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发条橙 作者:安东尼·伯吉斯 内容简介 《发条橙》是一部幻想小说。一个生活在英国未来社会的问题少年,由于青春期躁动走上犯罪道路,后受到社会制裁,被剥夺自由意志。经过思考与改造,他重新融入社会,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上帝手中的一只发条橙 本书对青春迷失的写照在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导演库布里克改编的同名电影虽遭禁数十年,却早已在世界各地被奉为青春影片的经典。 它的一切都让我激动不已,情节、思想、人物,当然还有那语言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一部 第一章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嗯?” 一伙人里面有我,名叫亚历克斯注,另有三个哥们儿,分别是彼得、乔治和丁姆注,丁姆真的很笨。大家坐在柯罗瓦奶吧的店堂里,议论着今晚究竟要干些什么。这是个既阴冷又昏暗的冬日,阴沉沉的,讨厌透了;幸亏没下雨。柯罗瓦奶吧是个奶杂店,弟兄们哪,你们可能忘了这种店铺的模样;如今世道变化快,大家忘性也大,报纸也不大有人看了。喏,就是除了奶制品也兼售别的货。尽管店里没有卖酒的执照,但法律还没有禁止生产某些新鲜东西,可以掺在牛奶中一起喝嘛。例如掺上速胜、合成丸、漫色等迷幻药,或者一两种别的新品,让人喝了,可带来一刻钟朦胧安静的好时光,观赏左脚靴子内呈现上帝和他的全班天使、圣徒,头脑中处处有灯泡炸开。也可以喝“牛奶泡刀”,这种叫法是我们想出来的,它能使人心智敏锐,为搞肮脏的二十打一做好准备。当晚我们就喝着这玩意儿。故事也就从这儿讲起吧。 我们口袋里有的是叶子注,实在没有必要去考虑抢更多的花票子,在小巷里推搡某个老家伙,看他倒在血泊中,而我们则清点捞到手的进项,然后四人平分;也没有必要去店里对瑟瑟发抖的白发老太施以超级暴力,然后大笑着,卷着钱箱里的存款扬长而去。俗话说得好,金钱不是万能的。 我们四人穿着时髦的服装,当时时兴黑色贴体紧身服,它缀有我们称为果冻模子的东西,附在下面胯裆部,也能起保护作用,而且把它设计成各色花样,从某个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当时我的胯裆是蜘蛛形的,彼得的酷似手掌,乔治的很花哨,像花朵,可怜的丁姆拥有一个土里土气的花样,活像小丑的花脸。丁姆待人接物没啥主见,实实在在毫无疑问是四人中最愚笨的一个。我们的束腰夹克没有翻领,但假肩很大,可说是对同类真肩的一种讽刺。弟兄们哪,我们戴着米色宽领带,料子像土豆泥用叉子扒拉出的花样;头发倒留得不太长,靴子非常坚硬爽快,踢起人来很带劲。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嗯?” 坐在柜台上的小姐总共才三个,我们倒有四个男的,通常搞成一个为众人服务,众人为一个服务的局面。这些小妞也打扮入时,格利佛注上是紫色、绿色、橘红色假发,每染一次的花费,看样子不低于她们三四个星期的工资,还要配以相应的化妆品,眼睛周围画着彩虹,嘴巴画得又宽又大。她们的黑色连衣裙又长又直挺,胸前别着银质小像章,上面标着男孩的名字:乔、迈克之类。据说那都是她们十四岁不到就睡过的男孩。她们不停往我们这边看,我差一点想说而没说出口,只是从嘴角上表示出来:我们三个该过去来一点交欢,让可怜的丁姆留下,只消给他买半升一客的白葡萄酒就可以打发,当然这次要掺点儿合成丸进去,可是那样就不像玩游戏啦。丁姆丑陋不堪,人如其名,笨手笨脚,不过打起臭架来他可是把好手,使起靴子来也很灵巧。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嗯?” 三面墙边都摆着这种又长又大的豪华座位,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家伙已经烂醉如泥。他目光呆滞,口中不停念叨着:“亚里士多德希望淡淡弄出外向仙客来花变得叉形时髦。”他确乎是入了幻境,醉得晕头转向;我知道那情形是什么样子,曾经跟别人一样尝试过;但这次我开始认为那样做太窝囊,弟兄们哪。喝过莫洛可注之后就躺倒,心里出现幻象,似乎周围一切都成了往事。的确看得清清楚楚,一览无余——有桌子、音响、灯光、男男女女——不过就是似曾相见,如今都已消失殆尽了。似乎被自己的靴子或指甲所催眠,同时又好像被老渣滓提起来,像猫咪一样摇动。摇啊,摇啊,直到什么也不剩。丢失了姓名、躯体、自我,却也毫不在乎,直等到靴子或指甲变黄,一直黄下去,黄下去。接着灯光开始像原子弹一样爆裂,而靴子、指甲,或者好像是裤子屁股上的一点泥巴变成一个很大很大很大的地方,比世界还要大,当你正要被引荐给上帝时,这一切忽然都结束了。回复到现时现地后仍啜泣着,嘴巴呜呜呜地嘟起。咳,那样很舒服,却很窝囊。人来到世上不只是为了接触上帝的。那种事情会把人的元气、人的潜能统统抽干的。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嗯?” 音响播放着,可以感觉歌手的嗓音从酒吧一端传向另一端,直飘天花板,再俯冲而下,在墙体间飞腾。那是伯蒂·拉斯基,沙哑地唱一首老掉牙的旧曲,叫做“你使我的浓妆起泡”。三个坐台小姐之一,染绿头发的,伴着那所谓的音乐把肚子一挺一收的。我可以感到莫洛可中的“刀”开始刺痛,说明我已经预备好来点二十比一了。于是,我喊道“出去!出去!”,像小狗似的叫,接着挥拳猛砸坐在我旁边的家伙,他烂醉如泥,念念有词的,正好砸在耳朵孔上,但他毫无感觉,继续念叨“电话机,当远远可可变成咚咚呛”。他出幻境酒醒之后,准会感到疼痛的。 “去哪里?”乔治问。 “哎,不停地走,”我说,“看看有什么事会发生,哥们儿。” 我们跑出门,融入冬夜暮色之中,沿着玛甘尼塔大道走一程,然后转入布斯比街,在那里找到了所期望的东西,一个小小的玩笑,这晚上的生意总算开张了。有一个羸弱的老教师模样的人,戴着眼镜,张着嘴巴,呼吸着寒冬的空气。他手臂下夹着书籍、破伞,正从公共图书馆那边拐过弯来,如今去那里的人可不多了。这年头,天黑之后,很少看到老年中产阶级出门的,本来警力就不足,又有我们这批好小伙子神出鬼没的,因此这位教授模样的人,可以说是整条街上唯一的行人。我们于是走近他,毕恭毕敬地,我说:“借光,老兄。” 他看到我们四个那副不声不响、礼敬有加、满脸堆笑的样子,便有点害怕。但他说:“哦,什么事?”嗓门很大,像老师上课,似乎要向我们表明,自己并不害怕。我说: “看到你夹着书本嘛,老兄。如今碰到有人还在看书,真是少有的开心啊。” “噢,”他浑身颤抖着说,“是吗?我懂了。”他轮番打量我们四个,好像自己闯入了一个笑容可掬、彬彬有礼的方阵之中。 “对,”我说,“请让我看看夹着的是什么书,我很感兴趣的,老兄。这个世上我最最喜欢的就是一本干净的好书啦。” “干净,”他说,“干净,呃?”此刻彼得夺过这三本书,迅速传阅开了。只有三本,我们每人看一本,丁姆除外。我拿到的那本是《晶体学基础》,打开后我说:“很好,真高级。”不断翻动书页。然后我很吃惊地说:“这是什么?这个脏词是什么?看到它就让我脸红。你让我失望,老兄,真的。” “可是,”他试探着,“可是……可是……” “咳,”乔治说,“我看这里是真正的垃圾:一个词f开头,一个词c开头。”他手里的书是《雪花的奇迹》。 “噢,”可怜的丁姆说,他在彼得的身后瞧,而且像平时一样言过其实,“这里说了他对她做了什么,还有照片什么的呢。嗨,你只不过是个思想肮脏的老放屁虫。” “像你这种年纪的老头嘛,老兄。”我说着开始撕手里的书本,其他人纷纷仿效,而丁姆和彼得抓着《棱面晶体系统》在拔河。老教授模样的人开始大喊:“书不是我的,是市里的财产,你们这样肆无忌惮,你们在破坏公物……”他试图把书本抢回去,这真是可怜。“应该教训你一顿了,老兄,”我说,“没错的。”我手里的这本晶体书装订得很结实,难以撕破,虽然很旧了;大概是讲究结实耐用的时代的产物,但我还是把书页撕开,一把一把像硕大的雪片一样,向大声疾呼的老头没头没脑地扔过去。其他人依样画葫芦,丁姆则东舞西跳,小丑本性大暴露。“拿去,”彼得说,“玉米片的大鲭鱼,给你!你这个看脏书的下流胚。” “你这调皮捣蛋的老头。”我说。接着我们开始戏弄他。彼得抓住双手,乔治把他的嘴巴绷得大大的,丁姆把假牙脱出来,上下腭都脱。他把假牙扔在人行道上,我照样用靴子踩踏,可那鬼玩意儿硬得很,是某种高级树脂新材料做的。老头开始咕噜咕噜抗议——“喔哇哇”——乔治也就松开绷嘴唇的手,用拳猛揍了一下没牙齿的嘴巴,老头顿时狠命呻吟开了。弟兄们哪,血就涌了出来,啊!真好看。我们当时把他的外套扯掉,只剩下背心和长内裤(很旧的,丁姆差一点笑掉了牙齿),然后彼得潇洒地踢了大肚皮,我们随后把他放了。他跌跌撞撞地起步走了,其实,这次不是什么太狠命的推搡,他发出“哦哦哦”的声音,不知所在,不知所以。我们痴痴地笑着,把他的口袋翻转过来,同时丁姆举着破伞东舞西跳。口袋里东西不多,几封旧信,有的是早在一九六〇年写的,上面有“我最最亲爱的”之类的废话;一个钥匙圈,一支漏水的旧钢笔。丁姆中止了他的“破伞舞”,当然,他得大声念信,仿佛要告诉空荡荡的街道他还识几个字似的:“我亲爱的,”他朗诵道,用这种大嗓门,“你出门在外,我会思念;夜间出去,要注意冷暖。”接着他放声大笑——“哈哈哈”——假装用信纸去擦屁股。“好啦,”我说,“算了吧,弟兄们哪。”这老头的裤兜里,只有很少的叶子(也就是钱),不超过三个戈里,气得我们把乱糟糟一把硬币撒得到处都是,因为它跟我们已经拥有的花票子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接着我们摔破了雨伞,撕破布拉提注,迎风播撒开,也算打发了这个教师模样的人。我们所做的,确实算不了什么,但这仅仅是今晚的开场白而已,我并不是向你或你的人辩解这事。此刻加料牛奶泡刀里面的“刀子”开始兴风作浪了。 接下去要做善事,那是卸掉部分叶子的一种手法,以便逼迫自己更有劲头去入店洗劫。况且它也是预先收买人心、洗脱罪名的妙计。于是,我们进了艾米斯注大道的“纽约公爵”店。雅座中果然有三四个老太太,在用政府布施款喝黑啤。现在我们成了很好的小伙子,向大家微笑着做晚祷,可这些干瘪老太婆开始不安起来,青筋暴起的双手端着杯子颤抖起来,把啤酒点点滴滴洒在桌子上。“别捉弄我们吧,孩子,”其中一个脸上积有千年的皱纹,她说,“我们不过是穷老太。”但我们只是磨磨牙齿,唰唰唰,坐下,按铃,等待仆欧(仆役)过来。他来了,神情紧张,在油腻腻的围裙上擦手,我们点了四份退伍兵——退伍兵就是朗姆酒掺樱桃白兰地,当时喝它的人很多,有的人还喜欢添加少量酸橙汁,那是加拿大喝法。我对仆欧说: “给那边的穷老太太来点营养品。每人一客大杯苏格兰威士忌,再弄点东西兜着走。”我把一口袋叶子都摊在桌子上,其他三人也学样,弟兄们哪。于是,老太太们得到了双份的高度金酒,她们战战兢兢的,不知道做什么事,不知道说什么话。其中一个放出一句“谢谢小伙子”的话,可以看出,她们以为不吉利的事情就要发生。总之,她们每人得到一瓶扬基将军干邑白兰地,可以带回家,我还出钱给她们每人订购一打黑啤,第二天早上送货上门,并让她们把臭婆娘家庭地址留给柜台。剩下的票子嘛,我们把该店家的肉馅饼、椒盐脆棒、奶酪小吃、炸土豆片、长条巧克力统统买下,弟兄们哪,这些也是赏给老太婆们的。接着我们说声:“等着,一会儿回来。”老虔婆们还在念叨:“谢谢小伙子”,“上帝保佑你们!”而我们则身无分文地出了店堂。 “让人觉得特爽快。”彼得说。可以看出,可怜的笨伯丁姆仍然摸不着头脑,但他不声不响,生怕被人称作傻冒的无脑巨人。好了,我们拐弯抹角到了艾德礼大道,却有这家烟糖商店还开着。我们已经有近三个月没管他们了,整个街区总体上比较宁静,所以武装条子注、巡警不大来这一带;他们这些日子主要在河北区域活动。我们蒙上面具,这是新产品,非常好使,做得很地道。面具使用历史人物的脸谱,购买的时候店家会告诉你人物的名字。我戴迪斯雷利,彼得戴猫王普雷斯利,乔治戴英王亨利八世,可怜的丁姆戴着一个诗人的面具,叫做什么雪莱;这种面具化装得惟妙惟肖,毛发俱全,是用一种特种塑料制成的。而且用完后,还能卷起来,塞进靴筒里去。我们三个走了进去,彼得在外边望风,倒不是外边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我们一冲进店,就向店主斯洛士扑去,这家伙长得像一个大葡萄酒果冻,一眼看出情况不妙,就直奔里屋,里面有电话,也许还有擦得锃亮的左轮枪,六发肮脏的子弹装得满满的。丁姆如飞鸟一般快捷地绕过柜台,把一包包香烟扔向一大幅广告剪贴,上面是一个乳峰高耸的小妞在宣传新牌子的香烟,满口大金牙向顾客闪耀着。只见幕布后有一个大球在滚动,方向是里屋,是丁姆和斯洛士你死我活地扭打成一团。接着可听到喘气声、哼哼声、踢脚声、东西倒地声、咒骂声,再就是玻璃破碎的啪啪声。斯洛士的老婆似乎在柜台后呆住了,可以想见,她随时会喊杀人啦,所以我飞快地跑到柜台后抓住她。她可真是一个大块头,浑身散发着香水味,大奶子上下跳动着。我用手捂住她的嘴,防止她喊死喊活的响声震天,但这母狗狠狠咬了我一口,反而轮到我狂喊一声。然后她张开大嘴巴,挣扎着高声报警。嗨,我们想,她必须用台秤砣子好好砸一砸,接着用开箱子的铁橇敲一敲,如此这般,红血老朋友就流出来了。随后我们把她放倒在地板上,把布拉提扯去取乐;轻轻一顿靴子踢,她就止住了呻吟。看到她躺着,袒露着奶子,我就考虑要不要动念头,但那是后来发生的事。于是清理收款机,那晚上的收获真不赖,每人拿上几包最好的极品烟,就扬长而去了,弟兄们哪。 “他真是地地道道的重磅杂种。”丁姆不断念叨着。我不喜欢丁姆的外貌,又脏又乱,就像打过架的人,当然这是没错的,但是决不能让人看出来你打过。他的领带好像有人踩过似的,面具也扯掉了,还沾了一脸的地板灰。所以我们把他拉进小巷,稍微整理一下,用手帕蘸唾沫擦去地板灰。这些都是我们替丁姆代劳的。我们很快就回到了“纽约公爵”店,从我的手表估摸,离开还不到十分钟。老太太们还在,喝我们赏的黑啤和苏格兰威士忌,我们说:“嘿嘿,姑娘们,下面玩什么花样?”她们又开始念叨:“好心的小伙子;上帝保佑你们!”我们按铃,这次来了另一个跑堂,我们点了啤酒掺朗姆酒,我们渴坏了,弟兄们哪,还买了老太婆要点的东西。然后我对老太太们说:“我们没有出去过,对不对?是不是一直在这儿呀?”她们都迅速领会了意思,说: “没错,小伙子们。没有离开半步。上帝保佑你们。”接着喝酒。 其实,那也没啥关系。过了半个钟头才有警察活动的迹象,而且进来的只是两个很年轻的警察,大警帽底下脸色红红的。一个警察问: “你们知道今晚斯洛士小店发生的事情吗?” “我们?”我若无其事地说,“怎么?发生什么事啦?” “偷盗、动粗。两个人送了医院。你们这伙人今晚去哪 里啦?” “我不喜欢挑衅的口气,”我说,“不希罕话里有话,恶狠狠的。这是他妈的多疑本性,小兄弟。” “他们整个晚上都在这里,小伙子们,”老太婆们开始咋唬,“上帝保佑他们,这些孩子善良、大方,盖帽了。一直待在这里的。我们没看见他们走动过的。” “我们只是问问,”另一个小条子说,“大家都一样,是当差的嘛。”但他们出门前亮给我们一个恶心的警告脸色,我们随后报之以唇乐:卟卟卟什。不过,对这些天的现状,我本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很不过瘾。没有动真格的奋力抗争。一切都像拍我马屁一样轻而易举。不过,这夜色还早着呢。 注 亚历克斯,英语的意思是大人物。 注 丁姆,英语的意思是笨伯。 注 叶子,就是钱的别称。 注 纳查奇语,即脑袋。 注 莫洛可,纳查奇语,即牛奶。 注 布拉提,纳查奇语,即衣服。 注 艾米斯,作家名。 注 条子,指警探。 第一部 第二章 我们出了“纽约公爵”店门,发现灯光通明的主柜台长橱窗边,靠着一个哼哼唧唧的老醉鬼。他干号着老一辈们唱烂了的歌,还夹着卟咯卟咯的嗝,仿佛臭肚子里装着一个脏乐队。我所忍受不下的就是这种东西,不能容忍一个脏兮兮的人摇摇晃晃,打着饱嗝还醉醺醺的;不论年纪大小,但碰到这样的老头尤其恶心。他好像平贴在墙上,身上的布拉提真败坏风气,皱皱巴巴的,尽是屎尿泥巴什么的。于是我们抓住他,好好揍了他一顿,可他还是唱个不停。歌词道: 我要再去找我的宝贝,宝贝, 等你,我的宝贝,离开以后。 当丁姆对着醉鬼的脏嘴打了几拳之后,他不唱了,大喊:“接着打,干掉我,你这杂种窝囊废,反正我不想活了,这样的臭世界没意思。”我让丁姆停一下,因为听听这种老朽物谈人生,谈世界,会吊起我的胃口。我说:“哦,臭在哪里呀?”他嚷道:“臭就臭在世界上允许以小整老,就像你们这样,没大没小,无法无天。”他大声疾呼,挥舞手臂,遣词造句十分了得;只是肚子里冒出来卟咯卟咯的怪声,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旋转,或者像某个鲁莽的家伙发出声音想要打断他,所以这老头不断用拳头加以威胁,喝道:“如今不是老人的世界啦,也就意味着我一点也不害怕你了。老兄,因为我已醉得你打我都不觉得疼,你杀我我都乐于死。”我们大笑,狞笑而不说话。他就说:“如今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呢?人类登月,人绕着地球转,就像飞蛾绕着灯火打转,再也不去关心地球上的法律秩序。恶事干脆做绝吧,你们这些肮脏窝囊的流氓。”随后他给我们一些唇乐——“卟卟卟什”,就像我们对待条子那样,接着他又唱开了: 亲爱亲爱的国土啊,我曾为你而战 带给你和平与胜利—— 于是我们痛快地揍他,满脸堆笑;他还是继续唱。接着我们绊倒他,他沉甸甸地倒下,噗噗地呕出一桶啤酒。那样子真恶心,我们改用靴子伺候;一人一脚,接下去老头儿脏嘴里吐出的就不是歌曲或啤酒了,而是鲜血。我们随即开路了。 在市政发电厂附近,我们碰到了比利仔和五个哥们儿。弟兄们哪,这年头,拉帮结伙大多为四五个人;就像汽车帮,四个人坐汽车刚好舒服,六个是帮派的上限。有时帮派间可以纠集起来,组成小部队,打夜间群架,但一般最好是像这样的小股人马出动。比利仔是个令人作呕的东西,他有着似胖似肿的笑脸,始终散发着反复煎炸的底油那种哈喇味道,哪怕他穿着最好的布拉提,比如今天的穿着那样。他们也同时看到了我们,接着是一阵非常安静的相互打量。这次是真格的,这次是正规的,有刀子,有链子,有剃刀,不仅仅是拳头加靴子。比利仔一伙停下了现有的活计,也就是正准备对截住在那儿的一个泪汪汪的小姑娘动武,她才十岁不到,大声尖叫着,但布拉提还没撕脱,比利仔和他们的老二雷欧各抓住她的一只手。他们可能正在完成行动前的脏话部分,然后再搞点儿超级暴力。看到我们走近,他们放掉了呜呜哭泣的小妞,反正她所在的地方这种小妞多的是,她抬起细挑白腿在黑夜里闪动,边跑边“噢噢噢”地叫。我咧嘴笑着,很够哥们儿:“嗬,这不是中毒的又臭又胖的比利淫荡山羊——比利仔吗。你好吗,你这瓶臭炸土豆底油。把卵袋送过来吃一脚吧,如果你有卵袋的话,你这太监胚子。”随后我们就动起手来了。 我已经说过,我们是四比六,但可怜的丁姆尽管人笨一些,在疯狂恶战中足以一个顶仨。他腰间藏着亮晃晃的一条长链子,绕了两圈,一解开就可舞动起来,煞是好看。彼得和乔治的刀子也很锋利。而我呢,有一把上好的旧式直柄剃刀,挥动起来闪闪发亮,颇有艺术美感。我们两伙人在黑夜里狠斗,已经有人登上去的月亮刚刚升起,星光划破黑暗,就像急于参战的刀子那样闪亮闪亮。我用剃刀正好划破了比利仔手下人布拉提的前摆,非常非常干净利落,丝毫没有碰到肉。这个家伙打着打着骤然发现自己就像豆荚一样爆开了,肚皮赤露,可怜的卵袋也给人看到了,也就方寸大乱,边招手边尖叫,防守显然疏漏起来。丁姆趁机挥着链子呼啸蛇行,一下子就击中他的眼睛。比利仔的这个哥们儿摇摇摆摆地跑开了,嚎叫得死去活来。我们干得不错,不久就把比利仔的老二踩在脚下,他被丁姆的链子打瞎了眼睛,就像野兽一样乱爬乱叫,让一只漂亮的靴子踏着格利佛,他出局出局出局了。 我们四人中,丁姆跟往常一样,面目搞得最狼狈,你看他脸上鲜血横流,布拉提脏兮兮的一团糟,而其他人仍然镇定自若,未伤皮毛。现在我要直取臭比利仔的胖头,我举着直柄剃刀舞来舞去,活像剃头匠登上了劈波斩浪的船头,想要在不干不净的油脸上砍几刀漂亮的。对方也拿着刀子,是一把长柄弹簧折刀,但动作未免太慢太笨拙了,在格斗中无法真正伤人。弟兄们哪,足踏圆舞曲——左二三,右二三——破左脸,割右脸,每一刀都令我陶醉惬意,结果造成两道血流同时挂下来,在冬夜星光映照下,油腻腻的胖羊鼻子的两边各一道。鲜血就像红帘子般淌下来,但看起来比利仔丝毫未察觉,他就像肮脏的胖胖熊继续跌来撞去,挣扎着拿刀子捅向我。 这时我们听到警车声,知道条子到了,手枪上膛,从车窗口指出来。无疑是那个哭泣的小妞报的警,报警箱就在发电厂后面,不远的。“很快搞定你的,没问题,”我喊道,“臭比利下作羊,我会漂漂亮亮地把你的卵袋割下来。”他们朝北向河边逃去了,慢腾腾喘着粗气,只留下老二雷欧躺在地上喘气,我们也就向相反方向跑去。下一个拐弯处有一条小巷,黑糊糊空无一人,两头都通的,我们在里面歇脚,呼吸从快到慢,最后变得正常。两边是公寓楼,令人仿佛身处两座高不可攀的大山之麓,公寓的窗户中都可以看到蓝光跳动。这就是电视啦,今晚有所谓的全球转播,世界上所有的人,主要是中产阶级的中年人吧,打开电视都能看到同一个节目。有某个傻乎乎的著名喜剧演员或黑人歌手出场,都是通过外太空的转播卫星反射回来的。我们喘着气等候,只听得警车向东开,我们便知道没事了。可怜的丁姆不时抬头看星星,看月亮,嘴巴张开,就像从没看到过这些的小孩子,他问道: “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在这种东西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猛地推推他说:“呵,你这个笨杂种,别想那种东西了。很可能像这里一样有生命,有人挨刀子,有人捅刀子。趁现在夜色还早,我们上路吧,弟兄们哪。”其他人哈哈一笑置之,但可怜的丁姆一本正经地看看我,接着又抬头看星星,看月亮。我们向小巷那头走下去,全球转播在两边放着蓝光。现在就缺一辆汽车,所以出小巷后我们往左拐,一看到那古代诗人的铜像就知道,是到了普里斯特利广场,诗人的上唇像类人猿,耷拉的老嘴里含着烟斗。我们朝北来到了肮脏的旧电影场,因为很少有人光顾,外墙正在剥落倾颓,只有我和小兄弟们倒常去,仅仅为了叫喊一阵,挖砖刨墙,要不就是在黑暗中与小妞来点抽送抽送的勾当。电影场正面有扔烂泥巴造成的斑斑点点,从上面的海报上,可以看到常见的牛仔狂欢场面,天使长们站在美国马倌一边,向地狱战斗队派出的盗马贼开枪,这种土玩意儿是当初由国家电影公司推出的。电影场旁边停放的汽车没什么高档的,大多数是破烂老爷车,但有一辆八成新的杜兰哥九五型,我看可以开。乔治的钥匙圈上别有所谓的万能钥匙,我们很快上了车,丁姆和彼得坐后座,学大老爷们的样子猛抽致癌品。我点火发动,马达很动听地轰鸣着,一种温暖震动的好感觉立马贯穿肺腑。接着我踩下油门,很舒服地倒车,周围没有人看到我们把汽车开走。 我们在人们称为后城的地段盘桓周旋,吓唬穿过马路的老人和妇女,或者扭来扭去,追赶猫啊狗啊。然后我们往西边飙车,路上车辆不多,我踩足油门,简直把车底板都踩破了,杜兰哥九五型就像吃意大利面一样吞噬着马路。很快看到了冬日的一片树林,黑糊糊的;弟兄们哪,那可是乡下的黑暗哟。有一次,我轧到一个大家伙,车头灯光中只见一张嗥嗥叫的满口牙齿的大嘴,它尖叫着嘎咂一声扑倒,后座上的丁姆“哈哈哈”大笑,差一点笑掉大牙。接着,我们看到一个小青年带着小妞,在树下面办那档子男女之事,就停下来为他们喝彩,然后半心半意地推搡了他俩几下,把他们打哭后,我们继续上路了。下面去寻求的是老套套,做不速之客。那个实在够刺激的,简直可向超级暴力者提供充实的笑料和大打出手的机会。 我们终于来到一个村落,村外有一个独门独户的小屋,还有一小块花园。其时,月亮已经高高升起,我驾车慢慢减速,刹车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个小屋。另外三个人发狂似的咯咯笑个不停,但见大门上写着的名字是“家”,一个傻乎乎的名字。我下了汽车,命令手下人不许笑,严肃点,我打开小小的大门,走向前门。我文质彬彬地敲门,没人来,又敲了一下,就听见有人来了,接着是拉门闩,门打开了约莫一寸,可以看到一只眼睛在观察我,门上有链条拉着。“哎,是谁呀?”是小妞的声音,听音色是年轻姑娘,我就用绅士的措辞,以非常优雅的口 吻说: “对不起,夫人,很抱歉打搅您,我朋友和我是出来散步的。不曾想朋友突然间发病,很麻烦,他在外边路上,人事不省,呻吟不止。请问,您能否发发慈悲,让我借个电话叫救护车?” “我们没装电话,”这小妞说,“对不起,没有电话。到别处去打吧。”我听到小屋里面传来“啪嗒啪嗒啪嗒啪嗒”的声音,有人在打字呢,这时打字停止了,这人的声音喊:“什么事,亲爱的?” “唉,”我说,“您能否发发慈悲,请他喝杯水呢?您看,好像是昏厥呢。想必是头晕病发作了。” 小妞犹豫了一下说:“等等。”接着她走开了,三个手下都已悄悄下车,偷偷摸近小屋,且已经戴上了面具。此刻,我也戴上了面具。以后的事就易如反掌了。我伸手解开了锁链条。由于我用绅士的措辞软化了小妞的警惕性,她没有照常规把门关死。我们可是夜闯民宅的陌生人哪。我们四个一哄而入。丁姆照例装疯卖傻,跳上蹦下,高唱淫辞滥调。我要说明,这小屋里边可是挺优雅的房间呢。众人大笑着进入了点灯的房间,只见小妞退缩着,这个年轻漂亮的小妞拥有一双真正的乳峰。旁边的人是她的男人,也比较年轻,戴着角质边眼镜。桌上有一架打字机,各种文件随处散布,但有一小沓纸头,想必是他刚刚打好的,所以这里又来了个聪明模样的读书人,很像若干小时前唬弄过的那个,不过,此人是作者,不是读者。只听他说: “这是干啥?你们是什么人?怎敢不经许可就闯进我家呢?”他的声音一直在颤抖,手也是。我说道: “别害怕。若是心中恐惧,兄弟呀,请速速加以排遣吧。” 乔治和彼得去找厨房了,丁姆站在我身边待命,嘴巴张得大大的。 “这是干啥的呢?”我从桌上拿起那沓打字纸,戴角质边眼镜的战战兢兢地说: “这正是我要知道的。这是干啥?你们要什么呢?立刻滚出去,免得我撵你们走。”戴雪莱面具的傻丁姆听罢哈哈大笑,就像野兽的吼叫。 “是书啊?”我说道,“你正在写的是书啊?”我把嗓音弄得很沙哑,“我对会写书的人始终十二万分地钦佩。”我看了看顶上的一页,上面有书名《发条橙》,然后说:“这书名颇为傻冒。谁听说过上了发条的甜橙?”接着我以牧师布道式高亢的嗓音朗读了片断:“——硬是强迫生机勃勃、善于分泌甜味的人类,挤出最后一轮的橙汁,供给留着胡子的上帝的嘴唇,哎哟,生搬硬套只适于机械装置的定律和条件,对此我要口诛笔伐——”丁姆听着又发出了唇乐,我也忍不住笑了。于是我撕破纸头,把碎片播撒在地板上。戴眼镜的作家非常恼火,他紧咬牙关向我冲过来,露出黄板牙,把利爪般的指甲戳过来。这就是丁姆的行动信号,他狞笑着呃呃啊啊地直扑这家伙颤抖的嘴巴:啪啪,先是左拳,再是右拳,是我们亲爱的老哥们红色——是桶装红葡萄酒,随要随放,处处质地相同,就像同一个大公司出产的——流了出来,玷污了干净的地毯,染红了我仍在拼命撕开的书本的碎片,撕啊撕。整个过程中,那小妞——他忠诚的爱妻,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壁炉边上,此刻她发出一丝丝尖叫,像是合着丁姆的老拳所发出的节奏。这时,乔治和彼得从厨房出来了,他们同时在大声咀嚼,尽管还戴着面具,戴面具吃东西是没问题的。乔治一手抓着一只冷火腿,一手拿着半条面包,上面涂着大块黄油;彼得手拿口吐白沫的啤酒瓶,还有满满一把葡萄干蛋糕。他们喊着嗬嗬嗬,看丁姆跳来舞去,揍那个作家;作家开始大声疾呼,好像毕生的心血都被毁掉了,张开血盆大口号啕着。但回答他的是满嘴食物的嗬——嗬——嗬——,可以看见他们吃着的碎块。我不喜欢那样,觉得口水横流脏兮兮的,就训斥道: “把东西吐掉。谁批准你们这样做?快抓住这家伙,让他看个明白,不许他逃跑。”于是他们取下嘴里的肥肉,放在桌上飞扬的纸堆里,撞向作家,这小子的角质眼镜撞破了,但还挂在脸上;那丁姆还在跳舞,震得壁炉台上的摆设晃荡不停,我过去把它们统统撸下地去,就再也晃荡不成了,小弟兄们。他继续戏弄《发条橙》的作者,搞得他面孔红得发紫,像某种特殊的果汁滴个不停。“好啦,丁姆,”我说,“现在打发另一个啦,上帝保佑大家伙儿。”他对小妞行大力士礼,把双手反扣起来,小妞始终在以优美的每小节四拍的节奏尖叫尖叫尖叫着。我随即撕破这个,撕破那个,撕破别的,另外两个继续喊嗬嗬嗬,那真是一对上乘的好奶,还展示出了她们嫩红色的眼睛,弟兄们哪。我脱掉裤子,着手冲刺;随即听到惨厉的喊叫声,那乔治和彼得押着的作家淌血狂叫着,差一点挣脱,骂出肮脏不堪的詈词谇语,有的我听到过,有的是他生造的。我后面理当轮到丁姆,他野兽般地哼哧嗥叫着,而雪莱面具依然是那般不动声色,我则抓住她。接着换防,丁姆和我押住淌口水的作家,他已经无力挣扎,只是像在奶吧入幻境似的,说些无精打采的话,任彼得和乔治去干他们的事。此后颇为安静。我们愤恨不已,便去砸剩下没砸的东西——打字机、电灯、椅子。丁姆老毛病复发,打水扑灭了壁炉,正打算在地毯上拉屎,卫生纸多得很,但我喝住他:“出去出去出去!”我咆哮道。作家夫妇已经人事不省,皮破血流,呻吟不息,但死不了。 我们跳上久候的汽车,我身体感到有点乏,就让乔治驾驶;我们一路碾过尖叫着的怪物,回到了城里。 第一部 第三章 我们向城里驶去,弟兄们哪,可就在城外,离人们叫做工业运河的不远处,我们看到油箱指针塌下了,好似我们下身的哈哈哈指针,汽车在吭哧吭哧吭哧地抗议。不过,不要着急,因为火车站已经邻近,站台上蓝灯闪烁,一亮一暗,一暗一亮。问题是,要么把汽车抛下,让警察拉走,要么让我们的仇恨凶杀心理占上风,把它精彩地推下河去,在夜晚逝去前来一个漂亮的噗通大水漂。我们商定搞第二方案;我们下了车,松开刹车,四个人把汽车推到河边,河水脏极了,活像糖蜜加人粪拌出来的,接着奋力一推,车子就下去了。我们得快步奔开,免得脏污泥水溅到布拉提;车子噗通啵咯沉下去,那副样子真好看。“告辞了,老哥们儿。”乔治喊道,丁姆则报之以小丑般的傻笑——“哈哈哈哈”。随后我们直奔火车站,坐一站去市心,那是对城市中心的称呼。我们规规矩矩地买好票,像绅士一样安静地等在月台上,丁姆在摆弄投币售货机,他口袋里小分币多得很,必要时准备向穷人、没饭吃的人分发巧克力条,可惜周围没有这种人;蒸汽快车隆隆进站了,我们登上车,里面空荡荡的。