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从东方到西方 作者:阿诺德·汤因比 内容简介 1956年至1957年,汤因比夫妇在退休后进行了为期17个月、针对三大洲、近20个国家和地区的环球旅行。本书并非有关这次旅行的连续记述,而是以汤因比独特的见解和他对世界历史、地理和宗教生活的深刻理解为基础而进行的一系列值得重视的扫描式记述。跟着汤因比的足迹,从伦敦出发,分别经过厄瓜多尔、秘鲁、印加岛屿、新西兰、澳大利亚、越南、菲律宾、香港、日本、印度和中东国家。 序言 本书记述的是我和夫人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一次旅行。我们之所以有时间成行,是因为当时两人都刚从位于伦敦的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的岗位上退休。夫人在研究所任职达三十四年,我则是三十三年。我们须得从此翻开人生新的篇章,而最鼓舞人心的开始,看来便是积极投身一趟长途旅行,途中可以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由于工作的缘故,我们已熟悉那些地方和民众,但都只是间接的了解。和人当面接触交流,亲眼目睹风光景色,比形形色色连篇累牍的印刷物、照片和地图都更有所值。旅途虽舟车劳顿,却大有收获,我们归来时所携回的新结友谊和新鲜知识,将是我们余生的宝贵财富。 在此呈现给各位的有关我们一路所见所行的报道,是我在旅途中为《观察家报》撰写的一系列文章的合集。为这家报纸写稿堪称乐事,对于编辑慨然允诺我出书再次发表这些文章,我表示由衷感激。 关于我们旅行的连贯记录,将以简要概括的形式,见诸书本最末的日程安排和随附地图。本书并不连贯性地记叙旅行。有些经历,比如穿过巴拿马运河之类的,在从未体验过的人看来饶有兴味,但是对许多人而言则是司空见惯,不足为道,故无须赘述。初见堪培拉和新德里固然引人入胜,不过如今大家都前往这两座新近规划建成的首都游览了。常人也可以描述出华盛顿特区来。基于同样道理,利雅得——一座举世瞩目、快速兴起的新城市——是我们此次旅行造访过的一系列首都中,除去对基多(1)和曼谷的寥寥数句之外,唯一一个我尝试着加以描述的首都城市。总体来说,当今世界各国首都不相上下,而且越发趋同难辨。大马士革,不论是老城还是新城,都辉煌灿烂,算得上是例外;然而大马士革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类似的还有佩特拉城(2)和巴尔米拉(3),不过可能婆罗浮屠(4)或吴哥(5)则不然,所以前两处我都按下不表,只记述后面二者,尽管在此前从未踏足过这四个美好古迹的夫人和我看来,很难说究竟哪一个地方最让人心醉神迷。总体而言,我较少在城里逗留,往往下榻于远不如城市知名的乡村,但要我说还是乡村更回味无穷。 我们有财力保障得以成行,是由于纽约的洛克菲勒基金会拨给了我们夫妇共享的补助金,旨在让我们通过亲身旅行以便对拙著《历史研究》进行修订。我们此前已经在该项拨款资助下造访了墨西哥,并期待更进一步的旅行。目前我们旅行的首要目标是造访亚洲国家以及像墨西哥这样非欧洲裔人口占绝大多数的拉美国家。 我也倍感荣幸,承蒙澳大利亚国际问题研究所和澳大利亚几所大学邀请,成为他们的戴森信托年度讲座者之一,还应邀成为贝鲁特美国大学的客座教授。这两份邀请与我们在洛克菲勒基金资助下的旅行计划正巧一致,洛克菲勒基金资助连同戴森讲座职位和贝鲁特客座教授职位,使得我们有了环游世界的可能。我们自东向西行走,这样环球游可以延长而非缩短夜晚,对于一直奔波劳顿在旅途中的人来说,这是一项重要的考量。我们安排好行程时间,以便在南半球的冬天时节呆在澳大利亚,北半球正值冬天时人在印度。 不管是在规划行程期间还是在旅行过程当中,我们对英国文化协会的诚挚谢意言之不尽。倘若没有文化协会伦敦中心办公室及其代表们乃至海外其他官员的帮助,我们想必无法达成环球游一举。在文化协会运行所及的每个国家里,协会都为我们铺路搭桥。如果说我们总算承受住了百舍重趼的艰难行程的紧张压力,那是幸亏文化协会总是及时向我们伸出援手慷慨相助。希望我有幸在文化协会支持下所做的一系列讲座或多或少可以作为对其的回报。我们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即便我光是列举出那些私底下帮助过我们、其善举令我们铭记于心的一位位文化协会工作人员的名字,名单也会占满几页纸的篇幅。但我在此不禁还是要感谢J.B.S.贾丁先生,他是英国文化协会驻巴格达代表,受他招待做客期间,我夫人患恙病倒,他对我们关照有加。 我们同样对其他许多人、组织机构和政府部门的热情款待和提供便利深表谢意:例如厄瓜多尔、新西兰、印度尼西亚、越南、印度、巴基斯坦、叙利亚、约旦等各国政府,厄瓜多尔文化之家、秘鲁法人团体、日本国际文化会馆、印度世界事务学院,阿拉伯—美国石油公司、联合国近东救济工程处以及一大批知名大学。 单列出个人名字或许会显得厚此薄彼有失公允,毕竟其他许多人也都为我们不吝付出,然而若不在此向各位致以谢意,我万万不能出版本书:埃斯卡利翁·比利亚夫人,我在卡塔赫纳时住她家里,受到她热情款待;路易斯·司徒墨先生,他是我在秘鲁期间真诚友好的东道主和旅伴;澳大利亚国际问题研究所的干事南思·迪金斯小姐;在雅加达的教育部文化司工作的布迪亚佐小姐;位于东京的国际文化会馆的松本重治夫妇;贝鲁特美国大学的奈比·阿明·法里斯教授和扎因·扎因教授;德黑兰大学的亚尔·沙提尔教授,在其陪伴下我在伊朗开展了若干探险考察。 不过致谢之辞不足言表。我们表达感激之情的最佳方式,将是力xii求把我们在全世界范围内一大批人对我们的无私帮助之下所学到的这一切都详加记述。对种种亲切善举的温暖回忆,是我们带回英国的精神财富中最为宝贵的组成部分。 ————————————————————
(1)?基多(Quito),厄瓜多尔首都。
(2)?佩特拉城(Petra),位于今日约旦沙漠中具有2000年历史的古城,城内诸多古老建筑物用当地的砂岩建造和雕刻而成。
(3)?巴尔米拉(Palmyra),叙利亚一古城,大马士革东北部叙利亚沙漠的一片绿洲。
(4)?婆罗浮屠(Borobudur),位于印度尼西亚爪哇中部,意为“千佛坛”,建于公元8世纪。
(5)?吴哥(Angkor),柬埔寨古都和游览、考古胜地,在洞里萨湖北面。 1.卡塔赫纳 我曾在黎凡特(1)的莫东和科伦、那波利迪罗马尼亚以及内格罗庞特(2)目睹过赫赫有名的威尼斯式堡垒,但诸如此类的16、17世纪意大利军事工程学派的代表建筑壮丽恢宏与否,给我留下的印象却完全不及南美洲气势雄伟的卡塔赫纳要塞这一经典杰作。16世纪的威尼斯仍然掌控着相当可观的资源,并且慷慨地施之于建造要塞,这些堡垒迄今依然像笠贝一样牢牢地附着在异国的海岸上。然而卡塔赫纳在规划设计上旨在守护住整个大陆,为了筑造这个进入西班牙美洲的门户,西班牙王室提供给那批雇佣而来的意大利专家支配的资源就更是大手笔了。经年累月的工程消耗了惊人的资源,不过结果证明投入得物有所值。时至今日,卡塔赫纳要塞依旧完好无损地屹立于斯,经历自建成以来三百年里的风风雨雨,它本身就已经创造了历史。 请设想这么一个地处热带的巨型深水港,一道窄窄的沙嘴将加勒比海轰隆作响的水流阻隔在外,港内静水流深。内城背对着加勒比海,外城则处于港口和与之毗连的潟湖的保护之下。有一座桥从大陆通向外城,圣费利佩堡垒就耸立在桥头,占据着沼泽浅滩上自然隆起的石脊顶端,浅滩上出现如此石脊着实出乎人意料。在西边更远处,港口的“小嘴”,西班牙文名曰博卡奇卡,隐藏在绵延不断的陆岬和岛屿当中,由两座堡垒守护,过去这两座堡垒之间的锁链会在夜间拉起,用以阻挡来自荷兰、英国或者法国的海盗偷偷潜入。至于“大嘴”,西班牙文名为博卡格兰德,西班牙人通过在其建筑的水下巨墙,使其永远都无法逾越——敌方的船长倘若对这一埋伏在前的巨墙有失察觉,便会踏入死亡陷阱。这道巨大的环形防线由上好的毛石建造而成,并且浇筑了黏合剂加以夯实;所用的黏合剂令现代工程师既羡慕嫉妒又望尘莫及,他们试图发掘出这失传的成分,却都无果而终,他们自己研制的配方无一能与之相匹敌。 经历过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3)的攻占和洗劫之后,卡塔赫纳加筑了防御工事;当西班牙国王为这一系列浩大工程买单的时候,恐怕也感到付出了太高的代价,因为是出事之后才学聪明的。然而到了18世纪,当初的不菲支出就彰显出其卓有远见了,此时英国人再度来袭,并且更加野心勃勃:1586年,德雷克满足于捞一笔赎金便一走了之;1741年,弗农(4)则致力于一劳永逸的征服,企图用武力手段将西班牙的美洲改天换地变成不列颠的美洲,攻陷卡塔赫纳将是他的第一步棋。卡塔赫纳港有一条通往马格达雷那河的人工航道,而马格达雷那河又开启南美腹地(或者说在过去开启腹地,直到不久前航空运输取代河道水运为止):沿着马格达雷那河的支流考卡河上溯,可以一路到达太平洋沿岸地区。所以倘若弗农当初成功拿下了卡塔赫纳,那么从加勒比海沿岸到智利的山谷再到拉普拉塔河,西班牙在南美的全部版图就会悉数落入英国人的股掌之中,听任他们从容不迫地占领了。 英国每个中小学男生都知道沃波尔(5)对公众热衷于詹金斯的耳朵战争(6)的悲观评价:“现在他们(兴奋得)昏了头,但很快他们就会(苦恼得)没了辙。”美国男生应该也是知道的,因为弗农上将的惨败也属于盎格鲁美洲,北美十三个殖民地也贡献力量组成了部分陆军。乔治·华盛顿的哥哥就在弗农麾下服役并牺牲,其英国统帅的名字因被乔治·华盛顿在弗吉尼亚州的山庄新居引以为名而获得了不朽。 遭到挫败的英国侵略者最终还是进入了南美;但他们不得不又等了80年,那时候到来的他们,并非军事征服者,而是以和平方式行事的商人和民用工程师的身份,受到业已将自身从西班牙统治下解放出来的克里奥耳人民的友好对待。19世纪,英国人在南美执掌着一个经济帝国。他们通过贸易联系,将西班牙王室曾极力使之同世界隔绝开来的南美和外界连接起来。他们为之建造港口和铁路。如今,英国的这一经济帝国正在逐渐遭到蚕食,蚕食的力量既有来自北美的对手,又有南美本土的新手,所谓新手其实都已经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或加州理工大学的机械化世界里学习了实用技能。不过,尽管这个经济帝国可能会转手易主,但在新的管理者手上,一百多年前英国企业家在南美开创的成果还在推进,而且速度在逐渐加快。 在自然力量依旧占据上风、足以压倒人类的大陆上,这可是一项敢于冒险的事业。印第安人在安第斯山脉的大自然中听天由命以求得生计。西班牙征服者和他们的马匹迄今为止都还是唯一能够在安第斯山大本营之中免于遭到伤害、经受得住自然力量摧残的生灵。要不是天降瘟疫,夺去较之死于西班牙人手中更多的英军士兵生命,纵然这里有意大利技术和西班牙勇气的紧密结合,恐怕也无法在卡塔赫纳战胜弗农上将。今日的南美,大自然虽然受到热带医学、飞机以及既能夷平山岳又能填满谷地的造路机等一系列的冲击,但是她困兽犹斗,退让之余仍然在发威。当飞机翱翔在雪山之巅时,她会扑向它们,撕扯下其中的一些飞机。当工程师们穿透峡谷推进所造的道路时,她发起一场雪崩,将他们埋葬——连同他们的造路机一起吞噬。最终,大自然在这里也逐渐被驯服了,正如很久以前在埃及和荷兰那样;但是在南美,人依然会感受到她可怕的力量。人们会在这里发现自己面对着令人望而生畏的猫科女神——沙漠里的美洲狮、森林里的美洲豹,这可是秘鲁境内前哥伦布时期艺术的永恒主题。野兽在走投无路之时往往是最最危险的。所以,到安第斯山脉的鲁莽来客,要小心为妙。 ————————————————————
(1)?黎凡特(Levant)原指意大利以东的地中海土地,主要包括地中海东岸、阿拉伯沙漠以北和上美索不达米亚以西的地区。
(2)?那波利迪罗马尼亚(Napoli di Romania)即纳夫普利翁,内格罗庞特(Negroponte)即优卑亚岛,二者均位于如今希腊南部。
(3)?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Sir Francis Drake,1540—1596),继麦哲伦之后完成环球旅行的英国探险家,伊丽莎白一世女王亲自登船赐予皇家爵士头衔,后来成为海军中将,曾击退西班牙无敌舰队(Spanish Armada)攻击。
(4)?爱德华·弗农(Edward Vernon,1711—1761),18世纪英国海军上将,曾在1741年对塔赫纳发动海陆两栖攻击,这次攻击是詹金斯的耳朵战争中最主要的战事,但英方在战事中伤亡惨重,无功而返。
(5)?罗伯特·沃波尔(Robert Walpole,1676—1745),18世纪英国政治家,在任首相期间曾努力避免对外开战,并维持低税率政策,使经济繁荣稳定。
(6)?詹金斯的耳朵战争,又译珍金斯耳朵之役(War of Jenkins' Ear),是1739年至1748年英国与西班牙的军事冲突。 2.厄瓜多尔 “这就是基多了,”我说道,此时飞机在群山间下降,在一片广阔平坦的绿地上着陆,一条水量充沛的河流蜿蜒流过其间。我穿上大衣以抵御海拔8000英尺高原上的低温,冒雨走到航站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热得出汗。来接我的朋友们在哪儿呢?我讲着蹩脚的西班牙语,请服务台的年轻女子帮我接通厄瓜多尔文化之家。“可这儿不是基多。”她说,“你又回到了哥伦比亚,在卡利呢。”第二天早上,飞机在基多成功着陆以后,我便明白了为什么前一天飞行员要返航。基多周围的环境和塞德伯(1)很相像,只是规模大了不少:如果说周围陡峭苍翠的山冈宛如杯壁,那它便是位于杯底;毫无疑问,没有哪个脑子清楚的飞行员会在天气恶劣的时候,试图降落到约克郡的西北角去。 基多本身当然一点也不像塞德伯。整个城市当中,各派宗教修会的教堂林立:方济各会、多明我会、奥斯定会、耶稣会;神父们都还执掌着教堂。孔帕尼亚(即耶稣会的教堂)挤满了年轻女人,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娓娓动人的布道。这是一场面向女仆们的特别讲道,之前肯定有过更多的教友齐聚一堂,单单基多一座教堂所聚集的信徒,就比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能在其本国内召集到的还多。由此可见,在厄瓜多尔的高原上,中上层阶级仍然乐享宗教礼仪,而在当今的英语世界这已经仅存于传说之中了。 集多艺术和建筑学派之大成的巅峰之作是圣弗朗西斯科教堂和修道院及其帝国时期的精美绘画藏品。在西班牙雄踞西印度群岛的帝国时期,基多是宗教画家一大流派的发源地,那些宗教画家的作品如今在远及波哥大的范围内依然深受青睐,唯一能与之媲美的对手则都在库斯科。不过,这些从乡下涌上基多街头、进入教堂祷告的印第安人,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呢?他们的祷告是虔心赤诚的,可那些巴洛克至极的基督教圣殿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印第安人和征服者之间长达四个世纪之久的鸿沟可能弥合吗?当然,基多的市民同样也都有印第安血统;但是经由西班牙的引领、进入我们西方世界大门的梅斯蒂索混血儿(2)乃至纯种的印第安人往往斩断了他的印第安历史。西班牙化的印第安人跨越了鸿沟,却并未将鸿沟缩小;因此鸿沟依旧存在。 如果说高原是厄瓜多尔的全部,基多又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城市的话,那么西班牙化的市民和地主同印第安农民之间鸿沟要想弥合,也只能一拖再拖,弥合之日恐怕是永远不会到来了。不过峰峦起伏的山脉是对沿海地区的补偿,基多补偿了瓜亚基尔:为了身体健康,请到山上来。从基多到瓜亚基尔的路上,我们遇见了满满一车又一车的人,都是离开沿海酷热的环境向高处走,要到山上去休养。瓜亚基尔就像是把暖气开到最高度数的基尤植物园(3);初来乍到的人不见得能多喜欢地处热带的现代城市,然而这个城市却很快就把人迷住了。开车朝北往高耸于城市上方的巨石那儿去,你会见到一家大型现代医院,这医院体现了市民的公益精神,整个厄瓜多尔沿海地区的乡民都前去看病治疗。然后在医院更远处,你会看见一排棚屋,由劈开的竹子和草席搭建而成,与构成当前城市的规整街道上那一座座现代混凝土建筑物形成鲜明的对比。几年前,瓜亚基尔全都是棚屋,对毁灭性大火的蔓延肆虐习以为常。要和大火作斗争,和高温作斗争,和蚊虫作斗争,和黄热病作斗争,瓜亚基尔的人民已经练就了百折不挠的精神,由此产生的影响如今可以在混凝土建筑的尽头处感受得到。这里预备建造起更多楼房,而这项工作需要投入劳动力。意大利人从欧洲过来建设瓜亚基尔,印第安人从厄瓜多尔的山地上过来加入建设队伍。和在山上从事农业劳作的工钱相比,瓜亚基尔这里的工资算得上高了;劳动力由山地向瓜亚基尔迁移的情况,眼下也使得山地的工资水平水涨船高,进而逼迫山地的地主们引进农业设备,实现耕作方式的现代化。瓜亚基尔也许是充满生机的跃动火苗,将会把这个国家各不相干的人民熔合成一个民族整体。 从基多到瓜亚基尔,就任何意义而言,都可谓路途遥远。这段路程我打算从公路走;由于新路还没造好,我又已经安排定下那天晚上六点半要在瓜亚基尔做一场讲座,所以我们得在早上六点就出发。前一天晚上雨下个不停,但清晨五点,我朝卧室窗外一看,星光依然闪烁;黎明骤然到来的时候,天气一片晴好。看见科托帕希火山呈现出完美的锥形,还有着白雪皑皑的山顶,看见星星点点的雪迹遍布在更高的钦博拉索山粗糙不平的半山脚,我心里就激动不已。要是一个人在66岁的时候,由于层层云朵的遮蔽而迟迟无法一睹这两座高山的风采,那他七岁那年就已经将它们的名字熟记于心又有何用呢?现在我们向右一转,上了由意大利建筑公司负责、投入厄瓜多尔劳力和英国设备的新公路。我们盘旋而上,向安第斯山脉的西麓前进。这时候我们到了帕拉莫,草木不生的荒原,当我瞧见生平第一次看到的羊驼(西班牙语念作“雅马”)时——所谓的第一次是指在伦敦动物园以外的头一遭,我差点脱口说出“阿肯加斯谷地”(4)。然后好好的地面突然不复存在了,我们缓慢行进,颠簸在纷乱无章的石灰华构成的群山上,山坡的肥沃土地俨然经过了精耕细作。眼前的角度差不多是60°了,豆茎、马铃薯秧苗和绵羊都成排立着,如同露天体育场陡峭看台上的观众似的。我们穿过一朵云,据测量仪显示到达了海拔12000英尺的高度,然后开始穿行在树丛中逐步下山,那些树还不尽然是热带植物,不过依我看,这已经表明我们离开了温带。不到一个半小时以后,我见到了生平第一株香蕉树(香蕉和羊驼是不会在同一时空出现的,羊驼在厄瓜多尔这个海拔高度恐怕远不及在摄政公园来得舒服自在)。等我们迂回曲折地下山到了热带低地,只见香蕉种植园延绵无数英里,将我们团团围住,直到最后给甘蔗和水稻田取代了。在车上的11个小时当中,我们从威斯特摩兰(5)的气候开始,经历过爱尔兰的气候,再到西非的气候;每下降一条等高线,我就脱掉一层衣服:一开始是羊毛围巾,接着是布帽,然后是花呢外套,再接着是羊毛马甲,直到脱得只剩下衬衫裤子,气喘吁吁不能再脱了,只能等到酒店再说。这就是厄瓜多尔:在一个国家的范围之内便可以经历整个世界。 ————————————————————
(1)?塞德伯(Sedbergh),今英国坎布里亚郡的一个小镇,坐落在约克郡谷地国家公园内部,历史上曾是约克郡的一部分。
(2)?指西班牙人和美洲土著血统的拉丁美洲人。
(3)?基尤植物园(Kew Gardens),伦敦近郊著名的植物园,收集了世界各地的植物和树木。
(4)?阿肯加斯谷地(Arkengarthdale),英国约克郡谷地中最北边的一个。
(5)?威斯特摩兰(Westmorland),英格兰西北部的一个郡。 3.秘鲁的人与水 我们站在帕拉卡斯半岛南面的海湾顶端,只见半岛从利马以南第五个山谷的海岸上突兀出来,伸入太平洋。若非靠着海,这简直就是月球上的景致,整个地貌有一种神秘奇异的美感。浅金色的沙漠延绵起伏,宛如一头巨型美洲狮脊背上的肌肉;天空、海湾和大洋一片浅蓝色。耀眼的光照和幢幢阴影在海边的悬崖峭壁和陆岬上忽隐忽现。沿海离岛堆积的鸟粪形成了粗粝的表面,正微微泛着白光。自打那回乘船驶离波斯湾行进于俾路支(1)和穆桑代姆山(2)之间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这般景象。如此的地形风貌怎能维持生命呢?然而两天前,在利马的国家博物馆里,令我久久凝视的那些精美绝伦的刺绣织物,即出自距此地不过一英里左右的墓穴里。 惊叹之际,我注意到一只鸬鹚在岩石上,有个渔夫正在拉紧绳索。毕竟,海洋和沙漠并非全然没有生命存在。我们爬进路虎车,陪同我的朋友是一名考古学家,其选择的专业研究区域便是秘鲁沿海中部的这片地区,他操控着我们这匹英勇无畏的战马,驰骋于陡峭的沙坡上。没过几分钟,我们就在出土了那些织物的墓穴之间的沙土中乱拨乱翻,谜团逐渐揭开了。沙地中有白色的纹路,那是当初纺纱工和织布工吃掉的水生贝类所遗留下来的贝壳;在半岛对面的海岸那边,数千只海鸟得天独厚尽情饱食,海边一派生机盎然。定居点发现的贝壳周围还有玉米的外皮,这让我不禁抬眼望向位于群山与大海之间的皮斯科谷地那一片片葱翠的原野。大约两千五百年前,当那些刺绣织就之际,谷地已经得到了灌溉和开垦;帕拉卡斯的纺织工匠不计路途遥远,去山地上获取羊驼毛,而他们到近在脚边的谷地里收取棉花和玉米显然就轻松多了。 秘鲁的沿海地区是一片黄褐色的沙漠,被蜿蜒的绿色条带分割成一道一道,都和海岸线呈垂直状分布。从瓜亚基尔飞往利马时,我看到过底下大地的图案仿佛两种颜色交替填充的平面地图。现在,人立足于地面上,看到强光之下的沙漠却像是地势图,田野高高低低层层叠叠,依次排开。谷地灌溉技术的奥妙在于将维持生命的水输送到尽可能高的海拔高度上,而这意味着远在河道上游处,就必须把水从河床中引导到灌溉渠里去。黄色的沙漠土壤富含矿物质,有益于植物的生长培育。要让庄稼迅速生长,只要有水作为神来之笔,此外别无他求。灌溉设施发挥到了极致,遍及之处,这些南方的山谷里密密麻麻种植着棉花、香蕉、无花果和葡萄(兼具地中海地区与热带地区特色)。但是沙漠和播种地的界限极其分明,在生命的边界线上,你可以一只脚踩在肥沃的土壤里,而另一只脚踩的却是干燥的沙土。每一滴水都必须引导到其固有的终点,因为雨水从不曾在此处落下,尽管从峡谷里抬起头,向一路往低处流淌的河流的源头远眺去,总是可以看见浅灰色的雨云低低地压在远在天边却仍依稀可见的群山之巅。他们说在那么高的地方,山坡都被开垦为梯田,不是人去浇水灌溉,而是老天施以雨露。不过我还是得去亲眼看看耸立在远方的那片马铃薯和羊驼的家园。 让植物和动物、继而让人有了生存可能的生命之水,却让考古学家的工作困难重重。不管是在人工开凿的小溪里流淌,还是在雨中落下,这些水都是忘川之水。然而,距下雨或灌溉的严苛分界线仅一码开外的地方,沙漠将人类和野兽的一举一动,从最琐碎平凡的到最卓越超群的,全都封存千古,实现了不朽。在坦博科罗拉多的印加总督宫殿,庭院里的这堆马粪可能是上周的;但是马粪边上这坨羊驼粪肯定有四个世纪的历史了:原来,在海拔这么低的位置,羊驼是随着印加人来去的,西班牙人到来的时候,印加人走了。我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些帕拉卡斯织物,是否可能是两千五百年前编织的呢?缝线都完好无损,颜色依然鲜艳饱满,仿佛昨天才从织布机上取下来的。可是用来测定其古老程度的碳元素检测想必可以揭示真相,误差范围不会超过一两个世纪。这个年代在利马显得不可思议,但是在帕拉卡斯这里,在墓穴之间,我捡起一小块织物,和博物馆里华美瑰丽的织物保存得一样完好。更为阴森可怕的东西同样也保存不朽了:这个墓坑出土了一个头颅,上面的头发都完好无损;那个墓坑出土的一只手,手上的肌肉保存完好,仿佛尸体此前进出过古埃及木乃伊制作的“殡仪馆”。 现在我爬上一个庞大土墩的一侧——下面是天然的岩石和沙子,但上面有数百万计晒干的土坯砖的碎瓦——在印加人征服之前最后那段重要时期,这里曾是当地王国或者联盟的首府,势力范围涵盖了沿海这一大片谷地。比起在墨西哥、在旧世界创立帝国的代价,秘鲁的情况没那么血雨腥风,不至于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当入侵的印加军队切断水源的时候,昌昌——位于北方的奇穆王国的首府,其统治者便投降了;但在卡涅特谷地这里,当地人都奋起反抗,印加人不得不发动强攻,武力打下这座城池。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山丘满是沙土的这一头,登上连绵不断山脊中最低矮的那一座,只见我们正朝着土坯砖筑造的防御工事首道防线行进,工事下方是大屠杀的现场:骷髅接连不断,累累白骨边上还有刺矛杆和掷矛器以及石质狼牙棒的碎片,但是没有发现像帕拉卡斯的墓穴中那样的殡葬用品。死者——死于此地的士兵多达数千名——必然是被胡乱铲进浅浅的公坟便草草了事。干燥的黄沙如实地保存下了记录。印加的和平时期,如同罗马的和平时期一样,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能换取。 站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原野上,回望我来时翻越的绿色平原,可以看见印加人建造、旨在守护住他们所征服的谷地的堡垒,就那么耸立在孤立隔绝的沙脊最末端的支脉上。在此地与帕拉卡斯之间的钦查谷地,我还见过另外一个堡垒——“步兵堡”——屹立不倒,守卫着当地被征服的统治者的宫殿小丘。印加人通常选取平原的中心和谷地的窄处这两个位置来构筑他们的要塞,布置岗哨设立驻防。“佩恩蒂德站”守卫的是从印加人的故土高地下到峡谷的那条路。平原上的“步兵堡”及其各个姐妹堡垒,沿着海岸线边上的帝国主干道(如今随着泛美公路秘鲁段的通行,又重新焕发了生机)连成一串。下个月我将会攀上这些安第斯山脉的罗马人位于高原的家——高踞于云彩之下、从不降雨的国度。沿海的峡谷从未体验过雨水,却曾感受过来自多雨国度的人类征服者之辣手——而且这在安第斯文明的漫长历史上至少有过两回了,远在西班牙征服者漂洋过海到来之前。 ————————————————————
(1)?俾路支(Baluchistan),阿富汗南部和阿拉伯海之间的多山地区,包括巴基斯坦西南部和伊朗东南部。
(2)?此处原文为Jebel Musandim,作者本意可能是指位于阿曼、阿拉伯半岛东北延伸部分的穆桑代姆半岛上的山。 4.普加托里奥 人最大的敌人总是自己。从利马沿着海岸往南行走,岸边的谷地狭窄局囿,生活条件艰难,而人类却能发挥聪明才智,从自然中萃取出美来,委实令人称奇惊叹。往北行走,产生的印象却有了微妙变化。同样都是谷地和沙漠有规律地交替出现,同样都有洪堡寒流吹往陆地的凉爽微风,但谷地逐渐变得更为开阔,更加肥沃,到了利马以北第16个谷地,就几乎看不到环绕左右的山墙了。此间的甘蔗田和稻田当中,赫然崛起的是出自人类双手的群山:由晒干土砖垒砌而成的多座巨塔,建造者皈依了基督教的后裔将其称之为“普加托里奥”(1)。 事实上,这些庞然大物确实让人回想起但丁描绘的安蒂波德斯陡峭险峻的高山,只是但丁的炼狱唯有登上卡戎(2)的渡船方能抵达,而要到兰巴耶克谷地的人造群山,则得从利马沿着泛美公路开上500英里。这个秘鲁炼狱是以人为之力,展现人类骄傲尊严的纪念碑。普加托里奥尽管没有在高度上、但却在面积上却被奇穆王国的都城昌昌给大幅超越了:在世界级的印加帝国一统天下,将北部和南部、高地和低地全部纳入帝国版图之前,奇穆王国控制了南面六座谷地的水源、庄稼作物和劳动力。昌昌聚合了一大片四角形的宫殿,边长达三四百码,建筑城墙三三两两相互镶嵌,如同迷宫般纵横交错。由于昌昌和普加托里奥后来都走向了灭亡,其宏大的砖结构建筑便在漫长的岁月中遭受雨水的损毁,虽说在这一带的海岸边,每隔二十五年或三十年才会下一场雨。然而那些千沟万壑的城墙和土墩依然在诉说着各自的故事,曾几何时,在那些肥沃的平原上,有那么一群不可一世的少数人不惜劳民动众,只为满足自己的虚荣之心和对权力的贪欲。 正如帕拉曼加斯城堡所见证的,对权力的贪欲酿成了战争。这座科学设计的军事工程居高临下地掌控着泛美公路南端的出口,附近格外宽阔的沙漠带是当初奇穆王国势力在该方向上的强弩之末。棱堡掩护并遮蔽住幕墙的样式,竟早于欧洲17世纪军事建筑的设计,相当不可思议,令我不由想起帕多瓦或维罗纳的筑城,想起在伦巴第或佛兰德平原上多场难分胜负的围攻和会战。但是在秘鲁,以高地为据点的印加政权征服其余势力之时,当地力量的冲突才达到了顶点。 组织人民从事劳动,为少数特权阶层创造财富和满足权力欲,这在秘鲁沿海谷地并不仅仅是古代的历史。下了泛美公路向左转,进入这座一眼望不到边界的大庄园领地,里面有着私人铁路以及容纳了数千名劳作于田间和工厂的劳工的私人城市;全然名副其实的“政权中的政权”(3),终有一天,当毫不悔悟的封建势力和如今席卷全球的对社会公道的需求产生矛盾时,必然会引发重大冲突。奇穆人和印加人将会再次你争我斗,只是换成了别的名目;武装的强人将会遇上比他更强的人。 尽管秘鲁沿海北部这片连绵的谷地较为宽广,但沙漠在此仍尤胜一筹,之险恶之无情丝毫未减。这些色彩奇特的山丘都是不毛之地,粉红的是铁矿的印迹,绿色的是铜矿的印迹。沙漠中这些色彩并不意味着繁花绿草。皱眉蹙额的黄色山脉俯瞰众生,似乎在等待着人们畏缩或者认输。它们一抓住机会,就会伸出坚如磐石的爪子,猛扑上来,碾碎人的生命。现在,我们行驶在从普加托里奥回利马的崎岖公路上了,逐渐接近耸立的沙丘径直滑入海里的那片地带。公路凿在半山腰盘旋而上,仿佛是巨人用一根手指头游走其间,形成了岩架,便于小不点们将柏油碎石铺在上面并且奋起挥舞扫帚,以免让永无休止的黄沙逐步侵占了公路。夕阳西下,雾霭从海上升起。这条绵延的公路在夜间的海雾中是个死亡陷阱;一路向南,加上是靠右行驶,我们眼下不得不行驶在悬于峭壁的公路这边。倘若但丁与我们同行,泛美公路这一惊险路段恐怕会在他的炼狱图景中得到呈现而获得永恒。尽管我的朋友艺高胆大,但直到我们通过峭壁,向下驶入平原以后,他才总算能放松身心自由呼吸。又一个谷地,又一片沙漠,突然间秘鲁的摩天大楼和茅舍小屋都隐约出现了。我们打算到邮局取好信件接着就回家洗个澡。不过,当路虎车被电影院一涌而出的人群团团围住之际,早已偷偷潜入汽车点火开关的沙漠尘埃,猛地使得我们停下了。沙漠终究向我们发起了突袭,不过幸好它已经来不及作威作福了。 ————————————————————
(1)?普加托里奥(Purgatorio),意为炼狱。
(2)?卡戎(Charon),希腊神话中冥王的船夫,负责将亡魂渡过冥河。
(3)?此处原文为拉丁语,imperium in imperio。 5.阿雷基帕 任由脚垂荡在露台边缘,头顶有枝繁叶茂的大树荫庇,我们在谈论历史的基本原理。这个场所条件之佳,恐怕柏拉图也会选来作为其对话的地点。我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移向充满生机活力的风景,将思绪带离了我们讨论的学术话题,此时我心里很感激阿雷基帕的朋友们,他们体贴周到,愿意到户外环境中进行学术讨论。他们原本提议在阿雷基帕大学舒适宜人的室内召开圆桌会议(西班牙语叫mesa redonda),可我只有区区两天时间能一饱眼福欣赏这里的迷人景色,因此我反而要求“来回小车”(我说了西班牙语carro redondo),教授同仁们都欣然应允了。就这样,我们坐在耶稣(念做黑酥斯,重音在第二个字上)高地上,脚下是阿雷基帕的绿洲。 你可曾见过大马士革的绿洲?那里刀锋般锐利的界线将绿意盎然的浇灌地同黄褐色的沙漠分隔开来,白色的城市就掩映在山脉脚下的草地间。假如你见过叙利亚的地形风貌,那么你可以开始想象阿雷基帕的景致;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有些关键点需要补充:阿雷基帕的绿洲并不像大马士革的姑塔绿洲那样全都在一个平面上,秘鲁的水利专家们出神入化地将奇利河向上引流到群山之间,并且在两三个不同的水平高度上开启赋予生命的引水渠,故而此地的绿洲是分层错落的。再者,前黎巴嫩山虽说气势雄伟,但是在秘鲁这片绿洲上方自成一体的三座巍峨的山峰面前,怎么抬得起头呢?当中的米斯蒂峰(意为“白色”)的火山锥高耸直指明媚蓝天(这里的天空白天呈蔚蓝色,夜里则是群青色),左边隆起的是更为高阔的查查尼峰,右边矗立的是皮丘皮丘峰(意为“山峰复山峰”),因为海拔较低而形成参差的天际线。以勃朗峰为例,高度要增加四分之一才有米斯蒂峰的海拔,增加三分之一才有查查尼峰的海拔。即便是在耶稣高地,高出海平面近8000英尺于当地犹显得微不足道的这一高度,人也会感受到,介乎于人的灵魂和纯粹空间之间的,唯有最稀薄的平流层。阳光和星光都熠熠生辉直达此地,它们原本的光芒几乎没有任何减损。 当人的眼睛从绿洲游走到高地这一侧的米斯蒂峰及其两座相伴相随的山峰,又游走到太平洋沿岸方向上成排玫瑰色的悬崖峭壁,不禁要想当然耳,觉得在这个小天地当中的生活必是质朴恬静。但只要有生活,就总会有烦恼,纵使是天堂也有自身的问题。阿雷基帕当今的主要问题是,对于克丘亚人和遁隐在米斯蒂峰背后高原上的艾马拉族人这些印第安人而言,阿雷基帕是名副其实的天堂。在阿雷基帕尚未装备现代交通工具的岁月里,这片绿洲专属于该市西班牙奠基者梅斯蒂索的后代。然而来自唐克斯特的英国人敢于冒险,修建开通了从沿海开往内陆的铁路,并且修筑路线不满足于攀行至阿雷基帕,而是继续向上爬升到超过14668英尺高的山口,深入高原湖泊——的的喀喀湖;当初旨在将外界货物运上去的铁路,如今也把印第安流动人口运下来。 印第安人坐满一辆辆公车、一节节火车车厢,来到阿雷基帕,他们都在市郊擅自占用土地一安顿下来就不挪窝了。大量涌入的流动人口让阿雷基帕人深感不安。确实,这是印第安人对西班牙人征服秘鲁的反攻,尽管拖延了逾四百年才姗姗迟来,况且所采取的是和平渗透的方式,但是这一反攻的威力丝毫不减。作为外来的没有个人利益牵涉其中的旁观者,看待这样的现象也是百感交集。毫无疑问,高原的印第安人最终的命运就是成为我们现代西方社会的成员,梅斯蒂索人的城市——包括秘鲁的阿雷基帕和利马、厄瓜多尔的瓜亚基尔——都是产生融合的大熔炉。印第安人擅自占住的地方肮脏邋遢,可比起他们之前当农夫、牧人、渔夫的艰难生活,却已经算得上舒适奢侈了。不过,对他们来说也好,对世界来说也罢,依然让人感到可惜的是,我们现代文明的漩涡终究还是要把他们都裹挟进来。土生土长的印第安文明尽管艰苦,却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自给自足。两天以后,当我乘坐火车行进在阿尔蒂普拉诺高原上的时候,匆匆瞥见留在家园的印第安人,脑海里形成的印象,和我曾经有一回从魁北克驾车驶入乡村时留下的印象一样。如果现代文明社会有朝一日由于自身走上混杂着科技、愚昧和罪恶的邪路而自行垮台,这些扎根土地的农民,在毒物放射的洪流消退以后,还会继续繁衍,让大地充满生机。或许不出一千年,法属加拿大最南端的农民拓荒者,会在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或在得克萨斯州的休斯敦的废墟间遇见最北端的克丘亚人;到了那一天,不管怎么说,新世界会再次人丁兴旺。 柏拉图相当熟悉这个文明自我毁灭又自我重生的幻象。据他描述,这情景已经发生过,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了。好吧,对我们而言,一次就已经太多了。我们只能希望这仅仅是噩梦一场,不会变成可怕的现实。 6.阿尔蒂普拉诺高原(1) “我真醒了吗?还是仍在梦中?”黎明时分,从卧铺车厢里往窗外看,我不由得问起自己来。“这里无疑是安纳托利亚(2)地区的高原,如果火车不是从卡拉曼开往科尼亚,那就肯定是从伊讷尼开往埃斯基谢希尔。开阔坦荡的土地上布满一簇簇野草丛和灰中带白的结块盐垢,看看那些由泥砖建成的村庄,那些在荒芜之中零星开垦出的小块耕地,那些放牧羊群的孩子们,除了土耳其,还能是别的地方吗?不过,在土耳其的那些牛羊群中,我可看不到眼前这些美洲驼或者羊驼,这下我似乎想起来了,昨晚十点,我是在秘鲁的阿雷基帕上的火车吧?”嗯,情况就是这样。不过我在半梦半醒间产生人在土耳其的幻觉也算是情有可原,因为两个地方的景色确实非同一般的相似。将安纳托利亚高原的实际海拔高度抬高四倍,再向赤道移近二十度的纬度,便是秘鲁和玻利维亚的阿尔蒂普拉诺高原。甚至连当地人看起来都很像,原来,西班牙政府对高原上的印第安人所做的,正是英国政府在1745年以后对苏格兰高地人所采取的措施:强迫当地人放弃穿着民族服装;16世纪西班牙农民的服装,经过四百年来印第安人逐渐加诸变化,结果和土耳其高地上弗里吉亚人在阿塔蒂尔克(3)强制他们穿戴现代西方布帽和现成廉价衣物之前的传统服饰不无相像之处。 看着太阳从平原尽头的高山边缘冉冉上升,我意识到,自己前来的这一路上居然一觉睡过了铁路的最高点(海拔14668英尺),没有因为高原反应而头晕恶心得醒过来,也没有被迫起来吸氧,虽然氧气瓶就杵在铺位边上随时待用。我们即将到达的车站既不是科尼亚,也不是埃斯基谢希尔,而是秘鲁铁路沿线的胡利亚卡小镇,此处的海拔,若以英尺计算,竟高达12551尺。现在我们从卧铺车厢被转移到一节旅客车厢,铁路当局非常慷慨大方地将其交由我们随意支配。这是一座带轮子的住宅,设施齐全,包括两间卧室、一间厨房、一个阳台,一位男管家霍斯托先生以及他的助手,我们可以自由选择任何一列火车,把我们这套带轮房屋挂靠上去。于是我们先行前往普诺——的的喀喀湖最西端湖湾的港口。当天早上九点,我们就乘坐轿车在湖西南岸边缘的公路上游览了。 的的喀喀湖的湖面高出海平面12500英尺,航行其上的轮船得从沿海运载上来,而且要先拆分成尽可能小的部件。最早的一艘轮船是零零碎碎地用骡子驮上来的,后来的轮船则是在铁路终点开设到湖边以后,拆解成零星部件,通过铁路货运送上来的。如果你走秘鲁南方铁路路线,从太平洋港口城市莫延多出发,途经阿雷基帕,前往玻利维亚的首都拉巴斯,那么你会坐上一艘铁路公司的轮船,横渡的的喀喀湖。我们沿着湖岸驾车飞驰,体验堪称惊险刺激。 不管是人还是野兽,的的喀喀湖都为其提供了生存所必不可少的条件。成群的牛蹚过齐胸深的水,去啃食香蒲芦草的嫩芽;它们的人类主人则砍下粗韧的香蒲杆来制作草筏,用来乘坐着去捕湖里成群结队的鱼。我们观看一户人家制作了一只这样的草筏,他们称之为渔夫筏。造筏子只需两天时间,但可以使用上两个月,届时筏子才会因浸透了水而失去浮力。原材料取之不尽,制作工艺又十分简便。两大捆香蒲杆,用编结好的禾秆捆起来,两头都紧紧地扎在一起;另有两小捆扎在顶上,作为船舷的上缘;再加上木质船桨、木质桅杆、芦苇做成的帆,渔夫筏就大功告成了。渔夫们并不劳心费力去学游泳,究其原因是这一片与天齐高的湖水冰冷刺骨,谁一旦不幸跌入深不见底的湖水中,就会在五分钟内抽筋痉挛而动弹不得,纵使他是全世界最棒的游泳健将也无济于事。 眼下我们行进在一片草原上,一排低矮的小山把湖给遮挡住了。小姑娘们在放牧大群的美洲驼、羊驼、栗色羊驼、绵羊和山羊。我们一路上经过零星分布的小块耕地,你可能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一小片马铃薯田能带有浪漫色彩;不过等你在马铃薯之乡看到时,还是会激动不已,而且你会注意到,在阿尔蒂普拉诺高原上,这一秘鲁的生命支柱得到竭尽全力的悉心照料,正如在欧洲或者北美我们不计辛劳去培育芦笋园圃一样。此外这里还有藜麦:一种谷物,看起来像七彩缤纷的毛地黄,会结出可食用的谷粒,在海拔这么高的地带,别说玉米,就连燕麦都经受不住考验。我们在利亚维河的桥上流连,这条河和安纳托利亚地区的萨卡里亚河如同孪生兄弟般相像,迤逦穿过片片沙洲,悠悠流向湖里。我们又蹚过另一条河,途经胡利,穿过城内多座17世纪的教堂,等公路爬升到了山肩处,湖的主体终于跃入眼帘。潋滟湖水那种空灵缥缈的蓝色真是难以名状,倒映出全然不受大气惊扰的真空般的色泽。在科帕卡瓦纳半岛顶端的尽头,当中坐落着神圣的太阳岛,在前基督教时代,那里是安第斯世界的一大圣地。在湖的东北岸后面,隆起玻利维亚的内华达山脉,这道长达75英里连绵不断的山脉张牙舞爪,无情地一口咬向蓝得不带一丝杂质的天空。 当我凝望着科帕卡瓦纳半岛的狭长地带之际,阿尔蒂普拉诺高原向东南方向一直延伸,跨出玻利维亚国境的样子,还有蒂亚瓦纳科雄伟的石头建筑孤独矗立在荒凉萧瑟的平原上的情形,全都在我的脑海里一一浮现。旅行中最令人痛苦的时刻,莫过于到了该回头折返的时候,还有些富于历史意义的建筑物或遗址还躲藏在地平线的下方。好吧,至少我见到了湖,的的喀喀湖的景色可谓美不胜收。 ————————————————————
(1)?阿尔蒂普拉诺高原(Altiplano),秘鲁东南部和玻利维亚西部的高原。
(2)?安纳托利亚(Anatolia),位于今土耳其,是亚洲西部半岛小亚细亚(Asia Minor)的旧称。下文提到的卡拉曼、科尼亚、伊讷尼和埃斯基谢希尔都是土耳其地名。
(3)?阿塔蒂尔克,即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蒂尔克(Mustafa Kemal Atatürk,1881—1938),土耳其改革家,土耳其共和国第一任总统,被誉为现代土耳其的缔造者。 7.印加之地 “在一百零四弯处,你会看到景色有所变化,”行至的的喀喀湖流域和大西洋流域的分水岭时,来自英国的车务段长这么说道。我们到拉拉亚这里,海拔高达14153英尺;倘若加利福尼亚著名的工程师莱图尔诺先生(1)用他惊人的推土装载机器,把派克斯峰从落基山脉运走,他完全可以将其填埋到眼前的铁路轨道下方,埋下去的山峰顶端距离铁路路基的道砟还有整整八英尺的空当呢。假如处在落基山脉或者阿尔卑斯山脉,拉拉亚便是闻名遐迩的高峰,但在安第斯山脉,它只是无足轻重的山谷,两旁山顶上的雪盖和冰川都对它不屑一顾。就在分水岭靠大西洋流域的这一头,温泉——热得无法在其中张开手掌的温泉——从苔原上或汩汩,或嗡嗡,不断涌出来。这些温泉是比尔卡诺塔河(流到下游一些的位置则被称为乌鲁班巴河)的源头,和阿普里马克河汇合后,形成波澜壮阔的乌卡亚利河;乌卡亚利河又和马拉尼翁河汇合,形成更加浩瀚的亚马逊河。温泉底下约莫一百码处,初生的火山正穿透灰色的荒原,朝天空探出开口。“要是它再继续生长,”车务段长沉吟道,“恐怕会让铁路公司大伤脑筋。” 从库斯科开往阿雷基帕的客运火车在山顶上和我们的货运火车交汇之后,我们开始向下进入比尔卡诺塔山谷;在第104弯处,毫无悬念,景色确实开始起了变化,苔原被豆茎田和燕麦田取而代之;之前在海拔较高处光秃秃的山岭斜坡,自此开始披上了一层绿衣,开垦的梯田排布在陡峭得难以置信的角度上,不久就会像地势图上的等高线一样勾勒在山体侧面上了。我们一路不停地下行,山谷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下山的最后一程,我们坐的是电动轨车(开在铁轨上的内燃机车),还有一位铁路官员行进在我们的列车后面。等到了乌阿武蒂奥,我们已经从山谷顶上下降了4000英尺有余。不过我们就此离开了右边的河流主干道,天色渐渐转暗,我们开始爬行于一片宽阔肥沃的山谷腰地上。我们趁着夜色悄然进入库斯科火车站之前,又已爬升了足足1000英尺。 第二天清晨,我迫不及待地从卧室窗口望出去以获取对这座名城的第一眼印象。前方矗立着大教堂,其右是孔帕尼亚(耶稣会)教堂的两道穹顶。我伸长脖子再往右探看,可以俯瞰库斯科山谷,越过在此目力有所不逮的比尔卡诺塔河的流经之处,远眺遥处的雪山山峰。转向左边,我发现自己面前的青山顶上是气势磅礴的萨克塞瓦曼堡垒。印加的都城位于低矮而肥沃的谷地最上方,这样的地理位置,令我想起赫梯帝国首都波伽兹科易,就位于小亚细亚的腹地。但正如厄瓜多尔的基多,库斯科整体地形风貌的色彩和质地,都像是英国湖区的风光。 当年,这里就是印加征服者的出发点,他们挺身而出一统天下,将整个安第斯世界纳入他们的“四方之地”(2)帝国。在西班牙人突如其来地出现引发灾难之际,印加帝国的版图北起哥伦比亚南部,穿过秘鲁和玻利维亚,一直延伸至阿根廷西北部和智利中部。不过印加人也是新贵:他们所开启的帝国缔造大业,只比西班牙人到来的时间早了近百年而已;在基督教纪年的公元13世纪之前,库斯科的谷地甚至都还不属于印加人。在印加萨克塞瓦曼堡垒的最高处,一位安第斯考古学教授向我指出蒂亚瓦纳科战乱年代的前印加时期城市遗址,以及更早以前安第斯文明兴盛年代的前蒂亚瓦纳科时期的城市遗址。作为入侵者的印加人浴血鏖战,意在征服这块肥沃的谷地,并终于以此为据点不断繁衍,开拓帝国的辽阔疆域。好吧,他们或许是新贵,或许毫无那些臣服于他们、教养良好的人民的艺术品位,然而他们完全可以在奇穆和伊卡人面前抬起头来;因为他们为奇穆人和伊卡人作出的贡献,就像是罗马人为希腊人所作的:他们把和平带到了连年争战不休、不甘心和平相处的族群当中。 当我们站在萨克塞瓦曼堡垒顶端时,他们向我指出了四条道路,当年帝国的信使和行政官员正是通过这四条干道疾驰出入首都。西边的道路经阿雷基帕通向太平洋沿岸;东边的道路通往危险重重、近在眼前的亚马逊丛林以及林中尚武好战的独立部落;北边的道路指向基多,南边的指向智利。四条道路都笔直整齐,原来这些路不是为车轮、也不是为骡马蹄子而造的,而是给人脚走的;在山的侧面陡峭些的地方,路面也无非只是变成台阶的形式而已。 我怎么形容得出印加人的石工技术呢?看看萨克塞瓦曼和奥扬泰坦博的多边形石墙,还有库斯科城里那些印加宫殿修整成长方形的大块石料。巨大的石块均重达数吨,然而却都各就各位,全靠人力被移到合适的位置上,要知道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低地来的人稍微爬一段楼梯心脏就会卜卜直跳;再说,这些巨石匹配拼接得如此严丝合缝,以至你连一片小折刀刃都塞不进石头缝隙。至于宫殿那些修整过的石工,则是经受住地震考验的有力证据,地震已将西班牙征服者加盖建在其上的巴洛克式上层建筑严重损毁。印加人的统治或许短暂,但是他们的建筑却恒久永存。 ————————————————————
(1)?莱图尔诺(Robert Gilmour Le Toumeau,1888—1969),也译作勒图尔勒,美国发明家,在推土机械和工程运载方面拥有多项专利。
(2)?印加人称自己的国家为Tawantinsuyu,可译作“四方之地”或“四地之盟”。在克丘亚语中,Tawantin代表“四样(事物)”,方(Suyu)是印加帝国的行政区划单位,印加帝国分为四方(Suyu),它们的边界线在首都库斯科相交,因此Tawantinsuyu代表一个含有四大部分的国家,即印加帝国。 8.马丘比丘 爬上通往圣安娜铁路库斯科车站那段陡峭的台阶时,我完全无法想象,我们将如何翻山越岭进入比尔卡诺塔谷地,那正是两天前我们到库斯科旅途最后未走的一段路。当时我们呈之字形曲折行进,每到折回的时候,一个机敏灵活的年轻人就从我们的电动轨车跳出跳进,去重扳道岔。攀爬过程之中,我们自高处向下俯瞰,能看见跟在后面的蒸汽机车就在这巨型阶梯位于我们下方几层的位置上喷着蒸汽,鸣着汽笛。眼下我们越过了山顶,穿过一片平坦碧绿的草原,与天齐高的草甸上布满牛群。据说在印加人的时代,这里是他们放牧美洲驼的地方。我们随之徐徐前行的潺潺溪水突然间掀起了漩流,我们同它齐头并进,俯冲过山峦之间的峡谷。我曾穿行过奇里乞亚门(1),其中两次是坐火车,一次是走公路,但是秘鲁这个峡谷完败亚历山大(2)的要道,完全彻底的打败。在峡谷最底下,唯有激流和铁轨,不见天空;不过在遥远的上方,可以隐约看见一条令人望而生畏的马道紧贴着山体侧翼,小心翼翼地越过峭壁顶端。最后,峡谷将我们的火车喷了出去,和之前把火车吸进来一样突如其来,我们像子弹一样被发射出去,直入比尔卡诺塔谷地,海拔高度远远低于之前我们离开谷地转向库斯科谷地时的高度。 比尔卡诺塔河汹涌澎湃地奔流而下,冲向远方的大西洋,我们的电动轨车也不甘示弱,和水流并驾齐驱,这时候风景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接连不断的山谷的每个转弯处,山峦侧面变得越发苍翠茂密,枝繁叶茂的树木这下在陡峭得匪夷所思的山坡上找到了立足之处。我们已经出了锯齿山脊,进入亚热带山区,该区域呈带状,沿着安第斯山脉东侧,从加勒比南岸延伸到玻利维亚的高温湿润平原。“河流冲破阻隔,进入平坦的亚马逊丛林之前,要在西北方向的山峦间流过多远的距离呢?”得到的回答是,“哦,也就是再流个两百公里吧”。安第斯世界的规模无比庞大,我们无法坐火车到达亚马逊的热带雨林,因为铁路线只修到出了马丘比丘之后的20或30公里处,而马丘比丘是我们今天行程的终点。看看吧,这些是等着把我们运送上去的大巴车;可是问题又来了,我们怎么上得去呢?我们驶过一座桥梁,车子和桥下湍急汹涌的河水只隔着桥面两边各一英寸宽的距离,这时候一座悬崖耸立在我们左边,另一座在我们右边,我们开始在两座悬崖间迂回上坡,虽然称之为坡,但要是在地形不那么险峻的地区,也该算是陡峭的了。 何为马丘比丘?严格说来,它是左边悬崖尽头出现的“大山峰”;不过,如今这个名字用来称呼占据在“大山峰”和较小的那座山峰间鞍部顶端的印加古城。所谓的“小山峰”,叫做瓦伊纳比丘,如同某座巨人的大教堂尖塔,巍然参天。稳居两座山峰之间的古城,雄伟壮观的程度堪比其周围环境,却又比周遭神秘百倍。征服印加帝国的西班牙人没有到达过这里,当代揭开马丘比丘面纱的人是来自北美的探险家海勒姆·宾厄姆。他披荆斩棘,冲破古城的丛林屏障,将睡美人一般的古城呈现在世人面前。但不管是宾厄姆,还是后来的考古学家们,都无法确定古城的年代和功能。是堡垒吗?如果是的话,那么究竟是印加帝国边境上防范山地独立部落的堡垒,还是躲避令印加帝国分崩离析的西班牙入侵者的庇护所?古城由一条干壕沟和“大山峰”这一侧的城墙加强防御,入城对于有着山羊般腿脚的步兵而言是再简单不过,这说明古城的修建具有军事用途。然而,在下面坡地的墓穴里发现的骸骨,除了极小的一部分外,几乎都是女人的骨骼,这表明古城居民并非战士,而是献祭太阳神的处女。这一不解之谜难倒了我们,对建筑进行分析也无济于事,因为印加建筑的所有样式,从最粗糙的到最精美的,在这里都有所呈现。 在这座古城的最高点上,你可以左右俯瞰比尔卡诺塔河在遥远的下方缓缓流淌,因为河流蜿蜒环绕着瓦伊纳比丘的山脚,于是山峰和鞍部共同形成了耸立的半岛。这一场景下的日落壮美得难以名状,要不是夜间云雾笼罩了古城,日出定然更加壮观。在白色的雾霭之中,我们小心翼翼地开车迂回下山,和之前开上来一样的路线,而后我们哐啷哐啷开始上了铁轨——这个周日上午,我们摇摆着行进到弯处的时候,都加倍留意,免得撞到那些步履艰难的农民,他们的线路一成不变,先去望弥撒,然后去市场。我们连一头牛、一头猪或者一只家禽也没有撞倒。造成的唯一伤亡是一只鹰隼,它一心想猛扑到那只野鸽子,结果和我们电动轨车的车头撞了个正着。 回程路上,我们在奥扬泰坦博将路线由乘坐轨道换成走公路。这里的石工在规模上可以与萨克塞瓦曼的相媲美,但是奥扬泰坦博和马丘比丘一样,都是不解之谜。它究竟是堡垒呢,还是神庙?专家意见不一,但毫无争议的是,其脚下坐落的印加村庄,俨然是库斯科的具体而微者,并且全无西班牙加盖的上层建筑。现在我们攀爬着比尔卡诺塔山谷,翻越皮萨克的座座山丘,在回库斯科的崎岖小路上了。放鞭炮庆祝弥撒达到顶点之后,集市开始喧嚣热闹起来。在一座高地峡谷里,我们无意中发现了一面巨大的印加挡土墙,还有泉水从中喷涌而出。印加人曾在此开怀欢笑,这里的迷人景象自当初起就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最后,库斯科遥遥在望了,我们在克肯古(务必要念出“克”和“肯”两个音)稍作逗留,我揉擦起眼睛来,因为当我穿过这些神秘的石头迷宫裂缝之际,我无法相信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是雅兹勒卡亚的中心,那“铭刻之石”——曾是赫梯帝国的至圣所(3),连波伽兹科易也在视野之内了。在安纳托利亚,在秘鲁,造型同样离奇的石头唤醒了人们内心同样的敬畏感,不愧是人性相通的证明。 ————————————————————
(1)?奇里乞亚门(Cilician Gates)又译吉里吉亚门,土耳其南部托罗斯山中的一个重要山口。自古为连接安纳托利亚高原中部与沿海的阿达纳平原的交通要道。
(2)?指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三世,公元前334至前324年亚历山大三世“把战争带给亚洲,把财富带回希腊”的东征曾取道奇里乞亚。
(3)?至圣所(Holy of Holies),犹太教中帐幕和后来犹太圣殿中的最内层的位置,以幔子和外面的圣所隔开,被认为是耶和华的住所。 9.热带雨林 终于到热带雨林了!氧气已经不再源源不断地从管嘴流入我的肺里了,在此前我们飞越安第斯山的途中,我一直贪婪地咬住那水烟筒般的氧气咬嘴,吸个不停。飞机逼近一片如同地毯般平整的陆地,上面树木广覆,坦荡地向东延伸至天边。不过从来没有哪一块人工编织的地毯,能有如此粗密的绒毛头,如此紧实的质地。绿毯的质地紧实得连枯树都没有倒下的空间,枯木直挺挺的白色槁骨若隐若现,仿佛镶在深浅不一的绿色料子之间的花边。仅仅一个小时又三刻钟的飞行,便从太平洋沿岸的沙漠到达了大西洋沿岸的热带雨林!起先自利马起飞若干分钟后,我们爬升到了笼罩城市的浓雾带之上;当世界再度展现在我们眼前时,依旧还是沿海的不毛之地,就在我们下方,沿着涓涓细流的堤岸,尽是极度干燥的山脉,间杂着绿色地带。接下来出现的是高地的村庄和耕作梯田,所处的海拔高度显然无法轻易到达;再后来是白色的锯齿山脊,安第斯白雪皑皑、延绵不绝的山脉。这一风光之壮美,使得由米兰飞往苏黎世航程所展现的阿尔卑斯全景也要相形见绌;但随着软管中的氧气逐渐耗尽,吸引我的眼睛并且让我看得如痴如醉的,并非渐行渐远的锯齿山脊,而是越发趋近的热带雨林。这里的景色,正是我去马丘比丘途中所错失的。 我们在普卡尔帕着陆。迄今为止,南美只此一地可以见证发端于太平洋沿岸的“可行车的道路”(1)长驱直入来到这里与亚马逊流域可通航的水域交汇到一起。飞机降落到地面时,我们也都交汇聚集在这条路上,从空中看来,这道笔直的红色伤疤将暗绿色的丛林撕裂开来,显得触目惊心。一旦沿着这条路颠簸前行,就发现其表象颇具欺骗性,我得知这条路所谓的可以行车其实并不尽然如此。假如你的卡车或者汽车在某一重峦叠嶂的山区为雨水所困,那么你可能得等上三个月才能穿行此地,去往你的目的地。话说回来,这条路一年之中至少有六个月还是可以通行的,而乌卡亚利河却是亘古不变的存在。在普卡尔帕上空俯瞰,乌卡亚利河大约是里士满附近泰晤士河的规模,给人的印象是河水流淌得从容徐缓;不过,等我第二天乘坐语言协会的水上飞机,在普卡尔帕下游约40英里处的河面着陆时,便发现乌卡亚利河之宽广辽阔,势不可挡,堪比鲁塞的多瑙河。在过去三个星期里,乌卡亚利河已经张牙舞爪,侵吞了我们眼下正在造访的印第安村落150码的陡岸。 语言协会隶属于北美新教传教机构,得到了秘鲁政府的批准许可,因为该机构将亚马逊的印第安人领进现代文明的大门,也由此培养他们,为身为合法公民的印第安人逐步融入国民生活做准备工作。这确实是一群虔诚奉献的善男信女,他们结对外出——一对夫妻或者是两个姑娘搭伴——去和印第安部落同住,学习他们的语言,教他们零零碎碎的西班牙语,把新约圣经翻译成土语。各个分站和位于亚里纳科查的总部基地相距可能达50英里,100英里,甚至400英里。如今工作人员乘坐水上飞机出入,用无线电和总部保持每天的联系。然而,十年前他们开创活动的时候,既没有无线电,也没有水上飞机。他们不得不乘坐独木舟出行,孤立无援地在他们的驻地一待就是六个月或一年。 将水上飞机拉来为宗教活动服务堪称是神来之笔。在热带雨林中,你没走上两码远,就会被森林或者水域挡住而停下脚步,水路是人能够出入的唯一通道,除非发展空运,水面只用来起飞和降落。幸运的是,这里有足够的水,能够满足起降需求。河流冲破万难从山区流淌过来以后,觉得平坦的雨林了无生趣,因此在雨林中便自娱自乐,不断改道,抛弃旧的路线,冲刷挖掘出新的环道。亚里纳科查就位于乌卡亚利河一段废弃的环行河道的岸边,这使得它成为协会的水上飞机一个理想的起飞地点。然而大量15英尺长的鳄鱼出没,它们几乎与水面齐平,舒适地晒着太阳,此时这种情况对于降落就不那么理想了,因为只消一只大鳄鱼的背部,就能毁坏单引擎水上飞机的浮筒。不过现在鳄鱼已经灭绝了,短吻鳄也面临威胁,协会成员带着他们的小孩每天晚上在湖里游泳倒也安然无恙。经人引荐,我认识了一位来自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的普利茅斯弟兄会(2)教友,他住的地方距离亚里纳科查和普卡尔帕差不多远,他发现通过喂食煮熟的短吻鳄肉,可以给他饲养的家禽补充必要的蛋白质。即便是对小型食肉爬行动物而言,被加工成鸡饲料未免是过于屈辱的结局吧。 这些亚马逊的印第安人在文明体系中处于什么层级呢?答案取决于人采用何种衡量标准。如果衡量标准是我们的现代科技,那么印第安人当然毫无立足之地。在乌卡亚利河的支流帕奇特阿河沿岸的托纳维斯塔,我看到出自加州工程师莱图尔诺先生发明的令人瞠目结舌的多台机器在运作:比如说推树器,先将其自身尾部扎入土里,然后用钢铁手臂将树推倒。热带雨林中的大树战胜推树器的可能性,和斗牛场上的牛打败斗牛士的概率一样微乎其微;当它轰然倒下死去的时候,它的灵魂飞向冥府,和埃涅阿斯纪(3)最后一行诗句中的英雄图努斯一样忿忿。亚马逊的印第安人造不出推树器,正如他们不会飞一样;比起莱图尔诺先生轮子上的两层楼房屋,印第安人茅草屋顶的棚屋确实显得寒酸。但是把你的对比标准从科技领域转向艺术领域,印第安人则能在外国佬(4)面前抬起头来。看看这个印第安妇人正在编织的那块布料上的优美图案,还有她边上那个正在描画美丽模制瓦罐、下笔成竹在胸的人,相形之下,在纽约、或巴黎、或佛罗伦萨,我们也无法技高一筹,可能还比不过。所以何为文明呢?我们到底谁说了算呢? ————————————————————
