了李明学的办公室。简又然介绍了下,李明学笑着说:"省委宣传部给我们两家各送了一件宝,这是我们经济发展的基础啊!" 林一达笑笑,望了眼杜光辉。杜光辉说:"又然书记是,我可不行哪!" 李明学说:"怎么不行?我听说光辉同志在桐山搞茶叶开发,在全省都有影响呢!" "那是。可比起湖东最近的招商,桐山还是问题很多。因此我们就要考察,就要学习啊!"林一达说着。简又然朝杜光辉望望,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 考察团重点考察了两家企业,一是可可化工正在兴建的厂区,二是东部物流港。 湖东县安排了专门的讲解员,到了各个厂区,除了一两名企业负责人陪同外,看不见其他人员。特别是东部物流港,杜光辉明显地感到,这里除了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货车和忙碌的人员外,几乎没有闲人。一切秩序井然,繁忙中透着兴旺。简又然介绍说:"别看这里除了车辆外还什么都看不见,可是现在一年的物流量也是相当的大了。从七月份正式建设到九月份部分使用,仅仅这一个多月,已经建立了覆盖大半个中国的物流网络。物流业产值已经达到了三千多万,税收也有两百万了,还拉动了第三产业的发展。" "这是东部物流港的黄总,我们请他给大家详细地介绍下。"简又然拉过黄总,自己退到后面。杜光辉听了一会儿,也都是刚才简又然讲话的重复,就慢慢地从边上走开去。他沿着大仓库,往后面走。在后面,他看见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人正在站着抽烟,就上前招呼道:"怎么今天人这么多啊?" "哈,是来人考察了。我们这里就是这样。才一个月,都来了好几拨人了。一来人,这里就热闹了。平时……" "平时怎么了?" 说话的人看了看杜光辉,似乎有点警觉了,吐了口烟圈,不再说了。杜光辉道:"这么大的物流港,兴旺点也正常。" "兴旺?"另一个人接茬了,"兴旺什么?都是摆设。你别看那来来往往的大车,都是昨天从全县其他企业临时调来的。你们一走,他们也就开溜了。这物流港,真正的兴旺还在后头呢。" "这是……"杜光辉真的好奇了。 "你不知道吧?这里说是物流港,其实将来主要是搞房地产的。做这些物流门面,都是第一期工程。将来的大头……听说最近又在申报五百亩的土地了。你看,这一块地儿,早先不都是农田?" 杜光辉朝四周一望,因为建了房子,面积显得不是太大了。但是,五百亩是个什么概念,他是清楚的。大平原上,一个庄子里一户人家,也就三十来亩地。五百亩,就是近二十户人家的地拢在一块,那是老大的一片啊!无论丰年歉年,那可都是能解决百十号人的口粮的。 "这地这么用着,你们也……"杜光辉有些心疼地问。 "我们怎么办?政府要这么干的。不是有很多老干部到省里上访吗?没用哪!官大两个口啊!"正说着,有个背着手的男人走了过来,喊道:"说什么呢?说什么。都去干活去。乱说!" 杜光辉走了回来,黄总的介绍已经结束了,大家跟着黄总,开始参观。杜光辉拉住简又然,问道:"这物流港真的启用了?怎么我刚才……" "你啊你啊,光辉啊!不说了,只要看着,听着,不就行了?"简又然虽然有点尴尬,但还是哈哈一笑,说,"你就是什么事都过分认真。我可听说,你们那边有想法,想让你留在桐山了。有这回事?" "是吗?听说?我也听说了,但是,又然哪,你想想,我怎么会?凡凡病还没全好。桐山又离省城那么远……"杜光辉道,"除非……" "哈哈,其实没什么除非的。除非你自己想留在那儿。"简又然说着,转了话头,问:"最近没到部里吧?王部长那儿去见过没?" "没有。在桐山,没办法。回家,为着孩子。哪还有时间到部里?王部长以前在市里时,倒是打过交道。" "啊,啊!还是得去汇报汇报啊!"简又然边说边跟杜光辉一道,往车子边上走。大队人马正在上车了。李明学和林一达,早就已经提前看完走了。 回到县城后,湖东县专门在小剧院召开会议,向桐山参观考察团介绍湖东经济社会发展情况。李明学说:"这个,就请简又然副书记给大家介绍吧。又然书记跟你们的光辉书记一样,都是从省委宣传部下派来的。这一年来,他为湖东经济的发展,特别是招商引资,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情况熟悉,思路明晰,相信会给大家带来启发的。" 李明学这一介绍,事实上是把简又然抬到了很高的位置。一个下派挂职干部,能让县委书记如此看重,这说明了他不仅仅能力出众,更重要的是对湖东经济的发展,确实起到了作用。一个挂职干部能做到这样,很了不起了。 简又然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介绍。杜光辉的手机却振动了。他知道是短信,就拿过来,一看竟是高玉的:杜书记,在招商和发展地方经济比较上,我觉得桐山比湖东更有特色。 杜光辉一笑,抬起眼朝下面看了看,高玉就坐在第三排上,此刻也正看着他。他回了个短信:各有所长。招商第一! 高玉看了,很快就回了四个字:因地制宜。 杜光辉也回道:学习是学思想,并非学模式。 高玉不回了。 杜光辉看见她正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昨天晚上,在金色时光,两个人喝着茶,高玉突然问:"杜书记,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故事?"杜光辉也蒙了。 "是的,我的故事。你想想,一个三十多岁的独身女人,能没有故事吗?"高玉喝了口茶,"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如果你愿意,你将是第一个听我故事的男人。" 杜光辉点点头。高玉的故事便开始了…… 杜光辉没有想到,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的泼辣女子,在她的内心世界里,竟还藏着如许的痛楚。跟着她的叙述,杜光辉看到了山乡里的童年,看到了第一次到大城市读书的少女,看到了高玉懵懂的初恋,看到了后来她的善良和纯真被人利用时的痛苦,还看到了一个女干部不同于一般人的成长历程与困惑,以及付出的更多更艰辛的代价。 高玉说着,杜光辉听着。高玉的泪水渐渐地就干了,她几乎是含着泪水在笑着,说:"杜书记,对不起。对着你,我突然有了倾诉的愿望。" 杜光辉拍了拍她的手。音乐正响着,是《干杯,朋友》。这是杜光辉喜欢的歌: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 干了这杯酒。 忘记那天涯孤旅的愁, 一醉到天尽头! 但愿那无拘无束的日子, 将不再是一种奢求。 让我们再次举起这杯酒, 干杯啊,朋友! …… "干杯,朋友!"杜光辉端起茶杯,与高玉的杯子碰了一下。高玉笑着,轻轻说:"谢谢,谢谢你能听我的故事!" 简又然的介绍总算完了,林一达带头鼓掌。杜光辉也鼓掌了,掌声中,简又然说:"今天为了更好地和桐山县的领导们交流,我特地请了我们驻京招商办的副主任李雪同志。她昨天晚上刚从北京回来,是为着我们可可化工的工程建设。她在招商第一线,对招商的个中滋味深有体会。请她给大家汇报一下。" 随着简又然的话音,李雪从会议室的前排站了起来,走到台上,很得体地笑了笑,开口道:"刚才简书记说我是招商第一线的同志,这确实不假。但是,我先得说明,我的招商工作都是在县委的领导之下,特别是在简书记的亲自关心之下开展的。简书记不仅仅是县领导,同时也是我们驻京招商办的主任。" 说着,李雪鼓起了掌,这掌声明显是对着简又然的,大家也鼓掌。杜光辉看了眼简又然。简又然笑着,神情却不是太自在。杜光辉大脑里突然闪出个念头:这李雪与简又然不会有一腿吧?李雪年轻,漂亮,脸上还漾着两汪小酒窝。这样的女人,又这么机灵,简又然说不定真的会动心的。简又然在省委宣传部本身就是个风流才子,杜光辉虽然对这类事情不太感兴趣,但背后也听人说过,简又然主任最喜欢到省歌舞团去,至于奥妙,那可就…… 李雪接着说到了第一次和简又然书记到北京,简书记怎么怎么发动同学,搜集信息,奔波于老乡、朋友和企业家之间,最后一举拿下了可可化工。她在讲这段时,不时地侧过头,望一眼简又然。说到为了项目,简书记和她拼命喝酒、连夜工作时,底下不知谁忽然笑了,笑声回荡在小剧院里,格外的刺耳。杜光辉皱了皱眉,他看见高玉正用手撑着下巴,李雪这发言,也许某些方面打动了高玉。同是女人,同是为着事业的女人,不管情况是多么的不同,但她们的心境总是有相同地方的。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其实做一个官场中的女人,难上加难。 不知怎的,这一瞬,杜光辉突然想到了莫亚兰…… 李雪后面的介绍,杜光辉基本上没听清。李雪讲完后,林一达书记作了讲话。无非是强调了几点:一是思想要解放,二是观念要创新,三是行动要开拓。这三点,作为一个县委书记,讲起来当然适合。而且,杜光辉也觉得,林一达这三点总结得还是比较到位的。桐山为什么没有发展?就是思想不解放,老是盯着矿产打圈;就是观念没创新,不能跳出桐山看桐山;就是行动没开拓,干部人浮于事,实干的少,议论的多。杜光辉想起防洪时,那么多的干部,天天都说自己在第一线,尤其是在矿山第一线。结果呢?林山矿出了矿难,却找不到一个在场的领导。 中午,湖东县招待所。领导们都坐在一桌子上,简又然招呼李雪也坐过来了。李明学说:"湖东这边有个女干部,桐山也得出一个。就请光辉书记也调一个过来吧。" "这……"杜光辉看了看林一达,林一达点点头,杜光辉便过来喊高玉。桐山来的干部中,除了政府办一个女秘书外,就高玉是女干部了。高玉一听杜光辉的意思,立即道:"这不行,也不合适。" "那有什么,是工作嘛!"杜光辉道。 高玉还站着,林一达喊道:"高乡长,怎么?还得我请?" 这一下,高玉不好再推辞了,只好跟着杜光辉一道,去了主桌。坐定后,简又然道:"光辉书记啊,看来你在桐山缺乏号召力啊。不然,怎么高乡长你就喊不动,林书记一喊就过来了?哈哈,是吧?" "那当然。"杜光辉回了一句,"我哪能像你简书记,在湖东能呼风唤雨啊!" "哈哈,不愧是宣传部出来的。一上来就斗嘴了。好了,不说了,咱们先共同喝一杯。"李明学提议道。 林一达也端着杯子,大家都干了。李雪问坐在边上的高玉:"高乡长真年轻,不到三十吧?" "三十多了。哪有你年轻?"高玉答道。 李雪端起杯子,说:"今天我先敬高乡长一杯。我们都是女人嘛。为这个,我先敬你。"看着高玉不动,李雪又道:"高乡长不会喝酒也要林书记发话吧?" 林一达正要说话,高玉已经端起了杯子,一仰脖子,喝了。简又然拍了下掌:"好酒量,豪爽。湖东就少了这样的女干部。看来,明学书记啊,下一步我们得到桐山考察考察女干部培养选拔机制了。" "又然书记这不是?不然这样吧,让李主任和我们的高乡长也交流一下,不就……"林一达边跟李明学喝着酒,边插了句话。李明学说:"这主意很好,就是要多多交流嘛,不仅仅是工作经验,还有干部的交流,特别是女干部的交流,更为重要啊。" "又然书记啊,这事,就请你和光辉书记负责吧。啊?"李明学一说完,杜光辉就接上了:"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负责人的问题。还是又然负责吧,又然负责!" 简又然也大笑了起来,笑完后,大家继续喝酒。简又然说:"今天中午,是纪委备案了的。不然中午是禁酒的。既然备了案,大家就尽兴地喝吧。"正说着,他伸手从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就拿着手机出去了。到了门外,简又然问:"老吴,有事?" "又然哪,我听说罗望宝的案子,有了新的变化。"老吴说。 "新变化?什么变化?"简又然急着问。 老吴道:"我也是刚听说的。罗望宝的儿子,就是那个在美国的儿子,给中纪委写了信,同时给一些中央领导也写了。在信里,附有罗望宝自杀前写下的那封长信。中央领导亲自作了批示,要求中纪委直接干预此案,彻底查清,决不姑息。" "有这么……这么严重?省里现在的态度呢?" "刚才省纪委才开了个书记会,决定按中央领导的批示,重新调查。"老吴道,"又然哪,这事与你……你到湖东时间不长,按理应该……" "与我不相关。我来的时候,罗已到政协了。"简又然道了谢,说,"老吴啊,有情况及时地通知我。啊,你自己的事解决了吧?哪天回去,请你喝酒。" "才定。文还没下。"老吴道,"回来时告诉我吧,咱们好好聚聚。" 回到餐桌边,岳池正在和李雪谈北京的情况。岳池说他在北京待过四年,是在那儿上的大学。李雪问是哪一所大学,岳池说了。李雪道:"那就在我现在的家边上。我老公的公司也就在那里。" 岳池笑道:"李主任真是……怎么不干脆整个地调到北京?" "这哪行?难,也没意思。"李雪看到简又然正在望着她,便道,"何况我也还想为湖东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岳池连说佩服佩服,就敬了李雪一杯酒。简又然坐了会儿,还是悄悄地请李明学出去,在外面将刚才老吴的电话,简单地说了一遍。李明学也觉得意外,但是,他知道,简又然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很准确的。他抬头望了下天空,秋阳明净,一派大好。低下头,他对简又然道:"暂时别说吧,看看省里到底怎么定?另外就是,再查也无非就是……我是怕这样太影响湖东的发展哪!人心不稳,怎么能……" "也是啊!"简又然也叹道。 酒又喝了一瓶,高玉和李雪,各自几乎是承包了一半。杜光辉敬了高玉一杯酒,说:"今天虽然在湖东,但我也得敬你!窝儿山茶叶的事,我看招商引资这一块也可以做,至少这种观念可以带进去。" "这当然!"高玉说着喝了,杜光辉也喝了。林一达笑着问李明学:"差不多了吧?下午还有事。" "好,行!"李明学端起杯子,请大家干了,然后道:"湖东和桐山,都有省委宣传部的下派干部。我希望我们两地的交流学习,自今日始,越来越频繁!" "关键是我们来学习啊!"林一达道。 下午,杜光辉没有再回桐山,而是直接让车子送他回省城了。路上,他打电话给莫亚兰,问:"还在医院吧,情况怎么样?"莫亚兰说:"很好,谢谢你的牵挂。" 送走桐山考察团后,简又然回到了湖海山庄。一路上,他一直想着老吴电话里的那些话。其实,罗望宝跟简又然,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跟李明学有关系。而李明学跟他简又然,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罗望宝案件真的再往下查,也许首当其冲的,就是李明学。而李明学的后面,还会是谁呢? "怕影响湖东经济的发展",这当然是官场上的话。可是这个时候,也是最有力度的话。李明学心里想些什么,简又然是明了一半的。市里的换届即将开始,李明学有望再上一个台阶。这个时候,再查罗望宝,事实上就是断送了李明学的"大好前程"。鲁天书记本来就对李明学有些想法,省里再一查,李明学怎么可能还…… 而且,简又然有一种预感,罗望宝案件重新拎起来,吴大海也势必要重新被拿出来晒着。这一晒,又不知会晒出什么来。在省里时,简又然虽然知道些官场上的道道,但是,他也没想到一个基层县的官场上,会有这么复杂、会有这么多问题。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气,湖东的风气,说好听点,就是大气;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官气。官气十足,官气横溢,在湖东一点也不为过。街上最好的车子,是官员们坐的。不过,你也没法查。这些车子的户头都在企业。官员们只是拿来遛遛。说是遛遛,也不是三天五日,而是一遛不还。吴大海以前坐的就是一台奥迪A6,超豪华的。李明学坐的车子,是东部物流港老总庞梅送给湖东县委的,是一台小奔。李明学在县内的时候坐,但是,到省城,或者到市里,他是不坐的。辉煌实业的老总程辉,有一次也说要把简又然副书记现在坐的桑塔纳2000,跟他自己坐的本田换了。简又然没同意。不就是一台车子吗?能坐就行,能在一个基本的档次上,就行了。何必…… 湖东的官气,还表现在大大小小的会上。八点准时召开的会议,领导不到八点十分是不会来的。即使没事坐在政府或者县委的办公室里,也得等着部门领导上门再请一次。刘中田副书记有一次开会,就是因为部门领导忘了来请,结果会议整整等了一个小时。等就等吧,下面等上面,正常!上面等下面,对不起,那可是无组织无纪律了。同样是刘中田副书记,在另一次会上,过了二十分钟,还有人陆续进来。他发火了,让纪委好好地查查这些人为什么迟到。 "连开会都迟到,还有什么事能做得好?"这句话很长时间,都成了湖东官场的一句口头禅。 县里领导如此,到了乡镇,部门,也是一样。在县里老老实实正点参会的领导,回去后再开会,也是一样。甚至让底下人等的时间更长。特别是下午,有些领导喝了点酒,脸红得像关公似的,踌躇着,往台上一坐。第一句便是:"都到齐了吗?" 底下人说:"到齐了。" "到齐了。那就开会!"领导话没说完,哈欠先上来了。 简又然是不太习惯于这些的。但他也觉得没必要来过分地考虑这些。下派到湖东挂职,他的目标是很明确的——两年回头,解决副厅。他不至于像杜光辉那样,弄得不好会留在桐山。且不说副厅了,就是那穷山恶水,真的能体现人生的价值? 罗望宝的案子再翻出来,简又然最担心的是,李明学又会把这事摊到他的头上。上次,他专门陪李明学找了欧阳副书记。欧阳副书记再怎么说,也只能在原则范围之内做事。如果真的让中纪委盯上了,或者中央领导批示了,那就是铁案,非办不可。既是铁案,欧阳副书记怎么可能…… 唉!简又然想着有些头痛。他洗了把脸,正准备打电话让司机来接他,手机先响了。 是李雪。 李雪的号码,在简又然的手机上,不叫李雪,叫李主任。原来是叫李雪的,自从上次出了赵妮的事后,他就改了。那一改改得及时,小苗后来专门查了他的手机,也没查出什么来。 "简书记,忙吗?"李雪问。 李雪的声音,还是轻柔而有质感。这样问着的时候,简又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李雪的声音和李雪的酒窝,几乎是在同时抓住了他。后来,在每一次激情过后,简又然都会仔细地看她的小酒窝,亲着,抚摸着;同时,他会听着李雪的呢喃声,那声音在他听来,犹如天籁…… 可是现在?李雪已经不是当初的李雪了,她现在可是自己京城的老同学吴纵的夫人了。 "不忙。正在山庄呢。"简又然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说出了"山庄"两个字。这两个字,等他一说出,自己也感到有些暧昧了。 果然,李雪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在山庄?啊,我知道了。如果方便,我想过去给简书记汇报下工作。" "这……"简又然迟疑了下。李雪说:"不方便就算了。" "过来吧。"简又然道。 第五章 5 杜光辉在省城待了三天,这中间,他回了一趟省委宣传部。简又然说该去见见新部长,想来也是。新部长上任都一个多月了,杜光辉还没见着。毕竟是部里的一个处级干部,又在下面挂职,将来的许多事,还都取决于新部长的态度。老是不见,人家哪知道你是工作忙、家庭忙,还是对新部长有意见呢? 到了部里,迎面就碰上了赵妮。 "哟,杜书记好!"赵妮穿一件绒线的裙子,长长的;外面还套着件短短的外衣,一看,竟有些滑稽。 杜光辉一笑:"赵主任好。看你这打扮,我就想……" "想什么?杜书记,这里可不是桐山县啊!"赵妮接着问,"找王部长吧?正好在。" "主要是来看看。那你忙,我先过去。"杜光辉继续往里走,高处长正拿着份文件,急匆匆的样子,一见杜光辉,就道:"杜书记怎么有空回来了?前几天,简书记请我们吃饭,还谈到你呢。" 杜光辉心想:这简又然,看来他是经常到部里活动的。嘴上却应道:"啊,啊,有点事,有点事!" "那你去吧,你看我这,部长急着要。"高处长扬了扬文件。 杜光辉问:"王部长是不是还在原来欧阳部长的办公室?"高处长说:"是的,我正好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部长办公室,杜光辉看见王部长其实年龄也不大,皮肤白皙,颇有些书生的气质。接了高处长的文件,正要低头看。高处长说:"王部长,这是我们部里工会的专职副主席杜光辉同志。现在在桐山县挂职任副书记。" "王部长好。"杜光辉道。 高处长已经出去了,王部长看着杜光辉,慢慢道:"在桐山?啊,那可是个……一年了吧?" "一年了。" "底下工作都适应了吧?挂职关键是学习,同时又是为地方上服务。简又然同志在湖东挂职,反映就不错嘛!"王部长又用笔在文件上写了几个字,大概是签了名字。 "是啊,是学习!"杜光辉说,"前不久,欧阳部长专程到湖东视察了挂职干部工作。本来也准备到桐山的。可是临时有事……下一步,请王部长也到桐山视察视察。桐山虽然穷,但也有自己的特色呢。" "那当然。每个地方都要有自己的特色,这是县域经济发展的重要特征。作为宣传部的挂职干部,还要善于总结各个地方的特色,在宣传上多做文章。"王部长说着,问:"喝水吧?" "不,刚才在那边喝了。"杜光辉正要继续说,丁部长进来了。杜光辉喊了声"丁部长",丁部长道:"光辉啊,好,好!来给也平部长汇报工作?好啊,好!" 杜光辉攥了下手,显得有些无奈。丁部长和王部长正在说着什么事。杜光辉站了会儿,就道:"王部长,丁部长,我先到其他地方去一下。我先走了。" 出了王部长办公室,杜光辉没有再往前走,而是直接出了省委大门。路上,他给莫亚兰打了个电话,问:"在哪里,在医院呢,还是在家?"莫亚兰说:"都不在,在……" "在哪?你不能乱走的,身体要紧。"杜光辉急道。 莫亚兰说:"急什么?我在湖滨公园呢。阳光这么好,我想出来走走。" "那倒不错。我过去陪你。" "不必了。我一个人行,你回家陪孩子吧。"莫亚兰急忙拒绝了。 杜光辉没有再说,而是挂了电话,打的往湖滨公园。进了公园,沿着碎石小径一直往前,在湖边的长椅上,他看见了莫亚兰。 因为秋阳,莫亚兰的脸色显得苍白而宁静。杜光辉从边上看着,心里一疼。莫亚兰似乎发现了,转过头:"我就知道你要来的。还像大学时那样,倔!" 一个"倔"字,突然让杜光辉想流泪…… "好些了吗?"杜光辉问。 "好多了。"莫亚兰淡淡地一笑,"其实也无所谓好与不好。这病我是清楚的。治,是一种希望,最后还是一缕烟而已。光辉啊,最近我想了很多。一来是因为病,二来也是因为这一年来的经历,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啊?生下来,或许就是为了往死的那一刻走。这么想,唉!" "怎么能这么……"杜光辉也坐下来,"我理解你的心情。亚兰,不过日子还是得往前过。活在这个世界上,才能看到这个世界,才能感受到这个世界。活着,比什么都好。有一个阶段,我也是很悲观的。现在回过头来一想,每一个人可能都有自己的悲苦,都有自己的痛楚。只是不说罢了。" "我也只是说说,谢谢你,光辉!" 湖水平静,偶尔有一只小水鸟,擦着水面飞过。远处,有几只小游船,正漫无目的地漂着;再远处,是城市高高耸立的大楼,因为这一方水,所有的喧闹声都被隔在外面了。杜光辉看着莫亚兰,拉过她清瘦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时光,就像湖中的水一样,慢慢地浸润过了……这一刻,杜光辉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要陪着莫亚兰走过她最后的日子…… 回到桐山,县委召开了常委会。会前,林一达专门把杜光辉找过去,递过一支中华烟,笑着问:"孩子现在都康复了吧?" "谢谢一达书记,基本上好了。"杜光辉点了烟。 "光辉啊,有件事情,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林一达停了下,又道:"是这样的。最近在县里县外,都有不少猜测。那就是桐山县长下一步到底是谁,可能你也听到过吧?这事我很为难哪。市里也一直没有明确意见。昨天,市里黄书记打电话给我,说主要是征求我的意见。因此,我就想到你啊。光辉啊,有没有想法留下来?" "这……我还是没有这想法。县里工作复杂,我能力不足,何况家庭也不允许。现在我是挂职的,很多事情大家都担待着。要是任了职,情况就不同了。"杜光辉吸了口烟,"县长是一县之长,十分重要。这个,还是请一达书记定吧。" "你啊!"林一达回到桌子前坐下,"我也想到过你的情况。本身已经是正处了。当个县长,没什么意思。我这个书记,也不知还得当到什么时候,要留你,是耽误了你啊。不过,目前班子里还真……" "李长同志……" "黄书记已经明确了。李长同志下一步要调到市直去。有两种意见,一种是从市里下派县长,一种是在现在的班子里提拔。我算了下,除了你,就只有立志和岳池了。可这两个人,我看都……你看呢?" 杜光辉按灭了烟头,思考了会儿,才道:"都不错。不过从目前的用人机制上看,岳池同志应该更适合些。当然,我来的时间短,对他们的情况其实都不了解,只是就事论事而已。立志书记也是很不错的,有丰富的工作经验,能解决一个正处,也是很不错的。" "啊!"林一达摸了摸头发,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咽着咽着,又想说出来。杜光辉问:"一达书记,还有别的事?" "是还有。省纪委批了一个举报信,在我这儿,你看看。"说着,林一达就从抽屉里拿出封信。杜光辉先是一愣。举报信?难道是举报我的?难道…… 林一达说:"是举报岳池同志的,你看看。" 杜光辉这才接过信,草草地扫了几眼。大意是岳池收受一些矿主贿赂,作风不好,长期出没于绿杨山庄,等等。信是打印的,落款是"桐山县部分群众"。这样的信,一定不会只寄给了省纪委的。这些年反腐倡廉,最大的成效,就是群众的意识强了。因此,上访举报,也逐渐多了起来。不过,就这封信,杜光辉道:"我看也只是个……没有具体的情况,恐怕……" "但愿是这样哪!"林一达叹道。 常委会上,主要研究了下一步招商引资问题。县里专门成立了领导小组,林一达亲自任组长,李长和杜光辉两位副书记任副组长。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由各经济主管部门抽调人员组成。同时,会议决定学习湖东的招商方法,成立北京、广州、杭州三个招商办。在具体人员上,林一达说:"我就定一个。高玉。你看人家湖东的那个李主任!女同志搞招商,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我们不能不考虑到。至于其他人选,请李长同志和光辉同志定吧。" "高玉?这合适吗?她一直在抓窝儿山的茶叶开发。"杜光辉问道。 "哪有什么不合适?一个乡长都当了,这招商办搞不下来?何况现在的形势,干部也要成为多面手。不能再老是抓茶叶了。当然■,茶叶也还要抓,还有别的同志嘛!如果大家没别的意见,高玉同志就任招商办主任吧。" 林一达说完,岳池笑了下,对杜光辉说:"光辉书记是心疼高玉同志吧,不过,再怎么辛苦,在外面招商总比在里面好。这可是一达书记的关心啊!" "那也未必。我是担心高玉的性格,是不是适合招商。"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物,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让她干,她一定能干好,这就叫合适。不让她干,她没有机会,这就叫不合适。"岳池说完,李长也跟着笑了。 "会后,请李长同志和光辉同志找高玉谈一下。"林一达摸了摸额头,停下来,对组织部长彭松林道:"进入下一个议题吧。" 彭松林把面前的笔记本推了推,然后打开文件夹,翻了几页,才道:"根据市委主要领导的指示和目前的干部队伍情况,拟对部分县直单位和乡镇人事进行小范围调整。我们拿了个初步意见,请大家讨论。" 这意见,在之前的书记办公会上,已经过了一遍。杜光辉没有参加,他请假了。一般情况下,他尽量不介入人事问题,这是他的一个原则。有一些挂职干部,到了地方后,逐渐地陷入了地方的许多矛盾之中。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过问了人事。人事是最复杂的。说起来,一个县,最重要的是经济发展。但是在一般干部的心目中,最重要的还是人事调整。议论人事,评论人事,调侃人事,揣测人事,是很多干部茶余饭后的必修课。干部们拢到一块,最喜欢打听的也是人事。某某位子空了,应该是某某人来当。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某某人。某某人后面是县委某领导,甚至是市委某领导与他很熟。民间组织部因此形成。而且,奇怪的是民间组织部往往猜得很准。这里面,一个原因当然是用人导向问题,民间组织部的猜测,也是在充分揣摩领导意图的情况下进行的。另一种更深层的原因,还是来源于高层。高层领导透露的口风,或者某些干部自己有意识地造造声势。有好几次,就有人在杜光辉面前探听口风。杜光辉只是一笑:"我是挂职的,不问这事。" 一次说了,人家不信;二次再说,将信将疑;三次又说,没人再问了。 这次人员安排其实也就两个位子能引起常委们的兴趣。一个是人事局长,一个是矿产局长。人事局长吴昕,两个月前被查出得了癌症。目前正在医院治疗,他自己要求不再担任人事局长职务。原来的矿产局长凌穆,调到省矿产局了。这两个位子,在桐山都算是最好的位子之一。特别是矿产局长,有人形容是半个县长。桐山是矿产大县,经济总量的一半以上来源于矿产,矿产局下面管着大大小小的一百多座矿山。而且,矿产局下设的安全局,对于各个矿山来说,更是意义非凡。这样一个大局,也可以说是关系桐山经济命脉的大局,局长人选自然是至关重要。书记会上,林一达和李长,也就人选发生了争执。林一达推荐的是现任城关镇的书记程汉。而李长认为程汉为人过于冲动,不适合干矿产局长。他推荐了现在的宣传部副部长徐亚辉。徐亚辉在到宣传部之前,是底下一个镇的党委书记,现在在宣传部是常务副部长。 书记会因为杜光辉不参加,只有两个人,因此失去了表决的作用。林一达甚至有些懊悔,应该拉着杜光辉参加书记会的。那样就可以表决了。三个人,就不会成为平手。少数服从多数,这是我党的一贯原则。书记会一表决,李长再有什么想法,也不能再说了。他顶多只能是保留意见。 两个人的书记会,最终给常委会带来了两个提名,程汉和徐亚辉。 这两个人,杜光辉都算是熟悉。他刚到桐山,参加抗雪时,就在城关镇,就与一脸大胡子的程汉打过交道。后来又因为蓝天木业的事,在一块吃过几次饭。这个人虽然长着一脸大胡子,说话咋咋呼呼的,却极有分寸。而徐亚辉,因为同在县委大院上班,自然少不了有所接触。特别是矿难事故处理期间,徐亚辉负责外来媒体的协调。这个人遇事冷静,沉着,协调能力也强。但是,杜光辉不太看得惯的是他身上的那种官气。大概是在乡镇当一把手时间长了,说话也是官腔官调的。一开口总是"啊,这个……",不过,要往深的想,杜光辉对这两个人,还都不是十分了解的。 彭松林将程汉和徐亚辉两个人的情况都介绍了,林一达放下手中的茶杯,"哼哼"了两声,道:"矿产局是桐山最重要的县直单位之一,因此对矿产局局长人选,县委高度重视,慎之又慎。书记会上,我和李长同志也是反复掂量,最后决定向常委会提交两个同志的提名。这也是充分发扬党内民主,进一步增加干部任用透明度的一次尝试。应该说,这两个同志,各有所长,也都还存在一定的缺点。程汉同志在城关镇工作多年,城关镇一直是桐山经济总量最大的镇。特别是近几年,民营企业发展较快,招商引资也有了很大突破。而且这个同志,勇于开拓,有魄力。徐亚辉同志也在基层干过,又有县直工作的经验,作为矿产局长的人选,也是十分合适的。请常委们认真地思考,发表意见。特别是光辉同志,书记会你请假了,常委会上可得……" "这……我对桐山的干部情况并不熟悉。我还是先听听吧。"杜光辉撇开了。 "啊,是吧?"林一达似乎有些不太高兴。很显然,他刚才那一段对两个提名人选的评论,已经表明了他自己的态度。他希望杜光辉能沿着他的思路,支持他一下,肯定一下程汉。杜光辉是副书记,虽然是挂职的,真说出了话,还是有分量的。可是杜光辉偏偏说先听听,这不是…… 杜光辉没有做声。刚才他说话时,手机上有短信。他打开手机一看,是黄丽的:我明天回省城,想和你谈谈。你在吗? 明天?明天,杜光辉本来准备到窝儿山的。那里的千亩茶园都正处在管理期,他想上去看看。最近一个阶段穷忙活,已经有快两个月没上去了。高玉说秋天窝儿山上正是最美的时候,一是请杜书记去看看风景,二来也尝尝老百姓们专门为杜书记留着的野味。现在,县里已经决定高玉来招商办当主任了。下一步,窝儿山茶园的管理,也得提前安排。 杜光辉稍稍顿了下,就回复黄丽道:明天我在家。等你! 黄丽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回省城了呢?那她这一个多月,又在哪里呢? 岳池就坐在杜光辉的边上,这会儿,他掏出手机看了看,然后清了下嗓子:"我来谈谈我个人的意见。这两个同志都是很不错的同志。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工作作风,都是很出色的。但是,矿产局长只有一个,必须作出选择。我觉得……我觉得程汉同志更适合些。" 岳池这话一出,第一个感到惊讶的是李长。会前,李长曾给岳池打过招呼,让他在常委会上,"适度地支持"一下。岳池也笑呵呵地答应了,可是现在…… 李长拿眼剜了岳池一眼,可岳池正低着头。李长的目光也就只能对着他吹得光滑的头发了。 "其他同志也说说,说说!"林一达一边接着秘书倒过来的茶水,一边道。 "那我来说说吧。矿产局是大局,这个局长不同于一般的局长。刚才一达书记也反复地强调了这点。组织部提名的这两个人中,我对徐亚辉同志更熟悉些。这个同志作风严谨,工作扎实。特别是在重大问题上,有思想,有头脑。而且,他在乡镇待过,在宣传部也是常务副部长,各方面工作经验足。因此……"宣传部长杨成喝了口水,继续说:"因此,我同意徐亚辉同志。" 一比一。 林一达的目光又有些烦躁了。李长望着天花板,会议室里一下子静了。 林一达正要说话,手机振动着。他看了下,就出门了。岳池给杜光辉递过支烟,笑着问:"湖东那个李雪李主任,跟简……是不是有?" "有什么?"杜光辉想,岳池这人也太敏感了。 "有什么?你不清楚?"岳池道,"我可看得出来,那眼神,唉!哈哈,说说,说说而已。那个简,可是……" "岳县长哪,这可不是一般的事啊!"杜光辉说着,想起鲁迅先生的那句名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想着想着,他心里便有些想笑了。 林一达再进来,先是望了李长副书记一眼,然后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都没有了?那好。李长同志,你也说说吧?" 李长摇摇头,林一达说:"那好!对于矿产局局长人选,综合大家刚才的意见,特别是组织部的考察意见,我建议由徐亚辉同志担任。" "啊!"岳池似乎是听错了,不自觉地叹了声。 杜光辉也有些莫名。按刚才林一达走之前的会议进程,矿产局长应该是程汉,而不可能是徐亚辉。林一达刚刚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他自己倒是先改变了。是什么让他这么快就改变了呢?是那个电话吗? 手机依然放在桌子上,林一达眉头皱着,表情也很凝重。 李长说:"我同意。" "其他同志呢?"林一达问。 "没意见。" "好,通过。"林一达接着道,"矿产局长人选定了。人事局长的人选,我看就由程汉同志担任吧。同时按照组织要求,兼任组织部副部长。" "这……"彭松林扬了扬手里的稿纸,大概是想告诉林一达,原来是另有人选的,怎么就?但是,他看见林一达脸色绷着,心知林书记情绪不好,就将稿纸放下,喝自己的茶去了。 这回,几乎没有什么商量,程汉就成了人事局长,兼组织部副部长。 散会后,杜光辉专程到林一达书记办公室,他想好好地汇报下下一步招商引资的打算。