为了消磨三分钟的旅行,我们摆弄着人们所谓的椅子垫,把座位的填充物好好扒出来,丁姆用链子打窗户,直到玻璃开裂,闪烁寒光。大家都感到疲惫不堪,很烦躁,整个夜晚支出了些许能量嘛。只有丁姆,就是那种小丑野兽,能够乐此不疲,但他全身肮脏,汗臭逼人,这是我看不惯丁姆的地方。 我们在市中心站下车,慢慢走回到柯罗瓦奶吧,都有点摇摇摆摆的,向月亮、星星、灯光展示着我们的背脊,因为我们尚处于生长期,白天还要上学。我们进得店堂,发现比刚才离开时还要挤,那个念念有词的家伙,靠吃白粉、合成丸之类入幻境的,还在念叨着,什么“顽童死抛喂嗬嗬滑出柏拉图式时间天气抱”。也许这已是他当晚喝的第三、第四份了,因为他脸色苍白,不像个人样,俨然成了没有生命的物件,面孔真像用石膏雕出来似的。其实,如果他喝那么多,打算入幻境这么长,早该进后面的包厢里去,而不是待在店堂内丢人现眼的。这里会有人戏弄他一下子,当然也不会太过分,因为奶吧内养着大力伤痕仆欧,可以制止任何骚乱。反正丁姆已经挤到这家伙旁边,小丑式大嘴巴一喊,露出倒挂葡萄,用肮脏的大鞋踩了他的脚,但那家伙丝毫没听见,看来此人的灵魂已全部凌驾于躯体之 上了。 大多数客人是纳查奇(我们曾经管青少年叫纳查奇),在喝牛奶、可乐,寻开心,但也有几个老一点的,男女均有,在吧台边嬉戏说笑,没有中产阶级,他们是从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从他们的发式和宽松布拉提(大多为起球的大毛衣),可以判断他们刚在隔街的电视台演播室排演过。其中姑娘们的脸蛋神气活现,大嘴巴红彤彤的,龇牙咧嘴、旁若无人地大笑,丝毫不在乎周围的世界上充满了邪恶。此刻唱片声戛然而止(是俄国猫强尼·日瓦戈唱的《仅仅每隔一天》?),在换歌的短暂安静中,一个姑娘——年近四十了,非常漂亮,红色大嘴巴微笑着——突然放开歌喉,只唱了一两个小节,仿佛提示一下他们刚才的谈论内容。就在那时刻,弟兄们哪,活像某只大鸟飞进了奶吧,我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冷颤就像慢慢爬动的小蜥蜴,上来又下去。因为我懂得她唱的东西,那是费里德里克·格特奋斯特所作的歌剧《床上用品》,是她喉咙被割快死去的那段,歌词是“也许最好像这样”。反正我打了个冷颤。 丁姆一听到这歌声像滚烫的肉啪地掷下餐盘,便放出下流动作,先是口哨,再是狗嗥,接着是两指刺天两次,最后是小丑般的狂笑。我听到、看到丁姆撒野,感到浑身发烧,热血沸腾,就喊道:“狗杂种。肮脏、不懂规矩的杂种。”我绕过隔在中间的乔治,快速出拳,揍了胡闹的丁姆一嘴巴。丁姆吃了一惊,嘴巴大张,用手擦了擦唇上的血,惊奇地轮番看着流出的血和我。“你打我做什么?”他笨拙地问。四周没几个人看见我出手,即使看见,也并不在乎。音响又响了,播送着很恶心的电吉他曲。我回答说: “没礼貌的东西,一点不懂得公共场所的规矩,兄弟呀。” 丁姆换上土里土气的邪恶脸色说:“那我不喜欢你刚才的打人。我不再是你的兄弟啦,也不想做兄弟啦。”他从口袋里掏出沾满鼻涕的大手帕,困惑地擦着血,皱着眉头端详着,好像认为流血是别人的事,而不是他的。好比是姑娘唱歌,丁姆是靠唱血来弥补自己的下流动作。但那姑娘现在与哥们儿一起,在吧台边哈哈哈大笑,红嘴巴翻动,牙齿闪烁,并没有注意到丁姆撒野。丁姆所作践的其实是我啊。我说: “假如你不喜欢这个,不想要那个,你是知道怎么办的,小兄弟。”乔治说,尖刻得令我侧目: “好吧,我们不要起头嘛。” “那完全要看丁姆啦,”我说,“丁姆不能一辈子做小孩子的。”我逼视着乔治。丁姆说,流血已经趋缓了: “他凭什么天然权利,认为他可以指哪打哪,随意打我?去他的卵袋吧,一眨眼链子就可以把他的眼睛掏出来。” “看看,”我尽量放低声音说;我们当时处在音响满墙满天花板乱撞,丁姆身后入幻境者越来越响亮地念叨“近点闪光,超优者”的嘈杂环境中。“看看哪,丁姆啊,如果你还想活下去。” “卵袋,”丁姆冷笑着说,“去你的大卵袋包。你打人,有什么权利!我可以随时用链子、刀子、剃刀会会你的,不吃你无缘无故打我,理所当然我不能吃你这一套。” “刀子对挑吗?好!随你定个时间。”我厉声回答。彼得说: “好啦,别这样,你们两个。我们不是哥们儿吗?哥们儿这样做是不对的。看,那边有嚼舌头的家伙在嘲笑咱呢,或许是别有用心的吧。我们不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啊。” 我说:“丁姆得懂得自己所处的地位。对不?” “等等,”乔治说,“这地位是什么意思?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人们要懂得地位。” 彼得说:“如果事实没搞错的话,亚历克斯,你不该没来由地打丁姆一下的。我只讲一遍。听我直说,假使我吃了你的拳头,你得交代清楚的。我不说了。”他把面孔埋到奶杯里去了。 我感到内心很烦乱,但还想加以掩饰,便平静地说:“总得有人领导吧。纪律是不能少的。对不?”他们都不说话,连头也不点。我内心更加烦乱了,外表也更加平静,说:“我已经牵头很久了。我们都是哥们儿,但总得有人牵头的。对不?对不?”他们都点点头,小心翼翼的。丁姆正在把最后一点血迹擦去。现在是丁姆说话了: “对,对。杜比杜布。也许有点累,大家都是。最好不要说了。”我一惊,听到丁姆说话这么明智,就是有点害怕。丁姆说:“现在睡觉是上策,我们最好回家。对不?”我非常吃惊。另外两个点点头说,对对对。我说: “你对嘴巴上挨的那拳要理解,丁姆。是音乐造成的,知道吧。好像是有人干扰小妞唱歌的时候我发怒了。就那样。” “最好我们回家,睡一会,”丁姆说,“对于长身体的孩子,晚上玩得够久了。对不?”对对,另外两个点头。我说: “我想最好回家吧。丁姆的主意太棒了。如果我们白天碰不到,弟兄们哪,好吧——明天老时间老地方?” “好的,”乔治说,“我想可以那样安排的。” 丁姆说:“我可能会稍微晚到一步。当然明天是老地方,差不多老时间吧。”他还在拼命擦嘴唇,但现在已经不流血了。“还有,希望这里不要再有小妞唱歌了。”然后,他发出丁姆式傻笑,小丑般大笑,哈哈哈——哈哈。似乎他已经愚笨得不会发火了。 我们分头离开了,我喝过冰可乐,正在呃得呃得地打嗝。我检查了藏匿的长柄剃刀,以防比利仔一伙有人在公寓楼附近等候,或者偶尔发生混战的什么团伙、帮派、战斗队从天而降。我和爹妈住在市政公寓十八A幢,在金斯利大道和威尔逊路之间。我没费事就来到大门口,就是路上见过一个小家伙,在排水沟里爬动,嗥叫呻吟着,身上砍得一刀一刀的,还在路灯下看见东一摊血迹,西一汪血水,弟兄们哪,活像当晚胡耍后留下的签名。就在十八A幢边上,我看见一条姑娘的内裤,无疑是在激烈的场面中硬扯下来的。进去吧。在走廊的墙上,贴有高尚的公益画——男女青年体格健全,表情严肃,发育良好的躯体一丝不挂,在作业台和机器旁工作着,体现了劳动的尊严。当然啦,本幢某些好事青年不免要用随身携带的铅笔、圆珠笔,在大画上修饰加工一番,添上毛发、肉棒,让裸体男女有格调的嘴巴放出气球轮廓,里面写满淫辞秽语。我走到电梯跟前,根本不需要摁按钮来判定它是否在运行,因为今晚电梯显然被像模像样地踹过了,金属门瘪掉了,真是少有的大力士的活,所以得爬十层楼梯了。我一路骂骂咧咧,气喘吁吁,就算精不那么疲,力总是尽了。今晚我十分渴望听音乐,奶吧里姑娘的高唱也许点化了我。弟兄们哪,在梦乡的边界把护照盖印,木栏升起接纳我之前,我还要饱餐一顿音乐宴席呢。 我用小钥匙打开10-8号的门,我们的小家内一片静寂,P和M注都已进入梦乡。妈妈在桌上留了一点点晚饭——几片罐头海绵布丁,一两片涂黄油的面包,一杯冰冷的牛奶。嗬嗬嗬,冷奶没有掺过刀、合成丸、漫色之类的迷幻药。弟兄们哪,无辜的牛奶现在对我来说永远是多么邪恶啊。不过,我嘟哝着吃了喝了,肚子比起初预想的还要饿,另外从食品架上拿了水果馅饼,扒下几大块填进馋嘴。然后我洁齿,啧啧地用舌头把嘴巴弄干净,接着进了我的小房间,宽衣脱衫。这里有我的床铺和音响,是人生的骄傲,唱片放在橱子里,墙上贴着各种旗帜,都是我从十一岁以后进教养学校生涯的纪念,亮闪闪的,印有名称或数字:“南四”、“城市科斯可蓝旗处”、“优等男孩”。 音响的小喇叭遍布房间各处,天花板上、墙上、地板上都有,所以躺在床上听音乐,就像身处乐队之网的网点上。今晚我首先喜欢听的是这首新的小提琴协奏曲,作曲者是美国人杰弗里·普劳特斯,演奏者是奥德修斯·乔里洛斯,由佐治亚州梅肯爱乐乐团伴奏。我从整齐的唱片架上取下它,打开开关 静候。 弟兄们哪,来啦。啊,快感,幸福,天堂。我赤条条地躺着,也没盖被子,格利佛枕着手靠在枕头上,双目微闭,嘴巴幸福地张大,倾听着清音雅乐的涌流。啊,分明是美轮美奂精灵的肉身显现。床下有长号赤金般清脆地吹响,脑后有小号吐出三声道银焰,门边是鼓声隆隆震透着五脏六腑,复又跑出,像糖霹雳一样清脆。啊,真是奇迹中的奇迹。此刻,小提琴独奏声仿佛珍稀金属丝织就的天堂鸟,或者驾宇宙飞船流动的银白色葡萄酒,地心引力已经不在话下,压倒了所有其他的弦乐器,琴声如丝织的鸟笼笼罩了我的床铺。接着,长笛和双簧管好似铂金质蠕虫钻入了厚厚的金银乳脂糖。弟兄们,我是如闻天籁,飘飘欲仙呀。隔壁卧室的P和M已经经过启蒙,不会敲击墙体抗议“噪音”震耳欲聋了。是我替他们开蒙的。他们会吃安眠药的。他们知道我对夜乐乐此不疲,也许已经吃过药了。听着听着,我的眼睛紧紧闭牢,以锁定胜过合成丸上帝的那种痛快,那种可爱的图景我是熟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躺在地上,尖叫着乞求开恩,而我开怀大笑,提靴踩踏他们的面孔。还有脱光的姑娘,尖叫着贴墙而站,我的肉棒猛烈冲刺着。音乐只有一个乐章,当它升到最高大塔的塔顶的时候,双目紧闭、格利佛枕双手而卧的我,切切实实地爆发喷射了,同时登仙似的高喊“啊——”。美妙的音乐就这样滑向光辉的休止。 此后,我听了美妙的莫扎特《朱庇特交响曲》,并出现不同面孔遭到踩踏和喷射的新图景,这时我想,越过梦境前只听最后一张唱片了,我想听古典,强烈而很坚定的东西,所以就选了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只配了中低音弦乐器。听着听着,我产生了与以前不同的快感,并再次看到那晚撕破的纸上的这个书名,事情发生在一个名叫“家”的小屋,时间已经显得十分悠远。书名讲的是一只上了发条的甜橙。听着巴赫,我开始更深刻地理解个中意义;而心中则充盈着那位德国音乐大师带来的棕色的极致美感。我想到,我愿意更狠毒地推搡那夫妻俩,就在他们家的地板上,把他们撕成碎片。 注 P和M,指父母。 第一部 第四章 第二天早上,我在八点整醒来,身体依然感到疲惫不堪,很烦恼,像遭到了沉重打击似的,睡眼惺忪,黏糊糊地睁不开。我想,不去上学算了。我思忖,可以在床上多睡一会儿,比如一两个小时,然后随随便便地穿戴好,也许还能在浴缸里泡一会儿,替自己烤面包,听听收音机、看看报纸,多么逍遥自在。午饭后,我如果愿意,就可以去学校,看看那个练习愚蠢而无用的学问的伟大场所,有什么把戏好玩,弟兄们噢。 我听见爸爸发着牢骚跑来跑去,然后去印染厂上班;接着妈妈以恭敬的口吻朝室内喊,因为她看到我长得又高又大了: “八点了,儿子。你不要再迟到啊。” 我回答道:“格利佛有点疼。别管我,睡睡会好的,然后我会乖乖赶去上学的。”只听她叹息着说: “那我把早饭放在炉灶里热着吧。我自己得马上走了。”这是真话;有这么一条法律,除了小孩、孕妇、病人,人人都得出去上班。我妈妈在人们叫做“国家商场”的地方工作,给货架摆满黄豆汤罐头之类的货品。我听见她在煤气炉里哐当放下一只碟子,穿上鞋子,从门背后取下外套,又叹息了一下,然后说:“我去了,儿子。”但我假装回到了梦乡,没有回答,一会儿真的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奇怪而非常逼真的梦,不知怎的梦见了哥们儿乔治。梦中的他年纪变得大多了,非常尖酸严厉,在谈论纪律和服从的事情,说他手下所有的人必须招之即来,像在军队中一样举手敬礼,我跟其他人一起排在队伍里,齐声说“是,长官”,“不,长官”。我清楚地看见乔治的肩上扛着星星,活像一个将军。接着他把持军鞭的丁姆喊上来,丁姆老多了,脸色苍白,他看到我笑了笑,可以看见他掉了几颗牙齿,这时乔治哥们儿指着我说:“那士兵很脏,布拉提上全是粪便。”这是事实。我马上尖叫道:“别打我,求求弟兄们啦!”开始逃跑。我好像在绕圈跑,丁姆追着,笑个不停,军鞭甩得啪啪响,我每挨一下军鞭,就有电铃丁零零零,铃声大作,而且还激发出某种 痛楚。 我迅速醒过来,心脏扑扑扑乱跳,当然真的有门铃声吱吱响着,是我们前门的门铃,我假装没人在家,但铃声吱吱响个不停,然后我听见有个声音在门外喊:“好啦,出来吧,我知道你在睡觉。”我立刻听出来了,是P. R.德尔托得注的声音,一个真正的大傻瓜,据说是我的教养跟踪顾问。他工作负荷超载,本子上记着数百名学生的事儿。我装出痛苦的声音,高喊对对对,弟兄们哪。我下床披上好看的丝绸睡袍,上面绣着大城市的图案。脚上套好舒服的羊毛拖鞋,梳好虚荣的美发,准备伺候德尔托得。我开门,他一个踉跄跌了进来,面容疲惫,格利佛上顶着破礼帽,雨衣肮脏不堪。“啊,亚历克斯同学,”他对我说,“我遇到你母亲了,对吧。她说你好像哪里不舒服,所以没上学, 对吧?” “兄弟,哦先生,是头痛难忍,”我以绅士的声音说,“我想,到下午会好的。” “或者到晚上一定好,对吧?”德尔托得说,“晚上是好时光,对不对?亚历克斯同学,坐下,坐下,坐下。”好像这是他的家,而我倒是客人。他在我爹经常躺的旧摇椅上坐下,开始前后摇动,似乎那就是他来此的全部目的。我说: “来一杯热茶吗,先生。有茶叶。” “没工夫,”他摇动着,皱着眉瞥我一眼,仿佛用尽了世界上的全部时间,“没工夫,对吧?”他傻乎乎地说。我把茶壶炖 上说: “是什么风吹得大驾光临?出了什么问题?先生!” “问题?”他狡黠地问;弓起背瞧我,还是摇动不止。此刻他瞄到桌子上的报纸广告——满面春风的年轻姑娘乳峰高耸,在推销“南斯拉夫海滩之光”。他仿佛两口就把她吞下了,说:“你为什么会想到出问题?你有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情哪?” “只是说惯了,先生。” “呃,”德尔托得说,“我对你也说惯了,小同学,你要注意啊,你非常清楚,下次就不是教养学校的问题喽。下次就是送上审判台了,我嘛是前功尽弃。你若对自己可怕的一生毫不在乎的话呢,至少也该为我稍微想想吧;我为你出过力流过汗的。悄悄告诉你吧,我们每改造失败一个人,都会得到一颗大黑星;你们每有一个人进铁窗,我们都要做失败忏悔的。” “我并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情呀,先生。”我说,“条子拿不到我什么证据的,兄弟,不,我是说先生。” “别这样花言巧语地谈论条子,”德尔托得厌烦地说,但还在摇动旧摇椅,“警方最近没有抓你,并不意味着你没有做脏事,你该心知肚明。昨夜打过架,是不是啊?动过刀,还有自行车链子什么的。某个胖墩有个朋友在发电厂附近,被连夜抬上救护车,送医院抢救,全身被砍得很难看,对吧。已经有人提起你的名字,我的消息,是通过正常渠道传到我这里的。还提到你的几个弟兄,狐群狗党。昨夜似乎发生过不少杂七杂八的脏事呢。咳,还不是跟往常一样,谁也证明不了谁做了什么。但我警告你,小同学,我始终是你的好友啊,在这个令众人悲愤、戒备、恼火的社区中,我是唯一诚心诚意拯救你的人。” “我非常感谢,先生,”我说,“心悦诚服。” “是啊,你不是已经很感谢了吗?”他近乎冷笑着,“注意一些就是了,对吧。我们所掌握的,比你自己承认的要多,小同学。”接着他以万分沉痛的口吻说,尽管仍然在摇动着旧摇椅:“你们这些人到底中什么邪啦?我们正在研究这个课题,已经搞了要命的近百年了,却毫无进展。你的家庭很不错,父母很慈爱,脑袋瓜也不赖。是不是有什么魔鬼附在你的身上?” “没有人向我灌输任何东西,先生,”我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落入条子之手了。”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德尔托得叹息道,“是太久了,还怎么保持健康。据我估算,你快到落网的时候了。所以要警告你,小同学,放规矩点,不要让漂亮年轻的长鼻子蒙尘,对吧。我的意思清楚吗?” “就像清澈的湖水,先生,”我说,“就像盛夏的蔚蓝天空一样清楚。包在我身上吧。”我朝他露齿一笑。 他离开之后,我一边泡一罐浓茶,一边顾自笑着,瞧德尔托得一伙所操心的这档子事吧。好吧,我行为不良,打家劫舍、打群架、用剃刀割人、干男女抽抽送送的勾当,如果被抓就糟了,弟兄们哪,人人都学我那晚的举止,国家不是乱套了?假如我被抓住,那就是这里待三个月,那里待六个月,然后,正如德尔托得善意告诫的,尽管我的童年充满了和善亲情,下次就得投入没有人情味的兽园中去了。我说:“这挺公正,但很可惜,老爷们,因为牢笼生活我实在忍受不了啊。我的努力方向是,趁未来还向我伸出洁白的手臂的时候,好自为之,再也不要被警察捉了去;要提防别人手持刀子追上来刺一刀;不要在公路上飙车,以免金属件扭曲,碎玻璃飞溅,鲜血喷洒,凝成最终的合唱。”这话很公允,但是,弟兄们哪,他们不厌其烦咬着脚指甲去追究不良行为的“根源”,这实在令我捧腹大笑。他们不去探究“善行”的根源何在,那为什么要追究其对立的门户呢?如果人们善良,那是因为喜欢这样,我是绝不去干涉他们享受快乐的,而其对立面也该享受同等待遇才是。我是在光顾这个对立面。而且,不良行为是关乎自我的,涉及单独的一个,你或我,而那自我是上帝创造的,是上帝的大骄傲、大快乐。“非自我”是不能容忍不良行为的,也就是政府、法官、学校的人们不能允许不良行为,因为他们不能允许自我。弟兄们哪,我们的现代史,难道不是一个勇敢的小自我对抗这些大机器的故事吗?对于这一点,我跟你们是认真的。而我的所作所为,是因为喜欢做才做的。 在这喜气洋洋的冬日早晨,我喝着非常浓酽的茶,里面掺了牛奶和一勺一勺一勺的糖,我天性喜欢喝甜的。我从炉灶中取出可怜的妈妈为我做的早餐,是一个煎蛋,别无其他,我又做了吐司,煎蛋、吐司、果酱裹在一起吃,不顾规矩地发出响声,一边拼命地嚼吃,一边还看着报纸。报纸上和平常一样是关于超级暴力、抢银行、罢工和足球运动员扬言不加薪星期六就不踢球直吓得人人发呆,他们真正是些调皮捣蛋者。他们又搞了太空旅行;还有屏幕更大的立体声电视;用黄豆汤罐头的标签可以免费换肥皂片,惊人的让利,一周内有效等等,直看得我发笑。有一篇大文章纵论“现代青年”(指我,所以我致以鞠躬,拼命笑),作者是某某聪明“绝顶”的光头。我细细拜读了这篇高论,一边嘟噜嘟噜地喝茶,一杯一杯接一杯,还啃完了黑吐司蘸果酱和煎蛋。这位学问渊博的作者说了一些老套套,他大谈所谓的“没爹娘教训”,社会上缺乏真正高明的教师,去狠揍那些无辜的傻瓜,把乞丐式劣根性逐出体外,使他们呜呜哭着求饶。这些傻乎乎的文字真令我喷饭,不过,能在报纸上追踪到自己在夜以继日地制造的新闻,味道真是不错嗳,弟兄们哪。每天都有关于“现代青年”的情况,但该报登过的最好内容是一位穿立领衬衫的大伯写的,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以上帝仆人的身份发言的:“原来是魔鬼逃出了地狱”,它如雪貂一般钻进了年轻无辜的肌肤,成年人应该对此负责,因为他们的世界充满了战争、炸弹和胡话。那话说得对。他是半仙,明白事理。所以我们年轻无辜的孩子无可指责。对对对。 我等无辜的肚子吃饱,呃得呃得打了几个嗝之后,就从衣橱里取出白天的布拉提,打开收音机。电台在播送音乐,是很好听的弦乐四重奏,克劳迪厄斯·伯德曼作曲,这是我所熟悉的。我想起了曾在这种“现代青年”文章中所看到的观点,不由得一笑,他们认为鼓励“积极的艺术欣赏”可以改良“现代青年”。“伟大的音乐、伟大的诗歌”会抚慰“现代青年”,使其更加“文明”。文明个鸟,生梅毒的卵袋。音乐总是令我表现得更加壮怀激烈,弟兄们哪,使我觉得就像上帝本人一样万能,准备拿起棍棒作闪电进击,令男人女人在我的赫赫威力面前鬼哭狼嚎。我洗好脸,净好手,穿好衣,我的日装颇像学生服,蓝色长裤,毛衣上织着A字,代表亚历克斯。我想,至少有工夫去一趟唱片店,还有音乐刻录店,反正口袋里花票子满满的。要去看看早已预订的立体声《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即《合唱交响曲》),是L.穆海维尔指挥埃山交响乐团录制的“卓绝艺术”。于是我出发了,弟兄们哪。 白天与黑夜大不相同。黑夜是我、我的哥们儿和所有其他纳查奇的天下,老年中产阶级则躲在家里痴迷于傻乎乎的全球转播,但白天是老人们的好时光,况且白天的警察、条子总是显得格外多。我在街角处坐公共汽车,到市中心站下车,再往回走到泰勒广场,我曾光顾无数次的唱片店就在那里。店名傻乎乎的,叫“旋律”,但地方不错,新唱片一般进得很快。我进入店堂,里面的顾客只有两个小妞,一边吮吸棒冰(注意,如今是隆冬),一边在乱翻新到的流行唱片——“约翰尼烧光”、“史太希·克洛”、“调音师”、“与爱德和伊德·莫洛托夫一起静卧片刻”之类的垃圾货。这两个小妞的年龄不可能超过十岁,好像跟我一样,显然也已决定上午不走进那学问高墙内。可以看出,她们早将自己看做大姑娘了,因为一看见你们的“忠诚叙述者”,她们便扭动着屁股,而且胸脯是垫高的,嘴唇上滥施口红。我走近柜台,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与里面的老安迪打招呼,他自己始终礼貌待人,乐于助人,真正的好人,就是已经谢顶,而且精瘦精瘦的。他说: “啊哈,我了解你的需求。好消息,好消息。已经到货了。”他举起乐队指挥般的大手,打着拍子去取。两个小妞开始咯咯笑,毕竟年纪还小嘛,我瞪了她们一眼。安迪很快回来了,手里挥动着《第九交响曲》亮闪闪的白色大封套,嗨,上面还印着贝多芬本人那犹如遭到雷击般的浓眉凝结的面孔。“拿去,”安迪说,“要试放一下吗?”但我情愿回家用自己的音响放,闭起门来独自听,真是小气鬼。我摸出钱来付账,一个小妞说: “你买了谁的?大哥。什么大,只买什么?”这些小姑娘说话方式很特别,“天堂十七流派?卢克·斯特恩?高格尔·果戈理?”两人都笑了,身体摆动,屁股扭摆。突然我有了计策,内心骤然一阵痛苦和狂喜,差一点令我跌倒,近十秒钟透不过气来,弟兄们哪。我回过气之后,就亮出刚刚清洁的牙齿说: “小妹妹,你们家里有什么机器,可以放出微妙颤音吗?”因为我看出她们所买的唱片是青少年流行歌曲。“我看只有小型便携机吧,就像野炊时带的。”她们听了便把下唇伸出。“跟叔叔来吧,”我说,“听点正宗的。听听天使小号和魔鬼长号。请赏光。”我鞠躬行礼。她们又咯咯笑,一个说: “哟,我们肚子饿了。哟,我们很会吃的。”另一个说:“对,她说的对,一点没错。”我就说: “叔叔请客。什么地方你们说吧。” 于是,她们果真把自己当成美食家,真是天可怜见,她们以贵妇人的口吻历数了豪华的里兹饭店、布里斯托酒家、希尔顿饭店和意大利式玉蜀黍酒家。但我加以否定,说“还是跟着叔叔走吧”,就带她们来到拐角处的意大利面馆,让她们天真无邪的小口饱餐面条、香肠、奶油松饼、香蕉船冰淇淋、热巧克力酱,直到我腻烦为止。弟兄们哪,我的中饭很简朴,只吃了一片冷火腿和一些令人龇牙咧嘴的墨西哥辣肉羹注。这两个小妞虽然不是姐妹,却很相像,她们想法相同,或者同样没有想法,头发颜色也一样,都染成麦秆黄。好啊,她们今天会真正长大的。今天我要玩它整整一天,午饭后不去上学,但教育肯定要搞,亚历克斯做老师。她们说,她们的名字叫玛蒂和索妮达。疯疯癫癫的,穿着显出幼稚的时髦。我说: “好啊,好啊,玛蒂和索妮达。大放唱片的时机来了。来吧。”我们出了店门,街上很冷,她们认为,不能坐公共汽车,那不行,要打的,我也就迁就她们了,但暗自觉得好笑。我从市中心站停车处招来出租车,司机是个留腮须的老头,布拉提邋遢, 他说: “不要撕座位套。不要破坏座位,刚刚重新换过。”我安抚他,让他别瞎担心。我们直奔市政公寓十八A幢,两个大胆妞咯咯说笑着,耳语着。长话短说,我们到了,我带路爬10-8室,她们一路气喘吁吁,有说有笑。接着她们喊渴,我便打开自己房间的百宝箱,给十岁少女每人倒上一杯地地道道的苏格兰威士忌,当然掺满了令人打喷嚏的麻辣汽水。她们坐在我那还没有叠被子的床上,大腿摆动着,笑着喝高杯酒注,一边听我用音响放她们的感伤唱片。仿佛是喝某种香香甜甜的儿童饮料,盛在漂亮、可爱、昂贵的金杯里,只听她们哦哦哦地喊叫,说着“厥倒”、“高山”等该年龄组内时髦的怪词。我一边放这种垃圾音乐,一边劝酒,再来一杯,而她们来者不拒,弟兄们哪。当她们的感伤流行乐唱片各放两遍(共有两张,一为艾克·亚德演唱的《蜜糖鼻子》,一为《夜以继日,日以继夜》,由两个可怕的太监式人物哼哼出来的,姓名我忘了)的时候,她们已经接近小妞式歇斯底里的地步,在我的床上蹦蹦跳跳,而我跟她们同室而坐呢。 那天实际上做了些什么,就无需详述了,弟兄们一猜便知。两个小妞转眼就脱光了,笑嘻嘻的,易于闯入,她们看见亚历克斯叔叔赤条条地站着,挺着肉棒,并且像赤脚医生搞皮下注射一样,对自己的手臂注射了叫春野猫分泌物,两人认为是十二万分的好玩。然后我把心爱的《第九交响曲》从套子里取出,让贝多芬也赤身露体,并把唱针嘶嘶挪到最后乐章,里面尽是快乐幸福。来啦,低音弦乐器好像从床底下对着乐队的其他部分倾诉,接着男声加入,告诉大家要欢乐,于是高唱“欢乐”,幸福的曲调随之成了上天之壮丽火花;我油然感到许多老虎在体内跳跃,随之跃到两个小妞身上。这次她们并不认为好玩,于是停止了兴高采烈的喊叫,只得屈服于亚历山大大个子的奇异怪诞欲望;由于交响曲和皮下注射的作用,这种欲望显得十分神妙,值得大书特书,而且要求很过分,弟兄们哪。但她俩已经烂醉如泥,不可能感觉那么多了。 当最后乐章第二次转过来,关于“欢乐欢乐欢乐欢乐”的擂鼓和喊叫登峰造极的时候,这两个小妞再也不能冒充贵妇美食家了。她们醒过来,看到自己幼小的身体横遭作践,就闹着要回家,说我是野兽。她们的外表好像刚参加了大战役,这倒是事实,现在是浑身皮肉伤,一脸不愉快。嗬,她们不愿上学,但教育还是要接受的。她们已经接受了教育。她们穿布拉提时噢噢噢直叫,小拳头嘭嘭打着躺在床上的我,我还是赤着身,邋遢得很,而且精疲力竭。小索妮达喊叫着“野兽、畜生,肮脏的捣蛋鬼”。我就让她们理好东西快滚出去,她们照办了,唠叨着叫条子治我之类的废话。她们下了楼,我则睡死过去;那“欢乐欢乐欢乐欢乐”的擂鼓和喊叫,依然响彻四壁之间。 注 德尔托得,原文为Deltoid,义为“三角肌,三角形的”。 注 墨西哥辣肉羹,指白豆烩牛肉粒。 注 高杯酒,烈酒掺汽水一般用高玻璃杯盛着喝,故名。 第一部 第五章 那天的情况是,我醒得很迟,看手表快七点半了。结果可想而知,这样做不那么聪明。因为,在这邪恶的世界上,事情总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报总要还一报的。对对对。音响已经不再高唱“欢乐”和“我拥抱你啊百万遍”,肯定有人把它关掉了,不是P就是M,一听就知道,他俩现在都在客厅中。杯盘叮当,喝茶的嘟噜声,说明他们一个在工厂,一个在商店里劳累了一天,正在吃饭。可怜的老人。悲惨的老家伙们。我披上睡袍,以爱戴父母的独生儿子的模样,探出头去说: “你们好哇。休息一天之后好多了。准备上夜班赚那点小钱。”他们说相信我这些日子在上夜班。“啮呣、啮呣、啮呣,好吃,妈,有我的吗?”好像是速冻馅饼,她把它解冻后热了一下,样子不那么诱人,但我必须那样说。爸爸用不悦、猜疑的目光看看我,没有说话,谅他也不敢,妈妈疲惫地朝我一笑,冲着身上掉下的肉,我这独子。我欢跳着进了浴室,身上感到肮脏,黏糊糊的,便迅速洗了个澡,然后回房穿上晚上的布拉提。接着,我梳洗得精神焕发,坐下来吃馅饼。爸爸说:“我不是多管闲事,儿子,你究竟在哪里上夜班啊?” “哦,”我咀嚼着,“大多是零工,帮工什么的。东干西干,看情况。”我瞪了他一眼,好像说你自顾自,我也会自顾自的。“我是不是从不要零钱花的?买衣服的钱,玩耍的钱?好啦,还问什么呢?” 我爸忍辱求全,嘴里咕哝咕哝的。“对不起,儿子,”他说,“但我为你担心啊!有时我做起噩梦来,你也许觉得可笑,但长夜梦多着哩。昨夜我就梦见了你,并不是高兴的事。” “哦?”他勾起了我的兴趣,是梦见了我。我觉得自己也做了个梦,却想不起是什么了。“什么呢?”我停止嚼那黏糊糊的馅饼。 “很逼真的,”爸爸说,“我看见你躺在大街上,被其他孩子打了。那些孩子活像你送到上次那个教养学校之前,曾经来往的那帮子。” “哦?”我听了窃笑一下,爸爸真的以为我改弦更张了,或者相信他自己相信而已。此刻我记起了我的梦,那天早上,乔治做将军在发号施令,而丁姆扬着军鞭狞笑着追打。但有人告诉我,梦里的事要倒过来看的。“爸爸哟,不要为独子和唯一的接班人操心哪,”我说,“不要怕。他能照顾自己的,真的。” 爸爸说:“你好像无助地躺在血泊中,无力还手。”真的倒过来,所以我又轻轻窃笑一下,随后把口袋里的叶子统统掏出来,哗地掷到整洁的台布上。我说: “拿去,爸爸,钱不多。是昨晚挣的。给你和妈妈去哪个酒吧喝几口苏格兰威士忌吧。” “谢谢儿子。”他说。“可是我们不大出去喝酒了。是不敢出去,街上乱糟糟的。小流氓猖獗。不过,要多谢你。我明天给她买一瓶什么带回来。”他捞起不义之财塞进裤兜,妈妈在厨房洗碗呢。我笑容可掬地出门啦。 我下到公寓楼梯底下时,有点感到吃惊。不止是吃惊,简直是张口结舌。他们早已在等我了,站在乱涂过的公益墙画前。前面讲到过它,就是裸男裸女神情严肃地开机器,表示劳动尊严的裸体画,上面却有调皮捣蛋的孩子用铅笔在嘴巴边上涂了那些脏话。丁姆手持又大又粗的黑色油彩棒,把公益画上的脏话描得很大,一边描,一边发出丁姆式的大笑——“哇哈哈”。乔治和彼得露出亮闪闪的牙齿向我问候的时候,他回过头喊道:“他来了,他露面啦,乌拉。”并笨拙地跳了半圈足 尖舞。 “我们担心啦,”乔治说,“我们在老泡刀奶吧,边等边喝,你可能为什么事生气了,所以我们追到窝里来了。彼得,对 不对?” “对,没错。”彼得说。 “对——不——起,”我小心翼翼地答对,“我格利佛有点痛,只得睡觉了结。我吩咐叫醒,却没有叫。还好,大家都来了,准备去看夜晚的礼物,对吧?”我好像从教养跟踪顾问德尔托得那里学来了“对吧?”那个口头禅。真的很奇怪。 “头痛还好吧?”乔治似乎十分关切地问,“也许是格利佛使用过度。发号施令,严肃纪律什么的。想必不痛了吧?想必不是更乐意回去睡觉吧?”他们都笑了一下。 “等等,”我说,“让我们把头绪理个清清楚楚。原谅我的措辞,这种挖苦口气跟你不相配的,小朋友。也许你们在我背后说过悄悄话吧,开点小玩笑什么的。作为你们的哥们儿和老大,想必我有资格了解事态的发展吧?好啦,丁姆,那阵傻笑预示着什么呢?”因为丁姆张开大嘴,无声地狂笑着。