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刺心4·倚天屠龙 作者:墨武 内容简介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此九字当有鬼神莫测、无所不辟之机,运用高深者,甚至可有求必得。 张季龄临死前道出缘由:兰陵王之父也就是齐国文襄帝高澄被刺死后,齐国人一直怀疑是北天师道中人策划。斛律明月不但想灭北天师道,还将六姓之家卷进来,趁机一统天下 殊不知实施起来却是千难万难,非但没有如愿,更使得天下仇怨愈来愈深。各门各派都以为孙思邈这十三年来是卧薪尝胆,终会大展宏图,或爱或怕,便生出诸多事端。可谁知孙思邈练武是为强身,而不为杀人;出山不为建功,而为君子之诺 第一章 器重 天上有月,亮不过刀锋的颜色。 兰陵王手中有刀时,明月都失去了亮色。 庭院有风冷,梧桐树似也不堪刀上的杀气催动,纷纷叶落。 张裕立在丈外,眼却眨都不眨,只是道:“你想杀我?” 他不但是武学高手,而且是道中高手,天生就有野兽般的本能,立即能分辨出对方的好意敌意。兰陵王的杀气就算树叶都能感知,何况是他? 面具狰狞,双眸锋冷,兰陵王只回了一个字。 “是!” 他声音低沉,沉得有力! 慕容晚晴隔窗而望,心中一阵激荡。她终于再见到兰陵王,原来兰陵王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当初兰陵王为她,一刀退了李八百。如今兰陵王现身要杀张裕,是否也是为了她? 张裕瞳孔微缩,突然叹了口气:“你好狂的口气。” 兰陵王话都懒得再说,只是眼眸中闪动着刀锋一样的亮。他要出手的时候,就很少说话。狂和不狂在他看来,显然不是说出来的。 张裕却像不知道这道理,继续道:“我本以为齐国只有斛律明月会有这么狂的口气,可如今看来,你继承了他的衣钵。” 狰狞面具后,双眸中锋芒更冷,兰陵王仍不吭声。 “你实在是个奇迹——常人难信的奇迹。” 张裕竟像不急于出手,不紧不慢道:“你从一出道起,就笼罩了万千光环。洛阳一战,你更奠定了无上的威望。斛律明月三十年的纵横,似乎也不及你这几年的辉煌……” 他说话的时候,眼中有分思索。 “你蹿起得太快,太过神话,神话中似乎还有分不真实!” 慕容晚晴见兰陵王出现,心中激动,趁二人交谈时,竭力地想要挣断手上的束缚。 不过一来绳索极为坚韧,二来她仍旧浑身乏力,见张季龄虽望着兰陵王到来,却仍旧和没魂一样,她不由地皱眉。 可她听到张裕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突然心中一动。 她和张裕不过数面之缘,但今晚却觉得张裕这个人素不轻言,言出必中。 张裕说得少,所以想得多。他说的每句话都有他的目的,可他现在的目的是什么? 神话中似乎有分不真实?这句话击在慕容晚晴的内心深处。其实她也有一般的想法,她崇拜兰陵王,三年前宫中一舞,自此就在心中留下了烙印。 可崇拜是否等于爱?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内心一直并不踏实,总感觉一切如梦,就算斛律明月亲口说,一定会将她许配给兰陵王。 可张裕为何也感觉不真实? 紫金刀上闪着梦幻一样的光芒……你觉得在,可却无法触碰。 张裕目光也在闪烁,带着探寻的味道:“齐国一直灭道,你要杀我,本不奇怪,可你们要杀我们,我们当然也会对付你们,我们一直在研究你们。” “研究什么?”兰陵王反问。 “研究你和斛律明月的关系,研究你为何会蹿起得这么快!”张裕道,“你本不应该这么有威望的……斛律明月的光环下,任何人的努力,都如明月旁的星光一样黯淡。” 他这句话倒很有哲理,可更有深意。 慕容晚晴心中微震,咀嚼着张裕所言,一时间也怔了。 兰陵王目光似乎更冷,可刀光也益发强盛,他仍旧没有出刀。 “可你的光芒,似乎已盖过了斛律明月。”张裕轻声道,“我一直在想,斛律明月怎么会容忍这种情况出现?可我突然有个想法,你如此辉煌,只因为斛律明月让你辉煌!” 兰陵王握刀之手一紧,胸口略微起伏,似有愤怒。 张裕留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缓缓道:“你当然也明白这点——明白自己不过是斛律明月扶植起来的傀儡罢了。你要杀我,未免有些不自量力!” 话未落,兰陵王出刀。 刀劈梧桐! 一刀落,梧桐顿折,石破天惊。 张裕动也不动,可心中耸然,这一刀之威,实在出乎他的想象。在他来看,就算斛律明月亲至,威猛也不过如此。 面具更加狰狞,兰陵王目光益发冷峻,重新归于平静,他什么都没说,可什么也不必说。他这一刀之威猛,就足够说明了一切。 慕容晚晴见兰陵王一直不出手,心中本也有困惑,可见这一刀之威,顿时释然。 纷纷叶落,有风吹,叶子多数落在兰陵王身上,满是萧瑟,慕容晚晴隔窗见到这种情形,心中突然又有了分不安,她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就听张裕淡淡道:“你这一刀除了立威证明自己的能力,还有愤怒是不是?” 顿了会,他一字字道:“你愤怒不过是因为我说中了实情,对不对?” 话音未落,张裕长身而起,冲向了兰陵王。 与此同时,慕容晚晴也想到一事,大惊失色道:“小心他用毒!”她终于明白自己不安何在——叶子飘向兰陵王,说明风正吹向兰陵王! 当初响水集外,李八百就曾借风传毒,毒倒了她。 张裕和李八百同为道中高手,无端说这些话,固然是想激怒兰陵王,说不定也想借机暗算兰陵王。 冷风枯叶中,兰陵王身形微幌,竟似中毒的样子,张裕已欺身到了他的近前。 慕容晚晴只感觉呼吸都已停顿。 天地陡亮,有梦幻般紫色的金光,倏然罩在了张裕的身上。 空中虎啸陡传,张裕一个跟头翻出,再次落地时,胸前衣襟尽开,露出了雄壮的胸膛! 胸膛有血。 他已中刀。 一招之内就中了兰陵王一刀! 鲜血点滴流淌,张裕却是看也不看,缓缓道:“好刀法。” 兰陵王只是哼了声,声音中也有分诧异。这一刀他已势在必得,不想还被张裕逃过,暗道可惜。 “可好刀法却比不上好心机。你故作中毒,原来不过是引我上当!”张裕又道。 兰陵王冷漠道:“你堂堂龙虎宗道主,竟连道术为表,功夫为基的道理都不知吗?居然下毒暗算,看来见识也不过如此。今日想要活命,你得拿出真本事来!” 慕容晚晴又惊又喜。惊的是,方才张裕果然施展借风传毒之术。喜的是,兰陵王恁地本事,居然可不畏张裕的下毒? 张裕放声长笑道:“不错,今日你我谁想活命,就要拿真本事出来。” 虎啸再传,刀光顿起。 张裕再次腾起,刹那就窜到兰陵王身旁丈许,冲入刀光之内。 他竟是越挫越勇的性格,明知兰陵王紫金刀的犀利,竟悍不怕死。 兰陵王出刀,一刀就斩在张裕的身上。 可他一刀得手,立知不好,那一刀似中实飘,不过斩中张裕的身影。 一气化三清! 孙思邈也通此术,张裕亦精,这本是道教秘术,说穿了不过是障目之法。但得高手运用,却还能争取生机一线。 高手相争,一线就已决定生死。 刀锋几乎擦张裕躯体而过,但他却已欺到兰陵王的身前,右手一探,就扣住了刀柄。 鞭长莫及,刀长在近身时亦是缺陷。 张裕不愧高手中的高手,瞬间抓住兰陵王紫金长刀的缺点,欺身入前,锁住长刀,左手暴伸,五指已划到兰陵王的喉间。 他指甲尖锐,更胜虎爪,这一抓无疑如五柄利刃划来。 慕容晚晴惊得几乎忘记了叫。 她不想这俩人第二招就要决定生死。 兰陵王弃刀,爆退,一退就到了两丈开外,避开了张裕的夺命一抓,可他却几乎放弃了生命。 这刀本就是他的命,也是他无敌的象征,他没了刀,如何再和张裕抗争? 张裕早算准兰陵王会退,敌退他进,脚尖再点,他五指再抓,势要将兰陵王毙在手下。 天地又亮,有光如匹练,斩到张裕面前。 兰陵王出刀。 可他刀已失去,刀从何来? 张裕一惊,立即发现刀是从兰陵王袖中而出。那一刀如袖舞清风,暖玉生烟,潋滟非凡——透着微薄让人迷惘的红光,刹那间就要取性命在沉迷之间。 张裕立即横腕,咯的一声响,他十指竟暴涨出如虎爪般的钢刃,交错护在了胸前。 铛的一声大响,火光四溅。 那袖中一刀来得惊艳,来的沉猛,却还是砍不断那虎爪钢刃,可张裕却被一股大力冲击,暴喝声中,人已借力飞退。 他还是低估了兰陵王,全力一击不中,只想再寻机会。 可他倒退途中,一颗心倏然沉了下去。 紫金刀又到了兰陵王之手,兰陵王竟追斩而来。一声暴喝,狂风遽起,舞动残枝枯叶;喝声远荡,激昂疆场悲歌。 兰陵王杀气已成,杀气无俦,这一刀若出,张裕并没有信心接下。 慕容晚晴喜露眉梢,可转瞬骇异莫名,叫道:“小心头上!” 她隔窗望月,见的辽阔。在这风萧秋冷的天地间,突然见到一人竟似从天外飞来,瞬间就到了兰陵王的头顶。 无人能从天外飞来,那人却是早埋伏在屋顶,在兰陵王将将出刀之际冲来。 这人恁地胆大,竟敢在这个时候出现? 明月本黯,可明月突然大亮,好像刹那间到了飞来那人的手上。 电光石火间,慕容晚晴已看清楚究竟。那人手上有刀,刀身本是黝黑之色,却在刹那间如同吸取了明月的光华,刀身大亮。 泼风刀! 世间只有泼风刀才有如此诡谲的变化。 李八百! 这时,只有李八百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给予兰陵王致命的一击。 慕容晚晴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却无法喊出声响。 李八百手上有刀,刀如月,在兰陵王紫金刀将发时,断喝一声,当空一刀斩下! 兰陵王大惊,面具后的双眸精光暴闪,再顾不得出刀来杀张裕,手腕一转,凝聚的杀气霍然而上,直冲天际。 又是一声大响,紫金刀做铁甲铿锵之声,泼风刀却发尖啸凄厉之音。 双刀交击之际,张裕虎吼声中,倏然而近,一拳击向兰陵王的胸口。 兰陵王只来得及回刀柄一挡。 那拳势威猛无俦,击在刀柄之上,兰陵王一口鲜血喷出,人却借势上了高墙,再一晃,倏然不见。 慕容晚晴只感觉也被张裕那一拳击中,眼前发黑,一颗心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渊。 张裕还要追赶,李八百已道:“张兄且慢。” 脸有不甘,但张裕终究止住了脚步,并不回身,冷冷道:“做什么?” 他对李八百的出现并不诧异,只因为他跟李八百根本一直没有分开过。兰陵王负伤而走,张裕知道,若不趁机除去,很难再有第二次这种机会,他不解李八百为何要拦阻他。 “张兄一举击败兰陵王,这种壮举说出去,世人难信。”李八百笑道。 “我不想听你废话。”张裕终于转身,冷漠道。 李八百笑意更浓:“那我就说些张兄想听的话,追杀兰陵王,并非当下第一要义。张兄莫非忘记我们本来的目的?” 张裕道:“没忘又如何?” “若没忘,我们就要早些进行准备。”李八百缓缓道,“张兄留在此地还有大用,岂能因一个兰陵王坏了大事?” 张裕向窗内的慕容晚晴望了眼,其中满是冷意。 “那我们怎么做?” “我们不用做什么,只要等在这里。”李八百笑道,“他若不死,就一定会来这里。张兄难道不知?” 张裕缓缓点头,喃喃道:“不错,他若不死,一定会来这里!” 慕容晚晴自知无幸,却还是心惊,忍不住去想,这世上还有何等大事比他们追杀兰陵王都要重要? 谁一定会来这里? 陡然心跳要停,慕容晚晴脑海中浮出孙思邈的脸庞。 冉刻求信步而走,却总是不停地回望着宫城的方向,只盼孙思邈能够出现。 当初他跟随姚正一到建康,满脑子想的都是先拜王远知为师,再谈其他。 不想王远知转瞬因他之故下狱,恐怕很快性命不保。在冉刻求看来,这个茅山宗的宗师如此作为,只怕本事都是空的,跟他混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庆幸之中又有失落,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他一路从邺城南下,死皮赖脸地跟随着孙思邈要学点本事,可一直一无所获,难免失落。他暗想,孙思邈这种人,莫非是看不起自己? 同人不同命。人家在邺城吃得开,到了建康连皇帝也都赏识。他混到如今,一事无成,反倒总是牵连孙思邈,人家看不起他,却不明说,也是可能的。 自卑之心一起,顿时不可遏止。可他心中始终有个声音在喊:“孙先生绝不会是这样的人,他生死不顾,都要救我等这种小人物的性命,怎么会看不起我们?”两股念头在他脑海中来回撞击。 冉刻求夜幕中徘徊。突然间,他止住了脚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墙角,缓步走了过去。 墙角处用白灰画了一个五角星。 笨拙的工笔,简陋的五角星,远不及天上繁星的光彩,可冉刻求却看得心头跳动,眼中露出分光芒。 他认得这星星,这本是他、张三和王五之间的联系暗记! 可这暗记怎么会在建康? 难道说张三、王五也到了建康?这是他们招呼冉刻求的声音? 冉刻求想到这里,热血沸腾,一时间空虚寂寞全部不见,因为他还有兄弟。自从张三、王五被李八百抓走后,他知李八百的心狠手辣,早知道两兄弟活命的机会不大,每次想起,都有些黯然。 蓦地知道兄弟还在人间,而且就在建康,他陡然来了精神,顺着那五角星最大一角所指的方向走去。 他没去想张三、王五怎有能力逃离李八百的掌控,只想着兄弟既然在,他就应该赶去。 他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一路留意着墙角的暗记,顺着那暗记越走越远,渐渐离了宫城,向城东的方向而去,很快转入一条巷子。 巷子无人,却也没暗记,这竟是条死巷! 冷风吹过,寒了冉刻求一腔热血。他面对死巷,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不祥之意。 他是按照兄弟留下的暗记寻来,怎么会寻到一条死巷内? 警觉突升,他霍然转身望去,就见到身后不远的巷口站着一人。 有月色照下,那人一张脸隐在阴影之下,影子幽幽细细。 冉刻求顿觉毛骨悚然,失声喝道:“你是哪个?” 孙思邈还在笼中,望着陈顼那略为抽搐的嘴角、恨意如刀的眼眸。他并没有畏惧,只是轻叹一声:“很多事情都会随光阴流逝而变淡的……” “可仇恨不会!”陈顼咬牙,一字字道,“有些人甚至是为仇恨而活着的。” 孙思邈本想说,也有些人是为爱而活的,这世上活法很多,只看你究竟是如何活的。可他终究没有说。 他知道,这时候的陈顼根本听不进这些。他在望见淳于量的时候,终于认出陈顼是哪个,但对陈顼召他入宫还有困惑。 他毕竟还在笼中。 陈顼到如今还不把他放出来,就说明对他有着深刻的警惕,虽然当年他曾医治过陈顼,可正如他所言那样——很多事情都会随光阴流失而变淡的…… “先生一定觉得朕不该再抱怨什么。”陈顼突道。 孙思邈道:“圣上能到今日的地位,我当年的确没有想到。我从未想到过……”他欲言又止,不想说下去。 说下去本是一段往事——让他们彼此忧伤铭刻的往事。 过了十三年,就算他已看淡很多事情,就算他已超然,还是隐隐作疼,更何况是陈顼? 陈顼却接了下去:“先生一定从未想到过,昔日的阶下囚,竟然也有翻身的时候!”说到这里,他情绪激荡,忍不住剧烈地咳。 那紫衣少女乖巧地为他轻轻捶背,目光却一直在孙思邈身上游转。 孙思邈一直等陈顼咳嗽稍停后,这才顺着他话头道:“我的确没想到圣上能成为陈国国主……”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发现陈顼脸色突变得极为难看。淳于量在角落轻轻地咳,那紫衣少女也是脸色略有惊乱,只是向孙思邈使着眼色,似在暗示他不要说下去。 孙思邈并不理会那紫衣少女,诚恳道:“可我一直都认为,每个人只要不放弃,总会发现他自己的意义。” 陈顼脸色缓和下来,琢磨着孙思邈话语中的意思。 那紫衣少女见状,微微一笑,轻轻舒了口气。 淳于量的咳声也渐渐地止了。 这三人不经意的表情动作,孙思邈清晰地看在眼中,更清楚知道他们为何会如此。 谁都想不到陈顼会成为陈国国主,孙思邈也没想到过。 事情的经过很有些曲折! 当年陈国武帝陈霸先本是梁将。梁朝侯景之乱时,陈霸先带兵前往江陵投奔梁国湘东王萧绎,得萧绎支持,这才势力壮大,进而摧毁侯景势力。 只是萧绎虽用陈霸先,却也怕他拥兵自重,因此把陈霸先的儿子陈昌和侄子陈顼扣留在了江陵。 侯景被灭后,湘东王萧绎在江陵称帝,是为梁元帝。 建康本为六朝古都,历代帝王均在此建都。江陵地近西魏,无险可守,本不是天子应在之地。萧绎不知搭错哪根神经,始终不肯前往建康,一直留在江陵当皇帝,却让王僧辩留在建康,让陈霸先镇守京口。 结果是不过三年光景,西魏突然发兵偷袭江陵,陈霸先、王僧辩等人救援不及,江陵被破,梁元帝萧绎身死。 只是梁元帝虽死,却祸害了陈霸先的儿子陈昌和侄子陈顼。 西魏兵洗劫了江陵,将陈昌和如今的陈国国主陈顼一股脑地带去了长安。 陈顼自此一直在长安为囚。 方才陈顼所言的阶下囚,就是说的那段往事。 随后,陈霸先迎梁元帝第九子萧方智为帝。不过梁朝气数已尽,拥立者寡。两年后,陈霸先就废了萧方智,改梁为陈,称帝江南。 不过,陈霸先虽为一代明主,但天不假年,称帝三年不到就病逝了。而当时建康剩下的唯一的一个陈霸先的亲人就是他的侄子陈蒨,也就是陈顼的大哥。 陈蒨为帝,是为陈文帝。 而此时,西魏也早改换门庭,变成了周国,不过陈昌、陈顼还是被扣在长安。陈霸先生前,周国始终扣着他的儿子陈昌不放。陈霸先一死,周国见陈蒨称帝,立即将陈昌放回,用意当然是挑动陈国内战。 陈蒨不过是陈霸先的侄子,陈昌才是陈霸先的亲生儿子,应为国主! 可自从尧舜禹后,就鲜见让位之事。只因为让位的下场,非死即伤。 陈蒨屁股还没坐热,当然不肯让位。他让亲信侯安都去迎陈昌回转建康,结果陈昌未到建康时,就失事溺死江中,其中缘由自不用多想。 不过,陈蒨对堂兄陈昌虽狠,可对弟弟陈顼却是兄弟情深,用数城作为交换的条件,终于将陈顼从长安换回建康,封为安成王。 陈蒨在位八年后过世,本应太子伯宗即位,陈顼为辅助大臣。可不久后,太子和陈顼发生矛盾,然后就是陈顼废了太子,称帝江南。 短短的十数年,陈国也是政权跌宕,陈顼咸鱼翻身,终于摆脱噩梦。可他虽从昔日的阶下囚变成一国之君,往日阴影却挥之不去,最忌讳的当然就是别人说他名不正言不顺地成了陈国的国君…… 因此方才孙思邈一句寻常之话,在陈顼耳中听来就是别有意味,也就怪不得淳于量和那紫衣少女为之变色。 往事如刻,往事如烟。散的终散,记的难忘。 灯火照得大殿亮如白昼,却始终难以照去陈顼心中的暗影。 孙思邈闻檀香渺渺,回忆往事,终于明白为何陈顼一来,就要在殿中摆放这么多香炉——只因为当年他见陈顼的时候,陈顼活得简直猪狗不如,环境的恶劣,常人难以想象。 他脑海中回忆起当初见到陈顼的情形…… 那时候孙思邈还是意气风发,陈顼却奄奄一息,只有出气,难有进气。 孙思邈靠近的时候,陈顼卑贱不堪,眼眸如渊——填满仇恨怨毒的深渊…… “当年,朕想死。”陈顼终于打破了沉默,又望向了脚尖。 这是他十多年前养成的习惯。 那时候的他常年戴着沉重的枷锁,有一日没一日地活,难以抬头,也不想抬头——不想抬头去见别人眼中的鄙夷和轻贱。 他虽当了天子,可这个习惯却从未改过。 孙思邈眼中终露分怜悯之意,却仍旧沉默不语。 “可朕没有死。”陈顼又道。 他说的当然是废话,他若死了,又如何能坐在龙椅之上?可在他心中,这绝不是废话! “朕没死,就是苍天让朕还活着……”陈顼缓缓道,“先生当年不是对朕说过,苍天给予我们生命,本是让我们好好地活——活着去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要不放弃!” 孙思邈微笑道:“圣上说的不错。”他神色唏嘘,回忆往事,感慨万千。 十三年前,他曾医治过陈顼。 只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那卑贱的人就是陈顼——那时他根本不知那些人为何要救陈顼,却又不停地折磨陈顼。 他若不是救了陈顼,也不会发生之后那许多事——许多让他刻骨铭心的事。 可他虽不知陈顼的身份,他还是尽全力去医治、劝导陈顼,给予陈顼活下去的信心——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若有疾厄求救者,不问贵贱贫富,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先生不但治好了朕的病,还给予朕活下去的勇气。” 陈顼喃喃道:“当初朕几乎要死了。可自从见到先生后,朕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先生这样的人。先生是朕在长安见到的唯一的一个好人。” 孙思邈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 他受赞后并不欣喜,反倒有分担忧——担忧陈顼见识的偏激!他能救人,却难以救心。他只能尽力去做一些事情,无论成败。 陈顼低着头,并未看到孙思邈的疑虑,又道:“自先生走后,朕就不停地在想,为何先生会来,为何先生会对朕这般好。那时候,先生比朕还要年轻许多,为何就有那般的真知见解?” 沉默了片刻,陈顼得出了结论:“朕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终于想通了,这本是苍天的安排!” “苍天的安排?”孙思邈有些错愕。 “是苍天的安排!”陈顼霍然握紧了拳头,抬头望着孙思邈,一字字道,“是苍天让朕在绝境中遇到了先生,是苍天让先生来见朕,这本是苍天的旨意,只因为朕是受命于天!先生,你说是不是?” 殿中灯明,淳于量又在低微地咳。 孙思邈望着陈顼眼中的咄咄之意,半晌才道:“或许是天意吧。” 他含糊其辞,陈顼却像得到了肯定,脸上露出欣喜之意,大声道:“不错,是天意!古人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先生,你说这句话可对?” 孙思邈只是点点头,心中却道,话虽不差,但你理解的却只怕有了偏差。 “朕后来豁然想通,这才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苍天让朕承天命前给的磨砺。朕终于熬过了这场磨砺,才能有今日的地位!朕永远不会忘记以前的磨砺,这才在这里设了个牢笼,不停地提醒朕。” 孙思邈打量着身旁的铁笼,终于明白这宫中为何会有这种笼子。 当年陈顼在长安的时候,不也在笼子中? 难道说当年陈顼人在笼内,孙思邈在笼外的情景让陈顼记忆犹新,今日陈顼才掉转环境,让孙思邈也体会一下他当年的感受? 孙思邈猜不出,心中却有分悲哀——悲哀的不是自身处境,而是陈顼的心境。 陈顼目光更热,其中似乎有火燃烧,又道:“朕每次望着这笼子时,都告诉自己,当图一番大志作为,才不负苍天所爱。伯宗无能,朕取而代之,并非对长兄不敬,而是天命如此!” 孙思邈心中暗叹,只是沉默。 沉默有时候是默许,但有时候也是否定。 他眼下除了沉默,还能做些什么? 陈顼终于冷静了下来,再次低头望向了脚尖,缓缓道:“先生当年救治朕,虽说是苍天的旨意,可朕一直还感激着先生。朕这一生,感激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兄长,一个就是先生。” 孙思邈心想,你感激你大哥陈蒨,就废了他儿子的帝位?你感激我,就把我关在笼子里?你这种感激,实在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可他仍旧什么都没说,他很少说出这种伤人伤己的话来。 那紫衣少女目光落在孙思邈身上,突充满了仰慕之意。淳于量人在角落,神色很是憔悴,可眼眸益发得明亮。 “朕要报答先生。”陈顼喃喃道。 孙思邈道:“往事都过去了,很多不必记挂。圣上其实若能忘记的话……” “不,朕一定要记住,一定要报答先生。”陈顼并未听出孙思邈的言下之意,坚持道,“一定要报答。淳于将军,你说朕如何报答先生呢?” 淳于量咳嗽道:“或许可问问孙先生的意思。” 陈顼却未听进去,径直道:“朕要封先生一个大官,留在宫中最好。不但要陪朕,最好还能教导太子……先生,朕让你当个太傅如何?” 太傅本是朝廷闲职,但非威望极高的人不能担任。 陈顼这么决定,无疑对孙思邈很是器重。 那紫衣少女眼眸亮了,脸有喜意。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不待多说,陈顼望向了身边那紫衣少女,缓缓道:“先生,这本是朕的女儿临川……你们虽没有见过,可她听朕说过先生的往事。” 沉默半晌,陈顼又道:“当年先生虽离开了朕,但朕并未忘记先生。回转江南后,一直打听着先生的来历和去处,很快知道先生医治朕不久后就失踪了。对于先生的失踪,有些人说先生归隐了,也有人说先生遇到了不幸……” 嘴角突然抽搐下,陈顼迟疑片刻,没再说下去。 眼中又闪过分怨毒之意,但显然不是针对孙思邈,陈顼道:“朕知道先生的往事,很是唏嘘,临川听了,也是和朕同样的感受。” 陈顼迟疑的时候,孙思邈只感觉胸口一痛,笑容有些僵硬。听完陈顼所言,他这才明白,为何临川公主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 “临川很喜欢先生,曾对朕多次提及过先生,想要见先生一面。”陈顼缓慢道,“朕有意将临川许配给先生,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临川公主脸上晕红,灯光下少了高傲,多了分羞涩之意。她双眸如星,执著地望着孙思邈。 殿中静寂,有檀香细细传来,满是香气。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半晌才道:“圣上好意,在下心领了。” 临川公主脸色陡变得异常苍白。她正值花季,多富幻想,心思细腻,如何听不出孙思邈的意思? “先生是什么意思?”陈顼霍然抬头,似对孙思邈所言有分不解。 “在下素来闲云野鹤,并不愿在朝廷为官。”孙思邈缓缓道,“圣上的好意,在下很是感谢,却不能接受。” 陈顼目光突然变冷。 殿中的灯光似乎也都冷了下来。 “至于圣上的第二个好意,在下亦是高攀不上。”孙思邈委婉但坚决。 临川公主忍不住道:“没人说你高攀不上。” 孙思邈不看临川,只是道:“若圣上真的想要报答我,让在下自己做主就好。” 陈顼又垂下了头,看着脚尖,突然变成了石雕木刻一样。 可孙思邈却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环绕了大殿。陈顼下一步究竟想做什么,他也无法预料。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咳中说道:“圣上……事过突然,总要让孙先生回去后再想想。很多事情,还是要多想想的,眼下……应该先放先生出来才好。” 许久沉默,陈顼只说了一个字,“好。”说完后,他就起身离开了大殿。 直到陈顼不见了踪影,淳于量这才转动轮椅到了殿门处,按动了机关。 那铁笼霍然而起。 孙思邈缓缓起身,走到淳于量身前道:“多谢淳于将军。” 淳于量又是不停地咳,瞥见那涨红脸庞的临川公主,似有所指道:“还请先生出宫后多想想。” 孙思邈欲言又止,就见有宫人提着灯笼过来,听淳于量道:“送先生出宫。” 孙思邈心中叹息,跟随那宫人走出了大殿。 明月高悬,夜深如墨染。 殿外虽没有了檀香的浓郁气息,但冷风拂面,满是清爽之意。 他没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叫道:“孙思邈,你给我站住!” 孙思邈止住了脚步,回身道:“公主有何指教?” 临川公主上前几步,一伸手,几乎要指在孙思邈的鼻尖:“你怪我把你关在笼子里吗?” 孙思邈摇摇头。 “那你认为我不够美?比不上柳如眉?”临川公主俏脸扬起,执著问道。 孙思邈听到“柳如眉”三字时,就感觉好像锤子击中了胸口,眼中闪过分痛苦之意。 临川捕捉到那深邃的苦楚,心中微有悔意,喏喏道:“我……不是故意提起她,我是不服……” 孙思邈许久才道:“花开几许?红颜须臾。一个聪明的女人,应该知道最值得骄傲的本不是容颜。公主怎会为这种事情着想?” 临川公主笑了:“你说得很有道理……” 顿了片刻,她幽幽道:“你可认为,我和你不过才见上一面就喜欢你,很突然吗?” 孙思邈不语。 临川公主双眸有如天上的星星般梦幻:“其实我感觉早见过你多次了,在梦中,在想象中。我很小就听过你——听父皇经常说起你,说你的往事,说你的所为,说你的一切一切。在我心中……你本是个英雄。” “公主错了,我不是英雄——从来都不是。”孙思邈缓缓道。 “可是……我觉得你是,你就是的。”临川公主急道,“我从来不觉得你会不配我……”顿了片刻,她缓慢道:“其实在你心中,本来是觉得我不配你的,对不对?” 夜沉风冷。 孙思邈眼中闪过分温暖:“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虽然只见过公主一面,却知道公主秀外慧中,为人善良……” 临川公主嘴角露出分笑容。 还有什么比听心爱男子的夸赞更让一个怀春少女喜悦? “公主很好。可很好的人,却不见得每个人都喜欢,是不是?” 临川公主笑容冻住。 孙思邈缓缓转身,终于随着那点宫灯没入了寂寞的黑暗之中。 第二章 用心 风更冷,虽是江南,冉刻求却感觉风中带着一股还甚北方的阴冷。 那股冷是从心底吹起来的。 四肢微僵,望着那巷口的人影,冉刻求长吸一口气,嗄声道:“你把我引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那人影不语,亦不动。 冉刻求感觉三面是墙,有些难爬,只能握紧拳头,一步步地走过去…… 才走了两步,他就闻到一股香气随风传来。 那股气味如蝶粉花香,竟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 冉刻求顿住,眼中突现出难以置信之意,失声道:“蝶舞,是你?” 暗影中那人上前了一步,到了月色之下,露出了比月色还美丽的脸庞。 秋浓烈,蝶轻舞,带着分难以排遣的惆怅。 冉刻求大喜,快步上前,看起来要过去抱住蝶舞,可在触手可及的时候,却又止步,身形如同木刻一样,再没动弹半分。 蝶舞只是望着冉刻求,许久才道:“你瘦了很多。”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撞在冉刻求心口,让他顿时感觉回到了邺城的岁月。他有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起。 “你也一样。” 他木讷说出这句话后,才发现蝶舞似乎真的有些憔悴,不由露出关切之意,可他心中实在有着更多的疑惑。 蝶舞怎么会来建康? 邺城一别,他没想到能和蝶舞在响水集相见。 响水集离去,他有心痛,却没想到蝶舞竟又到了建康。 他到哪里,似乎蝶舞就到哪里,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他本市井男儿,并没有表现得那么笨。很多事情,不过是不想去想,想到了也不愿意深想。 深想能如何?有时候还是糊涂一些的好。 蝶舞笑了,那如水的眼眸,始终一眨不眨地凝在了冉刻求的脸上,她突然伸出了手。 冉刻求未动。 那一刻,就算蝶舞要取他的性命,他似乎也不想动。 蝶舞的手轻轻地抚摸到了他的脸庞。 冉刻求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全然想不到蝶舞为何会有今日的举动?他爱蝶舞,但知道蝶舞是喜欢兰陵王的。 可他还是爱蝶舞——一种飞蛾扑火一样的爱,明知这爱可能是毁灭。 他要做富翁,他要做英雄,他有太多要做的事情,可这些事情,若没有心爱的人一旁见证,做了有何意义? 他跟着孙思邈,他要拜王远知为师,他要实现大志,可在他心中最深处,永远都有那邺城中蝶舞的倩影。 离开只是为了重逢。 爱一个人,距离远近都会爱。 他卑微而努力地祈求实现自己的梦想,却没想到这一刻突然来得如此之快。 “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你一脸的络腮胡子。”蝶舞低声说道。 冉刻求嗯了声,不解她这么说的意思。 难道说,她千里迢迢地赶到建康,只是为了讨论他胡子的问题? “记得我曾经说过……”纤纤手指缓缓到了冉刻求的下颌,摸着那扎手的胡茬,蝶舞道,“我说你不留胡子更英俊一些。” 冉刻求苦涩一笑,心道我一直以来四处流浪,本是不修边幅,一蓬胡子倒是威风,也有阻吓宵小的作用。可你说我不留胡子更英俊,我就立即刮了胡子。那时候,我不明所以,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兰陵王不会留胡子吧? 冉刻求还是冉刻求,刮了胡子也变不成兰陵王。 “现在我倒感觉……你可能还是留着胡子好看些。”蝶舞就那么望着冉刻求。 明月在天,可好像那一刻月光全落入了她的眼眸。 她似乎也有千言万语。 可她到现在为止,不过在谈论冉刻求的外貌。 一个人的外貌可以千变万化,可心却是难改的。 冉刻求不知道蝶舞究竟想说什么,只感觉全身僵硬,偏偏脸颊的触觉又是敏锐非常。 那手指纤细、余香、绸缎般的光滑,可也如绸缎般的冷。 “那我以后就留胡子。”冉刻求终于道。 他实在也不知说什么,可说的每个字满满的都是真心真意。他听从蝶舞的建议,一心一意。 蝶舞眼中突然像有了晶莹的泪光:“原来你还和以前一样。”纤手滑落,蝶舞缓缓地退后了一步。 冉刻求没来由的心头一紧,立即问道:“你怎么会来建康?有什么要我帮的吗?”他在邺城时,只知道蝶舞幕后有股势力,却一直没有追问究竟。 这刻他才突然想到,蝶舞来到建康,难道是有什么别的任务? 蝶舞娇躯震了下,摇了摇头:“没有,我来这里,只想见见你。” 冉刻求心中一阵迷茫,本想问问蝶舞当初为何会出现在响水集?后来如何了?可不知为何,所有的话都阻在心头。 他冉刻求没有变,可蝶舞却似乎变了些。以前他就琢磨不透蝶舞的心意,如今也是一样。 “我走了。”蝶舞突道。 冉刻求一震,失声道:“你去哪里?我跟你去。” 蝶舞摇摇头道:“你不要跟着我。”话才落,她的身形就飘到了巷口,似有那么一刻的停顿,但转瞬消失不见。 冉刻求被她最后一句话如钉子般地钉在地上,许久才回过神来,窜到巷口高叫道:“蝶舞……你等等!” 前方是条长街。 长街寥落。 深秋深夜,有叶落,可哪里还有蝶舞的身影? 冉刻求那一刻只是想,她找我,肯定还有话要说,可她为什么不说? 一念及此,他心中大恨,恨自己方才为什么不问个究竟? 冉刻求茫然四顾,一时间心绪万千,只感觉方才好像做了个梦。念头一起,他心中更是困惑,竟难分辨方才是自己的臆想还是怎地。 突然间,感觉身后有些动静,冉刻求霍然转身望去,就见一人缓缓地从长街那侧走来。 冉刻求大喜叫道:“蝶舞……你?”未等说完,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容,冉刻求一怔,改口道:“孙先生,怎么是你?” 来人竟是孙思邈。 冉刻求顾不得许多,冲了过去,一把握住孙思邈的手臂,急声道:“孙先生,你见到蝶舞没有?” “蝶舞?”孙思邈有分讶异的表情。他从宫城出来,远远就见到冉刻求的身形,因此才走过来,不想冉刻求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 “蝶舞也到了建康?”孙思邈问话的时候,心中有些异样。他立即想到的是,蝶舞和祖珽有关,如果来建康,所行之事会不会和齐国有关? 他和蝶舞并不熟,但想到的远比冉刻求要多得多。他和冉刻求不同,因为他知道回避是从来解决不了问题的。 冉刻求一听,失望地松开了手。 孙思邈看了他半晌,终于笑道:“看起来你好像不愿意见我。那我先走一步了。” “先生去哪里?”冉刻求慌忙问。 孙思邈沉默起来,竟似有些为难的样子。 冉刻求先是烦乱,后是冷静,半晌后缓缓道:“先生也不要我跟着你了?” 兄弟没了,蝶舞来了又走了,到如今,孙思邈对他好像也不如以往那样,冉刻求难免有些心灰和失落。 孙思邈目光如海,望着冉刻求:“我要去张季龄的家。” “他在建康?”冉刻求脸色已变。 孙思邈点点头,问道:“你要跟我去?”他说得平淡,可眼眸中却像隐藏着什么。 张裕抓走冉刻求却没有杀了他,张裕曾经出现在张季龄家附近,冉刻求和张角长得很像,冉刻求要当个富翁,冉刻求说过他姓张。 所有的点滴,别人或许很快就忘了,可孙思邈却不会。 他虽未经历过龙虎宗的事情,但已猜到了什么。他如此谨慎,当然有他的理由。 孙思邈想得多,冉刻求那一刻也是思绪繁沓,良久才道:“我可以跟你去?” “你想去,我自然会带着你。”孙思邈笑了,眼中带分同情。他心中在想,我带他南下,带他去张家,对错难言,但冉刻求总有去张家的权利。 冉刻求没有留意到孙思邈的眼神,可只听话语就感觉周身都是暖意,似乎夜幕也亮了几分,见孙思邈转身行去,忙快步跟随。 他知孙思邈要去张季龄家,心中难免忐忑,可仍好奇孙思邈留在皇宫后发生的事。 “先生,皇帝老子后来和你说了什么?” “他要请我当官,还有意和我做个亲家。”孙思邈淡淡道。 冉刻求先是一怔,转瞬哈哈笑道:“先生真是幽默。”孙思邈能从笼子中出来就出乎他的意料,自是不信孙思邈还能升官做什么驸马,又道,“先生肯定拒绝了?” “你倒了解我。”孙思邈笑道。 冉刻求心道,我不是了解你,而是了解撒谎要圆的道理。一直有分困惑,他又问:“先生,那个王远知为何费尽心思要冤枉你呢?” 他对什么天师六姓都不清不楚,自然对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理不明白。 “这其中……只怕有个天大的秘密。”孙思邈缓缓道。 冉刻求失笑道:“会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他机关算尽,却把自己套了进去,实在不算聪明。” 孙思邈心中暗想,很多把戏揭穿了,都不算聪明的,可是王远知这次却有点让人出乎意料,他为何会把赌注押在冉刻求的身上?这并不像是王远知的风格? 他想了许多,可只是道:“你被张裕抓走,怎么会落在王远知的手上?” 冉刻求搔搔头:“我也不清楚,当初张裕抓走我,原来不是要杀我,而是求我拜他为师。” 见孙思邈望过来,冉刻求哈哈道:“先生一定以为我在吹牛了?” 他那一刻好像又恢复到了本来的样子,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若非这样说话,只怕已忍不住掉头要走。 他只感觉每迈前一步,近张家一步,都有针刺在胸口。 孙思邈不置可否,只是道:“后来呢?” “后来树上来了个人,好像是王远知……” 冉刻求对当初的情形不甚了然,简略说了经过,搔头道:“张裕被王远知打跑,王远知要收我为徒,条件是让我冒充他弟子冤枉你。然后我就到了宫中,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孙思邈望着前方,喃喃道:“这么说,王远知那时候也在紫金山上的?” “当然了。”冉刻求只觉得孙思邈说的是废话,见孙思邈止住了脚步,问道,“怎么了?” “这就是张季龄的家了。”孙思邈道。 冉刻求才发现不知不觉到了张家的大门前,心头一跳,身子竟有些颤抖。 孙思邈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你好像有个做富豪的愿望?” 冉刻求嗯了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大门,心中不知是何味道。他来了,他没想到自己今天就来了,他本来是准备发达的时候才来的。 “富豪要有多富?比张季龄还要富吗?”孙思邈像是随口问道。 冉刻求一怔,咬牙道:“我就是看不起富人狗眼看人低的样子。”可心中绞痛,他知道自己口是心非。 他并未留意孙思邈默默地看着他,等他终于抬起头时,孙思邈却到了门前,就要拍打门环。 咯吱声响,院门竟然开了。 夜静得瘆人,静得连风的呜咽声都听得见。 冉刻求心中蓦地涌起分不祥,冲上去低声道:“怎么了?” 孙思邈看着前方漆黑的庭院,如同在看一个陷阱。只是他很快地恢复了从容,“你跟着我,莫要走远。” 他缓步跨进了庭院,穿过了正堂,转过回廊…… 无边的幽寂,静得可怕。 偌大的张家庭院竟如一个死宅。 冉刻求本是心痛,这刻却有分担心——可到底担心什么,他也不想去想,他拒绝认为,自己是为张季龄担心。 他本想发问,可也知道孙思邈多半也不知情。孙思邈已走到两排厢房前,厢房前也有庭院,中有梧桐大树。 树已折。 风吹起,旋起无数落叶。 厢房内均是黑暗,没有灯火。可孙思邈却知道,张季龄本来是住在这里的。 “这里好像有过打斗?”冉刻求望着那折断的大树,猜测道。 孙思邈看了眼,沉吟道:“是被疆场战刀砍断的。”他看的比冉刻求要仔细,早留意到树的断面平滑,显然是被利器瞬间削断。 好快的刀,好霸气的人。 刹那的工夫,他脑海立即闪过邺城长街那把紫金刀。 刀如雷电,只有那样的刀,才能一刀断了这么粗的大树,李八百的刀都不能。 兰陵王到了这里?听冉刻求说,蝶舞也到了这里。一念及此,孙思邈神色微有异样。 冉刻求看不出究竟,但信孙思邈的判断,忍不住道:“这里怎么会有人动武,难道有强人劫财……” 话音未落,突见孙思邈向旁望去,冉刻求忙跟着望去,就见一间厢房内突然亮起了灯光。 灯光昏黄。 本来如斯夜中,灯光代表着温暖和等待,可冉刻求见到那灯光,却有心悸之感。见孙思邈举步要向那亮灯的地方走去,冉刻求一把抓住他,低声道:“先生,小心。” 孙思邈突然笑了,拍拍他的肩头,示意知晓,然后向那房间走了过去。 他也感觉有张无形的网就要收拢…… 可他不会逃避。 走到门前,他正待拍门,就听里面一人笑道:“孙兄此刻才来吗?门没闩。” 那笑声中满是亲切熟络之意,冉刻求听了,脸色遽变。 孙思邈目光微凝,叹了口气,推开了房门道:“劳烦阁下等候多时了。”他一听那声音,就知道夜还漫长,风雨又来。 房间燃着盏孤灯,坐着俩人。一人脸色木然,赫然就是张季龄,见到孙思邈推门进来,头也不抬。 说话的那人并不是他,那说话的人此刻还能好整以暇地倒了杯茶,满是优雅之意。可灯火下,他的目光闪烁碧芒,妖异邪恶隐现。 那人正是李八百。 见孙思邈进房,李八百笑道:“孙兄这么说,难道是算准我会来?” 孙思邈竟能悠闲地找张椅子坐下来,微笑道:“我只是感觉,今晚过的虽算热闹,但没有阁下出场,难免遗憾。” 李八百笑意更浓:“兄弟就怕孙兄遗憾,这才赶着过来接着这出戏唱下去了。” “那阁下现在准备唱哪出呢?”孙思邈问道。 “孙兄不知吗?”李八百慢慢地喝着茶。 冉刻求有点看直了眼。他若不知情,还真以为这是好友重逢,可他偏偏知道绝非如此。 上次响水集外,这个李八百就是煮酒相约,可杀机暗藏,几乎要了孙思邈性命。 这次李八百当然来意不善,可他埋伏在哪里? 冉刻求悄然走进房间,目光落在张季龄的身上,微有茫然。他没见过张季龄,更不知道这简朴的人竟是江南首富。见张季龄头也不抬,冉刻求心道,难道说李八百厉害的杀棋竟是这人? 孙思邈道:“还真的不知。” 李八百放下茶杯道:“都说不叫的狗才是最咬人的,总说自己不知道的人,其实比谁都明白。” “哦?”孙思邈笑道,“倒让阁下见笑了。其实我的确隐约知道些,却有几个关键环节不能确定,需要得到阁下的肯定才行。” 李八百眯缝着眼眸:“孙兄哪几个关键不知呢?兄弟若是知晓,定知无不言的。” 灯火下,孙思邈脸上迷雾升起。 “我只想问问,陈叔陵是否和李兄有些关系呢?” 李八百一拍桌案,挑起大拇指道:“孙兄果然聪明,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既然孙兄问了,兄弟也就不会隐瞒什么,其实兄弟和陈叔陵狗屁关系都没有。” “哦,这么说——让陈叔陵冤枉陈叔宝,想法让魏登隐欺骗陈叔宝,蛊惑桑洞真背叛茅山宗的事情,和阁下都没关系了?” 孙思邈对李八百说的话半句都难信,不过他还是要问,很多事情本不是问出来的,而是试探出来的。 李八百一拍脑门,哈哈笑道:“孙兄不提,我差点忘记了。不过你倒是冤枉了我,我一个人,不过捡一两件来做就是力所不及了,怎能做得了许多事情?” 顿了片刻,他又道:“陈叔陵狼子野心,本就想做太子。正好皇宫传国玉玺失窃,那传国玉玺在你我兄弟眼中,当然屁用没有,可在陈顼心目中关系重大。” 孙思邈缓缓点头,虽对李八百极为戒备,倒是赞同他说的这点。 传国玉玺在陈顼心中,已不止玉玺那么简单! “兄弟我得知这大事发生,知道大有文章可做,当然会想办法参与。”李八百叹口气道,“谁叫兄弟最是热心呢?” 他侃侃而谈,叹息时忧国忧民的样子,冉刻求看得心冷,实在难想这种人会有这么多面目。 “陈叔陵想做太子想得发疯,其实一直也在觊觎传国玉玺,可他好像没有偷成。他本来让黄广达去办的,但黄广达不中用,没有偷成,兄弟替陈叔陵不值……” “然后你就把黄广达杀了,埋在兴郡王府的后花园,让他们猜忌去?”孙思邈问。 李八百一拍大腿:“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孙兄也。” 说到这里,李八百像也有分困惑,转瞬摇头道:“兄弟真不知那玉玺究竟去了哪里。不过那倒无关紧要,就算玉玺在陈叔陵手上,他要做太子也得等陈叔宝死了才行。” “然后,阁下就煽动陈叔陵想办法除去陈叔宝?” 李八百摇头道:“陈叔陵这个废物,不用兄弟煽动也一直想陈叔宝死,可他有贼心并没贼胆的。