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刺心2·浮云蔽日 作者:墨武 内容简介 七月十五,妖魔再生。天公重降,大道太平! 孙思邈一入响水集,就中了茅山宗的算计,紧接着乡正之家失火,自己险失性命。而后,陈国大将、权贵公子,甚至斛律明月手下的五行卫悄无声息地齐聚响水集。 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前来,难道真是要图谋什么大事?事情的错综复杂,远超过他的想象,响水集最近真的是风云汇聚,种种迹象让他感觉到,危机已经迫在眉睫,只是这一次却是前所未有的凶险。 还有太多的疑问,等着他去解开。蝶舞怎么会是妖孽?又怎么会被茅山宗的人抓住?茅山宗势力扩展到了江北,难道是要对齐国不利? 第一章 斗法 这些问题显然暂时没有答案,孙思邈唯一知道的是,他身上没有萧摩诃要的东西。可他知道萧摩诃这种人,认定一件事后就很难改变,与其向萧摩诃解释,他不如先找到那无赖再说。 他作态看那包裹型的珠宝,答应萧摩诃带来那物,无非是想先行稳住萧摩诃。 他在客栈内看似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却早留意到那无赖一出门,是向客栈的左首走去。 客栈外是一条长街,长街约五百步,那无赖若走得不快,这刻的工夫也就才到十字路口。 心思转动时,孙思邈目光搜索不停,却见长街空寂,哪有半个人影? 孙思邈心中有些失望,暗自想到,那无赖是和送信人一伙的,还是受人所托?他若是本地人的话,向这里的百姓或者客栈掌柜询问,定可知道他的落脚之处。 才要回转客栈,突然听到对面店铺有些动静,孙思邈伏低身子看去,却见那无赖从对面一家铺面走出来,还扭头点头哈腰道:“谢大爷的赏。” 那店铺门倏然关闭,隔断了那无赖的话语。 那无赖唾了一门,轻骂道:“什么玩意儿!”他手上报了锭银子,抛了下,又开始眉开眼笑,嘟囔道:“今晚赚了不少,是去找桃红呢?还是先去赌两把?” 他立在那里片刻,就做了决定,“还是先去赌两把了,不然到了那女人的肚皮上,什么都掏空了。”言罢,他拖趿着鞋子向远方行去。 孙思邈在那片刻,也在做着决定,是跟着无赖呢,还是去对面的店铺查看动静? 事情已很明显,那无赖显然是个本地人,只是受人之托送信给萧摩诃,本身不见得知晓什么事情,而送信的幕后主使,当然就在这店铺之内。 那幕后主使挑拨之后,随时都可能离去。 一念及此,孙思邈立即向旁行去,走了十多丈才溜下屋顶,过了长街,又飞身上了对面那排店铺的屋顶。 他虽是艺高胆人,但从不鲁莽行事,这番举动,当然是要避开对手的监视。 盘算距离,孙思邈很快到了那无赖走出的店铺前,见到店铺屋檐下挑出个黑字招牌,上书“李记”两字。 简简单单的字,在雨夜中却似有股惊心动魄的勾魂魔力。 孙思邈立在屋顶,向李记内望去。李记临街店铺后有两排厢房,只有一间房内亮着灯,颇为宽敞的后院内堆满了木材。孙思邈一时间不知道这李记究竟是做什么的,沉吟片刻,已落到后院,心中打了个突。 后院那些木材下,竟排放着一排排黑漆漆的棺材! 那棺材排得紧密,上面又堆积着木材,闪此方才孙思邈并未留意。 如斯凄凉雨夜,乍见到这么多的棺材,胆小的只怕早就晕了过去,孙思邈脸上也没了笑容,但亦没有畏惧之意。 院中极静,静得听得到落叶在风中呻吟的声音。 孙思邈立在院中片刻,举步就向那亮灯的房间走过去。前方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阎罗大殿,他既然来了,总要看个究竟。 只是伸手去敲房门的时候,孙思邈心中蓦地掠过了一分不安,感觉有什么不对。 那种情形,就像他推开房门后,就要落入一个极深的陷阱,可他偏偏又不知陷阱究竟何在。 略有犹豫,他终究决定去敲房门,有幽风传来…… 咯吱声响,房门竟然开了。 烟雾缭绕,充斥着不算大的空间。 孙思邈鼻翼微动,这才缓步走进去。 房中有盏油灯摆在香案之上,香案之后,供奉着三尺高的一个木像。 木像盘膝而坐,顶负圆光,身披多彩,左手虚拈,右手虚捧。 孙思邈见到那木像,又微皱了下眉头,他熟知道家经典,认出那木像正是元始天尊。 那幕后主使无赖送信之人挑拨他和萧摩诃的关系,居心叵测,在这四处棺材之地又供奉个元始天尊…… 心思转念间,孙思邈单手作揖向那木像行了一礼,转身就要出门…… 陡然间,门前一声轻叱道:“留下!” 声才发,就有一道乌光从门外飞来,直指孙思邈的咽喉要害! 烟气缭绕中,叫周本静得骇人,一人入了房中,难免被诡异的气氛所摄,哪里想到真正的杀机却在门外? 孙思邈偏偏似有准备,前行身形如水般转折,倏然后退了一步。 虽只一步,但那乌光未及咽喉时已然力尽顿住。 原来,孙思邈刹那间看清刺来的是柄桃木剑,闪此退到剑势尽处顿住,胆气之壮,目光之准,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运剑之人眉目细长,头戴道冠,赫然是个道人。他一剑走空,神色诧异,但双眉一竖,再次喝道:“妖孽倒下!”剑一抖,剑尖竟有青雾漫出,罩住孙思邈的口鼻。 孙思邈身形一晃,摇摇欲坠…… 道人见状心喜,只以为孙思邈这次定然难逃命数。不想一瞬的工夫,眼前一花,居然平空失去了孙思邈的行踪。 那道人心中凛然,陡然觉得肩头被拍了下,毫不犹豫回手一剑刺去、却又刺了空。等到扭头望去时,才发现孙思邈立在院中,离他已有数丈的距离。 那道人骇然之余又是心惊,竟然不知孙思邈如何到了院中,可他知道,方才孙思邈拍他之际若取他性命,只怕也是翻手之间。 孙思邈立在院中,本待开口,心中警觉又升。 他方才遇险不惊,在那弹指之间屏气闪身,竟从道人身侧硬生生地挤出。但他知道可能有了误会,才待解释,不想就见到庭院中棺材上的圆木突地如有灵性般滚开,棺盖也无声无息地滑到一旁。 棺材才开,里面就有黑影立跳而起,转瞬围在孙思邈的周围。 那情形,就如一人到了荒郊野岭外,突见许多荒坟中的尸体还魂冒出来一样。 孙思邈饶是胆气极壮,乍遇这种怪事,也是头皮发紧。目光转动间,突然笑道:“原来各位是茅山宗的朋友……” 门口持剑的道人一怔,有些意外的表情。 孙思邈见道人反应,立即知道自己猜的不错,可心中惊诧之意更浓。 他早在一入响水集时就知道有茅山宗的道人到此要做法。他幼年就曾诵老庄经典,晓天下诸事,等在昆仑十三年后,更对道中之事极为熟稔。 一见房间供奉的元始天尊,他就知道眼下只有茅山宗这般做法,他一时不查,只怕触了茅山宗的禁忌。 那些人从棺材里面跳出来,别人是目眩心悸,孙思邈却知道茅山宗的道人以诵《上清大洞真经》存思守神增进修为。人在棺中,断念守心,龟息行意,正是茅山宗修炼的一个法门。 不过,这些人在棺中,恐怕也不只是为了修炼。 茅山宗一直在江南活动。齐闻禁道,这些人蓦地来到江北,想必是怕官府找他们的麻烦,这才躲在棺材中,借此掩人耳目罢了。 孙思邈想到这里,隐约知道中了敌手的算计。他知道,茅山宗眼下不可能和那妖人一路,那自己误入此处,当要解释明白。 才待开口,就听左首有人道:“你既知我等身为茅山宗,就应知我等斋醮之前的规矩,如此破戒,难道不把茅山宗放在眼中吗?” 右首处又有人冷冷道:“和他多说什么。破戒者当杀无赦!” 随着话音,俩人大踏步地走来,围在孙思邈身边的如僵尸般的人见了,让开道路。 孙思邈望过去,见到左首那人脸色极白,轻飘飘地走过来,如足不点地。右首那人却是脸色黝黑,一步一个脚印,满脸杀机。 两人走到孙思邈的身前丈许同时立住,神色间满是敌意。 起先孙思邈听到“斋醮”两字时,就知道事情麻烦了。 原来斋醮又叫做道场或法事,是道教中人祭吿神灵、祈求神灵消灾赐福的一种仪式。而在斋醮之前,做法事的人必须修心养性,忌讳外人干扰。他是被人诱来,本无心之过,但心中还是难免不安,是以诚挚道歉。 孙思邈沉声道:“两位道友,在下实不知茅山宗朋友在此做斋醮准备,得罪之处,先行赔罪。”他说到这里,深施一礼,神色极为肃然恭敬。 不想那黑脸冷笑道:“你轻描淡写一句,就想没事吗?” 孙思邈直起身来,缓缓道:“那道友的意思是?” 他心中蓦地冒出个念头:我一直以为送信的另有其人,可现在想来,那无赖的一举一动均有深意,多半就是真正的主谋!那无赖倒是好本事,故意骗我前来,却不知是何方神圣。他难道和那妖人有什么关系? 转念间,他极力回忆那无赖的面容言语,竟难查那无赖半分特异的地方,暗自惊疑不定。 那白脸皱眉道:“本宗为响水集祈福救灾,事关重大,外人绝不能知道风声……你想走,只怕不行了。” 孙思邈皱眉道:“道友想留我在此,等到斋醮过后吗?” 那黑脸道:“你不但要留在这里,还要以血祭神,向神请罪,方能弥补你的过错!” 雨已停,云本淡,但那人所言字字寒意,如惊雷鸣耳,杀机现出。 孙思邈微愕,轻皱眉头道:“在下还不知道茅山宗的斋醮有这个规矩。” 那黑脸的呵斥道:“你又知道什么?” 孙思邈道:“在下知道,烧香行道,忏罪谢愆,谓之为‘斋’;延真降圣,乞恩请福,则谓之‘醮’。‘斋醮’一事,惟道是修,惟德是务,外不沾尘,内静其心。造诸功德,后己先人。只有心诚天地,发大道之心,才能心开地府,力动天关。而阁下值斋醮之前,心有杀机,见人过错,连个悔改的机会都不给,又如何能感动天地、为民请愿?” 众人皆愕,没想到孙思邈对斋醮一事竟这般熟稔,说起来合情合理,让人无从反驳。 门口那持桃木剑的道人面存思索之意,那黑脸却双拳紧握,寒声道:“这么说,你是有错不改了?”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不待多言,那白脸淡淡道:“想你是自负身手,这才要教训我们?” 二人一硬一软,但均是咄咄逼人,根本未将孙思邈所言听到坏中。 孙思邈心道,茅山宗源自上清派,以魏华存为开派祖师,传自陆修静、陶弘景时,均是道法天地,自有所成。我听闻眼下宗师王远知也是个人物,将茅山宗影响扩至江南千里,极具魄力,一直想要拜会,怎么其下弟子这般作为? 他沉默不语,白脸见了,更觉得这人傲气十足,冷冷道:“你若真想道歉,先行束手,我还能宽免你的死罪……”手一挥,两个僵尸般的人忽而上前,就要制住孙思邈。 “且慢。”孙思邈手一翻,那两人踉跄后退。 黑脸见状,怒喝道:“二师兄给你活路不要,难道你真要自寻死路?”他一句话的工夫,身形展动,蓦地出手,拳打脚踢,瞬间竟攻了七招,手脚之快,让人眼花缭乱。 孙思邈退了三步,那七招凌厉的攻势尽数落空。 陡然间,只感觉身后寒风冲来,孙思邈想也不想,凌空拔起,落在丈许之外,见那白脸的一剑正从他方才的位置刺过,心中凛然。 那白脸一剑刺空,变成向黑脸刺去。 那黑脸并不惊慌,只是厉喝一卢,腾空在剑尖上一点,竟落在白脸的肩头之上。 而那白脸的身形微屈如弓,陡然陀螺般一转,喝道:“元始天尊,安我身形!” 那黑脸亦随那白脸转动,接声道:“弟子魂魄,五藏玄冥!” 这二人合体,一转一喝,只见地上水滴旋起如蓬,空中竟似有雷声滚动。 若是旁人,多半不解这二人做些什么,但会被这二人的声势所骇,孙思邈却知道这二人是在行法念咒,就要对他发动生死一击,忍不住变色道:“等等……” 那二人却不理会孙思邈,右手拇指掐在中指指甲背处,做了个奇怪的手诀,异口同声喝道:“顺吾咒者,伏降往生。违吾咒者,天地不容。急急如律令!” 声一落,天空一个炸雷,震得人耳聋目炫,那二人霍然腾空而起,带动水雾一团,冲向了孙思邈。 孙思邈闷哼一声,来不及解释,又退七步,但地上圆木瞬间立起来七根,竟如北斗七星的形状,挡在他的身前。 门口那持桃木剑的道人见孙思邈脚下如有神灵相助,脸色遽变,低呼道:“禹步?” 那一刻,他心中狂跳,不信孙思邈竟能运用这种步法。 禹步传说为夏禹所创,步伐依北斗七星排列位置行步转折,传说中,此步可遣神召灵,获七星之神气。 那道人这一生中只听师尊王远知形容过,但王远知对此步伐一直讳莫如深,也不知道能否运用,只说此步运用是“飞天之精,蹑地之灵,运人之真”,步星之际定要运出三元五行之神,方能使用。若不得其法,反受其害。 那道士脑海中有光电闪过,记得师尊曾说过的一句话:“禹步,非大宗师不能运用!” 话犹在耳,那道士也是信之凿凿,却不想禹步竟被孙思邈使出。 轰的一声巨响,七根圆木有六根飞散而出,那白脸身形落地,突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念咒行法,本是无往不利,但蓦地受阻,心神顿伤。 那黑脸人在上面,却少了很多障碍,见伙伴受伤,又惊又怒,心道若不杀了孙思邈,此事传出去,他们二人在茅山宗颜面何在? 他急怒攻心,根本考虑不了许多。箭在弦上,更是不能不发,双臂一震,长衫鼓起如翼,才要顺势对孙思邈发动致命一击。 陡然间,他心头狂震,一颗心倏然沉了下去。 就见孙思邈足尖点动,身形不停,从那竖起的圆木踩上去,一刻的工夫,竟然到了圆木之顶,再一顿足,竟上了屋顶。 这时,雨收云散,月出行踪,有清冷光辉洒落,照得孙思邈身法灵动,飘逸若仙。 那黑脸鼓动长衫,本要发动茅山宗“十翼”法术,但见孙思邈这种身法,蓦地想起一事,失声叫道:“渡虚术?” 古老道中传闻,有一轻身之术叫做渡虚术,得习之士可摄空取虚,凭空飞渡,但那黑脸一直以为不过是夸大其词,或者仅仅是障眼之法。 这时虽值夜深,似明月在空,照得天地亮色。 孙思邈人在月下,只凭一己之力施为,那是清楚明白,绝非使用法术障眼,那黑脸见到,只感觉此人如云海龙腾,再非世间人物! 冉刻求立在慕容晚晴的房间内,只感觉周身发冷,如从红尘中一路坠下去,一直到了十八层地狱。 他从未有这般失落之时。 孙思邈不见了,慕容晚晴也不见了,张三、王五不见了,蝶舞也不见了……只有痛在。 红尘反复,有如梦露。 他奔波这么久,本以力看到了希望,但到头来,却发现忙忙碌碌好像不过是梦一场。他本来以为坚定的依靠,原来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可靠。 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脑海空白许久,才有丝丝麻木闪过,唤醒了冉刻求。他一咬牙,心道,既然到了响水集,总要想办法来救两个兄弟再说。可至于怎么救,却茫然没有头绪。 缓缓转过身来,冉刻求才待举步,心头狂震,忍不住后退两步。 一人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立在他的身后,有如鬼魅。 冉刻求一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以为那妖人来了,嗓子顿时哑了:“你……你……咦,怎么是你?” 陡然松了口气,全身放松下来,原来立在他面前的是慕容晚晴。 冉刻求看清楚慕容晚晴的面容,一颗心倒有些欢喜,忍不住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才对。”慕容晚晴脸色不悦。 冉刻求心神回转半数,立即想到这本是慕容晚晴的房间,不由暗自叫苦,可又搞不懂她方才去了哪里,怎么走的? 搔头之际,见慕容晚晴脸色不善,只怕她以为自己进房要对她无礼,灵光一动,立即道:“先生不见了。” 慕容晚晴果然一怔,蹙眉道:“孙思邈不见了,他去了哪里?” “我就是不知道,才来找你,不想你也不见了。”冉刻求机灵劲全部回转,故作苦涩道,“我还以为你俩……你俩……私奔了呢。” 慕容晚晴秀颜微红,道:“你胡说什么!你确定他走了?他把包裹也带走了吗?” 冉刻求微愕,立即冲出慕容晚晴的房间,再入了孙思邈的房中,见到床榻干净,但孙思邈的包裹还在,暗骂自己鬼迷心窍。 孙思邈既然留了包裹,显然只是临时有事出去了,冉刻求关心太切,竟然这都没有想到。 慕容晚晴也跟着进来,却走到窗旁看看道:“孙先生没有关窗,难道是从窗户出去的?”她心中也转着一个念头,他出去做什么?莫非是追踪那无赖吗? 她也怀疑那无赖的身份,但方才离去,却是要办一件紧要的事情。 冉刻求立即道:“先生自有分寸,倒不用你担心了。”他知道孙思邈未远走,欣喜之下头脑活络,立即想起一事,“你刚才离开房间干什么?” 慕容晚晴冷漠道:“我有向你禀告的必要吗?” “当然没有,”冉刻求有些心虚道,“只是现在大伙同仇敌忾,我又尽力地撮合你和先生,大伙一家人当互通消息……”话未说完,他急退了几步,只感觉鼻尖热辣辣地作疼。 慕容晚晴一记耳光打空,秀眸怒睁,低喝道:“冉刻求,我除了想找他帮忙复仇外,再无其他可能,你记住了!” 冉刻求揉揉鼻尖,嘟囔道:“有话说不就得了,何必动手呢?”心中大是奇怪,暗想以前凋侃慕容晚晴,总觉得她对孙思邈有点那意思,怎么今天突转了风向? 不知慕容晚晴搭错了哪根神经,见她余怒未歇,转身要走,冉刻求忙岔开话题道:“喂,先生忽然离开,会不会和那妖人有些关系?” 慕容晚晴也不转身,却终于止住脚步道:“只怕今日到响水集的,都会和那妖人有些关系!” 冉刻求哑然失笑,心道这女人真会疑神疑鬼。 慕容晚晴似看出他的心意道:“若没有关系,堂堂陈国大将、权贵公子,还有富豪千金来这响水集做什么,好玩吗?” 冉刻求忍不住问:“富豪千金是哪个?”转念想到什么:“你说那乘马车来的小姐,她是富豪下千金,你怎么知道?” 不闻慕容晚晴做声,冉刻求有些恍然道:“原来你刚才是去打探那小姐的来历了?” 慕容晚晴缓缓点头,神色略有异样,只是冉刻求却无法看到。 眼下虽平淡如水,但冉刻求当然知道响水集杀机四伏,说不定一不留神就要丧命在此。 慕容晚晴虽脾气难以琢磨,可心思缜密远胜冉刻求,方才他们回转房间休息,慕容晚晴却一刻不闲,原来是去打听那小姐的根底。 她这般尽心,显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孙思邈。 她蓦地脾气改变,是不是因为孙思邈不解她的心意? 一个女子,喜欢上一人,虽喜欢付出,但怎会不希望意中人知道? 想到这里,冉刻求羞愧中带分了解,感觉自己慢慢地又开始了解女人了,问道:“那小姐是富豪千金,不知是哪家的女子呢?” 慕容晚晴淡淡道:“似乎你对这些有兴趣了?你不是一直立志做天下第一富豪吗?你若是……”顿了片刻,她才道:“你若是有本事娶了那小姐,倒能省你半生功夫。” 她虽是极力平淡心境,但声音仍似有波涛起伏之意。 可是冉刻求却没留意,哼了一声,道:“丈夫行事当顶天立地,无愧于丨心,凭借别人的能力发家,算什么本事?” 慕容晚晴仍未转身,喃喃念道:“丈夫行事……当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冉刻求,你当真这般英雄了得?” 冉刻求终于感觉她声音中有些异样,心中困惑,暗想她这般恼火,莫非喜欢的是我?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忙道:“其实……这些都是先生教的。慕容姑娘,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你不要……” 只听慕容晚晴道:“那有面镜子,你可以去照照。” “照什么?” 冉刻求错愕,陡然醒悟过来,笑道:“你是说我不自量力自作多情吗?嘿嘿,我照与不照,都是这般模样!” 慕容晚晴听冉刻求知其讽刺,不怒反乐,自有一番豁达之意,倒打些诧异,心道,我一直以为这冉刻求是个无赖市侩的人物,可这种人物原来比那英雄还豪迈光明几分。 冉刻求见她沉默,突然问道:“慕容姑娘……那小姐到底是哪家的,真没有嫁人吗?” 慕容晚晴无声而笑,半晌小道:“看她装扮,应该还是在找婆家吧?其实我也没打探到什么,只是听说她姓张,父亲好像是扬州首富……” 不闻冉刻求声息,她回转身笑道:“你若有兴趣,倒可以……”笑容突硬在脸上,只因为见到冉刻求脸色煞白,她惊异道,“你怎么了?” 阵刻求身形微晃,微闭双目,手扶桌案才站得住,那神色直如见鬼一般。 慕容晚晴见他如此,不由凛然,环望四周,以为有敌来袭。 这时云散月出,有一丝清辉从微敞的窗口挤进,照得室中一处微尘舞动跳跃,却静寂地伤人。 冉刻求缓缓坐下来,半晌后才摆摆手道:“没事,我就是自小有个毛病,一累就心痛了。慕容姑娘,你休息去吧。” 慕容晚晴不知道冉刻求哪里出了问题,追问了一句也不闻他回答,心中来气,只感觉他故作高深,懒得理会,便出门离去。 冉刻求静静地坐在那里许久,直如石化一样。 许久,他才抬头望去,见到对面桌上有面铜镜。 明月微光下,那铜镜中的人面容朦胧,但忧伤如刻,再没有往日那嘻嘻哈哈的神情。 昂起头来,冉刻求缓缓站起,如同负着千斤的重量,在室内踱了几步,喃喃道:“原来那小姐是我的……是我的……” 他方才应付慕容晚晴,随口找了个心痛的缘由,但一想起往事,心口真如针扎般痛楚。 用力按住胸口,冉刻求终于平静了情绪,又自语道:“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再走了几步,一咬牙,似乎决定了什么事情,推门出去。 只见到那华贵公子正立在那小姐的门前道:“小姐,你要的饭菜我都吩咐人做好了,不知可否赏面品尝呢?” 冉刻求皱了下眉头,还是走过去。 未走几步,阴阳脸鬼一样地出现,立在他面前道:“去哪里?” 冉刻求虽知这人多半就是威震江南的陈国大将萧摩诃,此刻心中没有畏惧,反倒有分厌恶之意,冷冷道:“这客栈让你买下了?我走走都不行?” “不行!”阴阳脸冷漠道。 冉刻求怒极反笑,忍不住想要挥拳打过去。可知道自己十个加起来,恐怕也不是萧摩诃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十年前就知道。 正气愤间,听到对面房间那女子的声音传来:“公子有心了,不过妾身不饿。” 那公子闻言,失望兼有失魂落魄。 他年少风流身份高贵,身边美貌女子无数,可不知怎地,还没见到那女子的面容,只听她的声音,就感觉这女子直如仙子下凡,让他难以自持,忍不住想要讨好,哪想到碰了一鼻子灰。 可越是这样,越让他心中想念,不敢亵渎那女子,他微笑道:“既然这样,那小姐若饿了,招呼一声就好。” 他颇有风度地转身就要离去,但听到房中那小姐道:“妾身有事相询,不知道冉公子可否过来一叙呢?”众人皆怔,冉刻求心中微震,指指自己的鼻尖,有些难信之意,不知这小姐怎么知道自己姓什么。 那女子又道:“冉公子莫非不愿吗?” 冉刻求心神激荡,那一刻却没有自作多情,只是在想,我哪里是什么公子,但她当然是在招呼我!难道她都知道了,不然怎么会对我这般口气?可是…… 他迷迷糊糊走过去,那一刻如同被催眠一样。 那公子面有不悦不解之意,可见萧大要拦阻摆手止住。见到对面房门轻开,等冉刻求走进去后又关上,他心中茫然一阵,只是在想,那小姐为何对这小子情有独钟呢? 孙思邈飞身上了屋顶,虽满怀不解,但知道这种时候多说多错,只能先行离去再做打算。 不想脚未沾屋檐,就听前方一声喝道:“好本事!” 这时明月正悬,照得屋脊院中银白如霜。 霜尘中,遽然有道白色身形飘然而起,直冲半空,轻一转折,竟向孙思邈扑来。那身形飘逸潇洒,轻身功大竟似不在孙思邈之下。 孙思邈一见,暗自凛然,不待转念,那人已到孙思邈身旁,一掌拍来。 那人一掌轻飘飘的全然没有力道一般,但掌法飘忽,已将孙思邈罩在其中。 孙思邈赞道:“好功夫。”说话间,他身形又闪,已和那人擦肩而过。 “朋友留步。”那人说话间,化掌为钩,竟抓住孙思邈的衣袖。只听到“刺啦”声响,孙思邈衣袖已被那人扯去半幅,那人冲力不停,轻飘飘地落在庭院之中,好像棉絮落地一样。 那黑脸冲了过来,喊道:“我去!”才待上屋顶再行拦截,不想那人一伸掌,已重重地打了那黑脸一记耳光。 声音清脆,那黑脸后退两步,捂脸错愕道:“大师兄,你……你做什么?” 孙思邈本待离去,一听“大师兄”三字,忍不住向院中望去,只见到庭院那人衣白如雪,面如美玉,端是玉树临风的人物,心中暗想,难道此人竟是王远知的首徙?怪不得这般本事。 那大师兄脸如凝冰,望着那黑脸道:“师尊曾道,斋醮一事,当修心诚意,正身明德,方才那位先生所言一点不差,你为何执迷不悔,仍要恃强动武?若外人知晓,都以为茅山宗这般作为,岂不坏了师尊的名声!” 那黑脸立即跪倒在地,颤卢道:“太玄知错,请大师兄严惩!” 那白脸踉跄过来,亦跪倒道:“可是大师兄曾说过,这次斋醮事关重大,绝不能泄露风声。这人偷摸前来,我等只怕是齐国的细作,因此才会动手。” 大师兄哂笑道:“你等真是开了大大的玩笑,堂堂圣手灵心孙思邈怎会为齐国卖命?” 那黑脸和白脸的脸色均绿,失声道:“孙思邈?他就是孙思邈?” 二人声音讶然,显然知道孙思邈之名,可更惊冴的却是孙思邈本人,他实在不知这大师兄怎会知道他的底细。 那大师兄单手作揖,向屋顶孙思邈道:“孙先生,可否下来一叙?” 孙思邈略作沉吟,轻身下了屋顶,作揖道:“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那大师兄笑道:“在下姓桑,师尊赐名洞真。这位白脸的是我的二师弟,叫做周太平,黑脸的是在下的三师弟严太玄,那门口的叫做姚正一,是我的四师弟。其余的都是师尊座下的二代弟子,就不一一给先生介绍了。我们四个师兄弟前来响水集,本以为本事不差,但遇到行家,班门弄斧,倒让孙先生见笑了。” 孙思邈道:“阁下实在客气了。是在下鲁莽行事,这里先行赔罪。”他对周围众人作揖致歉,礼数周到。 先前刺孙思邈一剑的姚正一躬身回礼,周太平和严太玄二人神色讪讪,但见桑洞真严厉望来,勉强一礼。 桑洞真道:“还不知孙先生为何到此呢?” 孙思邈见周太平、严太玄的神色,知道这过节不好解开。心中暗想,他们身为修道中人,恁地气量如此?我虽无心之过,还是解释明白的好。当下将事情原委说了遍。 周太平、严太玄听了,互望一眼,都有怀疑之意,显然并不太信孙思邈所言。 姚正一诧异道:“你说是那无赖引你来的?可那无赖进来时只是说,他是代表集中父老来问我们还需要准备什么的。我打发了他,根本没什么信让他来送呀。” 众人面面相觑,孙思邈印证了心中的猜测,亦是感慨那无赖的本事,可是这时候,那无赖只怕早就远走高飞,不知所踪。 桑洞真眉头紧锁道:“止一,本宗到江北斋醮一事本是极为隐蔽,落脚之地知道的人不多。” “只有集中百姓推举出来的乡正知道。”姚正一接道。 “那乡正稳妥,既想讨好茅山宗,又怕得罪齐国的官府,派来和我们联系的人应该都是亲信之人。”桑洞真道。 孙思邈听他说的条理分明,暗想王远知的大徒弟毕竟与众不同,遂向姚正一问道:“那无赖如果是陌生的面孔,你见了没有起疑心吗?” 姚正一明白过来,略带委屈道:“可那无赖我认识呀,他一直都是乡正派来和我们联系的人。那无赖就是乡正的儿子!” 孙思邈怔住,一时间疑云阵阵,只感觉事情的错综复杂,远超过他的想象。 桑洞真一扬眉,立即道:“我们去找乡正!孙先生当然也会去的,是不是?” 孙思邈见他有疑自己之意,立即道:“然。”他脸色突变,向西方望去。 桑洞真忍不住跟他目光望过去,只见到西方的天空有红光冲天,浓烟弥漫,失声道:“有地方失火了?”他顾不得走门,纵身上了屋顶,向西奔去。 孙思邈不即不离地跟着,心中隐约有股不祥之兆。 二人奔行不过半里,就听到前方有锣声响起,同时有人喊道:“走火了,快救火!”等再奔行片刻,前方火光冲天,热浪滚来,灼热难挡。 孙思邈只见前方是独立的庭院,但此刻早被火蛇缠绕,心中一沉。 茅山宗弟子也相继赶到,姚正一气喘吁吁道:“那是乡正的家!” 就在这时,众人突然听到一声惨叫从大火熊熊的庭院内传出。那惨叫声虽远,但其中惊恐、绝望之意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桑洞真失声道:“还有活口?”忍不住向孙思邈望去,就见孙思邈身形一闪,已蹿入了前方的庭院之内! 这时候火势正急,直如烘炉,近几分都觉得炙热难忍,孙思邈此举形同送死,桑洞真虽自负身手,见状也是骇然失色。 严太玄不由道:“不好,他要逃。” 陡然觉得桑洞真目光如电射来,严太玄喏喏道:“大师兄,我们要不要追……” 桑洞真厉喝道:“先救火再说。” 众人听令,立即和集中百姓担水桃土来灭大火,可火势猛烈异常,众人只能隔断火势,让大火不至于蔓延开来、殃及别家,要灭乡正家的大火,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茅山宗众人终于无奈罢手,就见冲天火光几乎将明月染成红色,心中不约而同地泛着一个念头。 如此大火,孙思邈怎么能活? 第二章 暗算 孙思邈还活着。 烈焰熊熊,他一冲入火中就知道此事凶险至极。但他方才分明听到有声惨呼从火中传来,火中还有活人,既然如此,他就不能见死不救。 他身法虽快,火势更快。他连穿两道庭院之时,额头已然冒汗,长衫更是干烫欲燃,若不立即退出,只怕他全身都要燃了起来。 目光转动,孙思邈突然长吸一口气,仍旧向内蹿去,转瞬又过了一道火门。 这时火势猖狂,半空星火乱溅,有几点落在孙思邈身上,倏然燃起,眼看就要将孙思邈罩在火中。 孙思邈虽急不乱,手一伸,竟抓起一个水缸,扣在了自己的身上。 一时间水滴淋漓,他身上的火遽然而灭。 原来,他刚才穿进来之时,早留意乡正家前庭后院的格局,知道若按正常盖房子的方法,此处必定会有厨房。 厨房当然要储水,他不退反进,就是前来取水先救自己,再看看能不能救助别人。 这点说穿了简单,但在方才极为凶险之时,要想到这点非但需清醒的头脑,更需要极强的魄力。 他身一沾水,灵台清明。虽难在烟熏火燎中望远,但双耳微动,便可细心地捕捉着周围的动静。 就在这时,有呻吟声从左首处的厢房传来。那呻吟声虽轻,但听到孙思邈耳中,有如五雷轰动! 孙思邈想也不想,身形一转,就到了厢房之前,手一除一卷,已褪下湿透的长衫束结成棍,再一挥动,衣棍竟荡开门前火势,人已借隙蹿了进去。 电光石火间,他早看清房中床榻前伏有一人,那呻吟声当然是从那人口中传来。 那人还有救! 他们才知道乡正之子有问题,乡正家就起大火,只怕敌人已料到他们的下步棋,抢先下手断了他们的线索。若能救活那人,说不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就算那人什么也不知道,们他毕竟还是条生命。 转念之间,孙思邈人已到了那人面前,手一翻将那人翻了过来。等看清楚那人的一张脸,心头狂颤。 那人竟是送信的无赖! 孙思邈震惊的不是因为那人就是送信无赖,而是因为那人已死! 死了最少三个时辰! 他自幼学医,到如今救的人数不胜数,医道高绝,早可一眼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生死,而且根据尸体的情况,还可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死去的。 推算时间,那无赖送信时,离现在绝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如果他三个时辰前就死了,那他怎么还会去送信? 有鬼?! 火光熊熊中,孙思邈只感觉背脊发凉,可转瞬间就想到更致命的一个问题。 如果这人早死,那呻吟声从何发出? 他发现问题所在,倏然感觉危机迫在眉睫,只是这一次却是前所未有的凶险。念头方起,孙思邈断喝一声,身形向外弹去,然后就听到惊心动魄的一声巨响,整个厢房炸了开来! 冉刻求走进那女子房间的时候,一颗心像要炸开一样。 房中孤灯一盏,独候今生寂寞。 那女子静静地坐在床榻旁,仍带着纱巾,如幽兰绽放。蝶舞的美是看得见、说得出来,但她的美却是难以描画、只可意会。 就算她遮着脸,但所有人听到她的声音时,都难免浮想联翩。这种美是一种静——静得惊心动魄,让人不敢亵渎。 冉刻求嗓子干涩,极少留意那女子的美,他脑海中只想着一个问题,她知道我的身份了?不然怎么会找我入房?! 那一刻,他热血上涌,眼中却蒙了一层淡淡的泪光,透过那泪光望过去,见到那女子柔弱地坐在那里,无依无靠般。 他只是想,响水集很快就要变得非常危险,可我一定要保护她的周全。 那女子微抬螓首,看着冉刻求,目光中却有分不解之意,说道:“冉公子请坐。” 娇羞地笑笑,女子又道:“方才那位穆姑娘说,公子姓冉?” 冉刻求心中微震,脑袋顿时醒了,神色间满是失落之意。 他转念之间就想到,慕容晚晴方才为了打探消息,用的假名字来骗取这女子的信任。 这女子根本不知道他是哪个! 苦涩一笑,冉刻求道:“穆姑娘骗了姑娘。” “她哪里骗了我?”轻纱后娇靥难见,但那双眸子幽幽,满是天真无邪之意。 “我只是个粗人,哪里会是什么公子,穆姑娘抬举我了。”冉刻求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针扎一样地痛。见那女子“噗嗤”一笑,冉刻求反倒皱眉道,“姑娘找我来有事吗?你总是见到陌生人就会放进房间中吗?”他这一刻,倒是颇为严肃的样子。 那女子怔怔地望着冉刻求,轻轻摇头道:“不是的,方才那个陈公子,我就不会独自和他交谈。家父一直对我说,出门在外,要多防备些,可是我信自己的眼,我知道穆姑娘和你不会是坏人的。” 顿了片刻,她补充道:“不知怎的,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虽长得有些凶……可我不怕你的。”说罢轻轻一叹,室内幽独。 冉刻求心中微震,喃喃道:“我长得有些凶?我长得的确不怎么样!”他声音中突然带着激愤之意,霍然站起,大声道:“我长得不好,没有兰陵王英俊,这难道是我的错!你看不起我,找我来做什么!” 他蓦地失态,只因为这句话触动了他心底埋藏多年的伤痛,一时间悲伤欲狂,就要向门外冲去。 那女子眼中满是惊诧之意,轻声道:“冉公子……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冉刻求冲到门前,闻那女子言语如泉水清澈,当头浇下,顿时清醒过来。心中苦笑,她又知道什么,我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向她乱发脾气? 一念及此,他心中歉然道:“姑娘找我可有事吗?” 那女子见冉刻求如此,隐约有畏惧之意,低声道:“我听穆姑娘说,冉公子一直留在邺城,不知道……那里现在可太平吗?” 冉刻求不解道:“邺城眼下为天下第一都城,自然是太平的。你要去邺城?” 回头望去,见那女子缓缓点头,冉刻求错愕道:“请问姑娘芳名?令尊是哪位?”他心中暗想,不对呀,如果事情真如慕容晚晴说的那样,这女子怎么会去邺城? 见那女子沉默许久,冉刻求也觉唐突,又道:“姑娘不便说,就不说好了。” 那女子又是轻叹,低声道:“妾身说了名字,冉公子不要再对旁人说及。” 她似乎对冉刻求极为信任,开口道:“妾身张丽华,父亲一直在扬州经商,做船运生意,只是父亲名姓,妾身不便提及。” “你父亲可叫张季龄?”冉刻求心中冲动,脱口而问。 张丽华满是诧异,立即道:“冉公子如何知道?”她这么一说,显然承认冉刻求说得不假。 冉刻求虽早有料想,可听张丽华直承此事,脑海又是一阵眩晕,扶住门框,许久才道:“你父亲还好吗?” 他蓦地这般问,显然十分不妥,张丽华也觉得奇怪,但还是点头道:“多谢垂洵,家父一直都好。冉公子难道认识家父吗?” “不认识,我怎么有资格认识你父亲!”冉刻求言语中满是忿忿之意,转身对门,眼中又有泪光闪现,只感觉多呆一会儿,一颗心就要碎裂,伸手开门就要离去,终究还是说了句,“你……你最好早点离开响水集,这里恐怕会有祸事发生。” 说完后,他不想再留,推门离去。 房门关闭,有风吹得灯火闪耀,照在张丽华脸上的纱巾上,如同蒙上了一层雾。 冉刻求出门后仍愤懑在胸,只是这种忧愤却不是因为张丽华。 风一吹,他头脑立即清醒,暗骂自己糊涂,张丽华去邺城做什么,他怎么不问? 本想再次回转问问,可又不想再触及隐痛,正犹豫时,那贵公子凑上来,陪笑道:“冉公子,那位姑娘可是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吩咐下人找个大夫?” 冉刻求一直想探听这公子的底细,但这刻却没有了心情,冷冷道:“你自己怎么不去问?”说完,拂袖离去。 那公子神色讪讪,本是不悦,但很快望向张丽华的房间,神色间露出痴迷之意。 冉刻求到了自己房门前,心中蓦然想起一事,忍不住惊诧。 他知道张季龄在南方经营多年,除船运外,也多垄断陈国别的生意,目前实乃扬州第一首富。不过眼下陈、齐两国虽算不上交恶,但也称不上友善,张季龄秘密让女儿前往邺城,细想想,其中瓜葛只怕不简单。 又回忆起张丽华曾说过这贵公子姓陈,陈乃陈国国姓,联想到这公子还要陈国大将萧摩诃保护,莫非这公子是皇家子弟?既然这样,就更不能让陈公子知道张丽华的底细。 可陈公子究竟来这里做什么?好像是偶遇张丽华,并非专程为她而来。 张丽华去邺城做什么? 张季龄可是有了变故? 一念及此,冉刻求心中不知是快意还是酸楚,推开了房门,见一人立在面前,又是一惊。 等看清楚是慕容晚晴,蓦地想到了什么,冉刻求连忙问:“先生回来了吗?” “你问到了什么?” 二人同时发问,冉刻求暗自惭愧,心道只顾想着自己的事情,却忘记了先生的事情,摇摇头道:“只知道那女的叫做张丽华,父亲是扬州首富张季龄,听说她要前往邺城……” 心中又夹杂分困惑,他暗自想到,奇怪呀,张丽华对陈公子有些戒备,为何对我和慕容晚晴这两个陌生人能说出底细?她是天真……还是自有打算? 慕容晚晴对张丽华似乎没了兴趣,略带焦急道:“先生还没有回来,只怕出了变故。那面着火了。” 冉刻求这才留意到窗外远处火光冲天,隐约有锣声,人声鼎沸,立即道:“怎么失火了?” “我怎么知道?你留在这里等先生,我去看看。”慕容晚晴言罢,也不走门,推窗就跳了出去。 冉刻求心烦意乱,总感觉要有大事发生,才坐下来,就听到远方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骇然跳起,心惊肉跳,不知那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慕容晚晴推窗跳出,不落长街,反上屋顶,沿着屋脊向失火的地方冲去。 人在半途,她也听到那声巨响,心中狂震,忍不住摸了下腰间的软剑。 她毕竟非寻常女子,胆气不逊男子,细腻更有过之。近火光时,她并不急于打探动静,只是伏在屋脊暗处留意下方的动静。 下方长街众百姓奔走救火,防火势蔓延,本极为混乱,慕容晚晴目光转动,却留意街角一小帮人众。 那些人多是一身黑色,虽遇祸事,但神色远比百姓要从容。 临火头最前方的那人,却着白衣,卓然不群。 慕容晚晴大为奇怪,暗想响水集最近真的是风云汇聚,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前来,难道真是要图谋什么大事? 她悄然移动身形,向那帮人靠近,就听有声音隐约传来,“大师兄,刚才不知为什么会爆炸,孙思邈这么久没有出来,只怕死在里面了。” 慕容晚晴心中一震,差点从屋脊滚了下来,立即想到,孙思邈死了,我怎么办?转瞬又想,不会,他如此神通,绝不会就这么死了。 一恍惚的工夫,下面的人说了什么,她完令没有听到。就见到那帮人中,一个黑脸的一个白脸的向那白衣人躬身施礼,悄然地离开众人。 又听那白衣人长叹道:“火势如此凶猛,而斋醮在即,我等又身负宗师所托,不能轻身赴险。四师弟,只有等火灭了,我们再进去看看了。说不定孙兄吉人天相,会逃过此劫。” 旁边一人道:“大师兄说的是。” 慕容晚晴听到“斋醮”、“宗师”几字,心中微震,立即想到,这些人莫非是茅山宗弟子?茅山宗势力扩展到了江北,难道是要对齐国不利? 见那白衣人立在原地入定一般,她心思转念,反向那白脸、黑脸离去的方向跟去。 月正明,那两人走得虽快,但慕容晚晴尽可看得见。 眼看着那两人走到一个十字街口,突然一左一右分开,消失不见。 慕容晚晴微惊,以为两人觉察到自己在跟踪,转瞬发现,原来不过是黑脸入了间大大的庭院,另外那白脸却是沿着长街奔出去,竟像要出响水集的样子。 慕容晚晴心思转动,立即向那庭院看了眼,见前房临街,是个店铺,挂着“李记”的招牌,立即继续跟踪那白脸。 茅山宗威震江南,在江淮百姓的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慕容晚晴却始终感觉,这帮人行踪鬼祟,而这白脸在这种时候离开响水集,只怕更存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思绪缜密,行事果敢,一路跟过去,见那白脸果然出了响水集,向东方荒山奔去,更是好奇。 可集市的喧嚣渐远,一片静寂笼来,她好奇的心中难免有分凛然之意。 她回头望去,只见到集市灯火如星,绵长渐淡,如同那不经意逝去的流年,心中微有惘然,但转瞬振奋了精神,盯紧前方那人。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数里之遥,前方突然出观一片密林。 那白脸毫不犹豫奔入了密林之中,慕容晚晴却不敢长驱直入,立即向旁奔出十来丈,从另外一侧入了密林。 林中极静,树木高大,树荫如盖,如水的月光落下来,只在林中留下斑驳神秘的影子。 慕容晚晴不敢大意,放轻了脚步,就听到左前方有脚踩枯叶之声,慢慢跟过去。 那脚步声不多时突然消逝,慕容晚晴立即隐身树后,就听到一声音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慕容晚晴一听到那声音,又惊又喜。那声音没有半分感情,听起来让人极不舒服,正是约孙思邈来响水集的那个妖人发出。 她喜的是,自己终于有所收获。惊的却是那妖人本领极为高强,若被他发现自己,只怕自己难活过今晚。 就听那白脸道:“道主,一切均按你的计划行事。” 慕容晚晴心思飞转,道主?什么道主?计划?又是什么计划?