林一达却没有什么兴趣。杜光辉只好草草收场了。正准备走,林一达喊住了他,问道:"光辉啊,上次蓝天木业的项目,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应该没太大问题吧?过会儿我打电话问问。" "那好。一定要争取到。省里明年春天可能要对蓝天木业治污情况进行复检。到时能不能继续下去,就看这个项目了。另外,光辉啊,林山矿出事后,一直在废弃着。最近有家外地矿业公司,想来投资开发。你看呢?" "这……这当然是好事。不过,想通过省里的审批,可能不太容易。" "就是啊。不过,一个年交五百万税收的大矿停了,影响很大!我很着急啊!这个,能不能请光辉同志到省里活动活动。主要是安监局那边。还有就是省政府。上次来调查的刘安副主任不还是你的同学吗?"林一达说,"这事很急。我看明天就请光辉书记跑一趟。我请财政局的黄局长,还有矿产局的同志跟你一道。" "这事恐怕很难!安监局那边,我也没什么熟人。至于刘安,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杜光辉心里确实有些打鼓,而且,他也不想揽这事儿。可是,林一达笑着道:"光辉同志只要出面,哪里没有熟人?总比我们这些山里人到省城强吧?刘安副主任那边,你先联系一下。不行的话,我明天晚上过去。" "这……好吧。我明天正好要回省城办点事。看情况,说不定还是得一达书记亲自出马的。" "你放心,我该去的时候一定去。我待会儿就让叶主任通知他们。"林一达说着,就打叶主任办公室电话。叶主任上来后,林一达交代说:"马上通知财政局黄局长和矿产局胡局长,让他们明天早晨七点,跟光辉书记到省里。另外,就是要告诉黄局长,准备一点……" 叶主任说:"我知道了,我这就下去让人通知。" 杜光辉回到自己办公室后,掩上门,站在窗前,看了看窗外。一只小松鼠,正在树丛下的空地上觅食。这县委大楼,依山而建。大楼后面,是低矮的灌木丛。据说解放前,这里是桐山县最大的地主宅院。解放后,经过改造,就成了县委所在地。这几十年来,也在不断维修,不断扩充。同时也不断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出没。杜光辉看见这只小松鼠已经不止一次了。有一次,他还看见两只,一前一后的,调皮可爱得像一对情侣。 "光辉书记在吗?" "在"杜光辉开了门,叶主任进来说电话已经通知了,明天早晨七点,在招待所接光辉书记。 杜光辉点了点头,叶主任迟疑了下,好像有话要说。杜光辉便笑道:"没事,就坐一会儿吧?" "那也好。杜书记啊,今天的常委会……哈哈,怎么就?就像唱戏似的,一会儿就变脸了。" "是吗?变脸?" "是啊,一达书记一开始明显倾向于程汉的嘛,怎么接了个电话,就……" "啊,是这事。我也纳闷。到底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矿产局是大局,是得慎重哪!" "就是。我总觉得徐亚辉这人……怎么说呢?在乡镇时,据说他是个"村村都有丈母娘"的书记。这人搞矿产,我……" 杜光辉也皱了下眉,"村村都有丈母娘"这句话,他是到桐山后才知道的。第一次听说,就是年初的抗雪之中。在城关镇,还是大胡子程汉说到这事。说他们镇以前有个副书记,作风十分不好。人风流,到处招惹,结果得了个"村村都有丈母娘"的评论。这次,叶主任说到,他是第二次听到。平时,他也跟徐亚辉接触过,看样子不太像。或许是了解不深吧?何况真正是那样的人,也不会在额头上刺上字的。 "叶主任哪,一达书记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据说也只能是据说,社会进步了,这事也……不算个什么大事了。关键是下一步他到矿产局之后,到底怎么办?目前,桐山的矿产无序得很,不整顿,后患无穷啊!"杜光辉说着,点了支烟。这烟还是李长副书记让人拿过来的,白纸包的。一共三条。依杜光辉现在的烟瘾,足够抽一段时间的了。 "我们倒无所谓。可惜今天岳池岳县长,本来想……他哪想到,一达同志马上就变了啊!"叶主任笑起来有点夸张,两只眼睛向上翻起,好像要冲上天去一般。他低下眼,问杜光辉:"高玉同志真的到招商办?" "一达同志定了,应该是吧。"杜光辉用手松了松烟,"这事由李长书记跟她谈,不知她自己愿不愿意?" "我看她不一定愿意。湖东的那个李主任,跟高玉比起来,泼辣都差不多,可是……我觉得高玉想做到她那样放得开,不太可能。我跟高玉在党校一起学习过。班上有人开玩笑,稍微荤一点,她都要翻脸。别看她大大咧咧的,心却坚实得很。"叶主任说完,看了下表,说:"杜书记忙,光顾着说话了。底下还有人在等我呢。" 叶主任走后,杜光辉仔细考虑了一下刚才他讲的话,觉得他分析得有道理。高玉的性格,看起来外向,事实上内敛。特别是听了她的故事后,他知道这个三十岁的女人的心,布满了伤痕。你不能揭,揭了会流血。她外在的活跃,其实正是内在封闭的一种补充。让她当招商办主任,天天迎来送往,喝酒唱歌,她绝对适应不了。可是现在,常委会已经定了。没有十足的理由,是不能轻易改变的。而且,不喜欢迎来送往、喝酒唱歌,也不能成为拿得到桌面上的理由的。 杜光辉摇了摇头,秘书小王进来,将一沓文件放在桌子上,同时告诉他:"晚上市教育检查组在桐山,请杜书记出面陪一下。主要接待,由刘厅副县长负责。" 下午要下班时,高玉过来了。 李长副书记已经找她谈过话,杜光辉问她自己怎么想的,高玉把头发掠掠,说:"我已经同意了。" "同意了?"杜光辉道,"真同意了?我还以为你一定不会同意呢。" "本来我是不会同意的。这个岗位不适合我。可是李长副书记说,这是组织上的决定,而且是临时性质的。同时,李长副书记还强调,招商的事虽然他和你共同分管,但将来主要的工作,还是由你来承担。这样想,我就……" 杜光辉听了,没有做声。他心想,这李长副书记做工作还真有一套。他先把高玉可能要拒绝他的理由,全部梳理了,然后再找出否定的理由。等到跟高玉谈话时,他谈的都是否定的这一面,高玉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那窝儿山呢?" "暂时放下了。好在已经成了规模,他们也知道怎么搞了。老百姓一旦发动起来,什么事都能办得好。"高玉见杜光辉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又问道:"是不是家里有事?" 对于杜光辉的家庭,高玉也是清楚一些的。还是那天晚上在金色时光,杜光辉听了高玉的故事后,断断续续地说了些自己的事。当然也说到黄丽。高玉说:"黄丽也不容易。为了孩子,女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没事。没事。"杜光辉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刘县长,问:"杜书记什么时候过去?"杜光辉说:"我马上就到。十分钟!" 高玉马上告辞出门,临走时,回头对杜光辉道:"少喝点酒,伤身体的。" 第六章 6 送李雪出门后,简又然回到房间里。房间里还弥漫着李雪的气息,甚至还回荡着李雪刚才的呻吟声…… 一切立即空荡了。 简又然坐在沙发上,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秘书小郑打过来电话,提醒简书记,晚上还有一个饭局。小郑应该知道简又然正在湖海山庄的。这年轻人机灵,从来不会直接地闯到房间里来。每次有事,都是电话联系。一个秘书,不知道用合适的方式与领导沟通,这个秘书,至少有一半是不称职的。 "唉!"简又然叹了口气。 现在,他的大脑里,不说是一片空白。但至少没有什么感觉。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李雪为什么要找他?而且,自己怎么就那么快地答应了。一对曾经融合在一块的躯体,仿佛秋天时田野里干燥的稻草,一遇上,没有任何前奏,甚至没有任何语言,就立即点燃了。那种燃烧是致命的,是沸腾的,是忘却了一切,只专注于欢愉与兴奋的燃烧。在燃烧之中,简又然觉得一瞬间升腾起了一种伟大的征服感。以前,他是没有多少这种感觉的。以前更多的是一种无上的爱怜与亲切。而现在,征服感代替了一切。他就像一个古希腊的勇士,在已经属于别人的领地上,一往无前地开垦着。 此刻,简又然如同从巅峰一下子跌入了深谷,内心世界里,突然涌出一缕悔意。李雪现在是别人的妻子,而且是他简又然的大学同学、最好的朋友吴纵的妻子。朋友妻,不可欺,可是,他简又然居然就…… 人很多时候,其实与动物只是一线之隔。往前一步,是人;往后一步,便回到了本能。简又然朝镜子里看看自己,脸倏地发红。自从上次李雪在短信里承认了她与吴纵的关系后,简又然便很少与李雪联系了。即使联系,也仅仅是为了工作。这一阶段,他也没有再到北京。李雪与吴纵的婚礼,他也推脱没有参加。可是,在刚才李雪跨入房间的那一刻,简又然却把这些都忘了。李雪头发上的气息,还是从前的气息;李雪的小酒窝,还是从前那样盛着蜜。他仅仅只是待了一分钟,便彻底地陷入了。 看看表,已经五点半了。简又然起身,给李雪发了条短信: 原谅我!我希望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 李雪很快回了:嗯! 一个短短的"嗯"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简又然看了半天,也想不明白。是同意了简又然的想法?还是她也同简又然一样,正沉浸在悔意之中?或者,她仅仅是应和了简又然的短信,用一个"嗯"字,让简又然知道她心情的复杂,甚至是无奈? 一切都有可能。女人心,浩渺无边。男人要么溺死在其中,要么永远站在岸上…… 晚上的饭局之后,简又然突然想回省城。好在路近,一个小时后,他便出现在自己的家中了。小苗正在和孩子说笑着,简又然一进来,吓了她们一跳。小苗说:"怎么也不打招呼?有事?"语气里却有一种兴奋。 简又然道:"明天要到省直单位办点事。晚上就先赶回来了。" 欣欣说:"爸爸现在也成了一个顾家的好男人了。" "你这个丫头!"简又然上前刮了下欣欣的小鼻子,欣欣调皮道:"你们谈吧,我去工作了。" 小苗给简又然泡了杯茶。简又然说:"前几天杜光辉带队到湖东考察,我问到凡凡,杜光辉说孩子基本上好了,正在休养。"小苗就问:"听说黄丽走了,回来没?" "大概没有。"简又然道,"光辉跟我说,他家请了个保姆,就是桐山的。专门在家服侍凡凡。黄丽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怎么会?一个女人,舍得丢下孩子?"小苗叹息了声,然后道:"哪像你们男人,不管老婆孩子,在外花天酒地。" "哎呀,又来了。"简又然被戳到了痛处,赶紧撇开话题,问:"小苗,欣欣最近成绩怎么样?学习态度还算好吧?" 小苗说:"还行。" 简又然喝了点茶,就给老吴打电话,问他晚上有没有空,如果有,想请他出来喝茶。 老吴说:"你简书记请喝茶,我就是没时间也得创造时间。在哪?" 简又然说:"就在红房子吧。" 老吴说:"好,我就到。" 红房子离简又然家不远,也就三四百米。小苗给简又然加了件外套,说晚上冷。特别是待会儿出了茶楼门,更冷。简又然走了大概十来分钟,就到了红房子。他要了个小包,点了两杯龙井,然后坐下来,听着茶楼里放的音乐,是《献给爱丽丝》,轻盈,明快,深情。他听着听着,就想起赵妮了。以前每次在赵妮的家里,他们总是一边拥着,一边听轻音乐。听得最多的就是这支歌。有一个阶段,他干脆就叫赵妮爱丽丝。赵妮娇嗔地笑着,说:"我不是爱丽丝,我是你的心!" 正想着,老吴来了。老吴叫吴宗义。简又然的大学同学,也是省城几个最好的朋友之一。现在在省纪委的监察一室当副主任,马上就是主任了。 简又然上前同老吴握了下手,请他坐下。问:"晚上也在外面吧?闻着还有酒气。" "这年头,有个一官半职的人,哪个不在外?天天在家混饭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在外面混不到饭吃,无人缘;二是心里有鬼,故意回家表现。"老吴边坐下边道。 "你就是……"简又然笑着说,"不过也是。现在有多少人在家吃饭。我听说有的夫妻都是领导的家庭,一年也难得自己做上一两次饭。一家人的团圆饭,就是在饭店里。正常嘛,过渡时期的特色啊!" 老吴也笑,问简又然:"县里最近忙吧?我知道县里杂得很,什么事都能摊上。尤其你们湖东……" "我就是想详细地了解一下这事。"简又然说,"虽然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心里有数,总是好的。" "这事也没多少详细的了,就是要查。另外,"老吴喝了口茶,似乎是呛了一下,使劲地咳了几声,才道:"另外,省里已经同你们市里通过气了,马上省纪委监察二室的开劲同志,就要到湖东任县委常委、纪委书记了。" "这……不可能吧?一个正处级干部,下去任纪委书记,不可能吧?"开劲,简又然是认识的,这个人是纪委出了名的"铁面"。省委宣传部王化成副部长的案子,就是他办的。听说王部长的亲属到他家里找他。人没能进门不说,第二天,他就将这事向上汇报了。 "怎么不可能?已经定了。下周就过去。" "那……是不是有什么……" "特殊使命?哈哈,看你怎么想了。不说了,不能说了!唉,又然哪,上次你带过来的那个什么李……呢?" 简又然清楚老吴指的是李雪。有一次他带着李雪一道请老吴喝过茶。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带着李雪在省城公开露面。就那一次,李雪差点让简又然出了事。喝茶的时候,李雪偏请简又然唱《心雨》。唱着唱着,她竟当着老吴还有其他人的面,亲了简又然一口。这一下子,让简又然差一点钻进了地里,幸亏老吴当时就开了句玩笑:"看来,又然还是跟大学时一样得女人缘哪。你这小白脸,不知被多少女人向往着啊!" "她在北京。"简又然撒了个谎。 老吴嘿嘿一笑:"难怪你能这么悠闲地待在家里?这是最后的战备基地嘛。哈哈!哈!哈哈。" 简又然没有做声,只是喝了口茶,又给两个人的杯子里续了点水。老吴见简又然眉头紧着,就道:"又然,是不是?湖东的事,应该与你无关吧?你去得迟……" "无关是无关,可是,我也有些担心哪!"简又然端着杯子,"我怕事情真的搞到后来,牵出的东西越来越多。身在湖东,就难免……下去都一年了,本来我准备开年后,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上面了。做些工作,为回来安排作准备。" "这想法是对的。"老吴道,"湖东那边的事,就像一个筒子,一旦揭开了。不知道还会揭出些什么来。我看了一下罗望宝的信,如果都是事实,湖东的很多干部,可能都要……那封信里,点到名的湖东的干部,就有四十多个。有些是向罗望宝行贿的,有些是跟罗一道受贿的,还有些是罗望宝向之行贿的。省里原来也想就此了结的,可是到了中纪委,这事不办是不可能了。" 简又然沉默着。突然电话响起来。简又然并没急着接,而是看了看。然后才接了:"明学书记,啊,好!" 李明学问:"又然哪,在家吧?有件事情哪,想先告诉你一下。市里给湖东安排一位纪委书记,听说是省纪委的,姓开,这人你认识吧?" "姓开?"简又然向着老吴点点头,"有点熟。" "那好,那好!我也不打扰你了。到湖东再说吧。"李明学挂了电话。 老吴向前倾了倾身子:"是李明学?市里通过气了?不过,又然,这事你可以放心,名单里没有你。好像也没有你们的那个汪,汪县长。我看的时候,就是注意了这一点的。" "我当然没有。"简又然却惊讶于汪向民也不在,叹了口气说,"要是知道湖东这么复杂,当初我还不如到桐山。穷有穷的好处,富有富的不好啊!" "当然。"老吴接着问起在北京的几个同学。简又然说:"闵开文现在在水利部当副部长了,可能十二月底要到江南省来一趟。到时,我想把在江南的同学们都召集了。大家好好地聚一聚。" "那最好。都二十年了,有些同学见了恐怕也认不出来了。岁月风尘,时光无情哪!"老吴叹着,简又然也有些伤感:"我们那一班,有两三个同学已经去世了。想当年入学时,个个风华正茂。可如今……老矣!老矣!" 人人都有感慨。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感慨是不同的。简又然喝着茶,想起早年读过的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 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虽然外面没有雨,但此时的心境颇有些相同。一抬头,他看见老吴的头发,在灯光下明显地看出有些许花白了。看着老吴,他想自己也应该是。头发虽然■油了,可是真的能掩得去苍老吗? 又坐了一会儿,茶也尽了。老吴说:"两个大男人,干坐着也无聊。走吧。" 简又然道:"走吧。不过,我忘了,老吴啊,就湖东的事,要是想……" "你是说活动活动?没必要吧,又不是你的事。掺和多了不好!"老吴起身要往外走了。简又然轻声道:"也不是。只是问问。李明学要是知道,一定会……" "到时再说吧。"老吴笑着说,"又然啊,那个李明学,看来真的把你给拉拢过去了。不简单哪!" 两个人笑着就往外走,简又然过去刷了卡。老吴也没拉扯。付完账,简又然将卡塞给老吴,说:"这卡上还有点,你拿着用吧。" 老吴接了:"那我可先走了。" 简又然同老吴握了手,正下台阶,准备往家走。一个女人喊住了他:"哟,这不是简书记吗?" "你?"简又然看着赵妮,把下面要问的话咽了。 "我怎么了?简大书记,不习惯吧?你怎么也一个人?"赵妮说着,向四周瞟了瞟。 简又然这才回过神来:"我是请别人喝茶。人刚走。我也正准备回家。" "顾家了?好男人,好男人!不"熊"了!"赵妮提到"熊",是以前简又然和她之间专用的称呼。那时,私下里,赵妮总是称简又然"熊",简又然则称她"甜点心"。这都快两个多月了,这两个名字,也好像逐渐被心灵的尘土给慢慢地掩埋了。 赵妮一提起,简又然的心还是痉挛了一下。接着,一股少有的温热,从他的心间升起,直往面门上氤氲。好在夜色里,虽然有灯光,也不甚明亮。赵妮只是笑着,说:"不难为你了,我也上去了。" "这么晚了,还上去?"简又然嘴一张,话就滑出了口。 "一个被遗弃的女人,是没有黑夜的。"赵妮哼着,进去了。简又然一个人站在台阶上,秋风吹着,竟有彻骨的冷。他默默地往下走,等走到岔路口时,一回头,赵妮却正站在台阶上,在门口五彩的灯光里,像一朵凄婉而幽怨的花…… 回到家,小苗还正坐在床上看书。简又然问:"怎么还不睡?" "等你呗。"小苗的声音里有些娇嗔。 老夫老妻了,简又然自然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意思。怎么说也得好好地应付一下,正如刚才老吴说的,越是心里有事,越是得好好在家表现。他洗了脚上床,小苗偎了过来。简又然伸出手搂着她,心里却没有多少的感觉。他闭上眼睛,脑子里猛然闪出赵妮的样子来。从前与赵妮在一起的镜头,不断地回放起来。他在手上使了把劲,仿佛要把怀里的人,一下子嵌进骨头里去…… 早晨醒来,小苗少有的高兴。早点已经做好了,简又然吃完后,说自己上午要到部里去一趟。回头,还有点其他的事,中午也许就不回家吃了。 出了门,简又然并没有到部里,而是要了辆的士,直接到郊外的梅花苑。这是一家四星级的酒店,临湖,风景极美。每到冬天,这里上千株的梅花,开得冷艳俏美,整个梅花苑,都被梅花的香气沁透了。人在梅花中行走,也仿佛成了一瓣梅花,成了古诗中的一痕意境了。 简又然进了门,保安是认得他的。省委宣传部每年都要在这里召开好几次会议。欧阳部长特别喜欢这里的静雅。当然,今天,简又然不是来谈什么会议的。他一个人沿着梅花苑,仔细地走了一遍。依稀间,仿佛还能看到赵妮的影子。他到这里来,是要最后一次回味一下和赵妮在一起的日子。走着走着,简又然禁不住想流泪了。对于赵妮,他是用过心的。可是现在…… 到了梅花苑的后山,梅花还在打苞,显然还不到梅开的季节。简又然站在梅树下,想起赵妮曾经用梅花煮茶的事来。赵妮虽然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里,心思却无边得很。梅花开时,在梅花苑,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手帕,摘了十几朵花瓣,然后回屋焙干,泡上绿茶,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清香。简又然喝着,同赵妮谈起《红楼梦》中的妙玉。妙玉以雪水煮茶,赵妮以梅花煮茶。异曲同工,却又都机杼独运。 从梅花苑出来后,简又然打电话给庞梅:"庞总在不在省城?"庞梅说:"在,正在公司呢。"简又然说:"那好,我马上过去。"庞梅说:"太好了,我也正想找你。东部物流港的土地,是不是批下来了?" "这个……等我到了再说吧。" 省能源总公司坐落在繁华的市区中心,简又然下了电梯,到了十八楼总经理办公室。庞梅正在等他。一见他进来,就招呼人上茶,然后道:"中午就在这边了。简书记,我刚才已经请了另外两位客人,都很熟悉。大家中午小坐一下。" "庞总,这……恭敬不如从命吧。就依你的安排。另外两位?是……" "啊,见了就知道了。我们那儿的,明学书记不是说搞得差不多了嘛。"庞梅今天穿一套深色的职业装,显得很精神。但是,她脸上一笑,还是露出一道道皱纹。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四十岁之后,越发地有韵味;而女人,一过了四十岁,再怎么打扮,再怎么保养,内在的苍老却都掩饰不住了。 "是差不多了。目前最大的难处是当地的农民。还有那些老干部,上一次他们就到省里上访了。这一次要是再……就不太好办了。我和明学书记都很担心这个。" "农民嘛,好办,我们可以多给些补偿。关键是老干部,那些人脑子一根筋,是很难转弯的。这个工作,县里没办法解决。"庞梅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简又然:"这是黄河集团以物流项目做的一个报告。这个项目涉及用地两千多亩,当地政府都给拿下了。一样是农田,人家怎么能行?简书记,你看看。我觉得湖东也可以参考参考。" 简又然翻着文件,看了几页。特别是看到用地这一块,也没详细的方案,就问庞梅:"黄河到底怎么处理的?" "其实很简单。他们发动要征地的农民,以土地入股,参与物流建设。这样,农民觉得他们也是物流市场的一分子了,既拿到了一期补偿,又得到了永久性股份,何乐而不为?至于将来物流市场建成后,单纯靠物流来支撑,肯定是有一定难度。因此,黄河集团成片开发了大量的房产,作为物流项目的配套设施。一方面对被征地农民优先出售,另一方面主要是对社会出售。说白了,物流项目是长远的,而暂时性的收益,则必须依靠房地产开发。这也就是上次我跟明学书记提出还要五百亩地的原因。"庞梅说着,问简又然:"这样的创意,一是尊重了农民的意见;二也是规避了当前用地过程中的一些敏感性问题。你觉得?" "创意是很好的。可是操作起来还是不太容易,也不太方便。农民现在对国家的政策,了解的渠道多了,心里都有了一盘棋。对农田保护,是国家的大政策。可是,各地的情况也有不同。比如湖东,我有时到底下看看,有三成的农田是抛荒状态。按理说,田抛荒了,政府征过来,进行统一开发,不也是好事?可是真要征了,他们的意见就来了。目的其实也不是保那几亩地,而是想获得更理想的补偿。农民知道政策,他们有护身符。政策成了他们的砝码。"简又然停了停,喝了口茶,继续道:"政策成了他们与政府讨价还价的砝码了!" "简书记认识高深哪,我还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论。"庞梅道,"难怪欧阳书记对你那么赏识。啊,也平部长接触过了吧?" "去见过。"简又然答道。 庞梅意味深长地笑笑,简又然说:"本来明学书记也准备过来,可是县里正忙。下半年嘛,财政吃紧。又赶上金融危机,湖东受到的影响不小啊!加上……唉!不说了吧。" "有什么还不能说?简书记这可见外了。" "庞总知道,湖东上半年出了政协主席罗望宝自杀的案子。本来是结了的。可最近又被提起来了。省纪委马上要到湖东调查。烦人哪!" "啊,这个案子我也听说了。不太好办。" "就是嘛!物流用地,也是考虑到湖东最近的形势,所以才缓下来的。这个时候,连明学书记心里也有些忐忑啊!"简又然道。 "我也知道你们的为难,所以在一期工程中,我房产这一块根本没动。"庞梅说着,秘书进来告诉她:"黄河集团的客人到了,是马上就到大富豪去,还是先在会客室等一下?"庞梅说:"就到大富豪吧,反正时间也差不多了。" 简又然在路上给李明学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正和庞梅庞总一道,商量下物流港的用地问题。庞总提了很好的建议。李明学说:"这问题头痛。你跟她谈吧,我正在市里。" 简又然听得出来李明学语气里有些无奈,就没有再往下讲了。收了线,对庞梅道:"明学书记正在市里开会,他让我向庞总问好!" "啊,谢谢他。" 车子到了大富豪,进了餐厅。刚坐下,黄河集团的客人就到了。庞梅介绍说:"这是湖东县委副书记简又然简书记,也是省委宣传部的办公室主任,马上就是副部长了。"她拉过一位有点谢顶的男人:"这位是黄河集团副总鲁鹏先生。他也是江南人啊,老乡!以前在国家发改委工作。投资问题专家。" "幸会,幸会!"简又然上前同鲁总握了手,大家坐下来。简又然就详细地问到黄河集团房产开发的有关情况。鲁总也不避讳,一一地说了。不过,他强调了一点:一定要作为配套设施出现,农民入股必须要有一个最高的限制。 "最高限制?"简又然问。 "其实就是门槛。在给予土地补偿后,再允许他们入股,这本身就让他们看到是有利可图了。股份要细,因此每股承受的利益面就小。将来房产运作以后,可以一次性地充抵购房经费。"鲁鹏说着,向前倾了下身子,头顶从地方支援中央的几根头发,却又退回到地方了。他用手掠了下,慢慢地拿到头顶上,再轻轻地放好。做这一切时,他动作娴熟,收放自如。 简又然看着,心里涌出点笑意。但他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黄河集团的方法,显然也是在反复运作的过程中摸索出来的。它最大的成功点就是解决了被征地农民的问题。而现在最让基层政府棘手的问题,恰恰就是这个。 庞梅正在打电话,听得出来,接电话的不是一般的人。她的声音压得很小,语气也很恭敬。简又然虽然在同鲁总说着话,却留了个耳朵听着。他只听见庞梅说:"那好,那好。我在这儿恭候。" 庞梅在省城也算是个了不得的女人了。能让她这么恭敬,又是谁呢? 鲁总看着庞梅,眯着眼,道:"庞总可是更有风度了。而且,也更加美丽了。" "哈哈,鲁总不是笑我徐娘半老吧?还说什么美丽,早就被岁月剥蚀了。"庞梅问简又然:"简书记,你说是吧?" "我觉得鲁总的话有理。庞总是越来越……我记得一句话,叫工作着的人是美丽的。庞总为省能总公司这一块……当然会美丽啊!"简又然也卖了个嘴关子,说得庞梅又笑起来。女人不管当到什么位置的高官,对美丽的追求和对男人的奉承,从来都是一样的。那会使她心花怒放,使她回到女性特有的妩媚与可爱。 这一刻,庞梅脸红红的,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 秘书进来问庞总中午怎么安排的,庞梅道:"这边就我们三个,另加一个就可以了。其余人就放在另外的厅里吧。记着,这边的菜要精,有特色,清淡些。"然后她问鲁总:"我前几天的建议,你们研究了吧?" "研究了。我们同意合作。但是,黄河集团在湖东情况不熟,因此,还得你们这边大力协助。"鲁总道。 庞梅站起来,说:"那当然。我们合作嘛。一切都以省能总公司的名义,具体开发由你们承担。资金上我们各一半。" "庞总是指物流港项目?"简又然问。 "不是,是配套房产开发。"庞梅道。 刘中田打来电话,简又然看了下,拿着手机出了餐厅,在走廊上,接了:"中田书记,我在省城。你……" "啊,是这样。我刚才听说市里派了位纪委书记到湖东。听说是带着任务来的。有这回事吧?"刘中田问。 "好像是。我也是才听说。"简又然笑道,"管他任务不任务,还不都是工作?" "这……"刘中田迟疑了下,说,"我听说这事跟向民同志有些关系。" "向民同志?" "我也是听说。听说罗望宝出事后,向民同志鼓励他的亲属,把信交到中纪委去了。当然,这做法也无可厚非。可是……"刘中田沉默了会儿,继续说:"可是,这对湖东整个的影响大啊。我刚才就了解到有些同志很有些担心了。" "唉……"简又然道,"中田书记,这事回湖东再说吧。我现在说话不太……" 刘中田清楚,像这样的话,点到为止。电话挂了后,简又然站在走廊上,心想:汪向民怎么会?难道他真的……汪向民在湖东也干了七八年了,从副书记干到县长。他同罗望宝事实上曾是竞争对手,都是副书记,结果汪向民上了,罗望宝还在副书记的位子上,最后到政协了。依这种关系,按理他不太可能来给罗望宝的亲属出谋划策。何况,身在湖东官场七八年,自身是不是那么干净,也值得怀疑。真的要是全面地调查开来,汪向民也不一定就能保得住。不过想想,老吴也说罗望宝的名单并没有汪向民。那么,汪向民可能真的……不然怎么会? 回到餐厅,刚坐下,庞梅就接了个电话下去了。简又然知道是她请的那位尊敬的客人到了。五分钟后,庞梅一路说着,进来了。简又然一看,跟在庞梅身后的,不是别人,而是江南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王也平。 难怪!简又然马上走上前,喊道:"王部长!" 王也平同简又然握了手,说:"你也在?庞总就说有宣传部的人,原来是……" "是啊,我是特地过来,跟庞总商量湖东项目的。"简又然拉开椅子,王也平坐下来,道:"不错嘛。我早听说又然同志在湖东干得不错。谈项目,对啊!庞总这儿有的是项目,抓住她,不会错。哈哈!" 庞梅马上笑着说:"也平部长这是上我的杠子了。公司现在吃紧得很。我们也得靠像湖东这样的经济强县支持了啊!" "互相支持嘛!"王也平道。 庞梅问王也平:"也平部长,可以……" "啊,稍等一下吧,我还有个人。"王也平说着,打开手机,拨了个电话,问:"还没到吗?大富豪嘛!" 听这口气,王部长带来的这个人,同他也是很熟的,而且,关系肯定非比寻常。庞梅让服务员加了套餐具,回头对简又然说:"也平部长在西江时,我们省能总公司在那搞过一个大项目。投资一个多亿。" "能源城吧?"简又然问。 庞梅点点头。西江能源城简又然去考察过,其实也是一个以物流为主,房产开发为辅的项目。不过,项目的规模远远大于现在正在开发的东部物流港。据说,现在这个工程的三期项目还正在实施。 王部长转过头来问简又然:"湖东最近受金融危机影响大吧?" "确实很大。我们县委已经做了专题研究,想通过项目带动,尽量弥补因为危机带来的缺失。特别是财政的缺失很大,下半年的缺口也不小。"简又然汇报道。 "通过项目带动是条路。不能看着危机,被动应战。主动应战,变危机为机遇,或许是这次危机给我们积极的一种启示。"王部长扫了眼庞梅:"又然哪,庞总本身就是个大项目。我在西江时,跟她合作得很好。那个能源城,现在不还在不断地扩大规模嘛。啊,庞总,是吧?" "是啊,也都是王书记,不,也平部长的关心支持啊!"庞梅笑着附和道。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服务员说了声"请",后面走出了大家都在等待的客人。只听王也平部长道:"这是小赵,我们部里办公室赵主任。" 简又然抬起头,目光正好与赵妮的目光相遇。 一种莫名的疼痛,立即传遍了他的全身…… 第七章 7 杜光辉在回省城的路上,就给黄丽发了短信,问她什么时候到家。黄丽说可能要到下午,到家后,她会和他联系的。杜光辉看着短信,觉得夫妻两个人之间,搞得就像地下党接头似的,心里不免有点难受。他让小徐放了张民歌的碟子,然后闭上了眼。 平时,杜光辉是很喜欢听这民歌的。四十多岁的这一代人,虽然不能叫红色一代,但是,正好赶上了红色时代的最后岁月。红色时代的强大尾巴,在他们的心上,也烙上了印痕。其实,这一代人是最痛苦与最失去个性的一代。既承载了上一代的红色经典,又开启了下一代的愤青不羁。如果说他们是上一代人的复制,他们又有自己"朦胧诗"般的觉醒;如果说他们是下一代人的楷模,他们又远远没有下一代人的轻松与骄傲。他们是中间代,是背负过去和开垦未来的中间代! 歌声一浪一浪的,杜光辉听着,心却想到别处去了。 黄丽突然说要回来,而且说明了是要和杜光辉商量事情。听她的意思,这次她还是不准备就此住在家里的。难道她是回来准备跟杜光辉离婚?上次走的时候,她说得很明白:她不会再回来了。适当的时候,她会回来办手续的。难道这次…… 黄丽走了以后,有时候杜光辉回到家,看着凡凡,心里竟然十分的空落。当初,黄丽嫁给杜光辉时,杜光辉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小科员。黄丽说她看中了杜光辉为人的实在,跟家里吵死吵活,甚至以断绝关系来要挟,终于和杜光辉结了婚。结婚后的头几年,特别是儿子凡凡的出生,让这个小家庭充满了欢乐与笑声。可是到了凡凡上初中时,黄丽原来所在的单位破产了。她跟着朱少山后面跑起了业务,从此,她开始变了。杜光辉是一个对家庭要求很低的人。有人说,从小生长在大平原的人,心胸是比较宽广的。杜光辉心胸虽然不能像大平原那样的宽广,可是,对于黄丽为了业务四处奔波,他即使有时有点抱怨,但整体上还是能容忍的。何况随着孩子上学的费用越来越高,靠杜光辉老老实实的一份工资,也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了。可是后来…… 凡凡有时候问杜光辉:"爸爸,妈妈还会回来吗?" 凡凡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人了,现在的孩子,懂事早,十八岁,什么都知道了,只是不说而已。杜光辉看着孩子的脸,他想如实地告诉孩子,可是他无法说出口来。而且,他自己内心里也还持着一份希望。他拍拍孩子,说:"妈妈在外面累了,自然会回来。这里是她的家,你是她的儿子,她不回来,能到哪儿去?"可是在心里,他自己也一次一次地否定了自己。黄丽从医院离开时留下的条子,说明她也是经过长时间考虑的。黄丽是一个性格倔犟的人,她既然定了的事,想改变怕不容易了。 昨天晚上,杜光辉先是没有喝酒,他记着高玉说的话:"少喝酒。"可是不知怎的,到了后来,他竟然来了酒兴,一气喝了好几个小杯。等小徐送他回招待所时,头已经昏得不行了。半夜里,因为头疼,他醒了过来。手机上却有高玉的一条短信:好好休息。越是心里有事,越不能喝酒。杜书记,请保重! 这个高玉……杜光辉看了看时间,半夜一点多了。酒醒了,人就格外清醒。房间里竟有了丝丝凉意。他起来开了空调,然后坐在床上,看着苍白的灯光,什么也不想。只是坐着,坐着,一直到了天亮。 这会儿,杜光辉的头还在隐隐作痛。车子已经快到省城了。财政局的黄局长从后面车上打电话来问杜光辉,先到哪儿?杜光辉说先到省政府办公厅吧。 昨天下午,杜光辉给刘安副主任打电话,说他今天要专程过来给他汇报工作。刘安说:"老同学了,还说这话?另外,你给我汇报什么工作啊?矿难的事结束了,还有啥?" 杜光辉说:"主要是看看老同学嘛。" 刘安笑笑,说:"我明天在办公室,你过来吧。" 车子到了省政府,杜光辉的车因为办了省政府大门的出入证,直接进去了,黄局长的车,只好下来办了手续。到了刘安副主任办公室,杜光辉介绍说:"这是我的发小,刘安刘主任。" 刘安见杜光辉这么一介绍,脸上不经意地掠过一丝不快。嘴上却道:"是啊,是啊!老同学嘛!光辉啊,这两位是……" "财政局黄局长,矿产局胡局长。"杜光辉坐下后,刘安问道:"昨天说有事汇报,那就说吧。咱们也不要客套了。啊!" "老同学嘛,就这点好。是这事,我们那林山矿,刘主任清楚,出事后一直停着。这一个阶段,县里组织力量进行了整治。这么个大矿,不能老是停着啊,是吧?因此,县里想重新……"杜光辉顿了下,道:"想重新将林山矿搞起来,这次是请外地的一家矿产公司经营。