兄弟我看不过,就和他说,帮他做到这点,只要他去茅山一趟,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去做,管保清清爽爽,和他没有瓜葛。他看兄弟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兄弟我的确也是值得信任的,孙兄你说是不?” 孙思邈看了他半晌:“我只信你吃人骨头都不吐的。”他说到这里时,若有意若无意地向张季龄望去。 他当然知道情况很不对。 张季龄这刻在这里做什么?被李八百胁迫,还是另有目的? 慕容晚晴去了哪里? 张丽华呢? 可他并不去问,他知道这时候急并没用,李八百就是在等他急。 李八百哈哈一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孙兄果然知我。” 他回到话题上道:“陈叔陵就不如孙兄聪明,乐颠颠地去了趟茅山,继续做他的太子美梦。” 孙思邈有些恍然道:“怪不得淳于量说,陈叔陵也曾见过魏登隐,原来是阁下安排的。阁下这种安排,目的当然是挑动陈国内乱了……” “孙兄真是深知我心。”李八百很似得知己的喜悦,“兄弟我就喜欢乱,乱才好玩是不是?” “你恐怕不止想让陈国皇宫内乱,你还想将一切过错都推到王远知的身上!”孙思邈道。 李八百瞳孔微缩,还能微笑道:“四道本一体,茅山宗更是你我大志所期。通天殿时,兄弟可选王远知坐头把交椅,孙兄也赞同,这会儿为何这么说兄弟?” “陈叔陵到茅山时,见到的魏登隐可能是假的……陈叔宝见到的也可能是假的……”孙思邈缓缓道。 李八百开始喝茶,灯光下,脸色有些阴暗。 “你挑动陈家兄弟相争,只是第一步,借刀杀人是第二步。” 孙思邈脸上迷雾更浓,可一双眼眸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澈。 “你既然能让陈家兄弟去茅山,显然有十足的把握把戏演好。裴矩——既然会易容……多半是趁王远知闭关时擒了魏登隐,假扮魏登隐的模样去见陈叔宝和陈叔陵,将矛头引到茅山宗身上。” 李八百只能叹息:“孙兄真的无所不知,竟连裴矩的底细都挖出来了。” “他什么底细?和阁下很亲近吗?”孙思邈似随口一问。 李八百目光闪动,哈哈笑道:“我和他没什么狗屁关系,可能就是臭味相投才在一起了。”他岔开话题,“不过孙兄真的能把裴矩所为想得清楚,实在了不起。” 孙思邈没有半分得意,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李八百说的话虚虚实实,否认和裴矩的关系,可能反倒和裴矩有分关系。 裴矩幕后何人,他是知道的,可李八百是否知道? 以李八百的为人,不可能对不知底细的人这么信任。他既然和裴矩配合如此无间,当然明了裴矩的底细。这二人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呢? 回忆响水集后发生的一切,孙思邈也不由感叹这计谋的复杂,牵扯之广,简直耸人听闻。 可最让他困惑的,却是李八百的目的。 这目的看起来如此明显,可孙思邈总是有所怀疑。 孙思邈心中悸动,还能平静道:“事后裴矩将魏登隐吊死在三茅道观中,让王远知无可分辩。这招的确是好棋。” “好棋也要孙兄这样的人品评才行。”李八百抿口茶水,似在琢磨着什么。 “可更好的一着棋,是你们竟然收买了桑洞真。桑洞真的所为,才让王远知真的难洗嫌疑。”孙思邈道。 李八百放下茶杯,摇头道:“孙兄错了。” “我错在哪里?” “你不应该用‘收买’两个字,兄弟我根本不用收买桑洞真这种人的。”李八百言语讥诮,可看孙思邈时却多少带分尊敬之意。 “这世上人有多种,像孙兄这样的人,我拿一座金山放在你面前,你也不会动心的。” 孙思邈微笑道:“看来阁下也慢慢了解我了。” 李八百目光犀利,锐利道:“但孙兄不能不承认,这世上和你一样的人,太少太少。” 孙思邈不语。 “世上大多的人都挣扎在权利欲望之中,难以解脱。只是有的人聪明些,有的人蠢笨些。” 李八百凝声道:“桑洞真看起来是个聪明人……” 孙思邈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看起来是聪明的人,当然不见得是聪明人。 可他更留意的是另外一层信息:“桑洞真主动找到的你?” “不错。”李八百讥诮道,“他就像闻着腥臊的苍蝇,主动找到了兄弟。茅山宗势力渐大,但人的贪念是无穷的,桑洞真并不满足只做个茅山宗的大弟子。” “他想取代王远知?”孙思邈反问。 李八百抚掌笑道:“孙兄看人也是透彻,一说就中。因此,他最大的悲剧不是找到了兄弟,而是太不自量力!” 顿了片刻,李八百一字字道:“他这种人,还妄想和孙兄相提并论,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孙思邈叹了口气:“桑洞真本来是想取代王远知,因此找你想图谋一番作为。可响水集后,想必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错,因为那时候他才知道,他这个茅山宗大弟子给孙兄提鞋都不配的,他比起兄弟我,也差了一截!”李八百道。 “可他已经泥足深陷,摆脱不了你的控制,因此退而求其次,想为王远知争道主一位,将功赎罪?” 孙思邈说到这里的时候,皱眉道:“可他显然一错再错,听从你的蛊惑,又去劫持陈国太子,还想万一不行,以此为筹码保命?” 李八百微笑着喝着茶,可眼眸中满是寒意。 孙思邈目光中带分悲哀,喃喃道:“他实在不是个聪明的人,竟不知道与虎谋皮的险恶,瞻前顾后又是自掘坟墓。”望着李八百,他缓慢道:“紫金山时,你早知道萧摩诃他们会埋伏,让桑洞真去劫持陈叔宝,就是让他去送死?” 李八百轻淡道:“他这种蠢人,价值没了,死是最好的结果。” 冉刻求听着二人所言好像平淡,寒毛却都竖了起来,暗想自己好在站对了队伍,不然跟了王远知,只怕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真的站对了吗? 孙思邈和李八百将一切说个明白,是不是知道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可李八百既然敢摊牌,就说明他对赢有了十足的把握,他的信心从哪里来? 冉刻求想不明白,因此更是心惊。 孙思邈还是安然地坐在那里:“看来我还有点价值,不然阁下早就将我宰了,也不会和我说这么多废话!” 李八百抚掌大笑,“和聪明人说话,的确痛快。” “我的价值是在如意?”孙思邈问。 李八百摇头叹道:“兄弟早相信孙兄没什么鬼阿那律的。” “为什么?”孙思邈倒有分困惑。 “孙兄要有阿那律,何必还在世间奔波劳累呢?”李八百缓缓道。 孙思邈笑了:“阁下聪明了许多。” 李八百摆手笑道:“兄弟虽聪明了,但比起孙兄,还差了好大的一截。”眼珠转动,他回到话题道,“其实桑洞真死了,对孙兄只有好处的。孙兄难道不知?” 孙思邈脸上迷雾更浓:“好处?阁下不像是将好处分给别人的人。” 略带嘲弄,孙思邈又道:“帛锦信你,被你砍了一只手臂;桑洞真信你,被你送到了死地;你举荐王远知做四道之首,暗中却把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阁下若还是说这种好处,我真的受用不起。” “孙兄怎能和他们相比?”李八百叹道,“兄弟我有苦衷的。” 孙思邈跟道:“你有苦衷?你也有苦衷?你的苦衷好像都给了别人。” 李八百闻其讥讽,脸好像有些发黑:“孙兄取笑了。你难道忘记了,我们道中还有个张裕?” 张季龄听到这里,颤动了下,但仍旧没有抬头。 冉刻求一直盯着张季龄,心中蓦然有了分悸动。那种感觉突然而来,让他竟忘记了危机四伏,只是专注地看着张季龄。 可张季龄还是低着头,不知是烛火在晃还是怎地,身影看起来有些发抖。 孙思邈皱眉道:“这和张裕有什么关系?” “孙兄应该知道,兄弟要重建四道,当以孙兄、张裕、王远知,加上不成器的兄弟我作为人选。其余几姓,难成气候。” 李八百一声长叹后又道:“王远知的茅山宗最近规模最宏,但有一半是借助朝廷的力量,而且王远知看起来对朝廷很是依恋。可张家素来都是不愿意和朝廷扯上关系。张裕知道兄弟想让王远知加入太平四道,就想退出四道……兄弟我当然不想大业就这样夭折。” “因此阁下为大局着想,想方设法打击茅山宗,利用我帮王远知迷途知返,脱离朝廷,弄个皆大欢喜?”孙思邈讽刺道。 李八百受之无愧道:“正是这样。孙兄既然能从宫中出来,就说明兄弟总算没白努力。孙兄这般本事,也不枉兄弟我两次把太子交到你的手上。” “好算计,果然好算计。” 孙思邈叹道:“阁下巧计迭出,环环相扣。如今看来,不但挑动了陈国朝中内斗,还安抚了张裕,又让王远知改过,顺便又把取代茅山宗,进入陈国庙堂的好处给了我,看来阁下在通天殿定下的计划,一步步地接近了现实。” 默然片刻,他补充道:“这么想来,接着阁下就该让四道合心,图谋一统天下的大计了?” 李八百笑得似乎合不拢嘴:“孙兄果真聪明,终于明白了兄弟的用心良苦。” “可古人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阁下如今还和我谈心,当然还需要我做点事情了?” 李八百缓缓道:“我知道陈国天子对孙兄不错的。” “你知道?”孙思邈目光闪烁,又重复道,“你知道?” 他突然发现这个李八百知道的也实在不少。可他蓦地发现,他对李八百知道的实在不多。 “我当然知道。”李八百很是诚意道,“我若不知道孙兄和陈顼的那一层关系,如何会放心把孙兄送到宫中呢?” “阁下费尽心思将我送到陈国天子身边,当然不只是让我得到些好处,阁下想必也要收取些利息?” 李八百放下了茶杯,叹道:“孙兄果真明白的。” “我明白的。”孙思邈喃喃道,“你想让我想办法先将《太平经》进献,如果陈顼支持我等的太平大道还好说,若是不行,就让我直接干掉陈顼?反正无论陈叔宝还是陈叔陵,你若摆布起来总是轻而易举,那时候陈国就在李兄的手上了。” 突然想到宫殿中的那个笼子,孙思邈皱了下眉头。 “全中!”李八百鼓掌赞道。 冉刻求一旁听得虽一知半解,但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道:“你痴人说梦!” 张季龄身躯微震,却还没有抬头。 李八百终于看向了冉刻求,笑道:“这位大英雄有何高见?” 冉刻求不理他讥讽,冷笑道:“李八百,你不要以为天下人均入你的圈套,要听你使唤。孙先生绝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李八百又笑:“真的?你为何不问问孙兄?” 冉刻求霍然望过去,本想询问,可见到孙思邈微笑的表情,心中一惊,喏喏道:“先生,你不会听他的,是不是?” 孙思邈不语。 房间中满是让人尴尬的静。 冉刻求突觉一阵茫然,竟也不能肯定孙思邈的选择。所有事情变化千万,计谋层出不穷,他这种人物,一时间真的不明白孙思邈究竟何去何从。 李八百哈哈笑道:“冉刻求,你还是天真了些,一辈子也难和孙兄看齐的。孙兄不急于回答,因为他知道已没有了选择。” “为什么?”冉刻求嗄声道。 李八百嘲弄道:“这副牌的底牌已定,他翻不翻,我都吃定了他,他凭什么和我斗?” 第三章 底牌 冉刻求困惑不解。 他目前只知道这个李八百心机极深,所想的每一步均是阴险毒辣。比起李八百来,他以前骗别人的把戏都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过,他不认为孙思邈会受制于李八百。 可李八百为何这般自信满满? 他有什么底牌? 孙思邈虽还坐在椅子上,可看起来已没那么舒服,他感觉又有个笼子扣来,只是这次却没有那么轻易脱离。 他现在绝非孤身一人。 “你可以把我捧到陈国庙堂,当然也可以把我摔到牢狱。”孙思邈终道。 “不错。”李八百直认不讳,“你今晚斗得过王远知,荣华富贵转瞬到手,但失去也容易。” 孙思邈缓缓道:“可你应知,我不是对荣华富贵有兴趣的人。” 李八百淡淡道:“你当然不是,可你也有弱点的。” 孙思邈笑了,接道:“不但有,而且很多。” “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心太软。”李八百缓缓道,“据我所知,你从出生到现在,不要说杀人,就算狗都没宰过一只。我真难以想象,你这样的人竟也能练出绝世的武功。” 冉刻求大为错愕,倒从不知道孙思邈还有这等故事。 孙思邈微笑道:“这倒没什么奇怪的,练武伊始本来就是为了强身,却不是为了杀人。昔日禅宗始祖达摩面壁传功,不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普济众生?” 李八百一拍桌案,喝道:“说的好!兄弟这些日子来,终于发现,孙兄其实也和达摩一样,从昆仑出来,也是普度众生来的。” “阁下过誉了。”孙思邈叹了口气。 “因此孙兄绝不会见死不救的。”李八百眼中闪过分诡异,着重道,“更不会对身边的人见死不救,这点不用质疑。” 孙思邈道:“阁下这么肯定?那你有病的话,不妨来找我看看。” 李八百哈哈一笑:“兄弟身体还好得很,有病的却是孙兄身边的俏佳人。孙兄难道没有发现,这里少了一人吗?” “慕容晚晴?”冉刻求心中一沉,失声道。 他这才发现,慕容晚晴本应该和孙思邈在一起的,但慕容晚晴一直不见,难道说,她落在了李八百的手上? 李八百大笑道:“连这小子都看出慕容姑娘是孙兄的良配,孙兄想赖都赖不掉了。” “怪不得张裕不在,想必不是埋伏在外,就是看着慕容晚晴了?”孙思邈推测道。 “张裕虽沉默寡言,但素来也喜欢成人之美,只等孙兄一答应为我们除去陈顼,就会把慕容姑娘完好奉上。到时候孙兄佳人在畔,双栖双飞,想想都是让人流口水。” 李八百说得唾沫横飞,眼眸中绿意更盛。 “你放屁!”冉刻求忍不住道,“先生绝不是那种人!” 他向孙思邈使了个眼色,意思就是让孙思邈先发制人。只要能擒住李八百,就不用受人威胁。 孙思邈却还是动也不动。 李八百道:“你不必那么急于肯定。很多人自以为了解,其实永远不明白别人想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怎么想的。” 冉刻求一怔,正琢磨他话中用意的时候,听李八百对他道:“孙兄到现在还不动手,其实不但为了佳人,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为了我什么?”冉刻求大惑不解。 孙思邈还是坐在那里,望也不望冉刻求,但眼中已有分怜悯之意。 “因为他知道你不姓冉,而姓张的。”李八百一字字道。 冉刻求差点跳了起来,失声道:“你……你……” 李八百截断道:“你不叫冉刻求,本叫张仲坚,是江南首富张季龄之子!” 冉刻求顿时脑海中一片空白,晃了两晃,嗄声道:“你……如何知道?” 这是个秘密——他一直隐藏的秘密,他一直为之刻骨铭心的秘密! 他叫张仲坚,张季龄之子——江南首富的儿子。 可他一直流浪江湖。 他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不知为何会被父亲遗弃。无数个深夜难寐,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个问题。 他发誓要做富豪,并非是因为贪财,也不是对贫困的畏惧,而是想要争一口气,想有朝一日到了父亲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质问他一句,一解多年的怨气。 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来了,或许因为他只想偷偷见见父亲。可他却从未想到过,这个他一直隐藏的秘密,竟被旁人轻易戳破。 破得彻底! 李八百见冉刻求失魂落魄,补充了一句:“我身边的这位,就是你的父亲。孙思邈不敢动手,只怕我会马上杀了你的父亲,让你们阴阳难聚。” 冉刻求如受雷击,瞠目向张季龄望去。 他虽知这是张府,但从未想到过,这样一个平凡朴素的人,会是什么江南首富! 张季龄终于抬起头来,望向了冉刻求。 冉刻求想过千万遍父子重聚的场面,只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对父亲唾骂,可望见张季龄斑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一时间竟鼻梁酸楚。 他们毕竟是父子,血浓于水。 张季龄居然很平静,他看着冉刻求,如同望个陌生人一样,许久许久,才道:“你原来长这么大了。很好。” 他很客气,对着多年未见的儿子,并没什么激动,也不像有什么话要说,看起来又要垂下头去。 冉刻求却再也忍耐不住,嗄声道:“为什么?” 不闻回答,冉刻求上前一步,叫道:“你当年为何要丢了我?” 这是他多年来一直想要的答案,问出来的时候,不仅有愤怒,还有酸楚。他以为父亲会内疚,以为父亲会激动,他并没有企盼太多,或许只要能看到父亲的一丝懊丧和悔过,他心中也能好受一些。 可张季龄什么都没有,冉刻求那一刻怒火勃发。 张季龄脖颈有些僵硬,终究没有垂头,平静道:“我嫌你出生的时候,长得太丑。” 冉刻求一怔,双拳紧握,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像要笑,可表情比哭都要难看。 “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 “是。” 冉刻求伸手扶住了窗棂,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才能站得住。他突然大笑了起来,他笑得鬼哭狼嚎、撕心裂肺,几乎笑得就要喘不上气来,这才道:“先生,你说有趣吗?” 孙思邈还是安坐不动,可目光中透出悲哀之意。 这件事非但无趣,甚至可悲,任凭他本事绝顶,却也很难帮手。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想别人为何会有父母,我却被父母抛弃。” 冉刻求笑中有泪:“我千百次地问自己,我需要一个解释,可原来这个解释那么地有趣!” 张季龄神色木然,可衣袂已无风自动。 冉刻求终于止住了笑:“先生,他不是我的父亲,你也不用再管我了,你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他竟奇异地恢复了平静,只是一字字说出来的时候,嘴角竟都溢出鲜血。 或许哀痛莫大于心死。 李八百突然笑了起来:“张仲坚……” “不要叫我张仲坚!”冉刻求咬牙道,“我不姓张!” 李八百目光闪烁:“其实你误会你的父亲了。” “你又知道?”冉刻求咬牙道。 李八百哂然笑道:“我当然知道。傻小子,你父亲这么说,不过是为你好。孙先生,你说是不是?” “不是!” 说话的却是张季龄,他似乎用了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周身剧烈地颤抖。 冉刻求一怔,本是死灰般的心终于感觉出了什么问题。 孙思邈叹了口气,缓缓道:“李八百,看起来你知道的真不少。” 李八百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水,淡淡道:“当然,我若不知道,怎敢孤身来此和孙兄摊牌?张季龄本是张裕的大哥——龙虎宗的高手,张仲坚……不,冉刻求这么算来,也属于天师六姓之中,我怎么会不加以关注?” 冉刻求一震,突然想到张裕要收自己为徒一事,倒不认为李八百是无稽之谈。 “只要是天师门下,兄弟我都会关心的,谁让兄弟心热呢?”李八百含笑道,“因此,兄弟费尽心思,终于查到了当年的真相……张仲坚……哦,是冉刻求,你要不要听听?” 他也不等别人回答,又道:“这件事说穿了,简单。张季龄一直是被斛律明月控制,他不想让儿子也卷进来,因此为了儿子好,这才狠心丢了儿子。” 冉刻求心中一震,难信这种说法,却又相信这说法是真的。 他实在想不通父亲为何会和斛律明月扯上关系,但如果张季龄真是龙虎宗的人,那还有什么事不能信的? “或许不应该说张季龄丢了儿子,只能说他将儿子偷藏了起来。” 李八百补充道:“可我也没查出哪里有了差错,反正张季龄藏起来的儿子突然就丢了,一直流浪江湖,变成了冉刻求。冉刻求却一直以为父亲丢弃了他,因此怀恨在心,却不知道他父亲一直在找他,只是找不到而已。” 仰天打了个哈哈,李八百道:“可冉刻求无论姓什么,这张脸就是张家的脸,若加上满脸胡子,嘿嘿……活脱脱的就是天公将军张角,这点谁都无法否认。” 冉刻求周身颤抖,虽还是一知半解,心中宛若有火重燃——可绝非愤怒之火。 张季龄哑声道:“李八百,你为何全都要说出来?” 李八百说出真相,他看起来竟没有感激,反倒很不情愿。 冉刻求大为困惑,霍然望向孙思邈道:“先生,李八百说的可对?” 他知道在当下,能信的恐怕只有孙思邈一人。 孙思邈轻叹一口气,没有回答冉刻求的问题,凝望李八百道:“张季龄宁可被儿子误会,也不想说出真相,只不过是不想再让儿子卷进来,你为何一定要说?” 张季龄一颤,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意。可心中不由想到,孙思邈怎么会了解得如此透彻,难道说……他早知道我的身份?但他若早知道我的身份,那他是否还知道些什么? 冉刻求嗄声道:“可我有权知道真相!”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阵激荡,对李八百竟有感谢之意,却不去想李八百为何要说出真相。 他不管许多,他只知道有些真相是他宁可牺牲性命也要知道的! “不错,冉刻求有权知道真相的。”李八百淡淡道,“他身为天师六姓中人,不但有权、还有必要一定要知道真相!” “他知道真相后,你这副牌赢的希望就更大了?”孙思邈道。 “孙兄真的深知我心。”李八百抚掌笑道,“如今父子相认,误会全消,真可谓大团圆的结局。兄弟我最喜欢看这种结局了。” 见孙思邈皱眉,李八百问道:“可孙兄为何皱着眉头,难道一定要让结局变成悲剧?” 冉刻求身躯微震,终于明白李八百为何有恃无恐。 不但慕容晚晴在李八百手上,张季龄也被李八百控制,李八百也就间接控制了他冉刻求。 孙思邈投鼠忌器,如今束手束脚,这副牌赢的机会实在不大。 孙思邈缓缓道:“李八百,你真的是个无情的人。” “可越是无情的人,其实越是多情的。”李八百笑里带冷,“兄弟看似无情,其实多情,不然为何热心奔波,让天师大道得行,让父子相认,积极牵线当月老?孙兄看似无情,实则也是多情……” 放下茶杯,李八百字字击中孙思邈的要害:“你绝不会看着慕容晚晴去死,你也不会不顾张季龄的父子之情,不然也不会到如今还不敢出手。因为你太了解兄弟,知道你不敢的事情,兄弟全都敢做!” 孙思邈脸上又现沧桑之意。 孤灯孤独,照在李八百阴暗的脸上。他刀不在手,可像化入眼眸之中。 “张季龄看起来也像无情之人,其实更是个情种。本来我和他约定父子相认后,就让他暗算孙兄的……” 张季龄一震,却保持沉默。 李八百又道:“可方才他违背了约定,竟能忍心不认冉刻求。他看似无情,兄弟我却知道,他那时候希望孙兄能带走冉刻求的,只要他儿子平安,他什么事都会做,包括对兄弟我不利。” 冉刻求听到这话,只感觉一股酸意冲到鼻梁。 “因此你改变了主意,看似让他们相认,其实是在警告我?你当然知道,我不会让你杀了张季龄?”孙思邈道。 “孙兄圣手仁心,当然不会做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事情了。”李八百手一晃,有刀在手。 刀锋就在张季龄的脖颈之上。 灯火下,泼风刀闪着妖异的七彩光芒。 冉刻求大惊失色,张季龄却是动也不动。 孙思邈也未动,只是叹口气道:“李八百,你真以为底牌是在你的手上?” 刀锋冷,李八百目光更冷:“底牌不在我手,难道是在孙兄之手?” “底牌也不在我手。”孙思邈道。 李八百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孙思邈绝非无的放矢的人。 “孙兄莫非已脱离了大道,当起了和尚,竟和兄弟打起禅机来?底牌不在你我之手,会在哪里?”李八百目光突然一扬,望向了窗外,只因为窗外有声音传来。 “底牌其实在我的手上!” 那声音很冷——冷中带着无边的杀意。 窗外竟有人。月光洒下,落在了那人的脸上,将那人脸映得半黑半白。 李八百一见那人,脸色微变,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来人竟是萧摩诃——陈国的大将。 萧摩诃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张家,此刻正站在庭院中,隔窗冷冷地望着李八百。 李八百心中困惑,还能笑得出来,悠然道:“不想堂堂陈国大将,竟也做起鸡鸣狗盗的勾当来了。萧将军深夜来此,可想偷点什么?” 他虽神色轻松,可心中震骇,因为他已听到四面八方有沙沙响动声传来。 暗夜中,那种沙沙之声虽轻微,但李八百已听出,那是许多人掩来的脚步声响。 萧摩诃目光中满是杀意,一字字道:“我来此,的确是想偷一件东西。” “哦?”李八百见孙思邈竟还坐在那里,也不由佩服此人的镇定功夫,心中想着对策,胡诌道:“张家富甲一方,你要偷什么?” “偷你的项上人头!” 泼风刀蓦地闪过分凄厉的光芒,李八百放声长笑道:“就凭你?你也配!” 他虽笑,可笑声中也有一分不安。他知道萧摩诃话不多,可越是话不多的人,说出的话就越有决心。 萧摩诃一挥手。 空中突然传来了嗖嗖声响。 那声响有如万箭同时射来的声音,暗夜中极为动人心魄。 咚咚响声不绝,他们所处的房屋陡然一震,然后就听到萧摩诃一声喝:“起!” 喝声才出,喀嚓……嘎叭……响声连绵,烟尘四起,月光突然泻入了房屋。 饶是李八百身经百战,见到这种情形也是遽然而惊。 月光怎么会到了房中? 只因为屋顶突然不见了,不但屋顶不见,就算四面的木墙夹板也是倏然不见。 他们所处的厢房突然间就没了。 这简直是个神话。 可李八百知道不是。在烟尘中,他早看到有无数钢钩飞舞在天,每个钩子上都带块木板,钩子后又有绳索牵引,绳索又握在陈国的兵士手上。 那一刻,这厢房的四周掩来了无数兵士,利用射出的钢钩夺走了木板,将这里化为了平地。 看似荒诞无稽,实则是人心齐,泰山移。 烟尘弥漫中,李八百已知不妙,眼眸中闪过一分凄厉。 以往的时候,均是他布局设下陷阱,是以游刃有余。可到如今,他实在不知哪里出现了问题,他竟莫名地陷入了网中。 他嗅到了浓烈的杀机,可他没有逃,他也无法逃命。他早看到那一刻,四周的房顶,树上,墙头院中,有无数箭矢闪着寒星般的光芒。 陈兵不知何时,已潜入到了张府,埋伏到四周。 他们已被包围。 萧摩诃拆走房子的举动不是无聊,而是展现决心和战意——萧摩诃先将此地化为死地,清除障碍,再来寻求一战。 他和李八百等人交手数次,当然知道这些人机巧灵便,不但武功高强,而且道术高明,因此虽有备而来,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寒风更寒。萧摩诃手一伸,有兵卫将金杵交到了他的手上。 月色清光,金杵箭矢流动着寒芒,萧摩诃的话却比利刃上的寒光更要让人发冷。 “李八百阴谋作乱,天子有令,当诛杀无赦!” 李八百、张季龄均是变了脸色,他们当然没有想到过,这种机密的事情,陈顼竟也知晓。 陈顼怎么会知道这件秘事? 唯一没有变色的就是孙思邈,他竟还能安坐在椅子上,只是脸上悲哀之意更浓。 “是孙兄对陈顼说的一切?”李八百目光闪动,缓缓道。 孙思邈摇摇头道:“我什么都没说。” 李八百皱了下眉头,缓缓道:“可若非孙兄泄漏了秘密,还会有谁知晓兄弟的事情?”他和孙思邈虽是对手,却还信孙思邈所言。 就听一人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天衣无缝的妙计。李八百,你实在高看了自己。”话到人到,火炬燃起,照得四处亮如白昼。 兵卫的簇拥下,一人大步走来。 那人鬓角有了花白,可步伐仍旧轻盈矫健。熊熊火光落在那人的眼眸,闪着无边的战意。 孙思邈一见那人,更是双眉蹙起。 那人正是吴明彻。 吴明彻离众人还有数丈距离就已停下,身周兵卫均是刀出鞘,护在他的身侧。 李八百还是紧握泼风刀,突然笑道:“陈国疆场三雄,如今竟有两将为兄弟而来,倒也没有低看兄弟。兄弟倒不敢轻易妄自菲薄,却不知道吴将军如何知道在下在此呢?” 他的确见识不凡,竟然认得吴明彻。 吴明彻冷哼一声,不答李八百,却向孙思邈道:“孙先生,不想我们这么快又见了。” 孙思邈笑容有分沉重:“我的确没想到这么快会和将军再见的。”举目远望,见张府暗处不知来了多少陈国兵卫,心中在想,这些人这等阵仗,当然是蓄谋已久了。 “先生更想不到的是……勾结叛逆,也是罪名不轻了。”吴明彻沉声道。 “哦?”孙思邈居然还能保持镇静,“吴将军可要将我也安排个罪名?” 吴明彻目光闪动,若有深意道:“有罪无罪,就在先生的一念之间。” 转瞬昂声道:“可李八百的罪名,是天子所定,今日无论哪个,若为这此人开脱,等同造反,当杀无赦。” 李八百哈哈一笑:“天子竟然也知道我这个小人物,吴将军真的说笑了,这之间只怕有了些误会……” “你两次劫持太子也是误会?”吴明彻缓缓道。 李八百眼珠转转,淡淡道:“可吴将军莫要忘了,张季龄毕竟是贵国栋梁,此刻还在我的手上。” 吴明彻淡淡道:“本将军并未忘记。” 突然手一展,手上有圣旨展开,吴明彻大声道:“圣上有旨,张季龄勾结叛逆,阴谋造反,当立即捉拿归案,若有反抗,立斩无赦!” 一言落地,冉刻求只觉得胸口如受锤击,差点摔倒在地上。 张季龄脸色也有些发灰。 他其实受斛律明月胁迫时,早就想过会有今日,他不怕死,可没想到这日来得这般突然。 李八百脸色已有些发绿,突然仰头笑道:“吴明彻,你以为用这招就能唬住我?张季龄乃江南基石,怎会叛乱?” 他本唯恐天下不乱,当着孙思邈面轻易地揭穿张季龄的底细,但这刻切身攸关,只想借张季龄解脱,反为张季龄辩解。 吴明彻一拍手掌,身侧突然有兵卫押着一人上前。 众人一望,均是脸色异样。 那人披头散发,虽遮住了本来的面目,但风中幽幽,看其装束,正是张季龄之女张丽华。 孙思邈身躯一震,几欲站起,望着张丽华的倩影,眼中闪过一分异样。 冉刻求大惊,却突然有种心痛的感觉。 其实早在响水集时,他就知道张丽华是他的妹妹,这才在张丽华被劫持的时候,请孙思邈来救。 无论张季龄对他如何,但他心中始终有分亲情还在,这刻见张丽华被擒,感觉心头抽紧,只想冲上前去救出张丽华。 张季龄道:“吴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声音干涩嘶哑,虽人在刀下,可满脑袋转的只是一个念头。 “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吴明彻哂然冷笑道。 见张季龄沉默,吴明彻一字字道:“你女儿两个月前就已病死,你虽秘不发丧,隐瞒了此事,朝廷却早已查明。你突然冒出这个女儿,又是怎么回事?” 张季龄哑口无言,一颗心沉了下去。 冉刻求一怔,这才知道眼下这张丽华并非他的妹妹,可他心中那股绞痛却没有丝毫减轻,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分恐惧,感觉这个张丽华不是他的妹妹,反倒更加可怕。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女子实为叛逆,前来江南,本是为淫乱宫廷。”吴明彻缓缓道,“你莫以为朝廷是欲加之罪,近年来,朝廷早就留意你的动静,发现你在江南的产业虽表面无恙,但你却暗中转移了家产,很多财富去向不明,你作何解释?” 张季龄闭口不言,似已无话可说。 他转移财产的事情,本是极为隐秘,突然泄漏,这说明朝廷对他注意并非一朝半日。 李八百脸色阴晴不定,突然笑道:“其实兄弟也对张季龄早有了怀疑,觉得他会对陈国不利,这次兄弟前来,就是为陈国清除叛逆,来抓张季龄。吴将军,兄弟这次立了功,你总得赏兄弟点什么了。” 吴明彻点点头:“好,本将军赏你个全尸。”陡然喝道,“一起拿下!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陈国兵士齐喝声中,上前了一步,杀气沛然而至。 李八百虽是无法无天,可见到这种声势,还是心中凛然,突然叫道:“孙思邈,兄弟和你都是天师门下,情深意重,你不能见死不救的。” 所有的杀气,立即有半数移到孙思邈的身上。 孙思邈心中暗叹,知道李八百诡计多端,一方面是借张季龄要挟他,一方面却是弄混局面,伺机脱身。 寒风更寒,落叶萧萧。 吴明彻望定了孙思邈,一字字道:“孙思邈,天子吩咐,你眼下还是陈国的朋友,可你若敢动手,只怕陈国上下,放你不过!” 孙思邈眉头一动,才待说些什么,就听有人叫道:“住手!” 声音是从外围传来。 众人均是一愣,不知这种时候,还有谁敢命令吴明彻? 兵卫微闪,裂开一条缝隙,两人从外走了进来,一人白发苍苍,赫然就是徐陵,另外一人面色焦急,却是陈国太子陈叔宝。 陈叔宝到了吴明彻身旁,见张季龄被挟持,已是吃惊,见到张丽华竟被兵士擒拿,更是惊骇,喝问道:“怎么回事?” 李八百见陈兵微乱,目光转动,见萧摩诃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打消了马上逃走的念头。 他知道萧摩诃对他和张裕肯定恨之入骨,这次萧摩诃来,不但要拿他,还要拼命的。 无论局面如何混乱,可萧摩诃的注意力,显然一直放在李八百身上。 知道这时候逃走,把握不大,李八百只是一笑道:“萧将军对兄弟这般留意,可是想给兄弟提亲吗?” 萧摩诃冷哼一声,握着金杵的手只有更紧。 吴明彻对陈叔宝突然赶到有些意外,皱眉道:“太子殿下前来何事?” 陈叔宝目光落在张丽华身上,见佳人垂头披发,在兵士的擒拿下摇摇欲坠,不由一阵心痛,喝道:“究竟怎么回事?还不放了张小姐?” 他举步就要向张丽华走去,有兵卫却早拦在他的面前,齐声道:“太子留步。” “滚开!”陈叔宝大怒喝道。 他挥手打去,重重的一记耳光打在面前那兵卫的脸上,那兵卫却是动也不动。 陈叔宝霍然望向吴明彻,怒道:“吴明彻,你想造反不成?还不让这些人让开?” 李八百一旁道:“不错,吴将军和兄弟正在合谋拿下张季龄,兄弟图谋张家的财产,吴将军却是垂涎张小姐的美色。” 他在旁胡说八道,当然是看出陈叔宝不明究竟,只想这双方起了冲突。 吴明彻怒不可遏,恨不得将李八百拿下碎尸万段,可知道太子却不能得罪,不然只怕后患无穷。 “太子殿下,捉拿叛逆,本是圣上的旨意,请太子莫要让臣难做。” “什么叛逆?我不知道。”陈叔宝喝道。 吴明彻还能耐心道:“张季龄图谋不轨,这女子并非张季龄的女儿,勾引太子,另有图谋。” 徐陵脸色微变,失声道:“怎么可能?吴将军开玩笑吧?”可见吴明彻脸色肃杀,八竿子也扯不到玩笑身上,心头一沉。 原来今晚宫中巨变,陈叔宝心中一直忐忑,退出殿后,立即找徐陵商议应对之法。 徐陵一直留意宫中动静,知道孙思邈被放出宫中后,立即建议陈叔宝去找孙思邈,他知道一切的关键就在孙思邈身上。 徐陵是个神童,虽然老了不再那么神,可对宫中的大事小情,还很了解。 若是不懂宫中机变,徐家如何能在江南百年不垂? 陈顼、孙思邈之间的事情,徐陵知道甚详,临川公主的心意,徐陵也是知道的,如果不是这样,他当初也不会在和孙思邈交谈时,对孙思邈示好说,关在笼中,可能是个好处。 王远知一倒,徐陵敏锐地感觉到孙思邈极可能在陈国有番作为,带太子深夜赶来时,其实有些效仿古人求贤之意。 徐陵最近更是当月老当得上瘾,盘算一见孙思邈后,除了为太子向张季龄提亲外,更要尽力撮合孙思邈和临川的事情,争取庙堂先机。 可徐陵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过,张家会有惊变,张季龄竟是叛逆,张丽华居然不是张家女儿。 他虽老,毕竟还没有糊涂,立即想到可怕的后果,惊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太子殿下,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 陈叔宝却倔强道:“无论如何,你们先放了张小姐再说,若有过错,我一肩担当。” 见眼前兵卫并不后退,陈叔宝突然拔剑在手,喝道:“还不滚开?信不信本太子斩了你们。” 青光剑闪,那些兵士均是脸露惧意,吴明彻心中不悦,缓缓道:“太子莫要意气行事,不然后果……” 他神色犹豫,想说未说之际,李八百突然喝道:“太子殿下,兄弟帮你抢回佳人!” 李八百话才出口,一推张季龄,竟向张丽华的方向冲去。 众人均惊,未想到李八百会在这时发难,更没想到过,他居然不急于逃命,反倒真像要帮陈叔宝抢回佳人。 萧摩诃见状,却毫不犹豫,怒吼声中,霍然拦在李八百面前,一杵击去。 他这一杵使出,虎虎风生,绝不下千斤之力。 冉刻求一见,不由大惊失色。李八百是死是活,他并不放在心上,可他父亲被李八百胁迫,眼看就要丧命在金杵之下。 孙思邈终动。 他不动则已,一动必中,竟能在那刹那的工夫,硬生生地挤到双方之间,袖中青光一闪,击在萧摩诃手腕之上。 萧摩诃手腕一麻,力道顿偏,金杵霍然砸在地上,泥土飞溅。 李八百长声笑道:“多谢孙兄。” 他笑声才起,狂风大作,泼风刀突斩,就要砍到萧摩诃的身上。他知道孙思邈一定会出手拦阻萧摩诃,不然他带张季龄这个累赘做什么? 吴明彻见了,惊怒叫道:“孙思邈……你……” 青光再起,不理泼风刀的凌厉,竟击入风中,直取李八百的双眼。 孙思邈再次发招,攻的却是李八百必救之处。 李八百放声狂笑道:“好。” 话才出口,狂风突敛,李八百一个跟头从张季龄身后翻出,半空一折,突向陈叔宝冲去。他这一招倒是突兀合理,张季龄不能保他脱险,可陈叔宝却是道护命符。 只要捉陈叔宝到手,脱身不难! 吴明彻眼眸中精光大闪,断喝道:“保护太子!射!” 他毕竟久经疆场,仍能临危不乱,一声令下,至少有二十人分成两列,手持钢刀,已挡在陈叔宝面前。 天有月,刀光如雪,同时在高墙树上,十数枝羽箭呼啸而至,直取半空中的李八百。 那羽箭劲道极猛,显然是军中高手所射。 李八百刀一拍,羽箭纷落,可身形一顿,已然向地上落去。 陈国兵卫一声喊,在那片刻,最少有八把刀向李八百砍到。 孙思邈如影随形,已冲到李八百身后,才待出手,突然目光一凛。 就见李八百刀一挥,空中蓦地狂风又起,那八把刀顿时断折,断刀空中未起,就被李八百的泼风刀一引,尽数向孙思邈击去。 孙思邈冲天而起避开那些断刀,虽是不佩服李八百的为人,却也不能不赞此人应变武功,实在是一时翘楚。 可他人才冲起,脸色已变,只因为他蓦地见到接近陈叔宝的一帮陈国兵士中有一人倏然窜起,刹那间就到了陈叔宝的身后! 那人如虎如豹,动作矫健无俦,孙思邈见陈军中还有这般高手,心中骇异。 可孙思邈转瞬明白,那人绝非陈国兵勇,而是有人乔装改扮,混入了陈国兵卫之中,只等着这时候的一击。 李八百遽然发难不过是做引,真正目的却是掩护那人出手。 脑海中有电光闪现,孙思邈立即想到那人是谁! 是张裕——龙虎宗的道主张裕! 第四章 幽手 只有张裕才有这种身手,李八百还有张底牌没有动,那当然就是张裕。 张裕果然神出鬼没,竟然能隐匿在陈国兵卫之中,却不被发现。 孙思邈想到这里时,却救陈叔宝不得,他还未曾落地之时,李八百的泼风刀已向他劈来,笑道:“孙兄和我本是一路,何必还在做戏?” 他说话间,已和孙思邈交换了七招。 场面兔起鹘落,让人目不暇给。 从李八百发难,到萧摩诃、孙思邈出手,似慢实快,不过转念之间。 萧摩诃击偏,孙思邈虽救下张季龄,却未能再拦住李八百。所有的兵卫顾不得许多,更无法判断,只知将注意全部集中在冲来的李八百身上。 局面突转。 那些兵卫本是全力围剿李八百,可这时候不等吩咐,就知道守卫陈叔宝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可谁都没想到前面有狼,身后有虎,张裕只是一个起落,就到了陈叔宝的身后,探手抓去,眼看就要擒住陈叔宝。 吴明彻变了脸色。 半空中突然划过了一道闪电。 那电闪来得极为突然,虽是夜沉,可明月在天,怎么会突然现出闪电? 那闪电眨眼间,就要击在张裕的手上。 张裕缩手时脸色已变,就在那刹那的工夫,又有三把单刀交错砍来。 单刀带风,快愈奔雷,竟将张裕硬生生地逼退了一步。 张裕吸气,骇异陈国兵卫的出手高强,却无暇去看那三人的相貌,他眼下有两个选择——退或者进? 若是此刻逃走,张家内外虽是陈国兵卫埋伏,但也未见得能奈何得了他。 可张季龄和张仲坚还在这里,张裕远没有表现的那么冷酷,怎能坐视不理? 若是不逃,张裕就一定要擒住陈叔宝,方能扭转局面。那三个人三把刀犀利非常,他击败那三人再擒陈叔宝,已剩下不到五成的把握。 念头只在一转,张裕蓦地一声狂喝,有虎啸震天。 他一拳击出,两把刀竟被他击中刀背,硬生生地打断。碎裂刀片飞散,击中几名涌来的兵卫身上,透体而出。 可第三把刀却是避开张裕的锤击,反刺张裕的胸口。 张裕又退一步,心中诧异,不知陈国兵卫中怎么会有这般高手,才待吸气,就听一个声音传来:“临、兵、斗、者……” 那四字似从天籁而来,虽缥缈,却清晰,一字字地传到了张裕的耳边。 张裕脸上色变,眼中突有了一分恐怖,嗄声道:“九字……” 他话才出口,就感觉心口急鼓,疼痛如炸,印堂浓云蒸腾,两个太阳穴大跳个不停。 那声音似慢实快,转瞬间又念出五字。 “皆、阵、列、前、行!” “九字真言!”张裕狂呼声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九字一出,一人霍然到了喷血的张裕的身边,一掌拍出。 张裕回了一掌,可再没有了往昔的肃杀猛烈,更像垂死挣扎反抗,只因他已被那九字所困。 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传说中,九字真言本是天师六姓门下葛家秘术,记载在葛洪所著的道家奇书《抱朴子》中。 此九字当有鬼神莫测、无所不辟之机,运用高深者,甚至可有求必得。 这更像个神话。 张裕却知道这不是神话,葛家这秘术,虽不见得使出后有求必得,但对人的精神躯体有极大的干扰作用。 若是平时,他绝不畏惧。 可他已中了茅山道术——极乐烟、纸中仙和绝命天! 紫金山巅,他一时不查中了王远知的算计,虽然逃了出来,可连中王远知下的三道禁制。 茅山道术、龙虎符箓和南疆蛊毒,本来就是当今世上三大奇术,若非他道行高深,立即用龙虎宗的符箓克制了茅山道术,他已是个死人。 可九字真言激活了茅山的道术! 那一刻,三道禁制同时反噬,张裕只感觉五脏如被无数小刀穿刺,五官都绞在一起。他虽还能还了来袭之人一掌,但轻飘飘的再没有往日的气力。 那人再一掌,重重地印在张裕的胸膛! 张裕狂吼声中,倒飞了出去,摔在地上时,七窍均有血溢。 出掌之人一招得手,驻足不前,淡淡道:“张裕,你完了。” 李八百出刀急斗孙思邈之际,却还留意张裕那面的动静,他缠住孙思邈,只是想让张裕顺利得手,可见到张裕中掌,脸色也变。 他本阴险狠辣之人,变色绝非因为张裕负伤,而是因为两件事。 九字真言居然再现! 出手重创张裕的那人,就是茅山宗第一人——王远知! 九字真言本是葛家秘术,怎么会在这里被人用出? 王远知不是已被陈顼下到牢狱,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难道这其中,有着更深的算计? 一念及此,李八百立即退,他本全力进攻孙思邈,一退就退到了树上。孙思邈也被惊变所摄,竟拦挡不及。 树上有人有刀还有箭,可树上的人却做梦也没想到,李八百退得如此之快,未待出刀,刀已折;未等拉弓,弦已断;还要拦阻,人头已落。 李八百就如道黑色的旋风,倏然从地上刮到树上,再从树上到了屋脊,只听到呼喝声不断,有金光追击,转瞬就没入了黑暗之中。 喧嚣远离,杀气更聚。 萧摩诃并不死心,居然追了上去,孙思邈并未追上去,他只望着王远知,王远知也在望着他。 二人间似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却像无从说起。 张裕在地上抽搐,似是奄奄一息,张季龄竟还立在那里,垂头看着张裕。 风萧萧益冷,张季龄脸色有如枯黄的落叶,可眼中却有了泪。 场面极乱,张裕遭受王远知重创,李八百逃走,萧摩诃追击而去。 吴明彻终于回过神来,嘴角露出分笑意。 在他看来,虽然有了些牺牲,可终于稳定了局面,他自信自己眼下能控制住局面,除了对一人还没有把握。 他在看着陈叔宝。 变乱迭起,陈叔宝吓立当场,一时间竟忘记了动弹,直到危机解除的时候,这才回过神来,喝道:“吴将军,放了张小姐。” 他眼中只有张丽华,他不管什么叛乱,在他心中,张丽华和此事并没有关系。 他举步才要向张丽华走去,吴明彻已道:“太子……你不要动。” “你在命令我?”陈叔宝霍然回望吴明彻,满是怒意。 吴明彻摇头道:“不敢。”见陈叔宝又要前行,吴明彻突道,“太子再走两步,只怕会有祸事发生。” 众人均是一怔,谁都想不到吴明彻会用这种语气对陈叔宝说话。 吴明彻虽智勇双全,但不过是个臣子,一向谨慎,怎么能对太子用这种口气说话? 陈叔宝怒急反笑,大声道:“好,本太子就看看,会有什么祸事发生在我身上?” 他看起来温顺,但急火攻心,倔脾气发作,几头牛也拉不回来,竟不顾吴明彻的警告,向张丽华的方向连走数步,然后回头望向吴明彻,虽未说话,可意思不言而喻。 