这白脸如果是茅山宗的弟子,这般听妖人的话,按理说这妖人应该是茅山宗的领袖人物。但茅山宗自魏华存、陆修静来,以太师、玄师、真师、宗师来称呼首脑,因此茅山宗均称呼王远知为宗师,却不闻茅山宗有道主这种称呼。这妖人若不是茅山宗的,那白脸怎么会听他命令行事? 她百思不得其解,听那妖人道:“你做得很好,若是大事得成,你当为我道第一功臣。” 那白脸似合不拢嘴笑道:“多谢道主。那接下来……” “接下来你按原计划行事就好。”那妖人抬头望月道,“你去吧,小心行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白脸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密林,向响水集的方向走去。 慕容晚晴听得激动万分,只恨这两人说得太少。 她知道向己想要的答案都在这妖人身上,但要问,却只有可能去问那白脸。她屏气在树后,听那妖人喃喃道:“今日已是七月十四,只要再等一天,我辛苦筹划多年的计划就可成行,天师有知,定会保佑我成行。” 那妖人一直话语平淡,无半点感情在内,红到这时候,才有了分波澜,显然那计划对他而言极为重要。 慕容晚晴听到“天师”二字,心中又是一震,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就听那妖人脚步声远去,走的却是远离响水集的方向。 慕容晚晴不敢怠慢,饶是胆壮,却也不敢跟踪那妖人看看他去了哪里。 又等了半晌,她这才倒退着出了密林,知道事情的关键就在那白脸身上,正要返回响水集去找那白脸,陡然心头狂震,寒意尽起。 月色清光下,一人身着褐衣立在她身前数丈外,面容在月色下反倒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是那碧绿的双眼妖异难言,其中带分摄人的魔力,月色都难以黯淡其中的光芒。 慕容晚晴立即垂头,拔剑,眼望脚尖。 林外瞬间有琴声响动,那发琴声的软剑颤颤巍巍,如灵蛇伸曲,却只敢自守,难以攻出一剑。 她对这妖人极为畏惧,知道此人非但妖术高明,武功亦是翘楚之辈,今日一战,只怕凶多吉少。 那妖人淡淡道:“你武功不差呀,只是胆子太大。黎阳城外时,我就想仔细看看你,如你这般胆大的女子会有怎样的天香国色。你现在赶来,为何不抬头让我看个清楚?” 慕容晚晴听那声音有着说不出的诱惑之意,忍不住想要抬头望去,但蓦地想到那妖人怪异的眼眸,一咬舌尖,强自抑制了这个念头。 那妖人笑道:“‘灵光夺魄,鼓月取魂,天音移位,地眼动神’,这四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慕容晚晴不由自主“嗯”了声,剑中琴声立即凌乱。她心中惊骇,知道心神被对方话语吸引,立即提气静神,只怕着了他的魔道。 灵光、鼓月、天音、地眼都是道教中极为诡异的法术,慕容晚晴曾经听过,不想竟会在一人身上同时出现。 那妖人似有诧异,又道:“你原来听过这几句话,那很不简单呀。你究竟是谁?” 不闻慕容晚晴回答,那妖人突然笑道:“你抱元守一,不来看我,不应我声,的确是对付我的地眼和天音的方法,却不知是谁教你的。只可惜,我会的不止这些。你以为我真的闲着无事,喜欢在这儿和你交谈吗?” 他声音中说不出的诡异,也有分得意。 慕容晚晴蓦地一震,立觉手脚竟有麻木之感,回时头脑发晕,竟要晕倒,骇然道:“你下了毒!” 她一直小心谨慎,提防中了对手的暗算,不想还是中了妖人的毒物。可她实在不懂,对手离她还远,怎么下的毒药。 那妖人哈哈一笑道:“早在林中,我就知你来了。可在林中,没有风,我这才没有下手罢了。” 慕容晚晴这才感觉有微风从那妖人之侧吹来,才明白他是借风传毒,此人的施毒手段端令人匪夷所思。 低叱声中,慕容晚晴腾空而起,却向林中穿去。 那妖人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想逃吗?”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但慕地腾空而起,追到慕容晚晴背后,一把抓去。 慕容晚晴厉喝声中,琴声大震,一时间漫天剑光尽数刺向那妖人。 原来她知道已然中毒,生死一瞬,绝不能持久,因此以退为进,借逃命之像伏击妖人,这时倾力一剑,实乃用了十分的本事。 那妖人啧啧道:“好剑法。”他说出三个字后,空中剑光顿敛,那百炼软剑竟被他一把抓在了手上。 那软剑虽不是削铁如泥,但也是极为锋利,不想那人不但妖术层出不穷,一双手竟如铁石所铸。 慕容晚晴更惊,手腕一扭,陡然有一点寒星从剑柄飞出,直取那妖人的咽喉所在。 那妖人猝不及防,立即松手倒翻出去。那寒光擦他衣襟而过,倒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慕容晚晴暗叫可惜,不甘束手,奋力向林中跃去,只是才到林边,脚刚沾地,就觉得双膝发软、天旋地转…… 那妖人方一落地,就已纵起扑向慕容晚晴,喝道:“倒下!” 他手一探,就将到慕容晚晴的肩头,本以为这一次百无一失,不想那一刻心头狂震,抬头一望。 有月光,月光如银…… 天空月如银盘,正洒着清辉照世间万物,但月光怎么会如此之亮? 那妖人蓦地察觉,不是月光,而是刀光! 刀光如霓裳衣舞,似白云流光。 刀光一起,幽幽而至,多愁而来,但哀婉之中却自有一番金戈铁马的豪迈情殇。 那妖人身形倒蹿急逝,刹那间就遁入了远方暗处,半空中只留惨叫声连绵,血光潋滟。之后有刀光收起,月夜重回宁静,宛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慕容晚晴摇摇欲坠时也瞥见了刀光,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之意,叫道:“你……你是谁?” 她一见妖人远去,再也坚持不住,摔在地上,可一双眼眸还睁得大大的,望着刀光消逝的方向。 无人无声也无刀光。 那一刀如天外飞来,飞回天外。 慕容晚晴却不愿就此昏去,嗄声道:“你……你出来!”她眼中带分极强的期待,只想看清楚出刀的究竟是哪个。 突然察觉身侧不远有“唦唦”之声,慕容晚晴艰难地扭头望去,蓦地睁大双眸,极为讶异。 不远处一棵粗壮大树突然动了起来…… 若非手脚麻痹,慕容晚晴就要抬手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是中毒后的幻觉。 大树怎么会动? 慕容晚晴再咬舌尖,疼得心都痛起来,这才发现是树皮在动。 那树皮缓缓上升,树身竟现出一个洞来,一人从树中走出,有如树精一样。 慕容晚晴心中暗想,我这是要死了吗?才看得到这么多妖魔鬼怪。刚才出刀的究竟是不是他?不会,不会的。 一念模糊,心中没来由地一股心酸,慕容晚晴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感觉昏迷不过片刻,慕容晚晴再次睁开眼睛,只见到天边曙光,月淡如隐,微微一惊,才意识自己昏迷了几个时辰。 天要亮了。 挣扎坐起,她四下望去,只见到那棵树皮会动的大树下坐着一人。那人身上衣衫破烂不堪,烟熏土染,神色却没丝毫窘迫。 见慕容晚晴醒来,那人微微一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声音轻淡,有的也是轻淡却真诚的关怀。 慕容晚晴怔怔望着那人许久,垂下头来,只感觉一阵恍惚,一阵惘然,那人却是孙思邈。 “又是你救了我?” 不经意间,孙思邈已连救她三次,包括挡斛律明那一箭,慕容晚晴想到这里时声音有些异样。 孙思邈感觉到她声音的不同,略带奇怪道:“你好像不希望我救你。” 慕容晚晴心弦震颤,强笑道:“的确有点不希望。”顿了片刻,她解释道:“我跟着你,就想让你帮忙复仇,可你救了我多次,我怎么……还能让你因为我去面对兰陵王和斛律明月?” 她声音似有懊丧,也像心伤,却也多少透漏出点点困惑。 见孙思邈不语,慕容晚晴岔开话题:“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孙思邈笑容中带分苦涩,暗想我怎么到了这里,那真是说来话长。他救了慕容晚晴后,就一直思索昨晚发生的一切,感觉对手狠辣心机,实在让他防不胜防。 昨晚竟是连环计,他还能活到今天,事后想想都觉惊心。 似这些事他并不想和慕容晚晴多说,只是道:“我是误打误撞到了这里。你碰到黎阳城那妖人了?” 慕容晚晴怔怔地望着孙思邈,一时无语。 她立即想到的一件事是出刀的人绝不是孙思邈,不然他何以这么问。可若不是孙思邈,那惊艳一刀又是哪个斩出? “是。我也是误打误撞地到了这里,不想碰到了那妖人,我不是他的对手,不是你惊走他的吗?” 她心中迷惘中又带分迟疑,竟没将有人出刀相助一事提及。 这一路行来,她和孙思邈距离没有拉近,反倒像又远了些。 或许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孙思邈略为诧异,喃喃道:“那妖人睚眦必报,毒倒你后怎么会放了你?”他心中困惑,只感觉千头万绪无从整理,轻轻叹了口气。 “先生为何叹气?”慕容晚晴心细如发,立即问道。 孙思邈缓缓站起,负手望向东方道:“黎明日出前,总有一段短暂的时光最为黑暗,只是如今这黑暗的时光太长了些。” 慕容晚晴向东望去,见曙色青黯笼罩四野,一时间不明白孙思邈的用意。 孙思邈低声吟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几句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这诗极为凄凉,好像是说战乱后的惨象。”慕容晚晴摇摇头道。 “不错。这本是魏武帝所做《蒿里行》中的几句。”孙思邈道:“这诗的意思不难理解,是说战后中原荒凉的景象,人口锐减,千里少人烟,有心之士每见这种情形,都不由心有戚戚。隐者避世,能者力挽狂澜。魏武帝天纵奇才,却未能一统天下,诚为可惜。自魏武帝后三百余年,这江淮一带战事多有,八王之乱、永嘉之祸、晋室南渡、南朝北伐、北朝南侵,最苦之地就是这江淮,最苦之人就是这天下的百姓。” 他少有这般畅然而谈的时候,这刻说起三百年的形势,没有意气风发,有的只是沧桑怜悯之情。 慕容晚晴从侧面望过去,见孙思邈脸上去了迷雾,露出那既天真却又时而沧桑的面容,忍不住在想,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孙思邈又道:“我虽不才,但不想效隐者避世之法,只想凭借能力减少些天下百姓的苦难,年少博览百家,却难找济世之道。偶在一古书中知如意下落,一时意气,就想前往昆仑寻找。” 慕容晚晴心中震颤,失声适:“这世上真有如意神物吗?”她显然也听过如意的传说。 孙思邈缓缓摇头道:“我不知,我从未见过!”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望着慕容晚晴,突然叫道,“你信我所言吗?” “我……”慕容晚晴一时呆住,不知孙思邈是随口一问,还是自有深意,但望见那明澈真诚的一双眼,许久才道,“我信。可是……有人只怕不信。” “不错,有人只怕不信。”孙思邈喟然而叹道,“这世上最难解的就是人心,多半误会均是由‘不信’二字引起。我虽问心无愧,但不知为何,有些人一直认为如意在我手上,他们数次对我出手,就是要从我口中得知如意的所在。” “有些人?”慕容晚晴迟疑道,“是哪些人?” 孙思邈脸上又蒙上了一层迷雾,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未寻到如意,眼下亦不想将希望寄托在如意之上。因此这次出山,只想尽自己能尽的那份心力。方才叹息,只是感慨事情复杂,远超我的想象,而人心难揣,亦让争斗难停……要解决这场纷乱,除非我能……”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摇头,好像否定了自己的主意。 慕容晚晴以为猜中孙思邈的下文,说道:“如果先生有治世之心,为何不择木而栖,一展身手?” “在你看来,我应择哪根良木?”孙思邈眉头微皱。 慕容晚晴移开目光,终究还迠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很笨的。” 孙思邈低语道:“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固执去择良木的人。” 他说的极为奇怪,慕容晚晴难以理解,见他扭头又望向了东方,喃喃道:“今天已是七月十四,明天……应该是明天,一切的一切,多半要做个了断!” 慕容晚晴听他言语幽幽,只感觉其中杀机重重,不由问道:“七月十五,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孙思邈沉默许久,才回了十六个字。 “七月十五,妖魔再生。天公重降,大道太平!” 第三章 埋伏 冉刻求心急火燎,感觉乱得等不到七月十五了。 孙思邈还未回来,慕容晚晴也是去如黄鹤,他留在客栈,更想着张丽华的事情,一夜未眠。 清早时分,他实在熬不过困意,倚墙睡了片刻,突然听到一阵人声嘈杂。 以为是孙思邈和慕容晚晴回来了,冉刻求忙睁开眼,发现嘈杂声是从街外传来,推窗望过去,见到不远处的十字街口,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用土木建了个台。 而高台四角,各站着四个身着葛衣、头戴葛巾的人。 那十六人都是脚蹬草履,手持竹手板。人虽不多,可异常严肃,让人一望之下,心生尊敬。 而在高台正中有一黑色香案,上供一木像。木像之前又摆放着木剑、令牌等。香案周围有一香炉内正燃着香烛,香烟渺渺。虽是清晨,神秘之气却极为浓郁。 冉刻求也算走江湖的人物,见到这种阵仗,立即想到孙思邈说过,茅山宗要在响水集做场法事! 茅山宗做法的第一件事就是建坛,而这个高台,显然就是他们做法的主坛。 其实,冉刻求在此之前和两个兄弟也做过法事,不过那时行骗的成分居多,也没有这么多讲究。 他不知道道家这种斋醮仪式古时也是简陋,是自茅山宗陆修静后才渐成规范。只感觉,怪不得茅山宗震得住场子,扩张得如此之快,原来是舍得花本钱,以后他如果要做生意的时候,一定要记牢这点技巧。 可想到两个兄弟,办刻求心中又满是忧虑。 不觉得这法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收回了目光,却望见客栈前一辆马车已经备好,那年老的车夫正坐车上,车前车后站了几人,正是张丽华的随从。 冉刻求心中一动,立即推门出了房间,见楼下一点淡青的身影从客栈闪出,到了长街之上。 他几乎没有犹豫,冲下了楼梯,追到长街上,就见到张丽华已上了马车,放下了车帘。 那贵公子人在马车旁,神色中满是失落之意,正道:“小姐这么早就走吗?这里好像有场法事,不看看了?” 张丽华于车中道:“妾身还要赶路。多谢陈公子相送。” 陈公子道:“不知何日能与小姐重逢呢?小姐真的吝于相告名姓吗?”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张丽华的名姓来历,正因为如此,才觉得更加遗憾。 “你我萍水相逢,相见一面已算有缘,若是真有缘分再见,那时再和公子畅谈不迟。陈公子请回。”张丽华说得客气,但也冷漠。 那车夫抖动马鞭缓慢地赶动马车,陈公子若有所失地立在那取,强笑道:“那祝小姐一路顺风。” 话未落地,冉刻求冲过来道:“小姐等等。” 马车戛然而止,车中张丽华幽幽道:“冉公子有事?”不知为何,她对冉刻求始终另眼看待,比对陈公子亲切很多。 冉刻求心中激荡,可话到嘴边,只是道:“你……自己小心,早点离开这里也好。” 静寂良久,张丽华道:“多谢冉公子的关怀,妾身……” “等等。”冉刻求忍不住叫道,想起一事,压低声音道,“你去邺城,究竟要做什么,会留多久?” 张丽华幽幽道:“妾身去邺城,却是想打听一人的下落。对了,冉公子久在邺城,可知道一个叫做张仲坚的人吗?” 冉刻求嗓子立即哑了,嘶声道:“你找他做什么?他……他……我不认识他。对……对不住了。” “哦,冉公子太客气了。人海茫茫,妾身本没有太期望冉公子会知道此人。”张丽华淡淡道,“妾身要走了,冉公子自己保重。” 马鞭声清脆,驱不散晨雾离愁。 冉刻求见那马车缓缓地驶进朦胧雾中,心中只念着三个字:“张仲坚?张仲坚!”这名字他藏在心中许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提及。 提及时,又掀开他不堪回首的记忆。 记忆流着血,带着恨,流浪的每一日无不吞噬着他的内心,让他痛苦不堪。 等到马蹄声不闻时,他才想到什么,发疯般才要去追赶那马车,一人突然立在他面前,伸手道:“拿来!” 冉刻求一怔,见立在面前的是萧摩诃,皱屑道:“拿来什么?” “今天就是明天。”萧摩诃道。 这句话倒可说满是禅机,鬼神难懂,冉刻求却懂了。 他立即想到,这个萧摩诃曾接过一封无赖的信,然后就向孙思邈要件东西,而孙思邈当时许诺:“东西明天会送来。” 昨天的明天,就是今天! 冉刻求一时头大,望着那马车再也不见,心中暗叹,我跟上去能怎样?我早就发誓,不到功成名就的时候绝不承认自己身份的。我是个灾星,父亲都能忍心丢弃我,跟着别人只能给人带来灾难。先生估计也是被我所克,整大被人暗算。 思绪回到现在,见萧摩诃目光森然,冉刻求道:“不错,今天就是明天。可今天还没过,是不是?” “何时?”游摩诃话虽少,但懂冉刻求的意思。 孙思邈只说今天交货,似今天不到子时还是今天。现在是清晨,离子时还早。 冉刻求心思飞转,实在不知道这人要什么,应付道:“先生昨晚就出去拿货,现在还没有回来。不过你放心,先生既然答应你了,就不会失约。谁都不会见钱不要,是不是?” 萧摩诃神色狐疑,但终究未说什么。他才退后,陈公子迎上来,拱手道:“兄台好。”萧摩诃神色不悦,缓缓走开。 冉刻求一见陈公子无事献殷勤,知其用意,说道:“公子要问那姑娘的事情?” “兄台果然是雅人。”陈公子喜道。 “我是粗人。”冉刻求心情不佳,冷冷道,“我是知道那姑娘的事情,可我为何要对你说?”说罢,他拂袖向客栈内走去。 陈公子的手下见状,就要上前,陈公子竟是好脾气,摆手方要阻止手下动武,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大响,差点跳了起来。 冉刻求也是全身一震,霍然回头望去,只见长街的尽头推来了一辆大车。 那大车古怪非常,无马无缰,无车辕车厢。看起来只是四个轮子上放了一块方木板,而木板之上又像放个方形的大笼子。 不过木板上究竟是不是放着笼子,无人知晓,只因为那车子外边蒙着厚厚的红色粗布,比人看不清究竟。 大车四角各有两个茅山宗的弟子,手中均是拎着一面铜锣,口中念念有词。 那八名茅山宗的弟子每走几步,就同时敲动手中的铜锣,动作齐整一致,方才那大响就是锣声齐鸣所致。 那大车没有马拉,竟自行向前滚动,好似被施了咒语魔法般。 冉刻求见那大车古怪,忍不住止步观看,陈公子也是好奇,一时间忘了张丽华的事情。响水集的百姓见到茅山宗斋醮,胆小的只敢在门后偷看,有些胆大的却到了街边对大车指指点点。 就见那大车缓缓行来,直到斋醮主坛之上,这才止住。 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锣响,就见一葛衣道人上了主坛,手持桃木剑,正是茅山宗的姚正一。 姚正一神色肃然,手中桃木剑一挥,主坛立柱上挂着的油灯倏然燃起,火焰竟是碧绿之色。 百姓见了这种场面均是啧啧称奇,但不敢惊扰姚正一施法,只是私下议论。 就听姚正一高声道:“有请宗师首徒、三洞弟子桑道长为响水集驱邪祈福!”手中桃木剑一划,主坛上竟闪过一道闪电。 众人惊诧,却见电光过后,一人出现在姚正一的身旁。 那人身着白衣,头戴羽冠,神色飘逸不羁。主坛周围多人,竟无一人看清他是如何出现的。 姚正一单膝跪地,双手奉桃木剑于头顶,恭声道:“请大师兄施法。” 那白衣之人正是桑洞真。 场间神秘离奇、变幻极快,倒让人目不暇接。这时周边又是一声锣响,响水集那一刻都静了下来。 有虔诚胆怯之人不由自主地跟随跪倒,早把桑洞真当作神仙般看待。 冉刻求冷眼看戏,喃喃道:“三洞弟子是什么玩意儿?” 一旁的陈公子听了,有意讨好冉刻求道:“冉公子不知吗?茅山宗自陆修静宗师以来,将天授神书、道家经典按三洞四辅十二部分类,自号三洞弟子,因此,茅山宗的人都自称三洞弟子。” 冉刻求哼了声,点头示意知道。他本对陈公子没什么好感,但见他除了开始有些架子大,后来倒也和善,略改对陈公子的看法。 主坛上的桑洞真一伸手,接过姚正一手上木剑,回望主坛前方百姓,沉声道:“王宗师虽远在茅山,但一直垂怜天下百姓,数月前掐指推算,知妖魔兴起,响水集百姓要有一个极大灾难,若不做法应对,只怕全集百姓难以幸免!” 坛下百姓议论纷纷,有恐惧,有怀疑。 桑洞真神色肃然,又道:“宗师悲天悯人,不顾危险,派本道前来祈福消灾。本道七日来一直斋戒静心,不想一时不察,被妖孽提早下手,昨夜害了乡正全家。如不今日做法,只怕受害之人更多……” 众百姓均是凛然,低声议论。 昨晚乡正家着大火,一家人竟没有一个活着逃出。众人都认为古怪,不想竟和妖孽有关。 桑洞真道:“今日本道……”话音未落,脸色突变,喝道,“何方妖摩,竟敢前来干扰本道做法?” 他身形一转,倏然一剑叫身后劈去。 众百姓大奇,只见青大白日下,桑洞真身后哪有什么东西? 可桑洞真一剑劈下后,身形暴退,再次喝道:“三洞弟子在此,妖孽还不伏法。”他一句话的工夫,手一翻,已有几张黄色的符纸撒了出去。 那几张符纸轻飘飘的本无分量,但被施法后在空中倏然分开再合,形成一个尺许的圆球。风遗尘整理校对。 而圆球之内,竟似包裹着什么东西,左右冲突不休。 虽在白日,众人见到这种怪异的情形,也不由毛骨悚然,真觉得符纸内有妖孽被困! 桑洞真撒出符纸,脚踏七星,刹那间到了香案之前,伸手抄起案上的一个海碗,一仰头竟将碗中的水一口吞下去。然后断喝一声,又将水喷在桃木剑上。 手掐道诀,桑洞真口中念念道:“天师赐我旨,符箓救众生,鬼邪敢不伏,押入丰都城。急急如律令!” 话才毕,他手中桃木剑就劈在了符纸之上。 就听到符纸形成的圆球内突然传来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随后,圆球被桃木剑劈成了两半。 桑洞真一剑劈出,似耗费了极大的心力,口中竟有粗重的喘息之声。 事发突然,惊心动魄,众人听到那声惨叫时,早就心魄俱动。突有人向坛上一指,叫道:“血,有血。” 众人哗然,均向坛上望去,就见到半空飘落的符纸上竟血迹斑斑。桑洞真手上的桃木剑也有鲜血斑驳流淌,顺着剑尖一点点地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这时日正升起,冲散了清晨薄雾,照在主坛上,却显得煞气森森。 主坛四周茅山宗弟子纷纷跪倒,齐声道:“鬼邪伏法,已入丰都。天师符箓,造福苍生。” 响水集百姓本有不信之人,见到这种情况,也是心惊胆颤,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一时间长街静寂,伏倒一片。 陈公子叹道:“三洞弟子,果然名不虚传。降魔除妖,造福百姓。冉兄,你说是不是?”他向冉刻求望去,见他嘴角带分不屑,不解道,“冉兄,你怎么了?” 冉刻求摇摇头道:“没什么,陈公子说的是,三洞弟子果然名不虚传。” 他内心笑翻,却竭力装作肃然的样子。若说方才他还有点好奇,此刻却是哂然。 方才,姚正一点灯之术、桑洞真现身之法都很是古怪,冉刻求不算了然,可最后木剑斩鬼的诀窍,他偏偏知晓。 斩鬼出血,奥秘均在那碗水和符纸之上。那水并非寻常饮用之水,而是添加了一种药剂,而那符纸亦是用姜黄熬制,只要那添加药剂的水一遇符纸,自现血色。 百姓看着炫目,冉刻求明白原委,看了自然觉得一文不值。只是那符纸成球,其中能现鬼迹,在冉刻求看来,倒是让人难以琢磨。 但他绝不信真有鬼被桑洞真一剑劈死了。 他知道桑洞真装神弄鬼,却不揭穿。毕竟在他看来,人家也是凭手艺混饭吃,“今日留一面,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他还懂的。 想斩鬼结束,恐怕就是要钱了,冉刻求萌生退意。 果不其然,有一年迈的长者恭敬上前道:“道长做法为百姓祈福,劳费心力,我等都是感激不尽。法事完成后,这响水集的百姓自会准备孝敬,还请道长笑纳。” 桑洞真平息收剑,却道:“这位老丈此言差矣,我等行法,只为天道除魔,绝不会收响水集百姓分文。若违此意,天道难容!” 坛下百姓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忍不住议论纷纷,但多是钦佩敬仰,那长者更是颂声不绝。 冉刻求皱下眉头,心道,装神驱鬼竟不收钱,实在是怪事。是了,人生在世,名利二字,你们不是为了利,当然是为了扬名。名气一来,自是财源滚滚。这桑洞真不是商人,却胜过商人。 他本市井之人,对茅山宗的做法非但没有反感,反倒很起亲切之意。听桑洞真又道:“只是方才本道除的只是小妖,响水集真正的祸患尚未消除。” 那长者惊问:“那如何是好?” 桑洞真左手掐诀,右手桃木剑一立,锣声又是大响,众人均静下来。桑洞真目光如电,落在那大车之上,缓缓道:“本道知妖孽将出,过江后细细搜寻妖孽行踪,发现响水集的祸患,就出在这车中之人的身上!” 桃木剑一指,他断然喝道:“妖孽现身!” 众人齐向大车望去,见到外边那红色粗布倏然而落,露出车上的一个四方笼子。 笼子之中有圆木横竖交叉,构成一个大大的“十”字,而一人双手被缚木头上,垂着脑袋,看不清而容,但看其身形打扮,赫然是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绛红的衣衫,黑发垂落,无依无靠的样子就如同一只折翼的蝴蝶。 蝴蝶虽美,但看起来过不了深秋时节。 冉刻求一见那女子的身形,心头剧跳,怔在那里,脸色铁青。 陈公子见车里竟绑着个女子,也皱眉摇头道:“怎么如此粗鲁,这女子怎会和妖孽有关?” 不只陈公子怀疑,响水集百姓也忍不住议论纷纷。 桑洞真却并不理会,喝道:“你等莫被此女子外表迷惑,她实则已被妖孽缠身,若不除去,只怕响水集永无宁日。” 那百姓见识过桑洞真的法术,将信将疑。有些人事不关己,叫道:“不知道长如何驱魔呢?” 就在这时,有风吹来,拂动那女子脸上的黑发,露出如画的面容。众人见了都是暗叫可惜,不知这貌美如画的女子怎么会和妖孽扯上关系。 冉刻求见到那女子的面容,却是如五雷轰顶般,失声道:“怎么可能!” 他做梦也没打想到,那被绑着的女子竟是他一直念念难忘的蝶舞! 蝶舞一直在千里之外的邺城,怎么会到响水集?蝶舞怎么会是妖孽?蝶舞怎么被茅山宗的人抓住? 一切的不解均是没有答案,茅山宗弟子已然上前,就要去解蝶舞,押上主坛。 冉刻求见蝶舞双眸紧闭,不知是生是死。又见那长长的眼睫无助地在风中抖动,颤颤的满是酸楚,他哪里还能忍得住细想,大喊道:“你们住手!” 他喊声一出,就已蹿到大车之上。 车上那两个道人正要解开蝶舞身上的绳索,见有人竟敢上前,立即喝道:“退下。”那二人不约而同伸手向冉刻求身上一推。 冉刻求怒喝声中,一拳挥出正击在左首道人肋下,腿一旋却踢在第二个道人的屁股上。 他后发先至,出招之快,自己都没有料到。 那两个道人猝不及防,被冉刻求打落车下,引起百姓一阵骚动。陈公子讶异,没想到冉刻求这般冲动,萧摩诃皱了下眉头,却护在陈公子身边。 冉刻求看也不看落下车子的道人,到了蝶舞面前叫道:“蝶舞,你醒醒,是我!” 可蝶舞仍旧双眸紧闭,昏迷不醒的样子。 冉刻求见伊人憔悴,心中痛楚费解,才要转身喝问桑洞真等人究竟,就听到“当”的一声锣响。 那锣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刹那间平静了所有的骚动。 冉刻求一凛,缓缓转过身来,只感觉一腔热血都要结了冰。坛下茅山宗的弟子片刻间已将大车团团围住。 那些弟子虽未出手,可那一刻的神情脸色让所有人身上都胃起寒意。 茅山宗正在做法,敬神除邪,恭敬天地。 国有国法,宗有宗规。就算冉刻求如何不信,如何认为他们装神弄鬼,但规矩难废,茅山宗的宗规树立多年,其中蕴含的力量绝不是他冉刻求能够抵抗的。更何况,茅山宗斋醮一事名义上是牵系响水集众多百姓的生死,他冉刻求这一冒头,不但与茅山宗为敌,还与响水集所有的百姓为敌。 冉刻求清楚知道这件事情,虽惊但无悔。 如果事情再重来一次,他仍旧会选择冲出,仍旧会第一时刻来到蝶舞的身边,只因在他的心中,很多事情远比冷静还要重要。 他离开了蝶舞——是自己选择离开,但他离开是为了相聚。 他知自己远远比不上那个惊才绝艳的兰陵王,他也知道,守候有时候会让人更加失望。 他是太明白,所以他放手,但他放手是为了重握。 他跟随孙思邈,固然是要去做什么天下第一富豪,但他心中没说的年头是,他立誓有朝一日要堂堂正正地胜过兰陵王,让蝶舞知道他从未放弃! 远离了蝶舞,他还有希望……但蝶舞若有了不幸,他的奋斗还有多少意义? 桑洞真白衣如雪,冷静地站在那里,竟没什么愤怒的神色,只是道:“今日谁护坛?” 这次斋醮虽不算规模宏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执事、侍经、掌灯、护坛各有人手负责。周太平、严太幺一直沉默在侧,负责最后的侍经祈福。 周太平出列道:“是余本文。” “余本文呢?”桑洞真问道。 那围在大车旁的茅山宗弟子中有个脸色蜡黄的人立即上前一步,施礼道:“师兄,本文在此。” 桑洞真淡淡道:“护坛失职之责如何处置,你当然明白?” 余本文额头已见汗水,颤声道:“明白。” 众人见他如此害怕,都猜到失职处罚只怕极严。 桑洞真轻叹口气:“不过事有意外,想是天意如此。”他望向冉刻求道:“我不管你是谁,先下来,让本道除妖再说。” 众人大感意外,都觉得桑洞真倒好说话。不想,冉刻求怒喝道:“你放屁,蝶舞不是妖!” 桑洞真脸色一变,余本文低吼一声,扑到车上,喝道:“还不滚下来!” 他声到人到,一只手已扣住冉刻求的肩头,用力向车下摔去。 余本文自知失职,心中忐忑,难得大师兄宽宏大量,想淡化此事。可没想到,冉刻求不知死活,眼看要连累他,当下全力以赴出手只想赎罪。 冉刻求虽有防备,但没想他来得这么快,被他一扣肩头,半身酸软,一咬牙,竟抱住余本文的腰身。 二人用力,同时滚下车来。 周遭弟子见了,纷纷出手,就要将冉刻求按住,不料想冉刻求招式不精,力气不小,只是抱着余本文滚来滚去,那些弟子虽要出手,但无从下手。 一时间坛下鸡飞狗跳、嘈杂阵阵,完全没有了斋醮的肃穆之气。 周太平见桑洞真神色不悦,之即道:“师兄,我去。”他脚一点,已从高台纵起,陡然间大叫一声,身形倏转。 半空中“嗤”的一声响。 众人本以为他要做法纵到冉刻求身边,不想他旋转落下时反撞在香案之上,脸色苍白。 严太玄冲过去逍:“怎么了?” 就见周太平手捂肩头,却捂不住肩头流淌的鲜血,手指缝隙处露出一点白色。严太玄错愕不已,竟不知周太平如何受伤的。 坛下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就见冉刻求、余本文二人双双跃起,冉刻求挣脱余本文的束缚,后退两步,眼中难掩惊骇之意。 而余本文立在那里死死地瞪着冉刻求,身子晃晃,突然仰天倒了下去,咽喉处正中一支铁矢——白色的铁矢! 坛下稍静,转瞬有百姓惊呼:“死人了!” 刹那间,长街乱成一片。 茅山宗弟子亦惊,瞬间将冉刻求围在中央。 冉刻求慌乱叫道:“不是我杀的他。”他和余本文滚来滚去时,就感觉一股寒风几乎贴他脸颊过去,然后就见铁矢钉在余本文咽喉。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先生来救我了。转瞬就觉得不是,他只见孙思邈救人,从未见到他杀人。这般狠毒的事情,孙思邈做不来。 可不是孙思邈,这天底下还有哪个会帮他? 十字长街混乱。就算周太平、严太玄均有些惊慌失措,桑洞真立在坛上却是纹丝未动,只是目光如炬,越过冉刻求望向陈公子众人的方向,缓缓道:“何方高人来此?怎不出来相见?”事出突然,他也仅感觉到铁矢射来的方向,却不确定是谁出手。 混乱中,萧摩诃早带手下护在陈公子身边,无论如何,他的职责就是保护陈公子的安全。见桑洞真望来竟有疑他之意,萧摩诃冷哼一声,望的却是左首的方向。 他知道,不是他们的人动的手。 桑洞真不由也向萧摩诃的左首旁望去。 那里站着五个百姓——寻常的装束,平常的面孔,方才人多的时候,他们混在其中,谁都不会怀疑他们的身份。 可这时候,他们竟还安静地立在那里,无论是谁,都已看出他们绝非常人。 虽只有五个人,可那五人并肩而立,却是肃杀庄穆,寒气迫人。 萧摩诃久经疆场,阅人无数,但见那五人的气势,还是不由心惊,不知道这五个是哪里来的高手! 桑洞真瞳孔收缩,缓缓摆摆手,众茅山弟子立即散开,将冉刻求、萧摩诃、陈公子等人和那五人均围了起来。 轻轻叹息,桑洞真目光如针,一字字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谁杀了余本文,站出来,不要殃及无辜。” 冉刻求饶是胆壮,听到桑洞真口气中的杀机也是心寒。 不想那五人居然没有半分畏惧之意,最左的一人道:“杀人是要偿命。”他只说了一句,身边的人已经接下去。 “但杀妖不用!” “你等妖孽敢在响水集作法,实在自取灭亡。” “若是束手,还能饶你等死罪。” “若敢反抗,杀无赦!” 五人一人一句,说完后,同时上前一步,反手脱下了外裹的百姓衣服,露出里面的劲装。 阳光照下来分有七彩,那五人劲装竟有五种颜色。 黄、红、白、黑、青! 萧摩诃的一张脸本是半黑半白,见到那五人的衣着,竟有些发灰,更露出少有的紧张之意,低声在陈公子耳边说了句什么。 陈公子神色惊吓,忍不住后退两步。萧摩诃亦是随他后退,一帮人转瞬和那五人拉开了距离。 桑洞真从容的脸色亦是变得极为难看。不等开口,严太玄已失声道:“五行卫?” 三字出口,茅山宗众弟子均是脸上变色,神色紧张。 “原来是斛律将军手下,怪不得这么大的口气。”桑洞真还能保持平静,可心神震撼,无异撞鬼一样。 五行卫——来的竟然是斛律明月手下的五行卫! 斛律明月武功盖世,手下亦是精兵强将无数。疆场上最让敌人胆寒是追风十八骑,当年斛律明月洛阳大破宇文护精兵十万,就是凭带领十八骑纵横周军之内,七进七出,杀周兵无数,但十八骑毫发无损,追风十八骑由此威震天下。 可那追风十八骑虽威名赫赫,却远不如斛律明月手下的五行卫诡异。 听说五行卫只有五人,着衣五色,寓意金木水火土,参透天地玄机,相辅相成,出手行事向来无往不利。追风十八骑驰骋沙场,五行卫却一直过问江湖之事,当年齐国禁道,听说五行卫就在其中立下显赫的功劳。 桑洞真一直远在江南,虽知五行卫的名声,但井水不犯河水,怎想到今日竟能和这五人撞上。 可最让他惊骇的并非五行卫到此,而是想到五行卫幕后之人——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不是远在邺城,怎知他们到响水集做法? 那着白衣的五行卫冷漠道:“杀余本文的是我,射周太平的也是我。”他脸色冷漠如冰,只是冰封的脸上竟还带分金属的光泽,正是五行卫的金卫。 他平平静静地站着,平平淡淡地说完后,就那么看着桑洞真,谁都能看出他神色中的轻蔑。他显然是在告诉桑洞真,我就杀了茅山宗的弟子,你能将我如何? 桑洞真微微吸气,突然感觉呼吸都要凝冰。 周太平终于拔出铁矢,一声闷哼道:“就凭你们五个,也想逆天行事?”他虽震惊五行卫的威名,但从未和这五人较量过,判断形势,感觉凭师兄弟四人对付五行卫足够,更何况茅山宗还有不少弟子在此。 可话才落地,周太平脸色就已发绿,他终于明白大师兄畏惧的是什么。 地面不知何时竟轻微震颤起来,响水集四方像有沉雷缓缓滚来,震得香案起伏、主坛晃动。 晴天白日,怎有沉雷惊响? 众人很快发现,那震颤不是沉雷,而像是脚步声——如沉雷般整齐的脚步声。 多少人迈步动作一致,才能造成如斯的震撼? 萧摩诃见五行卫突现,心中已有不安。幸好五行卫的矛头都是对着茅山宗,因此他带陈公子悄然后腿,只想置身事外。 他心中有着极为强烈的不安,很想立即离开响水集,但尚在犹豫是否还等孙思邈。他索要的那物对陈公子来说至关重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冒险过江来此。 正犹像间,他也同时感受到那股震撼,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立即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那绝对是脚步声——军人的脚步声,只有征战沙场多年的铁血将士才能踏出那种脚步声。 喧嚣静了,目光冷了,天地间只回荡着那齐整的脚步声。 十字长街,南北西东,均有一道黑线涌来,如碧海潮升。那黑线渐明,可见得到阵容峥嵘。人潮缓行,并不急促,但其中蕴含的力道有如天地运行。 就是如此蕴含天地力量,才让人感觉自身渺小,无可容身。 铁甲寒光冷,人潮杀机凝。 四队人就那样从十字长街四处走过来,在十丈外同时止步,发出一声呐喊。 呐喊声直冲云霄,先前那锣声虽响,比起来也是远远不及。 正北队伍突然散到两侧,有两骑在众兵卫的护卫下出了队伍。 右首那骑长眉长须,清癯的脸上带了分恭敬,可他的恭敬,当然不是对茅山宗,而是对左首那人。 左首那人额头高高,鼻如鹰钩,一张脸刚硬粗犷,神色间自带威风肃杀之意。 很多人不认识这两位是谁,但均清楚这是齐国的重臣。冉刻求一直骇异事态发展,见到二人,却是心中一怔。 这两个人,他竟都是认识的。 右首那人竟是黎阳城的总管王琳,而左首那人赫然是齐国君王高纬手下第一宠臣——高阿那肱。 高阿那肱怎会来此? 五行卫是和高阿那肱一起的? 难道斛律明月真的如此神通,齐国境内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想到这里,冉刻求又惊又怕中还带分困惑。惊的是齐军到此,显然是早有预谋,怕的却是五行卫不止要对付茅山宗,只怕还奉斛律明月的命令要干掉他冉刻求。 可困惑的是,这些人如此阵仗,甚至出动了五行卫和高阿那肱,仅仅是为对付一个茅山宗和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冉刻求吗? 第四章 围剿 冉刻求不知其中有多少内情,更难推断其中的究竟,但他趁这机会悄然上车,解开蝶舞的束缚。 蝶舞仍是昏迷不醒,幸好还有呼吸,让冉刻求暂时安心。他知道,蝶舞只要还有命在,孙思邈就有希望救活她。 可是孙思邈呢,怎么此刻还没有回来? 冉刻求焦急四望,哪里见得到孙思邈的影踪? 无人留意冉刻求,所有人的目光均是落在高阿那肱的身上,无论谁都看得出,高阿那肱出了邺城也一样可掌握旁人的生杀大权。 高阿那肱似乎已不认识冉刻求,只是望着王琳道:“王总管,可还记得文宣帝在时,曾颁布一旨意,至今已有二十年未曾改变?” 王琳恭敬道:“下官当然记得。” 见高阿那肱再无言语,王琳大声道:“文宣帝在位时曾说,齐境不留一道士!违令者——斩!” 话音落地,阳光照耀下的响水集却如同笼罩着一层寒气。 有黄叶缓缓落下,似不堪杀气。茅山宗众人的脸色比那落叶还要憔悴! 文宣帝就是高洋。 神武帝高欢共有十五子,长子高澄为齐国文襄帝,次子就是文宣帝高洋。 高欢死后,高澄代之掌魏国大权,虽有心取代魏国立齐,建一代霸业,但在受禅建立齐国前被刺死。高澄死后,高洋废魏孝静帝,建齐称帝。 因此高欢、高澄虽是一代雄主,但齐国真正第一代君王却是文宣帝高洋! 高洋称帝后,追封父亲高欢为神武帝、兄长高澄为文襄帝。 高洋死后,本由子高殷继位,但不足一年即被高欢第六子高演取而代之,为废帝。高演即孝昭帝。而高演做皇帝不过一年多就死了,又由兄弟,也就是高欢第九子高湛继承皇帝,是为武成帝。 当今齐国天子高纬就是武成帝高湛之子。 齐国自高洋起,不过二十年的光景,却历经五代君王,动乱变幻之剧烈可见一斑。 可这二十年来,唯一没有变的就是高洋当初下的一道旨意。 齐境不留一道士!违令者——斩! 王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明白高阿那肱的意思——茅山宗都是道人,既然敢藐视齐国法令渡江北上,无论何种理由都是当斩不赦! 十字长街上,齐兵缓缓上前,压力沛然而至。 桑洞真脸色比衣服都要白,突然叫道:“等下!” 高阿那肱只是弹下手指,齐兵顿止,纪律严明之处,就算萧摩诃等人见了都是暗自心惊。 萧摩诃身为陈国猛将,一直不服齐国虎狼之兵,有心和齐国一较长短。今日见齐兵如此,心中暗想,若说水战,陈国当仁不让为天下第一,可若真要平原鏖战,只怕我陈国远不如齐国。斛律明月纵横中原数十载,绝非侥幸。 他侧头看向陈公子,见其竟双腿微颤,暗自摇头,心中有后悔之意。他不该和陈公子出来走这一遭,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桑洞真实在没想到,在响水集做法,竟能引高阿那肱领兵前来。 他虽是狂傲不羁,可见内有五行卫如狼狠毒,外有齐兵虎视眈眈,知道一个应对不好,在响水集的茅山宗众人只怕就要灰飞烟灭。 见齐兵稍止,知道这是活命的最后一个机会,桑洞真立即道:“大人,我等虽违齐国法令,可毕竟是为齐国百姓祈福,法理难恕,情理可容,还望大人念我等并无恶意,网开一面!” “哦,果真如此?”