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星移记 作者:休·豪伊 内容简介 《星移记》是《羊毛战记》《尘埃记》的前传,讲述地堡的建造,揭开了前两部中隐藏的惊天秘密,为前两部故事的展开埋下了伏笔。故事背景设置在美国。保尔瑟曼等掌权者认为世界将走向灭亡,于是启动了修建地堡的巨大工程,并通过人为制造的灾难将部分民众安排进了分别代表美国五十个州的地堡。不知情的唐纳德成为了该计划中设计地堡内部设施的重要人员。然而在地堡中循环往复的轮值中,他逐渐发现这个计划中邪恶的阴谋,并通过隐秘的手段揭开了真相,从而保护了仍在地堡中生活着的人们。 序 2110,富尔顿郡山下 特洛伊悠悠醒转,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座坟墓当中。四下里是一个密闭的世界,一块厚厚的磨砂玻璃正紧贴在他的脸上。 寒气入骨,另外一侧,黑影幢幢。他想要抬起双臂敲打玻璃,但肌肉上没有半分力道;他试图大声尖叫,结果却只是咳嗽连连。口中,是一股难闻的味道;耳边,是沉重的铁索被打开时的咣当声响以及气体泄漏的嘶嘶声,还有经年未用的合页的嘎吱怪叫。 头顶的灯光异常明亮,几只探到他身上的手掌带着别样的温暖。他们扶他坐了起来,而他继续咳嗽着。呼吸间,一道道白汽在凄寒的空气当中清晰可见。有人递来了水,还有药片。水凉,药苦。特洛伊奋力吞了几大口。若非有人帮忙,他几乎端不住手中的杯子。记忆汹涌,各种梦魇般的场景纷至沓来,他双手颤抖,久远的时光和往昔的记忆在相互纠缠,他打了一个寒噤。 一身纸袍。胶布被揭去的痛感。一根管子,被人从下体抽了出去。两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将他从棺材当中扶了出来。四下里,白雾蒸腾,水汽在凝结,消散。 坐起身来,特洛伊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眨了眨眼,活动了一下久未抬起的眼皮,看向了穹形屋顶下那一排排的棺材,一眼望不到头,里边皆是活人。天花板很低,千万丈黄土压得人喘不上气来。还有这年月,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他所关心的那些人,恐怕都已不在。 一切,都已不在。 药片卡在了喉咙处,他努力吞咽。记忆,一如醒来时的梦境那般在渐渐变薄,他所熟悉的一切,正在渐渐离他而去。 他向后倒去,可那两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对此早已了然于胸。他们扶住了他,将他放倒在地。纸袍摩擦着肌肤,窸窣作响。 各种画面再次回来,回忆犹如连珠的炮火,呼啸而来,疾驰而去。 那药片的作用,也就仅限于此。想要彻底摧毁过去,得交给时间。 特洛伊将脸埋在双手间,啜泣了起来。一只溢满同情的手落在了他头上。那两名白衣男子倒也慈悲,并未打扰他。他们并不着急。此时,正是行走的魂灵彼此间展示风度的时候。那些尚睡在棺材中的人,总有一天也会站起身来,感受到这样一份大度。 并最终……忘记。 第01章 2049,华盛顿特区 那一排长长的战利品陈设柜显然都曾是书柜。草蛇灰线,随处可见。柜身可以追溯至几个世纪之前,只是上面的合页和玻璃门上的那几把小锁,不过是数十年前的产物。玻璃四周的框架为樱桃木质地,箱体则是以橡木为材。有人试图在上面做旧以掩盖这一差别,可纹理并不匹配,颜色也有出入。对于行家来说,这样的处理欲盖弥彰。 众议员唐纳德·基恩无意间便将这些蛛丝马迹全都看在了眼里。他看得出来,这地方曾经历过一次大“清洗”,为的是腾地方。想必在过去某个时候,参议员的这间候见室当中摆满了各种不可或缺的法律书,可现在,却只有寥寥数本剩了下来。幸存下来的这几本大部头,此刻正无声地端坐于柜子的幽暗角落,被束之高阁,书籍上裂纹纵横,老旧的皮质封面上,漆面斑驳,犹如被阳光炙烤后的皮肤。 几名同为新手的同仁将候见室塞得满满的,正一边兴奋地来回走动,一边不安地等待着自己政治生涯的开启。同唐纳德一样,他们都年轻而乐观,甚至乐观得有些叫人绝望。他们给国会山带来了改变,他们期待着能够达到他们那些同样天真的前任们未能达到的高度。 就这样,他们一边等待着那位与他们有着同乡之谊的伟大参议员瑟曼的召见,一边不安地彼此交谈着。毕竟,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佐治亚。唐纳德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画面:这些人,不过是一群聒噪的牧师,正排队等候着教皇的赐见,等着亲吻他的戒指。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柜子里的物品上,沉浸在了玻璃后面的那些藏品中,而一名来自佐治亚的代表,则在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所在街区的疾病防控中心的事情。 “——而且他们的网站上还有这种细节指导,还有万一出现这种情况,好吧,这种——僵尸入侵时的应对措施和预备手册。你们能相信吗?去他娘的僵尸。就像是防控中心还真的觉得有一天会出什么岔子,就像是有一天我们会突然开始互相吞吃一样——” 唐纳德压下了一丝微笑,害怕镜中会映出自己的笑意。他转身看起了墙上的几幅照片——一共四张,一名参议员,最近的四位总统。同样的握手姿势,同样毫无生气的国旗背景和花哨的装裱。总统更迭,可参议员却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他的头发花白,并一直花白着,流逝的岁月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不过,四幅照片就这样一字排开,倒也让人少了几分惊艳的感觉。它们看起来有些脸谱化,有些假。就像是一个合集,就像是里边那一个个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都在乞求着,乞求着能同这样一个纸片裁出一般的人——一个路边宣传板上一般的人——站在一起,摆出这样一个姿势。 唐纳德笑出了声来,从亚特兰大来的那名议员也附和着他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对不对?僵尸。可笑。可再想想,好吗?疾控中心为何要弄出这样一种手册出来——” 唐纳德很想纠正这位同僚,告诉他自己在笑什么。看看那些笑容,他很想说。它们就在那几位总统的脸上,可参议员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像是这儿的每一位首脑都心知肚明,知道谁才是真正有权势的人,谁才是不管他们谁来谁走,都会永远在这儿待下去的人。 “——它给出的建议是什么?诸如每个人都应该准备一根棒球棒,还得备上手电和蜡烛什么的,对不对?以防万一。你们知道的,好把僵尸的脑浆给打出来。” 唐纳德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又瞥了一眼候见室外的那扇门,在想自己究竟还得等多久。他收起手机,将目光落回到那个收藏柜上,研究起其中的一排架子。只见一套军装被煞费苦心地安排在其中,精致得如一件折纸艺术品:双袖被折了过来,用别针固定以突出袖口处的金色穗带。军装前,一排纪念币正端坐在一个定做的木架之上,是海外服役人员对参议院表达敬仰的见证。 这两处安排的意义不言而喻:一套旧时的军装,外加数枚现役人员的纪念币,诉说的是两场战争。其中一场,是参议员年轻时打的;而另外一场,则是他作为一名睿智长者所制止的。 “——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可你们知道得了狂犬病的狗会变成什么样吗?我的意思是,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它究竟会有哪些变化——” 唐纳德又凑近了一些,细细去看那些纪念币,只见每一枚上面的数字和标语都不尽相同,分属不同的集团军。抑或是“营”?他想不起来了,他妹妹夏洛特肯定知道。她就在那儿的某个地方,在战场上。 “嘿,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紧张吗?” 唐纳德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是抛向自己的。他转过身去,直面着那位健谈的议员,只见他三十四五岁模样,同自己年龄相仿。在他身上,唐纳德仿若看到了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慢慢凸出的肚腩,以及一路朝着中年的黯然滑落。 “紧张僵尸?”唐纳德呵呵笑道,“不,想必不会。” 那位议员走到了唐纳德身旁,目光移向了那套令人过目难忘的军装——只见它胸口一副鼓鼓囊囊的样子,犹如一名战士依然身处其中。“不是,”那人道,“我说的是见他。” 接待区的门开了,另外一侧的电话哔哔声透了进来。 “基恩议员?” 一名已过中年的接待员出现在了门口,雪白的衬衣和黑色的裙装衬托出了一个苗条而又健美的身形。 “瑟曼参议员现在可以见你了。”她说。 唐纳德拍了拍那名来自亚特兰大的议员的肩膀,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嘿,祝你好运。”那老兄在他身后喃喃道。 唐纳德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很想转身告诉此人:他和参议员够熟,儿时便曾在他膝盖上跳上跳下过。不幸的是,此刻的唐纳德有点儿忙,在忙着掩饰自己的紧张。 他穿过那扇嵌了厚厚镶板的华丽硬木门,进了参议员的内室。这种感觉,可不像是穿过门厅去接一个男人的千金出去约会。这是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是一份就要去会见一名同仁,却依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小屁孩儿的压力。 “这边请。”接待员道。她引着唐纳德穿行于一张张阔大而又忙碌的办公桌之间,十余部电话啁啾有声,此起彼伏。一名名身穿西装和利落衬衣的年轻男女,正左右开弓,充当着接线员。从他们那恹恹的表情上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工作日清晨的寻常工作量。 路过一张桌子时,唐纳德伸出手去,用指尖摸了摸上面的木材。桃花心木。这地方,就连一个小小的助理所用的办公桌也比他的要强。还有室内的装饰:长毛绒地毯、阔气的旧式檐口、古朴的琉璃天花板、高悬的灯具——说不定还真是水晶的。 来到那电话声此起彼伏的房间的另外一头,又一扇嵌有镶板的房门打开,米克·韦勃议员现身出来。米克刚刚结束自己的会面,并未注意到唐纳德,他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那个正打开来的文件夹上。 唐纳德停下脚步,等待着自己这位同事兼大学同窗好友走上前来。“嘿,”他问,“情况怎么样?” 米克抬起头,“啪”的一声合上了文件夹,将它塞到腋下,点了点头。“不错,不错。棒极了。”他微笑道,“抱歉,让你久等了。老人家问个没完。” 唐纳德笑了。这他倒相信。米克进办公室时,原本就是一副堂皇而又轻松的样子。他这人不光身材高大,还帅气,更有着与生俱来的魅力和信心。唐纳德过去常开玩笑说,自己这位朋友若非取了一个这么不堪的名字,总有一天会当上总统的。“没关系。”唐纳德说着,将一根大拇指朝着脑后指了指,“我在交新朋友呢。” 米克咧嘴一笑:“那是自然。” “没错,嗯,那咱们回头见。” “没问题。”米克拿起文件夹拍了拍他的胳膊,走向了出口。唐纳德瞥见接待员不悦的眼神,赶忙走了过去。她挥手示意他进了一间灯光昏暗的办公室,在他身后拉上了门。 “基恩议员。” 参议员保尔·瑟曼从桌后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来。一丝熟悉的笑容在他脸上闪了一闪——这一笑容,唐纳德在照片和电视上早已见过多次,包括儿时。尽管已上了年纪——若非古稀,也已是年近古稀了——参议员看起来还是一副健康而又精力充沛的模样。一件牛津衬衫被他穿出了几分军装的挺括,健硕的脖子从领结处突出,一头银发被打理得干净利落,就像士兵那样。 唐纳德穿过幽暗的房间,握了握参议员的手。 “很高兴能够见到您,先生。” “请,坐。”瑟曼松开唐纳德的手,指了指自己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唐纳德坐到了那椅子亮红色的皮革上,只觉得扶手上一个个金色的扣眼如同钢梁上一颗颗结实的铆钉。 “海伦怎么样?” “海伦?”唐纳德扶了扶自己的领带,“她挺好的。她现在在萨凡纳呢。她说在招待会上能够见到您,她确实挺开心的。”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你妻子。” “谢谢您,先生。”唐纳德竭力想要放松下来,但无济于事。办公室头顶的灯虽然开着,但依然如置身棺椁一般昏暗。窗外的云已渐渐露出丑恶的面目——低垂而又漆黑。若是下雨,他便得走地下通道回办公室。他讨厌从那下面经过。他们可以给它铺上地毯,并每隔数步挂上一盏枝形吊灯,可置身于地下的感觉总让唐纳德感到不舒服。华盛顿的这条地下通道,让他觉得自己俨然一只在下水道中逃窜的老鼠,而且随时还会有一种顶棚就要坍塌下来将他埋葬的感觉。 “到目前为止,工作感觉怎么样?” “工作很好。忙,但很好。” 他想要问问参议员安娜过得怎么样,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门便开了。刚才那名接待员走进来,送来了两瓶水。唐纳德谢过她,拧了拧自己那瓶的盖子,发现已被提前打开了。 “但愿你还不是太忙,能够抽出时间来为我做点事情。”瑟曼参议员的一条眉毛抬了一抬。唐纳德啜了一口水,在想这一本事是否别人也能学得来——那个挑眉的动作。它总能让他不自禁地想要立正并敬上一个礼。 “时间肯定是有的,”他说,“要是没有您的支持,我想我应该连初选都过不了。”他摆弄着膝盖上的水瓶。 “你和米克·韦勃是老相识了,对不对?都是‘斗牛犬’。” 唐纳德一怔,这才意识到参议员说的是他们大学时的吉祥物。在佐治亚时,他并未在体育上面花太多时间。“对,先生。狗狗。” 他暗暗希望自己并未说错。 参议员笑了。他俯身向前,倾泻到桌面上的柔和光线抹在他的脸上,唐纳德得以看见了平时不大容易见到的皱纹的阴影。瑟曼那张干净的脸和宽阔结实的下巴,让他看起来比档案上的照片年轻了不少。眼前这个男人,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从来不会拐弯抹角。 “你在佐治亚学的是建筑。” 唐纳德点了点头。他总是很容易便忘记自己对瑟曼的了解远胜于对方对自己的了解。他们两人之间,其中一人上新闻头条的频率要远高于另外一人。 “没错,本科学的是那个。我当时还打算读研来着,以为相较于画一些盒子把人装进去,自己更善于管人。” 听到自己说出了这番话,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样的句子应该是大学时的专利,应该同用额头开啤酒以及有色心没色胆一起留在学校里。他已不知第几次在想:自己和其他新议员为何要被召来此地?刚接到邀请时,他还以为这不过就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后来,听米克吹嘘了一番自己的会面安排后,唐纳德又觉得这应该是某种例行公事性的安排或是传统。可此刻,他不由得怀疑这是一场权力游戏,一个售卖佐治亚代表席位的机会,以备不时之需——兴许哪一天,瑟曼也会用得上低级别议会当中的选票。 “告诉我,唐尼,你保守秘密的本事怎么样?” 唐纳德觉得浑身的血液顿时凉了下来。他强迫自己笑了笑,压住了突如其来的紧张。 “我当选了,不是吗?” 瑟曼参议员笑了笑,说:“这么说,你在保密方面应该已经学到了最出色的一课。”他拿起自己的水瓶,示意道:“否认——” 唐纳德点点头,呷了一口自己的水。他不知道参议员这话所为何来,但已有些不安,并且隐隐觉得某种幕后交易正在找上自己——而这正是他向选民信誓旦旦承诺过的:自己一旦当选要坚决杜绝。 参议员仰身靠在了自己的椅背上。 “否认,可算是这座城市的灵丹妙药,”他说道,“是将其他原料调和到一起的引子。最近我常对新当选的人讲: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向来也是如此——可总会掺杂着所有的谎言。”参议员将一只手轻快地在空中转了一圈。“你得用同等的虔诚来否认每一个谎言和真相,让那些对你的障眼法牢骚满腹的网站和吹牛大王替你将公众带入云山雾海。” “唔,是的,先生。”除了这句,唐纳德实在是找不出别的话了,只好又喝了一大口水。 参议员的那条眉毛又是一抬,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相信有外星人吗,唐尼?” 唐纳德差点将一口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他赶忙抬起手捂住嘴巴,咳嗽了几声,擦了擦下巴。参议员不为所动。 “外星人?”唐纳德摇摇头,将湿漉漉的手掌在大腿上擦了擦,“不相信,先生。我的意思是,至少不相信真有绑架什么的。为什么这么问?” 他在想这是不是某种测试。参议员为何要问他能否保守秘密?莫非这是什么秘密入会仪式?参议员依然在沉默着。 “它们并不存在,”唐纳德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说道,“对吗?” 老人的脸上绽出了一丝微笑。“这便是问题所在,”他说,“不管它们是不是存在,外面的闲言碎语都一样。若是我告诉你它们极有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你会吃惊吗?” “见鬼,对,我会大吃一惊。” “好。”参议员说着,将一个文件夹从桌子对面滑了过来。 唐纳德注视着它,伸出了一只手去。“等等。它们到底存不存在?您想跟我说的是——?” 瑟曼参议员哈哈笑道:“它们当然不存在。”他将自己那只手从文件夹上拿开,双眉朝着桌面挑了挑。“你知道国家航空航天局多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一点资料,以便他们能够往返火星吗?我们自然是不会去另外一个星球的,也不会有其他生物来这儿。见鬼,它们干吗要来这儿?” 唐纳德一时如坠云里雾里,此刻的感觉同一分钟之前已是云泥之别。他明白参议员的意思,明白真相和谎言就如同黑与白之间的对立,但只要混合在一起,一切就会变成灰色,变得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低头瞥了一眼那个文件夹,它同米克拿在手上的那个很像,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政府部门对于过时玩意儿的情有独钟。 “这便是否认,对不对?”他注视着参议员,“您现在就在利用这一技巧,想要打败我。”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再看那么多科幻片了。实际上,你觉得那些书呆子为何总是做着殖民其他星球的春秋大梦啊?你知道这当中都牵涉什么吗?真是荒唐,不划算。” 唐纳德耸了耸肩。他并不觉得这事儿荒唐。他将瓶盖拧回到水瓶上。“对开放空间怀有梦想,”他道,“寻找可供扩张的空间,是我们的天性。不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最终才来这儿的吗?” “这儿?美国?”参议员笑出了声来,“我们来到这儿,并非因为找到了什么开放空间。我们是让一群人染病,杀了他们,这才获得空间。”瑟曼指了指那个文件夹:“所以我们才会想到这个。我有件事儿想让你帮忙。” 唐纳德将自己的水瓶放在了办公桌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皮革镶嵌上,拿起了那个文件夹。 “这是委员会通过的东西?” 他试着压抑自己的期冀。这很容易让他误以为自己进入办公室一年便成为一份法案的共同起草人。他打开文件夹,将它斜向了窗户方向。外面,正是山雨欲来之时。 “不,不是那类东西。这是关于‘防处设施’的。” 唐纳德点了点头。难怪。那段关于保密的开场白突然变得合情合理了起来,还有佐治亚议员缘何聚集。这是关于防护和处置设施的,简称“防处设施”,正是参议员新能源法案的核心,有关建设一个大型综合场所,以便于有一天能够容纳下全世界绝大多数的核废料。抑或,根据瑟曼刚刚隐晦提及的那些网站的说法,这将会是下一个“51区”,或者一枚最新超级炸弹的制造场所,也有可能是一个秘密羁押场所,专门用来对付那些订购了太多枪支的自由主义者。反正你就去选吧。外面有的是噪音,足以掩盖任何真相。 “是呀,”唐纳德泄了气,“我在我们区也接到了一些有意思的电话。”他并没敢提有人还说见到了蜥蜴人。“我只想让您知道,先生,就我个人来说,我是百分百支持这一设施的。”他抬起头来,看着参议员。“很高兴不用公开为它投票,当然,不过也该让某些人贡献出他们家的后院了,对吗?” “一针见血。都是为了公众。”瑟曼参议员长长地喝了一口水,靠在椅背上,清了清喉咙,“你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儿,唐尼。并非所有人都明白这对我们国家是何等的恩赐。一个真正的救命设施。”他微笑了起来。“抱歉,你还是叫‘唐尼’,对吗?还是现在已经改成‘唐纳德’了?” “怎么叫都可以。”唐纳德撒了谎。他已不再喜欢被人称为“唐尼”了,可人到中年再求改名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将目光落回那个文件夹上,翻开了封面。看到下面的一张画,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它……看起来太眼熟了。眼熟,但却又有些格格不入——就如同来自于另外一辈的人生。 “你看过经济报告了吗?”瑟曼问,“你知道这份法案一夜之间能够创造多少个职位吗?”他打了一个响指。“四万,就是这个数。而且这还单单是在佐治亚。许多就来自于你们区,大量的运输岗位、无数的装卸岗位。当然,现在眼看着它已经通过了,咱们那些后知后觉的同仁又在嘟囔着他们也应该分一杯羹——” “这是我画的。”唐纳德抽出那张纸,打断道。他将它给瑟曼看了看,就像是参议员发现它竟然夹在文件夹中会大吃一惊一样。唐纳德暗暗有些奇怪,在想这是否是参议员的千金所为——就像一个玩笑、一声问候,或者安娜的一次眨眼。 瑟曼点了点头:“对,嗯,还需要更多细节,你说呢?” 唐纳德仔细看了看那幅建筑图纸,在想这到底又是哪种测试。他记得这幅画,是他大四上生物建筑学课时的临时抱佛脚之作,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不过是一栋一百层的圆柱形建筑,由玻璃和混凝土围成,阳台是一个个花草繁盛的园子,一侧是一个切面,露出了里边的生活、工作和商业区域。他还记得,这幅作品在其他同学所浓墨渲染的实用性方面,几乎是一片空白,当时也算是冒险一试。平整的屋顶上突兀地添加了一片苍翠的草坪——一个恐怖的陈词滥调,对平衡的一知半解。 一句话,它单调而又乏味。唐纳德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个设计突兀地立在迪拜的荒漠之中,同一排排自给自足的摩天大厦为伍,到底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他真不知道参议员究竟想从中得到些什么。 “更多细节。”他喃喃自语,重复着参议员的话,继续翻动着文件夹,寻找着蛛丝马迹。 “等等。”唐纳德翻到了一张需求单,似乎是由一名预算师写的。“这看起来像是一个设计方案。”各种曾经学过却早已忘却的词汇一一映入了眼帘:内部交通流、区划图、空调通风系统、水耕—— “你会得不到阳光的。”瑟曼参议员俯身向前,椅子发出了“嘎吱”一声响。 “抱歉,”唐纳德扬了扬文件夹,“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我会建议你用上内人所用的那种灯光。”他将一只手拢成一个小小的圆圈,指了指当中,“她让那种小小的种子在水中吐出了芽,所使用的灯泡可真是花了我不少钱哩。” “您说的是生长灯。” 瑟曼再次打了一个响指:“用不着担心费用。你想要什么便会有什么。还会有机电部门帮你,一名工程师,一整个团队。” 唐纳德又将其他文件飞速地翻了一遍,问道:“这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是我?” “这就是咱们所说的备用建筑,很有可能永远也用不上,可咱们要不在附近弄一个这玩意儿,他们是不会让咱们把燃料棒储存在那儿的。这就像是我地下室中的窗户,必须有那么一扇,我家的房子才能通过检查。这就是……你们叫它什么来着?” “疏散口。”这个词毫不费力地从唐纳德口中溜了出来。 “对,疏散口。”他指了指那个文件夹,“这栋建筑就好比那扇窗户,一种为了其他部分能够通过检查,咱们不得不去建造的东西。万一遭遇袭击或是发生泄露,这便是员工们可以去的地方。一个庇护所。而且,它还得完美,否则说不定眨眼的工夫就会被关闭。咱们的法案通过了、签署了,并不意味着就大功告成,唐尼。几十年前,在西部就曾有过这样一个项目,通过了,也获得了资金,可最终还是功败垂成。” 唐纳德知道他说的那个项目,一个深埋于大山之下的防护设施。国会山曾有人在鼓噪,说佐治亚的这个项目最终也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而此刻,他正被要求成为这个有可能失败的项目中的一份子。为了它,他说不定得把自己还没坐热的新办公室给搭上。 “我已经让米克·韦勃开始做相关工作了,主要是后勤和规划。你们俩在某些方面得精诚合作。还有,安娜也从麻省理工学院请了假,过来帮你一把。” “安娜?”唐纳德笨拙地去摸自己的水瓶,手已有些颤抖。 “当然。在这个项目上,她会是你的首席工程师。她所需要的东西全都在那上面,主要是空间利用方面。” 唐纳德喝了一大口水,强迫自己吞了下去。 “当然,也有许多其他人可以用,可这是一个只准成功不准失败的项目,你明白吗?得像一个家庭才行。所以我才选择用我认识的人,可信任的人。”瑟曼参议员十指紧扣,“如果选你就是为了让你做这事,那我希望你能把它做好。这也正是我第一时间支持你的原因。” “当然。”唐纳德点了点头,掩饰着自己的迷茫。选举期间,他曾担心过参议员对自己的认可不过是看在两家交好的分上。可现在,情况似乎更加糟糕。唐纳德根本就没能依靠上参议员什么,而是反过来了。注视着膝盖上的那张图纸,这位新晋的议员只觉得一份原本就不胜任的工作正在离自己而去——取而代之的,似乎同样叫人气馁。 “等等,”他道,“我还是不大明白。”他研究着那份老旧的图纸,“为什么要用生长灯?” “因为我想让你帮我设计的这栋建筑——将会在地下。” 第02章 2110,1号地堡 特洛伊屏住了呼吸,试着在医生捏动橡皮球的时候保持平静。带子充气后,在他的二头肌周围膨胀了起来,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肌肤。他此时还不知道放缓呼吸和稳定脉搏都能影响血压,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能够给眼前这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留下一个好印象。他想要自己的数据恢复正常。 针头嘶嘶作响,针管当中的空气被压了出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胳膊也随着跳动了几下。 “80/50。”“嗤嗤”几声,带子被撕了下来。特洛伊揉了揉皮肤被勒过的地方。 “还好吗?” 医生在笔记板上记下了什么:“有点低,但在正常范围内。”在他身后,他的助手正在一杯深灰色尿液上贴标签,随后将它放进了一个小小的冰箱。特洛伊在冰箱里的样品间瞥见了一个吃了一半的三明治,甚至都没包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裸露在纸袍外的双膝,只见双腿惨白,似乎比记忆中瘦了一些。皮包骨头。 “我还是握不了拳。”他开阖着手掌,告诉医生。 “你再正常不过了。气力会回来的。请看向电筒。” 特洛伊用目光追随着那刺眼的光束,竭力不去眨眼睛。 “你做这行多久了?”他问医生。 “你是我唤醒的第三人。我放下去过两个。”他放下电筒,朝着特洛伊一笑,“我自己其实也只刚来几周时间,所以我知道,气力会回来的。” 特洛伊点了点头。助理医生又给他递过来一粒药和一杯水。特洛伊犹豫了,垂下目光注视着那片安卧于自己掌心的胶囊。 “今早双份剂量,”医生道,“然后,早餐和正餐时间你会各得到一粒,可千万别忘了。” 特洛伊抬起头:“要是我不吃会怎样?” 医生摇摇头,皱起了双眉,什么也没说。 特洛伊扬手将那粒药抛进口中,喝口水,吞了下去。一缕苦涩顺着喉咙滑下。 “我的一名助手会给你送一些衣服和一份流食,好让你恢复体力。一旦感觉到眩晕或是寒冷,必须立刻呼叫我。否则,六个月之内咱们便会在这下面再次见面了。”医生记了一笔什么,随即“嗤”地笑了一声。“呵,会是别人来见你,到时我的轮值也该结束了。” “好。”特洛伊打了一个寒噤。 医生从笔记板上抬起头:“你不会是冷了吧,对不对?我把这儿的温度额外调高了一点。” 特洛伊犹豫了一下,这才答道:“不,医生。我不冷,不再冷了。” 来到大厅另外一头,特洛伊进了电梯,看起了一排排数字按钮。双腿依然无力。他们给他的指令当中包含了他的办公室方位,可他还隐约记得如何前往那儿。从手册上学来的东西,绝大部分都在数十年的睡眠中留存了下来。他记得自己曾把同一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还记得成千上万的男人被分成了不同的班次,在完成各自的轮值后才会被放到下面,女人也一样。手册上所记述的东西清晰如昨,悄悄溜走的似乎只是那些旧时的记忆。 电梯门自动闭合。他还记得公寓在三十七层,办公室则在三十四层。他抬手去按按钮,打算直接去办公室,却发现自己的手滑向了顶层按钮。在必须现身某处之前,他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无法遏制的冲动,一份牵引——想要尽量往高处走,脱离从四面八方紧逼过来的泥土。 电梯“嗡嗡”哼着启动了,沿着竖井向上而去。只听得“呼”的一声,另外一台电梯呼啸而过——不过也有可能是平衡锤。一个个圆形的按钮逐一闪过,数量着实不少,足足有七十个。经年累月的摩擦过后,许多按钮的中央已变得毫无光泽。这有点儿不对劲,似乎就在昨天,这些按钮还崭新如初,闪亮发光。就在昨天,一切都是如此。 电梯慢了下来。特洛伊将双手扶在墙上,以保持平衡。双腿依然虚弱得厉害。 伴随着“叮”的一声响,电梯门滑开。走廊上明晃晃的灯光照射了进来,特洛伊眨了眨眼。他离开电梯,循着一条短短的走廊走向一个聊天声清晰可闻的房间。脚上,新鞋有些僵硬,灰色制服硌得皮肤有些发痒。他试着想了想再这样走上九次,感受这样一番孱弱和迷茫的情景。十个班次,每班六个月——十个并非自愿的班次。他不知道情形究竟是会极大改观,还是只会每况愈下。 他走了进去,餐厅中的喧闹立时停止了。几颗脑袋转向他这边。他立刻注意到,他身上的灰色制服在这儿并不常见。餐桌前,散座着的人们穿着各色制服:大片的红、为数不少的黄、零星的橙,唯独不见灰色。 第一餐吃下去的黏稠糊糊在胃里再次发出了“咕咕”的声响。在六小时内,他是不能吃任何其他东西的,这使得罐装食品的香气更加势不可当了。他还记得这味道,做学徒时就是全靠它们才撑了下来。一周又一周,都是同样的简便食品;而现在,又得月复一月,重复数百年。 “先生。” 一名小伙子从他身旁走过,点了点头,随即走向了电梯。特洛伊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但又不敢肯定。这位绅士肯定是认出了他;抑或只是他的灰色制服太过于显眼? “第一班?” 一名年龄更大的绅士走上前来,瘦削,头顶围一圈稀疏的银发。只见他手中端一个托盘,朝着特洛伊笑了笑,随即拉开回收箱,将整个托盘塞进去,“咣当”一声扔了下去。 “上来看景儿?”此人问道。 特洛伊点了点头。餐厅当中尽是男人,只有男人。他们曾解释过为何这样更加安全。对方抱着双臂,在他身旁站住,皮肤上尽是岁月留下的斑点,他则竭力在想此人究竟是谁。没有自我介绍。特洛伊不由得在想,在各自短短六个月的当值时间里,名字是否真没什么意义。他将目光越过热闹的餐桌,朝着远处墙上那块硕大的屏幕望去。 飞旋的尘埃和低垂的氤氲笼罩在一片瓦砾、残渣挨挨挤挤的土地上。几根金属杆从地面突了出来,毫无生气地立在那儿,帐篷和旗帜早已消失不见。特洛伊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抓不住,只觉得胃缩成了一个紧握的拳头,紧紧地攥住了里面的糊糊和苦涩的药片。 “这是我的第二班了。”男子说道。 特洛伊几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将迷蒙的双眼移向了那些焦黄的山,看着它们的灰色山坡,朝着幽暗而又凶险的阴云一路爬升。散落四处的瓦砾正在渐渐销蚀。等到下一个班次,或者再下一次,便会消失不见。 “在休息室中你能看得更远。”男子转过身,顺着墙壁指了指。特洛伊当然清楚他说的是哪个房间。他对这栋建筑中这个部分的熟悉程度,是眼前这名男子做梦也想不到的。 “不了,不过,谢谢。”特洛伊木讷地说着,朝那男子挥了挥手,“我想我已经看够了。” 一张张好奇的脸转向各自的托盘,交谈声又起,还伴随着叉、勺在金属碗盘上碰撞出来的叮当声响。特洛伊没再说一个字,只是转身离开,离开了那片骇人的景色,离开了那份无言的阴森。他匆匆前行,朝着电梯而去,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在站了这么久之后,双膝已是脆弱不堪。他只想一个人待上一会儿,不想再有人出现在身旁,更不想哭泣时再有一双同情的手落在自己肩上。 第03章 2049,华盛顿特区 唐纳德将那个厚厚的文件夹塞在外套里,匆匆穿过雨帘。他宁愿冒雨穿过广场被淋成落汤鸡,也不愿意去面对那条会让人产生幽闭恐惧症的隧道。 湿漉漉的沥青路上,车辆呼啸而过。他等到了一个间隙,丝毫没理会信号灯,飞快地跑了过去。 在他面前,雷伯恩大厦的大理石台阶油光可鉴。众议院办公室正在此处。他如履薄冰般地拾阶而上,谢过门卫,随即进门。 门内,一名安保人员木然地站在一旁。唐纳德扫描了证件,红色的光线落在了条形码上,闪了一下,随后发出了“哔哔”声响。他检查了瑟曼给他的文件夹,发现并未被雨水打湿,松了一口气,同时暗暗感到奇怪,不明白为何还有人觉得这样的老古董会比一封邮件或是电子文件更安全。 唐纳德的办公室就在这里的上面一层楼。他径直走向了楼梯,相较于雷伯恩大厦那老旧而又迟缓的电梯,他更喜欢楼梯。离开了门口的长毛脚垫,鞋子落在地板砖上,随即便带出了一连串“吱吱”声响。 楼上的走廊一如既往地混乱着。两名高中实习生匆匆走过,很像是在寻找咖啡;几名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正挤在阿曼达·凯丽的办公室外,摄影灯将屋内照得亮若白昼,她和一名记者正沐浴其中;关切的选民和迫不及待的游说者脖子上的访客证,一眼便可辨认出来。这两个团体很容易区分:选民们眉头紧蹙,看上去很是茫然;而游说者的嘴角则挂着柴郡猫似的笑容,他们游走于走廊间,甚至比新当选的议员还要自信。 唐纳德打开文件夹,装出一副阅读的模样穿过这片混乱,暗暗希望能够避过交谈。他从摄影师身后挤过,俯身进了就在隔壁的自己的办公室。 秘书玛格丽特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先生,您有客人。” 唐纳德扫了一圈会客室,空无一人,不过他办公室的门倒是敞着一条缝。 “对不起,我让她进去了。”玛格丽特摆出了一个搬箱子的姿势,双手置于腰部,后背微弓,“她送货上门,说是参议员给的。” 唐纳德摆摆手,没去理会她的关切。玛格丽特的年纪比他要大,已过不惑之年,呼声很高,但做事总给人神神秘秘的感觉。兴许,这同她的经历有关。 “没事。”唐纳德安慰道。他发现这事儿可真有趣,这地方一共有上百名参议员,其中两名便来自他那个州,可真正被称为“参议员”的,只有一个。“我会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的。不过,我希望你能帮我在每天的日程中安排出一定的时间来,要能是上午的一两个小时,那就更好了。”他将手中的文件夹朝她挥了挥,“我有事要做,可是要消耗我不少时间哩。” 玛格丽特点点头,坐到了电脑前。唐纳德转向了自己的办公室。 “噢,先生……” 他回过头来,玛格丽特指了指自己的头。“您的头发。”她嘶声说道。 他将指头插进发间捋了捋,水滴四溅,一如受惊的跳蚤。玛格丽特皱了皱眉头,耸了耸双肩,表示她也无能为力。唐纳德只好放弃,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想象着即将看到一个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身影。 他确实看到了,可对方却正在他的办公桌下面扭动着。 “嘿!” 门撞到了地板上的什么东西,唐纳德瞄了一眼,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纸箱,上面印着一台电脑显示器的图片。他瞥了一眼办公桌,发现东西已经摆好。 “噢,嘿!” 这一声问候从桌下逼仄的空间传来,有些模糊。裹在人字裙中的翘臀在朝他扭动着。唐纳德还没看到对方的脸,便已知道是谁,只觉得一阵脸红心跳,同时又对她这么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这儿有些生气。 “你知道吗?你真应该让清洁工时不时打扫一下这下面的灰尘啦。”安娜·瑟曼笑盈盈地站起身来,拍了拍双手,又擦了擦,这才朝他伸出一只手。唐纳德提心吊胆地握住了她的手:“嘿,不速之客。” “是呀。嘿。”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和脖子流下来,掩盖了他突然流下的汗水。“怎么了?”他绕到了桌子后面,好在二人间拉开一定的距离。一台崭新的显示器正傻傻地立在那儿,一张保护性的塑料膜让屏幕看起来有些朦胧。 “爸爸觉得你兴许还需要一台。”安娜将一缕散落下来的红褐色秀发往耳后塞了塞,露出了双耳,依然淘气而又迷人。“所以我就自告奋勇地来啦。”她耸耸肩,解释道。 “哦。”他将文件夹放在桌上,想起了那张画——那张他曾隐隐怀疑是她所为的图纸。而此刻,她就在眼前。他瞄了一眼新显示器上自己的形象,看到了那头被自己弄得乱糟糟的头发,于是抬起手来,试图将它们弄服帖。 “还有一件事,”安娜道,“你的电脑主机最好搬到桌子上,我知道那有点不雅观,可灰尘会让那东西窒息而亡的。灰尘可是这种东西的杀手。” “对。好。” 他坐下,这才意识到桌子对面的椅子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将新显示器往一侧挪了挪,而安娜则绕过桌子,站到了他身后,抱着双臂,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就像是昨天他们才见过面。 “这么说,”他说,“你回城了。” “上周才回来的。周六原本打算去看看你和海伦的,但又忙着收拾公寓。拆包东西,你明白吗?” “明白。”他无意间碰了一下鼠标,显示器突然亮了,他的电脑开着。一天的事务慢慢袭来,正好掩盖了同前任共处一室的不自在。 “等等。”他转向了安娜,“就在令尊问我对他的项目是否感兴趣的时候,你已经跑到这儿来装东西了?万一我拒绝了呢?” 她抬了抬一条眉毛。唐纳德才意识到这项本事并非人人都学得来的——这是一种遗传的天赋。 “实际上,他已经把选举一并打包送给你了。”她云淡风轻地说。 唐纳德拿起文件夹,将它翻得如同一摞纸牌似的:“自由意志的错觉也挺好,如此罢了。” 安娜笑了。眼看着她就要抬手帮自己整理头发了,唐纳德感觉得出来。他将手从文件夹上拿开,拍了拍外衣口袋,摸索起了电话。这种感觉,就像是海伦就在身边一样,他突然有了给她打电话的冲动。 “老爸对你还算温柔吧?” 他抬起头,看到她并没有动作,双臂依然抱着,他的头发也依然凌乱着——没什么可慌乱的。 “什么?噢,对。他很好。还是老样子。实际上,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变老。” “他不大会老,你知道的。”她走到房间对面,将大块切割成各种形状的泡沫塑料拾起,“哗啦啦”地塞进了空纸箱里。唐纳德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又滑向了她的裙子,立刻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他将他的纳米疗法几乎神化了。从膝盖受伤时就开始了,军队负责了一段时间,现在他已对它极其依赖。” “这我倒不知道。”唐纳德撒了谎。他自然也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全身性肉毒杆菌”,人们是这么说的。比补充睾丸激素是要强些,只是花费不菲,而且也不能让你长生不老,但在延缓衰老方面却是十拿九稳。 安娜眯起了双眼:“你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吧,是吗?” “什么?不会。我觉得这挺好的呀,只是我做不到。等等——为什么这么问?别告诉我说你已经在——” 安娜双手放于臀部,脑袋歪向了一侧。她这一不满的姿势对他有着别样的诱惑,似乎霎时冲走了彼此间数年的分离。 “你这是觉得我也需要吗?”她问他。 “不,不是。不是那样的……”他摆了摆手,“我只是觉得我永远也不会用的。” 一丝揶揄的微笑压薄了她的双唇。成熟的韵致让她更加耐看,体态更加优雅,但年轻时的那份犀利却保留了下来。“你现在是这么说,”她说,“不过,等你的关节开始疼,等你的脑袋稍微扭快一点脊柱都会突出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好吧。咳。”他将双手合在了一处,“这本应该是一个怀旧的好日子。” “对,本来嘛。那,你哪一天方便?”安娜扣上纸箱盖子,将它朝着门口踢了过去,再次绕到书桌后面,站在他身旁,一只手扶着他的椅背,另外一只手去拿他的鼠标。 “哪天……?” 他看着她在电脑上设置了一下,新显示器亮了起来。唐纳德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能够闻到她那熟悉的香水味道。她走过屋子时带起的微风正在他周围缠绕。这种感觉,几乎就像是一种爱抚,一种实实在在的抚摸,令他不由得在想自己是否在做什么对不起海伦的事情——而安娜所做的,不过是调整了一下他的控制面板而已。 “你知道这个怎么用,对不对?”她将鼠标从一台显示屏滑到另外一台上面,拖动着一个老旧的纸牌游戏。 “唔,知道。”唐纳德在椅子上扭了扭,“嗯……你说的哪天方便是指——?” 她松开鼠标,感觉就像是从他大腿上抬起了手。 “爸爸想要我来处理计划书上的机电部分。”她指了指那个文件夹,像是对里边的内容早已了如指掌,“在亚特兰大项目正式启动前,我在学院里还有点儿类似的事情要做。我觉得为了顺利完成,咱们应该每周见上一次面。” “噢,嗯,这事儿我还得查查看,我的日程都快把我逼疯了,每天都不一样。” 他心底里暗暗想着海伦若是知道他和安娜一周见一次面的事,究竟会怎么说。 “咱们可以,你知道的,在工程制图软件上建一个分享空间,”他建议道,“我可以把你连进我的文件——” “是可以。” “并且还可以邮件往来,或者视频通话。你看怎样?” 安娜皱起了眉头。唐纳德这才意识到自己做得太明显了。“好,那就那样吧。”她回应道。 她转向纸箱时,脸上瞬间闪过了一丝失望的神色,唐纳德突然有了说上两句软和话的冲动,但这样一来,无异于把自己的心事暴露在了氖灯之下:在你身旁,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怕咱们做不成朋友,你他娘的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灰尘的事,你真应该放在心上了。”她回头瞥了一眼他的办公桌,“我是认真的,你的电脑会被它给闷杀的。” “好吧,我记住了。”他起身匆匆绕过办公桌去送她。安娜弯腰去拿那个纸箱。 “这个我来就好了。” “别傻啦。”她站在那儿,把大大的纸箱夹在一条胳膊和臀部之间,莞尔一笑,再次将头发往耳后塞了塞。大学时,她离开他的宿舍时就是这样一副模样。穿一身昨夜的衣服,在清晨道别时的那份尴尬,似乎又回来了。 “好吧。那你有我的邮件地址么?”他问。 “你现在已经上了蓝页了。”她提醒他。 “对。” “顺便说一句,你看起来棒极了。”他还没来得及后退或是做出防备,她已用指尖梳理起了他的头发,脸上笑意嫣然。 唐纳德愣住了。待回过神来时,安娜已经走了,只留下他独自一人站在那儿,满腹的悔恨。 第04章 2110,1号地堡 特洛伊要迟到了。他这首班的首日,已乱得一塌糊涂,而现在他又要迟到了。在仓皇逃离餐厅、逃离众人的路上,他又碰巧上了一部慢速电梯。而现在,就在他试图平复如同乱麻一般的心情时,这电梯却打算在每一层都停上一停,上下客人。 电梯门再次打开,他站在角落,一名男子吃力地推着一辆载满沉甸甸盒子的手推车走了进来;另外一名推着满满一车洋葱的绅士则从他身后挤进来,紧贴着特洛伊站了几层。没人说话。待得推洋葱的人出去后,洋葱的味道仍未消散。特洛伊打了一个寒战——一个剧烈的寒战顺着后背传到了双臂,不过他丝毫没把它当回事儿。来到三十四层,他下了电梯,竭力回想自己先前为何那么心烦意乱。 一条窄窄的走廊在中央电梯井外现身,犹如漏斗,将他送向了安检站。楼面的布局熟悉而又陌生,地毯上的磨损叫人有些不安,入口处的十字栅门因大腿经年累月的打磨,正中的钢铁已是暗淡无光,触目惊心。斗转星移,已是那么多年过去,它们对特洛伊来说像是不曾存在一般。这些残损,如同魔法的杰作,如同宿醉过后一个没来由的伤痕。 当值的孤寂保安从手中正在看的东西上抬起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特洛伊将手掌放到早已不再清晰的屏幕上。没有寒暄,没有闲谈,也没有建立长久关系的欲望。仪表盘上的灯光变为了绿色,基座发出了“咔嗒”一声脆响,特洛伊擦身而过,旋转杆上的光泽又被擦去了几分。 来到走廊尽头处,特洛伊停下脚步,从胸前口袋中掏出了指导手册。手册背面是医生的笔记。他将它翻过来,将上面的小地图调整到了合适的方向。他笃信自己认路,但一切都那么似是而非。 地图上的红点让他想起了不知在何处见过的消防安全图,循着上面的路径,他越过了一串逼仄的办公室。“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交谈声,以及电话铃声,声声入耳,各种工作的声响让他蓦地疲惫,也引燃了心底里的不安——一种接受了一份自己肯定不能胜任的工作的不安。 “特洛伊?”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到一名男子正站在自己刚刚经过的一道门前。他瞥了一眼手中的地图,这才发现竟差点错过了自己的办公室。 “是我。” “梅里曼。”那人并未伸出手来,“你迟到了。进来吧。” 梅里曼转身消失在了办公室中,特洛伊跟了过去,双腿酸痛,如同灌了铅。他认得这人,或者他觉得自己认得,只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分组时还是别的什么时候认识的了。 “抱歉我迟到了,”特洛伊开始解释,“上错了电梯——” 梅里曼抬起了一只手:“没事。想喝一杯吗?” “他们已经给我吃过东西了。” “那是自然。”梅里曼从桌上抓起一个膳魔师保温瓶,将里边那亮蓝色的液体呷了一口。特洛伊回想起了那种不堪的味道。眼前这位较他年长的男子,抹了抹嘴唇,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保温瓶。 “这玩意儿可真要命。”他说。 “是呀。”特洛伊环顾办公室,看了看这个他即将待上半年的地方。这地方,他估摸应是老旧了不少。还有,梅里曼也是如此。在过去的六个月当中,他的头发想必又花白了一些,不过也难说,但他倒是把这地方保持得很整洁。特洛伊暗暗决心将这一善意传递下去,传递给下一个人。 “你还记得章程吗?”梅里曼胡乱翻了翻桌上的几个文件夹。 “就像昨天刚学的一样。” 梅里曼抬起头,目光一闪,脸上现出了一丝不屑。“那就好。嗯,过去六个月来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事情。我开始值班时,出了一些机械上的小问题,但都已经解决了。有一个叫琼斯的伙计,你可能会用得上。他已出来几周了,比他的前任管用多了,可算得上是我的救命稻草。他在六十八层的电力区工作,但任何地方都能用上,几乎什么东西都会修。” 特洛伊点点头:“琼斯。知道了。” “好吧。我在这些文件夹中给你留了一些笔记。有几名工作人员得深冻,已不适合再轮值了。”他抬起了头来,一脸严肃,“可千万别大意,好吗?这儿的许多家伙更乐意直接睡过去,而不是干活。除非你确定他们已不能胜任工作,否则别轻易动用深冻。” “我不会的。” “好。”梅里曼点了点头,“希望你能有风平浪静的一班。在这玩意儿发作前,我得赶紧跑了。”他又猛地喝了一大口,特洛伊倒吸了一口凉气,很是同情。他从特洛伊身旁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手探向了电灯开关,又在最后一秒停下,回头看了看,点点头,随即便走了。 就这样,特洛伊接管了这个地方。 “嘿,等等!”他瞥了一眼办公室,匆匆追上梅里曼。后者正沿着走廊,朝着安全门那边转过去。特洛伊慢跑几步,赶了上去。 “你没关灯?”梅里曼问。 特洛伊回头瞥了一眼:“对,可——” “好习惯。”梅里曼说着,摇了摇他的膳魔师,“好好培养。” 一名壮硕的男子从一间办公室中走出,吃力地追了上来。“梅里曼!你这一班结束了?” 两人热情地握手。梅里曼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这位是特洛伊,来接替我的工作。” 那人耸了耸肩,并未作自我介绍。“我两周后也要结束了。”他说道,像是在解释自己的冷淡。 “你看,我要迟到了。”梅里曼说着,目光投向了特洛伊,暗含责备。他将膳魔师保温瓶塞进了自己那位朋友的手中。“给,剩下的都给你了。”说完,他转身离开,特洛伊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不谢!”那人一边喊,一边挥动着手中的膳魔师保温瓶,笑出了声来。 梅里曼瞥了特洛伊一眼:“抱歉,你有问题要问?”他穿过了十字旋转门,特洛伊跟在他身后。保安紧盯着手中的平板,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几个,对。介意我跟你一同乘电梯下去吗?我有点儿……有点儿心里没底。突然被提拔到这个位置,想再弄清楚一些事情。” “嘿,我也拦不住你。现在你才是负责人。”梅里曼按下了高速电梯的召唤按钮。 “嗯,从本质上来说,我来这儿是为了以防万一?” 电梯门开了,梅里曼转过身,斜睨着特洛伊,像是在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的职责,是确保不会出现什么‘万一’。”两人一同踏进电梯,轿厢飞驰而下。 “对,那是自然。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读过《秩序》,对吗?” 特洛伊点了点头。可不是关于这份工作的,他很想说。他所学的,不过是如何管理单个地堡,而不是负责监视所有地堡。 “按图索骥就是了。偶尔会有其他地堡向你提问。我的经验是尽量少说,安安静静地听就是了。切记,那些都已是第二代或者第三代幸存下来的人,他们的用词会有点儿不同。在你的文件夹中,有一份应对话术和禁忌用语。” 电梯缓缓停下,重力骤然加大,特洛伊一阵眩晕,差点瘫倒在了地上。他依然虚弱得有些叫人难以置信。 门开了,他跟着梅里曼进了一条短短的走廊——正是他几小时前刚刚出来的那条。医生和助手正在那头的房间里等着,准备着静脉注射。医生好奇地看了特洛伊一眼,像是没料到他这么快便会再次出现在此地。 “最后一餐吃了?”医生一边问,一边示意梅里曼坐到凳子上。 “一滴都不剩。”梅里曼解开工装顶部的几粒扣子,将衣服褪到了腰部。他坐下来,伸出一条胳膊,掌心向上。特洛伊看到了梅里曼苍白如纸的皮肤,看到了他手肘处交织的松散的紫色血管。针头插了进去,他很想避开目光。 “我现在所说的,都是在重复笔记上面的东西,”梅里曼告诉他,“不过你可能会想见见心理科的维克多,他就在你对面的办公室。有几个地堡发生了一些怪事,比我们预料的要复杂。试着替你的下一任把它们给解决了。” 特洛伊点了点头。 “得送你去你的寝室了。”医生说道。他那名年轻的助手就站在一旁,穿一袭纸袍。整个流程看起来是如此的熟悉。医生转向了特洛伊,就好像他是一处需要擦去的污渍。 特洛伊退出门来,顺着走廊瞥了一眼深冻方向。妇女和孩子就被冻在那个地方,还有那些已失去了轮值能力的男人。“你们介不介意我……?”他只觉得有一阵突如其来的切实的牵引,在将他拉向那个方向。梅里曼和医生同时皱起了眉头。 “那可不大好——”医生开口道。 “要是我,就不会这么做,”梅里曼插口道,“开始时的几周,我也来过这下面几次。那是一个错误。忘了这个念头吧。” 特洛伊紧盯着走廊那头。反正,他也拿不准自己会在那地方看到什么。 “把接下来的六个月坚持过去,”梅里曼道,“很快的。一切都很快。” 特洛伊点了点头。梅里曼开始拽自己的靴子,而医生在用目光驱赶特洛伊。特洛伊转过身,最后瞥了一眼那扇通向走廊下面的沉重大门,随即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电梯。 他希望梅里曼说的没错。按下高速电梯呼叫按钮,他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整个轮值呼啸而过的样子,还有接下来的一班,以及随后的又一班……直到精神再次恍惚,特洛伊并未过多思及身后之事。 第05章 2049,华盛顿特区 对唐纳德·基恩来说,真可谓日月如梭。一天结束,一周过去,可时间依然不够用。似乎落日才刚刚衔山,可等到他再次抬起头时,已过了午夜十一点。 海伦。一阵慌乱自心底涌出,他忙不迭地去摸电话。他答应过妻子,一定在十点前给她电话。内疚袭来,他只觉得衣领处很是火热。脑海中现出了一幅画面:她正坐在那儿,紧盯着电话,等啊等。 他这头甚至还没听到电话拨通的声响,她在那头就已经接了起来。 “你终于打来了。”她说道,声音轻柔,饱含睡意,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而非怒意。 “甜心,真的对不起。我完全忘了时间了。” “没事的,宝贝。”她打了一个哈欠,唐纳德奋力按下了也想跟着打一个哈欠的冲动,“你今天有起草什么不错的法案吗?” 他哈哈笑了,揉了揉自己的脸:“他们还不会让我干那个的啦。还没有。我主要是在忙参议员的那个小项目——” 唐纳德住了口。他这一周都在想究竟该如何告诉她,以及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他瞥了一眼桌上多出来的那台显示器,安娜的香水味似乎凝结在空中,滞留了一周之久。 海伦提高了声音:“噢?” 他完全能够清晰地想象海伦的样子:她穿一袭睡袍,他那一侧的床铺整洁如初,一杯清澈的水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思念深入骨髓。尽管他什么也没做,但内疚却让他对她的思念空前地浓烈了起来。 “他又让你干什么了?但愿是合法的。” “什么?当然是合法的。其实,不过是……一些建筑项目啦。”他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当中还有一指来高的金色苏格兰威士忌,“说实话,我都忘了自己有多爱这份工作了。我当初要是坚持,现在说不定已经是一个不错的建筑师了。”他啜了一口火辣辣的液体,目光落在了两台显示器上,只见它们已经暗了下去,切换到屏保模式。他好想再回到上面去,当他沉溺在制画当中时,一切似乎都退开了,消失了。 “甜心,我觉得给参议员的办公室设计一个新卫生间并不是纳税人送你去华盛顿的目的哟。” 唐纳德微笑着,喝干了杯中酒。他仿若听到了妻子在电话线另外一头儿坏笑的声音。他将杯子放回桌上,跷起双脚。“不是那样的啦,”他反驳道,“是一处设施规划,他们打算把它放在亚特兰大外面。其实,我只负责其中的一小部分。不过,要是我做不好,整个计划都会受到影响的。” 他注视着桌上那个打开的文件夹,妻子则在睡意蒙眬地轻笑着。 “他们干吗要让你做这样的事呀?”她问,“如果真有那么重要,他们不是应该花钱雇一个更懂行的人来做才对吗?” 唐纳德对这话最是赞同不过,但还是不屑地笑了。华盛顿的传统便是胡乱用人,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在想自己也是其中的受害者。“其实我也相当不赖噢,”他告诉妻子,“我开始觉得自己要是做一名建筑师,说不定会比做议员出色呢。” “那是自然,你肯定会很棒的。”妻子再次打了一个哈欠,“可你在家也能做一名建筑师呀,也可以熬夜的。” “对,我知道。”唐纳德记得,就他是否真应该跑办公室来上班——若那真意味着他们得分开的话——他们曾讨论过。而现在,他正把时间花在一件他们早已否决的事情上。“我觉得这不过是第一年的安排,”他说,“把它当成实习好了。会好的。还有,我觉得他让我来做这事儿也是一个好兆头。他把亚特兰大项目当成了一个家庭项目,一件内部的事情。实际上,他早就已经注意到我的一些作品了——” “家庭项目。” “其实也不算是真正的家庭项目,更像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方式,这是一个糟糕的开始。他原本打算先拖一拖,等到实在是纸包不住火了再说。 “这就是你熬夜工作的原因?就是你十点过后才给我打电话的原因?” “宝贝,我真的忘了时间了。我在用电脑。”他看了看自己的酒杯,发现已不足一口——喝过上一口后,便只剩下了从杯壁上滑落下来的一些金色液体。“这对咱们来说也算得上是好消息。因为这个,我回家的机会会多起来。他们肯定会让我查看工地,同工头打交道——” “那可真是好消息。你的狗想你了。” 唐纳德笑了:“我希望是你们俩。” “你知道我也想。” “好。”他摇了摇杯中的最后几滴液体,一口咽了下去。“还有,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对这事儿的感觉,我发誓我真的是万不得已,不过参议员的女儿也在这个项目中。还有米克也是。你还记得他吗?” 冷冷的沉默。 随即:“我记得参议员的女儿。” 唐纳德清了清喉咙:“对呀,嗯,米克在做一些组织、土地保障的工作,同承包商打交道什么的。毕竟,这是他的专业。你知道的,没有参议员的抬举,我们俩什么都不是——” “我只记得你们俩曾经约会过。而且,她还当着我的面和你调情。” 唐纳德笑出了声:“真的假的?安娜·瑟曼?拜托,亲爱的,那是好几辈子前的事了——” “反正,我还以为你回家的次数会多起来呢。至少,在周末。”他听到妻子缓缓吐了一口气:“你看,时候已经不早了。咱俩干吗不都睡一会儿呢?咱们可以明天再讨论这事儿。” “好吧。对,当然。还有,甜心?” 她等待着。 “咱俩之间不会出什么事儿的,好吗?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而且还是一项我真正擅长的工作,我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方面的特长了。” 短暂的沉默。 “你擅长的东西有很多,”只听妻子说道,“你是一个好丈夫,而且我知道你也会成为一名好议员的。我只是不相信你整天围着转的那个人。” “可你知道的,要是没有他,我也来不了这儿。” “我知道。” “你看,我会当心的。我保证。” “好吧。明天再跟你谈。睡个好觉。我爱你。” 她挂了,唐纳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电脑,只见已有十多封邮件等着他处理。他决定等到明天早上再回。他揉了揉双眼,真希望自己能够清醒起来,清楚地思考一会儿。他晃了晃鼠标,点亮了显示器。它们可以打上一个盹儿,暗上一会儿,可他不能。 一套房间的架构示意图正端坐在他的新显示器上。唐纳德缩小视窗,看着那房间慢慢沉了下去,一条走廊显现出来,随即便是一套套雷同的宿舍,从边缘处见缝插针地挤进来。建筑说明上要求建一个能够容纳一万人至少生存一年的地下掩体——彻头彻尾的小题大做。唐纳德一如既往地投入,设身处地想象着自己面对毒气泄漏、放射性物质扩散、恐怖袭击以及其他所有需要让这一地下设施中的工作人员躲上几周、几个月,直到月明风清的极端情形。 眼前的画面隐去,其他楼层从上、下现身出来——一些空空荡荡,等待着他往上面一一填上储藏室、走廊和更多房间的楼层。其他的所有楼层和机械区域则全都是安娜的任务—— “唐尼?” 门被推开,敲门声随后才传了进来。唐纳德的手猛地一动,鼠标从鼠标垫上滑了出去,滑过了他的办公桌。他坐直身子,从两台显示器后瞟了出去,看到米克·韦勃正在门口对自己咧嘴笑着。只见米克将外套夹在胳膊下面,领带松散地挂在脖子上,深色的下巴上长着硬硬的胡茬。面对唐纳德这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他乐不可支地走了过来,很是悠闲。唐纳德将鼠标摸在了手里,飞快地将自动制图软件的窗口最小化。 “妈的,哥们儿,你还着手日内交易,对不对?” “日内交易?”唐纳德靠到了椅背上。 “新方案怎样了?”米克绕到办公桌后面,将一只手搭在了唐纳德的椅背上。一个已被放弃的接龙游戏正不尴不尬地出现在较小的那台显示器上。 “哦,多了一台显示器。”唐纳德将纸牌游戏最小化,在座位上转过身来,“我喜欢同时处理多个项目。” “看出来了。”米克指了指那两台桌面空空如也的显示器,只见上面的壁纸一模一样,都是一圈绽放的樱花簇拥着杰弗逊纪念堂。 唐纳德笑了几声,揉了揉脸。他能够感觉到自己下巴上的胡茬,意识到自己忘了吃晚饭。这个项目才刚刚开始一周,可他已经快不成人样了。 “我正打算出去喝一杯呢。”米克告诉他,“想一起去吗?” “不好意思,我这儿还有点事情。” 米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捏了捏,直捏得他的肩膀上传来了痛感。“我不想打击你,哥们儿,可这游戏你得重新来过才行,你把一张王牌那样藏起来,是不可能复原的。来吧,咱们喝一杯去。” “真的,我不行。”唐纳德扭了扭身子,从朋友的手中挣脱出来,转身面对着他,“我在赶亚特兰大计划,不能给任何人看的,是最高机密。” 为了强调,他伸出手,合上了桌上的文件夹。参议员嘱咐过他,工作是分组进行的,各组之间的围墙至少得一公里高。 “噢噢噢——最高机密。”米克将两手在空中扭来扭去,“我也在为这个项目工作,混蛋。”他朝着显示器摆了摆手。“你在作规划?什么规划?我的平均分可是比你的要高。”他俯身向前,盯着任务栏看了看,“自动制图?酷。来,咱们看看。” “嗯,好吧。” “你他娘的快点儿好不好,别婆婆妈妈的。” 唐纳德笑了:“你看,就连我们组的成员也看不到整个规划。我也不行。” “真够滑稽的。” “不,政府项目就是这么干的。你就没看到我偷窥过你那部分吧?” 米克沮丧地挥了挥手:“无所谓了。拿上你的外套,咱们走。” “好,没问题。”唐纳德抬起双手,用掌心拍了拍双颊,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我还是上午再干好了。” “周六也干活,瑟曼肯定爱死你了。” “但愿如此吧。给我一两分钟,把这个关了。” 米克笑了起来:“关吧,我不看。”他朝着门口走去,唐纳德则开始善后。 待唐纳德站起身来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秘书已经下班,因此打电话的人必然是知道他的直拨号码的。唐纳德伸手拿起电话,对着米克竖起了一根指头。 “海伦——” 有人在那头儿清了清喉咙,随即,只听一个沙哑、深沉的声音道歉道:“抱歉,不是。” “噢。”唐纳德抬头瞥了米克一眼,只见他正在用指头指自己的表。“您好,先生。” “你们两个小子要出去?”瑟曼参议员问道。 唐纳德转向了窗户:“抱歉,您说什么?” “你和米克。今晚是周五。你们要去市里?” “唔,不过是去喝一杯,先生。” 唐纳德很想知道,参议员到底是怎么知道米克在他这儿的。 “好。告诉米克周一一早来见我,来我办公室。还有你。我们需要讨论一下你们去工地的事。” “噢,好。” 唐纳德等待着,在想这是否就完了。 “你们两个小子可得精诚合作,把这个项目搞好啊。” “好的,那是自然。” “正如咱们上周所谈论的那样,没必要同项目组的其他成员分享细节。米克也是一样。” “是,先生,那是当然。我还记得我们的谈话。” “好极了。祝你们玩得开心。要是米克透露了什么不该透露的秘密,那你便可以先斩后奏,当场取他的性命。”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一串纵情的笑声传了过来。这笑声的主人的肺活量同他的年龄可真是一点儿也不相称。 “啊。”唐纳德望向了米克,只见对方正将一个醒酒瓶上的塞子拔出来,放在鼻子前闻着。“好的,先生,保证做到。” “很好。周一见。” 参议员突兀地挂断了电话。唐纳德将电话放回原处,抓起了外套,他的新显示器则静静地端坐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第06章 2110,1号地堡 特洛伊那饱经风霜的餐盘从斑斑点点的玻璃下面滑了进去。他的证件刚被扫描,便有一份分量因人而异的罐装青豆从一根管子当中落了下来;紧接着是一份圆润的土鸡肉从旁边的管子当中给吐了出来,罐头盒子的棱角清晰可见;土豆泥则像是从一条婴儿吸管当中被挤了出来;接下来是肉汁喷出,看得人毫无食欲。 服务台后站着一名壮硕的男子,穿着白大褂,双手背在身后。他似乎对食品毫无兴趣,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排队取餐的工作人员身上。 等特洛伊的托盘来到服务线最末端时,一名身着淡绿色工装的男子往餐盘旁边摆上了餐具和餐巾。此人看起来稍微年轻一些,不出二十岁的样子。随即,一杯水被从旁边一个满满当当的托盘当中取出,放了上去。最后一步则像是一次走过场般的握手,特洛伊在几个月的学徒生涯当中早已了若指掌:一个小小的塑料酒杯被递了过来,底部有一粒药片在哗啦作响,隔着半透明的杯身,仅能看出一个蓝色的模糊形状。 特洛伊拖着双脚走了过去。 “您好,先生。” 一个年轻的笑容,两排完美的牙齿。每个人都称呼他为“先生”,甚至那些比他大得多的人也是如此。不管对方是谁,这或多或少让他有些尴尬。 药片在塑料杯中哗啦作响,特洛伊接过杯子,扬手将它倒进了口中,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随即抓起自己的托盘,尽量不去妨碍排在后面的人。寻找座位时,他瞥见那名壮硕的男子正在注视着他。这座设施中的所有人似乎都把特洛伊当成了负责人。可他并不傻,他不过是又一个从事这份工作的人,遵循的不过是一本早已定好的剧本。在正对幕墙的地方,他找到了一个座位。同第一天时不一样,外面那幅焦黄的景象已不再是困扰,反而变为了一种古怪的令人安慰的力量,让他胸口生出了一阵钝痛,隐隐像是有什么感觉就要呼之欲出。 一大口土豆泥和着肉汤已将药片的味道洗刷殆尽。水永远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它带不走那份苦涩。他一边有条不紊地吃着,一边看着他当值第一周的最后一轮夕阳渐渐沉下去。只剩下二十五周了。这样计算日子,似乎更加有了盼头,仿佛比半年的时光要短上许多。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绅士坐到了他的斜对面,穿一身蓝色工装,头顶头发稀疏,礼貌地避在了一侧,没去遮挡他的视线。特洛伊认出了他,记得曾同他在回收箱旁说过话。等到他抬起头来时,特洛伊点了点头,以示招呼。 两人继续吃着,餐厅当中充斥着令人愉悦的嗡嗡声。几声极低的交谈来了又去。塑料、玻璃和金属,敲击出一首毫无章法的协奏曲。 特洛伊瞥了那幅景象一眼,似乎感觉到某种他原本应该知道却一直忘却的东西。每天清晨醒来时,眼角似乎都有一些熟悉的形状在游走,某种记忆似乎近在咫尺;可等到早餐时分,它们便已开始退却;午餐时,则已不见了踪影,只给特洛伊留下一份悲伤、一份寒冷、一种肚中空落落的感觉——但却又不同于饥饿——就好像雨天里一个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时间的孩子。 对面的那名绅士略微往前凑了凑,清了清喉咙。“事情还顺利吧?”他问。 他似乎让特洛伊想起了某个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斑点的皮肤已略微有些松弛,脖子上肌肤下垂,喉结处一团不大雅观的血肉拧作一团。 “事情?”特洛伊重复着他的问题,回了他一个微笑。 “随便问问。我叫哈尔。”他举了举自己的杯子,特洛伊也一样。这同握手没什么区别。 “特洛伊。”他说。看来对有的人来说,名字还是有一定意义的。 哈尔长长地喝了一口杯中之物,喉结上下活动,大声吞咽着。特洛伊有些局促,喝了一小口之后便吃起了剩下的青豆和土鸡肉。 “我注意到有些人正对它而坐,有的人则背对着它。”他将大拇指朝着肩后指了指。 特洛伊抬头看了看那幕墙,口中嚼着食物,没说什么。 “要我说,那些坐着看的,是想记起什么东西。”哈尔道。 特洛伊咽了一口食物,强迫自己耸了耸肩。 “而那些不想看的,”哈尔接着道,“我猜则是在竭力忘却。” 特洛伊知道他们不该进行这样的交谈,可既然已经开始了,他便想看看它究竟会引出什么。 “都是些不堪的记忆,”哈尔说着,一双眼睛看向了电梯方向,“你注意到了吗?溜走的都是那些不堪的记忆。所有不重要的事情,我们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特洛伊没有答话,只是拨弄着盘中的青豆——尽管他并不打算吃。 “这很是奇怪,不是么?为什么我们的内心如此腐朽?” 哈尔吃完了自己的食物,点点头,无声地说了一声再见,起身离开了,只剩下特洛伊一个人。他发现自己正注视着幕墙,内心有一阵莫可名状的钝痛。此时,正是暝色四合的傍晚,群山眼看着就要消失,慢慢变暗,消失在浓云密布的天幕当中。 第07章 2049,华盛顿特区 唐纳德很高兴自己最终是步行去见参议员的。上周就开始的雨水终于停了,杜邦环岛的交通犹如爬行一般。迎着康涅狄克州的微风,唐纳德不由得想,有那么多地方可用,会议地点为何偏偏选择了克雷默书店——距离办公室更近的高级咖啡屋比比皆是。 穿过一条小巷,他匆匆上了书店前那段短短的石阶。克雷默书店的前门用的是那种老式木门,更像是对它悠久历史的吹嘘。伴随着合页的嘎吱声响和头顶风铃的叮当声,他推门进去,一名正在中央一张桌子上整理着畅销书榜的年轻女子抬起头,微微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唐纳德注意到,咖啡屋当中坐满了身穿正装的男男女女,他们全都就着洁白的瓷杯啜着咖啡。四下里不见参议员的身影。就在唐纳德想要掏出手机查看一下时间,看看自己是否来得太早时,一名特勤人员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两排书架夹着一条通道,那人站在另外一头,样子很是魁梧。此人所处的位置,正是克雷默书店充作咖啡屋的一角,空间很是逼仄。唐纳德不由得笑了,此人的藏身之术可真够超群的:耳塞、鼓鼓囊囊的两肋、屋内的太阳镜。唐纳德朝着那人走去,脚下老旧的木质地板在呻吟。 特勤人员的目光移向了他这边,但很难说清他是在看唐纳德还是在看前门。 “我来见瑟曼参议员,”唐纳德的声音略微带着破音,“有预约。” 那人将头转向了一侧。唐纳德循着他的指引看了过去,只见一条通道尽头处,瑟曼正在浏览着一摞摞图书。 “啊,谢谢。”他踏进了一架架高耸的陈列着古旧图书的书架之间。灯光昏暗,咖啡的香味已被混合着霉味的皮革味道取代。 “你觉得这本怎么样?” 眼见唐纳德走近,瑟曼参议员举起了一本书。没有寒暄,没有疑问。 唐纳德看了看厚厚皮质封皮上的烫金标题。“从没听说过。”他坦承道。 瑟曼参议员笑了:“你当然没听说过。这书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而且还是法文。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它的装帧怎么样?”他将那书递给了唐纳德。 那本大部头的分量着实让唐纳德吃了一惊。他费劲地将它打开,翻了几页,感觉像是律法类书籍,有着不容小觑的分量,但通过人物对话间宽阔的行距,他还是看得出来这是一部小说。翻过几页后,他不由得暗暗赞叹纸张的轻薄。书脊处,一页页纸被细细的蓝、金二色线绳密密实实地订在了一起。他还有几名朋友对实体书很是钟情——并非为了装点门面,而是真的会去读。细看着手中这一册,唐纳德终于理解他们的怀旧情结了。 “装帧看起来很棒,”他用指肚摩挲着那本书,“是一本很漂亮的书。”他将它递还给了参议员。“您就是这么选书的?主要看封面?” 瑟曼将书夹在胳膊下,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这不过是我现在正在进行的另外一个项目的样品罢了。”他转过身,眯起双眼,直视着唐纳德。这是一个叫人很不舒服的眼神,让唐纳德感觉自己成了猎物。 “令妹怎么样?”他问。 这一问题打了唐纳德一个措手不及。一提到她,他便觉得心中隐痛。 “夏洛特?她……她很好,我想。她有了新的调动,想必您也听说了。” “我确实听说了。”瑟曼将手中那本书插回空隙当中,掂了掂唐纳德盛赞的那一本,“她能够再次入伍,我替她骄傲。她是祖国的骄傲。” 唐纳德心底里所想的却是这一骄傲让一个家庭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是呀,”他道,“我的意思是,我父母真的很希望能把她给留在家里,可她已经不适应后方的节奏了。这个……在战争结束前,我想她是不能真正放松下来的。您理解吗?” “我理解。而且即便到那时,她兴许也无法安宁下来。” 这并非唐纳德想听的话题。参议员伸出一根指头,循着一本书的书脊摩挲了起来。只见那书脊上装饰着立体花纹,文字更是经过了起鼓处理,很是华丽。老人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那一排排图书之外。 “要是有需要,我可以给她写上一封信。有时,一名士兵需要的,不过是一句话。” “如果您指的是让她打退堂鼓,那她是不会接受的。”唐纳德想起了自己这个妹妹在休假期间的种种变化,“我们已经试过了。” 瑟曼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纤细而又带有皱纹的线条——忧虑,暴露了他隐藏的年龄。“我会和她谈的。对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傲气,我最熟悉不过,相信我。我年轻时也是这样,觉得自己不需要任何帮助,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唐纳德,“来日方长。他们现在也有那种药,对她的战争神经症有帮助。” 唐纳德摇摇头:“没用的。她服用过一段时间,对记忆伤害太大。而且还引发了……”他犹豫了起来,实在是不想去提那个字眼,“……抽搐。” 他原本想说“颤抖”的,但那似乎太轻描淡写了一点。而且,尽管他很感激参议员的关怀——这种犹如家人般的关怀,可谈及自己妹妹的问题,还是让他有些不舒服。唐纳德还记得上次妹妹在家,在浏览他和海伦在墨西哥拍摄的照片时兄妹俩产生了分歧。他问夏洛特是否还记得他们儿时曾去过的科苏梅尔岛,而她则一再坚称自己从没去过。分歧渐渐演化成了争吵,他最后撒了谎,说自己流泪是因为没有争辩过她。妹妹的一部分生活已被擦除,而医生的唯一解释,便是说那部分肯定是她不愿意记起的东西。而且,那样又有什么错? 瑟曼将一只手放在了唐纳德的胳膊上。“相信我,”他平静地说道,“我会同她谈的。我知道她正在经受什么。” 唐纳德垂下了头:“是的。好。我很感激。”他差点要补充说这样没用,甚至还有可能会造成伤害,可人家是出于好意。而且,还是由一个妹妹所仰慕的人出马,而非家人。 “还有,唐尼,她在驾驶无人机呢。”瑟曼注视着他,似乎已洞悉了他的担忧,“应该不会有人身危险的。” 唐纳德摸了摸书架上一本书的书脊:“不会有人身危险,不会。” 两人都沉默了,唐纳德沉重地呼了一口气。他能够听到从咖啡屋传来的交谈声,勺子搅动糖块的叮叮声,风铃撞击木门的叮当声,以及牛奶沸腾后的滋滋声响。 他曾见过夏洛特的工作视频,既有无人机上的视频画面,也有导弹飞向目标时,上面所装的摄像头拍摄的场景。视频质量很是惊人,能够看到人们回过头来讶异地望向天空时的表情,能够看清他们生命中最后一刻的样子,还可以在事后将画面一帧帧回放,以判定对方到底是不是锁定的目标。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在做什么,在承受些什么。 “我早些时候和米克谈过,”瑟曼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提及了一个让人伤感的话题,“你们俩一起去亚特兰大,看看挖掘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唐纳德赶忙接口道:“当然。是呀,看看具体地形也好。我上周开了一个好头儿,慢慢将您提及的方面都填充进去了。您真的了解这东西到底深入地底多深,对不对?” “所以才会已经动工开挖地基。几周之内便将开始浇筑外墙。”瑟曼议员拍了拍唐纳德的肩膀,朝着通道那头点了点头,示意书已经看完了。 “等等。他们已经开挖了?”唐纳德随着瑟曼往前走去,“我才刚刚弄出一个大致轮廓来呢,希望他们把我的部分放在最后面。” “所有部分都是同时开工的。他们要浇筑的是外墙和地基,尺寸是早已定下的。所有架构都是从下往上建,楼层在吊下去之前就已是一应俱全。不过你看,正是因为如此,我才需要你们两个小伙子去看看。听起来,脚手架的搭建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噩梦。我已从十几个国家弄来了上百名工作人员,简直就是人叠着人,而建筑材料也堆得到处都是。我也没有分身术,所以需要你们去看看,回来汇报。” 来到通道口的特勤人员那儿,参议员将那本印着浮雕图案的法文书递给了他。那人戴着墨镜点了点头,朝柜台走去。 “你到那儿之后,”瑟曼道,“我希望你能跟查尔斯·罗兹见上一面。他负责绝大多数建筑材料的运输。看看他是否有什么需要。” “查尔斯·罗兹?俄克拉荷马州的州长?” “没错,我们一起工作。还有,我正在努力将你和米克调入这个项目的更高层级。我们的领导团队还缺几十名成员。所以,继续好好表现。你目前的工作成绩已经给某些大人物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且安娜似乎也对你很有信心,相信你能提前完成。她说你们俩一起组成了一个很棒的团队。” 唐纳德点了点头,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自豪,同时也想到了这其中不可避免的额外责任,以及对他那早已捉襟见肘的时间的进一步蚕食。海伦若是听说他在这个项目中越陷越深,肯定会不高兴的。实际上,米克和安娜可能是他唯一能够与之分享这个消息的对象,唯一可以谈论此事的两个人。这建筑的每一处细节都要求留出回旋的余地。他实在是说不准它到底是为了处理核废料、应对恐怖袭击威胁,还是为了防止计划本身的失败。 那名特勤人员回到参议员身旁,手拿购物袋。他看向了唐纳德这边,似乎在隔着那副别人无法看穿的太阳镜审视着唐纳德。这已不是第一次,唐纳德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了。 瑟曼参议员握了握唐纳德的手,说保持联系。又一名特勤人员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出现在了瑟曼的另外一侧。两人就这样左右护卫着参议员,穿过了叮当作响的门。直到他们消失在了视野之外,唐纳德才松了一口气。 第08章 2110,1号地堡 《秩序》一书就摆放在桌上,已经打开,页脚处已被翻得向上卷起。特洛伊再次研究了一遍即将到来的程序——他身为“第五十行动组”组长的第一个职务行为——心底里不由得想到了剪彩,想到了在一个盛大的仪式上,一个手拿大剪刀的男人义无反顾地替他人承担起了最难的工作。 《秩序》——他真的觉得——更像是一份处方,而非一本操作手册。编写此书的精神病学家已将一切,将人性的所有点滴都计算在其中。而且,同心理领域或其他同人性相关的所有领域一样,最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那部分,通常都饱含深意。 这让特洛伊不禁在想,自己到底所为何来,他的职位又有多大的必要。他原本做的是一份完全不同的工作,是领导一个单一的地堡,而非所有地堡。他是在最后一刻才被提拔的,这让他觉得有些随意,就像是这份工作谁都可以来干。 当然,尽管他的办公室很大程度上有名无实,但兴许还包含着一些象征意义。兴许,他来这儿,不是为了领导谁,而更多的是给别人一种被领导的假象。 特洛伊将目光落回了《秩序》上,一个个文字相继映入眼帘,但他却一个也没看进去。新生活的一切让他极易分心,胡思乱想。一切都被安排得无比完美——所有的层级、任务和职责——可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你万念俱灰? 抬起头,他能够看到心理服务办公室的维克多正坐在他自己的办公桌前,就在走廊对面。走过去问上一问,是一件极为容易的事情。他们对这个地方的定义,赛过了任何建筑师。他好想问问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竟能让所有内心都如此空落落的。 将妇女和儿童庇护起来,应该起了一定的作用,这一点特洛伊倒是可以肯定。1号地堡中的女人和孩子得天独厚,获得长久的睡眠权,而男人们则留下来轮值。这提前屏蔽了所有的激情,杜绝了男人间的争斗。 然后便是程序,叫人内心麻木的程序。这是针对思想的宫刑,对一名办公室人员日复一日的消磨,让他一天天痴痴地盯着时钟,打卡下班,看电视,沦陷在睡意当中,拍上三次闹钟,再来上一次。在没有周末的情况下,情形更加不堪。没有节假日,有的,不过是六个月的上班,数十年的长假。 这让他不禁羡慕起了其他设施,其他所有的地堡。在那些地方,走廊当中应该回荡着孩子的欢笑、女人的轻语,以及1号地堡由内到外所缺乏的激情和欢愉。在这儿,他所能看到的,只有数十个叫人昏昏欲睡的办公用房里平板电脑上正播放着影片,以及舒适的座椅上数十双一眨不眨的眼睛。没人真正清醒。没人真正活着。他们想要的,想必正是如此。 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钟,特洛伊发现时间已到。又一天被甩在了身后。距离这一班的结束,又少了一天。他合上自己这一版《秩序》,将它锁进办公桌,朝着走廊尽头的通讯室而去。 他走进去时,两颗脑袋从电台上抬了起来,全都眉头深锁,下面是两套橙色的工装。特洛伊深吸一口气,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这是一间办公室,是一份工作,而他是负责人。他只消打起精神就行,他是来这儿剪彩的。 索尔,无线电工程师的头儿,摘下头上的耳机,起身迎接他。特洛伊还隐约记得索尔,他们住在相同的行政楼层,在健身房中也没少见。握手时,索尔那宽阔而又英俊的面庞似乎搅动了某些更深层次的记忆——一份特洛伊早已学会无视的渴望。兴许,这不过是他在学徒期,在他沉入漫长的睡眠之前梦见过的一个人。 索尔向他介绍了通讯室中另外一名身穿橙衣的工程师。对方挥了挥手,并未摘下耳机。名字很快便在记忆中消逝,无关紧要。一副耳机被从架子上摘了下来,特洛伊将其接过,挂在脖子上,并未将耳罩压在耳朵上,以便听清索尔的话语。这个房间和其中的布置,让特洛伊想起了在电脑和自助语音服务出现前,老照片上的那些电话接线员。 脑海中那些早已逝去的画面,同药片所引发的颤抖及紧张交织在一起,特洛伊突然觉得一阵咯咯的笑声从心底里汩汩涌了上来。笑声差点脱口而出,不过被他成功地压了下去。眼看着对一个地堡未来负责人的测试就要开始,而作为总负责人的自己却突然陷入了歇斯底里,这并非什么好兆头。 “——然后你只需要按设定的问题去问就行。”只听索尔对他说道。他将一张塑料卡片递给了特洛伊,后者虽然笃定自己用不着,但依然接在了手里。这一天当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记流程;还有,他相信不管他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对一名候选人是否合适的判断,最好还是留给机器和电脑,留给嵌在远处一端的耳机当中的那些传感器。 “好了。开始呼叫。”索尔指了指一块嵌了一排闪光灯的面板上的一盏灯,“我这就给您转接。” 特洛伊调整了一下耳朵上的耳罩,而工程师则开始连接。只听得几声“哔哔”声过后,伴随着“咔嗒”一声响,线路已连接上。另外一头传来了某人沉重的呼吸声。特洛伊提醒自己,这个年轻人远比自己要紧张。毕竟,对方还得回答问题——而特洛伊,只需提问就行。 他低头瞥了一眼手中的卡片,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幸亏卡片在手。 “名字?”他问那个年轻人。 “马库斯·登特,先生。” 年轻的声音当中透着隐隐的自信,中气十足,暗含自豪。特洛伊立刻想起了这种感觉——许久以前。接着,他想到了马库斯·登特所降生的世界,想到了那份他唯有在书上才能看到的遗赠。 “谈谈你的训练。”特洛伊照着卡片念道。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深沉而又权威——尽管电脑早已为他做了这一切。索尔将食指和拇指圈成了一个圈,示意从那男孩耳机中传来的数据正常。特洛伊不由得在想自己这边是否也有这种装置。在这个房间——抑或是别的任何房间当中——是否也有一个人,将自己的紧张一一看在眼里? “好的,先生,在调入资讯部前,我是威利斯副警长的影子。那是一年之前。我用六周学习了《秩序》。我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先生。” “影子”,特洛伊都忘了这一称谓了。他原本打算带一张最新的词汇卡在身上的。 “你对……地堡的基本义务是什么?”他差点说成了设施。 “维护《秩序》的权威,先生。” “那你最需要保护的是——?”他尽量问得不动声色。越是不向测试对象透露任何感情,所得出来的数据越是准确。 “生命和《遗赠》。”马库斯背诵道。 特洛伊在看下一个问题时碰到了一点麻烦。卡片上意外出现了几条裂痕,有些看不清楚。他的手开始颤抖,只好趁着别人还没看见,将那张颤动的卡片放到了一侧。 “为了保护我们所珍视的东西,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紧咬着牙关,以防止颤抖。他的身体出问题了,大问题。 “牺牲。”马库斯答道,稳如磐石。 特洛伊飞快地眨了眨眼,想让视线清晰起来。索尔举起一只手,示意他检测顺利通过,可以继续。现在,他们需要的是一些基本资料,以便系统判断这男孩之前回答问题时的诚恳度。 “告诉我,马库斯,你有女朋友吗?” 他不知道为何这一问题会率先进入脑海。兴许是对其他地堡的艳羡,羡慕他们并未将女人给冻起来,没去冻任何人。通讯室中,似乎没人关心这个问题,抑或是没人做出反应。正式测试部分已经结束。 “噢,是的,先生。”马库斯说。特洛伊听到这男孩的呼吸声变了,能够想到他的身体放松下来的样子。“我们已经提交了结婚申请,在等批准。” “嗯,我想你应该不用等太久的。她叫什么名字?” “梅兰妮,先生。她就在资讯部工作。” “很不错。”特洛伊擦了擦双眼。颤抖终于过去。索尔将一根指头在头上挥成了一个圈,示意他可以结束了,想要的都有了。 “马库斯·登特,”他说,“欢迎加入‘世界秩序第五十维护组’。” “谢谢您,先生。”年轻人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对方顿了顿,随即一个沉重的呼吸声被捕捉了进来。 “先生,不知我可否问您一个问题?” 特洛伊看了看另外两人,除了耸肩,没看到别的太多反应。他想了想这年轻人刚刚就任的角色,对于刚被提拔上一个新职位时的那种感觉,那种混合着恐惧、迫切和迷茫的心情,他是最清楚不过。 “当然,孩子。一个问题。”他在想,既然此地是自己负责,那兴许也可以立几条自己的规矩。 马库斯清了清喉咙,特洛伊想象着这名影子和他们地堡的头儿远远地坐在一个房间中,师父在审视着学生的画面。 “几年前,我失去了我的曾祖母,”马库斯道,“她常常会顺嘴说一些同之前世界相关的小事——并非触犯禁令的那种,只是老年痴呆症的结果。医生说她对药物治疗产生了抵抗性。” 特洛伊并不喜欢这一话题,不愿意听到第三代幸存者们去搜集任何同过去相关的事情。对于这些事情,马库斯兴许无知得如同一张白纸,可其他人不是。 “你的问题是——?”特洛伊问。 “《遗赠》,先生。我也看了其中的一些东西——当然,我并没有忽视对《秩序》和《公约》的学习——有件事我很想知道。” 又是一声沉重的呼吸。 “《遗赠》中的一切都是真的么?” 特洛伊想了想,想起了那一系列涵盖了世界历史——一段精心编辑过的历史——的图书。在内心深处,他能够看到它们皮质的书脊和镀金的纸张,看到身为学徒期间,他们不得不看的那一排排图书。 他点了点头,发现自己还得再次去擦拭双眼。 “是的,”他告诉马库斯,声音干涩而平淡,“是真的。” 房间里有人吸了一口气,特洛伊知道这仪式已经进行得太久了。 “那里边的所有一切,都绝对是真实的。” 他并未补充说并非所有真实的东西都写在《遗赠》当中,绝大部分都被排除在了外面。他还怀疑其中有一些——已是无人知晓——被从那书里删了出去,也包括大脑。 他很想说,《遗赠》所包含的,只是别人所批准的真相,世代传播的真相。可谎言,他暗想,则尽存在于1号地堡,存在于那些倚靠药物来维持人性的亦真亦幻当中。 第09章 2049,佐治亚,富尔顿郡 伴随着一阵嘶哑的咆哮,一台前卸式装载机朝着土山顶端奋力爬来,排气管当中浓烟滚滚。来到山顶,一斗泥土雪崩似的从它那长满铁齿的铲斗中倾泻而出。唐纳德看到,这装载机更多地是在堆山,而非爬山。 工地上,四处都是这样的土山在拔地而起。在它们之间,在那一条条迷宫般的临时豁口当中,大吨位自卸式载重卡车正将泥土和岩石从地面上一个个密密麻麻的深坑当中运出。从地形规划上,唐纳德能够看出那些豁口总有一天会被填平,最多在两山相接处留下一条褶皱。 站在其中一座正在渐渐生长的土丘上,唐纳德看着那一台台重型机械舞动的芭蕾,而米克则正跟一名承包商说着话。雪白的衬衣、飞扬的领带,这两名议员同这个地方似乎有些格格不入。那些头戴安全帽、脸膛粗粝、十指生茧的人,才真正属于这儿。就他和米克那副将西服夹在胳膊下面,在佐治亚的闷热潮湿当中汗流浃背的模样,再怎么着——从表面来看——也应该是这样一场荒诞骚乱的负责人。 又一辆装载机将一堆土倾倒了出来,唐纳德将目光移向了亚特兰大市中心。土山之间是一片硕大的空地。寒冬虽已渐行渐远,但光秃秃的树冠依然不见任何生气。越过这些,这座南方旧城鳞次栉比的钢铁、玻璃屋脊,便矗立了起来。富尔顿郡整个人口萧疏的一角都已被清理了出来。一头,残存的高尔夫球场依然清晰可辨,正在承受着各种机械的蚕食。 下面的主停车场上,一片几个足球场大的区域被划了出来,上面摆满了货柜,当中满满当当的都是各种建筑材料,比唐纳德想象的必要数量似乎要多上许多。不过,从第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正是政府项目的风格。在这种项目当中,公众的期待总是和预算一样,没边没际。要么,就极尽铺张之能事;要么,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奉命做的那部分设计,不过是这一场疯狂计划的九牛一毛。他的建筑甚至都算不上是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不过是用来以防万一的。 在唐纳德和那片货柜之间,盘踞着一片移动式房屋组成的城市。其中一些被用作了办公室,但绝大部分还是住人。此地就是正在工地上工作的数千男女可以解开头盔、打卡下班并享受应得的宝贵休息的地方。 许多房屋上都飘扬着旗帜,来自世界各地的工人大军在此地搭建了一个奥林匹克村。有一天,来自全世界的核废料都有可能会被埋在富尔顿郡这新鲜的泥土下。这也就是说,全世界在这个项目上都押了赌注。这导致的后勤噩梦似乎同幕后交易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他和米克发现,许多早期的工程延误都可以归咎于语言障碍,归咎于协作团队不能正常沟通而显然又放弃了努力。每一个人,似乎都只关心自己的那部分工作,埋头苦干,不管其他。 在这座由钢铁罐头组成的临时城市之外,是一个广袤的停车场。他和米克正是从那地方跋涉而来的。他们那辆租来的车就停在那儿,是视线范围内唯一一辆安静的电力设备。它那小小的银色车身,在一辆辆浓烟滚滚的重型自卸卡车以及装载机的包围之下,噤若寒蝉。这辆不值一提的车子让唐纳德颇生出一番同病相怜的感慨——在工地的这座小土山上是如此,在华盛顿的国会山上也是一样。 米克用手中的笔记板拍了他的胳膊一下:“嘿,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已经延误两个月了,总共六个月了,他们只是破了土。这怎么可能?” 唐纳德耸了耸肩,两人离开那名眉头紧锁的工头,朝着山下的停车场缓缓而去。“兴许,是因为他们选了一群只会装模作样,将工作当私活来干的官员。”他解释道。 米克哈哈笑了几声,捏住了他的肩膀:“老天爷,唐尼,你这话说得可他娘的真像是一个共和党!” “是吗?我觉得这地方咱们可应付不来。”他朝着山上的一个个大坑挥了挥手。两人开着车朝山下滑去,眼前是一个刚挖出来的深坑。几辆搅拌车正将混泥土灌进大坑中央,更多的卡车在后面排队等着,车上的罐子在不耐烦地转动着。 “你有没有想过,”唐纳德说,“在这其中一个坑当中,将会放上他们让我画的那栋建筑?有没有吓到?这么多钱,这么多人。我反正是魂都被吓没了。” 米克的指头插进了唐纳德的脖子,痛感袭来。“放松点儿,别跟我探讨这么深奥的哲学问题。” “我是认真的,”唐纳德说,“纳税人的几十亿美元就要落进这泥土当中,堆成我画的形状。这要换作以前,未免也太……抽象了一点儿。” “天,这跟你或你的图纸根本就无关。”他用笔记板敲了敲唐纳德,又用它指了指那片货柜场。透过弥漫的尘埃,一名头戴牛仔帽的彪形大汉正在招手示意他们过去。“还有,”米克说着,转了一个方向,离开了停车场,“谁能用得上你那个小掩体?这可是同能源独立有关,同煤炭的死亡有关。你知道吗,这种感觉,就像是我们其他人都在这儿盖一栋漂亮的大房子,而你则蹲在角落里,一遍遍聒噪着灭火器该挂在哪里——” “小掩体?”一阵沙尘刮过,唐纳德掀起衣襟,遮住了口鼻,“你知道这东西要往地下建层吗?要是建在地上,它将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建筑。” 米克笑道:“你就慢慢等去吧。就算你设计出来了,也且等着呢。” 戴牛仔帽的人走近了一些,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一路踢着尘土上来迎接他们。唐纳德终于认出了此人:查理斯·罗兹,俄克拉荷马州州长,电视上的常客。 “你们是‘索命’参议员的人?” 这位罗兹州长,不光戴着原汁原味的牛仔帽,穿着原汁原味的靴子,系着原汁原味的皮带扣,而且说话也是那种拖长了的慢吞吞腔调。他将双手撑在大屁股上,其中一只手还抓着一块笔记板。 米克点了点头:“是的,先生。我是韦勃议员,这位是基恩议员。” 两人握了手,唐纳德紧随其后。“州长。”他说。 “你们的货到了。”州长用笔记板指了指货柜场,“一百箱都不足。得每周都有东西源源不断地进场才行。我需要你们当中的一个在这儿签个名。” 米克伸出手,接过了笔记板。唐纳德终于寻到了问话的机会,关于瑟曼参议员的事,想必一名老兵油子应该知道。 “为什么会有人叫他‘索命’?”他问。 米克翻起了货运清单,微风捣乱,纸张有些不大好翻。 “我听到有人背地里那么叫他,”唐纳德解释道,“但我一直不敢问。” 米克咧嘴笑着从单子上抬起了头:“那是因为他在战场上是一个冷血杀手,对不对?” 唐纳德瑟缩了一下。罗兹州长哈哈大笑。 “没关系,”他说,“确实是,但和这个没关系。” 州长来回打量着他俩。米克将笔记板递给了唐纳德,点了点应急设施那一页。唐纳德看向了上面的物料清单。 “你们两个小子对他的反冷冻法案熟吗?”罗兹州长一边问,一边给唐纳德递过来一支笔,似乎希望他直接签字就好,根本用不着细看。 米克摇了摇头,抬起手遮住了佐治亚的阳光。“反冷冻?”他问。 “对呀。要命,这事儿要说起来,可能得说到你们两个小毛孩儿都还没出生那时去呢。索命参议员起草了一份法案,想要打压冷冻热,让富人们把自己变成‘冰棍’非法化。法案到了大法院,投票时五比四通过,于是突然间,有好几万钱多得不得了的‘棒冰’被解冻了出来,重新进行安葬。那些‘棒冰’,原本还指望将来让医生把自己解冻,将他们的富人脑袋从他们的富人屁股上拔出来哩!” 州长觉得自己讲的这个笑话很是可笑,先自顾自地笑了,米克也附和着笑了。订单上的一行引起了唐纳德的注意。他掉过笔记板,指给州长看:“唔,这上边写了两千轴光纤。我非常肯定,我的计划书上只要了四十轴。” “让我瞅瞅。”罗兹州长接过笔记板,又从口袋里顺手掏出一支笔,敲了笔记板顶端三次后,划掉了那个数字,在旁边另写了一个。 “等等,价钱会有反映吗?” “价钱是一样的,”他道,“在下面签字就是了。” “可——” “小子,这就是锤子为什么能值一座纯金五角大楼的原因,这就是政府的算账方式。签名就是了,好吗?” “可那是实际需求的五十倍啊。”唐纳德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但还是抱怨了一句。他将笔记板递给了米克,后者在其他货品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噢,没什么大不了的。”罗兹接过笔记板,捏了捏自己的帽檐,“我敢打包票,他们肯定能在其他地方找到用途的。” “嘿,你知道吗,”米克道,“我记得那份冷冻法案,在法学院时学过。它还牵涉到诉讼,不是吗?不是有许多家庭以谋杀罪将联邦政府告上了法庭吗?” 州长微笑道:“是呀,可没闹成气候。对于一个已被宣告死亡的人,你很难证明别人又杀了他一次。然后,便是‘索命’投资上的滑铁卢了。最后证明,冷冻其实是一个保命的法子。” 罗兹将大拇指插进腰带,挺起了胸膛。 “事实证明,在进一步了解并慎重考虑这其中的……道德伦理因素之前,他便把自己的钱砸进了一家冷冻公司。老索命兴许是损失了大部分钱,但最终却让他的屁股得以在华盛顿坐稳。竟能承受那样的损失,反倒让他看起来像是某种圣人。要是舍不得你的亲生儿子,又怎么会套得着狼呢?” 米克和州长同时哈哈大笑。唐纳德却没看出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好啦,就这样,你们两个小伙子保重。俄克拉荷马州在几周内还会给你们运一车来的。” “那就好。”米克说着,抓起那只中西部巨爪,使劲摇了摇。 唐纳德也和州长握了手。随即,他和米克朝着他们租来的汽车走去。头顶上空,在南方耀眼的湛蓝色天空中,一道道白汽犹如被拉直的洁白毛线,揭示出喷气式飞机在亚特兰大国际机场的繁忙。工地上嘶哑的噪音渐行渐远后,反对使用核武器的抗议者们的口号声又从高高的铁丝网护栏外传了进来。两人穿过安全门,进了停车场,保安挥手示意他们快走。 “嘿,我稍微提前一点儿把你放在机场可以吗?”唐纳德问,“我想避过晚高峰,在天黑前赶到萨凡纳。” “没问题,”米克咧嘴笑道,“看来你今晚是佳人有约呀。” 唐纳德笑了。 “那是自然,哥们儿。扔下我,和你老婆好好享受去吧。” “多谢。” 米克掏出了车钥匙:“不过,你也知道的,我真的希望你能邀请我一起去。我可以陪你们俩一起去吃饭,再在你们家睡上一觉,然后找一个酒吧,怀念一下旧时光。” “想得美。”唐纳德说。 米克拍了唐纳德的脖子一巴掌,随即抓住:“是呀,算啦,周年快乐。” 脖子被对方掐了一把,唐纳德瑟缩了一下。“谢谢,”他道,“我一定会代你向海伦问好的。” 第10章 2110,1号地堡 12号地堡崩溃时,特洛伊正在玩牌。他意外地发现,这游戏竟有着非同凡响的让人麻木的魔力。不断地重复,在抵御消沉方面竟比药片还要管用。由于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技巧,你完全可以超越心不在焉,进入完全的无知无觉状态。事实便是,电脑刚一发牌,就已决定了玩家的输赢,剩下的,只是一个简单的证明过程。 