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孤独的幸存者3:暗如黑檀 作者:萨拉·斯姆卡 内容简介 她,一个17岁女孩。 她是那个对每件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发表意见的人。 她是那个不管是物理还是哲学都能得满分的人。 她是那个因为演了《哈姆雷特》里的欧菲利亚触怒了两位老师,可其他人都被感动得流泪的人。 她是那个从来都不参加学校的任何集体活动的人。 她喜欢有氧格斗、冰泳、跑步和逛美术馆。 她是那个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却从来都不显得孤独的人。 她是另外一副拼图游戏中的一块,在这副拼图中没有属于她的位置,可是她似乎又好像可以被放进任何位置。 她一点都不像其他人,可是她又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当众人眼中神秘而酷极了的她,不小心卷入一连串危险事件,她该怎么面对生命中最大的危机,和成长过程中难以忘怀的疼痛? 本系列共3本,《红如鲜血》、《纯如白雪》和《暗如黑檀》。 1 有人正看着她,这下可把露米姬惊醒了。 这人的目光是暖洋洋的,热辣辣的。它像火一样烫伤了她的皮肤和心灵。露米姬对其眼睛是非常非常熟悉的。这是一对浅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像冰和水,像天空和星光。就在此时,目光虽然仍凝视着她,但眼睛却露出了笑容。这人举起一只手,先抚摸她的头发,然后沿着脸颊轻轻抚摸她的脖子。露米姬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从小腹掠过,然后往下延伸。这股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但她无法确定,这样的欲望会给她带来令人眩晕的乐趣还是不堪忍受的痛苦。然而,一刹那间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利埃基可以对她想怎样就怎样。她对一切都开放,是的,对一切都开放。她完全相信利埃基,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一种享受。他们互相使对方快乐,因为他们希望对方获得的是最满意的快感,哪怕差一点儿都不行。 利埃基轻轻地搂住她的脖子,眼睛继续盯着她看。露米姬感到她已经心跳加快,下身湿润。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在利埃基手指的压迫下她脖子上的脉搏正在砰砰地跳动。利埃基俯下身,用舌头触摸她的嘴唇。他的舌头沿着她的下唇游动,这是在挑逗她,他还没有像样地吻她呢。露米姬竭力控制自己,要不然她就会双手把他搂住并把舌头贪婪地伸进他的嘴巴。过了一会儿,利埃基终于把他的嘴巴轻轻地贴在她的嘴巴上,开始接吻。他施展他所有的本领,疯狂地吻呀吻,吻得她根本无法抵抗。如果露米姬当时能发出声音的话,她肯定会呻吟起来。她闭上了眼睛,打算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交给利埃基,无条件地交给利埃基。 突然,这个吻变了。她感到它变得更温柔,更亲切,更有针对性。这已经不再是利埃基的吻了。露米姬睁开眼睛,接吻者略为后退一下。露米姬直瞪瞪地看着这个人。 她注视着他那双和颜悦色的灰眼睛。 这是赛姆萨的眼睛。 “哦,早安,玫瑰公主。”赛姆萨说,同时俯下身又吻了一下露米姬。 “这是老掉牙的玩笑!”露米姬嘟囔着说,她伸展了一下双手,因为她感到手有点儿发麻。 “至少有一百年了。” 赛姆萨搂着露米姬的脖子咧嘴一笑,这笑声使她感到痒痒的,但她觉得很舒服。 “事实上还要早得多。法国夏尔·佩罗写他的版本是在17世纪,德国格林兄弟是在19世纪,但故事在这之前早就被人传播了。例如,一个早期的版本里,王子根本不是用他那温柔的吻把玫瑰公主唤醒的,而是,说实话,他把她强奸了,你知道这一点吗?即使是这样,玫瑰公主仍然没有醒过来,而是当她生下双胞胎后才醒过來,这对双胞胎……” 赛姆萨悄然没声地把手伸进被子里,轻轻抚摸露米姬的大腿,慢慢地他的手越来越靠近她的大腿根部。露米姬感到难以开口说话,梦中燃烧起来的欲火现在是越烧越旺了。 “把你对这个问题的论述留给学校吧。”赛姆萨低声说,同时他更加使劲地吻她。除了赛姆萨的嘴唇和手指,露米姬再也不想别的东西。她也没有理由去想别的东西,或者别的人。 露米姬坐在厨房里的桌子旁,她的眼睛紧盯着赛姆萨的后背,此时,赛姆萨正在用螺栓形的咖啡壶给她煮意式浓缩咖啡,同时在另一块加热板上为自己的可可茶热牛奶。赛姆萨的后背长得很匀称,很结实,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赛姆萨穿着一条带方格花的法兰绒睡裤,裤子垂得很低,刚好露出屁股和下脊椎骨之间的两个凹穴。露米姬使劲控制自己,她真想跑过去把大拇指贴在他的凹穴上。 赛姆萨深灰色的头发乱蓬蓬的,但乱得很好玩儿。他嘴里哼着一首他的乐队正在排练的民歌。他的乐队叫万依尼沃,万依尼沃演奏的是现代民间音乐,他是乐队的小提琴手和独唱歌手。露米姬有两三次在中学联欢会上听过他们演奏的音乐。按她的品位来说,他们演奏的音乐不算什么地道的音乐,不过节奏非常欢快,充满着活力。根据这类音乐本身来判断,他们的演奏显然是相当不错的。 12月初,下起了冻雨,雨夹雪溅落在厨房的窗玻璃上。露米姬把双脚抬起放在椅子上,双手抱住大腿,下巴夹在膝盖中问。一清早一个温柔可爱、半裸的男孩儿就在她那小得可怜的单居室厨房里忙碌,这种情况是从哪个时候开始变成常态的呢? 这一切也许是从秋季学期初,也就是说8月中旬开始的。不过并不是马上就开始,因为最初几天,每个人,是的,每个人都想跟露米姬聊天,听她讲述她在布拉格,当邪教徒企图集体自杀时,她是如何把他们从大火中救出来的。成了英雄,她觉得怎么样?出了名,她觉得怎么样?看到自己的照片刊登在所有报纸上,她觉得怎么样?这一事件当然成为头条新闻刊登在芬兰报纸上,因此,她从布拉格回国后,大多数报纸都想采访她,但她都婉言谢绝。露米姬只是简短地回答好奇的同学们提出的问题,直到他们从她身上再也了解不到更多情况而感到厌倦为止。 那时候赛姆萨来到她的身旁。他跟露米姬一开始就在同一所中学学习。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走廊,坐在同一个班上。露米姬知道赛姆萨的名字,但是除此之外,对她来说,赛姆萨就跟人群中的其他脸孔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赛姆萨曾经在餐厅里坐到露米姬的旁边,上课前曾经跟她一起闲聊过,他们曾经同路从学校一直走到中心广场。他做这一切,好像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赛姆萨进入露米姬的生活,并不是迫不得已或者有什么东西强迫他这样做的。如果他发现随便的闲聊已经到头,他不会强行延长时间。露米姬有时会做出冷冰冰的反应或者提出反对的意见,对此他并不感到不高兴。在气氛变得尴尬之前,赛姆萨不过是简单地跟她聊聊而已,他亲切坦率地注视着她。他们只是一起参加校内外的一些活动,然后就分手。 赛姆萨所做的一切表达出这样的意思:“我对你没有什么期望。我并不希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你仍然是你。我只觉得我们在一起很愉快。我的自尊心并不取决于你是否对我微笑,不过,如果你对我微笑,我也绝不会感到不高兴。” 露米姬慢慢地发现自己渴望见到赛姆萨了。当小伙子坐在她身旁时,她心里感到暖融融的,她瞪大眼睛温情脉脉地看着他。当赛姆萨轻摸她的手时,露米姬就像触了电似的激动得浑身战栗。 他们开始在校外约会。他们一起长距离地散步,一起上咖啡馆,一起看戏听音乐。露米姬觉得他就像一根随风飘扬的羽毛,只是在极其自然的时间飘落在极其自然的场合。她跟赛姆萨手拉着手。11月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第一次接吻了,虽然有点儿瞎碰瞎摸,但还是感到暖洋洋的。当她第一次睡在赛姆萨家时,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和后背。赛姆萨并不着急。他并不想引导她做她还没有准备好的事。 然后一天晚上,露米姬准备好了。她一点儿都不感到突然,她觉得与赛姆萨肉体上亲近跟与其他男孩亲近一样既舒服又安全,是一样正当的。 12月初,他们俩正式成为一对恋人。露米姬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她终于又爱上了一个人。尽管这事儿拖了有一年之久,但她终于摆脱了利埃基,跟他彻底分手了。当利埃基感到他那生理上从女变男的变性治疗正处于最艰苦阶段时,他无法跟任何人一起生活,连跟亲爱的露米姬在一起都不行。从此以后,利埃基就完全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露米姬虽然并不完全理解他所做的这个决定,但她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同意跟他分手。 此时此刻,赛姆萨正在她的厨房里边煮可可茶边哼着歌曲,露米姬真想好好亲一亲他的每一根脊椎骨。 这里就是她的生活,而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冻雨劈哩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听起来好像有人想穿过玻璃闯进屋里来,想把玻璃窗砸个粉碎,但对他们来说,这一切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2 从前有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是金属的,大小刚好能放在手上。钥匙头上有个经过精心雕琢的鸡心。钥匙是1898年锻造的,跟这把钥匙能打开的小盒子是同一年锻造的。经过数十年人们的触摸,钥匙表面已经磨损得非常光滑。第一个接触这把钥匙的人当然是锻造钥匙的铁匠,然后它就落入盒子的第一位主人手中。他有七个孩子,每个孩子都轮流保管过这把钥匙。在这个时期,钥匙经过很多次的触摸,所以留在钥匙上的各个指印已经不可能区别开来了。 最近一次接触这把钥匙是在十五年前。那时候有两个人轮流好几次拿过这把钥匙。在她们手里,钥匙比她们的身体还要重。当她们把这把钥匙塞进盒子开锁时,她们觉得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带有锯齿的钢刀在挖她们的心窝。最后一次接触钥匙时,有好几滴温情脉脉的泪水滴到了这把钥匙上。 在这之后,钥匙就被藏起来了。一年又一年,它孤苦伶仃,被人封存,被人抛弃。 不过钥匙并没有被遗忘。世界上有两个人,他们天天思念这把钥匙,因为钥匙是按他们的想法锻造的,它仍然像烧红了的铁块那样烫手。如果他们的想法能使钥匙发出光芒的话,这道灿烂的光芒就会照亮数千公里外的藏宝之地。 从前有一把钥匙,这把钥匙还藏在地里。 童话跟真实生活一样,所有被藏起来的东西都希望最终能被人发现。 钥匙在等待着,它等待着又有人触摸它,拿它去开箱子。钥匙一直耐心地等待着,它待在原地不动,也不吭声。 钥匙等待的时机很快就要来临了。 3 这是露米姬的树林。树枝是黑影子,黑影子是树枝,树的根部像蛇那样弯弯曲曲地盘绕在地面上,直到它钻入地下,形成一个又密又宽的网络,在这个网络里,不同树木的须根互相缠绕,它们像地下血管那样互相连结着,吮吸着同一个生命的源泉。在树与树之间,每棵树的树枝形成了自己的地图,朝着天空画出了很多线条,因此光线就很难穿过树枝照进来。树枝是手臂,笔画,头发。有的树枝很细,有的很嫩,有的很粗,很结实,很漂亮。 树林是影子游戏的地方,暮光和薄雾跳舞的地方,树林里充满着轻轻的耳语声和叹息声,从附近刮来的阵阵风声,令人毛骨悚然。树林里所有影子似的东西,梦幻般的动物,偷偷爬行的野兽,居住在黑暗中的幽灵,它们都欢迎露米姬的到来,而她觉得她又回到了自己人中间。 黑暗来到了露米姬的周围,同时又进入了她的内心。对她来说,这既熟悉又陌生。在树林里她能够更自由地奔跑,更深地呼吸。头上扎头发的带子松开了,辫子也都散了,在茂密的树林里刮起了阵阵狂风,它们吹拂了露米姬的头发,它们对她的头发想怎么样就可怎么样。树枝和树叶被风吹得像卷发那样摆动。露米姬的丝织连衣裙被撕裂,她的胳膊被磨破,她闻到了泥土和陈腐落叶的气味。露米姬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精确,她连树影做出的最细小的动作都能看见了。她的手沾满了鲜血,血的颜色逐渐变深,最终连鲜血都变成了黑色。想要把它洗掉是徒劳的,它将永远留在她的手上,因为露米姬是个杀手,是个野兽。 这就是露米姬的树林。黑暗的树林里留有激情、恐惧、绝望和欢乐的余地。树林里的空气深深地充满了她的肺部。在树林的怀抱里她成长得越来越完整。她变得越来越独立,越来越自由。露米姬在树根上躺了下来,把手掌放在潮湿的土地上,她希望她能变成树根的一部分,跟树根融合在一起,深入地层内部,找到生命的源泉。 树林在露米姬周围叹息着,跳动着,好像它们只有唯一的一条脉搏,这就是她的脉搏。 “哦,好吧!你的心跳的确非常有力,你就这样结束这场戏,太完美了。” 佳佳的声音让露米姬惊醒了。她在舞台上坐起身来。她觉得她好像刚从深深的睡梦中醒来。每次演剧中这一场戏时,她都有这样的感觉。她深深地沉浸于她所演的这场戏中,片刻之间忘记自己是在中学小礼堂舞台上排演话剧。这部话剧叫《黑苹果》。 露米姬还不能完全确定,她同意参加这部戏的演出是不是一个好主意,这是赛姆萨诱使她这样做的。 “嗨,这是童话《白雪公主》的新版。你不能放弃这个机会。白雪公主这个角色好像是为你而写的。”赛姆萨一边对她说一边高兴得笑了起来,这笑声是在鼓励她,为了见到赛姆萨这样的笑容,露米姬干什么都行。 她至少准备参加这部戏的演出,虽然她演剧中跟她同名的主人公好像是在抬高自己,令人讨厌,令人反感。佳佳是《黑苹果》的作者和导演,在第一次排练时她就向露米姬保证,剧本很棒,演出一定会很精彩。佳佳今年秋天刚开始学习表演艺术,但她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来指导比她大两岁的同学。 从外表看,佳佳是个典型的艺术中学学生,天天换穿不同的奇装异服,梳理不同的发型。第一天上学时她可能身穿白纱短裙,红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发髻,第二天她可能穿着皮靴,破旧的牛仔裤,披着一件超大的斗篷,头发好像一个妖魔窝乱成一团,第三天她又可能身穿西装马甲,头戴尖顶小圆帽。不过,变化多端和捉摸不定并不是佳佳追求的目标,她也不想炫耀自己。她很直率、脚踏实地、意志坚强,这一方面露米姬是很欣赏的。 王子看着躺在玻璃棺材里的白雪公主,他狂热地爱上了这位漂亮但不会动弹的姑娘,《黑苹果》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接下来就是棺材被送往王子的城堡。在路上,一个抬棺材的人被绊倒了,棺材一晃动,毒苹果从白雪公主喉咙里脱落出来,她瞬间就苏醒了过来。新剧情遵循的经典童话就到此为止。在佳佳的剧本里,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白雪公主对当王子新娘这个角色并不感到高兴。她已经习惯于树林里的生活,树林里的树影和野兽。她不想在金色城堡里当女王,被人侍候但却没有自由活动的余地。王子仅仅是仰慕她的美貌,而对白雪公主真实的思想他不感兴趣。 佳佳剧本的主题具有强烈的女权主义色彩,但她的新剧并不是说教,也不是宣扬什么东西,而是充满着人情味,颇有启发性。《黑苹果》剧中人物里没有一个是真正的英雄,连试图拯救白雪公主的猎手也不是,因为他的表现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建立在自身需求和欲望的基础之上。 