县里负责安全监管。" "啊!"刘安皱了皱眉,杜光辉来之前,他就知道肯定有事。没事,谁往省政府跑?但是,他还真的没想到是关于林山矿的事。矿山安全是个敏感问题。林山矿出事后,省政府的处理是停止矿山生产,待整顿合格后,由省安监局验收通过,才能重新生产。现在距离矿难才几个月时间,这么快就要求恢复生产,是不是有点?他问杜光辉:"安监局那边是不是去验收了?" "这个还没有。"杜光辉答道,"我来找刘主任,就是为这个啊!安监局那边我不认识什么人,能不能请刘主任给他们说说?我们随后再去汇报。" 刘安显得有些为难。黄局长上前道:"刘主任和我们杜书记是老同学了,对桐山的情况也熟悉。这事还请……"说着,就随手从包里拿出一张卡,放在桌子上文件的下面。刘安推道:"这是?这……哎呀,光辉啊,这事……" 杜光辉也没料到黄局长会来这么一着,就笑笑,说:"这事是为难。再为难,也得请刘主任……" 刘安"啧"了声,拿起了电话,然后杜光辉就听见他在电话里跟那边说道:"桐山县林山矿整治工作已经结束了,你们去验收一下吧。这事,我给昭平省长汇报过了。他知道。那就麻烦你们了。好,好!待会儿,他们会过去给你汇报的。好,好!" 昭平省长,是省里分管矿山安全工作的副省长齐昭平。杜光辉想,明明是…… 刘安放下电话,说:"光辉啊,你们到安监局直接去找郑天志局长。这事随后,我还得给昭平省长汇报的。" 杜光辉说:"那就谢谢刘主任了。中午有空没有?在一块坐坐。" "中午就算了吧。我还有事。本来你来了,我得招待的。下次吧。"刘安说着就起身,同杜光辉握了握手。 到了安监局,郑天志局长正在开会。杜光辉他们只好坐在会客室里。黄局长递了支烟,说:"杜书记刚才那同学……哈,还是同学好办事啊。" 胡局长也笑:"这年头,做事总得有个照应。同学就是最好的照应。不是有个四缘说吗?" "四缘?"杜光辉问。 "是啊,四缘。"胡局长点道,"就是学缘、业缘、趣缘,还有地缘。有些学者认为,在如今这个信息化时代,这四缘基本决定了一个人的成功与否。" "学缘指的是同学吧,地缘应该指的是同乡。那业缘和趣缘呢?"黄局长道,"是不是指?" "这个嘛,业缘指的是同行业,趣缘指的是同爱好。" 胡局长一解释,杜光辉也觉得这四缘总结得还真到位。现在办什么事,看起来是越来越法制化了,可是办起来却越来越暗箱化了。要突破暗箱,这四缘确实是不二法宝。不过,杜光辉感到这四缘总结还是少了一点,那就是官缘。当然,他这样想着,并没有说。黄局长正翻手机,说刚收到一个段子。胡局长说那就念念看。黄局长说这段子只能看,不能念的。胡局长拿过手机,看了会儿,就笑着递给杜光辉,说:"杜书记也看看吧,挺有意思的。" "是吧?"杜光辉接过手机,短信是写老婆、小蜜、二奶和小姐的: 老婆、二奶、小蜜、小姐的区别:老婆是操作系统,一旦安装卸载十分麻烦;二奶是互联网,风光无限花钱不断;小蜜是桌布,只要你有兴趣天天可以更换;小姐是盗版软件,用时记着先杀毒。 老婆是字画,挂得发了黄也不能换;二奶是年历,每年都得换新的;小蜜是月历,三十天的时间足够长了;小姐是日历,过了今天,撕了又是新的开始。 老婆是挂面汤,虽然温暖但过于平淡;二奶是肯德基,透着洋味吃多了又腻人;小蜜是涮羊肉,吃的就是那种膻味;小姐是麻辣烫,只要你能叫上的菜就有的卖。 老婆是期刊杂志,你选择了她就得有所付出;二奶是小说,从头到尾读完很累;小蜜是散文诗,形散神聚,隽永悠远;小姐是连环画,人人可读,物美价廉。 "有意思吧,杜书记。"黄局长凑上前来,杜光辉将手机还给了他,说:"这年头,黄色段子比正经书刊读者还多。不过,也确实……" "关键还是形象生动。"胡局长说,"就像我们的岳县长,真得好好地看看这段子。" 杜光辉没有应声。胡局长大概也感觉到自己说漏嘴了,脸一红,喝茶去了。 又坐了会儿,郑局长会议结束了。秘书过来喊:"郑局长在办公室,请杜书记过去。"黄局长赶紧将包里的东西准备了,笑着示意了杜光辉一下,意思是我已准备好了,会见机行事的。杜光辉也没理,进了郑局长办公室。杜光辉道:"刚才刘主任,啊,其实郑局长对桐山也是十分关心的。这次来,我们就是为了桐山的林山矿的整改验收。是不是请?" "我知道。刚才刘安主任已经说了。这个嘛,困难啦,不才几个月吗?整改得到底怎么样了?"郑局长边说边翻着报纸。 "整改全部到位了。"杜光辉道。 胡局长补充说:"财政这一块共投资了一百多万元,对整个矿井内部进行了改造。全部按照安全标准,逐一整改到位了。" 杜光辉瞥了胡局长一眼,心想:财政什么时候投资了,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郑局长笑笑:"整改全部到位了?我知道你们的县里,为了矿山复工,什么承诺都可以做。一旦复工了,什么承诺都可以忘记。教训哪,应该好好吸取。我是担心你们整改不到位,再出事可就……" 这一说,杜光辉也有些担心了。林山矿是个老矿,基础设施差,如果不能整改到位,说不定哪一天又会出事。他想起林山矿上次出事后,他到矿山看见的情形,听见的哭声,不由得心里一紧。这一刻,他甚至准备不再找郑局长了,林山矿必须整改到位后,再来请求验收。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刘安副主任找了,郑局长这儿也到了。还有两位局长陪着,这事总不能半拉子就丢了。他看着郑局长,说:"这个请郑局长放心。我们来,也不是就马上要请安监局批准复工,而是要请你们去对整改情况进行验收。如果觉得整改不到位,我们再继续整改。安全无小事,不整改到位我们也是不会复工的。" "这个当然好。"郑局长拨了个电话。不一会儿,焦处长就过来了。因为上次林山矿难,大家都已经认识了。因此也就没有介绍。郑局长说:"这是桐山县委的杜书记,政府办公厅刘主任的同学。关于林山矿的验收问题,杜书记,你们直接跟焦处长商量吧。" 杜光辉说这也好,就起身随着焦处长出了门。黄局长有意识地慢了一步,在杜光辉他们都出门后,他退了回来,迅速地将一张卡放到了郑局长的桌子上,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焦处长年龄和杜光辉差不多,两个人一捋,竟还是隔壁县的老乡。所谓老乡,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在县里,同一个乡的叫老乡;在市里,同一个县的叫老乡;在省里,同一个市的叫老乡;而到了外省,同一省的就成了老乡了。你到北京,往往是一开口,就有人问:也是江南老乡?是啊,也是。两个老乡,即使事实上老家距离有个千儿八百里,但是是一个省啊,自然也就亲热了。这也就是刚才胡局长说到的地缘吧。 中午,本来焦处长说要招待杜光辉副书记,杜光辉说:"那哪行?我们招待。"黄局长说:"中午找个安静的地方,到水之湄吧?" "水之湄?这名字倒很好。"焦处长道,"看来黄局长对省城的情况很熟悉啊!" "那当然。我们工作的一半就是这个。那地方清、净、雅,适合焦处长这样的身份。杜书记,是吧?" 杜光辉点点头,其实他也不知道水之湄在哪儿。车子出了安监局,焦处长又打电话找了处里另外一个副处长。在车上,焦处长对杜光辉说道:"挂职快了吧,我也想下去挂职的。只是没有合适的地方,另外,底下工作也难,怕适应不了。"杜光辉道:"焦处长怎么会适应不了?底下工作,虽然跟上面有点区别,大致上还是一样的。不过,话说回来,挂职还是能做点事的。何况现在挂职,也是一种必要的手段了。" 焦处长说:"就是,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再不通过点手段,很多问题就难解决。" 车子上了外环,又转了几条路口,才停下来。大家下车后,一看这地方,确实是个好地方。一座小院子,曲曲折折的矮墙,几棵竹子从院子里斜着伸出来,旁边是一条小河。门是老旧的黑木门,上面题着三个字"水之湄"。看着小河,望望翠竹,就觉得这名字是再贴切不过了。人还没进去,一股子清雅,就慢慢地漾了开来。 "是个好地方!"焦处长道。 "不仅地方好、菜好、酒好,人更好!"黄局长边引着大家进去,边笑着指给大家看竹子,看鹅卵石小径。里面静静的,没有别的饭店的喧哗。仿佛一座年代久远的小村落,被这一群在城市里待惯了人闯了进来。人都是受环境约束的,到了这静静的地方,大家都自觉地放低了声音,生怕一不小心,就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又进了一道圆门,里面是一个四合院,廊下挂着些灯笼。有人迎上来,喊道:"黄老板,在竹香阁。" 大家往竹香阁走,这才听见里面其实也还是很热闹的。几乎所有的包间都有客了。不过杜光辉倒是奇怪,外面是一台车没见的。难道他们都是……就转过头来问小徐。小徐说车子都放在院子背后的停车场上,从前面是看不见的。 菜都是野味,酒据说是自家酿造的。服务员都穿着蓝色的小对襟衣服,扎两条辫子,显得清新朴素。黄局长问:"焦处长,杜书记,这地方还有特色吧?" "很不错,很不错!"焦处长咂了口酒,"这酒也地道。地道啊!" 杜光辉对酒的味道,是没有什么鉴别力的。只要是酒,对于他来说,只有一个字:辣。好酒辣,差酒也是辣。因此他喝酒总是喜欢快,看起来是豪爽,其实是减少辣的时间。真正爱酒的人,是从来不大口喝酒的。好酒要品。品是一个慢慢的过程,就像看花看女人,也得慢慢地,品到极致,才能得其中三味的。 黄局长和胡局长,轮番对两位处长进行了轰炸。杜光辉乐得出门,给凡凡打了个电话问:"感觉怎么样?吃了吗?"凡凡说:"感觉很好,正在吃。"又道:"爸爸,你猜,我跟谁在吃饭?" "妈妈。"杜光辉想也没想,就答道。 凡凡说:"爸爸真厉害。就是跟妈妈。你怎么一下子就猜对了。妈妈,爸爸知道你回来了,爸爸,跟妈妈说话吧?" "不了,我正在吃饭。下午回去后再说吧。"杜光辉不想破坏凡凡跟他妈妈在一起的气氛,就又叮嘱了几句,便挂了。往包间走的时候,他想着凡凡见到妈妈,一定很亲热,也很激动,毕竟有两个月了,有好几次,杜光辉看见凡凡一个人在流泪。他不问也知道,那是孩子想妈妈了。不过,他忘了问,钱平是不是也在一块。要是在一块,有些事可就…… 焦处长正和黄局长"放雷子",这自家酿的酒,清甜,可口。不觉间,已经喝了好几瓶了。胡局长脸色发红,对杜光辉道:"杜书记,我们也敬你!" "这就不必了吧?敬好客人就行。"杜光辉虽然说着,还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 焦处长笑道:"杜书记是有点见外了啊!我来敬杜书记。"说着,就端起杯子,要和杜光辉放雷子。杜光辉也端起杯子,说:"喝可以,但是我放雷子不行。我敬你吧,林山矿的事,还请多支持。下次到桐山,我好好地敬焦处长三杯。" "那可不行。那是桐山。今天我得看着杜书记放个雷子,不然我会没面子的。哈哈,是吧?"焦处长喝了酒,并且把杯子底亮了下。这是平原上人喝酒的习惯,一亮杯底,是告诉你他先喝了,就等你了。 杜光辉皱着眉,还是把酒喝了。酒呛到喉咙里,咳嗽了好几声。服务员马上拿来开水,喝了几口,才稍稍缓和了些。 "看来杜书记真的不胜酒力啊。不过现在像这样的县领导,怕不太多了吧?"焦处长问。 黄局长答道:"很少。杜书记在桐山影响很大的,威望很高。有很多人大代表,要提名杜书记留在桐山当县长呢。" "别乱说。"杜光辉打断了黄局长的话头。 酒又喝了一瓶,焦处长说真不能喝了,下午还得上班的。这地方好,下次再来慢慢喝。黄局长笑道:"酒要恰到好处。今天的酒就是。" 出了包间,大家往外走,却被黄局长拦住了。黄局长说:"这水之湄,喝酒只是一种意境。下面我得带着大家去感受感受另一重意境。" "还有意境?"焦处长伸了伸脖子,又在脸上抹了一把。 "当然有。"黄局长带着大家从四合院的一角,拐过一座小门,里面又是一座四合院。黄局长对服务员说:"你给这些老总们安排一下吧。" 杜光辉问:"这是?" "听听音乐,感受感受人与自然的和谐。"黄局长神秘地一笑。服务员已经过来请杜光辉了。 杜光辉迟疑了下,还是跟着服务员拐过走廊,到了一处门前,撩开帘子,屋里灯光布置得很有些意味,高低错杂,朦胧浪漫。在靠窗的地方,正放着一张古琴。墙上挂着两幅字画。杜光辉近前看了看,一幅上写道: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还有一幅画着雨打芭蕉。芭蕉肥大绿郁,而画一角的木格窗前,站着一个女人。眉眼微蹙,颇有几分哀怨…… "先生,您要听琴吗?" 杜光辉一看,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站在身后。他点点头,女孩子就坐到琴前,手指轻拢,旋律便流水般弥漫了整个屋子。 一曲终了,女孩子走到屋子里面的屏风后面,喊道:"先生,进来吧。" 杜光辉愣了下,还是走到屏风前,然后伸头朝里面看了看。女孩子正在脱衣,而里面,仅仅一张床而已。他立即明白了,心里马上生出火气来,什么话也不说,掉头便出门了。女孩子还在后面喊:"先生,先生……" 到了外面刚才吃饭的四合院,杜光辉才定下神来。院子里依然很静,秋天的阳光,照在墙上,斑驳凌乱。他继续往外走,一直走到大门口。他本来想打小徐电话,可是想了想,还是没打。他点了支烟,沿着矮墙慢慢地往前走。上午来时的那种清雅,这一会儿渐渐地退去了。我们更多的时候,热爱着事物的表面。就像这宁静的四合院,我们热爱它的古朴与乡土气息。可是,当我们深入时,美便被破坏,热爱便逐渐消失。而破坏和让美消失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 黄局长打电话了:"杜书记在哪里?是不是可以走了?"杜光辉说:"我就在门口,走吧!" 上了车,焦处长红润的脸上还洋溢着喜色。杜光辉问:"焦处长准备什么时候到桐山啊?明天行吧?" "明天不行。下周吧。你们先把政府的报告报过来。" "那也好。" 送焦处长回到安监局后,天上下起了小雨。杜光辉让黄局长他们回去。黄局长说晚上还有点事,明天早晨再回桐山了。中午酒也喝多了,那个焦处长还真是个酒篓子,探不到底。厉害! 杜光辉让胡局长回去后马上安排,安监局去验收时,一定要拿出整改的东西来。他强调道:"我们的目的是要让林山矿尽快复工,但是,安全是第一位的。必须搞好整改,否则我也不能同意。" 胡局长说:"这我知道。安全重于泰山,我知道!" 杜光辉正要上车,黄局长上来塞了张卡到他手里。正要推辞,黄局长已经回头上了自己的车子。他只好将卡装进袋里。上车后,他就给黄丽打电话,问她在哪儿。黄丽说在家。杜光辉说:"那说话不太方便,这样吧,我马上到家门口那边的茶楼,你在那儿等我。" 车子到时,黄丽已经在等了。两个月不见,杜光辉第一印象就是她变得憔悴了。人也瘦了一圈,只不过脸上化的妆更浓了。其实,杜光辉更喜欢朴素一点的黄丽,那种天然的淳朴,让他觉得亲切。而这种几乎是堆满了脸的浓妆,似乎是一层膜,一下子把他们的距离拉远了。 杜光辉坐下,要了杯绿茶。黄丽喝的是咖啡。杜光辉问:"上午到的?" "十一点。"黄丽答道,眼神里有些闪烁。 "这回不走了吧?" "明天就走。我回来是跟你谈离婚的。"黄丽用手转动着咖啡杯。 杜光辉沉默了会儿,道:"我不跟你争论。你如果真要坚持,我也同意。不过,我想提醒你,一是孩子;二是你也这么大了,以后怎么办?就甘心……"他没有说出就甘心做人家的情人这样的话,他觉得这话在他自己的妻子面前说出来,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黄丽显然是思考过了,很快道:“孩子跟你,我不争。以我现在的情况,也无法带着他。我每个月会给孩子一定费用的。至于将来,走一步是一步吧。我也说不准。我之所以要离婚,一是因为我已经走上这条路了,不可能再回头。二是我觉得一直拖着不离,对你也是一种不公平。凡凡生病后,我想了很多。你是个好人,这说明当年我看你没有看错。你没变,是我变了。我变了,我就得承担责任。我们离了,你也可以尽快地成个家,有个女人,对孩子也能有个照应。” “这……”杜光辉看着黄丽,她的表情是坚定的。便又问了句:“真的定了?” “真的。” 杜光辉叹了口气:“那好吧。不过等孩子病彻底好了以后再说,我们要对孩子负责。” “没事的。中午我已经同凡凡谈过了。” “什么?你真是……”杜光辉气得站了起来,想大骂一句,但话到嘴边停住了。他摸索着点了支烟,刚抽了几口,又掐了。 “黄丽,这事怎么能……怎么能……孩子他……” “孩子大了,他什么都知道。我跟他谈了,他也理解。离婚并不是说我跟他没有关系了。我会经常回来的,孩子还是我们俩的。” “这……唉!” 黄丽问杜光辉:“现在县里工作忙吧?那个小钱,干事看来还是很麻利的。人不错。还有,你跟那个女乡长……” “你啊,哪有的事?工作关系,仅仅是工作关系啊!”杜光辉道。 “这事我不会管的。而且我真的希望你们不仅仅是工作关系。我跟小钱也了解了一下。小钱就是那个女乡长介绍的吧?我们离了后,你倒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杜光辉没有回答,他心里有些疼。喝了口茶,手机响了。林一达打电话来:“安监局的事办得怎样?”杜光辉说:“基本办好了,他们过几天还要到桐山去验收一下,走个程序。”林一达说:“这可得谢谢光辉书记啊,晚上我在省城,没事就一块儿吧?” “晚上我还真有点事。对不起了,一达书记。”杜光辉看着黄丽,挂了电话,问:“晚上没事吧,我们一家三口在外面吃顿饭吧?” “那……”黄丽犹豫了下。杜光辉说:“要是真不行,就算了吧。” 黄丽说:“行!” 茶喝尽了,两个人往家走。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到了家,凡凡正在看电视,杜光辉说:“凡凡,晚上跟妈妈一块出去吃饭,好吗?” “当然好!”凡凡笑着。 杜光辉的心却又一疼。他知道孩子是在掩饰着自己。他上前拍拍孩子的肩膀,然后回书房了。 晚上,杜光辉特地找了个档次高一点的饭店。一家三口,点了个火锅,另外要了些清淡的小菜。杜光辉开了瓶干红,给黄丽倒了一杯。凡凡也要,杜光辉说:“身体不行,你就喝酸奶吧。”凡凡说:“爸爸,今天我得喝一杯。我知道爸爸跟妈妈要离婚了,我这一杯酒,祝你们往后都幸福!” 孩子话一说完,黄丽的泪水就下来了。杜光辉也鼻子酸酸的,他端着杯子道:“不管爸爸妈妈怎么样,你都是我们最爱的孩子。” 酒刚喝到一半,黄丽的手机就响个不停。杜光辉清楚是谁给她打电话了,就说:“接了吧,不然老是……” 黄丽出去接了电话,回来后一脸沉闷。凡凡和杜光辉又碰了下杯子,气氛渐渐地就冷住了…… 吃完饭,走出饭店,杜光辉正牵着凡凡往前走。一辆小车“哧”的一声就停到了面前。朱少山从车窗里探出肥大的脑袋,望着黄丽。杜光辉也没说话。黄丽却哭着钻进了车子。 雨越下越大了。 第八章 一场秋雨之后,天气愈来愈冷了。 简又然早晨在湖海山庄的人工湖边散步,垂柳大概因为经历了一夜的寒意,整个身子往水面倾着,叶子也向内卷曲,似乎在尽力地保持着一种温暖。而湖中心,夏天开着粉红花朵的荷花,此刻连前几天还能看见的漆黑的秆子,也扎进了水里,一点也看不见了。整个湖上,是一汪偌大的静寂。 再向远处看,一只早起的小鸟,孤独地立在一根枯枝上。它一动不动的,仿佛成了这早晨湖水的一部分。这鸟简又然是熟悉的。很多个早晨,他都看见这鸟停在湖边或者湖中的荷叶上,唧唧喳喳地叫着。不过,那是两只。而现在,仅仅就这一只了。另一只呢?死了?还是跟随别的鸟儿飞走了?而它,是否还在静寂地守候着它们的爱情? 太阳出来了。先是婴儿般紫红的光,然后是让人炫目的喷薄。简又然停下步子,站在湖边上,整个身体都融进了阳光里。 “又然同志早啊!”李明学也踱过来了。 “明学书记早。”简又然回过头,李明学很少住在湖海山庄的。有时,他会回市里,有时,他则在省城。这两个地方他都有房子。 李明学走近来,问简又然:“明天动身到北京?” “还没最后定。不过,我想去一趟。除了招商办外,也还有些其他的事。” “干脆再等几天吧,我下周也要过去。一道吧。”李明学道,“可可化工那边厂房已经在建设了吧?” “建了。但是进度很慢。关键是资金不到位。我了解了一下,可可化工那边受金融危机影响很大啊,资金好像周转得不是太畅。” “也是。越大的企业,受影响越大。不过,我们还是得争取!” 两个人边走边说着。快到拐弯时,李明学停下来,说:“昨天开劲同志给我汇报了下,关于罗望宝案件的一些情况。很复杂,有些我根本没想到。” “是吧?”简又然故意问道。 “是啊!”李明学叹口气,道,“有些人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将这个案件重新拿起来。这里面有特殊情况,我没想到。我们还都是太相信人了啊!一个班子嘛,怎么能……” 简又然望着李明学,他知道李明学是在说汪向民。开劲这个人心里直,他给李明学汇报,肯定会将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只要不违背原则,都会讲出来的。而且,根据省纪委现在掌握的情况稍一分析,加上县内外的一些传闻,很容易使人想到,罗望宝的案件重新拎起来,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的。罗望宝的家属再有想法,也不至于将他死前的信一股脑儿地交到中纪委去。开劲现在不是省纪委的主任了,而是湖东县委常委、纪委书记,是在李明学为班长的湖东县委的领导下工作的。他肯定会提到罗望宝信中所列举的一些人物,这里面,也许最让他感兴趣的,恰恰是应该出现而没有出现的某些人物。比如,汪向民,简又然…… 简又然看了下水面,一只小鱼正从垂柳的枝条间迅疾地钻了过去。甚至,他觉得开劲给李明学汇报,某种意义上,有敲山震虎的意思。至于要震哪只虎,则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我告诉开劲同志,案件可以查,但不可以扩大化。经济发展是第一要务,而干部队伍的稳定,则是经济发展的必要保证。”李明学用手拉了下垂柳的枝条,然后又放开。枝条在水面上立即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简又然捡了个小石子,向着波纹砸过去,嘴上道:“查就查吧!开劲同志从省里下来,他会把握住分寸的。” “但愿如此啊!我也同黄潮同志交换了一下意见。他也是……” 黄潮是省纪委的副书记,现在的湖东县水阳镇新书记黄玉斌的叔叔。看来,李明学已经很快用上了这个关系了。 太阳越升越高,两个人往回走。李明学突然笑着问:“李雪主任回北京了吧?” “应该……应该回了吧。”简又然愣了下答道。 李明学笑笑:“又然哪,算算你到湖东,整整一年了啊!真的很快啊。你自己不愿意,不然,我倒真想把你留在湖东,我们搭档,一定很不错的。” “是啊,一年了。以前我一直在省直工作,这一年来,事实上都是在明学书记的带领下干点事的。真要到了县里,我恐怕是不行的。”简又然继续道:“何况湖东也是人才济济。明学书记也不会一直待在湖东嘛。当然喽,明学书记要真的上去了,对湖东也是一件大好事啊!不过,有件事,对湖东来说,可能也是好事。” 李明学朝他望望,简又然捋了下头发,说:“省里正在研究省管县。这次不是以前的计划单列了,而是社会、经济、政治事务全部直管,连人事也收由省里直接管理。也就是说,与原来所在的市彻底断钩了。全省第一批可能是三个。” “这……是好事,也不全是好事啊!”李明学道,“是好事,都独立了,争取项目资金和其他事务的能力增强了,也方便了。不全是好事,是因为这样一来,人事可能就更……既然是试点,规矩就更多啊!何况还有个级别问题。” “三个试点县,听说暂时都定副厅级。不过好像省里也有争议,一时半会儿,可能也难以真正实行的。关键是试点县,本身就是各市经济发展的强县。这等于将他最好的给拿走了,谁愿意?” “就是。”李明学点点头。 上午,简又然在办公室坐了会儿,就到宣传部参加宣传工作的年终考评。副书记去参加会议,无非是提高一下会议的规格。他看了下部里为他准备的讲话稿,觉得太空了,也没有什么新内容,就脱稿讲了二十分钟。他是从省委宣传部下来的,对宣传业务本身就熟悉,讲起来自然头头是道。刚讲完,就接到梅白主任的电话,说市委书记鲁天同志正好路过湖东,中午在湖海山庄。明学书记请又然书记一定要参加。 简又然说:“好,我会议结束后就过去。” 刚才在讲话之前,简又然正在看内参。其中有篇文章,他反复看了好几遍。这文章是一篇小建议,说现在各地都在评十佳公仆,这是好事。但是,作者认为,如果从提高公仆意识,激励公仆精神这方面来看,不妨评评“十差公仆”。简又然看着,眼前一亮,心里突然有一种特别的意识。这是一个好的点,不仅好,而且是有创新意识的好。他稍稍想了想,就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十差公仆”考评几个字。如果在湖东,推行“十差公仆”考评,也许对湖东对简又然本人,可能又是一次机遇…… 不过,这样的考评,只要一出炉,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因此,必须考虑得十分严谨,一点也马虎不得。 散会后,简又然直接到湖海山庄。鲁天书记已经到了,正在和李明学单独谈话。汪向民也来了,见着简又然,笑着道:“又然书记最近更潇洒了啊!” “是吗?再潇洒还能比得过向民县长?你可是湖东的形象哪!”简又然揶揄道。 汪向民也笑,四处看了看,问简又然:“中田同志呢?没在?” “不清楚。”简又然攥了攥手,道,“我也是刚才才接到通知的。鲁天书记要搞微服私访了啊!” “是啊,不简单。是不是为市里班子的事?” “那哪知道?哈哈。” 梅白主任过来,说鲁天书记只有一个人,连秘书也没带。说是路过,看样子不太像。不过,听他的司机说,中饭后,鲁书记是要到省城的。然后要到北京。听说是城际铁路的事,想再争取一下,尽量从湖东这边过。这样,对将来全市的经济发展,也是有利的。 汪向民问:“中田书记呢?” 梅白说:“好像身体不太舒服,昨天就给办公室说了。最近,中田书记到医院查了下,血脂居然升到了九点多。他自己也说有时手指发颤。人到了年龄,唉!什么毛病都出来了。没办法啊!” “你也叹?你多年轻。”汪向民说,“你才四十,我们都快五十了。” “这话不确切。准确地说,应该说我们是同一个年代的人。都是六十年代嘛,是吧。”梅白狡辩着。 简又然插话道:“梅白主任可不能这么想。年龄小是好事嘛!虽然同一个年代,可我们是年代的开头。你呢?差一点就是七零后了。” “就是,就是。说起年龄,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小说,叫《减去十岁》。要是真的能减去十岁,那多好!也许很多的路就可以重走了,或者不再这么走。可是,人生就是不能回头啊!”汪向民感叹着。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不可改正。这是一位哲人说的。有道理。”简又然正说着,开劲过来了。开劲因为以前就跟简又然熟,因此两个人先打了招呼。汪向民说:“开书记最近很忙吧?刚来,事情多。” “还行。”开劲眉毛拧着,一看就是个喜欢破釜沉舟的人。 汪向民哈哈一笑:“纪委书记不忙,这是好事!这说明湖东风正气清嘛!又然书记,是吧?” “当然是。”简又然笑道。 开劲也笑,简又然说:“不过,说实在话,开书记到湖东来,也还真得有一段时间的适应。县里跟上面完全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哪!我刚来的时候,就是找不着北。上面干工作,每样每件,都是清清楚楚的,你只要按照规范来处理,就问题不大。而到了县一级,特别是更下面,再按照规范来运作,就机械了。说白了,就是怎样把握‘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度。” “简书记体会深刻!”开劲应了句。 汪向民正在接手机,接完后,问简又然:“你们那个王……王部长的案子结了吧?” “不太清楚。这个开书记比我清楚。” 汪向民就看了看开劲,开劲道:“基本结了。主要是受贿,数额不是太大。至于最后判决,那是法院的事了。” “其实,化成部长也是个……”简又然说到一半,就没再说。李明学已经过来了,脸上神情与往常没有什么变化,招呼汪向民,让他过去,鲁天书记有话要分别谈。 汪向民过去后,梅白说:“鲁书记也是……搞突然袭击嘛!” “不要乱说,只是一般性的谈话而已。”李明学遮掩道。 简又然心想,李明学书记这么说,其实说明了问题并不仅仅是一般谈话而已。一个市委书记,专程来县里找班子成员分别谈话,能是一般的谈话?他分析,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涉及人事。市里马上换届,人事是要提前动的。二是涉及罗望宝案件。但看李明学的反映,似乎不是。最大的可能还是人事,并且,简又然感到,李明学虽然外表还是镇定的,可内心里不见得有多大的快活。 李明学坐在沙发上,喝了口茶,然后问开劲:“黄潮书记说过来,定了吗?” “还没定。估计还有几天。” “啊,要准备好。一要看我们的反腐倡廉成果,二要看我们的经济建设成就。”李明学用手捋了捋头发,“这事我已经让中田同志负责,你具体抓。有什么情况及时地告诉我。一定要搞好接待,不能……” “这个请李书记放心。”开劲说,“黄书记来主要是了解一下湖东整体的情况,作为党风廉政建设的年度调研。” “因此材料这一块一定要准备好。出来后,我先看看。”李明学把头转向简又然,“土地那边的工作已经在做了。是不是让庞总他们来具体运作?这事政府不宜于出面,企业化运作,老百姓可能更容易接受。” “我和庞总说了。她下周过来。然后召开征地农民会议,跟农民具体谈合作。” “一定要跟农民谈。政府关键是做服务,但是不能再介入了。”李明学有点忧心,“这事,再不能搞得让老干部们上访了。上访,加上……湖东的形象问题啊!” 简又然道:“形象现在是我们招商引资的根本。信息化时代,人家上网一查,什么都出来了。唉!不过,我这次看了黄河集团的方案,还是相当有新意和可操作性的。重点就是规避了矛盾。” 李明学点点头。 汪向民出来后,简又然看见他的脸通红得就像喝了酒一般。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没有根据嘛!啊,怎么又兴整人风了?啊!” 简又然也没答理,就进了鲁天书记的房间。鲁天书记正倚在沙发上,笑着道:“坐吧,又然同志。到湖东快一年了吧?” “正好一年。” “啊!今天我到省城有事,正好来湖东,同班子里的同志分别地交流一下。主要想听听你对湖东整个班子和明学同志的评价。当然■,这只是听听而已。有则说,不要有负担,好吧?” “那好。”简又然道,“虽然我是挂职干部,但是一年来,对湖东整个班子的情况,特别是对明学同志个人,我还是了解了一些。班子这一块,整体上看,是很团结的。当然也可能有一些矛盾,但不是实质性的。班子的能力也很强,特别是对经济工作的把握,是很到位的。在处理一些重大问题,比如,反腐倡廉上,班子的态度是一致的,也是坚决的。至于明学同志嘛……” 鲁天笑笑,示意简又然继续说下去。 “明学同志是个有开拓精神并且大局意识十分强的班长。湖东的招商引资,还有其他一些工作,明学同志都是有创造性贡献的。我觉得作为一个县委书记,明学同志还是十分称职十分出色的。如果说有什么不足的话,我觉得有时候,明学同志对一些问题的把握上,还是不够慎重。和班子内成员的通气沟通上,可能做得也还有欠缺。” “啊,好!”鲁天问:“向民同志呢?” “这个……”简又然故意犹豫了下,“向民同志在政府,我不太熟悉。不过就我了解,这个同志作为政府一把手,领导能力比较强,宏观意识也很到位。” “与明学同志的配合上……” “还不错吧,不过最近好像有些矛盾。我也不太清楚。” “矛盾?” “可能仅仅是误解吧,具体的,我也说不准。啊,哈!” 鲁天站起身,说:“谢谢了,回部里时,代我向也平部长问好。我在西江的时候,跟他共过事。”简又然说:“好的,我一定带到。” 回到小会议室,只有开劲一个人在。简又然说鲁天书记让你过去。开劲夹着个包就出去了。简又然想:明学书记,还有向民县长,梅白主任他们呢?刚才鲁天书记的问话,虽然很含蓄,但还是听得出来,主要是为了湖东下一步的班子考虑。这里面,似乎也涉及李明学个人的升迁。按李明学上次的说法,鲁天书记对湖东的现状是很不满意的。李明学刚才谈话后出来,好像也不是太高兴。如果依此来看,可能湖东下一步的政局,会是很多人都意想不到的…… 手机响了,竟然是李明学书记。简又然接了,李明学说他在房间里,请又然书记过来一趟。 简又然赶紧出门,到了李明学房间。李明学关上门,叹了口气,“又然哪,看来这次……唉!” 李明学这一声叹,简又然已经知道结果了。他坐下来,也叹了口气,说:“还没最后定吧?” “鲁天书记的意见,不就是最后的意见?他征求我的意见,两种方案,一是到市里,任市委副秘书长,另外就是继续留在湖东。”李明学望了望简又然,“这两种方案其实都是一个意思,不动!” “那倒是。市委副秘书长也没什么意思。如果真要动,不如留在湖东。下一步再说。”简又然道。 李明学摸了摸头发:“我也是这么想哪。我告诉鲁天书记,湖东目前正在困难时期,就让我继续在这儿带领大家干吧!当然,这个最后还得市委集体定。不过,我也想了下,我们人都是组织的,哪能不听组织的话?是吧,又然?” “明学书记心胸宽广哪!”简又然接着问:“那向民同志?” “可能要调走。”李明学答道。 简又然想问怎么个调法,但觉得也没必要再问了。反正自己是个挂职干部,又不参与这些权力的竞争,问多了,也许会让人烦。倒是李明学说了:“到市直,位子可能也不太理想。” “中田同志也得……” “暂时没有考虑。”李明学说完,又道:“过去吧,可能结束了。”两个人往外走,鲁天书记这边确实结束了。他正和开劲站在走廊上聊天。看样子,两个人聊得很投机。李明学说:“开劲同志平时不苟言笑,怎么见了鲁天书记,就这么放开了啊?” “哈,我觉得开劲同志挺幽默的嘛。”鲁天道。 开劲也笑笑。梅白主任过来,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请鲁书记还有明学书记,一道过去吧。”李明学问:“向民同志呢?” 梅白小声说:“向民县长说有事,中午就不过来了。” 李明学没再做声。中饭结束后,鲁天书记要往省城赶,下午三点有个会议。临走时,鲁天对李明学道:“今天我仅仅只是个人找你们谈话。市委对湖东是高度关注的,对湖东的干部,也是十分爱护的。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抓好经济发展,这是第一要务。” 李明学说:“没有别的想法。不管怎样,都是对我们的爱护嘛!请鲁天书记放心!” 简又然站在李明学后面,觉得刚才鲁天书记的话,乍一听起来,似乎是多余。可是细一想,又透露了不同寻常的消息。就是综合班子里几位同志的谈话后,鲁天书记可能对湖东有关人事的安排,有了新的想法。所以他一再强调,只是个人谈话,意思是最后的决定还是由组织上定的,而且也极有可能会发生改变的。何况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奇妙的改变人类思想的武器。只要不到最后一刻,时间都有可能会站出来,改变或者推翻原来的一切决定,生成一个崭新的抉择的。这在官场,更是成了一种潜规则。很多人的命运,就在最后一刻彻底地变了。而更多的人,可能在最后一刻,莫名地成了官场上的幸运儿。 下午,简又然没有到办公室,而是和辉煌实业的程辉程总一道,去了趟市里。辉煌实业的二期项目,省行批了下来,可是到了市行,手续老是办不下来。程辉跟简又然汇报了。简又然想程辉是个聪明人,也会办事,不可能在哪个环节上失算了,一定是另有其他原因,而这原因,可能是程辉不能摆平的。市行的行长余旗,以前在省行待过,和简又然打过交道。程辉说:“看来只有简书记出面了,不然这事……” 事情果然就是卡在了行长余旗的手上。他认为辉煌实业的资产负债率过高,再将钱放进去,风险太大。虽然是上面的项目,可承贷行是他们,将来的风险也是他们扛的。简又然就让程辉再将辉煌实业的情况仔细地汇报了一遍,特别提到了目前产品的市场前景。在金融危机的大背景下,很多企业都难以生存。但是辉煌实业的订单不仅没有减少,相反还增加了三成。