(1)?原文此处为法语route carrossable。
(2)?19世纪出现的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教派,他们特别强调遵守圣经的话,弃掉形式上的组织,所有信徒称对方“弟兄”和“姐妹”。
(3)?埃涅阿斯纪(Aeneid),诗人维吉尔创作的史诗,叙述了埃涅阿斯在特洛伊陷落之后辗转来到意大利,最终成为罗马人祖先的故事。下文提到的图努斯(Tumus)是卢杜里(Rutuli)之王,最终败给埃涅阿斯,战死疆场。
(4)?外国佬(Gringo)是西语国家中人们用来指称讲英语的外国人、尤其是美国人的特有词语。 10.北岛 我们还没出奥克兰南部郊区,绵羊就纷纷出现了。在对海洋已然产生审美疲劳的人眼里,成群的绵羊是颇受欢迎的景象。原来,在我们登上码头边朋友的车子之后,这些绵羊是自三周前我们从巴拿马运河出发驶入太平洋以来,最早进入我们视野的四足动物。对于《孤筏重洋》(1)的读者们而言,循着充满浪漫色彩的轻木筏子所留下的尾波航行,而又全然不见托尔·海尔达尔和他的伙伴们近距离接触过的那些可怕的怪物,这样的经历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即啊。我们航行一路上看到的生物不外乎飞鱼、海燕和信天翁,现在这里又出现了绵羊,何况还是神态各异的绵羊。它们的英国同类往往聒噪吵闹,因为感到焦急和哀怨,成天咩咩乱叫;这些新西兰绵羊可无暇发出声音来宣泄情绪。何必浪费喘息的工夫呢?这儿一年到头全天24小时都有甘美多汁的青草可以啃食呢。它们活灵活现地演出了一幕哑剧。它们告诉世界,“我们完全认可这些牧场”,“当初我们从地球的另一端跋山涉水过来,找到了这座绵羊的天堂,可真够聪明的哟”。绵羊身上的羊毛如波浪般起伏,源源不断散发出心满意足的感觉。显然它们没想起来,它们得以从荒野沼泽迁移到天堂乐园,人类在其中起到的重要作用。 以英国的标准来看,北岛陆地上这些绵羊可谓是密集得不可思议。然而,这些绿草萋萋的牧场并非原本就是现成的,只等着英国的四脚移民来占领,而是人类不辞辛劳、披荆斩棘,从灌木地带当中开拓出来的。自奥克兰到惠灵顿的旅途中,我们见到了人类征服自然、谋得生计的第二波浪潮进程下的部分场景。当年最初的一波开拓者清理并改善了河谷较为平坦的土地;不过,新西兰的自然地理构造和日本很像,原始状态下,九成的陆地面积都被乱糟糟的灌木丛丘陵所占据,难以从地面进入,过去拓荒垦地几乎不可能,或者说即便能开垦,代价成本也实在太高。如今政府推平树木,通过空中播撒,在修剪过的山坡上给地表施肥。新开垦的丘陵农场交给农场主的时候,拓荒工作最繁重的部分已经完成,农场主只需把绵羊往嫩芽遍野的草场上一放,便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在现代化学和科技的帮助下,新西兰由此不断扩大可用土地的范围,这一成就对于被放逐于太平洋边缘、矿产并不富饶的一些孤岛而言,可谓意义非凡。 观察两种植物群在同一片土地上争夺领地的景象,真是引人入胜,颇有看头。本土植物群的战败,是预料之中的必然结局,因为外来侵入的青草、松树和杨树有人类作为盟友。只有当道路把人带到有险峻溪谷和皱谷进入其视野的地方,这时候人才会看见新西兰曾经的模样。这些残存的、人类尚且无法利用的地形环境中,由常绿植物构成的“寒冷森林”密密匝匝,不可逾越。一些巨型的桫椤引起了我这个英国观察者的关注:一两个月前,我在哥伦比亚见过类似的树,但是那里靠近赤道,这种植物不会下降到低于海拔9000英尺的地方,而在新西兰,海平面的高度上就可以发现了。 在新西兰北岛,“从棕榈树到松树(幅员辽阔)的统治”无需征服日不落帝国便可以实现。棕榈树和松树在同一个园地并肩生长,每每令来自欧洲北方的人目瞪口呆。正当他逐渐陷入自己行走在英国乡村的幻觉之际,一株小棕榈树冷不防地出现在眼前,令他乱了阵脚。北岛的风景千变万化,确实会不时唤起人对旧世界和美洲的虚幻联想。英格兰般的如茵牧场被伊特鲁里亚(2)火山口湖(陶波湖是第二个特拉西美诺湖(3))、南美的火山(瑙鲁霍伊火山以及两侧的群山都在皑皑白雪之下,和秘鲁的米斯蒂火山非常相像)取而代之。等接近惠灵顿的时候,又轮到火山被有草丘陵取而代之,尽管这些丘陵比苏塞克斯郡的丘陵更崎岖不平,更百转千回。至于惠灵顿,天气晴朗时,海港跃入眼帘,仿佛第二个旧金山,一旦风吹雨打之下,就变成第二个伦敦或上海(惠灵顿的天气就是会那么湿冷)。 北岛典型的动物群既不是绵羊,也不是人,而是黑暗又神秘的诸神。在罗托鲁阿,它们呼吸吐纳,从灌木丛中升腾起云烟水汽;它们张开嘴巴,喷吐出沸腾的含硫泡沫。在怀拉基,它们咆哮着怒号着,沉浸在受挫的痛苦之中。它们奋战到这里,和地表如此接近,却成了强弩之末,无力将肢体完全伸出地面。这个区域想必是宙斯天神为其手下败将提坦众神所选定的主要葬身之地。当然,我们知道他把一批提坦活埋在埃特纳火山下,另外还有一批在维苏威火山下,但意大利和西西里的那些通风孔都距离奥林匹斯山太近,过于冒险,所以奥林匹亚的胜利者将剩下的那些死敌囚禁在新西兰,在地球上和希腊遥遥相对的地方。不管绵羊和人类将来如何,怀拉基底下的提坦诸神会继续怒号,直到时间的尽头。 ————————————————————
(1)?1947年挪威人类学家托尔·海尔达尔为证明他的理论,和他的团队乘坐仿古木筏“康提基号”,完成从秘鲁到南太平洋图阿莫图岛四千多海里的航海,名噪一时;后来他将航行途中的历险故事著书出版,书名为《孤筏重洋》。小说后来还被拍成电影并且获得了奥斯卡奖。
(2)?伊特鲁里亚,古代城邦国家,位于今意大利中部,包括托斯卡纳、拉齐奥、翁布里亚的区域。伊特鲁里亚被认为是伊特拉斯坎人的国家,后来被罗马人吞并了。
(3)?特拉西美诺湖(Trasimene),位于意大利翁布里亚大区境内,是波河以南最大的湖泊。公元前217年迦太基将领汉尼拔曾在此处全歼罗马三万主力军并击毙了敌方主帅。 11.热带地区的澳大利亚 地图上,澳大利亚扬着长长的犀牛角,诱人地向位于北方的东亚那数百万密集人口遥以致意,我们对此已经了然于胸。在犀牛角的底部,澳大利亚巨大的罗马鼻子的鼻梁北面约180英里处,凯恩斯小城面向太平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大堡礁。眼下我就在这里。你要是从欧洲朝赤道行进这么远的距离的话,会发现自己身处塞内加尔或者苏丹了。不过,北昆士兰这块地区依然是不折不扣的澳大利亚。凯恩斯规模虽小,却是典型的澳大利亚东海岸城市,码头、购物中心、银行、酒店、机场和火车站一应俱全。铁路从布里斯班和南部其他大城市毫无间断地延伸到凯恩斯,在此由海平面高度爬升到阿瑟顿高原,并叉开细小的分支,沿线腹地的农产品便随之向下运送到港口去。在高地上,大自然向远道而来扎根于此生活的北欧人做出了明显让步。在同一纬度上的秘鲁,人必须上到8000到10000英尺海拔高度的地方,才能争取到温和的温带气候。在北昆士兰,上到1200或1500英尺即可奏效。这个隆冬6月的某一天,高原地区遭遇了一场严重的霜冻,在该地区耕作的都是英国和爱尔兰裔的澳大利亚人,留待意大利裔的澳大利亚人在下面低海拔的产糖地区砍甘蔗。北昆士兰的北欧人对于热带自然做出的让步较少。他们倒是在床上悬挂了蚊帐,也把房屋造在桩子上,这样对于入侵的白蚁,就算无力阻止,至少还能有所察觉。不过他们照旧吃牛排派和脂油布丁,和他们不列颠群岛上的祖先一样。 热带的大自然慷慨施予,但其实也有变幻莫测的另一面。如果你从凯恩斯一路游玩到大堡礁上的格林岛(距离比多佛尔到加来的航程(1)少4英里),就会见识到大自然在海平面以下极尽慷慨大方之事。参观过这座珊瑚礁岛上的水族馆后,你可以下行进入固定在海底珊瑚礁当中的玻璃屋水下观察室,轮到让鱼儿透过舷窗来观察你了。你会发现,自己在这里俨然置身“康提基号”船员所描绘的海底世界;不过,展现在你眼前的是微缩版的海底世界,而且全无深海的恐怖怪物。这里呈现的一切都是那么绚烂多彩、美妙动人。鱼儿和起伏摆动的植物——在珊瑚上摇曳生姿,好像一头浓密的头发——全都色泽艳丽,五彩斑斓得超乎想象;数不胜数的热带鱼急速地游来游去,但并非大鱼吃小鱼,尽管它们长短不一,从长达一英尺的到约莫不足四分之一英寸的应有尽有;它们对同类相食并不动心,因为尽管鱼群庞杂密集,但是对所有的鱼儿来说,这里的浮游生物绰绰有余。基于同样的道理,在凯恩斯,游客在酒店房间里也是夜不闭户。相对于人类而言的浮游生物便是消费品,北昆士兰流通的物产极为丰饶,消除了诱人犯下像战后英国艰难时日中屡见不鲜的小偷小摸罪过的诱因。我想,北欧人与生俱来的诚实,在澳大利亚也不见得比在他们原来的生存环境下更显著;但是在澳大利亚,如果他变得掠夺成性,那么他猎取的等级是鲨鱼级的,而不是鹦嘴鱼级的。各地时不时出现澳大利亚政客侵占上百亩尚未开垦公地的情况,但这样的行径由国家或者联邦承担损失。与此同时,北昆士兰的公民不必私下守卫他个人的安全剃刀或者自来水笔以防失窃。 地球这一迷人角落的未来将往何处去呢?高地上火山爆发所形成的土壤,几乎和峡谷底部冲积形成的土壤一样肥沃,目前牛奶、玉米、花生和糖的产量在绝对数字上相当可观。不过,比起这片土地的潜力,北欧人和地中海人迄今为止开发利用北昆士兰的程度,在如今越过新几内亚的群山遥遥关注着赤道另一端这片“应许之地”的数百万东亚人看来,算不上出色。什么是未来?且让我们把这个问题,提交给在自凯恩斯至库兰达公路上行人必经的阿瑟顿高原那片区域中挖洞的白蚁们吧。 这块荒凉之地不适宜树木生长,也不宜人类居住,于是社会性昆虫将其变为它们的领地并且长年占据。它们建在地上的蚁冢厚厚实实,耸入云天。假如人类及其建筑成果被缩小到白蚁的身量,那么绝大多数蚁冢都会令帝国大厦显得相形见绌。区区若干平方英里区域内的白蚁数量,或许和今日(2)中国的人口一样众多。让我们向这些白蚁请教北昆士兰的命运吧。在过去一百万年里,这些社会性昆虫一直在等待着人类——这一在它们的古老领地上侵略成性又不讲规矩的暴发户——等着他们铸成大错,自行消亡。所谓的大错,可以表现为欧洲人和亚洲人为了占有合乎理想的土地而决一死战的形式,因为欧洲人立下桩子表明对这片土地的所有权,却没有合理有效地进行开发、充分利用他们的所有权。在白蚁的大本营和库兰达的村庄之间,有一些凶险不祥的迹象:废弃的战斗机跑道和轰炸机基地,当地墓地中有几排战争公墓。“二战”期间,澳大利亚陆军和美国空军曾在此大量集结,以防范日本大举入侵的危险局面的出现。 “到了下一次,”毫无疑问,白蚁们今天在自言自语道,“我们地球上的人类入侵者会自行覆灭。在生存了不到一百万年以后,这些善于发明创造的生物就已经发现了大规模自杀的办法。”唉,可怜的白蚁们,你们的分析预测忽略了关键的一点:如果人类果真在核战争中自我毁灭了,核战争也可能毁灭你们和你们的友邻,从热带鱼到形成珊瑚的微生物,再到浮游生物,统统都会覆灭。可能将会毁灭掉这个星球上的全部生命。因此,哦,白蚁们,你们最好和尼赫鲁先生站在一起,全力以赴,相互妥协解决纷争,实现和平共处。北昆士兰的潜在财富是一份值得追求的厚礼,但假如要以毁灭为代价,那未免太过昂贵了。 ————————————————————
(1)?英吉利海峡位于英国多佛尔和法国加来两地之间,直线距离为21英里,实际航行距离则更长一些。
(2)?本文写于1956年。 12.难窥真容的大陆 算到今天,我已经在澳大利亚待了五个星期了,但直到昨天,我才算初次领略了澳大利亚。当然,我所说的是作为生产者的澳大利亚——盛产羊毛和小麦的伟大母亲。对于从海外而来的游客来说,作为消费者的澳大利亚断然错过不了。到六个州首府(1)当中随便哪一个去,游客会发现,作为消费者的澳洲几乎夸张到离谱的程度。州府全都在滨海地区,海外来客几近无可避免,必然要在其中某个州府登上陆地。哪怕是到了最小的州府,他也会对其城市规模倍感惊奇,即便他已在学校受过教育,得知澳大利亚是当今世界城市化水平最高的国家。比方说,我之前认为悉尼再怎么庞大,在悉尼港广阔的水域面前总该相形见绌吧,结果见到这座城市触角发达遍及八方,不但把悉尼港给包围了,就连植物港也被纳入其中,不由得目瞪口呆。广袤无边的城市都舒适地伸展在大陆的海滩上,如同再度习惯了陆地生活的鲸鱼一般。这些造型优美、营养充足的庞然大物靠什么生活得丰衣足食呢?正是这个问题,引发了漂洋过海来到这块难窥真容的大陆边缘的游客的好奇心。 从悉尼空港搭乘飞机北上时,我满心盼望着能就此解读出答案。郊区到了尽头以后,想必牧场和小麦田就随即出现了;但实际上,郊区最终骤然退去后,紧接着出现的,是杳无人烟的大片灌木丛,视野之中全然不见道路或房屋。这片荒芜的树林看似会永远保持原始状态,无人惊扰,因为整个地区遍覆迷宫似的丘陵,峡谷峭立,蜿蜒着将其切分开来。话说回来,眼下我们正在亨特谷顶端附近的某个地方越过分水岭。我听说这条道路是进入内地的古道之一,第一代开拓者就是沿着此路推进的;想来不出片刻,我总归可以一睹澳大利亚真实面貌的风采了。这片令六座州府赖以为生的真实澳大利亚,状似中东文明的摇篮:新月形的肥沃土地,凹的这一边和中央沙漠接壤,凸的那一边则是群山环绕,山峦俯向澳大利亚东海岸从约克角城贯穿到墨尔本外围地区的轮廓线。回力镖(2)形状的澳大利亚,其山脉西面的坡地出产了整个大陆绝大多数的羊毛、小麦和矿物。的确,当我们跨越分水岭,坐小飞机在陆上飞越而过的时候,牲畜和牧场就跃入了眼帘。等我们在开阔平原间的一条简易跑道上回到地面以后,我觉得自己总算见识到澳大利亚的生命线了。倘若在冈尼达就已经如此贴近真实,那么等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塔姆沃斯,那必然是正宗的了。因此你可以想象,当再次登机起飞,结果飞机掉头一转,盘旋着回到山脚,猛地把我们塞进一辆汽车将我们运回分水岭东面坡地,那时候我是多么失望啊。 自打那时起,真实的澳大利亚就继续躲避着我们。既然在西边的平原与之无从遇见,那么我们希望在新英格兰高原可以有所斩获,这里同样也是重要的牛羊之乡。在主人的盛情邀请下,我们从阿米代尔来到了山地上一座远近闻名的牧羊农场;可我们一到,雨水滂沱成灾,能见度降低到零。即便是赫里福德郡牛那鲜明的白色面孔在瓢泼大雨中几乎也是面目模糊。一个星期后,我们发现自己正驱车从库马驶往科西阿斯科山的南边山脚,又一次机会似乎来临了。只要拐个弯,我们就会进入墨累河流域,那可是澳大利亚西部水系最大的河流。但就那么一眨眼,我们的车突然右转,转而将我们带往雪河的源头,雪河并不流入内陆,而是往南流入太平洋。在一两年之内,我们前去参观的宏伟工程将会在河水下落产生足够的水电电力满足整个新南威尔士地区的电力供应之后,引导雪河的河水流向内陆而非流向海岸,以灌溉瑞福利纳(3)肥沃却又干旱缺水的土壤。然而,由于在群山之间开凿的隧道尚未完工,我们依然在分水岭靠海岸的这边。堪培拉自然是在内陆那一侧,不过城市所坐落的环绕群山形成的美丽天际线,行之有效地将此地的人阻隔在外,连一窥当地河流奔腾而往的西部大平原的风采都不成。 经此一役,我不由担心了起来——自己所能观览到最近距离的真实澳大利亚,无非是布里斯班河畔多格蒂的羊毛仓库顶层的景象。漫步在一排排露天的大捆羊毛样品之间,我不断念着标签上昆士兰“内地”那些牧羊农场浪漫的名字,眼前的金羊毛便是先前从那儿收集来的。在肥沃的回力镖地区凹面,逐渐蔓延进入沙漠的地区,那里的食物养料可能只够每亩地养一只羊,但纵使羊群密度再低,鉴于土地广袤,也足够将这座宽敞的仓库以及布里斯班类似的其他仓库填满,而布里斯班不过是澳大利亚众多羊毛市场中的一个而已。我在此抚摸着的草料粮秣,六个州府就靠它们生活了;我甚至还在这儿赶上了一个批次的羊毛消失在赤道那头之前的一幕场景:几分钟前,在布里斯班羊毛交易所,我听着买家争相以飞快的速度就一批批珍贵的羊毛展开竞价;喊出的报价每提高一法寻(4),带来的得失都达数千英镑。在近处,即仓库里,成捆羊毛边上放置着状似切纸机的压力机,正等待着将一捆捆羊毛的体积压缩至目前的一半大小;在远处,穿过马路,在码头边上,停泊着即将把这批货物运往英国或法国或日本制造商的货船,交易所的买家们就是替这些制造商出面竞价。我已经明白了布里斯班是如何蓬勃兴起,但是在这里,在大洋的边缘,我感觉接近布拉德福德更甚于接近朗里奇。 昨天,天空一片阴沉,我在堪培拉机场登上飞机之时,感觉心生无奈,只能听天由命了。飞机到墨尔本把我们放下以前,原本可以载着我们飞越澳大利亚肥沃新月地区的西南角落,可是,毫无疑问,我们应该依靠仪表操纵飞行,而非依赖于地面状况。即便是这架未密封加压(5)的飞机,也会飞到足够的高度确保实现盲飞。确实,我们只是匆匆一瞥马兰比吉河在群山间狼奔豕突的景象,过一下眼瘾之后,就看不见陆地了。在厚如毯衣的云层间,我们越过了分水岭,待到云层突然离析消散之际,半数路程已经被我们抛在身后;而远处晴朗的蓝天下,墨累河从休姆水库倾泻而出,从奥尔伯里镇奔流而过,流进那往北面地平线不断蔓延开去的坦荡平原。 刹那间,我的心灵之眼便已远走高飞,越过干草原和丘陵地,直抵朗里奇乃至更远的地方,我终于看见了肥沃新月地区。不过,即便是在此时此刻,这块捉摸不定的大陆仍在竭尽全力欺骗我的眼睛。通常情况下,平原总是干旱缺水,总是为其燥热的原野和牧场呼喊着再祈求多一点救命水,而昨天,在前所未有的豪雨侵袭下,平原居然有一半泡在水里了。尽管我们往西南方向的路程很快便以一个大弧度将我们带离了墨累河,但是机上依然能看见那段涨满水的河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而在我们的下方平原方圆若干英里范围内,是如此悲惨的景象——遭到水涝的牛羊牧场,半淹在水中的农庄和小镇以及瘫在墨尔本和悉尼之间的主干道休姆高速路上动弹不得的机动车辆。 澳大利亚的大自然或许不像在亚马逊或者安第斯山的那样可怕,不过,尽管没那么冷酷无情,却也不肯通融多少,依然难以驾驭。在南太平洋此岸,正如彼岸一样,大自然决意要发一发威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
(1)?澳大利亚由六个州和两个自治领组成,六个州分别为新南威尔士州、维多利亚州、昆士兰州、南澳大利亚州、西澳大利亚州和塔斯马尼亚州,其首府分别为悉尼、墨尔本、布里斯班、阿德莱德、珀斯和霍巴特。
(2)?回力镖(boomerang)也称作回飞镖、飞去来器,是澳大利亚等地土著用作武器或狩猎用具的一种飞镖,如击不中目标能飞回原处。澳大利亚东南部海岸从阿德莱德经墨尔本到悉尼及昆士兰州南部地区的形状酷似回力镖。
(3)?瑞福利纳(Riverina),泛指位于新南威尔士州西南部的农业区,南与维多利亚州接壤,东临大分水岭,地形主要为平坦的冲积平原。
(4)?法寻(farthing),英国旧时硬币,值四分之一便士。
(5)?高度越高,气压越低。飞机机舱如果没有密封加压,那么飞机内外气压一样,飞行在一定高度上必然会令机内人员感到不适。大型客机都密封加压,但是小型飞机往往没有。 13.跨越大陆 一个人要如何衡量探测一个国家呢?肯定不能靠飞行来估量。飞机性能越佳,就越能卓有成效地把你提升到平流层,切断你和陆地的接触联系,结果越发事与愿违。最好的办法是靠人的两条腿,其次是骑在骡背上,这些都是使人亲近诸如希腊之类的大地的主要方式。但澳大利亚是一块大陆,人力和骡子都有其局限;因此姑且让我们稍作让步,从阿德莱德到珀斯的旅途就乘坐火车吧:一趟又一趟,决非一趟就可作数,因为途中要换车,而且是越换越小,从南澳大利亚的宽轨距火车换成联邦标准轨距,然后再换到西澳大利亚三英尺六英寸的轨距。(1) 到了阿德莱德,这次自东向西的旅程已经完成了大约五分之二,从火车站缓缓驶出之际,想到还有将近两天的旅途便会最终遇见印度洋,真是振奋人心。将新西兰的地表植被拿来敷到澳大利亚的全景风貌上,这就是对天地间那幅辽阔无际的景象最生动直观的描绘。广袤无垠的如茵绿草连绵起伏,绵羊遍布其中,密集程度堪比新西兰的小型围场。南澳大利亚的农场主技艺精湛,培育出了品种繁多的甘美牧草,有幸能够亲眼目睹草场沐浴着午后阳光,在微风吹拂下波浪起伏,而无数母羊带着它们的羔羊在里面悠然饱食,真可谓令人心醉神迷。在澳大利亚地图上,这座天堂是一片微不足道的绿洲,你要是乘坐飞机就会飕地一闪而过,甚至根本就注意不到它的存在;可当我们乘火车到标准轨距铁路终点的皮利港时,夕阳已经见晚,这耗费了整个下午时间的旅行则让人感触颇多。待我们坐上联邦跨洲火车再度出发,暮光开始逐渐黯淡下来。暮色能一直亮到让人看清牧草蔓生到何处、又是如何渐渐消失吗? 随着我们从皮利港往奥古斯塔港行进,夕阳落在南海一道狭长的海湾上方。天边酡红如醉,海水尽染,呈现出大堡礁沿岸珊瑚边缘那种绚烂明艳的蓝色,那一刻,牧场都枯萎殆尽。左边的牧场成了盐碱滩,右边的变成了干枯凋零的低矮灌木。眼下,在日落之后,月出之前,四面八方都是一片黑暗。旅客不妨吃个晚饭早点睡吧。 月亮又将照亮何物呢?让人久闻大名、光秃秃的无垠平原吗?当我睡梦初醒时,月亮已经升起;我急切地往外一看,却只见灌木不见沙漠,不由感到一阵失望。没错,这片灌木丛给人沙漠有望出现的感觉,因为树木渐次稀少和枯萎。不过,每次我醒来,满怀期待地往车窗外看,荒野依旧紧随着我们,直到后来我兴味索然,任由睡意战胜自己,结果错过了拂晓时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白天了,最终我在此看到的景象是:一马平川的红土延伸到地平线尽头,到处是斑驳的灰绿色草丛,视野当中一棵树都没有——哪怕是发育不良的树也看不到。有学问的拓荒者给这片平原起“纳拉伯”(2)这个名字可没有夸大其词。 天地寥廓却不显得重复乏味。空无一物可以抚慰感官,放飞想象。太平洋、西伯利亚森林,还有林肯郡沼泽地全都有这一奇妙魔力。如今,在纳拉伯平原上,我再次感受到了这种魔力。 从一整个早上一直到下午,间杂着成簇草丛的红色大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又消散在我们铁路列车的滚滚车轮之后。什么都没有变化,除了每隔一两小时,我们经过一排六座连成行的房屋和一座水箱。“库克”、“休斯”、“里德”、“黑格”,如此简短的地名正好贴切地反映了荒野之地的地图上这些人类生活仅有的立锥之地。旅途的节奏相当规律,以至于开始产生了催眠效果。但是必然有点什么东西来打破昏睡的状态,因为今晚我们就要到达卡尔古利,而明天就将到达珀斯。在平原遥远的尽头上,究竟是什么东西,吸引住我的眼睛,叩响了我意识的大门呢?那物体在一片空无的衬托下格外醒目,原来是一片灌木,比起春风吹又生的灰绿色草丛高不了一倍。但这片灌木不过是终结的开始。不出十分钟,我们已经又经过了两片灌木,没过七分钟又是一片灌木丛,五分半钟以后出现了一棵低矮的桉树,现在,灌木环绕我们周围四处出击,在此次旅途太阳第二次落山之前,灌木已经吞噬了平原。毫无疑问,纳拉伯平原在我们身后了,我们感到一阵遗憾。一天的时间不足以让我们充分体会这一令人陶醉的旅程。假如能有在纳拉伯平原逗留的第二天、第三天可以期待,那我们就无怨无悔了。不过突然间这些怀旧的思绪被典型的澳大利亚场景变迁打断了,夜间的灌木骤然给弧光、壁板、储气罐还有酒店取代了,我们到了卡尔古利火车站,从四英尺八寸半的轨距换成了三英尺六英寸。 对于在澳大利亚乘火车旅行,意在看看沿途风景而非到达目的地的人而言,这些轨距的变化,其实倒是提供了方便。飞机哪有这么古道热肠,想都别想。在转火车的过程中,我们有时间走上宽敞的马路看看,在这座无与伦比的采矿小镇,赖以生存的用水都要从西边350英里开外的水库抽取后经管道输送而来。卡尔古利的“黄金道”上,每两座建筑就有一座是银行,上面都挂着刻有“特许黄金购买”铭文的巨大铜牌。 那些建造三英尺六英寸轨距铁道运输车的人堪称魔术师。他们设立的卧铺横斜在火车车厢里,因此给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半的人的脑袋和脚都预留了舒适的空间。我的双脚必然是伸出了铁轨一头,而我的脑袋伸出了另一头,不过我却睡得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结果醒来得太晚,发现自己又置身绿色的原野了。多么索然乏味,真是可惜。要是我能再回到昨天早上就好了。 ————————————————————
(1)?彼时澳大利亚各地区的铁路线还采取不同轨距,1969年以后澳大利亚才兴建了横贯东西的标准化轨距新式铁路,成为继俄罗斯西伯利亚铁路之后世界上第二长的铁路。
(2)?纳拉伯(Nullarbor)是澳大利亚一块平坦、干旱、几乎没有树木的平原地区,其名字来自于拉丁语nullus(没有)和arbor(树木),意为“无树”。 14.熠熠生辉的荒原 “像艾丽斯一样的城市?”(1)不,我们爬到安扎克山山顶的时候,看到小城在我们下方铺陈开去,这个城市就是艾丽斯本身。无非是寥寥六条平行的街道,位于狭长树林绿带的一侧,树林正好标记出托德河的所经之路(托德是艾丽斯的别名)。在地表上,河流一年只流淌一两次,但是树林的存在则表明,眼下干涸的河床沙地底下不远处,常年一直有水流不间断。艾丽斯斯普林斯是个非常小的市镇,不过作为具体而微的重要城市,政府官邸、公共图书馆、学校、酒店和购物中心一应俱全,它确实是澳大利亚广袤的北领地(2)整片南半边区域内的第一大都市,北领地地广人稀,区域内的居民做生意、见世面须从几百英里以外赶到艾丽斯来。当然,澳大利亚大多数人口都集中在沿海六个州府,大陆核心腹地的这片绿洲,对他们而言,跟对于英国访客而言并无二致,只是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多数澳大利亚人经历一生一世,也不曾亲眼见过艾丽斯斯普林斯——尽管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会在有生之年去看看旧金山、纽约、伦敦、巴黎和佛罗伦萨。人往往经不住大千世界吸引,结果反倒把自己国家的名胜风光留到最后。以我自己为例,我还没游览过索尔兹伯里大教堂(3)以及巨石阵之前,就先参观过中国的长城了,尽管我在温切斯特上的学,而且一直都在伦敦居住生活。 当我的视线从小镇移到周围环绕的群山之际,感觉今天早晨——寒冬晨曦未至之前,我们从孟席斯酒店到墨尔本机场的车程那一路寒冷刺骨,似乎发生在梦境中。那样的黎明也可能是在伦敦,而这片绿洲可能是在沙特阿拉伯。只有在澳大利亚,艾丽斯和墨尔本才可能在同一块大陆上,相距不过短短一个白天的飞行距离。群山并非阿尔卑斯山或安第斯山,但是它们以明艳的色彩和醒目的轮廓弥补了身量上的不足。阳光普照下群山闪耀着鲜艳的玫红色,荫蔽时则泛着深蓝,其光秃秃的荒凉山肩和锯齿状的山顶与希腊线条优美的群山不相上下。今天下午,我们逆着阳光,从当地机场驶入小镇,逐步接近了群山,这时候深蓝色的山屏开了一道口子,我们得以进入“艾丽斯”坐落的天佑神护的范围。现在我们正沿着灌木丛间尘土飞扬的蜿蜒道路,驶往日落之处——总算是真正的澳大利亚了。我们和日落你追我赶一较快慢,但我们还要向西再开85英里呢,尽管陪同我们的北领地自治政府代表在灌木丛道上娴熟驾驶自如穿行,能开到45英里的平均时速,不过没等我们到赫曼斯堡传道区勒马停骖,夜晚就已经赶超我们了。 这一针对为澳大利亚原住民开展的基督教慈善事业由南澳大利亚的德国裔澳大利亚路德教教徒创立。大约120年前(4),因反抗普鲁士政府强行将普鲁士境内的路德教和加尔文宗合并的高压政策,他们的先辈离开了德国。到当前这一代人——包括赫曼斯堡的牧师及其家人,他们都还会说德语和英语两种语言。他们的努力劳动注入了对上帝的敬慕,结出的有形成果便是久负盛名的学校和新建的医院。通过传递西方世界平和一面的事物,打破我们强势压倒原住民的西方文明的影响,这可是一项仁慈善举。阳光下孩子们在尘土飞扬中欢快起舞,用示意动作无声地讲起传教故事。他们看似身体柔弱,却都情绪饱满。通过支持赫曼斯堡传教工作,人会确信自己是在积极地行善。 第二天的车程把我们带入遍及260英里范围内的大片区域——西面、北面乃至东面——从赫曼斯堡到艾勒朗,一路行驶在“柏土焖”上。当地把柏油碎石路叫做“柏土焖”,这是二战期间铺就的路,从艾丽斯斯普林斯一直通到北领地的首府及最重要的港口达尔文。不过今天我们还是沿着灌木丛道行车,经过哈斯特布拉夫、德文特河以及芒特韦奇。这条德文特河干涸的河床怎么也不会让人联想到与其同名的英国德文特河,但是鲜艳夺目的大片野花漫山遍野,朝四面八方蔓延到天边,比起英国春日的景色可就出彩多了。这儿的主色是雏菊(包括大一点和小一点两个品种)的黄色,其余的颜色则无穷无尽(有些晶莹亮白,有些淡雅浅紫)。这片覆盖着黄金外衣的原野——覆盖在鲜红色的土地上——不断延伸出去,穿过桉树零星点缀的稀树草原,而鲜红色的灌木丛道弯弯曲曲左躲右闪,这儿一座大山,那儿一棵树,而后略微下行,穿过一条溪流的河床。我们确实运气不错,时机正好,原来要是在雨季期间,眼下这些干涸的溪流河床,随便哪一条都可能溢满汹涌澎湃的激流,而在旱季可能空无一物,只有树下灰绿色的三齿稃草。花儿是来自几天前眷顾这片干旱土壤的细雨的馈赠。再过一个星期,花儿都将凋谢,或许五六年之内都不会再出现,但我们今天有幸见证了它们的绚烂。在墨尔本人或者阿德莱德人看来,这些花儿甚至不如英国的蓝色风铃草林地来得熟悉。 这是一片充满生气的沙漠,尽管维持生命的养分在土地上只有薄薄一层,但土地上昆虫、爬行动物、鸟类和哺乳动物的种类之繁,加起来的数目之众,令人叹为观止。每立方英尺一只蚊子,每五平方码一只蜥蜴,每英亩一群受惊之下呼呼飞转的虎皮鹦鹉,每平方英里四分之一头牛,公路沿线每隔30英里一座牧场:查明北领地总体面积有多大,再算算这些总数,结果准会吓你一跳。 旅途百转千回,穿行在阳光和花儿之间,景色美得令人陶醉。笔直的“柏土焖”没有一丝偏倚,通行数百英里,堪称是现代世界的壮观象征。不过,当第三天早上滚滚车轮欢快地将我们带上柏油路时,我们却是怀着惋惜之情离开了灌木丛道。希望有生之年我还能再度重温那两天令人心醉神迷的旅行。 ————————————————————
(1)?《像艾丽斯一样的城市》是英国作家内维尔·舒特1950年代的一部小说,讲述英国女护士追随“二战”期间在马来亚日军战俘营结识的澳大利亚士兵到艾丽斯斯普林斯附近的故事,后曾改编成电影和电视短剧。
(2)?北领地(Northern Territory),又译为北部地区、北部地方,是澳大利亚北部的自治领,首府为达尔文。
(3)?索尔兹伯里(Salisbury)位于英格兰南部威尔特郡,城内的大教堂是全英国最高的天主教堂,城外不远是著名的史前巨石阵。
(4)?指1838年德国勃兰登堡州克莱姆齐小镇居民因不满当时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三世的宗教合并高压政策,而远走澳大利亚。 15.跨越分界线 在1956年这一云游之年(1)中,从3月12日到9月14日期间,我跨越了六次赤道:两次在南美,一次在太平洋半当中,其余三次则都是在印尼的区区一周时间内。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不管你在哪个经度上完成跨越,赤道两边的景色都千篇一律,极为相似,就仿佛一对同卵双胞胎似的。我也并非要在此谈论将澳大拉西亚(2)的桉树和有袋动物同世界上其他地方常见的动植物群分隔开来的“华莱士线”(3)。经人相告,我才得知这条引人注目的分界线经由后世的博物学家拓展修正,如今已经扩散为一个分层累进的地带;那些博物学家或许不及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的天赋过人,但借由站在这位维多利亚时代巨人以及一众同济的肩膀上,他们超越了前人。就在眼下我正奋笔疾书的这趟航班上,我确实跨过了这一“华莱士地带”,然而这并不是当天早上引起我关注的界线,真正让我眼睛一亮、心陡然一跳的,是新世界和旧世界的分界线。在新世界,悉尼这一纬度上的文明至今传承五代,而北澳大利亚才只不过三代而已;但在印度尼西亚这一旧世界延伸进入南半球的地方,发现了迄今所知最早的人类标本。爪哇人在他这座颇具吸引力的岛屿上从之者众,所有后续阶段人类文化的代表都循着爪哇人的足迹。我所跨越的,是文化上的分界线,界线以南的文明仅有一百五十年历史,而以北的文明之古老则要以千年来计。 乘坐大型客机,穿行介乎新旧世界之间的诸多海峡,可谓格外迅速。从达尔文港机场起飞、待澳大利亚北部海岸消失于视野中以后,我静下心来,阅读了《约翰福音》前四章,而后又写了三封信,对一路受到的盛情款待表示感谢。我暗自思忖,时间肯定绰绰有余,可等我再度往窗外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我们已经到帝汶岛的脚边了,即印度尼西亚岛链最东端的岛屿。往后一瞥,我能看见帝汶岛上群山的草坡在我们身后东北方向上逐渐退散而去,正如一位有幸在其间探险的同胞向我所述的那样。想必方才我的视线扫过的,正是将帝汶岛分隔开来的印度尼西亚共和国和葡萄牙帝国之间的边界。相形之下,我们左边名为罗地的小岛地势平缓得乏善可陈。但不多时后,只见山峰成排耸立于海上,我们穿行在松巴和弗洛勒斯之间——此地的印度尼西亚土著贵族还穿戴着16世纪葡萄牙式的高顶头盔,作为他们节日盛装的组成部分。眼下,在我们右方,可以看见在弗洛勒斯和松巴哇岛当中,一座造型完美的火山从海里陡然隆起——那是名曰古农阿皮(“火之山”)的众多火山之中的一座。我们当前飞越而过的区域,是发端自新西兰经由喜马拉雅、阿尔卑斯、亚平宁一直延伸到菲尼斯特雷(4)这一长串全球褶皱山脉和喷发山脉中最支离破碎的一段。 但是我们已经到旧世界了吗?在我们从松巴哇岛怀抱中的广阔海湾上空掠过时,能见度如有神助似的清晰无比(现在我在驾驶舱里欣赏景色,位置极佳)。海天一色,都是缥缈空灵的幽蓝,半隐半现地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出乎意料的是,经观察我发现底下的岛屿竟然和澳大利亚中部一样荒芜不毛,全无生机。那么,我们究竟是在何处跨越了未经开发的蛮荒之地与被荷马称为卓越的“人类奇迹”的耕地之间的历史分界线呢?我们悄然滑翔,左边是松巴哇岛光秃秃的山峰,右边是龙目岛不可逾越的更高山峰,这时候大片热带的云朵围拢了起来。左边遥远的地方,一座巍峨高耸的火山正在羊毛般的云层之上抬起它的鼻子,我清楚自己眼前所见的便是巴厘岛的阿贡火山。我应该也看看爪哇岛吗?趁着这些居心不良的云朵还没完全遮蔽住陆上的景色之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感觉很久很久,整个人急不可耐——我们穿过开阔的水域向前行进,然后突然之间,马都拉低洼的田野就展现在我们右边,飞机掠过了爪哇的港口城市泗水。 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同时也是繁忙的海港:可以在此看到若干这样身兼双重角色的城市,与澳大利亚那些城市相比不遑多让。不过澳大利亚城市的外围地区是荒芜的灌木丛,而泗水的外围地区则是星罗棋布的稻田,还点缀着椰树种植园荫蔽下的村庄。这里终于又是“人类奇迹”了。此前我最后一次从空中俯瞰山腰上的梯田,已是四个月前在秘鲁的事了;现在我发现自己又一次置身这样的世界,人类付出无穷无尽的爱意和辛劳来哄骗、讨好自然,而不是像在澳大利亚和北美那样胁迫自然。人在爪哇,却感觉与伦巴第或者荷兰处在同一世界里。 我看着那一排排层层叠叠的稻田,看着飞驰而过的云朵倒映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上,真是大饱眼福。这片古老的土地水汽氤氲,生机勃勃。两条宽广的河流如同一对巨蟒,自爪哇岛南面的群山间缓慢地蜿蜒流淌而出。湿润与干燥的分界线一目了然,却显然又像古老与现代的分界线一样变幻莫测。在滕南特克里克,就前天而已,他们载我们出城,开了七英里路,只是去看看两座一潭死水的池子,其他地方的河床都已干涸了。居住在滕南特克里克这座城市的1300位居民,仅仅在之前一年的时间内,就挖掘出了价值400万澳元的矿物。假如他们能买下十分之一东爪哇过剩的淡水,哪怕是付出半数从诺布尔斯诺布(5)挖出的黄金,也比徒劳地将其重新埋进诺克斯堡(6)的深处更有所值。或许有一天,人类将利用原子能,取代风神来执行吹拉拖曳云朵的任务,比起自然变幻无常地乱来一气,将能够更加合理地分布云朵,使之为人类服务。届时,印度尼西亚可以通过灌溉澳大利亚广阔的稻田而过上舒适惬意的日子。不过这是“未来之声”。1956年8月23日,我飞越过的分界线依然是和过去一样真切实在,这一边界既是文化意义上的,也是农耕意义上的。 ————————————————————
(1)?此处用的德语wanderjahr,意为漫游之年,既可以指手艺工人在外流动干活学习的长时间游历,也可以指旧时欧洲青年人就业前所度的旅游之年。
(2)?澳大拉西亚(Australasia),一个不明确的地理名词,一般指澳大利亚、新西兰及附近南太平洋诸岛,有时也泛指大洋洲和太平洋岛屿。
(3)?华莱士线,生物地理学中区分东洋区和澳大拉西亚区的分界线,为纪念英国动物地理学者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1823—1913)的发现而命名。
(4)?菲尼斯特雷(Cape Finisterre),西班牙加利西亚自治区拉科鲁尼亚省的一个城镇,发现新大陆以前人们以为那里就是陆地尽头。
(5)?原文疑似错写为Noble's Knob,诺布尔斯诺布(Nobles Nob)是澳大利亚北领地滕南特克里克附近一处金矿。
(6)?诺克斯堡(Fort Knox)位于肯塔基州布利特县、哈丁县和米德县境内,是美国金库所在地。 16.各宗教睦邻友好之地 对于年轻的印度尼西亚共和国而言,揭开独立序幕后的开篇生活实诚不易,身居要职的印度尼西亚人坦率地向外国访客谈起了他们不得不要应对的难题。11年前,印度尼西亚突然间作为主权独立的国家,在现代世界占据了一席之地。不过,举例来说,和印度有所不同的是,印度尼西亚不得不在毫无预先练习准备的情况下,承担起这一艰难职责。1947年印度获得完全独立时,印度人已经受益于三十年的“印度化”(1)进程:早在1917年,英国就作出了给予印度自治的决定,自那时起,英国政府一直循序渐进,逐步将权力从英国人手中转移到印度人手中;而荷兰人则不然,他们似乎从未打算或者预期放弃对印度尼西亚的统治。不管怎么说,在帮助印度尼西亚人事先做好准备以便管理起自己的国家方面,荷兰人几乎无所作为。因此印度尼西亚只能在人手不足的困境中开始蹒跚学步。行政官员、工程师、医生、教师全都短缺,以至于如今重担就压在那些为数不多的、有能力扛起的肩膀上,先行的这些男女不得不承担加倍的工作。他们必须确保国家日复一日正常运转,与此同时还得培养年轻一代,使他们有能力协助自己乃至最终接替自己。人们对教育的渴求使年轻人和他们的家庭都愿意为之做出巨大的个人牺牲,这对于印度尼西亚的未来而言是福祉,不过也加重了领导人眼下肩负的担子。 人力资源这一问题足以叫任何一个国家都全力以对,但这绝不是印度尼西亚当今面临的唯一的严峻考验,还存在人口分布不均衡的问题:全国8000万居民中,大概有高达五分之四的人口都密布在相形之下显得丁点大小的爪哇岛上。随着公共卫生的进步,死亡率降低,人口密集的局面越发严重。能引导爪哇岛和巴厘岛上的农民移居到婆罗洲或者苏门答腊吗?如果可以的话,又该如何组织迁移,如何筹措资金呢?这么一来,又要出现关于行政上是要中央集权还是权力下放这一备受争议的问题。在生活在爪哇岛之外的印度尼西亚人眼中,中央集权意味着爪哇人的霸权,因此,在一些岛屿上——比方说苏拉威西岛(西里伯斯岛),还有苏门答腊岛西北端的亚齐,均有叛乱发生。而在所有问题中,最为严重的或许是华人经销商和小店主的问题,印度尼西亚和马来亚、泰国、越南和菲律宾都面临着这一问题。所以说这么一个陷于如此多重困境的国家,却至少能免于受到宗教冲突这一人类最可怕的不幸困扰,真是吉人天相。 世界范围内的宗教——佛教、基督教、印度教和伊斯兰教,自从它们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这两千年来,已经赋予了人类巨大的精神裨益;我们可以推测,未来也属于这些宗教,而不是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民族主义以及法西斯主义或者任何其他现代的世俗意识形态。但是一方面看,“偏激的”宗教已经给世界带来了灾难,也败坏了宗教自身的声誉:各宗教罕有满足于和平共处,宽以待人的情况,而是一次次试图消灭对方,由此造成了一些最惨烈的冲突和最残酷的暴行,堪称人类历史的耻辱。在这一点上,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这两大源自犹太教的世界宗教一直都是问题重重;但印度教乃至佛教也不见得清白无辜。因此,看到这三大宗教在今日的印度尼西亚友好共处,真是令人瞩目又振奋人心。 当今印度尼西亚全体人口中,至少有九成是穆斯林,剩下的一成人信奉基督教、印度教和残存的原始多神教。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印度尼西亚为每年赴麦加和麦地那的朝觐贡献了最大的一支国家朝觐团,履行这一宗教义务所费不菲,足见朝觐者对其宗教信仰相当诚心笃信。不过,作为虔诚的穆斯林国家,印度尼西亚却显得异乎寻常的宽容。当你漫步雅加达或者其他任何印度尼西亚大城市之际,最惹人注目的礼拜堂是基督教教堂,而不是伊斯兰教的清真寺(清真寺都躲藏在小巷里,跟都柏林的天主教小教堂一样)。此外,星期五到来的时候,你才发现星期五只放半天假,每周放全天假的并不是穆斯林的休息日(2),而是星期日——基督教的休息日;印度尼西亚的官方语言采用的书写方式是拉丁文和白话文《圣经》的罗马字母,而非古兰经的阿拉伯字母。印度尼西亚国家航空自称为加鲁达(3),而非布拉克(4)。还有哪个伊斯兰国家能这么随和宽厚的?为什么在普遍的伊斯兰精神和习俗中,印度尼西亚伊斯兰教如此别具一格? 部分原因在于这样的历史事实——印度尼西亚并不是通过军事征服的手段,而是通过温和渐进的方式,逐步皈依成为穆斯林国家,这个转变发生在基督教纪年的16、17世纪之际,其实并不久远。伊斯兰教在这里扎根下来,如同印度教深厚沃土上的薄薄一层植被,而更为古老、更为宽泛普遍的宗教依然隐约可见。一位印度尼西亚穆斯林会用阿拉伯语的名字,但姓氏却是梵文的。即便是在位于苏门答腊中部高地的米南加保这一穆斯林意识很强的地区,也还保留沿用冠以梵文姓氏的习惯。印度尼西亚的穆斯林也庆祝先知穆罕默德的诞辰(如果你提起圣纪节(5),他们懂你的意思,尽管他们的叫法是马来语的表达形式),但庆祝的仪式令人瞠目结舌,采取的是演通宵皮影戏的形式,并且人物造型和场景都取自《摩诃婆罗多》(6),而不是先知的传记。左右印度尼西亚穆斯林感情和想象的英雄人物,是阿周那(7)和奎师那(8),而非哈姆扎(9)或者哈立德(10)。他们的确是与众不同的伊斯兰教信徒。然而只要你跨过爪哇岛东端和巴厘岛之间那道狭窄的海峡,便会发现印度教依然大行其道,连例行公事的伊斯兰外表都没有。这里每户人家都有家祠,每座村庄都有自己的村庙,有神龛供奉印度教诸神的神像,有塔状的圣柜接收拜神者的供品。巴厘岛印度教徒是一支小小的少数派,但他们的穆斯林同胞从未强人所难。印度尼西亚正是以这样至关重要的宗教宽容,树立起了榜样,我们其余这些国家最好能够引而效之。 ————————————————————
(1)?指由土生土长的印度人接替英国人担任政府要职的过程。
(2)?星期五是伊斯兰国家的休息日。
(3)?加鲁达印尼航空公司(Garuda),又译印尼鹰航,是印尼政府全资所有的国家航空公司。加鲁达是印度教中的神鸟,公司标志上所画的正是这种鸟的形象。
(4)?布拉克(原文为Boraq,疑为Buraq之误),又译仙马,是伊斯兰教中一种马形神兽,传说中来自天上,供先知骑乘。关于布拉克最著名的传说就是7世纪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默德骑着布拉克,一夜之间往返于麦加和耶路撒冷,即“夜行登霄”,这一传说被记载在《古兰经》中。
(5)?伊斯兰教纪念先知穆罕默德诞辰的重要节日,穆斯林过圣纪节主要是准备食品庆祝,讲述穆罕默德生前的事迹等。
(6)?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又译《玛哈帕腊达》,古印度著名史诗,讲述的据说是创立印度王国的婆罗多王后裔的故事,在古代印度以口头吟诵的方式创作流行,后来流传到印尼、柬埔寨、泰国、老挝、缅甸、斯里兰卡等亚洲各国,是亚洲文化的远古源头之一。
(7)?阿周那(原文为Arjuno,疑为Arjuna之误),《摩诃婆罗多》等印度史诗神话中的核心人物,是技术高超、富有责任感和同情心的典范,也是追求真知的人。
(8)?奎师那(Krishna)又译黑天、克里希那,印度教崇拜的大神之一,毗湿奴的第八个化身。
(9)?哈姆扎(Hamzah),伊斯兰教什叶派伊斯玛仪支派德鲁兹派创始人之一。
(10)?哈立德(Khalid)麦加古莱什部落人,伊斯兰教早期著名军事将领。629年初在麦地那皈依伊斯兰教,一生转战各地,功绩卓著。 17.婆罗浮屠 那儿,就在那儿——佛教艺术臻于圆满的作品,我时常凝视照片暗自心驰神往的地方。从雅加达飞往日惹的途中,体贴热心的鹰航飞行员大费周章,盘旋转过有窣堵波(1)盘踞于山顶的婆罗浮屠。尽管他已经尽其所能地缓慢飞行,但景象的来去都在短短的一刹那间;不过,就算我无可奈何,只能看毗斯迦山景(2)这么一眼,那我绕了大半个地球来到这里也算是不虚此行了。然而,承蒙加札马达大学的盛情款待,我即将再次目睹这一世界奇迹,而且这一回是经由陆地参观;两天后,我们乘车踏上向北延伸的公路,这时候我发现自己急切难耐,自从翻越安第斯山的分水岭接近库斯科以来,在本次旅行途中我还不曾有过如此兴奋紧张的期待之情。 我们此行45公里的车程,前面五分之四的路段,只见村舍掩映于椰子树之间,在两旁的路边挤挤挨挨,路人几乎无法一窥村舍后院的稻田的真貌。不过到最后,我们猛地往左一转,驶离了继续北上直通三宝垄的大路。平原开始绵延起伏,我们朝一片山脉开去,山脉那优美的轮廓线条不亚于澳大利亚中部或希腊的群山。陪同我们的教授突然朝半近不远处一指,又看到婆罗浮屠了,它屹立在周围的自然环境之中,不管是空中俯瞰还是拍摄照片都无法淋漓尽致地展现其风姿,尽管正是人类建筑和自然风光的和谐共生方才成就了这一艺术杰作。 婆罗浮屠是一座拥有四个侧面的金字塔,围绕一块山丘高地一层层带围栏的平台逐次上阶建造而成。每一层平台在两组浮雕之间展开,浮雕描绘了佛陀传奇一生的场景。有些题材则亲切如故——比如微风轻拂下扬帆飞驰的船只。不过这些浮雕要稍事等待:在仔细观察浮雕之前,我得先爬到塔顶最高处,按照建筑师所设想的一览全貌——塔基下是绿色草地,背衬遍覆森林的山脉,东面是光滑平整地绣在肥沃平原上的稻田。荒凉的自然、人类驯服的自然、建筑师和雕塑家的天赋、一切生灵的神圣救世主的世俗生活:这里是展现宇宙奥秘、包罗万象的诗歌,是各领域无声的音乐共同合奏的交响曲。 我该如何将这一难以名状的诗展现给你的心灵之眼观照呢?如果你生长在北京,那请试着想象将天坛放大多倍而无损其美的样子。假如你是伦敦人,那你必须试着发挥更高难度的想象技巧:你同样得把阿尔伯特纪念亭(3)放大许多倍,与此同时还得把它的丑陋变幻为美丽。不过,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向你传达历史遗迹和地形风貌之间那种相映成趣的妙处。那些以印度教为思维模式的爪哇岛穆斯林夜夜冥想于斯,倘若我能和他们当中一个交换灵魂和肉身,那么可能会将婆罗浮屠融入到我最深层的存在之中,像“永久资产”一样随身携带——但可有悖于婆罗浮屠所表达的佛教思想的观念。我该作何选择呢?是着眼于浮雕细节,还是宏观地全景纵览?好吧,毕竟我可以随时在我肯辛顿的书房里研究画册上的浮雕,所以要抓紧所剩无几的短暂的半天上午,仔细交替观览窣堵波的顶端、耸立的山脉和倾斜的平原。 你质疑我对婆罗浮屠的热爱吗?你告诉我它的节律巴洛克至极吗?你是否更偏爱附近佛教神祠文荼塔古典朴素的风格,或者是巴兰班南的湿婆(4)庙周围浮雕生动活泼的气息?湿婆庙那里的主角可不是乔达摩(5),而是罗摩(6)。或许你可以说服我的看法,但你无法改变我的感受。婆罗浮屠俘虏了我的心:对我而言,它是圣地中的圣地,相当于圣穴(7)和圣礼拜教堂(8)。当窣堵波盘踞的山顶消失在棕榄树丛中时,我伸长脖子回过头去,恋恋不舍地再看最后一眼以示告别。转眼之间,我淹没在日惹的8000名大学生和40000名中学生当中,他们全都跟荷兰人一样骑在自行车上。“那歌声去了:我是睡?是醒?”(9) ————————————————————
(1)?古印度供奉舍利的坟冢中文一般译为浮屠,即佛塔,是为纪念佛陀或佛教圣者而修建的纪念性建筑。通常是很大的圆形底座支撑的大型穹顶,并撑起一个伞盖以示保护。
(2)?《圣经·旧约》“申命记”中,上帝让摩西在死前站在毗斯迦峰顶眺望迦南全景,后毗斯迦山景引申指遥远的一瞥、最后的景观或临终前的慰藉等。
(3)?位于英国伦敦肯辛顿公园,维多利亚女王为纪念亡夫阿尔伯特亲王下令建造哥特复兴风格建筑。
(4)?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毁灭之神,具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双重性格。
(5)?释迦牟尼的俗姓。
(6)?阿逾陀国王子,印度古代传说中的伟大英雄,印度教所信奉的重要神祇之一。
(7)?圣穴(Sacro Speco),意大利罗马附近本笃隐修院的一个洞穴。
(8)?圣礼拜教堂(Sainte Chapelle),法国巴黎市西堤岛上的一座哥德式礼拜堂。
(9)?该诗句引用自济慈的浪漫主义诗歌《夜莺颂》(查良铮译本)。 18.希望之岛 为了赶飞机,我们起得很早;起飞后先是低头眯眼看我们下方一连串回纹般迷人的岛屿,而后又凝神远眺我们左手边陆地一个缺口所对着的广阔海洋,再之后我肯定是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朝窗外一看,心生纳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还能有比映入我眼帘的景色更不像爪哇岛的吗?一望无际的丛林,树木长得密密实实,以至于槁木的白骨都没有轰然倒下的空间。除此之外,那些蜿蜒的河流,河面宽广,水流缓慢,有些旧河湾还被随意弃之不顾,变成了月牙形的湖泊。这里不是亚马逊流域还能是哪儿呢?我又一次接近秘鲁的河港普卡尔帕、轻身已过安第斯山了吗?不,我只不过是越过西爪哇岛,到达了苏门答腊岛东南部;短短的一趟跨海飞行,已经把我从拥挤城市和水稻田构成的旧世界,带到了新世界,这里目前唯一的人类居住者都是些规模很小的狩猎和采集部落,过着同亚马逊丛林印第安人一样的原始生活。 我一时头脑发热,希望飞机引擎出点故障,使得我们的飞机摇晃着机翼,落到树林掩蔽下的野人、黑猩猩、犀牛、老虎、鳄鱼和巨蟒当中。意识到我距离这些隐匿林中的野生动物不过几千英尺之遥,真是令人想入非非。不过再一细想,看着我们保持朝西北方向飞的路线上,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飞越了一成不变的丛林,不由倍感欣慰。果真一成不变吗?正当我开始觉得树林恐怕是永无止境了,这时地面的景色豁然开朗,“人类奇迹”重新占据了上风。每隔一定的距离,就出现斜对着路边、带稻草三角墙的大型建筑,那究竟是什么呢?是某些原始人的群落活动中心吗?结果发现那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现代烟草干燥仓库,没过多久,我们掠过棉兰上空,降落到地面,不是降落在丛林动植物群之间,而是在这片广阔的印度尼西亚处女地西北端附近的现代机场上。 “这里是希望之岛。”接待我们的地方政府官员说道,“只有一千万常住人口,但已经创出了印度尼西亚共和国将近一半的岁入。”这位官员是巴塔克人,来自我次日即将去参观访问的高地;我们交换名片以后,彼此都吃了一惊,因为发现我们当初受洗时居然被取了一样的教名(1)。巴塔克人居住在耸立于苏门答腊西南沿岸的山区里,是当地三大民族之一。他们信奉基督教新教,尽管只有250万人口,但我听英格兰圣公会驻新加坡的一位代表说,巴塔克教会拥有的处于培养阶段的神学学生的数量,比英国圣公会所有神学院可以找到的还要多。在西北方向和东南方向上,巴塔克人毗邻忠实的穆斯林。苏门答腊岛西北端是亚齐不容轻视的堡垒,荷兰人从未成功在此立足下来,印度尼西亚政府的文书令状也还没能发挥效力;亚齐人是令人畏惧的斗士。在苏门答腊中部,米南加保穆斯林是进取心十足的能干商人,他们是印度尼西亚国民中唯一一支能在商业上抵挡住华人的力量。在武吉丁宜,米南加保的主要城镇,也是中苏门答腊的省会,你发现写有中文店名的商店寥寥无几。米南加保穆斯林和巴塔克基督徒可能会成为经商的印度尼西亚本土中产阶级的核心;这也是印度尼西亚迫切的一大需要。 从棉兰出发,向西进入巴塔克高地的多巴湖,整个上午路过的都是清一色欣欣向荣的种植园,种有甘蔗、橡胶树、油棕榄,园内还设有工厂就地对产品进行加工处理。这块地区是约莫八九十年前由荷兰开拓者开辟的;我从雅加达前往棉兰飞越过的苏门答腊岛东北部那一整片低洼地带,似乎没有理由不会同样从荒芜之地焕然变成一方沃土。这一转变在苏门答腊东南端已经初露端倪。巨港附近是印度尼西亚最重要的油田,周边的森林和湿地被爪哇岛和巴厘岛迁移过来的农民开垦为耕地。苏门答腊注定要成为一座更加广阔更为繁荣的爪哇岛,而且岛上人口密度更低,人们更具孜孜进取的活力。 在巴塔克和米南加保高地,现代活动和传统风俗习惯结合在一起,形成非常有趣的现象。巴塔克家庭的房屋宛若诺亚方舟,坐落在庞大的支架上,还带有锐角朝上弯曲的三角墙。米南加保家庭的房屋可能有多达六个的三角墙,假如作为一家之主的母亲有四个已婚的女儿和她同住。米南加保人的财产继承是沿袭母系这一世序的——在有着穆斯林自觉意识的国家当中,这一风俗法统得以幸存下来,真可谓了不起——而且新郎就住在岳母家里。米南加保人和巴塔克人那些弯弯的屋顶曾经一度是用稻草盖的,不过,如今在苏门答腊,用茅草盖屋顶也已经跟在澳大利亚几乎一样罕见,毫不夸张地说,这两座南海中的大岛已经处在同一屋檐下。当今典型的澳大利亚和苏门答腊的屋顶,都是由一片片波纹铁搭建而成,但苏门答腊的建筑师出神入化地把这种单调乏味的材料变化成各种造型,澳大利亚的建筑师要是借鉴了现代苏门答腊的做法,那澳大利亚的城市准会生动起来。在苏门答腊,波纹铁皮领域的艺术家们已经学会了如何紧跟他们取而代之的木匠和盖茅草屋顶师傅的曲折技法,他们甚至能给你做出个你们村清真寺的波形铁皮材质穹顶来。毫无疑问,来日他们将会用塑料再现同样的传统图案。 按中美洲或南美洲的标准而言,苏门答腊的西南高地不算高。然而,当你沿着森林覆盖的峡谷一路蜿蜒盘旋而上,到达处于火山口虎视眈眈之下、火山湖错落点缀其间、经由农耕劳作的高原时,你已经穿过热带进入了温带。这片土地哺育了活跃强健的民族,他们能为整个印度尼西亚作出更多贡献。石油、沃土和辛勤劳作是“希望之岛”神赐的三大恩典,而辛勤劳作——高地人的拼搏力量和进取精神又是三大恩典的重中之重。 ————————————————————