高阿那肱似有松动之意。 桑洞真急道:“千真万确,还请大人明察。” 高阿那肱点点头,“如果真如你所言,本侯倒真不想动手杀了尔等。如果你们束手就擒,本侯不会对尔等如何的。” 桑洞真顿时为难,不知如何选择。若是搏命,众人说不定能逃出几个,可若真的束手就擒,那时高阿那肱翻脸无情,只怕众人尽数都要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陡然听到几声惨叫,桑洞真凛然望去,见到台下几个师弟突然倒地,看睛形,竟是死了。 而五行卫身形再展,又有五个茅山宗的弟子死在当场。 周太平本觉得凭师兄弟四人可抵抗五行卫,可见五行卫这般杀人的身手,不由大骇。茅山弟子均是武技非常,但在五行卫手上,竟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桑洞真睚眦欲裂,喝道:“大人,这算什么?”他才要冲到坛下,突然顿住。这片刻的工夫,坛下茅山子弟竟没有一个还站着的。 而五行卫杀人后,神色不改,缓缓地逼近主坛。 高阿那肱居然也是无动于衷,淡漠地说道:“这不算什么。五行卫向来隶属斛律将军旗下,听将军命令行事,本侯也管不得。” 桑洞真脸色惨白,突然放声长笑道:“好好好!今日就让我茅山弟子领教下五行卫的手段。” 他自知无幸,反倒收敛心神,左手掐诀,右手桃木剑反背,厉声高喝。 “布阵!四象!” 严太玄、姚正一知道生死在此一举,立即奔到桑洞真的左右。周太平亦是强忍伤痛,跳到桑洞真的身后。 四人片刻之间占据东南西北的位置,手掐道诀,双脚缓缓移动,怒视五行卫。 五行卫身形一动,已由坛下到了坛上。五人分布五位,隐约对桑洞真等人形成了合围之势。 桑洞真见五行卫各个脸色木然,如无感情一样,心中发寒,长吸一口气,倏然平静道:“妖气沉沉乱乾坤!” “真气一道透天门。”周太平接道。 严太玄、姚正一跟着一人一句道:“敢请四象出真位,降魔除妖现本尊!” 四人说得不诗不白,吟说间脚步错动,四句口诀方完,桑洞真暴喝道:“青龙出位,急急如律令!” 周太平身形一蹲,严太玄、姚正一踩在他的左右肩头上,而桑洞真凌空一翻,竟又落在严、姚二人的头顶。 四人叠罗汉一样,极为怪异。 严、姚出手,霍然抓住桑洞真的脚踝,只是一摆,主坛风云顿起,桑洞真已凌空探出,一剑劲刺金卫,未等及前,剑化火龙,竟燃到金卫的眉睫之间。 那一刻,无论坛上街上的人,见到桑洞真的攻击,都是心生幻觉,只感觉茅山宗四弟子突化神龙,神龙探首,喷出了一股火来。 金卫暴退。 火势更猛,竟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双方本离丈远,桑洞真幻化无常,攻击犀利,淮都以为金卫绝躲不开桑洞真犀利的一击。 不想金卫虽退,那身着黑衣的水卫却从侧面迎来,双歹一挥,竟有两逍黑水缠住了烈火。 烈火顿熄,还作一柄桃木剑。 金卫顿停,手一扬,半空白光一道,反射桑洞真的胸膛。 桑洞真横剑,“嘣”的一声响,竟将那白色铁矢击落。桑洞真出剑之际,倏然而退,茅山四弟子倏然而分,回归本位。 这一击看起来胜负不分,可桑洞真等人的震撼却是难以言表。他们已看清楚,那水卫破他们青龙火之术的武器不过是两根柔软的黑带! 这人恁地这般了得,破他们茅山宗的法术竟如此轻而易举? 台上电光石火间,重回对峙局面。 王琳远远望见,突然道:“候爷,下官有一事不明,不知可能请教?” 高阿那肱淡淡道:“王总管但说无妨。” 王琳有些忧心道:“茅山宗最近在江南声势极大,陈顼身为陈国之尊,对茅山宗亦是扶植的态度。” “那又如何?”高阿那肱反问。 “听闻,茅山宗陆修静以来,终有大成。又经陶弘景苦心经营,已成规模。到王远知手上,一时兴盛,天下无双。”王琳留意高阿那肱的脸色,谨慎道,“都说王远知天纵奇才,道家的山医命相卜五术无不精通,符箓咒语等法术更是可通天地,江南民间百姓将他几乎当作神仙来看。” 高阿那肱轻淡道:“他若真的是神仙,怎么会插手世间的事呢?” 王琳想要辩解,终究不敢,微笑道:“侯爷说的是,那些或许不过是蠢民愚妇的无稽之谈。不过……都说王远知法术灵验,只怕他座下弟子也非等闲。下官偶尔听闻,王远知的四象法术是按照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象变化而成,每象七宿,又有二十八种变化,很是厉害。五行卫是斛律将军麾下高手,亲身对阵茅山宗的高手,若有闪失的话,只怕侯爷不好对将军交代。” “你认为本侯对斛律将军不满,这才不出兵协助五行卫擒妖吗?”高阿那肱突道。 王琳一惊,忙道:“下官不敢。”他心中暗想,都说侯爷也是领军高手,可在朝廷内一直屈居斛律明月之下,心中忿忿。今日看这情形,只怕传言是空穴来风。 高阿那肱对坛上争斗好像并不放在心上,抬头望天。 这时红日早升,洒下金光万道,却驱不走天地间的杀气重重、往事悠悠…… “王远知是不差的,不过,若说他是神仙,那还差得远。” 高阿那肱不屑道:“他一心经营茅山宗,早在江南遍地开花,如今意图向江北扩张,野心勃勃,哪里像个神仙所为?”他冷哼一声又道:“斛律将军早就留意这股势力,为免茅山宗为祸齐国,这才命五行卫前来,斩草于未萌。” “将军和侯爷都是为国鞠躬尽瘁,下官佩服。”王琳附和道。 他虽这么说,似心中极为困惑。原来,孙思邈在黎阳才离去,高阿那肱便紧随而至。 那时黎阳城出了个妖道,毁了城隍庙,闹得人心惶惶。王琳追捕无功,见先有兰陵王南下,后有高阿那肱前来,自是心惊。 可高阿那肱却不责怪,只请出将军手谕,带王琳领兵直扑响水集。 响水集离黎阳甚远,离邺城更远。王琳实在不解,高阿那肱远在邺城,怎会这么早知道茅山宗在响水集做法,及时赶到?可这种军机大事,高阿那肱不说,他是半句不敢问起。 高阿那肱听王琳称赞,却没半分得意,只是轻淡道:“一切都是斛律将军的功劳,本侯算得了什么?” 他口气中微露不满之意,转瞬收敛,话题一转道:“你可知茅山宗在世人口中还有个称呼吗?” “好像暗中有人传言,茅山宗又叫天师道……南天师道。”王琳犹豫道。 高阿那肱目光一厉,冰冷道:“不错,听说这南天师道是和北天师道一脉相承的。北天师道做什么的,王总管当然知道了。” 王琳额头见汗,沉默半晌才道:“下官不太知晓详情。只知道北天师道的宗师是寇谦之,在北魏年间,得北魏太武帝支持,曾兴盛一时。不过如今好像已销声匿迹,却不知为何。” 他一颗心怦怦大跳,内为他并非不知,他知道的远比说的要多。 传言中,文宣帝宣布齐国灭道的旨意中,藏着一个惊大的秘密! 王琳虽也有猜测,何却绝不敢说。 高阿那肱却说下去:“那我告诉你他们为何销声匿迹,只因为妖毕竟是妖,怎能在人世久存?” 王琳一怔,反不知高阿那肱在说什么。 高阿那肱冷冷道:“寇谦之当年,若论才干,还在王远知之上,若论声势,比起王远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他死后,其下弟子心术不正,行事举止已乱法度,时常蛊惑朝廷,引发纷争。传言中,文襄帝被刺致死也和他们有些关系。” 王琳闭口不言,心中震颤。 他当然知道兰陵王之父——也就是文襄帝高澄是遇刺身亡,但听说是被家奴兰京所害,其中内情却不知详。 这种宫中秘事虽已久远,但杀机蕴藏。王琳不比高阿那肱的身份,当然只能听,不敢妄自议论。 他虽不敢说,但那一刻突然有个念头,兰陵王突然南下是不是也和高阿那肱说的事情有关呢? “文宣帝立大齐,英明神武,知妖人误国,又察觉文襄帝之死和妖人有关,这才下令灭道,齐境之内,不留一道人。”高阿那肱又道。 王琳点点头,示意对这段往事也是知晓,可心中不以为然,暗想文宣帝高洋继位之初,倒有些奋发的样子,可不知为何,很快陷入癫狂之境,做事颠三倒四,和“英明神武”四个字差得远了。 高阿那肱哂笑着,望向主坛道:“可那时候,北天师道影响甚巨……” 他显然对那段往事记忆犹新,缓缓道:“那时北天师道号称‘道法传万家,弟子遍天下。’这个你可听说?” “略有所闻。”王琳迟疑道。 “这句话虽有夸张,但可形容北天师道那时候的强盛。” 高阿那肱屈指算道:“那时寇谦之座下弟子无数,精通妖术的人极多,上榜之人就有过百,其中有双子、三宫、四御、五斗、六丁、七星、八将、九曜等众多高手,无论哪一个拎出来,都要超过眼下的这个桑洞真。” 他看着场上的桑洞真,满是不屑之意。 王琳见高阿那肱竟对北天师道如数家珍,倒也惊诧,不敢多嘴,只是陪笑道:“侯爷说的极是。” “那时候,齐境道中高手极多,因此要说在齐境不留一道士谈何容易,可结果呢?” 顿了片刻后,高阿那肱冷漠道:“结果就是,斛律将军派人将所有和齐国对立的妖孽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王琳心中一寒,才明白高阿那肱的意思,强笑道:“听说在灭道之中,五行卫居功甚伟,如今斛律将军派五行卫对付王远知的几个弟子,看来倒有些大材小用,怪不得侯爷并不担心。茅山宗有四象,我大齐有五行,可说大齐之福。” 高阿那肱笑容中带着难言的冰冷:“本侯不懂什么四象五行的,只知道,当年北天师道那样的势力都会烟消云散,如今南天师道不自量力,也会得到一样的下场!” 谈论间,主坛上烟火弥漫。 十字长街上,无论齐军百姓,均是不由被主坛上的争斗吸引,蔚为奇观。 主坛上,茅山宗法术层出不穷,桑洞真四人时而变幻成青龙,忽而化作白虎模样,片刻后化作朱雀腾空,转瞵又成灵龟伏地,变化莫测,实在让人目不暇接,桑洞真等人在这会儿的工夫,已用了四象二十八宿中的十七种变化,一颗心却凝结成冰。 只因为他们无论采用何种变化,五行卫均是挥手破解。 他们实在不明白,斛律明月手下的五行卫怎么对茅山宗的道术这般了解?但他们却知道,五行卫是按金木水火土来变化,相辅相成,相克相生,竟比四象法术还要繁琐得多。 而且眼下看来,茅山宗众人变化将尽,而五行卫的本事却如冰山一角,远远没有显露出来。 五行卫迟迟不出杀手,绝非心慈手软,而是借机看茅山宗的道术变化。 他们的目的,只怕不仅仅是杀掉响水集的茅山宗弟子! 高阿那肱领兵前来配合五行卫,难道想趁机灭了江南的茅山宗? 这种想法固然疯狂,可齐国也不是没有做过更疯狂的事情! 一念及此,桑洞真心中更冷,他们的青龙火并未奈何金卫,可他这时反倒被五行卫中的火卫烧了额头,到现在还头晕脑涨,心急气躁,而周太平伤势更重,胳膊都抬不起来,严太玄腿上也着了一矢,一瘸一拐,让四象阵法大受影响。 这样耗下太,终究不过是困兽之斗。 桑洞真一咬牙,突然喝道:“四象合体,斩妖除魔。山泽通气,雷风相薄!” 其余三人一听他念咒,均有分犹豫之意,可仍立即后退合聚,伸手搭接。 这次,他们出奇地并未手掐念诀,只是右手压在一起,神色惨烈。 不一刻的工夫,四人手掌一抓,分别抓住右边人的手腕,四人手腕相连,转瞬合而为一。 主坛中陡然有雷电闪动,狂风竟起。 而桑洞真四人团团而转,如飞转的轮盘般向五行卫冲来。 五行卫一见这种声势,本是波澜不惊的神色亦有改变,只是一跃,竟都翻到坛下,可他们以退为进,右手翻转,手上蓦地都多出个黑色圆筒。 圆筒长不过尺,拳头粗细,看起来如小孩玩意儿。 桑洞真却知道五行卫拿出这东西绝非无因,只怕是极为厉害的杀手。可他们这次出手,已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有进无退。 眼看四人轮转飞腾,就要冲到坛下之际…… 长街齐军忍不住一声呐喊,立盾街头,瞬间组成铜墙铁壁。 五行卫脸色阴寒,拇指已经顷刻就要按下去。 一人突如从天而降,竟落在坛上,挡在桑洞真等人之前。 众人大呼,相顾失色。 没有人看清这人从何而来,但此人此刻到了刀锋火口之上,难道是个疯子? 冉刻求见到那人,骇然失声道:“先生?”他发现冲到双方正中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久候不至的孙思邈! 孙思邈电闪般到了坛边,正逢桑洞真等人势不可挡地冲来。他目光微闪,突然伸手一拨。 他出招简单明了,远没有茅山宗、五行卫那般变化千万,但那轻易的一拨,桑洞真四人冲来的势道倏然而变,竟又返回到主坛。 众人见到这种借力之法,直看得目瞪口呆,几欲叫好。 可孙思邈已听到身后“啵啵”几声轻响,他虽挡住桑洞真等人的冲击,却将自身陷入了五行卫的伏击之内。 五行卫亦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按动了手上的圆筒。 “小心背后!”冉刻求惊呼道。 他话音未出,孙思邈就腾空而起,一蓬黑云从他脚下掠过,其势迅疾。那蓬黑云掠过孙思邈后去势不减,多半击在主坛对面木柱之上。 只听到“嗤嗤嗤”响声不绝,那黑云射穿木柱,竟还飞出好远,这才下落。 桑洞真等人落在坛上时睚眦欲裂,只以为孙思邈相助对手,可见了五行卫手中暗器的声势,脸上已无人色。 若没有孙思邈出手,他们方才若冲过来被这黑云罩住,只怕片刻就千疮百孔,死在当场。 孙思邈腾在半空,恰恰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击。 众人错愕,五行卫见了,脸色突转肃杀。 那穿黄衣的土卫几乎在按动圆筒之际,就滚上前去,单膝着地,双手举起,架起一张短弓。 弓极短,只有普通兵卫所用之弓的一半长短,可弓身色有七彩,阳光一耀,熠熠生辉。 土卫架弓,身着青衣的木卫倏然翻到土卫身后,手一拉,已在弓弦上搭了支青色的短箭。 弓满弦,箭朝天,天上孙思邈正到高点。 孙思邈气已尽,就要下落之际,正是浑身最乏变化之时。 木卫就在这时松手,青光一道,直取孙思邈的心脏要害! 嗤的破空声响,还远在短箭发出之后,可见短箭急劲还胜硬弩。 场中变化极快,从孙思邈出现,到土卫、木卫合射一箭,不过须臾之间,高阿那肱这时才看清空中的孙思邈,脸色突变得极为怪异。 可就算他开口,也阻裆不了五行卫的出手。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下,眼看孙思邈再也躲不开那一箭。 孙思邈突然迈了一步。 他在虚空中一步迈出,就如脚下有梯一样,闲庭信步,只一步,就避开了那夺命的一箭,再一步,就跨到了主坛之上。 众人皆惊,一时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眸。 孙思邈已踏在主坛之上,五行卫神色惊奇,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十字长街上静寂的风声都能听得到。 有日升,有叶落。 “侯爷,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孙思邈从生死一线回到人间,气定神和,远望高阿那肱道。 金灿灿的阳光落下来,照着孙思邈沧桑又天真的脸庞,却给高阿那肱脸上留下分阴影。 “你要说什么?”高阿那肱道。 孙思邈瞥了桑洞真等人一眼,缓缓道:“茅山宗过江的确是不尊齐国法令,有其过错的地方,可斛律将军以暴制之,只怕有些不妥。齐国二十年禁道之令,在下不敢妄评。但这些人过不致死,在下斗胆,恳请侯爷给他们一条生路。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齐军中多半不识孙思邈,心中暗想,这人是谁?虽看似很有本事,但此刻出头,未免不自量力。 冉刻求见孙思邈如此,敬重中也夹杂分忧虑。 他本对方山宗做法驱鬼一事心有非议,见他们抓了蝶舞后更转厌恶,不知孙思邈为何要强自出头。 高阿那肱高傲依旧,只是道:“孙先生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 他对孙思邈竟和颜悦色,实在让很多人意料不到。 可更让人意料不到的是,有人竟道:“可这件事,侯爷是做不了主的。” 那声音没有半分讥消讽刺,就像在说事实般平淡。众人听了,忍不住向发声之人望去,不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这么品评高阿那肱。 说话那人平平淡淡,身着黄衣,正是五行卫中的土卫。 高阿那肱脸上闪过一分不悦,转瞬笑道:“土卫说的不错,这件事本侯的确做不了主。因为早在二十年前,文宣帝就曾下旨,灭道一事由斛律将军全权负责。而斛律将军又下令,五行卫行事,若有人阻拦,五行卫可先斩后奏,事后无责。”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明白过来。 在这里掌握生杀大权的不是高阿那肱,而是五行卫! 孙思邈轻叹口气,转望五行卫道:“这么说来,在下要恳请五位大人手下留情了?” 土卫目光一闪,突道:“你是孙思邈?你方才是用禹步躲过我们必杀的一箭?你的禹步已到凌空踏虚之境?” 孙思邈微愕,不待回答,金卫就道:“听说,禹步本传自夏朝大禹,后经大禹亲书,记载在《金篆玉函》中,托名黄帝所书。” 穿着青衣的木卫接道:“不过《金篆玉函》在两汉张良手中失落,禹步之法也同时失传。直到东汉年间,才被张陵所得。之后《金篆玉函》再次火传,又到北魏寇谦之时,才再次用出禹步。因此,很多人都猜测,寇谦之得到了《金篆玉函》。” “阁下会禹步,对付茅山宗法术好像也有一套,来历不明。”身着黑衣的水卫若有所指道。 火卫一身火红,说话也是火爆直接:“因此,孙思邈你极有可能是寇谦之的传人,亦是北天师道的妖孽!” 这五人连贯说下去,如同一人之口,可说出的秘密却是骇人听闻。 冉刻求本指望孙思邈前来救他,听到这里,全身泛寒,这才发现处境前所未有地险恶。 果不其然,土卫下了结论道:“齐境无道人,这本是朝廷旨意。寇谦之的传人,我等更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斩草除根!” 金卫上前一步,如同锐利的箭矢,拱手道:“五行卫请和阁下一战。” 其余四卫同时上前一步,神色肃杀肃然。 他们对茅山宗出手时,根本话不多说,可见轻蔑冷酷。他们对孙思邈冷酷依旧,可却多了一分尊重——对敌手的尊重。 北天师道宗师寇谦之赫赫名声,孙思邈如果真的继承他的所学,那就是五行卫这十数年来遇到的罕见敌手,这让他们不能不慎重以待。 谁都在看着孙思邈,看他如何出手。 这种情形,他不出手根本毫无活路。可就算他出手,就算能抗得过五行卫,又如何突破十字长街团团围困的齐兵? 风声萧萧,撕扯着叶的挣扎。 孙思邈脸上又带分难言的沧桑,突然道:“我不是寇谦之的徒弟。” 众人均是一怔,听孙思邈又道:“我和北天师道,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 黄衣土卫看起来是五行卫中首领,立即道:“我们想象的是什么关系?你和北天师道又有什么关系?” “我一直想和斛律将军谈谈……可惜时不我待,一直难有机会和他详谈。”孙思邈诚恳道,“五位大人对我有所误会。不如做个约定,等我一件事了后,亲自去见斛律将军说明真相。不知五位大人意下如何?” 他说得极为真诚,五行卫虽冷,见状也是微有犹豫。 就在这时,孙思邈眉心一耸,霍然蹿起。 孙思邈一动,五行卫立即动手。 他们对于孙思邈,本有一分畏惧、十二分的警惕,听孙思邈推翻他们的推断,心中更有分好奇之意,见孙思邈态度诚恳,也在考虑孙思邈的决定。 他们在考虑,因为他们并没有必胜的把捤。 可他们没料到,孙思邈不过是以退为进,要抢先手进攻。 五人一念,想到的都是一样,几乎同时出手。 金卫手一招,白色铁矢立即破空而出,先封住孙思邈的冲势。水火两位却是霍然分开,一左一右地夹击过去。水卫两条如水黑绸抛出,奔向孙思邈的双足,火卫一颗黑丸竟从刁钻角度打出,直袭孙思邈的背心。 而土卫居中,木卫协助,引弓待射,就要对孙思邈发动致命的一击。 对付茅山宗时,他们最多不过出动两人就破解了对手的法术。可对付孙思邈,五人竟同时出手,可见对孙思邈的重视。 哆的一声响,一箭射在孙思邈立足之地。 土卫见了,大为错愕。他立即意识到,方才孙思邈若不蹿起,这一箭恐怕就射在了孙思邈的身上! 是谁放箭?昌国侯吗? 可就算昌国侯,也不会在五行卫未做决定的时候对孙思邈下手。 箭是从土卫西南方射来的,看其角度,应在十字长街两侧的屋脊之上! 孙思邈来不及看羽箭是谁射出,只能先接下金、水、火三卫的攻击再说。 白色铁矢犀利劲急,最先射到。孙思邈手一招,那白色铁失倏然转向,竟向金卫奔去。金卫大惊,急剧闪身,就见那铁矢擦身而过,钉在了地上。 可水火双卫攻击随即而到。 天下柔弱莫过于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无能与之相争。 水卫双手绸带如水,虽柔却坚不能胜,若是缠在孙思邈身上,只怕孙思邈转瞬就被火卫的攻击烧成焦炭。 只因为那火卫打出的黑丸看似寻常无奇,但沾物就燃,极难熄灭。 冉刻求看得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他若遇到这种情形,只有束手待毙。 可孙思邈手一探,竟轻柔地接住了黑带,再一抖,那黑带居然裹住了黑九。 黑丸起火,但一闪就灭,黑带却冒出一股青烟。 水火双卫大惊失色,不想孙思邈利用水火相济之法,就这样轻易破解了他们的招式。 孙思邈连接三招,眼中光芒闪动,突叱一声,凌空向前踏出一步,伸手向天…… 这一招极为古怪,可说是出乎常理,甚至不能算是出招,更像是要施展法术咒语。木卫见机会难得,手一松,青箭射出! 就听土卫叫了声:“不要。” 孙思邈立即回手一弹,嘣的一声响,那无坚不摧的青木箭竟被他一指弹飞,可他神色间随即闪过一分骇然。 一箭从他头顶闪电般掠过,飞到北方齐军阵营中。 箭仍旧是从西南屋脊射来,西南屋脊有人,有人在这片刻间连发了两箭。 那人第一箭挑动了孙思邈和五行卫之间的争斗,可那人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第二箭,才是他的真正用意。 孙思邈伸手向天,本是要拦截第二箭,可被木卫所阻,无功而返。 那一箭不是射向孙思邈,不是要杀五行卫,更不是要对付茅山宗的众人,而是直奔齐军中的人物。 箭如闪电,只在转念。 昌国侯中箭! 第五章 逃亡 昌国侯高阿那肱落马,那一箭正中他的胸口。 谁都想不到,那一箭竟是要射他,就算高阿那肱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虽是冷漠,但也被坛上的龙争虎斗吸引,怎么会想到暗地里竟有人要取他的性命? 见到高阿那肱落马,五行卫眼中都露出骇然之意。 土卫更是心惊。 他们这次前来围剿茅山宗,计划周密,绝不只是在十字长街上设防,在两侧的屋脊上也埋伏了高手,只怕有人从屋脊处突围而走。 方才屋脊处射出第一箭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了问题。 那些兵士绝不会不等他吩咐就放箭出来,等到第二箭射中昌国侯的时候,土卫心中震颤,立即想到,有人拔除了他们在屋脊上埋伏的人手,无声无息地潜了过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射杀高阿那肱的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这人这般胆大,竟然敢虎口拔牙? 转念间,土卫已喝道:“杀!”他杀字一起,就向孙思邈扑去。 昌国侯死了,就算五行卫都担不起这责任。 刺客远在屋脊,得手后当然要立即遁走。 五行卫并没符抓住刺客的把握,眼下只有抓住孙思邈,或许才能追问出刺客的下落。 王琳见昌国侯落马,脸色如土,但还不忘喝道:“抓刺客。” 立即有齐兵向长街西南角冲去。 孙思邈从未想到竟是这种结局。但他只是恍惚刹那,就已扑到冉刻求的身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喊道:“走。” 轰隆一声巨响,主坛蓦地炸了开来,一时间硝烟弥漫。而那烟雾扩张极快,转瞬间主坛内已伸手不见五指。 土卫不想此变,立即高声喝道:“齐军听令,有逃走者,杀无赦。” 民街上齐兵一声呐喊,顿时刀出鞘、弓挽弦,可与此同时,有不少黑影已从黑烟中蹿了出来,掠上屋脊。 其中不但有桑洞真四师兄弟,孙思邈、冉刻求,还有萧摩诃等人。萧摩诃在这种环境下还不忘记背着陈公子,而陈公子脸色惨白,尽是惊骇之意。 高阿那肱一中箭落马,众人就知道这件事绝不可能善了。 茅山宗四人知道再不逃命,绝无活命的机会,当下弄炸主坛,趁乱而走。 萧摩诃见齐兵围剿茅山宗,本来想置身事外,可见高阿那肱身死,他就知道,留在这里只有陪葬的可能。 高阿那肱位高权重,竟丧命在响水集,齐军定然对这里的每个人详细盘查。他们来自陈国,就算和高阿那肱之死无关,也绝撇不清关系,既然这样,趁乱逃命才是最佳选择。 这些人才上屋脊,街上就有飞蝗羽箭射来。 有几个萧摩诃的手下才跟着纵到房上,就闷哼连连,跌下屋脊。 众人一时间心乱,就听孙思邈低喝道:“跟我来。” 慌乱中,只有孙思邈还能保持镇定,身形一低,竟向西南角的屋脊冲去。 桑洞真等人毫不犹豫地跟随,萧摩诃略一犹豫,亦是跟了过去。回头望去,见到西北、东北、东南几处的屋顶均有人影闪动,不由暗叫一声惭愧。 西南角的屋脊虽有刺客,但一箭得手后,当然立即遁走。 刺客潜来前,肯定先将齐军在屋脊的埋伏拔除干净。眼下,四面都是齐军,只有西南角的屋脊才是齐军重重包围下的缺口。 孙思邈扯住冉刻求的胳膊,直如御风般前冲。 冉刻求稀里糊涂地上来,还不忘记蝶舞,叫道:“先生,蝶舞她……”他虽关心蝶舞,可毕竟无法请求孙思邈在这种情形下去救蝶舞。 他能做的,或许只是留在蝶舞身边保护她的安全,甚至陪她去死。 蝶舞没事,他可以离开,可蝶舞如果有危险,他怎能一走了之? “蝶舞眼下绝对没事。”孙思邈低声道,“先离开再说。” 冉刻求一怔,不知孙思邈如何这般肯定,但一颗心总算安宁下来。 孙思邈的心却有些乱。高阿那肱死了,他知道,这时候任凭说破了嘴皮子,只怕也无法洗脱嫌疑。五行卫和齐军激怒之下,行事无可揣度。他能做的事情只有先行离去,等查明真相后再做个交代。 可刺客是谁? 他怎样才能查明真相? 蝶舞和祖珽有关,他算定,五行卫肯定会救蝶舞。可蝶舞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响水集,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回头望去,孙思邈见身后长街兵戈如潮涌来,五行卫亦蹿上屋脊,和一帮齐军高手紧紧跟随。 孙思邈暗自皱眉,心道,自己若要脱身并不算难事,可跟随他的茅山弟子和陈国公子只怕转眼就要死于非命。 屋脊在脚下如飞而过,桑洞真额头冒汗,紧紧跟在孙思邈身边,低声道:“先生,怎么办?” 萧摩诃身负陈公子竟行有余力,也跟在孙思邈身边,虽未问话,但显然也在等孙思邈的主意。 孙思邈转念之间想到个地方,立即道:“跟我来。” 他身形一转,竟带着冉刻求向响水集中心奔去。 众人都是一怔,心道,这时候要逃命,肯定是要离开响水集再说,孙思邈反其道而行,留在集中岂不让齐军抓个正着? 可犹豫只是片刻,桑洞真、萧摩诃等人见身后追兵渐近,只怕跑到天边,五行卫也不会放弃,眼下他们唯一的方法就是相信孙思邈。 一咬牙,二人当下跟去,其余还剩下的寥寥数人当然没有别的选择。 众人不向外突围,反向内走,五行卫远远见了也是错愕。 土卫显然是五行卫中的领头,虽在奔行途中,却早就传令下去:让齐兵快马飞奔,立即扼守住出集的四个方向。他同时传令下去:“响水集百姓许进不许出,违令者,格杀勿论!” 号令一出,齐兵扩散出去,转瞬将响水集团团围住。 五行卫却是带领齐军中的高手紧紧盯着前方孙思邈等人的身形,又传令下去,“响水集百姓均不可在长街走动,有窝藏刺客者,立斩无赦!” 土卫传令迅疾,思路清晰,用的是清水捉鱼的计策。 如今包围之势已成,青天白日下,就算孙思邈会禹步,五行卫也不信孙思邈能逃到天上去。 孙思邈突然跳了下去,下方是迂回转折的巷子。 五行卫均是一怔,立即跳了下去,就见前方人影绰绰,孙思邈等人不走巷子,竟从一处院墙翻了过去。 五行卫立即翻墙而上。陡然间,院中有几点暗影飞来,火卫见状,一声大喝,双手掷出几点黑丸,正击中那几点黑影。 轰轰巨晌声不绝,硝烟四起。 “包围这里!”土卫凛然喝道。 他呼喝中,身形展动,反上了身后的院墙。居高望去,见前方庭院两面靠街,两面临巷,倒是颇大。只是庭院烟熏火燎、断瓦残垣随处可见,好像才燃了一场大火。 孙思邈等人闪身避入一堵墙后,让土卫看不清究竟。但土卫可判断,孙思邈等人绝没有越院而走。 他们竟龟缩在庭院之中,似乎想要负隅顽抗。 土卫居高临下,见孙思邈这般选择,略微有些奇怪。 可这时顾不得考虑,他立即传令齐兵封锁长街,在庭院周围形成合围之势。又令金木水火四卫分居东南西北四方,防敌人逃窜,自己领十数齐军高手再次越墙入了庭院,向孙思邈等人藏身的那堵墙后逼去。 等离那面墙不过数丈距离,土卫缓缓止步,扬声道:“孙思邈,你绝无逃走的可能,眼下束手去见斛律将军,或还有活命的可能。” 敌手不少,可在土卫的心目中,只有孙思邈才是劲敌,也只有孙思邈才有活路,其余的人在他眼中可有可无。 墙后静寂如死,不闻声息,土卫身边有兵士道:“大人,孙思邈顽固不化,我们不如杀进去……” 他话未说完,土卫神色已变,跃上高墙跳了进去。 齐军高手见状,纷纷跟随时入,却见墙后好像是排厢房,但早烧得七零八落。一眼望过去,墙后空空荡荡,哪有孙思邈等人的踪影! 阳光明耀,众人均是浑身发冷,一人忍不住道:“难道,他们茅山弟子会隐身法……” 话未说完,土卫就一记耳光打过去,怒道:“胡说八道,搜!” 众人立即分散开来搜寻,金木水火四卫闻讯,也早派人从外到内搜寻。 齐军里应外合,盏茶的工夫就将这庭院搜得干干净净。有消息传来,孙思邈等人绝没有外逃,庭院中有十七具尸体,均是昨晚烧死的人,还来不及清理。但众人连尸体也已查过,孙思邈等人也没有鱼目混珠的可能。 孙思邈那帮人竟凭空失踪了。 齐军不能接受,可又不得不接受这现实,不由面面相觑。 王琳大汗淋淋地赶到,他刚才一直在派兵搜查行刺高阿那肱的刺客,但亦是没有收获。不过,王琳神色略有古怪,到了土卫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土卫眉头一耸,失声迫:“真的?” 王琳连忙点头道:“下官不敢撒谎。” 他身为黎阳总管,若论官衔,当然是在五行卫之上,可五行卫听命斛律明月,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在外官员若不想得罪斛律明月,自然要对五行卫客客气气。土卫舒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王琳一怔,不知土卫在做什么,却是不敢打扰,听土卫缓缓问道:“这里是哪里?为何会起火?”他问话时,伸出左手,五指屈伸掐算,竟如茅山宗道士掐诀一样。 王琳不知,立即找手下来问,很快得到回复。 “这里是响水集乡正住的地方,昨晚莫名起火,一家人全部烧死,原因待查。” 土卫点点头,蓦地睁开眼,眼眸中精光四射。 他大步向前,走到一处烧焦的木头之旁,四下看看,一脚将残木踢飞。 王琳心中一颤,对杀人不眨眼的五行卫极为畏惧,只怕他将火气发在自己的身上。却见土卫突然单腿跪下来,以耳贴地,右手五指不停地在地面敲击,似在倾听什么。 盏茶工夫后,土卫缓缓站起,伸手向左手三尺外的地上一指。 地面还是地面,并没有长出花来,众人望去,不由茫然。 红衣火卫却明白了土卫的意思,突然伸手入怀,掏出了四根似铁似木的签子,走到土卫所指之地,倏然插了下去。 那地面本是青砖铺就,土卫插的地方却是砖缝的位置。 签子插好后,火卫道:“退后!”众人知道五行卫中火卫如爆竹一样一点就燃,更是全身火器,听他命令慌忙退后丈外。 火卫手一弹,四点火星落在那四根签子上,只听到一声闷响,有烟雾腾起。 烟雾散尽后,地血蓦地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幽风阵阵。 这里竟有处密道! 王琳见了,忍不住道:“原来孙思邈他们是从这里逃走的。” 可孙思邈怎么会知道密道所在?王琳百思不得其解。 在黎阳城时,他见孙思邈手持穆提婆的令牌,因此刻意讨好,怎想到这人转眼就变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怕孙思邈连累自己,王琳忙道:“土卫大人,下官带人顺着地道去追。” 土卫摇头道:“不用。这等事情,我等来做即可。大人擅长领军,还请立即传令下去,让兵士沿响水集外扩散搜索刺客踪迹,一有消息,立即回传。”言罢一挥手,青衣木卫当先钻入地道,其余四卫紧随而去。 日头高升。 响水集鸡飞狗跳、草木皆兵的时候,响水集东边的荒山处虽是秋风瑟瑟,但阳光照耀处还是温暖如春,一派祥和。 慕容晚晴坐在阳光照不到的荒草中,隐藏了自己的身形,看似盯着十多丈外的一棵大树,神色却有分恍惚。 孙思邈离去不过几个时辰,她的思绪却转了太久太久。 风吹过,草丛中有一小朵不知名的紫花轻微颤动,她轻轻地伸手过去采摘下来,却揉成了团。 那一刻,她心中不断盘旋着的还只是一个问题。 “昨晚出刀救我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这问题对她来说,像是极为至关重要,让她思绪纠结百转。 终于将手中不成形的紫花掷在地上,慕容晚晴霍然站起,看起来就要向响水集的方向冲去,可蓦地止步,神色间又现出一分犹豫。 她原地徘徊了几步,喃喃道:“不行,现在还不是去问的时候。”她神色间露出分苦涩,又向那棵大树望去,皱屑自语道,“他怎么还不出来?” 她先后说了两个他,但显然说的是同一人。 感觉到阳光暖暖,好似孙思邈的笑容,慕容晚晴突然轻叹口气,低语道:“他怎么来看,都不像是义父说的那样。” 她说到“义父”两字时,神色间带分尊敬肃然之意,摇头又道:“义父不会说错的,他一定有问题。但是……我跟了他这么久,并未发现他的异样,他数次救我,我却鼓动他去杀兰陵王,可是做错了?” 她神色间又露出极为难的表情,显见心烦意乱,蓦地见到前方那棵大树有点动静,闪身向后望过去。 见到大树露出一个树洞,孙思邈当先从树洞钻出来,慕容晚晴较轻舒了口气,随即却有分凛然自省,我是在关心他吗? 孙思邈之后,冉刻求也从树洞中钻出来。见到慕容晚晴迎过来,他有些发愣,暗想她真的和先生是心有灵犀,砣不离秤。 冉刻求很想问问慕容晚晴为何在此,可心中实在有太多的问题,一时间又不知从何问起。 树洞如同变魔术般,又钻出桑洞真、周太平、严太玄和姚正一四个茅山弟子,紧接着,萧摩诃带着陈公子出来,身后还跟着三个手下。 众人再见阳光,又见到彼此的狼狈,想到死在响水集的同伴,均有恍如隔世之感。 桑洞真望着萧摩诃等人,神色间略带敌意,他不知这几个人是谁,跟来作甚。 萧摩诃虽心痛手下伤亡惨重,还是向孙思邈一伸手道:“拿来。”他极为执著,跟到现在,还未忘记向孙思邈索要那东西。 孙思邈暗想,都说眼下陈国将领中,最有能力的无疑是淳于量、吴明彻、萧摩诃几人,但淳于量有谋略,吴明彻有将才,而萧摩诃不过是有勇无谋。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这种时候,萧摩诃竟还执著索要那物,丝毫不怀疑那无赖骗他,显然是执迷不悟。 可孙思邈又有些奇怪,暗想萧摩诃就算有勇无谋,但身为陈国猛将,总不是呆的,为何从不怀疑那无赖有问题呢? 心思转动间,孙思邈道:“五行卫各有所长,土卫显然也擅长土木之术,估计很快就会发现那个地道口追过来,眼下我们还在危险之中。萧将军身负要责,若是让陈公子有了闪失,只怕不好交代。” 桑洞真等人听孙思邈称呼萧摩诃为将军,均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知道我们的身份?”萧摩诃目光微闪。 “猜测而已。”孙思邈道,“因此当务之急,还是要躲避五行卫的追踪,不知萧将军有何建议?” 萧摩诃沉默片刻,看了眼陈公子,也知道轻重缓急,说道:“向东,破釜塘!” 他只说了五个字,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赞同。 响水集沿淮水向东不过数十里,就进入破釜塘的地域。那里水道纵横,地形极为复杂,就算住在那里的百姓,有时都说不定会迷路,齐兵追得虽急,但只要躲在那里,量齐兵也搜他们不到。 萧摩诃毕竟是领兵将军,知地势的重要。 知道五行卫随时会追到,众人不敢耽搁,立即向东奔去。过荒山草泽,一口气就奔出了十多里,幸好一直未察觉齐兵追来的迹象。 这一路狂奔,旁人倒还罢了,陈公子虽有萧摩诃带着,却早就气喘吁吁,低声道:“萧大,齐兵追的是他们,我们何必与他们一起逃命到破釜塘呢?” 他说的声音虽低,但众人多已听到,止住了脚步,神色各异。 冉刻求心中厌恶,忍不住反唇相讥道:“那先生带你们从地道逃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要分开走呢?” 陈公子脸色微红,本要发怒,想起还有事要求冉刻求,忙道:“冉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一起逃亡,毕竟目标太大。若是分开行走,说不定……能迷惑齐兵的视线。” 萧摩诃正在犹豫时,孙思邈笑道:“这件事本来就和萧将军、陈公子无关,你们要分路走,自是正常。不知道……”目光向茅山宗四弟子望过去。 桑洞真立即道:“承蒙孙先生出手相救,还未言谢,如果先生不嫌弃的话,我等愿意跟随先生先到破釜塘躲避,再做打算。” 萧摩诃见众人都露鄙夷之意,却不放在心上,再次伸手道:“东西呢?” 孙思邈略有犹豫,冉刻求抢先道:“怎不见你把钱先拿来?” 萧摩诃一怔,众人逃得匆忙,所有的东西都弃在响水集,那包金银亦是留在了客栈,这刻当然不能回去取来。 萧摩诃身后有手下喝道:“没钱能怎样?” “这么说,你们准备抢了?”冉刻求声音更大,上前一步。 萧摩诃那三个手下亦是上前一步,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伸手拉开冉刻求,诚挚道:“萧将军,这里面恐怕有些误会。我根本不知道将军要什么,更不会有将军索要之物。” 萧摩诃脸色大变,喝道:“你说什么?”他那一刻似是不信,又似失落,还有分彷徨之意。 “不可能!”陈公子脸上也露出焦灼之意。 慕容晚晴见这俩人的焦急绝非做作,大为奇怪。冉刻求低声对她道:“他们到底要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你知道吗?” 慕容晚晴白了他一眼:“不知道。” 二人低语,萧摩诃一旁听得清楚,神色更是不善。 “不知萧将军索要何物呢?”孙思邈忍不住道,“萧将军为何认定那物就在我的身上?” 萧摩诃目光如剑,紧盯孙思邈许久,才道:“借一步说话。” 他少言寡语,径直前行十数丈,离众人远远的,这才止步,显然是那物关系重大,他不想让旁人知道风声。 孙思邈跟了过去,显然也想到这点,更是好奇道:“昨晚在下知道误会,但也知道萧将军不会轻易相信,这才想追那个无赖问个究竟……” 他简略将昨晚追踪无赖,遇桑洞真等人,救火时差点被人炸死一事说了。 言毕,孙思邈轻叹道:“事情就是这样,不知道萧将军是否相信呢?” 萧摩诃静静听完,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半晌才道:“我信。” 孙思邈精神一振,追问道:“可那无赖是何人,为何萧将军见他书信,确认东西一定在我身上?” 萧摩诃又是沉默良久,才道:“我信先生,只因为我信自己的眼。先生救人危难,置生死于不顾,就不会是谎言欺骗的人。” 他字字缓慢,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这些话来。 顿了片刻,他自语道:“消息不会错。”见孙思邈若有期待的样子,萧摩诃道:“事关重大,不知道更好。”言罢,他回转到陈公子身旁,低语了两句。陈公子神色难看,只是道:“不会的,消息不会有错的。” 孙思邈连听他们强调两遍“消息”,更是诧异,不知是什么消息让他们确信凿凿。 萧摩诃却道:“我们走。”他一牵陈公子的手,大步向前行去。 孙思邈见他执意不说那物是什么,只是皱眉思索,并不勉强。 众人再次前行不久,前方草地现出两条岔路,向天边蜿蜒。 萧摩诃一指东北的路,“破釜塘”,伸手拉着陈公子,却准备向东南方向的路行去,他的意思当然就是大伙到这儿分道扬镳,再无相欠。 冉刻求“哼”了一声,当先向东北方叫行去,才走两步,就听孙思邈“咦”了声,从他身边掠过,扑到道旁的草丛处。 众人皆惊,慕容晚晴最快奔到孙思邈身边,见到眼前的情形,花容遽变。 桑洞真、冉刻求等人随后赶到,也是吸了口凉气。 草丛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谁丧命在此,又是谁下的毒手? 孙思邈顾不得诧异,片刻间将那九具尸体一一查验,缓缓摇头,显然是说这几人已死,再无救活的可能。 冉刻求在一旁突然大叫:“先生,是他们!” 他心中蓦地惊惧起来,身子颤抖不休,指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尸体道:“这个是张小姐的车夫!”他认出那死的老者本是为张丽华赶车的,很快就认出另外八具尸体,那是张小姐带的八名护卫。 那八名护卫和车夫都死在了这里,张丽华呢?是否有了危险? 