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从月亮来的男孩 作者:安德鲁·米勒 内容简介 收获多个世界顶级文学奖项:都柏林文学奖、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意大利卡沃尔奖。全球36国出版,《中国青年报》《纽约时报》《独立报》全球百家主流媒体撰文推荐。 这是一部经典的外国文学小说、也一个动人的传奇故事,更是一记直入灵魂、对每个人生命意义的拷问。在没有痛感的文字历史中书写充满痛感的人类心灵史。 英国著名文学家安德鲁米勒以柳叶刀般精确冷冽的笔锋,刻画了一个生来感受不到疼痛的男孩在十八世纪混沌黑暗的欧洲大陆上,如何被残忍的世事磨练成野心勃勃、冷血傲慢的杰出医师,又因为怎样令人心碎的凄美遭遇从铁石心肠的天人一夜之间堕落到拥有爱恨情仇的凡人。一个众人眼中的疯女孩,却拥有这个世界最纯洁的心,也只有爱能够融化冰冷的月亮男孩。 什么是痛?什么是爱?什么是人?当手术没有麻醉,当病患成为展品,当疾病、苦痛、死亡、恐惧充斥呼吸,你会选择借麻木不仁的盔甲所向披靡,还是愿意为获取一人之爱而饱尝苦痛? 他从孤独走来,从超孤独走去 安德鲁·米勒让木头感知疼痛 倘可说在蚊虫烦乱的夏秋拿到一剂清凉油就是身心之慰,那么在写作的狂燥中,读到英国作家安德鲁·米勒的《从月亮上来的男孩》,则一定是对狂燥的独有抚慰。小说的文字是那样的舒缓,行文是那样的云流水转,就连开篇颇为悬疑的对主人翁詹姆斯破肚开肠的尸解,也被作家写得手平脚稳、风细雨润。一个没有疼感孩子的降生,为十八世纪的英国设立了一块绝佳的镜像,商人、骗子、军队和高贵的社会与俗世的民间,都在这一境像中看到了自己尊贵的嘴脸和质朴纯净的一面。骗子把他当作贩卖灵药的道具人证,收藏家把他归位于异兽之列,如珍禽稀虫。他从孤独走来,又朝孤独走去。自己没有生理之痛,却处处给读者引来内心的疼痛。因其没有痛感之异,上天让他成为近乎天才的外科医生,手术刀在他手里犹如魔术师手中的巧小魔杖,自如地翻动切割,却让读者感到自己如患者一样浑身紧缩,时有抽搐之感。而这种紧缩与抽搐,却又不是如妥斯托耶夫斯基的写作那样,总让你在阅读中双手攥紧,时时有后脊柱发冷、发汗之感。这种疼痛的抽搐,来得风调雨顺,适可而止,苦痛中有湿润的甜味,温暖中还不时夹有倒春寒的冷厉。这多少让人疑怀作家在写作中是否总是手里端着咖啡,而又嘴里总是含着一粒清冷的冰块。让人不得不尊敬作家对语言温度的把握。是的,对一个成熟的作家,语言是有冷热温度的,他可以让语言该热为热,该冷为冷,该细碎了如滩地沙尘,该简略了如秋树红果——这是一种语言的功夫和经验。而安德鲁·米勒在这儿则不靠其经验功夫,而靠写作者本能的语言节奏之天赋,从而让一个可以紧张、传奇的故事变得舒缓而真实。 当然,在一部长篇小说中,要让一棵大树突然断裂,轰然倒下,并不为一件难事。而难的是让这棵树木在风雨四季中逐渐感知植物的疼痛——风来叶有冷寒之感,雨去茎有日照之暖;当世事变迁,人情冷寒,树杆、树根都可感知历史和现实的情存地暖,那则是真正写作的难度和大地对水润的渴求之需。《从月亮上来的男孩》也刚好选择了后者的写作路径,想要达到的不是德国作家聚斯金德在他的《香水》中的狂雨袭击,让一棵奇异的树木枝折茎断,甚至连根拔起的那种给读者的惊颤和呼叫,而是让人物从细碎和点滴开始,一丝一丝、一寸一寸地感受树木在人世中的际遇与这种际遇到来时的痛感和战栗。正是这样,安德鲁·米勒就是要在《从月亮上来的男孩》中写出一棵树木的疼痛,以文学的样式,论证皮肉之苦与心灵之痛的相通与差异。十八世纪英国乡村的自然、定期为人放血的传统习俗、教堂里的古板与文化、古堡中的神秘与建筑,这一切构筑起了这部小说与大历史、正统史、纸质文字史对应、乃至对抗的民间文化史。《从月亮上来的男孩》可以说是一部十八世纪英国历史之外的文学民间史;是在没有痛感的文字历史中书写充满痛感的人的心灵史。它不仅是文字历史的补充,更是心灵痛史的独立;不仅是特异人物詹姆斯的人物传记,更是那段英国民间史的文学传书。在这儿,小说给人惊异的,不仅是作家对一个人物无痛之感奇异的想象和故事构置之才华的舒缓展出,而更叫人讶然生敬的,是作家如何把空穴来风的虚构,巧妙真实地置入在历史的河流中漂荡起伏,获求实在逼真的描写,正如把想象中由云雾空气组成的树苗,栽入实在的土地,让它成长生根,开花结果。还如把潮气熬水,把月光收入瓶中使其发光。再或反之,让乡间的炊烟升腾后与天空的雾霭相接相连,使人看到并可触摸那连接的线路和物形;把尘世飞扬的沙土和天空流动的陨石相连接,使观者看到沙土上升和陨石下落的线路与交汇、碰撞、相融互变的过程和场景。安德鲁·米勒《从月亮上来的男孩》的写作,奇妙、诡异地完成了这一点——让树木感知了伤损的疼痛,而让读者永远记住了地面的荆蓬和月亮上的桂树原来同在一片林地而又相分相合、相感相知的写作之妙。 阎连科 第一章 1772年 一 八月一个闷热的午后,天上镶嵌着朵朵云彩,德文郡牛村附近一个带马厩的小院里来了三个男人。这行人看起来刻板得有些古怪,年纪较轻的两个男人像是传令官或者警卫兵,踏着庄严的步伐走在他们的主人前面。要是再异想天开一点——两人像是佩戴着一副隐形的马具,而缰绳被一个红脸黑衣的大块头拽在手里。其中一人拽着一个皮袋子,他走向马厩的门时,袋子里隐约传出丁零当啷的声响。 他们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接着,年长的男人把门推开并往后退了一步,让另外两人先进去。他们缓缓地走进昏暗的马厩,里头打扫得干干净净,马儿、干草、皮革和马粪的气味都混在了烧过的薰衣草香味里。虽然是天气炎热的季节,但尸体并未散发出恶心的腐臭味。牧师很好奇,莫非玛丽知道保存尸体的秘诀吗?古时候,诸神能使英雄的尸体保存完好并散发芳香,直到葬礼仪式完成,尸体被火化。当然,如今人们仍用油膏、符咒或是某种宗教仪式来保存尸体。玛丽坐在桌子旁边那张挤奶凳上。他们一进去,投下的一团羽翼状阴影,遮盖上她那虽然矮胖却也显得利落的身躯。她立马站了起来。“玛丽,”牧师道,“我说过我们会过来一趟,这两位是罗斯医生和伯克医生。”他说着,指了指那两个年轻的男人。 她的视线越过牧师,却不是望向罗斯和伯克,而是落在罗斯医生拿在手里的皮袋子上。 “他们是医生。”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他本想称她为“小姑娘”,单论面容,她比他要年轻很多。但她看上去似乎要更加“苍老”,不是所谓的年长,而是指她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遵循着另一套法则,好似久经沧桑的岩石和树木。 她的脚步声极轻,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伯克望着罗斯,用唇形说道:“巫婆!”两人假装调整西装背心的纽扣,偷偷地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架。伯克说:“直接开始吧,否则回去时怕是会遇上暴风雨。牧师,这儿有油灯吗?” 他们搬尸体的时候,有人拿来了一盏油灯。火石与火镰相撞时发出“嗒!嗒!”的声音——牧师用自己的打火匣把灯点燃,然后把它递给了罗斯。罗斯和伯克走到桌旁,詹姆斯正躺在这张桌上,全身裹在一件羊毛睡袍里。他第一次来到这片教区时,还顶着一头白发。但在去年,他的头发又开始由白变黑。玛丽已经为他洗好了头,抹了发油,梳完头后又用一条黑色缎带将他的头发绑在一起,他看起来并不像在睡觉。 “好一具漂亮的尸体,”伯克说,“噢,五官真精致!” 詹姆斯交叉相叠的双手下放着一本书,书的皮革封面有些磨损。伯克把书抽了出来,看一眼书脊后又笑着将它递给了牧师。牧师已经认出它了,这是詹姆斯一两个礼拜前从书房里借走的《格列佛游记》。谁把书放在这儿的?是萨姆还是玛丽?如果萨姆想要这本书,自然能如其所愿,这是他应得的。 罗斯把尸体扒光,将睡袍扔到地上,从皮袋子里拿出一把手术刀,递给伯克。伯克仔细地看了看刀刃,点点头。接着,他单手摁住詹姆斯的下巴,开始解剖尸体。第一刀是从胸骨顶端割到阴毛上方,然后在肋骨下端横着划开一道切口,尸体上形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倒十字架图案。伯克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从西装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眼镜盒。他戴好眼镜,眨了眨眼睛,轻声嘟囔了几句。然后他握住一块带皮的脂肪,把皮肤剥下来,巧妙地用刀将脂肪与其下方的组织分割开来。他活像一名水手——有一双强壮的手。罗斯负责举着油灯,从房子到马厩的路上,他随手拿了一根短棍子。此时,他正拿着这根棍子戳詹姆斯的内脏。 “牧师,要不要瞧仔细一点?我想你站在那里怕是看不清楚。” 牧师慢吞吞地往前挪,伯克的言语令他心生反感。 罗斯医生说道:“牧师在乎的是这具躯体里的灵魂,而不是躯体本身,对吗?” 莱斯特雷德牧师答道:“阁下所言甚是。” “现在要把心脏取出来。”伯克说。 他们开始进行开胸手术,先用手锯锯开肋骨,接着用手术刀切断主动脉。两位医生显得异常兴奋,高兴得眉飞色舞。他们会将此事详细记录下来,并把书面文件寄给社团和光明会[1]:“嗯……对于已故的詹姆斯·戴尔案例的若干思考。探究这位不可思议的……奇人……他在二十岁之前没有痛觉……完全体会不到……痛感。附以检验证明、图解和证物等。” 牧师扭头往外看去,只见院子里有两只鸟儿正在粪堆里啄食谷物。再远处有一堵墙,墙边长满了美洲石竹,墙上还有一扇通往花园的绿色小门。这道门让牧师联想到了詹姆斯——他仿佛正穿过这扇门,去看墙外的梨树,又或许只是蹙起眉头站在院中,仿佛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 耳畔响起的像是皮靴踏在泥浆上的嘈杂声,打断了牧师的思绪。罗斯正握着詹姆斯·戴尔的心脏,上面粘着破碎的肌肉。牧师觉着罗斯似乎是想吞下这颗心脏,只是他残存的羞耻心阻止了他的疯狂想法。伯克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抽出一张叠好的报纸。他打开报纸,将其平铺在詹姆斯的大腿上,然后接过罗斯手里的心脏,放在上面。“牧师,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他把心脏包好,把它装进袋子里。 “请便,先生。”死人的心脏不算神圣之物,就随他们去研究吧!牧师心里还记着一件事,而且时常会想起此事——詹姆斯住在一所位于米连纳亚的屋子里时,他的心脏就被人研究过。那天,牧师和女佣来到詹姆斯的卧室,只见玛丽正俯视着熟睡中的詹姆斯——他很有可能是被药物迷晕了。玛丽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她抬头望了一眼傻站着的牧师。确定他不会多管闲事后,她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詹姆斯身上。玛丽解开詹姆斯的衬衫纽扣,将他的胸膛露出来。房间里十分昏暗,但窗户边有一支点燃的小蜡烛,所以牧师还是看到了那一幕:玛丽的手似乎已经戳伤了詹姆斯,但事后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伤痕,仿佛她刚才只是将手伸进了一桶牛奶里。 “牧师?” “怎么了,先生?” “你错过了很多好东西,现在都解剖到胆囊了。” “抱歉,我刚刚在想……戴尔医生,当年我俩在俄国……” “先生,你之前提到过这事,说过好几次了。先生,你怀念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回忆过去会使人变得多愁善感,但是重感情的人在你这一行是值得称赞的,不过感情在我们这一行属于奢侈品。你绝对不能把这些遗骸再当成……你之前认识的朋友,你只能把它们当作合法的哲学研究材料。” “一个等待解密的人体宝盒。”罗斯插话道。让人惊讶的是,尽管空气里充满了杂乱的气味,但罗斯开口说话时,嘴里飘出一股波尔图葡萄酒和洋葱的气味。 牧师睁大眼睛看着这两人。他俩早就脱掉了外套,卷起了袖子,小手臂上已经沾满了血污。他们现在就像是来自塞涅卡[2]某部荒诞悲剧中的角色。罗斯从伯克手中接过手术刀,绕到尸体的头部,沿着詹姆斯的发际线,快速地割开他后脑上的皮肤。牧师还在猜测他此举的目的,他就一把将头皮从头盖骨上扯了下来,然后把血淋淋的头皮盖在了尸体的脸上。温热微酸的胃液瞬间便反涌到了牧师的喉咙口。他强忍着这股恶心想吐的感觉,飞快地冲出马厩,越过小院,穿过绿色小门进入花园,把身后的门关上。 前面是一片缓缓升起的小坡,坡顶连着一座古老的树林。有一群羊儿正在那儿吃草,一个男孩走过凉爽的树林边缘。牧师此刻的心情还不错,虽然他知道这是一种错觉,但他仍心存感激——据说意大利神父会用某物遮住死刑犯的眼睛,这样他们就看不到渐行渐近的绞刑台。对牧师而言,眼前的景色便是那个遮蔽物。他不明白伯克和罗斯为什么要欺骗他。他俩看起来那么可靠,又都是德高望重的学识之人。不过他也特别好奇,他们究竟能否通过詹姆斯的尸体解开他身体上的奥秘。牧师本以为他们会尊重詹姆斯的尸体,整个研究过程也会十分枯燥无聊。但是,他亲手将朋友送到了这两个疯狂的屠夫手中。如果这一幕被她看到了呢?天知道她现在在房子里做什么,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她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其他的仆人以前都很畏惧她,现在却因和她一起共事而引以为傲。因为她能帮他们缓解痛苦,举个例子,她只需简单地按一按头痛者的脸庞,就能减轻患者的痛楚。 牧师听到门上铰链响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玛丽正站在风向标下,手里拿着一个木盒。牧师有些忐忑不安——这实在太巧了,她仿佛就是被他的意念吸引过来的。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了血迹。牧师连忙把手反背在身后,问道:“怎么了?出事了吗?” 她解开盒子上的锁扣,打开盒盖。他说:“哦,对了,是器具。”牧师想把它留给自己。毕竟,是牧师把它和詹姆斯的行李从圣彼得堡带了回来。当时詹姆斯失踪了,而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玛丽,现在它是你的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不慌不忙地点点头,盖上盒盖,转身回到房子里。 牧师隐约听到了锯子锯东西的声音。声音消失后,牧师一边往马厩走一边祈祷他们已经完事了,这样他就可以把伯克和罗斯打发回家,而且他不会允许他们再踏进马厩一步。他们可以用水桶从装雨水的大桶里取水,然后在院子里将自己清洗干净。他们也必须尽全力修复好詹姆斯的遗体——真是两个野蛮的家伙!基里克负责将詹姆斯收殓入棺,他们会在明天中午将他下葬,克拉克也许正在马金果园附近的墙边挖坟坑。 “两位先生,有何收获吗?”他本想用鄙夷的语气跟他们说话,但轻蔑的味道不够强烈,反倒有点儿在发脾气的感觉。 伯克抬头看他。詹姆斯被解剖开的脑袋下,桌子的末端处,放着一个桶,十来只苍蝇在桶口处飞来飞去。 “没发现什么,”伯克说,“虽然你不熟悉解剖术,不过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但天气太热了,还有那些苍蝇……他跟你们是同行,你确定你们能搞定这些问题吗?” 伯克说:“亲爱的牧师先生,你太激动了。封闭的环境会使你觉得很压抑,你现在很紧张,赶紧出去休息一下,再吃点儿通便的食物,比如说大黄。” “或者苦西瓜的果肉。”罗斯笑吟吟地说道。 “苦西瓜或紫花卫矛的根皮都是不错的选择,”伯克说,“你应该随身带点儿。像你这么仪表堂堂的人可不能老往厕所里跑。罗斯医生,你同意吗?” “的确是个清理肠道的办法,伯克医生。我相信可怜的戴尔也会建议你这样做。” “我们会把研究结果告诉你的。” 伯克眼镜片上反射出的那束光芒在空中摇曳,活像一朵怒放的花火。牧师犹豫了一会儿后说道:“我会待在书房里。”他太疲惫了,也顾不上羞耻了——拖着步子走出了马厩。 二 院子里闪着微光,星光洒在暴风雨过后留下的水洼里。牧师关上马厩的门,走过院子。这会儿,玛丽挨着詹姆斯坐在马厩里。伯克和罗斯马马虎虎地将尸体缝上了,黄昏,牧师和基里克先生将尸体入殓,钉上棺盖。基里克先生是个好人,帮忙冲洗了马厩,铺上干稻草,还在里面放了几把干草药。玛丽出来后,空气终于不再刺鼻了。除了桌上残存着几滴茶褐色的血迹外,那天下午的恐惧已经消失了。他们在上面盖了一块布。 牧师感到疲惫,在花园里溜达了一会儿,这是他那天头一次放松心情。花园只不过是农舍里的一个小园子,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却是他最大的爱好。他对此全心投入,毫无保留。舍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他投入感情呢?或许还有他的妹妹黛朵,大多数时候他的确如此,但每回妹妹叫他换掉那些镶板,或者对他的衣着和习惯评头论足时,说他只不过是乡下开酒馆的助理牧师,怪可怜的,他自然会满心不悦。 授予他神职的哈勒姆夫人呢?她上了年纪,胸前的两个奶子实在太大了,估摸着都成为一种负担了!不过,她的性格不错,人也很聪明,配得上他为她写的那些十四行诗,值得他花几个钟头在沾满污渍的纸上写写画画,绞尽脑汁地写出那些勉强押韵却毫无意义的词句。他怕是为哈勒姆夫人写了不下一两百首诗,也就六七首勉强拿得出手。不过,一两年后他肯定会将这些东西付之一炬,如果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他准会这么做。他绝不会容忍陌生人读到这些诗:比如牛村那个大胖子牧师,那家伙老是调戏哈勒姆夫人。 他来到水池边,拍了拍手,十几道涟漪从水面荡漾过去,光圈一直扩散至对岸。池里多是些肉质鲜美的鱼。如果科尔太太好好烹饪一下,怕是任何一位主教府邸的金盘子里都找不到比这更美味的食物了。他应该很快就会被传唤至主教在埃克塞特的宅邸。这样也可以礼貌地让玛丽搬出去了。詹姆斯生前让玛丽住在这里算是牧师对这位医生的善举,可这个女人一点儿也不简单,住在这位尚未婚娶的牧师家中…… 他弯下腰,将手指没入水中,他看着水中的倒影,不由得对那个如同暗黑色碗状物的头来了兴趣。一道亮光掠过会客厅的窗户。他起身往那扇窗户走去。窗帘没有敛上。塔比瑟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这个女孩长得并不漂亮,五大三粗,做事毛毛糙糙。年轻和健康应该是她脸上唯一讨喜的特征了。女孩来到这里的头一个月,简直是噩梦,老是尿床,拖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还打碎了好些个玻璃杯,哪怕吩咐她做最简单的事情,她也做不好。牧师和他的管家科尔太太好好谈了一次,谈话的过程并不顺利,科尔太太威胁说要是还不把塔比瑟送走,她就要去身在汤顿的姐姐家,“汤顿,牧师,要去汤顿”,她重复了多遍,像是汤顿就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另一边似的。但噩梦总算过去了,女孩一下变得手脚麻利。冬天,塔比瑟和科尔太太还会睡在同一张床上,管家蜷缩在女孩身后,活像温暖石头上长着的苔藓。牧师心想,说不定他也想这样取暖呢。 牧师最后吸了一口夜间的空气,进入屋子,栓上门,拐入会客厅。塔比瑟端着盘子,里面摆放着牧师喜欢的玻璃杯,她吓了一跳,像是把牧师当成了魔鬼,要把她当点心吃掉似的。这种神经兮兮的习惯总会惹恼牧师。他们对视了一眼,他记得詹姆斯死的时候,她哭得多么自然。这个姑娘还真是有一颗宽容的心。 牧师道:“你要去睡了吗,塔比瑟?你累了吗?” “有点儿,先生,但是如果你想喝一杯牛奶酒或者别的什么,我这就去拿。爷爷在睡前总是会喝一杯牛奶酒。” “他还健在吗?” “不在了,先生,”她快活地笑道,“有一次他掉进火里烧死了。不过他向来是个开朗的人。生前,大概是那样。” 牧师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一个老人掉入火中,两条腿向外弯曲着,活像用来敲蛋尖的金属器具,有几分像博斯[3]的画作。“不用了,亲爱的。我还要熬一会儿夜,也许看看书。” 她行了个屈膝礼,牧师瞥见了她的乳沟,担心她会打碎玻璃杯。这时,她在门口说:“我明天可以去参加葬礼吗?科尔太太说我应该问一下。” “当然可以。我也希望你去。你很喜欢他吗?” “天哪,先生,我现在已经想他了。你不想吗,先生?” “非常想。” “我也想,”她顿了顿,抿湿了嘴唇,“我想问你件事,不过科尔太太说我不应该问。” “只管问吧。” “詹姆斯医生,我是说戴尔医生,救活那个黑人算是奇迹吗?” “塔比瑟,恐怕如今不是什么奇迹的时代。”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牧师,像是他说了一件无比诧异又非常重要的事,“那如果不是奇迹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医术。” “先生,现在那个黑人称自己为拉撒路[4]。” “他以前叫什么名字?” “约翰·阿梅兹门特。” “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牧师独身一人的时候,脱下假发,疯狂地挠着头皮。一只蛾子围着蜡烛飞来飞去,然后停在镜子上。他隐约记得飞蛾昨晚就在这儿了,翅膀的颜色如同木材的纹理,上面的斑点像怒目而视的眼睛。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他从橱柜里拿出玻璃瓶和玻璃杯,往杯子里倒入偷偷拿进来的白兰地,一饮而尽。他将酒杯放在壁炉架上,拿起上面的一根蜡烛,用手遮住光,来到外面的走廊上。他的书房很小,在房子的另一侧,里面紧凑地摆着一些家具,散发着墨水、烟丝和书的香味。他将蜡烛放在写字桌的边缘,黛朵称之为“写字台”[5]。桌上全是纸。各种正式、非正式的信件,还有账单,有车匠开出来的十英镑十八先令的账单,还有从伦敦买回来的银汤勺的账单,同样高达十英镑,价格贵得骇人。而他们的钱只有一张十先令的纸钞和六便士,是教区的官员为一个在押犯和一个怀了他孩子的女人主持婚礼挣来的。除了这些,还有布道的笔记、三支鹅毛笔、一个沙盘、一块刀片以及一个瓶塞塞住的墨水瓶。 他拿着蜡烛,烛光照在书背上。他喜欢在旧书面前驻足一会儿,轻轻地拍打书脊。那里有本荷马的书,还是他在语法学校时期的书,书已经破烂不堪,有他父亲那本科利尔版本的马可·奥勒留的书。还有他第一次去伦敦鲍街买的插图版《天路历程》。有一本声名狼藉却很合他胃口的书,是奥维德的作品,是他一个大学朋友送给他的,第二年那个朋友便上吊死了。还有两本弥尔顿的作品,均是僵硬的黑色皮封,那是他第一次领受薪俸时哈勒姆太太送给他的礼物,但他最为看重的是她用花体字写的献词,而非弥尔顿书中的内容。还有一本伏尔泰的《赣第德》,总能立马让牧师想起阿布特先生那张干瘦、黝黑、睿智的脸。此外还有菲尔丁、笛福的书,以及阿莱斯特里的《人当尽的本分》,不过他几乎没怎么读,另外还有蒂洛森的布道词。 他从书架旁边转过身来,打开书桌旁的一口箱子,拿出一个帆布袋,将其夹在腋下,匆忙回到会客室。钟颤颤巍巍地敲过了十点。他将袋子放下,脱掉外套,放在椅子上。牧师背对着空荡荡的壁炉架,跟往常一样面对他的父亲——兰开夏郡卢恩镇子的约翰·莱斯特雷德神父。那是一幅水准差强人意的画像,父亲的头像是个平面的圆形,脸闪着光亮,背景是棕色的亮光漆,像极了泥泞水塘里月亮的倒影。他们默默地互道了晚安。 牧师努力回想着他所认识的詹姆斯的父亲,只知道他是个农夫,人品什么的一概不知。至于他的母亲,他知之甚少。据说她年纪轻轻就死了。他的身世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难不成这个人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也太让人费解了。是关于他祖先的怀疑和微词吗?唉!他真应该向马厩里那颗被割下的可怜头颅问些问题!玛丽肯定了解很多事情。他一直都想弄清楚在彼得堡发生的事情,说不定其余的事情也会水落石出。 他慢慢蹲下来一点儿,对着壁炉放了一个屁,立即有了大解的冲动,他美美地享受着这种快意,然后便付诸行动了。他将一个便桶拉过来,这件家具可是件稀罕物,跟布道台一样坚实。他让那玩意儿背对着蜡烛,三下五除二便把马裤脱了,拿开加了软垫的座位,坐在O形木桶上。那个帆布袋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倾身将袋子拉到脚边,袋口被一根绳子扎着。他解开绳子,将手伸到里面。他最先摸到一个更小的袋子。那个袋子也是油帆布做的,袋子是卷着的,就像一根小小的原木。他将袋子拿出来,放在没有汗毛的大腿上。 牧师将袋子摊开,那些工具被光照亮后仿佛一下苏醒了过来。刀、剪刀、手锯、针,还有别的器具,那些东西的名字和用途估摸着他也只能猜测了,看起来更适合用来吓唬病人。他抽出一把最长的刀,刀是双刃的,非常锋利。詹姆斯曾用这把刀对付那个不幸的左马驭者。要是没有这把刀,没有它那锋利的刀刃,他们准会把那个家伙埋在修道院中。而这块跟孩子手掌一般大小的曲面镜,他第一次看到还是他们到修道院的那晚。当时,詹姆斯将镜子固定在一根蜡烛上,看着镜子缝合自己头部的伤口。不过,自那以后,这些工具就再也没被使用过。虽然詹姆斯来到这里时,似乎早就恢复了神智,牧师也想把东西还给他,但詹姆斯并没有接受。 牧师将袋子整齐地卷好,放下来,然后再次把手伸进帆布袋中,拿出一卷文件。上次他检查这些东西时没怎么收拾。他的确将袋子里的东西检查过很多次了,但詹姆斯死后,袋子里的东西有了全新的意义,变得弥足珍贵了。明天,等到尸体下葬后,这些东西将是为数不多可以证明詹姆斯曾到这个世界走过一遭的证据。牧师将每份文件拿到离脸六英寸的地方,仔细检查着,他的眼镜仍然放在外套口袋里,牧师讨厌在大解时有别的小事打扰。那些文件多是些证明,其中有部分——或许是全部——是伪造的。 第一份也是最漂亮的一份文件来自巴黎的“上帝之家”,上面盖有三个黑色的印戳,有一条半码长的缎带,还有一个写得龙飞凤舞、无法辨别的签名。牧师大抵可以确定詹姆斯从未在法国上过学。第二份文件出自伦敦的圣·乔治医院,似乎更为可信,证明詹姆斯·戴尔曾修过解剖学和药物学的课程。第三份文件来自外科医生公会,证明詹姆斯曾获得过第六级皇家海军医生助理的名头。日期则是1756年。詹姆斯当时还是个小孩。连同这份证明一起的还有另外一样东西。牧师将它从帆布袋中拿了出来,是个鼻烟盒,顶部为象牙材质,底部刻着“芒罗氏·皇家海军舰艇阿奎隆号”的字样。他打开鼻烟盒,嗅了嗅。虽然好些年没盛放鼻烟了,但仍然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儿,那股味道从鼻孔中直冲脑海,窗旁的阴影里隐约出现了芒罗的身影,但很快转瞬即逝。 他重重地关上鼻烟盒,放回袋中,冲着搪瓷便器轻轻放了好几个屁。跟着,他又拿出一份文件。这回不是证明,而是一份推荐信。这可不是一封简单的信,因为上面约翰·亨特的签名非常清晰,他可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外科医生,这位医生“证明詹姆斯在简单和复杂的骨折治疗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他在处理挫伤、截肢和包扎方面也非常出色”。他想,这就跟约克的大主教写的推荐信差不多,声称他忠于教职,是教区牧师的典范。 最后一份文件是用法语写的,写在一张质地上好、现已破旧不堪的牛皮纸上。上面的字迹十分工整。有俄国大使馆秘书华丽的签名,字写得一丝不苟。大使本人的亲自签名也在上面,且盖有帝国鸟的印章。这份证明文件堪称詹姆斯的安全通行证,他被誉为“英国医学界的杰出人物”。 最后只剩下一本小册子。初次见到这本书时,牧师心中燃起了希望,如今却是莫大的讽刺。莫非这只是一本日记?不过,整本书都是用某种密码或者速写方式写成的。牧师尽管经过多方尝试,仍然不解其中的奥秘。就连里面的图表都十分神秘,压根儿就没法弄清楚到底是地图还是外科手术的图解笔记,或者别的什么,全是些毫无意义的线条。唯一可以辨认的字迹在最后一页,上面写有“莉莎”两个字,是他的旧情人吗?他以前有过情人吗?莉莎,这个名字看起来也将成为不解之谜。牧师昏昏欲睡地想,他自己的生命是否亦是如此,如同一本用谁也看不懂的语言写就的书。他不禁想:谁会坐在炉火旁,帮我解开其中的奥秘? 他的排泄过程并不是很顺畅,大便虽然闹腾,却迟迟不肯出来。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他担心自己会背过气去,他可不愿像可怜的乔治·塞古斯都一样落得那样的下场。睡意袭来,他合上眼睛。伯克和罗斯的脸如同烟雾一样缥缈地浮现在他面前,瞬间消失不见。别的面孔相继出现在他面前:玛丽、塔比瑟、黛朵。钟声敲响,夜已深沉。明天我该怎么说呢,到底该怎么说呢……他暗自思忖。 詹姆斯·戴尔的那些文件从他没有握紧的拳头滑落,落在光洁的大腿上,转而掉在地上。那只飞蛾把翅膀都烧焦了,牧师鼾声轻起。这时,马厩里传出一个声响。声音不大,刚好可以穿透黛朵房间敞开的窗户,女孩立在那里,眼泪簌簌,声音像是一首歌,沙哑,单调,给人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饱含化不开的浓浓悲伤。 [1] 各种自称获得上帝特别光照启示的基督教神秘主义派别的总称。——译者注 [2] 塞涅卡为古罗马哲学家、悲剧作家、新斯多葛主义代表。——译者注 [3] 十六世纪尼德兰画家,代表作《七死罪》《地狱之光》。——译者注 [4] 圣经中的乞丐,被耶稣救活。——译者注。 [5] 原文为escritoire,特指上部附有书架、分类格或抽屉的写字台。——译者注 第二章 1771年 一 莱斯特雷德牧师和他的妹妹每年都会放三次血。这是一种仪式,好比十月份做的草莓苗圃,或者五月份越发乏味的巴斯[1]之旅,就好像给一年时间加的标点符号,倘若疏忽了,偶尔会觉得空落落的。“放血这事对男人和马都有非常明显的效果。对讲究实效、当妈的女人来说也很有用。”如今,牧师自己也这样说,与其说他对这种事深信不疑,不如说他只是为了迎合父亲的观点。 他们习惯找索恩医生干这个,他是个出色的医生。但今年他的马被一个兔子洞绊了一跤,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肯定来不了了。 “为什么不叫詹姆斯·戴尔呢?”黛朵问,她合上书,将手伸向晚上生好的火炉上。 牧师用烟斗柄轻磕牙齿,“不行,妹妹,我觉得不妥。” “他以前又不是没见过血。” “他当然见过啦,”牧师说,“而且见过不少。” “如果索恩来不了,你又不敢叫戴尔医生——尽管他是因为我们热情好客才能留在这里,我还是自己割开血管得了,要是不行,我可以叫塔比瑟。” 牧师装起糊涂来,问道:“戴尔医生会不会住得太久,让你也厌烦了?” “当然不是。不是的。你误会我了,朱利叶斯,你可真烦。你成天烦我,所以我才要去放血。” “我怎么烦你了,妹妹?” “总是跟我对着干。” “比如汤勺的事?” “噢,胡扯吧,什么汤勺。对,还有汤勺的事,可眼下是这件事。” “要不亲自去请他吧。” “说不定我还真会去,说不定会到卡克斯顿酒馆,喝一大瓶朗姆酒。”黛朵站起来,裙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活物一般。 “晚安,哥哥。” “好的,晚安,妹妹。” 她笔直地走出会客室。上一次在口舌之争中占到妹妹的便宜,估摸着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牧师心里想。 一轮弯月在十点三十分的时候升上了天空。牧师进入了梦乡,梦见了自己的花园,从睡梦中醒来后,他穿上衣服,双膝跪着,睁着眼睛,望着十一月早上那轮金色的弯月祈祷。早餐吃熏肉和卷心菜,配以滚热的潘趣酒,然后在书房里抽着烟斗,烟斗里面装着弗吉尼亚的烟草,然后检查礼拜天的布道。这时,他听见了狗吠声,声音像摇铃一般令他一阵紧张。他打开书房的窗户,探身出去。乔治·佩斯,他的男仆,正领着狗在外头。来自托特莱的亚斯提克先生从晨练中回来了,一边从酒瓶中小口抿着酒,一边跟佩斯讨论狗的事。 “早上好,亚斯提克。今天早上真是难得的好天气,不是吗?” “天堂里有这样的早晨吗,牧师?” “当然。狗饿了吗,乔治?” “这群家伙挺爱闹腾的,但是很快会安静下来的。” 狗狗有着光滑的皮毛,不停地蹦跳着,轻轻地咬着对方的喉咙。牧师很高兴,仿佛回到了二十岁。 “我得跟医生说几句话,然后再来陪你们。” 牧师在房间里找到了詹姆斯,他正在穿衣服。“抱歉在这个时间打扰你。” 詹姆斯说:“我听见狗叫声了,那些家伙似乎快活得很。” “早上的天气这么好,它们这样闹腾一点儿也不奇怪。我有件事求你帮忙。你知道我们的习惯。每年缴过什一税[2]吃完晚饭后,我们都会请索恩先生为我们放血。可这回那个可怜的家伙从马背上摔下来了,把头撞破了,没办法过来了,我意思是你能不能帮帮我们,对我来说,对我来说错过一次放血的机会正求之不得呢,可是我妹妹……” 詹姆斯扣着马裤裤腿上的纽扣,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这时,窗下的狗突然叫起来,牧师很是不安,往门边退了几步,“没关系,没什么关系。” 詹姆斯说:“那可不行,我不能让你妹妹失望。”两人相视而笑,“祝你打猎的时候玩得开心。” “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我打猎的水平可不行,而且不知怎么回事,我特别喜欢野兔。还有这条腿。”他说着拍拍右膝,“会拖你们后腿的。” “那就随你吧,那咱们晚餐见了。”牧师两步并作一步匆匆走了。詹姆斯在房间听到那群人离开了,狗吠声响彻天空,声音渐弱。 他在一盆冰冷的水里洗了把脸,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左手上有一个十分明显的小疤痕,活像一个擦破皮的乳头,还流脓了。至于其他伤疤,估摸每只手有十五个还是二十个,除了有些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种事情不值得置气。 他拿起剃须刀,举在眼前,仔细检查着刀刃。他先是看到刀尖在微微颤动,但慢慢地不再抖动了,最后终于稳定下来。他对着那块小曲面镜刮起脸。他的短须比头发的颜色要黯淡一些,前面的胡须似乎更富有生气,像是从他身体更健康的部位生长出来的,似乎更契合他三十二岁的年纪,而不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第一个真正的春日在凛冬时节终于降临了。谁说我不会完全康复呢? 他戴上那双柔软的狗皮手套,保护好自己的双手,想去看看有什么吃的。他走进厨房,科尔太太、塔比瑟、玛丽和一个叫威妮弗雷德·达德的女孩正在准备什一税晚餐。 “哎呀,我们这里好多吃的!”一看到詹姆斯,科尔太太便说。她不再做馅饼,而从橱柜里拿出了一份冷肉,“医生,我们的蛋不错,要不要尝尝?这是威妮从家里带来的。” “一点点素烤鹅再片一片面包就算是大餐了,谢谢你,科尔太太。早安,塔比瑟,威妮,玛丽。”女人的脸被火炉烤得通红。塔比瑟和威妮傻乎乎地互相看着对方,紧咬着嘴唇。詹姆斯没有瞧见。他打量着坐在大桌子旁切洋葱的玛丽。 “洋葱不会让你流泪吗?”他没有跟其他人一样,打着手势解释一番。虽然他从没听她说过一句英语,但他知道,不管他说话还是沉默,她都能听得懂。她将珍珠色的洋葱切成两个整齐的圈,算是回答他,她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将洋葱挑起,放在盘子里的冷肉旁边。他轻声道了声谢。 詹姆斯吃着东西,看着一群匆忙奔走的女人,感到很是满足。要是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她们准会忘了他的存在,他可以观察这个完全都是女人的世界,仿佛就是其中的一员。他脑中会栩栩如生地出现母亲、妹妹,以及那个喜欢胡乱唱歌的女仆(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她的名字了),这让他有些许感动。詹姆斯出神地看着她们展现厨艺。这些女人要是外科医生的话该会多么优秀!不过,他就不能成为一个差强人意的厨子吗?如果她们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肯定会乐意的,帮她们切蔬菜或者搅拌甜布丁,但这样做准会打扰到她们,她们也就没办法安心干活了。 他吃完后悄悄地离开厨房,手里拿着一小壶热水,进了花园。他停了下来,想听听有没有狗儿追捕猎物的声音,他觉得应该是听到了一些动静,听起来像是野兽叫唤的微弱声音。牧师宅邸的旁边是一个暖房,建筑物很小,进去的时候得猫着腰。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花盆,弥漫着天竺葵的臭味。他在这里有一小块地方用来做实验,他种的那些大麻上面盖着麦秆,很高兴看到它们能够熬过寒冷的夜晚。他看着板条架子上的海绵,拂掉上面刚结的蜘蛛网,拿下一小块海绵,塞进口袋里。他喜欢这些海绵,它们是他在痛觉缺失症研究上最大的收获——尽管他的研究远称不上完美。这项研究得追溯至半年前,当时他给多佛的杰克·卡佐特写了封信,这个名字还是他无意中想起来的,当年他在巴斯执业时曾跟这人打过几次交道。信写完的三个礼拜后,他收到了一个包装整齐、散发着香味的包裹,后来又陆续收到,里面都是些草药、种子、化合物之类的东西,附在包裹中的还有卡佐特的忠告,以及他用整齐的笔迹抄写的学术资料,那样的资料是詹姆斯这样的人永远也没办法接触到的。于是,詹姆斯从普林尼[3]那里了解到曼陀罗草根的特性,学会了如何将这种东西泡在酒里。古时候,人们还用这种东西减轻受到酷刑的囚犯的痛苦,当然,至于其目的是出于怜悯还是讽刺就不得而知了。他还心血来潮地用醋和亚洲没药炮制出供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喝的药水,不过这只是玩笑之举。海绵泡药的制作方法来自征服者时代的一份手稿,他将每份海绵浸泡在鸦片、新鲜莨菪碱、未成熟的黑莓、莴苣种子、铁杉汁液、曼陀罗草和常青藤的混合液体中。海绵被这些珍贵的药材浸泡后,在阳光下晒干,使用时再进行水化处理。 除了玛丽,谁也不知道这些实验有什么用。玛丽的鼻子很灵敏,发现了他的秘密。一天晚上,她来到詹姆斯的房间,在空气中嗅了嗅,轻轻扬起了眉毛,像是在说“莫非这就是你的平生所学?”牧师和他的妹妹尽管很好奇,但什么也没问,他对此心存感激。 他从暖房出来后往谷仓走去。谷仓的门是开着的。厄本·戴维斯坐在一块原木上吃奶酪。他刚才一直在打燕麦,空气中满是飞扬的谷壳。 “早上好,戴维斯。” “早上好,戴尔医生。”戴维斯扬起手中的奶酪敬了个礼。 “我相信你肯定没用连枷[4]吓唬茜茜。” “没有。我刚才偷瞄它一下,那家伙还挺安静的。” “那就好。我去看看它。” “茜茜?茜茜?”二层平台的尽头,谷仓顶梁的下面,有个舒适、干燥的地方,大约有个把人高,有个阴影在下面移动,发出半是警告半是哀求的声音。现在这家伙对他早就习惯了,听得出他的脚步声。不过,它的身体太虚弱了,想逃也逃不了。 这是一只姜黄色的母猫,是在九月第二个礼拜被发现的。小家伙在牧师的忍冬丛里筑了个巢,当时在里面大口喘气。是萨姆最先发现的,然后便告知了詹姆斯。詹姆斯躺在灌木丛旁,轻声跟它说话,那只猫好奇地盯着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最后,詹姆斯的手臂都麻了。那是一只农场的老猫,平日里机警着呢,老是挥舞着爪子,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并不习惯被人当成宠物。詹姆斯很耐心,从厨房拿来好吃的讨好它。三天后,他就能抱起它了,那家伙可真轻,像是一只小猫钻进了大猫的皮囊里。他把猫拿到谷仓,放在一个装着破布和麦秆的盒子里,拿着提灯检查后发现猫的肝脏处长着一个肿瘤。它太老了,已经奄奄一息,正饱受痛苦的折磨。 现在怎么办?只有三个选择:不管它,杀了它,或者对它进行救治。看起来只有后面两种方法可行,毕竟,他已经介入它的生活,不能弃之不顾,必须负起责任。至于要不要将它杀死,让猫突然尽快死去似乎可以让它解脱。乔治·佩斯干这种活麻溜得很,他看起来跟那些黑暗之神相处得还算融洽,几拳下去就能解决问题,那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不过,对于猫来说,它的生活不应该比人更加幸福吗?尽管它已经病入膏肓,那也应该比人过得幸福,不是吗?如果能显著地缓解它的痛苦,如果能找到一种切实可行的办法,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这难道不是他的义务吗?或者这只可怜的家伙只是他异想天开的实验对象?这样的想法让他心生厌恶,他一点儿不喜欢。 詹姆斯从口袋里拿出海绵,撕下一块,泡在茶壶温暖的水中。“好啦,茜茜,这是你喜欢的东西。”那只猫受尽了苦难,他必须这么做。他将吸了水而膨胀的海绵放在它的脸上,猫嗅了嗅,嘴里嚼着海绵,汁液挤压后渗入鼻孔和牙龈的敏感皮肤里。这一连串的动作真是又可怜又滑稽。身体里的肿瘤正在吞噬它,药量每天都在增加。詹姆斯每天来到谷仓都觉得猫可能已经死了。他每次都觉得猫是为了吃这药,才靠意志力活下去的。他抚摸着猫身上黯淡无光的皮毛,看着它一声不吭地趴在那里,样子有些低能。 下方的厄本·戴维斯拿起连枷,有节奏地敲打了几下,嘴里哼着小曲。是什么歌来着?原来是那首《来吧,未知的旅行者》,詹姆斯拿起东西,从楼梯走了下来。他用一只手套捂住脸,免得吸入灰尘。 二 牧师、他的妹妹、亚斯提克先生和詹姆斯一起围在会客室的桌旁吃午饭,平日里,牧师用这个会客室招待乡绅。按照平常的习惯,其他人会在厨房吃饭。主餐厅自从米迦勒节过后就没用了,因为冬天他们的壁炉得生两天火才能让整个房间热起来,而且对于他们几个来说,主餐厅显得太大,而对于那些乡绅来说又太雅致了,并不合适。 “要不要再来一块美味的肥羊肉,亚斯提克先生?”牧师在早上的打猎中收获颇丰,打了两只野兔,詹姆斯在厨房里看到伤痕累累的兔子了。 “医生,今天那只银色的母狗像头猎豹一样,简直疯了。回家的时候都走不动道了,双腿颤抖着,舌头都耷拉下来了。” “我来帮你倒酒吧,医生。”坐在詹姆斯旁边的黛朵说。 “黛朵,你可别把医生灌醉了。”牧师说。他自己在午饭前就喝了潘趣酒,现在已经有几分醉意了,“今天下午,他还得给我们动刀呢。” “我明白了,医生,”亚斯提克先生说,“动手术前医生想和病人喝得一样,两者都需要同样的勇气。” “我知道。”詹姆斯一边说,一边拨动着盘子里的一块肉。 “戴尔医生可不是这样的人。”牧师说。 “我意思是说,”亚斯提克先生插话道,“动手术和接受手术需要同样的勇气,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这时,詹姆斯说:“我曾在一个大医院里见过一个非常出名的外科医生在进手术室之前吐了,还见过一个一年能赚一千英镑的医生在手术进行的时候跑出去了。” “拜托了,诸位,”黛朵用刀叉轻轻地敲打着桌子说,“我们还没吃布丁呢。” “没错,亲爱的,”牧师说,“吃过早餐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吃到科尔太太的布丁了,哈哈!” “哥哥,照你这种吃法,迟早会出事的。” “妹妹,你要是不吃的话,两份可就都归我了。医生,你什么时候帮我们放血?” “看你们什么时候方便。” “那咱们先玩玩卢牌戏,我要把你杀得片甲不留,迟些时候再放血。”牧师道。 这次就连黛朵都笑了。兴奋的笑声中透着一种奇怪的感觉。 三 塔比瑟前去叫他时,他正在会客室看书,看的是《罗德里克·兰登传》,同一个段落看了不下四五遍了。罗德里克在人老珠黄的斯巴克小姐面前调情,可他既没有办法领会里面的滑稽情节,也看不懂残酷的现实。直到现在,他都还在思考着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这时,他听到楼上房间里响起了牧师凌乱的脚步声。炉火旁的牌桌上是他最后一手输掉的牌,纸牌旁边放着一个装着柳叶刀的玳瑁盒子。这个漂亮的盒子是牧师的,在此之前则是属于他父亲的。詹姆斯不知道他自己的那套刀具怎样了,现在应该在别人的口袋里。 塔比瑟进入会客室,“莱斯特雷德小姐已经准备好了,你可以去找她了。” “莱斯特雷德小姐?” “就在她的房间里。”她手指随便往上一指道。 他问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她走过去,把什么东西放在他手上,是一个镀锡的瓷碗,“牧师说叫我把这个给你。” “谢谢,塔比瑟。” 詹姆斯拿上碗和玳瑁盒,爬上楼梯,左转后停了下来,轻轻地敲了敲右边的门。 黛朵·莱斯特雷德坐在她房间那张靠窗的桌旁。吃过午饭后,她换了衣服,现在,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长袍和一条白色的衬裙。她的脸被下午的阳光照亮——只有画家的笔才能描绘出这样的光线。詹姆斯认为她的年龄应该和自己一般大。她的眼睛充满了人情味,十分漂亮,不过,她把眉毛都拔光了。 詹姆斯从未进过她的房间。他感觉房间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面前,应该好好欣赏一番才好。他环顾四周,发现房间里陈设着切尔西瓷器、孔雀羽毛扇、斜针绣屏障。床上装饰着印度棉帷幕,上面饰有“生命树”图案,还有一件满是褶边的装饰物。这是一间比教堂还古老的房间,适合摆放那种粗重、朴素的家具。那类家具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散发着时间的味道,在其他房间里会格外显眼。黛朵借北德文郡腹地这间巴斯风格的闺房在无声地抗议、小心翼翼地反抗。詹姆斯有些感动,他希望以某种隐晦的方式安慰她。他觉得他终能找到一种方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却未能如愿。他问道:“你这有绑胳膊的布吗?”声音比他预想的还要沙哑。 她已经将布准备好了,那是一条染色过浓的丝巾。她穿着短袖长袍,但詹姆斯仍然把她的袖子往上撸,然后才绑上丝巾。他察觉到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贴近过她的身体,此刻,他正闻着她身上的气味,触摸着她皮肤的肌理。她肘弯处蓝色的血管和白色的皮肤令他意乱情迷。“不会太紧吧?”他问。 她的目光瞥向别处,摇摇头。他从背心的口袋里取出玳瑁盒,揭开盖子,选了一把小刀片,拿了出来,却从手中脱落了。他手忙脚乱地在土耳其地毯上一番寻找,终于找到了,他清了清嗓子,抓着她冰凉的手臂,找到一条血管,把碗放好,扎破血管后,他看着血顺胳膊流到了碗里。最后,他估摸着碗里的血大概有六盎司后,便用大拇指摁住伤口,解下丝巾,呼吸。他将一团羊毛粘在伤口上。她弯曲着手臂,另一只手摁住手臂,横在胸前,那样子活像一束花,或是一只病怏怏的宠物。“索恩医生放的血是这的两倍。”她盯着那碗血说。 “对你来说,吸收的要比出来的东西更有用。” “我父亲说放血对讲究实效的女人特别管用。” “令堂也这么做吗?” “应该是吧。现在轮到我了。”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样。”詹姆斯说,生怕说错话了。 “我相信你是没那么想过。” “你感觉怎样?” “很好。谢谢。” “如果你想找我的话,我在你哥哥那儿。” 牧师出神地望着窗外的花园,向上延伸的田野、树林。他向詹姆斯打招呼时并没有转身,此刻,他的心情十分阴郁,早上打猎的时候他很快活,现在突然却变得伤感起来。跟狗出去的头一个小时里,他感觉一下年轻了。他的身体是一个非常坚实的工具,用起来十分称手。即便是在紧张刺激的追猎中,他也表现得相当冷静也相当敏锐,这是他在别的场合想竭力达成的目标……他肯定得为那一小时的时光心存感激。 牧师曾因为对詹姆斯非常信任,向他透露自己也曾写过诗——哪怕是将所有信奉基督教地区的波尔图葡萄酒都灌下去,他都未必会透露诗的内容,更不必说在人前透露自己的秘密了。詹姆斯既是为了找个话题,也是因为被牧师忧郁的神情打动,便问他是否在构思诗句。牧师很是窘迫,连忙回答道:“不是的,真的。并非那么回事。缪斯早就将我摒弃了。我是在想用一小块地种小麦和芜菁。你意下如何?你不是说过你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吗?我相信你肯定说过。” “我对这方面的事情没有研究。我对芜菁的全部认知是,我喜欢烤着吃。” 牧师道:“真希望我能多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我是说,希望我能知道怎么做有益。我应该做个好榜样的。你知道吗,那些农夫还在嘲笑我呢?他们今晚就会笑话我,等着吧。你要在会客室吃晚饭吗?” “我还是觉得在厨房吃饭自在些。去年还有人在里面唱歌呢。” “那还是随便你吧。” 其实他当然是想跟玛丽在一起,但他在厨房吃饭的事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真可惜,牧师思忖着,转而咧嘴笑起来,詹姆斯并没有对黛朵表现出更大的兴趣。他们要是能成为一对那才有意思呢,结果反而让那个外国小女人捷足先登了,他们的关系相当不错了,不过从没见过他们触碰过对方。他们有肉欲吗? 他瞥了一眼詹姆斯手中的碗,“看来你已经为我妹妹放血了。” “我本想把血倒掉的,”詹姆斯红着脸说,“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就忘了,抱歉。” “没关系,医生。毕竟这玩意儿跟让我焕发活力的东西是一样的。尽管我的血液可能没她的浓。先生,要是你能在这里帮我开道口子,我会感激不尽。”他轻轻拍了拍右边的太阳穴,“以前索恩就是这么干的,我感觉能让我特别放松。” 詹姆斯望着他,想知道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血在整个身体内循环,无论在哪里放血,效果都一样。” “我也知道在理论上的确如此。我只是感觉我的血太多了,怕是患了多血症,尤其是头部。” “这样做太危险了。也没有必要。” “不,伙计,这可是你擅长的事。” “你搞混了……我再也不是原来的我。” “好啦,好啦。我会一动不动坐在这儿。”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索性僵硬地坐在一张矮凳上,像是正准备让人画肖像画。詹姆斯想:我得拒绝才行。然后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动手呢?换作以前,就算眼睛被蒙上一块布我也干得了。死就死吧。我动手了。 他将一大块手帕放在牧师的肩膀上,选了一把柳叶刀,斜靠在牧师的头部,仔细检查牧师淡黄色短发下面的皮肤。那一瞬间,他丝毫没有犹豫,将柳叶刀的刀尖刺入皮肤中,同时又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他拽紧柳叶刀,刺得更深了。这时,他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响起,以为是牧师发出来的,结果发现是自己的呼吸。血随着牧师的面颊流了下来。牧师咬着牙说:“再深点,医生,再深点。”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乱子了,这样的乱子仿佛出现在梦中,意象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变成原始、可怕的东西,吓得睡眠的人只得逃离梦境。接着是一阵痉挛,他的手像是触电了,肌肉突然抽搐起来,天知道是什么情况。牧师的脸上突然全是血,柳叶刀顿时跌落在地,掉在地上的还有那只碗,溅得牧师的衬衫上全是血。牧师呻吟着,像被炮弹击中的船一样摇晃起来,同时手抱着头。他用十分冷静的声音说:“快帮帮我,詹姆斯。”詹姆斯跑了出去,从牧师的房间出去后,来到自己的房间。几秒钟过后,也许是过了数分钟,他才鼓起勇气重新回来。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一直恶狠狠地盯着挂在门后钉子上的外套。跟着,他把所有看得到的亚麻织物一股脑儿抓在手里:一件衬衫、一顶睡帽、一块用来擦干脸的方巾,随即才跑回牧师的房间。他的行为举止活像滑稽戏中的爱人。 牧师躺在床上,一只手摁住伤口,詹姆斯跪在床边,轻轻抬起牧师的手。由于头上全是血,起初他压根儿就找不到伤口。他想把血擦掉,先是用方巾压住流血的地方,再用帽子压在上面。他匆忙跑到楼梯顶端,大声喊道:“塔比瑟!” 塔比瑟那张沾满面粉的脸随即出现在了楼梯口。詹姆斯立即吩咐她打来热水,拿来红葡萄酒。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刚刚全速冲刺。这时,黛朵也来到了楼梯平台,仍然抓着弯曲的手臂,惊恐地盯着詹姆斯。“什么情况?”她问,“你受伤了吗?” 詹姆斯长大嘴巴望着她,并没有回答,然后才跑到房间,俯身对着平卧着的牧师,像是要为他遮雨一样。黛朵也跟了进来,不由得倒抽了几口凉气,愠怒地看着她哥哥,“天哪,哥哥……你这是开枪自尽了吗?”她听到牧师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像是液体流动发出的咕隆声,似有不祥的预兆。“他要死了吗?”黛朵问道,脸上早已没有了血色,但眼下她的举止还算淡定,倒是值得赞许。 “不会死的。”詹姆斯说。他比大多数人都清楚牧师刚才弄出来的动静,转而又说:“我认为他正在笑呢。” 蜷缩在床上的牧师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声音,他显然觉得这一幕很好玩,“‘他这是开枪自尽了吗’……噢,可真有你的……可真有你的,妹妹……” 一分钟后,塔比瑟端着盘子,红酒和水来了。科尔太太跟在她身后,惊恐地看着塔比瑟描述医生站在楼梯口、像疯子一样挥手的样子。她们看到牧师坐在窗沿,面色苍白,却仍然在咧嘴笑,他头上的帽子被血水浸透了。黛朵坐在他旁边,闭合的嘴巴像贻贝一样,而医生坐在牧师的另一边,像孩子一样啜泣着——也许关于他的故事都是真实的。 “科尔太太,晚餐准备得怎么样了?”牧师问道。他还真是了不起!是的,先生,今天下午真是出奇地顺利。 四 十一月的月光下,有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一个孩子,到户外去拿柴火。男人有点驼背,右腿还有点瘸,头像游泳的人一样上下晃动着。男孩将手放在肩膀下取暖,跟在男人后面两步远的地方。外头结着霜,在屋里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两人来到木柴堆旁。詹姆斯伸出手,让男孩将柴火放在他的胳膊上。原木散发着泥土、真菌和树皮腐烂的味道。 “拿后面的,萨姆。那里的柴火比较干吧?” “都有点儿潮。” “那就拿旁边的山毛榉木头。” 整个夏天非常闷热,秋天潮湿、温暖,收成不好。一夸脱麦子能卖五十先令八便士,比去年的价格要贵三先令。 “萨姆,有什么就拿什么吧,到时候再用火烘干就行了。” 他们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一只没有拴狗链的小狗焦躁不安,狂吠不已。这时,詹姆斯小声说道:“嘘,先生!”小狗钻进了阴影里,竖起耳朵听着乡村远处的动静和轻轻的呼唤声。 詹姆斯用手肘推开门闩,打开厨房的门。一群在桌旁坐定的男人突然心情愉悦地抱怨起寒冷的天气,直到萨姆用脚跟把门关上他们才停下来。两人把木头放下,拍掉外套上的尘土。桌旁一共有十二名胖瘦不等的男子,他们正在大吃特吃,决心把捐出去的什一税吃回来。这些人在那里吃吃喝喝,气氛煞是热闹。詹姆斯认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大部分人也认识他,不过他们怎么看待他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塔比瑟手中的一个大罐子突然掉到地上,“啪”的一声在她脚边炸开了,洒掉的苹果酒把她的袜子都弄湿了。她不由得哭了起来,不过,她并不是害怕会客室服侍客人的科尔太太,而是因为实在太累了。乡绅们哈哈大笑。詹姆斯走到她身边,道:“去睡吧,塔比瑟。我和萨姆来照顾他们就行了。” 没人待见的什一税晚餐眼看就要接近尾声了。桌子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杯子,油乎乎、有缺口的锡镴盘子,舔得一干二净的鸡、鸭、野兔骨头,还有变成棕色的牛碎骨以及锋利的羊骨。 “萨姆,在审判日那天,这些牲畜如何找得到它们各自的身体部位?” “那个时候只会有人吗?” “天哪,才不是呢!还会有鸡、猫、约拿的鲸鱼。”他低头看着萨姆,这是一个骨瘦如柴、丑得出奇的十一岁男孩,看起来还算机敏。等到十五岁时,他就跟那些红脸的农夫家孩子没什么区别了。到时候,他会系着一条带有斑点的围脖,穿着皮马裤,闹哄哄地在市场上玩耍,到了三十岁,他会跟这些人一样坐在桌旁,身体倒也健壮,但没完没了的活计和担忧会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只能借酒浇愁。 他们围在火炉旁的长凳上。詹姆斯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这时,萨姆说:“你之前说要讲故事给我听的,詹姆斯医生。”只有萨姆会在公开的场合下称呼他詹姆斯医生,其他人只会在私下里这么叫他。 “什么故事,萨姆?”其实他完全清楚萨姆说的是什么。 “关于那场比赛的故事。 “还有王后什么的。” “是女皇,萨姆,可比王后厉害多了。” “还有玛丽。” “现在这么吵,你听得清吗?” 萨姆点点头。 在詹姆斯看来,这只是一个实验。他可以将他经历过的生活变成孩子的逸闻趣事,将一些琐事的小事串联起来,最后再引出某件惊天大事,这样就可以阻止他将这一系列可怕又无法理解的事告诉陌生人,或者他熟悉的人。萨姆是个很好的听众,能够容忍他对故事的改动,还能被故事情节牢牢吸引。 “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 “讲到你的朋友格默先生。” 他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幕:格默先生的脸,确切地说只是眼睛,因为脸的其余部分被一条御寒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他可能把格默描绘成他的朋友吗? 詹姆斯喝着杯中的酒,取下一只手套,用手背揩了揩嘴,察觉到了手上斑斑点点的疤痕。 “你已经知道我小时候第一次遇见格默先生的情形了,婚礼那天,我从樱桃树上摔下来后,趴在古老山堡的草坪上,他偷偷地朝我走了过来。” “你摔断了腿。” “没错……” “那个帮你接骨的家伙……” “铁匠阿莫斯·盖特。没错,我的腿被接上后,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没好利索,后来,我们家族得了一种病,一种很厉害的病,我妈妈,还有我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 “全死了吗?” “是的,全死了。”他继续印证之前的谎言,“反正,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于是,我只能去布里斯托尔找格默先生,想到他以前对我挺有兴趣的,以为他会收留我,萨姆,当年我比你现在还小呢。但我全程可都是走路去的,我记得当时大部分时间还下着雨。你去过城里吗,萨姆?去过大城市吗?” 萨姆摇摇头。 “我也没去过。城里人可真多啊!有士兵、水手、大胖子商人、拉起长裙跨过脏物的时髦女子。当时还是我第一次瞧见黑人和中国人呢。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一艘接一艘,好像畜棚里的动物一样。萨姆,到处都是商铺,灯火通明的街道就像过圣诞节一样,人啊,牲畜啊,来来往往,不胜其数。人实在太多了,找到格默先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我还是凭着我那灵敏的鼻子把他找出来了,他也很吃惊,看到我的时候他好像还挺高兴的,不过,我得告诉你,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不是善茬,所以,我们两个算是同一类人吧,就在这时……” “喂,快点!有人差点渴死了!”好几个人正挥舞着马克杯,证明他们真的渴了,还有些人用拳头将桌子捶得山响。这群家伙越来越起劲儿了,像一群士兵咚咚咚地走过。 “走吧,萨姆。”詹姆斯微笑着站起来,微微鞠了个躬,向乡绅表示歉意。他一只手拿起两个罐子,走进厨房后面的门,进入一间凉飕飕的房间,那里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只有一口酿酒锅、一个捣浆桶和几个大桶,牧师每三个月就会在这里监督他酿造佐餐啤酒,科尔太太则会在这里酿造葡萄酒,酒瓶靠着两面墙堆起来。尽管屋子里很冷,玛丽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在一张麦秆坐垫的椅子上,也瞧不出她到底在干什么。她双脚并拢,像猫一样规矩,一支蜡烛在她脚边燃烧,詹姆斯将啤酒装入罐中,待他装好后他说:“这里太冷了,我估计就连你也受不了。” 她看着他,眼睛像两枚被吮吸过的黑鹅卵石。 “他们只是些不起眼的农民,”他说,“阵势吓人,但没有恶意。”他抬起酒罐,“进来吧,坐在我和萨姆旁边烤烤火。” 詹姆斯拿着啤酒进了厨房,坐在桌旁。他很希望玛丽是快乐的,至少要感到满意。 “啊!医生,你的长生不老药终于来了,这样,我们进坟墓的时候至少不是渴死的。” “各位,你们都会长命百岁的,祝你们健康、快乐。” “你不跟我们一起喝吗?” “你们开心就好。” “说得好,伙计!” 酒罐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每次倒酒的时候,啤酒都会洒在桌子上。 “干杯,伙计们!” “为国王干杯!” “为农夫乔治和‘老鼻烟’干杯。” “为基督世界里最棒的婊子干杯!” “别呀,兄弟们,”说话者是温恩·图尔,“为戴尔医生干杯,我跟你们说,虽然这个名字让人不快[5]……”大家不由得为他机智的言论喝起彩来,“但是,因为他也没给人家专利,也没有拿刀给人家动手术,而是用刀来切面包,所以他在这个国家救的人比任何人都多!” 大家干完杯后,詹姆斯说:“各位,你们真是太豪爽了。” 这时,一个声音大声说:“威尔·卡格肖特在哪儿?唱首歌吧,威尔。就唱那首《萨莉·索尔兹伯里》!” 卡格肖特在凳子上扭动着,“是《可怜的萨莉·索尔兹伯里的墓志铭》吗? 众人向快乐的学童一样盯着他。卡格肖特清了清嗓子。 “她仰面躺在这里,终于不再动弹, 可怜的萨莉死得那么悲惨, 她在邪恶的道路上一路飞奔, 难怪她跑得气喘吁吁。 她努力往快乐的地方奔跑, 但跑到半路的时候居然跌倒, 虽然每个人都幻想她的生活……” 他止声,张大嘴,望过众人的头顶,看着酿酒室的门。其余人也从座位上扭过身子往那边看。詹姆斯从炉灶边的长凳上站起来,张开手臂,像是希望再次将这群人拢到一块,“各位,这是玛丽,尽管继续唱就行了。” “医生,我们知道这人是谁。”卡格肖特坐下来。那些乡绅的目光都落在桌子中央。詹姆斯耸耸肩,走向玛丽,扶着她挨着萨姆坐在长凳上。大家又继续慢慢地说开了,那情形就像一个暂时被堵住的旧水泵。他们继续喝着酒,酒杯又被重新倒满。玛丽被遗忘在一旁,卡格肖特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一首比一首淫荡。温恩的兄弟伊恩·图尔怕是这群人中最蠢的一个,这会儿高声叫道:“让这个女人把她的牙齿露出来咋样?” 伊恩的要求得到了大家的附和,詹姆斯很快明白,伊恩只是把大伙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这样的发展,詹姆斯不是没担忧过,但他又觉得,他们能因为尊敬他为“医生”,把他当成牧师的朋友、当成玛丽的保护者而避免做出这种事。这种明显的背叛行为深深刺痛着他。但这件事情错在他,是他把她带到众人面前。詹姆斯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各位,这里可不能搞那些奇奇怪怪的表演。” 房间里没有一人(包括玛丽)知道詹姆斯·戴尔是那个1767年前往俄国的完美无瑕的年轻人。谁也没见过他身穿华丽衣服、威风凛凛的样子,没人见过他跟帝国的大使握手、对方因此觉得无上光荣的样子。兴许除了萨姆,谁也不曾想象过这些场景,萨姆想象着詹姆斯操控那些华丽木偶时的鲜活历史,此时此刻,那些乡绅怎是他的对手。 这时,一种犹如大雨初下的声响打破了这种沉静。玛丽走到桌子前面,手规规矩矩地叉在腰间,像是准备为他们唱歌。她等在那里,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成竹在胸的气度,表演即将开始——她张大嘴吧,做嘶吼状,露出了两排锉得尖尖的牙齿,连牙龈都露出来了。坐在桌旁的人不由得低声赞叹着。这种表演比乡村集市里臭烘烘的棚子里的双头羊或是会算术的鱼要精彩多了。观众的表情格外滑稽,有的人还出人意料地模仿起了玛丽咆哮的样子,本来正在生气的詹姆斯也开始哈哈大笑,一下把情绪都释放出来了。要是当时牧师没有进入厨房,这样的笑声可能会让他吐出几句恶狠狠的话来。牧师尽管被放了血,但在过去的五个小时里,不是跟大伙一起吃吃喝喝,就是玩牌,此时此刻,脸涨得通红,仿佛熟到要坏。他狐疑地看着詹姆斯,然后对那些农夫说道: “各位,我现在怕是不能留你们了。我清楚你们这些庄稼人的习惯,知道你们急着回家。” 这位长者的出现,即便他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教区牧师,也令热闹的气氛骤然变冷,惹人不快。那群人弹掉烟斗里的烟灰,马克杯里的最后一点儿啤酒也被一饮而尽。他们的表情像是已经预感到了第二天清晨会带来凉飕飕的感觉,或是重新跟难以驾驭的野兽搏斗,仿佛他们就是这世界最初抑或最后的人类,正拖着沉重的脚步踏过寂静、幽暗的田野。 詹姆斯拿出他们的帽子、大衣、围巾和长手套,满怀歉意地笑了笑。