(1)?按照英语民族的信教习俗,婴儿接受洗礼时,由牧师或父母亲朋为其取名,称为教名。以后本人可以再取第二个名字,排在教名之后。汤因比的教名为阿诺德。 19.东南亚的中华潮 复辟都维持了多长时间?算一算,英国斯图尔特王朝的复辟持续了二十八年;法国波旁王朝的复辟是十五年;法国在印度支那复辟有八年(考虑到他们毕竟算是对付了越南独立同盟会(1)的抵抗运动);荷兰在印度尼西亚的复辟则根本没有维持住(未待付诸实践就已叫停取消)。所以英国在新加坡和马来亚(2)的复辟又会命数几何呢?在我生平第二次穿行连接新加坡岛和马来亚陆地的长堤公路之时,这些想法纷纷涌入我的脑海。我初次从新加坡去往柔佛(3),是早在27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H.D.”那两个首字母所代表的意思,已然发生了彻底改变。1929年那时的“H.D.”是拉丁语“统治者”的缩写,也号称“吉卜林(4)式不可战胜的西方人”。但自打我初过此地之后,同样这条堤道也见证了军事溃败之下“H.D.”的轰然垮台;国王的千军万马也无法将“大胖蛋”(5)一劳永逸地再次扶起。他们做到了暂时把它放回原位,但是这种不牢靠的复辟能指望持续多久呢? 诚如拿破仑和过去其他穷兵黩武者一样,日本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改变了历史进程,受益的是他们无心之下成就的各方,并非他们自己;对于一时被囊括进短命的日本“共荣圈”的各个国家而言,最关键的问题是:日本征服者被击退之后,最终由谁来接替他们?通过向其他人种证明在亚洲和非洲帝国的西方统治者并非半神,并非像过去两个世纪那样不可战胜。英国人、荷兰人、法国人,还有美国人,我们统统像九柱戏的木柱一样倒下了;多亏有科雷希多岛(6)顽强的保卫战,美国人总算在一片惨败中挽回了他们的军事荣誉。三个欧洲强国都被打败,颜面尽失。只有葡萄牙人保住了澳门和东帝汶,西方的旗帜还在那儿继续飘扬。全体英军投降之后,新加坡沦陷,这是无可挽回又无法消除的一大历史事件。 1956年9月16日这一天,我穿越新柔长堤公路,此行有何使命?我去参加在柔佛举办的一届代表大会的首场会议,会上来自印度尼西亚的代表团要和马来亚的马来代表团进行商谈。代表大会旨在统一马来亚和印度尼西亚不同的马来语,推进马来语的规范化进程。团结就是力量。从东北的菲律宾一路到西南的马达加斯加,都说同属马来语的各种方言。这正是此次印度尼西亚—马来亚语言文学大会议事日程上的基本问题。 “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7)武力征服者,不管是中亚人还是欧洲人,都是来了又去,而华人店主长久以来都只进不退,或早或晚,随店主其后而来的是中国农民。如今,我们可以观察到长流不尽的中华潮正一寸寸上涨,澹澹漫过整个东南亚。新加坡可能说得上是英国企业(8)创建的,而今变成了华人的城市:作为未来中华“共同繁荣圈”的首府,很可能经久不衰,因为它由商业潜能所缔造,而非军事力量。那些华人店主绝非流氓暴徒,他们总是小心防卫,用铁质栅栏和活动遮板同外界隔开,集中住在“唐人街”,类似于中世纪西方基督教国家中的犹太人聚居区。他们始终害怕经济上不在行的东南亚人民这一方会发狂报复,他们为之服务,但与此同时也对其进行剥削。他们有焦虑不安的时候,然而他们终究立足生存下来,并且兴旺发达。他们的学校和坟冢都着眼长远,修建得宏伟壮丽,无论是对他们施行集体迫害还是制定歧视性法规,都阻挡不了这样温和徐缓却又百折不挠的中华潮涌。 越南——这个分裂的国家反共的南方这边——恐怕是东南亚各国当中受到最严峻威胁的。不久前他们通过的反华法案,让人想起西哥特人(9)时期和中世纪时期西班牙的反犹法令。在6个月到12个月的宽限期过后,将把侨居越南的华人排除在11个特定职业从业者的范围之外,而且在该国出生的全部华人都已经正式转为越南国民。但越南这项极端的法规不也很有可能造成和西班牙一样的后果吗?在西班牙,犹太人被强迫受洗,结果是不久以后,每三个当局承认的西班牙大主教和大公中就有一个人秘密信奉犹太教。看来,在越南的商店零售业和规模更大一些的商业活动,可能会继续掌握在名义上是越南国民、实则是华裔的这些人手中。欧洲帝国主义扩张者、来自日本的征服者和东南亚民族主义者都一样,我们都一直在为闷声发财的华人小商贩增加收益,而自己却浑然不觉。 ————————————————————
(1)?越南独立同盟会,简称越盟(Viet Minh),由胡志明等越南革命者于1941年创办,主张通过武装斗争脱离法国殖民统治,抵抗日军入侵。
(2)?马来亚(Malaya),马来西亚联邦位于马来半岛的部分,现称作西马来西亚,简称西马,马来亚是这块区域在独立前的旧称。
(3)?柔佛(Johore),位于马来半岛最南端,马来西亚联邦南部州之一,首府为新山。柔佛与毗邻的新加坡隔着柔佛海峡,通过新柔长堤与新加坡连接。新柔长堤由英国公司于1909年建造,长堤公路在1923年竣工开放通车。1997年以后才又修建了新马第二通道。
(4)?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生于印度孟买,英国作家及诗人,190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部分作品被有些人指责为带有帝国主义和种族主义色彩,他笔下的文学形象往往既忠心爱国、信守传统,却又是野蛮和侵略的代表。
(5)?缩写同样是H.D.的“大胖蛋”(Humpty Dumpty)出自一首广为传唱的英语儿歌,“大胖蛋”是一只矮矮胖胖的蛋,它整天坐在墙头,一不小心跌下来就碎了。文章前面提到的“国王的千军万马”也是该儿歌中的歌词。
(6)?科雷希多岛(Corregidor)位于菲律宾首都马尼拉以西,扼守马尼拉海湾的入口,具有重要战略意义。1941年至1942年间,菲律宾和美国军队在岛上对日军进行了顽强抵抗,从而延滞了日军的前进速度。
(7)?出自《圣经·马太福音》第五章“山上宝训”的第五节。
(8)?英国东印度公司是半官方性质的企业,负责英国在远东的殖民活动。
(9)?指公元5世纪入侵意大利、法国和西班牙的哥特族人。西哥特人于5世纪初在西班牙建立了西哥特王国,6世纪该国王室皈依天主教,并颁布了一系列法令迫害当地犹太教徒,强迫其改信天主教。 20.越南半壁江山掠影 随着我们从西贡(念“塞恭”)一路顺流而下,大教堂的成双尖塔一直让我看得目不转睛。在河道的每一个弯处,尖塔都沿着地平线移来移去,但总还在视野之中,直到水稻田被未开垦的丛林沼泽取而代之,想必那便是湄公河三角洲最初的自然状态了。当塔尖最终消失在如屏似障的树林下方,高台教(1)的圣山——一座内部深逾百千米的孤零零的火山锥,自平原上兀然崛起。这一地标又给我提供了一个作为参照的选择,直至我们停靠在位于西贡河口的陆岬上,它才消失在暮色中。 在越南的这70个小时可谓是天赐之礼;因为不清楚我们何时能到达,也不知道可能会待多久,所以我事先没有做任何安排,而我最后实际联系的,则是来自一场意外的惊喜。“你是外交官吗?”日本建筑师问了起来,我们在新加坡登上法国邮船公司(2)“柬埔寨号”轮船后,我发现自己就坐在此人身边。“不是,”我笑了,“我是历史学家。”“我也是哦。”我的法国邻座说道。“在哪里高就?”“嗯,越南国立大学。”我们互报家门,我的法国朋友发了封无线电报,若干小时后,到了西贡,我得到法国文化合作代表团一位代表的迎接,还发觉自己不但成了国立大学的客人,也成了国民政府的客人。幸亏有他们如此般热情的款待,我才得以充分利用这70小时的时间,拜会一些知名人士,驱车进入了乡村——一天到西宁的高台教庙宇,另一天到越南罗马天主教难民营,那些难民都来自北越,共产主义政权控制下的越南半壁江山。 在越南,行人都是把货物装在一对货筐里,而货筐又分别悬挂在一根有弹性的木轭两端,然后保持好平衡挑在肩上的;这一运货工具为该国的地理结构提供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表述。一个货筐是红河三角洲(东京(3)),另一个货筐是湄公河三角洲(交趾支那(4))。人口多数都集中在这两大片广袤的稻田区,不是南圻就是北圻。木轭则代表了二者之间海岸沿线一连串自成一体的小块平原(安南(5)),亚洲最东南端的山脉在这里沿着海岸纵贯南北。自从前年印度支那恢复和平之后,北部的三角洲已经被迫让给了共产主义世界,南部的三角洲被迫交给了我们的世界。正如朝鲜半岛、欧洲一样,对越南而言,分而治之迄今为止固然将世界从核子大战的阴影下拯救了出来,但却是当地的悲剧。不过,就像在欧洲那样,越南目前的分割线契合了自然和历史两方面的条件。在欧洲,分界线恰好和查理曼大帝(6)的帝国东部边境线以及冬季大雪普降导致冰封的最西界限一致。在越南,分割线正巧和热带与温带之间的气候分界线以及中国文明和印度文明之间古老的文化边界重合。 在南越,唯一的季节变更就是雨季和旱季的交替;但北越则像欧洲或者北美那样,有冬天和夏天,从西藏和云南的高原吹来的风使得北越的冬天寒风凛冽。所以越南的北方人当初才会干劲十足,沿着“木轭”筚路蓝缕,为越南民族和东亚文明夺得了湄公河三角洲。而今,同样的干劲也体现在为了逃离共产主义政权,从北部迁到南方的多达一百万人的难民身上。这些来自北部的难民大约有三分之二是罗马天主教徒,在我前去参观的定居点中所看到的精神面貌着实不同凡响。最庞大的建筑是教堂,其次庞大的是学校,再次是丝织厂,这11000人的社区团体如今就通过丝织厂谋得部分生计。他们为求生存、自力更生的意志表露无余。主持工作的能手是堂区神父,堂区所有的教徒会众之前正是在他的带领下,离开1200英里之外的北方家园,长途跋涉来到了这里。 罗马天主教会必然为其在越南所成就的业绩以及正在付诸实践的事迹而倍感骄傲,因为在这里,教会成功地摆脱了自身同西方世界的短暂关联,重新恢复了它的普世性。它已经变成了跟西欧一样的现状:成为本土人民与生俱来的精神传承的一部分。大多数越南农民普遍信仰的是大乘佛教(7)以及祖宗膜拜。越南过去和中国一样,由接受过中国经典教育的儒生来治理国家。在东亚包容的环境中,这些迥然不同的宗教和思想体系的信徒和平共存,毫无积怨深仇。 高台教是处于各方影响作用下国家内部各种文化混杂交融的奇特产物。这是一种调和论者的宗教,将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和哲学思想(除了中国哲学之外,还有希腊哲学)当作是通往高台教教义这一目标的精神之旅中的各个阶段。在组织结构上,其教会进行了模仿:有教皇(当前在柬埔寨流放之中),有一群红衣主教(其中有一名是女性),而且到去年为止还拥有独立的军队(就像1870年之前的罗马教廷一样)。从西贡到西宁(高台教的罗马)的道路,早就让格雷厄姆·格林(8)在其所著的《沉静的美国人》一书中一个令人痛苦的段落为我在地图上标明清楚了;我们在夜色中驾车返回时,穿行于被越盟游击队炸毁的法国人所建的碉堡之间,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在越南国民军重新稳固法律秩序之前的那段时期就试图展开这趟旅行。 ————————————————————
(1)?高台教,20世纪20年代发源的越南宗教派别,把儒学的道德训诫、道教的玄妙法术、佛教的业报轮回学说和天主教的教制组织熔于一炉,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性质。
(2)?法国邮船公司(Messageries Maritimes),创立于1851年的法国航运公司,随着法国殖民地扩展而兴旺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远东以越南西贡为基地,航线四通八达。
(3)?东京(Tonkin,也写作Tongking),法国人控制越南北方以后,便用这个名字称呼整个越南北方地区。越南人称之为北圻,意为“北部地区”。
(4)?交趾支那(Cochin china),指位于越南南部、柬埔寨之东南方的地区,首府是西贡。交趾是中国古代对越南的称呼。
(5)?安南(Annam),越南东部地区,首府是顺化。
(6)?查理曼(Charlemagne,742?—814),法兰克王国国王(768—814)。他扩展疆土,建成庞大帝国,几乎把欧洲所有的基督教地区都统一到一个国家内。
(7)?大乘佛教(Mahayana),主要流传于中国、朝鲜、日本等地,强调一切众生皆可成佛,一切修行应以自利利他并重。
(8)?格雷厄姆·格林(Henry Graham Greene,1904—1991),英国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他的小说混合了侦探、间谍和心理等多种元素,《沉静的美国人》是其代表作之一。 21.乐天达观的马尼拉 少有城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遭受的惨痛损失更甚于马尼拉的。这座城市从被占领,到最终获得解放,都是经由武力的手段。昔日高墙包围的城区特拉姆拉斯,称得上是卡塔赫纳的袖珍翻版,却已被夷为平地。主座教堂只剩下个空壳骨架——几座主要教堂当中,唯有圣奥古斯丁教堂经历战火洗礼而未受损毁;但即便是在那儿,美丽的修道院回廊——让人不禁回忆起基多的姐妹建筑——也已经不幸一片破败。我们也不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景象,因为那天早上我们乘坐的船只已经把我们带到了浸满鲜血的巴丹半岛和阴森可怕的科雷希多岛之间。1945年以来,我们已经目睹了加来、坎迪亚、维也纳和维泰博的艰难处境,更别提圣保罗座堂(1)西面的伦敦中心城废墟里我们频频造访的阿门宫(2)了。如此般形而下的灾难归结于战争的劫数——尽管命运如此险恶一击,给诸如马尼拉和鹿特丹这样在大国角力中并无直接关联的城市造成了惨重损失,但是在马尼拉,物质上的毁灭却只能算是战争唤起的人类灵魂丑陋底层所带来的暴行当中最不骇人听闻的部分了。 马尼拉圣奥古斯丁教堂路面下和圣地亚哥堡炮台下的万人冢看得我们胆战心惊。圣奥古斯丁教堂里可以读到有关遇难者的长篇记述:有奥斯定会、多明我会、方济各会的修士,还有为数更众的俗家信徒,而且男女老少都有。圣地亚哥堡炮台下,一群平民百姓被日军集中到一起,就在其恐怖统治的最后那几个小时之内。这是一桩冷酷无情的惨案,受害者此前听说他们是被带到这儿来避难的,以躲避美军对全城的狂轰滥炸,但实际上他们是被带进来惨遭手榴弹投袭的大屠杀。在可怕的大屠杀日那天,我们眼下这两位菲律宾东道主中的一位当时正管理着一间医院,妇女儿童都在里面避难。日本兵闯了进来,用刺刀刺死了里头他们能发现的每一个人。总共80人遇难,只有七个人活了下来。我们的东道主之所以侥幸得以逃脱,是因为他躲在办公桌后面没有被看到。如此般不可理喻又毫无意义的暴行并非某个民族或者文明所独有。当日本人给亚洲带来耻辱之际,德国人在欧洲犯下相同的暴行,足令欧洲蒙羞。这种野蛮粗暴、丧失理性的心神,正是所有人类共同传承的原罪;我们与之搏斗的共同任务永无休止,应该让普天之下所有人都谦卑地意识到彼此都是兄弟,大家都有着同样的情感。 这一系列可怕的经历给菲律宾人民造成了哪些影响呢?别的国家可能会被压垮,但这个有着美国式心态的亚洲国家似乎韧性十足,难以遏制。几天前,战争的伤疤(尚未完全愈合)又被肆虐南方的飓风再次揭开。当我们得到总统接见的时候,他才刚和重灾区的市长们商谈完;市长们前来马尼拉寻求国民政府的援助。曾经被日本人短暂征服的其他亚洲国家所面临的大多数主要考验,菲律宾也同样备受其苦,需要直面:反日的抵抗运动,继而是战后混乱困局,后来全都被共产主义在菲律宾乃至马来亚、越南和印度尼西亚的发端取而代之。麦格赛赛总统通过兼具强力铁腕和滔滔辩才的政治家风范,证明自己有能力镇压菲律宾的共产主义运动,从而步步高升。菲律宾还面临着亚洲普遍存在的人口问题;另一个常见问题则是如何为开发本国潜在的自然资源寻求资金(在菲律宾,铬是最有前景的资源之一)。问题千篇一律,但是反应却各不相同。迄今我所造访的近来获得自由的亚洲国家都同样在做出努力,以成为现代国家大家庭中的有生力量,但是可以感觉到菲律宾有着周围那些国家不太显见的开朗活力和乐观精神。 如何解释观念和精神上这般显著的差异呢?不可能是人种的问题,因为菲律宾人是广义上马来民族的一个分支,印度尼西亚人和马达加斯加人也都属于马来人。这显而易见的国民气质的差异或许该归因于分布广泛的大马来群岛不同区域所受不同的文化影响上的区别?印度尼西亚受到印度教、佛教、伊斯兰教和荷兰的影响,而菲律宾则受到罗马天主教、西班牙和美国的影响。菲律宾的文化历史不仅一以贯之,而且受到了命运的垂青。 自从西欧的海洋国家征服海洋进而统治世界以来,天主教会已经显示出将不同种族的人民融合到一起的非凡能力。教会对菲律宾做的,正是其为从墨西哥到秘鲁的一系列“印第安美洲”国家所做的。恐怕可以把菲律宾描述成一个拉丁美洲国家,无非是从美洲被撕裂开来,并且被某种量级惊人的飓风所产生的奇大无比的浪潮冲刷到了太平洋的另一端。不过菲律宾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历史除了有西班牙的篇章,还有北美的篇章——既独特又幸运,因为西班牙和美国作为西方基督教文明中不同元素的代表,正好互为补充。 在对教育孜孜以求方面,菲律宾人甚至赶超了越南人和印度尼西亚人。马尼拉十所大学,总计至少有68000名学生,已经在战争废墟中重新崛起,因此要求西班牙和美国尽力提供教育方面的援助。圣道顿马士大学(3)自从1611年成立以来,一直都由这一西班牙海外行省的多明我会神父担任教员。1898年(4)以来,美国人不仅积极促进菲律宾的高等教育,还在整个国家范围内普及了初级教育。 尽管我对美国抱有好感,但听到美国朋友自信十足地断言说美国在菲律宾所做的比我们其余的西方人在亚洲和非洲国家短暂统治期间所做的要好得多,有时候我也会像来自荷兰、法国的朋辈和我的不列颠同胞一样感到一丝恼怒。然而此次菲律宾之行改变了我的感受。美国人的夸耀固然大言不惭,可我相信他们所言的不过是简单明白的事实。 ————————————————————
(1)?圣保罗座堂(St Paul's Cathedral),英国圣公会伦敦教区的主教座堂,巴洛克风格建筑的代表,以其壮观的圆形屋顶而闻名。在1940年和1941年两次被炸弹击中仍然幸存。
(2)?牛津大学出版社所在地。
(3)?圣道顿马士大学(University of San Tomas),也译作圣多玛斯大学、圣陶托马斯大学,是一所坐落在菲律宾马尼拉的私立天主教会大学。
(4)?1898年美西战争后,美国以极小的代价从西班牙手中夺取了古巴和菲律宾等重要的海外殖民地。 22.重访香港 没错,又到这里了,二十七年前在我脑海里烙下最初印记的奇景仙境。当我迈步踏上甲板时,太阳一跃而出,玩偶匣(1)似的出现在东面的地平线上方,并旋即照亮了令我记忆犹新,由众多岛屿、陆岬和海峡组成的迷宫,以及从北面的视野中拔地而起的华南大陆群山。那般雄奇的天际线,甚至比“艾薇”龙卷风外围巨浪滔天的波峰更加参差嶙峋。 在政治舞台上,一个世纪最后四分之一的时间里,这些地区充满了喧嚣与动荡。1929年我经过香港的时候,这里已经在英国人手中持续执掌了八十七年,而中国其余各地刚在国民党统治下重新得到统一。从彼时到当下,这期间日本征服者来了又去,广东省的群山业已正式染红,垮台的港英政权又已重新确立。然而,展现在眼前的风景,看似对人类的变化反复毫无知觉。在我看来,政治色彩的变化并没有在实物上留下任何印记。 我尚未得出这个结论呢,而我们的船已经悄然穿过通往海港的东入口;一张望拐角处,便明白我显然是弄错了。在最高峰和九龙群山(2)之间的露天圆形剧场,政治戏剧已经行之有效地通过将人口增加两倍、进而使得建筑工像海狸一样日夜苦干的办法,将这里改天换地了。上一回,我在九龙步下码头,走入一座座纠缠在一起的小山,山上无他,只有零星散布的坟冢。如今那些丘陵上覆盖着一排排公租屋,大陆部分上(3)迅猛发展的城市绵延不绝,越过界限街(4)那头一直到新界去,一批又一批新造的建筑最终在九龙群山的山脚下破土而出,十层或十五层高的房子,如同人类的白蚁堆。我明白,大陆上的部分现在是认不出来了,转过头来,港岛也认不得了。我记得码头边三层楼高的建筑群,带有16世纪葡萄牙风格的拱廊。今天这些过时的建筑物孑遗矗立在外表平平、线条简单的美式高楼的阴影下:公寓房、办公楼群,还有居高临下的银行。中国银行“最为高高在上”,这话并非引申义,而是原原本本的字面意思。它有心要高出边上的汇丰银行;这出无声哑剧以其意味深长的做法,有力地表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及其后续事件所带来的国际力量平衡的变化。 后续事件之一,便是大批“背井离乡”的中国人蜂拥进入这块殖民地,如此巨大的人口涌入便推动着当地的建筑师上峭壁下大海:比起我上次见到时,最高峰山脚下与港口海岸线之间狭长的围垦地带已经拓宽了两三倍。如今,海岸对水域的侵蚀在香港持续推进,同芝加哥一样迅猛;新造建筑在山脚下鳞次栉比,原本无可停车,但借由巧妙地设置从山脚到山顶的层层支撑岩架,还是赢得了立锥之地。 香港的建筑师(其中大多数是华人)已经通过解决技术问题,展开了各项工作。那些技术问题怕是会让他们活跃在世界其他大城市的同行们都望而却步。不过,摆在面前的可不仅仅是技术问题而已。在位于大陆上的一座新兴的纺织小镇,我参观了一个现代公寓街区,该街区是为几个因新建水库而搬迁至此的村庄兴建的,街区最高点是一座寺庙,供奉着村民的祖先,要求必须朝着原先寺庙的方向,正对隔水相望的岛上那座特定的山峰。如果达不到这一要求,那村民是不会让步的,香港短缺的供水也就无法增加。寺庙能对着村民要求的方向而又不给新城规划造成破坏吗?建筑师们设法做到了既满足城市规划当局又满足村中风水先生的要求。这是一项体现中国智慧的典型成就,也是西方模式下重铸中式生活的典型案例。这就是香港工业最基本的内容。 ————————————————————
(1)?玩偶匣(jack-in-the-box),内装小人,盒盖一开启,小人即跳出。
(2)?九龙群山或称九龙群峰,古称官富山,泛指香港九龙半岛以北的多座山峰,是维多利亚港以北的天然屏障,亦是九龙和新界的天然分界。
(3)?香港由香港岛、九龙半岛、新界组成,其中新界是指九龙界限线以北,至深圳河以南的部分,包括一些岛屿。
(4)?界限街(Boundary Road),九龙半岛一条重要街道,连接深水埗区与九龙城区。 23.日本的过去与未来 “并且倒塌得很大。”(1)浩劫发生十一年之后,这些出自《圣经》的字句回响在行走于日本的西方游客耳边。在下注意到的震天动地的大事,并非日本帝国的陨落,亦非广岛和长崎发生的原子弹爆炸。那些都是历史事件了。败亡以前,日本帝国气势汹汹地扑入了中国、菲律宾、印度支那、马来亚、印度尼西亚和缅甸。在日本国土上投下两枚原子弹的这一举动,掀开了历史的新篇章,不管是战争习俗的历史,还是人类命运的历史。然而除此之外,1945年在日本轰然塌下的另有其物,那便是日本明治时代的意识形态。正是这一崩塌,至今犹回荡在这片土地上。长崎已经得以重建,倘若事先有所不知,1956年你根本猜不出1945年在此曾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日本人民经历了战前心灵世界的崩溃后,留下的精神真空依然是一片空白。你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一真空的存在,而且不禁还要猜测会由什么来填补真空。想来可以确信的是,真空肯定会得到填补,既然大自然痛恨物质上的真空,同样也痛恨精神上的。 将某种过去的宇宙观一笔勾销,迄今为止,这对于日本人民而言仍是陌生的经历,因为日本处于汲取自印度和中国源头的宗教和哲学所组成的旧世界半当中。直到现在,日本还没怎么受到犹太家族衍生的那些宗教的影响。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不管渗透到何处,都总是力图要彻底清除原有影响重新来过;尽管传统宗教仪式和信仰往往总是披上伊斯兰或基督教的薄薄外衣卷土重来,但西方世界皈依这些不容异说的犹太系宗教之后,造成的思想传承上的断裂却是1945年以前的日本和1949年以前的中国从未遭受的。时至今日,在东亚摆布新艺术、新制度或者新理念一以贯之的做法,向来不是新陈代谢,而是让新旧并行不悖。东亚人并不抹去旧事物并在原地上安顿新事物,他们总是保留原有的东西,总能为新旧事物找到相应空间并排摆放起来。 举例来说,设想一下布罗姆斯格罗夫这个地方恰好位于日本而非英国。在今日英国,布罗姆斯格罗夫只不过是个地名,别无他物,甚至住在那儿的人都不会留心这个地名的词源,布罗姆斯格罗夫当今的生活也完全不会让当地居民联想到其由来。但假如布罗姆斯格罗夫恰好地处日本,地名中所记录下来的一切仍然会在今天保持活力。果园会依然矗立于此,在当今居民眼中依然神圣,以木头材质建成的当地战神布罗的神社将依然完好无损,和一千四百年前世界宗教(2)到来时别无二致。待到木质逐渐腐朽之际,虔诚的人会逐一更换木材。当然,如今和这座远古神社比肩而立的,会是中世纪的基督教教堂——或者更准确点,是中古的佛教寺院,假如我们要想象布罗姆斯格罗夫被移植于日本背景之中的话。但寺庙和神社和平相处,友好共存。把这一世界宗教带到布罗姆斯格罗夫的佛教传教僧人做梦也不会想要把布罗的果园砍伐殆尽或者打倒当地神明的形象(如果本来有的话)。他会告诉他的皈依者,他们的祖先神明实际上是大乘佛教众多神明中一个小角色显灵,被提前派来为佛祖开路。古老的本土神社中的神明,会作为年轻的当地寺庙的荣誉护卫者而被赐予正式地位;神社的宫司和寺庙的主持彼此间会有很好的交情。老早以前就心照不宣地达成协议,举办宗教仪式的财务收入应该五五分成。婚礼在布罗的神社举办仪式,费用归宫司;葬礼在寺庙举行,费用归主持。异教和佛教并肩幸福地共同生活。 一百年前,日本人民的领导者决定放弃他们先辈的闭关政策,毫无保留地全盘采纳现代西方文明实用的一面,那时候他们尚未准备好放弃他们传统的精神生活。他们要如何处理这分层沉积的异教(神道教)、佛教和儒教呢?他们融合儒家伦理道德和神道教仪式,形成一种相当人为造作的新混合体,其忠诚奉献的中心要点就是崇拜天皇。古代仙人神话说日本是“神国”,永远不受侵犯,命中注定有朝一日会统治世界,这些神话都被赋予了官方学说的地位。对所谓的日本国家命运的崇拜契合了1930年代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思想倾向,在偷袭珍珠港之后的那一两年时间里,这些政治神话当中哪怕是最荒唐夸张的部分,也似乎正逐步成真。因此当军事时运急转直下之后,最终一败涂地的结局给在世的日本人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最强烈震动。神话被事实驳倒了。日本武装强人激怒了比他更强的人,并且终究向其低头认输。天皇本人告诉他的国民,自己并不是神。不出多少时日,整个精神世界便化作云烟。取而代之的会是什么新的精神愿景呢?这是日本人如今仍在努力解决的心灵问题。 ————————————————————
(1)?语出《圣经·马太福音》第七章第27节,“雨淋,水冲,风吹,撞着那房子,房子就倒塌了,并且倒塌得很大。”(此处引文为和合本的译法,标准本译为“并且倒塌得非常厉害”。)
(2)?此处指的应为基督教,公元4世纪时盛行于地中海地区并逐渐传播至全世界,影响人类历史。 24.日本的宗教前景展望 战后的日本是个耐人寻味的国家,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在于战后世界一些主要问题正以一种尖锐的形式困扰着日本,从而凸显出了此等问题的内在性质。当今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同祖先传下来的宗教传统的联系,结果陷入了精神困境。日本深受这一世界通病之苦,而且苦痛程度之高非同一般。日本三大传统信仰——神道教、佛教和儒教——似乎都已丧失了对日本人头脑和心灵的控制。 神道教是一种原始宗教,发端自丰收崇拜,后来被征用作为某种宗教纽带,为政治上效忠于以天皇为化身的国家服务。接受过希腊和拉丁古典教育的西方人会发现,神道教在两个方面令人熟悉:对日本村民农业宗教的细致描绘,在圣奥古斯丁关于罗马宗教相应层面的著名记述中有迹可循;在1945年遭受到重大失势的日本国家崇拜,几乎就相当于崇拜被早期基督教会殉道者所摒弃的女神罗马和男神恺撒。作为丰收崇拜,神道教现在依然是日本水稻耕种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日本,种植水稻不仅仅是一项经济活动,同时也是一个宗教仪式,必须为履行仪式而进行栽种,无论水稻是否恰好是当地所耕种的最有利可图的作物。只要日本农民还在种植水稻,表现为农业形式的神道教就会继续在村庄神社和农舍神龛中沿袭下去。然而,如今每位日本农民的儿女们多数不得不离开田地,到城市里谋求生计——或者谋得半份生计。年复一年,日本农夫的人数在国家总人口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小。当农夫变成城市劳工后,其农业宗教的习俗很快就终止了。因此,在将来越发城市化和工业化的日本,农业神道教前景并不看好。 政治上的神道教更是已经严重丧失信誉;它同将日本带入1945年灾难的政权联系密切。不过,即便没有导致日本人民遭受这一巨大不幸,政治神道教恐怕也会发现自己难以为继。神道教自身的神话同现代科学精神背道而驰,一旦日本就现代科学开启了心智,时过境迁,它也几乎无法保持其政治理念和设想一直封存在陈旧的防水舱里与世隔绝。确实,要不是政治神道教成为了牢不可破的国家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也不可能在19世纪日本人接受现代文明之后,还能将这一意识形态强加到日本人民头上。1868年明治维新后,这个旧传统被修葺一新,但新版本充其量也不过是仿造的产物。不管怎样,传统——任其真实也好,虚假也罢,到了1945年就给打破了;现在看来也不大可能不动声色就重新建立起来。 政治神道教的垮台也损害了儒教,因为政治神道教在伦理上其实上是披着日本外衣的儒教。儒教谆谆教导的,是对家庭长辈无条件的绝对服从,特别是对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以及作为国家大家庭之主的天皇的绝对服从。在1945年陡然走向灾难尽头的日本历史那段时期里,被用于政治神道教的儒家道德准则要求个人做出牺牲。当事态的发展证明所做的牺牲原来徒劳无用、那样的意识形态只是谎言时,个人开始主张起自己的人权来,这实属日本千年历史上的头一回。他要求为自己而活,追寻个人幸福。对个人主义的这一反应目前或许过为已甚,但这是正常健康的反应,即便摆锤再荡回来,也无法再达到1945年以前的位置了。一家之主,不管是日本家庭的还是国家的,都无法再被敬若半神。将来日本家庭的凝聚力量,并非来自传统习俗的职责准则,而是自然的情感因素。家庭中心人物和焦点将不是父亲,而是母亲。 在日本,佛教的前景可能有望光明一些。和基督教不同,佛教是个理性的哲学体系,完全可以和现代科学观念取得一致。这可是超过半个锡兰和几乎全部缅甸、暹罗、柬埔寨、中国西藏和蒙古的信仰;同时也是中国、越南、朝鲜以及日本的主要信仰之一。日本部分地区已经信仰佛教达一千四百年了(比英国信奉基督教的历史要长得多)。日本的寺庙数不胜数,每户家庭都和其中的某一座形成固定关系。另一方面看,在1868年明治维新神道教改头换面之后,佛教正式和政治神道教脱离了关系。因此,1945年明治意识形态陨落时,佛教并没有直接受到牵连。佛教能否填补神道教神话和儒家伦理道德崩塌产生的精神真空呢?出人意料的是,除了一小部分人沿袭禅宗学派的精神戒律外,佛教在当今日本无足轻重。过去这一千四百年来,佛教理念已经塑造了日本人的精神,但这一过程是潜移默化的。在当今日本人的生活中,佛教的实际作用在于举行佛教葬礼,超度亡灵离开现世。这一做法至今依然是惯例。日本的不可知论者(1)会在举办完佛教丧葬仪式后进行火化,就像西方的不可知论者会以基督教葬礼下葬一样。不过这是笼统宽泛的概括,数量不算太多。如今日本的佛教并未提供日本人民渴望得到的精神食粮。 他们的精神渴求表露在许多新生教派的兴起。据说现在有600种新生教派,尽管日本并非富裕的国家,但是所有教派似乎都在财务方面蒸蒸日上。人数最众、最热心活跃的支持者是中产阶级妇女,许多教派的创始人也都是妇女。最悠久、最值得注意的是天理教(2)(“天国的宗教”),这一教派的女创始人早在19世纪末就已宣扬她的福音。此举发生在日本再次正式向西方势力打开国门之后不久,天理教相信一位全能的造物主之神可谓意义重大。我们可以猜测,这一信仰的起源,不管多么遥远,可以追溯自基督教。我们还可以猜测,这个一神教信仰成了天理教大获成功的秘诀,因为在此我们有了佛教所无法提供的特别之处。 那么,在如今苦苦挣扎等待着获得新生的日本,基督教本身的前景如何呢?今天,日本的基督教徒占据了显赫的位置,但是,当然了,他们无非是一小支少数派,似乎不大可能出现大规模的进一步皈依。与此同时,似乎基督教的精神正渗入日本人的生活,开始逐步取代或改变佛教的传统影响。在心灵的意识表层,目前的痛苦摸索可能会长期持续下去。不过在心灵深处,在潜意识的层面上,日本人民或许已经发现了“生命的粮。”(3) ————————————————————
(1)?宗教怀疑论者,认为人不可能知道经验现象以外任何事物的存在,认为上帝存在与否是不可知的。
(2)?日本现代神道教中势力最大的一派,创始人为农村妇女中山美伎(1798—1887)提倡拜神时唱歌狂舞以及实行萨满教的做法,宣传仁慈爱人和诚心则灵、包治百病的教义。
(3)?《圣经》约翰福音第六章第35节中,耶稣说:“我就是生命的粮,到我这里来的,必定不饿;信我的,永远不渴。” 25.北海道 群岛最东北端的岛屿似乎总是有着某种特别的长处。苏门答腊是印度尼西亚的希望之岛,北海道是日本的期待之岛。从今天的北海道,已经可以看见日本的未来。 在日本,未来与过去之间的张力,其程度之剧烈非同一般。亚洲各国之中,日本是审时度势,向西方现代文明打开门户的先行者;而与此同时,日本又是个受传统影响尤甚的国家。不过,日本众多岛屿当中,唯独北海道保留原始状态没有受到传统影响,前西方时期一千三百年来的日本文化塑造下的传统从未在此存在过。直到1868年明治维新后,北海道也只不过是日本的属地,还算不上都道府县(1)。日本人在岛上的立足点仅限于为数不多的若干军事驻地,布设于此也是晚近的事,立下的界标旨在表明所有权,抵御住贪婪的俄罗斯帝国(2)。当时北海道其余的部分都是尚未开垦的荒地,生活在其中的唯一的人类代表,是一些毛发茂盛的阿伊努人游牧族群(毛发茂盛的澳大利亚土人和北欧人的远亲)。 日本的西方化进程给北海道带来了崭新的命运。西方化的结果之一,就是终结了两百五十年来将日本人口始终保持在固定数量上的措施,人口开始加快增长(时至今日仍在增长,尽管目前看来企稳在望)。为了缓解日本另外三大岛屿的人口压力,殖民开拓北海道成为最显著的首选手段。帝国政府自1870年代起便鼓励拓荒运动,到今天,北海道已经成为日本人安居乐业的地区,其首府札幌是东京以北日本最大的城市。在北海道,一个全新的日本已经问世,但这个新日本可不单是旧日本的翻版。这里没有任何西方化进程开始以前日本的色彩成分。开拓这片北方荒原的拓荒者先头部队并非日本人,而是西方人:日本政府邀请荷兰和丹麦农场主移居到该地生活一定的时间,在此向日本移民展示如何应对这种像北欧更甚于日本主要岛屿的地区状况。这些北欧人早在许多年前就返回故里,但是他们留下了曾经在此生存的永久纪念物,那便是条顿人建造的北海道农舍和谷仓畜棚。步条顿人后尘而来的日本移民根据经验观察发现,比起没那么庞大雄伟的日式风格,这种奇怪的建筑类型更适合新开垦地区。因此他们全盘接手并且效仿复制。变革不单单是建筑方面的,同样也是心理层面上的。 我们在北海道得以参观三座当今日本典型的农场:札幌郊外的一家洋葱农场、城市东面灌溉地的一家水稻农场以及东南方向更远处的一家乳牛场。在和农场主以及他们家人交谈的过程中,可以发现日本传统的断裂和为弥补这一断裂人们所花费的努力,这让我印象深刻。从自然距离来看,这些北海道农场主的父辈或祖父迁移得并不算太远——打个比方说,不比从韦塞克斯到苏格兰高地远;但是连根拔起再重新扎根,这样的心理负累重得就仿佛他们从约克郡迁移到新西兰似的。他们为已取得的成就而感到自豪,欣喜地发现自己享有的财富,就算是放在他们家族出身的旧日本那些地区也依然是巨大的。然而,无论如何,从事水稻农耕的家庭还是忧心忡忡地坚守着过去。 水稻压根不是北海道顺理成章的作物。在这一气候严酷恶劣的北方地区,水稻的收割时间要比水稻土生土长的地区提早至少一个月。北海道大学农业系投入大量科研力量,培育出多种特殊品种的水稻,使之能够在短暂的生长季里达到成熟。即便如此,在北海道种植水稻依然称得上是一项经济壮举。不过,在北海道,只要有可能栽培水稻,土地就应该用来优先种植水稻而不是其他任何作物,这已经达成了共同的默契。假如在北海道取缔水稻种植,全部可用耕地都改种黑麦、燕麦和牧草,这座岛屿产出的粮食很可能会有相当可观的增长,既可以使北海道富裕起来,又可以减少日本从国外进口的粮食。但提出如此功利主义的建议简直是大逆不道,更确切地说是亵渎了神灵。在日本人眼中,水稻耕种如同宗教职责一般;对于水稻耕作民族来说,制乳业不仅仅是一项经济上的新事物,更是骇人听闻的生产活动,处在不折不扣的大不敬边缘。 乳牛场农场主必然是我们拜访的三位农场主中最激进的那一位。水稻农场主为自己建造了一座考究的日式住宅,传统至极,兼有供奉神道教神明的神龛和一座供奉佛教众菩萨的祀位,以及一排备受尊崇敬拜的祖先的放大照片。乳牛场农场主则给自己建造了一座美式两层住宅,筒形屋顶是波纹铁制成的,他和家人坐在美式的椅子上,在美式餐桌边用餐。他没有耕作水田,而是大不敬地生产制造奶酪和黄油,而且不打算去犯所谓回头是岸的那种错误。 勇于突破的乳牛场农场主的孙辈将会和处在威斯康星州和明尼苏达州他们的同辈一样摩登。傍晚我们离开他的农场,驾车穿行过荒芜的沼泽,一两个小时内都见不到房屋人影。我们飞速驶过一家巨大的造纸厂,在夜色中到达了一座阿伊努人的渔猎村庄。留着大胡子的族长面容庄重,脸上带着一丝悲悯的笑容,以示原谅了将他古老的生活方式扫荡无存的现代世界。北海道见证沧海桑田,但因为缺失而最为显眼的,却是日本传统文明的那个时代。 ————————————————————
(1)?现在日本实行的地方行政区划制度,是随着明治政府于1871年实施的废藩置县政策而建立的,一般分为都道府县以及市町村,今日本全国分为47个一级行政区:一都(东京都)、一道(北海道)、二府(大阪府、京都府)、四十三县。
(2)?亦简称为沙皇俄国、沙俄、帝俄或俄国,是1721年彼得大帝加冕为皇帝后,至1917年尼古拉二世退位为止的俄罗斯国家,同时也是俄罗斯历史上最后一个君主制国家,由罗曼诺夫王朝统治。 26.人树之战 从墨西哥来到柬埔寨的游客,初见莽莽林海包围下的大片吴哥废墟,恐怕不会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正如帕伦克以及其他位于墨西哥西南方和危地马拉的玛雅遗址,吴哥也是森林包抄环绕下公共建筑群的汇集之所。尽管在地理上彼此相隔着辽阔的太平洋,而且也没有证据表明两者之间存在任何历史关联,但吴哥和帕伦克这两组地处热带,都遭到弃绝的历史遗迹之间,存在着一种确凿无疑的相近之处。不过,初看之下,周围的森林并不太相似。群山上的森林高踞俯瞰着墨西哥帕伦克,感觉像一座居心叵测的温室大教堂,你一踏入最外层的那排枝桠树干范围,天空就被交错成荫的树冠遮蔽住了。目力有所不逮的那一层荫蔽枝叶之上,阳光灿烂,群猴高啸低吟,声音有如狮吼虎哮一般,但你看不到猴子的踪影,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从天而降的不是一道道阳光,而是垂荡下来的攀缘植物,有可能像蛇缠绞住似的抓牢人类闯入者。空气凝滞闷热,让人不由气喘吁吁。比起这样的墨西哥噩梦,柬埔寨林地似乎毫无恶意。此处并非原始森林,这里的树都只是次生树,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坦诚大方地承认自己是新贵。在吴哥,你可以径直透过树梢一眼看到天空;凉爽的12月间,脚下的厚厚一层褐色落叶给北欧人一种回到家乡的错觉,只要品种珍稀的棕榄树没有冷不丁地跃入眼帘。在墨西哥,你几乎可以到处看到攀缘植物爬过道路,覆满石造的建筑。在吴哥,最重要的遗迹看起来都安之若素,昂首屹立其中。 但这样的第一印象都是假象,都是近期前来抢救这些中世纪人民杰作的现代考古学家们凭着神奇的本领一手制造出来的。考古学家俨然创造了奇迹,用其专业术语而言,叫“原物归位”(1)。这个源自希腊语的词汇意为“重建”,实际上,一批满腔热忱的考古学家已经一块石头接着一块石头,重新建立起了柬埔寨的古迹。技巧之精细入微,就好比将小块拼图拼到一起似的。将同一遗迹经过考古学家不计报酬全情投入修复前后的照片并排陈列,会叫人直揉搓起双眼:这真可能是同一对象的两张照片吗?惊诧至此,不由让人揣度猜测想必事实和表面不是一回事。姑且让我们前去参观吴哥的一座寺庙,那里还没应用上“原物归位”的技术。有何发现呢?我们发现,一场残暴野蛮的战斗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看看那棵庞然大树,活像一只黑豹,猛扑到这座郁郁寡欢的建筑背上,用它残暴无情的利爪将猎物撕成碎片。那棵树是慢动作之下不折不扣的食肉动物。将其持续暴露在胶片摄像机镜头前一百年时间,然后把机器加速到能将一个世纪的过程在一分钟内展映出来,你便会发现这棵黑豹般的大树敏捷而又凶残地扑向它的猎物。现在再看看寺庙围场的外部门户:一株幼苗在门楼屋顶上植下根来,已经逐渐增长成一条巨蚺,茎干之多堪比印度教神明的手脚。这里半打须根垂直倾泻而下,径直扎入曾经是牛车和大象过道的地面;其他根茎则蜿蜒缠绕在四周墙上,把墙碾碎成一堆不成形状的碎石瓦砾;还有些根茎恰好一拥而上,穿透围墙,在曾经严丝合缝的石块间开辟出道路;还有一些在原地拧绞出了单个石块,盘绕着举起石块来,仿佛是它们正待吞食的猎物。这番景象是如此可怕;争斗是如此残酷无情,比起这些经由石匠和雕塑家双手躬亲教化的石块,显而易见,野兽般的树木占据了上风。战斗的过程展现了自然的力量,但反过来,也显示了人类的力量;因为目前的战斗是自然的反攻,她曾经败在人类对手之下,现在她为此展开了复仇。 既然都已经揭开了看似平白无害的柬埔寨森林其潜在兽性的面目,那么可以清楚地看出,东南亚高棉文明的成就显然和中美洲的玛雅文明一样伟大。这些雄伟建筑的建造者须得由农业生产的剩余粮食来供养,土地和建筑工地首先要清理好,然后要长期保持不受与之势不两立的丛林的侵袭。一旦人类有所松懈,丛林就会夺回原本属于它的土地,将人类的杰作埋入遗忘之穴;所幸我们当今的考古学家已将其从中抢救了出来。 但为什么人类松懈了掌控呢?如果能够击退丛林,开辟这些土地,并且规划建造出这些宏伟壮观的建筑,那为什么不继续发扬壮大呢?答案就显示在遍布吴哥窟四方院最外围四周墙壁顶端和贝雍寺(四边形的吴哥王城的中心点)的雕饰上。这些精美的浅浮雕描绘了一些日常生活的场景,但更多的是宗教仪式和政治激辩的场景,不过首要的主题还是战争。从巨大城墙的两头开始,军队自相反方向行进而来。起初一切风平浪静,井然有序:纵队成列的步兵团、庞大的双轮战车队、骑兵们和大象群。但当对立的两军短兵相接,场景就开始混乱不堪,战士们的脸庞变得狂躁不安。此处的场景是一群群囚犯遭到国王棒打,甚至更糟的是,惨受折磨致死。他们身上敲满了长钉,被钉在十字架上处以死刑。定制这件纪实雕塑品的国王以及奉命着手制作的艺术家,正如早于他们两千年的亚述人那样,对于将自身暴行定格保存以实现不朽显然乐在其中。高棉文明与之前以及之后的众多其他文明一样,沉湎于这些疯狂的罪行而最终自我毁灭。人类自作孽让掠夺成性的树木找到机会,向人类的智慧结晶发起复仇行动。 ————————————————————
(1)?原物归位,考古学术语,指经过谨慎研究和测量之后尽可能采用原有的材料来修复古建筑。 27.吴哥 人类是天生的几何学家。即便当他用曲线进行表达之际,正如他在东亚波浪起伏的屋顶上、在婆罗浮屠行云流水的雕刻上所做的那样,画下的线条也都遵循着不为自然所知的数学法则;当他埋首于矩阵的时候,他在堂而皇之地颠覆着自然。吴哥或许是呈现当今世人面前的人造长方形建筑中最伟大的篇章。话不能说得太绝对,因为据称还有规模更大、更加宏伟壮观的同样风格的杰作藏身隐匿于柬埔寨北部的丛林中;待到这位睡美人经由某位将其解放出来的考古学家妙手一揭,吴哥可能不得不退居次位。然而,在当今世上可见的范围内,吴哥尚未有能与之匹敌的对手。 位于爪哇中部的婆罗浮屠的佛教窣堵波,有如赋形于石的抒情诗歌,流转回荡在山丘之巅,为其配以音乐伴奏的,一侧是嶙峋参差的山峦,另一侧是广阔的绿色稻田。至于吴哥,则并非管弦乐队那般相互配合,而是丰碑式的恢宏不朽。它如同史诗一般,像《奥德赛》,像《失乐园》,以宏伟的结构和精美的细节造就了磅礴气势。吴哥,这一造型上呈现为各种长方形状的史诗巨制,降生于柬埔寨丛林之上。规模最大的长方形构造为一对人工湖,东池和西池,不尽然对称,但相互形成平衡。其次是方方正正的吴哥王城——一座广阔的四方院,当中有两条轴路和四个城门,平面结构和罗马营或者北京的紫禁城如出一辙。规模位居第三、同时也是非凡设计的代表之作的,乃是主寺庙吴哥窟。整体建筑群如此气势磅礴浩浩荡荡,即便坐车也要花上三天半时间才能完成初步勘察。有一间寺庙——巴肯寺——位于一座小山的顶端,踞守在从吴哥窟通往吴哥王城的道路上方,可以鸟瞰吴哥窟层层台基和高耸的尖塔。但若欲将布局全貌尽收眼底,就只能在飞机上观察,并且只有在团团包围住废墟的次生林被清理干净以后才行。毫无疑问,当初如日中天之际,这些建筑宛若小岛,星罗棋布于勤加修剪的绿地海洋上。难以想象,怎么会有城市规划师能够在既没有乘坐飞机盘旋在勘察员们头顶上,也无法用无线电向他们下达指令的情况下,便开展如此浩大的设计工程。 假如今天的游客想要从地面来体验吴哥的规模,他可以开车到西池的西南角来。一片开阔的湖水展现在他眼前,湖水在转瞬即黯的暮光中变成乳白色;不过,如果他察看地图,便会发现这片水域只是原有湖泊的一部分而已。矩形最东端有四分之三的湖泊早就已经淤塞,并且再度还耕于田了。东池如今则已经完全干涸,人开车过去,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其实是穿行在湖床上。而在这一头,皇家浴池堪称水光潋滟的矩形建筑代表,这个人工湖换成任何其他背景来衬托,也都显得浩瀚无边;经典之作还有龙蟠水池,连带四个附属的贮水池分布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即便凡尔赛宫的喷泉被魔毯一卷运到这里,恐怕也会相形见绌。 然而,这些水光潋滟的长方形构造并非吴哥建筑标准式样之上最司空见惯的变奏。在多数古迹遗址中,水面部分仅限于呈长方形外围的护城河;内部正方形或长方形的地面区域可供自成一体、规模庞大的砖石建筑安营扎寨。有些古迹的石造建筑全都位于地面高度,其特色在于巨大的轴向通道,透过通道凝神远望,仿佛是策马横贯森林时俯瞰众生(这一幻象在尚未清除树木侵袭的废墟中更是强化了视觉效果)。在其他古迹之处,石造建筑在长方形的台基上层层叠高,直入云霄,形成的尖顶如同宝塔糖的梅花形——四个在对角上,最高的在中间。这些人造四方山峦之中,冠压群芳的便是吴哥窟。如果巴别塔当初得以完工,想必就会以如此面貌屹立于世人面前。 随着你踏上壮观的西侧石桥,跨过吴哥窟的护城河,建筑结构的规模气势就逐渐开始向你咄咄逼来。等你穿过四方院外围的西门,踏上穿行园区直通塔庙的人行道,所见的建筑设计气度之恢宏,足令你敛声屏息。可不存在什么虎头蛇尾的情况。当你进入吴哥窟主体,接连攀登三层台面,直至你的视线和安坐在中心塔尖四缘的神像齐平为止,你每迈出一步,惊叹和喜悦之情就与之俱增。简单精准的技艺成就了经典之质。柬埔寨土地上这一12世纪的建筑杰作应和了来自印度的灵感,但是高棉的艺术家已经将借鉴引入的理念转化成了自己的原创。在明媚蓝天的烘托下,人类以其天资出神入化地从石头中创造出的近乎完美的形式跃然而现,连石头自身也泛起暖暖的紫色光泽。人可以长栖此地以寄余生,终日饱览无限美景。吴哥果真全都是在单单一位国王的统治时期内建成的吗?他们说,中世纪柬埔寨的每位国王都有志于为自己建造一座吴哥,就像古王国时代每位埃及法老都力求为自己建造一座金字塔。我还未曾亲眼目睹吉萨的金字塔,对于一名英国人来说,从今以后埃及或许是禁地(1),但我并不觉意难平。朝看吴哥夕可死矣。如我一般三生有幸,在一趟旅行的路途中,看到吴哥又看到婆罗浮屠,那么你就将先行体验到了乐福直观。(2) ————————————————————
(1)?1956年爆发第二次中东战争,英国和法国借口调停以色列和埃及无效,入侵埃及,故作者有此说。
(2)?基督教神学中,乐福直观是指人和上帝最终极的交流,乐福直观意味着人了解到上帝的本质而获得了完美、无止境的幸福的境界。 28.泰国掠影 你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还是英国的波士顿?你是否熟悉林肯郡的沼泽?你可曾造访过英国或者欧陆上的荷兰,抑或是威尼斯那河道交错密布的腹地?且保留堤堰和沟渠,将芜菁田和牧场换成遍野日趋成熟的青黄色稻田,再把这片风景放大数百倍,你的心灵之眼就在观览泰国了。 坐在自香港起飞、逐渐接近曼谷的飞机上看泰国,此时用肉眼可以发现,人类已经行之有效地将这片广袤无垠的三角洲降服于掌中。目力所及之处,泰国的水系都被引入运河,奔流在平行笔直的路线上。水道堤岸两旁的房屋排列成行,延绵不断,都由支柱撑起悬于水上,又处在树荫遮蔽之下;这一长段墨绿色的枝叶和烟灰色的屋顶后面,金黄的稻田呈长方条状,与水道垂直相对延伸开去,直到和紧贴下一条运河的村庄所属的稻田相接为止。视觉效果就好比西方城市的街道和后院,不过规模扩大了许多。 着陆以后,我们发现随处可见一长串驳船在摩托艇的拖曳下行进;第二天早上,待我们踏上其中一艘汽艇,开始迎头穿行过湄南河的回水处时,我们才意识到威尼斯其实是欧洲微缩版的曼谷。航道是通衢干线,小划艇会把泰国家庭主妇运送到商店门面,那是脚力无法企及的地方,更别提车轮了。这些垂悬在运河边缘的水上商店数不胜数,店里库存充足,除本国物产之外,还有进口货物。由此人会产生此地普遍小康富足的印象,接下来的观察也证实了这样的印象。毕竟,泰国出产的大米达本国需求的两倍之多,所以在这一福荫国度,人人都不愁吃用,还可以购买由剩余稻米出口换来的属于他的那一份舶来货。 运河水道和稻田的布局充分体现出万物井然有序的感觉,这种井然有序似乎充斥于逞罗人的生活之中。以曼谷为例,曼谷是一座极其现代的城市,街道宽阔,办公大楼线条流畅。将带有明艳房顶的寺庙转换成巴洛克式的教堂,或者将佛塔想象成穹顶,你便可以设想自己置身某个地处热带、治理有方的拉美共和国的首都。 泰国政府是复合的寡头政治:组成统治群体的,部分是皇室成员及其旁系分支,其余的则是过去二十年间跻身权力阶层的精干新贵。新手控制了军队和警界,假如他们愿意的话,想必能独揽大权乃至随之而来的特权。但是寡头政治中的各个派系行事小心,不让他们的对手因激起怨恨而陷入无政府冲突,所以寡头政治的地位目前似乎坚不可摧。毫无疑问,他们借由为国效劳而分配给自己丰厚的利益,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对付起莽撞至挑战他们权威的任何人,他们全都是简单粗暴,毫不手软。不过这些凶险不祥的死伤似乎控制在一个小圈子里,仅限于靠近权力手段那些的人手中。至于其余的人群,包括政府官员,只要他们在政治上不冒险自行其是,就能够安然工作,静享闲暇。新造的国会大厦规模宏大,沿循帕拉弟奥新古典主义的建筑风格,所处的位置就在警局总部的视线范围之内,民众代表经过了精挑细选,并且受到密切监视。不过,对于广大民众而言,这种都铎王朝的统治方式和该统治方式为16世纪的英国起到的作用如出一辙,给20世纪的泰国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其一便是保障有力的公共安全,这可是一切物质繁荣和发展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其二则是政治独立。 在东南亚国家中,泰国可谓独一无二,除了“二战”期间日本军队在此出现过之外,泰国从未遭受过外国势力占领,哪怕是暂时的也没有。如此般幸免于难一部分归因于运气,泰国得以担当起英国在印度和缅甸的领地与法国在印度支那的领地之间的缓冲国角色。不过,泰国一以贯之的独立,主要还是归功于其自身的稳健谨慎、滴水不漏和深谋远虑的治国方略。追溯到一个世纪以前——也就是说,早在明治维新的推手们大张旗鼓之时,泰国王室政府同样也已经开始派送学生到西方国家留学;此外,还雇用西方专家来协助培训国内的民众,进入现代生活;但在选择哪些国家的时候,泰国一直很审慎。泰国毫不迟疑地接纳了英国柚木种植场主和法国考古学家,但是在雇用西方陆空将军和海军上将的问题上,却显示出对丹麦人的偏好。幸亏采取了这些明智又适时的举措,泰国才能够一直成功应对现代世界日趋艰难的状况。最重要的是,泰国已经建立起一支能充分胜任的人事队伍,由受过培训、经验丰富的技术员、专业人士和行政人员组成。在西方接受过学校教育乃至大学教育的泰国人,其数量之众令人瞩目;其中有些人还能用无可挑剔的纯正英语,相互戏谑谈笑。他们完全同其西方校友、大学同学旗鼓相当,不遑多让。在与西方同僚的社交关系方面,即便是最功成名就的日本人有时也不免有几分僵硬和不自在,相形之下,泰国人与西方人之间的私交就显得轻松自在、无拘无束。人完全可以在地图上写下泰国这个词而无需添上一个问号。泰国就在那里,而且还将继续在那里。有何不可?不管是印度还是中国,泰国都与之毫无相交叠的边境,泰国人知道如何同化散布于他们当中的中国移民。说到底,中国人和泰国人是近亲,说的是同一语族的语言。泰国大可自信坦然地面对未来。 29.缅甸掠影 “丹麦和爱尔兰?两个地方都去?在满满当当的欧洲旅游行程上,这必然是无谓浪费的重复体验。我实在看不出这两个小国有什么显著区别。两国都位于北方,潮湿多雨,并且处于同一纬度;两国都以乳制品多产出口而知名;两国都与世无争,都信奉基督教。何必浪费我的时间,这两个国家还去游览上不止一个?何不扔枚硬币看是正面还是反面来决定挑哪一个去就好?”这番存在于我臆想之中,出自信息不全面的西藏游客对他的日本旅行代理商所做出的反驳回答,足以说明西方游客倘若打算用掷硬币的形式来决定究竟去泰国,还是缅甸的话,他的决断该有多大的谬误。幸好我没有犯下这个易犯而又低级的错误。我挤出时间——尽管都太短了—前去亲眼看看两个国家。因此,我可以充分地记下二者的相似点:两国均信奉小乘佛教,都与世无争,相对东亚国家而言,人口密度都较低。两国均出口大米,都位于热带。不过,等人一一记下这些共同特点,他也将会因为列举出林林总总的不同点和对照而倍感绝望。 举例来说,在小乘佛教僧侣千篇一律的僧袍下,究竟隐藏着多大的差异呢?在泰国,身着这种高贵服饰的必须是既有寺庙的神职人员。泰国僧侣只要安分守己,服从当局,就能备受尊重,保持体面。在泰国,政府控制着僧伽(1)(僧侣的组织)。在缅甸,僧侣的地位和性情让历史学家想起了公元5世纪基督教的埃及。和任何时期、任何地区的任何同类组织一样,兄弟会包括苦行僧、哲学家和圣人,但同样也包括堪比引发拜占庭驻亚历山大总督梦魇的“动乱僧侣”。一群暴动的僧侣可能突然猛地脱掉黄色僧袍,抄起木棒、刀剑、手枪,甚至手榴弹开始战斗。有触犯如下戒律或其他没那么明目张胆的不端行为的缅甸僧人——比如去挣钱或者频繁光顾影院之类的,要让他们守规矩并不容易。正如他们世俗生活中的国民一样,缅甸僧人通常都遵守清规戒律,朴素庄严,但可能突然间变得狂暴激烈,蓄意复仇。至于免去行为不端的僧侣的圣职,此举对其一众高阶僧侣而言相当危险,他们发现通过联合起来进行抵制,以期该僧侣最终自行免职、悄然离去,这样做要来得保险些。 这样的事态可能表明,缅甸僧人不像他们的泰国同道那样,是他们领袖心悦诚服的追随者。不过任何这类结论都易使人产生误解。在泰国,佛教正派体面;在缅甸则生机勃勃。今日缅甸,正如拜占庭时期的埃及,僧侣生活可谓充满矛盾,既令人愤慨,又富于启发——既是绊脚石,与此同时又是灵感源泉。当一些僧人为他们的僧袍抹黑之时,其他僧人都在重振上座部(他们不接受小乘佛教——“小道”的绰号,那是与其对立、自称为“大道”或者大乘的北传佛教对该南传佛教的贬称)。这些缅甸的佛教复兴主义者相信,佛祖悉达多·乔达摩真正的思想实乃当今世界精神危机的救治疗方。两年前他们采取的第一步措施,便是召开五个小乘佛教国家——缅甸、泰国、柬埔寨、老挝和锡兰僧侣代表的结集(2)。长老们聚集一堂,取得了一项巨大的知识合作成果:他们发布了南传佛教巴利文经典三藏(3)新的校订本。经文卷帙浩繁,洋洋洒洒42卷。我看着经卷在印刷机上印刷出来并装订成册,那印刷机正是结集之后遗留下来的财产。这些经卷正在流传往世界各地,得到弘法僧人的遵从。大乘佛教目前处于低潮的日本,是南传佛教复兴主义者投以目光的弘法区域之一。 对佛祖哲学思想的热忱并不局限于僧侣范围内,同样也有热心的俗家弟子,包括在英国和本土接受过现代世俗教育的律师、公职文官和商人。不过,这一古印度的哲学流派,就像古希腊的学派一样,只为精英而存在。为了胜任这一艰巨的宗教事业,人除了要品行端正、严于律己之外,还必须具备相当高的知识水平和学术训练。凡夫俗子(佛教并不承认“自己”或“灵魂”的存在)通过外在行为表达他们的虔诚敬意的方式,就灵性而言在佛祖看来恐怕不名一文,甚至得不偿失。比方说仰光结集期间举行多场会谈的人工大山洞(为此类结集而按照传统造型布设的山洞)内,数千热心信徒借涌入山洞听道以求积德。其余的自愿捐助团体自发联合起来,为了世界和平或者普度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而建造新的佛塔或者佛祖塑像。最贫困的人也能以竹子为框、沙子填充,建造一座小佛塔,或者敬献一枝香烛、一束线香或者一捧花朵。宗教,从超凡脱俗的冥思到司空见惯的迷信,在全方位的层面上,是缅甸社会和各个知识阶层都孜孜以求、奋斗不倦且成就斐然的领域。他们无怨无悔,将全部身心奉献给宗教,而无常的婆娑世界仍一如既往,罔顾短暂寄居其间的子民。 曾几何时,缅甸一度和泰国一样繁荣兴旺,现在也依然颇具富裕的潜质。除了出产大量稻米,富余可供出口之外,缅甸还可种植更好的柚木,并且拥有令泰国人艳羡的矿物储藏。然而,如今从物质角度来看,缅甸却很贫穷。祸根在于公共安全的崩塌。即便是在铁路和主要公路上,目前尚且无法冒险夜行;整个区域,就算在首都近距离的范围内,政府都控制不住。因此,缅甸的经济生活跛足难行,货币一直在贬值下挫。但是当下暗不见天日的物质前景,却并未熄灭发自缅甸人心灵的熊熊燃烧的精神之火。不管路途多么坎坷,缅甸必定会为世界作出宝贵的贡献。 ————————————————————