关键原因,就是通过这几年的技改,企业的实力增强了,产品的档次上来了,初步具有了垄断特性。二期工程上来后,辉煌实业就是国内同类企业中的老大了。 简又然道:“干脆这样吧,余行长如果有时间,我陪你到辉煌实业实地考察一下。也可以陪你到一些用户那边做做市场研究嘛!” “这个就……也没时间啊!”余旗推道。 “行长的时间是宝贵。可是为企业服务也是头等大事啊!程总,安排一下,下周方便的时候,我亲自陪余行长出去考察。” 程辉点点头。简又然又道:“这个二期项目,时间紧,是不是请余行长格外……” “你啊,简书记!既然简书记都这么说了,又是老朋友,我还能为难你们?先把手续办了吧,下一步再说。”余旗说着就打电话,让信贷处的人过来,领着程辉去办手续。简又然等人都走了,说:“这事真得谢谢余行长哪。我们这些下来挂职的干部也为难。你这样支持,让我很……” “哈哈,别说了吧,不都是工作嘛!听说湖东的班子要动了?”余行长问。 “有可能吧。”简又然拿出手机,有短信,他稍稍看了看,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号码,就没细看,抬头说道:“湖东情况复杂啊!我是挂职的,也问不了那么多。是吧?” “那是。回去后能解决副厅了吧?副部长?还是……” “哪知道?也许是白跑了一趟啊!组织上的事嘛,我们只管服从罢了。”简又然说着,程辉进来了。简又然问:“办好了?” 程辉说快了,又拿过包,从里面拿出个信封来,放到余行长的桌子上。简又然借着打电话,出门了。他听见余行长似乎是在推辞,但一会儿,就没声音了。程辉出来,朝简又然笑了笑,然后点点头,又继续过去办手续了。 晚上,余行长坚持留简又然他们吃饭。简又然说:“恭敬不如从命。不过,先得说好了,这餐酒由程总请。这么大的支持,喝点酒算什么?” 程辉道:“我就怕请不到呢。特别是余行长,要不是简书记来了,我见也见不着的。” “我就那么官僚?”余行长笑着,问简又然:“还不至于吧?啊!” 简又然哈哈一笑,说:“程总是在批评我啊,我本来早该来的,可是最近有些事缠身,所以一直拖到今天。哈哈,程总,是吧?” 程辉尴尬地攥着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晚上自然喝了不少酒,这余行长是北方人,酒量大,而且喝酒是喜欢放雷子的。简又然既然来了,也不好不喝。五六个人,硬是生生将六瓶茅台给喝光了。上车后,简又然觉得自己的头,就像木头似的,一点点地往下沉。程辉早已软成了一团泥,倒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呼呼地睡着了。 简又然喝酒有个特点,只要不是特别醉,他根本就没法睡觉。醉了,张嘴一吐,吐完倒头便睡。就在醉了又吐不掉的情况下,他的大脑仿佛被旋紧了一样,越走越快,一秒也停不下来。一闭眼,眼前便不断地旋转。随着旋转,胃里也开始难受起来。为了减少这难受,干脆还是努力地睁着眼。车子快到湖东时,他看了看手机。下午那条短信,里面居然写着一句很让简又然吃惊的话:上次找你的事你不给办,把我送你的十万块钱还回来。否则……你等着瞧。 “这……”简又然又看了一遍,真真实实地写着,一点也没错。只是这号码是他所不熟悉的,短信也没有称呼。他第一个感觉是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谁曾送过他十万块钱呢?好像没有。无论是在省委宣传部,还是到湖东来挂职,简又然给自己定了一个死杠子:正常的礼尚往来,不要过分拒绝。但现金数额太大,则一概不收。吴大海曾经给他送过一个大信封,他就及时地交到了纪委的廉政账户上。要说这一年来,这方面来往得多一点的,无非是程辉。程辉下午一直和他一块儿,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那么,是谁呢? 明明就是无中生有嘛! 或者是恐吓? 甚至是敲诈? 也许是发错短信了。从没有称呼这一点看,发错的可能性很大的。这个号码也陌生,没有落款,说明发信人和收信人应该是十分熟悉的。至少对这个号码是十分熟悉的。不然,发这样的短信,意义何在?纯属玩笑,不至于吧?谁会拿这样的事情来玩笑呢? 车子下了高速。程辉也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懵懂道:“简书记,晚上请你唱歌去吧?好久没听见简书记的歌声了。我找县剧团的那几个小丫头过来,好好地陪陪简书记。” 简又然没有做声。 程辉又道:“当然,简书记放心,我不会请那个……那个姓田的。她是汪向民县长的人,我不会请。我给简书记找个更好的,更好的。” “酒多了,别再乱说了。我晚上也要休息的。”简又然让车子直接送他到湖海山庄。程辉依旧在嘟囔着,简又然下了车,往房间里走。刚到门口,手机响了。竟然是汪向民县长,这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又然书记啊,在湖东吧?”汪向民问,声音里显然有些酒意。 简又然迟疑了下,还是答道:“在,刚从外面回来。在山庄这边。” “那好,我马上叫车去接你。等着,十分钟,就十分钟。”汪向民说着,电话就挂了。 简又然站在门前,把钥匙又放进了包里。刚才,他本来想回了的,但是,转念一想,汪向民既然给他打电话,也是揣摩过了的。或许他打电话之前,正有人告诉了他简又然刚回到湖海山庄的。湖东再怎么着,也只是个县城。除了在屋里,哪里还有隐私?特别是一个县长,要想了解得更多,还是很容易的。明处的眼睛容易发现,暗处的眼睛,可是官场上最厉害的啊! 车子很快到了,简又然上车后问司机,向民县长在哪里?司机说在大乐天。 大乐天,是湖东目前最大的娱乐城,全部是由温州人投资建设和管理的。里面包含着餐饮、宾馆、娱乐和购物。简又然又问:“是不是来人了?” “是的,简书记。听说是省里来了人,所以汪县长……” “啊……”简又然明白了。挂职一年来,简又然最大的一件烦心事,就是怕省里来人。一开始,省里来人,各部门或者接待的县领导,都请他作陪,一上桌子,说着说着,都是熟人。简又然还感到有点风光的。可是到了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不管什么人,只要是从省直过来的,都请简书记出席。简书记成了全陪了。陪喝酒,陪唱歌,甚至还得陪胡扯。渐渐地,他有些烦了。私下里,他让秘书小郑给有关部门的领导也打了招呼,没有特殊情况,省里一般性的来人,就不要再请简书记了。这些领导也算知趣,这一两月来,这方面的接待明显少了。 今天晚上,汪向民县长既然出面请了,那么来的这个人可能不是一般的人。果然,到了大乐天一看,竟是自己的高中同学盖能兵。 “哈哈,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盖子啊!”简又然握了握盖能兵的手。 盖能兵也笑道:“怎么?没忘吧?” 简又然道:“当然没忘。只是你……不是在新疆吗?怎么回江南了?” “是啊,上个月刚调回来。”盖能兵说着。水利局长徐长永插话道:“现在是水利厅总工。” “啊,混得不错嘛!”简又然又握了下盖能兵的手。在高中里,盖能兵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高中毕业,他居然考到了华东水利大学,毕业后自愿到了新疆。后来,高中同学二十年聚会时,他们见过一次。盖能兵那时已经是自治区水利厅的副厅级巡视员了。在一班高中同学当中,他是最早混到副厅的。盖能兵高中时,有个绰号叫“盖子”,言下之意,就是话少,什么事都捂着,像盖了盖子似的。可是,这绰号在上一次聚会中,已经被证明,早已被颠覆了。盖能兵不但话多,活跃,而且人到了一定年龄,竟然越发标致起来了。按行话说,就是发福了,也就是有了“官样”了。 “我到湖东来,这是第一次。喝了酒谈到你,居然就在这。哈,徐局长,拿酒来,我得跟简又然再喝两杯。”盖能兵脸红红的,不知是本身就红,还是灯光映着。 简又然赶紧道:“不喝了,不能再喝了。我晚上在市里,也喝了很多的。头到现在还发晕。” “那可不行。咱们得喝!徐局长,拿酒啊!” 徐局长有点为难,看着简又然。简又然点点头,啤酒拿上来了。服务员拿了杯子,正要一个个地斟酒,盖能兵拦道:“不要杯子了,太小气!一人一件!” “你看你看,盖子,这就不好了。一人一件,你行,我可是不行的!”简又然说的是真话,一人一件,他肯定是受不了的。肚子里的白酒还在燃烧着,再来上这冰冷的啤酒,岂不要人…… 盖能兵已经拿着瓶子,打开,直直地放到了简又然的面前。然后自己也打开一瓶,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往下喝。大家听得见他喝酒的声音,再停下时,一瓶酒已经干了。他亮了亮瓶:“咱新疆人就这么喝!来就来点真格的。酒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啊,又然,来吧!” 第九章 “我总感觉到这次民主推荐……”林一达说着,望了望李长和杜光辉。三个人的书记会,开了一上午了。该研究的事也研究了,现在剩下来的,就只有一件事了。那就是马上市委要到桐山来的人事考察。 自从琚书怀调到市财政任副局长后,桐山的县长位子一直空缺着。县长县长,一县之长,掌管着全县的经济、社会、行政事务。这么重要的位子,老是空缺,显然是不合适的,也不利于工作。因此,林一达几次要求市里尽快配齐桐山的领导班子。桐山本来就是经济基础差的县,班子成员再因为一个县长的位子,眼巴巴地等着,就更影响到将来的发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市委终于决定派考察组来了,考察目标就一个:桐山县长和人大常务副主任人选。 当然,对外正式的考察内容是:民主推荐两名正县级干部人选。 李长心里知道,市里对他的安排,早已经有了。只是因为县长人选没有定,所以暂时没有宣布。上周,他到市里,市委江书记就跟他直接说了,下一步到另外一个县。至于是什么位子,江书记没说。他也不好再问。外面有人风传着,李长是去当县长。也有的说,还是副书记,下一步接任政协主席。如果是当县长,李长自然愿意。不管哪个县,总比桐山好。但是如果继续是副书记,或者下一步接政协主席,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年龄这么大了,还挪窝,而且是挪而不升,没有必要。 昨天晚上,当李长副书记知道市委考察组要来桐山的消息后,很快就打电话找了省委组织部的赵副部长,请他给市委江书记通个气。结果,赵部长反馈过来的信息是,这次民主推荐的人选是两个,一个是县长,一个是人大常务副主任。 “怎么?又变了?”李长听了也很惊讶。 早晨一上班,林一达书记就召集书记办公会。会前,李长笑着问:“市委怎么定的?” “哈哈,你啊,不想走吧?其实到人大也很不错。一直在桐山,这里有基础嘛!”林一达说得含蓄,其实已经是透露了足够的信息了。 李长就笑笑,不说了。 民主推荐这里面的奥妙,是很了不得的。除了杜光辉,林一达和李长,心里都很清楚。林一达说:“市委初步确定了两个人选。县长这一块,岳池。人大常务副主任,李长同志。” “那时书记……”杜光辉问。 “时立志同志接任县委副书记。”林一达蹙了下眉头,道,“市委定的推荐标准很模糊,我就担心到时出现太大的出入。” 李长起身倒了杯水,说:“那不可能吧?不过,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的。不能搞得出洋相。现在有些干部的素质,本身就不高,容易人云亦云,没有主见。是有可能出现意外啊!是得慎重。” “民主推荐嘛,就得发扬民主。怎么慎重?我以为没有必要。”杜光辉道。 林一达咳了两声,然后道:“光辉啊,县里有些情况复杂。民主是手段,集中是保证。我看这样吧,先按照程序,召开副县级领导干部会议,统一一下思想。然后再……你们看看,怎么样?” “我同意。”李长道。 杜光辉瞥了下李长,嘴角动了动。林一达问:“光辉书记呢?” “我也同意。”杜光辉应着。 林一达说:“既然这样,晚上召开一个县级干部会吧。明天下午考察组就要来,怕来不及。” 回到办公室,杜光辉看见手机上有两个未接电话。一个是孙林的,一个是莫亚兰的。他先回了莫亚兰的。莫亚兰说:“也没什么事。只是看见湖边上的垂柳,居然冒出了新芽子,觉得奇怪,就想告诉你了。” “是吗?那好啊。”杜光辉眼前晃出了新芽子的紫红,道:“可见再冷的冬天,它们都还是在生长的。” “可是人就……” “不要乱想。这两天还好吧?药都按时吃了?特别要注意休息。我让小钱给你送营养品,送去了吗?” “送到了。谢谢,真的。”莫亚兰的声音弱下去了。 杜光辉道:“你啊!记着早点回去。不要冻着了。我回去后去看你。” 莫亚兰“嗯”了声。 杜光辉收了线,孙林的电话正好到了,问:“杜书记是不是刚才在开会?”杜光辉说:“是的。”孙林说:“省里治污项目的文件已经下来了,特地给杜书记汇报下。另外,如果杜书记方便,最近我们准备在海南搞个客户见面会,请杜书记过去指导。同时,也把孩子带上。海南天气好,对孩子的恢复也是有利的。” “这……就免了吧?”杜光辉想,年底事情多,哪有空? 孙林笑道:“没事。就这么定了。到时我把一切准备好。从省城直飞海南,快得很。” “还是……再说吧。”杜光辉有些松动了。倒不是因为自己能到海南,倒是因为孙林刚才说海南天气好,有利于孩子身体的恢复。这倒不错,如果可能的话,让莫亚兰也过去。莫亚兰现在比凡凡更需要……只是工作这一块,不知道能不能走开? 晚上,县级干部会议在县委会议室召开。时立志和岳池都参加了。时立志捧着个杯子,问杜光辉:“光辉书记啊,上次说招商引资,好像没动啊?” “是啊,没动。人员还没全部到位。”杜光辉事实上也为这事发愁。李长副书记找高玉谈话后,就再也不问了。高玉回到乡里后,乡里那边也还有一大摊子事,她得慢慢地来处理。另外就是,县里虽说成立个招商办,可是办公地点和其他人员都没落实。高玉一个人,不能就随风在街上飘吧?他将这事也给一达书记汇报了,一达书记说:“这事得请叶主任去办。选好办公地点后,跟我说一下就行。至于人员,你们看着挑。” 杜光辉将这情况打电话告诉了高玉。高玉说:“我们怎么挑?人员又不熟悉。我看干脆各部门抽人,先把班子搭起来。” “那你得过来啊!”杜光辉强调道。 高玉说:“下周我就过去的。明天还得到窝儿山去一趟,有些事得给他们叮嘱一下。” 进了会场,岳池正一个人坐在前排抽烟,见杜光辉进来,马上拿了支烟递过来,又点上火。接着道:“光辉书记啊,林山矿的验收已经通过了,这可是你对桐山的一大贡献啊!” “还说不准呢。”杜光辉应道。 省安监局的验收组上周来桐山,待了两天。杜光辉陪了一天,另一天就是由岳池副县长陪的。验收通过,基本上是杜光辉预料之中的。现在的事,不就这样。怕就怕他不来验收,一旦他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的是办法,有的是手段。新上任的矿产局长徐亚辉,喝酒是海量,说起黄段子来,是顶级。特别是做起表面工作,更是得心应手。林山矿矿区里到处都是标语,矿道里变得宽敞明亮,许多地方还别出心裁地添置了一些通风设施和安全宣传台。杜光辉自己亲自下到了矿井底下,乍一看,确实是大变了。验收组的人也点头。但杜光辉心里明白,矿山安全不在这花架子,在的是长远,在的是意识,在的是管理。 岳池说验收通过了,杜光辉却感到一块石头不是落下了,而是压在了身上…… 这块石头是沉重的,虽然无形,却会时时地硌人。 李长副书记挟着股酒气进来了,一坐下,就对时立志道:“老时啊,我快了。你才开始啊!” 时立志向李长眨巴着眼睛,不知李长这是什么意思。李长低下声来,解释道:“我马上到人大了。不过你可没这么轻松接我。明白了吧?” “啊!”时立志点点头。 林一达人虽然还没到,可是杯子先到了。秘书先将他的杯子放在了正中的桌子上。这表明,这个位子,第一,它是林一达书记应该坐的,而且只能是林一达书记坐。第二,林一达书记马上就要到了。杯子先进来,是要告知大家一声,让大家做好准备。这就像古人所说的:人欲发威,必先发声。领导欲出面,杯子必先行啊! 县级干部们,平时各自出去时,人人都是一副领导派头。但是真的到了一块,派头自然就收了起来。大家正谈着,林一达从侧边的小门里走了进来,马上声音就小了。林一达坐下,对李长和杜光辉道:“过来坐吧。” 李长说:“就这样吧。” 杜光辉也摇摇头,林一达就笑笑,开口道:“晚上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个临时性的会议。主题大家可能都知道了。市委考察组明天下午要到桐山来,民主推荐两名正县级干部人选。具体的要求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就明天的推荐,先和大家沟通沟通。” 底下的声音更小了。杜光辉将手机调到了振动。林一达继续道:“市委对桐山班子进行调整,是在桐山经济发展正遭遇瓶颈的状况下进行的。我可以告诉大家,这次调整的面很小,涉及的人员很少,但是涉及桐山将来的发展,涉及桐山建设和进程,更涉及桐山的稳定与兴旺。因此,对这次民主推荐,我想讲三点意见。” 又是三点!杜光辉想,现在开会讲意见动辄就是三点,是不是受了中国古代哲学的影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既然能生出万物,肯定也能生出意见,生出纪律,生出报告来。 手机振动了下,杜光辉一看,是凡凡的短信:爸爸什么时候回去? 杜光辉回道:后天回去。 凡凡没做声了。这孩子懂事,从来不提过分的要求。 林一达刚说了第一条意见:要提高认识。正在说第二条意见:在民主的基础上,要有适度的集中。他道:“这次市委对桐山班子的考察和民主推荐,是十分慎重的。之前,市委和我进行了多次沟通,也分别征求了一些同志的意见。特别是两个正县级推荐人选,市委更是高度关注。市委要求,将年纪轻,政治素质过硬,作风扎实,工作能力强的同志,推荐上更高的领导岗位。同时,市委对一些为桐山经济建设和社会事业作出贡献的干部,也将给予合适的安排。两个人选全部在本县干部中产生,这本身就是市委对桐山干部的肯定。” 李长副书记半闭着眼睛,似乎在望着天花板。林一达这一段话,虽然简短,可是该说明的都已经包含在内了。他再也不能明说了,再说,就违反了组织纪律。他显然是将李长、时立志和岳池,分成了两个层次。这样一强调,就等于突出了岳池。而这次民主推荐,如果要出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恰恰会出现在岳池身上。作为县委一把手,林一达当然清楚这点。因此,今天晚上的会,与其说是通气会,倒不如说是专门为岳池召开的推介会。 岳池微微地侧着身子,眼睛一直盯着林一达。手上的茶杯在不停地慢慢转动着。林一达说到了第三点,其实还是老话:注意保密,不该说的绝对不说;不该散布的绝对不散布;不该猜测的绝对不猜测。 林一达讲完,会议就结束了。 杜光辉回到招待所,前脚刚进门,岳池后脚就跟了进来。杜光辉道:“岳县长今晚上没有活动了?” “哈,哪有什么活动?光辉书记啊,谢谢你啊。”岳池说着,递过一支烟。 杜光辉坐下来,点了烟,道:“谢我?谢我什么啊?市委的安排,我们都只是服从嘛!” “那当然是。可是,没有光辉书记和其他同志的推荐,哪能……光辉书记啊,这晚上也还早,不如我们出去坐坐?” “这……”杜光辉支吾了下。 岳池道:“出去喝喝茶嘛,有个地方挺好的。”说着,岳池就到院子里开车子。他和司机各有一把钥匙。车动后,岳池喊:“光辉书记,上来啊!” 杜光辉正要迈步,手机响了。 高玉说:“杜书记啊,明天的民主推荐可能有情况,我先给你说一下。免得……” “情况?什么情况?”杜光辉进了屋,关上门。高玉说:“有好几个乡镇的领导,可能在推荐的时候会与县委的意图不同。” “……你怎么知道的?”杜光辉问。 “他们给我打电话了。” “啊!” “其实我说,杜书记你就留在桐山得了。既然大家都有这个想法,就留下吧?”高玉说着,杜光辉马上道:“千万不要乱来。我是不会留在桐山的。好,我挂了。” 再出门,岳池还在等着。杜光辉上了车,岳池问:“是……红颜知己吧?” “哪是?一个同学。”杜光辉搪塞着。 岳池是个多么明白的人,杜光辉一搪塞,他就更看出名堂了。但他只是笑笑,说:“烦哪!且吃茶去!” 杜光辉心里确实有些烦。在桐山一年,回想起来,经历过的事也算不少了。先是抗雪,后是茶叶,再是矿难,现在又不知不觉地扯进了人事之中。作为一个挂职干部,他是不愿意被裹到这里面来的。地方上的人事,某些时候,远远复杂过省直。关键还是位子太少,僧太多。琚书怀调走后,桐山的人事问题,就一直是大部分干部关心的问题。杜光辉本来也没兴趣,一个挂职干部,掺和这事,没意思,也没必要。可是,竟有一些代表要提名,而且居然连林一达书记也郑重其事地来征求他个人的意见,说什么愿意留在桐山,市委是会同意的,而且也有利于桐山的工作。高玉看来也是极力赞成的。但是,杜光辉知道自己。挂职的副书记可能干得不赖,但要真的干起政府一把手来,依他的个性,依他的脾气,依他的宏观协调能力,都还是有所欠缺的。更重要的是,现在凡凡还在修养之中,桐山到省城跑得快也得小半天。他很难找到说服自己留下来的理由。 尘埃已定,为什么非得再让尘土泛起呢? 杜光辉叹了口气。车子已经到了郊外,接着拐进了一条小道,再往前,进了一座大门。杜光辉看着门前的灯光,猛然记起来,这是绿杨山庄。他曾经和李长副书记来过一次。事后,他问小郑,这山庄到底是干什么的,搞得神神秘秘的。小郑红着脸,只是笑。他再问。小郑说:“那是老板们聚会的地方,据说里面乱得很。特别是小姐很多,甚至还有外国小姐。她们就是看上了各个矿山老板的钱包。” “停下吧,岳县长,这地方……” “啊,这是绿杨山庄嘛。这地方很好的。我已经让百花矿的马总先来了。”岳池正说着,车子停了下来。一个腆着大肚子的男人走过来,见了岳池,点着头说:“都安排好了。” 岳池介绍道:“这是马总,这是杜书记。” “杜书记我是认识的,电视上经常有嘛。只是领导忙,也不见到我们那小矿上去指导。”马总递上手,杜光辉握了下,手肥肥的,像软软的面包。老远,杜光辉就闻见马总身上的酒气,他半掩了鼻子,跟着岳池往里走。 整个山庄里,灯光都是朦胧的。树影之中,隐隐约约地似乎晃动着人影,并且飘荡着一些暧昧的声音。杜光辉走了几步,猛然回过头,对岳池道:“忘了,我还约了人。我得马上回去。这样吧,马总,你让车子送一下我。” “这……怎么?”岳池一下子明白了杜光辉的心思,只是他没想到,杜光辉真的会这样…… 马总让司机送杜光辉回招待所。车子进了城,杜光辉让司机停下来了,说要自己走走。司机很有些为难。杜光辉说:“这为难什么,我自己要下来的嘛!” 桐山是个山区小县,但是现在在这个信息化时代,山区小县的变化,也可以用得上一个词:日新月异。去年,杜光辉刚到桐山时,晚上上街,刚刚到了九点,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街上也少见行人。可是现在……才短短一年,而且现在已经是九点半了,店铺里的灯光依然在亮着,行人和车辆不断地从身边经过。路边有些门面,关着门,透出粉红的灯光。偶尔在门外,会站着一个打扮妖冶的女子,一见到人就笑着往前凑。杜光辉尽量避开着,他心想:这粉红色的小店,与绿杨山庄又有什么区别呢?其实都是一样。不过所接待的对象不同而已。以前,杜光辉也听到过一些关于岳池副县长的议论,他还不太相信。一个县委常委、副县长,年纪也还轻,政治前途一片大好,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吧?不过从今天晚上看,杜光辉心里算是有底了。 快到招待所时,杜光辉碰见了叶主任。 叶主任也喝了点酒,步履有点颤颤的,跟杜光辉打了招呼。杜光辉问:“怎么?会后还出去了?” “是啊,那边的饭局是安排好了的。他们一直等着。刚结束。头发晕了。杜书记还有这闲心,出来散散步?” “哈。我最近看到网上说,一个人每天走一万步,才能算是正常的运动。少了,就容易形成三高。” “那都是网上说的。要是全信,就没法活了。”叶主任打了个酒嗝,道,“杜书记,怎么岳……岳成了……” “这个嘛,是市委的安排。” “市委这安排也不太……我就有意见。他算个啥子吗?他当县长,桐山下一步就要成为……”叶主任摇着头,“我总之是有意见的。” 杜光辉看着叶主任,灯光下,显得清瘦。平时,叶主任在办公室,一天到晚只看见他来来回回上楼下楼的影子,却很少仔细看他的面容。一个县委办公室主任,就是县委的管家。管家难当,上有书记、副书记,下面还有各个科室一干人马。在书记、副书记面前,叶主任永远都是微笑着的,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烦心事。而且,杜光辉一直很佩服的就是,没事的时候,你很难看见他;但有事的时候,你立马就能找到他。他仿佛永远都等在某一个地方,随时准备着上来解决问题。以前在部里,简又然也是这样。办公室主任,如同领导影子里的人,时时刻刻活在领导的呼吸里。 “叶主任哪,今年才四十吧?”杜光辉问。 “还四十?早过了。四十二了。比岳还大一岁。”叶主任又强调说,“我进常委时,三十八。他是去年才进的。” 说着,就到了招待所大门。杜光辉说:“我进去了,叶主任呢?” 叶主任停在门边:“有一句话,光辉书记,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杜光辉望了下叶主任。叶主任道:“林山矿的事,杜书记还是少插点手。这里面复杂啊!” “是吗?谢谢。” 叶主任说:“不谢。”步履又有些歪斜地向街上走去。杜光辉在后面道:“能行吗?不行,就让车来接你吧。” “能行。别的事不行,走路还不行?”叶主任说着,已经拐进路边的县委宿舍了。 事实上,杜光辉对林山矿的事,心里也一直在打鼓。林山矿在今年的洪水中,他是看着矿区一点点沉陷下去的。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在一瞬之间,都消逝了。出事后,他曾到矿区来看过,那几茎惨红的小花,在矿区寂寞而痛苦地开着。那种惨红,让他的心疼得流血。本来,当林一达书记找他,请他出面找刘安主任时,他也是不打算答应的。他忘不了林山矿上的哭泣声。可是,当林一达书记从全县经济发展和下一步林山矿的改革等各方面,给他详细地解释了后,他又觉得虽然这是一口出过事的矿,但总是停着,对桐山的经济发展,也是不利的。作为一个挂职干部,也不能因为心中的疙瘩,就坐视不管。矿山出事,责任不在矿山,而在管理者。因此,杜光辉一直想,等下一步林山矿正式复工时,他一定要强调生产安全,而且要将安全放在经济效益之上,放在矿山的头等大事的位置上。无论是本地矿主,还是林一达书记所说的外地老板,安全防范都是一样的。如果没有这一条,再来一次桐山矿难,那么,杜光辉也就成罪人了。 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杜光辉先是看了会儿新闻。网站上的新闻来得快,当然,掺水的也多。特别是娱乐新闻,都是些贩卖来的二手货,真假难辨,黑白难分。他上网有个特点,不是所有的都看,而是选择某一个主题,一旦感兴趣,就沿着这个主题一直往下看,一直看到无法再看为止。现在,他就发现了一个主题:领导干部腐败的八种特征。 这篇网文中,逐一列举了领导干部走向腐败的八种特征。其中提到:权力集中,对权力表现出格外的兴趣;喜好结交,对圈子保持着浓厚的感情;暗中攀比,对形象过分地注意;寻找理由,对自己违规行为进行原谅等,杜光辉看着,觉得这八条总结得还真是十分到位。领导干部的腐败,就像冰冻一般,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长期积累的过程。没有人本质上是坏的,也不会有人在一瞬间就变坏了。对权力,对圈子,对形象,对女色,对金钱,对这些很多腐败干部共有的特征,领导干部们都是从一件两件逐渐沦落的。当他感到自己已经深深陷入时,他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人生就是这么一个残酷的过程,永远只有向前,而无法后退。哪怕是一步,甚至半步。 沿着这篇文章,杜光辉一直看了两个小时,后面基本都是案例。等他抬起头来,已经是十一点多了。他洗了澡,正准备上床。手机响了。 这么晚了,谁啊?他听着铃声,心里有些急了。该不会是凡凡吧,或者是莫亚兰…… 杜光辉看了下号码,是时立志。他先松了口气,然后再接起来,时立志说:“光辉书记啊,这么晚了,打扰你了。” “啊,没事,没事!时书记有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明天的民主推荐。光辉书记可能不太清楚,在桐山,我也是干了十几年副处了。进常委,也是两届了。论年龄,虽然不能算年轻化,但也刚刚五十。我对组织上的有些安排,想不通哪!是不是那些不做实事、专门做虚功的同志,比我更适合啊?”时立志平时不太说话,但这会儿,竟一下子讲了这么多。 杜光辉只是听着,偶尔哈哈地笑一下。 时立志道:“明天的民主推荐,可能要出问题啊!有些同志为我鸣不平,我说,这有什么,不都是工作嘛!可是,他们有他们的权利,有他们推荐谁和不推荐谁的自由,是吧?我也不能干涉。光辉书记啊,你说是吧?” “这个当然是。民主推荐嘛,讲的就是民主。”杜光辉也找不出其他的话来,只好顺着时立志的话往下讲。 时立志哈哈一笑:“哈哈,光辉书记,我可还听说,有很多同志明天准备推荐你啊!也不错嘛。如果是你,我没意见。但是,换了别人,我有想法。” “我是不会的。至于别人怎么推荐,我也没有过问。一切都等明天吧,时书记……”杜光辉用鼠标点了下桌面,一个大大的足球,从远远的地方,不断地滚了过来。这个动感桌面,有趣,是凡凡专门给他安装的。 “那就……”时立志停了下,又压低了声音,生怕外面有人偷听似的,“我就不说了。光辉书记啊,我就不说了。不说了!” 放了电话,杜光辉觉得这事有点荒唐。时立志本来已经安排在副书记的位置上了,还要来争什么县长。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自己对桐山县长这个位置,没有兴趣。可是,对它感兴趣的人,却不止一个两个。除了岳池,还有现在的时立志,或许叶主任对这个也是有兴趣的,只是不好明说。就是李长副书记,何尝不想?人大常务副主任,虽然也是正处,可与县长比起来,到底是软一些的。一个是到顶的职务,一个却是还有可能向上的职务。李长副书记当然明白这一点。他的心里也一定觊觎着另外的位子,只不过他更含蓄些。或者说,他得到的补偿已经稍稍平息了他内心的欲望。 而时立志不,时立志这次安排了副书记,乍一看,也算是动了的。但是,毕竟还是副处。何况他的年龄,不能再等了。接受了副书记,就等于下一步接受了政协主席。这两个职位一般情况下是相连的。当个三五年副书记,五十三岁了,不到政协,还能到哪? 如果当了县长,三五年后,可以到市直的。甚至可以…… 现在,杜光辉有些隐隐地担心。倒不是担心时立志,而是担心他自己了。高玉说过,有些同志要推荐杜光辉当县长,刚才时立志又说了。两个人都提到,说明这事不会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可能发生的。再往深处想,杜光辉更加担心的是,时立志会不会借着他,来实现自己的目的。这样想着,他的头开始有些疼了。上了床,他拿出手机,打高玉电话,关机了。再打林一达书记的电话,也关机了。他摇摇头,关了灯。窗外有月光,朦胧地照进屋里。一层薄乳的白茫,一动不动地,静静地笼罩着。这多像大平原上的月光啊!在大平原上,人行走在月光里,就像一棵棵游动的树或者草。人不再单纯是人了,而是平原上的一株植物,同平原上所有呼吸着的物体一样,都在月光下一寸寸生长,一寸寸老去…… 挂职2——9(9) 早晨起来,杜光辉感觉到头木木的。昨晚上睡得太迟,而且还失眠了。人过四十,睡觉总不比年轻时候了。年轻时,倒在床上,一边说话,一边就能睡着。而现在,稍一兴奋,就失眠。一失眠,想再入睡,就太难了。有时只好睁着眼,看无边的夜色。看着看着,就更加兴奋了。大脑这台机器,好像失去了控制,朝着自己也无法驾驭的方向,不断地奔腾而去。 一上班,杜光辉泡了茶,喝了几口,就到林一达书记办公室。林一达正在接电话,示意杜光辉先坐下。杜光辉点了支烟,他看见林一达的桌子上,正放着一块表。从外表上乍一看,应该是劳力士的。不过,劳力士也有很多种。这一款,看着还是比较大气和豪华的。 “光辉啊,是上次跟你谈的那个老板,就是准备接手林山矿的。我让他下周过来。”林一达脸上挂着兴奋,边说话边将手表戴到手腕上,又亮了亮。显然,这表他也是才戴。 “啊,那好啊!不过,安全问题……”杜光辉道。 “安全肯定是第一。这个我们要好好地跟他们谈。”林一达开了抽屉,拿出一包烟,递给杜光辉,说:“这是他们从香港带过来的,你抽抽看。我是抽不来的。啊,有事吧?” “是有事。”杜光辉接了烟,道,“有个情况,我考虑再三还是得给你汇报一下。今天下午的民主推荐,可能有人要推荐我,还有些同志可能要推荐时立志时书记。我怕这样,推荐票就很不集中,容易形成……” “有这事?”林一达蹙了下眉,不过,他显然也不是太在意。望着杜光辉,他笑了下:“光辉啊,民主推荐就是要讲民主嘛,他们推荐谁是他们的自由,也是他们的权利。是吧?不过,民主还要集中。集中就是对正确行使民主的保证。这个,你大可不必太为难了。推荐你,说明了你对桐山的贡献大,是好事嘛。啊,好事!”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使推荐相对集中些。”杜光辉道。 林一达又是一笑:“这就没必要了吧?没必要!” 第十章 走出会场时,杜光辉总是感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这里面,包括高玉的,包括岳池的,包括时立志的,甚至还包括其他许多干部的。 本来,中午的时候,杜光辉专门跟林一达请假,说身体不太舒服,下午的会就不参加了。可是林一达说:“这哪行?一个县委副书记不参加民主推荐,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怀疑。何况,光辉啊,你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上了,这个时候请假,岂不是……” 杜光辉当然明白这些。但是,他确实不太想参加这样的会议。上午从林一达书记办公室出来后,他给高玉打了电话,问到窝儿山的情况怎么样。高玉说:“不错,茶叶长势很好。我正在让他们按照技术人员的要求,中耕施肥,保墒,以确保明年开春,茶叶马上就能长上来。”杜光辉说:“你辛苦了,另外就是下午的会,你还是得……” 高玉一笑:“杜书记啊,这可是民主推荐啊!” 民主在很多时候成了最伟大的理由,杜光辉没话可说了。 下午会议之前,市委考察组的组长、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潘瑞琨专门召集,召开了一个县委常委会,向与会的常委通报了这次民主推荐的组织要求。时立志依旧端着杯子,脸上眯着笑,好像对组织上的安排十分满意似的。而岳池,神情则有些紧张。李长不知从哪找来副黄色金边的老花镜,低着头,盯着桌子反复地看,几乎要看到木头里了。 沉闷,形式,这是杜光辉感觉到的常委会的气氛。所有人都心里有事,但是所有人都不说。潘部长说明了要求后,林一达也没再重复。昨天晚上的会上,该说的,他都说了。并且,严格按照组织章程,昨天晚上的会议是不能开的。他只强调了两句:充分发扬民主,严格组织程序。 官场会多。会议学正是目前蓬勃兴起的一门学问。特别是官场会议学,内容庞杂,包罗万象。不仅仅包括会议组织安排,人员调度,领导讲话,甚至还可分成若干个小支目,如领导座位学、会议程序学、会场氛围学、会议心理学,等等。会议奥妙无穷,可以说,一个会议,就是一次微型的社会现象集聚。因此,对会议的重视,其实也是领导艺术的一项标志。很多领导,整顿干部作风,首先就从会风整起。领导的很多想法,也是在会上说出来的。领导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是在会上可以看出来的。