院子里走动的声音,人和马脚步拖曳、踩踏的声响此起彼伏。一只狗刚看到他们便一通狂吠,牧师二话不说对着它的鼻子就是狠狠一下,狗立马老实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马儿踩在鹅卵石上,发出犹如不停碰撞打火石弄出的动静。农夫终于离开了,他们的马沿着小径往马路上走去,最后只剩下詹姆斯、萨姆和牧师,他们没有吭声,若明若暗地围在牧师的提灯旁边。 男孩哆嗦着。牧师低头看着他,像是看到他在那里觉得十分惊讶似的。 “你要是脑子还清醒的话,就应该跟我们其中一位客人骑马回去。” 詹姆斯说:“我陪他走回去得了,就是因为我跟他讲以前的故事,他才待得这么晚的。” “啊,故事……”牧师自顾地点点头,像是这个字眼于他而言有特殊的意义,“你还有故事可讲。” “我们会互相讲讲各自的事情。” 一丝笑容从牧师的脸上掠过,“的确如此,”他在空气中嗅了嗅,“医生,在结冰的地方行走可得当心点儿,你要把提灯拿走吗?” “不用了,我和萨姆在学习辨认星星。没有提灯,天上的星星会看得更清楚。” 萨姆已经跑回屋里,拿来了他们的外套以及詹姆斯的手杖。詹姆斯在院子里等着,眼睛盯着从牧师假发下冒出来的包扎物边缘。他本想问问牧师的伤势怎么样了,但一想到放血那档子事,他很是不安。见牧师的头朝打开的门努了努,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他能从开着的门里看到残余的灯火,萨姆站在玛丽旁边,正在跟她道别。 “他喜欢她。”牧师说。 “是啊。他们之间似乎有事。” “她跟他说过话吗?” 詹姆斯耸耸肩,“她想对他说什么,他都明白。” 萨姆接过他的外套,那是一件紧身长外套,怪沉的,口袋很深,书、苹果、素描纸放在里面都不是问题。 “那就这样吧。” “一路平安。” “晚安。” “萨姆,晚安。” 他们分开走了。牧师转身朝屋子里走去,在狗耳朵后面挠了挠,然后叹了口气,沉重的声音让自己都吓了一跳,像是他的身体知晓某种尚未进入意识的知识。他的太阳穴悸动着,便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摸了摸。真是奇怪,詹姆斯竟然有这样的勇气,一个人居然能变成这样,还真奇怪。当然,他恐怕再也当不成医生了。真是浪费天赋!没错,他以前就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谁也不喜欢他,却很有用,这点毫无疑问。这个世界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是需要一个闪亮平庸的人,还是一个卓群绝伦却心如铁石的人?这个问题太难了。这只狗太瘦了,得给它打打虫才行。该睡觉了。希望做个好梦。 五 从这幢房子出发,约莫走过一英里崎岖不平的小路,便能来到一座桥和一条前往村子的上坡路。在郁郁葱葱的树木和高大的树篱灌木的遮掩下,这里比别的地方更加幽暗。不过,他们可以一直跟着月光走,月光照在深深的车辙印里,白霜犹如闪亮晶片镶嵌于中,蜿蜒的枝头越过漫射的光带,起点与终点皆隐匿不可见。他们发现天上没有云朵时,便会停下来,萨姆会顺着詹姆斯手的弧度望过去,说出星星的名字。两人仰头望着星空的深处,直到感觉脚下的地开始翻滚,这个时候,他们才会低头看一眼脚下,要不准会踉踉跄跄。他们走路的声响惊动了一只动物。动物在阴影里盯着他们,一闪而过,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从树篱里逃走了。萨姆说是一只狐狸,说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乔治·佩斯,他就能赚一便士。 走着走着,詹姆斯便说服萨姆为他唱歌了。萨姆安静地走着,心里想着该唱些什么,然后便以《老约翰·巴雷库恩》作为开场歌曲。一开始,他的声音很小,突然间,他提高了嗓门,激昂、高亢地唱了起来,声音颇为轻快,唱到高音处,声音又变得沙哑了。 “有三个人从西部过来, 想碰碰运气,三人庄严地发誓, 希望约翰·巴雷库恩去死……” 有那么三四分钟,詹姆斯觉得萨姆的歌比在大教堂、音乐厅,或是疯人院里听到的歌声还要抑郁。 “他们驾车驮着他穿过田野, 驶到一个谷仓里, 在那里把可怜的约翰·巴雷库恩, 做成了一个庄严的草堆……” 他们终于来到桥上,桥面上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子,两边则是低矮的围栏。他们爬上山坡,来到牛村。坡顶上一幢房子发出微弱的光,那便是卡克斯顿酒馆。经过那里时,他们从半掩的窗户往里面瞅了瞅,看到一群男人正背对着他们喝酒。然后他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一片阴暗的地方,蜿蜒走过一排排门窗紧闭、似在沉睡的农舍,房子是石头墙面,周围是幽暗的花园,还能听到动物的呼吸和移动的声响。远处,一只猫头鹰叫唤着,声音格外清晰,另一声同样清晰的回应也在遥远的地方响起。 楼下一扇窗玻璃透出光亮,那是教堂司事的房子。他们往那边走去,灯光也随之移动。还没等他们敲门,门便开了。男孩的母亲拿着蜡烛站在入口处。 “他应该没有给你添麻烦吧,医生,”跟着,她又对男孩说,“都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要麻烦人家陪你走回家呢?”听声音是明显松了口气,少了一丝生气的意味。 这时,詹姆斯道:“希望你不要对他太苛刻。怪我,走夜路不算什么。萨姆还为我唱歌了呢。他有一副好嗓子,我想他应该参加合唱队。那里歌唱得好的没几个,你家那位虔诚的丈夫是个例外。” “你也太会说话了。”她说着行了一个简单的屈膝礼,在烛光下几乎看不清她是在行礼。尽管医生目前的处境并不好——已经沦为牧师家中的食客,但他过往的名声隐约还在,还有一定的绅士气质。在她看来,医生还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而且,他对儿子很好,这让她颇为感动。他对萨姆有积极的影响,是儿子的好榜样。 “夜晚空气这么冷,你要进来喝点东西吗?” “这个时候就不便打扰了,克拉克太太……”但在说话间他已经跟随烛光进了屋子。教堂司事早已入睡,他的帽子投下长长的阴影。他们经过那片阴影进入厨房时,司事的鼾声传了进来。厨房里,余烬仍然散发着阵阵热气。 这幢房子只比詹姆斯小时候在布兰德约住的房子小一点,但他对里面的东西如同对自己的脸一样熟悉,都是些朴素、干净的东西,房里混杂着复杂的气味,擦得锃亮的物体表面光芒闪动。 克拉克太太拿来了丈夫的马克杯,里面装满了麦芽酒。她将杯子放在客人面前,她自己喝的则是一小杯姜汁甜酒。挨着詹姆斯肩膀站立的萨姆则像一个男仆,正从一只木杯里喝着牛奶。 “你丈夫还好吗?” “谢谢你,先生,他还好。但眼下他必须保证充足的睡眠。他说他跟那么多永远安睡的人打过交道,让他对睡觉也有了欲望。” “对什么有了欲望,夫人?”从冰冷的空气中突然进入温暖的地方令他昏昏欲睡。克拉克太太的脸也红了。 “是睡眠的欲望,医生,只是对睡眠的欲望。”她瞥了一眼儿子,出人意料地笑了,“他是开玩笑的,医生。” 詹姆斯说:“世界上每个行业的人都有其独特的幽默,遗憾的是,医生这个行业的幽默怕是最粗俗的。因为医生能够切身体会他人的痛苦,所以他们身上会产生一种残酷多于幽默的诙谐感。而这种幽默感源于对恐怖的防备,而且很快就会变成应对恐怖的方法。” “我相信你肯定不是这样。”克拉克太太说,医生时不时会说些实话,意在安慰他人。 “的确不是,夫人,因为那时候,别人的痛苦一点儿也不会困扰我。我只知道剧烈的疼痛和减轻疼痛的费用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说这话的时候,詹姆斯望着桌子,而现在,他已经抬起头,想知道他的这段自白能产生怎样的效果。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困惑的表情,但转眼便消失了。她得让对方看出来她决心好好待他。 “你肯定最了解你这个行当,医生。” “的确是这样的,夫人。不是我吹牛,在我所认识的所有外科医生中,我绝对是最名副其实的一位。大多数医生只会说得天花乱坠、夸夸其谈,但真想治好的话,你还不如去找只鹅来。那些人只是徒有虚名罢了。”他不再说了,笑了笑,让不自觉变得愤怒的声音慢慢平息下来,“你也知道,我对那些老同行是多么残忍。这一行的确有不少好人。那些人在人们无望的情况下倒会安慰人,也不会夸大效果。事实上,我们几乎做不了什么事情。我们这代人生得太迟,也可以说生得太早,夹在古老世界的神秘技术和未来的新发现之间。夫人,我也算是拥有某种天赋,动手术的天赋吧。但我从来不具备那种特质……”他的手在麦芽酒上方的空气中随便挥了挥,“……不会关心病患,这才是医生真正该具备的特质。” “啊,我想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医生。” 詹姆斯摇摇头,“不是的,夫人,我只是道出了实情。我这个好医生是最廉价的,虽然我在做手术时有着娴熟的技巧,却不会怜悯他人。” 他的话显得很沉重,语气也透着一丝强硬的意味,让人不知如何回应他最后那句话,接下来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良久,克拉克太太说:“你好像有个姐姐吧?” “有两个。” “两个……” “是的,漂亮的那个叫萨拉,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是跟我哥哥一起死掉的,我相信另一个还活着,她叫莉莎。我没听说过她已经过世了。不过,我还是小时候见过的她。” “你之前跟我说过他们全都死了,”萨姆说,“你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别出声。”他母亲说,害怕打扰本已经脆弱的心灵。 “我说过吗,萨姆?好吧,那也跟事实差不多了。”他陷入了沉默中。 克拉克夫人等了等,然后鼓起勇气说:“也许你应该再见见她。” “我想她会不高兴的。她已经没有爱我的理由了。” “医生,姐姐爱弟弟哪里需要什么理由,这是她的责任。” “跟责任挨不上边。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男孩子做了对不起姐姐的事没什么打紧的。天哪,我也想起了自家兄弟,现在我们的关系可好了。” 詹姆斯摇摇头,“我没脸见她。” “那也许她想见你呢,你们可是骨肉相连的亲人。” “不可能。” “宽恕是件伟大的事情,”她说,“只要有这个心思就行了。” 詹姆斯将一只手放在萨姆的肩膀上,慢慢从桌旁起身,轻声说:“她是瞎子,老早就瞎了。她得过天花。” 萨姆被吩咐去睡了。克拉克太太跟之前一样,手里拿着蜡烛,领着詹姆斯来到门口。詹姆斯走出屋外,道:“我说的话是不是很奇怪?” “我们永远都欢迎你,医生。” “谢谢。我感觉到了。替我向你的丈夫问好。”他再次留意到了女人笨拙的屈膝礼。门关了,门栓也插上了。女人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了屋里。詹姆斯一路朝小径走去,眨了眨眼睛,抹去了蜡烛残存在眼里的那点火光。凉意袭来,他觉得更冷了,脚下的石头像玻璃一样发出嘎吱的声响。他来到大路时,屋里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嘘”声。 “你还会给我讲那些故事的,对吗,詹姆斯医生?”声音从屋檐下的小窗扉里传了出来,他却瞧不见萨姆本人。 “会的。” “是女皇的故事吗?” “是的,萨姆。” “对了,玛丽为什么会长着一副尖牙啊?” “睡吧,萨姆。”他扬了扬胳膊,挥挥手。 教堂司事家的麦芽酒虽然清冽、有益健康,却无法抵御像手指一般进入外套褶边的冰霜。在和克拉克太太谈过后,他不想拖着沉重的脚步直接回家,回到牧师屋里那个冰冷、极有可能空荡荡的床上。他需要半个小时跟其他人待在一起,来杯朗姆酒,再加点水,跟人漫无边际地聊一聊,这样的举动让他再度安定下来。他为什么要以那样的状态去克拉克太太的家? 他来到卡克斯顿酒馆,弯腰从低矮的门里走了进去,站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呼吸着空气里散发的刺鼻味道。前厅不大,炉火也很小,长凳被无数马裤擦得又黑又亮。四张桌子上各自点着一根蜡烛,蜡烛油流出一道污浊的痕迹。卡克斯顿本人站在炉火旁,双手叉腰,从六个先前从牧师家中出来的客人肩头望过去,这些人正在玩骨牌,人早已疲惫不堪,加之又喝了酒,几乎变成了低能儿。看到詹姆斯,卡克斯顿假意挤出一丝欢迎的表情,然后互致了问候。詹姆斯已经几个月没来这家酒馆了,已经忘了他有多讨厌卡克斯顿,不是因为这酒馆老板跟当地的偷猎者勾搭——大抵来说,那些偷猎者反而是些高尚的人,也不是因为那些被坐实了的谣言——他把证据卖给了警察,指控一名少年偷了一位先生的怀表,少年因而被辞退了。他局促不安的表情让卡克斯顿的女儿十分担心。她怀有身孕,咬着指甲上的肉,挺着大肚子站了起来,离她父亲也就一臂之距。她感觉詹姆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结果却只露出极其尴尬的表情。这时,卡克斯顿喊道:“医生,你要喝点什么?想要这位姑娘拿点什么给你?” 詹姆斯点了朗姆酒,有人邀请他一起玩骨牌,被他谢绝了。他独自坐在另一张桌旁。女孩尽管怀着身孕,却只有十四五岁,除了“女孩”,怕是再也找不到别的称呼了——她给医生拿来了一个玻璃杯,然后用一张被啤酒浸湿的布擦桌子。詹姆斯问她近况如何,她瞥了一眼自己似乎快被撑破的肚皮,避开他的目光道:“挺好的。” “萨莉,你就快要生了,不怕吗?” “能够摆脱这玩意儿,我挺高兴的,先生。” “到时候谁来照顾你?” “格蕾莱婆婆。” “她很有经验。”詹姆斯道,心里却暗暗打了个寒战。那个女人嗜酒如命,许多婴儿都死在她手里,除了魔鬼会叫她来之外,恐怕不会再有人请她了,想必是卡克斯顿的主意。 “简简单单最好。萨莉,你还年轻。没必要用什么秘方之类的药。” 女孩轻声道了声谢,便匆匆走了。詹姆斯拿起杯子喝酒。一幕幕画面浮现在詹姆斯的脑海里:跟萨莉简短地聊天,看到她那位既滑头又粗俗不堪的父亲,那些农夫趴在小小的长方形牌桌上,还有桌子中央一堆脏兮兮的钱,这一切让他无比压抑。这里没有真正的快乐,甚至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女孩的脆弱和男人的铁石心肠里有着同样的痛苦,虽然有些痛苦是他们咎由自取的结果,有的毫无疑问是报应。但这里面到底有多少聊以慰藉、让人满意之事?对于经历过痛苦的人而言,所有的苦痛都是那样真实,统统需要怜悯,上帝知道他也同样需要被人垂怜。 这时门开了。他抬起头,看到一个身形是两个成年人大的男子,那人皮肤黝黑——要么是棕色,或者其实只是灰色,是如同雪地上夜空的那种颜色吗?来人进了小酒馆,就像一个成年人进入了一间满是小孩的屋子里。他在横梁下弓着身子,拖曳着那双破烂的红色拖鞋朝卡克斯顿走过去。那人手里拿着一个小奶油罐,以一种像是在拨弄煤炭的声音小声嘣出四个字: “杜松子酒。” “杜松子酒?” 黑人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朝罐子指了指,卡克斯顿接过罐子,交到女儿手里,她拿着罐子回到里头的房间去盛酒。黑人将手伸进短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钱袋,将一枚六便士的硬币甩在他张开的手掌里。詹姆斯心想:这只大手估摸着能藏得下一颗板球。他的手指是那样坚硬,像老人的手,但看上去却很有力。 黑人从萨莉手中接过罐子,向她道了谢,然后等着卡克斯顿给他找零钱,结果发现并没有找给他,他疲惫地点点头,拖着脚步往门口走去。门关上后,估摸着有两三秒钟的时间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炉火飘忽不定地跳动着,然后农夫又开始兴奋地说开了,相互说着他们的见闻,像是每个人都是这件不同寻常之事的唯一目击者。他们还向卡克斯顿道贺,说他骗了那个陌生人。一名农夫还提醒他,到时候那个黑人会把他炖着吃了。人群一阵哄笑。这时,另一个人转身问詹姆斯,打听黑人的构造是否跟白人一样,他们的骨头是否跟皮肤一样黑。“不是的。”詹姆斯说,他现在一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他们的构造跟我们一模一样。” “我听说他们的精子也是黑色的,对不起,萨莉。” “不是吧。” “他们的心脏呢,”卡克斯顿问道,“也是黑色的吗?” 詹姆斯说:“跟你我的没什么两样。” 令詹姆斯懊恼的是,他的这番评论被人误解成了幽默的言论,他只得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道别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在结着冰的地面上,一直在想,我甚至没办法表达我的轻蔑之情。 他深深吸了十几口冰冷的空气,厘清自己的思绪。他想起了明天,相信肯定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空气的气味如同香槟酒一样。他咧嘴笑了,想起了牧师早上活力十足的样子。人还真得经历一些这样的早上,这样才能应付更绝望的日子。如果明天是个好天气,我会拿出纸和墨,前往哈勒姆夫人的府邸,在水边画那座小庙。 装有防滑铁箍的车轮在他身后颠簸,让他跳到了草皮上,这时,他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小庙的样子。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马车的存在只是那丁零当啷的声响,车轴像是在呻吟,嘎吱作响,车上锅碗瓢盆发出的各种声响,像极了疯狂敲打定音鼓时发出的声音。同时还夹杂着醉酒之人的刺耳歌声。最后,他终于辨认出了马车的形状,那是一辆单马拉的篷车,从牛村一路摇摇晃晃地下了山。马车赶上詹姆斯后,那个声音不再唱歌了,而是大声问道:“你是谁?是基督徒还是什么人?” 詹姆斯道:“你用不着怕我。” 现在,借着柔和的星光,他看出马车上有两个人,一个身材瘦小得跟小孩无异,不过从她说话的语气以及满嘴杜松子酒的味道可以判断,她显然不是小孩。另一个则是卡克斯顿酒馆的那个黑人。 “这可不好,三更半夜的在树篱旁边鬼鬼祟祟,”女人说。不一会儿,她的呼吸中夹杂上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看来你是没地方可去咯?可怜的人,他能暂时跟我们待一块儿吗,约翰?想来他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嘘。”黑人终于说话了。 詹姆斯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只需走一小段路就能回到住处睡觉了。” “呃,那就好。走吧,咱们走吧,约翰。” 约翰的舌头发出咯咯的声响,马儿绷紧缰绳,继续往前走去,后面拖着一串长长的歌声。 “你是否想品尝夜晚的空气……去到那芳香四溢的树荫处……在那里,白杨的枝条缠绕着你……藤蔓会是你庇护之地……” 詹姆斯并没有拿蜡烛,而是摸索着进入了自己的房间,发现玛丽躺在他的被窝下,便跟她一起睡了。他从她背后爬上床,胸口贴着她的后背。他的腿痛得要命,可他并不担心。他知道他准会睡着的,这会儿,他闻着她皮肤的味道,仿佛那是具有麻醉作用的海绵。他吻着她的肩膀,既是问候,也是道别,因为她会趁他睡觉的时候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那时候屋里的人还在熟睡。 隔壁房间里,牧师做起了梦,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地陪哈勒姆夫人打牌,两人相处得极好。黛朵梦见了一个男人,温柔地吮吸着她手肘上的血。詹姆斯则梦见了一棵有屋子那么大的樱桃树,梦见绿油油的叶子纷纷掉落,他低头一看,那位穿着樱桃色丝绸衣服的黑人举起手臂,抓住了他。 [1] 英国英格兰西南部城市,以温泉闻名的疗养胜地。——译者注 [2] 源自旧约时代由欧洲基督教会向居民征收的一种主要用于神职人员薪俸和教堂日常经费以及赈济的宗教捐税,捐纳本人收入的十分之一供宗教事业之用。——译者注。 [3] 罗马著名的博物学家。——译者注 [4] 打谷物用的工具。——译者注 [5] 戴尔的英文原词“Dyer”在英语中的发音类似“死亡”。——译者注 第三章 一 在人们的记忆里,1739年的寒冬恶劣至极:寒冷刺骨的天气把人冻得僵硬,如同《圣经》里的复仇故事,美丽却致命,阴魂不散地缠住了这个乡村。在约克郡的乌兹河上,冰封的泰晤士河上,人们将印刷机拖到冰面上,印出关于这个冰雪世界的新闻。这些新闻好似来自一个新兴的王国,一个突然神奇般地将旧国度掩盖的王国。地窖里,酒桶里满满当当都是葡萄酒和啤酒。黎明时分,牛棚里的牛冻得僵硬。人们看见奇怪的光划破黑暗。乌鸦和其他飞鸟如同装饰物一样,从旷野的天空中纷纷坠落。 刺骨的寒冷天气夺走了老弱病残者的性命。婴儿被埋葬于穿着衬裙的祖母和布莱尼姆的老兵旁边。挖墓人挥动着心形铁铲,叮当作响的声音如同斧头砍在了铁块上。这些墓坑挖得很浅,西边村子有关盗墓者的谣言已经甚嚣尘上。后来,直到克恩郡一群恶狗撕咬乞丐的棺材板,遭到守灵人的开枪射击,人们这才没再议论。 布兰德约有一座中世纪的小修道院,灰色的围墙外面有个村庄。眼下,是乔治二世国王统治时期的第十三个年头,村庄横跨于从布里斯托尔到卡文顿的路上,活像一排烂牙紧紧咬着一条皮带。村子里万籁俱静,只有蓝色的炊烟从茅草和石板的屋顶袅袅升起。几个寂寥的身影走在户外,他们将自己裹在长长的大衣中,在留有车辙的路面上蹒跚而行。脚步声在清冷的空气中清晰可辨,还能清晰地看见他们的哈气。 第二次挤奶时,天空已是暮色沉沉,农舍和小屋的窗子里射出斑驳光影。 村庄后面,一座山上的要塞像极了岛屿,耸立于荒野之上。那里,一位瞭望者正来回跺着靴子取暖,想来夜幕就要降临,这座村庄像一艘潜入漆黑河水的汽艇,即将没入漫长的黑夜之中。但是,河岸边还有一束光亮,接着又出现了两道光,随后十几道光亮接踵而至,“让开,让开!”的喊叫声此起彼伏。沙沙作响的摩擦声传入耳际,无疑是滑冰鞋发出的嘎吱声。 滑冰的人将提灯挂在较低的树枝上,树变成拱形高悬于冰面上,黑暗中,灯光闪烁。被照亮的冰面上,大约有十五到二十个人在滑冰。有些人姿态优雅,滑冰鞋疾速、轻巧地在冰面上划过。他们的手交叉背在身后,身体前倾,在各自的轨道上前行。其他人则弯着腰、驼着背,像是准备要接一个硕大的球,又像是妇女在起风的早晨折床单一样挥舞着手臂。人头时隐时现,人们亲切、友善的喊声不断在耳畔响起:“该死的,约翰!”“抓紧,爱丽丝!”带着醉意的高亢笑声此起彼伏。 月亮如同一个攥紧的拳头,挂在西边的河口上。月光照耀的荒原上,农家的庭院里到处都是狂吠不已的狗,院子里的淤泥如同钻石一般闪烁着光芒,就连卡文顿的小猎犬也茫然地蜷在狗窝里,缩成柔软光滑的一团嚎叫着。滑冰的人也被这一切触动:隆冬时节的疯狂,本年份的诱人零度气温。 一个瓶子掉在冰面上破碎了,只见一个身影蹒跚着朝岸边走去。“是你吗,乔舒亚?”那个身影向后靠着一棵赤杨树。他点点头,一股苹果酒的暖暖气息从他的两膝之间吐了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肩上紧紧裹着一条披肩,走近他身旁,说:“如果你以为我会背你回家,可就错了。没用的家伙!” 他没有搭理她。女人虽然说着责备的话,但言语里却透出一股嬉闹的意味。另一个女人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时,她便随那人去了。 小提琴奏出的一段高音在空气中回荡,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小提琴手是一位年迈的老者,他用一条羊毛制成的吊带裹着脑袋,开始演奏混合舞曲——《追上她,老兄》《舞动的约翰》《快乐的日子来临了》。这些都是些耳熟能详的歌曲。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滑冰的人都汗流浃背,他们是那样生机勃勃,时而跳跃、时而落下、时而抓住彼此的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他们从岸上慢慢走到冰面上,不必担心硬如磐石的冰面会破裂。 小提琴声戛然而止,舞者停下了脚步,他们抬头仰望时,呼出的气犹如薄纱面具。是流星!在“猪草地”上,在雷迪菲尔德的上空,划过一颗流星,紧接着是第二颗。许多人举起胳膊,不停指向流星。突如其来的寂静,也让多疑的狗安静了下来。在距离岸边提灯光亮处十码远的地方,伊丽莎白·戴尔正在黑夜之中滑冰。她二十九岁,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自耕农乔舒亚·戴尔的妻子。她穿的这双滑冰鞋是从她十四岁起就一直使用的。近来,她被一种莫名的悲伤折磨。今夜的星空让她心血澎湃,她甚至感觉自己险些就要飘起来,消失在村庄的屋顶上。 这时,伊丽莎白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轻柔的脚步声响起,她没有转头看是谁。当一只手——这不是她丈夫的手,也不是任何一位农夫的手,而是一支修长而又光滑的手——从她的披肩上滑落,按住了她的胸脯。伊丽莎白依然望着天空,虽然此时流星早已消失,天空恢复了宁静。匆忙间,那个陌生人失去了平衡,滑倒之际将他们一起拽倒在冰面上,他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体上,让她喘不过气。他们扭做一团,然而谁也没有试图站起来。她的裙子被掀了起来。伊丽莎白知道自己有力量反抗他、摆脱他。然而,她朝岸边摸索,直到抓住一根冷如黄铜一般的树根。她用双手抓住树根,将她和陌生人固定住,他们就像某艘笨拙的船舶在黝黑的海岸摇摆着。他悬在她的臀骨之上,来回几次才成功进入她的身体。一切在几秒之内就完成:六次的插入,他指甲的戳痕,他唇齿间嘶嘶的呼吸声。随后,他飘然离去,她的内衣、裙子和长袍像窗帘般滑落。 她留在那里等到了很长时间,直到确信那人已经离开,她抓住树根的指关节已经麻木。她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清楚地看见一个人从蕾丝般的树篱间逃走,穿过凛冽、荒芜的旷野。她惊讶于自己的冷静。这是一次荒谬的大冒险,她却无法解释缘由。她缓慢起身,摸摸裙子的背面,将肩头的披巾裹紧,朝光亮处滑去。小提琴手重新演奏起来,在岸边笨拙地抖动着。一位女性朋友拉住她的胳膊,和她并肩滑行了片刻。 “姑娘,这样的天气不会让你的皮肤感觉刺痛吗?” “会啊,玛莎,会痛。” “今晚你的乔舒亚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不会,玛莎,我想不会的。”伊丽莎白自由地滑行着,她感到大腿内侧还留有一点那个男人冰冷的精液。 二 孩子出生在九月,炉火和女人的呼吸让屋子里热烘烘的。床边围满了女人:卢埃林太太、菲利普斯太太、里弗斯太太、玛莎·贝尔太太、亚顿镇的柯林斯太太、弗兰镇的格温妮·琼斯太太,还有一位是乔舒亚的母亲寡妇戴尔。寡妇吸着弗吉尼亚的鼻烟,从接生婆的肩膀望过去。接生婆喝过的杜松子酒正顺着汗液渗出。近一年来,她的手上还未死过一位母亲,但对于这位,她还是不敢做出保证。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婴儿还是没有出来,虽然她能感觉到他的头顶,一缕缕湿答答的头发宛如河里的水草一般。 伊丽莎白·戴尔变得越来越虚弱。她的嘴唇苍白,眼睛周围的皮肤变成了灰色。接生婆看过太多这样的情形,却只能束手无策,任由她们离去,没有尖叫声,只是将她们的脸转向墙壁。然后,再过一两个小时,母子便会死去,那也是天意。那时,人们便对她绝望了。或许,孩子已经胎死腹中。 九岁的莉莎·戴尔站在那里看着,夹在女人裙子的曲线里。她用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的手指,脸上露出一种惯常的恐惧。其他人注意到了,想起自己初次目睹分娩和弥留时的情形。 格温妮·琼斯太太低声说道:“要不要去把瓦伊尼先生找来?” 寡妇戴尔说:“我们这里不需要男人。” 伊丽莎白已经筋疲力尽!她已经想不起自己遭遇了什么,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的腹部冻住了,这个孩子就是一个冰塞子,正在要她的命。冰冷、咸咸的汗水灼烧她的眼睛,顺着她紧绷的皮肤流下来,浸湿了褥子。没有她,乔舒亚该怎么活?谁会像她一样疼爱孩子们?谁会制作美味的黄油?谁会饲养死去母羊的小羊羔,会缝补衣衫,直至眼睛干涩、手指生痛才停下?她不记得任何祷文,一句都想不起来。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她,用尽全力屏气收肌让婴儿出来。让她遭这样的罪是多么地残忍啊!她尖叫着,这个巨大的声音不由得让女人们互相推搡,摇晃身子,只有那位寡妇稳如泰山,不为所动。莉莎应声倒地,像是她的眉心被一个拨火棍击中轰然倒在了地上。柯林斯太太将她拉起来。没有人提议让这个女孩离开。 接生婆喊道:“出来了!” “谢天谢地!”格温妮·琼斯感叹道。她拍了拍心脏,这是由于欣喜而做出的下意识动作。 接生婆将婴儿拖出来,紧紧抓住他滑溜溜的脚踝,然后举起来。婴儿从头到脚都布满了鲜血,软绵绵地搭在这个女人的手里。 寡妇戴尔问道:“活的吗?” 寡妇摇了摇他,婴儿晃动着胳膊和小手,像一个失明的游泳者,一个摸索着房门的老盲人。他没有哭,异常安静。女人们耸起脑袋。还是那样安静。莉莎伸出了手。接生婆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剪刀将脐带剪断。 三 三天后,孩子接受了洗礼。乔舒亚、寡妇、莉莎和即将成为教父的农民穆迪来到教堂,参加了施洗礼。伊丽莎白由于太过虚弱还无法下床。乳汁自她的乳头流出却无法给孩子哺乳。一位皮肤如鲨鱼皮般的奶妈负责给孩子喂奶。 虽然才是下午三点来钟,教堂就已经变得昏暗,让他们几乎无法看见彼此。寡妇戴尔曾让大家以为这个孩子会夭折,现在却意外活了下来。没有哪个健康的小孩会如此反常,三天来没有出过一声,只会睡觉、醒来、吃奶,从不哭闹,一次也没有。他的头上长着几缕如丝的黑色卷发,眼睛是淡蓝色的。寡妇戴尔说他最好死掉。 神父由于在吃午餐,所以姗姗来迟。他趁人不注意时小心地打着饱嗝,抱着孩子问穆迪,问他是否能发誓拒绝撒旦的行为,尔后给孩子取名为:詹姆斯·戴尔。对于这样一个病恹恹的小家伙而言,一个教名就足够了,也能给石匠省点活。 洗礼盆里没有了水。神父向手上吐了点口水,然后在孩子的额头上画了个十字。他感觉孩子在轻轻地蠕动,便将他交给了女孩。乔舒亚·戴尔在他的钱包里摸索了一下,将钱放在神父手里,严肃地点了点头,动作有些笨拙。他们穿过犁过的田地,步履艰难地走回家。莉莎抱着婴儿,紧紧地贴着她的肋骨。 四 他们从屋里听见他的马踏在小路上的声音。莉莎跑向窗户,寡妇戴尔则从她缝缝补补的活计中抬起头,直起庞大的身躯,连忙走到炉火边上。炉火的中心插着一根拨火棍。伊丽莎白说道:“别,薇拉,让我来。”但年龄稍长的女人并未理会她,用一块烧焦的布保护住手,拉出了拨火棍。炉火旁摆着一碗潘趣酒,她将拨火棍的尖头没入酒中,顿时响起了嘶嘶声。噪声将婴儿吵醒了,他正睡在揉面缸里的被褥上。婴儿看着炉火旁那个肥胖的女人,看着她将自己的手指浸入潘趣酒中,然后掰下一块塔糖混入酒里。寡妇说:“他就喜欢吃甜食。饭准备好了吗?在市场待了一天后,他一定饿晕了。” 大点的孩子跑到房前,瞅着父亲沿着小路骑马走下来。现在,他们又跑进厨房来到后门,因为他们知道父亲把马赶入马厩后,会从这里进屋。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听见了靴子声,便你推我搡的,都想靠近那扇门。他们听到门上的铁闩发出声响,随后厨房的门被推开了,一阵寒风吹进了厨房。 孩子们簇拥着父亲,过了一会儿才将房门关上,蜂拥着进了屋子。寡妇戴尔盛了一杯潘趣酒给他,说:“待在炉火旁,儿子。”只见她手忙脚乱地将他推向炉火。她没有询问他胳膊下的包裹是什么。他用略显夸张的动作小心地将包裹放在厨房的桌子上,然后迅速喝下潘趣酒。其他人围成一个稀稀拉拉的圈子注视着他。他是外面世界的一个缩影。他的大衣已经冻得僵硬,衣服的褶皱深处散发出马匹、皮革,还有烟草的气味和夜晚叫人哆嗦的寒气。 自打这个婴儿出生后,萨拉再也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了。她踮着脚尖,将手放在包裹上想要一探究竟。莉莎一把拉开她,嘴里骂骂咧咧,乔舒亚咧着嘴冲萨拉笑了笑,用戏谑的语气问道:“姑娘,你就不想瞧一瞧里面的东西吗?” “你把鹅卖了吗,父亲?”莉莎问道。 他笑着递过杯子,说道:“莉莎,你总是爱管闲事。那就给我倒杯酒吧。老婆,还好吧?”伊丽莎白朝他点点头,她抱起婴儿,用襁褓将他包裹在怀里。乔舒亚转头望着母亲说:“我把鹅卖了个好价钱。” 伊丽莎白不知道乔舒亚是否已经在市场里喝了不少酒。她记得六个月前的一天晚上,他骑马回家时从马上摔了下来,身体两侧满是紫色的瘀伤。她还记得他坐在桌边不断呻吟的样子,最后还是瓦伊尼拿来了敷布和药剂。 这一年,他似乎好多了,但是这个看起来又重又昂贵的包裹让她感到忐忑不安。她了解像乔舒亚这种男人心里的想法。她自己的父亲也是如此:为了谈妥一只母羊或一蒲式耳苹果的价钱,他乐意整晚与人讨价还价,但是看见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时,他会像一位公爵爵位继承人一样出手阔绰。无怪乎那些江湖郎中和杂耍艺人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不是骑着上等的马匹就是背着上乘的衣物。 她说:“看来你买了东西,一些有用的东西。” 伊丽莎白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寡妇正怒视着她。“唉。”她叹了一口气,看见丈夫的脸变得绯红。他看着她,目光半是恼怒,半是生气。要是在刚结婚那会儿,他们保管会扭打起来,然后摔倒在新人的床榻上。那时,她的挑逗会激起他们的欲望,但是工作、疾病、孩子、不断与天气抗争、拯救奄奄一息的牲口,所有这一切让他们生活得精疲力竭,所以只能勉强过活。他们互相凝视了片刻后,乔舒亚转过身背对着她,手伸向火焰。 “食物。”他说道。 孩子们都静悄悄地离开了他。 他咀嚼着食物,这让他的脾气缓和了下来。吃完饭后,他将脸上的油脂抹掉,用一根烛芯点燃烟斗。他将手伸到桌子上,拉过包裹,放在他和莉莎之间的桌子上。包裹用粗糙的麻布包着,散发出一丝浸过油的羊毛的特殊气味。他用餐刀切断绳子,将包裹推到女孩跟前,说道:“这是给大家的,但是因为这个姑娘更懂事、更成熟,所以由她保管。只要她乐意就能给你们看。”他对男孩说:“查理,把蜡烛拿过去,放在她旁边。” 莉莎解开绳子,模样庄严得如同正在审视一份来自异国宫廷礼物的小女王。一个如家用《圣经》般大小的光滑木盒露了出来,它的前面有一个黄铜质地的锁钩。女孩看着父亲。他说:“打开它啊,它可不会自己打开。” 她摸索着锁钩,解开后打开盒子,看看盒子里的东西,然后又环视其他人。除了她的父亲,所有人的脸上都和她一样,露出迷惑、兴奋的表情。盒子里面是一个白色的木质圆盘,上面安装着精巧的金属丝线和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球:红的、蓝的、黑白相间的,还有一个金色的,比其他的都要大。白色圆盘的周围是月份的名称和黄道十二宫图。圆盘的一边有一个手柄,就像小型咖啡研磨机的手柄。 她的手指在金色的球体间移动。乔舒亚满面笑容地说道:“热的,是吧。” “不热。”她说。 “夏天热,冬天冷,白天你能看见它,一到晚上它就消失了。”这是他在骑马回家的路上想出的一个让自己非常满意的谜语。 “我明白了!”伊丽莎白暂时忘了这个东西可能花了不少钱。她拍着手,说道,“这是太阳,这是我们的世界……这是月亮吗?” 乔舒亚说:“这是水星,这是金星。金星代表爱情,水星代表别的什么。莉莎,把手柄转到这儿。这儿,像这样。”他将手放到女孩手上,“明白了吗?” 齿轮,神秘的机械运动。齿轮咬合后开始转动,球体随即运动起来。每个球体都有自己的运动轨迹,它们缓慢而又庄严地运转着,像主教跳着小步舞曲一般。孩子们坐在那里,屏气凝神,都看呆了。 “这叫作太阳系仪。”乔舒亚说道,轻声细语,“希腊人喜欢这玩意儿。” 寡妇戴尔睿智地点点头。萨拉和查理嚷嚷着,说轮到他们玩了,而在婴儿明亮的双眸中,太阳仪缓慢地旋转着,巨蟹座、狮子座、处女座依次出现,岁月如此这般更替。 那是詹姆斯·戴尔最初的记忆。 五 厨房是詹姆斯的第一个世界。火灼烧着火钳,火光在平底锅的背面闪烁。那是一个舒适惬意的屠宰场,天上飞的、地里跑的、河里游的动物都在那里剥皮、去除内脏,放到火上悉心料理。女仆詹妮·斯库尔是处理这些野味的魔法师,能将一只野兔或是肥大的白鹅尸体变成美味佳肴。她的手指像瓶颈那么粗,三下五除二便能麻利地把内脏统统扯出,再将洋葱、煮熟的鸡蛋、鼠尾草、香芹、迷迭香、切碎的苹果和栗子塞进动物柔软的空腔中。为了让孩子们开心,她还会活剥鳗鱼的皮。 詹姆斯的活动区域则在下面,他会在厨桌下面的石板地上爬行。一些瘦骨嶙峋、不知名字的猫,总是雷打不动地出没于这个隐蔽处。它们坐在詹姆斯的旁边,看着羽毛飞扬,面粉纷纷落下,与他争夺着残羹冷炙。它们这时才发现这个对手比他的前辈更难对付。他不自觉地跟着女人的木鞋跟和波浪状衬裙下用羊毛包裹的脚踝爬来爬去,一刻也不停歇,起码耗去了他一半的时光。 摔过二十多次他也不曾抱怨,后来,终于学会了爬上厨房的板凳并坐在上面,双脚几乎触不到地面。他默默地接受别人的敲打和爱抚,有时候还能得到一点点面包或甜点。他的沉默不语逐渐引起了成人世界的注意。有些人认为他生下来就是个白痴,是个大傻子,他们让他在膝上蹦跳着,跟他说话的时候把他当成狗。女人们宠爱他,因为他那双湛蓝的眼眸和眼神里那略显滑稽的庄严。莉莎单独带他时,会把他的脸吻得黏糊糊的。他安静地坐在她的膝上,冷漠得像一只蜘蛛或是一颗孤星。 伊丽莎白说:“他迟早会变的。给孩子点时间。萨拉不就是发育迟缓吗?她小时候说话就轻声细语的。不过,现在她说得很好,还总说个没完。”她看着詹姆斯,仿佛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会是一句骂人的话。她给你戴了绿帽子,乔舒亚·戴尔!每当她听见村子里传来乱哄哄的声音,她就担心人们趴在窗下对她千夫所指,骂她水性杨花。上帝,请饶恕她吧!她曾多次试图像以前一样打掉这个孩子。她前面两个孩子都未曾活过四个月。但是,这个孩子十分顽强、安稳地躺在她的肚子里。现在,他用那双蓝色的眼眸,用他的沉默来羞辱她——男孩的沉默如猎人的号角一般震耳欲聋。那个老寡妇红着脸,目光如炬,脑袋里装着凭空得来的消息,却不敢公开指责她。她打量着那个男孩,然后将一种无须解释的目光落在伊丽莎白身上。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伊丽莎白的性情变得越来越阴郁。她感觉黑暗如影相随,感觉公羊也会恶毒地注视她,感觉树枝抽打她的脸颊,感觉到苍蝇在她雪白的手腕上爬行。她记得那个陌生人的手,修长而又轻巧,记得她在少女时代吟唱的歌:“魔鬼是一个绅士,舞姿是那般曼妙……” 孩子转眼三岁了,一天下午,她和他单独在一起,看着孩子安静而又空洞的目光,他好像知晓一切,又好像一无所知。于是,她用力地掐他的上臂,将指甲嵌在他肉里,几乎就要流出血来。他望着她,只是感觉疑惑,然后低下头,平静地看着胳膊上那道狭窄的血痕。这让伊丽莎白对他充满了恐惧,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但是,恐慌消散后,温柔的关怀又如海浪般向她袭来。她抱着他,吮吸着自己在他手臂上留下的血印。然而,她却无法消除它,很久以后还会看见,让她想起自己的羞耻、恐惧和爱。 有时,她会害怕寡妇对乔舒亚和盘托出,不过他们都知道,乔舒亚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事情,只相信让他感觉最舒服的事情:他的妻子是忠贞的,并且像他爱她一样爱着自己。他每天都会尽责地询问一次“那孩子怎样了?”但是,他并没有留下来等待答案,也不会在夜里为他制作木头玩偶和陀螺,尽管他曾为其他孩子做过这些事情。 笼罩在成人的恐惧之下让詹姆斯沉默不言,他的世界不断扩张。他的头脑是一间装有火炉、猫和彩色太阳的房子,现在里面充满了农场生活的点点滴滴。他穿着别人穿过的兔皮裤,走进院子的软泥地里,看着母鸡互啄,看着蜘蛛在无法关闭、只有锲子固定的门铰链处织网。他闻出了田里的石灰味,瞧见了雪地里野兔的足迹,听见了在灰尘和阴影的笼罩下谷仓里打谷者阴森恐怖的声音,他们的脚上套着旧帽子,以免踩断盖屋顶的麦秆。 他遇见了汤姆·普尔利,由于他的皮肤自脖子往上呈粉红色,所以被称为“草莓人”。汤姆带这个男孩去看果园里的猪,那是一头长着硕大耳朵的大白猪,它呼出的气体散发着苹果、包心菜和奶棚里溢出的酸牛奶味。他看见猪被屠宰,男人挥动手臂,用稻草做的火炬将猪鬃烧得精光。 詹妮·斯库尔带他在果园里散步。在后面的树篱旁,她亲吻了鲍勃·凯奇、丹·米勒、迪克·舒特。鲍勃·凯奇捏了她的胸,她叹了口气,那样的举动似乎让她心伤。五月,她将花儿插进自己和男孩的头发里。他的发色更加明亮,在夏天时会成为金色。所有人都希望他的眼睛就像其他小孩一样变成灰色,然而他的眼睛依旧湛蓝。一天,到访的瓦伊尼先生告诉乔舒亚,在一群孩子中出现一个蓝色眼睛的小孩并非奇事。 詹姆斯慢慢长大后,就从父母的屋子里搬了出来,住进隔壁的房间里。这间小屋的窗子两边有两个棉垫,还有两个木衣柜供他们放东西。角落里有一个小壁炉,萨拉床上的墙壁上挂着她画的一头红牛,这幅画以单调的蓝天为背景。 童年,他在早晨醒来时,外面的世界更像是黑夜而非白昼,马蹄的吧嗒声和刮擦声响个不停。当詹妮从奶棚进来开始挤奶时,会有耕童或者马夫冲她叽里咕噜地说话。随后,他便听见父母的声音。父亲的靴子让整个房间震得山响,还会听见母亲轻言细语地说着话。然后,房门下露出蜡烛的微光,门被轻轻打开,年长的孩子查理和莉莎穿着皱巴巴的睡衣,伸出腿,飞速地穿上衣服,悄无声息地跟着烛光下楼。 一段时间过后,莉莎回来了。她的手散发出奶油和柴火的烟味,以及动物的麝香和粪便味道。她从井里打来水,用一块浸过水的布先后给詹姆斯和萨拉擦洗。她用有点温柔又有点粗鲁的动作寻找着他们脸上的小褶皱。一天就是这样开启的。院子里和田野里响起许多熟悉的声音:呼唤狗、驱赶牲口的声音,邻里之间相互问候的声音。锯子、锤子和斧头也开始乒里乓啷地响起来;一群鸽子盘旋着从卡文顿会堂飞起来,穷人、十几个孤儿寡母以及那些病得无法工作的人,从秸秆铺成的床中爬出来,步履沉重地朝工头的房间走去,或是低头弯腰站在邻居的门口,等待施舍的一杯热牛奶、几句尖酸刻薄的话,或是一口昨天的面包。 六 安妮女王统治时期,登贝恩夫人捐赠了一座中等规模的校舍给布兰德约村。通常情况下,这里的老师不是太年轻就是太老了,或是身体多多少少有毛病的人。目前在职的塞普蒂默斯·凯特就住在学校后面的一套小型两居室里,在一张小床和小桌之间睡觉、吃饭、服用鸦片酊。他的助手是勒吉特小姐,是村里一个瘸脚的老姑娘。她的收入还包括卖果酱赚来的钱,可以让她暂时不用接受教区的救济。 戴尔家的孩子不用做农活时,都会来这儿上学。詹姆斯第一天上学时,是和莉莎一起结伴而行,虽然莉莎早已完成了学业。他们行走在山楂树篱下的小路上,每逢春季,孩子们都会咀嚼这里鲜嫩的绿叶。校舍矗立在小路旁,同旁边小修道院那饱经风霜的灰色墙壁比起来,它的砖块显得很新。莉莎将男孩介绍给凯特先生。凯特盯着他,嘟囔道:“莫非这就是那个不说话的孩子?” 莉莎说:“只是还没说话呢,先生,不过他完全明白别人说的话。” “让他坐在这儿。”凯特命令道,“我希望有更多像他一样的学生。” 詹姆斯坐在窗户旁边的长凳上。莉莎把一个热乎乎的烤土豆放进他的口袋里,说道:“詹姆斯,照他们说的做。”他没有回头目送姐姐离开。 勒吉特小姐是一位和蔼又热诚的老师。她的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了三英寸,所以走起路来像在摇摆,看起来怪怪的。孩子们跟着她从小路前往学校时,会在背后模仿她。年轻的男女抱着小孩遇见她时,都会停下脚步害羞地和她交谈,主动提及自己的名字,虽然她依然记得他们。 詹姆斯跟着她学会了用粉笔在小黑板上写字。他以自己的方式成了一名聪明能干的学生,然而他身上的某种东西让勒吉特小姐感到心神不宁。她曾夸耀说,一个孩子来到她这里一个月内,她就能对他做出判断,能够看清楚他是如何与人相处、他将变成什么样子。然而,詹姆斯来到这里半年了,她对他真正的性格还像刚来那天早晨一样一无所知。她知道,詹姆斯并不招人喜欢,但是孩子们不会捉弄他。大一点的男孩想要给他找麻烦之前,都会三思而行。在他身上,有着一种与六岁男孩不相符的独立和傲慢。她在男孩的兄弟姐妹身上并未发现这种特征,他们都是喜怒无常、鲁莽冲动的普通孩子。当然,她也听说过那些流言蜚语,那些自孩子出生后就萦绕着伊丽莎白·戴尔的闲言碎语。 她不知道这个男孩是否也会感到不幸,她自己是不幸方面的专家。她试图用充满同情的表情和小手势引导他说话,但他看起来根本无法理解。他的实践技能非常出色。他缝补的东西比女孩还要整齐,缝出的针线跟蚊虫一般大小。他还善于绘画,临摹的东西惟妙惟肖,不过,他向来只画眼前的东西。他一点儿也不爱听故事,这档子事勒吉特小姐可以说闻所未闻。那些故事让他很是不解。下午,大家躺在湖边草地上,湖水时蓝时灰,这时,她会给大家朗读《格列佛游记》里的故事,或是讲“傻瓜”和“大拇指汤姆”的故事。然而他却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一脸茫然,简直像个笨蛋。 学校里有一个叫彼得·庞赛特的男孩,比詹姆斯大一岁,每个孩子都喜欢捉弄他。他和大家没什么不同,不胖也不瘦,五官端正。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长得也足够强壮,像其他孩子一样,扔球、跳水沟这样的事一样不落。他的父亲是个木匠,母亲能烤出美味的蛋糕,而他们的房子也不是村子里最寒酸的。但是,好比蜜蜂在特定的花上看到了某些记号,孩子们也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些成人无法看见的记号。他们放肆开他玩笑,百般刁难、辱骂他。他们偷走他的午餐,丢进河里,朝他的背上扔粪便,污蔑他和农场里的动物私通、偷窃其他孩子的弹球和钱币还诅咒他们生病。他们不仅残忍地折磨他,还恶毒地指控他犯下累累罪行。最臭名昭著的窃贼指控他偷窃,踹他的人反而指控他踢人;那些设下圈套、扒下他马裤的人——这种事情每年冬天至少都要发生两次,八成会指控他用这种行为攻击他们。他们用甜言蜜语哄骗勒吉特小姐,更有甚者会胆大妄为地哄骗凯特先生,希望让他们的受害者挨一顿痛打。通常,他们都能得逞。彼得·庞赛特四仰八叉地躺在教室前面的椅子上,凯特先生从登贝恩夫人肖像旁的钉子上取来一根皮带抽打他——那可是一条半码长、被风干的皮带。 詹姆斯没有参与这些打闹,虽然他会远远地看着他们,蹙起眉头,一脸怀疑。勒吉特小姐将这样的举动都视为慈悲心肠的证据。彼得自然也是如此。他极度渴望一位盟友,频频向詹姆斯眉目传情,为了这份爱,他甚至做出一些从未因贪心或胆怯而做出的事情。他会偷窃少量的食物,或从父母床下的盒子里偷钱。对于这些礼物,詹姆斯完全看自己是否想要这件东西本身来决定接受或是拒绝。满怀希望的彼得·庞赛特颤抖着,而折磨他的人则望而却步。 一个月过去了,孩子们观望着形势。第二个月,他们仍然犹豫不前,就好像詹姆斯在那个男孩周围画了一个圈,虽然孩子们的脚趾尖踩在圆圈边缘,却没有一个人敢迈进去 最后,他们还是迈进了圆圈。那是一个礼拜五的早间休息时间,还有一个礼拜学校就要因为干草收割而闭园了。那天,彼得正蹲在詹姆斯的旁边,靠着修道院的墙玩弹珠。铁匠十岁的女儿基蒂·盖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姑娘,她开始朝彼得·庞赛特的腿上扔石头。詹姆斯听见了声响,也听见了彼得的喘息声。他看了看彼得,又看了看基蒂。女孩的眼睛盯着詹姆斯,然后慢慢地放下手去抓第二块石头。詹姆斯转过脸,轮到他滚弹珠了。彼得小声说:“杰姆?”然后又大声喊道,“杰姆!”可是无人应答。基蒂懂了,就算不是完全明白也足够清楚。她大喊一声,扔出了石头,又狠又准地打在了受害者的脸上。他的下嘴唇裂开了,像是瞬间绽开了一朵血红的玫瑰花,天鹅绒般的花瓣翻滚着,飞溅到他的衬衫上。 勒吉特小姐从教室的窗户目睹了整件事情。她瘸着脚,摇摇晃晃地从教室门里出来,一脸的怒气,手里拖着皮带。她担心自己还没赶到,大家就一哄而散了。但是,基蒂被彼得·庞赛特的脸给吓呆了,直到火辣辣的皮带抽在她的背上,她才知道勒吉特小姐过来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将女孩击倒在地,但基蒂不是勒吉特小姐真正的目标。她一瘸一拐地匆忙走向彼得·庞赛特所站的墙壁,而他的那位背叛者正在此处镇静地看着她走过来。她最想做的就是用皮带抽他的脸,这是她以前从未做过甚至连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她气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举起皮带,但当他们四目相会时,她的愤怒消失了。他的眼睛比那田野中的矢车菊还要湛蓝,没有一丝恶意。这不是此前她在他身上看见的善良,但也并非善良的反面。他们彼此凝视了几秒钟。随后,她转过身,揪着彼得·庞赛特的衣领,将他带进了教室。这个男孩,就像某个任人宰割的玩物,在她的身旁鲜血直流,号啕大哭。 七 收庄稼的时候到了,村子里的人就像一支即将参战的军队,做好了准备。乔舒亚·戴尔在自己能负担的范围内雇用了帮手。男人一天九便士的酬劳还包饭,女人和男孩一天一便士。多年来,当地的佃农一旦赚完了公共牧场中属于他们的那份钱后,就会来给戴尔帮忙。路上时不时就会出现陌生人:士兵,甚至还有水手、逃兵、瘸子,或是岱丁汉姆、丰特努瓦和卡洛登领完军饷的士兵。 1749年收庄稼的时候,寡妇戴尔去给工人们送面包和苹果酒时突然中风。还是詹姆斯被派去看茶点时发现的她,她就像一堆待洗的衣物般瘫在路上。这幕场景激起了他的兴趣。他围着她走了两圈,观察她肥胖的小腿、亚麻帽子下掉出的头发以及那充血的大圆脸。一只大苍蝇在她的颧骨上萦绕。 他等了等,看她是否还在动、会不会死掉。她的嘴蠕动着,发出无声的哀求。他从一瓶掉落的酒壶中喝了酒,一些液体溅在了他的下巴上,随即他便去找他的母亲。 八个男人拖着沉重的靴子,气喘吁吁地将寡妇抬回了农舍。他们将她放在客厅里带脚轮的矮床上,然后派人去请教区牧师。牧师叫来了助理牧师,助理牧师汗流浃背地从地里赶来,为临死的人诵读祈祷文。全家人站在床边,等待着她离世的那一刻。她的呼吸像是一袋被缓慢而又吃力地拖过石板路的煤炭,不过到了晚上,她的情况有所好转。查理被派往马达蒂奇去请瓦伊尼先生。 瓦伊尼先生到了。黑暗中,他那匹灰色的母马像牛奶一样发着光。乔舒亚将手里的蜡烛放在母亲的脸边,瓦伊尼为寡妇做着检查,为她放了血,然后说:“让她躺在这儿。如果她熬过今晚,再来找我。目前,祈祷是最好的治疗。”他和乔舒亚喝了一杯苹果酒,然后骑上马驶入黑黢黢的小道。 乔舒亚和伊丽莎白在客厅里熬夜。伊丽莎白做着针线活。整个房子安静了下来,只听见阵阵的呻吟声。寡妇喘息着,打着鼾。破晓时,她依然活着。因为田里的活需要查理,所以就派詹姆斯去请药剂师。 詹姆斯闲庭信步地走了一小时,来到马达蒂奇。瓦伊尼的房子建在村庄外面,上面覆盖着常春藤。瓦伊尼的姑妈前来应门,她是寡妇的一位密友。她读着一张由莉莎写的便条——上面解释了让男孩跑腿的原因,随即将他领进了屋。她派了一位仆人去请药剂师,然后站在那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孩子。所以,这就是伊丽莎白·戴尔的私生子,她一生抹不去的耻辱。他们说这孩子是个哑巴。她一点也不喜欢他的模样。私生子应该是上帝在世上创造的最卑微的生物。这孩子注视着她,像是把她当成了厨娘。她随即说道:“你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你难道不知道你妈妈是什么人吗?孩子,要我告诉你吗?要吗?” 瓦伊尼走了进来。他的脸热得发亮,那是一张精明、焦虑、亲切的脸庞。他的姑妈将便条递给他便离开了。他透过一副折叠式的眼镜一边阅读,一边点着头。他说道:“看来我们有希望救活她。孩子,让我们帮她恢复健康,好吗?” 他示意让男孩跟着他。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一扇门。太阳透过半开着的百叶窗射进来,将屋里照得暖洋洋。那是一间宽敞的屋子,但几乎塞满了药剂师所有的杂物。詹姆斯闻着里面的空气,是一种从未闻过的气味。空气中夹杂着苦味和金属味,还带着些甜味,就好像药剂师将鲜花、铁砧、火药和烂鸡蛋混合在一起,制造出一种散发出臭味的独特香水。 屋子中间是一个工作台,上面堆放着研磨钵、药罐和被烟熏黑的刀。此外,还有用来制作药片的滚板、一小堆螃蟹爪、一块人的头骨和几本书。这些书好像浸过水,书页已经发黄变皱。一束束干枯的植物从屋顶垂落下来。 瓦伊尼说道:“孩子,现在让我们来找样东西医治寡妇。可能是一种玻璃苣的浸液。”他抬起手,拿起一簇星形的蓝花,“某种能净化她的东西。当恶魔在身体里活动时,我们必须驱逐它。”他取来番泻叶和姜,“我的本领——别碰那个——是在人和自然之间进行调解。这是上帝给予我们祖先的本领——喂,把罐子递给我——因此,所有的治疗都是神圣的——把它放在炉子上——现代的医生都是被傲慢毁掉的。没有谦卑,我们既无法治愈——那是狐狸的肺——也无法被治愈。好啦,水会让植物里的营养成分流出来。詹姆斯,你是个能干的助手。我该向你的父亲说道说道这事。” 他们骑马返回布兰德约时,詹姆斯坐在药剂师的前面,手指缠在母马粗糙的鬃毛里。乡下的人说:“瓦伊尼先生,祝你成功。”“先生,早上好。”“那个神气活现、骑在马上的是戴尔家的男孩吗?” 来来回回地前往马达蒂奇取药成了詹姆斯的特殊任务。他在药剂师小屋里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一边观察一边帮忙准备混合制剂、药膏和漱口剂。他学着滚药丸,用蛋黄做乳剂,用薰衣草、丁香和姜制作油。瓦伊尼自己则更专注于他的那些金属物、坩埚和火炉,还有数字金字塔。他们不止一次被迫从烟雾缭绕的毒气中跑出来,冲到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而姑妈则恼羞成怒地给他们扇着扇子。 不过,寡妇康复了。虽然现在她像男孩一样变成了哑巴,她的声音永远消失在那个夏天的田野上。圣诞节,她下了床,背上长满了疮,脸陷进了头盖骨里。詹姆斯不再前往马达蒂奇。他比以前更加形单影只,悄无声息地来来去去。他的沉默、无言的冷漠被视为一种反抗、一种傲慢。乔舒亚会突然变得勃然大怒,狠狠地打他。甚至连伊丽莎白也冷漠地对待他,他招来了那么多人的注意,让她非常愤怒,因为他的缘故,她和她过去的伤疤才会被人注意。一天早晨,她看见他像某个丑陋而矮小的部落男子,向山上要塞的一面攀登着。她想:希望他不要停下来。希望他继续攀登、攀登。但愿就这样跟他诀别。 可是,这样的想法让她心如刀绞。 八 夏天,1750年,伦敦地震那一年。那是男孩生命里最热的一个夏天,甚至比1748年遭受蝗灾的那个夏天还热。他趴在山坡上,看下面果园里的人在准备婚礼,人影很小,几乎认不出来。他看着他们从屋里搬东西,竟然没有听见一个陌生人走过草地时淹没在草丛里的声音,直到一只手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拎起来。 陌生人看着他,松开手道:“瞧,这可是只上好的猎物。孩子,你这是躲起来了,还是在暗中监视别人?你是本地人吗?” 詹姆斯挣脱开来,摸摸脖子,点了点头。 “那么,罗宾·古德非洛[1],你被雇用了。哪个是戴尔的农场?” 詹姆斯指向山下。陌生人眯起眼望过去,用手中的帽子扇着风,朝一只蜜蜂吐了口唾沫。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在考虑该怎么下山。最后,他说道:“带路吧,小子。”他们侧着身子朝榆树树荫下的一群羊走去,那棵树耸立在通往公路的大门旁。途中,詹姆斯偷瞄着这个男人:那人的眼睛蓝得叫人害怕,皮肤上布满疤痕,大衣的肩膀部位撒满了山羊毛假发的粉末。陌生人的大衣上配有绶带,但还是难以想象他是乔舒亚的熟人,更别提是詹妮·斯库尔或鲍勃·凯奇的朋友了。他肯定不是农民,也不像小贩,因为他没有小贩用的背包。他也不是绅士,却让詹姆斯一下想起了两年前夏天来穆迪农场表演的演员。他曾透过木板上的节孔,看着他们在穆迪像老鼠洞般昏暗的谷仓里换衣服、跳舞、相互咆哮。 到达马路上时,陌生人开始提高嗓门,像是对周遭的一切满是怀疑,却又不想表现得十分警惕。 “……婚礼,小子,世上怕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当然那也是最奇妙的事,尤其是一个人与婚礼双方都毫无关系的时候。你以前参加过吗?说不定你参加过你父母的婚礼呢?” 詹姆斯摇摇头。 “不过,参加葬礼才更好哩。要是谁有一身体面的衣服,说不定靠死者的虚荣心就能舒舒服服地生活几年。我曾在巴斯参加过一次。那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赌徒的葬礼……” 通往农场的小巷旁是一条马路,陌生人在那里停下了脚步。他弯下腰,凝视着男孩。 “孩子,你似乎跟别的本地人不大一样,他们是由泥巴和稻草做成的。其实,你让我想起某个人。你从没去过纽盖特吗?弗利特呢?要不就是布莱德维尔?没有……好吧,这只是我的玩笑话。告诉我,你的口袋里有钱吗?一便士总有吧?” 詹姆斯摇摇头。陌生人耸了耸肩。 “那么,无即是有了,这是我们的共同点。你在这里上的学吗?” 詹姆斯点点头。 “你识字吗?” 他再次点头。 “上帝啊,孩子,我不如和我的帽子说话。你从没说过话吗?……啊,这家伙摇头了。这家伙乐意做个哑巴吗……统统不知道。这家伙住在哪里?……瞧!他指着……这儿?这儿!戴尔是你的父亲?” 在詹姆斯摇头晃脑回答之前,陌生人用手捧着他的脸,就像端详一幅肖像一样看着他。他的手散发出烟草汁的味道。他笑了,这声音更像是咆哮而非笑声,随后低语道:“我要……我要……” 沿马路突然传来一阵声音。那是婚礼用的马车声,它刚刚被漆成黄色,载着詹妮·斯库尔、鲍勃·凯奇和六个参加婚礼的人驶出教堂。车上的人们唱着喊着,相互传递着酒瓶。 陌生人凝视了男孩一会儿,随即匆匆朝果园走去,一只鞋的鞋底拍打着路面。 詹姆斯跑进屋里。女人们正在厨房里挥汗如雨,没有人注意到他上了楼。萨拉、莉莎和查理早已换好衣服,他们平日穿的衣服摊在床上。现在,他们长大了,所以屋子用一张窗帘隔开。詹姆斯抚摸着姐姐的羊毛裙,木梳子上有几缕萨拉在阳光下呈金红色的头发。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村里有一半的人都迷恋她,许多树的树皮上都刻着她的名字。尽管乔舒亚大声谈论着他那把大口径短枪以及枪里面装的生锈钉子,但是被强烈欲望蒙蔽的男人和男孩,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找她。 莉莎也有爱慕者,但由于她总是粗鲁地对待他们,于是很多人便去征服更易得手、更加温柔的女孩。实际上,她的心早已被人占据,像占卜杖一样分裂开来,一边指向她的父亲,一边指向她最小的弟弟。 詹姆斯脱掉衣服,穿上皮马裤和亚麻衬衫。他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拥有着这个年龄段高大的身材、结实的骨骼,还有在阳光下微微发亮的皮肤。眼神是那样高深莫测,沉默的面容是那样聪慧。有时候,他认为这张脸会说话,告诉他不同寻常的秘密。他望着自己,直至有些晕眩。 他听见木鞋底嗒嗒嗒的踩楼梯声,然后就听见詹妮·斯库尔和他母亲嬉笑怒骂的声音。他走到狭窄的楼梯平台上。詹妮·斯库尔圆圆的脸盘就像切片苹果一样苍白。她已经喝了很多酒,看到男孩似乎让她心里有所慰藉。她弯下腰,笨拙地吻了吻他的脸颊。伊丽莎白说:“现在就出去吧,杰姆。” 果园里,婚礼派对的吵闹声很是嘈杂。客人们坐在一张铺着白布的长桌旁,吃着乔舒亚·戴尔的食物,喝着酒。乔舒亚紧裹着自己结婚时穿过的外套,坐在寡妇斯库尔旁边。这个女人身材苗条,神情紧张,戴了一顶完全没什么用处的大帽子。她每次转身和教区牧师交谈时,帽檐都会碰到对方的鼻子。牧师倒是毫不在意,他正汗流浃背地诉说一个没人会用心听的故事。在他身后的草地上有一个闪闪发光的波尔图葡萄酒瓶。寡妇戴尔坐在教区牧师的旁边,就像一团黑压压的乌云,看着叫人生厌。她的旁边是鲍勃·凯奇和他的姐妹阿梅达,这个姑娘正盯着一个陌生人放在手掌里给她看的东西。那个人说话时,她会激动地点着她那漂亮的脑袋。桌子下面,一只脖颈粗大的黑狗正忙着在人们的脚边搜寻食物。 看来又是一个丰收年。乔舒亚正沉醉于代替詹妮在海难中丧生的父亲的角色,忙着吩咐在桌子上摆满碗碟。他一瞧见詹姆斯,便叫住他,用一个笨拙的动作将他拉到膝前。新娘咧嘴大笑,踉踉跄跄地走向她的座位。寡妇斯库尔露出了牙龈,从小鸡身上撕咬下一片白花花的肉,将它塞到男孩的唇齿间。他就将肉含在那里,留在舌头上。直到乔舒亚拿起刀来切肉,男孩便从农夫的大腿上滑下来,偷偷走到最近的树边,将肉吐在草丛里。 他迂回走到果树之间的林荫道上,来到一棵古老的樱桃树边,那是果园里最高的一棵树。他脱掉外套,绕着树干转,直到在树皮上找到一个支撑点。他爬上去抓住最低的树枝时,衬衫前面被青苔弄脏了。随后,他摆动着腿,旋转身体,爬上树枝,活像一只昏昏欲睡的猫。他坐直身子,寻找另一根容易够到的树枝,只见他从一根树枝爬上另一根树枝上,像攀登旋转楼梯一样。当他爬向正在偷吃樱桃的鸟儿时,那些家伙“呼啦”一声飞走了,那动静好似发生了一次小小的爆炸。有时,他会停在树荫中吃樱桃,让果核从嘴里掉出来,弹落到下面的树枝上。看果核掉落时,他发现一个黑色的东西在树下移动。与此同时,这个动物也看见了他,只见它扬起鼻子,用渴望的眼神望着他。詹姆斯继续攀爬,他感觉到脚下的树枝弯曲了,现在他必须更加小心。这时,树叶也变得稀疏,接下来,他的脑袋从一团纤细的树枝间探了出来,头像是悬在了空中,他呼吸着气味浓烈的微风,眯起眼睛仰望着太阳,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翠绿的蛋中孵化出来的一样。 他缓慢地转着身体,确定方向。山上的要塞、穆迪的农场、塔形教堂、沼泽地映入眼帘。他转啊转啊,直到看见闪着光亮的白桌子。虽然一小群人围绕着阿梅达·凯奇,不过大多数宾客仍然在吃喜宴。阿梅达解开了围巾,伊丽莎白正在给她扇风。乔舒亚和教区神父一起敲打着杯子,高喊为保守党干杯。萨拉和查理正在逗狗玩,小狗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们,在树林里跑进跑出。一个声音召唤大家来跳舞,原来是那位天寒地冻时在河边拉琴的老人。他的身体像树根一样扭曲,从他的小提琴中拉出一串颤抖的长音符。新郎揽着喧闹的新娘,领着人们开始跳舞。很快,其他人也加入了进来。他们转着圈,时而避让、时而跳跃、时而旋转。就连寡妇斯库尔也不例外,像一张被某种神秘力量推动的小沙发一样在草地上移动着。 一曲终了,跳舞的人气喘吁吁地为自己鼓掌,准备下一支舞。此时,莉莎用手遮住眼睛,手指一边指着某个地方,一边呼喊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呼叫乔舒亚,而他在费劲地张望一番后,大声吼道:“从那儿下来,詹姆斯。小子,你疯了吧!” 詹姆斯以为自己站在很高、很遥远的地方,见他们正指着自己,挥舞着手,用力地向下摆动,好像在驱赶空气,让他觉得难以置信。他向更高的地方爬去,爬向两根成V字形的脆弱树枝。他们摆动的手显得更加紧迫。乔舒亚大声吼叫着,那动静就像一门远处的加农炮发出的声音。詹姆斯的身体已经离开树,向前倾斜,众人的呼喊声戛然而止,甚至连他们的手也在身前僵住了。他向外迈出腿,感觉自己仿佛可以轻而易举地飞起来。他的身体画出一条线,那线犹如人的发丝一般纤细。他飞了起来,以令人惊讶的速度飞进绿色的天空,然后便是一片空白,只记得他在飞翔,那段记忆变得模糊,渐渐消失了,唯记得他口中带着铁腥味的鲜血。 九 “怎么样了,杰姆?” 宾客全都挤进客厅旁边的小房间,寡妇戴尔生病时就躺在这个小房间里。房里仍然还能闻到一股她的气息以及詹姆斯从马达蒂奇带回来的药的味道。人高马大的阿莫斯·盖特在受伤的男孩身旁弯下身子,皱着眉头看着男孩的腿。他的脚像一只宽松的长袜般松松垮垮地吊在那儿;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徒手将它扯下来。阿莫斯转身对众人说道:“大伙没啥事就都散了吧,又不是围观斗狗比赛。” 众人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了看,脸上还带着微微被震惊到的表情,仿佛是酒醒得太快了。 乔舒亚、伊丽莎白、阿莫斯和那位陌生人留了下来。“马利·格默,”那位陌生人说,“听候你的吩咐,夫人。我有一些外科手术的经验。” 阿莫斯单手搭在乔舒亚的肩上,“你和你夫人先离开吧。只需格默先生一个人留下来,那样我做起事会更加干净利落。” “格默,先生。马利·格默!” 乔舒亚看向他的妻子。她坐在床沿边上凝视着男孩的脸庞,几秒后,她吻了吻男孩的额头。“哎呀,他很勇敢,”她说,“你们看到他有多勇敢了吗?” 乔舒亚和伊丽莎白离开后,这两个男人把外套脱下来,阿莫斯只穿了一件上等的衬衫。格默则穿着一件虽然有些褪色但仍然很精致的海蓝色背心。他们在床的对面仓促地商量着治疗方案。有几次,铁匠叫男孩放松地躺在那儿。格默发现男孩的确非常放松。 阿莫斯用自己迟钝的手指检查男孩的断骨处。在此之前,他大概续上过二十根断骨,但他从未见过断得如此彻底的骨头。他拖的时间越长,能治愈它的希望就越渺茫。也许现在已经太迟了。 “爬树可真是一个愚蠢的行为,啊,杰姆?” “没错,”格默说,“不过愚蠢的不是爬树,而是从树上掉下来。” “你不爬到树上去……该死,他要是发出了一些尖叫声我也好过一些,就纯粹地躺着在那儿可不太正常。” “他从来没有说过话?” “从未。” “不过他似乎听得懂别人的话,詹姆斯·戴尔,你能感觉到你的脚已经断了吗?” 詹姆斯往下看着自己的腿,然后看着格默点点头。格默与男孩对视一眼,接着瞧向铁匠。盖特说:“我最好马上开始为他接骨。” 格默举起一只手,“再等一分钟,先生,我现在很好奇一件事。詹姆斯,你这儿有什么感觉吗?比如说灼热感?”格默突然拍了拍那只肿起来的脚。男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他正在凝神倾听一颗石头落到井底的声音。