(1)?僧伽,即僧团,由比丘、比丘尼、在家男居士和在家女居士四种人组成。
(2)?指1954年在缅甸仰光举行的、旨在重塑和验证经典的佛教历史上第六次结集。
(3)?三藏(Tripitaka),佛教典籍的总称,包括《论藏》、《经藏》和《律藏》,是上座部经典中的三类主要典籍,有梵语和巴利语两种语言版本,其中巴利语版本保存较好,而梵语版本已被译为藏语、汉语等其他语言。 30.老法师 “现在我带你去见老法师。”住持说道。我们的会谈已经接近尾声,对谈过程中,我一直提出直言不讳的问题,又总在听取颇具启发的回答。我们此前都坐在寺院的会堂里——简洁肃穆的建筑风格几近日式——可以遥望有宝塔点缀其上的山脊,隐约瞥见山脚下浩浩荡荡的河流。我们一同沿着小路下行,驱车驶过迷宫般交错密布的尼姑庵和寺院群落,到了那幢建筑面前,老人就在屋里,等待着自己从对这一不尽如人意的世界的最后几丝眷恋中解脱出来。他盘腿坐在椅子上,伸手可及处有一条毯子和一些药瓶。住持向他行礼如仪,其动作和表情所自然流露出的崇敬和爱戴之情,可谓赏心悦目。住持是闻名遐迩的哲学家、精神导师,还是主事,负责照管300名僧侣和600名尼姑。然而他的崇高品格在对其尊长的敬重中最是表露无遗,而老人同样也在不知不觉间对他的尊崇之举泰然以对。 老人充满了往昔的回忆:其思想流淌在他以梵语写就的研究中。但迄今为止,他此生的这八十四年,见证了祖国多少风起云涌啊。自打七岁始入佛门后,他在世俗家庭生活中的日子总计不超过八个月,而他的精神家庭——遁世的僧伽,则占据了他漫长人生剩下的全部时间。法师出生于上缅甸的末代国王、曼德勒新都的缔造者曼桐国王(1)统治年间,而又早在英国占领他的祖国七年之前,就舍弃了这个世界。在大举入侵的英国军队废黜锡袍国王(2)、灭绝缅甸国家独立之火的那一年,他已经在受具足戒。如今他身为僧伽,时间已经长达六十四年之久,他见证了英国人的占领被日本人的占领所取代,而后英国人的再度占领很快又被整个缅甸的恢复独立取而代之。尘世无他,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系列无常状态。这是佛祖的教诲,真理已经雄辩有力地经由老法师此生见证的缅甸政治历史得到证明,正如他的宗教领袖在世期间,印度的政治历史所证明过的那样。 佛祖尚在人世时,亲眼看见他出生的城市迦毗罗卫城被夷为平地,他的族亲释迦人遭到灭亡。假如继续在这梦幻泡影中再逗留个五年十载的,老法师还有什么看不到呢?我曾追随当今缅甸总理及其令人敬畏的访客周恩来的脚步,游历至实皆。他们之前一起访问了中缅边境存在争议的地区。在缅甸的国土上,那位六亿人口的领导者在公开声明中一直都措辞温和,但对于中国与缅甸联邦克钦邦(如今缅甸是个联邦共和国)之间存在争议的三个克钦村庄,他可没有声明放弃中国对其的主权要求。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中国不时将宗主权施加于上缅甸,在蒙古帝国时代,缅甸遭受到被来自北方的势力征服的严重威胁。13世纪某一天,一位基督教僧侣站在蒙古都城哈拉和林市中心,看见一支大军骑行穿过西门,另一支骑行过南门。他问那两支大军要去往何处,答案是,一支去往匈牙利,而另一支则去往缅甸。 当今缅甸是个人口稀少的国家。我追随周恩来的足迹,从仰光到曼德勒之后,又更进一步追赶他,从伊洛瓦底江的河谷上溯到掸邦高原边缘。一旦道路离开了稻田,就到了居住地的尽头,尽管间或有菠萝或香蕉种植园零星出现,表明高地上浅棕色土壤的肥沃程度几乎不比冲积土低地的差。任何临近中国的人口真空地带简直就是在等着被填满。我很好奇当周恩来先于我途经该地时,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回旋在他脑海里。 我自己的目的地并非遥远的边境,而是高地上的城市眉谬。在英国统治缅甸的短暂岁月里,政府曾从仰光迁到眉谬来避暑,越洋而来的这些征服者走马灯似的变换恍如昨日历历在目,还萦绕在眉谬街道名和当地建筑之间。新都铎风格仿木制别墅加上法式小塔楼是最主流的式样,街道都还被唤以“步行街”这样的名字。我可以想象副总督的夫人和布政司的夫人身着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的年幼时见母亲所穿的衣服,仪态万方的样子。目前居住在这片宛如伦敦郊外的美妙幻影里的,是缅甸联邦陆军和行政机关;不过,在这个转瞬即逝的世界里,无可避免的问题是:谁将会是下一任短暂的住客呢? 人情世事沉浮动荡,还有什么能相对而言恒久呢?或许,我在回仰光的航班上俯瞰所见的掸邦高原一行行崇山峻岭,较之人类会更长存世间。伊洛瓦底江肯定会比我从曼德勒到实皆途中跨越的桥梁更经久不衰。如今为了避免遭到蓄意破坏,桥梁在傍晚就关闭了。河流被这些仿佛取自玩具柜的梅卡诺(3)大梁跨越其上,现在看来却俨然是个巨人,尽管还要奔流上400英里,它才会在茫茫海洋中失去自己的模样。还有多少人类无常不定的景象,有待河流、高山和老法师来见证呢?我发觉自己问起了这个问题,正当我从仰光机场驾车驶入市区,行经重重硕大拱门簇拥下的小巷之际——那都是迎接周恩来从气氛不祥的边境返回的凯旋门。我又一次循着他的足迹,还收获了并非为我而安排的民众的欢迎。 ————————————————————
(1)?缅甸国王,1853—1878年在位。
(2)?缅甸贡榜王朝的末代国王,1878—1885年在位。
(3)?由成套金属或塑料构件组成的玩具,克搭成机械模型。1893年由英格兰的弗兰克霍恩比发明,畅销英国多年。 31.动物权益 在印度,最先引起外国访客注意的,是印度的飞禽走兽根本不害怕人类这一让人乐见其成的情状。多年的经验使得飞禽走兽信心笃笃,相信与它们共同居住在南亚次大陆上的人类不会向它们痛下杀手;但是对于免受人类手刃风险这一大幸事,它们并不见得就对人类感恩戴德。它们有所不知,为此它们该感谢印度人向来自觉躬身遵循的一项戒律。印度的飞禽走兽显然以为,它们享受的是上天赋予的动物权益,这些权益作为天地万物神圣秩序的一部分,不管人类愿不愿意,都不得不恭敬遵从。毫无疑问,倘若印度的飞禽走兽前往地球上印度之外的地区一看,准会深为惊骇,从而看清印度人行为规范优劣何在。在印度之外,人类俨然湿婆(1)一般,任意对待鸟兽爬虫;人类固然屠宰动物,可有时也养肥动物以便屠宰。而在印度,人类或许不会也不打算对其非人类的朋辈生灵造成伤害,却也不求对其积极行善。“不可杀生,但无需多管闲事力求使之存活”(2)是印度人的行为准则。印度人不会杀母牛,不过当城市街头这只被奉若神明的朋辈生灵饿到一定的份上,为了求得一点生存养料,竟然不顾一切地舔起铺路石、啃起灯柱来,这时候印度人可能依然听之任之,无动于衷。在西方,母牛不会得到人类主动奉上的崇敬之情,也无需因为被奉若准神而付出印度式的代价——西方挨饿的母牛要么给喂个饱,要么给杀死以终结不幸。 然而,即便是忍饥挨饿的印度母牛也都能随心所欲,不必受罚,那可是西方的母牛想都不敢想的。印度母牛可以劫掠农田里生长的作物或者果蔬店柜台上的蔬菜而不遭到惩处。鸟类则还要放肆。前天,我和太太在埃洛拉石窟群某座石窟外的一方树荫下野餐之际,有只鹰猛扑下来,从我盘子里抢走了一片冷羊肉。我们的司机拿了根木棒作势要打,但鹰群相当清楚他决不会要往死里打,所以对他的无礼举动置之不理,频频向我们俯冲袭击。在游人所住的酒店里,麻雀成群筑巢于灯座之上,扑腾着翅膀低飞到餐桌来和人分享三餐。喝茶时分,一只乌鸦飞到离我不足三码远的地方,停在阳台的矮墙上看着我,一副有求于我的样子。我朝它扔了点糕饼屑,梵天当即又变出了六只乌鸦,一溜儿落脚在矮墙上。最终乌鸦一伙从我这里获得的不仅是一片碎屑,而是整块糕饼。 不过,道路才是动物权益最极力受到维护,也最严格得到遵从的地方。常人料得到司机为了水牛或者山羊按响喇叭停下车子,不过,当司机对狗、猴子、乌鸦都表现出同样的尊重时,游人就不由得另眼相看,铭记在心了。道拉塔巴德城高墙环绕,在朝向埃洛拉的城门口,一头水牛正在背光处憩息。水牛占据了整个路面,我们的司机羞怯地上前,拜托这尊贵妇的人类随从将她移开。那人虽然照办了,但颇为愤慨。要理解他的感受,你得设想,假如一只耗子要求宫务大臣将女王从宝座上移开,以便为一只驴子让路,宫务大臣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南亚次大陆的狗儿(这一称谓也包括了锡兰的狗)喜欢在艳阳高照的路面上晒太阳。十字路口正当中是它们最中意的位置。司机揿响喇叭,狼狈地就地停下后,这受到优待的动物方才慢条斯理地起身,颇具深意地耸耸肩再悄然离开。“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吗,”它愤愤不平的架势于无声中发出抗议道,“神明创造出这条路是给我们用的,可不是给你们用的。如果我觉得你们确实有某项紧急任务在身——比如赶往医院,或者去叫消防队,可能也就原谅你们打扰了,但是看看你们的样子,只不过是要去消遣或者办事而已。因此,我要请你们扪心自问一下:‘你们的行程真有必要吗?’” 诚然,印度的人类也同样拥有动物权益,然而在这个动物占支配地位的国度,人类肯定是二等公民。用美国的说法,他们“处于弱势地位”。在动物的等级制度中,人类的等级列为非婆罗门,但并不享有表列种姓(3)的优待,也没有为他们特别设置的配额。 假设这位游历天下的南方婆罗门对晒太阳的狗儿的幸福状态艳羡至极,竟斗胆躺倒在狗身旁的路上。他可不会有狗的幸运;他的运气只不过是一位南方婆罗门的罢了;而且,如果驾驶下一辆路过汽车的司机恰好是非婆罗门,那么晒太阳的婆罗门恐怕就要短命了。他要想活下来的最佳办法,就是和狗儿紧紧挨着,使得司机被迫作出抉择,要么不轧过去,要么就得连人带狗一道轧过去。这种情形下,晒太阳的婆罗门可能逃过劫数——使得他非婆罗门的对手因为不得不放弃除掉一个活生生的婆罗门的机会而大为光火。 我们要如何评价印度的这套道德准则呢?公开的基督教教义认为,上帝为人类创造了飞禽走兽,人类可以随意处置,相形之下,印度的这套道德准则别具一格。然而,印度关于不可捕杀非人生命的禁忌也有其阴暗的一面。比方说,神圣不可侵犯的印度圣牛是它们人类崇拜者的无谓的负担。在印度,营养不良的母牛和破坏成性的山羊流于泛滥,是改善农村经济的一大障碍。活着对动物自身而言同样也是受苦受难;因为母牛的神圣权利无非就是可以活着而已,并不是享受体面的生活。如果你连下一餐都不知道往何处寻觅,那被尊为神明又何乐之有呢?如果我命中注定要转世当一头牛,而且可以在印度和西方之间选择出生地的话,我相信我应该选择西方。在印度,可以肯定我永远不会被屠宰,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指望。在西方,我可能会在人类专横的双手中缩短生命,但是活着的时候大概会快乐得多。印度动物的权利法案中并没有追求幸福的这项条款。 ————————————————————
(1)?在印度教三大神中,湿婆是毁灭之神,梵天是创造之神,毗湿奴是守护之神。
(2)?前半句出自《圣经·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第十三节,后半句为作者的发挥。
(3)?Scheduled Castes,也译作“在册种姓”,俗称贱民或不可接触者。1935年英国通过的《1935年印度政府法案》给予印度省更大的自治权,并将此前被英国人称为“被压迫阶级”的贱民、处于印度教主流社会之外的部落及其他落后阶层群体专门列表,在议员选举中为他们保留席位,从1937年开始正式实施。 32.印度新版图 世人皆知,印度次大陆的地图于1947年骤然变换了颜色。那一年,地图上人们熟悉的英属印度帝国清一色大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错综复杂的三色新图案。三个独立的主权国家——印度联邦(1)、巴基斯坦和缅甸,以本土继任者的面貌登场,接替了过去几百年来地球表面那块惹人注目的红色所代表的英国对印度的统治。这一点几乎已是常识,但1947年发生的巨大变革带来的种种影响,在次大陆之外,或许就不那么为人熟知了。至少我原本没有意识到,直至我人在印度土地上以后方才有所体会。 新旧地图之间的差别可一言以蔽之:旧地图不像表面看似的那样不合理,而印度联邦、巴基斯坦和缅甸的新地图也不像表面看似的那样合理。 没错,英属印度帝国的旧地图成为文物了。旧地图是化石般的记录,记载了莫卧儿王朝统治败落到英国统治建立那段政权更迭过渡期当中,权力争夺最后阶段的状况。英国统治下的领地和自治的印度土邦之间的分界线属于外交和战争机缘巧合之下的产物。边界划分得极为复杂,产生的行政图和所有的自然分界线都有所交错。行政单位既不符合语言区域,也和经济地区不一致。讲同一种语言的人被分隔在若干不同的行政区域内,反过来,一个管区或者藩邦内又包含若干不同的语言区域。内部边界还穿越了铁路和公路。简而言之,要是当初对待这些旧日英属印度的内部边界也像现在对待新边界那样认真当回事的话,印度次大陆恐怕要窒息而亡了。然而,对于昨日印度而言,万幸的是,过去内部边界无从破坏次大陆至关重要的整体统一,当时致力保障团结一体的各方力量都很强势。印度教和穆斯林的宗教和文化压倒了所有语言和种族上的差异,英国的统治也提供了一些现代的统一力量:共同的军队,共同的行政部门,以英语为形式的通用语,多种交通方式构成的整体网络。英国的统治没有赋予次大陆居民以民族独立的恩惠,但倒是保护他们免受了像东欧和西亚那样为民族独立所付出代价的深重灾难。既然1947年印度次大陆的历史已经转向了东欧的道路,今天的问题在于:在这条悲剧的道路上,印度和巴基斯坦会给推动着走多远呢? 英属印度帝国分治为印度联邦和巴基斯坦,由此产生了新的错综相交的边境,和英国统治时期的内部边界一样相当不合情理,但又比过去那些边界要危害百倍,因为新的疆界不同于旧日边界,已经建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最深受其害的当属旁遮普和孟加拉两个地区。在这里,两个语言区域被新的界线分割开来,不许穿越,这些界线同样也对经济造成了极大破坏。东孟加拉与其固有的都会加尔各答被隔绝开来,作为少数族群的印度教徒原先经营着东孟加拉商业生活,如今在分界线以西成了难民。至于旁遮普,该省的繁荣富足取决于统一调配的控水系统,结果分治以后就无法实现了。 为了补偿新疆界的不合理之处,印度联邦已经在着手合理划分其内部的边界。在过去这十年中,南方的行政地图已经修正为与当地的语言区域相符了。这一变革始于原马德拉斯管区东北角讲泰卢固语人群的呼吁。他们要求单独成立属于他们自己的安得拉邦,这项最先提出的要求一经允许,整个南方不可避免地就该进行重组,按照达罗毗荼人四种语言的区域来划分。这样重划行政地图的做法合乎情理,但正如欧洲的悲剧经历所显示的那样,也是一个危险重重的策略。语言民族主义是一股制造分裂、易于引爆的力量,印度的聪明头脑们似乎对此项合理的行政改革的影响存有疑虑。他们怕身为泰米尔人、安得拉人、喀拉拉人或者卡纳拉人的本土意识会严重削弱作为印度人的整体意识,那可是过去共同的印度教文化和致力统一的英国统治所合力培养出来的。东欧的现代历史肯定给印度的这些担心忧虑提供了依据。讲泰卢固语的印度人会不会在马德拉斯变成半个外国人?讲泰米尔语的印度人会不会在班加罗尔变成半个外国人呢? 地图绘制新进程中的关键症结,便是孟买城。由于孟买是印度的经济之都——在印度合二为一的曼彻斯特和利物浦,这座城市的命运走向事关重大。可是如何处理一座大城市呢?城里的劳力是马哈拉施特拉人,而资本掌握在古吉拉特人、帕西人(2)和信德人手中。从地理角度而言,孟买是马哈拉施特拉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如果给并入了讲马拉地语的邦——就像马德拉斯被并入了讲泰米尔语的邦那样,那么对孟买经济繁荣所倚赖的非马哈拉施特拉人的少数族群来说,这可是个不祥之兆。古吉拉特人提出变孟买为自治的城市州,自然引起了怒不可遏的马哈拉施特拉人的强烈反对。问题最终的解决之道是,以孟买为基础,将马哈拉施特拉和古吉拉特合并成立一个庞大的邦。这或许是在此唯一可行的解决办法,但这个办法又都得罪了马哈拉施特拉人和古吉拉特人;印度行政历史上暴风骤雨般的这一幕显示了在语言分界线上重定行政区域政策的局限之处。 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正式结束后,正如此前莫卧儿王朝统治的清盘告终一样,随之而来的是争权夺利的斗争,但当今的获胜之质既非马拉地人的骁勇善战,也非孟加拉人的生花妙笔,尽管在18世纪这样的资质为两族人民赢得了财富。20世纪的赢家是商业意识浓厚的古吉拉特人。古吉拉特的实业家其实是英国老爷的主要继承人;孟加拉因分治而折断双翼,或许只能听命于地位失势。但生性老练手段高明、往昔政治辉煌难以磨灭的马哈拉施特拉人呢?想想希瓦吉(3)、戈卡莱(4)和提拉克(5)吧!他们的后裔会听任自己成为古吉拉特人的奴隶吗?今天,马哈拉施特拉人来势汹汹,到底忿忿难平。我敢大胆预言,不久就会听到他们的新消息了。 ————————————————————
(1)?1947年英国结束对印度次大陆的统治,建立了印度联邦和巴基斯坦两个自治领,以作为从殖民地过渡到完全独立建国的阶段。1950年印度共和国正式成立,印度联邦即宣告终止。
(2)?帕西人(Parsees),移居印度的祆教教徒。
(3)?希瓦吉(Shivaji Bhonsle,1627/1630—1680),马拉塔帝国的创立者,印度17世纪的民族英雄,有“印度海军之父”美誉。
(4)?原文为Ghokale,疑为戈帕尔·克里希那·戈凯尔(Gopal Krishna Gokhale,1866—1915),印度国大党早期领袖。
(5)?巴尔·甘格达尔·提拉克(Bal Gangadhar Tilak,1856—1920),印度国大党早期领袖。 33.角力次大陆 对于经由南美和南亚环游世界的历史学家而言,印度是旅行途中最至关重要、最耐人寻味的国家。之所以至关重要,首先是因为印度的人口规模,除中国之外,没有哪个国家,在一个国家容纳了如此众多的人。作为人类整体族群的重要组成部分,印度人民举足轻重,他们的命运便是人类普遍关注的问题。 印度之所以至关重要,还因为它是承载了世上绝大部分农民的三大国家之一——另外两国为中国和俄罗斯。要是将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墨西哥和东欧的农民也一并纳入统计,当今世界农民加起来,仍然达到了世界总人口的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这意味着农民的前景将对人类的未来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对农民来说,关键问题在于他们要如何面对工业革命变戏法般突然带入现实世界的现代生活方式。在当下这个时代,俄罗斯、中国和印度无一例外,都在积极尝试推进农民现代化的运动;不过印度的实践,其至关重要和耐人寻味之处无可匹敌,因为三个农民大国中,惟独印度是在自由方针指导下推行了这场运动。另一方面,印度选择的是道阻且长的缓慢方式,试图就农民的保守思想观念进行劝导,让他们认识到现代化的种种优点,从而水到渠成地自愿选择加入现代化的进程。对于“自由世界”,这显然是一项无比重要的大事,这场英勇果敢、富于想象的印度实验应该获得成功才是。 印度成为历史学家关注的焦点,也基于许多其他方面的充分理由。当今印度正在根据语言分界线进行重划内部边界的试验。印度会成功地完成这项试验,又不招致东欧式的悲剧命运吗?印度奉行的试图说服俄罗斯和美国放弃对立,实现共存共处的国际政策会获得成功吗?既然这是防范使用核子武器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唯一可行的解决之道,和人类切身状况息息相关,印度致力和平的政策不应该失败。总之,不论成败,当代历史学家大有兴趣前来或多或少地亲眼见证一番。 不过,历史学家的兴趣当然不囿于当代事件。整部过去的历史同样也是他的研究领域;自文明发端以来的人类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都曾在印度的土壤上发生过。从顶端一角的日本到另一端上的英伦诸岛,在横踞整个旧世界的文明花彩雕饰上,印度占据了中心位置。因此,次大陆的战略地理、政治地理和经济地理——出于这些考量,还包括巴基斯坦的——是历史学家的兴趣之源。他希望亲眼看一看,这片土地是何种状态,风景又是何等模样。 透过其道路状况,印度的本质展现无余。印度的道路从不曾空旷,也不会乏味。总是有着慢速行进的交通行列,徐徐缓缓地向前流动:行人、牛车,成群的绵羊、山羊,结队的猴子,乡村公共汽车(划时代的力量)不再由阉牛来拉动,而是内燃机来驱动,偶尔会有运货汽车,还有不那么常见的大象。三四千年的景象都从容不迫地在路上并行不悖,甚至不总是前行;他们会在路边停下来露宿,也不给阉牛卸轭,车夫就那么舒坦地睡在轮下。在印度南方,车轮大如火车头的驱动轮;在印度斯坦,车轮不但小,还带有笨拙的厚边轮辋;在上信德,车轮是实心的,挖出四个孔以减轻自身重量,而且转动的木制车轴吱吱嘎嘎,俨然是行走土耳其的旅人所熟悉的调子。在下信德则是另一回事,又出现了轮辐,车轮小而考究。牛车是个趣味无穷的研究对象,同时又意义重大,因为迄今为止它必然还是世界上最普遍常见的轮装工具。相比之下,世界上汽车和机车加起来的总和也显得微不足道。因此,在印度的道路上,你会遇见世间古老的农民,依然沿袭着古老的生活方式。重新读一读吉卜林在《基姆》一书中关于主干道(1)上生活的描述,你就会明白怎么回事了。 不过,唉,对西方旅行者来说,转眼之间,所有的印度道路并不通往印度人民居住的那75万村庄,而是回到扎根于印度土地上的西方世界。游览于乡间,已经是对好奇游客的一种纵容,断然不可大方滥施。看过印度一两天以后,游客就被彬彬有礼但又坚定不移地领回了英国人建造的驻地或工厂:拉瓦尔品第或者班加罗尔、加尔各答、马德拉斯或者孟买。在加尔各答,你还不算太脱离了印度,尽管假如你将视线保持在二楼朝上,加尔各答看似皮姆利科(2),但只要朝街面一瞥,则又把化身为牛的印度给召回来了。不过,在孟买,市政当局想方设法将牛都驱赶到了郊外,你发现自己身陷现代世界一大标准化的超级城市之中。孟买到处都是饶有兴味的人,全球多数商业机构在此有业务,可是同利物浦或者纽约没什么两样。透过你舒服得过头的宾馆窗户,越过分隔两端的海洋,你渴切地望着西高止山烟雾缭绕的轮廓。在山巅的那一边是马哈拉施特拉,但那个原汁原味的印度是那么遥远,在它和孟买岛之间仿佛隔着一整个大洋。 下次我再造访印度,一定不做任何预约,也不给自己设定结束日期。到时候我要买一辆牛车(安得拉式的)和一对有着坚忍耐劳眼神的白牛;然后我将踏上无尽的旅途。假如我还回来,那么届时归来的我,在那徐徐转动的车轮间,一定会高高堆起一车真正的见闻。 ————————————————————
(1)?主干道(Grand Trunk Road)最初是一条沿恒河的通商道,现南起西孟加拉,北至巴基斯坦的白沙瓦,横跨印度次大陆,长达1800英里。
(2)?伦敦市中心的区域。 34.印度农民的觉醒 “觉醒”是及物动词还是不及物动词呢?我一向判断不来,不过眼下也不想让人告诉我答案,因为这个词模棱两可的含义恰好切合我现在打算探讨的问题。今天,印度农民无疑被其少数定居于城市、满腔热忱的同胞们唤醒了,但倘若沉睡者体内没有些许喧腾骚动,那么再怎么轻推刺戳,也无法将瑞普·凡·温克从他长久的沉睡中叫醒。况且,纵使想出手相助的众多善心人知道,只消朝他身上扎针,就算他不情不愿,也足以将他唤醒,但他们过于心慈手软、明察善断而又有所顾忌,故而无法实施这种俄罗斯式疗法。他们的意图在于帮助印度农民自力更生,能够容忍挫折和失败,而非对其采取强迫手段。这便是目前印度社区发展工作既令人钦佩又趣味十足的原因所在。 农民已沉睡了多长时间呢?几乎和流逝的时间一样长久,下至今日,上溯自农业问世以来。或许同世界上迄今已有的农作物收成一样多达8000次,因此在沉睡的农民脑海里,已经潺潺流过的时间不比8000年短多少。 是什么造成了这样持久的昏迷呢?农民一向被加诸于肩头的沉重负担压得麻木不仁。城市和战争,金字塔和大教堂,艺术和工艺,国王和祭祀,士兵和婆罗门——所有这一切都爬上了农民的脊背,像寄生虫一样,依靠他的劳动为生。它们掠夺了他剩余的产品,听任他在食不果腹的生存线上挣扎,而这些外来的团体和享受特权的少数人则依靠农民的劳动果实养肥了自己。文明,连同其与生俱来的两大沉疴——战争和奴役,历来都建立在牺牲农民的基础之上。直到不久前,农民还想当然地以为,这是他无法改变的命运。好好端详他的面容,你会看见他脸上那种苦难以及对苦难的持久忍耐,与你在性情温和的阉牛的美丽眼睛里所看到的一模一样,阉牛拖着农民的犁耙,拉着农民的车子,直到精疲力竭轰然倒在行进的轨道上。自文明发端以来,乡村中阉牛的主人及其妻小就是如此般过活又如此般死去。 农民心怀的宿命论素来出自直觉,而非基于对客观经济事实缜密分析之后的解读。不过,客观事实都证实了宿命论,直到18世纪农业和工业革命爆发为止;在此之前,人类生产的剩余产品如此之少,假如要有文明这一回事的话,就不免要以少数人霸占独享广大农民的成果为代价。如今出现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机遇,使得所有人都可以共享生活便利。现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农民都对古老困境下这一革命性的变化有所觉醒。在今日印度,当局的政策便是帮助农民获得如今总算触手可及的更好生活。 当我们谈及人类时,“更好”往往意味着“精神生活上更好”。但人类生活中,灵与肉的区分是一项人为的二分法。假如人类的生存状况被压低到了动物的水准,那他的精神才能也就无从发展。在水准低至此之处,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改善必须齐头并进;在印度当前的社区发展工作中,二者都被纳入考量的范畴。 印度农民人口庞大,任何力图改善他们生存状况的努力,都必须大规模地推进,而且整个主体不可能经过单独一场行动就发生改变。在分散遍及次大陆的一片片村落里,工作已经开始展开。若干年之内,组织机构网络将有望覆盖现有的全部村庄。 每片村庄的总部中都有一小支专家队伍——医务官员、农业顾问、土木工程师——但专家组的核心成员是直接和民众打交道的村干部们。这些村干部们得粗通修路、挖井、公共卫生和农作物方面的知识技能,还得善于交际,因为让这些村民自发自主地行动起来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当村里的首领们挺身而出,自己承担起工作任务,并且说服左邻右里追随效仿的时候,这项行动便取得了成功。 社区发展组织的官员们十分重视争取村妇的支持。假如妇女们在劝说之下未能信服这项工作的价值,那她们在横加阻挠男人们的行动上可相当有一套。不过一旦妇女们被说服了,要得到男人们的赞同也就有了保障。无可否认,妇女们思想保守,但她们同样也有务实的观念;如果向她们证明这些革新对她们的子女颇有裨益,并且能让她们心服口服的话,偏见不会妨碍她们采纳卫生措施乃至“家庭计划”。 发展的过程都有哪些阶段呢?最高的成就是由村民们自己贡献出实实在在的金钱和劳力建成的校舍。不过事情要分轻重缓急,要在印度村落里改善生活,首先必备的设施是水井和下水道。在旧习未改的印度村庄,小街小巷都泛着牛粪与人类产生的污水的混合物,这上百种让人衰竭的传染病源头渗透进村里的水井——如果村里有水井的话。因此,第一步是挖掘水井并以水泥黏合,井口要高于地面,免得在地面就遭到了污染。第二步是将流毒的街巷改造为混凝土道路,沿路是混凝土建成的下水道。这些初步的改善工作,不单是为了公众健康,也为了个人隐私尊严。这样的工作听起来可能平淡无奇,但是背后的精神却富于想象和同情;这项伟大的印度事业中包含的切实可行的理想主义,或许将给迄今历史所知的农民生活带来最有裨益的变革。 35.印度的河流 印度向人间四面八方的来客施展了魔法。基督教纪元的5到7世纪期间,从中国不远万里来到犍陀罗和比哈尔取经的佛教徒们感受到的印度魅力之强烈,和如今在下这样世俗的西方追寻者所体会到的相比,可谓丝毫不减。令外国游客如此沮丧又如此气恼的国家并不多见,而能够让游客离开时恋恋不舍并且热切期待再度重游的国家更是少之又少。当来客在这片魅力无穷的次大陆上走完最后一程,许久以后,此间生生不息的音乐仍然在他耳边响起。乐曲的编排异乎寻常,由混杂的各色旋律片段形成的和声,换作别的任何国家,听起来都叫人觉得不甚协调。牛车的车轴嘎吱嘎吱作响汇入其中,还有乌鸦呱呱的叫声;但最主要的旋律片段是河流无声的低吟浅唱,这咽咽低语直接诉诸眼睛,在那陶醉沉迷的头脑里蜕变成诗。 我没有见过雨季洪水泛滥的印度河流。毫无疑问,那个时节的河流咆哮怒号起来,就像湿婆的公牛(1)被鞭打得暴跳如雷。我的脑海里能浮现出河流在那般氛围下的景象,因为在我的想象中,广袤的沙质河床和覆盖着砂石的原野注满泛泡起沫的河水;至于在其他季节,这里每条河流都宛如仁慈的巨蟒一路自由游荡,穿行在原野之间(之所以说仁慈,是因为哪怕是最微弱的涓涓细流,到这片如此干渴的土地上,也是诸神恩赐的厚礼)。 在英国,一年到头都有降雨,加上山脉数量稀少而且山体不高,最熟悉常见的河流都是徐徐缓缓地流淌在平坦的河岸之间,除了水体以及对其形成夹击,干燥得没有悬念的土地之外,没有第三种因素存在。 在印度,除了雨季之外的任何季节,河流的最大特色既不是水路,也不是河岸,而是将自身裸露呈现在堤岸之间那些铺满沙子或遍布卵石的大片土地。等你到达了某一座横亘印度河流之上的桥梁入口处,这时候你可别指望能在滚滚车轮下看见流水,你预计将会看到的是沙子或者卵石,每年或许只有几天乃至几个星期时间淹没在水中;当你快速行过百转千回的浅水河床,你会对神——或者是女神的宽容而感到啧啧惊奇。神祇如此知足知止,其实如果有心,神祇完全可以予取予求。旁遮普的众多河流以及位于信德的苏库尔水坝所拦截的印度河都那么逆来顺受,听任人类粗鲁莽撞地将河水导入人造水渠,按照人类的意志而非河流的本意来灌溉土地。不过,千万要小心,对于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印度河流,也别过于想当然。如果你不研究其多种路线,迁就迎合其反复无常的性情,对其恭恭敬敬的话,简而言之,假如你不把它当一回事,总有一天,它会怒火上蹿,教训你一顿——撕裂人造的堤围,冲走拦河坝,用几百英里之外一路裹挟而来的泥沙淤塞住那些辛辛苦苦开凿而成的沟渠。 印度的诸多河流啊,你们在我记忆之中萦绕不去。圣河恒河,你可记得否,我初次见你,确实是恰逢其时。我在你已经汇聚了北方一众支流的巴特纳上空匆匆俯瞰了你一眼,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后来才在你的水域登船上溯而游,经过贝拿勒斯的众多石阶(2)。即便在贝拿勒斯这里,你已经吞并了朱木拿河(3),流量增加了一倍,但不管是要淹没所有的沙粒,还是要净化你的人类崇拜者撒下的垃圾,你依然不够汹涌澎湃(请原谅我亵渎神明的言辞)。 宋河,我一想到你,就记起了比哈尔平原上你肆意横穿而过的广袤沙漠。我们悠然而行的火车,在从穆加尔萨赖到伽耶途中,耗时十分钟才穿越那片黄色荒漠;不过,等火车开到你流动的活水区域,迟缓的车轮居然瞬间就行驶而过。布拉马普特拉河拥有你数不清的回水和随之产生的溪流,当我们在东巴基斯坦上空低飞盘旋之际,我在你的河面上数出了多少风帆啊!你看似一位慷慨仁慈的水上交通供应者,但那些踞守孟加拉湿软的土地上每处略微隆起的地方抱团聚集的村庄,娓娓讲述的却是冰雪消融时节足以毁灭一切的洪水的故事。 哥达瓦里河和吉斯德纳河(4),我在同一个夜晚初见的你们俩——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水面一闪一闪地泛着银灰色,在听得到海浪涛声的地方依然宽达数英里。后来我又分别见过你们——见到你,吉斯德纳河,是在纳加尔朱纳康达(5),你源源不断地在石灰岩礁脉间流淌着,想起曾几何时,你保卫了胜利城(6),使之免受伊斯兰地区的侵袭,尽管如今不敬的土木工程师建造起大坝,不断约束着你,控制着你。而你呢,哥达瓦里河,我第二次见到你,是在你源远流长的水道遥远的上游。在你的一侧河岸边上屹立着拜滕,古代安得拉的都城;我坐在树下,目不转睛地看着牛车和牛群、驴子以及行人在你气势磅礴的激流中涉水而过(徒步行走的过客中,只有山羊过不去)。于是我卷起裤腿,和其余的过客一起涉水过河,大腿以上部分都没弄湿呢。 苏特莱杰河和贝阿斯河,当我们乘坐飞向阿姆利则的飞机划过你们的上空之际,我看到你们两河交汇,想起两个有着深远影响的历史时刻。贝阿斯大人,你可记得亚历山大大帝的马其顿大军拒绝拿下你的左岸(7)?你呢,苏特莱杰大人,你可记得锡克教徒坚持要拿下你的左岸(8)? 现在轮到你了,父亲河印度河,虽留到最后来谈,但在自东向西环游地球的旅行者打算跨越的次大陆众多河流之中,你绝非无足轻重。我初见你是在阿塔克城,在那里,你突然缩紧了杂乱延伸的砂石河床,变身为陡岸深锁、河水奔腾的水道。此处,就在英国人建造的桥下,百折不挠的花剌子模末代苏丹札阑丁(9)一边向追击他的蒙古军愤怒挥拳,一边将他的战马从悬岩边缘推入你泛着泡沫的河水之中。彼处,上游一英里左右的地方,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你的水流同喀布尔河交汇的美妙声响。旱季时节,你客客气气地听任你得力的支流注入的水量超过你。那天,我相信我徒步就能穿过你的河床;但河床的宽度告诉我,当你把喜马拉雅山的积雪带下来之时,你是何等表现。后来在特达,在你水位最低的流域,我与你挥手告别。众多帆船和船舵正在卸载柴火,水牛们在你的河水中摸爬滚打一天回来了。哦,多么宁静平和的场景啊,希望我能在有生之年再度一睹你的风采。 ————————————————————
(1)?湿婆的坐骑是一头名叫南迪的公牛。湿婆的神力在肉体的欲望被激发时会爆发出来,因此他身边常有这头象征男性生殖能力的公牛陪伴,这头公牛同时也象征着正法。
(2)?恒河以印度教徒在其中沐浴祈祷闻名。贝拿勒斯(Benares)是瓦拉纳西的旧称,位于恒河中游,是印度教徒的圣地,河边建有供沐浴人上下的台阶(ghats)。
(3)?朱木拿河(Jumna),亚穆纳河的旧称。
(4)?吉斯德纳河(Kistna),即克里希纳河(Krishna River)。
(5)?纳加尔朱纳康达(Nagarjunakonda),又译为龙树山,得名自大乘佛教重要论师龙树(Nagarjuna)。
(6)?胜利城(Vijayanagar),也有音译为毗奢耶那伽罗城,印度历史上最后一个印度教帝国毗奢耶那伽罗王朝的都城,该城的废墟至今依然耸立在卡纳塔克邦境内的一个村庄。
(7)?亚历山大大帝获得希达斯皮斯河战役(Battle of the Hydaspes)的胜利后,继续往摩揭陀的方向行军,行至贝阿斯河(Beas River)时,马其顿士兵们发生哗变,拒绝前进并希望能往西返回家乡。
(8)?1845年英军攻击苏特莱杰河南岸锡克军,开启侵略旁遮普的战争。后来锡克军不敌英军,被迫退至苏特莱杰河北岸,1846年锡克军渡河再战。
(9)?公元1219年,蒙古发起了征服花剌子模的战争,又称蒙古西征。在公元1221年的申河(今印度河)战役中,蒙古军全歼札阑丁主力,札阑丁率余部向印度逃遁,蒙古军渡申河追击札阑丁,未获而还。 36.印度的庙宇 无一“人类工程”曾经像、或者能像上天赐予的河流那样,在印度历史上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倘若次大陆没有河流浇灌,就无法维系生命。因此,在印度神话和宗教仪式中,河流一直都被奉若神明;到了当今这样观念转向世俗的时代,河流正被系统科学地开发用于灌溉,其重要性更是达到了空前的程度。总有一天,印度的每条河流都会为了满足快速增长的灌溉渠网的需求而被排干殆尽,印度水库的蓄水能力会大到能够容纳得下整整一季全部的季风雨。不过,假如真到了那么一天,大自然被取而代之的水道底下那空空如也的河床,将会见证河流对这个国家经久不衰的价值。 和印度的河流相比,庙宇是印度生活中出现较晚而且相对较为次要的新事物。这话听起来语出惊人,毕竟次大陆上宗教向来近在咫尺;不过历史证实了这一有悖常理的论断。在人类文明最初的中心——伊拉克和埃及,庙宇俨然是城市的发端。庙宇中的神祇是得到灌溉的土地的主人;他的侍从成了土地的管理者;他们的大本营成了城市社区的核心。如今印度南方有些城市里,庙宇占据着与之相同的中心且主导的位置。举例而言,在吉登伯勒姆,城市方方正正地围绕在呈正方形、有四座塔楼矗立的庙宇围墙外面;在马都拉,我听说城市和庙宇也是这样的关系。当我绕着吉登伯勒姆的庙宇漫步,凝视着寺庙围地之外、闲置以待在年度节庆上列队行进的巨型神祇花车时,我想象自己身在古代乌尔或者古巴比伦。或许巴比伦人已经影响了南印度的宗教建筑(据悉在他们之前的苏美尔文明,同印度河谷地的摩亨约-达罗和哈拉帕的古代文明已有交流)。南印度的神庙塔楼无疑均让人联想起巴比伦金字形塔庙(1)。不过,如果我们冒昧地将其定性为源自巴比伦,我们恐怕就会同印度考古学专家的意见相左。 根据目前考古学的学说,印度教寺庙的原型并非巴比伦的塔庙,而是佛教的窣堵波。考古学的理论众说纷纭,令人困惑,但看来至少有一点是确凿毫无争议的,那就是:在印度,佛教是宗教建筑的源头。毁灭古印度文化的雅利安野蛮人大概只不过是在户外露天崇拜他们的神祇。是佛教徒们设计出了印度土地上第一批实实在在的宗教建筑的:称作窣堵波的圣骨盒,用来盛放佛祖的遗物;还有称作僧院的隐修院,用于安置那些遵循佛祖规诫、孜孜追求今生圆满结局的僧侣们。早期的窣堵波是泥土堆成的圆冢,顶上一根饰有一系列伞形法轮的轮杆。当这一建筑结构转变为石质时,印度宗教建筑便诞生了。 佛教徒养成了开山挖石、雕凿壁岩横向而入,从石窟中雕刻出窣堵波和僧院的习惯。在自孟买通往浦那途中,位于马哈拉施特拉高原边缘上的加尔利,你可以看到一部分石窟的代表之作。在埃洛拉,你则可以看到佛教石窟是如何被耆那教和印度教的石窟取而代之的;原来,在埃洛拉,三种宗教的信徒们开凿出的石窟一一比肩并排,气势恢宏。 谈到埃洛拉壮观的印度教寺庙,其创造过程并非逐一堆垒石块,而是逐步凿去岩石,直到建筑师脑海里预想的样子在单独一块巨石上呈现而出,对此我无需多言赘述。这一人类辛勤与智慧的精彩之作并不让人感到陌生。不过,在马德拉斯和本地治里之间的科罗曼德尔海岸上,马哈巴里普拉姆的岩石凿成的庙宇虽然时代更早、规模较小、式样较简单,但其实更有美感。实际上,印度寺庙的历史就是不断精细加工的过程。马哈巴里普拉姆开凿于基督教纪元的公元7世纪,其理念之克制、线条之优美,几近希腊的风格。但随着一个个世纪过去,岩石凿刻的庙宇高度不断增加,最终变成一堆精雕细刻的石头,美感却逐渐淡去。年代最近、规模最大的代表,可以追溯到毗奢耶那伽罗帝国抵御伊斯兰教侵袭,为南方的印度教提供庇护所建造的城堡,彼时的装饰已经大大盖过了建筑设计本身。 印度教庙宇作为艺术作品或许是失败的,但却以其磅礴气势,成功表现了称颂自然这一生与死的伟大母亲多么慷慨大方的某种宗教上的情感。他们把我们从吉登伯勒姆带到了康凯朱罗普拉姆。我们尚未抵达时,夜幕就已经降临了,巨塔直耸入漆黑的夜空,神像在我们手电筒摇曳的光线照射下倏忽间明了又暗。正当我们沿着柱廊一路摸索着走向圣地中的圣地,刺耳的神庙唱诵之声响了起来,长老为主座上的神明举行宗教仪式。有那么一刻,在黑暗和喧嚣的双重魅惑下,西方游客竟能分享体会到崇拜印度教的信徒那种狂喜之情。片刻之后,在犹太意识上发生了动摇的十诫中的第二诫(2)又重新得以确立。但和印度教团契交流的那一刻却可谓是醍醐灌顶,它使追寻者或多或少认识到了印度庙宇在印度生活中扮演的角色。 ————————————————————
(1)?公元前2200至前500年美索不达米亚各大城邦中的一种多层建筑,往上逐层缩小,有梯可登,顶设神龛。
(2)?十诫第二条为:“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他,因为我耶和华——你的神是忌邪的神。” 37.印度的城堡 印度的河流和庙宇如今依然生机不减,而堡垒却都已经废弃不用了。进入以轰炸方式作战的年代之后,论防御位置,高踞的城堡还不如兔子洞来得有优势。因此构筑堡垒方面的研修可以不纳入当今军事学员的课程列表了。但举世闻名的城堡可不容历史学家忽略,因为直至昨日,自文明诞生以来一路流逝的五千年时间之中,城堡一直在创造着历史。 在一马平川的英国,堡垒耸立于险崖之上的风景并不多见。多数英国的城堡矗立在大地某个平缓的坡地上,要是换作大自然向人类堡垒建造者慷慨不吝地供给峰岬和悬崖的国度,这样的坡地根本不会被当作修建堡垒的备选地点予以考虑。诚然,苏格兰有些不错的选址,老早以前就已经派上用场了。不过,我看到爱丁堡城堡之前,就已经攀登过了罗马城堡、古科林斯卫城和阿菲永卡拉希萨尔(1),而且我至今都还没见过斯特灵城堡。在我看来,堡垒(arx,rocca,kastro,qal'ah(2))一向同地中海联系在一起。在有堡垒的地方,我总是觉得亲切自在,所以,当我在印度发现规模更大、更好的城堡时,我的心不由得怦怦乱跳起来。 当年我初次游走希腊,便给自己定下规矩,在旅途过程中,凡是地图上标明的海拔低于1000米的任何城堡,我都要走遍。假如数字——比方说是973米,我会不辞周章再度爬上爬下,顺带说一下,还背负着登山帆布包和雨衣。我不作多想,使之成为我始终如一的工作准则。对于行万里路的历史学家而言,这确实是一项极佳的习惯准则,因为堡垒的顶端往往具有开阔的视野,而且地理位置是历史学家必须亲眼目睹的一项关键内容,因为不管是照片还是等高线地图都无法将其传达出来。今年,当我人在印度,眼见雄伟壮观的城堡接二连三地自地平线上拔地而起,我还不假思索地沿袭自己一以贯之的习惯,但很快印度就让我领教到了人的体能禀赋多么囿于局限,不足以一一落实他的雄心壮志。在希腊养成攀登城堡的习惯时,我年方23岁,而今我已67岁,况且还是在热带气候中竭尽全力。假如我耗费的这44年时光能够重新来过,那么我原本是可以到达道拉塔巴德城堡顶端的,而不是在引人入胜的上坡路刚发端的城壕处,就慎重起见转身折返了。不过,倘若在求知路上丢了性命,便毫无意义,毕竟人唯有努力保全性命,才能将知识派上用场。因此,小心谨慎行事才是正途,尽管对于年事已高但壮心不已的探寻者而言,小心谨慎这个词语苦涩得难以下咽。 即便如此,我对登高望远此生不变的爱好,在印度次大陆上也并非完全没有得到满足。我确实在戈尔孔达城堡爬过“情人阶梯”,登上了除高踞城堡顶端宫殿的最高屋顶以外的所有地方。在图格卢卡巴德城堡,我到达了最顶端,纵观远眺阴郁凄凉的景象,远方新德里和沙贾汗巴德的穹顶高耸其间,显得格格不入。虽则我深感遗憾,克制住自己没敢去爬顾特卜塔(3),但我倒是乘坐电梯,上到了新建成的阿育王酒店最顶层,所观览到的视野同样开阔至极。当然了,这么做算是作弊,不过到我这岁数或许是合情合理的巧妙举措;在瓜廖尔城堡,现代进程的浪潮将我席卷冲刷到了极致,一点选择余地都没有——默里旅行指南(4)早已告诉我,借大象之力上山,是除了步行之外唯一的选择。但如今没人考虑去爬那弯弯曲曲、一路要穿行过接连五道城门的古老坡面了。现在一条平缓的坡道一眨眼就把你的轿车送上了山顶——快得你都来不及浏览刻在岩石上那些巨大的耆那教雕像,除非你运气太好,恰逢尾随在不慌不忙上山的牛车后面,从而放慢了脚步,得以优哉游哉行进。 见到瓜廖尔城堡以后,叫人难以置信的是,大自然并非为了方便人类行事而故意替这一堡垒选址和塑形。此处的卫城足以令雅典卫城相形见绌,而且无需增加任何人为的筑造:悬崖本身就是防御工事,这一天然要塞的地理位置有利至此,竟能俯临德干高原和恒河谷地之间最关键的要道。在戈尔孔达城堡和图格卢卡巴德城堡,大自然善尽其事,引得人类在险崖顶上建筑城墙、垒起城垛。但在此地,正如在希腊那样,大自然的起始和人类的收尾之间并无清晰明确的分界线。砖石结构仿佛以岩石为基底,从活生生的岩石上生长了起来。毫无疑问,图格卢卡巴德城堡很快就将会被新德里大量状似匣盒的住宅公寓团团包围。这些楼房已经层层叠叠,遍布于座座陵寝周围,而陵寝全都各自庄重肃穆地在僻静之处屹立了多少世纪;大批白色方块还在浩浩荡荡地不断前来。不过,哪怕在穆罕默德·图格卢克的弃都(5)已经遭到围攻之际,黑色的城墙依然屹立不倒。即便是对新德里而言,图格卢卡巴德城堡太过崎岖、太过广阔,委实难以占领控制。 ————————————————————
(1)?阿菲永卡拉希萨尔(Afiun Qara Hisar,疑为Afyon Kara Hisar的误拼),在土耳其语中意为“鸦片黑城堡”,位于土耳其西部阿菲永卡拉希萨尔省的首府。
(2)?依次为拉丁语、意大利语、希腊语、阿拉伯语“城堡,堡垒”的意思。
(3)?顾特卜塔(Kutb Minar),也称库杜布塔位于印度德里,是印度最高的宣礼塔,兴建于1192年。
(4)?约翰·默里公司(John Murray),英国出版公司,19世纪起出版旅游指南,和德国的贝德克尔并为现代旅行指南的先行者。
(5)?穆罕默德·图格卢克(Muhammad Tughlaq,约1300—1351),1325年至1351年间德里苏丹国的突厥裔苏丹。为了巩固印度南部的控制权,他曾将首都由德里迁至德干高原以南700英里的德瓦吉里(Devagiri),改称道拉塔巴德(Daulatabad),故此处将德里称为弃都。 38.锡兰(1)六日 用六天时间来游览一个国家?好吧,这取决于究竟是什么国家。许多年前,我初次造访南亚,在下船以后再度登船之前,只有区区六天时间得以踏勘印度次大陆。当时我从卡拉奇进入次大陆,再自孟买离开,一路上浮光掠影地游览了信德、焦特布尔和艾哈迈达巴德。那些短暂的见识体会固然极为宝贵,不过,到了这回我发现,当初对这一大片广袤土地的所见所察实际上几乎为零。即便就我目前的行程来说,两个月自由支配的时间看来也完全不够我用以了解占地球陆地表面如此庞大比重的这片土地。但是,从印度转换到锡兰,你待上的短短六天可以成为颇有收获的一段时间,因为在锡兰,你与之对抗的,不是无穷无尽的广袤天地,而不过是个规模完全在可控范围之内的岛屿。 你在锡兰的任务还可以再减轻一点,假如你的兴趣只是集中在岛上干燥少雨的这一侧——锡兰两千年之久的历史正是在这一侧写就,并且在当前这一章回的进程中被再次书写。锡兰的西南角总是雨水浸润,历史学家可以无视此处,因为在岛上的人类活动中,这里无甚价值,直到近来才出现了茶叶种植园和山间驻地(2)。在海拔最高、最受上流社会欢迎的那个山间驻地(名字我忘了),思乡的苏格兰女人可以租住进红砖墙蓝瓦盖的半独立式的别墅,在那里给保准能穿透厚厚三层英国织造的羊毛布料的苏格兰式雾霭冻得直刺入骨,并且以此为消遣,沉溺其中。这只是传闻,我并未眼见,因为我没觉得有什么必要去探访那些区域。毕竟,我可以在伦敦家里享受大体上同样的设施,而无须浪费时间耗费精力。 将我吸引到锡兰来的,是两本颇有分量的书:伦纳德·伍尔夫的《丛林里的村庄》和约翰·斯蒂尔的《丛林浪潮》。两位作者都是公职人员,都被派往岛上干燥的一侧,都描述了他们那些年岁里日常工作过程中的见闻。自打我读过这两本书以来,就一直渴望看看作为书中景象的遥远国度。现在,我终于一遂夙愿,现实甚至已经超出了我非同小可的预期。 然而,我一开始差点未能如愿;原来,着陆在位于岛屿北端的泰米尔城市贾夫纳以后,我们才意识到可能会被种族冲突殃及而进退不得,那段时期,种族冲突往往会给前来寻根究底的旅行者的周详计划造成破坏。在锡兰,人口多数由信奉佛教的僧伽罗人构成,但过去岛上大量理想工作却流向占据人口少数的信奉印度教的泰米尔人和信奉基督教的保加族(3)人手中,他们比周遭的僧伽罗人更有进取心,能够融入现代世界的生活。如刺在肉的僧伽罗人发现了如何行使议会民主制下多数选民自然形成的权力以后,他们不禁要滥用权力了。僧伽罗政府部门已经颁布命令,锡兰所有车牌必须标有僧伽罗语,作为少数族群的泰米尔人威胁要进行反击,哪辆车遵守这项法令,他们就横躺到车子前面去。我们别无选择,要么因为不遵守法令而束手就擒,要么被一排卧倒在前的泰米尔人拦在路上。我们夜里从贾夫纳偷偷溜往埃勒芬特帕斯(4),总算大致离开泰米尔地区,借此逃脱了两难境地。 锡兰干燥一侧的丛林和尤卡坦的丛林很相像。草木郁郁葱葱,在干旱时节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丛林里满是飞禽走兽,叫人纳闷它们得跋涉多远才能喝上水。它们必然不折不扣全都是真正的漂泊者。黑脸猴绷紧竖起S形的尾巴,透过树叶盯着路人,然后一路攀荡到粗树枝上的安全处。 只有等你到达了堤岸,才能了解这个国家:马蹄状的中央高原上峡谷呈扇形展开,古人在峡谷出口修建了长型堤坝。每段堤岸下方,过去曾是一片广布稻田的绿洲,但后来连年的战争和无政府状态使得这些伟大工程遭到毁坏,一时将农业和人口的中心转移到了雨水泽被的西南方,不过如今又出现了返潮。堤岸正在得到修复,水库再次蓄起水,稻田正重新开垦种植,农民又开拓起不久前还是野兽之地的区域。这项修复工作之新近,体现在奇异的死树之林上——树木被上涨的水淹死了,但还没烂掉,依然遍布于修复翻新过的水库里。 如果你想要鸟瞰全景,那么可以爬到锡吉里耶顶端去——1500年前这个悬崖被一位国王改建为一座王宫堡垒,据记载,这位国王犯下过罪行,以至于终生害怕遭到暗杀。就算你没有被悬崖斜坡上的蜜蜂蛰袭,爬上去也已经够艰难的了,但花费这般体力是值得的;因为到了顶峰,你会惊奇地发现,自己俨然回到了锡兰干燥这一侧繁华势头最盛的岁月。 ————————————————————
(1)?1972年之前,斯里兰卡称为锡兰。
(2)?尤指南亚地区的山区小镇,供避暑之用。
(3)?Burgher,生活在斯里兰卡的荷兰或葡萄牙遗民,也有译为伯格人。
(4)?埃勒芬特帕斯(Elephant Pass),又译象道。 39.斯拉瓦纳比尔戈拉 随着我们的车轮驶离柏油碎石路,转向未用碎石铺筑的小径路面,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地面状况越糟糕,就越是深入了解乡土风貌的好时机。毕竟,投身这次旅行,可不是为了追求舒适。要是贪图舒服,那还是待在家里更加明智。人不惜耗费时间精力出门旅行,目的在于获得知识,不过在过去两天中,这个目标一直都躲闪着我。 当你平稳地疾驰在班加罗尔到迈索尔的阳关大道上,发现自己正在横穿南印度高原,却并未与其得以亲近。只有那次匆匆造访塞林伽巴丹挽回了宝贵的一小时,才总算让我们和印度——包括其过去和现在,有所交流。站在层层重防的岛屿顶端的缺口,时光仿佛从1957年倒流回到了1799年:自该要塞遭到强攻以后,此地便再无波澜掀起。上游之处,高韦里河的流水泛着蓝光,在如同巨鳄尖牙一般白森森的礁脉浮冰间穿行而过。昔日蒂普·萨希卜(1)失去他的王国和生命的时候,那些礁脉想必也闪耀着令人目眩的光芒,流水也和眼下一样淙淙悦耳。彼时,那座小小的隐修院,一如当前这般坐落在河床中的一块岩石上,正好高踞于河水分流之地,必然是由内而外散发着平静的气息——即便是在战事那天,当围军轰袭的炮弹贴着隐修院脆弱的屋顶低空掠过的时候。这一个小时着实让人获益匪浅,但我们很快就被从中国到秘鲁都千篇一律的现代世界再次俘获了。好吧,现在我们终于下了柏油碎石路,或许即将闯出通往现实的一条道路来。 我们沿着“土路”一路颠簸行进,速度之快恰好可以避开我们车轮扬起的尘土,这时高原的面貌便呈现出来了:它在我们周围涌动,好像一片波涛滚滚的大海变幻成石,其间夹带着一些耐寒的谷类庄稼,在巨石波浪之间的波谷中生发绿芽。原野绵延不绝,直到地平线上矗立起一个垂直于大地的物体,而后又有个较小的物体出现在其顶端。斯拉瓦纳比尔戈拉!那巨大的白色雕像由山顶凿刻成形。我们今天绕道而来的目的地已经不远在望了。 从天然岩石中开凿而出的那座雄伟雕像,表现的是耆那教的祖师(2)之一——印度一大宗教的圣人;该教创始于约2500年前,和佛教诞生于同一时期,但命运却与它更为世人所熟知的手足迥然相异。佛教的命运倒是和基督教的命运如出一辙:在改变了半个世界之后,它却失去了对其诞生之国、即其顺理成章的圣地的控制。如今,印度境内仅有的佛教徒只不过是一些聚集在比哈尔几处佛祖弘法胜地的外来的虔诚信徒,以及部分近来宣称皈依佛教,以此抗议他们在印度教中长期遭受歧视的贱民。相形之下,耆那教在印度拥有的追随者从未中止过,但也从未越出次大陆的范围去寻求皈依者。 斯拉瓦纳比尔戈拉是个充满生机活力的耆那教圣城。两座朴实无华、没有植被覆盖的山峦从高原波浪起伏的表面上拔地而起。山与山之间的谷地上,坐落着一个池塘,四周围绕的石头房子造得结实牢固,过梁和门面全都精雕细刻。两山之中较高的那座山顶上,耆那教祖师鲜明的身影耸入灼热的天空,较低的那座山则有庙宇占据山顶,并有石窟穿凿山中。我冒着正午的热度,把两座山都爬遍了,骄阳晒透的岩石灼得我双脚的脚底板发烫(两座山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神圣净土,人要踏上去必须光脚行走)。攀登的过程艰难痛苦,但却大有收获,因为爬山确实让外来的探寻者或多或少感知到了这一将自身如此雄浑有力地表现在两块巨石上的宗教的精神。 我们离开之前,不忘向此地的耆那教祭司表达我们的敬意。老人身披黄袍,身材瘦小,是该地区他这个级别唯一健在的代表。他皱纹满面,因泛起慈祥的微笑而容光焕发;在雕刻得精美繁复的石质殿堂那一派光彩灿烂衬托下,他的苦修生活显得分外惹眼,而他偏偏恰好栖身其中历经此生的旅程。 斯拉瓦纳比尔戈拉的氛围既与众不同,又难以捉摸。它完全是印度的气息,却完全不是印度教的风格。这里也像是在塞林伽巴丹堡垒的内部那样,时间倒流到了过去;但是在这座耆那教圣城里,时间倒流的程度非同小可。回流的浪潮将路过的游人席卷到至少十二个世纪之前的过往年代——彼时,商羯罗阇利耶(3)在人世的短暂逗留尚未将印度教扶上目前轨道,印度还保持着原先的面貌。耆那教是这一古代印度原生态的残余,时间的流水只不过是将其湮没了。起先是商羯罗尚武的印度教,而后是马茂德(4)尚武的伊斯兰教,都如潮水般吞没了次大陆。只有星星点点的耆那教团体还在洪水表面抬起头来,正如屹立于海洋般的高原之上、自山巅凿就的那尊雕像一般。那尊高耸的塑像面容华贵、姿势笔挺,让受过古典教育的西方访客不由联想到了公元前6世纪雕刻于希腊的一些雕像——那个古老的年代,正是玛哈维拉在印度创建耆那教的时间。印度成为商羯罗造就的模样,究竟是得还是失呢?且把这一问题提交给祖师吧。他的石质双唇将会继续微笑不已,石质双眼将会继续凝视太虚。这位智者早已超越了历史的一切机遇和一切变故,因此我们提出的问题不会从那极度平静祥和的面容上得到任何回答。印度教的印度必须自行寻找答案。 ————————————————————