对于一个电脑游戏来说,它低级到了荒谬的地步。它连纸牌都没有,只不过是一个个写有字母和数字的方格,上面标有“*”“&”以及“+”以区分花色。由于弄不清楚究竟哪一个代表红桃、梅花或方块,特洛伊很是苦恼。尽管它是如此的随意,尽管这事儿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可连这些都不知道还是让他很沮丧。 特洛伊是在寻找某些文件夹时无意间撞见了这个游戏。他颇花了一些工夫,才琢磨出了如何用空格键发牌,如何用方向键来摆牌。不过,好在他有的是时间。除了同各部门主管见面、浏览梅里曼的笔记和重温《秩序》,他唯一剩下的便是时间——在办公室的卫生间里崩溃、痛哭流涕的时间,淋着热水坐在地板上颤抖的时间,将药片藏在牙齿后以备疼痛难忍时吞下的时间,在擅自加重了两倍的剂量后,怀疑药片为何效力大不如前的时间。 兴许,这游戏的麻痹作用正是它存在的理由,同时也正是某个人费心将它创造出来,并将它隐藏得那么深的原因所在。梅里曼任期结束,特洛伊与他同乘电梯时,便曾在他脸上看到过它。药物仅仅能够止住最叫人难以忍受的那部分痛楚、那份莫可名状的痛。可那些较轻的伤痛,却在不断涌现。突如其来的悲伤,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源头。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最后几张牌自动归位。电脑重新洗牌,特洛伊顺利过关,收获了所有的荣耀。屏幕上面闪现出“漂亮”两个字,用的是大大的粗体。让一个自制的游戏来告诉自己这两个字,竟有一种莫名的满足。这让他有了一种成就感,仿若自己的时光终于结出了果实。 他任由那两个大字闪烁着,扫了一圈办公室,想要找点别的事来做。针对《秩序》,还有一些校对工作要做;针对其他地堡的头儿,还有一些公告要写;除此之外,他还需要确认一下备忘本中的那些词汇,是否符合瞬息万变的标准。 他经常犯错,将“设施”两个字脱口而出,而非“地堡”。对于那些生活在“遗赠”年代中的人,这确实不是一件易事。一个古老的词汇、一种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就这样抵抗住了药物的侵袭,幸存了下来。他有些羡慕其他地堡中的那些男男女女,羡慕他们可以在自己那个小小的世界当中降生和死亡,恋爱和分手,记住自己的伤痛,去回味、学习并让其改变。他对那些人的嫉妒,甚至超过了对自己地堡中那些在生命之舟里长睡不醒的女人们的羡慕—— 敞开着的办公室门上传来了一记敲门声。特洛伊抬起头,看到在对面心理服务办公室工作的兰德尔正站在门口。特洛伊抬起一只手,示意他进来,而另外一只手则最小化了游戏窗口。随即,他有些烦躁地翻起了自己办公桌上的那版《秩序》,试图表现出一副繁忙的样子。 “我送来了您要的信任报告。”兰德尔挥了挥手中的一个文件夹。 “噢,好,好。”特洛伊接过了那个文件夹。又是文件夹,总是文件夹。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建造这个地方的那两群人:政客和医生。这是两种不愿意进入现代,死抱着纸张不放的人。要不,就是这两种人对自己不能撕碎和烧掉的东西天生没有信任感? “6号地堡的头儿已经选定了自己的新接班人,并已进入了流程。他想约时间和您谈谈,做个正式介绍。” “噢,好。”特洛伊翻动着文件夹,看到了通讯室打印出来的各个地堡的监视报告。他期待着有一个入门仪式。每完成一项任务,他心底里的恐惧便会减上一分。 “此外,32号地堡的人口报告有些叫人费解。”兰德尔走到特洛伊的办公桌后,将大拇指放到口边舔了舔,然后翻起了报告,而特洛伊则瞥了一眼自己的显示器,看看上面的游戏是否真的最小化了。“他们已接近了人口极限,速度非常快。海恩斯觉得可能是某一批生育控制植入环出了问题。32号的头儿,一个叫比格斯的……在这儿……”兰德尔抽出了那份报告,“却对此予以否认,说只要是激活了植入物的,都没一个怀孕。他觉得要么是抽签时有人作弊,要么就是咱们的电脑出问题了。” “嗯。”特洛伊接过报告看了看。32号地堡的人数已蹿到了九千以上,而平均年龄只有二十。“明天一早咱们就第一时间安排一次呼叫。说什么抽签作弊,我可不买账。他们甚至都不该进行抽签,对不对?至少在腾出更多空间来之前?” “我也是这么说的。” “而且,所有地堡的数据都出自同一台电脑。”他尽量不带出疑问的语气,但没能成功。他不记得了。 “对。”兰德尔肯定道。 “这也就是说咱们被骗了。我的意思是,这不可能是一夜之间的事,对不对?比格斯肯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了,所以,要么他就是这事儿的同谋,要么就是他已失去了对那儿的控制。” “完全正确。” “好吧。对于比格斯的继任者,咱们都有哪些了解?” “他的影子?”兰德尔犹豫了一下,“我得查查文件,不过我知道他已在那个位置上待了一段时间。咱们这一班开始前,他就已经在那个位置上了。” “好。明天我会跟他谈谈,单独谈。” “您觉得咱们应该把比格斯给换了?” 特洛伊冷峻地点了点头。《秩序》上面对藐视解释的问题,有着明确的指示:从头开始,假设该解释是一个谎言。由于有规则在,他和兰德尔谈及一个即将被革除的人时,就像是在谈论机器上的一个破零件。 “好吧,还有一件事——” 一阵脚步声蓦地从走廊上传来,打断了二人的思绪。兰德尔和特洛伊抬起头,看到索尔闯进了房间,大睁着的双眼中满是恐惧。 “先生们——” “索尔,出什么事了?” 这位通讯室主管像是见鬼了一样。 “需要您去通讯室一趟,先生。马上。” 特洛伊从桌子后站起身,兰德尔就在他身后。 “怎么回事?”特洛伊问。 索尔匆匆沿着走廊向前走去:“是12号地堡,先生。” 三人向前跑去,走廊上,一名男子正踩着梯子更换一根变暗了的灯管,硕大的方形塑料壳挂在头顶,就如同一扇通往天堂的门。特洛伊奋力跟随着两人的脚步,发现呼吸变得粗重了。 “12号地堡怎么了?”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索尔回头瞥了一眼,紧拧的眉头上尽是不安:“我觉得我们正在失去它,先生。” “什么?比如失联?联系不上了?” “不是。失去,先生。整个地堡。整个该死的东西。” 第11章 2049,佐治亚,萨凡纳 唐纳德并不是那种习惯用餐巾的人,但他还是恪守礼仪,将那块叠起来的布抖开,铺在了腿上。桌上,其他餐巾全都被叠成了精致的金字塔形状,放于餐具之间。他记得高中时,这家“街角餐厅”是没有餐巾的。他们用的,不都是那种坑坑洼洼的老旧餐巾纸盒子吗?还有那种配有银色盖子的小小盐罐和胡椒罐,现在也更加精致了。一碟像是海盐的调味品就摆放在插花旁,你要是想要胡椒粉,那还得等人来给你研磨好,再撒到你的食物上面。 他开始将这些说给妻子听,却发现她的目光越过自己,望向了后面的雅座。唐纳德转过身,屁股下面的布料发出了“嘎吱”声。他回头瞥了一眼,只见他和海伦第一次约会时坐的雅座上,正坐着一对老年夫妇。 “我发誓,我真的让他们给我留那个座位了。”唐纳德道。 妻子的目光落回了他的身上。 “我觉得我向他们描述时,应该是他们搞错了。”他伸出指头,在半空中晃了晃,“要不,就是我打电话时糊涂了。” 她摆了摆手:“亲爱的,忘了它吧。咱们完全可以在家吃烤奶酪,还可以吃得很开心的。我只是在发呆。” 海伦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她的餐巾,就像是在研究它的折痕,好把它原封不动地叠回去,就像是要将一件东西拆散开来再恢复原状那样。侍应生风风火火地走来,给他们的杯子中添了水。几滴不小心洒落下来的水珠落在了洁白的桌布上。他向他们道了声“久等”,然后扔下了他们,让他们再等上一段时间。 “这地方可真是变了。”他说。 “是呀,更加成熟了。” 两人同时伸手去取水杯。唐纳德微微一笑,举起了自己的杯子:“为了十五年前你父亲的那个失误,为了他不小心延长了你的宵禁。” 海伦莞尔一笑,同他碰了杯。“为了再来十五年。”她说。 两人各自啜了一口。 “这地方要是再继续成熟下去,不出十五年,咱们就吃不起啦。”唐纳德说。 海伦笑出声来。她几乎还是第一次约会时的样子,没怎么变。或者,是因为变化太过于细微的缘故。这种感觉,并不像是每五年到同一家餐馆来一次,一眼便能够看出它的巨变,而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们相较于远方表亲们那种不动声色的改变。 “你一早就得飞回去?”海伦问。 “是呀,不过是去波士顿,和参议员约好了的。” “为什么去波士顿?” 他摆了摆手:“他正在进行那种纳米治疗。我想他每次去都要把自己关上几天,但又不想耽误工作——” “是呀,所有的手段,就是让你们几个奴才千里迢迢地——” “我们可不是他的奴才。”唐纳德笑道。 “去亲吻他的戒指——” “拜托,不是那样的啦。” “我只是担心你把自己逼得太狠了。你到底在这个项目上花了多少业余时间?” 很多,他很想说。他很想告诉自己的妻子时间是如何地紧张,可他清楚她会有怎样的反应。“消耗的时间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多。” “真的?因为你的口中好像只剩下这件事了。我都不知道你是否还有别的事做。” 侍应生端着满满一托盘饮品走过来,说只消再等一小会儿。海伦研究着菜单。 “只要再过几个月,我那部分规划就完成了,”他告诉她,“然后就不会再烦你了。” “亲爱的,你并没有烦我,我只是不想你被他利用。你当初签的可不是这个。你已经决心不做建筑师了,还记得吗?不然,你又何苦出去?” “宝贝,我只想你知道……”他压低了声音,“我正在干的这个项目——” “真的很重要嘛,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了,而且我也相信你。然后,你又怀疑过,说你那部分工作在整个方案当中完全就是多余,说不定永远也用不上。” 唐纳德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了。 “我只希望它能早点完事儿,”海伦道,“然后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燃料棒从我们门前运过去,把整件事情埋葬,把土翻平,别再提它。” 这又是另外一码事。唐纳德不由得想到了自己所在街区的人们打来的那些电话、发来的那些邮件,以及报纸上的那些头条和对于运送废弃燃料棒的卡车满亚特兰大跑的担忧。海伦每次听到这样的流言蜚语,唯一的想法便是他在浪费自己的时间,而非做什么正经工作。要不,就是同样的工作,他留在萨凡纳也一样能做。 海伦清了清嗓子。“那……”她犹豫道,“安娜今天也去工地现场了?” 看着她透过杯子边缘注视着自己,唐纳德这一刻才明白过来,每次提及这个项目以及燃料棒时,自己的妻子真正担心的是什么——是他同安娜在一起工作以及离家如此之远带给她的不安全感。 “没有。”他摇了摇头,“没,我们其实都没怎么见面,图纸都是通过邮件发送的。米克和我去的,就我们俩。他负责许多物料和人员的协调——” 侍应生来了,从围裙兜里掏出黑色的本子,“咔嗒”一声按下了笔:“能先给二位点些喝的吗?” 唐纳德要了两杯墨尔乐葡萄酒,海伦将自己那一杯换成了开胃酒。 “我每次一提到她,”侍应生刚一转向吧台,便听她说道,“你便说米克。别换话题。” “求你了,海伦,咱们能不能不提她?”唐纳德十指交叉,放在了桌上。“自打这个项目开始以来,我只见过她一次。这是我故意安排的,为的是避免和她见面,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对她没有感觉,亲爱的,绝对没有。求你了,这是属于咱俩的夜晚。” “跟她一起干活,是不是让你有了别的想法?” “什么别的想法?接受这份工作吗?还是成为一名建筑师?” “关于……所有一切。”她瞥了一眼那个应该预留的雅座。 “没有。天,没有。亲爱的,你怎么能这么说?” 侍应生将他们的酒送来,打开黑色笔记本,注视着他俩:“定下来了?” 海伦打开她的菜单,将目光从侍应生身上转到了唐纳德身上。“我还是老规矩。”她说。她指的是一种简单的烤奶酪三明治,上面加的是炸薯条,而现在则变成了祖传煎绿西红柿、格鲁耶尔奶酪、蜜汁枫糖浆和火柴棍一般的塔塔酱炸薯条。 “那您呢,先生?” 唐纳德看了看菜单,先前的一番对话让他有些紧张,以至于如何选择并快速选择,他还是感觉到了压力。 “我想我要尝试一点别的。”他说道,言辞匮乏得可怜。 第12章 2110,1号地堡 12号地堡正在崩溃,等特洛伊和其他人赶到时,通讯室已被嘈杂的电台交谈声和汗臭味淹没。一台原本一个人便可操作的无线电前,此刻已经挤了四个人。人们的样子,同特洛伊此刻的感觉可谓分毫不差:慌乱、不知所措、时刻准备蜷缩起来藏进一个没人的地方。这反倒让他冷静了下来。他们的慌乱便是他的力量。他能够假装,能够挺住。 两名身穿睡衣而非橙色工装的男子建议晚班人员也应该被叫醒,动员起来。特洛伊在想12号地堡到底出了多久的麻烦,他们这才来找他。 “有什么最新情况?”索尔问一名正将耳机贴在一只耳朵上的老绅士。 那名老绅士转过了头,光秃秃的头顶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眉头处的皱纹中浸满了汗液,花白的眉毛高高抬起,尽是愁容:“服务器还是无人应答。” “给我切换到12号地堡的视频信号。”特洛伊指着另外三名工作人员中的一人说道。一名他约莫一周前曾见过的男子拉下耳机,“咔嗒”一声按下了按钮。扬声器当中立刻传来了一波波呼喊声和命令声。其他人则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听了起来。 另外一人,一名大约三十来岁的男子,逐一在数十个视频信号间切换。一段人潮汹涌、你推我搡的螺旋梯闪了过去;一颗脑袋消失在了画面上,有人倒下,想必是被其他人给推倒了;一双双瞪大的眼睛溢满了恐惧,一张张嘴巴不是牙关紧咬,便是在喊叫。 “看看机房。”特洛伊说。 负责控制视频切换的人在键盘上了敲击了几下。汹涌的人潮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排排纹丝不动的文件柜。服务器的外壳和地板上的隔栅反射着上面不断闪烁的灯光,昭示着一个无人应答的呼叫。 “出什么事了?”特洛伊问,心底里出奇地平静。 “还在查实,先生。” 一个文件夹被塞进了他的手中。几个人挤在过道上,正往里张望。消息正在扩散,人群正在聚集。特洛伊感觉到有汗液顺着自己的后颈流了下来,但那份出奇的平静依然还在。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一个绝望的声音盖过了无线电中其他的声响,其中的慌乱最是明显不过: “——他们过来了!该死,他们正在砸门!他们要进来了——” 通讯室中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慌乱和行动全都停止了,大家开始一起听,一起等。特洛伊当然知道那名慌乱的男子说的是哪扇门——餐厅与气闸之间唯一的那一扇。它应该再坚固一些的,许多东西,都应该再坚固一些的。 “——这上面只有我一个人,伙计们。他们就要进来了。我的天,他们就要进来了——” “那是副警长?”特洛伊问。他“唰唰”翻动着手中的文件夹,上面有12号地堡资讯部的头儿的资料。没有预警。自上次清洗后,已有两年。上次检测时,恐惧指数被定位在了“8”,有点儿高,但也不算太高。 “对,我想应该是一名副警长。”索尔应道。 负责视频那人转向了特洛伊:“先生,会引发大规模逃离的。” “他们的电台都关了吗?” 索尔点点头:“我们把中继器关了。他们内部可以通话,但仅此而已。” 特洛伊暗暗压下了回头看一下走廊上那一张张好奇的脸的冲动。“好。”他说。面对这种情况,当务之急便是控制态势:绝不能让它蔓延至相邻的地堡。这是一种癌细胞。切除它,在所不惜。 电台当中又传来了声响: “——他们就要进来了,就要进来了,他们就要进来了——” 特洛伊试着想了想那幅令人惊惶的画面,那汹涌的人潮,那正一步步扩散的慌乱。《秩序》在禁止介入方面写得很明白,但他的意识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他朝着负责电台的那人伸出了手。 “让我跟他说话。”特洛伊道。 一颗颗脑袋转向了他这边,一群墨守成规的人愣住了。片刻的沉默过后,一个受话器被递到了他的手中。他按下了送话键。 “副警长?” “喂?警长?” 视频操作员将信号逐一看了一遍,随即招了招手,指向了其中一台监视器。只见楼层号“72”就显示在屏幕一角,一名身穿银色工装的男子正软塌塌地趴在一张桌子上,手中有一把枪,键盘四周是一摊鲜血。 “那是警长?”特洛伊问。 操作员抹了一把额头,点了点头。 “警长?我该怎么办?” 特洛伊按下了话筒。“警长已经死了。”他告诉那名副警长,对自己话语当中的平静很是诧异。他按着发送键,想了想这位陌生人的命运,蓦地明白了:这些地堡当中的绝大多数居民,都以为他们是唯一的存在,丝毫不了解彼此,不了解自己前方的路。而现在,特洛伊联系上了他们,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给他们送去了一个来自地堡之外的声音。 其中一个视频信号切换到副警长的画面,只见他抓着一副耳机,耳机上面的线盘旋缠绕,连向了墙上的一台无线电。画面一角写着楼层号“1”。 “你需要把自己锁在羁押室中。”特洛伊对着话筒说道。对他来说,最不引人注目的解决办法反而是最好的。至少,也算是一种临时解决之道。“一定要把所有的钥匙都拿在手里。” 他注视着屏幕上的那个人。整个房间,包括走廊上的那些人,此刻都在注视着屏幕上的这个人。 被扭曲成球面的视频画面上,治安办公室上半部分的门隐约可见。由于镜头的缘故,门框处似乎略微向外鼓出,而门中央则由于暴民的缘故,向内凸了进来。他们正在砸门。副警长没有回答,而是扔下手中的话筒,匆匆绕过了办公桌,伸手去取钥匙。他双手颤抖得如此厉害,斑驳不清的摄像头都将它一一捕捉。 门中央裂开了一条缝。通讯室中,有人清晰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特洛伊很想去看看统计数字。他的学习和训练,原本都是用来应付那一头的情况的,用来领导一小群面对突发灾祸时的人们,而不是领导所有人。 兴许,这正是他能如此镇定的原因。他此时正看着的,是一幅原本他应该置身其中,原本应该于其间生死挣扎的画面。 那名副警长终于抓牢了钥匙,奔向房间另外一头,消失在了画面里。特洛伊想象着他手忙脚乱地锁那间羁押室,可门却在这时被砸开,愤怒的暴民们从豁口当中一拥而入。那是一扇结实的门,很坚固,但还不够。很难判断那名副警长是否已将它锁牢。不过,也无所谓了,这不过是暂时的。一切都是暂时的。要是他们砸开了门,万一他们冲了进来,那这名副警长的下场,就不仅仅是遭受踩踏那么简单了。 “内部气闸开了,先生。他们正试图出去。” 特洛伊点了点头。此次祸乱应该始于资讯部,是从那儿蔓延开来的。兴许是那个部门的头儿——不过更有可能是他的副手,一个拥有特许密码的人。这便是祸根:总得有人来负责,来守护秘密,可总会有人没那个能力。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这事儿早在意料之中。他提醒自己,这事儿已不可避免,牌已发完,只等游戏开始。 “先生,被突破了。是外侧门,先生。” “发射霰弹,动手。”特洛伊说。 索尔用电台呼叫了走廊下的控制室,将命令重复了一遍。画面上的气闸当中,立刻有一片白雾充斥其间。 “确保机房的安全,”特洛伊补充道,“把它锁死。” 《秩序》的这一部分,他记得很好。 “确保咱们有最新的备用方案。把他们连上咱们这边的电力。” “是,先生。” 房间内,有事做的人们终于比那些闲着的少了几分紧张;而后者,只好一边不安地来回移动着,一边看着,听着。 “外部画面在哪儿?”特洛伊问。 白雾弥漫、人们推推搡搡的画面随即被外面的景象所取代:一群仿若得了幽闭恐惧症的人正跌跌撞撞地奔跑在一片干涸的土地上,他们相继跪倒在地,抓挠起了各自的脸和喉咙。一片汹涌的白雾,正从拥挤的斜坡上滚滚升起。 通讯室中,没人移动,没人说话。走廊上传来了轻轻的啜泣声。特洛伊本不该允许他们留下来看的。 “好,”他说,“把它关掉。” 外面的画面变成了一片空白。此刻,再去看那群人如何挣扎着往回跑,去亲眼目睹那些惊慌失措的男人和女人如何死在山坡上,已没什么意义。 “我想知道为何会出这样的事情。”特洛伊转身注视着房间里的人,“我想知道。我还想知道要是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咱们该如何制止。”他将文件夹和话筒递还给了无线电前的工作人员。“这事先别跟其他地堡的头儿说。至少,在咱们准备好如何回答他们的问题之前,谁也不准说。” 索尔举起了一只手:“12号地堡里边的人怎么办?” “12号和13号里边的人的唯一区别,便是12号里不会再有下一代成长了。如此而已。所有地堡里的人最终都会死。我们都会死,索尔,甚至是我们。今天,不过是他们的大限罢了。”他朝着那台早已变暗的显示器扬了扬下巴,尽量不去想那边正在上演的事情。“我们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情,而且这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咱们还是把精力集中在其他地堡上吧。记住这次的教训。” 房间四处,皆有人在点头。 “这班结束前,每人都要出一份报告。”特洛伊终于第一次真正找到了负责一件事的感觉,“要是12号地堡的资讯部还有人能活下来,尽量多问问。我想知道究竟是谁,为什么,以及怎么做到的。” 房间里,几个疲惫的人先是愣了一愣,随即才尽量装出一副忙乱的模样。眼见表演结束,领头的已经朝着这边走来,走廊上聚集的人们赶忙缩了回去。 领头的。 特洛伊这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职位的充实,感受到肩上所担负的沉甸甸的责任。他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四下里皆是低声的议论和不敢直视的目光。有人在朝着他点头,其中既有同情亦有赞许,还有对自己处在一个较低职位上的侥幸。特洛伊大步向前,昂首走过。 还会有更多的人想要逃,特洛伊暗想。尽管他们已做了周密的策划和布置,但想要不出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们能做的,便是提前计划,多作预案,而不是当日历上的一页被撕下另外一页被满载希望地翻开时,去为它哀悼。 回到办公室,特洛伊关上门,在门后靠了一会儿。一阵疾走过后,双肩处的工装已被汗水贴在了皮肤上。他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走到办公桌后,将一只手放在了《秩序》上。恐惧久久不去。万一他们全都做错了呢?一个满是医生的房间,又怎能将一切都计划周详?伴随着一代代人的更迭,伴随着人们的遗忘和原始幸存者的私语的消失,事情真的会容易起来么? 特洛伊说不准。他望向了自己墙上的那张结构图,那张将所有地堡都纳入其间的蓝图。只见五十个圆圈密布于群山之间,一如他曾效忠过的那面古老旗帜上的星星。 一阵剧烈的颤抖涌遍了特洛伊全身。双肩、双肘和双手,全都抽搐了起来。他死死抓住桌子边缘,挺过了这阵颤抖。拉开顶层抽屉,他拿起了一支红色记号笔,走到了那张硕大的蓝图前。颤栗,依然在冲击着他的胸膛。 还没来得及考虑自己接下来的动作究竟会产生怎样久远的影响,没来得及思考这一标记是否会陪伴他将来的每一次轮值,没来得及思忖这是否会成为一个惯例而被后来人所继承——一个粗重的“×”已被他画在了12号地堡的位置上。 记号笔重重地划过纸张,拖出了一连串“吱吱”声响。特洛伊眨了眨眼,摆脱了眼前这个红色“×”的幻影,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他俯身向前,额头顶在那长长的画纸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泣不成声,将一份古老的规划图顶得沙沙作响,挤出了一条条褶皱。 双手拄着膝盖,双肩下沉,硬扛着又一份硬塞给他的工作的巨大压力,特洛伊哭了。他无声地干嚎着,尽量不让走廊对面的那些人听到。 第13章 2049,RYT医院,德维恩医疗中心 唐纳德曾参观过五角大楼一次,去过白宫两次,每周要在国会大厦进出十几次,但特区所有这些地方的安检,同RYT的德维恩医疗中心比起来,全都是小巫见大巫。漫长的检查,让同参议员那短短一个小时的会面,显得有些不值了。 等到他全身上下被扫描了一个遍,终于获得通往纳米生物科技楼的资格时,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去,被塞了一套消毒服装,采了血样,并不得不让各种扫描仪和刺眼的光束轮番将双眼探测了一遍,并记录下了——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面部的红外扫描图像。 来到纳米生物科技楼,越是往里走,门越是厚重,而且每条通道都有彪形大汉在把守。待得特勤人员——医院当中唯一被特许留下了制服和墨镜的人——终于进入视线之时,他便知道,自己已经近了。只消一名护士将他领入一扇不锈钢大门,最后扫描一遍,纳米生物科技室就在里边等待着他。 唐纳德提心吊胆地紧盯着那台硕大的机器。这样的设备,他还只是在电视剧当中见过,而眼前这一台,甚至比电视当中那些还要大,还要令人望而生畏。它看起来就像是一艘被放逐到了RYT大楼里的小型潜艇。只见它洁白无瑕的外壳上尽是一束束的管子和电线。而纵向看过去,则是数扇小小的玻璃窗,让人不由得想到了船上的舷窗。 “你确定我进去安全吗?”他转向了护士,“因为我不着急,完全可以等下次再来拜访他。” 护士莞尔一笑。她不过二十几岁的模样,棕色的头发绾在脑后,简单而又漂亮。“绝对安全,”她向他保证道,“他的纳米不会和你的身体相互影响。我经常在同一个房间当中治疗多名病人。” 护士领着唐纳德来到那机器一头,转动锁轮。只听得一阵沉闷而又刺耳的声响过后,一扇舱门伴随着气压的改变同密封胶条分离开来,像是轻轻喘了一口气。 “要是真这么安全,那墙壁为什么还这么厚?” 一声温柔的轻笑。“你会没事的。”她朝着舱门挥了挥手,“我密封好这扇门之后,会有轻微的延迟和嗡嗡声,然后内舱便会解锁。只要转动转轮,一推就开啦。” “我有轻微的幽闭恐惧症。”唐纳德坦白道。 老天,听听他都说了什么。他可是一名成年人,为什么就不能直说自己已经受够了,不想再进去了呢?为何又要容许自己这样被人翻来覆去地折腾呢? “请您进去吧,基恩先生。” 护士将她那双小手放在了唐纳德的后背上。不知为何,这名年轻漂亮女士的一双妙目,竟战胜了他对这个硕大的舱室以及其中那些看不见的仪器的无边恐惧。他泄了气,发现自己正低头钻进那扇小小的舱门,恐惧紧紧地攫住了内心。 只听到“砰”的一声响,身后那扇门关闭了,只留下他一人,置身于一个很难容得下两个人的弧形空间中。一连串咣当声传来,锁柱相继插入了舱门两侧。在他两侧的弧形墙壁下,皆设有银色的长凳。他想要站起身,但头顶却碰到了天花板。 一阵愤怒的嗡嗡声传了进来。他后颈上的毛发霎时倒竖起来,空气当中充满了电流的味道。他寻找着通话设备,寻找从门内同参议员交谈的方式。若真有这样的设备,那他便不用再往里去了。这地方让他有些喘不上气,他得出去。外面那扇门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转轮。一切,似乎都已失去了控制—— 内锁发出了“咣当”一声响,唐纳德扑向了那扇门,试了试门把手。他屏住呼吸,打开了舱门,逃离那个小小的气闸,逃进了舱中央一个更大一些的房间。 “唐纳德!”瑟曼参议员从一本厚厚的书上抬起头。他趴在其中一条沿着舱壁而设的长凳上,手脚大开,旁边是一张小桌,摆放着笔记本和笔。一个塑料托盘上,残羹剩饭一目了然。 “您好,先生。”他说这话时嘴唇几乎没怎么动。 “别在那儿傻站着,进来。你都快把好东西给放跑了。” 压制着内心的忐忑,唐纳德走出门,将门关严。瑟曼参议员笑出了声:“你还是喘上一口气的好,孩子。它们要是愿意,完全可以穿透你的皮肤。” 唐纳德呼了一口气,打了一个寒战。兴许是他的幻觉,但他确实感觉到浑身都在微微刺痒,一如被萨凡纳夏日里的蠓给叮咬了。 “你感觉不到它们的,”瑟曼参议员道,“全在你的脑海中。你知道你和我的区别。” 唐纳德低头瞥了一眼,发现自己正在挠着手臂。 “坐吧。”瑟曼指了指对面的长凳。他穿着和自己身上一样的消毒服,显然已有几天未刮过胡子。唐纳德注意到舱室的另外一头是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墙上装着一个莲蓬头,连着弹性软管。瑟曼欠起身,放下赤裸的双足,拿起一瓶已空了一半的水,啜了一口。唐纳德依言坐下,一滴冷汗顺着头皮流了下来。长凳另外一头是一摞叠好的毯子和几个枕头。他看得出来,这些长凳若是展开,便是简易床,却想象不到在这样逼仄的棺材当中睡觉,到底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您想见我,先生?”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空气当中满是金属的味道——机器的余味依然残留在他的舌根。 “喝吗?”参议员打开长凳下的一个小冰箱,掏出了一瓶水。 “谢谢。”唐纳德接过了那瓶水,但没有打开,只是享受着它贴在掌心的凉爽。“米克说他已经向您汇报过了。”他很想补充说,既然这样,那这次会面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瑟曼点了点头:“确实是。昨天跟他见的面。他是一个可靠的孩子。”参议员笑了笑,摇了摇头:“讽刺的是,刚刚宣誓就职的这一班人,很有可能是国会这么长时间以来见过的最好的一群了。” “讽刺?” 瑟曼挥了挥手,将这一问题赶到了一边。“你知道就这种疗法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吗?” 长生不老?唐纳德差点脱口而出。 “它给了你思考的时间。在这儿待上几天,一切带有电池的东西都禁止带入,只有几本书可读,几张纸可写——确实能让你的脑子清醒起来。” 唐纳德暗暗压抑着心底的想法。他不想承认整个流程是多么地让他不舒服,刚刚在那个房间当中又是多么恐怖。在知道那种小小的玩意儿正在穿透参议员的身体,选取着他身体里的细胞进行修复之后,他有些反胃。万一那东西关闭,静脉里的血液立刻变成了墨汁一般的颜色呢?这念头让他打了一个冷战。 “是不是很不错?”瑟曼一边问,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呼出,“这份安静?” 唐纳德没有回答,只是再次吐了一口气。 瑟曼低头看了看自己膝盖上的书,随即抬起目光注视着唐纳德。 “你知道是你祖父教我打的高尔夫吗?” 唐纳德笑道:“知道。我看到过你们俩在一起的照片。”他仿佛又想起了祖母翻老相册时的样子。她对相册情有独钟,最喜欢将电脑上的照片打印出来,再塞进相册,说这样会让她觉得更加真实。 “你和你妹妹对我来说,一直都像是自己的家人。”参议员道。 突如其来的开阔让他有些不舒服。在这小豆荚的一角,有一个小孔,通过它,空气得以循环,但屋内还是很暖和。“我很感激,先生。” “我想让你进入这个项目,”瑟曼说,“完完全全地进入。” 唐纳德心里一凛:“先生,我真的尽心了,我保证。” 瑟曼抬了抬手,摇摇头。“不,我说的不是那个——”他将手放到膝盖上,垂下了目光,“你知道的,我过去经常在想,你们不管有什么,都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你们这个年纪。全都一清二楚,你知道吗?”他将指头在空中晃了晃。“见鬼,你跑向办公室,挤过那堆乱七八糟。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唐纳德点点头:“是呀,我有几件事得坦白。” 参议员将双手拢成了碗状:“就像是你试图去把水捧出,一滴都不让它漏下去一样。” 唐纳德点了点头。 “甚至就连总统想要背着人干点什么好事都不可能了。” 眼见唐纳德眯着双眼,一副不解的表情,瑟曼又挥舞起了手:“在你没来之前。但这就是问题,就是我的发现,不管是在海外还是在华盛顿。是漏出去的那几滴无关紧要的水,是不经意的小疏忽,是尴尬,但并不是什么生与死的大事。你想要入侵一个国家吗?看看诺曼底登陆。去他娘的,看看珍珠港。或者‘九一一’。根本就不是问题。” “抱歉,先生,我不明白——” 瑟曼猛地将手往前一伸,然后指头猛地一下收拢,抓住了一把空气。唐纳德开始时还以为他这是示意自己闭嘴,但随即参议员便凑上前来,将那只手伸给唐纳德看,仿若里边真抓了一只蚊子。 “看。”他说。 唐纳德凑近了一些,但依然什么东西也看不出来,只好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先生……” “那就对了。而且你也看不到它是怎么来的。那就是他们现在正在干的事情,那些阴险小人。” 瑟曼参议员松开了那只空空如也的手,盯着大拇指指肚看了一会儿,在上面“噗”地吹了一口气:“这些小子们可以缝,他们就可以拆。” 隔着指肚,他紧盯着唐纳德:“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进那个中东国家是为了什么吗?我告诉你,和核武器根本就没什么关系。我钻过那地方的沙丘里边的每一个洞,那里边的老鼠都比核武器更加值得去追。你看,他们早已找出了悄无声息地攻击咱们的法子,用不着自杀式袭击,更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唐纳德确信,他并没有任何资格去听这其中的任何一句话。 “呵,对方自己也没搞明白状况,只会一味去窃取以色列人的东西。”他朝唐纳德微微一笑,“所以,我当然得开始玩追逐游戏了。” “我不明——” “这里边的东西都是按照我的DNA设计的,唐尼。想想吧。你有没有测过自己的血统?”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唐纳德,就像是研究一只杂种狗。“你到底是什么血统?苏格兰?” “也许是爱尔兰,先生。我真的说不上来。”他并不想直言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这个话题似乎更符合瑟曼的胃口。 “哦,这里边的东西分辨得出来。要是它们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完美,那肯定能行。它们能够分辨出你来自于哪个家族。还有就是那个中东国家正在研制的东西:一种你根本看不见的武器,你没法阻止,而且一旦它认定你是犹太人,哪怕只有四分之一的犹太血统……”瑟曼将大拇指横在脖子前一拉。 “我还以为我们搞错了呢。一直就没在那个中东国家发现任何核武器。” “那是因为它们自毁了。遥控。噗。”老人睁大了双眼。 唐纳德笑了:“您的话听起来很像那些阴谋理论家——” 瑟曼议员直起身,将头靠在墙壁上:“唐尼,是阴谋理论家像我们。” 唐纳德等待着参议员哈哈大笑,或者微笑。但二者都没有。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问,“或者我们的项目?” 瑟曼闭上双眼,依然向后仰着头:“你知道佛罗里达为何有如此漂亮的阳光吗?” 唐纳德想要尖叫,想要拍打房门,直到他们将他给绑起来从这儿拖出去。不过,他没有,只是呷了一口水。 瑟曼的一只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再次审视着他。 “因为从非洲吹过来的沙子没能横渡大西洋。” 唐纳德点了点头。他似乎明白了参议员的言外之意。他曾听到过同样的担忧在二十四小时新闻节目上传播,说病毒和微型机器能如何如何在全球传播,就像是种子和花粉几千年来所干的那样。 “它就要来了,唐尼。我知道。我到处都有耳目,甚至包括这儿。我之所以让你来这儿见面,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在内部派对上也有一席之地。” “什么?” “你和海伦两个人都有。” 唐纳德挠了挠自己的手臂,瞥了一眼门。 “它现在暂时还只是一个应急预案,你明白吗?任何事情都有预案。总统可以钻进山里,可咱们需要的是一种不一样的东西。” 唐纳德想到了那名来自亚特兰大的议员所絮叨的关于外星人和疾控中心的事情。这听起来就跟那个一样,一样都是胡说八道。 “我很乐意为任何您觉得重要的委员会服务——” “好。”参议员拿起膝头上那本书,递给唐纳德。“看看这个。”瑟曼说。 唐纳德看了看封面,有些熟悉,但上面并非法文字,而是“秩序”。他将这个大部头随意翻到一页,浏览了起来。 “从现在开始,那就是你的《圣经》,孩子。在战场上,我曾见过一些孩子还没你膝盖高,却能背下整部《古兰经》。你得更好才行。” “背下来?” “尽你所能吧。还有,别担心,有一两年的时间。” 唐纳德眉头一抬,很是讶异。他合上书,看了看书脊。“很好。我会用得上的。”他很想知道这期间是否会涉及加薪,或者没完没了的会议。这事儿听起来很荒唐,但他不想拒绝这位老人,尤其是在他每两年就得重新竞选一次的情况下。 “很好。欢迎。”瑟曼俯身上前,伸出一只手。唐纳德试图让自己的手掌深陷进参议员的手中,却只让自己的手更加疼痛了。“你可以走了。” “谢谢您,先生。” 他站起身来,松了一口气,抱着那本书,朝着气闸走去。 “噢,唐尼?” 他转过身去:“什么事,先生?” “全国代表大会年内就要召开了,我希望你能提前打算,把它写进你的日程。还有,确保海伦也能出现在那儿。” 唐纳德只觉得双臂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莫非这便意味着一次真正的晋升?兴许还会有在大舞台上的一次演讲? “一定,先生。”他知道笑容已经浮现在了自己脸上。 “噢,还有就是,对于这里边的东西,我恐怕没完全跟你讲实话。” “什么?”唐纳德心里一凛,笑容消失了。他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但意识却在继续同他开着玩笑:舌根处的金属味道、遍布皮肤的刺痒。 “这里边的一些好东西,主要是为你准备的。” 瑟曼参议员紧盯着唐纳德看了一会儿,随即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唐纳德转回身,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去转动转轮,眉头上已是一层亮晶晶的汗珠。直到他锁牢了气闸,直到那门封住了参议员的笑声,他才吐了一口气。 周遭的空气传来了一阵嗡嗡声响,震荡的静电在杀戮着漏网之鱼。唐纳德呼了一口气,比寻常任何时候都要重。随即,他蹒跚着走开了。 第14章 2110,1号地堡 特洛伊独自检查了12号地堡的报告,而精神病专家们则将他的门反锁,一日三餐也是给他送到门口。他将报告横放在键盘上,同桌沿拉开了一定距离,这样一来,当泪水滴落时,便不会弄花纸张。 不知为何,特洛伊一直收不住眼泪。那些对每一餐都进行着严格控制的精神病专家们,在最近这两天停了他的药,避免那些药片所带来的忘却,以便他清醒地撰写自己的发现。这是有时间限制的,最后的报告一旦成形,他们便会给他点儿东西,赶走痛楚。 死亡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地来回变幻,尤其是外面的那一幅画面,那一幅人们窒息、跪倒的画面。特洛伊还记得是自己发出了命令。不过,他最后悔的却是让别人按下了按钮。 药物一停,胡思乱想便找上门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之前的种种。想当初,数十亿人被抹去时,他不过是觉得心里在隐隐作痛,而现在这区区几千人的死,却让他很想找个地方蜷缩起来,无声无息地死去。这,让他很担心。 键盘上的报告讲述了一个故事。当中,有一名丧失了勇气的影子、没能看到黑暗正从她脚边升起的资讯部主管,以及一名足够诚实但却做出了错误选择的安全主管。唯一的教训,不过是许多看似体面的人,所托非人,并最终为自己的糊涂付出了代价。 相应视频片段的代码都被标注在了页边空白处,这倒是让他想起了一本曾经看过的旧书,记得里边的旁注和这个一模一样。 “詹森,2:17”,是资讯部主管影子的片段。特洛伊仔细观察着监视器上的每一个动作。只见一名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正坐在一间机房的地板上,背对着摄像头,膝盖上隐约露出了一只塑料托盘的一角。他弯着腰,正在吃饭,瘦骨嶙峋的脊柱在工装上支起了一串小包。 特洛伊看着,又瞥了一眼报告,核对了一下时间代码。他不想错过这一段。 视频中,詹森的右肘正在来回动着,看起来像是在吃东西。那个时刻就要来了。特洛伊努力不去眨眼,只觉得泪水又在迷蒙双眼。 不知什么动静,似乎惊到了詹森。只见这名年轻的资讯部影子瞥了自己身侧一眼,短暂地露了一下侧脸——一张憔悴又棱角分明的脸,在经历几周的艰辛之后,已是憔悴不堪。他抓住了膝盖上的托盘,就在这时,特洛伊看到了他卷起来的袖管。就在他忙不迭地放下袖子时,特洛伊在他的小臂上看到了几条平行的黑色伤痕,但在托盘上却看不到类似刀子的东西。 接下来的片段是詹森同资讯部主管的谈话,只见她带着慈母般的温柔,抚了抚詹森的肩膀,摸了摸他的手肘。特洛伊能够想象到她的声音。有那么一两次,他曾听过她的声音,听过她的汇报。原本只要再过几周,他们便会安排谈谈詹森的事情,让他正式入职。 片段末处,詹森回到了机房地板下面的房间,一片影子吞没了一个影子。而那名资讯部主管——12号地堡的真正领导——则手抚下巴,独自站了一会儿。她看起来是如此鲜活。特洛伊突然有了一种孩子般的冲动,很想伸出手去,摸摸监视器,同这个幽灵打个招呼,为对她的辜负道上个歉。 不过,他倒是看出了一些报告中没有的东西。他看到她的身子朝着舱口那边斜了斜,停住,待了一会儿,随即便转开了。 特洛伊点了点视频下面的滑动条,又看了一遍。她在抚摸她的影子的肩膀,同他说话,詹森在点头。她捏了捏他的手肘,一脸的关切。他在安慰她一切都很好。 他刚一走,画面上只剩下她之后,怀疑和恐惧便立刻淹没了她。特洛伊虽然看不真切,但能感觉得到。她知道黑暗正在她脚下酝酿,她还有机会将它摧毁。一脸假装出来的关切、一个面朝那个方向的转身、一番再三的思忖,然后便是一个回转。 特洛伊暂停视频,做了笔记,写下了时间。精神病专家们将会一一核对他的发现。翻动着纸张,他在想是否还有需要自己再次去看的东西。一个正派的女人,由于心慈手软,由于不忍心用杀戮来救自己一命,而遭到了谋杀。一名资讯部的主管,放出了一个将自己的痛苦封印得天衣无缝的魔鬼——一个深谙操控他人伎俩的年轻人,一个想要出去的人。 他在键盘上敲出了自己的总结。“这是一段成为影子的危险年龄。”他在自己的报告中写道。这是一个二十岁尚未出头的男孩,正是疑心最重但自制力最弱的年龄。他在报告中质疑,身处这样一个年龄段,是否真有人能够做好准备。他提及了自己所吸纳的第一名资讯部主管,提到了那个男孩在听过了自己那名得了老年痴呆症的曾祖母的故事之后所问的那些问题。让一个人去面对这样的真相,真的合适么?在这样一个脆弱的年龄,真有人能够接受这样的冲击导致的震惊和恐慌么? 不过,有一句话他并未添加进报告当中,只是在问自己——这个世界上,真有人能够做好这样的准备么? 他写道,就一些特定的管理岗位,做出一定的年龄限制确实有必要。这虽然会缩短任期,让某些不幸的魂灵因此被锁起来,对被展示《遗赠》而有所怨言。但一个严格的流程不是更好吗?——虽然会承担这样的风险。 他当然清楚,这份报告将一文不值。针对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你根本就无法计划。利用选举的频繁变革,利用权力的密集更替,他们将一个个疯子最终置于控制之中。这样的事情,终究无法避免。这便是他们必须防范的不测,也正是建造了这么多地堡的原因所在。 他从桌后站起身,走到门后,伸出手掌,大声拍了几下门。办公室一角,一台打印机正在嗡嗡作响,将一页页纸从口中吐出。特洛伊将它们取出,放进文件夹,只觉得这份事关一群刚刚死去以及正在死去之人的报告,依然温暖。他能够感觉到,生命的温度正从这些刚打印出来的纸张上一点点消逝。很快,他们便会冰冷得如同周遭的空气。他从桌上抓起一支笔,在底部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一把钥匙在锁孔当中发出一阵咯咯声响,门随即开了。 “已经完成了?”维克多问。这位头发花白的精神病专家,就站在他桌前,一串钥匙带着叮当声响滑回了衣袋。一只小小的塑料杯握在他的手中。 特洛伊将文件夹递给了他。“已经签好名了,”他告诉这名医生,“但没什么用。” 维克多用一只手接过文件夹,另一只手将那个塑料杯递了过来。 特洛伊往电脑中敲入了几行命令,抹除了他这份视频。摄像头对于预防和阻止类似的问题毫无帮助。它们实在是太多,无法一一去看。你不可能招那么多人来坐在监视器前,随时盯着所有的人。它们存在的价值,不过是厘清碎片,做好善后。 “看起来不错。”维克多翻了翻文件夹,说道。塑料杯就放在特洛伊的办公桌上,里边是两片药。和这一班开始时相比,他们已经加大了剂量——若单单只是为了止疼,似乎也太多了一点儿。 “需要我给你找点水来吗?” 特洛伊摇摇头,犹豫了起来。从杯子上抬起头,他问了维克多一个问题:“在所有人死去之前,你觉得需要多长时间?我指的是12号地堡。” 维克多耸耸肩,道:“要不了多久,我想。几天。” 特洛伊点点头。维克多审慎地注视着他。特洛伊仰起头,将那两片药抖进了颤抖的双唇。苦涩立刻在舌根蔓延开来。他夸张地表演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很抱歉刚好轮到了你值班,”维克多说,“我知道这原本不是你该做的工作。” 特洛伊点点头:“实际上,我很高兴能是我。”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要是换作别人,我反倒会觉得遗憾。” 维克多摸了摸那文件夹,说:“我在报告当中会推荐你的。” “谢谢你。”特洛伊虽然不知道这他娘的究竟是从何说起,但还是如此回应。 维克多挥了挥那文件夹,终于转身离开,走向了位于走廊对面、时不时可以瞄上特洛伊一眼的办公桌。 就在维克多转身离去的瞬间,特洛伊将那两片药吐进了掌心。 特洛伊晃了晃鼠标,唤醒了显示器,打开纸牌游戏,朝着走廊对面的维克多笑了笑。对方回了他一个微笑。在他的另外一只手中,裹着已被唾液化得有些黏黏的糖衣,那两片药正安卧于他的手掌中。特洛伊已经受够了忘却,他决心去回忆。 第15章 2049,佐治亚,萨凡纳 唐纳德风驰电掣地沿着17号高速公路疾驰,仪表盘上有红色灯光在不断闪烁,提醒他已超速。他不在乎被警察逼停路边,也不在乎收上一张罚单,或者让保险费用飙升。这一切,似乎都已无关紧要。他的车上,有设备在追踪着他所做的一切。但这一事实,同他心底里的那份怀疑——怀疑自己血液当中也有某种东西在做着同样的事情——相比,则又微不足道了。 他朝着匝道下面盘旋而去,轮胎在高速公路摩擦下发出了一连串吱吱声响。进入贝里克大街后,他并未做一点点减速。挡风玻璃前,头顶的街灯飞驰而过。他低头瞥了一眼膝盖,只见那本嵌着金字的书,和着飞逝的灯光,不断闪耀。 《秩序》。《秩序》。《秩序》。 这书他已不知看过了多少遍,多得他开始担心,开始在想自己究竟掺和进了怎样一档子破事。海伦曾警告过他,担心过这其中的危险。现在看来,她是对的。 拐进屋旁,唐纳德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一场对话——他还记得,她曾恳求过他,求他别去上班,说那会让他改变,说他非但帮不了那地方的任何事情,反倒会让他回家时伤痕累累。 海伦是多么有先见之明。 开上屋前的车道,他只好将车子停在了路边。海伦的吉普就停在车道中央。又是一个他不在家时的习惯,一份他已不再属于这儿,不再真正有一个家庭的昭示。 他将包扔在车里,只带了那本书和钥匙。那书已经够沉的了。 还没走进门廊,感应灯便亮了。他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前,听到另外一侧传来的疯狂抓挠声。海伦打开了房门,卡尔玛冲了出来,尾巴急摆,吐出舌头——才几周不见,想不到她已长这么大了。 唐纳德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让爱犬舔了舔他的脸。 “好丫头。”他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开心的意味。心底里的那份失落和寒冷,到家之后更加浓烈了。原本应该给他慰藉的东西,反倒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嘿,亲爱的。”他朝妻子勉强一笑。 “你到早了。” 他站起身,海伦抱住了他的头颈。卡尔玛坐下,朝着他们呜咽,一条尾巴在水泥地上扫来扫去。海伦的吻,仿若带着咖啡的味道。 “我赶了较早的班机。” 他回头瞥了一眼漆黑的街道,好像是真有人在跟踪他一样。 “你的包呢?” “我早上再把它们拿进来。来吧,卡尔玛,咱们进去。”他领着他的狗,穿过了屋门。 “一切还好吧?”海伦问。 唐纳德径直去了厨房,将书放在台子上,在橱柜里摸起了酒杯。海伦一脸关切地看着他,而他则从橱柜里掏出了一瓶白兰地。 “宝贝,出什么事儿了?” “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他说,“不过是精神失常——”他往杯中倒了三指白兰地,将瓶子朝海伦扬了扬,问她要不要。她摇了摇头。“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继续道,“兴许还真有事。”他大大地喝了一口,另外一只手一直没离开瓶颈。 “宝贝,你今天怎么这么怪?来,坐下,把你的外套脱了。” 他点点头,任由她帮自己褪下了外套。他抽出领带,在她脸上看到了担忧,想必自己脸上也是如此。 “假如你知道一切兴许都会结束,你会怎么做?”他问自己的妻子,“你会怎么做?” “假如什么?你是说我们?噢,你说的是生命。亲爱的,是不是有人过世了?告诉我怎么了。” “不是,不是某个人,是所有人,所有一切。” 他将酒瓶夹在胳膊下面,抓起酒杯和那本书进了客厅。海伦和卡尔玛跟了过来。他还没到,卡尔玛已经坐在沙发上等他了,显然她在为一家人的团聚而兴奋着,不管他说什么她都高兴。 “听起来你这一天过得很是漫长呀。”海伦试图为他开解。 唐纳德坐到沙发上,将酒瓶和那本书放在了咖啡桌上,随即又将酒瓶从卡尔玛那好奇的鼻子下面拿了过来。 “我有事得跟你说。”他道。 海伦站在房屋中间,抱着双臂。“那可是一个好变化呀。”她笑了笑,好让他知道这是在开玩笑。唐纳德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着,目光落在那本书上,“不是关于那个项目的。还有,亲爱的,你以为我和你分居两地我会高兴么?” 海伦走到沙发旁的躺椅上,坐下来:“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得到了许可,说可以跟你说说……晋升的事。哦,其实也不仅仅是晋升,算不上是工作调动,真的,更像是加入国民警卫队。以防万一——” 海伦俯身过来,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你慢慢说。”她悄声说道,双眉低垂,眉目间尽是迷惑。 唐纳德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大脑依然在飞速转动,在想那场对话,在想这一路的飞速行驶。自打同瑟曼见过面之后,这几周以来他便一直在看那本书,在想那场对话,看了很多,也想了许多。他说不好自己到底是在将什么东西联系起来,还是在分崩离析。 “对那个中东国家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他一边挠着胳膊一边问,“还有亚洲那个国家?” 她耸了耸肩:“我在网上看了一些短评。” “嗯。”他喝了一口火辣的白兰地,抹抹嘴唇,试图让自己放松,尽情享受身体里流转的麻木之感。“他们正在研制一种能将一切消灭的东西。” “谁?我们?”海伦提高了音量,“我们正在考虑将他们除掉?” “不,不是——” “你确定我也能听这个——” “不是,宝贝,是他们在设计武器要将我们抹掉。一种无法抵抗,也不能防御的武器。” 海伦靠上前来,双手互握,双肘支在膝头:“这是你从华盛顿听来的东西?高级别的那种?” 他挥了挥手:“和级别无关。嗯,你知道我们为何要进入中东——” “我只知道他们说的那些——” “那并非空穴来风,”他打断了她,“唉,说不定也是。兴许他们也还没弄明白,没有掌握——” “亲爱的,你慢点说。” “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幅画面浮现在了脑海中,其中有西部的一座高山,有一头撞进高崖当中的水泥路,有成群结队的政客们携家带口涌入后,依然还张开着的地下建筑的门。 “几周前,我同参议员见过一次面。”他注视着杯中那姜黄色的液体。“在波士顿。”海伦说。 他点点头:“没错。嗯,他让我们参加那种戒备小组——” “你和米克。” 他转向了妻子:“不——我们。” “我们?”海伦抬手抚胸,“你什么意思,我们?你和我?” “你现在听我说——” “你这是要我义务加入他的一个——” “宝贝,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将杯子放在咖啡桌上,抓起了那本书,“他给了我这个要我看。” 海伦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 “像是一本——呃,针对将来的——指导手册,我想。” 海伦从躺椅上起身走到了他和咖啡桌之间,将卡尔玛从沙发上挤了出去。受到这般打扰,卡尔玛很不高兴,哼了一声。海伦挨着唐纳德坐下,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背上,亮晶晶的双目当中满是担忧。 “唐尼,你在飞机上喝酒了?” “没。”他抖落了她那只手,“你听我说就是了。这事要紧的不是谁拥有它们,而是什么时候到来。你还不明白吗?这是终极威胁,世界终结者。我很怕总是在网上看到对这事的可能性分析——” “网上?”她的声音于平淡中充斥着怀疑的意味。 “对。你听我说。还记得参议员正接受的那种治疗吗?那种纳米就像是一种人造生命。试想,要是有人将它们变成了一种病毒,一种根本不管主人生死、无需我们便能传播的病毒,那又会怎样?它们说不定已经在这儿了。”他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怀疑地扫了一眼屋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它们现在说不定已经进入我们的体内了,一个小小的定时炸弹,只等时机成熟——” “亲爱的——” “一些非常坏的坏蛋正在研制这个,正企图干出这样的事来。”他伸手去拿杯子,“咱们不能无动于衷,让他们先动手。咱们必须先发制人。”酒杯当中现出了一圈圈涟漪,他的手在颤抖,“天,宝贝,我非常肯定,咱们必须得抢在他们前面动手。” “你吓着我了,亲爱的。” “好。”又是火辣辣的一口。唐纳德改为双手握杯,好稳住杯身,“我们都应该害怕。” “我给马丁医生打电话好不好?” “谁?”他想在二人间拉出一定的空间,却撞在了扶手上,“我妹妹的医生?那名精神病医生?” 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你听我说就是了,”他竖起一根指头,道,“这种小小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他心念电转,这样下去,他非但说服不了她,反而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偏执狂。“你看,”他说,“咱们在医学上已经在使用它们了,对不对?” 海伦点了点头。她这是在给他机会,一个小小的机会。不过,他能看得出来,她真的很想去打电话,给她妈妈,给医生,给他母亲。 “这就好比放射现象是咱们发现的,对不对?咱们的第一想法,便是这可以成为一种治疗方法,一种医学发现。X光,可人们后来把镭当成了长生不老药——” “他们那是在服毒,”海伦说,“还以为那对身体好。”她似乎放松了一点:“这就是你所担心的?担心那种纳米会变异,会对我们倒戈相向?那种机器给你带来的紧张是不是还没过去?” “不,根本不是那样。我说的是我们开始时寻找的是一种医疗运用,可最终却变为了制造炸弹。这是同一码事。”他顿了顿,希望她能领悟这其间的意思,“我在想我们现在也在制造这样一种东西,一种微型机器,就像在纳米浴中缝合人们的皮肤和关节的那种。只是这种会让人支离破碎。” 海伦没有任何反应,一个字也没说。唐纳德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听起来很是荒唐,因为不管是在网上还是在广播当中,这种论调都已是屡见不鲜,几乎可称得上陈词滥调。参议员说的果然没错。将真相和谎言混在一处,你便无法分辨孰真孰假。他咖啡桌上的那本书,以及那些如何在僵尸群中幸存下来的指南,所起的不外乎是同样的作用。 “我跟你说,它们都是真的,”他说道,有些停不下来,“它们将能够自行繁殖,会隐形,在失控之前不会有任何预兆,就如同风中的微尘,好吗?繁殖,繁殖,这场无形的战火,会在我们最脆弱的时候,无声无息地乘虚而入。” 海伦继续沉默着。他意识到她这是在等自己说完,好给她母亲打电话问问究竟该怎么办。她兴许还是会打给马丁医生,征求他的意见。 唐纳德想要抱怨上几句,他已能感觉到正有怒气从心底慢慢升起,他清楚不管自己说什么,给她的都只会是害怕的感觉,而非信服。 “还有别的吗?”她悄声问道。她这是在寻求离开的许可,好去打电话,找一个明事理的人问上一问。 唐纳德觉得有些麻木、无助而孤独。 “全国代表大会要在亚特兰大举行。”他揉了揉下眼睑,试图装出一副困倦的模样,就像是旅途压力所致。“民主党全国委员会还没宣布,但我上飞机前听米克说起过。”他转向海伦,“参议员希望咱俩都能参加,他已经在筹划一件大事了。” “那是当然,宝贝。”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大腿上,像是注视病人那样注视着他。 “还有,我会申请多留在这儿,兴许周末可以带一些工作回来做,好就近盯着这个项目。” “那可太棒啦。”她将另外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 “我希望我们能好好珍惜彼此,”他说,“不管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嘘——宝贝,会好的。”她环着他的背,再次用嘘声止住了他,想要安慰他,“我爱你。” 他再次揉了揉双眼。 “咱们会坚持过去的。”她告诉他。 唐纳德木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说,“我知道我们会的。” 小狗呜咽了一声,将鼻子拱进了海伦的双膝之间,想必她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唐纳德抓了抓她的后颈,随即抬眼注视着自己的妻子,目光中已是泪花闪闪。“我知道咱们会挺过去的,”他尽量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可其他人呢?” 第16章 2110,1号地堡 特洛伊该去看医生了。他口腔两侧都生了溃疡,牙龈和脸颊两侧都有。他分明能够感觉到它们,就如同两团柔软的棉花长在他的血肉当中。早晨,他会把药片藏在左侧;午饭时,则是右侧。不管放在哪边,都会让他的嘴巴又干又燥,还尽是药物的苦涩。不过,他能忍。 吃饭时,他原本很少用到餐巾——一个许久以前便培养出来的坏习惯。出于礼仪,它们一般只会被搭在大腿上,等吃完后又扔到餐盘上。而现在,他则换了一种方式。他飞快地随便吃上一小口东西,然后擦擦嘴,就势吐出火辣辣的蓝色胶囊,再喝上一大口水,含在嘴里漱上一圈。 最难的部分,莫过于吐出药物时留意到底有没有人看见。他背对幕墙而坐,一边想象着自己脑袋两侧生出了一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一边目不斜视地咀嚼着食物。 他并未忘记时不时地用一下餐巾,用的是双手——向来都是双手,擦一下嘴,停留片刻。有人从面前经过,他朝对方笑笑,暗暗摸了摸餐巾以确定药片是否掉落。对方的目光越过特洛伊的肩膀,看向了幕墙上的那个外部世界。 特洛伊并未转头去看。想要上到顶层的愿望,想要尽量往高处走、逃出这叫人窒息的深度的冲动依然还在,但他却没有去看外面那幅景象的欲望。有些事,已经变了。 他在隔壁的桌子上看到了哈尔——认出了他的秃头和衣服上的污渍。老人背对特洛伊坐着,特洛伊等待着他回过头,等待着捕捉他的眼神,可哈尔却一直没有回头。 特洛伊吃完玉米,开始吃起了甜菜。药片吐出已有一段时间,可以冒险扫一眼服务台那边了。管子在不停地吐出食物,盘子在托盘上叮当作响,一名来自维克多办公室的医生正站在玻璃后面,抱着双臂,脸上挂着一丝勉强的笑容。他的目光不停地在排队的男人们身上逡巡着,时不时还朝餐桌这边扫上一眼。为什么?有什么值得他这么盯着的?特洛伊很想知道。像这般急切的问题,他有着几十个。答案有时似乎已自动现身,可等他凝神去抓时,却又像惊飞的鸟儿,逃得没了踪影。 甜菜难吃极了。 待他吃完最后几口时,对面的老人已端着托盘站起了身。没过多久,便有人占了他的位子。特洛伊朝着相邻的一排桌子看了看,只见绝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是面朝另外一个方向而坐,以便观看外面。只有寥寥数人像他和哈尔这样坐着。他之前竟未留意到这一现象。这可真够奇怪的。 在过去的几周里,虽然一些记忆磕磕绊绊地来了又走,但其中一些却渐渐清晰起来。他举刀切向了那块橡皮一般的灌装火腿,一边听着刀子在盘子上划出的吱吱声响,一边在想自己究竟何时才能得到真正的睡眠。他不能寻求医生的帮助,不能给他们看他的牙龈。他们兴许会发现他已停止了服药。睡眠是一件叫人痛不欲生的事情。他可能会浅浅地睡上一两分钟,但深沉的睡眠却总是在同他玩捉迷藏。而且,他在自己的记忆当中感受不到任何具体的东西,有的只是隐隐的痛、一阵紧似一阵的悲哀和无法摆脱的强烈的不对劲的感觉。 特洛伊发现一名医生正在看他。他看向桌面,看向了那一排排并肩而坐、正在看风景的人们。记得不久前,他还想坐到那儿,想要通过幕墙上那些灰蒙蒙的山去记起些什么。而此刻,一瞥见那幅景象,他便只想作呕。那景色,让他差点落下泪来。 他想要端着托盘站起来,但随即又担心这样太显眼了。餐巾从他腿上滑了下去,落在了地板上,什么东西从他脚边飞快地滑了出去。 特洛伊的心跳骤然停止。他弯下腰,一把抓起了餐巾,匆匆沿着取餐的队伍寻找起了药片。仓促间,他撞在了一把已被拉出的椅子上,只觉得整个房间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药片。他找到了它,用餐巾包了起来。另外一只手中的托盘令人心惊肉跳地歪向了一边。他直起腰,定了定神。一滴冷汗已顺着后颈滑了下去。所有人都知道了。 特洛伊转身朝着饮水机走去,丝毫不敢去看那些摄像头或是医生。他露馅儿了。他越来越多疑。而距离这班结束只剩下短短一个月,短短一个月完全可以将他所有的残存意志都考验一遍。 在众目睽睽之下,想要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他将托盘放在饮水机边缘处,踩下踏板,将水杯添满。这便是他起身的原因:他渴了。他很想把这一事实大声宣布一遍。 回到餐桌,特洛伊挤进了两名工作人员之间,面朝幕墙坐下。他将餐巾团成一个球,塞在了两腿间,感觉到了藏于其中的药片。他坐在那儿,啜着水,一如其他人,一如他原本应该做的那样——面对幕墙。只是,他已不敢去看。 第17章 2051,华盛顿特区 硕大的雨点敲打着德·安吉洛餐厅的屋顶,如同无数根手指在凌乱地敲打着一面鼓。L街道上,汽车从道旁汇聚的雨水当中呼啸而过,时隐时现的沥青路面,在街灯的照耀下忽明忽暗。唐纳德将两粒药片从塑料小瓶中抖进了掌心。两年的药,两年彻底摆脱焦虑和极度麻木的时光。 他瞥了一眼小瓶上的标签,想到了夏洛特,在想要不要将这一处方推荐给自己的妹妹,随即将药扔进了口中。唐纳德将它们生生吞咽了下去。相较于雨水,他更喜欢雪的那份干净。这又是一个过于暖和的冬天。 他远远地躲避着前门川流不息的车子,将手机贴在耳朵上,耐心地听着妻子催促卡尔玛尿尿的声音。 “兴许她根本就不想尿。”他提醒道。旁边一位女士用力抖了抖雨伞,雨珠四溅,他将药瓶放进外衣口袋,将手拢在了电话上。 海伦继续用那条可怜的小狗听不懂的话,对她循循善诱。这便是海伦和唐纳德最近一段时间的典型通话,他们已没有什么实际的话好说。 “可她吃过午饭以后就没方便过了。”海伦坚持道。 “她没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吧,对不对?” “她已经四岁了。” 唐纳德忘了。最近,时间就如同被锁在了一个泡泡当中。他不知道这是药物在作祟,还是超负荷工作使然。无论何时,只要一有什么东西显得……遥远了,他便将它归咎在药物上。要是换作以前,它有可能是因为世事的变化,有可能是因为其他任何事。不知为何,只要一有什么具体的新东西需要承担,感觉便会一下子差起来。 街对面传来了呼喝声,两个无家可归的人正在雨中向对方大呼小叫,就一堆空易拉罐争吵不休。更多雨伞被抖出了声响,更多赏心悦目的服装涌进了餐厅。这可是一座负责治理其他城市的城市,可它连自己都不在乎。这样的事情,要是换作以前,会令他忧心忡忡。他拍了拍自己外衣口袋中的药瓶——一种安慰自己的新方式。 “她不去。”只听妻子疲惫地说道。 “宝贝,很抱歉我来了这儿,让你一个人来承担这一切。不过你看,我真的得进去了。我们今晚正打算把最后的计划给梳理一遍。” “进行得怎么样?快完了吗?” 一队在寻找着乘客的出租车驶了过去。宽大的轮胎犹如蛇一般从水面上嘶嘶滑过。其中一辆缓缓停下,被雨水打湿的刹车片发出吱吱声响。从车上下来的男子将外套顶在头上,他并不认识。那不是米克。 “唔?噢,进行得很顺利。对,我们基本已经完成了,只是有一些细节还需要调整。外立面已经浇筑完毕了,下面的一些楼层也已放进去——” “我的意思是,你和她的工作快完了吗?” 为了听得更清楚一些,他转了一个身,背对着街道。“谁?安娜?是的。你看,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只是偶尔碰面商讨,绝大部分工作都是通过电子版交流。” “米克也在吗?” “对的。” 有一辆出租车缓缓驶过。唐纳德转回身,但那车并没有停。 “好吧。嗯,别工作太晚。明天给我电话。” “我会的。我爱你。” “爱你——噢!好丫头!卡尔玛真是一个好丫头——” “我明天再跟你说——” 不过那头已经挂了。唐纳德瞥了一眼手机,将它收起,在傍晚凄冷潮湿的空气当中打了一个冷战,跟着人群挤进了门,朝着餐桌走去。 “都还好吧?”安娜问。她独自一人坐在那儿,桌上摆了三套餐具。一件宽领毛衣被低低地拉向一侧,露出了一只肩膀。她用手捏着酒杯那精致的杯脚,杯沿上印着一个月牙形的粉色唇印。这已是她的第二杯酒。她那红褐色的头发被盘成了一个髻,鼻头上的雀斑,在淡施薄粉之后已看不出丝毫痕迹。此刻的她,看起来比大学时更具风情,叫人暗暗赞叹。 “对,都还好。”唐纳德扭了扭自己的结婚戒指——又一个习惯。“米克跟你联系了吗?”他把手伸进兜里,掏出了手机,查看了一下短信。他原本想再发一条的,但发件箱里已有四条未回复短信。 “没。他不是今早从得克萨斯飞过来吗?说不定飞机晚点了。” 唐纳德看了看自己的酒杯,只见他去外面打电话前已几乎被喝空的杯子已被续满。他知道,海伦肯定不赞成他独自同安娜坐在这里——尽管什么也不会发生,永远不会发生。 “咱们完全可以改天再约的,”他建议道,“米克不到场,很叫人讨厌。” 她放下自己的杯子,研究起菜单:“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就在这儿吃吧。有点晚了,再找其他事情做也来不及了。还有,米克的后勤和我们的设计是相互独立的。咱们可以晚点把报告材料给他发过去。” 安娜将身子斜向一侧,去包里掏东西,毛衣领危险地敞了开来。唐纳德赶忙将目光转向一边,只觉得后颈突然一热。她掏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放在他的文件夹上,屏幕一闪,亮了起来。 “我觉得底部三层的设计应该可以定了。”她转过平板给他看,“我想签字了,好让接下来的几层早日就位。” “嗯,这里边的许多工作都是你的,”想到底部全是机械室,他道,“我相信你的判断。” 他将平板拿在手里,暗暗庆幸两人的谈话并未超出工作范畴。此外,他还觉得自己好傻,竟以为安娜心里还有别的想法。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们一直不定期互发邮件交换彼此的看法,从没生出过什么不该有的兆头。他暗暗警告自己,可别让这儿的环境、音乐和这雪白的桌布给骗了。 “有一处临时变动你可能不会喜欢,”她说,“中央竖井需要做一点小改动。不过,我觉得对总体计划影响不大,根本不会影响楼层。” 他翻动着那一份份熟悉的计划,终于找到了改动之处。应急楼梯井被从一侧移到了正中的中央竖井处,看起来似乎更小了一些,不过也有可能是他们在上面设计的其他装置全都不见了的缘故。由于只剩下了一个空空荡荡的竖井,原本的圆盘式设计活脱脱变成了一个甜甜圈。他从平板上抬起头,看到他们的侍应生正朝着这边走来。 “什么,电梯没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完这话,他让侍应生稍等,说自己还需要再看看菜单。 侍应生鞠了一躬,离开了。安娜将她的餐巾铺在桌上,斜靠在旁边的椅子上:“委员会的人说他们有自己的理由。” “就那个医疗委员会?”唐纳德吁了一口气。他已受够了他们的瞎管闲事和胡乱指手画脚,不过也放弃了同他们争辩。他从来就没赢过。“他们不是更应该担心是否会有人从这些栏杆上掉下去摔断脖子吗?” 安娜笑出了声来:“你知道的,他们才不会理会那个呢。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让那些工人在情绪激昂,在被困上几周的情况下,从那上面过去。他们想让规划更加简单,更加……开放。” “更加开放?”唐纳德不屑地一笑,伸手去取自己的酒杯,“还有,他们什么意思?困几个星期?” 安娜耸了耸肩:“你才是被选出来的官员。我觉得对于政府部门的毛病,你应该比我更加了解。我不过是一个顾问,一个被人雇来布置管线的。” 她喝完了自己的酒,侍应生给唐纳德送来了他要的水,并为二人点菜。安娜将一条眉毛挑了挑——一个熟悉的动作,似乎在问:准备好了吗?这一动作,要是换作以前,肯定还有更多的意思,唐纳德一边瞥着菜单,一边暗想。 “你来帮我点怎么样?”他最后还是放弃了。 安娜点了菜,侍应生匆匆记下。 “这么说,现在他们就只想要一个楼梯井了,嗯?”唐纳德想象着这其中所需要的水泥,随即又想到了钢铁样式的螺旋梯设计。更加结实,更加便宜。“咱们可以把工作电梯给留下的,对不对?咱们干吗不把这个放到一边,把它直接安在这儿啊?” 他给她看了看平板。 “不,不要电梯。一切都得简单、开放。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不喜欢这样。就算这个设施永远也用不上,在建设上也不应该马虎,否则又何必费这劲儿?他曾见过他们准备储存在其中的一部分物资清单,通过楼梯运输下去显然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们在楼层预制阶段就先把东西装好,再整个吊下去。这部分更多地涉及米克的工作。这也是他希望自己这位朋友能够出现在这儿的诸多原因之一。 “你知道的,这就是我不想成为建筑师的原因。”他翻动着计划,逐一看着自己的计划被动过的地方,“我还记得咱们当初不得不出去同那些混账委托人打交道,那时学到的第一课便是他们要么想要一些根本不能实现的东西,要么就是愚不可及——或者二者兼而有之。那时我就知道这一行不是我的菜。” “所以你入了政治这行。”安娜笑道。 “对呀,好观点。”唐纳德听出了她这是在说反话,微笑道,“不过,我这可是在为令尊工作。” “我父亲之所以会从事政治,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干。退伍后,他投了一大笔又一大笔钱,一次又一次破产,然后觉得还是换个方式为他的国家效力比较好。”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 “这个项目会是他的传世之作,你知道的。”她俯身向前,双肘支在桌面上,曲起一根手指,优雅地点在了平板上,“这件事,世人都说永远也做不成,可他就是干了。” 唐纳德放下平板,靠在了椅背上。“他一直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说这会是我们的传世之作。我告诉他我觉得自己还太年轻,还不适合做这种巅峰级别的项目。” 安娜莞尔一笑,两人同啜了一口酒。一篮面包被放在了桌上,但两人都没有伸手去取。 “说到传世之作以及在这世上留点什么,”安娜问,“你和海伦决定不要孩子,背后肯定有原因吧?” 唐纳德将杯子放回桌上,安娜拿起了酒瓶,可他摆摆手,止住了她。“噢,并非我们不想要,我们只是刚从学校出来就开始了职业生涯。你知道吗?我们一直在想——” “你们迟早会有的,对不对?你们总会有时间的,用不着着急。” “不,不是那样……”他用指肚摸了摸桌布,感觉到在那层光滑而又高档的织物下面似乎还有一层。待得他们吃完离桌之后,他估摸着上面这一层会连同上面的残屑一起折起,露出下面崭新的一层——就如同皮肤,抑或生育后代。他呷了一口酒,双唇上生出了麻木之感。 “我觉得就是那样的,”安娜寸步不让,“每代人都在拖,一代比一代拖得久。我母亲要我时,已快四十了,而且这种现象正在变得越来越普遍。” 她将一缕松散下来的头发,塞到了耳后。 “兴许我们以为自己会成为永远也不会老去的第一代,”她接着说,“能够长生不老。”她挑了挑一条眉毛:“现在我们全都在期待着能够活到一百三,兴许更久一些,就像那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便是我的理论——”她又凑近了一些。对于这次谈话的走向,唐纳德已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了。“过去,孩子一直都是咱们的遗赠,对不对?是我们欺骗死亡,将自身的某种微不足道的东西传递下去的方式。可现在我们却希望只对自己抱有希望。” “你的意思是比如无性繁殖?所以它才会是非凡的嘛。” “我说的不是无性繁殖——而且,虽然它是非法的,可你我都知道依然有人在干这一行。”她呷了一口酒,朝着正坐在远处的一个家庭点了点头,“看,老爸的一切都在他身上。” 唐纳德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看了那孩子一会儿,才明白她不过是在打比方。 “我父亲又如何?”她问,“那些纳米浴,他吃下去的那些干细胞维生素。他真的觉得自己会长生不老。你知道几年前他从一家冷冻公司购入了大量股票的事吧?” 唐纳德笑道:“我听说了,而且我还听说结果不大好。还有,他们一直在那方面尝试了好几年——” “而且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她说,“他们唯一没有攻破的,便是如何修复在冷冻中受损的细胞。现在听来,这种事也不那么像是天方夜谭了,对不对?” “嗯,我希望做着这种梦的人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关于我们,你错了。海伦和我一直在讨论要孩子的事情。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五十岁时才要第一个孩子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呵呵。”她喝完了杯中酒,伸手去取酒瓶。“那是你的想法,”她说,“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世界上剩下的时间全都是他们的。”她用灰色的双目冷冷地注视着他:“可他们从不会去问那究竟是多长时间。” 饭后,他们等在雨帘下面,等待着安娜的车子到来。唐纳德婉拒了与她共乘的邀请,说他还得回办公室,打车就好。雨点敲打雨伞的声音已经变了味道,变得凄切了。 她的车子来了,是一辆乌油油的林肯。就在这时,唐纳德的手机震动了。他赶忙去摸衣兜,而她则趁势抱了他,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个吻。清冷的空气中,他只觉得脸上一热,眼见那是米克的电话,赶忙接了。 “嘿,你这是刚落地还是怎么的?”唐纳德问。 对方顿了顿。 “落地?”米克听起来有些迷惑,背景很是嘈杂。司机匆匆绕过林肯,来给安娜开门。“我选了夜航班次,”米克道,“飞机一大早就到了。我现在刚出电影院,才看到你的短信。怎么了?” 安娜转身挥了挥手,唐纳德也把手挥了挥。 “你刚看完电影?我们刚结束在德·安吉洛的会面。你错过了。安娜说她给你发了三封邮件。” 他抬起头,只见安娜正将一条腿缩回车内,仅仅瞥了一眼她红色的脚跟,司机便已将门关严。雨点落在茶色玻璃上,犹如一颗颗珍珠。 “唔,我肯定是错过了,也有可能是进了垃圾邮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会赶上的。总之,我刚看完一场不知所云的电影。要是换作以前,我肯定会拉你过来痛批一番,然后再去看午夜场。我这脆弱的小心脏哟——” 唐纳德看着司机匆匆绕向了车子另外一侧。安娜的窗子开了一条缝,最后一次挥手后,车子便开进了稀疏的车流当中。 “是呀,对,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我的朋友。”唐纳德心不在焉地说。远处隐隐地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一把伞被“砰”地撑开,一名绅士已准备好了挑战风雨。“还有,”唐纳德告诉米克,“有些事在过去反而更好一些,在属于它们的地方。” 第18章 2110,1号地堡 十二层的健身房当中,充斥着汗液的味道,看来刚刚才被用过。一排铁质砝码,被混乱地摆放在一角;一条被遗忘的毛巾,依然搭在卧推杠铃杆上;几十公斤的铁饼,依然在老地方。 特洛伊拧下健身自行车一侧最后一颗螺栓时,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盖板刚一脱出,垫圈和螺母便哗啦啦从内嵌的空洞当中掉了出来,在地板砖上蹦蹦跳跳地散开。特洛伊将它们一一拾回,堆成了整齐的一堆。瞅了瞅自行车内部,他看到了一个大大的齿轮,参差不齐的轮齿上已空无一物。 起主要作用的链条,已软塌塌地挂在了齿轮轴上。这里竟然有链条,让特洛伊很是吃惊——他原以为这东西是靠皮带带动的呢。这东西未免也太容易损坏了,同它要服务的时长有些不大匹配,因此并非最佳选择。实际上,一想到这机器已经坚持了五十年,他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更何况,它还得再坚持上好几个世纪呢。 特洛伊抹了一把额头,汗珠在不停地冒出。在这机器崩溃前,他已练习了好几公里。他在从琼斯那里借来的工具箱里摸了摸,找出一把平口起子,将链条撬回齿轮上。 链条,齿轮。齿轮上的链条。他暗自笑了。不正是这样么? “打扰一下,先生。” 特洛伊回过头,发现琼斯——这位还能共事一周的机电部主管——正站在健身房门口。 “快结束了,”特洛伊说,“你要用你的工具了?” “不是,先生。亨森医生在找您。”他举起手,手中是一台笨重的无线电。 特洛伊从工具箱里抓起一条破布,擦了擦手指上的油脂。用双手劳作,将它们弄脏,这感觉很好。这是一次叫人愉悦的“不务正业”,除了对着镜子检查嘴中的溃疡、在办公室中无所事事,抑或在公寓当中没来由地等待着眼泪到来之外,他终于有了另外一件事可做。 他离开自行车,接过了琼斯手中的无线电。特洛伊的心底突然涌出了一阵嫉妒,嫉妒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更喜欢清晨一觉醒来,穿上他那种膝盖上打着补丁的粗布工装,抓起自己信任的工具箱,按图索骥,挨个进行维修的生活。总之,只要不是整天无所事事地等待着又一个意外的发生就行。 按下无线电一侧的按钮,他将它举到了嘴边。 “我是特洛伊。”他说。 这名字让人感觉怪怪的。最近几周以来,他开始不喜欢报自己的名字,不喜欢听到它。对此,他不知道亨森医生和那些精神病专家们会怎么说。 一个声音伴随着噼啪声响从无线电中传了过来:“是您吗?抱歉,打扰了——” “不,没事。什么事?”特洛伊走回自行车旁,抓起他放在扶手上的毛巾,擦了擦前额,看到琼斯正饥渴地盯着那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自行车和地上那堆凌乱的工具。眼见他抬了抬双眉,在征求许可,特洛伊摆摆手,满足了他的要求。 “我们办公室里有一位绅士对治疗没有反应,”亨森医生道,“看起来需要另外一次深冻,得麻烦您签一下放弃治疗许可。” 琼斯从自行车上抬起头,眉头紧皱。特洛伊用毛巾擦了擦后颈。他还记得梅里曼曾说过对待这种事情要慎之又慎。一不小心,有许多好男人便会一直睡过去,而不能轮值。 “你确定?”他问。 “我们已经试过了所有手段。他被控制住了。保安正用高速电梯送他下来。您能到这下面来吗?在将他深冻起来前,得需要您的签字。” “那是,那是。”特洛伊用毛巾抹了抹脸,只觉得上面残留着洗涤剂的味道、充斥着屋内的汗臭和打开了的自行车上的油脂味。琼斯伸出结实有力的双手,抓着其中一只脚蹬一转,链条便回到了齿轮上,自行车再次运转了起来。 “我这就下去。”特洛伊说完,松开按钮,将无线电递还给了机械师。有些东西的修复让人愉悦,而有的则不是。 特洛伊来到电梯前时,高速电梯已经下去了,一个个楼层数字正在飞速闪烁。他按下了召唤按钮,一边等待下一部,一边想象着下面那令人悲伤的画面。不管对方是谁,他都深表同情。 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却将它归咎于走廊上凉飕飕的空气和已被汗湿透的衣服。娱乐室中,一个兵乓球正在来回弹跳,玩家们的运动鞋在地板上吱吱作响。同一个房间当中,一台电视正在播放着电影,传出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特洛伊低头看了看,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短裤和T恤。他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权威是拜那套工作服所赐,可现在已没时间上楼去换了。 伴随着“哔”的一声响,电梯门打开了,里边的谈话声停了下来。特洛伊点头打了个招呼,两名身着红色工装的男子说了声“你好”。三人一起沉默着坐了几层楼,最后那两人在五十四层——综合生活区——下了电梯。在电梯关门前,特洛伊看到一个闪亮的球从走廊对面滑了过来,两名男子在后急追。一见到特洛伊,欢笑声和呼喝声便立时停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虚的寂静。 下面这些更加正常的生活场景,不过惊鸿一瞥,电梯的两扇铁门已经闭合。 电梯猛地一颤,朝着更深处沉下去。特洛伊只觉得泥土和水泥从四面八方挤压了过来,在头顶越堆越高。身上的汗水,已分不清是紧张所致,还是运动过后的残留。他暗想,他正在逃脱药物的控制。每天清晨,他都觉得那个过去的自己正在慢慢凝聚成形,而且坚持的时间越来越长。 第五十层疾驰而过。电梯从不会在第五十层停留。他希望永远也用不上那些应急物资,那些就堆在通道外面的应急物资。他还记得开始时的部分情形,还记得那时的人们都还清醒。他还记得人们当时所使用的那些代号——那种用新标签遮盖过去的方式。这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扰乱着他的心神,可他却抓不住。 下面一层便是机械室和综合储备区,接下来的两层则装备着反应堆。最后,便是最为要紧的储藏了:《遗赠》、睡在闪亮棺材中的男人和女人、前世的幸存者们。 电梯缓缓减速,最后一震,停了下来。“叮”的一声响,电梯门打开了。医生办公室中的忙乱立刻传到了特洛伊耳畔,只听得亨森医生正在心急火燎地大声指挥着自己的助手。他穿着运动服,沿着走廊匆匆向前走去,皮肤上的汗液在慢慢冷却。 进入准备室,只见一名老人正被两名保安按在一张轮床上。是哈尔——特洛伊第一天当值时,便在餐厅认识了此人,之后还和他说过几次话。医生和助手正在翻箱倒柜地准备着用品。 “我叫卡尔顿!”哈尔声嘶力竭地吼叫着,麻杆似的双臂在空中挥舞,已经松开来的带子跟着一阵乱摆。特洛伊估摸着,他们是把他绑好了才送到下面来的,但不知何时又被他挣脱开了。亨森和助手找齐了所需的东西,来到了轮床边。一看到针管,哈尔立时瞪大了双眼。只见那针管当中的液体呈蓝色,辽阔天空的蓝。 亨森医生抬起头,看到特洛伊正穿一身运动服站在那儿,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幅场景。哈尔再次尖叫,说他的名字是卡尔顿,双脚乱蹬,沉重的靴子打得桌面“砰砰”直响。两名保安猛地发力,将他按了下去。 “搭把手?”亨森咬牙哼了一声,开始同哈尔的双臂较量。 特洛伊赶忙走到轮床旁,捉住了哈尔的一条腿,同两名保安官并肩站在一起,一边同那只脚扭打,一边还得尽量不叫它给踢中。哈尔的双腿摸上去就像是两条裹在肥大工装当中的鸟腿,但踢得如同骡子一般。一名保安奋力将一条绑带勒在了他的大腿上。特洛伊俯身向前,合身压住了哈尔的小腿,第二条绑带也在此时被拉紧。 “他怎么了?”特洛伊问。面对这真实而疯狂的场景,他对自己的关切早已消失无踪。或者这便是他最终的下场? “药物没起作用。”亨森道。 或者是他根本就没吃,特洛伊暗想。 助理医生用牙齿拔出天蓝色注射器的针帽。哈尔的手腕被死死按住。针头消失在了他颤抖的胳膊中,注射器将亮蓝色的液体推进了他苍白而多斑的皮肤当中。 眼见针头扎进了哈尔那拼命挣扎的胳膊,特洛伊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老人双腿上的力量迅速消失了。他慢慢陷入昏迷,头歪向一侧,最后一声含混不清的尖叫变为了呻吟,随即又沉重地吐了一口气。众人似乎都长出了一口气。 “真要命。”特洛伊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他身上已是汗涔涔一片,部分是累的,但绝大部分还是缘于眼前这幅场景——一个人,就这样去了下面。在哈尔被强行入眠之际,他分明感觉到了他那不断蹬踏的双脚上的力量是如何一点点干涸的。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颤抖袭遍了特洛伊的身体。不过,他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已过去了。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皱起了眉头。 “真的很抱歉。”亨森看了看两名保安官,自责道。 “我们要制住他还是没问题的。”其中一人耸耸肩,答道。 亨森转向了特洛伊,沉着脸,一脸的失望:“很抱歉,还得麻烦您签这个……” 特洛伊拉起衣襟抹了抹脸,点点头。这样的损失早在预料之中——不管是对地堡的损失还是个人的损失来说,都有相应的储备——可还是会叫人心痛。 “当然。”他说。这便是他的工作,不是吗?签这样的东西,说这样的话,照本宣科。这就是一个笑话。他们都在按照某个剧本行事,只是这个剧本,早已无人能够记起。不过,他好像开始记得了。他能够感觉到。 亨森在一个抽屉里翻起了表格,而他的助手则开始解开哈尔的工装。两名安保人员询问是否还需要他们之后,又最后检查了一遍绑带,在获得离开的许可后便走了。二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只听得其中一人大声笑了,随即,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了电梯那边。 而此时,特洛伊则迷失在哈尔那松松垮垮的脸和那窄窄胸膛的轻微起伏中。这便是恢复记忆的奖赏,他暗想。这人已经醒了。他并没有疯,而是猛地清醒了。他将双眼睁开一条缝,看透了眼前的迷雾。 一块笔记板被从墙上的钉子上取下,一张表格被推进了笔记板的铁齿下面,一支笔递到了特洛伊手中。他草草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将笔记板递回去,开始看着两名医生工作。他有些好奇,不知道他们能否感觉到他此时的感觉。万一他们都在扮演着同样的角色呢?万一所有人都在隐藏着相同的怀疑,但都因为孤独而没有开口呢? “您能帮我弄一下那个吗?” 助理医生正跪在地上,扭着床脚的一个旋钮。特洛伊看到这床下面安装了轮子。助理医生朝着特洛伊脚下扬了扬下巴。 “当然。”特洛伊蹲下身,去扭那个轮子。他也是这事当中的一个角色。表格上是他的签名;扭开旋钮,让这张床得以滑向大厅下面去的,也是他。 哈尔躺在那儿,绑带被松开,身上的工装被小心翼翼地剥了下来。特洛伊自告奋勇去负责靴子。他解开鞋带,将它们脱下,放到了一边。纸袍就不用了——他已不再会被唤醒。一条静脉注射管被扎了进去,粘牢。特洛伊知道,它会一直连进冰棺。他清楚那种冰霜钻进血管的感觉。 他们将轮床沿着大厅推向了两扇通向深冻区的铁门。门早已经加固过了。特洛伊注视着那门,似曾相识。他记得自己似乎为一个项目设计过类似的东西,不过那是一个装满了机器的房间。不,不是机器——是电脑。 医生开始输入密码,墙上的密码盘发出了一连串短促的尖叫。随即,便听得一连串沉重的哐啷声响,门闩缩回了粗大的侧柱当中。 “空棺在那头。”亨森说着,朝着远处扬了扬下巴。 冷冻室内尽是一排排闪闪发光的密封床铺。他的目光落在了冰棺底座的显示屏上。绿色的灯光闪亮而鲜活,脉搏和心跳早已听不见,有名而无姓,让人无法将这些陌生人同他们的过去联系在一起。 凯茜、凯瑟琳、加布里拉、格蕾琴。 假名。 格温、哈利、希瑟。 一切都井然有序。没有轮值在等他们。没有什么值得男人去争斗。一切都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走进生命之舟,梦上一会儿,踏上干燥的土地。 又是一个希瑟。同样是有名无姓。特洛伊不知道为何会是这样。他茫然地在两排冰棺间走着,医生和助手则在探讨着流程。就在这时,透过眼角余光,一个名字蓦地映入眼帘,一阵剧烈的颤抖霎时涌遍了四肢百骸。 海伦。又是一个“海伦”。 特洛伊抓着轮床的手一松,差点摔倒在地上。轮子带着一串尖叫停了下来。 “先生?” 两个海伦。不过在他身前,一个清晰的屏幕上现出了一个冰冷的温度,只适合很深很深的睡眠。又是一个: 海伦娜。 特洛伊蹒跚着离开了轮车和哈尔赤裸的身子。老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他在一遍遍地说自己的名字叫“卡尔顿”。特洛伊伸出双手,沿着冰棺弧形的顶部抚摸了起来。 她就在这儿。 “先生,咱们真的得继续往前走——” 特洛伊没理会医生,继续抚摸着玻璃罩,只觉得里边的寒气丝丝浸入了手掌。 “先生——” 一片蛛网般的寒霜笼罩着玻璃。他擦了擦上面那朦胧的冰冷水汽,想要看看里边。 “咱们得把这人送去安置——” 在那个黑暗而又寒冷的地方,现出了一双紧闭的眼。冰棱挂在睫毛上,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却不是他的妻子。 “先生!” 特洛伊一个踉跄,身子失去了平衡,双手猛地拍在了那冰棺上。伴随着记忆的涌回,胆汁似乎也堵到了喉头。他听到自己干呕了几声,只觉得四肢在抽搐,双膝在发软。他撞在了两具冰棺间的地板上,体若筛糠,口吐白沫,强烈的记忆同血管中药物的最后一丝残留扭打在一起。 两名身穿白大褂的男子对着彼此喊了一声。脚步声拍打着满是冰霜的铁板,朝着远处那扇沉重的铁门而去。一阵非人的咯咯怪笑传进了特洛伊的双耳,隐隐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是谁?他在这儿做什么?他们这些人都在做什么? 这人不是海伦。他的名字也不叫特洛伊。 雷鸣般的脚步声朝着他匆匆而来。就在针头扎进血肉的那一刻,那个名字出现在了他的舌尖。 唐尼。 可那也不对。 随即,黑暗攫住了他,将他内心所不能承受的一切过往都紧紧地裹在了其中。 第19章 2052,佐治亚,富尔顿郡 有些像是音乐节,可也有家庭团聚和国家大事的味道——这样一个节日,已降临到了富尔顿郡最南一角。过去两周以来,唐纳德亲眼看着各种五颜六色的帐篷从崭新的核废料容纳设施上冒出。五十个州的旗帜,飘扬在五十个低洼处。场地已建造完毕,源源不断的物资正如长龙一般从山上翻滚而来。手推车和四轮车组成了一条搬运食品、塔伯塑料制品和一篮篮蔬菜的长龙,有的甚至还拖来了装满牲畜的封闭挂车。 帐篷间蜿蜒的走道上,农贸市场已然形成,摊位林立,鸡在叫唤,猪在哼哼,孩子们在抚摸着被拴牢了的小兔和小狗。小动物的主人们引着数十只幼崽,穿梭在人群中。它们尾巴欢快地摇着,潮湿的小鼻子在好奇地嗅着空气。 在佐治亚的主场地上,一支当地乐队正在试音。等他们安静下来开始调音时,唐纳德听到有音乐从北卡罗来纳州代表团的方向传了过来。在相反方向,有人正在佛罗里达州的场地上演讲。搬家大军翻过了山头,一个个家庭铺开了毯子,在宽阔的山坡上开始野餐。唐纳德注意到,周围的土山形成了一个个天然的看台,就像原本就是为了这次任务而设计的。 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么多物资到底放哪儿。正不停地将它们吞入其中的帐篷,多到一眼望不到头。在他来这儿帮助筹备全国代表大会的整整两个月时间里,拖着小小的箱式拖挂车的四轮车一直在山坡上上上下下,从没断过。 米克驾着一辆随处可见的全地形山地车,在他身旁轰隆隆停了下来。他朝唐纳德咧嘴一笑,一边踩着刹车,一边猛地轰了一把油门。本田摩托车猛地一颤,轮胎在尘土上咆哮了起来。 “想搭顺风车去南卡罗来纳吗?”他和着引擎的咆哮声,一边喊一边往前挪了挪,腾出了一些地方。 “你的油能跑到那儿吗?”唐纳德扶着自己朋友的肩膀,上了后座,将一条腿迈了过去。 “就在山那边,你个白痴。” 唐纳德很想告诉米克自己这是在开玩笑,但最终还是压下了这一冲动。他抓住身后的铁架,米克开始换挡。随即,他们便冲进了帐篷间那条尘土飞扬的高速路,来到了草场地带,接着便转向了南卡罗来纳代表团驻地方向。亚特兰大市中心的建筑屋顶,在一侧时隐时现。 米克回过头来,本田开始爬山。“海伦什么时候到?”他喊道。 唐纳德往前靠了靠。他很是喜欢十一月清冷的空气,这让他想起了萨凡纳的这个时节,想起了海滩上那凛冽的日出。米克问这话时,他刚好也想到了海伦。 “明天,”他叫道,“她跟萨凡纳的代表一起坐大巴来。” 他们上了山,米克将油门一踩,沿着山脊而去。一辆满载的全地形车,正在朝着相反方向驶去。一座座容纳设施之上,纵横的山脊形成了一片迷宫般的交错高速路网。 极目远眺,唐纳德看到一队队全地形车,正沿着起伏的山峦翩翩起舞。他想象着那么一天,山顶上这些平坦的道路上,轰隆隆行驶的都是些装载着危险废料和辐射物质的重型卡车。 还有,眼看着佛罗里达代表团上空飘扬的旗帜,再看看另外一侧的佐治亚驻地,想想这些山坡容纳观众的能力和极佳的视野,唐纳德不由得在想,所有令人愉悦的巧合背后,是否都有更深层次的目的。感觉就像是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是为了2052年全国代表大会而设计的,就像是这设施的建设目的,原本就不像当初设计的那么简单。 一面印着白树和新月的蓝色大旗,在南卡罗来纳驻地上空有气无力地摇摆着。米克将他的四轮车停在了一片环绕医院大帐而停的全地形车当中。 跟着米克穿过一辆辆停泊的车子,唐纳德发现他们正朝着一顶稍小的帐篷走去。再看那帐篷,正在吞吐着无数的车辆。 “咱们这是要办什么差事啊?”他问。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最近几天,围绕着设施,他们几乎将所有的事情都干了一遍:往各州总部运送成袋的冰块,同议员和参议员见面,看看他们是否有什么需要,确保所有的志愿者和代表都安顿进了各自的拖挂车——总之,参议员让办什么,他们就办什么。 “噢,我们不过是来观光一下。”米克神秘兮兮地说道。他招手引着唐纳德进了一顶小帐篷。抱着东西的工作人员们正从一头排队进去,再从另外一头出来。 帐内用来照明的是明晃晃的强光灯,地面已被往来的车辆压得如铁一般,草地也被踏平。一条水泥坡道深深地探进了泥土当中,佩戴志愿者标志的工作人员正吃力地沿着一侧向前走。米克跳进队伍,向下走去。 唐纳德自然清楚他们这是要去哪儿。他认出了这条甬道,匆匆赶到了米克身旁。 “这是一座燃料棒存储设施!”他没能掩饰住声音当中的兴奋之情,也不想掩饰。他一直渴望能够看上一眼别人的设计,亲临现场或是在纸上看都可以。他唯一见到过的便是自己的那个地下项目,其他设施依然披着神秘的外衣。“咱们就这样进去就可以?” 像是在回答一般,米克朝着甬道下面走去,混入了人流。 “我之前曾申请过来看看,”唐纳德嘶声道,“但瑟曼又拿什么国家机密的鬼话来打发我——” 米克哈哈笑了。来到甬道中部,帐篷顶部似乎已经融进了上面的黑暗之中,而两侧的水泥墙壁则将工作人员拢向两扇张着大口的铁门。 “你看到的不会是别的什么设施。”米克一边告诉他,一边将一只手放在唐纳德后背上,推着他进了那个看起来颇有工业特征却又熟悉的入口。步行的队伍慢了下来,人们在轮流进入前方那道小小的闸门。唐纳德心里突然一动。 “等等,”透过那道门,唐纳德似乎瞥见了什么,“这到底是……这是我的设计呀。” 他们慢慢向前蹭去。米克让了下,让里边出来的人,然后一手搭在唐纳德肩上,引着他向前走去。 “咱们来这儿干什么?”唐纳德问。他敢发誓,他自己设计的那个地堡,就坐落在那个为田纳西预留的洼地当中。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过去几周他们做了那么多改动,兴许是他搞混了。 “安娜跟我说你被吓破了胆,不敢来看这地方。” “那是胡说。”唐纳德在椭圆形门前停下,这上面的每一颗铆钉他都认识。“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就在这儿,我他妈的还剪了彩。” 米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走,你挡着别人了。” “我不想去。”他招手示意后面的人过来。米克身后的工人换到了前面,手中都抱着沉重的塔伯塑料箱。“我上次已经看过了顶层,”他说,“那就够了。” 他的朋友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捉住了他的手腕。米克将他的头压了下去,为了不至于跌个狗啃泥,唐纳德只好向前移动。他试图抓住内门侧柱,可手腕却被米克给捉住了。 “我想让你看看你都建了什么。”朋友道。 唐纳德跌跌撞撞地穿过了保安室,随即同米克让到一旁,以疏通他们所引发的堵塞。 “这鬼东西我已经看了整整三年。”唐纳德说。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去摸药瓶,但又拿不准此时服用会不会早了一点。他没有告诉米克的是,他一直强迫自己将这一设计想象成地上建筑,想象成一栋摩天大厦而非一根埋起来的稻草。他没法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分享这个,没办法告诉他,只要一有十米的泥土和混凝土压在头上,自己便会多么恐惧。他严重怀疑安娜是否真用过“吓破胆”这样的词汇,但剪彩过后,他真的就是那副德性。当参议员带领达官显贵们参观这个地方时,唐纳德所做的便是匆匆跑开,去找了一片什么都没有,但有一片湛蓝天空挂在上方的草地。 “这事真他娘的挺重要的。”米克说着,在唐纳德眼前打了一个响指。两队工人鱼贯而过。在他们前方,一名男子正坐在一个小房间当中,一手执刷子,一手提油漆罐;在他身后,一名技工正在给墙上一块类似大屏幕的东西布线。其实,并非一切都像唐纳德在图纸上最终画出来的样子。 “唐尼,你听我说,我是认真的。今天是咱们能这样说话的最后一天了,好吗?我需要你看看你建了什么。”米克一直挂在脸上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不见了,双眉拧在了一处。他看起来有点……如果真有什么的话,那便是悲伤。“我恳请你进去,好吗?” 唐纳德深吸一口气,压下想要冲向外面的山顶、冲向新鲜空气、远离令人窒息的人群的欲望,发现自己竟同意了。是米克脸上的神情,是他那如丧考妣般的神情,让唐纳德相信他确实有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话要说。 米克拍了拍唐纳德的肩膀,就像他已经点头了一般。 “这边走。” 米克领着他朝中央竖井走去。两人穿过了餐厅,只见它正在被使用着。这也在情理当中。工人们坐在餐桌前,一边吃着塑料托盘中的东西,一边休息着。食物的香味从远处的厨房里飘了过来。唐纳德笑了。他从没想到过这地方有一天也能派上用场。