一想到这里,冉刻求顿时心急如焚,却没有留意到萧摩诃听到这里的动静,闪身过来,可见到尸体后,立即飘然而去。 孙思邈见到萧摩诃的举动,知道他是事不关己,不想参与,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陈公子离得远,并不知道孙思邈这面的动静,见萧摩诃回转,立即问道:“萧大,怎么了?” 萧摩诃冷冷道:“一个死人。走。”他满怀心事,扯着陈公子就走。 陈公子虽想再问问冉刻求有关张丽华的事情,但终究拗不过萧摩诃,踉踉跄跄地向东南行去。 不多时,孙思邈、冉刻求等人的影子都已看不到,陈公子怅然若失,不知道今日一别,何日还能和那车中女子再见。 萧摩诃沉默不言,心中却是忧心忡忡。 他当然知道,若让陈公子知道张丽华有事,恐怕又有纠葛,因此当机立断,带陈公子远去。 向东北那条路是向破釜塘的路,向东南这条路,却是向破釜塘南的龟山镇。 龟山镇自秦汉以来就是用兵之地,如今虽不算繁华,但地形复杂,只要到了那里,他就有信心摆脱五行卫的追踪,安全带陈公子回转江南。 他最担心的不是五行卫,而是另外的事情,急着回转江南,正是要确认此事。 见陈公子满面惆怅,显然不是为事情未成,而是因为那个车中女子,萧摩诃心中不悦,加快了脚步。 突然间,一声虎啸从前方传来,满是肃杀之意。 有飞鸟从远方的林中惊起,给朗朗白日带来了几分凄迷之意。 萧摩诃一凛,立即止住脚步。 陈公子也听到虎啸,诧异道:“这里……也有老虎吗?”他平日也曾骑马畋猎,可射杀的不过是兔子麋鹿一类,听到虎啸声先是新奇,后是害怕。 萧摩诃心中闪过分不安之意,感觉虎啸声来得极为奇怪,可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前进这一条路,向残存的三个手下使个眼色,叫人护着陈公子,一步步地向前方的林子走去。 他不怕猛虎。 他十三岁从军时就敢率兵马对抗陈霸先,而早在十三岁之前,就曾在荒陵杀死过饿狼捕捉过猛虎。 那之后,死在他手上的猛虎难以尽数。 猛虎素来都是怕他的。 他怕的却是心中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危机来临前的警觉。那警觉让他无数次死里逃生,可那时候,他是孤身一人。 一步步地向林中走过去,萧摩诃陡然出步,因为他见到林前站着一人,那人背对着他们。 那人一直就在那里站着,穿着一身草绿色的衣服,如同变色龙般遮掩了身形。 若非萧摩诃目光敏锐,只怕走到那人身边时都看不到他。 那人显然听力极佳,知萧摩诃止住脚步,开口道:“摩诃将军才来吗?” 萧摩诃心中一震,不想那人竟知道他的名姓。 这人是有备而来?这人来这里做什么?看这人诡异非常,只怕来者不善。 萧摩诃强压住震惊,缓慢道:“阁下是谁?” 突然又是一声虎啸传来,近在咫尺般。陈公子听了,吓得差点坐在地上。 萧摩诃却发现,那虎啸声竟然是面前这人发出,运劲周身,喝道:“你要做什么?”突然见那人缓缓转身,萧摩诃饶是胆壮如虎,那一刻也是心头狂跳。 那人背对众人时,除衣着外,倒无特异之处,可他转过身来,众人才觉得惊骇,因为那人的一颗脑袋完全和老虎一样。 那竟是个人身虎头的怪物! 孙思邈望着萧摩诃远去,暗自摇头,不置评判。 慕容晚晴在一旁冷笑道:“若陈国都是这种只顾自身利益的人物,那真让人失望得很。” 众人均有赞同之意,显然对萧摩诃过河拆桥的行径有些不满。 冉刻求顾不得理会萧摩诃等人,冲到孙思邈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先生,张小姐有事了,你一定要救她。” 见孙思邈像不知张小姐是谁的样子,冉刻求补充道:“张小姐就是向先生你问路的那女子。” 慕容晚晴脸上蓦地露出古怪的神色,她望着地上的那些尸体并非畏惧,反倒是有些困惑的样子。 可谁都没有留意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孙思邈。 孙思邈望着地上的尸体,似在思索什么。 见孙思邈沉默不语,桑洞真以为明白了他的用意,在一旁道:“我等自顾不暇,怎么有空管这闲事?” “你要走就走,我没有求你!”冉刻求愤怒地望着桑洞真道,脖颈上青筋暴起,极为急切。 桑洞真怫然不悦。 不待多说,孙思邈已道:“眼下,我等只有往东北的一条路可走。” 桑洞真等人一喜,立即道:“不错。” 孙思邈见冉刻求急得双眸冒火,又道:“不过杀人凶手也是向东北去了,正好一路寻过去。” “先生怎知凶手是往东北走的?”姚正一不解。 孙思邈不待回答,慕容晚晴已道:“车辙是向东北去的,想必是凶手杀了人后,赶马车劫持张小姐向东北去了。除此之外,好像难有别的解释。” 几个茅山宗弟子脸色均红,低头望去,才发现草丛中的确有马车痕迹,向东北方向蜿蜒远去。 茅山宗最近名气极大,其下弟子渐渐变得自负起来,可他们先是不如孙思邈,后折在五行卫的手上,如今看起来,连个普通女子都比他们观察仔细,也就难怪他们一副讪讪的样子。 冉刻求见状,一刻都等不及,立即扯着孙思邈沿着车辙的痕迹寻去。 那车辙有时深,有时浅,但总会隐约出现,让人不至于失去线索。 桑洞真等人虽有不愿的表情,但终究只是跟随着孙思邈。众人一路快行,转瞬又奔出了十数里,日渐西落,前方有群山起伏,林木苍郁。 那车辙进山,冉刻求毫不犹豫地要跟过去,突然被慕容晚晴一把拉住。 冉刻求怔了下,急道:“你要做什么?” 夕阳红日下,慕容晚晴脸色却有些发白,见孙思邈也望过来,缓慢道:“我有几句话想和你俩说说!” 她这句话说的声音很大,桑洞真等人听了,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快走几步,离三人远了些。 冉刻求心中焦灼道:“什么话不能边走边说?晚一刻,张小姐可能就会有危险。” “我保证张小姐暂时不会有事,因此你不用这么着急。”慕容晚晴慢慢道。 冉刻求大奇,本想问她拿什么保证。 可见慕容晚晴清澈的双眸、慎重的表情,他终于道:“你要说什么?” “冉刻求,你我也认识有段日子了,我知道你不是舍己为人的主儿。先生有难的时候,你可能会救,我有难的时候,你就要考虑下是不是要救了。”慕容晚晴说得仍旧不急不缓,可眼中似乎藏着什么。 冉刻求咽了口唾沫,暗想我看女人不准,这女人看我倒是很准。他有些不耐烦道:“是又怎么样?” 慕容晚晴秋波一凝:“我只想问一句,那张小姐和你是什么关系?她看起来还不如我和你亲近,你这次为何如此迫切去救她?” 冉刻求神色微变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若不想去救,没有人拉着你去!” “这和我的确没有关系,可和孙先生有很大关系。”慕容晚晴突然激动起来,“你难道不知道,前方只怕有极大的陷阱?” 冉刻求愣住,不解道:“什么陷阱?这江淮附近流寇很多,多半是流寇劫持了张小姐,以孙先生的身手,从流寇手中救出张小姐并不是难事。你莫要疑神疑鬼,什么都当作是圈套。” 慕容晚晴看了冉刻求许久,这才道:“那九人致命的死因都是被一刀断喉,显然是被一人所杀,这个你看不出来,可孙先生早知道。先生不想让你担心,因此没说,可你难道从不为先生考虑?” 冉刻求心中一寒,扭头向孙思邈望去,看到他正望向夕阳。 深山夕照,西风吹老了一山的沧桑,如同孙思邈脸上的神色。 “除去车夫不算,张小姐那八个随从虽算不上高手,但也不是木头人,可被凶徒一口气砍了,竟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可见凶手武功极高。”慕容晚晴人在西风下,神色忧郁,“但如此高手,怎么会对一个寻常女子下手?这点你难道从不奇怪?” “奇怪什么?”冉刻求喏喏道。 “凶手的目的或许根本不是为了张小姐,而是为了孙先生!他劫持张小姐,或许是为了引先生追踪,对先生下手!可凶徒怎么会认为抓了张小姐,先生就一定会跟来,只怕很大的原因是在你的身上。” 慕容晚晴虽看似多疑,但猜测却是合情合理。 可她眼中不知为何,仍旧有分困惑之意。 她困惑的是什么? 冉刻求微震,失声道:“他知道我会拉着先生来?他怎么知道……”话音顿住,满是惶惑。 他和张小姐的关系他也是刚刚知晓,凶手怎么会提早知道? 他本以为慕容晚晴是杞人忧天,可细想之下,却感觉她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再往深想,忍不住心悸。可他究竟心悸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慕容晚晴凝声道:“先生为你赴难,一句推辞都没有。你难道不觉得有必要告诉我们,究竟是否值得冒这个险?你和张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冉刻求脸色突转悲哀,但紧闭双唇,竟一言不发。 慕容晚晴微恼,还待追问,孙思邈突然道:“不用问了,刻求既然觉得要救,那就行了。”他不再多言,举步向前走去。 冉刻求露出感激之意,慕容晚晴喊道:“可先生难道不知道,我们后有追兵,前又有陷阱,一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吗?” 见孙思邈止步不语,慕容晚晴轻咬红唇,突道:“冉刻求请先生帮忙,无论多困难,先生都会去做,可为何我求先生帮我复仇,先生却始终不肯?”她说到这里,声音激荡,似乎有着难言的委屈。 她不服,她伤心,她也不解,她说了这么多话,或许并非阻止孙思邈去救人,而是想给自己要个解释。 孙思邈立在那里,良久才道:“慕容姑娘,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我做任何事,只问自己做得对不对,却不管这事难易与否。十三年前,我是这样,十三年后,亦是如此。” 慕容晚晴心头微震,张口欲言,似想追问自己为慕容家报仇有何不对。何不知为何,终究没有问出来,她看着孙思邈的背影,那一刻神色极为复杂。 她似不信,似错愕,如有悟,像思索…… 只是她那时的表情孙思邈并未看到,不然以孙思邈的睿智,当会看出更多的事情。 冉刻求更没留意慕容晚晴的神色,耳边只回荡着孙思邈方才所言,心情激荡。 那一刻,他真的感激孙思邈,突然有想说出真相的冲动,虽然他曾经立过誓,不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绝不说出自己真名。 他本不叫冉刻求,他姓张,他这么急着要救张丽华,是因为他虽被亲人抛弃,但他内心深处从来都在渴望着亲人…… 孙思邈道:“刻求,你不用多想,这件事如果真如慕容姑娘所言,凶徒是奔我而来,那我更要去看看。走吧。” 他当先行去,义无反顾地迈入荒山之中,就如十三年前一样! 第六章 煮酒 日薄西山,山野苍茫,有寒气袭体,暮色逼人。 朦朦山色中,孙思邈目光敏锐,不放弃任何一点线索。 山石坚硬,车辙印记若有若无,孙思邈一路追踪,已入深山。 前方突然现出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山道上。马儿已毙,鲜血染红了一地,望之触目惊心。 桑洞真等人一直跟着孙思邈,见身后竟无齐兵追来,不免有些松懈,但见到荒山死马,又不由神色紧张。 冉刻求见那马车时,想起张丽华,忍不住热血激荡。若没有慕容晚晴那番话,他说不定就冲了过去,可想起慕容晚晴所言,就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看着孙思邈一步步地接近马车。 他突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直到现在还一事无成。 他能做的事情,或许只是尽量不连累孙思邈,但他发现,这也很难做到。他也真的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他的缘故,让孙思邈磨难重重,还是因为孙思邈的缘故,让他再没有以往的悠闲。 孙思邈走到马车旁,看了眼死马,缓缓掀开了车帘。 车厢内空无一人。 这是预料中的结果。 他到现在还活着,不是因为他武功高,而是因为他够细心。在接近马车的时候,他就运耳倾听,知道车厢内没有有呼吸的人。 他去看车内,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车厢内空空荡荡,有香气犹存——是张丽华身上的香气,说明她曾经在这车上,可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留下。 冉刻求等人刚过来,见此都皱起眉头,不知接下来如何处理。 孙思邈暗想,对手若真如慕容晚晴猜测的那样,刻意引我前来,定会留下线索。 他沉吟间,慕容晚晴却四处张望,眼中带分警觉,突然神色冴异,一指前方道:“你们看!” 众人抬头望过去,就见远远山腰处有红光闪耀,那里有人燃着了一堆火。 深山夜晚,火光本代表温暖安全。可如今看起来,却有着不尽的诡异迷离。 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升一堆火? 孙思邈望了那火光片刻,就要举步,姚正一突然颤声道:“先生,那里只怕会有埋伏,我们真的要去?” 冉刻求瞪了他一眼,就要脱口骂出“懦夫”俩字,但强行忍住。 桑洞真见状,一挺胸膛,呵斥道:“四师弟,你这么说,不是丢茅山宗的脸吗?” 见孙思邈望来,桑洞真又道:“我们这命本来就是先生救的,再送出去又何妨?先生若去,我们赴汤蹈火也要跟随。” 孙思邈欲言又止,只是点点头,大踏步地向对面山腰处行去。 那火光看近实远,众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接近那山腰处的火光,等见到眼前的情形不由愣住。 山腰处的平地上燃着一堆火,火焰上方支了个木架。 那架子是猎户灼烤猎物所用,可上面却悬着个酒坛。 火堆前有一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烤着那个酒坛子,面容却隐在火光照不到的暗处。 众人都以为这里必定会有陷阱,哪里想到,好像只是一个猎人在这里煮酒度过漫漫长夜。正困惑间,听到火前那人淡淡道:“孙兄此刻才来吗?” 他语气平平,不带半分转折,听起来有着说不出的别扭之意。可一抬头,眼眸中有摄人的光芒闪动,似乎面前火光尽化作妖红,闪耀在他的眼眸之中。 冉刻求和慕容晚晴听了脸色剧变,心中寒意升起,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惊惧之意。 这人正是让孙思邈来到响水集的那个妖人。 他怎地无处不在,又像无所不知,竟知道孙思邈会来到此地? 难道是他劫持了张丽华? 冉刻求想要开口喝问,但终究忍住,因为孙思邈已向那妖人走去…… 孙思邈眼中也有光芒闪动,却像深夜星空下的海水,波澜中也带分神秘。 他一步步地走过去,不急不缓,在离那人丈许的距离站定:“阁下这般心机,实在让我叹为观止。可到了现在,搞出这些事情,不知什么用意。” 伊始,他只感觉这人神秘叵测,到现在才发现此人实有翻云覆雨之能,只怕很多事情都是这人一手策划。 可这人目的何在? 那人一笑,露出野兽般的尖锐牙齿:“孙兄过奖了,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其实,在下能力有限,何曾搞过什么事情!” “哦,难道说,这些事情并非兄台一人做的?”孙思邈立即接道。 那人抚掌赞道:“孙兄果然一点就通,兄弟我没有三头六臂,的确做不了许多事情。只是想邀孙兄前来,煮酒给孙兄喝,其余的事情,倒和我没什么关系的。” 他突然变得和善起来,语气也一改死板,带分活络,换了个人般。旁人若不知晓,都以为这俩人是朋友相见聊家常。 慕容晚晴却是心生警惕,暗想这人睚眦必报,当初黎阳城外,她偷袭了这人,他都是念念不忘要报复;响水集外,这人更是因她被砍了一刀。可现在言语甚欢,好像全然没看到她一样,只怕在心中盘算着什么恶毒的念头。 她心思百转,只觉得这荒山火堆旁必定埋有杀人的陷阱。可她偏偏看不出来,就是因为如此,她才心惊。 孙思邈微笑道:“真的?那在响水集乡正家,用天音故做呻吟声,装作乡正家还有活人吸引我进去,进而想要炸死我的,难道不是阁下?响水集内,射出两箭的人,一箭激发我和五行卫矛盾,一箭射杀昌国侯,让我百口莫辩的,难道和阁下无关?” 桑洞真等人一凛,均对那人怒目而视。 那人一拍脑门,故作恍然道:“孙兄不提,我差点忘了。不错不错,这两件事都是我干的。兄弟早对昌国侯看不上眼,见他对孙兄无礼,这才射他一箭为孙兄出气。射孙兄的那一箭,却是想射五行卫射偏了。哈哈,想孙兄不会怪罪吧?” 他虽像致歉,可语气中全无歉意,又道:“昨晚,我本来就想邀孙兄一叙的,不知怎地,孙兄竟对送信的特别有兴趣,一路追下去。我见孙兄碰到那些茅山弟子后雅兴不减,当然奉陪,于是就在乡正家点了场大火,请孙兄看看烟火,想孙兄最是热心肠,定不负我的期待。怎想孙兄竟不给面子,虽然来了,怎么从火中离去的,兄弟也想不明白。” 孙思邈见其去了妖异,蓦地换了分腔调,心惊这人的反复无常。见这人说起杀人放火如同在说吃饭睡觉,更惊凛这人的心狠手辣。 沉吟片刻,孙思邈缓缓道:“江淮乱世,盗贼流行,凡是殷实的人家,多会建之复壁地道,以在关键时候躲避祸事。”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大多人不明所以。 那人却立即明白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想必那乡正也颇为富裕,因此家中建有地道,孙兄学究天人,恐怕也知道些土木之术,一进那庭院就知密道所在,这才在救人时沉着冷静,兄弟佩服。” 冉刻求、桑洞真这才知道密道的缘由,暗为自身叫声“侥幸”。若非孙思邈昨晚遇险,他们今日只怕逃不过五行卫的追捕。 慕容晚晴却想,这妖人绝非喜和他人闲谈之人,他胡说八道,莫非藏着什么诡计?一念及此,立即留意风向,当初她就是一时不查,被这人借风传毒,中了暗算。可见火舌像要烧到那人的脸上,慕容晚晴意识到他们正在风口上方,倒不用担心此事。 那人像有些懊丧,击掌道:“兄弟我杀人太快,竟忘记问乡正有关地道一事,实在疏忽该死。” 孙思邈缓声道:“这等秘密我都对阁下说了,阁下总要对我说点真相了。” “孙兄想知道什么?”那人爽快道。 “阁下何必明知故问?”孙思邈道。 那人目光闪烁:“孙兄想要问问我是谁?” 孙思邈脸上又像蒙上层迷雾:“那倒不必了。想灵光、鼓月、天音、地眼这些法术本是北天师道宗师寇谦之的绝学,自寇谦之以后,齐国灭道,北天师道烟消云散,法术多是失传,眼下能集寇谦之法术大成的,听说只有江南一人,自号李八百,阁下想必就是此人了。” 话音落地,空山寂寂。 桑洞真等人都是耸然变色,均是不信的表情。 慕容晚晴更是心头狂震,花容色变,她当然知道李八百是谁! 葛洪著《神仙传》有云:“李八百,蜀人也,莫知其名,历世见之,时人计其年八百岁,因以为号。” 这段文说的就是,李八百这人本有姓无名,只是老百姓在八百年间都有人见过其人,推测此人活了八百岁,因此都叫这人是李八百。 葛洪本东晋人,如今已到周、齐、梁三国并立年间,就算李八百和葛洪同年代,他到现在也过了千岁,那实在骇人听闻。 那人眼睛眯起,其中的锋芒却如同一根针:“孙兄见多识广,兄弟佩服,不错,我就是李八百。” 孙思邈脸上迷雾转淡:“不过你当然不是《神仙传》里的李八百了。这数百年来,李八百倒着实有几个,每个李八百出来,并不效仿神仙济世之法,反倒总是兴起一段血雨腥风。而其号召下的李家道,起于蜀中,后来渐渐蔓延至江北江南,虽远不如天师道有名,可自魏晋就兴,一直如百足之虫,死而难僵。阁下这般本事,这等心机,眼下统领李家道,虽不如茅山宗有名,只怕时刻都有盖过茅山宗之心。” 话一出,桑洞真四兄弟色变。 “孙兄果然高明,一句话就激起茅山宗的同仇敌忾之心,对我所领的李家道仇视有加。你若是寇谦之的传人,只怕天下大道不过在你的反掌之间。”李八百谈笑风生,但言辞间总带分难以捉摸。 桑洞真等人不由望向孙思邈。他们都听五行卫说过,孙思邈是得寇谦之真传,不过当初被孙思邈一口否认。这刻听李八百再次提及,难免将信将疑。 孙思邈较淡道:“可惜我不是寇谦之的传人,倒辜负了阁下的厚望。” “是吗?”李八百云里雾里的,对孙思邈所言似乎相信,又像根本没有听进去。 孙思邈话题一转道:“我其实很想问问,替阁下送信的究竟是哪位?阁下挑动我和萧摩诃的恩怨,又是为了哪般?” “小的不过是个无名走卒,倒劳烦孙大侠挂记了。” 众人听到这话,均是一惊,霍然回头望去。 原来说话的并非李八百,而是另有其人。听那人说话声,已在众人身后不远,可在场众人竟没有人发觉他的掩来。 孙思邈心中凛然,缓缓转身望去。 他身后丈许的树影下站着一人,正是那送信的无赖,亦是那乡正之子。 虽然早知道乡正之子已死,亦明白那人不过是乔装改容,掩盖着本来的身份,可见到那人形容猥琐,举止邋遢,歪戴帽子,靠在树旁,浑身如同没有骨头般,活脱脱的就是个无赖的样子,孙思邈暗自皱眉,思索着这人装无赖都这般用心,到这刻竟还不露底细,实在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李八百哈哈笑道:“符兄谦虚了,天下虽大,可符兄这种人物若也算无名小卒,那我‘李八百’三个字简直一文不名了。” 众人均看出李八百这人虽阴虽狠,们狂傲非常,见他对这姓符的无赖这般推崇,都不由耸然动容。 可任凭众人搜刮脑海记忆,也全不知这姓符的究竟是何来历! 那无赖挖着鼻孔,倒似挖得津津有味。 “八百兄过奖了,和八百兄、孙大侠比起来,小的跑跑腿就已心满意足,绝不敢和两位并列的。” 他满口卑谦,可若真的如斯卑谦,怎敢和李八百称兄道弟,又怎么连孙思邈都能骗过? 李八百又笑,陡然一伸手,从火上取下那酒坛子来,转眼间,在面前摆了三只海碗,单手持酒坛,连倒了三碗酒来。 冉刻求见那酒色如血,只以为他要下毒,暗自提防。 慕容晚晴却留意到,那酒坛子在火上烘烤多时,这刻表面极烫,李八百单手取过若无其事,不但腕力惊人,一以手更是如同铁铸,竟不惧火烧,想到这里,她不由暗自蹙眉。 李八百放下酒坛后,目光灼灼,盯着孙思邈道:“昔日魏武帝、刘玄德青梅煮酒,天下我有。今日,兄弟邯郸学步,也效仿古人之法,煮酒和孙兄、符兄品评天下!” 他本阴狠之人,但说及“青梅煮酒,天下我有”八个字时,铿锵有力,火光下,竟然豪气勃发。 众人见他如此,均想,不料这人竟有如此魄力。 李八百手一挥,面前两碗酒飞起,缓缓地到了孙思邈和那无赖面前。 那酒碗的底下竟似有无形的手托住,暗夜中看起来,诡异十分。 孙思邈和那无赖均是一伸手接过酒碗,一个脸上迷雾再起,一人却是笑嘻嘻的浑不在意。 慕容晚晴见了,心中暗自琢磨,桑洞真等人也算个人物,可看起来,这个李八百只把孙思邈和那无赖当作是等同身份的对手。 可桑洞真毕竟不可小觑,李八百真的不把他放在心上? 蓦地想起什么,慕容晚晴心中暗震,垂头下来,双手交错,感觉手心全是冷汗。 李八百端起面前的酒碗,沉吟道:“自五胡乱华、晋室南渡后,天下已纷争多年,百姓日苦。孙兄、符兄均是不世奇才,小弟不才,想请两位兄台帮手。我三人若是联手,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甚至一统天下也是大有可能。若我等一统天下,有孙兄、符兄这种人物为天下筹划,百姓自然会有好日子过。不知道两位兄台意下如何。” 众人闻言,均是耸然动容。 桑洞真等人一直觉得茅山宗影响力渐渐扩大,如能成为天下第一大的道教,已经是心满意足。至于争天下一事,自然是齐、周、陈三国考虑的事情,哪里想到过一个李八百竟有和三国对抗的野心。 冉刻求本认为李八百狠辣,这刻闻言,却感觉一股热血上涌,没想到这人竟有这般胸襟抱负,相对而言,他要做富豪的念头反倒逊色许多。 慕容晚晴却想,这人言辞极为蛊惑人心,但若说真为老百姓有好日子过,只怕未必。 见孙思邈、那无赖均是无语,李八百缓缓道:“孙兄、符兄若是赞同八百的建议,就喝了碗中这酒……” “小的是唯八百兄、孙大侠马首是瞻,你们喝了,小的自然会喝。”那无赖嘻嘻笑道。 众人目光已落在了孙思邈的身上…… 孙思邈端着那酒碗,脸上迷雾似更浓,任凭谁都难以从他的脸上看出心意。许久,孙思邈才道:“阁下带走张三、王五,是为天下谋划吗?阅下劫持那个张小姐,也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冉刻求心中一跳,他对什么一统天下目前并无兴趣,最关心的还是张丽华和两个兄弟的下落。 李八百笑道:“兄弟带走张三、王五,不过是想请孙兄前来,你若要那种蠢材,兄弟我随时都可为你找几百个来。” 孙思邈脸色微变。 “你将他们怎么了?”冉刻求骇然喊道。 李八百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冉刻求的发问,可神色之淡漠让人望了心冷。 “至于为何劫了张小姐,兄弟自有用意,这刻却不方便对孙兄说。但孙兄尽管放心,只要你答应和兄弟联手,兄弟定会尽释前嫌,也绝不伤那张小姐一根头发。若是孙兄喜欢,把那张小姐送给孙兄做妻做妾,也是无妨。” 慕容晚晴脸色微变,手已悄然地摸在腰间剑柄之上。 孙思邈微笑道:“天下你有,我倒是美女在手,这个买卖,阁下算得明白。” “那孙兄不知有没有算清呢?”李八百哂然反问道。 风萧萧兮叶落,天地间满是萧索气息。 孙思邈双眸微眯,似在盘算什么。良久,这才反问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众人脸色均变,冉刻求心头一跳,蓦地感觉火光都冷森可怖。 李八百脸上反倒异常的平静,缓缓站起道:“不为我友,就为我敌。以孙兄这种人才,不和我联手,就迟早和别人联手对付我了。如果那样,不如今日兄弟就留下孙兄好了。符兄弟,你说如何?” 他话语平静,可其中的杀机,任凭谁都听得出来。 那无赖笑道:“八百兄说的,就是小的的意思。” 李八百精神一振,将那酒碗摔落在地,长吸一口气道:“这件事只和我们三人有关……想走的,我不会阻拦。” 慕容晚晴见他片刻的工夫,由热砖冷,分化敌我,不知是喜是忧。 无论如何,她和冉刻求都会站在孙思邈这边,可在李八百的眼中,显然觉得他们两个不足一提。 李八百如此推崇那无赖,当然认为和那无赖联手对付孙思邈很有些胜算。 既然这样,眼下的关键反在桑洞真几人身上,毕竟这几个茅山宗的弟子颇有些能力,不容小觑,甚至说可左右局面的发展。 现在的问题是,桑洞真等人是要帮孙思邈,还是会置身事外? 李八百斜睨着桑洞真等人,好像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桑洞真突然上前一步道:“若是不走呢?”他白衣如雪,眼下虽是狼狈不堪,但此刻看起来竟很有坚毅之气。 “茅山宗可是想与我为敌吗?”李八百笑容中隐泛杀机。 桑洞真厉声喝道:“江南茅山宗、李家道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李八百,你身为李家道的道主,先让那无赖挑拨茅山宗和孙先生的关系,又让茅山宗和齐国结下不解之仇,却不知有什么用心!” 李八百淡淡道:“我就算不射那两箭,五行卫能留你们活口吗?” 桑洞真一滞,不待多说,听李八百又道:“至于我的用心嘛,方才孙兄不也说了,想你是不服孙兄方才所言,认为你们茅山宗才是江南第一派了,这番出头,多半是想杀杀我的威风!” “不错。”桑洞真脸现怒意,喝道,“今日我们茅山宗就想让所有人知道,江南有茅山宗在,李家道不足一道。” 李八百哂然一笑,鼓掌道:“好,好,好!那我就领教下茅山宗的法术了。” 他话音才起,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刀。 那把刀也不知他从哪里取出,倏然而来,直如法术一般。他本豪气干云,可刀一在手,又完全变成昔日那阴狠毒辣的人物,手一挥,一刀斩来。 这一刀斩的不是桑洞真,而是孙思邈! 他倏然出刀,身形如电,这一刀斩得实在是变化无常,匪夷所思。 无刀光,只有风声。 风声大作,凛冽如数九寒天时。 慕容晚晴一见那刀,花容色变,忍不住叫道:“小心!” 刀无刀光,只因为那刀身本是黑色,融入黑夜中,如鬼魅风影般难以捉摸。慕容晚晴一见那刀,立即知道那把刀叫做“泼风”。 泼风刀竟然再现? 那本是北魏寇谦之曾用的祭刀,当年不知掀起多少恩怨情仇、杀戮惨案。 她思绪转念虽快,却不如那泼风刀的快捷。那黑色的刀如魔如怪,刹那间撕裂了时空,倏然就到了孙思邈的脖颈之间。 孙思邈立退,他像早算到了这一招,退得不算快捷,但一退就到了两丈外,如同被那刀风所吹,轻飘飘的竟没有半分的分量。 就算李八百这等人物见了,也不由喝了声“好身法”。 孙思邈并无丝毫得意之色,因为他蓦地感觉身后杀气突起,一人不知何时已近了他的身后,不过咫尺之遥。 他想也不想,脚步连错,连走七步,避开了那袭击之人的七招杀手,这才看到袭击他的人正是那个无赖。 那无赖出手如雷轰电击,神色萧肃,这刻竟隐约有宗师之气。见孙思邈连避他七招,无赖不由动容,喝道:“好一个禹步,不愧得到寇谦之的真传。” 他说话间,身形如水中浮萍、风中落叶,飘曳不定,围孙思邈周边而转,四面八方全是他的影子。只见他东面一掌劈来,西面双肘猛撞,南面飞来一腿,北面连环数拳。 冉刻求在旁看到,不由眼花缭乱,几欲作呕,若非亲眼所见,定不信世上还有这般敏捷的身手。 那无赖十数招直如一招击来,孙思邈见了耸然动容,脚下步伐不停,总在间不容发的工夫避开对手的来袭。 李八百如风一刀劈空,眼看桑洞真健步冲上,突然长声一笑,倏然到了桑洞真面前,不待桑洞真站稳,又是一刀挥去。 桑洞真大喝声中倒翻回去,感觉那刀锋几乎擦胸而过,骇得脸色苍白,喊道:“布阵,四象!” 他声一出,严太玄、周太平就冲到他的左右,姚正一脚步稍慢,刚刚到了他的身后。 “小心。”慕容晚晴突然呼道。 她说话的同时凌空冲起,跃到周太平的身边。 周太平有问题,周太平恐怕要出手对付桑洞真! 这个念头电闪而来,让慕容晚晴明白不安所在。她在昨夜曾跟随周太平出了响水集东,见到周太平曾和李八百暗中有过联系。 当时这俩人寥寥数语,说有计划,但言语不详。 慕容晚晴虽未来得及将此事对孙思邈提及,可一直暗自留意着周太平的动静,见其并无什么异常,暗自奇怪。现在见李八百突然扑向桑洞真,而周太平转瞬就到了桑洞真身旁,蓦地明白了他们的计划是什么。 周太平本是李八百埋伏在茅山宗的细作。 周太平要对付桑洞真。 江南诸道,茅山第一,李八百若要让李家道独占鳌头,必须要压倒茅山宗。而这次如能铲除桑洞真,杀掉孙思邈,只怕他的计划转瞬就是对付王远知、吞并茅山宗、作乱江南,进而实现他一统天下的野心。 所有念头瞬间明了,慕容晚晴人在半空时,已伸手拔剑。 剑发琴声,缭绕夜空。 而就在这时,周太平果不出慕容晚晴的意料,到了桑洞真的身边时,蓦地出剑,一剑刺向了桑洞真。 桑洞真骇然失色,闪身避过喝道:“你疯了……” 那声音戛然而止,却见一剑尖倏然从他胸口突出,带出了一点鲜血。 风似凝,慕容晚晴心中大震,一剑同时刺在周太平的背心。 周太平和桑洞真几乎同时惨叫一声,只是周太平当即毙命,桑洞真却是一剑反挥,严太玄慌忙退开,神色惶惑。桑洞真立在那里,不信地望着自己胸口带血的剑尖,摇摇欲坠。 刹那光景,周太平袭击桑洞真,却被慕容晚晴刺杀,而桑洞真猝不及防,已遭严太玄的暗算。 一剑穿胸! 那长剑从他背心刺透到前胸,此刻还在他身上。严太玄慌忙躲闪桑洞真的垂死一击,无暇将剑从桑洞真的胸口拔出来。 慕容晚晴心中暗恨——恨自己竟大意如此。 原来严太玄、周太平均已被李八百收买,怪不得李八百对茅山宗从不放在心上,他早有对付桑洞真的方法。 “当”的一声响,慕容晚晴拔出周太平背心之剑,架开了李八百劈向桑洞真的一刀,手臂发麻,软剑几乎脱手而飞。 可李八百刀势如风般连绵,一刀才落,一刀又出。 转瞬工夫,李八百就连劈三刀,慕容晚晴连挡三刀,退了两步,琴声铮铮激昂。她虽知桑洞真必死,可心中对桑洞真此刻的处境有所歉然,不肯多退、让桑洞真丧命在李八百的刀下。 那一刻,她柔弱尽去,心底的倔强霍然而出,突然反攻一剑,直如拼命一般。 李八百长啸声中,身形陡转,手上黑刀突然不见。 慕容晚晴一惊,却感觉周身寒风凛冽如刀——不是风,而是刀。 那一刻,不知有多少刀砍来,席卷狂沙,颠倒了黑白,倾覆了天下。 慕容晚晴已知不幸,心中突然有分释然。 那时的感觉十分奇怪,她没有畏惧、没有惊怖,有的只是发自心底的释然。她百忙之中,还能向孙思邈的方向望了一眼,心中竟想,我若就这样死了,他以后会不会偶尔想起有我这个人物? 她没有看到孙思邈,只见到身影一道,竟破了那无赖四面八方的包围,冲进重重刀山…… 紧接着她就感觉腰间一股大力推来,送她出了暴风席卷的中心。 来的正是孙思邈。 那无赖大惊,他目的明确,显然就是困住孙思邈,先让李八百解决掉其余的人物,再和李八百合力对付孙思邈。 他们没有再小瞧孙思邈。 因此,那无赖一上来就以快对快,以攻做守,看似招招进攻,实则如作茧缚人,只想将孙思邈困在茧中。 可他想不到,孙思邈想走就走,身法无半刻停滞。 那无赖惊诧之时,亦复骇然,暗想,只怕寇谦之盛年之时亦没有这般身手。 孙思邈冲出无赖的包围,将慕容晚晴推出刀山狂风中心,却将自己置身在万劫不复之地。 无赖惊,李八百却狂——狂啸中出刀,刀山霍然变成了铅云,层层叠叠地压下,其中夹杂着无数道黑色闪电。 孙思邈退走,同时伸手抓住了桑洞真的肩头。 他那一刻,脚步错乱,不知走出了多少步,那铅云刀山步步紧逼,似慢实快,似虚还实,但始终落不到他的身上。 陡然间,孙思邈一声清啸,倏然带着桑洞真冲出了泼风刀的笼罩。 火光大耀,似乎整个天空都亮了。 慕容晚晴才站稳身形,见状心中一喜,突然秀容惨变,嘶声道:“小心!” 她看到了孙思邈没有看到的危机。 李八百、那无赖冲到孙思邈的近前。 孙思邈凝神要战,突然暴喝一声,手一甩,竟将桑洞真丢了出去,然后踉跄后退,一直退到一棵树下,这才站稳。 慕容晚晴和冉刻求几乎同时冲到孙思邈身边,喊道:“先生……”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就见一股鲜血从孙思邈背心处流淌而出,沿着那大树淋漓而下,竟呈灰色。 孙思邈脸上也笼罩着一层灰色,双眸微张,讶异地望着远远的一人。 冉刻求心头狂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慕容晚晴却秀眸圆睁,怒视着一人,几乎咬碎了贝齿,一字字道:“你好卑鄙!” 那人脸上闪过分不自然,但转瞬笑笑道:“姑娘过奖了。” 风已停,杀气更浓,李八百、那无赖均已住手,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笑意,然后望向那人齐声道:“桑道长当得起慕容姑娘的赞赏。” 出手暗算孙思邈的,竟是桑洞真! 桑洞真胸口还流淌着血,一柄长剑穿胸而过,染得如雪的白衣斑驳一片。 可他受了这种重伤,出奇地没有摇摇欲坠,立在那里,看起来比长枪还要挺直。 他不是受了致命的暗算吗,怎么会和没事人一样? 冉刻求大惑不解,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到目前只知道孙思邈负伤了,而且遭遇重创,而出手暗算孙思邈的,竟是孙思邈救过两次的茅山大弟子——桑洞真。 听闻李八百和那无赖异口同声,桑洞真脸上闪过分恼怒,但转瞬平复:“两位何必谦虚,这计策,岂不是两位想出来的!” 慕容晚晴心中电光一闪,失声道:“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她想到了什么,但实在骇然,一时间竟难以整理成形,亦难想这帮人诡计如此难揣,计计连环,匪夷所思。 李八百一笑,手中那柄泼风刀隐入了黑暗:“我们当然早就认识,不然桑道长何必千里迢迢地赶到响水集做法呢?” 桑洞真左手一动,若无其事地从胸前取下剑尖,而右手反转,又从后背拿下了带着半截长剑的剑柄。 那把剑竟是断的。 两截长剑,看起来穿体而过,却不过是粘在身上。茅山宗幻术万千,难道这不过是其中的一项幻术? 方才长剑看似透体而出,原来不过是在做戏。 慕容晚晴顿时恍然,失声道:“响水集外,你和周太平谈论计划时,不过是做戏给我看?” 一念及此,她再望孙思邈时,心痛如绞道:“是……我……害了先生。” 她那一刻终于明白,原来茅山宗中不止周太平、严太玄和李八百早有勾结,桑洞真也早和李八百有了联系。 他们到此,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对付孙思邈。 周太平、严太玄刺杀桑洞真,不过是个圈套——吸引孙思邈过来的一个圈套。 可笑她自以为看得清楚,拼死来救桑洞真,不想却变成他们利用的一枚棋子。 但让她到现在仍不解的是,这帮人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孙思邈,究竟是为了什么? 孙思邈靠在树旁,似乎站立都有些困难,那一刻有着说不出的虚弱。望着缓缓逼近的李八百和那个符姓无赖还有桑洞真三人,他轻声道:“我明白了。” 他没什么懊丧畏惧之意,只是脸上沧桑之意更浓。 那无赖挖着鼻屎道:“孙大侠明白了什么?”他还是那懒散的样子,可眼光中却带了锋锐的光芒。 “你们送那封信,本是一石二鸟的计谋。不但要让我心生好奇,还算定我要跟着那无赖……” 孙思邈怅然道:“我入响水集前,你们显然已制定了对付我的计划。你们引我去茅山宗居住的地方,表面上是挑起我和茅山宗弟子的冲突,其实不过是利用这出戏在我身边埋下了一步杀招。” 这步杀招的关键当然就是桑洞真。 那场戏的目的不过是让桑洞真接近孙思邈。 孙思邈说到这里,心中暗想,我十三年未出,才到响水集就被桑洞真叫出名姓,当时虽有困惑,却一直无暇深究,现在想想,当然是李八百将我名姓通报给桑洞真了。 “我太过自负,一直认为李家道和茅山宗是道不同,难以为谋。因此,从未想到茅山宗会为了李家道接近我,原来我错了。” 孙思邈神色萧索,没有对桑洞真表现出深切的痛恨,却满是失落之意。 那种神色,只是像一个长辈见到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做错事时的表情。 桑洞真本是自得,但见孙思邈这种表情,心中略有些不舒服,故作平淡道:“你也不是无所不能,更不会样样算到。你到现在能想到这点,也还算聪明。” 慕容晚晴忍不住骂道:“先生是没有算到——他没算到还有人有禽兽不如的心肠。禽兽还知道报恩,可你桑洞真被先生救过性命,居然还能下手暗算先生。方才我说你卑鄙,还真的是夸奖了你!” 桑洞真脸现怒容,上前一步,看起来就要动手,可见李八百和那无赖都是在优哉地看戏,心中微凛。 孙思邈虽中了他法术“离魂刺”的暗算,可含恨濒死一击,只怕会石破惊天。他贸然上前,若做了被宰的出头鸟,实在不智。 他也算心机狡猾之辈,瞬间想明白利害,说道:“出手的是我,但若没有这位符兄的高招,我是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轻轻的一句话,就将一切事情推到了那无赖的身上。 果然,孙思邈目光转向那无赖,缓缓道:“不错,引我入局的是李八百,出手的是桑洞真,谋划的想必就是这位仁兄了。这位仁兄事无巨细都算得清楚,甚至将人心也揣摩得丝毫不差,实在是难得的奇才。” 那无赖堆出笑容道:“孙大侠真的过奖了,其实……这不过是小的挖鼻孔时想出的鬼把戏,不足一提,小的就算不出高阿那肱等人会来,更何况这些事情……究竟还是要八百兄这样的雄才方能实施。” 见孙思邈望过来,李八百倒是当仁不让道:“孙思邈,我三人对你出手,实属不公。但说实话,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公平之事。你也不用拖延时间了,中了桑洞真的离魂刺,时间越久,你就越难复苏,你束手就擒,我们并不一定要杀了你。” “哦?”孙思邈道,“不杀我,当然是有条件的了?” 李八百道:“孙兄果然痛快。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十三年前入昆仑时,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十三年后能有这般本事,甚至禹步都通,不用问,肯定是见到阿那律了。” 见孙思邈不语,李八百一字一顿道:“只要你交出阿那律,走天师之道,我们非但不是仇敌,反倒是朋友。” 冷风吹过,撕扯着寒树,几片叶子落下,飘飘荡荡地随风而走。 孙思邈笑了,不知是笑风的固执,还是笑叶子的轻信。 这世上本就有那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若是不交阿那律呢?”孙思邈的话语飘荡在风中,异常清晰。 第七章 天衣 火光已暗,夜更浓。 孙思邈脸色黯淡,眼眸中光芒却亮,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坚持,绝不会随着时空变幻而发生任何改变。 慕容晚晴那一刻的眼眸内,也闪着光芒——明亮得如同天上最耀眼的那颗星。她到现在还不明白孙思邈坚持什么,执著什么。可她发现,世上正是因为许多这种执著,才会比人有希望。 只可惜,几颗星,一堆火,终究撕裂不了无边的黑暗。 黑暗重重…… 那把泼风刀又出现在李八百的手上,似在吸取着天地间的阴暗,杀气更烈。 “这世上的人多是蠢的。”李八百缓慢道,“他们始终不明白,命只有一条。一个人把命用在最值得的地方上,方不负苍天的厚爱。” 孙思邈脸色灰败,还能微笑道:“阁下高见,这点我也是非常地赞同。” 不同的是彼此认为值得的地方。 “可偏偏有太多人,执著于身外之物,执著于享受浮夸,执著于许多损命之道的诱惑,却想不到这点。”李八百紧握着泼风刀。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却是损不足而奉有余,这的确是憾事。”孙思邈点头道。 慕容晚晴突然发现奇怪的一点,李八百和孙思邈绝对是完全不同的人,可他们的观念竟然也会有重合之处。 那是什么造就了他们今日不同的道路? 李八百看孙思邈的目光有了片刻的不同,沉默片刻,李八百才道:“我想孙兄本不应该是那种蠢人的。” 孙思邈不等回答,那无赖突然道:“八百兄说得不错,蠢人才把身外之物看得比性命还取要。阿那律毕竟是身外之物,孙大侠何必执著呢?” “孙思邈,你何必拖延时间?到如今境地,不要说阿那律,只怕天底下也没有什么可救你了。”桑洞真亦道,“眼下,你没有选择!” 三人同时上前一步,对孙思邈已成合围之势。 “你们三个都是在放屁!”一人突道。 三人均是一怔,神色错愕地向出声那人望去。三人联手,几可说神挡杀神、魔阻除魔,这种时候居然有人敢骂他们,难怪他们有这样的神情。 骂他们的竟然是冉刻求。 冉刻求一步上前,就挡在了孙思邈的面前,咬牙望着三人道:“先生没有阿那律!” 没有人言语,甚至没有人再看冉刻求一眼。 这世上很多人说的话就和风一样,本没有任何分量,他们三人不把冉刻求放在心上,当然更不把他的话听在耳中。 冉刻求不管那么多,大声道:“先生根本没有阿那律,你们让他交什么?先生从来都是救人,并不害人,为何偏偏有这么多人都打他的主意?你们到底是不是人?” 孙思邈看着那憨厚的身影,目光中带了分暖意。 慕容晚晴却在望着孙思邈,轻咬着薄唇,脸上唇间都没有了血色。 李八百轻抚手中的黑刃,淡淡道:“我们是不是人不清楚,但你再不走,很快就要变成刀下之鬼了。我今天心情不错,不想滥杀。” 吃好菜的时候,他当然不想为了填饱肚子浪费了胃口,他眼中的好菜只有孙思邈。 冷望冉刻求,李八百道:“我数到三,你还不滚的话,我不介意多杀一个。一……” 他言语平平,但其中的决绝,就算傻子都听得出来。 冉刻求一怔,额头上有汗水滴落。 “二……”李八百上前一步,横刀在胸。 冉刻求突然一转身,急道:“慕容晚晴,你带先生走,我挡住他们。” 慕容晚晴一怔,眼中露出分怪异,她像是做梦也没想到,冉刻求这时候会是这样选择。 这人恁地这般不自量力? 可她心中没有鄙视不满,反倒带了丝触动。 冉刻求武功不高,心机不重,有点小聪明,有个大秘密,他玩世不恭,但他毕竟够朋友。只是这一点,就让他活得比很多人要精彩。 冉刻求却没有多想,他知道自己不自量力,知道根本挡不了片刻,可他无论如何都要出手帮孙思邈一次。 李八百双唇开启,就要念出“三”字…… 孙思邈一伸手,突然抓住了冉刻求的背心。 所有人都是一怔,就算李八百都是手心一紧。 孙思邈虽受重创,可他还没有倒下,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他一直立到现在,可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李八百都不敢小觑。 孙思邈只低声对冉刻求、慕容晚晴说了几个字:“不要连累我,你们走!” 言罢低喝一声,竟将冉刻求抡了出去。 冉刻求腾云驾雾般飞出,骇得脸色苍白,却能咬牙不叫出声来。 那一刻,他心中蓦地酸楚,感觉孙思邈的话似乎刺痛了他的心。可他转瞬之间就已明白,孙思邈知晓他的性格,怕他还会回转,言语相激,只盼他能顺利逃命。 冉刻求蓦地腾空,慕容晚晴几乎毫不犹豫地立即退后,一闪身,就没入黑暗之中。 这变化完全出乎李八百的意料。 他不奇怪孙思邈让冉刻求逃,只是诧异慕容晚晴这般绝情,说走就走。可他立即笑了,大笑出刀,一刀斩向树下的孙思邈。 “树倒猢狲散!想不到孙思邈你竟也交了这样的女人!” 狂风顿起,夜幕重重。 刀锋虽寒,却还不如话语伤人的阴冷。他显然知道攻心为上的道理,先让孙思邈心乱,再趁机取之。 那无赖亦笑道:“这世人大多为己,倒让孙大侠失望了。”他笑语中,倏然转到孙思邈的身后,伺机而动。 桑洞真却喊了声:“我去抓他们回来。” 他更在意自己的行为被慕容晚晴、冉刻求知晓,并不想这二人活在世上。 他身形才起,突然大叫一声,倒翻了出去。 火淡月隐,那重重夜幕中,突然亮起了一道绿色的闪电,刹那间,夜明风住,天地无言。 桑洞真落地时肩头带血,伤得不重,可一颗心怦怦跳动,有如擂鼓。 李八百退到丈外,衣襟裂开,神色骇异。就算那无赖,头上歪带的帽子亦被斩为两半,披发下来,神情凝重。 所有人都在望着孙思邈。 孙思邈手中持剑——一把夜幕也挡不住碧绿光华的锐利短剑。 桑洞真这刻才明白,孙思邈方才攻出了一剑——如闪电般犀利的一剑,这一剑不但挡住了李八百的攻击、击退了那无赖的偷袭,甚至伤了他桑洞真,让他不能追击冉刻求等人。 这是什么剑?这又是什么剑法? 孙思邈中了他的“离魂刺”,怎么还能使出这种犀利的剑法? 桑洞真额头已有汗水,满腔的难以置信。 李八百眼盯着那短剑,突道:“好剑!” “剑好。”那无赖一旁道。 “剑好在哪里?”李八百似是随口—问,问话间,他缓缓地吸气,长长地吐气,眼中出奇地没有了妖异之气,有的只是兴奋的光芒。 孙思邈一剑几乎将他刺伤,他兴奋的是什么? “剑好,是因为竟可挡得住泼风刀的一击。”那无赖的目光落在短剑之上,屈指成拳,却又缓缓地舒展。 这是他缓解压力的方式——他已经感受到短剑上传来的压力。 “八百兄用的泼风刀本是寇谦之所用的祭刀,可称神器。大道无名,神物自晦,故泼风刀表面看起来黑黝黝并不起眼,但一刀多用,更兼削铁如泥。不过,方才竟削不断孙大侠手中的剑,可见孙大侠手中的剑亦不简单。” 那无赖本是邋遢的模样,此刻去了帽子,侃侃而谈,和本来面容绝不匹配。 孙思邈沉默不语,只是紧紧靠着树干,紧紧地握着手中之剑。 剑发碧绿的光华,幽幽如那往事流年。 “可剑本无名……”那无赖顿了下,肯定道,“这绝不是古时传下来的任何一柄名剑,这点确信无疑。” 李八百道:“符兄弟见多识广,若说不是,当然不是。可一柄无名之剑也能挡住泼风刀吗?” 他抚摸着手中的黑刀,风萧萧,刀身中似有黑色的光芒流转。 “剑虽无名,但铸剑之人却是大大的有名。八百兄可曾听过‘綦毋怀文’这个人?”那无赖突道。 “綦毋怀文?”李八百目光一闪,似带诡异,“我当然听过,这柄剑难道是綦毋怀文所铸?” 无赖点头道:“若我没猜错,这柄剑本是綦毋怀文所铸剑中的一柄,名字叫做‘凶年’。” 桑洞真心头微颤,再看那柄剑时,目光已大不一样。 不但李八百听过,就算他桑洞真也听过綦毋怀文这个人。只因为这数百年来,可说是没有哪个冶铁名将比綦毋怀文更有名气。 春秋战国之时,有名匠干将、莫邪、欧冶子等冶炼大师,可斛律明月曾言,綦毋怀文之功力,比起这些大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 斛律明月从不轻易许人,金口一开,綦毋怀文立即身价百倍。 綦毋怀文本北魏人,北魏分裂后,自归齐同,听闻一直为齐国效力。 齐同能在三国相争中脱颖而出,如今稳压其余两国,有雄霸天下之气,綦毋怀文所炼的利器在其中可说起到不小的作用。 可听说,綦毋怀文是修道的。 齐国后来是灭道的! 齐国掌权人是高欢、高澄之时,綦毋怀文深得重用,但文宣帝灭道后,綦毋怀文就是不知所踪,人间蒸发了一样。 孙思邈手上却有一柄綦毋怀文炼制的短剑,难道说他和綦毋怀文也有什么联系? 桑洞真不知道,但却感觉孙思邈身上的秘密实在是浩如烟海,让人难以挖掘。 风更冷,火燃成烬,闪烁着最后一点挣扎的星火。 天空寥落。 孙思邈见那无赖如斯眼力,更是皱眉,始终一言不发。 李八百皱眉思索,沉吟道:“听闻綦毋怀文不但铸剑,而且铸刀。齐军当年所用佩刀多是经綦毋怀文之手,均为利器,周国难敌。可綦毋怀文最成功的还是铸造出七柄剑来,他曾自诩,那七剑一出,他可比肩干将莫邪等人。” 桑洞真忍不住道:“你们说的,我怎么从未听过?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七柄剑?” 他心中真正想说的却是冉刻求、慕容晚晴逃走了,孙思邈还未倒下,眼下当趁热打铁,收拾了孙思邈再说,这俩人怎么还在无关痛痒地议论着孙思邈手上的剑! 回头望去,见到苍茫夜色吞噬天地,姚正一、严太玄均是不见。 桑洞真心中一喜,只盼这两个师弟能抓到慕容晚晴和冉刻求俩人。 他虽是茅山宗首徒,也算是一时人物,但与李八百、那无赖的眼界截然不同。因此,他根本不明白这俩人为何如此重视孙思邈手中之剑。他更不知道,这俩人重视的不是剑,而是铸剑之人! 那无赖答道:“你不知道那七柄剑是正常的,只因为那七柄剑未等出世,就被斛律明月封藏了六柄。而传言中,七柄剑的最后一柄——‘凶年’是被綦毋怀文带走了,不想现在却落在孙思邈的手上。” 李八百笑道:“所以綦毋怀文恐怕没死?” “工门未死。”那无赖肯定道。 俩人互望一眼,目光中甚至有火花闪现。 桑洞真茫然,他能理解綦毋怀文未死的意思,可“工门未死”是什么意思? 李八百振奋道:“看来天师有灵,佑我众生。好剑,剑好,人更好!”他似极为兴奋,不知所云。 那无赖接道:“好剑,剑好,剑法更好。纵是泼风、凶年这等利刃在手,若不得八百兄、孙大侠的运用,亦和凡铁无异。八百兄用的是泼风刀法,不知可看出孙大侠用的是什么剑法。” 李八百摇头道:“不知。”他虽说不知,但眼中一溜绿芒闪过,如同那剑光幽冷。 “天衣。”那无赖突然说出两个字。 李八白色变,手中泼风刀竟做风吟:“天衣?” 那无赖长吸一口气,感受寒风中的丝丝凉意:“若我没猜错,孙大侠用的就是《金篆玉函》所记的剑法——天衣剑法。孙大侠,你还不承认自己见过阿那律?” 孙思邈终于开口道:“见到又如何?” “见到,就要留下!”李八百大喝一声,身躯暴涨,那一刻竟如怒目金刚。 他再次出刀。 孙思邈使的竟是天衣剑法,这让他更是心惊。 有传言,《金篆玉函》中记载了道家的山医命相卜等术,各种奇门更是记载了数不胜数,但武功只记录一种,那就是天衣剑法。 传说中,天衣剑法本参透天意、天道和天机,一经使出,天地动容。 天衣本无缝。 天衣无敌! 李八百惊,可那无赖却不惧。因为使用天衣剑法的人本身有了问题,孙思邈重伤,让天衣剑法有了缝隙,他今日若不拿下孙思邈,只怕此生无望。 那无赖一念及此,也再不多说,立即运出十二分的气力,一掌如泰山、如怒海狂潮般袭出。 方才,他招式变幻奇诡莫测,身形如浮萍飘忽,让人目不暇给,但这一掌看似平淡,却让人兴起无能为力之感。 桑洞真亦是同时而动,双手掐诀,口吐真言,晴空之下,顿时一声雷响。 雷动天庭时,三人几乎同时击在孙思邈的身上。 “喀嚓”声响,那棵大树竟敌不过三人重击,倏然而断。 可三人均是一怔,抬头上望。 他们虽看似击中孙思邈,可亦知道孙思邈在那片刻的工夫脱衣换位,背脊一耸,竟然上了大树之巅。 一气化三清。 孙思邈用的还是道术中的障眼之法,在间不容发的时候,躲过了三人致命的一击。 李八百等人不是不知道这招道术,无奈孙思邈将这招用得实在太过娴熟、太过快捷,让三人不约而同产生一种错觉,这才一招击空。 大树将倾,人在巅峰。 李八百等人抬头望去,见孙思邈如凌风欲去,身形飘逸,虽是心中敌意更浓,也忍不住骇异此人身法之快,简直难以想象。 “咯吱吱”树动,就要倒塌,桑洞真立即凝神准备下一轮的攻击,本以为孙思邈随树而落,不想他蹲地抓住了一根枝条。 有风起,枝条如弓,孙思邈却是身如柳絮,只是一荡,借枝条弹性,已没入了黑暗之中。 桑洞真一怔之下,这才举步要追,就见李八百和那无赖早就如离弦之箭般急追过去…… 孙思邈直冲向山巅。 他额头已见汗,他背心的汗却是像要凝结成冰,他方才一剑一跃看似轻而易举、不动声色,其中苦楚只有他自身知晓。 他不知道用了多强的意志才控制住自己不能倒下,可他知道自己绝对坚持不了多久,更不要说面对三个高手的夹攻。 他只希望这时慕容晚晴和冉刻求能逃得远了。 体力急剧地消耗,背心中的那记离魂刺散发的寒意开始蔓延到胸口、扩散到四肢,孙思邈突然感觉到天昏地暗。 他运气太过猛烈,离魂刺的毒性又太猛…… 山巅看似还是那么的遥远! 脚步一个踉跄,孙思邈再提内气,竟有不继之感,一颗心沉了下去。 “孙兄何不再谈谈?”李八百的声音已传了过来。 他只说了一句,就和孙思邈缩短了两丈的距离。他心中暗喜,知道孙思邈已是强弩之末。 那无赖道:“以孙兄体能,要从山巅那侧遁水而走,似乎力有不能。” 他声到人到,一掌轻飘飘地拍向孙思邈的后心,可势道重愈千钧。 山风更猛,水声可闻,可那水声就如同天籁之音,可闻却难以再见。 山巅本绝路,可孙思邈早在入山之时,就留意到有河水绕山而走,知道那是自己逃命的唯一机会,见那无赖随口揭穿自己的用意,骇异此人心机之重。 只感觉身后掌风及体,孙思邈无奈回剑。 剑芒陡涨,如流星经天,可破绵绵山川。 压力顿消,那无赖抽身暴退,转瞬竟化刚为柔,似没有出手一样。可他知道目的已达到。他出手一击,就为拖延孙思邈片刻。 他知道李八百不会让他失望。 果不其然,山风蓦地猛烈了十倍,李八百厉啸声中全力攻击,他绝不能让孙思邈逃到山巅,放虎归山。 有响声大作,刀剑相撞,火花四溅。 泼风刀起,凶年剑飞——一飞冲天,如烟火迷离化作流星一点,坠落山巅那头的悬崖之下。 孙思邈一剑脱手,倒滚而退,撞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只感觉天旋地转。 他力已尽,毒上蹿,再抗不住李八百倾力攻击,脸上蓦地迷雾又起,现出沧桑之意,似在感慨许多挣扎终究不过是花开花谢,无可奈何。 李八百一刀得手,心头狂喜,只一步就到了孙思邈的面前,泼风刀再起时有了那么一刻犹豫。 他在考虑是杀了孙思邈,还是生擒活捉。 孙思邈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因此才让他穷追不舍。可他虽和孙思邈只交锋数次,却一次比一次心惊,一次比一次应对艰难。他实在不知,下次还有没有这个运气捉住孙思邈。 可他很快发现,考虑这个问题实在也有些太早。 “啵”的一声轻响,大石后“嗡”的一声,然后就有片乌云从大石后飘了出来,眨眼间就到了他的而前。 李八百狂吼一声,单刀急挥,身形倏然倒了下去,几乎平贴着青草倒飞了出去。 可倒退时,“叮叮叮”声响不绝,那乌云击在泼风刀上,如同暴雨打在梨花之上,闪耀着一溜溜的火光。 火光如花,花又惊诧了夜晚,炫丽非常。 李八百却没有半分美丽之感,却如同见鬼一样。他只感觉一点锐利刺入他的大腿,转瞬透腿而出,没人地下。 他持刀的手臂竟有些发麻,射来的东西密集而细小,但撞击之力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东西,恁地这般犀利? 这又是谁,居然躲在石后来暗算他李八百? 转念间,李八百却和孙思邈拉远了距离,而那无赖一退之下还未再击,见到这般情形,神色间也有分骇然。 就见一人从石后跃出,一把拉住了孙思邈的胳膊向山巅蹿去。 李八百急怒攻心,刀一划,刺在地上,竟阻住退势,喝道:“追!”他不顾腿伤,飞扑而上,几乎和那无赖同时纵到山巅之上。 山那头,悬崖陡峭,有淮水激荡而过,洗刷天地间的浑浊。 就见两点黑影从半空可落,直入滔滔河水之中,浪花飞溅如雪,过后,天地间仍是黑朦朦的一片,静寂依然。 只有那河水奔腾,永无止歇。 李八百立在崖上,望着那河水,看起来要跳下去的模样,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转头望向那无赖道:“刚才你有机会拦住他们,孙思邈和慕容晚晴本来逃不掉的。” 方才生死一线虽是突然,李八百还是看清楚蹿出来那人的模样。 清水的容颜,倔强的鼻梁。 救孙思邈的就是慕容晚晴。 慕容晚晴竟没有逃。 她非但没有逃,甚至料到孙思邈退却的方向,早早地埋伏下来,就等最后刹那间出手,尽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 她居然救走了孙思邈! 这女的恁地这般心思,如此坚持,这般胆大? 她不知道若不成行,就可能死吗?她这般舍命是为了什么? 李八百想到这里,心中暗恨,发誓下次无论如何要先把慕容晚晴劈成两半。可一想到那不可一世、又带分情殇的刀光,李八百心中又有些颤抖。 慕容晚晴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这次没有低估孙思邈,但低估了慕容晚晴。 那无赖抹了把脸,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小弟没有八百兄的身手,绝躲不开暴雨梨花的。” 这时桑洞真才气喘吁吁地赶到,闻言诧异道:“什么‘暴雨梨花’?孙思邈……逃了?”他虽然道术不差,可功夫比起李八百几人来,还差了很多。 众人均通法术,但法术为表,功夫为本。在这场龙争虎斗中,法术看起来已是鸡肋,要拼的还是手底的功夫。 桑洞真一直觉得自己道术、功夫都不差,可今晚才发现,竟离李八百等人差了好大的一截,不由讪讪的。 同时心想,不知师尊和这几人比起来,高下如何。 李八百这才感觉腿上抽搐地疼,不答桑洞真的问话,一瘸一拐地走到方才那块大石旁,缓缓蹲下去,看了半晌,才拿起一块地上的石头仔细查看,石头上好像长了一朵花。 石头上没有长花,但长了一根针,夜幕下散发着淡银色的光芒。 桑洞真见了,骇然道:“这是?” 石头坚硬,那银针竟然刺在石头当中,不知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做到。 李八百对他仍不理会,也知道他很多事情不知,突然望向那无赖道:“你见多识广,可见过有别的机关能把一根银针发挥出如此霸道的力道吗?” “没有!”无赖肯定道。 李八百若有所思道:“听闻暴雨梨花是一种罕见的暗器,本来是綦毋怀文所造,工序复杂。綦毋怀文倾一生之力,铸刀无数,但只铸造了七柄可堪干将莫邪的宝剑、六筒可说是绝天灭地的暴雨梨花。” 那无赖望着石头上的银针,脸色也有分异样:“八百兄说的不错。” “七柄宝剑,应该有六柄在斛律明月手上,一柄被綦毋怀文带走,如今却在孙思邈的手上,这说明孙思邈极可能早和綦毋怀文有了联系。”李八百整理着思路,“暴雨梨花有六筒,但苻五筒是在五行卫手上……” 桑洞真微微一震,想起在响水集时,五行卫打出的那片乌云,这才知道他们手上拿的就是綦毋怀文所制的暴雨梨花。 好凄美的名字!好霸道的暗器! “那最后一筒暴雨梨花为何会在慕容晚晴的手上?难道她也和綦毋怀文有什么瓜葛?”李八百说出心中的困惑。 那无赖又在挖着鼻孔:“小弟对这女人没什么了解……” “慕容晚晴本鲜卑慕容氏之后,慕容绍宗的幼女。慕容绍宗在齐国赫赫威名,但死后,慕容家就一蹶不振。长子慕容士肃自恃功高,在武成帝高湛在位时竟公然造反,结果自然是被斛律明月杀了。”李八百看起来不但知道慕容晚晴的名字,还对她的底细很了解。 可慕容晚晴一直隐藏着身份,知晓其底细的寥寥无几,他怎么会对慕容晚晴知道得这般清楚? “不过,当年斛律明月主张只诛首恶,建议齐国朝廷对慕容家不再追究。”李八百又道,“不过,武成帝不同意,执意斩草除根。结果,齐境的慕容家被杀之人达数百,菇容绍宗剩下的几个儿子慕容夺帅、慕容夺印、慕容三藏和女儿慕容晚晴都逃了出去,一直伺机复仇。” 顿了片刻,李八百淡漠道:“不过邺城长街血战,慕容夺帅和慕容夺印都被兰陵王所杀。这个慕容晚晴跟上了孙思邈,这般拼命救他,想必是想请孙思邈为她复仇了?” 那无赖摸摸鼻子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会不会是慕容家一直想要复仇,这才和被齐国所害的綦毋怀文有所联系,而慕容晚晴的暴雨梨花就是得自綦毋怀文呢?” 李八百缓缓点头,喃喃道:“那綦毋怀文在哪里呢?” 他言语中现出少有的热切,妖异的目光中却露出浩然大志。 桑洞真没有留意他的表情,心中嘀咕,不知这两个人说这些无关要紧的事情做什么。 他却不知道,这看似不紧要的谈话中,不知藏着多少烽烟升腾。 “如果綦毋怀文没死,他就可能再铸剑,也可能再做暴雨梨花,慕容晚晴手中的那筒,未见得就是六筒之一。”桑洞真自以为见识独到。 “绝不会!”李八百立即否认,倒让桑洞真困惑不解,不知道李八百为何这么肯定。 那无赖也跟着点头,转瞬淡淡一笑:“八百兄为何对这件小事这般执著呢?” “是呀。”桑洞真放下困惑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孙思邈,他中了我的离魂刺,只需三天,就会变得和白痴一样,那是我们抓他的好机会。”向悬崖那面望去,闻河水滔滔,桑洞真暗自皱眉。 他一直信自己的手段,更信离魂刺的力量,可不知为何,眼下却没有那么内信。 那无赖哈哈一笑道:“不错,桑道长的离魂刺必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孙思邈。” 他看似热切的表情下,藏着一股冷淡,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桑洞真并未看出无赖的内心,只感觉得到知己,心中一热,才待应和,就听李八百淡淡道:“不用去找的……”他又到了崖前,望着河水奔腾,幽然道:“天师有灵,会让他来找我们。我们……等着就好。” 暗夜幽幽,他言语中更有分幽冷之意,目光只是望着那河水流转,抬头又望向天上的明月,其中藏着无尽的冷酷之意。 天上有月,月正明。 月虽明,天却未明,夜漫长且冷。 茫茫的河水上,突然“哗啦”一声响,慕容晚晴从水中探出头来,喘了一口气。 她还没死,孙思邈也没死。 她望着身边的孙思邈时,目光露出极为古怪之意。她自负水性,不然也不敢带孙思邈从崖上直落百丈,坠入淮水。 落入淮水,还有很大的活命机会,留在山巅,必死无疑。 她落水前,尚在考虑孙思邈,不知道这几乎无所不能的人会不会水,可她很快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孙思邈昏了过去。 他毕竟不是铁打的,这番争斗耗费他太多的心力,更何况他早早中了离魂刺,流血不止且中毒很深。 桑洞真的一击,若是旁人中了,这刻只怕早没命了。 孙思邈昏在了水中,但一沉之下,很快就浮到了水而,随江水流淌而走,如同一叶轻舟。 反倒是慕容晚晴不停地换气拼力,才跟得上孙思邈的漂流。 她很有些骇然孙思邈的本事,世上也有水性很好的人可随波逐流,但昏迷中竟然还能这般作为的,她真的从未见过。 孙思邈更像是融入了水中,这又是什么功夫? 慕容晚晴想到这点的时候已感乏力,她一口气游了不下十里,到这里时很有疲惫之意。可下步如何去做,她很是茫然。 带孙思邈上岸,那李八百等人会不会沿途追过来? 孙思邈什么时候会醒? 若孙思邈一直昏迷,她怎么来对抗敌人的追踪? 一直就这么漂下去?慕容晚晴有心无力,感觉手脚有些麻痹。正为难的时候,河面上突然有一点暗影向她袭来。 慕容晚晴一惊,转瞬发现竟是一根竹篙,竹篙当然握在一人的手上。那人驾着小船,不知何时从下游而上,到了他们的身前。 慕容晚晴心思转念,立即想到,船上的船夫看到河上漂人自然要搭救,却不是想要暗算他们。 一念及此,她立即伸手拉住竹篙,同时握住水面上孙思邈的手掌。 果不其然,竹篙那端的人双臂用力,将慕容晚晴和孙思邈缓缓拉上船来。 慕容晚晴上船时,只见到夜色朦胧,船上那船夫戴着个斗笠,夜色下身影孤独,根本看不清本来的面目。 如此夜晚的河上,宽广寂寥,如此孤舟,舟上又是这么孤独的一个人……任凭谁见了心中难免都有些异样。 慕容晚晴心中突然动念:“如此深夜……怎么会有人行船,此人难道心怀叵测?这人恁地大力,竟能将我们两个人轻松地从河中拉起?” 她毕竟多经险恶,事事都比别人多想一层,上船后,悄然凝力,望向那船夫,似感谢实戒备道:“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陡然一怔,看清那人的面容,慕容晚晴失声道:“怎么是你?” 第八章 流星 夜色朦胧,河水亦朦胧。 似有雾气腾起,笼罩在淮河之上,船行水上,如梦如幻。 可慕容晚晴目光敏锐,已看清了那船夫的面容。那船夫带着个蓑笠,遮裆住脸上的大半面容,可脸上那道狰狞如蚯蚓蠕动的伤疤却清晰可见。 慕容晚晴见到那面容,惊诧十分——心惊三分,诧异七分。 她不久前见过这船夫——那船夫正是当初载他们过淮水的那个船夫,这船夫曾送孙思邈一把碧绿的短剑。 剑名“凶年”! 那船夫不语,只是回到桨旁,轻轻地摇动。 船本顺水,再加那船夫运桨击水,轻快如鱼般地向下游的方向行去。慕容晚晴问的话,船夫似乎没有听到,也似乎听到了,但不想回答,也没有必要回答。 他本来就是个行船淮水的船家,碰到慕容晚晴和孙思邈有何稀奇? 慕容晚晴盯着那船夫的背影,心中的疑惑如河面的雾气蒸腾,忍不住又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们?”可她最困惑的是,这种时候,这船夫在河上做什么?难道早知道他们会落在水中? 可就算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会跳进河水的! 上前一步,慕容晚晴忍不住手握剑柄,执意想要问个清楚。 她虽感觉那船夫并无敌意,在船夫赠剑给孙思邈时,便分析此人认识孙思邈,赠剑是报答孙思邈的恩情。 可此时此刻,雾气朦胧,给那船夫凭添许多诡异和谜团,让慕容晚晴心中很是不安。更何况,她一直怀疑,这船夫本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一个人。 许久,雾气似淡,那船夫的背影却更朦胧。 “救人……难道有错吗?”那船夫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似许多年未曾说话,很不习惯。 慕容晚晴一怔,一时间心绪起伏,只感觉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中不知包含多少沧桑寂寞、感触思绪。 她呆呆地立在船头许久,松开了剑柄道:“救人没错,但也要看有些人值不值得救了。” 她是有感而发,想起孙思邈救人反遭暗算一事,心中难免忿然。 船夫再没了言语,似乎方才那句话也不是他说的一样。 慕容晚晴等了许久,终于苦涩一笑,回转孙思邈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直觉中,这船夫不会害孙思邈,更何况,他们眼下离李八百等人只有越来越远。 越远岂不越安全? 既然这样,她何必执著去问船夫为何救他们?救人的人,应该不会有错的。 坐在船上,终于向孙思邈望去,慕容晚晴心中微颤,她看到的是一张平静甚至有些纯真的脸。 没有往事如烟的沧桑,没有遭人暗算的愤怒,没有中毒深刻的痛楚…… 有的只是平和、宁静,其中还带分执著的淡然——他执著的究竟是什么? 这多少有些出乎慕容晚晴的意料,她呆呆地望着那张脸,亦是从未那么仔细地去看孙思逸的脸。 那一刻,她只在想,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个问题她曾反复问过向己,但从未有过答案——或者说,她抗拒那个已知的答案。 她离孙思邈前所未有的近,但不知为何,却感觉彼此间天水相隔那么地遥远。 一念及此,她感觉河面流风满是寒意,心中突然有股凄凉之意。 就见孙思邈眼睫似乎动了,慕容晚晴忙移开了目光,心中剧烈地跳动,同时也在诧异自己的心跳为何这么猛烈。她怕孙思邈见到她的关切,还是怕孙思邈见到别的? 良久不闻孙思邈的动静,扭头冉望,才见他仍旧是昏睡不醒。 方才不过是风动……或者是心动? 慕容晚晴舒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是轻松,还是失望。 她抱膝船头,望着天上星辰点点,想到月余前自己去救他,和现在出手救他的用意是完全不同的。为什么会不同?难道是因为一路跟随他的缘故?不可能的!我救他,只是为了继续跟着他!可真的只是为了跟着他吗?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苦涩地摇摇头,突然眼前一亮,慕容晚晴只见到遥远的天边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空中划过。 她心念才动,那流星就消逝不见了。 自古以来一直都有个传说,天上有流星划过时,若能在流星未消失前许出心中愿望,事无不成。 她见到流星消逝,心中有分懊丧,只是因为她还没来得及许愿——许一个许多年来就盘桓在她心头的愿望。 每次都是如此,未等开口,机会就消逝了。她心中懊恼,想到,只要再有一颗流星,我一定能够说出…… 天边光华一闪,竟又有流星出现。 梦幻的淮河,本近梦幻的江南,梦幻的江尚,又见梦幻的心愿。 她心中一惊,那愿望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硬生生地压住,不知何时,她竟感觉那愿望非但不能许,甚至想想都觉得心悸,扭头向孙思邈望去。 孙思邈也在看着她…… 这次无风吹拂,孙思邈不知何时已然醒来。 慕容晚晴心中一跳,想要移开目光,却又觉得太着痕迹,故作平淡道:“你……怎么样了?桑洞真下的什么毒?” “离魂刺。”孙思邈嘴唇有些苍白,目光掠过慕容晚晴,看到那行船的船夫。事情变化突然,他神色却带分了然,竟没多说什么,只是盘膝坐起。 那船夫救孙思邈的时候不热切,知孙思邈醒来亦淡然,更没有说上一句。 他们俩人之间似乎有种默契——不需要言语的默契。 那船夫只是寂寞地划着船,划向寂寞的天水之间。 每个人活着都有个目的,那船夫的目的似乎只剩下划船。 “离魂刺很厉害吗?”慕容晚晴觉得应该表现下关心,可又不想把关心的意思表现的那么明显,转瞬就道,“你医术厉害,多半能够自救吧。” 孙思邈缓缓道:“离魂刺本源自茅山宗招魂一术,听闻,中者三日内三魂七魄就会离体,变成白痴。” 慕容晚晴心头一震,河水的微茫在眼眸中闪动,看着孙思邈道:“我看不出你有变白痴的潜质。” 孙思邈微微一笑,似牵动了伤口,眉头跳动了下。 “你比桑洞真看得远。” 他似自嘲,似玩笑,提及桑洞真的时候,脸上只有惆怅,并没有被暗算后的愤怒。他不为别人的过错而愤怒,只为世人的挣扎而惆怅。 慕容晚晴说的不错,离魂刺虽毒辣,但他在贴树之际,已潜运内力,将大部分毒素顺血逼出来。 他现在伤得重,毒中得并不深,离魂刺的毒性并不让他太过担心。他入水的时候,立即运用道术中“水逝”一法,顺水而走,让天地间的力量帮他疗伤。 天之道,本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人循天道,若善用水,就不必如慕容晚晴在河中那般挣扎劳累。 这本是极为玄奥,但又简单的道理,知道的人或有,似真正会用的人不多。 如今他虽全身乏力,但终究去了生死之威胁。 慕容晚晴看着那张脸的笑、那张脸的愁,突然感觉船融入了天水之间,河面苍苍,心却淡然。 原来天水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遥远的是彼此心中的距离。 “你方才在想什么?”孙思邈看着天空。 他看似在运息调气,心中却想,她救我时用的是暴雨梨花…… 孙思逊的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看向行船的船夫,心中又想,暴雨梨花的下落,他是知晓的,慕容晚晴手上有一筒,却是谁都没有料到,我对她知道得实在太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是慕容…… 终究没有再想下去,孙思邈嘴角带分微涩的笑。 慕容晚晴却未留意,她只是低着头琢磨着孙思邈的问话,轻咬红唇道:“我为何要对你说?”扭头望向天空,她心中似有后悔,许久才望向孙思邈,见他好像是随口而问,不由失落。 慕容晚晴抱膝船头,望着夜空,许久才道:“我一直在想小时候的事情。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坐在船头看着夜空,寻找着流星,许个心愿。” “慕容绍宗的儿女,原来也有这种柔情。”孙思邈轻声道。 慕容晚晴心头又跳,沉默许久后才道:“那时是夏天,也是在船上。月亮很圆,但很朦胧,坐在船上,随着水慢慢地走,看着两岸的野花烂漫,看着那江上的渔火好像流萤一样在闪动,偶尔会等到一颗流星闪过,我就兴奋得如过年一样。” 她痴痴地望着夜空,如同坠入那逝水的流年。 孙思邈从侧面看着她的脸,只见到她眼眸中蕴含着水波一样的微芒,他眼眸中的光芒却像天上指路的那颗星。 他眼中的光芒益发的明亮,可她眸中的微芒慢慢地凝结成了冰。 “许多年过去了,许过多少愿望忘记了,许过什么心愿也不想去问忆,就连许愿的心境都变了。” 孙思邈静静地望着她,本想说些什么,犹豫片刻,改口道:“那有什么没有变呢?” 慕容晚晴顿时茫然,望着那点点繁星,如同那流泪的眼。 “我复仇的心,从未改变!”终于开口,慕容晚晴用自己也不相信的冷漠道。 孙思邈眼中闪过分怜悯,但亦如流星…… “你拼命救我,是为了让我帮你复仇?” “是!不然是为了什么?”慕容晚晴言语犀利,却不敢去看孙思邈的眼。 孙思邈脸色似有苍白,望向夜空道:“你我之间的来往,实在难算。”沉默许久,他才道:“好,那我们就和苍天赌一把。” “赌什么?”慕容晚晴诧异道。 “你想好心愿,今夜若有流星再过,我帮你实现愿望。那样……我就可以还你相救之恩了。”孙思邈如是说,可眼中光芒黯淡。 慕容晚晴一诧,却没有立即抬头望向星空。 风动衣衫,繁星渐远,迷离一片…… 突然,真的有流星闪过,那所有的光芒刹那间仿佛都进了孙思邈的眼,他看着那流星消逝后,这才扭头望向了慕容晚晴。 慕容晚晴移开了目光,幽幽道:“我听人说过一句话,现在觉得很有道理。” 顿了下,知道孙思邈在听,慕容晚晴继续道:“急于报恩的人,是因为怕……怕担当以后的责任。” “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我怕担当什么?”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不闻回答,淡淡道,“我输了,你可以说出心愿了。” 那清水一样的眼波从孙思邈身上缓缓漫过,又投向苍茫的夜空。 许久,许久,慕容晚晴才道:“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这几天好好地养伤,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实现。”她说完这句话后,嘴角带分轻淡的笑意,思绪又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 那时或许没有流星,但有发自内心的心愿。风遗尘整理校对。 孙思邈突然怔住,眼眸中蓦地光芒闪亮,如同夜空上那最亮的一颗星。 衣衫在动,但无风。水在流淌,却静然。 淮水没有了盘山时的奔腾,去势益发地缓慢,前方地势渐渐开阔,突然现出一个好大的湖来。 湖水碧波如镜,一望无垠,烟波浩淼,有飞禽惊动长掠而过,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一声声的鸣叫清脆而又苍远,更显湖水宁静和辽阔。 慕容晚晴眼前一亮,被那苍茫的云水、美丽的湖面所吸引,一时间竟忘记了所有的心事,只盼这船就这样划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船一转,荡入湖中纵横交错的水道之中。 秋意渐浓,湖面没有了夏日的荷花争艳,只余浮萍漂荡,满目碧绿。 那船夫轻动双桨,船过荷叶而走,不多时就深入大湖深处,回头望去,完全寻不到来路。 “这湖就是破釜塘了。”孙思邈低声道。 声音虽轻,慕容晚晴却是心头一震,立即从那缥缈的思绪中回到冷酷的现实之中。 他们还在被五行卫追杀,李八百等人显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当初,众人决定到破釜塘躲避时,桑洞真也赞同,眼下桑洞真会不会带李八百寻到这里? 更让慕容晚晴困惑的是,那船夫为何把他们带到这里,他和孙思邈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 霍然扭尖望去,见到孙思邈正看着她,慕容晚晴心头一震,不由冷冷道:“你看我做什么?” 孙思邈笑笑道:“我还是更喜欢看你无忧无虑的样子。” 慕容晚晴微怔,脸有些发红,本想说些狠话,不知为何,只是转过头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她脑海中的问题接踵而至,心烦意乱,却不是为了那些问题。 船身一震,原来已靠在湖中一处浅滩之上。 浅滩沙如雪,有绿草依依,上有茅屋两间,简单非常,又有超脱红尘之意。 孙思邈缓步站起,下船入了茅屋之中,慕容晚晴怔怔地跟随,见茅屋简陋,但日常所用之物一应俱全。 听有水声,她回头望去,见到那船夫却没下船,划船远去,不由失声道:“他去哪甩?” “你放心好了,他还会回来的。” 孙思邈缓缓坐下,盘膝继续调息,再无言语。 他伤势不轻,但神色一直从容,不大的工夫,像已入定,脸色苍白缓去,有了分微红。 慕容晚晴本有些慌乱,见孙思邈入定下来,也跟着静下心来。 看了孙思邈半晌,慕容晚晴摇摇头,四下望去,只见湖中金光荡漾,有如万千金蛇舞动,霍然向东望去,见一轮红日升起,这才意识到天亮了。 她走出茅屋,坐在沙滩上望着那红日冉冉,嘴角不由又浮起分笑容。 直到日上三竿时,她才起身回到茅屋,见孙思邈仍在入定,知道他在运气疗伤,并不打扰,悄悄地转转,很快找到了米缸。 之后的事情倒是自然而然。她生火淘米,添水熬粥,见房后挂着些野味腌菜,细心洗净切碎下到稀饭中。 等一切做好,她这才去湖边洗手洗脸。 就见那湖水的倒影中,有个女子眉黛春山、清容恬然,她竟不由地呆了,心中那一刻只是想,我多久没有见到自己这般模样?我原来也可以这么安然? 她痴痴地望着自己的模样,蓦地心中有分悸动,因为她知道这份安然绝不会保持多久。 突然伸手从湖边捡起块鹅卵石,用力地击在水面,水中的女子被水纹掩盖,消失不见,但没过多久,又清晰地现在水中,只足眉黛紧锁,似有什么为难的决定。 终于摇摇头,闻到米粥的香气,她快步回转,盛了两碗粥,虽然有些饥肠辘辘,却不急于去吃,只是坐在屋外,双手支颐看着孙思邈。 见孙思邈缓缓睁开眼望过来,慕容晚晴立即放下双手,恢复了冷漠的样子,“粥好了,你能吃吗?” 孙思邈精神无疑好了很多,昨夜的重创在他身上好像只如流年中的一点波折,却掀不起岁月的风浪,只是他略有诧异的样子。 “不想姑娘还有这般手艺!” 慕容晚晴脸色更冷:“你以为我就只会杀人吗?”她冷着脸去端了那两碗熬了一个时辰的稀饭来,硬梆梆地放在桌上。 孙思邈反倒笑了,并不多说,大口大口地竟很快吃了大半碗稀饭,叹口气道:“我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稀饭了。” 慕容晚晴眼中闪过分光辉,只吃了几口,调羹拨弄着稀饭,淡淡道:“你只是太忙,无暇吃的。若是想吃,机会很多的……” 孙思邈一口稀饭喝快了,突然咳了起来,脸色有些涨红。 慕容晚晴脸色倏变——变得极为难看,冷冷道:“你不喜欢吃,就立说好了,何必勉强呢?” 她这股火发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转身冲出了茅屋。到了房外,却又站住,她心中在想,很多事情命中注定的,我怎能改变? 天蓝水青,荷绿沙白。 她立在那里,鼻梁中有分酸楚,似要落泪,却强自忍住。 听闻身后有脚步声响,她知道孙思邈走了出来,想要离去,可脚下却不听使唤。 孙思邈走过来,和慕容晚晴并肩而立,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湖面,突然道:“你可知道这破釜塘有个传说吗?” “不知道。”慕容晚晴冷冰冰道。 孙思邈笑得风轻云淡:“破釜塘古时本称‘富陵湖’,在东汉末年才称作‘破釜塘’。南望有丹山,又称老子山,相传道家始祖老子曾在那山上炼过丹。丹山之南,又有龟山,山形如龟,地势扼要,秦汉以来,一直都是用兵之地。” 他突谈如烟往事,神色唏嘘。他怎么对这附近这么熟悉? 慕容晚晴蹙着眉头:“你若有空,还是去运气疗伤的好。很多事情,你不该关心,我……也不关心。” “那你关心什么?”孙思邈蓦地反问。 慕容晚晴脸又红,如晚霞灿烂,半晌才道:“你说的传说是什么?” “传说中,以前的破釜塘上,曾有个宫殿。” 慕容晚晴望着眼前的碧波万顷,幻想着湖上有个宫殿的样子。这不仅仅像是传说,更像是个神话。 可神话并非凭空而出,沙漠埋没的古城、大水淹没的宫殿,甚至一段文明都会蓦地被苍天湮没,这些事情现实中的确真实地存在。存在并等待人们去发现! 她竟没有太多吃惊的表情。 孙思邈远望湖水道:“那时候,这里还应该是平地,只是被湖水围绕。那宫殿辉煌无俦、藏宝难数,其至皇宫都难以媲美。宫殿的主人,亦是惊才绝铯的天才,建那宫殿的目的,却是想以此为根基,实现生平大志。” “后来呢?”