太子走了这些步,究竟会有什么祸事发生? 众人均望吴明彻,就见他脸色发青,可还是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心中均想,吴明彻不过是危言耸听,又能对陈叔宝如何? 不想孙思邈脸色陡变,突然道:“等等。” 他身形一闪,看起来就要向陈叔宝冲去,王远知身形也动了下,就挡在他的身前。 孙思邈止步。 半空中突然传来“嗖”的声响,然后就听到一声闷哼。 孙思邈身子一颤,眼中蓦地露出罕见的愤怒之意。 风冷夜静,百来人的庭院中,突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均是望向张丽华的方向,眼中露出难信之意,只因为黑夜中突有一箭飞来,射在张丽华的胸口! 吴明彻的声音冷冷传来:“天子有旨,若太子执迷不悟,当立杀张丽华,不得有违!” 那本挟持张丽华的两个陈国兵士满脸惶恐,显然也没想到这种事情发生,惶惶地松开了双手。 张丽华身形在风中摇了下,缓慢地向地上倒去。 有风吹过,掀起她一直遮面的长发,露出她虽美却也苍白的面容。 陈叔宝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身子晃了两晃,竟先张丽华一步倒下。他显然是没想到他闯了祸事,一切却应在张丽华身上,只感觉心口一痛,就晕了过去。 早有兵士扶住了陈叔宝,吴明彻缓缓道:“将太子送回宫中!” 他话才落,冉刻求突然撕心裂肺地一声喊,竟如发疯一样向张丽华冲去。 张季龄一惊,喝道:“回来!” 他到如今,其实满脑袋只转着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惜一切,也要让儿子平安离去,可没想到冉刻求突然癫狂起来。 有陈国兵卫齐喝一声,长枪倏起,已拦到张丽华之前。 冉刻求却如发疯未见,径直向那枪尖冲去。 张季龄心中一痛,脸上突然有黑气笼罩…… 就见那数杆长枪突然冲天而起,那持枪的兵卫踉跄后退,孙思邈不知何时,已到了冉刻求的近前,为他荡开了长枪。 冉刻求冲到张丽华身前,一手拉住了将要倒地的伊人,嘶声道:“怎么是你?” 方才局面瞬息万变,冉刻求无能为力,见那箭射中张丽华的时候,心口蓦地一阵剧痛。 张丽华不是他的妹妹。 可不知为何,他远远望见张丽华的身影,却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感觉中还夹杂分惊怖。 张丽华倒地,风吹乱发,终于让他看清楚张丽华的面容,也终于让他明白为何会不安。 风吹落叶,秋天已是蝶舞最后的季节。 那中箭的女子竟是蝶舞! 怎么会是蝶舞? 冉刻求只觉得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抱着那残秋彩蝶最后的一丝颤动,嗄声道:“为什么?” 他双目红赤,没有泪,却像有了血。 蝶舞痛得眉头都蹙了起来,见到冉刻求的那一刻,眼眸似乎亮了下,不自禁地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抚摸冉刻求的脸庞。 冉刻求一把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又道:“为什么?” 他真的什么都不明白。 当初在响水集的那个张丽华,绝不会是蝶舞,不然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心爱的人是否在身边,他感觉得到。 可张丽华怎么会变成蝶舞?真正的张丽华去了哪里? 这些问题他并不关心,他蓦地想起一事,回头叫道:“先生……”他唯一的指望,只剩下孙思邈。 他希望孙思邈能施妙手,救回蝶舞。 孙思邈未动,眼中露出分悲哀之意……他若能出手,早已施救,怎会还站立不动? 冉刻求心中一沉,浑身满是绝望无力的感觉。 “不用了……”蝶舞虚弱道,“这样不是很好?” “很好?”冉刻求绞痛中带着惘然。 蝶舞如梦的眼眸渐渐失去了光彩,喃喃道:“最少……我去的时候……有个爱我的人在我的身边……” 她似还有千言万语,但头一歪,再没了声息。 她嘴角还带着笑,可是她的眼中却有两滴泪水流淌而下,过了那带笑的唇边。 风更冷,天地间的月色如同霜落。 蝶舞虽美,但过不了四季轮换。 孙思邈望着蝶舞那美丽的面容,突然想起当初自己曾对她说的一句话,心中怆然,他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却无奈。 “孙思邈,你不该出手的。”吴明彻终于开口,神色如铁。 “哦?”孙思邈笑了,可笑容中带了分萧瑟,“可我已经出了手。” “不过你还有机会……”吴明彻微微地吸气,“只要你不再护着叛逆……” 他未等说完,冉刻求突然一声吼,霍然窜起,竟向吴明彻冲去。 是吴明彻下令杀了蝶舞!他一定要杀了吴明彻为蝶舞报仇! 就算明知是去送死! 刀光错乱,瞬间就护在了吴明彻的身前,只等冉刻求前来,就将他碎尸万段。 蓦地感觉就算拼尽全力,也冲不出半步,冉刻求霍然回头,才发现孙思邈一只手压在他的肩上,有如泰山。 冉刻求嗄声道:“先生……你?” 孙思邈不语,只是望着吴明彻,脸上迷雾又起。 “孙先生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当知怎么做。”吴明彻笑了。 孙思邈也笑了,淡淡道:“吴将军错了,我不是个聪明人。” 他话才落,手一甩,就将冉刻求丢到了张季龄的身边,同时他脚步一动,地上散落的七杆长枪突然凭空飞起。 七枪一起,漫天的星光都黯。七枪略一盘旋,就环绕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锐利冲来。 就向那漫天的刀光冲来。 众人悚然。 这是什么道术?还是这本是一种玄奇的武功? 那所有持刀护在吴明彻身前的兵卫都是变了脸色,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抵挡。 这简直非人力能挡! 吴明彻本是镇静的脸庞也失去血色,喝道:“杀!”他身经百战,也曾数经生死,浑身是胆,但从未有这一刻,竟感觉死亡阴影是如此强烈。 “禹步?”王远知失声而呼,身形暴起。 这里只有他清楚地见到了孙思邈的举止,知道孙思邈用的不是武功,而是一种道术。 禹步——大禹创的禹步。 孙思邈步踏七星,运步遣神,在那片刻的工夫,只是飞快地走动了七步,巧妙踏起长枪,运到身旁。 解释虽简单,但要去做,王远知却是有所不能。 王远知凛然,但不能不出手,他也早想会会最近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孙思邈,虽见孙思邈气势惊人,但却起了一争锋锐之心。 他身形才起,就见孙思邈手一招,“呼”的一声响,那七杆长枪倏然变向,全部向他射来! 王远知这才真正一惊。 他从未想到孙思邈要对付的竟是他! 七枪凌厉,声势惊人,可说是佛挡除佛,神挡杀神,才一转向,霍然就到了王远知的身前。 王远知比不上神佛,来不及冲天而起,身形一倒,竟如利箭般倒飞了出去。 “夺”的一声响,长枪齐齐刺在地上,布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王远知背脊着地,霍然弹起,就想反击之时,突然顿住。 刀光如雪,凝着月色。 所有陈兵手握钢刀,却未出手,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孙思邈。 孙思邈手上有剑——那是吴明彻腰间的剑。剑尖指着一人的咽喉——那当然也是吴明彻的喉间。 王远知豁然明白,方才孙思邈也不是真的要和他动手,只是知道他定要拦截,因此先用长枪拦他一拦。 孙思邈真正的目标还是吴明彻。 他不动则已,出手必中。 身形一动,孙思邈先用七枪逼退茅山宗一代宗师王远知,然后轻轻一跃,就过了陈国兵士布下的刀山,在吴明彻拔剑的时候,取了吴明彻的剑,制住了吴明彻。 举重若轻——轻得如同天地间的萧萧落叶。 秋风袭来,吴明彻感受到自己宝剑上的冷意,喉间起了层微细的疙瘩。 “孙思邈,你……”吴明彻喉结上下错动,本还想说两句狠话,可望见孙思邈如海的眼眸,咽了口唾沫道,“你想怎样?” 那一刻,他心中懊丧中还带分惊怖,面临死亡前,他才知道自己其实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放了张季龄他们。”孙思邈目光微闪。 吴明彻心头一震,嗄声道:“办不到!” 孙思邈看了他许久,这才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你的确办不到。” 吴明彻突然感觉心中有羞臊之意,他知道孙思邈明白他为何办不到,这让他也有十分无力的感觉。 “动手的是萧摩诃和王远知……执行的人是你吴将军。”孙思邈目光缓缓从王远知身上掠过,“可策划这场反击的人当然是淳于将军。” 吴明彻不语,浑身竟有些发抖,但显然不再是畏惧。 “请带我去见淳于将军。”孙思邈道,“这点吴将军当然能做到。” “呛”的一声响,孙思邈撤了长剑,长剑又回到吴明彻腰间的剑鞘内。 面对无数陈国的兵士,面对王远知,面对陈国大将,他竟敢收了剑? 所有人都是一怔,王远知也像怔了下,缓缓地放下掐诀的手。 吴明彻眼中露出分复杂之意,半晌才转身向院外走去。 陈国兵士闪开了一条道路,目送二人出了庭院,也慢慢地放下手中泛着寒光的钢刀。 长巷幽静迂回,吴明彻在巷子中转了几转,就到了一院门前止步,不言不语。 院门虚掩,院中极静,张家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丝毫没有影响这里的安宁。从外面来看,根本不知里面有什么。 或许什么都没有,或许有着杀机重重的陷阱…… 孙思邈伸手推开了院门,走进了庭院。 院中只有一人,坐在轮椅之上,他似乎不堪秋意萧瑟,身上披着一件裘皮大衣,身旁的红泥小火炉燃得正旺。 炉上茶壶正烧着水,水已沸腾,那人拎起茶壶,将桌上的两只茶杯满了水,然后似不堪秋风无情,轻轻地咳。 他竟像根本不知道孙思邈走了进来。 可他放下茶壶,不等抬头时,就道:“孙先生请用茶。” 孙思邈走过来坐下去,却没有去拿那茶杯,他只是看着面前那人,道:“淳于将军神机妙算,当然知道我不是来喝茶的?” 那沏茶的人当然就是淳于量。 淳于量紧了下身上的裘衣,又咳了几声,这才道:“茶能让人静心的。”他缓慢地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口,手中似乎端着千斤的分量。 他难道有什么心烦的事情? 孙思邈淡淡道:“权谋却是能让人乱心的。淳于将军运筹帷幄,很耗心神,不是区区几杯茶能够弥补的。” 淳于量又咳,缩卷了身子,这让他看起来不再像是将军,而更像个羸弱的书生。 “先生当然都知道了?” 孙思邈摇摇头。 淳于量眼中似有针藏:“先生见到王远知不在牢中时,难道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顿了片刻,淳于量一字字道:“孙先生本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孙思邈脸上迷雾更浓,并没有丝毫自得:“淳于将军错了,我不是聪明的人。”轻轻地叹口气,喃喃道:“十三年前,我就曾对自己说,我再不当一个聪明人。” 淳于量又在喝茶,他像对孙思邈所言深有感触的样子。 “因为我知道要当一个聪明人,就要付出聪明人的代价,我付不起这代价。” 孙思邈自嘲地笑笑:“其实在皇宫的时候,我就有些奇怪了,奇怪皇宫有些事情,并不合理。桑洞真怎么突然会死?贵国国主陈顼本是个狐疑的人,却为何把一切看得很淡,他似乎觉得桑洞真的死好像是意料之中?王远知为何把赌注轻易放在冉刻求身上?一代宗师,怎么会这么草率?聪明的淳于将军,又如何会忽略了其余的可能,轻易地将王远知下到了狱中?” 淳于量喃喃道:“原来有这么多问题,先生果然……看得清。” “我那时候只是困惑。”孙思邈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在做戏。” “显然不是什么高明的戏了。”淳于量咳嗽道,“至少让先生看到很多漏洞。” “因为做戏的人知道,漏洞本无关紧要的——他们只要这出戏唱下去就好。” 孙思邈淡淡道:“做戏的人要的是结果,却不是过程。你们这出戏本是演给我看……或者应该这么说……这出戏本是演给想看的人看。” “哦?”淳于量缓问了句,并没有半分意外。 “其实你们早知道有人在捣鬼,你们也早知道捣鬼的人是李八百和张裕他们是不是?” 早在皇宫的时候,孙思邈就有些诧异,因为淳于量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响水集发生的一切,还可说是萧摩诃告诉淳于量的,可通天殿内发生的一切,淳于量显然也了解。 这里面本有个关键的秘密。 淳于量笑了:“我们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葛聪!”孙思邈缓缓道。 淳于量双眉一挑,本是憔悴的面容有了那么分意气。 葛聪是谁? “先生……聪明。”说话的不是淳于量,而是来自孙思邈身后。 那不是吴明彻的声音。 居然有一人无声无息地到了孙思邈的身后! 孙思邈却头也没回,只是道:“谁都以为葛道长是个生意人,可没想到的是,葛道长九字真言一出,张裕也抵挡不了。” 他身后那人嘻嘻一笑,转到孙思邈身旁道:“孙先生真是高抬在下了,在下不过随便说了九字而已,张裕不敌,都是因为王道长法力无边了。” 他说得极为客气,人也长得圆滚滚的,一团和气,正是通天殿中那个葛道人。 葛道人当然就是葛聪! 孙思邈望过去,叹了口气道:“李八百真是打错了算盘,辛辛苦苦地召集了六姓的弟子到了通天殿,不想大伙想的却不是四道归一。” 他多少有些唏嘘之意。 当初天师六姓齐聚通天殿,孙思邈见了都是暗自心惊,本以为很快就要掀起一场浩荡的风雨。 可想不到的是,如今张裕、桑洞真都完了,帛道人早被斛律明月收买,而这个葛道人不言而喻,一直都是和陈国朝廷有关。 葛道人还在笑:“孙先生以为李八百就想四道归一吗?” 蓦地有分激动,葛道人冷笑道:“他不择手段地打击茅山宗,转的恐怕不是四道归一的念头吧?他今日打击茅山宗,明日说不定对付的就是在下了。他野心勃勃,谁都不知道他下一步想什么。” 孙思邈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什么,喃喃道:“不错,李八百在想什么,的确难以预料。因此你早早和淳于将军联系,前往通天殿,不过是想看看他们有什么动静?当初葛道长有意四道之位,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了?” 葛道人脸色微红,他以为孙思邈讽刺他图谋在先,两面三刀,忍不住道:“在下不得不去。哼,四道道主之位,在下根本没想过……” 突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不但四道道主名头在下没想过,这天师六姓,在下也早想抛开了。” “可你还是姓葛的。”孙思邈叹口气道。 葛道人自嘲道:“不错,在别人眼中,葛姓好大的名头,可在下却一直认为谁想姓就姓吧,在下却不想了。这葛姓终日有如一把刀悬在头顶,这些年来,在下因为这姓氏,没有睡过一天好觉。” 他笑容中满是苦涩,大声道:“在下是个生意人而已,所作所为,有利就好!” 他说到这里,似感冲动,终于舒了口气,微笑道:“在下激动,还请将军和先生见谅。在下事情已成……” 他说话时,一直在看着淳于量。 孙思邈却想,此人城府也深,这般激动却像做作,或许……不过是想告诉朝廷,他对陈朝很忠心,他和太平大道没有任何关系罢了。 他知道淳于量也明白这点,可明白的却不见得一定要说。 淳于量微笑道:“葛道长辛苦了。一切事情,我自然会向天子言明。管保葛先生以后生意亨通,财源滚滚。” 葛道人似乎笑得嘴都合不拢:“那多谢将军,在下告退。” 他好像还想和孙思邈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施礼,退出了庭院。 茶已冷。 黄叶风中翩翩,有如蝶舞。 冉刻求望向蝶舞的方向,周身都像凝成冰,他被孙思邈甩到父亲身边,看着孙思邈和吴明彻离去时,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突然恨自己的无用。 钢刀虽已放下,可所有的兵士还围在他们的身边,只等淳于量那面的消息,来判断包围中的最后三个人,是死是生? 孙思邈虽惦记那面的情形,还能平静道:“你们早知道太子去响水集,可能是李八百暗中所为?” 淳于量点点头。 “你们当然也知道,李八百不但要扰乱宫廷,还要打击茅山宗?” 淳于量道:“李八百是个有野心的人。” “于是你们将计就计,假装中了李八百的计策,信了一切都是王远知所为,将他下在狱中。”孙思邈目光清澈,“你们放出我,其实也怀疑我和李八百有勾结?” 淳于量突然不说话了,他又在咳。 只是这次咳,就算喝茶都压不住,他突然抽出条手帕,用力地掩住了嘴,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许久未停。 良久后,淳于量才道:“我其实信先生和一切阴谋无关的。” 他说话时,双眸一直望着孙思邈的眼,并没有躲避。 孙思邈也没有躲避,一直也在看着他的眼。眼为心声,一个人话可骗人,但眼眸却很难欺骗人。 “你是信的,可陈顼不信。”孙思邈缓缓道。 他并非凭空怀疑的,陈顼若信他,就不会任由他一直在笼中。 陈顼直到走后,才让淳于量放了他,是不是陈顼也怕什么? 淳于量又咳,只是这次却不再说什么,很多事情说明了反倒无趣,他不是个无趣的人,虽然他认为自己做的是无趣的事。 “于是你们定下了计策,放我出宫,我若和李八百有合谋,王远知下狱后,我当然会联系李八百。” 顿了片刻,孙思邈又道:“就算我没有参与其中,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李八百绝不会将取代茅山宗的大好机会让给我,也会找到我。” 淳于量叹息道:“不错,无论如何,李八百都会见你的。可惜又让他逃了。” 他并不在张家,对张家的事情却也了如指掌。 “可张裕将死了。”孙思邈缓缓道。 “他要死的。”淳于量目光转冷,有如刀锋,“他一直在江南,却劫持太子,背叛陈国,阴谋叛乱,一定要死的!” 他少有这么冷漠的时候,他虽是个将军,但本像个书生,只有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才让人感觉到他还是个将军——手握生杀大权的一个冷酷铁血的将军! 可张裕就算没有淳于量下令,他看起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五官溢血,呼吸微弱,看起来双眸都失去了往昔锐利的光芒,他突然唤道:“大哥?” “我在。” 张季龄应了声,跪了下来——跪在兄弟面前,眼中盈了泪水。 他们曾经是兄弟,曾经因为误会再无联系,可今日再见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一朝为兄弟,他们血脉永远是相通的! “我要死了……”张裕虚弱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季龄脸上有黑气涌动,缓缓道:“你不会死的。” 王远知还是站得远远的,突然道:“张季龄,你以为你是谁呢?”他依旧仙风道骨,可说出的话多少有些尖酸刻薄。 天师六姓虽都是天师血脉,但早有了裂隙。 张季龄霍然抬头,双拳紧握,咬牙道:“王远知,张家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定要赶尽杀绝?” “无冤无仇?”王远知笑了,“这句话实在不该由张家来说。二十年前,张家就想方设法打击茅山宗,直到今日,张裕还想置我于死地,你说张家和我有没有仇?” 张季龄一怔,他知道王远知说的是实情,虽然他没有参与其中。 张裕一把抓住张季龄的手腕,低声道:“不要和他废话,我时间不多,一定要告诉你一个秘密——阿那律的秘密。” 他呼吸急促起来,双眸散光,似已回光返照,也就没有了往日缜密的心思,说的声音虽低,但王远知已然听到。风遗尘整理校对。 王远知色变,忍不住上前一步。 阿那律的秘密?张裕竟然知道? 张裕握着张季龄的手紧得发抖,断续道:“阿那律本在……龙虎……山的……”他说到这里,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头已歪了过去。 王远知霍然上前。 “就算淳于将军不下令,张裕中了茅山道术,也很难活下去了。”孙思邈带分惆怅,缓缓道,“那张季龄和冉刻求呢?” 他来到这里,本来就是要救这二人的。 “冉刻求应是张季龄的儿子。”淳于量喃喃道,“我其实也没想到过张季龄会是叛逆,但所有的事实都指明,他和斛律明月有关。” 孙思邈眼中又露出了悲哀之意。 “或许有关,或许身不由己,可这二人如今已是无足轻重的人物,也一直没有对陈国怎样……不知道将军能否网开一面?” 淳于量看着孙思邈,许久才道:“其实这次计划,最大的收获,不是破除敌人的阴谋,又杀了张裕,揭穿张季龄的底细……先生知道陈国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孙思邈摇摇头,他知道淳于量会说下去的。 淳于量略有激动道:“陈国最大的收获就是证明先生没有对陈国不利之意,这点很重要!” “真的?”孙思邈没有半分被重视的喜悦。 “真的!”淳于量用力点头,双颊红赤,但努力止住了咳,“只要先生答应为陈国做事……其余的事情都好商量。” 他神色诚恳,双眸中也带分期待之意。 孙思邈沉默许久,终于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淳于量眼中闪过分诧异,红赤的脸颊变得有些发白,缓慢道:“那我也难说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话音未落,天地间突然传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响! 淳于量、孙思邈饶是冷静,却也被那声响震得一颤,倏然扭头向响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响声来自张家庭院的方向! 第五章 父子 张裕死了? 王远知一惊,他知道张裕早该死了,若不是张裕,任凭谁中了他茅山三禁制之一,都熬不过半个时辰,更何况张裕连中他的三道禁制。 可张裕毕竟非同凡响,不但活着,还很精神,他破不了茅山禁制,但靠龙虎宗自封之法,用符箓压住禁制发作。 但葛聪为人虽像生意人,所练的九字真言的确有通神之能,竟破了张裕的自封,引发了茅山禁制。张裕内伤尽发时,又中了王远知一掌,随时都有毙命的可能。 王远知却没想到张裕这时候会毙命。 张裕不能死,阿那律的秘密还没有说出时,张裕就不能死! 这些年来,天师六姓中人分崩离析,但其中有志之人,从未放弃寻找天公将军临死前说的阿那律。 阿那律就是如意,拥有者万事如意。王远知就算身为茅山宗主,也不能不对阿那律动心。 王远知一步就到了张裕身前。 茅山道术中,有一种还魂道术,一个人将将咽气时,若施此术,还能让那人多说几句。 他霍然伸手,就向张裕抓去,心中蓦地一凛,周身泛起了寒意,只因为他见到张裕眼眸突睁,其中精光闪现。 张裕复活了? 还是借尸还魂? 若是旁人见到这种情况,只怕惊走了三魂七魄,王远知却立知陷入了极大的危机,张裕是诱他前来。 他其实也有防备,防备张裕诈他前来,但他还是过来了,因为他实在放不下阿那律。见机不妙,他立即吸气,准备迎接张裕的濒死一击。 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发出攻击的竟是张季龄。 张季龄本在垂泪,可在王远知到来的那一刹,脸上突然黑气弥漫,然后他抢在王远知前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就涨了起来,如同个充气的球一样。 所有人眼珠子都瞪得溜圆,不信这人会有这般变化。 张裕眼中突闪过分惊惧,叫道:“不要!” 喝声中,张季龄霍然向王远知冲去。 王远知脸色立变,倒退不及,一掌拍出,正中张季龄的身上。 “砰”的一声大响,张季龄竟然整个人爆了开来,庭院中立即烟雾弥漫,陈国兵士饶是身经百战,蓦地见到这种奇景,忍不住惊呼慌乱。 王远知就感觉一股热浪冲来,全力后退,等落地时,竟撞在一棵大树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嗄声道:“生死判?” 他没小瞧张裕,但低估了张季龄。 张季龄实在太窝囊,窝囊得让所有人都几乎忘记了他也是龙虎宗的高手,甚至是张裕的大哥。 可张季龄不是自废了武功,怎么还会有这般神通? 方才张季龄炸开,不过是个幻象。鼓动的是衣衫,炸裂的也是衣裳,他本人早倒退了出去。 烟雾缭绕中,王远知还能看到张季龄对他一击后突然抓住张裕、冉刻求二人倒飞了出去,霍然撞到一面木墙上,入了一间厢房内,再没了动静。 陈兵稍乱,就听一人喝道:“包围那间厢房。若有人出,射杀!” 发令之人正是吴明彻。 陈兵本有些慌乱,闻言立即将那厢房包围,或挺刀,或引弓,却不敢轻易进入厢房。 方才那一幕诡异非常,让他们意识到眼前面对的人并非简单的刀枪弓箭能够解决。 吴明彻神色凝重,手一挥,只听“夺夺”响声不绝,无数铁钩射在了那厢房的木质墙壁上,转瞬的工夫,那间厢房被拆得干干净净,一块木板都没有留下。 众人举目望去,又惊又奇。 他们亲眼见到张季龄带着张裕、冉刻求逃入了这间厢房,可房子拆除后,一目了然,房间中,并无半点人影。 张季龄三人,竟凭空不见。 爆炸声传来,孙思邈微震,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淳于量很快恢复了平静,叹息一声道:“你虽为他们求情,但他们却不见得信得过你。你如此努力,只怕白费了力气。” 孙思邈道:“我做事,只因为自己要做。结果如何,非我能预测。” 他简简单单的话语中,没有失落,只有执著。 淳于量怔了下,又咳了起来,蜷缩起身子。 风更冷,炉火也黯淡了下来,有兵卫进了庭院,匆忙地到了淳于量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后,又退了出去。 淳于量望向孙思邈道:“原来张季龄等不及先生为他们说情,抢先发动,伤了王远知,然后带张裕和冉刻求逃了。” 他知道张季龄逃了,居然还很平静。 陈国最有名的三员大将中,他无疑是最憔悴无力的那个,可若论沉着冷静,谋略深远,却远胜过其余两人。 孙思邈喃喃道:“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他们逃到了张季龄所住房旁的厢房,然后就不见了。”淳于量平淡道。 孙思邈叹了口气:“只怕房间下会有暗道。” 淳于量讥诮地笑了下,又满了杯茶捧在手上。茶杯虽暖,可他眼中满是寒意。 “淳于将军算无遗策,既然将张府重重包围,怎么会算不出张府下会有密道呢?” 孙思邈惆怅又道:“所以无论如何,他们还是逃不出淳于将军的罗网。可能他们从地道的另一端出去的时候,发现陈兵早就埋伏在那里。” 淳于量笑了笑:“世上的人若都像先生这样,那肯定会安静很多。因此……”顿住凝望孙思邈的眼,“他们还是在我的手上。” 他的意思很明白,孙思邈若不答应为陈国效力,冉刻求等人仍旧只有死路一条! 冉刻求还没死,可心早就一寸寸地凝成了冰。 蝶舞死了,死在他的面前,他那时候几乎想和蝶舞一块死的,但张季龄拎着他撞入厢房的时候,他并没有挣扎。 他眼下虽会为女人去死,但绝不想这时候耽误旁人的生。 三人冲到屋中,滚做一团时,张季龄不知动了什么地方,冉刻求就觉得脚下一空,掉了下去。 冉刻求根本没有喊,他只是在无边的黑暗中向下滚去,不知滚了多远,撞到一面墙壁才停了下来。 四周漆黑一片。 转瞬有灯燃起,冉刻求四下望去,发现四周均是石头砌成的墙壁,看起来竟像是个绝地。 他见到这情形没有吃惊,在他心中,这时候到了什么地方,都没什么两样。可让他吃惊的是,他很快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手足被绑,正坐在墙角,见到冉刻求时,也是一脸惊奇。 那人正是慕容晚晴。 “你……你怎么……”冉刻求才要发问,立即明白过来。 李八百、张裕本是要用慕容晚晴要挟孙思邈的,慕容晚晴被关在这里再正常不过。张府下的机关,不脱离龙虎宗范畴,张裕当然也知道的。 慕容晚晴没说话,目光望向了灯火来处。 点灯的是张季龄,他身边躺着一人,却是张裕。张裕双眼闭着,不知是死了,还是昏了过去。 外边天翻地覆,慕容晚晴却什么都没听到,蓦地见到张裕这种模样也不由吃了一惊。 张季龄脸上黑气更浓,突然轻声道:“仲坚……” 他叫得很谨慎,似乎面临条毒蛇,只怕被毒蛇咬上一口,他叫得也很轻很淡,甚至没有去看冉刻求。 冉刻求没应,只是看了张季龄一眼,带分询问之意。 他不再拒绝别人叫自己张仲坚,对张季龄的怨恨也少了许多,因为他知道张季龄是有苦衷的。 他虽从小就没了父母,但却从不是愤世嫉俗的人,可他还是难以开口叫声父亲——虽然方才张季龄拉着他逃命的时候,他有那么分激动。 无论如何,这次张季龄并没有抛弃他。 张季龄终于望向冉刻求,目光中并没有柔情,他看着冉刻求,居然还很客气的样子:“一会儿……仲坚……你带张裕逃走……” 他突然伸手从手指上取下那个碧玉指环,递向冉刻求道:“给你。” 冉刻求一怔,不接指环,只是看着张季龄发黑的脸:“张裕怎么了?” “他昏过去了,一会儿能醒来。他还有活命的希望,只要你能带走他。” 见冉刻求并不伸手,张季龄脸上黑气更浓,终于有了分焦急之意,他顾不了许多,一伸手就将那戒指套在冉刻求的手指上。 见冉刻求没有挣扎,张季龄顿了下。给冉刻求套上戒指的时候,他是握着冉刻求的手。 冉刻求手冰冷,张季龄的手却火热。 不过片刻,张季龄一咬牙,突然松开了手,在石室墙壁一拍,地面霍然又裂开个黑黝黝的洞口。 “你带张裕从这里走!” 慕容晚晴变了下脸色,她当然听出了什么。 她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这是要命的时候,可张季龄似乎不要走,也不准备让冉刻求带她走,是不是说明张季龄准备先杀了她? 慕容晚晴还是沉默。 事到如今,她并不想说太多。 冉刻求未动,只是望着张季龄道:“那你呢?你怎么不走?” 灯芯爆了下,那点光彩似乎全落在了张季龄的眼中。 可是灯芯爆了又黯。 张季龄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做。” “什么事?”冉刻求坚持问。 张季龄胸膛起伏,长吸一口气,还能平静道:“我不是叛逆,我的全部财产都在江南,我不能走。” 冉刻求只觉得脑海一炸,所有压抑的情感瞬间爆发,嘶声道:“你难道还幻想和皇帝说清楚,还想当你的江南首富?” 张季龄淡淡道:“不错,我不能放弃……这里的一切。” 冉刻求踉跄退后一步,缓慢道:“然后你就可以放弃我?” 他真的不解,他以为他已经了解。 当年父亲为了不得已的理由丢弃了他,害他怨恨多年。如今他们终于相聚,解释了误会,父亲也肯拼命在敌人环视下救了他。 他以为他们可以团聚,甚至准备开始接受这个一直被他怨恨的父亲,可原来一切不过是个笑话! 张季龄笑笑:“你长大了,不用靠父亲也能活下去,是不是?” 冉刻求只感觉全身的血液一刻间全被抽走,又退了步,咬牙道:“不错,没有你,我也能好好地活!” 他霍然转身,都忘记了带走张裕,就要向那洞口冲去。 他想逃离这里,永远逃离江南,前方洞口黑黝黝的,哪怕是地狱,他也想进入躲避! 不然怎么能让他痛苦的心宁静片刻? 他心灰如死,却没有留意到张季龄在他转身的时候,眼中突然现出极为深邃的痛苦之意。 张季龄似想召唤,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他手掌已要拍到墙壁之上。 慕容晚晴突然叫道:“冉刻求!” 冉刻求霍然回身,向慕容晚晴望去,可见慕容晚晴却在望着张季龄,一副骇异的样子。冉刻求电闪望去,身躯陡震。 因为他见到张季龄嘴角溢出一丝黑血,灯火下,张季龄的脸已变成死灰之色。 冉刻求内心震骇,失声道:“你?” 张季龄似乎还想笑笑,可身形晃了下,已仰天倒了下去! 孙思邈坐在石凳上,神色多少有些落寞:“我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淳于量笑了:“我看不出先生为何还需要别的选择。” 见孙思邈脸上带分沧桑,淳于量缓缓道:“先生年少成名却遭逢大难,未能在周国一展宏图,只怕以后也不会。” 他说得很肯定,因为他知道的也比说的要多。 孙思邈目光中突然露出分萧索。 他知道淳于量的意思,他是周国人,可到如今,他甚至不能以本来身份踏进关中一步。 十三年了,不变的始终不变。 “先生在齐国又被斛律明月猜忌,虽有作为,一样难展抱负。” 淳于量微笑道:“如今先生到了陈国,虽有误会,可妖孽终去,真相大白,以先生和圣上的关系,定能取得圣上的信任,一展宏图伟业。” “宏图伟业?”孙思邈反问道,“我有什么宏图伟业?” “先生入昆仑得天师绝技,宏图当然就是天师的遗愿。” 淳于量显然从葛聪口中得知了很多事情:“其实水可覆舟,亦可载舟,《太平经》所言本是治理天下的良策,太平大道一统,也并非大逆不道。” 见孙思邈沉默,淳于量又道:“天师六姓虽已分崩离析,但以先生之能,重现寇谦之的辉煌也非不可想象。” “那王远知呢?”孙思邈突问。 一山不容二虎,王远知的茅山宗规模正宏,怎能容忍别人踩在他的头上? 淳于量顿了下,端起茶杯遮住了表情:“这件事,大可慢慢商量。就算先生不想大道一统,若在陈国为官,官位绝不会在我之下。” “就这些?”孙思邈道。 淳于量放下茶杯,看着孙思邈朴素的衣着,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本来想说,只要先生想要,荣华富贵可说唾手可得。” 孙思邈笑了,突然拿起面前黑黝黝的茶杯道:“此杯是昆仑罕见的黑玉所造,坚硬愈铁,价值似金,若是流通到市面上,同等的金子都换不到。” 他突然岔开话题,淳于量目光露出思索之意,却没有打断。 他们彼此,都不是说废话的人。 只是很多话,很多人要经过很多年的历练后才能理解。 “这茶本是庐山云雾茶,采摘艰难,等重的价值,甚至还超过这茶杯。”孙思邈又道。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杯是圣上赐予的,茶却是故人送的。若不是先生,我恐怕还不拿出来了。” 他以为明白了孙思邈的意思。 陈国王气渐敛,但奢华之气却浓,这并非治国之道。 “在将军的眼中,这茶杯当然是极为贵重之物,拿出来待客,是以示尊重和诚心。”孙思邈缓缓道,“可在我眼中,这杯子却和普通的茶杯没什么两样。” 淳于量又咳,这次才是真的理解了。 很多东西的价值在不同人的心中并不相同,很多人追求的价值,在另外一些人眼中,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孙思邈并不再说了,他知道淳于量明白就够了。 夜深沉,一人突然幽幽道:“可是我呢?在你眼中,也和其他女子没什么两样吗?” 那声音突如其来,孙思邈却未回身,也未回答,他听出那是临川公主的声音。 夜色下,临川公主如同盛开的紫色丁香,可这朵花在秋意中,却带分忧愁之色。 淳于量又在咳,对临川公主的到来,没有什么意外。 临川公主缓缓走到孙思邈身旁,望了他许久才道:“你选择不多了。” 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神色竟有分忧虑之意,像是会有什么紧迫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孙思邈神色不改,突然道:“其实我很奇怪。” “奇怪什么?”临川公主问。 孙思邈道:“淳于将军在这里,等的不是张季龄那面的消息,而像一直在等我?”见淳于量点头,孙思邈又道,“可淳于将军显然知道提出的条件,我很难答应。” “可他必须要试试,我也一样。”又是临川公主在答。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似乎不明白他们的试试是什么意思。 临川公主一伸手,从孙思邈手上取过那茶杯,握在手中道:“在你的心中,我或许和别的茶杯没什么两样。可是……” 目光中满是温情脉脉,临川公主低语道:“在我的心中,你一直都是世上最珍贵的那个茶杯。” 风更冷,可月色突然柔了,所有的月色在那一刻,仿佛都汇入了临川公主的眼眸。 “我自懂事起,就听父皇说过你的事情——你为柳如眉不惜去死的事情,我不管你救了多少人,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我不管你对陈国有利有害……” 临川公主紧紧握着那茶杯,一字字道:“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十三年前,为了心爱的人去死的痴情少年。我喜欢这样的人,我喜欢你!” 风也柔了,夜静恬美。 临川公主缓缓又道:“因此无论如何,我都请求淳于将军,再试一次。为了陈国,为了我自己的梦,也为了你的性命。” 眸如水,可眼波更胜水波,临川公主轻声道:“无论如何,请你想好了再回答,好吗?” 如斯夜色,若有一个女子这般深情地倾诉对你的情意,有谁能够不心动? 孙思邈没有动,沉默半晌道:“我明白了,原来有没有李八百、张季龄他们的事情,我不为陈国效力,好像只剩下最后一条路走?” 死路! 不为所用,就为所杀! 陈顼这种人绝不会让孙思邈为别国效力! 淳于量等在这里,就是要执行陈顼的命令?难道说这静谧的庭院中,早就杀意万千? 临川公主就是因为这点,这才出现? 孙思邈坐在那里,脸上沧桑之意又起。 淳于量又在轻轻地咳,许久才道:“先生其实有三条路走的。”不闻孙思邈问,淳于量缓缓道:“先生可认识一个叫做普六茹坚的人物?” 孙思邈眉心似乎跳了下,喃喃道:“普六茹坚?”他那一刻并没想到艰难的抉择,突然想到了十三年前。 十三年了,原来该来的始终要来。 “他是周国的使者。”淳于量道。 他在这时候突然提及到周国的使者,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可临川公主神色却有些异样,像是畏惧和担忧。 孙思邈道:“周使到陈国,难道会和我有关?” 他说的有些好笑,他是闲云野鹤一样的人,本来和周国使者不应该有什么关系的。 可淳于量偏偏点头道:“不错,普六茹坚来这里,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先生!” 孙思邈又笑,笑容中带分迷雾,他似对自己的事情并不关心:“他别的目的呢?” “想促使周国和陈国联盟。”淳于量说得简单直接,“先生当然也知道,如今齐国最强,陈国最弱,陈国若想不倒,和周国联盟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选择的确不错。”孙思邈淡淡道,“当年汉室倾颓,三国鼎立,吴、蜀两国也是这么做的。” “其实不止魏蜀吴这么做,当年大秦一统六合时,其余六国也是这么做。”临川公主突然插嘴道。 孙思邈心想,可最终吴蜀联盟还是分裂,六国也被强秦所灭。 他知道临川公主这么说,是想证明她也懂国家大事,可他并不想讨论。 他只是道:“可贵国国君会答应吗?” 陈顼曾为周国阶下囚,受周人凌辱,他如何会咽下这口气呢? 淳于量缓缓道:“天子还在犹豫,因为他们提出的条件让人实在无法拒绝。”顿了下,慎重道,“他们甚至想将江陵北六城割让给我国,换取陈周联盟,共抗齐国。” 孙思邈微微动容:“他们没有条件?” “有。”淳于量沉默半晌,端起茶杯时,却忘记了茶杯中没有了茶水,“他们要我们把先生送到周国!” 冉刻求脸上满是震骇之意,见到张季龄仰天倒下,几步赶回,一把抱住张季龄的身体,跪到了地上。 他什么都不懂,可在那一刹那间也看出,张季龄已奄奄一息。 为什么?为什么方才还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片刻之后,就变成这种模样? 冉刻求不知道,脑海中蓦地闪过分光亮,嗄声道:“你……骗我!” 他心中一直有个结——被父亲抛弃的结。 因为这个结,他一直想做个富豪,想有朝一日超过父亲,才堂堂正正地去问父亲为何要丢弃自己? 因为这个结,他想了太多太多。 因为这个结,才让他一个心思地只想到别处,却没想到张季龄让他离开,只不过是有苦衷难说。 张季龄……父亲要去了,让他走,只是因为不想连累他? 他悔恨千万,千言万语却只变成几个字,“为什么?为什么?”他其实早知道为了什么,可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去深想? 张季龄嘴角溢血,但却露出分笑意,他仍旧小心翼翼道:“仲坚……” “我在这里。”冉刻求毫不犹豫地应道,“你……怎样?” “我没事。”张季龄不再是木然的神色,眼中带分喜悦,也终带了分温情——迟到多年的温情。 冉刻求泪下:“你……你……我……我该怎么做?” 他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父亲说出“没事”两个字,或许不过是因为爱——简简单单的爱? “你什么都不用做。”张季龄缓缓地吸气,竭力让自己不再露出痛苦的颜色。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一个声音突然冰冷地传来,慕容晚晴微惊,举目望去,见到张裕竟睁开眼睛,挣扎坐了起来。 这简单的一个动作,让张裕气喘吁吁,他语气虽冷,可眼中却似乎燃着火。 他问话的时候,五官血凝,说不出的恐怖,挣扎着向张季龄爬来,一把抓住张季龄的手。 冉刻求没有动,他看出张裕或许不过是想救张季龄。他希望能有奇迹,可又知道奇迹多么地渺茫。 张裕看起来自身难保,这昔日威震八方的龙虎宗道主,也已经到了绝路。 “没用了。”张季龄平静道,“生死判一出,谁都救不了了。” 张裕身子一僵,咬牙道:“你明知用‘生死判’这种道术,就是自寻死路,你为何不让我出手?你为何还要制住我?” “你若出手,岂不也是和我一样?” 张季龄嘴角一分哂笑:“我知道……在你眼中,我一直是个没用的大哥。”望向冉刻求道,“在你眼中,我从不是一个好父亲。” 张裕咬牙,冉刻求泪下。 “我是个……没用的人。”张季龄喃喃道,“我也是个该死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神色有着无尽的萧索和寂寞,他呼吸慢慢弱了下去。灯光下,他的眼神也一分分黯淡下去。 张裕眼中突然有了亮——泪水盈眶的亮。 “你不该死。”冉刻求见到张裕的眼神,心中突然有了分恐惧,叫道:“你……你……你……爹,你要撑下去。叔叔,你神通广大,怎么不救救我爹?” 他惶恐之下,爹这个字终于说出口来,却不想这恐怕是最后的诀别。 张裕不语,只是握着张季龄的手在颤。 他当然知道生死判的意义,这是龙虎宗的奇术,威力极大,可激活人体的潜能,因此张季龄虽然自废武功,但此术一用,还能击退王远知。 但此术一出,施术之人生机就断! 任凭张裕有什么神通,也挽不回张季龄的性命。 张季龄听到冉刻求的呼唤,双眸突然亮了下,如同落日前最后的一分辉煌,他嘴角翘起,努力地去笑:“傻孩子,谁能不死呢?我早就该死了,许多年前就该死了!” 脸上终于有了分怀念,张季龄喃喃道:“你娘去的时候,其实我就该死了。兄弟,你说雨泪是为我死的并没有错。” 张裕手在抖,缓缓道:“我那时候说的,不过是想激怒你……其实……” “其实是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张季龄苦涩道,“你说的没错,雨泪是为我死的。她辛辛苦苦挣脱了枷锁,我却又再次带上,她很失望……” “她不会失望。”张裕颤声道。 “她虽失望,可她没有怨我!她临死前,只托我一件事情,那就是照顾好仲坚!” 神色满是痛楚,张季龄道:“可我竟未做到!” 冉刻求双臂紧紧地抱着父亲,颤声道:“我现在活得很好,这就足够。” 他不知那如烟的往事,只是见到张季龄眼中深邃的痛楚,那一刻再没有了什么抱怨。他终于得到了解释——或许解释并不美好,但足够! “仲坚,自从不见了你,我没有一日不想念你。”张季龄轻声道,“我派了很多人去找,却没有线索,后来斛律明月才暗示你在他手中。” “一直都是斛律明月在捣鬼。”张裕冷冷地接了句。 慕容晚晴心中微颤,冉刻求也是一副讶然,他并不知道之前的一切。 “或许吧。”张季龄喃喃道,“我找不到儿子,每天都在想着他在哪里,每天都在恨自己还在好好地活……” “就算是江南首富能如何?