他再次有了一种感觉,就像是大会给这地方赋予了一个目的一般。这让他感到高兴。他想象着有一天,这个地方完全失去生气,所有工人都只在外面忙碌着储存核燃料,而这栋原本高与天齐的硕大建筑却被埋在地底,空空荡荡。 向下走过一段短短的走廊,地砖变成了铁隔栅,一根粗大的圆柱从设施正中笔直地插了下去。安娜说得果然没错。这地方确实值得一看。 两人来到中央竖井栏杆处,唐纳德停下脚步,朝着下面瞥了一眼。巨大的高度,让他暂时忘了自己是在地下。平台另一侧,一条传送带正在齿轮上哗啦作响,一串一眼望不到头的空的运送盘正不停地爬向顶部。这倒是让唐纳德不由得想到了水车上的水桶。托盘在顶部翻了一个个儿之后,才向着建筑下面沉回去。 从外面进来的男人和女人们,将自己手中的箱子放在空托盘上,然后转身朝着外面走去。唐纳德找了找米克的身影,只见他消失在下面的楼梯上。 他赶忙跟了上去,被活埋的恐惧就在后面追赶着他。 “嘿!” 双脚拍打着新漆的梯板,棱形的纹路好歹没让他匆忙的脚步打滑。直到两人都绕着那粗壮的中央立柱转了一圈之后,他才追上米克。栏杆外,一只只装满了应急物资的塔伯塑料箱正阴森森地朝着下方而去。这些物资,唐纳德估计连动也不会有人动一下,直至烂掉。 “我不想再往下走了。”他斩钉截铁地说。 “就两层,”米克回头叫道,“来吧,哥们儿,我想让你看看。” 唐纳德木然地跟了上去。下去总比让他一个人出去强。 来到第一个平台处,只见一名工作人员正站在传送带旁,手中拿着某种像枪一样的工具。箱子经过时,他便用一束红光去扫它的一侧,扫描器跟着便会发出“嗡”的一声响。完事儿后,那工人便倚着栏杆,等着下一个箱子的到来,而被扫描的那只箱子,则沿着传送带继续朝着下方而去。 “我是不是错过什么了?”唐纳德问,“咱们还得同最后期限作斗争吗?这些物资是怎么回事?” 米克摇了摇头:“最后期限,生命线。” 至少,唐纳德觉得自己的朋友是这么说的。米克似乎迷失在了思绪当中。 二人沿着梯子盘旋而下,又过了一层,到了下一个平台处。两个平台之间是十米宽的增强型水泥地板,宝贵的空间被浪费了。唐纳德认得这个楼层,不仅仅是从自己的图纸上——他和米克曾在加工厂见过这样一个楼层。 “我来过这儿。”他告诉米克。 米克点点头,招手让唐纳德下了走廊,一直走到了转弯处。接着,米克选了一扇门,似乎是随意为之,并为唐纳德拉开了门。绝大多数的楼层在吊进来前都经过了预制,并安装了家具。这若不是他们俩看到的那一层,想必也同它很像。 唐纳德一进门,米克便打开了头顶的灯,关上了房门。看到里边连床都已经铺好,唐纳德很是意外。一摞布料堆在一张椅子上。米克将它们抱起,挪到了地板上,径直在椅子上坐下,朝着床尾扬了扬下巴。 唐纳德没理会他,而是将头探进了那个小小的洗手间。“能看到这个其实还挺酷的哎。”他告诉自己的朋友,接着又伸出手去拧了拧洗手池上的开关,原本并没有什么期待,待得清水从中汩汩流出时,他发现自己笑了。 “我就知道你一看到就会忍不住要动动。”米克静静地说道。 唐纳德瞥见了自己在镜中的样子:脸上依然挂着欢悦。他很想无视自己笑时眼角露出的鱼尾纹。他摸了摸头发,尽管还有五年才能翻过那座人尽皆知的山,可丝丝白发已是屡见不鲜。工作正在让他未老先衰,他原本就曾担心过这一点。 “真是神奇,咱们竟然建了这个,唔?”米克问。唐纳德转身来到了自己朋友身旁。他在想,究竟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在催人老呢,还是仅仅是因为这一个项目——这一套吞噬一切的建筑。 “幸亏你强行把我给拉下来了,我很感激。”他差点补充说他还愿意看看其他地方,但又怕那违反了什么规定。还有,佐治亚帐篷中的工作人员很有可能已经在四处寻找他们了。 “你看,”米克道,“有些事我想跟你说说。” 唐纳德注视着这位朋友,只见他似乎在斟酌着用词。他扫了一眼房门。米克在沉默着,唐纳德终于放松了一些,在床尾坐了下来。 “怎么了?”他问。 不过,他觉得他知道米克想说什么。参议员已将米克吸收进了另外一个项目,也就是将唐纳德逼得去看医生的那个。唐纳德再次想起了那本他已背了一大半的大部头。米克也一样。他拉他来这儿,不仅仅是为了让他看看他们都完成了什么,而是为了找一个真正私密的空间,找一个可以透露秘密的地方。他拍了拍自己装药的那个口袋,拍了拍那瓶能让自己的思想不再堕入危险境地的药片。 “嘿,”唐纳德说,“我可不想听任何你不该说的——” 米克抬起头,睁大的双眼当中尽是意外。 “你什么也不用说,米克。就当我已经知道了好了。” 米克悲哀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 “呵,那就假装一下嘛。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我需要你知道。” “我宁愿不知道——” “不是什么秘密,哥们儿。我只是……我想告诉你,你是我兄弟。一直都是。” 两人沉默着坐在那儿。唐纳德再次瞥了一眼房门。这种时刻叫人有点儿不舒服,但能听到米克这么说,他还是觉得心里满满的。 “你看——”唐纳德开口道。 “我知道我一直对你不怎么样,”米克说,“还有去他娘的,对不起,我真的很瞧得起你,还有海伦。”米克将头转向一边,挠了挠一侧脸颊,“我为你们俩感到高兴。” 逼仄的空间中,唐纳德伸出手,捏了捏自己朋友的胳膊。 “你是一个不错的朋友,米克。能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尤其是最近这几年,一起为了公事奔波,建了这个——我很高兴。” 米克点点头:“是呀,我也是。不过,听着,我带你来这儿并不完全是为了这些婆婆妈妈的东西。”他再次抬手去挠脸颊,唐纳德看到他擦拭起了双眼。“昨晚我和瑟曼谈了一次话。他——几个月前,他在一个团队当中给我提供了一个席位,一个顶层团队,我昨晚告诉他我更愿意由你去接手。” “什么?委员会么?”唐纳德无法想象自己这位朋友放弃一个职位的样子——不管是什么职位。“哪个?” 米克摇了摇头:“不是,是别的。” “什么?”唐纳德问。 “你看,”米克道,“等你搞清楚之后,你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到时,我希望你能想想此时此地的我。”米克环顾了一圈房间。卫生间内偶尔传出的水滴声让这个房间显得更加寂静了。“在未来的几年时间里,如果我有机会选择,真有什么选择的话,那便是第一批下到这下面来。” “好吧。呃,我不大明白你具体是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只要记住这话就行,好吗?记住你是我的兄弟,记住一切都有其背后的原因。我从没有过别的想法,不管对你,还是对海伦。” “好吧。”唐纳德微笑道。他说不好米克这到底是在耍他呢,还是一早在医院帐篷当中喝了太多的血腥玛丽的缘故。 “好吧。”米克突然站起来。他的动作绝对像是已经喝醉了的样子。“咱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它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米克猛地一把拉开门,“啪”的一声关掉了灯。 “没胆了,嗯?”唐纳德在朋友背后叫道。 米克摇摇头,两人沿着走廊往回走。在他们身后,那个随意选择的小小房间被留在了黑暗当中,小小的水池中偶尔传来一两声残水滴落的声响。唐纳德试着想了想自己是如何被弄得晕头转向的,他剪彩的田纳西帐篷又是如何出现在南卡罗来纳的。他几乎就要想明白了,潜意识当中已有货物运输以及那多出实际需要五十倍的光纤闪了一闪,但随即这模糊的关联又丢失了。 同时,一箱箱满载的物资沿着硕大的竖井,正源源不断地向下隆隆而去。一只只空托盘则带着咣当声响,奔向上方。 第20章 2110,1号地堡 特洛伊醒来时,只觉得如坠云里雾里,四肢乏力,晕头转向,脑袋一阵阵地疼。他抬起双手,在脸前摸了摸,期待着能够触到冰冷的玻璃、弧形的钢铁,在劫难逃的深冻。可双手碰到的却只有空气。床边的时钟,刚刚过了凌晨三点。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穿的是一条运动短裤。他不记得昨晚换过衣服,也想不起来是如何上床的。他将双腿放到地上,双肘支在膝盖上,将头埋在掌间,就那样坐了一会儿。浑身都在疼。 几分钟悄然过去,他摸黑套上工装,系好带子。灯光只会加剧他的头痛。而且,他也无意去验证这一理论是否正确。 外面的走廊一如既往地昏暗,仅够一个人摸黑前往公共浴室。特洛伊静悄悄地沿着走廊走向电梯。 他按下了向上的按钮,犹豫了一下,有些拿不定主意。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于是,他把向下的按钮也一起按了。 此时去办公室还太早了一点——除非他又想去电脑上消磨时间。他虽然不饿,但一样可以上去看日出。晚班工人想必正在上面喝咖啡。要不,便是去娱乐室来上一段慢跑。不过,那便意味着他还得回房间换衣服。 伴随着“叮”的一声响,电梯应声而来,可他依然没有做出决定。上下两盏灯同时熄灭,他想去哪儿,便可以去哪儿。 特洛伊抬脚走了进去,可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何方。 电梯关闭,在耐心地等待着他。他估摸着,它可能会匆匆前去应某人的召唤,去接一个有目标、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的人。他可以站在这儿,什么也不做,等待着另外那个灵魂做出决定。 他探出一根手指在按钮上逡巡着,在尽量回忆每层楼都有什么。他已记起了许多东西,但并非所有这些都可以亲近。他突然有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很想前往一间休息室,看上一会儿电视,让时间慢慢溜走,直到他必须现身某个地方。这便是轮值该有的样子。等待,做事。睡觉,等待。坚持到午饭时分,再熬到上床的时辰。结局总是清晰可见。没什么是值得反抗的,不过是惯例而已。 电梯一颤,开始动了。特洛伊一惊,从按钮上缩回手,后退了一步。面板上并未显示他要去往何处,但感觉像是在下行。 没过几层,电梯便停了下来。门打开,一个稍低的公寓楼层出现在眼前。一张在餐厅里常见的脸出现在门口,一名身穿反应堆红的男子面带微笑走了进来。 “早。”他说。 特洛伊点了点头。 那人转身按下了下排的一个按钮,一个属于反应堆区域的楼层。随即,他又看了看其他按钮,不解地看了特洛伊一眼。 “您还好吧,先生?” “唔?哦,还好。” 特洛伊俯身向前,按下了第六十八层。想必这人对他的关切让他不自然地想到了医生——即便是亨森医生,也得休息上几个小时。在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困扰着他,有一个正在溜走的梦,需要他去看看。 “想必是第一次没起作用。”他一边解释,一边扫了按钮一眼。 “嗯。” 沉默,持续了一两层楼。 “您还有多久?”只听这名反应堆工程师问道。 “我?只剩下一两周了。你呢?” “我才刚刚上班一周。不过,这是我的第二班。” “哦?” 电梯在向下疾驰,但楼层的数字却在递增。特洛伊不喜欢这样,觉得最下面那一层应该是第一层才对,应该由下往上数。 “第二班会轻松些吗?”他问。这个问题就这样不经意地从嘴边溜了出来,就像是他心底好奇的欲望盖过了祈祷安静的理智。 工程师想了想。 “我倒是觉得不该说轻松。嗯……不那么不舒服了,这个回答怎么样?”他静静地笑了。透过双膝,特洛伊感觉到他们已经到了——重心在向下拉扯着他。门“滴滴”叫着开了。 “祝您这一班顺利。”工程师说道。他们并未交换姓名。“也许我们再也不会碰面呢。” 特洛伊抬了抬手。“回见。”他说。那人走了,电梯门将通往电力区的走廊关在了外面,随即“嗡嗡”唱着,继续向下而行。 来到医疗层,电梯发出了“叮”的一声响。特洛伊出来,听到过道那边传来了人声。他悄无声息地踏着地砖溜了过去,那声音更大了,是一个女声,并不是对话,想必是一部老电影。特洛伊偷偷朝着主办公室瞅了一眼,只见一名男子正懒洋洋地坐在一张轮床上,背对这边,电视就放在屋角。特洛伊悄悄走过,无意去打扰他。 走廊一分为二,通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他回想了一下布局,脑海中显出了一幅画面,其中既有储藏室那馅饼般的形状,也有一排排的深冻棺,以及一条条由墙内探出、通向底座再连向棺内之人的管子。 在一扇沉重的大门前,他停下脚步,试了试他的密码。灯由红转绿。他放下了手。不必进这个房间,也没有这个冲动,只想看看管不管用。他的冲动,指向别处。 特洛伊向前踟蹰而行,又路过了几扇门。他不是刚刚还在这儿吗?他可曾离开过?胳膊上一阵悸动。他挽起袖子,看到了一个血点,一个针孔已然结痂,周围是一圈红。 就算真出了什么坏事,他也不记得了。他脑子里的那部分,已经被扼杀了。 他在另外一块面板、另外一扇门上试了试自己的密码,等待着灯光变为绿色。只是这一次,他按下按钮,打开了门。他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房间,只是觉得里边有些东西,他需要去看看。 第21章 2052,佐治亚,富尔顿郡 清晨淅淅沥沥的小雨,将大会现场的人造山头变为了一片泥泞,将新长出的草儿浇得绿油油一片,不过对整个节日倒是影响甚微。停车场上,建筑用车和泥浆包裹的皮卡已悉数被清走,换成了空空荡荡的大巴和几辆豪华轿车。后者已被溅上了不少泥浆。 原本停满了拖挂车的场地,也变了用途,由工作人员、志愿者、代表和权贵接管。正是这些人持续数周的辛劳,才让大会结出了今日的果实。先前充作办公室和生活场所的拖挂车,全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点缀场地四处的帐篷,既作迎宾之用,又充当协调总部。一群群新来的人从大巴上鱼贯而下,穿过了应急设施的安检大门。高高的栅栏上缠满了锋利的铁丝,看起来有些滑稽,同大会的氛围很不相称,不过考虑到这地方今后的用途,倒也没什么不妥。这些障碍和大门倒是将一队抗议者给拦在了外面,他们组合很古怪:右边是不同意该设施现有用途的人们,而左侧则是担忧它的未来用途的群体。 从未曾有哪一届全国代表大会有这等的活力、这等的规模。亚特兰大的繁华从树梢后面隐隐现了出来,但同富尔顿郡低洼地带这突如其来的熙攘,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一个小土丘上,唐纳德在伞下打了一个寒噤,望向了山那边的人山人海。只见滚滚人流分作了数股,各自朝着自己所在州的旗帜涌去。一时间,人如海,伞如潮。 不知何处,一支军乐队又开始练习起来,将另外一座山踏成了泥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氛围——这个世界就要变了。一个女人,将要获得总统提名,其实这样的提名在唐纳德的生命当中已有过一次。不过,若是民意调查可信的话,这一位的机会将会更大。除非与中东那个国家的战争突然出现转折,一个里程碑就要出现,最后一块玻璃天花板就要被打碎。而这一切,有可能就会发生在这儿,在泥地中的那一块块硕大的草皮之上。 更多大巴驶进了停车场,放下了各自的乘客。唐纳德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上面依然是一个提示网络出错的图标——由于需求太盛,网络已彻底堵塞、瘫痪。他很是意外:做了这么多周密计划,委员会还是没能想到这一点,比如建造一两座临时信号塔。 “基恩议员?” 唐纳德一惊,转过身,看到安娜正沿着山脊朝他而来。他望了望佐治亚州场地,没有看到她的座驾。她就这样走了上来,这让他有些意外。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走寻常路正是她的风格。 “我拿不准是不是你,”她笑盈盈地说,“大家都打着一样的伞。” “对啊,是我。”他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只要一见她心底就会莫名地紧张,就像只要跟她一说话,自己就会有麻烦一样。 安娜走近几步,像是要跟他同打一把伞的样子。他将伞换到另外一只手中,给她让出了更多空间。细密的雨珠一滴滴落在他露在外面的胳膊上。他再次扫视大巴停车场,徒劳地搜寻着海伦的踪影。她应该已经到了才对。 “可真够乱的。”安娜说。 “应该会好起来的。” 北卡罗来纳州的场地上,有人试了试麦克风,试出一声刺耳的声响。“等着看吧。”安娜说。清晨的微风中,她将外衣又裹紧了一些。“海伦不来么?” “来。参议员一再坚持让她来。要是见到这么多人,她应该会不高兴的。她讨厌人多的场合,也不喜欢泥浆。” 安娜笑道:“这么一折腾,我倒是不担心地面条件了。” 唐纳德想了想今后将会运进来的那些放射性废料。“是呀。”他明白她的意思。 他再次朝山下的佐治亚州场地看了看。那儿将会是当天晚些时候所有代表团的第一次聚会场地,所有重要人物都会齐聚一顶帐篷下。在场地背后,在炊烟袅袅的餐饮帐篷间,唯一能让人看到地下防护设施的地方,便是那座小小的水泥塔以及塔顶处的天线。唐纳德不知道会后究竟还得费多大劲才能将所有这些早已湿透的彩旗、彩带拉走,以便第一批核废料进场。 “一想到有上千个来自田纳西的民众正在咱们设计的东西上面踩来踩去,就觉得怪怪的。”安娜说。她的胳膊同唐纳德的碰在了一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在想这是否只是一个不经意的意外。“我真希望你当时多看看这个地方。” 唐纳德打了一个寒噤,更多地是为保持岿然不动的姿势,而非缘于清晨的潮湿和寒冷。他从没跟人提起过前一天同米克的那次造访。实在是太吓人了。除了海伦,他可能不会告诉任何人。“在一件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去用的东西上花这么多时间,也真够疯狂的。”他说。 安娜含糊地附和了一声。她的胳膊,依然同他的肌肤相接。还是不见海伦的身影。唐纳德觉得这事儿很没道理,只要她在人群中,他肯定能看到她。他有这本事。他还记得两人在夏威夷度蜜月时,他们住的一个地方外面有那种高高的阳台,就算是从那上面,他也能够看到她清晨沿着海面的泡沫线一边散步一边捡贝壳的样子。当时的海滩上想必有几百个人漫步,可他的目光还是立刻便被吸引到她身上。 “我想,唯一能够建造这个的原因,便是我们给了他们恰当的保证。”唐纳德在复述着参议员告诉他的话,可还是感到有些不对劲。 “人们想要安全感,”安娜道,“他们想知道,要是发生什么不测,他们是否有一个可依靠的人或者东西。” 又一次,安娜将胳膊靠在了他的胳膊上。绝对不是无意为之。唐纳德感觉到自己向后撤了撤,并且知道她肯定也感觉到了。 “我真的好想去看看别的地堡,”他换了一个话题,“看看别的团队的成绩应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不过,很显然,我没那个资格。” 安娜笑道:“我也做过同样的尝试,真的好想看看竞争者做出的东西。不过我能理解,这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在这个节骨眼上,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这儿。”她再次朝他这边靠过来,丝毫没理会他刻意拉开的空间。 “你有没有感觉,”她问,“这上面似乎有一只巨大的牛眼?我的意思是,尽管那下面有栅栏和围墙,可你还是可以打赌,全世界的目光都在盯着这地方的风吹草动呢。” 唐纳德点了点头。他知道,她说的并非大会,而是这地方今后的用途。 “嘿,看起来我得回那下面去了。” 他转身循着她的目光看了下去,只见瑟曼参议员正沿着山坡徒步爬上来,一把黑色的高尔夫伞为他挡住了周遭的雨水。此人似乎对脚下的泥浆无动于衷,走出了别人所没有的一种肃杀感,而且,他对时间的流逝似乎也丝毫没有知觉。 安娜伸出手来捏了捏唐纳德的胳膊:“再次恭喜。能一起工作,真的很愉快。” “同喜,”他说,“咱们是好搭档。” 她微笑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在想她是否要俯身向前吻他的脸颊。此时,应该是水到渠成的时刻。可机会来了又走,安娜离开了他的庇护,朝着参议员的方向走去。 瑟曼举起伞,吻了女儿的脸颊,一直看着她走到了山下,这才来到唐纳德身旁。 两人沉默着并肩而立,雨水也沉默着,从两人的雨伞上静静滑落。 “先生。”唐纳德终于开了口。站在此人身边,他生出了一种新的慰藉。过去两周,就如同一次夏令营,每天、每个小时都在围着同一人打转,这将对一个人的熟悉和亲近提升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胜过了几年的泛泛之交。画地为牢,在让人们更加亲近方面有着特殊的力量。而且,它还不显山不露水,用的是润物无声的方式。 “该死的雨。”这便是瑟曼的回答。 “天有不测风云。”唐纳德说。 瑟曼哼了一声,像是不同意。“海伦还没到?” “是的,先生。”唐纳德在口袋里摸起了电话,“我晚点再给她发一条短信。不知道能不能发出去,网络已彻底瘫痪了。我敢肯定,谁也没料到这么多人一下子光顾这么一个荒僻之地。” “哦,今天原本就是一个叫人无法预料的日子,”瑟曼说,“同以前完全不一样。” “绝大部分都是您的功劳,先生。我的意思是,不光是建造了这个地方,而是没有选择逃避。有了这样的大手笔,这个国家真可以说是您的。” 参议员笑道:“在大多数年月里都是,唐尼。不过,我已经学会风物长宜放眼量。” 唐纳德再次打了一个冷战。他不记得参议员上次这样叫他是什么时候了,兴许是第一次在他办公室会面时——两年多以前?眼前这位老人,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张。 “等海伦到了,我希望你们能到联邦大帐来见我,好吗?” 唐纳德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您知道的,我一小时内还得去田纳西帐篷。” “计划有变,我希望你离家近点。米克会去那儿替你打掩护,也就是说,我需要你跟我在一起。” “您确定?我原本要去见——” “我知道。这是好事,相信我。我希望你和海伦跟我一起待在佐治亚州场地附近。而且你看——” 参议员转过脸来面对着他。唐纳德将目光从一辆刚刚下完人的大巴那儿硬生生收了回来。雨声更加密集了。 “你对今天的贡献,远比你想象的要大。”瑟曼道。 “您的意思是?” “今天,世界将会改变,唐尼。” 唐纳德在想参议员是否错过了自己的纳米浴治疗。他的瞳孔似乎放大了一些,聚焦点好像也在远方。不知为何,他似乎苍老了一些。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理解——” “你会的。噢,将会有一位神秘嘉宾现身。她随时都有可能到。”他微笑道,“国歌中午开始。完事后,会有来自141编队的一次飞行。这些事发生之时,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唐纳德点了点头。他已经学会了适时闭嘴不问,照着参议员所期待的去做。 “是,先生。”他说着,在冷风中又打了一个寒战。 瑟曼参议员离开了。唐纳德转身背对着场地,用目光将最后一辆大巴细细搜寻了一遍,在想海伦到底跑哪儿去了。 第22章 2110,1号地堡 特洛伊沿着一排冰棺向前走去,仿佛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一样——这就像他将手放到电梯按钮上,然后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个楼层一样。每一块显示屏上都显示着一个假名。不知为何,关于这一点,他竟是知道的。他记得自己曾想起过自己的名字来着。这事似乎同他的妻子有关,像是一种向她致敬的方式,一个秘密,一种有一天兴许能让他恢复记忆的隐秘链接。 在久远的过去,在迷雾深处,一个梦已被遗忘。在他开始轮值之前,曾有过一段时间,有熟悉的书可看,反复地看。也正是在那时,他选择了自己的名字。 一丝苦涩从舌根发散开来,他停下脚步,感觉像是有一片药正在融化。特洛伊伸出舌头,用手指掏了掏,但什么也没找到。他能够感觉到牙龈上有溃疡正在摩擦着牙齿,却想不起它们究竟是如何长出来的。 他继续往前走去。有些事情出了问题。这样的记忆,原本是不该回来的。他想象着自己躺在一张轮床上,大呼小叫,有人正在捆他,用针扎他。那不是他。他正在提着那人的两只靴子。 特洛伊在一口冰棺前停下,看了看上面的名字。“海伦”。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像是在寻找药物的慰藉。他不想要记起。那便是秘方:不想记起。那便是溜走的部分,被药物的触须紧紧包裹,拖进记忆所不能探测的深渊的部分。不过现在,有小小一部分的他在渴望知道。那是一份叫人心神不宁的怀疑,是一种将自己某个重要部分遗忘了的感觉,是一种为了答案宁愿将自己剩余部分溺毙的愿望。 伴随着“嘎吱”一声响,玻璃上的霜被擦去。里边的那个人,他并不认识,于是他继续走向下一个冰棺。一个久远的场景回到了脑海。 特洛伊记起了充满哭声的大厅、抽泣的成年男子、让人双眼干涩的药片。骇人的云从屏幕上升腾而起。出于安全考虑,女人们被保护了起来。一如生命方舟,妇孺优先。 特洛伊想起来了,这并非意外。他想到了另外一次对话,同另外一名男子,在一个稍大的冰棺当中,说了这个世界的毁灭,说了创造空间,说了将在它结束前主动将它结果。 一场精确控制的爆破。炸弹,有时也能用来救火。 他又擦去另外一块玻璃上的白霜。里边的人睫毛上挂满了冰花,是一名陌生人。他接着往前走,记忆却回来了。胳膊在悸动,颤抖已不见了踪影。 特洛伊记得有一场灾难,但那都是表演。真正的威胁在空气当中,无形无色。炸弹不过是为了让人们行动,让他们害怕,让他们哭泣和遗忘。人群犹如弹球一般,散进了一处洼地。不是洼地,是坟场。有人解释了他们的大难不死。他记得曾出现过一片白雾,还记得穿过那片白雾时的情景。死神已经来到他们中间。特洛伊想起了舌尖上的一种味道,金属的味道。 下一块玻璃上的白霜已被动过,刚刚才被人擦去。一颗颗凝结的珠汽立在那儿,如同一个个微型镜头,映照着光线。他擦了擦那玻璃,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到了里边的女子,一头红褐色的头发,有时也会绾成发髻。这不是他妻子。而是一个想要那样,想要变成那样的人。 “喂?” 特洛伊转向声音的方向,夜班医生正在冰棺间穿梭着朝他而来。特洛伊抬手握住了手臂的酸痛处。他不想再次被抓,他们会让他遗忘。 “先生,您不应该来这儿的。” 特洛伊没有回答。医生停在冰棺尾部。一个并非他妻子的女子,正安稳地躺在里边。那不是他的妻子,但曾经想要成为他妻子。 “您为什么不跟我走?”医生问。 “我想留在这儿。”特洛伊说,心底出奇地平静。所有的痛苦都已被擦除干净,这远比遗忘要霸道得多。他想起了一切,灵魂已经得以释放。 “我不能让您留在这儿,先生。跟我来。您在这儿会冻僵的。” 特洛伊低头瞥了一眼。他忘记穿鞋了。他将脚尖从地板上翘了起来——随即又任由它们落下。 “先生,请。”年轻医生朝着过道另外一头示意。特洛伊松开自己的胳膊,看到事情正被解决,恰到好处地解决。没有踢打,便不会有绑带;没有颤抖,也就用不上针头。 走廊上传来了紧促的脚步声。一名负责安保的壮硕男子出现在了敞开着的冷冻室门口,明显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特洛伊瞥见医生正不动声色地挥手,示意那人退下。他们这是尽量不去吓他。他们不知道,现在想要吓他,已不那么容易了。 “你还是把我放进去的好。”特洛伊说,既像是一个声明,又像是一个疑问,一份领悟。他在想,要是不再服药,他是否也会变成哈尔——卡尔顿——那样。他朝着房间另外一头看了一眼,知道空棺就在那儿。这地方,便是他的葬身之所。 “也好,也简单。”医生说。 他领着特洛伊朝着出口走去,兴许是要用那种天蓝色的液体把他的尸体给保存起来。冰棺从两侧滑过,两人沉默着一路向前。 那名安保人员深深吸了几口气,挡在门口,工装包裹着的宽阔胸膛剧烈地起伏。又一连串脚步带出了吱吱声响,又一名安保人员加入。特洛伊知道,自己这一班算是结束了,就剩下两周的时间,他眼看着就要做到了。 医生挥手示意那两名大块头让开,似乎希望不至于用上他们。两人一左一右站到了两侧,似乎在做着以防万一的准备。特洛伊被领上了走廊,希望在引领着他,恐惧在夹击着他。 “你知道,不是吗?”特洛伊问医生,“你一切都记得。” 医生并没有转身直面他,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种背叛。这不公平。 “为什么你们就可以记得?”特洛伊问。他很想知道,这些分发药片的人为何不去吃。 医生招手让他进了办公室。他的助手已经到了,穿一身睡衣,挂起一只输液袋,鼓鼓囊囊的,尽是那种蓝色液体。 “我们当中一些人之所以会记得,”医生道,“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做的并不是什么坏事。”他皱着眉头,将特洛伊扶到了轮床上,似乎真的在为特洛伊的状况感到悲哀。“我们在这儿做的都是好事,”他说,“我们在拯救这个世界,而不是让它终结。而且,药物只会触及我们的遗憾。”他抬起头:“而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并没有任何遗憾。” 门口已被安保人员填满,有些人满为患。助理医生解开了特洛伊的工装。特洛伊只是木然地望着。 “而要想触及我们所知道的东西,得需要另外一种药物。”医生说着,从墙上摘下一块笔记板,板上夹有一张纸。他似乎顿了顿,随即将一支笔塞进了特洛伊手中。 特洛伊签下自己名字时笑了。 “那为何是我?”他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一直想找一个可能的知情之人来问问这事儿。这不过是一份单纯的愿望,但现在有了机会,兴许能得到一个答复。 医生微微一笑,接过了笔记板。他可能三十岁还没出头,而且也只上了几周的班。特洛伊已快满四十。可这人还是拥有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答案。 “由你这样的人来负责是一件好事。”医生的语气,像是他真的觉得如此。笔记板被挂回到钉子上。一名安保人员打了一个哈欠,捂住了嘴。特洛伊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工装被解开,褪到了腰上。一片指甲弹了弹针头,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我愿意想象。”特洛伊说。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霎时将他淹没。他知道,这样的事情注定要发生,但他只要几分钟时间,来让他想想,让他品尝一下这顿悟的滋味。他想要睡觉,千真万确,但也不能这么快。 门口的几名男子似乎感觉到了特洛伊的疑虑,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惧,于是动了动。 “我真希望能有别的方式。”医生黯然说道。他用一只手扶着特洛伊的肩膀,扶着他慢慢靠在了床上。几名安保人员走上前来。 胳膊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刺痛,像是没有任何预兆,便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他扭头望了望,看到一根银色的针已经插进了自己的血管,那种湛蓝色的液体正被推入。 “我不想——”他说。 他的小腿上、膝盖上、肩上立刻多出了几只手,而压在胸口的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却是来自别处。 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涌遍了全身,随即便被一阵麻木给赶了出去。他们不是要送他去睡觉,他们这是想要他的命。电光火石间,特洛伊突然明白了:他的妻子已经死了,有人企图取代她的位置。于是,他也就明白了他们的真实意图。看来,这一次他真是要进棺材了。而那些压在他头上的尘土,终于有了用处。 黑暗在挤压着他的视线。他闭上双眼,想要呵斥他们住手,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想要踢上几脚,想要挣扎,可此刻压在他身上的已不仅仅只有手。他在下沉。 最后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便是他漂亮的妻子,可这样的念头毫无道理——不过是梦境在入侵罢了。 她在田纳西,他暗想。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知道,又是怎么知道的。可她就在那儿——在等着。她已经香消玉殒,而在她身旁已有一个坑,早已为他挖好。 特洛伊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一个他希望自己在下去前能够摸索出来并且抓住的名字,一部分他想要带入无尽深渊的自己。它就在舌尖上,一如苦涩的药片,如此之近,近得他都能尝到它的味道—— 可随即,他便忘了。 第23章 2052,佐治亚,富尔顿郡 当战斗的号角和冲锋的曲调被奏响时,雨终于停了。由于主场地专作夜宴之用,因此在唐纳德听来,所有的真实动静都出自别的州。暖场乐队各自就位,全地形车的轰鸣声渐渐淡了下去。 置身于佐治亚州场地底部,会让人隐隐生出幽闭恐惧之感。唐纳德心底里对高度有着一份难以遏制的渴望,恨不得能立刻爬到山顶,去体味一切尽收眼底的感觉。可惜的是,他此刻只能想象,想象上千名宾客散布在各自的山下,想象着空气当中到处洋溢着的政治激情。一个个志趣相投的家庭打成一片,庆祝着某个全新时刻的到来。 尽管唐纳德也想同他们庆祝这个全新的开端,但他更期盼的是它的结束。他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大会的终结。这几周的时间,已将他拖垮。他渴望着真正的床铺,渴望着隐私,渴望着他的电脑,渴望着可靠的通信服务,渴望着能在外面吃上一顿……可最为期待的,莫过于同自己妻子的二人世界。 从兜里掏出手机,他再次看了看短信——这已不知是第几次了。几分钟过后,便会开始演唱国歌,随即便是141编队的飞行。此外,他还听人提到了烟火,说要给大会一个惊天动地的开始。 手机显示最后五六条信息依然没有发出去。网络彻底堵塞,一条他从未见过的网络故障通知接二连三地弹出。好在先前的几条似乎已经发出去了。他在湿漉漉的山坡上寻找海伦的身影,希望看到她欢快地走下来,脸上挂着那种不管多远他一眼便能认出的笑容。 有人走到了他身边。唐纳德收回目光,看到安娜已经站在了身旁。 “开始啦。”她浏览着人群,静静地说道。 她的表情、她的声音,似乎都带着隐隐的紧张。兴许,是为了她父亲,为了那个先是替主场地操碎了心,然后又一一确保所有人都正确就位的男人。他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人们正在陆续就座,一张张椅子正被抹去清晨的细雨,不过人数不如先前看起来那么多。其中一些人,想必是在帐篷当中干活,要不就是去了其他场地。这便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她在那儿。” 安娜挥了挥手。唐纳德转过身,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既庆幸又紧张,害怕海伦看到自己同她在一起,害怕让她看到两人并肩等待的模样。 正从山坡上跋涉而下的,绝对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名年轻的女子,穿一身蓝色紧身制服,帽子夹在胳膊下面,一头黑发绾成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 “夏洛特?”唐纳德将手举到头顶,一边遮着从纤薄云彩的罅隙怒射下来的白花花的阳光,一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妹妹看到了他们,也向他们挥手。刹那间,所有的关切和担忧似乎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赶得可真够紧的。”安娜嘀咕道。 唐纳德赶忙奔到自己的全地形车旁,转动了钥匙。他打着了火,转动手柄,猛地一加油,便掠过湿漉漉的草地,向她迎去。 眼看着他在山脚下踩下了刹车,夏洛特脸上露出了璀璨的笑容。他熄了火。 “嘿,唐尼。” 他还没来得及下车,妹妹便已跑了过来,将双臂环在他的脖子上,紧了紧。 他一边抱着她,一边担心弄皱了她那一丝不苟的制服:“你怎么来啦?” 她松开唐纳德,后退一步,抚了抚衬衫前襟,将那顶空军帽子重新放回胳膊下面。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种精确的根深蒂固的习惯。 “意外吧?”她问,“我还以为参议员现在已经泄密了呢。” “呵,才没有呢。他倒是提起过有一名嘉宾会来,但没说是谁。我还以为你在中东那个呢。这是他安排的?” 夏洛特点点头,唐纳德只觉得自己的双颊都快笑得抽筋了。每次见到她,只要看到她还没变,他便会长长地舒一口气。瘦削的下巴、雀斑点点的鼻头、看过了太多恐怖画面却依然没有暗淡下去的清澈双眼,她还是自己的那个小妹妹。她才刚满三十岁,还会有家人陪伴她过上半辈子的生日。可在他眼中,她还是那个刚刚应征入伍的十几岁少女。 “我想今晚我可能还得上台。”她说。 “当然。”唐纳德笑道,“我敢打赌他们肯定还想让你出现在镜头当中。你知道的,以示对军方的支持。” 夏洛特皱起了眉头:“噢,天,我居然成了那样的人,不是吗?” 他笑道:“他们指不定还会从陆军、海军找一些人来这儿陪你的。” “噢,天,那我就是唯一的女孩啦。” 两人一起笑了,山那边的一支乐队已经完成了演奏。唐纳德弯下腰,让妹妹跳上来,只觉得心口不那么堵得慌了。天气早已有了变化,云彩已经裂开,场地安静了,而现在又来了这么一位亲人。 他打着引擎,选了一条不那么泥泞的路,朝着场地风驰电掣地冲了下去。妹妹在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两人停在了安娜身旁,妹妹跳下车子,投进了她的怀里。趁着她们叽叽喳喳的工夫,唐纳德熄灭引擎,掏出手机看了看短信。终于,收到了一条: 海伦:在田纳西,你在哪儿? 唐纳德一怔,只觉得脑袋一阵嗡嗡作响。这是海伦发来的。可她跑到田纳西去干什么了? 又有一个场地安静了下来。过了那么一两秒,唐纳德才明白过来:她并未在几百公里之外,她就在山那边。他让她来佐治亚州场地碰面的消息,一条都没发出去。 “嘿,我去去就来。” 他发动了山地摩托。安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去哪儿?”她问。 他微笑道:“田纳西。海伦刚刚给我发信息了。” 安娜朝着天空的云彩瞥了一眼,妹妹正在检查着自己的帽子。舞台上,一名年轻女孩正被领向话筒前,身旁陪着一名国旗护卫手,面朝舞台的座位都已坐满,一条条脖子,正被期待拉长。 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或是给全地形车换挡,安娜便已劈手将钥匙一扭,从引擎上拔了出来。 “现在不行。”她说。 唐纳德只觉得怒从心头起。他伸手去抓她的手,去夺钥匙,可它却消失在了她背后。 “等等。”她嘶声说道。 夏洛特已经转向了舞台。瑟曼参议员正站在上面,手持话筒,那名约莫十六岁模样的年轻女孩就站在他身旁。群山已是鸦雀无声。唐纳德这才意识到此时要是开动那辆车,将会制造出怎样的动静。那女孩眼看着就要开唱了。 “女士们,先生们,民主党同仁们——” 参议员顿了一顿。唐纳德从四轮车上下来,最后瞥了一眼手机,随即将它收起。 “——以及屈指可数的无党派朋友们。” 人群中传出了笑声。唐纳德一阵小跑,穿过了谷底,鞋子在湿漉漉的青草和薄薄的泥浆上面带出了一串吱吱声响。瑟曼参议员的声音继续从话筒当中喷薄而出: “在这个划时代的日子里——” 唐纳德跑得气喘吁吁,脚下的鞋子粘了泥浆之后变得越来越沉。 “我们共聚一堂。在这个代表着未来独立和自由的地方——” 待得山势向上时,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禁想到了我们的一位敌人,一位共和党人所说的话。” 有哄笑声远远地传来,可唐纳德丝毫未加理会。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脚下的山坡上。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罗纳德·里根。他曾说过,自由必经奋斗而得,和平亦不会从天而降。当我们倾听着这首国歌,这首多年前写于连天炮火之中,书于一个崭新的国家即将诞生之际的不朽之作时,请想象自由是否有价,问问自己,为了永葆这份民主的源远流长,我们是否还有什么不能割舍。” 已爬了三分之一——为了喘口气,唐纳德不得不停下来。再这样爬下去,即使他的肺不会爆炸,双脚也会瘫软了。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这几周以来一直坐在全地形车上到处乱转,而没像其他人那样步行。他暗暗下定决心,今后一定要好好锻炼身体。 他继续向上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彻谷底,越过高山,传了出去。他转过头,望向了下面的舞台,望向了那个甜美而又年轻的声音正演唱着国歌的地方—— 他看到了安娜正火急火燎地从身后追上来,一脸的担忧。 唐纳德知道自己这下有麻烦了。他在想,自己就这样风风火火地跑上了山,是否是对国歌的大不敬。国歌唱响时,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位置,可他却丝毫没有理会。他转身背对安娜,重新下定决心,毅然朝着山上继续爬去。 “——激荡疆场——” 他笑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地在想就这些土包是否也能称作“疆场”。从山上望下去,他们在过去这几周里所做的一切尽收眼底——一个个人满为患的州场地、无数的物资和牲畜、五十个州场地的熙熙攘攘——只是这闪亮日子的一切,在设施开始使用之后便会立刻烟消云散。 “——烟焰涨,炮火长——” 他爬上山顶,深深吸了一口清新、凛冽的空气。下面的舞台上,彩旗正在微风中有气无力地飘荡。一块巨大的屏幕现出了那姑娘唱歌的模样。 一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回去。”安娜吼道。 他气喘如牛,安娜也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双膝还粘着泥浆和青草的颜色,想必是在上来时滑了一跤。 “海伦还不知道我在哪儿。”他说。 “——星条旗是否依然飘扬——” 一句还没唱完,掌声便已雷动,洋溢着赞美之情。还未听到轰隆的呼啸声,从远处飞来的喷气式飞机便已划过了他的眼角。只见几架战机翼尖几乎相连,组成了一个方块图案。 “你给我滚下去。”安娜一边叫,一边拉扯起了他的胳膊。 唐纳德将手腕挣脱了,他被那些渐飞渐近的战机给震住了。 “——在自由的家园——” 那个甜美而又年轻的声音,从五十处洼地当中一起传出,扶摇直上,消失在骇人的战机、优雅的死亡天使的轰鸣声中。 “放手。”唐纳德恳求道。安娜抱住了他,将他死命朝着山下拖。 “——勇者——故乡——” 伴随着这恰到好处的战机的轰鸣,整个天空似乎颤抖了。等战机掠过头顶,折而向上,冲进白云当中时,机尾喷射出来的火光已是触目惊心。 实际上安娜已经跟他扭打在一起了,她的双臂死死地抱住了唐纳德的双肩。他猛地从战机所带来的震撼和那传遍半个国度的绝美国歌声中回过神来,为能够去见自己的妻子而继续挣扎。 “天哪,唐尼,咱们得赶紧下去——” 她的双手还没来得及遮住他的眼睛,第一束光便已传来。一束明晃晃的白光蓦地出现在了他的眼角,就在亚特兰大市中央方向,犹如晴天霹雳。唐纳德转向那个方向,期待着雷声的到来。亮光开始变得极为刺眼。安娜抱住他的腰,猛地将他拖向了后方。他妹妹也已赶到,正用双手遮着眼,尖叫道:“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又是一束亮光一闪,刺得唐纳德满眼金星。警报声从所有的扬声器中一齐传出,是早已录制好的防空警报。 唐纳德只觉得双眼几乎被刺瞎。眼见蘑菇云从地面升起——从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依然大得吓人——他怔了一怔,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人将他拽下了山坡。掌声变成了尖叫,在刺耳的警报声中依然清晰可闻。唐纳德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他踉跄着向后退去,差点摔倒在地。三人一起半跑半滑地朝着谷底而去,沿着湿滑的草地,直奔舞台。膨胀开来的烟云,正在越冲越高,清晰可见,下方的山头和树木早已消失在了视线当中。 “等等。”他咆哮道。 他似乎忘了什么,只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他似乎看到自己的山地摩托就停在山梁上。他明明把它留在了下面,它又是怎么到那上面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走!走!走!”安娜叫道。 妹妹在诅咒着。和自己一样,她惊慌而迷惑。唐纳德还从未曾见过她这样。 “主帐!” 唐纳德猛地转过身,脚下的草地湿滑无比,双手上尽是雨水、泥浆和青草汁液。什么时候摔倒了? 三人跌跌撞撞地下了最后一段山坡,雷声终于远远地传来。头顶的云彩,似乎被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吹得一干二净——被一阵非自然形成的风给扫荡得不见了踪影。烟云底部,亮光频闪,就像是更多的闪电就要劈下来,更多的炸弹就要爆炸一般。舞台边,人们正在没命地奔逃,由挥舞双臂的志愿者们引导着逃进了帐篷。集市和食品摊已被清空,一排排木椅被胡乱堆作一堆,一条狗依然被拴在一根柱子上,狂吠着。 一些人似乎还有意识,还保留着完整的能力。安娜便是其中之一。唐纳德看到参议员正站在一顶小帐篷前指挥着人流。这么多人都要去哪儿?唐纳德随着众人向前涌去,头脑中空白一片。过了许久,他的大脑才将眼前的景象同常识联系在一起。核爆。向来只会出现在战争片中的场景,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真正的炸弹,就这样被扔在了真实的半空中。近在咫尺。他亲眼所见。他为什么还没完全变瞎?真出了这样的事? 对死亡的原始恐惧紧紧地攫住了他。唐纳德清楚,在他意识深处某个地方,他们全都已经死了。万物的覆灭已经到来。无路可逃,无处可逃。他曾在一本书上看过的段落回到了脑海——成千上万个烂熟于心的段落。他拍了拍自己的裤子,想要找药,可它们已不在那儿。回过头去看后面,他竭力在想自己究竟落下了什么—— 安娜和妹妹拉着他越过了参议员,只见对方正沉着脸,一脸刚毅和决绝。看见自己的女儿,他皱起了眉头。帐帘拍在了唐纳德的脸上,帐内漆黑一片,点缀着几盏电灯。人潮汹涌,但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那么多人都去哪儿了?直到他被人流裹挟着向下而去,他才意识到了什么。 只见一条水泥甬道上四处都是人,摩肩接踵,喘息声、呼喊声此起彼伏,被冲散的亲人们长长地伸出的双手、分离的丈夫和妻子随处可见,有人在哭,有人则完全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丈夫和妻子。 海伦! 人群中,唐纳德大声喊出了她的名字。他转过身,试图逆流而上。安娜和妹妹拉住了他。奋力向下的人们在不停地向下推搡着。唐纳德被人流卷着,一路向下。他想同自己的妻子一起去那下面,他只想同她在一起。 “海伦!” 噢,天,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把什么落在后面了。 慌乱渐渐退去,恐惧慢慢袭来。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的视线已经清晰了。可他却无法对抗这汹涌的人流。 唐纳德想起了同参议员的一次对话,说的是这一切究竟会如何终结。空气当中有电流的感觉,舌尖上有陈腐的金属味道,一片白烟正在他们四周升起。他想起了那本书中的绝大部分内容,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的世界已经不在了。 一个新的世界,正在将他吞没。 蓝页,指美国列出政府部门及电话号码的电话蓝页。? 第24章 2212,1号地堡 特洛伊开始从一系列噩梦当中醒来。整个世界都着了火,被送入覆灭的人们,手中的火柴依然冒着青烟,丝丝缕缕缠绕,一如魔鬼的契据。 他已被埋葬,封入黑暗、小小的棺椁,四壁紧紧地挤压着他。 覆满白霜的玻璃外面,人影幢幢,手执铲子的人们正在解救他。 特洛伊暗暗用了用力,双眼似乎带着撕裂的声响张开了一条缝,眼角尽是硬壳。融化了的白霜沿着双颊流淌下来,他想要抬起双手将其拭去,却使不出半分力气。他试着抬了抬一只手,只见一条输液管正插在手腕上。此外,他还察觉到了自己的导尿管。随着麻木的慢慢退却和寒冷的到来,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针扎似的疼痛。 伴随着一阵空气的嘶嘶声响,盖子被“砰”的一声撬开。阴影收起,他身侧的一线亮光在渐渐扩大。 一名医生带着助手在护理着他。特洛伊想要说话,却只是咳出了声。他们将他扶起,给他递来了苦涩的水。吞咽是那么吃力,双手是那么孱弱,还在颤抖,他们只好帮他端住了杯子。舌尖泛起了一股金属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慢点。”眼见得他越喝越急,他们说道。输液管被娴熟地拔出,压力陡增,纱布被裹在了肌肤上,一袭纸袍已准备妥当。 “什么年份?”他问,声音干哑。 “还早。”医生说。一位不一样的医生。白花花的灯光下,特洛伊眨了眨眼,但谁也没能认出来。身旁那片由棺材组成的海,依然一片迷茫。 “不急。”助手将杯子斜了斜。 特洛伊又艰难地啜了几口,这一次的感觉比上次还要糟糕。时间更久,寒冷深入骨髓。他记得自己并不叫特洛伊。他原本应该死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在为受到这样的打扰而恼火着,另外一部分,则希望自己能将最最痛苦的部分直接睡过去。 “先生,很抱歉叫醒您,可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你们的报告——”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又有一个地堡出问题了,先生。18号地堡——” 药片出现在了眼前,特洛伊挥挥手,示意拿走。他已不想再服用它们。 医生犹豫了,那胶囊就躺在他的掌心。他转过头去,征询另外一个人——第三个人——的意见。特洛伊眨了眨眼,试图让这个世界聚焦。对方不知说了句什么。指头收拢,握在了那胶囊上面,他松了一口气。 他们扶他起来,一辆轮椅已等在一旁。一名男子就站在轮椅后面,头发一如身上的工装一般雪白。特洛伊认得他。此人便是负责解冻之人。 又啜上一口水,他倚在冰棺上,在虚弱和寒冷的夹攻下,双膝簌簌直抖。 “18号地堡怎么了?”他有气无力地轻声问道。 医生皱了皱眉头,没有言语。轮椅后面的那名男子定定地注视着特洛伊。 “我认得你。”特洛伊说。 穿白衣的人点了点头。轮椅在等待着特洛伊。伴随着身体里休眠部分的渐渐苏醒,他只觉得胃里拧作了一团。 “你是‘索命’。”虽然这听起来有点不大对,但他还是如此说道。 纸袍很暖,手臂过处窸窣作响。护理他的两人似乎很是着急,在翻来覆去地说着车轱辘话,其中一人说一个地堡正在倾覆,另外一人说他们需要他的帮助。特洛伊唯一在乎的便是穿白衣的那个人。他们扶着他,朝着轮椅挪去。 “它完了?”他一边问,一边注视着那白衣、白发之人,只觉得视线在渐渐清晰,声音也变得有力了。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将这一切给睡过去。 特洛伊沉进轮椅中时,索命悲哀地摇了摇头。 “孩子,”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恐怕这仅仅只是开始。” 第25章 大起义之年,18号地堡 忌日即生日。他们,那些被留下来的人,便是拿这话来安慰自己的。一名老人死去便意味着一次新的抽签机会的到来。婴童的一声啼哭总会伴随着父母们的喜极而泣。忌日即生日,就这一点,没有谁比米什·琼斯体会更深。 明天,便是他的十七岁生日。明天,他便又长大一岁。同时,也会是他母亲的第十七个忌辰。 生命的循环无所不在——一如这大螺旋梯一般,包裹在所有物事之上——但对于一个生命的终结以及另外一个生命的诞生,还是没人有他这般刻骨的体味。于是,米什就这样走进了自己的生日,没有一丝一毫的欢喜。有的,只是他稚嫩的后背上那一包沉重的货物,以及心底里对死亡的感悟。 在身后三步之外,米什能够听到自己的朋友坎姆,听到他一边配合着自己的脚步,一边被他身上的那一半货物压得呼哧直喘。运送部安排活计时,两名半大小子扔了硬币——头像朝上者打头,坎姆输了。于是,米什走在了前面,获得了楼梯上更加清晰的视野。此外,他还获得了设定步幅以及将心底里的幽暗酝酿成愤怒的权力。 当天早上,楼梯上人影萧疏。适龄的孩子还没起来上学,只有几名睡眼惺忪的店主蹒跚着去上班。除此之外,便是几名肚子上沾有油渍、双膝处缝有补丁的服务人员下晚班归来。一名男子从上面下来,背上所背的分量显然并非一名非运送员所该承受的,可米什此时已无意再给自己加上一份货物。对那人行上一个注目礼,让他知道已有人将他的不易看在眼里,便已足够。 “还有三层。”爬上三十五层,他气喘吁吁地对坎姆说道。双肩上的肩带深深地勒进了肉里。货物十分沉重。可更加沉重的,却是此行的目的。米什几乎已有四个月没回过农场了。他的弟弟——当然,倒是时不时能在鸦巢见上一面——算来已有几个星期没见了。小家伙来的时候距离他的生日是如此之近,这或多或少有些尴尬,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一如既往地相信自己的父亲,刻意忽略着这样一种巧合,忽略着他正在长大的事实。 过了三十五层,前方便是楼层之间的一片空白墙壁,上面满是涂鸦。自制油漆刺鼻的味道充斥在空气当中。最近的几处杰作油漆淋漓,其中一些想必是前一晚才弄上去的。围栏对面的一片弧形墙壁上,刷着几个大字: 这就是我们的律法 虽然漆痕犹湿,但地堡当中的这句大俗话却是那么老旧。现在,已没人再那样说了,已经有些年头了。再往上走,则是一句更老的: 把它打扫干净吧,母亲—— 剩下的半句,已被油漆涂去,就像是每个人都已耳熟能详,用不着再去填补一样。反正,有意思的也是前半句。 顶层去死! 米什笑了起来,赶忙指给坎姆看。这一句想必是某个生于中层之上、对自己的身世很是不满的孩子所为。一个对自己的“好运气”忍无可忍的孩子。米什认识这种人,他便是其中之一。他一一看着这些涂鸦,只见今年的压着去年的,一年年重叠,已有好些年头。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在楼层之间,在钢铁隔栅探出竖井伸入水泥的地方,一条条俗语就这样延伸了一代又一代。 就要到头了…… 米什从这一条旁走过,竟无言争辩。就要到头了。他能感觉到,它就在他的骨头里;他能听到,它就在这地堡松散的骨架和锈迹斑斑的关节当中,在它那喘息的哼哧声里;他能看到,它就在那些晚班归来,将头缩在脖子里、双耳藏在肩后、物什挂于胸前的人们身上。这一切,全都要走到头了。 当然,对此,他父亲可能会哈哈一笑,很不以为然。隔着这么多层楼,米什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听到父亲在对他说,说在他和他弟弟降生前,曾有多少人抱着这样的想法,觉得自己这一代最与众不同,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将陪着他们走向终点。他父亲说,让人生出这种想法的是希望,而非恐惧。人们谈及这样的结局时,脸上总是挂着难以隐藏的微笑。他们唯一的祝告,便是等到他们走时不会孤独,只希望所有的好运都陪他们一起埋葬,不会再有新的一代,来过上他们所见不到的幸福生活。 念及此处,米什只觉得脖子一阵刺痒。他抬起一只手抓住了肩带,用另外一只手理了理脖子上的汗巾。这是他不安时的一种习惯,每每想到事情的终结,他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要藏住自己的脖子。 “你在上面还行吧?”坎姆问。 “还行。”米什回头应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慢了下来。他用双手抓住肩带,将精力集中到脚下,集中到工作上来。自打学徒时代起,他的大脑当中似乎就生出了一个节拍器,只要一碰上双人运送的活儿,便会嘀嗒嘀嗒响个不停。一对合拍的运送员总能生出一种节奏,一口气爬上十几层楼而不觉肩上的货物多么沉重。米什和坎姆还没达到这种程度。偶尔得有一人紧赶几步,要不就是调整一下步伐来配合另外一人。否则,货物便会晃悠得非常厉害。 他们的货物——这么想叫人好受多了,总好过去想那是一具尸体——是一个死人。 米什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祖父。他老人家是在“七八”暴动当中去世的,留下了一个儿子来接替他的农场,还留下一个女儿,成为了刮锈工。不过几年后,米什的姑姑便辞了那份工作,不再在那些锈蚀之处敲敲打打,不再去给那些裸露的钢铁上底漆、刷油漆。现在已没人再去干这样的活儿,没人愿意去费那劲儿。可他父亲倒是依然在耕种着地堡当中的同一垄田地——一处琼斯家男孩耕耘了一代又一代,并一再声称活儿永远也不会变化的地方。 “‘变化’这个词还有别的意思,你知道吗?”有一次,米什说起革命时,父亲曾这样告诉他,“它还意味着‘循环’,意味着‘往复’。一次革命,然后你会发现自己不过是回到了最最原始的地方。” 每当牧师们前来将一个人埋在他的玉米地下面时,米什的父亲便喜欢说些这样的话,会用铁锹将那片泥土拍结实,说事情就是这样子,并且用大拇指娴熟地按出一个小坑,再塞一颗种子进去。 米什曾跟朋友们讲过“革命”的这一层意思。他假装是自己无意间想到的。他记得当时是在一个晚上,夜深了,在黑魆魆的平台上,大家都一边吸着塑料袋中的土豆泥,一边说些自以为聪明的话。 他最好的朋友罗德尼是唯一对这话无动于衷的人。“除非我们让它改变,否则没什么会变。”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米什不知道自己这位最好的朋友现在在做什么。他已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在资讯部学的是什么,总之他不大露面。 米什想到了那些更好的日子,想到了在鸦巢里大家团结得犹如一个拳头时的岁月。他记得自己当时还以为大家会一直待在一起,在顶层变老,以为他们会住在同一条走廊上,就那样看着自己的孩童把戏,永远看下去。 可他们最终还是各自踏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很难记起是谁第一个做的尝试,是谁抖落了父母希望他们追随自己人生脚步的希冀,他只记得他们绝大多数都那样做了。每个人都离开了家,选择了全新的命运。管道工的儿子选择了农场,餐厅工作人员家的闺女学会了缝纫,农民家的小子成为了运送员。 米什记得自己离家时曾怒火冲天。他记得自己同父亲干了一仗,将铁锹扔在了地上,信誓旦旦地说誓死也不再去挖哪怕一条沟渠。在鸦巢里他便知悉自己可以从事任何想从事的职业,他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于是,每当痛苦时,他便会觉得是农场让他变成了这样,他将自己的悲苦归咎在了家庭上。 在运送部,他和坎姆扔了硬币,头像朝上者打头,结果一个死人的肩膀就这样顶在了米什的双肩上。每当他抬头去看前方的楼梯时,后脑便会隔着一层塑料袋顶到一具尸首的头顶——生日和忌日如此之近,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一步便迈上了两级楼梯,以这样一种野蛮的步伐朝着自己的青春农场而去。 第26章 18号地堡 验尸官的办公室在三十二层,就在土耕农场下面,塞在那些蜿蜒于作物根茎下的黝黑、潮湿走廊一角,夹在两个楼层间的夹层当中。天花板很低,管道清晰可见,每当水泵被激活,将养料送往远处饥渴的根部时,便会听到一阵阵轰隆隆的怒响。水滴从管道上的数十处缝隙当中漏出,滴滴答答地滴进水桶和锅碗瓢盆当中。一口刚被倒空的锅接着漏下来的水,一声声尽是金属的脆响;而另外一口锅当中的水早已溢出。地板上湿滑一片,湿漉漉的墙壁一如汗涔涔的皮肤。 验尸官办公室内,两个半大小子将那具尸体抬上了一块坑坑洼洼的铁板,验尸官在米什的工作日志上签了字,并为二人的速度付了小费。见到了多出来的代币,坎姆对于米什步幅的怒气也就消了。回到走廊,他同米什打了一声招呼,便风风火火地朝着出口走了。 米什注视着自己朋友的离去,感觉比他大了远远不止一岁。坎姆对于今晚的计划,对于运送员的夜半聚会还丝毫不知情。这让米什反倒有点嫉妒他的一无所知。 由于不想空手返回农场让他父亲就他的懒惰发上一通议论,米什在大厅下面的维修室停了下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带上去的东西。值班的是温特斯。此人皮肤黝黑,胡须花白,在修理水泵方面颇为熟练。他满腹狐疑地同米什打了招呼,并声称他可没多余的大子儿来请运送员。米什解释说他反正也要到上面去,不管什么都乐意背。 “要是这样的话……”温特斯说着,将一个硕大的水泵砸在了工作台上。 “就它了。”米什笑盈盈地告诉他。 温特斯眯起了双眼,就像是米什出了什么毛病一样。 水泵太大,不适合用运送包来运,不过包外的拉绳倒是刚好能够卡住上面外露的水管和锋利的零件。温特斯上前帮忙,让米什的双臂顺利地穿过了拉绳,并把水泵稳妥地绑在了他的后背上。米什向老人道谢,又惹出了对方一个表示担忧的皱眉。随即,他便出发了,上了夹层。回到螺旋梯上,潮湿墙壁的霉味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翻土壤的味道——家的气息及时将米什拉了回来。 三十一层的平台上已是人满为患,到处都是为了食物试图挤进农场的人们。在众人之外,则是一名身穿农民绿的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号哭的孩子,双膝还残留着属于采摘工的污渍,脸上是一个母亲面对嗷嗷待哺的孩子时的神情。米什挤过去时,听到那名母亲正唱着一首熟悉的摇篮曲。她不停地晃着怀中的婴孩,几次都擦着栏杆而过,看起来十分危险。婴孩大睁着双眼看着米什,目光当中盛满了明明白白的恐惧。 他从人群中挤去,婴孩的哭声渐渐模糊了,米什突然想到,自己所见到的孩子是越来越少了——不像小时候,在上代人的暴乱过后,生育出现了爆炸式增长;现如今不过是自然生育的涓涓细流以及屈指可数的几名抽签胜出者。这也就意味着越来越稀疏的孩童哭声,以及日渐稀少的父母的欣喜。 米什终于穿过大门,进了主厅。他抬起汗巾,擦了擦双唇上的汗滴。在下一层时,他忘了添满自己的水壶,此刻只觉得双唇发干。现在想来,如此心急火燎地赶路竟有些愚蠢了。他那渐渐逼近的生日似乎变成了某种通牒,因此,他越早见到父亲然后越早离开便越好。不过现在,伴随着儿时的各种画面和声响汹涌而来,他心底里的幽暗和愤怒渐渐化了开去。这便是家,感觉竟是如此之好,这让米什很是讨厌自己。 他一路朝着安全门走去,偶尔有人打上一声招呼,挥几下手。一些相识的运送员正在往袋子里装水果和蔬菜,准备运往餐厅。他看到自己的姑姑正在安全门外的一个小摊前售卖东西。在辞去了刮锈工的工作后,她成为了一名法律上尚存争议的摊贩,干起了一项她从未学过,也无权去做的活计。米什尽量回避她的目光,他无意卷入一通长篇大论,也不想自己的头发被弄乱,汗巾被整上一整。 摊点后面,几名年龄稍小的孩子正聚在远处的一个黑暗角落当中,很有可能是在交易种子,自以为做得隐秘,但实际上要多可疑便多可疑。整个大厅入口活脱脱变成了第二个集市,农民在直接售卖产出,人们从远处楼层赶来,拥挤在这里,购买那些他们害怕永远也送不到他们所在楼层的东西。恐惧在酝酿恐惧,人群变成了人海,暴民眼看着就要产生。 在主安全门值班的是弗兰基,一个同米什一起长大的高高瘦瘦的少年。米什掀起衬衫前襟擦了擦额头,只觉得衬衫一片冰凉,因为它早已被汗水湿透。“嘿,弗兰基。”他叫道。 “米什。”一个点头外加一份微笑。又是一个许久之前便已背叛了自己学徒生涯的孩子。弗兰基的父亲在安全部门工作,在下面的资讯部。弗兰基一直想成为一名农民,这让米什很不能理解。他们的老师鸦夫人倒是很高兴,一直在鼓励弗兰基追寻自己的梦想。而现在,弗兰基最终为农场安全部门干起了活儿,这让米什觉得很是讽刺,让他有了一种自己也无法逃脱出身的感觉。 米什微笑着朝弗兰基齐肩的长发扬了扬下巴:“你头发长这么快,难道就没人指手画脚吗?” 弗兰基自觉地将头发塞到了耳后:“我知道,好不好?我老妈一直就威胁说她要上这儿来,趁我睡觉时把它给剪了。” “跟她说,到时我会帮她把你给按住的。”米什笑道,“让我过去?” 一侧有一扇较宽的门,专供独轮车和手推车使用。背上背着这么大一台水泵,米什不想去挤那旋转栅门。弗兰基按下一个按钮,门上的蜂鸣器响了一声。米什顺利通过。 “背的啥?”弗兰基问。 “温特斯的水泵。你怎么样?” 弗兰基的目光在大门外的人群中逡巡着。“等一分钟。”他一边寻找着某个人一边说。两名农户在读卡器上扫了自己的卡,穿过旋转栅栏,叽叽喳喳地走了过去。弗兰基朝着几个身穿绿衣的人招了招手,问他们是否可以帮他打上一会儿掩护。 “来,”弗兰基告诉米什,“跟我走。” 两名旧时的玩伴穿过主厅,朝着远处喜庆的生长灯走去。四下里的气息变得醉人而又熟悉。米什不知道这些气息对弗兰基到底意味着什么。弗兰基从小便在水耕区的恶臭当中长大,兴许那种味道同米什鼻腔中的农作物味道并没有什么区别。兴许,水耕作物给弗兰基带来的反倒是愉悦的记忆。 “事情变得越来越疯狂了。”离开大门后,弗兰基悄声说道。 米什点了点头:“是呀,我看到又有一些摊点冒了出来。每天都会多上几处,唔?” 弗兰基拉着米什的胳膊,放慢了脚步,好让二人能有更多的谈话时间。从一间办公室中飘出了新鲜面包的味道。这地方同七层的面包房距离实在是不近,不可能有热乎乎的面包送至此地。可最近事情就是这个样子。面粉说不定就深埋在农场某处。 “你也见到他们在餐厅里干什么了,对不对?”弗兰基问。 “几周前我曾往那里送过东西。”米什说。他将两根大拇指插到肩带下面,将沉重的水泵往屁股上面托了托:“我看到他们正在幕墙旁建什么东西,但没看清究竟是什么。” “他们在那上面种豆芽,”弗兰基说,“应该还有玉米。” “我猜那也就意味着我们得往那地方少跑几趟了。”米什以一名运送员的思维方式说道。他用脚尖踢了踢墙壁:“要是让洛克听到这事儿,他会被气疯的。” 弗兰基咬住下唇,眯起了双眼:“是呀,可不是洛克第一个在运送部种的豆子吗?” 米什扭了扭双肩,只觉得双臂有些麻木。他还是不习惯背着东西站着不动——他更习惯于走动。“那不一样,”他争辩道,“那是供我们爬楼用的食物。” 弗兰基摇了摇头:“没错,可那不也容易叫人吹毛求疵吗?” “你是说吹毛求疵?” “无所谓啦,哥们儿。我想说的是每个人都有借口:‘我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别人已经开始那么做了。所以,我们比他们往前再走一点点又能如何?’那便是他们的态度,哥们儿。可等到下一群人多做了一点点之后,我们便会再把它扭曲一点。这种事情,就像是一颗齿轮。” 米什朝着大厅下面远处的灯光瞥了一眼。“我不知道,”他说,“首长最近似乎不大管事。” 弗兰基笑了:“你真的以为是首长在管事?首长已经被吓破胆了,哥们儿。又老又胆小。”弗兰基回头朝着大厅扫了一眼,在看有没有人过来。自打小时候起,他便是这么谨慎、多疑。年轻时,这或多或少让人觉得搞笑,但现在却叫人感到悲凉和担忧。“你还记得咱们曾说过要是咱们有一天也管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事情又会如何如何?” “不是那样的,”米什说,“等到咱们管事的那一天,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老迈,也会什么都不在乎的。然后,我们的孩子便可以因为我们也一样狗屎而憎恨我们了。” 弗兰基笑了,身上的忧郁气息似乎减轻了些:“我敢打赌你说得没错。” “是呀,趁着我的两条胳膊还没断,我得赶紧走了。”米什耸耸肩,将水泵往上顶了顶。 弗兰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呀。很高兴见到你,哥们儿。” “一样。”米什点点头转身离开。 “噢,嘿,米——” 米什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你最近会去见鸦夫人吗?” “我明天刚好要路过那儿。”他一边说,一边暗想自己是否能活过今晚。 弗兰基微笑道:“帮我跟她打个招呼,好不?” “我会的。”米什承诺道。 名单上又多了一个名字。要是他能通过带口信来向朋友们收费的话,那他现在肯定已经攒下三百八十四个代币了。向鸦夫人带一条口信收半个代币的话,那他现在就已经有自己的公寓,而不用住在中转站了。不过朋友们的口信远不如心底里的幽暗念头沉重,因此米什倒也不介意它们占用一些地方。它们会把另外一个挤出心底。而且苍天在上,米什向来都不会干那避重就轻之事。 第27章 18号地堡 若是米什在前去见父亲之前先放下背上的水泵,兴许会更加合乎情理一些,也会多上几分善意。可他背上这水泵,原本就是做给老爸看的。于是,他就这样进了种植厅,朝着他祖父,甚或曾祖父也曾耕种过的那片地而去。穿过豆苗和蓝莓藤蔓,越过西葫芦和马铃薯,在一片眼看着已可以收获的玉米地里,他看到自己的老爸正手脚着地,用一把小铲娴熟地锄着地里的杂草。他这一姿势,米什永远也忘不了。再看他那动作,更是娴熟,正如一位姑娘抬手去捋头发,完全就是习惯使然,捋了一遍又一遍而不自知。 “爸。” 老爸将头转向了他这边,生长灯下,眉头上的汗珠熠熠生辉,脸上有笑容闪了一闪,随即消失。米什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赖利则从一排玉米后面现身——活脱脱就是十二岁版的父亲。他的双手皆是泥土。只听他先大喊了一声“米什!”,然后拔腿奔了过来。 “玉米看起来不赖。”米什说。他将一只手扶在栏杆上,水泵压着后背,另一只手伸出去,用大拇指压了压一片叶子。潮湿。从穗上来看,再过几周便可收获了,而四下里的气息则将他带回到过去。一只蚊子沿着玉米秆爬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了一只寄生虫。 “给我带什么啦?”弟弟尖声叫道。 米什哈哈笑着抚弄了一下弟弟的黑发。这孩子的母亲的头发便是这种颜色。“对不起,弟弟。他们这次没让我闲着。”他轻轻转了转身子,好让赖利——好让他父亲——看。来到最低一层栏杆处,弟弟停下,俯身出来看。 “干吗不把那东西先放放?”父亲问。他拍拍双手,将珍贵的泥土抖在栏杆一侧,这才伸手握住了米什的手:“你看起来不错。” “你也一样,爸。”若非害怕会被水泵的分量给坠倒,米什兴许还会挺起胸膛,站得更加笔直一些,“听说餐厅开始自己种豆芽了?” 父亲嘀咕了一句,摇摇头:“据我所知,有玉米,还有更多从上面传下来的该死的消息。”他用指头点了点米什的胸膛:“会影响你们的,你知道的。” 父亲指的是运送员,语气中有一种“早跟你说过了”的感觉。他还是那样。 赖利扯了扯米什的外套,要拿他的刀去玩。米什从刀鞘中抽出刀子,一边递给弟弟,一边注视着父亲。沉默开始在两人之间慢慢发酵。父亲看起来苍老了不少。皮肤犹如上过油的木头,是在生长灯下工作太久的那种不健康的黑。这种颜色被称为“硝”,在两层平台之下,你便能看到这种肤色的农民。 头顶的灯光散发着炙人的热,米什离家时的愤怒化为了空洞的悲凉。母亲离开后所留下的空空落落的感觉,愈发清晰了,让米什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出身以及为此所付出的代价。而父亲那受损的皮肤和鼻头上的黑斑,更是让他心生悲凉。所有在泥土和死尸间劳作的绿衣农民身上,都有着这样的印记。 米什蓦地想到了自己儿时的第一份记忆:一个手执一把虽然小但又似乎很大的铁铲的男孩,正一边在玉米地中玩耍,翻着一铲铲泥土,一边对父亲咧嘴而笑。毫无征兆地,父亲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 “那儿不能挖。”父亲的话语当中已有了冷峻之意。那时的米什,尚未见过他人生中的第一场葬礼,也还不知道种子下面埋的到底是什么。那天过后,对于新翻的深色泥土,他便多了一份小心。 “他们已经开始让你干重活了,我知道了。”父亲打破了沉寂。他以为这水泵是运送部安排给米什的。米什没有纠正他。 “他们只让我们干力所能及的活儿,”他说,“上了年纪的运送员负责的是邮件。我们大家都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记得自己刚结束学徒期时是什么样子。”父亲说着,抹了一下额头,朝着一行行玉米望去,“我负责马铃薯,而师父则可以去摘草莓,摘两颗吃一颗。” 别再这样了。米什看到赖利用指肚试了试刀尖。他伸出手,想要拿回刀子,可弟弟却扭过了身。 “上年纪的运送员之所以负责邮件,是因为他们能得到邮件这份活儿。”父亲解释道。 “你不明白,”米什只觉得悲哀渐渐退去,愤怒在慢慢回来,“老运送员们的膝盖不行,所以我们才要承担重活。还有,我的奖金是按分量和所花的时间来计算的,所以我不在乎。” “噢,那是。”父亲朝着米什的双脚摆了摆手,“他们给你奖金,你用双膝去报答他们。” 米什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双颊在绷紧,脖子在发热。 “我只想说,儿子,你越老,工龄越长,便越会明白你自个儿的选择。就是这样,我希望你能自己当心些。” “我已经在当心了,爸。” 赖利爬了上来,坐在栏杆上,对着刀子照起了自己的牙齿。这孩子的鼻头上面已经有了一片斑点——“农民硝”的前兆。受伤的血肉生出受伤的血肉,儿子一如父亲。米什能够轻松想象出多年后赖利的样子:在栏杆那一边,一个带着自己孩子的成熟男人。这让他暗暗庆幸自己离开了农场,选择了一份不会每晚有泥土藏在自己的指甲里随同自己回家的工作。 “你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吗?”兴许是感觉到了自己正在将米什推离自己,父亲如此问道。 “要是你们不介意的话。”米什说。一想到父亲竟然要请自己吃饭,米什便有些羞愧。不过,不用主动开口去问,他很是感激。若是再不去看看,他可能会伤害继母的心。“不过,饭后我就得赶紧走。我今晚还有……一趟活儿。” 父亲皱起了眉头:“可你总该有时间去看看艾莉的,对不对?她一直在问你来着。你要是再让她等下去,等着娶她的男孩就该排长队了。” 米什擦了一下脸,掩饰了脸上的表情。艾莉是一位很棒的朋友——是他的第一次,也是最短的浪漫——可娶她便等于娶了农场,等于回家,生活在尸首之间。“这次可能不行了。”他说,很是痛恨自己不得不如此坦白。 “好吧。好,去送那东西吧,别因为在这儿跟我们废话耽误了你的奖金。”父亲声音中的失望,远比头顶的灯光炙人。“半小时后餐厅见?”他伸出手,再次握住了儿子的手,捏了捏,“很高兴能见到你,儿子。” “我也是。”米什握了握父亲的手,随即将手伸到庄稼上面拍了拍,抖落了所有的泥土。赖利不情愿地还回了刀子,米什将它插进刀鞘,扣上刀柄处的扣子,在想自己当晚究竟都需用它来干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否应该警告自己的父亲,让他和赖利一直待在屋内,直到天亮,可千万别出来。 可他管住了自己的舌头,在弟弟肩上拍了拍,随即便朝着大厅下面的泵房走去。穿行在一排排耕作者和采摘工当中,他想到了那些在简易摊点售卖自己的菜蔬和水磨面粉的农民,想到了那些栽种豆芽和玉米的餐厅,想到了最近才察觉的那些不用运送员而将重物从一个平台运往另外一个平台的阴谋。 每个人都在尝试自力更生,以防暴乱卷土重来。米什能够感觉到猜忌和怀疑在发酵,隔阂在慢慢成形。每一个人都在竭力减少对他人的依赖,准备着面对必将到来的不测。 来到泵房,他解开了包上的带子,可就在这时,一个危险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若是每个人都在寻求不再需要他人,那又如何能帮所有人前进? 第28章 18号地堡 为了让人们和整座地堡睡好觉,大螺旋梯的夜晚向来都是昏暗的。在这短暂的几个小时里,就连孩子们也被抑扬顿挫的催眠曲哄得陷入了长长的安静,唯有那些心里有事的人才会四处溜达。米什等在黑暗当中,一动不动。头顶上方传来了一阵嘎吱声响,有绳索正紧紧贴着金属滑下,纤维缠紧了钢铁,分量着实不轻。 一伙运送员同他一起挤在楼梯上。米什将脸颊紧贴在柱子内侧,钢铁的冰凉透过肌肤渗入体内。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倾听着绳索的动静。对于这样的声响,他最是熟悉不过,只觉得脖子上面那道隆起的伤痕又有些火辣了。经年累月,这道伤痕早已愈合,虽然引人侧目,却无人提起。浓重的混沌当中,又传来了一声清晰的嘎吱声响,什么东西正从上面被缓缓放下。 他在等待信号。他想到了绳索,想到了自己这条命——又一项禁忌。在下面七十四层的运送部当中,有一本账本;在运送员的主歇脚站当中,还有一本硕大的分类账——一笔记在纸上,锁在柜里的财富——里边一笔笔详实地记载着几种特定类别的运输,手写,无法用电波传播。 对于某些特定物资,米什听说高级运送员们依然在遵循着这本分类账中的一些既定程序,但个中缘由他不得而知。当中有黄铜,还有各种化学液体和粉末。一旦预订了这些——或者太长的绳索——那你便上了观察名单了。运送员是流言之王。他们知道所有物资的去向。他们的窃窃私语,就如同运送部主厅中凝结的水汽。 黑暗中,米什倾听着绳索的嘎吱吟唱。他知道若是让其中一段紧紧缠上脖子会是什么感觉。不过有一件事他一直不解,那便是若你预订一段仅够你上吊用的绳子,则无人过问,一旦长达几层楼的高度,则会有人做惊诧状。 他整了整汗巾,想到了这段混沌时刻。他觉得,一个人若是不去从事另外一项工作,那他兴许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各就各位。”上面传来了低语声。 米什紧了紧手中的刀,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眼前的任务上来。熹微的光线中,双眼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他能听到自己身旁的运送员伙伴们沉稳的呼吸声。毫无疑问,他们也已握紧了手中的刀把。 刀,是工作工具。运送员的刀用来割开货物包装,切削水果,并让自己在地堡中上下时保持内心的平静。而现在,米什则将它紧紧握在手中,等待着命令。 沿着螺旋梯拐上两道弯,在一个昏暗的平台上,一群农民正一边拉着绳索另一头,一边低声争论着。在这样一个黑暗的夜晚,为了节省一两百代币,他们干起了运送员的活儿。看来他得探身出去,凭感觉去抓了。脖颈又热了起来,刀柄在汗津津的手掌中有些握不稳了。 “还不是时候。”摩根悄声说道。米什感觉到自己这名年迈的师父将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拉住了他。米什定了定神。又是一声轻微的嘎吱声——是一台沉重的发电机在绳索上坠下时的动静,一个灰暗的影子穿过黑暗而来。上面那些人的低语声又大了一些,他们在奋力拉动着这东西,以绿衣人的身份干着蓝衣人的活计。 眼看着那个灰影一寸寸过去,米什想着夜的凶险,被心底的恐惧吓了一跳。他蓦地对自己的生命——一条原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生命——有了前所未有的关心。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想在经历了那场让她付出了生命代价的反抗过后,她究竟是怎样一番模样。他知道,她腹内的避孕环失效了,以万分之一的几率。不过,她没有汇报这一事故,包括怀孕一事,而是用宽松的衣服将他给藏了起来,直到过了《公约》所规定的容许将一个婴儿当成孢囊来处理的期限。 “准备。”摩根嘶声说道。 发电机硕大的灰影缓缓向下,消失在了视线之外。米什紧握刀把,在想自己若是被人从她腹内剖出然后遗弃,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不过,好在她刚好撑过了那个日子,争取到了以命换命的机会。这便是《公约》。出生后,没人碰他,而母亲则被送去外面清洗。 “动手。”摩根发出命令。米什动了手。柔软而又服帖的靴子,在上面的楼梯上擦出了嘎吱声响,人们冲了出去。米什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的任务上,紧紧贴着弧形栏杆,探出身去。绳索入手,带着钢铁一般的僵硬。他将刀锋贴在了紧绷的绳索上。 “砰”的一声响,犹如肌腱断裂,伴随着他手中那锋利刀刃的一抹,第一缕绳索断了。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米什脑海中一转,他想到了两层楼下正翘首以盼的那些农民,想到了正朝着楼上扑去的人们。米什很想加入他们。手上轻轻一拉,绳索全部断了开来,沉重的发电机陡然加速,米什似乎听到了呼啸声。片刻后,下面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重物落地声以及人们的惊呼声。而上面,战斗已经爆发。 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提着刀子,米什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上面混乱的人群中。这便是破坏《公约》,三更半夜去干别人活计的代价。闷哼声、呻吟声以及“砰砰”的落地声响彻平台,米什投入了混战,满脑子只剩下了这场战斗,哪里还顾及什么后果。 第29章 2212,1号地堡 轮子掉了一个头,轮椅发出了一声嘎吱声响。轮子每转上一圈,便会传出一声哀吟,随即又是一阵死寂,周而复始。唐纳德沉浸在这份节奏当中,任由他们推着自己前行。呼出的气体在眼前凝成了白雾,这屋子当中的彻骨寒意丝毫不亚于他骨髓当中那一份。 一排排冰棺沿着两侧铺展而来。小小的屏幕上尽是一个个闪着橙光的名字——一个个用来将过去和现在割裂的假名。唐纳德任由他们将自己朝着出口推去,一个个名字从眼前滑过。脑袋异常沉,记忆沉重,取代了梦境里渺若云烟的飘忽。 身着淡蓝服装的男子引着他穿过大门,进了走廊。他被推进了一个熟悉的房间,屋里是一张熟悉的桌子。他们将他赤裸的双脚从踏板上抬起,轮椅不停摇晃。他问多久了,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一百年。”有人说道。这也就是说,自打分组之后,已是一百六十年过去了。难怪这轮椅这么不稳——它的年龄比他还要大。在唐纳德睡过去的这漫长的百年时光里,上面的螺丝早已松动了。 他们扶他站了起来。冬眠过后,双脚依然麻木,寒冷渐渐变成了令人痛苦的刺痛。帘子被拉起,他们让他对着一只杯子撒尿。愉快而又舒爽。尿样犹如墨汁一般黑,尽是从他体内冲出的毒素。纸袍不足以让他暖和过来——他清楚这份寒意来自于自己的体内,而非这个房间。他们又让他喝了一些苦涩的液体。 “他要多久脑子才能清醒过来?”只听有人问道。 “一天,”医生道,“最早也得明天。” 他们让他坐着,抽了他的血。一名白衣白发的男子站在门口,眉头紧蹙。“尽力而为。”白衣男子朝着医生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继续,唐纳德还没来得及在飘忽的记忆当中搜寻出他的样子,他便已经消失了。眼看着那些刚从自己体内抽出来的被冻得发蓝的血液,唐纳德眩晕了。 他们选了那部熟悉的电梯。周围有人在说话,但声音却是那么遥远。唐纳德感觉像是被人喂了药,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停止服用那些药片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唇,觉得嘴唇和手指都在颤抖。他在摸那个溃疡,那个他藏药片的所在。 溃疡不见了,想必是在他几十年前的沉睡中愈合了。电梯门从中间打开,又有一些梦幻时光在唐纳德脑海中淡去。 他们将他沿着另外一条走廊推了下去,齐轮椅高的墙面上,尽是一道道的黑色弧线,昭示着橡胶和油漆的一次次接触。他用散漫的目光茫然地看着那些墙壁、天花板和地砖,看着它们上面那几个世纪的沧桑。昨天,它们似乎还崭新如初;而现在,则已破旧不堪,污垢遍布。唐纳德记得自己曾设计过这样的厅、廊,还记得自己曾以为它们能够挺立一年又一年。真相一直在那儿,在设计稿中同他对视,疯狂得叫人无法直视。 轮椅慢了下来。 “下一间。”一个粗暴的声音在背后说道,听起来有些熟悉。唐纳德被推过一扇紧闭的房门,到了另外一扇门前。一名勤杂工绕到了轮椅前,屁股上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一把钥匙被掏出,伴随着一连串干净利落的咔嗒声插进了锁孔。铰链一声呻吟,门被推向里边,灯被打开。 那是一个如同囚室一般的房间,透着一股陈腐的味道。头顶的灯闪了几下才亮起来。角落里有一张窄窄的双层床,除此之外,便是一张小桌、一张梳妆台和一个卫生间。 “我为什么来这儿?”唐纳德嘶哑着嗓音问。 “这就是你的房间。”那名勤杂工一边说,一边收起了钥匙,一双年轻的眼睛看向了推轮椅的人,在寻求对方的肯定。那名身着淡蓝色服装的年轻人匆匆绕过来,将唐纳德的双脚从踏板上抬起,放在了一床透着岁月陈旧气息的毯子上。 唐纳德最后的记忆是被一条狂吠的狗追上了一座白骨垒成的山,那狗还生着一对像是皮革一般的翅膀。可他真正的最后记忆是什么?他记得有一根针,记得正在死去。那才是真实记忆。 “我的意思是——”唐纳德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为什么……醒着?” 他差点说出了“活着”。两名勤杂工对视了一眼,将他从轮椅上抬到了双层床的下铺上。轮椅嘎吱一声响,被推向了后面的走廊。推轮椅那人停了停,宽阔的双肩让门口显得更加逼仄了。 其中一名勤杂工握住了唐纳德的手腕,两根手指轻轻地压在他那冰蓝色的血管上,嘴唇不停地动着,在默数。另外一名勤杂工则将两粒药片扔进了一只塑料杯,随即开始拧一个水瓶上的盖子。 “那个就不必了。”门口那个侧影说道。 拿药的那名勤杂工回头瞥了一眼,一名老人走进了这小小的房间,屋内的空气似乎变了一些味道。房间仿若在缩小,叫唐纳德有些难以呼吸。 “你是索——”唐纳德悄声说道。 白发老人朝着两名勤杂工挥了挥手。“给我们一点时间。”他说。抓着唐纳德手腕的那人停止了数数,朝着另外一人点了点头。两人走开了,未被服用的药片在纸杯当中哗啦作响。老人那张脸唤醒了唐纳德内心的什么东西,撕开了他的视线和梦境的混乱。 “我记得你,”唐纳德说,“你是索命。” 一丝微笑闪过,牙齿如头发一般白,皱纹在嘴角和眼角堆了起来。走廊上的轮子嘎吱叫着,正被推走。门“咔嗒”一声合上。唐纳德似乎还听到了锁舌的声响,不过也说不准,他的上下牙齿偶尔会打一下架,而且听力也还有些模糊。 “瑟曼。”那人纠正道。 “我记得。”唐纳德说。他记得他的办公室,楼上那一间以及远处的那些,还记得一个依然在下雨的地方,青草在长,樱花一年绽放一次。这人是一名参议员——曾经。 “你能记得,对我们来说倒是一个需要解开的谜题。”老人将头歪向了一侧,“不过现在,这样倒也好。我们需要你的记忆。” 瑟曼靠在了那张铁制梳妆台上,看起来像是已有好几天没睡觉的样子,头发未经打理,丝毫不似唐纳德记忆中的样子。双眼下面,也是一圈黑。不知为何,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唐纳德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床下的弹簧让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晃动。一幅恐怖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当中有一名记得自己的名字并且想要自由的男人。 “我叫唐纳德·基恩。” “这么说,你果真记得。你知道我是谁?”他拿出来一张叠好的纸,等待着答案。 唐纳德点了点头。 “好。”索命翻开那张纸,将它放在了梳妆台上,折痕向上,冲着天花板。“我们需要你记起一切,”他说,“等脑子清醒后,研究一下这份报告,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等你的胃好受一些后,我会让他们送一份适合的饭菜下来。” 唐纳德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你昏过去了一段时间。”索命说着,一只手在门上敲了敲。 唐纳德将赤裸的脚尖在毯子上扭了扭,只觉得双脚正在慢慢恢复知觉。先是“咔嗒”一声响,随即门才被推开,参议员再次挡住了门口的光线,成为了一道黑影。 “休息一下,然后咱们一起寻找我们的答案。有人想要见你。” 唐纳德还没来得及问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房门便已再次被封严。不知为何,在房门被关,他也离开之后,这个逼仄小屋当中的空气似乎更加充裕了一些。唐纳德深深吸了几口气,聚集起浑身的力量,他抓住床沿,艰难地站起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摇摇欲坠。 “寻找我们的答案。”他大声重复道。有人想见他。 他摇了摇头,世界似乎旋转了起来。说得就像是他真有什么答案一般。他唯一有的,便只是疑问。他还记得唤醒他的那名勤杂工说有一个地堡正在倾覆。他想不起来是哪一个了。他们为何会为了这事而唤醒他? 他摇摇晃晃地朝着门口走去,试了试门把手,证实了一个自己早已料想到的事实。随即,他走到了梳妆台前,那张纸就在那儿,折痕看上去是那么熟悉。 “休息一下。”想到这个建议,唐纳德不由得笑了,就像他真能睡着一般。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已经睡了一辈子。他拿起那张纸,打了开来。 一份报告,唐纳德还记得这种东西,它是一份报告。一份关于一个年轻人做了一件可怕事情的报告。周围的房间扭曲了,他就像是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一幅幅画面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变幻,有正在死去的被困男女,有他在发布某种骇人的命令,也有一张张脸正在一条走廊上偷偷地看着他。那条走廊是那么遥远。 唐纳德眨了眨眼睛,收起泪水,报告在手中颤抖着。这不就是他写的吗?是他签的,他还记得。可下面写的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笔迹,却不是他的名字。 特洛伊。 唐纳德的双腿变得僵直,他赶忙去摸索床,但伴随着记忆的汹涌而至,他却一跤坐倒在了地上。特洛伊和海伦。海伦和特洛伊。他记得自己的妻子。他想象着她消失在一座山后,双臂伸向天空,炸弹落下,妹妹和某个无名的黑影将他拖向后面,人们犹如潮水一般涌下一片斜坡,冲入一个白雾弥漫、好深好深的深坑中。 唐纳德想起来了。他还记得自己为虎作伥,对这个世界所做下的一切。他还记得一名困惑的男孩置身于一个满是死人的地堡当中,还记得一排排服务器间的那名学徒。那个男人让12号地堡走到了尽头,而唐纳德则签署了一份报告。可唐纳德——他都干了什么?他所做的,远不止杀害整整一座地堡当中的人那么简单。是他,画了一张图纸,帮忙终结了这个世界。记忆纷至沓来,他手中的报告在颤抖,落在纸上的泪水化开成了一圈圈淡蓝。 第30章 1号地堡 几小时过后,一名医生送来了汤和面包,还有一只高高的玻璃杯,装着水。唐纳德饥不择食地吃着,而那人则在检查他的胳膊。暖和的汤让人感觉很好,它滑向他的体内,似乎在将热量朝着体外辐射。唐纳德用牙撕下一块面包,用水送了下去。他绝望地吃着,似乎要将这么多年的禁食给补回来。 “谢谢你,”他一边吃一边道,“这些食物。” 正查看他血压的医生抬头看了一眼。这名医生已上了年纪,身材壮实,双眉浓密,头顶一圈稀稀落落的头发,犹如挂在山顶的一圈白云。 “我叫唐纳德。”他自我介绍道。 老人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解,灰白的双眼看向了手中的笔记板,似乎有些拿不准到底应该相信病人,还是相信笔记板。测量仪上的指针和着唐纳德的脉搏跳动了起来。 “你是谁?”唐纳德问。 “我是斯尼德医生。”虽然话语当中透着不自信,可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唐纳德长长地喝了一口水,很是感激他们将它保持在常温状态。他再也不想要任何寒冷的东西进入自己体内了。“你哪儿来的?” “哧啦”一声响,医生撕下了唐纳德胳膊上的绑带。“十层。不过,我上一班是在六十八层上的。”他将仪器放回包里,在笔记板上记了些什么。 “不,我的意思是你是哪儿人?你知道的……以前。” 斯尼德医生拍了拍唐纳德的膝盖,站起身。笔记板回到了门外的钉子上。“接下来的几天,你可能还会有点儿眩晕。一旦打颤,一定要告诉我们,好吗?” 唐纳德点了点头。他记得之前便曾得到过这样的嘱咐。也许就是上一班的时候?兴许,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重复,为的是照顾那些记忆有问题的人。他不是那种人。这次不是了。 一个黑影落在了屋中,唐纳德抬起头,看到索命正站在门口。他抓紧了手中的金属托盘,以免它从膝头滑落。 索命朝斯尼德医生点了点头,可这两个都不是他们的名字。瑟曼,唐纳德告诉自己。参议员瑟曼,他是知道的。 “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瑟曼问医生。 “当然。”斯尼德抓起他的包,走了出去。门“咔嗒”一声关上,只留下了唐纳德和他的汤。 他一勺勺静静地喝着,很想听清门那头的嘀咕声都在说些什么。瑟曼,他再次提醒自己,不是参议员。参议什么?那些日子已一去不返。唐纳德画了那些图纸。 那份报告映入了他的眼帘,依然合在梳妆台上。唐纳德咬了一口面包,想起了他画出来的那些楼层。此刻,这些楼层都变成了真实的东西,真实地存在着。人们住在其中抚养孩子、欢笑、干仗、在浴室中唱歌、埋葬死去的人。 几分钟过后,门把手一歪,门朝里打开了。索命独自走进屋来,反手将门关严,对唐纳德皱眉道:“感觉怎么样?” 汤匙在碗沿上撞出了“咔嗒”一声响。唐纳德放下手中的东西,紧紧抓住了托盘,以防止双手颤抖,防止它们握成拳头。 “你知道的,”唐纳德咬牙说道,“你知道我们干了什么。” 瑟曼双手一摊:“咱们做的都是咱们不得不去做的。” “不,别跟我说那样的话。”唐纳德摇了摇头,杯子中的水颤动了起来,犹如危险正在降临。“这个世界……” “咱们拯救了它。” “撒谎!”唐纳德的声音嘶哑了,他试着想了想,“已经不再有世界了。”他回想起了从顶层、从餐厅当中看到的那些景象,他记起了那些焦黄的山、可怖的云。“我们终结了它。我们杀了所有人。” “他们已经死了,”瑟曼说,“我们都一样。每一个人都正在死去,孩子,唯一重要的是——” “住口。”唐纳德摆了摆手,赶走了这些话语,就如同赶走了一群嗡嗡作响的蚊蝇。“这没任何正当——”他感觉到自己嘴唇上的唾沫,于是抬起衣袖将其擦去。膝盖上的托盘猛地滑了下去,瑟曼飞快地伸出手,一把将它抓住,动作快得根本就不像是这样年纪的人所为。他将剩下的食物放在了小桌上。两人的距离更近了一些,唐纳德更清晰地看出了他的苍老。皱纹更深了,皮肤松散地挂在骨头上。唐纳德不由得在想,自己睡过去后,瑟曼到底有多长时间没睡了。 “在战争中,我着实杀过不少人。”瑟曼看着托盘中那些只吃了一半的食物,说道。 唐纳德发现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位老人的脖子上,他将双手死死地握在一起,以防它们做出别的动作。这么突兀地坦承杀戮,似乎恰恰说明瑟曼看透了唐纳德的内心,似乎也是对唐纳德的一种警告。 瑟曼转向梳妆台,拿起了那份叠起来的报告,将它打开。唐纳德瞥见了一片淡蓝色的污迹,那是他先前冰凉的泪水。 “有人说杀人这回事干得越久便越容易。”瑟曼说。声音听起来很是悲凉,丝毫没有威胁的味道。唐纳德垂下目光紧盯着自己的双膝,看到它们正在抖动。他将脚后跟紧贴在毯子上,试图将它们钉在那儿。 “对我来说,却只会更难。曾有一个人,在中东——” “在整个该死的宇宙。”唐纳德一字一句,悄声说道。他口中虽然这么说,但满脑子想的却是自己的妻子海伦走错了山头,所有的存在都已变成了一片废墟。“我们杀了所有人。” 参议员深吸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吐出。“我跟你说了,”他说,“他们已经死了。” “你永远也说服不了我。你可以给我吃药,或者杀了我,但我向你保证,你永远也别想说服我。” 瑟曼盯着那份报告,似乎有些疑虑。纸张在微微地晃动,但兴许是因为头顶通风孔中的气流。最后,他终于点了点头,像是同意了。“给你吃药不管用。我看了你上一班的记录。有很小比例的一部分人,身体里有某种抗体。我们想弄明白为什么。” 唐纳德唯有付之一笑。他靠在床后的墙上,隐在了上铺的阴影里。“兴许是因为我看过了太多,不容易忘记。”他说。 “不,我可不这么想。”瑟曼低下头,继续保持二人目光的接触。唐纳德啜了一口水,双手都握在杯身上。“你看得越多——痛苦越深——药效越大,忘记也就越容易。一些人是例外,所以我们要采样。” 唐纳德瞥了一眼自己的胳膊,只见上面依然贴着一方小小的纱布,盖住了医生的针头留下的血斑。一阵讽刺的感觉,混合着无助和恐惧,从心底涌了上来。“你弄醒我就是为了抽我的血?” “也不完全是。”瑟曼沉吟道,“我对你的抗药性确实好奇,但唤醒你的原因——确实有人要我这么做——是我们正在失去地堡——” “那不正合你意吗?”唐纳德啐道,“失去地堡。我还以为你求之不得呢。”他想起自己曾在12号地堡上用红墨水画了一个叉,就在那个失去了许多生命的地堡上。他们罪有应得,地堡是消耗品,他们便是这么跟他说的。 瑟曼摇了摇头:“那外面发生的事情,我们还有待查证。不过在这儿,倒是有人……有人觉得你说不定能邂逅答案。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然后便可以把你放回下面去了。” 回下面。这么说,他这次出来也待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弄醒他,不过是为了采他的血样,窥探一下他的内心,然后便会把他放回下面睡觉。唐纳德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只觉得它纤细而又孱弱。他正在那具棺材当中死去,只是速度要比预料的慢些。 “我得知道关于这份报告你都还记得些什么。”瑟曼将它递了过来,唐纳德摆了摆手。 “我已经看过了。”他说。他不想再看了,闭上眼睛便能看到那些绝望的人们涌上外面尘埃飞扬的大地。而那些人,正是他命令他们去死的。 “我们还有其他药,可以缓解——” “不,不再吃药。”唐纳德将双腕交叉,再猛地朝着两边一挥,“你看,我并没有对你们的药产生什么抗药性。”这便是真相,他已受够了谎言。“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只是停止了服药而已。” 坦承的感觉可真好。不过,他们会拿他怎么办?把他送回去睡觉?他又喝了一口水,让坦承的感觉慢慢沉淀了一会儿,这才咽了下去。 “我把它们藏在牙龈下面,过会儿再把它们吐出来,就这么简单,很有可能所有存有记忆的人们都是这么做的。比如哈尔,或者卡尔顿,或者别的什么名字。” 瑟曼冷冷地注视着他,用报告一下下地敲击着掌心,似乎是在消化他的这一席话。“我们知道你停了药,”他最后说道,“而且还知道是何时停的。” 唐纳德耸了耸肩:“那我的谜底就揭开了。”他喝完了杯子中的水,将空杯子放回了托盘上。 “让你产生抗药性的药物成分并不在药片当中,唐尼。人们之所以会停药,是因为他们已经开始有了记忆,而非反过来。” 唐纳德注视着瑟曼,有些不大敢相信。 “一旦停药,你的小便便会变色,你藏药的地方也生出了溃疡。这些迹象,我们全都看在了眼里。” “什么?” “药片里根本就没有任何药物成分,唐尼。” “我不信。” “我们给所有人服用,里边确实有产生免疫的人,但你不应该。” “胡说。我记得。吃完药我就会头晕,但一停药就会好很多。” 瑟曼将头歪向了一侧:“你之所以停药,是因为……也不能说你好了,是因为恐惧已经开始渗透进来。