(1)?蒂普·萨希卜(Tipoo Sahib,1750—1799),迈索尔苏丹王,1799年在斯里兰加帕塔那保卫战中阵亡。
(2)?根据耆那教经典,越过生死的海洋,称为蒂尔(tirth),而完成了蒂尔的人,称为蒂尔丹嘉拉(Tirthankara),也意译为渡津者或祖师。耆那教相信,在人类历史上,共有24位祖师,此处的雕像为最后一位祖师、也是耆那教的创始者筏驮摩那(Vardhamana,约前599年—前527年),被教徒尊称为玛哈维拉(Mahavira),意为大雄。
(3)?商羯罗阇利耶(Shankaracharya,约788—820年,另有说约700—750之间),又译商羯罗阿阇者梨,婆罗门教吠檀多派的集大成者、不二论宣示者。
(4)?马茂德(Mahmud,971—1030),11世纪伽色尼王朝的苏丹,于公元1000年到1027年期间,多次入侵印度,以武力传播伊斯兰教。 40.阿姆利则和拉合尔 来自明尼苏达州的读者,如果可以发挥想象的话,请设想一下人类天性任意妄为之至,竟在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之间挖开一条国际边界,把你们壮丽的明州一分为二。设想住在这条骇人听闻的界线西北的每一位天主教徒,为了保全性命必须尽快逃离,放弃家园、工作和财产,跨过分界线,到安全的那一侧去过流离失所的生活。设想每一位处在界线东南的新教徒也必须朝反方向进行同样悲惨的迁徙。再想象一下,穿过新边界的公路交通完全给切断了(有一块宽达两英里的无人地带,两边的车辆都禁行)。铁路交通总算幸免于难,但减少到一天只有一列车。在跨越过可怕的边境之际,列车上的武装卫兵就要变更。设想了所有这一切情形,你就能想象出发生在现实世界中不幸的旁遮普地区及其双子古城阿姆利则和拉合尔的场景。 阿姆利则是锡克教创建的城市。金庙设立在荒野之中,一座世俗的城市随之在其周围发展兴起。不过,直到1947年那带来致命打击的印巴分治,住在阿姆利则的锡克教徒做梦也想不到他可能会被禁止在拉合尔继续他的营生,而住在拉合尔的穆斯林也想不到他会被禁止在阿姆利则区域拥有和耕作田地。拉合尔是锡克教徒和穆斯林共同的都城,广阔的旁遮普农村地区是他们共同的生活来源。 为什么由来已久的世仇会积怨难消,迫使这些昔日交织混居在一起的族群不惜代价,硬要分出你我呢?在对双方都深怀同情的外国探寻者看来,他们给自身带来的命运似乎令人啼笑皆非;因为就外人而言,锡克教的信仰和伊斯兰教彼此很相似。阿姆利则的氛围让西方观察者感觉显然是伊斯兰世界的,而且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是新教徒式的。印度教的信仰颇有随性杂乱的气息,而锡克教的信仰则一丝不苟,和清真寺或者加尔文教派教堂里的仪式一样井然有序。格兰斯沙希伯(1)——锡克教正统派的圣典,是一部选集,除了选取锡克教信仰创始人拿那克宗师(2)的作品之外,迦比尔(3)和其他穆斯林神秘主义者的作品也在其中拥有一席之地。格兰斯沙希伯受到的尊崇,远远超过了基督教新教的圣经崇拜。为什么锡克教徒和穆斯林——说到这里,还有印度教徒,就不能在不分治的旁遮普地区继续并肩生活呢?人类天性中的任意妄为真是人类生活的神秘之处。 我们搭乘国际列车抵达了拉合尔,没有节外生枝,还比预计到达时间到得早了一些。看见兰季特·辛格(4)的陵寝挤在堡垒和清真寺之间,感觉真是不可思议,在拉合尔穆斯林聚集区域最为敏感的地点安放锡克教军事领袖的墓穴,这无疑是一种挑衅行为。不过,话说回来,那座雄伟肃穆的大清真寺——其庭院比次大陆上的任何一座清真寺的庭院都大,是谁建造的呢?是奥朗则布。又是谁犯下将贝拿勒斯最重要的印度教寺庙夷为平地、就地建立起清真寺的挑衅行径呢?还是奥朗则布。还能是别人吗?就这样,犯错和纠错的故事从过去一代代延续下来。 分而治之的结果,是拉合尔在政治上变得尤为重要。拉合尔不再是统一的旁遮普地区的首府,但如今却成了统一的西巴基斯坦的首府。然而,它已经不复往昔基姆爬上著名的大炮(5)(依然屹立在原地)之际、尚是三种宗教信徒共同居住的城市的风貌。阿姆利则的未来更加确定了,因为只要锡克教正统派持续存在,它作为锡克教宗教中心的位置就保持不变;锡克教徒虽然失去了旁遮普,却赢得了世界。今天他们在整个印度都站稳了脚跟(在每辆滚滚行进的公交车和出租车上,你都能看见那独树一帜的大胡子和包头);而且,他们并不局限在印度的国境范围内。他们已经一路朝东,行经缅甸、新加坡和中国香港,到达了加拿大太平洋沿岸的坡地。他们是这个星球表面最高大魁梧的人——强壮有力,还有点令人生畏。倘若人类生命能挺过人类历史目前这一篇章,那么锡克人必然将继续出现在地图上。 ————————————————————
(1)?锡克教经典,又称阿底格兰斯(Adi Granth),也译作《本初经》。
(2)?拿那克宗师(Guru Nanak,1469—1539),锡克教创始人和第一位宗师,他反对种姓制度,结合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的要义。
(3)?迦比尔(Kabir,1440—1518),印度神秘主义者,诗人。
(4)?兰季特·辛格(Ranjit Singh,1780—1839),印度旁遮普地区锡克王国国王。
(5)?吉卜林小说《基姆》中的情景。这尊被称为“狮吼”的青铜古炮如今矗立在拉合尔中央博物馆门前。 41.犍陀罗 亚历山大率领的希腊大军打败并占领波斯帝国以后,通过在关键要隘建立起自己人民的拓居地的方式,切实有效地掌控了他们突如其来征服的广袤土地。对于这些大多来自希腊的殖民地开拓者而言,这一做法意味着永久地自行流放到陌生又不合心意的气候地貌中去:上埃及炎热的峡谷、安纳托利亚和伊朗荒凉的高地、伊拉克和旁遮普屡现季节性气温极端变化的平原,或者幼发拉底河从亚美尼亚的群山道阻且长地流往巴比伦黑土地一路蜿蜒所经行的沙漠。希腊拓荒者刚毅勇敢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委实令人钦佩。他们在杜拉欧罗普斯的社区建在凸悬于幼发拉底河流经的沙漠段中的悬崖峭壁之上,维系了五六百年之久。我虽尚未亲眼目睹过杜拉,但至今仍屹立在巴比伦广阔的毛石土墩上的希腊小剧场依然栩栩浮现在我脑海中。 这些在异乡环境中坚定不移的希腊人都是英雄;不过,当他们在亚洲国家碰巧找到某个地区仿佛在此能感受到故土乡情之时,他们自然是欢欣鼓舞。他们希腊家乡的翻版之一,便是树木繁茂、水源充足的约旦河以东的山区。希腊人一眼相中这块宝地,将其变为底卡波利斯:一连串的希腊城邦,数量达十个之多,其中如今保存得最为完好的是杰拉什,而最知名的则属盖达拉,也就是加大拉的猪群(1)和挽歌诗人墨勒阿格(2)的故乡。另一个地处亚洲的希腊是犍陀罗,位于喀布尔河流域,喀布尔河是印度河右岸的主要支流。此处几乎到了希腊人新版图最东方的边缘,是一片希腊式的山峦、清泉、溪流、草地和葡萄园的沃土。这里必然是传说中的奈萨,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出生地。希腊人由衷喜爱这个印度的天堂,就像他们喜欢距离较近的外约旦(3)的群山那样。从爱琴海的海岸到犍陀罗路途遥远,但希腊的统治却在这里持续了三百年之久,此后希腊文化的影响又多达四五百年时间。 希腊人一发现犍陀罗便紧抓不放,算不得稀奇;因为不同于外约旦的底卡波利斯,犍陀罗兼具了希腊殖民地开拓者两方面的希冀。这里不仅是合乎他们心意的新家,还是至关重要的战略要地。喀布尔谷地是出入贯通印度次大陆和中亚众多绿洲,乃至穿越伊朗高原和巴比伦平原,直达地中海沿岸的多条路线的交汇点。由于向希腊人产生了这般双重吸引力,犍陀罗在西亚各地区中显得独一无二。在亚历山大征战二十二个世纪之后,这一地区能如当初深深吸引了希腊人那样令后来的英国人着迷,绝非偶然的现象。 就像一百二十年前我的同胞,就像犍陀罗笈多(4)——亚历山大的印度同代人和竞争者那样,我从印度一侧靠近了犍陀罗。如今,旁遮普的五大河流由沟渠网络交织到一起,从苏特莱杰河到杰赫勒姆河,田野地毯般延绵不绝。不过,在杰赫勒姆河西岸上,有盐岭高踞,和月球一样荒芜不毛;待你从这道屏障和喜马拉雅山脉南麓间穿行而过之后,你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嶙峋的荒野中,居于此的唯有军营驻地之城拉瓦尔品第。你必须奋力前行,从品第西北方向出发,沿着舍尔沙(5)的主干道,进入位于更遥远山脉间、由一座引人注目的约翰·尼科尔森(6)纪念碑当关的山口,届时你会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周遭流水冲刷,野花遍地。这里坐落着呾叉始罗接连三座气势雄伟的旧城遗址:先是印度和波斯的旧城,其次是希腊旧城,第三座是贵霜(7)旧城。你或许算是,也或许算不上已经跨过犍陀罗公认的边界,历史学家对于呾叉始罗是否包括在内还存在争议。不过假如以地貌和气候作为考量的话,你已经在犍陀罗了。 希腊人的犍陀罗和恺撒的高卢一样,被一分为三:位于印度河以东的呾叉始罗流域,位于开伯尔山口以东的喀布尔河下游流域,以及进入瓦萨克峡谷前畅行天地间的喀布尔河上游流域。 我们立足于河流发端之处,抬头凝视着峡谷,而后向开伯尔山口前进;一两个小时之后,我发现自己到了著名的山口西脚,正好极目远眺阿富汗。当我侧身移向作为边境标志的那条石灰水粉刷过的石头界线、伸长脖子略微窥探耸立在卡菲里斯坦之上的兴都库什山脉时,阿富汗边防检查站的一名士兵粗暴地朝我喝叱,让我保持距离。与此同时,他倒是殷勤地放下横跨道路的锁链,好让一头骆驼通过,那家伙昂着头,一点都没受到盘问就过去了,抬脚从锁链上经过时,那副架势简直不屑一顾。这当然完全符合规定。我没有阿富汗签证,而那头骆驼,毫无疑问,早就拿出三张护照照片(正面照和侧面照,两英寸乘以两英寸半大小),并且填写好公开其父亲及祖父姓名和出生地的表格。实际上,它遵守了规定,而我却没有,所以我没有立场抱怨。尽管如此,我还是倍感委屈,甚至更确切地说,是感到妒忌。我对自己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循着那头骆驼的脚步,要像它那样趾高气扬地踢开那放低的锁链。没错,在有生之年,我也要踏上犍陀罗。 ————————————————————
(1)?典出《圣经·马太福音》第八章第二十八节的“鬼入猪群”,《圣经》中“盖达拉”译作“加大拉”。
(2)?墨勒阿格(Meleager),又译墨勒阿格洛斯或米利迦,公元前1世纪希腊诗人。
(3)?外约旦(Transjordan),今约旦河东、西岸的约旦、以色列及巴勒斯坦地区的合称。
(4)?犍陀罗笈多(Chandragupta,约前340—前298),古印度笈多王朝的建立者。
(5)?舍尔沙(Sher Shah,约1486—1545),印度北部伊斯兰苏尔王朝的建立者,著名政治家、军事家。
(6)?约翰·尼科尔森(John Nicholson,1821—1857),维多利亚时期英国驻印度陆军准将。
(7)?公元1世纪至3世纪大月氏人在中亚建立的王国,其鼎盛时期(105—250)疆域从今日的塔吉克绵延至里海、阿富汗及恒河流域。 42.消弭的边境 这个科技时代中多么经典的现代生活场景啊!峡谷的入口即将被大坝封锁住,一条待作分流之用的隧道已经凿穿了山腰,以便大坝打地基的时候可以将河水引开。工地散乱遍布于平原上,工人的住宅区依托支墩屹立在狭窄的山谷此侧或彼侧爬满山坡。这些如蚂蚁般蜂拥而来,忙于挖铲、爆破、运载、拼命干活的劳工都是什么人呢?我向加拿大籍的劳工总管提出了如上问题,他告诉我,他们都是当地部落人:来自河流北面山区的莫赫曼德人,来自南面山区的阿夫里迪人。工程由加拿大人执掌主持,不过这片荒野可不是加拿大地盾(1)或者落基山脉。我们处在瓦萨克峡谷的出口,喀布尔河正是一路奔腾,从贾拉拉巴德平原经由此处流往白沙瓦平原。我的加拿大顾问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都来去自如。当他转身同手下说点什么的时候,他的语言从英语切换成了乌尔都语。他是在北方邦传教的加拿大传教士的儿子,印度斯坦语——继而衍生出乌尔都语和印地语的通用语,是他的第二母语。 瓦萨克大坝是科伦坡计划(2)框架下加拿大赠送给巴基斯坦的礼物,这个项目设计可嘉,旨在解决巴基斯坦人从英国人手中,而英国人又是从锡克人那里接过来的边界问题。山区草木不生、荒芜贫瘠,位于湍急河流的河床上的可耕种地块数量稀少且面积狭小,而高地人数量众多又嗷嗷待哺。他们要么饿死,要么到峡谷所通向的东部平原去讨生活。他们不会甘当饿殍,坐以待毙,因此,对于平原上的统治者而言,除了和高地人争战之外,只有向他们提供其他工作这一选择了。 在边境历史上,在直到1947年将权力移交给新成立的巴基斯坦政府方才宣告终结的英国统治的那个世纪里,战争频仍,突然袭击、惩罚性的征战、报复行动和更大规模惩罚性的征战形成了恶性循环。历史不停地自我重复,但又趋向于导致边防负担越发沉重,和部落人付出的努力不尽相符。数千高地人配备了现代步枪——从界线那头买来或偷来的,或者是通过巧妙模仿西方型号自行制造出来的——他们能够牵制大量常规部队,装备有复杂昂贵的器械,而且补给线上还有一大群非战斗人员帮忙。双方的平衡开始向野蛮人这一方倾斜,而且步伐在逐渐加快;罗马帝国和中华帝国边境线的历史见证了故事可能画下句号的一种方式。日渐加剧的财政负担有可能将最终击垮防御,到时候野蛮人可能涌入平原,就像他们自己的山间激流那样滚滚而来。 这样完结的方式并不是一贯如常又四海皆准的。举例而言,1745年苏格兰高地人曾所向披靡,一路推进到德比,但终究也没有侵占英国。恰恰相反,他们倒是被吸引到了格拉斯哥的新磨坊和上加拿大(3)的新农场,由此从好斗的野蛮人被改造成了体面勤劳的市民。如此般终结边境战争的方式可谓皆大欢喜;时下,两百年后的今天,巴基斯坦政府正力图让帕特汉边境的情形以苏格兰的美满方式得以了结。假如英国的统治还继续的话,或许就会那样收场,因为英国统治的那个世纪早已将现代世界带到了帕特汉高地人的茅屋门口。不管怎样,变化的景象目前正在进行之中,作为英国统治政权后继者的巴基斯坦在解决边境问题上表现出的大胆创新相当值得称道。我和一位官员会谈过,当时他已决定从瓦济里斯坦腹地的勒兹默格驻地撤回军队。“我们将这个地区交给你们。”他对瓦济人说道,“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处置。”部落人都大吃一惊,结果不但没有把撤空的军营夷为平地,反而将其视如宝贵的公共财产,爱护有加。 那些在瓦萨克大坝安居乐业的阿夫里迪和莫赫曼德劳工不会回到他们的山区茅屋。等瓦萨克工程竣工,他们会占据目前所把持的大片平原荒地,届时瓦萨克水库将会蓄水灌溉那些土地,而且水库产生的电力将给他们提供家庭用电。 我参观了位于白沙瓦和科哈特山口之间无人管理地带中著名的兵工厂。那里的枪炮工仍在使用由脚踏轮驱动运转的车床,不过他们的工场如今由白沙瓦的电站提供电力照明,因此,未来对擦枪走火事件的反击报复行动,将不会是惩罚性的征战,而是采取诸如威胁要切断电源这种对付逾期不缴季度电费给电力局的做法。由于仰赖了电灯、医院和学校,部落人确实只能乖乖听凭现代文明的摆布。不久以后,那些车床将由电力驱动运转而不必再用脚蹬了,工匠将生产出自行车和公共汽车,而不再是目前他们库存待销的步枪、左轮手枪、刀具和战斧。他们的子女将去上白沙瓦大学(那里已经建好学生宿舍,伙食、住宿和学费全免)。他们的孙子将成为汽修工,孙女则成为速记打字员。这是浪漫故事的平淡结局吗?好吧,假如故事如此般完结,那可了无遗憾,因为真要细究起来,表面看来浪漫的边境故事原来是那么野蛮不堪。 ————————————————————
(1)?北美大陆上围绕哈德逊湾,从加拿大中部延伸到北部的前寒武纪古岩盘。
(2)?科伦坡计划(Colombo Plan),20世纪50年代由英联邦国家发起的,旨在通过以资金和技术援助、教育及培训等国际合作,来加强南亚和东南亚地区社会经济发展的国际援助计划。
(3)?上加拿大(Upper Canada),在1791年至1841年间以五大湖北岸为管辖区域的英国殖民地,是今安大略省的前身。 43.摩亨约-达罗和哈拉帕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待到将来回顾起来,关于目前这一世代的记载,会作何解读呢(假设我们让后人保留记录,不把我们抹煞掉)?我猜想,我们的时代,将会因为吊诡地兼具了惨重的失败和非凡的成功,而被后人铭记。以和谐共处、四海升平方面看,我们已经一败涂地;在挖掘先辈被遗忘的成就方面,我们则大获成功。我们有生之年中,至少有三大此前湮没了数千年的文明,随着考古学家的探铲重见天日:爱琴海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文明、华北黄河流域的商朝文明、西巴基斯坦的印度河文明。多年以前,我曾游览过米诺斯的克诺索斯和斐斯托斯,此后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参观摩亨约-达罗和哈拉帕——印度河文明迄今发掘出的两个主要遗址;如今,在我眼下这次环球旅行途中,我终于一偿夙愿。 两处遗址皆是突兀矗立于广袤无垠的原野上的高岗,其高度和范围力证了公元前两三千年印度河文明兴盛时期印度河河谷城市生活的规模。这一文明是完备的工商文明。砖块的尺寸和质地是最先让参观者眼前一亮的特色。要想和这些四千年前烘就的泥砖媲美,恐怕最时下、现代的砖窑也要在技艺上煞费苦心。若不是来自地土层的盐分渐渐混进去,造成了腐蚀,那些砖块简直可以万古长存。其次引起人注意的,是这些上佳砖块所派用场之切合实际。两座城市都规划在长方形的平面图上,街道井然,虽宽度不一,但阡陌纵横均呈直角。在建造者的计划安排中,列入首要考虑的项目是下水管道、公共浴室和谷仓,而非庙宇和宫殿。公共浴室筑造得密不透水,效果极佳。谷仓建立在河边的码头,运输方便。不过,城市规划者并没能预见到,随着时间流逝,河流都将如何造化弄人。印度河已从摩亨约-达罗的码头悄悄溜走,拉维河也从哈拉帕的码头偷偷跑开。但其实无关紧要,因为早在河流弃绝它们荒芜不毛的流经之地以前,两座城市都已经毁于战火了。 建造了这两座伟大城市又栖居其中的是何方神圣呢?居民的来源是个谜团。两座城市似乎不像乌尔或者巴黎那样,是逐步建起的,倒像华盛顿、纽约或者堪培拉,是预先在平面图上仔细斟酌规划而成的,两处文化留存的遗迹几乎没有显示出同更加原始的俾路支古代文明有所关联的迹象。这间接地说明,印度河文明的祖先不仅来自次大陆之外的某个地方,而且那地方还颇远。他们在印度河谷地站稳脚跟以后,与位于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地势更低的谷地中的苏美尔文明有了往来。苏美尔遗址上已发现有用印度河文明的字母刻写的印章。虽说迄今为止这套字母难倒了要破解它的种种尝试,但至少表明,它并非起源于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因此,伊拉克不可能是印度河文明的起点。那么是从伊朗引进的吗,抑或是来自遥远的安纳托利亚?摩亨约-达罗显然是其中心点,正是在这里,侵略者穿过博兰山口才能进入次大陆,抵达印度河西岸。在自西北而来的较晚一波侵略者印度之前,这一文明传入印度到达了东方多远的地方呢?近来已在东旁遮普地区发现一处新的印度河文化遗址,卡提阿瓦半岛还发现了另一处。等塔内瑟尔和马图拉的大型墓冢最终打开后,印度河文明会在略低一些的地层中揭示其存在吗? 雅利安蛮族有可能是印度河文明的毁灭者,但是可以确定,他们又是印度河文明的继承者,正如我们所知的,尽管他们努力保持他们入侵的种族和文化纯粹不受混杂,可终究还是顺从了次大陆上先前的住民。秉持印度河文化的人在印度土地上生活的那个千年当中,所走的也是同样的道路吗?他们严格讲究实际的城市布局,令外行的观察者都认为带有完全非印度的色彩。他们对有效排污的切实考虑,恐怕几乎直到人们记忆犹新的年代了,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从来都不曾有过,即便到后来也是受国外启发才产生的。但现在且看看这枚印章:尽管我们看不懂铭文,可毫无疑问,图案所呈现的是湿婆神,这头壮硕的瘤牛只可能是湿婆的坐骑南迪。是哈拉帕和摩亨约-达罗的建造者将南迪和湿婆从他们尚未得到确认的起源地带过来的吗?抑或是他们发现南迪和湿婆已经主宰印度,就开始在此受其影响,一如他们的继任者雅利安人那样? 真是一连串悬而未决的难题和疑问。或许,考古探索的尖嘴镐某次幸运一击,会在这些字行尚未付梓前,就照亮我们身处的蒙昧黑暗。 44.从卡拉奇一跃前往贝鲁特 我们于凌晨四点半一跃升空——这个糟糕的时间说来还算好的,但是当我们不得不两点半就爬起来的时候,可实在是糟透了。我们翱翔空中之际,只见月光下,作为俾路支东面边界的赫布河的河水闪烁着,微微泛出银色的光泽。一会儿工夫,我们就到了海上,想必那时我打起了盹;因为等我接下来再度察觉感知天地万物的时候,我们正经过巴基斯坦和波斯之间的边境,黎明追赶上来了。属于波斯的俾路支那幅阴沉惨淡的景象,让我一览无余。“上帝创造俾路支时,他发笑了”;当他创造阿拉伯半岛时,肯定又笑了。这下迎面而来的就是阿拉伯半岛,突然间浮现在水上,而阿曼湾已经在我们身后,我们正呈直角巡航,飞越过状似皱巴巴的牛皮纸一般的一系列山脉。在地球表面这块布满皱纹的皮肤上,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二十八年前,我乘船以相反的方向穿过霍尔木兹海峡之际,阿拉伯半岛顶端的穆桑代姆角云层密布,不过当初是多雨的9月,而今是干燥的3月。 这会儿,阳光照亮了机舱窗户,牛皮纸似的山脉已经摇身一变化成黄沙。没错,当上帝把石油埋入沙漠底下的时候,他肯定是发笑了,而当外交官们聚集围坐在小比例地图边,漫不经心地在他们以为永远成不了气候的地区上划出干净利落的直线作为边界的时候,上帝肯定又笑了。可笑之处在于,他们签署条约的时间,恰逢石油勘探者开工之前。倘若外交官们等到勘探完成之后才进行谈判,他们就会针对阿拉伯沙漠的每一平方英尺土地紧张地讨价还价,仿佛那是萨尔或顿巴斯;因为沙漠阿拉伯(1)的财富如今已经远胜霍尔木兹和印度。 接着沙地消失了,我们再次飞到了水面上;我朝右肩后方眯眼看去,凝望海峡的咽喉要道和格什姆岛的残影,但我的眼睛旋即被拉雷斯坦和法尔斯连绵群山的全貌迷住了。关于前三层山景不存在什么疑惑,但位于第四层的,究竟是岩石还是云彩呢?假如是质地坚实的岩石,那必然是高原的边缘,亚兹德和克尔曼的绿洲肯定就在那庞大的帷幕之后。 眼下山脉突然一转,茫茫大海骤然从蓝色变成了褐色。我无意中正巧看到两河从亚美尼亚的群山上一路裹挟带来淤泥,经年累月地以此填充海湾的景象。堆积的淤泥透过薄薄一层海水呈现了出来,我极力想分辨大海是否已经到头,陆地是否开始出现,这时冒出了棕榈丛和一座房屋,于是问题迎刃而解——这可是自打四五个小时前我们从卡拉奇机场起飞到现在我们所见到的第一处人类生活的迹象。棕榈丛和房屋迅速倍增,泥滩涂都被水路隔开,还有轮船航行在水路上。这个地方除了是阿拉伯河(2)之外还可能是哪儿呢?没错,一定是阿拉伯河,这迷宫般难以置信的结构,环绕周围的住宅区整齐划一,现在倒把棕榈丛挤到了一旁——这里只能是阿巴丹。卡伦河汇入阿拉伯河的河口更是一锤定音,彻底了结了问题。想当初,漫漫二十八年前,我坐船沿阿拉伯河顺流而下,望着卡伦河上游的波斯,我是多么徒然神往啊!如今,我再次向上游望去,心里充满期待之情,因为这回老天开眼,我将会按照预定路线造访波斯。 接着来了又去的是巴士拉;我们飞过一片暗淡的湖泊,在湖泊北面,阿拉伯河汇聚了三条支流的河水。阿拉伯河之平淡乏味,委实出人意料,其支流都不过是涓涓细流。那条支流肯定非卡尔黑河莫属,但另外这两条河真是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吗?“那一弯小溪是什么来着?”曾经有位美国来客询问我的一位老朋友,当时他们正面对面坐在通勤于伦敦和牛津的列车上。“是泰晤士河。”“不会是著名的泰晤士河吧?”——“没错,就是著名的泰晤士河。”于是美国人顿时泄了气。从空中来看,著名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同样不过如此。 我的天哪,这里是纳贾夫(3),我瞄到了金顶(4)。骄阳正全速奔上中天,在其火力不绝的照耀下,金顶像块燃烧的玻璃一般光彩夺目。我们疾速越过飞沙走石的沙漠之际,棕榈丛阴暗的边缘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出现了平坦的干草原和干燥的峡谷、干草原和峡谷、峡谷和干草原,如此循环往复。风景地貌变得单调乏味,突然间我的眼珠差点弹了出来,原来这儿出现了一个流淌着天蓝色河水的峡谷——峡谷变得陡峭险峻的时候,蓝色的河流形成了白色泡沫。这必定是豪兰干河(5),可谁听说过有河水在干河当中流淌的?不过最后出现的,才是奇迹中的奇迹。两道白雪皑皑的山脉一前一后现身了:前黎巴嫩山和黎巴嫩山。沙漠棕褐色的沙砾变身为一连串黑色的小火山,而后又转变成绿地。我们路过了姑塔绿洲。经过阿巴纳和法珥法以后,我们越过大马士革,又过了12分钟,我们已经跃过那些壮观的白色山脉,在一片海洋上空盘旋着开始下降了,这可不是波斯湾,而是地中海。马尔诺斯特姆(6)、贝鲁特,哎呀,我几乎回到英格兰了,真够虎头蛇尾的。今天早上我还凝视着俾路支呢,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
(1)?古典时代将阿拉伯半岛分作三个部分,包括多岩阿拉伯(Arabia Petraea),即西奈半岛和约旦的西北地区,沙漠阿拉伯(Arabia Deserta),包括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以南的最北端的地区,以及福地阿拉伯(Arabia Felix),从位于西北的圣城麦加和麦地那一直延伸到阿拉伯海和阿曼湾沿海地区。
(2)?阿拉伯河由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和卡伦河汇流而成,全长约190公里,最后注入波斯湾。
(3)?Najaf,也译作纳杰夫。
(4)?纳贾夫的伊玛目阿里圣陵以其金顶著称。
(5)?干河特指阿拉伯、北非等地仅在雨季有水的干涸河道或溪谷。
(6)?Mare Nostrum,拉丁语,意为“我们的海”,古罗马人对地中海的称呼。 45.绕游以色列 当你从贝鲁特出发南下游走,临近危险地带的最初预兆,便是横亘在西顿北面工事附近道路上的军事检查关卡。这一头道关卡不算太当真,平凡无辜的旅行者无需听令出示任何特别文件,即可顺利通过。从西顿开始,他便可以继续驾驶,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提尔,在那里驻足于古城挖掘出的断壁残垣之间,眺望属于腓尼基提尔的“埃及港口”,他会发现,沿着南方的地平线,边境竟然尽收眼底。东西走向的一系列山脉在纳库拉角倾斜着伸进海洋,而在山的那一边,他知道是曾经被称之为加利利的土地。 希腊人把纳库拉角叫作“提尔之梯”。虽说在纳库拉角,所谓的阶梯现已撤除,但如果人与骡子准备攀爬过直插入海的山脊的陡峭之处,他们还是通过得了——就像他们能通过贝鲁特北面的狗河(1)那样,而在狗河这个地方,从公元前13世纪的拉美西斯二世(2)到1942年的英国人,一连串征服者都在岩石上凿刻下了他们通过此地的记录。仔细看看加来—开罗铁路在贝鲁特—纳库拉这一路段的铁轨,如今都因废弃不用而锈迹斑斑;位于分水岬远方那头的海法,感觉仿佛还有百万英里之遥。 我们在提尔转向内陆,途中经过一个破败的棚屋城,里面的难民都来自如今已算是以色列境内的地区,我们继续朝当前的目标进发:阿米尔山以及俯瞰这个什叶派穆斯林国家的两座十字军城堡,托龙堡和博福特堡。对历史学家而言,阿米尔山可谓相当耐人寻味,因为16世纪伊斯玛仪沙(3)及其伊朗王位的继任者们正是在这里,聘请了什叶派教宗教学者,去教导正统的逊尼派穆斯林波斯人行以萨非王朝所强力推行的非正统的信仰方式。如今南黎巴嫩什叶派教徒发迹,依靠的途径不是在伊朗作为神学家,而是在美国经营商店。他们当中有一些人在当地首府奈拜提耶为自己建造了富丽堂皇的宅第,借此彰显他们在新世界经商获得的成功。至于博福特堡和托龙堡,则不单是历史学家,任何性格中有点浪漫情感色彩的人,都会流连忘返其中。 我此行并没有特别关注以色列,但我对当今时事的兴趣并不亚于对较早先历史的热忱,对于今天的行程即将把我们带到——如果我们到得了的话——距黎以边境仅有投石之遥的地方而不入,我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从地图来看,从提尔到两座堡垒,我要走的道路向下伸展,进入黎巴嫩的东南角以后又朝北延伸,并且越发贴近停战线,一直通到以色列北端对面,显然延展到几乎和危险的边境仅仅一步之遥的位置。多么扣人心弦啊!让我们出发吧,去看看会发生些什么事。 其实无非就是一系列在军事检查关卡的谈话,关卡都横跨在道路上,彼此间隔的距离越来越短。我手里持有一份神秘文件,得以接二连三地轻松过关。黎巴嫩军方当局不辱使命,非常严格仔细,但态度也同样亲切友好,我的“芝麻开门”证明行之有效。因此,我们按时在提卜宁登上了托龙堡顶端,还有一位待人和蔼的士兵被派来给我们带路。在城堡顶端,我们的眼睛扫过下方起伏不绝的灰白山崖和绿油油的玉米地,很快就被博福特堡吸引住了,那可是我们此次出行的主要目标,就雄踞在东北偏北的远方。我们完成初步目标后便往下走,再次出发踏上我们向南挺进的路途。 待我们拐过大转弯处并穿行过迈斯杰贝勒小镇,我们发现了一座村庄,村里有些很高的建筑,就在我们右前方居高临下的小山顶上。“那是马纳拉。”我们的司机说道,“在以色列境内。”他说话的时候,还拿眼角偷瞄了我一眼,观察他这番追求轰动效应的通告有何效果。发现自己距离敌对的邻国仅几百码远,我确实感到心头略微一颤。几分钟过后,我们比之前还要接近黎巴嫩难以对付的邻国。在阿代塞村的出口处,道路陡然转向东面,爬过位于地中海和大裂谷之间、从土耳其往南延伸穿过亚喀巴直抵坦噶尼喀的分水岭。转眼间,峡谷平坦的腹地跃入眼帘,还有呼勒湖,就在人右肩后方,在那南边遥远的地方;对以色列的这匆匆一瞥相当惊艳。曾经部分覆盖住这片谷地的沼泽地被改造成了如同象棋棋盘一般的田野,其间点缀散布着大村庄或小城镇。一排排公寓高楼和人造林都是鲜明的特色。对面的斜坡之上,叙利亚笼罩在遮蔽住黑门山(4)积雪的云层下,显得昏暗阴沉。 距离右手路边不足投石之遥、仅有一步远的那块白色塔糖是什么呢?肯定是边界标记,再瞧瞧,这里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不为人所察的眼睛可能正在远处透过双筒望远镜跟踪着我们,所以我无意擅自进入,哪怕是踏入一个脚趾头的长度。不过这是条分岔路,跨过边界延伸到了右边,通往那头大约四分之三英里开外的一座村庄。那座村庄肯定属于以色列,事实确实如此:那是位于以色列最北端的麦图拉。现在再看看侧道:你会注意到,路上杂草覆盖了大半。就像加来—开罗铁路的贝鲁特—海法路段,这条路已经长达九年时间不能使用了。曾几何时,人可以沿着这条路从黎巴嫩径直进入巴勒斯坦。可是,如今已经不再有称作巴勒斯坦的国家了,原先进入巴勒斯坦的道路也就破败了。 ————————————————————
(1)?即凯勒卜河。
(2)?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Ⅱ,公元前1303年—约前1213年),古埃及第十九王朝法老,其执政时期是埃及新王国最后的强盛年代,曾进行一系列远征以恢复埃及对巴勒斯坦的统治。
(3)?伊斯玛仪沙(Shah Isma'il,1487—1524),一般称之为伊斯玛仪一世,也有译作伊斯梅尔一世,伊朗萨非王朝(又译萨法维王朝)的创立者。沙是波斯语中对伊朗国王的尊称。
(4)?黑门山(Mount Hermon),又名西云山,位于前黎巴嫩山脉南部。 46.博福特堡 在黎巴嫩境内驻足观望以色列境内的麦图拉,人身处的位置正是迈尔季欧云南边的开口。迈尔季欧云意为“清泉牧场”:美丽的田园有着多么动听的名字啊。这是一片肥沃的山区盆地,源源流淌的清泉为约旦西北提供了水源,而后这些泉水流经开口,进入裂谷的以色列区段。现在,置身坐落于美丽的迈尔季东缘的希亚姆村,我凝视着黑门山南麓朝着巴尼亚斯的方向——那里有岩洞泉水被命名为帕尼翁(1),以纪念希腊神话的潘神。西亚的马其顿皇帝安条克三世(2)曾在此打败他的马其顿同辈对手埃及王(3),从埃及王手中夺走了“叙利亚空谷”(4)。我的伫足之处具有极为重要的历史地位,何况还是进入圣地的咽喉关口。原来,帕尼翁变成了后来的凯撒里亚菲利皮,彼得不正是在此处,宣告他相信耶稣就是弥赛亚吗? 不过眼下日过中天,我们必须割弃不舍,离开这个挤在约旦河和利塔尼河之间的迷人台地,去往那高耸的博福特堡了。城堡就在我们东方的地平线上——看炮弹或火箭飞射感觉很近,但是照公路走起来真是遥远得很。再次穿行过迈尔季欧云后,这回我们一头钻进利塔尼河的峡谷,在每一个下行的急转曲折处,博福特堡都更加高大、距我们更近一步了。现在我们到了巍峨的城堡的正下方,城堡和我们之间全无阻隔,除了倚靠高达数百英尺、无法攀登的悬崖峭壁一直奔腾而流的那道清江绿水。当我们最终靠近博福特堡之际,取道的入口在另一侧,而且路线可谓迂回曲折。我的“芝麻开门”在这儿差点辜负了我。一路上,多少关卡都在这份不可思议的文件出示之后被一一攻克,因此我想当然地以为它所向披靡。但在此地,在最后一道军事关卡,几乎就在距博福特堡高踞的山脊西麓仅一箭之遥的地方,陆军中士吃不准了:“文件没提到博福特堡的名字。”——“是没提到,但是它准许持有者进入南黎巴嫩所有的名胜古迹,你承认这座城堡算是一大名胜古迹的吧。”——“很抱歉我不能放行。”——“嗳,你可不可以给你的长官打个电话问问看呢?”——“好吧,我派个士兵跟你们上去。”就这样,在这位一丝不苟的中士的疑虑面前,那份不可思议的文件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站这座险崖上雄伟城堡的顶端所看到的景色堪称世界奇迹。在西边,什叶派教徒居住的乡村延绵起伏,蔓伸到闪闪发亮的海边;在东边,从站在悬崖边缘的双脚之间径直向下俯瞰,此时奔腾的利塔尼河的流水声不绝于耳。曾几何时,在某个地质年代里,利塔尼河一路激流,将河水注入了约旦河之后不分你我;但后来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朝西呈直角陡然一拐,投奔往地中海去。假如人为的边境线也和自然分界线一样古老,你恐怕会胡思乱想,以为利塔尼河是躲开以色列,转了个90°角,以保持在其祖国黎巴嫩共和国的边界之内。 现在请抬起视线,从你的脚下游移到鼻梁上方,察看整个东方的全景:黑门山令人心生敬畏,即便是在云彩遮蔽了山顶积雪的情况下;再看看麦图拉,这下可不是平视而是俯瞰了。从博福特堡来看,以色列北面的前哨基地仿佛是个巨人的脑袋,巨人把双脚安插到裂谷里头,将下巴搁在迈尔季边缘休憩。巨人的脑海里都闪过了哪些念头呢?他是不是正以垂涎的目光,觊觎着美丽的“清泉牧场”?至于我们呢,感到心满意足。我们来过了,我们征服了存有疑虑的中士的顾忌之心,我们目睹了想必是世界上最蔚为壮观的一大美景(5)。一天的收效至此已经足够。当我们朝海岸,朝贝鲁特行进之际,壮美的城堡久久地悬浮在我们背后,停留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视野范围之内。后来路上一个急转,一座小山遮住了博福特堡,山肩周围显现出了包括储油罐、精炼厂和抛锚停泊的油槽车等在内一片不合时宜的景色。沙特阿美(6)的输油管道,一路从沙特阿拉伯到苏伊士运河靠法兰克一侧(7)的大海,最后在此达到了终点。场景的变换已经结束。太阳是时候下山了。 ————————————————————
(1)?帕尼翁(Paneion)一名衍生自潘神(Pan)。
(2)?安条克三世(Antiochus III,前242—前187),塞琉西王国国王。
(3)?指埃及托勒密王朝国王托勒密四世(Ptolemy Ⅳ Philopator,前238—前204),托勒密四世与安条克三世于公元前221—前217年,进行第四次叙利亚战争。
(4)?叙利亚空谷(Hollow Syria),也称作柯里叙利亚(Coele Syria),是塞琉古王朝与托勒密王朝争夺的南叙利亚地区。
(5)?此处戏仿了恺撒名言“Veni,Vedi,Vici”(麾之所至,目之所及,皆臣服于吾。)
(6)?全称为沙特阿拉伯国家石油公司,是沙特阿拉伯的国家石油公司。
(7)?指地中海,因十字军东征,法兰克人作为十字军主力活跃在地中海沿岸。 47.浩兰和德鲁兹山 随着我们的轿车从大马士革拐入南下的出口,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运气竟然如此之好。也就一两天以前,我还在发愁,不知道作为一个英国人,自去年秋天入侵埃及(1)之后还能否获准进入叙利亚。然而现在,我在这里,在叙利亚的土地上,沿着世界上最知名的一大公路启程出发了:穆斯林朝觐者之路,圣经中的“王道”(2)。汉志铁路在我们边上向前延伸,我的思绪也沿着铁轨疾驰,一路领先于轿车:耶尔穆克河的峡谷,最后的东罗马军团被穆斯林阿拉伯征服者击溃之地;灌溉充分的底卡波利斯地区那些希腊人建造的城市;位于卡拉克的十字军古堡;穆阿泰,穆罕默德尚在世时罗马人镇压穆斯林第一次北上袭击的地方;然后是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3)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炸毁的所有桥梁和涵洞:所有这一切都在我们行经的路上,如果沿路前行得足够远的话。我的白日梦早已将我带到了麦地那;我们现在经过的风景地貌一片荒凉,继而助长了我的幻想。从大马士革出发的南方大道并不越过姑塔绿洲——大马士革的天堂,遍地是活水溪流滋养下的杨树和果树。行至地势低处,两边都有光秃秃的山丘隆起,穿过山间的山口后,黄褐色的荒原上突然冒出了一长条绿带,沿一条不知何去何从的小河两岸分布。这会不会就是著名的法珥法河?我们果真是在向罗马帝国的谷仓进发吗?这里的土地确实开垦了用于耕种,但土壤看起来过于干燥贫瘠,种植不了小麦。 在到达德拉所耗费的那两小时路途中,我就改变了看法。土地的颜色很快变成了斑岩般深红色。我们正驶经分解过的玄武岩,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壤之一;延绵起伏的浩兰红土,覆盖着青翠碧绿的庄稼,在我们四周蔓延开来达数英里远,就像一片大海在土地隆起作用下正轻轻摇晃着。要是我能亲眼看看右边真正的大海就好了——我指的是加利利海,对于出生在信奉基督教国家的任何人来说,加利利海多么触动心弦啊。以我们现在所处之地计算,加利利海固然相距不足一小时车程,但也可能远如月球;因为其东面的海岸已经变成了危险区。倘若耶稣今天准备从太巴列河登船,试图从加利利海的这一边上岸,他恐怕会招来时刻警惕的两方军队的火力袭击。 眼下我们已经背离基尼烈湖,按预定计划向东边的布斯拉进军。布斯拉是罗马帝国阿拉伯行省的首府,而阿拉伯行省在此之前则是纳巴泰人的阿拉伯王国。你可曾见过围建在中世纪城堡里的罗马剧场?城堡的建造者——他们都是萨拉丁(4)的后继者——并没有毁坏罗马的砖石建筑,他们只是在周围和上方加盖扩建;在当今叙利亚文物部门的主持下,随着阿尤比城堡的主楼逐层拆开发掘,底下一层又一层的罗马观众席得以完好地重见天日。想必这里是全世界保存得最为完好的罗马剧场,这要归功于中世纪军阀将其派诸的用场。 那天晚上,我们留宿在位于城堡外郭顶上的考古学家的住所里,就在剧场舞台巴洛克风格的背景后面。拂晓时分,步出卧室房门,人会发现自己正面对着剧场最高的那几排座位;等旭日舔净薄雾,德鲁兹山便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设想有位身量庞大的巨人,就像小孩子清空一纸袋又一纸袋的落花生一般,正在清空大袋大袋的玄武岩巨石。让这一堆巨石顶端升高到海平面以上五六千英尺的高度,并且将矮栎树撒落在巨石堆海拔较高之处。这一概念已是我竭尽全力所能向你们描绘出的德鲁兹山了。火山锥不时在远处冒了出来,当我们接近山丘之际,乡村的面貌发生了变化。浩兰无尽的小麦田被巨砾原野取而代之,其间的优质红土地块越发稀缺,当地人从穆斯林变成了德鲁兹教派信徒。你可以根据妇女的服装来判断他们的身份。德鲁兹教派的妇女依然坚守当地的服装样式,也就是当初十字军的妻女从叙利亚回到欧洲时的着装风格。因此,如今路边那些德鲁兹教派妇女在西方人看来显得很眼熟。 不过我如何才能向你们描绘作为今天行程目的地的那两座罗马时期的城市呢?其中之一的舍赫巴,有幸成为一位雄心勃勃的军人的故里,这位军人精明强干,一路前行,在篡夺北叙利亚城市霍姆斯一支大公家族的位置以后,坐上了罗马帝国的王位宝座。菲利普(5)动用帝国国库的财力资源,将生养他的村庄改造成了一座宏伟壮丽的城市,装备以希腊罗马城市该有的一切:城墙、城门、宗教中心、浴场、剧院以及供奉他自己的圣坛。自从我动笔写这篇文章以来,我已经又一次看到了舍赫巴——菲利普波利斯(6)——而这一次实属意料之外,是从空中俯瞰。城墙围起了方正的框架,中间两条主街呈直角交叉,这清晰的轮廓引人注目,仿佛方才脱胎自筑造者之手——就像那些罗马的铺石路面,在经历一千七百多年的磨损以后,依然崭新如故。 舍赫巴本地拥有的资源,得以维系其从天而降的显赫地位:一片蜿蜒起伏的葱翠谷地,麦田毗连着谷底的溪流,葡萄园和果树林则位于满是石头的小山坡上;而盖奈瓦特则是另一番景象,险峻地延伸上深谷的山脊,就在德鲁兹山当中。生活在纳巴泰卡纳萨的人民是如何以玄武岩巨石堆的产物为材料,成功地将音乐厅和水神庙建造在倾泻如注的溪流尽头的呢?随着罗马人铺的卵石路把你的双脚带往这一陡峭城市的最高点(如今是德鲁兹教派的一个村庄),你准会为占据山顶的三座建筑那般雄浑的气象而惊叹不已:三座建筑分别是一座庞大的异教神庙和两座基督教大教堂。我前天乘坐的带来意外收获的航班在飞越德鲁兹山过程中,给了我揭开谜底的一条线索。漫山遍野,巨石堆之间的间隙都得到了开垦耕种,直到雪线(7)为止(在山区东面,4月13日这天还有斑斑点点的积雪未化)。人类的勤勉劳作能创造出何等的奇迹啊!不过,人类的愚蠢行为也能给他最卓越的成就带来何等的浩劫啊! ————————————————————
(1)?1956年以色列入侵加沙地带和西奈半岛,并迅速向苏伊士运河区推进,引发第二次中东战争。英法两国借口调停无效隔天入侵埃及,试图夺取苏伊士运河并推翻纳塞尔政权。
(2)?现代也译作国王公路(King's Highway),典出《圣经·旧约》“民数记”第二十章十七节,摩西求以东王允许他们过境:“求你容我们从你的地经过,我们不走田间和葡萄园,也不喝井里的水,只走大道(原文作“王道”),不偏左右,直到过了你的境界。”
(3)?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T.E.Lawrence,1888—1935),也称“阿拉伯的劳伦斯”,因在1916年至1918年的阿拉伯起义中担任英国联络官,争取阿拉伯独立事业而闻名于世。
(4)?萨拉丁(Saladin,约1138—1193),阿拉伯民族英雄,埃及阿尤布王朝的第一位苏丹,因在阿拉伯人抗击十字军东征的过程中表现出卓越的领袖作为、骑士风度、军事才能而闻名于基督徒和穆斯林世界。
(5)?即阿拉伯人菲利普(Philip the Arab,204—249)罗马帝国皇帝,244年至249年统治罗马帝国,因出生在阿拉伯行省而被称为阿拉伯人菲利普。
(6)?舍赫巴在古典时代被称为菲利普波利斯,意为菲利普的城市。
(7)?多年积雪区的最低界限。 48.亚喀巴 醒来已是68岁,我发觉自己寻思着,这下我还能做些什么。年仅67岁的时候,我可是攀爬上了代尔——一座令人惊叹的巴洛克风格墓室,由环踞佩特拉的某一险崖顶端的岩石凿刻而成。其实,我还曾攀登得更远,到达一处地方,在那里透过如瀑布般飞流直下的嶙峋山脊上那两重岩石巨浪之间的缝隙向西看探,正好可以窥伺一眼阿拉伯谷的谷底——从死海南缘延伸到亚喀巴湾发端之间的大裂谷这段区域可谓一片干涸。尽管,那一切只不过发生在昨日而已。我今天做得了什么大事呢? 我伫立在昨晚路过的那座岩石墓室的入口,而在佩特拉城安踞的天然圆形露天大剧场的另一侧,其他石头墓穴都以其正面注视着我,太阳即将从凿就这些墓穴的险崖顶上一跃而出、映入我的眼帘了。我是不是该爬上右前方更高的那座险崖顶端的纳巴泰人“高地”,以期看尽世上所有王国展现出来的国力呢?或者我应该适可而止,半途就折返,匆匆赶往亚喀巴去?根据之前的计算,时间该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够我们到达亚喀巴并且在昨天那架把我们从贝鲁特运送到马安的飞机再次起飞前赶回去。要是误了飞机就太不明智了,因为昨天我们驶过安曼之际,我朝窗外一瞅,发现城市主街上有一场游行示威。好吧,我们应该能够及时回到马安。于是,我们一行五人决定前往亚喀巴。 两个小时之后,我已经沿着西克小道(1)步行了,有时领先又有时落后于我夫人骑的那头驴(西克小道太过狭窄,不足以让两位游客比肩而行)。在巨石堆垒之处我占有优势,在砂石地上则是驴子赶超于我。不过,无论对人抑或对驴子而言,较在当初罗马帝国时代铺砌卵石路面的岁月里,穿过高耸云天的红色峭壁间这一奇形怪状又蜿蜒曲折的一线天之下的河床,想必容易得多。从凉爽的小道出来,步入阳光下,我们绕过拐角处,看见轿车正在路端等待着我们。不过,司机提出要在原先商议确定好的价格上额外加价,我们浪费不起的半个小时这下都给耗在抵制他的非分要求上了。我们还来得及吗?安曼现在的形势又如何呢?最后我们的车轮终于开动了,到了赋予万物生命的活水从石间喷涌而出的艾因穆萨(2)停下来喝了一杯之后,我们已经离开了那些险崖,在延绵起伏的高原上一路南下颠簸行进。 希腊人将亚喀巴以北的裂谷称作“空谷叙利亚”,空谷叙利亚以北的地区就像是一块偏斜置于地平线尽头的巨型铺路石,平缓地斜伸向幼发拉底河和波斯湾。这个地方数百英里之内都平淡无奇,除了西侧边上一条狭窄的绿洲之外,简直毫无生机。绿洲以东无非就是一大片草木不生的褐色砾石沙漠。大地母亲似乎对她表面这块地方之单调乏味已有所察觉而心有戚戚,因为一路沿着大块索然无味的铺路石的西缘,就在铺路石融入裂谷之处,大地母亲极尽铺张之事来作为补偿。这些大自然的怪胎之一,便是阿尔农峡谷(我昨天在飞机上已经看到过它没那么夸张的顶端部分);另一个怪胎,则是佩特拉附近的西克峡谷。随着我们缓缓南下驶过高原,我内心泛起了一阵遗憾和忧虑之情。我们忍痛离开佩特拉的险崖裂隙,是不是个错误的选择?此处平淡无奇的风景地貌,甚至不及浩兰那里肥沃。裸露的土地全无植被,连零星几丛偶尔出现的骆驼才会去啃食的那种多刺灌木都没有。公路和铁轨并排沿着平淡乏味的轮廓迤逦延伸出去。驶向海边的这一路都将这样吗?后来,景象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变化。铁轨到头了,公路开始有了质量一流的路面;高原突然矮了下来;从凹凸不平的边缘向下俯瞰,只见一片险崖遍布的奇境,足以令佩特拉相形见绌。这些必然都是鬼斧神工,绝非大自然的无心插柳之作。肯定是普洛斯彼罗(3)自己施法变出来的。我们正驶入暴风雨一剧之中吗? 公路骤然下降到峭壁脚下,后来险崖合了又开,开了又合,似乎预示着要一把抓住在其中游移的我们。现在周遭环境不再单调乏味了,但也没有丝毫大海会出现的迹象。是不是我们拐错了某个弯,偏离方向进入广袤无垠的阿拉伯半岛了?突然之间,我们自两面石墙之间疾驰而出,进入了阿拉伯谷,在降到一片蓝色海洋怀抱之际,终于发现了裂谷。一幅激动人心的全景展现在我们周围:面前是蔚蓝的海水,左边是约旦的亚喀巴港口的白色房屋,港口正好有一艘商船驶离岸边;右边是以色列的埃拉特港,防波堤上有一艘军舰。在埃拉特后方,阿拉伯谷成排悬崖峭壁形成的西面石墙朝北蔓延开去。亚喀巴尽头那些青山位于沙特阿拉伯境内,而对面埃拉特尽头的青山则位于埃及境内。那是以色列迟迟不愿撤离的埃及领土地带;在埃及某一处海岬前方的那座影影绰绰的岛屿肯定是格雷耶岛(4),十字军建造的最南端的城堡就在该岛上。对于在此发现十字军的遗迹不必大惊小怪,十字军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以色列人。从安曼到马安途中,我们的飞行员曾在卡拉克城堡和蒙特利尔城堡上空盘旋而过。 眼下我们的司机驶离了通往亚喀巴城内的公路,沿着全线向埃拉特倾斜的海岸飞快西驰。这个阿拉伯爱国者是不是以为,他依靠着征召起这么一支盎格鲁——撒克逊乘客组成的五人军——包括两个女人,而三个男人中有一个都超过67岁了——就能强行攻下以色列呢?不过,他的目的地不是埃拉特,是贴着停火线约旦这边的英国陆军军士餐厅。数百名健壮的年轻人在海里冲浪嬉水,而我手里端着盘子,在排队等着拿三明治和艾尔索普牌淡啤酒。这片英军海滨浴场同布里德灵顿和莫克姆湾一样平静安宁。 亚喀巴得名自城外第一道阿拉伯陆岬上的陡峭通道,从埃及前往麦加的朝觐者在海湾口拐弯后必须爬上此处。我脚下的这片沙滩,虽是南海(5)的尽头,却不是给世界划下那道从肯尼亚延伸到巴勒斯坦长长伤疤的大裂谷的终点。 ————————————————————
(1)?西克小道(Syk)又作赛格小道(Sig),在陡峭的悬崖夹缝之间蜿蜒一公里,游客需步行走过才能看见佩特拉众多著名景观。
(2)?艾因穆萨(Ain Musa),意为“摩西活泉”或“摩西之井”,位于约旦南部马安附近的小镇。
(3)?普洛斯彼罗(Prospero),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呼风唤雨会法术的主人公。
(4)?今法老王岛。
(5)?指地中海,因其位于欧洲南方,故称之为南海。 49.圣塞尔吉乌斯(1)和圣西缅(2) 诚如你所见,我提及他们二位,是按照字母先后的顺序。我从不在二者之间加以区别对待,而且经过之前那场教训以后,如今我更是加倍小心。我有何资格对这两位明星级圣人相关的功过说三道四呢?圣塞尔吉乌斯在戴克里先(3)手上殉难;圣西缅只好做自己的迫害者,因为他出生的时代恰逢罗马帝国政府转向信奉基督教,因此再也无法通过给人冠以殉道者称号而助基督教圣徒封圣一臂之力。我之所以拟定先去参观圣塞尔吉乌斯遗迹,纯粹是出于实际角度的考量。我一直力图做到长短途旅行参差交替;况且在阿勒颇休息了一天之后,看来是第二天旅途相对走远一些到圣塞尔吉乌斯的鲁萨费,然后再接下去的那天,在从阿勒颇上路出发赶往大马士革之前,正好先去参观圣西缅这样做比较合适。对圣西缅绝无任何不敬之处,但这位令人敬畏的圣徒显然不是这么看待的。他采取行动了,全然不容我稍作辩解。 一开始,愤愤的半神将自己变成太阳,自地中海掀起巨大的雨云,而后化身为西风,极尽全力猛烈劲吹。到了我本应出发前往鲁萨费的前一天晚上,他的气息正聚集着卷起沙尘暴,刮向阿勒颇西面的城墙。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现雨水淅沥,尽管照往年来看,无雨季节开始的日子早已过去若干星期了。我旋即意识到,原定参观圣塞尔吉乌斯的计划泡汤了。无论天气如何,沿着由阿勒颇通往代尔祖尔的柏油碎石路开去,我也能到达距离圣塞尔吉乌斯仅18英里的地方,这话虽不假,但最后那18英里才是问题所在;因为要经行沙漠上的土路,如果雨下个不停,土路上的沙砾会变成泥浆,轿车可能陷入其中,深陷至轮轴的位置。雨果真下个没完,实际上还越下越大。因此,我拿定主意,改变一下计划的顺序,今天就去圣西缅,希望到了明天,天气可能已经有所好转,方便前去沙漠表面探险。圣西缅冷冷一笑,但毫不心软。 待我们穿过从塞琉西亚佩里亚通往秦纳斯林的罗马军道,圣西缅唤来的如注大雨一时倾泻而下,随着我们拐离自阿勒颇通往安条克的柏油碎石路,开上那蜿蜒着向前通往西缅堡——圣徒雄伟壮观的卫城的石子路,我们心里不由一沉。北叙利亚肥沃深厚的耕地当中,错落点缀着石灰岩质的嶙峋地盾,古人在上面种植了橄榄树和葡萄藤,由此获得丰厚利润。在这些漂浮于软土构成的海洋之上的岩石岛屿中,有一处便是圣西缅开启其苦修生涯的地方。开垦这些岩石为地可谓有利可图,因为在罗马帝国时代,大西北地区有着对叙利亚橄榄油和葡萄酒的广阔市场。不过,等阿拉伯征服叙利亚、在那些市场和叙利亚供应源头之间划下永久性的前线后,叙利亚岩石岛屿上勤劳忙碌的居民们一夜之间失去了他们的营生。他们不得不离开他们热爱的葡萄架和橄榄树,向下迁徙到平原上去。贝都因人砍伐树木,雨水很快剥蚀岩石,使之裸露出来成了眼下光秃秃的模样。岛屿上杳无人烟的城市和圣祠——虔诚的人手以独特行业的赢利将其建造得庄严气派——今天依然屹立于斯,一如一千三百年前被舍弃时的样子。西缅堡是其中最著名的遗迹,不过为了一睹其风采,圣徒可让我付出了不菲的代价。 站在那据称是圣西缅在他生命最后四十三年间度过的高柱基底前久久地凝视之际,我们都已经浑身湿透,冻得感觉寒气刺骨。“别忘了。”圣人告诫我们道,“现在是4月;要是你们在4月的和风细雨中尚且冷得牙齿打战,你们可以想象,我在这柱子顶上度过的四十三个寒冷一月,都忍受了多少苦痛。”说真的,圣西缅,如此炫耀可有失身份。你在有生之年声名鹊起,享誉各方,时至今日都名气不减。高柱修士圣西缅——柱子上的圣西缅:一千五百年来,你的盛名已经举世皆知。你大可不必如此般敏感易怒抑或怀恨在心,请为我拨云消停片刻,赐予我机会来欣赏品味那些你的崇拜者为表达对你的敬意,在你栖居多年的圣柱四周建造的宏伟建筑吧。但圣人一意孤行。在狂风骤雨中,我们费尽艰辛地游览了“城堡”:参观八角形厅以及由此辐射开来的四座教堂,还参观了洗礼堂。不过现在泥淖没及脚踝,我们不可能取道圣途南下代尔向圣人致以应有的敬意了,那里的小旅馆依然屹立着以迎接一千五百年来迟迟未到的朝圣者。如果说我们的造访只是敷衍了事,那是圣西缅一手造成的,怪不得我们。 好吧,圣西缅就说这些。但我不会让他又妨碍我前去拜访圣塞尔吉乌斯。既然明天我从阿勒颇到不了鲁萨费,那我5月从巴尔米拉去也行。待到5月,即便是圣西缅的法力也无法把沙漠变成泥淖了。 那天是5月5日,阳光灿烂,凉爽的微风从东南方向吹来,我们兴高采烈,平稳地疾驶在叙利亚沙漠干燥结实的砂石路面上。巴尔米拉在我们身后了,“东堡”海尔堡——倭马亚(4)哈里发设在当地的两座狩猎行宫中最靠东面的那一座,也在我们背后了。我们自南方朝鲁萨费北上行进,沙漠遍地黑色帐篷、骆驼幼崽、小马驹、羔羊和大群大群的绵羊,因而显得热闹非凡。突然之间,在波浪起伏的地平线上,圣塞尔吉乌斯的城市赫然耸立在前。我们志满意得,实地察看了里面庞大的贮水槽、坍塌的大教堂和带有拱廊的城防壁垒,然后越过漫没那最后18英里沙漠地的幼发拉底河,最终开上了柏油碎石路。在午后阳光下,我们贴近大河的南岸行驶,一路向西驰前往阿勒颇。 不过,我们前方西面的天空出现什么情况呢?天空变了脸色,一片墨黑,风改变了方向,从东南风变成西南风。我们离阿勒颇还远着呢,大雨就瓢泼而下。圣西缅又在兴风作浪,但这一次他遭到挫败了,因为这一次轮到圣塞尔吉乌斯给激怒了。军人出身的圣徒凝神屏息,等到高柱圣徒将其新卷起的乌云引向西缅堡靠近圣塞尔吉乌斯一边以后,才真正对准西北方向——先是瞄准著名的高柱,而后越过高柱直指远方的斯帕拉托。“接招吧。”圣塞尔吉乌斯一边将西缅的雨水浇到其人头上一边说道。“接招吧,你这坏家伙。”他一边将在达尔马提亚(5)甘蓝地里躬耕的戴克里先淋了个浑身湿透又一边说道。西缅自食其果,如今只好求饶;戴克里先怒不可遏,但自从他将塞尔吉乌斯处以死刑那天起,他就退位了,所以现在他也无能为力。塞尔吉乌斯将西缅的云朵吹回到造云者那里之际,他还留意全程护送我们的轿车行过那危机四伏的最后18英里路。等我们的车轮压上柏油碎石路,他坐下来休息了:“喂,老糊涂西缅,你没能阻挡这几位英国人来看我,现在你也没法阻止他们天黑前到达阿勒颇了。”嗯,这就是全过程。这下,要是你敢于说出来的话,请说说两位圣人当中你更喜欢哪一位。 ————————————————————