露米姬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回到了她周围那种平常的现实世界。从《黑苹果》最后一幕中恢复过来需要一定的时间。这场戏的影响力很大,而且具有催眠的作用。在这场戏里,露米姬最终躺在地上。灯光一熄灭,舞台和礼堂马上就一片漆黑,在黑暗中心脏却仍然越跳越有力。就在这之前,露米姬得知猎手死亡的消息。她用带有尖刺的银梳子把王子杀死,然后从城堡逃了出来,回到她那亲爱的树林,重新跟黑暗、树影和野兽为伍。 当他们第一次通过道具、灯光和音响排练这场戏时,这场戏一结束,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他们只是带着疑惑的神情面面相觑,好像在问:“你们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我们片刻之间是不是感到好像在另一个地方?” “下一次排练在星期一晚上,老时间,老地方!”佳佳提醒大家说。 “是不是快排练完了?放一次假,怎么样?”扮演王子的阿历克斯建议说。 佳佳用责怪的目光瞟了一眼阿历克斯。 “我们离首场演出只有两周时间,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些人台词还得好好练练,这样至少能有一次排练时一切都很完美。” 阿历克斯耸了耸肩膀,就大踏步地从小礼堂走了出去。 赛姆萨来到露米姬跟前,用手抚摸她的后背。 “你演得真捧!” “谢谢。”露米姬边说边系上马丁靴的鞋带。 她的手还颤抖了一会儿。 “后天见。我现在必须快跑,我已经迟到了,妈妈要生气的。” 赛姆萨吻了一下露米姬的额头,把背包挎在肩上就离开了。排练最后两场戏时,他就把猎手穿的衣服换成了自己的衣服。他们家有个传统,每星期五晚上全家都要聚在一起吃晚饭,其中还包括赛姆萨的爷爷和奶奶,住在坦佩雷市的叔叔。这样的传统已经延续很多年了,因此赛姆萨决不能不参加。他有好几次请露米姬跟他一起去,但迄今为止露米姬都谢绝了。当她想到所有人都会用挑剔的眼光看着她时,她心里就很不舒服。露米姬已经答应星期日到赛姆萨家去喝咖啡,因为那时家里只有男友的父母和他的小妹妹,而就是这样,对露米姬来说也等于是跨越一个很高的门槛呢。 当露米姬和佳佳沿着楼梯往下走到门厅时,学校里空无一人,一片漆黑。空荡荡的走廊看起来有点儿怪怪的,她们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回荡。白天的时候那里挤满了学生,噪音超过了劳动保护法的规定。 佳佳大声地分析各场戏的不足之处,但是露米姬无法集中注意力听她讲。她同意参加演出是不是一个错误?她感到她是多么认真地投入剧中的角色,而真实世界又是怎样从她身边消失的,这样的感觉她并不喜欢。她不是在扮演树林里奔跑的白雪公主。她就是树林里奔跑的白雪公主,白雪公主就是露米姬,她感觉到也闻到她手上有鲜血。脉搏是她的脉搏。这样地丧失自我控制,她感到很不习惯,她感到害怕。 佳佳显然发现露米姬沉默寡言,于是她们就在沉默中穿上外衣。露米姬在脖子上围上漂亮的红色羊毛围巾,这是她过去同班同学爱丽莎给她织好后由邮局寄来的。她们之间仍然保持着联系。去年冬天她根本就没想到爱丽莎会成为她真正的朋友。 外面正下着鹅毛般的大片雪花,但是一落到黑色土地上就立即融化。想过一个白色圣诞节看来是毫无希望了。 “虽然说这次排练有些地方还有点儿问题,但你没有问题。你演得很棒。”佳佳说,接着她们就从校园的大门走了出去。 佳佳向她挥了挥手,朝着跟露米姬不同的方向走了,而露米姬连心不在焉地回答佳佳都没有。露米姬朝着哈美大街走去时,在马丁靴的踩踏下,烂泥地发出了喀嚓喀嚓的声音。在离她不远的前方,她看见中学心理课老师和数学课老师,他们也一直工作到深夜才回家。每年这个时候,老师们要批改考卷和论文,所以往往要工作很长时间。有些老师不想把作业带回家,而宁愿留在学校里一直工作到晚上。看到老师在校外互相谈笑好像有点儿奇怪。不过,露米姬感到很满意,因为她在他们后面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她觉得对老师的私生活知道得越少越好。 红砖砌成的亚历山大教堂高高地耸立着,它被灯光照得通明,壮严雄伟,同时又给人一种亲近、安全的感觉。现在天很黑,从步行道往教堂花园里看,有些旧墓碑已经看不清楚了。大片鹅毛般的雪花好像从天使翅膀上掉下来似的飘落在黑乎乎的树枝上。露米姬把双手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里,并且加快了步伐。 露米姬发现左边口袋里好像多出一样东西。她把这东西拿了出来。这是一张折叠过四次的A4白纸。露米姬一层一层地把它打开。瞧,这是一封用电脑写的信。她停在路灯下来阅读这封信。 我的露米姬: 你的王子不了解你,剧中是如此,现实生活中也是如此。他只看到你的外壳,他只看到你的一部分。我能看得很深,我能一直看到你的灵魂。 你手上沾满了鲜血,露米姬,你是知道的,我也是知道的。 我看见你的每一个动作。 你很快又会收到我的短信。不过,你要知道,如果你把我的短信告诉别人,即使是告诉一个人,那么很快就会出现更多的鲜血。首场演出时,谁也别想活命。 你的亲爱的 你的情人 你的影子 露米姬急忙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把目光转向前方。有东西从她的视角边上一闪而过,这是一个黑色的东西。 但当她朝它看时,她没有看见什么别的东西,只看见树木留下的长长的黑影。 4 所有的夜晚,公主允许被人拥抱,但是拥抱她的人仅仅是满足自身的饥饿,而在现实面前,她所盼望的只是一株害羞的花草,一则令人惊讶的童话。每次拥抱让她的心充满了苦涩的激情,让她的身体充满了冰水,而她的心却渴望着更多的东西。 公主知道躯体是什么东西,但她要找的是人体内的心,除了自己的心她从未见过别人的心。 露米姬轻声地背诵《公主篇》的诗句,它们能让她平静下来。她读埃迪特·索德格朗(1)死后出版的诗集《那并不存在的土地》已经很多次了,所以每首诗她实际上都能背诵,或者一听到诗的开头几句,她就能马上记起结尾的诗节。熟悉的诗句就像僧侣念的经,它们有镇静的作用,因为诗句中每个字都是按照固定的顺序排列起来的,没有任何突如其来地变化。 看完信后,露米姬不能直接就回家。有人真的在跟踪她吗?她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害怕。真是再明显不过了,这封信是个恶作剧,黑色幽默,冷冰冰的玩笑,仅此而已。此时此刻,有人正在暗笑呢,因为他们看到她惊吓的样子,他们很快就会向她揭露真相。瞧,你不是上当了吧! 不过,如果信是真的,将会怎样?如果真的有个疯子在偷偷地跟踪她,而且准备行凶,该怎么办?露米姬对这封信不能无动于衷,她不能冒这样的险。她的一生中已经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因此她对人们能干坏事已经没有任何怀疑。她经历了延续多年的校园暴力,她从近处亲眼看见人们从事国际贩毒时的暴行,去年夏天,她在布拉格看见一个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人物,是如何通过胁迫控制他的信徒,策划所有邪教成员进行集体自杀。 她的生活中还缺少这样一个偷偷跟着她的流氓呢,露米姬苦涩地笑了一笑。 在她的周围,平静的脚步声,翻书时发出的唰唰声,轻轻的谈话声,但说的话语却听不清楚,这样低沉的声音使她感到高兴。露米姬知道,如果她走到一个厅内拱顶的底部,她就可以听见拱顶另一端在说些什么,每个字都听得见,在别的情况下声音是传不到那么远的。坦佩雷市图书馆名叫美卓(Metso,松鸡),它是由兰依玛和拉意利·皮埃地按这个声学原理设计的。此时,露米姬当然不想听到任何人的私下谈话。她希望自己能在图书馆那种熟悉的,安全的声音庇护之下,她希望待在人群中,但又是只身一人,这样她就可以平静下来,鼓起勇气走回家。因此,她在亚历山大教堂处就拐弯走进了美卓图书馆,从这里到图书馆只有二三分钟的路程。 露米姬认为,这座拱形建筑物从里到外都很迎合人意。书架之间有适当的空间,可供步行,而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在书架的掩护下躲藏起来。图书馆里有圆形的书桌和秘密的小隔间,在隔间里没有人会打扰你。 露米姬本来想给赛姆萨发短信,请他家庭聚餐后来她的宿舍过夜,不管多么晚都要来。不过她以前从未这样做过,因此赛姆萨会起疑心的,在这种情况下,露米姬就只得撒谎,而她却不想对赛姆萨撒谎。 不,她不能这样做,今天晚上和夜里,她必须一个人挺过去,然后她必须尽快搞清楚是谁把这封信放在她大衣口袋里的。这事她也必须一个人来干。 露米姬以为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但她想错了。她突然觉得熟悉的空虚感和孤独感传遍了全身。到头来,她还是只身一人。露米姬瞪大眼睛盯着诗集上的诗句,但她无法读下去。 与此同时,她感到周围是一股松树林又浓又苦的气味,一只温暖的手正在亲切地抚摸她的脖子。 “啊哈,埃迪特·索德格朗的诗选。这是我们俩一起读过的诗集,对吗?” 在回头看之前露米姬就已经知道了。听说话声音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她是通过气味和触摸知道的。 利埃基。 他侧身站在露米姬的后面,满脸笑容,这是实实在在的。他看起来比一年多以前更像男孩,金色头发比以前短、发色比以前浅,他的姿态具有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镇定自若。但是,除此之外,他看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像冰水那样浅蓝色眼睛还是原来的。露米姬瞬间就沉浸于这双眼睛之中,就好像打破了她思维表面的薄冰,一下子扎进了冰湖里。 熟悉的暴风雨袭击了露米姬。她真想投入利埃基的怀抱,或者尽可能地向他靠拢,把信的事情和她的恐惧,把一年里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他。她想对他倾诉她的一切思念,一切梦想,一切胡思乱想,请求利埃基保护她,把她从孤独和痛苦中解救出来。她想把利埃基带回家,把他的衣服全都脱光,把自己的衣服全都脱光,把衣服乱七八糟地扔在门厅的地板上。她要吻他,吻他,吻他,她要把她的每一寸肌肤都紧紧地贴在利埃基身上,她要像烈火那样越烧越旺,越烧越厉害。她要忘却自己,忘却世界,忘却他们俩是不同类型的人,因为当他们拥抱时,他们是同一体,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露米姬真想像火那样燃烧,燃烧,燃烧,在一段时间里,她不过是一把火而已。 露米姬咽了一下口水。她在战栗。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久没见,今天见到你我很高兴。咱们去喝咖啡怎么样?你有时间吗?”利埃基问道,好像这样聊天是很自然的,是很正常的。 “有。”露米姬脱口而出。 “好啊。咱们去楼上那家咖啡店吧?” “不,我的意思是不去咖啡店。”利埃基望着露米姬,他感到有点儿惊讶,但很快就嘻嘻一笑并且做了一个鬼脸。 “咱们可以干些别的。” 露米姬用颤颤巍巍的手把诗集放回到书架上,拿起小帽戴在头上。 “不行。我很忙,我没有时间,现在,我不能见你。”露米姬听见自己是如何把话从嘴里说出来的。 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 “好,另找时间吧。你的电话号码还是原来的,对吗?我给你打电话或者发短信。” 利埃基的声音既温馨又平静。 不,不要打电话,露米姬本来就应该这样说。她本来也是想这样说,但她就是不想这样说。 “我该走了,再见。” 露米姬这双脚本来是想跑步,跑出图书馆,越快越好,离利埃基越远越好,但她还是强迫自己走着出去,她走得很快,很果断,也没有回过头看。 直到她来到外面,吸呼到新鲜空气后,露米姬才意识到她本来应该告诉利埃基她结交了新的男友。 她并没有这样说,因为当她扎进利埃基的冰湖里后,她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爱你。 三个字,很容易说出来,但要说到做到,那是很困难的。我能说到做到。我像呼吸那样吸进了每个字,这三个字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现在把这三个字说给你听,这样它们也就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我的爱就转移到你的身上,它会使你更加漂亮,更加自由,更加光彩夺目。 我要让你变得比夜间最亮的星星还要亮。 你将全部都属于我,原来的目的自始至终就是这样。这是你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 ————————————————————(1)?埃迪特·索德格朗(1892—1923)是芬兰著名女诗人,她被视为北欧现代诗歌的开拓者。她的诗深受表现主义、象征主义和未来主义诗歌作品的影响。 5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现在这个字眼总是在她头脑里跳动。当她来到里希麦基她父母家时,这个字眼又在头脑里跳动,可是这次她想把它说出来,但就是说不出口。妈妈为她准备了山羊奶酪宽面条,这是露米姬最爱吃的东西,但是今天她觉得面条一点儿都不好吃。露米姬感到她所有知觉中心都堵塞或者关闭了。她觉得食物仅仅是活命的必需品,现在连咖啡都难咽了。 露米姬觉得这是那封短信的缘故。她仍然相信这是有人想通过写信来嘲弄她,不管怎样,短信真是令人烦恼,它始终在脑海里浮现。短信使五彩缤纷的世界黯然失色,使美味佳肴淡而无味。当她搞清楚这封短信的作者后,她肯定会通过某种文明的手段进行报复,当然这种手段也是很冷酷的。 在父母家里,露米姬心里只是琢磨着,她还没有弄清楚她是否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姐姐。夏天她在布拉格时,泽兰佳通过谎言勾引起她对这方面的回忆,她觉得这种回忆似乎是真的。她几乎可以肯定,她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姐姐。但当她回到芬兰后,她就不那么肯定了。她以为回到家后就可以直截了当地把这个问题放在桌面上,但是情况并不是这样。 当露米姬跟她父母谈到泽兰佳时,她并没有告诉他们泽兰佳曾经声称她是露米姬的姐姐。秋天的时候,她跟泽兰佳互相发了几次电子邮件。泽兰佳已经开始独立学习数学、化学和生物。她将来想当医生,所以她想学医。泽兰佳悄悄地告诉露米姬她没有从吉利家搬出来,因为他们俩发现住在一起对他们来说很合适。吉利在当地一家报馆找到了工作。露米姬从字里行间看出,吉利跟她一起把泽兰佳从火坑里救出来后,他就开始想在这方面照顾泽兰佳,当然还有别的方面。露米姬为他们俩感到高兴。 泽兰佳有时候在电子邮件中署名:你的精神上的姐姐。姐姐这个字眼充满了露米姬的脑袋,但她避免把这个字眼从嘴里说出来。 为什么?把这事儿说出来是最容易的事,不是吗?露米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阻碍她这样做。自从露米姬从布拉格回来后,她父母对她格外地热情照顾,无微不至地关怀。这也许是阻碍她这样做的原因。露米姬觉得向他们盘问这事儿,好像是错误的。爸爸好几年前去布拉格仅仅是个巧合,跟姐姐这事儿显然没有任何关系,因此露米姬当然不能强迫她父母这样做。 说真的,露米姬也很感谢他们的热情。她不想因跟他们谈那些也许是她想象出来的事而伤害他们的热情。如果你真的以为或者你真的希望某件事曾经发生过,你很可能给自己编造出一些所谓的回忆。 这样,好几天不谈变成好几周不谈,后来变成好几个月不谈。露米姬突然发现,她不可能自然而然地提出这个话题。父母的热情慢慢地减退了,他们仨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他们之间只谈一些共同的事。