唐尼,药物在水中。”他朝着托盘上那只空杯子指了指。唐纳德循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心底立刻泛起一阵恶心。 “别担心,”瑟曼说,“我们会查个一清二楚的。” “我不想帮你们,不想再谈论这份报告。不管想见我的是谁,我都不想去见。” 他想见的是海伦,唯一想见的便是他的妻子。 “你要是不帮忙,成千上万的人便有可能会死。虽然我不大相信,但你还是有机会从这份报告当中偶然想起点什么。” 唐纳德瞥了一眼通往卫生间的门,只想把自己锁在里边,强迫自己去吐,将所有的食物和水都吐个一干二净。兴许,瑟曼是在诳他。兴许,他说的是实情。若是谎言,便意味着那水不过是水;若是实情,则意味着他身体里确实存在着某种抗体。 “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写过那该死的玩意儿了。”他坦承道。究竟是谁想要见他?他估摸着又是一个医生,也有可能会是一个地堡的头儿,或者某个负责这一班的人。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能够感觉到压力正变得越来越大。兴许,他应该遂了他们的愿,好被送回下面睡觉,回到梦里。在梦中,他偶尔会见到海伦。也只有在那儿,他才可能同她在一起。 “好吧,”他说,“我去。可我还是不明白我究竟能搞明白什么。”他又摸了摸自己胳膊上被他们采血的地方。疼痛传来——一份深深的痛,深得像是一块淤青。 瑟曼参议员点了点头:“我倾向于相信你,可那姑娘可不这么想。” 唐纳德愣住了:“姑娘?”他搜寻着瑟曼的目光,在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姑娘?” 老人皱起了眉头:“让我唤醒你的那个。”他朝着双层床挥了挥手:“休息一下。一早我来带你去见她。” 第31章 1号地堡 他无法休息,时间是残酷的,缓慢而又叫人茫然。没有时钟来记述它们的流逝,也无人理会他在门板上那恼羞成怒的拍打。唐纳德就这样被扔在了自己的双层床上,躺在那儿,盯着上铺床垫下的铁丝交织成的方形图案,听着水流涌过隐藏的水管时所发出的汩汩声响。他实在是睡不着,也丝毫不知道此刻到底是午夜还是午后。整座地堡的重量,似乎都紧压在他身上。 当无聊渐渐变得无法忍受时,唐纳德实际上放弃了,将那份报告从头到尾看了第二遍。他看得很是仔细,发现它并非原件,签名的笔迹很是平淡,而且他记得自己当初是用蓝笔签的。 他浏览着一个地堡崩溃的过程,看着自己关于资讯部的学徒太过于年轻的结论。他的建议是适当提高年龄段。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这样做了。兴许已是这样,可问题依然还在。报告中还提到了一个他所吸收的年轻人,一个问了一个问题的年轻人。此人的曾祖母属于那种还记得过去的人,同唐纳德很像。他在报告中建议容许每一位被吸收对象问上一个问题。毕竟,他们将被授予的是《遗赠》。在这样一个最后的教化阶段,干吗不让他们看看更多的真相? 一声轻微的“咔嗒”声从锁孔中传来,瑟曼打开了房门,唐纳德将报告叠了起来。 “感觉好些了么?”瑟曼问。 唐纳德没说话。 “能走吗?” 他点点头。走。此刻他真正想要的,是一路尖叫着沿着走廊奔跑,再在墙上擂出几个洞来。不过走走也好,至少在下一次漫长睡眠到来之前。 两人沉默着进了电梯。唐纳德注意到在按下五十四层前,瑟曼刷了他的身份识别卡。其他按钮上的数字大多已有磨损,但唯独这一层依然还鲜亮着。若是唐纳德所记没错,那一层应该尽是屋子,一些他们兴许永远也用不上的屋子。电梯慢了下来,已接近了那一个向来都会被直接跳过的楼层。门滑开,一排排一眼看不到头的架子出现在了眼前,上面尽是致命装备。 瑟曼领着他沿着正中的通道径直向前走去。两侧尽是一只只木箱,一侧印着“弹药”的字样,一些较长的箱子上面则印着“M22”和“M19”这样的标识;头盔和防弹背心,装了一排又一排,其中一些箱子上甚至标着“医疗”和“配给”这样的文字;更多的箱子上面则不见任何标签。在那些架子外,能够见到一块块油布,下面鼓鼓囊囊的,显出翅膀的形状,想必那便是无人机——无人驾驶飞机。在一场已成为历史的没来由的战争中,他妹妹便曾操控过这玩意儿。只是没想到,它们的遗骸竟出现在他眼前,加了油,盖了油布,散发着油脂和恐惧的味道。 越过无人机,瑟曼率先走进了一片昏暗。这片仓库似乎无边无际了。在阔大房间的一头,一丝亮光从一扇开着门的办公室中透了出来,间或还夹杂着纸张翻动以及某人转身时带出的椅子的嘎吱声响。唐纳德来到门口,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她,就坐在那儿。 “安娜?” 她正坐在一张硕大的会议桌后面,盯着一摞纸张和一台电脑显示器,左右各是一排样式雷同的椅子。不过,她的脸上倒是没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只有一丝心领神会的笑和甚至笑容也无法遮掩的疲惫。 就在唐纳德目瞪口呆之际,她的父亲已走进了房间。瑟曼捏了捏她的双臂,吻了她的脸颊,可安娜的目光却一直同唐纳德的交织在一起。老人低声对自己的女儿说了些什么,随即宣称自己还有事情要做。直到参议员离开了房间,唐纳德才缓过神来。 “安娜——” 她已经绕过了那张硕大的桌子,将双臂环在他身上,开始悄声说起了话,说起了安慰的话语。唐纳德陷在了她的拥抱之中,突然间精疲力竭,只觉得她的一只手关切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的头,随即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自己的双臂则锁在了她的背上。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悄声问道。 “我来这儿的原因跟你一样。”她松开了双臂,“我在寻找答案。”她走开几步,看了看纷乱的桌子:“兴许,是不同问题的答案。” 一张熟悉的图纸——五十个地堡的坐标——就盖在桌上。每一个地堡都如同一个小小的圆盘,全都压在玻璃下面。十二把椅子围在四周。唐纳德意识到这应该是一间作战室,是将领们站在周围推动塑料模型,嘴边动辄挂着以千为单位的死亡数字的地方。他抬起头,看到四壁全都挂满了各种地图和图纸。一个卫生间与会议室相通,门上的钩子上挂着一块毛巾。一张行军床被支在了远处一角,上面的铺盖很是整洁。一盏灯放在一口木箱上面。延长出来的电线四处蜿蜒。处处皆是一个房间被临时改为住房的迹象,而且为时已是不短。 他转向最近的那面墙,翻了翻上面的图纸。其中一些竟然有三层厚,而且上面遍布标注。这并不像是在策划什么战争,倒像是前生的法制节目中那些让他恹恹欲睡的犯罪场景。 “你醒来的时间比我长多了。”他说。 安娜站到他身旁,一只手栖息在他肩上,唐纳德犹如被烫到了一般,一惊。 “差不多已经有一年了。”她的手滑向了他的后背,然后才离开,“给你弄点喝的?水?我还藏着一点苏格兰威士忌。他们藏在这些箱子里边的东西,我爸一大半都还不知道呢。” 唐纳德摇摇头,转过身,看到她消失在卫生间中,然后听到水龙头打开的声音。待再次现身时,她手捧玻璃杯,啜起了里边的水。 “这儿出什么事了?”他问,“我为什么要上来?” 她咽了一口水,将杯子朝着四壁挥了挥。“是——”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原本想说没什么事的,可就是这些鬼东西让我实在是没有头绪。不过,绝大多数都与你无关。” 唐纳德再次环顾四周。一年了,她就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他将注意力转向了安娜,只见她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插着一支钢笔,除了双眼下的一圈黑,皮肤一片苍白。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竟能住在这样一个地方。 桌子正对面的墙上是一份打印出来的图纸,上面是一圈圈坐标,是整个设施的分布图。一个熟悉的红叉就打在左上角,想必那便是12号地堡;在旁边,有一个新打的叉,看起来是10号地堡;在坐标的右下角,则是一片不知所谓的混乱。他走近了一步,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摇晃。 “唐尼——” “这儿出什么事了?”他问,犹如低语。安娜转向了他正看着的方向,又瞥了一眼桌子,他这才意识到她的图纸也都散落在设施的同一个角落四周。玻璃表面上尽是红、蓝二色笔所做的各种标注。 “唐尼——”她又走近了一些,“情况不妙。” 他转过身,看起了墙上的图纸上那些凌乱的红色标注。既有叉,也有问号,还有红墨水所做的标注、线条和箭头。约莫有十至十二个地堡被着重标注了出来。 “有多少?”他一边问,一边试着数了数,想象了一下数千人丧失性命的画面,“他们都死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不知道。”她喝完水,沿着长桌走上前去,将手探进了一张被推到桌子下面的椅子中,拿出来一支酒瓶,往她的塑料杯中倒了几指。 “是从40号地堡开始,”她说,“它大约一年前变黑了——” “变黑?” 安娜啜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点点头,舔了舔双唇:“先是视频没了信号。并非突然一下子全没的,但最终他们把它全控制住了。我们无法同那儿的头儿联系,也没办法接触其他人。厄斯金当时负责,他遵循《秩序》,发布了关闭那个地堡的命令——” “你的意思是杀了所有人。” 安娜扫了他一眼:“你知道的,我们必须那么做。” 唐纳德想到了12号地堡。他记得自己当初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就如同那个决定早已等在那儿一般。系统自动运行,他所做的,不就是去做不得不做的事情,对着一个别人写就的流程照本宣科么? 他研究着那幅画了红叉的大图:“那其他的呢?其他地堡呢?” 安娜长长地一口喝完了杯中的东西,张大嘴巴吸了一口气。唐纳德注意到了她落在酒瓶上的目光。“42号地堡不见后,他们唤醒了爸爸。等到他来找我时,又有两个地堡不见了。” 又是两个地堡。“为什么找你?”他问。 她将一缕散下来的头发塞向了耳后:“因为没有别人了。因为参与设计这个地方的人,不是走了,便是技穷了。因为爸爸绝望了。” “他只是想见你。” 她笑了。“不是那样的,相信我。”她将空杯子朝着桌子上的一个个圆圈和散落的纸张挥了挥,“他们当时使用无线电的频率非常高。我们觉得应该是从40号地堡开始的,是他们资讯部的头儿捣的鬼。他们黑了无线电系统,开始同附近的其他地堡联系。我们无法切断,这一招他们也防到了。爸爸对此刚一有所怀疑,便同其他人力争,说无线网络正是我的特长。他们最终妥协了。没人真想动用无人机。” “和什么人力争?谁知道你在这儿?”唐纳德忍不住在想这事的危险性,不过兴许这也只是他的弱点在向他尖叫。 “我父亲、厄斯金、斯尼德、把我带出来的他的助手。不过那些助手已不能再工作一班了——” “深冻?” 安娜皱起眉头,往她的杯中又“哗啦啦”地倒了一些液体,而唐纳德突然意识到在自己沉睡的这段时间里,竟错过了这么多。整班轮值人员都已不见,又有一个地堡变黑,一个红叉被画在了地图上。整整一片角落的地堡,都遇到了某种麻烦。而同时,瑟曼已经醒了一年,在处理此事,还有他的女儿。唐纳德将一只手朝着房间指了指:“你在这儿坚持了一年?为了这事儿?” 她突然将头扭向了门口,笑道:“我在其他地方被关的时间更长,情况也更糟。不过,是呀,确实很难受。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地方。”她又呷了一口,杯子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唐纳德不由得想,自己之所以会醒来,兴许正是因为她的弱点,就如同她醒来是因为她父亲的弱点。接下来会是什么?他去深冻室寻找他的妹妹夏洛特?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失去了同十一个地堡的联系。”安娜往自己的杯中瞥了一眼,“我想我已经把事态给控制住了,但咱们还是得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那地方到底还有没有人活着。我个人不想这么做,可爸爸想要派侦察机或无人机。大家都说那太过于冒险。而现在,18号地堡似乎也在玩火。” “于是你们觉得我能帮忙?你父亲以为我都知道些什么?”他绕过会议桌,朝那酒瓶摆了摆手。安娜往杯中倒上酒,将杯子递给了他,随即伸手去取她显示器旁的另一个杯子,而唐纳德则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行军床上。事情太多,他需要消化一下。 “并不是说爸爸觉得你知道些什么,他甚至根本就不想让你上来。没人该从深冻中醒来。”她将盖子拧回了酒瓶上,“是他的老板。” 第一口苏格兰威士忌就差点呛了唐纳德一口。他咳嗽一声,抬起袖子擦了擦下巴,而安娜则一脸关切地注视着他。 “他老板?”他喘了一口气,然后问道。 她眯起了双眼:“爸爸跟你说了要你来这儿的原因,对不对?” 他从兜里摸出了那份报告:“一些和我上——我当值时写的东西。瑟曼有老板?我还以为是他在负责呢。” 安娜一本正经地笑了。“没人负责,”她告诉他,“是系统在负责,它自动运行。我们建造了它,原本就是让它自动运行的。”她从桌后起身,走过来,坐到了他身旁。唐纳德往一侧让了让,给她留出了更多空间。 “爸爸负责挖坑,那是他的职责。他们一共有三人,负责绝大部分的计划。另外两人在如何隐藏这个地方方面有一些想法,爸爸说服了他们,最终决定大张旗鼓地来建这个地方。核废料处理设施便是他的点子,而且他当时的职位也正好方便做这事。” “你说三个,另外两个是谁?” “维克多和厄斯金。”安娜将一个枕头调整了一下,靠在了墙上,“当然,都不是真名。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名字便是名字。在这下面,你想做谁都可以。厄斯金最先发现了威胁,跟维克多和爸爸说了纳米的事。你会见到他的。他跟我一样,也一连上了两个班,在为那些地堡的损失工作,可这并非他的专业领域。还要吗?”她朝他的杯子扬了扬下巴。 “不了。我已经有些迷糊了。”他并未补充说并非因为酒精的缘故,“我记得我值班时便有一个维克多,就在走廊对面的办公室中工作。” “同一个人。”她移开了目光,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爸爸说他是老板,可我跟维克多工作过一段时间,他从没那样想过自己。他只把自己当成一名管家,曾开玩笑说觉得自己就像是诺亚。因为18号地堡的事情,他几个月前就想唤醒你,可被爸爸否决了。我觉得维克多喜欢你,他经常提起你。” “维克多提起过我?”唐纳德还记得走廊对面的那个人,那个精神病专家。安娜抬起手来,擦了擦双眼。 “对。他是一个睿智的人,能够说出你在想什么,所有人在想什么。这儿的绝大部分都是他策划的。他写了《秩序》,写了原版的《公约》。这些曾经全都是他的设计。” “曾经?” 她的双唇颤抖了。她将杯子仰起,送到了口边,但杯底已没剩下多少液体。 “维克多死了,”她说,“两天前,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开枪自杀了。” 第32章 1号地堡 “维克多?开枪自杀?”唐纳德试着想象了一下走廊对面那个冷静的男人做这种事情的样子,“为什么?” 安娜抽了一下鼻子,朝唐纳德这边又凑了凑,将手中的空杯子捏成了一团:“我们不知道。第一个丢失的地堡一直在困扰着他。他难以自拔。眼见他那样自责,我的心都碎了。他常说他能预知某些特定事情的发生,一种……‘概然的确切’。”她模仿他的声音说出了这五个字,使得那老人的脸在唐纳德脑海中更加鲜活了起来。 “可不知道它究竟何时、何地发生却要了他的命。”她轻轻擦了擦双眼,“若是在别人当值期间出这种事,不在他的任上,他可能还会好受些,不会这么愧疚。” “他这是在怪我,”唐纳德盯着地板说道,“是在我的任上,搞成了这样一团糟。我当时脑子很不清醒。” “什么?不。唐尼,不是的。”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谁也不怪。” “可我的报告——”他手中依然拿着那份报告,叠得整整齐齐,点缀着淡蓝色的斑斑泪痕。 安娜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纸上。“那是一份复制品?”她伸手将它取了过去,拂了拂脸上几缕松散的头发。“爸爸有勇气告诉你这个,但却没勇气说出维克多的事情。”她摇了摇头,“维克多在许多方面都很强势,但在某些方面却又是如此软弱。”她转向了唐纳德。“他喜欢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包围在各种笔记当中,都是关于这个地堡的,你的报告就在最上面。” 她打开那张纸,看了看上面的语句。“只是一份复制品。”她悄声道。 “兴许只是——”唐纳德刚开口便被她打断了。 “在原始报告上,他到处都做了笔记。”她的指尖在纸张上面滑动着,“就在这儿,他写道:‘这就是原因所在。’” “这就是原因所在?就跟他那样做的原因一样?”唐纳德指了指四周,“这不应该才是原因所在吗?兴许他是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他抓住了安娜的一条胳膊:“想想咱们都干了什么。万一咱们是跟着一个疯子来到了这下面呢?兴许维克多是突然恢复了神智。万一是他突然清醒了那么一会儿,看到了咱们都干了什么呢?” “不。”安娜摇了摇头,“咱们不得不这么做。” 他在床后的墙上拍了一掌:“所有人都只会这么说。” “你听我说。”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试图安抚他。“你得坚持下去,好吗?”她瞥了一眼门口方向,目光当中闪过了一丝恐惧,“我之所以让他唤醒你,是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一个人做不来。维克多当时也在分析18号地堡的情况。要是任由爸爸按照他的方式去做,他只会终结那个地方,而不会费这份神。维克多不想那样,我也不想那样。” 唐纳德想到了12号地堡,想到那个被他终结的地方。可它已经在倾覆了,不是吗?已经太迟了。他们已经打开了气闸。他注视着墙上的图纸,在想对于18号地堡来说,是不是也太迟了。 “他在我的报告中看到了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不过他几周前就想唤醒你了,他应该觉得你已经触及了什么东西。” “兴许只是因为我当时在场。” 唐纳德环顾着整个房间,寻找蛛丝马迹。安娜正在挖掘并进入一个不一样的问题。这么多问题和答案。只是这次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不同于上次。他有他自己的问题。他想找到自己的妹妹,想弄清楚海伦到底发生了什么,想把那个她依然还在外面某个地方的疯狂想法赶出心底,他想更多地了解自己协助建造的这个该死的地方。 “你会帮我们吗?”安娜问。她将手放在他的背上,这一安慰性的抚摸送回了关于妻子的记忆,送回了那些她安抚他、关心他的时刻。他犹如被什么东西咬了一般一惊,在心底里某处,他意识到自己结了婚,觉得海伦还活着,兴许已被冷冻,正等待着他去唤醒。 “我需要——”他跳起身,扫了一圈屋内,目光落在桌上的电脑上,“我需要查一些东西。” 安娜跟着他站起身:“那是自然。我可以把目前我们知道的都告诉你。维克多留下了一系列笔记,在你的报告上也写得到处都是。我可以拿给你看。还有,兴许你可以说服爸爸,让他相信事情还有转机,这个地堡还值得拯救——” “对。”唐纳德说。他会去做的,但背后唯一的原因便是唯有如此,他才能保持清醒。他也不由得在想,安娜的打算是否也正是如此?让他待在这儿,待在她身边。 一小时前,他还一门心思地想回去睡觉,只想逃离这个他帮助创造出来的世界。可现在,他想要答案。他会查究18号地堡的事,但也会寻找海伦,查明她究竟出了什么事,身在何方。他想到了米克,田纳西在心里一闪而过。他转向了墙上那张包含所有地堡的蓝图,试着想了想哪个州进了哪个地堡。 “咱们从什么地方着手?”他问。一想到自己即将找出那些答案,他便觉得浑身在发热。 安娜转向了门口,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 “爸爸。现在只有他有来这一层的权限。” “现在?”他转向了安娜。 “是呀。否则你以为维克多从哪儿得来的枪?”她压低了声音,“他下来撬开其中一只木箱时,我就在这下面,却丝毫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你看,我父亲对维克多的事很是自责,他依然不相信这和你的报告有任何关系。可我了解维克多,他并没有疯。要是你有什么能做的,请一定要去做。为了我。” 她捏了捏唐纳德的手,唐纳德垂下目光,丝毫没意识到她早已握住了自己的手。那份折叠的报告就在她手中。脚步声越来越近。唐纳德点点头,表示赞同。 “谢谢你。”她说完,松开了他的手,从床上抓起他的空杯子,将她的塞在其中,连同酒瓶一起放在了一张椅子上,再将那椅子推到桌子下面。瑟曼来到门口,敲了门。 “请进。”安娜说着,拂开了脸上几根松散的发丝。 瑟曼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厄斯金在筹备一个小型庆典,”他说,“只有我们,那些了解内情的人。” 安娜点了点头:“当然。” 瑟曼眯起双眼,目光从女儿身上转向了唐纳德。安娜似乎把这一动作当作了征询。 “唐尼觉得他能帮忙,”她说,“我们俩都觉得还是让他在这儿跟我一起工作最好。至少,在取得某些进展之前。” 唐纳德惊讶地转向了她那边,瑟曼则什么也没说。 “我们还需要一台电脑,”她补充道,“您要是能送一台下来,我可以自己安装。” 这个,唐纳德倒是喜闻乐见。 “当然,还要一张行军床。”安娜笑盈盈地补充道。 第33章 18号地堡 同农民的一场混战过后,米什悄无声息地溜了,其他运送员也作鸟兽散。他忙里偷闲,在上层中转站睡了几个小时。由于脸上中了一拳,只觉得鼻子毫无知觉,双唇也在悸痛,辗转难眠。待他坐起来时,发现时辰还早,去鸦巢不大合适,鸦夫人想必还在睡觉。于是他上了餐厅,一来去看看日出,二来也想吃上一顿正经早餐。验尸官给的小费在兜里燃烧,触手发烫。 他用一顿热乎乎的早餐安抚了自己的伤痛,一边同那些下夜班的人一起吃着,一边看着云层沸腾着在山那边活了过来。远处那些高耸入云的空壳——鸦夫人口中的摩天大楼——是最先迎接初升太阳的物事,也是这个世界又一天醒来的证据。今天是他的生日,米什意识到。他将盘子放在桌上,留了一枚代币给代他洗碗的人,尽量不去考虑干净与否的问题。随即,他趁着整个地堡还没完全醒来之际,一口气冲下了八层楼,径直朝着鸦巢而去,一丁点儿也没觉得自己又长大了一岁。 十三层的平台上,熟悉的文字在迎接着他。只见那儿,在一扇门上,并未写数字,而是写着: 鸦巢 两个字写得浓墨重彩,用的是多年前甚或是几代人之前的写法,颜色堆叠,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地堡的孩子们来了又去,大多留下了自己的笔迹,而鸦夫人将它们都保留了下来。 鸦夫人的“巢”包含了托儿所、学校和服务于上层孩子的教室。她在此地栖息的时间,比所有活着的人都要长久。有人说她甚至比地堡本身还要老,可米什知道那不过是传说。没人知道这地堡究竟有多老。 他走进了鸦巢,发现走廊空旷而又静谧,时间尚早。一间教室当中传来了桌椅归位的柔和嘎吱声响。米什瞥见了两名教师正在另外一间教室当中探讨着什么,眉头拧成了疙瘩,一脸的担忧,似乎在他那年轻的目光之中有些不知所措。茶香浓郁,混合着面团和粉笔的味道。一排排亟待重新上漆的铁质储物柜上遍布着小拳头留下的凹痕,将米什送回了另外一个年纪。他在这个大厅当中的所有恶行,似乎都清晰如昨。其中,有他自己,也有他所有不再见面——或者至少见面次数没想象中多——的那些朋友。 鸦夫人的房间在远处一头,同这一层唯一的一套公寓毗邻。那公寓是为她专门建造的,由一间教室改造而成——至少他们是那么说的。虽然她现在仅仅负责最小的孩子,但整所学校还是她的。这是她的巢。 米什记得曾在生命中的不同阶段来找过她。早先,是为了安慰,因为觉得离农场如此遥远;随后,是为了智慧,在他终于成熟到了能够坦承自己毫无智慧的时候;而更多时候,则是同时为了二者而来,比如他得知自己的身世以及母亲的死亡真相那天。他们送母亲出去清洗,正是因为他。米什将那一天铭记在了心底,也正是在那天,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鸦夫人哭泣。 他在她的教室门上敲了敲,这才走了进去,发现她正在黑板前。为了便于她在轮椅上书写,那块黑板已被特意降低了高度。正擦着昨日课程的鸦夫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回过头来,朝他粲然一笑。 “我的孩子。”她嗓音低沉而又嘶哑,用擦子示意他再走近一些。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朦胧的粉笔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您好,鸦夫人。”米什穿过五六张书桌,朝她走去。一条电线从天花板正中垂下,连在了她椅背后面支起的一根杆子上。米什走近了一些,俯身避过电线,弯腰给了鸦夫人一个拥抱。他双手环抱着她,呼吸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孩提时的味道,纯真的味道。只见她穿着一袭黄色长裙,点缀着花朵,正是她周三时必穿的衣服,同日历一样精准。如此种种,原本都已在米什的记忆中淡去,一如其他一切。 “我真的相信你长大啦。”她对他说道,笑容可掬。她的声音依然那么轻柔,像是在低语。正是这声音,甚至让那些最小的孩子也竖起了耳朵,不然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你脸怎么了?” 米什笑着耸了耸肩,将背上的背包抖落。“一点点意外。”他一如过去那般撒了谎。将背包放在那些小小书桌的桌腿旁,他恍然想起了自己挤进这些小桌上课时的日子。 “您怎么样?”他问。他注视着她的脸,只见上面那深深的皱纹和黝黑的皮肤一如农民的那样,是因为年纪而非生长灯的缘故。她双目浑浊,但背后依然还有生命的色彩。 “不大好。”鸦夫人道。她将扶手上的控制杆扭了一扭,那辆由一位早已逝世多年的农民学生几十年前为她特制的轮子便“呼”地一声转了过来,正对着他。她挽起袖子,让米什看了看她那瘦骨嶙峋的胳膊上的一块纱布绷带。“医生们来抽了我的血。”她颤抖着一只手,指了指那罪证,“我估摸着我身体的血被他们抽走了一半。” 米什笑道:“我觉得他们肯定没有抽走您一半的血,鸦夫人。医生们不过是关心您。” 她将脸一扭,脸上沟壑纵横,一起绽放,似乎有些不大相信:“我不相信他们。” 米什微笑道:“您谁也不信。还有,他们说不定只是想弄明白您为何这么长寿。有一天,说不定他们能想出办法,让大家都跟您一样长命百岁。” 鸦夫人揉了揉她那枯瘦的手臂上的绷带:“或者他们这是在想办法要我这条老命。” “噢,别把别人想得这么阴暗啦。”米什俯身向前,将她的袖子拉了下来,好让她不再纠结于那条绷带,“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皱了皱眉,没有回答,目光反倒落在了他的空包之上:“休息?” 米什循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嗯?噢,不是。我昨天晚上刚送了一趟,晚点还得跑一趟,他们叫我送什么就送什么。” “哦,又变得这么年轻自由啦。”鸦夫人调转轮椅,到了讲桌后面,米什娴熟地避开了那条电线。轮椅背后的那个杆子,是按照孩子们的个头来设计的。她拿起一袋看起来颇叫人触目惊心的蔬菜糊糊,吸了一口。她平时便是用它来代替水喝的。“艾莉上周过来了,”她将那墨绿色的液体放下,“问起你来着。她想知道你还是不是单身。” “噢?”米什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烫。有一次,鸦夫人曾抓到过他俩在接吻,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亲吻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过,她只给他们留下一份警告和一个善意的微笑。“大家都住得太远了。”米什转移了话题,暗暗希望她能理解。 “本来嘛。”鸦夫人拉开桌上的一个抽屉,在里边翻找了一通,拿出来一只信封。米什在上面看到了六个名字,都已被划掉。这信封想必已被用过了五六次。“你要从这儿下去吗?说不定你可以帮我顺道给罗德尼带点东西?” 她递出了那封信。米什将它接在手中,看到自己最好朋友的名字就写在外面,其他的名字已全部被划掉。 “当然,我可以给他送。不过我前两次去那儿,他们都说他没空。” 鸦夫人点了点头,像是这事儿早在她的预料中。“去找杰弗里,他是下面安保人员的头儿,也是我的一个孩子。你告诉他这是我的信,我说了你得亲手交给罗德尼,亲手交。”她将双手在空中颤巍巍地挥了挥,“我给杰弗里写张条子。” 米什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她在桌子里翻找笔和墨水。很快,走廊里便会响起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以及储物柜开阖的兵乓声响。她开始写字条,而他则一边耐心地等着,一边浏览起墙上那些海报和条幅——“励志话语”,鸦夫人喜欢这样叫它们。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其中一条如此说道。与其搭配的是一幅粗犷的画,上面画着一男一女站在一座高高的山上。山色碧绿,天空湛蓝,一如图画书中那般。又有一条:“循着心底里的光去梦”,搭配的是几条弧度优雅的色带。对于这样的形状,鸦夫人有专门的名称,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另外一条则很熟悉:“去更远的远方”,画的是一只乌鸦,栖息在一棵硕大无朋的树上,双翅凌风,一副就要展翅翱翔的模样。 “杰弗里谢顶了。”鸦夫人说着,将一只手在她头顶那稀疏的白发上比画了一下。 “我晓得。”米什说。这地堡中的成年人和老人竟有这么多是她的学生,这可真奇怪。走廊上,一个储物柜发出了“砰”的一声响。米什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这个房间里面摆满了一排排的书桌,还有一个个的小隔间,摆放着卷起来的垫子。每当鸦夫人唱起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歌谣时,他们便会在地上找一个地方,铺好垫子,慢慢入眠。他想念那样的日子,想念那些充斥着稀奇事物的老故事。刚在那张小小的书桌上,米什突然觉得自己一如鸦夫人这般苍老,距离自己的青春已是如此遥远。 “把这个给杰弗里,然后亲手把我的信交到罗德尼手中。一定要亲自去交,好吗?” 他抓起自己的背包,将两样东西一起放进了文件袋里,没有提及报酬的事——哪怕是想上那么一想,也会让米什无地自容。不过,将手探进包里倒是让他想起了自己带给她的东西。昨晚那一场仗差点让他忘了这回事。 “噢,我从农场上给您带来了这些。”他掏出来几根小小的黄瓜、两个辣椒和一个大西红柿——上面已有了伤痕,将它们放在桌上,“给您打蔬菜汁喝的。” 鸦夫人将双手合在一起,开心地笑了。 “下次过来时有什么要给您带的吗?” “叫他们来看我,”她一脸沟壑纵横地笑,“我在乎的所有小家伙。只要一有时间,就过来坐坐,好吗?” 米什捏了捏她的胳膊,感觉它就像是在袖管中插了一根帚柄。“我会的,”他说,“而且您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弗兰基让我给您问好。” “他应该来得更勤一些的。”她告诉他,声音有些颤抖。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方便,”他说,“我敢肯定他也想来得更勤些。” “你告诉他,”她说,“告诉他我没多少时间了——” 米什笑了,挥挥手赶走了那个病态的念头:“您肯定也跟我爷爷说过同样的话,甚至包括他老人家的父亲。” 鸦夫人笑了,像是事实还真是如此。“未雨绸缪,”她说,“总有一天能够用上。” 米什笑了,他喜欢这话:“不过,我还是希望您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啦。没人愿意听这样的话。” “他们可能不喜欢,但提醒一下也是好的。”她伸出双臂,袖子滑了下去,再次露出了上面的绷带。“告诉我,你在这两只手上看到了什么?”她将它们翻了过来,又翻了过去。 “我看到了时间。”米什脱口而出,不知道这念头到底从何而来。他硬生生地移开了目光,突然发现她的皮肤是那么古怪,就如同收获季节过了许久后,才在地里被发现的缩了水的土豆。他讨厌自己竟会有这样的想法。 “时间,那是肯定的。”鸦夫人说,“这儿有的是时间。不过,也有残余。我记得一切曾经要好得多。忆苦,才能思甜。” 她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一会儿,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待再次仰头看向米什时,她的目光中已有了深深的悲凉。米什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也潮湿了,部分是因为不舒服,部分则是因为笼罩在他们对话上的犹如棺椁一般的阴郁。这让他想起了今天正是他的生日。念及此,他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发紧,心头发空。他知道,鸦夫人肯定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是她爱他,不忍说出来。 “我也漂亮过,你知道吗?”鸦夫人放下双手,将它们叠在膝头,“一段久远的曾经,一段好心离我们而去的曾经,一段谁也不会再见的曾经。” 米什只觉得心底里涌起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很想告诉鸦夫人,她在许多方面依然美丽。她依然懂得音乐,能够绘画。而对这一切,懂得的人已是寥寥无几。她能够给孩子们以安全感,让他们觉得有人在爱着自己,而这又是一种早已失传的魔法。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鸦夫人笑着说道,“想要哪个男孩子可都是不会失手的噢。” 她哈哈笑了,将阴郁和紧张一扫而尽。米什相信她,尽管他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尽管他脑海中尽是她的皱纹、斑点和指关节上长长的汗毛。他依然相信她,一如既往。 “这个世界跟我很像。”她抬头望向了天花板,兴许更远的地方,“这个世界也曾经漂亮过。” 米什嗅到了老故事发酵的味道,如同风云际会。走廊上传来了更多的储物柜的兵乓声响,孩子们的声音在汇聚。 “跟我讲讲,”米什说着,想到了那些在她脚边犹如白驹过隙的时光,想起了那些她在孩子们熟睡时所唱的歌谣,“讲讲那个旧世界。” 鸦夫人眯起双眼,将目光定在了房间的一个黑暗角落。伴随着她那满是皱纹的双唇的轻启,一个故事开始了——一个米什早已听了无数遍的故事。不过,去拜访鸦夫人想象出来的那片神奇国度,永远也不会过时。孩子们偷偷溜进教室,悄无声息地坐进了各自小小的书桌,在他们那睁大的眼睛以及敞开的心扉面前,一个传说中的世界,一个曾经漂亮但此刻已被遗忘的世界,徐徐展开。 第34章 18号地堡 鸦夫人所讲的故事,都是从孩子们的书中而来。当中有蔚蓝的天空、苍翠的大地,还有如猫似狗但却比人还要大的动物。幼稚的东西。故事当中那个更加美好的地方,让米什更加憎恨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当他离开顶层,一路曲折向下,越过农场以及那些代表着他的青春的楼层时,他再次想到那个更好的世界,对自己所认识的这一个气馁不已。一个关于别处的承诺,愈发凸显了他所熟悉的世界的瑕疵。他已经离开,去做了一名运送员,已经展翅飞走,去做了所有他想做的事情。而现在,他真正想做的便是走得再远一些,超出这个世界所能容许的范围。 这些都是危险的念头。它们让他想到了他母亲,想到了十几年前的今天,她被送去的那个地方。 越过农场,米什似乎在地堡深处闻到了一丝燃烧的味道在空气氤氲,舌根处还有一丝烟尘的味道。兴许,不过是一堆垃圾,不过是某个人不舍得花钱将它们送去回收而已;抑或,是某个觉得这地堡已时日无多,无需再进行回收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意外,可米什对此深表怀疑。已没人再那样想。他能够看得出,在楼梯上的那些人脸上;他能够看得出,这个地堡已是岌岌可危,就在人们紧紧抓在手里的东西上,在东躲西藏的孩子们身上。昨夜的一场乱斗,似乎刚好证明了这一点。 米什调整了一下背包,匆匆朝着三十四层的资讯部而去。待他到达时,一群人已经聚集在了平台上。大多是他这般年纪,或者更大一些的男孩,许多他还认识,更多的则来自中层。几人胳膊下面还抱着电脑挤在人群之中,电线挂在一旁晃荡着。米什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发现一道屏障已被设在了门前。两名安保人员正守着那道临时大门,只容许垂头丧气的通讯技术人员通过。 “邮件!”米什大声叫道。他奋力挤到前面,小心翼翼地掏出鸦夫人写的那张条子,“杰弗里长官的邮件。” 一名安保人员接过了条子。米什被后面的人群挤得紧贴在了屏障上。一名女子挤了过去,一边匆匆朝着安全门走去,一边拉了拉外套,显然松了一口气。宽阔的走廊一角,一群年轻男子正在听着什么人的介绍,只见他们站成了齐整的几排,一脸的全神贯注,但睁大的双眼当中还是透出了紧张的意味。 “这儿他妈的怎么这么乱?”眼见得屏障已为他分开,米什问。 “谁他妈的说不是呢?”一名安保人员回答道,“昨晚电力出了故障,烧坏了许多电脑。我们的技术人员全都在加班加点。下面机电部什么的起了火,农场上又发生了暴力事件。你听广播了吗?” 机电部。太远了,不可能闻得到火灾的气息。关于昨晚的突袭,已有流言传出,这让他再次想到了自己鼻子上的伤口。“什么广播?” 安保人员朝着那群男孩指了指:“我们在招人,新技术人员。” 米什放眼望去,所见尽是年轻人,正向他们训话的是一名安保人员,而非资讯部的人。那名安保人员将纸条递还给米什,指了指安全门。只见先前挤进去的那名女子正在刷卡通过,一颗硕大而又熟悉的秃头扭了过来,看向了她的臀部,一直盯着她进了走廊。 “先生!”米什一边朝着大门走去,一边叫道。 杰弗里回过头,脖子上那深深的皱纹和褶皱不见了。 “呃?哦——”他打了一个响指,在努力回想着他的名字。 “米什。” 他将一根指头晃了晃:“没错。你这是有东西要给我吗,运送员?”他伸出了一只手,但似乎兴趣并不大。 米什将那张纸条递给了他。“实际上,我是奉鸦夫人之命,来送点私人物品的。”他从文件袋中掏出来那个划掉了许多名字的封好的信封,“只是一封信,先生。” 这名老安保人员瞥了一眼信封,接着看了看那张写给他的纸条。“罗德尼没时间。”他摇了摇头,“我还是给不了你具体时间,可能得几周……你愿意把它留在我这儿吗?” 又一次,他伸出一只手,只是这一次的兴趣似乎大多了。米什警惕地将信封收了回来:“不行。就没有办法让我亲手交给他吗?这可是鸦夫人的信,伙计。要是首长让我来送,那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杰弗里笑了:“你也是她的一个孩子?” 米什点了点头。这位安保部门的头儿将目光越过他,看向了一名手拿身份卡朝着大门走来的男子。米什让到一旁,那男子刷卡进去,朝着杰弗里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早”。 “跟你说吧,我晚点儿会给罗德尼送午餐进去。到时,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当着我的面把信交给他,这样我也就不用担心鸦夫人挑我的理儿了。怎么样?” 米什笑道:“很好,伙计。我很感激。” 保安官指了指喧嚣的大厅入口:“你何不去给自己拿杯水,去会议室等一会儿呢?那儿有些男孩在参加笔试。”杰弗里将米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实际上,你干吗不也去填一张申请表啊?我们能用得上你。” “我……唔,对电脑不大懂。”米什说。 杰弗里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你便。一名伙计稍后会来替我,我到时去找你。” 米什再次谢过他,穿过阔大的走廊入口,只见那群齐整的年轻人依然在听咆哮般的介绍。另一名安保人员挥手让他进会议室,同时给了他一张试卷和一根炭条。米什看到试卷的背面空着,于是将它接在了手里。不过,他无意去做那试卷,在这地方,想要找到一张可用的纸,得花上半个代币。 宽大的会议桌旁,尚有数张空着的椅子。他选了一张。几名男孩正用碳条在纸上画着,个个皆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米什背对着唯一的窗子坐下来,将袋子放在桌上,手中握着那封信。他将申请表塞进袋中,以备日后之用,随即第一次细看起了鸦夫人的笔迹。 只见那信封异常老旧,却只用了五六次,边缘处已被磨得很薄,一条窄窄的缝隙当中,露出里边一张叠好的纸。米什又凑近了一些,看到那是一张非常粗糙的纸,很有可能出自鸦巢中的一个孩子之手——将几张废纸混在一起,贴在板子上,经一夜晾干而成。 “米什。”桌旁有人嘶声叫道。 他抬起头,看到布拉德利正坐在他对面。只见这位同为运送员的伙伴,将他的蓝色汗巾系在胳膊上面。米什还以为他在底层跑固定路线呢。 “你也在申请?”布拉德利嘶声问。 另外一名男孩对着自己的拳头咳了一声,像是在示意他们安静。看起来,布拉德利已经填完自己的申请表了。 米什摇了摇头。身后的玻璃上传来了一声敲击声,他猛地转过身,手中的信差点儿掉在了地上。杰弗里将头从门口探了进来。“两分钟。”这位安保人员对米什说完,又将大拇指朝着脑后指了指,“我在等他的餐盘。” 米什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门随即被拉严实。其他孩子好奇地抬起头看着他。 “快递。”米什对布拉德利解释道,故意提高了音量,好让其他孩子听到。他将袋子又拉近了一些,将信藏在了它后面。孩子们继续写写画画。布拉德利皱着眉头,看着其他人。 米什再次研究起了那个信封。两分钟。那他和罗德尼又能待多久?他轻轻摸了摸信封一角的封口。鸦夫人用的牛奶糊糊抹在几个月前——兴许几年前——早已干透了的胶水上,效果并不是太好。他目不斜视,一边注视着布拉德利,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那一角弄了开来。这种行为,显然违反了运送员的第三条基本守则,不过他告诉自己这次是特殊情况,是两位老朋友在谈话,而他刚好在场,碰巧听到而已。 尽管如此,当他将那封信抽出来时,双手还是不由得发抖。他低头瞥了一眼,继续将那张纸藏在袋子后面。深灰色的廉价纸张上面,布满了紫色和红色的笔画。上面的字是用粉笔写的,也就是说那些字着实不小。白色的粉末聚集在纸张的折痕之中,微微一抖,便如同旧水管上的尘土一般簌簌飘落。 快啦,快啦,鸟妈妈在歌唱, 飞翔,飞翔! 一首老式童谣当中的一部分。“拍起你的翅膀”,米什想起了后一句,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念道。这是一只年轻乌鸦学习自由翱翔的故事。 拍起你的翅膀,面向光明飞翔。 飞呀,飞,努力去飞! 他刚想去看信的背面,去看这些儿歌碎片之外的真正内容,却听到有人又拍打起了窗子。几名男孩放下了手中的碳条,显然吃了一惊。一名男孩压着嗓子骂了一句。米什猛地转过头,看到杰弗里正在玻璃外面,手中颤巍巍地端着一个金属托盘,一颗秃头正在烦躁地转来转去。 米什将信纸折好,塞回了信封。随即,他举起了一只手,告诉杰弗里他就在这儿,同时舔了舔手指,在封口浆糊上抹了一下,重新粘住了信封。“祝你好运。”虽然拿不准对方以为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还是对布拉德利如此说道。随即,他从桌上抓起自己的包,顺势抹去了散落下来的粉笔灰,匆匆出了会议室。 “咱们走。”杰弗里显然有些恼火。 米什赶忙跟在他身后。他回头朝着那扇窗户瞟了一眼,随即又看了看那些挤在临时屏障外面的人群。只见一名通讯技术人员抱着一台电脑走向人群,电线整齐地盘在上面,一名妇女在屏障后面绝望地伸出双手,就如同一位在呼唤着自己宝宝的母亲。 “人们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送电脑上来了?”自己所从事的行业让他对物品的来去很是好奇。看起来,运送员们的饭碗又被人抢走了一部分。洛克这下有脾气要发了。 “昨天。怀克决定不再派技术人员出去修理,说这样更安全一些。人们在外面遭到了抢劫,但又没有足够的安保人员去巡逻。” 两人穿过几道门,沉默着沿着走廊曲折向前。每一个办公室当中都有噼里啪啦的声响或者人们的争论声。米什看到电子零件和纸张散落得到处都是,不由得在想罗德尼到底怎么了,为何只有他一人享受送饭待遇。兴许,他的朋友有麻烦了。兴许,他又干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莫非他们在三十四层有秘密监狱?他不知道。就在他刚想开口问杰弗里罗德尼是不是在蹲班房时,这名老警卫停在了一扇宏伟的大铁门前。 “给。”他将托盘递向了米什。米什将信叼在口中,将它接了过来。杰弗里回头瞟了一眼,用身体遮住米什的视线,在门口的键盘上输入了密码。沉重的大门两侧立刻传来了一连串咣当声响。真他娘的没错,罗德尼还真有麻烦。这到底是什么牢房? 门向里敞开,杰弗里抓起托盘,告诉米什就等在这儿。米什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安保主管走了进去,双唇上还残留着牛奶糊糊的味道。这房间的进深好像不浅,里边灯光忽明忽暗,呈红色,像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就如同火灾警报灯在闪。杰弗里大声叫起了罗德尼的名字,而米什则努力想要绕过他的背影,好好看上一眼。 片刻过后,罗德尼便来了,像是在等待着他们一般。眼见米什也站在那儿,他立刻瞪大了双眼。米什奋力合上了自己的下巴——一见到自己的朋友,它便差点掉在了地上。 “嘿。”罗德尼将那扇沉重的铁门又往里拉了拉,同时瞥了一眼走廊,“你来这儿干什么?” “见到你真高兴,”米什说着,递过那封信,“鸦夫人送来了这个。” “啊,公事。”罗德尼笑道,“你是以运送员的身份来这儿的,嗯?是不是,朋友?” 罗德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可米什还是看得出来,自己这位朋友很是沮丧。他看起来像是已有好几天没睡觉了,双颊深陷,眼睛下面尽是黑眼圈,下巴上也已冒出了一圈胡须,曾经费力打理过的头发也已被剪短。米什朝着屋内瞥了一眼,在想他到底在这儿干什么。不过,他唯一看到的便是一个个高高的黑色铁柜,只见它们一直延伸到了视线之外,一排与一排之间的间隔很是规整。 “你这是在学修冰箱?”米什问。 罗德尼回头扫了一眼,笑了:“那些是电脑啦。”他依然是一副屈尊俯就的口吻。米什差点想要提醒这位朋友: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俩同岁。罗德尼是他唯一想要提醒此事的人。杰弗里不耐烦地清了清喉咙,似乎对这样的闲聊很是不满。 罗德尼转向了这位安保主管:“介意给我们几秒钟吗?” 杰弗里移动了一下重心,靴底僵硬的皮革带着一声嘎吱声响。“你知道我不能,”他说,“就因为这事,我可能还会被臭骂一顿。” “你说得对。”罗德尼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自己原本就不该这么问。米什仔细观察着二人之间的交流。尽管已有几个月没见,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到罗德尼依然还是老样子。他肯定是碰到某种麻烦了,很有可能因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而被发配到这儿来干资讯部最叫人唾弃的工作。念及此处,他不由得笑了笑。 罗德尼突然紧张了起来,似乎听到了屋内深处的某种动静。他朝着二人竖起了一根手指,告诉他们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就好。”他说着便奔了回去,赤裸的脚底板“啪嗒啪嗒”地拍打着铁地板。 杰弗里抱着双臂,不满地将米什上下看了一遍:“你们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一起上的学。”米什说,“罗德尼犯了什么错?你知道的,只要我们在课堂上胡闹,鸦夫人便会罚我们俩擦黑板,把整个鸦巢打扫一遍。我们都是一起来做的,我们俩。” 杰弗里玩味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咧嘴做了一个笑的表情。“你以为自己的朋友有麻烦了?”他似乎就要笑了,“小子,你什么都不知道。” 米什还没来得及反问,罗德尼便回来了,一脸的笑容,上气不接下气。 “对不起,”他对杰弗里道,“那事儿得去处理。”他转向了米什:“谢谢你跑一趟,哥们儿,很高兴见到你。” 就这样? “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米什不情愿地说道,没想到这次会面竟这么短暂。“嘿,别那么见外。”他走上前去,想给自己的朋友一个拥抱,可罗德尼却伸出了一只手。米什愣了愣,看着那只手,有些不解,在想他们是否真的变得这么生分了。 “帮我给所有人带个好。”罗德尼说道,似乎已不打算再见任何人。 杰弗里清了清喉咙,显然已有些不高兴,打算走了。 “我会的。”米什努力压下了话语当中的悲哀,接受了朋友的那只手。两人像路人那般握了手,罗德尼脸上的笑容一颤,一张藏于掌心的叠好的字条突兀地塞进了米什的手中。 第35章 18号地堡 当那纸条塞过来时,米什竟然没有把它给掉在地上,这可真是奇迹。此外,他还知道这事有点儿不对劲,便管住了自己的嘴巴,没有像个傻子一样当着杰弗里的面说“嘿,这是啥?”——这也同样是一个奇迹。相反,他将那张纸条团在手心,跟着杰弗里朝着安全门走去。眼见他们就要到那儿时,有人喊了一声“运送员”,声音是从一间办公室里传出来的。 杰弗里将一只手按在米什的胸上,让他停下。两人转过身,只见一名熟悉的男子正大步流星地沿着走廊朝他们而来。那不是别人,正是怀克先生,资讯部门的头儿,绝大多数运送员都熟悉他。无论是坏电脑还是已修好的电脑,无不需要运送员。无休无止的搬运让顶层运送部忙得人仰马翻,一如物资部让一百二十层的底层运送部忙得不亦乐乎。不过据米什估计,这样的情况自打昨天过后便已一去不返了。 “你这是在上班吗,孩子?”怀克先生盯着米什脖子上的汗巾问。他是一个高个儿男人,留着整洁的小胡须,双目炯炯有神。米什伸长脖子,这才迎上了怀克的目光。 “是的,先生。”他一边说,一边将罗德尼的纸条藏在背后,用大拇指将它一点点推进了口袋,就如同在泥土当中按进去了一颗种子,“您有东西要搬么,先生?” “我确实有。”怀克捋着胡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是琼斯家的孩子,零号,对不对?” 一听他提及这个词,米什觉得一股热气立时涌上了脖子。这个词,指的是他未经抽签便出生,所以没有签号这事。“是的,先生,我叫米什。”他伸出了一只手,怀克先生接受了。 “没错,没错。我和你父亲一起上的学。当然,还有你母亲。” 他顿了顿,给了米什反应的时间。米什紧咬牙关,什么也没说,随即趁着自己汗津津的手还没出卖自己,他松开了这人的手。 “如果我想绕过运送部运点什么东西,”怀克微笑着说道,牙齿白得如同粉笔,“而且要是我想避开昨晚发生在几层楼上面的乌七八糟的话……” 米什回头看了杰弗里一眼,只见他对两人间的谈话似乎根本不感兴趣。听到一名高层管理人员说出这样的话,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尤其还是当着一名安保人员的面。不过,米什自打出师起便已学会了一件事:现实只会越来越黑暗。 “我不明白。”米什说。他暗暗压下了想要回头看看他们距离安全门还有多远的冲动。一名女子从一间办公室走了出来,就在怀克先生身后。杰弗里打了一个手势,她停了下来,没再靠近,停在了听力可及范围之外。 “我觉得你应该懂,而且我很欣赏你的谨慎。一个包裹,从物资部往下六层,两百代币。” 米什奋力保持着冷静。两百代币,半天的活儿便挣了一个月的钱。不过,他立刻便想到了这兴许是某种测试,说不定罗德尼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 “我不知道——”他说。 “这活儿谁都可以干,”怀克说,“下一个现身的运送员也会得到同样的机会。我不介意由谁来干,但拿钱的只有一个。”怀克抬起了一只手,“你用不着回答我,只需出现在物资柜台,找乔伊斯就可以,告诉她你在替怀克干活。剩下的,货运单上会有。” “我得想想,先生。” “好。”怀克先生微笑道。 “还有别的事吗?”米什问。 “没,没了,你可以走了。”他朝杰弗里点点头,后者忙不迭地返身。 “谢谢您,先生。”米什转身跟着保安官离开了。 “噢,生日快乐,孩子。”怀克先生喊道。 米什回头瞥了一眼,没有说谢谢,只是匆匆跟着杰弗里穿过安全门,越过人群来到平台上,沿着楼梯向下拐了两道弯,这才从兜里掏出了罗德尼的那张纸条。由于过于紧张,他仿佛看到那纸团落在了地上,蹦蹦跳跳地顺着楼梯掉了下去,还穿过了栏杆。定了定神,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团纸展开。它看起来同鸦夫人用的那种由碎纸片拼凑而成的纸张没什么两样,粗糙的灰色纹路当中都夹着一串紫和红。有那么一会儿,米什害怕这纸条是写给鸦夫人而不是自己的,兴许上面又是几行儿歌。他将纸抚平,只见一面空着,于是翻到了另外一面。 并没有注明写给谁,只有两个字,这让米什不由得想到了他们握手时朋友脸上那颤了一颤的笑容。 米什突然感到了孤独。竖井当中依然残存着着火的味道,烟火气息同尚未干透的涂鸦油漆交织在一起。他竭力将那张纸条撕成了碎片。他就这样不停地撕着,直到碎得不能再碎了,这才将那萧索的纸屑从围栏上撒了出去,任由它们飘洒进了无尽的虚空。证据已经不见,但那两个字却依然鲜活地萦绕在他的脑海中。纸张上,他那位从不求人的朋友,不知是用硬币边缘还是用勺子,潦草地画出了两个字: 救我。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第36章 1号地堡 想要找出准确的地堡倒也不难。唐纳德可以去看旧图纸,此外,他也还记得自己站在那些山头,俯视下面那一个个盛着地堡的洼地的情景。全地形车的轰鸣声似乎又回到了耳畔,草色未青的山梁上似乎依然烟尘滚滚。他记得他们曾在那些山上种草来着,草籽撒得到处都是,可现在想来,竟是这么不知所谓和悲凉。 站在记忆的山岗上,他仿若看到了田纳西代表团。那肯定就是2号地堡。确定了这一点,他便顺藤摸瓜。他摸索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忆起电脑该怎样用,数据库的资料又该如何筛选。只要你知道怎么去看,那每个地堡的整个历史便都能够查到,不过也就可以查到当时,往后便都是一些假名,仅仅可以查到学徒时期。《遗赠》之后的事情,便查不到了。那个旧世界,已被藏在了炸弹和迷雾之后,等待着被遗忘。 他找对了地堡,但想要找到海伦则似乎比登天还难。他疯狂地工作着,而安娜则在浴室当中唱着歌。 她没有关浴室门,蒸汽从里面滚滚溢出。唐纳德忽略了这一看似邀请的行为,忽略了在几个世纪的荒芜过后,蓦地距离一位“前任”如此之近时,脉搏的加快、欲望的高涨以及荷尔蒙的涌动。他在寻觅着自己的妻子。 2号地堡的第一代人有着四千个名字。整整四千,约莫一半是女性,共有三个海伦。服务器为每个人都存了一张颗粒感十足的证件照。没有一个海伦是他记忆中、想象中的样子。泪水汹涌而来,他将它们拭去,对自己很是恼火。浴室当中,安娜在唱着一首久远的哀歌,而唐纳德则在胡乱翻着那些照片。十几张过后,那些陌生人的脸便已交织在了一起,威胁着要去侵蚀记忆中海伦的样子。他退回去重新用名字搜索。他自是能够猜到她会选择什么样的名字。这么多年来,他自己不就选择了“特洛伊”这个名字么?这是一条将他带回她身边的线索,他高兴地认为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他试了“桑德拉”,她母亲的名字,但两个查询结果都不对。他试了“丹妮尔”,她妹妹的名字。一个结果,不是她。 她是不会胡乱选名字的,对不对?有一次,他俩曾探讨过孩子的名字。取的都是神的名字,开始是开玩笑来着,但海伦却爱上了“雅典娜”这个名字。他用它来做了搜索,第一代人中,结果为零。 水管传来了“吱”的一声响,安娜关掉了淋浴,歌声淡了下去,变成了哼哼声,变成了他们即将参加的那场葬礼的挽歌。唐纳德又试了几个名字,迫不及待地想要发现点什么——任何东西都可以。若是有必要,他会夜复一夜地搜索,不找到她,他绝不睡觉。 “你参加葬礼前要洗澡么?”安娜在卫生间里叫道。 他不想去参加什么葬礼,他差点将这话说了出来。他只认识一个叫人害怕的维克多:花白的头发,就在走廊对面,总是在监视着他,分发药物,操纵他。至少,他那个杯弓蛇影的第一班,让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真的。 “我就这样去。”他说。他身上穿的依然是他们前一天送过来的米色制服。他再次翻起那些照片,从第一个字母开始。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名字呢?他害怕自己会忘记她的样子。抑或,她会在自己的脑海中变得同安娜越来越像。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找到什么了吗?” 她偷偷溜到他身后,伸手在桌上抓了什么东西。一块毛巾就裹在她的胸上,直达大腿中部,一身的皮肤都是湿漉漉的。她抓起一把梳子,哼着歌儿,走回了浴室。唐纳德忘了回答,身体对安娜的反应,让他又羞又愧。 他依然是已婚人士,他提醒自己——至少在查明海伦的下落之前。他必须永远对她忠诚。 忠诚。 他心念一动,搜索了“卡尔玛”这个名字。 一个结果。唐纳德立时坐直身子。他原本没料到会有结果。这是他俩的狗的名字,是他和海伦所拥有的最像孩子的东西。他打开了图片。 “看来咱们得穿着这讨厌的工装去参加葬礼了,对不对?”安娜抻了抻衣服前襟,从桌前走去。透过蒙眬的泪眼,唐纳德仅仅用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她的出现。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压抑地抽泣着,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显示器上,一个小小的黑白方框当中有一张工作证,上面正是他的妻子。 “你几分钟之内便能准备好,对吗?” 安娜进了浴室,梳头去了。唐纳德抹了一把脸,看起搜索出的页面,双唇上尽是咸味。 “卡尔玛·布鲁尔”下面列了几个职位,每一个都有相应的证件照。教师、校长、法官,一张张看下来,皱纹逐渐多上几分,但都是一样的笑容。他将文件完全展开,突然在想若是自己有幸成为1号地堡当中的首批轮值人员,那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形。他会亲眼看着她的生活徐徐展开,兴许还会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脸。一名法官。成为一名法官,曾是她的梦想。唐纳德泪流满面,而安娜则在哼着歌。透过泪眼,他看起了自己妻子没有自己相伴的人生。 “已婚”,上面说,开始时并未在他心里激起任何波澜。已婚,那是当然,和他嘛。直到他看到了她的死:享年八十二岁,留下了里克·布鲁尔和两个孩子:雅典娜和马斯。 里克·布鲁尔。 四壁和屋顶似乎都凸了出来,唐纳德只觉得寒彻心扉。下面还有更多图片,他循着链接打开了其他资料,找到了她丈夫的文档。 “米克。”安娜在他背后悄声说道。 唐纳德一惊,回过头发现她正在自己肩后看着。尚未干涸的泪水就挂在他的脸上,不过他不在乎。他最好的朋友和他妻子,两个孩子。他转向屏幕,打开了他们的女儿的文档,雅典娜的文档。上面有几张照片,分属不同的职业,还有几句对她一生的评价。她长着海伦的嘴巴。 “唐尼,请别这样。” 一只手落在了他的肩上。唐纳德瑟缩了一下,疯狂地点击着那些照片,将它们连成了一幅动画,那个孩子在他眼前变得越来越像他的妻子,直到这姑娘自己的孩子也出现在了她的文档当中。 “唐尼,”安娜低声道,“咱们要迟到了。” 唐纳德泪流满目,抽泣声几乎要将他撕裂。“迟到了,”他喊道,“迟到了一百年。”他说得语无伦次,霎时被悲伤淹没。屏幕上有一位孙女,却不是他的,只消再一点,便会出现一个曾孙女。她们就那样同他对视着,所有人,却没人生着他的眉眼。 第37章 1号地堡 唐纳德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去了维克多的葬礼。他沉默着坐完了电梯,摇摇晃晃地向前,看着自己的靴尖在身前交替踢出。不过,他在医疗层所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一场葬礼,而是一次尸体处理。由于没有泥土埋葬死者,他们将遗体又送回了冰棺。1号地堡的食物来自于罐头,他们的身体也回归到了那样一个地方。 唐纳德被介绍给了厄斯金,对方主动解释说尸体并不会腐烂。一种让他们活着冷冻并在醒来时将他们的小便变成墨汁的无形组织,会让逝者的身体柔软、新鲜如初。这并不是什么叫人愉快的想法。他就这样看着他们,为他所认识的那个维克多,做着深冻的准备工作。 他们将尸体沿着走廊推了下去,推进了一片冰棺的海洋。唐纳德看到,深冻区便是一片坟场。一排排尸体毫无生气地躺在那儿,只有一个名字,苍白地记述着里边的一切。他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冰棺当中装的是死人。其中一些人肯定是在任上自然死亡,而另外一些想必也是像维克多这般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唐纳德帮忙将尸体移进了冰棺。在场的一共只有五个人,只有这五人能够知悉维克多的死因。有人负责的假象,必须维持。唐纳德想到了自己的上一份工作,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手扶一个根本就没什么用处的方向盘,装模作样。他注视着瑟曼,只见这位老人吻了吻手掌,再将手指贴在维克多的脸颊上。棺盖被合上,屋内的寒意凝结了他们的呼吸。 其他人轮流上前致哀,唐纳德却什么也没看进去。他的心思不在此处,而是在想一个他多年前深爱的女人,以及一些他从不曾有过的孩子。他没有流泪。在电梯里,他曾抽泣来着,安娜温柔地抱住了他。海伦已经死了一个世纪。若是从他在山头将她弄丢、错过她的短信、未能冲过去找她算起,时间则会更长。他想起了国歌,想起了漫天的炸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夏洛特,她也在那儿。 他的妹妹,他的家人。 唐纳德知道夏洛特被救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突如其来,他想要找到她,唤醒她,将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带回自己的生活。 厄斯金最后致哀。这个杀死了几十亿人的男人,此刻仅有五个人在为他哀悼。唐纳德感觉安娜出现在了身旁,随即意识到之所以只来这么几个人,其中也有她的缘故。这五个人,是唯一知道一个女人已被唤醒的人:她父亲、主持仪式的斯尼德博士、安娜、被她称为朋友的厄斯金,以及他自己。 自己现身此地的荒谬、这个世界的现状,就在那个瞬间猝不及防地压向了唐纳德。他不属于这儿。他之所以出现在此地,不过是因为一个大学时曾约会过的姑娘,以及这姑娘身为参议员的父亲。正是这位参议员,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让他得以获选,并且将他拖入了一个惊天的谋杀阴谋,现在又把他从死亡深冻当中扯了出来。他生命中的所有不可思议的巧合和了不起的成就刹那间灰飞烟灭,只留下了一条拉扯木偶的线绳。 “这,一份惨重的损失。” 唐纳德从纷繁的思绪当中回过神,发现仪式已经结束。安娜和她父亲正站在两排冰棺外讨论着什么。斯尼德博士蹲在冰棺底座前调试着什么,面板发着一声声“哔哔”声响。这样一来,便只剩下了唐纳德陪着厄斯金,陪着这个戴着眼镜、英国口音的瘦削男人。唐纳德同他隔棺而视。 “他在我的任上。”唐纳德不知所谓地说道,试图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葬礼上。除此之外,对于死者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走近几步,隔着小小的玻璃窗,看向了里边那张平静的脸。 “我知道。”厄斯金说。这名瘦长而结实的男子,看起来像是六十四五岁的样子,只见他调整了一下窄窄的鼻梁上的眼镜,同唐纳德一起看向了那扇小窗。“他非常喜欢你,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他从没跟我说过太多话。” “他就是那样子,”厄斯金面带微笑注视着亡者,“对别人的心理洞若观火,但又不大热衷于同他们交流。” “您之前就认识他吗?”唐纳德问。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展开话题。“之前”这个词,对别人来说似乎是一种禁忌。 厄斯金点了点头:“我们在一起工作,噢,在同一家医院。在许多年时间里,我们几乎没什么交集,直到我有了那个发现。”他抬手摸了摸窗上的玻璃,似乎是对一名老朋友最后的告别。 “什么发现?”他隐约记得安娜曾提过什么。 厄斯金抬起头。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唐纳德觉得他应该已是古稀之年。不过也很难说,在驻颜有术方面,他和瑟曼有几分相像,都如同一件已有了包浆的古董,永远也不会变老。 “是我发现的那个天大威胁。”他说。不过,他这话听起来更多的是愧疚,而非骄傲,声音当中透着悲凉。冰棺基座处,斯尼德博士完成了调试,站起身来,借口离开。他推着空空荡荡的轮床,朝着出口走去。 “纳米。”唐纳德想起来了。不过,安娜也就说了这么多。他盯着瑟曼,只见他正和自己的女儿争辩着什么。唐纳德的拳头松了又紧,一个问题闯进了心底。他想听听其他人都是怎么说的,想要看看他们的谎言能否对得上,看看他们之间是否还有任何真相可言。 “您曾是一名医学博士?”他问。 厄斯金考虑起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难问答。 “不完全是,”他用浓重的口音道,“我缔造了一门医学,研究很小的那种玩意儿。”他将手在空中一抓,眯起眼,隔着眼镜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我们当时正专注于士兵安全,致力于如何让他们全身而退。然后我无意间看到了别人的一份血样,里边有一种小小的组织在起反作用,在同我们的组织作斗争。一场无形的战斗在上演,但没人能够看到。没过多久,我便发现那种小杂碎无处不在了。” 安娜和瑟曼朝着他们走来。安娜戴了一顶软帽,帽顶下的发髻清晰可见。这样的乔装几乎没有什么用处,兴许远远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效果。 “改天我得向您好好请教一下。”唐纳德赶忙道,“这可能会对我……对18号地堡的问题有大帮助。” “当然。”厄斯金道。 “我得回去了。”安娜告诉唐纳德。同父亲争论了一番之后,她的双唇抿成了薄薄的一条线。唐纳德终于理解了她是多么孤单。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她就困在那个军火库中,桌上堆满了各种线索,睡在那张小小的行军床上,甚至不能坐电梯去餐厅看看那些山和乌黑的云,也不能在自己喜欢的时间里吃上一顿饭,一切都得靠别人送上来。他无法想象这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 “我稍过一会儿再把这小伙子给你送上去,”唐纳德听到厄斯金如此说道,同时感觉到他的一只手落在了自己肩上,“我想和这孩子聊两句。” 瑟曼眯起了双眼,但随即又缓和了下来。安娜最后捏了一下唐纳德的手,瞥了一眼冰棺,朝着出口而去。她父亲跟了上去,同她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跟我来,”厄斯金的呼吸在半空中凝结,“我想带你去看个人。” 第38章 1号地堡 厄斯金笃定地穿梭于冰棺当中,驾轻就熟,就像这条路他已走过几十次的样子。唐纳德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揉着双臂取暖。他在这个墓室一般的地方实在是待得太久了,寒气在丝丝缕缕往他骨子里边渗透。 “瑟曼一直在说我们已经死了,”他告诉厄斯金,迎头抛出了这个问题,“是真的吗?” 厄斯金回过头,等待着唐纳德赶上,像是在思考这一问题。 “是吗?”唐纳德问,“真是这样吗?” “我从没见过十拿九稳的设计,”厄斯金道,“我们还没达到那种程度,而中东的那两个国家的情况却越来越棘手。当时,我们在亚洲的对手已经有了一些不错的设计。为此,我投入的也不少。他们已有的一些设计,足可以将我们绝大部分人抹去。那部分倒是千真万确。”他继续抬脚,走进了那片沉睡的尸体的荒野。“尽管绝大多数厉害的瘟疫最终都会偃旗息鼓,”他说,“不过也很难说。我主张寻找对策,而维克多则主张这个。”他将手朝着周围的死寂挥了挥手。 “最后维克多赢了。” “确实是。” “您觉得他……会不会有了别的想法?所以这才会——” 厄斯金在一副冰棺前停了下来,将双手放在了它那冰封的表面上。“我敢肯定我们大家都会有其他念头,”他悲哀地说,“不过我觉得维克多应该不会怀疑这次任务的正确性。我不知道他最后为何要那样做。这不是他的风格。” 唐纳德看向了厄斯金领他前来的冰棺,只见里边躺着一位中年妇女,眼睑上全是白霜。 “我女儿,”厄斯金道,“我唯一的孩子。” 随之而来的是片刻的沉默,一千副冰棺所发出来的微弱嗡嗡声响立时乘虚而入,传到了耳畔。 “当瑟曼决定唤醒安娜时,我唯一的梦想,便是也能那样去做。可为什么?没有理由,也用不上她的专业。卡罗琳是一名会计。还有,将她从梦中拽出来,这不公平。” 唐纳德很想问问这个世界上是否还真有什么公平可言。若是真有那样的机会,那厄斯金到底希望他的女儿看到怎样一个世界?她醒来时,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幸福的生活吗? “当我在她的血液当中发现那种纳米时,我便知道事情也唯有如此了。”他转向了唐纳德,“我知道你在寻找答案,孩子。我们大家都一样。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向来就是。我毕生都在寻求办法,想要让它变得更好一些,想要让一切好起来,梦想着一个理想的解决之道。但对于每一个像我这样的醉鬼来说,毁灭这个世界的法子反而要多上十倍。而且,只消一个,便能奏效。” 唐纳德心里念头一转,想起了瑟曼给他《秩序》的那天。那本厚厚的大部头便是他堕入疯狂的开始。他还记得他们在那间大舱室当中的谈话,还记得当时那种被什么东西感染、怀疑某种有害之物正在无声无息地入侵身体的感觉。不过,若是厄斯金和瑟曼所言不虚,那他肯定早在那之前便已被感染了。 “那天你们并不是在给我施毒。”他将目光从冰棺转向了厄斯金,某种东西正在心底里拼凑起来,“瑟曼的面试,他在那个大舱当中所待的一周又一周,还有那些会议——你们并不是在让病毒感染我们。” 厄斯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我们在治疗你。” 唐纳德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那为什么不把所有人都治好?”他追问道。 “我们讨论过这事儿。我也有过同样的想法。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工程问题。我想的是反制,在它们到达前将它们消灭。瑟曼也有同样的想法。他将它当成了一场无形的战争,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你看,我们都习惯用惯常的眼光看待战争。我是在血液当中看到的,瑟曼则是在海外战争当中看到过。是维克多,纠正了我们俩。” 厄斯金从胸前的兜里掏出一块布,摘下了眼镜。他一边说,一边擦眼镜,四壁将他的话语反射成了低语声:“维克多说这事儿将会没完没了。他拿电脑病毒来打比方,告诉我们它们是如何猖獗地在网络当中让上亿台电脑瘫痪的。迟早有一天,某些纳米攻击会得逞,会失去控制,那时便会有一种基于密码而非DNA的病毒产生出来。” “那又怎样?咱们之前便同瘟疫打过交道,这次又能有什么不同?”唐纳德将双手朝着那些冰棺挥了挥,“现在的解决方式难道不比问题本身更糟么?” 他尽管义愤填膺,但还是有些庆幸,若是听到瑟曼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说不定会更加怒不可遏。他不知道这是否正是他们事先的打算,让一个更加和善的人、一个陌生人,来将他拉到一边,告诉他瑟曼觉得他需要知道的这些话。他很难不怀疑自己正在被人操纵,很难不觉得自己的关节上尽是各种绳索。 “心理学,”厄斯金将眼镜戴回去,回答道,“维克多便是通过这个来让我们明白我们的想法为何会是徒劳的。我一直忘不了那次对话。当时,我们正坐在沃尔特·里德医院的餐厅当中。瑟曼名义上是去那儿剪彩,但实际是去会我们俩。”他摇了摇头:“那地方人山人海,要是让谁知道我们所讨论的事情——” “心理学,”唐纳德提醒他,“告诉我现在的情况又能强多少。死了更多的人。” 厄斯金猛然回过神:“那就是我们错的地方,跟你一样。试想,若是叫人发现这种病毒是人造的,随之而来的会是怎样一种慌乱还有暴乱?那样才真完了。一场台风往往会杀死数百人,造成几十亿的损失,可我们是怎么做的?”厄斯金十指互锁。“我们会团结在一起,一点点重建家园。可恐怖分子的一枚炸弹,”他皱了皱眉头,“恐怖分子的一枚炸弹所造成的损失,也不过如此,却会让这个世界陷入混乱。” 他摊开双手:“当只有老天爷可责怪的时候,我们会原谅他。当对方是我们的伙伴的时候,我们会干掉他。” 唐纳德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相信什么。不过随即,他想起了自己在那间舱室当中,以为自己被感染时心底里所产生的恐惧和愤怒。然而,他从不曾担心过那些自打他出生起便已游走在他的血管中的那几十亿生物。 “面对转基因食品,我们绝不会毫无顾虑地将它吃下,”厄斯金道,“在一片草叶长成一根玉米之前,我们尽可以挑挑拣拣,却无法故意为之。这样的例子,维克多要多少有多少。疫苗和天然免疫、克隆和孪生、改良食品。他自然是对得不能再对。真正会导致混乱的,是人为那部分。若是叫人知道他们所呼吸的空气有危险,人们必定会找上我们。” 厄斯金顿了顿,唐纳德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在飞速旋转。 “你知道吗?维克多曾说那些恐怖分子但凡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脑子,便应该直接公布他们正在做的事情,然后坐在那儿,眼看着事情自然发展就行。他说,那便是唯一的代价,让我们知道事情正在发生,直到我们当中的任何人最终都有可能消失无踪,随时。” “于是,解决的办法就是要亲手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废墟?”唐纳德将十指插进了头发,拼命想要从这一切当中分析出什么道理。他想到了一个一直以来在困扰着他的灭火办法:烧掉一带宽阔的树林,来阻止森林大火的蔓延。而且他还知道,在中东地区的战争中,若是油田着了火,那唯一有效的办法便是发射一枚炮弹,用一种更强大的东西来对抗火海。 “相信我,”厄斯金说,“我也有我自己的抱怨,无穷无尽的抱怨。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只是需要一段时间去接受它。瑟曼则更加轻易地说服了我们。他立刻便看到,咱们必须从这块巨石上抽身出来,从头来过。可迁徙的成本实在太大——” “要是能够穿越时光,”唐纳德打断了他,“又何必跋涉千里?”他想起了在瑟曼办公室中的一次对话。老人第一天便告诉了他究竟意欲何为,只是唐纳德没听进去。 厄斯金瞪大了双眼:“对,那便是他的主张。我猜,是因为他见过了太多战争的缘故。我既没有瑟曼的专业,也没有维克多的……远见。是那个电脑病毒的比喻把我给说服了,没料到那种纳米竟会像是一场网络战。我知道它们都有什么本事,清楚它们重建的神速,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称作‘进化’。它一旦开始,便只有在我们都已不在的情况下才会停下来。即便那时,也不见得会停止。每一次防御,都会成为下一次攻击的滥觞。空气当中会充斥那些看不见的玩意儿,如同一大片一大片的乌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控制,便能自行战斗。而一旦让公众看到这些或者知道……”他没再说下去。 “歇斯底里。”唐纳德嘀咕道。 厄斯金点了点头。 “你说过它们可能根本就不会停止,即便是我们都不在了。这是不是说它们依然还在那外面?那些纳米?” 厄斯金抬起头,望向了天花板:“外面那个世界现在不仅仅已是渺无人烟,如果你问的是这事的话。它正在被重置。咱们的所有实验都正在被清除。拜老天爷所赐,咱们要想重启,可能确实还要很长一段时间。” 从分流时开始,唐纳德便知道这样的轮班制度将会持续上五百年。整整五百年的地下生活。净化又有多少必要?而且,谁又能肯定它们不会来上第二次?又怎么可能将这种潜在的威胁瞒过所有人?纸永远包不住火。 “你问过我维克多有没有后悔过——”厄斯金对着自己的拳头咳了咳,点点头,“我确实觉得他有一次像是有过。有一次他轮值完时跟我说过一些话,不是第八班就是第九班,我记不大清了。我想当时我正要开始第六班。那时,你们俩刚刚一起工作过,也就是在12号地堡的惨事过后——” “我的第一班。”听到厄斯金在细数,唐纳德忍不住补充道。 “对,当然。”厄斯金调整了一下眼镜,“我敢肯定你也很了解他,知道他不是那种会经常流露自己感情的人。” “他这人深不可测。”唐纳德赞同道。对于这个他刚刚帮忙葬好的人,他几乎一无所知。 “那我想你会对这个很感兴趣。当时我们正在一起乘坐电梯,维克多转向了我,说坐在他自己的办公桌后,看着走廊对面的人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多么难。他指的是你,当然,是处于你那个位置的人。” 唐纳德试着想象了一下他知道的那个人说出这种话时的样子,他想要相信这是真的。 “可真正让我吃惊的不是这话。当天他说出下面这番话来时,是我第一次见他那么悲伤。他说……”厄斯金将一只手放在了冰棺上,“他说坐在那儿,看着你这样的人坐在自己的桌后,一点点了解你——他经常在想,这个世界要是能有像你这样的人来负责,肯定会好很多。” “像我这样的人?”唐纳德摇了摇头,“他怎么会这么说?” 厄斯金微笑道:“我也问了他完全一样的话。他回答说,去做自己知道正确、合理以及合乎逻辑的事,是一种责任。”厄斯金用手抚摸着棺盖,就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女儿:“要是人们都去做那些对的事,那对我们大家来说,事情将会是何等简单,何等美好。” 第39章 1号地堡 那天晚上,安娜来了。在死亡面前踟蹰、麻木了整整一天之后,在味同嚼蜡地吃了瑟曼送来的饭食之后,在看着她为他装好电脑、摆开一个个文件夹之后,她在黑暗中朝他走来。 唐纳德心里不大乐意,想要推开她。就在他泣不成声时,她在行军床边坐下,揽住了他的腰。他想起了厄斯金的故事,在想所谓的“做对的事情而非正确的事情”的意思,在想着其间的区别。他将这当成了一名旧情人的轻拥:她的一只手搂着他的后颈,脸贴在他的肩上,就那样躺在他身前,伴着他抽泣。 是一个世纪的睡眠让他脆弱了,他暗想,是一个世纪的睡眠,还有米克和海伦过了一辈子的事实。他突然对海伦怒不可遏了,他恨她,恨她没有坚持,没有独自过活,没有收到他的短信来山这边同他相会。 安娜吻了他的脸颊,呢喃一切都会好起来。泪水顺着唐纳德的脸滚滚流下,他意识到了自己完全就不是维克多所推测的那般。他不过是一个希望自己的妻子可以孤寂一生,好让自己在一百年后睡个好觉的可怜人;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向她承认安娜的抚摸竟能让他得到莫大慰藉,感觉竟能如此之好的可怜人。 “我不能。”这话,他已不知低声说了多少遍。 “嘘——”安娜道。黑暗中,她将发丝拂向了脑后。两人就这样在这个浸透着战争气息的房间当中,双双孤寂了下去。他们就这样被困在了那一排排的箱子之间。箱子里,不光有枪炮弹药,还有着更多更加危险的物事。 第40章 18号地堡 米什朝着中央运送部曲折前行,苦苦思索着究竟该为罗德尼做些什么。他忧心忡忡,却又无能为力。他们关押他的那门他从未曾见过:又厚又结实,颜色铮亮,叫人望而生畏。若是他朋友的罪过可以用关押他的地方来衡量的话…… 他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往下想。上次清洁,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米什当时就在场,其中一部分服装还是他从资讯部送上去的。那活儿可比抬尸体更加叫人毛骨悚然。尸体至少还裹在验尸官的袋子当中。而那清洗服,则是另外一种袋子,专门用来让鲜活的灵魂爬进去,然后被迫死在里边。 米什还记得他们去取那装备的所在,就在罗德尼被关的大厅隔壁的一个房间当中。清洗不也是由同一个部门负责的么?他不寒而栗。只消稍微管不住自己的嘴,便能让那外面再多出一具尸体在山上慢慢腐烂。而他的朋友——众所周知——一直就是一个爱开些危险玩笑的人。 先是他母亲,现在又是他最好的朋友。米什不知道《公约》当中关于志愿清洗这事儿是怎么说的——如果它真说了什么的话。神奇的是,他竟能在一份自己从未曾看过的文献所规定的条款下过活。他只是想当然地觉得其他人——那些负责管理的人——肯定看过,而他们正是在虔诚地按照它的原则来进行管理的。 来到五十八层,一块被绑在栏杆下行方向的运送员汗巾引起了他的注意。汗巾上的蓝色图案同他脖子上面围着的那条很像,但绣着一条鲜红的滚边,上面有着某个商人的记号。看到职责在召唤,胡思乱想自然也就没了踪影。米什解下那汗巾,寻找着上面的商人标记。是德雷克塞尔的,一名药商。一般情况下,货物轻,酬劳自然也就微薄。不过好在是下行,除非德雷克塞尔再次粗心大意地将汗巾绑错了地方。 米什一心只想尽快赶到中央运送部,洗上一个澡,换上一身衣服。可若是叫人看到他就这样背着一个干瘪的袋子,堂而皇之地走过了一条信号巾,那洛克和其他人可就有的说了。他匆匆走进了德雷克塞尔药铺,心里暗暗祈祷可千万别是一份需要送往几十套不同住所的药物。一想到这个,他的双腿便开始疼了。 米什推开药铺吱吱作响的门,只见德雷克塞尔就在柜台后面。此人身材壮实,留一副大胡子,秃顶,在中层也算是一个人物。尽管米什觉得此人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还是有许多人来这儿找他,而不是去看医生。通常,都是那些舌绽莲花的人能够赚到大子儿,而非那些真能让人们好起来的人。 候诊室的长凳上坐着五六个病人模样的人,不是在吸鼻子,就是在咳嗽。米什暗暗压下了想要用汗巾捂住口鼻的冲动,不动声色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德雷克塞尔将一些细细的粉末放在一片方形纸张上面,干净利落地叠起,再将它交给一名正等着的妇女。那女人将几枚代币从柜台上滑了过去,随即便离开了。米什将手中的信号巾抛在了那些钱上。 “啊,米什。很高兴见到你啊,小伙子。你看起来壮实得很嘛。”德雷克塞尔捋了捋胡须,微笑着说道,几颗黄牙从胡须稀疏处露了出来。 “一样,”米什鼓起勇气吸了一口气,礼貌地说道,“有东西要给我吗?” “确实有,稍等。” 德雷克塞尔消失在一面墙后。只见那墙上靠着一排排架子,上面满是各种小小的瓶瓶罐罐。待得再次现身,那药商手中已拿了一只小小的袋子。“送往下边的药。” “我最远只能把它们送到中央运送部,然后让他们再从那儿发出去,”米什告诉他,“我刚刚结束了一班。” 德雷克塞尔皱起眉头,摸了摸胡子:“我觉得那样也行。让运送部找我结账?” 米什伸出了一只手去:“要是您把小费付了的话。” “啊,小费。只要你能答出一道谜语就行。”德雷克塞尔倚在柜台上,压得柜面似乎往下陷了几分。米什最不想听到的便是这老家伙的谜语了,这不过是德雷克塞尔想要省下几个大子儿的借口罢了。 “好吧,”药商捻着胡须,自顾自地开始,“一个装满了七十八公斤羽毛和一个装满了七十八公斤石头的袋子,哪个更重?” 对于答案,米什并未犹豫。“装满羽毛的袋子。”他大声道。这个谜语他之前便曾听过。这是一个专门针对运送员的谜语,他曾花了爬几层楼的漫长时间,最终想出了自己的答案——一个同寻常那个完全不一样的答案。 “不对!”德雷克塞尔一声欢呼,摇了摇一根手指,“不是石头——”他的脸色暗淡了下去。“等等,你说的是羽毛?”他摇了摇头,“不对,孩子,它俩一样重。” “里边的东西是一样重,”米什告诉他,“但装羽毛的袋子肯定得大些才行。你说的是它俩都是满的,也就是说体积大的东西必须用更大的袋子来装才行,所以自然也就更重些。”他伸出了手。德雷克塞尔站在那儿,捻须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回过味来,随即极不情愿地从那女人所付的钱当中拿起两枚硬币,放在了米什手里。米什收下钱,将药袋塞进了包中,系紧了袋口。 “更大的袋子——”德雷克塞尔依然在嘀咕着,而米什则匆匆越过了那几条长凳,再次屏住呼吸走出了房门。药片在他包中哗啦啦作响。 这药商的恼羞成怒远比小费要叫人开心得多,不过米什两者都喜欢。只是,这一兴奋未能持续多久,一个剑拔弩张的地堡便伴随着他盘旋而下的脚步在眼前展现了出来。在其中一个平台处,只见几名副警长正双手按枪,试图让正在打架的邻居平静下来;六十二层,一个商店窗户上的玻璃已经破碎,由一块塑料布取代——米什非常肯定,那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六十四层的一名妇女,正坐在栏杆旁捂着脸啜泣,米什眼睁睁地看着人们从她身旁走过,未曾停上一停。他也无动于衷地走了下去,只觉得整个楼梯都在颤抖,墙上的涂鸦则在警告着他那些未曾到来的东西。 米什来到中央运送部,却发现那儿出乎意料地安静。越过分拣室那一排排摆满了各种待运货物的架子,他径直朝着主柜台走去。他可以放下手头上的包裹,接着选上一份货物,然后再去洗澡和换衣服。在柜台后负责的是凯特琳,并不见有其他运送员在排队。兴许,他们是跑去舔舐伤口去了,也有可能是在最新的一轮暴动过后,去看自己的家人。 “嘿,凯特琳。” “米什,”她微笑道,“你看起来倒是全须全尾的嘛。” 他笑出了声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依然还疼。“谢谢。” “坎姆刚刚来过,还问你在哪儿来着。” “是吗?”米什很是意外。他还以为有了验尸官给的奖金,他这位朋友可能会休息上一天呢。“他有拿东西吗?” “有,他问有没有要送往物资部的东西。虽然对被瞒了昨晚历险那事儿有点小恼火,但情绪比平时要好。” “他也听说那事儿了,唔?”米什浏览着发送清单,在寻找下行货物。鸦夫人兴许知道该如何帮罗德尼。说不定她可以去找首长,问问他究竟犯了什么错,兴许还能为他说上几句好话。 “等等,”他抬眼望向了凯特琳,“你说他情绪不错?而且还去了物资部?”米什想起了怀克的任务。这位资讯部的头儿曾告诉米什他不会是最后一个获得这个机会的人,兴许,他也不是第一个。“坎姆是从哪儿来的?” 凯特琳舔了舔指头,翻了翻那本老旧的发送日志:“我想他上一趟送的应该是一台坏电脑,是送去——” “那小耗子。”米什拍了柜台一掌,“你还有需要送到下面去的东西吗?兴许物资部和机电部?” 她查看起了电脑,手指头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一通猛击,身体其他部分却纹丝不动。“咱们现在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她略带歉意地说道,“我倒是有一样东西要从机电部送回物资部,二十五公斤,标准运送。”她隔着柜台注视着米什,在看他是否感兴趣。 “我接了。”他说。不过,他并不打算直接前往机电部。要是他跑快些,说不定能在赶到物资部前追上坎姆,去替怀克将那趟活儿给干了。他要找的,正是这个。他想要的并非是钱,而是一个返回三十四层去取酬劳的借口,又一个去看罗德尼的机会——去看看这位朋友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帮助,他究竟又陷入了怎样的麻烦。 第41章 18号地堡 米什的下行速度创造了新纪录。楼梯上行人稀少,这帮了不少忙,不过他一路上并未追上坎姆,这并非什么好兆头。这小子想必已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要么就是米什在这小子去上厕所时,刚好超过了他。 来到物资部外面的平台上,米什停了停,调整了呼吸,抹了一把脖子上面的汗珠。他依然没来得及冲澡。兴许,等他找到坎姆,干完机电部这一单之后便可以洗洗,再适当休息一下了。底层物资部兴许会有他的换洗衣服,然后他就可以想想罗德尼的事了。太多事情需要去想,不过这样也好,将他的心思全都从生日上面转移开了。 物资部内,有五六个人正等在柜台前。没有坎姆的影子。这小子如果真的已经到了这儿,然后又离开了,那他肯定是在飞,而且想必已往下走了不少路程。米什轻轻拍打着脚尖,在队伍后面等待着。终于到了柜台前,他张口便问乔伊斯,一如怀克教的那般。柜台后面的男子指了指柜台另外一头一名扎着长辫的壮硕女子。米什认得她,许多资讯部定制的装备都由她经手。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她处理完了前一位客户的事,这才问她有没有怀克名下的包裹。 她朝他眯起了双眼。“你们运送部有毛病吧?”她问,“那一单已经发了。”她挥了挥手,示意下一位上前。 “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它送去哪儿了?”米什问,“我是来接替另外一个伙计的。他……他母亲病了,说不定撑不下去了。” 这谎撒得连米什自己都皱起了眉头,而柜台后面的那名女士则撇了撇嘴。 “麻烦你了,”他恳求道,“这事儿真的很重要。” 她犹豫了一下:“送去六层下面的一间公寓了。我没有具体的门牌号,在运送单上。” “六层下面。”米什知道那一楼层。一百一十六,除了其中几间公寓在打擦边球售卖东西之外,其他的都是居住区。“谢谢。”他说完,拍了柜台一掌,匆匆走向了出口。反正,刚好也在去机电部的路上。兴许他要送怀克的东西是太迟了一点,不过他可以问问坎姆,看看是否可以代他去送,让他休上一个带薪假以作回报。要不,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的老朋友有了麻烦,他需要进入资讯部。如果实在不行,那便只好等待资讯部再有货物送往运送部的需求,然后第一个把它接过来。不过,他希望罗德尼能够等上那么长时间。 他走下了四层,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类似的计划。就在这时,一声爆炸声传了过来。 楼梯猛地一歪,像是要被掀翻一般。米什“砰”的一声砸在了栏杆上,差点从上面翻了下去。他用双臂紧紧抱住颤动的钢铁,稳住了身体。 只听得尖叫声、呻吟声响成了一片。他将头探到栏杆外面观察,只见两层楼下的平台被硬生生地从楼梯上扯了下来,伴随着一连串钢铁的呻吟和惨叫,那平台整个儿被扯下,翻滚进了下面的深处。 不止一个身影随着它坠了下去,在空中打着转。 米什将目光从那骇人的景象上拉了回来。在他下面几步开外的地方,一名妇女跪在地上,双手着地,正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米什。远远地,又传来了一声什么东西坍塌的声响,远得有些叫人难以置信。 他很想说,他不知道。他脑海当中的问题,同她目光当中的一模一样,在伴随着爆炸声回荡。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已经开始了? 他想要往上跑,远离爆炸,可下面又传来了惨叫声,一名运送员有责任帮助任何在楼梯上需要帮助的人。他将那名妇女拉起来,嘱咐她向上跑。空气当中已经充满了呛人的浓烟,眼前朦胧一片。“走!”他催了一声,随即迎着汹涌而上的人流,朝着下面盘旋而去。坎姆就在那下面。朋友送货所去的地方以及爆炸的发生地,在惶恐的米什看来,还只是一个巧合。 下面的平台上挤满了人。住户和店主们纷纷涌出门,大着胆子在看着下一层的惨状。米什挤了过去,大声呼喊着坎姆的名字,四处搜寻着自己朋友的身影。一对衣服皱皱巴巴的夫妇踉跄着挤进了平台上的人群,抱住了栏杆和彼此,眼神一片空洞。四处都不见坎姆的影子。 他飞也似的绕着中央立柱,向下一连拐了五道弯。平时落地无声的双脚慌乱地拍打着梯板,一圈又一圈。这一层刚好是坎姆要来的地方,对不对?六层楼下。一百一十六层。他会没事的。他必须没事。随即,那些人从半空中坠落的画面再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这幅景象,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忘不了。坎姆肯定不在他们当中。这小子做事情向来不是迟到便是早到,从来就不曾准时过。 他转过了最后一道弯,只见下一处平台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硕大的缺口。主旋梯上的栏杆被整个儿向外扯出,这才断裂开来。其中几级梯板已被从中央立柱上拽了下来,米什觉得自己在不由自主地滑向边缘,下面的万丈虚空,在拉扯着他。外面空空荡荡一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的坠落。脚下的钢铁是如此光滑。 穿过一片被撕裂的缺口和扭曲的钢铁,便见到一百一十六层的大门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堆坍塌下来的水泥和几根黑黝黝的钢条,犹如一只手探向了早已消失的平台。废墟之外,白色的粉末正在簌簌飘落。令人诧异的是,在那片由尘埃组成的幕墙之外竟有人声:咳嗽声、大叫声、呼救声,交织成一片。 “运送员!”只听得有人在上面大喊了一声。 米什小心翼翼地滑到已扭曲变形并歪向外面的梯板边缘,抓住了栏杆的断裂处,只觉得烫手。他探出身,看向了上面十五米开外的平台,寻找着那个叫他的人。 一见他探出头来,脖子上面系着汗巾,立刻便有人指向了他这边。 “他在那儿!”只听一名女子尖叫了一声。此人是一名幸存者,他下来时曾踉踉跄跄地从他身旁赶了过去,双眼当中尽是慌乱。“运送员干的!”她嚎叫道。 第42章 18号地堡 楼梯上立刻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哐当声,那群乱民涌了下来,米什转身便跑。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向下,一只手扶着内侧立柱,双眼紧盯着前方,等待着栏杆再次映入眼帘。太多东西不见了踪影,楼梯摇摇欲坠。他不知道那些人为何要追他。他沿着楼梯足足转了一圈,栏杆才再次现身,让他多了一份安全感。同时,也只有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坎姆已经死了。他的朋友去送一个包裹,却半路横死。不光是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人。想必是上面有人瞥见了米什的蓝色汗巾,以为是他送的那个包裹。那包裹,差一点就落在他手里了。 一百一十七层的平台上,同样挤着一群人。泪水横流,一名女人在颤抖,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一名男子正捂着自己的脸,所有人都在越过栏杆仰望着上方,他们肯定是看到了从上面翻滚下来的残骸。米什匆匆奔过。位于一百二十层的底层运送部将会是他到达机电部前唯一的避难所。他匆匆朝着那儿去,可就在这时,只听见一声尖叫从上面传了下来,速度着实很快。 那人号叫着直奔他而来,米什吃了一惊,差点儿摔了一跤。他等待着,等待着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但那声音则伴随着呼呼风声,从栏杆外疾驰而下。又是一个,活生生地摔了下去,一路尖叫着,径直落向遥远的深处。上面那些松动的梯板和空荡荡的缺口带走了一个追他的人。 他加快了步伐,离开内侧立柱,转向了外侧护栏。梯板的回旋角度缓和了许多,梯面也宽阔了不少,而栏杆上的铁柱则会在他的下降之势过猛之时,阻上他一把。来到此处,他的速度便可以再快一些了。他试着不去想要是前面陡然出现一个缺口,自己到底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他没命似的向前跑着,强睁着被浓烟刺痛的双眼,听着自己和上面的人疾风骤雨一般的脚步声,并没有意识到空气里的浓烟并非来自于身后的废墟。那烟,正从他四周滚滚而来。 第43章 1号地堡 作为早餐的速溶鸡蛋和土豆早就已经凉了。瑟曼和厄斯金送下来的吃食,唐纳德几乎没动,他更喜欢自己从真空密封箱中找出来的那些未贴标签的银色罐头中的寡淡食物。这无关乎信任——更多地,是为了一份叛逆,一份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他挖出来一勺看似桃肉的橙黄色胶状物,送进自己嘴中,嚼了嚼,并未感觉出任何味道。不过,他假装自己吃的就是一个桃子。 桌子对面,安娜正一边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无线电上面的拨盘,一边大声啜着她那缸早已凉透了的咖啡。一束电线从一个黑色的盒子连到了她的电脑上,轻柔的静电嘶嘶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没能找到一个更好的电台,运气可真是太差啦。”唐纳德愁眉苦脸地说道。他又叉起一块神秘水果,扔进了嘴里。“芒果。”他告诉自己,为的不过是同前一块区分开来。 “没有电台就是最好的电台。”她说道,指的是自己的一份希望,希望40号地堡和它周边邻居们的信号塔能继续保持沉默。她曾解释过自己的行为,说要切断所有可能的幸存者之间的联系,可唐纳德根本就听不懂。一年前,据估计,40号地堡已劫持了系统。根据推断,应该是资讯部一名冒失的头儿干的。对于这样的丰功伟绩,除了资讯部门的头儿,没人有这个专业,也没有这样的权限。待摄像头失去信号时,所有的安全措施都已经被切断。为了终结那个地堡,这边做了诸多尝试,但结果全都无法验证。很快,黑暗便在其他地堡蔓延了开来,很显然,这些尝试全都失败了。 为了应对这一意外,瑟曼、厄斯金和维克多相继被唤醒。进一步的安全补救措施尽数失败,而且厄斯金担心劫持已发展到了纳米水平,空气当中的那种无形组织已被重新激活,一切都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在一番连哄带骗之后,瑟曼成功说服了另外两人,让他们相信安娜能够帮得上忙。她在麻省理工学院研究的便是无线电谐波、远程遥控充电以及通过无线电控制电子设备。 实际上,她果然抢回了那些地堡当中已被切断联系的设备的控制权。一想到这事儿,唐纳德便会噩梦连连。当她眉飞色舞地开始描述自己的丰功伟绩时,他却研究起了地堡结构的标准蓝图。他想象着发生在那些地堡当中的爆炸,想象着它们将楼层之间那么厚的水泥墙炸飞开来,犹如多米诺骨牌一般送向地堡深处,砸毁其间的一切人和物。