全部的家财也换不回我的儿子。” “别人都觉得我这个江南首富穿得这么寒酸,难以想象,却不知道我每次想到儿子或许在江湖忍饥挨饿,就会心如刀割。” 慕容晚晴突然明白了——明白为何当初见到张季龄的时候,他那种模样。张季龄一直不像个富翁,原来是因为他从未想过要做。 “我每次看到贩夫走卒,跑堂要饭的,都会给他一文钱——就一文钱。” 张季龄似叹非叹:“一文钱虽不多,但也能买个烧饼,能免除一时的饥饿。我这般举动,不敢恳请苍天让我儿子衣食无忧,只盼他艰难的时候,也有人如我一样,能帮他一把。” 慕容晚晴突然想到在永乐楼时张季龄给伙计的一文钱,眼中有了泪水。 她那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过,那个她以为是好面子的一文钱,其中满满的都是一个做父亲的爱。 冉刻求泪水流淌不止,嗄声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不要说了,你……” 张季龄轻轻嘘了口气,带分喜悦,他要去了,得到了儿子的谅解,这比什么都重要。看向张裕道:“兄弟,大哥一直没用,最后……还只能让你照看着仲坚。只盼有来世,我能做你的兄弟……” 张裕神色中带分怆然,却并不言语。 “雨泪去了,我也早该去的。我又活了这多年,不过是在等——等着完成对雨泪的最后一个承诺。她已在召唤我……” 他眼中突然有分光芒,透过了昏黄的灯晕似看到雨泪在笑。 颤抖地伸出手来,张季龄触摸着儿子的脸庞,那一刻,没有了木然客气,有的只是无尽的慈爱和不舍。 “仲坚,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你很内疚……” “爹……你……不要走。”冉刻求感觉全身发热,一颗心却如封入了冰窖。 张季龄目光最后亮了下:“仲坚,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他嘴唇喏喏动了几下,“爹已尽力……爹不是……不够爱你,只是……无法给你……更多……” 冉刻求只觉得手臂一沉,一把抓住了那垂落的手臂,撕心裂肺地叫道:“爹!” 灯火黯淡,却照着张季龄眼角的一滴眼泪,晶莹透彻。 慕容晚晴鼻梁酸楚,早已泪流满面。 她不知自己哭什么,但是忍不住地心酸。 冉刻求跪在那里,身形晃了下,再也承受不了这连环的打击,只感觉心中绞痛,眼前发黑,一口血喷了出来,扑倒在地。 第六章 醍醐 茶冷风更冷,孙思邈终于端起面前的冷茶,看着幽幽水面上那双有分失落的眼眸。 周国派使臣前来陈国,居然要陈国将他交给周国? 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孙思邈却像能深切地理解。 他也知道淳于量说得客气——交给周国不过是委婉的措辞,或许应该说是将孙思邈押给周国更为准确! 他放下茶杯时,眼中又恢复了清澈。 “我知道淳于将军说的三条路了……第一条当然是我能听从将军的建议,入仕陈国,这样不但可让张季龄等人无恙,自己也能保全性命……” 临川公主忍不住道:“你不但能保全性命,你若是……若是中意我,再加上你和我父皇的关系,在陈国立即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有些羞涩,但也很是自信——自信可帮孙思邈做到这点,眼中更是透露出几分期待。 为了爱……她不怕把一切事情说出来。 淳于量缓缓点头,抿着茶杯里新注的茶水,感觉茶里淡淡的苦涩。 “第二条路显然就艰险得多,我若是不答应淳于将军的建议,淳于将军一定会想方设法擒住我,将我交给周国?”孙思邈又道。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这条路我不想走。” “可将军已经走了。”孙思邈道,“淳于将军派重兵包围张家,看似要擒李八百和张季龄,其实却要借他们困住我!” 淳于量眼中流露出分锋芒,缓缓点头道:“不错,我虽这么走,所有的事情也的确按照我的计划进行……但我没有擒下你的把握,一分都没有。” 孙思邈望见淳于量眼中闪过的杀机,脑海中灵光一现,盘旋在脑海中的一个疑惑霍然而解。 “我明白了。桑洞真是被你们下的毒,只有你们下的毒,才让他刚好那时死去,配合你们将戏演下去?” 淳于量淡淡道:“桑洞真大逆不道,本来就该死,怎么死似乎没有什么分别。” “那冉刻求呢?”孙思邈尖锐道,“他本是最无辜的人,难道也该死?张季龄、蝶舞呢,他们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可怜人,也真的该死?淳于将军为达目的,真的牺牲谁的性命都在所不惜?” 他少有如此愤怒的诘责,盯着淳于量的目光如剑。 淳于量又咳,双颊红赤,许久才止住了咳,喘息又坚决道:“为了陈国,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考虑,何况是别人?” 他目光如火,咄咄地望着孙思邈,并不退缩。 孙思邈微怔,半晌才道:“不错,这的确是个好的理由。” “不是个好的理由。”淳于量眼中露出分无奈,“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一个人为了自己,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情有可原的。”临川公主咬着嘴唇道,“孙思邈,我希望你好好选择。” “那第三条路呢?我却不知道是什么?”孙思邈问道。 淳于量笑了:“先生应该知道的。” 不见孙思邈回答,淳于量淡淡道:“第三条路就是——先生出手杀了我,然后离开这里。以先生之能,要做到这点并不难的。” 临川公主突然打了个寒颤。 淳于量说得轻淡,可以他的算计,怎么会不防备孙思邈暴起伤人? 或许这第三条路,才是最凶险的一条路,因为孙思邈一经选择,彼此之间再没有了回头路。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一时间似也在考虑如何选择。 冉刻求却根本没有任何选择,他晕了过去。 他不是不知道危机重重,也不是不知道眼下绝非昏迷的时候,可他真的无法承受这痛入骨髓的打击。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竟然转瞬就离他而去。 红颜花落,亲人远离。他就算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昏迷或许不过是为了逃避,若是就此昏迷下去,可逃过无穷无尽的烦恼,他宁愿一迷不醒。 可有人似乎偏偏不想让他昏迷。 迷糊中,脑海中突然轰隆的一声响,冉刻求在无边的黑暗中,蓦地见到了光。 那光华有如铁水金花,雪舞冰凝一样,有冷有热地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 那光华又好像晨露清泉落在他的脑门,从他脑门溅开而下,丝丝缕缕地过了他的头顶、脸颊和脑后。 光华清凉阵阵,清亮如月,不停地激荡在他头脑之间,蓦地又是“轰”的一声响,全部冲击在他的舌尖和脖颈之上。 那光华化作两股,一股注入他的胸膛,另外一股却灌入他的背心。 冉刻求周身大震,往日发生过或从未见过的景象,交替出现,突见一箭射向蝶舞,父亲颓然闭眼,还有不认识的一个女子潸然泪下,梦里依稀地望着他…… 蓦地大叫一声,冉刻求周身狂震,霍然睁眼。 灯火幽幽,石室黯然,有如幽冥之间。 他很快发现,他仍处在人间——也就是还在原先的地下,父亲的尸体就在他的身边,不远处的慕容晚晴仍在那里,只是眼中满是困惑的样子。 冉刻求一阵茫然,不解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感觉脑门处有什么东西滑落下去,冉刻求一把抓去,才发现握住的是一只手。 那只手苍老褶皱,青筋暴起,像是一只年迈之人的手。 可这时候,怎么会有这么一只手按在他的脑门? 冉刻求霍然转身望去,又是一惊,失声道:“你是谁?” 他这才发现有一人正坐在他的背后,容颜苍老,眉发皆白,神色间有着说不出的沧桑疲惫之意。 怎么会有个老人坐在他的身后? 张裕去了哪里? 冉刻求心中讶然,见那老者也在望着他,目光中似乎也有分讶然的样子,忍不住再问:“你是谁?” 他一声喝问下,感觉心中酸楚依旧,但那股绞痛欲死的感觉却已不存在,同时周身精力充沛,竟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老者不语,眼中不知为何,突现出喜悦之意,可那股喜悦转瞬被一股凌厉代替,老者霍地望向了慕容晚晴。 冉刻求突觉那股凌厉很是熟悉,身躯蓦地震颤,脑海中竟浮出一幅画面…… 他昏迷吐血扑倒在地的时候,张裕突然拉住了他。 张裕伸手按住了他的头顶,然后他才有了诸般感觉。 那画面来得突然,却在刹那间震颤了他的脑海。 “你是张裕?”冉刻求忍不住叫道。 那老者竟是张裕,他为何这片刻的光阴,竟变得如此苍老? 冉刻求吃惊之下还有分震骇,张裕究竟在他身上做了些什么? 那老者闻言似乎笑笑,转过头来道:“不错,我是张裕。”他言语间没有了冷酷凌厉,反倒有了些温情。 “你方才做了什么?”冉刻求忍不住道。 “我用了醍醐之术。”张裕缓缓道。 “醍醐之术?”冉刻求皱眉,一时不解,但他感觉张裕对他并没有恶意——张裕毕竟是他的叔叔,虽然他今天才知道。 “不错,醍醐!”张裕声音中带分虚弱,陡然振作了精神,张裕喝道:“张仲坚跪下!” 冉刻求心头一震,终于意识到张裕是在说他,他没有下跪,脑海中蓦地又有分闪电划过,嗄声道:“你难道要死了吗?” 他说出这句话并没有诅咒之意,完全是本性所发,念头所至,张口就来,心中又带着浓浓的酸楚之意。 张裕不答,恢复了冷漠,又道:“张仲坚跪下!” 冉刻求望着他苍老的面容和眼中的渴望,终于缓缓跪了下去。 张裕脸上露出分欣慰,却还肃然道:“天师之血,龙虎之脉张裕,以天师十二世孙、龙虎宗第十代宗主身份传令,张仲坚从今以后,即为龙虎宗第十一代宗主,天地庇佑,救济苍生!” 冉刻求又是一震,一时木然,竟不知如何是好。 慕容晚晴听了,眼中也露出惊诧之意。 张裕去了肃然,急促喘息了两下,伸手落在冉刻求的肩头,喃喃道:“仲坚,以后传龙虎宗大道重任,就落在你的肩头,你莫要让我失望。” “我怎么能够担当?”冉刻求惶惶道。 就在方才,他还是个流浪无依之人,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学点本事,做个富豪,做梦也没有想到成为龙虎宗的宗主,难免惶恐。 张裕缓缓道:“你莫要担心,方才我用的醍醐道术,本是龙虎宗张家玄宗道术,可把一人的所识所知尽量传给另外一人。” “你把所识所知均已传授给我?”冉刻求难以置信。他那一刻只是恍惚迷惑,并没意识到自己学了什么。 “不错,你现在虽还不知,但终究会慢慢领悟。” 张裕苦涩又道:“我连中王远知三道茅山禁制,又被葛家九字真言破了自制符箓,早就生机断绝,最后留气留力,不过是想要和王远知同归于尽。” 叹口气,张裕又道:“你父亲看出我的用心,却高估我的能力,以为我还能活下去,这才不惜性命救我,希望我能照顾你。” 冉刻求心中酸涩,听张裕又道:“可我已经不行了,这才用醍醐之法传你龙虎要诀。本来这种时候,我的醍醐之法运不到十成,你能接受的也不会太多。” 神色中突然带分振奋之意,张裕激动道:“但我没想到你竟学会了洗髓之法。” “洗髓?是什么?我没学过。”冉刻求一阵茫然。 张裕也有分错愕:“你没学过?但你的确会了道学奇术洗髓,这点绝对不假。我醍醐之法虽运不到十成,但你因为会了洗髓之法,所获远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一把拉住冉刻求的手,张裕急切道:“你出去后,立即去找教你洗髓之术的人,可望大成。” 冉刻求异常困惑,不知道是谁教了自己洗髓之法,却知道张裕绝非虚言。 他得醍醐之法灌注,虽然心中哀伤之意不减,但头脑清晰了很多,感觉也变得敏锐起来,突然凛然道:“怎么有震动从地面传来?” 转瞬醒悟道:“是陈军发现了密道?叔叔,我带你……带你们离开这里。”他隐约知道,张裕传他道法,是以生命为代价,那一刻只感觉血脉相连,亲近无限。 他伸手要拉张裕,不想张裕霍然挣脱了他的手,喝道:“张仲坚听令。” “叔叔,你要做什么?”冉刻求不解道。 张裕伸手一指慕容晚晴,喝道:“我命你杀了这个女子后,立即离开,不得有违!” 冉刻求心头震颤,立即转望慕容晚晴,失声道:“为什么?” 慕容晚晴心中苦涩,只能垂头不语。 冉刻求不等再问,脑海中竟奇怪地出现了几幅画面,那画面一闪而过,竟是他从来没有遇过的景象。 那画面中,张裕、张季龄、慕容晚晴均在一个灵堂…… 陡然间倒吸了一口凉气,冉刻求失声道:“你是斛律明月所派的细作?你来这里,本是要对孙先生不利?” 慕容晚晴眼中闪过分惊诧,不想冉刻求竟也知道这点。 冉刻求更是错愕非常,只因为那种感觉突如其来,却根本不是他的记忆,而像别人的记忆硬生生地灌注到他的脑海之中。 难道这就是醍醐之术的效果? 可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从未想到过,一向信任的慕容晚晴居然是斛律明月的人。他一明白这个关键所在,立即明白了慕容晚晴一路跟随的用心,忍不住心中震颤。 就听张裕厉声喝道:“不错,她本是斛律明月的人,一直要对我们不利,你现在就杀了她!” 冉刻求身躯一震,望着慕容晚晴,表情复杂千万。 秋风萧瑟,淳于量看着天空中的落叶,临川公主却在看着孙思邈,紧张地等着他的选择。 在她看来,孙思邈根本不用选择。 三条路,正常人都选第一条路!而怎么来看,孙思邈都是再正常不过。 孙思邈闭上了眼,许久后才睁开,突然望向了临川公主。 临川公主心头一跳,竟感觉到浑身火热,她不知道孙思邈会怎么选,但敏锐地知道,他已经有了选择,而且他像有话要对她说。 “公主本不该来。” 临川公主一怔,立即道:“为什么?” “因为这场戏里面,不会有梦。”孙思邈声音虽低,但很清晰——清晰得容不得梦的存在。 临川公主不解道:“戏……有梦?孙思邈,你究竟在说什么?” 淳于量又在咳,眼中也有分无奈之意。 孙思邈道:“每个人都有梦,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在我看来,公主喜欢的不过是那个十三年前,还在做梦的孙思邈。” “不是,绝对不是!”临川公主立即否定,“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是吗?你喜欢我什么?”孙思邈平静地问。 临川公主愣了下:“我喜欢你的痴情,我喜欢你的热血,我喜欢你为了柳如眉,不惜去死。” “因此我说……你喜欢的不过是十三年前爱做梦的我。” 孙思邈淡淡道:“我现在也不痴情,也不热血,更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改变自己的选择。” “你骗我。”临川公主大声叫道。 孙思邈道:“我没有骗你,能骗你的只是你自己。其实你早就应该知道,你和我,本是在不同的世界……这场戏的结果已经注定。” 顿了下,一字字道:“你父皇绝不会为你,放弃他的决定,而淳于将军若不是早知你父皇的决定,如何会这般大动干戈?” 淳于量又在咳,他实在无话可说。咳嗽让他痛苦,但也让他暂时忘记更痛苦的抉择。 临川公主霍然望向淳于量,不信道:“父皇做了什么决定?” 淳于量没有回答,只是让自己蜷缩在貂裘中,想咳却没有咳。 临川公主一见他的表情,一颗心沉下去,她并不笨,只是她一直没有多想——很多人没想到结局,只是因为回避。 好像不去想,就不会有那种让人心悸的结局。 可结局早就命中注定,无论你是否去想,答案都在那里。 她浑身发抖,突然叫道:“我不信,孙思邈,你等着我,我要证明你是错的。” 她一转身,风一样地冲出了庭院,只剩下孙思邈和淳于量静静对坐。 “你果然不再是个痴情的人。”淳于量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若是你,是不忍心伤害临川的。” 孙思邈目光闪烁,缓缓道:“将军错了,伤害她的绝不是我,种因的不是我,结果也不是我。” 淳于量沉默许久,才点头道:“不错。因果均非你能决定,你只是把现实告诉给她……” “现实是——这场戏本来就是将军、王远知和贵国国君合演的一出戏。”孙思邈缓缓道,“贵国国主选的是王远知,而不是我。” 皇宫中,他在笼中,王远知却在笼外,这其实已说明了陈顼的选择。 淳于量并未肯定,但也未否定。他当然知道,事实就在那里,任何话语看起来都苍白无力。 因此他只是道:“临川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做梦总没有错,是不是?” “可不做梦也没错,是不是?”孙思邈淡淡道,“十三年前的孙思邈还会做梦,现在却不会了,淳于将军本也不是做梦的人。” 淳于量喃喃道:“不错,我本不该幻想你会选第一条路。” “这里并没有埋伏。”孙思邈突道。 淳于量叹道:“我说过,我没有擒你的一分把握,你要走,我拦不住,既然如此,何必埋伏?” 孙思邈眼中突然露出分古怪:“淳于将军敢不埋伏一兵一卒来见我,果真是连自己的命都不考虑了?” 淳于量又咳,等放下掩嘴的丝巾时,上面竟染了分血迹。 “你要抓我的筹码当然就是冉刻求等人在你的掌握中?你想让我为了他们,自缚双手?”孙思邈问道。 这听起来有些滑稽,也不太可能,没有谁的性命比自己的重要,孙思邈就算圣手仁心,也很难做这个选择。 淳于量竟然点头,喃喃道:“不错,这是我的筹码。”有分哂笑道,“这筹码其实有些单薄,先生不赌,我也没有办法。” “你知道我一定会赌的。”孙思邈缓缓道。 “你会赌?”淳于量满是惊诧,似难相信孙思邈的选择,突道,“你可知道这场赌的结果?” “你说过,为了陈国,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考虑,何况是别人的性命?”孙思邈突道。 淳于量点点头,一时间不知道孙思邈的用意。 “可你也应该知道,有些人不会考虑自己的性命,但会考虑别人的。”孙思邈伸出了双手,淡淡道,“你现在可以锁了我,送我去周国了。” 淳于量睁大双眸,许久才一字字道:“孙先生竟选第二条路?” 他难以置信,又补充一句:“你可知周国谁要见你?” “我知。”孙思邈平静道。 “那你可知他见你的目的?”淳于量凝重道。 “杀了我。”孙思邈毫不犹豫道,显然早知道所有的因果。 淳于量又咳,咳得有些心热,他目光也变得火一样地热烈:“你明知去周国只有死路一条,你还选择第二条路?” 孙思邈望着那地上随风而走的落叶,眼中却有着难言的执著。他不再像是个痴情的人,但还是个执著的人,一直都是! 他只回了一个字:“是!” 淳于量那一刻,神色复杂,秋风中又是断断续续地咳。 慕容晚晴闭上眼,她那时候并不知道孙思邈的选择,却知道自己没有什么选择。 张裕要杀她,她并不意外,冉刻求要杀她,她也没什么辩解。 很多路本是从开始走的时候,就注定了结果。 不知为何,她那一刻心中竟很平静,只是想到,原来这世上虽有流星,但从不会有什么心愿。 许久,冉刻求仍未稍动,张裕忍不住喝道:“你还不下手?你难道不知道,是斛律明月逼死你的母亲,如今又逼死了你的父亲?” “我知道。”冉刻求干涩道。 他立在那里,莫名的记忆涌到脑海,不需张裕多说,竟了解了一切。 醍醐灌顶,原来真有不可思议的作用。 “你知道为何还不下手?”张裕喝道。 “因为她不是斛律明月!”冉刻求咬牙道,“叔叔,我要复仇,但我要找的人是斛律明月!” 张裕怔住,一时间竟目瞪口呆,他似没听懂冉刻求说什么。 地面上传来的震动似乎更加剧烈,陈兵显然发现了地道,正在搜索他们的行踪。 冉刻求却不为所动,又补充一句:“总有一天,我要找到斛律明月,和他决一死战!” 慕容晚晴霍然睁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冉刻求。 她从未想到过,这三十多年来,居然有人敢向斛律明月挑战,而且那人竟是冉刻求,她实在不知冉刻求的信心从何而来。 张裕突然大笑起来,他本虚弱不堪,冷酷无情,这一笑,竟笑得很是欢畅,浑然不怕陈兵发现。 “你不信?”冉刻求问道。 “我信!”张裕的眼眸那一刻亮得出奇,“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不敢做的事情,你竟然敢!” 他的确不敢向斛律明月挑战。 北天师道高手如云,天师六姓能人无数,可这三十年来,却被斛律明月围剿得狼狈不堪,无一人敢向斛律明月挑战。 那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那也是禁锢所有人的一个牢笼。 “你不愧是张家的血脉,也不愧是龙虎宗的传人,龙虎宗终于有人敢向斛律明月清算旧账了。”张裕又笑了起来,可眼中已流出泪,凝声道,“只是你找斛律明月决战前,一定要设法活下去。” 他话一落,整个人向慕容晚晴扑了过去! 慕容晚晴一惊,立即明白过来,张裕知冉刻求说这些话,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杀她,因此想替冉刻求动手。 冉刻求突喝一声,脚一跨,后发先至地到了慕容晚晴身边,手一抓,竟将慕容晚晴拎在手上,再一退,避开了张裕的一扑,叫道:“叔叔,你……” 他心急之下,全然没有留意自己一步一抓一退之间,比以往不知要快捷了多少倍。 张裕一扑成空,一口血喷了出来,大笑道:“好。”说话间,一掌拍在墙壁之上。 冉刻求只觉得脚下一空,不等惊呼,就带着慕容晚晴坠了下去。 只是坠落没有片刻,脚下突然踩到了实地。 冉刻求立即知道张裕开启了地下的暗道机关,抬头望去,只见光亮最后一闪,转瞬全部黑暗。 冉刻求心中凛然,大叫道:“叔叔……” 陡然间上方一声巨响,就如沉雷突起,四下震颤,慕容晚晴心中一惊,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看到冉刻求眼中现出惨然之意。 沉雷声后,四下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冉刻求立在黑暗中良久,突然一伸手又拎起了慕容晚晴,向前走去。 前方只有无尽的黑暗,慕容晚晴虽竭力望去,却只感觉到冉刻求朦胧的身影,再看不清楚其他。 可奇怪的是,冉刻求居然走得毫不犹豫,他大步向前,左转右拐,就在寂静的黑暗中不停地走了下去。 不知多久,慕容晚晴只感觉身子一顿,已被冉刻求放了下来,然后她就看到黑暗中冉刻求一双发亮的眼。 慕容晚晴无法忍受这难堪的沉寂,缓缓道:“你找不到路了?” 她其实有些骇然——骇然看似寻常的张府之下,竟有这种复杂庞大的密道。 “如果我没有想错,前方就是出口。”冉刻求道。 慕容晚晴有些奇怪,本想询问冉刻求怎么知道,突然想到“醍醐”二字,心中有分恍然。 “我父本是龙虎宗的人,在这里建的是上下两层密道。”冉刻求道。 “两层?”慕容晚晴有些困惑。 “一层是明,一层是暗。” 黑暗中的冉刻求声音异常地冷静和清晰,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究竟是什么让他有如此的转变,难道仅仅是因为醍醐之术? “明里的暗道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冉刻求又道,“陈国就算发现上面的密道,派兵围剿,入密道的人也可从另一层暗道离去。” 慕容晚晴心中骇异,想不到张季龄机心也是如此深重。 “方才陈兵已发现明道,可张裕……我叔叔让我们离开,他破坏了上层机关,炸毁了明道。”冉刻求缓缓道,眼中亮光更甚。 那或许是泪光? 他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可明白的是否有些晚? 慕容晚晴只感觉一颗心都在抖,她对天师六姓门下本没什么好感。 自从她记事起,斛律明月就反复地告诉她,太平大道邪恶不堪,里面的人均是机心险恶,一定要斩草除根。 可她想着张裕的所为,想着张季龄的遭遇,看着眼前的冉刻求,心中却有歉然。 她突然发现,斛律明月让她做的事情,并非那么地理所当然。 “叔叔知道自己不行了,才用醍醐灌顶之术,将所学所知传给我。他留在上面,炸毁机关,本来就抱着和父亲同死的念头,也为我逃走争取了机会。” 冉刻求本不糊涂,到如今,更有些清醒得可怕。 “既然这样,我一定要活下去。” 慕容晚晴听到这里,一阵心悸,还是点头道:“不错,你一定要活下去。” “可我活下去还为了什么?”冉刻求突道,话语中一阵茫然。 慕容晚晴无语,她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有时候她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困惑,她活下去就是为了铲除太平大道,然后嫁给兰陵王? 她不知道! “我本来恨我父亲遗弃了我,每个人都有父亲,为何我没有?我很需要一个理由。”冉刻求静静道,“后来我知道父亲就是江南首富张季龄,我就想了万千理由……” 慕容晚晴心中微动,突然想问冉刻求怎么会知道父亲是张季龄的,可她终究没有问。 “可我一直找不到答案,我也自卑——自卑不敢去见他,去问他,然后我就自以为是地觉得只要有了钱——有了比父亲还多的钱,就会有了尊严,有尊严去问他为何遗弃我。” 慕容晚晴心中苦涩,本想说我也是个孤儿,根本不知道父母是谁,这么来说,你反倒比我要幸运许多。 “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的猜忌怀疑是那么地可笑。我父亲他不是不爱我,只是他无法去爱。” 冉刻求长长地吸气,黑暗中昂起了头道:“刚才我一直想对他说点什么的,我想说我其实不怨他——真的不怨,可他已听不见……可他已听不见……” 他一声声地重复下去,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酸楚,可慕容晚晴只感觉一遍更比一遍惊心动魄,忍不住道:“他知道的,他会知道,你不要伤心了。” “是吗?”冉刻求轻淡道,“或许是吧,不过我已不想当个富翁了,我发现为当个富翁的念头活下去,有着说不出的可笑。” 他没有半分可笑的表情,眼中只有深邃的痛楚。 沉默片刻,冉刻求又道:“可我活着为了什么?为了蝶舞?可她也死了……” “蝶舞死了?”慕容晚晴失声道。 她并不知道地面发生的一切,但听到蝶舞死了,忍不住地心惊。她身为斛律明月的亲信,当然知道蝶舞是齐国朝廷安排在江湖的暗线,也是祖珽的手下,可蝶舞居然死了?为什么? 突然发现冉刻求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慕容晚晴一颗心沉了下去。 “你也认识蝶舞?”冉刻求道,不等慕容晚晴回答,冉刻求已道,“你当然应该认识,蝶舞一直为齐国效力,你不也是一样?” 慕容晚晴紧咬嘴唇,黑暗中,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无话可说。 冉刻求也没接着说下去,只是道:“我活到现在,一直是为两个目标活着,一是当个比父亲还富的富豪。一是让蝶舞知道,我比她一心想嫁的兰陵王要强上很多!” 慕容晚晴心中突然一紧、蝶舞也喜欢兰陵王?蝶舞也想嫁给兰陵王? 不待她多想,听冉刻求又道:“可父亲死了,蝶舞也死了,张三、王五也死了。”他心中那股酸楚冲上了鼻梁。 一个人没了亲情、爱情和友情,活着还有意义?他还会为什么而活? “我现在剩下的只有仇恨。”冉刻求一字字道,“我要活下去——是为仇恨而活,我一定要找到斛律明月!” 慕容晚晴身躯微颤,嘴唇都要咬得出了血。 “你一定觉得我自不量力?觉得我永远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冉刻求突问。 慕容晚晴沉默许久,她心中的确有分这种感觉,她从来不认为冉刻求会是斛律明月的对手,就算他得张裕的醍醐灌顶之术,都不能击败斛律明月。 张裕都不能! “可这世上能不能是一回事,敢不敢是另外一回事。”冉刻求双拳“咯咯”响动,眼中光芒更盛。 “我问心无愧,不敢面对我的,应该是斛律明月!” 慕容晚晴一怔,终于开口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呢?” “你不懂吗?”冉刻求冷冷道。 慕容晚晴听懂那话语中的冷漠,苦涩道:“我懂,我是斛律明月派来的人,你杀了我,我无话可说。” “我不会杀你。”冉刻求缓缓道,黑暗中,他伸出手来,扯断了慕容晚晴身上的绳索。 那绳索本是极为坚韧,不知为何,在冉刻求的手上,突然变得异常脆弱。 慕容晚晴骇异冉刻求突增的手劲,更吃惊他的举动,就听冉刻求说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慕容晚晴心中一热,泪水几乎要流了出来,可冉刻求随后的一句话,让她心中瞬间凝成了冰。 “我们……曾经是朋友,但过了这一刻,再也不是!” 慕容晚晴坐在地上,手脚发麻,一直麻到心底。 黑暗中,冉刻求双眸竟如两盏灯,盯着慕容晚晴道:“我曾经说过,先生是好人,应该有好报,这世上除了你我外,好像都要算计他。” 慕容晚晴记得这句话,在紫金山的道观,冉刻求曾对她说过这句话。 这刻冉刻求重提这句话,竟是颇为辛辣。 “可我说错了,你其实也在算计他!”冉刻求目光如冰,一字字道,“我已经一无所有,如今只剩下先生一个朋友,我不希望再有人算计他。今日我放过你,你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跟着先生,不然我很难再不杀你!” 他说完这句话后,一拍身边的墙壁,前方裂开个口子,竟有冷风吹来。 冉刻求大步地走了出去。 慕容晚晴忍不住叫道:“冉刻求……我……” 冉刻求只是顿了下,回道:“我和你已经无话可说。” 慕容晚晴双眸黯淡,垂下头来,听冉刻求又道:“还有……我不是冉刻求,我叫张仲坚!” 张仲坚出了地下,身形微晃,消失不见。 仍旧月夜,星已淡——淡如心中的泪水。 出口在前,慕容晚晴却未动,她只是坐在那里,脸上唇边全无血色,脑海中只是想着张仲坚说的一句话。 “你其实也在算计他!” 第七章 江陵 漫长的夜,似乎没有尽头。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寂寞般将慕容晚晴笼罩。 慕容晚晴坐在地上,望着外边的星空点点,突然有了分畏惧。不是怕有人埋伏,却是怕就算走了出去,也不知路在何方。 不知多久,冥冥中好像一声呼喝传了进来。 “你是谁?” 那声音颇为遥远,慕容晚晴心神无属,乍听那声音,感觉是张仲坚在喝问,蹙了下眉头,心道张季龄颇有机心,竟在地下挖了两层地道,张裕又封了明道,按理说陈兵就算发现地道,也暂时追他们不到。 那来的会是谁? 她侧耳倾听,只听到有风声呜咽,吹得树叶刷刷作响,可那呜咽的风声,树叶的响声,更显得外边出奇地静。 慕容晚晴突然害怕起来,一跃而起,冲了出去,又是一怔。 地道出口处竟是天然的石洞,从石洞走出去,外边极为荒凉,地势下斜,远处可见浓林耸立。 金陵城内,怎么会有这种地方,难道说,他们已到了金陵城外的紫金山旁? 慕容晚晴心中诧异,窜了出来,极目望去,就见远处金陵城巨大的外城廓隐约可见,不由骇然张季龄的本事。 可附近除了杂草林木、岩土荒山外,并没人的行踪。 慕容晚晴立在洞口处,忍不住轻声呼道:“冉刻求……”顿了下,又道,“张仲坚?” 不闻回声,只余死静。 张仲坚或许早走了?慕容晚晴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心中更惊,一步步向前行去。 子夜早过,繁星已淡,慕容晚晴走了数十步后,近了前方的密林,突然心头一跳。 密林边竟站着一个人。夜色下,那人身形朦胧,让人看不真切。 慕容晚晴忍不住道:“你是谁?” 她问话一出,立即意识到张仲坚也曾这么问过,警觉突升,蓦地感觉到身后气流涌动,知道有人急速接近她,叱了一声,身形微侧,一脚踢了回去。 她被张裕所擒后,身上的暗器被搜走,软剑却还在,可敌人来得太快,让她甚至来不及拔剑。她这一脚踢出得虽仓促,却也力道非常,只怕恶狼都能踢得死,不想竟踢在空处。 一蓝衣人轻飘飘地避开慕容晚晴的一击,到了她的身后,右手食中双指急探,看起来就要戳瞎她的双眼。 慕容晚晴一凛,身形倒翻出去,避开了那蓝衣人的一击。 不想那人双指戳空,急速一弹,有青烟从他手中飞出,到了慕容晚晴的鼻尖。 慕容晚晴躲避急迫,呼吸正急,将那青烟尽数吸了进去,脚一着地,就感觉天昏地转,晃了两下,缓缓地倒了下去。 只是倒下时,她才发现正落在林边那人的脚前。 那人身着青衫,但洗得似乎都已发白,上面好像还有两块补丁。慕容晚晴见了,倒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昏迷前有些艰难地向上望去,心头突然一震。 她望见了大志逸飞的一双眼,她竟是见过这人的。 紫金山顶的大石上,这人突如其来,给她讲了个故事后就悄然而去。 慕容晚晴一直不解他的用意,更不解他为何要伙同旁人对她进行暗算。 坠入昏迷前,慕容晚晴只想着一个问题,这人究竟是谁? 夜幕渐薄时,天边曙青更暗,月失光华,云中若隐若现。 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升起时,反意味着长夜将去…… 可再亮的星光,在辉煌的宫殿中,也显得那么黯淡。 陈顼竟然仍未睡,他身处青烟缭绕的大殿中,坐在华丽的龙椅上,正看着殿中的铁笼。 他就那么静静地望着笼子,神色木然,只是握着扶手的双手,一点点地发紧,如同他紧锁的一颗心。 殿外微有喧哗,转瞬间,临川公主跑了进来,叫道:“父皇,你还未睡,太好了。你……”她突然住了口,望见父亲望来,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冷漠,心头一沉。 她知道父亲有个习惯,总喜欢在静静的深夜看着那牢笼。 多年前,陈顼一直身处牢笼,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如今虽贵为一国之君,但仍对往事念念不忘。 眼下他虽然已在笼外,但其实还是住在笼中…… 陈顼只看了临川公主一眼,就望向了脚尖,终究开口道:“何事?” 临川公主本有千言万语要问,见状竟是心悸,上前一步道:“父皇,你不是一直对女儿说,孙思邈曾经救过你,孙思邈是个痴情的人,孙思邈也是个好人?” 这些年来,陈顼一直望着那铁笼,一直未忘记往事,也对临川说过了很多遍以往的故事。 他说的是以往的痛苦磨难,因为他不找一个人诉说,就无法消磨那不停疯涨的痛苦,只有诉说后,他才能度过漫漫长夜,可临川公主记住的偏偏只是故事中的孙思邈。 陈顼漠然道:“那又如何?” “就是因为父皇一直不停地说,女儿才知道这个人,才知道这人的往事,女儿曾说过,若孙思邈没有死,女儿就会嫁给他。” 临川公主说到这里时,星眸熠熠生辉。 这是她的一个夙愿,这也是她一直梦想的事情,这个念头伴随着她多年,早就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盘踞了她的身心。 她太顾自己的感觉,却没有留意到陈顼的脸色冷了下来。 “父皇也答应过女儿,如果真有机会,会让女儿嫁给孙思邈。”临川公主激动道,“可父皇为何不兑现承诺?” “机会已经错过了。”陈顼冷冷地回了一句。 临川公主感觉浑身发冷,退后一步道:“什么机会错过了?” “朕已经给过孙思邈一次机会,但他并没有珍惜。”陈顼冷漠道,“在皇宫时,朕已问过他了。” 临川公主脸色在那一刻白得如雪,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陈顼,许久才道:“原来孙思邈说的是对的。” 陈顼眉头跳了下,反问道:“他说了什么?” 临川公主缓缓道:“他说这场戏的结果已经注定!” 她脑海中瞬间回想起孙思邈所说的一切。 “我没有骗你,能骗你的只有你自己……这场戏的结果已经注定……” “你父皇绝不会为你,放弃他的决定,而淳于将军若不是早知你父皇的决定,如何会这般大动干戈?” 她到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切,而孙思邈却早看穿了因果。她本不信,孙思邈说得没错,因为他们一直生活在两个世界。 陈顼似乎怔了下,嘴唇动了下,喃喃道:“结果已经注定?” “是的,所有结果早已注定。”临川公主叫道,“父皇,你根本没有给孙思邈机会,根本没有!” 那一刻她脑海有着说不出地清晰,往事一幕幕地流过。 “所有的一切结局已定,父皇你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因为结局就是你安排的,而淳于量、王远知才是你最信任的人,也是这出戏的关键人物。” “你显然早和王远知、淳于量商量好了所有的事情,因此王远知才会来,会来配合你演戏,因此他入狱没有反抗,因为他知道还会出来。” “是你叫我放下笼子,笼子内是孙思邈,笼外却是王远知,说明你最信任的还是茅山宗,你根本没想过用孙思邈。周国前来索要孙思邈,你其实已经决定将孙思邈交给周国。” “可你若是那么做,未免对孙思邈太不公平……不,不是不公平,因为你难以对自己交代,毕竟孙思邈救过你……” “因此你故意装作给他机会,却又将他卷入漩涡,以此对他要挟,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地将他送往周国换取什么江北六城,我知道你一直都怕周国,怕他们打过来的……” 陈顼脸色铁青,突然一拍扶手,喝道:“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临川公主悲声道,“父皇,你难道忘记答应了女儿什么?” “国家大事,岂能被儿女私情所绊?”陈顼冷声道。 临川公主摇摇欲坠,喃喃道:“国家大事,儿女私情?”她其实早就听过,最是无情帝王家,在宫廷的权利欲望之下,感情早是难得奢侈之物,可她一直不信的,因为她一直到了现在,只感觉父亲不过有些怪,却从未感受到父亲的严厉苛责。 只有这一刻,她才切骨地感到,她的愿望,只怕再也不能成行。 但她还是试图挽救,因此抗声道:“可是父皇你莫要忘记了,孙思邈毕竟救过你的命。” 陈顼立即道:“朕关他入笼的时候,并没有杀他!” “这就算偿还了他的恩情?”临川公主反问道。 陈顼冷哼一声,却没有言语。 临川公主霍然明了,忍不住叫道:“父皇,你做了这些,根本不是为了国家大业,而是自欺欺人。”一言落地,殿中突然静了下来。 临川公主悚然于那种静寂,竟难再说下去。 陈顼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自己心爱的女儿道:“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他不知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额头青筋都在轻微地跳动,眼中的寒光,比刀锋还要冷。 临川公主望见陈顼这种模样,一时间竟觉得说不出的陌生,心中抽搐,阵阵地绞痛。许久,她才道:“父皇,女儿知道了。可女儿还想问一件事。” 陈顼不语,微微地吸了口气,眼中的寒光渐渐弱了——眼前这个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 临川公主却觉得更冷:“女儿想问,是不是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孙思邈?”她已绝望,这是她自儿时就做的一个梦,却不想有一日要和这个梦告别。 “是。”陈顼缓缓道,“因此你最好的选择,是忘了他!” 临川公主软软地倒了下去。 永远不能和所爱的人相见,无论对谁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苦楚,更何况是芳心早被梦幻充满的临川公主? 一个人当然不能永远地做着梦,可此生若是无梦,那还有什么意义? 陈顼垂下头来看着脚尖,只是挥了挥手,早有宫人上前,将临川公主扶了出去。 天上的启明星更亮了,可陈顼的世界里,却似乎没有什么天明。 风中有咳嗽声传了过来,陈顼也不抬头,问道:“事情都办妥了?”这里是他的皇宫,除了有限的几个人外,谁都不能妄自走动。 他不必抬头就知道来的是谁,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控制下,走得一丝不差。 淳于量坐着轮椅进了宫殿,掩住嘴道:“孙思邈已束手。” “束手?”陈顼略有惊讶,“他没反抗?” “没有。”淳于量似不敢直视陈顼,只是低着头。 陈顼沉默许久,缓缓点头道:“淳于将军辛苦了,剩下的事情,你去处理就好。” 淳于量应了声,才准备告退,听陈顼道:“孙思邈没有什么要求吗?比如说……要……见朕?”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淳于量顿了半晌,试探道,“圣上要见他吗?” “不要!”陈顼微震,飞快地摇头,似觉得有些不安,又道:“当年孙思邈虽说是奉天命来医治朕,毕竟有些功劳,你带他西去,一路莫要为难他。” 淳于量本想说圣上圣德,但嘴张了张,只是道:“臣遵旨。” 他缓缓地退出了大殿,只见天色已亮,整个宫殿却没入了黑暗之中,那龙椅上的人儿,更是陷入了黑暗最深处。 从金陵沿江而上,随着曲曲折折的长江入了湘鄂之境,最有名的城池就是江陵城。 江陵南临长江,北接襄汉,西控巴蜀,指臂吴越,素来都是历史名城,中原扼要所在。 只是如今江陵城却满是萧索之意。 自春秋来,难数多少势力政权在此建都,造就了江陵的空前繁荣。可物极必反,繁华后往往是无尽的落寞景象,江陵就因繁华多引起强梁觊觎,屡次城破。 南梁时梁元帝建都江陵,几年光景,江陵之繁华,甚至可媲美长安、洛阳、邺城和建康等千古名都。 西魏恭帝元年,西魏军悍然南下,攻破江陵,梁元帝身死,西魏军将江陵城洗劫一空,又将江陵百姓尽数驱赶到长安,造成江陵之颓废荒芜,民生惨淡,更过江淮之地。 不过如今的江陵城,又到了陈国控制之中。 江陵西北近周国前沿,东北靠接齐国地域,近年来周、齐交兵不断,无暇顾及此地,陈国趁机控制了江陵之地。 不过此地一直是三国交恶必经之地,因此除一些留念故土,厌恶迁徙的百姓还留在这里外,大多数人都已远离这曾经的繁华之地。 黄昏落日时,一辆大车缓缓地进入了萧索的江陵城。 大车上似有个方正的东西,但用黑布盖着,让人看不到其中的究竟。 有陈兵把守车旁,拥着那大车径直入了江陵城。大车之后,又有一顶四人抬的小轿,不急不缓地跟着大车。 本有陈兵上前要盘查,可见到为首那兵卫一亮手谕,慌忙退到一旁。有百姓见了,难免议论纷纷,甚至有些慌乱,感觉到或有大事发生。 江陵城本有内外两城,陈兵押着那大车长驱直入江陵内城的一处府邸前。 早有城守带着手下迎了出来,见到那大车先是一怔,快步到了那小轿前,施礼道:“城守萧思归拜见淳于将军。将军远道而来,末将才知,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轿帘掀起,人未出,咳声先至,轿中坐的正是淳于量。 他又憔悴了许多,咳得更是剧烈。 “我来此地,本是秘密行事,萧城守不知不为过错。”淳于量终道。 萧思归低声道:“不知将军来此,有何目的?可是要……”他欲言又止,倒是颇为谨慎。 “不是。”淳于量竟像看破他的心事,摇摇头道。 萧思归略有失望之意,看了眼那大车,满是困惑。 淳于量道:“你吩咐人将大车上的笼子抬到大堂去。” 萧思归一直在琢磨车上是什么,听闻是笼子,大为诧异,吩咐陈兵上前,将黑布掀开,见到那笼子打造得极为结实,笼子上的钢条竟有小孩手臂粗细。 笼中盘腿坐着一人,正是孙思邈。 孙思邈乍见天日,缓缓睁开双眼,微微一笑。 萧思归见了,不由大为困惑,不解淳于将军将这样一个人押到江陵做什么?他见那笼子这般模样,立即想到笼中所关之人必定是穷凶极恶之辈。 可怎么来看,孙思邈给他的感觉都非凶徒。他更不知,一个身在牢笼的人,又为何会这般从容? 有兵卫抬着笼子进入府邸,萧思归回过神来,问道:“淳于将军,可要重兵把守吗?” 淳于量目光投远,若有怅然,缓缓地摇摇头,吩咐道:“你准备顿好饭。” 萧思归忙道:“末将这就去准备晚宴,给将军接风。” 淳于量又摇头:“我是说,给他准备顿好饭。”艰难地下了轿,有兵卫扶着他上了轮椅,淳于量也入了府邸,只留下一头雾水的萧思归,阵阵茫然。 日落远山,夜幕垂落,笼罩在江陵大城之上,满是萧索。 堂中孤灯独燃,照在孙思邈有些孤独的脸上。 他身处笼中,仍旧闭目盘膝而坐,似乎沉思千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去想。 淳于量一手端着个托盘,一手转动着轮椅,进入了堂中,将托盘轻轻地放在了笼前的矮几之上,咳嗽了几声。 孙思邈终于睁开了眼,微微一笑道:“有劳将军了。” 