为了看起来一切正常,他们之间保持了必要的联系,尽量避免出现谁都不说话这样的场面,而这样的场面,比如说在周六共进午餐时,是经常会出现的。 “再来一点儿好吗?”妈妈问道,她的目的是填补沉默这个空白。 “不用了,谢谢。”露米姬回答说,“我能看一会儿老照片吗?” “又要看老照片?”爸爸问,“除了你已经看过的我们没有别的照片。” “我想用老照片给学校美术课制作一些东西。”露米姬解释说。 “我去煮咖啡。”妈妈一边说,一边急速地收拾盘子,但动作好像用不着那么快速。 露米姬拿着相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慢慢地一页一页翻动相册。她对每张照片当然了如指掌,因为这些照片她已经看过很多次了,特别是今年秋天。她想从中找到答案,找到钥匙。 这里有一张父母的结婚照,几张他们家在阿芬南摩的避暑小屋,另外还有两张他们在图尔库的家,照片不太清楚。他们在露米姬4岁时从那里搬到了里希麦基。她对图尔库的家只有模模糊糊的记忆。那是一座位于图尔库亚瑟港的二层楼高的木头房子,具有田园风格。不管怎样,比现在里希麦基的连排房要好得多。露米姬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搬到这样廉价的房子里来住。用图尔库这样一座木头房子的钱在里希麦基应该可以买一套新的,较大的私人住宅。另外,很明显,家里人从来也不跟露米姬谈有关钱的事情。 “我们为什么从图尔库搬到这里来?”露米姬问。 正在埋头看报的父亲听了她的提问大吃一惊,他皱了一下眉头。 “因为工作的关系。” 露米姬觉得这样的解释听起来很奇怪。父亲一直做推销工作,大多数情况下他出差到赫尔辛基,而母亲是图书馆馆员,这样的工作在图尔库要比在里希麦基更好找。不过,露米姬不再往下问了。 她再次对照片数量之少感到疑惑,她的照片每年好像只有一两张,而且都不太清楚。现在的做法是,孩子一生下来一周岁就拍许多照片,当然露米姬并不想看到成百上千张她儿时的照片,但是她的照片之少实在令人费解。她在别的同龄孩子家里看到过他们儿时照片的相册,那些相册比她的相册要厚得多,他们有很多这样的相册。父亲和母亲也许对摄影并不特别感兴趣,也许他们对给露米姬拍照不感兴趣。 有一张照片,露米姬停下来看了比较长的时间。她在照片里是七岁,站在校园里。这是冬天。她记得,母亲把她送到学校后突然想给她拍张照片。 “哎,现在笑一笑!”母亲对她说。 照片里,露米姬眼睛直接盯着照相机,板着脸,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她简直没有任何理由在校园里嗤笑。那年冬天校园里恃强凌弱开始了。露米姬每天必须上学,而她痛恨每一天。现在当她看着这张照片时,她看见了藏在反抗的目光后面那种冷酷的恐惧。 露米姬本来不想再有这样的目光,可是,她知道她常常还会在镜子里看到这样的目光。 露米姬合上相册,今天她从中没有得到任何新的情况,它没有揭开隐藏在过去历史中的秘密。 “你今天还在这儿洗萨乌那(桑拿浴)吗?”喝完咖啡后母亲问露米姬。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个提议,让她留下来洗澡,倒不如说是个反问。这是按习惯应该问的问题。 “不了,学校里有事儿。”露米姬回答。 她说的就是大家所期望她说的话。 当露米姬前往火车站时,她路过过去待过的中学。当她看到校舍和校园时,一股恐惧之感袭上心头。那些年月,校园暴力、恃强凌弱十分猖獗。学生们互相殴打和大声喊叫,他们把她跟她的伙伴们隔离,另外还有五花八门的谎言,这些谎言让露米姬在错误的时间来学校,带着错误的运动衣,做错误的作业。虽然她竭力考虑得仔细一些,她只相信亲耳听到老师说的东西,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忽悠了好几次。假造短信很容易,拉人下水也很容易。 露米姬末了奋起反抗校园恶霸安娜-索菲亚和范妮莎,并且跟他们进行搏斗,一想起这一点,她觉得她这样做同样是令人厌恶的。 这些东西造成的后果是使她怒火冲天,丧失自控能力,甚至妄图杀人。 在这之后,露米姬就不知道,她是更怕校园恶霸还是更怕她自己。一方面她想不择手段地掠夺别人的性命,以便结束自己的噩梦;另一方面她所怕的东西是连她自己也能干得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怎么样?露米姬对自己的感情并不感到骄傲,但她也不否认她曾经这样想过。所以她努力克制自己,保持平静,头脑清醒。她不让别人骑在她的头上,但也不让自己在仇恨控制下行动。 露米姬想尽办法以此作为她的行动准则。要遵守这一准则并不总是那么容易。 露米姬对里希麦基的记忆很少是美好的。其中之一就是与里希麦基剧场有关,九岁的时候,她在剧场里看话剧。她已经记不起她看的话剧叫什么名字,这也无关紧要。露米姬喜爱剧场观众席的味道、轻轻的说话声以及灯光熄灭但演出还没开始这一短暂的时刻,大家屏息等待,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露米姬坐在最前面的一排,她必须把脑袋往后仰才能看得舒服。演员们离得很近,连他们最细小的表情露米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露米姬记得当时有一个黑头发的演员,她跳舞、跑步、跳跃都轻而易举。她那蓝灰色裙子的下摆像波浪起伏的海水那样飘扬。当她跳到舞台边上时,露米姬看见她的膝盖在裙子下面露了出来,膝盖上绑着绷带。露米姬看见这一情况后就开始仔细地观察演员的表情。她发现,迷人的微笑、响亮的大笑和汩汩流水般的台词背后是阵阵的疼痛。每个跳跃,每个舞步,演员脸上都掠过一个阴影,这很短暂,所以别人肯定不会注意到的,而露米姬却洞察了,就好像迷雾瞬间洗清了她的眼睛。 露米姬看着这个演员,看得出了神,她忘记看别的东西,剧中的情节不再吸引她了。露米姬盯着演员灰眼睛里不断变化地神情,她觉得别人也可以这样做。你可以扮演一个别人看不穿的角色,这样你可以把疼痛隐藏起来。 轻快的舞蹈,哈哈的笑声像盛开的苹果花充满了整个舞台,对露米姬来说,这表示这位演员身上隐藏着多么强大的力量啊。她觉得将来她也可以成为像这位演员一样的人。她可以在生活中选择自己的角色,走上舞台或者待在观众席上。露米姬可以成为任何一种人。 从火车车窗往外看,12月的下午看起来比平常要黑得快。现在已经灰蒙蒙了,就跟整个10月、11月和12月初一样灰蒙蒙的。今天没有下冻雨,而是下毛毛雨。地是黑的。树上光秃秃的树枝是黑的。露米姬的影子从车窗里映了出来。她的眼睛看起来也是黑的。 火车驶过托伊亚拉站后,露米姬觉得内急,她决定在火车上而不是等回家后再解手,尽管很快就能到家。当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发现座位上有一张对折起来的A4白纸。露米姬向四周看了一眼。车厢里没有别的人。就在此时,火车在兰姆派拉站停了下来。 露米姬打开白纸,她觉得她的双手在颤抖。 我的露米姬: 我知道,当你走过那座建筑物时你心里是多么难过啊。我知道你在那里所经历的一切。这使我为你感到无比的愤怒。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他们遭殃。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用他们的鲜血来粉刷墙壁。我可以把你开始做的事——合理的报复——进行到底。只要你一声请求,我就替你去干。 我知道她们的名字。安娜-索菲亚和范妮莎。别怀疑,我不是开玩笑。 既然现在提到了人名,我还知道另外几个名字。你是露米姬(白雪公主),不过还有一个名字,大概是叫露丝(玫瑰公主),你还记不记得? 你好好想一想。你肯定会想起这个名字。虽然你差不多把别的东西都忘了,但你没有忘记这个名字。 我将继续跟着你。 你的影子 露米姬感到一阵恶心。不管这封信是谁送来的,这个人现在肯定不在火车上。他一定在兰姆派拉下车了。这个流氓完全知道如何准确地选择投信时间。 信的作者一直跟着她到里希麦基,在门外守候着,一直等到她返回,还等着她上厕所,一想到这一切,露米姬就想呕吐。这家伙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给她送一封匿名信。 这不是什么开玩笑。 谁也不可能知道信里写的这些事情,因为露米姬从未把这些事情告诉过任何人,比如说校园恶霸的名字。 手机险些从露米姬的手里掉了下去,因为她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幸亏赛姆萨很快接了电话。 “我们今天还能见面吗?”露米姬问,她尽量使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轻松,没有什么忧虑。 “不能。” 露米姬咽了一下口水。 “为什么不能?” “晚上我们乐队有排练,而现在,我正在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我在给你买圣诞礼物呢。” 赛姆萨哈哈地笑了起来,“因此,你得等到明天,我亲爱的。” “好吧。” 露米姬很想继续通话,把赛姆萨那种使人温暖、安全的声音紧紧抓住,她不敢说任何会引起他怀疑的东西。她东拉西扯,谈谈父母休假的计划和装修的安排,诸如此类的闲聊,她从来也不感兴趣的东西。但是赛姆萨很忙,没有时间跟她聊天,于是,不一会儿,露米姬就坐了下来,手里拿着无声的手机,眼睛盯着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 就像她九岁时那样,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屈的恐惧。 6 每打一拳,每踢一脚,你都必须击中对手,这样可以有效地削弱对手的战斗力。三心二意的动作没有任何用处,只是消耗体力,不可能帮你战胜敌人。 露米姬攥紧了拳头。左,左,右。左,左,右。记住要掩护,不停地移动。 瞧,当拳头击中鼻子,鼻子就开始流血。当脚尖踢中颧骨,颧骨就断裂。对手的双脚发软,他倒下了。这下他就完全由你来处置。 露米姬突然不能再继续打了。她的双脚不听使唤,不能动了。响亮的音乐声和教练的喊叫声中,其他人在继续进行格斗训练,但露米姬已经不可能再冲着假想的对手伸出拳头了。当然这只是一种集体的体育锻练,其中加了点格斗来提提味儿,但就在此时露米姬的脑袋里充满了太多的想象。 她眼睛前面,露米姬看见了安娜-索菲亚和范妮莎,他们俩都被她打得半死不活,现正躺在雪地里。不,这种情况并没有真正发生过,这是她想象出来的。影子是正确的吗?她是不是还想对校园恶霸进行报复? 露米姬以为她来格斗术健身操班可以使她摆脱这些书信,但其实并没有。练功厅里音乐声震耳欲聋,汗臭味儿扑鼻而来。有些人开始用不高兴的眼光打量露米姬,因为她只是双手垂立,一动不动地直立在大厅中央。他们的目光好像在对她说:“走开,别挡道!” 当她感到双脚又能挪动时,露米姬马上就从大厅里溜了出来。她一连撞倒了几个正在疯狂地拳打脚踢的女孩子,却连一声对不起都没说。露米姬来到换衣间后就马上冲进厕所。刚锁上门打开马桶盖,她就开始哗啦哗啦地呕吐。露米姬双手紧紧抓住马桶盖的边,把吃下去的山羊奶酪宽面条统统都吐了出来。整个身子战栗着。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吐的,露米姬记不得了。她觉得这次吐得跟以前一样可怕。 到了淋浴间里,露米姬终于可以只身一人了。不过她仍能听到远处大厅里传来的格斗的声音。她觉得到这里来真是个坏主意。应该想个别的方法来驱散脑袋里的胡思乱想。所有头发和皮肤上的洗发液和肥皂都冲洗掉了,但露米姬仍站在温水下不走。她觉得温水就是人的怀抱,淋着温水就像被人拥抱,这一刻她像被人保护了似的。 去年的圣诞节,我把心给了你,但隔天你就将它丢弃,今年,我在泪水中重新振作,我会把心交给一个特别的人。 露米姬想用目光找到百货大楼里扬声器的位置。她认为,如果她能对着扬声器怒目而视,扬声器就会咔嚓一声失去作用,这种极其糟糕的圣诞歌声也就会顷刻停止。威猛乐队的乐曲是1984年的作品。现在是不是该把它扔进流行音乐坟墓里去? 圣诞节前,百货大楼里的工作人员对这支曲子却有不同的看法。人们或许进行过这样的调查,说什么就是《去年的圣诞节》一曲使圣诞节消费倍增。心碎带来的痛苦,报复的欲望推动了露米姬在圣诞节的消费:今年圣诞节我想给一个特别的人买一份他能珍惜的礼物,我想买一份最漂亮的礼物,我想买一份最贵的礼物,我用这么多的欧元来证明我的爱,这样谁也不会怀疑我的真心,不过,同时我仍怀着甜蜜的思念,因为我知道破碎的心仍在为打破她的心的人跳动。 现在我才知道当初真傻,但如果你现在吻我,你可以再次愚弄我。 露米姬不喜欢摇滚乐,她不喜欢百货大楼里圣诞节前的气氛。在那里,在这一切之上的是真实的和想象出来的辉煌,它假装是雪花,但看起来却像是白糖。百货大楼的圣诞节是美国浪漫喜剧的圣诞节,几个冬日里浓缩了所有最最甜美的幸福、爱情以及舞台幕布和道具正常时还具有正确价值的团队精神。壁炉里点着火,门框上吊着檞寄生,圣诞树上挂着金黄色的装饰品和人造雪,地板上铺着经过精心挑选的、堆积如山的礼物,桌上摆着完整的圣诞餐,另外还有柔软的袜子、手工制作的巧克力、圣诞歌声以及桂皮和生姜散发出来的香味儿。这一切真是太好了,令人险些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百货大楼销售的就是这样的圣诞气氛,坦佩雷的斯托克曼百货大楼也不例外。 露米姬也不喜欢买圣诞礼物,因为她觉得这样做太费劲儿,太做作,毫无意义。她宁愿在自己觉得该给的时候给礼物,日子无所谓。买圣诞礼物是个理所当然的仪式。露米姬知道,给赛姆萨的礼物是不能不买的。她收到过赛姆萨经过仔细考虑和挑选,外观很漂亮的礼物,而她给他的却是一件很平常、没有个性且匆匆忙忙购买的礼物。这让她感到烦恼,因为赛姆萨是个买礼物的能手。这一点露米姬已经注意到了。到目前为止,她的男友凭借他那奇异的直觉已经送给她一件真正的颈部饰物——悬着一个黑色小石盒的银链条,世界上最精美的笔记本和一副手套,当寒风从窗缝里吹进来时,露米姬在家里总戴着这副手套。 赛姆萨送礼物时总是很轻松,没有把它当作一件大事来做。他送的礼物好像那就是最好的礼物,他并不盼望对方回礼。他知道如何做得恰到好处,使对方并不感到非要回礼不可,要不然就会内疚。对此露米姬非常欣赏,但她知道圣诞节她是无法绕过的。 就在此时,她觉得她需要进入光芒四射的灯光和强烈的摇滚乐声中间,把这个流氓的短信置之脑后。露米姬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信件。因为她无法容忍不确定性,所以她竭力想把这事儿忘掉,至少忘掉一小段时间,也许潜意识会给她提供某种解决的办法。 “都是一些蹩脚货,不是吗?”一个声音在露米姬背后评论道。 露米姬转过身,她看见了佳佳和阿历克斯。他们俩周六一起在校外活动,这真有点儿特别。露米姬还以为他们俩闹别扭呢。 “谁有那么傻,会要这样的东西?”阿历克斯说。 他用手指很明显地指了一下供书桌摆设用的字母拼图,I Love You(我爱你)这句子正放射出红彤彤的光芒。 “想想吧,如果夜里有人按门铃,你醒过来,走到门口,一开门发现走廊里有一件这样的东西,你会觉得怎么样?”佳佳咧嘴一笑,说,“100次方的可怕。” 露米姬战栗了一下。 “这儿恐怕没有我要的那种圣诞礼物。”她对她的伙伴们说,声音显得很轻松。 “你是给赛姆萨买礼物?”佳佳很快问道。露米姬点了点头。 “他真幸福啊!我可以肯定,你准会给他选个很好的礼物。” 露米姬觉得佳佳的笑声里藏有一种很奇怪的伤感。不过,她此时没有时间去仔细分析这个问题,她也不想这样做。 “希望你们买到你们喜欢的礼物。”露米姬一边说,一边就离开了他们,她连想都没想建议他们一起到别处去看看。 露米姬离开了斯托克曼百货公司礼品部,沿着自动楼梯来到最底层。她也许能在书刊部找到合适的礼物。真奇怪,她怎么就看不到她觉得赛姆萨会喜欢的东西呢?露米姬不愿相信情况就是这样的。一定是这种消费压力使她一筹莫展,这种压力使一切都显得愚蠢,枯燥无味。 露米姬心不在焉地抚摸着书的封面,但是好像没有一本书是在呼唤赛姆萨的名字。 “我们该停止这样的会面。”