慕容晚晴问道,声音中有分异样,心中在想,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后来,那人离开了他的宫殿,死在了外边。这宫殿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淹没,沉入了湖下。之后,有不少人知道这个秘密,屡次到湖底打探,但均没有下文。” “没下文是什么意思?”慕容晚晴不由道。 孙思邈眼中一丝怜悯,缓缓道:“意思就是,那些打探的人再没有出破釜塘!” 清风从湖面吹来,突地带了分森森凉意…… 慕容晚晴好像也打了个寒颤:“你是说,他们都死在了湖底?” “有人说宫殿的主人离去时,曾下过符箓咒语,凡入他宫殿之人就会变成宫殿的守护幽灵,不得再出。”孙思邈脸上又有迷雾升起,“也有人说,所谓的宫殿不过是破釜塘里的水鬼流传到人间的传说,勾引那些贪婪的人入内,然后索取他们的性命以求转世投胎。” 慕容晚晴有些怔证。水鬼骗人入水,然后索命投胎转世的传说,她也知道。 可她思考的是,孙思邈和她讲这些做什么? 她想的远比一般女子要多得多! 沉默良久,慕容晚晴道:“我也听过破釜塘的传说,但和你说的有点不同。” 孙思邈眉微扬,有些讶然的神色。 “或者说,不是有点不同,而是有很大的不同。”慕容晚晴知道孙思邈望过来,但只是用手撩了下额头垂落的发丝。 风吹发乱,心似更乱。 远望天蓝湖清,慕容晚晴眼中却似有层迷雾,半晌没有下文。 孙思邈却只是静静地等待下文,没有半点催促。 不知多久,慕容晚晴总算接下去道:“传说中,这里的确有个宫殿,叫做清领宫,那是在东汉末年建立的,宫殿里也的确有个主人。这里本来叫‘富陵湖’,后来因为那个主人才被改名成‘破釜塘’……” 她说的这些,和孙思邈讲的大同小异。 孙思邈却听出些关键的不同,皱了下眉头。 他说的传说很是虚渺,若听的人不细心,不明原委,多半只是以为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但慕容晚晴却把一切问题落实在一个人身上,事情的发展也就脉络清晰起来。 这里改名为“破釜塘”,本来是因为一个人,是谁有偌大的魔力? “那主人改名‘富陵湖’为‘破釜塘’,本意取自楚汉相争时,楚霸王项羽破釜沉舟的典故……” “楚霸王破釜沉舟,终破强秦。清领宫的主人也想如楚霸王般,改湖名为‘破釜塘’,就是想推倒没落的东汉王朝,重建天下秩序……” “只可惜,那人若论智谋,比起楚霸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论行军作战、疆场武力,还远不如项羽……” “那人带兵起义,纵横中原十数年,终究难遂愿望。不知为何,突然染了重病……” “对了,我还忘记说一点,就是那人若论医术,好像和现在的你不相伯仲。他医术在那时天下无双,但他行医时,却借符箓咒语圣水之名蛊惑百姓肓从。从这点来看,你和他很有不同……” 慕容晚晴说到这里,终于顿了下,不敢去望身边的孙思邈,心中只想,他和我说的宫殿主人并非一类人,可他和这宫殿主人绝对有很大的关系。 该来的终究会来,难道传说中的符箓禁咒是真的,不然他为何执意到这里? 一阵心悸,她终究继续说下去。 “但他能医人却不能医己,患病后身死,他领导的起义军转瞬烟消云散。而在传说中,他死的那一天,破釜塘附近突然雷电交加、暴雨倾盆,然后淮水猛涨,灌入了破釜塘中,淹没了他亲手所建的清领宫……” 慕容晚晴一口气说了这些,终于望向孙思邈。 孙思邈也在看着她,眼中满是诧异的光芒。 他显然没想到慕容晚晴竟也知道这些事情,而且知道的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 他接触慕容晚晴伊始,并没有觉察她太多的与众不同,但到了今天,慕容晚晴却给他太多的意外,联想到那筒暴雨梨花,他突然也有分心悸。 不为符箓禁咒,只为一人的心机! “清领宫的主人是不是本叫张角?”慕容晚晴不待回答地反问,看似平平淡淡,实则石破天惊! 孙思邈无语,只是缓缓点点头,脸上又有沧桑浮现。 “张角本是东汉时期太平道的领袖,习《太平经》,奉黄老之道,医术无双,亦会道法。当年张角凭《太平经》教化天下,却用医术夹杂道法蛊惑民众。十余年间,传徒数十万,势力遍及长江黄河两岸,发动了震惊朝野的黄巾起义!听闻他极具魄力,一夜间,竟号令天下三十六万人跟从,有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响应。黄巾军纵横天下二十年,张角可说功不可没。张角自号‘天公将军’,以天为师,说是天师座下第一弟子,自那后,太平道徒均称天师门下。无论北天师道的寇谦之,还是南天师道的魏华存,听闻都和张角很有些关系。” 慕容晚晴寥寥数语,就勾画出张角起伏跌宕的一生,神色却没有什么尊敬,反倒带分厌恶之意。 “不过,后人都说此人是乱世之首恶。他死后,跟随他的数十万信徒被杀戮殆尽,鲜血几乎填满了这破釜塘……那数十万人,可说是因他一念而死!更有数百万人因为他而流离失所、骨肉分离。” 孙思邈眼角跳动了下,却终究点点头。 “你如何知道这些的?” 慕容晚晴一怔,半晌才道:“慕容家一直筹划复仇,自然会寻找和齐国对抗的一切力量。黄巾军虽烟消云散,但太平道还在。这些人虽被齐国暗中绞杀,但一直到现在还隐在江湖中蠢蠢欲动,我们当然会留意他们。因此……才对他们的情况很熟悉。” 她说到这里,垂头望向了脚尖,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冲动,她本不该说这些的。 可她并不后悔。 她虽冲动,但很多话她早就想说了,在她拉着孙思邈的手臂跳下悬崖、落入淮水的那时,她就想说了,她希望孙思邈能明白。 她虽已经做了决定……可这决定却是不能对孙思邈说的。 “原来这样。”孙思邈沉吟道,“可他们既然和你是同仇敌忾,你为何说起他们竟有厌恶的感觉呢?” 他显然很是细心,感受到慕容晚晴今日和往昔很是不同。 慕容晚晴滞住,扭头望向湖水:“或许是因为你说这湖下宫殿的故事,勾起了我的厌恶吧。如果我猜的不错,湖下宫殿可能还有太平道的弟子出没,因为不想消息泄漏,这才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说什么张角有符箓禁忌留下、水鬼索命,他们就是不想有人靠近清领宫。这世上,就是因为这些人才乱的。” 孙思邈沉思道:“你为何突然对我说出这些?” 慕容晚晴咬着唇,抬头瞪了孙思邈一眼,“因为我看不惯你自大、自狂,一切都知道却不说的样子。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很多事情我也知道的。” 她莫名地又激动起来,狠狠地望着孙思邈,眼眸一霎不变。 孙思邈亦没有避让。 慕容晚晴目光如火,他的目光却如海。 火光一点,闪烁在深邃的海上,有如流星划破了那蔚蓝的夜空。 “其实你说出这些,是想警告我,不要轻易去水下的清领宫?”孙思邈脸上迷雾尽去,露出本是纯真的面容。 他心中想问的是,你如何知道这些秘密的,难道说你真的和这件事情也有关系,只是这种关系你不能对我说? 他没有问下去,因为他始终认为,想说的才会说,慕容晚晴若不想说,他就不会逼问。 慕容晚晴眼中的火变成了水波,她反问道:“你为何要和我谈起这个传说,是不是因为你早决定去清领宫了?” 她心中想的却是,为何你到现在还在瞒着我,难道说你根本不信我,还是我想的一直都是错的,你跟张角没什么两样…… 她没有想下去,只因这想法就和她在流星前想起那多年前的愿望一样——不是愿望,而更像是种折磨。 孙思邈沉默下来,终于点点头道:“是。” 清领宫有什么秘密? 为何孙思邈执意要去? 那船夫怎知孙思邈的想法?他将孙思邈带到这里,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秘密? 慕容晚晴脑子如同要爆炸般想着这些疑问,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失声道:“我明白了。” 不闻孙思邈回应,慕容晚晴目光坚定,坚持说下去道:“‘七月十五,妖魔再生。天公重降,大道太平!’你执意要去清领宫,是不是因为这句话?” 孙思邈脸色微变,再次发现眼前这女子远比表现出来的还要聪颖——她知道很多她根本不太可能知道的事情。 慕容家的人虽然不差,可如何会知道这些? “传言中,张角虽死,但会重生!”慕容晚晴一言落地,湖面似有幽风阵阵。 人会重生?那怎么可能! 慕容晚晴好像也有些发冷,但仍继续说下去:“天师弟子每在张角死后一甲子的中元之夜最后一刻,就会聚在一起,等张角重生,重尊《太平经》之预言,建立道中秩序,让天下重归太平,我说的对不对?”她问得有些急切。 “的确是有这个传言。”孙思邈目光投远,笑容带分苦涩。 “而一甲子又将到了,是不是?今晚月圆之夜,就是张角重生之日,是不是?我虽不知道你的来历,但你就算不是寇谦之的弟子,恐怕也是天师弟子,是不是?李八百、王远知他们也算是天师弟子,今晚都会聚集在清领宫,等待张角重生,是不是?” 她一连数问,每个问题都让她自己一颗心悸动不已。 很多事情,她虽早知道,但这几个问题,她亦是刚刚想到。 转瞬有个困惑,如果按照她的逻辑,这件事就应该是大师弟子的纷争,那个无赖呢?也是天师弟子吗? 孙思邈脸上沧桑又起,只回了一个字:“是。” 慕容晚晴一怔,一时间反倒无语。 答案来得突然,让她好像一时难以接受消化。 片刻后,她又问:“如果你和李八百同为天师门下,他为何对你下这种毒手?他是为了阿那律?世上真有阿那律这个东西?你……” 她本想问孙思邈是否见过阿那律,如果见过,那阿那律是否在孙思邈的手上。突然见孙思邈目光如电般望过来,慕容晚晴立即收声。 她记得孙思邈曾慎重对她说过,他从未见过阿那律,还问她信还是不信。那时候她回答是信的,这次再问这个问题,明显还是在怀疑孙思邈。 怪不得孙思邈是那样的目光。 目光中没有责备……只有些许的失望。 慕容晚晴读懂那里的含义,顿时歉然。 “兄弟阋墙之事时有发生,更何况天师门下。”孙思邈终于移开目光,若有惆怅道。 慕容晚晴只感觉这句话含意万千,有着说不出的沧桑,沉默片刻,才试探道:“你是想说,你和他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 “我只知道,他们走的路,我不会走的。”孙思邈苦涩道,“可世上总有许多人,一定要旁人走他们的道路,这就是祸乱纷争的源头。” 慕容晚晴心一颤,不知想到什么,竟有些痴了。 有鹤舞清空,自由自在。风吹湖面,波纹荡漾。 望着天空那白鹤的自由自在,慕容晚晴只是在想,“我这一生,走的不也是别人给安排的道路吗?难道我会反抗?不……不会的。” 有些慌乱地摇摇头,不敢多想,慕容晚晴立即回到原来的话题,“你受了伤,现在虽能动,似李八百与那无赖和桑洞真等人若在,他们绝不会放过你,你眼下不是他们的对手。你若去了,只怕活不过今晚。” 孙思邈“嗯”了一声,叹了口气。 慕容晚晴心中一喜,立即道:“因此不论如何,不管张角会不会重生,你最好的选择是先养伤,等到你伤好了,再找他们也不迟。你说……好不好?” 她语气突转轻柔,满是商量之意,很是期待地望着孙思邈。 衣袂飞扬,孙思邈立在那里,却有着少见的沉重之意。 “不好。” 慕容晚晴一颗心沉了下来,脸上的温柔瞬间凝结成了冰,她的一颗心也沉了下去,似乎沉入那深不可测的湖底。 孙思邈转过身来正视慕容晚晴,诚挚道:“我多谢你为我考虑。我知道,你今天说的一切是为了我好。” 慕容晚晴轻咬贝齿,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只是在想:你若是知道我是为你好,为何还这么执著? “可有些事情,一定不能回避。解决问题的方法是面对,而不是躲避。”孙思邈凝望慕容晚晴的眼眸道,“我出昆仑后,曾对自己说过,我若用剑,就要问问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慕容晚晴忍不住道,“你若早些出剑,他们就不可能伤害到你!” 孙思邈一阵唏嘘:“用剑和用兵一样,均是使用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我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 慕容晚晴茫然摇头,显然不解孙思邈说的深意。 如果不用剑,那学剑做什么? 孙思邈为何突然对她说起这个呢? 她从不介意用剑,受到威胁时更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在她看来,这世上很多事情一定要用剑解决的。 这个观点对她来说根深蒂固,怎能轻易改变? “因此我这次去清领宫,希望可以不用剑去面对我要解决的问题。”孙思邈双眸中闪耀着执著,“我这次一定要去,辜负了你的好意,希望你能……” “我不能谅解。”慕容晚晴冷冷地截断孙思邈的话。 她虽在笑——笑容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冷然:“我记得,就在昨晚,你还说过,和苍天赌一把,结果我赢了,你说会帮我实现个愿望,还我的相救之情。”孙思邈垂下头来,神色有分不自然。 “我当初许愿说,希望你这几天好好地养伤,请你帮我实现。你做到了吗?”慕容晚晴握着拳。 衣袂抖动,可风静。 “我……”孙思邈抬头起来,脸上写满了歉意。 “你不用找借口了,这世上失信的多了,我早就应该想到,你也是其中的一个。”不待孙思邈多说,慕容晚晴转身快步离去。 她一口气冲到屋后——孙思邈看不到的地方,这才扶壁而立,感觉到脸上冰冷一片。 伸手摸去,错愕万分,我居然哭了,为了什么? 她不知道,也拒绝再去想,扭头看着那亦冰冷如泪的湖水,心中阵阵茫然。 第九章 幻境 孙思邈立在白沙上,任由木屋隔断了彼此的视线。他脸上迷雾又起,缓缓地转过身去,面对镜湖洗天。 那明镜的湖水,如洗的蓝天,照不出他心中所想,静不了他的思绪。 终于坐了下来,他却没有盘膝。 他自入昆仑后,一举一行均有法度,行走坐寝无不练功调息。因为如此,他才能有所成,有所悟,就算没有看到阿那律,也能练成一身超绝的武功。 李八百不信,不信一个十三年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可以击败他,因此始终咄咄相逼,坚信阿那律在他手上。 孙思邈明白这点固执无法改变,可他不介意。 他放松了自己,右手轻托着下巴,食指触摸鼻端,望着远方的湖面若有所思。这是他入昆仑前养成的一个习惯,每当他心乱的时候就会这么思索。 天渐黯,湖水亦暗。 那从湖水东面升起的日头已落到了西面,一半沉入湖中,金光灿灿,形成一个半圆,有如一座发光的宫殿。 群鸟归巢,在那半圆形的金光中画川一道道暗线。 一叶轻舟从那金光处漂来…… 孙思邈见到那船的时候轻叹口气,勉强让自己露出微笑,缓缓站起,拍拍身上的尘土,像要放下所有的一切。 突然僵硬了片刻,他缓缓地转过身去,就见到慕咨晚晴从远方走过来——走到他的面前。 “我有些活想和你说。” 她脸上没了泪水,可也没有了冷漠,有的只是些略带苍白的脆弱。 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她的冷、她的剑,都不过是避免自己受到伤害的外壳。 可她为何突然就卸下了她的防护? 孙思邈一时想不明白,看着那闪烁晶亮的眼眸,只是道:“你……说。” “我方才仔细地想着你的每句话,发现有句话很有道理。”慕容晚晴缓缓道。 孙思邈想说,我说的每句话都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可他只是平静地笑笑:“然后呢?” “你说过,世上总有许多人,一定要旁人走他们的道路,这就是祸乱纷争的源头。”慕容晚晴缓缓点头,肯定道,“这句话说得对!不过这世界上也有很多人,习惯了别人给她安排的道路,然后一直走下去、走到路的尽头。” 孙思邈目光微闪:“你说得也对。” 这世上争乱源于每个人要走不同的路,但每个人能走下去,是不是也是因为如此? 慕容家和齐国纠缠多年,慕容晚晴这么说,是不是已准备放下慕容家的恩怨,重选自己的生活? 慕容晚晴笑容有些凄然:“我仔细想想自己的一生,才发现很多儿时的愿望早已淡忘,我如今走的路,是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我很是厌倦,也很累,我今天头一次有想走出来的愿望……” 她心中却想,我知道他这一去只怕很难活转,这一路行来,他救我数次,心怀坦荡又无只言片语,我既然知道内情,怎能忍心看他跳下去?可我今天说出这些,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我以前从未有过放下的念头,为何今日会有这种勇气?是不是因为他在我而前? “你想走出,就能走出。”孙思邈坚定道。 慕容晚晴微微一震,喃喃道:“我想走出,就能走出?”她似有期待,但也似有分抗拒,很多事情她不敢一个人去面对,毕竟那太过孤单,终究问道:“你可知道,我很久以前曾有什么梦想?” 知道孙思邈无从回答,慕容晚晴幽幽道:“很久以前,我一直盼望……能有个温暖的家——家里有个值得我等的人。我什么都不用去想,只要每天做好饭,等着他回来,而我就在桌对面看着他吃得香甜。” 孙思邈见到那清亮的容颜,如水的双眼,一时间竟然痴了。 天边邵叶轻舟已经靠岸。 船上那脸有刀疤的船夫却没有离开他的船。 他坐在船上,没有招呼孙思邈上船,只是在望着天空那飞翔的青鸟,看着最后一缕昏黄的阳光,缓慢地坠入广袤深远的湖水中。凄婉,但还有分温暖。 那船夫沉默,是不是这时候也想到了他曾经的心愿? 孙思邈呢?曾经的心愿是什么? 天地间只余倦鸟鸣叫,日暮天远。 慕容晚晴没有去望那天地间灿烂多彩的瞬间,她只是看着孙思邈。 “昨晚,我拉着你的手跳下悬崖的时候,很奇怪,我竟然很心安。今大给你做粥的时候,我也忘记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从未那么想放下。我那时候突然发现,原来许久之前的愿望,实现的时机好像就在眼前。” 慕容晚晴秀眸中浮起一层雾,上前一步,再不躲避地望着孙思邈的眼。 “可我一直不知道,你会不会一直坐在桌子的那面,吃我亲手给你做的稀饭。” 话完了,鸟鸣也止似乎风都停了。 可那淡绿的衫子还在轻动,似是那急剧震颤的心弦。 太阳最后的一丝光线完全地没入了湖水之中,夜幕笼罩在天水之间,来得必然,却又突然。 孙思邈眼中略带分诧异,像完全无法体会这一直埋藏着心事、一直以冷漠示人的女子心中细腻而又火热的情感。 慕容晚晴喜欢他? 她这种女子,表达情感怎么会如此热烈?她说的是否真是她想的?孙思邈无从知道。 他们之间毕竟接触的时间太短太短。 他饶是睿智,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十三年前,他只知红颜徒惹相思苦,为酬天下访名山。 十三年后,他以为自己看破红尘多磨难,花开花谢一念间。 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超然。 如此深夜如斯风,突然有这么一个温婉的女子向他诉说着心愿,任凭哪个男人都是难以拒绝…… 日已落,月早升,不知不觉地爬上了树梢,从空隙中偷窥人间的悲欢离合,情仇恩怨。 月正圆,有清辉酒落。 慕容晚晴眼中的雾渐渐地凝成了霜,她不知不觉地退后一步。 虽只一步,但感觉咫尺天涯那么地遥远。 孙思邈仍在沉默。他也发现,原来很多事情说时容易改变太难。 慕容晚晴转过身去,看着那天边的月,月冷如她脸上的颜色。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 不知怎么想到了这句话,慕容晚晴心中一阵酸,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将这种心酸压为平淡,然后用这种平淡说道:“看来你不是个安心坐下来吃饭的人,我也不是能够安心做饭的人。” 她心中在想,愿望毕竟是愿望,这么多年了,怎能实现?一切都是命运安排,根本无法改变。 孙思邈有些艰难道:“我……”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慕容晚晴淡淡道,“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心中叹息,转身就要向那船夫行去…… 既然无言,何必多言? “等等,你还输我一个愿望。”慕容晚晴突然道。 孙思邈止住脚步,半晌才道:“我能做到的会尽力去做,就是不知……” “这个愿望,你一定能帮我做到。”慕容晚晴望着那萧索的背影,“我知道,你今晚一定要去清领宫,可你并不想我去的。” “你要去?”孙思邈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是的,我要去!”慕容晚晴坚定道,“你既然无法满足我留下来好好养伤的愿望,带我去清领宫这件事,总不能推搪了。” 见孙思邈沉默,慕容晚晴补充道:“我跟随你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最后只请你做这件举手之劳的事情,你也无法帮我做到吗?” “最后?”孙思邈霍然转身,很是意外。 “是的,最后!”慕容晚晴不看孙思邈,轻淡道,“今晚的凶险,我已嗅到,我只怕这是你的最后一晚,这时若再没有要求,恐怕只有到地狱找你讨要了。” 停顿片刻,她又道:“不过你放心,就算你今晚不死的话,我也不会再缠着你。我要跟着你去清领宫,只是想看看,天师门徒究竟是什么角色。看过之后,你我再不相欠。” 她说得极为坚决,眼眸中却有分决绝的伤感。 孙思邈本想问:“你难道不想让我帮忙复仇了?所有的事情本和你无关,你坚持去清领宫,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信慕容晚晴说的缘由,可犹豫片刻,只是道:“好,你上船,不过你要记得,你只能看。” 慕容晚晴点头,再不多说,快步到了船上。 那船夫有些古怪地看着她,可等孙思邈上船后,他仍旧一言不发,只是划船离岸,向东北的方向驶去。 那船夫和孙思邈之间似乎有种默契,完全不必听孙思邈说什么,就知道他的用意。 可那船夫怎么会知道清领宫在哪里? 船夫和孙思邈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清领宫诡异森森,慕容晚晴不怕死,孙思邈不怕死,这船夫难道也不怕死? 慕容晚晴愈发觉得这船夫身上有着太多太多难以理解的秘密,可她没有兴趣去探寻,她只是看着天边的月。 月儿也在看着她。 没有流星,也没有了心愿,没有心愿的人活在世上,又是为了什么? 她那一刻只感觉一股酸楚涌到鼻梁,可她昂起了头,不想让自己再次软弱下去。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没有留意到孙思邈正在看着她,眼眸中的光芒有如那流星的一瞬。 一瞬,好似万年。船又靠岸。 慕容晚晴微惊,立即抛却了所有的离愁哀怨,恢复了以往的警觉。 那船夫如果是带他们去清领宫,那清领宫显然就应该在附近。 在慕容晚晴想来,自张角死后,清领宫虽沉入湖底,但天师门下多半费心寻找,只怕早有规模。那些人既然散布离奇流言,不让寻常百姓靠近,这附近想必也戒备森严。 想进入清领宫,绝非简单之事。 不想举目望去,只见到前方仍旧是个荒滩,并无人烟。 荒滩不小,但野草杂生,有飞禽栖息,闻有人声,均是冲天飞起,鸣叫不息,似乎责怪陌生来客造访。 慕容晚晴蹙眉暗想,这地方显然不是经常有人来的地方,那船夫带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船夫跳下了船,默默地向前方走去。 孙思邈并不多问,像是极为信任那船夫,跟随他到了荒滩的一角。 那里有堆已风化的乱石,上面爬满了纠缠的藤蔓,石头上青苔深绿,模糊了乱石本来的颜色。 慕容晚晴见孙思邈和那船夫立在那里,桩子一样,忍不住问道:“我们不是要去清领宫吗?” 依慕容晚晴想来,天师门下一直镇守着清领宫,肯定在其中常常出入,入口更是会守备森严。这里最少有十年没有人来过,当然不会和清领宫有任何关系。 不想,孙思邈道:“这里就是清领宫。” 慕容晚晴讶然,不待询问,那船夫蹲了下去,用颤抖的手拨开了乱石上的藤蔓,突然一咬牙,用力去扳动一块石头。 大石没有动静。 那船夫脸上露出分悲哀之意,不待再用力,孙思邈俯身上去,轻轻伸手一扳,就听到“咯咯”声突然传来——如同地狱鬼魂传出来的声响。 夜筋四垂,秋风从湖面吹来,很有些冷意。 慕容晚晴虽有些吃惊,可双眸仍睁得大大,看着地下声音传来的方向。 岩石缓慢地闪开,现出个黑洞。 阴森中略带着异味的空气从黑洞中传出来,似乎地狱中的所有孤魂野鬼在那一刻倏然冲了出来。 慕容晚晴竟没有惊惧。她立即想到,这里恐怕就是清领宫的入口,但这和她以前想的完全两样。 清领宫自张角后,不就沉入了破釜塘水底了吗?她一直以为,要入清领宫必须泅水入内,哪里想到入口竟然在荒滩之上。 可这入口显然是很多年没有开启了,不然乱石上也不会是青苔重重,藤蔓爬满的模样。 方才那船夫虽找到了机关,但听这机关声响,似要锈住的样子,应是多年没有开启,更证明了慕容晚晴的推断。 机关锈住,孙思邈方才看似随手扳动,其实是暗用内劲,这才打开了入口。 慕容晚晴极为细心,片刻的工夫就将事情想得清楚明白,可不解的楚,这里入口极为隐蔽,这船夫怎么会知道这里的机关? 入口开启的时候,那船夫眼角一直不停地跳动,竟有惊惧之意。 可等洞口完全打开时,他一咬牙,竟要钻进去…… 孙思邈一把拉住他,沉声道:“你不用进去了。这件事本来和你再没有关联了。” 那船夫一震,感激地望向孙思邈,眼中已有泪水,他身子一个劲儿地颤,嗄声道:“可是你……” “我自己能够应付。”孙思邈含笑拍拍那船夫的肩头,“你既然立誓不再插手道中之事,如今好不容易解脱,我这般麻烦你,已是过意不太去了。你走吧,我以后还会找你……喝点小酒,吃点你做的饭菜。” 慕容晚晴冷眼旁观,听到最后一句时,心中一动。 不待多想,那船夫热泪涌出,就要跪下去,同时道:“那……你……保重。” 孙思邈扶住了船夫,微笑道:“你也一样。”言罢,他矮身钻入了那洞穴,毫不犹豫。 慕容晚晴见那洞口幽幽,知道这一进入,能不能再出来已是未知之数,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夜空。 月圆星繁。 那墨绿的夜空中,万点繁星如同人间数不尽的心愿,并没有流星闪过。 可就算有流星又如何,不过一瞬灿烂,终究沉寂。 想到这里,慕容晚晴一咬牙,也钻入了洞口。 那船夫终于跪了下来,泪水从丑陋的脸颊流淌而下,嘴唇喃喃,说的只是几个字:“谢谢,谢谢。” 慕容晚晴眼前一片黑暗。 那入口通道不高,一个人弯着身子勉强能过,前行几步绕个弯后,前面似乎开阔了些,可与外面的光线已完全隔断。 她只感觉到前面有一个模糊如鬼魅的身形,却根木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一阵心悸,忍不住伸手去掏火折子。 她不怕死,但畏惧这种无边的黑暗。 突然手腕一紧,就感觉孙思邈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莫要点火。”他声音虽低,但在寂静的黑暗中异常地清晰。 感觉到那手上的温暖,慕容晚晴轻微挣了下,就任由孙思邈抓住手腕,脸上有些发热,心口却在悸动。 但这悸动绝不是因为畏惧。 二人走得不快,前方那条路上扭八转,竟似没有尽头的样子。 慕容晚晴完全看不清地形?不解孙思邈如何认路,还有些担心孙思邈已迷了路,忍不住道:“你来过这里?” “没有。” “那你怎么不让那船夫带路?他既然知道入口,肯定认路!那船夫究竟是什么人?” 孙思邈顿住了脚步。 黑暗中,慕容晚晴看不到他的脸,但能看到他的眼。黑暗中,他的眼眸仍是很亮,亮得让她有些不自然。 “清领宫沉入破釜湖后,天师门下没有放弃,一直想要让清领宫重现水面。”孙思邈道。 慕容晚晴“哼”了声:“痴人说梦。他们妄想得不着边际。” “的确是有点妄想,可这世上本来就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妄想,只是成功了的会叫做大志罢了。”孙思邈淡淡道。 慕容晚晴想笑,可仔细想想,只感觉其中沧桑韵味难以言尽。 “他们妄想的结果,是这几百年来,他们不但找到了破釜塘下越沉越深的清领宫,还开辟了不少通往清领宫的路径。” 慕容晚晴早感觉身在湖下,又知道越走越深,不由骇异道:“这些人怎么这么执著,究竟为了什么呢?” “其实每个人都执著,只是有些人知道自己为什么执著,有些人从未深想罢了。这些人执著开通道路,已让你惊诧,不过终究无关紧要。但有些人执著一念,造成万千杀戮,就让人扼腕了。” 慕容晚晴心中微动,感觉孙思邈这几句话似存弦外之音。 不待多想,就听孙思邈又道:“天师门下开辟的入口,有的不少人知晓,而有的道路只有几个人知道。” 慕容晚晴之即道:“那船夫带你来的这条入口,只有你和他知道?那船夫是什么人呢?” 许久不闻孙思邈问答,慕容晚晴有些忐忑,但还故作冷淡道:“你不愿说就算了。” “我不是不愿说,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孙思邈目光灼灼道,“我曾和你说过,一个人过去是什么样的不重要,关键是现在是什么样的。那船夫无论以前如何,他现在不过想做个寻常的人,他既然想放下,我们能做的就是帮他走出来,你何必苦苦再让他陷入过去?” 顿了片刻,不闻慕容晚晴回应,孙思邈心中叹息,举步又向前走去。 慕容晚晴挣扎了一下,突然颤声道:“可你……能帮我走出来吗?”她显然也有个情结难以释怀,终于发问,她似在问地宫迷路,实则一语双关。 “那你真的想走出来吗?”孙思邈反问。 慕容晚晴一呆,那发问瞬间激荡在她脑海,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字。 “你真的想走出来吗?” 她是想,可那不过是孙思邈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才会这么想。孙思邈若不在了,她走出来做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习惯,无论如何艰难总是习惯,打破岂是容易的事情? 半晌,慕容晚晴才幽幽道:“我们今晚说不定都出不了湖底,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二人均沉默下来,继续前行。 慕容晚晴只感觉越下越深,仿佛这条路没有尽头。正骇异时,孙思邈停了下来,松开握住她手腕的手,蹲下来在地上摸索半晌。 “怎么了?”慕容晚晴不由地问。 路漫长幽暗,可不知为何,她停下来的那一刻很是失落,她意识到,路到了尽头。 “我们到了清领宫的宫顶了。”孙思邈突道。 慕容晚晴微惊:“宫顶?”她转瞬醒悟,若入寻常宫殿,当循正门而走,可清领宫沉入湖底,他们最先碰到的当然最可能是宫顶。 一念及此,她有些期待,但也有些担忧。天师门下弟子是不是早从别的道路入了宫殿?那李八百呢,会不会也在下面? 一想起那妖异的眼眸,慕容晚晴不寒而栗。 孙思邈手突顿,喃喃道:“是这里了。”他轻轻地从地上拔出了几片东西,下方竟又露出个洞口。 若是没有提醒,慕容晚晴完全不解孙思邈在做什么,可这刻想到这是宫殿的屋顶,暗想孙思邈难道取的是宫顶的琉璃瓦片? 想到这里,她不知是好奇还是好笑,却见洞口黑黝黝的仍无光亮,孙思邈已跳了下去。 慕容晚晴心中一跳,听到孙思邈在下方道:“可以下来了。” 下方并不算深,慕容晚晴闪身跳下,脚踏实地后,感觉地面很硬,好像竟是青砖铺地,心中微凛,以极低的声音道:“这是哪里?” “清领宫通天殿旁的房间。”孙思邈之即道。 慕容晚晴不由诧异道:“你没有来过这里,怎么会对这里这么熟悉?” “我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孙思邈这次并没有隐瞒,“那本书记载了凊领宫的构造,很是奇特,我见了后就记下来了,不想这时候能用到,对了,一会儿无论你见到什么都不要出声。”他说话时目光游转,很快到了一面墙壁的面前摸索起来。 慕容晚晴没感觉到这房间奇特在哪里,更关心那书是什么书。看到孙思邈的动作,她心中突然一动,暗想孙思邈难道能看清这里? 才待发问,孙思邈轻“嘘”一声,手一动,突然一道金色的光芒从他手上透了出来。 那光芒来得如此强烈,如此突然,就像茫茫黑夜中,日头突然从地平线下直接蹦到了天空。 黑暗中,蓦地现出这种奇景,让慕容晚晴一时间心神霞颤。 她反应也是极快,立即眯缝双眼,以适应那突如其来的强光。她也很快发现,那强光并非从孙思邈手上透出,而是因为孙思邈从墙上拿下一物,那光线本是在外,现在透到了屋内。 难道天亮了? 那真的是日光? 不是日光,也不会是灯光,世上绝对没有一种灯光有这般的强烈。 慕容晚晴惊疑不定之际,忘记了发问,就在这时候,听到一个声音道:“你们到现在才来吗?” 那声音似远似近,飘忽不定,如同来向梦魇,又像情人在耳边呢喃软语。 可那声音没有半分缠绵之意,有的只是一腔的大志空负。 慕容晚晴一听到那声音,一颗心刹那间如坠入了冰窖之中。她当然记得这声音,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又和那人相见。 发声之人,当然就是李八百! 慕容晚晴手捤剑柄,一时间无法分辨出李八百人在哪里,却见孙思邈手一抹,那强烈的光芒淡了许多。然后,孙思邈凑了过来,似乎逆光看着什么。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何种境况,孙思邈似乎都有一种远超旁人的冷静。 光芒下,孙思邈的脸上如镀了层金箔,只是神色有着难言的沉重。 李八百声音再次传来:“各位请坐。” 慕容晚晴心神稍收,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即走到孙思邈的身边,向着光线来处望去。她终于想到,李八百虽也在这里,但不是对他们说话。只是这房间奇特,居然将李八百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想到这里,畏惧立去,好奇心顿生,知道孙思邈看的地方恐怕就是关键所在。她凑过去一望,突然秀眸睁大,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虽想到可能会看到些古怪,但她却从未想到,看到的景色竟是如此的奇特。她震惊所看到的一切,一时间竟恍惚自己身在何处。 他们的前方极为空旷。 那种感觉,如同在十数丈高塔上凭空望过去——望见一个梦的感觉…… 梦境迷离、辉煌、壮阔,而又不可思议。 前方空空荡荡,像是宫殿,可更像是幻境。 幻境被光环所笼罩,朦朦胧胧,人在其中均变得金光灿烂,有如神生。幻境正中有个极高的高台,竟是由罕见的黑白玉石搭建而成。 高台之上,有一张座椅,上有金龙盘踞,而座位上空无一人。 一眼见到那龙椅时,慕容晚晴有了片刻的恍惚,她也见过人间真正的龙椅,可若论气势威严,远远不及这里的百分之一。 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宫殿,怎么会有这种龙椅? 慕容晚晴精神恍惚片刻,立即想到,是了,这应该是当年张角所坐的龙椅,张角当年也想当皇帝。 思绪立即从恍惚中回到残酷的现实,慕容晚晴目光转动,微吸了口凉气,终于看清楚眼前的环境。 前方的确是个大殿——一个天地间从未有过的宫殿。寻常宫殿都是雕梁画栋、红墙玉阶,可这里的大殿竟有四面墙壁。 墙壁均是铜光闪闪,似全部都用黄铜打造,一眼望去,为之目眩。 慕容晚晴见到四面墙壁时,心中就有诧异。四面墙壁怎么进人?可这宫殿的确有四面墙壁,他们所处的位置,就是在一面墙壁之外。 四面墙壁的宫殿内不但进了人,而且还进了不少人,每个人身上都蒙了层金光,如同铜铸一般,沉默地立在那里。 那些人身后靠墙壁处有一圈手握火把的黑衣汉子。 火光熊熊,镜中火生。火映镜明,镜照火熊,更给大殿中平添了奇诡又壮丽的景象。 慕容晚晴这才明白,方才那强烈的光线就是从这大殿中透过来的,孙思邈不过是抽掉了墙壁的一块砖罢了。 那块砖虽被抽掉,似前方仍似有透明的水晶遮挡,如此光线下,殿中人绝看不到墙壁后竟有人偷窥。 这种设计极为巧妙,慕容晚晴不由叹服工匠的奇思妙想,可心中又有困惑,孙思邈怎么对这里如此清楚,难道仅仅是从书中得知? 就听李八百的声音再次传来:“诸位既然来了,为何不坐?” 慕容晚晴立即留意宫殿中的动静,发现那高台龙椅之下,只摆着四个座位,其中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人,虽是如此幻境,仍难以忽视他咄咄逼人的妖异双眸。 那人正是李八百。 他手旁似有一半尺高的东西,但被他身形所挡,慕容晚晴看不清楚是什么。 他对面站有六人,最左手那人赫然就是桑洞真。可慕容晚晴挨个看过去,并没有发现那姓符的无赖,暗自奇怪。 就听一人急道:“李八百,大家彼此知根知底,你装神弄鬼地做什么?天师座下,为何只有四个凳子,你让我等如何来坐?” 说话那人在六人中个头最高,葛衣葛巾,看起来倒是仙风道骨,可说话声尖锐急促,像是随时要断气一般。 慕容晚晴不识那人,忍不住向孙思邈望去,想问个究竟。 她透过那块砖的空隙和孙思邈一块儿向殿下望去,本就隔得极近,只是她心神均被下方情形吸引,早就忘记了彼此间的距离。 这时她听殿中声音清晰传来,却不知道在这里谈论是否能被殿中的人听到,知道李八百耳朵极尖,只怕被他听到,因此想向孙思邈凑近些再说。 不想她才一扭头,孙思邈也正转过头来,似要对她说些什么。 慕容晚晴就感觉孙思邈胯边倏然触到她的脸颊,虽是极快分开,但仍如被雷电轰击般,一时间全身发麻,竟动弹不得。 孙思邈略觉尴尬,他本想嘱咐慕容晚晴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现身的,他已决定要再见李八百,进行一次详谈。因为结果难料,他不想慕容晚晴有事。可触及她的脸颊时,才发现慕容晚晴和他挨得极近…… 幽香暗传,唇边流芳,孙思邈一时间也是微觉恍惚。 时间似凝固一样,只有那淡黄的金光透过那缝隙,笼罩着两人的脸庞。 或是许久,或不过片刻,孙思邈才待致歉,却见慕容晚晴已扭过头去,望着殿中,似乎一切全未发生过一样。 那葛巾道人气势汹汹,李八百却是坦然自若,笑道:“有什么不好坐的,天下之位,本是能者居之了。” 此言既出,就算桑洞真脸色都有分异样。 在场众人虽均是道中之人,若说修身养性的功夫,比寻常人强上很多,更何况眼下殿中众人都是道中领袖,平日坐惯了高位,让他们承认自己不能,那是极为不能了。 不过要承认自己有能,六人要分剩余的三个座位,那其余三个怎么办? 一人哂笑道:“李八百,你先占了个位置,想必自认高出我们一等了?” 那人侧对孙思邈的方向,孙思邈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见他身形魁梧,一身衣服金光闪闪,声如洪钟。 孙思邈暗想这人对李八百直呼其名,并无恭敬之意,想必也是极有身份之人。 李八百哈哈一笑:“有龙虎宗张裕道长在此,兄弟岂敢自大?更何况张兄才为天师立了大功,这座位本有张兄的一个。兄弟我不过是腿脚受伤,这才先自坐会儿,哪位要坐兄弟的位置,尽管说一声就好。” 说话间,他目光如刀,从众人脸上掠过。 孙思邈听到“龙虎宗张裕”五个字时,心头微震。 他听过张裕这人。建安年间,蜀中五斗米系师、五斗米教天师张陵之孙张鲁降魏,一家荣华富贵,但其最小的儿子张盛却不知所踪。 世人传言,张盛不满父亲投靠朝廷所为,这才前往江南龙虎山传教,建龙虎宗。之后,龙虎山历有高人出观,但均是神秘莫测,与朝廷划清界限,而这个张裕听闻是天师张陵的十二世孙,武功道法均是高明。 孙思邈不想今日在此碰到此人,又见李八百将这种人物都拉拢出山,暗自皱眉。 李八百说得虽客气,可咄咄的态势,让众人望见都是心中微凛。 一人陪笑道:“李兄眼下身为李家道的道主,大志宏图,没谁的座位也不会没有李道主的。” 那人长得圆圆滚滚,倒是一团富贵,可怎么看都像是个商人,而不像是个道人。他这么说,显然有讨好李八百的意思。 李八百神色微缓:“葛道长谦虚了。想灵宝派自葛巢甫宗师创建后,一直人才济济,如今在江南,除茅山宗外,声势最大的也就是灵宝派了。兄弟我若是有座位,当然也有葛道长的一个位置了。” 那葛道长笑得眼睹眯成一条缝,何还是连连摆手道:“李兄太过高看在下了,在下只是想和各位混口饭吃,站着吃也行的。” 孙思邈听了,又皱了下眉头。 他虽不认识在场大多数人,似对如今道中人物都有所了解,一听名姓就知其来历。 灵宝派是东晋末年葛巢甫依《灵宝经》所建的派别,葛巢甫本东晋道士葛洪之孙,葛洪及其从祖葛玄在江南传言都是神仙之流,因此灵宝派才建,葛巢甫仗先祖威名,招徕信徒极其受众。 这个葛道长想必就是葛巢甫的后人。 