他摇摇自己的脑袋。 两个男人对视了几眼。格默从床上跳下来,快速地在房间里搜寻了一圈,从窗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根蜡烛和一个打火匣。接着他将蜡烛点燃,把它带到床边。 “闭上眼睛,孩子,把你的手给我。”他的语气很慈祥,这也使得男孩第一时间便警惕起来。詹姆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他感觉到格默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随后他觉得格默似乎不断用一根羽毛轻挠着他的指尖。他闻到了一股味道,肉被烧焦了的味道。铁匠说:“够了,格默。” 詹姆斯睁开眼睛时,发现他的指尖上有一道红色的、有烟熏味的伤痕。格默吹熄蜡烛。 “盖特先生,非常有意思,不是吗?” 阿莫斯用手指摩擦着脖子上的胡楂子,“你觉得他是不是因为从树上摔下来所以才失去了痛觉?” “先生,古怪的地方不仅仅是他没有痛觉,还有一点——他不认为他会感觉到痛。先生,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简直是难以置信。” “不全是这样,天意如此的话就不全是这样。真正难以置信的事物是一钱不值的,而我相信只要处理得当,这个男孩自然会比戈德尔明的兔女郎更加‘畅销’。其间还得有一个合适的推销员……” “推销什么?” “好啦,我亲爱的盖特先生,你似乎很困惑。你还没听懂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这儿有一个最稀奇的怪人,嗯,怪男孩?一个反常的家伙,一个罕见的人,一个……”他压低声音,“……商品。”他笑了笑,以一个古怪的动作将头往后甩,“天哪,但是今日确实令人大吃一惊。盖特先生,你有没有发现生命其实也很撩人?” 铁匠的脸色也严肃起来;这是他将蹄铁拉直时的表情。“乔舒亚·戴尔可不会出售自己的儿子,永远都不会。先生,这是我能告诉你的。现在我们得为他接骨了。开始吧。现在先抓紧他!” 阿莫斯站在床尾,抓住男孩的脚。格默耸耸肩,脱下假发,露出参差不齐的短发,“如你所愿,盖特先生,纵然我觉得我们不需要用武力困住他。” 他把男孩困在怀中,“开始吧!哈!” 两周以来,詹姆斯都躺在带有脚轮的床上,看着光线在被刷成白色的墙壁上滑过、消失。蜜蜂、苍蝇和蝴蝶缓缓飞过敞开的窗户进入屋里。他的腿用两块修建牛棚时留下的夹板固定着。小鸡就像在任何东西上拉屎一样,曾在某个时间把屎拉在了夹板上。詹姆斯抠下这坚硬的黑白色排泄物,将它弹向对面的墙。他曾连续三天发烧,随后烧慢慢退了。在记忆里,在睡梦中,在清醒时的幻想中,这次坠落就是轴,他缓慢地围绕着它旋转。有两次,当他独自一人在长夜里与蜡烛为伴时,他重复着马利·格默的试验。他还曾当着莉莎的面这样做,惊恐万分的她迅速拉开他的手。因此,他收集到了证据。 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对他的腿恢复神速感到吃惊。瓦伊尼来访时,用了半个小时给这个男孩检查身体,他说自己从未见过这种事情。勒吉特小姐还带来了一篮从她院子里摘下的草莓。伊丽莎白来给他送饭,看着他吃饭,端详着他,好像她在试图找出他不对劲的地方。一天早晨,寡妇笨拙而又缓慢地走进来,用她的手指蘸了蘸夜壶里的液体,嗅了嗅,然后怒视着他。格默还没有来过。他倒是希望格默会来。 莉莎是他这里最常来的访客,给他带来从当地报纸上抄来的文章。她坐在床尾,尽力带着一种戏剧性的腔调用闲聊的语气读出来,赋予那些穿梭往来的船舶和贵族生命。牛瘟又爆发了;一位教友会信徒在圣菲利普斯公园遭到了持枪抢劫;一位老妇人将蜡烛放在窗帘旁,被活活烧死。爱尔兰人约翰·法尔斯被宣告死亡,他的人生中有一件引人注目的事件,就是他在就餐时喝了两夸脱的威士忌,后来还能自己走回家。 莉莎能够感觉到他在聆听,透过这些琐碎的信息窥探外面的世界。当她读完后,便和他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告诉他这一天里,她见过谁,谁向谁说过什么话。她向他提问,然后又自己回答它们。这是这些年发展出来的自问自答模式,人们都是这样和詹姆斯聊天。她发现这样能让人心平气和,毕竟全家人早就不指望他开口说话。所以一天晚上,当她坐在床尾给他按摩腿时,他竟然回答了她的问题。这让莉莎转头望向门口,看看是谁进来了。他仅仅回答“是”或“不是”,后来两人都想不起他所说的第一个词,不过这样已经足够。他的沉默就像一面巨大的玻璃就此破碎。不到一分钟,所有人都围拢在他的床边。莉莎说:“问他一个问题!” 谁也想不到该问什么。 伊丽莎白问道:“儿子,今天你的腿怎么样?” 过了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回答。然后,他说:“我现在想睡觉。” 乔舒亚摘下帽子,惊讶地直摇脑袋。这就好像诅咒解除了。他朝着妻子咧开嘴笑着。“接着会发生什么事?”他说,“接着会发生什么事,嗯?” 一阵徐徐的微风吹进屋里。莉莎走到窗前,嗅着空气。“好像要下雨。”她说,声音里带着哽咽声。她关上窗扉,拉上了窗帘。 十 婚后第四天的晚上,阿梅达·凯奇发现她的额头上长出一片红色的丘疹。第二天早晨,发现她的身上也长出很多。他们找来了瓦伊尼先生,他谨慎地诊断为麻疹。六个小时后,又请来瓦伊尼先生,塞拉斯·凯奇疯狂地敲打着前门。当他第二次给这个女孩做检查时,发现丘疹已经变成厚厚的一团,他警告他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回家的路上,他在一块高地上停下脚步,眺望这个安静的村庄,死亡正在悄悄地潜入这片土地。他骑马回家时,坐在马鞍上祈祷,他知道未来几个礼拜他将挨个检查病床。到家后,他就直接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他发现丘疹已经变成了水疱,她的脸很快就将扭曲变形到连她自己都不认识。他尽其所能地安慰她,这样的安慰不仅是针对肉体的痛,还有针对她精神上的恐惧。但是,他能做的很少,他知道她也有同感。他命令这家人把火封住,她想喝多少水就给她喝,还能给她喝点酒提神,更重要的是,只能由已经得过天花的仆人和家人来照料她,不允许孩子来看她,还将她房间里所有的镜子都拿走。是的,他曾见过比这更糟的病例绝处逢生。所以,没有理由绝望。 那天晚上,丘疹形成了脓包。午夜时,她变得神志不清。两天后,在日出前的一个小时,这个女孩终于撒手人寰了,照顾他的人尽管吓坏了,也松了口气。 她死时,瓦伊尼并不在场。他已经接到了五宗新的病例,其中三个是孩子。他们堪称引燃物,他只能猜测火势有多猛、将如何蔓延。他骑着马从一个病患家到另一个病患家,要么是在马背上用餐,要么是站在厨房对付一下,等啜泣的妇女给他切一片肉。如果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想到他的无能为力竟然让人们对他更有信心,他或许会哑然失笑,就好像正是他骑在灰色母马上的身形驱赶了灾难。他这辈子从未如此孤独过。 首例死亡的消息不到几个小时内就众人皆知了。伊丽莎白从丹米勒的妻子鲁思那里听说此事,而鲁思则是从比迪·比德韦尔那儿得知的,比迪又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詹姆斯仍然躺在客厅,除了他,戴尔家的孩子都坐在厨房的桌边。伊丽莎白对他们只字未提,但是她的脸出卖了她。莉莎朝她露出担忧而又疑惑的神情,“母亲,谁在门口?” “还不就是鲁思·米勒,她就喜欢到处胡咧咧。”她知道他们很快就会获悉这一切。这个家只有乔舒亚和寡妇曾经得过天花。 伊丽莎白提着篮子来到奶棚装了些奶酪、黄油和奶油,明早要去凯奇家,然后她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乔舒亚进来后,他们两人坐在老旧的床沿边,手牵着手,沉默不语,面色苍白。这个世界除了他们起伏的呼吸声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 听到阿梅达去世的消息,让萨拉和莉莎哭了一个小时。然后,她们就去忙奶棚里的琐事、喂鸡和缝补衬衫。她们并没有觉得大祸临头,毕竟她们年轻力壮,虽然见过长辈脸上留下的天花痕迹,但是从未见识过这个病发作。生活继续。在卡文顿,已经报告了六个病例。据说,登贝恩夫人家一位帮厨的仆人生命垂危。伊丽莎白自我安慰,这个病还没有像他们所害怕的那样迅速蔓延,因此而丧生的人并不多。或者,这次疾病属于温和型,带走阿梅达性命的与其说是疾病不如说是她的体质。还有,附近也没有邻居受到感染。看起来最糟糕的情况是克恩那边,靠海的地方。有那么一两天,她放松了警惕。于是,疾病乘虚而入,就好像它专门在等着这个疏忽大意的时刻。 萨拉抱怨总是头痛、四肢酸痛。她感到自己发烧了。当病症出现时,伊丽莎白只得认命,只能尽自己所能去救他们。萨拉之后是莉莎,接着就是查理。她照顾他们时,既没有流泪也没有唉声叹气。她直面病魔,试图用她无尽的爱来抵御这次的袭击。詹姆斯没有被感染,她将他与自己和其他孩子隔离开。这间房子被划分成两个阵营:伊丽莎白、萨拉、莉莎和查理是一个阵营,乔舒亚、寡妇和詹姆斯是另一个阵营。从一个阵营传来奇怪、悲戚的哭声和热病的气息。从另一个阵营传来的是紧张、无力的沉默。 伊丽莎白将自己的寝具搬进了孩子们的房间,和他们住在一起,用勺子给他们喂蜂蜜水,替他们更换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她从一个孩子身边走到另一个孩子身边,嘴中念念有词,为他们祈祷。她感到出奇地平静,就像在那个冰冻河面的夜晚一样,但是现在如履薄冰。液体从他们嘴上肿胀的薄膜渗出时的声音,正是冰面下漆黑、冰冷的河水流动时的声响。 乔舒亚答应事后不会去看詹姆斯,就此来到病房,俯身看着孩子们。他就像一颗无用的行星,用一种绝望的温柔触摸着他们。萨拉的美曾让他倍感骄傲,现在则是对他最残酷的打击。疾病将她的脸变成了一个青灰色水泡的面具,所以当她离世时,他竟感觉到心情愉悦。虽然在她咽气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被裹在一件愤怒织就的斗篷里。瓦伊尼过来帮忙给姑娘下葬,给她穿上寿衣。他在伊丽莎白身上看见了她坚强而又温柔的意志力,知道她至少能坚持到风暴结束。他劝说乔舒亚去工作,告诉他其他家庭也陷入了悲伤之中。但是,乔舒亚哪里还能听得进他的话。 出来时,瓦伊尼透过客厅的门对他的老助手说:“杰姆,你的姐姐萨拉与上帝同在,但是你的母亲是一名优秀的护士,我对其他人的康复满怀希望。” 男孩低沉的声音透过客厅的木门,“我也会死吗?”这个问题如此冷酷,不带一丝痛苦。 “有一天,我们终归会死的,杰姆。” “但是我现在会死吗?像萨拉那样?” “我想不会,孩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个声音说道。 早晨,来了一辆双轮运货车,车轮用麻布裹着。乔舒亚随他们一起目睹女儿入土为安。伊丽莎白留下来,和莉莎、查理在一起。他们已经神志不清,颤抖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查理在他姐姐被埋葬后的一天也死了。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抬起手,仿佛要去摘苹果。莉莎躺在那里,一只手牵着她的母亲,一只手牵着死神。门厅里的时钟还没有修好,指针停滞在三点半。厨房没有生火,甚至连猫都跑了。 詹姆斯成了一个能读懂声音的人。他能听出殡仪员佩格低沉的嘀咕声,还能听出瓦伊尼和教区牧师的声音。有时,会有一个邻居过来,善良最终战胜了谨慎。他经常听见乔舒亚的声音,听见他胸膛的喘息声,听见他突然发出雷霆般的咒骂声。寡妇戴尔给詹姆斯拿来食物,不过是些残羹冷炙,他却吃得津津有味,把盘子舔得一干二净。 他等待着莉莎像其他的孩子一样被抬下来,但是她脸上的脓包干了,并且结了痂。伊丽莎白按住女孩的手来阻止她撕那些痂。第十二天的早晨,莉莎在床上坐起来,用疲惫不堪的声音呼唤她的母亲。将萨拉的衣服折了又折的伊丽莎白,看着女孩眼里茫然的目光,看着那双胶质的眼睛。她走向莉莎,将她拥入怀中,把自己最后的力气都压在了姑娘的肋骨上。一个孩子得救了,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她漠然注意到自己的手上出现了红色的斑点。 十一 基蒂·盖特是最后一位得天花的人,一个叫史莱特的男孩则是最后一位死于这场疾病的人。村民们埋葬了死者,墓园里的土地由于被翻动而变得光秃秃。石匠收了一个新学徒。有些人在教堂里寻找慰藉,有些人则在酒瓶里寻找慰藉。瓦伊尼把他的马赶入马厩,白天睡觉,晚上熬夜,一边喝着白兰地,一边对那些跑过他身旁、到往生世界的人喃喃自语。他们就像游戏中的孩子,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轻易便躲开了他笨拙的手。 很多人的脸上留下了天花的痕迹,大部分是年轻人。村子里的人擦肩而过,警觉地点头示意,左顾右盼,像是要寻回他们以前的生活。不过,以前的生活节奏再次出现了。先是第一次笑声,跟着,第一次有健忘的孩子在石板上转陀螺,第一次有情侣在他们母亲和祖母走过的小路上散步。水果成熟了,必须摘下来。可是,这次收获的季节人手很少,麻利的人手更少。人手不足让其他人工作到手酸腿麻,劳累到无法思考,疲惫到没有悲伤。一蒲式耳苹果卖七先令六便士,冬季不会为他们的悲伤等待。因此时间——纯粹的生活重担——就像水推动水车轮桨一样推动着他们。 农夫戴尔以及他失明的女儿和瘸腿的儿子受到了大家的同情。在遭遇不幸的贵族阶级中,戴尔是一位勋爵。虽然不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勋爵,但足以让人们对他退避三舍,谈论他的时候语气也颇为庄重。他似乎失去了理智,变成了一个疯子。凯利太太在马达蒂奇的路上遇见科尔斯太太,她说复活节之前戴尔就会接受教区的救济。另一位直摇头,说在那之前,乔舒亚就会变成冰冷的尸体躺在地里,他的孩子们和老母亲则是前景凄凉。那时谁会接收他们,即便他们去做仆人怕也不行吧?他们的脑海里都闪出了一个字眼,却都欲言又止——救济院。 院子曾是农场明亮而又无畏的眼睛,现在变成了凌乱不堪、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猪羊都被卖了,果园里的草越长越高。登贝恩家族的地产管理人克里斯琴·弗格骑着马过来,坐在马鞍上和乔舒亚说话。当莉莎询问乔舒亚、弗格想要做什么时,乔舒亚盯着她,羞愧得难以启齿。他已经不再留意詹姆斯了。 农夫喝醉时,就叫莉莎给他唱歌,唱摇篮曲。夜里,当他无法在她的歌声里寻找到慰藉时,就跌跌撞撞地来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咆哮,直到精疲力竭时才被迫回到房里。 新年时,乔舒亚走进客厅,詹姆斯自从树上摔下来后就一直睡在这里。他叫醒男孩,摇晃着他,将他从床上拉起来,说道:“我看见她了!在谷仓里!她现在成了天使,查理。” 莉莎肩上披着斗篷,站在后门处。她伸手去抓弟弟的胳膊。他们三个人穿过被霜覆盖的院子,乔舒亚手里的提灯来回摇晃。他们走进谷仓。工具和散发出香味的麻布袋挂在墙上,作为种子的谷物在他们的脚下嘎吱作响。乔舒亚举起提灯。 “这儿!” 莉莎说:“是什么呀,杰姆?”她用力拉拉他的胳膊。 詹姆斯凝视着谷仓遥远的后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线。某个东西正在移动,微微发着白光。几秒种后,他认出了它,柔软的S形脖颈,细长的脑袋上镶着似钻石一般的眼睛。 詹姆斯说:“它是一只天鹅。” “天鹅?父亲,杰姆说它是一只天鹅。” “天哪!”农夫说,“她回来了。” 天鹅在这里逗留了几个晚上,后来由于乔舒亚经常到访受到了惊扰,它突然离开了,就像到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乔舒亚似乎并没有因为它的离开而烦恼。由于这只鸟的到来,他突然不再颓废了,而且坚持了下来。他不再酗酒,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穿上去教堂的衣服。很多时候,他都独自一人待在屋里祈祷或沉思。他对农场丧失了兴趣,他想的是更高阶的事情。莉莎轻轻地责备他时,他会微笑着轻抚她的脸说:“很快,姑娘,就快了。” 詹姆斯知道很快意味着永不。他很好奇,有点儿急不可耐地想要看看事情的结局如何。他怀疑乔舒亚有一天会消失,毫无防备地离开,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将去往何地。 春天,当冰雪融化的时候,这一天终于来了。马路旁边的堤岸上长着紫罗兰,最先到来的黄蜂蝶在树篱中飞舞。自前一天晚上起,就没有人看见过乔舒亚。随着夜幕的降临,由于呼喊而声音沙哑的莉莎派詹姆斯去把汤姆·普尔利找来。汤姆是随詹姆斯一起回来的,拿着提灯,开始在农场四处寻找。詹姆斯跟他一起,不过汤姆不再像以前那么友好。不止他一个人认为,从某个角度上来说,这个男孩就是造成这个家庭灾难的祸根。 他们没有寻找太长时间。乔舒亚就在谷仓里,在还遗留着天鹅羽毛的谷仓后方。起先,他们并没有看见他,但是灯光照在了他靴子的钉头上。他穿着黑色的衣服,脸朝下趴着,右手紧紧握着一把刀。地上有血,在他的脑袋周围有一摊黑色的血。汤姆慢慢地靠近,提灯在他手里颤抖。他俯下身子,抓住乔舒亚的肩膀,将他慢慢地翻过来直到仰面躺着。他的喉咙被割断了,而嘴似乎仍然带着笑意,睁着的眼睛注视着上方,仿佛在垂死挣扎的时候,乔舒亚·戴尔曾看见某个神奇的东西在他上空移动。汤姆大声叫喊着冲出了谷仓。詹姆斯在黑暗中逗留了一会儿,用脚推了推尸体,好像要确认农夫已经死了,然后才转身离去。他摸索着走进院子,停下来,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被星光照耀、堆积着杂物的地方。随后,他从屋里拿了一件死去的查理的冬衣。 黎明时分,他步履坚定地走在布里斯托尔的公路上,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裹。在布兰德约,在一间死人的房子里,一个女孩哭喊着他的名字,却无人过去。 [1] 英国民间故事中善良、顽皮的小精灵。——译者注 第四章 一 “朋友们,魔鬼是我们的痛苦之源,他用触碰和爱抚传播痛苦,他的拥抱剧毒无比。谁不曾听到过:一个男人会因痛苦而失声大哭,并咒骂他所信奉的上帝……一个女人会在分娩时,用呻吟和尖叫声轰炸她腹中孩儿的耳朵……而我们慈爱的父母亲会因痛苦而化身为食人恶魔,孩子会不再祷告,好人会偏离善道。人间变成了地狱,它让人们体会被活焚的滋味……而医生!我们知道他们的手段有多厉害,他们的治疗反而会使你加倍痛苦……当我们十分虚弱时,智力也会随之下降,根本无法将这群强盗从我们的房子里赶出。死亡便成了一种甜蜜的解脱。现在,我想让你们思考一个问题:想想你可能体会到的最极致的痛苦。在某个白天或某个晚上,你的牙齿、腹部、脑袋、腿部……你身上某个部位剧痛无比。你被火烧伤了,你坠马了,又或是你正在饱受某种病痛的折磨。记住,这种情况下,不管是谁都宁愿和世上最悲惨的那个人互换身份,只求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享受一分钟甚至哪怕是半分钟的平静。 “没错,我不妨告诉你一个事实:痛苦会再次向你袭来,而且它的威力会比之前增强十倍。如果你是蜡烛,那它就是折磨你的火焰。痛苦以你为食!但如果当时你身边能有一种廉价但治疗效果极佳的药物呢?朋友们,好好思考一下,这样的恩赐难道还不值得你付出一点儿……”格默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把时间留给听完这番言论的人们。他今天的演说十分成功,吸引了一大群听众。有五十来人挤在这片混浊的空气中,其中还能闻到青草和酒的味道。格默仿佛听到了钱流进自己口袋的声音。 这番言论詹姆斯已经听过十几次了,他侧过身子,以便能更清楚地看一看这些听众。他等会儿还要在他们面前表演一场好戏。农夫都穿着呢绒衣,热得像牛一样直喘粗气;学徒们穿着麻纱面料的衣服,他们“如饥似渴地”四处找乐子,并把这些“快乐”的记忆留在脑海里,在一周又一周漫长而乏味的时光里反复“回味”。 集会上的女人都穿着长袍,戴着亚麻帽。她们双手粗糙,其中一些正与其身穿皮马甲的男朋友双手相握。他认出了两张在其他集会上碰见过的熟面孔,他们都是专业的艺人。其中有一个是走钢丝的表演者,另一个专门卖治疗枪伤、淋病和牙痛的符咒。等会儿他们自然也会认得他,但这不算什么麻烦事。艺人之间有条不成文的协定:一个受欢迎的新节目不是一种威胁而是一笔财富。观众越多,气氛就越热烈,钱袋子也就系得越松。 詹姆斯身旁的女人悄悄戳了戳他的肋骨,她的意思是:“不要乱动,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个女人名叫格蕾丝·博伊兰,她年轻时是一名妓女,现在仍会接待一些有恋母情结的嫖客。格默说她长得不错——她的脸就是她最完美的伪装。他们在迪韦奇斯时也雇过一个妓女来扮演詹姆斯的母亲,但她挥手痛哭时的模样就像一个乡野版的提丝柏[1],从而引起了哄堂大笑,他们的“表演”也差点儿穿帮了。但格蕾丝的演技没有那么夸张,而且她只要举止得体便可取得人们的信任。最妙的是,人们很快就会淡忘她。 格默把放在袖口的手帕拿出来,擦汗似地擦了擦额头。他身着一件上等的黑色外套,看上去既像牧师又像医生。不过他是真的在流汗:这里太热了,围观的群众也多,而且五十来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骗局很逼真,在市场里这样的骗局非常残酷,却也十分盛行。这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格默就以此为豪。他小时候住在英格兰某个难以启齿的社区里,自那时起,成为马利·格默便是他唯一的梦想。这些年,通过他的不懈努力和一双能看透别人弱点的双眼,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想象着自己穿金戴银的日子。但偶尔他也会感到愁闷,在那些阴雨天,他会回头望望身后那群野心勃勃的小狼,只是看上几眼他便觉得不寒而栗。 “朋友们,我是一位信奉基督的文雅绅士。今天,我正是以这样一个身份与你们碰面,我追求的不是个人利益。”他停了下来,如他所料,有五六个人发出了嘲弄声。他闭上眼睛,仿佛早已习惯了被人误解,“而我追求的个人利益莫过于将圣战坚持到底。因为倘若魔鬼是传播痛苦的元凶,那么与痛苦为敌便是与天使并肩作战。” 格默身后放着一个铁盒。他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个装着暗褐色液体的瓶子。在他接下来的“演讲”中,他的双手始终紧握着这个瓶子,并将其举在胸前。 “我年轻时和一位非常甜美的女士定下了婚约。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品德高尚……” 有人高声喊道:“二者只能择其一,长相和品德不可能兼得。” “……她还是一位虔诚的基督信徒。于我而言,她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孩。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但我们才刚结婚一年,她就患上了不治之症,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饱受病痛的折磨,”——他适时地哽咽住了,一些女人发出同情的叹息声——“我都快被逼疯了。我不断向上帝祷告,祈求我能代她承受这种痛苦,只要她能活着,我愿意献出自己的性命,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的眼眶里全是泪水,一颗圆滚滚的泪珠从他脸颊上滑落下来。那一刻,他仿佛已经泣不成声。 他呻吟道:“我不甘心地问道,为什么不取走我的性命?为什么?活在没有她的世界里,我又有何乐趣可言。不过我最终在一场梦里找到了答案。我,马利·格默,是被神选中的人,缓解世人的痛苦便是我存在的意义。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数年来,我一直在古人的智慧结晶中寻找对付痛苦的良方。我废寝忘食地待在图书馆里;我认真地研究盖伦[2];我虚心地向伟大的布尔哈芬[3]请教……但这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我承认,有一瞬间我都想放弃了。但就在此时,我遇到了一位来自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学者,他是一位遵循古代礼仪的绅士,他为我带来了一本尘封了几个世纪的古书,他还说……” “你们用什么语言进行交流?” 这位提问者的语气文雅得惊人,格默的表情出卖了他内心的那丝不安,过了片刻他才镇定下来。他没看到提问者本人,只知道那人的大致位置,所以他朝那个方向回答道: “先生,他用他的舌头说话,我用我的舌头说话,我俩各自都只有一条舌头。那位学者看着那本古书吟诵道:‘汝苦苦寻找的正是此物。’我翻开扉页开始阅读,直到公鸡打鸣、旭日东升的时候我还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朋友们,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医生,正是他治好了被毒蛇咬伤的神射手菲罗克忒忒斯……” “它上面有治疗疣的办法吗?” “要多少钱?” “大家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书上确实记载了一个处方,经我改良后,它能缓解基督徒的痛苦。今天下午,我要向大家介绍的主角就是它。”格默像举圣杯似地将手中的瓶子高高举起,“但是,口说无凭!没错,在证实每一瓶药水都有这种神奇的功效之前,我不会把它卖给任何人。” “那你打算如何证明它的功效?” 格蕾丝再次悄悄地戳了戳詹姆斯的肋骨,这一次她的意思是:“做好准备!” “我打算当着大家的面,就在这个台子上以最明了的方式来展示这种药水的神奇魔力。台子是由十几个茶箱子堆成的,上面就盖了一张土黄色的帆布。我不会把证明书带在身上,哪怕这种药水获得的证明书都可以铺一条从这儿到苏格兰的马路了,我更喜欢让大家眼见为实。毕竟,就算多马曾打算将手指刺进救世主的伤口,他也仍旧是一位圣人[4]。” “先生,你这是在亵渎圣人!”还是那个人的声音。 格默说:“详情记录在福音书上,朋友,你可以去读读这本书。”他将瓶子放在一张小桌子上,此外,桌上还摆着一小截蜡烛和一件闪闪发光的工具。 “为了追寻真理,”他提高嗓门,“自然得先有人遭受痛苦,我才能缓解他的症状。我会速战速决,所以大家痛苦的时间会很短。但是痛感越剧烈,随后的解脱感就越甜蜜。你们当中谁愿意上台做志愿者?谁愿意为自己的同胞流一点儿鲜血?我向你保证,这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 格默拿起那件工具——一根被磨得锋利的钢针,“快上来,随便哪位……”他故意邀请那些最不愿意上台的观众,便能听到他们急切的拒绝声,“上帝啊,我可不愿意上去。”格默将目光落到詹姆斯身上,然后又看向格蕾丝。 “夫人,您是这位男孩的母亲吗?” “是的,先生。自从他父亲死在了法国战争中,我便独自抚养他。”人群中响起一片低声的赞许和好奇声。 格默说:“他为国捐躯,可真是一位无私的英雄。夫人,这个男孩能否为真理奉献一滴遗传自他父亲的军人之血。夫人,真理比国家要更加伟大!” “我的比利!绝不可能!他的皮肤就像丝绸一样,哪怕是膝盖被擦伤了,他也会疼得脸色苍白。” “他是个痛觉敏感的孩子?” “是的,他的痛觉十分敏感。先生,请您原谅。” “难道您还没不明白?他正是我需要的志愿者!夫人,如果您愿意把他交给我……”有些人大叫道:“让他上台吧!”“我向您保证,事后您绝对可以自豪地对其他人夸耀说,您的比利把知识之光、希望之火和镇痛之香带给了这些——”他大手一挥,“——同胞们!夫人,别犹豫了,疼痛不会持续很久,一眨眼就过去了。您就当是为了纪念他的父亲。” 詹姆斯说道:“妈妈,您就让我去吧。我想像父亲一样,做一个勇敢的人。” 格默深知凡事皆有度,过犹不及。他像卫理公会教徒一样高举双手,向众人示意道:“大家把这个男孩送到台子上来!把他递到我这儿来!” 众人开始将詹姆斯往前推。一位本地屠夫直接将詹姆斯抱到台子上,他的手掌上还沾着被风干成黑色的污血。“就在此地!”格默说,“正是此时!比利,你将迎来你的大日子!大日子!” 站在众人面前的詹姆斯丝毫没有怯场,格默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则低头望着这一张张天真而愚蠢的面孔。詹姆斯发现有个人站在棚子后面的出口附近,那人戴着一顶巨大的假头套,露出的半张脸上有一只充满智慧的眼睛。他还能看到那人的衣领和肩膀,那人穿了一件上等布料的衣服。有那么一会儿那只眼睛也望向了詹姆斯,审视着他。然后,格雷将詹姆斯的身子转了过去,表演正式开始了! 格默邀请屠夫上台来帮忙抓住男孩,屠夫有些忸怩不安,但仍高兴得龇牙咧嘴。格默挥动着手里的钢针,向众人展示它的锋利,然后请屠夫摸一下它的针尖。屠夫用手指轻轻地按了按针尖,手指上瞬间冒出一颗珍珠大小的血珠。屠夫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而后又咧嘴笑了起来,并向众人展示他受伤了的手指。格默抓住詹姆斯的手指,将他的手掌翻转过来,使其手心朝上。格默把钢针放在男孩手心的皮肤上,仿佛是与自己的良心搏斗一般停顿了好几秒,然后将钢针刺进了男孩的手心,针尖造成了一个浅浅的小伤口。詹姆斯尖叫着晕倒在屠夫的手臂里。人群爆发出激动的呼喊声。格默挥舞着手臂示意众人先安静下来。他把钢针放到桌子上并点燃那一小截蜡烛,将嗅盐放在男孩的鼻子下晃了晃,男孩很快便醒了过来。屠夫拍了拍詹姆斯的肩膀,仿佛自己是一名为男孩担忧的好心叔叔。然后屠夫按照格默的指示抓住了男孩的手腕,格默将烛火快速地烧过男孩细嫩的皮肤。被困在屠夫手臂中的詹姆斯不断地挣扎、号叫和乞求。伴随着屠夫的微笑,男孩又晕过去了,接着又醒过来。最后,蜡烛被放回到桌子上。 格默把装着治疗药水的瓶子打开,将它举到男孩的嘴边。詹姆斯让自己尽可能地少喝一些这种药水,他相当熟悉它的味道:醋、鸦片酊和蜂蜜。众人仔细地注视着男孩的一举一动。区区几秒,男孩的力气似乎就已经恢复了,他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来。出人意料的是,他仿佛一点儿都不害怕了。格默再次拿起钢针。屠夫准备抓住男孩,但格默向他摇了摇头。针尖再次落在男孩手心的皮肤上,格默极其缓慢地将针往皮肤里刺,直到钢针穿透手掌,露出半英寸长的针头。屠夫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是格默最喜欢的时刻——这一刻所有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格默抽出钢针,用一块白布将其擦拭干净,然后像举起新婚之夜的床单似地举起这块白布。他又拿蜡烛灼烧男孩的皮肤,但男孩甚至都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格默还没来得及吹熄蜡烛,便有人嚷嚷着要买这种药剂。詹姆斯从台上跳下来,回到格蕾丝身旁。一些人趁机摸了摸他,仿佛这样就能沾上好运气。格默则忙着做正事:同时与好几位顾客做生意——向这位顾客收钱,找零钱给另一位顾客,接收第三位顾客的订单,向第四位顾客报以鼓励性的微笑。销售过程整整持续了一个小时。有些人虽然没有看到那番表演,但是能看到拿着瓶子的人群不断从棚子里涌出来,所以也纷纷加入这股购物热潮。毕竟,受追捧的东西永远都是好东西。当药剂只剩最后二十瓶的时候,格默直接将价钱翻了一倍。这是一场赌博,但没有人为此提出抗议。最后一瓶药剂被一位绿眼睛先生买走了。 詹姆斯和格蕾丝已经离开了集市,正坐在一棵树下吃面包和冷培根。他们不能太引人注目。夜幕降临时,他们偷偷回到棚子里。进口处的门帘已经被绳子拴住了,只在底端留了一个极小的入口,詹姆斯和那女人悄悄地从入口爬进棚子里。名叫亚当·雷特的仆人正躺在一个麻袋下睡觉,格默坐在那堆箱子上面,他右边那盏正在燃烧的蜡烛则在帆布上投下一抹淡淡的光影。蜡烛旁竖着一把装饰华丽的长管枪。 “啊哈!”格默有点儿喝醉了,他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俩,“怪胎和妓女!孩子,到我这儿来,快来领你的奖赏。” 詹姆斯走到他身边。格默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 格默说:“你要记得这一拳,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笑场。老天爷,你今天都笑出声了!教你怎么尖叫就已经够麻烦了。” 詹姆斯站起来,拍掉夹克上的草屑。格默摇摇头,“唉,用拳头揍他简直就是白费功夫。真是一个奇才!一个危险的孩子!过来吧,我不会再打你了。”他将一只手搭在詹姆斯的肩膀上,接着两人对视了几秒。“你去睡觉吧,”格默说,“我和格蕾丝小姐还要喝完这瓶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表,“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的时候你们就动身离开这里。届时我们在拉文顿会合。” 格蕾丝道:“不介意的话,我们先把账给结了。” 格默点点头,“你这次会得到金子,亲爱的格蕾丝,金子和银子。” “那我呢?”站在烛光外的詹姆斯问道。 “这个男孩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格蕾丝一边拿起酒瓶一边说道。格默耸耸肩,“你用不着喜欢他,毕竟,他和这东西一样都不会喜欢你。”说着他拍了拍枪管。 “是的,”格蕾丝说,“但愿他永远都不会羽翼丰满。” 二 詹姆斯躺在自己外套下辗转反侧了一个小时,听着周围的嗡嗡声——有好些人从棚子旁边路过,有些人在醉醺醺地哼唱一小段歌谣,有些人则在争吵。同时还能听到犬吠声。詹姆斯渐渐开始熟悉这些嘈杂的声音。起初,他被这些噪声搅得无法入睡,他仔细聆听、权衡着每一个叫喊声。虽然他不害怕,但他十分谨慎,时刻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他可不觉得格默会保护他。 詹姆斯在布里斯托尔的丹麦街上一幢房子里找到了格默,旁边有一个热闹的码头。想要找到格默并不难,只需问一问那些看起来跟格默就是一路人的家伙。因此,在纸牌高手、艺人、模仿表演者和皮条客的指引下,他来到这幢房子的门口。一位中年女人为他开了门,然后让一位年轻些的女人带他去内室。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衣服散落在床和地板上,桌上摆着吃剩的食物和一只杯脚裂开了的玻璃杯。格默似乎是跪在墙边做祷告,听到开门声后他便转过身来。詹姆斯的到来并没有惊吓到他。他看看男孩,又看看墙面,然后挥手让詹姆斯过来。墙上有一个很小的木洞,格默往旁边挪了挪。詹姆斯把眼睛对准洞口,能感觉到一阵凉风袭向他的眼眸。他窥探的这个房间比格默的房间要大,墙上挂着几幅画,四柱床下有一只猫和一个便盆。地板上跪伏着一个浑身赤裸的老男人,一个女人骑在他的身上,用马鞭抽打他那肥胖的屁股,让他驮着她在房间里爬来爬去。虽然那男人累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但当她鞭打他时,他脸上却露出畏惧而愉悦的神情。女人看向墙上的小洞,伸出舌头,露齿而笑。 “这幅画面描述的是,”格默低声道,“人类的快乐。” 刚开始与格默合伙的那几周里,詹姆斯跟着他在这座城市四处闲逛:坐落在小胡同里的酒馆、妓院、赌坊和斗鸡场。男人用市侩的眼光打量着詹姆斯,把他当作另一个人的马匹和吉祥物。女人则对男孩那张漂亮的脸蛋感兴趣,带着谨慎而乏味的善意接近他。 六月底,在丹麦街的这所房间里,阳光洒落在一面铺在黑色地板上的橘色旗子上,一只苍蝇无精打采地拍打着菱形图案的玻璃窗。坐着的格默暗示他——不,是他们,可以大赚一笔了。格默已经验证过好几次,他确定自己在布兰德约的客厅里目睹的那一幕绝非偶然。他曾用钉子、蜡烛和拳头折磨过詹姆斯,但他就像张木桌一样毫无痛感。做最终确认时,格默从建筑工那儿借来了一把工具,拔掉了詹姆斯的一颗牙齿。结果是毋庸置疑的!他开心得弯腰抱住詹姆斯,他的衬衫染上了男孩的鲜血。詹姆斯没有痛觉!他从未感到过疼痛!不仅如此,他身上伤口的愈合速度也快得极为惊人,你甚至可以坐在那儿,看着他的伤口收缩、长合、变白、结痂。詹姆斯身上被烧伤的皮肤只要三天便能愈合如初。他的手掌哪怕被刺穿过十几次,都不会留下任何伤痕,而且皮肤依旧光滑细腻。 他们的计划并不复杂。如果进展顺利,他们一个夏天的收入就会超过格默十年来不断招摇撞骗得来的“辛苦钱”。但收益越高,风险自然也就越大。人们可不喜欢被欺骗和被愚弄的感觉。这场骗局最大的风险在于有人可能会识破詹姆斯的身份。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意外,他们选择的集市都坐落在相隔甚远的两地,而且事成之后他们会迅速地转移到另一个城市。不过,至关重要的一点是,詹姆斯的表演必须要有说服力。所以他必须要学习如何假装有痛感,他要研究痛苦及其带来的破坏力,他要像学习外语一样学习痛苦,因此,格默必须为詹姆斯请一位老师。 格默心中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在圣诞阶梯附近一家嘈杂且闷臭的酒馆里找到了这个人。卡托·利是一名没落的悲剧演员,两脚水肿,脸上带着十来种可以随意调换的面部表情。他像往常一样沉浸在自己熟悉的地狱之夜里。 卡托·利正在朗诵《浮士德》的台词,他想以此充当酒钱。正是此时,透过自己眼角的泪光,他瞥见了马利·格默那瘦长的身影,活像一只披着人皮的猎狗。大约是1717年,在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中,他假扮成一位西班牙贵族,和马利一起诈骗了雪利酒商人的企业联盟。马利身旁还跟着一个小男孩,有着一对如蓝色星星般的眼眸。 格默以烈酒为饵将卡托·利带到丹麦街,然后他说:“詹姆斯,这家伙以后就是你的家庭教师了。” 利低头看向詹姆斯。和小孩子打交道往往会让他觉得不自在,他甚至很难相信自己也曾是一个孩童。他问:“格默先生,请问我负责教他哪一方面呢?” “你负责教他什么是痛苦。” “先生,”利摆摆手,“生活很快就会教他知道什么是痛苦。” “但如果由你来当老师,他会学得更快,利先生,今晚就开始上课。你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让他学会怎么尖叫、怎么挣扎、怎么表现最寻常的恐惧。而且他必须要成绩斐然,他的表演必须惟妙惟肖、令人信服。” “格默先生,你发现的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我在乡下召唤出来的孩子,利先生,他可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冷血小怪物。那么,你打算从何处着手呢?” 刚开始,詹姆斯并不明白自己需要学习什么。他无法理解这个人的古怪行为。但在利的坚持不懈下,男孩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不久,经营那幢房子的鸨母就提出了抗议,他们的“教学行为”搅黄了她不少的生意。警察带着顶端包铁的棍子敲开了大门,她必须带他逐一检查每个房间,他才肯相信房子里没有发生谋杀案,也没有人在施展巫术。 他们不再学习最平常的痛苦,而是开始模仿更加惊人的不幸:毒药引起剧痛,由匕首、手枪和托莱多钢剑造成的各种伤痛。在学习周快结束时,格默给男孩安排了测试:使詹姆斯跌倒在街上,而男孩必须因“痛苦”而捂住膝盖;扇他的耳光,他必须“惊慌”地号啕大哭;烫伤他的皮肤,他必须“痛苦”得上蹿下跳,大声哀号。在最初的实验里,男孩的表演不是太夸张就是太薄弱,反倒弄得围观者一头雾水,甚至心生怀疑。好在詹姆斯很勤奋,卡托·利不会教的“痛觉”,他就向旁人“偷师”——一个男人正在被人鞭打,詹姆斯便跟着他穿过数条街道;街头小贩的腿被车轮压断了,詹姆斯便蹲下来观察她受折磨的模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们来到布里斯托尔监狱的大门外头,这里人头攒动,他骑在格默的肩膀上观看一个重刑犯被绞死的那一幕。这个叫作疼痛的家伙堪称无处不在,且形式多变。人们对它避之不及,害怕得向上帝祈祷自己能够躲开它的魔爪。然而,除了詹姆斯,似乎所有人都不能避开它,连格默也和他人一样仍会受到痛苦的折磨,在坏掉的牙齿、松动的石板和腐败的牡蛎面前无能为力。 他们在七月里启程,穿过了那条绿色的乡村小道,很快便来到了城市的边缘。这儿有一幢房子和一堆砖,有袅袅的炊烟和一些丑兮兮的孩子,有广阔的田野和相连的伞状树冠。农舍里的几只老狗双眼微睁,正在懒洋洋地晒太阳。一个女人穿着坚硬的木套鞋,站在一扇敞开的门外,用手挡住阳光,眯着眼睛看着路过的他们。高栏板马车上坐着马利·格默、亚当·雷特、詹姆斯·戴尔和莫莉·莱特(詹姆斯的第一任“母亲”),他们肩靠肩地坐着,身子随着晃动的马车而左右摇摆。马车上还有堆得高高的箱子、长杆和一卷帆布。 他们在格洛斯特某个集镇的集会上进行了第一次“表演”,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整个过程如此顺利,以至于格默都在担心无法再次创造出同样的奇迹。三天后,他们在萨默塞特的骗局也成功了。一个礼拜后,他们穿过边界来到威尔士,同样的表演也取得了同样的胜利。接下来,他们一路东行,穿过正在收割的庄稼来到牛津,然后继续东行,越过一片平地,从一个教堂尖塔走向另一个教堂尖塔,目标是前方的诺里奇。尽管他们还没见到那座城市的轮廓,但已经在微风里听到了大教堂那响亮的钟声。 “母亲”换来换去,灵药的成分也经常变化,原料是从当地的药师那儿买来的。为了抑制住药师的好奇心,格默往往会付给他们一大笔封口费。但是观众还是一如既往地愚昧,表演也经常一成不变,不过格默偶尔也会即兴编造,使秘密药方的故事更加传奇,比如留胡子的术士、有魔力的药草…… 格默会用自己的方式善待詹姆斯:给他买新衣服、新鞋子和小糖果,送给他一条黑绿相间的围巾,颜色跟他们在克罗默路过的那片大海一样。他还会训练詹姆斯掌握下流世界的秘诀:怎样偷别人钱包;怎样在牌桌上出老千;怎样把刀藏在身上,而且在必要的时候它还能迅速滑落到自己手里。格默偶尔还会跟他谈论女人,告诉他一些没来由的建议,比如她们在意什么。在林肯郡的郊外,他们的午餐是烤架上的兔肉,餐后格默向詹姆斯展示了一截小羊羔的肠子,他称其为“伦敦保护膜”,他说它可以使他们避免“淋病先生”的危害。格默眨眨眼,微笑着摇晃着那截羊肠。格默曾在必要的时候教训过詹姆斯一次。并不是因为男孩的言行,而是因为詹姆斯那个可怕的眼神。格默平生只在多尔切斯特一个漫长的庭审结束时,在一位被判绞刑的法官身上看到过这种眼神。因为男孩不顺从的眼神,他用绳子将其彻夜捆绑在车轮上。詹姆斯的现任“母亲”格蕾丝发誓说,她有办法让男孩体会到痛苦的滋味,她有这方面的背景和才能。格默让她尝试了一两分钟,然后就推开了她。格默给男孩松绑,体贴地揉捏他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詹姆斯,如果我们没有遇见彼此,”他叹息道,“我们现在又会流落到哪儿呢?”当他们穿过树荫回马车时,他唱道: “夏日的树林闪闪发光, 树叶又大又长, 我们快活地待在美丽的森林里, 听鸟儿在放声歌唱……” 三 该出发了,格蕾丝用靴尖踢了踢男孩。詹姆斯很快就从梦境里清醒过来,呼吸着黎明前的空气。他提起自己的行李,穿上盖在身上的外套,然后在帘子的旁边静静等候。格蕾丝走了过来,一边打冷战一边用手掌摩擦着自己的脸庞。她现在的心情很糟糕,黑夜、严寒和长途跋涉的旅程惹得她满腔怒火。还有不公的命运、逝去的青春和身旁这位没有痛觉的奇怪小同伴也让她感到生气。他虽然是个小男孩,身体里却住着一个老成的灵魂,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灵魂。一路上,你以为他会吹着口哨,询问离目的地还有多远或者什么时候吃饭,但詹姆斯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金色的光芒渐渐出现在漆黑的夜空里,天亮了!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倾泻而下,大片的云团往西边飘浮。五分钟里,玉米秆的顶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拾穗者已经开始工作了,女人正在拾起首次收割时遗漏的谷物。当收集好一把谷物后,她们就将其绑在一起并递给其中一个孩子,然后这个孩子便带着“战利品”跑到大门处,这儿还有一个小男孩在为他们放哨。 格蕾丝和詹姆斯在草地的某个角落里吃早餐。吃完后,格蕾丝往后躺在草地上,一边打嗝一边合上了眼皮。她呼吸时鼻子里呼呼作响,肚子上则停着一只马蝇。詹姆斯打开自己的行李,太阳系仪裹在一件旧外套里。他把仪器盒放到外套上,滑开锁扣。仪器上的行星反射着清晨的阳光。他开始转动摇柄,嵌齿有些生锈了,虽然锈迹很少,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加大力气才能转动它。抖动着的金属丝使得行星也颤动起来。格蕾丝坐起来时,他还把莉莎的这个旧玩具抓在手里。格蕾丝之前并未见过它,于是她笨重地跪坐在男孩身旁的草地上,看着这个仪器。她脸上绽放出笑容,伸手摸了摸那颗黄铜做成的太阳。詹姆斯放开摇柄,关上盒盖,重新将它裹进外套里。他们又动身上路。那是一条漫长而空旷的道路。 四 “朋友们,魔鬼是我们的痛苦之源,他用触碰和爱抚……” 索尔兹伯里,1752年10月10日 大风吹打着棚子的侧面,就像巨大而柔软的拳头一样击打着帆布。格默必须提高自己的音量,不然他的演说便会消散在噪声里。人群因大风而感到躁动不安、心神不宁。他们满脑子担心的都是自家的屋顶,晾在外头的衣物和待会儿回家时的路程。只有格默和格蕾丝交谈时,人群才安静下来,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个女人和她身旁那位脸色苍白、穿着蓝色外套的英俊男孩身上。 “让我上台吧,妈妈,我想像父亲一样勇敢。” “小子说得好!递他上去!递他上去!” 詹姆斯再次来到台子上。这次的帮凶是一位年轻男子,他的前臂像火腿一样粗壮,左眼有些斜视。接下来又是原来那一套:被针扎、被烛火灼烧和喝药剂,再次被针扎。詹姆斯手上还有上次被针扎后留下来的红色斑点,但这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他的皮肤似乎从来不会留下伤疤。 格默拿起蜡烛时,詹姆斯又看到了那位站在棚子后面的绿眼睛先生,这是那人第四次出现在表演现场。他没有将此事告诉格默,他要看看那人究竟在打什么算盘。烛火在灼烧詹姆斯的手。绿色的眼眸在打量着男孩。众人都在屏气凝神,然后一个声音呼叫道:“我要买两瓶药剂!”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众人纷纷涌向舞台。大风又吹打了两三下帆布,绿眼睛先生离开了棚子。格默搓搓手,开始干正事。 外头狂风呼啸,成群的鸟儿绕着烟囱旋转。有个男人在追自己那顶被吹向河边的假发。大风忽然撕破律师手里的报纸,吹到一个乞丐的脸上。格蕾丝和詹姆斯走在前往教堂的路上。教堂里头,大风形成一个庄严的回声。格蕾丝突然沉下身子,在座位的掩护下从自己的裙下拿出来一瓶酒,喝光后又将酒瓶轻轻地推到座位底下。 “基督作证,我感觉好多了。” 她环顾四周,但是没有找到男孩的身影。于是,她闭上眼睛。一股疲惫感向她袭来,漆黑的液体正在她骨子里流淌,连睡眠也无法缓和这种状况。十几名合唱团成员正在合唱《感恩赞美歌》。在她垂下来的脑袋上空,一些蝙蝠飞过拱顶,消失在阴影里。 詹姆斯一边走向圣坛,一边看着合唱团里的小男孩。他们的年纪跟他差不多大,脸色呈蜡白色,视线则始终注视着指挥那挥舞的双手。其中有个男孩长得很像查理。詹姆斯想到了死去的哥哥,想到了母亲,他记得被她抱起来的感觉,那一幕是如此深刻。他还记得她身上的奶味和她温热的呼吸。血液涌向他的双耳,他将一只手举到胸前,又伸向自己的脸庞,他摸摸自己热乎乎的脸蛋。他舔了舔沾在手上的液体,是咸的!男孩们还在放声歌唱,他们的歌声像泉水一般喷涌而出,又像雨水一样倾泻而下。他走向教堂的一道侧门,有个男人站在门边,帽子拿在手里。他朝詹姆斯点点头,拉开了门帘。詹姆斯停下身子,四下环顾,寻找格蕾丝的身影。他觉得远处座位上那个低着脑袋的人应该就是格蕾丝,她要么在做祈祷要么就在睡觉。詹姆斯再往后看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大教堂的各个角落里响起喃喃低语。詹姆斯往前走了几步,有个人正躲在门帘后等他。教堂中殿的对面闪过一道亮光,格默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身影在柱子、大坟墓和石灰壁之间显得格外渺小。他看到了詹姆斯后,便朝男孩挥挥手。詹姆斯走向侧门,打算穿门而去。他没看到门帘后的男人,但是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个声音在说:“赶紧走!”然后詹姆斯就被那人推着穿过了凌乱的庭院。有辆马车正在等着他们。现在,詹姆斯和那人一起往前奔跑。他们穿过一条巷子,走过一座桥。河面上水波荡漾,泛着银光,水面上有一艘快速行驶的空船。当他们来到马车旁边,有个人从车里探出身来,一把将詹姆斯拉到车上,然后“砰”的一声将车门关上。马车先往后仰,接着又往前倾。格默突然出现在车窗外,他单手箍住詹姆斯的脖子,想将他拽下马车。詹姆斯望向身后,只见有两个人将格默打倒在地。其中有个人还拿着一根棍子,然后他们开始对格默拳打脚踢,但空中只有大风刮过的声音。绿眼睛男人轻轻地将詹姆斯拉回到座位上,然后拉下车窗,并扣上挂钩。黑暗中,那人说道:“孩子,你现在安全了。”他又伸手拍拍男孩的膝盖,“十分安全。” 五 一块如玻璃瓶一样光滑的土地、一片整齐的金色树林和一条曲折的灰绿色小溪。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一座被湖水淹没的教堂和其残留在水面上的塔尖。小树在一条马路上投下斑点状的树荫。几座意式花园和几条林荫道,绵延数英里的红色砖墙,墙上还装着铁刺。 詹姆斯睁开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醒来。灌木丛上有只鸟儿正摇头晃脑地“打量”着男孩。詹姆斯看着阳光下的阴影,计算自己睡了多久。让他惊讶的是,他至少睡了两个小时。他刚刚一直在做梦,梦到了一个雪花世界,梦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喊他、逼迫他。 他站起身。现在的他,睡得这么频繁又这么香沉,他的身体仿佛正在为另一种生活做准备。他拍拍手,那只鸟儿飞走了,把他的梦也带走了。 沐浴在晚霞里的房屋显得越发金碧辉煌。粉蜜色的光芒照耀在浅色的石块上。夕阳下的每一扇窗户都具有自己独特的色彩。这是一座宏伟的帕拉第奥式建筑,两条小道绵延在主屋两侧。他走向房子,双脚踩在平铺的砾石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詹姆斯走上一段平缓的阶梯,来到一面双扇门前。他并不需要敲门,因为有双隐形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穿着黄衣、戴着手套的仆人打开门,让詹姆斯进去。 詹姆斯第一次来这儿时,就是从这道门进来的。那时,绿眼睛先生走在他的旁边,时不时安抚似地拍拍男孩的肩膀。这位绅士把男孩交给一位负责照顾他的仆人,于是,詹姆斯跟着这位站在旋转楼梯旁的男人穿过走廊。走廊像道路一样宽敞,目所能及之处有一道道房门。 空气中传来交谈声,那是一种詹姆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语言,是一次悠闲而意味深长的交谈。詹姆斯抬起脑袋望向脚手架上的男人。他们有着精致的面孔和黑色的头发,手里拿着长长的刷子,正在给这扇大窗户上方的壁缘刷油漆。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儿,低头看着詹姆斯,笑着摇头道:“啊,povero ragazzo!”[5] 他被带进一个房间,房里的床上挂着帷帐,炉火安静地在壁炉里燃烧。这时,注视着詹姆斯的仆人不再是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就像是一个突然罢演的演员。 “你想吃东西的时候就拉拉这根绳子。” 詹姆斯问道:“那个男人会来吗?带我到这儿的男人?” “坎宁先生?”仆人摇摇头,“他要想见你,便会派人来找你。他是个大忙人,你要知道,你又不是独一无二的。”詹姆斯还没来得及问道:“独一无二的什么?”门便被关上。 除了仆人,没有其他人来看望詹姆斯。不过第一天把他带到这个房间的那个仆人并没有来,那个冒昧、狡猾但是能提供消息的男人。他们会用盘子端来食物,会为他整理房间。他与格蕾丝和格默一起生活时,吃过蔬菜、培根和廉价的面包,相比之下,他觉得这边的食物很新鲜、很美味。但过于丰盛的食物反而使他坐立不安,他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是囚犯还是客人。但可以确定的是,房门没有被锁上,走廊上没有负责看守他的狱卒。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他会手拿蜡烛,探索这个房子。他的脚步声淹没在长绒地毯里,只有乳脂色的烛光会暴露他的行踪。 第一次的时候,他没有碰到任何人,房子里出奇地空荡。一个小时后,詹姆斯迷路了,被对称的房屋结构误导了。黎明时分他才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手中的蜡烛早已燃烧殆尽。他的房门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还误以为自己仍身处另一楼的另一个走廊里。 第二天晚上他走得更远了。他前面有两名仆人正穿行在一个宏伟的大堂里,他俩手持蜡烛,烛光洒在他们黄色的外套上。他们停下脚步,看了看詹姆斯那指形的烛光,然后便消失不见了。这些人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詹姆斯决定跟踪他们时,已无法找到他们的踪迹了,连烛光都不见了。 不知是在第三晚还是第四晚,詹姆斯终于遇到了一个聊天对象。那晚的月光如此皎洁,甚至照亮了没有窗户的走廊,像雪亮的新纸张一样躺在门下。当午夜的钟声敲响十二下的时候,詹姆斯已经在房子里逛了快一个小时了。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柔和的抱怨声。詹姆斯循着声音来到一扇大门前,门半阖着,留下一道他能够通过的缝隙。他走进房间,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看见书架侧面类似讲台物体的旁边有一个银色的身影。那人正托着一本书将其放回原位,他回头看了看詹姆斯。 “你是什么人?来这儿做什么?这可是个图书馆,男孩子一般都不喜欢图书馆。或许你是在找厨房。” 他嘟囔着将书放回原位,然后爬了下来。他之前看上去很高,但事实证明詹姆斯并不比他矮。 “过来吧,你既然都来到这儿了,就跟我四处看看。我叫柯林斯,是坎宁先生的图书管理员。我和他曾经一起住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噢,我们真的在意大利生活了好多年。他跟本地人一样说着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但丁的作品,他可以吟诵上好几个小时。这些书架上放的全是历史方面的书:希罗多德、普林尼、塔西佗和荷马的著作。哲学方面的书放在这几排书架上:亚里士多德、培根、牛顿、伊拉斯莫斯……霍布斯、洛克……只有坎宁先生和我有图书馆的钥匙,这里收藏了很多珍本和……特别的书卷。小男孩,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岁。” “你有过色情的念头吗?” “色情的?” “没错,那些火热而下流的念头。你喜欢通过钥匙孔偷窥别人吗?你会因女人丰满的胸部而感到兴奋吗?” 詹姆斯思考了片刻,回想起他曾经见到过的胸部。某个夏夜里,莉莎拉起她的衬衣时,他看到了她的胸部。他在穆迪的农场里也看到过他家女仆的胸部。他还见过格蕾丝让格默捏她的胸部。詹姆斯摇摇头。柯林斯耸耸肩。 “那你就不会缠着我问钥匙了。我们聊到哪儿了?哲学?这些书架上放的都是诗集,坎宁先生的最爱。” 柯林斯停下脚步,把手举到耳边细细倾听,眼神越过詹姆斯的肩膀看向门口。他说:“你听到她们的脚步声了吗?” 詹姆斯数了数柯林斯手上的手指,一、二、三、四、五、六。 “是那对双胞胎!”柯林斯说道,他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詹姆斯转过身子,只见门边冒出了两个脑袋,两双眼睛注视着他。然后两个脑袋缩了回去,他听见了她们奔跑时拖鞋发出的嘶嘶声。 “快跟上她们!”柯林斯戳戳詹姆斯的上背,“快点儿,否则就追不上她们了。” 詹姆斯开始追赶她们,中途不时会停下来听听脚步声,然后继续追赶。他瞥见她们上了楼梯,然后跑到了走廊的另一端,穿过一道门后溜进了另一条幽暗的走廊。在半分钟里,他完全找不到她们的踪影。接着,他听到一个模糊的撞击声和“该死!该死!”的叫喊声。他循着声音走过去,只看到了瓷器的碎片,没见到两个女孩的身影,也没听到她们拖鞋发出的嘶嘶声。 她们待在一个房间里,过后詹姆斯才知道那个房间叫作“雕像室”。月亮楔在窗外的两棵柏树之间,月光下,雕像那细长的影子投在大理石地板上。还有几具卷发男人的雕像,他们赤身裸体、肌肉松弛,或是倚在长矛上,或是疲惫且漫不经心地做着各种姿势。还有几具女人和女神的雕像,她们双手放在胸前,脸庞上都没有鼻子,眼神茫然地向内凝视。 两个女孩正睡在窗户边的一张长椅上。他走了过去,以便能看清楚她们的模样。她俩蜷缩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额头又高又白。没有血色的眼睑下似乎有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但她们的嘴唇很小,像婴儿似地抿着嘴唇。 其中一个女孩突然睁开眼睛,仿佛她刚刚是故意在装睡。她笑着道:“我刚刚还梦到了你,一睁眼便看到了你。” “你怎么会认得我?” “坎宁先生说过你会到这儿来。而且我在我房间的窗户边看到了你。坎宁先生说,你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小男孩,但其实你非常特殊,他不会把普通男孩带到这儿来。” “我到了这儿后,还没见到过坎宁先生。” “噢,你可别期望能经常见到他。他需要你时,自然会派人来找你。我叫安,这是我妹妹安娜。认识坎宁先生之前,我们待在一个马戏团里。我们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马戏团,你之前也在马戏团里待过吗?” 詹姆斯摇摇头,“我待在一个表演团里,我们主要是卖药。” “卖好药吗?” “不是,那不是什么好药。” “坎宁先生会亲自准备一些好药给我们。” “你们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有时候会头痛,有时候会很困,有可能话还没说完我们就睡着了。” “你一直和你妹妹在一起吗?” 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仿佛他冒冒失失地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当然,而且她大部分时候都不是一个理想的伴侣。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分离了,到时候,我可能一整个礼拜、甚至一整个月都不会见到她。我们再碰面时,就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聊天了。” 詹姆斯瞬间就明白了。她们是连体姐妹,所以她们依偎在长椅上时,其中一人就像一滴墨渍的其中一半。他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能互相分离?” “我们十六岁的时候,坎宁先生已经答应我们了。” “你们现在多大了?” 安睡着了,但她的妹妹正看着他,“你一直问个不停,都快把我们累坏了。你怎么不去睡觉呢?” “既然你们这么累,为什么不去睡觉呢?” “我们喜欢待在这儿,喜欢盯着这些雕像瞧。我们特别喜欢那一个雕像。”她指着房间里的某个角落——一尊矮矮胖胖的雕像,有一根指向天空的超大阴茎。“坎宁先生说他是园艺之神普里阿普斯,我们叫他……”她声音极轻地说了一个名字,所以詹姆斯压根儿就没有听清楚。然后她异常兴奋地咯咯笑出了声,但她尖锐的笑声并没有吵醒另一个女孩。安的大脑袋还懒洋洋地靠在胸口上。 詹姆斯问道:“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了?” 她耸耸一边肩膀,“自从坎宁先生发现我们……我们的画像已经画好了,是莫利纳先生画的。如果你过来的话,他也许会画你的画像。” “他在哪里帮你们作画?” 她指着上面,手势和旁边的雕像一样疲惫而优雅。然后她便睡着了。 他在睡着的两姐妹面前站了很久,望着她们的睡容,期待着其中一人能醒过来。他对这两姐妹有一种亲切感,不过这倒不是因为爱情或者友情。坎宁先生是一名收藏家,而他詹姆斯·戴尔,和这对连体姐妹一样,与柯林斯先生无异——都是坎宁先生的收藏品。尽管他是被坎宁先生盗来的,但詹姆斯并不因此而感到困扰。对他来说,坎宁和格默没什么区别。而且他对这幢屋子里的某些东西很感兴趣。一个六指图书管理员,一对连体姐妹。格默曾经怎么呼唤他?称他为罕见之物!那么,究竟有多少件收藏品待在坎宁先生的金笼子里呢? 六 这些天,他一直没有跟她们聊天,虽然他有好几次看见她们在公园里散步。安和安娜,撑着两把一模一样的白色太阳伞,期待着她们的十六岁生日。他还有两次看见她们和一位仆人走进了湖边高地上的小房子里,那位仆人每次都会提着一个桶子:去的时候,桶子是满的;回来的时候,桶子是空的——他是根据桶子的摇晃程度做出的判断。但詹姆斯始终找不到莫利纳先生的画室,他已经开始怀疑这位画家或许只存在于连体姐妹的想象里。 每逢詹姆斯觉得无聊或者想找个人陪的时候,他就到图书馆待着。和以前的瓦伊尼一样,柯林斯先生也很快便察觉到男孩惊人的学习天赋——詹姆斯说服他将有皮革封面的书从书架上取下来,供其阅读。而且詹姆斯对诗集和故事书不屑一顾,他喜欢阅读的是:解剖学书、地图书、实验书、有着复杂图解的书、天文学书、几何学书……柯林斯先生陪在他的身旁,十二月的雨滴落在窗户上,午后的时光悠然漫长,烛火在暮光里摇曳。詹姆斯勉为其难地阅读了几页哈维的拉丁文版《心血运动论》,但书中的插图又深深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皮肤下的世界,缠成一团的肠子,球状或者块茎状的人体器官,覆盖在骨架上的肌肉,结构复杂的心室,交错盘旋且分出许多小血管的静脉和动脉。 在陷入绝境的那一年里,柯林斯先生让男孩阅读雷利和马尔菲吉的著作(“青蛙作为我的实验品,差点就种族灭绝了……”),来自意大利帕多瓦的法布里西奥斯的作品。图书管理员还会踮脚站在他的移动讲台上,只为取下放在书架顶上面的《人体结构》,这本解剖学著作的作者是维沙里欧斯,扉页上有一幅插画:在帕多瓦的公共解剖室里,这位伟人将小臂伸进一具女尸的腹中。詹姆斯甚至学会了十几个希腊单词。 詹姆斯将整座房子摸索一遍后,终于找到了莫利纳的画室——他碰巧转动了一个门把,打开了一扇他未曾开启的房门。画室位于高处拥挤的仆人居住区里,它的位置比树冠还高,几乎是秃鼻乌鸦盘旋的高度。画家的生活杂物乱糟糟地堆在房间里:沾上颜料斑点的衬衫、杯子和水壶,一些空酒瓶,一个坏了的大钟和装着画笔的水粉颜料罐。在一盘子鱼头旁,蹲着一只灰色的猫,突然出现的男孩并没有惊扰到它。背对着男孩的莫利纳没有因此转身,仍看着他自己的画布,不过他单手往后挥了挥,示意男孩坐到一张破损的沙发上,那对连体姐妹正坐在这张沙发旁边,因在摆姿势而不能动的她们仿佛是被吓傻了一般。枝状大烛台上插着十二支蜡烛,她们的衣服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她们的脸庞在烛光下隐隐发烫。 莫利纳说:“行了……可以休息了。” 他踱步绕过画布,把画笔扔进香槟杯里,用力伸了一个懒腰。 他说:“那么,他就是你们提起过的那个男孩。”他们对视了一眼,画家点点头。他很高,骨瘦如柴,眉发浓密,一头棕发被一根黑色缎带绑着,“我的朋友,你是为自己的画像而来的吗?” 连体姐妹急忙插话道:“你得先完成我们的画像!” “不必担心,”莫利纳答道,“你们的不朽之作就快完成了。” 连体姐妹从睡椅上蹦起来,站在画布前,高兴地拍拍手。 “你以后还会再帮我们画画像吗?会吗?詹姆斯,你绝对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坎宁先生说他要带我们到宫廷里去!想象一下!” 莫利纳笑道:“或许詹姆斯也能参加宫廷舞会,到时候还会轮流和你们共舞。詹姆斯,你现在就得邀请这对姐妹,她们到时候将会非常受欢迎。亲爱的,你们得再坐到椅子上,一会儿工夫就好了……” “可我们觉得很无聊!我们还想和詹姆斯聊天。” “詹姆斯会坐在我们旁边,听你们闲扯。现在你们像之前一样,对……安娜的手,再过来一点……完美!现在,我要画画了。” 莫利纳继续画画。当连体姐妹安静下来、神情恍惚状时,他对詹姆斯说:“衡量艺术家的标准在于其对作品的专注程度,你明白吗?从他注视自己作品的样子来判断。或许这也是衡量普通人的标准,不是吗?告诉我,詹姆斯,你喜欢你的新家吗?” “挺喜欢的。” “还可以!