乔治迅速插话道: “好吧,不要再欺负丁姆啦,兄弟。那是新姿态。” “新姿态?”我问,“这新姿态是啥玩意儿?在我睡觉的时候,肯定搞过什么大鸣大放。让我知道详情吧。”我抱起手臂,松弛地靠在破楼梯栏杆上倾听,我站在第三级楼梯上,比他们高出一头,尽管他们自称哥们儿。 “别生气啊,亚历克斯,”彼得说,“我们想要把事情搞得更加民主一些,而不是自始至终让你说了算。不要生气嘛。” 乔治说:“有什么生气不生气的,主要看谁的主意多。他出了什么主意呢?”他大胆地逼视着我,“都是小玩意儿,就像昨晚的小儿科。我们已经长大了,弟兄们。” “还有呢?”我不动声色地问,“我还要听听呢。” “好吧,”乔治说,“想听就听吧。我们游来逛去,入店抢劫什么的,每人捞到一把可怜巴巴的票子。在‘保镖’咖啡店,有个‘英格兰人威尔’,说什么任何人只要愿意去搞到任何东西,他都可以出手销赃。要闪闪发亮的东西,珠宝,”他说,依然冷眼看着我,“大把大把大把的钱准备着呢,英格兰人威尔就这么说的。” “啊,”我说,表面上优哉游哉,心里却着实紧张,“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与英格兰人威尔打交道的啊?” “断断续续地,”乔治说,“我独来独往,比如上个礼拜天。我可以独立生活的,对不,哥们儿?” 我不怎么喜欢这一套,弟兄们。我问:“你准备拿这大把大把大把的钱怎么办呢?真是夸大其词。你不是什么都有了吗?需要汽车,就到树上去摘;需要花票子,就去拿。对吧?为什么突然热衷于做脑满肠肥的大资本家啦?” “啊,”乔治说,“你有时想问题说话就像小孩子。”丁姆听了哈哈哈大笑。“今晚,”乔治说,“我们要搞大人式抢劫。” 于是,梦境成真了。将军乔治在指手画脚,丁姆手持军鞭,像没头脑的喇叭斗牛狗狞笑着。但我小心地应付着,字斟句酌,绝不马虎,露着笑容说:“很好。真不错。主观能动性专找等待的人。我教会你不少东西,小哥们儿。把想法告诉我吧,乔治仔。” “哦,”乔治狡黠、奸诈地笑着,“先去原来的奶吧,不赖吧?热身用的,小子,特别是你,我们比你先开始的。” “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不停地笑,“我正想提议亲爱的老柯罗瓦呢。好好好。带路吧,小乔治。”我假装深深一鞠躬,拼命微笑,但心中盘算着。到了街上,我发现事前盘算是蠢材的做法,而大脑发达的人则使用灵感和上帝送来的东西。此刻,可爱的音乐帮了我的忙。有汽车开过,车载收音机播送着音乐,我刚好听出一两个小节的贝多芬,是小提琴协奏曲,最后一个乐章。我立刻领悟到该怎么做了。我用深沉沙哑的声音说:“对,乔治,来。”并嗖地拔出长柄剃刀。乔治“啊?”了一声,快速拔出弹簧刀,刀刃啪地弹出刀柄。我们两人对峙着。丁姆说:“不不,那样不对。”试图从腰间解开链子,但彼得伸手紧紧摁住丁姆说:“别管他们。那样是对的。”于是,乔治和鄙人不声不响玩起了追猫游戏,寻找可乘之隙。其实两人都对对方的打法太熟悉了,乔治不时用闪亮的刀子一冲一冲的,但一点没有触及对方。与此同时,过路行人看到我们打斗,却毫不理会,也许这已是街头常景了。此刻我数“一二三”,挺剃刀咔咔咔直刺,不是刺面孔、眼睛,而是刺乔治的挥刀之手。小兄弟呀,他松手了。一点没错,他把弹簧刀当啷丢到冻得硬邦邦的人行道上。剃刀刮到了手指,路灯下,他看到了血滴冒出,红红地扩展开来。“来呀!”是我在起头,因为彼得规劝丁姆不要把链子解开,丁姆听从了。“来呀,丁姆,你我来一场,怎么样?”丁姆一声“啊啊啊咳”,就像发疯的大野兽,神速地从腰间甩出链子,如蛇一样舞动,令人不得不佩服。我的正确套路是如蛙跳一般放低身体,以保护面孔和眼睛,我这么一来,可怜的丁姆就有点吃惊,因为他惯用直线正面的啪啪啪。我承认,他在我背上狠狠唿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痛,但这个痛感唤起了我,要决定性地快速冲击,把丁姆了结掉。我挺起剃刀直刺他穿紧身裤的左腿,割破两寸长的布料,拉出一点点鲜血,令丁姆暴跳如雷,正当他像小狗一样嗥嗥嗥直叫的时候,我尝试了对付乔治的同样套路,孤注一掷——上、穿、刺,我感到剃刀刺入丁姆手腕肉中足够的深,他就扔掉了蛇行的链子,像小孩子一样哭开了。接着他一边嗥叫,一边想喝掉手腕上的鲜血,太多了喝不完,嘟噜嘟噜嘟噜,红血就像喷泉一样好看,但流得不久。 我说: “对啦,哥们儿,现在真相大白了。对吧,彼得?” “我什么也没说过的,”彼得说,“我一句话没说。看,丁姆快流血流死了。” “不可能,”我说,“一个人只能死一次。丁姆出生前就死了。那红红血很快会止住的。”没有刺中主动脉。丁姆嗥叫呻吟着,我从自己口袋掏出干净手帕,包扎在可怜的垂死的丁姆的手上,正如我说的,果然止血了。这下他们知道谁是老大了吧,绵羊们,我心想。 在“纽约公爵”的雅室,没多久就把两个伤兵安抚好了,大杯的白兰地(用他们自己的叶子买的,我的钱都给了老爸),再加手帕蘸水一擦就解决了。昨晚我们善待过的老太太又在那里了,没完没了地喊“谢谢小伙子们”,“上帝保佑你们,孩子们”,但我们并没有重复做善事。彼得问:“玩什么花样呢,姑娘们?”为她们叫了黑啤,他口袋里似乎花票子不少,所以她们更加响亮地喊“上帝保佑你们众人”,“我们绝不把你们捅出去的,孩子们”,“天底下顶好的小伙子,你们就是的”。我终于向乔治开口: “现在我们已经回复原状了,对吧?跟从前一样,统统忘记,好吗?” “好好好。”乔治说。但丁姆还显得晕头转向,他甚至说:“我原本可以逮住那大杂种的,看,用链子,只是有人挡着罢了。”好像他不是跟我打,而是跟其他什么人打。我说: “呃,乔治仔,你刚才打算怎么样?” “咳,”乔治说,“今晚算了。今天请不要考虑吧。” “你是强壮的大个子了,”我说,“我们大家一样。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是不是,乔治仔?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原本可以好端端用链子勾他眼睛。”丁姆说。老太太们还在念叨“谢谢小伙子”。 “喏,是这么一所房子,”乔治说,“门外有两盏路灯的。名字傻乎乎的。” “什么傻乎乎的名字?” “‘大厦’之类的废话。有一个年迈老太婆,与猫儿同住,还有那些个贵重古董。” “比如说?” “金银珠宝啦,是英格兰人威尔说的。” “知道了,”我说,“我很熟悉的。”我知道他指什么地方——“老城区”,就在维多利亚公寓后面。嗨,真正的好领导总是懂得何时对下属表示大度。“很好,乔治,”我说,“好想法,应予采纳。我们立刻出发。”我们出门时,老太太们说:“小伙子,我们什么也不说。你们一直在这里的,孩子们。”所以我说:“好姑娘。十分钟再回来买东西吃。”我带领着三个哥们儿,去找我劫数难逃的归宿去了。 第一部 第六章 过了“纽约公爵”向东,有几幢办公楼,破旧的图书馆,再就是高大的公寓楼,称为维多利亚公寓,意思表示什么事胜利了,此后是所谓的“老城区”,是旧房屋集中区。这里有一些顶呱呱的古居,弟兄们哪,里面都住着老人,瘦巴巴的老上校们,拄着拐杖,咳嗽不停;寡妇老太婆们;养猫的老处女们,耳朵聋了,弟兄们哪,她们一辈子纯洁无邪,没有感受过男子的触摸哪。确实,这里有的古物在旅游品市场颇值钱,比如绘画啦,珠宝啦,那种塑料发明之前做的废旧物品啦。我们悄悄来到这幢叫做“大厦”的古居,门外有球形路灯,架在铸铁灯柱上,就像大门两边的门卫。底楼有一个房间点着暗暗的灯,我们跑到街头暗处窥探进去,看窗子里面有什么。窗户装了铁包笼,房子就像一所监狱,但我们把里面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这个白发瘪嘴老太婆正拿着奶瓶倒牛奶,接着把几只碟子端到地板上,可以想见下面有不少雄猫雌猫在喵喵拱动着。还可以看见一两只又大又肥的猫婆,跳到桌上,张开大嘴“哞哞哞”。只见老太婆喃喃回答着,仿佛在责骂着她的猫咪们。房间墙上有很多旧画、精巧的旧钟,还有看上去像值钱古董的花瓶和摆设。乔治耳语说:“东西可以换大钱的,弟兄们。英格兰人威尔非常眼热的。”彼得问:“怎么进去?”这下要看我了,要快,省得乔治抢先吩咐我们怎么办。“首先,”我耳语说,“要试试正常的办法,从前门进。我要非常礼貌,诉说一个哥们儿在街上奇怪地昏倒了。她开门时,乔治要准备那样表演。然后讨水喝,或者打电话找医生。然后进去就容易了。”乔治说: “她可能不开门的。”我说: “我们试试,对吧?”他耸耸肩,清清嗓子。我对彼得和丁姆说:“你们两个哥们儿把住大门两边。好吗?”他们在黑暗中点头称好好好。“来。”我对乔治示意后,直奔房屋的大门。门旁有一个门铃按钮,我就摁下去,大厅里铃声“丁零、丁零”大作。里面出现有人听见的动静,仿佛老太太和猫们听到铃声都竖起耳朵,表现出诧异的神情。于是我略带紧迫地摁门铃。接着我俯身到信报投入口,以文雅的声音喊道:“太太,请帮帮忙。我朋友在街上突然发了怪病,劳驾让我打个电话找医生吧。”然后我看见大厅里的灯点亮了,随之听见老太太脚蹬平底拖鞋踢嗒踢嗒地走近前门;不知怎么,我感到她的胳肢窝各搂了一只大胖猫咪。此刻,她以令人惊讶的深沉的声音喊道: “走开。不走开就开枪了。”乔治听到后想要笑出来。我那绅士的嗓音充满了痛苦和紧迫: “帮一把吧,太太。朋友病得很重。” “走开,”她大喊,“我知道你们的诡计,哄我开门,兜售不需要的东西。走开,真的。”那真是可爱的天真。“走开,”她又说,“否则我放猫咪咬你们。”可以看出,她有点疯劲,大概是一辈子独身的缘故吧。此时,我抬头一看,发现前门上面有一个上下推拉窗,只要搭搭人梯,从上面走,就快多了。否则争论一晚上也没有尽头。所以我说: “好吧,太太。你不肯帮忙,我只好背着落难朋友到别处去了。”我眨眼让哥们儿都悄悄离开,只顾自喊:“好吧,老朋友,在别处肯定能遇到好心肠的人。夜间有这么多的流氓地痞出没,也许难怪老婆婆要起疑心的。不,不能怪她的。”然后,我们又在黑暗中窥伺。我耳语道:“对。回到门边去。我踏丁姆的肩膀,开窗户进去,哥们儿。然后把老太太关起来,打开大门放进大家。没问题的。”我在表明谁是头头,谁是出主意的。“看哪,”我说,“那门上面的石匠活做绝了,脚踏上去正好。”我想他们都看见了,也许很钦佩,都在黑暗中点头称对对对。 所以大家踮脚回到门前。丁姆是重量级壮汉,彼得和乔治把我推上成人一般的肩膀。在此期间,多亏了傻乎乎的电视全球转播,特别是由于夜晚警力不够人们产生夜惧,所以街头静悄悄的。我站在丁姆的肩头,发现门上石条很容易勾住靴子,膝盖搭上去,人也就上去了。不出所料,窗户关着。我掏出剃刀,用硬骨刀柄灵巧地砸破玻璃。与此同时,我的哥们儿在下面难以呼吸,所以我把手伸进砸破处,让下半爿窗户平稳地升起打开。我就像爬进浴缸一样进去了。我的绵羊们在下面抬起头,张开嘴,弟兄们哪。 我在暗夜里跌跌撞撞,到处都有床铺、碗橱、大马桶、箱子和书堆,但我大模大样地向该房间的门走去,只见门下面有一道亮光。门吱嘎一声,我到了积满灰尘的走廊,还有别的门呢。弟兄们,这么多的房间,给一个老太养猫咪真是太浪费了,大概雄猫、雌猫有各自的卧室,就像女王和亲王一样,并以奶油和鱼头为生。我听到楼下老太太压低的声音说:“是是是,就这样,”想必她是在跟那叫着“妈——”侧身挨近要奶吃的猫咪对话吧。接着我看到了下到大厅去的楼梯,心里想,让这些一无定性、一钱不值的哥们儿看看,我一个抵仨还不止呢。我打算独自一人去搞定。必要时,对老太婆和猫咪实行超级暴力,然后抓取大把的貌似实用的物品,蹦跳着去打开前门,把金银财宝撒向翘首以盼的哥们儿。他们得学习做领导的各种素质啊。 我缓慢优雅地下楼,在楼梯上还欣赏着蒙尘的旧画——长发披肩、衣领高竖的姑娘啦,树木苍翠、马匹放牧的乡间啦,赤身吊在十字架上的胡子圣人啦。房舍内有一股子猫咪和猫食鱼、积年尘封的浓烈霉味,与公寓大不相同。我到了楼下,看到前厅的灯光,她是在这里喂猫咪的,更看到吃得脑满肠肥的大猫婆,挥着尾巴走进走出,在门座上擦毛。昏暗的大厅中有一只大木箱,上面可以看到一座漂亮的小雕像,在前厅透过来的灯光中熠熠闪光,我就顺手牵羊地归为己有了,这雕像好像是单腿独立、双臂伸展的细腰小姑娘,看样子是银子打成的。我拿着它进入灯光通明的前厅,嘴里说着:“嗨嗨,你好,我们终于见面了。我说,我们在信报投入口的短暂谈话不够过瘾,对吧?还是承认吧,实事求是嘛,你这个臭老太婆。”我眯起眼睛看亮光中的前厅和里面的老太婆。地毯上爬满了雌猫、雄猫,东奔西跑,低层空气中飘浮着软毛,肥猫婆形状各异,色彩多样,黑的、白的、虎斑纹的、姜黄色的、玳瑁色的,年龄也有大有小,有猫仔在相互戏耍,也有成年猫咪,还有脾气暴躁、淌着口水的老猫。它们的主人,这个老太太就像壮汉一样逼视着我说: “你怎么进来的?滚远一点,你这恶少癞蛤蟆,别逼我出手打你啦。” 我听了一阵大笑,看到老太太青筋暴起的手里,竟拿着一根木头文明棍,她扬起那破手杖威胁我。我张开亮闪闪的牙齿,慢悠悠地靠近她,沿墙壁看到餐具柜上有一个小玩意儿,那是任何像我一样酷爱音乐的孩子所能亲眼看到的最最可爱的东西啦,这就是贝多芬的连肩头像,他们叫半身像的,是石雕,石头长发,眼睛深藏,飘垂的大领带。我立刻去那里取,一边说:“真可爱,是专为我雕刻的。”但我眼睛盯住它向它走去,贪婪的手伸了过去,却没有看见地板上有牛奶碟子,便踩了上去,差一点摔倒。“哎哟。”我试图站稳,但老太太已经狡猾地以老年人少有的敏捷来到我背后,用手杖啪啪打我的格利佛。我用手和膝盖支撑,想要爬起来,嘴里说着:“淘气淘气淘气。”她又开始打了,还说:“可怜的贫民窟小臭虫,竟敢闯进体面人家来。”我讨厌这种啪啪游戏,就在手杖打下来的时候抓住其一端,她于是乎很快失去了平衡。她想要抵住桌子让自己站稳,可是桌布松动了,它连带着牛奶罐子和奶瓶像醉汉一般摇摆着,并向四面八方洒下白花花的牛奶,她随之跌在地上哼哼,一边还唠叨着:“该死的小孩,你要吃苦头的。”此刻,所有的猫儿就像遭了猫类恐慌,仓惶地奔跑跳跃,有些在相互责难,爪子打着猫拳,嗒嗒嗒,咯咯咯,啦啦啦的。我站了起来,这个卑鄙刻毒、一心报复的老妪抖着垂肉,哼哼地想要从地上支撑起来,我飞起一脚踢她的面孔,她不悦了,高喊:“哇——”,只见踢到的地方,顿时起了一个发紫的肿块,包裹在皱纹寿斑之中。 我踢腿后,往回走时,肯定踩踏了尖叫着互殴的猫咪的尾巴,只听响亮的一声“吆——”,一团软毛、牙齿、脚爪紧紧抱住了我的腿,我一边咒骂,一边想甩掉它,一手拿着银像,一手还要越过老太婆,去抓取那可爱的贝多芬凝眉石雕。此时,我又踩到了一只满是牛奶的碟子,差一点又飞跃起来,假如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叙事者鄙人,那么整个事情倒是怪可笑的。此时,地上的老太婆跨过所有的战斗猫咪,抓住了我的腿,还在向我喊“哇——”,由于我本来就立足不稳,这次真的跌倒了,压住了泼出的牛奶和乱抓的猫儿,两个人都倒在地上,老妪开始拳打我的面孔,她一边还尖叫:“打他,揍他,拔指甲,这个小毒蟑螂。”只对着猫咪讲,几只猫竟然听从老太婆的吩咐,跳到我身上,乱抓一气。于是我也气急败坏地还击,但老妪说:“癞蛤蟆,别碰我的猫咪!”并抓伤我的面孔。我尖叫起来,“你这老虔婆,”举起小银像狠狠砸在她的格利佛上,这下总算让她乖乖地闭嘴了。 当我从地上爬起,摆脱嗥叫的猫咪们时,耳中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远处的警车警报,我立刻醒悟,养猫老妪刚才打电话是报警,而我却以为她在跟猫咪打交道呢。我摁门铃求救的时候,她已经疑窦丛生了。 听到可怕的警车声,我立刻飞奔到前门,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那些锁啊,铁索啊,门闩啊等防护物。门打开了,等在门阶上的正是丁姆,我刚好看到另外两个所谓的哥们儿飞也似的逃跑了。“快走,”我向丁姆喊道,“条子来啦。”丁姆说:“你留下来会他们吧,哈哈哈!”只见他取出链子挥起来,链子嗖嗖蛇行,优雅而富有艺术性地打在我的眼皮上,幸亏我眼睛闭得快。我嗥叫着,忍着剧痛想要看看清楚,丁姆说:“我不喜欢你刚才的行为,哥们儿。像你以前那样攻击我是不对的,兄弟。”接着我听到笨重的靴子离开声,他哈哈哈地冲进黑暗中,只过了七秒钟左右,就听见警车刹车声,让人恶心的警报声嗥叫着停歇,就像疯狂的野兽要死了。我也在嗥叫,活像没头的苍蝇,啪一头撞到大厅的墙上,我的眼睛紧闭,流着汁水,十分疼痛。警察到的时候,我正在走廊里摸索,当然看不见他们,只是听见,贴近地闻到这些杂种的气味。不久可以感到他们动粗,拧住我双臂架出去。我还可以听见一个条子的声音,方向是我刚才出来的猫咪成灾的房间:“她被砸得厉害,但还有气。”同时,猫咪的高叫声不绝于耳。 “这次真开心。”我听到另一名条子说,同时被推搡着塞进警车。“小亚历克斯全归我们管了。”我尖叫道: “我眼睛瞎了,上帝惩罚你们,放你们的血,狗杂种。” “脏话,脏话。”一个声音大笑道,接着我的嘴巴挨了戴戒指手背的一耳光。我说: “上帝宰了你们,臭狗杂种。其他人呢?我那些臭叛徒哥们儿哪里去了呢?一个天杀的臭朋友打了我的眼睛。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都是他们出的主意,弟兄们。是他们强迫我做的。我是无罪的,上帝宰了你们。”此时他们都无动于衷地嘲笑我,并把我塞进警车的后座,我继续念叨这些所谓的哥们儿,后来发现是徒劳的,因为他们如今大概已经回到“纽约公爵”的雅座内,强迫来者不拒的臭老太婆灌下黑啤和双份苏格兰白兰地,她们就报之以:“谢谢小伙子们。上帝保佑你们,孩子们。一直在这里的,小伙子们。没有离开半步。” 此刻,我坐的车拉着警报向警察所开去,我被夹在两个条子之间,他们欺负人惯了,笑嘻嘻地不时揍我打我一下。后来,我发现自己可以略微睁开眼睛,就像透过眼泪一样,瞥见城市房屋流水般闪过,那些灯光仿佛在相互碰撞。通过刺痛的眼睛,可以看见两个在后座看管的嘻嘻哈哈的条子,以及细脖子司机,旁边是粗脖子的杂种,他以嘲讽的口吻对我说:“嘿,亚历克斯仔,大家都期待着一起度过愉快之夜,是不是啊?”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欺负弱小的人?愿上帝把你打下地狱,你这个脏杂种,淫棍。”他们听了哈哈大笑,后面有一个臭条子拧了我耳朵一把。粗脖子副驾驶说: “人人都知道小亚历克斯团伙的。我们的亚历克斯已经成为声名远扬的小伙子啦!” “是其他几个呀,”我喊道,“乔治、丁姆、彼得。他们不够哥们儿,是杂种。” “嗨,”粗脖子说,“整个晚上你有的是时间,可以如实讲讲那些年轻绅士的英雄事迹,他们怎么把天真可怜的小亚历克斯引入歧途的。”这时有另一辆拉着警报的车交会过去的声音。 “那警车是抓这些杂种的吗?”我问,“你们这批杂种准备去抓他们吗?” 粗脖子说:“那是救护车。肯定是去接你的受害人老太的,你这卑鄙无耻的恶棍。” “都是他们干的,”我喊道,眨眨刺痛的眼睛,“那些杂种正在‘纽约公爵’里狂饮呢。去抓他们呀,该死的臭淫棍。”又一阵大笑,我可怜的刺痛的嘴巴又挨揍了,弟兄们哪。此刻,我们来到了臭警察所,他们把我连踢带拉弄下警车,推搡着上了台阶,我自知,不可能从这些臭狗杂种这里得到公平的对待,天 杀的。 第一部 第七章 他们把我拖到这灯光通明、粉刷一新的审讯室,味道很浓烈,是呕吐、厕所、酒气、消毒剂的混合物,都来自附近的牢房。可以听见一些囚犯在咒骂和唱歌,我想还听到了一个人起劲地唱道: “我要再去找我的宝贝,宝贝, 等你,我的宝贝,离开以后。” 但有条子在喝令他们住嘴,甚至可以听到有人遭到痛打,嗷嗷直叫的声音,听起来倒像醉酒的老太太,不是男人。有四名条子跟我一起来的,都在大声地喝茶,桌上放着一只大茶壶,他们把茶水倒在肮脏的大茶缸里啜饮、喷吐。他们没有请我喝,只是给我弄了面破镜子瞧瞧,果然,我不再是你们的帅哥叙事者啦,而是丑八怪,嘴巴肿起,眼睛通红,鼻子也碰歪了。他们看到我的沮丧模样,都笑个不停,其中一个说:“爱就像年轻的噩梦。”这时,一个警官进来了,肩上的星星说明警衔很高很高,他看见我就“呣”了一声。他们开始审讯了。我说: “我不会说一句话的,除非有律师在场。我懂法的,狗杂种。”当然,他们又是一阵子哄堂大笑,警官说: “对的,弟兄们,一开始就要给他看看,我们也懂法的,但懂法不能万事大吉。”说话声像绅士,但疲倦得很,接着他以哥们儿的笑容朝一个胖大杂种点点头。胖子脱掉上衣,只见他真是大腹便便,不紧不慢地靠近我;他张开嘴,疲惫而怀疑地对我狞笑着,喷出刚才喝过的奶茶味。作为警察,他胡子刮得不大干净,衬衣胳肢窝下有汗渍,靠近时可闻到耳屎的气味。他捏紧红色的臭拳,直捅我的肚子,真不公平,其他条子看了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那警官还是那样疲惫地狞笑着。我被迫倚靠着粉刷的白墙,布拉提沾了一身白,尽力回过气来,肚子疼痛万分,禁不住想呕出晚上行动前吃进去的黏糊糊的馅饼。但我不能忍受那满地乱吐的行为,所以就咽回去了。接着我看见彪形大汉转向条子哥们儿,对自己的工作业绩夸耀哄笑一番,我便伺机提起右脚,没等其他警察来得及警告他小心后面,就狠狠踢中他的胫骨。他尖叫杀人啦,来回跳动着。 此后,他们每人轮流着,把我当做断命的球,弹来弹去,弟兄们哪,同时揍我的卵袋、嘴巴、肚子,拳打脚踢,我终于忍不住呕吐到地板上,就像情急发疯的人一样,我甚至说:“对不起,弟兄们,那件事做得一点也不好。抱歉抱歉抱歉。”但他们拿给我旧报纸,命我擦干净,接着又令我用锯末擦。然后,他们几乎就像老哥们儿一样说,我可以坐下,大家伙平心静气地谈谈。此时,德尔托得进来看了看,他就在本大楼里办公,显得很疲惫,脏兮兮的,说:“还是出事了,亚历克斯仔,对吧?不出我所料。天哪,天哪,天哪,对吧?”他转向条子说:“晚上好,督察。晚上好,巡佐。晚上好,晚上好,大家好。嗨,我该歇业了,对吧?我的天,我的天,这孩子看上去真的脏乱差,是不是?看看他的面目吧。” “暴力滋生暴力,”警官以神圣的口吻说,“因为他违法拒捕来着。” “歇业啦,对吧?”德尔托得又说。他冷眼看看我,似乎我已变成物件,不再是疲惫不堪、惨遭毒打的人,“看来我明天得到庭啦。” “不是我,兄弟,先生,”我说,有点想哭,“为我辩护吧,先生,我还没那么坏。我中了奸计,先生。” “说得跟红雀唱得一样好听,”警官冷笑着,“简直可以把屋顶唱飞喽。” “我会说话的,”德尔托得冷冷地说,“我明天到庭,别担心。” “如果你喜欢打他的排骨,先生,”警官说,“不用顾忌我们的。我们来摁住他。他想必是你的又一个扫兴鬼吧。” 德尔托得接着做了一个我万万想不到的动作,像他这样的人,本该把我们坏蛋改造成真正的好人才是,特别是四周有那些个警察呢。他凑近来啐了一口。他啐了一口。他对准我的面孔啐了一口,然后用手背擦擦湿嘴。我用带血的手帕将挨过啐的面孔擦啊擦啊擦啊,说着:“谢谢你,先生,非常感谢,先生,你真好,先生,谢谢啦。”德尔托得一声不响就走了。 条子现在着手搞了个长篇材料让我签署。我自忖,你们统统见鬼去吧,如果你们这些杂种都站在“善行”的一边,那我很高兴去另立门户。“好吧,”我对他们说,“狗杂种,臭淫棍,拿去吧,统统拿去。我不再准备趴着爬来爬去,臭杂种。你们想要从哪里讲起呢?狗屎野兽?从最后一个教养所?好的,好的,就这个吧。”我和盘托出,让这速记员写了一页一页又一页,他不声不响,谨小慎微,一点都不像做警察的。我讲述了超级暴力、抢劫、打架、抽送抽送,统统讲了,直讲到今晚与养猫咪富家老太婆的事情。我确保把那些所谓的哥们儿也牵涉进去,脱不了干系。我讲完时,速记员有点头昏脑涨的,可怜的老头。警官以友善的口吻对他说: “好啦,小子,你下去好好喝杯茶,然后把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打印出来,注意用衣夹夹住鼻子,一式三份。然后再拿来请我们的小帅哥签署。你呢,”他对我说,“可以去看看结婚套间,自来水等设施一应齐全的。好吧,”疲惫的声音对两个十分严厉的警察说,“带他走。” 我被连踢带揍威逼着来到牢房,与十一二个囚犯关在一起,其中不少是醉鬼。有些真是可怕的野兽,一个人鼻子全被吃掉了,嘴巴像大黑洞一样张开;一个躺在地上打鼾,嘴巴一直在淌黏液;一个好像裤子里拉满了屎;还有两个同性恋,都看上了我。其中一个跳上了我的背脊,我与他和他的气味好一阵斗争,那味道像脱氧麻黄碱兴奋剂和廉价香水,我差一点再次呕出来,只是腹中空空如也才作罢,弟兄们哪。接着另一个同性恋开始伸手摸我,随后两个人嗥叫着扭打起来,两人都想接触我的身体。声音搞大了,引来两个条子,用警棍捅他们,才使他们安静地坐下来,目光茫然,其中一个的面孔滴滴滴淌着血。牢房中有高低床,全是满满的。我爬到一摞四层床的上铺,发现有一个醉老汉在呼呼大睡,很可能是条子给举抛上去的。不管他,我又把他拖下来,其实他并不怎么重。他瘫垮在地板上的一个胖醉鬼身上,两个人同时醒来,喊叫着,笨拙地对打起来。我在臭烘烘的床上躺下,精疲力竭地忍痛睡着了。但这哪里是睡觉啊,分明是昏厥中来到了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在这里,弟兄们哪,我身处鲜花盛开、树木丛生的田野,那里有一头人面山羊在吹长笛,而贝多芬暴雷般的面孔像太阳一样升起,戴着领带和狂风吹乱的怒发,接着就听见了《第九交响曲》最后乐章,歌词有点混杂;这是梦中,仿佛歌词本身不得不混杂起来似的: 孩子,你这苍天的喧闹鲨鱼, 乐园的屠杀, 燃烧之心,唤起了,着迷了, 我们要打你的嘴巴 踢你的臭屁股。 但曲调正确,我被叫醒的时候是知道这一点的;由于手表被抄走,不知道是两分钟,十分钟,还是二十小时,几天,甚至几年后把我叫醒的。下边数里开外,有一个条子在用铁钉头的长杆戳我,嘴里说: “醒醒,小子。醒醒,我的美人。来看看现世的烦恼。”我说: “为什么?谁?哪里?什么事?”心中《第九交响曲·欢乐颂》的曲调依然唱得美妙无比。条子说: “下来自己看。你有非常可爱的消息呢,小子。”于是我爬了下来,身体僵硬疼痛,不像真正的苏醒;这个警察身上散发着浓烈的奶酪洋葱味,他推着我离开了肮脏且鼾声四起的牢房,穿过重重走廊,与此同时,“欢乐,你这苍天的光辉火花”的曲调仍在心中闪耀着。我们来到一个整洁的写字间,办公桌上是打字机和花瓶花束。老板桌后面坐着警官,神情严肃,冷冷的眼神盯着我睡眼惺忪的面孔。我说: “好好好。不错呀,兄弟。有何贵干,在这亮堂堂的半夜?”他说: “给你十秒钟,把脸上那愚蠢的奸笑抹去。然后要你仔细听着。” “哦,什么?”我笑着说,“差一点把我打死、啐死,让我连续几小时坦白罪行,再把我投入肮脏的牢房,睡在疯子、变态狂中间,难道不满意吗?狗杂种,又有什么新花样折磨我呢?” “是你的自我折磨,”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对着上帝祈求,这事能把你逼疯。” 他没说出口,我就知道是什么啦。养猫咪的老太婆已经在一家市立医院进入了那美好的世界。我显然下手太狠了一点。好好,那说明了一切。我想到了那些个猫咪,嗥叫着要牛奶而不得,老太婆女主人再也不能喂它们了。这事具有决定性。我已经输个精光。而我才十五岁呢。 第二部 第一章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嗯?” 我接着讲下去,这是第八十四F号国监的故事中赚人眼泪的悲剧部分。弟兄们,我唯一的朋友们,你们不会愿意听那些龌龊可怕的、令我父母捶胸顿足的惊愕之事,爸爸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手砸向天上不公平的上帝,妈妈张大嘴巴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地哭,悲叹独养儿子、心肝宝贝如此没出息,令大家失望。低等法院严厉的老治安法官说了些十分不中听的话来叱责鄙人,即你们的朋友,尽管德尔托得和警察们此前已经含血喷人、极尽龌龊肮脏的诽谤之能事,天杀的。接着是在臭变态狂和肮脏罪犯中间的羁押,然后在高等法院接受审判,有法官和陪审团参加,用十分庄严的方式说了一些地地道道的脏话。此后是“有罪”的宣判,他们说“十四年徒刑”时,我妈妈放声大哭。我现在就在这里,被踢着哐当关进八十四F号国家监狱刚好两个年头了,身穿囚服,那是肮脏的粪黄色上下连身号衣,号子缝在胸部,肚脐眼上面,背上也缝了,来来去去我都是六六五五三二一号,再也不是你们的小哥们儿亚历克斯啦。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嗯?” 我关在这个地狱洞、人类兽园长达两年,被凶残成性的看守踢打、推搡,与色迷迷的臭罪犯打交道。其中有一些罪犯是真正的性变态,随时随地打算把口水流到像叙事人这样如花似玉的小伙子身上。坐牢并不是教化,一点都不是;而且国监强迫犯人在车间里糊火柴盒,在院子里一圈一圈一圈地放风出操,有时晚上还来个老教授样子的人,讲解甲壳虫、银河系、《雪花的光辉奇闻》,这最后一课曾使我哈哈大笑,我想起了冬夜里的那次,对图书馆出来的老头进行推搡和破坏公物,当时我的哥们儿还没有叛变,我自己又快活又自由的。 提起从前那帮哥们儿,我只听说过一件事,有一天,P和M来探监,我便得知乔治死了。对,死了,弟兄们。就像路上的狗屎堆一样。据说乔治带领着另两人进了一个豪富家庭,把主人打翻在地,拳打脚踢,然后乔治开始撕开坐垫和窗帘,丁姆去碰一件价值连城的摆件,像雕像什么的,那蓬头垢面的富人勃然大怒,拿起一根沉重的铁棍,冲向他们。老实人发怒产生了蛮力,丁姆和彼得跳窗而逃,但乔治被地毯绊倒,让可怕挥动的铁棍直砸到格利佛,这就是叛徒乔治的结局。老头杀人犯以正当防卫轻易开脱,真是合情合理。乔治被杀了,尽管发生在我被条子抓住一年多之后。世道似乎是合情合理的,这才像一报还一报的命运呢。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嗯?” 这是星期天早晨,我在羽翼教堂,听狱中教诲师宣讲主的福音。我的任务是管理旧音响,在唱赞美诗的前后、中间播放严肃音乐。羽翼教堂在八十四F号国监有四处,我站在教堂后面,靠近看守持枪站岗的地方,警卫们还手持肮脏的大青柴棍;可以看见众囚徒坐着倾听福音,身穿可怕的粪黄色囚服,他们身上升腾起一股肮脏之气,倒不是没洗过,不是污物,而是一种特殊的恶臭气,只有囚徒才有的,弟兄们哪,尘土飞扬、油腻腻、无可救药的气味。我想,大概自己也有这种气味的,已经沦为真正的囚犯了嘛,尽管年纪还小。所以,要尽快跳出这个臭烘烘的肮脏野兽园,弟兄们哪,这对我是至关重要的。你们只要读下去就会知道,时间离我出去也不太久了。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嗯?”