要想将整个地堡变成废墟,那就得先解决一摞摞厚达十五米的水泥楼板。这些地下建筑,设计之初便已想好损毁之道——而且还是遥控方式。竟然需要这样的补救措施,这事本身对于唐纳德来说,便如同解决之道一般残忍而又叫人恶心。 此刻,那些地堡当中唯一剩下的,便只是他们那些早已没了动静的电台上传来的嘶嘶声——一曲冤魂的合唱。其他地堡的头儿,甚至都不知道这一祸事。在他们的图上,应该没有红叉来计数着他们的日子。不同地堡间的头儿彼此间很少联系。主要的担忧,便是慌乱的蔓延。 不过这一天,维克多知道,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的。而且唐纳德怀疑,正是这其间的巨大压力才使得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非瑟曼大言炎炎的那些理论。瑟曼一边佩服着维克多的睿智,一边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忌惮,所以才会费尽心力去查他自杀背后的动机以及其间子虚乌有的阴谋。唐纳德悲哀地意识到了这一可笑的事实,那便是:人类竟会被这样几个大权在握的疯狂男人推到了灭绝的边缘;而他们三个,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知道前进的方向。 他就着罐头上的小孔“哧溜”一声吸了一口番茄汁,伸手去键盘周围的那一摞笔记和报告当中拿那两张纸。12号地堡的命运,就藏在这两页纸当中。它们都是同一份报告的不同复制品,其中一份是他许久前写的关于12号地堡的倾覆的原始报告的复印版,唐纳德已记不得自己曾写过它了。而现在,由于盯着它看了太久,里边的内容都已被榨干,就如同一句被重复了太多遍的话,只剩下了噪音。 另外一份上面则有维克多写下的标注。他用的是红笔,为了让两个版本的对比更为清楚,楼上有人成功地复制了这一颜色。不过,在复制红色的同时,他们也照搬了那报告上面的模糊和几滴飞溅的鲜血,让它变成了一份叫人触目惊心的证据,证实了这份报告在维克多生命的最后一刻,确实就摆在他书桌的最上面。 三天的研究过后,唐纳德开始怀疑这报告除了是一张废纸,其他什么都不是。否则干吗要在上面乱写乱画?可维克多还是跟瑟曼提了几次,说解决18号地堡混乱的钥匙就在其中,在唐纳德的这份报告当中。维克多曾极力主张将唐纳德从深冻中唤醒,却未能得到厄斯金和瑟曼的支持。因此,这便是唐纳德所得出来的全部结论:一个骗子转述了一个死人的话。 骗子和死人,两方都不善于提供真相。 用了红墨水、沾了暗红血迹的那张废纸几乎没什么用,不过,倒也有几行并非完全胡说八道。它们让唐纳德想到了算命先生的手段:云里雾里,虚虚实实,不过都是在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外一个谎言。 “那种记得的人”被写在了报告正中,浓墨重彩。唐纳德不由得觉得这说的是自己,是自己的抗药性。安娜不是说维克多经常提起他,想要他醒来接受测试或是质询什么的吗?其他的思考同样含糊其辞,不知所谓。“这便是为什么。”维克多写道。还有:“他们所有人的一个结局。” 他指的到底是他自己的自杀还是18号地堡骚乱背后的原因?所有人的什么结局? 从许多方面来看,18号地堡的混乱循环往复,同其他地堡也没什么二致。除了更加剑拔弩张之外,同样是暴民的兴盛与衰败,同样是新一代人反抗上一代人,每过十五至二十年便会重演一遍血腥暴动。 就这一主题,维克多写了许多。他留下了许多报告,写了灵长类的行为模式以及二十、二十一世纪战争的方方面面。其中有一份让唐纳德尤其不解。里边详细记述了灵长类如何慢慢成年,并试图推翻自己的父亲,推翻那些大男子主义者。当中也记述了黑猩猩的杀婴行为:雄性黑猩猩将幼崽从它们母亲的怀抱中夺走,带到树上,将它们的四肢从它们那小小的身体上扯下,一条不剩。维克多写道:唯有这样,才能让雌猩猩再次发情,才能为下一代腾出空间。 唐纳德颇艰难地花了一段时间,才说服了自己,相信这是真的。不过,当他看到关于它们的大脑额叶以及它们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才最终进化成人类时,则又不能理解了。兴许,这是很重要的一方面,说不定能够揭开某些谜团;也有可能,这不过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人的胡言乱语——抑或,是一个人突然有了良心发现,幡然悔悟,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都干了些什么。 唐纳德研究着自己的那份旧报告,在其中寻找着维克多的笔记,搜寻着答案。他陷入了一种模式,那便是安娜又回归了许久前的完美。他们一起睡觉、吃饭、工作。他们一起在夜里喝光一整瓶苏格兰威士忌,一次啜上火辣辣的一口,然后再让酒瓶犹如工厂的烟囱一般,矗立在图纸上的那些地堡之间。早上,他们会轮流冲澡,安娜的裸体行为越来越过火,唐纳德真希望她别那样。她的出现,成为了对过去的一种麻醉,唐纳德开始在心底慢慢形成了一份新的认识:他和安娜又在为一个秘密项目工作,海伦还在萨凡纳,米克未能前来开会,唐纳德联系不上他们俩,因为他的手机又出问题了。 他的手机总是出问题,大会那天,只消有一条短信发送出去,海伦此刻兴许便能在深冻区,睡在她的冰棺之中。他便可以像厄斯金去看他的女儿那般去看她。所有的轮值一旦结束,他们便可以双宿双飞。 在同一个梦境的另外一个版本中,唐纳德恍然觉得自己已经爬上了那座山,到了田纳西州场地那边。炸弹在半空中爆炸,将人们吓得全都冲进了地洞中。一个小姑娘在用那么纯洁的声音唱歌。在这份幻想里,他和海伦消失在了同一片土地下,有了自己的孩子和孙子,死亦同穴。 每当他容许安娜抚摸他,睡前在他床上躺上一个小时,倾听着她的呼吸,任由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面,闻着两人呼吸当中的酒精味道时,这样的梦便会没来由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会躺在那儿,容忍着安娜的陪伴,既享受又痛苦,任由她的手揽着自己的脖颈,直等到她实在蜷缩得不舒服了爬回自己的行军床上去。 等到早上,她会在浴室当中唱歌,任由水蒸气源源不绝地涌进作战室,而唐纳德则重新开始自己的研究。他会登入她的电脑,开始检索维克多名下的文档。他能够看到这些文档是何时创建、何时打开的,以及浏览频率如何。其中一份最老也是被打开最频繁的文件,是一份按秩序排列的地堡名录。18号地堡被排得很靠前,但他却不知道这样的顺序到底是根据各地堡的威胁程度还是它们的价值来排的。还有就是,为何要对它们进行排序?目的何在? 他同样也用安娜的电脑来搜索自己妹妹夏洛特的照片。她并未在冰棺名单内,也未在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名字或图片当中。可训练时,她明明就在那儿。他还记得她被人领着,同其他妇女一起被送去睡觉时的样子。而现在,她似乎消失了。她去了哪儿? 这么多疑问。他盯着那两份报告,恼人的静电音从无线电中不断传出,头顶所有泥土的分量似乎一齐压到了他头上。他开始想,若是他将维克多的那些笔记盯得再近一些,兴许也会落一个跟他一样的下场。 第44章 1号地堡 每当实在看不进去那些笔记的时候,唐纳德便会去仓库的枪支和无人机之间溜达上几圈。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一份逃离,逃离那嘶嘶的无线电静电音,逃离他们那个简易的家的束缚。正是在这一圈圈的溜达中,他几乎得以将那些梦境从自己的脑海当中赶走,当然,其中也包括前夜的宿醉以及他对安娜萌生出来的复杂情感。 绝大部分时间,他转上那么多圈,都是为了熟悉这个全新的世界。对于瑟曼和维克多对于这些地堡的谋划,他很是困惑。在地下生活上五百年,然后呢?唐纳德几乎要将自己的脑袋给想破了。而此刻,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当他有所行动,当他开始挖掘答案时。这昙花一现般的活力感,同他拒绝服用他们的药片,同他将自己的十指染成蓝色,同他舔舐自己嘴角两侧的溃疡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正是在这一圈圈漫无目的的游荡之中,他将地板上、墙壁前的诸多塑料箱全都看了一遍。他找到了丢失手枪的那口箱子,也就是据推测被维克多撬开的那一口。箱子上的密封条已经破损,里边的其他枪支都散发着浓烈的油脂味道。他还发现,其中一些箱子装的是那种类似于宇航服的服装,叠得整整齐齐,密封在厚厚的真空袋中;还有的则装着头盔,连着金属项圈和硕大的圆顶。除此之外,还有带夜视功能的手电筒、食品、医疗箱、背包、无数的弹药,以及其他根本就道不出名字的不计其数的装备和器具。在一口箱子里,他还发现了一张复合材料制成的地图,上面分布着五十个地堡,每一个地堡都与一条红线相连,五十条红线交会于远处的一个点。唐纳德曾用指头循着那些红线滑过,而且还将地图举起来就着远处办公室中透出来的亮光看了看,但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所以只好将它放回原处,让它成为了又一个未解之谜。 这一次,他转了几圈便停了下来,在那些沉睡的无人机之间的宽阔通道上,做起了开合跳。这一动作,两天前对他来说还难于登天,不过他血管里的寒气似乎在渐渐消退。他越是逼自己,似乎越是清醒、警觉。他跳了七十五下,比昨天多了五下。调匀了呼吸后,他又趴到了地上,想要试试自己这早已萎缩的肌肉到底还能坚持几个俯卧撑。于是,就在那儿,在他恢复知觉的第三天,就在他的脸距离地面仅仅三厘米的时候,他发现了那个发射梯,发现了那扇仅仅与他的腰部相齐,但却足够容许那些隐藏在油布下的无人机双翼通过的门。 唐纳德站起身来,朝着那扇矮门走了过去。整个仓库当中的光线都异常昏暗,眼前这面墙壁几乎是漆黑一片。一个把手映入眼帘,他想了想要不要回去拿一把手电。不过,没想到他只是轻轻一推,那门便滑进了墙壁当中。唐纳德跪下来,手脚并用,探索起了夹壁间的空间。不过是十来步的空间,他在墙壁两侧既没能摸到按钮,也不见任何把手,根本就没办法操纵这电梯。 他好奇地爬出来,找了一支手电筒。待他再次回到其中时,在漆黑的墙壁上又发现了一扇门。唐纳德试了试门把手,发现并未上锁,后面是一条昏暗的通道。他摸索着找到了电灯开关,头顶的灯泡闪烁着亮了。他溜进里面,反身关上了门。 沿着通道往前约莫五十来步后,前方又有一扇门出现了,两侧也各有一扇门。他估摸着应该也是办公室,同安娜在仓库当中辟出来的那个家一样。他试了试第一扇门,一股樟脑丸的味道立时飘了出来。只见里边摆了一排排的双层床,尘埃下面,是一行隐约的脚印,看来时日并不长。其中两处的灰尘比其他地方要薄上不少,想必先前曾有两张小床摆在此处。久未住人的气息清晰可辨。他看了看走廊对面的房间,只见当中是一个个独立的卫生间,装着一排花洒。 相邻的两扇门后也大体是一样,唯一的不同便是卫生间当中多了一排小便池。兴许,这地方曾有人住过,用过这些军火,可唐纳德却不记得在自己的第一班期间曾有人上这儿来过。不,这个地方是专为其他时刻设置的,更像是油布下面的那些机器。他离开幽灵卫生间,查看了一下走廊尽头的那一扇门。 在其中,他发现了几张塑料布,覆盖在桌椅之上,上面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唐纳德走到其中一张桌子前,只见塑料布下面露出了一台电脑的形状。几张椅子都被放到了相应的桌子下面,其中的一些按钮和操纵杆似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他跪下来,摸到了塑料布的边缘,将它哗啦啦地揭了开来。 下面现出来的飞行控制器将他拉回了另外一个人生。此处有被他妹妹称作“操纵杆”的杆子,座位下还有一些她称作别的什么的踏板,以及其他一些阀门和所有的按钮、指针。唐纳德不由得想起了她结束飞行学院笔试后,他去参观她的训练场地时的情形。他们当时还一起飞往科罗拉多,参加了她的毕业庆典。他还记得,当她的飞机飞上蓝天,加入其他飞机队形之时,他曾见过一个显示屏。正是在那上面,他看到了从她那台正翱翔的优雅机器鼻端传回来的科罗拉多景致。 唐纳德环顾了一圈房间,十余台无线电映入了眼帘。这房间显而易见的用途突然间闯入了他的脑海。他的脑海中不自觉地现出了一幅画面:走廊上,人声鼎沸,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们正一边洗澡一边聊天,毛巾拍打着屁股,有人在借剃须刀,一队飞行员正坐在这些桌子前,桌上热气袅袅的咖啡杯纹丝不动,而死神则正犹如狂风暴雨一般从天而降。 唐纳德将塑料布放了回去。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想起了她就沉睡在下面的某个楼层,可他却找不到她,不由得怀疑她当初之所以会被带到那儿,兴许根本就不是为了给他惊喜,而是要给未来的某些人惊喜。 突然间,一想到她,想到那些丢失在梦境以及孤独泪水间的时光,唐纳德发现自己开始摸索起了口袋,开始寻找起什么。药片。一张老旧的处方,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海伦曾逼他去看过一位医生,不是吗?唐纳德突然明白自己为何不能忘记,明白他们的药物为何在他身上不管用了。这一顿悟,就这样伴随着对妹妹的强烈思念,闯进了他的心底。夏洛特便是原因。她便是瑟曼心中一个谜题的答案。 第45章 1号地堡 “我想先见她,”唐纳德要求道,“让我见她,然后我就告诉你们。” 他等待着瑟曼和斯尼德博士的回答。三人正站在斯尼德在冷冻层的办公室当中。唐纳德通过一番讨价还价,跟着瑟曼一起乘坐电梯来到了这儿,而现在,他又开始了进一步的讨价还价。他怀疑妹妹的药物能够解释自己未能忘却这事儿。他可以用自己的发现,去交换另外一个。他想知道她在哪儿,他想见她。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瑟曼转向唐纳德,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她绝不能被唤醒,”他说,“即便是为了这事儿。” 唐纳德点了点头。他明白,也只有创造法律的人才能违背法律。 斯尼德博士转向了桌上的电脑:“我查查她在哪儿。” “没必要,”瑟曼说,“我知道她在哪儿。” 他领着他们出了办公室,进了走廊,穿过了唐纳德也就是特洛伊多年前被唤醒的主轮值室,越过了他曾睡过一个世纪的深冻室,一路朝着另外一扇一模一样的门走去。 瑟曼输入的密码完全不同,这一点唐纳德通过按钮所发出来的四声极不和谐的声响便能判断出来。键盘上面是几个蜡印的小字,唐纳德认了出来:应急人员。只听得一阵呜咽声响,门锁犹如衰朽的骨骼一般摩擦了一阵,门才缓缓打开。 蒸汽随着他们涌入,走廊上的热气和屋内的寒气撞在了一起。屋内的冰棺不过十来排,约莫五六十副,还不足一个满班人员的数量。唐纳德朝着一具棺材模样的冰棺瞥了一眼,只见玻璃上面尽是蛛网状的蓝白二色冰花,里边则是一个壮硕的人形,眉清目秀。一名处于深冻状态的士兵——也有可能是他的幻觉。 瑟曼领着他们一番七拐八绕,在一副冰棺前停下,将双手放在它的表面上,像是动了感情。他呼出来的气体在空气当中凝结成了一片白雾,使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如同结了一层白霜。 “夏洛特。”唐纳德注视着自己的妹妹,轻声呼唤。她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甚至就连她那蓝色的皮肤,也并未出乎他的意料。他早已习惯这样的肤色。 他轻抚着那扇小窗,抹去了上面的网状白霜,被自己那骨瘦如柴的双手和似乎一碰便断的关节吓了一跳。他已经枯萎,已经苍老,而他的妹妹却还是老样子。 “我曾把她这样锁过一次,”他注视着她,“当她奔赴战场时,我曾像这样把她锁在记忆中过。我们的父母也做过同样的事。她还是那个夏拉。” 唐纳德将目光从妹妹身上挪开,注视着冰棺另外一侧的两名男子。斯尼德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瑟曼将一只手放在了这名医生的手臂上。唐纳德转向了妹妹。 “当然,她成长得远比我们想象中的快。她当时正在那边杀人。多年后,当我开始工作,当她觉得我们已经足够成熟之后,我们曾谈及过此事。”他笑了笑,摇了摇头,“我长不大的妹妹,在等待着我长大。” 一滴泪珠笔直落在了冰封的玻璃面板上,当中的盐分在冰面上画出了一道清澈的印记。唐纳德“嘎吱”一声将其抹去,随即心里一凛,害怕自己打扰到了她。 “他们会在半夜将她给弄起来,”他说,“只要目标确定……她叫它什么来着?‘随时待命’。他们会把她给弄醒。她说,就这样从梦中进入杀戮,是一件很怪异的事情。她说过这事是如何地不合情理,说过等到她再回去睡觉时,那些视频便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那些从一颗她正投向目标的导弹上传回来的最后视频——” 他吸了一口气,注视着瑟曼。 “我曾经还以为她不会受伤,以为这样很好,你知道吗?她在拖挂车里,而非天上。可她深以为患。她告诉自己的医生这样不对——就这样安安全全地去做她所做的事情。身处前线的人们,会用恐惧作为借口,会自我保护,并以此为由杀人。夏洛特每次杀完人,都习惯去食堂吃上一块派。她是这么告诉她的医生的。她会特意选择一些甜食,却吃不出任何味道。” “什么医生?”斯尼德问。 “我的医生。”唐纳德说。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但没有丝毫愧疚。就这样站在自己妹妹的身旁,让他变得勇敢而又无畏,不再那么孤独。他可以面对过去和未来,两者都一样。“海伦担心我的再选,夏洛特有一张处方,她第一次去那儿时便已被诊断出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症,于是我们继续以她的名义开药,甚至还用她的保险。” 斯尼德挥了挥手,搅乱了平静的空气——他在寻求更多的答案。“什么处方?” “心得安,”瑟曼说,“她当时正在吃心得安,对不对?而你则担心自己私自服药的事情会被媒体发现。” 唐纳德点了点头:“是海伦担心。她觉得说不定有一天,我因为我的……胡思乱想而服药的事情会泄露出去。那些药物帮我忘记了它们,没让我的思维失控。这样我才得以去学《秩序》,而且看到的全都是文字,不是背后的各种含义。那让我不再有恐惧。”他看向了自己的妹妹,终于明白她为何要拒绝服药了。她想要恐惧。在某种程度上,它是必要的,让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个正常人。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她在服用它们,”瑟曼说,“在书店——” “你还记得你的剂量吗?”斯尼德问,“服用了多久?” “接到《秩序》之后我便开始服用,”他注视着瑟曼,寻找着他脸上的蛛丝马迹,却什么也没能找到,“我猜应该是大会前的两到三年。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服用,一直服用到那时。”他转向了斯尼德:“要不是那天在山上弄丢了,说不定训练时我身上还有。我想我当时摔了一跤。我记得摔——” 斯尼德转向了瑟曼:“不用说,这种情况还真够复杂的。维克多非常谨慎,将管理层所有人服用精神治疗药物的记录都查了,而且给每个人都做了检查——” “我没有。”唐纳德说。 斯尼德转向了他:“每个人都检查了。” “他没有,”瑟曼注视着冰棺道,“是最后一刻的临时变动。一次调整。我替他做了担保。如果他是用她的名义来获得的药物,那便不会有他的任何用药记录。” “咱们得把这事跟厄斯金说说,”斯尼德说,“我可以跟他一起干,说不定能找出一种新成分。这便解答了其他地堡中一些人为何存在免疫情况的疑问。”他转过身,一副打算即刻回办公室的样子。 瑟曼看向了唐纳德:“你还需要点时间吗?” 唐纳德注视了妹妹一会儿,想要叫醒她,和她说话。兴许,他可以再回来——只是看看。 “我更希望能再回来。”他说。 “再说吧。” 瑟曼绕到冰棺这边,将一只手放在唐纳德的肩膀上,轻柔而又同情地捏了捏。他领着唐纳德朝门口走去,唐纳德并未回头看上一眼,也没有看看屏幕上写的妹妹的新名字究竟是什么。他不在乎。他已经知道了她在哪儿,而且对他来说,她永远都是夏洛特。她永远也不会变。 “你做得很好。”瑟曼说,“这次真的很好。”两人走进了走廊,他关上了身后那扇厚厚的大门。“说不定你也能弄明白为何维克多要对你那份报告念念不忘。” “我?”唐纳德并未看到这二者之间的关联。 “我觉得他感兴趣的不是你写的内容,”瑟曼说,“而是你这个人。” 第46章 1号地堡 他俩一起乘电梯上了餐厅,而非将唐纳德在五十四层放下。此刻已是用餐时间,他可以帮瑟曼端托盘。眼看着楼层数字后面的光相继亮起又逐一熄灭,电梯在竖井当中一路向上而去,瑟曼对于维克多的判断再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万一维克多仅仅是对他身体的抗药性感兴趣呢?万一那份报告当中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呢? 电梯径直过了五十层,该楼层相对应的按钮先是亮起随即又暗了下去,这让唐纳德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命运类似的地堡。“这对18号地堡意味着什么?”他看着下一个飞速闪过的数字问道。 瑟曼注视着电梯的不锈钢门,只见上面有一个油渍麻花的手印,想必是某人为了稳住重心,在那儿扶了一把。 “维克多想要试试再次重启18号。我一直就觉得这没什么意义。不过,兴许他是对的,说不定咱们可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重启都会牵扯到什么?” “你知道会牵扯到什么。”瑟曼面对着他,“和我们对这个世界所做的一样,只是范围更小。降低人口、清除电脑、擦除他们的记忆,再来上一遍。在这之前我们便已对这个地堡做过多次。自然会有风险。有伤口,自然就有混乱。在某种时刻,直接按下开关可能还会更加简单、安全一些。” “结果他们。”唐纳德终于明白了维克多在反对什么,又在设法避免什么。他真希望自己能与这位老人说说话。安娜说维克多曾多次提到过他,而且厄斯金也说维克多希望能有像唐纳德这样的人来负责。 电梯来到顶层,门打开了。唐纳德迈步走了出去,立刻便有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他就这样出现在了大庭广众之中,出现在了众目睽睽之下,但不曾出现在1号地堡的日常生活当中。 他注意到大家看向瑟曼的目光没有任何不同。他并不是这一班的头儿,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仅有两人——一穿白一着米黄——正一边取食物,一边瞥着幕墙上的那片荒芜之地。 唐纳德拿了一个托盘,再次注意到绝大多数人都是面对幕墙而坐,只有一两个在背对着它吃饭。他一边跟着瑟曼朝着电梯走去一边期待着能与这几个人谈谈,问问他们都还记得些什么,又在害怕什么,告诉他们恐惧其实也没什么不对。 “其他地堡为什么也有幕墙?”他压低声音,问瑟曼。他对那部分并非由他设计的设施知之甚少:“为什么要给他们看咱们的所作所为?” “为了让他们待在里边。”瑟曼说。他将托盘换到另一只手上,按下了高速电梯召唤按钮。“并不是在给他们看咱们都做了什么,而是让他们知道外面都有什么。那些幕墙和几个为数不多的禁忌,是唯一控制那些人的东西。人类一直就有这样一种瘟疫,唐尼,总想着要去外面看看,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我们挖地道、深入大洋、翻越高山——” 电梯到了,一名身穿反应堆红的男子道了声“抱歉”,从两人中间走了出去。他们上了电梯,瑟曼去摸自己的卡。“恐惧,”他说,“甚至就连对死亡的恐惧,也很难抑制我们这种冲动。要是不让他们看看那外面都有什么,他们便会亲自出去看。这种事情,咱们向来都是不甘人后。” 唐纳德想了想,想到了自己那份想要逃出这所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混凝土的冲动——哪怕出去便意味着死,也总好过在这里边被慢慢闷杀。 “我更愿意看到的是重启而非整个地堡的毁灭。”唐纳德看着飞驰而过的数字道。他并未提及他已花了不少时间去了解那些生活在那儿的人。重启便意味着得让他们去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去心痛,可那总是一个继续活下去的机会;而另外一种选择,则是让他们全都去死。 “就我个人来说,越来越不急于去给那地方灌注气体了,”瑟曼坦承道,“维克多还在时,我总在说对于任何像这样的地堡,那都是在浪费咱们的时间。现在他走了,我发现自己开始偏向那些人了。说来,我好像对他的遗愿产生了敬意。这是一个危险的陷阱。” 电梯停在二十层,两名工人走了进来,他们停下了谈话。唐纳德想到了这一过程:为了净化一个地堡,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暴力事件一次次重复。原先世界上的那些所有大战,便是像这样。他还记得在中东的那个国家的两次战争,新一代人忘记了上一代人都做过什么,于是儿子又步入了父亲曾经参加过的战斗。 那两名工人在通讯大厅下了电梯,门刚一关他们便迫不及待地继续谈话。唐纳德还记得自己当初在此地折磨自己时的那份快感。而现在,他却没有了那份心思,他日渐消沉,没有什么可坚持,也没有什么值得去反对。 “有时,这让我在想那是不是他那么做的原因。”瑟曼说。电梯滑向了五十四层。“维克多事事计算,绝不会没来由地去做任何事。兴许,他事事不让步,不过是为了确保他有最后的决定权。”瑟曼扫了唐纳德一眼,“去他娘的,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最终决定叫醒你。” 唐纳德很想说这事儿听起来是多么疯狂。他觉得瑟曼所需要的,不过是某种让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看起来稍微合理一些的方式。当然,维克多死了,自然也就没有了那么多争论。唐纳德已不是第一次在想,兴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自杀。不过,他清楚这样怀疑,除了麻烦,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 他们在五十四层下了电梯,端着托盘穿过了一排排军火。走过无人机时,唐纳德想到了自己的妹妹也同样在沉睡。不过,知道她在哪儿,知道她依然安全,倒也好,算是一份小小的安慰。 他们在作战室的大桌上面吃饭。瑟曼在和安娜说话,而唐纳德则将盘子上的吃食推到了一边。那两份报告就摆在他面前——两份废纸,他暗想。里边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他找错了方向,想当然地以为文字里边会有什么线索,可没想到维克多感兴趣的,不过是唐纳德的存在。他一直坐在走廊对面,看着唐纳德的一举一动,看他对于他们那些不知是在水里还是在药片中的药物到底有何反应。而此刻,当唐纳德看着他的笔记时,唯一看到的便是一张纸,一张沾了斑斑血痕,又在上面潦草而又痛苦地写了一些文字的纸。 别去理会那血,他告诉自己。血并不是什么线索,是后来才染上去的,在一片硕大的空白处就有几滴。唐纳德也曾觉得这片空白有些蹊跷,也曾在此处寻找过某些不属于此处的东西。不过,空白始终就是空白。 空白。唐纳德放下手中的叉子,抓起了另外一份报告。在忽略了那些血迹过后,笔记当中便有一大片空白露了出来,什么都没写。这便是他应该关注的地方——并非那儿有什么,而是没有什么。 他又看了看另外一份报告,看了看上一份的空白所对应的地方,看那儿都写了些什么。找对位置后,他的兴奋消失了。那不过是一段很突兀的内容,说的是一名年轻的应召者,说他的曾祖母曾记得过去的时光,是一段原本不该属于这儿的东西,没什么用处。 没用处—— 唐纳德立刻坐直了身子。他拿起两份报告,将它们重叠在一起。安娜正在跟瑟曼说她在干扰无线电发射台方面都取得了哪些进展,说很快便能完成;瑟曼则说再过几天他们便能结束这一班,便能让进度回归正常了。唐纳德将那两份报告重叠起来举到灯光下面,瑟曼好奇地看了过来。 “他是写在旁边的,”唐纳德嘀咕道,“不是写在上面。” 看见瑟曼的目光投向自己这边,他微笑道:“你们错了。”他手里的那两张纸颤抖了起来。“这上面有东西,他感兴趣的根本就不是我。” 安娜将手中的餐具放下,靠了过来。 “要是有原件,我早就应该看出来了。”他指了指笔记中的空白处,随即又将上面那页纸拿开,用指头点了点那一段并不属于那儿的内容,那一段是和12号地堡根本没有任何关系的描述。 “这便是你们的重启不管用的原因所在。”他说。安娜抓过下面那张报告,看了看关于唐纳德所吸收进来的那名学徒的报告。此人说他的曾祖母记得旧时的事,还问唐纳德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 “18号地堡中还有人记得,”唐纳德自信地说,“兴许是一群人,在将那些知识秘密相传,一代又一代。或者,他们像我一样有免疫力。他们还记得。” 瑟曼啜了一口水,将杯子放下,目光从他女儿身上转向了唐纳德。“又多了一个按下按钮的理由。”他说。 “不,”唐纳德告诉他,“不行。那不是维克多的想法。”他指点着那位死去的老人的笔记。“他想找出那个还记得的人,但并不是我。”他转向了安娜,“我觉得他根本就不想让我醒来。” 安娜看向了自己的父亲,一脸的不解。接着,她又转向了唐纳德:“你有什么建议?” 唐纳德起身在椅子后面踱起了步,脚下尽是蜿蜒的电线。“咱们得呼叫18号地堡,问问他们的头儿,那儿是否有跟这份资料相匹配的人,那儿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在传播不和谐的声音,兴许还在谈论那个世界,那个被我们——”他及时将“毁灭”两个字咽了回去。 “好吧,”安娜点了点头,“好吧。咱们假设一下,假设他们确实知道,假设咱们在那边找到了像你这样的人,那然后呢?” 他停下了脚步,这一部分他并未考虑到。他看到瑟曼正在注视着他,双唇紧抿。 “咱们把这些人给找出来——”唐纳德说。 不过他知道,知道若想救那个遥远地堡中的那些人,那些焊工、店主、农民,以及他们年轻的学徒,到底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他还记得自己上一班时,为了拯救便不得不当了一回刽子手。 而现在,他知道自己又得再做一次了。 第47章 18号地堡 米什只觉得喉咙刺痛,脸上泪水横流。待他来到二十层的底层运送部时,烟已是越来越浓。上面追他的人似乎犹豫了,兴许是因为栏杆上那个吞噬了一条生命的缺口。 坎姆死了,这一点他完全可以肯定。又有多少人承受了相同的命运?一阵愧疚袭来,随即又是一阵难过——这些摔下来的人,最终都会被裹在塑料袋中送往农场。这活儿自然得由一名运送员去干,而这并不是什么好活计。 他摇摇头,将这一念头赶出脑海,走进了运送部所在的楼层。眼泪在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同这一天漫长跋涉所留下的污垢和汗水混合在了一起。他带来了坏消息。洗上一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兴许对于缓解心底的紧张并没什么大用,可这儿好歹也是一个避风港,能够帮忙解释他心里关于这次爆炸的种种疑惑。他匆匆走下最后半层楼,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兴许,是由于飘飞的灰烬的缘故,他想起了一张被撕得粉碎的纸条,想到了他去追赶坎姆的原因。 罗德尼。他的朋友被关在了资讯部,而他去救他的托辞已经在这片喧嚣和爆炸所激起的混乱当中,化为了乌有。 爆炸。坎姆。包裹。运送。 米什双腿一软,赶忙抓住了栏杆。他突然想到了这次运送诡异的费用——兴许,一笔根本就不打算支付的费用。他重新打起精神,一边风风火火地向前走去,一边在想资讯部那个紧锁的房间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罗德尼到底会有怎样的麻烦,自己又该如何帮他——甚至,如何接近他。 空气当中的烟尘越来越浓,待他来到运送部时,每吸上一口气,嗓子里便会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一小群人正挤在楼梯上面,隔着平台看一百二十层那几扇开着的门。米什对着自己的拳头咳嗽了一声,从那些看客当中挤了过去。莫非上面落下来的残骸砸到了这儿?一切似乎都还算完整。两只水桶翻倒在门口,灰色的消防水管一路蛇行,穿过栏杆,通向了里边。天花板下,浓烟弥漫,慢慢散出,沿着楼梯井的墙壁向上而去,丝毫没理会重力的作用。 米什用汗巾捂住口鼻,心里大惑不解。那烟是从运送部里边散出来的。他开始用嘴呼吸,捂在口鼻上的织物略微缓解了喉咙当中的刺痛。一个个黑色的身影正在走廊上移动着。他解开了刀柄处的带子,拔出刀来,迈过门槛,压低身形,躲避着浓烟。地板上面湿漉漉一片,到处都是凌乱的脚印,被里边出来的人踩得一片泥泞。走廊上漆黑一片,不过远处有手电筒光亮在跳动。 米什匆匆朝着那些亮光走去,只见烟愈发浓了,地板上的水也更加深了,上面漂浮着一些残碎果肉。他走过其中一间宿舍,之后便是分拣厅和前厅。 一名年龄较他稍长的运送员莉莉,踩着水哗啦啦地走了过去——幸亏她手中的手电筒光亮最后一刻在她脸上晃了一下,他这才把她给认了出来。有人躺在水中,紧贴着墙壁。米什走上前去,手电筒光闪过,他这才发现那人根本就不是躺在那儿。那是哈克特,一名运送员,对年轻学徒向来都很尊重,从不在分量上占他们的便宜。只见他只剩下半张脸是完好的,另外半张上尽是暗红色的水泡。凶日。抽签号码在米什心里一闪而过。 “运送员!过来。” 那是摩根的声音,米什的师父。老人的咳嗽声和其他人的交织在了一起。走廊当中尽是涟漪和波纹、水花和咳嗽声、烟尘和命令。米什赶忙朝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跑了过去,双眼火辣辣地疼。 “先生?我是米什。爆炸——”他指了指天花板。 “我认识自己的学徒,小子。”一束光亮直射他的双眼。“去给里边的伙计搭一把手。” 豆子被煮熟的味道扑面而来,纸张被焚烧和打湿的气息霎时将他淹没。其后,还隐隐有一丝汽油的味道——对这种味道,米什倒不陌生,他在深层的发电机上曾经闻到过。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市场上那种烤猪的味道——皮肉被烧焦后的恶臭。 主厅当中的水已经很深,淹没了米什的半个靴筒,将各种污物毫无顾忌地送入其中。一抽屉一抽屉的文件,正被倾倒进桶里。一只空箱子被塞进了他的怀中,手电筒光在浓烟当中旋转,他被呛得涕泪横流。 “这儿,这儿。”有人一边说,一边催他上前。有几个人警告了他,让他千万别去碰文件柜。一摞摞纸被装进了那只箱子,分量重得出奇。米什不明白他们为何这么着急。火已经灭了,墙壁被火苗舔舐过的地方漆黑一片,远处墙壁前种下的那几垄青豆原本已经抽藤,此刻却变成了一片灰烬。残存的豆藤,犹如一根根漆黑的手指。 运送部的阿曼达正站在文件柜前,汗巾裹在手上,将一个个装满文件的抽屉拉出。箱子很快便满了。米什转向走廊时,瞥见有人正将墙壁前的旧书一本本取下来。角落里有一具尸体,上面盖着一块布。大家似乎都不急着将它搬走。 他跟着其他人来到了平台上,但并未继续往外走。宿舍的应急灯已被打开,一张张床垫被摞在了一个角落。卡特、莉莉和乔尔正将文件摊在弹簧床垫上。米什将箱子倒空,又回去装另外一箱。 “出什么事了?”来到文件柜前,他问阿曼达,“遭了报应?” “农民们来搜豆苗,”她一边说,一边用汗巾小心翼翼地裹住了另外一只抽屉,“他们来找豆苗,把它们全都烧了。” 米什环顾了一圈四周,损失确实惨重。他想起了爆炸时楼梯井的剧烈抖动,似乎还能看到那些尖叫着落向死亡的人们。几个月来愈演愈烈的暴力,如同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啪”地一声亮了。 “那咱们怎么办?”卡特问。他是一名健壮的运送员,三十岁出头,正是精力旺盛而关节尚未松脱的时候。不过,此时的他看起来却是一副霜打过的茄子的模样:湿漉漉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脸上尽是漆黑的污迹,汗巾根本就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咱们去把他们的庄稼给烧了。”有人建议道。 “咱们吃的那些庄稼?” “只烧顶层的,这事儿就是他们干的。”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摩根说。 米什捕捉到了自己这位老师父的目光。“在主厅,”他说,“我看到了……是那个——?” 摩根点了点头:“洛克。是。” 卡特拍打着墙壁,骂了一通脏话。“我要宰了他们!”他狂叫道。 “这么说你现在是……”米什想说“底层主管”,可又觉得为时过早。 “啊?”摩根说。米什看得出来,他根本没听清自己在说什么。 “不出几天时间,人们便爱搬什么就搬什么了,”乔尔说,“要是不反击,咱们就等于示弱了。”乔尔是一名好运送员,比米什大两岁。他对着自己的拳头咳了咳,莉莉向他投去了关切的目光。 除了示弱,米什还有别的担心。上面的人以为是一名运送员袭击了他们。而现在,他们昨晚刚做下了那事儿,今天便遭到了农民们这样的报复。运送员们是地堡当中最接近巡逻哨的人员,而现在,他觉得有人正在蓄意消灭他们。然后,又有那么多孩子被招进了资讯部。他们不是去那儿修电脑的,而是被招进去破坏某种东西的——兴许,是整个地堡的精神。 “我得回家一趟。”米什说。这是口误,他原本想说的是去上面。他开始解起了自己的汗巾,那东西上面已满是烟味,一如他的双手和外套。看来他得去找一套不一样的工装,换上一身颜色。此外,他还需要联系自己在鸦巢认识的那些朋友。 “你觉得自己这是在干吗?”摩根问。他这位师父似乎还打算说点别的什么,不过米什拉下了自己的汗巾,于是这位老人的目光便落到了米什脖子上那道红色疤痕上面。 “我觉得这事儿根本就不光光是针对咱们的,”米什说,“我想它远比那个要大。我一个朋友遇到了麻烦。他就在出问题的那个部门的核心。我想他要么就是要倒大霉了,要不就是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他们不许他跟任何人说话。” “罗德尼?”莉莉问。她和乔尔在鸦巢时比米什和罗德尼高两个年级,但认识他俩。 米什点了点头:“还有,坎姆也死了。”他告诉其他人。随即,他解释了自己这一路上下来的遭遇:爆炸、被人追,还有栏杆上的那些缺口。有人轻呼了一声坎姆的名字,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觉得没人在乎咱们是否知情,”米什补充道,“我觉得那就是关键所在。他们想把每个人都激怒,越愤怒越好。” “我需要点时间考虑,”摩根说,“计划。” “我想咱们应该不会有太多时间。”米什说。他跟他们说了资讯部招人的事,告诉摩根他在那儿还看到了布拉德利,看到了那名年轻的运送员在申请另外一份工作。 “咱们怎么办?”莉莉一边问,一边看了看乔尔和其他人。 “咱们慢慢来。”摩根似乎也拿不定注意。他身为高级运送员时的那份自信,似乎在他成为主管时动摇了。 “我不能待在这下面,”米什直截了当地说,“你可以把我的假期奖金全都扣掉,可我必须去上面。我不知道怎么去,但我必须去。” 第48章 18号地堡 在动身前,米什先得同自己的朋友联系上才行。这些朋友,必须是他信得过的那种,而且全都要能帮得上忙,最好是鸦巢的小伙伴。就在摩根催促平台上的众人回去干活时,米什偷偷溜进了黑暗而又烟气弥漫的走廊,朝着分拣室而去。那儿有一台电脑,他说不定能够用上。莉莉和乔尔跟了上来,他们更想去看看罗德尼到底怎么了,而非去清理大火过后的混乱。 他们检查了分拣室柜台上的那台显示器,发现电脑已经坏了,很有可能是前一晚的电压问题造成的。米什想起了那些一大早便抱着坏电脑前往资讯部的人,暗暗怀疑在五层楼之内是否还能找到一台可用的电脑。由于发不了无线电消息,他只好拿起直拨电话,打给了其他运送办公室,看看他们能不能替他发一条消息出去。 他先试了试中央运送部。莉莉同他一起站在柜台上,朦胧的手电筒光罩在拨号盘上,撕开了屋内氤氲的烟气。乔尔在架子间哗啦啦地走动着,将架子底部可再次使用的分拣箱搬往高处,以防它们被水打湿。中央运送部没人应答。 “兴许大火把电台也烧坏了。”莉莉轻声说道。 米什倒不这么觉得。电源指示灯是亮着的,而且他按下通话键时,话筒当中也传来了那种噼噼啪啪的声响。只听得摩根淌着水从走廊当中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大呼小叫,抱怨他的人都死哪儿去了。莉莉将一只手罩在了手电筒上。“中央运送部出事了。”米什告诉莉莉,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尝试的第二个中转站终于传来了回音。“谁呀?”只听有人说道,声音颤抖,透着难以掩饰的慌乱。 “我是米什。你是谁?” “米什?你有大麻烦了,哥们儿。” 米什抬头看了莉莉一眼:“你谁呀?” “我是罗比,他们把我一个人扔在了这上面。哥们儿,谁的消息都没有,可所有人都在找你。底层运送部出什么事了?” 乔尔没再搬动箱子,而是将手电筒光射在了柜台上。 “大家都在找我?”米什问。 “你和坎姆,还有其他几个人。在中部发生了一场斗殴。你当时在场吗?我一个人都找不到!” “罗比,我需要你帮忙跟我的几个朋友联系一下。你能发消息吗?我们这下面的电脑出问题了。” “不能,我们的也全都出了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我们一直用的就是首长办公室的终端。那是唯一还能用的了。” “首长办公室?那好,你得帮我发一条消息出去。方便记录下吗?” “等等,”罗比说,“你说的是官方消息,对吗?如果不是,我可没那个权限——” “该死,罗比,这事儿很重要!拿点东西记一下。我会给你钱的。要是出什么问题,让他们来找我好了。”米什抬头看向了莉莉,只见她正在摇头,一脸的疑虑。他对着自己的拳头咳了一声,烟气呛得他的喉咙发痒。 “好吧,好吧,”罗比说,“要我发给谁?还有,你可欠我一张纸,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拿来写东西的了。” 米什松开送话键,骂了这孩子一句。他开始思考自己的名单,对方不但要能收到信息,还得向其他人送信才行。最后,他给了罗比三个名字,并告诉了他信息的内容。他需要让自己的朋友去鸦巢同自己相会,万一他到不了那儿,那就让他们去那儿会合。鸦巢想必是安全的。没人会去攻击学校或鸦巢。这几个人只要能聚到一起,便能想出办法。兴许鸦夫人知道该怎么办。对米什来说,最困难的莫过于如何去跟他们会合。 “你都记下来了吗?”听得那孩子没有回应,他问道。 “记了,记了,哥们儿。不过,我想你的字数应该已经超了。这部分费用,最好也算在你头上。” 米什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现在怎么办?”眼见他挂上了接收器,莉莉问道。 “我需要外套。”米什说。他踩着水,哗啦啦地绕过柜台,来到了乔尔身边的架子前,开始在手边的几只箱子里翻了起来。“他们在找我,所以我要是想去那上面,必须要换一身颜色。” “我们,”莉莉告诉他,“是我们需要换一身新颜色。你要是想去鸦巢,那我也去。” “还有我。”乔尔说。 “我很感激你们,”米什说,“可人越多越危险,越发引人怀疑。” “是呀,可他们在找你。”莉莉说。 “嘿,我们有好多那种白色服装,都是新的。”乔尔揭开了一只分拣箱,“不过它们只会让咱们更加引人注目,不是吗?” “白色?”米什探过头去,看了看乔伊所说的东西。 “是呀,是给安保部准备的。咱们最近运了好几吨。几天前物资部发下来的。不知道他们干吗要做这么多。” 米什检查了一下那些工装,只见最上面一件满是烟尘,看起来更像是灰色而非白色。那只分拣箱中一共装了数十套。他再次想到了资讯部新招的那些员工。看起来,似乎他们想让半个地堡的人都穿上白色工装,然后让另外一半自相残杀。这没道理呀,除非这一想法原本就是为了把每个人都干掉。 “干掉。”米什说着,哗啦啦踩着水走向了另外一只箱子,“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他找到了那只箱子——几天前,他和坎姆曾被给过这样一件东西——他将手伸进去,从中掏出一个袋子。“你们想不想挣几个钱?” 乔尔和莉莉赶忙走过来看他手中的东西。米什举起了一个厚厚的塑料袋,只见上面装着亮闪闪的银色拉链,还配了背带。 “三百八十四个代币,你们两个平分,”他承诺道,“那是我所有的大子儿了。我只需要你们最后再合作上一次。” 两名运送员双双将手电筒光射向了他手中的物事。那是一个黑色的袋子,一个用来抬死尸的袋子。 第49章 18号地堡 米什坐在柜台上,解开了鞋带。靴子早已湿透,袜子也是。他将它们全都剥了下来,一来,是不想弄湿袋子,二来,是为了减轻一些分量。作为一名运送员,通常想到的都是分量。莉莉将一套安全人员工装递给了他,算是有备无患。莉莉扭过身去,米什从运送员的蓝色工装中扭出身子,将自己塞进了白色工装。那柄刀子又回到了腰间。 “你们俩真的要这么做吗?”他问。 莉莉帮着他将双脚套进袋子,整理起了他脚踝处的带子。“你真要这么干吗?”她一边问,一边系紧了带子。 米什哈哈一笑,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他举起双臂,好让他们整理双肩下面的带子。“你俩都吃了吗?” “我们会没事儿的,”乔尔说,“别再担心了。” “要是太晚——” “把脑袋收回去。”莉莉告诉他。她将他脚部的拉链朝着上面拉去:“还有,我们不让你说话,你可千万不要开口。” “每过二十层左右我们会休息一次,”乔尔说,“我们会把你也抬进卫生间。你可以活动一下手脚,喝点水。” 莉莉将拉链从他胸部拉到了下巴下面,犹豫了一下,随即吻了吻自己的手指,按在了他的额头上。这一仪式,他已看过了无数遍,一般都是相爱之人或者牧师用来替死者祈求保佑的。“愿你步入天堂。”她悄声说道。 乔尔的手电筒光闪过,她那憔悴的笑容闪了一闪,随即袋子便封上了。 “或者好歹到达顶层运送部。”乔尔补充道。 他们就这样抬着他来到了外面的走廊,运送员们纷纷为逝者让路。几只手伸出来,隔着袋子摸了摸米什,在表达着敬意,而他则在苦苦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身体瑟缩或是咳出来,感觉就像是那些浓烟也同他一起被封在了袋子当中。 乔尔打头,也就是说米什的肩膀同他的紧贴在了一起。他只觉得自己脑袋朝上,身体在伴随着他俩的脚步晃悠着,胳肢窝下面的带子所拉扯的方向,同平时刚好相反。待得二人来到长长的楼梯上,开始盘旋向上之后,感觉终于好受了一些。双脚的位置低了一些,血液不再尽往头部涌去。莉莉在下,在几步开外,承担着他一半的分量。 离开底层运送部的混乱之后,黑暗和静谧便攫住了他。一如其他两两合作的运送员,乔尔和莉莉没有说话。他们要节省力气,控制呼吸,将各种念头留在各自的心底。乔尔的步伐强劲有力,这一点米什从自己身体的微微晃动以及悬浮于梯面之上的感觉,便能判断出来。 梯板过后,行程便越来越不舒服了。这并非呼吸困难的缘故,因为身为学徒时,他便已经掌握了控制呼吸以适应漫长攀爬的技巧,他也能够承受塑料紧贴脸上的窒息感;这亦非黑暗的关系,因为他向来最喜欢的运送时间就是昏暗时刻,是那种整个地堡都已睡去,只剩下时间陪伴他的思绪流淌的时刻;同样,这和塑料的臭味、呛人的烟气、嗓子的刺痒抑或带子勒出来的痛楚也无关。 这种不舒服感,是缘于一动不动静躺的方式,是被人抬着的事实,是成为他人一种负担的担忧。 双肩处的带子越勒越紧,勒得他的双臂失去了知觉。黑暗中,他轻轻摇摆,耳中只有靴子落在铁板上的声响,只有乔尔和莉莉沉重的呼吸声。他就这样被他俩抬着,沿着楼梯向上而去。这负担未免太重了,他暗想。 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她就那样负担着自己,没人可以倾诉,也没人能够给予支持的那漫长的几个月。等到他父亲发现时,已经太迟了,已无法终止妊娠。他在想,父亲当时该是多么恨她那凸起的肚子,又是多么想像切出一个瘤子一样将自己给掏出来啊。米什从未曾叫人再那样负担过自己。他再也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 两年前的今天,是他最后一次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竟是那么沉重,沉重得就连一条绳子也无法承受。 他当时打的那个结未免也太差劲了一点。可当时他的手在抖,眼泪在流。失败后,绳结并没有直接松开,而是滑了起来,在他脖子上勒出了一道火烧火燎的口子,鲜血直流。他最大的后悔,莫过于选择了机电部那下面的楼梯井,选择了在梯板上起跳。如果他选的是一处平台,那绳结是否打滑就无关紧要了,深不见底的楼梯井会将他带走。 而现在,他已没有胆量再试一次,也不敢再成为别人的负担。莫非,那便是他刻意回避艾莉的原因?就因为她在期盼着照顾他,支持他?难道那便是他从家中逃离的原因? 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双臂被别在了身下,他无法将它们拭去。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可心底里却只剩下了一些零星的记忆。不过他了解她,她从不曾畏惧生命或者死亡。她用牺牲来拥抱了二者,将她的血肉给了他,做了一项他一直觉得不值的交易。 地堡开始慢慢地旋转,梯板在渐次向后退去,身体在一步步下沉,米什在咬牙忍受着。他苦苦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抽泣。就在这片彻底的黑暗当中,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就在这一被送往坟墓的死亡仪式里,在这个悲凉的生日里,他终于了解了自己的灵魂。 第50章 1号地堡 要想在一万人当中找出一个人来,那会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你得在浩如烟海的报告和数据库当中鏖战几个月,得不断地质询18号地堡的头儿,向他要各种个人档案,还得查看逮捕记录、清洁日志、人物关系以及月报表上所有的闲言碎语。 不过好在唐纳德找到了一个更为简便的法子。他只消以自己为模板,去数据库找出同样的一个人来便行。 这个人必须还保留有记忆,必须害怕而且多疑、一心想要合群但却又天生叛逆。他在筛选,筛选着那些害怕医生,从不曾去看过他们的人;他在寻找,寻找着那些躲避药物,甚至连水也不信任的人。在他内心某处,隐藏着一份希冀,盼望着能够找出几个这样的祸胎,找出一群人,这样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再从他们当中进行甄别了。他希望自己找出来的这些人年轻而又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并且有着某种秘法,能够将自己的记忆一代代传下去。可他最终找出来的,却是一个同他既惊人相似,却又丝毫不同的人。 翌日清晨,他将自己的结果给了瑟曼,对方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 “当然,”他终于说道,“那是当然。” 一只手落在了唐纳德的肩膀上,这便是对他所有的祝贺。瑟曼解释说,重启已经在顺利进行。他坦承,唐纳德醒来时,它便已经在进行,18号地堡的头儿已着手招募新成员,那时纷乱的种子便已埋下。厄斯金和斯尼德博士正夜以继日地工作,寻求改变,想要制定出一份全新的规划来,但这一过程可能需要几周时间。看了看唐纳德的发现,他说他要去呼叫18号地堡。 “我想跟你一起去,”唐纳德说,“这毕竟是我的发现。” 他其实想说,他绝不会选择懦夫的方式,若是真有人会因为他的报告而被处决——杀一人而救更多的人——那他更愿意在现场。 瑟曼同意了。 两人几乎平起平坐地乘了一回电梯。唐纳德问瑟曼为何重启已经开始,不过他想自己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维克多赢了。”这便是瑟曼的回答。 唐纳德想到数据库里所有此刻已被抛入混沌的生命。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重启进行得怎么样,瑟曼跟他说了炸弹和暴乱的事,说了那地方穿不同服装的人是如何彼此仇视的,说了这种事情只消轻轻一推,便会如何一发不可收拾,也说了这样的程式如何如同时间一般苍老。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瑟曼说,“有时甚至会让你大吃一惊。” 他们出了电梯,沿着一条熟悉的走廊向前走去。此处便是唐纳德原来的值班之所。也正是在这儿,他用另外一个名字在工作。他工作,而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两人走过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办公室,里边尽是敲击键盘的声音和交谈声。整整五百年,人们就这样上班、下班,做着他们被告知的事情,依令而行。 待得靠近自己原先的办公室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停下脚步,从门口望了进去。里边是一个瘦削的男人,一圈头发从一只耳朵围向了另外一只,头顶只剩下了疏疏落落的几根。只见他就那样坐在那儿,大张着嘴,一只手放在鼠标上面,等待着唐纳德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唐纳德只是同情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一个招呼。他转过身,看向了走廊对面的那扇门,只见那张熟悉的桌子后面坐的是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一个木偶。瑟曼跟他说了句什么,他从桌后站起身来,来到了他们之间。此人知道瑟曼才是这个地堡真正的头儿。 唐纳德随着两人朝通讯室走去,留下了那个秃顶男人坐在他之前的办公桌上,玩着他的纸牌游戏。他心底里突然涌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对此人——对那些丢失了记忆的人——又是同情,又是嫉妒。待得三人转过拐角时,唐纳德又想起了自己第一班时那些突如其来的清醒。他记得自己曾跟一名了解真相的医生说过话,曾经在想是否真有人能够承受这样一份知悉真相的沉重。可现在他明白了,并非是因为痛苦变得可以容忍了,也不是困惑不再存在了,而是它变得熟悉了,变成了你的一个部分。 通讯室中异常安静。眼见着他们进去,一颗颗脑袋全都转向了这边。一名身穿橙衣的接线员忙不迭地将架在桌子上的双脚放了下来,另外一人则匆匆咬了一口手中的蛋白棒,转向了自己的无线电。 “给我接18号。”瑟曼道。 所有目光转向了另外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只见他挥了挥手,发出了命令。此人,想必便是此地的负责人。一个呼叫被迅速拨了出去。瑟曼将一副耳机的一侧贴在一只耳朵上,随即瞥见了唐纳德的表情,于是又问接线员要了一副。唐纳德走上前,将它接在手中。就在这时,一条线缆被插进了接收器,他听到了一阵呼叫被拨通时那种熟悉的哔哔声,只觉得心底里顿时七上八下,各种疑虑开始泛上来。终于,那边传来了一个声音,是一名学徒。 瑟曼让他去找怀克先生,地堡的头儿。 “他就来。”那学徒道。 怀克加入对话后,瑟曼将唐纳德的发现告诉了他,但做出回应的却是那名学徒。此人认识他们所说的那人。他说他很了解那人,声音当中有些别的东西,像是震惊或是迟疑,瑟曼挥手示意接线员打开了他耳机当中的传感装置。突然间,屏幕上传回了反馈,就如同接引仪式上那般,瑟曼开始提问,唐纳德终于见识到了大师级的表现。 “跟我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吧。”瑟曼说。他俯身从那名接线员的身后看向了屏幕,皮肤传导系数、脉搏及排汗情况在上面一目了然。在看图表方面,唐纳德并不擅长,可通过那名学徒说话时屏幕上那些线条的不断跳跃,还是能看出些所以然来,于是他心底里不禁为这年轻人担心起来,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而丧命。 瑟曼却是一副不缓不急的样子。他让这孩子说了他的童年,坦承了自己心底里隐藏的愤怒,说出了一份并不属于那儿的感情。这学徒谈及了一段叫他既感恩而又沮丧的成长经历,而瑟曼则如同一名既温柔又坚定的老兵,对一名困惑的新兵循循善诱:将他击溃,然后重建。 “你已被授予了真相,”他告诉这名年轻人,指的是《遗赠》,“而且现在也明白这些真相为何要谨慎透露,或者根本就不该透露。” “是的。” 那学徒吸了吸鼻子,像是在哭泣。不过,屏幕上的那些线条已没了刚才那些叫人提心吊胆的高峰和让人心惊肉跳的低谷了。 瑟曼谈到了牺牲,谈到了小我,谈到了个人的生命在时间的长河当中是如何微不足道。他接过了那名学徒的愤怒,再重新交还给了他,知道他心底里由于被关上几个月,由于成天只能去读《遗赠》所引发的痛苦渐渐被分解,露出了本质。而在整个过程当中,该地堡的头儿似乎连大气也没出一口。 “告诉我都需要做些什么来弥补。”在一番交谈过后,瑟曼将这一问题抛给了学徒。唐纳德暗暗钦佩,自是明白这样提问远比直接把解决之道交给他要好上许多。 那学徒说起了那边正在形成的一种文化。在这种文化当中,过分高估个性,孩子们一心只想离开自己的家,一代代人都住在各自的楼层当中,独立越来越受重视,直到彼此间谁也不再依赖谁,大家老死不相往来。 抽泣声再次传来,唐纳德看到瑟曼的脸色一紧,不由得在想这孩子是否就要倒霉了。可相反,瑟曼松开了通话按钮,对那些聚在周围的人只说了简单的五个字:“他准备好了。” 就这样,原本关于唐纳德的理论的一次测试,演变为了对那孩子的接引仪式。一名学徒变成了一个男人。伴随着他的愤怒被一个新目标、一个新焦点所取代,屏幕上的线条也稳定了下来。对于自己的童年,他有了另外一种看法,一种非常危险的看法。 瑟曼给这名年轻人发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命令,怀克先生恭喜了这男孩,并告诉他他现在可以走了,他自由了。事后,当唐纳德和瑟曼一起乘坐电梯返回安娜那儿时,瑟曼声称,在未来的几年时间里,这个罗德尼将会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地堡主管。甚至比他的前任还要出色。 第51章 1号地堡 当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唐纳德和安娜便开始着手收拾作战室,将它恢复原状,以备将来之用。墙上所有的笔记都被摘了下来,装进了真空塑料袋中,而唐纳德则恍然看到这些物事在另外一层楼、另外一间舱房当中被束之高阁,渐渐落满灰尘的样子。电脑也被拔下,线路被整齐地盘成一圈,由厄斯金用一辆嘎吱作响的小车推走。唯一剩下的便是那两张行军床、一套换洗衣服和一套标配护肤品,足够他们度过一晚,等待着翌日同斯尼德博士的相会。 几个班次将会同时收尾。对于安娜和瑟曼来说,时间已经够长的了,整整两个满班,几乎醒了一年。厄斯金和斯尼德还需几周时间才能结束他们手头的工作,等到那时,下一任负责人也已起来了,日程便会回归正常。对唐纳德来说,在一个世纪的睡眠之后,他醒来的时间还不足一周。他不过是短暂地眨了下眼的死人。 他最后洗了一次澡,第一次喝了那种苦涩的药水——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可唐纳德并不打算再去下面。他清楚,一旦再次回归深冻状态,他便永远也不会醒来了。除非事情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到了那种即便他自己也不愿意起来面对的程度;除非安娜再次觉得孤独,为了能让他来陪她,不惜再次利用权力。 那根本就算不上睡觉,而是一具尸体,一份被封存的意识。当然,也有别的选择,最后时刻的又一次逃跑。通过维克多留下来的种种线索,唐纳德已经找到了解决之道,很快,他便要去黄泉路上同他相见了。 他在那些枪支和无人机之间最后走了一圈,才终于走向自己的行军床。他躺在那儿,听着安娜在浴室中的歌声,想念起了海伦。他意识到自己对妻子的那份恼怒——那份恼她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去爱、去生活的怒意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由一份愧疚——一份在安娜的怀抱当中寻找慰藉的愧疚所取代。而且,当她那天晚上带着一身晶莹的水珠从浴室中朝他走来时,他竟无法抗拒。苦涩的药水气息在两人的唇齿间缠绕,为的是让他们的血管提前适应深冻时的睡眠,不过他们都不在乎。唐纳德放弃了抵抗,然后又一直等到她回到了自己的行军床上,等到她的呼吸声轻柔下来之后,这才流着泪睡去。 待他醒来时,安娜已经走了,行军床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唐纳德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将床单压到了床垫下面,将四角收拾得一丝不乱——虽然他心底里清楚,等这两张床被搬回那些双层床当中后,床上的一切又会变得凌乱不堪。他看了看时间,为了避人耳目,安娜一大早便去了下面。在瑟曼上来找他之前,他还有约莫一小时的时间。足够了。 他走出作战室,进入舱房,朝着距离机库门最近的那架无人机走去,“哗啦”一声掀开了它上面的油布,顿时尘埃飞扬。从无人机一侧的机翼下面,他拖出一只空箱子,打开靠下的机库门,将那箱子轻轻往发射梯当中推了推,随即又放下了机库门,让它卡在了箱子上面,无法闭合。 唐纳德匆匆来到走廊上,越过那些空空荡荡的双层床,揭开最远处那个操作台上的塑料布。他将塑料布卷过上升按钮,拨到向上的位置。他第一次尝试时,发射梯的门并没有打开,不过倒是听到隔壁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声响。没过多久,他便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唐纳德将塑料布放回原来的位置,疾步走进通道,关了灯,关严了门。接着,他又从无人机左翼下面拉出一只箱子。唐纳德脱下身上的衣服,扔到了无人机下面,随即从那箱子里掏出一套厚厚的塑料制服,坐下来,将双腿套了进去。接下来是靴子,唐纳德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绑带一一拉到了相应的位置。他站起身,抓起一条从其他靴子上偷来的鞋带。鞋带的一头已经系到了服装背后的拉链上。他将它绕到肩后一拉,将拉链拉到了顶端,这才从箱子当中抓起了手套、手电筒和头盔。 穿戴整齐后,他合上箱盖,将它推回机翼下面,将无人机再次用油布盖了起来。这样一来,等到瑟曼到来时,便只会看到一只箱子被摆错了位置。兴许维克多会留下不少线索,但唐纳德很少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他爬进了发射梯,将手电推到身前。发动机正在嗡嗡作响,犹如一群愤怒的蜜蜂对抗着那只卡好的箱子。拧亮手电筒,他最后看了一眼仓房,两手支撑起身子,双脚随即朝着那只塑料箱踹了出去。 它稍微动了动。他再次踢了一脚,只听“咣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门轰然关闭,随即发射梯一震,便有了动作。手电筒的光亮跳动了起来,唐纳德将它夹在手套之间,看着自己呼出的气体在头盔当中形成了一片白雾。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可这是他自找的,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第52章 1号地堡 上升的过程远比唐纳德想象的要漫长。有那么几个时刻,他甚至都拿不准自己是否在移动,越来越担心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担心那只明显放错位置的箱子引起了他们的怀疑,担心他们开始追踪他在尘埃上面留下的脚印,而他正在被追回。他心急如焚,只好暗暗祈祷发射梯快些,再快些。 电筒灭了,唐纳德将它放在掌中敲了敲,来回拨弄着开关。想必是存放时间太久的缘故,电池没电了。他被扔在了黑暗当中,根本判断不出哪个方向是上,哪个方向是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升还是下降。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他知道,也唯有这样才是正确的抉择。没有什么比困在黑暗当中——困在那个豆荚里边,除了等待,其他一切都无能为力——更糟糕的了。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哐当声,黑暗终于到了尽头。发动机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消失了,寂静随之而来。接着,又是一声咣当声响,入口对面的一扇门缓缓升了上去。一个拳头大小的金属配件沿着一条轨道向前爬去。唐纳德大致了解了无人机向前运行的原理,赶忙跟着爬了过去。 随即,他便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发射台上。那台子是一个斜坡,他根本就没料到自己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还以为会出现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没想到会是一个竖井。在他头顶上方,斜坡之上,一道罅隙正在徐徐展开,一道昏暗的光线正在越变越大。罅隙之外,唐纳德瞥见了在餐厅里见过的那翻滚的云彩,带着日出时分那种亮晃晃的灰。斜坡顶上的那道门继续打开,犹如一张正在张开的嘴巴。 唐纳德飞快地朝着那片陡峭的斜坡爬去。轨道上的铁车停了下来,锁进了相应位置。唐纳德忙不迭地向上爬着,唯恐时间不够。同时,他还要同那滑轨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防发射程序为自动设置。不过,好在那车从未曾移动分毫,一直未见它呼啸而过。来到门口,他已是汗流浃背,赶忙爬了出去。 世界在他面前铺展开来。在一个连一扇窗户都没有的斗室当中生活了一周之后,这份浩瀚和辽阔是如此叫人悸动。唐纳德很想撤下头盔,痛痛快快地呼吸上几口。地堡那犹如囚室一般的压抑,已不见了踪影。在他头顶,只有云彩。 他所站的位置是一个圆形水泥台。敞开的发射井后面是一丛天线。他走到它们面前,抓住其中一根,爬到了下面一个宽阔的台子上。从此处往下,便只能用肚子贴地,努力用那两只戴着臃肿手套的手抓住光滑的边缘往下滑。终于,他落到了尘埃上,姿势很是难看。 他环顾了一圈天际,寻找着城市的方向——看来得绕过塔身方能看到。他转过身,朝着左侧四十五度角方向而去。这个方位,他在地图上早已研究过,但此刻身临其境,才意识到其实自己凭记忆便可办到。那边便是原先搭建帐篷的地方,而这边是主席台,在它们之外则是全地形车碾压着刚冒出头来的青草呼啸上山时,留下的一条条车辙。他似乎又闻到了食物烹煮的味道,听到了狗吠声和孩子们的歌声。半空中,似乎又飘来了国歌的曲调。 唐纳德摇摇头,抖落了往昔的回忆,开始计算时间。他知道,此时说不定刚好有一人正坐在餐厅当中吃早餐,说不定此刻那人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看向了墙上的屏幕。不过他占了先机,他们还得手忙脚乱地准备服装,再掂量掂量是否值得去冒这样的险。等到他们追上他时,一切都已晚了。但愿,他们不要来管他。 他奋力朝着山坡爬去。穿着这笨重的服装,爬山确实是一件苦差事。他一连摔了好几跤。劲风呼啸着袭过山头,撒了他一头盔的沙子,送来了类似安娜的无线电上的那种嘶嘶声。他不知道这服装到底能够坚持多久,却对清洁这事知之甚详,他怀疑它们根本就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不过安娜告诉过他,空气当中的物质,从设计之初便只会针对某些特定的东西。所以它们才损害不了探测装置或是水泥,抑或一套合格的服装。而且,他认为1号地堡当中的服装应该是合格的。 唐纳德气喘吁吁地朝着山顶爬去,唯一期待的便是能够在那儿看上一眼。他一心想着这个,心无旁骛,都没想到回头去看一看。他手脚并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了最后十五米,来到了山头。他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前,精疲力尽,气喘如牛。来到山顶一侧,他朝着相邻的洼地看了下去。只见一个犹如墓碑一般的水泥塔正矗立在那儿,如同海伦的牌位。她就藏在那座塔下。纵然生不能同床,死不能同穴,但他至少可以同她躺在同一片云彩之下,近在咫尺。 他想要把头盔摘下来。不过,他得先把手套给去掉才行。他“嗤”的一声撕开密封条,将其中一只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凄厉的风推着那手套,翻滚着下了山坡。北风卷起的沙砾旋转着,击打着他露出的那只手,滚烫得犹如多风的沙滩上的沙尘。唐纳德扯起了另外一只手套,不再去想接下来都会面对些什么。可就在这时,他蓦地觉得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一只肩膀——他整个人都被向后拖了出去,拖离了那片微微隆起的小坡,拖离了他妻子最后安息之地的那幅画面。 第53章 1号地堡 唐纳德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只觉得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他挥舞着双臂,想要挣脱出来,有人却抓住了他的服装。不止一个人。他们将他向后拖去,一直拖到了那道山梁后面。 愤怒的尖叫声充斥着他的头盔。他们难道看不出来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吗?他们难道就不能不管他吗?他疯了似的挥舞着双臂,拼命想要挣脱,却被无情地拖离了山顶,拖向了1号地堡。 他第二次摔倒在地时,成功地翻了一个身,举起双臂护住了头脸。就这样,他看到瑟曼,看到他正站在自己上方,身上除了一套白色的常规工作服,什么也没穿,灰白的眉毛上满是这块死亡之地飞扬着的尘土。 “该走了!”只听得呼啸的风中瑟曼大喝了一声。他的声音一如头顶的云彩那般遥远。 唐纳德拼命踢打着双脚,想要爬回山上,可他们一共有三人,封死了他上前的路。三人全都穿一身白,在狂舞的沙砾和呼啸的风中眯着双眼。 他们再次捉住了他,唐纳德尖叫了起来。他们抓住他的双脚,朝后面拖着,唐纳德一心只想抓住一块石头或是一把泥土。头盔不停地敲击着那毫无生气的泥土,头顶的云在沸腾,就在他乱抓乱挠之际,指甲似乎折断了。 等到他们终于将他拖回平地,唐纳德已是精疲力竭。他们抬着他下了一片斜坡,穿过了一道气闸,只见更多人正等在那儿。外部闸门还没完全关闭,他的头盔便已被撤下扔到了一边。瑟曼站在远处的一个角落当中,看着他们剥下了他的衣服。老人的鼻子、衣服上面,尽是斑斑的鼻血。唐纳德成功地踢中了他一脚。 厄斯金也在那儿,还有斯尼德博士,两人都喘着粗气。他的衣服刚一被剥下,斯尼德便将一根针管扎进了唐纳德的血肉当中。厄斯金抓住了他的一只手,眼看着那液体流进了唐纳德的血管,似乎有些悲伤。 “多大的浪费啊,真叫人痛心。”迷雾笼罩了过来,有人如此说道。 “看看,可真够乱的。” 唐纳德坠向了更深的黑暗,厄斯金将一只手放在唐纳德一侧的脸颊上。他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外界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原本要是能由你这样的人来负责,事情会更好的。”只听厄斯金如此说道。 可他听到的分明是维克多的声音。这是一场梦。不,是一份记忆,一个源自之前一场对话的念想。唐纳德说不好。现实世界当中的脚步声和愤怒的说话声,正在梦境中被迷雾飞速吞噬。而这一次,唐纳德没有了面对死亡时的恐惧,反而多了一份沉入黑暗的喜悦。他拥抱着它,希望它能变成永恒。出现在他脑海当中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他的妹妹,是油布下的那些无人机,所有一切他渴望不再醒来的物事。 第54章 18号地堡 米什觉得自己像是被活埋了,陷入了一种极不舒服的半昏迷状态。由于他身体的热量和呼出的气体无法散出,袋子里正变得越来越热。他很害怕自己会就这样晕过去,等到乔尔和莉莉发现时,他早已死透了。可心底里的某个地方,似乎又在期待着这样一个结局。 来到一百一十七层,也就是夺走了坎姆生命的那次爆炸所发生的平台下面,两名运送员停了下来,接受了盘问。那些正修理楼梯的人们也在寻找着某位运送员。他们的描述,部分是坎姆,部分又是米什。米什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不敢移动分毫,而乔尔则在抱怨,抱怨他们无端拦住了他们二人,而且还是在他们抬着这么敏感而又沉重的东西的时候。看起来,他们似乎还想开袋检查,可在这种地方,有些事情几乎同谈及外面那般,是绝对的禁忌。于是,他们只好放他们上路,同时警告说上面的栏杆已经没了,有一个人已经从那上面掉下去,摔死了。 听到人声渐渐向着下方退去,米什实在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赶忙挣扎了起来,想要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莉莉嘶声让他安静。离了这么远,米什依然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嚎哭声。他们穿过了那片数小时前依然还完好的失事之处,看见整个平台都已被撕裂了,惊得乔尔和莉莉合不上嘴。 上了物资部,来到一百零七层,他们将米什抬进了一个卫生间,打开袋子,让他活动活动双臂。米什上了一回厕所,喝了几口水,安慰乔尔和莉莉说他没事。三人都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模样,可此处距离中央运送部还有三十层的距离。乔尔尤其疲倦,不过也有可能是看了爆炸现场的那副惨状的缘故。莉莉的状态稍好一些,但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出发。她这是在为罗德尼的事着急,似乎比米什还急于赶往鸦巢。 米什在镜中瞥见了自己的样子:穿一身白,腰上绑一把刀,正是他们要找的人。他拔出刀,抓起一把头发,贴着头皮割断。莉莉明白了他的意图,也拔刀上前帮忙。乔尔则从屋角拿来了垃圾桶,接住了削下来的头发。 效果很是粗糙,但至少他不再那么像他们想要的人了。接着,他又在那只黑色袋子的拉链旁边割了几条缝,这才收起了刀,跟着脱下内衣,将袋子内侧擦干,将衣服扔进了垃圾桶。反正,它也早已浸透了烟和汗水的味道。米什再次爬回袋中,乔尔和莉莉帮着理了理袋子,便拉上了拉链,将他抬回楼梯,继续向上爬去。米什除了担心,无能为力。 他将这漫长一天的种种经历在心底都回想了一遍。早餐时分,他还看了云彩点亮天际来着,还去看了鸦夫人,帮她给罗德尼送了一张纸条;然后便是坎姆——他失去了一个朋友。疲惫一起袭来,米什发现自己陷入了昏睡状态。 待他猛地惊醒过来时,感觉就像是刚刚过了一眨眼的工夫。外套上面已是潮乎乎的一片,袋子内侧更是因为凝结了水珠,湿滑一片。乔尔想必是感觉到米什突然动了一动,立刻嘘声让他安静,并告诉他他们就要到中央运送部了。 米什突然想到了自己身在何方,明白了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一颗心立刻如同擂鼓一般跳了起来。他在塑料袋上割出来的那几道口子,已经消失在了褶皱当中。他盼望着那条拉链能够拉开一条缝——只消一丝光亮、一缕新鲜空气即可。肩部的袋子将他的双臂别在了身后,已渐渐有了麻木的感觉;而双腿脚踝处——莉莉在下面所抓的地方,已开始酸痛了。 “喘不过气来。”他吃力地说道。 莉莉告诉他别说话。不过,两人似乎停了下来,他的身子终于不再摇晃。接着,便有人在他头部的袋子外面摸索了起来,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声响,拉链被拉下了几厘米。 米什忙不迭地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世界再次摇晃,楼梯上远远地传来了靴子的敲击声——又是一场骚乱,只是不知是在下方还是上方。更多的打斗,更多的人正在死去。他的脑海中再次现出了人们打着转从半空中坠落的画面。就在一天前,他才亲眼看着坎姆离开了农场所在的楼层,怀揣着奖金,丝毫没料到自己已没命去花这钱。 他们停在了中央运送部,米什被放了出来。走廊上空旷得有些吓人。“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莉莉问。墙上有一个小孔,四周尽是蛛网状的裂纹,她将一根手指伸进了其中。放眼望去,这样的小孔足足有几百个。有靴子的声音从平台处传了过来,随即渐行渐远。 “什么时辰了?”米什压低声音问。 “刚过晚饭时间。”乔尔说。这也就是说,他们的速度着实不慢。 沿着走廊往前走了几步,莉莉对着一摊像是锈迹的黑色污迹出了神。“这是血?”她小声问道。 “罗比说他在这下面根本就联系不上任何人,”米什说,“说不定他们都跑了。” 乔尔就着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口。“说不定是被赶跑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 “咱们要不要在这儿过夜?你们俩看起来都累坏了。” 乔尔摇了摇头,将水壶递给了米什:“我觉得咱们还是应该过了三十层才行。到处都是安全部门的人。去他娘的,根据一路上的情形,你穿这一身衣服说不定还真可以直接冲上去。只是,兴许得洗洗头发。” 米什摸了摸自己的头皮,想了想。“说不定还真可以,”他说,“天黑之前我便能够赶到那上面。”莉莉消失在了走廊下面的一间宿舍当中,但马上就回来了,大张着嘴巴,两只眼睛瞪得跟鸡蛋一样。 “怎么了?”原本蹲在地上的米什站起身,赶了过去。 她扑在他怀里,双手紧搂着他,将脸埋在了他的肩头,不让他靠近那门。乔尔大着胆子看了一眼。 “不。”他悄声说道。 米什从莉莉怀中挣脱出来,来到了门边,同自己的朋友一起看了进去。 只见双层床上都是人,有的还躺在地上,可从他们四肢的摆放方式——不是软塌塌地垂在床边,便是被扭曲着压在身下——判断,这些运送员显然不是睡着了。 在其中,他们发现了凯特琳。莉莉无声地抽泣了起来,身子抖作一团。乔尔和米什将凯特琳的尸体抬了出来,装进了袋中。米什无比难过,凯特琳不光是名优秀的运送员,而且深受大家的喜爱。就在他们将带子绑牢,拉紧拉链时,走廊上的灯光一起熄灭了,将他们扔在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 “怎么回事?”乔尔压低声音道。 片刻过后,灯光再次亮起,但闪烁得如同幽冥鬼火一般。米什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真希望自己的汗巾依然带在身上。 “你们今晚要是到不了鸦巢,”他告诉另外两人,“那就找一处中转站停下来过夜,查查罗比的状况。” “我们会没事的。”乔尔安慰他。 莉莉捏了捏他的胳膊。“路上小心。”她说。 “你们也是。”米什告诉他们。 他匆匆朝着平台和楼梯走了过去。头顶,灯光明灭未定,犹如风中残烛,像是在预示着在某个地方,某种东西正在燃烧。 第55章 18号地堡 烟气朦胧中,米什匆匆朝着上面奔去,喉咙如同着了火一般。有人在窃窃私语,说机电部的一场爆炸正是电灯全黑的原因,也有人在说一段竖井出了问题,地堡已用上了备用电源。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段螺旋梯刚走完一半,便听到了如此这般议论。能够出来活动的感觉真好,虽然肌肉会酸痛,但也总好过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成为别人的负担。 他还注意到,不管是谁,只要一看到他,不是立刻闭上嘴巴,便是作鸟兽散,甚至就连那些他认识的人也是如此。开始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已被人认出来的缘故,但细想来,是因为他身上穿的那身安保人员服装。像他一样的年轻人在楼梯上来来去去,踩得楼梯震天响,已将所有人吓得够呛。昨天,他们都还是农民、焊工和司泵工,可现在转身一变,成为了带着枪械维持秩序的人。 许多次,米什都被这样一群人拦了下来,问他要去哪儿,问他的枪去哪儿了。他告诉他们说他刚刚在下面干完一仗,现在正要回去汇报——这不过又是一件他听来的事情。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所了解的情况,似乎并不比他多上多少。一如往常那般,衣服的颜色说明了一切。每个人似乎都觉得,他们一眼便能将你给认出来。 越是接近资讯部,活动越是频繁。一群新招募的人员列队而过,米什隔着栏杆,看着他们踢开了下面一层的许多房门,呼啸而入。随即,叫声和刺耳的“砰砰”声响起,如同铁棍砸在了钢板上。十几声“砰砰”声过后,尖叫声少了。 等他来到农场时,双腿已酸胀不已,肋部更是一阵阵剧痛。几名农民手执铁锹和耙子出现在平台上。他过去时,听见有人喊了句什么。米什加快脚步,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弟弟,第一次佩服起老爸坚守泥土的智慧。 约莫攀爬了一个小时后,他终于来到了安静的鸦巢。孩子们都已走了,想必绝大部分家庭都已躲进了公寓,蜷缩在一起,希望这次疯狂也能如往常那般过去。走廊上,几个储物柜依然敞开着,一个孩子的背包就躺在地上。米什拖着酸痛的双腿,蹒跚着向前走去。只听一阵熟悉的歌声伴随着金属在瓷砖上摩擦出来的凄厉声响,传了出来。 走廊一头,她的门一如既往地敞开着,在迎接着他。歌声正是鸦夫人的,中气似乎比寻常还要充足。米什看到自己并非第一个到达的,他的信息已经发了出去。弗兰基和艾莉已经到了,两人穿的都是农场安保部门的那种绿白二色服装。他们正在鸦夫人的歌声当中摆放着课桌。靠墙而立的那堆课桌上的油布已被揭走,一张张桌子正按照米什儿时的记忆被摆放回原位。鸦夫人似乎在期待着它们随时被坐满。 艾莉率先注意到了米什的到来。只见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转身看到他在门口时,她明亮的双眸当中立刻闪耀出了别样的神采,似乎就连脸上的农民斑也被照亮了。她奔了过来,米什看到她把裤腿绑在靴子上面,双肩处还各有一条带子,收短了袖子。她身上穿的,想必是弗兰基的工装。当她扑进他的怀里时,他不由得在想为了来这儿见他,他们俩到底都经历了怎样的风险。 “米什,我的孩子。”鸦夫人停下了歌唱,笑盈盈地招手示意他过去。片刻过后,艾莉怏怏不乐地松开了他。 米什握住了弗兰基的手,谢过了他们的到来。他颇花了一点工夫才意识到这位朋友似乎有点不一样——他的头发也同样被割短了。两人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皮,不约而同地笑了。在某些并无幽默可言的时刻,幽默总是如此轻松地到来。 “我的罗德尼怎么回事?”鸦夫人问。她一只手操纵着椅子,枯瘦的身躯上挂一袭睡袍,那椅子不停地前后晃动着。 米什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似乎还有烟雾滞留在肺里徘徊不去。随即,他将自己在楼梯上见到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跟他们说了机电部爆炸、起火的传闻,说了安保人员们身上的枪支。他还没来得及说完,鸦夫人便挥了挥双臂,止住了他。 “不要说打斗,”她说,“打斗我见得多了,都可以画出一幅画来挂在我的墙上。罗德尼呢?我的孩子怎么了?他抓到他们了吗?他让他们付出代价了吗?”她握起了一个小小的拳头,举到了头顶。 “没有,”米什说,“抓谁?他需要咱们的帮助。” 鸦夫人笑出了声,这让他很是沮丧,只好试着解释:“我把您的纸条给他了,他回了我一张,是求救的。他们把他关在了那种好大好大的铁门后面——” “不是关。”鸦夫人说。 “——就像是他犯了什么错——” “他恰恰没有犯错。”她纠正他。 米什沉默了。他能够看到她那炯炯双目之中的笃定,一如清洁过后初升的太阳。 “罗德尼没有危险,”她说,“他和那些老书在一起,和那些夺走了我们的世界的人在一起。” 艾莉捏了捏米什的胳膊。“让她慢慢说,”她悄声道,“一切都会好的。来,帮我们般桌子。” “可那张纸条……”米什真希望自己当初没有把它给撕成碎片。 “你带给他的纸条是为了给他力量的,告诉他是时候动手了。我们的孩子所处的位置,刚好能够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惨痛代价。”鸦夫人的目光当中尽是狂野。 “不,”米什道,“罗德尼害怕了。我了解我的朋友,他正在害怕着什么。” 鸦夫人的脸色冷峻下来,她松开那只拳头,抚了抚早已褪色的裙子的前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的声音开始颤抖,“那我可就完全看错他了。” 第56章 18号地堡 就在他们安排课桌时,天色渐渐暗了。鸦夫人再次唱起了歌儿。艾莉告诉米什已实行了宵禁,因此米什也就不再奢望其他人当晚能够现身了。他们从小房间中拖出垫子,开始休息和筹谋,决定再等上一晚。米什有许多话想要问鸦夫人,可她似乎有些打不起精神,心不在焉,正沉浸在莫名的喜悦当中。 弗兰基倒是笃信若是能联系上他父亲,他们便能顺利通过安检,深入资讯部。米什跟他们说了自己身穿白色一路畅通无阻的事。兴许,万不得已时,他可以去找弗兰基的父亲。艾莉变戏法般地拿出了她地里收获的新鲜水果,分给了大家。鸦夫人喝了她的那种墨绿色果蔬汁。米什越发不安了。 他信步走到了平台上,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该继续前行还是等待其他人。就他所知,罗德尼此刻肯定已经危在旦夕。清洗的确能让人们安静下来,往往也会伴随着随之而来的混乱,可这一次却与他之前所见过的所有骚乱都不同——这便是他父亲所说的那种燃烧,是所有的猜疑和那些昧着良心的交易共同作用的结果。他已见到了它的到来,却没料到这疾若闪电的一刀,竟是从上往下劈来。 走出平台,他听到一阵嘈杂的回声从远远的下方传了上来。抓住平台栏杆,他已能听到杂沓的脚步声。他回到了其他人身边,什么也没说,没理由怀疑那些脚步声是朝他们而来的。 艾莉看起来像是哭过的样子,双眼当中隐隐泛着泪光,双颊潮红。鸦夫人正在说着一个老故事,双手在空中画着一幅场景。 “都还好吧?”米什问。 艾莉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多说。 “怎么了?”他握住了她的手,只听鸦夫人正在说亚特兰蒂斯,正在说山那边那个倾覆、消失的魔幻城市,正在说那段废墟如同湿润的镍币一般闪亮的过往。 “告诉我。”他说。他暗暗怀疑是这个故事影响了她的情绪,就像有时他听到这些故事时会莫名悲伤。 “我现在还不想说。”她叫道,泪珠再次涌了出来。她将它们拭去,沉默了下来,双手落到膝盖上。弗兰基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不管出了什么事,她们俩想必都一清二楚。 “父亲。”米什道。肯定是他父亲,是他去世了,他立刻便想到了这一点。艾莉同他父亲的关系,甚至比米什自己还要近得多。突然间,他感到了深深的愧疚,后悔自己不该离开那个家。她擦着双眼,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而米什则在想象着自己趴在地上,在泥土中挖掘着父亲,请他原谅的样子。 艾莉终于哭了出来,鸦夫人则哼起一段同地上岁月相关的曲调。米什想到了父亲,想到他就这样走了,想到了所有他还没来得及说的话,只想一头扑到四周的墙上,将上面的那些海报和鼓动自由的东西给撕个粉碎。 “是赖利,”艾莉终于说道,“米什,我好难过。” 鸦夫人停止了哼哼,三人的目光一起投向了他这边。 “不。”米什低声道。 “你不该告诉他——”弗兰基刚开了口便被打断了。 “他应该知道!”艾莉说道,“他父亲也会想让他知道。” 米什定定地注视着墙上的一幅画,只见上面有苍翠的山和蔚蓝的天。婆娑的泪眼下,它模糊了,一如蒙上了一层灰尘。“出什么事了?”他低声问道。 她告诉他说农场遭到了攻击,赖利恳求一起去帮忙打架,被拒绝后,他便不见了。等到人们再次找到他之时,他手中还抓着一把从厨房拿去的刀。 米什站起身,在房间中转起了圈,泪水汹涌地滑过脸庞。他不应该离开的,他应该在那儿。坎姆离开时,他也不在。死亡就这样在所有他意料不到的地方,降落了下来。而现在,他们所有人的结局眼看着就要到来。 一阵隆隆声从平台那边越传越近,填满了整条走廊。是脚步声。米什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他早已放弃了此刻还有朋友能够现身的幻想,想到那兴许是持枪的安保人员。他们兴许会问问他的枪去哪儿了,然后识破他的身份,再开枪将他们全都打死。 他一把将门推严,这才发现鸦巢并未装锁,于是又拉了一张桌子,顶在了门把手下面。弗兰基匆匆走到艾莉身前,让她赶快到鸦夫人的讲桌后面去。随即,他抓住了鸦夫人的轮椅靠背。那条悬在头顶上空的电线剧烈地晃动了起来,看得人心惊肉跳,可她却坚持说自己能行,说没什么可怕的。 米什自然清楚,这是安保部门的人找上门来了——即便不是,也是另外的暴民。他走过楼梯,知道那外面是怎样的情形。 门上传来了撞击声,门把手摇晃起来。伴随着人群的聚集,脚步声慢慢安静了。弗兰基将一根手指紧贴在双唇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头顶的电线在来回晃悠着,吱吱有声。 门又晃了晃。有那么一会儿,米什暗暗希望他们能离开,希望他们不过是过来巡视一圈。他想要藏到那块遮盖书桌的油布下面,但这个念头来得太晚了。门已被推开,一张桌子尖叫着滑过了地面。第一个走进来的人,是罗德尼。 罗德尼的出现,不啻于晴天霹雳。只见他穿一身崭新的白,从上面依然还能清晰地看出折痕,头发被剪得很短,脸是新刮过的,下巴上还有一道伤口。 米什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面镜子,两人的服装完全就是一模一样。更多的白衣人跟着罗德尼从走廊中涌了进来,手中都有枪。罗德尼命他们退回去,随即抬脚走进了一排排整齐的课桌之间。 艾莉第一个回过了神,她一声惊呼,赶上前去,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罗德尼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她。在他的另外一只手中,则是一把小枪,跟副手们佩带的一模一样。他并未看向自己的朋友,而是将目光直接落在了鸦夫人身上。 “罗德尼——”米什说道。对于自己朋友的出现,他依然有些回不过神。大家来到这儿,为的就是救他,可他现在看起来似乎不大需要。 “门。”罗德尼回头说道。 一名年龄足足有罗德尼两倍大的男子犹豫了一下,随即依言拉上了房门。这样的言行,可不像是一名囚犯。眼看着那门就要关严,弗兰基却冲了过去,口中叫着“父亲!”,像是在走廊上看到了他的父亲,看到他正同其他人在一起。 “我们是来找你的。”米什说。他很想走到自己朋友身前,但罗德尼眼中的某种东西看起来有些瘆人。“你的纸条——” 罗德尼终于将目光从鸦夫人身上移开。 “我们是来救你的——”米什说。 “昨天,我是需要。”罗德尼说着,绕过了课桌,手中的枪紧贴在身侧,一双眼睛在三人身上逡巡着。米什后退几步,同艾莉一起紧紧地站在鸦夫人身旁——不知是想保护她还是寻求安全感,他也说不清楚。 “你不该来这儿,”鸦夫人以一副教训人的口吻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应该去对付他们。”一根枯槁的手指指向了门口。 罗德尼手中的枪微微向上抬了抬。 “你想干什么?”艾莉瞪着枪说道。 罗德尼将它指向了鸦夫人。“跟他们说说,”他说,“说你都干了什么,现在又在干什么。” “我们到底把你怎么了?”米什问。这位朋友变了,不仅仅是头发和制服,而是他眼里的东西。 “他们让我知道——”罗德尼将枪朝着墙上的那些画挥了挥,“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他哈哈一笑,转向了鸦夫人:“而且我愤怒了,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想要将它撕个粉碎。” “那就去做,”鸦夫人坚持道,“去对付他们。”她的声音嘶哑,一如一扇破败的门。 “可现在我知道了。他们都告诉我了。我们通了话。而且现在我知道了你在做什么——” “怎么回事?”弗兰基依然还在教室中间,此时正一边问一边朝着门口走去,“我爸爸为什么——” “别动。”罗德尼一边说,一边将身前的一张桌子推开,走进了过道,“不许动。”他的枪朝着弗兰基摆了摆,随即再次指向鸦夫人。鸦夫人身下的轮椅伴随着她的手颤抖了起来。“墙上的这些话、这些故事和歌——是你让我们变成原来那样,是你让我们生出了愤怒。” “你们应该愤怒,”她尖声叫道,“你们就该愤怒!” 米什朝着鸦夫人身边靠了靠,一双眼睛紧盯着枪。艾莉跪下来,握住了老妇人的一只手。罗德尼站在十步开外,枪口指向了他们的脚边。 “他们杀呀,杀呀,”鸦夫人说,“这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把一切都擦干净,再把那些死尸焚烧,埋葬。还有这些课桌——”她猛地探出一只手臂,颤巍巍地指向了那一排排刚刚摆好的空桌,“这些课桌将会再次被坐满。” “不,”罗德尼摇了摇头,“不会了,就这么结束了。你再也不会让我们感到害怕了——” “你在说什么呀?”米什说着,又朝鸦夫人靠近了一些,一只手放在她的椅子上,“枪在你手里,罗德尼,让人害怕的是你。” 罗德尼转向了米什:“是她让咱们生出那种感觉的。你还不明白吗?恐惧和希望手拉手地到来。她兜售的那些东西,和牧师们并无二致,只是她提前找上了我们。什么一个更好的世界,它只会让我们厌恶眼前这个。” “不——”米什讨厌自己的朋友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是,”罗德尼说,“否则你以为我们为何要讨厌我们的父辈?是因为她想让我们讨厌他们,让我们生出挣脱他们的念头。可这不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他挥了挥手:“反正这一切都无所谓了。我昨天所知道的东西,让我为我们自己的生活、为我们所有人而恐惧;而我现在所知道的东西则给了我希望。”他的枪抬了起来。米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朋友竟然将枪口指向了鸦夫人! “等等——”米什抬起了一只手。 “退后,”罗德尼说,“我必须这么做。” “不要!” 只见他朋友的手臂平举,枪口平平地对准了轮椅上毫无反抗能力的老妇人,这位所有人的母亲,这位总是在他们吃饭、睡觉时用歌声陪伴他们,并用自己的谆谆教诲陪伴着他们走过学徒生涯,再走得更远的慈母。 弗兰基将一张桌子一把推向一边,扑向了罗德尼。艾莉发出了一声尖叫。火光一闪,枪声响起,米什摔向了一侧。他只觉得自己的腹部犹如遭受雷击一般,肚子里像是着了火。他朝着地面摔下去,震耳欲聋的枪声再次响起,轮椅猛地一震,冲向一侧,鸦夫人的手一阵痉挛。 米什重重地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捂住肚子。等他把手拿开来时,上面已满是黏糊糊的液体。 他仰躺在地上,看到鸦夫人瘫软在她那张已不再移动的椅子上。枪声又一次响起,已无这个必要。她的身体被击中,抽搐了几下。弗兰基扑在了罗德尼身上,两人在地上翻滚起来。疾风骤雨般的脚步声被屋内的动静给召了过来,冲进了房间。 艾莉泣不成声,双手紧紧地按着米什的肚子,一双眼睛却转过去落在鸦夫人的身上。她凄厉地呼喊着他们俩的名字。米什的口中泛起了血腥味,这让他想到小时候被罗德尼打中一拳时的感觉。只是那时,他俩是闹着玩的,他们只会闹着玩——穿上各自父亲的衣服扮大人什么的。 到处都是靴子。有的乌黑闪亮,有的则比较破旧,有的已是身经百战,有的则刚刚起步。 罗德尼出现在了米什上方,大睁着的双眼当中满是担忧。他告诉他要坚持,米什想说他会尽力,但肚子上的疼痛实在难熬。他说不出话。他们告诉他千万要保持清醒,可他唯一想做的,便是睡去,不再成为——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宝宝莫哭宝宝乖, 儿歌给你唱起来。 哪怕我在千里外, 梦中也要找你来。 宝宝睡觉宝宝乖, 天使围着你来爱。 不管早晨与白天, 害怕不敢找上来。 宝宝莫哭宝宝睡, 听着儿歌梦最美。 第57章 三年后,18号地堡 米什换下了工作服,而艾莉则在准备晚餐。他洗了手,抠下了指甲中的泥,看着它们落进水池。手指上的戒指是越来越难摘下了,松了一天的土后,指关节又酸又麻。 他往双手上擦了一些肥皂,终于把戒指给摘了下来,想到它上次落进水池中的前车之鉴,米什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了一边。艾莉一边在厨房中照料着炉子,一边吹着口哨。她将烤箱打开了一条缝,米什立刻便闻到了当中烤猪肉的味道。看来他得说上点什么了,他们不能这样没来由地去买烤肉。 他将工装丢进洗衣池,待回到餐厅时,桌上的蜡烛已被点亮——它们是用来应急的,以防楼下的那些傻瓜关掉发电机,又来破败的大厅当中捣乱。这个艾莉是知道的。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就烤肉或是蜡烛说上点什么,也没来得及告诉她今年的豆子并没有预计中的收成,他便看到了她脸上灿烂的笑容。此时,就只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那不可能。 “不会是——?”他说。他不能就这样让自己去相信。 艾莉点了点头,眼中泛起了泪花。等他走近她时,盈盈的泪珠已经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可咱们的票已经过期了。”他抱着她,悄声说道。她身上散发着甜椒和鼠尾草的芬芳。他感觉到了她的颤栗。 艾莉抽泣着,由于喜悦过度,声音当中略微带破音:“医生说是上个月的事情,正好处在咱们的窗口期,米什,咱们要有宝宝了。” 米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浑身上下尽是轻松的感觉,而非兴奋。终于,一切都是合法的了,他在为此而庆幸。他吻了妻子的脸颊,甜椒和鼠尾草的味道之外,又多了一份咸味。“我爱你。”他呢喃道。 “烤肉。”她挣脱他的拥抱,匆匆朝着烤箱跑去,“我原本打算吃完饭再告诉你的。” 米什笑道:“还好你现在告诉了我,否则就得解释一下蜡烛的事啦。” 他颤抖着双手倒了两杯水,将它们在桌上放好。她安排起了盘盏。烤肉的味道让他食指大动,似乎已经尝到了它——未来的味道,即将到来的日子的味道。 “趁热吃。”艾莉说着,放好盘子。 两人手拉手坐下。米什暗骂了自己一声——竟忘了将戒指戴回去。 “谢主赐予这顿饭,愿主保佑灌溉它们的人。”艾莉说。 “阿门。”米什道。妻子捏了捏他的手,随即松开,抓起了自己的餐具。 “你看,”她一边切着烤肉,一边说道,“要是个女孩,咱们就叫她艾莉森好了。就我们所记得的范围,我们家所有的女孩都叫艾莉森呢。” 米什不由得在想他们家到底都还记得些什么,要是记得的太多,那可不太正常。 他一边咀嚼着,一边思考着名字。“那就艾莉森。”他说完,随即又想,他们其实也可以叫她艾莉,“不过要是男孩,咱们可以叫他坎姆么?” “当然可以啦,”艾莉举起了她的杯子,“那不是你祖父的名字么,对不对?” “不是。我一个叫坎姆的都不认识,我只是喜欢它的读音。” 他端起了自己那杯水,注视了一会儿。抑或,他曾认识一个坎姆?他到底从哪儿听来这个名字的?他的一部分过去已经变为了碎片,在同他玩着捉迷藏。比如他脖子上的那道痕迹和肚子上那道伤口,他便不记得是怎么来的了。