我知道你有一种十分特别的……能力,没有……感觉。说实话,这简直难以置信。” 詹姆斯问:“你的‘能力’是什么?” “近在眼前,朋友。我无非是会画几幅画。瞧,女孩已经睡着了,她们经常这样。我猜这是因为她们的血液是共用的,所以才会供血不足。你觉得她们漂亮吗?我给你看一些东西。她们熟睡时,就像现在这样,这时候,你就算开枪也不会惊醒她们。” 莫利纳走到女孩身边,双手朝下抓住她们裙子的下摆,“过来,詹姆斯。” 他掀开裙子。两双肉嘟嘟的腿包裹在红色长袜里,袜子上的绸带绑在膝盖上面。雪白的大腿赤裸着。两团整齐的红棕色耻毛卷曲且浓密。连体姐妹的结合处在臀部上。莫利纳抓起詹姆斯的手,将其放到姐妹俩骨血相融的结合处。莫利纳的眼里含着泪水。 “它很柔软,是吗?如此……简直无以言表……仿佛只要稍微一用力,你的手就能伸进去。詹姆斯,我在格拉纳达看过这种场景,也就是在我家乡……一个男人,一位摩尔人,一名治疗师……他把手伸进一个男孩体内,取出一个坏死的器官。不需要手术刀,伤口也没有流血,这都是我亲眼所见。男孩会痛,但并不是很痛。他的母亲负责捉着他。那位摩尔人把手伸进去……好似从池子里扯了一条鱼出来。我本想画下她们赤身裸体的模样,但她们实在是太羞怯了。是不是该喂她们喝点儿酒,喝醉了也许就同意了。” 詹姆斯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她们的皮肤,脑海里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对连体姐妹的主要器官是如何运作的呢?肠和结肠、脾脏、肾脏、胰脏……器官不够的话怎么办呢?打个比方,如果她们只能共用一个肝脏呢?只有在手术台上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吗?能否提前找到答案呢?坎宁先生知道答案吗? 莫利纳把詹姆斯的手举到一边,然后将女孩的裙子放下来。 “詹姆斯,你画过画没?” “以前在学校画过,我觉得绘画很简单。” “我也这么认为。你有一双画家的手,一双艺术家的手。”他笑看着男孩,笑容里掺杂着仁慈和怜悯,“我的朋友,你真的完全没有感觉吗?” 詹姆斯摇摇头。他不喜欢被人怜悯。 “不会感到疼痛?” “从未有过痛感。” “快乐呢?你能感觉到快乐吗?” 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看着正在优雅啃食着最后几个鱼头的猫儿。 “快乐?” 他的确有一些喜爱的事物:柯林斯先生书里的知识、某些食物、太阳系仪、坎宁的财富。这些东西算是一种快乐吗?或者莫利纳指的是其他方面——身体上的感觉?在某个遥远而原始的世界里,他知道这个答案。疼痛和快乐,他瞥见过它们的海岸和它们那高高的峭壁,他还在梦中闻到了来自海岸的微风。但他还是被困在那片平静的无感大海里,而他只有一艘舷侧极高且不可侵犯的船只,船上飘扬着一盏灰色锦旗。情况怎么可能会改善?他从来不抱这种奢望。 莫利纳再次站到画布前,充当调色板的是一个旧餐盘,他在蓝色颜料里加入一些白色颜料。 詹姆斯问道:“湖边那座小屋是做什么用的?我看见仆人去过那间屋子,连体姐妹也进去过。” 莫利纳点点头,注意力仍专注在调色盘上,“那是坎宁先生最美妙的……事物之一。当然,他不会将之昭告天下,除了他的朋友,那些博学的绅士。” “你还没告诉我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因为我希望你进到里面时,带着……”莫利纳在脑海里搜索措辞,“……一种干净的思想。” “你会带我进去吗?” “会!” “什么时候?” “今晚。” “坎宁先生还有什么收藏品?” “还有很多收藏品,其中有一个来自月亮的男孩。” “我不信。” “詹姆斯,有些人也不会相信世界上会有感觉不到疼痛的男孩。” “那个男孩长什么样?” “长相奇异,不过也没有那么奇怪。不是巨人也不是侏儒,也不长角。你迟早能见到他。” 詹姆斯望着莫利纳的侧脸,但找不到什么线索。画家正拿着蘸有蓝色颜料的画笔,聚精会神地为女孩们的眼睛和其他需要画成蓝色的地方上色。 猫儿已经吃完了那盘鱼头。它正专注地舔舐自己的爪子。 晚霞持续了一个小时,映红了整个世界。这儿有动人的鸟鸣声和披上银色外衣的草地。一个小时后天空渐渐暗下来,黑夜袭过山丘、村庄和湖面。光缩减成一座细长的金色楼塔。房子里,仆人们忙着点亮每个房间的蜡烛,往火炉里添加燃料,关好百叶窗。 詹姆斯在后方的楼梯与莫利纳会合。画家眨了眨眼,晃了晃手里的钥匙。 “准备好了?” 他们从房子侧面的一扇矮门溜了出来。莫利纳从一位仆人那里拿来了一盏灯笼,灯光十分微弱,但好在能照亮脚下两三步路。在抵达湖边小屋之前,他俩都没有开口说话。屋子很小,模样很像一座寺庙。屋子旁边立着一尊海神尼普顿的雕像——大腹便便,神情阴郁,皱着眉头面朝湖泊。莫利纳将钥匙插进门锁里。 “詹姆斯,你即将看见坎宁先生在卡普里岛附近找到的生物。据说罗马皇帝提比略也拥有过一个这样的生物,他以它取乐。” 锁开了,莫利纳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仿佛怕吓到房子里的生物。詹姆斯跟着他走进去,空气中有一股强烈的鱼腥味。灯笼照亮了池子表面的大理石花纹。莫利纳在池子旁蹲了下来。 “我的朋友,快过来,它不会伤人。” 但詹姆斯并不害怕它,他只是心生怀疑。他想起了格默在天真的观众面前举着那瓶垃圾时的一幕。莫利纳是否在愚弄他? 水里传来动静,有个影子在池底扭动。詹姆斯跪在画家旁边,低头望着池水。 莫利纳问道:“你看见了吗?” 詹姆斯说:“什么也没看见。” 池水很混浊。他能瞧见鲜绿色的颗粒漂浮在那些被灯光照亮的池水里。莫利纳将一只手伸入水中。 他像一个温柔的情人般轻声低吟:“出来吧!亲爱的,出来吧!”翻涌的池水打散了水面的灯光,一个影子破开平静的池水游向水面,离他们越来越近,身形也越来越大。那个身形(或许是颗脑袋?)飞快地掠过水面下方的池水。伴随着青铜色的闪光以及像是海鸥发出的绝望而可怕的叫声。詹姆斯瞬间便看到了它在水中翻腾的身形:很显然,它有一只人类的眼睛和一只异类的眼睛;金色的肩膀强壮有力;背部很长且呈拱形状;被贝壳覆盖的尾巴上拖着黑色的海草;它的鱼鳍很宽而且凹凸不平,像梳子似的。它再次发出叫声,并翻转身子,露出白色的腹部和粉色的胸部。然后它潜入水中,有节奏地拍打着尾巴,离开了灯笼洒下的浅浅光网。池水击打在池边的石头上,最后水面慢慢地平静下来。 莫利纳慢慢站起来,以手势示意男孩走在他前面。两人都走出房间后,他关上门,将其锁好,把钥匙放进口袋里。外面正在下雨,拍打在湖面上的雨滴就像是绽放在田野里的白色小花。他们小跑回房子里。奔跑时,坎宁的神奇生物游进了男孩的脑海深处,扰人惊梦,掀起不安的浪潮。 七 一月里冰天雪地,转眼间,二月便已冰雪消融。河水拍打着河堤,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詹姆斯在情人节的宴会上收到了一个小盒式吊坠,里面有一小束被绳子绑在一起的头发。另外附有一个拼写极其独特的谜语。再碰到连体姐妹时,他会仔细观察她们的头发,找出这束头发的主人。但是她们都有一头浓密的鬈发,所以不可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且,或许她俩都是这束头发的主人呢!如果她们之间有心灵感应,那她们为什么不可能会有相同的情感呢?他把这束头发当作书签,但一个礼拜后他就把它弄丢了:也许夹在《天体运行论》的复印本里;也许夹在坎宁先生的藏书——初版的牛顿《光学》里。女孩的大日子快来了。有时候,她们一想到这件事就会激动得晕过去。 访客们乘着大马车而来,车轮上沾着泥巴。门口的仆人似蜂巢口的蜜蜂般忙碌。身为主人的坎宁先生穿着绿色的天鹅绒外套,一举一动都十分从容淡定。绅士们互相点头示意,握手寒暄。但他们看起来兴致不高,有些心不在焉,仿佛脑海里必须时刻进行如金字塔一般精巧的运算。他们握紧手杖,匆匆走进舞会大厅。马车载来了最后一位客人,泥水甚至溅到了马儿的嚼子上。为了避开水坑,这位肥胖的绅士被人抬到石阶上。 “亲爱的本特利!” “你好,坎宁!天气真恶劣啊!” 詹姆斯从大厅上方的楼梯扶手间隙注视着他们。坎宁向上瞥了一眼,看见了詹姆斯,对其点了点头。他们都没做其他动作,但彼此已经达成了共识:坎宁稍后要见詹姆斯,男孩等会儿会去找坎宁。一切尽在不言中! 男人们在楼下大厅里交头接耳,然后在坎宁的带领下走向西侧的房间。等他们都走进房间后,一位仆人擦掉了他们留在大厅里的脚印。 詹姆斯在莫利纳的画室里打发时间。连体姐妹的画像已经画好了,被随意地靠放在画家的床边。 莫利纳说:“我害怕让连体姐妹见到它。绘画不是一种仁慈的艺术。艺术本身既不仁慈也不客套。她们来到画室里,然后看着它,久久地注视着它。她们很开心,甚至喜极而泣。我也哭了,因为我知道这幅画是真实的。我想到你了,我的朋友,我想为你画张画像。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愿意尽力一试。我们试试看,好吗?” 男孩答应了莫利纳。詹姆斯站在一张桌子旁边,背后是一副破烂的棕色窗帘。莫利纳在桌上摆了一本翻开的书,他趁柯林斯先生去解决生理问题时,从图书馆里偷偷把这本书拿了出来。此书是巴托洛米欧·尤斯塔皮奥所著的《解剖学图表》的珍本。翻开的那一页上画着一个男人,他双脚分开立于此页下面的两个角落里,双手举向天空。他的头转向一侧,看上去像一个愤怒的月亮。图中的男人没有外层皮肤,这样便能显示出他那如树木根系般错综复杂的血管。这是一张很怪异的解剖图——它太生动了,图中的男人似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处境,他因此十分痛苦,且对此十分憎恨,仿佛他是某个粗暴且神秘的外科手术的受害者。他暴露在外的心脏好似一个包装粗糙的包裹。甚至连阴茎的细小血管也暴露在外。阴茎垂在被剥去皮肤的两条大腿的肌肉组织之间,它像是一根黑色的小长钉。最重要的是,他的肌肉因恐惧而收紧,等待着随时会回来折磨他的凶手。莫利纳认为这张图很适合出现在男孩的画像里。莫利纳没有解释原因,但詹姆斯猜这是因为它能够显示出自己对这方面的兴趣。 莫利纳开始作画,先是在日光下绘画,然后必须借助烛光才能继续作画。他把前几张素描扔到一旁。看着后几张素描,他慎重地点点头。詹姆斯瞥了一眼那只破钟后说:“我得走了。” 莫利纳点点头:“那些绅士们会很期待你的出场。” 一位仆人正在他的房间里等他。床上放着一套他从未见过的衣服:红色的绸缎套装、丝质长裤和以银扣装饰的鞋子。他之前未曾穿过类似的上等衣服。詹姆斯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在旁等候的仆人则注意不要让镜子反射出自己的身影。詹姆斯转身面对他后,他把男孩带往一楼绅士们所在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能闻到烟斗和化学药品的味道。房间里唯一的一盏灯立在桌上,散发着明亮的光芒。整个房间的焦点在这盏灯的旁边——那是一个机器装置,其底部细长,顶部有一个闪亮的玻璃碗。碗里关着一只鸽子,它时而静止不动,时而用翅膀拍打玻璃,它的排泄物则溅落在碗底。绅士们聚集在桌子周围,其中有几位戴着眼镜,还有一位正在一张羊皮纸上快速地做笔记。坎宁先生站在机器旁,手中握着的手柄连接着机器底部一对包着皮革的活塞,这对活塞能将玻璃碗中的空气排出去。坎宁先生称这个玻璃碗为“接收器”。房间里未被灯光照到的地方漆黑一片,也不知是否有人站在这些暗处。詹姆斯继续往前走。绅士们回过头,好奇是谁走进来了。他们的目光在男孩身上逗留了一会儿,然后将注意力转回到实验上。虽然这样的实验他们已经看过十几次了,但是坎宁先生亲手制造的机器是一个格外奢侈的样本。 “各位先生,是时候了!”坎宁先生说着便开始转动手柄。鸟儿马上就因空气的改变而有所反应,它疯狂地拍打翅膀,试图打破玻璃。它在极度害怕时迸发出一股异常凶猛的能量。接着,一只隐形的手落在它的背上,将它压向接收器的底部。一些绅士点点头。记笔记的那位绅士戴着眼镜,他抬起头看着这一幕,嘴里喃喃细语道:“啊,没错,是这样的!”另一位绅士把目光转向黑暗处。坎宁先生继续转动手柄,鸟儿开始抽搐,翅膀半张着,被紧紧地压在玻璃上。然后鸟儿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抽搐越发剧烈。随后它身体的抽搐又渐渐弱化成一种微微的颤抖。这时候只能听到位于活塞顶端的棘齿持续发出的咔嗒声。鸟儿一动也不动了。坎宁先生放开手柄。房间里寂静无声,然后暗处响起了某人的啜泣声。坎宁先生微笑着,他看上去就像一位睿智的天使。他举起手,调整接收器顶端的某个机器装置。空气嘶嘶作响,鸟儿立刻苏醒过来,虽然它的动作还很笨拙。坎宁先生把手伸进碗里,小心翼翼地把鸟儿拿出来,温柔地将它捧在手里。之前那是连体姐妹在哭泣,但她们现在安心地从暗处走了出来。坎宁先生将鸟儿递给安。鸟儿显得十分温顺,它仿佛已然忘记了刚刚所遭受的痛苦。绅士们鼓掌欢庆。仆人先点燃其他的灯,然后端来了盛着波特酒、波尔图葡萄酒和白兰地的水晶酒器。访客们举起酒杯: “敬未来!” “敬知识!” “敬牛顿!” 坎宁先生绕过桌子,走向詹姆斯,“你穿上这套新衣服显得容光焕发,亲爱的孩子。”他帮詹姆斯整理好外套的下摆,这是一个充满母性的举动。 “各位先生!请允许我占用大家一点儿时间……向大家介绍一位年轻人——詹姆斯·戴尔少爷,他已经在我家住了一阵子了。我希望春天时把他带到伦敦,在我们某次例会上,更加正式地把他介绍给各位。” 男人们审视着男孩,有些绅士随和地微微颔首。连体姐妹走过来,站在男孩身旁。坎宁站在他们身后,一只手搭在詹姆斯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搭在安的肩膀上。 他说:“他们是我的家人,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来!我想以他们的年纪应该能喝一杯葡萄酒。” 连体姐妹在此很受欢迎。她们的脸颊因饮酒而变得红彤彤的,双眸在烛光下闪闪发亮,鼻子则微微颤动着。举杯畅饮的绅士们变得越发殷勤,他们似乎完全沉浸在连体姐妹那独特的魅力里。两个女孩对詹姆斯报以微笑,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他的行为举止让他看上去十分老成持重。他要是没穿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外套,别人会以为他是一位教友派信徒。他引起了几位绅士的兴趣,他们旁敲侧击地问他一些问题。但他们很快就厌倦了他的避而不谈,将注意力转向酒瓶、连体姐妹或者其他客人。但本特利还留在男孩身边,他体型肥胖,蟾蜍般的大脑袋下压在脖子的垂肉上。他散漫地询问着男孩的日常饮食、睡眠习惯和健康情况。而他的指甲始终掐着男孩手腕上的皮肤,直到把皮肤掐破,鲜血滴落到男孩新衬衫的蕾丝上。 本特利说:“把你找回来的坎宁实在是太机智了!我们还会再单独地接触几次,就我和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大手帕,然后擦掉沾在他手指上的鲜血。 八 事前没有任何通知。 某天,仆人一大早就把他唤醒,让他多穿些衣服,给他喝热巧克力,拿一盘鸡蛋给他当早餐。坎宁先生正在大厅里等他,一位仆人抚平他身上那件大衣在肩膀部位的褶皱。 坎宁先生说:“我猜你肯定没有去过伦敦。有些人说伦敦是自罗马帝国后最伟大的城市,也有人说伦敦是魔鬼的客厅,这两种说法都没有错。你最近去看望过连体姐妹吗?” “没有,先生。” 自做空气泵实验的那晚起,连体姐妹就因发烧而卧床不起:梦里全是烟和火。 “不要紧,”坎宁说,“我们会从伦敦为她们带一些小礼物回来,一把扇子或者一把梳子,反正是某种流行的东西。我的确很喜欢带给她们惊喜。” 他们往外走。三月末的阳光洒满了整个走廊。他们穿过走廊,进入马车,车内的皮革冷冰冰的。只听到一个叫喊声:“嘿!启程咯!”然后车轮碾过砾石,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马车载着他们穿过柔和的树荫,顺着车道驶出铁门。坎宁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哲学论著》的复印版,然后开始看书。看到精彩处或者有争议的部分时,他会点点头或者摇摇头。詹姆斯靠在车窗上。在索尔兹伯里时,他正是透过这扇车窗看到了瘫倒在鹅卵石上且被人围殴的格默,跟上次见到格默时的情形一样。詹姆斯想再次见到他,很好奇格默的现状。他们曾是最合拍的诈骗伙伴,把那么多人骗得团团转的确很好玩。也许格默已经被坎宁的手下打死了,要不然就是披枷戴锁地被吊死在某个路口上,成群的乌鸦叼啄着他的尸体。又有谁会哀悼这个差劲又狡猾的家伙呢? 傍晚时分,他们乘坐的马车穿行在肯辛顿花园里。尽管天气寒冷,坎宁还是把窗户摇下来了,这样男孩就能更好地观看窗外的景色,倾听这座城市的声音:一个个灯火通明的广场看上去十分漂亮,士兵们骑在马背上,单轮手推车、二轮马车和叫卖的小贩汇成一种令人舒心的嘈杂声。 好几个岔路口都发生了马车和轿子相撞的一幕。而后马车夫和轿夫会互相破口大骂,语言既恶毒又滑稽好笑,那一串从他们嘴里蹦出来的污言秽语显得异常庄重。大眼睛的小乞丐在马路上来回穿梭,他们四肢纤弱,把双手高举到车窗外,但马车夫的鞭子一挥,乞儿们就打退堂鼓了。他们还在路上闻到了烧焦的味道和水沟的味道。当一位时髦女士的马车与他们的马车擦身而过时,他们甚至闻到了一抹香水味。 他们沿着皮卡迪利大街,一路经过圣詹姆斯宫、骑兵卫队广场、斯特兰德大街、舰队街……马车停了下来,侍从打开车门,詹姆斯和坎宁下了车。他们往左拐进一个狭窄的庭院,尽头处有一所房子,房子外有一盏灯。他们靠近房子时,一位老者拿着一件长袍和一根手杖出门迎接他们。 “欢迎您,坎宁先生。大部分绅士都已经聚集在此了。” “做得不错,卢特。”坎宁把一枚钱币塞进那人手里,“前面带路吧!” 他们进入这幢房子,上楼梯时,从协会会长和前会友的画像旁经过。 “詹姆斯,你知道这是谁吗?”坎宁在一幅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画像前停住了脚步。画像里的人面孔消瘦,表情庄重严肃,似乎正在生气。 “他是艾萨克·牛顿爵士,詹姆斯。我很荣幸自己在年轻时就能认识他。” 卢特把他们带到屋子后面,这儿有一扇门。门上有一幅金色卷轴,上面写着:“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卢克打开门时,房里响起一阵吵闹声,他们发现来者是坎宁时,便又安静下来。詹姆斯认出了几位拜访过坎宁的绅士,其中包括本特利。卢特用手杖的根部敲击地板,宣布他们的到来。坎宁握着詹姆斯的胳膊,带着他踏上一个凸起的平台。台上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个玻璃杯和一个瓶子。 坎宁说:“卢特,我要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吗?” “我把它们带过来了,先生。” 他把一个看起来很新的小皮袋递给坎宁。坎宁立即打开它,并往袋子里看了看,而后点点头。时钟敲了八下,屋子外,报时的钟声响遍了整座城市。詹姆斯站在坎宁身旁,他的目光越过其他人的脑袋落在花园上。外头正在下雨。 “各位先生!各位会员……今晚,我将按照承诺,向大家展示我最近发现的奇才。我在一个江湖骗子的棚子里发现了一个男孩,他是那个骗局里最无辜的演员。那位无赖用这个男孩来证明一种止痛药水的效用。他们的示范极具说服力,但过后我检测这种药水时,我发现这完全就是假药。不过我是亲眼看见疼痛折磨不了这个男孩。如果这不是药水产生的效果——它显然是假药,那又该如何解释我目睹的那一幕呢?我亲自参观了好几次这种‘示范’,另外还派人参观过几次。我当然怀疑这就是一场手法巧妙的把戏,纸牌老千和魔术师就精于此道。当我确信情况并非如此时,我才将这个孩子从不幸的境地里解救出来,把他带到我家,为他提供保护。现在,在各位的支持下,我将进行一场小小的实验,我相信它能向最多疑的人证明: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研究领域,值得受到协会的关注。” 坎宁从小皮袋里拿出一根七英寸长的针。比起格默偏爱的那根针,它看起来更像是医学器具。不过重要的是,它们的功能是一样的。为了证明这是一根锋利的针,坎宁用它扎伤了自己的手指。他转向男孩。詹姆斯伸出手,手心朝上。坎宁握住他的手指,把针尖对准男孩的皮肤,然后将针刺进男孩的手心。詹姆斯高声尖叫,坎宁凝视着他。房间里鸦雀无声,然后听到有人在轻声窃笑。 坎宁低声说:“这儿可不是个售货棚,孩子,我们也不用推销任何商品。”他的眼神不再友善,目露凶光。接着他开始说服台下的众人。站在他身后的詹姆斯则注视着那个胖男人,那人也对他咧嘴一笑。 “各位先生,请容我先解释一番。以前那个无赖会要这个男孩先假装很痛,其目的是为了让围观者相信他的确是一个有痛感的普通人,是围观者中的一员。请各位允许我重复再做一次实验。” 他再次将针刺入男孩的手心。这一次,男孩没有畏惧。台下的人群发出惊讶的吼叫声,一种男孩十分熟悉的声音。 坎宁在袋子里摸索一番,找出一把钳子,亲切地在众人面前举起它。然后,他用钳子撕扯下男孩左手拇指的指甲。此举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坎宁的嘴唇周围开始冒汗。他举起钳子,男孩的手指甲还夹在钢齿间。众人鼓掌欢呼,有些绅士甚至激动地站起身来。坎宁用布条包好男孩的拇指,轻轻地拍拍他的脑袋。 “各位先生,我希望我可以大声宣布:我已经明白了为何这个男孩会没有痛觉,而其他方面又跟普通人一样。可惜,我还没有解开这个谜题。如你们所目睹,男孩的痛觉系统似乎已经被冻结了。其实,我们都知道冰敷总是能够缓解伤口带来的疼痛感。在这个案例里,‘冷血’这种说法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借喻。如果事实证明他的感觉以某种方式冻结了,那么我们可以提出一个很棒的课题:如何解冻他的痛觉?这个孩子初次体会疼痛时,他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下一位发言者是约瑟夫·西波尔神父。他在自己位于斯特劳德的花园里发现了一只奇妙的田鼠,还将其带在身旁,但他和它似乎都有些拘谨。例会结束了。 午夜过后,马车沿着查尔斯街驶进了格罗夫诺广场,坎宁先生在此租了一个小巧却豪华的住宅。协会的绅士以仰慕者的身份,在位于佛里特街“米特尔”的楼上房间里设宴款待他们,宴会刚刚才散场。其中有几位绅士迫切地希望坎宁先生能重复他的实验,但坎宁拒绝了他们,他声称此举会损害协会的威严。与此同时,詹姆斯独自喝完了一瓶酒,几乎没有人在关注他。他很好奇酒精会在自己的身体里产生什么效果,他是否会和其他人一样发酒疯。但酒精不过是使他的身体微微发热,思维略微活跃了一点儿。差劲的玩意儿,不该获得那么高的评价。 他们登上台阶,走进房子里。坎宁心情不错,他轻声哼唱着意文小曲,以直呼名字的方式与所有仆人打招呼,仿佛自己是主教似地让仆人亲吻他的手背。在一间满是水晶球的房间里,他包扎好男孩的拇指。被针造成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 一位仆人将詹姆斯带到一楼的一个房间里。仆人离去时,男孩正坐在窗户边望着外面广场上的花园。尽管夜深了,但还有人留在广场上,而且能看到来来往往的马车。更夫来了,“午夜一点,一切平安!”一个家伙穿着一件破旧的外套,像一只蟑螂一样仓皇地横穿过广场。詹姆斯用夜壶小解后就爬到床上。 他醒来时外面还是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儿要天亮的迹象。他的嘴唇和喉咙都很干。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爬下床,床边有一支蜡烛,但他没有火柴之类的工具,无法将它点燃。他摸索着走出了房间。除了从一扇半开着的门里透出的弧形光线外,走廊里黑乎乎的。他轻轻靠近那扇门,听到房里传来呢喃的歌声。他偷偷地往里一望,很清楚地看到了那一幕:坎宁先生浑身赤裸,正坐在卧室的火炉旁翻看《圣詹姆斯编年史》。他翻页时纸张沙沙作响,但他仿佛突然就对它感到厌烦了,他快速把书合拢,然后将其扔到身后的地板上。最初,他还以为那是灯光造成的错觉——尽管坎宁的阴茎还蜷缩在两腿之间,但他还有一对女人的乳房。那对乳房不大、不丰满、不漂亮,但的确是女人的乳房。男孩发出的动静惊动了坎宁,他面无表情往外一看。看清是谁后,他又笑了,仿佛是在说:“你没猜到吗?你当然猜不到了!” 九 七月中旬下了一场冰雹,如鸽子蛋般大小的冰雹足以击晕或者击毙一头羊。人们认为这是一种恶兆,为此忧心了一个礼拜。但等他们开始收割农作物时,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柯林斯先生穿着夏日外套,推开了图书馆的窗户。一些偶然飞进来的绿头蝇在充满书香的空气里飞舞盘旋。詹姆斯时而看书,时而打瞌睡。这段日子他又随坎宁先生去了两次伦敦,又失去了两片指甲。目前他没有“任务”在身。连体姐妹一直在生病,五月里呕吐不止,六月里患上斑点热。八月时,她们数周来第一次出门散步,身子还倚在莫利纳的胳膊上。从图书馆的窗口望去,她俩就像是和心爱的侄子一起在外散步的高龄老人。 她们的身体在这段时期里有所好转,也恢复了些许精力。不久后,詹姆斯被要求陪她们一起去采野花。后来莫利纳也来了,画了很多张他们的素描,并将其中一些素描图加工成了油画:坐在树底下的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破碎的阳光模糊了他们的身影。詹姆斯·戴尔是一个有医学天赋且不同寻常的男孩,莫利纳为他画的所有画像都只不过是一些彩色素描,色彩关系处理得十分随意,且不注重细节,不过其中有几幅画像也还不错。连体姐妹的悲剧被原封不动地展示出来;男孩端坐在树边,神情像坎宁的雕像一样坚定。看着这张面孔,你会以为他是一个小刺客或者是一个傻瓜国王。即使是一位漫不经心的观赏者也会因看到这张面孔而感到不安。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谜。 为何詹姆斯终究还是主动去找连体姐妹了?为何是在这一天去而不是其他的日子里去?詹姆斯仿佛被困在某个巨型机器的潮湿齿轮里,他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他分泌荷尔蒙的纤体里有光和干草粉,他的梦里全是一群群的狗。一个礼拜前,一本解剖书里有一张女性生殖器的解剖图,他盯着这张图研究了一个小时,好似这是一张城市的地图,而他即将去这座城市游玩。这天早晨他醒了过来,耸耸肩,穿着晨衣就直接去了连体姐妹的房间,仿佛他已经收到了她们的消息,这个秘密的邀请穿过空气从她们的房间来到了他的房间。 他发现她们还没起床,正坐在床上剥煮鸡蛋。一个礼拜后是她们的生日,然后再过一个礼拜便是他的生日。她俩的脖子上都戴着一根珍珠项链,这是坎宁先生提前送给她们的生日礼物。她们都笑看着他所站之处,两个女孩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鸡蛋。安掀开被子;詹姆斯爬进被窝,往后躺下,凝视着床顶篷。 过后他只记得她们连连不断的嬉笑声,记得女孩们似乎知道很多性知识。几年后在巴斯的一辆敞篷马车里,两名夫人挨在一起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他意识到连体姐妹的性知识肯定是因为她们有过性经验。那个男人是谁?是坎宁还是莫利纳?她们是莫利纳的情妇吗? 他们进行了一场“体力活儿”,整个过程中时而能听到咯咯的笑声,时而又陷入了古怪而全神贯注的沉默中。在肢体纠缠中,连体姐妹间能感觉到对方的愉悦:只要抚摸其中一个人的胸部,她俩都会呻吟出声。这场性爱持续了多久呢?久到他都对此感到厌烦了!她们好似病人般呼吸急促,她们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或对他娇声斥骂,但顷刻间她们的动作又变得十分激烈。他一边配合着她们,一边希望这是一场不错的性经历,有一个得体的结尾。半小时后,安娜的珍珠项链突然断了,温热的珍珠像水银一样顺着她们的身体滑落进床单的皱褶里。姐妹俩惊声尖叫,然后跪在床单上拾珍珠,她们将捡起的珍珠含在嘴里。詹姆斯盯着她们看了一会儿,看着她们含着满嘴的珍珠,还不断翻寻散落在被窝里的珍珠。然后,他穿好晨袍,回到自己的房间。 另一天,天色尚早。那个胖男人坐在詹姆斯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身上带着雨水和白兰地的味道。 “我的神奇男孩最近过得如何?” 他伸出一只冰冷的手,碰了碰男孩的脸颊。 詹姆斯说:“连体姐妹是今天做分离手术吗?” “是今天。” “我可以在旁观看吗?” “当然可以。” “她们会死吗?” “你何必担心她们的生死?不过,我倒是想剖开你的身体。我敢打赌,你的身体里肯定有很多秘密。如果手术台上的是你,孩子,你会说些什么话?我估计你会一动不动地闭着嘴巴。” 房门被推开了,坎宁先生探身进来:“本特利?” “啊,坎宁,我就走。” 他们一起离开了。 男孩醒着躺在床上。 十 坎宁先生有间私人手术室,房内地面前低后高,后侧有一扇门能直接通往楼座的长椅,手术台在楼座的下方。莫利纳把画具夹在腋下和詹姆斯一同从后侧这扇门进到手术室内,坎宁请莫利纳帮忙做手术记录。但莫利纳似乎身体有些不适。他的呼气有臭味,拿炭笔时,他的手在颤抖。 坎宁穿着一件绣着银色玫瑰的白色绸缎外套,仿佛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坎宁的旁边,几位来自协会的绅士已经入座了,他们兴奋地交谈着,声音甚至有些刺耳。日光柔和地从天窗里倾泻而下,手术台是一张像厨桌一样光秃的木桌,上面有垫高女孩头部的木块。木桌周围摆着三盏高高的枝状大烛台,一名仆人拿着剪刀修剪灯芯。一盒盒木屑整齐地叠放在木桌旁边。 房间低处的门开了,进来了四名乐师。他们坐下来,摸出乐谱,检查乐器,好似他们最近才开始接触这些乐器。他们试探性地弹奏了几个音符,然后便安静下来。接着出场的是本特利先生和他的助手汉普顿先生,以及汉普顿先生的助手——门房卢特。他拿着一个大托盘,上面盖了一块布。坐在长椅上的绅士鼓掌欢迎他们,手术操刀者则回以整齐的鞠躬。本特利独自走到门边,开门将连体姐妹迎入手术室。掌声再次响起。姐妹俩穿着某种宽松的连体衣,中间的布料被裁开了,然后用缎带将两边系在一起。掌声变得更加热烈了。坎宁先生站起身,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莫利纳开始画素描,他的手速极快,炭笔与画纸摩擦出嘶嘶的响声。他似乎想将某些情绪藏进这些素描里。 姐妹俩抬头看了看楼座和长椅;看了看那些屈身向前的男人,他们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头上戴着刚刚撒过粉的假发,身上穿着光鲜亮丽的衬衫和精致上等的外套。坎宁的理发师给他们每一个人都刮了脸。连体姐妹眯着眼睛,神情有些恍惚,她们可能是被麻醉了,或者是喝醉了。看到詹姆斯时,她们似乎已经不认识他了。本特利握着安娜的手肘。卢特则站在女孩和门之间,仿佛打算随时切断女孩的逃跑之路。绅士们再次坐下来。坎宁做了一个手势,本特利点点头,把女孩带到木桌旁,让她们躺到桌子上,将木块垫在她们的脑袋下。卢特像魔术师一样从拳头里拉出来两条手帕,将它们分别盖在女孩的脸上,手帕随着女孩的呼吸快速地上下起伏。此时,遮住托盘的布已经被掀开了,露出闪闪发亮的刀具。本特利和汉普顿仔细挑选着盘子上的刀具,仿佛是打算从中买一把似的。卢特在一位乐师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这位提琴手用脚打打拍子,接着整个手术室里都响起了动听的乐曲声,那正是镇上流行乐的前奏曲。操刀者拿起各自的手术工具,解开连体姐妹衣服上的缎带。本特利的手在女孩们的臀部上摸索着,他找到连接点后就将刀子插了进去。女孩的身体猛地往上抽搐,卢特和汉普顿马上将她们按到木桌上。房间里的温度突然升高了。割到第四刀时,女孩们才发出痛苦的尖叫声。莫利纳呻吟着将身子往后仰,詹姆斯的身子则往前倾。尖叫声大约持续了一分钟,接着刀口突然喷出一大股血,鲜红的血液如潮水一般涌过桌面,然后滴落到地板上。卢特朝其中一个木屑盒踢了一脚,想用它接住留下来的鲜血,但他踢得太用力了,鲜血反而从盒子侧面溅出来了。汉普顿在寻找被本特利割断的血管。他找到其中一条后就将这条血管夹住,想将其绑起来,但是血流不止。四位乐师已经不再互相配合,而是各自演奏自己脑海里仅存的音符。刀子自本特利手中滑落,“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他咒骂着从托盘里抓起另一把刀。他身上的围裙已经湿透了。詹姆斯转头看向莫利纳。他浑身无力且面色惨白,鞋子上有他自己的呕吐物。 这时,盖在两个女孩脸上的手帕几乎都不颤动了。汉普顿忙得不可开交,假发已滑落至右眼。他把假发推回原位时,在上面留下一个鲜红色的手印。本特利从木桌旁走开,朝仆人挥挥手,让其端一杯酒来。仆人小心翼翼地将白兰地倒进酒杯里,但酒还是溢出来了。他用一个小托盘把酒端了过来。本特利喝了酒后又回到木桌旁。现在姐妹俩只有肩膀的部位还连在一起。本特利弯下巨大的肩膀,将她们的身体彻底分离开。但汉普顿跟不上本特利的节奏,他对着卢特大声喊叫,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鲜血再次喷涌而出,但这一次流进了木屑盒里。本特利指着令人反胃的血管对汉普顿说:“把它拿起来,老兄!把它拿起来。” 双簧管手已经离开手术室了,小提琴手和长笛手仍心不在焉地演奏着各自的曲子。盖在两个女孩脸上的手帕已经不再起伏,本特利放下手里的刀子,四下环顾,可惜没能找到一块擦手的毛巾,所以他直接拿起盖在安脸上的那块手帕。安早已转过脸对着她的妹妹,她张着嘴巴,眼睛半睁着,已经毫无生命体征了。莫利纳已经走了,詹姆斯拿起画纸和炭笔,开始作画。汉普顿大声叫喊着,手里正在摆弄着某条动脉。他仿佛在对女孩说:“唉,结束了!血流得太快了!”坎宁站起身来,低声说道:“谢谢你,本特利,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他像一位法国国王一样走出手术室,他的廷臣则跟在他的身后。本特利不屑地挥挥手,他再次抬头望向楼座时,只有詹姆斯还坐在长椅上,他手里的素描快画好了。 那天晚上,詹姆斯脱下衣服,洗澡时他发现身上有很多细小的蛋壳碎片。出人意料的是,他费了不少工夫才洗掉它们。 那些乐师还没离开,不过他们的演出场地变成了小教堂,负责在连体姐妹的葬礼上演奏挽歌。坎宁先生坐在教堂长椅上,他泪如泉涌地哭了十分钟,看上去深受打击。然后他的心情开始好转,在葬礼之后的宴会上,他便像往常一样挽着本特利的胳膊走过长廊。 姐妹俩各自有一副棺材,她们被葬在这个庄园的私人墓场里。詹姆斯的目光越过坟墓的边缘,看向那两副被叠在一起的棺材。一时间他很好奇哪个女孩躺在哪副棺材,上面那副棺材里躺着的是安还是安娜,但答案他无从知晓。虽是九月,这天却十分寒冷。第一抔土被倒在棺盖上后,送葬者便都离去了。 一周后詹姆斯才见到莫利纳——他偶然看见莫利纳把尿撒进了坎宁先生的某个双耳细颈瓶里。画家有些喝醉了,但没有醉得很厉害。 “呀,我的朋友,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你、我、坎宁,甚至这幢精致的房子,终有一天,一切都会化为尘土。于我而言,我宁愿将自己的白骨留在某个文明的国家。英国人就跟他们发明的游戏一样残忍,我实在无法理解。我要回家了。再见了,詹姆斯,你也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詹姆斯说:“你曾经说过你会带我去见一见那个从月亮来的男孩。” 莫利纳四下望了望,皱起眉头,一脸茫然,然后又笑了,他记起来了,“你想见他?” 男孩点点头。 “很好,跟我走!” 他们穿过豪华的会客室,从镀金的镜子、挂毯和抢来的雕像面前走过,经过巨大的油画和优雅的家具……上楼梯后穿行在一条走廊里,看到了一扇突然出现的窗户和一位仆人渐渐消失的背影,听到了远处的关门声。 “到了,”莫利纳说,“他就在这个房间里。” 詹姆斯回头看着走廊,顷刻间有些不知所措。他原先就觉得他们走到了他的房门口,现在他意识到这确实是他的房间。莫利纳打开房门。 “来吧,詹姆斯,别害羞!” 他粗鲁地抓住男孩的手,将他拉进房间,走到镜子前。 “难道你之前没有看见过他?” 莫利纳回到门口,“再见,我的朋友。这个地方很危险,即使对你而言,待在这里也十分危险。” 詹姆斯和镜子里的月亮男孩互相凝视着,外面正好下起了忧郁的细雨。一位仆人提着一个桶子走向湖边小屋。 十一 十二个月后,长高了的男孩从树林里走出来。他抱着一个色彩鲜艳的球状马勃菌,看上去像是被他杀死的食人魔的脑袋。一条灰色的狗懒散地跟在他的身后,它是一只三条腿的杂种狗。他们勉强也算是一对小伙伴:狗儿对谁都很热情,而男孩也愿意让狗儿待在他的身边,做他笨拙的影子。他时不时会把一根棍子扔出去,它则会滑稽而热情地朝木棍飞奔过去,这一幕往往能使他心情愉悦。不过对他而言,它还有别的用处。前年春天,它来到这幢房子里,左耳垂挂在一小块紫色的肉上。坎宁先生负责按住它,詹姆斯则用针线把它耳朵缝回原来的位置,虽然并没有缝得十分整齐,但手法还算干净利落。他的第一个病人就是这只狗。狗儿不再受伤时,詹姆斯就拿刀或棍子在狗身上制造伤口。因此,当这只狗儿跑向意式花园的树雕、从他身旁经过时,能看到它身上有十来个呈乌青色或者浅色的伤疤,不过从这些伤口中能发现他缝合伤口的技术越发精湛了。 他跟着狗跑向花园,然后在修剪整齐的树篱间失去了它的踪影,只听见它那紧张不安的吠声,声音越来越响然后又戛然而止。他呼唤着狗儿,但狗儿还是没有出现。他走进花园里,虽然看见了园丁那装了半车树枝的手推车以及狗儿留在草地上的三脚脚印,但他既没看见园丁也没看见狗儿。一群鸟儿突然从闪闪发光的树篱里飞出来,盘旋着飞进树林里。有人在唱歌,歌声微弱而嘶哑,或许是某位仆人私下唱给他爱人的情歌。然后从球状的常绿树群中心地带里传来一个声音,那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詹姆斯!过来这儿。” 也许能从常绿树群南边的端口附近钻到里面去,詹姆斯爬了进去,只见格默正兴高采烈地坐在狗的尸体旁边。 詹姆斯没有吭声而是凝视着格默,仿佛他已经看见了格默漂浮在一罐液体防腐剂里。尽管他鼻毛变成灰色,牙齿变成深棕色,脖子上的皮肤变得更加松弛,但他还是被“保存”了下来。詹姆斯觉得自己似乎在梦里看见过这个场景:他们在花园中那潮湿昏暗的常青树群下碰面了。他甚至梦到了这次会面的细节,比如说格默漫不经心地举起一把宽口的短管枪,枪口对着他的腹部。 “我们什么时候走?” “说得不错,孩子!你愿意的话,我们立刻就走。我能相信你吗?能让你先回屋子里拿上你的衣服吗?我想我可以相信你,或许你碰巧把坎宁先生的银器也打包带出来。为什么这么做呢?因为那是我应得的补偿,也是我在不能将这个恶棍绳之以法的情况下采取的报复手段。因为你是我的私人财产,孩子,但那个恶棍却把你偷走了。你到时候再拿上一些奶酪和肉,顺便再带上一瓶好酒。等会儿我会站在一个能看见你一举一动的位置上,你要是敢轻举妄动,我就送你去陪这条可怜的狗。”他慈眉善目地拍拍狗的尸体,“明白了吗?可恶!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孩子。” 詹姆斯走进房子里,他短暂而随意地想了想该如何警告仆人的办法,告诉他们格默来了。他迅速打包好他大部分的衣物,然后他来到图书馆,带上那些他喜欢而且能迅速拿到手里的书。接着他从某条走廊里取走四个银制的鼻烟盒。他到厨房时,厨子的双脚放在火炉旁烤火,人则坐在椅子上打鼾。詹姆斯拿上两只冰冷的烤鹅和厨子那半瓶杜松子酒。 要离开这儿其实很简单。他们骑着格默的马,一路南行,格默坐在他前面,他的行李放在他们中间。一路上,他们尽可能避开村子走小路。他们偶尔会碰到一个扛着鹤嘴锄的农夫或者一个出来采摘浆果的小女孩,他或者她都会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不过大多时候,路上只有他们的身影、路边的牛羊和夜里被他们的火光吸引来的小虫子。 他们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往上攀登,两旁的绿篱上长着蓝色的果子,海鸟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过了山顶再往前走一百码便到了海边,微咸的海风吹掉了格默的帽子,懒散地把它刮到空中,又猛地将它吹向下面的海面。 他们乘船横渡南安普敦海,在昼夜交接之际见到了朴次茅斯市。陆地上已经天黑了,海面上还有一丝光亮。即使在布里斯托尔,詹姆斯也没见过这么密集的船只,普尔河上有大量船只,斯皮特黑德海峡里的船更是数不胜数。在巨型船间来回穿梭着形形色色的中小型船,比如平底船、小艇、快艇。能清楚地听见水手的喊声和海鸟的叫声。他们骑马进入城市里,触目皆是大摇大摆走在马路上的水手。他们穿着短夹克上岸狂欢,说话时声如洪钟,胳膊上挽着邋遢且嗓门也很大的妓女。詹姆斯和格默骑着马经过了一家招募水手的客栈,客栈的灯光洒落在他们身上,楼上的窗户里挂着一面如帆船般大小的白色旗帜,旗子上印着一个红色十字架。这儿有一些穿着制服的男人。他们面如焦炭,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路过的他俩。其中一个男人喊道:“嘿!朋友,这儿……”格默用脚后跟踩了踩马儿的侧腹,舌头发出轻轻的咔嗒声——都是为了驱使马儿加速前进。 房子坐落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马儿只得小心地在垃圾堆之间穿行。黑暗中,不时有些人影“嗖”的一声从他们身旁经过。 “到家了,孩子,咱们暂时先住在这儿。过来见见你的继母。” 根据房子投下的模糊阴影判断,“家”看上去像是某个农场的小茅房——也许在城市将农场吞没之前,它就是农场里的小茅房。不过走进房子里,你会发现有人已经大致打理好家务了。炉灶里炉火呼呼作响;墙上挂着壁画;碗橱里摆着瓷器;窗户上装着窗帘,旁边甚至放着两盆天竺葵;在天竺葵的上方,一只凶猛的大鹦鹉烦躁地在栖木上左右摇晃。 格蕾丝·波依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根蜡烛,头上披着一条披肩。她匆匆看了一眼男孩,然后把视线越过了男孩的肩膀,找到格默后,她伸手抓住格默的胳膊,带他进入温暖的室内。她让格默坐在椅子上,随后迅速为他端来一杯混着凝乳的麦芽酒。他喝着这杯酒,她则抚摸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低声软语,她还把自己那庞大的身躯压在他的膝盖上。 格默喝完杯里的麦芽酒后长叹一声,随后又笑容满面地说:“我就说我应该接他回来。你看他可长高了不少啊!哎呀,他在他们那儿肯定吃得不错。”他推开格蕾丝,皱眉蹙额地站起来,“先办要紧的事!” 他异常敏捷地走到詹姆斯身旁,一拳打在男孩头部的侧面上。詹姆斯还没站稳身子,格蕾丝又从另一边赏了他一拳,随后而至的第三拳也准确地落在男孩的身上。詹姆斯倒在地上,他们开始用脚踢他。 “不要踢他的脑袋!”格默叫喊着,“不要踢他的脑袋!” 他们整整踢了他五分钟,然后便累得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格蕾丝看起来十分狼狈,好似她才是被踢打的对象。不过她显得气定神闲,仿佛对别人拳打脚踢反而对她有益,还能给她带来平静。 詹姆斯伸开四肢摊在地板上,伤口并不痛,但他觉得呼吸困难。天花板像张皮一样跳动着,房间变得越来越暗。他看见格默脱掉鞋子,把脚放在炭火上方取暖。“格蕾丝,明天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喝光整个镇子的酒,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鹦鹉像堕落的天使一样从栖木上俯冲下来,降落在格默的椅背上。“不要踢他的脑袋!”它叫喊道,“不要踢他的脑袋!不要踢他的脑袋!” 詹姆斯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床的对面是一扇小窗户,灰白色的晨曦渐渐消失在街对面的屋顶上。他坐起来脱下衬衫,看着胸膛上那一道道伤疤,简直让人触目惊心!他从床上滑下来,然后走到窗边。看不见花园和绿地,也没有错综复杂的林荫道和紫色的树林。在下面的街道上有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排水沟,沟边有一个小女孩。她单手环抱着一只狗的脖子,蹲下来然后又看着自己金色的尿液蜿蜒流过石头之间的缝隙。一个男人把身子探出窗外,擦了擦脸,抬头看看今天的天气。 床脚有一个包裹。詹姆斯坐到床上,把包裹放到大腿上。里面是他的旧衣服,大部分都不能穿了,衣服不是太小了便是太破了,他把旧衣服扔到地板上。在衣服底下发现了太阳系仪盒,侧面有刮痕,甚至还有几道裂痕。他打开盒子,滚动的金星像一颗弹珠,太阳上有凹痕。月亮则偏离了原本绕着地球转的轨道。 他开始工作——耐心地重建他的宇宙。 对于偶然碰到的小镇居民而言,他们看起来就像普通的一家三口。格默对此赞不绝口,甚至格蕾丝似乎也很满意她所扮演的角色。在“船锚”酒吧里,当一个以色列籍的英裔皮条客指出了他们的相似之处——比如手像父亲、鼻子像母亲——格蕾丝转过头,重重地在詹姆斯的脸颊上落下一个散发着牡蛎和波特酒味的吻。 从“船锚”到“水手归来”,随后又依次去了“黑马”“安妮女王”“闪亮之星”“白马”“葡萄”,然后又回到“黑马”,接着又兴奋地咆哮着走进“龙虾罐”里,格默的前额撞到了酒吧的门楣,但这一刻他仿佛就和跟在他身后的男孩一样——感受不到痛觉! 格蕾丝轻轻挥挥她的手帕,点了杜松酒和热水。他们喝酒的样子好似这几日内滴酒未沾。只有詹姆斯目睹了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看见那些男人像玩纸牌一样举起双手,遮住自己的嘴唇;他隐约听见他们在低声商量着什么阴谋;在似懂非懂间,他察觉到危险正在慢慢向他们靠近。如果现在把刚刚看到的那一幕说出来,他能拯救他们吗?他在乎他们的死活吗?他仔细审视着格默。在灌木丛里见到格默那狡黠而灿烂的笑容和那机敏而愉快的眼神时,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但是格默已经变了,或者说他自己已经变了。他为什么会喜欢格默呢?那是因为当别人不承认他或者假装不承认他的存在时,格默承认了他的存在。而且格默此举里还带有些许善意,但现在,这些善意已经被耗尽了。“干杯!格蕾丝!”格默说。一个家伙穿着白色帆布衣,手上有蓝色蜘蛛网的刺青。他往酒吧外走去,经过他们时他侧头看了一眼男孩,与这双眼睛对视代表着互相结成了同盟。詹姆斯迎着他的目光;他没说话。 格默和格蕾丝喝完酒后,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酒吧,此时天已经黑了。格默先是手舞足蹈了一番,然后靠在男孩的肩膀上大声喊道:“你永远不会知道这是什么!”他朝夜空挥舞着手臂,“我可怜你,可怜你!天哪!”他突然跪倒在地,格蕾丝把他拉起来,让他趴在她的背上,让他用手抱住她的脖子。他把头垂在格蕾丝的肩上,鞋尖拖在地面上。詹姆斯环顾四周,寻找刚刚那个水手,随后发现他站在一家用木板搭成的船用杂货商的阴影下,他旁边还站着另外一个水手。 此刻他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詹姆斯走在后面,格默安稳地睡在女人的背上。月亮出来了,把幽暗的月光洒在街道上,那些人悄悄地跟在他们的身后。进门时,詹姆斯回头望了一眼,但是马路上空无一人。格蕾丝说:“过来帮把手,我抬不起他。” 詹姆斯负责抬脚。楼梯又窄又暗,格蕾丝点了五次才把蜡烛点燃。格默躺在床上,张着嘴巴,眼睛半闭着露出眼白。格蕾丝捏捏他的脸颊,他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唱道:“去把莎宾瓶拿来,那可是贮存了四年的老酒……”然后他微笑着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格蕾丝对詹姆斯说:“去把门闩好。” 詹姆斯走下楼。炉火还没熄灭,他在架子上找出一截蜡烛,用余烬将它点燃。他打开前门,留下一道两英寸的缝隙,随后上楼收拾自己的行李。他把太阳系仪包在他的天鹅绒大衣里,再将它放进行李袋的深处,然后拿着行李走到楼下,坐在火炉旁静静等候。等了一小会儿后,他听见一阵轻微的声响,听起来就像是有只狗在垃圾堆翻东西。他走到门边,只见那个男人正龇牙咧嘴地站在那儿,手里还拿着一根短棒。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詹姆斯指了指楼上。 那人对他身后一个高大的中国男人说:“林林,你留在这儿照顾我们的新船员。沃伦、金尼尔,你们跟我上去。” 他们上楼梯时,詹姆斯发现他们都光着脚。这个中国男人将房子里的物品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这一幕完全不像是在偷东西。詹姆斯从坎宁的房子里拿走了四个银鼻烟盒,但他只给了格默三个,现在将第四个交给林林。这个中国男人把它拿在手里,用手指擦了擦鼻烟盒的顶部。他说:“他们叫我林林,听起来像是铃铛声。但我真名叫伊斯特尔·史密斯,我以前的名字是吴力昌。” 天花板上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有人把床举起后再猛地将它摔到地板上。其中一名水手,不知是沃伦还是金尼尔,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嘴里还吐出几颗牙齿。楼上传来格蕾丝·波依兰的尖叫声:“杀人了!杀人了!”林林爬上楼。随后又响起了重击声和咒骂声,还有某个大瓶子被摔碎的声音。楼上突然安静下来,然后林林抱着格默走下楼。他的身后是另外两个水手,然后是跪着爬下来的格蕾丝。 “噢,发发慈悲,”她泣不成声地哭喊道,“他已经病了,你们看不到吗?他病了,得了某种可怕的传染病,他的粪便都变成了绿色。你们活不到礼拜一的。” 那个刺青水手说:“我知道他生病了,母亲,海上的空气很新鲜,他会好起来的。解缆启航吧,伙计们!” 她猛地跳起来,他抡起短棒使劲打在她身上,抡了一下后又抡了一下——只为讨个吉利。然后他们一窝蜂似地走出房子,走进黑夜里。行人被他们吓得倒退了几步,还有一位老妇人挥了挥自己的拳头。左转然后再左转,格默始终像个人偶似地摊在林林的手臂里。他一直在喃喃自语,但没有挣扎反抗过。他们来到码头,在一根系船柱旁边,有个男人穿着蓝色外套,腰侧别着一把短剑。他看着他们走过来,呼喊道:“招到合适的人了吗,哈伯德?” “两名没出过海的人,长官,这个年轻人是自愿跟来的。” 这位船长凝视着詹姆斯的脸庞,“你是自愿的?” “是的!” 船长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然后把它递给詹姆斯,“欢迎你加入乔治国王的海军!用小艇把他们载到船上,告诉泰德先生,将这一位登记为自愿。现在就去!” 他们乘船在海面上航行,船桨在船架里嘎吱作响,水手们说着行话。其他的船只跟他们打招呼。 “你们是哪条船上的?” “阿奎隆号!” 船上的木墙可真高啊!能看到一些军舰上配备的大炮,从炮眼里传来亮光、音乐声和喧闹声。格默紧紧地蜷缩在船底,浑身发抖。詹姆斯把脚搭在格默身上,怀里抱着自己的行李袋,感受着微咸的海风。正前方的一艘船上亮起了一盏灯笼,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啊嘿,这儿!”名叫伊斯特尔·史密斯、曾用名是吴力昌的林林划着手里的船桨,低声说道:“可算到家了。” 十二 大卫·费舍尔牧师致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牧师 1773年10月于金斯韦尔 牧师先生, 我从海军部的布勒先生那里得知,詹姆斯·戴尔是您的一位特殊朋友,而您想了解一下他的航海生涯。布勒先生知道在五十年代时,我大部分时间都以随船牧师的身份待在阿奎隆号上,因此他建议我把脑海里这段回忆告诉您。但是时隔二十年,我的记忆可能会有所偏差,还请您多多见谅,不过我会尽心尽力做好这件事情!或许我还能把阿奎隆号上其他船员的名字提供给您,特别是芒罗先生,我还记得他位于巴斯的旧址,也许他还住在那里。 在讲述这段过往之前,我先解释我是如何参与其中的……我在1753年春天登上了阿奎隆号,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在去年我还是一名大学新生。我原本希望能在米尔镇里谋生,但别人已经成了那里的牧师,而我又不愿意当一个卑微的助理牧师。愤怒号的舰长是我的叔叔,因此,我请求他为我谋求一份工作。 我那时和所有普通的英国人一样,对大海以及军舰上的生活知之甚少。如果我知道这是一种艰辛、乏味甚至极其不便的生活,我想我不会踏上那架舷梯,从此错过年轻时的那些冒险——我现在总爱讲述那段经历,听众一般都是我那可怜的妻子,甚至因此将她惹怒过。我的妻子叫作南希·费舍尔,娘家姓阿尔波特,她来自埃克塞特的阿尔波特家族,你也许听说过这个家族。但是,一个人年纪越大就越喜欢回顾过去,回顾那些他亲自探索这个世界的时光,那可不单是从报纸上认识到的这个世界。 言归正传,我随着雷诺兹舰长出海航行——我之后再详细描述这位舰长的性格。我们先到直布罗陀,再从那儿去马洪港,接着航行到西印度群岛的圣卢西亚。我在圣卢西亚染上了黄热病,要是没有芒罗先生的悉心照料,我的命运就跟其他数十位船员一样——在那片不卫生的海岸上结束此生。 我们在1754年的夏天回到朴次茅斯,我在此地下了船,本想在地面上碰碰运气,但发现我的生活也没有比之前过得舒坦。因此,我再次受聘于雷诺兹舰长,就在我刚刚复职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詹姆斯·戴尔。因为新船员正是在那时候首次登船,也就是说,那时我肯定见到过詹姆斯。不过我想不起他那时的模样了,确切来说,当时我对那一批新船员都没什么印象,除了一个叫作戴伯的家伙。他疯跑着从船尾栏杆处跳了下去,从此没有人看见过他。海军圈里有一件可悲而违法的勾当,想必牧师先生也有所耳闻,强征新兵是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当那些可怜的人第一次被带上船,进入一个像月球一样陌生的环境,您会发现自己从未见过如此悲惨的面孔。牧师,除非您有幸能登上某艘皇家海军军舰的甲板,否则您很难理解您的朋友进入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水手的外貌、语言和性格与陆地上的居民截然不同。您的耳朵时刻听到他们在谈论着桅杆横支索、滑车索、吊索、顶桅、圆材和绞盘,可您完全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而且这个世界里的人都喜欢装腔作态,他们小心地守护着那些特殊的风俗——谁可以踩在上层后甲板上,谁不可以;谁能被视为绅士,谁不能。因此,您在无意间冒犯到别人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我自然而然成了船上的“懒汉”,跟教师(船上总是会有几个小孩)、乘务长、木匠、船医及其助手一样,因为我们都不需要站岗。但这一身份也带来了不少好处,其中最大的好处就是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但从来没有水手能连续睡上四个多小时,而这短暂的睡眠时光还只能任天气摆布。您朋友的命运就变成了这样——满身油污的水手都睡在吊床上,吊床则并排吊在甲板之间那散发着恶臭且拥挤不堪的空间里;所有东西不是太烫便是太冷;因为水手长及其助手总是用鞭子来发号施令,所以一切事物都由哨声、咒骂声和鞭子来管理,但是在规行矩步的船上,这还只算是温和的手段。 牧师先生,我想您早已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是何时开始注意詹姆斯·戴尔的,坐在书桌前的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好在两分钟后我便记起了这段往事,而且那些画面清晰得就像是被保存在琥珀里似的。 我们那时正待在比斯开湾,那天早上,我和教师夏特先生像往常一样在散步。教师突然指着戴尔跟我说:德雷克先生谈到过这个男孩的沉稳及其如何昂首挺胸地在帆桁上行走,仿佛他已经在上面走了二十年了。德雷克先生是一位非常友善的高级船员,但作为一名海军候补少尉,他似乎年龄有些偏大了。我放眼望去,只见那是一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上穿着帆布制的长礼服式军服和宽松的马裤,体格健壮,面容英俊,但神情有些严肃。如果没有冒犯到您对他的印象,就请恕我直言,他神情实际上是有几分傲慢。我相信这一点也引起了一个谣言——他出身高贵。其他证据似乎也支持了这一观点,比如说,他上船时带着一个行李袋,里面有一些精致的外套和背心,以及一个太阳系仪——芒罗先生成功说服男孩将此物展示给他看。除了这些不确切的旁证外,船上一直还流传着一个谣言:有一个被强征上船且年纪较大的家伙,名字叫作格默,和戴尔是同一批登船的新船员,据说他曾是戴尔的仆人。我不知道这些谣言是如何流传出来的,我曾经以为它们就像希罗多德那自我繁殖的蜜蜂,一旦出现,在短时间内就能掠过整艘军舰。据我所知,格默否认了这一关系。 起初,我以为这些谣言可能会让普通船员排挤詹姆斯·戴尔。然而,不知是因为普通人天生就对出身高贵的人怀有敬意,还是因为男孩总是十分冷静,总之船员都很欣赏他,换句话说,纵然我觉得没有人真心爱他,但他们都很尊敬他。 牧师先生,我中学时期的修辞学老师叫作丹尼尔·塔斯,他曾告诉我:做一个概括性论述时,一定得用详细的例子来说明事实。为此我也会就戴尔的“沉稳”举出相应的例子,您想怎么形容都行,我敢打赌您肯定见过不少这样的例子。我曾提过他在船桁上行走时的步态,而且无论天气好坏,他都身姿挺拔。其次,他从不向水手长克拉丁波尔先生屈服——克拉丁波尔是一个十足的恶霸,而且喜欢滥用私刑,但是高级官员对他的行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有种种真实或者编造的“规矩”,有一次戴尔就因违反了这些规矩,被克拉丁波尔及其助手米多尼克及莫迪特狠狠地揍了一顿。事后芒罗先生被唤去治疗戴尔,他发现男孩后背和臀部上伤痕累累。为此米多尼克和莫迪特还戴了一个礼拜的镣铐,可克拉丁波尔却没有受到应得的惩罚。但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后来,他被梅诺卡岛上的霰弹炸得粉碎。 就此事而言,令芒罗先生惊讶的是,虽然男孩被打晕了,但是似乎没有因这种毒打而感到疼痛。令他更加惊讶、同时也令我们惊讶的是,男孩背上的伤痕很快便消失了。据我回忆,他只在医务室里待了一天,然后就说自己可以照常工作了。 我还想举出另一个例子,但我担心自己会感到良心不安,因为我并非亲眼看到此事,而是从海军陆战队的威廉斯中尉那里听说的。这件事涉及了对古巴岛上巴拉科阿殖民地发起的一场攻击,您的朋友在此事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可我又不能让威廉斯中尉亲自把整件事情的过程告诉您,因为他非常不幸地因失血过多而死了,但我也许可以让住在布里克瑟姆的德雷克先生将此事告诉您。 突袭完巴拉科阿后不久,按照芒罗先生的要求,詹姆斯·戴尔成了船上的医务助理,也就是芒罗先生和其助手奥布赖恩先生的助理。这一职位使男孩摆脱了站岗的艰辛,也使他能将自己的行李搬进下级军官的卧室。尽管新住所位于下层后舱,光线昏暗,且紧挨着臭气熏天的事务长办公室,但与旧住所相比,这里简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宫殿。此事还带来了一个可喜的结果:克拉丁波尔不能再对他施以暴行。这无疑是芒罗先生提出这一要求的目的之一。尽管芒罗先生身上具有航海人普遍都有的缺点,但他是一位非常体贴的绅士。 不久后,事实证明船医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至少就这位年轻人的能力而言是如此。他很快就展现出与这份工作相匹配的能力,他轻而易举便弄懂了之前不知道的知识,而且相当熟练,以至于引起了奥布赖恩先生的不满。我要很遗憾地告诉您,因为芒罗先生和您朋友经常单独在一起,所以奥布赖恩以他们俩为主角编造了一个丑陋、无耻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又在船上渐渐传播开来。牧师先生,我本不该提及此事,以免会冒犯到您,但是在提起另一段往事之前,我必须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令我惊讶的是,芒罗没有采取行动来保护自己或您朋友的名誉,事实上,他反倒是提供了充足的证据证明自己迷上了这个男孩。我也不知如何解释他为何不愿意采取行动,只能说可能是鸦片酊麻痹了他的愤怒感——他曾找我忏悔,说自己每天服用一千滴鸦片酊,这种剂量足以使人染上毒瘾。而且他还会饮用大量的朗姆酒,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有一口烂牙,只有经常用烈酒冲洗才能止住牙痛。可怜的家伙,他一直有些郁郁寡欢,而这位年轻助手的陪伴无疑能给他带来欢乐,硬将他们分开似乎太铁石心肠了。虽说如此,但我还是决定和年轻的戴尔聊一聊,强调一下与谣言对抗的必要性。我直截了当地建议他少和船医在一起,他一开始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于是我把话说得更加直白了些,只见他笑了笑,然后用最严厉的语言谴责了我的鲁莽。牧师先生,尽管我既不矮小也不懦弱,但那时我甚至有些担心自己的安危。 至于奥布赖恩先生,他最后成功把男孩激怒了,我敢肯定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招惹上了一个多么危险的敌人。我相信您也了解您朋友的性格,自然会支持我的这一观点。我想当您听说奥布赖恩很快就发生了意外,您肯定不会觉得惊讶。在科伦坡那儿上岸休假时,他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顿。此事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者,奥布赖恩又只肯说:他当时正走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打算抄近路回码头,突然就遭到了袭击。不过大家都认为詹姆斯与此事有关,他间接甚至是直接参与了此事。至于奥布赖恩,他如惊弓之鸟般惶恐了一个礼拜。因此,当我们随后停靠在朴次茅斯时,他擅自离船登岸,从此杳无音信。军方对此没有采取报复行为,正如雷诺兹舰长所说——海军不需要懦夫! 芒罗先生现在没有助手了,所以他请求军医公会考核詹姆斯·戴尔能否取代奥布赖恩的位置。凭借着芒罗先生与理事会里某些会员的交情以及您朋友之前在船上展现出来的医学天赋。第二天,詹姆斯就在这位良师的陪伴下,从朴次茅斯来到位于伦敦的理事会会所里。我不记得考核的具体成绩了,但是这个成绩足以使他获得这张资格证。我斗胆说一句,他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船医助手之一。但是有人会说,相比其他行业,一个运气好的男人或者男孩在海军里更容易平步青云——有些人在二十岁之前就成了上校,在三十岁之前就成了上将。 牧师先生,我现在要说到一段往事,我想它肯定是您最关注的事情。而我至死也不会淡忘这段往事,实际上,它是我们所有同胞共同拥有的记忆。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叙述另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要不是因为之前在想其他事情,我早就提起此事了。此事涉及了格默——他被公认为是詹姆斯·戴尔的仆人,他们在朴次茅斯首次登船,两个月后,便发生了此事:有人在面包室里发现了一具巨大的女尸,尸体被装在一张吊床里,已经有些腐烂了,必须尽快将她下葬,否则面包就都不能吃了。调查后发现死者生前是格默的“妻子”——男人偷偷带自己的女人出海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不过时隔久远,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我被唤去主持她的葬礼,当船只航行到亚述尔群岛的南边,先在她脚上绑上三十二磅的炮弹,接着格默和另外两个男人将她的尸体抛入大海。格默因此事倍受打击,他称死者为他的“小羊羔”——这话不免有些惹人发笑,因为我们几乎无法将她的尸体穿过炮眼,当包着帆布的尸体从海面上往下沉时,那模样就像我在博特尼湾那儿见过的大白鲨。但正所谓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敢打赌不是所有男人都跟我一样,觉得费舍尔太太的身材是最完美的。 牧师先生,不用我提醒,您肯定也记得1756年春天里发生的那几桩重大事件:法国人在松尼叶侯爵和黎塞留公爵带领下登上了梅诺卡岛,我们驻扎在此的军队被迫撤进圣菲利普堡,敌军封锁了这座岛屿,不断围攻我军的堡垒。阿奎隆号是被派往地中海地区的军舰之一,约翰·宾先生随船一同前往,我们在5月19日抵达梅诺卡岛附近。随后,上级命令我们继续前进,试图与堡垒取得联系,但出现在我们东南方的法国主力舰队打断了这一计划。尽管我有好几年的航海经验,也参与过很多次的追逐战和小型战役,但我从未见过这么多聚在一起的敌方军舰。眼前的舰队不禁让我感到心烦意乱,那种感觉可谓是空前绝后的。我军的舰队由十三艘勇猛的军舰组成,舰队以一字排开的队形来拦截敌军舰队。但还没来得及开战,风势便减弱了,黑夜也降临,我们被迫提心吊胆地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一些人要我帮忙写封道别信给他们所爱的人,于是我坐在上甲板上,在水手的口述下,借着星光提笔写信。在这场战役后,我多了一项令人伤感的任务:在直布罗陀将其中几封温情的书信寄回家乡。