这些日子来,他们从金陵一路赶到江陵,都是淳于量亲自为孙思邈送饭,只是淳于量送饭后就走,二人间素少交谈。 淳于量这次却没有走的打算,他掩嘴轻声道:“到江陵了。” 孙思邈道:“其实将军不必每日如此辛苦来送饭的,叫个兵士来就好。” “圣上说,先生毕竟奉天命救过他,因此让我一路好好照看先生。”淳于量静静地说,望着孙思邈的目光却很复杂。 孙思邈淡淡一笑:“多谢他了。” “先生难道从来不恨?”淳于量忍不住道。 “恨什么?”孙思邈反问。 淳于量又咳,终究没有再说下去,又道:“到江陵了。” 孙思邈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周人要在这里将我带走?” 淳于量缓缓点头:“约定是在这里,我也只能送先生到这里。”说话间,从怀中取出个铜钥匙,就要去开铁笼上的铁锁。 “淳于将军做什么?”孙思邈问道。 淳于量手凝在半空,许久才道:“我想请先生出来用饭。” “将军不怕我走?”孙思邈似有诧异的样子。 “你不会走,是不是?”淳于量眼中突闪过分愧疚,手一抖,钥匙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孙思邈看也不看那钥匙,只是道:“我若要走,何必来呢?” 淳于量突又剧烈地咳,紧紧地拉着自己身上的裘衣,蜷缩成了一团。 孙思邈看着他,眼中露出分怜悯之意,等淳于量抬起头的时候,孙思邈抿去了那丝怜悯。 他知道淳于量不是需要怜悯的人。 有些人一辈子希望活在别人的怜悯之中,有些人却认为怜悯本身就是种耻辱。 “看起来,先生不像是在笼中,而我却像笼中的人。”淳于量叹道。 孙思邈笑了:“我的笼子,需要外人才能打开。但将军的笼子,自己本可破解。” “我可以吗?”淳于量颤声道,见孙思邈不语,略有激动道,“我本来可以的,我本来想和先生一起努力,加上临川公主,或许能够打破陈国的牢笼。” 他说得奇怪,国家怎么会有牢笼? 可孙思邈却像了解了,轻声道:“你本想让我在陈顼身边,进而劝劝他?” 他知道淳于量所说陈国的牢笼,就是陈顼。 淳于量用力点头,惋惜道:“可惜先生却不肯!” “你错了。”孙思邈苦笑道,“我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不能?先生也有不能的?”淳于量困惑道。 孙思邈笑——笑容中满是无奈,可那无奈也很快地融入了笑容,他无奈是因为无力,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微笑。 “将军感觉这世上最难做的事情是什么?” 淳于量目露沉思,许久未答,他感觉难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很难分出个高下。 “对将军来说,难做的是如何维持陈国安定,如何能帮陈顼北伐西征。”孙思邈缓缓道,“对于斛律明月来说,难做的是如何在有生之年实现天下一统。” 淳于量听到斛律明月四个字的时候,微震了下,轻叹了声。 “对于陈顼来说,他难做的是如何将所有的一切,紧紧地握在手上,因为他不能再忍受失去之痛。”孙思邈又道。 淳于量沉默很久,终于点了下头,忍不住问道:“那先生认为世上难做的是什么?” 孙思邈叹口气道:“我认为世上最难做的是去改变一个人。” “改变一个人?先生想改变谁?”淳于量忍不住道。 孙思邈半晌摇头又道:“不是一个人。” 淳于量不解,又道:“不是一个人,那是什么?”他虽智谋无双,但始终难以接触到孙思邈所想。 孙思邈却岔开了话题道:“现在陈顼心中住着两排士兵……” 淳于量皱眉,却凝神倾听,他知道孙思邈说的每个字都有他的意义。 “一排士兵手持长矛是对着外围的危险,一排却是用尖锐的矛头对着他自己。” 孙思邈感慨道:“一个他不信任的人,就算可帮他除去外围的那排士兵,压力之下,却无可避免地让那里层的士兵伤害到他。” 淳于量听得呆了,只感觉这个比喻很是浅显,但又极为深邃,让人有着不尽的琢磨。 岂止是陈顼,每个人心中不都住着两排士兵? 想到这里,淳于量略有激动道:“那如何去掉天子心中最里层的士兵呢?”有些醒悟道,“要天子信任的人才能吗?” 孙思邈不语。淳于量却忍不住说下去:“先生难道是不想伤害天子,这才束手?先生认为我可以做到,这才点醒我?” 他自以为明白了——明白得感动。 陈顼不信孙思邈,这点淳于量清楚地知道。孙思邈就算救过陈顼,但那也是十三年前的事情。 十三年可改变很多事情,不但可以让孙思邈改变,也可以让陈顼改变。 陈顼现在的猜忌心之重,无以复加。孙思邈若是和淳于量一起,再加上个临川公主,只怕反倒会增加陈顼的猜忌,而猜忌的结果,难以想象。 孙思邈却摇头道:“你只怕也不能。” 淳于量微愕,忍不住道:“那谁能?” “谁也不能,只有陈顼自己才能。”孙思邈缓缓道,“因此在我看来,这世上人是最难改变的,除非他自己想去改变。” 淳于量又是咳,心中在叹。他终于明白了孙思邈的意思,可心道让陈顼改变自己,那真的是千难万难。 孙思邈目光闪动,突道:“我初见将军的时候,是在周国,那时将军来长安就是要救陈顼。”顿了下,见淳于量点头,孙思邈又道,“当年陈顼能从周国回转江南,将军立了大功,将军这身病和腿伤,也是因为救陈顼患上的。因此陈顼虽疑心颇重,但对将军一直信任有加。” 淳于量又咳,断断续续道:“不错,当年文帝用数城换圣上回转,但中途周人反悔,要带兵劫持圣上回转长安,我拼命保圣上过江到了建康,因伤势难得及时治疗,才落下了咳嗽的病根,也很难再站起来。” “可你虽站不起来,内伤亦不能除去,反倒获取了陈顼的信任。”孙思邈感慨道,“世事奇妙,莫过于此,说不定你身体完好,威风八面,反倒难和他走得那么近了。” 陈顼和淳于量亲近,是不是因为淳于量也一直很痛苦?很多时候,多一人分享痛苦,自身就不会那么痛苦? 淳于量又是咳,咳嗽中满是痛苦之意。 他痛苦的不是陈顼的性格,而是很多人都是如此。 “但你这咳再不治,只怕命都要送到这上了。”孙思邈眼中怜悯之意又闪。 “没有治了。”淳于量不去看孙思邈,淡漠道:“我说过,我不管别人的性命,只因为我也不去想自己的了。” 他当然知道孙思邈是天下无双的神医,若得他医治,倒有极大的活命希望。但他并没有开口,他不想开口,他又怎能开口? 孙思邈望着淳于量许久,突然道:“周国要换我的城池,可是当年陈国为陈顼回转建康付出的城池?”见淳于量点点头,孙思邈心道,这么说,那不是几座城池那么简单,而是积郁在陈顼心头的一块大石。 沉默许久,孙思邈又道:“临别在即,我还有一个疑惑,不说不快。” “先生请讲。”淳于量道。 “你们当然都知道寻龙一术。”孙思邈缓缓道。 淳于量“嗯”了声,扭头望向堂外,堂外有风吹残叶落,江陵更冷过了建康,江陵的冬比建康早到。 “当初找我入宫时,吴将军和徐大人好像对寻龙之术均很了解。”孙思邈略带沉思,“陈顼召我和王远知入宫,也有希望我们用寻龙一术帮他寻找玉玺之意……” 顿了片刻,见淳于量神思不属,竟像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一样。 传国玉玺失窃,事关重大,淳于量为何漠不关心? 孙思邈望着淳于量的表情,带分恍然,“哦”了声,点头道:“我明白了。” “先生明白什么?”淳于量霍然望向孙思邈。 原来他一直在认真听的,可他为何会有那种并不关心的神情? 孙思邈缓缓道:“世上本没有寻龙一术的,传国玉玺也没有传说中那么灵。” 他说的是实情,若真的拥有传国玉玺就能拥有天下的话,秦朝就会有万世基业,而不会两代就亡。 传国玉玺流传下来,本身就蕴含着莫大的讽刺。 “传国玉玺更像是弱者的安慰和自信所在。”孙思邈淡淡道,“因此旁门左道就为附和帝心,编造了寻龙的谣言。” 淳于量目光中满是悲哀之意,却一声不吭。 “谁得到传国玉玺,谁就会夸大传国玉玺的功用,以此证明自己受命于天。”孙思邈叹了口气,“贵国玉玺失窃,我一直有分困惑,困惑吴将军、徐大人那等人物,竟会想用旁门左道、虚幻之术来寻玉玺?而淳于将军对玉玺失窃一事,好像也不关心,最奇怪的是陈顼,他听到传国玉玺失窃一事,却没什么激动之意。” 看着淳于量,孙思邈目光清澈,“所有的这些,都有些不合情理。” “先生的意思是?”淳于量不看孙思邈。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一字字道:“我突然在想,或许这也不过是场戏,贵国的传国玉玺或许根本没有失踪!” 淳于量又咳,咳得很是急迫,他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反驳。 孙思邈又道:“陈顼当上贵国天子不过数年,旁人虽不说,但他心中一定很是不安……” 他虽是推测,但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陈顼是被大哥陈蒨用数城换回,本应感恩图报,可结果是,陈顼反废大哥的儿子,自己当了皇帝。 虽说权欲之下,骨肉亲情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是陈顼毕竟还是个人,会有不安,更何况陈蒨皇位的获得也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他是杀了陈霸先的亲子后才得。 陈顼这个皇帝做得很有点心虚。因此陈顼一直想安抚民心,更想安抚自己的内心,这才造出玉玺失窃的假象。 然后他再传出寻龙一术的谣言,请王远知前来。 寻龙一术本假,但玉玺并未失踪,王远知寻回并非难事,王远知当然也会配合这个计划,因为他不但可借此取得陈顼的信任,还能趁机扩大茅山宗的威望。 传国玉玺如果能够失而复得,就可说明陈顼受命于天,百姓群臣无知,或许因此拥护陈顼。 吴明彻、徐陵这些人或有意、或无意地渲染寻龙一术,真正的用意却是宣扬陈顼的受命于天。 一切都是陈顼自欺欺人的把戏,不过陈顼却没想到过,陈叔宝会因为玉玺失窃去了响水集,陈叔陵更早动了玉玺的念头,更为波折的是,李八百也参与了此事,这才掀起了轩然大波。 孙思邈终于将一切想得透彻,可却没有再说,他没有豁然开朗的意味,心中反倒有分悲哀之意。不为自己,只为一些人的痴迷难以解脱。 风更冷,咳声不停,孙思邈终道:“天寒了,将军小心身体,请回吧。” 淳于量最后看了孙思邈一眼,那目光中有歉然,也有萧索,他默默地转动轮椅,出了大堂,不知是忘记还是怎地,竟没有去拿那掉在笼外的铜钥匙。 灯光昏暗,照在铜钥匙上,泛着微薄的光芒。 孙思邈见了,眼中也有光芒闪烁,陡然间皱了下眉头,突变了脸色。 淳于量转动轮椅出了大堂,不敢回头去望,他那一刻只想走得远远的,因为他实在做不了更多。 至于明天的事情,他头一次有了推到明天去想的念头。 只是他还在庭院时,望着院中梧桐萧索,突然脸色也变。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股颤动——那不是来自心底,而是来自地底的颤动。 沉雷闷生,江陵城那一刻,如同都在颤动! 不是雷声,是马蹄声——北方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淳于量虽不良于行,毕竟久经疆场,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有千军万马涌了过来,心中大惊,转动轮椅才出院门,就见长街警声连连,有百姓兵士涌上了街头。 城守萧思归早披甲出门,见到淳于量,立即道:“淳于将军,好像有大军犯城,我去看看。” 他翻身上马,直冲外城。 淳于量等不及消息,早命手下推着轮椅向城北,未到半途,就有兵卫禀告:“淳于将军,有兵到了江陵城北,敌人究竟是哪路,还不知道。” 淳于量心中惊诧,却终于到了城北,登上城门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夜正浓,月淡星繁,可城下的火光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繁多。 那铺天盖地的火光从远方蔓延而来,气势汹汹,如银河般流动,到了城北仍未止歇,向左右流淌过去。 不大的工夫,有兵士来报。 “敌军封了城东!” “敌军到了城南!” “敌军困住城北!” 半个时辰的工夫,敌军铁骑铮铮,已将整个江陵城困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第八章 救难 江陵城大乱,城中百姓早被惊醒,喧嚣阵阵。 萧思归见敌势浩大,立即召集了城中的陈兵分赴各面城门把守,自己却抢到淳于量身前道:“淳于将军,墙头危险,请将军到城下躲避。” 淳于量见他虽有紧张之意,却不慌张,暗自赞许,缓缓道:“城中有多少守军?” “不到五千人。”萧思归脸有愧意,紧接着又道,“敌人四面围城,来意不明,末将已分派人手守住江陵城墙四面,剩下千人左右随时支援,可只怕城久失修,敌人众多,难守几日。” 以前的江陵城虽繁华,但梁元帝被杀城破时,曾遭西魏军屠城,眼下甚为萧条,目前虽被陈国占领,但不过是陈国在江北的一座孤城,难有作为。 因此陈国在这并未留下多少兵力,只做前哨,一等有战事发生,当先预警,很快会撤兵过江到江南镇守。 萧思归身为城守,当知朝廷的用意,日夜警惕,也派前哨监视北方襄阳的动静。 襄阳如今为周国南侵前锋战线,势力雄厚,周国若出兵,必经襄阳。 可萧思归怎么也没料到,敌人突至,前方哨兵竟无半分消息传来,难道说来敌并非周兵,还是说周兵来势迅疾,竟将他安排的前哨杀得干净? 无论哪种情况,显而易见,众人都成了瓮中之鳖,萧思归虽惊,但知道眼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固守待援,盼江南的陈军知道消息,来救江陵。 可消息能否传出,陈军是否来援,萧思归心中没底。 淳于量举目望去,只见到城下的火把几乎要延到了天边,沉吟道:“他们趁夜前来,围而不攻,立威之意甚浓。只怕……” 心中想到,江陵城民生疲惫,没什么可掠夺的,敌人竟以十倍兵力围城,杀鸡用牛刀,这种事情,只有那个疯子才能做得出来。至于疯子是哪个,他心知肚明。 顿了下,淳于量吩咐道:“你多派兵士安抚下城中的百姓就好,他们就算要攻城,也要明天派人来找我谈谈再说的。” 他吩咐完后,下了城头回转城守府中,却不去见孙思邈,只召来个亲信询问孙思邈的情况。 那亲信道:“将军,孙思邈只简单地吃了几口饭,就坐在笼中入定了。如今城外有警,要不要多派人手看守孙思邈?” 淳于量摇头,摆手让亲信退下,呆呆地坐在轮椅之上,陷入了沉思中。 城中渐转安静,终于到了天明。 有脚步声急骤,萧思归匆忙赶来道:“淳于将军,来的是周军,他们果然派使者前来,说要见淳于将军。” 他满是钦佩之意,暗想都说陈国淳于量虽是不良于行,但运筹帷幄,实为陈国第一将军,今日见将军推测精准,果然名不虚传。 淳于量印证猜测反倒略有惊心,暗想自己昨日黄昏才到,周军竟已知晓,难道说城中早有了周国的细作? 他虽惊凛,还能镇静道:“他们来了几人?” “只有一个,说叫裴矩。”萧思归道。 淳于量微皱眉头,他并未听过裴矩这人,心道那疯子身边有高手能人极多,怎么从未听过有个叫裴矩的?终究只是点头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在兵卫的跟随下,府外走进了一人。 淳于量举目望见来人,心头微震。来人身着蓝衣,额头宽广,鼻梁通天,颌下胡须一缕,凭添许多儒雅之意。来人像个儒生,可淳于量却知道这人绝非儒生。 来人更像是道中之人——却不属各道。 来人也在观察着淳于量,见淳于量衰弱如此,眼中不由露出分讶然,转瞬施礼道:“裴矩见过淳于将军。” 他态度不卑不亢,虽在天下名将面前,亦是从容自若。 淳于量见过使者无数,或卑恭,或傲慢,或心怀鬼胎,目的可说是一望得知,但见这人如此,反倒琢磨不透他的心意,更是惊凛。 咳嗽几声,他掩口道:“裴……先生来此,有何贵干呢?” “淳于将军何必明知故问?”裴矩哂然一笑道,“将军莫非忘记和敝国大冢宰的约定?” 萧思归听到“大冢宰”三字时,微微一怔,就听淳于量道:“我国的确和贵国的宇文丞相有过约定,以奉孙思邈换回鲁阳周边六郡,可贵国蓦地兴兵来到江陵,所为何来?” 裴矩哈哈一笑道:“敝国大冢宰心急,和孙思邈已十三年未见,知将军押送孙思邈到了江陵,等不及孙思邈前往长安,因此亲率大军十万,与将军、孙思邈会猎江陵,想将军定然喜悦。” 一言落地,淳于量忍不住剧烈地咳,萧思归却震骇万分。 会猎江陵?裴矩说得客气,可会猎搞不好就要死伤无数。 周国兴兵十万前来?小小的江陵城如何能挡? 孙思邈究竟有何能力,能让周兵大军前来? 可最让萧思归震惊的却是,此次领兵的居然是周国的大冢宰宇文护? 萧思归在陈国虽没什么名望,但久在前锋,对周国情况也是颇为了解。 周国最有名的不是经常和齐国交锋的韦孝宽、梁士彦等名将,亦不是垂手长安,统领周国的皇帝宇文邕,而是虎踞龙盘在关中的关陇门阀。 得关陇门阀拥护,才能得关中天下,未得关陇门阀的推崇,就算天子之位也坐不安稳。 而关陇门阀最负盛名的是八姓柱国,独孤信的独孤家族就为其中一姓,可在八姓柱国中,眼下最具权利的却非独孤姓,而是宇文姓。 宇文邕坐拥天子之位,但所有人均知那不过有名无实,周国眼下最具权势的是周国的大冢宰——宇文泰之侄宇文护! 大冢宰就是朝廷的宰相,当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宇文护这个大冢宰,却没有人敢在他的头上。 皇帝都不能! 西魏恭帝年间,宇文泰身死,诸子年幼,宇文泰临终前命八姓柱国中的宇文护、独孤信、赵贵等人掌管国家大权。宇文护一天都等不及,当下迫使西魏恭帝禅让,扶植宇文泰之子宇文觉登上皇位,周国建立。 而在西魏恭帝禅让之后,宇文护就杀了他。 宇文觉登基不久,对宇文护不敬,宇文护先下手为强,废黜毒死宇文觉,另立宇文泰之子宇文毓为周明帝。可后来发现,宇文毓极为聪明能干,威望渐增,宇文护猜忌心极重,再次下手,又杀了宇文毓,再立宇文泰第四子为帝,亦是当今周国天子宇文邕。 天子为龙,可这个宇文护短短数年光景,竟连杀三位天子,手段之狠,屠龙数量之多,不但可说空前,甚至可说是绝后。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蓦地兴兵十万前来江陵,萧思归听了,怎不心惊? 更何况当年江陵城破,梁元帝身死,也是宇文护、于谨兴兵南下所致,梁国天子梁元帝也可说间接死在宇文护的手上。 多年前江陵惨遭屠城,难道说十数年后的今天,一切都将重演? 萧思归虽早决心拼死护城,可一想到周军势大,城破难免,还是忍不住地惨然。 淳于量咳声终止,缓缓道:“盟定早有,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宇文丞相领兵前来,莫非想要毁约吗?” “在下小卒一名,只来传话,怎知大冢宰的用意?”裴矩微笑道。 淳于量道:“宇文丞相还要传什么话呢?” 裴矩淡淡道:“会猎之前,大冢宰知将军行动不便,因此想先约孙思邈叙叙,想淳于将军不会反对?” 淳于量眼中闪过分愤怒之意,陈、周两国约定,以孙思邈换取当年陈国失去的鲁阳六郡,裴矩只要孙思邈,闭口不谈交还城池一事,显然是对陈国极为地轻蔑。 可愤怒一晃而逝,淳于量咳嗽几声,终道:“那不知贵国何时肯还鲁阳六郡呢?” 裴矩眼中闪过分嘲弄:“这当然需要将军和大冢宰亲自商议了。” 萧思归也听明白一些事情,虽诧异孙思邈会有这大作用,却未深想,大声道:“宇文护若真的有诚意,为何不入城一叙?” 裴矩淡淡道:“大冢宰若无诚意,也不会带兵前来了。淳于将军身体不适,可暂时不去,但我若再不回转,只怕大冢宰等不及了。” 沉默片刻,裴矩缓缓又道:“大冢宰最厌恶的就是等。” 他言语平平淡淡,可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萧思归虽怒容满面,心中却着实畏惧,只看着淳于量。 交出孙思邈,不见得能换回六城;但不交孙思邈,只怕城破在即;可就算交出孙思邈,宇文护就不会屠戮江陵城了吗? 淳于量又在咳,不知是否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就在这时,府外突然喧哗阵阵,淳于量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却只是一摆手。有亲信快步出府,不多时引进了三个老者。 那三个老者均是白发苍苍,一见淳于量就跪倒在地,磕头不已。 淳于量皱眉道:“何事?” 中间那老者老泪纵横,说道:“淳于将军,听说周兵又打来了?” 淳于量心道,你这不是废话?还能耐着性子道:“你等莫要慌张……” “不错,你等莫要慌,江陵能否解围,只在淳于将军的一念之间。”裴矩突然插嘴道。 淳于量一怔,不待多说,那老者已道:“是呀,这位大人说的是,现在都传说,周兵来打江陵,只是为了个什么孙思邈,只要交出孙思邈,周军立即退兵的。”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眼中突露悲哀之意,缓缓向裴矩望去。 他带孙思邈来此本是隐秘之事,萧思归都不知晓内情,城中百姓如何知道?不用问,是有人在散布消息。 这么说,城内肯定有细作。 如今江陵城外有强敌,内有细作,内外交困,只怕宇文护一声令下,城破不过是翻手之间。 裴矩只是笑笑。 那老者哀声道:“现在江陵城人心惶惶,老朽代表全城百姓来求淳于将军,无论如何,只请淳于将军顾念一城百姓的性命,交出孙思邈。” 说罢连连磕头,额头现出鲜血。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听那三老者“砰砰砰”磕头不停,终于咬牙道:“你等起来。”一招手,有个亲兵上前,淳于量缓缓道,“你带四人推车出城,送孙思邈前往周营。” 那亲兵领令,看裴矩一眼,说道:“裴使者这面请。” 三个老者见状,均是大喜,诸多感谢。 淳于量心中却不由一阵厌恶,不知是厌恶自己所为,还是怎地,呆呆地坐在轮椅上,神色木然。 那三个老者见了,略有讪讪,慌忙告退。 感觉萧思归望着自己,淳于量疲惫道:“萧城守,你不用管我,护送他们到城门。” 萧思归思绪复杂千万,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淳于量坐了许久,听脚步繁杂远去,终于转动轮椅向孙思邈所在大堂而去。 堂中铁笼早已不见,淳于量游目四望,神色萧索。陡然间目光一凝,落在地面上,脸色微变,驱车上前。 青砖地面上落着一把铜铸的钥匙——那本是他昨晚有意落下的。 孙思邈未取钥匙? 钥匙虽在笼外,但以孙思邈之能,取之何难? 淳于量心中震颤,俯身就要拾起那钥匙,指尖将将触碰那钥匙时,身形微僵。 钥匙旁的青砖上,竟有极细的刻痕,像是用针尖划出。青砖白痕,却不明显,若非俯低望去,倒是极难看到。 谁划出的痕迹,难道是孙思邈?他划这些痕迹做什么? 淳于量满心困惑,撑着病体下了轮椅,早有亲信过来,扶住淳于量,叫道:“将军,你怎么了?” 淳于量缓缓摇头推开那亲信,跪在青砖上望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如此痛苦,头已触地,涕泪横流,手中紧紧地抓住那钥匙,如同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砖上的划痕是些字,那些字也是颇为寻常,写的不过是苏叶二两,半夏三钱、茯苓……之类。 淳于量虽不能和孙思邈一样,久病自医,可也认得出那是个药方——治他寒咳的药方! 寒咳的药方! 他眼眸中有晶亮的光芒,不看那药方,目光只落在药方下的最后两排小字上。 大医精诚,治病救人当先发恻隐之心,不问何人,皆如至亲;将军不惜舍身,但千金一命,吾实难等闲视之,愿将军好自为之。 简简单单的留言,其中的含意却是深邃入骨。 淳于量终于忍住了咳,定定地望着那两排小字,宛如望着孙思邈那微笑的面容,秋风过,泪水终于流出眼眶,滴落在那青砖小字之上。 长街长,风吹叶落。 孙思邈盘膝闭目坐在铁笼中,似不想他究竟去往何处。 车行辚辚,才出了内城,无数百姓就涌上街头,对着车上的孙思邈指指点点。 “这就是孙思邈?” “是他引周兵来的?” “这是个祸害!” “是呀,人都说,他若不死,全城的百姓都要死!” “可他就算死了,周兵也不见得就这么回去的。” 议论声越来越为激烈,突然有一人高叫道:“这个祸害,怎么不早死,偏偏到江陵城来祸害我们!”声音未落,一只鞋子丢过来,入了笼子,差点砸在孙思邈的头上。 群情汹涌,有不少百姓按捺不住激动,纷纷效仿,一时间口水唾沫,菜叶鞋子接踵而来。 裴矩一旁冷观,嘴角突然露出分笑容。 萧思归慌忙维持秩序,大声道:“大伙莫要激动,让路让路。” 可他的声音在百姓的浪潮中,多少显得有气无力,百姓益发地激动,争先恐后地冲上前来,看起来不等孙思邈出城,就要将他撕成碎片。 他们却不知道,杀了孙思邈,反倒更惹祸害。 孙思邈仍旧盘膝未动,甚至眼睛都未睁开。 裴矩本在笑,望见孙思邈如此也不由露出分讶异之意,他自认养气的功夫少有人及,却实在想不到孙思邈这时候还能如此冷静。 眼看百姓冲破陈兵的阻挠,已要冲到铁笼旁,甚至要伸手进去…… 笼中若是只猛虎,他们就绝对不会伸手进去,这是裴矩那一刻的想法,他也在想,不知道若这些人真的要撕烂孙思邈的时候,孙思邈会不会还有这么镇静? “住手!” 长街那头蓦地传来一声喝。 那声喝如斯地响亮,竟如数十人同时发出,很有惊天动地之感,众百姓一惊,止住了动作,扭头望去。 来路上行来了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的正是淳于量。 他那一刻,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愤怒之意——怒得整个一张脸都已经扭曲变形! 可方才那声喊显然不是他发出的。 他身后还有数十亲信,就站在他身后,长枪一样地挺直,立在那里,竟如千军万马一样,方才那声喝,就是这数十人一起发出。 轮椅缓缓而来,那数十人齐步上前,百姓感受到那股寒意,慌忙闪到了一旁。 淳于量终于到了铁笼前,伸出手去,摘下了挂在钢栏上的一片菜叶。 他动作简单,可一只手不知为何,竟抖个不停…… 孙思邈终于睁开了眼,看着淳于量,突然笑了:“淳于将军还记得我说过的两排兵士的故事吗?” “记得。”淳于量双颊红赤,努力地止住了咳。 他仍旧不解孙思邈的意思,可他知道若不再做些什么,他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孙思邈又笑:“我说过,谁都不能帮助另外一人去掉那两排兵士,除非那人自己才能。这世上最难改变的是人,除非他自己想去改变……” “你是说过。”淳于量有些麻木道。 裴矩眼中闪过分奇异,似也在琢磨孙思邈说的意思。 “将军已经开始改变了,或许你自己并不觉得。”孙思邈微笑道。 淳于量只感觉脑海中有光电一闪,耀亮他的内心,那一刻他似悟到了什么。可不等他多想,裴矩一旁已道:“淳于将军莫非真的改变了主意,要放了孙思邈?” 声音很轻,可长街实在太静,那一刻听到裴矩说话的人并不少。 然后那话语就波浪一样地传出去,甚至传遍了全城。 全城先是静寂,然后哗然,那三个老者又站了出来,齐声道:“淳于将军,你难道真的……要放了孙思邈?” 淳于量未答,只是握住钢栏的手青筋暴起。 裴矩适时地补充一句,似是惋惜,又像是挑动:“淳于将军难道真的因为和孙思邈的交情,一时意气,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吗?” 江陵城似乎都要沸腾起来。 那三个老者再次跪下,嗄声道:“将军,请以大局为重!” 长街百姓尽数跪倒,齐声道:“将军,请以大局为重。” 那声音浩瀚传开,激荡落叶远去,飘飘悠悠。 淳于量不语,他只是握着那铁栏,脸色苍白得再无一分血色。 他的确不能意气行事,他的确不能置全城百姓生死于不顾,但到如今,他又怎能因为一城百姓,就将孙思邈这样的人推入深渊? 这绝非一个他能解脱的借口! 孙思邈说的不错,他是改了,可改得偏偏这般难以抉择。 声浪渐弱,许多百姓眼中都带了分恐惧之意,他们虽不愿,但他们知道做最终决定的人,还是眼前的这个将军。 只有裴矩嘴角带分笑,只因为所有的一切,和他有关,但又和他无关。 蓦然间,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娘,你怎么了?” 众人扭头望去,见到一人正扶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那老妇手捂胸口,双眼紧闭,缓缓地向地上倒去。老妇显然不堪屠城带来的压力,竟昏了过去。 群情耸然,那跪地的一老者嘶声道:“将军,你难道真的要逼死全城的百姓吗?” 众人哗然,七嘴八舌道:“将军,请送孙思邈出城!” 淳于量只感觉一阵眩晕,未待开口,孙思邈突道:“淳于将军,请放我出来。” 长街陡静,裴矩也有分讶异,显然没想到孙思邈这时候突然会有这种要求。 这是个荒唐的要求! 更荒唐的是,淳于量似乎没有意外,手一动,有钥匙人了铁锁,“咔”的一声,铁锁开启,铁笼门已打开。 裴矩忍不住后退一步。 对于百姓来说,孙思邈是个祸害,但却是个无反抗之力的祸害,但对裴矩而言,孙思邈却让他心悸! 裴矩和孙思邈数次照面,在紫金山紫虚元君殿中的时候,他自感已用了九成的气力,却仍旧摸不清孙思邈的能力! 孙思邈之能如海般浩瀚深邃,让他始终难窥全容。 对他而言,孙思邈实在是个极危险的人物。 孙思邈出了铁笼,看也未看一旁全神戒备的裴矩,也没有去望那长街上利如刀剑、冷如风霜的目光。 他下了车,迈前数步,到了那昏倒的老妇之前。 众人微愕,不解孙思邈的举动,只有淳于量轻微地咳,咳声如霜裂枯叶般落寞。 在场人有千万,唯独他才明白孙思邈要做什么。 老妇的儿子早就惊慌失措,只是一个劲地叫道:“娘……娘……你醒醒……”见孙思邈前来,怒容满面,一把推去,喝道,“你难道还害人不够吗?你滚!” 孙思邈轻轻地伸手,握住了那儿子的手腕,沉声道:“你让我看看……你娘还有救!” 那儿子本要挣扎,一听到孙思邈的话,转怒为喜道:“真的?”眼下他不关心放不放孙思邈,只想着娘亲的安危,当下停止了挣扎。 孙思邈左手三指搭到那老妇的手腕之上,不待片刻,右手一翻,手中已现出一根数寸长短、淡金色的针儿。 那针看起来极轻极软,如同毛发般,寒风一吹都能飘走。 这时日正起,秋末晨光,照在那金针之上,如梦幻泡影。 淳于量还在咳,看着那金针,心中却想,这针看似极为柔软,想必是孙思邈平日针灸用针,却不知孙思邈如何用金针在那坚硬的青砖上刺出字来? 众人一时间忘记了喧哗,所有人都望着孙思邈和他手上的针,裴矩也不例外,只是他想的却是,高手过招,兵刃可说千变万化,孙思邈这金针神出鬼没,让人不能不防。 孙思邈看着那老妇,轻轻捋开她左臂的长袖,褪到臂弯之处就止,手一动,金针刺在那老妇的臂弯之上。 轻捻慢转,不过片刻的工夫,孙思邈已拔针。 针一起,那老妇长吁一声,睁开眼来。 那儿子喜叫一声:“娘,你醒了?你醒了?” 那老妇一时间茫然无知,突见孙思邈在眼前,骇然道:“儿子,他怎么出来了?”她坐在地上,畏惧退后,竟将孙思邈视为豺狼虎豹一样。 那儿子倒有些尴尬,低声道:“娘亲,你昏了过去,是他……先生救了你。” 那老妇一怔,茫然无语。 长街静寂得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孙思邈没有怨恨,眼中只带分怜惜——怜惜世人的挣扎。 他缓缓起身,未望百姓,不看那母子,也不去瞧近在咫尺的裴矩,只是缓步上了大车,钻入笼中,“喀嚓”声响,自己给笼子上了锁。 然后他望着淳于量道:“淳于将军,多谢你放我出来。”他说得真心真意,其中没有半点嘲讽。 淳于量又咳,握着衣襟的手,“咯咯”响动。 许久后,他才用自己难信的平静声音道:“不谢。” 再没有声讨的声音,那跪地的几个老者望见这一幕,瞠目结舌,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孙思邈平静道:“将军下令吧。”不闻淳于量回答,孙思邈笑了,“将军难道真的会因为一时意气,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吗?” 这话裴矩也说过,只是裴矩说时,有说不出的辛辣威胁之意,但经孙思邈之口说出,其中只有浓浓的诚恳。 淳于量目光复杂,长叹一口气,摆手道:“送孙先生出城!” 那萧思归本想说些什么,可见许多百姓已露出欢欣之意,终于一咬牙,喝道:“出城!” 长街百姓舒了口气,终究没有再欢呼出来,只是纷纷退到长街两侧,默然地看着大车沿着长街行远,渐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百姓散了,低声地不停议论着孙思邈送到周营后,周军是否会撤兵? 日头高高升起,撒下的光线似乎都是冷的,照在淳于量的身上,孤单单地拉出长长的影子。 淳于量不动不语,只是坐在轮椅上,望着孙思邈消失的方向。 不多时,马蹄声再起,萧思归冲了回来,见淳于量未走,飞身下马单膝跪地。 淳于量冷冷地望着他,却没有问他是否送孙思邈出了城,他知道江陵城的大小,知道这时候孙思邈还应该在出城的路上。 那萧思归为何不听他的号令? “淳于将军,孙思邈有何过错?”萧思归急问。 不闻淳于量回答,萧思归叫道:“孙思邈现在还未出城,将军尚可改变主意。” 还是不见淳于量答复,萧思归忍不住道:“将军,末将不知孙思邈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有什么错,可末将知道他是个好人。他这种时候,还只想着救人。” 他说得慷慨激昂,却没有留意到淳于量眼中满是痛苦之意,握着木把的手已青筋暴起。 “孙思邈会有什么错,他就算有错,也早就该被谅解。宇文护要他过营,他根本不会再有任何活路,将军怎么能眼睁睁地让他送死?” 咽口唾沫,萧思归又道:“周军虎狼之心,如此倾兵南下,就算杀了孙思邈,也未见得饶了江陵的百姓。他们要战,就算城破,末将也会让他们付出十倍的代价,既然如此,为何不留下孙思邈添分气力……” 他本血气方刚,若不是这等人物,也不会在陈国衰颓的时候,敢过江镇守江陵孤城,但他显然考虑得太少太少,他并不知道,这一切早就命中注定。 可他也有眼力,终于看到淳于量脸上秋霜般的冷。 “如今这世上,本非是以是非对错称雄,称雄的只是强者。”淳于量落寞道。 “我……”萧思归还想反驳。 淳于量打断了他的下文,咬牙道:“你是否真的因为一时意气,会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 萧思归愣住。 这话裴矩说过,孙思邈说过,他不想淳于量也会提起,只是淳于量提起时,满是无奈之意。他举目望去,只见长街静寂,但早不知有多少百姓悄然地望来,满是惶惶之意。 生死之下,得偷生且偷生,若非逼不得已,怎会拼死抗争? 这本来就是人的本性,也是人的悲哀所在。 萧思归虽明白这点,还是话语哽咽,忍不住道:“可将军就任由孙思邈去送死?” 寒风吹着那残叶,淳于量又是剧烈地咳,用丝巾艰难地捂住了嘴,不等放下时,丝巾已染尽了血色。 他没有说什么,也不必再说,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不由一个人的意志而改变! 城门开了又关,隔断了大车和城池的距离。 孙思邈孤零零地坐在笼中,望向前方,脸上沧桑之意更浓。 前方有千军万马,前方有刀山陷阱,前方有他的宿敌,前方可能就是他生命的尽头。 可他只是道:“你们把我推过护城河后,就回去吧。” 他是向推车的人说的。 推车的有五名陈国兵士,闻言互望一眼,为首一人瘦削的脸颊,似弱不禁风,却昂起头道:“将军有令,无论如何,总要送你到周营的。” 他是淳于量身边的亲兵,看起来胆气竟然也壮,居然敢陪孙思邈前往周营。 剩余四人并无言语,衣袂在猎猎寒风中抖动个不停。 裴矩笑道:“孙思邈,我知道你执意要去周营,也是想救江陵城的百姓!” 孙思邈淡淡道:“哦,你又知道?”他目光掠过那几个推车的兵士,轻蹙下眉头。 那瘦削的兵卫却已一摆手,吊桥放下,大车咯吱吱地过了护城河,那五名陈兵并未停住脚步,推车向周营行去。 裴矩看了那推车的兵士一眼,转瞬笑道:“我当然知道,我若不知道,怎么会把消息传出来呢?” 孙思邈眼中突现悲哀之意,可并不言语。 “你是在救人,你孤身前往周营是为了江陵百姓,可好笑的是,他们不知,他们只想你送死。你在救他们,他们却只想要了你的命,你说这件事好笑不好笑?” 裴矩笑得极为开心,可目光中却似藏着根毒针,一直想要刺入孙思邈心中。 他一直在打击孙思邈,他真不知道孙思邈的信心是从何而来,可他从不放弃打击孙思邈的信心。 孙思邈突然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道理。” 裴矩双眉一挑,不怒反笑道:“孙先生请说。”他态度谦恭,但内心倨傲,从不认为有什么道理是需要别人来告诉他的。 “你有期望,必定也会有失望的。”孙思邈淡淡道。 “你说什么?”裴矩微愣,一时间感觉这平淡的一句话意义极多。 “我只说了一个道理而已。”孙思邈并未回答。 裴矩又怔,只感觉孙思邈言语平和,对他来说,却是锋利非常,大笑道:“如此玄虚,就是先生的大道?” 见孙思邈微微一笑,并不置辩。裴矩自感落入下风,却不甘下风,冷笑道:“眼下先生身在囹圄,前往周营形同赴死,准备这大道理,难道可以逃生?” “朝闻道,夕死可矣。”孙思邈微微一笑,“既得道,何惧生死?阁下也为高人,为何在此如此执迷?” 裴矩又滞,冷哼一声,前方周营已见。 只见旌旗招展,号角长鸣,这一夜的工夫,周军竟用鹿角、大木和树栅在江陵城北搭起了一座巨大的木城。 木城中,有万马千军,杀意凛然。木城正中,有无数牛皮大帐,一眼望去,几难尽头。 大车到了周营前,居然毫无阻塞地进了军营,在裴矩的指点下,直向最中最大的那个如同宫殿般的牛皮大帐。 一路无阻,可众人均知道,若没有裴矩在旁,只怕他们还未到营前,早就被射成了刺猬,乱刀分尸。 大车在中军大帐前终于止步,那牛皮大帐前一排兵士,个个如开山力士,手持巨斧,见大车前来,一声断喝,有鼓声雷动。 巨斧交错搭接,形成一条惊险肃杀的道路。 推车的陈兵两股都颤,还能在为首那兵士的带领下,将大车推入了军帐。 大帐极为雄伟,一入帐中,就见流彩飞金,灿烂辉煌。有雄壮兵士扼守帐边,有两排金甲力士立于两旁,还有不少护卫守在帐中尽头的高台之前。 帐中肃杀肃穆,人数不少,可无论谁一进帐,都会首先注意到一个人。 那人高居在高台的胡床之上。 他就那么半躺半坐地卧着,看似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无论是谁,都很难再去望他第二眼。 因为无论谁第一眼望去,就感觉浑身如坠冰窖,有着说不出的冷。 或许不是冷,而是杀意,也是杀气——那是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后,才会产生的一种杀气。那人脸上蓬松的胡子,胡子竟是血红色,像是被他杀的人鲜血所染。 可他杀的人,实在比他胡须的数量还要多。当年破江陵城池,他就一口气杀了数万人之多。 平常人若被他看上一眼,魂魄都散。 他正在望着孙思邈。 孙思邈也在望着他,只一眼,并未移开。 那人突然大笑,笑如洪钟,一挥手,脚下的一个蜷缩如猫的妖艳女子就被摔在台下。 那女人本来是妖艳风华,摔到高台下,转瞬变得鼻青脸肿,可那女子哼都不敢哼上一声,因为她知道摔她的人很冷,没有感情,视身边的女人,还不如衣物! 她摔得虽重,但毕竟还能活命,若是流露出些许不满之意,只怕转瞬就会没命。 她有些好奇地望着笼中的孙思邈,实在想不出这人为何还能如此平静。 高台上那人默默地望着孙思邈,终于开口道:“你来了。”他说得很冷静,可冷静的话语中,不知蕴藏着多少山崩地裂。 孙思邈平静道:“我来了。”他说得很平静,可那平静的几个字中,却不知包含多少唏嘘沧桑。 “你说我当年最好杀了你,不然……你一定会回来。”那人的双眸中突然现出咄咄杀机。 笼中的孙思邈,有着难尽的孤寂之意,他笑了下,轻声道:“不错,我一定会回来。”顿了下,补充了一句。 “十三年了,我回来了!” 第九章 刺秦 相对秦月汉关来说,十三年更像浪花一朵。可一个人的生命中,实在没有几个十三年。 往事流转,清晰眼前。 十三年前,孙思邈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热血少年,可十三年前,高台上那人已是大权在握,当时的天底下只有寥寥数人可在他的头上。 十三年后,孙思邈情怀未老,心已沧桑,高台那人还是大权在握,只是如今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坐在他的头上。 天子都不能! 当年他还会畏惧宇文泰,可宇文泰死了,他数年之间连屠三位天子,掌控了周国的绝对权威,他当然就是周国的大冢宰——权倾天下的宇文护。 宇文护笑了,可他笑容中始终带着无尽的冷,“是呀,十三年了,足足十三年,孙思邈,你很了不起。” 帐中人多少都带分诧异的脸色。 当年宇文护杀人如麻,但如今天下,能让宇文护杀的人已不多,能让宇文护赞的没几个,但能让宇文护说声了不起的人,天底下已经绝无仅有! 孙思邈居然还很平静,只是“哦”了声。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十三年了,能让我牵挂十三年的人只有你一个。十三年来,能让我追查十三年的人也只有你一个。”宇文护喃喃道,“这十三年来,我有空的时候,一直在想你,想你会去了哪里?” 大帐静寂,日头高升,只能照在帐外,却照不入帐中。 帐中四处都缀着拳头大的夜明珠,发着幽幽的光芒,将大帐内照的流金奇彩闪耀,如梦如幻。 这本是很美妙的情景,可无人去留意,甚至没人敢沉重地呼吸。 宇文护说话的时候,大帐内静得吓人。 “我一直在想你的尸体怎么会不见?可惜抬你尸体的两个奴才竟然都死了,让我问不出什么。当年负责看护你的所有奴才,全部都被我处死,他们连个尸体都找不到,活着还有什么用?孙思邈,你说是不是?” 孙思邈蹙了下眉头,没有回话。 “他们全都是为你死的,全都是!”宇文护一字字都像是诅咒,“事到如今,孙思邈,你难道没有半分内疚之意?” 众人听了,心中忍不住都有些滑稽之感,可均是肃然而立,没有笑,也没有表情。 那跌落高台下的女子却忍不住笑了下,她显然也觉得滑稽,笑得很轻很淡,但笑容才现,就凝在了脸上。 因为宇文护望了过来。 “你笑什么?” 那女子突然感觉浑身发冷,强笑道:“大冢宰……妾身……没笑什么……” “你觉得我说的话很可笑?”宇文护缓缓问,蓦地挥了下手。 那女子大惊,急叫道:“大冢宰饶……” “命”字还未说出,“嚓”的一声轻响,帐中突然银光一闪,那女子的头已飞了起来,身躯却还缩在地上。 有鲜血将喷未喷之际,有白色棉花状的东西已塞到断头女子的脖颈之上。 “呛”的声响,银光回鞘。 孙思邈目光中似也泛了一点银光,他看清那银光是一把如弯月般的银刀,用刀的人身着银白衣裳,一张脸如同刀一般的颜色。 那人出刀实在太快,不但快,而且狠,不但狠,而且准。 他一刀就砍下了那女子的脑袋,似乎想都不想,他能站在宇文护的高台之前出刀,显然是宇文护颇为信任的一个护卫。 这样的护卫竟有四个! 除了那身着银白色衣服用如弯月之刀的人外,还有一人衣着淡金,脸色淡金,一双露在外边的手也呈淡金之色。第三人没有前两个人那么夺目,只是身形比常人瘦了许多,也高了许多,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第四人立在那里,衣色白如雪,脸色也白得如雪,他明明站在那里,可不知为何,让人总有一种缥缈无依的感觉。 那银白之人出刀,其余三人却是动也未动。 人头带着鲜血,空中划出道凄凉的弧线,不等落地,就有一兵卫奔出,一手托银盘接住那人头,另外一只手拿着块白布,飞快地抹去那人头上的血迹。 转瞬之间,人头已摆在了宇文护前面的案几之上。 那兵卫做的自然而然,孙思邈见了却是心中怆然,他知道这些人动作如此熟练,只因为做这种事情,并非第一次。 宇文护笑了,笑容还是如冰一样的冷,盯着奉上的女子人头道:“我说的话一点都不好笑,是不是?” 没人再笑了,在场的人甚至呼吸都停了,这场面实在太恐怖、太血腥又太惊心动魄。 生命在这大帐中,轻贱低微的甚至不如草芥。 孙思邈眼中闪过分怒容,可他能做什么?他甚至已经自身性命难保。 宇文护目光望了过来,似乎方才的杀戮不过是饭前的开胃菜,“尸体绝对不会凭空不见,现在情形很明显了,你当时是假死是不是?” 他问的好像是废话,孙思邈如今还活着,十三年前服毒后当然是假死,可没人敢说什么,帐中只有宇文护的声音。 可宇文护不是说废话的人,他所说的每句话都可能关系到一人、甚至万千人的性命,他这么慎重地问出来,究竟是何用意? 孙思邈不语,眼前却闪过十三年前的风雨…… 他艰难地睁开眼,似不信自己还活着,他其实宁可死去。 可他终究还是活了过来,眼前站着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如梦如幻,却不如如眉。 那女人叹道:“金蚕蛊虽能让你醒转,但终究救不了你的命,我很抱歉。” 