每个人都有类似的感觉,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过去怎么也想不起来,可米什却是他们当中最为严重的。一如他的生日——不管他怎么努力,都记不起来那到底是哪一天了。这到底有什么难的? 夏拉,夏洛特的昵称。——译注? 第58章 2345,1号地堡 “先生?” 脚下传来了一阵骨节的噼啪声响,唐纳德跌跌撞撞地穿过一片黑暗。 “您能听到吗?” 氤氲的雾气正在散开,眼睑犹如密封的棺盖一般,带着“咯咯”声响裂开了一条缝。一个豆荚。唐纳德便蜷缩在那个如豆荚一般的冷冻棺当中。 “先生?您醒了吗?” 皮肤是如此冰冷。唐纳德坐起身,赤裸的双腿上雾气蒸腾。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了,只记得一名医生,记得自己曾在他的办公室中有过交谈。而现在,他正在醒来。 “把这个喝了,先生。” 唐纳德记得这个。他记得自己曾一遍遍地醒来,却不记得是怎么入睡的了。只有醒来。他啜了一口,将所有气力都集中到了喉头,吞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一粒药片。应该有药片的,但他们却没有递过来。 “先生,我们奉命来唤醒您。” 奉命。规矩。规程。唐纳德又有麻烦了。特洛伊。兴许,是那个叫特洛伊的伙计。他是谁?唐纳德努力地咽着水。 “非常好,先生。我们这就把您抬出来。” 他有麻烦了。他们只会在有麻烦的时候才来唤醒他。一根导尿管被拿走,还有胳膊上的一根针管。 “我这是——” 他对着自己的拳头咳了咳,声音犹如一张薄薄的纸,纤薄而又脆弱、无形。 “什么事?”他问,用了大喊的力气,却只发出了低语的音量。 两名男子将他抬起,放进一张轮椅里。第三个人把住了轮椅。没有了纸袍,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柔软的毯子,也没有了沙沙的声响,更不见了皮肤上的刺痛。 “咱们失去了一个。”其中一人说道。 一个地堡。一个地堡不见了。想来又是唐纳德的错。“18。”他低声说道,想到了自己的上一班。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嘴巴像是要掉到地上。 “是的,”其中一人的声音当中满是惊诧,“是18号地堡,先生。我们将它弄丢在山那边了,我们失去了联系。” 唐纳德试图将目光聚焦在那人身上。他记得自己曾在一座山的另外一边弄丢了一个人。海伦,他的妻子。他们依然在找她,还有希望。 “跟我讲讲。”他低声说道。 “我们也说不好具体情况,但他们那儿的一个人让它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当中——” “一个被送出去清洗的人,先生——” 被送出去清洗的人。唐纳德陷进了椅子当中,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都沉重寒冷得如同石头。根本就不是海伦。 “——翻过了山——”一人说。 “——我们接到了18号的一次呼叫——” 唐纳德微微抬起了一只手,手臂在颤抖,麻木尚未退尽。“等等,”他嘶哑地道,“一个个来。你们为什么唤醒我?”说话着实是一件吃力的事。 其中一人清了清喉咙。为了止住他颤栗,毯子被拉到了他的下巴下面。他都没感觉到自己在颤抖。他们对他是如此恭敬,如此体贴。这是怎么回事?他试着清理了一下脑袋。 “是您让我们来唤醒您的——” “是规程——” 唐纳德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冰棺上,只见里边的寒气尚未散尽,雾气依然在蒸腾。冰棺底座上有一块屏幕,没有了他在里边,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数字,一个读数正不断上升的温度计。一个温度和一个名字,却不是他的名字。 唐纳德想起来了,想起了一个名字曾是一件多么无所谓的事情——除非它是一个人唯一的凭证。若是没有谁记得谁,若是他们之间不曾有过交集,那一个名字便代表着一切。 “先生?” “我是谁?”他看着那块小小的屏幕,有些摸不着头脑。上面那个名字并不是他。“你为什么要唤醒我?” “是您让我们来唤醒您的,瑟曼先生。” 毯子被妥帖地围在了他的肩上,轮椅掉了头。他们在毕恭毕敬地照料着他,就像他是什么大人物一般。这把椅子下面的轮子根本就没有那种嘎吱的声响。 “没事的,先生。您很快就会清醒起来的。” 他不认识这些人,他们也不认识他。 “医生们会帮助您,让您及早投入工作的。” 谁也不认识谁。 “这边走。” 然后,谁都有可能成为任何一个谁。 “穿过这儿。” 直到谁在负责都无所谓。一个人兴许会去做正确的事,而另外一个则会做对的事。 “非常好。” 名字与名字之间,并无任何差别。 第59章 2312——第一小时,17号地堡 喧嚣总会在寂静之前到来,这便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因为“砰砰”声和惨呼声需要地方去生出回音,一如身体需要空间去坠落一般。 当最后的大喧嚣开始时,吉米·帕克正在上课。那是清洁的前一天。明天,他们便会放上一天的假。因为一个人的送命,吉米和他朋友们将会被赐予几个小时的额外睡眠。爸爸会在资讯部门加上几个小时的班。而且明天下午,妈妈会坚持让他们跟着他的姑姑和表兄妹们去看那鲜亮的云如何飘过澄澈的山,一直看到天空如同睡着了一般黑暗。 清洁日便是用来赖床和走亲访友的,是用来安抚不安和让喧嚣寂静下来的。这便是皮尔森太太在黑板上写下《公约》当中的种种规则时所告诉他们的东西。她的粉笔在黑板上吱吱作响,抖落一身的粉尘,写出了所有能让一个人送命的理由。一次流放之前的一场公民教育课。一份应当被铭记的警告之前的警示。吉米和他的朋友们,在各自的座位上坐立不安地学习着这些规则——一个即将灰飞烟灭的世界的规则。 吉米十六岁了。他的许多朋友眼看着就要进入学徒生涯了,可他还得再学习一年才能去追随爸爸的步伐。皮尔森太太在黑板上写写画画了一通,随即便开始讲如何选择一名人生伴侣,以及根据《公约》登记关系的严肃性。莎拉·詹金斯在她的座位上回过头,朝着吉米笑了笑。公民教育课和生物课混在了一起,荷尔蒙与那些决定他们生死的法律相提并论。莎拉·詹金斯很可爱。年初时,吉米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但现在他明白了。可爱的莎拉·詹金斯会在几个小时之内命丧黄泉。 皮尔森太太在问有没有人愿意念一下《公约》,就在这时,吉米的妈妈来找他了。她一声不吭地闯了进来。真叫人尴尬。吉米的世界末日就这样伴随着面红耳赤,在众目睽睽之下到来了。妈妈并没有跟皮尔森太太说话,也没有说抱歉,只是风风火火地闯进门,火急火燎地走到了桌椅间——正是她生气时特有的方式。她一把将吉米从他的课桌前拽出,拉着他的胳膊便走。这使吉米不由得在想自己这次又犯了什么错。 皮尔森太太没有说话。吉米回头看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保尔一眼,瞥见他正在捂着嘴巴笑。他有些奇怪,不明白为什么保尔就没有麻烦。他和保尔可向来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唯一出声的便是莎拉·詹金斯。“你的包!”就在教室门“砰”的一声关闭的瞬间,她叫了出来,但她的声音随即便被寂静吞噬。 走廊上,并不见其他妈妈来拖走自己的孩子。她们就算要来,那也得晚些时候。吉米的爸爸总在和电脑打交道,消息灵通,知道的事情比任何人都要多——只是,这次提前了一会儿。楼梯井当中已经有人在朝上面爬着,动静很是吓人。学校外面的平台被震得簌簌直响,像是远处正有许多人朝着这儿赶来。栏柱上面的一颗螺栓在沙沙抖动,像是已经松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整个地堡都要被摇散架了。吉米的妈妈抓着他的袖子,拉着他朝螺旋梯走了过去,就像他十二岁时那样。 吉米挣了挣,有些迷惑。这几年来,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妈妈,和爸爸差不多,但他却经常想不起此事,想不起来自己已有了力气,已差不多是一个大人了。他已将他的书包和朋友们都扔在了后面。他们这是要去哪儿?下面传来的“砰砰”声似乎又大了一些。 妈妈感觉到他的抗拒,转过身。他这才看到,她的目光中并非满是愤怒——根本就没有怒火,也不见深深皱起的眉头,而是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湿润,目光闪耀得一如爷爷和奶奶去世时那样。下面的声音好吓人,但将恐惧深深渗入吉米骨髓的,却是母亲的目光。 “出什么事了?”他低声问道。他讨厌看到妈妈难过,只觉得内心空落落的,就像那只跑进上层公寓的没有尾巴的流浪猫,任你怎么抓也抓不住。 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转身拉着他下了楼梯,朝着那迎面而来的雷鸣般声响奔去,吉米立刻意识到根本就不是自己有了什么麻烦。 而是大家有了麻烦。 第60章 2312——第一小时,17号地堡 吉米从没见过楼梯颤抖得这么厉害。整个螺旋梯似乎都在摇晃,就如同一段夹在抖动的指头间的炭笔。他跟着妈妈一路飞奔,几乎脚不沾地,但那震颤依然从铁板上传进了他的骨头里,直震得他脚底板发麻。于是,吉米尝到了恐惧的味道,仿佛一支干燥的勺子压在了舌头上面。 下面传来了几声愤怒的喊叫。吉米的妈妈大声鼓励他,告诉他快些,再快些。他们顺着楼梯盘旋而下,朝着那越来越近的喧嚣声迎了上去。“快!”她再次叫了出来,声音当中的颤抖,在吉米听来竟比一百层下面传来的抖动更加吓人。他加快了脚步。 他们过了二十九层。三十层。有人从相反方向跑了上来。其中许多人都穿着爸爸那种颜色的工装。来到三十层的平台上,吉米看到了一具尸体。自打爷爷的葬礼过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尸体。只见那人的后脑勺上像是砸了一个西红柿,双臂挂到了楼梯上,吉米只好躲过去。他匆匆跟着妈妈向下奔跑,却见一些红色的东西从平台上面滴了下来,将下面的几级楼梯溅得又湿又滑。 来到三十二层,楼梯上的震颤已直接传到了他的牙根。更多的人呼啸着向上,他妈妈越发慌乱了。谁也没有看到谁,每个人的眼里都只有自己。 人们惊惶逃窜的声音已是清晰可闻,上千双靴子在不断地敲击着梯板。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中,偶尔也夹杂着几声大叫。吉米停下脚步,隔着栏杆看了下去。只见下面,螺旋梯深处,尽是拥挤的人潮以及挥舞的手肘和手部。有人“砰砰砰”地跑了上去,转过身来。妈妈催促他快跑,人群已经涌到他们身前,楼梯上越来越挤。吉米在那些没命奔跑的人们身上感觉到恐惧和愤怒,这使得他也很想跟着他们一起朝着上面跑。可妈妈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叫他跟上去,她的声音穿透他的恐惧,直达他的内心深处。 吉米拖着双脚跑下去,抓住了她的手。先前的那份尴尬已逃得无影无踪,现在他只想让妈妈抓着自己。奔过的人们在大喊着要他们掉头,要他们向上。其中几人的手中还拿着钢管和铁棍,另外几人则鼻青脸肿。一名男子的嘴巴和下巴上面沾满了鲜血。肯定是发生了打斗,就在某处。吉米还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在底层上演呢。另外的一些人则像是被殃及到了,因为他们的手中并没有武器,而且还在一个劲儿地回头张望。一群暴民吓坏了另外一群暴民。吉米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打架,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混乱的脚步声外又传来了几声巨大的“砰砰”声响,一名大块头撞在了吉米妈妈的身上,将她撞到了栏杆上。吉米抓住她的胳膊,两人紧贴内侧立柱,朝着三十三层而去。“只有一层了。”她告诉他。这也就是说,他们这是要去找爸爸。 来到三十四层上面的几道拐弯处,人群已经疯涨。原本只容两人通行的楼梯,已经挤了四个人。吉米将自己嵌在了汹涌而上的人流和立柱之间,一寸寸往下挪。旁边的人在不停地推着,挤着,发出了一声声吃力的闷哼。他坚信,再这样下去,大家全都会被卡在这儿。有人挤了进来,挤得他不得不松开了妈妈的手。她冲向前去,而他却被钉在了原地。下面又传来了她呼喊他的声音。 一名满头大汗、惊恐地张着嘴巴的壮实男子,正拼命从下面挤上来。“走!”,他朝着吉米大喝一声,就像是真有地方可去一样。除了向上,哪儿还有什么空间!那人擦着他挤了过去,他将身子紧紧地贴在了中央立柱上。突然,只听外侧栏杆那儿传来一声惨叫,人群跟着一震,随即便是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有人大喊了一声“抓住!”,而另外一人则在喊放手,紧接着,便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飞速朝下坠去,越来越弱。 紧压着他的那些身体略微松动了,吉米一想到有人在距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掉了下去,心里便一阵阵恶心。他扭动身子,从人群中挣脱,爬到内侧栏杆上,死死抱住中央立柱,颤巍巍地站在那儿,小心翼翼地不叫自己的双脚滑进栏杆和立柱之间的那道裂缝。那道缝隙,原本是他们这些小孩子吐口水的地方。 人群中有人迅速抢占了他在楼梯上的位置。黑压压的肩膀和手肘在不停地撞击着他的脚踝。他蹲在哪儿,头顶上的梯板将滞涩的脚步声不停地传了下来。他用一只脚沿着那条早已被成千上万只手摸得异常光滑的纤细钢管滑了下去,一步步沿着栏杆,朝着妈妈挪去。前方,便是那道缝隙,似乎迫不及待地要一口吞掉他的腿。吉米定了定神,想象自己摔进人群中,被那一条条疯了似的胳膊给甩到栏杆外面的样子。 他一直沿着内侧立柱绕了半个圈,这才发现了妈妈。她已被人流给冲到了外侧。“妈!”他大声喊了起来。吉米抓住头顶的一块梯板边缘,将另外一只手隔着人群朝着她伸去。楼梯正中的一名女子尖叫了一声便消失了,头很快便沉进了人群下方。人们直接从她身上踩了过去,她的尖叫声很快便消失了。人流朝着上方滚滚而去,将吉米的妈妈也往上裹挟了几级楼梯。 “去找你爸!”她将手拢在嘴边,大声叫道,“吉米!” “妈!” 有人撞在了他的胫骨上,直撞得他抓住头顶梯板的那只手松了开来。吉米挥舞起了双臂,一次,两次,划着小圈,试图稳住身体。最终,他还是朝着内侧那黑压压的人头摔了下去,翻滚了起来。人们纷纷举起手臂,护住了自己的头,有人刚好一肘撞在了他一侧的肋骨上。 另外一人将吉米甩向一边。在一片密密匝匝的锋利手肘和坚硬的头顶上方,他朝着外侧翻滚出去。时间慢得像是在爬。人群之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空空荡荡的虚空和无尽的深渊。狭窄的围栏之间,此刻已经挤了五个人。他拼命挥舞着双手,想要抓住一只那些正不断推搡着他的手。眼见那片虚空越来越近,他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妈妈凄厉的呼喊声传了过来,在轰鸣的人声当中依然清晰可闻。她就那样隔着人群看着,叫着,却又无能为力。有人大喊,帮帮那个孩子。他就这样沿着螺旋状的人头,抓挠着,翻滚了下去。他们所说的那个孩子,就是他。 吉米翻进了一道空隙,被那些正护着自己头脸的人给扔向了一侧,滑进了两个人之间。一只肩膀撞在了他的下巴上,可他也终于看到了护栏。他赶忙伸出手,一只手刚刚抓住了一根横条,双脚便从头顶翻了过去,他凌空翻了一圈,一只肩膀被扭得钻心地疼,可他依然没有松手。他就那样挂在那儿,一只手抓着围栏,另外一只手抓住了栏杆上的一条立柱,双脚在半空中晃荡着。 有人的屁股擦着他紧抓着护栏的手指挤了过去,吉米痛得大喊了一声。几只手抓住了他的双臂想要帮忙,但下面涌上来的疯狂人群却将那些人以及他们的好意硬生生地冲了上去。 吉米试着把自己往上拉了拉。越过自己正踢踏着的双脚,他看向了栏杆下面那推推搡搡的人群。只见两道拐弯过后便是三十四层平台。他双臂再次用力,可那只被扭伤的肩膀却像是着了火。有人捉住了他的小臂想要帮忙,但再次被人潮给裹了上去。 从胸前看下去,吉米在自己的双脚间看到三十四层的平台,只见上面同样也挤满了人。一群人涌到了水泄不通的楼梯上,随即又试图挤回去。有些人从资讯部的门那儿闯了出来,身穿防护服,还戴着头盔什么的。只见他们投进了人群,银色的手臂在人群中不停地划拉着。大家都想上去,下面又传来了几声“砰砰”声响和惨叫。那突如其来的“砰砰”声,如同市场上的气球爆炸了一般,但比气球爆炸要响上许多,许多。 吉米抓住护栏的那只手终于滑了开来——肩膀实在是太痛了,已无力再支撑他身体的重量。而他抓住栏杆立柱的那只手,也开始向下滑去。汹涌的人潮中,早已被汗湿透的手掌在钢铁上带出了一连串“吱吱”声响。最终,他被挂在了立柱底部的梯板边缘处。他试着探出脚尖,想要踩住下一道拐弯处的栏杆,但唯一能够感觉到的,便是一条条愤怒的胳膊在不停地将他的双脚给拨开。痛楚从那只受伤的肩膀上不断袭来,他松开了一只手,单凭一条胳膊支撑,立刻晃荡了起来。 吉米惊恐地喊着。他一边呼喊着妈妈,一边想起了她的吩咐。 去找你爸。 他已不可能再回到楼梯上,他没那力气,而且上面也没地方可去。没人会帮他。人潮汹涌,他却一个人被挂在了那儿。 吉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任由自己再晃悠了一会儿,随即看了一眼身下那拥挤的平台,松开了手。 第61章 2312——第一小时,17号地堡 螺旋梯上两道拐弯的飞越,两道拐弯的惊恐目光和汹涌的人潮。吉米只觉得后颈处的呼呼风声在越变越大,一颗心像是要从嗓子眼儿逃出来。他似乎瞥见了一片面孔转向自己这边,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飞过。 他径直砸向了下面平台的人群,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个身穿银色制服、面孔藏在一面小小面罩后面的男子被压在了他身下。 有人在朝着他狂呼,而有人则从他身下爬了出来。吉米翻了出去,只觉得肋骨处传来了一阵暖流,想必是砸中了某个人。一阵巨痛从一条膝盖传了上来,双肩更是火烧火燎地疼。他一瘸一拐地匆匆朝着资讯部的那两扇门走去。就在这时,又有几人从门内闯了出来,他们眼见楼梯上那汹涌的人流,猛地停下了脚步。有人在大声吆喝禁止出去,但似乎无人理会。明天,便会有一次清洗。兴许,为时已晚。吉米不由得想到了父亲,这样一来,不知道他又得加多少个小时的班,不知道这样一场暴乱过后,又得有多少人被送出去。 他转过身,面对着楼梯,寻找妈妈。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尖叫声、催人前行的大叫声,让他的声音根本没法儿传出去。可妈妈的声音却依然回荡在耳边。他想到了她最后的命令,想到了她脸上痛苦的表情,于是匆匆走了进去,去找爸爸。 门后面同样是一幅混乱的景象,人们在走廊上来回奔跑着,他还能听到大声的争吵声。亚尼正站在安全门旁,人高马大,头发被汗水黏成了一缕缕的。吉米朝着他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将手肘压在胸口上,好稳住肩关节。肋骨处的刺痛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一颗心依然在怦怦跳个不停。 “亚尼——”吉米靠在安全门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那名警卫似乎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亚尼立刻睁大了双眼,一对眼珠骨碌碌滚来滚去。吉米注意到他手中的东西,是一支警长佩戴的手枪。“我得过去,”吉米说,“我得去找我爸爸。” 警官的目光落在了吉米的身上,透着欣喜。亚尼是一个好人,是他爸爸的朋友。他的女儿只比吉米小两岁。有时放假,他们一家人还会过来吃饭。可眼前这人似乎已不是那个亚尼,似乎某种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对,”他点头道,“你爸爸。不让我们进去,不让我们任何人进去。可你——”这事儿不可能,亚尼的目光分明更加疯狂了。 “你放我进去——”吉米说着,顶了顶那栅门上的旋杆。 亚尼一把抓住了吉米的衣领。吉米已不再是小孩子,已长出了大人的骨架,但这名人高马大的警卫却像拎小鸡一般,一把将他提了过去。 在这人的凶狠一抓下,吉米挣扎起来。亚尼将枪口顶在了吉米的胸口,拖着他朝走廊那边走去。“我抓到他的小崽子了!”只听他大喝道。至于是对谁,则不得而知了。吉米想要挣脱,却被蛮横地拖过了一间间办公室。整层楼似乎被清空了。他想到了先前在楼梯上看到的那些银色和灰色制服,不由得害怕起来,唯恐他爸爸也在其中。人流是到这一层才开始乱的,像是他们在负责领导——或是被追赶一样。 “我喘不过气来——”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出了这几个字。他的双腿在下面一阵乱蹬,终于踏在了什么上,双臂立马死死地抱住这名强壮男子的小臂,想尽一切办法想要让领口松上一点儿。 “你们这些王八蛋都死哪儿去了?”亚尼来回扫视着走廊,厉声叫道,“我需要有人帮我一把——” 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犹如一千个气球同时爆炸了,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吉米只觉得亚尼朝着一旁猛地冲了出去,像是被谁踢中了一脚。这名警卫的手终于松了开来,血液终于涌回了吉米的头部。那名大个子男人翻身倒在了地上,而吉米也被带得踉跄了起来。亚尼躺在地上,喉咙中发出一阵咯咯声响和嗬嗬声,黑色手枪从地板上滑了出去。 “吉米!” 爸爸就在走廊那头,刚从一个拐弯处现出半个身子,一根长长的黑色物件就夹在他的胳膊下面,像是一条拐杖,但长度却又不及地面。那根短拐杖的一头还冒着青烟,像是着了火。 “快,儿子!” 吉米惊喜地大叫了一声。此时亚尼正在地上扭动着,发出了一连串非人类的恐怖声音。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他,一瘸一拐地跑向了爸爸,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另外一条胳膊。 “你妈呢?”爸爸看了一眼走廊,问道。 “楼梯上——”吉米奋力喘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爸,出什么事了?” “进去。进去。”他拉起吉米,沿着走廊朝着一扇巨大的不锈钢大门走去。拐角处传来了几声呼喝声。吉米看到爸爸额头上青筋暴跳,汗水已从他那一缕缕稀疏的头发下面流了下来。来到那扇大门前,爸爸往面板当中输入了密码,便听得里边传来了一阵呼呼声响和一连串的咣当声,随即门便开了一条缝。爸爸俯身靠在门上,那门慢慢裂开了一条能容他们两人挤进去的缝隙。“快!儿子,快!” 走廊那边,有人在大呼小叫,叫他们停下。疾风骤雨般的脚步声直奔这边而来。吉米从那道缝隙当中挤了进去,暗暗担心爸爸会把自己关在里边,一个人。不过,好在老爸随即也挤了进来,并且转身靠在了门的内侧。 “推!”他说。 吉米赶忙去推,却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不过,他也从没见爸爸这么紧张过,这使得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外面的脚步声越奔越近,有人在喊爸爸的名字,有人则在叫亚尼。 大铁门刚刚“砰”的一声关严,几只手掌便已在外面拍打了起来。只听得又是一阵呼呼声和哐当声响过。爸爸在面板上点了点,随即犹豫了起来。“一个号码,”他喘着粗气说道,“四个数字。快,儿子,一个你记得住的号码。” “一二一八。”吉米说。十二层和十八层,一个是他上学的地方,一个是他居住的所在。爸爸输入了那串数字。外面传来了隐约的呼喝声和徒劳的拍门声。 “跟我来,”爸爸说,“咱们得去看一眼监控,得去找你妈。”他将那黑色家伙挂到身后,吉米这才看清那是一把枪,一支更大版本的手枪。枪的一头已经不再冒烟。爸爸并不是在远处凌空踢中了亚尼,而是开枪打中了他。 爸爸说完便朝前走去,走进了一个摆满大黑盒子的房间。吉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突然想到自己曾听说过这个地方——爸爸曾跟他说过摆满了服务器的房间。他站在门口,而那些机器则像是在盯着他,就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哨兵,轻轻哼哼着,正在站岗。 吉米离开了那面不锈钢墙,匆匆朝父亲的方向跟了过去。外面隐约的拍门声和模糊的吆喝声依旧。他之前曾见过爸爸的办公室,在走廊那边,要拐上一道弯——从来就不是这个地方。这个房间实在是太大了。他一瘸一拐地朝着房间深处跑去,越过了一台又一台服务器,一心只想追上爸爸。来到远处的一面墙前,他转过了最后一个黑盒子,发现爸爸正跪在地上,像是在做祷告一般。随即,便只见爸爸将双手抬到了脖子处,在工装里边摸了摸,掏出一张薄薄的黑色卡片。卡片的一端似乎有一个银色的东西在跳跃着。 “妈妈怎么办?”吉米问。他不知道外面有哪些家伙守着,他们又该怎样才能放她进来;他也不知道爸爸为何要那样跪在地上。 “仔细听着,”爸爸说道,“这是地堡的钥匙,只有两把。可千万不要让它离开你的视线,好吗?” 吉米看到爸爸将那钥匙插到了其中一台机器背后。“这是通讯枢纽。”爸爸说。吉米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作“通讯枢纽”,还以为他们要藏进其中一个里面。这便是计划,藏到其中一台黑盒子当中,等着外面的声音远去。爸爸将钥匙转了一转,像是打开了某种锁,接着又在另外三个插槽当中以同样的手法做了一遍,这才把一块板子拿了下来。吉米朝里边瞅了瞅,只见爸爸拉了拉一条控制杆,身旁的地板下面立刻传来了一阵轧轧声。 “把这个保管好了。”爸爸说。他捏了捏吉米的肩膀,将那把钥匙连着上面的项带一起递给了他。吉米将它接在手中,只见一圈黑色绳子中间是一块边缘带着许多缺口的银片。在那钥匙的一面,有三个楔形图案围成了一圈,正是地堡的标志。他把带子挂在脖子上,随即便看到爸爸将指头从脚下的隔栅当中伸了进去,揭起来一块小小的方形地板,露出了下面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快,你先下。”爸爸说道。他朝地板上的那个洞指了指,随即开始将那支长长的手枪从背上解了下来。吉米拖着双脚走上前去看了看,只见下面露出了一面墙,上面有两排扶手,像是一架梯子,但比他见过的所有梯子都要长。 “快,儿子。咱们没多少时间了。” 坐在隔栅边上,双腿垂到空中,吉米伸出手抓住下面的铁梯,开始向下爬。 楼板下面的空气很是清凉,但光线异常昏暗。竖井当中传来的恐怖的喧嚣声似乎淡了下来,一种令他不寒而栗的不祥预感随之而来。为什么要给他这把钥匙?这是什么地方?他一路向下爬,绝大部分时间用的都是那条未受伤的胳膊,虽然慢,倒也稳。 来到梯子底部,他发现了一条窄窄的过道,一头有昏暗的灯光在一闪一闪。他抬起头来,看到爸爸的身影正在从梯子上下来。 “从这边走。”爸爸说着,指了指一条更加狭窄的过道。他已把那把长手枪顶在了梯子上面。 吉米指了指上面:“咱们不是应该把它给盖上——” “我出去的时候再弄。咱们走,儿子。” 吉米转过身,跟着父亲穿过那条过道。天花板上尽是平行铺设的电线和水管。头顶的一盏灯洒下了暗红色的光芒。约莫二十步过后,过道到了尽头,一个类似学校储物室的房间露了出来,其中两面墙前都摆了架子。除此之外,还有两张桌子,其中一张上面摆放着一台电脑,而另外一张上则放着一本打开了的书。爸爸径直走向了电脑。“你刚和妈妈在一起?”他问。 吉米点了点头:“她把我从课堂上拉了出来。我们在楼梯上分开了。”他揉了揉自己那只酸痛的肩膀,而爸爸则重重地瘫坐进了桌前的一把椅子里,电脑屏幕随即被分成了四块。 “你在什么地方和她分开的?上面多远?” “三十四层上面两道拐弯。”他说着,想起了自己的坠落。 爸爸并没有去碰鼠标或者键盘,而是抓起了一个安装着按钮和开关的黑色盒子。只见一条线从盒子上一直连到显示器后面。在屏幕一角,吉米看到了一幅会动的画面,上面有三个男子,正站在一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子旁边。是真的,是一段影像,一个窗口,跟餐厅的幕墙一样。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正是他们刚刚才离开的那条走廊。 “去你妈的亚尼。”爸爸嘀咕道。 吉米的目光从屏幕转到了爸爸的后脑上。他也曾听爸爸骂过人,但从来没用过这样的字眼。只见爸爸的双肩伴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不停地上下起伏着。吉米将注意力再次转回到屏幕上。 四个窗口变为了十二个,不,十六个。爸爸俯身上前,鼻子都快顶到显示器上了,一个接一个小方块地仔细看了起来。他那双苍老的手在那个黑盒子的按钮和开关上一阵操作,带出了一连串咔嗒声响。每个小方块上面都现出了吉米在楼梯上亲眼见到的混乱景象。从护栏到立柱,全都是乌压压的人群,全都在朝着上方涌去。爸爸用手指点着屏幕,在寻找着。 “爸爸——” “嘘——” “——出什么事了?” “咱们违反了规定,”他说,“他们正企图关闭咱们。你说她在平台上面两道拐弯处?” “对。可她被冲往了上面,很难移动。我是从栏杆上翻下来——” 椅子“嘎吱”一声响,爸爸转过身,打量着他,目光落在了吉米那条紧贴着胸口的胳膊上:“你摔下来了?” “我没事,爸,出什么事了?企图关闭咱们?” 爸爸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屏幕上,那黑盒子“咔嗒”响了几声,那些方块闪了一闪,小窗中的场景有了轻微变化。 “他们企图关闭咱们的地堡,”爸爸说,“那些混蛋打开了咱们的气闸,说咱们的气体供应被污染了——等等,她在那儿。” 众多小窗变为了一个,当中的场景微微动了动。吉米已能看到妈妈,只见她正被困在汹涌的人流和栏杆之间,嘴巴和下巴上沾满了血。她一边死死抓着栏杆,一边在奋力寻找空间。随即,只见她艰难地向前挤了一步,方向同人流刚好相反。看起来,整个地堡的人都在朝上方涌去,就像那是唯一能够逃出生天的方向。 吉米的爸爸在桌子上拍了一掌,猛地站起了身来。“在这儿等着。”他说。他走进了那条窄窄的过道,随即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吉米,像是在考虑着什么,目光中闪耀着一抹奇怪的神采。 “快,就现在。以防万一。”他匆匆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越过吉米,进了小屋对面的一扇门。吉米赶忙跟了上去,一瘸一拐,心底又是害怕又是不解。 “这东西和咱们家的烤箱很像,”爸爸拍着隔壁房间角落里一个模样古旧的东西说道,“老式的那种,但原理一样。”爸爸的目光中有一种疯狂的东西。他猛地转向了另外一侧,指向了另外一扇门:“储藏室、宿舍、浴室,全都在那儿。食物足够四个人吃上好几年。机灵点,儿子。” “爸……我不明白——” “把那钥匙塞进去。”爸爸指着吉米胸前说道。吉米将带子留在了外套外面。“千万别把那钥匙给弄丢了,好吗?你说自己不会忘记的那串数字是什么来着?” “十二——十八。”吉米说。 “好。来这里边,我给你看看无线电是怎么工作的。” 吉米最后扫了一圈第二个房间。他不想被单独留在那儿。可爸爸现在要做的,似乎正是这样,将他一个人留在一个夹层当中,藏在水泥之间。整个世界似乎都沉重了起来。 “我要跟你一起去找妈妈。”他说着,想到了那些正拍打着那扇大铁门的人。爸爸不能一个人去,哪怕他有那把大手枪。 “除了我和你妈妈,谁来也别开门。”爸爸没有理会儿子的恳求,“现在你看仔细了,咱们没有多少时间。”他指了指墙上的一个盒子。只见那盒子被锁在了一个铁笼子当中,但外面有一些开关和旋钮。“这是电源开关。”爸爸打开了其中一个按钮,“扭这个,声音便会变大。”爸爸一边说一边示范了一遍,屋子里霎时充满了刺耳的嘶嘶声。他将墙上的一个装置拿下来,递给了吉米,只见它上面有一圈螺旋状有弹力的线,一直连到了那个刺耳的盒子上面。爸爸从墙上的一个架子上又抓了一个装置。那样的装置,倒是有好几个。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爸爸对着那个可移动设备说起了话,他的声音立刻取代了墙上那个盒子当中巨大的嘶嘶声。“按下那个按钮,对着麦克风说话。”他指了指吉米手中的物件。吉米照做了。 “我听到了。”吉米犹犹豫豫地说。听到自己的声音从爸爸手中那个小小的物件当中传出,感觉很是奇怪。 “数字是什么?”爸爸问。 “十二——十八。”吉米说。 “好。待在这儿,儿子。”爸爸注视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即走上前来,双手放在了吉米的脖子后面。他吻了自己儿子的额头,吉米不由得想到了爸爸上次这样亲自己时的样子。那次亲完之后,他便消失了三个月,去做了学徒,那时的吉米还是一个小孩子。 “我把隔栅放回原位之后,它会自动上锁。下面有一个手柄可以重新打开。你能行吗?” 吉米点了点头。爸爸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闪烁的红光,皱起了眉头。 “无论如何,”他说,“除了我和你妈,千万别开门。懂吗?” “我懂。”吉米抓住自己的胳膊,想要勇敢些。靠墙的地方还有另外一把那种长长的手枪。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能去。他伸手去拿那把黑枪:“爸——” “待在这儿。”爸爸说。 吉米点了点头。 “好孩子。”爸爸摸了摸吉米的头顶,笑了笑,随即便转身消失在那条漆黑、狭窄的过道当中。头顶的红灯不停地闪烁着,一如跳动的脉搏。远处传来了靴子落在铁梯上的哐当声响,但很快便被黑暗吞没,变成了一片死寂。随即,吉米·帕克便变成了孤身一人。 第62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感受不到自己脚尖的存在。他双脚赤裸,尚未完全解冻。他赤着双脚,四周却全都是靴子。到处都是靴子。推着他走过一排排闪亮冰棺的人们,脚上便穿着靴子;他们给他采集血样,让他解手之时,立在旁边一动不动的,也是靴子;当电梯当中的人渐渐多起来,人们不安地移动位置时,嘎吱作响的也是僵硬的靴子;待得他们来到上面,当那条慌乱的走廊迎上前来时,在其中风风火火走动着的人们,脚上穿的同样是靴子——整条走廊沉甸甸地载满了吆喝、焦急和紧锁的眉头。他们将他推进了一间小小的公寓,留下他独自打理自己,慢慢解冻。门外,更多的靴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脚步沉重。快些,再快些。就这样,他醒了过来,醒在了一个焦虑、迷惑而又嘈杂的世界当中。 唐纳德坐在床上,半梦半醒,意识悬浮在半空中,深深的疲惫紧紧地将他攫住,他恍然又回到了地上的那些岁月,回到了行动和清醒完全就是两码事的日子。那时的清晨,他会在浴室的喷头下面获得意识,要不就是在上班的车轮上,总之都是在有了动作许久之后的事情。意识懒懒地落在身体之后,游移在被麻木无力的双脚踢起的尘埃之间。从数十年的冰封当中醒来的感觉,便是这般。那些若即若离的梦境,从手中溜了出去,唐纳德只想放手。 他们送他来的这间公寓同他原来的办公室位于同一条走廊。他们过来时,曾路过那儿来着。这也就是说,他此刻身处管理区,一个他过去经常工作的地方。一双空空荡荡的靴子就在床脚。唐纳德恹恹地盯着它们。每只靴子的脚踝处,都有一个褪了色的黑色标记,上面写着“瑟曼”。这双靴子应该是为他准备的。自打他醒来,他们便一直叫他“瑟曼先生”,可那不是他。一个错误,看来已经铸成。要么是错误,要么是一个残忍的把戏,一种游戏。 十五分钟的准备时间,他们是这么说的。准备什么?唐纳德坐在那张双人行军床上,裹着毯子,偶尔颤抖一下。轮椅被留下来陪他。思绪和记忆,一如半夜三更被叫起来在冰雨当中列队的疲惫士兵,迟迟不愿聚拢。 我叫唐纳德,他提醒自己。这份记忆,可千万不能让它溜走。这是最初的记忆,也是最基本的原则:我是谁。 感觉和意识聚拢过来,唐纳德感觉到了床垫上面的凹陷,并非他的身形,而是另外一个人的。不知是谁留下了这份印记,引起了他的注意。门后的墙上,门把手对应之处留下了一个坑,想必这门曾被大力推开过。兴许是某种紧急情况,一场打斗或是意外什么的——有人破门而入,一幅暴力场景。数百年的故事,他已没有亲历;十五分钟的时间,他得让自己的思绪聚集。 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张身份识别卡,有密码条,写着一个名字。万幸的是没有照片。唐纳德摸了摸那卡,记得曾看它被人用过。他将它留在原处,用孱弱的双腿支撑着身体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抓住轮椅,挪进了小小的卫生间。 胳膊上贴了一块纱布,正是医生抽血的位置。威尔逊医生。他已被采过了尿样,可依然还想解手。站在便池上方,他敞开了毯子。尿液是粉色的。唐纳德还记得上一个班次时,它还是墨汁一般的颜色。然后,他走到喷头下面,打开了水流开关。 水很热,可他的骨头却很冰冷。蒸腾的雾气中,唐纳德打了一个冷战。他张开嘴巴,任由飞沫溅上舌头,流进口中。他开始擦洗,擦洗着已然中毒的肌肤、已然无法洗净的记忆。有那么一会儿,让人感到滚烫的似乎已不是水流,而是空气。外面的空气——可随即他关掉了水流,灼热的感觉也就随之消失了。 唐纳德用毛巾擦干身子,找到了那套留给他的工装。衣服有点大,可唐纳德还是将它们穿在了身上。粗糙的纤维在摩擦着皮肤,而他这身皮肤,不知道已裸露了多久。他刚刚将拉链拉到脖子处,便传来了敲门声。有人在叫着一个不属于他的名字,一个趴在靴子后跟处、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印在床头柜的卡片上的名字。 “进。”唐纳德嗓音嘶哑,声音薄而脆弱。他将那张卡片放进衣兜,重重地坐在了床上。接着,又叠了叠袖口——袖子实在是太长了,这才一只只套上了靴子。系好鞋带,他站起身,发现靴内所剩的空间很是宽裕,脚尖还能自由扭动。 多年前,唐纳德·基恩曾由于一个头衔而身份陡升。权力和影响力顷刻间到来。原本,终其一生他都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一个有着学位、几份工作、一名娇妻和一个普通家庭的寻常人。可后来,一夜之间,一台电脑计算出了一摞摞的选票,唐纳德·基恩化身为了议员基恩,成为区区数百位能够染指权柄的人当中的一员,偶尔也尝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滋味。 那种一夜之间的变化,此刻似乎又在上演。 “您感觉怎么样,先生?” 公寓外的人关切地注视着唐纳德,他胸前的卡片上写着“艾伦”两个字。此人便是管理层的头儿,坐的是走廊那头的精神科医生办公桌。 “还是晕。”唐纳德低声说道。一名身穿亮蓝色工装的绅士一阵风似的从走廊上走过,消失在了拐弯处。一阵微风随之而来,被搅动的空气当中飘来了咖啡和汗液的味道。 “您能走吗?实在是抱歉,这么仓促,不过我相信您能适应的。”艾伦指了指走廊那边,“他们都在通讯室里等着呢。” 唐纳德点点头,跟了过去。在他的记忆中,这些走廊曾经安静得多,没有这么沉重的脚步声和喧嚣的人声。墙壁上的那几条痕迹想必是新添的,提醒着他已过去了多少时光。 来到通讯室,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他。有人有麻烦了——唐纳德能够感觉得到。艾伦将他领向了一把椅子,所有人都在看着,等待着。他坐下,看到身前的屏幕上是一幅静止的画面。一个按键被按下,画面动了起来。 厚厚的灰尘在画面上翻滚,很难看清那上面都有什么。云彩聚散,形状不定。可就在那儿,透过黄沙间的缝隙,一个身穿臃肿服装的身影还是在那片禁地上显现出来。它正在朝着一片缓坡爬去,正在远离镜头。有人在那外面。 他暗暗怀疑那人是不是就是他,这是不是就是他多年前在外面的影像。服装看起来有些眼熟。兴许,他们用镜头捕捉到了他的愚蠢行为,看到了他试图以自由之身死在外面的画面。而现在,他们把他弄醒,让他来看这份该死的证据。唐纳德在迎接着指控,迎接着惩罚—— “这是今天早晨早些时候的画面。”艾伦说。 唐纳德点点头,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屏幕上的人并不是他。他们不知道那是谁。一阵轻快霎时涌遍了全身,同那个房间给他的压抑和走廊上的吆喝声、匆匆的脚步声所带来的紧张截然不同。唐纳德还记得他们将他从冰棺中拉起来时,曾告诉他有一个人消失在了山那边。那是他们告诉他的第一件事情。屏幕上这人,便是那个人。这便是他被弄醒的原因。他舔了舔嘴唇,问那是谁。 “我们正在为您整理一份档案,先生。应该很快就好。我们目前只知道今早18号地堡原本安排了一次清洗。只是……” 艾伦犹豫了。唐纳德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到这位管理层的头儿正看向其他人,寻求帮助。一名接线员率先做出了回应。此人身穿橙色工作服,头发稀疏,脖子上面戴着一副耳机,身材健硕。“清洗没有完成。”那接线员面无表情地说道。 几名脚蹬靴子的男子面容僵硬。唐纳德环顾了一圈屋内,看到了那些聚到通讯室的人们,看到他们投向自己的目光。他们在等待着他。管理层的头儿谨慎地将目光垂向地面,看起来像是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年龄同唐纳德相仿,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是这些人有麻烦了,不是他。 唐纳德试着想了想。负责管理的人在等待着他的指引。轮值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他曾同一个人共过事,那人的名字就印在他的身份识别卡和靴子上。他们以为他就是那个人——瑟曼。仿佛就在昨天,唐纳德还站在这间通讯室里,短暂地感受过那人的智慧。在他上一个班次,他曾帮忙挽救过一个地堡。而且,虽然他的头依然昏昏沉沉,双腿依然孱弱,可他清楚,自己是否能够将这个角色继续演下去至关重要。至少,在他弄清楚状况之前,他必须演下去。 “去了哪个方向?”他问出这话时,声音低若蚊蚋。为了不让衣服的沙沙声响影响到他的话语,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房间后面有人回答道:“17号方向,先生。” 唐纳德定了定神。他还记得《秩序》,记得让一个人消失在视线当中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那些地堡中的人,由于被限制了视野,都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活着的群体。他们生活在一个泡沫当中,而这个泡沫绝不容许破裂。“17号有消息吗?”他问。 “17号已经不在了。”他身旁的那名接线员说道,用他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腔调又送来了一个坏消息。 唐纳德清了清喉咙:“不在了?”他的目光在周围的那一张张脸上搜寻着。一个个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艾伦注视着唐纳德,他身旁的那名接线员则在椅子当中挪了挪庞大的身躯。屏幕上,那名清洗人员消失在了山顶那边,消失在了视线之外。“这清洗人员干了什么?”他问。 “跟她没关系。”艾伦说。 “17号在几个班次之前就已经被关闭了。”接线员道。 “对,对。”唐纳德将指头插进了发丝,手已在颤抖。 “您还好吧?”接线员问。他瞥了一眼管理层的头儿,随即又将目光移回到唐纳德身上。他就知道。唐纳德感觉到这名身穿橙衣、颈围耳机的男子应该是感觉到了不对劲。 “还有点迷糊。”唐纳德解释道。 “他半小时前才刚刚醒。”艾伦告诉那名接线员。 一阵嘀咕声从房间后面传来。 “好,没事。”那名接线员坐回到椅子上,“只是……他可是羊倌呀,知道吧?我还以为他会咬着指甲,放着叮当作响的臭屁醒来呢。” 唐纳德椅子背后的一个人“噗嗤”一声笑了。 “那咱们到底该拿那名清洗人员怎么办?”一个声音问道,“咱们必须得到授权,才能派人出去追她。” “她肯定走不远。”有人说。 唐纳德另外一侧的一名通讯工程师发话了。为了听清别人都在说什么,他的耳机只有一边压在耳朵上,另一边则被拉了下来。额头上是一层薄薄的汗珠。“18号汇报说她的服装是改良过的,”他说,“不知道它到底能坚持多久。她有可能还在外面,先生们。”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窃窃私语声,听起来就像是风裹挟着沙砾,打在了面罩上。唐纳德盯着屏幕,盯着那座面对18号地堡的毫无生气的山。尘烟如同黑色的波涛。他还记得外面是什么样子,还记得穿着那种服装,想要爬上那样一片缓坡又是多么艰难。那名清洗人员到底是谁,她以为她在干吗? “尽快把这个清洗人员的资料给我弄来。”他说。其他人立刻安静了,停止了讨论。由于这份寂静,由于他在他们心目中的身份,唐纳德的声音不怒自威。“而且我想要17号的所有资料,”他瞥了一眼那名接线员,只见对方眉头紧锁,不知是由于担心还是怀疑,“来刷新一下我的记忆。”他补充道。 艾伦将一只手搭在了唐纳德的椅背上。“那规程呢?”他问,“咱们不是应该紧急让无人机起飞或者派人出去追她吗?或者关闭18号?那边肯定会发生暴动。咱们之前还从未遇到过清洗没能完成的情况。” 唐纳德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脑子渐渐清醒了。他垂下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手,想起了自己曾在那儿摘下过一只手套,就在那外面。他不应该还活着。他在想若是瑟曼在场会怎么做,那老人会发布怎样的命令。可他不是瑟曼。有人曾说过,应该由像唐纳德这样的人来负责。而现在,他就在这个位置上。 “咱们先按兵不动,”他说着,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她走不远。” 其他人都在注视着他,脸上既有诧异,也有认可。终于有几人点了点头。他们以为他知道最佳方案。他被唤醒,便是为了能够控制这一局面。这一切都是按照规程行事。系统是最可靠的东西——它原本便被设计成自动运行的。大家唯一应该做的,便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将剩下的交给其他人。 第63章 2345,1号地堡 从公寓到中央办公室,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唐纳德估摸着这便是关键所在。这倒是让他想起了曾看到一名CEO的办公室毗连卧室,想到了那份初见时的赞叹和想明白后的悲哀。 他在那扇写着“心理服务办公室”的门上敲了敲。他过去一直把这些人当成是精神病专家,当成阻止他人心智失常的人,可谁知他们才是那些真正将人给逼疯的人。待他再去看门上的字时,唯一看出来的便是“心办”,操纵人心的办公室,头目当中的头目。走廊对面便是那间乏味的办公室。这让唐纳德想到了一件事,那便是每个地堡当中都有一名首长,负责握手和抛头露面,一如之前那个世界中铁打的江山和流水的总统一般。真正掌握权柄的人都在背后,而且任期不受时间限制。因此,这个地堡用同样的障眼法来进行管理,也就丝毫不足为奇了,因为那是那种人唯一懂得的管理方式。 他背对着自己原来的办公室,手上加劲儿,又敲了敲。艾伦从电脑前抬起头,生硬面孔上的专注神情立刻融化成了苍白的微笑。“请进,”他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您需要用办公桌吗?” “是的,不过你留下。”唐纳德轻手轻脚地走过了房间,双腿依然在半梦半醒间。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白色制服还是一副崭新的样子,而艾伦的则是一副皱皱巴巴的模样,暗示着此人为期六个月的轮值已所剩不多。即便如此,这名管理层的头儿依然精神而又警觉,胡须被修得整整齐齐,只有少许花白。他将唐纳德扶到办公桌后的豪华座椅上。 “我们还在等关于这名清洗人员的全面报告,”艾伦说,“18号的头儿提醒说那将会是很厚的一沓。” “重要角色?”唐纳德暗想,此人既被送去清洗,想必不是一般角色。 “噢,对。据说是一名治安官。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过,当然了,她也不是第一个想出去的司法人员了。” “可却是第一个消失在视线之外的人。”唐纳德道。 “就我所知,是的。”艾伦抱着双臂,靠在了办公桌上。“走得最远的便是那个被您截回来的绅士。我猜那便是规程上说要唤醒您的原因。我听到有的孩子把您称作‘羊倌’。”艾伦笑道。 唐纳德皱了皱眉头,不大喜欢这个外号。“跟我说说17号的情况,”他换了话题,“那个地堡覆灭时,是谁在当值?” “咱们可以查查看。”艾伦指了指键盘。 “唔,我的指头还有些不大听使唤。”唐纳德说。他将那键盘朝着艾伦滑去,对方犹豫了一下,这才从办公桌上直起身来。随即,这名管理层的头儿弯下腰,在键盘上按下一组快捷键,调出了一份轮值名单。唐纳德试图看清他在屏幕上的操作。这些文档,他原先并没有操作权限,对菜单也不熟悉。 “看起来像是库珀。我记得他上来时,我那一班刚刚结束。名字听起来有些熟悉。我已经派人去给您取这些资料了。” “好,好。” 艾伦挑了挑眉头:“您上一班时看过17号的报告,对不对?” 唐纳德不知道那时瑟曼是否在场。就他所知,此事露出端倪时,那老人是醒着的。“很难将所有事情的头绪都记个一清二楚,”他说的倒也是实情,“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倒是。您在深冻区,不是吗?” 唐纳德估摸着应该是。艾伦用指头敲击着桌面,唐纳德的目光越过此人,看向了走廊对面,看向了电脑后的那个人。他还记得自己也曾像那人一样,一边做着名义上的负责人,一边猜测着对面的白衣医生都在研究些什么。而现在,他自己也穿上白衣了。 “对,在深冻区。”唐纳德说。他们是不会移动他的身体的,对不对?厄斯金或者别的谁,不过是修改了数据库中的一个词条。兴许就是那么简单。不过是在电脑中动了一个小小的手脚,互换了两个参数,一个人便过上了另一个人的生活。“我喜欢离小女近一些。”他解释道。 “是呀,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艾伦眉头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拙荆也在下面。我每次轮值时,第一件事便是不惜违规去看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指了指屏幕。“17号已经不在了三十年了。具体时间,我还得去查。具体原因依然还不清楚,并没有任何动乱的迹象,因此给我们反应的时间也很短。当时是安排了一次清洗来着,但气闸却毫无预兆地提前一天打开了。可能是信号受到干扰或是被篡改了什么的。我们不得而知。探测器报告,先是气体泄漏进了下面的楼层,然后便发生了暴乱。就在他们爬出气闸的那一刻,我们拉下了开关。差点就来不及了。” 唐纳德回想起12号地堡,那设施也是以同一种方式终结的。他记得人们仓惶逃到了山坡上,一阵白雾涌起,有人转身想要逃回门内。“没有幸存者?”他问。 “有几名掉队的。我们失去了那儿的无线电和视频信号,但事后依然继续定时呼叫,以防安全屋内有人。” 唐纳德点了点头。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他记得12号地堡覆灭之后,他也是这么安排的。他还记得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地堡倾覆那天,确实有人接了呼叫,”艾伦说,“我想应该是一名年轻学徒或是工程师。我一直没能看到正式文本。”他向下翻动着轮值日志。“看起来,那个呼叫过后,我们便发送了倾覆代码,为了以防万一。因此,那名清洗人员即便去了那边,也只会找到地上的一个深坑。” “兴许她会继续往前走,”唐纳德说,“另外一侧是哪个地堡?16号?” 艾伦点了点头。 “咱们干吗不给他们一个呼叫呢?”唐纳德试着回想了一下地堡的布局。这样的信息,他是渴望知道的。“还有,和17号两侧的地堡联系,以防咱们的清洗人员拐上一道弯。” “这就去办。” 艾伦站起身,唐纳德再次为他们对待自己的方式感到赞叹——就像他真的就是负责人,他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真就是那个人了。这种感觉就如同他刚刚才当选为议员,那些要命的责任在一夜之间劈头盖脸地朝着他压过来—— 艾伦俯身上前,在键盘上按下了两个功能键,退出了电脑登录。随即,这位管理层的头儿匆匆走进了走廊,扔下唐纳德一个人在那儿盯着一个登录框。 突然间,他那种大权在握的感觉淡了。 第64章 2345,1号地堡 走廊对面,一名男子正坐在唐纳德昔日的办公桌后。唐纳德抬眼看向那人,只见对方也在朝着他这边看。过去,唐纳德便是这样从对面看向这边的。此人比唐纳德壮实得多,但头发比他的少,他就这样坐在唐纳德昔日的办公室当中,很有可能在玩着同样的纸牌游戏,而唐纳德则在苦苦思索着。 他用了原先的用户名“特洛伊”,但没能管用。他又试了一个旧的自动取款机密码,同样无效。他坐在那儿,一边思考,一边担心着错误登录次数限制的问题。想来,这个账户昨天还管用来着。可自打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已有太多班次过去,似乎有人对它们进行过篡改。 怀疑对象指向了厄斯金,指向了这个被留下协助轮值的老英国佬。厄斯金曾对他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爱护。可这又有什么用?他到底想要唐纳德怎么做? 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他只想站起身,跑到走廊上说:我不是瑟曼,不是羊倌,也不是特洛伊,我叫唐纳德,我原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他应该说出真相的;他应该对着真相大动肝火,或者像其他人那般对它无知无觉。老子是唐纳德!他很想大喊大叫一番,一如老哈尔曾经做的那样。他们可以把他的双脚绑在轮床上,让他再次回到那无尽的睡眠中。他们也可以像埋葬他的妻子那样将他埋葬。可他会一直咆哮,咆哮,直到他自己相信,相信他就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 不过,他最终并没有这么做,而是试了厄斯金的名字和他自己的密码的组合。又是一个红色警告,说用户名或者密码不正确。而那份想要出去的冲动也随即消失了——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注视着显示器,错误登录次数似乎没有限制。可艾伦还有多久回来?在不得不解释自己为何无法登录之前,他到底还有多长时间?兴许,他应该直接走到走廊对面,打断那名地堡头儿的纸牌游戏,让他重新给自己生成一个密码。他可以托辞说自己刚刚醒来,脑子还不清醒。到目前为止,这个借口是无往而不利的,只是不知还能用多久。 突然间,他心念一动,试了瑟曼的名字和自己的密码“2156”的组合。 登录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主菜单。偷梁换柱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唐纳德扭了扭脚尖,这双宽松的靴子倒也给了他一份舒适。屏幕上,一个熟悉的信封图标闪了一闪。瑟曼有信息。 唐纳德点开图标,滑到了最下方的未读信息。瑟曼上一班留下来的东西兴许是解开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的钥匙。有的发信日期竟追溯到了几个世纪之前,眼看着它们就那样在眼前逐一滑过,着实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人口报告、自动信息、回复和转发。他看了一封厄斯金发来的信,可不过是一份笔记,说底层深冻区已经人满为患。看来,无用的尸体已经堆成堆了。再往下,是一封有星标的邮件——重要邮件。发送人一栏显示的是维克多,这引起了唐纳德的注意。这信想必是在唐纳德第二班之前发的,因为当他上次醒来时,维克多已经死了。他打开了邮件: 老朋友: 我想你肯定会质疑我到底想要做什么,并且把这当成是对咱们的约定的一种破坏,可我却把它看成是时间轴的重建。形势逼人,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你的时间到了。 咱们其中一个地堡中的骚乱频率一直比其他地堡高。这几天,我终于找到了原因所在。在那儿,有一个人还记得过去的事情,这既叫我不安,又印证了我对人性的判断。空间既已产生,那填充便不可避免。由于清洗的滥用,恐惧已经蔓延。看清了这一点,咱们的所作所为便露出了其本质。这同时也解释了那个亘古谜题:为何那些最为消沉的社会最是清心寡欲。发现了这一真相,我突然又有了旧时的那份冲动,很想在一屋子的专家们面前,好好分析一下这一理论。可我所做的,却是去一个尘封的房间,找了一把枪。 你我二人,已将咱们成年后的绝大部分时光都花在了如何拯救这个世界上。实际上,还不光是你我。这件事现下已经完成,可我却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一个我一直担心永远也解答不了,而且恐怕我们也没有胆量和勇气将它提出来的问题。所以,我现在就问你好了,亲爱的朋友:这个世界真的从一开始就值得拯救吗?咱们自己又值得拯救吗? 种种努力都始于那个想当然的惊天假设。现在,我第一次拷问自己。每当我回顾咱们对这个世界的净化,并将它当成是咱们的关键成就时,便禁不住想,这份对人性的拯救,兴许也正好就是咱们最大的错误。这个世界要是没有咱们,兴许会更好。我无意去做出抉择。我把它留给你好了。最后一班——我的朋友——是你的,因为我的最后一班已经完成。无论你做出什么抉择,我都不会去羡慕你。咱们之间多年前的那个约定,此刻却成了我空前的困扰。而且我觉得我即将要去做的……是最简单的方式。 ——文森特·维恩·迪马克 唐纳德将最后一段又看了一遍。这是一份自杀前的遗言。瑟曼早就知道了,一直知道,就在上一班,就在唐纳德为维克多的选择努力寻求答案时,瑟曼便已经知道了。他手握着维克多的遗言,却不同别人分享。而唐纳德差一点便相信维克多是被谋杀的了。除非这封信是假的——可那不可能,唐纳德摇摇头,赶走了这一念头。这样的猜疑会慢慢失去控制,永远也没有尽头。他得抓住点儿什么才行。 带着沉重的心情,他关掉那封信,鼠标慢慢上移,寻找着线索。在靠近屏幕顶部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封信,标题上面写着:紧急——《公约》。唐纳德打开了那封信,信的内容很短,只有短短的几个字: 等你看到它时,叫醒我。 ——安娜 (盒20391102) 唐纳德飞快地眨了眨眼,没想到竟在此处看到了她的名字。他瞥了一眼走廊对面的人,又听了听走廊上的脚步声。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搓了搓胳膊,又揉了揉双眼,将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署名是安娜。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封信并非写给他的,而是女儿与父亲的通信。上面并没有发送日期,这一点很是奇怪,但排序却非常靠前。兴许,是他们上一次一起轮值时发的?说不定他们俩最近都曾醒来过。“20391102”,看起来像是一个日期,一个非常久远的日期。兴许,是刻在一个盒子上的日期?某种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有意义的东西?可在标题当中提到《公约》又是怎么回事?那可是各个地堡用来称呼各自的宪法的名称呀。它能有什么紧急的? 走廊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艾伦转过拐角,没几步便进了办公室。他绕过办公桌,将两个文件夹放到了键盘旁边,随即瞥了一眼屏幕。唐纳德摸过鼠标,将那封信最小化。“怎——怎么样?”唐纳德问,“都接通了吗?” “是的。”艾伦抽了抽鼻子,摸了摸胡须,“16号的头儿被吓坏了。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很久了,或者,是太久了,我觉得。他建议关闭他那边的餐厅,或者切断幕墙的信号,说是为了以防万一。” “可他不能那么做。” “对,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并说这是最后的决定。没必要引发恐慌。我们只想让他们暗地里留意。” “好,好。”能由别人来思考,唐纳德很是喜欢,减轻了不少压力。“你要用自己的办公桌吗?”他顺势退出页面。 “不,实际上,要是您不介意,就您来用好了。”艾伦看了看电脑屏幕一角的时钟,“我可以上下午班。顺便问一句,您感觉怎么样?还打颤吗?” 唐纳德摇了摇头:“没。我很好。每时每刻都在好起来。” 艾伦笑道:“是呀。我知道您已轮值了许多次,而且不久前还是两班连值。不过您似乎保持得很好。” 唐纳德咳嗽了一声。“是呀。”他说着,拿起上面那个文件夹,看了看标签,“这就是咱们手头关于17号所有的东西?” “对。厚的那一本便是那位清洗人员的。”他点了点另外一个文件夹,“您今天可能会想同18号的头儿核实一下。他很是震惊,将所有的责任都扛在了自己头上。他叫白纳德。在他那边的底部楼层,针对清洗没有完成这事儿,已经有不少风言风语了,所以他觉得很有可能会发生暴乱。我相信他肯定很乐意听到您的呼叫。” “好,那是自然。” “哦,还有他现在并没有副手。他上一个学徒没有通过,所以他暂时推迟了接班人的选定。希望您别介意。我告诉他加快进度,以防万一。” “不,不。那很好。”唐纳德摆了摆手,“我来这儿并不是为了束缚你的手脚。”他并没有补充说其实他自己也糊涂着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艾伦微笑着点了点头:“好极了。噢,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叫我就好了。走廊对面那个伙计叫盖布尔,曾在这边担任过职务,但未能胜任,最后选择了从头开始,而非深冻。他是一个好伙计,有团队精神。他还会再待几个月,您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他。” 唐纳德看了看对面那个人,想到自己当初坐在那张办公桌后面的感觉,想起了内心的那份空洞和茫然。唐纳德出现在那儿的原因似乎也有点非比寻常:最后一刻同他的朋友米克调换了角色。他从未曾想过其他人都是如何入选的。一想到竟会有人自愿去承担这样的职位,他便心生悲凉。 艾伦伸出了一只手。唐纳德注视了它一会儿,将它握在了手中。 “真的很抱歉,不得不这样唤醒您,”他摇晃着唐纳德的手道,“不过我得承认,您能出现这儿,我真的真的非常高兴。” 第65章 2312——第一日,17号地堡 墙上那盒子一直没有消停过。爸爸把它叫作无线电。它发出来的声响,就像是一个人在发出嘶嘶的声音和吐口水。甚至就连它外面的那个铁笼子,也像是一张咧着的嘴巴,露着一口钢牙。 吉米想要让无线电安静下,但又不敢去碰,去调。他在等待爸爸的声音。是爸爸将他留在了这个古怪的房间当中,藏在了地堡的这个迷宫里边。 这样的隐秘之处到底还有多少?他看向了那扇开着的门,看向了爸爸领他去过的那个房间,那个像是一间小公寓、有着炉子和桌椅的房间。爸爸妈妈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们都要在这儿过夜吗?楼梯上的疯狂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自己的朋友?希望不会太久。 吉米瞪着那个嘶嘶作响的黑色盒子,拍了拍胸口,感觉到了藏在胸前的钥匙。肋骨在隐隐作痛,而且因为之前摔下来时大腿砸在别人身上,现在好像已经起了一个包。只要一抬手,那侧肩膀便会钻心地疼。他转向显示器,再次寻找起了妈妈,可她不在屏幕上。推推搡搡的人群,走得磕磕绊绊。楼梯在摇晃,谁也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多人同时涌上楼梯。 吉米伸出手去,拿起了爸爸用过的那个盒子。盒子上面尽是按钮,他扭了扭其中一个,画面立刻变了。一条空空荡荡的走廊现了出来,屏幕左下角写着一个模糊的数字:33。吉米再次转动旋钮,另外一条走廊出现在画面里,一地都是衣服,像是有人提着一只漏了的洗衣袋从上面走过。除此之外,再无动静。 他试了试另外一个按钮,底部的数字变成了“32”。他正在逐层往上看。吉米转动着第一个按钮,直到楼梯井再次回到了屏幕上。屏幕下方,什么东西闪了一闪,有人靠在栏杆上面,双臂前伸,嘴巴大张,满脸的恐惧。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吉米还记得先前那个女人摔下去时的惨叫。这地方太靠上面,不可能是妈妈,他安慰自己。爸爸会找到她并把她带回来的。爸爸手里有枪。 吉米转动着旋钮,想要找到爸爸或是妈妈,但似乎每一个角度都不见他们。而且,他也不懂如何才能将那窗口变成许多个。他的电脑成绩还算不错——毕竟总有一天他也得像爸爸一样到资讯部工作,可那个盒子却如底部楼层那样复杂。他将画面拨回到“34”,看到了主走廊。一条长长的过道,尽头处露出了一扇亮闪闪的铁大门。亚尼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肯定已经死了。那些围在他身旁的人不见了。走廊一头,靠近门的地方,多了一具尸体。那人很可能是爸爸出去时射杀的。吉米真希望自己没被一个人扔在这儿。 头顶上方,那些灯依然闪烁着愤怒的红色,屏幕上的画面却一动不动。吉米越发不安了,开始在屋里转起了圈。他走到对面那张靠墙的小木桌前,翻开了那本厚厚的书。书的纸张很是华丽,裁切完美,触感光滑。桌子和椅子全都是实木做成,并非故意漆成那样。这一点,他用指甲刮上一刮便能判断出来。 他合上那本书,看了看封面,只见上面有两个闪闪发光的浮雕大字:“秩序”。他重新将书打开,但随即又怕错过了画面上的某个人。身旁的无线电依然发着难听的嘶嘶声。吉米转身看了看电脑屏幕,不过走廊上依然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无线电的声响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很想调调音量,但又怕一不小心把它给关了。那样一来,爸爸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便联系不上他了。 他再次踱起了步。房间一角有一排架子,上面堆满了铁箱,一直从地板堆到了天花板处。吉米将其中一口拉出,只觉得箱子异常沉重。他摆弄起了箱子上面的搭扣,想要将它打开。伴随着他的一声闷哼,箱盖开启,他在里边发现了一本书。看了看那一排排的箱子,吉米只觉得头晕目眩。他将那本书放了回去,暗暗觉得这书里想必也是些无聊的文字,就跟桌上那本一样。 回到另外一张桌子前,他看了看电脑下面,发现它并没有打开。所有的灯光都暗着。他顺着那个装了许多按钮的黑盒子上面的线捋了捋,发现显示器后还有一条线连着电脑。这台能够变出窗口的显示器,这台能够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并且还能拐弯的机器,看来是由别的什么东西控制的。电脑主机上的电源键没有反应,后面似乎有插钥匙的地方。吉米弯下腰去看了看后面的接口,想要看看是不是所有的线路都已插好。就在这时,无线电传来了一阵噼啪声: “——需要向你汇报。喂——” 吉米一惊,脑袋立刻在桌子下面撞了一下。他跑向了无线电,只听它又恢复了原先的嘶嘶声,他像抓起那个连着弹簧线的装置——就是爸爸叫它“迈克”的那个——按下了按钮。 “爸?爸,是你吗?” 他松开按钮,看向了天花板。他在等待着,等待着脚步声,等待着灯光不再闪动。显示器上还是一条静悄悄的走廊。兴许,他应该去门边等。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无线电再次传出了一个声音和噼啪声响:“治安官?你是谁?” 吉米按下了按钮:“我是吉米。吉米·帕克。你是——”他只觉得手一滑,按钮从手中滑了出去,静电声又回来了。掌心已全是汗,他将它们在外套上擦了擦,重新按下了那个按钮。“你是谁?” “罗斯的儿子?”对方顿了顿,“孩子,你在哪儿?” 他不想说。电台继续嘶嘶作响。 “吉米,我是副警长海恩斯,”那个声音说道,“让你爸爸来接。” 吉米刚想按下按钮说爸爸不在,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他立刻听出了那个声音。 “米奇,我是罗斯。” 爸爸!爸爸那边的背景非常嘈杂,还有人在尖叫。吉米双手按下了那个装置:“爸爸!回来,求你!” 电台上“噗”的一声传来了爸爸的声音:“詹姆斯,安静。米奇,我需要你——”接下来的几个字被背景声给淹没了,“——还得挡住人流。这儿已经挤坏了。” “收到。” 爸爸是在跟那个副警长说话,而副警长的表现,就像爸爸是他的头儿。 “最上面已经出现了缺口,”只听爸爸说道,“所以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时间,不过在这事结束前,你就是治安官。” “收到。”米奇说,无线电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儿子——”爸爸此时已在大声喊叫,试图盖过那些讨厌的喊叫声,“我这就去找你妈妈,好吗?就待在那儿,詹姆斯,别动。” 吉米转向了监视器。“好。”他说。他颤抖着双手,将那个“迈克”挂回到钩子上,重新拿起了那个装满按钮的黑盒子。他是如此无助和孤单。他应该出去的,应该去帮一把手。他不知道爸妈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回来,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再见到自己的朋友,只希望不会太久。 第66章 2312——第一日,17号地堡 几个小时过去了,吉米只想离开这个逼仄的房间,去哪儿都可以。他溜进过道,来到梯子前,仰望着隔栅,凝神细听。一阵隐约的嗡嗡声响时断时续,不知从何而来。身处过道的这一段,电台的嘶嘶声已是几不可闻。他不想离电台太远,但又担心爸爸可能会在门口需要他。他真想立刻分身成两个人。 他回到了摆放着桌椅的那间小屋,看了看靠在墙边的长枪,同爸爸杀死亚尼的那支一模一样。吉米不敢碰它。都怪他,要是他不和妈妈分开,那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在这下面了。不过,他随即又想到了楼梯上的人群。他要是再快一点,那他和妈妈便都可能已经被人流给吞没了。可转念一想,若不是因为去找他,妈妈又何苦去那上面?要不是因为这个,爸妈此刻便应该都在这个房间里,安全地待在一起。 “詹姆斯——” 吉米猛地转过身,爸爸的声音又回到了屋内。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电台上的静电音已经消失了。 “——儿子,你在吗?” 他扑向电台,一把抓起了线绳一端的“迈克”。距上次听到他爸爸的声音,似乎已过去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太久了。就在按下按钮的那一刹那,他只觉得眼前一花,有人在屏幕上动了起来。 “爸?”他将那线绳拉过小小的房间,凑近看了起来。只见爸爸就在铁门外面,站在走廊一头。亚尼依然还在地上,一动不动。另外那具尸体不见了。爸爸背对着镜头,手中拿着一个便携式无线电。“我来啦!”吉米对着无线电大叫一声,扔下“迈克”,朝着过道和梯子冲了过去。 “儿子!不要——” 父亲的喊声被一声闷哼给打断了。吉米猛地回过身,靴子在脚下带出了一声嘎吱声响。他抓住桌沿,稳住了身体。只见屏幕上,有一个人从拐角处现出身,而爸爸则痛得弯下了腰。这人手中拿着一把长枪,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一样东西,举到了嘴边——是爸爸从屋里带出去的便携式无线电。 “是罗斯的小崽子吗?” 吉米盯着屏幕上的那人。“是,”他对着屏幕道,“别伤害我爸爸。” 房间里边充满了静电音,头顶的红光依然在闪烁。 吉米暗骂了自己一句。他们是听不到他说话的。他将手在桌上一撑,抓起了正晃悠着的“迈克”。“请别伤害他。”他按下按钮,说道。 那人转过身,直面着镜头,是一名警卫。走廊拐角处,什么东西动了动,似乎还有更多的人藏在暗处。 “詹姆斯,是吗?” 吉米点了点头。他看到爸爸又慢慢直起了腰,不知对着谁打了一个手势,一只手在空中压了压,像是在安慰谁。 “新密码是什么?”拿着无线电的人问。 吉米不想告诉他,可他想让爸爸进来。他一时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密码。”那人说着,将枪指向了吉米的爸爸。吉米看到爸爸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指了指便携式无线电。那名警卫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将它递了过去。爸爸将那物件放到了嘴边。 “他们会杀了你。”爸爸说道,平静得就像是在告诉自己的儿子系好鞋带一样。拿枪的人挥了挥手,有人冲进画面,同爸爸扭打了起来。“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杀了你的,”爸爸死死抓着无线电不放,大声叫道,“而且你只要一开门他们就会杀了你!” 吉米尖叫了一声,其中一人一拳打中了爸爸。爸爸回击,可他们再次打起了他。然后,拿枪那人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走开。房间里充斥着静电音,所以他听不见枪声,可吉米分明看到有火焰跳跃了起来,看到父亲被打中时身子猛地一震,看到他轰然倒在了地上,变得跟亚尼一样,一动不动。 吉米扔下“迈克”,双手抓住显示器边缘,朝着这扇世界上最残忍的窗户不停地大叫。那些穿银色制服的恶人,开始查看起倒在地上的、刚刚还活生生的吉米的爸爸。随即,又有更多人从拐角处走了出来,后面拖着正踢着腿、无声尖叫着的吉米的妈妈。 第67章 2312——第一日,17号地堡 “不,不要,不要,不要——” 房间再次被淹没在闪烁的红光和静电音当中。那两人同吉米的妈妈撕扯了一会儿,将她举到了半空中。她在他们手中挣扎着,踢打着。吉米的爸爸就躺在下面,一动不动,犹如一块石头。 “你给我打开这扇该死的门!”拿着便携式无线电的人吼道。墙上的无线电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吉米讨厌它。他奔过去,将手伸向了那晃悠的线绳,随即又想了想,从架子上抓起另外一台便携式电台。其中一个按钮上面写着“电源”,他将它扭了扭,直到那电台发出了嘶嘶声响,这才转向屏幕,将那个小小的电台举到嘴边。 “不要,”吉米已泣不成声,泪水犹如断线的珠子,不停地滑落到衣襟上,“我这就来。” 他狠了狠心,将目光从妈妈身上收了回来,冲进那条漆黑的过道。她的挣扎、她的尖叫、她在空中踢动的双脚,依然在他眼前不停地回放着。无线电里再次传来了那人的声音:“告诉我密码!”背景则是妈妈的尖叫声。 吉米用嘴叼住无线电的腕带,不管不顾地朝梯子上面爬了上去,没理会肩膀和膝盖处的疼痛。来到楼梯顶上,他找到隔栅开关,“哐”的一声将它掀到了一旁。他先将无线电抛出,紧跟着爬了出去。头顶的灯光犹如着了火一般,他的胸膛亦如此。爸爸已经死了,就像亚尼那样。 “来了,来了。”他对着无线电说道。 那人又吼了一句什么,可吉米满耳听到的都是妈妈的尖叫和自己的心跳。他跑过头顶闪动的光,跑过了一台台黑魆魆的机器。鞋带不知什么时候松了开来,在伴随着他的脚步不停地抽打着,他只觉得满脑子都是妈妈的双腿,都是它们在半空中踢打的样子。 吉米扑到门上,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模糊的喊叫声。无线电中也传来了同样的声响。吉米拍打着房门,对着无线电喊了起来:“我到了!我到了!” “密码!”那人声嘶力竭地叫道。 吉米走到控制面板前,只觉得双手抖得厉害,眼前更是一片模糊。妈妈就在另外一边,一把枪正指在她身上。他能够感觉到爸爸,他就躺在几步开外,就在这扇铁门的另外一边。泪水滚滚而下,他输入了前两个数字——他们家所在的楼层,随即犹豫了起来。不对,是12——18,不是18——12。或者就是?他输入了另外两个数字,键盘闪出了红光,门并没有开。 “你他娘的在干吗?”那人隔着无线电大喝一声,“告诉我密码就是!” 吉米赶忙手忙脚乱地去摸无线电,将它送到了口边。“请别伤害她——” 无线电送来了一个刺耳的声音:“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去做,她就死定了。你明不明白?” 这人的声音听起来恐怖极了。兴许,他不过是在吓唬吉米。吉米点点头,将手伸向键盘,正确地输入了前两个数字,随即顿了顿,想起了爸爸说的话。他们会杀了他。要是他放他们进来,他们便会立刻杀了他和妈妈。可那是妈妈—— 键盘不耐烦地闪烁着。门外那人大声吆喝着催他快点,好像还说要是一连输错三次密码就得再等上一天了。吉米愣愣地站在那儿,已被吓得浑身麻木。键盘闪了闪红光,失去了动静。 门外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是枪声。吉米按下无线电,尖叫了起来。待他松开手时,立刻便听到妈妈的尖叫声从另外那头传来。 “下次可就不是警告了,”那人道,“现在你别碰那键盘,不准再碰它。告诉我密码。快点儿,小子。” 吉米号啕大哭,他想要出声,想要告诉那人正确的数字,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将前额顶在门上,听到了妈妈在外面挣扎扭打的声响。 “密码。”那人的声音平静了下来。 吉米听到了一声闷哼,随即听到有人骂了一声“婊子”,接着便听到妈妈在大喊,在叫吉米千万别告诉他们。随即便听“啪”的一声响,有人扑到了门上,妈妈离自己不过几厘米的距离。紧跟着,外面传来了一阵数字被输入时的哔哔声响,四个一模一样的数字被飞快地按了下去,键盘发出了一阵嗡嗡的怒响,第三次尝试失败。 几声绝望的号叫过后,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他将头贴在门后,只觉得那枪声大了许多,也愤怒了许多。吉米尖叫着擂起了冰冷的钢铁,那人正在对着无线电对他狂叫。尖叫声响成了一片,有的透过无线电送了过来,有的则是通过那扇沉重的铁门透了进来,但没有一个声音是妈妈的。 吉米滑到了地板上,将无线电埋在肚子下面,身子蜷缩成了一个球。愤怒的吼叫声不停地冲击着铁门。他抽泣着,体若筛糠,地板上那粗糙的隔栅紧紧地挤压着他的脸颊。外面的混乱在继续,头顶的灯光在没完没了地朝着他闪烁。它们闪啊闪啊,节奏异常稳定,可看起来已丝毫不像是脉搏。 第68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一个塑料袋已经在他的床上了。他关上房门,将走廊上纷扰的脚步声和办公室里的闲聊声挡在了外面。待他再去寻找门锁时,却没能找到。这不过是工作区域里一间孤零零的卧室,一个供人随时待命、一呼即至的地方。 唐纳德想象了一下瑟曼待在这儿,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样子。随即,他想到了靴子上的名字,这才意识到他其实根本就用不着想象。这一幕,正在上演。 轮椅已被移走,一杯水被放到了床头柜上。他将艾伦给他的文件夹抛到了床上,坐到它们旁边,拿起了那只奇怪的塑料袋。 “轮值”,只见上面写着这两个字,用的是大大的印刷字体。透明的塑料已被压出了深深的折痕,一副鼓鼓囊囊的样子,不知里边装着何物。唐纳德将塑料封口滑向一侧,揭开了袋子。倒转袋口,伴随着一阵叮当声响,就像两块狗牌相撞发出的那种声响,一条上好的链子蜿蜒而出,犹如受惊的蛇。唐纳德仔细看了看那链子上的铁牌,原来是瑟曼的,表面坑坑洼洼,很薄,并没有妹妹身份牌上的那种橡胶边缘,更像是古董。它们原本也就是古董。 接下来,便是一把小小的折叠刀。刀柄像是用象牙制成的,但也有可能是赝品。唐纳德拉出刀刃,试了试,两侧一样钝。刀尖折了一段,像是撬什么东西所致。这东西看起来更像是一份纪念品,已没有了使用价值。 其余的,便只是一枚硬币了,二十五美分。蓦地见到这么熟悉的形状和分量,唐纳德不由得感到一阵窒息,想到了整个文明,整个消失的文明。如此浩瀚的文明,想要擦除干净似乎是不可能的。可他随即又想到了那些罗马钱币和玛雅钱币,它们不都一齐进了博物馆么?他一遍遍地翻动着那枚硬币,思忖着。此刻自己手里所拿的,不过是一个来自于那个已化为灰烬的世界当中的廉价小饰物。真正奇怪的地方是,原本应该是人亡而文化不亡,可现在,却恰恰相反。 他一遍遍地翻动着那枚硬币,突然眼前一亮,看出了它的不正常:两边都是人头。他笑出了声,又仔细看了看,怀疑它是一个用来捉弄人的物件,但又觉得它是真的。其中一面有一段隐约的弧线,想必正是轧过钢印的痕迹,只是现在模糊了。一枚不合格产品?兴许,是瑟曼在财政部的某个朋友送给他的礼物? 他将那东西放到床头柜上,想到了安娜写给她父亲的那封信。在这个袋子当中,他竟没能找到一个写着日期的小盒子,这让他颇有些意外。那封信上明明写着“紧急”二字,而且还提到了一个日期和一个盒子。唐纳德将那只写着“轮值”的袋子叠好,压到了杯子下面。走廊上的人们来去匆匆,整个地堡都是一幅慌乱的景象。他在想,若是真正的瑟曼在此,这位老人是否也会在走廊上风风火火地来了又去,他又会大声吆喝什么样的命令,关掉哪座地堡,取谁的性命。 唐纳德对着自己的臂弯咳了咳,嗓子有些刺痛。有人将他莫名其妙地推上了这个位置。不知是厄斯金,还是坟墓中的维克多?抑或,是一名别有用心的黑客?他百思不得其解。 拿起那两个文件夹,他想到那份被一个消失在视线之外的人所引发的慌乱,想到了另外一个地堡深处正在酝酿的动乱。这些都不是他感兴趣的问题,他暗想。他想知道的是自己为何会醒来,甚至为何还活着。在那些墙壁之外,到底都有些什么?所有班次都结束后,这个世界又会变成怎样一番模样?这些被困地下的人,真有脱困的那一天吗? 一想到最后一班终结之后的情形,他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得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到目前为止,他剥开的每一层似乎都隐藏着谎言,而且他相信还远远不止这些。兴许,那人之所以要将他放在瑟曼的位置上,为的便是让他继续挖掘。 他不由得想到了厄斯金,想到他说的人们希望能有他这样的人来管理的话。或者,这话原本是维克多对厄斯金说的?他记不得了。他拍了拍胸口,那张身份识别卡还在。有了它,之前那些对他紧闭的大门便会全部为他敞开;有了它,他唯一知道的便是他现在真的已成为了那个执牛耳之人。他有自己的问题要去解答,而现在他所处的位置,最合适不过。 唐纳德再次对着臂弯咳了咳,嗓子当中的那份刺痛挥之不去。他打开其中一个文件夹,伸手去拿杯子。喝了几口水,他开始看了起来,丝毫没留意到自己留下的隐约痕迹——臂弯上的几点淡淡血痕。 第69章 2312——第一周,17号地堡 吉米不想动,也动不了。他就那样蜷缩在铁隔栅上,头顶的灯光不停地闪烁,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尽是绯红的颜色。大门另外一侧,人们在朝他大声吆喝,又在对着彼此大呼小叫。他断断续续地睡着,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门外不时传来“砰砰”的枪声和子弹打在门上的叮叮声。键盘在嗡嗡叫个不停。只要一输入数字,哪怕是一个,它便会立刻“嗡嗡”叫出声来。整个世界都在对他火冒三丈。 吉米梦到了血,梦到它从门下渗了进来,流得一屋子都是,梦到它渐渐升起,变成了妈妈和爸爸的形状,在朝着他训话,嘴巴愤怒地大张着。可吉米什么也听不见。 外面的咆哮声来了又去。他们在自相残杀。这些人为的便是进到这个安全的所在。可吉米并不觉得安全,只觉得饥饿而又孤独,想要尿尿。 起身还从未如此艰难过。吉米抬起头来时,感觉就像是将一侧的脸皮从隔栅上给硬生生撕下来。他擦了擦一侧的口水,觉得脸上尽是纵横的纹路。关节早就麻木了,双眼也早已哭得只剩下了一条缝。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屋子远处的一个角落,解开衣衫,唯恐自己尿在裤子里头。 尿液“哗啦啦”地穿过隔栅,沿着凹槽当中那一束束闪亮的电线流淌。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胃里一阵难受,可他并不想吃东西。他只想就这样死去。他瞪着头顶的灯光,感到它们直往自己脑子里边钻。肚子在生他的气,所有一切都在对他怒不可遏。 回到门边,他等待着有人叫他的名字。走到键盘前,他按下了数字“1”。门立刻朝他嗡嗡叫了起来。它也在生他的气。 吉米想要躺回隔栅上,再次缩成一个圆球,可肚子却催促他去找吃的,去下面。下面有床,有食物。吉米走进了那一台台黑魆魆的机器之间,走进了一片茫然。他抚摸着它们温暖的皮肤,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一边听着它们的咔嗒声和呼呼声,一如一切都正常如初。红灯闪了又闪,吉米穿行其中,终于找到了地板上的那个洞。 他刚将双脚垂到梯板上,便听到了一阵嗡嗡声响。它时断时续,同闪烁的红灯保持着相同的节奏。他爬出洞口,追着那声音,沿着地板向前爬去。是从那台已被取了背板的服务器上发出来的。爸爸叫它通讯中心——无所谓了。他拍了拍胸口,钥匙依然贴着他的胸骨。嗡嗡声和闪烁的灯光配合得异常默契。他看了看里边,只见一个耳机正挂在一个钩子上面,下面垂着一段电线,一端的插头看起来和电脑课上教的很像。他寻找着可以插入的地方,找到了一排插口。其中一个正在闪烁着,上面的数字“40”已经亮起。 吉米将耳机戴好,将插头对准插口送了进去,直到听到“咔嗒”一声响,这才松开了手。头顶的灯停止了闪烁,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有点像是无线电中的声音,但要清晰得多。 “喂?”只听那个声音说道。 吉米没有说话,只是等待着。 “有人吗?” 吉米清了清喉咙:“有。”他觉得对着一个空空的房间说话挺怪异的,甚至比无线电上的那种嘶嘶声还要奇怪。而且,吉米就像是在跟自己说话。 “大家都好吗?”那个声音问。 “不。”吉米说。他想到了楼梯,想到了坠落,想到了亚尼和门外的恐怖景象。“不,”他再次说道,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大家都不好!” 那头传来了嘀咕声。吉米吸了吸鼻子:“喂?” “出什么事了?”那声音问道。吉米觉得那声当中透着愤怒,和门外那些人一个样。 “大家都在跑——”吉米说着,擦了一把鼻涕,“他们都在往上跑。我摔下来了。妈妈和爸爸——” “有伤亡?”四十层那人问。 吉米想起了在楼梯上见到的那具尸体和他脑后的恐怖伤口,想起了那个从栏杆上掉下去的女人和她那越来越远的惨叫声。“有。” 那个声音骂了一声,愤怒但遥远,随即说:“咱们太迟了。”依然遥远,像是在同别的什么人说话。 “什么太迟了?”吉米问。 只听得“咔嗒”一声响,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稳定的声响。标着“40”的那个插孔上面的灯灭了。 “喂?” 吉米等待着。 “喂?” 他在那个盒子里边找了找,想要找出一个可以按下去的按钮,找到一个让那声音回来的法子。上面一共有五十个插孔,标着五十个数字。为什么只有五十层?他瞥了一眼身后的服务器,在想是不是还有别的通讯站处理地堡剩下楼层的通讯。这一台想必是专门用来处理顶层通讯的,肯定还有一台是用来处理中部楼层通讯,一台用来处理底层的。他拔出插头,耳机当中那稳定的声音随即消失了。 吉米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该呼叫另外一个楼层。兴许,可以试试他们家附近的商店。他用手指循着那一排排数字数了起来,想要找到“18”,却发现连“17”都没有。没有“17”的标记。头顶的灯光再次闪烁了,吉米一头雾水。吉米瞥了一眼四十层的插孔,可它依然暗着,倒是数字“1”上面的灯在闪。他看了看手中的插头,将它对准那个插孔插了进去,直到听到了“咔嗒”一声响。 “喂?”他说。 “那边到底他娘的出什么事了?”一个声音气势汹汹地问。 吉米瑟缩了一下。爸爸曾这样朝他吼过,但只有一两次。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杰瑞,还是罗斯?” 罗斯是他爸爸,杰瑞是爸爸的老板。吉米意识到这事儿不该开玩笑。 “我是吉米。”他说。 “谁?” “吉米。四十层那家伙说他们太迟了。我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他们了。” “太迟了?”又是遥远的说话声。吉米拨了拨插头上的线,看来他又说错话了。“你怎么进那儿去的?”那人问。 “爸爸让我进来的。”他很是害怕,赶忙说了实话。 “我们要把你们给关了,”那个声音道,“马上把他们给我关了。” 吉米有些手足无措。一阵嘶嘶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开始时,他还以为是耳机当中的声响,但后来却看到一阵白烟从头顶的气孔当中涌出,朝着他罩了下来。吉米将手抬到眼前挥动了起来,原本以为会闻到小时候闻到过的那种失火时的呛人烟味,却什么也没闻到。只有一种像是干燥的勺子放进了口中的味道,金属味。 “——真他妈的倒霉——”那个人在耳机中说道。 吉米咳了起来。他想要回上一句,但一口气却怎么也喘不匀。烟气停了下来,不再从气孔中涌出。 “够了,”另外一头的那人嘀咕道,“他完蛋了。” 吉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盒内闪烁的灯便灭了,耳机中传来了“咔嗒”一声响,随即陷入了一片死寂。他刚将耳机摘下来,只听得“唰”的一声,天花板和房间内的灯一齐熄灭。屋内顿时变得漆黑一片,鸦雀无声。吉米看不到自己的鼻子,伸手不见五指。他还以为自己瞎了,在想人死了是不是这个样子,但随即便听到了自己的脉搏,在太阳穴两边听到“噗噗”“噗噗”的声响。 吉米只觉得一阵抽泣被堵在了喉头。他想要爸爸和妈妈,想要自己的书包——他可真是一个白痴,竟把它给落在了教室。他就那样坐在那儿,等待着有人能来找他,等待着自己能够想出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等了许久。他想到了附近的梯子和下面的房间。正当他一边朝着那个洞爬去,一边小心翼翼地拍打着前方的隔栅,以免掉进那个深深的洞口时,天花板上的哐当声回来了。头顶的灯光闪了一闪,耀眼欲花,随即又颤了颤,一连闪了几次,然后稳稳地亮了起来。 吉米愣住了。红光再次闪了起来。他回到那个盒子后面看了看,只见“40”对应的灯正在闪烁。他想要应答,想要看看那些人到底为何如此生气,兴许这次断电便是警告,说不定是因为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头顶上的灯光亮如白昼,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农场。几年前,他们班曾去中部楼层参观过农场,并在那儿的生长灯下种下过种子。 吉米转向了那台背板敞开着的服务器,从中摸出了插头。他讨厌那闪啊闪的光,可也不想听人对自己大喊大叫。他将耳机插头插进了写着“40”的插孔,直到再次听到“咔嗒”一声响。 那灯立刻便不闪了。一个模糊的声音从耳机中传了出来,耳机就在服务器下的地面上。吉米没去理会。他向后退了一步,心有余悸地注视着头顶的灯光,等待着那些雪白的灯再次熄灭,或者那些愤怒的红光重新闪动起来。可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插头稳稳地插在插孔之中,线挂在上面晃荡着,耳机中的声音非常遥远,听不到了。 第70章 2312——第一周,17号地堡 吉米从梯子上下来,想着自己到底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他想不起来了。上一餐应该是上学前的早餐,可那已是一天前的事了,兴许是两天前。下到一半时,他暗暗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食物,正滑过一条钢铁喉咙——狼吞虎咽,想必便是这副样子。来到楼梯底部,他在地堡的肠道中停了停。一份饥饿,就这样吞噬了另外一份饥饿。吃了一个像他这般腹中空空的人,想来地堡是别想解饿了。他和地堡都会饿死,他暗想。肚子在咕咕叫唤,他需要吃的。吉米蹒跚着走进了漆黑的过道,穿过了地堡的五脏六腑。 墙上的无线电依然在嘶嘶作响,吉米调了调音量,一直调到那吐口水般的声响几乎听不到了,这才作罢。爸爸不会再呼叫他了。他说不准自己为何会知道,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他进了那间小小的公寓,里边有一张足够四人坐的桌子,一本书就摊开在上面,一根针拖着一条弯曲的线盘踞在上面,就如同一条守卫着自己老窝的蛇。吉米翻了翻那些纸张,注意到书脊处已经破损。胃疼了起来,里边实在是太空了。还有,他的脑子似乎也疼了起来。 穿过房间,爸爸仿佛还站在那儿,指着门口,告诉他后面都有什么。吉米拍了拍胸口,摸到了钥匙,将它取出,用它打开了炉子对面的食品储藏室。足够两个人吃上十年的食品,爸爸是这么告诉他的。真的吗?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吱呀声响,吉米推开了那扇通往食品储藏室的门,只觉得后颈一阵发凉。他摸到门后的开关,打开了灯,一台吵闹的电扇同时也旋转了起来。他将电扇关掉,那动静实在是太像无线电发出来的声响了。屋内,一排排的架子上面尽是各种罐头,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同他之前所见过的皆不相同。他挤进了逼仄的架子之间,开始上下寻找。肚子在催促着他,祈求着他,让他赶紧选一样了事。吃,吃呀,肚子在咆哮,而吉米则说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西红柿、甜菜,还有西葫芦,都是一些他不爱吃的东西。正经食物,他想要的是一些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其中好几排架子上面摆放的都是玉米,贴着花花绿绿的标签,如同纸做的五彩套筒,并非常见的那种用黑墨水随便写上一个名头的罐装食品。吉米拿起一个看了看,只见标签上一个健硕的绿色男子正在对着他笑,那种印在书上的小小文字到处都是。玉米罐头都是一模一样的包装,这让吉米觉得有些格格不入,就像是在梦中。 他拿了一罐玉米,又在一条贴着“汤”的过道当中找到了一些贴着红、白二色标签的罐头,也拿了一个。回到公寓,他开始翻找开罐器。炉子旁的抽屉里尽是铲子和汤匙,还有整整一柜子的锅和盖子。底部的一个抽屉当中则装着碳条、线轴,还有一些因年岁太久而膨胀并沾满灰色粉末的电池、一个玩具哨子、一把螺丝刀和许多其他东西。 他找到了开罐器,那东西早已锈迹斑斑,像是多年未用的样子。不过好在他双手一挤,那钝钝的刀刃便插进了柔软的锡罐,而且只要用力,手柄也还能转动。吉米将它整整转了一圈,眼见得整个盖子都“噗”的一声掉进了汤里,不由得暗骂了自己一句。他从抽屉里找来一把小刀,用刀尖将盖子给挑了出来。食物,终于有食物了。他将一口锅放在炉子上,打开加热器,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家,想到了爸爸和妈妈。汤开始加热,吉米等待着,肚子“咕咕”直叫唤。不过他心底里隐隐有一种想法,那便是不管吃什么,都无法抑制他内心深处那份真实的痛,那份随时都想歇斯底里地大叫一番,或是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场的莫名冲动。 他一边等待着汤冒出泡泡,一边看起了墙上挂着的几张同小毯子一般大小的纸。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挂在那儿晾干的,而且吉米一开始还以为他最早看到的那本书,便是用这些纸张折起来之后制成的。不过那些硕大的纸张上面印的有字,还画着不少画。吉米抚摸着光滑的纸张,开始看起了那些图画的细节之处,只见上面尽是一些圆圈,线条圆润,每一个圆圈上面都贴着标签,写有数字,其中三个上面已被人用红墨水打了叉。每张标签上面都写着“地堡”二字,可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身后突然传来了无线电的嘶嘶声,像是有人在呼叫他,像是幽灵在低语。吉米从那些古怪的图画上转过头,发现他的汤已经冒出了泡泡,正从锅沿不断溢出,滴落在火红的炉头上面,发出了一阵滋滋声响。于是,他赶忙离开了那些又大又奇怪的画。 第71章 2312——第一周,17号地堡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就要满一周,而吉米似乎已经看到这一周周的时间是如何汇成一个又一个月的。上面那一层的铁门外,人们依然在试图进来。他们大喊大叫,在无线电中争来吵去。吉米有时会听听,但他们说的不是死亡数字便是那些正在死去的人,以及种种禁忌——比如“外面”。 吉米不断地调整着摄像头的角度,一遍一遍地循环着,观察外面的死寂和无边的空荡。有时,会有暴乱和其他动静突然闯进镜头。吉米曾看到一个人被其他人按在地上殴打,还有一个女的被拖下了走廊,双脚拼命地踢打个不停;他还看到一个男人为了一条面包,袭击了一个孩子。他不得不关了显示器,一颗心从白天一直怦怦跳进了夜晚,他决心不再去看那些视频。当晚,他一个人躺在尽是空床的宿舍当中,久久不能入睡。待得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梦到了妈妈。 第二天一早,他便开始想,日子也就只能这样了。每一天都有可能会成为永久,可它们的数量却是有限的,总有一天会数到头。他的日子正在变成一串数字,嘀嘀嗒嗒地溜走。他能感觉得到。 他将一张床垫搬进了那个摆放着电脑和无线电的房间,好歹也算是有了一个伴儿。愤怒的人声和暴戾的场景总好过空空荡荡的床。他忘了自己的决心,一边在电脑前喝着热汤,一边看起了摄像头下的那些人,听着他们在无线电中吵个不休。当天晚上他便做了个梦,梦中尽是一个个久远的方形小窗,一个年轻的自己就站在那些窗口当中,同他对视。 门外发生打斗时,吉米偶尔会悄无声息地溜到铁门后,听那些争吵。他们试了密码,但每次都是三声哔哔声过后便是三声愤怒的蜂鸣声。吉米摸了摸铁门,感谢它为他关闭。 吉米蹑手蹑脚地离开铁门,在那一排排机器之间探索着。它们呼呼有声,咔嗒作响,还不停地眨着眼睛,可偏偏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看着它们的样子,吉米愈发孤单了,就如同置身于一个尽是大孩子的教室当中,谁也不屑于理他。不过是寥寥数天的时间,吉米便了解到了这个世界的一个全新规则:人类不适宜于独居。这便是他的发现,一天天的孤寂过后的发现。可他领悟得快,忘记得也快——因为没人在身边提醒他。于是,他便同那些机器说话。它们“咔嗒咔嗒”地回应着他,金属做成的嗓子吐着深沉的嘶嘶声,告诉他人根本就不该独处。 无线电中的那些声音似乎对此深信不疑。它们在一遍遍地汇报着死亡,并威胁着要把死亡送给别人。其中一些人从副警长办公室弄到了枪,九十一层的一个家伙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手中有枪。吉米很想告诉这个人,跟他说说自己用钥匙在宿舍后面打开的那间仓库。里边,尽是一排排的枪,都跟他爸爸用来杀死亚尼的那种一模一样。而且还有无数箱的子弹。他很想告诉整个地堡,他的枪比任何人都要多,所以请他们离他远点儿。