狱中教诲师第三次问,“是这样进进出出局子,进宫多于出宫呢,还是听从神的福音,认识到除了现世,还有来世,惩罚在等待着死不改悔的罪人?你们是一伙该死的白痴,大多数人把与生俱来的权利卖掉,去换一杯冷粥。偷盗、暴力的刺激,过快活生活的冲动,值得以身试法吗!我们有不可否认的证据,对对,无可争议的证据,证明地狱是存在的。我知道,我知道,朋友们,我在梦境中得到信息,有这么一个地方,比监狱要黑暗,比人间的火焰要热,像你们这样死不改悔的罪人的灵魂——不要斜看我,要命,不要笑——你们这样的人,听着,在无穷无尽、无法容忍的痛苦中尖叫着,鼻子里堵满了污物的气味,嘴巴里塞满了燃烧的粪便,皮肤在脱落腐烂,一个火球在尖叫的内脏中转动。对对对,我知道。” 此刻,弟兄们,后排某处的一个囚徒放出唇乐“卟——勒”;残忍的警卫马上就出动了,迅速地冲向他们认准的发声地点,狠命地打棍子,左右开弓地点名揍人。最后他们找到一个瑟瑟发抖的可怜囚徒,不过是一个干瘪老头而已,并把他拖出来了,一路上他不断喊着:“不是我呀,是他,看哪!”但这没有用的。他被打得皮开肉绽,押出教堂,一边还在呼天抢地。 “好啦,”教诲师说,“接着听福音。”他拿起大本《圣经》翻动着,啧啧地舔指头蘸口水。他是个大块头壮杂种,面色通红,对我倒很喜欢,我年纪小,而且对大宝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根据狱方安排,我要精读此书,作为继续教育,同时特许我一边读书一边在教堂听音响,弟兄们哪,这倒真是不错。他们把我反锁在里面,让我聆听巴赫和韩德尔的圣乐,同时读大宝书讲的古代犹太人的故事:他们自相残杀,狂饮希伯来酒,接着同妻子的侍女上床,真不错哇。这种内容吸引我读下去,弟兄们。我不大理解大宝书后半部,它似乎全是说教讲道,而不是行军打仗和抽送纵欲。有一天,教诲师粗壮的手臂紧紧抱住我,对我说:“啊,六六五五三二一号,想想基督受难吧。孩子,反思受难是有好处的。”他身上始终散发着苏格兰酒那种神粮般的浓烈气味,说着说着他又跑到自己的小室去喝几口。于是,我细心阅读了鞭打耶稣、加套荆冠,然后是钉十字架之类,更加看清了其中的道理。音响放出心爱的巴赫音乐,我闭上眼睛,能看到自己在协助,乃至主持折磨耶稣和钉十字架的刑罚,身上俨然披着古罗马服饰——托加袍。所以关在八十四F号国监倒也不是全然浪费了;典狱长听说我喜欢上了宗教,大为高兴,这就是我的希望所在。 这个礼拜天早晨,教诲师从书本上念到,有人听到了福音,却一点也听不进去,就好比在沙子上建造住宅,大雨哗哗下,雷声隆隆在天顶炸响,住宅就此玩完。但我想,只有愚不可及的人,才会把住宅建造在沙滩上,而且他所拥有的哥们儿实在是一帮子愤世嫉俗的货色,邻居也是长着坏心眼儿,看他搞这种建筑那么愚蠢,也不去指点一下。这时教诲师喊道:“对呀,你们大家伙儿。大家翻开《囚徒赞美诗集》第四三五首,唱完赞美诗就结束。”一阵噼啪、噗落、哗哗哗的声音,囚徒们拿起、放下书本,舔指翻动肮脏小诗集的页面,恶狠狠的看守高叫:“不准讲话,狗杂种。我看到你啦,九二〇五三七号。”我当然预备好了唱片,专放简单的风琴音乐,劲头十足的“格哇哇、哇哇哇”,囚徒非常糟糕地唱道: 我等是淡淡的茶水,刚刚泡出, 多捣捣就浓酽了。 我们吃不到天使的神粮, 磨难的岁月正久长。 他们干嚎着,哭诉着愚蠢的歌词,而教诲师在鞭策他们“响一点,要命的,唱起来”;看守们在尖叫“你慢点,七七四九二二二号”,“吃萝卜的人来抓你啦,狗屎”。结束之后,教诲师说:“愿圣父圣子圣灵永远加持你们,使你们向善,阿门。”大家蹒跚而出,伴奏着阿德里安·施魏格泽尔伯的《第二交响曲》选段,是鄙人精选的噢。我想,人可真的不少哇;我站在音响旁边,目送他们拖着脚,就像牲口一样哞哞哞、咩咩咩地叫喊着离开了,脏指头指指点点,要求放响一点,因为我看上去备受特殊照顾。最后一个人懒洋洋地出去了,他的手臂像猿猴一样垂着,仅剩的看守在他后脑勺响亮地拍打一下;我关掉音响,教诲师吸着烟走过来,教士服还没换掉,上面有很多的白色花边,就像姑娘的布拉提。他说: “再次谢谢你,小六六五五三二一号。今天有什么消息告诉我呢?”我知道,这位教诲师正力争成为监狱宗教界的大圣人,他需要典狱长给他出具呱呱叫的证明文件,所以他不时地去典狱长那里,悄悄汇报囚徒中正在酝酿什么样的阴谋,而他是靠我才得到一大堆的这种类似废话的狱中新闻。其中大多数东西是我编造的,也有少量是查有实据的,比如有一次我们牢房水管上传来笃笃笃、笃笃笃的敲击,说大个子哈里曼打算越狱。他准备在出粪时间打倒看守,再换上看守制服出逃。还有一次,因为食堂里吃食恶劣,他们准备大闹一场,把饭菜扔来扔去,我知道后就报告了。教诲师上报后,典狱长表彰了他的“公益精神和灵敏耳朵”。所以这次我说,没有根据地: “呃,先生,从水管暗号看,一批可卡因通过不正当渠道到货了,第五排有一个牢房将作为分发中心。”我一边走,一边编造着,像这样的故事我已经编造了很多很多,但教诲师感激得很,连连说:“好好好,我亲自上报大人!”“大人”是他对典狱长的称呼。我说: “先生,我是不是已经尽力而为了?”我对上级总是用很礼貌的绅士口吻,“我正努力着,是不是啊,先生?” “我想,”教诲师说,“总的来说,是的。你非常帮忙,我认为,已经表现出真正悔改的欲望。如果能保持下去,就可顺顺利利地减刑。” “可是,先生,”我说,“人们正在讨论的这新鲜玩意儿怎么样?可以立刻出狱,并确保永不入狱的新疗法?” “哦,”他机警地说,“你从什么地方打听来的?是谁跟你说这种东西的?” “这种东西传来传去的,先生,”我说,“好像是两个看守在讨论,总免不了要有人听见的。还有人在车间里捡到一张报纸,上面什么都说了。你帮我申请怎么样?先生,请恕我冒昧地提出。” 可以看到他一边抽烟,一边在思考,琢磨着就我提到的这件事,他应该把多少自己知道的东西透露出来。随后他说:“我想你是指‘路多维哥氏技术’吧。”他还是十分谨慎。 “不知道叫什么,先生,”我说,“只知道可以把人迅速地弄出去,并确保再也不入狱。” “是这样,”他说,俯视着我,眉毛蓬松而悬垂,“差不多吧。当然,眼下还在试点。非常简易,但非常猛烈。” “这里在试行的,对不对,先生?”我说,“南墙边的那些新白楼,先生。我们看到新楼造起来的,先生,是出操的时候看到的。” “还没有试行吧,”他说,“本监狱没有。大人对此疑虑重重啊。我得坦白,我也有疑虑。问题是这种技术是否真的能使人向善。善心是发自内心的,六六五五三二一号。善心是选择出来的。当人不会选择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人了。”他本来会继续讲一大堆这样的废话,但我们听到下一拨囚徒咔咔走下铁楼梯,来听讲道了。他说:“我们改日再谈这个。现在最好放开始曲吧。”我走到音响边,放上巴赫的《觉醒吧》合唱序曲,肮脏的臭杂种,罪犯和变态狂们,像一群垮掉的猿猴摇摇摆摆地进来了,看守、警卫们在对他们咆哮,鞭打着他们。只听教诲师问他们:“下面玩什么花样呢,嗯?”这是你们所熟悉的。 我们那天早上一共搞了四场讲道,但教诲师再也不提“路氏技术”,你们随便怎么称呼它吧,弟兄们。我干完放音响的活儿,他只是稍微谢了谢,我就被带回到第六排的牢房,那就是我又臭又拥挤的家。警卫其实并不太坏,开门后也没有推搡我,踢我进去,只是说:“到了,小子,回到酒馆了。”我与新的一批哥们儿朝夕相处,他们都是犯了大罪,判了重刑,但谢天谢地没有性变态狂。睡在床上的琐法,黑瘦黑瘦的,烟鬼的嗓音,喜欢没完没了地唠叨,所以大家都不大去细听他的话。此刻,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当时你是没法抓住壮丁呀”(谁知道是什么东西呢),“因为你要交出一千万门高射炮呀,那我怎么办呢,我去土耳其店,说第二天就有那壮士了,你看,他能怎么样呢?”他说的都是旧时的囚犯黑话。还有一个是“城墙”,他是独眼龙,正在抠脚指甲,迎接礼拜天。另外有犹太大个儿,很会出汗的胖子,正在床上挺尸。其他有乔约翰和“大夫”;乔约翰难看,热心,瘦削却筋骨强壮,其专业是“性攻击”;“大夫”自称能医治梅毒、淋病、后淋,却只给人家注射水,还有他曾答应帮助两个姑娘消除掉多余的负担,结果却把她们杀掉了结。他们真是一群可怕的社会渣滓,我与他们为伍一点也不高兴,弟兄们哪,这种心情你们是可以理解的,幸亏这已为时不多了。 你们应该知道,这牢房建造的时候,是准备三个人住的,而今里面却塞满了六个,统统汗渍渍地挤在一块。当时,所有的监狱,所有的牢房都是这种情形的,弟兄们,真是肮脏,丢人现眼啊!哪里有什么体面的空间给人伸展手脚。说起来你们不相信,这个礼拜天,当局又扔进了一名囚徒。对,我们刚刚吃完难以下咽的面疙瘩和臭闷菜,正各自躺在床上静静地抽烟,这家伙就被推了进来。他是个瘦巴巴的老头,我们还没有机会看清形势,他倒开始高声抗议了,他一边摇着铁栏杆,一边尖叫:“我要求行使他妈的权利,这间牢房满溢出来了,该死的迫害,真是眼见为实,一点不错。”但一名警卫回过身来说,他必须好好适应,跟哪个愿意的人拼用一张床,否则就要睡地铺。看守说:“情况还会越来越糟,不可能有所改善的。谁让你们这帮人去营造肮脏的犯罪世界呢!” 第二部 第二章 呃,正是这个新来的家伙,才真正引发了我的出狱,因为他是个讨厌的斗嘴型囚徒,思想肮脏,居心险恶,竟然当天就惹起了麻烦。他非常喜欢吹牛,对待同室难友竟然满脸不屑,傲慢的嗓门吼得震天响。他声称自己是全野兽园中唯一的模范罪犯,还说自己干过这个,惹过那个,一拳就宰了十个警察……诸如此类的废话。可就是打动不了大家,弟兄们哪。所以他就向我开刀了,因为我最小嘛,说什么最小的家伙应该睡地上,而不是他。但其他人都向着我,高喊:“别动他!你这狗杂种。”接着他哭诉开了,抱怨世上怎没人喜欢他。这天夜间,我醒过来,发现这可怕的囚犯竟然跟我同床睡着,床在第三排底铺,狭窄得很,他还一边说着淫辞秽语,一边摸摸摸呀。我勃然大怒,尽管只有外面楼梯根装了一盏小红灯,看不大清楚,还是对他乱打一气。我心里知道,必定是这个臭杂种;等把事情真的闹大了,电灯点亮,我才看清他的凶险面孔,发现被我手指抓坏的嘴巴鲜血直流。 后来发生的事是可想而知的,难友们都醒过来了,纷纷加入了朦胧中的混战;打架声似乎吵醒了一整排囚室里的人,只听到处是尖叫声,铅皮茶缸敲击墙壁声,仿佛所有牢房里的全体囚徒产生了共识,一场监狱大暴动正在酝酿,弟兄们哪。于是,电灯亮了,警卫们挥动大棍,身穿衬衣、长裤,戴着帽子冲了进来。只见打架的双方面色通红,拳头挥动,尖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接着我申诉,但每个警卫都说,也许是鄙人挑起的,因为我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而这个可怕的囚犯却嘴里流着红红的鲜血,是我用指甲抠的。这就把我惹急了,我说,假如监狱当局继续容忍可怕的臭变态狂,在我睡着不能自卫的时候跳到我的身上的话,我就绝不在那牢房里睡一夜。“等天亮再说,”他们说,“阁下是不是需要一个带浴室、电视机的单间呢?好啊,天亮后可以解决的嘛。但现在,小哥们儿,快把狗格利佛放到麦秆枕头上去,谁也不要闹了。好吗好吗好吗?”他们严正警告了大家之后都走了,等电灯一关,我便说自己准备坐一个通宵,先告诉那可怕的囚犯:“去吧,如果你喜欢就睡我的床,我不喜欢它了。你这个臭躯体睡过之后,床已经脏了。”但其他人插嘴了,犹太大个经过刚才的黑夜搏斗,还在出汗呢,他说: “我们不吃那个,弟兄们。不要向自以为是的小子屈服。”新来的就说: “砸碎你的牙齿,犹太佬!”意思是闭嘴,但这是侮辱话。于是犹太大个准备发威了。“大夫”说: “算了,先生们,我们不想惹麻烦的,是不是?”他以上等人的口吻说,但新囚犯还巴不得打一架呢。可以看出,他自以为人高马大,想想与六个人关在一起,却要睡地铺,直到我做出姿态,这实在有损他的身份。他嘲笑地模仿“大夫”说: “喔——,侬不想惹麻烦的,对不对,高射球?”接着,难看、热心、瘦削却筋骨强壮的乔约翰说: “既然大家睡不好,就来点教育吧。我们的新难友最好接受一顿教训。”尽管他看来擅长的是“性攻击”,说话方式倒不错,平静而准确。新囚犯嘲笑道: “奇—扣—酷,小讨厌鬼。”这下真的起头了,却是以一种奇怪的温文尔雅方式,谁都不提高嗓门。新囚犯起先还尖叫几声,但犹太大个把他摁抵在铁栏杆上,让外面的微弱红灯一照,就看得见他,“城墙”拿拳头揍他的嘴巴,他就只能噢噢噢了。他这人不是很强壮的,还手的时候有气无力,我想,他是靠大嗓门和说大话来虚张声势、弥补不足的。不管怎样,看到红血血在红灯下流出来,我感到肚子里的欢乐又升腾起来了。我说: “把他交给我,先走吧,现在让我来对付他,弟兄们。”犹太大个说: “对,对,小伙子们,那样公平。来打吧,亚历克死注。”他们都站开了,让我在朦胧中揍这个囚犯。我穿着靴子,没有系鞋带;蹦来跳去的,把他全身打遍了,然后一个扫堂腿,他噗通倒地。我对准他的格利佛狠狠踢一脚,他噢噢一阵,好像哼哼唧唧地昏睡过去了。“大夫”说: “很好,我想这样教训就够了,”他眯眼看着倒在地上那被揍扁的老头,“让他梦见在将来做个好孩子吧。”于是,我们都爬回到自己的铺位,此刻已经累坏了。弟兄们哪,我梦见身处某个偌大的乐团当中,人数成百上千,指挥像是贝多芬和韩德尔的混合,看上去又聋又哑,十分厌世的样子。我位于管乐器部,但演奏的却是白里透红的巴松管,由血肉铸成,从我的躯体上生长出来,正好在肚皮中间部位;吹巴松管的时候,我憋不住哈哈哈大笑,因为它在挠痒痒。贝多芬/韩德尔见状十分不安,气愤不已,他来到我的面前,对着耳朵尖叫,我就浑身大汗地醒来了。其实,响声来自监狱电铃,吱吱吱、吱吱吱地响。那是冬日的早晨,我的眼睛尽是眼屎,睁开眼睛,看见整个地方电灯通明,就感到刺痛。我朝下面一看,发现新囚犯躺在地上,鲜血淋漓,伤痕累累,依然昏迷不醒。我这才想起昨晚的事情,禁不住笑了笑。 我下了铺位,赤脚踢蹬他时,却有一种冷冰冰硬邦邦的感觉,于是我走到“大夫”的铺位摇醒他,他在早上总是醒得很晚。可他这次迅速下床来了,其他人也闻风而动,只有“城墙”还睡得死死的。“真不幸,”“大夫”说,“心脏病发作,肯定没错的。”然后他环视我们一圈说:“你们真的不该那样狠打的,十分失策的。”乔约翰说: “得了得了,大夫,你对他偷拳也是不甘落后的呀。”犹太大个逼住我说: “亚历克死,你太性急了。那最后一脚实在太厉害了。”我开始为此忐忑不安,说: “谁挑起的呢?我只是最后进来的嘛,是不是?”我指着乔约翰说:“是你的主意。”“城墙”的鼾声响起来,我就说:“把那个臭杂种叫醒吧,犹太大个摁住他靠栏杆的时候,是他不断揍他嘴巴的。”“大夫”说: “谁也不要否认轻度攻击过此人,就算是教训他吧,但是很显然,好孩子,年轻力壮,可以说不知天高地厚吧,是你把他置于死地的。真可惜。” “叛徒,”我说,“叛徒加骗子!”可以预料,两年前的事情又要重演了:所谓的哥们儿把我撇下,使我落入条子的毒手。从我的眼里看,弟兄们哪,世上哪里都没有信任感可言。乔约翰去把“城墙”叫醒,“城墙”忙不迭地赌咒,鄙人是真正凶狠毒辣的施暴者。警卫来了,警卫队长也来了,接着典狱长到了,牢房内的哥们儿一齐响亮地编造着,我为了杀死地上这个血肉模糊的酒囊饭袋、一钱不值的性变态狂,究竟是如何大打出手的。 那是十分怪异的一天,弟兄们哪。死尸抬走了,全监的囚徒被迫锁闭在牢房里待命,也没有分发食物,连一杯热茶都没有。我们大家只是坐在那儿,看守或警卫在来回巡逻,不时高喊“闭嘴”、“封上屁眼”,哪怕只是听到任何牢房有一点点的耳语声。大约早晨十一点钟光景,透过来一阵僵挺和激动的气氛,就像恐惧的气息从监外弥漫进来,随后我们看见典狱长和警卫队长,跟随着几个不可一世的大个子快捷地走过,拼命讲话。他们似乎一直跑到了过道尽头,接着只听到他们又往回走,这次比较慢,金头发的胖典狱长浑身是汗,可以听到他在说着“可是,长官”、“唉,有什么办法呢,长官?”之类的话。一拨人在我们牢房前站住,警卫队长打开牢门。谁是真正的要员,一眼可以认出的,个子高大,眼睛碧蓝,布拉提真考究,是我所见过的最最可爱的西服,绝对时髦的。他的目光扫过我们这些可怜的囚徒,以极有教养的漂亮嗓音说:“政府再也不能墨守过时的监狱管理学理论不放了。把罪犯都圈在一起,然后坐观其变;你们就开始集中犯罪,在刑罚中犯罪。不久,我们可能要把所有的监狱腾空给政治犯了。”我根本听不懂这些内容,但毕竟这不是在对我训话。他接着说:“普通的罪犯,像这批讨厌的人(这不仅指我,而且指其他人,他们是真正的罪人,十分危险)最好以纯粹的治病救人法来处理。扼杀掉犯罪反射就可以啦。一年后全面推广。刑罚对他们毫无意义,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喜欢所谓的刑罚,并开始自相残杀了。”他那严肃的蓝眼睛转向我。我壮起胆说: “恕我冒昧,长官,我强烈反对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不是普通的罪犯哪,先生,我并不令人讨厌。别人可能令人讨厌,我可不令人讨厌。”警卫队长脸色发紫,大喊: “闭上断命的臭嘴。难道不认识这位大人是谁?” “好啦好啦。”大人物说。他转向典狱长:“可以让他当试点的嘛。他年轻、胆大、罪大恶极。明天由布罗兹基来处理他,你可以旁听的。很灵验的,不必担心。这个刻薄的小流氓准保会被改造得面目一新。” 这凶巴巴的话就像我获得自由的序幕。 注 此人发音不准。 第二部 第三章 当天傍晚,我被残酷、喜欢推推搡搡的警卫轻缓地拖下去,到典狱长神圣之至的办公室见他。他疲倦地看看我说:“我想,今天早晨那人是谁你不知道吧,六六五五三二一号?”还没等我回答称是,他就说:“此人的来头绝不亚于内政部长的,他就是新任内政部长,他们说三把火烧得正旺呢。呃,这种稀奇古怪的新想法终于开始实行了,命令总归是命令,虽然我私下里实话对你说,我是不赞成的。我坚决不赞成。要以眼还眼的嘛。有人打你,你就要还击,对不对?那么,国家遭到你们这些残酷成性的流氓的重创,为什么就不该也加以还击呢?但新的观点是说不,要我们化恶为善,这一切我看是太不公平啦。呣?”我装作毕恭毕敬、十分迎合地说: “长官。”魁梧的警卫队长站在典狱长的椅子后面,他立即脸色通红地大喊: “闭上脏屁眼,社会渣滓。” “好了,好了,”精疲力竭的典狱长说,“六六五五三二一号,你要接受改造。明天你去找这个布罗兹基。他们认为,你只消两个礼拜多一点就可脱离国家关押了。两个礼拜多一点之后,你就可以出去了,再次回到自由大世界中去,不再是一个号码,我想。”他说到这里哼了一下,“这个前景你满意的吧?”我没有说话,警卫队长大喊: “回答呀,小脏猪,典狱长问你话呢!”我说: “是的,长官。非常感谢,长官。我在这里尽力而为了,真的。我对全体有关人员都感激不尽。” “不必啦,”典狱长叹气道,“这又不是立功受奖。远远不是立功受奖。拿去,这个表格要签名画押,说明你愿意把剩下的刑期减短,同时参加所谓的矫正疗法,真是荒谬的名称。你愿意签字吗?” “当然愿意签字的,”我说,“长官,非常非常感谢。”我拿到一支墨水铅笔,写下很飘逸的签名。典狱长说: “好的。我想就这样吧。”警卫队长说: “教诲师想找他谈谈,长官。”我被押出去,穿过过道,向羽翼教堂走去。一名警卫一路上推搡着我的格利佛和背脊,但他懒洋洋的,哈欠连天。我被押解着穿过教堂,到了教诲师小室后,被推了进去。教诲师坐在办公桌边,浓烈而清晰地散发出高价烟和苏格兰酒的神粮般的气味。他说: “啊,小六六五五三二一号,请坐。”对警卫说:“在外面等好吗?”他们出去了。然后,他真挚地对我说:“孩子,有一件事我要你领会,就是这一切和我无关。如果是权宜之计,我会提出抗议,但这绝不是权宜之计呀。事关本人事业的问题,事关面对政府中某些高官的嗓门,我的声音微不足道的问题。我把事情说清楚了吗?”不清楚哇,弟兄们,但我还是点头称是。“这牵涉到非常困难的道德问题呀,”他接着说,“你要被改造成好孩子啦。你再也不会有从事暴力行为的欲望了,也无论如何不会扰乱国家的治安了。希望你能心领神会,希望你对此要心中有数。”我说: “哦,向善做好人是美妙的,先生。”可是我在心里对此哈哈大笑,弟兄们。他说: “向善做好人不一定是美妙的,小六六五五三二一号。向善做好人可能很糟糕的。我跟你说这个,当然意识到其中的自相矛盾。我知道,自己要为此度过许多不眠之夜。上帝想要什么呢?上帝是想要善呢,还是向善的选择呢?人选择了恶,在某个方面也许要比被迫接受善更美妙吧?深奥难解的问题呀。可是,我现在要跟你讲的是,如果你在未来某时刻回顾这个时代,想起我这个上帝最最卑贱的奴仆,我祈祷,请你心里千万不要对我怀有恶意,认为我与即将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有什么瓜葛。说到祈祷,我悲哀地认识到,为你祈祷没什么意思。你即将进入超越祈祷力量的领域。事情想起来非常非常可怕。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选择被剥夺进行道德选择的能力,也就是已经变相选择了善。我喜欢这样想。愿上帝保佑,我喜欢这样想啊。”接着他哭了起来,而我却并没有十分留意,只是在心中暗暗一笑,因为弟兄们,你们可以看到,他一直在猛喝威士忌,现在又从办公桌的架子上取下一瓶,给油腻腻的酒杯倒满酒,好大的一杯哟。他一饮而尽,说:“一切可能会好的,谁知道呢?上帝的运作是神秘莫测的呀。”接着他以十分饱满响亮的声音唱起了赞美诗。门打开了,警卫们进来,把我押回臭牢房,而那教诲师还在大唱赞美诗。 嗬,第二天早上我就得告别国监啦!我略感悲哀,一个人要离开已经习惯的地方时,总是这样的。但我并不是远走高飞,弟兄们哪。我被拳打脚踢着押解到出操的院子外边的白色新楼,大楼非常新,散发着一种新的、阴冷的、涂料黏胶的气味,令人一阵颤栗。我站在可怕的、空荡荡的大厅里,竖起那敏感的鼻子猛一吸,闻到了新的气味。颇像医院的气味。同警卫办移交的那个人穿着白大褂,想必是医院的人。他帮我签字接收,押解我的凶狠警卫说:“你们要看住这家伙,先生。他是凶神恶煞,顽劣脾性不会改的,尽管他很会拍教诲师的马屁,还读《圣经》呢。”但这个新家伙的蓝眼睛真不错,说话的时候也像在微笑。他说: “噢,我们并不预期任何麻烦。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是不是?”他的眼睛和满口是闪光白牙的大嘴巴微笑着,我似乎立刻喜欢上了他。不管怎样,他把我转交给穿白大褂的一个下级;这位先生也很好,我被领到一间上好的白色干净卧室,装有窗帘和床头灯的,只有一张床铺,是专为鄙人准备的。我内心好好笑了笑,自忖真是交了好运。我奉命脱掉可怕的囚衣,并得到一套极漂亮的睡衣,弟兄们哪,纯绿色的,是当时的时髦款式。我还得到了暖和的晨衣,可爱的拖鞋,不必赤着脚走路了。我想:“嗨,亚历克斯仔,从前的小六六五五三二一号,你可是交大运了,一点没错。你确实会喜欢这里的。” 我领受了一杯上好的纯正咖啡,一边喝还一边看报、看杂志。之后,这第一位白大褂进来了,就是为我签字的那人,他说:“啊哈,瞧你。”说话的内容真傻,但口气一点不傻,这人真不错的。“我叫布拉农大夫,”他说,“是布罗兹基大夫的助手。请允许我给你作简短的例行体检。”他从右边口袋里掏出听诊器。“我们得确保你身体健康,是不是啊?对了,要确保。”我脱掉睡衣上衣躺好,他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说: “先生,你们准备的疗法,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哦,”布拉农大夫说着把冰冷的听诊器顺着我的脊背送下去,“很简单,真的。我们光给你放电影。” “电影??!”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弟兄们,你们可以理解的嘛。“你是说,”我问,“就像是去电影院?” “是特殊的电影,”布拉农大夫说,“很特殊的电影。今天下午放第一场。对的,”说着,俯身检查的他挺起身,“你看上去是健康的。也许有点营养不良。一定是牢饭给闹的。把上衣穿好吧。每次饭后嘛,”他坐在床沿上说,“要给你的手臂打一针,一切会好起来的。”我对好心的布拉农大夫感激得很。我问: “先生,是不是维他命?” “差不多,”他十分善良友好地笑着,“饭后只要注射一次。”随后他走了。我躺在床上想,这里真是天堂啊!我看了些他们给的杂志——《世界体育》、《电影院》、《球门》。我在床上躺平,闭上眼憧憬着,能再次出去有多好啊。亚历克斯在白天干些轻松愉快的工作,我现在已经超出读书年龄了,晚上则要聚集起新的帮派,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丁姆和彼得,假如他们还没有被条子抓去的话。这次我要谨慎从事,省得被捉。他们在我犯了谋害性命的事之后,居然要再给一次机会,而且他们还不厌其烦,给我看了促使改弦更张的大批电影,再次被捉就不公平了呢。我对众人的天真捧腹大笑,他们用托盘端来午饭的时候,我还在哈哈大笑。端托盘的是带我来到小卧室的那个人,他说: “知道有人很开心,真好。”他们摆在托盘上的食品真是令人开胃——两三片烤牛肉,还有土豆泥和蔬菜,外加冰淇淋,一杯热茶。甚至有一支香烟,火柴盒里有一根火柴。这样看,倒真像是生活的样子,弟兄们哪。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在床上似睡非睡的,女护士进来了,一位十分姣好的姑娘,乳峰挺拔,我已经整整两个年头没看见了,她带着盘子和打针器具。我说: “啊,是维他命吧?”我向她咂咂嘴,但她不理睬。她只顾把针头捅进我的左臂,那维他命什么的就嘶嘶注射进去了。随后她出去了,高跟鞋咔咔作响。男护士模样的白大褂进来了,推着轮椅,我见了颇为吃惊。我说: “出了什么事呀,兄弟?我肯定能走路,不管去什么地方。”但他说: “最好我推着你去。”真的,弟兄们哪,我下床以后,发现自己有点虚弱。这就是布拉农大夫所说的营养不良吧,都怪糟糕的牢饭。不过,饭后打的维他命针会把我医好的。这个毫无疑问,我想。 第二部 第四章 我被推去的地方,一点也不像以前见过的电影院。的确,一面墙为银幕所覆盖,对面的墙上是几个方孔,供放映之用,整个地方挂满了立体声喇叭,但另外两堵墙的右边一堵则排满了小仪表。地板中间面对银幕的,有一把牙科椅,各种各样的电线拖出来,我不得不从轮椅上爬出来,由另一个白大褂男护士扶着坐上了牙科椅子。此刻我注意到,放映孔下面遮着毛玻璃,隐隐约约有人影在后面移动,还听见有人咳嗽,咳咳咳。但当时我特别留意的是,身体显得那么的虚弱,我把这归咎于从牢饭到新的丰盛饭食的转变和维他命针的缘故。“好啦,”推轮椅的家伙说,“现在不管你了。等布罗兹基大夫一到,电影就开映。希望你能喜欢。”说实话,弟兄们,今天下午我并不希望看电影的,就是没情绪看。我倒更喜欢在床上静静睡一觉,静悄悄的,就我一个人。我感到全身软绵绵的。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白大褂一边哼唱着臭狗屎般的流行歌曲,一边把我的格利佛用皮带扎在头托内。“这是干什么?”我问。这家伙稍微中断一下哼唱,回答说,头托可以固定我的格利佛,使我保持直视银幕。“可是,”我说,“我愿意看银幕的呀。既然被带来看电影,我就看呗。”室内一共有三个白大褂,其中一个是姑娘,坐在仪表板那边调节旋钮。听到我的话,另一个男的嘻嘻笑着说: “难以逆料的。世事难料哇。信任我们吧,朋友。这样更好些。”接着我发现,他们在把我的双手绑在椅子扶手上,而双脚则像粘在搁脚板上似的。这在我看来有点疯狂,但我任由他们摆布着。假如能在两个礼拜之后成为自由自在的小伙子,在此期间再苦也忍着吧,弟兄们哪。不过,一件事情我不喜欢,那就是他们用夹子夹住我的额头皮肤,使上眼皮提拉得吊起来,随便怎么都闭不上眼睛。我苦笑着说:“你们这么希望我看这部电影,一定是货真价实的好片子吧。”白大褂笑着说: “好片子是对的,朋友。真正的恐怖戏啦。”接着在我的格利佛上套了一顶帽子,只见上面引出大量的电线,他们还在肚皮上贴吸盘,有一个贴在肚脐眼上,我刚刚能看见电线引出来。随后有开门的声音,从下属白大褂拘谨的样子,可以看出是要员的来临。接着,我见到了这位布罗兹基大夫,个子不高,很胖,鬈发披头,粗短的鼻子上架着厚厚的眼镜。我眼角刚好能看到,他的西装极具品位,绝对的时髦,身上还散发出手术示范教室特有的微妙气味。布拉农大夫紧随其后,笑容可掬,似乎要给我以信心。 “一切就绪了?”布罗兹基大夫喘着粗气问。只听远处几个人说,对对对,然后附近也有人答话。此后,出现轻轻的嗡嗡声,好像开关打开了。电灯熄灭,你们的小说叙事者兼朋友——鄙人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心中万分恐惧,身体动弹不得,眼睛闭不上,什么都不能动。此时,电影开始放映,喇叭里传出响亮的背景音乐,十分猛烈,充满了不和谐音。银幕上的画面出现了,没有片名和演职员名单。场景是大街,可以是任何城镇的任何街道,是个黑夜,点着路灯。电影的质量是符合专业标准的,不像偏僻街道居民家中放映的那种肮脏电影,会出现闪亮和色斑。音乐不停地嘭嘭送出,令人毛骨悚然。画面上出现一个老头子,非常衰老,在街上踯躅,而两个穿着时髦的家伙扑上去,这时依然流行细腿裤,当然宽领带已经让位于真正的领带了。两个人开始戏弄老头,可以听见尖叫和呻吟,十分逼真,甚至能听清两个拳打脚踢者的喘气声。他们把老头揍成了肉饼,拳头啪啪啪打个不停,布拉提撕开后,赤膊的老头还领受了一顿靴子踢,直到血淋淋的躯体躺倒在明沟的污泥中才作罢,两个流氓迅速逃走了。下面是挨揍老头的头部特写,流淌的红血血真漂亮。真有趣,现实世界的色彩,只有在银幕上才能看真切。 在观看电影的整个过程中,我渐渐感觉到不那么受用的味道,而我把这归咎于营养不良,肠胃还不适应丰盛饭食和维他命针的缘故。不过,我尽力忘掉它,凝神观看迅速接上的第二部电影;弟兄们哪,一点休息时间都不给呀。这次,镜头直接跳跃到正遭轮奸的小姑娘身上,先是一个男孩,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又是一个,透过喇叭,她大声尖叫着,同时播放着十分伤感的悲剧音乐。很真实,栩栩如生,但只要好好想想,是无法想象有人会真的同意在电影里让别人对自己这样干的,如果电影是善者或国家监制的,也无法想象会允许拍这些镜头,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不予干涉。所以,肯定是聪明的剪辑搞出来的,所谓的蒙太奇手法罢了。确实是栩栩如生啊。轮到第六七个男孩睨视、淫笑、抽送的时候,小姑娘在狂叫,我就感到恶心了。好像是全身疼痛,感到既想呕吐,又不想呕吐;我开始感到荒野遇险一样,而身体却固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弟兄们哪。