他沉默许久,才道:“多谢夫人。我若还能活下去,定会还你的救命之恩!” 那女子眼中透出分奇异的光芒,许久后才道:“好。” “你一定是假死!” 宇文护肯定道:“因此我说你了不起,你服了牵机、钩漏、曼陀罗三种混合在一起的天下第一毒,非但没死,还能假死逃走,真的很了不起!” 他顿了下,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可凭你自己之力,就算假死,当然也不能逃走,更不会毒杀了我的手下。有人在帮你是不是?那个人是谁?” 他用数城诱惑陈国将孙思邈送来,倾十万之兵前来,不但要了却和孙思邈十三年前的恩怨,还要斩草除根,将所有和孙思邈有关系的人全部连根挖起! 孙思邈轻淡道:“你说呢?” 帐中更静,众人难信地看着孙思邈,不敢相信这人这种时候还能笑着轻松地说话。 众人看死人一样地看着孙思邈,只以为宇文护会暴跳如雷,转眼就要将孙思邈碎尸万段,不想宇文护反倒抚掌大笑道:“了不起,果真了不起。孙思邈,你不但了不起,还很有趣。” 他突怒突笑,实在喜怒无常,随即又道:“你这么有趣的人,我实在舍不得让你死的。” 像是忘记了方才自己所问,宇文护突叹道:“当年我很赏识你。” 宇文护笑也好,怒也罢,孙思邈都是平静以对,但听到宇文护这么一句,也忍不住有些诧异。 “你赏识我?” “不错,十三年前,我赏识的人实在没有几个,你就是其中的一个,能得我赏识的都是人才,你也不例外!” 孙思邈默然,他知道宇文护并没有说大话——宇文护虽是个疯子,可这个疯子很聪明,也很有眼光。 “你很爱柳如眉,我看得出来。” 孙思邈脸上又像有了迷雾,这是他遮挡内心情感的方法,可就算迷雾,这次也挡不住他的哀伤。 他听到“柳如眉”三字时,就如同被锥子刺中了胸口。 十三年了,这个名字被他压在心中十三年,被临川公主提及的时候,他飞快地淡忘,因为他怕那种痛,可再被宁文护提起的时候,所有的创痛瞬间爆发。 “你也懂得爱?”孙思邈反问。 他说的仍旧平静,可那平静中,已有了掩藏不住的愤怒,他双拳悄然握起。 十三年来,他养气功夫早就炉火纯青,可这十三年来,他却始终无法击破心中的枷锁。 他本是不轻易动怒的人,但这一刻,忍不住的怒火中烧。 宇文护笑了,眼中尽是猫戏老鼠的意味,他喜欢孙思邈的这种反应。 “我当然懂——懂得比你还要深刻!” “那你爱过谁?”孙思邈继续发问,缓缓地吸气。 “当然是我自己。”宇文护哈哈大笑起来,“爱自己当然也算是种爱,谁能说有错?” 孙思邈一怔,喃喃道:“不错,没有人能说你有错!” 宇文护得意一笑:“柳如眉嫁入我家,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早死,柳如眉又是那么年轻美丽……你借看病的时候,假公济私爱上她其实也没什么。” 孙思邈嘴角抽搐下,并没有说什么。 有些话实在没有必要说,有些话也根本不用去反驳。 “女人如衣服,人才难得。以你的才能,就算让我把柳如眉嫁给你也没什么,我当初甚至有借柳如眉招揽你的念头……” 宇文护这一刻说的竟很诚恳,也很严肃。 无论谁听到宇文护的这几句话,都不会觉得他是在骗人。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宇文护缓缓问道。 孙思邈心中一直刺痛的难受,本要反唇相讥,疯子的想法有谁能够猜透?可他突然望见宇文护嘲弄的眼神,他立即克制住自己,缓缓地放松了拳头。 这本是一场交锋,宇文护不但要杀了他,还要在各种方面激怒摧残他,他若失态,立即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他那一刻脸上迷雾突去,又恢复了从前的从容。 “我知道。” “你知道?”宇文护反倒有分讶然。 “我知道!”孙思邈眼中闪过一分悲凉,他在方才一刻才知道。他以前不知,只因为他拒绝去想。 但在宇文护重提柳如眉的那一刻,他心中虽绞痛,可头脑异常的清晰,也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说来听听?”宇文护略有挑衅道。 “因为我求了独孤信。”孙思邈道。 旁人均是困惑不解,不知道孙思邈的意思。帐中之人除孙思邈外,多是宇文护的亲信,也或多或少知道些当年的往事。 孙思邈年少时爱上宇文家的寡妇柳如眉,宇文护不肯成全,孙思邈这才去找独孤信帮忙,不想宇文护连独孤信的面子都不买。孙思邈这才铤而走险,要带柳如眉私奔,引发宇文护追捕,终究酿成惨事。 可无论如何,独孤信当初总算帮了孙思邈的忙,孙思邈这时这么说,难道有埋怨独孤信的意思? 孙思邈又道:“那时我年少轻狂,看似懂了很多,其实很多事情不懂的。周国太祖宇文泰虽开创一代伟业,但重病在身,太祖若死,诸子年幼,谁能辅佐太祖之子,其实就能掌控周国大权。” 帐中静寂,只听孙思邈的声音回荡。 “你一直随太祖四处作战,战功彪炳,本是宇文家的第一人。太祖若死,辅佐幼主的重任自然落在你的肩头……” “你虽是太祖的亲侄子,可庙堂之上,实在难有什么亲情可言……” “太祖不能不依靠你,因为你毕竟是宇文家的中坚,可太祖又怕你——怕你夺权,取代他的儿子做皇帝。” 孙思邈说到这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宇文泰绝非杞人忧天,因为这些年来,无论齐国、陈国,均是叔侄倾轧、兄弟相残,周国也不例外。 宇文护斜卧胡床上,手抚如血的虬髯,听到这里时,喃喃道:“是呀,他是怕……”眼中突然闪出分恨意,却淡淡道,“你说的很好,来人,奉茶。” 众人都是大奇,裴矩也忍不住讶异。 谁都以为宇文护这般痛恨孙思邈,一见孙思邈就要血光四溅,哪里想到宇文护竟客气起来。 有兵卫上前,从笼外递过热茶,眼中满是惊惧之意。 孙思邈本待不接,可见到那兵卫的眼神,明白他若不接,只怕这兵卫转瞬就被砍了脑袋,伸手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 裴矩虽然一直不服孙思邈,但见他竟敢喝茶,也不由感叹这人胆气之壮。 宇文护凝望孙思邈的举动,见他如此,沉声道:“好胆量,竟还和当年一模一样,继续说下去。” “因此太祖命你和独孤信,赵贵三人辅佐幼主,本有用独孤信、赵贵牵制你的用意。你这人天性掌控欲望强烈,又怎能容忍旁人和你争权夺利?” 宇文护道:“不想你倒是我的知己。” 孙思邈苦涩道:“我当年医术虽不差,但对其中争权夺利并不了然,求独孤信说情,不想触犯了你的大忌。你为难我和……柳如眉……其实有两个目的。” 终于平静地说出“柳如眉”三个字,孙思邈双眉一扬,只感觉心中绞痛渐减。 “哪两个目的?”宇文护饶有兴趣地问道。 “第一目的当然是向独孤信表明态度,他若和你合作,你说不定会卖他一份人情。” 宇文护笑道:“不错,我当初的确这么想,只可惜独孤信对你并非你想象的那么好,他虽夸你是不世神童,却不肯为你和我合作。” 孙思邈知道他说的轻淡,但用意极为歹毒,显然连死人都不肯放过,更想借此乱他心神。 心中暗想,当年独孤信为国之大义,当然不会因我之故和宇文护同流合污。我那时候实在很是轻狂,托独孤信向宇文护求情,真是弄巧反拙。 轻轻一叹,孙思邈道:“你早就算计好了,独孤信若是不和你合作,你就会借我之事算计独孤信。依你之心,独孤信不肯和你合作,你定要除去他的。” 宇文护微微一笑:“不和我合作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他没说出是什么下场,但谁都知道那下场就是死! 宇文护并没有说大话,当年宇文泰驾崩,本是宇文护、独孤信和赵贵把持朝政,但没过多久,宇文护就杀了赵贵,逼独孤信自尽,得以独揽周国大权。 孙思邈出昆仑不久,但也知道了这段往事,神色萧索。 “那我第二个目的是什么?”宇文护问道。 孙思邈缓缓道:“你不想我给太祖医病,你怕我医好了宇文泰,你一直想他死!只有他死了,你才有机会掌握大权,是不是?” 一言落地,帐中静得心跳声似乎都听得见。 宇文护抚摸着如血的胡子,眯缝着眼,目光犀利。 许久,宇文护才叹道:“孙思邈,你比十三年前要聪明了,看来这十三年你并没有白过。”他没有回答孙思邈的问题。 那是个不需回答的问题,也是个不能回答的问题。 就算宇文护有屠龙的手段,对于宇文泰,他还有敬畏之意,尽管宇文泰已经死了。 “我听说你这十三年来,一直都在昆仑?”宇文护突问。 “那又如何?” 孙思邈回话时忍住向裴矩望过去的冲动,心道我隐姓到了邺城,就是不想宇文护知晓我回来了,但我才到邺城,就被斛律明月揭穿身份。以宇文护之能,一知我的下落,找人对付我毫不出奇,可他知道我是自昆仑而出,是裴矩说的?还是另有他人? “我听说你出昆仑后,到是做了不少大事,先去邺城见过斛律明月,后到了建康?”宇文护又问。 孙思邈道:“十三年前你找不到我,不想十三年后,你对我行踪竟这般了解。” 宇文护眯缝着眼睛,轻声道:“我不但对你行踪了解,还知道你医术更高明了,而且还学会了一身本事。你从昆仑出来,一直四处拉拢势力,处心积虑地一直想找我复仇。” 孙思邈心中微动,琢磨着宇文护话中的另外一层含义。 是宇文护武断猜测,还是真有谁说他在四处拉拢势力? “可你想不到我会抢先下手!”宇文护眼中似乎藏着什么。 “我……”孙思邈那片刻,脑海中转过千个念头。 “你也想不到我会让陈顼将你送过来!”宇文护又道。 “这点我的确没有想到。”孙思邈叹了口气。 “你以为你和陈顼会是联盟的?你以为你们本来是同仇敌忾的?”宇文护突然大笑起来道,“当年你栽在我手上,陈顼也一直被我当作一条狗!你们这两个人,本来都应该痛恨我的!” 孙思邈缓缓点头,喃喃道:“他的确应该痛恨你。” 当年陈顼被当作人质送往长安,过的是非人的生活,若非是他救命,陈顼说不定早就死在长安,更不要说回到江南当了天子。 当初虐待陈顼的那个人就是宇文护! 宇文护将陈顼戴上沉重的枷锁,关入笼子中多年,这才养成陈顼如今垂头看着铁笼的习惯。 陈顼每次望着铁笼的时候,是不是想着当年的屈辱,是不是想要宇文护死? “他应该恨我。”宇文护缓缓道,“可他却把你送来了,做了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孙思邈沉默下来,他无话可说。 “利益之下,陈顼这么做,无可厚非。”宇文护淡淡道,“天底下能不为利所动的人不多。” 顿了片刻,宇文护凝声道:“可我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孙思邈仍旧默然,可眼角不经意地跳动了下。 “听闻淳于量是用一些人的性命做威胁,让你束手入笼的?”宇文护眼中突有分诡异,“你当初知大周要陈国送你来,肯定知道是我的主意?” “是。”孙思邈道。很多事情,他比谁都清楚。 “你应该知道来到周国,必死无疑,可你还是来了,你本有机会逃走的。” 虽不在江南,可宇文护对建康发生的事情,竟像是颇为了解。他是疯子,可显然也是个聪明的疯子,他虽残暴,但他并不糊涂。 摸着如血的胡须,宇文护道:“你不是蠢人。” “哦?”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 宇文护一字字道:“我和你一番交谈,早发现你比十三年前聪明了太多!可你这聪明人竟做了件送死的事情,实在让人费解。” 孙思邈轻淡道:“这世上的聪明事都让你做了,我做件蠢的也不稀奇。” “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宇文护目光闪过丝奇异,似了然,又似有些焦虑…… “知道什么?”孙思邈皱了下眉头。 帐中人不敢抬头去看宇文护,他却一直留意宇文护的脸色,捕捉到那分焦虑,忍不住想到,宇文护如今掌生死大权,一切尽在掌握,焦虑的是什么? 宇文护凝望孙思邈许久,这才吐出了两个字:“刺秦!” 孙思邈脸色顿变。 刺秦?何为刺秦? 昔日秦王暴政,鲸吞六国,燕国太子丹不堪坐以待毙,这才策划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行刺之计。 当时燕国高手无数,有宋意、武平、秦舞阳、高渐离……无不一诺千金,轻生重义。 可太子丹独重荆轲。 易水千古萧寒,壮士一去不返! 荆轲出手行刺秦王虽未成行,但留千古之名,此行被后人又称刺秦,世代传诵。 宇文护为何突说刺秦两字?难道说……孙思邈此行,本要效仿荆轲当年之举? 不但孙思邈脸色改变,那牢笼旁的五个陈兵脸色也变了。 他们送孙思邈出了江陵城,直奔周营,入了大帐,一直默默不语,似听宇文护和孙思邈言语,也似等待宇文护的回话。 无论如何,宇文护曾答应以六城交换孙思邈,他们未得答复,难以回复。他们似乎无足轻重,可为何听到宇文护“刺秦”两字,也会脸色改变。 大帐突静,静带萧肃。 宇文护说出“刺秦”两字时,顿了片刻,转瞬又吐了一个字。 “杀!” 杀字一出,殿前那四个护卫突然有三个到了铁笼之前。 那五个陈兵勃然变色,有四人突然拔刀向前,却有一人闪身后退,就要冲出大帐。 “呛”的一声响,四人拔刀,却只发出一声响,可见四人动作齐整,显然亦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刀才出,带来的不是寒光,而是浓烟,那烟雾极浓极黑,从刀鞘而出,就如四条黑龙一样咆哮窜起,就要腾空肆虐。 那不像是刀,而更像是一种神奇的道术。这四人本是淳于量的亲信,怎么会使用如此玄妙的道术? 黑龙才要腾空之际,帐中陡然有风起——有如冬日的凛冽寒风。那瘦高护卫袖子一动,有狂风卷动。 帐中本要有乌云密布,烟雾蒸腾,被那寒风一吹,顿时烟消云散,纤毛毕现,无所遁形。 那四个陈兵脸色顿变。 他们使的本是极高明的道术,也是极为高明的障眼法,进可攻、退可守,哪里想到竟被对手轻易地破解? 他们有了片刻的犹豫……他们在犹豫是前冲,还是后退。这机会本不多,他们若撤,计划许久,一朝荒废,可若是不撤,宇文护身边这四护卫绝非等闲,他们不见得能冲过。 半空突然飘来一片云。 这是牛皮大帐内,阳光都照耀不到,怎么会有云飘来? 那四个陈兵大惊之际,已被那片云罩在其中。他们立即发现,那不是云,而是轻如纱,薄如纸的一张网! 他们已入网中。 四陈兵毫不犹豫地挥刀,就要破网而出…… 日光突敛,风声陡住,“嚓”的一声轻响,帐中突然现出了温柔的月色——月色如银,轻柔地照在网中四个陈兵的身上。 帐中又静,那四个陈兵止住了动作,手持钢刀,眼中满是难信之意。 他们终于明白方才不是月色,而是刀光——一把银色如月的刀发出的寒光。 “呛”的声响,银刀回鞘。“当当当当”,四把钢刀依序落地。 那四个陈兵仰天倒了下去,胸口有鲜血喷出,宛如鲜花怒放。 烟消云散,光敛寒起。 “咚”的一声响,第五个陈兵被裴矩丢回到了帐中,蜷缩在地,脸色发黑,只是抽搐了下,已然毙命。 只有那第五个陈兵有机会逃生,可他才窜到帐口就被裴矩拦住,交手不过一招,就被裴矩擒住。 他可能自感无幸,索性服毒自尽。 他们本来就是一去无还的打算,牙中可能早就藏有了毒药,关键的时候咬破腊封…… 裴矩冷漠地看着那陈兵,并没有解释。也没有人要他解释,因为答案早在聪明人的心目中。这五个陈兵是死是活,本来就是无足轻重。 帐中又变得死一般的静。 出手的三个护卫回到了宇文护身前,宛若从未动过。 孙思邈望着地上死去的五个陈兵,神色涩然。 “你看,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我。”宇文护轻淡道。 不闻孙思邈回答,宇文护道:“陈顼是恨我的,你也一样。可他却抓了你送来换城池……这似乎很费解?他疯了吗?” 孙思邈喃喃道:“不错,的确让人费解。”他脑海中突然闪过昨晚淳于量掉下的那把铜钥匙。 他一直在想的问题,淳于量究竟是什么用意? 淳于量是想放他走,还是有别的目的? “但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宇文护缓缓道,“这五个陈兵绝非陈兵,就算淳于量的亲兵,也不可能会这种道术……随风,这是什么道术?” 那高瘦的护卫立即道:“那四人拔刀时用的是茅山道术中的龙吸水。” “裴矩,淳于量的亲兵,怎么会茅山的道术?”宇文护明知故问道。 裴矩人在帐口,恭敬道:“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茅山道人,王远知的徒弟。” “王远知的徒弟为何会到这里?”宇文护又道,“你把他们带到这里想做什么?” 裴矩脸色像是变了下,并未回话。 宇文护拍拍额头,笑道:“你看我糊涂了,忘记曾经吩咐过你,无论陈国有什么花招,我们都照接不误的。” 裴矩舒了口气道:“大冢宰英明,当然知道他们这么镇定,一定会有图谋。” 他没说什么图谋,但聪明一点的人都已猜到。 陈顼、淳于量用的是刺秦之计。 当年在长安的时候,陈顼被宇文护百般侮辱,这个阴影一直挥之不去。陈顼恨宇文护,恨不得宇文护死! 可宇文护实在太强悍,身边一直是卫护森严,就算斛律明月对他都无可奈何,更何况是陈顼?陈顼无计可施,正逢宇文护索要孙思邈,陈顼就准备借这个机会行刺宇文护! 可要行刺宇文护,一定要高手,王远知就让五个弟子混在淳于量身边当亲兵,借机接近宇文护。 荆轲刺秦,用的樊於期的人头做诱饵,这才接近了秦王。 陈顼要刺杀宇文护,就是用孙思邈做诱饵。 这计策并不新鲜,但历来被人百试不爽,只可惜王远知的五个弟子尚未出手,就让宇文护看穿底细,被宇文护帐前高手格杀帐中。 可宇文护怎么知道陈顼的计谋? 宇文护道:“我算什么英明,英明的是陈顼,只是他虽英明,却不聪明,怎么只派这几个蠢货来呢?王远知没到吗?” 裴矩摇头:“王远知不敢来,他太有名了。” 刺客本无名,一个有名的人,绝不适合去当刺客。 当年燕国宋意、秦舞阳等人均是声名显赫,远比荆轲要有名,可太子丹选荆轲,不但因为他山崩不变色,还在于他的无名。 宇文护叹口气道:“那真的让我失望,我还想看看,究竟是茅山道术高明,还是我的日月风云四护卫强一些。” 转问孙思邈道:“你说呢?”见孙思邈沉默,宇文护又问:“当初你好像留在建康皇宫许久,你莫要说,陈顼派人要行刺我的事情,你并不知情?” 事实看起来很明显,孙思邈在建康时,的确曾入陈国皇宫。如今在外人来看,他当然是和陈顼在密谋行刺宇文护的计策。 这件事孙思邈百口莫辩。 孙思邈并未分辩,反问道:“知道能如何?” 宇文护眼中突然闪过分狐疑,许久才道:“你若知道,就应该明白,你此行根本就是在送死。方才王远知的弟子若能放你出笼,你还有机会,可到现在,你半点机会都没有!” 他一拳捶在扶手之上,神色肯定。 孙思邈笑了:“我的确半点机会都没有,可你到现在还不杀我,肯定是想从我身上知道些什么,是吗?” 宇文护笑得有些狡猾:“你以为我想问你——当初是谁救了你?” “难道不是?” 宇文护突然大笑起来道:“你真的以为还能把我蒙在鼓里?孙思邈,我不需要问的,因为我已经知道是哪个救了你!” 见孙思邈诧异,宇文护一击掌,帐外走进了一人。 那人一身黑衣,连手脚都罩在里面,脸色黧黑,从帐外走进来的时候,轻飘飘地没有声息,看起来竟像幽灵。 孙思邈一见那人,更是讶异,因为他竟见过这人。 当初在破釜塘通天殿内,天师座下六姓之家汇聚,却有个黑衣人在场,那黑衣人不属于六姓之家,但对天师之秘颇为熟稔。孙思邈一直在猜测此人的身份,不想在这里又见。 那黑衣人入帐,对宇文护施了一礼,并不言语。 宇文护似也见怪不怪,径直问道:“用牵机、钩漏、曼陀罗三种毒物混合在一起制成的毒药,天下可有解药能解?” “无。”那黑衣人简单明了道。 “那孙思邈当年为何能不死?”宇文护又问。 那黑衣人缓缓道:“世上没有解药能解这种剧毒,但是有种方法却能克制此毒。” 顿了下,补充道:“这种方法不但可克制三种毒物混在一起的奇毒,甚至可克制天下任何一种下毒之法。” “哦?”宇文护似笑非笑道,“世上还有这种神奇的方法?这是什么方法?” “用蛊——金蚕蛊!”那黑衣人道,“金蚕蛊本蛊术中最玄奥最难解的一种,中此蛊的人,生不如死,一定要受尽天下最惨烈的苦楚才死,但世间万物奇妙,金蚕蛊虽是绝毒,但是种活物,偏偏又能克制世间花草提炼的剧毒。孙思邈当年能够不死,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被金蚕蛊救活。”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想的却是这人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这多秘辛? 宇文护看了孙思邈一眼,淡淡道:“那真的奇妙,谁会用金蚕蛊呢?” “蛊毒难控,若不得法,必被反噬。若被金蚕蛊反噬,本是无药可解,因此用金蚕蛊的人极少,用的炉火纯青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那你数出来了吗?”宇文护道。 那黑衣人道:“不用数,十三年前,能将金蚕蛊这般运用的只有一人。” “是谁?”宇文护眼中闪过一丝杀机。 他权倾天下,顺他者未见得昌,但逆他者必定要亡! 当年那人不管是何动机,既然敢救孙思邈,就是和他做对。十三年了,他处心积虑多年,终究还是将孙思邈擒下,当然也要将和往事牵连的人一网打尽。 孙思邈要死,谁救了孙思邈一样要死! 那黑衣人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当年救孙思邈的人必定是冼水清。”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帐中人大多没有听过,因此那黑衣人补充了一句:“冼水清就是岭南的冼夫人!” 第十章 重演 冼水清就是岭南的冼夫人! 帐中众人听到这名字时,都有些神色异样,就算宇文护听到冼夫人三字的时候,也皱了下眉头。 他们人在北方,但或多或少听过岭南冼夫人的事情。 乱世之中,人命有如草芥,女人更是微不足道,可岭南冼氏,尤其是冼夫人一直是乱世各方势力都不能忽略的人物。 梁国平岭南,是和冼氏交好才能成行,陈霸先立陈国,是得冼夫人支持才定岭南。 若往前论,宋齐两国,无不要和岭南越族冼氏交好,才能保南疆不乱,不至于腹背受敌。 只是赫赫有名的冼氏、坐镇岭南的冼夫人,十三年前怎么会和孙思邈有了关系? 孙思邈听到那黑衣人提及冼水清的时候,微有讶然。 宇文护捕捉到孙思邈的表情,略有满意,缓缓道:“你看,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瞒得住我。” 顿了片刻,又道:“我知道,十三年前,冼水清……哦,那时候已经是冼夫人了,她的确是在关中出现过。” 他说到这里时,又摸了下那血红的虬髯。他每次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都是在想着什么。他提及冼水清三个字的时候,并不陌生,显然他对冼夫人也有了解。 “因此她那时救了你,大有可能。”宇文护缓缓道,“孙思邈,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孙思邈轻轻叹息,摇摇头道:“我无话可说。” 他没有承认,可也没有否认,十三年了,他以为往事早已尘封,却不想一点点地都被挖掘出来。 他想忘却,可有人记得——死都记得。 “我不但知道救你的人是冼水清,还知道你出昆仑后,曾去过岭南。”宇文护继续道,“你出昆仑后,先秘密去岭南见了冼夫人,之后才去了邺城,随后前往建康……” 孙思邈淡淡道:“不想你对我的行踪这般了解。” “斛律明月恨我,陈顼恨我,你也恨我……”宇文护顿了片刻,一字字道,“冼夫人也恨我!” 他最后那句说得有些奇怪,斛律明月和宇文护交锋多年,陈顼被宇文护百般侮辱,孙思邈几乎死在他的手上,这三人恨他再正常不过。 可冼水清为何会恨宇文护? 孙思邈似也不解,沉吟道:“冼夫人为什么要恨你?” 宇文护嘿然一笑,却不回答。 孙思邈并不追问,继续道:“然后你就认为我一直是在找你昔日的仇家联合对付你?” “难道不是吗?”宇文护冷漠道。 孙思邈眼中闪过分怅然,缓缓道:“但你可曾考虑过,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恨你?” 宇文护冷冷道:“我需要考虑吗?”他的确不需要考虑什么,恨他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他不想考虑,只是不停地杀!杀掉一切恨他的仇家! 这当然不见得是个好方法,但是他解决问题最直接的方法。 “那你现在考虑什么?考虑下一步怎么做?”孙思邈平静道。 宇文护道:“你猜猜我会怎么做?” 孙思邈道:“陈顼敢派人行刺你,你下一步当然是屠了江陵城给他一个警告,然后派人去岭南杀掉冼夫人。” “冼水清也该死了。”宇文护喃喃道。 “岭南地偏,冼夫人已立誓不出岭南,你要杀冼夫人,并不容易。”孙思邈说话时,却在看着那黑衣人。 宇文护淡淡道:“你想探听我怎么对付冼夫人吗?告诉你无妨了……”也看向那黑衣人,“你可知道他是谁?” 见孙思邈摇摇头,宇文护淡淡道:“他本是苗疆大苗王手下的第一祭司!” 那黑衣人默然不语,孙思邈却是心中微惊,喃喃道:“怪不得……原来如此……”他那一刻,很有恍然的样子。 宇文护道:“你现在明白他为何知道许多了吧?” 孙思邈点点头道:“不错,我终于明白了。”沉吟道,“怪不得他知道金蚕蛊。南疆蛊毒本分两脉,一脉到了岭南,一脉到了川边。苗疆苗人和岭南越族本是世仇,但都擅用蛊毒……你是想用苗人对付冼夫人。” “不错,我这是以蛊治蛊。”宇文护缓缓道,“冼水清真以为不出岭南,我就奈何不了她了?” “你恐怕不止想对付冼夫人。苗疆一直在周国控制下,但岭南支持陈国,你借苗人对付岭南,也是为进一步侵占陈国做准备了。” 宇文护又笑:“你实在是个聪明人,想的竟和我不谋而合。” 他并不否认,他也不怕泄漏心意,因为他确信孙思邈这次绝对不会再逃走了。假死也不会! “你这么聪明,可知我眼下在想什么?” “你对付江陵百姓和冼夫人前,肯定优先考虑怎么先杀了我?”孙思邈冷静道。 他知道宇文护是个冷静的疯子,这次绝不会放过他,但也不会简单地一刀杀了他了事。 十三年漫长的等待,对宇文护来说,是种煎熬,他一定会把这十三年的煎熬再还到孙思邈身上。 宇文护抚掌大笑道:“又中!你实在太聪明了,你这样的聪明人,我若就这么杀了你,实在可惜。” 望着地上的几具尸体,宇文护喃喃道:“好戏刚刚开始,绝不能这么快结束的,是不是?我等了十三年,就等着这一天……” 他突然又大笑起来,笑声中有些疯狂,也带着无尽的残忍:“我先让你看一个人。”又拍了下手掌,帐外又推进一辆大车,车上装了一个封闭的箱子,让人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推车的士兵推车进来,就快步离去。 不得宇文护的允许,谁都不能擅自留在帐中,可却有个人还留在箱子旁。那人身着青衫,青衫洗得有些发白,上面还钉着几个补丁。 孙思邈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时,缓缓收回,神色平静依旧,可眼中似乎泛起了一丝光芒。 难道宇文护让他看的那人就是这青衫人? 那人看也不看孙思邈,只是微收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 宇文护目光闪动,微笑道:“孙思邈,你猜猜箱子里面是谁?” 孙思邈看着那箱子,脸色变了下,却只是摇摇头。 很多事情,他不想猜,但很多事情,他也根本不用猜的。 “你这次倒有点让我失望。”宇文护似惋惜道,“打开箱子吧。”他神色间似带分兴奋,也有点期待。 箱子里究竟是什么?怎么会让宇文护这种人都有些期待? 那青衫人并不多言,用手重重地在箱子上一敲,那箱子四壁倏然向外散开,若同莲花绽放一样,颇为奇妙。 可无人去注意箱子的精巧,所有人都在看着箱内,不知宇文护这么郑重其事地让人带个箱子来,有何用意? 孙思邈脸色突变得极为难看。 箱子里有个人——是个女人。那女子身着绿衫,是寻常女子装束,蜷缩在箱子里似昏迷不醒,瀑布般的头发遮挡了脸颊,让人看不清面容。 可孙思邈和她一路南下,朝夕相处,如何会不认识她? 那女子竟是慕容晚晴! 宇文护见到孙思邈的表情,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如同饥饿的野兽望见了猎物。他喜欢孙思邈这种表情,他等了十三年,就在等这一刻。 “这女人是谁?”宇文护明知故问。 “慕容晚晴。”那青衫人道。 “她死了吗?”宇文护也知道慕容晚晴的名字。这本来是他安排的一出戏,他当然知道每一个细节。 “只是昏了过去。” 宇文护微笑道:“好戏开始,总要让她也看看,弄醒她。” 那青衫人向裴矩看去,裴矩缓步上前,在慕容晚晴鼻前一弹指。 慕容晚晴打个喷嚏,悠悠醒来。她醒来的时候,略带分惘然,显然不知身处何处,见到裴矩在身边的时候,娇躯微震,嘶声道:“你是谁?” 她从张府密道出来后,就遭裴矩暗算,一路迷迷糊糊到此,蓦地清醒,满是敌意。目光微转,望见那青衫人,更是一怔。 她认得那青衫人正是紫金山上给她讲孙思邈往事的人,她受裴矩暗算,晕倒昏迷时,也见过这青衫人。 这青衫人初见她时似乎没有敌意,可为何要和裴矩联手暗算她? 慕容晚晴想到这里,振作欲起,却感觉浑身乏力,小手指都动弹不得,更是骇然。 目光转动,见到皮帐流彩飞金,她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可终于望见孙思邈身在笼中时,心头狂震,哑声道:“你……你怎么了?” 她见孙思邈被困,心中担忧,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也是身处险境。 那青衫人和裴矩沉默不语,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 宇文护见到慕容晚晴这种神色,居然十分满意的样子,大笑道:“他没什么,他和你一起来到这里,就是重演当年的一出好戏。” 慕容晚晴望向宇文护,见他虬髯如血,心头一震,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宇文护道:“孙思邈,你还认识普六茹坚吗?” 孙思邈目光落在那青衫人身上,轻声道:“怪不得看起来有点眼熟。”原来他是认识这个青衫人的。 宇文护哈哈大笑道:“普六茹坚,你当然认识孙思邈了?” 那青衫人终于望向了孙思邈,缓缓道:“大冢宰,我死都记得孙思邈的。”他说得平静,可那平静中包含的意味却让人心惊肉跳。 慕容晚晴本就感觉宇文护面相熟悉,听闻“大冢宰”三字,心头又震,暗想原来这人就是宇文护! 她一直没有见过宇文护,可早从斛律明月那里见过宇文护的画像,经那青衫人确定,才知道自己和孙思邈竟都落在周人手上。 慕容晚晴知道普六茹本是鲜卑姓,回忆周国鲜卑高官,却始终记不起普六茹坚是哪个,心中却始终有个困惑,当初这个普六茹坚给她讲孙思邈的旧事是何用意? 宇文护又笑:“你当然会认得孙思邈,当年独孤信选女婿的时候,先选的是孙思邈,等孙思邈失踪后,才将女儿独孤伽罗嫁给了你。独孤伽罗虽入你家,听说一直想的却是孙思邈……” 帐中无风,可普六茹坚衣袂却在抖动,他垂头不语。 “因此你一直不服,怀恨在心,听说你一直想找孙思邈较量的。” 慕容晚晴微愕,她曾听普六茹坚说过独孤信要将女儿嫁给孙思邈的事情,却没想到过普六茹坚和孙思邈竟然是情敌。 普六茹坚缓缓道:“大冢宰说的是,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最近才得到他的消息。只是……他有点让我失望!” 他的确有理由失望。 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就是身边的女人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因此他很恨,一直要和孙思邈比个高下。 他终于找到了孙思邈。可如今的他是宇文护的亲信,大权在握,孙思邈已在笼中,性命须臾,他连较量的机会都没有。 “你却没有让我失望。”宇文护缓缓道,“你不但帮我找到孙思邈的下落,到陈国逼陈顼将孙思邈交出,还帮我抓到了慕容晚晴。” 普六茹坚道:“属下举手之劳,大冢宰过奖了。” 宇文护搓搓手,益发地兴奋:“没有过奖,没有过奖。这十三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当年的事情,我一直在想孙思邈究竟去了哪里,还有……” 他说到这里,眼中突然又闪过一分焦虑,用力地摇头。 孙思邈望见他的不安,心中微动,他一直在观察宇文护的表情,见他数次露出不安,却始终不明白他不安来自哪里? 如今宇文护可说已掌控一切,他还不安什么? 宇文护掩去不安,望向孙思邈道:“现在我终于知道你在哪里了……”又舔了下嘴唇,问道,“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 孙思邈沉吟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知道什么?”宇文护反倒有分错愕,他很不喜欢孙思邈到现在还这么冷静。 “我知道你还要和我再赌一次。”孙思邈道。 宇文护眼中光芒闪烁,缓慢道:“我要和你赌什么?” “十三年前,我从你面前奇异地消失,让你一直很不安。”孙思邈轻声道,“这不安陪伴了你十三年……或许你做梦都在想我去了哪里?” 望见宇文护眼中露出的狂野之意,孙思邈沉声道:“你想消除这种不安,就想让往事重演。你一定要再一次地看到我死在你面前,你才能心安。你是不是已经给我准备了一杯毒酒,让我当着你的面喝下去?” 这实在是个疯狂的念头,孙思邈却说得极为冷静。 宇文护眼中锋芒几乎疯狂,狂笑竖起大拇指道:“你真的太聪明了,聪明得超乎我的想象。” 一挥手,就有兵卫端来一个酒杯,酒杯里有亮晶晶的液体,但当然不会是酒。 笑声止歇,宇文护用极为冷静的声调道:“当年你为柳如眉喝了毒酒的情形,我这些年来每天都在想——想你说过你要回来,想你回来后我应该怎么招待你?” 慕容晚晴听到这里,心头一震,想起普六茹坚在紫金山所言,这才知道原来十三年前要置孙思邈于死地的就是宇文护。 可她知道得太晚。 她蓦地明白了普六茹坚为何要抓她,忍不住一阵心悸,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孙思邈。 大帐中只有宇文护冷酷无情的声音在回荡。 “我不但为你准备了一杯毒酒,还为你准备个女人。听普六茹坚讲,这女人是喜欢你的,也知道你以前的故事。”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却没有望向慕容晚晴。 慕容晚晴霍然醒悟,明白了普六茹坚讲故事的真正用意。普六茹坚讲那个故事,是让她更了解孙思邈,却也是让她爱上孙思邈,可最终的用意,却是让孙思邈为她死,重演当年孙思邈为柳如眉服毒的那一幕。 这简直是疯子的想法。 宇文护就是个疯子! “她是爱你的,我看得出来。”宇文护轻舒了一口气,“她清醒时,询问你的表情,和当年柳如眉问你生死的表情一模一样。” 慕容晚晴听到这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不想承认,可她怎么骗得过自己? 宇文护略带惋惜道:“可你对慕容晚晴的感情,却不像当年对柳如眉那样强烈,这多少有些遗憾。” 慕容晚晴心中只想,我并不希望他为我死,我只想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嘴角露出分残忍的笑,宇文护道:“十三年了,我等这一幕等了十三年,不应该让这场戏有什么遗憾,于是我觉得应该加点筹码……我决定再把江陵城数万人的性命,还有冼水清的命一块儿加上来。” 望定孙思邈,宇文护一字字道:“你喝了这杯毒酒,只要能支撑一炷香的工夫,我就放了慕容晚晴,同时放弃屠城,也不会找冼水清的麻烦了。” 他神色冷静,全然没有疯子的样子,可说出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疯子都做不出来。 宇文护轻微的声音在帐中轰隆隆地响:“孙思邈,你圣手仁心,绝不会让我失望的,是不是?” 帐中静寂下来,呼吸似乎都听不到了。 檀香搬了过来,却未点燃,那杯毒药也送到了孙思邈的面前。 所有人都在望着孙思邈,慕容晚晴睚眦欲裂。 孙思邈看着面前的那酒杯,突然道:“这酒杯比起当年小了些……一炷香的时间也比当年短了些。” 他这时候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帐中人均是愣住,不相信世上竟然有这般视死如归的人。 “听说你的医术比以前高明了些,因此你的机会还很大。”宇文护说到这里的时候,难掩振奋之情。 酒杯虽小了些,但毒药显然只有更烈。 当年孙思邈虽是神医,若非冼夫人用金蚕蛊相救,他也一样承受不住。 如今再没有了冼夫人,也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孙思邈就算假死,宇文护也会将他的身躯斩成肉酱,绝不给他活转的任何可能。 孙思邈喝下那杯酒是必死无疑,可他就算不喝,也同样活不下去。 帐中帐外有一众周军,宇文护最犀利的日月风云四大护卫都在帐中,还有裴矩等高手在侧,孙思邈就算不身处牢笼,也未见得能敌得过这帮虎狼之兵…… 孙思邈伸手接过了酒杯,脸上沧桑之意浮起。他看起来已认命…… 慕容晚晴望着孙思邈端起酒杯那一刻,心中剧痛,嗄声道:“孙思邈,不要!” 酒杯顿在了半空,孙思邈并未看她,宇文护兴奋之意却更浓,他就在等这一刻,他期待慕容晚晴有话说。 慕容晚晴大声道:“宇文护是个疯子,他说的话一句都信不得!” 众人均惊,这些年来,从未有人敢对宇文护说这种话。 四大护卫才要呼喝,宇文护一摆手,激动道:“让她说下去。” 他激动什么? 慕容晚晴见孙思邈就要喝下毒酒,心中激荡,顾不得去想宇文护的用意,又道:“你难道忘记柳如眉是怎么死的了?” 孙思邈眉梢微跳…… “当年你喝毒酒前,柳如眉就死了!宇文护是个疯子,他就喜欢看你痛苦的样子。你就算喝下毒酒,他想做的还是要做,绝不会有半分改变。”慕容晚晴思绪前所未有的清醒。 孙思邈望着手中的那杯毒药,眼中满是怆然。 慕容晚晴能想到的事情,他怎会想不到? “他当然知道,他比你知道。”宇文护人在高台,缓慢道,“但他一定要赌是不是?他知道若是不赌,我肯定会屠城,肯定会杀冼水清,而在这之前,我肯定要杀了你!” 停顿片刻,带分惬意又道:“可他若是赌,他虽必死无疑,但还有分希望救你,有希望能挽救众生,这是多么伟大的心境?” 蝼蚁尚且偷生,只要有一丝生机,人就会去赌。 宇文护杀人无数,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做不到孙思邈的境界,也不理解孙思邈的境界,他要做的是,将这种境界变成一个让人痛苦,他却享受的过程。 慕容晚晴见那酒杯离孙思邈又近了些,突然道:“你错了。” 宇文护虬髯似乎更亮,亮的几乎要滴出血来:“我错在哪里?” “你错在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孙思邈也不知道。”慕容晚晴说到这里的时候,脸色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 一些事情,她本以为死也不会对孙思邈说,她怕…… 可她现在已决定要说。 宇文护眉一挑,似笑非笑道:“普六茹坚,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普六茹坚沉吟道:“这个……她应是慕容绍宗的后人……可这似乎无关紧要?大冢宰不是只希望她和孙思邈相爱就好?” 他负责还原当年的那出戏,只需要找个爱孙思邈的女子来演戏,根本不用考虑那女子的身份。 慕容晚晴心中一阵绞痛,冷笑道:“你错了,我不会爱上孙思邈,永远不会!”霍然望向宇文护道,“我本是斛律明月的手下。” 酒杯顿在半空,孙思邈望着酒杯,似乎也震惊慕容晚晴所言。 “我不叫慕容晚晴,我叫斛律琴心,斛律明月的义女。” 斛律琴心——她本叫斛律琴心,她姓斛律,并非慕容。 她是大齐臣子,并非齐国叛逆。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如针扎一样地痛,她不想说,但她一定要说,她知道说了之后,和孙思邈再没挽回关系的可能,但她还是要说。 “孙思邈未进邺城时,就被我义父盯上,因为我义父一直认为他是道中之人,要对齐国不利,因此派我改扮成朝廷叛逆慕容晚晴接近孙思邈,查看他的动静,若有变数,甚至……可随时杀了他!” 说到这里,斛律琴心只感觉心口抽紧,凄然望着孙思邈道:“孙思邈,这一路来,我一直对你没什么好意,你想喝毒酒就喝,可你若是为我喝这杯酒,实在蠢不可及。” 见孙思邈缓缓望来,斛律琴心垂下头来,不敢去触碰孙思邈的目光。她只怕望见孙思邈的伤心,望见孙思邈的愤怒,望见孙思邈的厌恶。 她怕孙思邈的失望,会让她热泪盈眶。 帐中又静。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可眼中却清澈异常……他未等说话,宇文护已笑道:“这场戏越来越有趣了,比我想的还要有趣!普六茹坚,这女子身份如此重要,你怎能忽略呢?” 普六茹坚也像有分讶然,垂手道:“卑职失察,请大冢宰处罚。” 宇文护摆摆手,微笑道:“你虽失察,但做了一件精彩的事。” 转望孙思邈道:“你这么聪明,当然知道慕容晚……不……应该是斛律琴心这么说,是什么用意了?” 孙思邈嘴唇动了下,不等说什么,斛律琴心大声道:“我这么说只是想告诉他,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就算为我喝了那杯毒药,我也不会为他流一滴泪!” 宇文护笑了,摇头道:“女人呀女人,为何总喜欢自欺欺人?普六茹坚,你猜猜,斛律琴心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普六茹坚道:“她爱孙思邈,不想孙思邈为她喝下毒药而死,因此不惜让孙思邈知道她的身份。”他说得无情,可看得当然很准。 斛律琴心心头颤动,只是摇头道:“你……胡说八道。” “伟大……实在是伟大。”宇文护抚掌笑道,“这么伟大的爱情,十三年了,我终于再能看到。” 他激动得身躯都颤抖起来,可他显然不是为了爱。 “孙思邈,你实在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总有女人这么死心塌地地为你考虑。当年的柳如眉,如今的斛律琴心……”宇文护长吸一口气,一字字道,“你当然也不能辜负了这份伟大的爱,是不是?” 他蓦地一挥手,十数帐中兵士就到那箱子旁,长枪锋锐,指在斛律琴心身周三尺处。 不要说斛律琴心眼下根本动弹不了分毫,就算她和往昔一样,十数杆长枪刺来,她也绝对躲避不过。 宇文护意思不言而喻,孙思邈不喝毒酒,斛律琴心就一定要死! 孙思邈轻轻地叹口气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酒杯已到了唇边。 “不要!”斛律琴心嘶声道。 就在这时,天地间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大响! 那响声来得极为突然,有如天空响起个炸雷,又如地下岩浆崩裂。 牛皮大帐不堪那响声,竟也晃了晃,帐外突然传来了喧哗之声,可不多时的工夫,又趋于了平静。 帐中的众人却连动也未动。宇文护人在胡床之上,眼中闪过分厉芒。 那如沉雷大响虽让众人惊凛,却乱不了帐中众人的神经,这些人的神经均像铁打的一样。 可这里本是周营,军纪严明,戒备森严,为何突然会有爆炸声传来? “出去看看。”宇文护简单地下令,神色间微有狐疑之意。他虽也不知道为何会大响,可即便天塌地陷,他也一定要等这里的结局完结。 裴矩遵令,闪身出了大帐。宇文护笑了笑,目光从未离开孙思邈:“你要知道,今天就算来了大罗神仙,也无法阻挡你喝下这杯毒酒的。” 斛律琴心本有分触动,因为他们的结局已不可能再坏,无论发生什么变数,看起来都比眼下坐以待毙要好。可见到周营军纪如此,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孙思邈端着那酒杯,似有千斤之重,他话一直很少,到了这里后尤为沉默。 生死关头,他却没有向斛律琴心望去,他凝望的仍旧是宇文护。 “我喝这毒药前,只想问你一句……” “你说。”宇文护有些迫不及待。 “我喝下这毒酒,你就可以安心了吗?”孙思邈问道。 宇文护一怔,听孙思邈又道:“多谢你今日为我解开枷锁,但你自己的枷锁呢……何时能解开?”他说完这句话后,不待宇文护回答,手腕一抬,就将那杯毒药送到了口中,喉结微动,毒药已被他咽入了腹中。 一切似乎很慢,却快如闪电。 帐中各人神色迥异,斛律琴心只感觉被一把剑刺在了心口。 宇文护见状,顾不得考虑孙思邈的言下之意,激动得全身都要颤抖,他挥挥手,普六茹坚已道:“点香。”他本平静的语气中似也有了分动容。 