不过,他又隐隐觉得这样一来,只会让他们更加拼命地想要进到这里来。于是,吉米只好把这个秘密咽进了肚子里。 第六个独处的晚上,吉米实在无法入睡,于是想看看桌上那本写着“秩序”二字的书,想给自己催催眠。那可真是一本怪书,每一页都指向其他页面,里边尽是一些有可能会发生的可怕场景,以及如何预防、如何减轻不可避免的灾难所造成的后果的法子。吉米想要找一章关于如何面对一个人的完全孤单来看看,可目录上并没有。于是,他便想到了桌子旁边书架上的那几百口铁箱子。兴许,那里边的书能够帮得上他。 他逐一看了架子下部箱子上的小标签,找到了写着“孤”的箱子。孤,孤单,孤寂。伴随着一声一声轻微的叹息,箱盖打开,就如同一只装着汤的罐头吸了一口气。吉米将里边的书取出,翻了开来,寻找着他想要的章节。 可他找到的却是一台硕大的机器,生着他儿时玩过的玩具狗一般巨大的轮子,黑乎乎的,很是吓人,还长着尖尖的鼻子。在那硕大无朋的机器面前,站着一名男子,同那机器相比,他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是从小人国跑出来的。吉米等待着那人能够动上一动,可摸了一摸之后,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张图片,和爸爸的工作卡上的那种一样,但由于太过于鲜艳、逼真,看起来竟像是活的。 “疯狂动力。”吉米念道。他认识这几个字。“疯狂”自不必说,而“动力”则指做事的动机。他看着那幅画,在想究竟是何等疯狂的人才会画出这样的画。吉米小心翼翼地翻动纸张,希望能找出更多的“疯狂动力”—— 接着他尖叫了一声,将那本书扔在了地上,随即开始不停地跳来跳去,一边跳还一边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衣服,担心着那只虫子钻进他的衣服,咬他一口。他站在垫子上面,等待着自己怦怦跳动的心平静下来,紧盯着地上那本翻开的书,以为会有一群如同农场上的害虫那般的虫子飞出来,却没有任何动静。 他走到那本书跟前,用脚尖将它给翻了过来。那该死的虫子不过又是一张画,他刚刚打开的那一页已被压出了一条折痕。吉米将书页抚平,大声将“蝗虫”两个字念了出来,一边念一边在想这究竟是一本什么书。这和他打小便看的童书根本不一样,纸张同学校里所学的课本的那种低级的纸张也无丝毫相同。 合上封面,吉米发现这书同桌上那本也不一样。那本上面印着两个亮闪闪的大字:“秩序”,而这一本上面写的却是“遗赠”。他小心翼翼地翻动那书,只见每一页上面都是一幅鲜亮的图画,再辅以一段文字和描述。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和虚构的场景,全都收在了一本书中。 也不是一本,他告诉自己。吉米抬头瞥了一眼那高高的书架和不计其数的铁箱,只见每个上面都贴有标签,按字母先后排序。他再次翻到了“疯狂动力”那一页,找到了那台装着轮子的机器和那个成年小矮人,拖着两条腿回到了垫子和凌乱的床单上。一周的孤独眼看着就要画上一个句号,可吉米却不可能入睡了。看来,得持续上一段时间了。 第72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在通讯室中,等待着自己同18号的头儿的第一次通话。为了打发时间,他按动按钮,逐一浏览着地堡摄像头传回来的那些画面。足不出户,便能尽览天下事。若是喜欢,他还能遥控他们的命运。只消按下一个按钮,便能取他们的性命。他活了一年又一年,冰封,解冻,而那些凡人却只能按部就班地活着,然后死去,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就像是来世。”他嘀咕道。 旁边的接线员转过头,默默地注视着他。唐纳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不自禁地说出了声。他面对着那人,只见他一头凌乱的黑色头发,似乎已有一个世纪没被梳过。“这就像是……就像是在天堂里看着他们一样。”他指着屏幕,解释道。 “这种画面确实有点那个。”接线员一边附和,一边咬了一口三明治。在他的幕墙上,一名女子似乎正在朝着另外一名女子大喊大叫,指头都快点到对方脸上了。一场没有欢声笑语的情景喜剧。 唐纳德闭上嘴巴,继续往下看。他将画面拨到了18号地堡的餐厅,看到一群人正挤在屏幕前。人数并不算多,不过都在盯着那几座毫无生气的山,兴许是在等待着他们那名离去的清洗人员归来,也有可能是在默默地猜想着在那些寂静的山峰后面都有什么。尽管同他们有着一样秘不可宣的幻想,但唐纳德很想告诉他们,她不会回来了,那些山包后面并没有什么。他很想派一架无人机上去看看,可艾伦说无人机并不能用来侦查——只能用来投弹。他说它们都有距离限制。外面的空气会让它们分崩离析。唐纳德很想把自己那只手给艾伦看看,让他看看自己那只生着斑点的红润的手,告诉他自己曾去过那座山上,而且还回来了。他很想问问那外面的空气是否真就那么糟糕。 希望,这便是关键所在。危险的希望。他看着餐厅里那些正盯着幕墙的人,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份亲近。这便是旧时那些神的前车之鉴:同凡人产生了感情,并纠缠于凡尘俗世。唐纳德不由得笑了笑。他想到了那名有着厚厚一沓资料的清洗人员,在想自己若是有机会,又该如何介入。若是可能,他会送她一次生的机会以作为礼物。阿波罗,爱上了达佛涅。 通讯主管回头瞥了一眼唐纳德的显示器,看了一眼幕墙上的风景,唐纳德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他换了一个画面,像是学校的走廊。两侧是两排储物柜,一个孩子正踮着脚尖打开了上排的一个,掏出来一个小小的书包,然后转身同画面外的人说了些什么。生活,一如既往。 “呼叫马上接通。”他身后的接线员说道。正吃着三明治的那人将三明治放下,坐直身子,拍了拍胸前的面包屑,将那个两个女人吵架的画面切换到了一个满是黑色柜子的房间当中。唐纳德拿起一副耳机戴到头上,又拿起了桌上的两个文件夹。上面那个足足有五厘米厚,正是关于那名失踪的清洗人员的。下面那个则要薄得多,写的是一名潜在的学徒的名字。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耳机当中传了过来。 “喂?” 唐纳德抬眼看了看显示器,只见一个人正站在一个黑色柜子后面。此人为矮胖身材,不过也有可能是镜头比例的缘故。 “汇报。”唐纳德说着,翻开了那个写着卢卡斯·凯尔的文件夹。上一次轮值时,他便已经知道系统会将他的声音变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将所有人的声音完全变成一样。 “按您的要求,我选了一名学徒,先生。一个好孩子。他曾在服务器上干过活,所以他的资质已经审查过了。” 这人可真够温顺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是换成他自己,在知道自己的世界只消按下一个按钮便能被终结的情况下,想必也会如此。那样的恐惧,总会对一个人的自尊造成较大的打击。 唐纳德身旁的接线员俯身过来,替他翻开了文件夹的第一页,用手在下面几行上指了指。唐纳德浏览起了上面的报告。 “两年前你便把凯尔先生看作潜在的接班人。”唐纳德抬头看了一眼屏幕,只见通讯服务器后面那人擦了擦自己的后颈。 “没错,”18号地堡的头儿说道,“我们当时觉得他还没准备好。” “你的办公室曾递交过一份报告,把凯尔先生当成了一位可能的占星师,说他曾在幕墙前待过几百个小时。是什么让你改了主意?” “那是一份初期报告,先生,是另外一个……准学徒写的。他有点过于着急了,我们觉得他更适合安全团队。我向您保证,凯尔并不是那种梦想出去的人。他只是晚上去那上面——”那人清了清喉咙,似乎犹豫了一下,“看星星,先生。” “星星?” “是的。” 唐纳德瞥了一眼身旁的接线员,只见他又在拍胸前的面包屑。接线员耸了耸肩。地堡的头儿打破了沉默。 “他是最适合这个岗位的人,先生。我认识他父亲,一个严苛的混蛋。您知道他们是怎么称呼梯板和栏杆的,先生。” 唐纳德丝毫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称呼梯板和栏杆的。那不过是那些地堡当中类似于楼梯一样的东西。他在想,若是让这位白纳德看看电梯,不知道他又会怎么说。念及此处,他差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的学徒人选被批准了,”唐纳德道,“尽快让他接触《遗赠》。” “他已经在学了,先生。” “好。最近有什么新情况?”唐纳德觉得自己有些着急,恨不能立刻按部就班地问完所有问题,好回去研究那些他更为关心的问题。 那地堡的头儿回头朝着摄像头的方向瞥了一眼。这个凡夫俗子对上帝之眼的位置倒是清楚得很。“机电部藏得很严实。他们撤下去时打了一场,可我们让他们彻彻底底败了一次。有……一些路障,但我们随时都能突破过去。” 接线员靠上前,引起了唐纳德的注意。只见他用两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随即又指了指屏幕顶部的一个空白窗口——那地方的摄像头应该是在暴动当中被毁了。唐纳德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有没有可能知道摄像头的位置?”他问道,“你知道的,自打一百四十层往下,我们便是瞎子了,对不对?” “是的,先生。我们……我只能推测他们已经知道一段时间了。他们擅自往那下面拉了线。我亲自去看过,有一片管道和线缆。我们觉得并没有人将它们切断。” “你们觉得?” “不是的,先生。不过我们正在准备往那儿安插人。我已经派了一名牧师去为他们的死者祷告。一个不错的人,在安全部门做的学徒。我保证要不了多长时间。” “好,但愿如此,否则我们就过去帮你擦屁股。所以,把你自己的房子打理得干净点。” “是,先生。我会的。” 通讯室中的三人看着这位白纳德摘下耳机,放回柜子,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趁着其他人分心的机会,唐纳德也做了同样的事情——用一块他重新申请来的手帕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他拿起那两个文件夹,看了看身旁的接线员,只见他的前襟上又撒了不少面包屑。 “盯着他。” “噢,我会的。” 唐纳德将自己的耳机放回架子上,站起身来离开了。来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只见接线员面前的窗口已经变成了四个,其中一个上面是一屋子黑色的塔一般的柜子,站得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哨兵;而另外一个窗口当中则是两个正吵得不可开交的女人。 第73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拿着他的笔记,乘电梯上了餐厅。他来得太早了点,还不到吃早饭的时候,但自动咖啡机里还有隔夜的咖啡。他从架子上选了一只缺了口的缸子,接了一些。服务台后,一名绅士拉动一台工业用自动洗碗机的手柄,不锈钢盖子打开,冒出一片白汽。那人用手中的洗碗帕挥了挥那些白汽,随即用它包着手,将几个铁托盘拉了出来。看来很快,泡发鸡蛋和冷冻干燥后的吐司片便可以摆放到那些托盘上了。 唐纳德尝了尝咖啡,凉而淡,不过他并不在意,这很适合他。他朝着准备早餐的男子点了点头,对方殷勤地点头致意。 唐纳德转过身,放眼望向幕墙上的景色。这才是真正的神秘所在。同它相比,他手上的那些档案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他再次将注意力放到了那片朦胧的景致上,只见云彩流转,在山背后那轮看不见的初升朝阳的照射下,刚刚才开始耀出一丝光芒。他不由得在想那外面到底都有什么。被送出去清洁的人,便是死在那样的地方。当地堡被关闭时,也会有人死在那些山上。可他却活了下来。而且就他所知,出去将他拖回来的那些人也还活着。 就着幕墙上透进来的晨曦微光,他注视着自己的那只手,只见手掌似乎略带粉色,略显粗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过去的几天里,他每天早晨和晚上都得把它洗上一遍,已洗了五六遍。被感染的想法,总是挥之不去。他从兜里掏出手帕,对着它的褶皱咳了咳。 “几分钟之内我就能把土豆准备好。”柜台后面那人叫道。又有一名身穿绿色工装的男子从后面现身,将一条围裙系在了腰上。唐纳德很想知道这些人都是谁、他们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以及他们都在想什么。每天都在准备三餐,干上六个月的时间,然后去冬眠上几十年,接着又再来上一遍。他们肯定相信自己正在朝着某个目标前进。抑或,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莫非他们是把自己当作了某艘大方舟上的水手,正在朝着某个神圣的目标前行?还是他们早已认命,不过是在原地打转? 唐纳德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身为议员的那些岁月,原本以为正在奔向一个真正美好的未来,孰料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汹涌的规矩、备忘和邮件当中,很快便学会了只为一天的尽快结束而祈祷,由一个以为自己就要拯救世界的人,变成了一个只会消磨时间的行尸走肉……直到时间被消磨殆尽。 他坐在一把褪了色的塑料椅上,看起了他那只粉色手掌中的文件夹。五厘米厚,标签上面写着“茱丽叶·尼克斯”,后面是一个永久性身份代码。他能闻到这些新打印出来的纸张上的油墨味道。打印这么多胡说八道的东西,似乎是一种浪费。就在下面,在那间硕大的储藏室内,物资正在一点点减少。而在另外一个地方,就在他的办公室所在的那条走廊上,一个人正在追踪着这些物资,以确保能有足够的土豆、足够的油墨、足够的灯泡来让他们撑到最后。 唐纳德看了一眼那份报告,将它摊开在身前的空桌子上。他想到了安娜,想到了他上一次这么做时的情景。就在上一班,他们二人便是这般在作战室中摆满了各种线索。突然,一阵愧疚和悔恨涌上心头——安娜总是这么频繁地闯进他的心里,而且每每还抢在海伦之前。 在等待日出和食物的这段时间里,看这份报告倒也不失为一种消磨时间的办法。上面说了一名清洗人员的故事,说她曾是一名治安官,虽然并未干多久。报告最上面是18号地堡现任的头儿的报告,说了种种这名清洗人员如何不称职的情形。唐纳德看到了一串长长的列表,说的尽是这个女人不该被授予重任的理由。唐纳德竟有了一种恍然的感觉,觉得他正在看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似乎是18号地堡的首长——一位名叫詹丝的老妇,一名像瑟曼一般的政客——将这个女人硬推上了那个职位,力排众议起用了她。甚至连这位尼克斯,这位来自底层的机械师到底想不想要这份工作,都没搞清楚。唐纳德随即便看到了她的反抗和藐视,看到了她最终走到了视野之外,死也不愿意去清洗。又一次,唐纳德觉得她和自己是如此相似。或者,是他在刻意地寻找相似点?人们通常不就是这么干的么?去别人身上寻找那些自己害怕见到或者渴望见到的东西? 外面的山头亮了一些。唐纳德从报告上抬起头,注视着那些土包,想起了在视频上看到的那名清洗人员消失在一片茫茫沙丘后的画面。现在,同事们全都陷入了空前的慌乱,害怕18号地堡的居民们心里生出一份危险的希望——一份会惹出大乱子的希望。当然,更加严峻的威胁便是这名清洗人员最后走到了另外一个地堡,让那儿的人们发现他们其实并不孤独。 唐纳德觉得这应该不大可能。她应该坚持不了多久,而且在她前去的那个方向,她也很难找到什么。念及此处,他拿出了另外一个文件夹,那份关于17号地堡的报告。 该地堡在崩溃前,并没有任何预兆,暴力事件也没有增加,人口坐标图似乎也正常。他继续翻动着文件夹,接下来便是一页页打印出来的报告,皆来自于楼下不同部门的主管。每个人都自有一套理论,而且不是通过自己的专业眼光预测到了这次崩溃,便是把它归咎于其他部门的失职。人口控制部门将它归咎于资讯部的松懈;资讯部则说是硬件维护出了问题;工程部则推到了程序设计的头上;而当值的通讯室主管则将它和资讯部以及其他所有地堡的头儿都联系了起来,觉得这是一场阴谋破坏,一次企图阻止清洗的尝试。 唐纳德在17号地堡的倾覆当中似乎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一种他无法抓住的东西。摄像头的信号被切断了,但在那之前曾有过人们涌出气闸的短暂画面,有过潮水般的涌出,有过慌乱和歇斯底里。然后,画面便突然黑了下来。通讯部进行了几次呼叫。第一个呼叫获得了回应,应答者为资讯部的学徒,17号地堡的二号人物。这边曾和这位名叫罗斯的伙计有过短暂的交流,彼此都问了一些问题,然后罗斯便突然中断了应答。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17号地堡都处于无人应答的状态。正是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地堡黑了下来。接着,便由另外一个人接了呼叫。 唐纳德对着自己的手帕咳了咳,看起报告上记录的那些不正常的交流。当值人员声称应答之人听起来还很年轻,是一名男性,既非学徒也非17号地堡的头儿,而且对方还劈头盖脸地问了许多问题。其中一个问题尤其引起了唐纳德的注意。17号地堡的这人,在仅仅只有几分钟可活的情况下,竟问起了四十层究竟出了什么事。 四十层。唐纳德用不着图纸,他便是这些设施的设计人,对每一个楼层都了如指掌。四十层是一个综合楼层,一半用来居住,四分之一为种植业,剩下的则为商业用途。那里能出什么事?还有,这个想必已到生命最后时刻的人,为何还要在乎它? 他再次看了一遍交谈记录,听起来,那年轻人像是刚刚同四十层联系过,刚刚同他们通过话的样子。兴许,他刚刚才从那下面上来?那地方不过就在六层之外。唐纳德想象着一个惊慌失措的男孩,同其他数千人一起涌上楼梯的样子。有传言说上面的气闸已被打开,下面死了人,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上面。这年轻人来到了三十四层,人潮汹涌,资讯部已经空无一人。他想办法进了机房—— 不。唐纳德摇了摇头。那不对。全都不对。可到底又是哪儿不对呢? 是信号的终端。唐纳德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是“40”这个数字。它指的是一个地堡,而非楼层。报告在手中颤动了起来,他只想跳起身来,在餐厅当中走上几圈。可他现在有的,还仅仅只是一个想法的开端,一个模糊的概念。趁着那些念头还没消失,趁着它们还未被突然涌起的肾上腺素给惊走,他在努力着,努力把那些片段给联系在一起。 同那男孩通话的,是40号地堡。他无意间来到了17号地堡的通讯中心,根本就不知道那时呼叫的是一个地堡。所以,他才会称它为一个楼层,并且担心那下面出了什么事。后来,视频信号中断,通讯失灵,如此种种,皆和安娜原先一直在研究的那些地堡一模一样。 安娜—— 唐纳德想起了她留下的那条信息,那封让瑟曼唤醒她的邮件。她此时就睡在下面。她知道究竟该怎么做。醒来负责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他收起报告和纸张,将它们放回了相应的文件夹。工人们已陆续乘电梯到来,泡发鸡蛋的味道从厨房当中飘了出来,晃悠着的门,正在将这一味道连同繁忙的餐厅工作人员身上的气味不断地送出来,可唐纳德却早已忘记了饥饿。 他抬眼看向了幕墙。此刻正当值的人当中,有谁了解40号地堡的情况么?兴许没有。他们肯定无法将此事同40号地堡联系起来。瑟曼和其他人一直在保守着40号地堡已强行越狱的秘密,不想引发慌乱。可万一40号地堡依然还在呢?万一他们果真联系了17号地堡呢?安娜说主控系统已经被黑了,是40号地堡干的。在安娜和瑟曼醒来将它们全部终结之前,40号地堡已经切断了几个地堡同1号地堡之间的联系。可万一它们都未被真正终结呢?万一这个17号地堡并未被毁灭?万一它依然还在,而这名清洗人员刚好误打误撞,发现—— 唐纳德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很想亲自去看看,去到那外面,一口气猛冲到山顶上,让那防护服去见鬼。他离开幕墙,朝着气闸走去。 兴许,他需要下去唤醒安娜,就像瑟曼那样。他可以把她送到军火库,那儿还有他上一班时用过的一张蓝图,只是他实在没有可信任之人,找不到帮手。而且,他对如何唤醒一个人也一无所知。不过他现在可是整个地堡的真正负责人,不是吗?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尽可以去问呀。 他离开餐厅,来到气闸前,来到那扇通向外部世界的黄色大门前。外面并不像他们所声称的那般不堪。除非他的身体真有什么免疫力。在他血液当中,确实有那种能够助他度过冰冻的组织。兴许,正是它们让他在那外面捡回了一条命。他来到内闸前,从那扇小小的舷窗当中看了出去。往昔的记忆汹涌而来。他将那两个文件夹夹到胳膊下面,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摸了摸那处许久之前曾被一根针扎入,送他进入睡眠的所在。那外面都有什么?亮光从小窗护栏间透入,一如沙尘袭过般闪耀着微光,唐纳德突然发现了一件怪事,那便是为何1号地堡当中还要有幕墙?这儿的人们知道自己都对这个世界做了什么,那为何还要通过展示这片废墟来留住他们? 除非—— 除非其间的用意也和其他地堡一样;除非它也是用来阻止人们外出,暗示这个星球已不再安全的。可对于那些地堡之外的东西,他们又都真正知道些什么?一个人,又怎有胆量亲自去看上一看? 第74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颇花了几天时间才完成了计划,鼓起足够的勇气去提了要求,而威尔逊医生安排会面时间则又额外花了几天。正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同艾伦说了自己对40号地堡牵涉其中的怀疑。这么简单的一个猜测立刻让整个地堡都忙碌了起来。唐纳德签署了一份动用炸弹的申请——尽管他并不大清楚自己签署的到底是什么。几天过后,他并未听到轰隆声,也没感觉到大地的颤抖,但其他人都声称自己听到了,也感觉到了。他唯一的发现,便是自己的物品上多了一层灰尘,都是从天花板上震落的。 同威尔逊医生会面的那天,他悄悄溜到主冷冻层,试了试自己的密码。一套松松垮垮的工装,外加一张写着别人名字的身份识别卡,这便是他所有的伪装。对此,他并不太放心。仅仅一天前,他还在健身房中遇到过一个人,看起来似曾相识,像是在第一班时见过。于是,他就这样偷偷摸摸地沿着那条尽是冷冻尸体的走廊来到键盘前,忐忑不安地输入了自己的密码,然后等待着红灯亮起或者蜂鸣音传来。不过好在,那块写着“应急人员”的牌子上面的灯变为了绿色,门锁发出了“哐当”的声响。唐纳德瞥了一眼走廊,空无一人,随即拉开门,溜了进去。 这个鲜有人问津的冷冻室,不过是冷冻区很小的一部分,而且仅有一层。站在门内,唐纳德已能想象这个小小的房间被包裹在主冷冻层当中的样子。它不过是万里长城当中一块不起眼的墙砖。可在这儿,依然保留着一样最为宝贵的东西。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他穿行于冰棺当中,看着一张张冰封的脸。上一班时,他曾和瑟曼来过这儿,但记忆早已模糊,他很难回想起具体的位置了。不过,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看着那块小小的屏幕,他记得自己上次还觉得她叫什么都无所谓来着。不过看了一眼屏幕,他并未找到上面有任何名字,只有一个号码。 “嘿,妹妹。” 指尖轻抚,擦去了窗上的冰霜。他悲哀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在想夏洛特在来这儿之前,对这个地方、对瑟曼的计划到底知道多少。他只希望她所知道的内情不会比自己多。 看到她的样子,他又回想到了她当初去华盛顿特区参观时的样子。她将宝贵的四分之一公里路程,全都浪费在了替瑟曼竞选和看哥哥上面。在得知他在华盛顿特区住了足足两年却从没去过任何博物馆之后,她很是震惊。她说,这跟忙与不忙没有一丁点儿关系,还说这是不可原谅的事情。“它们可都是免费的。”她告诉他,就像是这个原因便已足够。 于是,他们一起去了航空航天博物馆。唐纳德还记得当时排队等待进入时的情形,还记得入口外面人行道一侧的太阳系模型。那上面的内行星都不过是几步的距离,可冥王星却在几个街区以外,在赫什霍恩博物馆,是那么遥远。现在,他凝视着妹妹冰封的样子,只觉得那份记忆又回到了脑海。那么遥远,像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她又拽着他去了大屠杀纪念馆。自打到华盛顿以来,唐纳德便一直在回避着这样的地方。兴许,这也正是他将国家广场也一起回避的原因所在。所有人都告诉他那是一个值得一去的地方。“你必须去看看,”他们会说,“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他们通常会用诸如“震撼”“流连忘返”之类的词,说那儿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可他们的目光却分明出卖了他们。 妹妹拉着他上了台阶,可他的心却沉重无比。那栋建筑原本便是用于纪念的,可唐纳德却不想回忆。那时,他已在服药,以便忘记自己在《秩序》当中看到的东西,不再生出这个世界随时都有可能走到尽头的念头。那栋建筑所陈列的荒蛮和残暴应该埋葬于过去,他告诉自己,不该再被挖掘或重复。 纪念馆六十周年庆典的痕迹到处可见,尽是一些叫人心情沉重的标志和标语。一个新的展馆刚被开辟出来,绳索和树桩支撑着孱弱的树苗,空气当中尽是陈腐的气息。他记得曾看到一群游客鱼贯而出,一边擦着湿润的双眼,一边遮挡太阳。他只想转身便跑,可妹妹已经拉住了他的手,而售票厅的工作人员已经对他展露出了笑颜。不过,好在天色已晚,他们也待不了多长时间。 唐纳德将双手放在那棺材般的箱子上面,想起了那次参观的点点滴滴。那儿,尽是各种酷刑和饿殍的画面。其中一个房间摆满了鞋子,数不胜数。一面面墙壁上,尽是一幅幅堆积如山的赤裸尸体的画面,还有一双双大睁着的失神的眼睛、暴露在外的肋骨和生殖器,以及一个万人坑。唐纳德实在是不忍心再去看,于是将注意力转向了画面上那名开推土机的人,只见他一脸的淡然,紧闭的双唇叼着一根雪茄,目光之中尽是专注。一份工作。那幅场景当中,实在是没有半点儿慰藉可寻。而开推土机的那人,则是最为恐怖的部分。 在那些恐怖的展览面前,唐纳德退缩了,而妹妹则消失在了黑暗之中。那便是那个恐怖的纪念馆,当中的一切不该再被重复。万人坑就这样被以一种完全相反的方式重新演绎了一遍,放眼看去,尽是冷漠。人们在平静地步入死亡。 他在一个名叫“死亡建筑师”的展览当中寻到了庇护,被那些蓝图,被那份熟悉和秩序吸引。他找到了一个幽闭的空间,就包裹在屠杀当中。其中还有一面墙,介绍的是那些对大屠杀的种种谴责,甚至是在事后。 陈列的蓝图正是大屠杀的证据。那便是那个房间的用途。图纸是苏联红军击败纳粹德国之后,在大火和清洗当中幸存下来的,许多上面还有希姆莱的签名。唐纳德原本希望这些图纸能让他从纪念馆的其他展出中逃离出来,松一口气,但随即他便发现那些犹太制图员都是被迫去做这件事的。他们被迫用自己的笔,为自己画起了四面高墙,画出了后来虐待他们的集中营。 唐纳德还记得自己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还去摸那个小药瓶来着。他记得自己当时在想这些人怎么能够画得下去,又怎么看不出这些图纸是用来干什么的。他们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看不出它是用来干什么的? 唐纳德眨了眨眼中的泪水,这才注意到自己所站的地方。这一排排整齐的冰棺,他并不熟悉,但四壁、地板和天花板却都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是他帮忙设计了这个地方,正是因为他,它才会出现在这儿。而当他想要出去,想要逃跑时,他们却将他抓了回来,任凭他再怎么喊叫,怎么踢打,都还是做了自己墙壁后面的一名囚徒。 门外的键盘上突然传来一阵哔哔声,赶走了他心底里沸腾的思绪。唐纳德转过身,只见那扇厚厚的大铁门已被两条胳膊推着开向了里边。看那两条胳膊的大小,应该是属于同一个男人的。威尔逊医生——当值医生——走了进来。看到唐纳德,他皱了皱眉头。“先生?”他叫道。 唐纳德只觉得一行汗珠已顺着太阳穴流了下来。他心潮起伏,纪念馆中的那些记忆依然不愿离去。他分明看到自己呼出的气体在眼前凝成了两道白汽,可身上却又是那么温暖。 “您忘了咱们约了时间吗?”威尔逊医生问。 唐纳德抹了一把额头,将手掌在裤子上擦了擦。“没,没有,”他努力压制着自己声音当中的颤抖,“我只是忘了时间。” 威尔逊医生点了点头。“我在监视器上看到了您,估摸着也是这样。”他瞥了一眼距离唐纳德最近的那具冰棺,皱起了眉头,“这人您认识?” “嗯?”唐纳德摆了摆手,掌心已被寒气浸透,“一个曾经的同事。” “噢,您准备好了吗?” “好了。”唐纳德说,“谢谢你让我参加,流程我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威尔逊医生微笑道:“那是自然。我给您安排了一名新的反应堆工程师,这是他的第四班。我们都在等您。”他朝着走廊做了个“请”的手势。 唐纳德拍了拍妹妹的冰棺笑了。她已等了几百年,再等上一两天也没什么。然后,他们便会看看他到底都帮忙建了个什么东西。两人一起去探寻。 第75章 2313——第二年,17号地堡 吉米实在是无法在那些纸上下笔。尽管四下里到处都是纸,但即便是那些空白处,他也不敢去记。这些纸张太过于神圣,那些书又太过于珍贵。于是,他只好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钥匙,在那台标着“17”的服务器的黑色面板上记起了日子。 “17”便是他的地堡,他已弄明白了这一点。这一数字,就印在他那版《秩序》当中。墙上那份图纸上的所有地堡上都标注着一个数字。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在他的世界当中,他可能是孤独的;可他的世界,并非唯一。 他每天晚上上床前,都会在那台硕大服务器的黑色油漆上划下一道鲜亮的银色印记。吉米只在晚上记日子,这种事,在早晨去做未免也太糟了一点。 这项工程开始得很是马虎。对于这些印记到底能够积累多少,他并不是太自信,因此便划在了机器的正中间,而且还划得很大。两个月的苦难过后,便开始没地方可划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得划在原来的划痕上。于是,他开始在那些已有的痕迹当中加了一些,然后又划向服务器另外一侧。而现在,他已将它们划得短小而整齐。四横,一竖,一如妈妈过去常常用来记他表现好的天数。六组过后,便是一个月。十二个六组过后,再加上五笔,一年的时间便过去了。 划下最后一组的最后一笔后,他退后一步。一年的时光便已占据了服务器一侧的一半,很难相信整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他就这样在服务器下的夹层当中生活了一年。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只要一想到其他服务器上也划满这样的痕迹的样子,他便受不了。爸爸说里边的食物足够两个人吃上十年,或者是四个人?他记不清了。这也就是说,就他一个人,至少可以坚持上二十年。他转过服务器一侧,顺着狭窄的过道看了过去。那扇硕大的银色大门就在过道尽头。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得出去,否则,他会疯掉的。他已经疯了,一天天的日子全都一样。 吉米来到大门前,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鸦雀无声,有时便是这样,但过去那些隐约的“砰砰”声响,却依然回荡在他的记忆当中。他很想输四个数字进去,偷偷看上一眼外面的情形。只能想想的感觉,最是叫人难以忍受。自从摄像头不再工作之后,吉米觉得像是一种原始感觉被抽走了一半,可心里却多了一份强烈的冲动,想要去打开那扇门,一如将一双已闭了太久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整整一年,他一天天数着过活,然后又将这一天天数成了一分钟又一分钟。一个孩子,能数的也就是这么久了。 他离开键盘,没去动它。还不到时候。外面还有坏人,还有人想要进来,进来看看里边都有什么、为何这一层依然有电,以及他究竟是谁的人。 “我谁也不是,”吉米鼓足勇气,告诉他们,“谁也不是。” 他并非总有这个勇气。他觉得自己只有去听那些人在无线电上争吵,容许他们的争吵声充满自己的大脑和世界,听着他们一边争吵一边汇报谁又杀了谁的勇气。其中一群人驻扎在了农场;而另外一群则在努力想要堵住矿井当中漫上来的水,不让它淹到机电部;还有一队人手中有枪,别人有什么他们便抢什么。有一次,他曾听到一个落单的女子在大声呼救,可吉米又能帮得上什么忙?据他估计,外面还有一百来人,或许更多,正分成几个帮派,你打我杀。可他们总会停下来。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再等一天,再等一年。他们总不能这么永远打下去,不是吗? 兴许他们可以。 时间已变成了一样奇怪的东西,你更多地只能去感觉,而非去看。他必须得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让自己去相信时间依然在流逝。楼梯井上没有了光线的明暗变化,也没有了熄灯来预示夜晚的到来,没有了向上的旅行,也没有火红的朝阳来告诉你已是白天。只剩下了电脑屏幕上的一个数字,在慢慢地数着,慢得叫你想要尖叫。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那些数字看起来都是一样,它就那样一下一下地数着,告诉你一天已经过去,告诉你,你还活着。 吉米曾想在服务器之间先玩一盘棋再上床,可那昨天已经玩过了;他想把罐头按照自己想要吃的顺序摆上一摆,可他到目前为止已经摆好足够吃三个月的东西了;当然,也有诸如瞄准练习、看书、胡乱摆弄电脑、打扫卫生这样的事情可做,可他却全都提不起兴趣来。他清楚,自己最终只能是蜷缩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那些数字告诉他又一天已经到来。等到那时,他再想想该做什么好了。 第76章 2313——第二年,17号地堡 一周又一周过去,一条又一条痕迹在累积,吉米脖子上那把钥匙的顶部在一点点消磨。他在又一个清晨醒来,眼角尽是眼屎,像是在睡梦中哭过。吉米取了早餐——一罐桃子和一罐菠萝——来到了楼上的大铁门后。放下肩头上的枪,吉米背靠着8号服务器坐了下来,享受着繁忙机器从他后背上送过来的温暖。 他颇花了些工夫才把这枪研究明白。爸爸带走了装有子弹的那一支,因此当吉米发现那一箱又一箱的武器和弹药之后,如何将那些亮晶晶的子弹装进枪里便成为了一个难题。吉米将这一任务当成了一项大工程来做,一如爸爸过去整理房间和修理东西时所做的那般。自打小时候起,吉米便常常看到爸爸把电脑和其他电器拆散开来,将所有的零件一一摆好——每一颗螺丝、每一根螺栓,以及那些还得拧回去的螺帽——摆成一个整齐的图案,好记清楚哪个该回到什么地方去。吉米也拿了一支枪,照葫芦画瓢。不过后来,他不小心踢乱了其中一个零件,所以只好又拿了第二支。 正是在摆弄第二支枪时,他看明白了弹药最终的位置以及装入的原理。装子弹那地方的弹簧太硬,装起来有些麻烦。后来,他查看了那些铁箱当中的书,找到了“G”目录下的“枪”这一个词条,才明白那个部件原来叫做“弹夹”。不过,待他弄明白那东西是如何自动工作的时候,已是几周过后,代价便是天花板上的一个弹坑。 他把枪横放在膝头,将那两个罐头放在枪柄较宽处。菠萝是他的最爱。有时,他会看着架子上的物资一天天减少,悲伤莫名。他一直没听说过这种水果,所以只好又查了另外一本书。结果,菠萝便开启了他在书海当中的一次晕晕乎乎的旅程。查了“海滩”一词,他又查了“O”部的“海洋”一词,结果对大海的辽阔有些迷惑;接着,他又查了“F”部下的“鱼”,查了整整一天,忘了吃东西。而那个摆放着床垫和无线电的小屋,则到处都被他摆满了打开来的书和空罐头,他花了一周的时间,才将所有东西归位。自打那以后,他便无数次迷失在了这样的远行当中。 掏出那把锈迹斑斑的开罐器,再从胸前的袋子里摸出那把他最喜欢的叉子,吉米将那罐桃子打开来。一刀刚下去,空气涌入,罐子上立刻传来“噗”的一声轻响。吉米早已知道,若是没有这一声轻响,那罐子里边的东西便不能吃了。幸运的是,在他吸取这一教训之前,厕所依然能用。而现在,吉米最怀念的莫过于厕所。 他开始吃起了桃子,细细地品味着每一口的滋味,最后连汤也喝了个一干二净。其实他也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去喝那汤——标签上并没有说——可那已成为了他最喜欢的一部分。他抓起那罐菠萝,再次拿起开罐器,可正当他就要去听那一声“噗”的轻响时,大铁门的键盘上传来了哔哔声。 “早了点哟。”吉米悄声对他的访客说道。他将罐头放到一边,舔了舔叉子,将它放回到胸前的口袋里。然后,他端起枪,将它顶在肩窝,坐下身来,开始盯着门的动静。那门只消现出一条缝,他便会开火。 不过,好在四声“哔哔”过后是一阵蜂鸣音,说明密码输入错误。吉米紧了紧手中的枪,对方又试了起来。键盘上的屏幕有四个数字的空间,那也就是说,如果你从四个零开始的话,便会有上万种排列组合。而那门只给三次机会,三次输入错误,便只能等第二天了。这件事,吉米在很久以前便已知道了。他觉得像是妈妈教了他这一规则,但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她给他托梦。 他凝神细听,键盘上又传来了另外一组猜测,随即又是蜂鸣音。只剩下一次机会,时机正在飞快溜走。“12——18”才是正确的密码。吉米暗骂了自己一声,觉得自己不该去想那数字。他的手指搭上了扳机,等待着。可想想也没什么,想法又听不到。要想别人听到,他必须说出来才行。他很想把这事儿给忘记,因为他一直能听到自己在想什么。 当天的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尝试开始了,吉米则迫不及待地吃起了自己的菠萝。这些人似乎和他形成了一种默契,每天早晨都会来试上三次。尽管有些吓人,但这毕竟是他同人接触的唯一机会,他竟渐渐对它生出了几分依赖。在他身后的服务器上,他已替他们算过了。假设他们从“0000”开始一路向上,一天三次,那等到第四○六天的第二次输入时,就能蒙对密码。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不过,吉米的计算并没有涵盖所有的情况。他隐隐有些担心,担心他们会跳过某个数字,担心他们会以另外一组数字作为开头,或者胡乱输入一组数字,然后便撞了大运。就吉米所知,能打开这门的密码不止一组。而且,由于他当时没留心爸爸是怎么修改密码的,所以也就没办法把密码数字调大一些。万一那样一来反倒弄巧成拙呢?说不定他们是从“9999”开始的。当然,他也可以把数字调小一些,希望能够刚好在他们已试过的范围之内。可万一他们正好还没试过那个范围呢?与其乱动让他们有可乘之机,还不如按兵不动。而且吉米不想死。他不想死,也不想杀人。 一个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走马灯一般地变幻着,而就在这时,下一组数字已被输入。听到键盘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发出蜂鸣声,吉米松开了手中紧握着的枪,将汗津津的双手在大腿上擦了擦,拿起了自己的菠萝。 “你好啊,菠萝。”他低声说道,低下头,手上铆足了劲儿扎进了那罐头,随即凝神细听。 菠萝传回了一声低语,告诉他,它们依然安全,还可以吃。 第77章 2313,17号地堡 生活的本质,吉米领悟到,便是一餐又一餐的饭,外加一系列肠道运动。当然,其中也会掺杂着睡觉,但那并不费什么力气。在冲水箱停止工作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也悟不出这一人间真谛的。在冲水箱停止前,没人会去思考自己的肠道运动,但一旦开始考虑了之后,便满脑子都是那事儿了。 吉米开始往机房角落转移阵地,尽可能地远离门口。同时,他开始往洗手池中小便,但没过多久,水龙头里也没了水,味道开始难闻起来。从那之后,他便只好去放蓄水池中的水。针对这一情况,《秩序》明确地给他指出了该查哪一页以及怎么做。那是一本枯燥得要命的书,但有时却很实用。吉米觉得那正是关键所在。不过,蓄水池中的水也总有用完的一天,所以他开始尽可能地喝起了罐头底部的汤。他讨厌西红柿汤,可他每天都会喝上一罐。慢慢地,就连小便也变成了鲜亮的橙色。 一天早晨,吉米正在喝着一个苹果罐头当中残存的最后几滴汁液,那些人又来试他们的密码了。这事儿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四个数字,键盘“哔哔”响了四声,可它并没有发出蜂鸣音,没有气势汹汹地朝那些人尖叫,只有哔哔声。随即,那盏在吉米记忆中一直红着的灯闪出了刺眼而又吓人的绿色。 吉米一惊,膝盖上已打开的桃子罐头一跳,翻倒在了地上,汁水溅得到处都是。这事儿提前了两天,整整两天。 紧接着,大铁门上便传来了声响。吉米放下手中的叉子,赶忙去摸枪。他打开保险,拇指上传来了“咔嗒”一声响,门上则是“锵”的一声。人声,人声。一边兴奋得难以名状,另一边恐惧莫名。他端起枪,顶在了肩头,暗暗祈祷自己昨天已经练过。明天,明天才是他准备好的日子。他们整整提前了两天。 门上的声响在继续,而吉米则在怀疑自己是否弄丢了一两天的时间。他曾病过,发过烧,也曾看书看着看着便睡了过去,待醒来时已不知道具体是哪天。兴许,是他弄丢了一天。也有可能,是走廊上的这些人跳过了一个数字。总之,那门开了一条缝。 吉米还没准备好,握枪的双手汗津津的,满手湿滑,一颗心跳得飞快。这一场景,他已期待了好久,好久。他日思夜想,殚精竭虑,所想的尽是这一场景;可当它真的到来了,却有些手足无措。就如同将一个气球吹了又吹,眼看着它一点点膨胀,就在眼前一点点变薄,知道它就要爆炸,明明知道,可当它终于爆炸时,还是被吓一大跳,就像自己从未曾料到过一般。 这便是那样一种情况。门又开了一些,一个人出现在了另外一侧。一个人。有那么一会儿,在那片刻的停顿当中,吉米将自己整整一年的计划,将那日复一日的恐惧又重新考虑了一遍。眼前便有一个人,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一个在开罐器坏了之后可以接过他手中的螺丝刀和锤子的人,一个兴许手里还会有一个新开罐器的人,一个像他父亲过去常有的“项目搭档”那样的人—— 一张脸,一张带着怒容和讥诮的脸。整整一年的计划,三百六十五天的空西红柿罐射击练习,十二个月的震耳欲聋的枪声和子弹装填训练,日复一日地给枪管上油和阅读——而现在,一张人脸终于出现在了门的缝隙当中。 吉米扣动了扳机。枪管向上一跳,那张脸上的愤怒和讥诮变了,变成了吃惊,当中还掺杂着懊恼。那人倒了下去,但又有一人推开他,从他身旁硬生生地挤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黑色物件。 又一次,枪管跳动了起来,“砰砰”声直震得吉米眨起了双眼。三枪,三颗子弹,那人依然在往前冲,但脸上已现出同样的悲伤。随即,他倒了下去,瘫软在了几步开外,脸上的悲伤慢慢淡了下去。 吉米等待着下一个人的到来。他已听到了他,听到了他的大声咒骂。第一个被他击中的人依然在动着,犹如一个被踢了一脚的空罐头,在不停地跳来跳去。门开着,屋里和屋外被连接了起来。开门那人抬起头来,脸上现出了比懊恼更加吓人的表情,突然间变成了爸爸的模样。爸爸就躺在门外,正在走廊上死去。吉米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咒骂声似乎远了一些,走廊外面那人正在走开,吉米深深吸了一口气。自打门上传来哔哔声,自打那灯变为绿色,他便屏住了呼吸。他似乎已听不到自己的脉搏,心跳也像是要停下来一般,耳膜嗡嗡直响,和服务器内传来的声响一样。 只听得最后一个人的动静又远了一些,吉米知道,此刻正是他关门的机会。他起身跑上前去,绕过了机房内的那个死人。一把黑色手枪,就握在此人毫无生气的手中。放下手中的枪,吉米将肩膀顶在了门上,可突然心念一动,想到了明天,想到了当晚,想到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 跑掉的那人已经知道了密码,密码就在他的大脑中。 “十二——十八。”吉米喃喃自语。 他飞快地将头探到门外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影闪了一闪,一个人消失在了一间办公室中。不过是一个绿色的身影一闪,随即便只剩下了一条空空荡荡的走廊,是那么长,那么雪亮。 门外,那个将死之人依然在呻吟着,扭动着。吉米没去理会他,只是将枪端起,一如训练时那般顶在了肩窝上。两个小小的凹槽,连成一条线,指向了那间办公室,指向了门口一侧。吉米想象着,想象着那是一罐汤,就挂在走廊上。他调整呼吸,耐心等待。门外那人一边呻吟,一边朝着他爬来,血淋淋的手掌在地上按出了一个又一个血手印。那份钝痛似乎又钻进了他的头颅,记忆深处那道久远的伤疤似乎又鲜活了起来。吉米瞄着走廊,想起了爸爸和妈妈。在心底里的某个地方,他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会再回来了。念及此处,枪管颤了一颤,两个凹槽和目标所连成的那条线,断了。 脚边那人又爬近了一些,呻吟声已经变成了嘶嘶声。吉米垂下目光瞥了一眼,只见那人的双唇上堆满了血沫。此人的胡须比他的要浓密不少,但此刻也已被血浸透。吉米转开了目光,紧盯着准星所指向的那个点,心里默数了起来。 当他数到三十二时,只觉得已有几根手指无力地搭上了他的靴子。 数到五十一时,一颗脑袋犹如一个狡猾的汤罐那般探了出来。 吉米食指向后一拉,只觉得肩膀向后一挫,一蓬血花在走廊那边爆散开来。 他等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随即将一只脚从那只手中拔了出来,将肩膀顶在那扇叫人触目惊心的门上,用力推。门锁传来了一阵呜呜声响,墙壁内则是一连串呛啷声。可这些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遥远。他放下枪,抬起双手捂住了脸。机房当中,一个人正躺在那儿,正在死去。不在别处,就在机房里边。吉米流下了泪水,而门上的键盘则伴随着一阵欢快而又短促的声响陷入了沉默,耐心地等待着又一天的到来。 第78章 2345,1号地堡 一排熟悉的笔记板,就挂在威尔逊医生办公室的墙上。唐纳德记得自己曾怀着一份嘲弄,在上边签下过自己的名字。而且有一次,他还签了一份授权,授权将自己送入深冻。一想到那时的那些签名,便犹如芒刺在背。他会在那上面写什么?当他签下别人的名字的时候,手会不会颤动? 办公室正中,一张空空荡荡的轮床又送回了那些不堪的记忆。新换的床单被叠得整整齐齐,在等待着下一个即将被送去睡觉的人。威尔逊正在电脑当中检查着下一个唤醒对象的资料,而他的两名助手则在做着准备工作。只见其中一人往一杯温水当中加了两匙绿色粉末,随即开始搅动。隔着房间唐纳德都能闻到那种混合物的味道,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过,他还是用心地在留意着每一个细节——那种粉末是从哪个柜子当中拿出来的、得加几匙——并打听着所有浮现在他脑海当中的问题。 而另外一名助手则将一床干净毯子叠好,搭在了轮椅的后背上。一套纸袍已经准备就绪。一只急救箱被打开又合上,手套、药品、纱布、绷带、胶布,一应俱全。这一切,都在安静而又有序地进行着,让唐纳德不由得想到了餐厅服务台后面的那些人——他们准备早餐的手法也是一样娴熟。 一个号码被大声地念了出来,以确定他们即将唤醒之人的身份。这位反应堆工程师,一如唐纳德的妹妹,被缩减成了一个数字、一个坐标、一个逼仄的空间,反倒让唐纳德对那些假名生出一份好感。突然间,唐纳德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样一来,他的李代桃僵便成为了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一份表格随即被填好——他的签名已不再需要——扔进了一只箱子。这部分过程他完全可以忽略。在他的计划中,可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威尔逊医生领着他们出了门,两名助手推着装满物品的轮椅紧跟在他身后,而唐纳德则走在最后。 他们打算唤醒的那名工程师在两层楼下,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得乘坐电梯。其中一名助手百无聊赖地感叹,说他这一班只剩下三天的时间了。 “你可真够幸运的。”另外一名助手说。 “是呀,所以给我插导尿管的时候,你可轻点儿。”他开了一个玩笑,惹得威尔逊医生也笑了起来。 唐纳德没笑,他正在忙着思考最后一班会是什么样子。大家似乎都不大考虑下一班过后的事情。他们只会一边等待着一个班次的结束,一边诅咒着下一班的到来。这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华盛顿,在那儿,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一边期待着下一个任期的到来,一边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了。而唐纳德在不知不觉间也落入了那样的窠臼。 电梯门打开,又一条寒冷的走廊出现在眼前。走廊两侧的房间当中尽是轮值人员,这个地堡当中的绝大部分人便等待在这两层楼当中。威尔逊医生领着他们沿着走廊走上前去,在右侧的一扇门外输入密码,走了进去。整整一个大厅的沉睡身体,在朝着远处蔓延,一直蔓延到了同地堡的水泥肌肤相接之处。“二十行,第四列。”他指着前方说道。 他们一起来到了那副冰棺前,这还是唐纳德第一次见证这一过程。他曾帮忙把其他人送下来,但从没有帮忙唤醒过一个人。收殓维克多的尸体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那是葬礼。 两名助手开始围着冰棺忙碌,而威尔逊则跪到控制面板前,抬头看了唐纳德一眼,在等待着。 “噢,对。”唐纳德说着,跪到那医生背后,看了过去。 “大部分流程都是自动的,”医生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坦白说,他们完全可以用一只训练过的猴子来代替我,而且还不让人看出破绽。”他回头瞥了一眼唐纳德,开始输入密码,并按下了一个红色按钮:“我跟您一样,羊倌,只有在出问题的情况下才用得着。” 医生微笑了,可唐纳德并没有。 “得要几分钟,盖子才会打开。”他在面板上点了点,“温度会升到三十一摄氏度。这盏灯一闪,便必须往血管里进行注射。” 那盏灯此时就在闪。 “注射什么?”唐纳德问。 “纳米。冷冻过程会让正常人送命,我想那正是它被列为非法的原因。” 正常人。唐纳德在想那玩意儿到底都把他变成了什么。他抬起手,看着手掌上面的红色斑点,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只滚下山去的手套。 “二十八,”威尔逊医生说道,“当它到达三十时,盖子便会松开。现在我得把那个旋钮复位,而不是等到最后。这样我就不会搞忘了。”他扭了扭温度读数下面的那个旋钮。“这样并不会终止进程。它一旦开始,便不可逆。” “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呢?”唐纳德问。 威尔逊医生皱起了眉头:“我跟您说过了。那就是我在这儿的原因。” “可万一你也出了什么事呢?或者你被叫走了?” 医生摸了摸自己一侧的耳垂,沉吟道:“那我会建议您把他们放回去,等我过来。”他哈哈笑了几声。“当然,纳米说不定会赶在我之前将把不对劲的地方修复。只要您把温度调回去,剩下唯一要做的便是合上盖子。不过我觉得应该不至于出现那种情况。” 唐纳德倒是觉得会。他看着温度一点点升到了二十九度。两名助手一边准备着,一边等待着冰棺开启。其中一人将一块毛巾放到了一边,一同放过去的还有毯子和纸袍。药箱就放在轮椅上,盖子已经打开。两人都戴了橡胶手套,其中一人还撕下一条胶布,搭在了轮椅扶手上。一包纱布已被提前撕开,那杯苦涩的液体正在被凶狠地摇晃着。 “我的密码能启动这一程序吗?”唐纳德尽可能地寻思自己遗漏的地方。 威尔逊医生“噗嗤”一声笑了。他用双手拄着膝盖,慢慢直起腰。“我觉得您的密码应该连气闸都能打开。在这儿,还有您没权限进入的地方么?” 一只手套被拉出了,“啪”的一声响,盖子解锁,发出了一连串嘶嘶声。 真相,唐纳德很想说。不过,他现在的诸般筹谋,不就是为了能尽快接近它么? 棺盖“噗”的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名助手迅速将它抬了起来。一名英俊的年轻男子就躺在里边,只见他面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即便醒了过来。两名助手立刻忙碌起来,唐纳德尽量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在了心里。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妹妹,她就在他上面一层,正躺在那儿睡着,等着。 “等我们把他送到上面的办公室后,”威尔逊医生道,“便会检查他的重要器官,采样分析。要是他的柜子当中有什么物品,我便会派一个小伙子上去把它们给取回来。” “柜子?”唐纳德看到一支注射器被拿走,一根针从那人的胳膊上退了出来。胶布和纱布被递了过去,而那人则就着吸管喝起了那种苦涩的药水——才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 “私人物品。都是他们上一班结束时被取走的东西。我们得帮他们取回来。” 两名助手帮那人套上了纸袍,伴随着一声闷哼,他们把他从雾气蒸腾的冰棺里边抬了出来。唐纳德将药箱移到一旁,替他们稳住了轮椅。他们将他扶进了轮椅,而唐纳德则想到了他们留在他床上的袋子——那个写着“轮值”二字的袋子,那个装着瑟曼的私人物品的袋子。他还记得那袋子上面有一串小小的数字,同安娜信中所写的那个很像。那串数字,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日期。 接着,他心念一动:“盒”(locket)这个字应该是错别字。他试着想了一下键盘上R和T的位置,在想这到底会不会是拼写错误。她原本想说的,莫非是“柜”(locker)? 想通了这一层,他只觉精神为之一振,屋内的寒意似乎也不那么浓了,甚至有那么一会儿,唤醒妹妹的想法都被他抛到了脑后。其他沉睡的幽灵在同他低语,在萦绕他的心神。 第79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帮忙将那名萎靡不振的男子送上了医疗办公室,而一名助手则留在了下面刷洗冰棺。由于不大关心威尔逊医生接下来的采样过程,唐纳德自告奋勇去帮那名工程师取他的私人物品。剩下的那名助手给他指了方向,让他去地堡正中的一层仓库。 地堡里边一共有十六层仓库,其中还不包括那间军火库。唐纳德走进电梯,按下了那个早已严重磨损的按钮,前往五十七层。那名反应堆工程师的身份识别号就记在一张纸上,而安娜写给瑟曼的那个号码则鲜活地印在脑海中。他原本以为那是一个日期——2039年11月2号——反倒让这个号码变得好记了。 电梯缓缓停下,唐纳德走出电梯门,走进了黑暗。他伸出手,摸到了墙上的那一排开关。头顶的灯泡闪了闪,亮了。远处则传来了古老的整流器那迟滞而又无力的唰唰声响。远处的灯光先是闪了一闪,接着蔓延向右侧,就像是某种神秘的马赛克随即消失,逐一让那些灯光漏了出来。一排排高高的架子也展露出了它们迷宫般的格局。柜子在最后面,得穿过这些架子才行。唐纳德沿着长长的过道往前走去,而最后几盏灯也颤巍巍地亮了。 一排排笔直的铁架上尽是沉甸甸的塑料箱。他淹没在其中,那些箱子似乎就要朝着他的头顶压过来。每次抬起头,他都会有一种错觉,觉得左右两侧的架子会一直不断向上延伸,直到最后,如同两条平行的铁轨在天际处相接。一口口硕大的塑料箱尽是空的,也没帖标签,想来是在等待着未来的班次将它们给填满。他和安娜在上一班时整理出来的所有笔记,想必也会被装进这样的箱子当中,默默地记录着40号地堡以及它周围所有那些不幸的设施的故事,同时也记述着18号地堡当中的人们,记述着唐纳德为救他们所做出过的努力。兴许,他本就不该救他们。万一当前的溃败,万一那个走远的清洗人员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他的责任,那又该如何? 他走过了一排排按日期、地堡和名字分类的箱子。一排排架子纵横交错,当中那窄窄的过道仅容一辆手推车通过,运出崭新的纸张和笔记本,再将它们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仅仅增加了些许笔墨的分量。终于,唐纳德从一排排架子当中走了出来,也走出了自己的幽闭恐惧症。一面墙壁在前方显现。他回头看了一眼,看了看自己究竟走了多远,心里想着若是这些灯一齐熄灭的话,他到底能否走回电梯去。兴许,他会在原地转圈,直到被活活渴死。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灯,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脆弱,多么地依赖电和光。一波熟悉的恐惧、一种害怕被埋葬在黑暗中的慌乱霎时席卷了他。唐纳德靠在一个柜子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调匀了呼吸。他对着自己的手帕咳了咳,提醒自己,其实死亡也并非最糟糕的结局。 慌乱退去,可他却又开始同那份想要奔回电梯的冲动做起了斗争。他努力定了定神,走进了一排排柜子之间。这样的柜子肯定不下几千个。许多都很小,同邮筒差不多大:约十五厘米宽,深度同他胳膊的长度差不多。他口中念叨着安娜写的那个数字。厄斯金的想必也在这下面,还有维克多的。他不由得在想,这些人是否也曾有过秘密藏在这儿,若真有,那过后他可别忘了上来取走——他暗暗提醒自己。 他一路向前走去,数字逐次递减。前两个数字同安娜的都差得很远。他转向另外一条过道,找到了相应的那一排,只见上面的数字都是以“43”打头。他自己的身份识别号是以“44”开头的,兴许他的柜子也在这附近。 虽然琢磨起了自己的身份识别号,不过唐纳德还是觉得那里边应该是空的。轮值时他向来什么都不带。一连串数字依次从眼前掠过,最后他发现自己终于站在了一扇小铁门前,那门上赫然写着他的身份识别号——“特洛伊”的号码。没有锁扣,只有一个按钮。他用指关节将它按了下去——暗暗担心上面会有指纹扫描仪或者其他同他的妄念相印证的装置。万一让人发现瑟曼竟然在看这个人的柜子,那又会怎样?想要时时记住自己并不是那个人,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好比他每次听到参议员的名字,总得愣上一愣,才意识到对方说的就是唐纳德一样。 伴随着一声幽幽叹息,柜子开了一条缝。随即,便是那久已无人问津的老旧合页发出的咯咯声响。这一声叹息,倒是让唐纳德想到这下面的所有物件,不管是箱子、大桶,还是柜子,一律经过密封处理,同外面的空气,同那些正常、优良的空气相隔绝。尽管他们所呼吸的空气也没少含有腐蚀性物质和其他看不见的东西,比如侵蚀性氧分子和其他更为饥饿的分子,但他们还是这样做了。优良空气与不良空气之间的唯一区别,便是它们让你生出反应的速度。不过,人的一生太过于短暂,没法去体味其中的区别罢了。 至少他们曾体味过,唐纳德一边想,一边将手伸进了那个柜子。 让他意外的是,里边竟不是空的,有一个塑料袋,密封,同瑟曼那个一样,都是一副皱皱巴巴的模样。只是这个上面写的是“遗赠”而非“轮值”。袋中是一条颇为眼熟的黄褐色休闲裤和一件红色衬衫。这衣服的出现让他如遭重击,旧时的记忆汹涌而至。它们让他想到了他曾是怎样的一个人,又生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当中。唐纳德捏了捏那袋子,好像被抽空了空气,很是紧实。他抬起头,扫了一眼空空荡荡的过道。 他们干吗要留下这些东西?莫非是想让他哪天从这儿走出去时,还穿着来时的衣服?就如同一个游荡出去的病人,眨巴着眼睛,遮挡着太阳,穿一身过时的衣服?还是因为这些东西同垃圾也没什么区别?就在这一层上面,还有整整两层,专门用来存放不能回收的垃圾。那些垃圾会被压缩得如同铁坨,再装进箱子,堆得同天花板一般高。除了那儿,他们哪儿又还有堆放垃圾的地方呢?在地上挖一个洞?他们原本便生活在一个地洞当中。 唐纳德摸到了塑料袋顶部的拉链,将那袋子打开了一条缝,心里大惑不解。一缕隐约的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逃了出来,那是过去的味道。他又将袋子打开了一些,空气渗入,衣服膨胀开来。他很想换上这一身旧衣服,假装自己的世界并未消失。不过,他最终还是决定将那袋子推回柜子深处去——就在这时,一丝亮光闪了一闪,一丝黄色的亮光。 唐纳德将手伸进衣服里,摸到了自己的结婚戒指。就在要将那戒指掏出来时,他又在裤子里边摸到了一个坚硬物件。他将戒指握在掌心,再次将手伸了进去,四处摸索,捏着衣服的褶皱。他那天都带了什么来着?不会是药片,他摔那一跤时已经把它给弄丢了;也不会是全地形车的钥匙,安娜已经把它给抢走了;他自己的钥匙和钱包都在外套当中,甚至都没穿到这下面来过—— 他的手机。唐纳德在裤兜里找到了它。那东西的分量以及塑料外壳的手感依然是那么熟悉。他将袋子放回柜子,将结婚戒指放进了工装口袋,按下了这部老旧手机上的电源键。不过,它当然不会有反应,早就没电了。甚至就连他弄丢海伦那天,它都没有正常工作过。 出于一个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习惯,唐纳德随手将那手机放进了衣服兜里。指尖感受到了戒指的存在,他将它掏出来试了试,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想到海伦,自然也就想到了米克和她一起生孩子的事。悲伤和难过相互交织。他将衣服深深地推进柜中,关上柜门,摘下戒指,放回了装手机的那个口袋。唐纳德转过身,开始找安娜的柜子。除此之外,他还得去取那名工程师的私人物品。 他循着那些柜子一路向前找,但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自己,一个想法似乎就要成形,但他却抓不住。 一侧,仓库依然还有一片区域陷在黑暗当中,原来是一盏灯坏了。这让唐纳德不由得想到了40号地堡,想到了上一班时蔓延开来的黑暗。不管那儿是怎样一种情况,艾伦都已经将它终结。一颗炸弹,已震落了头顶水管上的不少灰尘。而现在,他心念电转,努力地想要把什么东西给联系起来。某种关于安娜的东西,某个将他引向自己的柜子的东西。他将手伸进口袋,紧握着手机,想到了她上次醒来的原因,想到了她在无线电方面的专业,想到了劫持。 远处,一盏灯“噗”的一声熄灭,唐纳德只觉得黑暗在向自己围拢过来。在这儿,什么东西也没有,有的只是令人厌恶的记忆和可怕的意识。伴随着那个念头慢慢成形,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跟擂鼓似的。炸弹落下来那天,他的手机出了故障,他联系不上海伦;还有,之前那么多次,他也无法联系米克;还有,那么多他和安娜独处的夜晚…… 而现在,他们又被独自扔在了这儿,扔在了这个地堡中。米克在最后一刻和他调换了位置。唐纳德想起了在那个小小的公寓当中的那次谈话。米克领他参观了地堡,将他领进了那个房间,还说要记得他曾到那儿去过,说那才是他想要的。 唐纳德拍了身旁的柜子一掌,“砰”的一声巨响盖住了他的咒骂声。原本来这个地方,在这儿冰封,解冻,一步步稳稳地走向疯狂的,应该是米克。可米克却偷走了他的家庭生活,偷走了那份他经常拿来嘲讽唐纳德的生活。而唐纳德,则是其中的帮凶。 唐纳德只觉得双腿一软,靠在了那些柜子上。他掏出手帕,对着它咳了咳,想象着自己的朋友抚慰着海伦的画面,想到了他们一起生出来的孩子和孙子。一阵要命的愤怒沸腾了。这么长时间的自责,责备自己弄丢了海伦;这么长时间的愤恨,恨海伦同米克一起过起了没有他的生活。是安娜,是那名工程师,是安娜劫持了他的生活。这些都是她干的,是她将他给劫持到了这儿。 第80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梦游一般从剩下的两个柜子里取了物品,又迷迷糊糊地坐电梯回到了威尔逊医生的办公室,放下了那名反应堆工程师的私人物品。他借口睡眠不好,找威尔逊医生要了一些有助于睡眠的药,并记下了那药的摆放位置。待威尔逊离开办公室,带着药品去了实验室后,唐纳德又不客气地取了一些那种药片。他将它们碾碎,往其中加了两匙用来制作苦涩药水的绿色粉末。他没有任何计划,一个个机械的动作就那样一一做了出来。在他的生命当中有一份残酷,他想要将它终结。 来到深冻层,推着一张装满物品的轮椅,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具冰棺。唐纳德探出一根手指,循着棺盖的表面抚摸。他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光滑的表面,就像是担心它会割伤他。他记得曾像这样摸过她的肌肤,总是那样害怕,从不敢屈服,亦不敢放手。感觉越好,伤得也就越深。每一份关怀,都是对海伦的亵渎。 他缩回手指,紧紧地握在了另一只手中,像是在给它止血。靠近她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安娜赤裸的身体就在那装甲一般的外壳里边,而他就要将它打开。他扫了一眼深冻层无垠的大厅——拥挤,却又是如此孤寂。威尔逊医生应该还会在实验室中待上一段时间。 唐纳德跪在冰棺一头,输入了自己的密码。他心底某处,其实还是希望这密码并不管用。这份力量实在是太过于强大,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可面板却发出了“哔哔”的声响。唐纳德稳住自己的手,像先前看过的那样转动起了旋钮。 剩下的便是等了。温度在上升,他的愤怒在消退。他拿过那杯饮料,晃了晃,又检查了一遍,以确保所有的东西都已到位。 棺盖幽幽叹息一声,开了一条缝。唐纳德将手指插进缝隙当中,将它抬起来,随即小心翼翼地伸进手去,移除了同安娜手臂上的针管相连的管子。浓稠的液体从针管里漏了出来。他看了看,明白了另外一端的排气阀的工作原理,将它拧了拧,渗漏便停止了。唐纳德打开椅背上的毯子,将它垫到了安娜身下。她的身体已经暖和了。白霜化成水滴,落进了冰棺内侧的引水槽中。此刻,他才意识到,那毯子更多地是为自己准备的。 安娜动了动,眼皮翕张,唐纳德拂了拂她额前的头发。她双唇微分,一声轻柔的呻吟随之而出,带着数十年的睡意。唐纳德知道那份僵硬,清楚关节处那份深沉的寒意。他恨,恨自己这般对待她,恨自己即将对她做的事。 “放松。”眼见她开始用颤抖的双唇寻觅空气,他说道。她的头无力地从一侧滑向另外一侧,口中呢喃着什么。唐纳德扶她坐起身,拉了拉毯子,盖住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轮椅就静静地等在他旁边,上面放着药箱和那只膳魔师水杯,唐纳德却无意将她抱出并抱进轮椅。 她眨了眨眼,眼珠转了一圈,终于落在了唐纳德身上,随即眯起双眼,像是认出了什么。 “唐尼——” 他在她的双唇上读出了自己的名字,而非听到。 “你来接我了。”她无力地说。 唐纳德看着她打了一个冷战,暗暗压下了想要去抚摸她的后背并将她揽进怀里的冲动。 “什么年份?”她舔了舔嘴唇,“到时候了?”她的双眼又睁大了一些,眼角潮湿,目光当中暗藏着恐惧。消融的白霜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唐纳德还记得自己当初这样醒来时,脑海当中尽是新近的梦境,意识模糊。此时的她,想必也是这样。“是时候寻找真相了,”他说,“你就是我出现在这儿的原因,不是吗?” 安娜茫然地注视着他,意识模糊。从她眼角的抽动当中,从她微张的双唇上,唐纳德都已看出来了,看出了他们当初这般对他,这样唤醒他时,自己反应的那份迟滞。 “是。”她点了点头,动作是如此地轻,“爸爸永远也不会唤醒我们。深冻——”她的声音变成了低语:“你来了我很高兴。我就知道你会来。” 一只手从毯子中伸出,抓住了冰棺一侧,像是要欠身起来。唐纳德将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转身从轮椅上拿起那只膳魔师水杯,将她那只手从棺沿上拿开,把那杯饮料塞进了她的手中。她扭了扭,将另外一只手也伸出来握住膳魔师水杯,放在膝盖上。 “我想知道为什么,”他说,“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儿,带到这个地方?”他环顾了一圈四围的冰棺——一座座诡异的坟墓在掬捧着死亡。 安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膳魔师水杯和上面的吸管。唐纳德松开她的胳膊,将手伸进兜里,掏出了那台手机。安娜的注意力转到手机上面。 “你那天都干了什么?”他问,“是你把我和她分开的,不是吗?还有咱们最后敲定图纸的那晚——米克错过的那些时光——也是你的杰作。” 一丝阴霾滑过了安娜的面庞,一些深沉而又黑暗的东西泛了上来。唐纳德原本以为会遭遇迫不及待的解释、决绝的态度、坚决的抵赖,可安娜却是一脸的悲伤。 “那么久了,”她摇了摇头,“对不起,唐尼,可那都过去那么久了。”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了门口,像是预感到了危险。唐纳德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咱们得从这儿出去,”她嗓音嘶哑、脆弱而又遥远,“唐尼,我爸爸,他们达成了一份契约——” “我想知道你都干了什么,”他说,“告诉我。” 安娜摇了摇头。“米克和我所做的事情——唐尼,在那时看来似乎是对的。我对不起你。可我得跟你说另外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的声音纤细而又无力。她舔了舔嘴唇,看了一眼吸管,可唐纳德却抓住她的一条胳膊。“在你深冻的时候,爸爸唤醒了我,让我又上了一班。”她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他,牙齿“咯咯”直响。她在回想:“我发现了一件事——” “停,”唐纳德说,“别再编故事了,别再撒谎了。我只要真相。” 安娜转开了目光,一阵抽搐涌遍她的全身,她体若筛糠。热气从她头发上蒸腾而起,冰棺上凝结的水汽突然增多了。 “原本就该这样。”她说。她说话的方式、她那躲闪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原本就该这样,你和我在一起。这地方是咱俩建的。” 唐纳德只觉得一阵新的怒火腾地从心里蹿了上来。他那两只手抖得竟比她的还要厉害。 “我不该这么孤独的,”他咬牙切齿地说,“而且你也无权决定这种事情。”他用双手紧紧地抓着冰棺边缘,抓得指关节发白。 “你得听我说,我必须告诉你。”安娜说。 唐纳德等待着。是解释还是道歉?她爸爸原本便差不多已经夺走了他的一切,可她又来劫掠了一番。瑟曼毁了这个世界,而安娜则毁了唐纳德的世界。他在等待着,看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爸爸订了一份契约,”她的声音渐渐有力了,“我们将永远也不会被唤醒。咱们得从这儿出去,我需要你的帮助——” 又来了。她丝毫不在乎她已毁了他这一事实。唐纳德只觉得心底的怒火在渐渐退去,他的身体当中似乎出现了一道缺口,那汹涌的怒气犹如潮水一般,来了又去,无法聚集,只好伴随着一声叹息和嘶嘶声响摔得粉碎。 “喝吧,”他温柔地抬起了她的胳膊,“然后你就可以告诉我,告诉我该怎么帮你了。” 安娜眨了眨眼。唐纳德拿起吸管,放到了她唇边。正是这对嘴唇即将告诉他一些东西,让他继续迷惑,利用他,以让她自己不再那么茫然,不再那么孤单。他已听够了她的谎言,受够了她的荼毒。再去听她说话,便是为虎作伥。 安娜的双唇裹住了吸管,双颊凹陷,开始吸了起来。一股叫人恶心的绿色液体,顺着吸管涌了上去。 “好苦。”她刚吸了一口,便低声说道。 “嘘——”唐纳德告诉她,“喝吧,你需要这个。” 她照做了,唐纳德帮她捧住了膳魔师水杯。喝了几口,安娜又停了下来,说他们必须从那儿出去,那儿不安全。他一边附和着,一边再次将吸管引向她的嘴边。危险的是她。 安娜没喝完,便抬起头注视着唐纳德,一脸的迷惑。“我……怎么这么困?”她一边问,一边缓缓地眨动着眼睛,想努力睁开。 “你不该把我带到这儿,”唐纳德说,“咱们不该这样过活。” 安娜抬起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了唐纳德的肩膀。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重重地靠在了他身上,而他则突然回想起了他们的初吻。那是在大学里,那天晚上她喝多了,在他举办联谊会的房子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头就枕在他肩上。而唐纳德则一动不动,将那姿势保持了整整一晚。聚会在继续,最终归于沉寂,而唐纳德的一条胳膊却被她压住,越来越麻。待他俩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安娜先醒来,莞尔一笑,谢过了他,说他是她的守护天使,并给了他一个吻。 此刻回想起来,恍若隔世,已成了亘古的记忆。生活不该如此拖沓。可安娜那晚的呼吸却分明清晰如昨。他还记得上一个班次时,两人同躺一张小床上,她枕着他的胸口入眠。随即,他便听到了,听到她颤抖着突兀地吸了最后一口气。一大口。接着,她的身体僵了一僵,冰冷的指甲颤抖着陷进了他的肩膀。唐纳德就那样抱着她,直到她的指头慢慢松开,直到安娜·瑟曼吐出了她最后一口气。 第81章 2318——第七年,17号地堡 罐头出了严重状况。吉米开始时还有些拿不准。几个月前,他便注意到甜菜罐头外面生了一些棕色的小点,但并未多想。而现在,越来越多的罐头上面都布满了同样的斑点。而且,其中一些里边的味道也有点儿不一样了。这可能是他的心理作用,但闹肚子的频率倒确实是多了起来,已使得整个房间的味道非常难闻。他已极不愿意靠近屋后的角落——苍蝇闹得越来越凶了——这也就意味着他不得不向外面开发。实际上,排泄物基本上已到处都是,而且苍蝇带走废物的速度根本就赶不上废物增加的速度。 他知道自己得出去了。最近,走廊上没再听到什么动静,也没有人再来试门。可那个曾经感觉像是牢房的小屋,此刻在他心里却成为了唯一安全的所在。而且一想到要离开,曾经的那份渴望便变成了心底里一份实实在在的恐慌。这儿的一切他实在是太熟悉了,任何改变似乎都是疯狂的。 他开始了“浩大”的准备工程,将这事儿足足推迟了两天时间。他拿了自己最钟爱的那把枪,把零件都拆下来擦了油,又把它们组装回去。其中有一盒子弹在他玩“踢罐”时很少卡壳也很少哑火,被他视为幸运子弹。于是他退空了两个弹夹,将它们全都填满了这种魔法子弹。他拿了一套没穿过的工装,把它的两个袖子和两条裤腿系在一处,又扎住领口,做成了一个背包——胸前的拉链刚好成了一个极佳的袋口。他往里边装了两罐香肠、两罐菠萝和两罐西红柿汁。他觉得自己应该去不了那么久,但也说不好。 吉米拍了拍胸口,脖子上的钥匙还在。它一直在那儿,从不曾取下来过,可他总会不自然地去拍拍那儿,看它在不在——胸口的那一片粉红印记便是证明。他往胸前的袋子里装了一只叉子和一柄锈迹斑斑的螺丝刀,后者是用来撬罐头的。吉米真的得去找一个开罐器了。开罐器和手电筒的电池,必须放在第一位。这么多年来,只停过两次电,却让他对黑暗产生了极大的恐惧。于是,他只好不停地去试自己的电筒是否还亮,反倒消耗了不少电量。 他挠了挠胡须,想了想自己是否还落下什么。蓄水池中的水已经不多了,不过他在外面兴许能够找到一些,于是他又往“包”里扔了两个多年前留下来的空瓶。这两个空瓶,可是颇费了他一番力气才翻出来的。为此,他把储藏室一角那堆积如山的空罐子全都翻了一个遍,直翻得苍蝇纷飞,朝着他大喊大叫,要他走开。 “我看到你们啦,看到你们啦,”他告诉它们,“走开啦。” 吉米被自己这个笑话逗得笑出了声。 走进厨房,他拿了一把大号的刀,一同放进了背包。这刀的刀尖幸好还没被他给崩断。第二天,等鼓起足够的勇气时,他又觉得现在动身太晚了。于是他又把那枪拆开重新上了一遍油,并向自己保证:第二天一早便走。 那天晚上,吉米睡得不太好。为了不漏掉任何说话声,他将无线电开着,嘶嘶的静电音让他做了一整晚的梦,梦中尽是从大铁门中漏进来的风。好几次,屡屡喘着粗气醒来,然后很难入睡。 早晨,他检查了一下摄像头,依然没有任何画面。他真希望走廊上那个依然还管用,可看到的却是黑乎乎一片。他告诉自己外面没人,不过很快便会有人了——他自己。他就要出去了,出去。 “没事的。”他安慰自己。枪已上过了油,自制的包偶尔还可以当衣服穿。他抓起这两样东西,又笑了几声,这才朝着梯子走去。 “快,快点。”他一边往上爬,一边催促着自己。他的口哨向来都吹得很好,于是试着吹了几声,但嘴巴太干,只好转而哼起父母过去常对他哼的小调。 包和枪都有些沉,挂在他的臂弯上,让他上楼梯后重新锁隔栅时颇费了一番工夫。不过,吉米最终还是将它给锁好了。他探出头,停了停,欣赏了一下那些机器温柔的嗡嗡声。其中一些还传来了“咔嗒”的声响,像是很忙。这么些年来,他把绝大多数机器的背板都拆下来过,探究里边有没有什么秘密。不过,里边的构造都同爸爸过去常组装的那些没什么两样。 他走进了高高的服务器之间,自己留下的粪便的臭味扑面而来。这可不是欢迎一个人的方式,他暗想。那些黑色的盒子散发出了巨大的热量,使得味道更加难闻了。 站在那扇大铁门前,吉米犹豫了。他的世界每天都在缩小。开始时,住在那两层当中,有着那间摆放着黑色机器的房间和下面的夹层,他还觉得挺舒服。但后来,便只有在下面才有这种感觉了。接着,连那条黑魆魆的过道和那架高高的梯子,也让他恐惧了。而且很快,他便把自己限制在了那间摆放着床、连着储藏室,还有着奇怪味道的房间当中。到最后,便只有躺在自己的简易床上,陪着那台电脑桌,听着无线电中传来的噼啪响声,才能让他找到一点安全感了。 而现在,他终于站到了这扇门前,开始考虑起自己疆土的扩张。正是从这扇门中,爸爸将他拖了进来,也是在这儿,他杀过三个人。 待他终于将手伸向键盘时,上面已是湿乎乎一片。在他心底有一份莫名的恐惧,害怕那外面的空气会有毒。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向来呼吸的不也是同样的空气么?而且还有人在那外面生活了好几年,无线电中偶尔还会传来他们的说话声。他输入了前两个数字,随即想了想剩下的两位。十八。吉米想象着回家换上一套衣服,再用上一次厕所的样子,想象着妈妈坐在床上等着自己的样子。他仿佛看到了她,正仰躺在那儿,抱着双手,却只剩下了一具白骨。 他的手一抖,去按“1”时按的却是“4”。他将双手在大腿上擦了擦,等待着键盘超时的蜂鸣音响起。“外面没人,”他告诉自己,“一个都没有。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 这话竟给了他些许安慰。 他再次输入了学校楼层的数字,接着是家所在的那个楼层。 键盘上传来了哔哔声响,门上也有了动静。吉米·帕克后退一步,想到了学校,想到了朋友们,在想他们当中是否还有人活着,是否还有人能活得下来。他用手指勾起枪带,套在脖子上,将枪背在了肩上。“哐啷”一声,门锁已打开。他唯一需要做的,便是——拉。 第82章 2318——第七年,17号地堡 外面走廊上等待着他的,皆是生与死的痕迹。地砖上一圈焦黑的痕迹和四散的灰烬,暗示着许久之前曾有人在这儿生过一堆火。铁门外侧尽是划痕和小坑。后者让他想起了自己玩“踢罐”失手后,流弹亲吻钢铁所留下的痕迹。就在他脚边,吉米留意到了地板上的一片污迹——一片斑驳的棕色——让他想起了一个正在那儿死去的人。吉米转过目光,避过了那些生与死的痕迹,抬腿走进了走廊。 就在准备去拉门,想要将它关闭时,他突然犹豫了。吉米在想他的密码在外面是不是还管用。万一这门一锁他便再也回不去了呢?他检查了一下键盘,在钢质面板上看到了不少凿痕,想必是有人曾想把它从墙上撬下来。这让他想到了曾有多少人绝望地在这外面尝试了多少年,为的,不过是能从这扇门里进去。念及此处,他不禁觉得自己可真是疯了,竟然会想要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铁门便已闭合,他的心才刚刚往下一沉,只听得墙壁内便已传出了锁柱滑动的声响。伴随着“咚”的一声空洞声响,一切都已成定局。 吉米扑到了键盘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得三条走廊上全都有人再朝着他冲来。他们一边发出让人肝胆俱裂的喊声,一边把那让人胆寒的武器高高地举在头顶上—— 他输入密码,门呜咽着开了。他抓着其中一支门把手将门推开,深深吸了几口家的味道——那早已被服务器的热量温过的他自己的粪便味道,差点让他干呕。 走廊上并没有任何人冲过来。他需要一个新的开罐器,他需要去找一个能用的厕所,需要一套尚未破成碎布条的衣裳,他需要呼吸,需要去找另外一堆深藏的罐头和水。 吉米极不情愿地再次关闭了那门。不过,即便他刚刚才试过密码,害怕再也回不去的恐惧却挥之不去。齿轮可能会磨损,密码从外面可能一天只能用一次,兴许是一年。其实在他心底某处,他知道自己即便去试上一百次,依然会担心下一次不管用。他可以一直这样试下去,但永远也不会满意。待他终于怏怏不乐地离开那扇门时,太阳穴两侧已是擂鼓一般地在响。 走廊上亮若白昼。吉米挎着枪,悄无声息地溜过了一间间早已被劫掠一空的办公室。一切都是那么寂静,除了一个嗡嗡作响、摇摇欲坠的灯座,除了一张在出风口下的桌上翕动的纸。安全门那里空无一人,吉米从门上爬过,想到了亚尼,想到楼梯上那汹涌的人潮,想到了那个身穿清洁服,吃力地挤入人群的男子,可当他打开门,看向外面时,平台上却空无一人。 除了空旷,它还昏暗,只有绿色的应急灯还亮着。吉米缓缓地关上了门,仅仅让锈蚀的铰链呻吟了几声,并未尖叫。他脚边的隔栅上面有一样东西,吉米用脚尖捅了捅,是一条棍状物体,同他的小臂差不多长,一头生着一些疙瘩。一根骨头。他曾见过的,就在那个在服务器旁腐朽的人身上,就在他那一堆堆的大便旁边。 吉米突然生出了一份悲凉的笃定,那便是有一天,他自己的骨头也会如此暴露在外。兴许就是今天。兴许他再也回不了服务器下面的那个小家。不过,恐惧倒也不如想象中来得那般强烈。来到外面的兴奋、清凉的空气和楼梯上的绿灯,甚至就连另外一个人的遗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成为了一份解脱,一份终于冲出他那个幽闭囚室的轻松。他昔日的囚房——这些楼板、这些楼层——此刻竟成了“旷野”,成了一个有着无限机会,也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国度。 第83章 2318——第七年,17号地堡 吉米并没有什么宏伟的计划,也没有真正的方向,却有着一份向上的渴望。手电筒中的电量正在一点点消耗,因此他知道自己得谨慎从事。他摸进一间公寓,摸索着去找厕所,好在苍天有眼,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不幸的是里边同样没水,这让他很是沮丧。洗手池当中滴水不剩,厕所旁的水龙头也是一样,所以他只好摸黑用了一条床单。 他开始朝着上面而走。十九层会有一家综合商店,就在他家下面。他可以去那儿找找,看看有没有电池,不过又怕里边有用的东西都早已被劫掠一空。不过,物资区应该会有衣服,这一点他倒是可以肯定。一个计划正在慢慢成形。 可随即,梯板上传来的震颤让他不得不改变了计划。 吉米停下,听了听那“哐啷”的脚步声。它们正从上面而来。他已能看到上面的平台,就在头顶,比下面那一处要近得多。于是他跑了起来,绑在自制背包外面的水壶同枪相撞,“叮当”有声。靴子沉重地敲击着梯板。他又是害怕,又是欣慰——原来他并不孤独。 吉米一把拉开下一个平台处的门,冲进去,关上,只留了一条小缝。他将脸贴在门上,透过那条缝隙看了出去,凝神细听。哐啷声越来越响,吉米屏住了呼吸。一个身影飞速而过,一只手在栏杆上带出了一连串吱吱声响,又有一个身影接踵而至,口中大声吆喝着威胁的话。两人都不过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就这样待在一条陌生而又沉寂的走廊,待在黑暗之中,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直到那声音远去,直到他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板上溜了过来,生着爪子的双手在如墨的漆黑中,朝着他又长又乱的头发伸了过来——吉米这才回到了平台上阴森的绿色光线当中,大口喘着粗气,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是孤独的,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即便附近有人幸存下来,但也只会是那种不是在追你便是要打杀你的同伴。 吉米再次动身,愈发小心地听起了脚步声,并随时将一只手放在栏杆上,感受着震动。他一路盘旋向上,到了三十二层的水耕区,过了三十一层的土耕区、二十六层的卫生系统设备,一路循着绿光,朝着综合商店而去。双腿渐渐暖和了,这样也好。一个个熟悉的景象相继映入眼帘,还有那一个个铺满电线和管道的楼层。在岁月的几番侵蚀过后,竟让他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这个世界,已如他的记忆,早已锈迹斑斑。 他来到了综合商店,却发现它几乎是空的,唯一剩下的,便是一副被压在倾覆货架下的骸骨。露在货架外面的靴子很小,应该是一个女人或者孩子的。白森森的小腿骨在靴筒中是那么纤细。在那人旁边的架子下面倒是压着一些货品,可吉米却无意去翻看。他在其他货架那些散乱的物件当中找了找,想找一些电池,或者开罐器,却都是一些玩具、廉价小饰品和无用之物。吉米只觉得一个有影子落在了那些货品上。他关闭手电筒,偷偷从黑暗中溜了出来。 搜索他们家的旧公寓也用不着浪费电池。它已不再像是一个家。在他心底深处,有一份莫可名状的悲凉、一种无父无母的凄惶、一份亘古的疼痛,就如同儿时硬生生地吞了一块冰块。吉米离开公寓,继续往上。某种东西依然在上面召唤着他。直到距离学校已不到半个弯的距离时,他才弄清那是什么。遥远的过去正在慢慢苏醒。这一切开始的那一天,他的教室,那个他最后一次见到妈妈的地方、那个朋友们依然坐在零落的记忆中的所在,只要他能留下,只要他能回去坐到自己的书桌上,那所有的一切都会是另外一种情形,另外一个结局。 第84章 2318——第七年,17号地堡 去教室的路上,吉米一直让电筒亮着。已经回不去了,他很快便明白了这一点。那儿,在教室中央躺着他的旧书包。几张桌子歪歪斜斜,整齐的排列已被打乱,犹如被打断的骨头。吉米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朋友们正在涌出,看到了他们每个人所选择的路径,看到他们冲向了门口。他们全都带走了各自的书包,只剩下吉米的那个依然躺在那儿,犹如一具尸体。 他往前走了一步,房间在他的手电筒光下亮了起来,他仿佛看到皮尔森太太从一本书上抬起头,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芭芭拉就坐在她的座位上,就在门边。吉米还记得她的手,还记得那次全班去参观牲畜栏时的情形。在回来的路上,在闻过了那么多动物圈养在一起的古怪味道,在隔着围栏摸过了那些皮毛、那些羽毛以及肥硕而又光秃秃的猪之后,他们踏上了归程。那时,吉米已是十四岁,兴许是太兴奋的缘故,也有可能是那些动物身上的某些东西改变了他,总之,当芭芭拉故意留在盘旋而上的队伍最后面,将一只手伸向他的手时,他并未将手缩回。 那一长长的触碰,带来的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他也说不好,兴许就是那样吧。他用指尖摸了摸芭芭拉的桌子,在尘埃上画出了一条条痕迹。他最好的朋友保尔的书桌,便是被打乱的其中一张。他从缝隙间穿了过去,仿佛看见妈妈把自己领走后,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来到了教室正中,站在他的书包旁,茕茕孑立。 “我好孤独,”他说,“我是孤独的。” 他的双唇异常干燥,紧紧地粘在一处。他说话时,它们这才撕开,像是生平第一次开口说话。 来到书包前,他发现它已被掏过。吉米跪下来,打开了书包上的盖子。妈妈一次次用来给他包午餐的塑料纸还在里面,可他的午餐却已不翼而飞。那是两根玉米和一份燕麦巧克力蛋糕。真是奇怪,有的东西在记忆中竟是那么鲜活,胜过其他所有记忆。 他又往里掏了掏,在想他们是否将别的东西也给拿走了。爸爸给他做的那个计算器还在,还有叔叔在他十三岁生日时送给他的几个塑料士兵雕像也在。他抓紧时间将自制背包中的那些东西全都放进了书包当中。拉链已是异常僵硬,可依然能用。他看了看那套被他用作背包的衣服,只觉得它竟比自己身上的那套还要不堪,于是把它给扔了。 吉米站在那儿,环顾四周,用手电筒照射着四下里的混沌。黑板上,不知是谁留下了痕迹。他将手电筒照了过去,只见一个“操”字,被写了一遍又一遍,像是一串被串起来的文字:操操操操。 吉米在皮尔森太太的讲桌后面找到了黑板擦,只见它已变成了一副硬邦邦的模样,结了一层硬壳,可他还是用它将那些文字都擦掉了。眼看着黑板上留下的那片脏污,吉米不由得想起了在教室前面的黑板上乱写乱画的那些愉快的岁月。有一次,皮尔森太太还盛赞了他写在上面的诗——兴许不过是出于鼓励。他舔了舔嘴唇,从粉笔盒中拈起一支老旧的粉笔,想了想自己该写点什么。站在黑板前,那如影随形的紧张感消失了。没人在看,他很好,而且真正变成了独自一人。 “我是吉米”,他在黑板上写道。手电筒光投下了一片古怪的氤氲,一圈昏暗的光线。每写上一笔,那块粉笔都在吱吱作响,在尖叫,在呻吟,这声响就像是一个同伴。他用旧时的习惯性动作,机械地写下了一首关于孤独的诗: 幽灵在看。幽灵在看。 它们在看我独自游荡。 尸体在笑。尸体在笑。 我从它们身上跨过,它们这才安静了下来。 父母不见了。父母不见了。他们 在等着我回家。 对于最后一行,他有些拿不准。吉米用电筒逐一照着自己写下的这些字句,觉得有些不尽如人意。兴许就算再写上几句,也好不到哪儿去,但他还是写了: 地堡是空的。地堡是空的。满满当当的 都是死人。 我叫吉米,我叫吉米。可 没有人再叫我。 我是孤独的,幽灵在看,孤独 在让我更加坚强。 最后一行是一个谎言,他清楚。但这是诗,所以也就无所谓了。吉米从黑板前退开,用闪烁的手电筒光注视着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只见它们越到后面越小,还在渐渐下沉。每一行都不如上一行齐整,每一个字都比上一个要小上几分。他在黑板上写字向来都存在这个毛病,开头那个字会写得很大,但后面便慢慢缩水。手摸着下巴上的胡须,他在想这首诗都说了多少关于自己的东西,或者假装说了些什么。 这些文字当中,想必还有不少错误,他暗想。第五句完全就是胡说八道,就是说没人再叫他吉米那一句。在最上面,他写的是“我是吉米”,他依然觉得自己是吉米,还是小孩子。 他从粉笔盒中抓起硬邦邦的黑板擦,站在那首诗前,打算擦掉那句谎言,可又犹豫了。他怕,怕任何试图修复的尝试都只会让这首诗更加不堪;怕一旦擦掉,便写不出更合适的来填进去。这是他的声音,是一件稀罕的事,无法撤销。 吉米只觉得皮尔森太太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身上,还有同学们的眼睛。幽灵在看,尸体在笑,而他则在研究着黑板上的问题。 解决之道终于到来,带着顿悟的兴奋感,是那么熟悉,就像是突然把一些零散的碎片给联系了起来。吉米抬起手,将满是粉尘的黑板擦“啪”的一声按到了黑板上,擦掉了他写下的第一句。伴随着簌簌飘落的粉末和一片模糊的痕迹,“我是吉米”这几个字消失了。他将擦子放到一边,开始在那地方写下真相。 “我是孤独的”,他开始写道。他喜欢这句话的味道,它听起来更像是回味无穷的诗。可一如诗歌惯常的那样,文字自有其意义。潜意识介入,他又改了改,将最后两个字进行了提炼:一撇,一竖钩。写完,吉米抓起书包,离开了教室,离开了他的老朋友们。唯一留下来的,便是一首渴求被记住的诗,一个证明他曾来过的印记。 我是孤儿。 第85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推着已是空空荡荡的轮椅,回到了威尔逊医生的办公室。一条湿乎乎的毯子就垂在扶手上面,在地板上拖了一路。他只觉得头晕脑涨,他那天早上的梦可是予人以生命,而不是去取人性命。他做下的那件事开始慢慢沉浸在心里,他发现自己很难去呼吸。唐纳德在走廊上听了听,思忖了一下自己到底都变成了什么:籍籍无名的建筑师、囚徒、木偶、刽子手,身上穿的是别人的衣裳。如此种种转变,吓了他一大跳。眼泪涌出,他愤怒地将它们拭去。他唯一要去做的,便是想想海伦和米克,想想他那被夺走的生活。一切都及时指向了那个点,指向了他在地堡中的醒来,指向了他所扮演的那个角色。他能感觉到,断裂的提线就挂在他的双肘和双膝上,他变成了一个自由的木偶,在推着一把轮椅,推它回到原本属于它的地方。 唐纳德停好轮椅,踩下了刹车,从兜里掏出那个塑料小瓶,在想要不要从中再偷上一两次的剂量。他怕,怕睡眠会很难到来。 那个小瓶回到了柜上,回到了许多空瓶之间。唐纳德回过身,在轮床中央发现了一张纸条: 您忘了这个。 ——威尔逊 纸条被贴在了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上。唐纳德记得曾将它随着那名反应堆工程师的物品一起交给了威尔逊医生。前往另外两个柜子的过程当中,他一直浑浑噩噩,唯一记得的便是抓着自己的手机,各种事实慢慢组合到了一起,意识到安娜操纵米克和瑟曼,在最后一刻上演了一场不知所谓的狸猫换太子。这种事情,只可能是一个女儿和一个耳根子软的父亲所为,但自打那之后,他的人生便被偷走了。 这个文件夹,就是从安娜曾在邮件中向她父亲提过的那个柜子当中取出来的,现在似乎已没有什么相干了。唐纳德揭下威尔逊医生写的纸条,将它扔进了回收箱。手拿那个文件夹,他一心只想蹒跚着回他的小床上去,寻找一些睡眠,可他却发现自己打开了它。 里边不过是一张纸,一张老旧的纸,颜色发黄,边缘已磨损,一些碎片欲断未断。内容用的是单行行距打印,下面签着五个名字,墨色、笔迹各不相同。文件顶部是几个加粗的文字:“回复:公约”。 唐纳德抬头瞥了一眼房门,随即转身走向了那张摆放着电脑的小桌,将文件夹放在键盘上,坐了下来。安娜写给她父亲的邮件中,在主题栏也有着相同的文字,并且还加了“紧急”二字。为了查明它的真正含义,唐纳德已将那封信给看了几十遍。而且,正是那封信当中的数字,带领他找到了这个文件夹。 对于各地堡间的公约,对于那些用来约束各个地堡以让它们保持步调一致,用抽签来控制人口,用清洗来进行惩罚的行政文件,他已是最熟悉不过。这份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他在国会山见过的那些备忘录。 上面写着: 诸位—— 就十座设施能否符合我们的目标以及一个世纪的时间是否足够完成清洗一事,上次我们已进行过探讨。鉴于本公约成员对“计划没有变化快”这种情况都有着足够的理解,因此,此时再谈论因时而变这一话题,想必诸公也就不会有何惊诧了。现在,咱们估计得准备四十座设施和两个世纪的时间方能从容行事了。工程团队已同我确认过,觉得后者更加可行。这一数字有待商榷。 上一次会议还就是否允许二十座设施留至“末日”以作备用(或者择一设施以作备份)的可能性进行过探讨。这已被纳入不建议之范围。用所有的篮子去装一个鸡蛋,胜于冒险容许一两个鸡蛋孵化出来。鉴于此之一点实为不断增加之争论之根源,故,此次针对原始公约之修订,须由全体创建人员参照法律共同签署。我将承担“末班”并负责按下按钮。参照最近模拟,长期幸存率为42%。惊人的成就,诸位。 ——维 唐纳德再一次浏览着那些签名,其中有瑟曼简洁的笔迹,同在国会山时所见的备忘和法案上的签名一致。还有一个签名,想必是厄斯金的;另外一个看起来像是查尔斯·罗兹,那位趾高气昂的俄克拉荷马州州长。其他的则辨认不出来了。这份备忘上,并没有日期。 他再次将它看了一遍,慢慢明白了什么。虽然各种疑问率先到来,但其背后的含义却在渐渐明朗。上面还有一份名单,是一份地堡名单,他记得上一班时曾见过。这才是维克多这么努力去救那座设施的原因。在他写给瑟曼的那封信中,就在他那封自杀自白当中,他提了什么吗?维克多已经变得优柔寡断了,害怕自己做不出某些决断。 “用所有的篮子去装一个鸡蛋。”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唐纳德靠在椅背上,威尔逊医生台灯上的一个灯泡闪了一闪。灯泡原本不该坚持这么长时间的,它们会熄灭,但它们同样有备份。 “一个鸡蛋。”就因为若是容许多个孵化,不知道他们会对彼此做出怎样的事来? 那份名单。 唐纳德之所以如此轻易地明白了,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一直知道。他又怎能不知道?这些王八蛋,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让这些地堡中的男男女女出去。不,只能是唯一的那一个。因为,若是真让这些人几百年后再在外面的那些山头上相遇,他们到底又会对彼此做出怎样的事来?这个地方是唐纳德画出来的,他应该从头到尾都知道。他就是那个死亡设计师。 他想到了那份名单,想到了地堡的顺序。名列首位的,才是唯一重要的。可算法是什么?那样一个决定当中,到底会有多少主观因素?所有的鸡蛋都会遭到屠戮,除了其中一个。就算是幸运地成为了被选中的那个地堡,可整整一个地堡的人又凭什么去渡此劫难?为什么光光就选择那个地堡?各地堡间的差异真就那么大吗? 唐纳德对着颤抖的双手咳了咳,终于明白安娜要告诉他什么了。现在,一切都晚了,已没有了答案。这便是生与死的方式,而在一个两者都不在乎的地方,他偏偏忘了。谁都不会被唤醒。唯有惶惑和悲伤。他唯一的一个盟友,已经走了。 可还有一个人,他可以去唤醒。这个人,他从一开始便渴望着能够唤醒她。这一生杀予夺的权力,这一能起死回生的能力啊。终于弄明白了《公约》的真正含义,终于理解了这份几个密谋毁灭整个世界的疯子之间的契约,唐纳德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这是一份自杀协定。”他喃喃自语,只觉得整个地堡都向他逼了过来,紧紧地包裹着他,犹如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孵化的鸡蛋的壳。这个虎狼之窝、毒蛇之坑,原本就是最危险的,只要有它存在,任何世界都将永无宁日、危在旦夕。生命之舟中的那些妇孺、儿童,不过是用来引诱1号地堡中的男人一班又一班轮值的工具。可他们当中的所有人,原本便难逃一死。所有人都终将覆灭。 第86章 2323——第十二年,17号地堡 那天,孤儿原本无意去地堡深处探索的,可它就那样发生了。他去了传说中的物资部,原本打算找上几节电池和开罐器,但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片散落着白骨和其他物件的战场。他在那些高高的货架和黑暗深处的过道中找了找,又找到了一只手电筒,甚至比找到电池还要高兴。那电筒依然亮着,触手温热,他颇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于是,孤儿立刻飞也似的离开了物资部,并发誓打死也不再回那儿去了。他一路匆匆地向下奔去,像是被鬼追着一般,直到双脚突然溅起了一片冰凉的水花。 孤儿一惊,抓着栏杆的手松了,接着脚下一滑,待得好不容易稳住重心,他已是单膝跪地,胯部以下尽湿,枪也从肩头滑了下来,背包更是。 他暗骂了一声,挣扎着站起了身。水从枪管中滴落,犹如一串液化的子弹。工装被打湿的部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寒气刺骨。 “笨蛋。”他说着,后退一步,看向那已被搅动的水面。地堡当中已到处都是水。隔着那浑浊的水面看下去,只见楼梯一路盘旋向下,伸向了幽暗的深渊。孤儿注视着水和栏杆相接之处,想要看清楚水位是不是正在上涨。