这部电影结束后,只见布罗兹基大夫的声音从配电盘那边传来:“反应是接近十二点五吗?有希望,有希望。” 接着我们直奔另一部电影,这次只讲一张面孔,一张非常苍白的人脸,保持不动,对着它做各种各样的恶心事。我肚子疼痛,浑身流汗,口渴难忍,格利佛在噗噗噗跳动;我觉得,要是能不看这镜头,也许就不会那么恶心了。但我无法闭上眼睛,即使转动眼球,仍然无法摆脱画面的射线。我不得不继续观看着那些动作,倾听这面孔发出的恐怖嗥叫。我知道这不可能是真实情况,但那也无济于事。我看到剃刀先是挖出一只眼睛,然后划下面颊,接着哗哗哗乱割一气,鲜血喷射,溅到摄影镜头上,我于是拼命喘息,却无法呕吐。其后是老虎钳把所有的牙齿拧下来,尖叫和流血令人目不忍视。此时,只听见布罗兹基大夫非常满意的声音:“妙极,妙极,妙极。” 下面一部电影是关于开店老太的故事,一伙男孩一边大笑,一边把她踢来蹬去,他们先砸了店铺,然后放火烧掉。只见可怜的老太婆尖叫着,拼命想从火海中爬出来,但一条大腿已经被强盗们踢断,根本挪动不了。熊熊大火卷到她的周围,只见痛苦的面孔透过烈焰哀诉着,最终被火舌吞噬,随后听到一阵人类发出的最最响亮、最最痛苦、最最揪人心肺的喊叫。这次我自知一定要呕吐了,所以喊道: “我要吐。请让我呕吐吧。请送呕吐脸盆来。”但布罗兹基大夫回答: “想象而已。你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下面的电影要放了。”那可能是开玩笑吧,因为我听见黑暗中有人偷笑。下面我被迫观看了极其恶心的日本式折磨镜头;关于一九三九到一九四五年的战争,有士兵被钉在树上,在下边点火,有士兵被割下卵袋,甚至有士兵的格利佛被人用剑砍下来,在地上打滚,嘴巴和眼睛还会动,无头的躯体还在跑动,头颈鲜血如喷泉一般涌出,然后倒地;与此同时,日本人在哈哈大笑。现在我感到肚子痛、头痛,口渴难忍,而且发现那恐怖的场面像要从银幕上跑下来似的。于是我喊道: “电影停放!劳驾,停放了吧!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这时,布罗兹基大夫的声音说: “停放?你是说‘停放’?嗨,我们才刚刚开始呢。”他和众人哈哈大笑着。 第二部 第五章 那天被迫观看的其他可怕镜头,弟兄们,我实在不想描述了。这挖空心思的布罗兹基大夫、布拉农大夫和其他白大褂哟,记得还有这转动旋钮、观察仪表的姑娘,肯定比国监内的任何囚犯更加肮脏不堪、臭不可闻。我万万没料到,有人甚至会想得出将强迫我看的东西拍成电影,而且把我绑在椅子上,眼睛绷得大大的。我别无他法,也就是大声呼叫,请他们关掉,关掉,这稍微掩盖了打斗和戏弄的声音,压低了背景渲染音乐。我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部电影,布罗兹基大夫打着哈欠,以厌烦的口吻说:“我看第一天就这样算了,你说呢,布拉农大夫?”此刻,你们可以想见我的解脱心情。电灯亮了,我坐在那儿,格利佛就像制造痛苦的庞大发动机在噗通噗通直跳,嘴巴干涩,唾沫不少,感到可以把断奶以来吃过的每一口食物呕出来,弟兄们哪。“好吧,”布罗兹基大夫说,“可以把他送回铺位了。”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啊,好啊,很好的开端。”满脸笑容,接着他摇摇摆摆地出去了,后面跟着布拉农大夫;可是,布拉农大夫朝我很哥们儿而同情地笑笑,仿佛他与这一切无关,跟我一样身不由己。 不管怎样,他们把我从椅子上解放出来,放掉了眼睛上方的皮肤,又可以眨眼了,我闭上眼睛,弟兄们哪,格利佛还在疼痛、脉搏悸动;随后,我被抬上轮椅,送回小卧室,推轮椅的随从在拼命哼唱叽叽喳喳的流行音乐,惹得我咆哮道:“你给我住嘴。”但他只是笑了笑说:“别介意,朋友。”唱得更响了。我被抬到床上躺好,仍然感到恶心,睡不着,不久我开始感觉我也许不久就会开始感觉我也许不久就会开始感觉稍微好那么一点。这时,热气腾腾的好茶端来了,还有大量的牛奶和白糖,一喝上那个,我知道那可怕的噩梦过去了,结束了。然后,布拉农大夫进来了,笑容可掬。他说: “嗨,根据我的计算,你应该开始感到恢复正常了。对吗?” “先生。”我警惕地说。我还没有搞懂,他提起“计算”是什么意思?我认为从恶心到恢复是个人的事情,与“计算”有什么关系?他在床沿上坐下来,十分友善且够哥们儿似的说: “布罗兹基大夫对你很满意。你的反应很积极。当然,明天有两个场次,上午和下午,我猜你一天下来会感到有点无精打采。但我们不得不严格要求,一定要把你治好。”我说: “你是说,我不得不耐心看完——你是说,我不得不看——不行啊,”我说,“很可怕的。” “当然可怕啦,”布拉农大夫笑了笑,“暴力是很可怕的东西。你正在学习这一点,你的身体在学习。” “可是,”我说,“我不懂啊。我不懂刚才那样的恶心感。我以前从未感到恶心过。我过去的感觉恰恰相反。我是说,我以前那样做或者看到那样,都感到十分畅快。我就是不懂为什么,怎么会,是什么——” “人生是非常美妙的东西,”布拉农大夫以非常神圣的口吻说,“人生的过程,人类有机体的构造,谁又能充分懂得这些奇迹呢?当然,布罗兹基大夫是个奇才。你身上所发生的,就是健康的人类有机组织注视恶力起作用,破坏之道运作时的正常反应。你正在被造就得精神健全、身体健康。” “我成不了那样,”我说,“也根本不会懂得。你们所做的,会让我非常非常不舒服。” “你现在感到不舒服吗?”他问,依然一脸友善,“喝茶,休息,与朋友静静地谈心——想必你的感觉只好不坏喽?” 我一边听,一边小心地去体会格利佛和躯体内的痛楚和呕吐感,的确没错,弟兄们,我感觉十分畅快,甚至想吃晚饭了。“我不明白,”我说,“你们肯定做了些什么,使我不舒服。”想起来不由对那事皱皱眉。 “今天下午不舒服,”他说,“是因为你在好转。我们健康的人对于可恶东西的反应是害怕和恶心。你正在康复,就是这样。明天这个时候,你会变得更加健康的。”然后他拍拍我的腿出去了,而我尽全力想把整个事情想出个所以然。看起来,好像搭在身上的电线什么的造成了我的不舒服,好像那全是一场恶作剧。我还在盘算这一切,不知明天该不该拒绝被捆到椅子上,是否要跟他们一伙来一场恶斗,因为我有权这样做。突然,另一个人来看我了。他是个笑眯眯的老头,自称是什么释放官,他带来了很多纸头。他问: “你出去后想去哪里?”我压根儿没有考虑过这档子事儿,到现在才突然醒悟,我很快就要自由了。接着我意识到,只有迎合大家的意愿,事情才会那样发展,绝不可挑起恶斗呀,喊叫呀,拒绝呀什么的。我说: “哦,我要回家呀。回到我的P和M身边。” “你的——”他不懂纳查奇话,所以我解释道: “温馨公寓中的家长呀。” “知道了,”他说,“上次家长是什么时候来探监的?” “一个月前,”我说,“差不多一个月前,有一阵他们中止了探监日,因为有囚犯透过铁丝网从他女人那里私运了炸药。狗屎恶作剧,跟好人过不去,把大家都连累了,所以离上次探监快个把月了。” “知道了,”这人说,“你家长有没有得到通知,你已经调动,并即将释放了?”那个“释放”之词,听起来格外悦耳。我说: “没有。”我接着说:“那对他们可是一场惊喜呀,对不对?我径直从门口走进去说:‘我回来啦,又自由了。’对,真畅快。” “对,”释放官说,“我们到此为止吧。只要你有地方住就行。哦,还有你的工作问题,对不对?”他给我看了一份我可以做的工作大清单,但我想,哎,这有的是时间考虑。先来点儿小假期。我一出去就可做个抢劫工作,把口袋塞满花票子,但一定得小心从事,而且得单枪匹马地干。再也不信任所谓哥们儿啦。于是,我告诉那人慢慢考虑工作,改日再谈。他说,对对对,随之准备走了。他的表现十分古怪,现在他咯咯一笑说:“我走之前,你想打我的脸一拳吗?”我想我没有听清楚,所以问: “嗯?” 他咯咯一笑:“我走之前,你想打我的脸一拳吗?”我皱皱眉,十分迷惑地问: “为什么?” “哦,”他说,“就想看看你的进展如何。”他把面孔凑近,嘴巴笑开了花。于是,我攥紧拳头,朝这个面孔砸过去,但他旋即缩了回去,仍然笑嘻嘻的,拳头只打到了空气。真是莫名其妙,他哈哈大笑着离去的时候,我皱着眉。接着,弟兄们,我又感到恶心了,就像下午时一样,但只有几分钟光景,随后就迅速消退。他们送晚饭来时,我发现胃口不差,准备大啃烤鸡了。可是老头的面孔讨打,真是好笑。那样恶心的感觉也很好笑。 那晚我睡着的时候,还要好笑呢,弟兄们哪。我做了噩梦,可以想见,内容是下午看到的电影。睡梦或者噩梦不外是格利佛里面的电影,只不过人好像能走进梦境,参与其中。这就是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那是关于下午临结束时观看的镜头的噩梦,讲述笑嘻嘻的男孩们对一个小姑娘实行超级暴力,她倒在红红的血泊中尖叫,布拉提统统剥去了,真畅快。我在其中一边大笑,一边戏弄,身着纳查奇时装,充当带头大哥。就在打斗和推搡热火朝天之际,我感到麻痹,很想大吐一番,其他男孩都冲着我哄笑。随后,我挣扎着想要醒过来,踏着自己的鲜血,小桶的,中桶的,大桶的鲜血,最后回到房内的铺位。我想呕吐,所以颤抖着下了床,去走廊另一端的盥洗室。可是,弟兄们看哪,房门上了锁。我一转身,第一次发现窗户上有保安笼。所以,我去取放在床边小橱中的痰盂,意识到这一切是无可逃避的。更糟糕的是,我不敢回到自己在睡觉的格利佛里去。我很快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想呕吐,但此时已经不敢回铺位睡觉了。不久,我猛的一下睡着了,此后再没有做梦。 第二部 第六章 “停,停,停,”我不断喊叫着,“关掉啦,狗杂种们,我受不了啦。”第二天,上午、下午,我竭尽全力迎合他们,在折磨椅上笑眯眯地扮演爽快合作的孩子,任由着他们放映恶心的超级暴力镜头,眼皮被夹起而持久张开,一览无余,身体、双手、双脚固定在椅子上,丝毫动弹不得。现在逼迫我观看的,倒是从前会认为不太坏的东西,不过是三四个男孩洗劫商店,往口袋里塞叶子,同时戏弄开店的老太婆,打得她大声尖叫,让红红鲜血奔流出来。可是,格利佛里的跳动和轰隆轰隆轰隆声、恶心感、干巴巴焦躁的口渴感,都比昨天严重得多。“噢,我受够了!”我喊道,“不公平啊,臭淫棍们!”我挣扎着想摆脱椅子,根本不可能,简直是粘在上面的。 “一等好,”布罗兹基大夫喊道,“你的表现真不错。再来一次,我们就成功了。” 现在又来老掉牙的二战故事了,影片上尽是斑点划痕,看得出是德国兵拍的。开场是德国的鹰徽章和纳粹旗帜,上面有所有学童喜欢画的卐字,接着是高傲而不可一世的德国军官穿过弹坑和断垣残壁,走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然后让你看靠墙壁枪毙人,军官下令开枪,可怕的裸尸横陈水沟,满眼的赤裸肋骨笼子和瘦削白腿。接着有人被拖走,一边还在遭到推搡,尖叫声在伴音中是没有的,上面只有音乐声,弟兄们。此刻,我尽管痛苦不堪,恶心不已,却注意到伴音中噼噼啪啪、嘭嘭嘭嘭作响的是什么音乐,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最后乐章啊,我随即拼命喊叫。“停!停,讨厌的臭淫棍。这是罪孽,一点没错,肮脏的、不可饶恕的罪孽,狗杂种!”他们并不立即停下,因为只有一两分钟时间就放完了——人们惨遭毒打,鲜血淋淋的,然后是更多的行刑队,纳粹旗帜,“完”。电灯点亮,布罗兹基大夫和布拉农大夫站在我面前,布罗兹基大夫说: “你所说的罪孽是指什么?” “就是,”我十分恶心,说,“那样滥用贝多芬。他可没有伤害任何人的。贝多芬仅仅创作了音乐。”随后我万分恶心,他们不得不拿来一个腰形的钵子。 “音乐,”布罗兹基大夫沉思着说,“你原来热衷音乐的。我自己是一窍不通。它是有用的感情提升剂,这我是知道的。好啊,好啊。你看怎么样,布拉农?” “这是无可奈何的,”布拉农大夫说,“人人都杀戮自己所热爱的东西,正如诗人囚犯所说的。也许这就是惩罚要素。典狱长应该满意了。” “给点喝的吧,”我说,“看在上帝的分上。” “给他解开,”布罗兹基大夫命令道,“给他一玻璃缸的冰水。”部下们行动起来,不久我就喝上了一加仑一加仑的冰水,弟兄们哪,就像进了天堂。布罗兹基大夫说: “你看上去够聪明的。似乎也不是没有审美趣味的。天性恰好秉有这种暴力玩意儿,是不是?暴力和盗窃,盗窃是暴力的一个方面。”我一句话也不说,仍然感到恶心,但现在好点了。这一天糟糕透了。“好了,听着,”布罗兹基大夫说,“你以为这是怎么完成的?告诉我,你认为我们对你做了什么呢?” “你们使我感到恶心,看了你们放的肮脏变态电影,我就感到恶心。但其实也不是电影在起作用啊,只是我觉得,如果你们停止放电影,我就会停止恶心的。” “对,”布罗兹基大夫说,“这就是联想,是世上最古老的教育方法。是什么才真正使你感到恶心的呢?” “来自我格利佛和躯体内的这种肮脏淫恶的东西呀,”我说,“就是它。” “奇了,”布罗兹基大夫微笑着说,“部落方言。你知道它的词源吗,布拉农?” “零零星星的押韵俚语,”布拉农大夫答道,他已经不那么显得像朋友啦,“还有一点吉卜赛话。但词根大多数是斯拉夫语系的。赤色宣传。下意识的渗透。” “好吧,好吧,好吧。”布罗兹基大夫说,很不耐烦,不再感兴趣了。“喏,”他对我说,“不是电线的原因。跟捆在你身上的东西无关。那只是测量你的反应用的。那么它是什么呢?” 我此刻醒悟了,当然喽,真是个大傻瓜,没有注意到是手臂上的皮下注射呀。“噢,”我喊道,“噢,现在我明白了。肮脏的狗屎恶作剧。是背信弃义,操你的,你们休想再得逞了。” “很高兴,你提出了异议,”布罗兹基大夫说,“我们现在可以把它弄清楚了。我们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把路氏发明的这种物质送进你的体内。比如口服。不过皮下法是最佳的。请不要对抗。对抗是没有意义的。你不可能战胜我们的。” “臭杂种,”我啜泣着说,“我对超级暴力之类的狗屎倒无可奈何。我甘心忍受的。但是对于音乐却不公平。我听到可爱的贝多芬、韩德尔等人的音乐感到恶心,就不公平啦。这一切表明,你们是一批丑恶的杂种,我永远不会饶恕你们的,淫棍。” 他俩显得若有所思。后来,布罗兹基大夫说:“设定界限总是困难的。世界是一体的,人生是一体的。最最甜蜜、最最美好的活动也涉及一定程度的暴力——比如说爱的行为啦;比如说音乐啦。你必须碰碰运气,孩子。选择始终是你作出的。”这些话我没有全懂,但此时我说: “你们不必再搞下去了,长官。”我狡猾地调整了态度。“你们已经向我证明,所有这些打斗、超级暴力、杀戮是错的错的,大错特错的。我已经受到了教训,长官们。我现在明白了以前不明白的东西。我痊愈了,赞美上帝。”我以神圣的方式把眼睛抬向天花板。但两个大夫悲哀地摇摇格利佛,布罗兹基大夫说: “你还没有痊愈呢。还有许多事要做的。只有当你的身体像见到毒蛇一样对暴力产生迅捷而强烈的反应,不需要我们进一步帮助,不用药物,只有那时——”我说: “可是,长官,长官们,我明白那样是错了。错就错在它反社会,因为地球上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幸福生活不能伴有毒打、推搡、刀刺。我学会了很多,真的很多。”但布罗兹基大夫听了大笑一阵,露出满口白牙,说: “理性时代的异端邪说。”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话,“我明白什么是对的,并加以称许,但错的东西要照做不误。不不,孩子,你必须把一切交给我们。而且要愉快从事。很快就会圆满结束的。不消两个礼拜,你就获得自由啦。”随后他拍拍我的 肩膀。 不消两个礼拜。弟兄们、朋友们哪,它长久得就像人生一世似的,就像从世界首日到世界末日。不减刑服完国监的十四年徒刑,也根本不能和它相提并论。天天都是老一套。不过,与两位大夫谈心后四天,那姑娘拿着注射液过来时,我说:“哦,你不能。”一边推开她的手,针筒掉在地上啪嗒一声。那是为了观察他们怎么办。他们呢,就让手下四五个大个白大褂杂种把我摁在铺位上,狞笑的面孔紧贴我的脸,推搡着我,随后这护士小姐说:“你这邪恶顽皮的小魔鬼。”同时用另一管针筒猛刺我的手臂,残酷地把这物质喷进去。最后,我精疲力竭了,同以前一样被轮椅推到地狱般的电影院。 每天,电影都是大同小异,全是拳打脚踢,红红鲜血从面孔和身体上滴下,溅得满镜头都是。通常是穿着纳查奇时装的狞笑着的男孩子,也有嘿嘿窃笑的日本折磨者,或者凶残的纳粹踢人者和射击手。日复一日,恶心、头痛、牙痛,厉害厉害的口渴,生不如死的感觉正在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天早晨,我试图通过掉头撞墙,一撞撞到不省人事,来击败这些杂种,可是结果却是,看到这种暴力颇像电影中的暴力,我感到恶心,反而精疲力竭,依旧听凭他们打针,然后被推走。 后来有一天早晨,我醒来,吃完了早餐,咽下鸡蛋、吐司、果酱、热气腾腾的奶茶之后,突然想到:“现在不会太久了。肯定非常接近结束时间了。我已经吃尽苦中苦,也就不再有什么苦可受了。”我等呀等,等女护士拿针筒进来,而她却没有来。出现的是白大褂下手,他说: “老朋友,今天我们准备让你走着去。” “走着去?”我问,“去哪里?” “老地方,”他说,“是啊,是啊,不要这么吃惊嘛。你要步行去看电影,当然由我陪着的。不要再坐轮椅了。” “可是,”我说,“可怕的晨间注射怎么办?”我对此真的非常意外,他们是多么热衷于把所谓的路氏物质注入我体内啊。“不用再在我可怜痛苦的手臂上注射那可怕又恶心的物质啦?” “结束了,”这家伙笑笑,“永远永远阿门。你现在可以独立自主了,孩子,步行去恐怖之所。但身体还要扎牢,强制观看。来吧,小老虎。”我只得披上长袍,踏着拖鞋,穿过走廊,去那电影院。 弟兄们哪,这次我不但分外恶心,而且格外迷惑。老套套又来了,那些个超级暴力,人们被打得格利佛开花,鲜血淋漓的姑娘尖声求饶,这是私下的个别戏弄和作恶;另外有战俘营、犹太人、灰蒙蒙的外国街道上充斥着坦克、军装,人们在摧折一切的枪声中应声倒下,这是一般社会的暴力。这次我感到恶心、口渴、疼痛,除了被迫看电影,就什么也不能怪罪了;我的眼睛仍然夹住张开,脚和躯体还绑在椅子上,但身体和格利佛上的电线之类全部撤去了。所以,除了正在观看的电影,还有什么在对我起作用呢?当然,除非这路氏物质变成了疫苗,在我的血管里游弋,一看到超级暴力,总是永远永远阿门地使我感到恶心。于是,我张大嘴巴哇哇哭起来,眼泪就像天赐的银色流动露珠,掩住了强迫我观看的东西。但这些白大褂杂种很快拿来了手帕,擦去泪水说:“好啦好啦,都是些哭哭啼啼的小鬼头。”老套套又来了,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德国兵在驱赶,犹太人在哀乞哭泣,男女老少都要进毒气室等候毙命。我不得不再次哇哇哇哭开了,他们就过来擦干眼泪,动作神速,不容我错过正在放映的一点点内容。这是极可怕又恐惧的一天,弟兄们,唯一的朋友们哪。 我吃完晚饭,肚子里塞饱了肥腻的羊肉浓汤、水果馅饼、冰淇淋,就躺在铺位上独自想心事:“该死该死该死,现在出去,可能还有机会的。”不过我没有武器。这地方不让保存剃刀,隔天有一个秃顶胖子帮着刮胡子,早饭之前到床边来刮,跟着两个白大褂杂种,确保我很乖,不施暴。手指甲被剪掉,锉得光光的,免得抓伤人。我进攻起来依然迅捷,但身体经过软化,比起当初的自由日子来,显得力不从心,徒有其表。于是,我下了床,跑到上锁的门边,畅快地猛击门板,一边大喊:“救命救命啊。我想吐,我快死了。大夫大夫大夫,快点吧。求你了。我要死了,要死了。救命。”喉咙喊干了,疼痛得很,就是没人来。后来才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有抱怨的声音,我认出是天天送吃的、陪我去受罪的那个白大褂。他嘟哝道: “什么事?出什么事啦?你在里面搞什么恶作剧?” “哦,我快死了,”我呻吟着,“哦,侧腹剧痛。是盲肠炎。哟——” “盲肠个屁!”这家伙嘟哝道;接着,我高兴起来,因为听到了钥匙的咔咔声。“如果你装蒜,小朋友,那么我和朋友们会整夜对你拳打脚踢。”然后他打开门,给我送来了一股让我感觉有重获自由的希望的香甜空气。他推开门,我躲在门后呢,只见他凭着走廊的灯光,迷惑地四下找我。于是,我举起两个拳头,狠狠地砸他的头颈。正在此刻,我发誓,我好像预见他倒地呻吟或者昏厥的惨状,正当我心中快感升腾的一刻,身上的恶心感也忽如浪潮一般涌起,随之感到一阵严重的恐惧,似乎自己真的要死了。我踉踉跄跄地靠近床铺,呃哼呃哼呃哼呻吟着,那家伙并没有穿白大褂,而是披着长睡袍,他把我心中的盘算看得清清楚楚,脱口而出: “嘿,什么事都有个教训,是不是?可以说,是每时每刻都在学习呀。来吧,小朋友,爬起来,打我呀。是我要你打的,真的。狠狠揍下巴呀。唉,我渴望挨揍,千真万确的。”可是,我能做的,只是靠在那里啜泣,哇哇哇。“社会渣滓,”这家伙嘲笑道,“狗屎堆。”他拽住我的睡衣颈背,拖我起来,我已经软绵绵地瘫倒了,他抡起右臂甩过来,我的面孔干净吃了一记老拳。他说:“这是为了把我骗出被窝,小畜生。”他嗦嗦嗦搓搓双手走掉了。钥匙在锁眼里咔咔转动。 弟兄们,此刻我要到梦乡去躲避的,是那种可怕而错乱的感觉,即挨打比打人更好。假如那家伙没走掉,我倒会把另一边面孔也凑过去。 第二部 第七章 接到通知时,我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似乎我在那个臭地方待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以后更要在里面再待无穷无尽的时间。但那时间始终是两个礼拜,而现在他们说两个礼拜即将结束了。他们说: “明天,小朋友,出去出去出去。”他们伸出大拇指,指向自由。那个揍我的白大褂,仍然给我送饭、陪去例行折磨的人说:“但你面前还有十分重大的一天,那就是你的毕业日。”说着他睨视一笑。 这天早上,我期待着照常身穿睡衣、拖鞋、长袍去电影院。不是的。这天早晨,我领到了那夜穿的衬衣、内衣、布拉提、上好的踢蹬靴子,都好好地洗过、烫过、擦过。我甚至领回了长柄剃刀,那是过去的快乐时光中用于戏弄打斗的。我一边穿衣,一边迷惑地皱皱眉,可那白大褂跟班只是笑,一声不响。 我被客客气气地带到老地方,但那里已经面目全非。银幕前拉了幕布,放映孔下面的毛玻璃不复存在,兴许是像百叶窗、窗帘一样可以拉起拉开的。以前只有咳嗽声和晃动的人影的地方,出现了真正的观众,其中有我熟悉的面孔。有国监典狱长、称作“教诲师”的神职人员、警卫队长,以及那位穿着考究、不可一世的内务部长(不如叫差劲部长)。其他人我一概不认识。布罗兹基大夫和布拉农大夫也来了,但没有穿白大褂,而是穿着医务界头面人物会客时要求穿的时装。布拉农大夫站着,而布罗兹基大夫站在那里,向全体与会者作学术报告。他见我进来,就说:“啊哈,先生们,到了这当口,我们要介绍实验对象跟大家见面。如你们所见,他身体健康,营养良好。他刚刚睡醒,吃过丰盛的早餐,没有用药,没有催眠。明天,我们就要满怀信心地放他回到世界上,你们完全可以把他当作良辰美景中遇到的普通体面小伙子,谈吐友善,乐于助人。先生们,这里有些什么变化呢?两年前国家判决这个卑鄙的流氓来服徒劳无益的徒刑,两年后一仍其旧。我说了一仍其旧吗?其实也未必吧。监狱教会他各种恶习,比如皮笑肉不笑啦,假惺惺地扭捏搓手啦,卑躬屈膝地献媚啦;他除了强化以前的恶习,还学会了别的秽行。得了,先生们,闲话少说,事实胜过雄辩。现在让事实说话。请看。” 我被这番话搞得稀里糊涂,正在心中琢磨,这一切是不是讲我的事情。这时,电灯全部熄灭了,放映窗口射出两束聚光灯,一束照着鄙人,即灾难深重的叙事者。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彪形大汉走到另一束灯光里。他一张胖脸,八字胡,近乎秃顶的格利佛上粘着几缕头发;大概三十、四十、五十岁,反正蛮老的。他走到我跟前,聚光灯紧跟着,两束光相会,组成一大片亮光。他轻蔑地对我说:“喂,垃圾堆。呸,好臭,肯定不大洗澡的。”接着,他好像开始跳舞,不断踩我的脚,左脚,右脚,随后他用手指甲捅我的鼻子,疼痛极了,眼泪都流出来了,接着他像开收音机一样拧我的左耳朵。只听观众中传出嗤嗤的笑声,几声畅快的哈哈、哈哈。我鼻子、双脚、耳朵刺痛,苦不堪言,便问道: “你干吗这样弄我?我可没有干对不起你的事,老兄。” “哦,”这家伙说,“我这样做”——又捅了我的鼻子两下——“那样做”——拧我那疼痛不已的耳朵——“还有这个”——狠狠蹬我的右脚——“就因为看不惯你可怕的德行。不服气的话,来呀,起头,请起头呀。”我知道,拔剃刀的动作一定要非常神速,免得致命的恶心感涌上来,把快乐的战斗变成垂死的感觉。可是,弟兄们,当我伸手到内口袋摸剃刀的时候,心目中出现了这个损人者口吐鲜血呼救求饶的影像,接踵而来的是恶心感、口渴、疼痛;我知道,必须迅速扭转对这个讨厌家伙的看法,所以我在口袋里摸香烟或花票子,弟兄们哪,偏偏就没有这两样东西。我哭喊道: “兄弟,我想要请你抽烟的,可惜身上没有哇。”这家伙说: “哇哇。哈哈哈。哭吧,孩子。”接着他又用他讨厌的尖指甲捅我鼻子,只听黑压压的观众那边传来开心的大笑。我竭力讨好这个损人、打人的家伙,以制止翻涌的疼痛和恶心感,并十分绝望地说: “请让我为你效劳吧,求你啦。”我在口袋里摸索,只有这把剃刀,于是拿出来献上说:“请拿去吧,请求你。一点小意思。收下吧。”但他说: “留着你的臭贿赂。我不吃这一套。”他击打我的手,剃刀掉地。我说:“求你啦,我一定要效劳一下的,擦皮鞋好吗?嗨,我可以跪下把皮鞋舔干净的呀。”弟兄们,信不信吧,或者拍拍我的马屁吧,我真的跪下,伸出红红舌头一里半长,去舔他的臭皮鞋。可这家伙反而不太狠地踢我的嘴巴。我当时以为,光是双手抓住他的双踝,把这臭杂种拉倒在地上,可能不会引起恶心和疼痛的。我依计行事,他遭到真正的奇袭,便沉甸甸地倒地,臭观众哄堂大笑。但我看到他倒地,那可怕的感觉便笼罩下来,所以伸手迅速把他拉起来。正当他准备向我面孔狠狠地、正经地出拳时,布罗兹基大夫开口了: “好啦,这样就可以了。”彪形大汉鞠了躬,就像演员一样跳下去。电灯打开,我眯起眼,张大嘴巴喊叫着。布罗兹基大夫对观众说:“请看,我们的实验对象通过被迫趋向恶,反而被迫趋向善。暴力意图伴随着猛烈的切身痛感。为了消除痛感,不得不转向截然相反的态度。有问题吗?” “选择权。”一个浑厚的声音说。我发现这是教诲师呀。“他没有真正的选择权,对不对?他有利己之心,害怕痛感,所以被迫走向自我糟蹋的古怪行为。其虚假性显而易见。他不再胡作非为,同时也不再能够作道德选择。” “这问题很微妙,”布罗兹基大夫微笑着,“我们所关心的,不是动机,不是高尚的伦理规范,而仅仅是减少犯罪——” “还有,”那衣冠楚楚的大部长插话道,“缓解监狱的人满 为患。” “听啊听啊。”有人说话。 人们窃窃私语,争论不休。我站在那儿,完全被这些无知的杂种冷落了,所以我大喊: “我,我,我。我怎么样了呢?这一切之中我的位置在哪儿?是野兽,还是狗?”他们听了,越发大声说话,并向我发话。我加大声音喊道:“我只能充当上发条的甜橙吗?”我不知怎么用上了这个措辞,是格利佛里自发冒出来的。众人不由得住嘴了一两分钟。然后一个瘦削的老教授模样的人站了起来,头颈的模样活像电缆,把电力从格利佛送到躯体,他说: “孩子,没有理由抱怨的。你已经作了选择,这一切是选择的结果。现在不管发生什么,都是自己选择的啦。”教诲师大 喊道: “姑妄信之啦。”只见典狱长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在监狱宗教界不能一厢情愿地爬得那么高的。高声争论又开始了,只听到“爱心”一词被抛来抛去,教诲师跟别人一样大喊“完美的爱心驱走害怕”之类的废话。接着布罗兹基大夫满面笑容 地说: “先生们,很高兴大家提起了‘爱心’的问题。现在,大家请看,据认为已经随中世纪殉葬的一种爱心,会以实例形式表现出来。”此时,灯光转暗,聚光灯又出来了,一束照着可怜的、受苦受难的朋友兼叙事者,另一束下面,进来了一位平生所能指望见到的最最可爱的妙龄女郎,还扭扭捏捏地侧身挨近,弟兄们哪。也就是说,她的乳峰高耸着,布拉提从肩上滑下滑下滑下,俨然是一览无余。她的大腿就像天上的上帝,她的步态令人大声咽口水,而她甜蜜的微笑着的面孔,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天真无邪。她随着灯光向我走来,仿佛送来了上天恩典的光芒;所以闪过我格利佛的第一个念头是,当场把她放倒在地,野蛮地抽送,但恶心感飞也似的涌上来,活像在拐弯处盯梢的侦探,随之便来实施肮脏的逮捕。她身上散发的美妙香水味,令我想入非非,胸膛开始起伏,所以我知道,自己得发掘想念她的新方式,免得疼痛、口渴和恶心铺天盖地、天经地义地到来。于是我喊道: “天姿国色的小姐,我把一颗心抛在你的脚下,请你蹂躏。假如我有一朵玫瑰,我会献给你。假如雨天泥泞,我会脱下布拉提给你垫脚,省得你的秀腿沾上肮脏的泥水。”说这些话的时候,弟兄们哪,我便感到恶心感偷偷缩回去了。“请允许我,”我喊道,“崇拜你,帮助你,呵护你不受邪恶世界的伤害。”接着,我想到了恰当的措辞,感觉更加良好:“让我成为你的忠实骑士。”我又一次双膝跪下,弯腰慢慢后退着。 这时我自感愚蠢至极,分明又是演戏嘛,这姑娘微笑着向观众鞠躬致意,蹦蹦跳跳地下去了,灯光亮起,若干掌声响起。某些老头观众带着肮脏的欲望、用亵渎的目光盯住了那个漂亮的小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弟兄们哪。 “他会成为你的好基督徒的,”布罗兹基大夫大声说,“准备转过另外一边脸给你打,准备自己上十字架,而不是送人家上十字架;他即使想到捏死个把苍蝇,都会打心眼里感到恶心。”这话倒没错,弟兄们,他提起捏死苍蝇的时候,我感到一点点恶心,便尽力使自己想着用糖喂苍蝇,把它当做要命的宠物来照料,才消退了恶心和疼痛。“改邪归正了,”他喊道,“在上帝的天使面前真欢乐。” “要点是,”那位差劲部长厉声说,“这办法行得通。” “唉,”教诲师叹息着说,“但愿能行得通,上帝保佑我们大家。阿门!” 第三部 第一章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嗯?” 弟兄们,这就是我第二天一早自己问自己的话。我站在国监旁边加建的白楼门外,身上穿的布拉提,正是两年前在灰蒙蒙的晨曦中被捕时的晚装,手里抓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若干私人物品,还有少量叶子,算是臭当局善助的,好使我踏上新生活之旅。 