四点钟左右,我回到自己的舱房,吃了一点儿私下存起来的咸猪肉。随后悲伤地发现芒罗先生倒靠在医务室的门上,大腿上还放着一瓶酒。我唤不醒他,只好去叫詹姆斯·戴尔帮我将船医抬到他的帆布床上。那时您的朋友正在吊床里睡觉,被我唤醒后,他感到非常不悦——我绝对相信,当时他是船上唯一能安稳入睡的人。他直截了当地让我去找别人帮忙,最终是事务长霍奇斯先生帮忙将船医抬上帆布床。然后我重新回到甲板上,因为那个时候我无法待在船舱里。 清晨时分,大雾弥漫,我隐约能看出前面那艘无畏号的船桅。但是随着太阳把雾气驱散,便能看见在我们东南边的法国舰队,两军相隔十二英里。一声炮响,发起了进攻的信号!我军那些在夜间有些分散的战舰重新排成一列,然后分成两小队抢风驶向敌军,约翰·宾上将带领着其中一个分队,阿奎隆号所在的另一个分队由韦斯特少将指挥。 他们多次命我待在船舱里,但是哪怕只有一小时,我都无法忍受将自己的视线从敌舰上挪开。我们现在能清楚地看见敌军的情况,并成一排的敌舰左舷抢风行驶,船上的加农炮已经伸出来了,甲板上那些小小的身影清晰可见。 最后是德雷克先生说服了我。我下去时经过了炮手所在的甲板,他们蹲在各自的炮台旁。我记得惠特尼中尉激动地走过来将我打倒在地,然后对我说出了最粗俗的话语。不过在得知了我的身份后,他恳求我原谅他,然后让一个高大的中国水手护送我到最下层甲板。 霍奇斯先生告诉我船医还躺在帆布床上,您或许能想象得到当时我有多惊慌。我直接去了船医的舱房,一眼就看出情况已经无法挽回了。尽管他的玩忽职守惹怒了我,但我也为他感到担心,因为如果此事传到雷诺兹舰长的耳朵里,船医很可能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我问道:“霍奇斯先生,这该如何是好?”詹姆斯·戴尔答道:“已经办好了。”他的话大概是这个意思。手术台是一张上面盖着帆布的水手柜,他穿着芒罗先生的手术服站在手术台旁,芒罗的手术器具便是他的手术器具。在我看来,他仿佛是要坐下来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我说:“詹姆斯,你肯定不打算独自一人做手术吧?”他回答说他当然不会如此,然后强迫我当他的助手。我完全不喜欢他这个主意,但霍奇斯先生似乎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并且自告奋勇地成为一名敷裹员,我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他。 我穿上一件从工作服里找出来的旧夹克,然后和其他人一起玩纸牌,不过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些什么牌,因为我只想去上甲板上看看两军对峙的情形。不久后,也就是下午三点之前,我们感觉到战舰在改变航向。霍奇斯先生已经有二十几年的航海经验,他点点头并说敌我开战在即,然后问我能否做一次祈祷——请求上帝能护佑我军取得最终的胜利。我顺口说了一些句子,当然那是一段十分凌乱的祷告词,现在,即便是为了救自己一命,我也无法将它重复一遍。但是舱房里的其他人都低着头,舱房里还有两个女人和两个小孩、夏特先生,以及一位因患有梅毒、病重得无法上战场的斯托尔。不过遗憾的是戴尔并没低下头。我的“阿门!”消失在敌人的炮火声里,当可怜的老阿奎隆号被炮火击中时,我感觉到整个船身都在微微颤抖着。 事后我才知道,当我军不断逼近法军防线时,韦斯特少将的分舰队成了敌军舷侧炮的靶子。在我们觉得船再次改变航向之前,船体又挨了两次相隔四五分钟的炮击。“现在!”霍奇斯先生突然间变得十分好战,才将一名伤员的手包扎到一半便跳起来大喊道,“现在我们要把他们的鼻血打出来!”这真的是一道神谕,因为话音刚落,我们的大炮便开火了。上帝啊!他们怎么能做到一直不停地开火!从上甲板到最下层的甲板都在震动,灯光因此变得忽明忽暗。每架舷侧炮开火时,炮架都发出巨大的轰隆声,还能听见有人跑去弹药库时那砰砰作响的脚步声。 那时我已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我记得我的嘴唇很干,但我不会装成一副不害怕的样子,我不懂这艘船怎么能经得住这种摧残,也不明白怎么还有人能活着站在上甲板上。事实上很多人都战死了,而且不断有伤兵被送进舱内的医务室里,他们有的在尖叫,有的陷入了昏迷,有的则以值得推崇的坚强意志忍住了伤痛。不一会儿,舱房里就变得拥挤不堪、寸步难行了,因为地板上躺着许多可怜的家伙。不断能听见他们的叫喊声“医生!”而且许多人,甚至包括一些年纪较长的都在呼喊着他们的母亲。 詹姆斯·戴尔在伤员间来回穿梭,他始终没有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不曾停下来休息片刻,甚至没有擦过额头或是喝口水。我们把伤得最重的伤员交给他——那些晃晃悠悠的手臂、被压碎的腿和破开的肚皮。他则不断切割、缝补、将内脏推到原来的位置。牧师先生,我可以向您发誓,他绝对是乐在其中的,而这一幕也证明了他的医学天赋。我不相信有人在切割人体时会比他更加头脑清醒;他们的手也不会比他的手更加平稳——当然不算此刻,毕竟整个世界都晃动得厉害。 我突然发觉身后传来一阵骚动,然后看见德雷克先生在那儿呼叫着舰长受伤了,唤船医上去照料他。芒罗先生现在连自己都照料不了,哪里还能去照顾舰长,所以这个任务就落在了您朋友的身上。我本打算继续留在医务室里照看伤员,但是德雷克先生说可能舰长那儿也需要我,因此,我发现自己跟着戴尔一路往上面走。 炮甲板上扬起了滚滚的灰色烟尘。敌我双方的每座炮台都以其最快的速度在发射炮弹,以至于炮管的动作显得十分激烈。它们像受惊的小马般高高跃起,然后以惊人的力量反冲回来。 有几处地方,我们被迫从尸体上跨过去。其中包括一个小男孩的尸体——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看到了可怜的威廉·奥克斯的面孔,他在开战的前一天才度过他的十岁生日。我不知他的死因是什么,因为他除了眼睛上方有一个小擦伤外,身上没有任何其他伤痕。 上甲板上的伤亡人数更加庞大,当我们进入上层后甲板区时,鲜血溅到我们的袜子上。不断有炮弹呼啸而过,我甚至坚信我不可能再活着走进船舱,我的死期到了,因为人类不像是能在如此致命的气氛中存活下来。事实上,我脑子里当时有一个不理性的想法:所有法国海军都以干掉我为荣。不过我后来才发现,对于战场上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很寻常的想法。当然这也是一个不愉快的想法,因为当炮弹来袭时,你得想办法展现出绅士风度。也就是说,这时候你既不能躲起来也不能在地上爬,尤其是当你身旁有这么一个家伙——明明是正在穿越死荫的幽谷[6],他倒像是在瑞内拉花园漫步。 可怜的雷诺兹舰长躺在德雷克先生的怀里,旁边有一堆海军的尸体。舰长的左腿完全断了,德雷克先生说断肢一定是掉进海里了,因为他到处找都没找到它。舰长问芒罗先生在哪里,我说他还在下面忙着救人。舰长当时笑了笑,然后说他很开心见到戴尔先生,因为他确信戴尔知道他情况如何。他问道:“我会活下来吗?”戴尔回答说他能活下来,因为那条腿断得十分干净,伤口上没有很多脏东西。舰长对他表示感谢。正当我们将他抬进船舱内,敌人的一颗炮弹击中了后桅,木头的碎片溅在上层后甲板区里,其中一个碎片击中了我的眼睛。 之后的事情我记得的不多。起初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然而不知为何我和雷诺兹舰长都回到了船舱里。正如戴尔所言,舰长最后活了下来,并以“黄旗上将”的身份退休了。至于那场战役,牧师先生,您知道它是如何结束的,您也知道可怜的宾上将的结局。敌军突然停止进攻,顺风撤退了,离开我们的射程后便重新排列了阵型。他们的速度比我们快,上将也没有下令追击敌人。说实话,我们的战舰也受创严重,不过不论如何我们都该立即追上去,但那时我们很高兴能有这么一段缓战期。当然没人会指责英国海军不敢打仗,因为他们都是无所畏惧的战士。我相信他们甚至不曾想过阵亡这个字眼,他们只活在当下,未来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在直布罗陀那儿,我和舰长以及一些因身体状况而无法承受回航的船员一起下了船。当我被抬下船,从医务室旁路过,我最后一次见到了您的朋友。当时我恰好用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看了一眼室内,清楚地看见他正在解剖一只人手。不过我那时有些发烧,也有可能看错了。然而我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这可能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因为大约两年后,我在伦敦的坦普尔巴附近又看见了他。当时他和一位上了年纪、有些微胖的绅士走在一起,我太太告诉我,那人是著名的亨特兄弟当中的一位。 牧师先生,我相信我已经满足了您的好奇心。您的朋友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当知道他要去俄国为女皇注射预防针,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我很好奇他近况如何,因为自那以后我几乎就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如果您来到了这座城市,请您一定要来我们家做客。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平稳,但河边有不错的户外运动。 您最谦卑的仆人 大卫·费舍尔 十三 所罗门·德雷克致莱斯特雷德牧师 1774年4月于布里克瑟姆 牧师先生: 费舍尔牧师要我就阿奎隆号上的詹姆斯写一封信给您,他说您对那位先生的航海生活很感兴趣,尤其是我们对古巴发动的那场突袭,我知道费舍尔牧师已经把其他事情都告诉您了。 我们进攻的城市叫作巴拉科阿。这次袭击的真正目的是促使我军始终保持警戒状态以及寻找一些实用或者有价值的物品来补充军需。在惠特尼中尉的指挥下,我们乘四艘小船登岸。中尉严命我们保持安静,以免惊动敌人。第三艘小船由我指挥,船上还有本森、麦克纳玛拉、约翰逊、戴尔、格默、帕克斯、奥斯汀·奥康纳、罗尔以及那位中国小伙伊斯特尔·史密斯。我们根据各自的喜好拿着短弯刀、斧头、手枪或棍棒之类的武器。 在破晓前一个小时,我们进入一个小海湾,在这儿可以隐约看到尽头处的小镇。这地方像坟墓一样安静,不过有只狗嗅出我们的气味后便开始吠叫。我们在最暗的暗礁处登陆,刚走几步就到了一间烟草库的背风处。 惠特尼中尉率领第一队人马去找镇长的家。我所在的这一队则在后面做接应,以防此地有驻防部队。我们独自在那地方等了五分钟,然后便听到一座教堂传来了钟声,场面顿时一片混乱。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总共才来了三十五个人,那我们就玩完了。好在他们以为我们有上千人,并打算杀光睡梦中的他们,所以小镇在一个小时内便已空无一人。接着,我们的人纷纷走进民宅,而惠特尼中尉不敢开口阻拦他们。他了解他们的脾气,他们宁可给他一枪也不愿停止这种乐趣。 他们像蜂巢里的蜜蜂一般进出民宅,但凡有价值的物品都被他们一扫而空。不过他们最爱拿一些精致的衣服,尤其是女性的服装。等他们再也拿不动时,便把这些衣服穿在身上。他们跑动时的模样就像是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女人。牧师先生,我发誓那绝对是世上最奇怪的场面。 之后古巴人回到小镇里进行反击,他们有的骑马,有的走路。我亲眼看见海员帕克斯死在他们手里,不过虽然我方人马因手中战利品而有所不便,但还是好好地教训了他们一顿。我们身处梅尔广场,那是镇上最大的广场。我将一个差劲的家伙从马上击落在地,心想着要是把这匹良驹送给我已故的妻子,绝对算得上是一份大礼——只要我能把它弄回家!就在这时,我看见詹姆斯·戴尔正站在广场上把弹药装入手枪里,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好似他现在只是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一名和戴尔一般年纪的敌兵,站在二十英尺开外的地方疯狂地给毛瑟枪上子弹。他装好子弹后便将枪扛在肩膀上,随即开枪射击,却枪枪落空。不过这名古巴人和他大多数同胞一样都不是懦夫,他带着一把和他手臂一样长的锋利刺刀。他高声吼叫着举刀冲向戴尔。见鬼的是,直到这个古巴小伙冲到戴尔面前,他才举起手枪瞄准目标。我想这个古巴人肯定以为戴尔死定了,因为当时他的刺刀离戴尔身上的背心只有巴掌远的距离。如果我猜对了,那么这便是他在世上最后的想法,因为下一秒戴尔就开枪射穿了他的脑袋,要了他的小命。这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一次射击。但戴尔那奇怪的态度让我百思不解——他看都没看一眼那位死在他手里的古巴小伙。依我的经验,一般人都会看一眼被自己杀死的人。但詹姆斯·戴尔就那样走开了,仿佛这段记忆已经像黑板上的粉笔字那样被抹除了。 我们边战边退,来到之前停船的地方,然后解开船缆。一些追上来的古巴人朝我们开枪射击,好在阿奎隆号出现,并为我们提供火力掩护。我们回到船上,帕克斯死了,还有数人负伤,其中也包括惠特尼中尉,他失去了中指和拇指。牧师先生,如果您看到登船的这群男人满脸是血、一脸胡楂还穿着女装的话,您也会摇头叹息。有时候一想到此事,我还是会无奈地摇摇头。这就是我们突袭巴拉科阿的过程。 我不知道还可以告诉您一些什么事情,除了一件事——有时候我感觉詹姆斯·戴尔故意在怂恿芒罗先生喝烈酒。芒罗先生在1756年离开了这艘军舰,因此詹姆斯·戴尔便成了本船的船医。但说句公道话,他是一位很可靠的医生,只是有些独来独往。他在1758年离开了这艘军舰,我问他打算去哪儿,他答道:“去寻找你所渴望的好东西,德雷克先生。”说着他做出数钱的手势。一天晚上,他乘着小艇安静地离去了。我觉得他以前的仆人格默也随戴尔一同离开了,因为自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希望这封信的内容正是您所期望的答案,希望您会原谅我粗浅的文笔。我九岁就出海了,战舰就是我的大学。 您顺从的仆人 所罗门·德雷克 十四 罗伯特·芒罗太太致莱斯特雷德牧师 1774年5月于巴斯 先生,没有哪个名字会比詹姆斯·戴尔更令我厌恶。如果你说他死了,那么我会为此欢呼庆祝。因为他害死了我的丈夫——他的所作所为就好似亲手杀死了我的丈夫。我先生是个好人,唯一做过的荒唐事就是太喜欢而且太相信一个人了,可这个人既不值得拥有他的那份喜欢,也不值得拥有那份信任。纵然我的丈夫是自杀身亡的,但我相信他是去了天堂,而詹姆斯·戴尔一定会下地狱。请不要再就他的事写信给我,我实在无法和一个称他为朋友的人通信。 寡妇阿格尼丝·芒罗敬上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十五 车厢外的乘客纷纷从车顶上滑下来,他们的外套已经湿透了,因为从马车穿过博克斯村起,雨滴便一直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站在院子里,而小旅馆的仆人们则将他们的行李箱从四轮大马车后面的筐子里拖出来。马车夫打开车门。 “巴斯!” 车厢内的六名乘客从车上下来,他们戴上帽子,皱着眉头看着天空。他们大部分都在路上睡了一觉,此时刚刚睡醒,面色有些苍白,脸上带着睡觉时被压出来的褶皱。其中只有一名乘客似乎毫不在意这场雨,而且看起来从伦敦到巴斯这段漫长的旅程也没能折磨到他。他轻松地跨过一个水坑,然后和之前坐在车厢外的一位乘客说了些什么。那位年长一些的男人点点头,仿佛是在接受这位年轻人的指令。 店主用斗篷遮着脑袋,招呼旅客进店。他们跟着他扑哧扑哧地走进旅馆里。里头散发着烤肉、湿衣服和湿漉漉的狗的味道。詹姆斯订了一个房间,不过他只打算在这儿待一两天。一个女孩带他到楼上的一个房间。他进房后,她没把门带上而是靠在门上,他转身看着她,她挑了挑眉毛,无声地问他要不要“特殊服务”。 “多少钱?” 她答道:“五先令。先给钱。不玩奇怪或者粗鲁的花样。” 他审视着她。她的衣领低得离谱,能隐约看见她右边乳房上有一个半月形的瘢痕。 他摸着那道瘢痕问道:“这是什么?” “先生,外科医生在圣诞节前从这儿取出了一个小硬块。” 他按了按她伤口旁边的胸部。女孩扯开他的手,她看上去有些紧张不安,仿佛他的触碰惊扰到了一个旧时的噩梦。 “我说了要先给钱。” 他又在她胸部上找到了两个硬块。她推开他,然后退回到走廊上。在灰色的雨光中,她有几分像幽灵,还用幽灵般的音色说道:“五先令。” 詹姆斯摇摇头:“我甚至都不会为你花上六枚硬币。把火生好。等一个叫作格默的男人进了旅馆后,便带他来找我。” 天黑后很久格默才回来。他喝得半醉,身上隐隐带着怒气。 詹姆斯说:“你找到他了吗?” 格默走向火炉。“我一直就不喜欢这个地方,”他说,“有人说这地方是一个猪倌建造的,我相信这种说法。” “我在问你有没有找到芒罗,问而不答可不太礼貌。” 格默从火炉边转过身来。他直直地看着詹姆斯,那眼神既冷酷又凶狠。他说:“你别太过分了。” “这儿可没有会被你吓到的小孩,格默先生。” “我是认真的,”格默说,“你不要摆出一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先生,我看你是忘了,你的出身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看样子你是真喝醉了,我建议你还是去睡觉吧。你现在又在嘀咕什么?” “我是说,你真是一个自负的小子,终有一天你会得到报应的!老天为证,格蕾丝还真没看错你。” “先生,你这样子乱喊乱叫的模样,”詹姆斯说,“让我想起了一只牙齿早就掉光了的老狗。它整天坐在自己的臭气里,等着某个人能大发善心地捅穿它的脑袋。人老了就别说狠话。你看到芒罗了吗?” “我找到他家了。”格默不再是一副想吵架的口气。他凝视着火焰。 “你留了便条?” “是的。” “那明天早上我们就去拜访这位老朋友。” 炉火熄灭了,睡在床上的格默正在打鼾。詹姆斯坐在桌子旁,拉开钱包,把里面的钱币倒在手里,然后将金币和银币整齐地分成两堆。再多一点儿就有二十五英镑了。这笔钱够一个人两三个月的生活费了,只要这个人能甘于平静——在小餐馆吃饭,不碰纸牌,只在晚上生炉火。不过詹姆斯不打算这么做,他将这种生活留在了伦敦——住在迪克街的一所学生公寓里,每周交三英镑的房租(房东是米尔克太太,她父亲是一位牧师,她是一位寡妇);怀着能亲眼看见约翰·亨特做一场手术的希望,步行到圣乔治医院里,或是穿过西敏寺的新桥来到圣托马斯医院里,只为跟着福瑟吉尔医生巡视病人;冬天里为了取暖而坐在巴特森咖啡馆里,每花一个先令都不得不精打细算一番。他已经受够了那样的日子! 他把钱币塞回钱包里,再将钱包丢进口袋里,随后脱掉外套、背心和鞋子,然后躺在床上。格默一边打鼾一边喘着气说一些听不懂的话。詹姆斯吹熄蜡烛。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十六 “哦,亲爱的孩子!最亲爱的詹姆斯!看见你真高兴!你不知道自从海上一别后,我有多想念你,想念我们少不更事的日子!现在就来,来见见芒罗夫人。她一直渴望与著名的詹姆斯·戴尔见面。” “先生,我还算不上名人。” “詹姆斯,时间会见证一切。我们都清楚这一点。我想我认识这位朋友,只是现在想不起他的名字。” “马利·格默,先生。静候您的吩咐。” “格默,嗯?现在,我有点儿想起来了。好吧,我相信你也同样受到欢迎。格默先生,小心那条狗,它是芒罗夫人的。乔德,和我的老朋友打个招呼。” 那条狗奔向格默的腿,拱着他的袜子。 “任性的小家伙……亲爱的,他们来了。让他们进来。哈哈,该死。”芒罗被靠背椅绊了下,一个趔趄把橱柜拉倒了,玻璃杯和布里斯托尔的蓝色玻璃瓶跌落到地上,全都摔得粉碎。他们四个人低头看着碎片,詹姆斯抬头望着芒罗夫人。她的脸颊泛起红晕。她看上去也就是二十来岁,是那样年轻漂亮,容貌也显得端庄大方。她的眼睛似乎在说:瞧见我嫁的人了吗?看看我得遭受什么罪?然后看着自己的丈夫。 “哎呀,罗伯特,我说你越来越像一头公牛了。戴尔先生,见到你让他激动万分。我发誓,从没见过他看见一个人这么开心过。” “夫人,这也没有我见到你丈夫开心。我在海上时,他就是一位最体贴人的老师。我很高兴未来能和他再次共事。” 她瞥了一眼丈夫,“罗伯特,你在招合伙人吗?” 芒罗看看妻子,然后又看看詹姆斯,“合伙人?” “哎呀,罗伯特,我不是常常说你就该这样。” 詹姆斯鞠了一躬道:“先生,我相信镇上有一半人都是你的病人。” “镇上一半人!啊!不,孩子,我们只能说是默默无闻,但还过得去。不是吗?阿格尼丝。” “的确,我们桌上倒是有肉,虽然有时我认为你太容易满足了。” “先生,做妻子的都这样!这个年代,只有公爵才娶得上媳妇。每年没有一千英镑,你就无法满足她们。今天早上可真够冷的。让我们喝上一品脱的热葡萄酒,吃些小点心,然后我就得去利维斯先生家。昨天晚上,他从辛普森家的舞会回家时,摔倒了,股骨断裂。” “亲爱的,你一定要带上戴尔先生,让你保持良好的状态。这些病例不是需要大量的拉伸吗?我相信他会助你一臂之力。” “他行的,他行的。詹姆斯,你住在哪里?你一定要让格默去取你的行李。不,不,我不想听见不同的意见。有一位年纪相仿的人做伴,芒罗夫人会很开心的。现在,那该死的酒在哪里?” 阿格尼丝·芒罗所暗示的事情,詹姆斯也曾亲眼见证:芒罗初来巴斯时,这位新婚宴尔的男人充满能量,决定改变性格,一切似乎也前途似锦,而且在第一季度时,他也确实取得了超出预期的成功,然而随后却每况愈下。清醒时,他还能胜任本职工作,甚至有时会有出色的表现,但是现在,来找他看病的人更多的是出于忠诚,出于对这个人的喜欢,而不是对他能力的信任。他彬彬有礼,传统守旧,坐在一位正在慢慢死去的单身妇人的床旁。她的手仍然在摆动着,深知自己自始至终都无法付清医疗费。他会给老人和他们的妻子放血,然后花半个下午和他们一起品茶、讨论政治并用最温和的语气斥责年轻人的愚昧无知,虽然现在他会转向他的新助手,点着头说:“现在这位除外。”老人们眯起眼睛,对芒罗先生的好运露出满脸善意的微笑。 在三月俗称刺李寒的持续寒冷天气中——烂醉如泥的芒罗无法走出家门。前来请他出诊的送信人都被派回家询问,是否能让戴尔先生前来帮忙。很多人都同意了。在第一次出诊后,他们都想找他来看病,而不是那个老家伙。 在舞厅和举办沙龙的地方,那些瘸腿、病怏怏和百无聊赖的人,他们的呼吸中散发着万能药的酸臭味。这些人讨论着这位新人物,让人难以相信他只有二十岁,而且非常能干,真的很能干。当然,他并不像老芒罗那样和蔼可亲。罗伯特·芒罗是难得一见的正人君子,但是…… 尼洁拉·普拉特夫人的内生甲被博福尔广场的克里斯普先生笨手笨脚地治坏了,由詹姆斯·戴尔进行补救性治疗。她说:“他工作的速度快得惊人。我想他进屋五分钟就完事了。千真万确——这一秒他才进屋把帽子交给那个姑娘,下一秒就已经站在客厅从查理斯手中接过畿尼[7]。我相信,在这段时间里他说的话还不超过五个字。” 托拜厄斯·博恩是米德尔塞克斯郡的治安法官,他的鼻尖上有一颗很大的痣被去除了。当他在泵房旁边的咖啡馆讲述这件事时,不断地敲打着桌子强调此事,让瓷器都跳了起来:“除了老芒罗自己,詹姆斯·戴尔是巴斯唯一有能力的外科医生。他让我想起一位曾经被指控毒害亲生父母的人。” “芒罗?” “不,先生,是戴尔。那双该死的巧手,好比女人的手,长着一对好似雄鹰的眼睛,还有那颗心——怎么会有那样的本事?” 音乐家塞尔瓦托·格里马尔迪是B勋爵的密友。他要切除肾结石,不过迟迟没有动手术,导致尿路完全闭塞。当他被抬进来时,已经昏厥,脸色蜡黄,同时伴随着痉挛。虽然他非常痛苦,但还是极力克制自己。只有一次,轿夫将他抬起来时撞到了桌子,他才喊了起来,一种短暂而愤怒的那不勒斯人式的诅咒。他立即请求原谅并询问芒罗先生是否很快就会过来。 芒罗裹着毛毯,戴着一顶海豹皮帽,正坐在卧室里吃早餐。他喝着马得拉白葡萄酒和热水,听见了骚乱声。当他的夫人进来时,他询问来者是谁。 “某个生病的外国人。詹姆斯能够应付。” 他点点头,“没有他,我们该怎么办?” 她敲了敲詹姆斯的房门。开门的是格默,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剃须刀。在格默身后,詹姆斯没有穿外套坐在梳妆台前。 她说:“格里马尔迪先生在下面。他是一位颇有影响力的外国绅士,得了肾结石,芒罗先生请你好心……” “我们一完事就下去。” 她停了一下说:“我恳请你们别太久,那位绅士确实很痛苦。” 詹姆斯看着镜子里的她,说道:“那都取决于格默先生。我想你不会让我留着胡子动手术吧?” “当然不会。我确信那可不合适。” 半个小时后,他才出现在后面那间寒冷的房间里,这里被芒罗用作手术室。刮完胡子后,他的脸变得很光滑。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昂贵的甜味,和其他让人不适的臭味混合在一起,包括疼痛的汗水味和陈旧的血腥味。詹姆斯检查着病人。病人眨着眼睛,透过一条昏暗、变宽的眼缝看着这位年轻人。他嘟嘟囔囔地说着些关于一位神父的话。詹姆斯没有理会,而是命人将格里马尔迪的裤子脱掉,把他的外套换成一件挂在门后木钩上的夹克。这件被血染色的夹克已经变得僵硬。一根很粗的金链子挂在格里马尔迪夹克的第三颗纽扣上,链子连着一个表袋。詹姆斯扯出一只伦敦产的表,金色的凸纹表盒,珐琅表面。他把表从夹克纽扣上取下来,将它交给已经退到房间角落里的阿格尼丝·芒罗。他说:“你从第一刀开始计时,肾结石被取出时就停止。” 他走向格里马尔迪,靠近他的耳边,“格里马尔迪先生,手术费是你的表。你同意吧,先生?” 格里马尔迪的嘴唇抽搐着,生出一抹笑,可以看见他在点头。 “拉起他的腿。”詹姆斯从抽屉里取出刀、镊子和棍棒,然后望向芒罗夫人,“从第一刀开始,夫人。而你们,”他看着轿夫,“将是见证者。好了……开始!” 一分二十秒。 詹姆斯拿起石头,约莫有一小颗腌核桃大小。 芒罗走进来,对围绕着桌子的人群视而不见。他迈过去,欣赏着伤口。 “侧面内切吗?” “按照切塞尔登[8]先生的建议做的。但是我比他最快的时候多了二十几秒。” “切塞尔登!詹姆斯,我们必须庆祝一下。这位绅士怎么样?那不是格里马尔迪先生吗?你感觉怎么样,先生?” 格里马尔迪低语道:“我失去了我的表。” 芒罗说:“没了表但保住了你的命。我告诉你,格里马尔迪先生,我见过这种手术,至少都要一个小时以上。” 格里马尔迪将眼睛转向詹姆斯,“亲爱的医生。他是……上帝的工具。”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轿夫帮他慢慢穿上裤子,然后放回轿子里,将他抬走了。格里马尔迪透过窗户玻璃,虚弱地挥挥手。芒罗拿来一瓶弗朗提尼叶克酒,这是阿奎隆号从布雷斯特港离开后、追上法国私掠船时所分到的最后一份战利品。他将这酒保存着就是为了这种时刻。詹姆斯在手术室里换了外套,然后好好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夫人,我想你拿着我的手术费。” 他伸出手去要表。阿格尼丝·芒罗“啪”地一下盖上表盖,将它交给他。当他转向门口时,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巾,踮起脚尖,将他脸颊上的血迹擦掉。 “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詹姆斯。” 詹姆斯揣度着该如何回复,说些殷勤的话,一些出自小说或戏剧的话。但是他不读小说,戏剧也看得少。他在德鲁里巷或科芬园所看的戏剧对他没什么实际意义。这种游戏让他感觉无聊,他的脑海仍然沉迷于给格里马尔迪所做的膀胱手术。他能干净利索地让脖颈扩大,熟练地避开动脉。对于这样的手术、对于堪称上帝的工具的他而言,一块金表只是小意思。 他向她问了声好后便出去了。她在那里伫立了一分钟,看着地板上的血迹。她笑了,随后全身战栗。修道院里的钟敲出阵阵音符。 格里马尔迪康复了。B勋爵给詹姆斯送了一枚钻戒,然后又介绍他朋友和圈中的人给他。盛夏时分,这位外科医生夸耀说,他的病人中有三位准男爵、一位将军、一位海军上将、一位主教、一位知名画家和两位议会议员。这种竞争让人不悦,尤其是克里斯普先生。他忙着散播谣言,称他们是理发师和庸医,说老芒罗早上不喝一瓶波尔图葡萄酒就起不了床,晚上也爬不起。或者他那位年轻的门徒还行?他将两只手指竖在头上并来回摆动,咧嘴笑起来。 不过,克里斯普失去了富有的戴维夫人,接着是著名的罗宾逊家族。詹姆斯给这家人接种天花,三畿尼一个人,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然而,罗宾逊先生相信,把自己所爱之人的性命交到这个人手里更安全。虽然,他和罗宾逊先生一样年轻,甚至比巴斯的其他接种者还要年轻。当然,芒罗会在场关注着一切,削弱这个年轻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同时像元老一般对他的工作给予肯定。 他们还在报纸上登出广告: 芒罗和戴尔,巴斯橘园的外科医生在此宣布:由于此前的病人在他们的照看下得以康复和痊愈,所以他们愿意接受少量的新病人。接种疫苗、切除肾结石、割除肿瘤或疣、治疗纤维增生、接骨,尤其擅长治疗枪伤。深受上流人士和要求最佳医疗服务人士的喜欢,现以最谨慎的态度为女士服务。 这类广告和吹嘘那档子事自然由格默负责。人们常常能在花园和帕拉第奥式的走廊看见他高大而又饱经风霜的身影。他的胳膊会挽着一些颇具影响力的绅士。绅士们一边点头一边微笑,因为有这样一位世故的无赖陪伴,一半觉得好笑,一半感到受宠若惊。格默也负责收账,他认识那些知道如何让账单永远不被拖欠的人。有擅长好言相劝的人,有懂得甜言蜜语进行威胁的人,当其他办法都失效时,永远不愁找不到身穿紧身衣的打手。他们为了一个先令会在债务人的门前来回晃悠。所以,钱财滚滚而来:金、银和花花绿绿的钞票,还有一桶桶的酒、一匹匹的布和一件件的传家宝。 芒罗的旧招牌被摘了下来。一块新的招牌(上面写着外科医生詹姆斯·戴尔和罗伯特)在门上铁制的卷轴上晃荡。形形色色患有病痛的公民来到招牌的庇护之下:有慢性病患者,还有突然被残忍灾难击倒的人。他们虚弱无力,被紧急送到这里,倒在朋友的怀里。大多数从这里再次出去的病人,就算不是完全康复,至少也比进来时好多了。所有人都为这位年轻人的医术倾倒,从老者的友善中获得抚慰,一些人甚至是怀抱着感恩之情而死。 詹姆斯二十一岁生日时,芒罗举办了一个派对。一楼的餐厅挤满了友人。他用牛肉、牡蛎、夏日布丁、乳酒冻和香槟招待他们。格里马尔迪为他们献唱,甜美的男高音穿过半明半暗的橘园让一群返乡者驻足聆听。 第二轮波尔图葡萄酒斟满时,芒罗扔掉餐巾,站起来发表演讲。他的眼睛里噙着眼泪,说话时声音哽咽。“我的孩子,”他喃喃道,“我的孩子。”并向对面桌尾的詹姆斯示意。在座的宾客有人在想,芒罗的意思是不是詹姆斯是芒罗年轻时风流快活留下的儿子。他们看看这个,又看看另一个,试图分辨出二者之间的某些相似性。是那张嘴吗?还是脸颊?然后,他们又将眼睛转向阿格尼丝·芒罗。那张脸的变化甚至能让最迟钝的人感受到冲击。 她说不清也道不明是从何时开始的。或是他初次闲庭信步地走入客厅时,修长的身形站在笨拙的丈夫旁边;或是当她去请他来照顾格里马尔迪时,他通过镜子和她说话;又或是她每次看着他工作时(她经常都会想方设法去看他工作),他的脸清澈如水。 她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自己的情感力量,但是她的生命已经悬在这次和下次的相遇之间,悬在不见时急切的焦虑和相见时不安的欢愉之间。她对芒罗相敬如宾,甚至比婚前还要客气。然而,她越是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一位贤惠而又忠贞的妻子,这位妻子不会迷恋引入家中的那只年轻漂亮的狼——丈夫似乎就越想把她推向詹姆斯。购物、参加舞会、晚上去剧院、礼拜天散步,所有的一切都是芒罗的建议。当他离开家前往密友的家时——肯特、托马斯或奥斯本的家,都在一顿暴饮暴食后乘坐出租马车或轿子回家,整晚都坐在书房里打盹,翻看旧书,和狗喃喃自语。仿佛他在感激詹姆斯替他接过了婚姻的负担。他是把她当作一件礼物吗?在他眼里她是什么样的妻子,她心知肚明。不让他上她的床,当众责备他,尤其是在公众场合。然而,她丝毫不怀疑他的爱。这份爱就像这个男人自己一样,庞大而又笨拙。在她的卧室里,她将他写给她的一扎诗放在漆盒里。那些热情的诗句充满了暗示,而她根本无法理解。她等待着一个信号、一句话或一件事。他怎能不怀疑?他怎能不知道?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 至于詹姆斯,似乎没有人比他还要冷淡,但是他的沉着冷静灼烧着她,让她更深地陷入自己卑微的激情之中无法自拔。很快,她不再在乎谁会看见、谁会知道、谁会说些闲言碎语。她从未感到如此自由、如此局促不安。她发现了自己的狡猾、淫荡、一种她从未疑有过的胆大妄为,就连她都对自己感到陌生。随处都隐藏着灾难即将来临的风吹草动。 镇子里的人都以此为乐。还有什么比本地的闹剧更引人入胜,剧中的人物越刻板、越受人尊敬,人们就越喜欢。芒罗这把年纪的男人娶了一位像阿格尼丝这样年轻任性的女人,他到底指望什么?然后又将戴尔这号人物请进自己的家。巴斯有一半的女人都希望和他同床共枕,尤其是已婚妇女。戴尔会回应她的热情吗?没人说得清,因为他们发现,除了他的亲信马利·格默,他没有一位密友、甚至朋友。当然,芒罗自己也是如此。 1762年的新年,欢庆活动让芒罗的痛风复发。他只能躺在床上服用一种由钢和安果斯都拉树皮制成的食物。詹姆斯和阿格尼丝在客厅的火炉旁消磨夜晚的时光。他们喝着茶,玩着西洋双陆棋。她问起他的生活,他什么也没告诉她,要么说的都是她实际上并不相信的。她相邀他共同创造新生活,憧憬一种富有而又迷人的生活,生出来的孩子满头卷发,可以起名为乔治、卡洛琳或赫斯特;他们将在格罗夫诺广场拥有一栋房子,让邻居们羡慕不已。天啊!如果她的丈夫死了呢?她将会怎样? 詹姆斯假装听不懂,喝着茶,抬头看着她。他知道她要他做什么。她就在这儿,想要成为世界慷慨给予的一部分。当茶壶空了,游戏完了,散发着洁净气味的蜡烛燃烧至最后一点时,他踱到她身边,朝她热情的唇吻了下去,手指的触摸让她冒汗。她将头向后猛地一仰,颤抖地踢踹着,将牌桌、棋盘、游戏筹码都踢到黑色和华丽红色相间的新地毯上。 她抽泣着,不断地追问他是否真的爱她,就像她爱他一样,完完全全地爱他,直到永远、永远、永远。 詹姆斯将棋盘重新摆好,把筹码放回皮制的尖筒里。阿格尼丝跪在他的旁边。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是高兴,还是害怕?说实话,她好像喝醉了。他将她扶起来,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是的、是的、是的,当然。他想到那对双胞胎,想到珍珠和水煮蛋。关于她们的回忆就像一根手指戳在他的胸口。他盯着壁炉台上芒罗的袖珍画像,试图厘清自己的思绪。莫利纳的画室亮着光,光洒在熟睡女孩的秀发上。他讨厌这种感觉,摇摇头来摆脱这些想法。阿格尼丝问道:“我的爱,你还好吗?”他对她说了些话,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朝门走去。突然之间,楼梯变得很长。他靠着楼梯的扶栏将自己拖上去。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害怕自己无法回到房间。此时,芒罗正打着鼾。那是坎宁的声音吗?坎宁? “詹姆斯,你期待着什么?” “不是这个!” “没人靠得住,詹姆斯。甚至你也靠不住。尤其是你。” 他躺在床上,屋子里生着小火。他的手受伤了,紧紧地握着拳。他张开手,发现自己握着一颗棋盘里的骰子。他让骰子滚落到地板上,就这样躺了很长时间,还是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做梦。他仍然还有些许知觉——窗户的嘎吱声、火苗燃烧时的噼里啪啦声,还有仿若从另外一个世界升腾起的如烟雾般的幻象。他说:“我发烧了,我生病了。”他感到自己灵魂出窍,屋子变得越发明亮。他低头看见自己正躺在床上,看见阿格尼丝敲着丈夫的门,芒罗茫然而呆滞的脸从睡梦中醒来。有那么可怕的一刻,他似乎体验到了芒罗的情感,明白了他悲伤痛苦的巨大缘由。他在空中打着、挣扎着,却逃入新的恐惧之中。一列男女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迷雾。他们低头含胸,就好像背负着千斤重担。在他们前面,是一个冒着蒸汽的深坑,散发着恶臭,就好像通常城里为埋葬瘟疫病人所挖的坟墓。队伍最前面的人跌入了深坑,一些人尖叫着,一些人发出像死亡一般痛苦的呻吟。其他人则继续保持沉默。一个人猛地转过头,看着詹姆斯,指着他,朝他挥手走向队列。队列停住了脚步,其他人看着他,两个人分开给他让出空间。只听一个声音喊道:“这是你的位置,詹姆斯·戴尔!” 这种事情没有再次发生。在随后的几个月里,他的力气、他优秀的专注力都比以前更出色,就好像这个插曲将他净化了。尽管芒罗执意让他多休息,他还是更加卖力地工作。他们计划在大广场买下一栋楼,用作私人医院。六个月后,他们挂起中国灯笼开业了,当天还举行了音乐派对。上面的楼层用作接种疫苗,一楼是手术室,修得和伦敦医院一样好,可以容纳三十位客人。只要支付实惠的价格,他们就能坐在这里看着詹姆斯又割又切,看着他成为声名显赫的医生。 人们也可以免费找芒罗看病,不过他更常出现的地方是河边。他会呷一口酒,给天鹅喂块蛋糕,或者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打盹,假发歪到一边,用帽子盖着眼睛。有时,他的妻子会与他一起,他们相隔一段距离坐着。她要么烦躁地翻着一本小说,要么眉头紧锁地望着远山,但是诸如丑闻、决斗或打架这样的结局最终没有出现。在这些事上,沃恩夫人的观点通常具有可信度。她宣称芒罗和詹姆斯·戴尔达成了协议,对于身处他们这种阶层的人而言,这种事非常不得体,就像农民的女儿学习大键琴。显然,芒罗本人已经屈从于这件不可避免的事情。至于芒罗夫人,她已经自认为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人,因此巴斯的女人都有权鄙视她。而詹姆斯·戴尔,他简直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只是一台做手术的机器,一台自动的机器,颇具危险。 “危险?”女人们停下手中的针线活问道。 沃恩夫人侧着脑袋说:“他好像生来没有灵魂,那会有什么损失呢?” 十七 他们的病人来自布里斯托尔、埃克塞特和伦敦。詹姆斯和芒罗在大广场买下了第二栋房子。詹姆斯继续提高自己的医术,发明了新的手术工具:探针、钳子和灵活的剪刀。在新楼楼上的病房,他用水银来治疗长痘的病人。他们穿着一套法兰绒病服,躺在小病房里,牙龈因为水银而肿胀,将他们的唾液吐进盆里。每天两到三品脱水银,直到他们被治愈或者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治疗。 詹姆斯在另一栋楼里治疗汞中毒和接种疫苗,这给他在1764年带来了四百五十英镑的收入。再加上结石手术、截肢手术、放血和接骨,他的收入接近七百英镑。 1764年的冬天,他为巴斯居民提供了一种新的医疗服务,甚至更加有利可图。一天夜里,当他被找去挽救一名产妇的生命后,他成了一位男性助产士,一位产科男医生。那位产妇是波特夫人,她已经在巴克斯医生和克里斯普先生的照看下分娩了三天。在第三天的晚上,巴克斯用他的金手杖蹭了蹭下巴后,断定她没救了。守在一位病死妇女的床榻旁自然会败坏他的声誉。他把她交托给了别人。克里斯普先生乐意留下清理后事。他将波特先生带到楼梯平台上,用一种整个房间都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他建议结束婴儿的生命,将尸体留在母体内两三天,那样将会变软以便他们将尸体取出来。他有一把很长的钢钩,此前曾用它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这样母亲就能幸免于难,可能会免于一死,这一点他不敢保证;这取决于上帝的手和女人的体质等因素。先生,这些病例都非常不幸,非常不确定。波特先生大为震惊,他抓着克里斯普的衣服,使劲地摇晃着他。 “你那该死的钩子!你这该死的无能之徒!”他跑到楼梯顶上,朝底下的一位仆人喊道,“把戴尔找来!” “戴尔?”克里斯普先生喊道,“那个江湖郎中!” 克里斯普先生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他从车窗吼道:“先生,后果自负!与我无关!愚蠢,先生!愚蠢至极!” 詹姆斯在凌晨三点到达。整个晚上,天气都很糟糕,最后演化成一场巨大的风暴。黎明之前,十几个烟囱被吹倒,屋顶的瓦片像大镰刀一般划过夜空。这晚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除了一栋房子,所有的房子都屋门紧闭。 波特先生在餐厅等待着,将一盏灯举到窗前。他已经喝了半瓶白兰地,但是他平生还从未如此清醒过、如此心升骇人的意识。他看到了仆人的提灯所发出的微弱灯光,随后便是隐约出现的马,耷拉着脑袋。 詹姆斯一走进格子门厅,便用肩膀顶着门逆风关上了。他一现身,伴随着一系列不假思索的精确动作,屋子立刻安静了下来。他不慌不忙地提着绿色的粗呢包走上楼梯。 波特先生曾经只是远远地见过他一次,当时是从大修道院院子的远侧看过去的。那天下着雨,戴尔和他的朋友或是仆人马利·格默站在大修道院的西门下避雨。他们正在等着某个人、某些东西。波特夫人认出了他,称呼他为“那个人”。那时,她才刚怀孕。 詹姆斯推开门,这是间产房也是病房,或者还是停尸房。炉床生满了火,空气十分闷热。三个女人围坐在床前。詹姆斯认出最年长的那位是艾伦夫人。据说她具有某种能力,可以和神秘力量取得联系。她的出现清楚地说明了波特的绝望。她正对着床,对着床上的人反复吟唱。当她听见詹姆斯进来时,停了下来,然后转向他。 “你是来结束她的生命的,是吗?” 詹姆斯对波特先生说:“如果这个巫婆要待在这里,就闭上嘴。” 他俯身靠近波特夫人。他们的眼神进行了短暂的交流,她从苦难的深渊向上看,而他的反应则是如此空洞。他将手放在她的腹部,冰冷的手指让她缩了缩。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小声地说:“先生,保住孩子。”詹姆斯掀开毯子,戳一下,再挤压一下,以便做出决定。他走向波特先生,说道:“她的骨盆太窄,孩子无法翻身。有一个办法可以保住她和孩子的命,不过我必须给她开刀。” “给她开刀?” “就像恺撒的母亲被割了一刀,切割腹部。” “剖腹?” “是的,先生,开刀。我们将她的腹部切开让孩子出来。现在必须这样做。如果不行,那我只能把你留给艾伦夫人的符咒了。当然,我要收取出诊费。” “如果你给她开刀,就能救她和孩子吗?” 詹姆斯耸耸肩。他想做这个手术,并且相信自己能够取得成功,虽然此前他从未做过这类手术,也没有看别人做过。只是六年前,曾在伦敦的一次产科讲座上,看史梅利先生给一个皮革制的女性模特做过。他也知道,在他们这一行普遍谴责这类手术,认为这比弑母好不了多少。他还没有听过这类手术成功的案例。 “你允许吗?” 波特先生含着眼泪问道:“还有其他办法吗?” 詹姆斯看看艾伦夫人,然后回过头扬了扬他的眉毛。波特先生同意了他的提议。 “让这些女人出去。”詹姆斯说道,“不,让这位留下来。”他指向其中较年轻的那个女人。她沉着冷静,身体强壮,也没有露出畏首畏尾的样子。 “给我拿些水来,要温水,还有酒和新的亚麻布。” 詹姆斯脱掉他的外套,打开袋子,从里面挑了一把刀,短暂地检查了一下夫人发红的肌肤,然后从腹部肚脐向阴毛以垂直切口的方式快速地进行剖腹。波特夫人呼喊着,挥起一个白色的小拳头大力打向他的左耳。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抬头。他说:“我想这是个好的征兆。现在,按住她。我要进行一些精密的工作。波特夫人,我的刀稍有闪失,你就会流血而亡。” 他的刀从腹壁的肌肉切过去,剖开腹腔,然后采用横切法,将刀从右向左切过子宫的下半部分。从他的身后发出一阵撞击声,原来是波特先生看见一个陌生人的手伸入妻子剖开的腹部时晕倒了。婴儿似乎决定反抗,击退这可怕的入侵。婴儿无力地踹着詹姆斯,用雏菊梗般的手指拉住他的手,紧紧地贴在充血的子宫里,最后才湿淋淋地从母亲的羊水中出来。詹姆斯将婴儿交给助手,然后把脐带绑起来切断,拉出胎盘,丢到地板上。躲在床下的一条狗探出来,用牙齿试探性地咬了咬。詹姆斯替母亲缝合好,按照勒吉特小姐要求的针脚。令人惊奇的是,波特夫人还活着。 那个年轻女人用一条围巾将孩子包起来,问道:“我该做什么?给他喝点牛奶甜酒吗?” 他说:“随你乐意。”他环视着这间屋子,父亲在地上呻吟,母亲昏迷在床上,婴儿在年轻女人的摇晃中嘤嘤地叫着。他包好自己的刀。 “告诉他,我希望即刻收钱。” 她开始说些什么,而他已经走了。 十八 罗伯特·芒罗是那种一点点从长眠中苏醒过来的人,抑或,就像他有时想象的那样,是那种在暗无天日的丛林中追逐自我的人。他不慌不忙。他惧怕注定要到来的一切,惧怕自己无力应对。 他对妻子从未像现在这般温柔。他当然不会责备她。她心怀热情。她薄弱的责任感压根儿应付不来。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不就是他自己把他们凑到一起的吗?这不就是干柴烈火。这事也有理,相当有理。他要是相信詹姆斯·戴尔爱他的妻子,相信那是真爱,他们没准儿能做个约定。可是戴尔并不爱她,他待她如衣服一般,想穿就穿,想脱就脱。这比背叛朋友更加卑劣——说句公道话,戴尔根本不讲友谊——即便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们在床上云朝雨暮,也不及这让人心伤,即便那声音里毫无欢愉,如同孩童压抑的痛苦呻吟,也不及这恼人。 那么,他得做点什么?杀了詹姆斯?杀了他俩?他会因此遭受绞刑,可绞刑又有什么用呢?他更怕在最重要的人生考验中败下阵来。负了自己,负了阿格尼丝。一个声音在低语——“拿起你的剑,芒罗!”他却四肢瘫软,血流迟缓。拉下百叶窗,独与蜡烛为伴,要能这样坐在书房心爱的椅子上睡会儿该多好。遥远的钟声、遥远的脚步声。就这样睡去,睡过一个清晨。睡过所有的清晨。永远不用醒来。 门“砰”的一声关上,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今晚有什么活动?舞会、慈善音乐会、河畔出游?他上楼回到卧室,站在那里兀自出神了一阵,而后仔细挑了套礼服换上,回了书房。他的手表指着八点半。乔德蹲在地上,抬起头,用那双乞求的黑眼睛盯着他。“好样儿的。”他说,而后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酒。他的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听到他要说的话,直到它们变成了胡言乱语。 詹姆斯和阿格尼丝在果园街的剧院里。从橘园走过去要不了多久,根本用不到新买的马车。剧院里人头攒动,喧闹嘈杂。破烂的长毛绒座椅、吊灯的黄色蘑菇状光束。熟人们相互打着招呼。男人们交换鼻烟。女人们雪白的脸庞向外张望,不时摸摸租来的钻戒,敲敲手中的扇子。这里无聊透顶,似乎除了时尚、礼仪、老套的勾搭手法,一无所有。甚至连一丝争端都没有。 詹姆斯和阿格尼丝坐在包厢里。她把蜜饯递到他嘴里,整场剧下来,不断地问他为什么这个或是那个角色要那么做,问他下面看台坐的是不是刘易斯太太,问他觉不觉得穿红衣服的女演员奇丑无比。他是不是再来颗糖梅? 詹姆斯压根儿不喜欢这剧。他迷迷糊糊地看着演员们在画好的大树之间嬉戏打闹,听到些声音,听到些话,听到观众时而大笑时而不语。有打斗,有和解。唱了首歌。开了市政当局的玩笑,开了威尔克斯的玩笑。接着又唱了首歌。情人双双去世,又一起复活。有人被认了出来。有人从顶棚的云上放了下来,向观众抛撒纸花。大家疯了似地鼓掌跺脚,震得整栋大楼来回直颤。整场剧毫无头绪,毫无深度。他一点儿都不在意。 他们在剧院附近吃了晚饭——炸鱼、酱炖羊肉,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走了一段儿,回到橘园。詹姆斯累坏了。他明天一早要给个女人截掉脚丫,之后要做六次疫苗接种,还得去马什菲尔德给个农夫检查手枪走火打坏了的脸。阿格尼丝喋喋不休地说起一座花园、一顶帽子、一个朋友、上周让她惊奇的一天、让她乏味的一天、让她悲伤的一天、让她捧腹大笑的一天。仆人戴娜托着蜡烛给他们开了门,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们。 芒罗的书房门开了,他站在那儿,把整个门填得满满的。他穿着得体,像是在等重要的客人。根本不像什么小丑,不像被人戴了绿帽的样子。 “有话和你说,詹姆斯。” “我觉得应该可以等明早再说。” “不行,先生,等不到。” 詹姆斯抬脚上了一级楼梯。无视芒罗并非难事。直到现在一直如此。他转过身。仆人站在他和芒罗中间,手里紧握着那支蜡烛。 阿格尼丝一动不动地站在前门,那里漆黑一片。她低声问:“罗伯特?” 芒罗说:“晚安,阿格尼丝。” 詹姆斯说:“长话短说,先生。” 芒罗退后给他让了路。待詹姆斯走了进去,芒罗便关好了门。 阿格尼丝盯着门,又看了眼戴娜。戴娜哭了起来。 詹姆斯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芒罗的书房了。一连几个月,芒罗都不让仆人进去,担心他们弄乱了那些需要细心整理的文件。各式各样的椅子旁边摆着几摞书,椅子下面,光线照射出一堆被遗忘的空酒瓶。桌子上一张张纸墨迹斑斑。沙盘一侧放着一副眼镜,一个镜片却不翼而飞了。 “我该让你坐下,詹姆斯,不过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对话最好还是站着说。” “说重点,先生。” 芒罗深吸了口气,“那么,重点。这就是重点。你冒犯了我。你侮辱了我。还是在我自己家里。这么多年。我知道这并不全是你的错。我和我的妻子也都有责任。你很强壮,我们却很弱小,真是可悲。你看不起我。好吧,先生,我知道你不喜欢理论。你是行动派。用自己的方式引人注意,哈,一个了不起的外科医生……” “重点,先生!” 芒罗大汗淋漓,外套渗出了汗水,肩膀下的黑渍四下散开。他说:“你在这儿的胡闹就此结束,詹姆斯。你要尽快和我决斗。这段时间,你得搬出我家。我明天会派人去找你。我猜你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你一定知道规矩。就这些。” 詹姆斯鞠了一躬,“你会是个好靶子,芒罗先生。我祝你晚安。” 詹姆斯从马什菲尔德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那个农夫死了。回到大广场,他看到奥斯本先生独自站在栏杆边等他。他骑马过去。奥斯本干巴巴地和他打招呼说:“我没法劝他放弃这次决斗。不过你要是道歉,保证不再去见芒罗太太倒是还有转机。” 詹姆斯说:“我接受挑战,先生。见不见芒罗太太也不打紧。” “你要是杀了他,戴尔,警察会来抓你。理智点,伙计。结束吧。你还年轻,去哪儿都行,还能功成名就。芒罗不一样,你让他一无所有了。” “你要给他做副手?” “为了面子,我不能拒绝他。” “这是面子的事,是吧?” “是的。” “那你就告诉我时间和地点,好找回面子。” “兰斯当。沿着这条路到山顶。我会在那儿等着。明早六点。要是有人伤及性命,另一个还有一天的时间骑马逃走。” “我们要怎么杀死对方?” “我会带两把手枪。” “得在我面前上膛。” “那是自然。” “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五点起床,简单地吃了点早饭,给杂役兼助手的蒂明斯留了张字条,告诉他今天不要再约病人。 他骑马从城中穿过,那里空荡荡的。一晚上狂喝滥赌,两个醉醺醺的年轻人正在往家赶。一个牧人在女王广场上放羊。一个挤奶的姑娘把奶桶翻过来,坐在上面梳着辫子。这是个普通的清晨,空气中散着些秋天的气息。 詹姆斯决斗过两次,都是在伦敦,都是和同学因为些他早已记不得的事情发生了口角。第一次,手枪出了问题,可能是副手做了手脚。第二次,詹姆斯击中了对方的肩膀。当时花园里还有十二个学生在观战,大家争着抢着要把子弹取出来。而后人群一阵骚动,这事就这么了了。两个年轻人因为些无足轻重的事在酒馆花园里嚷嚷一番没什么新鲜的。 在兰斯当山上,他猛地回头望了望这座城市。一栋栋房子挤在修道院四周,烟囱里飘着烟,平静的河水波光粼粼。有那么一刹那,他发现自己可能要失去这一切,他杀了芒罗后就得跑了——没准儿去法国,或是荷兰。他在心里耸了耸肩。他压根儿不想杀死芒罗,他不恨他。他当然也不是在为阿格尼丝决斗。芒罗可以要回阿格尼丝。他要是杀了芒罗,得怪芒罗的愚蠢和莽撞,怪他向他发起挑战。芒罗以为自己在干什么?书房里那一幕多么荒谬!詹姆斯当时就该狠狠踢他一脚,把这事了结了。弄得如此没完没了。 奥斯本迈到前面的路上,举起手杖。詹姆斯一出现,奥斯本便说:“就你自己?” “如你所见,就我自己,先生。那个人呢?” “这边儿。” 他带着詹姆斯穿过树林中的一块空地,穿过一扇古老的石门,门柱上的鸡冠碎成了几瓣。 詹姆斯问:“这是什么地方?” 奥斯本说:“这儿曾经是个花园。” 芒罗和另一个人在另一头的郁金香树边上等着。奥斯本下山走到两人身边,又和芒罗一起走了回来。詹姆斯下了马。芒罗说:“早上好,詹姆斯。”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平静得有些绝望。 奥斯本说:“我乞求你们放弃这种粗野的行径。即便为时已晚,你们可能还能取得一些……和解。你们觉得呢?” “要是芒罗撤回他的挑战,”詹姆斯说,“我很愿意不向他开枪。” 芒罗说:“我无法撤回,先生。他欺人太甚。” 詹姆斯耸耸肩,“希望为了你自己,拿住你的枪,比拿手术刀要稳当才行。” 奥斯本示意另一个人过来。他怀里还抱着个盒子。奥斯本打开盒子,给手枪上了膛。他把手枪举到詹姆斯面前。詹姆斯挑了左手边那把上乘的燧发枪:蓝色八角枪身、金色扳机孔、格子枪柄。保险机上有个滑动式的保险栓,指着“关”的位置。 芒罗拿了另一把枪。他们转过身,向前走了十二步。芒罗大喊:“等一下。” 他把枪递给奥斯本,脱掉了外套和马甲。詹姆斯说:“你不用担心衣服钻进伤口里,先生。我会直接瞄准你的头开枪。” 芒罗沉默不语,他拿起手枪。奥斯本走到一边。这个清晨格外安静。 奥斯本说:“准备好了吗……随意开枪吧。” 话音刚落,芒罗的子弹就打了出去。一道光、一阵烟、回荡数英里的一声枪响。 詹姆斯举起手枪。他今早状态格外好。精神饱满,任何事都不在话下。他没想过“杀了芒罗”或是“不杀芒罗”。他对准目标开了枪。芒罗踮着脚尖转了个圈,重重地倒在草地上。奥斯本跑过去。詹姆斯大声喊:“他死了?” 奥斯本说:“我觉得没有。” 詹姆斯朝他们走过去,急着看看他弄出个什么样的伤口。他低下头。奥斯本把芒罗的头支在膝盖上,用浸红的手帕擦拭着他脸上的鲜血。芒罗闭着眼,明显还能呼吸。他的脸上一片狼藉。血肉模糊。 詹姆斯说:“我们得给他安个新鼻子。把他抬回家,我会去那儿给他处理。” “给他处理?” “哈,先生。你没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吧?” 他把枪扔到奥斯本先生边上的草丛里,道了声早安,牵马离开了花园。 阿格尼丝·芒罗见他们把丈夫抬进了屋,问道:“詹姆斯伤着了吗?” 奥斯本摇摇头。他们抬着受伤的芒罗上楼梯时,他嘟囔道:“他们应该枪毙的人是你。” 伤口恶化了。詹姆斯每天过来换药包扎。他检查芒罗头上的洞,照着画了一堆草图,后来还把它们都印了出来。两个人谁都不理谁。一连十四天,芒罗一句话都没说。他一开口,声音变得如同他的脸一般模糊不清。说来奇怪,詹姆斯·戴尔竟是唯一能够听懂他的人。芒罗的朋友们站在一旁,既困惑又沮丧。詹姆斯言谈举止没有丝毫悔意,而芒罗竟也没有些许愤恨。他们畸形地彼此牵连,也许是因为爱人,抑或是相互之间都曾攥着彼此的性命。阿格尼丝无人问津。她邋里邋遢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靠一杯又一杯加了很多糖的巧克力过活。 皮尔庞特的一个表匠依照詹姆斯的设计,磨光象牙做了个假鼻子。假鼻子很轻,正好固定在芒罗的眼镜上。为了使詹姆斯满意,还做了多次修整。芒罗直起身子坐在床上,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他一放下镜子,眼里便噙满泪水。 詹姆斯说:“它会比你长久,先生,长久得多。你的鼻子会比你活的时间长。” 芒罗回道:“那当然。构照巧妙。我仍不感激,先生。” 他没有一丝嘲讽,伸手和詹姆斯握了握手。 十九 一连三个月,芒罗的朋友们一直站在一边,看着这两个外科医生俨然一对儿老夫老妻的样子。詹姆斯丝毫没有给芒罗献殷勤。詹姆斯·戴尔还是老样子:强硬、任性、高效、雄心勃勃。对芒罗也没有一丝仁慈与愧疚。然而常有人看到他们一起散步,偶尔聊上几句,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沉默不语。黄昏,他们总会漫无目的地在城里溜达。 有段时间,他们一出现,人们总会走出店铺或咖啡店驻足凝望,小心翼翼地把芒罗的鼻子指给孩子和游人看。人们纷纷猜测,他在家也戴假鼻子吗?睡觉戴吗?假鼻子丢过吗?他系鞋扣的时候鼻子会掉下来吗?假鼻子会不会弄疼他的脸?他感冒了怎么办?芒罗自己倒觉得挺自在,时不时还会伸手摸摸鼻子。 阿格尼丝越来越胖,精神变得有些错乱,拉着乔德遛来遛去,每每怀疑谁在背后咒骂她,就会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不放。见她那副模样,有人心生怜悯,有人拍手叫好。不止一名牧师在教堂讲起她的故事。他们探出身,用圣经在空中拍打着。上帝是公正的!上帝发怒了! 教众们伸手抓住空气当石头。 牧师们随后开启盛宴。1767年,圣烛节。街道上散发着煤烟和冰霜的香气,夜空中繁星点点。一个年轻人被马踢坏了脑袋,詹姆斯正在大广场给他做环锯手术。年轻人的脑袋上钻了个孔,活了下来,交还给朋友们照顾。他十分虚弱,神志不清,但活得很好。一个格外漂亮的女人亲吻了詹姆斯的手,全然不顾他手指上的血渍。詹姆斯把收下的钱放到了地下室的保险箱,披上外套,出发去了橘园。 客厅里,格默待在壁炉旁,正在给烧烤叉上的兔子剥皮。他们彼此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他按铃叫来了仆人。她现在和特里姆街一个出徒的面包师订了婚。詹姆斯让她准备好晚餐,放在托盘里拿到客厅来。他听到阿格尼丝在楼上嘟囔着,质问她房间里为什么空无一物。格默出了门,去赴什么龌龊的或是金钱交易来的约会。乔德蜷缩在壁炉前,瑟瑟发抖,止不住地一直放屁。 临近午夜,詹姆斯回到楼上卧室,套上睡衣、戴上睡帽,躺在床上等着睡意袭来。可睡意却迟迟不来。他不耐烦地等着,受不了失眠患者熟悉的毫无困意,受不了诡异的幻觉,受不了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受不了心跳把整张床振得乱颤。他没了时间感,听到巡夜人的声音,却听不到他的报时。两点?三点? 他听到一阵嘈杂,但声音不大。好像在一楼。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没准儿是格默摸黑绊到了桌腿儿,或是戴娜刚刚从特里姆街溜回来,越是小心越是碰这儿碰那儿。但是直觉告诉他,这动静没那么简单,像是要出什么大事的前兆。他翻下床,站在暗地里静静听着。 他摸到床边的火绒盒,点了根蜡烛,拿起根拐杖防身,向楼下走去。要是有哪个家伙在楼下往自己的袋子里塞东西,那可真是挑错了地方,也挑错了日子。他下了楼,手杖蓄势待发,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楼下阴冷、祥和、一无所有,只有芒罗书房的门缝里透出些微弱的光。还有些难闻的味道,像是芒罗——或是其他什么人——在烧东西。 詹姆斯推开门,看到两样东西:一堆火,还不算大,有人把蜡烛扔到了毯子上;芒罗,他悬在房间角落的半空中,脚边还放着把椅子。芒罗的外套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桌边的扶手椅上。詹姆斯把它扔过去,站在上面踩灭了火苗,而后又打开了窗户。当烟雾散去,他检查了芒罗,发现他已经死了。上吊的人在外科医生手术台上起死回生!那样的故事多么有趣,但是,审判日[9]号角响起之时,芒罗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想切断绳子把他放下来,但这个家伙身材魁梧,他脖子上的绳子紧得如同船锚一般。芒罗并不着急。早上放下来也无妨。詹姆斯拿起蜡烛,看到桌子上那六封用黑蜡塑封的信封旁,还放着芒罗的眼镜和象牙鼻子。 詹姆斯没有参加葬礼。他去看了一位得了产褥热的妇人。在詹姆斯的世界里,人们可能会被扔进石灰坑,或是像格蕾丝·博伊兰一样,脚上绑着炮弹,被塞进炮眼里,前一秒还在这儿,下一秒却不知所踪,除了大海,一切都不复存在。所有这些都无须纪念,也无须悲伤。 根据官方的说法,芒罗死于心脏衰竭。然而不出两周,流言四起。从汤顿到格洛斯特,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芒罗是上吊死的,有人说他开枪自杀,还有人说他喝了毒药,都是他妻子和戴尔那个浑蛋逼的。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早晚会走这一步。 葬礼后三天,阿格尼丝和戴娜路过修道院院子时,有人厌恶地嘘了她。那之后,她一连一个月都没出过门。 一个礼拜后,詹姆斯回了大广场,发现一楼的玻璃都被砸得粉碎。蒂明斯先生在门口等他,向他解释说,在这种情形下,他没法继续工作,所以必须恭敬地、抱歉地……詹姆斯把他赶了出去。詹姆斯清扫了地上的玻璃,又叫人来安上,花了足足一个小时。 人们刻意回避他。他的出诊次数大不如前。很快,只有那些不在乎世俗眼光、那些急于摆脱病痛、那些只把詹姆斯·戴尔当医生而不在意他名声的人才会继续找他。 而那些病情不算危急的人、那些尚有良知的人则会去找医术还算可以的克里斯普先生、法邦克先生、博厄斯先生,或是其他十二位有资格动刀的医生。他们都曾举杯祝詹姆斯·戴尔早日遭受天谴。他们现在如愿以偿了。很快,他就能尝到没有病人的痛楚,他们拭目以待。 三月的一天,詹姆斯天黑后徒步赶路回橘园,一阵石头雨重重地砸在他的后背。同一天晚上,大广场的新玻璃又被砸得粉碎。 四月里,只有四个新病人来找过他。戴娜和厨师递了辞呈,可要找人顶替他们并非易事。阿格尼丝卧病在床,身下的亚麻床单散发着馊味,手里还抓着亡夫的画像。詹姆斯没去看过她。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路人。 人们嘘他们,向他们投石头,越来越疯狂。詹姆斯去圣凯瑟琳谷出诊,返程时在马鞍上打盹儿,一睁眼,发现四个蒙面大汉手里拿着棍棒挡了他的去路。一个人冲过来,詹姆斯一脚踢在他头上,让他摔倒在地。其余几个人冲过来,一个人抓住缰绳,把詹姆斯摔下了马。打斗持续的时间不长,也没有人出声。詹姆斯这个斗士,既无所顾忌,又无所畏惧。他猛击对手的双眼和喉咙,但终究寡不敌众。他们制伏他,用棍棒打他。他隐约感到他们斜着身子低声说着什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接着,他听到他们跑了,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拂晓散着金色的光,细雨绵绵。一只乌鸦在路边望着他。一见他动了,乌鸦跃入空中,奋力拍打着翅膀飞过了刺眼的山谷。马儿在橡树下避雨,和树一般一动不动。詹姆斯一点点爬上马鞍。他向家走去,只遇到了零星几个路人,但还是足以把消息传开:那个浑蛋被人打得遍体鳞伤!终于为老芒罗报了点仇。 一早,格默在大广场见到了詹姆斯。他摇了摇头,笑出了声。不一会儿,他拿来些食物和红酒。詹姆斯后背、双腿和胳膊上的鞭痕、豁口、鞋印随处可见。他给自己止血、缝合,处理好伤口。不出两天,他就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活动。四天后,他恢复得相当不错,去接种室和痘疮病房看了仅有的几个病人,还给一个孩子做了扁桃体手术。他没有去找打他的人。他压根儿都没想过他们。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他是詹姆斯·戴尔。即便是他的对手,也都觉得他不同寻常、才华横溢。他没觉得这有什么苦的。不过三四年来,他第一次打开陈旧的太阳系仪聊以自慰。他想起在布兰德约的自己,那时,那个小男孩相信自己此生注定不凡。 那些行星没让他失望。1767年5月15日,他收到福瑟吉医生从伦敦寄来的信。 亲爱的詹姆斯: 虽然你想忘了你曾经的老师,但是他却从没忘记过你。我和其他老人一样,就想知道自己有前途的学生发展得怎么样。我得到可靠消息,你在西部诸郡充分发挥了你的专长。我知道你做了痘疮疫苗接种,这是最重要的措施,也是你最擅长的。 俄国驻伦敦大使普辛先生发出公告,凯瑟琳女皇想接受接种,为她的子民做个榜样,好降低痘疮对她国家灾难性的影响。为此,她命令大使寻找一位英国医生,因为我们国家在这方面的技术和知识闻名于世。现在有了几个提名,我冒昧地把你的名字加了进去,相信你不会见怪。 谁最终能够获此殊荣取决于谁能够最先抵达圣彼得堡,名单上的每个人都能够胜任这项任务,因此俄方决定给大家提供公平的竞争机会。所有有意前往的人都将在定好的日子抵达伦敦,并一起向那片大陆出发,尽快赶到俄国。尽管我不能完全赞同,但是这边和俄国都会提供一些运动和娱乐活动。 如果你希望我为你提名,务必尽快来找我,活动预计将在年底前举行。 我要是还年轻,自己一定就去了。这事风险可能不小,但回报一定非常丰厚。 你谦卑的仆人 福瑟吉尔 一周后,詹姆斯到了伦敦,他一直和福瑟吉尔待在福瑟吉尔家的花园里。他身上一点儿遭受过殴打的痕迹都没有了。他穿着一身上等材质的套装,剪短了头发,还戴着一顶昂贵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新假发。 福瑟吉尔应该对芒罗的事略有耳闻,甚至可能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事才给詹姆斯写了信,但他没有旁敲侧击,也没有对候选人的道德问题指指点点。詹姆斯详详细细地解释了自己是如何用柳叶刀接种的。福瑟吉尔点头称赞。他们坐在开满樱桃花的树下喝酒,向女皇敬酒。福瑟吉尔说:“真是个大胆的冒险,戴尔先生。” 他和福瑟吉尔一家共进晚餐,都是些家常便饭,窗外的太阳渐渐落了下去。