别看着大大小小的领导,一溜儿地坐在台上。可是他们的内心,各有各的表现。政府的领导,一般是念报告的。秘书的成果,经由他们的嘴一念出,就成了决策。县委的领导一般是作指示的,提高认识必是第一。党委管人,管思想,至于具体的细节,则是政府的事了。人大政协的领导,则是逢会必在,同时也是逢会必不言。自始至终,端坐台上,喝茶看报告,或者抽身到后台抽烟。会议议程上,从来不写这些领导作指示之类,而主持人则往往在会议结束前,象征性地问问是否有指示要作。何来指示?岂不是多此一举? 会议也分重要与不重要,可参加与可不参加,一把手参加与副职参加,主动参加与应付性参加,认真参加与糊弄差事参加,等等。有时候,领导在上面大谈会议之重要,工作之重要,底下人却正在黄粱梦里,做温柔乡客。或者互发短信,或者传看段子。再或者眼望天花板,似是认真听会,实则心思虚空。当然,像今天下午这样的民主推荐会,则是真正的“重要”会议了。不说别的,无人请假,无人迟到,即是明证。有哪个会议能有如此好的会风?难怪林一达书记有一次开会时就说了句话:“大家要是都能像参加民主推荐会一样,我们的会风就彻底变好了。” 会议重要,议程却简单,这恰恰印证了“最简单的,往往是最复杂的”。民主推荐,岂不复杂? 林一达主持了会议。潘瑞琨副部长将在常委会上所作的说明,又再次说明了一遍。底下的干部们,耳朵恨不能长到头上,个个都树起来听着。杜光辉坐在台下的第一排,他没有听到后面人的议论,但是,他听得见民主推荐票发下后,立即就响起了“沙沙”的写字声。这是熟悉的钢笔的声音,也是杜光辉上学时特别热爱的一种声音,像蚕吃桑叶的声音,像鱼儿在水里嬉戏的声音,像最好的朋友在一块喁喁的声音。这声音沙沙地漫过会议室,然后又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停了下来。接着,就听见折叠推荐票的声音,干脆,直接。然后就是轻轻的笑声和悄悄的说话声。不用朝后看,杜光辉也知道,大家的眼光都在看着自己,而不是看着别人,这个时刻,看着别人,就不是单纯地看了,而是有询问的意思。“你推荐了谁?”这显然是不能询问的。刚才的纪律上就一再要求:不打听,不讨论,不散布。 杜光辉在票上写了岳池和李长两个人的名字,然后将票折起来,放在桌子上。然后,他侧着瞟了眼李长,李长正把推荐票折好又拆开,拆开再折好。如是三次,才放到桌上。杜光辉觉得李长这个细节很有些意味,就像小孩子们过家家一样。在纸上写好了秘密,却又不放心,不时地看看。看看再折起来,游戏的快乐与刺激,就这在这一拆一折之间,尽情显现了。岳池早把票放下来了,他应该是今天全场的填票最快的人。没有任何顾虑,而且填的是自己最熟悉写起来最快的名字。他也是最直接的,没有任何弯子可绕,一拿到票,就像新婚的男女,直奔主题。 台上,林一达也填了票,此刻票放在桌子上。他环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同潘瑞琨副部长稍稍交流了下,就宣布:“请依次将推荐票放到最近的票箱里。接到个别谈话通知的同志,随时听候组织部电话。其他同志投完票后,即可离开。” 人群“哗”的一下子响开了,先是脚步声,接着是说话声,后来就传出手机从振动回到音乐的声音。杜光辉坐着,冷不丁就听见有人在说:“民主不就是形式?不过,我可是填了……” 后面的声音,不知是人声太嘈杂了,还是说话者有意压下去了。反正杜光辉没有听着。他朝后面看看,正碰着高玉的目光。高玉朝他笑笑,他也笑笑。今天,高玉穿着件墨绿色的外套,一笑间,人显得挺精神,也很干练。而且,隐约间,还有几分冷寂的温柔。 高玉手上拿着手机,朝杜光辉扬了扬。杜光辉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是手机上有短信吗?还是让他打手机给她? 秘书过来,收了杜光辉的推荐票。林一达和潘瑞琨副部长,也从台上下来。岳池站在边上,目光里有些迷茫。林一达说:“岳池,一道过去吧。还有光辉,李长同志,咱们陪潘部长到小平房那边去吧。” 小平房是桐山县的一个特色,其实只是县委招待所内部的两幢平房。在招待所的后面,里面栽满了花草树木,环境清幽。虽是平房,可经过几次修缮,除了高度外,没有一样比楼房差。这里也是桐山县招待重要客人的地方。两幢房子,形成一个直角。另两边是墙壁,出口是座月瓶形的小门。曲径通幽,鸟语花香,是这小平房的真实写照。一排房子是餐厅,共一大间,两小间。另一排房子是客房。一共五间。林一达书记就住在朝东头的那间里。杜光辉一开始来时,叶主任也曾准备在这给他安排一间。但他一问,平时省市来人都住这,老是顶着,多不方便。他便主动要求到楼房那边去了。五间房子,都是套间。大家进了朝门的一间。潘部长说:“还是桐山的小平房实在,一进来,人就感到了自然与和谐。” 这可是桐山的后花园啊。”李长笑道,“是你潘部长来了,一般人可是……” 叶主任让服务员过来泡了茶。考察组分成了两班,一班个别谈话;一班到另一个房间,开始统计推荐票。林一达道:“潘部长,你们一忙,我们就……这样吧,我们在隔壁,有什么事情随时喊一下。”潘部长说:“也好。”大家就到隔壁的房间,杜光辉拿着手机,看了看,没有短信。他就站在门口,给高玉打电话。 可是没人接。高玉刚才还在会场上,散会后又到哪里去了呢?杜光辉就发了个短信:招商办的事,应尽快过来上班。还有很多事等着你。 回到房间,岳池正在同林一达讨论林一达手上的手表。岳池说:“时尚就是对过去的一种怀念。什么东西放得久了,被人想起来了,再拿出来,就成了时尚。” “哈,还很有诗意嘛!那这表也算……”林一达问。 “这个当然不能算。严格地说,这表不能算时尚,而叫高贵。时尚是有时段性的,而高贵的东西却是永恒的。一达书记戴着这表,其实就是与永恒为伍了。”岳池解释着,杜光辉听着却心里想笑。不过,说真话,岳池这解释还真有几分道理。 李长在边上喝着茶,一只手似乎在挤脸上的疖子。林一达问:“李长同志,怎么了?年轻化了?” 年轻化是指李长生了疖子,这本是年轻人的专属品。现在却跑到李长脸上了。李长有些尴尬:“不知怎的,一晚上时间,就生出来了。还年轻化?是进入老年化了。” “正在上升!怎么能叫老年化呢?是吧?”林一达正哈哈笑着,潘部长走了过来,神情有些严肃。杜光辉一看,心里一咯噔。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推荐票出了问题了。 果然,潘部长将手上的统计表递给林一达,然后又朝杜光辉望了眼。 难道这事涉及我?真的涉及了?杜光辉有点忐忑了。 林一达看了后,表情也一点点严肃起来,然后将表递给李长。李长看了,愣了下,还给了林一达。林一达又递给了杜光辉。李长这稍稍一愣,恰恰说明杜光辉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张表上肯定涉及了他。不然李长不会来这么一个转折的。 杜光辉将统计表展开,上面写着十几个人名,后面是数字。李长的后面是105;岳池的后面却只有42;而排在第三的,就是杜光辉。后面的数字差一点让他自己也晕了,88,比岳池的整整多了一倍。 “这……怎么会?”杜光辉道。 “这也是预料之外的啊!潘部长,大家都在,你看这事……”林一达将表递回给潘部长。潘部长皱了下眉头:“这事,应该尽快处理。我建议立即召开一个小范围的会议。干脆就是书记会吧。” 岳池一听是书记会,马上就转身。林一达掩了门,问:“事情很清楚了。我有预感,但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 “是啊!”李长叹了口气。 杜光辉脸上竟然有些发烧了:“潘部长,一达书记,我的意见是两点,第一,出现这个情况,跟我个人无关。第二,我是一个挂职干部,我不会参与桐山的人事的。因此,我要求退出。” “现在的关键,不是杜书记退不退出的问题,而是岳池同志的推荐票没能过半数的问题。只要过了半数,是不论得票的多少的。可现在……”潘部长道,“我没想到桐山这么复杂。复杂啊!” 林一达也摇摇头。 “这事我得给市委汇报,听听市委的意见。”潘瑞琨说着,就给市委分管组织的齐书记打电话,将事情一一地汇报了。包括得票数,也包括杜光辉副书记的挂职身份和态度。齐书记应该也是感到意外,嗯了半天,然后让潘部长等等。其他工作照常进行,一定要注意保密。潘部长说:“目前仅仅是桐山书记会小范围通了气。请齐书记放心,我们等市里意见。” 个别谈话一直在进行。谈了几个人,考察组的副组长小王,就跑过来,蹙着眉说:“好像……林书记啊,这谈话总是不太集中哪!” 这不太集中的意思,杜光辉自然听得明白。考察组希望的是,推荐票和个别谈话都能向着组织上需求的方向发展。意见总是不集中,就是分歧太多。分歧太多,就很难拿出一个最后的具体方案。拿不出方案,考察工作基本上就算是失败了。 林一达有些火了,脸上铁青的,坐着然后又站起来。潘瑞琨道:“一达书记,急也没用。这种情况虽然少见,但以前也有过。等市委的决定吧。另外,个别谈话这边不要停,照常进行。” 李长一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品着茶。从潘部长进来到现在,他没有说一句话。这会儿,他开口了:“我说这样吧,民主推荐嘛,是吧,讲的就是民主。急什么呢?一点也不用急。一切工作照常进行。最后的结果是民主集中制的结果,这不就行了?”停了下,他看了眼杜光辉,道,“光辉同志也不要有什么负担。大家推荐你,说明了你在桐山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肯定。是吧?这也是好事啊。至于其他,刚才你不是表态了嘛,谁不相信你?都相信啊。民主推荐出点岔子,再正常不过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民主推荐不过半数的同志,想再作为提名人选,就是不可能的了。这是有明文规定的。”潘瑞琨狠狠地抽了口烟。烟雾马上在房间里飘荡开来,林一达咳了一声,用手象征性地划了划。潘部长的手机响了,是齐书记。只听潘部长“嗯嗯”地说了几次,然后挂了。 林一达已经站了起来,潘瑞琨副部长笑着说:“市委原则上给了个意见。尊重民主,先进行考察,带回市里研究。” “这个……我说潘部长,还是……我是坚决要求退出的。因此,请组织上根本不要考虑我的情况。我挂职一年了,过了年,一晃就得回去了。请组织上理解!”杜光辉这话说得真切,林一达刚才一直绷着的脸,这下子松了些,笑着:“光辉书记也不要这么认真。既然市委已经有意见了,就执行市委的意见吧。” “我还是觉得……要不,这事我直接跟齐书记汇报?”杜光辉问林一达。 林一达摇了摇头:“没有必要吧?等着吧。” 杜光辉想起来,从早晨到现在,林一达已经说了两次“没有必要”了。真的没有必要吗?他想。 招商办的办公室总算定了。这功劳不在李长副书记,也不在杜光辉,而在高玉。 高玉一大早就拎着个包,跑到了县委会。一进办公室门,正好遇见叶主任。叶主任说:“高乡长早啊,这……” “我是来报到了。”高玉说,“把我从那么遥远的乡里调上来,我能不积极?这不,就来了。叶主任,我的办公室呢?” “办公室?”叶主任一下子想起来了,杜光辉副书记曾吩咐过的。这两天忙着市里的考察组,把这事给忘了。便道:“啊,啊,是啊,办公室……正在考虑,正在考虑啊!” “那今天我……不行我可得回乡里了。那里的位子暂时还没有被抢走呢。”高玉道。 叶主任■着脸,开玩笑道:“高乡长再急也得等等吧,光辉书记不还是没来吗?等光辉书记来了,再定吧。” “这事还得他定?那好,我打他电话。”高玉说着就拿出手机,叶主任要阻拦,电话已经通了。高玉劈头就问:“杜书记,你让我来上班,可是连办公室都没有。我是不是在县委的大院子里上班哪!” 杜光辉倒是没有生气,笑着让她等一会儿,他正在县委大门口,马上就到了。 高玉嘴里嘟囔着:“什么招商办?商是能招的?唉,不知谁提名了我?这不是……叶主任哪,刚才说话冲了点,别计较啊!” “我计较?计较什么?告诉你,点你到招商办,可是一达书记亲自点的。他也是到湖东见了那个李主任,才想起招商办主任要用你的。这叫发挥优势嘛,哈哈。”叶主任让高玉先坐,他有事要到楼上去。高玉刚坐下,杜光辉进来了。高玉说:“我在乡里好好的,偏让我到招商办来。这不……” 杜光辉看出高玉的神情里有些委屈,便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嘛,都是工作。何况招商现在也是桐山的头等大事。至于办公室,我上次已经给叶主任说了,应该安排了吧?” “哪安排了?我正准备回乡里呢。” “这……”杜光辉招呼高玉跟他一道上去,同时打电话给叶主任,问招商办的办公室怎么到现在还没安排。叶主任解释了一番,杜光辉大声道:“真不行,把我的办公室让出来吧。反正我是挂职干部,没办公室也没关系的。” 杜光辉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高玉看见他的脸色漆黑,知道是真的发火了。刚开了门,叶主任就下来了,见着杜光辉道:“光辉书记,你也别发火。我也为难哪。县委办这么多房子,可是间间都有人啊!我让谁搬了,给招商办?” “这我不管。当初办公室的问题,不是一达书记亲自定的嘛!”杜光辉一屁股坐下来,叶主任这会儿,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凝固了。高玉赶紧打圆场道:“都怪我说话太冲了。两位领导,可都别……大不了我过几天再来吧,还乐得清闲几天呢。” 叶主任说:“我再想办法吧。高乡长等等。”说着,就下楼了。高玉对杜光辉说:“杜书记,你刚才那火发的,我都很……其实也不能怪叶主任。” 杜光辉说:“我是有点急躁了。”高玉坐下来说:“昨天晚上钱平跟我通了电话,说凡凡恢复得相当好。现在可以在家里看看书了。真让人高兴!她还提到凡凡妈妈。她回来了吧?” “没有。走了。”杜光辉道。 “又走了?” “这回是永远地走了。我们离了。”杜光辉的眼神里飘过一缕忧伤,虽然轻,却让人心疼。 高玉低下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这样可是对不起孩子了……唉!”“搞好了,搞好了。高乡长,不,高主任,就在楼下,原来的机要室。我让他们把杂物都搬了,你明天就可以过来上班。”叶主任站在门口,却没有进来。 高玉问:“就我一个人?这也叫招商?” 杜光辉说:“暂时一个人,其他人员,由你自己定。总的控制在三到五名。” 高玉说:“那好,我下去看看吧。” 叶主任和高玉走后,杜光辉掩上门,高玉刚才说对不起孩子了,这话让他的心像针扎了一般难受。凡凡,爸爸是对不起你了。爸爸没有为你守好妈妈。虽然妈妈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但是,主要的责任还在爸爸。爸爸是男人,一个男人,没有办法保证家的完整,这就是失职。爸爸是一个失职的爸爸了。爸爸知道你心里也疼,只是不说。你越不说,爸爸的心里越疼。凡凡,凡凡…… 杜光辉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钱平接的。杜光辉问:“凡凡呢?”钱平说:“正在看书呢。”杜光辉说:“那就算了。”钱平说:“凡凡已经来了。”接着,杜光辉听见凡凡喊道:“爸爸,我正在看书。”杜光辉鼻子吸溜了一下,但他马上克制住了,道:“凡凡,没别的事。我只是打电话问问,在家都好吧?我晚上回去。” “爸爸,晚上少回来。那是山路,晚上天黑,就别回来了。我行的,还有阿姨,真的行的。” 杜光辉鼻子又酸了一下,说:“我看情况吧。爸爸挂了。” 黄丽上次走后,杜光辉也不止一次想到过将来。当然,他想的不是他自己的将来,而是凡凡的将来。一个有妈妈却不能时时待在妈妈身边的孩子,他内心的苦痛一定是巨大的。何况凡凡还是一个生着病的孩子……有时想着,杜光辉在静夜里会独自地流泪。那泪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的泪水,咸得像海,苦得像土…… 秘书小王进来,问:“杜书记矿管局什么时候过去?” 杜光辉说:“九点吧,九点准时。” 还有二十分钟,杜光辉泡了杯茶,刚才和高玉一说话,忘了喝茶了。泡上茶,坐下来,他翻了翻文件,都是些等待画圈的。以前在部里时,他老是觉得文件多。可是一到了县里,他才发现县里文件更多。中央的,省里的,市里的,各级各部门,文件像山一样。每天县委办公室的收发员,仅仅是填写收文登记,就得用上一个小时。然后还要由县委办主任或者分管主任分头签上意见,分送各位领导阅示。领导看完,画了圈,或者作了批示,再回到办公室,送各部门各单位。有的又形成新的文件,转发到各地。一级一级,文件升级。杜光辉不敢想象,到了乡镇一级,每天接到的文件到底是多少? 看完文件,画完圈,正好九点。小王上来,替杜光辉拿了杯子和包,两个人开始下楼。到了楼下,高玉正站在机要室的门前。杜光辉伸头看了下,道:“也还行嘛,在县委里办公,方便。不过人要是多了,就……” 高玉说:“走一步是一步吧,先拉起队伍再说。” 杜光辉想这话就像个绿林好汉的语言。他没再问,上车直奔矿产局。 矿产局拥有桐山县最气派的办公大楼,十二层,外面装潢也十分高档。这大楼建了有几年了,据说财政没有拿一分钱,全部是由桐山县的矿老板们赞助的。大楼建成后,被省报的一个记者看见了,拍了张照片,放在网上,题目就叫“国家贫困县的豪华办公楼”。这事很是热闹了一段时间,最后也不了了之。反正没用财政的钱,人家矿老板们愿意赞助,你能法办他们?大楼门前,是一片很大的广场。绿化带里,喷泉在阳光下,映射出若有若无的彩虹。高大的显然是从山区移栽过来的香樟,覆盖着中心区域,四周也都是些棕榈或者虬松,整个空气里,弥漫着香樟的清香。 徐亚辉正站在大门前,见着杜光辉下了车,马上道:“欢迎杜书记到矿产局来检查工作。欢迎哪!” 杜光辉皱了皱眉,但还是握了手。往里走,大楼门厅前竟然挂上了横幅:“热烈欢迎杜光辉副书记到矿产局检查指导工作。”横幅明显看出来是新挂上的,阳光下,红红的,直刺眼。杜光辉道:“怎么还搞这个?下了吧!” “哈,杜书记,这是……进去吧,请!”徐亚辉含糊着,胡局长出来了。胡局长说:“知道杜书记要来,我们班子成员一直在等着。还有部分矿的业主。” “是吧?不过,先得把这横幅给下了。”杜光辉说着,回头对小王道:“回去告诉叶主任,发个通知,以后县领导到各个单位,不准再搞这些客套。” 徐亚辉一见杜光辉认真了,忙道:“胡局长,让他们下了吧。杜书记,下不为例了。” 上了八楼,杜光辉先到了徐亚辉办公室。这是一间超豪华的办公室,足足有杜光辉在县委的办公室三个大,靠墙壁,是一排高大的书架。书架上全是精装的各类书籍。屋子正中,放了一张硕大的老板桌,靠边上是手提电脑,前面是一排布艺沙发。靠南边,还悬着壁挂电视。杜光辉道:“哈,气派嘛,比一达书记的办公室还气派啊!” “杜书记,您这是……这是以前留下的。我是很反对这么搞的。可是办公室定了,换给谁也不太合适,我这不就……”徐亚辉解释着。杜光辉当然知道他这是借口,也就没多说。坐了会儿,胡局长来请大家上去。正到会议室门口,林一达打电话来:“杜书记在哪呢?”杜光辉说:“我正在矿产局呢。”林一达说:“有个事我得先给你通个气,主要还是征求你的意见。”杜光辉问:“什么事?”林一达说:“还是民主推荐的事。这事搞到省里去了。本来市里准备按照桐山县委研究的意见,更重要的是尊重你个人的意见。但是,可能有个别同志向省里进行了反映。省里问到市里,这事就包不住了。省委作出了决定:严格按照民主推荐的程序和结果,来选拔干部。市里刚才打来电话,征求你个人的意见。是留在桐山当县长,还是挂职期满即回省城。下午,市委组织部请你过去一趟,可能齐书记要找你谈话。” “这事……不太合适吧?我可是部管干部。”杜光辉道。 “只要你同意,这个好办。按照组织程序办就是了。关键是现在桐山干部的倾向性很明确,如果不是你个人的原因,让别的同志上,估计会引起更多的问题。现在就有人搞到省里了,将来说不定会搞到中央去。是不是?当然■,光辉同志啊,这样一来,最难为的是你啊!你好好考虑考虑吧。”林一达叹了口气,挂了。 这一下子,杜光辉像是不知不觉中被人推着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他自己本来是极力想站在岸边的,可是,这旋涡就猛地缠住了他,而且越缠越紧,逼得他不得不尽力来应付了。徐亚辉出来问:“杜书记有事?” 杜光辉“嗯”了声,进了会议室。这里面坐了十来个人,一看就泾渭分明。矿产局班子成员全坐在面对门的一边,中间留了个空位,放着“领导席”的席卡。而背对着门的,则全是肥头大耳,或者头发梳得连苍蝇也爬不上去的。这些人满面红光,一看就是些暴发户。杜光辉坐下后,徐亚辉简单地介绍了下,杜光辉道:“我本来是来矿产局了解一下情况的,没想到徐局长搞得这么隆重。特别是耽误了各位矿主的时间,我感到很抱歉。既然来了,也好。那我就提议把这个会议改成调研会。请大家就桐山矿业将来的发展,尤其是安全监管问题,还有可持续发展问题,来谈谈意见。大家都是一线的同志,大家的声音是最真实的声音。我是来学习的,就请大家,特别是各位矿业的老总们,多提宝贵的意见。” 徐亚辉拿过烟,递了一支给杜光辉,然后道:“大家说吧,啊!” 第十一章 半小时前,简又然接到杜光辉的电话。杜光辉说桐山的干部们在民主推荐时推荐了他,要他留下来当县长。他想听听简又然的意见,留,还是不留。 “不留。”简又然只说了两个字。 杜光辉问:“那留呢?” “留总得有目的吧。你现在已经是正处了。而且还是干县长,又在桐山。家里还有生病的孩子,我认为你是没有选择,只有不留。”简又然说得果断,杜光辉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谢谢了。” 放下电话,简又然却又实实在在地想了一会儿。杜光辉在桐山,难道真的搞得那么有特色了?干部们居然在民主推荐时,把一个挂职副书记推荐了出来。这里面,要么就是一些人别有用心,矛盾太大,找杜光辉来搪塞;要么就是杜光辉确实得到了大部分干部的依赖。桐山是个山区县,人说山区人实心,一旦跟你好,走遍天涯海角,也不死心。简又然也了解过桐山,这地方虽然整体贫穷,但是干部们并不穷。矿业支撑着桐山的经济,也造就了桐山畸形的繁荣。这种畸形繁荣的背后,直接的后果就是这地方这么多年来,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新闻。有干部腐败被抓的,有花边新闻出人命案的,更有时不时会发生一起的矿难。杜光辉到桐山一年,几乎赶上了一半。简又然有时都替他担心,这么个老实厚道的人,在桐山那畸形的繁荣里面,是不是能经得住?挺得住?守得住? 杜光辉打电话来征求他的意见,这恰恰说明了杜光辉心有所动。对于这一点,简又然从下来挂职那一天开始,就打定了决心:挂职只是一种手段,目的是回到部里。当然,更潜在的目的是解决副厅的问题。这对于每一个下来挂职的人来说,都应该是很明白的。不然,下来干什么?两年时光也不算太短,放在县里,真的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来?真要干事,两年的时光确实又太短了。简又然也不是不想干事。可是干每件事之前,他都得好好地权衡一下,这事我能不能干?能不能干好?干了,或者不干,对我的挂职生活有没有什么影响?特别是现在,挂职已经过了一年了。马上又是春节,翻过年来,就等于挂职生活结束了。以前在下面挂职过的同志告诉他,这后半年你可不能再待在县里了。你得在上面活动。为什么活动?还不简单。你不活动,回来能有好位子吗?没好位子,回来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那这两年的挂职,岂不是失败? 从这一年的挂职经历看,简又然在心里已经把杜光辉排除在了他的竞争对手之外。杜光辉因为矿难,已经背了个处分,将来回到部里,解决得再好也顶多只能是个副厅巡视员了。而他简又然,他的目标则是…… 小郑进来,说:“简书记,会议要开了。其他的人都到齐了。” 简又然说:“就来。” 这是一个小范围的会议,人不多,也就两办、组织、人事、宣传等部门的分管领导。会议的议题单一,却十分耐人寻味——“十差干部”评选。 评选“十差干部”,是简又然上一次会上偶尔看刊物得到的灵感。这些天来,他一直在考虑着这个问题。自从罗望宝案件又被拎了出来之后,湖东的政局又开始动荡了。李明学书记心里也着急,财政缺口庞大,东部物流港用地却迟迟批不下来。同时,连简又然也感到,湖东的形象正在不断地被“腐败化”。湖东本来是江南省的经济强县,又是文化之乡,这一年来却因为不断的腐败案件,被罩上了一层黑纱。招商环境也因此被打了折扣。一些本来谈好的项目,也临时撤出了。昨天晚上,李明学同简又然一道,接待省计委的焦主任。回头两个人在湖海山庄的小厅里闲谈。李明学就有些急躁了。说湖东这样的局面,看着让人着急啊!怎么才能…… 简又然适时地抛出了“十差干部”的评选。 李明学听了,开始没有表态,但是今天早晨,两个人散步时,李明学说:“这是个好办法,就由又然书记牵头,轰轰烈烈地搞起来。” “那当然。我也在考虑,要么就不搞,要么就搞得轰轰烈烈。既然明学书记说了,我下午就召开会议,来商量一下这事。然后再由县委最后定。” “范围一定要广,措施一定要严密,奖惩一定要兑现。这是必须坚持的原则!”李明学强调说。 简又然点点头。既然轰轰烈烈地搞,那就肯定得有人为此付出代价的。没有代价,怎么可能有影响? “湖东在现在的这种局面下,必须有大动作。又然哪,这个动作好。”李明学两次肯定,然后问简又然可可化工的项目到底怎么样了。 简又然说:“应该没问题了。他们技术人员已经作了前期准备,元旦前后,可能要来举行开工仪式的。到时,正好闵开文副部长要到江南省来考察。他们也就是等着这个机会。可可化工的主要业务都在水利部这一块的。” 李明学说:“还是得盯紧点,这方面辛苦又然书记了。” 进了会议室,大家正在看“十差干部”评选的方案。这里面涉及的部门,都是经常搞评选的,评的也大多是“十佳干部”、“十佳公仆”、“优秀公务员”等,评“十差干部”,可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因此看着方案,一个个都沉默着。简又然坐下后,问:“梅白主任呢?” 小郑说:“梅主任刚刚有点事,马上就到。” 简又然把茶杯移了移,又拿起方案,问:“大家都看完了吧?这个方案是不是很新鲜?” 组织部的副部长朱庆生,也是一个老资格的副部长了。他翻着方案,道:“简书记,这方案的想法十分好。不过,真要组织起来实施,可就……” “可就怎么了?行不通是吧?”简又然问。 “我也不是说行不通。”朱庆生说,“我是担心能不能真正地落到实处。特别是惩这一块。奖的事好办,大家欢喜。可是惩的事,就难办。惩谁?怎么惩?惩到什么程度?这方案上虽然有,可是操作性不强哪!” “我也觉得操作性不强。”人事局的黄局长插话道,“比如,评选方式这一块,方案说要基层评议、领导评议、群众评议和网民评议相结合。这网民评议可是放开了牛栏,难以控制啊!” 简又然听着,却不说话。梅白主任进来了,简又然说:“大家继续说。首先,我得告诉大家,‘十差干部’的评选是肯定要进行的。我们今天不讨论这个。我们要讨论的是如何使现在这个方案更完善,更具有操作性。大家都是搞过多年各种考评的同志,我相信既然能有办法奖励,怎么会没办法惩戒呢?” 梅白也道:“又然书记指示得到位。明学书记对这件事也高度重视。这个方案大家讨论修改后,还要报联席会议最后决定。‘十差干部’评选的第一轮工作,在年底之前必须开展起来,要形成一个声势,达到教育干部、改善经济发展环境的目的。” 朱庆生和黄局长听着,都沉默了。 简又然看了看表,梅白说:“大家都再谈谈嘛,刚才谈得很好的。” 其他各个部门的同志,都在望着朱庆生。刚才朱庆生放了第一炮,显然是被简又然副书记给灭了的。这会儿,朱庆生正眼望着天花板,梅白只好点名道:“庆生部长,你说说吧。啊!” 朱庆生这回首先肯定了“十差干部”评选的必要,然后才说到方案的修改。简又然点点头。朱庆生心里想,说的还是一样的话,只不过是前提改变了一下。刚才你一下子否定了,现在却在点头。唉! 会议断断续续地开了两个小时,小郑记下的意见足足有七八张纸了。当然,梳理起来,可用的也无非就是七八条。简又然让小郑认真地对方案加以修改,同时初步决定今天参加会议的同志,作为“十差干部”评选办公室成员,县委一旦确定开展此项工作后,将集中办公。同时,他要求宣传部门马上组织一些相关稿件,在报纸和电视台上先吹风,营造一下气氛。 “要的就是大张旗鼓,全民参与。”简又然重点强调道。他说这话时,脸色微红,好像夜行人突然看见了前方微茫的光亮。 散会后,简又然到李明学的办公室,向李明学说了一下会议的情况。李明学说:“这很好,就这么办。你们方案要尽快出来,争取这两天就开会研究。”正说着,纪委书记开劲来了,向李明学报告说:“省纪委的黄潮黄副书记,明天要到湖东来。”李明学似乎没觉得有什么意外,只是问:“那是好事啊,黄书记来的……” “啊,重点是党员干部作风建设。”开劲道。 “这不正好吗?又然哪,明天我们就重点向黄潮同志汇报一下我们的‘十差干部’评选。这就是党员干部作风建设的具体做法。”李明学说。 简又然道:“可以的。我马上让小郑通知他们,晚上将方案搞出来,明天黄潮书记来了,我们就可以直接给他过目。这项做法,应该说在全省是第一个,也许在全国也是率先。” 李明学说:“好啊,好!”又请开劲做好接待准备:“我和又然同志明天都参加。中田同志,也通知一下吧。还有向民同志。” 开劲望了下李明学,又望了望简又然。简又然说:“那我先过去让他们准备了。开书记你坐。” 简又然出门后,开劲对李明学道:“罗望宝的案子,我们查了一下。确实可能有班子内的同志参与了后期上访工作。至少是有一定的鼓动性。但是,这不违法,也不违纪。我们已经不打算立案再查了。现在,整个案件的重点是对照罗望宝留下的信,逐一排查。” “整个的工作都是你们在做?还是……” “省纪委的一个调查组明天随黄潮副书记一道过来。这也是我要向李书记汇报的。” “啊……”李明学叹了声,随即道:“也好嘛,调查清楚了,有利于湖东的工作。不然,湖东老是被蒙在这案子的阴影里。压抑得很哪!” “我理解李书记的心情。我从省里下来的时候,领导也专门跟我谈过。”开劲说着。李明学觉得开劲也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冷板一块。有时候说话,还是挺和气的,而且,就开劲的长相,也不是什么大冷漠之人。这样的人,怎么得了个“铁面”的雅号呢? 或许“铁面”是在内心里,而外界……这样的人,可能就更难以看透了。 李明学朝开劲再看了看,开劲说:“李书记如果没事,就这样了。明天黄书记过来了后,我再向你汇报。”说着就转身,刚出门又折回来,道:“吴大海的案子纪委这边已全部侦结了,正式移交到了司法部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可能要审判的。” “……”李明学点点头,开劲没再说话,走了。李明学看着那背影,总觉得很神秘。这个人不会这么简单的,上周,李明学同黄玉斌一道到省城,晚上请黄潮喝茶,就谈到开劲。黄潮说这个人有个性,当初放他到湖东,我也是很不同意的。但是一把手定了,我也不好理论。他这个人喜欢小事化大,大事化烦,容易把小问题整出个大问题来。比如,省委宣传部王化成的案子,本来嘛,是可以政纪处分的。可是到了他手里,硬是将王化成以前在市里的事情也挖了出来。这样一挖,不移交司法机关才怪呢。 李明学说:“开劲同志到湖东这一个多月,似乎还不错。工作都是及时汇报了,也很透明。”黄潮笑笑,说:“他是刚到湖东,情况不熟,也许是忌讳,也许本身就是一种低调的策略啊!” 李明学觉得有理,他以前就说过:强者低调,弱者高调。真正想成大事者,往往是能屈能伸、能高能低的。官场上有多少人,就是一味地高,结果栽下去了;而一个在官场行走的人,如果一味地低,那往往会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到了尘埃里,谁还能发现你?除了寂寞,就不会再有什么了。 简又然回到办公室,立即安排小郑召集组织部的朱部长和人事局的黄局长,连夜突击“十差干部”的评选方案。小郑问其他人呢。简又然说其他人只是开会的,真正做事的,只要你们三个就够了。 小郑有些无奈,说:“简书记,这晚上……本来我……” “是约了女朋友吧?那也不好意思了。不行我给她打电话?”简又然笑着道,“你们年轻,有的是时间。他们来了后,你领着他们吃个工作餐,然后就开始工作。我晚上会过来看的。” 小郑说:“这就不必了,谢谢简书记。搞好后,我送过去。” 简又然明白一个谈恋爱的年轻人的心思,可是这方案明天就得给黄潮副书记汇报。机关工作就是这样,来了突击性工作,你得把其他一切都抛开。有时,工作清闲时,你想工作做,找工作做,也找不着。你一伸手,人家说你碍事。“十差干部”的评选,如果真的搞起来,也不是很简单的,毕竟是惩人嘛。身在干部阵营,好的赞美的,听惯了。光环戴在头上,快乐;要是把荆棘戴在头上,不疼才怪。一疼,就保不住会出乱子。简又然要的就是这种“乱”,这种疼,一疼一“乱”,才说明这事有了成果。 晚上,简又然陪同李明学书记,接待了市交通局的王局长。王局长是李明学的党校县干班同学。因此,喝起酒来也就放得开。喝酒间,大家就谈到党校。说这也是中国的一个特色。王局长说:“似乎外国是没有党校的。” “这就不对了。外国也有。不过不一定叫这名字罢了。”李明学举着杯子,问简又然:“又然同志博学,你说是吧?” 简又然道:“应该是有的。党对党员进行教育,也是政党正常生活的一项内容。” 王局长同简又然碰了下杯子:“简书记不愧是省委宣传部下来的。分析问题一下子就上升到了制度层面和普遍性了。” 酒喝了整整一件,李明学说:“不能再喝了,头有些晕了。明天还有接待任务。县里就是一个大杂烩,不比你王局长在市里啊!” 王局长酒也多了,眯着眼,说:“明天是明天。今天是今天。”又喊县交通局长贾泉:“走,请李书记唱歌去。” 简又然没有去。他让车子送自己到了县委大门口,然后下来了。进了大院,他并没有急着到办公室,而是站在花坛前,先静了一会儿。头晕,胸闷,气短,真的应了一岁年纪一岁人的俗话。去年这个时候,他和省城的老吴他们赌酒,还是气定神闲的。可是刚刚过了一年,感觉就明显差了。那一次赌酒后,简又然也有些醉,是赵妮扶着他到了她的房间,给他专门做了醒酒汤,又拿热毛巾替他敷额头;现在,“唉!”简又然深深地望了下天空。十二月的夜空,清冷高远。一轮毛边的月亮,使天空显得更为沉寂。以前,他喜欢和赵妮一起看月亮看星星。有时,他们就在月光下,尽情地依偎,拥抱,接吻,然后成为一体,在彼此之中透明、燃烧、澎湃…… 此刻,赵妮在干什么呢?上一次庞梅请客,当赵妮出现在王也平部长的身后时,简又然知道,他和赵妮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仅仅只是回忆,既没有了来路,更没有了去路。 花坛里种着一株桂树,秋天的时候,简又然从楼上的办公室里,总能闻到桂花的香气。现在,桂树的枝子,在夜色之中,漆黑地立着,没有一片叶子了。所有曾经的香气,都回到了它的根和泥土之中。 简又然伸手摸了摸桂花的枝子,手机响了。 简又然接道:“是我,简又然。” “又然哪,吴纵!”简又然一激灵,问:“在哪呢?” “在北京嘛,你说我能在哪?李雪就在我的边上。你们那儿的东部物流港项目搞得挺大的,要不要我给他们搞搞策划?”吴纵问。 简又然道:“这个……我还真不清楚。我给庞总说说吧。” “那好,我等着你的信儿。前几天,见到开文了。他好像老了些。你最近也没见过吧?” “没见过。”简又然想,闵开文比自己只大一岁,怎么就老了呢? 吴纵似乎正在和李雪说话,不一会儿,就传来李雪的声音:“简书记,你不是说和李书记一道来北京吗?什么时候到?” “啊,是的,是有这个打算。不过最近几天可能不行。等定了,再通知你吧。” “那好。”李雪挂了,简又然握着话筒,觉得李雪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柔。那两只小酒窝,金盏花一般,甜蜜极了…… 第二天,省纪委黄潮副书记带着六七个人,到了湖东。