昨天,日子过得十分劳累,表演完了之后就是录像采访,要在电视新闻中播出的,还有闪光灯下拍照,咔嚓咔嚓咔嚓,更像是为了演示我在超级暴力面前趴下,都是些令人难堪的镜头。接着,我精疲力竭倒在了床上,然后被叫醒。我看主要是为了通知我,可以自由了,收拾回家喽,他们再也不想见到鄙人了,一去不复返啦,弟兄们哪。这样我就出来了。大清早的,左边口袋里只有这点花票子,我把硬币翻得丁零当啷作响,思忖着: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 到什么地方吃点早饭吧,我想,除了一杯茶下肚,早上还什么都没有吃,大家都急着踹我出来,投奔自由。监狱位于城市的黑暗区,但到处都有民工的小饭馆,我很快踏进了一家。店堂脏兮兮的,天花板上有一只灯泡,虫屎把灯光遮去不少;有早班工人在呼噜呼噜喝茶,吞着不堪入目的香肠和切片面包,狼吞虎咽地塞进肚子之后,大喊再来几客。侍者是个臭烘烘的小妞,奶子倒很大,几个食客想抓她,嘴里嗬嗬嗬的,而她嘻嘻嘻笑着;看到这,我差一点作呕,弟兄们。我还是十分礼貌,用绅士的口吻叫了一些吐司、果酱和茶,然后到昏暗的角落里坐下吃喝。 正吃着,进来一个小矮子卖晨报,是个贼头贼脑的犯罪胚,戴着钢丝边厚眼镜,布拉提的颜色好像久放变质的葡萄干布丁。我买了份报纸,目的是了解社会上在发生些什么,以便重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报纸似乎是政府办的,头版全是竞选消息,人人都要确保现政府的连选连任,仿佛大选两三个礼拜后就要进行了。至于最近一年来政府所做的事情嘛,吹牛的大话很多,比如出口增加,外交政策创佳绩,社会服务改善之类的废话。可是,政府吹嘘得最多的,是他们认为,最近半年来寻求平安的夜行者上街时安全多了,因为警察的待遇提高了,他们的手段硬了,对付小流氓、性变态、盗贼之类的渣滓已经游刃有余云云。 这消息颇吊起了鄙人的兴趣。第二版有一个十分熟悉的人的模糊照片,原来就是我我我。里面的我脸色阴沉,有点害怕,那其实是闪光灯泡不断噗噗作响的缘故。照片下面的文字说,这是新建的国家罪犯改造研究所的首位毕业生,只花两个礼拜就治愈了犯罪本能,如今是恪守法律的公民,等等等等。接着我看到一篇为路多维哥技术吹牛的文章,政府多么明智,如此等等。还有一张我似曾相识的人的照片,那就是内务部长,我称之为差劲部长。他看上去在夸夸其谈,憧憬着没有犯罪的美妙时代,不必再害怕小流氓、性变态、盗贼进行怯懦的袭击,如此等等。我唉地叹了一声,就把报纸扔到地上,盖住了使用此饭馆的畜生们泼在上面的茶渍、痰块。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 下面要玩的花样呢,弟兄们,就是回家,给爹爹、妈妈来个惊喜,他们的独生子和接班人回到了家庭的怀抱。然后,我可以在自己的小窝躺下,聆听一些可爱的音乐,同时考虑如何度过余生。释放官头天给了我一大张可以试试的职业一览表,他还给各种各样的人打电话介绍我,但我没有立即找工作的打算。对,先要休息一下,在音乐声中,躺在床上静静地思考一番。 于是,坐公共汽车去市中心站,然后坐公共汽车去金斯利大道,公寓楼十八A就不远了。弟兄们请相信,我的心确实激动得怦怦直跳。一切都很宁静,还是冬天的清晨嘛。我进了公寓门厅,空无一人,只有壁画“劳动尊严”的光身青少年迎候着。使我吃惊的是,壁画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庄重的劳动者不再口吐气球,写着脏话,也没有思想龌龊的铅笔少年在裸身上添加有碍观瞻的器官。还令我惊奇的是,电梯在运转了。我一按电钮,电梯便嗡嗡地下来了,我进去后又吃惊了,电梯笼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到了第十个楼层,看到10-8号门还是老样子;从口袋掏钥匙的时候,手是颤抖的,但插钥匙转动的时候却很坚定;开门进去,遇到三双惊异、近乎惊骇的眼睛在盯着我,是P和M在吃早饭,但还有一位我一辈子都没见过,五大三粗的,身穿衬衣和吊带裤,十分随便地喝奶茶,吃鸡蛋吐司。是这位陌生人反而先说话: “你是谁,朋友?哪里搞到钥匙的?出去,省得我把你的脸揍扁。到外边去敲门。说明有什么贵干,快点。” 我爸爸妈妈坐在那里呆若木鸡,显而易见他们还没有看报纸;此刻我记起来,报纸要等爸爸上班去之后才送来。但此刻妈妈说:“啊,你越狱了。你逃跑了。我们怎么办?我们要去报警啦,哎哟哟。你这个坏透的孩子,这样给我们家丢脸。”信不信吧,或者拍拍我的马屁吧,她哇哇哭起来。于是我尽力解释着,他们满可以打电话到国监去打听打听的,同时那陌生人坐着皱眉头,看上去一副准备用毛茸茸的大拳头揍扁我面孔的样子。我说: “回答几句怎么样,兄弟?在这里干什么,待多久?我不喜欢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当心点。来呀,说话呀。”他这人工人模样,很难看,三四十岁。他坐着张大嘴巴对着我,一声不吭。我爸爸说: “这一切把人搞迷糊了,儿子。你本该告诉我们一声,你要回来啦。我们以为至少还有五六年他们才会放你呢。”他说话的口气非常忧郁,“倒不是我们不高兴见到你,发现你自由了。” “这是谁?”我问,“他为什么不说话?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叫乔,”妈妈说,“现在住这儿。他是房客呀。天哪, 天哪。” “你呀,”乔说,“你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孩子。知道你干了些什么,把可怜的父母的心都伤透了。回来了吧?再次让他们过悲惨的生活,是不是?除非先把我打死算了,因为他们把我当亲生儿子,而不是房客。”要不是体内的慌乱开始唤醒恶心感,我差一点会哈哈大笑,这家伙看上去跟P和M差不多年纪,他竟然伸出儿子般的手来庇护我哭泣的妈妈,弟兄们哪。 “哦,”我说,自己差一点痛哭流涕地瘫倒,“原来如此。嗨,我给你整整五分钟,把你的臭东西统统清理出我的地方。”我向这房间走去,这家伙反应慢,没有制止我。我打开门,心脏好似裂开掉到了地毯上:它根本不像我的房间了,弟兄们。我的旗帜都揭下了墙,这家伙贴上了拳击手的图片,还有一队人洋洋得意地抱手坐着,前面是一面优胜银盾。然后我看到别的东西缺少了,音响和唱片橱不见了,还有上锁的百宝箱,里面可是瓶子、毒品、两支锃亮干净的针筒。“这里做过一些肮脏的活计,”我喊道,“你把我的个人物品怎么处理啦,可怕的杂种?”这是冲着乔的,但我爸爸答道: “那些东西都被警察抄走了。有新的规定,要赔偿受害 人的。” 恶心的感觉不可遏制,但我的格利佛疼痛难忍,嘴巴干燥,我连忙抓起桌上的牛奶瓶牛饮起来,于是乔说:“肮脏的猪猡吃相。”我说: “可是她死了。那女人死了。” “是猫咪们,儿子,”爸爸悲哀地说,“律师进行遗嘱理读与执行之前,没人照看猫咪,得请专人去喂食。于是警方变卖了你的东西,衣服之类的,来支付喂食费用。法律规定的,儿子。你从来都是无法无天的啊!” 我只得坐下来,乔说:“坐下以前要请求同意,没有礼貌的小猪猡。”我快速回敬“闭上你肮脏的大屁眼”,并随即感到一阵恶心。于是,我看在身体的分上力图显得通情达理,赔着笑说:“嗨,这是我的房间,无可否认的吧。这里也是我的家。P和M,你们有什么话说?”但他们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妈妈浑身颤抖,满脸皱纹,淌满了眼泪,爸爸开口了: “这些都得好好考虑呀,儿子。我们不能把乔一脚踢出去,不能那样随便吧,对不对?我是说,乔在这里打工,签了合同的,两年呢,我们有安排的,是不是啊,乔?我是说,考虑到你长期坐牢,而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他有点害羞,从面孔上看得出的。于是我笑笑,点头称是: “我都知道。你们已经习惯于安宁的生活,习惯于来点外快。世事就是这样。你们的儿子除了调皮捣蛋一无是处。”此时,弟兄们,信不信吧,或者拍拍我的马屁吧,我哭了起来,为自己难过。爸爸说: “好好,你看,乔已经将下个月的房租付掉了。我是说,不管我们将来做什么,总不能叫乔出去吧,乔?”乔说道: “应该重点考虑的,是你们两位呀,你们对我就像父母一样。把你们交给这个根本不像儿子的小怪兽摆布,这对吗,公平吗?还哭呢,这是阴谋诡计呀。让他走,找地方住去,让他接受行为不轨的教训,这样的坏蛋不配拥有天生的好父母。” “好吧,”我说着站起身,眼中热泪滚滚,“我知道现状啦,没有人要我,没有人爱我。我已经落难,吃尽苦头,大家要我继续吃苦。我知道了。” “你已经使其他人吃苦了,”乔说,“你吃点苦才对呢。我听说了你的所作所为,是晚上坐在这家庭餐桌旁听说的,听起来怪惊心动魄的。许多故事令人恶心。” “我要是能回到牢里有多好,”我说,“还是以前的国监。我走了。你们再也见不到我了。我自己会出息的,多谢你们。让你们的良心去受罪吧。”爸爸说: “不要这样嘛,儿子。”妈妈只是哇哇哇的,面孔扭曲得很难看。乔又伸手抱住她,拍拍她,拼命说好啦好啦好啦。我颤巍巍地出了门,让他们内疚得断气吧,弟兄们哪。 第三部 第二章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人们纷纷驻足凝视我的晚装,而且时值奇寒的冬日,身上冷得很;我只想抛开这一切,而且什么也不必再考虑。我坐车到了市中心站,再往回走到泰勒店,那里有家“旋律”唱片店,我曾经无数次地光顾它,弟兄们哪。它总是那个老样子,我进门就指望安迪在店里,那个精瘦的秃顶,非常乐于助人,当初从他手上买过唱片的。可是已经没有安迪了,只有叽叽喳喳的纳查奇男女,在听可怕的新流行歌曲,还在随歌曲跳舞呢,柜台里的人也不过是个纳查奇而已,指骨打着榧子,哈哈大笑着。我走近他,一直等到他愿意搭理我, 我说: “我想听一张莫扎特第四十。”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进入了我的格利佛,但它的确进来了。掌柜的说: “四十什么,朋友?” 我说:“交响曲。G小调四十交响曲。” “噢——”一个跳舞的纳查奇说,他的长发盖住了眼睛,“好像有趣。难道不有趣吗?他好像要显得有趣呢。” 我感到内心越来越烦,但我得注意了,所以笑眯眯地对待取代安迪的人,以及全体跳舞、尖叫的纳查奇。掌柜的说:“朋友,你可以进那个听乐亭,我会播放过来的。” 于是我跑到购片的试听小室,这家伙就为我播放了,但不是莫扎特四十,而是莫扎特的《布拉格》。他好像在架子上找到什么莫扎特就放起来了,本来我会十分烦恼,可得注意提防疼痛和恶心呀,但是我恰恰忘记了不该忘记的东西,如今害得我要死要活:原来这些医生杂种经过谋划,造成任何撩拨感情的音乐都会使我恶心,就像观看或打算搞暴力一样。因为那些暴力电影统统配了乐,我尤其记得那恐怖的纳粹电影,配了贝多芬第五,最后乐章。如今,美妙的莫扎特变得恐怖了,我冲出店门,那些纳查奇在大笑,掌柜的在喊:“哎哎哎!”我根本不予理睬,就像瞎子一样跌跌撞撞过了马路,拐弯到了柯罗瓦奶吧。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这地方空荡荡的,还是上午嘛。看上去也陌生了,画上了大红的奶牛,柜台后面没有熟人。我一喊“牛奶加料,大杯”,刚刚剃刮过的瘦脸汉马上知道了。我把大杯搬到一个小包厢,包厢围在大厅的周围,用帘子隔开的。我在考究的椅子上坐下后,一口一口啜着;喝完之后,渐渐感到有事情要发生了。我的眼睛盯着地上香烟盒上撕下的一丁点锡纸,这地方也不是打扫得那么一尘不染的。这片锡纸开始扩大扩大扩大,明亮又灼热,我只得眯起眼睛。锡纸扩大,不但撑满了我闲坐的包厢,而且盖过整个柯罗瓦,整个街道,乃至整个城市。随后它成了整个世界,成了一切万有,弟兄们,它就像大海,冲刷着人类创造的一切,乃至想象的一切。我好像听到自己发出特殊的声音,念念有词,比如“亲爱的死鬼闲野,嘴巴不在多形态伪装”之类的废话。接着感到锡纸上浮现出众多幻象,呈现世人从未见过的色彩,只见遥远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一组雕像,渐渐推近推近推近,由上下齐射的强光所照亮,弟兄们哪。这组雕像原来就是上帝,携着全班天使圣人,都是锃亮的青铜像,留着山羊胡子,巨大的翅膀在风中摆动着,所以不可能是石雕、铜雕;真的,眼睛在动,分明是活的。这些硕大的仙体在靠近靠近靠近,简直要把我压垮似的,只听自己一声“噫噫噫”。我感到自己抛却了一切——布拉提、躯体、大脑、姓名,统统不要了,心里十分畅快,仿佛进了天堂。随后有压碎崩溃的声音,上帝、天使、圣人对我摇格利佛,似乎在说,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再试试,接着一切都在冷笑、大笑,崩溃了,温暖的大光源冷却了,我又恢复了老样子:桌上的空杯子、哭喊的欲望、垂死的感觉是绝无仅有的答案。 就是这样,这就是我明明白白应该做的事,可如何去做却不甚了了,以前从未考虑过嘛,弟兄们哪。我的小包袱里有剃刀,但一想到向自己捅刀子,红血血流出来,就恶心得要命。我所需要的不是暴力性的,而是会让我和缓地睡去的东西,就此了结叙事者鄙人,不要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我想起,要是去不远处的公共图书馆,也许可以找到讲无痛猝死妙法的书。我想到自己死后,大家会多么难过,P和M,还有那篡位者臭乔,还有布罗兹基大夫、布拉农大夫、差劲的内务部长等等,还有吹牛的臭政府。于是,我冲进了冬日的下午,快两点钟了,市中心站大钟上看到的,想必我喝牛奶加料入幻境的时间比想象的要长。我走上玛甘尼塔大道,再转入布斯比街,再转弯就是图书馆了。 这是个破旧的臭地方,从前很小很小的时候,最多是六岁吧,以后就记不起有否再次前往了。馆内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外借,一是阅览,堆满了报纸杂志,充满了老头子的气味,他们身上饱含年迈加贫困的臭气。他们分散站在各处的报架前,打饱嗝,喘粗气,交头接耳,翻动报纸,十分悲哀地看着新闻;也有的坐在桌边看杂志,或者装模作样地翻阅,有人打瞌睡,一两个鼾声如雷。起初,我忘记到这里来干什么了,接着一惊,原来我是来找无痛猝死妙法的哟。于是走到参考书架前。书真多,但没有一本的题目对路。我取下一部医学书,打开一看,全是可怕伤病的图画和照片,足以让我恶心一下的。我把这本放回去,取下大宝书,即所谓的《圣经》,以为这会像在过去(其实并不是过去,但显得很久很久以前)坐牢时一样宽慰我,我踉跄着到椅子上坐下看起来。但我只看到痛打七十乘七次,许多犹太人在互相咒骂,互相推搡,那也令人恶心。我差一点哭出来,对面一个寒酸的老老头说: “怎么啦,孩子?出了什么事?” “我想死,”我说,“我完了,就是这样。生活实在让我无法忍受了。” 旁边的一个看书老头“嘘——”一声,头也不抬,所看的疯癫杂志里都是些大几何体的图画。就像打开了话匣子,这个老头说: “你要死,年纪太小了吧。嗨,你前面什么东西都有啊。” “对,”我没好气地说,“就像垫起的假胸脯。”看杂志者又是“嘘”一声,这次抬了头,我俩都咯噔一下。我看见这是谁了。他厉声说: “我对形状记得特别牢靠,上帝作证。什么形状我都忘不了的。你这个小猪猡,可抓住你了。”晶体学,就是它。那次他从图书馆借的就是它。假牙踩烂了,真畅快。布拉提扯掉了。书籍撕破了,都是晶体学。我想,最好速速出去吧,弟兄们。但这个老头子站了起来,拼命呼叫四墙边看报的咳嗽者,以及桌边看杂志的打瞌睡者。“抓住他了,”他喊道,“恶毒的小猪猡破坏了晶体学书籍,珍本哪,再也找不到啦,没地儿找了!”说话声嘶力竭的,好像这老头发疯了。“这是可鄙的残酷青年中间可以获奖的标本,”他喊道,“如今落在我们手里,听候我们发落了。他那伙人对我拳打脚踢,剥光衣服,扯掉假牙;还嘲笑我流血呻吟;还逼着我迷糊糊、赤条条地回家。”这也不全对,弟兄们,你们知道的。他穿了一些布拉提,不是赤膊光屁股的。 我回喊道:“那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我后来遭到惩处了。我已经接受教训了。看那边——报纸上有我的照片。” “惩处吗?”一个老兵模样的老头说,“你们这种人应该消灭掉,就像消灭讨厌的害虫一样。还惩处呢。” “好吧,好吧,”我说,“人人有权拥有自己的观点的。大家饶恕我吧,我得走了。”我开始离开这个疯老头世界。阿司匹林,就是它。吃一百片阿司匹林就足以毙命。去药店买阿司匹林。但晶体学老头喊道: “别放他走。我们要教训他,告诉他惩处的全部意义,谋财害命的小猪猡。抓住他。”信不信吧,弟兄们,两三个羸弱的老头,每个都有九十来岁了,用颤抖的手抓住我,我被这些行将就木的老头身上发出的老迈疾病气味熏得直恶心。晶体老头赶上我了,颤巍巍的拳头在揍我的面孔。我想挣脱逃走,但抓住我的手比想象的更有力。其他看报的老头一颠一颠地过来,对叙事者鄙人一试身手。他们喊着“宰了他,踩死他,杀了他,牙齿踢掉”等等,而我清楚地看到了它的意义。是老年在向青年发难啊,一点没错。可是,其中几个老头说“可怜的杰克,他差一点打死了可怜的杰克,这个小猪猡”等等,似乎都是昨天刚发生的事情。我想,对他们来说就是这样吧。如今,涕泗横流的臭老头们,举着软绵绵的手,伸出尖利的爪子,呼喊喘息着,如潮水一般扑过来,我们的晶体哥们儿打前锋,一拳拳地进击。我不敢有一举一动,弟兄们哪,这样被动挨打要比恶心和可怕的痛感强多了;当然,有暴力在发生,已经使我觉得恶心感在拐角处窥探,看是否应该出来公开吼叫一番。 这时管理员过来了,他稍年轻些,喊道:“这里吵什么?快停止。这可是阅览室。”没人理睬,他说:“好吧,我打电话报警。”我尖叫着,八辈子都不会料到自己会那样做的: “对对对,报警吧,保护我不受这些老疯子的袭击。”我发现管理员并不急于介入打斗,把我从老头们狂怒的爪子中解救出来,而是去了办公室或者有电话的地方。现在,老头子们在大口喘气了,我觉得只消轻轻一拨,他们就会纷纷倒下的。但我还是极有耐心地听任老头抓着自己,闭上眼睛,感觉着绵软的拳头打面孔,同时听着喘粗气的老迈嗓音喊:“小猪猡、小凶手、流氓、暴徒,宰了他。”此刻,鼻子上疼痛地挨了一拳,我自己说该死该死,随之睁开眼睛,开始挣脱出来,这并不难,我一边喊,一边冲到阅览室外面的大厅。但老复仇者们仍紧追不舍,拼命喘气,畜生般的爪子颤巍巍地抓向你们的朋友叙事者鄙人。然后,我绊倒在地板上挨踢,接着听见一个青年的声音喊叫:“好啦,好啦,住手!”我知道警察赶到了。 第三部 第三章 我晕头转向,眼睛看不大清楚,但确信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些条子。那个在图书馆前门挽住我说“好啦,好啦,好啦”的人,是根本不认识的,但在我看来,他做警察年纪略略嫌小。从另外两个的背影,我断定以前见到过。他们用小鞭子抽打着众老头子,喜笑颜开地喝道:“嘿,调皮的孩子。这样可以教训你们不要闹事,妨碍治安了,你们这些邪恶的坏蛋。你。”随后他们把气喘吁吁、行将就木的老复仇者赶回阅览室,自己也被逗得哈哈大笑。这才转身看见我,大一点的那个说: “嗬嗬嗬嗬嗬嗬嗬。这不是小亚历克斯嘛。长久不见,哥们儿,情况怎样?”我晕头转向,警服和头盔一戴,就很难识别出人来,但面孔和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我再看看另一个,那咧嘴而笑的疯狂面孔是不容置疑的。我十分麻木,越来越麻木,回头再看那个嗬嗬嗬的人。那么,这个人就是胖子比利仔,我的宿敌。另一个当然是丁姆啦,他曾是我的哥们儿,而且是臭胖山羊比利仔的敌人,如今却是穿警服头盔的条子啦,还用鞭子维持秩序呢。我说: “不不。” “意外吗?”丁姆发出了我记得牢牢的狂笑“哈哈哈”。 “不可能,”我说,“不会这样吧。我不相信。” “眼见为证,”比利仔咧嘴笑道,“没有留一手。没有魔法,哥们儿。两个人到了工作年龄就工作啦。警察工作。” “你们太小了,”我说,“实在太小了。他们不要这种年纪的孩子当警察的。” “过去是小。”条子丁姆说。我不能相信啊,弟兄们,实在不能。“我们过去是这样,小哥们儿。而你始终是最小的。现在我们变成警察了。” “我还是不能相信。”我说。这时,我不能相信的比利仔,警察比利仔,冲着扶住我的陌生小条子说: “雷克斯,布施一点当场惩处,好处大概多一些吧。男孩就是男孩,总是顽皮的。不必执行警察局的惯例了。这家伙又玩上老套恶作剧了。我们记得清清楚楚,你当然是不知道的。是他攻击了年老无助的人,他们是正当报复。我们必须以国家的名义,给一个说法。” “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我说,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他们袭击我呀,弟兄们。你们又不是他们一伙的,不可能的。丁姆,你肯定不是警匪一家的吧。喏,是我们过去戏弄过的一个老头,想搞一点报复啊,时间已经隔了那么长久了。” “长久是对的,”丁姆说,“那些日子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要再叫我丁姆好不好。要叫我警官。” “不过,还是记住一些的,”比利仔不住地点头,他已经不那么胖了,“带长柄剃刀的孩子——这种人必须严加管教的。”他们紧紧揪住我向馆外押去,外面有巡警车等候,他们称为雷克斯的是驾驶员。他们把我推搡进汽车后车厢,我不由感到这真像是一场玩笑,早晚丁姆会揭去头盔,哈哈哈大笑的。但他没有这样做。我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恐惧说: “彼得呢,彼得怎么样啦?乔治真惨,”我说,“我都听说了。” “彼得,对了,彼得,”丁姆说,“好像记得这名字。”只见我们的车开出了城。我问: “我们准备去哪里呀?” 前头的比利仔转过身说:“天还亮着呢。到乡下兜兜风,尽管冬天光秃秃的,但清净可爱。让城里人看见太多的当场惩处不对,不总是对。街道保洁的方式不止一种。”他又转身朝前 看了。 “好了,”我说,“我就是不理解这一切。过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不再回来。为以前的所作所为,我已经受到了惩罚。我已经治愈了呢。” “我们传达过这事,”丁姆说,“是警长宣读的,说这是好 办法。” “宣读,”我有点挖苦地说,“你这笨伯还是不识字,兄弟?” “哦,不是,”丁姆说,很和善很惋惜的表情,“不要那样说话嘛。下不为例,哥们儿。”他朝我嘴巴猛揍一拳,红红的鼻血开始滴下滴下滴下。 “从来就没有信任感,”我充满怨恨地说,手在擦血,“我始终是独来独往的。” “这样行了。”比利仔说。我们来到乡下,只见光秃秃的树木,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鸟叫,远方有一台农机突突作响。天色已近黄昏,如今是隆冬嘛。附近没有人,没有动物,只有我们四个。“出来呀,亚历克斯仔,”丁姆说,“领教一点当场惩 处吧。” 他们动手的时候,驾驶员一直坐在方向盘前,边抽烟边看书。汽车里有灯光可供看书,他根本不看比利仔和丁姆对叙事者鄙人的行动。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也不想详述了,只听农机马达声、秃枝鸟鸣声衬托着喘气声、捶打声,只见汽车灯光中有烟雾热气,驾驶员平静地翻动书页,而在此期间,他们一直在“修理”我,弟兄们哪。然后,我也分不清是比利仔还是丁姆说:“我看差不多了,哥们儿,你说呢?”接着他们每人给我的面孔最后打一拳,我倒下,躺在草地上。天气寒冷,而我一点没有感到冷。他们掸掸袖口,穿戴好刚才脱掉的头盔和上衣,回到了车上。“后会有期,亚历克斯。”比利仔说,丁姆只是发出小丑式的大笑。驾驶员看完那页,把书放好,随之发动汽车,向城里开去,我的前哥们儿和前敌人在挥手。我直挺挺躺着,蓬头垢面,精疲力竭。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疼痛无比,天开始下雨,冰冷冰冷的。四顾无人,连房屋灯光也没有。我去哪里呢?无家可归,口袋里叶子也不多了。我哇哇哇为自己的遭遇哭泣。最后我艰难地站了起来,缓慢地移动着脚步。 第三部 第四章 家家家,我所需要的是家,而我找到的果然是“家”,弟兄们。我在黑暗中前进,不是朝城里,而是朝农机轰鸣的方向。我来到一个村落,觉得似曾相识,也许所有村落看上去都差不多,尤其是在黑暗笼罩的情况之下。这边一堆房子,那边一个酒馆,村尽头有一所孤零零的小房舍,只见大门上有块白乎乎的门牌——“家”。我被冰冷的雨水湿透了,服装不再时髦,而是挺寒碜的,可怜极了;一头秀发变成了脏兮兮黏糊糊的一团糟,在格利佛上摊开,脸上也肯定到处是伤口和挫伤乌青,舌头一舔,发现几颗牙齿松动了。我全身酸痛,口渴难忍,所以不断张口喝冰冷的雨水,早晨本来吃的不多,又是一天没吃没喝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门牌上有“家”,也许会有人帮上一把。我打开大门,一路滑溜过去,雨水已经结冰了;接着轻轻地、可怜巴巴地敲门,没人应门,我就敲得久一些,响一些,随后听到有脚步声向门口走来。门打开,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是谁呀?” “噢,”我说,“请帮帮忙吧。我遭到警察的毒打,抛在路边等死。噢,请给我喝点东西,烤烤火,先生,求你了。” 门大开,只见里面有温暖的灯光,壁炉在噼啪噼啪噼啪燃烧。“进来吧,”这人说,“不管是谁。上帝保佑你,可怜的受害人,里边来,我看看。”我颤巍巍地走进去,弟兄们,并不是我在装模作样,我真的感到四肢无力。好心人拢住我的肩膀,拉我进了有壁炉的房间,果然,我立刻认出这是什么地方,怪不得门牌“家”看上去这么熟悉呢。我看看这人,他慈祥地看着我,我记起他了。他当然不记得我了,因为当时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的,我和所谓的哥们儿打斗、戏弄、偷盗的时候,都戴着上好的假面具的。他是个矮个中年人,三十、四十、五十都可以看,而且戴眼镜。“壁炉边坐下吧,”他说,“我去拿威士忌和热水。唷唷唷,真有人把你往死里打呢。”他体贴地看看我的格利佛和 面孔。 “是警察,”我说,“凶神恶煞的警察。” “又一个受害人,”他叹息着,“现代受害人。我去拿威士忌,然后必须将伤口稍加清洗。”他走开了。我扫视一眼这舒适的小房间,简直到处都是书,一个壁炉,几把椅子;不知怎么,看得出屋子里没有女主人。桌上有一架打字机,乱堆着大量的文稿,我记得这家伙是个作家。《发条橙》,就是它。它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真有趣。但我不能泄露出来,我正需要主人的帮助和善心呢。那些可怕的狗杂种在白大楼里就是那样整治我的,迫使我急切地依赖帮助和善心,同时渴望自己也能提供帮助和善心,如果有人愿意接受的话。 “好,拿来了。”这家伙回来了。他给我一大杯热气腾腾的提神饮料,我的感觉顿时好多了,接着他给我洗面孔上的伤口。他说:“洗一个热水澡吧,我来放水,趁你洗澡的时候,我会烧一顿热乎乎的晚饭,咱们一边吃,你一边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弟兄们哪,对于他的善心,我真想大哭一场。想必他看见我热泪盈眶,马上说:“好了好了好了。”一边拍拍我的肩膀。 于是,我上楼洗了热水澡,他拿来睡衣、长袍给我穿,都是在壁炉前烤热过的,另外有一双破旧的拖鞋。尽管我仍然周身疼痛,但我觉得很快会好转的。我下了楼,看见厨房已经铺好了饭桌,刀叉齐备,有一长条面包,还有一瓶“高档烈酒”。他很快还端出了炒鸡蛋、火腿片、爆绽香肠,还有热气腾腾的大杯甜奶茶。暖融融地坐着吃饭,很是舒服;我发现自己饿极了,吃完炒蛋,又接连吃了一片又一片的面包黄油才饱,同时从大罐中刮出草莓酱涂满。“好多了,”我说,“我怎么报答恩情呢?”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他说,“如果你就是我想到的那个人,朋友,那你就来对地方啦。今早报纸登的不就是你的照片吗?你是可怕新技术的可怜受害人吗?如果是的,那你就是上天所赐。狱中受折磨,再抛出来让警察折磨。我十分同情你的,可怜巴巴的孩子。”我张开大嘴想回答他,可就是无法插话。“你可不是第一个落难来到这里的,”他说,“警察喜欢把受害人带到这个村庄的野地。但你又是另一种受害人,来到这里就是天意了。也许你也听说过我吧?” 我得谨慎说话,弟兄们。我说:“我听说过《发条橙》,没有看过,但听说过。” “啊,”他说,脸就像灿烂朝阳散发着朝气,“现在讲讲自 己吧。” “没什么可讲的,先生,”我低声下气地说,“是愚蠢的恶作剧,被所谓的朋友劝诱,应该是被迫闯入一个老虔婆——哦,老奶奶的屋子。其实并不想加害,可惜那老奶奶偏偏拼老命要把我赶出去,本来我自己就准备出去的,于是她死了。我被控告造成了她的死亡,所以就坐牢了,先生。” “对对对,接着说。” “后来,我被差劲部长,即内务部长挑中,在身上试验路氏技术。” “详细讲讲。”他热切地凑过来,套头衫的臂弯在我推到一边的盘子里蘸起大量草莓酱。于是我和盘托出,一点不剩,弟兄们。他还是十分热切地听完,眼睛发亮,嘴唇张开,盘子里的油腻物开始发硬发硬发硬。我讲完后,他站起来,反复点头,不断发出“嗯嗯嗯”的声音,并从桌上收拾杯盘,端到水槽里洗涤。我说: “我来洗吧,先生,我很乐意的。” “休息,休息,可怜的小伙子,”他打开龙头,热气噗噗涌出,“我想你确是犯了罪,但刑罚实在不相称。他们已经把你变成了非人的东西,你再也没有选择的权利。你已经委身于社会所接受的行为,成了台行善的小机器。这一点我看得一清二楚——无非是意识域边缘条件反射的营生罢了。音乐、性行为、文学艺术,全都必须成为痛苦的来源,而不是快乐的源泉。” “对的,先生。”我说,一边吸着这位善人给的软木过滤嘴 香烟。 “他们一贯贪多务得,”他说,心不在焉地擦干一只盘子,“但其基本意图是真正的犯罪。不会选择的人,就不再是人了。” “教诲师就这么说的,先生,”我说,“是监狱里的教诲师呀。” “是吗?是吗?当然他会说的。他不得不说的,是不是?他是基督徒嘛。好,听着,”他说,还在擦十分钟以前就擦着的盘子,“我明天要请一些人来看你。我想可以启用你的,可怜的孩子。我想你可以掀翻这个不可一世的政府的。把一个体面的年轻人变成一台发条机器,肯定不算什么政绩的,除非它是炫耀镇压的。”