不过,听闻灵宝派自葛巢甫后的传人均是缺乏魄力,灵宝派渐趋颓废,直到茅山宗陆修静后,才让灵宝派再次繁荣。听闻眼下的灵宝派多为富豪权贵之流斋醮祈福,更有依附茅山宗之势,灵宝门徒求财居多,求道者少,也就怪不得那葛道长一身的商贾气息。 想及这点,孙思邈更是心凛,暗想龙虎宗、灵宝派、茅山宗均有人物到场,其余那四人只怕也是一代宗师。李八百竟然能将这些人尽数约到清领宫,图谋非小,此事绝对难以善了。 扭头向慕容晚晴望去,他只盼眼下还未图穷上见时,慕容晚晴知机离去,就见慕容晚晴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原来他在沉思之际,慕容晚晴虽看似看着殿中,却一直在悄然看着他。 那电闪的刹那,孙思邈已见到慕容晚晴眼中的深意,心头微震。就见慕容晚晴移开目光后,故作无事地打量着房间。 孙思邈收敛心神,才待再听个究竟,心头遽然一跳,只因为他突见慕容晚晴眼中露出骇异之意。 慕容晚晴绝非胆小之人,可她那一刻的神情,直如撞鬼一样,惊吓之情难以言表。她看的是孙思邈身后。 孙思邈霍然回头。 第十章 隐秘 石室幽静,却不黑暗。 那从砖缝中透出的光线斜穿而上,虽被孙思邈、慕容晚晴遮挡部分,但还有部分照到了石室上。 孙思邈回头望去,就见身后并无任何动静,微有诧异,立即望向慕容晚晴,眼中满是询问之意。 慕容晚晴惊骇之意稍敛,突然移开了身子,让砖缝所透光线更为扩散。 那淡金光柱照到对面的墙壁上,突然有一人显现出来。 墙上竟有一人——不过是墙上的雕像。 慕容晚晴脸色红了下,指指墙上的那雕刻像,有些尴尬。 孙思邈先是讶异,转瞬笑了下,明白过来。原来,方才慕容晚晴躲避他的目光,身形也离开了那砖缝,光线范围扩大,她回头望去,以为石室内另有旁人,这才惊骇。 墙上雕刻的那人极为威猛,一脸络腮胡子,双目睁起竟如铜铃。 慕容晚晴看着那雕像,不知雕像是何人,就听孙思邈以极低的声音道:“那是清领宫的主人张角。”言罢,他再不现会那雕像,凝神向殿下看去。 慕容晚晴看着那雕像,心中微动,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出暗自好笑,感觉自己疑神疑鬼。 秋波转动,不由又落在孙思邈身上,她暗想,他看起来什么都知道,连几百年前的张角都认识,可他究竟是否知道我的心意?他若不知,我目的已达到,又何必流连在此,图的是什么?事到如今,我该走了。 可是,他若知道我的心意呢? 想到这里,一时间千绪百念,纷至沓来。 虽想着要走,但望着那黄光照耀下的坚毅脸庞,回想起跳崖时紧紧的握手,慕容晚晴一阵怆然,又想,他不会不知的,我早就说得那么清楚,他又不是呆子,怎会不知?这么说……他是故作不知,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可他若真的不在意我,当初在邺城为何要为我挡上一箭,这一路行来,每次我遇难之时,他总是出现在我身边? 她翻来覆去地想,脚下半步没有移动。殿中的事情虽也是她关心的秘密,但比起眼前的男子,不过是幻境如烟。 那葛道长很是客气,对那座位并不去坐,反问道:“李兄,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八百道:“到了这里,什么事情都可讲的。若还藏着掖着,怎么是天师门下?” 那葛道长脸色微变,问道:“做生意都求和气生财。李兄这等大度,何必计较几个座位?李兄若是喜欢,在下倒可出钱多买几个,到时候大家都有位置坐,岂不好?” “葛道长客气了,可葛道长难道不知兄弟辛苦将诸位找来的目的?”李八百咄咄逼人。 那个子最高的道人急促道:“‘七月十五,妖魔再生。天公重降,大道太平!’今夜就是七月十五,你就算不找我们,大伙都是天师门下,我们也会祭拜天师和天公的。” 李八百一拍扶手,喝道:“说得好,帛兄高见,看来帛家道的人还没有忘记天师,实乃我道幸事。” 那帛姓道人尖锐道:“‘我道’又是什么道?帛家道如今早开宗立派,和李家道风马牛不相及,李道主这话可让人不解了。” 在场诸人脸色均有异样,可却是深以那帛姓道人所言为是。 李八百双眉顿耸,眼中寒芒闪现,一字字道:“‘我道’就是太平大道,帛兄难道忘记了?” 那帛姓道人脸色微变,喃喃道:“太平大道?”他声音似有畏惧,也似有分期待,声音突然放缓道:“本道当然没有忘记,可是……” “可是大道甚远,我等还是忍耐的好。”葛道长一旁道,“诸位说,是不是?” 没人应声,殿中火光镜光辉映,迷离阵阵。 李八百霍然站起,喝道:“此言差矣,大道太平,就在今日!” 见众人均是沉默,李八百目光冷峻,哂然道:“原来各位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难道不怕今晚天公将军降临,有所怪罪吗?” 在场那六人均是一震。—人道:“李道主未忘,因此在这儿设立了四个座位?” 那人就站在李八百的对面,羽扇纶巾,倒是风度儒雅,一直沉默不言,这刻才开口发问。 孙思邈皱眉沉思,不知这人又是哪个。 李八百大声道:“不错,想天师在时,苦心经营天下,造福苍生。天公将军更是将天师之愿发扬光大,创四道八门三十六方伟业,想要给百姓一个太平,这才发动黄巾起义。不料苍天虽死,天公将军也以身殉道,但预料天下还会大乱,因此留下遗书,传道六姓弟子,以便重建四道八门三十六方势力,让天下重归大道。你等加上兄弟,本是身负天师的遗愿,天公将军的重托,如今诸位难道忘记了吗?” 众人均是脸上色变,孙思邈听了,虽早有预料,也是难免心中震颤。 旁人若听李八百所言,多是半懂不懂,只因为他说的本是个隐秘,知晓者无论朝野,均是秘而不宣,因此少有人知。 孙思邈却清楚地知道李八百说的每个字的意思。 天师说的是鹤鸣山的张陵,亦是五斗米教创建之人,他一直是个迷雾般的人物,亦是如今道中纷争的源头。天公将军说的当然就是这清领宫的主人张角。 张陵、张角这二人之间的纠葛,就算道中之人也是难以明辨。很多人均认为,张角本是张陵之子,但从未得到张角的亲口承认。 但在东汉末年,张角以尊天师张陵意愿为名,自封天公将军,创门下四道合称太平大道,建八门统领三十六方势力,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口号,发动了浩浩荡荡的黄巾起义。 起义历经二十年,天下死伤无数,张角也是因此身死。 之后,东汉解体,群雄并立鲸吞,然后天下三分,是为魏蜀吴三国鼎立。 后来曹操雄心大志,大业终成规模,虽在世时未能一统天下,但却平定了太平道最后一股残余势力——蜀中张鲁。 张鲁归顺朝廷后,看起来天下大局已定,太平大道土崩瓦解。 可当时朝野均流传一隐秘,张角虽死,但将一身本事、建道法门传与门下六姓弟子。 这六姓弟子分别为张、李、帛、魏、葛、郑。 这六姓弟子在张角死后,分散而走,在中原各地秘密传道。 张姓弟子自然是张陵之孙张鲁,不过张鲁归顺朝廷,却有一子转到龙虎山传道,开创龙虎宗。 李姓弟子创建李家道,从蜀中转战中原,后来到江浙传道,眼下的领袖就是这个李八百。 而帛姓弟子先去辽东,后过河北,在北方声势大振,但被齐国灭道后,转到江东,因经磨难,如今势力大不如昔。 魏姓弟子本萎靡不振,但经魏华存时开宗立派,数代苦心经营,到陆修静、王远知时,终成气候,道中之人密称魏华存创建的茅山宗又为南天师道,岂非无因? 那葛家弟子虽仗葛玄、葛洪等人的努力,使灵宝派一时中兴,但当时天下已定,因此派中弟子多潜心修仙,避祸修身。到如今这个葛道人时,门下弟子早不知多年前的秘事,但这个葛道人一直奉祖训,倒对这事也是知晓。 不过六姓弟子均知,太平大道因黄巾起义之故,在当时的朝廷中颇为忌讳,为求生存,在立宗派时均不提及太平大道,另起别名。 孙思邈想到这里时,暗骇李八百野心勃勃,竟能将六姓弟子再聚。同时忍不住寻思,齐国灭道,天师门下被斛律明月逼得没有藏身之地,因此伙同六姓弟子多向江东、关中发展。听闻关中有楼观一道,和郑姓弟子有些关系,难道那羽扇纶巾的人就是楼观道的弟子? 他那一刻,心思飞转,目光落在殿中一人的身上。 眼下,他终于知道了殿中五人的来历——那五人有龙虎宗的张裕,茅山宗的桑洞真,帛家道的帛姓道人,灵宝派的葛道长,还有一个想必就是楼观道的子弟。 这五人再加上坐着的孪八百,应是张角传下的六姓弟了子再聚。桑洞真虽算不上六姓之家,毕竟是王远知的首徒,他能来这里,想必也是王远知的意思。 可大殿中围绕龙椅处的却有七人。 还有一人一直沉默无言站在最边,与其余五人和李八百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又是哪个? 那人一身黑衣,罩住了手脚,脸色也是黧黑如墨,站在幻境般的大殿中,竟如个幽灵般。 其余站着的五人显然也早想到这个问题,都在留意着那个黑衣人,神色狐疑不定,恐怕也不知道那黑衣人的来历。 孙思邈琢磨那人的来历时突然又想,当初李八百曾和桑洞真加上一个无赖袭击自己,只听说那人姓符,可无论那人姓什么,只怕和天师道也有关系,这时候怎么未在殿中出现呢? 他未及多想,就听李八百激昂道:“兄弟不才,可从未忘记天师遗愿和天公将军的大志,兄弟见如今天下征战频繁,百姓多苦,因此才颇费苦心,将诸位找来相议。眼下六姓弟子齐聚,派别亦多,但我等还应以天公将军的方法行事,再创四道,重立八门,因此兄弟才准备了四个位置。只要四道位置定了,八门再立不难。” 那站着的六人沉默不语,脸色却变得极为难看。 听李八百的说法是好的,可重建四道,就意味着眼下六姓宗派就算不加上那黑衣人,也要去掉两家。 归太平大道倒不是不可能,但谁肯取消自家辛辛苦苦建立的宗派? 众人都是高高在上惯了,又如何肯屈居人下? 殿中瞬间剑拔弩张,只为个座位,看起来就要大打出手。 慕容晚晴听了却和没听一样。 她辛苦跟随孙思邈来到这里,本就是想看看天师门下的究竟。但这时候,她对殿中情形毫不关心。 她脑海中想的只是一个问题,我该走了,再不走,只怕……走不了了。 虽是这样想,可脚下仍是一步未动,她还是呆呆地看着孙思邈的脸庞。 她知道这一走,置身事外就不会再有危险。可她这一走,只怕和孙思邈再无相见之日。 见孙思邈只是凝神望着殿中,慕容晚晴咬牙想到,你既无意,我何必用心。才待离去,突然脸色煞内,她暗自想到,有件事情,我究竟要不要告诉他?我若不告诉他,他今日是险上加险,无论他对我如何,这一路行来,他总是个好人,他若因此有事,我这辈子难以安心。可若是告诉他,他会如何看我? 那一刻,她心中前所未有地为难,彷徨难安,突然心中一阵悸动,回头望去。 她和孙思邈身后是面墙,墙上本有一尊张角的雕像。 先前光线照时,她就有心悸的感觉,虽事后发现那不过是尊雕像,可那心悸的感觉一直未去。 只是她一直琢磨着心事,淡化了心悸。 但不知为何,那一刻她心中的不安倏然到了极点,忍不住回头再向张角的雕像望去。 光线晕黄,那面墙并没有异常,空空荡荡。 可慕容晚晴的一颗心差点蹦了出来。 她先前若是没有那一惊,眼下惊骇还不至于如此强烈,可她早就见到那面墙有个张角的雕像,这刻见墙面空空荡荡,如何不会骇然? 那墙上的雕像去了哪里? 怎么会凭空消逝? 难道有鬼?! 想到这里,慕容晚晴只感觉浑身血液上涌到了头顶,又倏然抽去,脑海中一片空白。孙思邈终于发现她的异样,警觉突升,霍然转身。 慕容晚晴秀眸睁大,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之意。 在刹那间,她见到墙上的雕像重新现了出来——不但现出来,还飘出了墙外,向他们冲来! 张角复活了? “七月十五,妖魔再生。天公重降,大道太平!” 空白的脑海中闪过这十六字时,慕容晚晴震惊得难以名状。 张角虽死,但曾留下预言,会重降天下。 这个传说,慕容晚晴本以为荒诞不羁,哪里想到竟有一天会真的实现。 张角已冲到二人的近前,一掌向慕容晚晴拍来。 “他为何要杀我?难道因为我不是道中之人?还是他是鬼神重生,早就知道了我的秘密,因此才对我下手?”慕容晚晴心中震骇,想到这里,手脚发麻,全然忘记了反抗。 她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也不是没有经过历练,相反,她一直都是接受极为冷酷险恶的训练。 但眼下这场面实在太诡异,太离奇,太不可思议,让她这种人也完全失去了判断自主之能。 “砰”的一声响,孙思邈和那张角对了一掌,忍不住后退一步。 孙思邈及时出手,为慕容晚晴拦了一击,同样震撼莫名。 若在平时,他绝不会和对手抗力相争。他始终认为,出剑不详,抗力下乘。他出昆仑后,虽学得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但知道很多事情绝非武功能够解决。 可这时,他不能不出手,亦不能不抗力,他不出手,慕容晚晴就要死。 见到来人双目怒睁,胡须若剑,活生生就是张角的模样。饶是孙思邈胆壮如天,周身也是泛起一股寒意。 张角真的复活了? 念头陡转,室内遽然金光万道,张角身上,瞬间笼罩着万千光辉,看起来竟似天神降世。 慕容晚晴一声惊呼,突然消逝不见。 那是让人极为错愕骇异的景象,那也是让人十分心悸动魄的情形。 室内光线由暗突转大亮,孙思邈忍不住微眯眼睛来适应。若是旁人,只怕早就迷乱得不知所以,孙思邈却立即发现两件惊心的事。 浑身金光的张角退问到墙内,墙上雕像重现,宛若什么事情没有发生一样;慕容晚晴掉到了墙外,直落大殿之中。 刹那间,孙思邈虽知若追张角,查看那面墙壁,说不定会有发现,但他还是立即也跳了下去,空中伸手,拉住慕容晚晴的手腕。 慕容晚晴震惊张角重生,在孙思邈为她挡了一掌时,终于清醒几分,立即后退两步,拔剑要和张角对战。 无论张角是人是鬼、是神是魔,她总不甘心束手待毙。 可她没想到身后的墙壁突然不见,一惊之下,立即掉了下去。 掉下去那一刻,她心中空荡,几乎以为这一落就要殒命,不想手腕一紧,抬头塑去,才发现拉她手腕的竟是孙思邈。 看起来孙思邈对她始终不离不弃。 那一刻,她惊惧全去,立即反手扣住孙思邈的手腕。 紧紧地,有如当初崖边的沉湎。 大殿空旷,有火把熊熊,四壁铜光,将火光映得如繁星般一闪一闪。红火黄铜下的光辉,又有种晚霞漫天的遥远,她那时忘记了一切一切,只看到四周铜镜中无数个她和孙思邈十指相扣。 天上人间,似梦如幻。 直到着地时,周身微震,慕容晚晴仍没有去想所处境地,就算是千刀万杀,人生有此一刻,死又何怨? 有不协调的笑声响起,一人抚掌道:“孙兄人中龙凤,出场也是与众不同。这等柔情侠骨,兄弟真是第一次见到,实在大开眼界。” 说话的正是李八百。 大殿墙壁一处突开,孙思邈和慕容晚晴掉下来时,大殿中众人都是一惊。 桑洞真见落下来的俩人竟是孙思邈和慕容晚晴,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他实在不明白,这两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那墙壁一开即合,铜铸的墙壁无缝可寻,这两人看起来就如壁中人一样观身,实在神奇莫名。 李八百却没有吃惊。 这人不但有非同凡响的本事,看起来还有铁打的神经,对孙思邈蓦地出现竟仍能保持镇静。 他甚至就像早在等待孙思邈样一样。 只是他坐在椅子上虽在大笑,一双眼眸却如刀锋,似不在意地向孙思邈掉下来的墙壁处看了眼,又道:“上次孙兄不告而别,兄弟就想,今天这重要的日子,孙兄定会再来。不想孙兄不但来了,还把嫂子也带来了,实在是伉俪情深,羡煞旁人。” 慕容晚晴听到李八百的声音,心中戒备,柔情顿消。听到这里时,脸上又不免有些发红,只感觉这李八百为人单刀直入,似乎也有可取之处。 她这刻心神稍定,立即见到李八百旁那半尺高的东西是个沙漏,里面有细沙流动,点点滴滴。 她早在密室时,就注意到李八百手旁有个东西,只以为是什么神奇之物。这刻见到不过是个沙漏,不由大失所望,同时奇怪,不知道李八百在身边放个沙漏做什么。 孙思邈缓缓松开了五指,微笑道:“阁下真是会说笑。”他也忍不住向墙壁看了一眼,还在想张角出现的异事。 但见众人目光不善,孙思邈如何不知形势的险恶,含笑道:“在下不请自来,还请诸位莫要怪罪。” “怎会怎会?”李八百亦笑,“孙兄是贵客,亦是我等大业实现的关键之人,今晚若不来,岂不让兄弟大失所望?来,来,来,我给孙兄介绍介绍这里的朋友。” 他谈笑风生,浑然不像不久前才和孙思邈进行过生死搏命。 孙思邈暗自叹息,心道这人心机深沉,翻云覆雨,让人根本猜不透他下一刻想的是什么,实在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李八百突然一拍脑门,道:“兄弟蠢了,孙兄这等高人,想必早对这里的人物了如指掌,何必兄弟介绍呢?” 帛姓道人厉声道:“李八百,你搞什么玄虚,这人是谁?我等图谋之事,怎么能让此人参与?” 李八百笑道:“帛道长是怕孙兄泄露我等的秘密,连累大伙都掉脑袋吗?” 一言说出,在场诸人均是神色异样。 他们多是一道之主,像葛道人这样的,更是身价不菲。今日众人前来,或有情愿,但也有不得已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所议之事若传出去,不要说在齐境,就算周、陈两国都会有所警惕,其至对他们下手。众人辛苦多年创下的基业,自然不想因此有所损失。 葛道人忍不住咳嗽道:“李兄,这人究竟是谁呢?” 李八百哂笑道:“想不到孙兄归藏仙山,神龙自隐,世人竟不识孙兄了,实在可叹。不过十三年前,恐怕没谁不知‘心有玲珑孔,手持无缝针,动心可安国,妙手即回春’几句,更没人不知晓孙兄的。” “难道他就是孙思邈?”葛道人失声道。 “不错,他若不是孙思邈,天底下还有哪个能让兄弟称呼其为孙兄呢?”李八百淡淡道。 众人皆悚然动容,只因为在场众人多是极具见识,对十数年前的事情尽皆知晓。 当年,周国孙思邈、齐国祖珽二人均是不世神童,天下传诵。 有心之人,六姓之家,怎么会不留心注意这二人? 而孙思邈下落不明,祖珽仕途浮沉,亦让众人冷眼旁观时,唏嘘困惑。 帛姓道人虽也震惊,还是急促道:“他是孙思邈能如何?他不是道中之人,擅入清领宫,当杀无赦。”言罢,他上前一步,眼中杀机浮现。可见李八百含笑而坐,没事人一样,他心中犹豫,止住了脚步道:“李八百,人是你找来的,你必须按规矩做事。” 他看起来很急,可轻轻一句,又把出头鸟的事情丢给了李八百,也不是真正鲁莽之人。 李八百轻淡道:“不错,若不是道中之人,擅入清领宫,当杀无赦,可孙兄若论和道中的渊源,只怕比帛道长还要深得多了。” 帛道长皱眉道:“他……他……怎么会是道中之人?” 李八百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还是落在孙思邈的身上,缓缓道:“只因为他和寇谦之很有些关系!” 众人微耸,显然是震骇“寇谦之”三字。 一人突道:“他难道是寇谦之的传人?” 那人声音极宏,蓦一出声,殿中轰然相应,慕容晚晴终于从情绪中回到现实,一直在回想张角复活一事,心中不安,听声望去,又骇了一跳。 原来,那人衣服金光闪闪,看起来华贵高雅,可一张脸却如猛虎般色彩斑斓。 那人竟像是个人身虎头的怪物! 她方才并没有留意殿中所言,其实就算听了,也未见得猜到这人的身份。孙思邈却知道此人正是龙虎宗的张裕,皱了下眉头,暗想,这人脸上应是用油彩遮挡了本来的面目,此人如此神秘,却不知道真正长什么样子。 帛道长冷笑道:“寇谦之的传人能如何?寇谦之非六姓之家的传人,旁门左道,天师门下并没有这号人物!” 那羽扇纶巾之人点头道:“帛兄言之有理。”他在众人间算是儒雅,可从来没什么自己的看法。 “兄弟看来,帛兄说得倒有些问题。”说话那人正是李八百,他眼中碧光闪动,缓缓又道,“想南陆北寇两家,历来被道中称作南北天师道,得继天师血统,影响之巨,我等都是瞠乎其后。” 葛道人一旁道:“不错,寇谦之能得到北魏朝廷支持,也算不易。”见帛道长怒目而视,很有敌意的样子,忙陪笑道,“我随口一说,帛兄不要在意。” 那帛道长反驳道:“陆修静得真传自魏华存一脉,魏家本天公将军亲传六姓,因此陆修静虽不是六姓之一,但所立的门派和魏家关系极深,称为南天师道我倒觉得可以。可寇谦之这人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竟也敢称北天师道,继承天师道统,我不承认!” 李八百悠然道:“可就是帛道长说的一个无名小卒所造的声势,我们六姓加起来都不如,帛道长不觉得惭愧吗?” 帛道长一滞,脸现怒容,但无从反驳。 他可指摘寇谦之师出无名,但的确无法抹杀寇谦之的赫赫威名。 自张角之后,天下诸道难兴,六姓中虽也有几姓在中原士族高门中有过影响,但不过是求仙问道,难以中兴。就算葛玄、葛洪这般的名气,也绝难兴张角之势。 而寇谦之以六姓外之人创立北天师道,竟然得到北魏太武帝的承认,甚至太武帝亲至寇谦之的道坛受箓,成为道士皇帝,并封寇谦之为国师。 寇谦之当年的显赫影响,可见一斑。 葛道人见场面僵冷,忙做和事佬道:“寇谦之虽有威名,不过早死了。北天师道当年虽有威名,但毕竟没得天师的正统,亦难得六姓之家的承认和维系,随后烟消云散。可见,非天师正统始终不能持久。” 李八百肃然道:“葛道长错了。” “我……我错在哪里?”葛道人眨眨眼睛。 李八百缓缓道:“寇谦之并非没有天师的正统,相反,他比我们更近天师一步。这点想必孙兄应该清楚。” 众人诧异,不由向孙思邈望去。 孙思邈一直保持沉默,见状微微一笑道:“在下早就说过,绝非寇谦之的弟子,寇谦之的事情,在下也不知情。阁下若是知晓,不妨说给大家听听。” 李八百轻叹道:“事到如今,孙兄何必再遮遮掩掩呢?当初,兄弟一直以为孙兄是寇谦之的传人,现在才知道是错了,不过错得也不算离谱,只因为孙兄和寇谦之很有相似之处。” 帛道人冷冷道:“寇谦之是不行,可李道主把孙思邈比拟寇谦之,他也配吗?” 慕容晚晴一直思绪混乱,只感觉千头万绪,难以从中理出清晰的脉络,但见帛道人对孙思邈这般看不起,忍不住回击道:“他不配,难道你配吗?” 帛道人勃然大怒,不知道这女子是什么来头,本要出手,但见众人都在冷眼旁观,立即想到,李八百野心勃勃,竟要重建四道,眼下六姓在此,均看别人笑话,无论孙思邈是何来头,我此刻出手均是不智之举。 他片刻工夫,想清楚利害,冷冷一笑,竟装作没听到慕容晚晴的讽刺。 李八百目光转动,鼓掌适:“嫂夫人说得极好,孙兄若是不配和寇谦之相提并论,天底下只怕没谁可和寇谦之比拟了。” 慕容晚晴脸又红了,本想呵斥李八百让他不要胡说八道,她和孙思邈本没有瓜葛,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见众人不语,但均不赞同的样子,李八百眼珠一转道:“我等六姓之家,本事是从天公将军那里习得,这是不容置疑。不过天公将军的本事从哪里得到,诸位想必都很清楚吧?” 慕容晚晴蹙屑,不由道:“我不清楚,张角说是受命于天,那本事……” 她知道,在这里她是知道最少之人,不如藏拙,但被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吸引,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李八百笑道:“一个人可以受命于天,本事却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嫂夫人,实不相瞒,当年天公将军说是受命于天,这个天却是指天师张陵。一人性命,都是父母所赐,传言中,天公将军本是天师之子,这恐怕亦是‘受命于天’的真正含意,不知孙兄以为然否?” 他突然文绉绉地问了一句,目光却如针刺,盯着孙思邈的一举一动。 孙思邈只是道:“往事如烟,数百年前的事情,阁下关心何用呢?” “真的没用吗?”李八百立即反问。 顿了下,他诡异一笑,面对慕容晚晴,回到话题,道:“天公将军本创太平大道,但这名字如今提起来,都是有些骇人听闻,朝廷多有禁止。因此我们虽传自天公将军一脉,对外均用天师道代替将军的太平大道,实际上天师、太平,本是二道合一。只是后人无知,以讹传讹,倒是不明所以,难求究竟。” 顿了下,见慕容晚晴凝眉思索,李八百瞥了孙思邈一眼,又道:“天公将军的本事,也是来自天师张陵……” “你说来说去的全是废话,说来何用?”帛道人满是不耐,显然是早知道这些往事。 李八百摆手笑道:“绝不是废话,关键的马上就来。传言中,天公将平不过学了天师的几项本事就可争霸天下,但各位恐怕还不知一句话……” “天公诸技,传于六姓。天师之道,藏之名山。”一人突然道。 众人均是一怔,就算李八百都有些讶异,向说话那人望过去。 说话的竟是那个一直沉默的黑衣人。 那人说了一句话后就再没有了下文,仿佛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慕容晚晴很是困惑,一方面不知这黑衣人什么来历,一方面也不解他说的什么意思。 “天公诸技,传于六姓。天师之道,藏之名山!” 前一句若是在昨日听到,慕容晚晴也不知晓究竟,可如今明白渊源,倒是一清二楚,但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呢? 李八百先是讶然,后是恍然,哈哈笑道:“不错,就是这句话。我早就知道,天底下若还有三人知道这句话,除了孙兄和我,就只有仁兄你了。” 他似对那黑衣人极为熟络,也很是客气。 众人均知,李八百为人狂傲阴狠,若是不服之人素来都是冷眼以对,因此对帛道长、葛道人、桑洞真几人都时有无礼,此时见他对那黑衣人这般推崇,都是心中大奇,不知这人究竟什么来历。 李八百似乎不想透露那人的来历,称呼虽客气,可并未提及那人的姓名。 帛道人喝道:“这是什么鬼话,我怎么就没有听过?你们听过没有?” 张裕、桑洞真、葛道人和那羽扇纶巾的儒生均是摇头。 李八百哂笑道:“你们没听过的事情多了,可你们没听过的事情并不说明不存在的。” “那你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帛道长立即道。 慕容晚晴心道,这个帛道人看似鲁莽心急,其实也是个狡猾之辈,他这是欲擒故纵的计谋,其实就是怕李八百不解释罢了。 她也对这话颇为好奇,侧耳倾听。 李八百见众人神色期待,傲然一笑道:“这句话前面的意思自然不用我赘言,后面一句话说的是,天师得道成仙后,将一生所学封存于名山之内。谁若能得到天师之学,超越天公将军,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众人耸然,脸色均异。 他们不过是得到张角技艺点滴,就已名动天下。而张角学艺于张陵,传言中,张陵一身本事通天,几和神仙无异。他们若真的能得到天师所学,那成就简直难以想象。 帛道人心中却道,你这不是废话?他也对往事很是关注,隐约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李八百的解释,根本不是他要知道的关键。 葛道人一旁突叫道:“那名山是那座山呢?” 一句话问出,殿中针落的声音都听得到。 李八百目光游转,终究落在孙思邈的身上,字重千斤道:“名山就是昆仑!” 第十一章 大业 天公诸技,传于六姓。天师之道,藏之名山。 名山就是昆仑。 孙思邈十三年前就曾进过昆仑山,不但进入昆仑,而且一留就是十三年! 慕容晚晴脑海中反复想着这几件事的时候,讶然之意溢于言表。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得有些心惊,她终于明白了孙思邈的神秘来历,也明白了孙思邈的苦衷。 所有人都在望着孙思邈,他们是否明白? 慕容晚晴想到这里,有些揪心。 孙思邈还站在那里,只是他脸上迷雾更浓,沧桑得如昆仑绝顶上常年不散的迷雾。 李八百揭破了孙思邈的秘密,反倒悠闲起来,微笑道:“寇谦之也是个神童,比孙兄还要神。孙兄七岁的时候,好像正病入膏肓,但听闻寇谦之七岁就开始学道了……” 顿了片刻,李八百又道:“可很少有人知道,他最先是去向龙虎山学道,这点张宗师应该知道……” 众人见李八百屡次提及寇谦之,又说寇谦之和孙思邈有关系,就让他们难免浮想联翩,听闻李八百谈及寇谦之秘事,均是望向了龙虎宗的张裕。 他们现在才发现,李八百知道的东西远比他们要多得多。 张裕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可众人见他这般,均是认定李八百说的无误。 李八百微微一笑,又道:“不过,寇谦之在龙虎山仅仅三年,然后就离开了。之后有人说他见到了仙人,随仙人进入华山修道、嵩山隐居,这期间经历了约三十年的光景。” 寇谦之的秘事,六姓之家当然了然。 李八百说的就是寇谦之扬名前的经历,平淡得甚至有些枯燥。 以往的时候,众人都是听过就算,不觉得什么,可这会儿的工夫,都是双眉紧锁,似在思索着什么。 “这段经历是寇谦之亲口对弟子所言,被后人记载下来,不过一个人亲口说的并不见得就是真的。那仙人,除了寇谦之外并没有人看到,而寇谦之说在华山、嵩山修道的时候,也从未有人在山中看到他。因此,很多有心的人感觉这经历本是寇谦之编出束的。”李八百缓缓道。 “他为何要编造这些事情?”那葛道人忍不住问。 “他要掩盖一个真相。”李八百轻淡地说出一个惊人的秘密,“掩盖他入昆仑的秘密!” 大殿流光,迷离万千。 众人均露出恍然之意,就算那羽扇纶巾、看起来万事不关心的人也问道:“寇谦之去过昆仑?天师之道,封在昆仑,难道说他消失这些年,就是在昆仑学习天师秘技?” 众人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轻视。暗想,这人身为楼观道的道上,怎么头脑这般愚蠢,这么简单的问题到现在才想到! 李八百却抚掌笑道:“郑道长身为楼观道主,果然学究天人,竟连这点都想得到了。” “可寇谦之为何要隐藏这个秘密?”那郑道长问完后,立即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天师之道,藏之昆仑。这个天大的秘密,知道的人当然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听闻天师之能浩如烟海,很多人穷其一生也难得习尽,寇谦之虽然不差,但终究难尽习天师所学……他难尽习天师所学,自然不想别人学到超越他,也就不想将这秘密流传出去,因此编造了谎言,掩盖了入昆仑学道一事。昆仑天师之道想必是一直在那里,但见仙人一事可遇不可求,旁人不明真相,只能叹他命好,却不能强求他什么……” 说到这里,郑道人眨眨眼睛,看着孙思邈笑道:“不知道孙先生可赞同在下的看法。” 这是个浅显又深刻的看法。 历来有言,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谁有了一种能力,当然都希望自己独家所具。 除了像张陵那种人外,任何人若知天师之道藏在何处,自然不希望第二个人知道。 可郑道长为何要问孙思邈这个问题? 慕容晚晴突然发现这个郑道长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愚蠢,他是顺着李八百的思路说下去,将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明白得让孙思邈根本无法否认! 李八百还在笑,只是笑容中隐藏着机锋:“寇谦之失踪了许多年,托辞在名山遇过仙人……” “孙先生也失踪了十三年,不过孙先生比寇谦之更直接,他从不解释他去了哪里。可能他还没来得及想,说不定日后他如寇谦之一样出名时,会想个借口。”郑道人立即接着道。 “寇谦之失踪前,虽是神童,但毕竟不是神人。可他失踪后再出来,连皇帝老子都拜他为国师。”李八百道。 “孙先生失踪了十三年,眼下虽不再是神童,可更像个神人。”郑道人叹道,“听闻他以前医术虽不差,但现在更上一层,几可起死回生。邺城‘一针活两命’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他们二人一唱一和,说的倒是天衣无缝,更像是废话,可众人都明白这两人的意思了,也知晓为何李八百说寇谦之和孙思邈有关。 寇谦之和孙思邈间有根让人看不到的神秘之线! 线索就在昆仑。 “寇谦之失踪再现后就会禹步,而且道法精通,一时无二,六姓之家也有些自愧不如……”李八百继续道。 郑道人接道:“孙先生也会禹步,不但会禹步,还会天衣剑法。禹步、天衣剑法都记载在《金篆玉函》内……《金篆玉函》在留侯张良之后,谁都知道是落在天师之手。天师将《金篆玉函》和一生所学都封存在昆仑之内,并非没有可能。” 李八百目光闪动:“天师之技,浩然繁杂,但以医术、道术等为主。” 郑道人沉吟道:“寇谦之道术极高,孙先生医术精绝,难道……” 他没有再说下去,李八百也沉默了下来。 可他们两个的意思昭然若揭,就算慕容晚晴这个外人都已明白。 张陵死后,将一生所学连同《金篆玉函》封在名山昆仑之内,留给有缘之人。 天公将军张角仅从张陵身上学到几技后,就威震天下,朝野震惊。那张陵所封技艺,简直可说是匪夷所思,也可说是个极大的宝库。 寇谦之最先找到张陵藏道之地,学艺三十载,出山后,就凭所学创北天师道,在北魏年间荣耀一时,甚至远盖六姓之家的风头。 而孙思邈显然是第二个找到大道之人,他仅用十三年就出山,一路行来,炫目绝学不断,当然是从昆仑学到的本事。 孙思邈并没有说谎,他不是寇谦之的弟子,但结果比他是寇谦之的弟子还要惊人。 如果李八百和那郑道人说的不错,孙思邈和寇谦之可说是师兄弟! 但师兄高明,还是师弟高明,众人不得而知。 众人知道的一点是,孙思邈知道张陵的封道之地!孙思邈现在的表现让让人震惊,他的本事若用四个字概括,只能说是“深不可测”! 葛道人看着孙思邈,似在流着口水,他更像个商人,好像是在评估着孙思邈的价值。 帛道人望着孙思邈,眼中却像在冒火,他不服任何踩作他头上的人。 张裕满是油彩的脸上,散发着野兽般的味道;桑洞真心中火热,终于明白孙思邈为何未被离魂刺所困。 郑道人再不多说一个字,又恢复羽扇纶巾的儒雅。 可众人再看他的眼神却大不—样,这个郑道人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慕容晚晴亦是心中震动,暗中却想,孙思邈原来是得了天师真传。这么说,义父猜测得不错。这消息若传出去,只怕孙思邈一生难得片刻安宁,怪不得他绝口不提自己的来历。他和寇谦之经历相似,但性情绝不相同,李八百揭露此事,就是看准这点,让他不得安生。 孙思邈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听着别人的往事。他没有承认,可也没有否定,只是脸上沧桑之意更浓。 十三年的光阴,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他看起束还和十三年前一样年轻。 不变的是情怀,苍老的是心境。 殿中呼吸渐渐沉重,帛道人、葛道人、张裕、桑洞真四人不约而同地将孙思邈围困在中火,眼中均有寒芒闪动。 只有那黑衣人还立在原地,但目光灼灼,也定在孙思邈的身上。 不用李八百再说一字,他们也不会放孙思邈离去。 李八百还坐在椅子上,目光闪烁道:“孙兄今日想要离去,只怕不会那么容易了。” 孙思邈笑容浮起:“阁下这般见识,实在让我出乎意料,可阁下今日说了这些,恐怕不是想逼我说出天师封道之地这么简单了!” 他心中暗想,依李八百的性情,若有一块肉在面前,宁可撑死,也很难和别人分上一口。他费尽心思打探我的秘密,这时候轻易对旁人说出,绝不是想将昆仑之秘和六姓之家分享,可他究竟还有什么深意? 李八百哈哈一笑道:“孙兄见识毕竟不同。你们都围着孙兄干什么,孙兄是客,你们这样,岂不让旁人笑话。” 见帛道人等人未动分毫,李八百悠然道:“以孙兄这种旷世奇才,无双圣手,入宝山十三年后才再次出山。寇谦之那种神童,历经三十余年才悟道。各位已经老大不小,我看若论心智,恐怕远远不如孙兄和寇谦之,就算知道天师封道之地,难道还有耐心去学个几十年再出来吗?” 众人一愕,神色讪讪,知道李八百说得极有道理。 宝藏虽大,可得不到手,又有何用? 葛道人哈哈一笑,最先撤了包围之势道:“原来李兄不过是消遣我们来着。” “葛道长错了。”李八百道。 “不知道这次我错在哪呢?”葛道人立即问。他倒是好脾气,虽屡次被李八百否定,仍是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兄弟我说出孙兄的秘密,绝非消遣各位,而是要告诉大家,有孙兄参与进来,我等大业成功的希望最少能多三成。” 张裕冷冷道:“不见得。” 在场诸人中,好像只有他对李八百的态度一直冷漠不羁,没有任何尊重。 李八百道:“张道主身为龙虎山传人,以一己之力击败陈国大将萧摩诃,生擒陈国太子这等本事,兄弟自然是佩服的,这等身手当然是大业急需的……” 他话未说完,众人均耸然动容,纷纷喝问道:“你说什么?” 慕容晚晴更是吃惊,立即想到在响水集时,曾经遇到过萧摩诃和陈公子一事。 大难临头时,萧摩诃带那陈公子独自离去,慕容晚晴心中不满,却不想萧摩诃和他们分道扬镳后,没有被五行卫追到,反倒落入张裕之手。 萧摩诃是陈国第一猛将,居然不是张裕的对手! 这点已让慕容晚晴惊诧,但她更吃惊的却是,那陈公子竟然是陈国太子! 据慕容晚晴所知,眼下陈国国主陈顼所立的东宫太子叫做陈叔宝。 难道那个陈公子就是陈叔宝?怪不得连陈国大将都会护在他的身边。 可历来都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陈叔宝身份如此尊贵,为何偷偷摸摸到了响水集?究竟是为了什么? 慕容晚晴本以为自己明白了很多,到如今才发现有更多不明白的地方。 在场诸人显然也被这个消息所惊,等着李八百回答。孙思邈亦是心思转动,越想越是惊凛,只感觉这李八百心机之深,图谋之大,简直骇人听闻。风遗尘整理校对。 李八百却和没事人一样,仿佛说到的萧摩诃和陈叔宝二人不过是阿猫阿狗,只是看着张裕道:“只不过天地之间,人各有所用,有些事情,张道主未见得做得到。” “什么事情我做不到?”张裕冷漠道。 李八百眼珠转转,轻声道:“比如说,阿那律的下落,张道主就找不到。” 众人又是诧异。张裕脸色狰狞,上前一步,握拳道:“你说什么?”他霍然望向孙思邈,眼中厉芒闪动。 孙思邈一直默然,见状平静道:“阁下以为我能找得到阿那律?” 李八百笑笑,突然岔开话题,漫不经心道:“你们当然都知道阿那律是什么了。” 没有人回答,可很多人眼中都闪着贪婪的光芒。 他们都是世人眼中极为神秘的人,知道的也都是天下秘辛,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阿那律是什么! 阿那律就是如意。 若见如意,即见如来。若见如意,万事如意。 这听起来不过是寻常百姓间的吉祥话,也是亲朋好友之间互送如意的目的,可他们这些人然知道事情完全不是民间说的那样。 这世上的秘密本来一直都是被少数人掌握。若流传到众人皆知时,怎么还会是秘密? “阿那律本是梵语,中原才叫做如意。因此,很多人说如意也是从天竺那面传来的,甚至是世尊曾用之物。若能见到如意,最少可许一个愿望,时且一定会实现。”李八百道。 他懂的东西实在不少,不过这次说的,都是在场诸人知道的事情。 可他转瞬就说了一个大部分人不知道的事情:“可很少有人知道,天公将军是第一个让世人知道中原还有如意这种东西的人。” 众皆动容,却还是静等李八百说下去。 孙思邈见众人的模样,心中暗叹,不得不说这个李八百蛊惑人心的本事实在高明。 “天公将军张角纵横天下,实在是个不世的奇才,可叹天不假人。”李八百唏嘘道。 帛道人在一旁不满道:“李八百,你若这种说法,说到天明也说不完。” 李八百看了眼手旁的沙漏,见其中细沙剩下不过三分之一,微笑道:“帛道长其实是想问问,孙兄怎么会和如意扯上关系,又怎么做才能找到如意,是不是?” 帛道长被说破心事,脸上一红。 葛道人笑嘻嘻道:“在下也想问问的。其实谁不想问呢?” 李八百道:“兄弟也想问问的,可有些事,只是问是问不出来的。” 帛道长倏然变色,才待发怒呵斥,李八百轻淡道:“这种事要想,只有动脑子的人才会知道如意的来龙去脉、如今会被哪个所得。” 李八百一句话惹火帛道长,一句话又让帛道长火气顿消。 帛道长脸色数变,突然笑道:“这里的人,谁不知道八百兄才是最有脑子的人,在下还想听听八百兄的高见。” 他片刻间又压制了怒气,变脸之快有如翻书。 李八百似早知道此人的反复,笑笑道:“高见不敢当,只请帛道长听下去就好。”顿了下,道:“天不假人,让天公将军早死,可天公将军临死前曾说过一句话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话?”帛道人立即接问。 李八百脸色突转肃然,握住手旁那沙漏,沉默半晌,就要开口…… “若得阿那律,何至这般田地!” 众人先是困惑,然后惊诧,纷纷回头看去。 他们困惑的是这句话的意思的确让人费解,惊诧的是说话的那人不是李八百。 说话的是那黑衣人。 他说完后,就闭口不语,仿佛从未开口。可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揭破了天师之道藏于名山的绝密,第二句话的分量让众人自然不敢小觑。 众人立即望向李八百,不知这黑衣人说的是否和李八百想说的一样。 李八百也像一惊,明白众人的意思,缓缓道:“不错,天公将军临终前,说的就是这句话,不想仁兄竟然也知道。” 众人大奇,不解那黑衣人究竟是谁,怎么对此中秘情这般清楚。 