(1)?圣塞尔吉乌斯(Saint Sergius),公元四世纪罗马士兵,因秘密信奉基督教被砍头,后被东正教尊为圣徒。公元五世纪建立圣塞尔吉乌斯大教堂以资纪念,其遗迹位于今叙利亚中部。
(2)?圣西缅(Saint Symeon,388/390—459),叙利亚人,早期基督教的一位圣徒,以其开创的高柱苦修著称,遗迹位于阿勒颇附近。
(3)?戴克里先(Diocletian,约245—316),罗马皇帝,284—305年在位。
(4)?倭马亚(Umayyad),又译伍麦叶,公元661年至750年穆斯林世界的统治王朝。倭马亚王朝时代,阿拉伯帝国的对外征服达到了又一高峰,疆域最广阔之时,东至中亚和印度、西至伊比利亚半岛。
(5)?罗马皇帝戴克里先退位后,即居于斯帕拉托(今克罗地亚斯普利特市)一座可瞭望达尔马提亚海岸的海滨堡垒兼乡间别墅。 50.黎巴嫩山及其诡秘莫测的姊妹 黎巴嫩山的阳刚之气充足得咄咄逼人。他夸耀身上那些终年积雪的地区,仿佛孔雀卖弄绚丽尾羽似的。无论你行走于何方,他都有意让你时时倾倒在这一熠熠生辉的白色荣耀面前;而当他在夏日骄阳灼晒下长达一个季节的时间中丧失荣光之际,他总为保卫每一根濒临灭亡的雪羽而奋起直战。今天,五月已经过半,然而一道道雪迹依然不惧消融,敢于直面太阳。再者,当人试图在山海间穿行而过的时候,这位巨人不停地插足亘陈于车轮之前——无非是要强迫旅行者费劲地爬过他巨大的足弓。黎巴嫩山遍地奇观:杰津的悬崖峭壁,曾有位王公在此避难,躲过追杀他的土耳其人;艾夫加山洞,则有阿多尼斯河呼号轰鸣着,从大地深处喷涌流出。 这座颇具王者风范的高山是一家尊长:在东方,有他的两位手足,北面还有一位姊妹。两位手足,前黎巴嫩山和黑门山,显然都和兄长如出一辙地神形相似,或许比他矮上半个头,但是也不至于低矮到不及雪线的高度。黑门山的阿拉伯语名称叫阿什沙伊克山,意为“皓首之山”。前天我们从大马士革前往贝鲁特的时候,看到他当时灰白的脑袋还没怎么谢顶。纯粹就美的角度而言,黑门山胜过他的所有弟兄。 但现在请取道黎巴嫩山和地中海之间这条北上的公路,越过通往特里波利途中那挡住你去路的最后一处海角。突然间,你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高山离海岸而去,葱郁的低地展现在眼前,山体俯身坠入“大河”(卡比尔河)那宽广的峡谷;在这一西亚壁垒上令人称奇的峡谷以北,可以远远望见纷乱层叠的一堆青山——在英国游客眼中,那些山看似从迪河靠近英格兰一侧眺望到的北威尔士青山。那是黎巴嫩山的北地姊妹安萨瑞山最南麓的丘陵。和她皱眉蹙额的兄长们一相形比较,安萨瑞山显得多么妩媚动人。人一眼就会看明白,为什么黎巴嫩山能够为受迫害的人们提供庇护所:马龙派、德鲁兹派、什叶派等,不一而足。不过,安萨瑞山也有她的被保护人。她得名自一支以超出伊斯兰教范围的方式敬奉先知穆罕默德的堂弟兼女婿阿里的族群。(阿拉维派的妇女们都那么端庄健美,五官精致秀丽,气色鲜润饱满,一头赭色秀发。)比起人踏上她裙体外缘时所见的模样,倘若安萨瑞山地势不更加陡峭崎岖的话,山上的人们必定难以在高山怀抱中寻找到庇护之所。再往上还有依然据守着城堡的伊斯玛仪派,那些城堡是12世纪“山中老人”(1)在争夺叙利亚控制权的过程中攻占下来的。“老人”的继承者如今以阿迦汗的名号为世人所知,其追随者称为科贾人——在东非的港口城市安稳本分地开店做买卖。至于卡德穆斯堡,已经被改建成了疗养院,不过卡德穆斯堡这个名字一度令人心惊胆颤,因为这里过去是阿萨辛派(2)的一大鹰巢,阿萨辛派曾经由此下冲猛扑,不偏不倚、铁面无情地杀掉穆斯林和基督徒王孙。 安萨瑞山南麓的丘陵中,有座山丘顶上踞守着克拉克骑士堡,十字军建造的城堡中最为巍峨壮美的杰作。立足于骑士堡最高的塔楼顶端,可以同时看到一端的大海和另一端的叙利亚沙漠;不过,即便从这个有利地形眺望出去,也窥探不到伊斯玛仪派的堡垒。当人朝西北方向挺进,前往萨菲泰塔——十字军留给现代基督徒城市的“白色要塞”——这时候,重峦叠嶂越发浓密了;但同样也是在此处,山峦依然光滑葱翠。我继续北上,沿塔尔图斯到拉塔基亚的海岸行走,一边还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雄踞在火山顶端的马加特堡。然而,直到第二天早上,等我们攻克塞赫云堡(3),安萨瑞山方才显示出她幽深之处的荒凉:石灰石地层竖直立起,仿佛一片巨石针的树林。两座陡峻的峡谷比肩而来,在两座峡谷交汇、越往高处越发狭窄的险崖之上,矗立着这座城堡——被一道从岩石中凿刻出来的壕堑同山脉主体分隔开来,只留下一根纤细的石柱立在一旁用以支撑古堡的吊桥。何等不易的劳作!何等高超的工艺!不过萨拉丁只花了四天时间,便让那些勇猛的守卫者俯首称臣了。这比战胜西方来的侵略者更具意义,因为这下是战胜了未能保全其被保护人的高山。安萨瑞山碰到萨拉丁,可谓棋逢对手。 ————————————————————
(1)?拉希德丁·锡南(Rashīd al-Dīn Sinān,1132或1135?—1192),12世纪后半叶活跃于叙利亚地区的伊斯兰教阿萨辛派首领。西方人对他“山中老人”的称谓来源于其阿拉伯语头衔“山中长老”。
(2)?从伊斯玛仪派的支派尼扎里派(Nizari)中分离出去的一个派别,公元8世纪到14世纪活跃于阿富汗至叙利亚山区,以秘密的暗杀组织闻名。
(3)?塞赫云堡(Castle Sahyoun),萨拉丁堡的旧称。 51.德鲁兹派 为了寻找古罗马时代的陨落之城,我进入了德鲁兹山——一座位于绵延不绝的浩兰原野以东、突兀出来探入北阿拉伯沙漠的孤山。在那里,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群勤劳的人民当中,他们依旧穿着自己独特的服饰,牢牢固守着一座为他们在这个对待各少数派宗教并不宽容的世界中提供了庇护之所的堡垒。我渴望或多或少了解一些关于这一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又沉默寡言的民族他们内在精神生活的情况——因为尽管他们并没有自己的国家,说的也不外乎是阿拉伯语,但他们确实令人难忘。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受到热忱邀请,前去莫赫塔拉,黎巴嫩境内的德鲁兹派群体先前的政治首府。我被请进一扇门,突然发现自己和一排仪态威严、胡子灰白的人物正脸打了个照面:他们简直像从《旧约》的世界中径直走出来似的。他们都是德高望重的神学家,坚守护卫着德鲁兹派——周围人称他们为德鲁兹,但这个复数形式的名词衍生自哈里发哈基姆(1)的使徒达拉齐(2)之名。德鲁兹派人称他们自己为“认主独一者”。 一个人要如何成为“认主独一者”的谢赫(3)呢?显然,在入门和训练方面并没有固定的体系。有志者受到接纳还是拒绝,取决于那些先于他得到接纳的人们所达成的意见,这一方法适用于通往最高层步步上升的每一级台阶。由非系统化的共识来授予入场许可。这些得到认可的谢赫们所守护、所倡导的都是什么教义和理想呢?在此,我必须借用希罗多德笔下常流淌的那句吊人胃口的话语:“尽管我略知一二,但无意多言。”谢赫们对我不吝热诚,亲切以待,但他们信仰的基本教义并没有公诸于众。因此,我只谈谈自己确信已然成为公众认知的内容。 这个“认主独一”的教派有着广泛的知识层面和传统层面的背景。没错,德鲁兹派出现于基督教纪元的11世纪,继承了伊斯兰教、基督教、古希腊文化以及古希腊文化所融入的西亚地区先前的宗教信仰。德鲁兹派认为,11世纪哈基姆在这个世界顿悟只不过是认主独一教会凡胎肉眼所见的发端。认主独一教派早在鸿蒙初开之际,就已经存在于诸位圣人的心灵之中,尽管他们之前未必意识到心中的信念。 德鲁兹派的教义之一是相信灵魂转世轮回之说,这虽源自希腊人或印度人,抑或二者皆有,但德鲁兹派在此采取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态度。多数相信轮回的信徒,不管他们是崇拜奥菲士教教义还是信奉佛教,都相信转世化身是不幸的,人的理想结局是将自己从这一悲惨的转世之轮当中解放出来;而德鲁兹派则相信现世生活令人满意,接连不断的重生是不应被否定的命运。即便到了世界最后的时期,届时认主独一教派将在地球上大获全胜,出生、死亡和重生的循环往复将会继续下去。 这一早在九百多年前崭露于埃及,如今在叙利亚和黎巴嫩得到表忠信仰的认主独一教派,其未来往何处去呢?西亚其他的少数派宗教群体——例如叙利亚的阿拉维派或伊拉克的亚齐德派,他们的未来又何去何从呢?这些先前隔离在外的民族眼下正在被吸入现代生活的漩涡。他们正在被经济发展的良机吸引到贝鲁特,更进一步吸引到海外的芝加哥和圣保罗。当他们脱离了紧密团结在一起的传统社群,被抛入国际大都市载沉载浮、自生自灭之际,他们的信仰又会发生怎样变化呢?当然,他们回家的时候,人已经不同于往昔了。当今世界的氛围对任何类型的传统宗教都不宜不利。而另一方面,现代世界开始注意到精神匮乏的问题。谁知道,某个到目前为止都还鲜为人知的教派是不是会在其秘密宝库中藏有这个失意世界苦苦寻求的不菲珍宝? 几天后,我沿着位于黎巴嫩东南部的哈斯比雅村上方一条陡峭的小道向上攀登。我要前往卡瓦特阿比亚德,过去一百五十年来,那里曾是认主独一教派的精神中心。这一圣地简单质朴,令人难以忘怀。素净平常的一个厅堂,面积不大,墙上题刻着真主一词。厅堂周围簇拥着一间间先知密室(4),认主独一派的谢赫不管来自世界何处,无论想待多久,都可以在密室里安宁平和地进行敛心默祷。谢赫们把我带上屋顶;假如精神层面的修为能让物质层面的壮丽风景助上一臂之力,那么德鲁兹派在为他们的圣地选址一事上可谓考虑得至为周全。在东方,黑门山耸入云天;在西边,黎巴嫩山的南端支离破碎,一头猛扎入利塔尼河的峡谷。峡谷上方,十字军的城堡博福特堡朝着低处虎视眈眈。南面可以看到什叶派教徒的高山阿米尔山,至于阿米尔山背后更遥远的山脉,想必是加利利山脉,如今在以色列境内了。一切美景,一切历史,不管是幸事抑或祸端,都在此融汇聚集。同样也是在此处,我悄然离去,留下谢赫们与他们的唯一真主进行团契交流。 ————————————————————
(1)?哈里发哈基姆(Caliph Hakim,985—1021?),埃及法蒂玛王朝第六代哈里发。
(2)?达拉齐(Darazi,?—1019/1020),又译德拉齐,中亚布哈拉人,支持迎合哈基姆自我神化的主张,到叙利亚—黎巴嫩山区传教后逐渐形成以其名字命名的德鲁兹派。
(3)?谢赫(sheikh),即伊斯兰教教派的首领或教长。
(4)?按《圣经》译作“神人小楼”,《圣经·列王纪下》第四章中,神人以利沙(Elisha)受到书念妇人接待,妇人在自家楼上加盖小楼,让他来时可以住下,后来以利沙在小楼床上使妇人的孩子复活。 52.渐盈的新月 在阿拉伯世界的各个城市里,人们正在激辩,以色列和共产主义究竟谁才是阿拉伯人的头号敌人。有些人选择的是“积极的中立”,还有些人选择巴格达条约(1)。但多数阿拉伯人并不居住在城市,他们在田野或大草原上劳作;阿拉伯农场主今天梦想的并非条约和协定,而是水泵和拖拉机。与此同时,他们也正在将梦想转变为切实可行的现实,大量的拖拉机和水泵已经投入运转之中。亚洲的阿拉伯国家当前的大事——必将创造历史的大事——乃是“肥沃新月地带”(2)的复兴。 短短几年前,这片历史悠久的旧世界农业诞生之地,犹如一钩新月碎成了若干断片。如今,新月再度绵延连成一体,从东边巴士拉灌溉充足的枣椰果林,一直延伸到西端摩押地区雨水滋润的田野;目前,在石油和采油提成费带来的财富如此振奋人心的影响作用下,这一重获新生的月亮正在渐盈渐满。不过几乎不可能指望它能饱满到浑圆的程度,除非有朝一日,原子能可以蒸馏海水,并且将水分配输送到沙漠之上。然而,渐盈的新月迄今已在某些地方蚕食了沙漠,正如它在人类还算不上久远的农业时代英勇的早期岁月中那样逐步蔓延开来;此刻我们只是处于一场开拓运动的初始阶段,论规模,这场开拓运动堪比一百年前对艾奥瓦和堪萨斯的开发。 为了给予这一农业复兴以应有的充分调查研究,人们应该前往新月地带,从头到尾好好看一看——在杰济拉,地处巴格达附近、盘踞于相邻不过咫尺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包围之处的那座“岛屿”逗留最长时间为宜。杰济拉北部雨水充沛,无需额外灌溉,足令庄稼丰收多产。这是新月地区花费最少资本支出就能收复耕地的区域。其实我才刚踏上这片广袤的应许之地区区一步。几个星期前,我跨过幼发拉底河,由鲁萨费去往河流左岸的拉卡之际,曾经从叙利亚一侧进入此地;几天前,我则是从伊拉克一侧进入新月地区,当时我自舍尔加特堡——阿舒尔古城高踞底格里斯河右岸的据点出发,驱车驶入茫茫大草原,一路远达帕提亚帝国的阿特拉。阿特拉坐落在条状地带最南方的边缘,那里的庄稼光在雨水帮助之下就能顺利种植。因此,我实在不能声称自己对世界的新面包篮已经管窥到不止一斑了。我还参观过新月地区西翼尖角上从摩押到摩苏尔一带,造访过东翼尖角上从巴士拉到小麦田和大麦田延绵起伏的亚述,来到过摩苏尔对面的底格里斯河左岸。见过这么多地方以后,我自然意识到,阿拉伯农业复兴这一事业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肥沃新月地带中间怀抱着一片沙漠,还有山脉环绕左右作为依托,那些山脉(扎格罗斯山脉、安蒂托罗斯山脉(3)、阿马努斯山脉、黎巴嫩山脉,以及以法莲和犹大的山区:这一连串名字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从波斯湾顶端附近延伸到红海前端,形成一道巨大的弧线。那些山脉围绕着人类历史舞台的凹地,其山麓丘陵如今被认为是人类最初栽培野生禾本植物的地区。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在流向大海过程中所流经的最后这段区域,无疑是人类最初熟练掌握灌溉技术后在此大规模发展农业的地方。 靠雨水栽培耕作的地区占据了新月地区可耕种区域的主体。这一地区连绵不断,发端自位于死海东南方的摩押高原,穿过浩兰和裂谷以及东叙利亚深厚的沃土,越过杰济拉,直抵位于底格里斯河和库尔德斯坦群山之间的亚述。霍姆斯、阿勒颇和摩苏尔都是目前主要的农业中心;但明日它们可能会被卡米施里耶、泰勒阿费尔和杰济拉地区其他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兴起的城市迎头赶上,甚至后来居上。在降雨地带耕作成本最低,但在灌溉过的绿洲耕作获利最丰,而在散落于大草原干燥腹地各自为政的山区地块耕作则最为了不起。有三处重要的绿洲,分别是巴士拉、巴格达和大马士革。有两处藏有神奇清泉和树林的山区根据地,分别是摩苏尔以西大草原上的辛贾尔山和大马士革以东南大草原上的德鲁兹山。 绿洲中的活水产生的魔力作用,无可否认,可谓非同一般。“底下流淌着河水的花园”:大马士革的绿洲为先知穆罕默德提供了他心目中天堂的形象;巴格达和巴比伦的绿洲或许原本就是伊甸园神话背后的现实依据。我曾乘坐蒸汽船,一整天时间沿阿拉伯河顺流而下,游走在巴士拉一座座枣椰果园之间——只是在阿巴丹被炼油厂打断了一下;我也曾驾车畅游大马士革的姑塔,穿行过枝繁叶茂的通道,瞥见路旁的杨树林、果园和田野,发现潺潺流水几乎和汽车齐头并进。不过,看来是巴格达的绿洲最具农业发展的前景。毋庸置疑,这里已经有过最辉煌的过去,伊拉克政府正将部分采油提成费用于重现伟大过去的事业之中。 在灌溉农业的早年岁月,伊拉克大概先于埃及步上了蒸蒸日上的轨道,此后至少四千年时间,伊拉克和埃及旗鼓相当。直到公元13世纪以后,伊拉克古老的灌溉系统才最终土崩瓦解。今天,它正在被系统地进行整修复原,待到这项工作完成以后,西亚土地上将会再次出现埃及的对手。 汽油时代或许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无论使用什么机械动力,到底是民以食为天。肥沃新月地带又再度开始为人类食物供应作出实实在在的贡献。这才是阿拉伯世界真正划时代的大事。 ————————————————————
(1)?巴格达条约组织,1955年美国主导下成立的军事条约组织,成员国包括伊朗、伊拉克、巴基斯坦、土耳其、英国和美国。
(2)?肥沃新月地带(Fertile Crescent),又称肥腴新月、新月沃土、肥沃月弯,是指西亚、北非地区、两河流域及附近一连串肥沃的土地,包括黎凡特、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位于今日的以色列、西岸、黎巴嫩、约旦部分地区、叙利亚以及伊拉克和土耳其的东南部、埃及东北部。
(3)?又译东托罗斯山脉。 53.亚述之所以然 我一次又一次发现,亲眼看看风景概貌,就能揭示出毕生研究地图和专著也无法得到解答的那些谜团的答案。我一向没能理解亚述国家威势的由来。这么一个国家,在地图上只占据如此小的一块地方,当初是如何设法集结权势和力量,征服了整片“肥腴新月”以及埃及和埃兰(1)呢?没错,亚述终究因这一征战而耗尽了自身国本,但她到底是怎样召集起的力量,竟然能成功征服那么广袤范围的地区呢? 笼统说来,我推测亚述必然是因为不得不接连不断地一方面同大草原上的贝都因人搏斗,另一方面同高地人搏斗,故而受到了激励鞭策。可亚述的统治对我而言依然神秘莫测。随着我花费三天时间驱车游走,这个难解之谜现在已经迎刃而解:其中一趟旅程是从亚述最早的都城阿舒尔出发,朝西北方向深入大草原,远抵哈特拉;另外两趟行程则是从消殒之城尼尼微如今活跃的西岸郊区摩苏尔出发,一路北上驶向并越过绕亚述绵延起伏耕地呈弧状分布的山脉边缘。从西北方向顶端的底格里斯河东边,到东南方向远及埃尔比勒之处,深厚肥沃的土壤起伏不绝,在碎石铺就的相当不错的路面上行车两个半小时过程当中,一点中断都没有;然后你就抵达了群山,顿时发现自己困在陡峭倾斜的山脉所构成的迷宫之中。从尼尼微出发,往西北方向远行,我穿越山隘,到达了坐落在哈布尔河广阔绿谷中的扎胡,就在如今分隔开伊拉克和土耳其、顶部积雪不融的山脉脚下。往东南方向游走,我望见一片草原从埃尔比勒向天边不断蔓延开去,直至目力所及的尽头,后来我转向东面,越过通往赖万杜兹途中最先碰到的两座桥梁。那些亚述的原野是多么肥沃啊!当初得承载多少万名亚述士兵兼农夫来耕耘和守卫啊!那时高地上和大草原上忍饥挨饿的居民都将多么贪婪的目光投向了此地啊!田野的亚述主人为了保住他们对如此重大珍宝的控制权,得进行多么激烈的战斗啊!多凝望这片景色一分钟,亚述的历史看似就不如我亲身前来见证之前那么神秘莫测。 站在阿舒尔内城的最高点,沿底格里斯河西岸遥望上游,我能看见几座村庄和一座显眼的白房子。“那座房子,”我经验老到的同伴说道,“是已故的沙马尔部落酋长的大本营。大约两百年前,这个部落从阿拉伯中部冲入贾济雷,不过直到当今人们有记忆的时间以来,他们才成为开垦地的主人,由此才获得了臣服于他们的农民。正是这位沙马尔部落酋长,领导大家把脚下的这片沙漠变成耕种之地。那座房子是对酋长功绩成就的永久纪念。”今天,沙马尔部落已经被装备有现代文明手段的政府遏制住了。但假设就算在不远的一百年前沙马尔部落便已经征服了那些贫瘠的西岸原野,那时有什么能阻止他们跨过底格里斯河继续勇往直前去征服远达库尔德山脉脚下的那些无比肥沃的东岸耕地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四千五百年前,沙马尔部落的前辈亚述直逼那条醒目的界限之际,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他们的步伐。从大草原上闯荡到如今被称为舍尔加特堡的阿舒尔遗址附近的底格里斯河西岸地区,所有贝都因部落的这份天命让亚述人实现了。 公元前2500年行将进入尾声之际,涌动的贝都因阿卡得人(2)从大草原迅猛东进,而当时亚述人的部落似乎并不走运。阿卡得人占据了两河几近交汇处的美索不达米亚腰腹位置上广袤的灌溉绿洲。亚述人一无所获,除了一处可建造堡垒的极佳位置以及堡垒脚下那些极差的土地,它就在整个贾济雷地区最为贫瘠地带的边缘。不过,等亚述人推进至底格里斯河并且跨入东岸的尼尼微时,他们为自己寻获了不亚于阿卡得人的优良沃土。几个世纪过去,整片肥沃的低地全归属他们所有;当后来阿拉伯大草原人口猛增使得阿拉米人紧随亚述人进入贾济雷地区的时候,亚述人转而奋起猛烈战斗以守住宝地。 在亚述历史接下来的章节中,阿拉米人被从底格里斯河西进到幼发拉底河以及从幼发拉底河南下到大马士革绿洲的亚述军队强力慑服。阿拉米人的复仇方式可谓充满反讽意味。既然他们因战斗失利而受尽磨难、无法自行其是,他们便默默地将阿拉米语和阿拉米字母表加诸于他们的亚述征服者身上。离亚述的肥沃原野较远,那些山峦阻隔壁垒尽头之处的高地人,则从未走过阿拉米人的路线。亚述人可以行军进入高地的峡谷,猛攻下堡垒,挖出拒不服从的高地族长的眼睛,或者对可怜的囚犯施以木桩刑,但他们怎么也无法斩草除根。他们的暴行没有吓倒部落人,只是再度激起部落人对亚述的反抗。山脉层峦叠嶂延绵无穷,时间经年累月百岁千秋,直到最后,无情的时间与敌对的空间协力将亚述堪称顽强不屈的心统统击碎。 库扬积、奈比尤尼斯、尼姆鲁德、豪尔萨巴德,那些庞大的土堆曾是宫殿;那些由未经烧制的砖块垒成的支离破碎的巨大长垄,曾是尼尼微的防御城墙。当公元前401年希腊万人大军经过此地时,这些废墟已经处于和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同样状态了。不过在公元前621年以前,它们可是整个肥沃新月地带的统治中心所在。只有高地人继续公开对尼尼微表示反抗;当帝国疆域向西拓展到地中海之际,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里,从尼姆鲁德或豪尔萨巴德的亭阁往外看,亚述王依然能看见其谕令有所不达的峰峦。在大草原、原野和高山之间旷日持久的争夺之中,高山是最后的胜出者。 ————————————————————
(1)?埃兰(Elam),又译以拦(《圣经》)或厄蓝或伊勒姆,亚洲西南部的古老君主制城邦国家,位于今伊朗西南部、波斯湾北部和底格里斯河东部,现为伊朗的胡齐斯坦及伊拉姆省。
(2)?阿卡得人(Akkadian),又译阿卡德人。 54.纳贾夫 “我们之间只是隔着轻纱一层。”这位年迈的穆智台希德(1)说道。我们已经聊了半个钟头;不过,早在我们见面之前的多年时间里,我们就一直在不知不觉中摸索着走近彼此。我们都秉持同样的信念,认为自己的传统中存在的圣灵亮光,在对方的传统当中同样也都有。我们都希望将友邻的这一亮光变成我们自己的,这么一来,或许可以在探究宇宙奥秘之中看得略远一点。我们之间只隔着薄薄一层纱,光正透过薄纱两边,一闪一闪地发亮。 当一位穆斯林、基督徒或者犹太教徒遇见一位印度教徒或者佛教徒并且双方都抱着宽容大度的心态之际,他也会意识到,有一道圣灵光亮从同一源头散发出来。即便在西亚的宗教和印度派别的宗教之间,相隔的那层纱也是轻薄至极。但不可否认,西亚的三大宗教(2)间的关系更为紧密:三大宗教都以天主的形式来看待最高存在,天主就像他的人类造物一样是一个人,对待他按照自己形象创造出来的生灵,既宽大慈悲又充满怜悯之情。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什叶派二者之间的关系尤为牢固。原来,和基督教一样,什叶派不厌其烦地讲述一位至善人物的受难;基督和伊玛目侯赛因有着共同的原型,都源自更早前化身到作物中的神——塔木兹(3)、阿提斯(4)、阿多尼斯(5)、欧西里斯(6)——为了将生命献给人们,他们自己年复一年受苦而死。 伊玛目侯赛因的殉难地在卡尔巴拉,二十八年前我曾经参观过。由于侯赛因的缘故,卡尔巴拉是什叶派伊斯兰教十二伊玛目教派宗教情感的焦点。纳贾夫葬有伊玛目侯赛因的父亲第一任伊玛目,即阿布·塔利布之子阿里,他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堂弟兼女婿,同时也是继先知之后执掌伊斯兰国家政教大权的第四位继任者。阿里在其执政所在地库法遇刺后,被葬在纳贾夫——库法位于纳贾夫附近,现在是个小村庄,但曾是共同管辖整个伊拉克和伊朗的阿拉伯守备大军和他们的巴士拉战友的军队驻地。纳贾夫已经成为什叶派十二伊玛目派的知识重镇:如今,纳贾夫是什叶派教法研究的中心,其研究方法采取的是英国诗人布莱克称之为“精神冲突”的积极形式。伊智提哈德(7)是一种通过重新阐释传统而获得新的精神启迪的知识奋斗追求,穆智台希德则是终生献身于这一艰苦追求的宗教学者。与我交谈的那位穆智台希德乃是当今纳贾夫学识渊博的宗教学者群体中最资深年长、最德高望重的一位。 纳贾夫实际上是一座什叶派教法大学的所在地,尽管该市坐落在阿拉伯沙漠边缘上的阿拉伯国家伊拉克,但在大学的博士和学生中占主导地位是波斯人。据其姓氏显示,我的老朋友来自波斯西北部的城市赞詹。后来我与之略作交流的某学院的一位学生则来自波斯里海沿岸的鲁德萨尔。出身赞詹的教长讲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不过我那几位以阿拉伯语为母语的翻译告诉我,他们还是察觉得出老穆智台希德言语间的波斯口音,尽管他已经在这座以阿拉伯语为日常生活用语的城市里度过了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什叶派十二伊玛目派的三大圣地——卡尔巴拉、纳贾夫和目前已变成巴格达郊区的卡齐迈因,全都位于伊拉克,什叶派穆圣家族的悲剧正是在此逐步上演的。英雄儿女全都是先知穆罕默德家族的阿拉伯人,都以阿拉伯人的形象被描绘进全波斯各个集市都能买到的流行彩色印刷版画之中。但他们当今的追随者绝大多数都是波斯人,这是因为发生在基督教纪元16世纪一场突如其来、令人意想不到的变革,彼时,在讲土耳其语的什叶派帝国缔造者伊斯玛仪沙的力推之下,整个波斯几乎是被强行由信奉逊尼派转变为信奉什叶派的。 在我的纳贾夫之行几个星期后,我造访了鲁德萨尔和赞詹。鲁德萨尔和巴厘岛或者爱尔兰一样绿意盎然;6月里的赞詹几乎和同样时节的法国北部或者德国南部一样凉爽舒适。或许来自酷热的海湾沿岸地区的波斯人可能会因为出生地气候区的关系而适应纳贾夫的生活,但生长在葱茏湿润的吉兰省或者是苍翠凉爽的阿塞拜疆省的人如何能忍受阿拉伯沙漠的热与尘呢?一种答案是,如果能有左右人心的力量,那么任何地方都甚至可以感觉舒坦宜人;由于对穆圣家族的忠诚热爱,波斯人的内心都被伊拉克的圣城吸引住了。另一种答案是波斯人的天才早就发现如何通过改变人所处的海拔来躲避高温。在波斯,人通过爬高1000英尺来实现这一目的,假如1000英尺没能产生他所要求的凉爽程度,就再往上爬1000英尺、2000英尺。旅居纳贾夫和卡尔巴拉的波斯人以相反方向改变海拔,借此来确保达到同样的效果。我拜访出身赞詹的教长那天是5月24日,还不到时节,因此他在一间高于地面的房间接待了我。要是我晚一个月时间前来访问,他很可能会把我带到地下一层,到最热的时候可能要到地下二层,甚至三层。在纳贾夫一家神学院,我还真下到了地下三层。走到阿拉伯沙漠地表以下30英尺和在法尔斯(8)的高原上往上走1000英尺差不多是一样的效果。所以,在纳贾夫,享受天国之福的死者在他们位于地下的陵寝尝到了《古兰经》向天堂中的灵魂所承诺的清凉舒爽。在纳贾夫,死者的数量大大超过了活人。这是一座由学院和墓穴组成的城市。死者和生者都灵巧地避开了阿拉伯太阳的恶意,在此安宁生活。 ————————————————————
(1)?穆智台希德(mujtahid),伊斯兰教什叶派对有创制教法资质的权威学者的称谓。
(2)?指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
(3)?塔木兹(Tammuz),古巴比伦的谷神。
(4)?阿提斯(Attis),弗里吉亚职司农业的神祇。
(5)?阿多尼斯(Adonis),掌管每年植物死而复生的神,起先源于黎巴嫩,后被纳入希腊神话。
(6)?欧西里斯(Osiris,也作Usiris),埃及神话中的冥王,是一位反复重生的神。
(7)?伊智提哈德(ijtihad),原意为努力,引申为创制。
(8)?伊朗西南部的一个省,首府为设拉子。 55.至上坦途 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记载过连接爱琴海东岸和作为波斯帝国四大都城之一的苏萨(1)这条道路上的驿站和距离。出于典型的希腊自我中心论调,他称之为至上坦途。不过,波斯帝国的西北边疆尽管麻烦不断,却向来不是波斯帝国政府的心头大患。最为紧张的边境,其实是东北方向上紧靠中亚游牧部落的边界。这些游牧部落早在帝国创建之前就已经涌入西亚,他们随时都可能跃跃欲试,妄图再度冲破他们的界限:这才是波斯人认为最有必要守住的边境。因此,真正典型的至上坦途是通往该地区的道路。在波斯时代,这条路往东南方延伸所指向的终点是巴比伦,波斯帝国的经济之都。如今的终点是纳贾夫和卡尔巴拉,什叶派的两座圣城,因为现在循着这条路行走的波斯人都是朝圣者,而不是传令兵或士兵了。这条至上坦途从伊拉克平原岔了出来,迅猛扑向伊朗高原,爬上覆盖西南侧腹那接连不断的山峦壁垒,而后朝东南方下行进入属于苏联境内的中亚平原。从那里继续奋力前行的话,你将会到达中国;侧转到右方,则将爬过阿富汗的山脉,进入巴基斯坦和印度。 在规划本次环球旅行安排的过程中,我就已经打定主意,要驱车穿过这条历史上著名的道路,不能听任自己一经人劝说就索性采用坐飞毯的轻松办法。最后,我的确是经由公路从纳贾夫去到了德黑兰,只有德黑兰和马什哈德之间那段路才选择乘坐飞机。 从纳贾夫前往德黑兰为期四天的行程在第一阶段颇为轻松:纳贾夫到巴格达路途不远,一路都在平地上,而且都是柏油碎石路。但小小范围之内,竟聚集了一大批著名的景点!仿佛有着金顶和大片白色陵墓的纳贾夫还不够,幼发拉底河和库法在此纷至沓来。伊拉克考古委员会已经着手发掘阿拉伯征服者赛尔德·本·艾比·瓦戛斯(2)建造的宫殿;在大清真寺门口那儿,是阿里遇刺的地点。南方的地平线上,可以依稀辨认出库法的前身希拉(3),萨珊波斯帝国的阿拉伯总督就在此都城看守防范阿拉伯人的进攻,虽说这些总督都未能尽其司职。西边坐落的是卡迪西亚,赛尔德赢得决定性胜利的地方。现在又冒出幼发拉底河,左手边远处上的那块高地是波尔西帕(4)。幼发拉底河第三次出现了,岸边是宜人的城市希拉(5)(幼发拉底河流经这片地区时岔成三个分支);接着我们抄近路径直穿过巴比伦省的东隅。壮观的埃萨吉拉寺,著名的巴比伦空中花园坍塌破败的遗址(倘若考古学家们鉴别无误的话),以及曾经是尼布甲尼撒国王夏宫的土堆,都在我们左侧飞驰而过,我们又到了旷野之中。那天晚上,我们在底格里斯河西岸的巴格达过夜。 第二天早上,跨过底格里斯河后,我们继续在平地驰骋北上,不久便穿过了底格里斯河的支流迪亚拉河,只见沿岸棕榈成行。这里覆盖地表的层面都还是一成不变的一马平川。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到达那些出自造物主骄横之手、庞大的地层褶皱的发端之处?褶皱处起始得可谓波澜不惊:一开始是绵延起伏的哈姆林山,而后是一系列较小的褶皱山脉。在克孜勒里巴特,我们想必距离巴比伦到埃克巴塔那(6)与苏萨到萨迪斯两条道路的相交地带不远。很快我们就在波斯的土地上了,褶皱山脉在此才正儿八经地开始出现了。地层蜿蜒扭曲,捻合搓拢,忽而拔地而起,忽而断裂骤降,有如一排庞大的碎牙。它们突然坍塌到地面以下,又猛地窜了出来,只留下一条意想不到的通道让公路和河流经过,就像小孩跳绳时双脚起落似的。现在是下午时分,我们应该可以轻松到达计划夜宿的克尔曼沙赫,结果在沙哈巴德,一场不合时宜的暴雨突然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困在半山腰和墓地之间,眼睁睁地看着道路在我们车轮下被冲毁了,积水上涨,淹到了原野里那些驴子和马半腿深的高度。有位牧羊人,一身西方城市职员的衣着打扮,他脱掉裤子把水拧绞出来。白费工夫啊!那裤子瞬间又湿透了。道路已经成了河流,会不会导致引擎失灵呢?我们跋涉着驶出平原,爬上地势较高的地方,但我们的麻烦还没结束。在群山中的一处褶皱,一道湍流将大圆石头都冲散道路上,速度之快,一帮沮丧的卡车司机都来不及搬开。我们冒险走过这条通道,只是损失了排气管。就这样,我们总算到达了克尔曼沙赫,受到友好热情的欢迎。 我应该怎么描绘第三天我们从克尔曼沙赫到哈马丹旅途当中的壮观景致呢?在塔格博斯坦,一条大河从悬崖上喷涌而下;由山体凿刻而出的拱道中,萨珊国王“得胜王”哥士娄从头往下一身锁子甲,骑在他身披铠甲的坐骑沙卜迪兹背上。五十年来,我一直期待着亲眼目睹这座骑士雕像,但这股激动之情不及后来在比索通看见大流士的浅浮雕和铭文时产生的震撼:悬崖耸入云天,如同科隆大教堂的塔楼一般。帝王的超群杰作在大自然更为浩大非凡的作品面前却又相形见绌了。高处上,有人在托架吊篮里晃得头晕眼花了,还在一边拓印左侧角落附近的两列铭文,那个人是谁呢?结果发现那是我的老相识,密歇根大学的乔治·卡梅伦教授。这一不期而遇的场景真是妙不可言啊! 尽管险崖让雕塑显得矮了三分,但大流士选址的水平绝对令人叹服。旅行者必然会在这里贴近山脚,因为几码开外,泉水汩汩冒出地面,将平原变成了沼泽地。 就这样到了哈马丹。有朝一日,等他们夷平了现代都市,揭开地下的埃克巴塔纳,到时候什么样的珍宝考古学家不可能展现出来呢? 第四天的旅程将我们带离了原汁原味的波斯,进入大都会德黑兰。不过这第四天的行程着实扫兴,我就不多言说了。 ————————————————————
(1)?苏萨(Susa),舒什的旧称。
(2)?赛尔德·本·艾比·瓦戛斯(Sa'dibnabi Waqqas,593—675),阿拉伯军事将领,亨有“雄狮”之称。曾在公元636年卡迪西亚战役中打败波斯帝国军队,创阿拉伯军事史上以少胜多的突出战例;后遵照欧麦尔指示,建库法营地为新征服地区首府并建筑伊拉克第一座清真寺。
(3)?希拉(Hira),波斯帝国伊拉克行省的首府。伊斯兰在7世纪推翻萨珊帝国后希拉被遗弃,其物料被用来建设新的首府库法。
(4)?波尔西帕(Borsippa),苏美尔古城,位于今伊拉克幼发拉底河东岸西南方。
(5)?此处的希拉(Hilla)是伊拉克巴比伦省的首府。
(6)?哈马丹的旧称。 56.安娜希塔女神 在萨珊王朝(1)时期的浅浮雕上,人会赫然发现,安娜希塔女神竟在天主奥玛兹达及其匍匐在地的对手阿利曼一旁坚守阵地。萨珊王朝的皇帝都是恪守教规的琐罗亚斯德教(2)信徒,琐罗亚斯德教又是教义严格的一神论宗教。魔鬼不可与天主匹敌,而除了魔鬼,场上再也不留其他神明,他们要么被升华为奥玛兹达的品质特性,要么被贬黜到恶魔行列。既然伊朗人早已如此接近一神论,为什么他们又再度背弃了一神论呢?阿契美尼德王朝(3)到了晚期似乎已经重新承认了对安娜希塔的崇拜,就像后来的萨珊王朝那样。为什么安娜希塔被单独从整个多神教的众神当中挑了出来,去重新占据一个应该没有哪位虔诚的琐罗亚斯德教信徒愿意赋予她的位置呢?安娜希塔成为最受青睐的多神教神明绝非偶然。安娜希塔是水之女神,没有水就没有农业,而没有农业就没有人口。琐罗亚斯德是农业的虔诚信徒,这就意味着他也是安娜希塔的虔诚信徒,尽管他无疑会拒绝承认该论证的说服力。 印度教神明湿婆的配偶名唤帕尔瓦蒂,号称“我们的雪山女神”;让波斯女神安娜希塔冠以这一名号,恐怕也是恰如其分。在波斯,水是高山赠予人类的礼物。群山吸引了雨云,把雨水积蓄在他们怀中。清泉汩汩喷涌而出,这下轮到人类来扮演造物主的角色了:人类必须保存每一滴赋予生命的水,以免蒸发受损,与此同时,还必须经过骄阳下的长距离输送,把水从半山腰光秃秃的碎石山坡引到平原的沃土上。五六千年的历史过程中,针对这一问题,伊朗人想出了可谓是既巧妙独特又艰苦费力的解决之道。 据说主张飞越伊朗上空而非经陆地游览的一大理由是,从空中俯瞰,你可以随着视线,密切观察从山脚下朝四面八方发散出去的坎儿井的管道路线。坎儿井是人造的地下水道,发端自地面以下的深处,其起始点的深度可能深至300英尺;最终到需要用水浇灌绿树和庄稼的地方,再出现到地表。在恰到好处的深度开启坎儿井,以便在要求的地点把水输送到地表之上,这需要在实践层面上对水平面和坡度具备非同一般的了解。一座坎儿井可能长达25英里,有时候甚至长达50英里;不过建造并且养护坎儿井需要极其庞大的劳动力。你从空中看到的,是一行巨大的鼹鼠丘(4),绵亘到远方,直至一小片葱茏草木之地才总算走到了终点。那些小丘都是弃土堆,人类鼹鼠在开掘坎儿井的时候挖了出来,每隔几十码远就出现这么一堆。土堆作为检修孔,供维修养护队进入坎儿井疏通淤泥,保持良好状态。这项工作充满危险,需要行家里手来做。亚兹德的人就以他们擅长疏浚而著称,他们之所以技术高超是有理由的,因为亚兹德正是波斯干燥核心腹地的一片人造绿洲。 迄今投入坎儿井的技术方面和劳力总额是相当惊人的;但比起成效,如此花费支出其实算不上太厉害。几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倘若没有了坎儿井,波斯实际可用的地区将只局限在里海沿岸的各省份、阿塞拜疆(5)以及呼罗珊最北面的地带,而南方四分之三的国土将会和阿拉伯“空旷的四分之一”(6)一样荒芜不毛。 水被引到土壤表面以后,便有大量的水用于养护树木。在波斯,树木算不上难得鲜见的奢侈之物。作为最典型的波斯培育树种,杨树提供了必要的建筑材料,具有相当的经济价值,此外,绿树成荫还起到调节气候使之温和的作用。在波斯,树木可不能丢下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因为树木在波斯有四大死敌:烧炭者、寻粮秣者、山羊和旱灾。假如农夫不在斗争中站到树木这一边,不种下树苗,勤于浇水,筑起土墙围住园圃,很快这片土地上就一棵树都不剩了。 波斯风景的一大典型特色,便是两排杨树组成的林荫道,杨树紧靠在一起,中间一道小溪欢快地流淌。这些林荫道贯穿城市,延绵数英里到原野之外,是波斯风貌的主要美景之一。 因此,让我们欢呼,为充满活力的安娜希塔,米堤亚人的伟大母亲;但也要为你喝彩,难以捉摸的女神,你的名字我不知晓,你是安娜希塔的魔法神水未能润及的所有干涸土地的女神。你这位不知名的神奇女神,比安娜希塔还要法力无边;因为你知道如何从干燥的岩石和灼热的尘土中产生美。你的作品,是堪称波斯沙漠之荣耀的野花:野蜀葵、白阿福花、宝蓝蓟,还有那香气远胜过琼浆玉露的多刺矮灌木。即便是安娜希塔掌管下芦苇密布的河床上的那些夹竹桃和杜鹃花,也比不上你美丽的杰作。向你致敬,干旱女神,向你再三行礼叩拜。 ————————————————————
(1)?公元224年至651年的波斯王朝,都城泰西封,后被阿拉伯人征服。
(2)?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又译祆教、拜火教,创始于公元前6世纪的古代波斯,由琐罗亚斯德创立,宣扬一神论,认为世界上存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永恒斗争。
(3)?公元前550年至前330年的波斯王朝,也称波斯第一帝国,是古代波斯地区第一个把领土扩张到大部分中亚和西亚领域的王朝,也是第一个横跨欧亚非三洲的帝国。
(4)?鼹鼠打洞扒出的泥土堆。
(5)?此处提到的阿塞拜疆是伊朗省名,而非西亚国家阿塞拜疆共和国。今伊朗阿塞拜疆省已分为东阿塞拜疆省和西阿塞拜疆省。
(6)?指鲁卜哈利沙漠,其阿拉伯语名称意为“空旷的四分之一”,因其面积占据阿拉伯半岛约四分之一而得名。 57.伊朗隐秘的山谷 柏拉图在其著述的一则寓言中,设想文明一次次被反反复复的灾难扫除消灭。位于低地的城市遭到了摧毁,而每一次都有天真质朴的高地人安然度过劫难,从群山之间向下迁移到平原上,于是文明周而复始,步入轨道。柏拉图所述的寓言就是伊朗的历史,只不过在伊朗,劫难并非天灾,乃是人祸。灾难从来都不曾是洪水(尽管伊朗的确遭受暴雨之苦,但总体而言还是一片干旱的土地),伊朗的灾祸向来都是人为造成的,灾难以破坏性极大的侵略形式出现——其中最为可怕的,是中亚游牧民族的侵袭。从琐罗亚斯德的时代起,直至19世纪80年代俄国征服最后的土库曼人(1)为止,这些游牧民一直是伊朗农民的头号大敌。在阿拉伯国家,农民和贝都因人是商业伙伴,农民雇用贝都因人来照料牲畜,用骆驼运送他们的收成。在伊朗,该隐和亚伯(2)之间潜在的对抗,从表面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是在两兄弟讲同一种语言的时候,一如阿拉伯世界中他们依然存在的那样,对抗也是显而易见的;而既然游牧部落的人讲标准现代波斯语之外的其他语言——与波斯语相似但又有所区别的库尔德语、卢尔语、俾路支语方言和语言形式上截然迥异的土耳其语,伊朗农民和牧民彼此之间的敌意就更加恶化了。 当我规划赴呼罗珊——位于伊朗最东北角、同中亚大草原接壤的省份的行程时,我特意安排了去参观两座阿拔斯王朝时期闻名遐迩的城市:图斯,史诗诗人菲尔多西的故乡;以及内沙布尔,奥马尔·海亚姆(3)和法里德丁·穆罕默德·阿塔尔(4)的故乡。可我有何发现呢?图斯空无一物,就是个小村庄;内沙布尔别无他长,只是一座小城。不过,有关这两座城市在蒙古人入侵之前的年代中人口稠密的记载,倒还铭刻在残存的城墙遗迹上。在这两个地方,泥砖墙砌成的围场之内所容纳的区域可谓相当广阔。那些败落的城墙,使人得以在脑海里重现两座城市当初全盛时期的风貌。 纵使考虑到在这个后蒙古人时代,内沙布尔和图斯已经被围绕马什哈德的伊玛目礼萨圣陵发展起来的新城市取而代之了,东呼罗珊人口密度的永久性减损也是极为惊人的。自大难之日以降,逾七个世纪时间的流逝,都未能稍事弥补那些惨重的损失。伊朗的解救之道,在于隐匿于其群山怀抱中的蜿蜒翠谷。野蛮人入侵的洪流横扫一切,不过这些谷地却安然无恙。既然有城市可以大肆洗劫,有平原可以蹂躏破坏、消灭人口,这些与世隔绝之地也就不值得侵略者劳心费力前来劫掠;况且,就算他们果真贪得无厌,不惜山高水远跑到此地,比起城市居民只能躲在泥土砖墙背后抵抗,该据守之处为高地人击退来犯者提供了优势显著的际遇。 伊朗隐秘的山谷为数众多,我只参观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巍峨的厄尔布尔士山当中两处,为马什哈德和内沙布尔提供水源的戈纳巴德山中两处,以及掩映在希尔山——意为“雄狮之山”——间的若干座山谷,位于干旱的亚兹德西南方,到了6月中旬,山上依然雪迹斑驳。 这些山间天堂经常给游客一阵惊喜:原来,在高地人加以开发利用的山谷上,流到较低地势之处的溪流,往往流经两侧悬崖过于陡峭、过于嶙峋以至于无法承载灌溉渠的溪谷。你似乎正在朝高山上一片沉闷乏味的沙漠走去,突然之间,山脊上一排又一排的杨树林、葡萄园和田野跃入眼帘,边上还有巧妙地在高高低低不同层面上百转千回的人工水道,给树木和庄稼带去了生命活力。我先想到了位于内沙布尔东北方的戈纳巴德山深处的哈尔村庄,还有位于皑皑白雪覆顶的希尔山腹地的巴纳克村庄。不过随着我听任记忆细品深思,这些隐秘的山间峡谷化作一幅独特的画面:一再拯救饱受苦难的伊朗的欢乐之谷。 倘若没有这些山地上的避难所,伊朗怎能幸免于难呢?她屡屡成为来自中亚和阿拉伯半岛的游牧入侵者的猎物,伸出魔爪的还有较为文明开化,但破坏性几乎不减的希腊和罗马派来的征服者。在这些古老久远的考验磨难中,隐秘的山地村落一直保持着伊朗不灭的生气。 ————————————————————
(1)?使用突厥语西南分支的穆斯林,主要居住在土库曼及其临近的中亚地区。
(2)?《圣经》中,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后,先后生下该隐与亚伯二子,该隐耕种,亚伯放牧。上帝垂青亚伯的祭品,导致该隐嫉妒并最终用石头砸死亚伯。
(3)?奥马尔·海亚姆(Omar Khayyam,1048—1131),波斯诗人、天文学家、数学家。
(4)?法里德丁·穆罕默德·阿塔尔(Farid ad-Din Attar,1145—1230),波斯伊斯兰教苏菲派著名诗人和思想家。 58.伊斯法罕 人经过长久的期待,去游览某些盛名在外的地方时,总难免会感到失望;因此,当现实竟然达到了人最高的期许,这时候他会分外感激。对我来说,伊斯法罕之美,就属于这类愉快经历中的一回。 更了不起之处在于,伊斯法罕就整体而言,难以称之为美。有些城市——例如大马士革、设拉子和阿西西——它们主要美在其整体效果。相形之下,伊斯法罕相当大部分的区域都阴暗肮脏,破旧不堪,纵使那些支离破碎的泥墙后面至今仍在经营的老派行当再怎么离奇有趣也无法弥补。同样,大清真寺——由建造于不同时代的大量宫观组成的宗教会所,以文物研究家的角度来看,与其说美轮美奂,不如说妙趣横生。其实,是相当一部分伟大的艺术作品所凝聚的那灿烂炫目的美,才最终成就了伊斯法罕,使之得以跻身于世界奇观。 举例而言,以我的品味,国王广场(1)完胜我在意大利领略过的众多宏伟壮观的广场,包括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和锡耶纳的中心大广场。我也没见过哪座桥,不管是在威尼斯还是佛罗伦萨的桥,能与横跨伊斯法罕的扎因代河上那一座座桥梁相媲美。阿拔斯沙阿时代的建筑之美,部分胜在其简约素朴,所谓的大美至简。阿拔斯沙阿的工匠们以几排素净淡雅的连拱柱廊,便能创造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繁复艺术所达不到的效果。另一方面,阿拔斯沙阿自己的国王清真寺乃至谢赫卢图福拉的清真寺所用的瓷砖,其颜色和图案之精细复杂,几近熟极自神的程度。在亚兹德、阿尔达比勒和波斯其他城市零零星星发现的蒙古帝国、帖木儿帝国(2)、土库曼王朝(3)(包括黑羊王朝和白羊王朝)各个历史时期的瓷砖工艺,展现出较之萨非时代的杰作更为开阔的艺术视野。不过,尽管相对局限在特定的艺术范畴之内,但萨非时代的工艺制作依然如此精湛,令观者无不大为倾倒。 此外,国王清真寺在布局上的建筑设计又多么巧妙啊,紧贴国王广场东南端的门厅正好和指向麦加的米哈拉布(4)在一条直线上。 那些气势磅礴的桥梁所跨越的扎因代河,要换作在水量丰沛的北欧或南亚,根本算不上什么;可在干旱的伊朗,它是从心有不甘的自然那里得来的一份重礼。当人注视着河里那源自巴赫蒂亚里山脉融雪的河水在雄伟的桥墩间打着漩流奔腾过城市时,想到若干英里之外,宝贵的河水就那么流进一片诨名“牛舍”的沼泽地,此时难免会感到愤愤不平。不过,对河流这般无可改变的命运不必介怀。流经伊斯法罕之际,扎因代河装点了城市,这俨然是其他任何波斯城市所不具备的,除了那些新贵:卡伦河岸边的霍拉姆沙赫尔、阿拉伯河岸边的阿巴丹,还有胡齐斯坦平原上资历比它们老的阿瓦士、迪兹富勒和舒什塔尔。至于美丽的设拉子,甚至连一条长年不断的涓涓细流都没有,它的河床只是一摊干燥砂石满地的茫茫荒野,如同某位名噪一时的美人脸上划过的一道丑陋伤疤。 或许伊斯法罕拥有的所有来自上天的恩典之中,最厚重的当属由扎因代河赋予生命的遍地田野和果园的绿洲。比起吉兰省的稻田和阿塞拜疆省的草原,这块绿洲在规模上可能较小,早在平原被群山取而代之以前就逐渐消失在沙漠中了。然而大马士革的姑塔绿洲所具备的种种魅力,这块绿洲也都不缺。同在一片土地上,别处尽是荒芜,这里却是人间天堂。 当阿富汗冒险家消灭萨非王朝,将伊朗大部分地区置于股掌之间时,伊斯法罕优美的建筑得以安然度过1722年这场大难,是何其幸运啊!自那时起,伊斯法罕再也没有成为伊朗的都城,又是何其幸运啊!让现代风尚去大肆破坏德黑兰吧,德黑兰承受得起,因为她没什么美可失去的。想想吧,要不是历史阴差阳错,伊斯法罕就可能被改造成一座标准化的现代都城!喏,国王广场可能会因为要造一条新式的高速公路,需要为其腾出空间而被拆除。单这么一想就让人脊背上打了个激灵。不过所幸遭到打击的是德黑兰。伊斯法罕的美得以保存下来——且让我们期待是永久的保存吧——代价是这座先都在政治上失势。爱丁堡的公民们应该留意一下伊斯法罕在美学方面的好运,这样一来,或许能让他们比起目前对新贵格拉斯哥和跋扈伦敦的观感,稍觉心平气和一些。 ————————————————————
(1)?国王广场(Meidan,伊斯兰革命后改为伊玛目广场),位于伊斯法罕市中心,是当年萨非王朝国王阿拔斯检阅军队和观看马球的场所。
(2)?帖木儿帝国(1370—1506)是突厥化蒙古人巴鲁剌思氏的贵族帖木儿创建的大帝国,以今日的撒马尔罕为中心,发动残忍的侵略战争,征服东察合台汗国、河中地区、花剌子模、美索不达米亚、小亚细亚、高加索和大伊朗地区,与奥斯曼帝国交战,企图复兴蒙古帝国。
(3)?土库曼王朝(1378-1508),统治阶层为今伊拉克北边的土库曼人,以白羊旗帜为标记。1378年至1508年之间,该王朝统治今伊拉克北边疆土、阿塞拜疆、安纳托利亚与伊朗国境等地,建都于大不里士。与黑羊王朝长期对峙,并于15世纪后期灭黑羊王朝,击败帖木儿帝国,成为西亚强国。
(4)?意译为“祭坛”或“壁龛”,指清真寺正殿纵深处墙正中指示麦加方向的小拱门或小阁。 59.参差多态之地 从伊斯法罕出发上路,首先以一天的旅程向东前往亚兹德游览,然后再花半天的旅程西行到雪顶覆盖的巴赫蒂亚里山脉东麓的达斯塔奈,你简直难以相信这些地区是在同一个国家之内相毗邻的地方。去亚兹德的路上,你感觉仿佛正在进入阿拉伯半岛;而去达斯塔奈的路上,你可能觉得正长驱直入瑞士。 从伊斯法罕向东游走,你尚未爬上第一座山脊呢,就已经把绿洲甩在身后了;沙漠从这一隆起的地面顶端朝四面八方倾斜而去。泥墙筑围的城市库赫帕耶(意为“山脚”)采取守势,抵御过如今已经成为了陈年往事的土库曼人的侵袭,抵御着比游牧匪帮更加难以制服的常年旱情。这一地区地貌的典型特征是接连不断的一段段阶梯陡直下行直抵地下暗渠。库赫帕耶的生命线系于一处从赋予生命的高山上引来流水的坎儿井。当地人可以确保他们不会干渴而死,但等他们抽取完人类生存所需的最少量的水之后,还能剩下足够的水用于种植庄稼以喂养这么多张嘴吗? 随着人越往东行进,这一问题变得越发严重。纳因,作为来自伊斯法罕和德黑兰两条公路的枢纽,还能在往来过路的车辆行人中勉强挣钱过活,但通往亚兹德途中的下一座小镇阿格达,正在徒劳地同锱铢必较的自然作斗争。房子底下的棕榈园看来都少得可怜;半数房屋也确实都遭到遗弃,日渐残损破败。通风塔使得阿格达看似某条被拖出水面的大鱼,眼下正鼓动着鱼鳃行将断气。要不是一大批精壮劳力每年花费相当部分时间在亚兹德、德黑兰和其他相对繁荣的城市挣点工资,这座小镇可撑不下去。 接下来进入视野的是阿尔达坎,该地为生存而进行的奋斗看来则成功得多。因坐落在一座临近的干燥山脉和另一座较远的湿润山脉之间的槽谷地带,阿尔达坎不得不依靠坎儿井穿行的遥远路途,从赋予生命的山脉引来了流水。当人以好奇的眼神丈量小镇和高山之间的距离时,可以看见一道道因开掘坎儿井而形成的鼹鼠丘蜿蜒在平原上,直到它们渐渐消失在热霾之中。 阿格达和阿尔达坎所展现出的为生存而战,使得亚兹德的存在显得不可思议。这座伟大的城市虽位于沙漠中心,却显然一派欣欣向荣,而且看来繁荣并非什么难事。不过所谓的奇迹其实是假象。亚兹德这座城市实际上是坎儿井和手艺的产物,或者换言之,是人类辛勤劳动和聪明才智的产物。我们参观了亚兹德绿洲外围一座信奉琐罗亚斯德教的村庄(亚兹德是伊朗现存最大的琐罗亚斯德教群落的中心)。在暮色中,从村里拜火庙的屋顶上望出去,可以看到灌溉过的杨树林、果园和肥沃的田野。但朝另一个方向看,夜色正笼罩在一片沙漠上,沙漠径直爬上了村庄的土墙。同阿格达和阿尔达坎一样,亚兹德也卷入了与自然的每日搏斗。只不过在亚兹德,占据上风的是人类而非自然。 现在请随我从伊斯法罕向西边行进。首先迎面而来的,是阿拔斯沙阿引为典范的村庄纳杰法巴德,只见村里流水潺潺,街道树影婆娑,果园绵延不断。我们向左一拐,开始往上爬。蜿蜒的上坡路最终将我们带到了扎因代河的上游地区,萨蔓的果园就垂悬在对面溪谷的峭壁顶端。等我们看见快速发展起来的城市沙赫尔库尔德时,我们已经跨越了一道无形的分水岭。现在流淌在我们车轮下的水系,朝西南方向穿过巴赫蒂亚里山脉接二连三的山地,直至它们汇入卡伦河,随着卡伦河又注入阿拉伯河,从那里再流进海湾。但直到我们距离目的地——达斯塔奈村仅若干帕勒桑(1)远了,第一排大山才展露出其皑皑雪顶。多少帕勒桑呢?两个半。我们走过了差不多三个帕勒桑以后,又被告知还要再四个帕勒桑。最后,站在横跨一排低矮的岩石冈的通道顶端,我们看见脚下一座翠谷,较远的那头是第一座大雪山。山间那条左弯右拐爬上山顶的小道:巴赫蒂亚里山的部落人当真是每年两次赶着他们的羊群牛群,携带他们的帐篷妻小跨过山头吗?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主教(2)护送一批英国难民跨过山头是真有其事吗?主教的妻子在她孩提时代,果真走过同样这条通道,从她的故乡伊斯法罕前往英国念书的吗?我曾背着行囊,爬过希腊多处的高山垭口,但见到这座山口我却不寒而栗了,即便我是给人用轿子抬上来的。 第二天,我们和招待我们的巴赫蒂亚里山东道主一起在翠谷里野餐,这座翠谷曾是巴赫蒂亚里可汗的夏季驻营地。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汩汩流淌的小溪、绿草茵茵的草坪、丰饶浓密的葡萄园:整幅场景俨然是乔尔乔内的画作“田园合奏”的景色。我们简直可能在阿尔卑斯山的威尼斯山麓(3),但不对,我们是在伊朗,距离旱情肆虐的阿格达仅一日行程之遥。一点不错,这个伊朗,真是一方参差多态之地啊。 ————————————————————
(1)?古代波斯长度单位,约3至4英里。
(2)?疑指波斯第一位英国圣公会主教查尔斯·斯泰尔曼(Charles.H.Stileman)。一战期间在德国势力渗透影响下,1915年英国侨民被迫撤离波斯南部,传教士也都分散迁移到其他地区或回英国。