他还在擦那只盘子。我说: “先生,你还是在擦那只盘子呢。我同意你关于炫耀的说法。这届政府似乎十分喜欢炫耀。” “哦,”他说,好像第一次看到这只盘子,便把它放下了,“我对家务活还不够熟练。过去我妻子是包揽一切的,让我潜心 写作。” “你妻子呢,先生?”我说,“她撇下你去了?”我真的想知道他妻子的情况,记忆犹新的。 “是,撇下我了,”他没好气地大声说,“她死了,知道不。她遭到残酷轮奸和毒打。剧烈的震撼,就发生在这里,”拿着抹桌布的双手在颤抖,“在隔壁房间。我必须硬下心肠,才能在这里生活下去,但她肯定希望我住在她香气犹存的地方。对对对。可怜的丫头。”那遥远的夜晚所发生的惨剧,我是历历在目的,弟兄们;看见自己在干那活计,我开始感到恶心,格利佛内的疼痛启动了。这家伙看见了,因为我的面孔顿时血色尽失,苍白一片,他是能够看出来的。“你去睡觉吧,”他和善地说,“空房间理好了。可怜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是惨透了。现代受害人,跟她一模一样。可怜可怜可怜的丫头。” 第三部 第五章 我畅快地睡了一晚,一点梦魇都没有。早晨天气晴朗,寒森森的,楼下飘来煎炸早餐的香气。按常理,我费了一些工夫才记起自己睡在什么地方;但我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心里感到一阵温暖,一阵得到保护的安全感。我躺在床上,等待下面叫吃早饭;突然想起,应该打听一下这位如亲娘一般保护我的善人的名字,所以我赤脚踮来踮去,寻找《发条橙》,上面一定写着名字的,是他写的嘛。卧室内除了床铺,一把椅子,一盏电灯,什么也没有,所以我跑到隔壁他自己的房间,在墙上看到了他的妻子,是放大的照片,我记起什么,一阵恶心。那里还有三两个书架,不出我所料,果然有一本《发条橙》,书的背面,书脊上,写着作者的名字——F.亚历山大,上帝呀,我想道,他也叫亚历克斯注啊。我翻了翻,身穿他的睡衣,赤着脚,却一点不感到冷,整个屋子很暖和;不过,我看不出书是讲什么的。它的写作风格似乎非常疯狂,充斥着“哪”、“啊”之类的废话,但大概的意思是,如今的人们都变成了机器,他们、你们、我、他,还有拍我的马屁吧——外表却分明是自然生长的水果。F.亚历山大似乎认为,我们都生长在上帝种植的世界果园中他称之为世界之树之上,我们的存在是因为上帝需要我们来解渴,爱的饥渴云云。弟兄们哪,我根本不喜欢这种噪音,奇怪,F.亚历山大是何等的疯狂,也许是被丧妻之痛逼疯的。可是此刻,他以精神健全者的嗓音叫我下楼吃饭,充满了快乐、仁爱之心,所以叙事者鄙人下楼了。 “你睡了很久,”他说着,舀出白煮蛋,从烤架下取出烤焦的吐司。“都快十点了。我已经起床多时了,干活呢。” “又写新书了,先生?”我问。 “不,不,现在不写啦。”他说,我们很哥们儿地坐下,笃笃笃地嗑鸡蛋,咔咔咔地咬焦吐司,早上煮的大杯奶茶放在一边。“我在给各种各样的人打电话。” “我以为你没有电话的。”我说,一边在用勺子舀鸡蛋,没有当心说话内容。 “哦?”他问,就像手拿蛋勺子的机警动物一样警觉了,“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没有电话呢?” “没啥,”我说,“没啥,没啥。”不知他对那个遥远的前半夜的事记不记得了,我来到门口编造故事,说要打电话叫医生,而他说没有电话。他细细瞧我一眼,然后恢复了慈爱欢快的神态,把鸡蛋舀起。他一边吃,一边说: “对,我已经打电话给对此案感兴趣的人,你看,你会成为十分有力的武器,保证在下届大选中,不让邪恶的现政府连任。政府炫耀的一大功绩是,近几个月来已经整治了犯罪。”他再次细细看我,透过鸡蛋的热气;我再次纳闷,我担心他是否在观察我在他一生中曾扮演过什么角色。可是,他说:“征召野蛮的小流氓加入警察队伍。策划耗损体力、摧残意志的条件反射技术。”他用了这么多的专有名词,弟兄们,而且目光中充满了疯狂的神情。“我们以前见识过的,”他说,“在外国。针尖大的眼透过多大的风啊,我们来不及摸清自己的处境,完整的极权主义国家机器就将应运而生了。”“唷唷唷。”我想道,一边拼命吃鸡蛋,啃面包。我说: “我在这一切中起什么作用呢,先生?” 他的脸上仍然是疯狂的表情,说:“你是这种穷凶极恶的策划的活见证。老百姓,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必须看一看。”他从饭桌边站起来,在厨房中踱来踱去,从水槽踱到储藏室,大声说话:“他们愿意自家子弟步你这个可怜的受害人的后尘吗?政府难道不会擅自判定什么是犯罪,什么不是,并且谁想触犯政府,就把谁的性命、胆量、意志统统抽干?”他平静下来,却没有继续去吃蛋。“我写了一篇文章,今天早晨写的,你还在睡觉呢。一两天以后要登出来,附上你的不幸照片。你要签上名,可怜的孩子,作为他们整治你的档案。”我说: “你从这一切中能有什么收获呢,先生?我是说,除了你所谓的文章带来的稿费花票子?我是说,你为什么如此激烈地反对现政府?请允许我斗胆问一声。” 他抓住桌边,咬牙切齿地说,他的牙齿上全是肮脏的烟渍:“我们总得有人参加战斗呀。伟大的自由传统必须捍卫。我倒不是党同伐异,哪里出现可耻行为,我就要设法加以清除。党派名称一钱不值,自由传统高于一切。普通老百姓会不闻不问,没错。他们宁可出卖自由,来换取平静的生活。正为此,必须策动他们,策动啊——”说着,他拿起叉子,在墙上戳了两三下,叉子弯曲了,便丢在地上。他十分慈爱地说:“好好吃,可怜的孩子,现代世界的受害人。”我清楚地看到,他开始忘乎所以了。“吃啊,吃啊。把我的蛋也一起吃了吧。”但我问: “我从这能有什么收获呢?能治好一身的病症吗?能不能聆听《合唱交响曲》,却不再感到恶心呢?还能恢复正常生活吗?先生,我的结局如何呢?” 弟兄们,他看看我,好似以前没有考虑过这个碴儿,不管怎样,它跟“自由”之类的废话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见我说出那些,面露惊奇,似乎我为自己索要什么是自私的行为。他说:“哦,我说过,你是活见证,可怜的孩子。快把早饭吃光,再来看看我写的东西,因为《每周号角》准备让你署名发表,不幸的受害人。” 嗬,他写了一篇很长的、催人泪下的东西;我一边看,一边为那可怜的孩子难过。他诉说了自己的苦难,政府如何抽空了他的意志;为此,不让腐败邪恶的现政府继续统治自己,是全体老百姓的职责。当然,我意识到,这受苦受难的孩子就是叙事者鄙人呀。“很好,”我说,“畅快。写得盖帽了,先生。”他盯着我说: “什么?”好像从没听过我说话似的。 “噢,”我说,“那是我们纳查奇话,青少年说的,先生。”接着他去厨房洗碗,留下我身穿借来的睡衣和拖鞋,等待别人安排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因为自己已经没有主张了,弟兄们哪。 伟大的F.亚历山大还在厨房,门口便传来丁零零声。“嗳,”他喊道,擦着手出来了,“是那些人吧,我去。”他去应门,放他们进来,过道上一阵唧唧嘎嘎,哈罗,天气糟糕,情况如何,然后他们进了有壁炉,有书籍,有写我如何受折磨的文章的房间,来看望我,一见便“啊”个不停。共有三个人,F.亚历克斯把名字告诉了我。Z.多林是个喘息得厉害的烟鬼,嘴巴上叼着烟头咳咳咳不停,烟灰喷了一身,并立刻用手不耐烦地掸去。他是个矮胖子,戴着宽边大眼镜。还有一个某·某·鲁宾斯坦,高个,彬彬有礼,地道的绅士口吻,很老了,留蛋圆形山羊胡子。最后是D.B.达·席尔瓦,他动作敏捷,身上发出浓烈的香水味。他们把我痛快地打量了一阵,对所见所闻感到喜出望外。多林说: “好啦,好啦。这孩子可以成为绝佳的工具的。说起来,他当然最好能显得更加病态,更加难以理喻。一切为了事业嘛。无疑我们会想到办法的。” 我不喜欢难以理喻的说法,弟兄们,所以我说:“干什么呀,弟兄们?你们到底要为年轻的哥们儿想些什么花样呢?”此时,F.亚历山大嗖地插话道: “奇怪,奇怪,那说话声刺扎着我。我们以前接触过,我确信无疑。”他凝眉沉思着。我得小心注意了,弟兄们哪。达·席尔瓦说: “主要是开群众大会。在群众大会上展览你,效果肯定非同小可。当然,报纸的观点统统都对路了。切入点是一生就此毁掉。我们必须唤起民心。”他露出三十几颗牙齿,黑脸白牙,看上去像老外。我说: “没有人告诉我我从中有什么收获。监狱里备受折磨,还被自己的父母和肮脏傲慢的房客赶出家门,遭到老头的毒打,被条子打个半死——我后面会怎么样?”鲁宾斯坦说: “孩子,你会看到,党是不会过河拆桥的。不会的。一切完结后,你会得到一点点让你惊喜笑纳的东西的。等着瞧吧。”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大喊,“那就是要跟从前一样,一切恢复正常健康,与真正的哥们儿玩点小乐趣,而不是与自封的哥们儿厮混,他们骨子里更加像叛徒。你们能做到吗?有谁能恢复以前的我吗?这就是我的要求,这就是我要知道的。” 咳咳咳,多林咳了几声。“自由事业的烈士啊,”他说,“你有要扮演的角色,别忘了。与此同时,我们会照料好你的。”他开始抚摸我的左手,就像我是白痴,同时痴痴地傻笑。我大喊: “别再把我当作仅供利用的东西。我不是供你们糊弄的白痴,你们这些愚笨的杂种。普通的囚徒很愚笨,可我并不普通,并不是笨伯。听见了吗?” “笨伯,”F.亚历山大若有所思地说,“笨伯,丁姆。是哪里的名字嘛。笨伯。” “嗯?”我问,“丁姆跟这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丁姆什么东西呢?”接着我说:“上帝保佑我们啊。”我不喜欢F.亚历山大的眼神。我冲向房门,准备上楼取布拉提一走了之。 “我简直可以相信,”F.亚历山大露出污损的牙齿,眼神疯狂了,“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基督作证,如果是的,我就撕了他。上帝呀,我会撕开他,对对,我会的。” “好啦,”达·席尔瓦像安慰小狗一样抚摸他的胸脯,“都是过去的事啦,完全不搭界的人。我们必须帮助这个可怜的受害人。这是刻不容缓的事情,要记住‘未来’,记住我们的事业。” “我去取布拉提,”我站在楼梯根说,“也就是衣服,然后独自离开。我是说,十分感谢大家,但我有自己的人生道路。”弟兄们,我非得火速离开此地不可。但多林说: “啊,不要走。朋友,我们有了你,就要留住你。你跟着我们,一切都会好的,你看着吧。”他跑上来抓住我的手。弟兄们,此刻我想到了战斗,但想到战斗会使我瘫倒、恶心,所以我光站着。随后,我看见F.亚历山大目光中的疯狂,便说: “随你怎么说吧,我在你们手里呢。我们马上开始吧,速战速决,弟兄们。”我现在的打算是,尽快离开所谓“家”这个地方。我开始一点也不喜欢F.亚历山大的目光了。 “好的,”鲁宾斯坦说,“穿好衣服,我们马上开始。” “丁姆丁姆丁姆,”F.亚历山大低声嘟哝着,“丁姆是谁?丁姆是干什么的?”我迅速地跑上楼,两秒钟就穿戴好了。然后我跟着这三个人出去,上了汽车。鲁宾斯坦坐在我的一边,多林咳咳咳地坐在另一边,达·席尔瓦开车,进城来到离我原来的家不远的公寓楼群。“孩子,出来吧,”多林说,咳嗽使嘴上叼的烟蒂像小火炉一样烧得红红的,“你就安置在这里。”我们走进去,门厅墙上又是一幅“劳动尊严”,我们乘电梯上去,进入一套公寓,就像城里所有公寓楼的所有公寓一样的。很小很小的,两个卧室,一个起居用餐兼工作室,桌上放满了书本、纸头、墨水、瓶子之类。“这是你的新家,”达·席尔瓦说,“住下吧,孩子。吃的在食品柜里。睡衣在抽屉里。休息,休息,不安的心灵。” “啊?”我说,不大理解这一切。 “好吧,”鲁宾斯坦衰老的声音说,“我们要离开你了。工作必须做的。以后再来陪你。尽量让自己忙起来。” “有件事,”多林咳嗽道,“你看到我们的亚历山大朋友记忆里的折磨。是不是,万一——?也就是说,你有没有?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不会再任其发展了。” “我已经付出了,”我说,“上帝知道我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不仅为自己的行为,而且代那些自称为哥们儿的杂种。”我感到了暴力,所以一阵恶心。“我要躺一下,”我说,“我经历了可怕可怕的时光。” “是啊,”达·席尔瓦说,露出了全部三十颗牙齿,“你躺 下吧。” 他们离我而去了,弟兄们。他们去干自己的事了,我想是关于政治之类的废话吧。我躺在床上,孤单单的,一切是那么静悄悄。我的鞋子踢掉了,领带松开着,一片迷茫,不知道前途是什么样子。格利佛里掠过各种各样的图片,是在学校和国监里遇到的各色人等,还有发生的各种事情;在茫茫大千世界之中,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赖的。随后,我就迷迷糊糊地打瞌 睡了。 我醒来时,可以听到墙上传出音乐声,非常响亮,是它把我拖出了那点点瞌睡。那是我十分熟悉的交响乐,已经好几年没有欣赏过了。它是丹麦人奥托·斯卡德里克的《第三交响曲》,是响亮狂热的作品,特别是第一乐章,正在放的就是这一章。我兴致勃勃、快乐地听了两秒钟,接着疼痛和恶心排山倒海地压过来,我的肚子深处开始呻吟。就这样,当初这么热爱音乐的我爬下了床,一边哎哟哎哟地喊叫,接着嘭嘭嘭地敲墙,一边喊道:“停下,停下,关掉!”但音乐照放不误,而且显得更响亮了。我向墙上击拳,直到骨节全都是红红血和撕脱的皮,喊叫喊叫啊,但音乐没有停止。然后我想,我得逃出去,于是踉踉跄跄地出了小卧室,冲向公寓的前门,但门反锁上了,根本出不去。与此同时,音乐越来越响亮,好像有意折磨我似的,弟兄们哪。于是,我把手指深深地插入耳朵,可长号和铜鼓声透过手指来还是很响。我再次喊叫,让他们停止,捶打着墙壁,但毫无作用。“哎哟,我怎么办呢?”我独自哭泣着,“上帝保佑我吧。”我疼痛而恶心地满公寓摸索,试图把音乐关掉,呻吟似乎是发自腹中深处。此刻,在起居室桌上那堆书本、纸头上面,我发现了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即图书馆里的老头们、假扮成警察的丁姆和比利仔没让我做成的事情,也就是干掉自己,一死了之,永远离开这邪恶凶残的世界。我看到一份传单封面有“死”字,尽管是《政府去死吧》。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另一份小传单的封面有一扇打开的窗户,说:“打开窗户放进新鲜空气、新鲜观念、新鲜的生活方式。”我知道了,它告诉我,跳窗可以结束一切。也许会有一时的疼痛,然后是永远永远永远的长眠。 音乐仍在透过墙壁,把铜管乐、鼓乐、小提琴从数里外灌上来。我卧室的窗户打开着,走近一看,发现与下面的汽车、行人距离很远。我向世界喊道:“再见,再见,愿上帝原谅你们毁掉了一个生命。”我爬上窗台,音乐在左边轰鸣;我闭上眼睛,面孔感到冷风,于是就跳了下去。 注 亚历克斯是亚历山大的简称。 第三部 第六章 我跳下去了,弟兄们哪,重重地跌在人行道上,但我并没有死,没有啊。假如死了,我也就不会在这里写这本书了。似乎跳的高度尚不足以致命,但我摔破了背脊、手腕、脚骨,感到疼极了。此后,才昏了过去;街上大惊失色的面孔从上面看着我。在我昏死过去之前,我清楚地发现,这讨厌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同情我的;透墙的音乐就好像是那些假想的新哥们儿蓄意预谋的,他们正需要用这类事情为其自私炫耀的政治服务呢。这一切都发生在万亿分之一分钟的瞬间,然后我就抛却了世界、天空,抛却了上面盯着我的面孔。 经过又长又黑暗的恍若百万年的间隔,我醒来的地方是医院,一片白色,医院的气味,酸溜溜,整洁。医院的消毒剂本该带上畅快的气味,比如葱油啦,香花啦。我十分缓慢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绑扎着白色绷带,身体什么感觉也没有,疼痛啦,知觉啦,一概没有。我的格利佛包扎着绷带,面孔上粘着一簇簇的敷料,双手也是包扎着的,指头上捆着棍子,就像花木绑着木棍防止长歪;我可怜的双脚也捆直了,反正是一团绷带啦,铁丝笼啦,右臂近肩处有红红血在滴下,连着一只倒过来的瓶子。但我无法感觉什么,弟兄们哪。床边坐着一名护士,在看书,文字很模糊,可以看出是小说,因为有好多的引号,她看的时候呼吸局促,呃呃呃,想必是关于性交抽送之类的故事吧。这位护士是个挺不错的姑娘,红红的嘴巴,长长的睫毛,笔挺的制服内,高耸的乳峰隐约可见。我对她说:“怎么啦,小妹妹呀?过来到床上与小哥们儿好好躺一会儿吧。”话说得一点也不清楚,好似嘴巴都僵化了,我用舌头一舔,发现某些牙齿已不复存在了。这护士跳起来,把书掉到了地上,说: “噢,你恢复知觉了。” 对这样的小妞讲粗话,实在难为她了,我想这样对她说明,但只说出了呃呃呃。她走开了,让我独自一人待着。我发现自己住单间病房,不像小时候住的长病房,四周全是咳嗽不停的垂死的老头,逼着你快些痊愈。我当年得的好像是白喉吧。 我似乎无法长久保持清醒,转眼又昏昏睡去了;但一两分钟之后,我肯定,女护士回来了,还带来了几个白大褂,他们皱着眉头看我,对叙事者鄙人哼哼哼的。我断定,他们旁边还有国监那个教诲师在说:“我的孩子哟,孩子。”向我喷出陈腐的酒气,然后说:“我不愿久留,不不。绝不能赞同那些杂种对其他囚徒采取同样的措施。所以我出来,就这个进行布道,我的爱子基督。” 后来,我再次醒来,围床铺站着的人,除了跳楼地点的三个房东又有谁呢,他们名叫D.B.达·席尔瓦、某·某·鲁宾斯坦、Z.多林。“朋友,”其中一个在说话,但听不清、看不见是哪一个,“朋友,小朋友,老百姓已经义愤填膺,你已经排除了这些可怕的炫耀的坏蛋的连选连任机会。他们要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你为自由事业立了大功。”我想说: “假如我死掉了,对你们这些政治杂种就更好了,是不是??!你们这些假惺惺的叛变哥们儿。”但说出来的只有呃呃呃。其中一个好像拿出很多剪报,只见上面有我血淋淋躺在担架上被抬走的照片,我依稀记得当时灯光闪亮,想必是有人拍照吧。一只眼睛看到了大标题,拿在那人手里瑟瑟抖动,比如“罪犯改造计划的受害孩子”、“政府是杀人犯”,还有一幅十分熟悉的照片,标题是“出去出去出去”,是内务部长,即差劲部长。女护士说: “不该这么刺激他的。不能这样使他不安。好啦,可以出去了。”我想说: “出去出去出去。”发出的却又是呃呃呃的声音。反正三个政客走了。我也走了,只是回到了幻境,回到一团漆黑之中,由似梦非梦的怪梦所照亮,弟兄们哪。比如说,我感悟到整个身体放出貌似脏水的东西,然后再注入净水。接着是黄粱美梦,我驾着偷来的汽车,独自闯荡世界,撞翻人群,听见他们喊叫说要死了,而我没有疼痛和恶心。还梦到与小妞性交,把她们摁倒在地,强迫其就范,大家在旁边拼命拍手称快。接着我醒来,是P和M来看住院的儿子,M呼天抢地的。我现在可以稍微说话了: “嗬嗬嗬嗬嗬,怎么了?你们怎么以为自己受欢迎?”爸爸羞愧地说: “你上了报纸啦,儿子。报纸说,他们大大虐待了你。报纸说,政府逼迫得你自杀未遂。我们也有错的,有几分。你的家毕竟是你的家,不管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妈妈不停地号啕着,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说: “你们的新儿子乔好吗?健康长寿、兴旺发达吧,但愿如此。”妈妈说: “哎哟,亚历克斯,亚历克斯。呜呜——”爸爸说: “真让人难为情,儿子。他给警察惹了点麻烦,被他们打了一顿。” “真的?”我说,“真的?十足的好人哪。我真是大吃一惊啊,说真的。” “他是安分守己的,”P说,“警察说不准在街上停留,而他在一个拐角等待与女孩约会。他们叫他继续走路,他说他也拥有人身权利的,然后他们扑向他,狠狠揍他。” “可怕,”我说,“真可怕。那可怜的孩子现在在哪儿呢?” “呜——”妈妈哭泣着,“回呜——家了。” “对,”爸爸说,“他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养伤了。他们不得不把他的工作给了别人。” “所以,”我说,“你们愿意让我搬回去住,跟以前一模 一样。” “对的,儿子,”爸爸说,“求你了,儿子。” “我考虑考虑,”我说,“我会仔细考虑的。” 妈妈接着“呜——” “啊,闭嘴,”我说,“否则我会让你好好呼号一番的。我会踢掉你的牙齿。”弟兄们哪,说完这个我感觉舒服多了,好像新鲜的红红血液流遍全身。这事情我得盘算一下的,就好比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能这样跟母亲说话的,儿子,”爸爸说,“毕竟是她把你带到世上来的。” “对,”我说,“而且是又脏又臭的世界。”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说:“走开吧。我会盘算回家的事。但情况会彻底变样。” “好的,儿子,”P说,“听你的。” “你们要痛下决心,”我说,“谁说了算。” “呜——”妈妈继续哭泣。 “很好,儿子,”爸爸说,“一切随你的便,只要好就是。” 他们走掉后,我躺着思考。各种头绪纷繁的事情,就像不同的画面掠过格利佛。女护士回来了,把床单拉直。我对 她说: “我住院多久了?” “一周左右。”她说。 “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呃,”她说,“你遍体鳞伤,严重脑震荡,大量失血。他们不得不抢救的,是不是?” “可是,”我说,“有人整治我的格利佛了吗?我的意思是,他们有没有玩弄我的大脑内部?” “不管他们做什么,”她说,“都是善意的。” 几天后,来了几个大夫,都是笑眯眯的年轻人,还随身带来一本画册。一个说:“我们要你看看这些,并谈谈你的看法。 好吗?” “怎么啦,小哥们儿哪?”我问,“你们又想出什么疯狂的新主意了?”他俩尴尬地笑笑,在床铺两边坐下,并打开画册。第一页上是堆满鸟蛋的鸟窝照片。 “什么?”一个大夫问。 “鸟窝,”我说,“堆满了鸟蛋。很好很好。” “你打算怎么对待它呢?”另一个问。 “哦,”我说,“捣碎它。全部拿起,扔向墙壁啊,山崖啊什么的,看鸟蛋都被打破有多畅快。” “好好,”他俩都说,翻过书页。上面好像是一些被称为孔雀的大鸟,绚丽的尾巴炫耀地张开来。“什么?”一个大夫问。 “我想,”我说,“拔掉所有这些尾巴羽毛,听它大声惨叫。谁让它炫耀的。” “好,”他俩说,“好好好。”他们继续翻书,有绝代佳人的图片,我说我想与她们统统性交性交,外加大量的超级暴力。还有靴子踢面孔的图片,到处是红红血,我说我愿参与其间。有教诲师推荐的赤膊老头哥们儿的图片,背着十字架上山,我说我愿意拿榔头钉子伺候。好好好。我说: “这都是干什么?” “深度睡眠教学法,”其中一个人好像用了这个名词,“你好像已经治愈了。” “治愈了?”我问,“这样绑扎着困在床上,你却说治愈了?我说是拍马屁吧。” “等着,”另一个说,“快了。” 我等着,弟兄们哪,我已经好多了,可以大嚼鸡蛋和吐司,喝大杯的奶茶。有一天,他们说我将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特别的客人。 “谁?”我问,他们在为我整理床铺,梳理光亮的头发。我格利佛上的绷带已经拆掉,头发开始长长。 “你会看到的,会看到的。”他们说。我真的看到了。下午两点半,来了摄影师和报社记者,带着笔记本、铅笔等等。弟兄们,他们为了这位要员来看望叙事者鄙人,真是大张旗鼓啊。他来了,当然还是那位内务部长,即差劲部长喽,穿着时髦,“嗬嗬嗬”的嗓音纯粹是上等人的。他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照相机咔嚓咔嚓响着。我说: “嗬嗬嗬嗬嗬。怎么啦,老哥们儿?”大家似乎没有听懂,但有人粗暴地提醒我说: “对部长说话要恭敬些,孩子。” “卵袋,”我像小狗一样嗥叫,“去你妈的大卵袋。” “好吧,好吧,”内务差劲者快速地说,“他以朋友的身份跟我说话,是不是,孩子?” “我是大家的朋友,”我说,“除了敌人。” “谁是敌人呢?”部长说,所有的记者沙沙沙地记录,“告诉我们,孩子。” “所有虐待我的人,”我说,“就是敌人。” “好,”差劲部长说着,在我床边坐下,“我和我参与的政府要你把我们当朋友。对,朋友。我们把你纠正过来了,对吧?你得到了最好的治疗。我们从来不想害你呀,但也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你。我想你知道是谁吧。” “对对对,”他说,“有人想利用你,对,利用你达到政治目的。他们高兴,对,高兴你死掉,因为他们以为,那样可以怪罪于政府。我想你知道这些人是谁吧。” “有个人,”内差部长说,“名叫F.亚历山大的,专写颠覆性文章,他叫嚣着要喝你的鲜血。他狂热地想要刺你一刀,但你现在的安全得到了保证,我们把他送走了。” “他假装是我的哥们儿,”我说,“当初对我就像是母亲 一般。” “他发现你虐待过他。至少他认为,”部长快速地说,“你虐待过他。他脑袋里形成了这个念头,说你造成了他某个至爱亲人的死亡。” “你是说,”我说,“有人告诉他的。” “他怀有这个念头,”部长说,“他是个讨厌鬼。我们送他走,是为了保护他。还有,为了保护你。” “好心,”我说,“你真好心。” “你出院以后,”部长说,“什么顾虑也不必有了。我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好工作,高薪水。因为你在帮助我们呢。” “是吗?”我问。 “我们始终帮助朋友的,是不是?”他抓住我的手,有人喊道:“笑!”我不假思索地拼命笑,咔嚓咔嚓啪啪,拍了我和内差部长友好相处的照片。“好孩子,”大人物说,“好孩子。看,有礼物。” 拿进来的是一只亮晶晶的盒子,我看清了它是什么东西。是一台音响。它被搬到床边,打开,有人把电源线插入墙上的插头。“放什么呢?”鼻梁上架眼镜的人问,手里捧着各种亮晶晶的唱片套子。“莫扎特?贝多芬?勋伯格?卡尔·奥尔夫?” “《第九交响曲》,”我说,“光辉的第九。” 真是《第九交响曲》,弟兄们哪。大家开始悄悄离去,我闭上眼睛躺着,聆听着可爱的音乐。部长说:“好孩子。”拍拍我的肩膀,然后离开了。只有一个人留下了,说:“请在这里签名。”我睁开眼睛签名,不知道在签什么,而且,弟兄们哪,根本不在乎。随后就让我一个人独享光辉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了。 啊,真是美不胜收,呀呣呀呣呀呣。到了谐谑曲部分,我分明看到自己跑啊跑啊,抬着轻巧而神秘的双腿,用长柄剃刀雕刻着嗥叫的世界的整个面孔。还有那慢节奏乐章,可爱的最后合唱乐章准备出来呢。 我真的痊愈了。 第三部 第七章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嗯?” 一伙子人里面有我,叙事者鄙人,另有三个哥们儿,分别是楞恩、里克和布力注。布力的名字引申自他的粗脖子,大嗓门,就像大公牛受惊了嗷嗷嗷大叫。大家正坐在柯罗瓦奶吧的店堂里,议论着今晚究竟要干些什么。这是个既阴冷又昏暗的冬日,阴沉沉的,讨厌透了;幸亏没下雨。奶吧里面全是人,喝足了掺上速胜、合成丸、漫色等迷幻药的牛奶;它可以引领人们远走高飞,摆脱这邪恶的现实世界,进入幻境,观赏左脚靴子内呈现上帝和他的全班天使、圣徒,头脑中处处有灯泡炸开迸发。我们喝的是“牛奶泡刀”,这种叫法是我们想出来的,它能使人心智敏锐,为搞肮脏的二十比一做好准备,但这故事已经跟你们讲过了的。 我们穿着时髦的服装,当时时兴大脚裤,松垮的黑又亮皮大衣,翻领衬衣内塞着领巾,还流行用长柄剃刀刨格利佛,大半个格利佛剃得光秃秃的,只有两边留些头发。不过,脚上还是老套套,大靴子非常爽快,踢起面孔来可瘪进去一块的。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嗯?” 四个人中数我年纪最大,他们都拥我做头儿,但有时我想,布力的格利佛中盘算着取我而代之,因为他个子大,嗓门大,打起群架来呐喊声哇哇哇的。但所有的计策都是鄙人拿主意,弟兄们哪,还有一件事,我知名度高,照片和文章等等见过报,而且四个人之中我的工作最棒,如今在国家唱片档案馆的音乐部工作,周末发工资时漂亮的口袋里装满了花票子,外加大批的免费唱片,供自己欣赏。 当晚,柯罗瓦奶吧里有不少的男女老少,嘻嘻哈哈,喝酒饮奶;可以听到音响放出的流行歌曲,是耐德·阿奇莫塔演唱的《那一天,对,那一天》,这打断了人们的交谈,盖过了入幻境者的念叨“戈戈掉入虫虫喷雾满尖屠球”之类。柜台边有三个穿着入时的纳查奇姑娘,长头发没有梳齐,却染成白色,假乳峰耸起一米多高,非常非常紧的短裙,里面衬着白色泡泡纱;布力不停地说:“嗨,我们可以进去的,我们三个人。楞恩反正没兴趣,让他一个人与上帝做伴吧。”而楞恩不停地嚷:“卵袋卵袋。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精神哪去啦,小子?”突然,我感到既疲惫不堪,又精力旺盛,跃跃欲试,我说: “出去出去出去。” “去哪里?”里克问,他的脸孔活像青蛙。 “哎,就出去看看在伟大的外边有什么动静。”我说。可是,弟兄们哪,我感到非常厌烦,有点绝望,这些日子我常常这样感觉的。于是,我转向旁边坐着的一个家伙;整个地方都围摆着这种宽大的豪华座位,这家伙已经烂醉如泥,在念念有词地唠叨,我迅速地啪啪啪揍了他的肚皮。可是,弟兄们,他丝毫不觉得,只是念念有词:“车车德行,顶尾巴爆玉米花到底在哪里?”我们随后跑出门,融入冬夜暮色之中。 我们沿着玛甘尼塔大道走一程,那里没有条子巡逻。看到一个老头从报亭买报纸出来,我就对布力说:“好吧,布力仔,想干就干吧。”这些日子,我越来越专注于发号施令,随后退到一边看执行。于是,布力揍得他呃呃呃,另外两个则绊倒他,踢蹬他,大笑着看他倒下,由他顾自抽泣着,爬回到自己的寓所。布力说: “喝一杯好的挡挡寒怎么样,亚历克斯哪?”我们离纽约公爵店已经不远了。另外两个点头说好好好,但大家看着我,看看可不可以。我也点点头,我们便过去了。雅室内,坐着那些瘪嘴老虔婆,也就是小说开头时出现的老太太们,她们随即开始念叨:“晚上好,小伙子们,上帝保佑你们,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了,没错。”等待我们说“下面玩什么花样,姑娘们?”布力一按铃,一个服务生进来了,在油腻腻的围裙上擦着手。