李八百目光闪动,似在琢磨着什么,良久才又道:“仁兄可知天公将军说完这句话后,又说了什么吗?” 那黑衣人既不摇头也不点头,立在那里,僵化一样。 帛道人看起来又要发火,李八百见状微微一笑:“仁兄既然不想说,我说也可以。当初天公将军说完这句话后,身边的人均不明所以,都问什么是阿那律,去哪里寻找阿那律。听天公将军言下之意,那阿那律显然是个极为紧要之物,若能得到阿那律,黄巾起义说不定就不会失败,天公将军也就不会病死。” “后来呢?”帛道人迫不及待问道。 “后来嘛……”李八百微微一笑,“天公将军只说了‘天师’两个字后就去了。” “天公将军是说阿那律是在天师之手?”帛道人恍然,忍不住看了孙思邈一眼。 李八百似赞实讽道:“帛道上终于也肯用脑子了。” 帛道人淡淡道:“跟着八百兄久了,脑袋也就灵光了。”他这次听李八百讽刺竟然没有发火,倒让众人有些奇怪。 李八百也像有些意外,但转瞵道:“天公将军一死,众人散去,但天公将军所言被几个人有心记住,苦苦琢磨阿那律的意思,却始终难以明白。汉灵帝末年,天竺和尚竺佛朗到洛阳传法,无意间说了‘阿那律’几字,天师门下才知道阿那律原来是梵语,中原话叫做‘如意’。从那以后,天师门下才知道阿那律能让人万事如意,也终于明白天公将军临终的意思。在天竺,阿那律本是世尊神物,俗人当然无缘可见。可在中原,天师门下有人已然想到,世间真有如意一物,就在天师手上。天公将军临终之言,岂是空话?” “那后来呢?没人去找如意吗?”帛道人皱眉道。 李八百淡淡道:“怎么没有人去找?找的还都是大人物,比如说曹操,还有吴主孙权,蜀中诸葛武侯都在暗中寻找。” 说到这里,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那黑衣人一眼。 众人哗然,脸上均有不信之意。 葛道人忍不住道:“这如意竟惊动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人物,怎么我从未听过此事?” “葛道长做生意买东西的时候,若看中了什么,当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去买了。”李八百嘲讽笑道。 葛道人立即明白过来:“这倒也是,如意事关重大,那些人当然秘而不宣,可你说魏武帝等人如何知道这如意的消息呢?” “天师门下良莠不齐,有些人以这秘密做获得荣华富贵的台阶也不足为奇。”李八百笑望张裕。 张裕冷哼一声,脸上的油彩在殿光中迷离不定。 众人均想,李八百这么说,有可能暗讽张鲁投靠曹操一事。张裕虽身为张鲁后人,但一直以此事为耻,怪不得不悦。 葛道人叹息摇头道:“魏武帝雄才伟略,不想也对如意有兴趣。” “魏武帝又如何?他也是人。” 李八百不屑道:“是人就有欲望,越是位高权重的人,欲望心反倒比常人要重。当年魏武帝头脑有疾,世间神医难治,他为延命,当然迫切想要得到如意。孙权虽常据江东,可一直担心曹操南下,自然也想找到如意,保江山永固。蜀中那些人更不用说,他们一直以汉之正统自居,想要一统天下,恢复汉家江山也需要如意。” 帛道人在一旁冷笑道:“这么多人去找,蚂蚁都找得到,不要说是如意。” 李八百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有些东西是要看缘分的。天师之道,藏之名山,这简单的一句话当年就有流传。可世上名山无数,你若不知玄秘,一座座地去找,哪里找得到?魏武帝虽最早去寻如意,却也是最先误入歧途的……” 他说到这里,似觉好笑,便忍不住大笑起来。 葛道人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不解地问道:“李兄笑什么?” 李八百笑着说道:“你们恐怕有所不知,当年天师曾经过邺城,碰巧邺城北有座山叫做‘名山’。” “那又如何?”葛道人先是错愕,后是恍然道,“魏武帝认为那座山就是天师藏道的名山吗?” 李八百仍是笑个不停,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魏武帝当时以为寻到如意之地,立即命手下寻找如意,甚至为此铲平名山,扩建北城,将整座名山都纳入城中。折腾数年,却连如意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众人面面相觑,感觉此事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却又大有可能。 魏武帝英明神武不假,但英明神武之人也会犯错,而且犯的错误后果往往更加严重,甚至愚蠢。 自古以来,莫不如是。 李八百笑吟吟又道:“邺城始建于齐桓公时,本是个小城,可经魏武帝这么一搞,竟成规模。可民众当然奇怪,不知道魏武帝劳民伤财为了什么。魏武帝想必是觉得此事不好交代,就和谋士荀攸商量此事。亏得荀攸脸皮够厚,竟想出一个谎言,说什么魏武帝是夜宿邺城,半夜见金光由地而起,掘得铜雀一只。古时候大舜的母亲梦见玉雀入怀而生舜,今魏武帝得铜雀,也是吉祥之兆,当立邺为都,建铜雀台纪念。百姓振奋,却不知道这根本是个谎言。魏武帝却是大喜,命荀攸着手此事,荀攸于是又建铜雀台在名山之上,却仍不死心,暗中不知挖地多少丈,还在秘密寻找如意的秘密,深信如意就在邺城之内。” 慕容晚晴秀眸圆睁,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当然也知道铜雀台的典故,可从未想邺城兴建、铜雀台的建立会有这种内情。乍听不可思议,可李八百说得有鼻子有眼,因果清晰,让她怎能不信? “更好笑的事情是在后面。铜崔台虽建立了,可魏武帝根本没心思立什么铜雀,只一心寻找如意的秘密。后来掘地规模变大,又建金虎、冰井两台,实在是欲盖弥彰。而东吴孙权也知道这秘密,在江南也拼命地寻找,一日突传出消息,吴国在金陵旁的紫金山掘地挖出一铜匣,内有一白色如意。” 葛道人接道:“不错,史书曾记载过此事。不过都说那是秦始皇传下来的东西,那时候那东西还没有名字,都说秦始皇看出金陵本有天子之气,才用那物镇住王气。” “这么说,如意是被孙权所得了?”帛道人皱眉道。 李八百笑得前仰后合,摆手道:“这不过是孙权放出的烟雾罢了,那不过是个假货。一个人没什么目的,怎么会去掘山?他欲盖弥彰,不过借此警告曹操,他吴国有如意在手,让魏武帝小心。之后,魏武帝和孙权之间因为这事勾心斗角,不知道起了多少风浪。” 众人瞠目结舌,想着这其中的错综复杂,感慨万千。 只有孙思邈立在那里,脸上又有了沧桑之意。 这些内情,他是不是早就知道? 当初他和冉刻求提及此事时,脸上不也是这种表情? 李八百越说越开心,竟有少见的振奋:“晋室南渡后,后赵国石虎占据了邺城,画蛇添足地在铜雀台上多加了一只铜雀,以为神灵庇佑,能保佑他找到如意。这秘密一直极其隐秘地流传在庙堂上,随后冉魏、前燕、东魏先后占据邺城,直到齐国,亦是立都在邺城。世人都说邺城有王者之气,因此这么多人建都于此,却根本不知道事情的源头不过是因为天公将军说过的一句话。那些人更没有想到,名山不是名山,而是指昆仑,你们说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笑的事情吗?” 他说到这里,已然捧腹,笑得泪水似乎都要流了出来。 众人中却没有一个发笑,闻此隐秘,倒觉得人性之悲莫过于此。 李八百狂笑中,终将如意源头说得清楚明澈。 慕容晚晴被这段秘辛吸引,听后唏嘘中也不由怦然心动。 李八百说的虽然神秘,可合情合理,有根有据,让人不能不信。 人之将死,并言也善。张角临死所言当然是真心所言。 原来世上真有如意,原来如意是从张角那时开始流传于世,民间庙堂虽有如意,但那真具神通的如意根据张角所言,是在天师手上。 天师张陵死斫,将《金篆玉函》和一生所学封在昆仑,那如意呢?也可能所在昆仑。 但世人当初不知名山是指昆仑,因此引发了无数的猜想,就算魏武帝那种人雄,也难免卷入其中,苦苦追寻如意的下落。 可寇谦之、孙思邈、李八百,甚至那黑衣人,他们怎么知道名山就是昆仑? 疑问归疑问,毫无疑问的是,见过天师秘藏的人可能就见过如意。 孙思邈入昆仑十三年,从张陵遗留秘藏中学艺,那如意可能就落在孙思邈的手上。 怪不得李八百一直苦苦追踪孙思邈索要如意,就是因为他早知道这点。 慕容晚晴悄然望去,看众人或听得全神贯注,或皱眉思索,或有的人也在留意孙思邈,只有孙思邈好像神游天外,思索着什么,似将这段往事全没有放在心上。 想起孙思邈曾经说过,并没有见过如意,慕容晚晴心中微动,那一刻只是想他一直对很多事情秘而不宣,但从未骗过我什么,既然这样,我应该信他的。可只是我信他又有什么用?这世上只怕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再信他没有如意的。 想到这里,慕容晚晴又是心酸,又是担心。 大殿中满是李八百疯狂激荡的笑声,良久,突然歇了。 笑声虽歇,但那疯狂的气氛仍旧充斥着大殿。李八百神色肃杀,眼中妖异之意又起:“孙兄是聪明人。虽说,就算聪明人也难免会犯些愚蠢的错汉,但我想,孙兄不会的。” 孙思邈望着李八百,突然问道:“这些事情本来极为隐秘,阁下如何知道的?”他这么一问,倒间接印证李八百并非胡说八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八百哂然道,“事情只要发生了,就一定会有人知道。” 他这个答复,和没有回答一样,孙思邈却赞同地点点头道:“不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话题一转,“那阁下眼下准备怎么办?合同六姓之家,将我拿下,逼问如意的下落吗?” 帛道人、桑洞真等人都忍不住上前一步,回望李八百,认为这事情无可厚非。 天师之道、《金篆玉函》和如意这三件加起来,足以让天下任何一个人眼红心热,做出疯狂血腥的事情。 “孙兄错了。”李八百反倒摇摇头,很镇静地道,“我并不想这么做!” “什么?”帛道人反倒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你要做什么?”孙思邈微笑道,“你辛辛苦苦说了这么多秘密给我们听,总不是吃饱了撑的?” 慕容晚晴想笑,可笑不出来。 她实在不明白,这时候孙思邈竟还能保持镇静。她在明白真相后,早想了千百条主意要脱身,但不觉得哪一条有用。 很显然,眼下图穷匕见,李八百说出这个惊人的秘密来,就是要实现一个惊天的计划,他对孙思邈若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说出这些事情来。 “我将这些事情都说出来,只希望我们彼此开诚布公。如意在孙兄手上,兄弟不指望孙兄拿出,只希望孙兄手持如意和我等合作完成一个大业!” 李八百神色肃然,眼眸中又露出咄咄逼人之光,这一刻,他仿佛换了一个人。 慕容晚晴怔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合作?大业?什么大业?”帛道人抢先问道。 李八百拍拍手,铜光火光中,他对面的铜墙丈许高处霍然闪开,现出一幅画来。 画上有个女子,垂头披发,虽让人看不清容颜,但柔弱得看起来像那风中幽兰,楚楚可怜。 孙思邈脸色微变,慕容晚晴那一刻的脸色也变得极为苍白。 帛道人只看了一眼,就道:“李八百,你挂出这幅画来做什么?这就是你的大业?” “这是幅画吗?”李八百忍不住笑道。 帛道人再次望去,微微吃惊,这才发现由于光线之故,他竟然看错了。 那不是一幅画,而是真的有个女子在那里。 一个如画的女人! 铜光如金,酒在那如画的女人身上,泛着一层薄薄的光辉,更让那女人看起来如同幻境中的仙子。 可帛道人对女人根本没有任何兴趣,哂笑道:“是个女人能如何?你的大志若仅限于此,就越来越没出息了。” “是吗?那帛道长可知道这女人是哪个?”李八百漫不经心道。 “她就算皇帝老子的女儿又如何?”帛道人反驳道。 李八百目光闪烁,一字字道:“皇帝的女儿,我没兴趣。可张季龄的女儿在我们的大业中,不可或缺!” 葛道人失声叫道:“张季龄的女儿?扬州首富张季龄?” 他是个道人,可更像个商人,当然知道扬州首富张季龄的实力。他灵宝派眼下虽风光,在江南的产业也多,但全部加起来也不如张季龄的一根毛。 张季龄虽说是扬州首富,但长江南北、淮河两岸,甚至北至黄河草原,南到岭南,都有张季龄经营的产业。 李八百竟然将他的女儿抓来了? 葛道人心思转念间,立即叫道:“妙呀,这实在是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 李八百抚掌赞道:“葛道长毕竟有些眼光,知道这女人价值连城。孙兄以为然否?” 那如画的女子正是张丽华! 孙思邈不曾想,跟冉刻求一路追踪,到现在见到了张丽华,而冉刻求又不知下落,暗自叹息。但他还能平静道:“阁下大志若仅限于财富,倒未免让我很是失望。” “我大志当然不在财富。”李八百霍然站起,眼中有厉芒闪动,“可要实现大业,非财富不能!” 握手成拳,李八百缓缓吸气道:“想我天师门下门徒众多,要实现天公将军之志并不为难事。但数百年来,天下仍旧混乱,纷争不断。我等眼睁睁看着百姓日苦,难道不觉得愧对天公将军?孙兄,你可知天师六姓为何不能成事?” 孙思邈目光闪动,缓缓道:“莫非是因不能齐心一体吗?” “不错,孙兄一语切中要害。当年寇谦之的北天师道被齐国所灭时,我等若能齐心携手,说不定已成大业。”李八百放声笑道,“可那时,天师六姓非但不能齐心一体,反倒彼此猜忌,各自为战,难免不成气候。兄弟将诸位寻到此地,就是要诸位摒弃彼此从前的恩怨,齐心协力,再建大业。” “包括你我先前的恩怨?”孙思邈缓缓道。 李八百道:“自然如此。兄弟以前若有得罪,这里先行谢罪。”说罢竟深施一礼。 众人诧异莫名,从未想到李八百居然前倨后恭。 慕容晚晴也没想到局面这般转换,可一颗心非但没有半点释然,反倒怦怦大跳起来。她隐约感觉到,有一件她一直畏惧的事情将要发生。 环望众人,李八百凝声道:“想孙兄身为天师传人,若论能力,比起寇谦之有过之而无不及。茅山道主眼下势力磅礴,更不逊当年的北天师道。只要孙兄、王道主联手,可说是南北天师道合作,再加上我等这般人协助,重立四道,再建八门,指日可待。陈、齐、周三国任何一个国家,若得到我等的鼎力相助,一统天下有何难事?就算三国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了解我等雄心,凭借我等多年的经营,号令一下,再组三十六方,重现天公将军奇迹,还天下一个太平,也绝非没有可能!不知兄弟心中大业,诸位可是赞同?” 他言语铿锵,激荡在大殿之中,一时间轰轰烈烈。 殿中火光明灭,照耀在他的脸上,竟有无边的慷慨激昂。 慕容晚晴一颗心几乎要停止了跳动,她虽想到李八百阴险狠辣、野心勃勃,可也从未想到过此人大志如斯,竟想要一统天下! 第十二章 收网 殿中呼吸沉重,就连孙思邈眼中都闪过分讶异,显然没想到李八百竟有这种抱负。 这更像是个疯子般的计划。 可天下大业哪个不是起源于疯狂的念头? 如意或许还是虚无缥缈,不知何处,可这大业实在太磅礴广阔,让人心潮澎湃时亦是呼吸艰难。 李八百虽在征询大伙的意见,目光却只落在孙思邈身上。 似乎在他看来,其余人的想法都是不足为意,这大业只需孙思邈赞同即可。 迷离的大殿内,孙思邈神色亦有分迷离,未等开口,葛道人突道:“八百兄的想法是不错,可先不要说三十六方势力难建,就算天师八门到如今都是分崩离析,要复旧观也很艰难。” 张角黄巾起义时,曾建四道八门三十六方。 当年张角直领四道,四道掌八门,兼统三十六方,这才能如臂使指,让黄巾军数十万人有如一体,纵横天下。 张角死后,四道意见不合,八门随即出现缝隙,被当时朝廷各个击破,三上六方失去统领,自然如群龙无首,很快烟消云散。 毫无疑问,这种组织方式的关键是在四道合一、八门的建立上。葛道人的问题看似随意,但直指关键所在。 李八百淡淡一笑,“将、谋、风、火、反、谣、工、锐,此乃天师八门。将门在武智,张道主骁勇无敌,设计诱来陈叔宝等人,甚至可击败陈国猛将萧摩诃,若立将门,有何难事?” 张裕冷哼了一声,但神色稍有和缓。 听李八百又道:“谋门在计,反门在激,兄弟不才,心中倒有几分打算,一点鬼把戏虽是不足为道,但也能用。诸位若不反对,兄弟就来组建谋、反两门即可。” 众人对张裕的评价,至今还是模糊,只感觉此人很是威猛;但对李八百要建谋、反两门,倒是心有戚戚,认为若建天师八门,以此人的心机掌管这两门可说是当之无愧。 孙思邈更想,今日有此局面,此人运筹策划绝非数年之功,如今行事,可说是倾尽全力,不可阻挡。难道说当年黄巾起义一事,真的要旧事重演? 李八百侃侃又道:“风门在于消息灵通,火门要看人数勇力,谣门散布流言造势,这三门有遍布天下的六姓之家协助,在四道发动后建立可说是顺水推舟,并无太多难题。至于锐门冲锋陷阵,要组精锐之师也不是难题。各位难道不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兄弟只要再搞定张季龄,锐门可建。” 众人见他随口分析头头是道,佩服之下又有些骇异。 葛道人扳着手指头在算,突然道:“工门呢?这可是最难办的一门。” 李八百笑笑,“工门在器,若无良匠全力制造利刃重甲,我等起事就如自断一臂,绝挡不住齐国的虎狼之兵。可葛道人难道忘记綦毋怀文了?” “他不是死了吗?”这次是帛道人在发问。 “綦毋怀文虽被斛律明月逼出齐国,但绝没有死。眼下……是和孙兄在一起的。”李八百微笑道,“孙兄当初所用的凶年剑,不就是綦毋怀文给的?” 众人震动,均向孙思邈望去,就听李八百又道:“因此工门组建一事,交给孙兄就好。孙兄,你说是不是?” 孙思邈终于开口道:“若天师门下四道八门重建,那陈、齐、周三国,阁下准备辅助哪国?想必肯定不是齐国了!” 慕容晚晴心中微颤,脸上不由有分异样。 只是她的紧张众人并未留意。 或许在众人心中,她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在这大业中更是无足轻重。 “当然是陈国。”李八百毫不犹豫道,“齐国先伐北天师道,后与六姓之家结仇,如今灭道多年,早和天师六姓势不两立。周国身在关中,只有郑先生基业在那里。诸位基业大多是在江南,若从江南行事,自是方便。郑道长,你意下如何?” 这件事情的选择倒的确如二减一那么简单,唯一的阻力显然是在关中的楼观道上。 众人闻言,大多点头。 那郑道人见状,微微一笑道:“既是六姓之家,当要齐心协力,鄙人当然是听大多数人的建议。” 李八百击掌笑道:“郑道长深明大义,当真让人佩服。不知孙兄眼下还有什么想法呢?”他看似询问,但目光咄咄,看似已不由孙思邈反对。 孙思邈微微一笑道:“那如何从江南行事呢?阁下先用巧计擒下陈国太子,莫非想要威胁陈顼就犯,支持天师之道?” “此乃下下之法,迫不得已而为之。”李八百立即道。 “哦,那上上之法是什么?”孙思邈平静问道。 李八百昂声道:“这当然需要仰仗茅山宗的王道长和孙兄了,只要两位能进献《太平经》说服陈顼扶植天师一道,我等自然不用刀兵就可助陈顼一统天下。” “可陈顼若不愿呢?”孙思邈反问。 李八百哂笑着,淡淡道:“那事情就说不定了。” 孙思邈目光中有分了然:“阁下估计想用先礼后兵之法,陈顼若愿听从太平之道,当然是最好不过。可若不愿,就拿太子陈叔宝做要挟,甚至暗算陈顼,然后借张季龄的财富,兴兵取代陈国,以江南为基业,再立三十六方,北伐周齐两国,争霸天下。” 他娓娓道来,可所言后果极为透彻。 众人均是闻之变色,暗想,那样一来,只怕江南转瞬兵戈云集,战火四起。 李八百冷静道:“除此之外,孙兄还有别的妙法可兴天师之道吗?” 孙思邈沉默半晌才道:“我眼下倒想不出什么妙法,可知阁下的计策早有人先行用过。” 李八百脸色微变,目光中锋芒尽露。 慕容晚晴忍不住道:“这计策谁还用过?”她乍闻李八百图谋,端是奇诡宏图,常人难想,却不想还有别人用过。 “用李八百之计的,就是天公将年张角。”孙思邈望着李八百,淡淡道,“阁下身为六姓之一,当然知道天师之道本不是用来造反,而是致力于天下太平。天公将军的太平大道也是寻求天下百姓的太平大道!” 李八百冷冷道:“我现在难道不是在寻求致力天下太平的大道吗?” 孙思邈缓缓摇头,却岔开话题道:“天师之道,以《太平经》为要义,《太平经》又名《太平清领经》,其中所言本是辅助君王济世之道。东汉之末,见百姓日苦,民不聊生,天师门下才有人甘冒奇险,进献此经给朝廷,只希望朝廷稍按《太平经》之言治理天下,略解百姓疾苦……经中要义,以治国解百姓之苦为主。” 慕容晚晴本一直以为太平道是邪门歪道,更憎恶张角所为,却不知这种往事,不由讶然。 李八百淡漠道:“可惜的是那皇帝昏庸,非但没有听从《太平经》所言,反倒杀了献经之人。” 孙思邈惋惜道:“不错,那时的东汉日薄西山,《太平经》的确是明珠暗投,天师门下数次冒死进言,均遭不测,天公将军这才忿然而起,起义举事,之后发生的事,自不用我赘言。” “这些早就过去,说来何用?”帛道人不耐道。 孙思邈目光转动,带分怜悯道:“可当初以天公将军之能,东汉局面之乱,尚不能成事。如今天下虽三分,但各国稳定局面只有过之,百姓思安。进经一事当然可行,不过要徐徐图之,以防急则生变——若是太急,到时候若陈顼不尊《太平经》之言,反起杀心,只怕各位辛苦多年的基业将转瞬化为灰烬。” 葛道人、桑洞真二人脸色改变。 六姓在江南的基业以灵宝派、茅山宗最大,若真如孙思邈所言,只怕这两家损失最大。 孙思邈望着李八百,缓缓道:“阁下大志虽好,但未免急切,万一事败,那时再建三十六方,不过重蹈天公将军所为,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成功的可能。”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都如孙兄这般瞻前顾后、首鼠两端,那真让天下人失望。”李八百反驳道。 孙思邈摇头道:“阁下此言差异。如今天下虽分,但趋于太平。若依阁下之计,只怕转瞬天下再起混乱,民难有安,岂不大违天师本来之意?天公将军当年一统,多少是为了黎民之苦,可若如阁下的一统,百姓更苦,一统无期,有何意义?” 李八百双眸一睁,其中寒芒闪现:“天下一统,大势所趋,我等顺天行事,牺牲也是在所难免!” 孙思邈见状,心中微沉,知李八百心意早决,绝不会因为自己三言两语改变主意,微微一笑道:“先不说天下一统,就算眼下四道,只怕都是建立不易。” 众人目光落在那四个座位上,立即被眼前之事吸引。 李八百目光转动,立即道:“孙兄虽不是六姓之家,但以孙兄之能,当然可坐一位。”见张裕怫然不悦,立即道,“张道主武功卓绝,将门、锐门还要仰仗其力,当然也有一席之地。” 葛道长哈哈笑道:“八百兄雄才伟略,若没有八百兄筹划,根本就没有四道八门的重建,有个座位是当仁不让。” 说话间,他的目光却瞄着最后的一个位置。 慕容晚晴立即想道,这个葛道长倒是做生意的料,知道互利互惠,先捧李八百,其实是想拉拢李八百,自己占据一位。 其余几人脸色均有异样,都想到,李八百、孙思邈、张裕在四道中占据三席,看起来没有争辩的余地,剩下还有四人,怎么来分最后一个位置呢? 桑洞真满脸涨红,上前一步道:“李道主,你莫要忘。当初的约定!” 慕容晚晴心中微凛,想起茅山宗和李家道早就联手一事,立即明了,桑洞真暗算孙思邈,只怕是为了师尊的地位,只是不知道王远知究竟有没有参与进来。 果不其然,李八百哂笑道:“兄弟当然不会忘记,江南一事,还要仰仗王宗师之力,眼下茅山宗势力最大,这四道的首位,本应该由王宗师来坐才是。其次就是孙兄、张兄,兄弟忝居末位都觉惭愧,绝不会和王道主来争的。” 他话一出,桑洞真自是欣喜,葛道人有些失望,旁人却都是诧异。 众人见李八百辛苦奔波,这般热切,均以为他要坐四道中头一把交椅,怎想他竟这般谦虚。 只有孙思邈心中想到,李八百其志宏伟,绝不甘心屈居人下。他这般安排,不过是让茅山宗为他出头罢了。事成之后,以他的为人,过河拆桥没什么不可能。 他片刻中将问题想个明白,见众人均是盯着座位不语,心中暗叹,“利”字当头,这些人虽是道中之人,谋利之心亦不例外。他虽把因果利害说清楚了,但众人却没有一字听得进去。 李八百看着孙思邈的脸色,缓缓道:“孙兄认为的为难之事,兄弟已然办妥,对见事在人为。” “哦?”孙思邈微笑道,“李兄如此办妥,未免让人口服心不服了。” 李八百目光微厉,望向那黑衣人道:“这位仁兄,绝不会争四道之位的。” 孙思邈见那黑衣人不置可否,但的确没有出头之意,实在不解他究竟是哪里的人物,为何会知道那么多秘密。 李八百目光落在葛道人的身上,缓缓道:“葛道长只求财,不求气。张季龄的产业可由你来支配使用。” 葛道人本是沮丧,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忙道:“一切好说。在下早说过,站着和诸位混饭吃就好。” 李八百望向那楼观道的郑道人,不待说话,那郑道人道:“鄙人没什么本事,跟随诸位摇旗呐喊就好,这位置嘛,就不想坐了。” 慕容晚晴见他说得潇洒,心中暗骂,这人见风使舵,是个狡猾之徒,显然是看局面已定,不敢争锋。 她知道眼下虽一团和气,但孙思邈是越陷越深,只要四道位置一定,李八百就要全力逼孙思邈行事,因此忧心忡忡,只盼有人能来搅局。 更想到那石室中的张角复活,慕容晚晴脸色白得如雪,悄然四望,感觉如置身铁桶之中,想效仿当初水遁逃走绝无可能。 李八百微微一笑,最后望向帛道人道:“郑道长深明大义,想必帛道长也是如此了。” 那性子最急的帛道人不知为何,一直保持沉默,闻言只是笑笑道:“就算四道建立了,可蛇无头不行,谁来统筹四道行事呢?” 李八百轻淡道:“只要四道定下,大伙在这清领宫定下血盟,自然有人来统筹四道,这点倒不用帛道长担心的。” 帛道长眉毛一挑,哂笑道:“天师门下高人尽聚四道,还有谁有胆来统领?除非天公将军复生,才会坐天师四道的宗主之位吧?” 李八百眼中奇异光芒一闪,含笑道:“帛道长越来越聪明了……”他伸手一握身边那沙漏,见那沙漏中细沙将尽,森然道:“‘七月十五,妖魔再生。天公重降,大道太平!’这句话帛道长难道忘记了?” 众人都变了脸色,帛道长更是脸色巨变,失声道:“你说什么?难道天公将军真的会重生?” 他一句话落,大殿中铜光火光似乎都有了幽绿之意。 慕容晚晴心头狂震,想起在墙后石室所见,失声道:“难道……” 她话未说完,却被孙思邈一把握住了手掌。 慕容晚晴娇躯微颤,见孙思邈神色肃然,眼中竟有惊凛之意,下一句话就说不下去了。她心中却是诧异,暗想,孙思邈先前都敢和复活的张角动手,此刻怕的是什么? 却见孙思邈目光轻转,向四周望去,神色又像一变,鼻翼动了动。 李八百幽幽一笑,不但眼眸发绿,甚至脸上也有些绿意:“天公将军当然会重生,不然我何必在此等待?沙漏尽后,就是天公将军冉生之时!” 他声转萧肃,神色凝重,看起来绝非信口开河。 那沙漏中的细沙一点点地落下去,众人先前见了还不觉得什么,但这时明白沙漏的含意,只感觉一粒细沙落下都有着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火光闪烁,帛道人眼角似乎也一直跳动,突然大声道:“你们要发疯,别人却没有必要和你们一起。李八百,这宗主一位你愿给谁给谁,我恕不奉陪了。” 他袖子一甩,转身要离去,突然发现眼前一花,忍不住退后一步,双眸中厉芒闪动。 李八百正站在他的身前。 “你要做什么?”帛道长冷冷笑道,“你约我来,我就来了,可我要走,难道走不得吗?” 李八百笑容浮起,轻声道:“六姓之家本是一体,突然走了一家,一会儿天公将军来了,只怕难以交代。” “你要留下我?”帛道长双手环袖,神色阴冷。 局时瞬间剑拔弩张,慕容晚晴不忧反喜,只盼这二人能够斗起来,给他们离去带来分转机。 不想李八百只是轻轻叹口气,摇摇头道:“兄弟怎敢呢?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大业艰难,帛道长要走也是在情理之中。”他似有些心灰意懒,举步就要向座位上行去。 帛道长本以为难免一战,见李八百竟然服软,冷哼一声,双手放了下来。 “要走可以……可是……”李八百突然说道。 陡然间,殿中风声大起,金光大盛,似乎全殿的光芒均罩在了帛道长的身上。 帛道长不由闭眼。 那风声来得突然,光芒极是刺目,其中有锐锋迫近。帛道长立知不好,闭目之时双手一扣,胸前竟有三道黑光射出,同时用力后纵。 可饶是他变化极快,退后时还是手臂一凉,忍不住惨叫一声,落到地上时脚步踉跄。 帛道长右手紧握左臂处,鲜血喷涌难遏,狰狞地望着李八百道:“你好狠!” “啪嗒”一声响,一只带血的手腕掉在了地上。 金光收敛,倏然全部回到了李八百的手上。 他手上有刀,刀身皆为金色,上有三道黑痕。 刀是泼风刀! 黑色的泼风刀在这金光大殿中,刀身竟变成了奇异的金色。 只见他手腕一抖,那三道黑痕悉数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手腕再一转,那把泼风刀奇迹般隐没,不见了踪迹。 就听李八百淡淡道:“要走可以,可是命要留下。” 鲜血不停地流淌,望之让人心寒,众人脸色均变,大殿中一时静得血流的声音都听得到。 兔起鹘落,变化突然,孙思邈却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李八百故意示弱,趁帛道长放松的时候出刀。那泼风刀不愧是寇谦之曾用的祭刀,变化万千,在殿中竟能散发强光,让帛道人猝不及防。 帛道人虽也瞬间反击,可那泼风刀竟像有股磁力,居然将帛道长反击的那三点暗器尽数吸在刀身之上。 李八百因刀之故,几乎没有耽搁,一刀就砍下了帛道长的左手。 孙思邈心中凛然,暗想李八百本是道行高深,武功极强,这刀更是诡异,他和自己相斗时,只怕一直没有尽出全力。 火光下,纪道长脸色惨白,身子发抖,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 众人见到他这般模样,难免心中异样,甚至有兔死狐悲之感。 葛道人更是畏惧,颤声道:“有话好好说,何必……” 不等他说完,帛道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生死攸关时突然大笑,实在异常诡异,就连李八百都有些意外。可李八百还能慢条斯理道:“帛道长笑什么呢?可是感觉天公将军要到了,因此喜悦?”他虽和声悦色,眼中却闪过分狐疑。 只因为帛道长笑得实在不是时候。 慕容晚晴虽被笑声所惊,但更留意那个沙漏。 帛道长被李八百暗算,这本是慕容晚晴意料之内,可子时将至,天公将军是否再次出现,她实在无法预料。 沙漏将尽未尽,只有点滴犹存…… 帛道长笑声一顿,看着那沙漏道:“李八百,你机关算尽,可是也从未想到过,天公将军不会来的。” “哦?你又知道?”李八百哂笑。 “不但天公将军不会来,今日子夜,就是你等毙命之时!”帛道长倏然退后两步,声音凄厉,面色狰狞竟如恶鬼。 他那一刻竟如发疯一样,说出来的话也和疯子一样。 但众人见其双眸晶亮,绝没有半分疯狂之意,背心不知为何竟蹿起一股寒意。 他们隐约感觉帛道上所言是真,但是帛道长有什么本事竟能让他们尽数毙命于此? 李八百一怔,倏然向孙思邈望去,见他眼中竟有分惊骇,喝道:“怎么了?”突然鼻翼亦动,脸色遽变,向四周持火把的那些人叫道:“曼陀罗!是谁?” 他狠辣阴沉,在通天殿内一直指挥若定,可这刻的话语中却有分慌乱之意。 不过他说得极为古怪,慕容晚晴一时间竟不知他说的“曼陀罗”是什么意思,就见张裕倏然而动,眨眼间就到了一个持火把的汉子前,伸手抓去。 六姓之家进入清领宫,均带了几个贴身手下以备不测。 这周围持火把之人自然都是六姓之家的人手,忠心耿耿,自然无疑。 张裕身形一动,如虎跃龙腾,伸手抓出,空中竟有龙吟虎啸之势,威风凛凛中满是杀气腾腾。 他出手的对象是帛道人带来的一个手下! 以他龙虎宗道主身份竟对一个帛道人的手下出手,实在让人意料不到。 不想更让人错愕的是,那道人本是木讷呆立,却在张裕扑来之时身形陡退,身法之快亦是让人心中悸动。 帛道人的手下怎么会有这般身手? “嗤啦”声响,张裕一把抓裂那道人的胸口衣襟,只差一分就要将那人开膛破肚。 他一失手,断喝一声,不进反退,倒翻了出去。 就见空中火光一耀。 旁边一黑衣人手中火把的光焰倏然暴涨,竟如火燃的长枪般刺在张裕方才所在的位置。 紧接着“嗤”的一声响,一点白光擦着张裕衣襟而过,直击到对面的铜墙之上,发出“当”的一声大响。 张裕落在地上时,脸上油彩流离,可谁都看出他眼中的肃杀之意。 那喷火的黑衣人和那倒退的黑衣人片刻并肩而立,虽面对龙虎宗的道主,竟然也没有半分畏惧之意。 这两人究竟是哪个?居然有如斯本事、这般身手、惊人的胆量? “五行卫?” 张裕开口就说了三个字,萧冷中又夹杂分干涩。 那两人缓缓点头,只回了一个字:“是!” 众人皆惊,当然都知道五行卫的含意。 五行卫只有五人,着衣五色,寓意金、木、水、火、土五行,参透天地造化。 白衣金卫,青衣木卫,黑衣水卫,红衣火卫,黄衣土卫。 这五人是斛律明月手下高手中的杀手,专门负责消灭齐境道人,纵横江湖近二十年,不知有多少道中高人死在他们手上。 那喷火的当然是火卫,那倒退放出白色铁矢的自然是金卫。 金火两卫竟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清领宫的通天殿? 他们怎知道天师六姓在此汇聚?他们又怎么发现入殿之路? 五行卫素来动作一致,金火两卫到了通天殿,那其余三卫呢,又在哪里? 张裕祺然望向帛道长,厉喝道:“帛锦,你敢背叛天师!”他少言寡语,但武功高强,心思亦是缜密,在那片刻间就已想通事情经过。 金火两卫能混杂在帛道人的手下中,被帛道人带了进来,帛道人怎么会不知底细? 很显然,帛道人已被五行卫收买! 怪不得帛道人方才狂笑说大伙尽要死在这里,只凭金火两卫,当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可是若…… 才想到这里,张裕心中震颤,想到了个极为可怕的可能,他知道齐军和五行卫均到了响水集,难道说他们真正的目的却是破釜塘? 这么说,湖外说不定已是天罗地网,被齐兵重重包围? “你们看,沙漏!”葛道人突然叫道。 慕容晚晴见金火两卫出现时,脸上闪过极为古怪的表情。她虽被局面所惊,但听葛道人声音极为惊怖,忍不住扭头向沙漏望去。 沙漏中最后一粒沙已然流尽…… 子时已到。 七月十五,妖魔再生。天公重降,大道太平! 细沙漏尽并无可怕之处,可怕的是天公将军张角就要在这时候重现人间! 一想到密室墙上那个张角雕像竟能复活,慕容晚晴一颗心揪起来,周身震颤个不停。 可她随即发现了更震骇的事情,她身子震颤并非是害怕,而是大殿在震颤。 有极为沉闷的雷声仿佛从天地尽头涌来,带动整个大殿都颤抖起来。 这是地底,这是湖底,就算外边惊雷电闪、大雨倾盆,声音也绝传不到这里,可那雷声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说张角真的复活了,他不但复活了,还带来了天地间不可思议的力量? 慕容晚晴想到这里的时候,周身冰凉,忍不住向孙思邈看去。 孙思邈突动,一伸手就将一颗药丸塞到慕容晚晴的口中,急促道:“解药。你小心。”他只说了五个字,身形一纵,跃到半空。 他已负伤,而且伤势不轻,但这一纵,还是如飞龙夭矫,傲啸长空。 帛道长背叛六姓之家,带来了五行卫,李八百、张裕等人是先清除内鬼,还是先战外敌。无论哪方,均对孙思邈含有敌意,孙思邈又会如何选择才能逃脱? 慕容晚晴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心中却有分失落,同可奇怪孙思邈说的解药是什么意思,她什么时候中了毒? 此时此刻,她实在不想卷入这无谓的争斗中,只想孙思邈和她一块儿离去,可她还是不能不关心孙思邈如何选择。 她没有看到! 她只看到,几乎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惊恐,望着大殿的一侧墙壁…… 然后就是“轰”的一声,那坚硬的铜墙突然泛起一片白光,那白光咆哮汹涌,瞬间就充斥了整个大殿。 那不是白光,而是大水。 大水汹涌如潮! 可这里怎么会有大水进来?难道说这湖底宫殿已然坍塌,破釜塘的水全部灌了进来? 怪不得帛道人说大伙全要死,可出道人怎么会有这种能力引水灌殿,他难道也不要命了吗? 慕容晚晴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看到孙思邈被那大水空中一击,也飞撞了出去,然后眼前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失去了孙思邈的影踪。 生死关头,慕容晚晴立即闭气,身随水走,瞬间撞在了铜墙之上,周身疼痛如裂。那一刻,她才深切感觉到死亡如此的近。 她会水,可她就算会水能如何?她毕竟不是可在水底呼吸的负。殿中充满大水,她只怕很快就要憋死在水中。 念头才转,就感觉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吸得她如飞般倒退。 慕容晚晴一惊,立即发现身后的铜墙不知怎么的突然裂开个大洞,又将殿中之水泄了出去。那股力道极大,她身不由己,立即随水而走,一时间天昏地暗,耳中轰鸣,眼前亦是迷离旋转。 不知多久,慕容晚晴已感觉心跳欲裂,水压奇巨,整个人都要爆开一样。 “哗”的一声大响,她身上的压力一轻,只感觉整个人竟飞了起来。 那种感觉实在奇妙,竟像由地狱转向了天堂。 清新空气倏然扑来,然后她就见到眼前出现了一轮月亮,而自己正在接近那轮月亮。 慕容晚晴头晕脑涨之际,根本无暇思索,可见到那轮明月的时候竟忍不住想,我难道……死了吗? 一念才起,身形就坠落了下去,那一坠,又如要回到地狱一样。 慕容晚晴顾不得惊诧,终于看清楚自己的局面,原来自己竟好像处在喷泉之上,高高地被水流冲击,置于破釜塘上。 她那一刻立即明白过来,有大水灌入通天殿,但随即泄了出去,那水压奇猛,竟将她从湖底的殿内冲到了破釜塘的湖面上。 那孙思邈呢? 慕容晚晴才转过这个念头,就见天上撒过一张大网。大网如天,倏然罩在她的身上,然后就有一股大力从那网上传来,将她拉了过去。 “咚”的一声响,她已经如大鱼般被网住,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之上。 慕容晚晴咬牙忍住疼痛,竟没哼一声,只是睁眼看着上方。 上方有天,天上有月,一张脸闪过来,挡住了天上的明月。 那张脸平淡无奇,没有任何表情,乍一看,就像黄土苍天间最寻常的百姓,可不寻常的是他身上穿着件黄色的衣服。 慕容晚晴一眼就认出,那人是五行卫中的土卫! 她以前见过五行卫的,却不是在响水集。 五行卫如影随形,砣不离秤,金火两卫入了湖底清领宫,其余三卫自然离得不会远了,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和孙思邈一路逃亡,虽将五行卫远远地撇下,没想到还是没有逃过五行卫的大网。 慕容晚晴那一刻脸上没有意外,也没有任何表情,她缓缓地闭上了眼,似乎也知道无法再抗拒冥冥中的天意。 土卫看着慕容晚晴,脸上却露出分极为奇怪的表情,像认识慕容晚晴似的。他摆摆手,有兵士划着他乘的那艘船,向远处划去。 水面上还有不少艘这样的小船,船上均是兵士林立,水靠在身,盯着水面等着下一个猎物。 土卫的那艘船划了许久,才划到一艘大船近前。 船高三层,规模颇大,船舷甲板上兵士伫立,有如铁打,神色肃杀。他们本来就是疆场上的铁血男儿,这次来此亦是不改铁血之气。 破釜塘突然出现这么一艘大船、这么一船兵士,大多数人见到,恐怕都会错愕非常。慕容晚晴却没有半分错愕,她知道除了大齐兵勇,不会有谁这时候还能出现在破釜塘上。 这本来就是一个局。 局中的人已开始收网。 土卫突然俯身,解开了慕容晚晴身上的网,向大船上一指。他的意思很明显,是让慕容晚晴上那艘大船。 可慕容晚晴本是叛逆之女,这刻去了束缚,随时会暴起搏命,土卫心思缜密,怎么会没有想到这点? 慕容晚晴居然没有立即出手,竟像认命一样登上大船,孤零零地走到了大船的甲板上。船上的那些铁甲兵士见到她,如同未见一样。 甲板上一人面水负手而立,水面浩渺,那人沉凝却如山岳。 天上有月,月有清光,清光洒在那人的身上,形成一个巍蛾的影子,影子又落在慕容晚晴身上。 慕容晚晴立在那里,看着那个身影,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像慕仰尊敬,似敬畏胆怯…… 只足犹豫片刻,慕容晚晴单膝跪倒,低声道:“琴心拜见义父大人。” 她说得奇怪难解,“琴心”是她的名字?她不是慕容晚晴吗?她这种倔强女子死都不怕,怎么会示弱跪倒?这里显然是齐军的战船,怎么会有她的义父? 若是外人在场,只怕如坠雾中。 可慕容晚晴双眸清澈若水,没有半分迷糊。 负手如山岳之人缓缓地转过身躯,露出那似矢锋寒电的一双眼。 他神色威厉,额头却有了皱纹,鬓角也有了斑白,可无论谁见到他,都会忽略他的沧桑老迈、皱纹白发,只是震撼于他目光中的凌厉杀气。 秦时明月汉时关,定军枪出定江山! 三十余年的疆场血泪,垂老了英雄豪气,颓废了戎马倥偬,却无法磨去他眼中的峥嵘大志。 那人当然就是斛律明月。 大齐王国的中流砥柱,让天下豪杰俯首的天下第一将军!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