檀香燃起,烟香渺渺。 一炷香的时间并不长,可对如今的孙思邈来说,也绝不短暂! 他服下毒酒,仍是盘膝而坐,只是微闭了双眸。 檀香一寸寸地燃,化作了飞烟,灰如泪,斛律琴心看见,也感觉自己被燃烧成了灰,心中在滴血…… 宇文护伊始是激动振奋,可渐渐的神色转为惊讶,不大的工夫,惊讶又变成了错愕。 不但是他,所有人的神色似乎都有了错愕,无论殿前日月风云四护卫,还是殿中的金甲卫士,亦或是普六茹坚。 谁都知道,宇文护这次下的绝对是剧毒,这小小的一酒杯毒药,甚至十头大象都毒得死。 谁都在想象,孙思邈服下毒药后挣扎的情形,或者绞痛不堪,或者七窍流血,一炷香的工夫,对中毒的人来说,比一生都要漫长。 可谁都没有想到,孙思邈竟只是盘膝坐在那里,头不抬、眼不睁,可神色没有半分异样。 那剧毒之药对他而言,更像是一杯水罢了。 “不可能……不可能……”那黑衣人喃喃念道,望着孙思邈,眼中满是震骇之意。他参与了毒药的配置一事,当然知道服毒的后果,不信孙思邈竟会这般反应。 宇文护错愕的神色慢慢改变——变成了震惊之意。 檀香在燃,那震惊又变成了惊骇。 他当然会惊骇,他苦心积虑了多年,就等这一刻重演进而消除心魔,他是有枷锁,他希望孙思邈的死,能够解除他的枷锁。本来所有的一切,一丝一毫都完全在他的掌握,可结局却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 斛律琴心本泪眼朦胧,可见到这种情形,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尽管她随时可能会死在长枪乱刺之下,可她全然忘记了自己。 檀香燃尽了最后的一点,亮光一闪而逝。 宇文护的惊骇变成了恐惧,霍然从胡床上站起,喝道:“不可能!”他一声暴喝,杀意千万,可仍旧掩盖不住心中的恐惧。 孙思邈平和地睁开了眼,淡淡道:“宇文护,这次我赢了。” 他只是述说一个事实,可从容的神色让所有人吃惊。 众人均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没想到那天下奇毒竟没对他有任何影响。难道说孙思邈在昆仑十三年,不但医术更上层楼,还炼成了不死之身? 斛律琴心又惊又喜,不知孙思邈如何做到这点,可知道宇文护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就在这时,帐外有风吹来,裴矩闪身从外回转,见到帐中的情形,也是神色错愕,显然没想到孙思邈竟还活着。 他神色惊诧,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但不得宇文护的吩咐,他不敢开口。 宇文护一眼望见,喝道:“何事?” 裴矩立即道:“军中储粮处突发爆炸,军中粮草烧毁小半……不过影响不大。”在宇文护的面前,他也是战战兢兢地说话。 众人又是一惊,不明白戒备森严的周营中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 这简直是绝无可能! 宇文护强压住对孙思邈无事的惊骇,怒道:“带管粮草的仓官来见,将看守粮草的兵士全部杀了,若无反抗,只杀这些,若有一人反抗,诛全部人的九族!” 见裴矩竟然不动,宇文护双眉一挑,缓缓道:“你敢不听我的号令吗?” 裴矩骇然的神色,慌忙跪倒道:“大冢宰,卑职岂敢不听你的号令,只是另有内情。” “什么内情?”宇文护缓缓地吸气,飞快地向孙思邈看了眼,看不出孙思邈任何心意。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风遗尘整理校对。 “卑职已将所有看守粮草的兵士拿下,不过仓官已死了。”裴矩快速道。他口气中藏着分难言的恐惧。 可那种恐惧并不只是因为宇文护的权威。 宇文护听闻仓官死了,一股怒气无法发泄,几乎想要立即杀了眼前的裴矩,可见到裴矩这种表情,他背脊突然泛起一股寒意。 他缓缓地坐下来,伸手从案前取了杯酒,缓缓地饮了下去。 本是暴跳如雷的他,突然平静下来,斛律琴心见了,心中反倒有股极为惊悚的感觉。她蓦地发现,事情绝非听起来那么简单。 终于放下了酒杯,宇文护喃喃道:“仓官死了?他怎么死的?” 裴矩脸上带分畏惧,说道:“大冢宰见了……就会知道。”他这种回答实在难以让人满意,可不知为何,宇文护并没有发怒。 斛律琴心敏锐地感觉到,宇文护殿前那四个护卫的脸上,似乎也带了分焦虑。 日月风云四护卫一直都是宇文护手下的最得力高手,这四人的确也都有鬼神难测之能,茅山宗虽派五名高手潜入,但被这几人轻易地格杀帐下,可见其能。 就是这样的四个人,为何也有焦虑之意? 斛律琴心不解,向孙思邈望去,却见他移开了目光。 方才孙思邈一直看着她? 斛律琴心心中一热,但转瞬发冷,到如今,无论有什么变数,似乎都难解救他们。 “带仓官的尸体来。”宇文护终道。 裴矩只是出帐片刻,就带了两个周兵入内,那两个周兵抬着一具尸体,神色惶惶,放下尸体后,就躬身退了出去。 就算是周兵,也绝近不了宇文护的身侧,更不能在帐中久留。 那尸体就放在四大护卫面前不远,斛律琴心瞥见那尸体的面容,心头一震。那仓官长得普通,不普通的是他脸上带着笑容。 那仓官竟是含笑而死的? 储粮之地爆炸,宇文护苛责残暴,肯定会严加追查,那仓官畏惧自杀并不稀奇,可他为何是含笑而死? 难道说他并非自杀,而是被别人暗算?即便如此,仓官也不该有如此表情。 谁会潜入周营来暗算一个无足轻重的仓官? 疑团重重,斛律琴心百思不得其解。 宇文护坐在胡床动也不动,只是道:“云翳,寇祭司,看看他怎么死的。”只有和宇文护极为接近的人,才会发现他的眼角其实一直在跳。 那四护卫中衣白如雪的人和那苗疆大祭司应声站了出来。 斛律琴心以前虽未见过宇文护,但从斛律明月那儿对宇文护身边的人颇为了解。 宇文护身前最高明的四个护卫就是日月风云。 四个护卫中那脸色淡金的人叫做日照,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对宇文护绝对的忠心耿耿,几乎和宇文护寸步不离。 都说要杀宇文护,必先杀日照。 那使如月弯刀的人叫做月影,刀法高明,当年曾有宇文护仇家派十七高手暗算宇文护,未见到日照时,就被月影一人斩杀在刀下。 高瘦轻飘的护卫叫做随风,听闻轻身功夫天下无双,而那个身着白衣的人就是云翳,此人不但武功高明,而且涉猎颇杂。 宇文护让云翳来看仓官死因并不稀奇,可为何也让那个寇祭司来查看呢? 斛律琴心也早留意到那寇祭司就是通天殿那黑衣人,越想越是惊心。 云翳和寇祭司犹豫下,缓缓迈步到了尸体旁蹲了下来。 寇祭司只是伸出右手中指,在那尸体的额头上按了下,然后拇指和中指搭接在一起,似在掐诀,缓缓闭上眼睛。 云翳却是手指灵动,在片刻的工夫,从那仓官的发丝一直查到了脚趾。 二人神色萧肃,但不久后,脸上多少都有分不安之意。 宇文护竟像将孙思邈的事情忘记了,一直看着云翳和寇祭司的神色,脸上也有了不安之意。 许久,宇文护终于开口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寇祭司放下掐诀的手,和云翳并肩站起,二人互望了一眼,几乎都看到对方内心深处的恐惧之意。 二人异口同声,只说了四个字,“无疾而终!” 第十一章 还魂 生老病死,人所难免。 一个人最舒服的死法是什么? 不用在临死前经历病痛折磨,老到自然而死的死法,显然是很多人临终前希望得到的,这种死法就叫做无疾而终。 帐中众人听到仓官这种死法的时候,脸上都露出极为怪异的表情。 仓官怎么会无疾而终?这绝不可能! 可云翳虽是护卫,但在宇文护帐下查验尸体,所言比仵作还要精准,寇祭司更是苗疆大苗王手下第一祭司,对一个人生死的判断是绝不容置疑的。 帐中静中带着冷。 宇文护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疯狂之意:“无疾而终?无疾而终?胡说八道!” 他一声大喝,却掩不住神色的惶惑,突然望向孙思邈道:“孙思邈,你是神医,可看出这人是如何死的?” 孙思邈缓缓向尸体望去,脸上突然有分古怪。 他是天下无双的妙手,医术通神,是否发现了更多的问题? 斛律琴心离那尸体较近,也随孙思邈望过去,突然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一个人如果在笑,无论如何总不算难看,但一个尸体在笑,多少就有诡异的味道。任何人见到尸体,本能的反应都是抗拒,不愿意多看。 斛律琴心也不愿多看,当时她是一眼看过就算,可她再仔细看去时,就发现那尸体的一张脸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不只是因为微笑,还是因为这脸上缺点什么! 她一念及此,立即仔细观察,马上发现那张脸缺了什么。 那张脸缺的是眉毛! 那仓官竟然是没有眉毛的! 这仓官是天生没有眉毛吗?还是被人剃了去? 孙思邈神色古怪,是不是也因为发现这点? 帐中只有宇文护粗重的喘息声…… 斛律琴心更是奇怪,不解这仓官就算死得古怪,为何宇文护会如此紧张? 许久,宇文护喝道:“你看出死因是什么?” 孙思邈摇摇头,脸上迷雾又起,他每次这种表情的时候,就是想藏住什么。 宇文护双眸泛红,却不知孙思邈的这个习惯,他握着酒杯的手上青筋暴起,突然长吁一口气道:“你看不出来,我却知道!” 斛律琴心一惊,实在不知道连孙思邈、寇祭司和云翳这三个人都看不出仓官的死因,宇文护如何会知道? 宇文护盯着孙思邈道:“你难道没有发现这死者没有眉毛?” “没有眉毛?”孙思邈眼角似乎跳了下。 “柳如眉临死时,也没有眉毛的,她的眉本是画上去的。”宇文护又道,眼角也在不停地跳。 本是飞彩流金的皮帐中,突然有些鬼气森森。 柳如眉的眉也是画上去的?这和仓官的死有何关系? 斛律琴心琢磨着宇文护所言,一颗心突然怦怦大跳起来,只是她的联想太过匪夷所思,自己都难以相信。 孙思邈神色怅然,点头道:“不错,柳如眉的眉毛是画上去的。”他曾亲手为柳如眉画过眉,如何会不知道这点? 柳如眉本有如新月般的弯眉,但自入宇文家,就没了眉毛。 这是个秘密,是柳如眉藏在心中的秘密,那是她自己除去的。 一个女子,没了纤秀的弯眉,容颜多少会有些古怪,柳如眉是个聪明的女子,少了一双弯眉,但添了许多宁静。 孙思邈不在乎,可后来柳如眉却在乎——因为她遇见了孙思邈,她曾让孙思邈为其描眉。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一个痴情的女子,在心爱的男子面前,总是特别注意自己的容颜。 只是昔日往矣,杨柳依依;今日归来,香魂已逝。 “你可知道我最近一直睡不安稳?”宇文护咬牙切齿道。 孙思邈道:“我看得出来。”他武功高,医术更高,早看出这十三年,宇文护只有更加地狂躁,他的日子远比孙思邈十三年的昆仑寂寞更加难熬。 “最近我身边也死了不少人。”宇文护喃喃道。 孙思邈略有诧异的样子,可诧异中还带分沉吟,他似乎向斛律琴心的方向望了眼。 宇文护并没有注意,他自从见到孙思邈服毒后竟没死,一直就有些恍惚。 “他们死得都和仓官一样。”宇文护又道,“到现在为止,已死了七人,一个月死一个。” “查不出死因,没有人能够查出他们的死因,所有的人都是无疾而终,没有了眉毛。”宇文护喃喃低语。 死七个人对宇文护而言,实在不算多。 可如果七个人都是一般的死因,每个月出现一次,汇聚在一起,就显得异常诡异。 他拥有天下无双的霸权,皇帝都被他杀了三四个,他本是世上最强悍的人。 可他这一刻,骨子里面全是畏惧,因为他面对的是完全无法控制的力量。 “这两个月,本来没有人这么死去的,可如今又出现了一个。”宇文护双目红赤,霍然望向孙思邈道,“你可知道,柳如眉当初是怎么死的?” 孙思邈只感觉心口一痛。 压抑十三年的往事,瞬间都回到了脑海之中。 可他竟还能平静道:“她是怎么死的?”他不知道,他一直没有去想柳如眉怎么死的,想有何用? 人死了就是死了。 或许痛,或许伤,或许日夜断肠,但死了就死了,再不能活转。他纵有天下无双的妙手,但死去的人,他终究无法再医得活。 一场思念一场伤,伤到尽头不敢想。 “她是用剪刀自尽的,可她是笑着死的!笑容和这些人一模一样!”宇文护的声音满是凄厉之意。 斛律琴心一颗心都颤了起来,宇文护这时候突然提及这些,其中难道有什么关系? 孙思邈脸上迷雾尽去,沧桑如那秦汉关月、红尘烟落…… 他眼帘已湿润,垂下头来,喃喃道:“薤上露……何易晞……”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他未流泪,只是这些年在心中流的泪,已成了河。 这本是一首挽歌,是说人生命短促,还不如草上的露水。露水干了,第二日还能重现,但人死了,却再也无法回归。 这是柳如眉卧病床榻,他见到她第一面时,她唱的一首歌——给自己唱的挽歌。 一个最寂寞的人,是自己给自己唱着挽歌。 是不是因为她本觉得自己将死了,除了自己外,再无人记挂她这个人? 那一刻他心中就有了那个叫如眉,却妩媚无眉的女子。 她有眉无眉,在他的心中都是一种美。 他一生中从未如此轰轰烈烈地爱过,如今想来,却多少有些后悔。 他不悔自己去爱,只后悔自己轻狂年少,不知世上并不只有爱。 柳如眉自尽死了,是笑着死的?她笑什么? 孙思邈听到宇文护这句话的时候,心中突然有分淡淡的感谢,感谢宇文护让他在十三年后,还能体会到柳如眉的无怨无悔。 他要谢谢宇文护帮他开了心中的枷锁——虽然宇文护并不知道。 他喃喃地念着当年柳如眉唱的那首歌,轻声细语,宛若回到十三年前,看着那缕芳魂站在他的面前。 他平静,但忧伤入骨,斛律琴心一旁看到,潸然泪下。 “住口!”宇文护突然暴躁喝止,他鼻翼闪动,呼吸间犹如个野兽,又道,“你还知道什么?” 孙思邈止住了自语,回过神来,奇怪道:“知道什么?” “薤上露……”宇文护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三个字,突然脸色巨变。 帐中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孙思邈也不例外。 斛律琴心更是转目四望,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 薤上露?这本是寻常的三个字,宇文护说出来只是重复孙思邈所言,可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听到宇文护说了这三个字后,一个声音传来,说的也是三个字。 薤上露…… 那声音细细微微,仿佛从天籁传来,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 那像是个女子的声音。 可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什么女子敢重复宇文护所言? 所有人神色都有分恍惚,甚至不敢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不是幻觉? 宇文护厉喝道:“方才是谁在说话?是谁?” 牛皮大帐静得肃杀,似乎只有宇文护凄厉的声音在回荡。 是谁?是谁…… 没有人答话,所有人都紧闭着嘴唇,生怕有分蠕动,就会被宇文护格杀当场。宇文护脸上突带分惶惑,叫道:“孙思邈,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吧!” “听到什么?”孙思邈缓缓问道。 宇文护叫道:“你聋了吗?你怎么可能听不到?你应该听得出,那是柳如眉的声音,她……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孙思邈脸色微变,他方才的确也听到个女子的声音…… 斛律琴心娇躯微颤,那一刻突然感觉到毛骨悚然,她早有疑心,这一刻霍然得到了验证。 宇文护身边不停地死人,死的人都是含笑而死,无疾而终,而且被剃了眉毛。 柳如眉当初虽不是无疾而终,但是含笑死的,死前也没有了眉毛。 有谁能如此诡异地在宇文护身边杀人?有谁杀了人后,就算孙思邈、云翳和寇祭司这三人都验不出死因? 没有! 没有人能做到这点! 一念及此,斛律琴心几乎得到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没有人能做到,但是鬼呢?鬼能做到吗? 柳如眉回来了? 或者应该说,是柳如眉的鬼魂回来了? 方才那细微的女子声音,本是柳如眉发出的?除了柳如眉,除了鬼,还有谁在这种时候说出“薤上露”三个字? 宇文护脸色忽青忽白,不知叫了多少遍“她回来了”,这才止歇。 他望向孙思邈,突从胡床上站起来,上前一步道:“她回来了,你不承认吗?” 见孙思邈无语,宇文护咬牙道:“你其实早知道她回来了,是不是?她一直在你身边,是不是?”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喃喃道:“她一直在我身边?” 宇文护怕,但孙思邈却真的希望如此,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此时此刻,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宇文护不会听的。 事情诡异,岂是只言片语能够说清的? “她比你早死的,她死后就一直在你的身边。”宇文护喃喃道,“若不是这样,冼水清不会那么凑巧到的,若不是柳如眉的鬼魂帮着你,你也不能躲过我手下的追捕。” “中了我配置的天下第一毒后,就算有金蚕蛊克制,也会死的。寇祭司,是不是?” 寇祭司立即道:“不错,两毒克制,却不能解,冼水清虽救得了孙思邈一时,但他本活不了多久的。” 宇文护一笑,笑容中带着无尽的诡异:“孙思邈,你本来早该死了,但你不死,因为柳如眉的鬼魂在帮你……” “她帮你躲避我的追踪,帮你学会不错的本事,帮你解了毒,如今又帮你回转,要帮你来报仇了。” 帐中明亮,言语幽幽,众人听着宇文护所言,毛发竖起。 “是她杀了那些人,让他们来警告我!你这次来,本是和她约好的是不是?你和她一块儿回来,就是要找我报仇的是不是?”宇文护缓缓道,他举目四望,目光中满是空洞之意。 他看得到孙思邈,但看不到柳如眉。 孙思邈只是叹了口气。 宇文护声音突转凄厉,喝道:“可我不怕她!她是人的时候,我都不怕,她做了鬼,我一样地不怕。柳如眉,你出来!” 无人应答,可所有人脸上都有分怪异之意。 有不信、有怀疑、有畏惧、有不安。 这本是荒诞无稽的事情,但宇文护如此言之灼灼,又让人将信将疑。 很多事情,好像真的只有鬼魂一说才能解释。 那日月风云四大护卫本是冷漠,但到这时候,都是忍不住四下望去,好像柳如眉突然就会出现到他们的身旁。 他们纵是高手,但如何和鬼交手? “薤上露……”有声音幽幽传来,似远似近,让人琢磨不透方向。 这次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都是脸色改变。 “柳如眉,是你来了,是不是?”宇文护厉声喝道。 那四大护卫、裴矩、普六茹坚和帐中周兵方才早就留意身边人的举动,并未见任何一人开口说话,均是脸色改变。 难道说世上真的有鬼? 不闻声息,帐中静得让人心悸。宇文护咬牙切齿,空有一腔怒火,却无从发泄。 陡然间,宇文护手一挥,有数十周兵握长枪围到了孙思邈的笼外,长枪锐利,直指笼中的孙思邈。 斛律琴心大惊,嘶声道:“宇文护,你要干什么?你输了,就应该放孙思邈出来。你堂堂周国大冢宰,怎么能不讲信用?” 她这时候实在无法可施,只能竭力分辩,但也知道什么信用对宇文护来说,狗屁不如。 果不其然,宇文护冷冷道:“我和孙思邈做赌,只说他若赢了,我可不去屠城,却未说过不杀他了。” 生命旦夕,命悬一线,孙思邈竟还能安坐笼中,目光清澈道:“宇文护,你杀了我,就能去除心中的恐惧了吗?” 宇文护放声长笑道:“我不知道能否去除,我只知道,若不杀你,我始终不能安宁!” 厉声再喝:“柳如眉,你出来见我。我数三声……”他呼吸粗重,额头已有汗水,咬牙道:“我数到三,你若还不出来,我就杀了孙思邈——杀了你最心爱的人。” 斛律琴心花容失色,虽对鬼魂一事半信半疑,但这时候却希望此事为真,到如今,天底下只有柳如眉的鬼魂才能救得了孙思邈。 “一……”宇文护举目张望,身躯颤抖。 帐中金甲力士均是握紧手中巨斧,四大护卫更是缓缓吸气,留意帐中的异动。 “二……”宇文护拖长了声调,竖起第二根手指,难掩声音的颤动。 普六茹坚竟还能保持冷静,只是目光中带分冷峻,环望帐中搜索异样。裴矩亦是缓缓握拳,却在望着孙思邈。 宇文护双眸充血,一直不肯数三。 这一次,他倾兵南下,不但要除去孙思邈,攻打陈国,刺杀冼水清,入侵岭南,最终目的还是要和柳如眉的鬼魂做一个了断。 状似疯狂,宇文护终于忍耐不住,狂笑道:“好,柳如眉,你不出来,我就先杀孙思邈。”他屈指要伸,正要数三之际,就听一人道:“我来了……” 那声音仍旧幽幽细细,浑然让人辨不清方向,可众人听得清清楚楚,赫然就是个女子的声音。 孙思邈脸色改变,那女子的声音,竟和柳如眉极为相像。 “你出来……”宇文护叫道。 话未落,众人均是带分惊恐的神情,宇文护身子似也一僵,目光落在高台之前,四护卫饶是武功高强,却也忍不住微退一步,看着地下。 那地上本有一具仓官的尸体。 斛律琴心的一颗心也几乎停止了跳动,因为她清楚地看到那仓官动了下…… 那仓官不止动了下,还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动作缓慢,但在动…… 众人眼中都有惊骇之意,宇文护更甚。 那仓官动得虽慢,但终究站直了身子,凝望宇文护,幽幽道:“我来了。”他依旧诡异的笑容,举止僵硬,看起来和死人仿佛。 他说话时,唇齿未动,就如具僵尸般,可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这次的声音,的确是从仓官身上发出。 众人呼吸都要停了,脑海中瞬间蹦出了四个字来。 借尸还魂! 仓官明明死了,怎么还会动弹说话,说出来的又是女子的声音,这里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仓官已非仓官,而是柳如眉借他身体回来了。 宇文护一屁股坐在胡床之上,大汗淋漓。 他身前虽还有高手护卫,但他那一刻心中震骇,直如赤裸站在荒野上仿佛。 那仓官直勾勾地看着宇文护,笑容僵硬,又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孙思邈身子微颤,依稀记得这是当年柳如眉唱歌的腔调…… 那仓官说完后,幽然道:“宇文护,你当年害我和孙思邈不能一起,如今……可有半点后悔吗?” 他说话间,上前了一步。 宇文护惊惧到了极点,但还能厉喝道:“动手!”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十三年了,足足十三年,他虽权倾天下,但没有一日能够心安。他等了多年,就要在今天做一个了断。 话未落,寇祭司身形一闪,就到了那仓官的身前,一掌拍了过去。 寇祭司不愧为苗疆大苗王手下第一祭司,这等诡异的情形下,竟还能保持镇静,他一掌拍出,飘忽难定,赫然还是个武功高手。 那仓官腿不弯,两目上翻,双臂一抬,身子倏然退后丈许。 他举止就如僵尸般,但闪避快捷,寇祭司那飘忽一掌,居然没有击中那仓官。 宇文护心中一凛,立喝道:“杀了孙思邈!” 他毕竟是一代枭雄,请寇祭司前来,非但是要借苗疆力量对付岭南的冼水清,还要请寇祭司来捉鬼。 苗疆祭司素来极为神秘,虽远没有茅山道士捉鬼的名气,但若论和鬼神交往之能力,听闻还在茅山道士之上。 很显然,柳如眉是借尸还魂回转,寇祭司虽然法力无边,但未见得稳操胜券。 宇文护领兵多年,当知声东击西之法,若杀孙思邈,柳如眉关心则乱,寇祭司就会多几分胜出的把握。 柳如眉既然出来了,孙思邈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 号令一下,长枪如林,已向笼中刺去。 斛律琴心差点昏了过去。 孙思邈却是眉头微皱,叹息中出手。 他本如笼中困兽,面对那数十杆长枪刺来,只有束手待毙的命运,可他一出手,那数十杆长枪只是“崩”的一声响,枪头尽断。 那数十兵卫均直了眼。 他们从未见到有人会有这样快的身手,也从未想到有人会有这般犀利的手腕。 枪头尽折,但枪杆不停,还是刺入了笼中。 孙思邈轻啸一声,众人眼前一花,就见孙思邈已到了笼外。 所有人都不信自己的双眼,那铁笼上铁杆直如孩童手臂,其中的间距就算是婴儿都无法通过,可孙思邈那一刹那,就像是变成了一张纸,薄薄地从笼中闪身而出,并无障碍。 孙思邈一出笼中,立即由笼中困兽变成翱翔草原的雄鹰、夭矫九天的神龙。 他脚尖只是一点,踩在铁笼之上,就从那数十周兵头上飞掠而过,直扑宇文护。 宇文护大惊失色! 他算了千万种变化,却从未想到过十三年前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竟有这般神通,甚至牢笼利刃都阻挡不住。 一声暴喝传来,裴矩蓦地扑出,迎上了孙思邈。 宇文护虽未想到孙思邈这般本领,但裴矩和孙思邈几次交手,如何会不加以防备? 一见孙思邈出笼,裴矩立即出手,竟能在电闪一刻截住空中孙思邈,风声大作。 裴矩一掌击出,直如开山大锤巨斧,力道沛不可挡。 无论谁望见,都会觉得孙思邈绝避不开这一掌,不想孙思邈人在半空,陡然一个跟头翻出,凭空中竟又高出丈许,从裴矩头顶一翻而过。 皮帐本如宫殿,恢宏气魄,但孙思邈这一跃,几乎到了皮帐之顶,超越了人类的巅峰。 裴矩击空,却无法转折追击,无奈下落,失声喝道:“拦住他!” 日月风云四护卫勃然变色,他们虽也自负武功,但见孙思邈如此身手,也是心生无力之感。 孙思邈半空如苍鹰般一折,如利箭离弦,奔的仍是宇文护。 宇文护勃然变色。 那面寇祭司和借尸还魂的仓官斗的正酣,宇文护哪里想到变生肘腋,除了柳如眉外,竟还有孙思邈这种强敌袭来? 有风动,随风最先而动。 日月风云四护卫中,随风轻功本天下无双,他身一动,就如被风吹起的落叶,轻飘飘的似慢实快地迎上了孙思邈。 随风出手,刹那间风起云涌。 那一刻,他手一挥,不知有多少细小的暗器从他袖中击出,直奔半空的孙思邈。 面对陈国派来的茅山高手,他也不过是挥一挥衣袖,就轻易破了对手“龙吸水”的道术,可面对孙思邈,他显然已全力以赴。 因为孙思邈用的不是道术,也绝非轻功武功,而更像是一种世间难遇的神通。 暗器如雨而至,尽数射在了孙思邈的身上! 斛律琴心见孙思邈逃脱牢笼后,本是惊喜交集,可见到这一幕,眼前微黑。 随风一招得手,心中微怔,竟有点不敢相信得手得如此轻易。 可他转瞬暴喝一声,半空倒翻了出去。有乌云卷起,孙思邈突化乌云,已罩在随风身上。 众人惊惧交加,在那刹那间终于看清,非孙思邈罩住随风,而是孙思邈的长衫罩在了随风的身上。 原来方才石火电光间,孙思邈解衣换位,不但兜住随风击来的所有暗器,还能立即反击,长衫倒扣,竟将随风罩在衣中。 随风石头般落下,一张大网却轻飘飘地如云彩般下落。 云翳出手,一出手就是他用来网住茅山高手的天蚕罗网。 丝网轻柔,柔弱胜刚强。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方才云翳一出手,就用天蚕丝网罩住了茅山宗四个高手,这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趁孙思邈对付随风之际,蓄力出手,眼看就要将孙思邈罩在网中…… 宇文护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就在这时,寇祭司那面一声大喝,拇指急出,带着一道黄符,已按在了那仓官的额头之上。 那道黄符非茅山咒语,非龙虎符箓,但看起来竟如神鬼诅咒,显然是苗人的独门秘术,一经施法,惊天动地。 仓官也在刹那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叫声。 那叫声凄厉非常,充斥了整个牛皮大帐,如十方阎罗殿的所有恶鬼那一刻均发出了炼狱般的喊叫。 仓官仰天倒了下去。 众人虽均注目半空的孙思邈,但听到那声喊叫时,也不由毛骨悚然,飞快地向那仓官处瞥了一眼。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难道说柳如眉的魂魄已被寇祭司收了,因此才发出如此凄厉的叫喊? 宇文护想当然尔,微舒口气,认为寇祭司已控制住那面的柳如眉。 寇祭司身为苗疆第一祭司,果然有神秘之能,收鬼除魔并不是吹的。 目前大敌无疑只剩下一个——那就是孙思邈。 除去孙思邈,万事皆休。 他从未想到过孙思邈会变得如此势不可挡,但他心中并不畏惧,日月风云四大护卫保他多年,他清楚明白四护卫的武功,并不认为无法对付孙思邈。 眼见孙思邈就要被扣在网中,皮帐内空气似乎都要凝结。 孙思邈半空突然横了一步——只一步,如闲庭信步,避开了那势在必得的天蚕罗网。 众人再望孙思邈时,脸上均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们不信世上竟有人能做出这种动作。 可斛律琴心却忍不住喜极而泣。 禹步——金篆玉函中记载的禹步,只有禹步才能如此参天地造化,避开那本是势在必得的一击。 云翳见状,也是脸色惨白,他天蚕罗网出手,素来百无一失,不想孙思邈竟能避开,他和孙思邈擦肩而过,再拦不住孙思邈。 陡然间皮帐内“嚓”的一声响。 有月光大亮。 皮帐中蓦地充斥了月的银白色光芒。 那银白色的光芒才出,在众人眼前一闪,尽数向孙思邈罩去。 不是月,是如弯月般的银刀,不是月光,而是刀光! 月影出手——日月风云中的月影出手,刀光如月,看似轻柔,却冰寒地要落在孙思邈的身上。 适才茅山宗四高手出击,才发出“龙吸水”的道术,就被随风破了道术,被云翳罩在网中,随即被月影斩在刀下。 日月风云四大护卫联手多年,一切配合已可说天衣无缝。 月影看似一刀就斩了四个高手,但其实并非一刀,而是四刀。 四刀如一,他最快的时候是眨眼的工夫连斩十七刀,将十七人一鼓作气地斩杀在刀下。 可他在这刹那间,却向孙思邈砍出了十八刀。 十八刀就如一刀,一刀如月,月色撩人,才一出,就尽数地落在孙思邈的眼中。 有青光出,从孙思邈袖中飞出,竟抢在月色前,击到了月影的手腕之上。 所有的月色将将落在孙思邈身上时,霍然折上,冲到帐顶,化作了一把弯刀,刺穿了帐顶,洒下了帐外的日光。 正日明,月光消逝,月影那一刻的表情充满了不信。 他不信孙思邈竟在一招之内,破了他的十八刀,而且在这之前,就击飞了他的弯月银刀,这是什么法术? 或许不是法术,而是剑法——天衣剑法。 天衣本无敌! 阳光从帐顶未落之时,孙思邈已抢先一步落在地上。 所有的一切发生的极为突然,只是片刻的工夫,孙思邈就逃脱牢笼,避开裴矩的拦截,罩住随风,闪开云翳的天蚕罗网,破了月影十八刀…… 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动则已,一动之下,天底下似乎再没有人可拦住他的攻击。 但有一人竟能在这种时候,挡在孙思邈的身前。 是日照——日月风云四护卫之首的日照。 刚才茅山宗高手出击,宇文护身边四大高手只出动了三个,日照一直守在宇文护的身前。 日照那时没有出手,也不必出手,因为他本是宇文护的最后一道屏障。 要杀宇文护,必杀日照。 宇文护早见那仓官重重地摔在地上,寇祭司也收回了手指,额头似有汗水,也见到孙思邈连破四道拦截,杀到他的近前。 虽还有日照拦截,可他不知为何,蓦地兴起了无力之感。 他在孙思邈面对日照时,只来得及下一道命令:“杀了斛律琴心!” 柳如眉最关心的就是孙思邈,斛律琴心亦然,孙思邈圣手仁心,看似无情,实则多情,杀了斛律琴心,定能给孙思邈造成极大的打击。 “嗖”的一声响,十数杆长枪几乎同时向根本无力稍动的斛律琴心刺去。 而孙思邈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这一刻,也绝救不了斛律琴心的性命。 孙思邈脸色终变。 日照出手,只是一拳击出,帐中金光大亮。 有日光撒落,汇聚日照身上的金光,那一刻温暖地落在孙思邈的身上。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闷响,那一拳结结实实地击在了孙思邈的胸口。 宇文护大喜,几乎要高呼出来,他清楚地知道日照一拳的能力,这一拳,天下无论哪个,都难以抵挡。 长枪也要刺在斛律琴心的身上。 “波”的一声响,长枪刺空,那箱子上的斛律琴心突然不见。 秋尽的日光,明亮中带分幻彩,幻彩中带分明亮,可就在明亮之下,斛律琴心却消失不见。 景色诡异,消失得突兀…… 孙思邈胸口被那一拳击的凹陷下去,这一次,他并没有运用一气化三清的法门,他硬生生地被击了一拳,他已分心,为斛律琴心分了心,再避不开日照的一击。 只是下一刻的工夫,他蓦地鼓气做啸,回手一掌,拍在了日照的身上。 那掌法轻柔得就如情人的抚摸,可其中蕴含的力道,却沛然无俦。 日照一拳击出,岩石都能化作齑粉,他一拳击中孙思邈后,根本就没想过孙思邈会反击——而且反击得如此惊怖。 那大力传来,如山洪暴发,天崩地裂,冲在他的身上,让他虽有金刚不坏之身,刀枪不入,但也绝对无法抵抗这天地之威,霍然倒飞了出去。 日照撞在木搭的高台之上,“轰隆”一声大响。 他钢筋铁骨,倒未损伤,但那高台不堪重击,霍然倒塌。 宇文护人在高台之上,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形出现,那昔日柔弱的书生,看起来竟如凶神恶煞,居然在这片刻之间,连破他身边四大护卫的联手阻击。 高台一塌之际,他已倒摔了下去。 可他绝不肯束手待毙,他还要一搏。 他绝非无力的书生,当年他曾随宇文泰东征南伐,也是千军难挡之将。 这些年虽是养尊处优,但他剽悍之气丝毫未变,他背脊着地,烟尘中就是一个鱼跃而起,他要拔刀——拔刀和孙思邈一战。 四大护卫只是被孙思邈击退,却未身死,只要他稍加抵抗,四大护卫还能及时赶到,只要他能退到帐外,帐外还有他的十万大军,怎会挡不住孙思邈? 他已退到帐边…… 就在这时,有歌声响起——唱的是十三年前的月圆月缺,悲欢离合。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歌是挽歌——唱歌的显然是个女子,那女子难道就是柳如眉? 柳如眉就算借尸还魂,不是已被寇祭司收了魂魄,怎么又会前来唱歌?唱那如梦一歌? 孙思邈已冲到宇文护的近前…… 宇文护心中大骇,不骇异孙思邈的来临,而是被那歌声所惊。那一刻,多年前的往事汹涌而来,他只感觉眼前之人并非孙思邈,而是柳如眉。 是柳如眉! 柳如眉还魂了,借孙思邈的身体找他报仇来了。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宇文护脑海中闪过这两句的时候,纵横多年的心中,蓦地闪过一个死字,只是他死了,是否能够回转? 念头未住,他就听到“嗖”的一声响,然后感觉背心一凉,胸前一热。 孙思邈止步,眼中闪过分讶然之意。 他未再出手,他也绝不需要再出手,只因为有一枪从帐外刺来,刺穿了厚重的牛皮大帐,刺透了宇文护的背心脊梁,然后从他胸前透了出来。 枪樱如血,枪尖冰冷,在帐顶透落的阳光下闪烁着萧索的光芒。 第十二章 同门 帐中时光瞬间凝结,所有人均是止住了将要的动作,望着中了致命一刺的宇文护。 宇文护要死了? 那纵横天下,连斛律明月都拿之无可奈何的宇文护要死了? 那连屠四位真龙天子,天下无人敢忤其意的宇文护要死了? 谁都不信! 宇文护自己也不信,他缓慢地垂下头去,看着胸口透出的那截闪亮的枪尖。 枪尖上的鲜血点滴地落下来,在帐中发出极为轻微的滴答之声…… 只片刻,“嗖”的一声响,枪尖突然不见,那杆枪已抽出了帐外,而宇文护胸前背后的鲜血,就如喷泉汹涌而出。 他的血也是红色的,他也要死? 所有人在转着这个念头的时候,就听到宇文护惊天动地的一声吼:“柳如眉……”他手持宝刀,眼露凶光,竟还要向孙思邈冲去。 他认为自己是死在柳如眉的手上,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柳如眉好过,他一定要杀了孙思邈。 可他才走了两步,全身的气力就已随着那鲜血喷了出去,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如同忏悔,又像是不甘。 孙思邈未动,脸上又闪过分沧桑,宇文护将死了,他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有的只是无奈。 宇文护死死地望着孙思邈,眼中凌厉的光芒终于黯淡消散,嘴唇动了下,想说什么,却再也无法说出口。他身躯晃了晃,扑在地上,抽搐两下,再没有了动静。 那一枪刺透了他的心脏,若非他强悍异常,早就死在当场。他虽能再走两步,但终究抵抗不了那致命的打击。 他身后的牛皮大帐上,留着一个圆孔,有光线透进,依稀见到帐外天蓝云卷,满是肃杀。 是谁刺出的这一枪? 难道真是柳如眉出的手? 不然有谁能在周军层层戒备中潜进来,一枪刺杀了宇文护? 帐中瞬间慌乱,随风掀开了被罩的衣衫,云翳也早落在地上,月影脸上满是阴霾,而日照也从高台废墟中翻身跳起。 他们眼中都有分讶异,更多的却是震骇。 宇文护死了?在他们四大护卫的守卫下死了?他们难以相信,但不能不信。 宇文护扑倒那一刻,他们就冲了过来,连同寇祭司、裴矩一起冲了过来。 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杀了孙思邈! 宇文护虽死,但命令还有效,孙思邈绝不能活着出了这中军大帐。 六人几乎不分先后地冲来,这六人合力出手,天底下没有人能是他们的对手,孙思邈也绝对不能! 孙思邈立在日光烟尘下,只在望着牛皮帐上的那个洞,沉吟不语,似未将六人联手放在眼中。 帐中军士均是诧异的神色,不信他这时能会如此镇静。 难道说他从昆仑复出,就为了和柳如眉一起复仇,他杀了宇文护后,再无牵挂,因此连生死都没有放在心上? 可所有人的诧异几乎全变成了震撼,因为战局几乎在片刻就出了结果。 孙思邈未出手时,战局就有了结果。 随风才要挥手发出暗器时,背心突然挨了一掌。 那一掌如博浪之锤,力重千钧地落在随风背上,随风饶是轻功高明,但也禁不起这要命的一掌,不待怒吼时,一口鲜血喷了出去,整个人也如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落地的时候,一口一口的鲜血在呕,显然活不成了。 不等随风落地的时候,月影已拔刀。 他如银月的弯刀被孙思邈击飞,但他身上还有刀。 刀如眉,小巧尖锐,就算没有那银月的弯刀,凭这把刀,他自信还可和孙思邈一较长短。 可随风的异样让他扭头一瞥。 他瞥见裴矩收掌,随风飞了出去,他立即明白了一点,裴矩击杀了随风! 裴矩击杀了随风?为什么? 困惑不过是转瞬之间,裴矩收掌出掌,第二掌就向月影击来。 他疯了?他难道要杀光四大护卫? 月影念头一闪,当然不肯坐以待毙,他立即挥刀,一刀划向裴矩的掌心。生死关头,无论如何,当以自保为第一要义。 云翳立即撒网,向裴矩罩去。 四大护卫本是一体,一个有难,当然会齐心协力。 月影心中一喜,可转瞬一惊,因为那天蚕罗网空中一转,竟将月影罩在网中。 月影顿时浑身发麻,那一刀击在半空就已凝滞,裴矩手掌一绕,避过那小巧的银刀,一掌击在月影的胸口之上。 “嗖”的一声响,裴矩凌空翻了出去,那点银刀如流星划过,擦他肩头而过。 裴矩轻伤,月影毙命。 被裴矩一掌击中胸口,比被一枪刺中胸口还可怕! 可他临死前还是发出了一刀,他倒下的时候,五官溢血,牙关紧闭,不看杀他的裴矩,却看着云翳。 他死也不明白云翳为何会对他出手? 日照怔了下,他的目标本是孙思邈,可不想变生肘腋,只是刹那的工夫,四大护卫就死了两个。 死在裴矩和云翳的手上。 他武功高,但头脑未见得转得快,只知道要暗杀宇文护的人,他就一个不留。可宇文护死了,为何裴矩、云翳并不联手对抗孙思邈,反倒向自己人下手? 网一收又张,霍然向日照撒来。 云翳几乎毫不停留向日照出手,日照大怒,嗄声道:“为什么?”他喝问声中,竟不躲避,霍然冲上,双掌一分,那天蚕罗网虽是刀砍不断,但竟被他硬生生地撕了两半。 日照的一双手,犀利之处更胜利刃。 云翳脸色灰败,立即爆退,日照或许想不明白,但武功之高,他难望项背。云翳退,可裴矩转瞬冲了过来,掌势轻飘如鸿毛,掌力却如泰山般向日照击来。 一阵爆豆般的响动,在那一瞬的工夫,日照、裴矩不知对了多少掌。 二人一合即分,裴矩再次倒飞出去,落地时身形一晃,竟然吐出口鲜血。 日照却是怒吼一声,一掌向身后击了过去。 他全力击退裴矩,却不想一人轻飘地到了他身后,然后他背脊一麻,全身暖洋洋地发软。 有人偷袭,他中了暗算! 他一掌击出,击在空处,一颗心坠入了深渊之中。 他以为偷袭他的人是孙思邈,可他回头时才发现,出手的竟是寇祭司。 寇祭司一击得手,闪身远远地退后,只说了一句:“日照,你完了。” 他只发出了一针,那针刺在日照的脊背上,不但破了日照的罩门,还下了一种蛊,日照就算是金刚转世,也绝对抵挡不住。 日照未动,脸上淡金之色却已黯淡,就算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也再激发不出他的一点光芒。 他目光缓缓地望过去,一脸茫然,见到孙思邈望着他的眼中似有悲哀,见到寇祭司依旧黑着脸,见到云翳似乎脸有愧色,又见到裴矩虽嘴角还有些血,但也带着笑。 “为什么?” 日照长吸一口气,只感觉天旋地转。 月影、随风死了,他也中了寇祭司的暗算,本来联手对抗孙思邈的六人,如今倒下了半数。 可是为什么?他不明白。 其实何止他不明白,帐中的周兵,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明白。 大多人在宇文护死后,都和无头苍蝇一样,只有一个人例外,他一直留在那精巧的箱子旁。 斛律琴心奇异地消失不见,但他却如亘古就立在那里一样。 他话并不多,做的事情也不多,他似乎只是去了陈国建康一次,然后抓住了斛律琴心,逼陈国交出孙思邈。中军大帐中天翻地覆,或死或伤,局面百转,但他却在局外。 或许……他并非局外,但这局他异常地了然,因为局本是他布下的,所有人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 他未看日照,只是看着孙思邈,突然淡淡一笑,眼中又现出逸飞的大志。有这种大志的人,当然绝不会因为儿女私情就不顾大局。 孙思邈却未笑,他身在局中,可显然比所有人都最先了解到关键所在,因此他在六个高手围来的时候,甚至没有动手。 大局已定——从那一枪刺杀宇文护的时候,就不会再有变化。 剩下的不过是大局后起的余波,虽对一些人来说,还是生死攸关,但早在开局的时候,就已定下了答案。 他望着那箱子旁的普六茹坚,脑海中又闪回到在昆仑的情景。 那时候,他虽孤独,但并非一个人。 普六茹坚也在静静地望着孙思邈,不知在想着什么,他想的是不是怎么除去孙思邈? 帐中六大高手转瞬死伤惨烈,孙思邈还安然无恙,但这是周营——周国的天下,宇文护死了,普六茹坚可算是这里的第一人,他开口的一句话,可定任何人的生死。 普六茹坚终于开口:“师兄,我们终于又见了。” 他没定别人的生死,开口不过是寒暄,他说话的对象是孙思邈,他说话的时候,带着分淡淡的笑,如同老友许久不见的一声寒暄。 可所有人几乎难信自己耳朵! 师兄? 普六茹坚叫孙思邈师兄,为什么?他们怎会是师兄弟?这十三年前的情敌,怎么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有什么感情方面的牵绊? 孙思邈看了普六茹坚很久,这才道:“不错,我们又见了。杨坚……你我都知道,我们总有见面的那一天。” 他更喜欢叫眼前这人为杨坚。 普六茹坚笑了,喃喃道:“不错,我们总有相见的一天。” 他叫普六茹坚,但他本姓杨,就叫做杨坚,其父杨忠在关中排不入八大柱国之列,但颇有战功,因此被赐鲜卑姓普六茹。 在北朝诸国中,虽说早有汉人参与朝堂之事,但得鲜卑赐姓还是荣光的事情,也是提高门第荣耀的事情。 一些人恨不得整天将赐姓挂在嘴边,可他也喜欢孙思邈叫他杨坚。 他一直都认为,荣光本不是需要别人赐予的,所有的一切,他都是在靠自己的双手获取。 他唯一有些依靠别人赐予的是,独孤信当年在孙思邈失踪后,将女儿嫁给了他。 那时候独孤家荣耀显赫,在八大柱国家,仅次于宇文家族,谁都认为他攀上了高枝。 可随后独孤信就死了——被宇文护逼死。 宇文护虽说心狠手辣,但独孤家族在关中毕竟根深蒂固,和八大柱国家均有联系,宇文护若是将独孤家族连根拔起,只怕其余几大柱国人人自危,关中政权转瞬就要陷入混乱。 因此宇文护似网开一面,并未再对独孤家下手,可显然只要宇文护在的一天,独孤家的人就不会得到重用。 不但独孤家族的人得不到重用,和独孤家有关系的也不行! 杨坚是独孤家的女婿,因此所有本来有些嫉妒他的人,转瞬同情他,认为他不是攀上高枝,而是掉入了地狱。可杨坚宠辱不惊,闭门不出。 偶尔传出来的消息,不过是他闭门念念佛经。 