(3)?威尼斯山麓是阿尔卑斯山脉的一部分,横跨佛里乌利-威尼斯朱利亚、特伦托和威尼托,最高点海拔高度低于阿尔卑斯山脉平均值。 60.法尔斯省诸都 伊朗宜居地区的形状如同大写字母Y。你得想象,这个特别的Y稍事经过翻转,结果左边的分枝现在指向东北偏东的方向,右边的分枝指向东南偏南的方向,主干则指向西北偏西的位置,就像这样:。假如历史是由地理决定的,那么左分枝应该算是历史意义重大的部分,因为这一分枝贯穿呼罗珊地区,处于从欧洲和地中海通往阿富汗、印度、苏联境内的中亚以及中国的要道上。指向东南偏南方向的右分枝,在地理意义上却是死路一条,因为伊朗高原的山脉壁垒在此开始分崩离析,渐次大步走向波斯湾酷热的海岸。位于海拔5000英尺之上的设拉子附近的温带气候,在降低了约两千英尺的卡泽伦就变成了亚热带气候,而到了布什尔和俾路支,则完全是热带气候了。已经漂泊到伊朗东南方高地的流动人口,鲜少继续向前跨过俾路支,最终进入印度河谷(“上帝创造俾路支之时,他发笑了”)。亚历山大大帝或许是唯一一位率领麾下大军沿着那可怕的海岸线,一路从信德到达伊拉克的战略家。克尔曼是伊朗东南方高地省份中最末端的那个省,法尔斯则是倒数第二个。了不起的是,法尔斯居然曾面临四次机遇,有望成为伟大帝国的都会。更令人激赏的是,法尔斯竟成功抓住了四次机遇中的至少三次,以实现其看似冲昏了头脑的勃勃雄心。 伊朗首都的天然选址在的分叉口,此处字母的两个分枝正好在中心沙漠的两侧分叉开来。根据地理因素推断,理想的选址应该是库姆,连接伊斯法罕和德黑兰的公路在那里绕过沙漠西面的边缘。实际上,库姆是当前波斯基督教教会的中心城市。目前的政治中心德黑兰,被德黑兰取代的先前都城伊斯法罕以及埃克巴塔那(如今称为哈马丹)全都位于这一地区附近。然而,伊朗最闻名遐迩的都城并非这些占据中心位置地理优势的地方,而是法尔斯省的几座城市:帕萨尔加德、波斯波利斯、古尔(今菲鲁扎巴德附近)和沙普尔(今卡泽伦附近)。我有意四座城市全都悉数拜访参观到位,看看亲眼观察一番当地的风貌,是不是能让自己了解,为何这些城市会被选中并得以在历史上发挥作用。 在法尔斯这片土地上,千山万壑重峦叠嶂,内陆高地上的平原与群山交错出现,平原坦荡,非同一般,正如山峦嶙峋,令人咋舌。群山骤然一个下降,又猛一个抬头,起起落落都有其鲜明的特色。山脉一陡降,便产生出一座峡谷,而迤逦流经平原的河流总是准确地嗅出这些峡谷的气息,欢天喜地一头扎了进去。就这样,河流纷纷排除万难,和山脉的走向呈90。角流动。一道道峡谷给了河流以机会;如果某座峡谷没有窄到容不下他物,只能让河水流过的话,那就还给人类提供了出路,让人可以在平原之间行进。 我发现,自己游览过的法尔斯省四座都城全都位于平原边缘,具体的位置正好扼守住宽度足够作为人类通衢要道的峡谷。居鲁士二世(1)的都城帕萨尔加德,地处穆尔加布平原的边缘,俯瞰着普尔瓦河蜿蜒一路流向马尔瓦斯特平原时所穿过的那座峡谷(由于被现代公路弃绝而无法通车)。在峡谷延伸到马尔瓦斯特平原的咽喉之处,坐落着一座城市的废墟,在阿拔斯时代,该城叫作伊什塔克尔,这里在萨珊帝国时期是法尔斯的基督教教会之都。然后,就在不远的拐角处,在背抵高山、俯视平原的阶面上,出现的是大流士一世(2)的都城波斯波利斯。 沙普尔矗立在卡泽伦平原上,就在让沙普尔河得以通过的峡谷出口处。这座城市是由萨珊王朝第二位君主沙普尔一世创建的,沙普尔一世曾让罗马帝国皇帝瓦勒良俯首称臣(这一场景被胜者表现在此地的一幅浅浮雕和位于奈加什洛斯达姆的萨珊王朝前身阿契美尼德王朝帝王陵寝下方另一幅浅浮雕之中,从而实现了不朽)。古尔,沙普尔一世的父亲、萨珊王朝创建者阿尔达希尔王的都城,屹立在菲鲁扎巴德平原上,扼守着坦格亚伯河穿行而过的峡谷的出口。阿尔达希尔在其统治生涯的两个不同阶段,为自己各建造了一座宫殿。当他还是帕提亚众王之王的叛将时,他就在峡谷东面的峭壁顶端筑造了一座宫殿般的堡垒。一面高墙沿山坡从堡垒往下蔓延到河岸上,图谋入侵的人必须先得让自己精通掌握这些难以逾越的防御工事,才可能穿越这一防线。待到他推翻了他的帕提亚君主阿尔达班以后,阿尔达希尔下到平原,在峡谷出口之外的平地上建造了一座不加筑防御工事的宫殿。 历史的一大奇趣之处在于,19世纪20年代,有两位兄弟——卡什加伊部落共同的族长,试图让历史重演。他们拿下卡泽伦平原,以此作为效仿阿尔达希尔英雄业绩的作战基地。对他们而言,不幸的是,他们的君主并不是阿尔达班,而是礼萨·汗(3),兄弟俩意图问鼎伊朗的雄心以他们的失败和死亡告终。他们没能活到建起宫殿的时候,但倒是留下一座富丽堂皇的园林作为对他们的纪念,园林里两条大道笔直地纵横交错,道路两边柏树成荫,在默默悼念着种下它们的两位王公的失势。 至于帕萨尔加德和波斯波利斯,二者之间的对比让人一目了然,居鲁士赢得的对米堤亚人的胜利使得胜者高枕无忧,但大流士针对一大批起义者所取得的更为精彩卓绝的胜利,却不能让他宽慰释然。居鲁士的一座座小型宫殿坐落在开阔的平原上,毫不设防,而波斯波利斯不但是八方来仪的中心,同时又是金汤城池。尽管规模稍小一些,但波斯波利斯和赫梯帝国的都城博阿兹卡莱一样,都建造成一把椅子的造型。台地为椅座,善心山(拉赫马特山)为椅背。爬上这座山的山脊,你会发现,这里如同伦巴第地区布雷西亚(4)的城堡,一道与平原台地齐高的峡谷将此地与山体分隔开来。波斯波利斯的选址经过精挑细选,保证在先天自然条件和人为技术方面都能够防御进攻。以这一雄伟要塞为据点,大流士的统治区域可谓空前广大——一端远及旁遮普,另一端远达马其顿。不过,差点失去他以刺杀赢来的王位(5)的这位帝王可无心冒险。钢铁已经溶入了他的血液。他在心理上随时准备防守反击。大帝建造波斯波利斯有两重意图:其一是慑服那些心有不甘的在场臣民,其二是为他的继承者造好抵御未来征服者届时背水一战的据点。大流士必然对亚历山大已经有所预见。 ————————————————————
(1)?居鲁士二世(Cyrus II,约前590—前529),又称居鲁士大帝,古代波斯帝国创建者,阿契美尼德王朝第一位国王。
(2)?大流士一世(Darius I,前550—前486),又称大流士大帝,在位期间健全波斯帝国的行政制度,统一货币和度量衡,铸造金币,将波斯帝国的疆域扩大到高加索山区。
(3)?礼萨·汗(Reza Shah,1876—1944),伊朗国王,军人出身,1921年在英国支持下发动政变上台,1925年推翻卡扎尔王朝,建立巴列维王朝。
(4)?意大利北部经济发达的大区,布雷西亚是伦巴第大区中仅次于米兰的第二大城市,布雷西亚省的省会。
(5)?大流士早年属于皇室家族的分支,公元前521年居鲁士大帝之子冈比西斯二世逝世后,居鲁士的另一个儿子巴尔狄亚在米底即位,大流士在波斯贵族帮助下杀死巴尔狄亚,宣布自己为阿契美尼德家族合法继承人,即位为皇帝;由于未能得到普遍认可,各地纷纷起兵独立,但最后均被大流士平定。 61.伊朗苍翠的北方 伊朗同土耳其和西班牙一样,都是中心位置上有一片沙漠存在的高原。典型的伊朗地貌,便是单独一块灌溉滋润的绿洲而周遭皆是贫瘠的荒原,或者是一座苍翠的幽谷而环绕四周的山峦上草木不生。不过,同土耳其、同西班牙一样,伊朗也有其出人意料的葱翠一方。土耳其有黑海沿岸,西班牙有阿斯图里亚斯地区和加利西亚地区,而伊朗则有里海沿岸诸省以及阿塞拜疆省。我下定决心,在离开伊朗以前,一定要亲眼看看这块绿色的区域,因此,在德黑兰前往加兹温的路上,到了哈雷兹,我向右一拐进入了哈雷兹河随之滚滚而下的那座峡谷。激流终究消失在中央沙漠死气沉沉的盐沼地里,但走向死亡之前,河水将哈雷兹变成了不毛之地当中的一座小天堂。对北上的旅行者而言,这使其预先尝到了一点前方风貌的滋味。 从哈雷兹到里海沿岸的道路是一条现代公路,出自礼萨·汗的不凡手笔。从雷伊到拉什特的传统道路选取的是较为简便的路线,穿过加兹温再沿着萨菲德河的峡谷而行。但假如你想一睹厄尔布尔士的壮丽景象,那么请走礼萨·汗的现代公路,要选择合适的季节,等积雪退到足够高的位置,以便能让你越过山口顶端而不必慢吞吞地穿过隧道。在山口顶端,你可以看见隧道给不了你的景观:塔赫特苏莱曼山闪闪发亮的山峰和更加巍峨的达马万德山的雪顶。 当你顺着里海沿岸的陡峭山坡曲折而下,此时树木突然开始出现了。随着你艰难前行穿过山麓,只见树木密布成林,并逐渐给贴着沿海平原地带的果园和稻田取而代之。如果说马赞达兰省绿意盎然,那么紧邻西北的吉兰省就更甚了。在这里,在萨菲德河三角洲当中,你可以想象自己是在日本,甚至是在爪哇。美丽的稻田呈阶梯状分布,山麓小丘上种满了茶树,在茶园和稻田中,一大群男男女女——主要是妇女们——都在忙于农活。 第二天上午,我们早早地从里海港口巴列维港(一度以安扎利之名为世人所知)出发。我们的目标是到达苏联边境,再从那里经由阿尔达比勒继续前往大不里士。可我们果真到得了那里吗?我们知道,沿着海岸,在我们前方有十座断裂的桥梁,横跨在数目同样众多的由融雪汇聚而成的河流上。去年9月,英国大使跨过十条河流中的头七道之后,遭到了第八条河流不断上升水位的阻拦。因此在接近这第八条河流之际,我们保持两指交十(1);不过,对于在伊朗旅行的人来说,6月是吉祥的月份,很快我们就发现十条河流已尽在我们背后了,前方唯有铁幕。 现在朝西一转,我们背对大海,爬进了一座陡然蜿蜒而上、树木繁茂的峡谷。我从未见过如此茂密的草木,也没见过如此多样的碧绿的落叶树。论树木繁茂浓密的程度,这里简直完胜杜登山谷。我们所走的波斯公路在峡谷南侧迂回推进;几十码开外,俄国人的电线沿着峡谷的北侧向前延伸,每隔四分之一英里左右,就冒出来一个钢铁柱子支撑的观察哨。头两个观察哨刺激到了波斯人,他们在分界线靠自己的这一边也设立了两个类似的怪物以示反击。不过,表现过这番姿态以后,他们就让俄国人自个儿去玩剩下的把戏了。波斯这一边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连一头苏联的奶牛都挡不住。你恐怕会觉得波斯全然一派高枕无忧,倒是俄国抖抖索索生怕波斯人入侵。 我们还没到达山口顶端,树木就消失不见了,这一变化突如其来,就跟之前树木突然出现在里海沿岸的厄尔布尔士山坡一样。取而代之的是绿色的牧场,上面零星点缀着牛群,还出现了雨水滋养的麦田。我们跨越分水岭,转眼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之中。高地的平原在我们脚下绵延开去,平原尽头矗立的是萨瓦兰山雄伟的高峰——早在希腊地理学家斯特拉波(2)的时代,该地就已经以盛产蜂蜜著称。这片平原正是阿尔达比勒平原,哺育萨非王朝的摇篮,多年来我一直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亲眼目睹这一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家族的故土。萨非家族以逊尼派教团发展起步,又以什叶派帝国缔造者的身份而终结;尽管他们的世俗统治仅维持了两百余年,却在伊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迹。通过将伊朗转变为什叶派的信仰,萨非家族重新唤醒了自阿拉伯人征服以及由此皈依伊斯兰以来伊朗沉睡已久的民族意识。位于阿尔达比勒市内的谢赫萨菲圣殿和附近卡霍兰村庄的萨菲祖先的一系列圣殿,都值得途经此地的历史学家去一探究竟。此外,假如他是6月途经此地的话,还能乐享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吹过的凉爽微风。 “这里曾是亚述人的地区,但自从那场战役之后,我们就流离失所了。”听闻有人用英语说道(我们自里海沿岸到阿尔达比勒途中,在翻越塔雷什山脉(3)之后,就很少听到土耳其语之外的语言了)。“那场战役”:我知道他言中所指。他指称的是1918年土耳其入侵波斯阿塞拜疆省一事,那时居住在湖泊(4)西岸奥鲁米耶(5)绿色大平原上的亚述基督教徒被迫离开祖居故土开始流亡,历尽艰难险阻,到达伊拉克境内英国界地的避难所。现在算来,差不多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但在言者心中,那场战役依旧不灭,因为那是他民族历史上最重大的灾难。在下行通往奥鲁米耶平原的垭口南面的山脚,我们在一座亚述村庄的街道稍作逗留。奥鲁米耶城已经被重新命名为礼萨伊耶(6),但过去尚未完全被忘却。有些先前的亚述居民已经得以回归故里,恢复他们对田地的所有权,这座村庄(部分长老会教友,部分罗马天主教徒)正是现今该地区70座基督教村庄当中之一。 西阿塞拜疆省位于礼萨伊耶湖和将波斯同土耳其分割而开的山脉之间,与吉兰省或者爱尔兰一样遍地苍翠;不过,当你南下往马哈巴德而去,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崎岖不平的山坡取代了绿色的原野,库尔德语取代了土耳其语,逊尼派取代了什叶派。向马拉盖前进!但我们绕行湖泊南端以回到大不里士的尝试遭到了挫败。原来,在米扬道阿卜,有座桥梁最近垮了,即便是在六月,那河水对于轿车而言也太深了开不过去。且让我们为我们已有的好运感恩吧,都到达了这么远的地方。我们饱览了苍翠碧绿的伊朗,这绿意将深深地印刻在我们的记忆之中。 ————————————————————
(1)?西方文化中,将食指和中指两指交十是祈求好运的手势。
(2)?斯特拉波(Strabo,前64—约21),古希腊历史学家、地理学家,著有《地理学》十七卷。
(3)?位于伊朗西北部和阿塞拜疆南部,属于厄尔布尔士山脉的一部分。
(4)?指乌鲁米耶湖,位于伊朗东阿塞拜疆省和西阿塞拜疆省之间。
(5)?奥鲁米耶(Urmieh),又译乌尔米耶或乌鲁米耶,伊朗西阿塞拜疆省的省会。
(6)?在巴列维王朝时期,奥鲁米耶以国王礼萨·汗的名字改名为礼萨伊耶,一直到伊斯兰革命后才又改回原名。 62.苏丹尼耶的圆顶建筑 终于就在那儿了:一小块圆形隆起,打破了单调的地平线。一个后半天再加上一个上半天的行程中,我们沿着那条曾相继把游牧部落从中亚大草原向下运送到安纳托利亚的西北大路逆向而行,一直往东南方攀爬前进。马里亚尼人和米坦尼人,辛梅里安人和斯基泰人,还有突厥人,他们在接二连三地冲破大草原进入伊朗高原并挤过位于厄尔布尔士山和伊朗中央沙漠之间的狭窄通道之后,全都经行了这条道路。到来得最晚却又最为可怕的,是来自遥远东北方的蒙古人,那支征服了伊朗和伊拉克的蒙古游牧部落建立起了行政中心,就在我们正全力前往的那座圆顶建筑为地标的位置上。“行政中心”——苏丹尼耶——就在那里了。 在博斯坦阿巴德和米亚内之间,我们所走的公路起起落落,爬过一系列源源不断交替出现的山岭和溪谷。这天早上,道路带领我们穿过一座山峡,而后又穿过一道狭窄的溪谷。直到我们把赞詹城的神学研究院悉数甩在身后了,峡谷才豁然开朗,变成一片平坦如茵的平原,我们现在就在这平原上,朝着那不再遥远的圆顶进发。我们越接近圆顶,大地就越发葱翠。受到米扬道阿卜桥梁毁坏的影响,我没能见到期待中的马拉盖牧场的景象,那里是蒙古人征服伊朗过程中最初安营扎寨的地方。既然他们都已经把都城搬迁到了这片平原,并且在此修建了一座雄伟的纪念建筑以纪念他们最终皈依伊斯兰教,他们想必是认为苏丹尼耶的牧场更丰美。眼下我们距离高耸的圆顶不到8公里远了,我们离开大路,拐上一条看似是蜿蜒通往圆顶的小道。起初,我们车轮下这小径的路面颇为坚固结实,我们估计不出几分钟就能到达目的地了,但突如其来的一片泥泞扼杀了我们原先的预期,我们只得坐进一辆乡村拉车,颠簸着走完剩下那令人疲惫不堪的路途。不过,等我们最终站到圆顶中央底下,都觉得这一路的劳累绝对没有白费。 在伦敦人看来,苏丹尼耶这座蒙古圆顶建筑的高度和直径,在规模上似乎和雷恩(1)的杰作圣保罗大教堂差不多。但你得设想,围绕圣保罗大教堂周围的,可不是一座城内大型建筑皆已成废墟的城市,而是一个人烟不绝、处处泥棚的村庄。宏伟的圆顶清真寺由蒙古伊利汗国(2)的完者都·霍达班代(3)——“真主的仆人”下令建造,这位异教徒君主当时已经转向信仰真主,而且,毋庸置疑的是,在霍达班代的时代,清真寺周围的村庄不像如今的后继村落那么破败。不过,或许苏丹尼耶从来不曾有过城市,假如我们对城市的定义是要像伊斯法罕或者设拉子那样。蒙古人,即便尊享王侯之位,也还是照样会住在他们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圆形帐篷里:毛毡覆盖的木框架结构小屋,同如今装有空调的拖车一样便于移动。大清真寺是纪念蒙古伊利汗国变革性地皈依伊斯兰教的建筑。清真寺和营地当中的空间足够开设规模适中的集市,波斯商人可以向他们的野蛮人统治者提供文明生活所需的最基础的设施。对蒙古人而言,重要的不是市场的货物,而是草场的品质水准;因为草场质量将决定他们养育的马匹的状况,而他们马匹的状况又会决定他们究竟是守住还是失去帝国江山。不到一百年时间,他们就失去了打下来的江山,尽管如今这里的牧场的品质依然一流。 站在苏丹尼耶圆顶建筑里,人不禁为其结构至大至简而叹为观止。拉开一定的距离进行观察,人又不禁为它当前遗世孤立的现状而不胜唏嘘。设若圣保罗大教堂在使用核武器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幸免于难,那届时大教堂也会是这副景象吗?我设想自己漫步在汉普斯特德荒野的西班牙小径上,眼里别无他物,在自己和萨里山之间,唯有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上帝之城亘古长存,而人类帝国倾塌覆灭。苏丹尼耶孤零零的圆顶可谓是道尽了千言万语。 ————————————————————
(1)?指克里斯多佛·雷恩(1632—1723),英国巴洛克时期著名建筑师及天文学家,伦敦大火后主持重建了圣保罗大教堂。
(2)?也作伊尔汗国、伊儿汗国。
(3)?完者都·霍达班代(Olj aitu Khodabandeh,1280—1316),又译完者拔都,伊利汗国第八任君主。 63.雪松林 黎巴嫩的雪松林!我们避而不安排这一从贝鲁特出发的常规行程,部分原因是雪松林已然成了一个庸常老套的旅游景点,还有部分原因在于我们担心,一旦看到原本壮观雪松林区的孑遗被围起来用于展览,像动物园里一群关在笼中的狮子和老虎似的,恐怕会大失所望。我们已经说服自己,略过雪松不看,在巴勒贝克稍事休息,结果那天夜晚,有两个年轻人在酒店露面。他们从哪儿来呢?咳,从雪松林那儿呗。他们怎么来的?嗯,翻越了黎巴嫩山巅。路况如何?惊险得吓人。我们走了出去,凝望着明朗夜色下的山脉。山峦拔地而起,像一面陡峭的高墙,斑斑点点的积雪萦绕山顶,弯弯曲曲的一长条雪带形似白色长筒袜。在如此距离之外,越过山巅的公路遥不可见。与此同时,我们决心已定,终究还是要去看看雪松林,从山的这一边上去。我们在什利法村租了一辆轿车,早早地出发了。 从巴勒贝克到什利法,我们所走的公路横穿了略微倾斜的巴卡平原——大裂谷介乎于前黎巴嫩山和黎巴嫩山之间的部分。只见利塔尼河平淡无奇的源头在左,孤零零一根神秘莫测的罗马柱在右。小麦直到要收割了都还是白色的(没错,真是白色,不是淡黄色)。乡民正拿着镰刀收割麦子;为此向贝都因人雇来的骆驼正载着大堆麦子,往村里的打谷场走去。但到了代尔阿马尔,所谓的红色修道院,我们已经把田野都甩在身后,开始蜿蜒盘旋向上,行进于黎巴嫩山外围崎岖不平又灌木密布的道路中。突然之间,我们发现自己左折右转地往下进入一座深谷,槽谷底部是一道道田野,而远处矗立着黎巴嫩山:我们在巴勒贝克凝视的那面陡墙,就在巴卡平原的另一边。 在黎巴嫩山脚下的艾因阿塔村这里,我们才初次看清我们下一阶段道路的模样。淡淡的一道伤疤呈之字形,不可思议地爬上半山腰,然后消失在山顶。我们真能过得去吗?是的,我们能过去。山坡表面布满了巨石,宛如湍流的河床;但道路本身对齐得巧妙,被柔和地筑平了。道路带领着我们不停地往上走,直到我们抵达山口;多么壮观的景色已经在等待着我们了!远在巴勒贝克时眺望到的积雪形成的白色长袜,其足尖处现在距离我们的车轮不过几码,而就在我们下方,一边坐落的是巴卡处于收获季节的白色田野,另一边则是地中海蔚蓝的海水。站在当前这个有利位置,我们一眼就能看到两边的景象。 雪松林还不见踪影,但我们现在蜿蜒着下行进入一座广阔的天然圆形剧场,完全处在黎巴嫩山脉北面和东面最高的山地团团包围之下。这座圆形剧场支离破碎,化作显然是深不见底的喀迪舍峡谷;峭壁顶端上方的高山斜坡边缝合着开垦的梯田,当中零星点缀着一座座村庄。这一北黎巴嫩的要塞是马龙派基督徒最早的庇护所。对遭到迫害的少数族群而言,堡垒力求固若金汤,使得岩石的价值难以估量;而这又反过来,使得山腰上的每一块可耕土壤都具有极其宝贵的价值。每多出一片梯田,就可以多喂饱几张嘴,这些藏身高地的避难者的问题在于如何赢得安全保障又不引发饥荒。 雪松林啊!我们已经忘记雪松林了,但在此高山一隅,雪松林终于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尽管还在我们下方离得远远的位置。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雪松林似乎和我们预期的一样微不足道:无非是拉拉杂杂一小片暗绿的树木,几乎都没有打破大片灰色石灰岩的单调色彩。不过,当你坐在雪松树荫底下并仰望那遒劲伸展的枝桠时,你的感觉会发生变化。每棵树都是高贵的生灵。在树木的世界里,雪松是雄狮,是老鹰。这里还有大约400棵雪松;将雪松定为共和国国徽的黎巴嫩政府,近来又在圆形剧场更为陡峭的斜坡上种下了数百棵。 就这样,我们终究见识了雪松林;但这一天的行程还没结束,我们今天有两个目标:一是黎巴嫩的雪松林,二是奥龙特斯河的源头。因此,我们再度翻越黎巴嫩山,再一次蜿蜒向下进入巴卡平原,而后飞驰北上,就像昔日法老拉美西斯二世沿着同样的道路全速前进,直到他在卡叠什遭到了赫梯人的伏击。 最终,我们向左一拐,离开了通往赫尔梅尔公路,循着一条下行进入溪谷的小路走。小路越往下便越发陡峭,直到我们不得不离开轿车,靠双脚打滑着走完剩下的路程。但这样千辛万苦走下去是值得的。汩汩如注的水从半圆形的石灰岩基底中涌了出来,流入想必深达20英尺的池塘。池水清澈见底,我们能看见池底的鹅卵石闪闪发光;水量丰沛得使之还没离开池塘就已经流成了河。新生的奥龙特斯河欢歌着泛起泡沫,沿着溪谷奔流而下,迫不及待地冲去推动哈马的水车了。 64.国王和精灵(1) “阿拉伯美国!”沙漠和油田!即便近如三十年前,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不会把以上两组概念联系到一起。美利坚合众国和阿拉伯半岛——或者按照阿拉伯人自己的叫法是“阿拉伯岛”,无视介于这座近乎岛屿的半岛在地中海沿岸和幼拉法底河滨河地区之间的阿勒颇地峡——二者究竟能有什么关系呢?一些生性浪漫的美国传教士受到《圣经》诸地的吸引,可能会虔诚躬身,致力于将穆斯林转变为基督徒的心灵事业。但头脑清醒的美国商人会指望他能够在以实玛利(2)的土地上得到回报吗?毋庸置疑,当山姆大叔每年乔装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时候,商业确实繁荣兴盛,但有谁听说过他扮演精灵的?为了石油?假如宾夕法尼亚和加利福尼亚未能满足高康大(3)的需求,不还有俄克拉荷马和得克萨斯吗?委内瑞拉不就在加勒比海对面吗?美国和阿拉伯!二者永远不相期!然而,这一不可思议的相遇现在已然是既成事实了。在西方对石油永不餍足的需求和阿拉伯帝国缔造者的聪明才智共同作用下,就产生了这个奇迹。 五十五年前,在本世纪的第二个年头,阿拉伯半岛还在饱受着由来已久的贫困和混乱状态的折磨。半岛的海岸被土耳其帝国和大英帝国分割,内陆地区则处于拉希德王朝统治之下。除了祖宗传下的领地——内志省西北部的杰贝勒沙马尔,伊本(4)·拉希德手中还掌握着对手沙特家族的领地,就位于沙马尔山和阿拉伯“空旷的四分之一”之间。当时的伊本·沙特名叫阿卜杜勒——阿齐兹·本·阿卜杜拉赫曼(5),这位少不更事的年轻人此前曾作为“流亡者”,在波斯湾最北端的科威特长大成人。整片次大陆实际上一如既往,处于四分五裂和动荡不安的状态之中。 迈出如今阿拉伯半岛的美国石油工业当初创建第一步的,并非哪位美国的勘探者或发起者,而是这位年轻的阿卜杜勒一阿齐兹·伊本·沙特:时值1902年,他仅率领一小群战士,就对其先祖故都利雅得发起突袭,从伊本·拉希德的卫戍部队手中夺下了该城。在那场划时代的袭击之后不到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伊本·沙特便已统一了整个阿拉伯半岛,除了西南方的也门公国和位于南方与东南方沿岸的英国属地及保护国(6)之外,全都归他管辖统治。彼时他已经证明自己既是英明睿智的政治家,又是战无不胜的军事家。他说服穆斯林世界其他成员,默许他征服汉志(7),尽管汉志是伊斯兰圣地,而且伊本·沙特及其人民都是极为严格的瓦哈比派(8)的信徒。当惹人恼怒的也门统治者向他发起挑衅时,他用一场历时七周的战争便让冒犯者俯首称臣,并以阿拉伯兄弟情谊的名义给予其慷慨大方的条款,如此般把炭火堆在他的头上。(9) 这二十五年的统治功绩可谓彪炳辉煌,但就沙特帝国缔造者的大业而言,这仅仅是开始,而非结束。过去阿拉伯半岛上创建过的帝国,结果都在局势变幻中一一覆灭。真正的问题不在缔造,而在维护,威胁阿拉伯半岛政局稳定的头号敌人是贫困。边疆的部落去劫掠肥沃新月地带;内陆的部落去袭击边疆的部落;每个人都出手和邻居对着干。针对这样积重难返的无政府状态,唯一可行的办法应该是某种其他的生活来源;上哪儿去找别的生活来源呢?靠每年穆斯林朝觐的收益吗?前来朝觐的人数波动起伏,从他们身上获得的收益并不稳定。靠发展农业吗?伊本·沙特决定以瓦哈比的热忱,致力实现这一经济目标。但阿拉伯半岛的可采地下水的储备有多少?如何筹集资本以拯救不断沉降的自流井?又如何让贝都因人放弃他们古老而又备受热爱的畜牧生活和征战生活呢? 在这个治国的关键时刻,正当他就此种种难题冥思苦想之际,这位现代的所罗门王无意间摩擦到了他的戒指。在遥远的法兰克海洋当即就响起了一阵飞机螺旋桨的嗡嗡声,一位精灵——素不相识的庞大巨人,立正站到国王的面前。“尊敬的陛下,”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来客彬彬有礼地开口,“尊敬的陛下,请允许我来替您采掘开挖吧。我将要挖掘的不是水,而是更为宝贵的液体。我不会因为花费了工夫而索取酬金,恰恰相反,我希望付给尊敬的陛下您一份可观的企业利润提成。不管我们最终达成的分红百分比是多少,我敢向您保证,这将会缓解您的财政忧虑。”“行。”国王说道。他把戒指掷入油田,正如威尼斯共和国的总督将戒指投入大海(10)一般。贫困不堪的土地便再次同带来财富的元素相结合,结出了累累硕果。美国石油工业和沙特阿拉伯王国至今已合作了二十四年,没有哪一方对这一协议感到懊悔。阿拉伯一美国石油公司对双方而言一直都是获利丰厚的企业。 ————————————————————
(1)?穆斯林神话中的神灵,地位低于天使,能化成人形或兽形,例如阿拉丁神灯中的精灵。
(2)?以实玛利(Ishmael),也译作易司马仪,按照希伯来经与古兰经记载,是亚伯拉罕与其正妻的女仆夏甲所生的长子。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自称是以实玛利的后裔。
(3)?高康大(Gargantua),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拉伯雷所著的讽刺小说《巨人传》的主角,食量酒量很大。
(4)?阿拉伯人名伊本(ibn)或本(bin)以词缀方式出现在男性的名字当中,代表的是“某某之子”。
(5)?阿卜杜勒—阿齐兹·本·阿卜杜拉赫曼(Abd al-Aziz bin Abdar-Rahman,1880—1953),沙特阿拉伯首任国王。
(6)?当时英国保护国包括阿曼、科威特、巴林、亚丁等。
(7)?汉志(Hijaz),又译希贾兹,沙特阿拉伯西部地区,伊斯兰教诞生于此区的城市麦加和麦地那。
(8)?伊斯兰教的一派,主张谨守传统教规,遵循《古兰经》和圣训的表义,主张穆斯林国家的建立只能以伊斯兰教为基础。
(9)?典出《圣经》“箴言”第二十五章二十一到二十二节,说对仇敌要以德报怨。圣经中多次出现的“将炭火堆在人头上”是洗净罪恶、实现宽恕的意思。
(10)?12世纪威尼斯总督每年要举行仪式,将他的戒指投掷入亚得里亚海,寓意大海像新娘嫁给新郎一样顺从于威尼斯。 65.美式的特里波利斯 特里波利斯,三镇一体:当今世界最知名的三角城市群当属大纽约地区(1),由三向桥梁连成一体。腓尼基有过更古老的鼎立三足:提尔、西顿和艾尔瓦德。在一段历史时期中,这三座城市所形成的联合体曾是世界的工坊、市场和港口。如今位于黎巴嫩的特里波利——当初三座城市的代表聚首会晤、处理共同事务之地——正是由此得名,以资纪念。但传说有云,到达地中海叙利亚沿岸的腓尼基人是后起之秀,据称他们早前还在波斯湾的阿拉伯沿岸跟着师傅学以致用。考古学家尚未发现任何实物证据来证实这一传说,不过,假如你造访当前沙特阿拉伯的东部省份,你会发现,眼下那里有一处欣欣向荣的特里波利斯——不是腓尼基的,而是美国的特里波利斯。艾卜盖格、拉斯坦努拉、宰赫兰——名字都是阿拉伯语,尽管三座城市都扎根于阿拉伯沙漠,但它们俨然和纽约本身一样美国化。地处阿拉伯半岛的美国:这是当今世界的一大奇观。在亲眼目睹之前,我根本无法想象。我能够仅用语言,就讲述出这一不同寻常的景象吗? 请跟随我爬进阿拉伯美国石油公司停在贝鲁特机场上的飞机。待我们飞越黎巴嫩山脉和前黎巴嫩山脉,将残存的最后一方大马士革绿洲甩到身后,我们朝东南方飞去,看见而又继续飞行越过艾卜盖格至西顿的输油管之后,保持往东南方向巡航,又飞了四个多小时(路途长达1000英里)。在漫长的飞行过程中,我们下方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除了偶尔出现的泵站。不管是在去途还是在归程,我都连一顶黑帐篷也没看到,沙漠本身着实单调乏味。等到大马士革以东的黑火山荒原落在我们机尾后面了,余下的就尽是大片广阔的黄褐色沙砾,难得见到一小块符合西方人想象中沙漠常见画面的那种黄沙波动稍作调节,无以缓解审美疲劳。即便当你因为生平第一次俯瞰阿拉伯半岛而激动不已,这一强烈的情绪也会逐渐由兴奋消解为倍感无聊。在旅途行将结束之际,整个地貌又突然发生了变化,就像一开始时那样:宰赫兰突如其来地自茫茫沙海中跃然而出,正如之前大马士革突如其来地消失不见;随着我们滑翔下降,只见阳光洒在另一片闪闪发光的大海上。我们已经从地中海斜穿过“阿拉伯岛”,到达了海湾。 我该如何描绘这三座地处阿拉伯莽莽荒漠中的美国前哨呢?三座城市之间有着明确的劳动分工。艾卜盖格开采挖掘石油,拉斯坦努拉提炼精制石油,而宰赫兰则运营管理这项规模惊人的产业。拉斯坦努拉位于一处海角的水边,其名字便得自该海角;宰赫兰坐落在一大群小山之中(阿拉伯语“宰赫兰”一词意即小山);艾卜盖格已经拥有了一座卫星城,而且毋庸置疑,还将衍生出许多的拱月众星,因为艾卜盖格所立足的油田边界何在迄今无人知晓。勘探各方继续对沙漠进行勘察探测,他们发现,石油的尽头依然是石油。三座城市全都装备了稀奇古怪的工业设施,不过,拉斯坦努拉在这方面较其姊妹城市又胜一筹。假如赫·乔·威尔斯(2)在有生之年有机会前来参观游览拉斯坦努拉,这座城市恐怕会给他带来灵感,催生出他的代表之作。三座城市均一端是仿佛出自威尔斯笔下世界的建筑物,另一端是沙漠,而在二者之间,如茵绿地、密实的树篱、带有空调的舒适房屋、学校、医院、剧院、俱乐部和办公室都坚守着各自的阵地。要是你熟悉洛杉矶或者波莫纳,你就可以想象这里的场景——只是旁边多出来了喷水装置,正与灼人的旱情进行着胜利在望但无休无止的战斗。 “日间云柱,夜间火柱。”(3)在沙特阿拉伯东部的油田上,这样的高柱不计其数,有如前伊斯兰教“蒙昧时代”异教的神祇数目之众。从石油中分离释放出来的天然气因无人需要,便以如此极端彻底的方式被处理掉。夜间游走在任何一条将三座阿拉伯的美国城市连接在一起的公路上,只见整个地貌似乎都在熊熊燃烧。那来自地下的摇曳的地狱之火骤然发出烈焰,直入繁星密布的幽蓝夜空。日上中天时,树荫底下的气温也可能高达——现在是7月——华氏120度(4)。不过,在子夜前的最后一个小时,天气却又凉爽得足以让人平心静气地进行冥想。西方工业技术和组织体制创造的业绩如斯惊人,而正在其中上演美国戏剧的舞台又如此充满异域风情!三座城市对山高水远的问题不以为意:它们的山间避暑胜地在黎巴嫩和厄立特里亚;它们的医院护士从印度引进的,出租车司机来自索马里。我们何去何从(5)?未来潜藏着什么呢?但愿既是穆斯林的真主,又是基督徒的上帝的那位天主,能引领人类奔忙的脚步离开毁灭之路,走出迷途。 ————————————————————
(1)?又作纽约大都会区域,包括纽约市及长岛、康涅狄格州西南部和新泽西州近纽约地带,故也有三州地区之称。
(2)?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英国著名小说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以科幻小说创作见长,代表作有《时间机器》、《世界之战》等。
(3)?典出《圣经》“出埃及记”第十三章二十一至二十二节,耶和华引领百姓走旷野路,“日间云柱,夜间火柱,总不离开百姓的面前。”
(4)?约合摄氏49度。
(5)?此处原文为拉丁语Quo vadimus 66.不可思议的城市 我此前设想内志是一片地势较高的大草原,表面至少覆盖着薄薄一层灰绿色的骆驼牧草。但在飞行于宰赫兰和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之间的航班上,眼之所见无一符合我对内志的想象。的确,零零星星的灌木丛不绝于眼,不过多数情况下,地貌总是光秃秃的,整个内志地区都无人居住。在两个小时的飞行过程中,我连一幢房屋或者一片田野都没有看到,只有两处黑帐篷营地;然后,一座不可思议的城市拔地而起,直击我的眼睛,令人猝不及防。 这座新兴的城市利雅得因石油而生,一如地处油田之上的美式特里波利斯。一旦石油开采权使用费停止流入沙特政府的国库,首都热火朝天的建设活动就会全线戛然而止,如同巴别塔一样不了了之。整座城市在同一时间大兴土木开展建设的情况并不多见,但这里就是如此。公寓楼房、一排排政府办公楼、学校、医院、酒店、发电厂以及屡见不鲜的宫殿和富丽堂皇的私家豪宅——全都设计为最现代的风格——将五十五年前阿卜杜勒——阿齐兹国王通过历史性的突袭为其家族赢回的那座由巧克力色和奶油色泥墙围筑而成的迷人城市一扫而光。在市郊矗立着未曾改变的“针眼”——一座小山,有个山洞穿体而过——那是伊本·沙特及其战友在发起那场改变历史进程的胜利袭击前一夜的藏身之地。不过,假如他们能够死而复生,要在今日再现英勇的事迹,恐怕他们很难认出这座曾经是他们关注焦点的城市。城里残留着足够多的遗迹,意在让游客对照之下对他们取得的成就赞叹称奇。老城每一段幸存的街区都是一座堡垒,塔楼和幕墙全是亚述时期的风格;悬踞在幕墙上的房屋楼层之多,不亚于哈德拉毛的现代阿拉伯房屋或者提尔和西顿的古代腓尼基房屋。 新鲜的建筑样式表明,这座阿拉伯首都来了一类新人:黎巴嫩承包商,埃及劳工、酒店经理和校长,巴勒斯坦办事员。不过,建设造就新利雅得的,当然不全然是外国人。现代生活的汹涌浪潮也鼓舞激励了沙特人。毕竟,汉志是沙特阿拉伯的一部分,而且拜穆斯林朝觐所赐,汉志人一向都是见多识广、老于世故的民族,道路在麦加交汇,他们借此与外面那大千世界发生的进展保持着联系。可超级现代的利雅得坐落在一度超级保守的瓦哈比地区的核心腹地。在速凝钢筋混凝土的可怕激流中,伊本·沙特祖传领地上的人民也被一扫而光了吗?你只需信步穿行过这座新城里的某些露天市场,就会发现在这场惊险激烈的竞争中,利雅得本地的内志人绝对不甘人后。 你可以靠矿物油开展建设,却不能拿矿物油来吃喝。那么现代利雅得以什么为食呢?在城里的那顿午饭,我受到的款待是从美国进口的罐装烤火鸡肉,但这不太可能是当地人口的固定饮食。对于我就此提出的这个疑问,作为回答,招待我的主人热情地驾车载我出城,到了瓦迪哈尼法的枣椰果园;在飞回宰赫兰的途中,飞行员还绕道带我飞过海尔季闻名遐迩的园圃和田野,就在“空旷的四分之一”方向上距离利雅得大约20分钟的飞行路程。这里确实遍地都是和波斯不分伯仲的绿色地带,我听说在海尔季的种种优良作物,都是在此经营皇家农场的得克萨斯农业专家为沙特国王培育种植的。然而,比起周遭广阔的沙漠,这些绿洲又算什么呢?假如我所看到的地方已经算是有人居住、或者说是宜居地区的话,那么“空旷的四分之一”又是什么样的呢? 好吧,利雅得周围的环境并不比佩特拉或者巴尔米拉更不适合居住。再说,如果现代利雅得注定将要和那两座商队之城尊享鼎盛时期同等程度的繁荣,利雅得可以自认是福荫匝地了。 67.胡富夫的园圃 此时是7月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刻,即便是驾车从胡富夫城的东门驶过空旷的沙漠前往距离最近的枣椰丛这样短短的路程,太阳光线也已经打得我们感觉仿佛被连枷(1)接连敲击过了似的。但在这里,层层叠叠总共三层的树荫底下,凉爽得却宛如在7月的北欧。枣椰树丛的树冠首当其冲,经受阳光的袭击,而冲破枣椰树防线的每一束阳光,又都被桃树和葡萄棚架拦截住。就在我们站着品尝主人为我们采摘的甘甜葡萄和熟软桃子之际,我一时疑惑,莫非自己正在体验着亚当和夏娃他们最初的幸福境遇。不过非也,伊甸园据说不求任何人类预先劳动便能结出累累果实,而阿拉伯半岛的这座园地,就像令安德鲁·马维尔(2)欢心喜悦的那座英国园圃,则是“多才多艺的园丁”以其行家里手辛勤劳作的成果。水,作为这座阿拉伯园地生命之源,诚然是拜上帝所赐;但引导这宝贵的液体穿行于上千道巧妙排布调校的沟渠,栽植树木,在水田里种下水稻,在原野种下苜蓿,全都得仰仗人类。若不是人类的介入,那源源涌出的水最终生成的恐怕是沼泽地或者甚至是丛林乱岗,而绝不会是出产“一串串甜美的葡萄”、“仙桃,还有那美妙无比的玉桃”的果园。胡富夫的一座座园圃都是人类把握上帝给予的机遇而打造出来的。 阿拉伯半岛如同一块粗糙凿就的铺路巨石,略微倾斜而置,朝东南方伸探。地质学家有言,成就了胡富夫绿洲的汩汩流水,乃是大地在遥远的内志西北高地上的某处俘获,并且在重力作用下,一路迢迢经由地下输送而来——由此躲过了蒸发,最终水量丝毫未减地浮上地表。水量堪称巨大,在这片养育了胡富夫及其姊妹城市穆拜赖兹的L形绿洲上,共有36处规模较大和大约120处规模较小的泉水。浇灌着招待我的东道主家果园的那股涓涓细流引自一道小溪,而那道单一源头形成的小溪是一条河流的三大支流之一。据主人声称,三大支流汇集后形成的河水流量以立方英尺计,堪比成就了大马士革绿洲的闻名遐迩的巴拉达河;这一处澎湃的阿拉伯泉水拥有35位实力相当的姐妹。难怪胡富夫绿洲——或者至少在利雅得迅疾崛起之前——一直都是整个沙特阿拉伯国内除麦加、麦地那和吉达以外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 胡富夫距离最近的美式石油城市艾卜盖格约莫四五十英里远,因此所受到的来自油田的吸引力,不及处在宰赫兰和拉斯坦努拉夹击钳制下的盖提夫。但油田的引力也足以将沙特阿拉伯东部省的行政机构从胡富夫的王宫撤走,迁至达曼设有空调的办公楼——达曼是沿海新兴的商业中心,毗邻宰赫兰,在美国主妇的购买力驱动下应运而生。然而,迄今为止,油田上那些获利更丰、非传统的工作产生的吸引力,并未导致自古以来便已投入胡富夫园地的悉心照料有所减少。不过另一方面,在盖提夫的园地,则出现了明显日渐无人照管的情况,着实令人遗憾。小溪正淤塞变成一潭死水,椰枣无人采摘,树木奄奄一息。如果人可以从事顶着无可非议的“现代”名头的新型工作且挣得更多报酬,那他何必为了那么一点微薄收益而费力去耕种、打鱼或者潜水采珠呢? 然而,即便当前美国化的石油城市呈一派如火如荼之势,在达曼通往拉斯坦努拉路上,我发现有位巴勒斯坦农场主把水引到地表,浇灌一片不乏任何化学必需元素肥力的土地,由此使得沙漠像玫瑰般绽放盛开。这位将往昔的不毛之地改貌换颜的魔法师原先曾是巴勒斯坦一名富足的地主,后来以色列人夺走了他的柑橘种植园。然而,他勇气可嘉,在全然陌生的风土中重起炉灶。要是他没被剥夺他的巴勒斯坦家园和财产的话,很可能到辞世时他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富有。被迫“流落异国”是最为严酷的一大磨难,足以压倒一个人;遭此不幸还能振作起来的人都是英雄。 “绿荫中的一个绿色的思想”:我发现自己置身胡富夫的绿洲时,“这就是幸福的‘花园境界’的写照”。但手持火焰剑的天使(3)密切注视着我。照预先安排,我在酷热的艾卜盖格做讲座的时间越发临近,直到最后我们才不得不起身离开绿色的幸福。随着我们将最后一排遮天蔽日的棕榄树留到身后,树荫变成了一道刺眼的强光。太阳连枷般的猛击再次落到了我们的头顶和肩上。五码的距离真的能造成天堂和炼狱的千差万别吗?去问亚当和夏娃吧。他们应该知道。 ————————————————————
(1)?旧时用于打谷脱粒的农具。
(2)?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1621—1678),英国著名的玄学派诗人,最著名的作品有《致羞涩的情人》和《花园》等。文章后面接连出现的引文“多才多艺的园丁”、“一串串甜美的葡萄”、“仙桃,还有那美妙无比的玉桃”、“绿荫中的一个绿色的思想”和“这就是幸福的‘花园境界’的写照”均出自《花园》一诗,采用杨周翰先生在《十七世纪英国文学》一书中的译本。
(3)?典出《圣经》“创世纪”第三章二十四节耶和华将人逐出伊甸园:“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 68.魂牵巴勒斯坦 国家各有特性,正如人各有异。国家对人的情感所产生的作用可谓大相径庭。有些国家能让你发迹致富,却丝毫没有博得你的喜爱之情。你可能在某个这样的国家中努力工作赚钱度日,然而一旦等到你可以退休的时候,你将挣得的收入悉数带走,去往更合乎心意的地方,全然不会对这片为你付出甚多的庸常土地怀有一丝留恋。还有一些国家,并不供你花天酒地,却彻底地俘获了你的心,以至于你一到世上其他地方,就感觉自己背井离乡流落在外。你可能出于经济压力被迫离开心爱的故土,或者迫于军事武力被驱逐而去,但你永远也不会甘心就此与之分离。在流放之地,你的感情和思维,你的生活和工作,都将会受到一股最重要的激情支配:那就是下定决心,要尽早再次踏上回乡的道路。为了保险起见,以防自己万一没能达成这项心愿,你会向你的儿女灌输那些灼烧于你胸中的情感,会责令他们再继续灌输到他们的儿女身上,以期你收复故地的心志能够薪火不灭、代代相传,从遭受流放之痛的这代人一直传到从未见过那心爱故园的后世人。由强烈冲动驱使之下的传统所塑造出的爱国忠诚,比起故土和切身生活其中的子孙之间那最初的纽带,似乎还要来得更加强烈。 这样缚于魔咒之中的国家自然并不多见。在欧洲国家当中,论及产生此等催眠作用方面,大概就属波兰和爱尔兰最近似于巴勒斯坦了。毫无疑问,纵使是最为迷人的祖国,也照样会有一些人无动于衷。譬如已经成为美利坚合众国公民的爱尔兰人、波兰人或者犹太人,还表现出要亲身回归祖先故里的愿望的,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原先的以色列人也不可能感受到多么强烈的巴勒斯坦之咒,否则他们也不会变成那“失散的”十个支派(1)了。我们知道,近年来到巴勒斯坦的定居者如今自称为以色列人,他们不是历史上的以色列王国的后裔,而是历史上犹大王国的后裔(2)。自八九千年前文明在杰里科(3)发端以降,在巴勒斯坦来来去去的民族中,犹大王国的子孙迄今为止一直都是巴勒斯坦之咒最典型的受害者。 就历史角度而言,身为犹太人意味着追本溯源,是以血统或者领养方式传承自公元前6世纪为巴比伦帝国缔造者尼布甲尼撒所消灭的位于巴勒斯坦的小小犹大王国的子民。但人可以扩大“犹太人”一词的含义范畴,表示巴勒斯坦任何地区内任何先前居住于斯的人,或者任何先前居住者的后裔,只是他们失去了巴勒斯坦家园却又不愿听命于此。假如我们同意赋予“犹太人”一词这么一层心理含义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如今“犹太人”这一角色在我们眼前转手易主了。曾经是“犹太人”的那些人,自从接二连三遭到尼布甲尼撒于公元前587年、提图斯(4)于公元70年和哈德良(5)于公元135年的流放以来,如今已不再是犹太人了。而与此同时,由于被驱逐流放离开故土的经历再次上演,新的一批犹太人又产生了。 由此已经可以预见,不管是巴勒斯坦地区的现代以色列人,还是西方世界各国境内历史犹太人的现代“流散者”,都将会随着巴勒斯坦土地上建立起的以色利国家而逐渐去犹太化。从心理角度上来说,犹太人是先前的巴勒斯坦人,或者是巴勒斯坦人的后裔,他们决心回到巴勒斯坦,但仍无法回去;而如今的以色列人或者如今的“流散者”都不符合这一定义。以色列人之所以不符合,是因为他们已经把回归故土的希望转变为现实成就;流散在外的犹太人则是因为他们已经决定不回来,反正都能在他们能力范围内取得传统的犹太人的目标了。通过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为他们自己获得一片地方领土,当代的以色列人已经把他们自己从犹太人转变成了非犹太人。如果今日以色列得以立足生存,那么无非将是让世界上百余个目光狭隘的国家又多出一个:新的丹麦或者尼加拉瓜,或者新西兰,或者柬埔寨。倘若“海外犹太人”得以发展生存,其成员将会成为信奉犹太教的美国、法国、英国或者荷兰各国的公民,这么一来和传统意义上的犹太人可大不相同。如果一个人在背诵着每年的虔诚希望“明年耶路撒冷见”(6)时,心里却并不当真,那他怎么能在心理上保持作为犹太人呢?现今身处西方的任何一个犹太人,只要他想回巴勒斯坦,随时都可以回去。要是他自己负担不起路费,还可以得到资助。既然大门终于敞开了,他却决定不回去,他就和以色列人的做法异曲同工了:他在放弃作为犹太人,正在把自己变成非犹太人。 与此同时,失去巴勒斯坦家园的典型经历,又在90万巴勒斯坦的阿拉伯难民中创造出了新的一类犹太人。当你问他们:“你们有什么呼吁和期待?”得到的回答是:“公正。我们已经被非法剥夺了家园、土地和财产,我们在世上唯一能接受就是复国。”复国?从伯利恒附近的拜特萨法费村未陷落的部分看出去,越过带刺的铁丝网,眺望另一边那片沦丧的土地,复国似乎不切实际。这些法律上依然算是村民财产的昔日田地和果园,如今仿佛远在地球的另一端,与它们的合法所有人之间相隔着整个地球直径的距离。被侵占的土地现在密密匝匝,布满的不是大麦、或葡萄藤、或橄榄树,而是以色列人起居的住宅房屋,给人留下的印象好像火星人入侵我们地球了。从势不可挡的强权手中收复失地?来自巴勒斯坦以外、个人没有受到巴勒斯坦之咒影响的旁观者,假如他在基督教纪元的第二个世纪凝视爱利亚加比多连之际,恐怕也曾以怀疑的态度提出过同样的问题。爱利亚加比多连是哈德良的非犹太城市,由一支罗马军团驻防,供奉异教众神,就建立在——俨然一片面目可憎的废墟——大卫王和所罗门王的圣城耶路撒冷的原址之上。“犹太人确实脱离巴比伦之囚回到故土,但罗马帝国对犹太人这一番斩草除根的行动则无可挽回了,”公元2世纪的观察者可能这么评论道。然而,当哈德良在巴勒斯坦“最终”灭绝犹太人过去了一千八百年之后,哈德良所镇压的犹太人那些孜孜不倦的后裔再次在巴勒斯坦建立起一个犹太国家。十字军征服巴勒斯坦以后区区九十年,穆斯林就又赢回了倍受争议的圣地;因此目前巴勒斯坦的阿拉伯流亡者迄今为止等待了的九年又算什么呢?我观察难民中那些女学生的脸庞,她们唱着表明归还决心、拒绝放弃权益的歌曲,此时我正在见证新一类犹太人的诞生。 我已经在阿拉伯世界的许多地区,见证过同样的情况,只是形式更富于建设性。流亡的悲惨命运让多数受害者心碎,但也激发了一部分人作出富于建设性的反应,这些英雄成为了地上的盐(7)。巴勒斯坦难民的“流散者”在阿拉伯世界当前的复兴中扮演着引人注目的角色。是巴勒斯坦的企业,将约旦旧日土气的首都安曼发展成一座现代城市;巴勒斯坦的教师和技术员正在伊拉克、科威特和沙特阿拉伯等阿拉伯产油国家中忙碌工作。在沙特阿拉伯东部省的油田上,波斯湾在望的地方,我偶然碰到了一座新绿洲,那是一位逃难到此地的巴勒斯坦柑橘种植园主变魔术般从沙漠中打造出来的。这下是熟悉的不屈不挠的犹太人精神在发挥作用。新的犹太人正循着旧犹太人的脚步。这些苦于巴勒斯坦之咒的阿拉伯人要等上多久才能回到故土呢?五十年?一千八百年?巴勒斯坦的悲剧还要重复多少次呢? ————————————————————
(1)?据圣经记载,雅各所生的十二个儿子后来形成以色列的十二支派,其中流便、迦得、亚设、拿弗他利、玛拿西、西缅、利未、以萨迦、西布伦、约瑟这十个支派成立的以色列王国在亚述人征服之下遭到灭国,人民被迫流散,不知所终,被称为“消失的十个支派”。
(2)?所罗门王去逝后,十二支派分裂,十支形成北面的以色列王国,犹大和便雅悯两支成立南面的犹大王国。公元前721年以色列王国遭到亚述侵占;公元前586年,犹大王国被新巴比伦人征服,大批犹太人被掳往巴比伦,史称“巴比伦之囚”。公元前539年,波斯帝国攻占巴比伦,释放犹太人返回故土,并在耶路撒冷重建圣殿。现在的犹太人基本上是犹大支派和便雅悯支派的后人。
(3)?杰里科(Jerico),又译耶利哥。
(4)?提图斯(Titus,39—81),罗马帝国弗拉维王朝的第二任皇帝,79—81年在位,曾在公元70年以主将身份征服耶路撒冷。
(5)?哈德良(Hadrian,76—138),罗马帝国安敦尼王朝皇帝第三任皇帝,117—138年在位,倡导人文主义,提倡希腊文化。
(6)?古罗马时期,圣殿被毁,犹太人被驱逐,著名的拉比阿吉瓦在逾越节祈祷:“明年耶路撒冷见。”数千年来,对流散海外的犹太人来说,耶路撒冷是他们魂牵梦绕的故乡,是上帝的应许之地。直至今日,这句话仍是逾越节活动结束时祷告的最后一句话。
(7)?典出《圣经》“马太福音”第五章登山训众,耶稣教导信徒要做地上的盐,世上的光。 69.加沙地带 一踏入即将把我们从贝鲁特运送到加沙的飞机,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俨然是未来世界政府的范例。同机出行的旅伴,包括一位代表加沙地带防区停战委员会的新西兰上校,还有来自联合国远征军的一位印度士官以及几位巴西列兵,他们都是从黎巴嫩休完假归队的。除了我们,飞机上的非军平民都是联合国近东救济工程处(1)(UNRWA)的高级职员。 随着我们离岸往南飞行,我简直无法将视线从那豁然开朗的全景当中移开片刻。西顿和提尔:我已经在地面上参观过这几个地方,但此时出现了“提尔之梯”,目前是黎巴嫩和以色列之间停战线临海的末端;而岬角那头的一切,对我们而言都是前所未见。阿卡,卡尔迈勒山:生平初次目睹之下多么激动人心啊。接下来一块块交替出现的是明黄色的沙丘和墨绿色的橘园。这片庞大的聚集区域想必是特拉维夫和雅法。现在我们转向东南方越过海岸,只见一座在北、东、南三个方向上都布满了大量棚屋的城市,在我们逐渐低飞的机翼下匆匆掠过。那肯定是加沙,由难民营组成了城市的荆棘之冠。我们触地着陆,飞机渐渐停了下来。他们告诉我,跑道的尽头位于距离加沙地带和以色列的分界线仅仅几码之遥的地方。那座房屋和那匹马,就在那儿不远,但已经是在以色列领土上了。当我的眼睛饱览着风景地貌之际,脑子却一直在记忆深处挖掘先前对刚刚亲眼看见的这一地区的种种联想。加沙、难民、非利士人(2):非利士难民原先不就是一路长途跋涉,乘着靠岸行驶的小船,坐着牛车,从爱琴海的小岛来到尼罗河三角洲,等他们被赶出埃及之后便定居在加沙地带的吗?加沙不就是非利士人五座城市中最南端的那一座吗?另外四座城市的遗址想必都在如今的以色列了。加沙:被俘虏囚禁的力士参孙正是在这里扳倒了神室的柱子——情愿与他的非利士敌人同归于尽(3);作为基督教的狂热信徒,马其顿人圣波菲力(4)到君士坦丁堡的皇宫里穿针引线疏通好必要的关系之后,正是在这里拆毁了加沙当地保护神的吾主之庙。当地凶险不祥的历史一幕又一幕;因为如今的加沙地有着大量的狂热分子和大量的囚徒。他们的圣殿处于相当紧张的局势之中,我觉得他们也不是不可能不顾一切,采取某种极端的举措,去彻底摧毁的可不仅仅是一座圣殿或者一间神室,而是在废墟上摇摇欲坠的人类文明。把思绪从加沙转移到拉法,回想公元前217年那场战役(5),那是印度象和非洲象在历史上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相遇(印度象胜出一筹;尽管非洲象体形更大,但不如印度象训练有素、引导有方),这么一来就稍微松一口气了。 从拉法到加沙地带,长度最多不过25英里,宽度从北端的3英里到5英里变化不等。沿着海岸,有一条几近接连不断的沙丘带。随着人继续南下游走,内陆的地貌变成了沙漠。加沙后面绵延着一道道绿色的原野和橘园,给木麻黄或者类似的某种常绿灌木组成的大片树篱围了起来。但南下的公路到了一处地方,这番景象便被仙人果组成的树篱取而代之,公路上的车辙中出现了来自沙漠的沙子。在1948年的浩劫发生之前,加沙地带的人口约为九万。今天定居此地的人口约为十万,而难民人数高达两倍之多。定居人口如今很为难,因为他们有一部分最好的土地在停战线靠近以色列的那一侧;不过至少他们还有点生活来源,有事情可做。难民则无事可做,只能怨忿地想着他们遭受的不公正对待。德国人伤害了犹太人,却让阿拉伯人而不是德国人来为其所作所为进行偿还。这都是战胜了其德国劲敌的英国人和美国人干的好事。在阿拉伯人眼里看来,西方愧对犹太人,为了抚慰他们自己的良心,西方国家因此是这桩阴谋的同谋,以牺牲阿拉伯人为代价对犹太人作出补偿。在难民心里引发的反应是一味坚持非得申冤雪耻不可。他们必须恢复自己的家园和田野,生活在非以色列政权的统治之下。那么1948年以来武力占取的阿拉伯土地上的那些犹太定居者都无偿劳动了,这又该怎么办呢?“英美制造出来的问题,让他们去解决”是阿拉伯人合乎逻辑但毫无建设性可言的回答。 每座营地中,难民们维持着他们原先的村组织结构——各个村庄都处在首领(乡长)的领导下。这些首领对于确定民众的心声基调依然颇具影响,他们倾向于定下强硬的论调,因为他们自身正是遭受了最痛苦的厄运变故的群体。有些首领在停战线的那一边拥有四五百英亩耕地以及周围的果树,而现在他们却成了领取救济的贫民。他们必然满腔愤懑;在目前情况下,他们的强烈情绪并没有因顾及失去家园前就一直肩负着的领导责任而有所克制。如今保障难民们衣食住行,负担难民们看病、上学等各项责任,都落到了联合国近东救济工程处及其职员身上。 尽管长期面临财务、政治和心理方面的种种困难,联合国这一专门机构依然工作得非常出色。其预算来源并非出自联合国综合基金,而是来自各个成员国单独出资的捐款(最大头的捐款来自美国,其次是英国。理所应当)。联合国近东救济工程处提出重新安置难民、到别处而非他们自己的故土以永久定居下来的措施,遭到了难民营驻扎所在领土上的阿拉伯各国政府的反对(加沙地带由埃及政府掌管)。难民自身当中也有反对意见。他们觉得,默然同意重新安置,就相当于声明放弃他们复国的权利。可能会有人向他们指出,西德已经吸收了东德难民进人经济生活——由此获得了繁荣力量——同时也并没有声明放弃对波兰和苏联所强行吞并的德国领土的权利(6)。但这一显然很是贴切的例子在阿拉伯人的脑海中没留下什么印象。照他们看,要保持自己的权利,就要拒绝重新安置的建议。 联合国近东救济工程处有两项预算:一项是维持难民的生活,另一项是提供复苏再建。前者少得只能勉强为难民提供夏天不超过1500卡路里、冬天不超过1600卡路里热量的食物;复苏再建基金则由于阿拉伯各国政府政治上的反对而遭到阻碍。在这样的两难境地中,联合国近东救济工程处已经做得很好了。粮食配给量虽然不足,但分配得公平高效,并且还挑选出由儿童、老人和病患组成的群体,给他们额外补充一顿热午餐。公共医疗卫生服务极其出色(其中妇产工作尤为突出)。母亲们都受到教导,孩子们身体一有不适就要早早带到难民营的诊所进行治疗。复苏再建基金一时还不能用于重新安置,现在先支取出来用于教育。现在难民的教育标准,和他们的医疗标准一样,很可能比他们背井离乡之前还要高。没几个阿拉伯社区团体能够有这么高比例的女孩入学就读。这些举措使得联合国近东救济工程处颇具声望,但由此的结局会如何呢?难民营的人口在快速增长,有大量的人接受教育——为了什么呢?等他们所受的教育一结束,特别是那些已经进入中学阶段的少数聪明人,他们有什么可以期待的呢?或许加沙地带最鼓舞人心的机构就属联合国近东救济工程处的职业训练中心了。技术员即便身为难民,看来也有着获得长期雇用的美好前途。但这么多的技术员前途会怎样呢? 假如说90万巴勒斯坦阿拉伯难民像一颗炸弹,那么在加沙地带倍受煎熬的这20万人就是这颗炸弹会引爆的弹头。这里是威胁世界安全的危险所在,同样也是对世界良知的质疑。倘若相关各方——以色列、阿拉伯各国和难民自己,不做出痛苦的牺牲,这一危急的人类问题断然无法解决。世界的责任在于坚持谈判和解并且慷慨补偿以缓解困难。在全世界各国当中,最重大的责任落在英国和美国身上。至少,在这一方面,阿拉伯人的观点无可争辩。 ————————————————————
(1)?又译联合国难民救济及工程局,1949年联合国大会成立的一个专门负责巴勒斯坦难民事务的非政治性执行机构,负责人道主义救助,改善中东的和平与安全状况。
(2)?非利士人(Philistines),居住在迦南南部海岸的古代民族,其领土位于今加沙走廊及以北一带。
(3)?典出《圣经》“士师记”第十六章第二十九至三十节。
(4)?圣波菲力乌斯(Saint Porphyrius,约346—420),加沙的大主教,出生于塞萨洛尼基,故称之为马其顿人。
(5)?指塞琉古帝国与托勒密王国在第四次叙利亚战争中的决定性战役拉菲亚之战。据古希腊历史学家波利比奥斯记载,拉菲亚战役中托勒密四世军拥有七万步兵、五千骑兵和73头非洲战象;塞琉古的安条克三世军则有六万余名步兵、六千骑兵和103头印度战象。