詹姆斯看着福瑟吉尔的女儿,羞得她满脸通红,就像她正躺在这位英俊男人的手术台上一般。 吃过晚饭,福瑟吉尔带他去了楼上的房间。这儿的墙上挂满了鸟的标本,骨头、化石、翅膀如剪断的丝织品模样的死蝴蝶随处可见。 “来。”他说。桌子一旁放着个圆桶。福瑟吉尔掀开盖子,一股既苦涩又香甜的烟草味充斥了整个房间。 福瑟吉尔说:“我在北美的代理人萨姆斯先生把他的战利品藏在了烟草屑里。这东西昨天才从查尔斯敦的贩奴船上弄过来。帮我把袖子撸起来。” 福瑟吉尔走到烟草屑跟前,把这东西拉到了亮处。 詹姆斯问:“这是什么,先生?” “臭死了,臭死了。”福瑟吉尔说着,把它像珍宝一般举了起来,“是臭鼬。” 二十 詹姆斯卖掉了大广场的房子。一个演员买了其中的一栋,一个东印度公司的退休船长买了另一栋。时值七月。这是詹姆斯在巴斯待的最后一周。河边聚集了一群人,一条绳子从草地保龄球场和橘园,陡峭地倾斜至修道院的东塔上。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塔。一个小个子爬上绳子,前胸趴在护胸板上保持平衡,看上去十分危险。有人大喊:“他来了!他来了!”那个小个子突然飞起来,冲下绳子,护胸板上摩擦出了一缕青烟。枪声、低沉的号角声在山中响起。小个子如流星一般冲了出去,仿佛是跌落人间的天使。真是不可思议!太让人震惊了! 人群欢呼起来,他们推搡着把詹姆斯往前挤。他越过表演现场近处观众的肩膀,发现绳子最低端固定在脚手架上。他看到一个身材娇小柔软的男人,穿了件打着补丁的外套。他旁边,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一定是他的女儿。她手里拿着号角,被风吹出的泪水还噙在眼里。人群中,詹姆斯一旁的女人说道:“都是她干的。人生短暂,不是吗?虽然短暂,却也快乐。” 他观察着那个女孩。她哈哈大笑,仿佛那一刻,生命再美好不过。她看着人群,回望了詹姆斯一眼。她的脸如此美丽。她的眼中如此快乐。 詹姆斯推开人群,挤了出来,向橘园走去,身体如行尸走肉般沉重。他不知道为何如此烦闷。那不过是个马戏节目,整个国家为之倾倒的飞行热的一部分。不过是让普通民众兴奋不已的东西罢了。屋里静悄悄的,他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一直是空的,满眼绿色,空荡荡的。现在,它竟变得更加空虚。他走到镜子前,擦拭了一番。他的脸是如此英俊。他还活着吗?怎样才算活着?那个女孩究竟知道哪些他完全感觉不到的东西? 他整了整衣领。手指是那样冰凉、灵巧。现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俄国、俄国、俄国…… [1] 希腊神话中的角色,跟皮拉摩斯青梅竹马,在一次约会中,皮拉摩斯误以为提丝柏被狮子吃了,便自杀了。提丝柏见恋人死了,也自杀了。——译者注 [2] 古希腊名医。——译者注 [3] 荷兰著名医学家。——译者注 [4] 多马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曾怀疑耶稣复活,将手指戳进耶稣的伤口里。——译者注。 [5] 意大利语,意为“可怜的孩子”。——译者注 [6] 出自《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第四节。“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译者注 [7] 英国旧时的金币单位。——译者注 [8] 威廉·切塞尔登,18世纪英国著名外科医生。——译者注 [9] 概念源于基督教教义,指世界将要结束、决定人类命运的一天。死者会从坟墓中复活,所有人被召集在上帝的审判台前,按各人生前所行的受审判,这天会响起号角。——译者注 第五章 一 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牧师致哈勒姆夫人 1767年10月22日 巴黎 亲爱的哈勒姆夫人: 原谅我没能早点写信给您。其实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哪怕是最小的工作,我也觉得疲惫得要命。单凭这一点,我也没办法跟您的朋友阿布特先生好好相处,他请我代为向您致以最热切的问候,还说回忆起在庄园的那段时光,感觉是多么开心。 我相信您还未去过他家,那幢房子位于波旁码头旁,从巴黎圣母院走到那儿只需要一分钟。您喜欢哥特式的建筑风格吗?我前几日就在那里,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味道,令我头晕目眩。那些窗户倒是很精致。 哎!这个城市的宫殿、教堂、纪念碑真是太多了。我想到在伦敦的外国人肯定也会有这种感觉,不过,我并没有什么兴趣,幸亏阿布特先生没有威胁我。您也知道,他是个生意人,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生意,只知道他为圣—日耳曼郊区的一些犹太人办事。他经常让他的朋友杜佩隆夫人照顾我。她是个优雅风趣的女士,我正好可以跟她练习下我那蹩脚的法语。不过,她的英语也非常古怪。口音很重,哪怕是一句最平常的话,从她嘴里说出也会变得怪怪的,感觉很不合适。 以上这些话只是顺便跟您提一下,我之所以会写这封迟迟没有动笔的信,是因为事情发生了变化,而且特别古怪。正是因为这个情况,我们打算离开巴黎,前往俄国(免得睡一晚上后就打消这个念头了)。我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清楚这么做是不是明智的。但阿布特先生对此事非常赞同。他说他去过圣彼得堡三四次,还说他宁愿去那里也不愿去威尼斯、罗马或者别的南方大城市。他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我们在吃晚饭。他的慷慨款待令我们兴致大发。 刚才我提到了“我们”,为了礼貌起见,我应该把这群人介绍给您。首先当然有阿布特了,还有我、杜佩隆夫人,此外还有一对姓费瑟斯通的英国夫妻,是我们上个礼拜在杜伊勒里宫[1]认识的,这件事对他们来说还挺丢脸的。当时,他们的钱包被偷了,还是阿布特先生出手相助,这件事才算圆满解决。我们最后同意当天下午一起观看凡尔赛宫,虽然没有见到国王,不过在动物园看到一些奇怪的动物,一只来自中国的黑色小牡鹿、一头幼象、一只角断了的犀牛。费瑟斯通夫妇就这样成了我的朋友。 费瑟斯通先生中等年纪,身体强健,应该非常有钱,他最近才结的婚。新娘的年纪比他小一半,非常漂亮,带着几分傲气。我觉得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是来巴黎度蜜月的。费瑟斯通先生曾到巴黎公干,而他太太从没离开过赫里福德。说来奇怪,法国人的世故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她每个小时至少都会和阿布特先生或者杜佩隆夫人(她压根儿就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说一次,这个地方充满恶臭,人们的举止也相当恶劣,还说即便是在时尚方面,赫里福德的女人也要强过她们巴黎的姐妹。我必须承认他们有点厌烦,不过,就我现在的处境来说,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如此,真让我觉得索然无味。或许这档子事让我写信的时候也昏了头。我刚才是不是提到俄国了?容我解释一下吧。 促成整件事的是医生这个不同寻常的“种族”。我相信夫人肯定读过有关这件事的报道,或者听人说起过这事,一群医生,该怎么形容呢——他们像一群排队出殡的人一样,从伦敦出发,经过巴黎,再经柏林前往圣彼得堡,其中一位医生将在那里为女皇接种天花疫苗,到时候肯定会获得不朽的声名。费瑟斯通先生告诉我,他们定了规矩,最先到达巴黎的人能在第二天第一个离开那里,他比其他人早到几个小时,就早几个小时离开。在柏林的情况也是如此,之后,他们会赶往圣彼得堡。英国大使在这里和普鲁士都会安排接待事宜。今天,第一个医生到达了,有一群人接待了他,虽然至少有一半本地人,模样看似在等待国王的一位情妇。 我们到这里多多少少算有点偶然的成分。费瑟斯通先生想去看巴士底狱,那里离皇家广场不远。我们进入广场后十分钟,一辆满是灰尘的轻便马车飞快地驶了进来,上面坐着一个穿着鲜黄外套、举止浮夸得有几分滑稽的左马驭者。那人一边大声呵斥着马,一边对着群众骂骂咧咧。车门开了。我们伸长脖子看过去,戴尔医生和他的随从跳了下来,医生穿戴得十分利落,一副对世界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的表情,使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同情! 下一位到来的蒂姆斯代尔医生(虽然我并没亲眼瞧见他来),比戴尔医生要晚到三个小时,他一来便说其他人犯规了。要说我们还真是可悲!不过,我的同伴却对整个行程印象深刻,以至于我们聚在阿布特家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仍在津津有味地谈论这件事。我们吃肉的时候,阿布特先生的样子甭提有多滑稽了,他用戒指敲打着杯子,提议我们也去俄国。他轻描淡写地提出这事,我们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但是接下来,他以质疑的眼神看着我,这个时候,费瑟斯通先生才知道我们的主人并不是在开玩笑。 多亏费瑟斯通太太接下了这个棘手的差使。她转身看着丈夫,支持阿布特的建议。费瑟斯通先生跟别的新婚丈夫没什么两样,不希望别人认为他缺乏男子汉的果断,见妻子这么热情,他也表现得更加热忱。最后只剩下我有待被说服了。阿布特用法语对我说,因为费瑟斯通不懂法语,我们做什么都有隐私,他还跟我说,像我这样的人参加这样的旅行只有好处,因为这样的旅程会经历很多愉快的事,会让我的身心受益,让我不再感到抑郁。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极大的同情,而且听起来十分合理,加之我又喝了不少酒,当时就答应了。 接下来费瑟斯通问我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让我感到惊讶的是,阿布特居然回答说必须在第二天早上动身,他会将一切安排妥当,我们只需要收拾好行李就可以了。到时候需要的东西都能在路上买到,没必要特别准备什么。到时候我们可以跟那些比赛的医生走同样的路线,说不定我们还可以比他们提前到达圣彼得堡。 我只能说从他的角度看,这个计划真是不错。我们倒是非常佩服自己,因为我们居然有勇气不管不顾地踏上这段旅程。我看了下我的表,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巴黎万籁俱寂,虽然我可以看到一艘船从河面滑过,也能听到下面街道上女人啜泣的声音。我对夜晚这个时间发生的事可谓了如指掌。我相信水手称这段时间为“夜班时间”[2],即便是我身处如茫茫大海一般的世界里,在晚风吹过、星星做伴的情况下写这封信的时候,想起这样的时辰,我仍然觉得好生奇怪。 也许这也是胡思乱想的时辰,希望得到夫人的宽恕。您在这件事情上曾对我关爱有加,我还未曾表示感谢。我曾公开表现出对自己的信仰有所动摇,必定让您十分难堪,希望没有公然冒犯您坚定的信仰和基督徒的公义观。您如此仁厚地待我,我永远都欠您一份人情,真希望有一天能够想办法报答您。 现在,我将躺下来,闭上眼睛,至少要好好睡一觉,也许墨菲斯[3]会怜悯我,前来找我。隔几日我会再写信给您,将我们前往伟大的圣彼得堡的远征情况告知于您。虽然我很担心(或许是希望吧),到了明天早上喝巧克力的时候,这件事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我仍然是夫人最谦卑、任性的仆人,感恩。 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 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牧师致黛朵·莱斯特雷德 1767年10月22日 巴黎 亲爱的黛朵: 你在外漂泊的哥哥有些话要对你说。我希望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哥哥知道自己的行为让你十分不安。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够宽恕我,耐心一点,我向你保证,哥哥对你的爱永远不会变。巴黎真的非常漂亮。我的法语虽然不如你的那样优雅、准确,也还过得去。牛村的情况怎样?科尔太太还在照顾你吗?你的头痛病怎么样了?索恩医生的药有没有效? 听着,亲爱的,我们这里有些人在谈论大家可能前往俄国的圣彼得堡。你用不着担心!你很喜欢的阿布特先生已经说服我前往那里了。虽然我也无法确定这趟旅程能不能成。也许不可能吧,不过,我觉得去那里也比在这里干等的好。我已经写信给哈勒姆夫人了。你见过她吗?她近况如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问你这些问题。天知道你会把回信寄到哪里。 别生我的气了,黛朵。我们应该努力和好才对。务必让乔治·佩斯在天气变坏之前修好屋顶上的洞,另外,求你花点时间照顾好我的花园。 你慈爱、愚蠢的哥哥 朱利叶斯 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致哈勒姆夫人 10月31日 柏林 亲爱的哈勒姆夫人: 我现在在柏林的菲尼克斯旅馆给你写信,我在这里有一间非常讲究的房间,还有一张非常不错的书桌,比我在牛村书房的那张桌子还要好,而我现在正在这张桌子上给您写信。 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到了这里。阿布特简直是个魔术师,仁慈的浮士德,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我们是一个礼拜前离开巴黎的,离开的那天早上,仆人天还没亮就把我们叫醒了,我们聚在餐桌前喝热巧克力、吃小圆面包,只是隐约记得头天晚上的承诺。阿布特早就在那儿了,正在大快朵颐,在我们看来,他像是已经睡了十二个钟头。 我和费瑟斯通夫妇小心地避开目光,表现得很冷漠。不过,谁也不希望被人当成一个夸夸其谈、信口开河的人吧。不到一分钟,阿布特就发话了,说我们要为圣彼得堡、女皇和即将到来的旅途干杯。看来一个人可能因为担心世界对他的看法,结果被生拉硬拽地走过大半个世界,我向你保证,这件事真的太滑稽了,我敢说这种事情要是搬上舞台肯定能收到不错的效果。 吃过早餐后,我们匆忙将行李箱拿到一块儿,搬上一辆双轮马车。那辆马车已经十分老旧,除了轮子上还有几块旧黄漆外,里里外外都是棕色的。座位上的填充物也挤成一团,有一扇窗户没办法完全关上,后轮轴老是发出怪异的哀叹声,不过我们很快便喜欢上了它,因为这家伙还挺坚实的,干燥的木头发出的味道怪好闻的,空间足以容纳我们所有人,就连费瑟斯通太太的圆蓬裙也不在话下。 我们第一次停车是在贡比涅郊外一间漂亮的小旅馆旁,当时我们就觉得此行值了,旅馆的老板拿出美味的炖鸭肉和培根招待我们时,我们更是觉得不虚此行。阿布特还说服他从“地窖”里拿出六瓶上好的红葡萄酒。在巴黎的那段时间,天气一直阴沉沉的,这里的秋日下午则是阳光灿烂。阿布特还用他一位年长女性亲戚的名字,给我们的马车取名为“赛尔维妈咪”,这个名字还真是不错。马车在树篱之间奔驰,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们在马车上颠簸着穿过好些村落,尽管这些地方很穷,我们却觉得风景如画。那天晚上,我也是数周来第一次踏踏实实地睡了七个小时,现在我怀疑我们受的苦、心理上的折磨,有多少是因为睡眠不足引起的。也许,治疗我们许多病症的药方,只需要一粒强效的安眠药就够了。 夫人,您可能觉得我们这群旅行者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但我必须告诉您,大伙相处得十分融洽,费瑟斯通夫妇也都是实诚人。虽然我承认他们很容易动怒,费瑟斯通先生动不动就喜欢咆哮,但他的出发点都是好的,我们也不能要求更多了。他们一直都对一切非英国的事物嗤之以鼻,心情倒是非常愉悦。在他们看来,我们所看到的一切事物,比如说奶牛、树、建筑物,甚至我们在路上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在费瑟斯通夫妇的眼里,这些在阿尔比恩[4]都有更好的对比物。不过,他们这么说非但没有惹恼阿布特,反而让他哈哈大笑,虽然得意的傻笑可能冒犯他们,但这种开怀大笑反而让他们欣然接受。费瑟斯通太太要比她丈夫可爱。我有时候会在她脸上看到一丝非常精明的表情。在度完蜜月后,她肯定会把费瑟斯通先生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至于我们的领头人阿布特先生,想必你对他的性格和能力有了大致的了解。你有没有发现——我该怎么说呢——他身上有种神秘的特质?我对他了解得还不算透彻,不过我绝对无条件地信任他,如果真有一个人能把我们安全、迅速地带到皇宫,那这个人非他莫属。 在布鲁塞尔我们看到了蒂姆斯代尔医生和另一名竞赛者塞尔柯克先生。在汉诺威,我们又看见了欧吉亚·汉普夏。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谁领先,但是我们到达柏林时,发现领先的仍然是戴尔,其他的竞争者火气越来越大,不停指责他和他的随从。甚至有传言说,戴尔雇用土匪拦截了莱特森医生的马车,看起来莱特森医生会退出竞争。 我在柏林待了一天,参观了歌剧院、旧宫殿,还有卢斯特加尔滕新修的新教大教堂,因为教堂上的圆顶,他们称教堂为“老弗里茨的茶杯”,而老弗里茨[5]则在城里,阿布特去了皇宫,希望能被他接见。他不希望有人陪,声称是生意上的事,挺乏味的,结果只从旅馆带了一名随从。他在巴黎带了几个坚实的箱子,而这名随从帮他拿了一个前往城里。我不知道箱子里面有什么东西,今天早上,我很想好好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阿布特却用奇怪的眼神冲我眨了眨眼。我倒不觉得箱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夫人知道腓特烈大帝有什么怪癖吗?那些伟大的人还真说不准。我觉得阿布特先生就喜欢捉弄我们。 费瑟斯通夫妇跟我们一起参观了柏林。他们很喜欢那里,由于在最近的战斗中,普鲁士人成了我们的盟友,比起法国人,费瑟斯通先生更喜欢他们。晚上,我们在布里斯托尔旅馆用餐,早早便回到了房间,正好可以在普鲁士大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因为阿布特提醒过我们,越往东走,住宿条件将会越恶劣。还是顺其自然吧。 我相信夫人肯定身体安好、心情愉悦。今年冬天您会去城里吗?现在,阿布特先生已经到门口了。 您谦卑、顺从的仆人 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 莱斯特雷德致黛朵·莱斯特雷德小姐 11月1日 柏林 亲爱的黛朵: 你哥哥现在在柏林了!没错,我知道,他来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不过他已经到这里了,而且这事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你好吗?我有时会想,索恩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大多数医生都没什么本事。相当部分的医生都是疯子,所有医生都很贪婪。从巴黎到柏林的这段旅程原本会更加艰难,虽然现在那辆该死的马车令我的腰痛病犯了,而且我的痔疮也从来没这么严重过。我常好希望回到牛村,但是我现在仍然不适合作为人们的精神守护者,所以,我只能再次离开,给自己深爱的人带来更多痛苦。也许上帝在东方。也许我会成为一个伊斯兰教徒。如果我真成了一个伊斯兰教徒,你还会让我回去吗? 除了阿布特先生,跟我一起旅行的还有费瑟斯通夫妇。费瑟斯通先生持有好几艘布里斯托尔奴隶船的股份,是一个红脸大孩子。费瑟斯通太太则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是因为贩卖奴隶的钱才嫁给他先生的,说来也许不会有人相信,她好几次朝我暗送秋波呢。有人说旅行会让男人的品行松懈,也不知道会给女人带来什么效果?让我们拭目以待。 明天早上我们又要上路了,我估摸着从现在起,情况会越来越不方便,当然啦,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回到巴黎,或者更确切地说,阻止我回到英格兰,但我还是打算有始有终,完成这趟旅程。至少到时候我还能讲讲故事,尽管没有孙子会听我讲这些事。 昨晚我做了个梦,还梦见了你,你穿着妈妈的一件旧衣服,就是那件灰色的,你还记得吗?我醒来时,还激动了好一阵儿。我不由得在想,不知父亲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否快乐?你快乐吗,亲爱的妹妹? 我的下一封信将会从寒冷的波兰寄出。代我向老艾斯丘问好。在祷告的时候记得我。 朱利叶斯 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牧师致艾斯丘先生 11月8日 彼得哥什 亲爱的艾斯丘: 我相信黛朵已经将我这次旅行的事告诉你了。我离开时她很不高兴,怎么也猜不透我的心思。她指责我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只顾自己快活。我觉得她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虽然我也希望身为老朋友的你不要对我太苛刻。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怎能担负起这样的职责?也许,一名对法律没有信心的人仍然可以继续当律师,也许,一个认为自己参加的是非正义战争的士兵仍然可以继续作战,而一个没了信仰的神职人员是没有办法领受圣职的。我知道,我的朋友,你现在肯定在摇头,认为情况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英格兰起码有半数神职人员将会辞去职务。有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即便没有信仰,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这难道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吗?真是一个狂妄自大的时代。 对了,狗儿怎么样了?今年,你那些可爱的母狗保管会把野兔吓得够呛。想来艾斯丘小姐身体安康吧。前几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和当地的一群士兵对峙,虽然我没有表现出来,但我一度担心有生命危险。当时我们在一家小旅馆过夜,我在旅馆后面的墙边小解,他们走了过来,真是一群丑陋的魔鬼。最后我塞了一些钱给他们,那群家伙才走了。这个国家非常穷,农民都穿着树皮做的鞋。我们下一站是波罗的海的但泽,希望在那里听到那些奔赴俄罗斯的医生的消息。马上要变天了,我得给自己买一件像样的斗篷。请帮忙照顾我的妹妹,她不习惯一个人独处。 你满怀感激、谦卑的仆人 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 莱斯特雷德牧师致黛朵·莱斯特雷德小姐 11月 卡苏比亚 亲爱的黛朵: 我们马上就要抵达波罗的海沿岸的但泽市了,阿布特告诉我,那是一座繁华的商业城市,不少苏格兰人在此定居。这里的土地虽然肥沃,却十分贫穷,比法国要差不少,但这里的人们似乎没怎么受压迫。这里很冷,风自俄罗斯迎面向我们吹来。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借着烛光读《赣第德》,无奈我的背实在动弹不得。有好几分钟,我压根儿就动不了,甚至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儿,到时候,一个没有信仰的神职人员客死在波兰的一间小旅馆里,想来这就是我阅读伏尔泰受到的惩罚。那是阿布特的书。是他送我的礼物。他在日内瓦还见过伏尔泰本人呢。 本来希望借助旅行解决一些问题,但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那些问题还是如影随形,还得在一群陌生人当中忍受它们。把这些话当作箴言可好?抵达一座文明的城市对我们而言绝对是一大解脱。就连一向泰然自若的阿布特也因为最近两天的艰难跋涉气恼不已。我不想说他曾厉声呵斥费瑟斯通先生,那样子像极了一只轻声咆哮的大狗。试想一下,费瑟斯通的肉和骨头加起来起码能做成三个阿布特,你就会觉得阿布特的举动有多令人钦佩、有多滑稽了。而对于费瑟斯通太太来说,看到她的丈夫经常跟一个厉害的角色在一起太危险了。我相信费瑟斯通先生在那些奴隶贩子中间肯定是个风云人物,但在阿布特身旁,他活像一个气急败坏的泼妇。 我好像已经闻到大海的气息了,那是冰冷、绿色的大海。 你亲爱的哥哥 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 二 哥尼斯堡是普鲁士公国的第一大城市,它惬意地卧在蔚蓝的天空之下。“赛尔维妈咪”啪嗒啪嗒地从泥泞的街道驶过。费瑟斯通的太太想要去购物。他们手挽着手,从旅馆出发了。牧师买了番泻叶和烟草,阿布特买了一顶精致的皮帽。费瑟斯通夫妇在同一个皮货商那里买了件皮大衣。“这件是女士的,这件是先生的——漂亮吧?另外那位先生,他也要一件吗?” 牧师想到自己囊中羞涩,决定买一副手套得了。他们走出店门,欣赏着橱窗里的自己。“现在,”阿布特说,“我们只等去见女皇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换了马,重新出发了,他们追着北极星,一路往里加的方向而去,一行人快马加鞭,行至深夜。部分已经融化的冰雪点缀着风景,但是到了第二天下午,云自东方涌来:天空呈现出蓝色、灰色和白色。整个晚上,旅馆的百叶窗周围,雪花无声无息地飘飘撒撒。雪一直下,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停了一会儿,让他们以为能够继续赶路。未几,雪又无休无止地下了起来,柔软的雪越积越厚,足以压垮一切。起先,这场雪倒也让人心情愉快,它那奇妙的舞姿美得无可名状。随后,这些旅行者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忽然警觉起来。如果马车困在雪中动弹不得,后果怕是不堪设想。到时候去哪儿求助?他们不该在年底贸然旅行吗?阿布特举起手,示意大家少安毋躁!到了里加,他们将给“赛尔维妈咪”装上滑板,这在本地是一种极为常见的旅行方式,而且很好玩。他们将一路滑行,进入圣彼得堡!他曾无数次地使用过这种方式。在他看来,倒是很乐意遇上这样的天气。装上滑板后,他们的速度将提高两倍。真是求之不得!阿布特冲牧师眨眨眼,可是在牧师眼里,他觉得就连阿布特也变得浮躁了。牧师暗中观察着恐怖的大雪,天也越来越暗了。马走得太慢了,雪没过了它们的膝盖。大家一致同意就在下一个村庄寻找避难所。没必要拿性命冒险。他们又不是在比赛! 他们心神不宁地盯着窗外,寻找房子的轮廓和闪烁的灯光。 “瞧!” “眼神真不赖,费瑟斯通太太!” 那只不过是一间茅舍。阿布特跳下马车,前去敲门。其他人将玻璃上的哈气擦去,透过窗户看着他。门开了,阿布特进去了。五分钟后,他返回马车,回到座位上,靴子上的雪已经融化。 “我们有救了!”他微笑着说,“有个可爱的家伙告诉我,从这里出发,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就能看到一间修道院。” 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哪里有修道院的影子,别说修道院了,他们什么都没瞧见。费瑟斯通太太恼火地质问阿布特先生是否判断对了方向。阿布特先生紧紧地盯着她,表情很是亲密。牧师暗自盘算,如果他们被迫留在风雪中,活下来的机会有多少。他们有一些饼干,还剩下半瓶法国白兰地。兴许还没办法生火呢?他有一个打火匣,还得有很多柴火才行。 “狼”这个词突然从他脑海里蹦了出来,这种动物的形象突然变得鲜活起来。儿时他听说过不少关于狼的故事,还经常梦见它们——坚硬的皮毛,眼睛的颜色如冰雪一般,平日里耷拉着脑袋,却异常警觉,在沉寂的森林里嗅着酣然入梦者的气息。这里可没有妈妈唱着摇篮曲消除恐惧。牧师环顾他的同伴,心想这可能是用祷告重新获得慰藉的好机会。他轻声说起了祷词“我的天父”,这话听起来似乎很笨重,就像嘴里含着一个硕大的鸡蛋,所有的祷告、所有的思绪戛然而止。 费瑟斯通先生说:“什么动静……?” 第二声枪响比第一声更清楚。马车停住了,大家鸦雀无声。有人在喊叫吗?他们屏气凝神,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风声。 牧师说:“是猎人吗?” “在这样的鬼天气中?”费瑟斯通太太用嘲讽的口气反问道。 “说不定是个信号呢?”牧师说,“兴许哪个游客遇到危险了。先生,我们不该去探个究竟吗?” 费瑟斯通先生问道:“先生,这些地方有强盗吗?” 阿布特耸耸肩,“抱歉,有些事情甚至连我也不知道。”他说完又耸耸肩。 费瑟斯通太太说:“你们谁去看看啊?为什么只会坐在这儿干等?” “没问题,亲爱的。”费瑟斯通先生说,“我的首要任务就是保护你。” 阿布特则说:“没错,先生。我可已经出去过一次了,不想再去了。再说了,我的袜子还是湿的。” 他们望向牧师。他立刻就注意到了他们的眼神,然后扣紧大衣的衣领,用力打开他那侧的门,尽量轻轻地跳下车,进入这个呼啸的世界。 三 马车夫紧握着放在膝盖上的大口径短枪,只有他的眼睛没有被遮住,留有一丝生气。他的大衣上覆盖着硬邦邦的雪,帽檐里也落满了厚厚的雪。 牧师用德语说:“我们一起去吧!”雪打在他的脸上时,他正搜寻着合适的语法。祈使句还是条件句?车夫摇摇头,一个小动作足以表明,他铁了心是不会去的。 牧师转过身,轻轻拍了拍最近的那匹马,那是一匹栗色的马。他透过自己的新手套感觉到了马的温暖。可怜的畜生,它们看起来也满不高兴。他用手遮脸,望向前方,顺着马路朝里加的方向望去。然后,他倾斜着身子走入风雪之中。走了二十码,他才想起自己手无寸铁。他弯下腰,捡了一根树枝,掸掉上面的雪,像是握着一支步枪一样。在这种天气里,他们可能听错了。现在,不再有枪声,毫无生命的迹象。 他要走多远?得让马车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才行。否则,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迷路,到时候偏离道路,分不清东南西北,天气越来越冷,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当他倒下时,不出几分钟就会被雪掩埋。直到春雪融化,到时候,某个乡下人带着狗路过这具冻僵的尸体。在这么一个荒郊野岭的地方,大地不断发出低沉的呼啸声。 他回头望去,“赛尔维妈咪”虽然模糊不清,但仍然可以看见。再走十步,再回头望了望。他数着脚步,走了七步,停下来。在前面的风雪中,某个东西正在移动。那是一个人吗?原来是两个。一个站着,一个倒在雪地里。路边有一辆车,一辆两轮马车,车轮深深地陷入雪地里。还有一匹马。 牧师紧握着树枝,慢慢靠近。无论他们是谁,看起来都不像杀人犯。比起实施暴行的作恶者,他们更像是受害者。 “喂——” 这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手枪,直接对准牧师的脸,然后让他把手放到两边。牧师走近后,也放下了树枝。 “是戴尔医生吗?” 他们都站在马路上。剪成平头的戴尔,脑袋上被砍了一道很深的伤口,血汩汩地往外冒。 “亲爱的先生,出什么事了?你被抢劫了吗?” “你认识我,先生?” “我在巴黎的皇家广场见过你。” “我没有见过你。” “先生,我是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牧师。这是你的同伴吗?他伤得很重吗?” “他是左马驭者。我的‘同伴’逃跑的时候击中了他。” “冲他开枪了?” “是他先袭击的我,还把我的金币全塞进他的口袋里了。” 牧师跪在左马驭者旁边的雪地里。他可不是小孩了,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吓得休克过去了,子弹击中了他的手腕,从手肘飞出去。牧师抬头看时,戴尔把身子探进马车,拖出一个旅行袋,还有一个小一点儿的绿色粗呢袋。当他提起粗呢袋时,里面发出微弱的丁零当啷声。 “莱斯特雷德,我想你不是从巴黎走过来的吧。” “自然不是。马车在那边。” “如果你能帮我到达最近的镇子,我会万分感激。如果你认识我,那么想来也应该知道我要去哪里。” “碰上这样的天气,我们怕是谁也走不远。啊哈!他们来了!” “赛尔维妈咪”悄无声息地慢慢朝他们驶来。费瑟斯通先生坐在马车夫旁边,肩上扛着一杆老式的大口径短枪。牧师想:这次我贸然出来没被人开枪打死算是烧高香了。 “嗬!” “嗬!在这儿呢!” 受伤的左马驭者被抬进马车里。戴尔紧随其后,鲜血在他的脸上绘出一张怪异的网。那辆两轮马车留下的马匹被拴在这辆四轮马车后的车框上。费瑟斯通先生选择和车夫待在一起。马车里,左马驭者不断呻吟着,牧师手忙脚乱却又无所适从。费瑟斯通太太递给戴尔一块手绢擦脸。他擦完后,将手绢还给她。费瑟斯通太太接过后,小心翼翼地丢在了脚边。 牧师说:“在这样的天气里,那个强盗也走不远。” “恶人自有恶人帮。”戴尔说,“我发誓,哪怕他上绞刑架,绳子也会‘啪’的一声突然断掉。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成。有人告诉我们这里有一间修道院……” 费瑟斯通先生突然兴奋地叫了一声。阿布特拉开窗户。 “瞧,”费瑟斯通太太说,“说不定就是那个地方呢?是那个废墟吗?” 那个建筑物看起来就像一艘古老船舶的残骸,中间有两个塔楼,两边是低矮的厢房,其中一间显然已经被遗弃,透过裂开的窗户可以清楚地看见后面飘舞的雪花。另外一间厢房还有点指望,虽然既看不见灯光,也没烟雾,看来并没有人家。 他们停下马车。阿布特先生和费瑟斯通先生敲了敲两座塔楼之间的木门。牧师看着外面,他可不相信门会开。然而它却开了,虽然当时费瑟斯通先生并没有看见谁开的门,直到他快步走回马车时才注意到。在影影绰绰之间,在最后的落日余晖之间,最多只能模糊地看到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手里拿着一盏微弱的灯,灯光在风中摇曳。 费瑟斯通先生和牧师抬着左马驭者,其他人跟在后面,活像一群送葬者:没有戴帽子的戴尔,在皮大衣里瑟瑟发抖的费瑟斯通太太,还有低声嘀咕着的阿布特先生。阿布特先生不时安慰大家:“一切安好。走着瞧吧!” 走廊静悄悄的,空荡荡的房子里没有点灯,到处都散发着潮湿和猫的味道,怪难闻的。 牧师对费瑟斯通先生耳语道:“我相信这个家伙自个儿住在这里。” 费瑟斯通先生赞同道:“他只要有一堆火,盆里有些东西就行。和人分享他们所拥有的东西难道不是一种义务吗?” 屋里生着火,虽然几乎消失在用石头砌成的巨大壁炉里。还有一口锅。老修道士往锅里看了看,搅拌了一下,然后将它挂在火焰上的三脚架下。他们让左马驭者躺在桌子上。牧师猜想这件贵重的家具可能曾是修道院院长的办公桌。 “他死了吗?”费瑟斯通太太问道。 牧师说:“还活着,不过生命迹象已经非常微弱。” 戴尔一本正经地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牧师说:“先生,或者由你来检查。我是说,如果你感觉可以的话。” 戴尔走到桌子边,快速地看了看伤者,然后取来他的绿包,拿出一卷绷带,将它们扔给牧师。 “你看来也想帮忙。” 牧师给左马驭者包扎胳膊,意识到一群人都在围观。他试图给伤口打结时,那个人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半坐起来,然后又晕了过去,头重重地撞在了桌子上。牧师就像是一位舞台上表演的谋杀者,向后退了几步。除了戴尔,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桌子上的这个人。 “他现在死了吗?”费瑟斯通太太问道。 后来,左马驭者躺在房间角落里一张用旧麦秆铺成的卧榻上,他们则从修道士那口被烟熏黑的锅里盛饭吃。他们吃的是某种用猪油调味的稀粥,轮流喝着一碗羊奶。老修道士穿着一件已经褪色、打着补丁的本笃会修士衣装,脖子上挂着一个沉重的木十字架,一直微笑着观察他们。一个十四五岁的胖男孩和他在一起,长了一张白痴似的大脸盘,看起来十分单纯。 阿布特通晓多种语言,曾试图与他们交谈。当语言沟通失败时,他开始比手画脚,还在手心上画图。修道士亲切地点着头,含糊不清地说出一堆无法理解的方言,然后指着男孩,咧着嘴笑着说:“彭克。” “彭克?” “彭克。” 男孩搅动着舌头,口水直流,指着自己,“彭克,彭克。” 费瑟斯通先生打着嗝,他的妻子说:“这里连床都没有吗?” 阿布特用手撑着头:做出小孩表演睡觉的姿势。老修道士和彭克说了几句后,彭克就出去了。旅行者们沮丧地看着圆锥形的火焰。偶尔会有雪花从烟囱里飘落,令灰烬发出嘶嘶的响声。詹姆斯·戴尔摸了摸自己的头说:“女士,你有镜子吗?” 费瑟斯通太太没有,不过阿布特先生的蛇皮箱里倒有一面旅行用的镜子。戴尔从绿色的包里拿出一个烛台,上面连接着一个银质的曲面板,擦得非常光亮。他用修道士的油灯点亮了烛台上的一截蜡烛。随后,他又从包里翻出针和线,并将针准备好,说道:“先生,如果您能帮忙拿着蜡烛,我将万分感激,这样烛光就能从银盘上反射过来。帮忙拿着镜子,这样我就能看见我在做什么了。” 费瑟斯通太太说:“先生,你要做什么?” 戴尔看着她说:“夫人,那还用说嘛。” 他开始缝合自己的脑袋,将伤口参差不齐的边缘缝在一起,动作极为敏捷,表现得非常冷静。正如牧师后来写给哈勒姆夫人的信中所言:他就好像只是在缝镜子中的脑袋。每个人都被震撼到了,除了老修道士。他就好像在看一场早已被他看穿的魔法骗局。 “漂亮!”阿布特先生说道。 牧师说:“了不起。” 费瑟斯通先生说:“没想到我竟然看得下去。” 戴尔没有理会他们。这时,彭克回来了。修道士从凳子上站起来,用痉挛的手指抓着灯,领着他们去房间,都是以前修道士的单人小屋。牧师仍然留在这里,和彭克、左马驭者坐在一起。修道士返回屋,慢吞吞地坐回他的板凳。牧师对他报以微笑,他们彼此点头示意。然后,牧师将胳膊叠在桌上,枕着头睡着了。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个有意识的画面是:詹姆斯·戴尔正在用一根弯曲的针穿过他自己的肉。那可是他自己身上的肉! 真是不可思议。 第二天早晨,当他们汇合时,谈论起了目前的窘境。在冰冷的小床上睡过一夜后,每个人都显得有些邋遢。詹姆斯·戴尔坚持要继续前进。让大雪见鬼去吧。他们怕雪吗? 牧师说:“先生,你没见识过雪吗?” 戴尔说:“你打算在这里逗留到下周吗?还是下个月?” “留在这里总好过在外面遭遇不测。”费瑟斯通先生说道。 阿布特说:“我肯定同意费瑟斯通先生的话。在这种情况下赶路绝对是愚蠢的行为。” “先生,我可不是闲来无事在旅行。”戴尔说,“我到这儿是有我特定目的地的。” 费瑟斯通太太说:“反正我不会踏出房门。我们留在这儿是不太舒服,但至少不会把小命给送了。总不会一直是这样的鬼天气。” 戴尔站起身,“阿布特先生,你能好心帮我从修道士那里要些食物吗?我要上路了。” 牧师说:“先生,你真的打算走吗?” “是的。”他走了出去。其他人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费瑟斯通先生说:“他疯了。完全疯了。” 牧师表示赞同,“那场事故对他所造成的伤害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严重。我曾见过发生脑震荡的人,有一段时间都会神志不清。我会试着劝劝他。” 阿布特说:“最好看着他,确保他只拿他自己的东西。无论他拿什么,肯定都会丢失。” 牧师沿着建筑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到马厩那儿。马厩外,“赛尔维妈咪”上面堆满了积雪,而马厩里面却出乎意料地温暖。两盏从马车上取来的灯正在燃烧。马厩里弥漫着马皮、马粪和去年夏天干草的味道。修道院收到的微薄捐款可能证明了老修道士的访客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詹姆斯·戴尔正在检查他那匹马的马蹄铁,而马车夫则一边抽着小烟斗,一边照看其他的马。彭克也在这儿,咀嚼着一根麦秆。 牧师站在戴尔身后,用抚慰的语气低声和他攀谈。当戴尔发现牧师没有给他拿来食物时,显得有些恼火。他返回修道院。牧师留在马厩里等待,朝彭克咧嘴笑了起来。马车夫指向屋顶,而牧师根本无法理解这个男人想要对他说什么。马车夫跟他说话的语气就跟小孩一样。牧师听见他说“red”和“schnee”,然后看着马车夫所指的东西。那是一段末端弯曲的长木头。毫无疑问,这就是阿布特所说的滑板。戴尔返回时,牧师告诉他关于滑板的事情。当然,今天他们已经无计可施,只能等到明天,第二天。戴尔说:“昨天你帮了我的忙,我得谢谢你。” “先生,真要谢我就请在这儿多留二十四小时。你现在不适合旅行。左马驭者该怎么办?只有你有能力救他。” 戴尔把马牵出了马厩。 牧师用手遮着眼睛,目送他离开。马儿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骑马者不断催促着它。“我该阻止他,”牧师自言自语道,“这个人准是去送死的。” 临近傍晚时,戴尔就回来了。同伴们都坐在火炉旁,牧师和阿布特先生之间铺着一张西洋双陆棋的棋盘,彭克正着迷而又不解地看着他们下棋。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敲门声。老修道士这才从冥想中回过神,他出去了一刻钟,领着戴尔一起回来了。那位外科医生身穿一套扣得紧紧的大衣,铁青色的双拳分别拎着一个包。他无法说话,暴风将他的脸吹得僵硬。他们尽量让他靠近锥形火堆坐着。他的衣服滴着水,不久便冒起了雾气。费瑟斯通先生递给他一瓶酒,戴尔喝过后,脸才恢复了血色。他用一种结冰的声音说道:“那匹马走不动了。” 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早餐只有一口奶酪和黑面包,僵硬的面包必须用火解冻后才能食用。 阿布特说:“今天早上那位受伤的人怎么样了?” 牧师回答道:“先生,你可以自己去看看,他的胳膊都成坏疽了。” “想要埋葬他都不容易,”阿布特说道,“地面就像铁一样坚硬。” 戴尔进来了,坐在桌旁。他说:“雪停了。” 阿布特说:“是的,先生。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像昨天一样冒险。如果今天你要离开,还得步行。” 阿布特笑了笑,他感受到了戴尔咄咄逼人的眼神。牧师说:“既然我们必须在这儿多留一段时间,你愿不愿意去照顾那位左马驭者,医生?” “他不是我的病人,牧师。他和我根本没有任何必然的关系。” 牧师坚持说:“你当医生时是宣过誓的,既如此,他跟你肯定有关系。即便不是如此,你也该具有最起码的人道主义精神。” “先生,用不着你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先生,似乎必须有人这样做。” “你真无礼,先生。好一个不务正业、不懂礼数的家伙。” “我们只想救人一命,这也算是不懂礼数,是不务正业吗?” “先生,我是为女皇做事。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侍候每个生病或中枪的左马驭者、下人的。我就不应该路过多佛。” 由于缺少睡眠、缺少热乎的食物,牧师听见自己的话里带着愤怒,“这个人是你雇用的,而且是被你的同伴开枪打伤的。” “格默先生不是我的同伴,先生。”戴尔指着他的脑袋,“这可不是他留给我的吻。” “他和你一路同行。咄!一只狗都比你更有同情心。” “你是说我是狗吗,先生?” “不是,先生。因为一只狗会更有爱心,不会因为急着赴约,就留下某个人让他自生自灭。” “先生,你是要我在你的屁股上狠狠踹一脚吗?” 戴尔站起来,走到牧师那里。牧师也站了起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不禁怒从心头起。他握紧拳头,说道:“先生,我真想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像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这么久,真让我吃惊。” 阿布特说:“医生,你要多少钱才照顾……”他做了个手势,“这个不幸的家伙。” “先生,你是指我的酬金吗?” “没错。我没想起这个词。” 戴尔很冷静地坐了下来,就好像刚才那三分钟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牧师也坐了下来。因为愤怒让他感觉有些晕眩,而失望的心情让他颇感震惊。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指甲,手指一直在颤抖。 戴尔说:“我要你的马。” 阿布特摇摇头,“不行,先生。你已经丢了一匹马。你的马丢了,现在不能连我们的马也弄丢。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虽然不是今天,但是很快就能去最近的镇子,在那里你能雇辆车。甚至你还能一直到圣彼得堡,因为我们也要去那里,能把你送到女皇那里是我们的荣幸。要是没有我们的话……”他夸张地耸耸肩,“你瞧,先生,是我们掌控着局面。牧师,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先生,看起来就是这样。” 戴尔拿起一片黑面包,看了一眼又放下了。他说:“先生,我要求你信守你的诺言,尽一切可能把我送到圣彼得堡。不能有一刻耽搁,同意吗?” 阿布特望向牧师,牧师点头示意。阿布特握着他的手,“同意。” 四 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牧师致哈勒姆夫人 11月8日 普伦盖 亲爱的哈勒姆夫人: 我不知道何时才有空寄出这封信。目前,我滞留在科尼斯堡和里加之间的一座修道院。这里远离村庄,日后我再和您详谈。由于在路上遇到了一场很大的暴风雪,所以我们现在流落到了荒郊野地,积雪高达鼻子。 所幸我们所有人都安然无恙,要是有几张舒服的床就好了。我们正跟着一群医生前往圣彼得堡,而加入我们队伍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戴尔医生。他不幸被自己的同伴洗劫了。这件事非常蹊跷,差点儿让左马驭者丧命,他左臂中弹,生命垂危。此刻,这个可怜的家伙正躺在我旁边,离我写信给您的地方顶多两码远。戴尔的头部遭到了重击,不过他恢复神速,这确实是一个在各方面都非同寻常的人。他冷血无情又坚忍不拔。我们希望,他在今晚或明天能给左马驭者做手术,因为这个人若想保住性命,就得失去一只胳膊。他的舌头全是棕色的舌苔,边缘通红。 我们会在这儿耽搁多久还不好说。天气变好了,不再下雪了,但是地上积雪成山,接下来几个礼拜,道路都将无法通行!我们摆脱困境的唯一办法可能就得看那些在马厩里发现的木滑板了。在这些地区,通常都会用滑板将马车变成雪橇。不幸的是,这种改造并非易事,需要同时调整滑板和马车的车轴。 今天中午,我们穿越雪地前往村庄寻找食物——包括我本人、阿布特先生、费瑟斯通先生和一个名叫彭克的男孩,他是我们的向导。起初,一想到我们将如何穿过那么厚的积雪,就让人望而却步。不过,我们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老修道士把我们领到一个很大的橱柜前,整个修道院就只有他和那个男孩。从橱柜上落满的灰尘和陈旧的蜘蛛网看来,它的历史大概能追溯到诺亚方舟的时代。他向我们展示了以前修道士穿过的特殊鞋子;鞋子像球拍一样,是将剥下的兽皮绑在木框上制成的,每只鞋的大小大概有一个大号的平底锅那么大。许多鞋已经腐烂,但是最后我们还是找到了四双适合我们的鞋。我们就是穿着这种鞋出发的,穿过一片如大海一般闪闪发光、白茫茫的雪地。 聪明的阿布特先生给自己准备了一副墨镜来对付雪地反射出来的日光。起初,耀眼的阳光让我和费瑟斯通先生都感到很不舒服,不过,更糟糕的还是雪地鞋——在我们熟练掌握它们的使用方法前,我曾无数次地摔得四脚朝天,我都不愿回想这事了,一旦摔倒,夫人您一定想不到再次站起来有多困难,那个情况下哪里还有什么尊严了!费瑟斯通先生的经历也差不多,甚至有两三次,阿布特先生也摔了个嘴啃泥。不过,我们从错误中吸取了教训,以彭克为榜样,很快就像龙虱在池塘的水面上划过一样穿过雪地。 我们首先看到了一片灰色的烟雾,看来前面是一个村庄。这个村子全是木屋,村边的一间房子已被烧毁。从灰烬周围被踩踏的痕迹可以看出,所有村民都来帮助他们的邻居了,不过可以肯定这也是白费力气,因为房子早就被烧毁了。这件事却让彭克兴奋不已,他显然想把整个故事都讲给我们听。因为他一直喋喋不休、口沫横飞地讲着,可怜的孩子,一脸眉飞色舞的表情。 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影在外面,唯一的生命迹象是一只大獒犬。我们靠近时,那家伙发出威吓的咆哮声,不过当彭克扔过去几个雪球,它便退却了。我向阿布特提起村子里没有一座教堂,也没有任何基督徒做礼拜的地方。阿布特说这些地方的居民不一定都是基督徒,他们更愿意信奉他们祖先的神,很多人现在依然崇拜自然,神职人员甚至被迫砍伐某些被村民视为神圣的树木。那些修道士从修道院离开后都去哪里了,我之前怎么没想过这事?想必是我把这里当成了英格兰的部分村庄,基督教还未生根发芽,但是阿布特说,这里的人非常迷信。我们在村子里时,我看见很多雕刻品,让我相信他所言非虚。那时,我真庆幸彭克陪我们一起来,要是没有他,不知道我们会有怎样的遭遇。 我们并没有获得多少食物。人们显然都在为漫长的冬季贮藏食物,不过我们还是得到了一些香肠、黄油、一只阉鸡、一些坚硬的黄奶酪、一皮囊当地的酒。为此,我们用一把好刀、我在哥尼斯堡购买的手套和阿布特先生的墨镜作为交换。没了手套,让我感到很是遗憾,不过手套总不能充饥。在回程的路上,那只阉鸡逃跑了,我们不得不去追那家伙。费瑟斯通先生饿坏了,自然在追赶的过程中动力十足。就在这动物逃到林木线时,他追上了这只鸡,将它塞进他的大衣里,让它一直乖乖地待在里面,最后把它的脖子拧断了。阿布特负责做饭,我们的修道士朋友提供了一些土豆。我们甚至发现在屋顶的横梁上还挂着一些已经风干的香料,想来有些年头了。这些香料熬出的汁液能让左马驭者喝上营养丰富的汤。我相信这能让他恢复元气,战胜即将面临的恶劣环境活下来。 至于我自己,我相信我的健康状况正在日渐改善。这里的空气非常清新。我希望,而且相信,当我返回牛村时,不仅能够更加了解这个世界的各种风俗习惯,而且能够问心无愧地在您委任给我的职位上效忠于您。全能的上帝的确行事神秘。 阿布特先生让我代为向夫人您致以最好的问候,并请求您允许我把锅里的食物搅拌完之后再继续给您写信。 您最忠诚和谦恭的仆人,感恩。 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 五 食物令他们惊叹不已。饭后的一个小时,他们围坐在桌前,品尝着从皮囊中倒出的酒,不由得思绪翻滚,等他们终于平静下来,牧师将烟斗装满,还慷慨地拿出了烟丝给大家。一只猫轻轻地跃上桌子,开始啃一块鸡骨头。 这时阿布特问是否可以给大家找些乐子。大伙一致同意。他打算玩什么——纸牌、西洋双陆棋,还是猜谜游戏? 阿布特摇摇头,从桌旁站起来,请准许他离开一下。当他离开屋子时,费瑟斯通先生说:“他完全改变了费瑟斯通太太对法国人的看法。” 牧师说:“我想是改善吧?” 费瑟斯通先生说:“看法完全不一样了。” 阿布特带着三个盒子进来了,其中两个大概有婴儿棺材盒那么大,另外一个更小一些,是用抛光的黄杨木做成的。他说:“我还担心寒冷的夜晚会损坏它们,不过我发现并没有。首先得把桌子收拾干净。” 他们将各种奇形怪状的刀叉和碗碟堆积在地板上,把桌面擦得干干净净的。猫也跳下桌子,跳到修道士的膝盖上。阿布特把盒子放在脚旁。牧师听见他打开盒子,传来一阵像钟表发条的声音。阿布特说:“请允许我向你们展示这个社会两位最优雅的成员。” 他拿起两个男女玩偶放在桌上,它们穿着精美的法国服饰,每个身高不足两英尺。他摸了一下玩偶身后的开关,它们便开始走起来。男士摇动着它那带有流苏的手杖,女士转动着头,抬起她那镶着花边的手绢,好像在闻着它的香味。那只猫弓着背,站在修道士的膝头。玩偶在詹姆斯·戴尔的对面停下来,站在桌头。它们鞠了个躬,看不见的轮子转动着,继续游行,朝阿布特先生的方向返回,正好在弹簧耗尽时到达他那里。阿布特将它们放回盒子。牧师说:“先生,这就是你的生意吗?你是卖自动玩偶的吗?” 阿布特说:“在法国,绅士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是做生意的,但在一群英国人中,我可以承认此事,也不会被人诟病。牧师,这就是我的买卖。我的客户都是公爵、王子、国王,我希望还能有一位女皇。欧洲的玩偶是最棒的,也是最贵的。因此,我在旅行中会有点儿谨慎。我表示抱歉。你们还要看……其他东西吗?” 他将较小的盒子放在桌上,打开它,拿出牧师见过的最精美的决斗手枪。他将两把手枪的扳机扣上,环视着观众的脸,“戴尔医生,劳驾帮我个忙可以吗,先生?费瑟斯通先生,请把这个递给医生。轻点儿,先生,这是一个非常精密的机械装置。” 费瑟斯通先生拿着手枪,说道:“我相信没有上子弹!” 当阿布特转头看着他时,脸上没有了笑容;那位和蔼可亲的主人,那位快乐、机智的旅伴消失了。费瑟斯通一下慌了神。牧师也是如此,他想:如果这是表演,一定很精彩。 阿布特说:“当然装了子弹。你不会戏弄一位像戴尔医生这样的人。我想,先生你是一位医生,而不是一位理发师。” 戴尔从费瑟斯通手里接过枪。他说:“先生,当你的医生足够了。” 阿布特站了起来。戴尔也站了起来。费瑟斯通太太咳嗽了几声。修道士抚摸着那只猫。 牧师说:“先生,我想再看看你的这些玩偶。” 阿布特没有理会他,“费瑟斯通太太,请你下令开枪。随时都可以。” 牧师吃惊地看着阿布特。怎样的一张脸啊!眼睛眯成一条缝,几乎都看不见了,嘴巴紧闭,下巴也绷得紧紧的。他伸出胳膊,将枪正好瞄准戴尔的胸膛,他心脏的位置。戴尔慢慢举起枪。牧师想:他所有的举动看起来多么优美,让猫都相形见绌。阿布特正在密谋着某些事情。戴尔知道吗?对他而言,阿布特是个陌生人。一支枪正瞄准他的心脏,他会怎么想?他好像并不在乎。没有什么比一个毫不在乎的人更危险了。或者,他认为自己是不死之身?是这样吗? “开枪!” 无法分辨是谁的手指首先扣动了扳机。牧师坐在距离两人相等的地方,几乎只听见一声“咔嗒”的开枪动作。虽然如此,如果非得让某人说出来,他会说戴尔的动作稍微快一点。没有火光,没有枪声。然而,某种东西,某种鲜艳的物体——是什么?鸟!——镶有宝石的小鸟缓慢地从两人手枪的尾端出现,拍打着金色的翅膀,唱着机械的歌曲,有六个音符。在这间万籁俱寂的屋子里,这绝对是一首最优美、最动听的歌。 从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欣喜若狂而又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天哪!我死了吗?” 左马驭者从麦秆床上坐起来,精神失常般地盯着他们。戴尔和阿布特的手里的小鸟收拢翅膀,滑进了枪管里面。 六 “时间?” 费瑟斯通太太看着她手中格里马尔迪的旧表,说道:“三分钟,我想还不到三分钟。” 戴尔说:“牧师,你认为这次手术怎么样?” 牧师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他说:“我祝贺你,医生。非常……” 戴尔在水桶里洗着手,将手指上的血迹冲掉。他从费瑟斯通太太那里接过外套、手表,然后离开了屋子。其他人走上前去,低头看着桌上那位失去意识的人。 费瑟斯通太太说:“我们现在怎么处理他?” 她的丈夫说:“一个独臂的左马驭者还能怎样?” 七 黄昏,莱斯特雷德牧师穿着雪地鞋,笨拙地朝树林走去。其他人留在马厩里继续给“赛尔维妈咪”安装滑板。在大半天的时间里,他们都在折腾这件事,将马车从雪地里刨出来,卸掉后车轮,经过多次的刨削、敲打,终于装上了两个滑板。大家干活的时候一直在骂骂咧咧,令他感到羞愧的是,骂起人来,他并不是最难为情的那位。 现在,他为了独处和欣赏黄昏的美而来到这里:一轮白日自森林上方落下,雪变成石板色,阳光透过空气射过来,天空犹如一口巨大的玻璃钟。在它里面,世间为数不多的几个声响令寂静和悲伤越发膨胀。这个世界、这个时刻正是为独处而创造。牧师沉醉其中,感到每一声嘶嘶作响的脚步都是他内在灵魂的扩张。真是一个适合抒写赞美诗的好天气! 森林幽暗的边缘距离修道院有半英里远,或者还不足半英里。然而,当他缓慢地靠近它时,就像从船的甲板上遥望海岸线一样,它豁然出现,跃入眼帘,每棵独立的树木,不再是黑色而是绿色和紫色。他在林木线上驻足,回头望去,看见有人站在修道院的城墙上。他看不清是谁,只是朝那人挥了挥手,但是并没有得到回应。很可能是因为他站在森林的阴影中,别人无法看见他。他转过身,走过前面的几棵树。他不想走远,只打算走几码的距离。可是,它真是太诱人了,犹如神话故事里的森林!他越走越深,走向食人魔的巢穴、走向巨龙、走向美丽的公主。 在往后的岁月里,当他年老体衰,手脚迟钝,生命只剩下最后一次冒险,他会想,如果当时,在走到这片森林时他就沿原路返回了,一切会是什么模样?修道院旁的那个人影希望他这么做吗?或者,他们只是无意识地代表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早已命令他不要停下脚步,而是越走越深,直到他看见灯光和一群狗,还有一位无声的女人在逃命…… 她在雪地里悄无声息地奔跑,四周一片寂静,让他很容易以为她是幽灵,或是鬼怪。但她呼出的灰色哈气告诉他,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停了下来,距离牧师蹲伏的地方有十几英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男人们的灯光穿过暮霭朝他们移过来。淫妇?女巫?他朝她伸出手。这是一个本能的动作,有那么一刻,她好像要朝他走过来,但是她突然跑开了。她像一只鹿,在树林中轻盈而又快速地奔跑。而此时,男人们的火炬成扇形展开,织成一张发光的网。牧师想:他们会抓住她,然后就地杀了她。可如果他们抓住我呢?在这样的地方,有什么法律能够保护我吗?理智告诉他,他必须逃,不要管闲事。但是,他等待着,甚至朝前面匍匐了一段路。狗吠声和人们喊叫的声音此起彼伏。灯光随即聚拢在一起。他们找到她了吗?他的腿抖得跟筛糠似的。他慢慢地移近,从雪地上滑过,几乎不敢呼吸。他看见灯光下晃动的人影,就是迫害那个女人的人。他们找到她了吗?他等着那声尖叫,等着男人杀害她时发出的尖叫声。但是,灯光散开了,穿过森林,男人和狗吠的声音也很快消失了。 这是他们刚刚待过的地方,这里的雪被翻动过。他能够闻到他们的气味,还有从他们火炬上滴下来的油脂味儿。他环顾四周,看到了那个女人躺在地上的身体。他走过去,以为会看到一些恐怖的画面,被染红的雪,还有割开的喉咙。但是,当他跪下来触碰她的裙子时,才发现是空的。裙子、鞋子、袜子、围巾,她所穿戴的一切。这画面给他所带来的困惑远比发现她的尸体更强烈。那么,她可能真的是个女巫,已经赤身裸体地飞入空中。或者,他们把她的衣服脱了,然后带走她,等到腾出时间来才杀死她。他把衣服收起来,纺织物中间仍然留有一些人类的体温。当他把衣服裹起来夹在胳膊下时,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感到她和他在一起,就在附近某个地方。他小声地说:“我是你的朋友,是你朋友。我是你的朋友。”他紧张的声音显得怪怪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他将她的围巾绑在一棵树的低枝上,然后大步跑过起伏的雪地,跑出森林,穿过明亮的平原回到修道院。此时,旅伴们正围成一个半圈,坐在火炉旁。他们回过头,惊讶地看着牧师神色不安的脸,手中抓着一包像是女人的衣物。 他暂时没有解释原因,只是说他们必须跟他走,语气很紧迫、不容置疑,让阿布特先生立即扣紧大衣。费瑟斯通也站了起来,但是他太太连忙拉住他的胳膊肘。最奇怪的是戴尔,虽然当时没有看出来。他是和阿布特一起出去的,在门口系好雪地鞋,然后跟在牧师后面。而牧师早已迈开大步。 直到他们快走到森林边缘时,大家才开始交谈。牧师说:“我们必须去救她。是个女人。有人在追杀她……” 阿布特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 戴尔一言不发,像是陷入了自己混乱的思绪中,或者,他也被某种控制住牧师的冲动所困扰。 他们气喘吁吁地穿过前面几棵树。在破碎树叶的覆盖下,照在地面上的月光犹如骨头。牧师怀疑是否还能找到那个地方,怀疑归怀疑,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找到。所以,当他隐约看到挂在树上的围巾时,并没有感到惊讶。 他开始搜寻,用一根棍子在茂密的冷杉、积雪和阴暗处不停地戳着。其他人看他这样做了一会儿后,也照着做起来。他们就这样找了半个小时,先是向四周扩散,然后返回,再次聚在一起。牧师感到自己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是在领着大伙徒劳地搜索吗?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这儿?这毫无道理。然而,他还是确信她就躲在这里,等着他返回。他看见了戴尔投过来的目光,正想道歉,戴尔说:“你拿的是她的衣服吗?” “是的。” 阿布特说:“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她活不了多久。” 戴尔说:“她是不想让狗嗅到她的气味。” 他从牧师的肩膀望过去。戴尔从身边擦肩而过,走向一棵大树根部的一堆积雪。从雪中露出某个更加昏暗的东西。戴尔蹲在它的旁边,犹豫了一阵才伸手去触碰它。是一只手。 他们弯着腰,驼着背,就像盗墓者一样开始挖掘,铲起雪然后抛向身后。他们沿着胳膊一直挖到只有一点余温的腋窝。他们挖出了她的胳膊、一只乳房、脖子,又开始慢慢挖出她的脸,下巴、嘴、眼睛。 “她还活着吗?有呼吸吗?” 戴尔将脸贴近她,脸颊靠在她的嘴唇边,感觉了一下她脖子上的脉搏。 “医生,她还活着吗?” “脉搏微弱。” “谢天谢地,她看起来没有受伤。” 戴尔说:“这个狡猾的家伙将自己埋了起来。” 牧师脱下他厚厚的大衣,说:“我们必须把她抬出来,带回修道院。” 他们将她抬起来。阿布特说:“她个子真小啊。”他们给她裹上牧师的大衣。牧师搓着她的手,感觉到这双手在他手里恢复了生气。她睁开眼睛,眼白反射出月光。他说:“女士,我们是来这里救你的。不要怕。先生,告诉她,别怕。” 戴尔说:“她不害怕。” “我们必须抱走她,”阿布特说,“我们得离开这里。戴尔先生,我想,现在就数你最年轻力壮。就由你先来抱她。我们轮流着来。走吧!” 戴尔将那个女人抱进怀里。她的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头。他们依次走出了森林。从远处不时传来狗的嚎叫声,说不定是狼呢。牧师瑟瑟发抖,感到自己缺少了大衣,突然变得非常疲惫。低悬的月亮滑过天空的夜幕。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确实有事发生。他不知道事情是如何改变的,只知道确实改变了。他很高兴,詹姆斯·戴尔无须别人帮助,就将她抱进了修道院。 八 那个女人没有名字,牧师索性以授予他圣职的玛丽·哈勒姆夫人的名字给她取名为玛丽。她穿着自己的衣服,外加费瑟斯通太太的一件黄褐色羊毛外衣。这会儿,她正从帽兜下看着马车夫将袋子和箱子搬到“赛尔维妈咪”后面的大筐里。被套上马车后,马显得狂躁不安,不停地甩头,在雪地上重重地跺脚。马车夫最后一次检查了滑板,一脸苦相,摇了摇头。莱斯特雷德牧师从修道院的门里走了出来,问两位女人感觉怎么样,能不能一路滑行到圣彼得堡?费瑟斯通太太高兴地说,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鬼地方都行,要是驴子能将她带到更文明的地方,她就是骑驴子都没问题。 牧师搓了搓手,那一瞬间像是在想,不知是谁戴了他的手套,跟着,他帮忙扶着两位女士上了马车。费瑟斯通则穿着毛皮风衣走了出来。 “对了,费瑟斯通,你觉得她会逃走吗?” “要是她不逃走的话只能祈求上帝保佑我们了,先生。你仍然觉得带上这个女人是明智之举吗?” “我觉得这是我们的责任。” “我的意思是说,说不定那些追她的人都有理由呢……也许他们不喜欢我们这么做呢……” “医生也跟我们一起走,会很挤的。” “费瑟斯通先生,难道你想自己舒服一点,就把他们落在后面吗?” 这时,詹姆斯·戴尔走了出来,穿着一件棕色的外套和一条马裤,外面套着一件长长的灰大衣。他望着天空,又看了看马车。牧师说:“你满意左马驭者的身体状况吗?我觉得他今天早上的情况好多了。” 戴尔点点头,“他不会死的。”他望过牧师,从打开的马车门里看进去。费瑟斯通也上马车来,往前倾身,跟他的妻子聊起来。坐在他们中间的是那个女人。 牧师顺着戴尔的目光望去,说:“虽然她之前被冻僵了,但现在似乎好了。我们必须好好想想怎么处理她,可不能带她去圣彼得堡。” 戴尔问道:“牧师,你有什么好法子?把她放在女修道院里吗?”他笑了笑,或者说那样子很像是在发笑,从鼻孔里突然喷出一股气,“该怎么解释她的牙齿和文身呢?” 牧师道:“我都忘了那些文身了。” 这时,阿布特先生走了出来,用力吸了口气,“都准备好了吗?” “上车就走。” 老修道士举手,向他们祝福。 马车摇摇晃晃,开始向前滑行,没想到出奇平稳。 阿布特说:“我们只需要摇铃就行了。叮——叮——叮!” 彭克在他们身边跑起来。他跑着跑着跌倒了,直到“赛尔维妈咪”超过了他,将他甩在了后面。