一刹那间,露米姬感到毛骨悚然。利埃基就站在她的身旁。 “这样短的时间里第二次见面。没错,这准是命运。这次我能不能请你去喝咖啡?” 露米姬看着利埃基笑眯眯的眼睛,她还没有考虑要不要同意就点头答应了。 7 两个小时和四大杯咖啡之后,露米姬琢磨着,这整整一年是怎么过的呢,看来她跟利埃基要从分手的时刻重新开始他们的关系了,或者不一定完全是这样,不一定是从撕心裂肺的分手时刻重新开始,而是从稍为早些时候重新开始,那时候他们之间的谈话还很融洽,很自然。就像那时候那样,他们现在正坐在露米姬家的厨房里。他们在喝咖啡。他们在交谈。 “一天一天,我感到越来越幸福,越来越完美。”利埃基说。露米姬从他那率直又平静的目光可以看出他说的是真话。 利埃基对他所经历的变性治疗的细节谈得很少,露米姬也不想追问,因为她尊重他的决定,而他只想谈好的方面。当然,现在谈到的是利埃基的身体,他自己的肉体状况。 “不过,那种寂寞和孤独对我来说是需要的,它使我生活下去,因为孤独使我变得坚强。我当然知道我对你的伤害太多,太可怕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是我对你不好。” 利埃基说得很坦率,很真诚,露米姬要反对也无法反对,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露米姬没有回答利埃基,而是告诉他去年冬天和今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她不知不觉卷入进去的案子、恐怖事件和亡命之旅。 “我在报上看到关于你在布拉格的报道,真是不可思议。”利埃基边说边摇头。 “看来我有赴汤蹈火的天赋。”露米姬想开个玩笑,但她就是笑不起来。 她很快喝了一大口咖啡来掩盖她的窘境,此时咖啡已经凉到了手的温度。他们之间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他们有很多话要说,所以咖啡就不知不觉地凉下来了。 不过,露米姬没有对他说,她记得她曾经有过一个姐姐,也没有说到那些令人害怕的短信,尽管她本想告诉他以便减轻心中的负担。 按照影子短信中的描述,他真的是会实行他的血腥计划的,所以她不能冒这个危险。 露米姬注意着她所说的一切对利埃基的影响。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他愿保护她的欲望。她发现利埃基的手慢慢地越过桌子朝她的手伸过来,准备抓住她的手。 “哦,我有男朋友。”露米姬马上说道。 利埃基把手缩了回来,好像毫不在乎地抓住了咖啡杯。 “这很好。”他说,嘴角一歪,露出一丝微笑。 露米姬赶紧向他介绍赛姆萨好的方面和较好的方面。利埃基心平气和地听她说。他的表情好像在向她表示赛姆萨在她的生活中并不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利埃基的立场瞬间伤害了露米姬。消失一年之后,他认为他仍可以回到她的生活中来,露米姬会忘记一切伸开双臂欢迎他的。难道利埃基真的这样想吗? 如果他真的这样想,他的胆量肯定足以激怒露米姬。但他是想错了。 利埃基站起身去拿一杯水。当他回到桌旁时,他没有坐下来,而是把手放在露米姬的肩膀上,开始自然地,非常熟练地搓揉起来。 “你浑身都僵硬了。”利埃基说。 露米姬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下。她知道她本应请求利埃基住手。按摩脖子,朋友之间这样的接触,在原则上是过得去的,不过他们不是朋友,分手以后他们就不是朋友,他们的确不是朋友,他们还不是朋友,或许他们永远也不是朋友。 可是露米姬并没有请求利埃基停住,因为她感到按摩很舒服,她的肩膀确实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僵硬。在利埃基熟悉而有经验的按摩之下,她的肩膀开始放松了,露米姬觉得血液开始流得越来越畅通,越来越自由了,紧张感松弛了。利埃基的手很暖和,搓揉时又很柔软,很果断。他既不使劲挤压,也不用力强迫肌肉放松。他是先轻轻地揉,然后一步步越来越使劲,越来越深揉。在比较困难的部位他就停住不动,用他的手指让它慢慢地暖和起来。 他们一声不吭,什么话也不说。 唯一能做的只有站起来战斗,身体已遍体鳞伤,我像是置身于火焰之中。你向我走来,感受如那些圣洁的仪式般袭来。虽然我身体在燃烧,你却像是那唯一的一束亮光。只要相拥一晚。 Florence and the Machine(英国独立流行乐队)歌声在屋里回响。露米姬本应后悔不该选这首歌,但她并没有后悔。当她放Florence(乐队女歌手)的唱片时,她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她知道Florence的歌声会产生什么样的气氛。 利埃基的抚摸使露米姬陷入温馨的、半睡眠的状态之中。她很可能一时忘记一切,忘记恐惧和困扰。别的她什么也不用想。一种酥软的感觉从肩膀渐渐向全身扩散开来。 露米姬突然发现搓揉已经发生了变化,不过她不知道这已经过了有多久了。现在与其说是按摩,还不如说是抚摸。利埃基正在温柔地抚摸她的脖子。每一次触摸都使露米姬感到震颤,这种震颤沿着肩膀越来越往下发展。一束烈火在露米姬的体内燃烧了起来。利埃基的手先抚摸她脖子的两侧和耳垂,然后又回到她的颈部。利埃基温柔地贴着露米姬的身子喘息着。 他们俩一会儿拥抱,亢奋得呼呼喘气,一会儿互相接吻。 他们俩站在淋浴室里,一丝不挂,滑溜溜的皮肤,湿淋淋的身子,他们的背后是瓷砖墙,各种声音在这小小的地方回荡。 他们俩躺在露米姬的床垫上,床单皱成一团,急促的呼吸声,牙齿咬着肩膀,他们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 他们俩在自己的树林里奔跑,周围是松树的香味,他们藏身于树枝之中,互相拥抱着,他们互相融合在一起,一道闪闪发亮的星光从远处,从远处的上方,穿过树林,照射在他们身上。 露米姬突然从幻想中惊醒过来。她急忙站起身来,竭力离利埃基越远越好。 “现在你必须离开这里。” 露米姬的眼睛果断地绕过利埃基看着别的地方,她不能直视他的眼睛,否则她就无法把他驱逐出她的宿舍。 利埃基什么也没有问。他平静地走进玄关,默不作声地穿上外衣,但当他走到门口时,他转过身来,咧嘴一笑,说: “我的公主,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这一点你当然是知道的。我们不可能长期分离。” 说完后他不等露米姬回答就走了。 露米姬瞪大眼睛望着房门。她知道利埃基说的是对的。 我经常看到人们对待别人可以残暴得不可思议,特别是在学校里,孩子们和年轻人互相寻找对方的弱点,毫不留情地袭击这些弱点。他们是野兽。学校是狩猎场,是战场,只有强者才能幸存。 因此,我的确梦想我能把我的威吓付诸实施。 所有人都在看戏, 礼堂里一片寂静。 然后,先是舞台上喊声大作,血流满地,尸横遍野,一片恐慌,但门已上锁。接着轮到所有的观众,一次杀死一个。谁也别想逃掉。我要用鲜血涂抹整个礼堂。 “生活就像左右摇摆的影子,只有可怜的演员在舞台上欢度年华后消失,通过疯子的讲述,其故事充满了声音和仇恨——但没有任何目的。” 他们也能懂得,即使是最强大的人,最残忍的人,最狡猾的人,他们也不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是通过艰苦努力才弄懂这一点。 他们是通过生与死的法则才弄懂这一点。 8 露米姬觉得她妒忌心很重。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以前她曾经多次想成为另一种人,这种人在家里不需要掩盖身上的伤痕和吮吸下嘴唇上的鲜血,不需要为自己的摔倒而辩解。当然,这与其说是一种妒忌,还不如说是无法摆脱自身生活的一种绝望。 赛姆萨父亲正在把一大摞煎饼放到咖啡桌上。 “这些煎饼说不上是精品。”父亲评论说。 “当然不能认为是精品,你在烙饼的时候,另一只眼睛仍然不停地盯着iPad上的游戏。”赛姆萨母亲说,摸了一下父亲的胳膊。 赛姆萨小妹妹萨拉坐在椅子上左右摆动。 “我至少要吃六张煎饼!”她大声地说。 “饼煎张六(1),”赛姆萨说,“幸好你没有说五张煎饼(2)。” “为什么?”萨拉问。 “你长大后就会知道的。” “把煎饼扣在你的头上吧!”萨拉很满意地回答说。 赛姆萨母亲瞟了父亲一眼。 “这是你教的吧?” 赛姆萨父亲耸了耸肩膀,装出无辜的样子。 “孩子们听到什么就学什么。”他说。 露米姬糊里糊涂地注意着他们的议论。她不习惯于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他们互相亲热地逗来逗去,不停地嘻嘻哈哈。赛姆萨的家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就好像向四处掷球似的,有时候球会掉在地上,但谁也不会在乎。他们之间的思想交流有时好像是乱哄哄的,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大体上每个人都能及时抓住时机,甚至连萨拉都能这样做,而她才只有四岁。 尽管如此,赛姆萨的家的确有一种温馨的混乱,用这个字眼来形容他们的家特别合适。你好心好意地想把这个家说成是整洁也是不可能的。他们家里到处都是东西,地板上摊着煎饼,椅子背上挂着衣服,一叠叠报纸,一堆堆书,半开的抽屉和包装箱,谁知道这些东西是刚送来的还是要运走的。露米姬父母的家绝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露米姬非常羡慕赛姆萨的家,这使她很伤心。这里的一切都表明,生活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一时刻。他们互相照顾,他们相处得很和谐,生活得很愉快。尽管家里有客人,这就是露米姬,但他们仍然表现得很自然,没有任何装腔作势的地方。他们像对待久已失踪的亲戚那样接待她,而她很快就跟他们打成一片。露米姬从未受到过像她跨过赛姆萨父母家的门槛后所受到的这种待遇。露米姬觉得,她父亲那些芬兰瑞典族亲戚总是好像很疏远,尽管他们唱起歌来和说起话来都很欢快。露米姬觉得她在他们中间每次总像一只黑色的羔羊,他们希望她表现不一样,希望她更开心些,更合群些。赛姆萨家就像赛姆萨本人那样,很随便,没有什么特别要求。 露米姬斜视着赛姆萨,她看见他轻松愉快地把煎饼放到小妹妹的盘子上。露米姬知道跟自己家人在一起是绝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景。 赛姆萨生活中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他的幸福是不言而喻、理所当然的。他是一个有资格对别人友好和热情的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死气沉沉的秘密,没有恐吓信,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听说女友可以让过去的情人按摩脖子,因为她很清楚,当两人这样接触时就会激发起被禁止了的肉欲。 露米姬看着赛姆萨一家人在活动,她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她的恐惧,她的阴暗面,她那红似鲜血的仇恨,她在树林里的黑影,她心底里又黑又深的湖水,所有这一切永远也不会成为这些人生活中的一部分,而这些人的生活却永远充满了幸福、阳光、笑容和激情。 “瞧,现在我的手全是黏糊糊的!”萨拉举起红彤彤的手说。 她最终只吃了三张煎饼。 “你吃这几张煎饼要了半公斤草莓酱。你是用手抓着吃的。” 赛姆萨弯下腰用纸巾给他妹妹擦手。 黏糊糊的草莓酱。红的、黏糊糊的、暖烘烘的鲜血。 露米姬的脑海里幻觉像闪电般地掠过,她无法把它抓住。在她的想象中她看见了掉在地板上的草莓酱,她看见了越来越大的血泊。她摇了摇头。这些幻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可以出去玩儿吗?”萨拉不耐烦地问。 “可以。”赛姆萨母亲回答。 “露米姬,跟我一起玩白雪公主好吗?”萨拉边说边用黏糊糊的手拉住露米姬的手。 她的手一碰到露米姬的手,露米姬就大吃一惊。这是一只沾满鲜血的手。这只手不会动,虽然她企图把它推开。这只手慢慢地越来越冷了。 “露米姬,你还想不想再吃点儿?”赛姆萨父亲问。 “好吧,我可以跟你玩儿。”露米姬马上答应。 露米姬想摆脱这些像闪电般来回穿梭的幻觉。 萨拉在露米姬头上披上丝制绸带,给自己衣服外面套上了粉红色的连衣裙,手里挥舞着一根魔扙。 “这既是一根魔杖,又是一把利剑。”她向露米姬介绍这根闪闪发光的魔扙时很自傲地解释说。 “这个东西很有用。如果鬼怪来袭,它可以施展魔法让它们变得乖乖的,或者直接把它们打败。”露米姬回答说。 丝制绸带使露米姬的脑袋感到痒痒的,但她不去管它。玩游戏时有点儿不舒服她能够忍受。 “鬼怪是我的伙伴,不过,如果来的是坏王子,我就把他的脑袋砍掉,用魔法让他变成一只可爱的青蛙。” 露米姬感到好笑。在这个家庭里,很显然,童话的故事情节不止一次地被颠倒过来。萨拉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开始疯狂地跳舞。她是小罗丝宁(玫瑰公主)。 匿名信又在露米姬的脑海里穿梭,她想把它置之脑后,但它就是挥之不去。信中的言词又强行回过头来,像海浪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湖岸,而且浪头越来越高,浪花越溅越厉害。 罗丝宁——罗萨宁。 露米姬只得坐在地板上,因为她的双脚发软,已经无法支撑她了。这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这是真的,这是清清楚楚的记忆。 罗萨宁——罗萨。 哦,她姐姐的名字叫罗萨。 ———————————————————— (1)?芬兰语中,把一句话中每个单字的首个音节倒过来说,这是一种文字游戏。 (2)?viisi lettua(五张煎饼)首个音节倒过来说就是leesi vittua,芬兰语中,vittu是女性生殖器,是骂人话。 9 露米姬待在塔楼的房间里,她把身子紧紧贴在冷冰冰的石墙上。她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她先是变成了影子,接下来就变成了她所融入进去的石墙的一部分。她变硬了。她的脚和手都变硬,她的心变成石头。她的呼吸声听不见了,她的人也看不见了。 露米姬知道,当房门一打开,她只有几秒钟时间。她必须马上出击。她紧捏手中的银梳,用手指摸了摸梳子上的尖刺。如果她把一个手指头使劲压在梳子的尖刺上,尖刺就会戳穿皮肤,手指头就会冒出鲜红的大血滴。银梳拿在手上时,露米姬觉得梳子上那些漂亮的,闪闪发光的浮雕给人以慰藉,给人安全的感觉。它们互相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朵玫瑰花。 罗丝宁用纺锤戳破自己的手指头,结果就睡了一百年,而罗萨却永远离开了人间。罗萨是露米姬的姐姐。不,不,现在不能这样想。此刻必须集中精力,注意房门什么时候会被打开。必须把所有的感官和思绪全都集中在这一方面。 露米姬听见走过来的脚步声。她从脚步的节奏中听出来者就是她等待的那个人。她切齿痛恨这个家伙,她脑海里那股带着红光闪闪火苗的怒火险些使她失去知觉。这人囚禁了她,摧残了她,杀害了露米姬唯一想爱的人。露米姬对他是恨入骨髓,她准备把他杀死。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钥匙在锁中慢慢地转动,慢得令人难受。露米姬捏紧手中的梳子。房门一打开,王子就走了进来。露米姬马上躲到门的后面。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王子看了看四周,他感到纳闷。露米姬用脚一踢把门关上,立即冲向王子。她用力一击,把梳子的尖刺插进王子的喉咙。王子倒下了,他的手使劲捂着喉咙。 鲜血,红色的、暖烘烘的鲜血,维持生命的液体。