(6)?“二战”结束后,关于奥得河—尼斯河线以东领土,根据波茨坦协议,哥尼斯堡连同东普鲁士北部地区划归苏联,东普鲁士的其他三分之二领土分给了波兰,因而大量居住在上述地区的德国人遭到驱逐。对奥得河—尼斯河线以东领土,西德政府倾向于使用“波兰和苏联统治下的前德国领土”,但波兰和苏联政府拒绝使用这个说法,因为这暗示这部分领土有一天将归还德国。需要另外指出,1990年德国正式承认重新统一下的东部边界,终止了对奥得河——尼斯河线以东领土的主权要求。 70.毗斯迦三眺 当我们伫立在尼泊山上希腊东正教隐修院的西侧边缘之际,那一幅闻名于世的全景终于展现在我们面前。山体如同陆岬似的突出悬在大裂谷上空,左边还有个孪生陆岬与之相伴;站在这里,目力可以从各个方向扫遍地平线,除了东边。正西方向上,只见约旦河在我们下方将满是泥沙的河水汹涌灌入清澈的死海(1),而在约旦河尽头更远的西方,当人抬起视线望向群山,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橄榄山打破了犹大和以法莲山区那齐整的绵长山脊。在我们下方,左侧蔚蓝的湖水向南延伸至茫茫天际,而右侧的河流像条蜿蜒盘绕的蛇,猛烈地拍打着狭窄河道的苍翠两岸,岸边都露出了大裂谷的黄沙漠底层,在西面群山庇荫下的一块绿地标出了杰里科(2)的位置。同在那片群山脚下的一处悬崖上,就在死海西岸的上方,我们能依稀看见基伯昆兰神秘的隐修社区的遗迹——基伯昆兰是“死海古卷”最初的发掘出处——我们已经在前一天去参观过了。风景可谓非同一般,但却不是我最热切期盼目睹的。对我来说,圣城的核心,促使我从英格兰一路西行跋山涉水穿越两片大洋一片大陆来到约旦朝圣的目标不是犹地亚(3),而是加利利(4)。我无法听凭自己没见着加利利海和拿撒勒就回家乡去;但加利利位于停战线靠以色列的那一侧,而以色列是不在我行程范围的众多国家之一。如何才能求得一睹加利利的毗斯迦山景呢? 第二天下午,差不多同样的时间,我伫立在另一处陆岬上,既可以向西眺望,又可俯瞰一瞥远在下方的湖泊;这回映入眼里的蔚蓝湖水可不是死海的水了,而是加利利湖,这个陆岬不是传说中摩西死前遥望的地点,而是历史上希腊城市盖达拉(5)的所在。我站在盖达拉西方剧院的玄武岩座位最顶端那一排的位置上(在和平富裕的罗马时代,巴勒斯坦每一座像样的希腊城市都以拥有不止一座剧院来彰显城市的荣耀)。在我的身后和周围,如今人烟依旧的乌姆盖斯的村庄当中,四处散落着业已湮没的希腊古城的断壁残垣:柱子的圆鼓石和柱头,大块大块的砖石,有些上面还刻有铭文。 盖达拉聚集了一批杰出的希腊文人,其中最知名的是诗人墨勒阿格,他编撰了最早的古希腊挽歌选集(6)中的一部,并且还创作了一首将诸多先辈诗人的名字编排嵌入其中的“文选”诗,以此作为选集的序言。不过昔日墨勒阿格在这座剧场里坐着的时候,对于那番令我眼前一亮、目不转睛的景象视若无睹。盖达拉高踞于柏拉图称之为“地球真实的表面”(7)上方。这一古希腊文化的奥林匹亚故乡对于湿热渍涝的溪谷遥远彼岸上那些疯狂的野蛮人有何观感呢?盖达拉城邦的领域颇为广阔,包括一片临湖的地区。希腊文化影响下的当地猪倌固然可以随意在那儿放牧,但此处确非适合希腊农夫耕犁或文雅的希腊绅士造访之地。盖达拉兀立在其陆岬顶端,由一座地峡与前沿地连接在一起,地表覆盖一层平坦的沃土。城市保卫着前沿地,而前沿地哺育着城市,二者相得益彰,造就了一座耸立于敌对野蛮土地之上却又坚不可摧的堡垒。当墨勒阿格的视线从舞台上移开时,他并未像我一般,朝北凝神远眺,沿着加利利海的西岸望向迦百农、哥拉汛和伯赛大。他朝西北望去,从湖岸和他泊山之间看往加利利高地,在这一切尽头,他以心灵之眼看见了他的出生地提尔,而提尔再过去,是帕福斯、罗得岛、提洛岛、雅典和德尔斐。他是影响世界的希腊文化共和国的一位公民,这一共和国,在他那个年代,从旁遮普的呾叉始罗一直延伸到意大利的罗马。他脚下的那些粗鄙的野蛮人与他何干呢? 随着我们恋恋不舍地将脸转向伊尔比德和安曼,只见他泊山平坦的山顶背衬着晚霞,暮光落在从盖达拉的山脊往下延伸到耶尔穆克河峡谷的阴森沟壑那凹凸不平的西面侧腹上。地貌险象环生,名字兆凶不吉;因为影响超出约旦之外的希腊文化在庞培(8)和加比尼乌斯(9)手中得到罗马人和平七百年后,正是在这附近,一支驻守通往大马士革道路的罗马军队被入侵的阿拉伯穆斯林向西驱赶到四分五裂的地区,抛入悬崖万劫不复。在那个灾难临头的日子,墨勒阿格想必在他盖达拉的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三天过后的现在,我体验着我三次毗斯迦观览的最后一眺——对我而言,是最为宝贵的一眺。立足于塔安那克的台形遗址上,这个位置居高临下,所属的低矮易爬的一系列山丘,将滨海的沙龙平原和群山环绕的埃斯德赖隆平原分隔开来。平坦的埃斯德赖隆平原在我脚下绵延北去,如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坚固建筑——以色列住宅房屋。基利波山在我右肩上耸入云天。美吉多想必距离我的左手边不远,而他泊山想必就在我右前方的某处。二者都被介乎其间的高山挡在我的视线之外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我能辨认出拿撒勒就行。这是个雾蒙蒙的7月早晨,加利利高地南面一片影影绰绰。但我的旅伴中有一位在平原尚未被不可逾越的军事前线分隔开的日子里,曾经不时从杰宁出发穿过平原前往拿撒勒。她对整片地貌非常熟悉,向我指出了一道黯淡的白纹,在那里,就在远处的山坡上,比我预期的要高许多的地方,那就是拿撒勒;我终于见到了拿撒勒,我长达十七个月漫长的朝圣之旅的目标已经达到了;现在,我可以心满意足地坐上喷气式飞机,从世界的中心飞回到我遥远的故乡伦敦去。 ————————————————————
(1)?死海实为内陆盐湖,位于巴勒斯坦和约旦之间的约旦谷地,西岸为犹太山地,东岸为外约旦高原,约旦河从北注入。
(2)?旧译耶利哥,死海以北的古城。
(3)?犹地亚(Judaea),又译朱迪亚,古代巴勒斯坦的南部地区,包括今巴勒斯坦的南部地区和约旦的西南部地区。
(4)?加利利(Galilee),巴勒斯坦北部一处多山地区,是耶稣童年时代的故乡和主要传教地。
(5)?盖达拉(Gadara),《圣经》中译为加大拉,位于约旦伊尔比得,可以俯瞰耶尔穆克峡谷和戈兰高地。
(6)?公元前80年左右,诗人墨勒阿格曾把古希腊的抒情短诗和铭辞编成文集《诗苑掇华》。
(7)?出自《柏拉图对话集·斐多篇》。
(8)?庞培,(前106—前48),古罗马政治家和军事家。
(9)?公元前一世纪罗马共和国末期的重要政治人物,庞培的支持者,几次前往叙利亚镇压犹太人起义和暴乱,使之更趋依附于罗马,也主持重建若干毁于战火的犹太城镇。 71.约旦的城市 约旦是个小国。倘若你砍掉其沙漠边缘,就着实变得非常小了。从首都安曼出发,要是你驱车东去,出城以后便径直进入沙漠,朝北或向西行驶,不出几个小时,你就会到达叙利亚边境或者以色列的停战线。然而,在这些狭小的范围之内,约旦所涵括的名城,比当今世界其他幅员最辽阔的国家都来得多。耶路撒冷和撒马利亚,伯利恒和希伯伦,纳布卢斯和示剑(1),杰拉什和乌姆杰马尔,与费拉德尔菲亚(2)密不可分的安曼,举世无双的杰里科:简直就是一长串名字!这只不过是第一拨,其实名录大可再增加上一两倍。 耶路撒冷和撒马利亚——分别是犹大王国和以色列王国的都城——有两个方面非常相像:两座城市都建造在高处,设计规划的规模都非常庞大。二者中随便哪一座都可以作为公元前最后一个千年世上最强大的某个帝国的都城。当你绕行于两座城市之际,很难相信它们之所以兴建,只不过是要作为两个高地上的蕞尔公国雄心勃勃的都城之用。腓尼基人的城市——提尔、西顿和艾尔瓦德——较之后方内地的乡村国邦,都更为富足、文明程度更高,但不管是跟撒马利亚还是跟耶路撒冷相比,却都不过是方寸之地而已。 今日的撒马利亚和今日的耶路撒冷之间的对比,反映了以色列和犹大王国在遭到囚虏之后所作反应的区别。撒马利亚已经收缩到一个村庄的规模,孤悬在巍峨高山的东南侧翼上。原先的堡垒如今是种植着橄榄树和无花果树的果园,先前的城市广场已成了打谷场。在我们路过的那个7月的下午,村里包括人和牲畜在内的全体居群,都在打谷场上忙乎着,打谷脱粒,扬去谷壳。顺南坡半山轮廓铺设而下的带柱廊的街道,眼下已经退化成了乡间小道。唯有山巅上——顶上覆盖有供奉祭拜奥古斯都的神殿遗址——所看见的景色,还依然如故。从这一有利地势上,你可以朝西远眺,越过逐渐下降的山脉,望向一片闪闪发亮的大海。今天,正如暗利(3)和亚哈(4)的时代那样,目力所及的海岸都掌握在外人手中。同当今的约旦王国一样,古代的以色列王国是个内陆国家,没有地中海沿岸地区,只有通往亚喀巴湾的不牢靠的通道。 与撒马利亚不同,在耶路撒冷,古老的高地依然被一座有着固定城墙、生机勃勃的城市所占据;然则自从大卫王的时日起,这座筑有城墙的城市就已逐渐向北蔓延,将原先的城址留在目前的围圈之外,但把各各他(5)和圣墓的传统旧址纳入怀中。现代的墙围之城出自世上最不屈不挠的两位建造者之手:以土买(6)人希律王和罗马帝国皇帝哈德良;他们所修建的建筑那实实在在的遗迹,是耶路撒冷必须展示的最令人难忘的古迹遗址。希律已经在谢里夫圣地(7)开阔的广场和安东尼堡的铺华石路及贮水池中实现了不朽(8)。安东尼堡依然存在,从铺华石路(耶稣遭受鞭笞的地点)往下,就在目前锡安女子隐修院的下方。被夷平用以承载建造希律圣殿的圣地,如今承载的是倭马亚王朝哈里发阿卜杜勒—麦利克所建的美丽的圆顶清真寺(9)以及较晚才建成的、更为世人熟知的阿克萨清真寺。 不过,对历史学家而言,古城耶路撒冷最饶有兴味的部分在于,当他越过圣地的南面城墙、或者说是越过马格里布城门附近当前城南的围墙举目南望时,出现在他下方的那一道狭窄倾斜的山岭。这是奥菲尔山,大卫王攻取下的耶布斯人的城市。那般低矮的山嘴,处在锡安山和摩利亚山的俯视之下吧?它究竟是如何得以防御的?为什么此处会成为城市规划者的第一选择呢?在投掷武器的最长投射距离尚且还是弓箭射程的年代,那里算是易于抵御来袭。之所以得到青睐,是因为那里控制着两处终年不断的泉水:位于其西南方的赛洛姆池(10),以及东翼下缘的童女泉。在耶路撒冷面临亚述某次进攻的威胁之际,犹大王国的希西家王唯恐童女泉防守不住,就在奥菲尔山下的岩石间开凿出了一条隧道,以便童女泉的泉水流入赛洛姆池,后者在公元前8世纪的城墙范围内可以安全无恙。这两处泉水,是如今以圣墓教堂和圆顶清真寺为焦点的古城的生命之源。 耶布斯人的要塞坚守在不断侵扰的犹大派和不断侵扰的便雅悯派之间的边界上。南下驱车前往伯利恒和希伯伦,你就到了犹大王国的中心。不过即便是犹大王国这块小小的山区,也看得出表现在两座城市身上的对照之处。伯利恒是传统认定的耶稣的诞生地,希伯伦则是传统意义上希伯来祖先的埋葬地。伯利恒显得特别具有基督精神,希伯伦显得特别穆斯林。然而虔诚敬神超越了两种对立的排他性宗教之间的障碍。有一群来自波斯的穆斯林朝觐者,我们先是在希伯伦的亚伯拉罕清真寺遇见过了,后来在当天早上又出现在伯利恒的圣诞教堂(他们恭恭敬敬地脱下鞋子才踏入这片基督教的圣地,此举令我们倍感羞愧)。 犹大王国和阿提卡地区一样物力维艰。所谓的流奶与蜜之地(11)却无法长满玉米。这是一片嶙峋岩石与低矮灌木丛构成的土地,目前除了种植果树之外,也只适合粗放畜牧。伯利恒周围有些种植园,但希伯伦已是犹大王国在海拔高度和肥沃程度方面的最高水准了。 约旦城市的名录接连不断,但我写作的篇幅几乎已经用尽。请随我快速穿过介乎于以巴路山和基利心山之间呈东西走向的山坳通道。在通道的东面山口,兀立着而今正被美国考古学家发掘出来的示剑古城,据守住了两座圣山边上的广阔玉米田。在通道的咽喉要处,坐落着威震四方的纳布卢斯城——罗马人创建的尼阿波利斯(12)——一座流水灌溉、遍野绿树的山谷从城市往下,朝西北方撒马利亚的方向延伸而去。现在请与我一同站在希腊城市费拉德尔菲亚的卫城堡垒南缘,俯瞰蔚蓝的雅博河山谷间的罗马剧场,再环视四周看看如今的安曼城,城市牢牢扼住峡谷,爬上山坡。“在有费拉德尔菲亚之前,我就存在了。”安曼大可引以为豪。因为这是拉巴斯阿蒙(13),和以色列亦亲亦敌的一支希伯来人(14)的都城。希腊人的城市如同其名字一样转瞬即逝(15),而闪族人的城市生生不息不断发展。 杰拉什和乌姆杰马尔:均是独落在沙漠之中的广阔废墟;两座城市都在同样的年代,即基督教纪元初始的四个世纪期间兴盛蓬勃。然而二者就外在和氛围上的对比鲜明至极。杰拉什可谓活泼,而乌姆杰马尔则阴郁。杰拉什横跨在光秃秃的石灰岩质山丘间的峡谷上;但草木不生的情形由于有了沿着终年不断流入谷底的涓涓细流岸边的那些绿树地带,故而有所缓解抵消。乌姆杰马尔四散蔓延在一片平坦的沙漠上,缺水干燥。离远了看,好像是一座苍翠树木聚集的绿洲,但随着你靠近以后就发现,墨绿的色块原来是充斥着玄武岩所筑墙体的荒野。这儿的生命取决于蓄水池,近来有个最大的蓄水池已经得到整修翻新了。骆驼和驴子在那儿饮水,眼下被用作打谷场的古代铺石路面是这座惨淡城市唯一的荣光亮点。 即便是今日的耶路撒冷也算不上独一无二。耶路撒冷像个原子,被分裂成两座相互敌视的城市,比肩而立、并行发展却并不相期,可同样的命运毕竟也已经降临在柏林身上。约旦独一无二的城市乃是杰里科:文明的诞生之地,几乎在海拔之下八百英尺的低地上。当你站在凯尼恩小姐(16)的壕沟边缘,会看见底部有一个造得相当牢固的圆形石塔。这是建立于新石器时期早期的城市的一座堡垒,该时期已经可见农业的发端,但尚未发明制陶技术。现在,请转过头去,从面朝西方变成面朝东方,此时你会发现自己俯瞰的,是灌溉着杰里科绿洲的泉水。这道以利沙泉之于特拉斯苏坦,即耶利哥古城土堆,正如赛洛姆池之于奥菲尔,古代耶路撒冷的中心。终年不断的活水流动,使得建立人类永久的定居点有了实现可能。杰里科土堆之下的泉水确确实实是人类文明的源泉。 ————————————————————
(1)?纳布卢斯的旧称。
(2)?安曼在希腊—罗马时代又名费城。
(3)?以色列王国的第七任君主。
(4)?暗利之子,以色列王国的第八任君主。
(5)?希伯来语地名,意译为“髑髅地”,罗马统治以色列时期耶路撒冷城郊之山,据《圣经·新约全书》福音书记载,耶稣基督曾被钉在各各他山的十字架上。各各他和十字架一直都是耶稣基督受难的标志。
(6)?以土买为位于埃及与巴勒斯坦之间的一个古代王国,亦称以东。
(7)?即犹太人所称的圣殿山,谢里夫圣地是阿拉伯语的叫法。
(8)?希律王的最大成就在于建造了继所罗门之后的第二犹太圣殿;重建第二圣殿时,希律王将圣殿西北角的城堡重新整建扩大建成安东尼城堡,城堡的铺石路上还设有沟渠可将水引到贮水池。耶稣正是在安东尼堡的庭院受到审判并背起十字架走上苦伤道向各各他去。
(9)?圆顶清真寺(Dome of the Rock),又称金顶清真寺、岩石清真寺、登霄石清真寺,穆斯林相信圆顶清真寺中间的岩石就是穆罕默德夜行登霄,和天使加百列一起到天堂见到真主的地方。
(10)?也作西罗亚池。
(11)?典出圣经,指神应许给亚伯拉罕的子孙的迦南美地。
(12)?尼阿波利斯(Neapolis),意为“新城”。
(13)?早在3000多年前,信奉古埃及太阳女神阿蒙的古人曾在安曼建都,称之为“阿蒙”,意为“受到阿蒙女神的保佑”。
(14)?即亚扪人。
(15)?“费拉德尔菲亚”得名自马其顿国王托勒密二世的名字费拉德尔菲斯(Ptolemy II Philadelphus)。
(16)?即英国考古学家凯瑟琳·凯尼恩(Kathleen Kenyon,1906—1978),也有译作凯里扬,对耶路撒冷考古作出过重大贡献。 72.骇人的倭马亚家族 浩荡的历史长河中最具讽刺意味的大事之一,就是穆罕默德所建立的王室的命运。穆罕默德遭到了重大挫折。不走运的先知抵挡不住诱惑,意图作为政治家和战略家而功成名就。然而,在麦地那追求并且赢得现世的成功之际,穆罕默德不知不觉也为他麦加的对手们出了力。当情境发展到现实政治的较量时,麦加的商人贵族面对他们古怪的市民同胞都能应付自如,更远胜穆罕默德勇武但手段不够的堂弟兼女婿阿里。待到穆罕默德成功切断麦加通往叙利亚的商路以后,麦加人在感情用事的麦加在外流亡者(1)开出的宽大条件下投降了;不过,表面上虽然归顺于穆罕默德,皈依了伊斯兰教,但古莱什部落并无真心诚意。他们可不打算被永久地剥夺权力。既然他们起初就未能压制伊斯兰教,后来又无法驱逐伊斯兰教,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施展名义上进行皈依的计谋,以此控制伊斯兰教之后再顺势而为。他们等待时机,直到发现阿里可以成为他们的牺牲品,发现穆阿威叶是他们命运的使者。 就史上所知,穆阿威叶在政治才能方面是手腕灵活、意志坚韧的一大高手,跻身于奥古斯都、马其顿的腓力二世、刘邦和加富尔之列。论及计谋方略,可怜的阿里完全望尘莫及。穆罕默德辞世之后不出二十九年,先知一手创建、他的继任者又迅速将其扩张为广阔帝国的国邦,已经成了欣德之子穆阿威叶手中无可争辩的战利品。这位令人敬畏的麦加商人贵族曾是穆罕默德最大的死敌。和穆罕默德不同,穆阿威叶创建的王朝——倭马亚王朝——持续了九十年之久,统治着从木尔坦和塔什干到亚丁、从亚丁到直布罗陀和纳博讷的广阔世界。 穆阿威叶及其继任者们为他们的臣民作出了一项重大贡献:他们通过灵活圆通的手段而非诉诸武力,大体上维持住其在动荡阿拉伯世界的统治地位,因此将和平与统一赋予了一大部分人。作为讲求实际的商人,他们征收了大量佣金,作为对他们劳心劳力付出的补偿;作为除了名义之外各个方面都顽固不化的无信仰分子(唯一一位虔诚的穆斯林哈里发欧麦尔二世除外),他们沉溺于为文明所憎的最坏事物,无所顾忌地公然藐视伊斯兰教义。他们酗酒,还用过去一千年间滥觞于叙利亚的古希腊风格镶嵌画和绘画装饰他们的宫殿。他们尽情破坏伊斯兰教有关绘制生灵图像的禁忌。他们雇用了精于此道的信奉基督教的艺术家,而且还不满足于描绘表现动物和男人。他们最偏爱的定制绘画是女人像——最好是裸体的,至少腰身以上是裸体的。 他们怎么能如此有伤风化,如此亵渎不敬,却仍在长达九十年的时间中不受惩罚呢?当耶洗别和亚哈(2)无视对耶和华的正统崇拜时,报应随即而来;和以色列王国一样,伊斯兰国度也有自身的狂热者。哈瓦利吉派(3)在激进好战方面可不比利甲族人逊色。因此,人要再次发问了,倭马亚哈里发们是如何做到的,竟能比暗利王室更为顺遂长久?人或许并不喜欢或者欣赏倭马亚哈里发们,但他们的精明活络之处,确实博得了我们不那么心甘情愿的尊重,而且不禁要感激他们留给我们的那些艺术作品。 来看看倭马亚哈里发希沙姆位于裂谷中的宫殿,在杰里科以北不远处。你会在此发现世上现存最大的古希腊风格的镶嵌地板。最稀奇的珍品是希沙姆本人和他半裸的天国美女的灰泥装饰雕像,目前存放在耶路撒冷的博物馆里。但最美的则是酒色之徒放荡作乐以后用于休憩的那个房间当中较小的一幅镶嵌画。画中的生命之树依然生机勃发,色彩鲜艳的累累果实挂在摇曳的枝头,而和平与战争,善与恶,在树下彼此对峙。树干左边,性情温和的鹿群在啃食着最低矮处的树叶,而右边有一只鹿正遭到一头跃身而起的狮子的撕咬,痛苦不堪。即便是在古希腊文明的全盛时期,也创造不出以同样表现形式呈现得比这更精美的艺术作品。倭马亚家族的资助成就了古希腊艺术一段光辉灿烂的尾声。 倭马亚家族最令人称奇的遗产是他们位于沙漠中的宫殿。耶路撒冷的阿卜杜勒—马利克清真寺、大马士革的瓦利德清真寺、温暖裂谷中的希沙姆冬宫:这些建筑都在常人的预料之中,想想吧,一支麦加的市民族群,突然间就获得了对于一个幅员辽阔、物产丰饶的帝国的主权统治。但为什么他们还在荒野之中为自己建立了宅邸呢?倭马亚家族绝不是贝都因人,他们代代传承的职业之一便是管理和剥削贝都因人,不过他们自身却习惯于城市生活,仿佛他们出生成长在安条克或者亚历山大。然而茫茫旷野中若干座狩猎小屋依然兀立着,见证他们对阿拉伯大草原显而易见的思乡之情。这种对简单生活的膜拜仪式难道只是装模作样,就像玛丽·安托瓦内特(4)在她当儿戏消遣的农庄里作势装扮成牧羊女一般?5月从巴尔米拉去往鲁萨费的途中,我曾参观过两座位于沙漠中向北的倭马亚行宫——西堡和东堡。7月期间,念及自己身处安曼,我于是抓住机会去参观了构成南方城堡群组中的三座:穆舍泰堡、海拉奈堡和阿姆拉堡。这三座城堡中的第三座,正如希沙姆位于裂谷中的宫殿,起初也用绘画装饰。哈里发连同四位被他打败、在他身后排列成队的国王的那幅画已经褪色模糊,而天国美女和黄道十二宫符号依然清晰可见。 这个7月的日子里,沙漠颇为热闹。大批骆驼成群聚集围绕在稀少的水塘边,在我们最东端的艾兹赖格堡,那里有植被在池塘边缘生长,还有一泓水量惊人的清泉,自许久前早已凝固的玄武岩浆的下方涌了出来。在这个闻名遐迩的饮水点,我们受到了五个大人和男孩以及两只羊的盛情款待(在西亚,羊也有人权,自认是社会的正式成员。假如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么你就无法领会福音书所描绘的有关羊和它们的牧羊人之间联系的意象。在亚洲,羊不像在欧洲那样被围赶到一起,而是处于引领之下;羊群和牧羊犬一道,回应牧羊人的呼唤)。 阿姆拉堡:多么迷人的小型王宫,墙面和穹顶都经过妙笔精绘,王宫高踞于干涸的博托夫干河岸边。7月里,地表没有一点水的迹象;而穿过这砂石河床向上游去,树冠浓密的树木跃然而出,如同小孩玩的诺亚方舟玩具上的树木。莽莽荒野之中何等的生机,何等的美景啊:哈里发为他的小特里阿农宫选取的地点多好!把王宫装点得多美!阿姆拉堡映衬在沙漠之下的如画景色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每当我回想起来,沉浸在愉悦之中,就无法苛责这个创造出阿姆拉堡的王朝了。倭马亚哈里发们无疑骇人听闻,但其实我既不是哈瓦利吉派的成员,也不是利甲族人,所以我不必愤愤不平。另一方面来说,我生性有亲希腊的倾向,因此为倭马亚家族开明资助古希腊艺术而深怀感谢之情,他们发现在他们引以为家的罗马帝国的先前行省中,古希腊艺术依然是流行事物。再者,这些倭马亚哈里发们都不仅仅有教养,而且怀柔包容。所以天主对他们、对耶洗别,以及对可敬的希律王(我说的可敬是对作为建造者的希律王,作为个人他可无甚可敬之处)都算仁慈宽大。至于阿布·穆斯里姆、耶户和约拿达,我不打算替他们祷告,宗教狂热分子大可自我防备去。 ————————————————————
(1)?指先知穆罕默德,他出生于麦加,在其创建伊斯兰教初期,遭到一些麦加富商和贵族的反对和迫害,情况险恶。622年穆罕默德率领信徒离开麦加,移居到麦地那,即伊斯兰教的“徙志”,伊斯兰教把这一年定为伊斯兰历法元年。
(2)?出自《圣经·列王记》,以色列国第七代国王亚哈在他邪恶淫荡的妻子耶洗别影响下侍奉敬拜异教神。
(3)?伊斯兰教历史上最早出现的宗教政治派别。“哈瓦利吉”阿拉伯语意为“出走者”,即指从伊斯兰教第四任哈里发阿里的队伍中分裂出走的一个派别,主张凡穆斯林一律平等,通过民主选举哈里发。
(4)?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1755—1793),法国王后,路易十六之妻。在凡尔赛宫的小特里阿农宫附近,有路易十六为她建立的瑞士农庄,王后时常装扮成牧羊女在农庄里游玩。 73.旅程的终点 昨天晚上,随着我们驾车从比布鲁斯驶回贝鲁特,我们看见太阳再一次沉入地中海。这可能是我们旅途中的任何一天,我们似乎距离英国还很遥远,就像当初在印度尼西亚或者日本一样。然而,今天早上,我们回到了这儿,位于伦敦的自己家里。一个小时前,在伦敦机场,五张微笑的小脸庞在海关大厅门口四下窥探,等着我们通过海关行李检查;在此之前的两个小时,当太阳自西向东完成漫长的一趟地下返回行程之后,又再次在我们面前升起,照耀着阿尔卑斯山脉白雪皑皑的山峰上,而马特峰正从我左肩后面渐行远去。 想到我们已经大体上“遵照计划”环绕地球旅行了一圈,诚然相当不易。在我们启程之前——现在算来已经是逾十七个月前了——我们至少早就有一年半的时间在忙于制定行程;我们进行的所有这一切分析计算和通信联系,都感觉更像是管理工作上的某种学术演练,而非对即将投身躬行的一趟旅行的实打实的准备。在1956年4月28日,我果真会发现自己登上朗伊塔塔号轮船,随之驶过巴拿马运河吗?我夫人真的会在我们预订好的舱房中吗?然后1957年5月19日凌晨4点钟的时候,我当真会乘坐巴格达到摩苏尔的夜间邮政列车,在阿舒尔城下火车吗?事先看来,这似乎不大可能。于是提心吊胆地开始了旅程,冗长的方案之中有相当大一部分被我们置之脑后,直至我们拥有自信心,坚信剩下的行程将会一一落实。当然,过程之中有得有失。由于生病,我与玻利维亚失之交臂,但因为始料未及的盛情邀请,意外收获了沙特阿拉伯和加沙地带。总体而言,收获多过损失,这一点着实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当人开始着手规划长达十七个月的行程时,他起先会认为,这般旅程赋予人的时间绰绰有余,足够看遍世界,而且可以笃悠悠地看。等他深入细节,会发现即便勤勉不懈地抓紧每一分每一秒,也只是有望看见地球表面的片段而已。地球表面无远弗届,不管人们努力达到的范围有多广,总还有一些可望不可即的诱人目的地。想想那次不得不在波马塔折回,而彼时跨过秘鲁和玻利维亚之间边境的不远处——只是还没进入视野——就是蒂亚瓦纳科:这座城市有如巨石,在丢进早期秘鲁文明的平静水塘之后掀起了波澜。想想站在科哈特山口,朝西南方凝望瓦济里斯坦之际,却没有时间突破西北边境线的局限,从该地前往奎达去。在旅行过程中,一直都留意到错失了多少地方,因而备受折磨。旅行结束以后才发现,自己带回家的满脑子新知识有多么可观。尽管如此,在这十七个月当中,我们并未踏上非洲或者波利尼西亚的某个小岛,我们虽然有所眼见但并未进入中国、阿富汗和苏联(我们从香港的新界看见了中国,从开伯尔山口西端看到了阿富汗,从波斯树木繁茂的吉兰省西北端看到了苏联)。如此听来,仿佛我们必然是虚度了时光,但其实自始至终我们一直都马不停蹄,我们已经设法做到了见识多个亚洲国家。 我想,大多数的旅行者,他们之所以旅行,是为了到达某个地方,交通服务迎合的正是这些人。假如人属于为了见识途中风景而旅行的少数派,那他有两大死敌要全力对抗:首都和飞机。 “碾谷磨粉的机器越优良,面包就越没营养;交通工具越发达,旅途就越缺乏启发。”大功率的美式机器磨碾得面粉里的维生素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强有力的英国飞机运载旅客高飞到云端之上,以至于他看不见自己冲上云霄飞越经过的国家。对于旅行目的在于见识世界的旅行者而言,最好的交通工具便是自己的双腿。 至于世界各国的首都,全都在扩张规模,彼此越来越相似,也变得更具吸引力。它们吸引你进入它们的蛛网(所有的交通服务都共蓄同谋,协力相助);一旦它们把你逮住,就不会让你离开。它们无法设想,你竟然希望逃离首都到乡村去。然而,即便到了今天,乡村依然是真实的世界。每一座首都或多或少缺乏代表性。我本人在伦敦出生,这辈子一直生活在伦敦。但如果我有意对我的祖国进行一番严肃认真的研究,我应该会逃离伦敦,潜心在哈德斯菲尔德和沃灵顿开展研究。首都缺乏代表性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但是在当今时代下经历现代化进程,构成世界国家主要组成部分的那些国家中,这个缺陷尤为突出。因为现代化进程发端于城市,以西方的设计思路来订立城市生活的标准;因此,在拉丁美洲和亚洲国家,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鸿沟如今已不可逾越,而且还在逐渐加剧。举例来说,当你进入德黑兰之际,你感觉仿佛是你已经把以该城为官方首府的这个国家抛诸身后了。假如某位爱开玩笑的精灵一夜之间把德黑兰砰地扔到利马的所在位置,又把利马扔到德黑兰所在的位置,那么第二天早上照常进入市场的伊朗农民和克丘亚农民恐怕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变化。不管是利马还是德黑兰,就算被放到别的任何地方,比起在它们所属的国家,也都不会显现出什么异域风情,二者相像得就好像豆荚中的两颗豆子。倘若人的目标在于看看世上千篇一律的首都,那他不必大费周章去收拾什么行李。不论人身在何处,总是免不了会和我们现代阶段这一典型作品产生碰撞。 我宝贵的十七个月中,有大量时间——过于大量的时间被迫消磨在滞留首都上,还有大量的时间消耗在飞机起飞运载途中。然而,我对抗这两大旅行者灾星的持续战斗就总体而言并不算败下阵来。我曾乘坐水上飞机掠过亚马逊丛林的树梢,曾骑在驴背上行走到伊朗某座隐秘的山谷,曾在佩特拉徒步蜿蜒穿行过西克峡谷。对真实世界如此这般的短暂体验,却是得来不易的知识,价值无法估量。既然已经收获了这些知识,那我必须竭尽所能都记载下来。 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的行程
1956年 | |
2月20日晚 | 伦敦——甘德,纽芬兰岛(空路) |
21日 | 甘德——百慕大——拿骚——(飞越)古巴东部——蒙德古湾——金斯敦,牙买加(空路) |
22日 | 金斯敦——牙买加北部海岸——金斯敦(公路) |
23日 | 金斯敦——巴兰基亚,哥伦比亚(空路) |
24日 | 巴兰基亚——卡塔赫纳(公路) |
2月24日至3月3日 | 在卡塔赫纳城内及周边 |
3月3日 | 卡塔赫纳——波哥大(空路) |
3日至10日 | 在波哥大城内及周边 |
10日 | 波哥大——卡利(空路) |
11日 | 卡利——基多(未降落)——卡利(空路) |
12日 | 卡利——基多(空路) |
14日 | 基多——瓜亚基尔(公路) |
15日 | 瓜亚基尔——利马(空路) |
3月15日至4月25日 | 以利马为大本营 |
18日 | 利马——帕查卡马克——利马(公路) |
19日 | 利马——卡哈马基亚——比斯塔阿莱格雷——利马(公路) |
22日 | 利马——巴托洛——坦博德莫拉以及步兵堡——帕拉卡斯(公路) |
23日 | 帕拉卡斯半岛(拉古尼亚斯,塞罗科罗拉多,塞罗阿马里约古墓地)以及坦博科罗拉多(公路) |
24日 | 帕拉卡斯——塞罗德奥罗——利马(公路) |
26日 | 利马——安孔古墓地——帕拉曼加斯——帕尼亚马尔卡——钦博特(公路) |
27日 | 钦博特——昌昌——德拉贡——太阳神庙和月亮神庙——特鲁希略(公路) |
3月28日 | 特鲁希略——方方——拉斯基塔拉斯——奇克拉约——兰巴耶克——图库美——普加托里奥——奇克拉约(公路) |
29日 | 奇克拉约——特鲁希略(公路) |
30日 | 特鲁希略——利马(公路) |
4月8日 | 利马——阿雷基帕(空路) |
9日至10日晚 | 阿雷基帕——胡利亚卡(铁路) |
10日 | 胡利亚卡——普诺(铁路);普诺——波马塔——普诺(公路) |
11日 | 普诺——胡利亚卡——库斯科(铁路) |
11日至14日 | 在库斯科城内及周边 |
14日 | 库斯科——马丘比丘(电动轨车) |
15日 | 马丘比丘——奥扬泰坦博(电动轨车);奥扬泰坦博——皮萨克——库斯科(公路) |
16日 | 库斯科——利马(空路) |
18日 | 利马——普卡尔帕(空路);普尔卡帕——亚里纳科查(公路) |
18日至21日 | 在亚里纳科查城内及周边(水上滑行机) |
21日 | 普尔卡帕——利马(空路) |
22日 | 利马——沿里马克山谷上行至维索——利马(公路) |
23日 | 利马——拉坎图塔(国立恩里克·古斯曼和巴业师范大学)——利马(公路) |
25日至26日晚 | 利马——瓜亚基尔——巴拿马城(空路) |
27日 | 巴拿马城——科隆(公路) |
28日 | 科隆——克里斯托瓦尔(公路);克里斯托瓦尔——朗伊塔塔号轮船(出海);克里斯托瓦尔——巴尔博亚,途经巴拿马运河,搭乘朗伊塔塔号轮船有维罗尼卡·玛乔里·汤因比同行;巴尔博亚——巴拿马城(公路) |
29日 | 巴拿马城——巴尔博亚(公路) |
4月29日至5月19日 | 巴尔博亚——奥克兰,搭乘朗伊塔塔号轮船 |
5月9日 | 停泊在皮特克恩岛 |
11日 | 经过拉帕岛南面 |
19日 | 到达奥克兰 |
19日 | 奥克兰——罗托鲁阿——陶波湖——城堡 |
20日 | 城堡——沙漠公路——布尔斯,距北帕默斯顿不远(公路) |
21日 | 布尔斯——惠灵顿(公路) |
5月21日至24日 | 在惠灵顿城内及周边 |
24日 | 惠灵顿——奥克兰(空路) |
25日至30日 | 奥克兰——悉尼,搭乘莫诺怀号轮船 |
5月30日至6月12日 | 在悉尼城内及周边 |
6月10日 | 悉尼——鲍勒尔——伍伦贡——悉尼(公路) |
12日 | 悉尼——纽卡斯尔(空路) |
14日 | 纽卡斯尔——布里斯班——凯恩斯(空路) |
14日至18日 | 在凯恩斯城内及周边 |
15日 | 凯恩斯——格林岛——凯恩斯(出海) |
16日 | 凯恩斯——阿瑟顿台地——凯恩斯(公路) |
17日 | 凯恩斯——库兰达——凯恩斯(铁路) |
18日 | 凯恩斯——布里斯班(空路) |
18日至21日 | 在布里斯班城内及周边 |
21日 | 布里斯班——悉尼——塔姆沃思(空路);塔姆沃斯——阿米代尔(公路) |
21日至26日 | 在阿米代尔城内及周边 |
24日至25日 | 阿米代尔——沃伦宾——阿米代尔 |
26日 | 阿米代尔——塔姆沃斯(公路);塔姆沃斯——悉尼(空路) |
26日至28日 | 在悉尼 |
28日悉尼 | ——堪培拉(空路) |
6月28日至7月9日 | 在堪培拉城内及周边 |
6月29日至7月2日 | 雪山工程游览(公路) |
7月8日 | 堪培拉——温德拉丁——堪培拉(公路) |
9日 | 堪培拉——墨尔本(空路) |
9日至18日 | 在墨尔本城内及周边 |
15日 | 墨尔本——本迪戈——墨尔本(公路) |
18日 | 墨尔本——霍巴特(空路) |
18日至24日 | 在霍巴特城内及周边 |
19日 | 霍巴特——惠灵顿山——霍巴特(公路) |
21日 | 霍巴特——阿瑟港——霍巴特(公路) |
24日 | 霍巴特——朗塞斯顿(公路);朗塞斯顿——墨尔本(空路) |
24日至27日 | 在墨尔本城内及周边 |
27日 | 墨尔本——阿德莱德(空路) |
28日至30日 | 阿德莱德——皮里港——奥古斯塔港——卡尔古利——珀斯(铁路) |
7月30日至8月6日 | 在珀斯城内及周边 |
8月4日至6日 | 珀斯——曼吉马普(大树群)——小麦之乡——珀斯(公路) |
6日至7日晚 | 珀斯——阿德莱德(空路) |
7日至14日 | 在阿德莱德城内及周边 |
11日 | 阿德莱德——默里布里奇——库纳尔平——阿德莱德(公路) |
12日 | 阿德莱德——巴罗萨谷——安格斯顿(御兰堡)——卡潘达(安勒比)——阿德莱德(公路) |
14日 | 阿德莱德——墨尔本(空路) |
14日至18日 | 墨尔本——阿德莱德——艾丽斯斯普林斯(空路);艾丽斯斯普林斯——赫曼斯堡传教团(公路) |
19日 | 赫曼斯堡——哈斯特布拉夫——德文特——芒特韦奇——艾勒朗(公路) |
20日 | 艾勒朗——沃里布利水库——滕南特克里克(公路) |
21日 | 滕南特克里克——达尔文(空路) |
21日至23日 | 在达尔文城内及周边 |
22日 | 造访巴彻勒附近拉姆章格尔的铀矿,以及阿利盖特河沿岸的水稻栽培项目(公路) |
23日 | 达尔文——雅加达(空路) |
24日 | 雅加达——茂物——巴塘(公路) |
24日至26日 | 在巴塘城内及周边 |
26日 | 巴塘——雅加达(公路) |
26日至29日 | 在雅加达 |
29日 | 雅加达——日惹(空路) |
29日至31日 | 在日惹城内及周边 |
30日 | 日惹——婆罗浮屠——门杜——日惹——巴兰班兰——日惹(公路) |
31日 | 日惹——三宝垄(公路);三宝垄——泗水(空路) |
8月31日至9月2日 | 在泗水城内及周边 |
9月1日 | 泗水——莫佐克托——麻喏巴歇——泗水(公路) |
2日 | 泗水——登巴萨(空路) |
2日至4日 | 在巴厘 |
3日 | 登巴萨——火山湖东岸——登巴萨(公路) |
9月4日 | 登巴萨——泗水——望加锡(空路) |
4日至6日 | 在望加锡 |
6日 | 望加锡——泗水——雅加达(空路) |
6日至8日 | 在雅加达 |
8日 | 雅加达——棉兰(空路) |
8日至13日 | 在苏门答腊 |
9日 | 棉兰——帕拉帕特,在多巴湖的东南角(公路) |
10日 | 帕拉帕特——棉兰(公路) |
11日 | 棉兰——巴东(空路);巴东——武吉丁宜——巴东(公路) |
11日至13日 | 在巴东城内及周边 |
13日 | 巴东——巨港——雅加达(空路) |
14日 | 雅加达————新加坡(空路) |
15日 | 新加坡——柔佛——新加坡(公路) |
16日 | 新加坡——柔佛——新加坡(公路) |
9月17日至10月1日 | 新加坡——横滨,搭乘柬埔寨号轮船 |
9月19日 | 到达西贡 |
19日至22日 | 在西贡 |
20日 | 西贡——西宁(高台教寺庙)——西贡 |
22日 | 造访西贡附近的天主教难民营 |
22日 | 离开西贡 |
24日 | 在马尼拉短暂停靠 |
26日 | 到达香港 |
26日至27日 | 在香港城内及周边 |
27日 | 离开香港 |
10月1日 | 到达横滨;横滨——东京(公路) |
10月1日至11月30日 | 以东京的国际文化会馆为大本营 |
10月8日 | 东京——日光(铁路);日光——华严瀑布——中禅寺湖——立木观音寺——龙头瀑布——汤之湖——日光(公路) |
9日 | 日光——东京(铁路) |
13日 | 东京——镰仓——小田原——箱根(公路) |
13日至15日 | 在箱根城内及周边 |
10月15日 | 箱根——东京(公路) |
16日 | 造访东京东北偏东处的史前遗址 |
20日 | 东京——大阪(铁路) |
21日 | 大阪——伊势——伊势神宫(铁路);伊势神宫——志摩观光 |
22日 | 志摩观光——伊势(公路);伊势——大阪——京都(铁路) |
22日至26日 | 在京都城内及周边 |
26日 | 京都——比睿山——三井寺——京都(公路,索道,步行小路,索道,公路) |
26日 | 京都——神户(铁路) |
26日至27日晚 | 神户——今治(海路) |
27日 | 今治——别府(海路);别府——小仓(铁路);小仓——福冈(公路) |
28日 | 福冈——佐贺——长崎(铁路) |
29日至30日 | 长崎——佐贺——福冈——门司——下关——广岛——神户(铁路) |
30日 | 神户——姫路城——神户——大阪——京都(公路) |
31日 | 京都——大阪(公路) |
11月1日 | 大阪——高野山——大阪(铁路) |
2日 | 大阪——奈良(公路) |
2日至6日 | 在奈良城内及周边 |
4日 | 奈良——法隆寺——奈良(公路) |
5日 | 奈良——春日山和若草山附近——奈良(公路)奈良——天理城——奈良(公路) |
6日 | 奈良——堺——京都(公路) |
7日至8日 | 京都——东京(铁路) |
8日至11日 | 在东京 |
11日 | 东京——大宫——宇都宫——福岛——仙台(铁路) |
12日 | 仙台——青森(铁路);青森——函馆(渡轮) |
13日 | 函馆——小樽——札幌(铁路) |
14日 | 札幌——长沼——远浅——白老——登别(公路) |
15日 | 登别——函馆(铁路);函馆——青森(渡轮);青森——大鳄温泉(铁路) |
11月16日 | 大鳄温泉——大立——秋田——新津——新潟(铁路) |
17日 | 新潟——新津——宫内——汤泽——清水隧道——水上——高崎——东京(铁路) |
17日至30日 | 在东京 |
11月30日至12月1日晚 | 东京——香港(空路) |
12月1日 | 香港——曼谷(空路) |
1日至12日 | 以曼谷为大本营 |
2日 | 湄公河及运河(出航) |
5日 | 曼谷——暹粒(空路) |
5日至8日 | 在暹粒(吴哥)城内及周边 |
8日 | 暹粒——曼谷(空路) |
9日 | 曼谷——阿瑜陀耶——曼谷(公路) |
12日 | 曼谷——仰光(空路) |
12日至23日 | 以仰光为大本营 |
14日 | 仰——光——曼德勒(空路) |
14日至18日 | 在曼德勒城内及周边 |
16日 | 曼德勒——实皆——曼德勒(公路) |
17日 | 曼德勒——眉谬——曼德勒(公路) |
18日 | 曼德勒——海霍——仰光(空路) |
19日 | 仰光——沙廉——仰光(河道和公路) |
23日 | 仰光——加尔各答(空路) |
12月23日至1957年1月4日 | 以加尔各答为大本营 |
12月26日 | 加尔各答——巴特纳——贝拿勒斯(空路) |
26日至28日 | 在贝拿勒斯 |
28日 | 贝拿勒斯——格雅(铁路);格雅——菩提伽耶——格雅(公路) |
28日至29日晚 | 格雅——豪拉(铁路) |
31日 | 加尔各答——达卡(空路) |
12月31日至1957年1月3日 | 在达卡城内及周边 |
1957年 | |
1月1日 | 达卡——库米拉——婆罗门巴里亚——迈门辛——兰蒂纳——布拉马普特拉河——米尔赞布尔——达卡(空路:往返不经停) |
3日 | 达卡——加尔各答(空路) |
4日 | 加尔各答——布巴内什瓦尔——维沙卡帕特南(空路);维沙卡帕特南——沃尔泰尔(公路) |
1月5日 | 沃尔泰尔——比姆利伯德姆——沃尔泰尔——绯沙卡帕特南(公路);维沙卡帕特南——贝兹瓦达——贡土尔(铁路) |
6日 | 贡土尔——纳加尔朱纳康达——贡土尔(公路);贡土尔——代讷利(公路) |
6日至7日晚 | 代讷利——马德拉斯(铁路) |
7日至25日 | 以马德拉斯为大本营 |
8日 | 马德拉斯——马马拉普拉姆——本地治里——阿纳马莱纳加尔和吉登伯勒姆——康凯朱罗普拉姆——阿纳马莱纳加尔(公路) |
9日 | 阿纳马莱纳加尔——戈莱伦河——阿纳马莱纳加尔(公路) |
10日 | 阿纳马莱纳加尔——本地治里——阿里卡梅杜——文迪瓦什——甘吉布勒姆——马德拉斯(公路) |
14日 | 马德拉斯——班加罗尔(空路);班加罗尔——嫩迪山——班加罗尔(公路) |
15日 | 班加罗尔——塞林伽巴丹——迈索尔——克里希纳拉贾水库宾馆(公路) |
16日 | 克里希纳拉贾水库宾馆——塞林伽巴丹——斯拉瓦纳比尔戈拉——哈桑——贝卢尔——赫莱比德——瑟格莱什布尔——奥索尔庄园(公路) |
17日 | 奥索尔庄园——赫莱比德——巴纳瓦尔——班加罗尔(公路);班加罗尔——马德拉斯(空路) |
18日 | 马德拉斯——贾夫纳(空路);贾夫纳——埃勒芬特帕斯(公路) |
18日至24日 | 在锡兰 |
19日 | 埃勒芬特帕斯——瓦武尼亚——米欣特莱——阿努拉德普勒——哈伯勒内——锡吉里耶(公路) |
20日 | 锡吉里耶——明里内耶湖——波隆纳鲁沃(公路) |
21日 | 波隆纳鲁沃——丹布勒——马特莱——康提——佩勒代尼耶(公路) |
22日 | 佩勒代尼耶——科伦坡(公路) |
22日至24日 | 在科伦坡 |
1月24日 | 科伦坡——特里奇诺波利(空路);特里奇诺波利——坦焦尔——贡伯戈讷姆——马德拉斯(公路) |
25日 | 马德拉斯——海得拉巴(空路) |
25日至27日 | 在海得拉巴 |
26日 | 造访戈尔孔达 |
27日 | 海得拉巴——孟买机场(空路);孟买机场——加尔利石窟——浦那(公路) |
28日 | 浦那——克勒格沃斯拉(国防学院)——浦那(公路) |
29日 | 浦那——孟买(公路) |
1月29日至2月3日 | 在孟买 |
2月3日 | 孟买——奥兰加巴德(空路);奥兰加巴德——道拉塔巴德——库尔达巴德——埃洛拉石窟——奥兰加巴德(公路) |
3日至10日 | 在奥兰加巴德城内及周边 |
5日 | 奥兰加巴德——埃洛拉——奥兰加巴德(公路) |
6日 | 奥兰加巴德——拜滕——奥兰加巴德(公路) |
7日 | 奥兰加巴德——阿旃陀——奥兰加巴德(公路) |
10日 | 奥兰加巴德——印多尔——博帕尔——瓜廖尔(空路) |
11日 | 瓜廖尔——阿格拉(公路) |
11日至14日 | 在阿格拉城内及周边 |
12日 | 阿格拉——法塔赫布尔西格尔——阿格拉(公路) |
14日 | 阿格拉——马图拉——德里(公路) |
14日至27日 | 在德里城内及周边 |
22日 | 德里——巴尼伯德——格尔纳尔——尼洛凯里——塔内瑟尔——古鲁格舍德拉——德里(公路) |
27日 | 德里——阿姆利则(空路) |
28日 | 阿姆利则——拉合尔(铁路) |
2月28日至3月3日 | 在拉合尔城内及周边 |
3月2日 | 拉合尔——哈拉帕——拉合尔(公路) |
3日 | 拉合尔——拉瓦尔品第(空路) |
4日 | 拉瓦尔品第——呾叉始罗——拉瓦尔品第(公路) |
5日 | 拉瓦尔品第——呾叉始罗——阿塔克桥——白沙瓦(公路) |
6日 | 白沙瓦——沃尔瑟格坝——阿富汗边界的开伯尔山口——白沙瓦(公路) |
3月7日 | 白沙瓦——贾尔瑟达——德尔盖——马拉根德山口——斯瓦特河谷(远至明戈拉)——白沙瓦(公路) |
8日 | 白沙瓦——兵工厂——科哈特山口——白沙瓦(公路);白沙瓦——拉瓦尔品第——拉合尔(空路) |
9日至10日晚 | 拉合尔——罗赫里枢纽(铁路);罗赫里枢纽——苏库尔——沿赖斯运河——拉尔卡纳——摩亨约——达罗——拉尔卡纳(公路) |
11日 | 拉尔卡纳——摩亨约-达罗——拉尔卡纳——苏库尔(公路) |
12日 | 苏库尔——罗赫里枢纽(公路);罗赫里枢纽——卡拉奇(铁路) |
12日至17日 | 在卡拉奇城内及周边 |
16日 | 卡拉奇——特达——印度河渡船——卡拉奇(公路) |
17日 | 卡拉奇——(飞越)阿拉伯半岛——(飞越)阿巴丹——(飞越)巴士拉——(飞越)纳贾夫——(飞越)大马士革——贝鲁特(空路) |
3月17日至7月2日 | 以贝鲁特为大本营 |
3月21日 | 贝鲁特——比布鲁斯(朱拜勒的古称)——贝鲁特(公路) |
22日 | 贝鲁特——巴勒贝克——贝鲁特(公路) |
23日 | 贝鲁特——西顿(赛达)——贝鲁特(公路) |
30日 | 贝鲁特——比布鲁斯(朱拜勒的古称)——阿库拉——艾夫加——贝鲁特(公路) |
31日 | 贝鲁特——赛达——杰津——拜特丁——卜汉敦——贝鲁特(公路) |
4月2日 | 贝鲁特——赛达(西顿)——苏尔(提尔)——提卜宁(托龙堡)——本特朱勒拜——迈斯杰贝勒——阿代塞——迈尔季欧云——希亚姆——迈尔季欧云——博福特堡——赛达——奈拜提耶——贝鲁特(公路) |
5日 | 贝鲁特——大马士革(公路) |
5日至9日 | 在大马士革城内及周边 |
7日 | 大马士革——德拉——布斯拉(公路) |
8日 | 布斯拉——苏韦达——阿西勒——舍赫巴——苏韦达——盖奈瓦特——苏韦达——伊兹拉——大马士革(公路) |
9日 | 大马士革——贝鲁特(公路) |
13日 | 贝鲁特——(飞越)大马士革——(飞越)舍赫巴——(飞越:)德鲁兹山——安曼——(飞越)卡拉克城堡——(飞越)首贝克(蒙特利尔城堡)——(飞越)乌兹鲁赫(罗马堡垒)——马安(空路);马安——瓦迪穆萨(公路);瓦迪穆萨——佩特拉(骑马) |
14日 | 佩特拉——瓦迪穆萨(步行);瓦迪穆萨——马安——亚喀巴——马安(公路);马安——(飞越)希贾兹铁路——安曼——(飞越)德鲁兹山——(飞越)大马士革——贝鲁特(空路) |
18日 | 贝鲁特——的黎波里——泰勒凯莱赫——侯森堡(克拉克骑士堡)——圣乔治修道院(公路) |
19日 | 圣乔治修道院——萨菲泰塔——塔尔图斯——鲁阿德岛——塔尔图斯——拉塔基亚——卢萨什山姆拉——拉塔基亚(公路) |
20日 | 拉塔基亚——塞赫云堡——拉塔基亚——吉斯尔舒古尔——伊德利卜——阿勒颇(公路) |
20日至23日 | 在阿勒颇城内及周边 |
22日 | 阿勒颇——塞曼堡——阿勒颇(公路) |
23日 | 阿勒颇——哈马——夏萨城堡——哈马——霍姆斯——内卜克——马卢拉修道院(公路) |
24日 | 马卢拉修道院——塞德纳亚修道院——大马士革——贝鲁特(公路) |
27日 | 贝鲁特——莫赫塔拉——贝鲁特(公路) |
28日 | 贝鲁特——赛达——奈拜提耶——迈尔季欧云——哈斯巴尼河桥——约旦泉——哈斯拜亚——拜亚代圣所——上哈斯巴尼河谷——巴卡平原——贝鲁特(公路) |
4月28日至5月1日 | 在贝鲁特 |
5月1日 | 贝鲁特——大马士革(公路) |
2日 | 大马士革——海尔堡西堡——巴尔米拉(公路) |
2日至5日 | 在巴尔米拉 |
5日 | 巴尔米拉——苏赫奈——海尔堡东堡——库姆——鲁萨费——拉卡——麦斯肯奈——阿勒颇(公路) |
5月6日 | 阿勒颇——哈马——阿帕梅亚(迪纳尔的旧称)——哈马——霍姆斯——大马士革(公路) |
7日 | 大马士革——贝鲁特(公路) |
11日 | 贝鲁特——大马士革(公路) |
12日 | 开车游览姑塔绿洲;大马士革——贝鲁特(公路) |
16日 | 贝鲁特——(飞越)大马士革——巴格达(空路) |
16日至25日 | 以巴格达为大本营 |
18日至19日晚 | 巴格达——杰纳夫(火车) |
19日 | 杰纳夫——舍尔加特堡(阿舒尔)——哈特拉——加雅拉——摩苏尔(公路);摩苏尔——尼尼微——摩苏尔(公路) |
19日至21日 | 在摩苏尔城内及周边 |
20日 | 摩苏尔往豪尔萨巴德(被泥泞所阻);摩苏尔——埃尔比勒——萨拉赫丁——沙克拉瓦——萨拉赫丁——埃尔比勒——摩苏尔(公路) |
21日 | 摩苏尔——扎胡——摩苏尔(公路) |
21日至22日晚 | 摩苏尔——巴格达(铁路) |
22日至25日 | 在巴格达城内及周边 |
24日 | 巴格达——巴比伦——希拉——库费——纳贾夫——库费——巴格达(公路) |
25日 | 巴格达——哈奈根——霍斯罗维——席林堡——萨尔普勒——沙哈巴德——克尔曼沙阿(公路) |
26日 | 克尔曼沙阿——塔格博斯坦——比索通——坎加瓦尔——哈马丹(公路) |
27日 | 哈马丹——塔基斯坦——加兹温——卡雷杰——德黑兰(公路) |
5月27日至6月1日 | 在德黑兰城内及周边 |
5月30日 | 德黑兰——沙赫雷伊——纳尔塞斯宫殿——沙赫雷伊——沿呼罗珊公路16公里返回——德黑兰(公路) |
31日 | 德黑兰——沿加兹温公路56公里——提普米尔 |
6月1日 | 德黑兰——(飞越)萨卜泽瓦尔——(飞越)内沙布尔——马什哈德(空路);马什哈德——图斯——马什哈德(公路) |
2日 | 马什哈德——侯赛纳巴德——泉水边的伊玛目圣人陵寝——内沙布尔——法里德丁·阿塔尔和奥马尔·海亚姆的纪念碑——哈尔——马什哈德(公路) |
6月3日 | 马什哈德——维基拉巴德——托尔达贝——马什哈德(公路) |
4日 | 马什哈德——德黑兰(空路) |
6日 | 德黑兰——(飞越)库姆——伊斯法罕(空路) |
6日至14日 | 在伊斯法罕城内及周边 |
9日 | 伊斯法罕——库赫帕耶——纳因——阿格达——阿尔达坎——亚兹德(公路) |
9日至11日 | 在亚兹德城内及周边 |
10日 | 亚兹德——塔夫特——巴拉代——特吉尔詹——巴纳克(布纳夫提)——达拉——法赫拉巴德——哈姆扎——特吉尔詹巴拉代(赫代什)——塔夫特——亚兹德(公路);亚兹德——加塞马巴德——亚兹德(公路) |
11日 | 亚兹德——伊斯法罕(公路) |
12日 | 伊斯法罕——纳杰法巴德——扎扬代河桥——萨曼——沙赫尔库尔德——哈拉吉——达斯塔奈(公路) |
13日 | 达斯塔奈——马密卡堡——卓哈尔库尔——乌雷衮(巴赫蒂亚可汗原先在恰哈尔马哈勒的夏季营地)——乌鲁詹(即博鲁詹)——沙里萨——伊斯法罕(公路) |
14日 | 伊斯法罕——设拉子(空路);设拉子——波斯波利斯(塔赫特贾姆希德)——奈加什洛斯达姆——波斯波利斯(公路) |
14日至16日 | 在波斯波利斯城内及周边 |
15日 | 波斯波利斯——帕萨尔加德——波斯波利斯(公路) |
16日 | 波斯波利斯——设拉子(公路) |
16日至20日 | 在设拉子城内及周边 |
18日 | 设拉子——卡泽伦——沙赫布尔——卡泽伦——设拉子(公路) |
19日 | 设拉子——菲鲁扎巴德——设拉子(公路) |
20日 | 设拉子——伊斯法罕——(飞越)库姆——德黑兰(空路) |
21日 | 德黑兰——哈雷兹——哈雷兹峡谷——越过山口,没有穿过地道——恰卢斯——拉姆萨尔——拉什特——巴列维港(公路) |
22日 | 巴列维港——阿斯塔拉——阿尔达比勒——卡霍兰——阿尔达比勒——博斯坦阿巴德——大不里士(公路) |
23日 | 大不里士——马兰德——库伊——沙赫布尔——礼萨伊耶(公路) |
6月24日 | 礼萨伊耶——马哈巴德——库姆喀拉——礼萨伊耶(公路) |
25日 | 礼萨伊耶——沙赫布尔——库伊——马兰德——大不里士——米亚内(公路) |
26日 | 米亚内——赞詹——苏丹尼耶——塔斯坦——加兹温——德黑兰(公路) |
26日至29日 | 在德黑兰城内及周边 |
28日 | 德黑兰——哈雷兹——半路上到哈雷兹峡谷(公路)——侧面峡谷东行往返(骑驴)——德黑兰(公路) |
29日 | 德黑兰——巴格达——(飞越)大马士革——贝鲁特(空路) |
6月29日至7月3日 | 在贝鲁特 |
7月3日 | 贝鲁特——巴勒贝克(公路) |
3日至7日 | 在巴勒贝克城内及周边 |
6日 | 巴勒贝克——泰勒艾哈迈尔——艾因阿塔——黎巴嫩山山顶——雪松林——贝沙里——泰勒艾哈迈尔——利百威——奥龙特斯泉——赫尔梅尔纪念碑——巴勒贝克 |
7日 | 巴勒贝克——扎赫勒——穆鲁兹——布洛涅森林——施维尔——贝鲁特 |
7日至11日 | 在贝鲁特 |
11日 | 贝鲁特——宰赫兰(空路) |
11日至17日 | 在宰赫兰城内及周边 |
12日 | 宰赫兰——霍巴尔——达曼——盖提夫——宰赫兰 |
14日 | 参观贾万古墓 |
15日 | 宰赫兰——利雅得——宰赫兰(空路);宰赫兰——拉斯坦努拉——宰赫兰(公路) |
16日 | 宰赫兰——穆拜赖兹——胡富夫——艾卜盖格——宰赫兰(公路) |
17日 | 宰赫兰——贝鲁特(空路) |
19日 | 宰赫兰——加沙(空路);拜访马格哈兹难民营(公路) |
19日至22日 | 在加沙城内及周边 |
20日 | 拜访海边营地——职业训练中心——杰贝利耶营——努塞拉特营(公路) |
21日 | 加沙——加沙地带北缘先前的农业试验站——拉法赫——加沙(公路) |
7月22日22日至24日 | 加沙——约旦管辖的耶路撒冷(空路);在耶路撒冷城内及周边(在停战线靠约旦这——边) |
23日 | 耶路撒冷——橄榄山——客西马尼园——希伯伦(哈利勒)——拉马特哈利勒——伯利恒——耶路撒冷(公路) |
24日 | 耶路撒冷——基伯昆兰——穆萨阿拉米难民孤儿农校——希沙姆的宫殿——特拉斯苏坦(旧杰里科)——跨越约旦的艾伦比桥——索尔特——安曼(公路) |
24日至29日 | 在安曼城内及周边 |
25日 | 安曼——马代巴——泽卡马因温泉——尼泊山——安曼(公路) |
26日 | 安曼——阿杰隆——黎巴特堡——杰拉什——泰勒拉密特(?吉拉特高地)——伊尔比德——乌姆盖斯(盖达拉)——伊尔比德——马弗拉克——安曼(公路) |
27日 | 参观安曼堡垒;安曼——穆沙塔——安曼(公路) |
28日 | 安曼——穆沃盖尔——“第四点计划”资助下重新翻新的古代蓄水池——海拉奈堡——博托夫干河——阿姆拉堡——艾兹赖格堡(泉水和池塘)——池塘——哈拉巴特堡(罗马堡垒)——马弗拉克——乌姆吉马勒遗址——马弗拉克——安曼 |
29日 | 安曼——索尔特——跨越约旦的达米亚桥——吉福特里克——纳布卢斯——杰宁——泰勒塔安那克——纳布卢斯——塞巴斯提耶(撒马利亚)——纳布卢斯——拉姆安拉——耶路撒冷(公路) |
30日 | 耶路撒冷——拜特贾拉——拍利恒——拜特萨法费——迪海舍赫难民营——拜提尔——耶路撒冷(公路) |
31日 | 耶路撒冷——(飞越)塞勒海德——(飞越)乐贾绿洲——飞越黑门山(谢赫山)的东北端——贝鲁特(空路) |
8月2日 | 贝鲁特——比布卢斯(朱拜勒)——贝鲁特(公路) |
2日至3日晚 | 贝鲁特——伦敦(空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