“叶子放在桌子上,弟兄们,”布力边说边把自己的钱丁零当啷堆于桌上,“我们点苏格兰威士忌,老太太老花样,好吗?”我说: “见鬼去吧,让她们自己买。”不知怎的,近日来我变得十分小气了,格利佛里冒出了把花票子统统留给自己的欲望,囤积在那儿预防什么。布力问: “怎么啦,兄弟?亚历克斯出什么事啦?” “见鬼去吧,”我说,“不知道。不知道。是这样的,我不喜欢把辛辛苦苦赚来的花票子挥霍掉,就这样。” “赚来的?”里克说,“赚来的?不必去赚吧,你是知道的,哥们儿。取来的,就这样,取来的,对吧。”他大笑,我看见他有一两颗牙齿不怎么的。 “啊,”我说,“让我想想。”但看见这些老太太眼巴巴地等白食吃,我耸耸肩,从裤兜里拿出自己的叶子,钞票和硬币混在一起的,哗啦啦掷在桌上。 “每人一客苏格兰威士忌。”服务生说。不知怎么,我说: “不,伙计,我只要一客小杯啤酒,对。”楞恩说: “我可不吃这一套,”他开玩笑地伸手摸摸我的格利佛,仿佛我头脑发热,但我像狗一样咆哮着,让他快快住手。“好吧,好吧,哥们儿,”他说,“听你的。”但布力张大嘴巴,盯着我掏钱时从裤兜里带出来的东西。他说: “嗬嗬嗬。我们倒不知道的。” “把东西给我。”我咆哮着把它夺过来。弟兄们,我无法解释它是怎么夹到那里去的,那是报纸上剪下来的,婴儿的照片。婴儿咯咯咯笑着,口边滴着牛奶,仰头对着众人笑,光屁股,胖乎乎,肉团紧挨着肉团。大家嗨嗨嗨地抢夺我的剪报,我只得反复向他们咆哮,抓过纸片来撕得粉碎,如雪片般撒落到地上。威士忌端来了,老太太们说:“祝你们健康,小伙子们,上帝保佑你们,孩子们,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了,没错。”如此等等。其中一个瘪嘴没牙、满脸皱纹的说:“孩子,不要撕钞票。如果不需要,可以送给需要的人。”真是脸皮太厚。布力说: “那不是钞票,老太太哪。那是小不溜丢宝宝的照片。”我说: “我有点厌倦了,是的。你们才是宝宝呢,全部都是。嘲笑、取笑,你们就会笑嘻嘻地、懦夫般地推搡不会还手的人。”布力说: “好啦,我们总以为你是那些事的领头,而且是教唆犯。不好,这就是你的麻烦所在,哥们儿。” 我看着面前这杯淡啤酒,肚子里真想呕吐,我“啊啊啊啊”的一声,把一肚子臭泡沫吐了一地。一个老太太说: “勤俭节约,吃穿不缺。”我说: “嘿,哥们儿。听着。今晚我就是没有情绪。不知道为什么,是怎么回事,可事情就是这样。今晚你们三个就自由活动吧,不要算上我。明天老时间老地点见面,我希望会好起来的。” “哎,”布力说,“我真的抱歉。”可以看出,他的眼睛发亮,因为今晚他可以掌舵了。权力权力,人人都要权力。“我们心里的打算,”布力说,“可以推迟到明天的。这打算嘛,也就是闯进加加林街的商店。好好干一把啊,哥们儿,捞一票。” “不,”我说,“什么也不要推迟的,可以自搞一套嘛。好了,我去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去哪儿呢?”里克问。 “那就自己也不知道了,”我说,“我只想独自一人,理理头绪。”老太太们见我就这样出去,感到十分纳闷;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从前那样乐呵呵的。可是,我说着:“啊,见鬼,见鬼!”便独自一人冲到了街上。 天色很黑,刀割般的寒风越刮越猛,四周行人很少很少。巡警车载着凶神恶煞般的条子开来开去游弋,不时可见三两个年轻的警察在街角处跺脚取暖,在寒风中喷着热气,弟兄们哪。我想,如今条子对抓获的人极尽折磨之能事,大概大部分的超级暴力和烧杀抢掠已经销声匿迹了吧,其实,现在的形势成了调皮捣蛋的纳查奇和不失时机舞刀弄棍,乃至拔枪相向的条子之间的械斗。而这些天困扰我的问题在于,我已经什么也不在乎了。仿佛某种温柔之气侵入了体内,而我却不懂得为了什么。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连喜欢躲进小室聆听的乐曲,也属于以前要耻笑的曲目,弟兄们。我现在更爱听小小的浪漫歌曲,即所谓的“德国抒情歌曲”,是钢琴伴唱的,很恬静,很有思慕情调,而不是从前那样全是大乐队,身体躺倒在床上,夹在小提琴、长号、铜鼓之间。我的体内正在发生蜕变,我不知道那是病变,还是他们那次在我身上注入的东西在捣鼓我的格利佛?说不定它在逼我走向真正的疯狂。 我一边思索着这些,一边低着头在城里瞎逛,手嘛插在裤兜里;弟兄们,我终于感到累了,并且极想喝一大杯奶茶。想到奶茶,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自己坐在紧靠大火炉的扶手椅里边拼命喝茶的情景,有趣的、稀奇古怪的是,我显得十分老迈,古稀老头已经须发皆白,且络腮胡子是新留的。我看到自己成了老者,坐在火炉边上,接着该图像隐去了。奇怪透了。 我来到一家茶和咖啡店;弟兄们,透过长长的橱窗,只见里面挤满了傻乎乎的人,普通老百姓,脸上毫无表情,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们毫无害人之心,都平静地坐着闲聊,喝着无害的茶和咖啡。我进去了,来到柜台旁,替自己买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并添加了大量的牛奶,然后坐到一张桌子边去喝。同桌坐着一对年轻人,边喝边抽着过滤嘴致癌物,顾自小声说笑着。我根本不理会他们,继续喝茶,迷迷糊糊地思忖着体内到底是什么在蜕变,我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忽然,我发现同桌陪伴这位小伙子的姑娘十分姣好,不是那种诱人邪念,想要去放倒来性交一下的雌儿,而是体态优雅、面容美丽、口含微笑、头发金黄,诸如此类的废话。旁边的小伙子呢,格利佛上戴了帽子,脸没有对着我。他转身来看墙上的大钟,我这才看清他是谁,他也看到了我是谁。他是彼得,就是说当初的三个哥们儿之一,那时候的四个人分别是乔治、丁姆、他和我。彼得已经老多了,尽管他只有十九岁多一点。他留着小胡子,身穿普通的白日装,还戴了这顶帽子。我说: “嗬嗬嗬,哥们儿,怎么了?长久长久没见。”他说: “可不是小亚历克斯吧?” “正是,”我说,“打那些死亡的、过去的好日子以来,又过了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据说可怜的乔治已经入土,老丁姆成了穷凶极恶的条子,这里是你我。有什么新闻啊,老哥们儿?” “他说话很有趣,是不是?”这姑娘咯咯笑着说。 “这位,”彼得告诉姑娘,“是个老朋友,名叫亚历克斯。请允许我介绍我太太。” 我的嘴张得大大的。“太太?”我瞠目结舌,“太太太太太太?啊,不可能吧。你年纪那么小,不会结婚的吧,哥们儿?不可能不可能。” 这位号称彼得太太(不可能不可能)的姑娘又笑了,问彼得:“你曾经也是这样说话的吗?” “哦,”彼得笑笑说,“我快二十啦。这个年纪结婚有何不可,已经结婚两个月了。你很小,很早熟,记得吧。” “哦,”我张口结舌,“我是实在转不过弯来啊,老哥们儿。彼得结婚了。嗬嗬嗬。” “我们有个小公寓,”彼得说,“我在国家海上保险公司,微薄的工薪,但情况会好起来的,这点我知道。这位乔治娜——” “叫什么名字来着?”我问,依然疯狂地张大嘴。彼得的太太(太太,弟兄们)又笑了。 “乔治娜,”彼得说,“乔治娜也有工作的。打字,知道不。我们凑合着过,凑合着过。”弟兄们,我实在没法不盯着他看啊。他现在长大了,嗓音什么的也老成了。“改天,”彼得说,“一定要来玩啊。你尽管已经饱经风霜,看上去还年轻着呢。对对对,我们读报后都了解的。当然,你现在仍然年轻的。” “十八啦,”我说,“刚刚过了生日。” “十八吗?”彼得说,“差不多吧。哎呀哎呀。你看,我们得走了。”他深情地看了一眼他的乔治娜,双手抓着她的一只手,而她回报以一个秋波,弟兄们哪。“对,”彼得又转向我,“我们要去格雷格家参加一个小聚会。” “格雷格?”我问。 “噢,你当然不认识格雷格的啊,”彼得说,“格雷格比你要晚。你走后,他才出现;他喜欢搞小聚会,你知道。主要是喝喝红酒,玩玩填词游戏。但很好,很愉快,你知道。无害的,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 “对,”我说,“无害。对对,我看那很爽的。”这位乔治娜姑娘听了我的话又笑了。随后,他俩就去格雷格家,管他是谁呢,参加臭填词游戏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喝奶茶,苦苦思索,茶都凉了。 也许就是它,我不断地想。我也许年纪大了,不能再混以前那种生活了,弟兄们。我刚满十八。十八可不小啦。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十八岁就已经创作了协奏曲、交响曲、歌剧、神剧之类的垃圾,不,不是垃圾,是天籁。还有老门德尔松也早早创作了《仲夏夜之梦》序曲。还有其他的人。还有这位法国诗人,就是由英国的布里顿谱曲的那位,他十五岁就完成了全部的佳作,弟兄们哪。他的名字叫阿蒂尔吧。所以,十八不算那么年轻的。但我怎么办呢? 我从这茶和咖啡店里出来,在阴暗寒冷的断命街道上行走,眼帘中尽是幻景,就像报纸里的卡通画。其中有叙事者鄙人——亚历克斯下班回家,来享用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还有这么一位小妞亲热地迎上来,嘘寒问暖。可是我无法看清她,弟兄们,想不出到底是谁。我突然间强烈地意识到,如果我移步走向这炉火温暖、热饭上桌的房间的隔壁,就能找到我的真正追求;此刻,剪报照片,巧遇老彼得,这一切都纠缠在了一起,亦真亦幻。而隔壁房间里,婴儿床上就躺着我儿子,咿啊啊地发声。对对对,弟兄们,是我的儿子。我感到体内有这么个大窟窿,连自己也惊奇不已。我知道发生什么事啦,弟兄们哪。我是在长大啊。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青春必须逝去,没错的。而青春呢,不过是动物习性的演绎而已。不,与其说是动物习性,不如说是街头地摊售卖的小玩具,是铁皮制的洋娃娃,内装弹簧,外边有发条旋钮,吱吱吱扭紧,洋娃娃就走起来了,弟兄们哪。可它是直线行走的,走着走着就砰砰砰地撞到东西了,这是不由自主的呀。年纪轻,就好比是这种小机器啊。 我儿子,我儿子。等我有了儿子,一旦他长大懂事了,就要把这一切跟他讲。但我知道,他不会懂事的,或者压根儿不愿意去懂,一意孤行要去重蹈我的覆辙,直至杀害与猫群相依为命的可怜老太婆,我实在无法加以制止。而他呢,也无法制止他的儿子去作奸犯科。如此周而复始,直到世界末日。周而复始,就像某位巨人,就像(柯罗瓦奶吧所提供的)上帝本人,用巨手转着一只又脏又臭的甜橙。 当务之急,是寻找某位姑娘来做这儿子的母亲。明天就得着手找,我不断地想着。那是一项新任务,这是我要着手进行的,翻开新的篇章。 弟兄们,这就是我下面要玩的花样吧,于是,我的故事也就告一段落了。读者已经跟着哥们儿小亚历克斯四处奔跑,历尽艰险,同时也看到了上帝创造的某些最最龌龊的杂种,都跟老哥们儿亚历克斯过不去。一切的一切是因为我少不更事,太年轻。但在本书的故事结束时,弟兄们,我已经不再年轻了,决不。亚历克斯长大啦,没错。 可是我这次去的地方,弟兄们哪,是独自一人的去处,不能带上你们的。明天充满了香花,它属于旋转的臭地球、星星,还有上面的月亮,你们的老哥们儿亚历克斯要独自去找对象啦。诸如此类的废话。真是可怕的肮脏臭世界,弟兄们。小哥们儿向你们告辞了。并向本书中所有的其他人,发出深沉的唇乐卟卟卟。他们可以拍拍我的马屁的。而你们,弟兄们,要不时惦记小亚历克斯哥们儿啊。阿门。以及诸如此类的废话。 注 布力,英语的意思是以大欺小,其根词有公牛的意思。 [附录]那不是我的发条橙 安东尼·伯吉斯 我敲出一个题目——“发条橙”——思忖着这题目应该配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一直很喜欢这句伦敦话,感觉它不只是对怪异行为(不一定是关乎性的)的怪诞比喻,也许还包含着更深刻的意义。一个故事便开始涌动了。 琳内注和我已经认清了一种新的英国现象——青少年团伙的暴力。1957年和1958年休假的时候,我们都在咖啡吧见到不良少年。这些少年一身新爱德华风格的时髦服装,鞋底厚重的靴子,奇特的发型。他们看起来如此优雅,不像暴力狂的样子,但胆小的人都怕他们。他们是“时代精神”的化身,似乎想藉此直白地表露他们对世界霸主英国战后衰落的失望情绪,并为爱德华王朝扩张时代招魂,至少通过他们的服饰。他们原来被叫做“爱德华公子哥”。现在到了1960年代,一批穿着更随意的小流氓又取而代之。他们人称“现代哥”和“摇杆仔”,因为第一帮不管是做什么的都穿着现代派服装,其他的则骑着带摇杆和车撑的摩托车。《牛津英语词典》第二版说皮夹克是摇杆仔的标志性服装是对的,但认为他们因喜欢摇滚乐而得名就错了。琳内和我在赶往黑斯廷斯的路上,曾目睹现代哥和摇杆仔们互相往死里打。 这些年轻人好像单纯地酷爱攻击本身。他们正是摩尼教的宇宙原理的体现,为对立而对立,阴与阳相对,X和Y相斥。我预感这些口袋里塞满钞票的新生代身上盲目的能量将会严重扰乱社会秩序。当然,他们也并非前无古人。伊丽莎白女王一世时代的学徒也起过暴动,但对付他们的方式非常简单——有时干脆就地绞死。起初我考虑把这部新作写成历史小说,讲述1590年代的一次学徒暴动,当时,暴力少年们毒打一个卖鸡蛋的妇女,纠缠鸡蛋价格过高,好像威尔·莎士比亚也滑倒在涂着血和蛋黄的路面上,跌破了嘴唇。然而最后我决定搞一下预言,将背景设在不远的未来——比如1970年——那时青少年的攻击性达到如此骇人的程度,使得政府试图采用巴甫洛夫的负强化技术将其斩草除根。我感觉这部小说必须有一个哲学或者神学的基础——青少年的自由意志能够在善与恶之间作选择,尽管大都选择恶;通过科学手段的调节,人为地消灭这种自由意志;而这种行为在神学意义上是不是比自由选择做恶更大的恶呢? 写这部小说所面临的问题完全是在文体方面。讲故事的必须是未来时代的一个流氓少年,必须用他们自己的那种英语来讲。这种英语应该是他们团伙内的俚语和他自己的惯用语混合而成。若用1960年代早期的俚语来写这部书就不对了:像所有俚语一样,它不能持久,也许待到手稿送去排字的时候,它已经散发薰衣草的香味了。这个问题在当时看来似乎很棘手。必须创造一种1970年代的俚语,但我不敢把它信手捏造出来。那完成了一半的草稿中的1960年代的俚语明显是行不通的,我把它锁在抽屉里,去写别的东西了。 *?*?* 琳内和我感觉该去度个假了。有艘俄国轮船从蒂尔伯里出发去列宁格勒,中途停靠哥本哈根和斯德哥尔摩,然后驶回。航行间歇会在列宁格勒酒店作短暂停留。俄国人是有名的善饮,琳内知道跟他们一起会很自在。我完成了白天的小说写作和校改任务,便开始重温俄语。我想说服琳内,让她至少学学西里尔字母,这样就能知道哪里是女洗手间,并且也能说上几句人际交往的客套话。但她不屑于再回学校读书。我叹了口气,埋头苦学我的词汇表和常用动词。不久,灵光一闪,我找到了《发条橙》文体难题的解决办法。我的太空时代的小流氓们的词汇可以是俄语和通俗英语的混合,再佐以押韵的俚语和吉卜赛人的醉话。俄语“少年”的词尾是“纳查奇”,就用它来命名这种drugi或说droogs或说暴力哥们儿所讲的少年惯用语吧。 俄语比德语、法语或意大利语更适合放在英语中做外来语。毕竟,英语中已经混有法语和德语了。俄语中有多音节词,比如zhevotnoye(最好的),也有短词,比如brat(兄弟)。像东方语言一样,俄语不分腿和脚——?一个noga就把两样都包了,手和胳膊,同样有一个词ruka。这种语言的限制可以把我的可怕的年轻叙事者变成一个有着活动四肢的发条娃娃。我那在抽屉里闷燃的草稿中已经有很多暴力,而完成后的作品中还会有更多,这种陌生的新标志就像一种雾气,可以将书中的破坏行为略加遮掩,保护读者免受自身卑劣本能的伤害。这是个绝妙的讽刺,一群令政治无计可施的少年,施行着极权主义的终极暴力,操一口取自当时两种主要政治语言的俚语。 最后我造出了大约200个词。书是关于洗脑的,那么最好书的文字本身就是洗脑工具。要给读者洗脑,让他学一点俄语。这部小说就是要实验一下语言操控,其中的外来语可以慢慢通过语境了解含义:任何出版商要求加词汇表,我都会断然拒绝。词汇表会对语言操控造成干扰,破坏洗脑的效果。创造新韵律,挖掘老韵律(主要是从钦定版《圣经》中挖掘),用在这种拼凑的怪话上,这做起来非常有趣。到我们踏上亚历山大·拉季谢夫号这艘波罗的海航线上装备精良的轮船准备向蒂尔伯里进发时,小说已经快完成了。 *?*?* 1962年5月,《发条橙》面世了……英国没有一个评论家喜欢它,《泰晤士报文学副刊》说它是:“黏糊糊的空话……肚子空空的腐朽的产物。”下半年,《发条橙》由W.W.诺顿公司在纽约出版。诺顿的副总裁埃里克·斯温森坚持要删掉本书的最后一章。我不得不同意删改,因为我需要这笔预付金,但我并不情愿。这部作品我是精心布局的。全书分为三部,每部七章,总的章数在传统数字观念中象征人的成熟。我的年轻叙事者,这个爱听音乐的恶棍亚历克斯在故事最后终于长大成人,将暴力当作孩子气的玩具抛弃了。这就是末章的主题,是它让这作品成为一部虽然简短但却真实的小说。然而斯温森想要的只是政府通过人为调节带来的可逆的变化。他想让亚历克斯成为一个寓言人物,而不是小说人物。第二十章末尾,亚历克斯说“我真的痊愈了”,他又重饮恶的欢乐。因此,我这部小说的美国版和欧洲版在本质上是不同的。美国流行小说的粗鲁传统将所谓的英式温和驱逐了。 尽管读的可以说是一本不同的书,美国评论家似乎比英国同行更能理解我的用心。《时代》周刊说:“本书也许看似一本淫秽惊悚的小书,但伯吉斯用英语写了一部珍品——一部哲理小说。这一点也许会被忽视,因为小说主人公说的都是纳查奇语,以便给予他应有的特殊身份——半人半非人。这个‘垮掉的一代’的斯塔夫罗金的朝圣之路是一篇严肃而成功的道德随笔。伯吉斯直截了当地认为作为恶人的亚历克斯比作为一个善良的僵尸的亚历克斯更像是一个人。机械社会的发条决不能冒充道德选择的有机生命。如果恶不能被接受为一种可能性,那么善就是无意义的。” 在美国获得理解让人欣慰,在自己的国家却被误读则让人羞愧。美国批评家们使我不得不认真对待自己的作品,思考这部小说中蕴含的道德观是否合理。我自小接受天主教的教育(这部书也更多的是天主教和犹太教的,而非新教的),自然而然地认为人性应当由其胜任圣奥古斯丁的自由意志注的程度来定义,而假若没有道德的两极对立,就不存在道德选择。我感觉它会是一部危险的书,因为它将善,或者至少是无害,呈现为某种对我的主人公未来的成人生活而言是遥远和抽象的东西,而却把暴力描述为欢乐的酒神赞歌。不过暴力不能不加以表现,因为如果故事一开始我就把亚历克斯推上被告席,给他加上归纳为司法辞令的罪名,这样的话,即使是最随和的老处女读者也会理所当然地抱怨我偷工减料。小说就是要处理具体和个别的事物,哪怕是亨利·詹姆斯的小说,于是展现少年暴力这一罪过对我来说便不可或缺了。但是,我自己下笔时的那种兴奋让我感到恶心,奥登说得对,小说家必须与污秽同流合污。 我曾与乔治·德怀尔在其利兹主教辖区探讨小说家的道德责任问题。我被邀请参加《约克郡邮报》组织的文学午餐会,乔治在餐会上带领大家作了饭前祷告。乔治硕士论文做的是波德莱尔,他对《恶之花》了如指掌。文学,即便是这种走俏于文学午餐会的文学,都是这个堕落的世界的一面,它的使命便是澄清堕落的本质。一部小说的主人公犯了罪或是不道德,如果给有思想的读者读,他也能由恐惧得到陶冶,让自己远离自身的罪恶之根。而对于没有思想的读者,它什么作用也不会发生。迷失了本性的文学固然会诱发恶行,但那不是文学的错。《圣经》也曾让纽约的一个杀手受到启发,用孩童祭祀他的邪主;杀人犯黑格,他杀掉女人,然后喝她们的血,就是因为沉迷于圣餐。 *?*?* 1971年秋天,利亚娜注和我应华纳兄弟公司的要求来到伦敦,下榻克莱里奇饭店,准备参加斯坦利·库布里克电影《发条橙》的一个内部预映。 我对库布里克的作品很熟悉,而且很钦慕。《光荣之路》当时在法国还没有公映,它是对战争的残酷性的一个简洁的隐喻,在这部电影里,法国人比德国人表现得更加凶残。《奇爱博士》便是对我们都期待的核毁灭的一种尖刻讽刺。库布里克通过这种点缀着蘑菇云的独幕剧把握到一种真实的受虐心理:惧怕某种东西,同时又暗中期待它。不过,我感觉他高估了彼得·赛勒斯的演技,让他在这部力作中同时扮演三种大相径庭的角色,以致模糊了强迫性技术崇拜的讽刺性。《洛丽塔》不会成为佳作,不仅因为詹姆斯·梅森和赛勒斯的角色分配有问题,而且因为库布里克并没有找到与纳博科夫文学的奢放风格相匹配的电影手法。我知道,纳博科夫被退过稿;况且,我自己的《发条橙》的全部手稿也被退过。于是我担心那曾经害了电影《洛丽塔》的删减至只剩情节骨架的手法会把电影《发条橙》拍成一部可有可无的色情片。这两部书的作者的意图都在于突出语言,而非性和暴力;然而,电影不是词语构成的。看了《2001太空漫游》,我期待一种对视觉未来主义的专业尝试。小说《发条橙》的背景设置在一个年代不详的未来,或许已经成为过去了;库布里克有机会创造一个幻想的未来,通过布景增加逼真度,它可以对当下生活产生影响。 当克莱里奇饭店的接待人员认可了利亚娜是我的妻子,而不是一个讲意大利语的保姆,他们给我们一间阿拉伯石油酋长的套房,把我吓坏了:我担心我必须为这部电影卖苦力;电影公司可不允许不劳而获。利亚娜、德博拉·罗杰斯注和我来到一间“索霍”放映室,后面坐着库布里克,听完沃尔特·卡洛斯电子乐版的亨利·珀塞尔为玛丽女王作的哀乐,电影便开幕了。十分钟后,德博拉说她受不了想出去;十一分钟后,利亚娜也这样说。我把她们都拉回座位;面对这些高度渲染的攻击镜头,她们再愤怒也不好对库布里克失礼。我们把电影看完,但结局并不是我1962年在伦敦出版的那本书的结局:库布里克参考的是美国的删节本,电影以一个逼真呈现的幻想作为结局,这个结局出自美国版的最后一章,也就是另一版的倒数第二章。亚历克斯,这个恶棍男主角,本来被调节得厌恶暴力,如今条件反射失效,他正在跟一个赤身女子扭斗,围观的人穿着赛马服,都在小心翼翼地鼓掌。亚历克斯沾沾自喜的画外音:“我真的痊愈了。”为自由意志的辩护成了犯罪冲动的洋洋自得。这本书的英国版写了亚历克斯长大,并且抛弃了暴力,将它称作孩子气的玩偶;库布里克承认他没见过这个版本:这个美国人,尽管他住在英国,只参考了美国人被允许看到的唯一的版本。我诅咒诺顿公司的埃里克·斯温森。 这部电影现在公映了,保守派认为它拍得如此才华横溢,这使它更加危险。电影的才华不可否认,有些亮点是导演对小说中文字游戏的回应。镜头在表演,时而放慢,时而加快;当亚历克斯从窗户跳下,为了展现他自杀未遂的一幕,一部摄像机也被从窗户扔出来——一千镑的机器一下子就报废了。针对它的可怕的主题——个人的暴力比国家的暴力更可取——议会中颇有质疑,电影被强烈要求禁映。当志得意满的艺术家库布里克在他位于布汉伍德的府宅里剪指甲的时候,事情都落到我头上:向媒体解释这部电影,还有那部几乎被遗忘的书,究竟讲了些什么,作些“自由意志”的说教,确认其中的天主教元素。天主教媒体有些不快。我对《标准晚报》说,这本书的构思源于几个美国流氓对我妻子的攻击,这件事被卖报人写在海报上:发条橙流氓攻击了我的妻子。莫里斯·埃德尔曼议员,一位老朋友,在同一份报纸上抨击这部影片,我只得打电话回应他。我搞不清自己在为谁辩护——那本被称为“淫秽惊悚的小书”的小说,还是那部库布里克一直缄口不谈的电影。我认识到(这不是第一次了)即使是一本惊悚小说,它能造成的影响跟电影相比也是微乎其微。库布里克的成就彻底将我的掩盖,而我却要为所谓的给青少年造成恶毒影响负责。 的确有种影响无法以恶毒一概而论,那就是《发条橙》中的音乐内容,它不仅是一种情绪的刺激,而且本身就是一种角色。如果能说服热衷流行乐的青少年去谛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即使是穆格电子乐版——那么鉴于这种艺术的提升,某些人的中伤之辞应该有所收敛吧。但是这部电影,也许这本书也是,似乎否认了这种维多利亚时代观念中的伟大音乐与高尚品德的联系。当时依然到处有音乐理论学者宣称贝多芬让人看到神的显现。亚历克斯在第九交响曲的谐谑曲中看到的东西却截然相反:基督的圣像在游行队伍中,画中的基督在行一个共产主义者的致礼。音乐还是那样的音乐,但伦敦到处可见的《发条橙》唱片的封面上只能看到暴力。 我去库布里克家吃饭,在他家里,我首先看到的是他的看门狗,然后是他女儿,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当初她曾在《2001太空漫游》中扮演一个口齿不清的婴孩,后来又在《光荣之路》的结尾扮演一个曾做过德国歌女的可爱的妻子。我也感到了库布里克对音乐的重视。当亚历克斯·诺思正为《2001太空漫游》赶写音乐写到崩溃时,库布里克已经决定在现成的交响曲中选择配乐了。库布里克为他的追随者们作了个坏榜样。比如说,约翰·布尔曼的《王者之剑》的配乐就选自《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和《众神的黄昏》,音乐中的非亚瑟王时代的元素显得很突兀。不过库布里克经常能找到恰当的配乐。我在他的钢琴上给他演示《欢乐颂》和《雨中曲》(亚历克斯在殴打他计划强暴的那个女人的丈夫时唱的就是此曲)之间存在着可接受的对位,但他并不在意。他给予我的有价值的东西是我下一部小说的构思。这都是关于音乐的。 有段时间我曾经想着写一部摄政时代风格的小说,某种对简·奥斯丁的戏仿,它应该仿照莫扎特交响曲的形式。小说将分为四个乐章——一章快板,一章行板,一章小步舞曲和三重唱,然后是急速的终曲——故事情节依循的也是交响乐的形式,而不是心理的可能性。所以,在第一乐章,一场乡间别墅舞会上,人物在展示部出场,又在发展部卷入暴力的幻想曲,然后在再现部复归其本来面目。其中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原样重复可以在音乐中存在,但在叙述性的文字中就行不通了。这个问题可以通过采用非照搬原样的重复来解决——人物的行为借助别样的文体加以再现,或者有新的举动,但其行事风格能让人想起(通过韵律和意象)前文讲过的事情。这个方案显示出这样的困难,并且很可能可读性不好,所以我把它丢在了抽屉里。和库布里克一起讨论叙事技巧的时候,我向他谈及此事,他给的建议是我本应想到的——那就是,模仿本身包含叙事联想的交响曲。他指的是贝多芬降E调第三交响曲《英雄》,这个“英雄”一开始是拿破仑,到后来他可以代表任何一位伟大的军事英雄。叙事联想在哪里?第一乐章明显地表现了斗争和胜利,第二乐章是关于一场盛大的公共葬礼,而在第三、四乐章中,英雄被提升至神话的高度——一个关于普罗米修斯的特别的神话,贝多芬在他的芭蕾舞曲《普罗米修斯》中有详尽的演绎。 库布里克提供这个主意并非出于纯粹的慷慨。他想拍一部关于拿破仑的电影,运用阿贝尔·冈斯所没有的拍摄技法,他希望能用中等的片长概括拿破仑的生涯。他需要一个剧本,但这剧本必须首先是小说。将拿破仑的一生音乐化,从意大利战争到流放圣赫勒拿岛,将会是个浓缩的过程,这意味着要在电影中运用浓缩技术。于是,如果滑铁卢之战配合贝多芬的谐谑曲,那么在电影叙事中即使把情节加速到喜剧化的程度也不会有问题。在圣赫勒拿岛的流放和客死则必须依照贝多芬的主题和变奏来表现——也许是源自爱森斯坦的再现的拍摄风格——拿破仑之死后面应该是他的神话般的复活,因为贝多芬这样说过。这部电影需要直升机拍摄宏大的战争场面,所有场面都要营造得过分细致,其拍摄经费将会比《发条橙》高几百万,但这部电影早晚必须拍,而库布里克显然是不二人选。同时,写一本叫做《拿破仑交响曲》(不可能取别的名字)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 我发现华纳兄弟公司想依靠我来为刚在纽约公映的《发条橙》作宣传。他们安排我住在阿尔冈昆酒店,马尔科姆·麦克道威尔住在皮埃尔酒店。他和我要在广播和电视上做节目推广这部电影,我们两个活像一对滑稽的父子。这种关系也挺合适,因为影片里的主人公就叫亚历克斯·伯吉斯,尽管他原来叫亚历克斯·德拉奇注(这出自亚历克斯对自己的称呼——尽管只是在小说里——大人物亚历克斯或者伟人亚历克斯)。影片没犯前后不一的错误,因为没有哪个文字编辑会喜欢看小说。 在和马尔科姆着手做宣传节目之前,我去办了一场《发条橙》的公开预映,试试观众的反应,因为库布里克还在布汉伍德修他的指甲,这好像赋予他一种无形的神光。观众都是年轻人,一开始我因为太老,差点被拦在门外。情节中的暴力深深打动了他们,尤其是黑人们,他们站起身来喊“加油,老兄”。一位非常美丽的采访女伴正确地预言法国人会“看待它时理智得像疯子”,而对美国青少年来说,它看起来就是对少年暴力的刺激,这让我稍感轻松。不久前还看到报道,说四个男孩,穿着仿自这部电影的流氓服装,在波基普西轮奸了一位修女。服装风格问题后来被否定了——这些孩子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但强奸确有其事,于是罪责便落到了马尔科姆和我的头上。库布里克还在修指甲,即便当他被授予两项纽约评论奖时也是如此。我只得在萨蒂餐厅接受了这些,并致了答谢词。我想说的话,库布里克通过电话都说了。我便说了些别的。 *?*?* 回罗马的中途,我在伦敦逗留。我不得不将那两只表明纽约评论界将斯坦利·库布里克视为年度最佳导演和剧作者的奖章寄出。另外,我还不得不出席BBC的一档广播节目,为斯坦利·库布里克的艺术和那本没有几个人读过的书的显而易见的堕落 辩护。 所以,回到罗马,回到利亚娜身边,是在一种超越地理学的意义上回归了欧洲。我在意大利将要遇到的麻烦,在很久以后,是渎神的嫌疑,而不是教唆了少年暴力。欧洲多少有些天主教色彩,它看到了小说和电影的真正内涵。罗马新闻界想鼓吹一下我的罪恶教父的地位,但它也承认罪恶并非我的创造。法国人和意大利人关于自由意志的说法和圣奥古斯丁的自由意志论接近,一谈到libre arbitre注或者libero arbitrio注,就不免援用神学。不管清教的英国人怎么说它,《发条橙》毕竟是神学的声音。 节选自安东尼·伯吉斯自传You’ve Had Your Time (寒朔?译) 注 伯吉斯的第一任妻子。 注 原文为意大利语。 注 伯吉斯的第二任妻子。 注 伯吉斯的代理人。 注 德拉奇,原文为Delarge,意为大人物。 注 法语,自由意志。 注 意大利语,自由意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