随着王子心藏的跳动,鲜血正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每一滴鲜血都使他接近死亡。 “救救我!”王子临死之前恳求露米姬。 “不,决不可能。” 露米姬站在王子身旁,她看着生命开始从王子脸上消失。她不慌不忙。她享受这一时刻。你死吧,摧残我的人!你想让我长眠,把我放进玻璃棺材。你只想看看我,因为我是一件漂亮而不说话的摆设,不再是一个有思想感情和欲望的活生生的人。但我是做不到的。我是我自己,一个独立的人,不是一个按你的主意行事的人。 “好,好,真的好极了。露米姬,照这样坚持下去!” 佳佳热情地走上舞台,她把手放在露米姬的胳膊上。露米姬一下惊醒了。她发现自己正在激动地呼吸,手在颤抖。当她发现手上没有鲜血,她几乎愣住了。她感到手上有暖融融、黏糊糊的鲜血,像草莓酱那样黏糊糊的鲜血。露米姬觉得自己好像又在别的地方,她是如此深入角色,以至于这一切好像真的发生在她的身上似的。 “我快死了,而你却站在那儿瞪着眼看着我,这可信还是不可信?难道你不该火速逃离现场吗?”阿历克斯边揉着脖子边问道。 “这是最重要的一幕。露米姬(白雪公主)复仇记。当然戏应该在此稍停片刻。观众也该停一下。再说,我们并不是在演什么现实主义戏剧。” 佳佳的声音就像以前那样又变得好像生气了,当她跟阿历克斯说话时她往往都是这样。 “好吧,好吧。当然你是编导,按你的主意办。”阿历克斯回答。 接着他朝着露米姬弯下腰来。 “下次你用梳子刺我时要手下留情。瞧,我的脖子上留下的伤痕!” “哦,对不起。” 当露米姬发现阿历克斯的脖子没有流血,她感到很奇怪,但她不能说出来。她不知道能不能及时停止她的动作,她没有任何印象。 “今晚就排练到这里。”佳佳边说边拍了拍手。 大家开始收拾各自的东西。赛姆萨走到露米姬跟前,用手把她搂住。 “今晚我到你家过夜。我们可以玩白雪公主和猎人。”赛姆萨低声地对着露米姬的耳朵说。 “猎人不是死了吗?!”露米姬吃惊地说,“这不是跟死亡有关的忙活,对吗?” “如果你用激情诱导我,我可以死而复生。” 佳佳看着他们说话,她的眼睛收窄了一下。 “好吧,我们是不是该走啦,否则就该给他们俩订房间啰!” 阿历克斯咧嘴一笑。露米姬并没有完全了解佳佳说话的语气。这里面也许有妒忌,不过,是不是会有别的意思?更阴暗的东西?更尖刻的东西? 一幕奇怪的景象正在前厅等待着他们。 地板上洒满了红色的玫瑰花朵。 “这究竟是谁开的玩笑?”佳佳问其他人。 大家只是互相对视,并且耸了耸肩膀。 “这里除了我们以外也许还有别人。”阿历克斯提醍大家。 “喂!有人吗?”佳佳大声地喊道。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没有人回答。 “太奇怪了!”阿历克斯说。 露米姬看了看带刺的玫瑰花,她又闻了一下,一股令人陶醉的恶臭扑鼻而来。她知道,玫瑰花是给她准备的。迫害狂是想让她记起罗丝宁。这家伙显然没有想到露米姬已经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使露米姬感到一点儿满足。她知道,在这件事情里,她在某些方面可能比这个流氓考虑得要深一些。 从前有一把钥匙,它能开一个小箱子。两个小姑娘常常用这个箱子玩游戏。这是她们的聚宝箱,里面藏了饰物、宝石、鸟的羽毛、精美的球果、漂亮的秋叶、瓶子的软木塞、玻璃球以及她们之间的秘密。她们是公主,当她们长大成人后,她们将在聚宝箱的保护下周游世界。 然后,该是时候清理聚宝箱了。所有姑娘的宝贝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别的宝物和别人的秘密。但是谁也不可能通过这些东西周游世界。除此之外,其中一个姑娘永远也不可能出外旅行了。 从前有一把钥匙,它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从前有一把钥匙,它再一次想打开那个箱子,把一切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从前有一把钥匙,它被从旧的藏宝地转移出来,等待着被放进另一个藏宝地——一个冷冰冰的石洞。 10 当露米姬醒来时,她感到浑身发热,心烦意乱。她看了一下手机上的表。3点20分,应该是舒舒服服熟睡的时候。赛姆萨的胳膊围住了她的腰,他的身子散发出一阵阵热气。一般情况下,露米姬只会感到很舒服,但是现在她感到太热了。她从他胳膊下抽出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赛姆萨在梦中喃喃自语,然后侧过身子,继续他的美梦。他在睡梦中是多么幸福,多么安全啊!露米姬注视着赛姆萨的后脑和乱蓬蓬的头发,她对这个小伙子的爱恋之情慢慢地涌上心头。 可爱的,可爱的赛姆萨。他睡觉的时候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醒着的时候也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他无所畏惧,因为他从未真正害怕过。他知道自己的价值,因为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价值,或者践踏过他的价值。 露米姬走向厨房时就随手把房门关上。打开电灯,她在想要不要煮咖啡,喝咖啡肯定再也睡不着了。但就在此时,她渴望着闻到浓浓的咖啡香气,尝到熟悉的咖啡味道。当你喝下第一口咖啡,你就觉得浑身舒畅,它既能解乏又能提神,身上的感官全都被锐化了。 她正打算去取咖啡壶,突然发现手机的屏幕开始闪烁起来。短信来了。究竟谁会这么晚给她发短信? 我的露米姬。你醒了。我看见你的窗台上亮着灯。千万别考虑去叫醒你那正在熟睡的男朋友。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就像所有重要的事那样,它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 露米姬感到嘴巴发干,无法吞咽,连呼吸都很困难。短信是通过秘密的通信服务商传过来的,所以手机上只显示服务商的号码,没有发送者的号码。这个流氓不管干什么,他决不靠运气,也不会意外地留下任何有关他的痕迹。快逃,快躲起来,快把灯关掉。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这就是露米姬最初的反应,但她当然明白这样的反应是白费力气,没有用处的。她已经被他看见了,她是无法躲藏的。于是,她迈着尽量稳重的步子走到窗边,她瞪着眼往外看,窗外是一片漆黑。她不让自己的手颤抖,而是把手放在玻璃窗上,挡住眼睛两边的光线,这样她就可以通过这个小孔向外窥视。花园里空无一人。黑色的树影一动也不动。那是不知有多少个坏蛋可以藏身的黑暗角落。他也许是在对面的房子里。他几乎是无处不在。他能看见露米姬,而露米姬却看不见他。 第二封短信响了。 快出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不,我决不出来。露米姬险些把手机掷向墙壁。难道发短信的家伙以为她根本没有自我保护的直觉吗?难道他以为她会由于这条某个傻瓜发来的短信而在深夜独自一人出门吗?露米姬知道她有时会贸然行事,但这次她可不会傻到这个地步。 露米姬在桌子旁坐下,伸手拿出了手机。她关掉手机,因为这个流氓会整夜不停地给她发短信,但现在她连一条都不想再看了。 就在此时,第三条短信响了。 我看见你不想出来。真遗憾。在这样情况下,我今晚就不得不采用别的办法。这里我有安娜-索菲亚的地址。我要去她那里向她问候。你有没有口信要我带给她?如果有的话,你现在赶紧写。天一亮,她就再也听不见你的问候,再也听不见别的任何声音了。 露米姬很快站起身来,因为动作太快,结果椅子猛地摇动了一下。看来发短信的家伙不得不耍弄把戏了。威胁不起作用。他会不会去杀害安娜-索菲亚?不可能。他只是想看一看,露米姬到底会不会受骗上当。 但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你是不是改变了主意?你有两种选择,露米姬,你可以现在走出来或者天亮前安娜-索菲亚一命呜呼。也许你就是希望她死去,对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愿意成全你们。亲爱的,为了你,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干。 露米姬心里明白,她不能冒这个险。她不知道她是在跟谁打交道,但她知道这个流氓知道很多有关她的事,多得不可思议。他很可能什么都干得出来。 她披上衣服,蹬上马丁靴,把外衣搭在肩上。她还小心翼翼地窥视了一下,看看赛姆萨是不是仍然睡得很香。房间里传来了很平稳的呼吸声。接着露米姬很快写了一张便条,说什么她睡不着,现在出去散散步。她衷心希望她回来前赛姆萨不会醒过来,如果她会回来的话。 不,她现在不能让怕死的想法为所欲为,尽管这种想法像横扫一切的海浪那样企图让她灭顶。 外面下着冰冷的毛毛雨。露米姬紧紧抓住大门的把手,手开始冻得疼了起来。她瞟了瞟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什么把戏?她已经走了出来,她已经按他的指示行动了。 又是一条短信。 亲爱的姑娘,夜晚很冷。我想让你暖和一些。我知道你跑得很快。你有正好15分钟时间,从这里跑到奈辛城堡。如果你不能准时赶到那里,我就要改变我的计划,我就要去杀死安娜-索菲亚。时间就从现在开始。 当露米姬看到短信最后几个字时,她就开始跑了起来。她觉得马丁靴在湿淋淋、滑溜溜的小道上滑来滑去。为什么她这次没有想到要穿跑鞋?她应该懂得有时候她需要快跑。自从去年2月以来,她的生活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露米姬在头脑里计算出了一条最近的路:从女人湾街到拉普兰路,然后沿着拉普兰路一直到坦佩拉为止。灰褐色的泥巴在她脚下扑哧扑哧直响。冷冰冰的冻雨透过大衣和帽子钻进了露米姬的身体,并且遮挡了她的视野。街上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凡是灯光没有照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 露米姬一边跑一边看着时间,她心里思忖着,这样做到底有没有道理。她为什么要这样跑呢?她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家伙是否真的会实现他的恐吓呢?露米姬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到安娜-索菲亚了,此外,她跟安娜-索菲亚也没有其他的联系。过去的校园恶霸后来出了什么事,连一丁点消息她都没有听到过。 当露米姬拐弯来到礼堂街时,她明白她是不可能不这样做的,因为她身上的一部分是真的希望安娜-索菲亚死去。露米姬曾经多次痴心妄想过,梦见过。就是摆脱校园恶霸搬到坦佩雷后她仍然这样想过。这一小部分的她妄想报仇雪恨,希望恶有恶报。由于安娜-索菲亚和范妮莎的缘故,她多年来希望自己宁愿死去,也不愿受她们的欺负。 这是合理的报复。 如果露米姬留在家里继续睡觉,而安娜-索菲亚却失去了生命,她会觉得她应该对此负责。她会感到内疚,因为她的一部分是希望这样做的。 还有五分钟。露米姬让鞋底更快地撞击地面。她来到了宫殿路桥,该桥是从坦姆拉通往芬来森厂(1)区。桥很滑,潮湿的冷空气不断地进入她的肺部,但她还是及时赶到了。毋庸置疑,她必须及时赶到。 奈辛公园不是露米姬喜欢的地方。这是一座景色优美的公园,坐落在奈辛岩上面,1900年初在几乎是光秃秃的岩石上修建的。夏天的时候,这里是一片葱翠晶莹的绿茵,令人陶醉,从公园可以遥望美丽的奈辛湖。公园里有各式各样的花草,天然圆石垒成的围墙,甚至还种植了芬兰最大的白杨树。在其他情况下,露米姬也许会认为这是坦佩雷最佳的公园。 然而,利埃基就是在奈辛岩把露米姬抛弃的,打那以后,对待这座公园露米姬的心情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悲伤夹杂着烦恼。时下,公园里是一片漆黑,一片死寂。对她来说,这是一座噩梦园。 奈辛城堡孤独但高傲地耸立在奈辛公园中央的最高处,这是一座淡白色的建筑,但是,年久失修,破旧得可怜。露米姬使尽最后的力气往上爬,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尼拉维达宫。这是奈辛城堡的原名,这个名字很好听,很有韵味儿,但尼拉维拉宫的历史很悲惨。城堡是由芬来森厂主威廉·冯·柰特贝克的儿子彼特·冯·柰特贝克雇人修建的。原来那座尼拉维达宫是木结构的别墅,位于奈辛岩旁边。柰特贝克一家并没有在1898年落成的新居里住过,因为彼特的妻子奥尔佳在生双胞胎时去世,彼特半年后患盲肠炎死于巴黎的一家医院。1905年尼拉维达这座宫殿式的豪宅就卖给了坦佩雷市政府。现在是12月的夜晚,柰辛城堡看起来像魅影一样,很不真实。这是一座鬼屋。柰特贝克一家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柰特贝克死后才住进尼拉维达宫的。 露米姬看了一下手机。她还来得及。她本来想把这个流氓喊出来,让他露出真面目,但就在这一刻,新的短信来了。 你先到一分钟。你比我想象的要快。你已经赢了。你背对着奈辛湖向前看,尼拉维达宫左侧楼的石基处,下面有一个小洞,那里有我给你的东西。 先是赛跑,接下来是捉迷藏。这个流氓就是想从中获得病态的乐趣。露米姬走到尼拉维达宫左侧楼,开始用手指头触摸冷冰冰的石基。什么也没有,连一个小洞也没有。她开始感到厌倦。她正准备放弃,因为手指冻得发麻。就在此时,她找到了一个小洞,这个洞与地面几乎同一水平。她把手指伸了进去,碰到了一件金属制品。她把它拉了出来。 瞧,现在她的手心里躺着一把小小的金钥匙。 你真是走运。这是解开你生命中最大秘密的钥匙。当你想起很多事情时,我可以肯定,你也会想起这把钥匙能打开什么东西。不过,现在是你该回家的时候了,看看你的王子是不是睡得好好的。虽然他并不是你真爱的人,但你并不希望他会出什么事,对吗? 露米姬无法想象她在回家路上能否跑得再快一些,不过恐惧使她的步伐迈得比以前更有力。万一这个流氓伤害赛姆萨,那—— 到家后她发现一切都正常。赛姆萨仍在床垫上呼呼地熟睡。露米姬脱下衣服,把她留的字条捏成一团掷进纸篓里,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赛姆萨旁边。小伙子在睡梦中朝着露米姬转了个身,并且把她搂住。赛姆萨的前发有点儿湿。他是不是因做噩梦而出汗了? 露米姬突然感到疲倦,眼睛都睁不开了。她很快就睡着了,没有做噩梦,也没有梦见到那把神秘的钥匙。钥匙现在就在她大衣口袋里,就是那把精雕着鸡心的钥匙。 人是很容易轻信的。令人信服的话只要你说得足够多,他就会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认为你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真话,我很容易就把钥匙搞到手了。人们相信我,向我泄露秘密。当我制造了轻松可信的气氛后,他就会开口说话。你应该忘记了吧,烈酒能使人敞开心扉。钥匙就在他认为藏得的那个地方。 “他把它一直藏在书架上,蒂埃宁《童话树》的后面,难道这不是病态吗?”他醉醺醺地说。我承认这是病态,尽管我认为世界上有的是比这更病态的事情。难道我是谴责别人的人吗?我们都想通过自己的方法来保存我们的秘密。 我想把钥匙交给你,这样你就可以回忆起你的往事。我可以把一切都直接告诉你,但这样做没有意思。我宁可让你自己去发现你的秘密,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变得更有意思,你就会如实地想起一切事情。 你现在也许还不知道怎么去回忆,但我会送你礼物。我要一件一件地送给你。对你来说,这些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礼物,这样好的礼物从未有人送给你过。 你要得到的礼物是你的过去。 你要得到的礼物是你的秘密。 你要得到的礼物是你真实的身份。 最后,你要得到的礼物是你自己,完整的你。 