可就是这个一直闭门念佛经的人,后来还是得到宇文护的启用,却在宇文护死的时候,没有震惊,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任何意外,他甚至还向引发宇文护之死的仇敌孙思邈打了个招呼,叫他一声师兄? 日照虽不是绝顶聪明,但也明白了什么,嗄声道:“普六茹坚,你竟敢勾结外人,刺杀大冢宰?”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中军大帐内微有骚动。 宇文护虽死,但帐内帐外显然都还是他的亲兵,听闻杨坚居然如此作为,立即握紧手中兵刃,似乎只要日照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将杨坚斩成肉酱! 这时候,些许骚动说不定就会酿成新一轮的血腥屠杀。 杨坚立在那里,冷静得有如冰山:“你错了,我未勾结外人。” 伸手入怀中,他竟取出道圣旨,展开念道:“天子有旨,宇文护倒行逆施,图谋篡位,当诛杀无赦!若有附逆,当斩不饶!” 众人微哗,眼中多露惊惧之意。 天子?哪个天子? 如今的大周多只知道宇文护,也多听宇文护的命令,却忘记大周本有个天子,叫做宇文邕。 宇文泰死后,诸子年幼,宇文护逼死独孤信、赵贵后,大权独揽。先后立宇文泰之子宇文觉、宇文毓为帝,又杀了这二人,再立宇文泰第四子宇文邕为如今大周天子。 从宇文邕登基到如今,转瞬过了十二年。 在所有人眼中,宇文邕无非是个傀儡,十二年来一直战战兢兢地活着,众人却没想到宇文邕也会反抗。 不但反抗,而且一出手就让杨坚杀了大冢宰宇文护。 日照眼眸红赤,摇摇欲坠,还能嘶声道:“你撒谎,大冢宰一直对天子忠心耿耿,你伪造圣旨,才是真正的图谋不轨。” 手一指,喝道:“杀了杨坚,官升三级,若有差错,我到天子面前领罪。” 他这一声呼喝颇有蛊惑之力,众人又是犹豫。 杨坚只是笑笑道:“天子传旨,只诛首恶,不追究从众,只是从众若反,那结果就难说了。日照,你早该死了,何必让这些人陪着送死呢?” 性命攸关,帐中兵卫难免摇摆不定。 日照嗄声道:“他们用的是各个击破的法子,杀了我后,只怕就要轮到你们。只有杀了杨坚,我等才有活命的机会!” 众人一凛,围在杨坚周边的兵士已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有人道:“你们杀了杨大人,才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话声未落,一人大踏步走了进来。 那人发丝斑白,看起来年纪苍老,但一双眼眸顾盼生辉,给他带来不尽的儒雅风流之意。 帐中兵卫一见那人,脸色诧异。 那人向孙思邈看了眼,眼眸中精光闪动,但转瞬望向日照道:“日照,大局已定,何必负隅顽抗?放弃反抗,韦孝宽和杨大人可保尔等不死!” 孙思邈一直默然,他本是局中关键,这刻看起来竟置身局外一样。但听到韦孝宽三字时,还是略有吃惊。 他当然听过韦孝宽之名,也知道周国能和齐国抗衡多年,韦孝宽在其中实在功不可没,此人身为周国名将,不想今日竟到了这里。 “当啷”声响,一兵卫已松开了手中的兵刃,紧接着“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帐中兵卫尽数放弃了兵刃,纷纷跪倒道:“多谢韦将军。” 他们可不信杨坚,但实在无法不信韦孝宽。 韦孝宽自北魏年间,就领兵作战,身先士卒,与兵士同甘共苦,在军中极有威望。 西魏年间,韦孝宽镇守襄城,独孤信镇守新野,二人关系甚好,爱民如子,被当地百姓称为联璧,传为美谈。 这样的一个人,本为宇文护忌惮,但宇文护却不能不用,实则是此人有着非凡的本领。 当年玉璧之战,齐太祖高欢倾兵进攻山西玉璧,就要渡河尽取关中之地,就是这个韦孝宽,坚守玉璧数月,让高欢无功而返,手下死伤惨重。 斛律明月天下无敌,虽在疆场上屡败韦孝宽,但若无韦孝宽坚守山西,说不定如今早被齐国一统天下。 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宇文护还是斛律明月,都是又恨又赞,能让敌人恨容易,但也能让敌人赞的人绝不简单,这样的一个人说的话,让帐中兵卫怎能不信? 韦孝宽见状,凝望日照道:“你虽助纣为虐多年,但若能服罪,也可不死。” 日照环望帐中,突然放声大笑道:“我若不死,就要反咬大冢宰一口,让你们更加名正言顺了?可是你要知道,大冢宰待我不薄,我不能为其复仇,也要追随他于地下,岂能效仿尔等叛逆所为?” 言未落,日照一抬手,自击在头顶之上。 “砰”的一声大响,日照晃了晃,仰天倒地,再没了气息。 帐中陡静。 所有兵卫或惶惶,或惭愧,但更多的都是不安。 韦孝宽凝望日照的尸体许久,只是叹口气,摆了下手。 帐外有兵卫涌进,押帐中兵士出了大帐,片刻的工夫,地上尸体就清理干净,所有一切井然有序,帐中很快恢复了宁静。 这事情若传出,只怕惊天动地,三国震动,但韦孝宽处理起来却是游刃有余。 不多时,除杨坚、韦孝宽、裴矩和那寇祭司外,只有孙思邈还默默地留在帐中。一切事情宛若并未发生,可孙思邈眼中却有了分感喟,他当然知道事情并未完结。 韦孝宽终望孙思邈道:“如今天下三分,不知先生可有何高见?” 宇文护死了,事情惨烈中还带分诡异,太多谜团未解,谁都不想韦孝宽竟平淡视之,一开口,竟和孙思邈谈论天下之势。谁也没有想到,他对孙思邈居然和熟人一样,很是客气。 孙思邈却不意外,只是道:“孙某见识浅薄,如何敢在韦将军面前班门弄斧?” 韦孝宽哈哈一笑道:“先生若真见识浅薄,又如何会掀起这么大的风浪?”顿了片刻,感慨道,“当年独孤兄在时,曾和老夫谈过,孙思邈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只可惜老夫和先生缘悭一面,后来等想见时,先生却已失踪,一晃过了十三年……” 他不愧为疆场名将,谈吐间豪气不减,但神色却多少有了唏嘘之意。 美人迟暮固然可怜,将军沧桑,壮志未酬更是遗憾。 孙思邈笑笑:“将军可感到遗憾?” “不错,先生十三年卧薪尝胆,已现锋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可老夫十三年虚度,怎不遗憾?” 韦孝宽当然有憾,自古名将悲白发,他一时名将,当图建功立业,天下一统,可他终究无法战胜斛律明月,他能做的只是等待。 “我却觉得将军这些年并未虚度。”孙思邈缓缓道,见韦孝宽不解,孙思邈轻声道,“这十三年来,将军保关中不失,保百姓安宁,不知多少百姓因将军这十三年得以丰衣足食,度过安乐的一生,如此十三年,怎说是虚度呢?” 韦孝宽目光一凝,若有所思。裴矩却是扁扁嘴,流露出不屑之意。杨坚只是笑笑,那寇祭司却仍旧黑着脸。 “在我看来,将军之功,只怕还胜斛律明月。”孙思邈道。 韦孝宽略有诧异:“先生未免太过高看老夫了。” “天下因战而苦,百姓因战而亡,斛律明月攻城掠地,赫赫威名,但他名声却是建在累累白骨之上,将军之名,却是建在百姓安乐之上,因此在下来看,将军功劳更巨。”孙思邈诚恳道。 裴矩听了,心中暗道,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必管他人看法?若立名声当如斛律明月,孙思邈这般见解,多少迂腐。 韦孝宽仰天一笑道:“老夫这些年来,倒也听过赞美无数,但先生所言,倒真的让老夫感觉新鲜。先生所言大有道理,可是……老夫还是觉得,若能在老夫有生之年,一统天下才是老夫所愿。” 孙思邈微微一笑,再不多言。 韦孝宽眼中突现咄咄大志,显然老骥伏枥,仍旧志在千里。 “先生不肯说出高见,老夫却想说说看。想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天下分裂太久,已有趋于一统之势。” “将军认为哪国能一统天下呢?”孙思邈缓缓道。 韦孝宽立即道:“当是大周。”他神色间满是振奋之意,握拳道,“江南王气将尽,陈霸先立陈国时,已呈颓势,眼下虽有淳于量、吴明彻、萧摩诃等人算是名将,但陈顼为人狐疑,堂堂一国君王,竟为区区六城送来先生,执著昔日恩怨,用人又疑,可谓是目光短浅,怎能成一统之事?” 孙思邈沉默不语,不能不说这个韦孝宽看人精准。 陈顼虽将他送给周国,他对陈顼却没什么怨恨之意,但从建康之局,他已知陈国在天下一统中绝难有作为。 “更何况陈顼性非宽宏,小福则安,诸子难有大器,陈叔宝生于妇人之手,性格软弱,陈叔陵有勇无谋,性格暴戾,更不是合适的君王,江南两代之内,难振陈国颓势,可老夫看这天下已乱了数百年,但最多二十年,可望一统。” 孙思邈神色感慨,喃喃道:“还有二十年?”转瞬道,“那齐国呢?齐国势强,有斛律明月、段韶、兰陵王一帮人杰,只怕更胜周国。” 他虽这般问,可神色间却带分喟然。邺城一行,他多少也有些失望。 韦孝宽立即道:“齐国强势,倒不是虚言,但先生难道不知今非昔比了吗?” “今非昔比?”孙思邈皱下眉头。 韦孝宽缓缓道:“斛律明月纵横天下三十年,的确无人能与之争锋,但他老了……难有作为。”涩然一笑又道,“老夫亦老了。” 他话语中有着不尽的沧桑落寞之意,瞥了杨坚一眼,精神一振:“兰陵王虽勇猛无敌,锋芒隐超斛律明月,但老夫却知不足为惧。” “为何?”孙思邈虽在反问,但神色悲哀,似对韦孝宽所言有分认可。 他一路南下,本是为了兰陵王,一直未曾和兰陵王相见,却像对兰陵王已有认识。 “一来兰陵王身为齐国宗室,功高必遭齐主高纬猜忌;二来兰陵王本是斛律明月的影子,斛律明月若死,兰陵王定无所依。” 韦孝宽说得很奇怪,兰陵王皇室中人,威震天下,怎么会是斛律明月的影子? 孙思邈好像明白韦孝宽的意思,缓缓点点头道:“那段韶呢?段孝先智勇双全,若论领兵运筹,还在陈国淳于量之上了。” 段韶字孝先,在齐国外统军旅,内参朝政,可说是出将入相。如果说斛律明月对齐国来说是赫赫骄阳,段韶就是那皎洁的明月。 孙思邈前往邺城,倒曾想见段韶其人,但无缘相会。 韦孝宽缓缓道:“段孝先当世名将,儒雅谨慎,性情温和,老夫虽败给斛律明月,却不畏惧斛律明月,可是对于段孝先,总是心存畏惧。” 他说话时,脸上突露出极为古怪之意,又道:“但现在老夫不怕了。” 孙思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中微震,还是问道:“为何?” “先生难道不知,早在先生前往邺城之前,段孝先在前线大破周军当日,就病亡阵中吗?”韦孝宽道。 孙思邈真正地愣住,许久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神色中突有恍然,又带分遗憾,更多的却是惋惜无奈之意。 韦孝宽目光老辣,立即问:“先生想说什么?” 孙思邈沉默许久才道:“斛律明月过强,齐国只有段韶之言他才肯去听,段韶一死,斛律明月只怕益发得不听人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斛律明月知人但难自知,只怕齐国危矣。” 说话时,他若有意若无意向那精巧的箱子望了眼。 那箱子上的斛律琴心不知所踪,但他竟没有多问斛律琴心的下落。 韦孝宽抚掌笑道:“说得好,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齐国缺乏自知者,终难成事。”话音微顿,韦孝宽目光炯然道,“我大周则不同,若说昨日,大周还没有自知之明,但到今日却已不同……”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昨日大周还在宇文护这暴戾权臣手上控制,但今日宇文护死,宇文邕当政,定是另一派气象。 韦孝宽继续道:“我大周已除内患,如今上有能君,下有贤臣,虽一时武力难及齐国,但不出数年,情形定能扭转。” 孙思邈缓缓点头,道:“韦将军以百忙之身,还有闲暇和我讨论天下大事,不知目的何在呢?” 韦孝宽道:“先生难道不知吗?”见孙思邈默然不语,韦孝宽道,“想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先生大才,无论独孤兄还是杨大人这种旷世奇才,都对先生钦佩有加,我主才除内乱,就要大展宏图,急需人杰,老夫不才,想请先生为周国尽力。以先生之能,高居庙堂之上并不为过。” 他以堂堂周国老臣之尊,竟对孙思邈如此推崇,裴矩有分不屑,那寇祭司却有点动容的样子。 杨坚还是在笑,但笑容淡远,让人猜不出心事。 “我若不为周国效力呢?”孙思邈沉默许久,回得很慢,但意思坚决。 帐中突静,裴矩和那寇祭司脸上都露出错愕之意,实在不想孙思邈竟会拒绝韦孝宽。 韦孝宽似也没有想到,默然良久才道:“以先生之能,若不为周国所用,只怕老夫寝食难安。” 他话语中机锋隐现,脸色沉下来,一时间帐中寒气大升。 裴矩立即想到,天下强者,素来不用人才,就杀之以避免其为旁人所用。韦孝宽身为周国强将,这么说,当然是心怀杀机。 阳光落在孙思邈的身上,却有分淡淡的温暖。 他微微一笑道:“那将军真让我有些失望。” 韦孝宽目光闪动道:“先生失望什么?” “想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真正能者,大敌只在自身,却不在外因。” 见韦孝宽有思索之意,孙思邈缓缓道:“十三年前,在下就未有入仕的念头,十三年后,亦是如此。将军大量,当知人各有志,何必勉强?” 裴矩微有错愕,一时间竟不能理解孙思邈所言,实在是因为他和孙思邈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韦孝宽望着孙思邈许久,紧绷的脸庞缓缓松弛,终于放声大笑道:“说得好。”转瞬长叹一声道,“老夫画蛇添足了。” 言罢一拂袖,他竟大踏步地走出了中军大帐,再不回头。 他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倒让人很是意料不到。 裴矩眼珠转转,看了杨坚一眼,闪身出了军帐,他是知机之人,看出杨坚当然和孙思邈还有话说,却未见得想让旁人听到。 那寇祭司却还冷着脸,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杨坚对寇祭司视而不见,凝望孙思邈良久,终于笑笑道:“师兄赢了第一局。” 他称呼孙思邈师兄本有些奇怪,突说什么赢了第一局,更让人有些摸不到头脑。 孙思邈当然了解,只是笑笑,神色却多少有些落寞。 帐外突有人笑道:“杨坚,你和孙思邈在昆仑学艺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他的禀性?这第一场赌局你本是定输无疑的。” 笑声爽朗得有如秋日的阳光,其中还有分柔意。 随着那笑声传来,帐外走进一女子。 这是大周军营,本禁女子来去,只有宇文护才可能带女子在营中戏谑,但那女子走进来,却没有丝毫忌惮。 那女子一双眼眸如冰晶般明亮,身着红衣,进帐时如同一团火般在燃,更耀得她的肤色白皙如玉。 她身材略显得高壮些,但无论谁一见,都不能不承认她本是绝色的女子。 但旁人看到她的第一眼,看到却不是她的美色,而是她的执著。 她高直的鼻梁,红唇微薄,紧抿之下,就让人知道她若打定了主意,绝不会轻易地改变。 她本是个奇女子,可更奇的是,她竟然对孙思邈和杨坚都熟悉非常,甚至能知晓二人之间很多旁人不知的秘密。 杨坚也去过昆仑,还曾和孙思邈同在昆仑学艺多年? 那他们都是天师门下? 这本是惊天的秘密,但那寇祭司听了,却不为所动,竟像早就知晓这个秘密。 孙思邈一望那女子,眉头扬了下,转瞬笑道:“我本猜测是谁杀了宇文护,现在才明白了。” 那女子亦笑道:“现在你当然知道是我出的手了?” 那寇祭司一直波澜不惊,但听到这句话时也难掩脸上诧异。 宇文护堂堂周国的大冢宰,强悍无边,谁都想不到他也会死,谁都更想不到,他竟然死在这女子的手下。 难道说,帐外那枪本是这女子所刺? 可这女子恁地这般胆大,这般勇力,竟然敢对宇文护下手? 她为何要杀宇文护? 孙思邈对那红衣女子道:“很多人都想宇文护死的,但你显然更想他死,只是我没想到你会等了这么多年。” 那女子晶亮的眼眸中闪过一分恨意,一字字道:“我等了十三年,本就在等今日出手。我独孤伽罗要做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她就是独孤伽罗——独孤信的女儿,嫁给杨坚的女子,当年差点许配给了孙思邈。 无论从哪种身份来说,她都不会是个平凡的女子,但她最不平凡的是,她一直记得自己的名字——独孤伽罗。 她是个执著的女子,亦是个坚持的女子,她不会依赖任何人而活! 孙思邈点点头,喃喃道:“你的确做到了,看来所有的计划,本在你们的掌控之中。” 独孤伽罗抿去恨意,嫣然一笑:“其实你要掌控这个计划,也是轻而易举,但我却知道,你不会去控制什么,你一直在计划之外。听杨坚说,你自昆仑而出,就曾立誓,此生不杀一人。宇文护虽想杀你,但你却未见得一定要他死,因此我越俎代庖,不但为了你,也为了我杀了他!” 她是杨坚的妻子——十三年前就是,可她一直称呼杨坚的名字。 顿了下,见到孙思邈的怅然,独孤伽罗笑道:“我知道以你的才智,要猜出前因后果并不难……” “可我还是有些事情不明白。”孙思邈微皱着眉头。 “那你想问什么?”独孤伽罗立即道。 孙思邈沉吟片刻,才道:“当年杨坚去找我,是不是你的主意?” 他知道今日果,必定是昨日因,更知道如今的一切,早在十三年前就已注定,但他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明白。 不明白往昔的情仇决断,不明白寇祭司的来意,不明白柳如眉的还魂,不明白的太多太多,只因为世人之间的仇恨纠葛之秘,要远寒过昆仑顶上苍茫的皑皑白雪。 第十三章 赌局 孙思邈的确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他明白的是,当初若非杨坚在昆仑山找到他,一切发展就会截然两样,或许也不会有今日的惊天改变。 而且看起来,能造成这惊天改变的就是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对孙思邈的询问并不否认,神色间也带分感慨:“当年你执意要选柳如眉,我很不高兴,但听说你竟敢带柳如眉从宇文护眼皮底下私奔,反倒很感动。” 女人心,本是易变。不过独孤伽罗说得这么直接,孙思邈反倒略有尴尬,向杨坚望去。 杨坚并没有介意的样子,接道:“因此伽罗让我去帮你,这是我娶她的条件。” 独孤伽罗突望杨坚道:“当年孙思邈未看上我,可你执意要娶我。独孤家随后大难,而你一隐就是十三年。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吗?” 杨坚淡淡道:“我娶你,只因你是独孤伽罗!” 他没有径直回答独孤伽罗的问题,可一句话实在顶千言万语。 独孤伽罗本是执著的眼眸中,突然闪过分感动,大多女子都希望自己在意中人眼中是独一无二的,只有她知道自己的确独一无二,她感动的是杨坚也知道。 这样的男人并不多。 杨坚已回到话题上,对孙思邈道:“可我去的晚了,宇文护比我先一步找到你。之后你神秘失踪,很多人说你死了,可伽罗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你这种人绝不会轻易死的。” 孙思邈苦涩一笑,心道有时候并非不想死就能不死的。 杨坚又道:“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是冼夫人凑巧到了关中,又碰巧用金蚕蛊救了你,而你最终能够不死,还是因为去了昆仑。” 他谈及往事经过,简单扼要。 寇祭司突然道:“冼夫人并非凑巧去的关中。” 寇祭司不知什么缘故,一直竟留在帐中。 他本是宇文护请的苗疆祭司,可对宇文护似乎没什么感情,宇文护死了,四大护卫除了那云翳外,都已死绝,他却安然无恙,很显然是和杨坚一路。可他又亲自做法收复了柳如眉的魂魄,又像是在帮宇文护。 这人当初还出现在破釜塘通天殿中,对张陵藏道之秘颇为熟悉,如今又出现在这里,浑身满是秘密。 孙思邈不知为何,竟一直对寇祭司收复柳如眉魂魄之事忍住不问,听到这里时,终于问道:“那冼夫人为何去的关中呢?” 寇祭司又不说话了。 孙思邈笑笑,竟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杨坚也似没什么好奇之心,只是道:“无论冼夫人是为什么去了关中,至少那时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寇祭司对这句话倒没什么异议,孙思邈却想,杨坚用词很巧妙,那时无关,眼下呢?还无关吗? 孙思邈能去邺城,一切源于冼夫人的一个嘱托……这本是缘由,却一直没有结果…… 杨坚望着孙思邈道:“伽罗对你和柳如眉的事情很感动,一直让我找下去……” “我要找孙思邈,除了感动外,还因为这世上只有他能帮我们杀了宇文护!”独孤伽罗突然插了一句。 她似乎不用画蛇添足地说这么一句,可孙思邈却在猜测她的意思。 独孤伽罗这么说,是否只是想说她和孙思邈间除了感动和同仇外,已没有了别的情感? 杨坚是否明了? 杨坚沉默片刻,终于又道:“我相信伽罗的判断,一路向西,找了足足数月,一直进入昆仑,才又找到你的踪迹,又足足寻了半年,才找到了你。见到你的时候,发现你还活着,着实让我很吃惊。” 他说得平静,但宇文护倾尽全力不能做到的事情被他做到,其中的艰辛、困难、执著和毅力岂非等闲? 孙思邈缓缓道:“我当初见到你的时候,也很吃惊,我没想到还有第二个人能进入天师秘境。” 顿了片刻,才道:“没有人能偶然进入天师秘境,要寻到那条路,需要极为庞杂的学识。” “五行,阴阳,七曜,二十八宿……”杨坚接道,“要进入那里,天文地理道家精义必须要精通的,你久病成医,自幼就通黄老,对阴阳五行专研之深无出左右,我想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找到天师秘境,那无疑就是你了。” 他说到这里,多少有分钦佩之意。 “可是你也找得到。”孙思邈目光闪动,心中暗想,十三年前,其实我只是从独孤信口中知晓杨坚这个人物,但对他知晓无多,他能找到天师秘境,显然对道家之秘颇为了解,却不知道他为何这般熟稔? 这个疑惑其实存在他心中许多年,但别人若不想说,他也从不追问。 杨坚当然听出孙思邈的言下之意,却只道:“但我还不如你,当年我虽找到天师秘境,但若非你出来,我已死在秘境陷阱之中。” 天公诸技,传于六姓。天师之道,藏之名山。 可若得天师之道,绝非简单之事,就算天师六姓中人都是寻觅不得,更何况是外人,要进入秘境不但要有恒心,还有极大的凶险。 见孙思邈只是笑笑,杨坚缓缓道:“因此我欠你一条命,我想有一天,我会还你这个恩情。” “或许你今天不杀我,就算还了。”孙思邈微笑道。 独孤伽罗笑道:“他今天怎会杀你?无论如何,你今天总算帮他一个大忙。” 孙思邈喃喃道:“今天不会?” “不会!”杨坚肯定道。 他们说的话仿佛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让人难以琢磨,帐中虽透进阳光,但不知为何,帐中反倒满是凉意。 或许阳光带给人的并非只有暖。 独孤伽罗打破了沉默:“剩下的事情我倒可以说了,孙思邈你在昆仑中待了应有十三年,但杨坚却只待了九年。” 寇祭司突然道:“道有封藏,得之者三。” 他突然说出这话来,很是突兀,当初在紫金山上,裴矩和孙思邈讨论魏夫人时,也说过这几个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独孤伽罗很快做了解释:“不错,道有封藏,得之者三。天师藏技浩如烟海,能进天师秘境的人却只能选三技来学,技有难易,人有高下,因此从天师秘境出来的人,时间并不一致。” 杨坚道:“我人虽不聪明,但因为学的三件东西并不难,所以出来的就快些。” 他像是自谦,可当年寇谦之入昆仑秘境,足足用了三十余年才出来,以孙思邈之能,也用了十三年才走出昆仑,无论杨坚学的是什么,他能短短九年就出了天师秘境,也足以让人惊叹。 独孤伽罗嫣然一笑,妩媚万千:“你不是不聪明,而是太聪明,也有分担心,那么快出了昆仑,是怕我不等你吧?” 杨坚正色道:“我不怕,因为你我立过誓言,你说过,无论如何都会等我,我信你。” 他说得极为自信,这其中当然不仅包括对独孤伽罗的信任,还有对自己的自信。 他当然是个值得让女人等的男人。 独孤伽罗幽幽一叹:“你不枉我等了你十年。”沉默片刻,对孙思邈道,“当初杨坚和我立誓,他一定会找到你的,而我也立誓,无论他如何,我都会等他,就算他死了。” 孙思邈略有动容。 独孤伽罗说得平静,但其中包含的决绝和执著,天底下真的少有女子能够做到。 那是独孤伽罗最美丽的十年,可她竟然在等待中度过,只为了一个誓言。 蓦地想起一事,孙思邈问道:“杨坚能在短短三年内取得宇文护的信任,当然是你在运作,可杨坚失踪十年,宇文护难道没有怀疑?” 独孤伽罗道:“没有人知道杨坚失踪的,在外人看来,他一直在我身边闭门读佛经,偶尔出来转转,并没什么显眼的地方。” 孙思邈立即明白过来:“你一直找个和杨坚相似的人扮他?” 独孤伽罗微笑道:“你果然聪明,一猜就中。”转瞬坚定道,“我坚信他能回来,也信他回来必定能给我个满意的答案,因此这十年来,我做的事情,就是减弱宇文护对我独孤家的戒备。” 杨坚接道:“我出山后,先找到伽罗,然后秘密去见天子。” 孙思邈沉吟道:“宇文邕显然也是个能忍的人,但他早有除宇文护之心,你找他是步好棋,你除去宇文护,眼下定为天子信任的第一人。” 杨坚笑笑:“天子不但信任我,而且早在三年前就和我结义,我女儿已暗中许配给了太子。” 他女儿当然还年幼,但有些亲事,本不看年纪的。 孙思邈微笑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兄弟阋墙,自取灭亡。你和宇文邕齐心协力,日后称雄不难了。” “但当时要除宇文护时机却不够。”杨坚道,“宇文护造孽虽多,但大权在手,同时身边戒备森严,我虽能接近他,但难取得他的绝对信任,要杀他,机会只有一次!” “于是你就想到了我?你想利用他和我之间的恩怨除去宇文护?”孙思邈淡淡道。 杨坚缓缓道:“不错,我知道这十三年来,宇文护最想得到的人就是你。你当年失踪和失踪前说的那句话,一直让他寝食难安。只有你,才能让他上钩,因此我一直在等你出山。” “你的确等到了。”孙思邈叹道,“你不但知道我从昆仑复出,还知道我去了岭南,前往邺城,到了建康……你把我的行踪告诉给宇文护,博取他的进一步信任。” 杨坚点头,脸不红气不喘道:“不错,要得到他的信任,就一定要抓到你,后来的事情你当然也想到了,我到建康说服陈顼抓你,但到建康时,和你也见了一面。” 孙思邈立即想到当初从张家出来追张裕时,曾在长街上见过杨坚。 那时候他们只见了一眼,杨坚转瞬就离去,却没有和他相叙,他本有些奇怪的。但现在想想,一切了然。 “你怕宇文护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对你有了猜忌,因此在成行前,绝不和我相见?”孙思邈问道,见杨坚点头,孙思邈又道,“而你派裴矩前往紫金山,并非想我走,而是通知我你到了建康,你那时已有了逼陈国抓我的念头?” 沉默片刻,不闻回答,孙思邈缓慢道:“你知道我根本不会走,你也知道我肯定会来?” “你来了,这就够了。”杨坚回答简洁,但含意千万。 孙思邈看了杨坚许久,点点头道:“不错,过程有时候不重要,关键的是结果。” 感慨杨坚的谨慎,孙思邈又道:“然后你说服了宇文护,用六城做诱饵,反让陈国捉我。而宇文护要杀我、屠城、除去冼夫人的想法,都是出自你的计谋?” 杨坚冷静道:“若非如此诱饵,怎能让他离开长安,带兵南下?” “你成功了。”孙思邈感慨道,“宇文护暴躁,却极为谨慎,可他肯定也没有想到过,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引他上钩,为行刺他做准备。” 顿了片刻,孙思邈又道:“计划三年前就在筹划,但实施不是在今日,而是大约一年前?” 独孤伽罗赞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孙思邈转望寇祭司,缓缓道:“你们的第一步,是让寇祭司接近宇文护。你们当然把冼夫人曾救过我一事说给宇文护听,作为寇祭司接近宇文护的台阶。” 杨坚道:“不错,陈顼当权后,宇文护因昔日曾对陈顼百般羞辱,一直担心陈顼报复,早存了灭陈的打算,若能先杀冼夫人,让岭南叛陈,灭陈机会当然更大。当然了,宇文护和冼夫人也有段旧怨未算……” 他并未对宇文护和冼夫人的这段往事详加说明,只是道:“岭南和苗疆也有恩怨,宇文护想借苗疆之力对付岭南,诸多因素,才让我能安排寇祭司接近宇文护。” 这事说起来关系都是错综复杂,动用的心思自然更不简单。 孙思邈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但岭南和苗疆的确有恩怨……” 寇祭司终于开口:“十三年前,冼夫人从长安回转岭南时,曾去过苗疆,化解了那段恩怨,只是宇文护不知道罢了。” 孙思邈倒是又惊又佩,半晌才道:“冼夫人女中豪杰,果然与众不同。”心中却想,但刺杀宇文护一事事关重大,一步走错,不但行刺之人会遭受灭顶之灾,只怕苗疆都会被宇文护报复,这寇祭司冒此风险,究竟是不是苗王的意思呢? 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答案,孙思邈岔开话题道:“可只有寇祭司一人还不够,因此你们收买了云翳?” 现在谁都知道,宇文护四大护卫中的云翳背叛了宇文护。 杨坚道:“不错,云翳所学极杂,杂学之人就容易被外物吸引,他在宇文护身边又不算得志,因此被我选中来收买,不过这比安排寇祭司要简单。” 这件事当然也不简单,一不留神,若被云翳泄密,可说是全军覆没。 杨坚此刻说得轻松,当初不知经过多少观察和计算才会进行这个计划。 “那……柳如眉还魂是怎么回事?”孙思邈终于问到了问题的关键。他问话时,有分怅然。 他当然知道没有什么还魂,所有的一切,无非是巧妙的安排。 “这件事却是我想出来的。”独孤伽罗突然道,“这十来年,我一直在研究宇文护的弱点,你猜他的弱点是什么?” 孙思邈微笑摇摇头,静等独孤伽罗的答案。 独孤伽罗偏偏不肯径直说出答案,又问道:“你当然知道宇文护杀了四个天子了?” 孙思邈道:“如果梁元帝的死也算在宇文护头上的话……” 独孤伽罗问了看似显而易见,却又奇怪的问题:“宇文护连杀四位天子,可他自己却不做天子,你知道为什么?” 虽说宇文护比天子权力还大,但天子这种位置,毕竟是谁都向往的。当年魏武帝曹操挟天子以令天下,其实他也想做天子,只是机会未成熟的时候就死了。 宇文护比曹操更有机会当天子,但他一直只当个大冢宰,的确是很奇怪的事情。 见孙思邈也是不解,独孤伽罗多少有些得意,她毕竟有些秘密是让孙思邈也猜不到的。 “因为当年在宇文泰活着的时候,宇文护曾在祖上灵牌前发过誓,此生绝不染指天子一位!” 孙思邈“哦”了声,心中却想,宇文护绝非信守承诺之人,他竟能遵守誓言,其中定有内情。 独孤伽罗似看出孙思邈的疑问,立即又道:“宇文护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却是宇文泰……还有鬼,这是他的弱点。” 宇文护怕鬼?他这种人竟会怕鬼?这简直是荒诞不稽的说法。 孙思邈并不意外道:“心中有鬼,自然怕鬼。” 独孤伽罗鼓掌笑道:“说得好,心中坦荡如你般,自然不用怕什么,可心中有鬼的,久而久之,就会疑神疑鬼。” 她似笑非笑地向杨坚望去,似有所指,杨坚只是一笑了之。 独孤伽罗又道:“宇文泰当然知道宇文护的这个毛病,因此逼宇文护在祖宗灵位前立誓,若染指天子一位,祖上之灵,无一人会放过他。宇文护心中愤怒,但也着实畏惧鬼魂,虽连杀数位天子,终究不敢破誓。而柳如眉含笑而死,你奇异失踪两事,更是纠缠了他十三年,让他寝食难安。” “因此你们这几个月来故意杀了宇文护身边的人,造成死因难查的假象,又剃光了死者的眉毛,让宇文护故意向柳如眉的方向想?”孙思邈补充了一句,“你们能收买云翳,做到这件事并不难。” 杨坚道:“苗疆蛊毒奇妙,要造成无疾而终,含笑而死的假象不难。难的是让寇祭司撒谎。” 他笑着望向寇祭司,寇祭司只是哼了声。 独孤伽罗道:“我们杀的人,均是该死之人。” 他们夫妇一体,所言切中要害,孙思邈听了,叹口气道:“那仓官是谁呢?他当然是假死了,此人善用腹语,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孙思邈知道道术中有一术叫作腹语,可不用嘴唇,直接用腹部发出声音,让人琢磨不透方向。当初帐中有人说出“薤上露”三字时,他就听出那是腹语,进而明白不是借尸还魂,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既然没有借尸还魂的事情,那仓官能醒过来,当然和柳如眉无关,仓官死,本是计划的一部分。 带仓官尸体进来的是裴矩,检查尸体的是寇祭司和云翳。 这三人都是杨坚的帮手,隐瞒仓官死亡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仓官没有死,只是乔装成以前死人的样子,给宇文护造成一种震骇,那种时候,宇文护当然无暇去分辨真假。 但裴矩带进仓官,用意当然不止要吓宇文护,还要在宇文护的身边埋下一根刺。 若孙思邈无能出手,或破不了四大护卫的拦截,暗杀宇文护的重担,自然落在寇祭司和那仓官的肩上。 裴矩、云翳假意拦截孙思邈,不过是做个假象,若孙思邈出手不成,他们还会继续向宇文护行刺。 这计划策划多年,实施一年,在这半日发动,绝不允许有任何差错。 实际上,杨坚还低估了计划的可行性——他有些低估了孙思邈的能力,他本是一个极为谨慎和稳妥的人。 其实仅仅是孙思邈一人,就破了宇文护身前四大护卫的拦截,裴矩、寇祭司和那仓官做的埋伏,竟不必使用。 不过那仓官被抬入帐中还有第三个作用,那就是发出腹语,让宇文护认为这一切是柳如眉来复仇了。当初谁都在疑神疑鬼,又怎能想得到,死人会发出声音? 孙思邈早在破牢笼而出时,其实就知道了很多事情,他也瞥见那仓官和寇祭司动手,知道那仓官身手也是不差,而参与进来的人,自然是杨坚信任之人。 寇祭司脸上露出佩服之意,佩服孙思邈看问题的一针见血。 杨坚沉默下来,目光微闪,头一次像隐藏了什么。 他对孙思邈可说是知无不言,为何不说那仓官的身份,难道说那仓官的身份,还藏着什么惊天之秘? “你猜猜他是谁?”独孤伽罗一旁笑道。 孙思邈没有去猜,只是望向杨坚道:“道有封藏,得之者三,你当年入天师秘境,选的是法术势三技,才出昆仑不到三年,就为周国解决最大的危难,学的三技显然已炉火纯青。” 杨坚没有丝毫自得之意:“可纵有法术势在心,也难敌师兄的一剑……师兄甚至不用出剑。” 轻叹一声,杨坚目光中如藏着一根针:“师兄知道我学的法术势三技,可我到目前为止,只知道师兄学的是武医两技……至于第三技嘛……” “因此你一直并不信我?方才又用韦孝宽试我?”孙思邈说得奇怪。 杨坚却明白孙思邈的意思,突然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这时候突然要说故事,很有些突兀,但也没人反对。 杨坚缓缓道:“昔日也有两人同门学艺的,他们学艺之前,可说是极好的结义兄弟,后来师兄艺成后先出了山,得到一国的重用,那师弟随后也出了山,师兄一直忌惮师弟的本事,认为自己不如师弟,只怕有朝一日师弟抢了他的地位,因此抢先请师弟到了他的国家,说要重用师弟。” 他法术势三技运用得精湛,但说故事并不怎么精彩,奇怪的是,独孤伽罗和寇祭司都很认真地听。 “结果是,那师兄一等师弟前来,就挖了师弟膝盖骨,弄残了师弟,对其百般羞辱。那师弟气愤不过,但忍辱偷生,终于找到个机会,请人带他逃走。这师兄弟以后就变得势如水火,后来那师弟终找机会和师兄决战,杀了那个师兄。” 他简单地说完了那故事,说道:“师兄你当然知道这故事的来历?” 孙思邈不等回答,寇祭司一旁忍不住道:“故事里的师兄师弟说的是庞涓和孙膑。”他虽远在苗疆,但对中原的历史也是极为了解,有些困惑杨坚讲这个故事的用意。 杨坚一笑:“寇祭司猜得不错,就是这两人。故事听起来并不精彩,但千百年间,这种事情从未停止发生过,而且发生的次数很多。自古以来,人为权欲争夺做的任何事情,其实都不离血腥杀戮勾心斗角等行径,这是人的本性。” 顿了片刻,望向孙思邈道:“前车之辙,后车之鉴,你我可说是技出同门,当避免同门相残的蠢事。” 见孙思邈仍旧沉默,杨坚道:“因此我当初出昆仑时,就和师兄定下赌局,在天师像前做赌,三局两胜。” 独孤伽罗蹙着娥眉,只是轻叹一口气,她显然也知道这事情。 寇祭司饶是万事并不关心的样子,听到这里,却忍不住道:“赌注是什么?” “我和他赌,谁输了两局,就要听另外一人的吩咐做一件事,不得有违!哪怕是去死!”杨坚肃然道。 寇祭司微有动容,他早看出眼前这两人,可说是天下最具能力魄力的两人,他们的决定,甚至可改变三国之间的走向,这种赌注,无疑是性命相博,后果惊天动地。 突然想到什么,寇祭司道:“你们已在赌第一局?” “不错。”杨坚肯定道,“我赌师兄出昆仑后,一年间必为三国中的一国所用!” 寇祭司微有心动:“方才韦孝宽拉拢孙思邈入仕周国,他并没有听从。” “他不但未听韦孝宽的拉拢,甚至入齐过陈时,均无意为官。”杨坚叹道,“一年将至,我看来已要输了第一局。” 孙思邈道:“可一年还未到,因此你还未见得输。”见杨坚双眉微挑,孙思邈淡淡道,“你我相见不易,不如将第二局赌什么一起说出来的好。” 杨坚道:“第一局是我说出,第二局按理说是由你来拟定的。” 孙思邈脸上突现出丝迷雾:“无妨,你说什么,我都会和你赌。我虽对输赢看得很淡,但能赢你的事情,我却觉得值得尝试,不过——如果有第三局的话,赌局内容由我说出就好。”他言语轻淡,但其中的魄力不言而喻。 他不怕输,甚至不怕死,他是守信的人,怎会不知道输的后果? 独孤伽罗忍不住惊叹,寇祭司也有些色变。 赌局虽和他们无关,但他们比杨坚、孙思邈还要关心此事。 杨坚沉默许久,这才道:“你既然是道中之人,就无法不插手道中之事……” 孙思邈神色带了分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事情,的确不是他能够抽身的。 “可近些年来,道中一切恩怨,源头本在斛律明月。” 杨坚又道,眼中锋芒已现:“你很快就要再见斛律明月的……”他说得极为肯定,却也很奇怪。 孙思邈为何会去见斛律明月,他的赌局难道和斛律明月有关? 杨坚说得很慢,他说的每个字都不像是赌注,而像是赌咒。 “我赌你再见斛律明月之时,他一定会杀了你,或者因你而死!” 有些人,注定是朋友;有些人,注定是敌人;有些人,也注定了相遇必定要生死相见,可又不能不见。 斛律明月和孙思邈就是最后那类人。 孙思邈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火花,就如那秋冷夜空中一闪而逝的流星。 “好,我和你赌了!” 帐中陷入了静,日头斜落,光线再照入帐中,让大帐又恢复到以往流彩飞金的景象。 杨坚眼中似乎也有光芒闪动,可他只是轻淡道:“既然如此,师兄请便。”他像要走出大帐,可到了那设计精巧的箱子旁,伸手一推,箱子静悄悄地滑到了孙思邈的身边。 杨坚似想说什么,但只是笑笑,转身要走…… 独孤伽罗也想对孙思邈说什么,不过终究只是跟在杨坚的身边。她无疑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最好烂在心里。 孙思邈却开口道:“我还想问一件事情。” “师兄请说。”杨坚也不转身。 孙思邈道:“韦孝宽本镇守山西要冲,突然南下到了江陵,只怕不止是帮你铲除宇文护那么简单吧?” 杨坚反问道:“师兄怀疑什么?怀疑我等还要屠城,或者说还是要去杀冼夫人,进而攻打陈国?” 这本是他献给宇文护的计策,宇文护虽死,但这计划却未见得会死。 宇文邕当了十多年的傀儡天子,终握周国大权,正急于立威,有一番作为不足为奇。 铲除宇文护一事,看起来杨坚就可做到,韦孝宽突然南下,谁能保证没有对陈用兵之意? 孙思邈望着那沉凝的背影,嘴角终有分笑意:“我明白了。” 杨坚微微一笑:“我就知道师兄会明白。”他携独孤伽罗出了大帐,再不回头。 帐中很快就只剩下孙思邈和那个神秘的寇祭司,还有一个精巧的箱子。 孙思邈看了眼寇祭司,微笑道:“不知阁下留在这里,要做什么?”他蓦地发现,这个寇祭司到了这里,为他的因素更多一些。 杨坚是不是早知道这点,因此一直对寇祭司并不理会? “你要去见斛律明月?”寇祭司问道,见孙思邈点头,寇祭司道,“我和你去。” “你?”孙思邈有些诧异,就见寇祭司突然一伸手,手上多块亮晶晶的东西,但转瞬之间,那东西又隐回寇祭司的袖口,再也不见。 孙思邈神色蓦地恍然,点头道:“好。” 顿了片刻,看向那精巧的箱子,孙思邈神色复杂,伸手在箱子上摸了下,那看起来散开的箱子突然合拢。 他显然也精通这种机关。 当年他能入天师秘境,破机关无数,当然知道此中奥秘所在。 等他再拍下箱子的时候,箱子再次散开,寇祭司眼中露出分惊讶,只因为斛律琴心突然出现在箱中。 伊人重现,红颜憔悴。 斛律琴心是清醒的,可是她只看了孙思邈一眼,就跳下箱子,要向帐外走去…… 她突然消失,蓦地出现,看起来极为神秘,但说穿了不过是箱子底部暗装一层可藏身的夹板。 只是那夹板设计得极为巧妙,让外人一眼看去,很难发现。 对杨坚来说,斛律琴心在这场惊变中无足轻重,生死无关紧要,可他为何这般费心地藏起斛律琴心? 斛律琴心是清醒的,就算被杨坚藏入夹板后也一直很清醒,她肯定知晓了帐内发生的所有一切,她本是极为关心孙思邈的生死,但为何再见孙思邈的时候,这般冷漠?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见斛律琴心走到帐边时,突然道:“你……要去哪里?” 斛律琴心止步,她背对着孙思邈,并未回头。 她只怕一回头,泪水就会忍不住地流淌,她知道她这一走,可能就意味着和孙思邈永不相见。 有些人注定要擦肩,有些人注定要分别。 相见难,别亦难,但她还有什么留下的理由? 她只是强自平静道:“你早知道我是斛律明月派来的?”她在幽暗的箱子里许久,头脑却是异常地清晰。 “我见过綦毋怀文。”孙思邈轻声道。 他回答得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可斛律琴心明白他的用意。 綦毋怀文知道六筒暴雨梨花的下落,孙思邈也就知道,斛律琴心救孙思邈时曾用了暴雨梨花,就和斛律明月多少有些关系。 这件事早在入破釜塘前,孙思邈就已知晓。 孙思邈并不笨,相反,他聪明得远超旁人的想象。 他因为聪明,才不说——真正的聪明人,看起来总是糊涂一些的。 “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了,你早知道我的底细,是不是?你早知道我要害你,是不是?你一直和我在一起,不过是要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斛律琴心竭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可一双手却抖得如风中残叶。 残叶落,天欲雪。 孙思邈脸色怅然,柔声道:“我只记得你没有害过我,你甚至曾出手救过我。” 刹那间,斛律琴心泪水盈眶,可她并没有回头:“你错了,我一直在害你,我救你,不过是想知道更多的秘密,我说过的话,从未有过一句是真的。你若信了,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包括破釜塘上说过的那些?”孙思邈轻声问道。 斛律琴心的心口就如被一箭射中,娇躯晃了晃,却仍旧没有回头。 她不敢回头,她只怕回头后,不但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她怕自己会成为斛律雨泪,虽然她并不介意成为斛律雨泪,但她不想重蹈覆辙。 她已决心去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她以前从未想过去做,但她一定去做——死都要去做。 因此她终于平复了情绪,用自己都难相信的语气道:“是。” 孙思邈身躯似也晃了下,可他只是叹了口气。 斛律琴心只能听出那叹息声中的失落,却没望见孙思邈欲言又止的表情,不再闻孙思邈问话,她一咬牙,走出了中军大帐。她走出周军大营,一路竟没人拦阻,所有人都当她是透明的一样。 她绝不是透明的,她能顺利出了周营,显然是得到杨坚的命令。 可杨坚为何会放了她?是因为她无用,还是因为她有用? 斛律琴心拒绝去想,咬牙看着落日,眼中有落日的余光。 日已西斜,西斜将落,日落夜起,看碧空如洗,今夜定有星月——说不定会有流星划过,说不定又有哪些江南痴情儿女会望着孤独的流星,许着心中的寂寞。 可寂寞是一种感觉,并非匆匆的流星能够解决。 一滴泪水从斛律琴心脸颊如流星般划过,她痴痴地望着夕阳终没,心中只是想,原来流星许愿不过是个传说,有些人注定了寂寞。 风又起,将入冬了,有萧萧叶落。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