黄潮生就一副大块头,高大,威猛,一看就是北方人。一问,却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李明学说:“可见南北之分,也未必就全准。黄书记就是……”他没有说“就是一个例子”,而是哈哈一笑。黄潮道:“我自小就在北方长大。虽然是南方人,可真的是吃了北方的馍长大的。” “南方的水土滋润人,北方的水土茁壮人。”简又然说,“黄书记既是南方人,又是北方人,可是两者兼得了啊!” 开劲看着简又然笑笑。李明学问:“向民同志呢?” 梅白说:“向民县长有些事,他说晚一点过来。” 李明学望了下黄潮:“黄书记,那就不等了吧。我们先汇报。” 黄潮点点头。开劲将湖东县纪委工作作了全面汇报。汇报完后,李明学道:“开劲同志的全面汇报,是从纪委正常工作出发的。我们湖东县委最近正在研究制定‘十差干部’的评选。这是一件很有意义触动很大也很有挑战性的工作,黄书记如果有兴趣,就请又然书记专门汇报一下。” “十差干部?这个好,有创意。说说。”黄潮向前倾了倾身子。 简又然将昨晚上才赶出来的方案递了一份给黄潮副书记,然后道:“干部的作风问题,其实是党风问题在干部身上的一种具体表现。现在,群众对我们的党政机关有想法,企业对我们的机关有意见。为什么呢?一是官僚主义,二是缺乏服务意识。这两点,总结到一起,还是思想认识不到位,以官为本,缺乏以人为本、以民为本、以企为本的理念。而我们以前的各种考核,重在激励,却缺少对后进的有效惩戒。‘十差干部’的评选,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建立一种相对完善的考核制度,以惩戒后进为主,全面提高干部服务意识和机关工作效率。” 黄潮副书记翻着方案,问简又然:“这方案关键是如何进行操作,这个……” “在操作上,我们建立了一整套的制度,从四个方面进行评议。这在方案里都有详细的规定。”简又然说着,翻到方案的第六页,指着第十二条,说,“黄书记,这就是具体操作的规章。” 黄潮从包里拿出眼镜,戴上,仔细地看了会儿,抬起头道:“很好,相当好!这个要向全省推广。我们的纪检工作,我们的机关作风建设,就要有创新。湖东‘十差干部’的评选,就是最大的创新。”说着,他向省纪委办公室的小刘道:“回去后,好好地整理个材料出来,送纪委各位领导,同时报省委相关领导。争取省委领导作个指示,在《江南日报》上重点推广。这件事虽然看起来不大,可是意义深远。很好啊!” 小刘说:“我回去就整理。”简又然道:“黄书记,这……我们也才刚开始,现在就宣传是不是……不过,既然黄书记说了,明学书记,你看……” “就按黄书记的指示办吧,啊!”李明学唱起了“双簧”。 开劲在边上看着,没有说话,只是稍稍皱了下眉头。黄潮副书记说:“这事要尽快宣传,为全省下一步开展的机关作风建设专项整顿提供范例。” “这下我们压力大了啊。不过黄书记这么重视,我们有信心干好。”简又然桌上的手机振动了,他抱歉地笑笑,拿着手机出了会议室。老吴说:“又然哪,黄书记在你们湖东吧?” “是啊,正在听汇报。” “啊,他带了个调查组过去了,知道吧。”老吴压低了声音。 简又然说:“看出来了。” 老吴说:“黄书记跟开劲之间是有些……这个你们要把握好啊!不过,又然哪,我以为你在湖东,还是要多考虑下一步的事。” “这是……” “我是说要多考虑将来回来安排的事。湖东那边能丢则丢。”老吴笑道,“马上过年了,过了年,他们就当你是回省城的干部了。掺和太多,事多必失呢。” “这个我也想过。我会记着的。哪天回去再喝茶。”简又然说,“会议正开。再见。” 正要进门,开劲也拿着手机出来了。简又然听见开劲说:“请书记放心,我一定会做好这项工作的。” 什么工作?简又然心里起了疑,脸上却还是笑笑。 进屋坐下,简又然想着刚才老吴的话,突然有些空茫。黄书记和李明学讲话的声音,就像一只只小棒子,叩击着他的耳鼓。他只感到“嗡嗡”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这不是第一次了。有好几次,当他坐在主席台上,眼望着下面一张张面孔时,大脑中突然就陷入了一种无以言语的苍白。那一刻,一切都是空的。整个人,似乎进入了混沌。这种感觉,简又然相信,一定不止他一个有过。官场上的很多人,平日里思绪万千。到了开会时,可能就是一种休闲了。而会议往往是无关痛痒,听着听着,人就容易飘起来。一旦飘起来,思绪便开始空茫。以前,他看过一篇文章说这叫“短暂性真空”。其实是人的思维的瞬间缺失。别人看你,似乎在思考。而只有你自己在回过神来时才知道,那一刻是真正从名利场中“出神”了。﹩米﹩花﹩在﹩线﹩书﹩库﹩http://boOK.mIHuA.nET http://boOK.mIHuA.nET “又然哪,还有什么吗?”李明学一问,简又然马上回了过来,道:“没什么了,没了。黄书记!” “那就请黄书记……走吧,梅主任,中午在……”李明学问。 “在风波庄。”梅白道。 李明学向黄潮解释说:“这可不是《水浒传》里的风波庄。不过也是很有特色啊,等会儿请黄书记好好地欣赏。” 黄潮问:“欣赏?” “是啊,请吧!”李明学在前,五六台车子一块出了县城,上了进山的公路。简又然坐在李明学的车子上,李明学问:“向民同志今天怎么回事了?一直等到现在。” “大概有事吧。不然他……”简又然说。 “有事也不能这样嘛!”李明学开始打汪向民的电话,接通了,就道:“你马上过来。风波庄。”然后挂了。 简又然知道,李明学对汪向民是很有看法的。本来,现在县一级,党政一把手之间有些矛盾,也是很普遍的。李明学以前与汪向民之间,主要的矛盾也无非是人事安排上的分歧。不过这一点,汪向民似乎看得开。有一次,汪向民同简又然就谈到县级的行政体制,说是党政分开,可是根本就分不了。政府的县长,在党委那边,本身就是副书记。按照组织原则,下级服从上级,也是正常的。慢慢来吧,只是像我这样,没挨到当书记,就被先给踢走了。简又然说书记你肯定是要当的,这也是组织程序。 汪向民虽然看得开,但如果说心里没有一点想法,是不可能的。特别是有些汪向民提议的人事,被李明学否决后,他嘴上没有再争,心里也许起了大疙瘩。这次,罗望宝的事情,算是把这两个人的矛盾半公开化了。汪向民假使真的让罗望宝的亲属向各级递交了罗望宝最后的那封信,那汪向民这种做法,也是很值得商榷的。没有目的的事,不可能有人做。那他的目的呢?是为了进一步反腐倡廉?还是为了通过这一招,达成他个人的意愿?事实上,李明学早就已经传着要离开湖东了,正是因为吴大海和罗望宝,他才被滞留着。简又然相信,李明学现在应该是湖东最想离开的人之一。湖东是个是非之地,罗望宝之后,还会有谁呢?难道汪向民希望的是,李明学不仅仅是离开,而是要成为下一个罗望宝? 如果是这样,那汪向民就太低估李明学了。 李明学从市里下到湖东,干了这么多年的书记,虽然这人看起来有些张扬,但在大事面前,看不出糊涂。相反,对有些事情的处理,是谨慎有余,开拓不足。吴大海出事后,简又然也替李明学担心过,可是很快风波就过去了。被“双规”的不是李明学,而是已经成了二线人物的罗望宝。罗望宝进去后,不仅仅是简又然,湖东大部分干部都在议论,李明学这次可能……但事实呢?据说罗望宝的名单上有李明学,可是后面没有具体的内容。也就是说,他对李明学也只是猜测。猜测正常嘛!一个县委书记,在这样的官场规则下,被猜测成“贪官”,有什么意外?一点也不意外。猜测是不能作为法律依据的,至少到目前为止,简又然感到李明学就像一道悬崖上的风景,也许危险,但更加风光。 到了风波庄,李明学亲自陪着黄潮副书记,到庄后转了一圈。足足有一个小时,才转回来。简又然看李明学的脸色,红润健康,就道:“这山里就是好啊,清新宜人。进来后,心情也好多了。” 李明学说:“这庄后的树林,就是天然的氧吧嘛,黄书记,是吧?” “是啊。再过几年老了,我就到这来盖一幢小房子,多惬意!”黄潮道。 李明学说:“那最好了。我也过来。咱们做邻居吧。” 大家都笑。李明学看了下,汪向民还没过来,就对梅白道:“不等了吧。”进了餐厅,刚坐下,黄玉斌到了。李明学说:“过来,玉斌啊,今天坐在黄书记边上,好好地陪黄书记喝一杯。” 黄潮说:“就随便吧。啊!” 黄玉斌到底还是没往黄潮边上坐,简又然坐过去了。坐的时候,简又然又愣了下,然后低声问梅白:“向民同志到底过不过来啊?”梅白点点头。简又然就将椅子挪了下,空出一张椅子。刚挪好,汪向民到了。汪向民先是向黄潮副书记道:“我得检讨。上午那边有些事,一直处理到现在。” 李明学木着脸,汪向民在黄潮的边上坐下了。 礼节性的酒喝了后,黄潮举着杯子道:“明学书记,我敬你们湖东的几位一杯吧。啊!还有开劲同志,咱们一道。” 李明学说:“我们得敬黄书记。”黄潮说:“不都一样嘛,喝。” 酒喝了后,黄潮望着李明学,说:“今天到湖东看了,收获不小。湖东最近出了一些事,确实有些影响,但是,我感到现在风气很正,作风很扎实嘛!一个地方发展,首先要的是环境。良好而稳定的发展环境,是基础啊!” “这也正是我们湖东县委为之努力的。”李明学道。 黄潮点点头:“我清楚。回去后,我得给领导同志汇报。一来重点推广湖东‘十差干部’评选的做法与经验。二来对有些问题的处理,我看是可以转变思路的。一要稳定,二要建设。开劲同志,这个度,你这个纪委书记要把握好啊!一定要把握好!” 第十二章 莫亚兰把手上的书放下来,望了望十二月的湖面。一层白茫茫的雾气正在升腾,阳光从雾气之中倾泻下来,照在湖面上,形成一道道并不太炫目的光晕。她感到自己正旋转在光晕里面,旋转着旋转着,就成了湖面上的一只水鸟。她想飞,可是…… 从生病到现在,莫亚兰觉得自己开始真正的宁静了。 大学时,莫亚兰是全校最让人注目的女生。她的冷与美丽,让很多男生暗地里流过泪水。大学四年,对于她来说,是别人眼里最风光的四年,却是她自己最荒芜的四年。情感一无所获,连知心的好朋友,在毕业前也离她而去。那时候,她曾感到人生的失败。但是,再失败,她也是不会表现出来的。在同学们的眼中,她永远是个高傲的女人,她永远在镜子后面,只能看而无法真切地触摸到。 杜光辉也是那些为莫亚兰流泪的男生之一。事实上,莫亚兰有一个阶段,曾经暗暗地喜欢过杜光辉。杜光辉来自大平原,他的憨厚和木讷之中,透着一股大平原的坦荡。这也是毕业以后多年,杜光辉成了她唯一保持着往来的大学男同学的原因。在走出象牙塔之后的岁月,莫亚兰依然像一枝高傲的花朵,在寂寞而孤独地绽放。敢于碰她的,她压根儿喜欢不上;当然也有一些她确实喜欢的,他们却远远地站着,根本不向她靠近。直到有一天,她被他看上。其实在成为他的情人之前,他们已经认识了。一个是副省长,一个是省直单位的公务员,能不认识?她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形容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们第一次走到一起的时候,夜半醒来,莫亚兰觉得有些疼痛和难受,甚至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楚。她不仅仅成了他的情人,而且给他的还是她的第一次。他捧着她的脸,不停地亲吻,嘴里呢喃着:我太幸福了!我会一直地爱着你的。 他没有食言。这一点,到现在为止,莫亚兰也一直相信着。 官场有没有真正的爱情?莫亚兰无法深入地研究。但是,和他在一起,她确实感到了快乐与满足。女人越是高傲,心地越是单纯。看起来不可接近,但一旦接近了,则是最容易专情的。莫亚兰的专情,让他作为一个男人,流过许多的泪水。有一阶段,他曾准备离婚。但被莫亚兰拒绝了。莫亚兰说:“我只在乎我们之间的爱情,而不在乎婚姻那样的一种形式。就算是离了婚,又有什么呢?”她劝他,就这样相守着。因为距离,因为彼此的自由,才有这难得的幸福感。她从不过问他的工作,也从不在他的社交圈中出现。偶尔他们一道出去喝茶,碰见熟人,也只是笑笑。从不解释,也从不张扬,这就是莫亚兰,也就是莫亚兰和他的感情写照。十几年了,他们就这样慢慢地度过了。一直到上半年他突然被调离江南省。他才告诉她可能他被查了,是经济问题。她说:“你这样最傻,所有的问题当中,经济问题是最傻的问题。钱能带走吗?钱能解决什么?钱又能换到我吗?” 一切都不可能。他流泪中提出要给她一笔钱。他自己独自到北京。“也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了。”他说这话时,晚春的天空正飘着细雨。莫亚兰说:“这个时候你提到钱,我觉得是对我们情感的一种侮辱。” 后来,莫亚兰与杜光辉谈到这些,那时她已经辞去了工作,跟随着他到了北京。越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她越得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然而很快……莫亚兰知道自己是无力的。他在被“双规”之前,曾跟她感叹说:“世界上没有比做官更有风险的了。” 病,手术,秋天的雨,接着是冬天。莫亚兰原来的想法是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完人生的旅程。她觉得上帝是公平的。公平就在于她失去了他后,身体的疼痛让她开始了慢慢地忘却。有时候,人需要忘却,而主观的忘却是艰难的。客观上的病痛,让她不得不回到自身。过去对她来说,是遥远中的遥远了。也许,她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守着病痛,直到有一天,同样寂寞地再回到泥土。 杜光辉唤醒了她。 为什么是杜光辉?她问过自己。不可能有答案的,是杜光辉就是杜光辉,不可能再是别人。当杜光辉出现在医院她的病房时,那一刻,她竟然有一种棉絮般的亲切。四十多岁的人了,对很多事物已经不再抱有期望。但是,越是对虚幻事物不抱希望时,就更愿意回到事物真实的一面,回到俗世的情感与温暖中来。与杜光辉静静地坐在湖边上,她发现了生活的另一种风景。而这风景,一直是她不曾留意的。她一一地数着这日子,她对杜光辉说:“除了你,也许不会再有人看到我的最后。” 湖面上开始起风了。 杜光辉打来电话,说到海南的事情安排好了。元旦前一天出发。因为工作原因,他自己就不过去了,让她和凡凡一道。同时,考虑到他们两人的实际情况,他让钱平也一道过去,好随身照顾。莫亚兰还想拒绝,但是杜光辉语气坚定,没有回旋的余地。她便不说了。上次,杜光辉告诉她这事时,她第一句话就是“不去”。杜光辉道:“我不是跟你商量的。我是来向你宣布的。”这样一个大平原上生长的男人哪! 坐了一会儿,莫亚兰开始往回走。晚上,杜光辉说要请她和凡凡一道吃饭。按杜光辉的意思是,你们一道出去,得先建立点感情,不然一路上别扭。吃饭地点就在莫亚兰住的地方边上,是一家不太大但是挺有特色的饭店。莫亚兰有时候不想做饭时,就到这店里喝上一碗汤,泡点饭。店老板是外地人,做出来的菜有老家的风味。 六点,杜光辉和凡凡到了饭店门口,莫亚兰已经坐在里面了。 “菜我已经点了。”莫亚兰说着招呼凡凡,“来,坐这儿。咱们可都是病人。不过你现在病好了,我还在病着。看你脸色,挺不错的。来,光辉,你喝点酒吧?” 凡凡坐下来,喊了声“阿姨”。杜光辉说:“来一瓶啤酒吧。凡凡,莫阿姨是爸爸的大学同学。现在一个人在省城。马上你就跟阿姨还有钱阿姨一道,到海南去。你生病做手术时,莫阿姨还专门……” “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凡凡,妈妈呢?”莫亚兰问。 凡凡望了眼杜光辉,然后说:“他们离婚了。” “离婚了?光辉啊,怎么回事?”莫亚兰问道。 “一言难尽。以后再说吧。”杜光辉问莫亚兰现在感觉如何,是不是逐渐好些了。看着凡凡,又道:“关键是要休息,另外就是要乐观。凡凡,对吧?” 凡凡点点头。 菜上来后,三个人边吃边聊。杜光辉说到桐山县有些干部想他留在桐山当县长的事。莫亚兰说:“这事很复杂。当个县长,也许能真正地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你杜光辉,从大学开始,就是个想做事的人。这些年在宣传部,基本上是朽了。当县长或许也是个机会。不过,依现在的状况,也不太合适。孩子一个人也不行。另外,据我所知,现在底下工作也难做。官场不比其他地方,难哪!” 应该说,莫亚兰说这话,也是有所感触的。她自身就是在官场。对官场是有所了解的,特别是“他”被“双规”后,她在北京也第一次拉下面子,到处找人。人情一张纸,官场的人情比纸还薄。不过想回来,官场本身就应该是制度。制度如果都像人情,那还怎么执行?因此,她回到江南时,最后一次给里面的“他”捎了封信,信上说:“承担该承担的,接受该接受的。” 杜光辉在桐山的情况,莫亚兰是不太了解的。一来,两个人见面本来就少。二来杜光辉也很少提到。莫亚兰也不太想问。这会儿,杜光辉突然提到留任县长的事,莫亚兰也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谈一点想法。杜光辉道:“现在做事难。桐山也一样。我已经跟市里说了,我不会留在桐山的。但他们说这事得向省委汇报。这不是将小事化成了大事吗?唉!” 莫亚兰笑笑,苍白的脸上,因为笑,显出了一点生动。 凡凡喝着牛奶,问爸爸:“如果留在桐山,就一直在那儿了?” “那当然不是。不过至少也得待上几年的。”杜光辉答道。 “那……要是明年就行了。明年我考了大学,你一个人在家,还不如在桐山呢。”凡凡斜着望了莫亚兰一眼。莫亚兰心里一紧,她明白凡凡的意思,马上道:“是啊,光辉,我觉得凡凡说得有道理。你一个人在桐山和在省城,没什么区别。如果考虑长远些,倒是不错。只是凡凡这一年……” 三个人都沉默了会儿。杜光辉道:“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干什么?反正已经不留了。说说到海南的事。元旦前出发,具体时间,明天可以定。这之前,你们两个都要养好身体,做好准备。海南气温现在是二十七八度,正舒服。你们去待一个星期,也感受感受大海的气息。凡凡,跟着你莫阿姨,放心吧?” “行!”凡凡道。 莫亚兰说:“我还真有点担心。我这身体……不行我就不去了吧?” “那不行!说好了的。一定得去。”杜光辉强调道。 吃完饭,杜光辉和凡凡一道送莫亚兰回家。莫亚兰的房间整理得幽静清雅。湖绿色的墙纸上,只挂着一帧大照片,是莫亚兰和一个男人的。杜光辉看得出来,照片上的莫亚兰很娴静也很幸福。 回到家,凡凡问杜光辉:“爸爸,莫阿姨家的那张照片……” 杜光辉说:“那是她和她爱人的。不过,她爱人现在不在了。你莫阿姨原来是我们大学的校花,后来跟了那个男人。她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次生病了,她一直不让谁知道。我是上次陪你到医院时碰见的。她一个人在省城,孤单得很。这次正好有机会,我就让她和你一道去海南了。凡凡不会有意见吧?” “啊……没有。爸爸放心。” “这就好。”杜光辉摸了摸凡凡的头,又告诉钱平,早点做些准备。明天他还得带着凡凡上一趟医院,多开些药,问问医生的注意事项。钱平自然很高兴,说:“没想到我还能跟着沾回光,要到海南玩去了。刚才你们不在家的时候,高玉打电话过来。我顺便告诉了她。她让我看好凡凡,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杜光辉道:“能有什么闪失?还有其他人一道的。” 钱平给杜光辉泡了茶,他正要进书房,林一达的电话到了。林一达说要开发林山矿的山西的强总明天到桐山,请光辉书记明天赶回来,有些事情还得光辉书记亲自过问。 杜光辉迟疑了会儿,还是道:“那好,我明天早晨就赶过去。” 放下电话,杜光辉叹了口气。钱平说:“杜书记也别急,明天我陪凡凡到医院去。家里我会准备好的。”杜光辉说:“也只有这样了,事情急,没办法。”钱平说:“我知道,你们当官的都是这样,就像我们家高玉,有时晚上刚回来,事情又到了。饭端在手上,还得出门。还有些时候,为了接待人,酒喝得昏天黑地,像个傻子似的。当官难,事情多,不然咋叫当官的呢。杜书记尽管放心,明天回桐山就是了。” 第二天早晨七点,小徐就赶到了杜光辉副书记的家。杜光辉上了车,问:“小徐这么早,几点出发的?是不是太累了?”小徐说:“我是昨天晚上就过来了的。九点接到杜书记您的电话,我九点半出发,十二点到了省城。就在前面的宾馆住了,早晨就赶过来,不然我怕耽误了。”杜光辉说:“难为你了,不过这样安排好。既保证了时间,又保证了休息。” 一路上,小徐都放着些红色经典的老歌,杜光辉听着,有时还跟着哼几句。快到桐山时,小徐说:“杜书记要是真的留在桐山当县长,那也许真的是好事。” “何以见得?” “不是大家都推荐了杜书记吗?老百姓也这么认为,说杜书记为人好,为官正。还特别提到杜书记拒绝蓝天木业的事,还有林山矿难后,杜书记主动扛了担子。这些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要是杜书记当了县长,桐山总会比现在好些。” “现在?怎么,现在不好了?” “杜书记,我一个小司机,也是瞎白话。您别当真。现在的桐山,外面人说是小香港呢。什么都有,什么又都没有。” “这话我就想不通了。怎么叫什么都有,什么又都没有?” 小徐一笑,关了音乐,说:“杜书记可能没听过。连小姐连黑社会连绿杨山庄都有了,还不叫什么都有?可是,这里老百姓没有钱,到今天还是国家级贫困县,这不叫什么都没有吗?他们编的,我觉得有意思,就记着了。” 杜光辉回味了下,觉得说得还真到位。桐山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畸形县城,的确是什么都有,但细细一品味,却什么都没有。但是,刚才小徐说到桐山有黑社会,这就让杜光辉更吃惊了。这么个小地方也有黑社会?他问小徐:“我觉得还不确切。黑社会总不至于有吧?是不是?” “黑社会?当然有。你看看,桐山的哪个矿不跟黑社会有联系?就是上次出事的那个林山矿,其实背后也有黑社会在控制着的。那个孙氏兄弟,老虎似的。手下据说有几十号人。” 这么了得?杜光辉心想,我真官僚了。小小的桐山,竟然有这么一个庞大的黑社会帮派,我这个在桐山当了一年多的副书记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这不是官僚吗?要么就是他们隐藏得太深,要么就是我们这一块讳忌的太多。前几年,从上到下的打黑运动,一打下来,很多地方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其实黑社会的网络早已盘根错节。当地的官员,生活和工作在当地,按理说不应该不知道的。可是记者一采访,都说不太清楚。等到打击了,过来又高唱“打黑”的成果。这就不能不让人有些怀疑,是不是本来就有瓜葛? 叶主任打电话,问杜书记到哪了,说山西的强总已经到了,一达书记和李长副书记,正在陪着他们。 杜光辉说:“就到了,马上进城。”小徐说:“林山矿的事,杜书记还真得……我不该说。不过,跟了杜书记一年,我还真没见到过您这样的挂职领导。” “是吧?”杜光辉嘴上答道,脑子里却回想着刚才小徐讲的话。他还提到蓝天木业的事,这让杜光辉心里莫名地有些愧疚。至于林山矿,如果真的如小徐所说,孙氏兄弟一直在介入的话,那么,这问题得跟一达书记汇报。不处理好内部的问题,请再好的商人来开发,也是枉然。 到了县委办,一进会议室,杜光辉就看见坐在林一达对面的强总。这人并不像他想象中的矿老板那样一脸骄横,而是生得清秀,乍一看,完全是个学者的模样。这大大出乎杜光辉的意料,也在一瞬间改变了他对矿老板的总体印象。 林一达介绍说:“这是强总。这是我们的县委副书记杜光辉,省委宣传部挂职干部。现在专管招商工作。” 强总站起来,伸出手,同杜光辉握了一下,道:“强卫。多年从事矿业,到桐山来,还请杜书记多多关照。” “这个当然。强总是为桐山的建设与发展而来的,我一定全力服务。”杜光辉坐下来,看见高玉也在。他先是稍稍愣了下,接着想起来了,高玉现在不是乡长了,而是桐山县招商办的主任。林山矿的招商工作,她自然得参加。高玉将材料递了一份给杜光辉,杜光辉接了,高玉微微一笑,回座位了。 林一达问强总:“是先听汇报,还是先到矿上去看看?” “先到矿上去吧。汇报就免了,不是有这材料了吗?现在就走。我下午还得赶到省城,然后回山西。”强总说着,已经起身了。林一达和李长,以及杜光辉也就只好起身。杜光辉想这强总还真干脆。不过这才符合他来开发林山矿的目的。他要的是矿,不是这汇报。既然要矿,他当然最想看到矿山现在的状况。材料是人编的,矿山却是实在的。 车队驶出县城后,杜光辉打电话问徐亚辉,矿上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作没作准备?徐亚辉情绪很高,说矿上情况很好,作了准备,镇村的干部也都在等着。杜光辉不知怎的,眉毛一拧,问徐亚辉是不是又挂什么条幅了?还有欢迎标语?徐亚辉支吾着,杜光辉就明白了,马上道:“赶紧通知他们,全部撤了。你没见强总是个务实的人,这种花哨的东西,对他不合适。” 徐亚辉还想说话,杜光辉已经把电话挂了。 一个小时后,车队到了林山矿。镇村十几个干部,正在矿口等着。杜光辉下了车,条幅和标语都没了,但他看见那些被撤下来的条幅和标语,还窝在旁边。而在不远处的小屋里,他隐约看见一些孩子,穿着鲜艳的衣服,伸头朝这边张望。他没有做声。林一达书记正和强总一道,镇党委书记赵莅介绍说:“这矿已经进行了全面整改,目前的状况良好。请强总放心。” 强总向前跨了一步,说:“我想下去看看。” “这……”赵莅和村支书陈晓明都愣住了,他们大概没想到这样的一个老总,竟然真的要下井。杜光辉一见这阵势,立即道:“下去看看不错,我也还没下去过。这样吧,我陪强总下去。” 林一达说:“我也下去吧。”杜光辉道:“就我和强总吧,还有徐局长,陈书记就行。” 下了井,里面开始阴冷起来。矿道里都已装了电灯,两排崭新的排气管道,往里延伸着。杜光辉说:“林山矿以前的情况,强总一定清楚了。这里今年洪水季节,发生了一次矿难。” “这个……我知道。”强总说。 杜光辉边走边道:“最近,我们集中力量对矿井进行了整理,省安监局已经通过了复工验收。” 赵莅也道:“我们仅整治这一块,就投入了五十多万元。” 强总点点头,矿井越来越深,里面也越来越冷。陈书记说:“杜书记,强总,里面就……就不再往里了吧?” 杜光辉望望赵莅,灯光不是太亮,赵莅脸上的神情却能看得见,明显是有些为难。杜光辉又回头望望强总。强总说:“再走一段吧,里面才是我最想看的。” “这……”陈晓明拉过赵莅,耳语了几句。赵莅走过来,又在杜光辉的耳边说道:“陈书记说里面还有些地方没整治到位。上次省安监局来时,就是看到这里为止的。” 杜光辉想,我就知道这里有猫腻。但是,毕竟是当着强总的面,他也不好发作,只是问强总:“还走吗?里面也差不多吧。” 强总并没有停下脚步,杜光辉也只好往里走。刚走了百十米,一大段塌方就呈现在面前了。杜光辉心里一惊,赵莅似乎也很吃惊,问陈晓明:“这是怎么回事?” 陈晓明嗫嚅着:“这可能是新塌方的,新塌的。” 强总依然没有说话,而是上前蹲下来,看了看塌方面。然后对杜光辉道:“这里的整治还不到位啊!不过也好,这样我看到了这里的地层和矿层情况。咱们上去吧!” 刚才在井底下,仿佛进入了凝固的时间隧道。快到井口,杜光辉就听见外面人声喧哗。他赶紧问赵莅:“怎么了?” 赵莅道:“他妈的,还是来了。” “什么还是来了?啊!”杜光辉问。 陈晓明走在前面,跑着到了井口,朝上一瞥,又返回来,说:“果真是他们。孙威和孙福。赵书记,你看这……” 赵莅朝杜光辉望望。杜光辉顿了下,道:“没事。咱们上去。不是还有一达书记在上面吗?” 出了井口,外面场子围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连刚才杜光辉看见在小屋里面的学生们也出来了。一个个子高大、戴副墨镜的男子站在最前面,正在跟叶主任说话。杜光辉扫了一眼,没有看见林一达和李长。徐亚辉正站在叶主任身后。正望着,人群已经围上来了。只听见有人喊:“我们的矿,不要外人来开采。外人滚出去。” 强总皱了皱眉,杜光辉对赵莅道:“怎么回事?看这乱的。赶快让人护送强总离开。” 强总却道:“杜书记,我倒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我真的要来开发,这种情况我必须面对。” 刚才在跟叶主任说话的男子,转过身来问杜光辉:“你是杜书记吧?我是孙威。我代表这里的老百姓来抗议的,我们的矿山我们要求自己开采。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旁边是一阵呼声。 杜光辉理了下头绪,对孙威道:“你就是孙威?好,我今天总算认识你了。我就是杜光辉。前几天,我同公安局的周局长在一块还谈到你。现在就见到了,好啊!这事是你为头的,是吧?” 杜光辉话说得不重,却像大石头一般,句句砸在孙威的脸上。孙威取下墨镜,盯了会杜光辉,突然“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道:“这事是我为头的。怎么着?杜书记,你别拿公安局长来吓唬我。老子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今天这话就撂这了,这矿外地人不准来开。要开,也得我们桐山人自己开。” “你开,愿意吗?”杜光辉冷不丁问。 “这……”孙威大概没想到杜光辉把皮球这么踢了下,一时脸红着,“我不会开发的。但是有别人开发。” “那好。今天强总也在这。我就跟大家把话说明了,如果桐山本地有人愿意开发,在和强总同等的条件下,优先!谁愿意,三天之内到镇政府报名。三天过后,再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那就不好说了。”说着,杜光辉又对着孙威,“县委县政府向来做事是光明正大的,公平竞争,阳光操作!” 强总一直站在杜光辉的身后,这时候,他也开口了:“我来桐山开发林山矿,目的和大家想的一样。刚才杜书记说了,同等条件下,愿意请当地人来开发。而且,我可以许诺:这个矿复工后,会实行全面的质量安全管理。所有二级机构以下员工,全部从桐山县聘用。”他看着又把墨镜戴上去了的孙威,道:“这位先生代表着老百姓,很好!我在山西开矿,这样的事经历过太多。不过,我从来有个原则:绝不无原则地牺牲利益。只要合理的,我答应。不合理的,绝不会答应。” 徐亚辉在后面拉了下杜光辉的衣袖,说:“外围的百姓越来越多,林一达书记已经让县公安局来人了。杜书记,我们是不是尽早地撤离?特别是强总,安全第一……” 杜光辉觉得这样僵持着,到底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就喊强总:“我们走吧,以后再谈!” 孙威冲了上来:“想走?没那么容易吧?杜书记,今天我们可要个准信。” “什么准信?不是说了吗?三天之内,你们到镇政府报名。”杜光辉喊着赵莅:“你赶快带强总离开,这里我和徐局长先顶一会儿。” 赵莅说:“这种情景,怎么离开得了?杜书记。”他拉着杜光辉,向后退了几步,轻声说:“岳池岳县长跟孙威关系很铁的。你看是不是……” “这……不可能吧?他们?”杜光辉有点诧异。 赵莅点点头。杜光辉没多想,就拿出手机拨了林一达书记的电话,把这边情况说了,另外将刚才赵莅说的话,转述了一遍。林一达说:“你们坚持一会儿,公安的人马上就到。一定要保护好强总的安全。岳池那边,我立即让他给孙威打电话。” 强总朝杜光辉望望,脸上却是出奇的平静。大概真的是经历的太多了,所以见怪不怪。强总的这种镇定,让杜光辉心里踏实多了。他怕的就是大家慌乱。一乱,结果可想而知。很多群体性事件,本来都有可能是小事。就是因为临场时慌乱了,急于解决。结果是欲速不达,酿成大乱。群众情绪一旦被少数人所利用,是容易被点燃的。这个时候,你就要冷静地观察,而不是一味地责难。不能以为高压就能让他们服从,往往是,越压情况越糟。以致最后你想收拾局面时,局面已经彻底无法收拾了。 没几分钟,杜光辉看见孙威接了手机,在电话里,“嗯嗯”地说着,然后,放下手机,孙威朝杜光辉剜了一眼,手向着人群一挥,也没说话,自个儿先走开了。围着的人先是一愣,接着开始议论。当孙威走出矿前的广场,往停在路边的车子里钻的时候,人群“哗”的一下子炸开了。不到十分钟,便从矿区周边的各条道路上,消失了。 杜光辉松了口气,同时又莫名地心疼了下。 是岳池的电话吗?一个电话就能…… 杜光辉向强总笑笑,说:“让强总受惊了!对不起!” 强总“哈哈”大笑起来,道:“杜书记,我倒真的敬重你了。像这样的副书记,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像今天这样的事,我在山西见过很多。矿山开采,最大的问题就两个,一个是安全,一个就是利益矛盾。看样子,那个姓孙的,在当地是个角色。这样的人,如果我真要来合作,是要想办法进行整治的。环境就是效益啊!” “到时,我们县委县政府一定协助强总,搞好这方面工作,请强总放心。”杜光辉陪强总上了车。车子刚驶出一段路,就遇到了公安局的好几台车子。杜光辉让车停下来,对带队的公安局向局长说:“回去吧。事情已经结束了。” 林一达和李长他们,并没有回到县里,而是留在镇政府这边。杜光辉和强总过来后,林一达握着强总的手说:“真是……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工作不周。”又拉过赵莅,问道:“怎么搞的?事先为什么不把这工作做到位?出了事谁负责?从今天起,你给我停职待处理。还有那村支书,撤职。” 赵莅嘴动了下,说:“这事我们也估计到了,而且做了大量工作。但是,他们还是……以前林山矿开发的时候,每个矿主都给孙氏兄弟算上一份。因此才养成了这……” 李长道:“这……这什么?别说了。一达书记,是在镇里坐,还是回县城?” “当然在镇里。我们都安排好了。”赵莅道。 林一达点点头,脸上还着挂着怒气。强总和杜光辉站在一块儿,强总问到杜光辉下来挂职的感受。杜光辉说:“一言难尽。基层工作与上面工作差距很大,方法也不一样。我到现在也只是才有些感觉。” “不过刚才,我看杜书记处理问题很到位啊!”强总道。 杜光辉说:“那也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处理。”林一达招呼道:“强总哪,中午就在这边了吧。吃一点山野土菜,也是风味啊!” 中午,很随便地喝了几杯酒。气氛总是有些沉闷。赵莅一瞬间被停职了,杜光辉心里也老是疙瘩着。强总自然也明白,酒喝尽时,他对林一达道:“林山矿看来情况很复杂。不过,我恰恰是个喜欢复杂的人。我喜欢挑战。以前,我做矿山之前,是省文化厅的处长。矿山不复杂,就不叫矿山了。林山矿,我看了,基础不错。当然还要进一步整治。我回去开董事会,再好好地商量下。不过,林书记啊,我想提个要求,不过分吧?” 林一达听强总这么一说,心里有了底。他最怕的就是刚才的事情,会影响到强总的态度。看来,强总并不太往心里去。强总既然有要求,还能不让他说?只要同意来开发,不是违犯法律的事,有什么不可以? 强总让人倒了杯酒,又叫人给杜光辉倒了一杯,端起杯子,对着林一达说:“我的要求也简单,就是如果我们真的来了,我想请杜书记协助和配合我们。或者说叫分管、联系我们。” “这……”林一达压根儿没想到强总提出的是这样的一个要求,“哈哈”笑道:“这也算要求?不算嘛。光辉书记现在正在分管招商。将来强总过来了,就专门负责分管林山矿这一块。行了吧?强总。光辉,你自己看呢?” 杜光辉说:“等一切定了再说吧。只要是为桐山的经济发展服务,都是我应做的工作。来,强总,我们干了!” 第十三章 联欢会正高xdx潮时,主持人突然宣布道:“请简又然简书记同赵妮赵主任,为我们演唱《心雨》。” 简又然正在同丁部长说话,猛一下被点了名,吓了一跳。他朝主持人望望,又指指自己。主持人点点头。他知道是点到他了,而且是点到他和赵妮一道演唱《心雨》。 赵妮先是坐在音乐厅的东边,与简又然遥遥相对。从一进音乐厅开始,简又然就一直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他。是谁呢?