接下来你要准备接受你最终的礼物,即我给你的永恒的爱,因为你该明白,我是唯一如此狂爱你的人。到那时,你也开始爱我。我们是一模一样的,我们是不可分割的。 ———————————————————— (1)?坦佩雷芬来森厂最先是由1820年出生于英国格拉斯哥的苏格兰人芬来森创建的。 11 黑色的湖水把露米姬越来越拽向深处。不管她多么使劲儿,她再也不可能浮出水面,而她也不想再做努力了。湖水深处是一片树林,它跟地球上的树林不同。树干和树枝都在不停地游动,它们不是固定的,它们是软绵绵的浮游生物。 露米姬越来越往下沉。她看见湖底下有个东西在闪烁。那是一个小箱子,看上去很眼熟。露米姬感觉到,她得到的那把金钥匙好像能开箱子上的锁,它们正好是配对的。 露米姬设法走到箱子跟前,但是她的脚突然陷入湖底的黑色泥潭。她动弹不得,她无法呼吸。氧气要完了。露米姬知道,她的肺部很快就会被水灌满,她要死了。 “恐惧!” 有人把这个字眼说得很重,这一下露米姬被闹醒了。她刚打了个小小的瞌睡。但她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原来是在上心理学课,老师亨利克·维尔达的声音把露米姬从睡梦中唤醒。昨夜她跑着来到奈辛城堡,这个行动就像很久以前做的噩梦,不过这个行动有两个具体的证据,一是她感到极度疲乏,二是那把小钥匙,它现在仍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她一次又一次地把手指伸进口袋去找那把钥匙。 箱子。她想起了那只箱子,但是她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恐惧是最能教导人的东西之一,”亨利克继续说,“我认为我们谈论勇敢是完全徒劳的。勇敢是没有的,只有恐惧。” “你的依据是什么?”佳佳没有举手就开口问道。 “我常常听见有人说,勇敢能够战胜恐惧,但据我所知,这是恐惧本身,它使我们采取行动,干出否则我们是干不了的事,因此恐惧看上去就像勇敢。” 亨利克的声音很低沉,很有魅力。他一直是露米姬最喜欢的老师中的一个,其原因就是,他讲课时知道如何选用词句,所以他能迫使学生思考,但并不过分挑动学生。 “恐惧使人逃之夭夭,勇敢使人坚持战斗,难道不是这样吗?”阿历克斯评论说。 “当然可以这样认为,但是,另一方面也可以这样认为:恐惧能教导我们什么样的情况下最好是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怕死是最强的恐惧。一方面,它能使我们逃跑;但另一方面,它能激励我们起来战斗。”亨利克说。 露米姬仍然感到疲倦,她只想用双手来支撑自己并且把身子靠在书桌上,把脑袋搁在双手形成的枕头上,睡呀,睡呀睡。坐在旁边的赛姆萨摸了摸露米姬的胳膊,低声对她说: “这节课后回家休息吧。你看起来像个死人一样。” “谢谢。”露米姬轻轻地笑着说。 早晨的时候,赛姆萨曾经问过露米姬为什么她看起来这样疲惫。露米姬只是说夜里没有睡好。她还能说什么呢?那个流氓说得很清楚,关于他和她的关系以及他发来的短信,她绝对不能对其他人说,哪怕说一个字也不行。赛姆萨觉得她本该一清早就留在家里,但露米姬觉得她在这样的情况下是无法忍受孤独的。现在,对她来说,休息二字听起来很好听,而且也是必不可少的。 课后,亨利克叫露米姬留在班上,待一会儿再走。赛姆萨要赶下一门课,所以他举起手放在耳朵旁,表示打电话的意思。露米姬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我只想确认一下,你是打算参加心理学春季大学招生考试,对吗?”亨利克说。 “我不参加。”露米姬回答说。 “你是我多年来教过的学生中最有天赋的学生,不然我是不会问你的。一般情况下,我是不该这样问的,但我想让你知道。” 亨利克轻轻拍了一下露米姬的肩膀。 “好吧,谢谢。”露米姬很尴尬地说。 当她看见亨利克转身看他的讲稿时,露米姬松了一口气,因为亨利克这个动作表明他们之间的谈话已经结束。露米姬真的觉得她非常需要好好睡一觉。 露米姬梦见她正在用嘴亲利埃基,就在此时门铃响了。在睡梦中,她感到金钥匙在她接吻时是怎样从她嘴里滑进了利埃基嘴里。 露米姬还在睡梦中就爬了起来,从门眼往外窥视。 利埃基,当然是利埃基。露米姬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 虽然她曾经对自己许诺过,她再也不会让利埃基进她的屋,但她还是把门打开。她感到梦中之吻还火辣辣地留在她的嘴唇上。利埃基先是什么话也不说。他从手上把橙色手套摘下来,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露米姬的脸蛋儿。 “我不得不来,”他说,“自从上次见面,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你好像怕什么东西似的。我必须来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没事儿。不管这个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利埃基说的话像火红的箭那样直刺露米姬的心。就在此时,她心中有样东西好像崩溃了。 有人能把她看得如此清楚,有人能认出她的思想活动,而她自己却千方百计想掩盖这样的思想活动。 露米姬双手搂住了利埃基的脖子,一下把利埃基拽了过来。她正视着利埃基,而且越久越好。她潜入冰水之中,她飞上蓝色的天空。她进入淡蓝色火焰熊熊燃烧的地方。她亲吻了利埃基。分手后,思念、欲望和激情撕裂了她的心,现在就让她的嘴唇、嘴和舌头向他叙述这一切吧。 接吻一开始露米姬就明白了。 这里是他们的树林,这里是他们的湖泊,这里是他们深蓝色的、充满亮点的星空。 在同一时间,这一切把他们团团围住,没有丢失任何东西。光线穿过树叶找到了进入树林的小道。静悄悄的黄昏时分,这里有淅沥沥声,哗啦啦声,叽叽喳喳的鸟声,飒飒的风声,汩汩的流水声,轻轻摇动的海浪,凉爽的泉瀑和温暖的浅潭,失重的感觉,眩晕,无边无际,无穷无尽,自由进入肺部的空气,跳动着的宇宙以及它们共同的脉搏。她不记得最近干的哪件事让她觉得是跟脱离接吻一样难办,但她不得不停止接吻。 她不明白,本来这样做是正确的怎么现在却是错误的呢。 “我们就是不能互相见面,至少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这样做。我是在跟赛姆萨谈恋爱。”露米姬终于说了出来。 她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这样一来,她跟利埃基之间的距离就好像变得十分遥远。他们本来是可以互相拥抱,但现在他们却不能这样做。 “你爱他吗?”利埃基问道。 他问时的语气非常严肃,所以露米姬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知道什么是爱情吗?现在我再也不能肯定了。”她说。 “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就是因为他是你爱的小伙子,对吗?” 露米姬感到越来越疲惫。 “当然不是。别这样问我好吗?” “假如我配不上你,假如我太差劲儿,毛病太多,那你就直接说出来吧。” 露米姬听出利埃基的声音里带有愤慨和痛苦,但露米姬不能安慰他,她现在不能这样做。 “不是这样。”她只能这样说。 事实上,她觉得只有跟利埃基在一起她才感到一切都完整,一切都完美,但她怎么能这样对利埃基说呢?她现在是跟赛姆萨在一起,赛姆萨很听话,很可爱,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他从未伤过她的心。 露米姬知道,如果她再向树林深处跨入一步,再向湖里游几下,让星空降落在她的头上把她全部覆盖,那么她就再也不可能逃脱了,她就是想逃脱也永远不可能逃脱了。如果把这一切从她身上全都夺走,要她再忍受一次,她相信这是不可能的。利埃基已经这样干过一次。他曾经把树林、湖泊和星空全都带走。利埃基发誓说他再也不会这样干了,露米姬会相信他吗?当然不会。露米姬不敢再次让他伤害自己。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利埃基说,“为了你,为了我们能破镜重圆,我已经上刀山下火海了,而你却转过脸不理我。” 是你转过脸不理我,露米姬心里想,但这不是报复。我这样做不是对着你,而是对着我自己。这里我要最严厉惩罚的是我自己,我不让自己享有幸福,因为我太害怕了。我不能再自暴自弃,不能再堕落下去。否则我会死的,我会发疯的。 露米姬只能这样说: “你赴汤蹈火都是为了你自己,事实也该是这样。别人不可能让你幸福,让你完美,只有你自己才能这样做。” 露米姬看见利埃基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的目光前面盖着一层薄薄的泪迹,但利埃基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泪水没有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如果利埃基放声大哭,露米姬会感到难过,但他没有哭,他控制住了自己的痛苦,这反而使露米姬感到更加难过。她必须强迫自己,否则她就会用手搂住利埃基的腰部,很久很久地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 “你是个冷血动物,露米姬,我以为我了解你。” 露米姬没有回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要是利埃基恨她,或者他感到很痛苦,那么从她的角度来看,也许问题就会更容易解决一些,她摆脱利埃基就会更容易一些。 当利埃基离开,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时,露米姬的双腿实在支撑不住了。她扑通一声在玄关的地板上坐了下来。她感到从房子角落的黑影里溜出来的黑色物体正冲着她而来,从她的耳朵和鼻孔钻进她的身体,从喉咙滑进她的肺部和肚子,让它们涨得鼓鼓的。她感到呼吸困难,空气快要呼吸完了。 她终于站了起来,走进厨房。她需要喝一杯浓浓的咖啡,比在她体内安家落户的黑东西还要黑的咖啡。当露米姬计算咖啡壶里要放多少咖啡时,她听到邮箱咯噔地响了一下。 熟悉的恐惧感像野兽那样龇牙咧嘴地朝她扑了过来。 肯定是免费广告、小报之类的东西,露米姬心里想。 但是,飘落在玄关地板上的却是一张对折了的A4白纸。露米姬闪电般地打开大门,朝着走廊冲了过去。一个人也没有,连走楼梯的脚步声都没有。电梯一动也不动。露米姬疑惑了一会儿,回到屋里。她没有跑出去追那个影子。万一她把这个流氓一把抓住,这也许是可能发生的最坏的事。 露米姬不想拆信,但她又忍不住不拆信。信里是这样写的: 我比其他人更爱你。我永远爱你。 当我触摸你时,我感到我还活着,那时我觉得活着还是值得的。 我在梦中看见你已经有很久了。我读过报上所有关于你的报道。去年夏天你把人们从死亡中救出来,从熊熊燃烧的房子里救出来,那些报道都是在那时候写的。读那些报道时,我心里觉得你是个英雄,但记者们并不了解你。他们报道你的事迹,只是把你当作一个聪明勇敢的女孩而已。他们没有从你的目光中看到你的野性。 我知道你跟我一样。你身上的一部分想看到大火是如何吞噬这所房子和房子里的人。你的身上有着破坏的成分。你把它藏起来了,因为这在我们的社会里是不能被接受的。不过,我们是被破坏毁灭的孩子,这是我们互相承认的。 我曾经梦想过,如果你把一切都献给我,我该为你做些什么呢?我该用什么方式来触摸你呢?我会用你从未想到过的方式来触摸你。我知道我会让你完全丧失自控能力。你会求我停止,你会求我继续。 当我触摸你时,就会唤醒我身上的野性。 但我们俩都是野兽,我的露米姬。我们是童话中人们想杀死的野兽。我们不会死。我们永远藏身于地下,树丛后面,深水里,最黑暗的角落里。 有朝一日你将全部属于我。这一天将到来得比你想象的要快。 12 露米姬钻进被窝里,而且越钻越深。她不想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因为这一刻她远离了罪恶的世界。 冻雨洒落在窗户上。寒气试图从窗缝钻进屋里来。躺在被子里,她感到安全,尽管这是虚假的安全。 我装死伤痛止住我装死 尽管屋里一片寂静,但彼约克(冰岛歌手)《伤痛止住》的歌声却在露米姬的脑海里回响着。露米姬在想象中觉得有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腰,因喘息而产生的热气不停地喷向她的脖子,一个躯体紧贴着她的后背。这一切她都感到了。她感到了抚摸她肩膀的手。她感到了紧贴她皮肤的皮肤。她感到了接触她嘴唇的嘴唇,那个嘴唇的吻使她张开了嘴巴,使她献出了一切。 有时这就像睡觉卷缩在哀伤之中偎依在悲痛之中拥抱我的哀伤抚摸我的悲痛 露米姬感觉到了利埃基,她的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好像他真的就在她身边。露米姬终于知道,情况只能是这样。他们虽然已经分手,互相再也见不到了,但利埃基仍然形影不离。黑夜里走路觉得害怕时,她感到一只手正在捏她的手,而捏她的手的人正是利埃基。独自一人坐在摇椅里看书时,她感到一股热气正在向她袭来,而散发这股热气的人也是利埃基。单身睡觉时,她感到有人正在轻轻地抚摸她入睡,而抚摸她入睡的人还是利埃基。 不是赛姆萨。 当赛姆萨在场时,露米姬感觉得到赛姆萨。当赛姆萨拥抱她时,当他的双手搂住她的腰,他的嘴唇吻她的脖子时,她感觉得到赛姆萨。这个时候,她别的什么也感觉不到,别的什么也不想。这个时候,她感到他们只是为了彼此而活着。但是,当赛姆萨在别的地方时,露米姬觉得他就在别的地方。她不会像感到利埃基就在她身边那样感觉到赛姆萨。 这是不对的吗? 能不能这样生活呢? 露米姬对自己的情感无可奈何。她不能否认也不能终止自己的感情。既然一年多的分离都没有做到这一点,现在仅仅靠她自己的毅力要把利埃基从她身边清除掉,那是绝对做不到的。情感没有错。 不过她可以决定她要干什么,她可以决定她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她选择了赛姆萨。情况只能是这样。 露米姬把身上的被子掀掉,她马上打了个冷战。又硬又凉的地板让她的躯体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地回到现实中来。该到外面世界——学校去看看,该接触一下亮晶晶的电灯泡放射出来的耀眼的光芒,这样的光芒能把幻觉吓走,能把接触留下的记忆从皮肤上抹掉。 浩浩长空,星光闪闪,圣诞夜的烛光,天堂的光明,欢乐的象征,蜡烛在燃烧,蜡烛在燃烧。 学校的楼道里蜡烛排列成长长的两排,形成了一条走廊。所有灯光都已熄灭。烛光像翻滚的波浪,灯火像优雅的舞蹈,一瞬间它们把学校变成了童话中的城堡,19世纪的庄园。露米姬不记得今天上午露西娅节游行即将开始。这个传统开始从芬兰瑞典语族传到了芬兰语族。 露米姬对露西娅节一直抱有矛盾的心理。与露西娅节密不可分的是温馨和安全,它给人一种深入骨髓的惬意的感觉,但同时也给人许多不愉快的回忆。露米姬快上学时,她很想成为家里的露西娅少女。那时候里希麦基的托儿所里还没有这个传统节日。母亲为她的想法感到很高兴,答应早晨烘烤露西娅小圆面包,父亲却久久地看着露米姬,板着脸,皱着眉头说: “在这个家庭里,我们不赞美这样的少女。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有个男子喜欢她的眼睛,但是,为了不让他继续困扰自己,她竟然把自己的眼睛挖了出来。她是被匕首刺穿脖子而死的,因为她先是被绑在柱上受火刑,但没死。” 露米姬仍然记得父亲说的话。她记得她的热情是怎么被扼杀的,那就好像强迫她把整个冰棒吞下去似的。母亲冲着父亲大发雷霆,他怎么能对孩子讲这么可怕的事情。对露米姬来说,父亲说的话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父亲一眼就把她看穿了,好像她、她的热情和快乐压根儿都不存在似的。 从这之后,露米姬再也没有向她父亲建议要过露西娅节。