不过好在,即便是真在上涨,也不会涨得太快。 在他所惊起的水花的推拉之下,一百三十七层的一扇门来回晃动了起来。平台上的水已有六十厘米深,那扇门内的水位想必也是如此。整个地堡都在被水慢慢吞噬,他暗想。这水要漫至此处,想必已有好几年的时间。它会一直涨下去吗?要多久才能淹到他所在的三十四层?又需要多久才会到达顶部? 一想到就这样被水给慢慢淹死,孤儿的口中便不由得传出了一个怪音,像是一声凄凉的呜咽。水从衣服上滴落,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孤儿随即又听到了一声呜咽。那根本就不是他的声音。 他蹲下来,看向了那个已被水占据的楼层,凝神细听。就在那儿,像是有人在哭,就从那个被水淹的楼层当中传出来的,听起来像是一个婴儿的哭声。 孤儿看了看水面,要想过去便得涉水。头顶幽暗的绿灯借给了这个世界一片阴阴惨惨的光。空气当中寒气逼人,水中更冷。 他退到了楼梯上,将沉甸甸的背包放在了一块干燥的梯板上。两条裤腿都已经湿透,他将它们挽到了小腿肚上方,接着便开始解起了鞋带。 他倾听那哭声,可它却没有再次传来。他不由得有些怀疑,就为了这样一个兴许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东西,一个只要他一去注意便立刻消失的幽灵,是否真值得去把自己弄湿,去承受那份寒冷。他将靴子中的水倒出,扯下了袜子拧了拧,随即将它们晾在了栏杆上。只见那袜子的大脚拇趾处早已破了一个大洞。 孤儿将包放在水位线上四级梯板处,觉得自己似乎又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暗暗觉得自己已到了有一个孩子的年纪。他曾算过,只是不常算而已。他已多少岁来着?二十六?二十七?一个个生日来了又去,却没人向他提及。 他踏进了水中,朝着那扇门而去,只觉得寒冷犹如电流一般瞬间袭了上来,双脚像是要麻木了。水面上那一层五彩的油膜,在旋转、扰动,冲击着支撑栏杆的立柱。吉米停下脚步,看向了平台之外。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水一直蔓延而去,同水泥墙壁接在一处,着实是一种古怪的感觉。要是他跌下去,这水会将他托着缓缓送向水底吗?还是,他也会像水面上的垃圾那般浮而不沉?他觉得自己应该会沉下去,所以脚下更加小心了。隔栅下面,似乎有银光闪了一闪,不过他觉得那应该是自己的倒影,或者是水面上的金属光影在跳动。 “你最好值得我这么做。”他告诉走廊那头的婴儿幽灵。 他再次凝神细听,等待那幽灵的回答,但啼哭声却再次杳无踪影。门后的一切渐次陷入黑暗,所以他只好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自己的手电,拧亮。水面上的涟漪映照着光束,将它放大了开来。荡漾的光亮,在天花板上跳跃。 “喂?”他大声叫了出来。 回声传来,他将手电筒朝着走廊照了下去,只见它通向了三个不同的方向。其中两条,分别拐了开去,像是打算在楼梯井的另外一侧会合。这便是其中一种中心辐射型楼层。孤儿不由得笑出了声来。“双”部下的“自行车”,他想到了这一条目,意识到了“中心辐射型”这一词的由来。 又是一声啼哭。这一次,他听得异常真切——不然,便是他真的疯了。孤儿猛地转过了身去,等待着。再无声息,只剩下了波纹同走廊墙壁相撞所发出的低语声。他看清方向,朝着那个声音而去,双脚又带起了一连串的波纹。他只觉得自己犹如一个孤魂野鬼一般浮在水上,已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 这是一个公寓楼层,可这样一个渗水的地方,又怎么能住人呢?来到公共通讯室外,他停了停,用手电筒驱走了一片片的黑暗。房间正中依然还摆放着一张乒乓球桌,锈迹沿着四条铁质桌腿一路爬了上去,暗示着水曾淹到了那儿。坑坑洼洼的桌面上尽是一汪一汪的水,绿漆早已锈蚀。“草绿色,”吉米暗想。《遗赠》让他的世界多了一些色彩。 脚踝撞上了什么东西,孤儿心里一凛,拿手电筒照了下去,只见一个泡沫垫子正浮在脚边。他将它推开,继续朝着下一扇门蹚了过去。 一间公共厨房——他认出了里边那些阔大的餐桌和四围的椅子。绝大部分椅子都翻倒在地上,其中一些已被水淹没,只剩下了几条露在外面的椅腿。在墙角处,有两只炉子和一面靠墙而立的橱柜。屋内很是幽暗,竖井当中的光线很难照得了这么远。孤儿不由得在想,若是手中这手电筒的电池用尽了,那他恐怕就得一路摸出去。他真应该带那支新电筒进来的,而不是这支老的。 又是一声啼哭,只是这次更大声了一些,更近了一些,就在屋内某处。 孤儿将手电筒挥了挥,但很难将所有角落都一一看在眼里。除了橱柜,便是操作台。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将光束往回指了指,只见其中一个操作台上果然有动静。一个东西笔直地跳了起来,随即便传来了爪子抓挠的声响,那东西落在了操作台上一个敞开的橱柜上面。随即,只见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摆了一摆,一个黑色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黑暗当中。 第87章 2323——第十二年,17号地堡 一只猫!一个活物。一个他用不着害怕,也伤害不了他的活物。孤儿慢慢地走进了房间,口中叫着“猫咪,猫咪,猫咪”。这一叫法,他还是从自己邻居那儿学来的。 橱柜内传来了翻找的声响,一扇关着的门“哗啦”一声打开,又“砰”的一声关上。手电筒光所能照亮的区域有限,因此他一次也就只能去看一个地方。脚踝又擦上了什么东西,他将光亮照了下去,只见一堆垃圾和碎屑正浮在水面上。接着,又是“吱”的一声响,随即便是一片水花声。用手电筒光照了照,他看到了一片“V”字形的水花,在前面游着的,像是一只老鼠。孤儿再也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了。他打了一个冷战,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胳膊。那猫在橱柜内又弄出了一阵窸窣声响。 “出来,猫咪。”孤儿的声音当中已少了几分热忱。他将手探进胸前的衣兜,掏出来一条干粮棒,用牙撕去包装,自己先咬了一口嚼了嚼,这才将那已略带霉味的干粮棒伸了出去。这个地堡已经死了十二年,他不知道猫咪到底能够活多久,也不知道这一只是怎么坚持了这么长时间的。它吃什么?要不,就是老猫生了小猫?莫非这一只便是小猫? 赤裸的双脚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朦胧的光线下很难看清,但随即便有一块惨白的骨头浮上水面,接着又沉了下去。看来,在他脚边有一堆松散的遗骸。 孤儿假装那是一堆垃圾,将手伸到那个窸窣作响的橱柜前,抓住门把手,将它拉了开来。暗处传来一声嘶嘶的威胁声,柜内的罐子和腐朽的盒子一阵叮当乱响,猫咪退向了深处。孤儿将发霉的干粮棒折下一段,放在了架子上,随即开始等待。屋角又传来了“吱吱”的声响,积水在拍打着家具,可橱柜内却不闻丝毫声响。他将手电筒照向水面,以免吓着那个小动物。 两只犹如移动灯泡一般的眼睛飘向前来,定定地看了孤儿一小会儿。孤儿开始严肃地在想自己那冰冷的双脚是否还能支撑得住自己。那双眼睛又近了一些,随即垂向了下面。那是一只黑猫,湿漉漉的身子上面泛着乌油油的光泽。只听那干粮棒发出了“咔嚓”一声响,随即便传来了猫的咀嚼声。 “好猫咪。”他悄声说道,丝毫没理会散落在脚边的那些白骨。随即,他又掰下一块干粮棒,递了过去。猫咪后退了一步,孤儿将食物放在柜子的边缘处,小家伙再次走上前来,动作比上次快了不少。而下一块,猫咪则直接从他的手上叼了过去。孤儿递出了最后一块,待得那猫走上前来时,他便试着用双手将它给抱过来。而这个小东西,这个他原本以为伤害不了他的小东西,则双爪齐出,抓在了他的双臂上,将爪尖沉进了他的皮肉当中。 孤儿一声惨叫,双手猛地向后一挥。手电筒光翻滚着从半空中跌了下去。只听得“哗啦”一声响,那猫便不见了。随即便是一声尖叫和一声嘶嘶声,声音凶狠了许多,而孤儿则在水中摸起了那发出昏暗光亮的手电筒,只见它闪了一次,两次,随即将他扔在了黑暗当中。 黑暗中,他一阵摸索,摸出来一根坚硬的条状物,在一头摸到了圆形的凸起,像是腿骨和盆腔相接之处,于是忙不迭地将它扔掉了。又一连摸到了两根骨头,他这才摸到了自己的手电筒,可早已没有了用处。不过,他还是将它收了起来,随即便听到一阵急促的哗啦声朝着自己这边而来。双臂火辣辣地疼。就在刚才,手电筒飞向半空中的那一刻,他似乎在上面看到了血迹。接着,他便感觉到什么东西贴到了自己的腿旁,沿着脚踝一路爬了上来,爪尖抓得他大腿生疼——那该死的猫,正顺着他的身子爬上来,像是爬上一条桌腿那般。 孤儿伸手将那可怜小东西的爪子抓了起来,只觉得小猫身上已经湿透,身子几乎同他的手电筒差不多粗细。它在他怀中颤抖着,身子不停地在他工装干燥的地方摩擦着,口中“喵喵”有声,嗅起了他胸前的口袋。 孤儿用一只手将小猫抱在胸前,另外一只手伸进兜里掏出了另外一支干粮棒。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他的双耳隐隐作痛。他将包装袋撕开,将干粮棒稳稳地拿在了手中。小猫的两只爪子抱住了他那只手,随即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吉米笑了。他一路朝着记忆中的门口方向摸索而去,不停地撞着家具和那些老旧的骨头。他不再是孤儿。 第88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的公寓已经变成了一个洞穴,纸张散乱得一如惨白的骨头,文件夹如同尸体一般挂满四壁,一箱箱新到的报告记录着新的杀戮。时间一周周过去,走廊上密集的脚步声已经稀疏。唐纳德独自一人,与鬼为伍,慢慢地将自己为虎作伥所做下的一切理出了一个头绪。他看到了,那整个画面,就这样从那些图纸上面显现出来,再明白不过。 他对着自己那块早已被染成紫色的手帕咳了咳,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最近的发现。那是一张地图,一张他之前曾在军械库中无意间发现的地图。上面画着所有的地堡,每个地堡都连着一条线,指向共同的一个点。这便是一个待解的谜团,那文件上标着“种子”二字,除此之外,他便再无发现。 唐纳德能够听到安娜在向他低语,试图告诉他什么。她想说的,想必是瑟曼邮箱里的那封邮件,本来便是专门留给他的。她永远也醒不来了,也不会再是一个女人。她需要他,需要他的帮助。唐纳德想象着她在最近的某一个班次当中,一步步将所有的线索联系在一起,孤独、恐惧、害怕着自己的父亲,却孤立无援的样子。所以,她解除了自己父亲的权力,并将它授给了唐纳德,又一次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安在了他头上,并给他留了一封信,让他去唤醒她。可唐纳德都做了什么? 门上传来了敲门声。 “哪位?”唐纳德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已不像是自己的了。 门开了一条缝:“是我,艾伦,先生。我们收到了18号的呼叫,学徒已经准备好了。” “稍等。” 唐纳德对着手帕咳了咳,慢慢起身走向卫生间,跨过了两盘尚未收走的饭菜。他放空了自己的膀胱,冲了水,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起来。抓住台面边缘,他朝着镜中的那个自己——那个头发凌乱、胡茬已开始冒出的自己——咧嘴笑了笑。他看起来已是一副半疯不疯的模样,可人们却依然信任他,这使得他们看起来比他还要疯狂得多。唐纳德露出了一个恹恹的微笑,想到了那段正是因为无人挑战,才会让一群疯子为所欲为了那么久的漫长历史。 合页发出了一声“吱呀”声响,艾伦将脑袋探了进来。 “就来。”唐纳德说。他重重地踩着那些报告走了过去,在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以及台面边缘处的一个血手印。 “他们正在呼叫那名学徒,先生,”艾伦在走廊上对他说道,“您需要再熟悉熟悉吗?” “不用,”唐纳德说,“我很好。”他站在门口,奋力在想这次会面到底所为何来。一个接引仪式。他想起来了,这事原本应该是盖布尔的活儿。“怎么又得我上?”他问,“这不应该是咱们的头儿来做的吗?”唐纳德还记得自己便曾引导过这样的仪式,在他第一班的时候。 艾伦将什么东西抛进口中嚼了嚼,摇了摇头:“您知道的,鉴于您在那儿读过的东西,只消稍加温习便能把《秩序》上的东西全都记起来。听他们说,自打您上次读过,已有了一些变化。一般情况下,都是由当值的高级官员来完成这一仪式。通常情况下,会是我——” “可既然我已经起来了,那就是我了。”唐纳德拉上房门,两人开始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没错。每上完一班,这儿的头儿们的活儿都会减少一些。出了……一点问题。不过,我会去陪您,帮您梳理一下流程。噢,记得上次您曾问过那些飞行员什么时候下班来着。最后一名现在也要到下面去了,他们会被全部送往下面。” 一听这话,唐纳德立刻竖起了耳朵。终于等到了。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这么说,军械库已经空了?”他问道,有些难掩兴奋之情。 “是的,先生。不会再有飞行请求了。我知道,您并不喜欢一开始便去动用他们。” “没错,没错。”两人转过了一道弯,唐纳德摆了摆手,“一旦完成,便严格限制军械库的进入权限。除了我,谁也不许去那儿。” 艾伦放慢了脚步:“就只您,先生?” “只要我还当值。”唐纳德说。 盖布尔就在走廊上,手中抓着三杯咖啡朝他们笑了笑,点了点头。唐纳德记得自己身为地堡的头儿时,也曾帮人取过咖啡来着。不过现在,那几乎已成为了身处这个职位的人唯一能干的活儿了。唐纳德忍不住在想,这兴许也和自己的第一班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艾伦压低了声音:“您也知道他背后的故事,对吧?”他又咬了一口那东西,嚼了起来。 唐纳德回头瞥了一眼:“谁?盖布尔?” “对。几个班次以前,他也曾在管理层待过,后来崩溃,主动要求深冻。那时的当值医生说服了他,让他降职。咱们已失去了太多人,各个班次的人都在连轴转。”艾伦顿了顿,又咬了一口——一股熟悉的味道。眼见唐纳德在看,艾伦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来。“百吉饼,来一口?”他问,“刚烤的。” 唐纳德已闻出它的味道。艾伦撕了一块,还热乎乎的。“我还不知道他们能做这个呢。”他说着将那小块吃食抛进了嘴里。 “新厨师刚刚上班,他在实验各种各样的东西。他——” 唐纳德并未听到他接下来说了什么,只是在咀嚼着记忆。华盛顿特区,在一个凉爽天气里,海伦来看他,还带着他们的狗,从萨凡纳一路开车过来。他们去了林肯纪念堂,但早了一周时间,樱花还没盛开,但好在有了点点异彩,点缀四处。他们曾停下来吃了新鲜的百吉饼,还热乎乎的,散发着咖啡的味道—— “让这事到此为止吧。”唐纳德说着,指了指艾伦手中剩下的百吉饼。 “您的意思是——?” 再拐一道弯,就是通讯室了。“我不想让这名厨师再做实验了。让他老老实实按常规去做。” 艾伦似乎很是迷惑。一番犹豫之后,他点了点头:“是,先生。” “这种事情不会有什么好处。”唐纳德解释道。眼见艾伦这次表示赞同的态度坚决了许多,唐纳德才意识到自己已越来越像那种他不愿意去做的人了。艾伦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失望,唐纳德突然很想把刚刚那句话收回,抓住此人的两只肩膀,问他们他妈的都干了什么,弄出了这么多痛苦和心碎。他们当然应该吃记忆中的食物,谈论那些已被抛在身后的时光。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两人在寂静中略显尴尬地继续朝前走去。 “咱们的好几位头儿都来自于管理层,”过了一会儿,艾伦将话题再次引到了盖布尔身上,“我最开始时的那两班做的便是通讯主管。我接替的那人,上一班的管理层的头儿,便是从医疗部来的。” “这么说你并不是精神科医生?”唐纳德问。 艾伦笑了,而唐纳德则想到了维克多,想到了那个把自己脑浆给打出来的人。这个地方长久不了。走廊正中的地板上已经出现了裂痕,一块块地砖都没有可替代之物。边缘处的地砖情况稍好一些。他在通讯室外停下了脚步,注视着这个已有几个世纪历史的地方,注视着它的种种损耗。墙壁上,触目可见的皆是各种剐蹭痕迹,有的跟手一般高,有的至肩部位置,比任何其他地方都要多。而地板上的印迹,则在记述着人们行走的方向。这地方的磨损,一如在它里边的人身上所展现出来的那般——并不均衡。 “我相信他们正在等咱们,先生。” 唐纳德将目光从那些痕迹上转移到艾伦身上,只见这年轻人双眼明亮,呼吸当中带着百吉饼的味道,头发的颜色饱满,嘴角上扬,苍白的笑容一如希望的疤痕。 “好。”唐纳德说。他挥手示意艾伦先走,随即跟在后面,就像一个普通人,迈进了这一核心设施当中的核心所在。 第89章 2345,1号地堡 艾伦“扑通”一声坐在了他身旁的一张椅子上,而唐纳德则开始默默熟悉剧本。软件会对他的声音进行伪装,将它变得毫无特点,不管说什么都是一样。各地堡的头儿用不着知道在这边和他们通话的人何时交班,又是由谁来取代。他们听到的,只会是同一个声音,出现在他们脑海中的,也只会是同一个人。 当值的接线员端起一只缸子,啜了一口。唐纳德看到那缸子上面用记号笔写了几个字:我们是1号。唐纳德不知道那是谁写的,也不知它指的是不是地堡。那名接线员将缸子放下,对着唐纳德轻快地转了一圈手指,示意开始。 唐纳德用手捂住麦克风,清了清嗓音。他能够听到那头有人正在说话,但声音异常遥远,就像是那边的人也刚刚才戴上耳机一般。前面一半都有剧本可循,唐纳德绝大多数都还记得。艾伦转向一侧,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胸前残留的百吉饼碎屑。待那接线员朝着他们竖起大拇指,艾伦朝着唐纳德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先来,而唐纳德满脑子在想的,都是如何尽快结束这事儿,好去那已空无一人的军械库。 “名字。”他对着麦克风道。 “卢卡斯·凯尔。”对方答。 唐纳德看了看图表,只见它正随着耳机当中所采集的数据跳动着。他突然替这人感到难过——眼看着就要当上一个所处位置垫底的地堡的头儿。那儿的一切,都是如此无望,而唐纳德则要开始他的敷衍。“你在资讯部做的学徒?”他说。 对方顿了顿:“是的,先生。” 这男孩身体的温度正在上升,这一点唐纳德从屏幕上便能看出来。接线员和艾伦正在对比着数据,指点着什么。唐纳德看了看剧本,上面尽是一些简单的问题,谁都知道答案。 “你对地堡的基本职责是什么?”他看着那些问题,问道。 “维护秩序。” 艾伦举起了一只手,屏幕上的数据到了一个峰值。待它们平复下来后,他这才示意唐纳德继续。 “你最需要捍卫的是什么?”虽然有软件可以借助,但唐纳德还是竭力保持着自己声音的稳定。图表上面的线条又往上跳了跳,唐纳德的思绪则游离到了那些飞行员的离开以及那个已属于他自己的空间。他会尽快结束这事,然后去设好自己的闹钟。今晚,就在今晚。 “生命和《遗赠》。”那名学徒背诵道。 唐纳德走神了,过了一会儿才找到了下一行:“要想捍卫这些咱们如此珍视的东西,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牺牲。”那名学徒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回答道。 通讯室主管给了唐纳德和艾伦一个“不错”的手势。照本宣科已经结束,现在得深挖,得抛开剧本。唐纳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好朝艾伦点了点头,示意他接手。 艾伦捂住麦克风,想了想,似乎想要争辩上几句,但最终只是耸了耸肩。“你在防护服实验室待了多久了?”他一边盯着眼前的屏幕,一边问那名学徒。 “不太久,先生。白纳——唔,我老板,他希望我事后再安排时间去实验室,您知道的……” “是,我知道。”艾伦点了点头,“你们底层的麻烦怎么样了?” “唔,嗯,我刚刚接到消息,总体进度听起来还不错。”唐纳德听到这名学徒清了清喉咙。“也就是说,正在取得进展,不会太久了。” 一段长长的沉默,一声深沉的呼吸。波纹缓和了下来,艾伦看了一眼唐纳德。接线员转了转手指,示意他们继续。 唐纳德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一个触及了他自己的悔意的问题。“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卢卡斯?”他问,“从一开始的时候?” 监视器上现出了一连串红色的山峰,而唐纳德则觉得自己的体温也在升高。兴许,他这是问到了一个太过于接近本质的问题。 “没有,先生,”那名年轻学徒道,“都是遵照《秩序》行事。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通讯室主管按下控制按钮,将所有人的耳机静音。“快到临界值了,”他告诉他们,“他正在紧张起来。能再推推他吗?” 艾伦点了点头,另外一侧的接线员耸耸肩,就着他的1号缸啜了一口。 “不过,先得让他放松下来。”通讯室主管道。 艾伦转向了唐纳德:“先恭喜他,然后再看看您是否能调动他的情绪。先让他平复下来,然后再拧他一下。” 唐纳德犹豫了,这一切都是如此做作,耍的都是手腕。他强迫自己咽了一口唾沫。话筒被解除了静音。 “你已成为18号地堡的候选人,负责该地堡的控制和运行。”他生硬地说道,有些替这个可怜的灵魂悲哀。 “谢谢您,先生。”那名学徒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波峰霎时犹如撞上堤岸一般坍塌了下来。 而现在,唐纳德则需想办法刺激一下这年轻人。通讯室主管在朝他摆手,但他视而不见。唐纳德抬头看了看墙上的地堡图,站起身来,耳机线随即被拉长,而他则看起了那几个被标出来的地堡,尤其是标注着“12”的那一个。唐纳德很想知道这年轻人到底明白不明白这事儿的严肃性,知道不知道自己继承了怎样一份工作,又有多少人因为遭到自己领导的抛弃而被葬送。 “你知道我这份工作最为难的是什么吗?”唐纳德问。他似乎感觉整个通讯室的目光都转向了他这边。唐纳德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第一班,又开始接引另外一个年轻人,又关闭一个地堡。 “是什么,先生?”那个声音问道。 “站在这儿,看着这张地图上的一个地堡,在上面画上一个红叉。你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吗?” “我想象不到,先生。” 唐纳德点了点头,他欣赏诚实的回答。他还记得自己当初看着12号地堡的那些人涌出闸门,在外面腐朽时的情形。他眨了眨眼,视线清晰了起来。“感觉就是一位父母同时失去了数千个孩子。”他说。 整个世界凝固了一两秒。接线员和通讯室主管都在紧盯着各自的屏幕,寻找着破绽。艾伦则在看着唐纳德。 “为了不至于失去自己的孩子,你必须对他们残忍一些。”唐纳德说。 “是的,先生。” 波纹又开始犹如温柔的浪花一般涌动了。通讯室主管朝着唐纳德竖起了大拇指,示意他已得到了足够的信息,这男孩已经通过了,现在仪式真正结束了。 “欢迎你加入‘世界秩序第五十维护组’,卢卡斯·凯尔。”艾伦看着剧本说道,接过了唐纳德的工作,“现在,你要是有一两个问题的话,我倒是有时间回答,不过长话短说。” 唐纳德还记得这部分,他自己便曾经历过。他仰躺在椅背上,突然间疲惫不已。 “就一个,先生。他们告诉我说这不重要,而且我也能理解他们为何要这么说,可我相信我要是能知道的话,肯定会让工作更加顺利一些。”那年轻人顿了顿,“真的有——?”一个新的红色峰值出现在了图表上。“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 唐纳德屏住呼吸,扫了一眼屋内,只见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的监视器,就像是这个问题同其他问题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唐纳德抢在艾伦之前做出了反应。“你有多想知道?”他问。 那名学徒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是非知道不可,”他说,“可要是能知道我们都完成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我也会很自豪的。这种感觉,就像是它给了我——给了我们一个目标。您知道吗?” “目标便是原因。”唐纳德告诉他。这个道理是他刚刚才在研究当中悟出来的。“在告诉你之前,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他觉得自己像是听到那学徒深吸了一口气。“我的想法?”卢卡斯问。 “每个人都会有想法,”唐纳德说,“你是在说你没有吗?” “我觉得应该是我们预感到了什么。” 唐纳德很是欣赏这一回答,他有一种感觉,这年轻人原本便知道答案,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而已。“那是一种可能,”他赞同道,“不妨这么想……”他想了想怎么措辞:“万一我告诉你全世界一共只有五十个地堡,而我们就在其中一个很小的角落里呢?” 从监视器上,唐纳德能够看到那名年轻人在思考——他的读数在上下波动,如同脑电波版的心电图。 “那我会说咱们是唯一……”一个突兀的山峰出现在了屏幕上。“我会说咱们是唯一知情的。” “很好。那又是为什么呢?” 唐纳德希望自己的数据也能展现在屏幕上那些挨挨挤挤的线条上。此刻的他,眼看着另外一个人在拼命抓着自己那岌岌可危的神智和渐渐消失的疑虑,心底里出奇地平静。 “是因为……并不是因为我们知道内情,”线路那头,似乎轻喘了一口气,“是因为那就是我们做的。” “对,”唐纳德说,“现在你知道了。” 艾伦转向唐纳德,将一只手盖在了他的麦克风上:“已经足够了,这孩子通过了。” 唐纳德点了点头:“时间到了,卢卡斯·凯尔。恭喜你获得了这份工作。” “谢谢您。”监视器上最后跳动了一下。 “噢,还有,卢卡斯?”唐纳德突然想到了这名年轻人对星星、对梦想和那些危险希望的偏好。 “什么事,先生?” “继续前行时,我建议你将注意力都放到脚下。别再出现看星星这类事情,好吗,孩子?我们知道它们绝大多数都在哪儿。” 第90章 2327——第十六年,17号地堡 吉米不大拿得准代数是怎么回事,但对于喂饱两张嘴这事却清楚得很,他知道这并非工作量翻番这么简单。不过,感觉倒也没多么繁琐。兴许,这是由于除了自己,终于有了可以分享的对象,其间的喜悦也抵销了一部分辛劳吧。眼见着那只小猫吃着自己找来的东西,并且对自己日渐亲近,这样的满足感让他的一日三餐更加有滋味了,出去得也愈发勤快了。 不过,开始时确实颇为艰难。小猫被救之后便活泼了起来。吉米先用一条从两层楼上捡来的毛巾擦干了自己,然后又去擦那小猫。而就在这一过程当中,小猫似乎精神错乱了。对于这一过程,它好像又爱又恨,前一分钟还高兴得打滚呢,下一分钟便会攻击吉米的双手。擦干了身子,那小东西的毛发立刻膨胀了起来,身材足足是先前的两倍。可它依然还是那么饥渴,那么惹人怜爱。 吉米在一张床垫下面找到了一罐豆角,罐身锈得并不是太厉害。他用螺丝刀将它打开,将里边滑腻腻的豆荚一根根地喂给小猫。而他的双脚也渐渐恢复了知觉,暖和了过来,就像是通了电一般,刺痒不止。 吃完豆荚,小猫便当上了跟屁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他接下来会找到什么。这倒是给他寻找食物的过程增添了几分乐趣,不再是一场只针对自己那咕咕叫唤的肚子的无休无止的战争。有趣,但却也是一项繁重的工作。他们一起上了楼梯,他穿回了靴子,小猫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有时也会赶到前面。 没过多久,吉米便被猫咪的平衡能力征服了。刚开始,眼见它一边爬一边去栏杆的立柱上面摩擦身子,有时甚至还蹿到外面再回来,吉米差点被吓出了心脏病。小家伙似乎恨不得自己立刻从楼梯上掉下去摔死,不过也有可能是没将那高度看在眼里。总之,他很快便学会了去信任小猫,正如小猫也开始对他产生了信任。 而第一天晚上,当他蜷缩在底层农场的一块油布下面,听着水泵和电灯忽开忽灭的声响,恍惚觉得有人藏在附近时,小猫钻到了他的胳膊下面,蜷缩在他的肚子前,发出呼噜声,就像是一台散架了的水泵。 “你也孤单了,嗯?”吉米悄声说道。这个姿势已让他有些不舒服了,他却不愿意移动。脖子渐渐僵硬,抽筋,但心底深处的另外一份紧张感却慢慢不见了。这份紧张,他一直没有察觉,直到它消失了,他才发觉它曾在心底驻扎了那么长时间。 “我也孤单。”他柔声告诉小猫,对自己竟然对一只动物说了这么多话,感到意外。不过,这样也总好过同自己的影子说话,并假装那是一个人。 “这个名字不错哩。”吉米继续低语。他不知道人们是怎么给猫取名字的,但“小影”这个名字挺好。就像是他平常在其他东西旁边所发现的阴影一样,就像是那个跟着他四处乱转的暗影一般。而那天晚上——多年后——吉米终于在那些不明所以地声响中,睡了过去。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而现在,小猫的毛发和胡须正紧挨着《遗赠》的书脊。吉米一边剪着自己的胡须,一边读着《蛇》这一章。只听到“咔嚓”一声,他抓起一缕胡须,拉离下巴,用那把钝钝的剪刀剪了下来。剪下来的绝大部分胡须都被他收集在一个空罐子中,而剩下的飘落到了书页间,一缕缕同猫咪的毛发纠缠在一起。而那小猫则在他双臂下面来回爬着,弓着后背,踩过一行行的文字。 “人家正在看书呢。”吉米抱怨道。不过,虽然口中这么说,他还是放下剪刀,尽职尽责地顺着小猫的后背,从脖颈至尾巴抚摸了一回。小影弓起身子,将脊背紧紧地贴在了吉米的手掌下,口中“喵喵”地直叫唤,肚子里也是咕噜噜的,像是一颗心就要爆炸开来,在乞求着更多的抚摸。 它小小的爪子握成了小拳头,打向了图片上的一条玉米蛇,吉米只好将小家伙抱到了地板上。影子仰躺在地上,四脚朝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吉米。这是一个陷阱,吉米可以抚摸它的肚子,但时间可不能长,否则它便会突然讨厌起来,去攻击他的手腕。吉米对猫并不是太了解,但他确曾将关于猫的那一章看了不下十遍。他最讨厌的,莫过于看到那上面说猫的命并不如人那般长久。他尽量不去想那一天,不去想那个他将再次变回孤儿的日子。相较于“孤儿”,他更喜欢“吉米”这个名字。吉米的话更多,而孤儿则整天只会胡思乱想,盯着栏杆外面看上半天,朝着深处吐上一口唾沫,再看着它一路向下,飞速坠落,在半空中四分五裂。 “你烦了吗?”吉米问影子。 小影看着他,一副真烦了的样子。它饿时也是这副表情。 “想去探索探索?” 猫儿的耳朵抽动了一下,这个动作便已足够。 吉米决定再去上面看看。自打地堡变黑以来,他只去过上面一次,而且只是草草看了一眼。若这地堡当中真有可用的开罐器,那也只会在那儿。是时候将那把锈迹斑斑的螺丝刀扔到一边了,要告别双手被粗糙的罐子口边缘割出口子的日子。 吃完午饭,他们便出发了,中途只是在农场稍微歇了歇脚。来到餐厅,只见四下里一片死寂,笼罩在从竖井那边照射过来的绿色光线中。小影蹦蹦跳跳地独自上了最后几级楼梯,如平常那般勇敢。吉米则径直走向厨房,发现那儿已被劫掠一空。 “谁把开罐器全都拿走啦?”他大声对小影叫道。 可小影已不在那儿,只见它正朝着远处墙壁爬去,像是有些烦躁。 吉米在服务台后面踅摸着,翻找着那些叉子,希望能把自己平时用的那一把给换掉。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喵”,隔着宽阔的餐厅看过去,只见小影正在一扇紧闭的门上来回摩擦着。 “别动那门。”吉米对小影叫道。难道那猫儿不知道弄出这么大动静只会引来麻烦么?可小影却不听,依然在“喵喵”地叫唤,还不停地用爪子抓挠着那门。吉米没办法,只好匆匆穿过迷宫般的餐厅,在一张张翻倒的桌椅当中寻路,朝着那捣蛋鬼走去,看它到底在搞什么鬼。 “是吃的?”他问。只要是小影逗留的地方,绝大多数情况都和吃的有关。他这个同伴,只要一见到吃的,便像是铁屑碰到了磁铁,百试不爽。来到那扇门前,吉米看到门把手上面缠了一圈绳子——经年累月之后,那绳子已经破败不堪。吉米试了试门把手,发现门并没有锁,于是将它慢慢打开。 屋内一片漆黑,竖井当中那些应急灯的灯光,没有一丝一毫透至此处。吉米伸手去摸手电筒,而小影则消失在了门缝当中,吉米见小家伙的尾巴闪了一闪,眼前便只剩下了一片黑暗。 他刚将手电筒打开,便听到了“嘶”的一声惊叫。吉米顿了顿,一只脚差点迈了进来。手电筒光照处,落在了一张人脸之上,只见一对失神的眼睛,正在同他对视。门后,有尸体动了动,朝着门口滑落下来,而一条胳膊,则“啪”的一声落在了他的脚背上。 吉米一声尖叫,向后跌了出去。他一边踢着那只苍白而皮肉皆全的手臂,一边大声呼唤着小影。小猫尖叫着从门缝中蹿了出来,毛发根根倒竖。吉米觉得舌根处泛起了一股金属的味道,肾上腺素激增,赶忙爬起来去关门。他抓起那条胳膊,将它推向了门后。触碰之下,衣服片片粉碎,而下面的皮肉却依然完好,而且还有弹性。 一张张大开的嘴和卷曲的手指,便是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成堆的尸体,新鲜如初,就像是当天早晨新死的一般,一个叠着一个,一只只手全都探向了门口,像是要爬过来。 等到门锁发出“咔嗒”一声响,吉米便立刻推起了那些桌椅,将它们全都推向了门口,一直堆了好大一堆,又往上面扔了几把椅子。他一边干,一边压低声音咒骂着,两股战战,而小影则在不停地转着圈。 “冒失,冒失,冒失。”他对小影说道。小影身上的毛发还没有平复。他看了看自己码起来的那堆桌椅,暗暗祈祷它足够结实,祈祷自己并未放出太多鬼魂。那段残留下来的绳子依然在门把手上晃荡,吉米暗暗感激留下这段绳子的人,感谢他将那些鬼全都关在了屋里。 “咱们走。”他说。小影在他腿上了蹭了蹭,在寻求安慰。幕墙之上已没有风景可看,厨房当中也没有食物或工具可寻。此时,他几乎已到了最顶层,却突然觉得这地方是如此拥挤,四处鬼影幢幢。 第91章 2327——第十六年,17号地堡 除了寻找食物,在找麻烦方面,小影也有一手,很有惹出麻烦的天赋。一天早上,吉米醒来时便听到了一阵尖利的声响伴随着一阵叫人心疼的痛苦嘶声,从过道那边传来。吉米睡眼惺忪地爬上楼梯,刚爬完一半,便发现小影被卡在了最上面一级的梯板旁。他不知道猫儿是怎么爬到那上面去的,而它显然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来。吉米松开头顶的盖子,将它推到了一边,随即便看到小影顺着梯子后面的铁丝网爬了上去,后背紧贴着梯板,硬生生从上面挤了出去。 两天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所以吉米决心让那梯道口的门一直开着。他已受够一出一进都得把它关好,更何况小影也喜欢随时去上面机房探索一番。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打斗声了,而且那扇大铁门依然闪烁着红色的灯光。 小影很喜欢那些服务器。绝大多数时间里,吉米都会发现它趴在四十号服务器上。那台机器外面的铁壳热得吓人,吉米几乎不敢去摸,可小影却毫不在意,整天不是在上面睡觉便是趴在高高的机壳边缘处,紧盯着下面的地面,只要一看到虫子,便会立刻扑下来。 而其他时候,吉米发现它通常都会站在那个角落——那个许久之前他曾射杀了一人,并让那人在那儿腐朽的角落。小影似乎很喜欢去闻那儿的血迹,并用舌头去舔上一舔下面的隔栅。正是因为这种种自由,梯道口的门便再也没关过。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天晚上突然停电时,才叫坏人闯了进来。于是,一天早上,当吉米一觉醒来时,发现一个陌生人站到了自己的床边。 半夜时分的停电曾将他惊醒过。吉米一直习惯开着灯睡觉,好将那些鬼魂都给吓走。他甚至还会刻意将无线电开着,调低音量,让一些静电音充斥房间,这样他便听不到任何低语声了。待沉寂和黑暗伴随着“唰”的一声响猝不及防地袭来时,吉米猛地醒了。他赶忙去摸手电筒,忙乱中还踩了小影的尾巴一脚。随即,他便开始等待着电力的恢复,可电却一直没来。由于实在是太困,没办法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吉米只好继续睡觉,并一直将手电筒抱在怀里,而小影则警惕地蜷缩在了他的脖子旁边。 后来,是有人从梯子上下来的声响把他给惊醒的。吉米迷迷糊糊地觉得屋里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经常会有这样的错觉,但这个人影似乎同以前的不一样,不再是沉默着跳来跳去的那种。他甚至还听到了呼吸声。他睁开眼睛,看到一束刺眼的手电筒光正照在自己身上,而一名男子正站在他的床脚。 吉米立刻发出了一声尖叫,那人扑了过来,像是要让他闭嘴。手电筒光里,吉米只见一张满是胡须的嘴巴咧了开来,露出一口黄牙,随即便见到一根钢管划出了一条弧线。 紧接着,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吉米的一只肩膀上传了过来。那人将手一扬,手中那根长长的钢管再次举起。吉米赶忙举起双臂护住了头脸。只听见“啪”的一声,钢管砸在了他的手腕上。随即,他听见头边传来一声尖叫和一声嘶声,接着便是一个黑影闪电般地扑向了那个人影。 拿钢管的人惨叫了一声,扔下了手电筒。手电筒落在床单上,顿时熄灭。吉米赶忙翻身爬开,心里依然不明白为何会有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的家里。家里有人了,年复一年的恐惧就在那一瞬间成了真。他早已放松了警惕,而且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外面去。大意,大意呀,他一边暗骂自己,一边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 小影发出了一声叫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是平常被他踩到了尾巴那样。紧接着,又是一声哀嚎。吉米只觉得又是害怕又是愤怒。他朝着屋角爬去,“砰”的一声撞在了书桌上,随即伸出了手去——它应该就靠在那儿的。 他双手握住了枪。自从上次开枪之后,吉米已有好几年没碰过它了,甚至都不记得里边是不是还有子弹。不过,就算没有子弹,他也可以把它当作大棒来使。他将枪顶在肩头,在一团漆黑当中移动着枪管。小影又尖叫了一声,随即便传来“砰”的一声响,像是一个小小的身体撞在了坚硬之物上。吉米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黑暗中,除了自己床上那微弱的静电光,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将枪口指向一团像是在移动的暗影,扣动了扳机。一道刺眼的白光从枪口喷了出去,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震得整个小屋簌簌直响。那一闪即逝的亮光照出了一个正转身朝他扑来的男子。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一个陌生的身影闪了一闪——一名瘦削的男子,长着长长的胡须和暗淡无神的眼睛。现在,吉米终于知道他在哪儿了,于是第三声枪响过后,便再未听到子弹声。子弹击中目标的声响淹没在了惨呼声中。那一连串的惨呼充斥着整片黑暗,但随即也被最后一颗子弹终结了。 小影那亮晶晶的双眼从桌子下面闪现出来,警惕地看向吉米和他的新手电。 “你还好吗?”吉米问。 猫儿眨了眨眼。 “待在这儿。”吉米悄声说。 他将手电筒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检查了一下弹夹,推了推那个依然在他床单上流血的人,然后离开了。眼见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出现在这下面,尽管已经死了,吉米还是觉得有一种奇怪的麻木感挥之不去。他凝神听了听,在听有没有更多的入侵者从梯子上溜下来。 这次停电和袭击并非偶然,他告诉自己。有人已经把门给弄开了,只是不知他们是猜到了密码,还是拉下了电闸。吉米希望这人是独自行动的。他并不认识那张脸,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没长胡子的,胡子都已老长了,长了胡子的,也已花白。不过此人身上的银色服装倒是证明此人兴许刚好知道破门而入的法子。而且他肩膀和手腕上那火辣辣的疼,也说明此人是敌非友。 梯子上没人。吉米将枪挂到肩后,熄灭手电筒,这样便不会被人给看到了。他轻手轻脚地上了梯子,刚爬了一半,便感觉到小影从墙壁和梯子间的缝隙中挤了过去,一路“啪嗒啪嗒”地爬向了上面。 吉米嘶声命令猫儿留下,可它却消失在了前方。来到梯子顶部,吉米解下枪,端在一只手中,另外一只手将手电筒紧贴着肚子,然后打开。就这样,他在服务器间穿行,实在看不见的时候,便会将手电筒稍微往前移上几厘米。 前方传来了声响,不知是小影还是另外一个人。吉米犹豫了一下,这才继续往前走。穿过那宽阔房间中黑魆魆的机器,似乎花了他一辈子的时间。他能够听到它们依然在啪嗒作响,依然呼呼有声,依然在散发着热量。可走到门边时,他却发现键盘上面那永不熄灭的灯已不再向他眨眼睛。那扇门早已半开,闪亮的大门外是一片无尽的虚空。 外面又传来了更多声响,是织物的窸窣声,是有人在动。吉米关闭手电筒,端稳了枪,口中似乎泛起了恐惧的味道。他很想大叫一声,让那些人离他远点。他想说他已经干掉了所有胆敢进来的人,他很想把枪一把扔在地上,痛快地大哭一场,祈求不再需要用到它。 他将头探出门外,凝神看向了黑暗,暗暗祈祷可千万别叫对方看到。除了两个人的呼吸声,大厅当中万籁俱寂,还有一个人同自己分享这片黑暗的感觉,越来越浓。 “汉克?”有人悄声道。 吉米转过头,扣动了扳机。一道白光闪过,那枪在他肩头重重向后一坐。他退进了机房,等待着尖叫声或者“噔噔”的脚步声响起。他似乎等了一辈子。随即,像是有什么东西挨上了他的靴子,吉米立刻大叫了起来——是小影那毛茸茸的身体在蹭着他的腿。 冒险打开手电,他从拐角处望了出去,并大着胆子让一些光线漏了出去。一个身影正躺在那儿,仰面朝天。他又检查了一遍那幽暗深邃的走廊,并未见有任何动静。“离我远点!”他对着所有的游魂以及更多有形有质的东西,大喊了起来。 可甚至就连他的回音,也没有作答。 吉米回头看了看第二个男子,发现他根本就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女人。好在,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一对来图谋他的食物,来他这儿偷东西的男女,这让吉米很是愤怒。不过,他又看到了那女人鼓鼓胀胀的肚子,更加愤怒了。看起来,他们冒这么大的险,根本就不是为了食物,他暗想。 第92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将闹钟定在了凌晨三点,可他恐怕很难睡着。这一刻他已等了好几周。这将会是一个机会,一个拯救而非夺取一条生命的机会,一个挽救的机会,一个追查真相并让他那越来越重的疑心获得释放的机会。 他盯着天花板,在想自己究竟该怎么做。如果说厄斯金或维克多真希望由他这样的人来领导的话,那恐怕这事并非他们所愿。可那些人已经犯了那么多错——至少对他的判断便是彻头彻尾地错了。这并非对一次终结世界的行动的终结,而是一个别样的开始,是对自己对那外面一无所知的终结。 就着卫生间中透出来的光线,他在研究着自己的那只手。两点三十分,他觉得自己已经等够了。他起床,洗澡,剃须,换了一身干净的工装,套上了靴子,拿起身份识别卡,将它别在衣领上,昂首离开了公寓。他迈开大步,沿着一条走廊向前走去。走廊当中仅剩下几盏灯依然亮着,敲击键盘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还有人在加班。通向艾伦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唐纳德按下了电梯召唤按钮。 在一路直奔下面前,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最后再去确认一遍,于是刷了卡,按下了那个标注“54”的崭新按钮。灯光一闪,电梯一颤,随即动了起来。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这么顺利。电梯一路没停,直达军械库所在的楼层。门打开了,一片熟悉的黑暗露了出来,当中暗影重重,尽是黑魆魆的架子和箱子。唐纳德用手攀住电梯门,不叫它闭合,随即抬腿走进了那个房间。空旷的感觉竟是那么真实,他那剧烈心跳的回音好像也已被这份空旷给吞没了。他等待着灯光在远处闪烁着亮起,等待着安娜走出来——梳着头,或者手中拿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可屋内却是一片死寂。一切都是那么寂静无声,纹丝不动。飞行员们所带来的那份短暂扰攘,已经杳无踪影。 他返回电梯,按下了另外一个按钮。电梯向下沉去,又路过了几个仓储楼层,越过了反应堆。来到医疗层,门徐徐打开。唐纳德能够感觉到那上万个身体就围在他身旁,全都面朝天花板,双目紧闭。其中一些是真正死了,死透了,他暗想。而其中一个,即将被唤醒。 他径直走向医生办公室,敲了敲门框。值班的助手从显示器前抬起头,揉了揉镜片背后的双眼,又推了推眼镜,朝唐纳德眨了眨眼。 “情况怎么样?”唐纳德问。 “嗯?好。好。”年轻人抖了抖手腕,看了看表。那表看起来已是老古董了。“有人要进入深冻吗?我没有接到呼叫。是威尔逊医生要起来了吗?” “不,不是。我只是睡不着。”唐纳德指了指天花板,“我去了餐厅,想要看看有没有人起来了,但后来一想,反正我也睡不着了,说不定可以来这下面看看是否可以帮你们代一下班。我也可以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坐在这儿看上一部电影嘛。” 那名助手瞥了一眼自己的显示器,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呀。”他再次看了看自己的表,竟忘了自己刚刚才看过了,“还剩两小时。我不介意偷上一次懒。要是有什么情况,您就叫醒我好吗?”他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捂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那是自然。” 这名助手摇摇晃晃地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唐纳德绕到一侧,将椅子拖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上面,架起双脚,摆出了一副打算在那儿待上几个小时的样子。 “我欠您一个人情。”年轻人说着,从门后拿了自己的衣服。 “哦,咱们谁也不欠谁。”那人一走,唐纳德便压着嗓子说道。 他一直等到电梯发出了“叮”的一声响,这才立刻行动了起来。一只塑料杯就放在水槽旁的晾干架上,他将它拿在手中,接了水。水哗啦啦地流入杯中,一如血管中流淌出来的焦急。 粉末上面的盖子被拧下,两匙。拿起一支长长的塑料压舌板,他搅了搅瓶中剩下的粉末,将盖子拧好,放回了冰箱。轮椅一开始时纹丝不动,他看了看,只见刹车已被踩下,小小的铁壁同柔软的橡胶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他松开刹车,从一个高高的柜子里取了一条毯子和一套纸袍,将它们扔到轮椅上。一切都跟之前一样,只是这次他不能有任何差错。接着,他又拿了一只药箱,看了看里边,以确保有一副崭新的手套可用。 轮椅带着“嘎吱嘎吱”的声响出了门,沿着走廊向前走去,唐纳德只觉得自己抓着扶手的手再一次被汗液湿透。为了让轮椅安静下来,他将其后仰,用大轮着地,匆匆向前推去,而那对小轮则在空中懒懒地转着。 他往键盘当中输入了密码,等待着红灯亮起,等待着无权进入的提示。可灯却闪出了绿色,唐纳德将门拉开,在冰棺当中一番穿梭,朝着妹妹那一副走去。 期待和愧疚同时从心底涌了出来。这一步,同他穿着那套制服跑上山去一般大胆。就这样将一个家人牵扯进来,就这样去唤醒一个人,让她进入自己这个冷酷的世界,让她去承受那份安娜加诸他,而瑟曼又加诸安娜的残暴,去面对那无休无止的轮回——将会冒极大的风险。 唐纳德将轮椅推到相应位置,跪到了控制面板旁,随即又犹豫了一下,站起身,隔着玻璃窗看了看,再次确认。 里边的她,看起来是如此平静,兴许并未承受他所承受过的那些梦魇。唐纳德的疑虑愈发重了。不过,随即他又想了想,想象着她自行醒来时的样子——想象着她恢复了知觉,拍打着玻璃,苦苦哀求把她给放出来的样子。他似乎看到了她那饱满的精神,听到了她不想被骗的请求,知道她此时若是站在他身旁,肯定也会要他这么去做。相较于无知无觉的昏睡,她更愿意去了解,去承受。 他蹲到键盘旁,输入了密码,按下了那个红色按钮。键盘“哔哔”欢叫了起来,棺内传来了“咔嗒”一声响,像是某个阀门已被打开。他转动旋钮,注视着温度表,等待着温度开始爬升。 唐纳德站起身,站到了冰棺旁。时间慢得犹如在爬,他暗暗希望在程序完成前,能有人过来找到他。可伴随着又一声“咔嗒”声响,一阵“嘶嘶”声便从棺盖上传了过来。他将纱布和胶布摆好,将两只橡胶手套分开,戴在手上。手套上的弹性橡胶刚发出“啪”的一声响,一阵如雾般的白烟便升了起来。 他将棺盖抬了起来。 妹妹就仰躺在里边,双臂摆放在身体两侧,依然一动不动。一阵慌乱立刻攫住了他。莫非是他忘了什么?老天爷,难道他已经杀死了她? 夏洛特咳了一声。眼睑上的白霜融化,顺着脸颊滑了下来。随即,她的双眼虚弱地抖了抖,接着便在灯光下眯成了一条缝。 “别动。”唐纳德告诉她。他将一块方形纱布按到她的胳膊上,去拔针头。隔着纱布,他清楚地感觉到那根针在他指头下面缓缓退出了她的胳膊。将纱布按在原位,他拿起挂在轮椅上的胶布,横着粘了一道。剩下的便是导尿管了。他用毛巾将她盖住,手上缓缓用力,移除了管子。于是,她便完全脱离了那台机器,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唐纳德给她穿上纸袍,刻意让后背敞开着。 “我这就抱你出来。”他说。 她上下牙“咯咯”打着架,在回答。 唐纳德轻轻抬起妹妹的双脚,将脚跟向后推了推,让她的双膝弯出了一定弧度。他将一只手穿到她的胳膊下面,另外一只手穿到膝盖下,轻而易举地将她抱了出来。她触手冰凉,几乎没有任何分量,身上隐隐有一种怪味。 他将她放到轮椅上时,夏洛特似乎喃喃说了句什么。毯子是横着搭在轮椅上的,这样一来,她便不至于直接坐到那冰凉的椅面上。将她放好后,他立刻用毯子将她裹了起来。她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球状,双手抱着脚踝,没去踩踏板。 “我在哪儿?”她问道,声音薄得如同一片脆弱的冰。 “放松。”唐纳德告诉她。他合上棺盖,又努力想了想是否还有什么遗漏,是否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你和我在一起。”他推着她朝着出口走去。这便是他们俩此刻的状态:相依为命。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了家,没有了可以迎接彼此的所在,只剩下一场地狱般的噩梦,以供两个悲惨的灵魂彼此为伴。 第93章 2345,1号地堡 最难受的,莫过于还得让她等上一等才能吃东西。唐纳德清楚那份饥饿的感觉。他把自己已经历了多遍的流程,让她全都来了一遍:让她喝那种苦涩的混合液;让她用了厕所,激活她的代谢系统;让她坐到浴缸的边缘上,冲了一个热水澡;接着,又给找了一身干净衣服和一条新毯子。 他一直看着她喝完了最后一口,看着她那淡蓝色的双唇慢慢变成了粉色。她的皮肤白得有些吓人,唐纳德已不记得在分开前她是否如此白过。兴许,在海外时便是如此——整天坐在那些漆黑的拖挂车当中,唯一可以沐浴的光线,便是显示器上的光。 “我得去打一个照面,”他告诉她,“所有人都要起床了。我回来时会把早餐给你带过来。” 夏洛特安静地坐在那张老旧作战桌旁边的一张皮椅上,双脚压在身下。她拉了拉衣领,像是那套工装刺痛了她的皮肤。“爸爸和妈妈走了。”她说道,重复着他先前告诉她的话。唐纳德拿不准她都记得些什么,又不记得什么。她服用抗压药的时间要比他短,但开始服用的时间距离此刻却比他要长得多。不过也无所谓了,他可以把真相都告诉她。他恨自己,恨自己不得不这么去做。 “我去去就来,你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千万别离开这个房间,好吗?” 他匆匆穿过仓库,朝着电梯而去,刚刚所说的那句话就回荡在耳边。他还记得其他人唤醒他时,第一句话便是让他休息。夏洛特已经睡了差不多三百年。唐纳德刷了卡,开始等待电梯,却不由得在想不知不觉间竟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可变化却是如此之小。这个世界依然还是一片废墟,还是他们留下的模样——或者,已经不是了?他们会找出真相的。 他乘电梯到了管理层,特意去看了看艾伦。这位管理层的头儿已经坐到了办公桌后,到处都是文件。他一只手插在发间,另一只手的手肘压在一摞文件上,面前的咖啡杯中已经没有了热气,想必已来了一会儿了。 “瑟曼。”他说着,抬起了头。 唐纳德一凛,看了一眼走廊,寻找着其他人。 “18号有什么进展吗?” “我,唔……”唐纳德试着想了想,“我上次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已经突破了最底层的防御工事。那边的头儿觉得一两天内战斗便能结束。” “好。很高兴那位学徒已经开始工作了。我第三班时便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损失了一个头儿,可他的学徒还没定下来。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艾伦靠在了椅背上,“首长没得选,而安全部门的头儿却滑得跟泥鳅似的,所以咱们得——” “不好意思得打断你一下,”唐纳德说着,指了指走廊,“我得回——” “噢,当然。”艾伦摆了摆手,似乎有些尴尬,“没事儿,我也一样。” “——今天早上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我先得去拿早餐,然后就回房间。”他将头朝着走廊对面那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点了点头,“跟盖布尔说一声,我能照顾自己,好吗?不想让人来打扰。” “那是,那是。”艾伦示意他尽可以放心走了。 唐纳德转身朝着电梯走去。来到餐厅,他的肚子识趣地咕咕叫了起来。他已待了整整一个晚上,滴水未进。这样的情况,还会持续更长时间。 第94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破例让妹妹提前一个小时吃东西,他不忍心让她饿上一个小时。他还一直提醒她细嚼慢咽,小口吃。趁着夏洛特吃饭的工夫,他给她说了地堡中的各种情况。分组之前的事,她都是知道的。他跟她说了幕墙,说了清洗人员,还跟她说自己醒来是因为有人消失了。夏洛特理解起来颇有一些困难,他只好一连说了好几遍,直到自己都觉得那些事情有点陌生了。 “他们让他们,让其他地堡中的人看外面?”她一边问,一边咬了一小口饼干,嚼了起来。 “是啊。我有一次曾问过瑟曼,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夏洛特耸耸肩,啜了一口水。 “它们是用来打消他们想要离开的念头的。为了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咱们得让他们去看死亡,否则他们便会一直想去看看山那边都有什么。瑟曼说这是人性。” “可有一些人还是走了。”她用餐巾擦了擦嘴,拿起了叉子,颤抖着双手将唐纳德那份只吃了一半的早餐拉向了自己这边。 “是呀,还是有一些人走了,”唐纳德说,“你得放松些。”他看着她将叉子插进了他的鸡蛋,想起自己从无人机升降机中出去的那趟旅程。他便是其中一个已经走了的人。不过这事儿她不用知道。 “咱们也有一块那种屏幕,”夏洛特说,“我记得在上面看见过翻滚的云。”她抬起头来注视着唐纳德。“咱们怎么也有?” 唐纳德飞快地掏出自己的手帕,捂着嘴咳了咳。“因为我们也是人,”他一边回答,一边将手帕收起,“要是咱们觉得出去没意义——出去就会死——的话,那我们就会留在这儿,老老实实按他们的话去做。可我知道一种看外面的法子。” “是吗?”夏洛特将他的最后一块鸡蛋叉起,送到了嘴边。她在等待着。 “不过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们拉掉了一架无人机上的油布。夏洛特颤抖着一只手,顺着机翼下面摸了摸,又蹒跚着沿着那机器走了一圈。她抓住一只机翼后面的襟翼,上下摇了摇,又到尾翼处同样施为了一番。无人机机头处有一块黑色的圆形面罩,还有鼻子,看起来很像是一张脸。无人机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一声不吭,任由夏洛特检查。 唐纳德注意到有三驾无人机不见了,只剩下被油布遮盖过的三处光滑地面。而军火架上那一堆整齐的炸弹也不见了几枚。如此种种,都是这军火库曾被动用过的证据。唐纳德走到那扇机库门前,将它打开。 “没有家伙?”夏洛特一边问,一边朝着机翼下面原本挂那玩意儿的地方看了看。 “没有,”唐纳德说,“这次不用。”他跑回来,帮她一起推。两人一起将无人机朝着敞开的升降机口推了过去,两侧的机翼堪堪擦过门框。 “里边应该有一条带子或是联动装置的。”她说着,小心翼翼地弯下腰,从无人机后面爬了进去,钻过了机翼。 “地面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唐纳德不由得想到了那个顺着轨道滑动的装置,“我去拿电筒。” 他从一只箱子当中取出一支电筒试了试,发现有电后,给她送了回来。夏洛特将无人机勾在了发射装置上,随即爬了出来。她起身时,似乎很吃力,让他拉了自己一把。 “你确定这升降机能用么?”她拂了拂洗完澡后尚未干透的头发。 “非常肯定。”他说完,领着她沿着走廊经过了宿舍和浴室。眼见他走进飞行室,拉开塑料布,夏洛特一下子愣住了。哥哥按下了升降机控制面板上的按钮,她则茫然地注视着安装着控制杆、仪表盘和显示屏的控制台。 “你能操作这个,对不对?”他问。 她回过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即点了点头:“要是能启动的话。” “能。”唐纳德注视着升降机控制台上闪烁的灯光,而夏洛特则在控制台前坐下。屋内出奇地安静,其他控制台全都静静地卧在塑料布下面。唐纳德注意到塑料布上的灰尘全都不见了,说明这个地方最近曾住过人。他不由得想到自己所签署的那些飞行申请,每一次飞行花费都不菲。这事其实也有风险,那便是他们有可能会被人从幕墙上看到,所以必须得在翻滚的乌云深处飞才行。艾伦曾强调过这种无人机的一次性特质。外面的空气会对它们造成损伤,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而且,它们的飞行范围也受到了限制。在瑟曼的那些文件当中,唐纳德已经找出了这背后的原因。 夏洛特噼里啪啦地按下了几个开关,干脆利落的声响打破了沉寂,控制台呼呼叫着活了过来。 “升降机需要点时间。”他告诉她。他并没有说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思绪却回到了多年前的那次经历上。他还记得自己的呼吸是怎么在面罩上形成雾气的,还记得自己又是如何升向了心底所期待的死亡。而现在,他有了别的期望。他想到了厄斯金对自己说过的将这个世界清除得一干二净的事,想到维克多写给瑟曼的那份自杀遗言。这是他们重启生命的一项工程,不管是出于疯狂还是理智,唐纳德都越来越觉出了这份努力的珍贵——珍贵得远超其他人所能想象。 夏洛特调整屏幕,拨下了一个开关,屏幕亮了,现出升降机那被无人机头灯点亮的刺眼的铁门。 “这么长时间了。”她说。唐纳德低下头,看到她的双手正在颤抖。她将它们合在一起搓了搓,再次回到了那些控制按钮上。她在座位上扭了扭,将双脚放到踏板上,调整了一下屏幕的亮度,让它不再那么刺眼了。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唐纳德问。 夏洛特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不用填飞行计划什么的,感觉怪怪的。我一般都是有目标的,你知道吗?”她回头看了看唐纳德,粲然一笑。 他捏了捏她的肩膀。能有她在身边的感觉可真好,她已是他唯一剩下的亲人。“你的飞行计划便是能飞多远便飞多远。”他告诉她。他只希望没有了炸弹,无人机能够飞得更远一些,只希望飞行距离并非提前设定。升降机控制台上有灯光闪了一闪,唐纳德赶忙跑过去看。 “门要开了,”夏洛特说,“我想现在应该是白天。” 唐纳德赶忙跑了回来,看了一眼门口,又看了看走廊,像是听到了什么。 “引擎检查,”夏洛特说,“点火。” 她在座位上扭了扭。他给她偷来的这套工装太大,她只好扎紧袖口。唐纳德站在她身后,看着屏幕,只见一片旋转的天空从一片斜坡上现了出来。他还记得这幅景象。再次看到它出现在眼前,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无人机被升降机推着,上了斜坡。夏洛特按下了另外一个按钮。 “刹车,”她说着,双腿绷直,“提供额外推力。” 她一只手向前一滑,显示器上的画面一沉,无人机已被刹车控制住。 “太长时间没有在没有发射装置的情况下来做这个了。”她焦急地说道。 唐纳德刚想问这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却见她将双脚松开,屏幕上的画面即刻抬了起来,铁质竖井立刻震颤着向后飞速而去。旋转的乌云渐渐充满了整个屏幕,再也不见其他。夏洛特说了一声“起”,同时用右手拉起了舵柄。唐纳德只觉得机身一斜,地面在屏幕中闪了一闪,随即便被浓云吞没,自己也跟着不由自主地歪向了一边。 “哪边?”她问。她“啪”的一声拨动了另外一个按钮,下面的地形地貌立刻被雷达,被那种能够穿透云层的东西传了回来。 “应该都没关系,”他说,“直飞就是。”他又凑近了一些,看着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地形飞速掠过。那儿,便是那片他帮忙铺就的大草坪。在其中一片洼地的正中央又竖起了一座塔。大会时留下的种种痕迹——那些帐篷、露天市场和主席台——全都不见了,被空气中看不见的物质给吞噬了。“直飞。”他指着屏幕说道。这不过是一个理论、一个疯狂的念头,但他需要先亲眼看看,才能说些什么。 一片片相连的洼地,远远地现出了尽头。偶尔云层会稀薄一些,让他得以一瞥地面。唐纳德正凝神去看那些洼地之外,却见夏洛特松开踏板,将手伸向了一排按钮和指示灯。“唔……我觉得咱们有麻烦了。”她将一个按钮来回不停地拨动着,“咱们没有油压了。” “不要。”唐纳德看着屏幕,只见云层在旋转,地面似乎在上升。这未免也太早了一点,除非他漏掉了某个步骤,某些预防措施。“继续飞。”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既像是对飞机说,又像是在对飞行员说。 “它操作起来有些古怪,”夏洛特说,“感觉一切都不受控制。” 唐纳德想到了机库中的那些无人机,他们可以再发射一架。不过他估计结果也会是一样。他自己可能会对那外面的东西免疫,但机器却不能。他想到了那些清洗服,那种原本便设计了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崩溃的东西。那种无形的毁灭物质是如此精确,一旦某个清洗人员到达某个山头,到达某个特定的海拔,只要他们胆敢上去,便会立刻遭到报复。他掏出手帕,对着它咳了咳,隐约想起了自己被拖回来后,那些工作人员擦洗气闸的画面。 “你就快到了。”他指着雷达上的最后一个地堡说道。此时,洼地已在无人机摄像头下消失了。“再坚持一会儿。” 可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到底还得坚持多久。兴许,就算是绕着地球飞上一圈再回到原点,他也会觉得远远不够。 “我正在失去升力。”夏洛特说。此时,她的双手已迅疾如风,在那些控制杆和按钮上急速地来回移动着。 “二号引擎已经停止,”她说,“我正在滑行。高度两百。” 在屏幕上看来,似乎还远远不足那个高度。现在,他们已经过了最后一片山头。云又薄了一些。地面上现出了一条疤痕,一条曾经的河流,现在的深沟。一根根犹如烧焦的骨头一般的棍子,直指天空,一头尖尖的,像是钱币——兴许都是一些残存下来的古树,要不就是一排高高的铁栅栏的钢铁立柱,在被时间蚕食。 “飞,飞呀。”他低声说道。在空中的每一秒都预示着一片全新的风景,一个全新的视角。这便是自由的呼吸,便是从地狱的逃离。 “摄像头出问题了。高度一百五。” 一道白光从屏幕上闪过,就像是突然停电时那样。接着,一道淡淡的紫色光晕闪了一闪,随即便是一波蓝色,从一片灰白、焦黄之处涌了出来。 “高度十五米。硬着陆。” 无人机朝着地面重重砸了下去,地面飞速迎了上来。唐纳德眨去了眼中的泪水,注视着屏幕。摄像头根本就没坏。 “蓝色——”他说。 那惊鸿一瞥般的蓝,不过是一份印证,印证着有一片鲜活的翠绿,最后淹没了那架已经损毁的无人机。显示器上的颜色褪去,化为了一片黑暗。夏洛特松开控制杆,骂了一句,拍了一掌操作台。可就在她回过头来想要向唐纳德道歉时,他已经用双臂环住了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亲了她的脸颊。 “你看到了吗?”他的声音犹如透不上气来的低语,“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夏洛特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一脸实实在在的失望,“最后所有的仪表都坏了。该死的无人机。可能是摆放的时间太长了——” “没有,没有。”唐纳德说着,指了指那已是一片漆黑的屏幕。“你做到了,”他说,“我看到了。那外面有蓝天有绿草。夏拉,我看到啦!” 第95章 2331——第二十年,17号地堡 不经意间,孤儿已成为了物件朽坏方面的专家。日复一日,他看着钢和铁如何一点点锈蚀,看着油漆如何一点点卷起,橙色斑点怎样慢慢爬上去,看着铁器被侵蚀为粉末的过程中,黑色的尘土又是如何一点点聚集。他深知橡胶管变硬、变干、干裂时的样子,深知胶水失效后,那些原本贴在墙上、天花板上的东西出现在地板上的样子,亦深知某样物件在重力和岁月的共同作用下突然猛烈地摇晃起来的情形。不过,他最为清楚的,还是尸体的腐败过程。它们通常都不会一下子不见的——不像一位被人流裹挟而来的母亲,抑或是一位溜进漆黑走廊深处的父亲——而向来都只会一点点被吞噬,一点点化为无形的东西被带走。时间和蛆虫都长出了翅膀,它们飞呀飞呀,将所有东西全部带走。 孤儿从一本标注着“Ri-Ro”的书上撕下一篇枯燥无味的文章,将它折成了帐篷的形状。地堡,他暗暗觉得,其实更多地是属于蚊蝇的。哪儿有尸体,蚊虫便会在哪儿聚成黑压压的一片。他已在书中看过关于它们的章节。更神奇的是,蛆虫竟然也能化为苍蝇。白色的蠕动物会变为黑色,还会发出嗡嗡的叫声。事物朽坏,变上一番模样。 他将一条线从那张折起来的纸中穿了过去,好将这东西挂起来。通常情况下,小影此时都会跑过来,弓起后背来蹭孤儿的手臂,大模大样地踩着他正做着的东西走过去,让他又是恼火又是开心。可这次小影并没来打扰他。 孤儿在线上打了几个小结,以免纸滑下去。纸面穿孔的地方,专门选在了对折处,以免裂口。他太清楚事物是怎么朽坏的了。在许多方面,他无师自通,自成专家。他只消看上一眼,便能说出一个人死了多久。 他多年来所杀的那些人,一开始去搬动时,身体是硬邦邦的,但那只会持续一会儿。人们很快便会发胀,散发出臭气。他们的尸体会释放出气体,周围会有成群结队的蚊蝇。蚊蝇聚集,蛆虫成堆。 那臭味会熏得他眼泪汪汪,会让他的喉咙火烧火燎。而尸体则会很快变软。有一次,那些尸体实在是叫他无法迈腿,他只好把它们搬到楼梯上去,但皮肉立刻便分了开来。它变得如同还有山羊可以取奶时的白软干酪一般。只要人一不在身体里边,不再将它们聚在一起,骨肉便会立刻分离。孤儿在专心地聚着自己的肉体。他将那些线的另外一头系在了一个从物资部寻来的铁质垫圈上。他舔了舔嘴唇,打出了最好的结。 线和布料也并非不朽,但衣服坚持的时间要比人长一些。不出一年,人便会只剩下衣服和骨头,还有毛发。毛发似乎永远也不会朽烂,有时它会挂在骨头或空洞的眼窝上,让它愈发吓人。不过,毛发倒也是辨认那些尸体的一个标志。绝大多数男人都有胡须,但年轻男子和女性除外。 不出五年,连衣服也会腐朽。而十年之后,剩下的便大部分都是骨头了。而现如今,在地堡陷入黑暗和死寂这么长时间之后,在他得知服务器下面的那个秘密夹层二十年之后,便只剩下骨头了。不过,餐厅中的那些例外。遍布整个地堡的腐朽,让那扇门后的那些尸体更加诡异了。 孤儿拿起了他的“降落伞”——一顶纸折的帐篷和一条连着一个小小垫圈的细线。在那本打开来的书上,他有好几十根细线,聚作一团。还有一捧垫圈可用。他轻轻拉了拉降落伞上的一条线,想到了餐厅里面的那些尸体。在那扇门后,便有着那样一堆尸体,并不像其他尸体一般腐朽。当他和小影第一次发现它们时,他还以为他们都刚死不久。几十具尸体,就那样一个叠一个地堆成一堆,就像是被人抛在了那儿,或是想要从彼此身上爬过去一般。在他们前面,便是那扇通向外面禁地的大门——这一点孤儿还是知道的。不过,他没有去那么远。一看到有一双毫无生气而又陌生的眼睛那样失神地盯着自己,他立刻被吓得屁滚尿流,关上门逃之夭夭了。他逃离了那些尸体,很久没再回去,他在等着它们变成白骨,可它们却一直没有。 孤儿走到栏杆前,往下望了望,确认了一下那张纸已被折成了帐篷形状,已能兜住空气。一股凉飕飕的气流从深处涌了上来。他靠在三层高的护栏上,将上半身探了出去,一手拿着那张折好的纸,一手拿着垫圈,在想为何有的人会腐烂,而有的人则永远不会。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朽坏的? “朽坏。”他大声说道。有时,他还是喜欢自己的声音的。在事物如何朽坏方面,他是专家。小影应该出现在这儿,应该来他脚踝上蹭上一蹭的,可惜它没有。 “我是专家,”他告诉自己,“朽坏,朽坏,朽坏。”他伸长双臂,将降落伞放了下去,眼看着它猛地向下一坠,随即细线被绷直。接着,便见它跳了一跳,在半空中转了几圈,朝着深处飘飘荡荡地坠了下去。“下去吧!下去吧!下去吧!”他对着那降落伞大喊。一直飘落到最底下去吧,要么沉进无底的深渊,要么在半路被什么东西给挂住。 孤儿太清楚尸体是如何腐朽的了。他一边眯着眼睛紧盯着那渐渐消失的降落伞,一边挠了挠胡子,盘腿坐回原地,看着两个膝盖自觉地从那身破旧的工装当中露了出来。他喃喃自语,一边拖延着当天必须要去完成的“项目”,一边又从那本越来越薄的书上撕下了一张纸,尽量不去想又将有一具尸体很快便会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亡。 第96章 2331——第二十年,17号地堡 有些东西,得花上孤儿几天,甚至是几周的时间去找;而有的东西,则需要他找上好几年。不过通常情况下,有用的东西都会姗姗来迟,等到他不再需要的时候才会现身。比如那次他撞见那盒隐秘的剃须刀时便是这样。那可是医生办公室里一口硕大的箱子,所有重要的物件——绷带啦,药品啦,胶布啦什么的——早就被那些打来打去的人洗劫一空了,却有一盒崭新的剃须刀,在用闪闪发光的刀锋耻笑着他。他早就放弃打理自己的胡须了,但之前也曾为了一把剃须刀几乎送了命。 其他时候,他则会找到一些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否需要的东西。那把大砍刀便是如此。一把大刀,就那样压在一个死去不久的人身下。孤儿之所以把它拿走,是为了不让这样一件危险的东西落在别人手里。随后,他将自己在机房下面一连关了三天,被那具依然还暖和的尸体给吓得不轻。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不过,他又等了更长时间,农场才再次茂密了起来,这才让那大刀派上了用场。自打那之后,他便把枪留在了后面——已经用不着它了——而那把大刀则成了随身伴侣,成为了一件找到之后才发现了用处的物件。 孤儿将最后一顶降落伞放了下去,看着它避过九层的围栏。那张折起来的纸,终究还是消失在了视线外。他不由得想起了小影这些年来帮他找到的东西——绝大部分都是食物。不过有一次,小影却自顾自地跑开了。那时,他们正在去物资部的路上,小影跑到前面,消失在一处平台后。孤儿拿着手电筒,跟了过去。 那只小猫正在一扇门前“喵喵”地叫着,这让孤儿又想到了那堆尸体,不过,好在那套公寓是空的。上了厨房的操作台,小影便打着转儿,不停地抓挠着一个装满了小罐头的橱柜。那些罐头看起来都已年深日久,锈迹斑斑,但上面都画着小猫。小影一副疯癫的模样,而在那儿,挂在墙上一条短短的线上,长着一副破旧的模样的,则是一个机械开罐器。 孤儿微笑着凝视着栏杆外,想着这些年来他所发现以及丢失的东西。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按下那开罐器上的一个按钮时小影的癫狂,以及整个盖子被干净利落地取下时的样子。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对罐中的食物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印象,但小影却很喜欢。 孤儿转过身注视着那本已被撕得破破烂烂的书,悲伤莫名。他已经没有了垫圈,所以只好怏怏不乐地离开那本书,朝着下面的农场走去。他得去做该做的事了。 用那把大刀砍斫着身前纠缠的绿色枝叶时,孤儿很是赞叹,没想到这农场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竟能恢复得这么好。不过那里边的灯倒都是自动控制的,还有大半可用。水不停地在管子上面滴答着,水泵在断断续续地工作,时而嗡嗡有声,时而隆隆作响。从他下面的领地偷来的电,通过竖井中那蜿蜒的电线输送到了这儿。一切都不完美,但好在孤儿清楚,人类同庄稼的关系绝大部分便是在考虑如何吃掉它们。而现在,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吃。他和老鼠,还有虫子。 他就这样背着那个沉重的袋子,一路穿过最为浓密的田地,朝着远处那个灯光不再灼人,泥土依然阴凉潮湿的不毛之地走去。那是一个特别的所在,远离他每周一次摘取食物的路径,一个他会把它当作目的地,而非顺便路过的地方。 离开那些焦灼的灯光,他走进了黑暗。他喜欢这后面,它让他想起了服务器下面的那个房间,那个无人可以威胁到他的安全的藏身之所。而在那儿,在一堆被人忘却、遗弃的工具当中,赫然有一把铁锹,一件他此时刚好就用得上的东西。这便是找到东西的另外一种方式,也是地堡最为慷慨的时刻。这种时刻,可不多见。 孤儿跪下来,将背上的袋子放在了那三层高的栅栏边。袋中的尸体已经硬了,但很快它便会软下来。然后—— 孤儿不愿去想之后的事。在某些他宁愿不知道的事情方面,他同样是专家。 他拿了那把铁锹,直接从栅栏上面翻了过去——实在是太暗,找门不太容易。铁锹咆哮着插进了土中,他将每一铲都高高地扬到了半空中。伴随着一声声轻柔的叹息,一个个小土堆出现在了身旁。有些东西,只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在你面前,这让孤儿不由得想起了同自己朋友度过的这些年头,想到了它们竟是如此地快,不过是倏忽间便没了。他开始怀念起小影趁他工作时在他脚踝旁蹭来蹭去的感觉,怀念起那小家伙总是一副拦脚绊手的样子,可你又永远不用担心会踩到它的那份聪明劲儿,怀念起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只要孤儿一吹口哨,它便会闪电般地出现在他面前,不早也不晚。又是一件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便已出现在了他面前的小东西。 第97章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的脚步声回荡在底层轮值储备区当中,数千副冰棺就那样密密匝匝地摆放在一处,犹如一块块闪亮的石头。他弯下腰,看了看身边的一块铭牌。他已忘了去记路线,暗暗担心还得从头再来上一遍。将一块手帕送到嘴前,他咳了咳,擦了擦嘴唇,继续向前走。一样冰凉而又沉甸甸的物件就放在他的口袋当中,紧贴着大腿。而在他心底里,同样揣着一份冰冷和沉重。 他终于找到了那副标着“特洛伊”的冰棺。唐纳德抬手抹了抹玻璃,看向了里边。只见一名男子正躺在其中,似乎苍老了许多,比唐纳德记忆中的老迈。苍白的皮肤笼罩着一层蓝。银色的头发、白色的眉毛,同样泛着一层蓝色。 唐纳德注视着这人,犹豫了起来,几番思量。他来到这儿,既没带轮椅,也没有药箱,只有一份冰冷的沉重、一份纤薄的真相、一份想要知道更多的欲望。有时,在找出一件事情的解决之道前,得先让它发生。 他弯下腰,在控制面板上将唤醒自己妹妹的步骤又重复了一遍。他一边输入密码,一边想到了正等在宿舍当中的夏洛特。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下面的所作所为。她不能知道——瑟曼曾像是他们两人的第二个父亲。 旋钮被转向了右边,数字在闪烁,温度在一点点爬升。唐纳德直起腰,绕着这个写着他的名字——那个他们给他安上的名字——的盒子踱起了步。这副棺材此刻正装着他的创造者。瑟曼渐渐温暖了,而唐纳德心底的那份寒冷则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唐纳德再次对着那块已被染成淡红色的手帕咳了咳,将它塞进衣兜,抽出了一条绳子。 他站在那儿,突然想到了维克多的一份文档。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轮到他来解冻“索命”了。维克多曾写过一份报告,说的是狱卒和囚犯互换角色的实验,受辱者变为了辱人者。唐纳德当时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可恶,不相信人们会变得如此之快,觉得结果很难让人信服。但他亲眼见到了人们是如何怀着崇高的理想来到国会山,也亲眼见证了他们的变化。在这一班,他刚刚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便已感觉到了它的诱惑。他自己的发现是,邪恶的体系造就邪恶的人,每一个人都有堕落的潜质。所以,有的体系才需要终结。 温度上升,棺盖解锁,伴随着一声叹息打开了。唐纳德伸进手,将它抬了起来。他隐隐有些期待里边能有一只手突然弹出,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但里边却只有一个人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热气蒸腾。仅仅就是一个人,赤裸,可怜,一条管子连在胳膊上,另外一条插在双腿间。肌肉塌陷,苍白的血肉藏在皱纹间,头发一缕缕地耷拉着。唐纳德抓起瑟曼的双手,将它们合在一处,将那条绳子在瑟曼的双腕上缠了几圈,再从双手间拉过,绕过绳圈,拉紧,打了一个结,随即后退一步,紧盯着那两片皱皱巴巴的眼睑,观察着生命的迹象。 瑟曼的双唇动了,分了开来,像是尝试着吸了第一口气。这种感觉,就像是亲眼看着一个人死而复生般,这让唐纳德第一次赞叹起了这机器的神奇。他对着自己的拳头咳了咳,瑟曼动了动。老人的眼皮眨了眨,融化的白霜顺着眼角流下,借了他几分虚假的人性。皱巴巴的双手抬了起来,想要去擦擦眼角的眼屎,去擦擦像是粘在一起了的眼皮。随即,瑟曼感受到了绳索的存在,发出了一声闷哼,更加清醒了起来,看出了一切都不大对劲。 “别动。”唐纳德告诉他。他将一只手放到了老人的额头上,感觉到了他骨子里的那份寒意,“放松。” “安娜——”瑟曼低声道。他舔了舔双唇,唐纳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甚至连一杯水都没带过来,更别提那种苦涩的液体了。他意欲何为,此时已再明显不过。 “能听到我说话吗?”他问。 瑟曼的眼皮再次张开,眼珠转了一圈,似乎聚焦到了唐纳德的脸上,目光闪烁,突然认出了什么。 “孩子……?”他的声音异常嘶哑。 “躺着别动。”唐纳德告诉他。瑟曼歪向一侧,对着那两只被绑缚的手咳了咳,他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绳结,一脸的迷惑。唐纳德回头检查了一下远处的门:“我需要你听我说。” “这儿出什么事了?”瑟曼抓住冰棺边缘,试图坐起身。唐纳德将手探进裤兜,掏出了那支手枪。眼见枪口平平地指向了自己,瑟曼张大嘴巴,一动不动盯着那黑色的铁器,潜意识似乎在一瞬间解冻了。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只有一双眼睛在动,并最终同唐纳德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什么年份?”他问。 “距离你把我们全都杀死之前还有两百年。”唐纳德说。心底里的恨意带得枪管也颤抖了。他将另外一只手也伸出去,双手握枪,退后半步。瑟曼是如此地虚弱,而且还双手被绑,可唐纳德依然不敢有丝毫大意。这老家伙就像是寒冷清晨里一条盘着的蛇——唐纳德总是忍不住在想——一旦天气暖和,他究竟会干什么。 瑟曼舔了舔嘴唇,注视着唐纳德。丝丝缕缕的蒸汽从老人的双肩处升了上来。“安娜告诉你了。”他最后说道。 唐纳德突然有了一份残忍的冲动,想要告诉他安娜已经死了。他还有一份虚荣,想要坚称这是自己一个人发现的。不过,他只是点了点头。 “你得明白,这是唯一的法子。”瑟曼低声道。 “有上千种法子。”唐纳德说。他将枪换到另外一只手中,在外套上擦了擦汗津津的手掌。 瑟曼瞥了一眼枪,随即目光又在屋内逡巡了一圈,在寻找着帮助。片刻过后,他靠回了冰棺里。机器当中,热气蒸腾,可唐纳德却分明看到他开始颤抖。 “我还一直以为你打算永远活下去呢。”唐纳德说。 瑟曼笑了。他再次研究了一下绳结,又看了看挂在自己胳膊上的针管:“已经够久的了。” “什么够久了?将人性都毁灭殆尽?让其中一个地堡自由,然后坐在这儿杀死其他的?” 瑟曼点了点头,蜷起双腿,抱住了脚踝。没有了衣服,没有了高挺的胸膛,他看起来是如此瘦弱,如此不堪一击。 “你救了这些人,就是为了杀死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还包括我们。” 瑟曼低声回了句什么。 “大声点。”唐纳德说。 老人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可唐纳德却亮了亮手中的枪。那是他唯一可能得到的东西。瑟曼点了点胸口,想要再次开口,唐纳德谨慎地向前迈了一步。“告诉我为什么,”唐纳德说,“我才是这儿的负责人。我。告诉我,否则我发誓会立刻把所有人都从他们的地堡当中放出去。” 瑟曼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蠢,”他嘶声道,“他们会互相残杀的。”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唐纳德听到了周围每一副冰棺的嗡嗡声响。他又靠近了一些,越发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 “我清楚你是怎么想的,”唐纳德说,“我也知道这次大清洗、这次重启。”他用枪点着瑟曼的胸膛:“我知道你把这些地堡当成了一艘将人们带向一个更好世界的星际飞船。我已经看了所有你有权限去看的笔记、备忘和文档。可在你死之前,我还是想听你说说——” 唐纳德只觉得双腿在颤抖,一阵咳嗽堵到了嗓子眼。他赶忙去摸手帕,但还没来得及捂住嘴巴,一口粉色的血沫已经喷到了银色的棺盖上。瑟曼静静地看着。唐纳德稳住自己,想了想自己都说到哪儿了。 “我想知道为何要有这么多心痛,”唐纳德觉得自己的声音带着嘶嘶声响,嗓子像是着了火一般,“这么多来了又走的悲惨生活,这么多人在这下面等着你去杀戮,这么多人永远也醒不过来。你自己的女儿……”他在瑟曼的脸上搜寻着反应:“为什么不把我们冻上一千年,等这一切结束后再唤醒我们?我现在终于知道自己都帮你建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为何就不能让我们把一切都睡过去。如果你真为我们准备了一个更好的地方,那又干吗不直接带我们过去?为何要有这么多苦难?” 瑟曼依然一动不动。 “告诉我为什么。”唐纳德说。他的声音像是被撕裂了一般,但他假装自己没事儿。枪口已经下垂,他将它往上抬了抬。 “因为没人可以知道,”瑟曼终于说道,“它得同我们一起死去。” “什么死去?” 瑟曼再次舔了舔嘴唇:“知识。我们没有收入《遗赠》的那些东西。那种只消按下一个按钮便能将它全部终结的能力。” 唐纳德笑了:“你以为我们就再也发现不了它们了吗?那种毁灭我们自己的法子?” 瑟曼耸了耸赤裸的肩,上面升腾的蒸汽已经消散:“最终会,可所需要的时间要比现在长得多。” 唐纳德将手中的枪朝着四下里的冰棺挥了挥:“那所有这一切都会随之而去。我们只能选择其中一个群体,你的星际飞船只有一艘可以着陆,其他一切都会被关闭。那就是你们的契约?” 瑟曼点了点头。 “呵,有人打破了你们的契约,”唐纳德说,“有人把我放上了你的位置。我现在才是羊倌。” 瑟曼睁大了双眼,目光从枪口转向了唐纳德衣领上夹着的身份识别卡,不停地咬紧牙关,又将它们松了开来,上下牙的“咯咯”打架声也随即终止了。“不!”他说。 “这工作从来就不是我要的。”唐纳德说道,更像是对自己而非瑟曼。他稳住了枪口:“所有这些工作。” “我也一样。”瑟曼回答,而唐纳德则再次想起了那些囚徒和狱卒。也有可能此时在这冰棺中的便是他,此时站在这儿拿着枪的也有可能是任何人。这,便是这个体系。 他心底里还有上百件事想要去问,想要去说。他想告诉这个人,他曾几乎视他为父亲,可若是一名父亲有多么可敬就有多么混账,那又有什么意义?他想对着瑟曼大喊大叫,责问他究竟都对这个世界干了什么。可唐纳德心底某处却知道这份伤害早已在许久之前便完成了,而且还无法治愈。而且最后,他心底还有一部分想要呼救,想要将这个人从他的冰棺中放出,想要去代替他,蜷缩在里边,回去睡觉——他心底的那个地方是如此地清楚,清楚去做一名囚徒会比做狱卒简单上一百倍。可他妹妹就在上面,正在恢复。他们俩都有更多的问题需要去解答。而且在那个不远的地堡当中,一场变革正在悄然发生——一场终结暴乱的变革,而唐纳德想要看看它是如何演绎的。 这一切,犹如走马灯一般在唐纳德心头一一掠过。要不了多长时间,威尔逊医生便会回到他的办公桌上,说不定会瞥上一眼屏幕,然后碰巧看到这边的监控画面。唐纳德已经意识到,唤醒这个老人,听听他的诸般借口,原本就是一个错误。这地方原本就没什么真相可言。 瑟曼俯身向前。“唐尼。”他说着,将那两只被缚的手朝着唐纳德的枪伸了过来。他的双臂是如此虚弱,移动得如此缓慢,唐纳德觉得他似乎根本就不是来夺他的枪的,而是想要将它拉近一些,顶到自己的胸膛上,或者像维克多那般塞到自己的口中。老人的目光当中,尽是无尽的悲凉。 瑟曼的手就那样伸过了冰棺边缘,朝着那只枪而来,而唐纳德差点便把它递给了他,只是为了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做。 不过,他选择了扣动扳机。他趁着自己还没来得及后悔,扣动了扳机。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声惊人。一道白光闪过,一声恐怖的声响带着回音传遍了上千个沉睡的魂灵,随即便有一个人轰然倒在了一副冰棺当中。 唐纳德的双手颤抖了。他想起了自己第一天去办公室的情形,想起了这个人对自己的种种作为,想起了许久之前的那次会面。他就那样获得了一份自己并不大胜任的工作,一份一开始时看不清它的庐山真面目的工作。还记得那个早晨,当他以一名参议员的身份醒来,意识到自己已成为这个强大的国家中少数几个接近权力核心的人时,恐惧伴随着成就感一起到来。而自始至终,他都是一个疯子的病友——那个疯子要求筑起自己的避难所的高墙。 这次不一样了。这次,他会慨然接受这份责任,无所畏惧地去领导。他和妹妹都在暗处,他们可以弄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然后修复它,重建所有遗失的秩序。一个实验已经在另外一个地堡当中开始,一次囚徒与狱卒之间的角色互换,而唐纳德打算看看结果。 他抬手关上了那冰棺的盖子。闪闪发光的棺盖上残留着一片血沫。唐纳德再次咳了咳,擦了擦嘴巴。他将枪塞进兜里,离开了那副冰棺,一颗心怦怦直跳。而那副盛着一个死人的冰棺,则在安静地嗡嗡叫着。 第98章 2345——第三十四年,17号地堡 孤儿将一条绳子穿进了空塑料壶的提手当中,它们便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唱出了一首低沉而圆润的曲调。他拿起自己的帆布袋,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挠了挠胡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到底忘记了什么呢?他拍了拍胸口,摸了摸那地方的钥匙——这已是多年来的习惯,动摇不得。不过,当然了,那把钥匙早已不在那儿了。眼见已没有什么东西可锁,没什么人活下来叫他害怕,他便将它塞进一个抽屉里了。 他提走了两包空汤罐和蔬菜罐,可那堆硕大的垃圾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减少。两手都提了东西,一路带着丁零当啷的声响,他就这样穿过黑魆魆的过道,朝着远处的那一束光亮走去。 孤儿在楼梯上往返了两趟,才将所有东西送了上去。随即,他便走进了那一台台黑色的机器之间。这么多年来,其中一些机器已经没有了声息,兴许是过热的缘故。若想出门,便得推开那个文件柜才行。地堡已经没有了锁,也没有了人,自然也就用不着再去做样子了。他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一如往常那般又感觉到父亲的存在。随即,他抬腿走进了外面的世界,那个只有孤魂野鬼以及那些他不愿意记起的伤心事的、宽阔而又拥挤的世界。 走廊里明亮而又空旷。孤儿朝着摄像头的位置挥了挥手。他经常在想自己有一天是否也能在监视器上看到自己的样子,可那摄像头多年前便已不再工作了。而且,要想那样,得两个他才行。一个站在这儿挥手,另外一个坐在下面的监视器前。他笑了起来,笑自己的愚蠢。他可是孤儿。 来到外面的平台上,新鲜的空气伴随着身处高处的恐惧扑面而来。孤儿想到那正在上涨的水。它到底还有多久才会淹到这儿?很久。他暗想。等到那时,他恐怕都已不在了。不过一想到自己服务器下面的那个小家有一天将被灌满水,他还是有些难过。架子旁边的那一大堆垃圾当中的所有空罐子,恐怕都会漂到天花板上。而那台电脑和无线电则可能会“咕嘟咕嘟”冒出小泡。一想到它们冒泡和管子漂得到处都是,而他又不再在乎的样子,他便不由得笑出了声来。他扬手将两袋空罐子从栏杆上扔了下去,听着它们一路丁零当啷地落在了三十五层的平台上。它们就该去那儿。他转向了楼梯。 向上还是向下?向上意味着西红柿、黄瓜和西葫芦,向下则意味着草莓、玉米和马铃薯。向下还得把那些东西煮熟才行。于是,孤儿向上爬去。 他一路走,一路数着自己的脚步。“八,九,十。”他低声数着。每一块梯板都不相同。这地方有着无穷无尽的梯板,它们有着各种各样的同伴,各种各样的小伙伴,一如朋友一般,两个方向都有。不管在哪儿,都尽是同它们一样的伙伴。“你好啊,梯板。”他说完便忘了自己数到哪儿了。梯板什么也没说。不管他说什么,它们都不开口,只剩下孤独的脚步声,哐当着上上下下。 一个声响。孤儿听到了一个声响。他停下脚步,凝神静听。可通常情况下,那些声音都会知道他在做什么,并且立刻变得害羞起来。这便是那些声响当中的一个。他听到了一些不常听到的东西。这地方,到处都是水泵和自动开关的电灯,电线爬满四处。其中一台水泵几年前便漏水了,是孤儿亲自修好的。他需要一个新“项目”。他将许多事情做了又做,比如当胡须长到胸口位置时把它们剪短,还有所有那些枯燥的“项目”。 在到达农场前,他仅仅停下来歇了一次,喝了水,撒了尿。双腿的感觉很好,甚至比他年轻时更加强壮了。许多原本很难的事情,只要你坚持去做,做得越多,就会越简单。不过,去做那些困难的事情也给不了你更多乐趣。孤儿更希望它们一开始便能简单起来。 他转过了三十层上面的最后一道弯,刚想吹上一首丰收的曲子,便看到有一扇门他并没有关。他有些拿不准为何会这样。孤儿可是从不会不关门的,不管什么样的门。 栏杆一角靠着一样东西,看起来像是他的一个“项目”用剩的物料。一条破塑料管。他将它捡起,里边有水。孤儿闻了闻,味道很是奇怪。不过,就在他把它拿到栏杆外面去倒里边的水时,它从他指尖滑了出去。他愣了一愣,等待着远处传来“啪嗒”一声,却迟迟没能听到。 笨。他暗骂了一声自己的健忘和笨手笨脚。竟有一扇门没关。就在想走进那门时,他却看到一件什么东西正顶在门外面。一个黑色的把手。他伸出手去,看到那是一把刀被嵌在了隔栅当中。 里边传来了一声响动,就在农场深处。孤儿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不是他的刀,他也没这么健忘。他抓住手柄,将那刀抽了出来,任由那门关上,同时有上千个念头一起闪过心头。一只老鼠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只有人才可以。或者,厉害的鬼。 他应该做点什么才对。他应该将门把手拴在一起,或者卡上一件什么东西才行,可他实在是太害怕了,于是转身撒腿便跑。他一路奔下了楼梯,塑料壶丁零当啷直响,空帆布袋在不停地拍打着他的后背,而他手中握着一把别人的刀。他正跑着,那些塑料壶却挂在了栏杆上,绳子发出了“啪”的一声响,他挣了两次,眼见挣不下来,只好放弃了。他的窝,他得回自己的窝。他气喘如牛,没命地向下奔去,一阵咣当声响和震颤惊扰了他的孤单。他用不着停下去听,去听那个动静大得吓人的厉鬼。孤儿想到了自己的那把大刀,可惜它半年前便已折断了。不过他手中还有这把刀,这把刀。孤儿沿着螺旋梯跑了一圈又一圈,魂飞魄散。终于来到了平台,但错了!这是三十三层。还有一层。别再数了,别数了。他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一个跟头,跑得实在是太快了。汗流浃背。到家了。 他“砰”的一声将通往走廊的门关上,双手拄着膝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操起地上的扫帚,将帚柄插进了门把手当中。他向来都是用它来挡住那些悄无声息的幽灵的,但愿对付这个惊天动地的厉鬼也能有效。 孤儿直接从那锈迹斑斑的安全门当中闯了进去,匆匆奔进了走廊。头顶的一盏灯已经灭了,又是一项“工程”,只是没时间了。他来到那扇铁门前,用力推了起来。奔进屋内,他又停下脚步,返身跑了回来,弯下腰去将门推严,随即又用肩膀顶在文件柜上,将它推过去顶住了门。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叫人心惊肉跳。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外面已经传来了脚步声。这人来得好快。汗珠顺着鼻尖滴落了下来。他抓起那把刀子,跑了起来,一路穿过服务器。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响声,是金属相互摩擦的声响。孤儿不是一个人,他们来找他了。他们来了,来了。他已能在舌尖上尝到恐惧的味道,金属的味道。他没命似的朝着那块隔栅奔去,暗暗希望自己出去时并未将它关上。不过还好,上面的锁已经坏了,被锈坏了。不,那样不好。他需要锁。孤儿弯腰下了楼梯,抓起那隔栅,将它朝着头顶拉下来。他得藏起来,藏起来,就像开始那几年一样。随即,便有人在上面和他抢夺起了隔栅。他将刀子挥了过去,只听一声惊呼立刻传了下来,是一个女人——一个喘着粗气,正向下看着他,叫他放松点儿的女人。 孤儿打了一个冷战,脚下一滑——不过,他抓住了。他牢牢地抓住楼梯,一动不动,那女人则在对他说话。她眼睛又大又鲜活,嘴唇动来动去。她已受了伤,但不想报复他。她只想知道他的名字。她很高兴能见到他。她那湿润的眼角,就是因为见到他而高兴的缘故。而孤儿则在想——兴许——他自己便如同一把铁锹、一支开罐器,抑或是那些散落的锈迹斑斑的物件,也是一样能被找到的东西。他能被找到,而且有人已经找到他了。 后记 2345,1号地堡 唐纳德坐在已被清空的通讯室当中。他已命其他人去吃午饭,命那些还不饿的人去休息,他独自霸占了所有的电台。他们自然是听他的。他们叫他羊倌嘛,对他一无所知,却知道他是此地货真价实的负责人。他们就这样一班又一班地工作着,按他的命令行事。 邻座电台的灯光闪烁了起来,6号地堡正在尝试呼叫。他们看来得等了。唐纳德坐在那儿,听着耳机当中的铃声,拨出了自己的呼叫。 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他检查了线路,循着它一路摸到了插口处,确定它已被正确插入。两部电台间摆放着一副尚未结束游戏的纸牌,是唐纳德命令所有人出去时被留在那儿的。其中一把牌的最上面是一张黑桃Q。终于,耳机中传来了“咔嗒”一声响。 “喂?”他说。 他等待着,似乎听到了那头的呼吸声。 “卢卡斯?” “不是。”那个声音道。是一个更加柔和的声音,但似乎要有力得多。 “你是哪位?”他问。他已习惯了同卢卡斯通话。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个女人说道。唐纳德太熟悉这个人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眼见四下里没人,于是将身体往前凑了凑。 “我们可不大能听到首长的声音。”他说。 “我也不大能遇到一个人的情况。” 唐纳德又怎能听不出这女人话语当中的嘲讽意味?“这份工作可不是我主动要求的。”他坦承道。 “可我们还是坐上了这个位置。” “我们是坐上了这个位置。” 短暂的沉默。 “你知道吗,”唐纳德说,“要是我真想干好这份工作,那我现在就会按下一个按钮,关闭你们地堡。” “那你干吗还不动手?” 首长的声音波澜不惊。好奇。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真实的疑问,而非挑衅。 “我怀疑就算是我告诉你了,你也不会相信。” “试试。”她说。唐纳德暗暗希望关于这个女人的文件夹还在自己手上。刚刚醒来的那几周,他可是成天都把它拿在手上。而现在,当他真正需要的时候—— “很久以前,”他告诉她,“我曾拯救过你们地堡。现在又要结果它,我会看不起我自己。” “你说得没错,我是不相信你。” 走廊上传来了声响,唐纳德将一侧的耳机掀起,回头瞥了一眼。他的通讯工程师正站在门外,一只手捧着一个膳魔师水杯,一只手抓着一片面包。唐纳德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他在外面等。 “我知道你去了哪儿,”唐纳德告诉这位首长,告诉这个被送出去清洗的女人,“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而且我——” “你什么狗屁都不知道。”她啐了一口,话语锋利如刀。 唐纳德只觉得一阵怒火从心底蹿了上来。这并不是他希望的对话,他不想和这个女人这样说话。他还没准备好。他用一只手罩在了麦克风上面,能够感觉到自己不光没时间了,而且还正在失去她的信任。 “当心点,”他说,“我能说的就是这个——” “你给我听着,”她告诉他,“我就坐在这儿,一屋子都是真相。我已经看了那些书。我会一直挖下去,直到让你们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大白于天下。” 唐纳德已能够听到她的呼吸声。 “我知道你正在寻找的真相,”他静静地道,“不过你可能不会喜欢自己找到的东西。” “你应该说是你不会喜欢才对。” “反正……当心点。”唐纳德压低了声音,“当心你正在挖的东西。” 对方顿了顿。唐纳德回头瞥了一眼,只见那名工程师啜了一口杯中的水。 “呵,我们会当心的,”这便是茱丽叶最后的回答,“很不幸让你知道我来了。” 【星移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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