他也说不清。现在他明白了,那是赵妮的眼睛。赵妮一直在暗处盯着他呢。 这次部里的元旦联欢晚会,借了省城最好的小音乐厅。王也平部长亲自参加,简又然和杜光辉,也提前两天就接到了通知。晚会之前,是会餐。吃过饭,借着酒劲,联欢会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王也平部长亲自提议:今年的联欢会搞轻松一点,形式上创新一点。他要求主持人,随机点人,随机唱歌。谁被点到了,必须上台。“包括我自己!”王也平道。他的话音刚落,主持人便点到了王也平部长的名字。王部长也不含糊,上台就唱了一曲《咱当兵的人》。虽然唱得实在不敢恭维,但气氛一下子上来了。接下来,主持人也就放开了。这不,轮到简又然了。 只不过,简又然没有想到,主持人会让他和赵妮配对。部里对他们俩的事,就简又然自己所知,似乎是没有传开的。赵妮表面上经常骂简又然,而且现在,他们是真正地断了。以往的日子像水滴一样融入了大海,看也看不见了。主持人这一点,肯定也是“随机”而已。简又然不能拒绝。王部长都上去唱了,他能不唱? 赵妮已经走上台了,简又然只好整整衣服,往台上走。赵妮望着他,简又然冷不丁被前面的椅子碰了下,脸马上通红了。他稍稍低了会儿头,等脸上感觉好些了,才抬起头上台。赵妮伸出手,想拉他一把。他已经上来了。音乐响起,赵妮望着简又然,那眼神底下人看不清,但简又然看得清。是迷离与怨恨的,是痛苦与挣扎的。赵妮唱道: 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 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 简又然握话筒的手微微有点颤抖。但是,他极力掩饰着,唱道: 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 深深地把你想起。 (赵妮)我的心是六月的情, 沥沥下着细雨, (简又然)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最后一次想你。 (赵妮)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合)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 简又然听到,赵妮的声音像一把越来越锐利的刀子,在他的心上慢慢地割着。他看见了赵妮的泪水,含在眼眶里,很晶莹。一下子,几年来的日子都涌到了他的眼前。在唱到“让我最后一次想你”时,他伸出手,拉住了赵妮的手。两个人面对着,声音渐渐地融合在一块。整个音乐厅,似乎没有别人了,只剩下了他们俩。 一曲终了,底下先是一阵寂静,接着是疯狂的掌声。简又然马上意识到,刚才他和赵妮有些忘我了。这可是部里的联欢会,而且,他在往台下走时,看到王也平部长一边鼓掌,一边正望着赵妮。他赶紧松了赵妮的手,回到座位上,丁部长笑着说:“哈,还真不简单哪!两个人唱得……” 后面高处长也打趣道:“比情人唱得还好。天生一对。当然,简书记别见外,我是说歌声的。” 简又然只好笑笑。这会儿,他是没法解释的。越抹越黑。主持人正道:“刚才我们欣赏了简又然副书记与赵妮赵主任深情委婉的歌声,像倾听情人的低语一样,让人震颤。让我们再次以掌声谢谢两位!” 掌声再起,简又然却看见王也平部长起身往门外走了…… 杜光辉依然坐在后面,在部里时,每逢开会,门边的位置总是他的。现在,下去当副书记了,他也往前挪了挪,但还是没有像简又然那样坐到部长们的边上。江南省委宣传部现在只有三位部长。王也平是省委常委,是省领导。另外两位副部长分别是丁部长和上个月刚刚调过来的曹部长。这曹部长以前是省委政研室的副主任。按照省委宣传部的编制配置,副部长是三位的。曹部长已经是从外单位调入的了,按照一般惯例,另外一个如果要配,最大的可能就是从部内产生。而部内现在最有竞争力的人选,也就两个,简又然、人事处的高处长。简又然占有优势,他是挂职干部。杜光辉虽然也是挂职干部,但简又然以为,他已经失去了竞争的能力。一是一向以来,在部内本身就不看好。二来又背了个处分。这样的挂职干部,还能提拔?不太可能。 上一次,杜光辉征求简又然的意见,是不是留在桐山。简又然真想说破了,告诉他就留桐山吧,反正你回到部里,也不会有多大的作为。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没说。杜光辉为人诚实、厚道,在桐山也不是太适合的。现在县一级干部,是干部队伍中最难干工作的。县干,对上,要有思想有水平;对下,又要有丰富的现场处理问题的能力。有时候,有些特别的问题,按照政策依据法律,是无法处理好的。临场应变,灵活运用,是县里干部们必须具备的一项能力。杜光辉留在县里,干点开发茶叶的实事可以,真要领导一个县,宏观上的把握能力就值得考虑了。何况他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孩子,而且听说,他的妻子又…… 王也平部长进来了,主持人正在点杜光辉唱歌。杜光辉站着,说:“我哪会唱呢,别人唱吧。” 主持人道:“杜书记在县里挂职,怎么不会唱?唱歌喝酒拖拉机,可是县里干部的三样必杀技。来吧,杜书记上来吧。你看刚才简书记和赵主任的情人档,唱得多好。来,我们欢迎杜书记!” “那……”杜光辉只好往台上走,他理了理话筒线,道,“那我就献丑了。我来唱一个《好人一生平安》吧。我也只会唱这歌。” 一片掌声。杜光辉随着音乐,唱道: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谁能与我同醉, 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 此情温暖人间! …… 杜光辉唱着,鼻子一酸。好人,对于他来说,永远是内心中的一个情结。小时候,在大平原上,老辈人总说:“人要做个好人,心要像平原一样开阔,要让所有的鸟儿都能飞翔。”读大学时,他曾经偷偷地写过诗,在诗里,他曾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中世纪的骑士;后来工作,他一直感觉到自己在内心的深处,还时时涌动着理想主义者的情怀。好人一生平安,在这个尘土飞扬的世界上,能做个好人,能一生平安,也许就是最大的幸福吧。唱完最后一句,杜光辉仿佛看到了大平原上的乡亲,看到了凡凡、莫亚兰,窝儿山青翠的茶叶……〗米〗花〗在〗线〗书〗库〗http://boOk.mIHuA.NEt http://boOk.mIHuA.NEt 正要往台下走,主持人喊住了。主持人问:“杜书记,刚才看您唱《好人一生平安》时,眼睛里好像有泪水。能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吗?” 杜光辉看了下台下,大家都在望着。整个音乐厅陷入了等待。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就是我的答案。谢谢大家!”杜光辉说着鞠了个躬,迅速地回到了台下。 掌声又一次响起来了。听得出,这是一种自觉的掌声,是发自灵魂的掌声,是被震撼和被感动的掌声…… 简又然坐着,屁股上却老是感到不踏实。王也平部长侧着头,正和曹部长说话。简又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却能看得见他们的表情。显然是在开着很轻松的玩笑,这让他的心里稍稍安慰了些。其他的人也不断地被点上场,就连办公室搞卫生的老李头,也被点上硬生生地唱了一段黄梅戏。不过,唱得还真不赖。泥土味浓,却实在。 联欢会结束时,丁部长上台做了简短的发言,希望这样的活动,以后经常开展。“我们是宣传干部,就要有朝气蓬勃的精神和昂扬向上的面貌。我们不仅要学会工作,也要学会把我们的工作进一步与业务与修养相结合。”丁部长说,“今天是个开始,部领导,特别是也平部长亲自上台高歌一曲,这个开头开得好啊!一定要坚持!并且要进一步做好!” 简又然听着,觉得丁部长这即席讲话问题很多。也难怪,平时讲话都是念秘书写的稿子,临场发挥的能力正在弱化,能把话讲圆,讲得不违反原则,就已经算不错了。这一点,到了湖东挂职后,简又然感受深刻。县里的干部,特别是到了乡镇一级,谁都是脱口秀。真要拿了稿子让他们念,却马上疙瘩了。丁部长说完,在掌声中联欢会就结束了。简又然站起来,王也平部长从他身边往门口走。简又然喊了声:“王部长。”王也平只看了下,也没表示什么,就往前走了。 杜光辉下了楼,正碰见简又然。 “没走?”杜光辉问。 “刚才接了个电话,有几个人说晚上还要去吃夜宵。光辉,一道吧?”简又然道。 杜光辉问:“哪几个?” 简又然说:“都是部里的。高处长,还有李处长,还有……赵主任。” “这……我就不去了吧?孩子还在家等着。”杜光辉边说边往外走。 简又然道:“也是。那你先走吧。上次说的那事,定了吧?” “我已跟市里回了。谢谢你啊!”杜光辉说着出了大门,拦了辆车走了。 简又然等了会儿,高处长他们才下来。他看了看,赵妮不在。他也不好问。刚才提议出去吃夜宵的,正是赵妮。赵妮先是跟高处长说好了的,然后高处长又和简又然说了。简又然又拉着李处长。这会儿,发起人却不见了。高处长说:“没事的。她先坐也平部长的车子,直接到‘小有天’的。我们打的过去。” 简又然知道,王也平部长是不会参加他们这样的草台子夜宵的。可是,赵妮为什么要跟着他走?这不是明摆着给我简又然看的吗?这女人……人说女人心,细起来比针还细。看来一点不假了。 车子已经拦好了,高处长说:“简书记快上来吧,天冷。” 小有天在省城比较出名的夜市一条街上。门面不大,生意却红火。进去后,直接找了个楼上小包。高处长点了菜,三个人坐下来,正喝茶,赵妮进来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赵妮换了身衣服。刚才是大红的,现在成了湖蓝的。湖蓝的袄子,看着宁静。高处长道:“赵妮啊,可是你约的。你最后来,待会儿得罚酒三杯的。” “那有什么?今儿晚上我就是准备好好喝一下的。”赵妮解了围巾,说,“咱们喝白酒。” 高处长说:“这可不行。我不行。我先退出。” 李处长的酒量,在部里人称“酒吧”,自然无所谓。简又然却有些犯难。这两天,胃疼,再喝多白酒,势必会……但赵妮已经说了,而且看她那阵势,简又然明白,他是躲不了这一遭的了。 “喝吧!一年了吧?一直没和大家吃过夜宵了。”简又然道。 “这表述不确切。”赵妮冷不丁丢了句。 简又然脸一热,尴尬地笑笑,问李处长:“最近还炒股吧?怎么样?飘红没?” “飘红?亏死了。昨天晚上回家,老婆还大骂了一顿,说要离婚。唉,中国这股市啊,多少人将为你妻离子散……”李处长叹道。 高处长调侃道:“活该!想钱嘛!” 酒上来了,赵妮开了一瓶,平均倒在四个杯子里。高处长说:“我真的不行。”赵妮说:“你就这一杯,下杯没你的份了。”简又然听得出来,赵妮的话里有怨气。这会儿,他有点懊悔刚才答应来吃夜宵了。要是他不来,这摊子事就不会再有了。 赵妮端着杯子,说:“今晚上过年,咱们高兴。特别是简书记,从湖东赶回来。好啊!我们先干了这一杯。” 简又然正要开口阻拦,赵妮的酒已经喝下去了。喝完后,赵妮亮着杯子,看着大家。高处长大概也没料到赵妮会来这一招,端着杯子晃悠着。赵妮说:“高处长,你慢点喝。私下你就一杯。” 李处长既是“酒吧”,哪还能等到再说?酒一咕噜,也尽了。 简又然看着赵妮,把杯子慢慢地端起来,然后慢慢地递到嘴边,然后……一仰脖子,酒就像刀子一样,穿过喉咙,直入愁肠。 “好!好啊!痛快!”赵妮又开了一瓶酒,这回只倒三个杯子。 高处长看这气氛似乎不太对,便岔开了话题:“又然哪,下一步回来,要当部长了吧?听说你们那儿在搞什么‘十差干部’评选?” “是啊,主要是针对干部作风建设的。也才开始。”简又然道,“回来还早呢,不是还有一年吗?” “也快啊。这不,就一年了。”李处长接了话,“等你们回来,我也要求下去挂职了。多好啊!自在,回来还能解决问题。不然老在这部里挨着,像我和高处长,还不是……” “你啊,最好到贵州去挂职。那里产酒。就专门任酒书记。”简又然笑道。 “你看你……”李处长伸头喝了口酒,“我不就是爱这一口吗?男人总得有点爱好。我爱酒,又然你不也爱……高处长,不,高大姐,你说是吧?还有妮子,怎么不说话了?酒多了,看这样子,人面桃花,美不胜收啊!” 简又然嘴唇动了动,赵妮因为喝了酒,愈加地红着脸了。他十分清楚她的酒量,刚才那一杯,就足以让她倒下了。现在没倒,只说明她还有事情要做。一个起了心思要喝酒的人,你是拦不住的。何况今天晚上,简又然是千万不能拦的。想着,简又然面前突然闪出王也平部长刚才走出音乐厅的那一幕来。 “唉!”简又然悄悄叹了口气,然后用眼光示意高处长,让她劝一下赵妮。 高处长摇摇头,赵妮把杯子又端了起来:“简书记,不,我喊你简主任。你下去也一年了吧?回来也不会再坐在我对面了。为这个,咱们俩干了。” “这……赵妮,这样可不行的。你不能再喝了。我喝,我来吧!”简又然伸出手,想拿赵妮的杯子。赵妮手往后一缩,接着把起杯子,将酒倒到了嘴里。其他三个人听着咕噜的声音,再看,酒已经完了。赵妮睁着大眼睛,一副无辜透顶的样子。高处长正要开口,赵妮“哇”的一声哭了。接着,杯子被她猛地砸在地上。服务员马上进来,简又然道:“没事。她有些醉了。我们自己来处理。” 赵妮哭了两声,突然停了。 高处长说:“这妮子,怎么……唉!” 李处长赶紧让服务送酸奶来,说可以缓和下酒精。简又然站着,手停在赵妮的背后,却没有放下去。高处长道:“妮子,怎么……不喝了,我们送你回去吧?” 赵妮眯着眼,先是朝高处长望望,又朝李处长盯了会儿,最后,她的眼光停在了简又然脸上。简又然用手摸了摸脸,热热的,像被鞭打过似的。赵妮说:“简……简主任,来,再喝!咱们再喝!再喝……啊!” 简又然扶了赵妮一把,免得她往桌子下面倒。赵妮伸手就给了简又然一巴掌,简又然呆了会儿,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就出去了。 走在大街上,冷风一吹,简又然本来并不多的酒,已经醒了。想着刚才赵妮的突然举动,他觉得那也很好。赵妮也许就是借着酒劲,将心里郁积的所有痛,全都一下子发泄出来了。发泄了好,总比一直藏在心里,就像一枚定时炸弹让人担心。或许,她这是一种告别。最后一次跟简又然,是用巴掌接触了。这一接触,他们以前的所有的恩怨都化为乌有。剩下的,他们将回到原点。如果真能这样,简又然摸着脸,朝小有天看了眼:“如果真能这样,也许比一切都好!” 真的,比一切都好! 回到家,小苗问简又然:“元旦这三天打算怎么过?总不能老是待在家里吧?欣欣也想出去。学习紧张,除了放假,其余时间都埋在书本里了,也该让孩子轻松轻松了。”简又然说:“这当然是,你们定个地方吧。反正就三天。我假后要到北京的。三天不能跑得太远,就近吧,看看哪儿合适。” 小苗喊欣欣过来一块儿商量,最后定了就到仙女湖去。仙女湖离省城也就百十公里,简又然说:“干脆借台车吧,我们自己开着,来个自驾游。”小苗情绪也很高,就问简又然要不要把杜光辉一家也叫上。凡凡那孩子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出去走走也散散心。简又然说:“这挺好,欣欣和凡凡也还玩得来。”小苗就打电话,杜光辉接了。小苗说了来意,杜光辉谢了道:“凡凡已经出去了,正好有个机会到海南。我就让他过去了。” “是和黄丽吧?”小苗问。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不是,是和我的一个大学同学,还有我们家的保姆。”杜光辉答道。 “保姆?”小苗问,“那黄丽呢?” “我们已经离了。她走了。”杜光辉叹息了声。 小苗握着话筒,愣了会儿,才道:“那好,那好!就这事。等凡凡回来了,再来玩啊!” 电话挂了后,小苗问简又然:“杜光辉跟黄丽离了,你知道吧?” “离了?”简又然也很惊诧,说,“我哪知道?不会吧?这杜光辉不声不响地,怎么就……” “真是看不出来。不过,我觉得这事一定是黄丽的原因。她以前就和……”小苗又叹了口气,不说了。 第二天,简又然问老吴借了台车,自己开着,一家三口直奔仙女湖。玩到吃中饭时,李明学却打电话来了。李明学说他下午到省城,晚上想请庞梅庞总吃饭,请又然书记安排一下。安排定了,再电话告诉他一声。 简又然说行,握着手机看着小苗和欣欣。小苗问:“又有事了吧?以前在部里当办公室主任,假期都是为领导服务。现在到了县里当书记,总不至于还得为人服务吧?” “你可真说对了。就是得为书记服务。明学书记晚上要请客,我得安排下。你们……这样吧,你们就在这儿住下。明天下午我来接你们。”简又然提议道。 欣欣马上反对:“都回去吧。你们当官的人啊!” 小苗说:“欣欣别这么说,你还孩子呢。不过,也看得差不多了,就一道回去吧。” 下午四点,简又然开车回省城。路上,他给大富豪那边打了电话,订好了晚上的包厢。大富豪的包厢并不好订,有的得提前三四天联系。但简又然不需要。简又然是省委宣传部的办公室主任,老关系了,不说随时,只要不是特殊中的特殊,包厢就一定会对他优先的。刚才,就是撤了别人的订单,让给他的。他只说了大概十来个人,大富豪那边就知道该出什么标准。像大富豪这样的酒店,要的就是老关系,而且是公费支出的老关系。一个电话,标准定了,账结起来也爽快。大不了年终,给分管领导和办公室主任一人一张卡。假若没有长期的老关系,单靠市场竞争,像大富豪这样的高档酒店,早就得关门大吉了。 五点半,简又然提前到了大富豪,刚坐了几分钟,李明学就到了。随行的还有梅白和国土局乔局长。李明学坐定后,给庞梅打电话,庞梅说:“马上就到。”李明学问:“多少人?”庞梅说:“三个人。”李明学说:“知道了,我们等你。” 庞梅今天晚上带的两个人,可都不是一般的人物。一个是省委组织部的杨幅副部长,另一个是省财政厅的谢强处长。这谢处长,李明学是认识的。别看在上面仅仅是个处长,可是到了下面,就是在县委书记的眼里,也是了不得的。关键是他们手里有钱。反正都是国家的,给张三给李四都是给,就看你怎么争了。省直单位下到县里,一般的处长,是很难让县委书记亲自陪同的。可是财政厅就不一样了。处长下来,书记乐得陪在边上,目的很简单,不是冲着你人,而是冲着你是财政厅的。特权部门的特权人物,也是中国官场一个有趣而独特的现象。 大家坐定后,庞梅说:“今天新年,明学书记这顿饭意味深长啊!” 李明学道:“庞总就是了得,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意图。就是为这!特别感谢杨部长和谢处长光临。来,我、又然,还有梅白主任,我们一道敬省里的三位领导。来,干了!” 杨部长看着简又然,笑着问:“就是在湖东挂职的简书记吧,是省委宣传部的。我上个月到组织部,负责挂职干部工作的同志,专门向我介绍过你。不错啊!听说最近你们又有所创新?省里正要推广,是吧?” “是的,谢谢杨部长关心。”简又然说着端了杯酒,走到杨部长身边,道:“我敬部长这一杯。刚才说到创新,是‘十差干部’评选。那其实不是我提出来的,是明学书记提出来的。要说创新,是湖东县委的创新。” 简又然这话说得圆滑,李明学听着也高兴。李明学就道:“主要还是又然同志提出来的。又然同志挂职到湖东,是对湖东工作的一大支持啊!我觉得杨部长这一块,是得好好地……关心关心哪!来,我也敬部长一杯。” 梅白敬谢处长喝了,第一轮基本上清了。喝酒到了这一个层次,也不会像昨天晚上在小有天那样。酒到分寸上,以说话为主,才符合这些官场人物的身份。谢处长问庞梅:“庞总在湖东的东部物流港,现在一片繁荣了吧?” “那当然。什么时候请谢处长,啊,还有部长,一道专程去指导指导。不过,说到这儿,我还真有个事,想请谢处长帮忙。”庞梅道。 “我就知道,庞总的酒烫人。说吧。” “我们东部物流港项目二期正在进行,目前遇到了两个难题。一个是征地,一个是资金。资金倒好办,征地环节上被省国土厅卡住了。而卡住这个的人,就是……” “啊,我明白了。贾平,是吧?”谢处长问。 乔局长说:“正是贾处长。” 谢处长二话没说,立即拿出手机,拨了一阵,就听见他喊道:“贾平吗?在哪呢?在外?我当然知道你在外,在省城吧?在,那就好。马上到大富豪来……别废话了,我等着你。马上过来。” 庞梅说:“谢处长干吗像是命令人家啊?不就是他娶了你妹妹嘛!” 简又然这才明白,李明学请谢处长的理由。这里面还夹着这么一层关系,而这种关系,简又然不明白,李明学怎么打探到了。而且,看得出来,这谢处长对庞梅是十分敬重的。这年头,在官场上办事,没有关系不行,单纯靠关系也不行。关系是外在形式,感情是内在纽带。杨部长笑着对庞梅道:“原来庞总今天是设了鸿门宴啊!来的都得办事。说说,我办什么?” “杨部,我可没这么说。请杨部来,是指导,除了喝酒,无事可办。”庞梅说完,李明学道:“庞总对湖东十分关心。还有部长,没有你们,湖东靠我们几个人,能舞出个什么来?是吧,哈哈!” 门推开了,一个矮胖的男人站在门口。乔局长马上站起来,说:“贾处长到了,快请进!” 贾处长依然站在门口,谢处长招了招手:“进来吧?喝多了?那可不行。过来,坐我边上。这是省委组织部的杨部长……” 贾处长的神情变得恭敬了,喊了声:“杨部长。” 谢处长又道:“这是省能总公司的庞总。” “庞总。”贾处长拉了拉领子。 “这是湖东县委李书记,这是简书记,这是梅主任。这位……我就不介绍了。你们系统的。” 贾处长大概没想到,这一桌上坐的都是些头头脑脑的人物,他来之前,可能还以为只是些哥们儿。现在大舅子一介绍,他立马正经了,先让服务员倒了杯酒,说:“我来迟了,先敬各位领导一杯!” 谢处长也不含糊,道:“喝酒之前得先把事说了。庞总在湖东有块地,听说卡在你那边了?” “东部物流港吧?那可是耕地。” “什么耕地?不就是荒坡嘛。李书记,是吧?” “当然是。一直是荒地,老百姓自发地开了田。不在册的。”李明学道。 贾处长把杯子里的酒喝了,说:“是这么回事?耕地可是红线。如果确实是荒地,可以考虑。” 庞梅端了杯酒,道:“那就请贾处长关照了。” 事情基本上算解决了,喝酒便开始放松下来了。简又然看着谢处长和李明学,怎么看怎么觉得刚才两个人就像在唱双簧。酒结束后,李明学和简又然陪着杨部长,还有庞梅,出去喝茶。谢处长有事先走了,贾处长被乔局长拉着,去泡脚了。临走时,简又然对乔局长说:“该准备的,一定要准备好。这贾处长可是个关键人物,不能含糊。”乔局长说:“已经准备了,不仅仅贾处长,就是谢处长、杨部长我们都准备了,这点请简书记放心。” 元旦过后不到半个月,省国土厅关于东部物流港用地的文就批下来了。 湖东县委为此专题开了一次常委会。本来,像这样的一宗用地,拿到常委会上来研究,是不太合适,也没有必要的。李明学也没有这个打算。但是,简又然看了批文后,还是坚持要开个常委会,形成一个集体研究的意见。东部物流港新增的五百亩用地,到底是什么性质,大家心知肚明。简又然说:“这个事情我觉得就是有批文,也还是有风险。特别是老百姓这一块,虽然采取了一些灵活的操作方式,但是,难以保证就没有人再上访。再查下来,这事就不太好办。稳妥起见,开个常委会,对明学书记你,也是一种负责。”+米+花+在+线+书+库+http://Book.MihUA.net http://Book.MihUA.net 李明学想了想,觉得简又然这提议确实有理。现在湖东的班子中,一方面因为罗望宝案件,彼此都有戒心;另一方面,李明学作为一把手书记,一直传着要走,就是不动,这也让班子里的某些人心里急躁。官场的斗争,不是找你突出的地方,更不是看你优秀的地方,而是像互联网上的病毒,找的是你的漏洞。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特别是在官场待了这么多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都是漏洞啊!当然,有些小的漏洞,你就是找到了,也没有意义。怕就怕在土地这样的政策性大问题上,你撞了红线,你留了漏洞。那可是个一下子能让你前功尽弃的漏洞哪!谁能担当得起? 果然,常委会不出所料,争论得相当激烈。当然,最后的结果是少数服从多数,通过了东部物流港用地的决议。汪向民在常委会记录上,坚持要求加上了十三个字:服从常委会决议。保留个人意见。 第十四章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在省城,天天上着班,似乎对过年的感觉没有这么明显。但是在桐山,小县城里从腊月初开始,街道上的人明显增加了。一些挂着外地牌照的车子,也从遥远的地方回到桐山来,这都是在外赚了钱的小老板。而桐山县内的大老板,特别是那些矿老板,也正在结账,发放工资,然后回城市过年。外面的回来,这里的出去,一来一往之间,把桐山经济的特色全部挑明了。 杜光辉这几天正忙着下乡慰问。上一个星期,他一直在桐山,接待强总派来的林山矿项目洽谈小组。这小组的负责人,不是什么副总或者什么行政官员,而是强总后面的总工,姓姚。组员也都是些技术人员。他们一到桐山,就扎到了矿上。白天在矿山,进矿洞勘察。晚上,回到县城,他们还得进行数据分析。闲下来的时候,杜光辉和他们谈到强总。他们说:“强总是国内少见的私营矿主。你看看,全国这么多私营矿,有几个有专门的技术队伍?我们的总工,以前是矿业大学的教授。强总有一句口头禅,叫没有技术就没有安全,没有安全就没有效益。” 这才叫真正的企业家!杜光辉想起平时见到的那些矿主,个个抽着烟,腆着肚子,一副十足的暴发户模样。他们是向资源要钱,而强总则是向管理向技术要效益。看过一篇报道说:县城以下无企业家。虽然偏颇,但杜光辉觉得也还可信。这一年来,他接触了不少搞企业的,包括蓝天木业,包括一些矿主,还有联合化工。这些企业的老总,乍一看身后都有个红红火火的企业。但一分析,现代管理的成分几乎没有。企业就是老总,老总就是企业,除了老总,没人说话。而且,杜光辉曾做过一个小调查。桐山县内的企业,负债率都在百分之七十以上。是银行帮他们做企业的,每有剩余资本,就迅速地转到了老总个人账户上。花天酒地可以,做慈善时总是嘴上喊穷。严格意义说,这只是企业主,而非企业家。 早晨,杜光辉打了个电话回家,问凡凡感觉如何,凡凡说挺好的。凡凡元旦前和莫亚兰还有钱平一道,跟随着孙林安排的旅行团,跑了一趟海南。蕉风椰雨,着实让这三个人心情爽了好多。莫亚兰回来说:“去了一趟海边,人的心境也开阔了。本来还想着……现在无所谓了。人生还得向前。” 杜光辉说:“这就对了。其实跑一趟海南,也就七八天时间。看了风景,也就是一眼而过。关键是要感受大海的辽阔,感受自然的博大,感受生命的活力。” 凡凡是第一次看海,在海边,他躺在沙滩上,好像自己回到了童年。他对杜光辉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一刻,我真的想到了这首诗。回头一看,人生多么美好!就像这汹涌的大海,就像这激越的浪花。” 杜光辉笑了。 让凡凡和莫亚兰他们一道去海南,杜光辉的目的也很简单。休息,同时通过对大自然的体悟,重新焕发对生命的信心。面对大海,个体生命是渺小的;但同时,当你看到每一颗贝壳都在努力地往海岸上移动时,当你看到每一朵浪花都在海面上呈现美好时,当你听到大海在拼搏、在容纳、在辽阔时,你就失去了漠视生命的权利。珍惜美好,善待一切,这或许就是大海给予人类最深刻的启迪。 莫亚兰回来后,到医院又进行了两次化疗,总体上的感觉比以前好多了。更重要的,杜光辉看到她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莫亚兰说:“在大海边,我突然感到每一个日子都是新鲜的!” “就是。每一个日子都是希望,每一个日子也都是重新开始!”杜光辉道。 上班后,杜光辉先是看完了最近的文件。连续几天没到办公室了,文件摞了厚厚的一堆。小王进来,说:“按照日程安排,上午杜书记是要到窝儿山慰问的。”杜光辉说:“知道了,通知乡里没有?”小王说:“昨天下午已经通知了。”很好,停了会儿,他又道:“看看高玉主任在不在,如果在,让她跟我一道过去。” 小王下去后,杜光辉起身站在窗前,看了会儿早已落光了叶子的枫树。这院子里,前面是香樟,一年四季都是绿的;而后边,却是些杂树,有枫树,有栎树,甚至还有一株桑树。现在,这些杂树的叶子都落光了,地上的草也变成了枯黄色。靠近院墙的地方,不知是谁栽下的一株白梅,这时候却在开着,虽然只有三两朵,但还是显出了少有的生动。这梅真是孤寂的。很少有人到这后边来。即使看看,也很少。像杜光辉这样,站在窗前注视它们,或者被它们注视,大概是少之又少了。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杜光辉轻轻地吟诵着这首诗,他是喜欢梅花的。可惜在大平原上,梅花少。这些年,他也看到过一些梅花,那都是养在花圃里的。正所谓“病梅”。不像这株,独自在墙边上,开放,或者凋谢,都是它自己的事。君子独善其身,正是它最真实的写照。这样想着,杜光辉又多看了几眼。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它就会同样寂寞地逝去…… 人生何尝不如此? 想着,杜光辉回到桌子边,收拾了一下,便出门。下了楼,高玉正要上楼。高玉问:“杜书记,到窝儿山是吧?” “是啊,马上就走。” “那好,我也正想去看看呢。” 上了车,小徐说:“高主任最近变化很大啊!不看别的,就这衣着,就是城里干部的样子了。” “嘿,还有这事?什么叫城里干部?我可弄不明白了。”高玉问。 小徐笑道:“乡镇干部一套衣,洗洗换换穿四季。城里干部十套半,每天都是新颜色。高主任,这跟养情人恰恰相反。养情人是乡镇干部村村有,城里干部干起吼。” 杜光辉问:“什么叫干起吼啊?” 高玉道:“这是桐山土话,是干看着难受的意思。” “啊,哈哈,小徐还真有一套嘛!”杜光辉说着,问高玉:“最近招商这一块,有什么动静没有?” 高玉说:“刚刚开始,头绪都还没理出来。招商办要抽调人,目前报名的也不多。看来具体工作要等到年后才能开展了。” “是啊,其实当初一达书记提出这个的时候,我就有顾虑,桐山跟湖东情况不同,湖东有交通和资源优势。桐山除了矿产,没有任何优势。我们拿什么来招商呢?既然是招商,就得有好的条件,可是我们的条件……” “杜书记说得在理。这一段时间我也在考虑。桐山拿什么来招商?靠几个人出去找?太难了。不找,谁会主动来?要是矿山对外招商,也许会有人来。像其他产业,或者请人来建工厂,我觉得基本上没有什么希望。”高玉叹了口气,“明天林书记还找我,让我把招商办尽快运作起来,争取开年后,第一批招商人员就能出去开展工作。” “既然成立起来了,工作还是得开展起来。至于人,也得抓紧。没有人,靠你一个人,哪行呢?”杜光辉问高玉,“林山矿的招商协议拟得怎么样了?年后,他们就要来签订的。协议拿出来后,还得请有关领导审阅一下。” 高玉拢了下头发,说协议正在拟,明后天就可以送到各个领导手中。 正说着,高玉有电话了。一接,是窝儿山的黄大壮。黄大壮问:“高乡长是不是也到窝儿山来了?”高玉说:“你怎么知道?我就在路上呢。”黄大壮笑道:“我想你肯定要来,还有杜书记吧?村里准备了土鸡,要好好地请杜书记和高乡长喝一杯呢。” “是吗?难怪我都闻到了香味了呢。杜书记正在边上。”高玉道。 黄大壮说:“那就让杜书记接下电话吧。”高玉回头将手机递给杜光辉。杜光辉接了,黄大壮说:“杜书记没有忘记窝儿山,我们也很高兴。等会儿来了,我们好好请杜书记看看我们的茶园。” 杜光辉说:“那当然,我来就是看茶园的。” 挂了电话,杜光辉将手机递给高玉。高玉回着头,伸手正接,车子一偏,她的手正好握在了杜光辉的手里。她脸一红,赶紧拿了手机。杜光辉也注意到了高玉的慌乱,他自己的心,也悄悄地动了下。 上周,杜光辉回家,钱平说到海南之行时,突然说:“杜书记,有句话不知我该不该问?” 杜光辉望着钱平,说:“什么话不能问啊,问吧。” 钱平就问:“杜书记和莫亚兰到底是……” “大学同学,兼好朋友。她现在病了,一个人,同学不照顾,谁照顾?”杜光辉笑着说,“我要是跟她,早在二十年前就……” “那就好。我还以为……高玉听到你让她和凡凡还有我一道去海南,心里还真有点……” “她?高玉?她有点……”杜光辉没有再问,他明白钱平下面的话将是什么。他没让她说。有许多话,并不一定就要说出。而且,有许多话,只要到了合适的时候才能说出。早说了,那话成了不合时宜的话;晚说了,那话成了废话。 黄丽在离开杜光辉时,曾说到过高玉。但在杜光辉的心里,情感的问题,现在基本上没有位置。现在他的心里,一是装着孩子,二就是好好地搞好这还有一年的挂职工作。桐山非久留之地,何况高玉与他…… 车子到了乡里,程书记说喝点茶吧。杜光辉说不喝了吧,直接上山。 到窝儿山,停了车子后,还得走上十里路。当车子停下来后,杜光辉看见黄大壮他们早等在路边上。杜光辉问:“是特意过来等的?” 黄大壮咧着嘴笑着,说:“当然是特意的。村子里还有其他的人也要过来。这不,最后吵着,就派我们几个做代表了。” 杜光辉听着,心里一暖,拍拍黄大壮的肩膀,说:“谢谢了,上山吧!” 窝儿山的茶叶,现在已经连片长了起来。顺坡而下,全是绿色的茶园。管理显然很到位,茶叶发棵情况也良好。杜光辉连着走了几片茶园,问高玉:“明年春茶,像现在这样的长势,亩产能达多少啊?” “一百多斤活草,制成干茶,也有三四十斤吧。按每斤一百计算,三四千块钱。”高玉算着。杜光辉道:“那这八百多亩,产值就可以达到两三百万哪!好,不错。看来山区发展茶叶是对的。” 程书记说:“明年整个乡都将以茶叶发展为重点了。马上过了年,我们将在窝儿山开一个现场会,争取两到三年,全乡的茶叶面积达到两万亩。农民人均增收一千元。” “这个想法好。山区经济发展就要立足山区特色。我觉得……高主任哪,下一步招商办可以将茶叶招商作为重点。招销售商,招深加工商。打好‘兰花香’这个品牌,不愁山区经济搞不上来。”杜光辉沿着茶垄走了一段,高玉说:“杜书记这么一说,倒是给我们招商提了条思路。桐山的招商,还是得立足桐山的特色,这样才能吸引人啊!” 中午,杜光辉特意喝了点酒。黄大壮说:“明年春茶一上市,我就第一个将茶送到县委会去。然后,我要把它们搞到省城,搞到上海,甚至北京。我已经同一些老客户联系了,它们都愿意。我还想成立一个茶叶销售公司,杜书记,您看这行吗?” “当然行!就叫兰花香茶叶开发销售公司吧。” 高玉道:“这名字好,就叫这个!” 下午,杜光辉刚慰问过几个贫困户,天突然阴了下来,接着,就开始下起了大雨。雨势凶猛,不一会儿,平地就“哗哗”流水了。黄大壮说:“这雨,看来是替窝儿山老百姓留杜书记的啊。这么大的雨,是下不了山的。干脆就……” 高玉也焦急,她知道山里的雨稍一下大,山洪就有可能暴发,这个时候要是下山,是很危险的。杜光辉问程书记,程书记说:“只好留在窝儿山了。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干脆,杜书记,就在这山上住一宿吧?” “这么多人,能住下吗?”高玉问黄大壮。 “能,我们炒茶的时候,有时住百十号人呢。”黄大壮道。 一直到黄昏,雨不仅没有停,反而更大了。杜光辉他们只好打消了回去的念头,吃了晚饭,大家烧了火盆,围着聊天。程书记就问道:“杜书记,上次民主推荐我们乡里参加会议的两票都推荐了你。而且,我知道还有不少。不知道最后的结果出来没有?原来说年底开人代会的,看来是要推迟了吧?” “人代会是推迟了。到三月。这里面有市里的原因。但是跟我的事没有关系。”杜光辉拨弄了一下炭火,炭火一下子更旺了。他的脸,被炭火照得通红。 “也不能说没关系。只是我们桐山太穷了,又偏远。不然杜书记留在这儿,也是不错的。”高玉道。 杜光辉说:“这是组织上的事。不过,市里征求我的意见,我已经明确表态,我不会去争这个县长的位子的。” “那真让那个岳……”高玉说了一半,卡住了。 程书记道:“市里还没最后定吧?反正现在我们民主推荐也只是个形式。” “话不能这么说。老程,民主与集中相结合嘛!” 炭火越来越旺,屋里更暖和了。黄大壮将茶壶放在火上,不一会儿,壶里的水就“■■”直响。程书记说:“这山里的水,泡窝儿山的茶,才能泡出十足的味道来。古人有句话:‘窝儿山上茶,清溪河里水。’就是指的这个。” “所谓一方水土啊!”杜光辉叹道。 