现在,她正看着一批女中学生从楼梯往下走,她们身上穿着白色长袍,头上戴着绿色丝绢编织的花环,手里拿着闪光的蜡烛。佳佳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她那红色的长发这次扎成像天使头上的鬈发。当她走过露米姬时,柔情脉脉地笑了一下,还眨了一下眼睛。 游行队伍继续向前走进学校的门厅,他们的歌声也越来越远了,这时,露米姬发现《圣露西娅之歌》的瑞典语歌词正在她自己的头脑里回荡。 哑然无声的黑夜正在过去现在有人听到了翅膀的声音在每一个寂静的房间里好像是来自天使翅膀振动的飒飒的声音看吧,她正站立在我们的大门入口处身穿白色长袍,头戴金色蜡烛花冠这就是圣露西亚,圣露西亚 芬兰语一直是露米姬较擅长的语言,瑞典语她说得很少,主要是跟父亲和他的亲戚说话时才说瑞典语,但是,对她来说,瑞典语是诗的语言,歌的语言,它像乐器那样能奏出各种音乐来表达不同层次的意义和情感,而这类意义和情感叫什么名字现在都还没有找到确切的字眼呢。 例如,翅膀振动的飒飒声(Dr?mmar med vingesus): Vingesus这么一个字,它就有很多美妙的意义。它是翅膀,翅膀振动时的飒飒声,或者风吹时的沙沙声,瀑布流动时的哗哗声,或者火烧时的咝咝声。露米姬听见有人正在用清澈的童声唱歌,歌里有这个字:Vingesus。这个声音听上去很熟悉,但不是她小时候的声音。 她突然看见面前有一座带楼梯的木屋,一个小女孩一边用瑞典语唱着《圣露西娅之歌》,一边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这是罗莎。这个女孩一定是她失去的姐姐罗莎。她记得罗莎当时长得很漂亮,她曾经想第二年跟罗莎一起唱歌。但不知怎么搞的,她对第二年却没有任何记忆。难道没有第二年吗?在她的记忆中,罗莎很甜蜜地对着她微笑,而这样的微笑只有做姐姐的才能表现出来。 王子把露米姬的束身胸衣越扎越紧。 再紧一点儿,这样你就成了更加顺从的妻子。 再紧一点儿,这样你就能学会如何保持贞节,严格约束自己。你不再是山林人,你是女王。你走路时动作必须缓慢、优美。我说话时你必须保持沉默。你既不能喊叫也不能发笑,因为这样做是不得体的。你有漂亮的连衣裙、珠宝项链和金色的闺房。我不了解为什么你不高兴。为什么你不满意? 王子说的话还在露米姬耳边萦绕。她感到呼吸困难。束身胸衣勒得她气都喘不过来,眼框的边缘开始出血,视线变得模糊。 “再紧一点儿,这样你也许就会马上再次陷入长眠,我可以把你放回到玻璃棺材里。你在玻璃棺材里时看起来更加漂亮。那时你也比较容易对付。我爱的是躺在玻璃棺材里的那个少女,不是现在这个鲁莽的、无耻的、举止糟糕的女人,她太平凡,太实际了。”王子对着露米姬的耳朵低声地说。 呼吸要断了。 氧气用完了。 露米姬想喘口气,但没有成功。她简直无法呼吸。她觉得快要被淹死,她感到头晕。黑暗在她眼前展开了翅膀。 露米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她的脑袋撞到地板上。她的目光扫过了舞台,她突然回想起什么地方见过适合这把钥匙的箱子。是在她父母的卧室里,床底下,是用布盖着的。好几年,好几年前她在那里见到过这个箱子,那时她到卧室里去找体温计,因为体温计掉到了地板上,滚到了床底下。露米姬当时很想知道这个用深色毡布覆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朝布底下偷看了一眼,发现是一只木头箱子。 一刹那间她好像记起了什么东西,跟她童年时收藏的宝贝有关,但就在那时母亲或者是父亲回来了,露米姬就好像在干什么被禁止的事似的惊慌失措地离开卧室。她从来也没有问过关于木箱的事,她当然不问,因为她明白这是跟她无关的秘密。 但是,现在这跟她有关了,因为她有木箱的钥匙。 这是露米姬失去知觉之前脑子里最后的想法。 水滴就像下雨那样洒落在她的脸上。露米姬睁开眼睛,她看见了赛姆萨焦虑不安的目光。 “我没事儿。”露米姬开口说话了。 这是谎言,但赛姆萨对此的理解却不一样。露米姬躺在软绵绵的垫子上,这准是道具间里找到的毡布,她的双脚被抬了起来。束身胸衣已经脱掉。站在她旁边的除了赛姆萨还有阿历克斯和佳佳,佳佳手里拿着一只水瓶,很明显,正在向她脸上泼水的就是她。 “我早就说过缚扎束身胸衣时要小心。”佳佳对着阿历克斯厉声责备。 “我没有扎得很紧。”阿历克斯辩解。 “不是这个原因。”露米姬边说边爬了起来。她的脑袋晕得很厉害,但她不让自己晕倒。她必须让别人相信一切都很好,否则的话他们是不会让她走人的。 “我今天准是没有好好吃东西,觉也睡得太少了。”赛姆萨和佳佳互相看了一眼。阿历克斯好像松了口气。佳佳皱了皱眉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露米姬。末了,她慢吞吞地说: “好吧。这是常有的事儿。你现在全都恢复了,不是吗?” 露米姬希望没人注意到她的脚在颤抖。赛姆萨用平时那种令人舒服的手法抚摸她的后背。露米姬很想躺在他的怀里,让他来支撑自己,但现在不行。 “今天就到此为止。”佳佳最后做出决定。 “这也许是个好主意,”露米姬说,“我能自己解开胸罩并且逃往树林,这场戏应该演到这里才能结束,但现在还没有演到这里。” 她一下子使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好啊! “后天是最后一次排练。嗨,伙计们,这部戏真是太棒了!” 佳佳把正能量也灌输到其他人身上,让他们也振奋起来。大厅里到处是说话的声音。阿历克斯轻吻了一下露米姬的肩膀,喃喃地说: “对不起。” “不要紧。”露米姬回答。 “我现在带你回家,我要把你彻底宠坏。”赛姆萨对着露米姬的耳朵低声地说。 露米姬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拥抱中摆脱出来。 “听起来真是太好了,但我必须回里希麦基。” 露米姬试图直接看着赛姆萨,尽管对她来说这是很难的。 “今天晚上吗?”赛姆萨想知道。 “我们家里有庆祝露西娅节的传统。” 又是一个谎言,不过,在某种意义上,这不是一个谎言。虽然父亲说过他们家不过露西娅节,但父亲的表兄最近这两年在图尔库家里聚会一起庆祝露西娅节。露米姬知道,父亲和母亲今天一定在那里,要到明天上午才回来。她可以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查看一下,箱子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赛姆萨看起来有点儿失望。露米姬感到很难面对他那悲伤的、仍然焦躁不安的目光。但现在她不得不离开赛姆萨,她必须在今晚找到答案,否则她要发疯了。 她轻轻地吻了一下赛姆萨的嘴唇,她极力不去想,这可是骗子之吻呀! 13 露米姬觉得,在父母不知道的情况下待在家里是错误的,是不被允许的。她的脚步声在屋子里回荡,听起来有点儿怪怪的。 错误的女孩在错误的屋子里,回声轻声地说,鬼一样的女孩,她不应该独自一人在房间里逛来荡去。 如果露米姬事先问父亲和母亲的话,他们当然会同意的,但是她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事儿。她不希望他们提出额外的问题,因为回答这些问题她又要继续撒谎。露米姬不想成为一个对最亲近的人都要撒谎的人。然而,这个流氓胁迫她这样做。 露米姬希望最终把秘密搞清楚后,影子就会把她丢下不管了。但是,如果这个流氓知道她所不知道的事情,而他的妄想主要与此有关,那怎么办呢?最重要的是要把事实真相揭露出来。 她心里有个声音,试图低声说,这样一个全方位的疯子是不会就此罢休的,但她却不让这个声音发出来。 她在父母卧室里闻到的气味跟她记得的一样,没有什么不同。那里有熏衣草的香味,床上被褥的味道,偶尔也有盆栽植物散发出来的泥土味,父亲剃须时用的须后水和旧镂花窗帘散发出来的气味。这些旧窗帘早先是挂在奶奶家的。露米姬把拖到地上的床罩掀了起来,朝床底下看了一眼,她所记得的那块毡布还在床下。露米姬爬到床底下。那里到处是灰尘。父亲显然不像露米姬还住在家里时那样勤奋地用吸尘器扫除。这样倒也好。 露米姬把布盖子掀起。她的心突然跳动得要命。她的手冷得奇怪,而且黏糊糊的。布盖子下面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硬纸板盒子,不是装饰精美的木箱子。这只灰色纸盒里装的是色情书籍。 露米姬把纸盒子放回原处,把布盖上。这只盒子里有秘密,但不是她正在寻找的秘密。她父母卧室里的生活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尽管这只是个非常无害的发现,但她仍然觉得,要是她根本就没有这样做就好了。 她一边咳嗽,一边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拍掉牛仔裤膝盖上的灰尘。她感到失望,头脑里一片空白。她是不是记错了?那个箱子是不是她想象出来的?编造出来的?她有一把钥匙,因此她想来想去觉得肯定有一个箱子,箱子上有一把锁,而这把钥匙就能打开这箱子上的锁,是不是这样呢? 不,情况不可能是这样的。露米姬不同意这种看法。 要是不想让人偶然找到这只箱子,那么会把它藏在父母家里什么地方呢? 露米姬找了一下厨柜、吊柜、起居室、门厅、地下室和后院里的小屋,都没有找到箱子,连一点儿影子都没有。傍晚已经变成夜晚。希望开始变成灰蒙蒙的失望。 想一想,再想一想,当她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时,她不停地激励自己。露米姬轻轻地按摩着太阳穴,极力想把越来越明显的头痛驱赶出去。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把它放在手心里。 告诉我,告诉我,钥匙。指给我看,你能打开的锁在哪里?把我带到箱子那里去吧。 钥匙在她手心里只是一块死石头而已,没有任何回应。 “你往往在比你想象更近的地方找到你要找的东西。”对于这种所谓一目了然的成语露米姬一直很感兴趣。此时此刻,这样的成语在她脑海里厌烦地,来来回回地萦绕。所谓较近的地方在哪里?屁股底下还是—— 露米姬还没来得及想到最后,就把沙发上的坐垫掷在地板上,然后迫不及待地把沙发床打开。 她同时也就找到了箱子。 沙发的床架是折叠在沙发里的,要用床时就可以从沙发里拉出来。用作沙发时,床架和地板之间就有一个小小的空间,那里就有可能摆放比如说塞满床上被褥的抽屉。而现在那里摆放的是露米姬所熟悉的木箱子。露米姬用出汗的手把木箱抬了出来。她没有时间欣赏箱子表面的装饰物。箱子表面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钥匙险些从指缝掉下去。锁已经有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所以钥匙在锁里很难转动。露米姬费了很大的力气最终才把锁打开。 她不知道她等待的是什么。她也无法知道她该相信什么或者希望从木箱里找到什么。突然,她在她眼前看到了她脑海里从未记起过的童年。 一个淡色头发,灰色眼睛女孩的照片,这个女孩看起来像她,但不是她,看起来像父亲和母亲,但不是他们。她是罗莎,罗莎,罗莎,她是她姐姐罗莎。露米姬看见照片,突然想起了她姐姐身体的气味,她睡觉时是怎样呼吸的,她的手是怎样拥抱她的,或者有时是怎样掐她的。她想起了罗莎格格的笑声,生气时的哭声,听起来像百灵鸟鸣叫似的歌声和口哨声。 两个女孩在一起的照片。另一个女孩年龄小一些,褐色头发。她是露米姬。她们俩并排坐在一起。她们在湖边戏水。她们一起奔跑。她们在喷水笼头下跳舞。露米姬不再看照片了。她所有的器官突然全都充满了记忆。 夏天她们一起摘草莓。罗莎给她吃最大的、最红的草莓。虽然是夏天,但奶奶家的阁楼总是秋天的味道。奶奶的旧鞋对她们来说太大,她们就各把一只脚伸进同一只鞋里。这样走路不摔倒是不可能的。罗莎的头发很容易乱成一团,而露米姬的头发不会。罗莎替她梳头,梳了一百次,再梳一百次。外面,雨水拍打在窗户上,但她们的被单下却有个橘色的小屋。当电视节目里出现可怕的镜头,罗莎就会用手挡住露米姬的眼睛,低声地对她说这只是童话而已。玫瑰园里洋溢着迷人的香味,但玫瑰花有刺会扎手。大人们不知道什么游戏最好玩儿。有时候她们不得不把整个房间的地板都弄湿,因为这是海洋。当罗莎哭的时候,她的脸庞显得很可爱。露米姬用舌头舔她脸上的盐水。她是一只猫。她们俩手拉着手,她们俩永不分离。她们俩总是一起搬进同一座房子,睡在同一间房间里。她们是Onneli ja Anneli(1)。 她们是玫瑰公主和白雪公主。如果遇到了噩梦,她们就会肩并肩睡在一起,互相依靠。她们呼吸是同一个节奏。如果她们睡觉时紧抱在一起,噩梦就无法乘虚而入。 当最终发现已经是十八岁,坐在父母家客厅的地板上看照片时,她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了。她周围乱七八糟都是照片,有上百张照片,把整个地板都铺满了。她的上方好像展现了一片新的天空,那里正在飘落着五彩缤纷的方形雪花。露米姬不再是三岁了。比她大两岁的姐姐罗莎没有拉着她的手。 露米姬觉得她好像被一个巨浪卷了进去,这个浪头要把屋顶、地板和墙壁统统卷走。潮水把她冲到了一片空白之中。哪里也没有安全,没有结实的地基,所有她所相信的都是谎言,黑暗。她活到现在一直以为她是家里独一无二的独生子。 怎么能把姐姐从她身边夺走呢?怎么能对她隐瞒有一个人名叫罗莎这样一个事实呢?最主要的是,为什么要这样做?罗莎出了什么事? 露米姬站了起来。她不得不抓住沙发的角,否则就要摔倒了。她感到头晕、恶心,她想哭,脚都支撑不住了。她摸着找到了她在客厅桌子上的手机。她想马上给母亲或者父亲打电话。现在几点了,这没有关系,他们很可能在睡觉,这也没有关系。他们是说谎的人,骗子。他们不能这样对待他们所爱的人。他们不能这样做。他们怎么能把如此重大的事件从她的生活中抹掉呢? 露米姬非得问他们不可。 现在就问。 她必须知道罗莎出了什么事。就在此时,一封短信来了。她还没来得及考虑短信是谁发的就把它打开了。 我看见你了。你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手机,但你没有打电话,因为你不想看到首场演出时墙上溅满了鲜血,沿着舞台流着鲜血,看台上到处是鲜血。你不想看到你那听话但愚蠢的男朋友倒在舞台上,瞪着死人般的眼睛望着前方。你知道现在放弃演出是没有用的。不管怎样,我能找到你们每一个人,我能演出我亲手编写的戏。你现在真漂亮啊!见到真相的人永远是漂亮的。 露米姬冲过去把客厅的灯都关了,尽管她知道这没有什么用处。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的房间里,眼睛死死地盯着院子,她极力想看到什么,但回头看她的却是一片黑暗。 露米姬拿着手机的这只手有气无力地放了下来,她知道她不能打电话。 学问是美妙的,也是残忍的,我亲爱的露米姬。依靠学问可以无所不为。学问可以使我们采取行动,增强信任。它真的能给我们力量。 当你认识了,知道了合适的人,你就能不断地增加学问,你就能找到你正在寻找的东西。我知道很多关于你的情况,因为我一直想了解你。我像从未好好喝过水的人那样渴望得到学问。我懂得如何向合适的人提出合适的问题。我已经找到了有用的途径和方法,通过这些途径和方法,我已经获得了我能搞到手但必须保密的信息。 对一个像我这样贪婪地渴望得到学问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秘密的。 当人们确信学问值得分享,他们随时准备把自己作为例外。有时学问可以要你支付金钱,有时要你支付其他的东西。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是不需要通货的,因为人们想把知道的信息告诉别人,不管是敏感的还是秘密的信息。对人类来说,这是遗传的。 我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收集了有关你的信息。我并不急于求成。我知道我有时间,到了合适的时间,你就会接受我的学问。 学问使人强大。 真理使人漂亮。 与其他人相比,我更能使你变得强大、漂亮。 ———————————————————— (1)?Onneli和Anneli是芬兰著名作家Marjatta Kurenniemi 1950年代所创作的童话故事中的人物。