他跪在雪地里,不停地挥手,像是马车里载着的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也是唯一的朋友。 费瑟斯通太太坐在右手边的窗户旁,回头看着滑板留下的平滑曲线。她丈夫坐在她旁边,费瑟斯通先生旁边坐着的是玛丽。阿布特先生则坐在费瑟斯通太太的对面(他可以看到从未被割过的草原,偶尔还能瞥见一匹马和前面滑板不时溅出的雪)。他旁边则是莱斯特雷德牧师,牧师手里捧着一本书,偶尔看着车窗两边的风景,不时弓起背,让僵硬的背松弛下来。牧师的右边则是詹姆斯·戴尔,他有时看着自己的脚,有时望着窗外,但更多的是毫不避讳地望着对面的那个女人。 坐着“雪橇”滑行两天后,他们终于到达了里加。一行人下榻在一家被城堡阴影遮住的小旅馆里。费瑟斯通夫妇住一个房间,阿布特和牧师住一个房间。戴尔和玛丽则各住在一个房间里,费用由阿布特先生负担。他们还吃了香喷喷的野猪。戴尔找到一个英国商人,问他有没有听说过英国医生前往圣彼得堡的消息,那名商人说他从没听说过。他那位拉脱维亚籍的妻子也摇头。现在,经过里加的人不少,比经过柏林、伦敦的人都要多。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重新换了马,一行人拿着面包卷、腊香肠和煮鸡蛋,钻入冷如冰窖的马车。玛丽仍然跟他们在一起。谁也没有抗议。就连费瑟斯通也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还殷勤地给她剥了个鸡蛋。他们一路往北朝瓦尔加驶去。牧师在《赣第德》的最后几页写写画画。 11月22日 虽然路况不佳,但是在雪地上行驶还是比较轻松。今天,雪花如羽毛般飘落下来,天空呈现出木炭一样的灰色。下午,费瑟斯通太太吐了,脸色变得铁青。我们停下车。玛丽帮她按摩眼睛,总算让费瑟斯通太太稍感舒服些了。马车里气味难闻,但是天气太冷,没法打开窗户。今天,大家都没怎么说话。 11月23日 有时詹姆斯·戴尔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跟以前那个给自己脑袋做缝合、替左马驭者截肢的人判若两人。他总是看着玛丽。真是难以相信,戴尔竟然会迷恋她,玛丽确实对他颇有影响力。阿布特也这样说,他觉得挺有意思。阿布特跟我们讲了女皇和她骑兵的那些伤风败俗的事。费瑟斯通太太总是笑脸迎人。从巴黎开始,我的腰比之前好多了。玛丽从没说过一个字,至少我没有听见。今天黄昏,我想我看见了一只熊。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列骑兵。长官朝马车中看了看,还向我们敬了礼。他的身材健硕,脸颊上还有一道优雅的疤痕。 11月24日 我们昨晚在普斯科夫,见到了堡垒和要塞。我第一次品尝了克瓦斯酒,是由麦芽水酿造的,非常解渴。虽然我想要看看诺夫哥罗德,但是我们不会前往那里。我们将沿着佩普西湖前往诺尔瓦。然后,我们将抵达芬兰湾,那时我们的目的地将近在咫尺。除了戴尔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外,所有人都神采奕奕。玛丽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眼睛看起来很奇怪。但不像黑猫的,没有一丝恶意。下面是佩普西湖的素描。 11月25日 我们漫步在芬兰湾旁的白色沙滩上。哇!赫尔辛基就在海的另一边。我问戴尔,他是否有信心赢得比赛。我可能说的是荷兰话,因为他没有回答。我想知道玛丽对他是什么想法。是他找到了她,并把她抱回来。难以想象她成为妻子的样子!外面天寒地冻。我们看到一艘英国人的船驶出芬兰湾。想必是春天到来之前的最后一艘船了吧。返回马车时,我注意到戴尔走路一瘸一拐的。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也不知道,然后又说摔倒了。真奇怪,因为这里路面十分平坦。 11月26日 昨夜,我们喝了很多酒,所以今天大家在马车上都比较沉闷。在派对上,戴尔倒是很有人情味。他将他姐姐的事跟我们说了,说他是如何伤害她的。阿布特看他谈得兴起,便追问他:先生,你的父母是谁?戴尔摇摇脑袋。格默是你的朋友吗?戴尔说曾经是他的朋友,格默曾经对他尖酸刻薄,不过他也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时,他会为此感到懊悔。他似乎被某些回忆所触动。我喝了些酒,拜酒神巴克斯所赐,我做了一个下流的梦。我可不会写出来这个梦是关于谁的。虽然它让我感到羞耻,不过却很甜蜜。早上,我下来吃早饭时,看见玛丽和一只凶猛的大猎犬坐在长凳上,前天晚上这只狗把我们吓得够呛。这会儿,它却像一只幼犬一样,在她的脚边熟睡。今天,我的脑袋昏沉沉的。我很想让玛丽帮我按摩一下头部,不过这好像不合适。下面是酣睡中的费瑟斯通先生的画像,他正坐在我对面,呼呼大睡,那动静如同风箱一样。 11月27日 如果马、滑板和路况良好,今晚我们就将抵达目的地。感谢上帝,感谢他的仆人阿布特先生。我还没和他谈起,不过我猜测他是自然神论者或不可知论者。无所谓,反正他都是我的朋友。没有这趟旅行,我可能会浑浑噩噩地度过成年累月的日子。一个人茫然不知所措时,必须采取一些行动。我曾经非常愚蠢,但我能坦然面对自己,知道这次出行会让我成为一名更优秀的牧师,这让我感到欣慰。我期待看到黛朵,看到牛村和哈勒姆夫人,还有我那个在冬季也能给我慰藉的花园。我将永远想念费瑟斯通夫人,虽然我相信我们在英格兰再也无缘相见。同样,抵达圣彼得堡之后,我也不会再遇见戴尔和玛丽。我相信她将过上平平淡淡的生活。她是那种容易让无知者产生偏见的女人。这是一幅她牙齿的素描。今天早晨,我排出了不少金色的粪便,这让我很满意。我总觉得戴尔有一点儿精神失常,祈祷事实并非如此。那可能只是某种身体疾病的预兆——甚至是爱的萌芽!没有比精神失常更可怕的事了。有多少人曾笼罩在它阴森恐怖的羽翼之下,对它有过切肤之痛。当然,精神失常堪称人间炼狱。 九 他们是在晚上进城的。街市上,火盆燃烧着,驾驶“德洛夫斯基”的车夫只能拍打着胳膊取暖。阿布特先生向他们询问起英国公使的官邸时,他们用炙热的眼神注视着他,还给他指了个方向,说着一种像鹅卵石摩擦一般的语言。“赛尔维妈咪”穿过城市,灯光掩映在涅瓦河和冰面上。他们看见几栋漂亮的房子,透过高大的双层窗户可以看见舞者的身影。这里似乎到处都是宫殿、凉亭、金色塔尖的教堂,而夹在这些建筑物之间或后面的是贫民窟的木屋和荒原。空气中弥漫着沼泽、河流和冬天的味道。 公使的官邸正在举行一场宴会,整座城市都沉浸在宴会的欢歌笑语中。牧师四肢僵硬地从马车上下来,说道:“一个人站在街上只听得见香槟塞的开启声。” 仆人让他们进入大厅。大家站在一幅乔治三世国王的画像下,一边朝自己的指尖呼气,一边擦着鼻水。公使出现在楼梯顶部。他正咀嚼着东西,脖子上还塞着餐巾。 “我能帮你们什么忙?” 他们等着戴尔来做自我介绍。但他沉默不语,于是牧师指着他说:“先生,这位是戴尔医生。来自英格兰。” “戴尔?他是医生?” 阿布特说:“他是来给女皇接种的。” “他也是吗?是的,当然。该死。我们最好这就去。请允许我换件衣服。这件衣服上洒了一些勃艮第葡萄酒。” 他消失了,十分钟后又返回,轻快地走下楼梯,呼喊着一位仆人。“你们的旅途怎么样?我希望一切顺利。吃饭了吗?英格兰有什么新闻吗?我相信,为了再次感受英国的雨,我甘愿忍受截肢的痛苦。尼基塔·潘宁的情妇和两位哥萨克的将军在我楼上。你知道,我得把他们灌醉。我们在皇宫时,我只能祈祷他们别非礼了她。” 费瑟斯通太太慌乱地说:“我们不需要换衣服吗?” “天哪,不需要。近些日子,大家都很随意。不再是彼得大帝的时代了。反正,她喜欢外国人。最好是法国人,英国人也可以接受。医生,你会说法语吗?” 戴尔摇摇头。 公使说:“没关系。我会为你翻译。在皇宫里,你根本听不到俄语,除非是在仆人区。法语、法国的风俗习惯和时尚,真是麻烦。你认为那是什么?那是我们的雪橇。大家挤上来。这些都是狼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詹姆斯·戴尔。” “我相信他们在米连纳亚为你安排了住处。所有人都会得到妥善的照顾。我们去皇宫的路上会经过那里。” 这里的空气呛得他们直流眼泪。车夫吆喝着用马鞭抽打着小马。公使睡着了。牧师心想:戴尔为什么不问问,他是否是第一个抵达的医生?他害怕知道事实吗?公使也应该说说。总要说点什么才好。 他们转过弯,马儿踢起雪花。他们的右边是一条结冰的河,左边是阿姆斯特丹、威尼斯和雅典。牧师裹着温暖的狼皮,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不可思议,这个地方竟然没有沉没,真让他惊讶。然而,虽然它看上去是那样沉重,但似乎只是一座城市的轮廓,是为某部未必上演的戏剧搭建的巨大舞台。它与此地毫无关系。 “那是皇宫吗?”费瑟斯通太太指着前方喊道。 “天哪!”费瑟斯通说,“这里的蜡烛足以照亮整个布里斯托尔。” 阿布特笑道:“终于让你动心了!但跋山涉水来到遥远的地方可真不容易。” 皇宫像是将他们吞没了。公使说:“跟紧点儿!我曾在这里把一位伯爵的小儿子搞丢了,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他。” 两位鞋子上镶有钻石的男子正在楼梯底下摔跤。一行人走上楼梯,在很多的镜子里瞥见了自己,他们的脸绯红。这时,阿布特说:“这么热,可以种橘子了!”十几名卡尔梅克[6]女人蹲在一根大理石柱下,看着陌生人从身旁走过。其中一个女人指着玛丽,其他人低垂着眼睛窃窃私语。一位蒙古官员朝公使点着头,他有一双黑色的眼睛,皮肤如苹果一般紧致。公使朝他挥挥手,跳过两只熟睡的猎犬,跑上一段楼梯。一团蜡滴在了牧师的袖子上。戴尔走在他旁边,脸色煞白,那条腿又开始折磨他了。 “抓着我的胳膊,医生。不然我们会像那个家伙一样走丢的!”仆人端着盘子急匆匆地跑过,刚从雪地里取出来的瓶子冒着雾气,晶莹的雪花闪闪发光。一个仆人端着一盘如小猪一般大的鱼,盘子不慎脱手,鱼没入了昏黄空气的深处。公使向一个小孩询问方向,这个孩子正站在门口吃着玫瑰花瓣做的蜜饯,门内有一两百位先生和女士正坐着打牌。女孩答道:“一直走。”公使亲吻了她,然后走入牌桌中,他头也没回,只是向其他人挥了挥手。墙上挂着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画作,裱在金色树叶状的画框里,价格不菲却无人欣赏。深红色的四肢、流血的英雄、放荡不羁的神,还有王子和他们的守护天使,所有人物都表情严肃,透过一扇背景的窗户,可以瞥见托斯卡纳炎热的褐色山峦和红色瓦片。 人们正在玩奥伯尔牌戏或波士顿牌戏,牌桌上偶尔会抬起一张涂脂抹粉的脸,打量着这些新来的闯入者,她们或是报以假笑,尔后窃窃私语,失去兴趣后继续打牌。 在这间屋子里,桌上摆放着供玩牌者享用的美味点心。来自伏尔加河的小鲟鱼、阿尔汉格尔的小牛肉,还有乌克兰的牛肉以及来自波西米亚的野鸡。一壶壶冰镇的“格鲁克瓦”、杏仁糖浆和核桃口味的果仁酒。公使来到桌尾说:“这些甜瓜产自布科维纳。”他将手指伸入一碗鱼子酱里蘸了蘸,舔掉亮闪闪的鱼卵,召唤一位消失的仆人回来。 公使说:“我们现在就要进去了,表现得风趣些。” 在牧师看来,他们像是走进了一家歌剧院的排练室,只不过这里的黄金不是画出来的,钻石也不是玻璃做的。这里就像他们穿过的所有房屋一样,五光十色,赏心悦目,摆满了俄罗斯代理商用他们雄厚的财力从欧洲买来的商品。如此多精美绝伦的物品,任何一件都不同凡响。它们都聚集在一起时,就像是可汗堆积的战利品,简直是权力的玩物。 屋子中央,一个女人正俯身于一张台球桌上。当她把球弹出撞向象牙球时,只听得“嘭”的一声,她抬起头看着这些陌生人。她用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们,目光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在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中,在礼貌而又粗俗的笑声中,传来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的声音,那人说着英语,声音非常清晰。 “……每隔两晚,就寝时服用八格令[7]的甘汞,是的,的确,还有八格令的螃蟹爪磨成的粉末……” 那位俯在桌上的女人用一口德文腔说着法文:“今晚你带来的是谁?” 公使深深地鞠了一躬:“陛下,我给你带来了来自英格兰的戴尔医生。这是戴尔医生和他的同伴。” 戴尔走上前去鞠了一躬。女皇用一种明显是死记硬背的英文说:“您远道而来让我们倍感荣幸。很高兴欢迎您来到我们的城市。” 在某个聚集着令人厌烦的驼背侏儒、宫女和侍寝官的地方,那个英国人仍然在说话。 “……那么我建议服用八分之一格令的吐酒石,醒来时服用一剂芒硝……” 女皇转过身来,聚拢的人群散开了。牧师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他曾在布鲁塞尔听过这个声音。他就是身材圆滚、打扮得油光水滑的蒂姆斯代尔医生。他已经溜到了女皇这边,成了她身边的红人。屋子里的人看着女皇,变得鸦雀无声。两位身穿暗色套装的外国绅士相互注视着,他们久久地看着对方,早已心领神会。在蒂姆斯代尔的眼中,这是他所取得的一次冷漠的胜利,而在詹姆斯·戴尔眼中,则是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就好像他生命里的引路神突然之间就莫名其妙地背叛了他。 有人咯咯地笑了起来。蒂姆斯代尔用一种学堂里学来的法语说:“戴尔医生,你对芒硝有什么看法?” 女皇鼓起掌来,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开始鼓掌,就好像宫廷里从未听过如此睿智、出彩的言论。 十 “那是什么?是太阳系仪吗?” “是的。” “医生,你一定特别喜欢它,因为你总是带着它。” “已经跟随我很多年了。” “真有趣。看来这就是太阳,这些是行星吗?” 微弱的光照在屋子里。詹姆斯·戴尔倚在窗边,太阳系仪摆在旁边的桌上。窗户没有关紧,外面飘着小雪。在下面的街道上,雪橇和马车正将最后一批玩牌和饮酒作乐的人从冬宫送回家。 “医生,我相信那个姑娘已经把你房里的火炉生起来了。” 他并未回答。牧师想:如果我留在这里,只会把他激怒。他必须独自消化他心中的失落。 他朝门口走去,还是忍不住鼓励道:“公使让我相信,这里有很大的空间让真才实学的人施展拳脚,大有可为。我相信你不会认为自己的旅行完全是白费力气吧。” 玛丽在房间的远端活动。他不清楚她是否在看着自己,灯光太过昏暗,他的眼睛疲惫不堪。不过,他知道,很清楚地知道,他必须离开。 “那么,晚安,两位。” 他走回自己的房屋,心里隐约感到有些困惑。为什么这个易怒的男人会让他心生同情?可这个男人压根儿就不在乎他。 他在被燃烧木柴所温暖的屋子里脱掉衣服,只裸露了一小会儿就穿上了睡衣和一双厚棉袜,戴上尖顶的睡帽。他躺在床上开始祈祷,这个习惯似乎在经过一段无关紧要的沉默后,现在又开始恢复。他为戴尔、为自己、也为他所爱的人祈祷:那是一段童年时期的祈祷文。他吹灭蜡烛。真是奇怪,黑暗在顷刻之间就降临了。当有光时,黑暗又在哪里? 十一 费瑟斯通夫妇、阿布特先生和莱斯特雷德牧师坐上两架租来的雪橇,前去观看一只熊被狗戏弄的表演,熊是女皇的。两只狗都送了命。看起来只有到了最后,狗才对自己感到悲哀。一个男人进去将它们的尸体拖出来,而熊则独自留在里面舔舐着伤口。零下十五度,车夫的哈气在胡子上结成了冰。 他们在D公主的府上享用了晚餐,有冷汤和鱼子酱。仆人把女士领上楼。因为一场赌局,阿布特先生将一瓶香槟一饮而尽。席间,公主对牧师说:“那位英国医生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是的,夫人,他身体不舒服。” 牧师在告别时亲吻了公主的手。公主道:“你务必每天都来这里。” 一位名叫布特尔的人带他们前往纽斯基市场。这里的冻肉硬如石头。布特尔问起了戴尔。牧师说:“他今天不会出门。” “他不舒服吗?” “这次旅行让他疲惫不堪。” “那个女人怎么样?” 他们独处时,阿布特说布特尔是间谍。他说圣彼得堡到处都是间谍。 布特尔带他们去了澡堂。单人澡堂要一个卢布,而公共澡堂则是五个戈比。“我们一起洗吧!”阿布特先生说。詹姆斯·戴尔与他们一起。他们脱衣服时,牧师看见戴尔的背上有十几条红色的鞭痕,像是鞭打留下的痕迹,胸部和腿部则有一些瘀伤的斑痕,手臂上也有瘀伤,就好像是将手伸进了荆棘中取东西。这让阿布特感到很是不安,感觉受到了冒犯。他用足以让牧师听见的声音说:“这太过分了。欺人太甚。”那一天的心情都被破坏了。 这次的冒险之旅即将结束。阿布特把玩具卖给了女皇的一位代理商。据悉,她非常高兴,慷慨地付了钱。阿布特说,这些玩具会供他们在宫廷里玩一个礼拜,然后就会被遗忘在盒子里。但这有什么要紧的。这种情况注定会发生在它们身上,也会发生在女皇自己身上!终归会被人遗忘。他帮大家斟满酒杯。此刻是夜晚,只有牧师和阿布特留在公寓里。詹姆斯·戴尔和玛丽在一个地方,费瑟斯通夫妇在另一个地方。火炉发出嘶嘶的声响:俄国人的火炉非常好使,一点儿也不像英格兰的。牧师想:等到新年的时候,我就能到家了。一个全新的开始。家。 阿布特微笑着走过来,抓着他的手臂说:“下周一,我要去华沙,然后尽快去往巴黎。和我一起吧。现在,我喜欢旅途中有你做伴。” 牧师问道:“我们可以带上医生吗?还有那个女人,如果他不愿意与她分离的话。” 阿布特说:“为什么不呢?” 第二天,他们再次拜访了皇宫,不过女皇不在。只有像他们一样的来访者,漫步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低声交谈着。牌桌上也没有玩纸牌的人,没有端着香槟一路小跑的仆人。仆人坐在楼梯上,吃着、喝着他们从厨房里偷来的东西。清冷的皇宫里只点亮了几盏灯,让人能够听见阵阵回音,活像一座宏伟的兵营。 他们在米连纳亚喝着咖啡和酒,在西洋双陆棋和卢牌棋中度过。牧师在午夜时离开,回到他的房间,然后拿出了他的鹅毛笔和墨水瓶。他用小折刀将鹅毛笔削尖,蘸了蘸墨水,擦拭了一下,又蘸了蘸墨水,开始写信给他的妹妹。 朱利叶斯·莱斯特雷德牧师致黛朵·莱斯特雷德小姐 1767年12月9日 圣彼得堡 亲爱的黛朵: 此刻,我写信给你是要告诉你我将返回英国,甚至可能在你收到这封信之前就已经到家了。我将和阿布特先生前往华沙,然后返回巴黎,从那里回家。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渴望和你们再次相聚。这并不是说我后悔来到这里。这让一个人能够告诉别人我曾见过俄国女皇。我想知道那个可怜的左马驭者怎么样了,不知我们是否能在回程的路上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我们一行人很快就要各奔东西,除了戴尔医生,大家都很好,他要接受被蒂姆斯代尔迎头痛击的事实。 这里冷得吓人,不过幸好他们知道如何取暖,所以我在这里和家里一样舒服。 让我告诉你自上次之后,我们所有的经历…… 他放下笔,信可以等到早上再写。他摸摸脸上的胡楂。有哪个家伙一天刮三次胡子来着?科林斯?约翰斯通?大学中的某个人?帕斯顿吗? 他想起自己的小烟枪,在他的包底找到一个盒子。当他还是个孩子时,第一次用这种毒品来缓和自己久治不愈的咳嗽;后来,当他成为一名学生时,那种如梦如幻的感觉让他很享受。每当他的津贴全部用完时,吸食鸦片比吃饭更便宜、更愉悦。他的毒瘾并不大,戴尔比他更严重。他坐在扶手椅上吸着鸦片,肺的底部被烟雾环绕。他的嘴巴变得干燥。他笑了。他知道,明天他将为此付出代价:疲倦、便秘,可能还有头痛。他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明天会自己照顾自己。谁说得清自己明天是否还活着? 吸完鸦片后,他将鸦片筒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出来喝了一口酒,让酒从喉咙滑下去。他手持一支蜡烛,这让他的影子就像一艘笨重的灰色帆船在墙上行驶。玻璃酒瓶仍然放在客厅的桌上。他拿起一只不干净的玻璃杯,闻了一下,然后倒了一点酒,漱漱口后就吞了下去。 再次出来时,他看见在詹姆斯·戴尔屋外的走廊里,有灯光在闪烁。谁站在那里?他眯起眼才看出是女仆扎伊拉。他朝她走去,心想为何之前他没有注意到她那美丽的秀发,在她白皙的肌肤衬托下如此黝黑。他希望在自己靠近她时,她也能转身,他可不希望吓着她,但是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戴尔的房间。当他看见她的表情时,很想返回自己的屋里。他不想与此事有任何瓜葛。他低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将恐惧传递给他。戴尔闭着双眼,仰面躺在床上。玛丽就在床边。牧师刚要张嘴说话,但是玛丽抬起头望着他,让他闭口不语。有那么一会儿,他曾想戴尔是否死了,但是随后看见他的胸膛慢慢隆起,胸口长有稀疏的须毛。扎伊拉抽泣着,还有她的尿液自腿部流淌到地板的声音。牧师往前走去,可是刚走了一步就停住了。这间屋子被封住了。这里有一股他所不知的力量,这股魔力比他还要强大,让他无法阻止她。玛丽的一只手在里面,现在另一只手在旁边忙活着。这里没有血,肉就像水、像沙一样绽开。她的胳膊颤抖,脸因为努力进行的秘密工作而扭曲变形。戴尔纹丝不动,只是偶尔会像一位睡梦中的人一样发出叹息声。当一切结束时,她重重地坐在椅子上,脑袋耷拉着,肩膀也瘫了下来。房子突然安静了,就像往常一样。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睡着了,一个女人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安睡。牧师走进来,把蜡烛放在床头柜上,帮戴尔把睡衣扣上,盖上被子。扎伊拉望着他。她也害怕他吗?他拉起她的手,迅速将她沿走廊带走。 [1] 曾是法国的王宫,位于巴黎塞纳河右岸,于1871年被焚毁。——译者注 [2] 指凌晨到四点的这段时间。——译者注 [3] 希腊神话中的睡神。——译者注 [4] 英格兰或不列颠的雅称,源自希腊人或罗马人对该地的称呼。——译者注 [5] 指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译者注 [6] 17世纪从中国西部迁移出的有佛教传统的蒙古族人。——译者注 [7] 英美制最小重量单位,等于0.0648克。——译者注 第六章 一 醒来前的那一刻,他体验到一种狂喜,那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恐惧状态,像是有人从悬崖边缘坠落,在高高的岩石上面翻转时体验到的感觉。或者像一个要被绞刑吏处死的重刑犯,即将进入永恒的世界,飞过静默的人群,在寂静明亮的空气中目睹了世界的一切,幡然醒悟。风在他的头顶呼啸,光亮是那样刺眼。 詹姆斯·戴尔死了,却在地狱中醒了过来。 起初,他只知道必须逃离床上的火焰,然后逃离地板上的火焰,最后再逃离空气中的火焰。等到他蹒跚着走向门口的时候,发现自己就是那团火焰,只有逃离自己,他才有可能逃离火焰。他的袋子里有刀,可他并不害怕。他可以像乔舒亚一样死去,他口渴难耐,想用一把剃刀结束这种状态。他在袋子里摸索着,却找不到那把剃刀,里面什么也没有,那个袋子,连同他的手都不见了。他只看见百叶窗的一扇窗板透着一片灰暗的颜色。他打开其他窗板,摸索着窗钩。他听见自己在啜泣,窗钩松开了。窗户开了,雪迎面而来,在他脸上跳着舞。他奋力爬到窗台上,蜷缩着身子,像是要跳进结冰的河里。就在这时,一股力量从后面抓住他,将他拖到地板上,他躺在那里,像一只昆虫一样蠕动着。他想反抗,可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目的明确,甚至要让他穿好衣服。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继续,不明白他正忍受着无法忍受的一切。 他们走到外面黑魆魆的街道上。木屋紧紧附在地上,陷入沉睡中,比宫殿还要沉重。一只狗发出呜咽的声音,婴儿在啼哭,一盏灯在屋子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或许是有人病了,全家人都跪在床前。像这样的夜晚,医生是不会来的,牧师也一样。 玛丽没有等他,但是她也不会放他走的。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有时走,有时在地上爬行。他知道在噩梦开始和结束的时候,她都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他还有什么可以依附?他才出生一个小时,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他就像一个盲人一样被困在熊熊燃烧的房子里。此刻,他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二 他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周围没有一丝城市的迹象。他想坐起来,但他只要动一动,就发现火焰在身体里乱窜。他想说话,但喉咙太干燥了。他舔了舔雪,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如同走过一条结着薄冰的河。他将手弯曲、展开。跟着,他又转过头,一只鸟正盯着他看,蓝黑色的羽毛在风中颤动。鸟儿仔细打量他,它的眼睛一点儿也不深邃,一道黑色的光在表面晃荡。鸟儿向他跳近,现在比起那团火焰,他更怕这只鸟。他尖叫着坐起来,一把把将雪扔过去,鸟展开翅膀,贴在地面飞过,翼尖差点儿触到地上的雪。接下来,它呱呱地叫着,振翅飞起,在他头顶盘旋着,随即消失在了树林里。他身子往后一仰,望着天空。现在,他身处亮光中,也许会有人来救他,带他去到温暖的地方,为他疗伤。天空变成了红色,他听见脚步声临近,便抬起眼皮。女人在他身旁,蹲在他的头旁边,用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睛。他闻到一股烟和羽毛的味道,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一团小小的火焰在他脸旁跳跃。他从火焰的后上方看到女人在锅里搅拌什么东西。女人转头看着他。他对女人说了什么,但女人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们在一个房间里,那是个很小的木屋,没有窗。他躺在一张毛皮下。毛皮下的他一丝不挂。他实在太虚弱了,动弹不得。他很害怕,身体里的那团火焰无法重新燃烧。女人用一个角状物给他喂东西吃,里面的液体有股泥土的味道。但他还是吞下去了。后来,她抓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出房间。他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他像是在一朵云里走过,却不像以前那样感觉难受。他们来到外面时,她用手指了指。那里有个男人,四仰八叉地趴在雪地里。詹姆斯赤身裸体,走过雪地,向他靠过去,但他一点儿也没觉得冷。他跪在那人身旁,把他的尸体翻转过来,触摸着他,摸着那人冻得起皱的脸、如同木头碎片一样的短须以及发青的唇齿。金色的光在格默的眼里移动,那光就是被带入黑暗中的火焰。詹姆斯弓身,来到近前。他看见了他母亲那张娇小、年轻的脸庞。头顶的星星如雨点般从荒野、乡村和山上的要塞落下。这时,他看到一群陌生人,一个男孩平静地躺在床上。乔舒亚·戴尔穿着他最好的外套,蹙着眉头,脸因为晒了太阳和喝酒的缘故而变得通红。花瓣落在詹妮·斯库尔的头发上,阿莫斯·盖特揉搓着下巴。查理站在门口,萨拉的目光从他的胳膊旁望过去,莉莎在那儿,挨着他坐在床上,正为他哭泣。 詹姆斯将头贴在死者的胸口,蜷缩在那具冰冷的尸体上,将他抱在怀里。号啕大哭。 冰如同镜子一样映出了他容颜的变化,他看到一个模糊的男人,邋遢的胡子和口水粘在了一起,黑色的眼圈犹如一块蒙眼布。她不时让他从角状物的容器里喝水,里面的液体有股未发酵的葡萄酒、泥土和酒窖的味道。然后他变成了一个鬼魂,瞧见了阴森恐怖的一幕,在跟人交谈,或是在跟阴魂不散的灵魂交谈。夜晚,他有时会听见魔鬼的声音,他们像在一间巨大房间的尽头窃窃私语。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形容燃烧的字眼。那个字像是说话一样从他唇间蹦了出来,又像是一粒种子从双唇间吐了出来:痛。它生出了风,让蜡烛的火焰摇曳,但又不会将它吹灭,至少一开始没有。除非火焰十分微弱,蜡烛几乎燃尽。 他的肉体先有了记忆,每一次撕裂、每一次击打、每一次针刺、每一次被蜡烛的火焰灼烧。他在疼痛中发现了自己的过往,空气因充满声音而变得刻薄。夜不够长,无法回应这么多的控诉,无法落下累积经年的泪水。如今,他知道时间如杀手一般对他穷追不舍,是那样周密,不带一丝偏见,在收集岁月的痕迹。没有失去一样东西。唯有傲慢和无知;没有失去一样东西,寂静不是寂静,只是他自己耳聋罢了。 三 “你是谁?” “回答!” “他为什么不回答?” “他从没和我们说过话,先生。” “他是哪儿来的?有什么文件吗?” “卡洛先生看过文件,先生。他叫戴尔,一个在俄国疯疯癫癫的英国医生。” “为什么发疯?” “原因不明。只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从俄国来的。” “我想他们不能将他留在这里。谁送他来的?” “大使斯沃洛先生。” “有钱做他的生活费吗?” “有的。卡洛先生那里有。” “告诉卡洛,叫他一个礼拜付七先令。我认识一个叫戴尔的。戴尔!” “回答!”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先生?这是莫菲尔兹的皇家伯利恒精神病医院。我们会把你治好的,先生,否则不是你小命不保,就是我们小命不保。他为何穿着一件束衣?” “先生,一名看护帮他脱衣服的时候,被他踢了一脚。” “哪位看护?” “奥康纳先生。” “奥康纳先生惹他了吗?” “没有,先生。” “很好。我们明天开始治疗。戴尔,我们先让你开口说话。你可真顽皮,而且还这么固执。谁在尖叫?” “我想是斯玛特,先生。” “他为何要叫?” “我不知道。” “呃,那我们去看看他。” “可是这位呢,先生,要给他戴上镣铐吗?” “戴上脚镣就好了。等我们进一步了解他,到时候再理会。” “戴尔!” “回答!” “不,不要踢他。他还是个基督徒呢。你喜欢你的新家吗,小子?你会说话了吗?” “会说一点儿,先生。” “意味着什么?” “先生?” “他都说了些什么?” “尽是些疯言疯语,先生。” “你要是听到他说话,就拿笔记下来,要是没有用笔记下来,那就记在脑海里。” “好的。” “他喜欢脚镣吗?” “倒也没抱怨。” “他今天要下水。” “是的,先生。” “他会吐的。” “是的,先生,我们要给他放血吗?” “看护!” “先生?” “让他坐在床上。他吃东西了吗?” “我们把食物放进他的嘴里,先生。可他总是不吞下去。” “戴尔,如果你不好好对待你的食物,我会让瓦格纳用一个树枝将食物捅进你的食道。哼,到时就像喂法国的鹅一样。他喜欢水吗?” “他尖叫了。” “因为怕冷吗?” “是的,先生。” “只是尖叫吗?说话了吗?” “说了一个名字,先生。” “什么名字?” “我想应该是玛丽亚,要不就是玛丽。” “很好。告诉我们,戴尔。谁是玛丽亚?是你妻子,还是妹妹?要不是妓女?” “说不定他是个天主教徒。先生,如果你愿意,我或许可以让他说话。” “不,瓦格纳先生。不是这样的,现在是文明时代。自然和哲学是我们的导师。” “呜——嗷——呜——嗷——呜——” “塞住他的嘴。” “我叫亚当,给你带来了一些饮料。别洒出来了。是牛奶来的,新鲜的牛奶。你要是有钱,在这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要是乖乖的,我就把你的脚镣解开,你还可以去走廊外面。我在这里待了三百二十天,三百一十九个晚上了。只有这个世界变得理智了,我才会自由。朋友,他们比我们更加疯癫,不过你千万别跟他们说,他们想听什么就说什么。那些人很脆弱。喝吧,身体强壮了才有资格当疯子。” “戴尔!” “回答!” “你今天要跟我们说话吗?” “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要……” “他说他要说话。” “不要。” “你今天不会嚎叫吧?” “不会。” “先生,狗才会嚎叫。你手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我不记得了。” “记下来,瓦格纳。疯子是非常狡猾的动物。我敢打赌,这些伤疤是他自己弄出来的。你口中的那个玛丽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他撒起慌都不用打草稿。想来你了解自己的家人吧?” “他们都死了。” “你的朋友呢?疯子也会有朋友的吧。” “我一个都没有。” “戴尔!你想获得自由吗?想去走廊吗?” “是的,先生。” “那你愿意为自由付出什么代价呢?” “我什么都没有。” “如果你有呢,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一切。” “用不着一切,先生。这样回答太疯狂了。哈!我们带他去那儿,瓦格纳。病人有礼貌吗?抱怨吗?” “有人比他更糟糕。” “那就再看看吧。再等一个月。如果他表现不错,就把他的脚镣拿掉。确保在他的床上铺上新麦秆。我从来没闻过这么臭的东西。我的狗怕是也不想待在这里。” “亚当。我想我肯定会死在这里。” “很多人一开始都是这么想的。” “然后呢?” “那些没有死的人都活过来了。”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要与人为敌。” “这就够了吗?” “我会想象自己去了很远的地方。在脑海里,我会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跟我喜欢的人说话。” “我听见一个女人在唱歌,不知道昨晚还是昨天白天。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 “看护是晚上带她们进来的,她们是来慰问看护的。” “这里有疯女人吗?” “她们被单独关在别的地方。有时候你能看到她们,或者听见她们的声音。” “亚当?你到这里多久了?” “三百五十九晚三百六十天。” “戴尔!” “先生?” “希望你的头上起水泡。” “求你不要这样。” “为什么?” “头上长水泡是很痛的。” “好了,要是没有一点点不舒服,你是不会好的。” “求你不要这样。” “我觉得你是不想康复了。” “我想啊。” “我认为你不想。” “我想,先生。” “那我就让你的头起水泡。我想做的事没有办不成的,对吗,瓦格纳?” “是的,先生,完全正确。” 四 1768年万圣节那天,詹姆斯·戴尔的脚镣被解除了。虽然他现在可以在走廊里进进出出,但他仍然待在自己的单间里。除非亚当带他出去,将他介绍给其他伙伴:克伦威尔、佩里克莱。六个旧约的先知正和一个卖啤酒的、一个提着一篮子贝壳的男孩、一个提着一篮子橘子的女孩讨价还价。奥康纳是看护,他记得詹姆斯,用棍子的一头戳他的胸膛,把他戳翻在地,然后就没兴趣了。 一个脑子糊里糊涂的卫理公会教徒正在手舞足蹈地布道,还要驱赶一群恼人的蜜蜂。其他的病友要么坐着,要么躺着,要么站着。有的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有的穿着杂色的衣服,有的裹着毯子。他们或是挠着伤口,或是以脚踝为支点摇摆着。有人在呻吟,有人流口水,有人哭泣。一个秃头的裁缝站在那名卫理公会教徒的脚旁,对着空气比画着,像是裁剪衣服。噪杂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活像教堂里来了一群动物。 詹姆斯的手指从将男女分开的栅栏伸了过去,“那是什么?” 亚当说:“他们说是‘棺材’,用来惩罚有暴力倾向的人。” 他们朝栅栏走去。另一边有个狭窄的箱子,大约五到六英尺高,下面有两个小小的铁轮,靠近箱子顶端的地方有一个直径六英寸左右的洞。詹姆斯从洞里看到一张女人苍白的脸。 亚当说:“那是多特·弗莱尔。”然后冲她喊道,“日安,多特。”詹姆斯说:“她准是吃了不少苦头。” “她早就习惯了。这个女人很疯狂的,连看护都怕她。” “她不是一直待在这玩意儿里面吧?” “也有安分的时候。” 这时,棺材里响起一个声音,给人一种遥远、肃穆的感觉,像是神谕:“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亚当,姐妹。” “另一个呢?” “他叫詹姆斯。最近才解除的脚镣。” 她开始唱歌。这时,亚当又说:“她爸爸是音乐家,在井里淹死的。” 她提高嗓门,歌声在箱子里回荡。一个叫帕斯莫的女看护敲了敲木箱。多特·弗莱尔的歌声撕裂了空气,将寂静驱散,给人一种疯疯癫癫的感觉。另一名看护过来了。他们把棺材推走了。歌声渐逝。 第二天,詹姆斯又看见了她,看到了她脸上留下的阴影和光洁的一面。他走向栅栏,倚在上面。脸也紧紧地贴在上面。有时她的脸似乎消失了,然后那具“棺材”又像是一个立在转轮上的空钟壳,而转轮则置于狭长亮光和黑影交织的走廊上。光线从病房打开的窗户射了进来。他从风声中听到了外面世界的声音,却没有传来微弱的音乐声。只听到莫菲尔兹牛的哞哞叫声、马车发出的嘎吱声、伦敦城墙小贩吆喝的声音。 她不是眨眼就是转头,让他再次感受到她的存在。詹姆斯没有跟她说话。他好奇她有没有在看他,还是在饱受折磨时只会关注自己,无暇顾及他人。他小声打着招呼,等待着,然后拖曳着脚步回到自己的病房。 第二天,她没在那里,第三天,她仍旧不在。詹姆斯一个礼拜没有见到她。等他再次见到她时,她并不在“棺材”里,詹姆斯通过她凝视的目光认出了她。她站在一群疯女人和看护中。古铜色的头发被剪得紧贴头骨,一只眼睛是青肿的,下嘴唇上长了唇疱疹。他走到栅栏边上,对着一位病友耳语。所有人转过身来,大笑不已,多特·弗莱尔笑得最大声。詹姆斯觉得十分羞愧,因为他穿得破破烂烂的,面容如老人一样,他的行为举止不仅粗鲁,还有点畏畏缩缩。他竟然希望她喜欢自己,这让他觉得羞愧难当。 看到他那样局促不安,那些女人笑得更大声了。其中一个转过身,掀起裙子,露出一个又大又皱的屁股。多特·弗莱尔这下没笑了,她只是看着詹姆斯,她的表情有点像玛丽,非常直接,很具穿透力。接下来,像是她终于看到她想寻找的对象确实在那儿,或是根本不在现场,她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进入了女病人的侧楼,而她的那班随从也跟在她后面,那群人的精力是那样充沛,却又是那样可悲,这是一群被诅咒的女人。 午夜,在夜晚最黑暗、最不安分的时刻,他想弄清楚自己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什么人?疯人院中的一个疯子罢了。他对自己都感到陌生。夜晚,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有时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蜷曲的灰色胡子乱蓬蓬的,手抖动着,像是患了痉挛。有时,早上醒来,他的脚痛得厉害,如果手里有武器,他想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生活在恐惧中,害怕医生、害怕瓦格纳、害怕奥康纳、害怕所有的看护,甚至害怕那些对他好的人,因为最让他不安的莫过于仁慈。他的心是那样稚嫩,而这个女人,这个父亲溺亡的女人,打动了他。她的名字像水渗入地窖一样渗入了他的睡眠中。他时常想起她,却只能避而远之。他们将他脱光了衣服逼到一个角落、用冰冷的水泼向他时,他会念叨她的名字;他们将他烧出水泡时,他会念叨她的名字;他们给他拔火罐时,他会念叨她的名字;他们给他吃药、让他跪下来时,他会念叨她的名字;呕吐物的味道呛得他透不过气来、让他害怕会把胃吐出来时,他也会一遍遍念叨她的名字。多特、多特、多特,多美的名字啊! 令他惊讶的是,他生出了一种近乎绝望的虚荣心,哀求理发师把他的胡子刮得干净些,虽然剃刀将他的脸戳得生疼,令他的皮肤滚烫,汗水像洋葱汁一样。他煞费苦心地用麦秆绑着头发,剔出指甲下的污物。 一天早上,倒便桶的铃声响起,他看着尿液中自己的倒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既不是原来的他,也不是现在的他,而是一个可能存在的幻影,一个尚未诞生、可能永远也不会诞生的幻影。一个男人泰然自若地站在一间灯火通明、拥挤不堪的房间的边缘。他面带微笑,那双眼睛虽然焦虑不安,却是那般平静。这段幻影的记忆在数周时间里都挥之不去。要想变成那样的人,他不管怎么努力可能都不行吧。他必须丢掉疯狂的外衣,像平常人一样拿出平常的勇气,可是他并没有做好准备,并没有。他喃喃地祈祷,不管看护精神病院的神灵是谁,他都迫切地希望神灵不要让恩典太快降临,希望救赎能够拖延得久一些。 五 “罗斯先生,”医生说,“这个人是从俄国带来的。这正是我在《论疯狂》那篇文章里详细描述的病例,他失去了判断力。你应该看过吧?” 罗斯说:“我听别人说起过。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并不是很离谱,我想我应该能慢慢治愈他。你要摸摸他的头盖骨吗,先生?” “谢谢,不用了。他生病的原因是什么?” “尚未确定。导致疯狂的原因有很多。遗传、发烧、头部受创,都有可能。有的人会因为恋爱或者过度悲伤发疯。有的人会因为中暑、阅读过量。吃了被感染的肉会发疯,被狗咬了也会发疯。” “他受过教育吗?” “应该受过教育。你收到过信吗,戴尔?你会阅读、写字吗?” “会的,先生。” 罗斯帮他检查了,不过并没有站得太近。他说:“他没有得病吧?” 医生说:“没有。他要真对你有用的话,我会把他洗干净,让他体面点儿。” “应该有用吧。不过我还想听听他的声音。重要的是声音。” 医生又说:“说话,戴尔。快点,不要耍花样了。” 詹姆斯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先生。我也不知道这位先生要我说什么。没有人和我交谈过,先生。” 罗斯说:“他老家是西边一个郡的。是萨默赛特还是格洛斯特郡来着。他肯定受过教育,有段时间他还跟上等人一起待过。他即便不是绅士,那也有可能是服侍过绅士,他可能做过管家、抄写员,或者做过上流社会的理发师。” 医生说:“哎呀,你还真了不起,先生,根据一个人的声音,就能八九不离十地判断出一个人的职业,就算你山穷水尽的时候也能以此为生。” 罗斯朝詹姆斯走近,说:“希望不用到那一步,”他抓住詹姆斯的左手,用指尖触碰着他的指尖,跟着,他将手翻转过来,说,“虽然这双手受伤了,却不失为一双好手。你以前是画家吗,戴尔先生,要不就是音乐家?” 詹姆斯摇摇头。这人的问题一针见血,洞察力惊人,他不得不提防。现在,他还没被认出来。虽然他知道他以前在伦敦待过,在另一段生命里曾见过医生。到精神病院来的访客中,至少有两名访客他是认识的。不过,他们并没有怀疑他。现在,一个陌生人即将揭露他的身份。他盯着地板说:“我既不会画画,也不会演奏音乐。以前的生活我都不记得了。到这里之前的生活我都不记得了。” 罗斯松开他的手,“有时候遗忘是必要的。”他转身对着医生说,“我觉得戴尔应该加入我们,如果你允许的话。” “当然可以,带他走吧。他会扮演什么角色呢?同谋者,还是鬼魂?兴许可以扮演那个穿黄袜子的滑稽家伙呢?” 罗斯说:“他最适合扮演马弗里奥。不过,我们表演的戏剧是《仲夏夜之梦》。我想到一个适合他的角色。但是我必须把大家拉到一起才能决定。明天就可以让他们聚在一起了,到时候把他们放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就很方便了。这样的事情就是需要时间。” 医生说:“我们这里的房间多得是,到时候给你们准备一间就是了。” 他朝走廊招呼瓦格纳,后者很快来到门口。医生说:“把这个家伙洗干净了。拿套新内衣给他。告诉卡洛,该收多少钱就收多少。” 瓦格纳点点头,退到一旁,让两位先生离开。罗斯转身面对门口,他耳朵上的钻石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亮堂。他冲詹姆斯咧嘴一笑,脸上完全是一副淘气的表情。 “一会儿见,戴尔先生。” 六 奥康纳先生晃荡着手里的钥匙,领着他们走下台阶。亚当也在那儿。詹姆斯走在他身旁。他问道:“要放我们出去吗?” “出去?” “让我们离开这里吗?” “我们要去演戏,詹姆斯。罗斯要我们跟他一起演。我们将通过模仿的方式,扮演正常人而成为正常人。” 他们在精神病的一楼正面准备了一个房间。家具都叠在一边,还烧了一堆火,不过,热量并没有驱散那里的寒冷。那些女人和她们的看护早就在现场了。多特·弗莱尔也在其中。她的瘀痕变淡了不少,苍白的脸看起来也很年轻。今天她并没有表现得神气活现。手腕上被锁链套住的地方留有痕迹。看护靠在墙上,一边挑着指甲,一边东张西望,像是不确定在此处该如何行使权力。 罗斯先生进入房间。他个子很矮,穿着却很体面,一件玫瑰色的缎子背心,套着一件金银色的外套。他爬到一张椅子上,伸出手叫大家安静下来。 “我是奥古斯塔斯·罗斯。你们有些人已经认识我了,参加过我在医院举行的音乐会。有些人——我看到莱尔先生了——日安,先生——也曾参加过我的小型戏剧会。好啦,亲爱的朋友,今天,我想邀请你们参加这场别开生面的活动。” 他拿起一扎彩色的纸,“这是这部戏的门票,故事非常好看,表演者就是你们自己,观众则是社会上一些有识之士。”他挥舞着那些门票,有一张飘过空中,飞到詹姆斯的脚边,他捡了起来。 奥古斯塔斯·罗斯先生,著名戏剧舞台监督 为您献上莎士比亚先生的戏剧作品 《仲夏夜之梦》 演员全部由伯利恒精神病院的患者担任 地点:伯利恒精神病院花园 时间:1769年6月5日至7日 票价:2畿尼 罗斯弯腰去捡门票,詹姆斯给了他。罗斯说:“你就是戴尔先生吧?我马上要把你变成一位公爵,先生,你有什么看法?” 他从椅子上跳下来,然后将人群分开,雅典人站一边,精灵站在另一边。他们歪歪斜斜地排成两排后,他又跳到椅子上。 “好啦,现在由我来指定你们扮演的角色。纳撒尼尔·柯林斯先生和约翰·柯林斯先生,你们扮演狄米特律斯和拉山德。多诺万太太,你扮演美丽、好战的希波吕忒。弗贝洛太太,你扮演爱上拉山德的赫米娅。波尔小姐,你扮演爱上狄米特律斯的海伦娜。弗莱尔小姐,你扮演仙后泰坦尼娅。亚当·梅里迪斯,你来扮演罗宾·古德费洛,阿斯奎尼先生扮演奥布朗,戴尔先生扮演雅典公爵提修斯。莱尔先生扮演彼得·昆斯,乔治·迪先生扮演织布工波顿,霍布斯先生扮演伊吉斯,赫米娅的父……” “我才不扮演‘屁股’[1]织布工呢。” 乔治·迪是来自猎犬沟渠街的一名屠夫,眼皮厚厚的,脸因为充血而通红。他挤到罗斯的椅子旁。看护立马警觉起来。罗斯用轻柔的声音说:“迪先生,你误会了,波顿是一个既可爱又滑稽的角色,是个老老实实的织布工,他的朋友都很喜欢他,他还……” “就是屁股!我才不要!你不是答应我扮演公爵或者贵族吗?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罗斯向奥康纳举起手。“亲爱的迪先生,我相信我从没做过那样的承诺。不过,如果你不喜欢波顿,那我让你扮演弗鲁特吧,这个角色挺温柔的,不过戏份不多,或者表演斯纳格……” 屠夫直摇头,像是一只黄蜂飞进了他的耳朵里,“我不演弗鲁特,不演斯纳格,也不演屁股!你说我可以演提修斯的,你真的说过!” 罗斯说:“真的,先生,我真的没有说过。提修斯有很多台词,要记住那些台词可得花不少工夫。” 迪说:“我无法忍受别人阻止我!我一点儿都受不了!” 罗斯笑了笑,“哎呀,他的问题的确是真正的问题!就像特鲁里街[2]的问题一样。莱尔先生,你愿意帮我们解围吗?你愿意跟迪先生换个角色吗?我相信你有本事扮演织布工。” 莱尔摇摇头。迪咬着手上的旧伤疤,“我要么演提修斯,要么放火烧掉我的头!你们为什么要折磨我?为什么要迫害我?就是因为我杀了很多动物吧。没错,我早知道了。”他眯缝着眼睛,眼泪从他的面颊簌簌落下,“你们有权迫害我。” 霍布斯先生拥抱了他。 詹姆斯说:“让他演提修斯吧。我不知道角色之间有什么区别。” “你真好,先生。但我不知道织布工的角色是否适合你。”罗斯道。 詹姆斯说:“对我来说角色都是一样的。” 罗斯看了看表,“这件事到时候再说,我相信迪先生要是看了那些角色……” 乔治·迪挣脱霍布斯先生,揩掉一条鼻涕,开心地看着詹姆斯,“你是屁股,我是提修斯!我是雅典的公爵!” 他开始跳来跳去,手舞足蹈。这种事是具有传染性的,排成两行的精神病患者都散开了。多特抓住詹姆斯的胳膊。他也踉踉跄跄地跟着她跳。不会跳舞的站在那里,像先知一样抖动着身体。弗贝洛小姐跳到火旁,把裙子给点着了,火很快被扑灭了。一张脚蹬从空中飞过,将一扇窗户砸得粉碎。有人跺脚、有人吆喝、有人吼叫,罗斯在嘈杂的声音中大声喊道:“朋友们,明天见,我们马上要出名了!” 看护进来了,挥舞着绳索和藤条。那些精神病患者在他们面前四散逃窜。 七 碰上没有下雨的日子,他们会在花园里排练。人们手里拿着破破烂烂的剧本,像地下城的居民一样眨巴着眼睛,鱼贯走出。罗斯模仿着这些角色,歌都由他唱,向大家演示精灵怎么跳舞,他的腿就像一只优雅的青蛙腿。 但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海伦娜用头撞了狄米特律斯,拉山德竟然把屎拉到自己身上。多特咬了一名看护的鼻子,结果在“棺材”里关了一个礼拜。乱归乱,但罗斯自有手腕,他不为所动,那部戏还是诞生了,跟原来设想的没什么两样。起初,詹姆斯不大情愿,可怜兮兮地念着自己的台词,最后却在织布工这个角色中找到了慰藉,无论是行动还是说话,他都得心应手,就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的心情逐渐放松,痛苦也随之缓解。格默的针、坎尼的钳子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渐渐消失了。他听到自己在笑,这让他吃惊不小。他不记得上次笑是什么时候了。 多特也神采奕奕,她有这样的本事。不管是有意温柔还是假意为之,她的气场都很足,不过,詹姆斯却不会担惊受怕了。他会对她眉目传情,会特意挨着她走过,近到手上的皮肤会触碰在一起。他们两个尚未说过情意绵绵的话。他无法在她面前表露心迹,这是因为缺乏语言,而非决心。但是,当他们一起演戏时,在虚幻月光下的虚幻林子里漫步时,罗斯和那些精神病患者安静地围在他们周围,他们又变得十分亲密,说着仿佛是他们自己写出来的台词。 “来吧,坐在这花床上, 我要抚摸你那亲切的脸庞, 将麝香蔷薇插在你光滑的头上, 亲吻你漂亮的大耳朵,带给我喜悦的可人儿。” (他们坐下来,她拥抱了他。) 复活节后的那个礼拜,道具终于到了。柱子、假树、一轮月亮,背景上的人吃饱喝足后正在睡觉。还有一个大篮子,里面装着木剑、皇冠和披风。因为撒了粉再加上其他演员的汗而变得僵硬的紧身衣,还有颜色鲜艳的长袍,穿上会刺得皮肤生疼。没有一件衣服有完整的纽扣或者领结。此外还有一颗驴头。罗斯把它拿给詹姆斯,詹姆斯将那玩意儿套在头上,感觉沉甸甸的,还散发着兽皮腐烂的恶臭。他从驴头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里看着外面,呼吸在耳朵里发出隆隆的声响,像潮水拍打贝壳的声音。大家围在他身旁,罗斯大声喊道:“噢,波顿,你变了样儿!” 詹姆斯转身过去,从驴头的左眼看见赤身裸体的多特正将一件金色和鲜红色的衣服往头上套。那件衣服对她来说太大了。她抓紧衣服,转身,行了个屈膝礼,朝他走来。他合上眼睛,眼泪粘在了他下巴的短须上,手不由得哆嗦起来。他踉踉跄跄,生怕自己会倒下去。有人抓住驴头,从他头上拿了下来,另一个人支撑着他,他眨了眨眼睛,眼泪掉落下来。空气似围巾一样包裹着他的脸。多特正对他微笑。她真美啊。 五月的晚上,花园里,雅典的贵族、仙界的王侯、贵妇人在精神病院缓缓移动的阴影下进进出出。普尔小姐身材高大、一脸麻子,是一个来自道格斯的疯裁缝,她扮演的是海伦娜。亚当扮演的是迫克,穿着一条衬裙,正跟在他身旁,为她施展法术。詹姆斯则蹲在D形舞台外面。他的台词是:“这人会要回他的母马,到时候一切都会相安无事。”他戴着驴头,现在早就习惯了。多特坐在他身旁时,他才看到她。 亚当说:“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觉吧,我要在你的眼睛上施法……” 多特抓住詹姆斯的手,唇印在他的疤痕上,然后引着他的手摸到衣服的顶端,将它摁在她隆起的胸部上,掌下的乳头随之变硬了。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 迫克在唱歌:“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是怎样的礼物?是突然而至的喜悦。 一个声音在召唤他们,他们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草地。詹姆斯听见一只甲虫嗡嗡飞过,然后听见多特说:“来吧,坐在这花床上……” 他们每次见面,胆子也越来越大。两人会在树林后、在昏暗的月光下,或是紧贴着墙面互相抚摸。他们周围的那出戏正慢慢腾腾地进入尾声。霍布斯先生脱肛了,而那个精神错乱的教师约翰·约翰逊接到通知后,立即取代了他。柯林斯兄弟声称上帝向他们口述了布伦特福德一家粘胶厂新的继承合同。提修斯比他还要疯狂一点儿。罗斯先生脱掉外套、取下假发,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心知肚明,像赶牲口一样地将他们赶向第一晚的表演现场。 看护变得越加散漫。他们懒懒散散地伸开四肢坐在地上,抽烟,玩骰子,喝了酒便打瞌睡。上个礼拜,多特和詹姆斯就在医院的门口闲逛,现在,他们溜到大楼里,在走廊里迷路了。他们往房间里面看去,最后找到了一间适合他们此行目的的房间。房间很宽敞,除了好几百件堆起来的束衣外别无他物,而且只有一扇装有栅栏的高窗。外面的噪声渐弱了,这里宛如梦境。他们躺在束衣上,衣服发出的声音像在叹息,散发着一股汗臭、狗的毯子和堆肥的气味。那是灵魂在致命的战斗中发出的芳香。这恐怕就是炼狱的气味,詹姆斯想。 多特掀开裙子,詹姆斯跪下来,轻轻地抚摸她。她颤抖着,身子前倾,将他的马裤拉至膝头,找到他的阳物,用舌头舔着他的龟头。自从圣彼得之行他感受到痛楚后,再也没出现这种酣畅淋漓的快感,是那样震惊、强烈。他摇摇晃晃地从她身边站起来,动作有些笨拙,他很害怕。多特朝他走去,从身后抓住他,头靠在他的颈背上。他在她的臂弯里转过身来,亲吻她,紧紧地吻着她的嘴。他们拖着脚步走向束衣铺就的床,重重地往后倒在上面,两人的牙齿和脸碰在了一起。他的插入很野蛮,那是刺死一个人或一只动物才用到的力量。他本来希望自己能够温柔些。多特喘着气,打他的肋骨。他做动作时,一件束衣的扣子嵌入了他的膝盖。疼痛好似一条黑色的绳索,他用力地抓住它。詹姆斯像一个真正的疯子一样哈哈大笑,他看到她也笑了。时而皱眉,时而哭泣,时而反抗,时而舔他的脸。他将阳物从她身体里拔了出来,射在她的腹部。她用手揩掉精液,然后在一件束衣上把手擦掉。詹姆斯仰面躺在她身旁。房间里有一只苍蝇,说不定是从花园里跟他们进来的。苍蝇是唯一的见证者。多特说:“我们必须回去了。” 他称呼她为:“我的爱人,亲爱的。”她似乎没在听。他想跟她说玛丽的事,想告诉她,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能算是半个人吧。告诉她,他是怎样改变的,如同一个走进魔镜的人、一个衣衫褴褛自坟墓出来的人。他在想,没错,我就像拉撒路。拉撒路有妻子吗? “我们得走了。”她说。 扭曲的阳光懒散地从那扇小窗射入,落在他们中间,照在她的头发和他修补过的鞋子上。 “多特?” 她将一根手指放在嘴边。 “多特,你是我的生命。” “安静,杰姆。” 她站在门边,朝他伸出一只手。她冷静地拉着他的手,两人回到花园,并没有跑,他们离开了十五分钟。奥布朗正派罗宾·古德费洛去寻找魔花。谁也不曾注意到他们不见了。 八 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四点,奥古斯塔斯·罗斯和医生走过伯利恒精神病院前面,带医生参观木匠在三天前做的座椅。他们仍能听见锯子的呲嚓声、逐渐增强的锤击声和工人不成调的口哨声。不过,现在差不多完工了,座位可以容纳两百名观众,第一批观众有望在三个小时内到达。 精神病院看起来真是富丽堂皇,窗户上映着莫菲尔兹上方的天空,如羽翼一般的门。花园的植物也被修剪过了。忍冬的香味几乎盖过了厕所的气味。只有上面楼层的格栅窗户和如同海鸥般声嘶力竭的叫声表明这并非某位贵族位于郊区的安静宅邸。 医生换了衣服,为了接待客人特意穿上了一件紫红色的华服。他和罗斯在草地上闲逛,指着剧情需要的宫廷、树林、隐秘的角落和树荫。他们还未谈及钱的话题,到时候总会谈及。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的不信任关系,但也不会过度欺骗对方。 医生说:“这部戏没有太刺激的东西吧?我可不想他们伤害观众,绝对不行。” “这部戏的剧情还算平稳,到时候会让他们着迷的。” “那个叫多萝茜·弗莱尔的女人没有给你带来麻烦吧?” “多特·弗莱尔绝对是一颗耀眼的明星。” 医生说:“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她要是闹事,会用最严厉的手段对付她。必须让他们对我们心存畏惧,罗斯先生。” “这点我相信。” 医生故意让口袋里的银币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嘴里嘟囔道:“这可是为了他们好。” 他们只能在那里看着工人。最后一名工人正将工具塞进帆布袋,用一块布抹去脸上的热汗。一只狗一条腿靠在长椅上。木匠踢了一脚,但没有踢中。最后罗斯说:“你想见见你的演员吗?” “我的演员,先生?” “他们把你当成了资助人。先生,你可不知道你在他们心中多有分量。” 医生点点头,挤出一丝微笑,说:“当然啦,那就去看看他们吧。” 罗斯挽着医生的手,两人漫步来到医院的大门,朝处于阴影下的壕沟走去。有个疯子从高高的窗户上发出尖叫声。鸽子四散而逃。木匠抬头望去,吐出口水祈求好运,然后将袋子扛在肩头。狗儿目送他离去,然后爬到一张长凳上,转身,战战兢兢地睡着了。 九 演员都在他们第一次彩排的房间里喝着罗斯先生买的酒,不过,除了两个看护之外,谁也没有喝醉。装戏服的篮子空空如也。有人为选择自己心仪的戏服打得不可开交,一个黏土做的冕状头饰、一双华丽的尖头靴、一顶《铁木尔大帝》中被遗忘的羽饰头盔。眼下,他们都很安静,有些人在自言自语,有些人手牵着手、盯着地板,有些人在角落里摇晃。 詹姆斯坐在那个空篮子上面。多特坐在他身旁,打扮成仙后的模样,脸上的妆令人不安。他将那个驴头放在大腿上,抚摸着上面的毛发,心想为什么自己就记不住台词呢。罗斯和医生经过,对他们进行了一番检查,就像打仗前夕将军在兵营里巡视一般。他们走后,舞台周围的大烛台被点燃了,第一批客人来了,接着是乐师,他们在舞台的侧面准备,调节弦乐乐器的弦和管乐乐器的簧管。他们神情专注,并不引人注目。 长椅上坐满了人,女人扇着扇子,男人高声叫喊着,仆人穿着工作服,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感觉挺热的。这时,罗斯先生从精神病院走了出来,人们轻轻鼓着掌,有的人在起哄。罗斯扬起一只手,欢迎大家来到疯人院。他说:“让我们一起期待意想不到的事物,今晚我们将一起筑梦。但筑梦的方式我将交给我们的演员,女士们,不要害怕……” 首先登场的是迪先生和唐纳利太太。他们来到长椅前的绿草地上,像迷路的孩子一样站在那里,两人挤在一起,胆怯地看着陌生的人。观众的沉默叫人着迷,他们压低嗓门开始评论起来,然后哈哈大笑。 唐纳利太太开始念台词,先是念自己的台词,接着又念迪先生的台词,说话的语速极快。观众开始喝彩,有人扔了一个橘子。屠夫坐在草地上,脱掉鞋子,揉搓着脚。一个穿着华丽外套的小伙子冲了出来,偷走了他的鞋子,这时,模仿猎人的号角声响起,迪先生围着长椅追起那个小伙子。轮到柯林斯兄弟上场了,唐纳利太太紧闭着眼睛,说着台词,直到纳撒尼尔·柯林斯将她推倒在地上。然后,迪先生拿着他的一只鞋子重新出现了。他的嘴唇上流着血,将鞋举过头顶挥舞着。有人大声叫好。罗斯先生上来了,他看起来很开心,像是晚上的表演远比他期待的精彩。他让观众安静下来,眨了眨眼睛,指着跟仙女侍应一起走向舞台前方的多特·弗莱尔。大烛台的火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她说着台词,一部分是莎士比亚写的,一部分是她自己发明的,她的声音甜美、猥琐,夹着一种讨人欢喜的错乱感,让观众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起哄的人遭到了他人的起哄。有人将硬币扔在她脚边的青草地上。 詹姆斯演戏的时候,像是坐在他自己右侧肩膀上方的空气中看着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在表演进行的时候,他像蓦然穿越了时空,再度变成了原来的他,那个漠然、高傲的人。这样的事情令人震惊,像是腹腔神经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想吐出来。跟着,这种感觉消失了,他担心遗忘的台词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他的手又做出了罗斯耐心教他的手势。他演的波顿忧郁、爱思考,这让角色嬉闹的那部分戏更加荒诞,泰坦尼娅对他的爱也更荒谬。观众席上爆发出阵阵笑声,他们真的被逗乐了,多特拥抱他时,他们忘情地鼓掌。 十 第二天晚上,演员表现得越来越镇静。观众却成了一种威胁。他们在礼拜天喝醉后,变得躁动不安,总想打架。他们一会儿欢呼,一会儿捣乱。在戏剧结束前一刻钟,一些叠在一起的椅子倒塌了,男男女女都向后涌去,呼喊着踩踏在草地或是隔壁人的腿上。一位妇女的胳膊从肘部以上都折断了。好在没有人死亡。戏剧结束时,一个瓶子朝罗斯的脑袋扔过去,他敏捷地避开了。医生勃然大怒。当晚大家没有进行庆祝,也没有喝酒跳舞。亚当和詹姆斯坐在他的小屋里。他们远远地就能听见罗斯和医生在下面的办公室里大喊大叫。 詹姆斯说:“你谈过恋爱吗?爱过一个女人吗?” “我有过一位妻子,詹姆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她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我很抱歉。”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见过你和多特相处的情形。” “唉,但是我说不清那是不是爱,因为我想我还从未爱过。” “你看着她时,我在你的眼里看见了光。那光就是爱。” “亚当,我不知道自己最怕什么。她爱不爱我都让我害怕。” “老兄,恋爱总是有危险的。” 演出的第三天晚上是最后一场。人们将长椅进行了加固,而医生又再次发了脾气。演员们开始满腔热情地吟诵自己的台词,而不是死记硬背。表演结束后,C勋爵给了多特一个畿尼,而她将其交给忠厚的老管理员多莉·金顿,让她去买酒和牡蛎。演员们还未脱下演出服就已经开始再次跳起舞来。多莉·金顿和一个男孩从酒铺里买来了东西。音乐声终了,酒被一饮而尽,牡蛎壳在脚下被踩得嘎吱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海水的气味。 詹姆斯没有找到多特,也没有看见阿斯奎尼。他们两人,奥布朗和泰坦尼娅,正在一起窃窃私语,等待上场的指令。阿斯奎尼是个英俊的男人,他的疯狂并没有攻击性。他能说会道,也见过世面,就算没有见过的东西,他也能顺其自然地编出来。他也不像大多数疯子那样散发着恶臭。詹姆斯目睹过他是如何用那双充满诱惑力的双眼注视多特的。 当瓦格纳出门去找酒喝时,詹姆斯悄悄地溜了出去。他的腿颤动着,他靠着墙脱掉鞋子,然后像一只猿猴一样跑向束衣间。门缝下有光透了出来,他知道他开门时会看见什么:阿斯奎尼的屁股在多特的大腿间上下起伏。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他们已经听见他从走廊来了吗?他们正在倾听他是否在偷听吗?他按下门把手。门随着铰链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他的目光被一支蜡烛吸引,它的火焰笔直地燃烧着,直到从走廊里吹进一阵风才让它摇曳不定。多特说:“关上门,杰姆。” 她独自坐在蜡烛旁的凳子上。她对面的一张板凳上放着一个有缺口的瓷碗。碗里盛满了樱桃,呈现光亮的深红色,灯光照在绿色的梗上。 多特说:“罗斯先生送的。” “他送你的礼物吗?”詹姆斯环顾着房间,似乎阿斯奎尼或罗斯或者二人都躲藏在某个阴暗处。 多特笑了。她将碗移开,放在自己的腿上。詹姆斯便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她拿起一颗樱桃放进嘴里,然后牵着他大衣的边缘把他拉过来,将水果从她的嘴里传给他。他们用这种方式吃完了半碗樱桃。没有什么厚颜无耻的行为。没有比微笑更喧闹的声音。他们将樱桃核埋在束衣下面。“修补匠、裁缝、士兵、水手。”他们唱起了童谣。 吃完樱桃后,他们便躺在束衣上。他把她扑倒。她用指甲在他的背上划弄,用吃过樱桃的舌和唇将他的脸弄得黏黏腻腻。她的动作如此敏捷、温柔;近乎微不足道。 多特说:“上帝保佑奥古斯塔斯·罗斯。” “赞同。多特?” “什么事,杰姆?” “嫁给我吧。” “杰姆,疯子是不会结婚的。” “我们结婚了,就不再是疯子了。” “你不了解我,杰姆。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一个月内,我又会来到这里,或者脖子被套着绳子带到泰伯恩刑场。” “我会救你。” “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多特!” “别说了,杰姆!把你的嘴唇放到这里。”她将一个瓶子的软木塞拔掉,这是一个粗糙的绿色玻璃瓶。他接过来,生气地喝下去。它不是葡萄酒。他让一些液体流出了嘴巴,暖流在他的胸膛蔓延,“是白兰地吗?” 多特拿起瓶子。詹姆斯看她喝酒时喉咙的滑动。以前,他不理解这种饮酒的方式。这是其他人丑陋和神秘的一部分。他永远不会这样做,也不需要这样做。现在,当她把酒瓶递给他时,他贪婪地喝起来。白兰地饮尽后,他们相拥躺在束衣上,炙热的呼吸环绕着头部,蜡烛燃烧着自己,越来越短,噼里啪啦的火焰在气流中摇曳着,身影在房间里颤动。他们睡去、醒来、再睡去。詹姆斯听见马车的拥挤声,听见远处狗打斗的嘈杂声,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他笨拙地从多特的臂弯里抽出身来,迫切地挪动着身体,却像一个人脱浸水的衣服一样缓慢。