程书记点点头,又回过话题说:“民主推荐前,除了杜书记,我的手机上至少收到五个领导的信息。其中就有岳县长,还有立志书记的。不过,立志书记不是让大家推荐他自己,而是要大家推荐你杜书记。有意思吧?哈哈。” “推荐我?立志书记?”杜光辉愣了下,问道。 “是啊,你看看。”程书记把手机拿出来,翻出短信,“我一直保留着。这是立志书记的。” 杜光辉凑上一看,时立志书记的短信上写着:下午民推,请推光辉书记。谢谢! 这是?时立志怎么会发这样的短信?杜光辉皱着眉,问程书记,“这立志书记的短信,是不是就发了你一个?”程书记道:“哪能?就我知道的,可能大部分参会的同志都收到了。至少有四五十人吧。” “啊……”杜光辉看了眼高玉。 高玉正将刚装满水的壶,放到铁支架上。放好后,捋了捋头发,道:“我们推荐了杜书记,可是杜书记不领情啊。是吧,程书记?” “就是,这可寒了一大批干部的心哪!” 杜光辉听着,只是笑笑。程书记的话,半真半假。不过,后来的推荐结果,却说明了大部分人是推荐了杜光辉的。但是,杜光辉看着炭火,心里却在想:时立志书记为什么要出面来给干部们发短信呢?而且,在短信上,不是让干部们推荐他时立志,却偏偏来推荐杜光辉呢? 时立志这个人,杜光辉接触得并不多。他是纪委书记,办公虽然在一个大院子里,可是彼此很少走动。一来因为工作上接触本身就少,二来杜光辉是个挂职干部,自身就不太喜欢交际。跟时立志见面,只有三种情况:一是上下班时正好碰见,点点头,或者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二是开会时见到,无非也就问问好;三就是在个别饭局上相遇。时立志话不多,脸色似乎总是绷着的,就这形象,倒还真像个纪检干部。杜光辉跟他接触最密切的那一段时间,正是矿难发生之后。县纪委参与了矿难的调查。时立志对矿难的处理,就杜光辉的印象,自始至终都没听到他的具体意见。总体上看,杜光辉觉得这个人存在着有些像个影子。当然,这仅仅只是杜光辉的想法。也许在其他人眼里,时立志完全不是这个形象了。 高玉见杜光辉呆着,就道:“杜书记在……” “我在想时立志时书记,我一直对他不太了解。” “时书记吧?你不了解就对了。”程书记道,“他一直在桐山,可是桐山没有多少干部真正了解他。这个人城府深,探不到底。上一轮常委换届,他当时是人大办公室的主任,谁都不会想到他要进入班子。结果出了怪了,他不仅仅成了县委委员,还高票成了县委常委。后来又成了纪委书记。那一次选举,我和高乡长都还不在现在的位置上,所以也没能参加党代会,但就我们所知,他在会前也是忙上忙下,推荐了其他的同志。结果,被他推荐的人没上,他自己倒上了。这个人,内心里城府深哪!” “领导是要严肃,可是,我就很少看到像时书记这样的领导。”高玉说,“基本上不让人接近。” 杜光辉这下有些明白了,时立志玩这个把戏,不是第一次了。他玩得巧妙,在一个下派挂职的干部身上,做起了文章。了得啊!了得! 虽然心里想着,杜光辉嘴上却没说。 雨声,不断地传到屋里来。高玉看看表,十点多了,就提议大家休息:“这山里的夜冷,杜书记,多盖点被子。” 杜光辉“嗯”了声,程书记在边上打趣道:“我们高乡长也知道关心人了,哈哈!” 一夜无梦。雨声中,杜光辉竟然像平原上的庄稼一般,憨厚地睡了一大觉。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就睡得那么踏实呢?平时他可是经常失眠的。而这一夜,他沉得像一片土地,安静得像一棵茶树…… 天一亮,雨就停了。太阳从东山上踮着脚尖,望着窝儿山。炊烟和人声,慢慢地开始笼罩。乡村的气息,挂到被雨水冲涮得更加清亮的山野之上了。 回县城的路上,高玉突然问杜光辉:“杜书记,时书记那么推荐你,或许是另有企图吧?是不是为了岳……” “这个……不太清楚。也不能猜测。”杜光辉道,“反正他是打了招呼了。至于动机是什么,没有必要再去追究。何况我也不想……” “不过,杜书记,我觉得你还是太……县级工作的复杂,我觉得杜书记还是太理想化了。” “是吗?我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嘛!” 全县的慰问结束后,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再过三天,就是农历的除夕。杜光辉前两天回了一趟省城,黄丽回来了,一个人,但是她并没有回家。朱少山的家也在省城,春节期间,他在家里过。黄丽就在宾馆里住。黄丽要接凡凡过去。凡凡却不愿意。黄丽只好找杜光辉,请他做孩子的工作。杜光辉接了电话也很生气,但是想想黄丽毕竟还是孩子的妈妈。再怎么着,血肉亲情还是在的。虽然法律上,他们已经不再是夫妻了,然而,曾经的岁月和过去的情感,也不可能彻底地消失了。他想找凡凡好好地谈一回。可是刚一开口,就被凡凡给堵回来了。凡凡说:“爸爸,我知道你要跟我谈什么。这有必要谈吗?妈妈如果回家,我可以。但是,让我到……爸爸,我能愿意吗?” “那……爸爸尊重你。不过,妈妈既然想见你,就让她……” “我不是说不愿意见她。”凡凡泪水下来了。 杜光辉递了张纸巾,叹了口气,打电话给黄丽,说:“让孩子过去住,是不太可能的,也不现实。你得替孩子想想。这样吧,真要见,你请他出去吃饭吧。” 黄丽想想也就同意了。正好赶上过年,钱平也得回家。杜光辉到县里来,就有意识地给黄丽他们创造了一个空间。白天,黄丽回家陪凡凡。晚上再回宾馆。 腊月二十七,县里召开党政联席会。这是年年都有的一次会议,重点是研究明年的三干会和上一年度的各项考核奖励。会议开始前,岳池副县长端着杯子,晃到杜光辉的办公室。杜光辉递了支烟,岳池接了,点上火,吸了一口,道:“光辉书记到桐山也一年多了啊?真快啊!” “是快。所谓白驹过隙嘛!这是我到桐山的第二个年了。” “明天回省城了吧?” “明天下午。招商办那边还有点事。” “桐山离省城也太远了。什么时候能修上高速就快了。可是现在的政策,往往是越富裕的地方,越能得到扶持;越落后的地方,想争个项目也越难。说真话,在桐山这地方待着……唉!不过,光辉书记倒不需要考虑这些。还有几个月,就回去了。我们可得长期苦守在这里啊!”岳池弹了弹烟灰,说得有些忧郁。 杜光辉笑道:“岳县长也不能这么说。桐山也有桐山的优势。下一步,强总的矿业集团如果能顺利进入桐山,整合桐山矿业。桐山的未来还是相当好的。资源是个最大的优势啊!再加上有这么一大批能干事的干部……” “哈哈,光辉书记对桐山的蓝图勾画得很好啊!我是不想在这待了,最近我跟市里有关领导说,让我回去干个闲差。想想当官,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可听说,最近还有人在对光辉书记你……啊,哈。”岳池望了望杜光辉,说,“没什么意思啊!” “对我?我在桐山,不过是个挂职干部,能对我有什么?” “是啊,按理是这样哪。可是情况复杂,人心不一样哪!不说了,不说了。说着又让人费神。到点了吧?”岳池端着杯子,往门外走了。 杜光辉也端着杯子,关了门,问岳池:“林山矿的那个孙……孙威……” “啊,是吧?”岳池拿出了手机,似乎在接听电话。杜光辉只好把后边的话卡了。 进了会议室,除了林一达,其他人差不多都到了。李长见杜光辉进来,笑着问:“听说光辉书记前几天到窝儿山,好好地窝了一晚上。山里可是什么都有的,没遇见什么吧?” “能遇见什么?大雨倾盆。”杜光辉坐下道。 “那不对吧?”李长凑到杜光辉的耳边,小声道,“还有高……高主任吧。雨中浪漫哪!” “这……能有这事?李书记可是党的书记,说这话要负责任的。哈。”杜光辉想,现在这信息真的灵通。这事连李长副书记都知道了。幸亏还有乡里的程书记在,不然…… 男女问题,永远是官场上不老的话题。李长副书记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杜光辉自然是明白的了。 时立志坐在杜光辉的对面,脸上还是绷紧着的。杜光辉又想起程书记说的,时立志给大部分干部所发的信息。按照杜光辉的脾气,他真的想问问时书记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想把杜光辉推上去呢?还是想借杜光辉来压下岳池呢?这事情看起来简单,其实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可见时立志这个人,为人的缜密。把任何事都做得轰轰烈烈,那不是官场人物的本事;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波澜不惊,却又心想事成,那才是玩手段的高手。真人不露面,高手从不见功夫。官场上最圆通的人,也许就是笑到最后的人。 唉!杜光辉在心里叹了声。 林一达进来了,习惯性地看了下会场,然后宣布开会。 会议中间,杜光辉接到程飞虹的电话,问他可知道莫亚兰到哪里去了。杜光辉一惊,问:“怎么了,莫亚兰不见了?” 程飞虹说:“是啊,我刚才过去看看她。想问她春节怎么过,却被邻居告知,莫亚兰已经于昨天离开了。到了哪儿,他们也不知道。” “她能到哪儿?”杜光辉问,“打她电话了吗?” “打了。关机。”程飞虹道,“你再跟她联系吧,有情况及时告诉我们。” 本来,莫亚兰生病的事,除了杜光辉,其他同学都不太清楚。但是,从海南回来以后,莫亚兰突然一改往日的做法,主动与在省城的几个大学同学联系。这一下,她的病情也公开了。同学们就暗地里决定,轮流来看望和陪着她。这事必须做得巧妙,否则会让莫亚兰感到难受。上次杜光辉回省城去看她,她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说从海南回来后,身体好多了。更重要的是心情好多了。人生苦短,还真的需要珍惜。说这话时,杜光辉正握着她的手。他感到,她的手上开始有温暖的体温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冰凉。 可是现在? 莫亚兰真的离开省城了?还是搬到了另外的地方?就杜光辉所知,她在省城也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了。老家那边,她不可能回去的。那么,她是在有意地避开大家?还是确实想暂时找一个地方好好清净清净? 站在走廊上,杜光辉点了支烟。烟一入喉咙,马上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正要把烟灭了,时立志出来了。时立志道:“杜书记怎么了?感冒了吧?” “是吧,好像是有一点。”时立志这么一说,杜光辉还真的感到头有点疼了。其实昨天晚上他就有感觉,人木木的,身上发冷。 时立志蹲下身,看花盆里的花。那是兰草花,正开着。细小的,像蝴蝶。这花的香是淡淡的,一阵一阵的。你想闻时,也许没有。你一回头,它可能正在你的鼻子前面飘过。 “这是兰。”时立志说。 “难道?”杜光辉笑了下。 “杜书记不知道吧?除了这兰,还有一种叫蕙,都是兰草花。可是兰是多年生的,香也浓;而蕙则是一年生,第二年不会再开花,香气也淡些。” “还有这讲究?我可真的不知道。” 时立志站起来,看了眼杜光辉,脸色比平时要开朗些了,说:“杜书记就准备在桐山了吧?” “啊,这……不会的。我已经给组织上说了。” “那……唉!我以为杜书记会留在桐山的。上次民主推荐,我还给一些同志说,光辉书记留在桐山,是桐山的福气啊!可是……不过也正常哪,回省城总比桐山好嘛,何况光辉书记也已经是正处了。待在这图个啥?” “哈哈,那得谢谢立志书记了。”杜光辉将烟蒂放到旁边的垃圾筒里,说,“进去吧,不能老站在外面的。” 时立志点点头,道:“光辉书记不愿意留,那有人正……” 杜光辉没有接话,而是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刚坐下,就见岳池正盯着他看。会议正研究有关奖励的事。杜光辉一般对这些是不发表意见的。特别是矿难事件以后,他在联席会上,更是很少再说话。无论如何,一个挂职的副书记,说多了,就是对地方事务的一种干涉;当然也不能不说,一点不说,是对地方工作失去了热情。 相关单位,不断地被点名进来汇报。每个议题汇报完了之后,先是分管领导做些陈述,然后是其他领导一一发言。最后才是林一达作决定性的总结。每个议题都这样,程式化,又费时间。但是,中国的官场上,大部分时间其实就是耗在会议上面。无会不官,官场学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会议学。记得去年,杜光辉刚来,开着这么冗长的会议,他实在佩服其他同志,都能待住,而且对每个议题都能说出一套套的意见。那一次会议,他几乎是听会。而今年,情况不同了。他已经待了一年多了,对桐山整个发展情况,应该说是基本了解了。所以,每个议题,他也得说几句。他不说,李长副书记后面的话就不好说。李长不说,林一达就更不好总结。规则既然有了,你不遵守,那就是对规则的破坏。 十二点,关于农业生产的考评奖励开始汇报。有人的肚子开始叫唤了,平时,十二点,大部分人都已经坐在桌子边上了。县城里上下班时间跟省城不一样。省城是实打实地挨着,不到十二点不走人。而县城里,不论哪个机关,雷打不动,十一点下班。虽然作息时间表上明明是十二点下班,可一到十一点十分,在办公室里你就是拿枪也打不着人了。来办事的,本地人知道这规矩,也认了。外地人只好自认倒霉,等着下午再来。农业局刘局长汇报完,分管农业的郜县长先发言,解释了有关奖励的考评与政策。杜光辉这回主动地说话了:“我觉得这个考评本身是很有力度的。原则上我是同意的。但是,对茶叶这一块的考评分量太轻。建议农业局再进行调整。整个农业生产奖励基金二十万元,最少要拿出十万元用于茶叶奖励。桐山是个茶叶大县,像窝儿山那边,茶叶生产已经形成了气候。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就要全力以赴地扶持。” 李长点点头,说:“光辉书记这个建议很好。桐山农业的大头就在茶叶,重奖茶叶发展,是符合桐山农业经济发展的特点的。” 林一达皱了下眉,望着李长,转动了下杯子,问:“其他同志还有没有意见?没有了是吧,那好。就按刚才光辉书记的意见进行修改。拿出十万,专门设立茶叶开发奖励基金。这项工作由光辉书记牵头,郜兵同志具体负责。” 中午,所有人就在招待所餐厅,吃了工作餐。大家吃的时候,服务员站在边上偷偷地笑。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些县领导们如此吃法。因为林一达宣布了中餐时间是半个小时,因此很多人就端着饭碗,站在桌子边,边谈边吃。岳池站在杜光辉边上,问:“光辉书记跟强总那边,基本定了吧?” “应该是。不过他们还有个董事会。”杜光辉塞了块肉到嘴里,话说着就有些方了。 岳池道:“还有董事会?挺正规的嘛!” “当然。强总是个文化人。我觉得像他这样的矿老板,我们桐山要多多引进才好。那可是新鲜血液啊!” 吃完饭,杜光辉打莫亚兰的手机,里面发出已关机的提示。 拿着手机,走出餐厅,外面阳光正好。杜光辉给莫亚兰发了条短信:亚兰,我很着急。知道吗?请回话。光辉。 第十五章 李明学转动着手中的老式盖碗,对简又然道:“我觉得这事……又然,你看呢?” 简又然没有做声。刚才李明学急匆匆地把他找过来,告诉他开劲昨天下午来过了,向他汇报了罗望宝案件的调查进展情况。现在,省调查组正决定对副县长秦越鹏“双规”。而秦越鹏目前本人正在外考察。 “这是省纪委直接插手的案子,你看……唉!”李明学叹了声。 简又然知道,李明学心里很烦。秦越鹏跟李明学私下里的关系,他是清楚的。秦越鹏当副县长之前,是建委主任,在湖东的名声并不是太好。但是这人也有些特点,特别是在工作上,敢于往前冲。湖东老街拆迁的时候,就是他带着一班人,连续地拔了几个钉子户。李明学对这一点大为赏识,在届内就提拔他当了副县长。吴大海为此很不高兴,说明学书记有偏心,对县直干部格外关照。汪向民在简又然来到湖东之后,有一次谈到政府班子。汪向民说秦越鹏这个人,只适合于做些具体工作,搞副县长能力不足。不过,就简又然接触看,这人是粗中有细。尤其是在对领导方面,简又然觉得这人颇有一套。在湖海山庄,简又然就经常看见他到李明学书记的房间里去。前两天,秦越鹏还专门送了张卡给简又然,说是春节了,给简书记拜个早年。 罗望宝案件被重新捡起来之后,李明学一直就有一种预感。湖东这一块迟早还会出大事。最近,他找了市委书记鲁天,要求离开湖东。他的理由是待在一个地方太久了,对工作失去了激情。何况他老是待着,也不利于其他同志的成长。鲁天说再等等吧,春节后各县的班子都要调整,到时再说吧。 既然市委书记这么说了,那除了再等等,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觉得这事得慎重。一来秦越鹏正在外考察,一旦透露风声,极有可能他会潜逃不归;二来马上也要过年了,如果双规了他,湖东整个官场也会引起很大的震动。过年也过不安稳。我想,明学书记是不是和省纪委那边沟通一下。包括黄潮书记……”简又然道。 李明学说:“我也这样想过啊。可是,省纪委的事你是知道的。不太好说啊。黄潮书记倒是可以说说的。”说着,李明学就拿走电话,找黄潮书记。电话通了,李明学说:“黄潮书记啊,我是湖东的李明学啊,先给您拜年了。本来准备这两天过去,可是县里忙哪。这您是知道的。县里就是事多。” 黄潮“嗯”了几声,李明学继续说:“有件事得给您汇报下。就是我们这有个副县长,纪委调查组认为他与罗望宝案件有关,准备‘双规’。他人正在外考察,而且马上也要过年了。您看是否能……等到年后再……” “啊,这事我知道。书记会上我给争取过。可是这个秦……是吧,数额太大了。可能想……不太好办哪。” “那……我就怕……”李明学咂了下嘴。 黄潮道:“这个不影响嘛。这样吧,我再跟他们商量下,尽量吧。” “那就谢谢黄潮书记了。”李明学挂了电话,问简又然:“今天二十几了?” “二十五,”简又然说,“秦越鹏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是今天下午吧。唉!再等等看看吧。如果黄潮书记那边也不行的话,就让调查组采取行动吧。越鹏怎么搞的?这个人……唉!”李明学转过头,突然问:“欧阳书记那边,最近去过吗?” “他现在太忙了。我上次回去,没见着。” “啊!”李明学没有再说话。电话又响了,是黄潮。黄潮说那事很难办,就按调查组的意见处理吧。 李明学说了声谢谢。放下电话后,简又然问:“黄潮书记是不是有所变动?”李明学道:“他让我们按照调查组的意见处理。看来这事……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哪!” 中午,简又然陪同市教育检查组吃了午饭,回到湖海山庄正要休息。吴纵打来了电话。 吴纵说:“正在忙着吧?又然。” “没忙。刚吃了,准备休息。”简又然躺在床上道。 “难得简书记有这样的清闲啊!要回省城过年了吧?” “过两天。县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理。你呢?”简又然本来想说“你们”,但话到嘴边又改了。 “我打电话就是这事。春节我准备到湖东去。李雪不是怀孕了吗,我也得去见见岳父岳母了。先告诉你一下,等到了省城再跟你联系。”吴纵的口气溢着兴奋。 简又然心却莫名地疼了下,嘴上道:“那好,我等着你。来了,请那些同学们,好好地喝一回。” 吴纵笑着说:“那当然。开文说到江南省去,还没去吧?” “本来是定在元旦后的。但是他出国了。事情就耽搁下来,开年吧。”简又然道,“他们这些部级干部,时间是由不得自己的。” 简又然听见吴纵在电话里喊李雪,似乎是问李雪有没有话说。李雪说没有了,吴纵就道:“又然,那就春节见了。” 放了电话,简又然心里酸酸的。李雪怎么能不接电话?或许是……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晃出李雪的影子来,还有她身上的芳香和那两个盛着蜜的小酒窝。李雪怀孕了?那孩子不会是……简又然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个念头吓得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按理说应该不会,李雪也不是小女孩了。她知道安全。但是,任何严密的措施都有出现漏洞的时候,也许正好…… 简又然坐在床沿上,摇摇头,说:“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这样想着他又上床,正迷糊着要睡,手机又响了。是短信。而且是李雪的。李雪什么话也没写,只是发来了一连串的省略号。简又然看着,想发个短信问问,但想想还是罢了。唉,这李雪…… 短信没发,觉却是睡不成了。大脑一下子清醒起来。简又然只好起床。床头边上,放着烟和酒。那是昨晚上一个乡镇的书记带过来的。马上要过年了,这几天,晚上不断地有人来。而且来得都挺有意思。几乎是前面的走了,后面的隔了几分钟就到了。两个人就像约好了似的,不撞见,又不耽误时间。其实,简又然自己身为一个办公室主任,也是做过这样的事的。有时,到了某个领导住的地方,看着有人,只好守着。一等人出来,马上进去。送礼过程中,最忌讳的就是撞上熟人,那场面就像偷人被抓了一般,彼此都尴尬。去年,简又然刚到湖东,春节来拜望的还不是太多。除了程辉等几个人外,一些乡镇和县直根本就没过来。简又然也乐得清闲,甚至还有些庆幸,免了收东西的麻烦和担心。今年就不一样了,到现在为止,大概百分之五十的乡镇和县直单位都来过了。匆匆忙忙,待上三分钟,说上五句话,丢下东西,或者卡,抽身就走。有些,他也拉扯一会儿。当然,多半是拉扯不成的。而且,他也理解这些人的难处。有那么多领导的家里要跑,谁有时间跟你磨蹭? 酒和烟,前几天,简又然让小郑拿过去处理了。小郑机灵,自然知道怎么处理。卡这一块,他还放着。下次等小苗过来的时候,让她过去兑现。既然送了,也不能不兑,那也是一种变相的浪费啊! 下午刚上班,开劲就“噔噔噔”地几乎是冲进了县委大楼。在楼梯口,正碰着简又然。简又然问:“这么急,怎么了?” “啊,简书记,”开劲喘着气道,“我们得到消息,秦越鹏可能出境了。” “什么?不会吧?”简又然也紧张了。 “他们考察组昨天在云南景洪,本来日程安排是今天下午回到省城。但是,早晨考察组从景洪出发时,秦越鹏已经不见了。从现在的情况分析,他极有可能出境了。”开劲接着问:“李书记在吧?” “应该在。”简又然看着开劲又向楼上冲去,心里起了疑云。省调查组刚刚决定“双规”秦越鹏,秦越鹏就外逃了。他的消息有这么灵通?整个考察行程十几天,怎么早不出去晚不出去,恰恰就在调查组作出决定之后,他人就出境了呢?他身在云南,难道会清楚调查组的动静?如果他自己不能,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感到问题严重,早就有出逃的计划,正好借这次考察来实现了。二就是湖东这边,或者省纪委那边知晓情况的人,昨天晚上给他通报了信息,他才临时决定出逃的。景洪那边,只要有钱,就有人能将你带出去。到了金三角地区,情况就很复杂。国内不少出了事的官员,就是从这条通道上出去的。 简又然回到办公室,泡了茶,看了会儿文件,脑子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国土局的乔局长打来电话,说:“东部物流港的用地,所有手续都办好了,是不是要请省能总公司的人来商谈下一步事宜?”简又然说:“那当然是,他们这两天要到,主要是跟老百姓面对面地做些交流。你们的事情就是,会同镇里了解一下老百姓的议论。谈的时候,要有的放矢,不能乱打乱撞。”乔局长说:“我知道了。”接着,他又问:“听说秦……秦县长,是不是真的?” “什么秦县长?我不清楚。”简又然把电话挂了。 可怕!居然连乔局长也知道了,消息难道真的长了翅膀?真的是官场无秘密了?可怕! 简又然想着,起身到窗前。天气正冷,每年的春节前,都是江南省最冷的时候。正所谓三九寒冬。不过今年的天气,虽然冷,但风少,雨水也不多。因此还不是十分让人难受。院子里的香樟树依然绿郁着,远远地,只能看,是闻不见它的清香了。 “简书记在吗?”有人叩门。 “进来吧。”简又然说着,回到桌子边坐下。组织部副部长朱庆生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摞材料,说:“简书记,‘十差干部’的初评提名都在这儿。这里面一共涉及七十多名干部,有县干,有科干,也有一般干部。而且……” “说吧。”简又然接了材料,翻了下又放下了。 朱庆生道:“而且,都是些重要部门的领导或者工作人员。提名来源主要是三块,一是政府网和报纸,二是民间渠道,直接寄到评选办的,三就是上次发放的提名表,由全县干部和群众代表无记名提名的。” 简又然又将材料拿起来,第一个就是黄玉斌,第二个是人大副主任吉平;再往下看,都是些科干和有些头脸的人物。他皱了下眉,但一想,搞这样的活动,其实到头来目标对的就是这些人的。只是简又然不曾想到,县干也进了提名单,科干所占的比例居然到了百分之八十。 如果按这个提名搞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呢? 简又然问朱庆生:“你们的初步意见呢?” “这事……我跟黄局长也商量了,我们觉得这个提名虽然全面,但是问题很多。特别是些敏感性的问题,不好处理。是不是再确定一个标准,比如说,提名人选只在科级干部和科级干部以下,其中科级干部的比例不少于百分之五十。” “这个不行。既然是十差干部,提名就必须涵盖所有湖东的干部。”简又然否定道,“人为地设定杠子,那本身就会让老百姓议论。” “是啊,简书记说得对。可是我们怎么操作啊?这‘十差干部’的评选,我看就是……唉!不说了,这名单在这儿,简书记,你们领导定了我再来吧。”朱庆生说着,就要往外走。朱庆生是组织部老资格的副部长,据说他有一句玩笑话:组织工作三十年,县委书记十一茬。既说明他资格老,也说明县委书记动的频繁。这样的老资格,反正级别上也到了,年龄上也差不多了,说起话来,不可能再是小心翼翼的。 简又然喊住了朱庆生,说:“朱部长,这个材料你先拿着吧,我跟明学书记商量下,再定。但是,整个评选活动的安排,不要动。而且要注意提名名单的保密工作。” 朱庆生嘟囔了会儿,拿了材料,出了门。刘中田副书记过来了,道:“庆生部长这么匆忙,有什么好事吧?” “我有什么好事?马上要去见马克思了,还能有什么好事?‘十差干部’的事,烦透了。”朱庆生晃着材料,下楼去了。 刘中田踱到了简又然的办公室门前,笑着问:“刚才我看庆生同志就像有些……哈哈,新生事物总是艰难的嘛!不过,这评十好干部容易,想评十差,就是难哪!” 简又然也笑:“是难。不过目前来看,全县上下的情绪很好。” 简又然这话一点没有过分。从“十差干部”评选活动开始,才短短的一个月不到,全县参与此项活动的干部和老百姓就达到了好几万人。政府论坛上,关于“十差干部”评选的帖子,一直高高在上。点击数达到了二十多万,仅回帖就有两千多条。国内许多大的门户网站,也报道了湖东县评选“十差干部”的消息。省纪委向全省推广“十差干部”评选的经验,认为这是机关效能建设中的一大创新。可以说,湖东县这么多年来,在各种新闻媒体上声音最多最响的就是这一次。江南省委一把手书记,在省纪委关于推广湖东县“十差干部”评选的材料上专门作了批示,要求各地认真学习湖东的创新精神和考评方法,把干部考评工作与党风建设和优化服务环境结合起来,与发展经济和可持续发展结合起来。李明学看到这个批示后,专门拿着批示到简又然的办公室,说:“又然哪,湖东这一步棋是走对了。这样下去,湖东在全省的形象,很快就会扭转。这得谢谢你啊!” “哪能谢我?还不是明学书记您的决策正确。”简又然道。 李明学笑着,脸上有些灿烂。省电视台前几天专门到湖东来做了一期节目,本来是准备采访简又然的。但简又然坚决没有同意,一把手不采访,采访我这样一个副职干什么?副职的工作,不都是在一把手班长的领导之下嘛。结果,李明学对着电视镜头,侃侃而谈。简又然发现,李明学不仅仅在谈具体工作了,而且已经将“十差干部”的评选与湖东的发展,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刘中田从窗子里朝外看了看,又回过头来:“秦越鹏外逃了,又然书记知道了吧?” “我也是刚听说。”简又然明白刘中田这才说到了正题上。 “怎么回事?不会是临时决定的吧?怎么就恰好到了边境?”刘中田既像对简又然说,又像自己问自己。 简又然说:“这谁清楚?本来湖东已经……这不,事又来了。” “是啊,多事之年嘛!”刘中田叹着,梅白主任跑了过来,说:“两位书记都在,正好。明学书记请中田书记和又然书记上去。” 明学喝了口茶,然后道:“这个活动还是要进行的。省里已经全面推广湖东的经验,不能说我们自己先偃旗息鼓了。但是,看来方法上还是值得深入研究的。比如,怎么样对待提名?提名的范围?和一般的提名原则。现在的各种提名,我也看了下,像政府网上的提名,就很乱。我们千万要防止有些同志借‘十差干部’的评选,来发泄私愤。如果这样,就偏离了我们的初衷,甚至适得其反。” “我也是这样想哪。活动必须继续开展。方法上必须进一步改进。因此,我在考虑,是不是继续扩大提名面,延长提名时间。到春节后,再由市委研究提出候选人。这样,可能更妥当些。中田书记,你看呢?”简又然望了眼刘中田。 刘中田笑笑道:“当然可以。不要太急躁,事情是好事,但不能办砸了。” “也不能搞成让干部人人自危。这个……”梅白插话说,“我就听到一些议论,说最近在外面饭也不敢吃了,酒更不敢喝了。为什么呢?就是怕被人盯上,戴上一个‘十差干部’的帽子。我觉得关键还是……又然书记,当然我只是建议,我觉得关键还是当初的意见不太成熟,对什么是‘十差干部’定性不够准。干部好与差,主要还是在工作实绩上。如果从这方面来进行,估计是不是……” “有道理。我赞成梅白主任的观点。”李明学端着杯子,看了眼上面的青花,“要界定一下,我们评的是‘十差干部’,是干部,就得主要看工作。现在可能有些提名是看了表面现象。如果仅仅看吃吃喝喝,那么首先我就得被提名。是吧,哈哈,还得改进!” “确实还得改进。”刘中田也附和道。 简又然说:“这样吧,我再请评选办的同志,认真地考虑一下,节后拿出具体的改进方案。节前肯定是来不及了。没有时间了。何况还有……” “也好。”李明学理了下头发,问梅白,“联席会议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准备好了。”梅白答道,“也都通知了。” 简又然说:“明学书记,联席会议我就不参加了。另外有些安排。” “这……尽量参加吧。啊!”李明学接着问梅白,“材料都发到他们手中了吧。另外再加一个通知,对三干会材料和其他材料的意见,请用文字表述。今年的会议,时间缩短为半天。重复的话和空话套话一概不说。” “这是好事。恐怕实施起来,不太容易。都说惯了的。”梅白马上意识到说漏嘴了,改口道,“不过会议时间确实不宜于太长。往年搞到半夜,最后也就应付了。会议质量不高。定时发言,有必要。” 刘中田出门接了电话,就站在门口,说有点事,先走。梅白也下楼让办公室发通知去了。简又然正要走,李明学道:“又然哪,可可化工的事,怎么?” 李明学下面的话应该是“怎么一直没有进展”,但他没说出口。简又然道:“最近他们那边比较忙。主要是涉及在国外的项目,老总也在国外。李雪李主任前几天还去盯过。这个请明学书记放心,开过年,项目就会动起来的。” “还有东部物流港。地的问题解决了,老百姓这头,工作还得做细。”李明学叹道,“湖东现在再也经不起大的颠簸了。这个罗望宝,唉!” 到庞梅,简又然想起上次在省城李明学请客的事。事后,庞梅告诉简又然,李明学想离开湖东,动一下。可是市里没有意向,他想通过庞梅的关系找一下省里。那天请杨部长参加,就是这个目的。杨部长后来也给市里打招呼了。至于效果,简又然也不清楚。刚才李明学那么一叹,简又然也觉得湖东现在是很麻烦了。作为一个县委书记,再待在这里,也确实可能…… 简又然朝窗外看了一眼,后院的橘子树上,居然留着一枚果子,在风里悬着,随时都像要落下来…… 晚上,简又然吃饭后,没有参加其他的活动,就直接回湖海山庄。他感到人有些累。回到房间,稍稍歇了会儿,出门沿着山庄湖边的小径,来回走了一趟。冬天夜晚的湖面上,静,冷,清寂之美。灯光从树丛间照着,湖如同一尊睡佛,趺坐了空冥之中。走了两圈,简又然突然感到心灵一下子空落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经常有这样的一种感觉,一个人时,或者在许多人的片刻,大脑莫名地陷入虚空。什么也不想,只感到人在飘,身体和灵魂都落不到实处。特别是一个人的静夜,坐着坐着,人就凝住了。思维停滞,一片雪白。等回过神来,这个世界依然在喧哗着,而内心里却仿佛有了一小会儿的宁静。 也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刻吧?简又然想起有一次到一座山上游玩,有一处景点的名字,让他的心一颤,叫“洗心处”。看着山泉水从高处落下,然后融入到小池子中。池水清冽,确实可以洗心。洗心,乃是洗去人世之尘土,洗去心灵之积垢,洗去无端之愁烦。到最后,真正要洗去的,或许正是这人世无以跨越的名利羁绊吧? 风正起,湖上有了动静。 远远望去,刚才还宁静的湖,此刻慢慢地活动起来。在灯光下,形成一波一波的褶皱。这褶皱,从远至近,一点点地推进着。霎时,又猛然地宕荡开来。立刻,整个湖都在褶皱之中了。 事物总是变化着的,湖也是。 回到房间,简又然打开电脑,想看看新闻。门铃却响了。开了门,是黄玉斌。 简又然重新回到电脑前,边点击边问:“有事?” “也不是有事,在山庄这边招待几个朋友,吃完饭,就过来看看简书记。”黄玉斌说着,点了支烟。但是没吸,又灭了。 简又然“嗯”了声,黄玉斌往前凑了下,问:“听说‘十差干部’评选……” “就这事?是吧?你不来我还得找你呢。怎么搞的?”简又然回过头,黄玉斌挠了挠头发,道:“简书记,这……我哪知道?这提名也太……” “你认为这提名不太公平,是吧?我问你,全县这么多干部,怎么就你黄玉斌提名最多?你知道吧,你一个人的提名,就达到了一千多人次。”简又然继续道,“我真没想到啊,没想到!” “这……我觉得里面有名堂。是不是有人在故意……”黄玉斌说着,又点上烟,“我也检讨了下,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是出现这样的结果,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提名的名单外面都传开了。” “传开了?”简又然有些惊讶。 “是啊,传开了。有好几个人给我打电话,恭喜我。这不是……”黄玉斌似乎满腹的委屈,“因此,我想再怎么挨批评,我也得给简书记汇报清楚。不然……” “啊!”简又然也愣了下,“这事暂时放着吧,方案还得进一步完善。不过你可得吸取教训,真要是上了榜,不好交代啊!” “这个我当然知道。只要是公平运作,我相信我会榜上无名的。”黄玉斌笑道。 简又然问水阳今年的财政整个状况怎么样,黄玉斌说还行,关键是基础还不错。谈了会儿,黄玉斌问道:“我听市里的人说,向民县长开过年就要走了。” “是吧?”简又然含糊着。 “罗望宝的事,是汪……搞出来的吧?这个人怎么?我觉得这人平时就有些……”黄玉斌的吞吞吐吐,是符合官场语言的。他不说出来的话,听的人也明白。如果说出来了,听的人反而会装作不明白了。 “这个最好不要议论。” “那是。”黄玉斌将烟放到烟灰缸里,说,“我不打扰简书记了。”转身正要开门,又回头问,“听说秦……秦县长逃了?逃了更好啊!” “不太清楚。”简又然直截了当地说。 黄玉斌尴尬地笑笑,将一张卡顺便就放在茶几上。 简又然说:“这是……不是已经……” “啊,啊!好,好,我走了。简书记。”黄玉斌开了门,简又然一直站着,嘴上说着:“这不好吧,玉斌。”手却没动。黄玉斌关了门,简又然看了下卡,然后摇摇头,将卡放到抽屉里,电话却又响了。 “是简书记吧?您在房间?好,我就过来。我就在门外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