他想要吹熄蜡烛,这样灯光就不会将他们暴露。通往蜡烛的路如此漫长。他触碰到了火焰,火焰灼烧到了他,随即熄灭,只剩下烛芯上的一个红点。 多特说:“杰姆,怎么啦?” 她说话时,门被推开了。起初,他们看不清是谁在那里,是一个拿着提灯的男人,两个拿着提灯的男人,或者更多。随后,奥康纳走进房间。他们看见闪闪发光的环形物,那是铁链。 白兰地让人无法感受到更大的疼痛。事实上,奥康纳自己也喝多了,以至于懒得去伤害他们。詹姆斯只是被踢了几脚,又用藤条抽打了十几下,糟糕透了,不过还能忍受。他正学着求生,学着忍受疼痛,发现勇气的源泉。爱是他的老师。 他舔着自己的手指,将手伸下去轻轻地擦着镣铐和腿之间磨烂的皮肤。铁链、镣铐,那是海军称为“铁袜带”的东西。 谢天谢地,他们没让他穿上一件紧身衣,也没有用铁链锁住他的手。他们静静地将多特带走。她的两边各有一位看护,她满脸睡意,带着醉意,回头看着他,笑着。她没有说话。他听见了他们把她带进女人区时她发出的笑声。 他想象着她坐在自己闷热的房间里,像他一样被铁链锁着,像他想着她一样想着自己。这里太热了,简直无法入眠,他的脑袋里充斥着各种计划。 他注视着自己手的影子。难道他的触觉、天赋不会再恢复了吗?不会完全消失的。为什么不在某个郡的首府当一名外科医生呢?在北部或更远的西部。远离这里,不再有野心。为农民缝合伤口,为绅士放放血。他只需要一匹马,耐心地骑着它穿过这个郡。他将按照瓦伊尼先生曾教给他的那样自己滚药,多特则可以卖点鸡蛋之类的东西。他们会驾着小马车去教堂,像亚当一样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幻象就像白兰地一样温暖着他。他钻进肮脏的麦秆,尽量将脚放在舒服的位置,几乎整晚都躺在那里,不断幻想着未来喜悦的细节。黎明时分,他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窗户。在右边主教门街、半月巷和伦敦济贫院的上方,天空呈现出珍珠色的条纹。他等待着,等待聆听来自荷兰教堂逐渐变小的钟声,等待聆听鸟儿的鸣叫。起初,鸟儿只是试探性地发出几声稀疏的叫声,仿佛担心这是虚假的黎明,或是敬畏伦敦平原的寂静。随后,上百只鸟一起鸣叫起来,形成一片嘈杂的声音,空气都因为这种噪声而颤抖起来。他好像从未听过这样的鸟鸣声,从未欣赏过这样的黎明。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痛哭流涕。世界如此美好,如此惊人。 十一 在窃窃私语中,在流言蜚语中,在不堪一击的谎言中,真相大白于天下。他们如何将她带进房里,她如何反抗,他们如何制伏她并用铁链将她的手脚锁住,然后给她套上项圈。这个钢制的项圈被一段长长的铁链固定在小屋墙上的圆圈上。他们是如何离开她,她如何不断地朝他们的背上吐口水,诅咒他们并让地狱为她作证。 早晨,他们发现她靠墙坐着,腿笔直地伸在身前,脑袋在项圈里弯向一边,眼睛半张,舌头伸过牙齿露在外面。他们给她解开锁链,一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就知道人已经死去。走廊里的一个女人看见他们将尸体抬上简陋的小床。在这些人抓住这个女人并让她安静下来之前,她已经用尖叫声释放出这个消息。叫声穿过上了闩的门,穿过铁条,让其他人都听见了。看护担心自己的安危,离开房间半个小时后才回来,他们十几个人拿着绳子和棍棒。胡子拉碴的医生和他们一起回来,大步走在前面。他检查完尸体后,宣告她已经死亡:死于突发性疾病。在精神病患者中,这是极为常见的现象。所以像多特·弗莱尔这种暴脾气的人,出现这种情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命令将这间房子锁起来。他们将尽快在第二天把她埋葬。医生离开时,从男人区传来消息说,一个精神病人试图谋杀奥康纳。 奥康纳坐在楼梯上,无法说话,因为他的下颌坏了。他的脖子和肩膀上都有血,左耳垂被咬掉了。他将这一小块肉放在手掌中拿给大家看,然后指向詹姆斯·戴尔的小屋。 詹姆斯躺在小屋的地上,显得很平静。他问医生此事是否是真的。起初,医生并没有回答,只是不断问自己:他为什么要攻击奥康纳先生?多特·弗莱尔是他什么人?最后,或者是想结束这次会面,去享受舒服的早晨,医生承认了此事属实。她脑子里的疾病突然发作。死了。然后,他恼火地重复着这个词,喊道:“死了!” 这个字眼刚一出口,医生注意到他的病人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就好像他身体里一根易碎的玻璃杆破碎了。他先是深深地轻呼一口气,然后陷入一种完全安静的状态,随后像服用了某种特殊的毒药一样,脸部的肌肉出现一阵抽搐。瓦格纳询问是否需要将病人的手用铁链锁起来。医生摇摇头离开。他说:“瓦格纳先生,我的锁链比你的还要好使。” 第二天早晨,亚当和詹姆斯一起站在詹姆斯屋里的窗前,他们看着送葬的队伍:牧师、多莉·金顿、帕斯莫尔,还有一些陌生人被专门雇来抬棺材。一列松散的队伍从医院的大门缓缓走出来,他们朝新大街旁的医院墓地走去,由一匹马拉着一辆放着棺材的马车。他们无法看见下葬的过程。半个小时后,牧师和看护回来了。受雇抬棺材的人坐在空荡荡的马车上抽着烟。 十二 他们给詹姆斯强行喂药。他出现呕吐、起水泡的症状,情况比初次来到这里时还要糟糕。他无法吃下任何食物,看护便朝他的喉咙里灌肉汤。他把汤重新吐进容器里,他们就再灌一次。 她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一件东西,一个小盒、一个纪念品、一封信或者只言片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安慰他、支撑他。他该如何忍受他的爱?他的爱该何去何从?这份爱在他的身体里腐烂。他也在慢慢腐烂。 他从医院理发师那里偷来了一把剃刀。虽然刀刃已经生锈,但也足以切割物体。他视其为珍宝,将它藏在自己的鞋里。 如果她只是被藏起来二十年、三十年,那么他还能忍受。而现在她是永远都被藏了起来,这让他彻底崩溃。 苍蝇停在他的脸上,他任由它们在脸上爬行,然后飞走。天气越来越冷,寒风被窗户上的栏杆阻挡。穿着皮草和温暖斗篷的访客们,谨慎而又高兴地漫步走过小屋的门。一天早晨,雪花落在詹姆斯床上的灰色麦秆上。他向外望去,看见整个莫菲尔兹都覆盖上了几英寸厚的积雪。十几个小孩在池塘边玩雪球。两个背包的男人正步履艰难地朝城镇走去。他们是黑人,像昆虫一样顽强,身后留下一串渺小的脚印。一个人滑倒了,另一个人就停下脚步,返回去让跌倒者靠着自己的肩膀。他们前进的步伐是如此缓慢!这些背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才让他们必须付出如此大的努力? 然后,他出乎意料地想起一段记忆,那时他看着另一个身影缓慢地穿过雪地。那是牧师走向修道院旁边的森林。和蔼的胖牧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挥着手。 十三 圣诞节那天,罗斯先生组织了一场音乐会。看护将詹姆斯带下楼,来到这间他曾经排练过戏剧的房间。在他鞋里藏着的剃刀,让他夸张得一瘸一拐地走着。看护让他在罗斯面前行走,以此来炫耀他们的工作成果。罗斯走上前去鞠躬,稍显悲痛地说:“先生,很抱歉看见你还未康复。如果这些先生允许,我想让你坐在前面。” 疯子们被集合在一起,棍棒和注视让他们鸦雀无声。罗斯向大家介绍福斯蒂娜·波多尼,她身材苗条,穿着1730年流行的金属亮片装。她移动的时候,听起来就像一艘海上航行的船只,身上响起鲸须制品的嘎吱声以及几码长丝绸和塔夫绸的嘶嘶声。她满脸倦容,看起来倒也动人,像纸一样的皮肤上涂着腮红,长着雀斑。她有一双棕色的眼睛,在沉重的眼睑下闪闪发亮。一个肥胖的年轻人用钢琴为她伴奏。她的歌声软弱无力却很甜美。这些精神病人被深深地打动了。一位名叫克拉普的男人从凳子上跃起来拥抱她。看护将他拖走。波多尼夫人笑了起来,和那个肥胖的年轻人用意大利语开着玩笑。当她再次歌唱时,雪后的雨水如音乐般滴答滴答地落在窗上。 音乐会后,罗斯又再次和詹姆斯交谈起来。他谈到了多特·弗莱尔,谈到了对她的尊敬。后来,詹姆斯看见他还和医生进行了秘密的谈话。在节礼日[3],詹姆斯脚上的锁链被取掉了,还拿来了一包毛毯。在主显节[4]前夕,瓦格纳交给他一套深蓝色的羊毛衣。詹姆斯害怕穿上它,这就像是一个重新将他拖回世界的诡计。有好多天,那个包裹就那样半敞着放在地上。随后,他脱掉自己的破衣烂衫,赤裸地站在小屋里,一身瘦骨嶙峋,不断发抖。他穿上了那套衣服。 看护会有意避开他,甚至医生也只是在经过时,朝他的房间里看一眼,点个头,就继续去找不太显眼、也更缺乏保护的人施展自己的技术。詹姆斯拿出鞋里的剃刀,在护墙板上深深地刻了一颗粗糙的心,并写上了多特和他自己的名字,还有日期:1770年12月。 “亚当?” “说,詹姆斯。” “我永远都不会再恋爱了。” “我们总是无从选择。” “我永远都不会再恋爱了。” “没有永远,老兄。永远是个差劲的词。” “当她——你的太太去世时,你做了什么?亚当?” “我疯了。” “自那以后,你爱上过别人吗?” “这就像下雨,兄弟。你永远都无法逃避。” 他等待着,竟然有些震惊地发现,他恢复了,没有因为悲伤而死去,他的生命如此顽强。 他的梦向他保证她还会回来,所以他等待着她。她是个缔造者,是个狡猾的女巫。他日复一日地透过窗子寻找她,直到三月的一天晚上,他才确信她出现了。当时,一群外国人正站在通往医院花园的台阶上,欣赏着这座医院。他们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点着医院的特色,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随狂风回荡在空中。然后,他们走动起来,他看见她就站在他们身后,身穿深色的连衣裙,脖子上围着红色的围巾。他并没有朝她挥手。她知道他已经看见了自己。她依然像一棵树一样等待了十分钟,随后就离开了,朝芬斯伯里走去。 第二天,她又出现在了那里。她真是千方百计地在考验他!难道她不知道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有恢复力气,他还没有康复吗?然而,他相信她胜过相信自己。她是为他而来。他必须走。确定此事让他感觉如释重负。他去找瓦格纳,请求和医生见面。这次会面获得了允许。三天后,瓦格纳很早就来到小屋里接他。詹姆斯一瘸一拐地跟在他的身后,穿过瓦格纳用钥匙打开的门。地毯取代了石质地板,光明取代了黑暗。空气中没有了大小便失禁的臭味,取而代之的是蜡、熟肉和海运煤的气味。在敞开的窗户旁,一瓶水仙花摆放在桌子上。这让詹姆斯几乎驻足不前:这是所有美、所有完美的典范。瓦格纳有些恼火地喊着他,就好像他常常看见如詹姆斯一样被花惊呆的人。 一扇宽大的门,被擦得非常明亮。瓦格纳敲着门,随后他们被召唤进去。医生垂着脸,头上戴着一顶朱红色的天鹅绒帽子,从桌子后面注视着他们。在屋子更里面的地方,一位秘书正坐在一张小桌前,胳膊上戴着棉袖套,以防止衣袖沾上墨水。医生的面前摊开了一份报纸,旁边是半杯红葡萄酒、一盘葡萄干小软饼和一杯香浓的咖啡。他对瓦格纳说:“他想做什么?” “请原谅,先生。”看护说,“他想离开医院。” “离开。” “嗯,先生。这是他告诉我的。” 医生盯着詹姆斯。那一刻,詹姆斯和医生的眼睛四目交汇,他随即低下了头。他害怕自己的腿又要开始颤抖。 “他认为自己康复了吗?”医生问道,目光从詹姆斯转向瓦格纳。瓦格纳则看着詹姆斯。而詹姆斯站在这些对他心怀恶意的人中间,感到自己根本就没有康复。他害怕自己会莫名其妙地出卖自己,他会说些疯言疯语,他会开始唱歌、流口水或跪下尖叫。他知道他必须发声。安静的房屋让危机肆意蔓延。 “是的。”他说。他自己的声音简直具有攻击性般的响亮,冲破了符咒。他抬起头。 “他是什么意思?”医生说,“他说‘是的’是什么意思?戴尔,你想要离开?” “是的。”詹姆斯说道。 “那么,先生,”医生拿起另一块蛋糕说,“要是我认为你可以出院了,你自己会做些什么?说一下吧。” 詹姆斯说:“我将安静地生活,不与任何人结下仇怨。” “你将怎样生活?如何解决三餐问题?” 詹姆斯瞥见了秘书。他说:“我能够读书写字。我可以用笔……” 医生一边笑一边拍打着桌子,在椅子上扭动着身躯,“普赖斯,你听到了吗?他想去做秘书,做一名职员!告诉我,这工作适合曾是精神病患者的人吗?”他对詹姆斯说,“你会去哪里?” “我有一个姐姐在萨默塞特。”詹姆斯说道,就连他自己都对这个回答感到惊讶。 “你认为她会乐意见你?见她发了疯的弟弟吗?你准备走到那里去吗?” “是的,先生。” 医生吃着蛋糕,谈话陷入了长时间的暂停。詹姆斯再次低头看着地毯。在地毯上,有一个特殊的图案,一种红蓝相间的阿拉伯式花纹。他的眼睛几乎一直盯着它。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被决定。 “普赖斯先生,”医生说,“让病人签字出院。如果他想当秘书,应该能够签署自己的名字。” 普赖斯示意詹姆斯来到桌前,他打开了一本账簿,将它转过去,并递上了一支笔。他敲敲账簿上必须由詹姆斯签字的地方。 医生再次拿起他的报纸。他说:“你出院了。别喝烈酒。避免所有让人兴奋的东西。尤其是女人。当然不包括你的姐姐。姐姐还是可以接受的。” 詹姆斯想要说话却又无法开口。他感到精疲力竭,整个会谈过程中,他的头上都好像举着一个像医生的桌子一样庞大而又沉重的东西。指尖在冒汗。他知道,如果他不立即离开这间屋子,那么自由这个令人生疑的礼物就将离他而去。 瓦格纳拉着他的手肘,带他出去,然后经由一个私人楼梯走到医院侧面的一扇门。他没有向亚当、柯林斯兄弟和阿斯奎尼告别。瓦格纳朝他咧嘴一笑,就好像所有都只是一个顽皮的笑话,他们都需要在里面扮演自己的角色。詹姆斯环顾着灯光,然后走出了门。这就是他所想要的吗?外面的未知世界不是该比熟悉的医院更可怕吗?他想要赶紧躲藏起来的想法如此强烈。爬进隐蔽之处,躲到一棵树上。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当他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时,竟然畏缩不前了。他闭了一会儿眼睛,集中精神,然后慢慢地走过井井有条的花园——这曾经是雅典外面的树林。他怀着期待和希望,想要听见召唤他的声音,但是没有一个人呼唤他。他穿过主门旁边的小门,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走了。他越走越快,几乎跑了起来,跑向在道路的白色尘埃中等待他的女人。女人来再次拯救他了。 [1] 织布工的名字波顿“button”在英语中有屁股的意思。——译者注 [2] 伦敦西区街区,17和18世纪以戏院云集著称。——译者注 [3] 每年的12月26日,圣诞节次日或是圣诞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译者注 [4] 天主教及基督教的重要节日,以纪念及庆祝耶稣在降生为人后首次显露给外邦人。——译者注。 第七章 1770年 “求主垂怜!” “基督慈悲!” “求主垂怜!” 这些话语像蝙蝠般散到拱门的阴影里。西蒙·塔珀突然咳嗽起来,坐在他身后的乔治·佩斯拍了拍老人那圆圆的背部,老人慢慢地止住了咳嗽。 “愿主与你同在!” “也愿主与你灵魂同在!” “开始祈祷吧!” 这是一场最寻常的复活节聚会,众人跪在地上,轻轻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哈勒姆夫人自然也在这儿,她穿着金色和黄色相间的长袍,看上去格外动人。爵爷是为了政务或者妓女才待在伦敦,不过他也可能既在那儿处理政事又在那儿召妓。黛朵位于哈勒姆夫人的身后,以发夹、发油和西班牙梳子将自己的头发及一些假发堆成一摞叠在脑袋上。牧师心想着:晚上睡觉时,她岂不是得把这堆头发像关野兽似地关进铁丝笼里!她今天拿着一把漂亮、时髦的扇子,扇面就像是一片印着金色星星的深蓝色天空。扇子在这种天气里很实用。今天教堂里很暖和,那些老人不一会便睡着了。 “全能的上帝通过他的独子耶稣基督,战胜了死亡,打开了永生之门……” 就牧师目前的气运表来看,好运要稍胜一筹。虽然他现在的确还患有顽固性便秘;虽然昨天晚上因为一些琐碎的家庭开支,他和黛朵发生了不愉快的争吵。不同于以往的口舌之争,他们俩都说了一些伤人的话,牧师心情沉重地上床睡觉,但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最后他爬下床,在寒冷的房间里找出一支笔,仓促地写下一封道歉信,然后将它从他妹妹的房门底下塞进房间里,同时发现她房间的灯还亮着;虽然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复活节又失去了信仰——他偶尔会迷失自我。他以往会因此事而苦恼不已,但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他的便秘。上帝在和他玩躲猫猫,但经验会教他如何回归正道。落水时最好是静静地躺在水面上,而不是慌乱地拍打水面。 但也有如下一些与上面那些事情对立的事:比如他那头性情和顺的母牛鲁比产下了小牛犊。早餐的时候,佩斯进来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因帮助母牛分娩,他的双手还是滑溜溜的。牧师、黛朵、科尔太太和塔比瑟,随即全都去了牛棚,母牛在前一天就被带到这儿来了。好一幅美妙的景象!母牛用舌头舔舐着小牛犊,而刚从产道里出来的小牛犊,因有些受惊而在微微地颤抖着。 其次还要说到他的花园,在这一季节的影响下,红土上鲜花盛开,果树上花团锦簇,花瓣像水杯一样留住了雨水。上个礼拜日,他看见萨姆将舌尖伸进杯状的花朵里。起初,这一幕看起来十分古怪,一个踮着脚尖的男孩将舌头伸进一朵花儿里。后来,当萨姆离开后,他发现自己也想这么做,但他又害怕会被人瞧见。 “全能的上帝啊,你是我主耶稣基督的父亲,是万物的缔造者,是全人类的审判者:我们承认自己犯下的种种罪状和恶行,有时它们还铸成了大错,我们为此而悲叹痛哭……”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画面,了不起的科尔太太穿上那件散发着香气的夹克,操作着她的刀子、烤肉叉和火。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今天我们可以吃到猪头肉和小牛蹄,还有来自艾斯丘先生家芦笋圃的芦笋……这个念头宛若胜利时的号角声。 “因此,仁慈的主啊,请准许我们吃你爱子的肉,喝你爱子的血,如此便能用他的身体来净化我们身上的罪恶……” 圣餐上的面包真可谓是“历史悠久”,希望不要再出现“惊喜了”。象鼻虫们有福了。 “愿主与你同在!” “也愿主与你灵魂同在!” “高举你们的内心!” “我们愿举心向主!” 日光像一条布满灰尘的小溪,最终落在石制地板的彩色亮片上。空中飘过来一朵云,日光顿时消失了。牧师看不清教堂正厅的后方,但依稀察觉到门被打开,然后又被迅速关上,随即有个人影出现在过道上。牧师念着主祷文:“愿主带来的平静永远与你们同在!” “也愿其与你灵魂同在!” 哈勒姆夫人提起长袍,起身走向围栏,黛朵紧跟在她的身后。再后面是亚斯提克和他那爱使性子的女儿苏菲。苏菲后面是索恩医生,他正在调整马裤的裆部。 那朵云又飘走了,过道的全貌再次显现在日光里。牧师为哈勒姆夫人掰开圣餐上的面包时,他看见了刚刚进入教堂的那个人,而且立马就认出她了。但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那肯定不是她,她不可能出现在他的教堂里。因为她显然属于别的地方! 他轻轻地清了清嗓子,低头往下看,只见哈勒姆夫人对他友好地扬起眉毛。他的心脏跳动了三下,在此期间完全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何事。接着,他把面包放在她那窝成杯状的双手里。 “我主的身体,耶稣基督……” 黛朵用眼神问道:“她是谁?”他俯身在她耳旁低声说道:“她名叫玛丽,是一个外国人,你等会儿和她坐一起。” 其他人也用眼神问他同样的问题。索恩咧嘴笑了起来,仿佛这个陌生女人的出现带来了某些在本质上就属于邪恶的东西,为仪式注入了新的活力。祷告时,教友们不停地在猜测,甚至用上了逆向思维。在嘈杂而难听的歌声结束后,他们冒失地扭头看着这位不讨人喜欢的闯入者。牧师清楚地听见了“吉卜赛”这个字眼。 “天主那超乎各种意想的平静,必要在基督耶稣内固守你们的心思念虑……” 最后门突然开了,牧师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时,一股大风吹到他身上。虽然这不算什么好酒,但他其实还想再为自己倒上一杯。他用布擦了擦高脚酒杯的边缘,然后快速地穿过教堂的走道,他穿着的祭服也随之在他身后飘动起来。他久久地凝视着玛丽,然后又飞快地点点头。他对黛朵说:“我去去就回,你会留在这儿吗?” 黛朵问道:“她听得懂我们的话吗?” 他俩都看向玛丽,而玛丽则百无聊赖地望着东面窗户上圣乔治屠龙的场景。她似乎领悟了一个道理——只有先制造出某个奇观他们才会按她的意思去办事。 “也许听得懂,”牧师说,“你可以试着问她一些问题。” 门边那个黄色的身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他转身离去。黛朵看着玛丽的侧面,她有着高高的颧骨,瞳孔是湿木头般的颜色。黛朵并没有因她而感到恐慌,而且古怪的是,黛朵觉得她的存在反而让人心里很踏实。 墓地里,十来个教区居民在小道旁徘徊,念着墓碑上那熟悉又歪歪扭扭的名字。他们时不时朝教堂的门看上一眼。哈勒姆夫人以微笑对牧师的到来表示欢迎,然后谈起会众的人数。 “对我来说,多了一位意外之客。”牧师说。 “啊,没错,的确如此。”哈勒姆夫人说道,仿佛她几乎都要忘记刚刚那个插曲了。索恩走过来,和牧师握握手。 “很不错的礼拜仪式,牧师。” 牧师点点头,低声道谢。索恩再次咧嘴笑了起来,哈勒姆夫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于是他甩起手杖走开了,那模样就像一只猫在抽动自己的尾巴。 “我很好奇,”牧师轻声说,“您猜得出她是谁吗?” “噢,我想我应该猜得到。出来时我和她互相打量了一番,瞧她那双眼睛!正是你在信中所描述的那个模样,那地方叫……叫里加,你从那儿寄来了那封信。” “应该是叫里加。哈勒姆夫人,我承认我从未这样吃惊过,纵然我知道她的确有让人吃惊的本事。” “很多人都会打听她的来历,”她绽放出一个开朗的笑容,笑意带着同情,“你最好什么都别解释。你知道的,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你和你妹妹都可以来找我。” “我知道。您待我很好,待我们俩很好。” “我们是朋友。我现在得走了,把那些好奇的人也带走。记得尽快来我家做客。”她伸出手来,他握住它。一秒,两秒……没有第三秒。 “噢,玛丽,”牧师说,“你真叫我们大吃一惊。” 玛丽将手伸进围裙的口袋里,拿出以某种方式卷起来的叶子,然后把它放进嘴里咀嚼,就像是在嚼一片烟叶。 “玛丽,你知道戴尔医生的近况吗?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出教堂。牧师动了动身子,应该是想把她叫回来。黛朵拍了拍他的手臂,说:“她的意思是要我们跟她走。” 他们跟着她走在一条小路上,路两旁有一丛丛的水仙花。顺着这条小路穿过一扇侧门,再沿着墓园围墙旁的一条小径往前走,然后绕过一扇卡在原地且破旧不堪的大门残骸——它现在已经变成了野草的棚架;走进果园里。这片土地的主人是鳏夫梅金斯,他的儿子都在外谋生,只有一个弱智的女儿留在家里。这个果园的苹果或是腐烂了,或是被小孩摘走了。在夏季的晚上,成对的情人会在这儿约会。有时候,在做完晚祷回家的路上,牧师甚至能听见他们的叹息声。 野草扯住了黛朵的裙子。一群苍蝇气呼呼地从一堆人屎里飞出来。能听见蜜蜂飞舞的声音,能闻到野蒜的气味。霎时之间,他们失去了玛丽的身影,因为她穿行在蜿蜒的小道上——穿过蓝色的阴影后,又要穿过成群的花海。牧师想,依她的行事风格,她应该会像兔子一样钻进洞里,然后彻底消失不见。不过他们还是找到了她,她正站在一棵树下。这棵树比其他树要略高一些。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树顶,就像出现在寓言画里面的某个人物。黛朵和牧师纷纷抬头往上看:某个男人的鞋子,某个男人的腿,一件灰色的衬衫,一张又瘦又白的脸,还有那乱糟糟的灰色胡须。 “戴尔医生!”牧师呼喊道,“这真叫我又惊又喜,我很担心……我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你最近过得好吗,先生?你要不先下来?这些树枝太细了。” 那张脸看向下面。他的脸庞有着极其明显的变化——变得十分苍白。什么样的病能把一个人变成这副样子? 黛朵说:“他就是戴尔医生?” “是的,”牧师轻声说道,“但这不是完整的他。戴尔先生!是我,莱斯特雷德牧师。你肯定还记得我?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从树顶上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 “……金翅雀……麻雀和云雀……灰色布谷鸟那清脆的歌声……一个人注意到……它的叫声……但不敢做出回应……不……” 黛朵说:“这是一首歌吗?” “公乌鸦……漆黑的羽毛……黄褐色的喙……从不走调的歌鸫……” 牧师发现在一根树干旁露出了两张年幼的面孔。他知道其中一个是教堂司事的儿子萨姆·克拉克。 “萨姆!孩子,到这儿来。我没生你的气。” 男孩走了过来,先看看牧师,再将目光看向那棵树,然后又看了看玛丽。 “萨姆,你跑得快不快?” “一般般。” “嗯,一般般也够了。你赶快去卡克斯顿酒馆里找乔治·佩斯,叫他从教堂里拿一把梯子到果园里来。告诉他我要他立马就把梯子拿过来,可不是等他喝完波尔图葡萄酒再拿。等等!不要到处嚷嚷此事,也不要把你看见的这一幕告诉别人。我们不需要观众。现在去吧!”他们看着他奔跑的身影,他的脚不断越过草尖。玛丽蹲在树根旁边。黛朵说:“我担心他会掉下来,只要掉下来他就必死无疑了。朱利叶斯,你就不能爬到他身边吗?” 牧师说:“请你用生来就有的判断力来思考问题,黛朵,即便我能爬到树顶上,也不过是两个人都被困在那儿。你就不担心我会摔断脖子吗?” “你从前爬树可厉害了。” “啊,从前,那可是三十年前。小妹,我记得你也爬过父亲后院那棵大榆树。” “我确实爬过,”黛朵说,“但当女孩变成女人后,按照习俗,她们不能再随心所欲地做出某些举动了。” “并非所有女人都很淑女。” “你太粗俗了,朱利叶斯,这是你最没有魅力的一点。” 他们只能静静等候,看着影子,听着礼拜天特有的宁静。头顶上不时会传来沙哑的声音。他低声吟诵着一节节诗文。 萨姆回来了,他走路的样子就像一位小鼓手。乔治·佩斯扛着梯子,怒容满面地跟在他的身后。 “干得不错,萨姆!谢谢你,乔治,我会酬谢你的。他在那儿,你看见他了吗?现在梯子也放稳了。他叫詹姆斯·戴尔。”牧师扶住梯子,“你碰得到他吗?抓稳他了吗?” 乔治·佩斯独自从梯子上爬下来。他说:“他身上有虱子,我看见它们在他的胡子里爬。他浑身散发着恶臭,垃圾堆都比他香。” 牧师说:“难道我们还要先给他擦上香柠檬油吗?天哪!乔治,我不过是让你把他带下来,你又不需要和他结婚。” “恕我冒犯,先生,我不愿意这么做。我看他患上了瘟疫。” “瘟疫?那或许你是在设陷阱捕捉哈勒姆夫人的鸟时研究过这一课题咯?” “别大叫大嚷,朱利叶斯,”黛朵说,“如果他不愿意接他下来,他就不会接他下来。” “你这是在自告奋勇吗,妹妹?” “也许乔治没说错,”她说,“他十有八九是生病了。”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们就可以把他留在树上不管了?看样子我只能亲自出马了,事情总是这样。” 牧师身上还穿着那套祭服,梯子被他的重量压弯了。牧师节节往上爬,他的嘴唇跟石头一样干燥。他的假发被根树枝挂落了,像只中枪的鸟儿般掉在黛朵的脚边。 “戴尔医生?” 一只脚踝出现在他的鼻子前,他抓住它,“戴尔先生?你得跟我下去,先生。你不能待在树顶上。你把脚放到我的肩膀上。不,要像这样……噢噢……来,来,先生……现在轮到另外一只脚,轻轻地……稳住,稳住——扶住梯子,乔治!现在……不错,先生,正是这样……这样……这样……啊……再过来一点……就是这儿……快帮帮我,乔治!该死的,要看这儿。这样……再走一步……然后……我们接住他了……感谢上帝。” “好样的!老兄!” 牧师把他的假发拿过来戴在头上,心里不由得暗自庆幸。詹姆斯·戴尔气喘吁吁地蹲在玛丽膝盖旁的草地上。从树上下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牧师觉得他看上去像一个从船难里逃出生天的幸存者。牧师跪在他身旁。乔治没看错,他身上确实有虱子。 “先生,你还有力气走路吗?我们的马车放在教堂旁边,教堂离这儿很近。” 房子里为他们准备了一场小聚会。亚斯提克先生和他女儿正在吃晚餐;跑在马车前面的萨姆一边穿过田野一边传播消息;科尔太太和塔比瑟两人则焦急地从厨房门口往外望。 亚斯提克走上前来,捉住马儿的头,然后走到马车后面把女士扶下车。 “这是戴尔先生。”牧师说。亚斯提克抬头往马车里看,车里的这个人让他想起了1757年普莱西之战的战俘——他们的胡须似乎是直接从颅骨里长出来的。对于他们的脑袋而言,眼睛实在是太大了,视野肯定也比那些胖人要更宽广。 亚斯提克伸出手,打算将詹姆斯从马车那高高的座椅上抱下来,牧师低声说道:“他身上有虱子。” “没关系。”亚斯提克说。他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詹姆斯抱了下来。 “科尔太太,”牧师说,“我旁边那间房还能住人吗?” “天哪,还没铺床,还有通风……” “科尔太太,不需要考虑通风。塔比瑟,赶紧去找一些床单和被单放在床上。科尔太太,你能否做一些牛肉汤?或是……”他瞧见她打算开口拒绝,“任何能马上做好且有营养的汤。玛丽在哪儿?”他们发现她垂头坐在谷仓那儿,背靠在谷仓的墙上,有一只猫儿在闻她的味道。 黛朵说:“可怜的女人,她都累坏了。我和亚斯提克小姐负责照顾她。” “噢,天哪!”十七岁的亚斯提克小姐说,“我可从来没照顾过陌生人。” 牧师和亚斯提克先生一左一右将患病的詹姆斯抬到楼上的房间里,塔比瑟正在这儿铺床,她扬起床单时产生了一阵风。然后他们让医生坐在壁炉旁那满是灰尘的椅子上。 “得把他的胡子剃了,”亚斯提克说,“其他所有地方的毛发也得剃了。牧师,如果你能帮我找来一把剃刀,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交给我。还要准备热水。瞧!在你袖子上……让我来……”亚斯提克用拇指和食指捏死了那只虱子。牧师去他自己的房间拿剃刀时心想着:不错!刚刚的意外之举充分展示了一个人的性格,亚斯提克肯定是一名优秀的基督战士,他很高兴亚斯提克是他的朋友。 他们脱下这位病人的衣服,再将这些衣服捆在一起拿去烧掉。他们为他剃除毛发时,感觉他就像是一具死尸,因为他有着尸体那般苍白和蜡黄的皮肤。当他们在詹姆斯身上忙活时,詹姆斯抬头凝视着天花板,他的呼吸既微弱又急促。萨姆又被派去跑腿了,这次是去找索恩医生。詹姆斯的眉毛里也有虱子,于是他们剃掉他的眉毛,捏死了那些虱子。 科尔太太端来了汤。门口处,牧师从她手里接过汤。他把汤吹凉了些,然后舀起一勺,本想将这勺汤送进詹姆斯的嘴里——嘴唇已经干燥开裂了,但反而将汤洒在病人的下巴上。他说:“我真的从来没有喂人吃过东西。” “胡说,”亚斯提克说,“你今早在教堂里还喂全教会的人吃面包和酒。” “先生,你说得没错,但喂汤真的太难了。汤洒得到处都是,但就是不到他嘴里去。” “把他脑袋垫高一些,小心别呛到他了。” “啊哈!这次他喝进去,还吞下去了。医生,它会为你的身体带来新的活力。” 詹姆斯一勺接一勺地喝了半杯汤。一股热气在他体内发散开来。数日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有一具躯体。对此,他喜怒参半。他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来着?在新福里斯特那儿,玛丽喂他吃了某种植物的根。然后在索尔兹伯里那儿,他吃了一个橘子和一些面包。橘子是从市场里弄来的,其中有半边已经被压碎了。自那以后,除了从树篱上摘下来的绿色果实,他没吃其他任何东西。在床上,他费力地翻转身子,那一幕仿佛是有人想把压在胸口上的石头给滚下来。那边的那个人是谁?他尽力呼喊道:“玛丽!” 亚斯提克说:“我觉得他在说些什么。先生,你再说一次。” “玛丽。” “玛丽?” “是的,”牧师说,“是那个和他一起来的女人。” “她是他的妻子吗?” “我想她应该只是他的同伴。医生,放轻松,她马上就过来了。我的妹妹和亚斯提克小姐正在照顾她。我想你经历了一段十分漫长的旅途。” 詹姆斯说:“一段漫长的旅途,一段漫长的旅途……”他此时都不能确定自己是把话说出来了,还是只是在心里说给自己听。他想:“能死在这儿也不算太差,也许这儿正是这趟旅程的终点。”他把头垂向一边,只见莱斯特雷德和亚斯提克先生都光着上身,面对面坐着,两人仿佛是要进行一场摔跤比赛。亚斯提克突然举起一只手,他大喊道:“捉到一只了!”“干得不错,先生。”牧师说,“自离开法国后,我身上从未有过这么多虱子。” 毛发被剃光的詹姆斯正漂浮在发热和精疲力竭的暗河里。索恩来过两次,他站在离床一码的位置观察詹姆斯的情况,然后留下一盒杜弗氏散。不过在玛丽某次探望过詹姆斯后,这个盒子便“神奇”地消失了。 玛丽打算用她自己的土方子,没有人为此阻挠她。她在牧师的花园里搜寻草药。破晓时她钻进了树林里,一直到黄昏她才回来,围裙里盛满了当归、黄花九轮草、疗伤绒毛花,其余的草药他甚至都无法立即叫出它们的名字。 玛丽身上穿着科尔太太的某件旧衣服,因为她和女管家的身形最为相似,不过即使这样也得先在黛朵的房间里将旧衣服改短。玛丽在她们面前十分从容,仿佛是一位公主站在她的侍女面前。就在接下来她们为她穿衣服的时候,她们看见了她身上的刺青:成群的蓝色星星,从柔软的大腿和臀部一直往下延伸到膝盖后侧的腘窝。 当然,她也引起了很多关于咒语、邪恶之眼和巫术的流言蜚语。然而这位陌生人给人的感觉是如此和善,以至于科尔太太做出了一个令她自己也感到有些惊讶的举动:她在圣麦可节那天请玛丽诊治她那肿胀的膝盖。玛丽的治疗方法是将自己的手一直按在科尔太太的膝关节上,直到女管家的双脚上出现一摊液体。“天哪,”科尔太太在礼拜天的时候跟她朋友八卦道,“她的双手可真神奇,真神奇!”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她提起裙子,向朋友展示她那刚刚复原、健壮、红色的双膝。 到圣灵降临节[1]时,詹姆斯才第一次从病榻上下来。他穿着牧师的旧衣服,看上去就像一个小丑;他慢吞吞地在庭院和花园里晃悠,时常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有时候甚至蜷缩在客厅的地毯上。 令牧师欣慰的是,詹姆斯不会再想爬到树上去,也没有出现持续性的精神涣散的迹象。不管他之前是什么样子,不管他去过什么奇怪的地方,他现在的神志看起来十分正常,能理智地回答他人的询问,纵然那都是一些非常简单的问答:“今天感觉怎么样,先生?”“好些了,谢谢你。”“你今天会去散步吗?”“会去。”“吃点心吗?”“先生,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一杯茶。” 自牧师上次在俄国的房间里看见他,到他出现在牛村的苹果树上,没有人知道这期间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哈勒姆夫人在她那宽敞且景色宜人的庭园倾听着这一情况,然后她劝牧师再耐心一点儿。 夏天来了,大自然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田野里长满了高高的谷物,村民们也为收割庄稼这件大事做足了准备。牧师家里的气氛也出现了变化,塔比瑟爱上了一位从北方来的军人,闲言碎语在轻易间也随之而来。那个男人南下帮人收割庄稼,花言巧语地说了一些关于战争和南方城市的故事。乔治·佩斯把一小簇野花插在自己的帽子上,仿佛自己是一场永恒婚礼的来宾。亚斯提克时常过来看看詹姆斯恢复得怎么样。六个月前,他的女儿还是一副粗野且尖刻的模样,但是现在她身上却有一种柔弱、令人心慌意乱的美。牧师思量着,在这个季节里,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八月首个礼拜的夜晚像是属于某些南边国家,他们似乎转眼间便飞到了意大利或摩尔人的非洲。成群的星星慢慢地划过天际。农舍狭窄的平开窗和庄园宽敞的框格窗都敞开着,只为抓住每一丝微风。哈勒姆夫人彻夜未眠,她用一条带香味的手帕轻拍着太阳穴,往外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庭院,倾听着孔雀那尖锐的叫声,任凭自己沉浸在独自一人的私人时光里,享受着意味深长的忧伤。 牧师也睡不着。他轻轻地在闷热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楼上的房间偶尔会传来木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那是有人为了感受那带着麝香的神秘空气、走向窗边时发出来的声音。这种气候最好不要持续下去,但万一它持续下去了呢!在牧师想象出来的画面里,牛村变成了拉巴卡[2],田野里全是葡萄树,村民们的皮肤都被晒成了黄褐色,走路时变得大摇大摆,而教堂也自此冷清起来,变得门可罗雀。 在这个繁荣季节即将结束的时候,牧师深夜里偷偷溜出屋子,既没戴假发也没穿外套,手里拿着一根漂亮的手杖,嘴里还带着酒味。他穿过牧场走向一片树林。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二十分钟,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草地上,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地是哪儿。他称那个地方为“圆环”,因为他不知道它最正式的名称是什么,它也没有被标在地图上。的确,那儿除了长着排成一圈的橡树,也没有其他什么值得被标示出来的东西。不过他在采蘑菇时发现那儿有一些做有标记的石头,因此他认为这儿曾经修建过某座建筑物,比如说一座异教徒的寺庙。一想到他的祖先曾穿着白袍,在其余村民那头发蓬乱的祖先前主持异教仪式的场景,他就觉得很欢喜。 他在树荫下走了十分钟,进入“圆环”内部。现在,望着被这般月光照亮的它,他确信自己正往圣地里走。 一个人坐在“圆环”中央的草地上。牧师愣在原地,将手里的李木手杖捏得更紧了些,整个人也做好准备随时退回到身后的林木线。但是那人转身面向他,于是牧师停了下来,“是你吗,戴尔医生?” “是的。” 牧师小心翼翼地靠近“戴尔医生”,因为草地上的这个人影不一定是真的,有可能只是他幻想出来的,或者更糟的是,那其实是这地方的精灵。林地间的精灵据说十分机灵古怪,牧师不能全然相信它们。月光下,一个醉醺醺的中年胖神父可是最好的捉弄对象! 牧师挨近他时,詹姆斯说:“在这样一个夜晚,真同情那些可怜的疯子!自从我来到这儿后,我已经听到有三四个人对着这个超级月亮嚎叫。” “幸好真的是你,戴尔医生,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我只是在无意间溜达到了这儿。近来我很少特意去做什么事情。过来,先生,喝点儿令人舒心的苹果酒。我擅自把酒从厨房里带出来了。这儿还剩了不少。” 牧师喝了些罐子里的苹果酒。詹姆斯说得对,苹果酒的味道很不错,你可以从中品尝出整棵苹果树的味道。 “我发现你一直在画素描,先生。” “我想试试自己的手艺。你愿意瞧瞧它们吗?”他把五张画纸放在银色的草地上,每张画纸上都只画了一个黑色的圆圈,算不上精雕细琢,不过画作间带有一股无可争辩的活力。 “这两张是我用手指画出来的。”他展示出自己黑色的食指指尖来证明他没撒谎,“我这儿还有一些画纸,你要不也来试一试?窍门就是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去想它有多美,不要去想它是多么难以捕捉,不要想你要把它捕捉下来。就这样子去做,你会大吃一惊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在作画时不要觉得自己在作画?” 詹姆斯说:“正是如此。”他看牧师一脸茫然,便接着说道,“或许我们还得再喝一些苹果酒。” 他们俩都喝了三大口苹果酒。罐子里发出一种陌生而空洞的乐音。牧师打了个嗝,把中指插进打开的墨水瓶里,然后画出一个参差不齐的圆环,然而不知为何,它很像月亮。 “画好了!” 他们静静地坐了很久,久到一些星星已经划出了橡树树梢。 “戴尔医生,我觉得你现在真的完全康复了,先生,我希望你能为此感到开心。我得承认,复活节那天,我们都很担心你。” “倘若我正在康复中——目前还不能说我已经完全康复了——那也得归功于你的善良,还有你妹妹、你的女管家……” “还有玛丽……” “当然还有玛丽。她的行事风格的确非常古怪,但她的来历你也略知一二。你是最先瞧见她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你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牧师点点头,回想起了那一幕:火把、狗、无声奔跑着的女人。 “我相信,”詹姆斯说,“她对人的本性看得很准,所以她绝对不是偶然间把我带到这儿的。” “这是一种认可,医生,我很珍惜这种认可。你一定得留下来,当然还有玛丽,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再改造一下,你现在住的那间房就更有家的感觉了。至于玛丽……”说着他轻轻地走了几步,“我想她在塔比瑟隔壁的小房间住得还算舒服。” “我俩都住得很舒服。但我觉得我似乎应该先解释一番……我的意思是,你一定很好奇……” “我承认我很好奇,但我需要的不是解释,而且我们必须先确定你已经康复了。你那条腿还痛吗?” “它给我带来了一些麻烦。这是很久之前受的伤,我的手也是。现在的疼痛感并不剧烈,甚至算得上‘很友善’。” “恕我直言,医生,但你以前似乎不会被它的獠牙伤到。我是指疼痛。” “不是‘似乎’,牧师,那不是我装出来的。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疼痛感,直到……直到去了圣彼得堡。我自己一开始也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可以说我一直在填补那些我错过的东西。” “那么说,他已经完全消失了。” “先生,你是指?” “过去的詹姆斯·戴尔。” “消失了。” “你为此感到遗憾吗?” “有些时候我也在想,曾经因为我对疼痛有免疫力,所以做事一向干脆果断。而后来我都快变成一个懦夫了,或者说我总是怀着某种病态的恐惧。以前我从来不会感到犹豫和疑惑,但现在我和普通人一样时常会受到它们的折磨。哈!我今早花了半小时来决定今天穿哪一件外套,可你知道,我总共只有两件外套。” “这些烦恼都会过去的,你不过是受到了……病魔的影响。” “我怀疑,我进入了一种新的状态,是一个新的自我,软弱是新自我的特征,正如强大是另一个自我的特征。” 牧师说:“这个新的自我难道不是也以某种温和仁慈为特征吗?” “可能是吧!但迄今为止,我实际上还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什么是我所期望的。当然,我拿手术刀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或许我可以拿画作换一些钱。” “哈勒姆夫人还记得你在巴斯的那段日子,你是她那时最出名的外科医生。” “我有好几种名声,难得哈勒姆夫人还记得我。不过事实上,我更希望过去的我能像尘埃一样被人遗忘。” “医生,我们不会对你的黑历史揪着不放的,毕竟人在不断地变化着。许多人还被困在一层旧皮囊里,不过他们应该蜕去那层旧皮囊。” “像蝰蛇一样?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蜕去你的旧皮囊。” “我没有你那种勇气,虽然你称它为软弱。” “我这是身不由己。” 牧师觉得他们在这个地方变得更亲密了,这使他更大胆地开口说:“在俄罗斯的米连纳亚时,我在那间公寓里看到了一些事……” 詹姆斯举起一只手,然后身子突然往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仿佛他在夏夜瞥见了某种夸张而神出鬼没的事物,它向他传递了一个他必须立刻领会的消息。牧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见离他们十码远的草地上有一窝兔子,它们在那儿又跑又跳地嬉闹,月光下它们的皮毛变成了银白色。他望着詹姆斯的脸庞,低声问道:“那是什么,先生?” 詹姆斯重新坐好。他慢慢地摇摇头,嗅了嗅空气,伸手去拿罐子。 “幽灵,不过是一些幽灵。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先生,没说什么。” [1] 复活节后的第五十天,是教会用来庆祝圣灵被赐给使徒们的一个节日。——译者注 [2] 西班牙语的“牛村”。——译者注 第八章 1772年 一 “科尔太太。”莱斯特雷德牧师擦了擦嘴说,“你不仅有资格嘲笑我的故事,还烤出了世界上最美味多汁的鸽子。要是没有你,我无法想象我们该怎么办。戴尔医生,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詹姆斯端起杯子,“科尔太太绝对是德文郡最好的厨师。她简直就是艺术家。” “的确是艺术家!”牧师在杯中斟满酒,“医生,你说得很好。塔比瑟,亲爱的,把对虾递过来。谢谢。对了,你的那位中士在搭船前往美洲时会来看我们吗?” 黛朵说:“让这个可怜的女孩好好吃顿饭吧,朱利叶斯。” 牧师说:“她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啊,难道不行吗?这个问题很简单,我对那个家伙的运气很感兴趣。他是个非常能干的植物学家,这个你知道吧?他对玫瑰花的一切了如指掌。” “朱利叶斯,你说得她脸都红了,别说了。” 塔比瑟埋着头,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滑落,落在了盛着黄油肉汁的盘子里。科尔太太从衣袖里扯出一块布,粗鲁地摁在塔比瑟的鼻头上,塔比瑟擤了鼻涕。黛朵蹙起眉头看着哥哥,牧师内疚地耸耸肩,开始喝酒。詹姆斯冲坐在对面的萨姆眨了眨眼睛,那天是萨姆的生日。全家人都在为他庆祝生日,只有乔治·佩斯没有到场,坐在这么多人当中吃饭,他会感到不自在。现在正值五月,下着毛毛细雨。玛丽坐在萨姆旁边。 詹姆斯说:“牧师,莱斯特雷德小姐告诉我,你们准备去巴斯。” “应该会去吧。亚斯提克想跟她的女儿去,我妹妹也喜欢那里。” 黛朵说:“我还想再去剧院。他们在演《威尼斯商人》,演员有巴雷特先生和德斯先生。医生,你也许应该跟我们一起去呢。” 牧师说:“医生不喜欢剧院的。” 詹姆斯说:“我以前常去果园街的剧院。” “你都看了什么?”黛朵问道。 詹姆斯笑笑,“我好像没怎么留意。” “冬天,”黛朵说,“我总是梦见我去巴斯。那里的天气总是很好,全世界的人都会穿上最好的衣服,我好想去参加舞会。”她笑了,脸颊绯红,“当然,这只是一个非常愚蠢的梦,你喜欢巴斯吗,戴尔医生?” 詹姆斯重新整理着盘子里的鸽子骨头,“我觉得有点儿……” 这时,牧师拍着手掌说:“布丁来了!我希望你还能吃得下,萨姆。” 塔比瑟和科尔太太将蛋糕和奶油葡萄酒摆在桌子上,闻起来有股杏仁和肉桂的浓郁味道。切蛋糕的时候,科尔太太拿了一大块香籽蛋糕给玛丽,末了,这位厨娘说:“我知道她喜欢,她喜欢甜点。” 玛丽吃着蛋糕,将蛋糕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再将蛋糕卷成一小团。詹姆斯冲她咧嘴笑了笑。她抬头望了他一眼。 塔比瑟不再哭了,“今天下午牛村有表演看。” “什么表演?”牧师问道。 “是一个黑人,”科尔太太说,“从埃克塞特来的。” 萨姆说:“他会摔跤。双手各能举起一辆二轮马车、一匹马、两个人。” 塔比瑟说:“他的妻子也在那里,看起来还没有她的拇指大。” “他的妻子也会摔跤吗?”牧师问道。 黛朵说:“塔比瑟可以跟萨姆一起去看看。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表演,对吧,科尔太太?” “应该不是,”科尔太太说,“以防万一,我应该跟他们一起去。孩子太小了,什么都不知道。塔比瑟没脑子。” 牧师说:“你可真聪明,科尔太太。好了,萨姆,如果你想吃最后一块蛋糕,就得为我们唱一首歌。我知道医生很喜欢你唱歌。” 詹姆斯说:“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们不应该为他唱歌吗?” 牧师点点头,“那我们就一起唱吧,妹妹,你来起个头吧?” 雨终于停了。那天喝茶的时候,雨水把下午装饰得闪闪发亮。他们来到花园。牧师检查着他的黄玫瑰、紫丁香和紫藤。他说:“得将那些攀缘植物连起来才好。” 黛朵用一条围巾蒙住萨姆的眼睛,让他转了两圈,说:“去吧!” 其他人都散开了,吹着口哨,大声叫喊着,只有玛丽看起来一脸困惑,这反而让詹姆斯很满意。他说:“这只是个游戏,玛丽!你千万别让他抓到你。” 萨姆站在她前面半码远的地方,感觉有人在面前,便伸出手,然后停了下来,歪着脑袋,转头径直跑向正躬身看着郁金香的牧师。 黛朵喊道:“他看得见!萨姆,可真丢脸!” “不是这样的。”詹姆斯说。 萨姆取下蒙眼的围巾,给了牧师。那个孩子看着玛丽,笑了笑。牧师把眼睛蒙上,几分钟后,他抓到了科尔太太。科尔太太则抓住了塔比瑟,塔比瑟的步伐出奇地灵活,竟然抓住了詹姆斯。詹姆斯抓住了黛朵。他们微微喘气,脸都红了。接下来,塔比瑟、科尔太太和萨姆动身前去牛村。黛朵进了屋子,拿着一本书出来了。詹姆斯认出来那是《项狄传》[1]的最后一卷。他们一个礼拜会花两三个晚上朗读这本书,有时候由黛朵读,但大部分都由詹姆斯朗诵。他说:“你现在想读读这本书吗,莱斯特雷德小姐?就在花园里吗?” “我想我们还是先散会儿步吧,然后在河边读。朱利叶斯,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散步,消化消化科尔太太的蛋糕?我帮你把那双结实的鞋子找出来。” 牧师说:“科尔太太的蛋糕吃在肚子里挺舒服的,亲爱的,可比劳伦斯·斯特恩更有益。” “你就胡说吧,哥哥,上回詹姆斯朗读的时候,你都笑疯了。” 牧师说:“斯特恩的观点让人难以捉摸。不了,还是你们两个去吧。我在这里挺开心的。让她去,医生。需要锻炼的人是她。你们何不去看看那个黑人和他妻子表演摔跤?”他咯咯笑道,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团麻线。这时,马厩的院子里传来锯子的声音,乔治·佩斯正在忙活。黛朵走进屋子,詹姆斯跟在她后边。一团云老在太阳前面晃动,过了一会儿,终于飘走了。阳光似乎比什么时候都要强烈。 二 通往马路的小径十分泥泞,不过,新叶下的空气清新、凉爽,是那样宜人。为了不弄脏鞋子,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堤岸上。黛朵问詹姆斯今天腿怎么样。他扭头回答说,这种天气对他的腿有好处,不像以前那么痛了。 他们来到桥边,穿过马路,来到对面的河堤上。那里,石头都是扁平的,被树荫遮住,看不见马路。他们以前曾到这里停留,看书、聊天,望着河面,虽然这里的河流只不过是一条小溪,流过石头河床的浅浅河水似一绺绺头发。 黛朵把书递给詹姆斯,里面有一条缎带书签。他揉了揉眼睛。现在,他没有戴手套,他清清嗓子,抬头迎着黛朵的微笑。他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无数次认为自己在误导她,让她期待他会对她说些甜言蜜语的话。难道她从没听见也没看见玛丽从他房间里出来吗?难道她要选择视而不见?可他再次无法解释他和玛丽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多种多样,但每一样都是那样洁白无瑕。追求黛朵并非背叛玛丽。这可能也是玛丽所期望的。 黛朵说:“你找不到地方了吗?” 詹姆斯道:“找到了。”他开始读起来。 “当你从最后一章的结尾处开始回顾时,同时检查文章的结构,你必须在这一页以及接下来的五页里加入许多不同的东西,以便在智慧和愚蠢之间找到一种平衡,如果做不到这点,一本书连一年时间都维系不了……” 詹姆斯读到最后,然后合上书,放到石头上。黛朵说:“这本书不是很正统,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可惜已经读完了。” 詹姆斯点点头,“艾斯丘先生认为,作者死了才使得这本书在这里结束了。他要是没死,还能写不少。” “呃,”黛朵说,“如果我来写小说,我觉得最麻烦的是结尾。也许对于劳伦斯·斯特恩来说也一样。” “你是说,”詹姆斯说,“对他来说死比完成这本书要容易?” 她笑了笑,“我确信不是这个意思。那也太极端了。” “不。但是死亡绝对是结束了。” 黛朵扬了扬眉毛,“你可千万不能让我的哥哥听到这样的异端邪说。” 詹姆斯冲她咧嘴笑了笑,“你误会我了,莱斯特雷德小姐。” 这时,村子里传来一个号角声。黛朵说:“肯定是表演开始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詹姆斯说:“你不想去看看吗?去年冬天我曾见过他们,但没有看过他们的表演。” 黛朵站起来,拍了拍长袍,脸上露出一个甜蜜、阴郁、耐心的微笑。她说:“我们偷偷看一下就行了,我不想引起太多的注意。” “我们就从门口看看,没什么要紧的。” 他们来到空荡荡的马路上,号角声再度响起。 下午越来越热了。太阳几乎晒干了路上的水洼。表演棚位于卡克斯顿酒馆附近的一块空地上,曾经红白相间的帆布褪成了奶油色,看起来锈迹斑斑的。他们朝棚子走去,掌声和欢呼声从棚子里传了出来。他们站在侧门的入口处,入口处的帘子从里面扎住了。詹姆斯的鼻子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股味道是那样鲜活:压碎的草、汗液、帆布、啤酒的味道都夹在一起。他想告诉黛朵,他曾在这样的地方表演过。马利·格默曾用针刺他。 棚子里大约有四十个人在观看约翰·阿梅兹门特表演弄弯一根火钳。他赤裸着上半身,肩膀颤抖着,眯缝着眼睛,举起那根U形火钳,交到妻子手上。她的身形比詹姆斯印象中的还要小。这会儿,她把火钳拿到村民当中,让他们摸一摸,村民点点头,对朋友咕哝着什么。她尖声叫一个强壮的小伙子向“摩尔人”发起挑战。小伙子也大声叫唤着。于是,杰克·霍金斯被推到了前面。他想回到人群中,但是很快又被推了出去。他拖着脚步来到圆形表演场,笨拙地抬起胳膊。女人脱掉他的背心和衬衫,他几乎跟那个黑人差不多高,还比那人年轻二十岁,体格强健,自打他能走路起就在父亲的地里干活。人群安静下来,门边有个大胖子大声喊道:“杀了他,杰克!”约翰·阿梅兹门特环顾四周。他突然看到了詹姆斯,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像是认出他来了,然后转头看着他的对手。 他们互相抓住对方,脚在泥地里拖着,背部和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发出亮光。霍金斯冲过去,黑人踉跄着,单膝跪下,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想起了某件严肃而平静的事情。人群高声喝彩。有的人也在不断移动,像是正和某个看不见的对手扭打。詹姆斯感觉到黛朵的肩膀正轻轻地压着他。杰克·霍金斯把黑人逼到棚子的墙壁上,头猛地撞向黑人的肚子。就在这时,约翰·阿梅兹门特身子一扭,借助霍金斯冲过来的力量,干净利落地把他翻转过来,像是这个农夫只是一个跟萨姆一般大小的孩子。霍金斯仰面躺在地上,气喘吁吁,跟着,他站起来,汗涔涔的背上全是泥巴。他摇摇头,咧嘴笑了笑,从女人手里接过背心和衬衫。 女人再次发出挑战,“谁能打败摩尔人?”约翰·阿梅兹门特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抚摸着自己的左肩膀。他突然踉跄着往后退去,同时大声喊叫,像要抓住空气中的什么东西,很快轰然倒在地上,地面在他的重压下颤抖。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们惊得目瞪口呆,看着那个庞大的身躯伸展开来,一动不动了,那一幕真是怪异。女人慢慢走向他身边,呼喊他的名字。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黛朵小声说:“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詹姆斯的第一反应就是离开,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管黛朵跟不跟他一起走。他知道现在如果不立即离开,可能就来不及了。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并没有走。这时,女人跪在那个黑人的面前,叫人救他。她在苦苦哀求。 詹姆斯走到棚子的阴影处,观众都转头看着他。他听见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但他并没有往别的方向看,而是看着黑人和那个女人。女人看到他朝她走过来,便不再哭了。他的出现似乎让她冷静下来了。她将双手伸向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他听不懂也没有听进去的话。他低头看着约翰。刚才打斗才过去不到半分钟,可他像是死了许久。詹姆斯跪在地上,想对她说:“他已经死了。”但他说不出口,想到她悲恸欲绝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心。他将手轻轻地放在黑人的胸口上。他的皮肤湿湿的、黏黏的,但他感觉到了胸膛的那股温热。他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病人停止呼吸,心跳停止后,这种温热的感觉还会持续几分钟。他记得在巴斯的一个晚上,舞会上的一个姑娘也像这样突然倒在地上。他们本来在跳角笛舞[2],他当时跟阿格尼丝·芒罗在现场,他弯腰看着那个姑娘,判断可能是她的心脏出了问题。当时他生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想剖开女孩的心脏救活她。那个想法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令他兴奋。可当时他手头上没有工具袋。再说了,让人看见他在舞池里将一个姑娘的身体切开对他的名声也不好。而现在他没什么名气了。他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多么稳重的手。他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一把折刀。前几天,乔治·佩斯在磨镰刀时,顺便也把这把刀磨利了。现在,这把刀十分锋利。佩斯还说:“医生,你就是用这把刀剔鱼骨头也不在话下。” 詹姆斯看着女人,勉强挤出一丝笑,他的表情有些痛苦。詹姆斯看着手里的刀。“相信我,”他对女人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相信我。”她点点头。也许她心里都明白。女人望向别处。他口袋里仍然有格里马尔迪的那只表。但现在,没人会为他计时。他将刀尖压在约翰的胸骨上,握住木制刀把的手放松下来。他知道切开一个人的身体有多难,知道肌肉里的硬块和纹理是多么难以对付,但握手术刀可不像孩子握笔一样容易。手术刀得在手里翻飞,好比画家手中的画笔。 他将刀切入了约翰的身体里,没有察觉周围观众惊恐和怀疑的表情、棚子里的热气,也没有察觉双膝下跪时腿部的疼痛。他打开胸腔,切着肋骨上的软肋骨,找到心脏在手套状心纤维组织里的位置,半藏在左肺囊后方,他随即摸到了心脏,抓住它,压了压。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他心无旁骛,这是他生命的目标。在这样的行动中,所有的经验都融为一体,这样的收获是那样真实、始料未及。 他的手触摸着心脏的律动。生命的迹象又在黑人眼睛表面上悸动。那人死而复活了,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着话,像是潜入水里又猛地回到了空气中。他说着话,那是大难不死的人发出的特有声音。他气喘吁吁,轻声说出了六个清晰可辨的词,詹姆斯觉得那像是颠颠倒倒的话,像镜子里的话,像死人的话,像一句偷偷塞回到嘴里的话。女人望着詹姆斯。脸上的尘土和汇流成河的眼泪粘在了一起。她说:“这是我们的土语。非洲语。” 三 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胸口上留下了一道灰色的大疤痕,还改了名字。他不再摔跤,但活了下来。而那名外科医生——他的名字已被黑人遗忘——却没能活过那年夏天。他的脸时常浮现在他的梦中,宛如水上的月亮。他是牧师和他妹妹的朋友。据说(也不知道真假)他去过俄国,觐见过女皇,经历过各种冒险。那是个干净利落、阴郁聪明、腿有点瘸的男人。八月的一个早晨,他死在村子附近的一块大麦田里,大腿上放着一本素描簿,坐在凳子上的他突然往后倒去,死亡就这样夺去了他的生命,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男孩和一只狗。没人切开他的身体让他死而复生。 男孩跑去找人求救的时间几乎有一个小时,詹姆斯一个人躺在那里,一块黯淡的十字形云影掠过他的脸庞,他周围的金色谷物随风摇曳,像是围着一群毫无好奇心的人。玛丽正在牧师家的厨房里削苹果,准备做苹果馅饼,她停下手中的活儿,将刀和苹果放在砧板上。科尔太太的目光从馅饼上望过去,惊讶地发现她的朋友面带微笑。 [1] 全名为《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是18世纪英国文学大师劳伦斯·斯特恩的代表作之一。——译者注 [2] 据说是由16世纪英国的水手发明的一种舞蹈。——译者注 尾声 棺材装在马车上运到桥上,然后被扛在几个男人的肩膀上。乔治·佩斯、亚斯提克先生——这两人主动要求的,还有温恩·图尔、基里克和厄本·戴维斯,所有人都穿着最好的衣服,系着黑丝帽带和黑色的麂皮手套,手套是牧师花两先令六便士买来赠送他们的。牧师和他的妹妹、哈勒姆夫人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是玛丽、萨姆、科尔太太、塔比瑟、索恩医生、克拉克太太,还有十几个在路上会跟死者生前打招呼的小农夫和商贩。 今天是举行葬礼的好天气:空气凉爽、云儿低垂,下着毛毛细雨。教堂司事克拉克在大门口迎接的他们,钟声响起,他们抬着棺材走上小径,进入教堂。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它使我躺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它为自己的名义引导我走义路……” 黛朵擦着眼睛,科尔太太、塔比瑟和萨姆也做着同样的动作,这是萨姆第一次学会悲伤,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牧师心想:他死的时候男孩也在场,真是太遗憾了,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詹姆斯原本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壮,也比以前开心了。最后的几个月,你完全可以说他是一个快乐的人。 “我又看见了一个新天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 棺材被抬到墓园里。克拉克先生和他的助手波特先生毕恭毕敬地在坟墓边缘等待,旁边还是一个新坟,是萨莉·卡克斯顿和她孩子的坟墓。草皮上是枯萎的花朵,毛毛细雨中,边缘为棕色的花瓣已成覆盖物。 送葬者聚在一起。牧师捧着《圣经》,却并没有看。他说: “至于世人,他的年日如草一样,他发旺如野地的花,经风一吹,便归无有,他的原处也不再认识他……” 亚斯提克先生脱下手套,捧了一把泥土,将其捏碎,撒在棺材盖上,哈勒姆夫人也这样做了。跟着,她将一些泥土放入萨姆的手中。萨姆身子前倾,试探着撒下一些泥土,小心翼翼得仿佛棺材的表面容易弄坏。玛丽站在坟墓的前端,眯缝着的眼睛像是发出棕色的光亮,她自己也在为詹姆斯举行仪式,召唤她自己的灵魂和牛村上方空气中的精灵混合在一起。 葬礼结束后,他们往大门走去。牧师邀请他们去府邸喝葡萄酒。哈勒姆夫人让黛朵和科尔太太坐她的马车。其他人则步行从桥上走过。马车上载了一些人,其他人还可以骑马,那些马拴在树上,由一个男孩看守着。天空明显亮了很多。他们没怎么说话。田野里传来收庄稼的人的声音。一个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另一只手抱着一个石瓮的女人停了下来,看到一行人经过时鞠了一躬。牧师向她微微颔首,喃喃说出她的名字。 他发现旁边的水沟里有一个东西,便停了下来。亚斯提克先生望过牧师的肩膀。“可怜的家伙。”亚斯提克说。他们继续上路,其他人低头瞥了一眼,但并没有停下来。只有走在人群最后面的萨姆停下来,蹲在地上。水沟的斜面有一个喉咙被割开的小猫,似乎是刚刚不久前被丢弃在这里的。胸部的毛因为沾了血而变得硬邦邦的,四周的草地上有几团鲜红色的血。猫的眼睛紧闭着,像是正在抗争肉体的痛苦。萨姆可以从它那半张开的嘴看到它的舌头和仍然白如珍珠的牙齿。萨姆拾起一根棍子,捅了捅小猫,像是期望在这个充满奇迹的年代,这只猫会突然醒来,一溜烟跑开。他随即将树枝插在它的身体下,让它顺着斜坡滚落,经过飞燕草、风信子和金凤花,落入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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