Onneli和Anneli《姊妹俩》现已改编成话剧和电影。 14 露米姬,永远走在灯光下。 这是姥姥给露米姬的遗言。五年前胰腺癌夺走了姥姥的生命。露米姬去医院看望姥姥,她俯下身,跟姥姥靠得很近,所以姥姥能用她那干瘪的、布满皱纹的手抚摸她的脸颊。姥姥年轻时就守寡,独自抚养四个孩子。露米姬毫无疑问地、毫无保留地爱着姥姥,因为她是一个既坚强又脆弱的女人。姥姥也很爱露米姬,对此露米姬从未有过任何怀疑。而爷爷和奶奶跟她就很疏远。他们住在阿芬南摩省,露米姬很少见到他们。 然而,连姥姥都对露米姬隐瞒她有姐姐这样的事实,她怎么能这样做呢?露米姬觉得她好像陷入一个极其奇怪的、人造的环境中,那里所有人都秘密地联合起来对付她,那里装着监控摄像机,上演话剧,播放真人秀电视节目,这样的节目是有脚本的,但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永远走在灯光下。 当她离开学校沿着哈美大街往家走时,露米姬想起了姥姥对她说的话。彩灯所布置出的灯光图景使整条街沐浴在金黄色的灯光中。灯光组成的鲜花和雪花,缠绕着树干树枝周围的电缆,商家自己布置了圣诞灯光和橱窗,这一切使人们忘记了一点:如果整个城市突然停电,人们将不得不在一片漆黑中跋涉。当灯光足够亮时,人们是不会想到黑暗的。露米姬心里琢磨着,姥姥是否也是这样想的。她想,如果姥姥让她的生活尽量变得明亮和快乐,那么往日的悲剧就会消失了。 毋庸置疑,往事一定是个悲剧。看了照片后,露米姬明白了这一点。只有大悲剧才能多多少少解释这样一个不可理解的事实:不让她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姐姐。 前一天夜里,露米姬睡得很少。看了影子的短信后,她关掉所有的电灯,拉上所有的窗帘,从厨房里拿了一把最锋利的菜刀,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眼睛直瞪瞪地盯着门厅。她比以往更加仔细地倾听着,一听到萧瑟的风声,房子摇晃时的嘎吱嘎吱声,冻雨拍打在窗户上的噼哩叭啦声,她就会惊恐失色。她吓得要死。露米姬本想打电话给赛姆萨、利埃基、她父母或者警察,但她不能这样做。 这条害人虫已经把她的手捆住,让她瘫痪,剥夺了她的活动余地和她所呼吸的空气。 随着夜晚一小时一小时慢吞吞地过去,露米姬挖空心思地猜想这个家伙究竟是谁,可是,即使是可能性极小的答案她都想不出来。是个疯子?狂人?但谁能知道得那么多呢?谁能知道有关箱子、照片和钥匙的事呢?谁能把钥匙搞到手呢?当然是露米姬的父母。尽管露米姬越来越怀疑他们对她的爱,但她仍然不相信他们会是这种迫害的幕后策划者。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不,这是不可能的。 露米姬连害人虫的身份都没有好好想过,因为她的头脑里只有这样的问题:罗莎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她觉得时下这比任何其他的事都重要。在考虑别的事之前,她必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迫害她的人给了她钥匙,但最大的锁仍然还没有打开。露米姬知道她是在他的掌握中。她相信答案肯定是在这个家伙手里。 早晨最终以灰色、疲惫的目光朝北半球的12月瞥了一眼,这时露米姬从沙发上爬了起来,她感到手脚发麻,头也快晕了。她把菜刀放回厨房,然后把一切都清扫一遍,使人觉得屋里没人来过似的。她做每个动作都非常机械。有时她好像是在自动机操纵下动作,因为干别的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办法。 只干必须干的事,把所有其他事都停掉。 露米姬就这样乘坐早班火车返回坦佩雷。她回到家里换了一身衣服,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就走着去学校。正常的事儿,正常的生活,一切都跟平时一样。周围的人生活也跟平时一样,匆匆忙忙上班或上学。露米姬觉得她好像是透过玻璃看着他们,透过玻璃棺材看着他们。她是在那里睁着眼看,但心可不在那里。 曾经有过一个女孩,但她并不存在。 罗莎,但她被全部抹掉了。露米姬,她走路、呼吸,看起来,或许是外表上看起来还像个活人,但她觉得她的体内尽是一片乌黑,她有的只是一张人皮而已。 学校里,朝着她迎面走来的第一个人是亨利克·维尔达,他焦虑不安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病了?”心理学老师问道。 “我没有病,只是有点儿极夜(1)引起的疲倦。”露米姬回答。 “每年这个时候就得注意,一定要有足够的睡眠和亮光。”亨利克说,并且热情地笑了笑。 露米姬只能点点头。她紧接着看到的是赛姆萨,他仍然为露米姬疲惫的模样担心。 “晚上后来太晚了。”露米姬撒谎了。 她觉得,如果她从嘴里再说一个谎,她就要吐了。 “这是芬兰瑞典族人的狂热。”赛姆萨轻轻地笑了一下。 从某种意义上说,吵架也许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对赛姆萨说的话,笑声,语气,他的一切露米姬都感到很不高兴,特别让她生气的是赛姆萨说他上完课后在图书馆里等她,以便他们能够一起走到露米姬家去。 “我感到很累,所以上完课后我就想睡个觉,做个芬兰瑞典族的白日梦,享受一下芬兰瑞典族的宁静。”露米姬说。 “我答应保持沉默,不打扰你。”赛姆萨心平气和地说。 “不行,今晚我想一个人过。” “最近你老是想一个人过。”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开始跟我交往时,你就知道这一点的。” “我有时觉得,我只是你生活中很小、很不重要的一部分。” 露米姬看见了赛姆萨眼睛里显露出来的悲痛,在别的情况下,这会使她生气,但今天没有。她太累,太苦恼了,她感到头上有很大的压力,她觉得赛姆萨的悲痛好像也只能归罪于她。 露米姬能说什么呢?我不要你到我家来,因为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我对你撒谎是为了保护你,但今天我不能这样做。你救不了我。没人能救我。 这一整天她在浓密的黑色雾霭里行走。此时此刻,她正穿过海门桥,灯光组成的骏马在桥上排成了一条迎宾夹道,露米姬觉得,这是整个彩灯周中最精彩的一角。靠后腿站立的马在空中挥舞着它们的前蹄,它们的嘶叫声几乎可以听到似的。 永远走在灯光下。 但在她知道真相以前,她是没法摆脱黑暗的。 露米姬觉得,现在是跟迫害她的人联系的时候了。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给这个家伙所使用的通信服务商发了一条短信。 我要见你。 露米姬希望这条短信有足够的分量把影子揪出来。如果她从这个家伙的思维方式上学到一点东西的话,那么她相信这个家伙是抵挡不住这个诱惑的。 露米姬知道她是在玩一场很危险的游戏,但是她必须搞清楚这一切的幕后人物究竟是谁。 露米姬家门口有个意外在等着她——赛姆萨。小伙子坐在台阶上,旁边放着一个野餐用的竹篮子。 “如果你要我走,那我就走。但是,我想你真的应该吃点东西,不管怎么样,脖子也该按摩一下。” 赛姆萨头戴淡绿色的尖顶小圆帽,眼睛里充满了希望,他看上去令人疼爱,露米姬觉得她的心碎了,赛姆萨感动了她。为了赢得这样无私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爱心,她干了些什么呢? “你真的想现在12月还带我共进野餐?”露米姬问道。 “当然啰。我带了毛毯等一切东西。你房间的地板上还是有足够的空间吧!” 赛姆萨咧嘴一笑。露米姬抱住了男友的大衣领子,热情地吻他,而且吻了很长时间,因为,与世界上其他人相比,此时赛姆萨的确更应得到她的吻。 在房间里,赛姆萨真的把毛毯铺在地板上,拿出了面包棒、鲜奶酪、葡萄、巧克力松饼。他在唱机上放进一张萨那·柯尔基·苏奥尼奥录制的现代民乐唱片,这张唱片名叫《黑色》。赛姆萨让露米姬坐了下来,给她准备了一只面包,酒杯里倒满了红葡萄酒,然后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现在你就好好享受吧。”他对着露米姬的耳朵低声说。露米姬闭上了眼睛。赛姆萨对她太好了,她快要哭出来了。 我知道刮风,我知道平静我知道影子,我知道影子的对岸我将最终前往何方,前往何方大地深处容不得我,容不得我疾病杀不死我,杀不死我我不会陷入沼泽,陷入沼泽我只是躺着,但我不会睡着我只是喝水,但我不会口渴 歌曲的旋律和歌词,赛姆萨温柔的抚摸,红酒在血液里产生的热度,这一切在露米姬周围形成了一种柔软温馨的气氛。要是她能留住这样的气氛该有多好啊!要是她能把其他的东西全都忘却该有多好啊!即使是一会儿也行,好吗? 赛姆萨的双手搓揉得很舒服,很惬意,可露米姬不禁想起了另外一双手,那双手会让她的皮肤像触了电似的产生不同的感觉,只要轻轻地揉几下,那双手就能释放出脉冲,使她浑身酥软。利埃基。她想起了利埃基,而这个时候她最不应该想到的就是利埃基,对赛姆萨来说,她这样想是错误的。 与此同时,露米姬的手机上咔嚓一声闪出一条短信。她伸手去拿手机。 “现在别看短信。”赛姆萨请求道。 “我必须看。”露米姬回答,俯下身去拿手机。 赛姆萨的手突然离开了她的肩膀。棉花般柔软的世界就此消失了,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这表明她心里既有恐惧同时也有希望。可是短信不是那个流氓发来的,而是利埃基发来的。 我一直在想你。我想你,这是我早上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我晚上做的最后一件事。在这之间,我一直在想你。我仍然爱你。我永远爱你。 露米姬感到面颊泛红。难道他们俩真是如此心心相印吗?当她想起利埃基时,他也本能地感到了这一点。露米姬站起身来,走进了厨房。 “谁发来的短信?”赛姆萨问道。 “妈妈发来的,我把一件衬衣忘在那里了。”谎言,谎言,谎言,谎言。又是一个谎言。露米姬本能地打开厨房里的抽屉,因为抽屉里放着利埃基送给她的龙形胸针。露米姬把胸针拿在手里,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胸针上精美的鳞片。要是她能把胸针别在大衣领子上,骄傲地带着它,那有多么好啊!她的生活为什么不能这样简单呢? 露米姬听见赛姆萨从毛毯上爬了起来的响动。她赶紧把胸针塞进口袋藏起来。接着她把利埃基发来的短信删除。如果她真的想这样做的话,她应该同时把利埃基的手机号也删除,可是露米姬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来吧,我的朋友,把我带到蛇蝎丛生的地方。 来吧,我的朋友,把我带到有刺玫瑰把我撕成碎片的地方。 来吧,我的朋友,把我带入歧途,因为我希望这样,进入真正的歧途。 露米姬的脑袋里尽是萨那·柯尔基·苏奥尼奥的歌声。 “能不能把音乐关掉?”她请求赛姆萨。 “当然可以。你想干什么?” “我想睡觉。”露米姬回答,她没有看赛姆萨一眼就走到了床垫跟前。 她突然感到太疲倦,连站都站不住了。露米姬穿着衣服倒在床垫上,把被子裹在身上就立即睡着了。 露米姬并没有马上意识到她是怎样醒过来的。她看了一下她的身边。赛姆萨正睡得香。露米姬用胳膊肘把自己支撑起来,向四周瞟了一眼。赛姆萨已经把野餐用的东西清理掉,毛毯也已叠好。露米姬睡得很死,什么也没听见。 当她查看手机上的时间时,她才发现她是被短信闹醒的。时间是22:15。这次短信是影子发来的。 快到沙洲角来。游乐园是我们碰头的地点。在那里,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当我没有真正看见你时,我已经看见你许多次了。为此我有我自己的地盘。我有你的照片。我是偷偷摸摸拍的。你以为没人在看你,所以你在照片里显得很温柔,好像在沉思。我把照片挂在我密室的墙上。我用手指头轻轻地碰你的额头。我触摸你那丰满的下嘴唇,我想我该怎样吻你呢。 我有全部报纸上关于你的报道,此外,我还有许多文件资料,这些材料的存在连你自己都还不知道呢。我在一面墙上制作了一张你的生平的大事年表。你的一生中的确发生了不少事情。 你以为你丢失了你的橙色手套,对吗?不,手套在我手里。你的银色铅笔和从你的白衬衫掉下来的钮扣也在。这些都是我的小宝贝,当我还不能爱抚你时,我就爱抚它们。 有时候我拿着蜡烛来到我的《露米姬屋》,跟你聊天。我要看一看,灼炽的火苗是如何把照片中的你变得红光满面的。你真漂亮啊!你是我所知道的姑娘中最漂亮的。 不过照片是不够的。小玩意儿只是代用品而已。 我以及所有我的器官渴望着得到整个的你。我要看到你,闻到你,尝到你,碰到你。我从未如此渴求过任何东西或任何人。我的露米姬,你是我生活的目的,我活着的意义。 15 露米姬翻过了游乐园的栅栏。她希望她在爬的时候没有触发报警器。天气开始越来越冷,冰冻的栅栏滑溜溜的,但她还是翻到了栅栏的另一端。萧瑟的寒风还没有开始刮,但霜冻已经覆盖了大地并闪烁发光。一般的情况下,游乐园里空荡荡的,一片寂静,而此时它看起来就像幽灵,很吓人。在黑夜里,黑乎乎的装置像形态各异的鬼怪耸立在游乐园里。它们一动也不动,但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从地下挣脱出来,并且开始行走。旋转木马好像会开始快速地旋转,秋千的铁链好像会断裂,会向四处飞溅。魔毯好像会腾空而起,降落在奈辛湖上,然后扑通扑通地卷进浪里。 冬天停用的器材都在冬眠。没有理由把它们唤醒,要不然它们会生气的。 露米姬再次在赛姆萨没有睡醒的情况下成功地离开了家。小伙子熟睡的习惯真是天赐的。这次露米姬走得很急,连便条都没有给他留。如果她写便条,小伙子很可能吓醒,而露米姬则不能冒这个险。不管怎样,她必须跟影子见面。她必须找到答案,让事情真相大白。 此时此刻,她在游乐园里面,但迫害她的人并没有露面。露米姬对这样的捉迷藏感到厌烦。 “我在这儿!”她尽量提高嗓门大声喊道。 回声在游戏机之间荡漾。没有任何反应。 快来游艺馆! 短信,又是短信。为什么这个家伙还要让她跑来跑去?她已经到了这里,她已经准备好跟他见面,不是吗? 游艺馆的大门敞开着,露米姬朝里喊了一声“喂”,但没有任何回应,她就走了进去。馆里有斜得很陡的地板、绳道,软得陷下去的地面,还有凹凸镜室,那里的镜子能让她看起来很高或很矮,很胖或很瘦。露米姬对游艺馆很熟悉,因此她能很快跑着穿过全馆,还有漆黑的走廊和玻璃迷宫,最后是滑梯。 下一条短信: 很好。现在你走过了那个称之为童年的特殊阶段。这个阶段是虚假的,被扭曲了的,有关这阶段的记忆你不能完全相信,因为镜子在说谎。现在你该前往“飓风号”过山车。 露米姬已经感到绝望。她本来想结束了,又觉得这也许真是最后的一站。当她完成任务,也许能得到答案。 “飓风号”过山车是游乐园里转得最疯狂的装置,它比一般的过山车还要快一倍。人们坐在车厢里沿着轨道高速地向前滚动,有时候脑袋都朝着下面。“飓风号”过山车会整个儿旋转成一个巨大的圆圈。 下一个指令: 沿着“飓风号”的轨道往前爬。 这家伙一定是神经错乱。只有疯子才会去爬过山车,可这次疯子却是露米姬,不过她现在是在别人指挥下行动。 沿着冰冻的轨道爬行是很困难的。金属表面很滑,很硬,很不容易抓住。前几米露米姬往前爬是沿着平坦的轨道,但当轨道开始往上升时,向前爬几乎是不可能的。露米姬爬了几米后就已经精疲力尽。她跪着向前爬,当轨道拐弯、扭转时,她好像被悬挂在那里,只得用脚钩住铁环。有时她仅仅靠双手把身子往上提。露米姬咬紧牙关,决不放弃。她情不自禁地往下看了一眼。她已经很高了,太高了。这家伙到底要她爬多高?露米姬闭了一会儿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寒风径直吹在她的脸上。在这样的高处太危险了,她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摔死。 突然有人在下面大声喊道: “露米姬!” 无论在哪里,露米姬都能听出这个声音。但她不能相信她听对了。她朝下看了一眼。是的,是利埃基。 “快下来!要小心!” 露米姬的手、脚、脸颊和心脏顿时失去了知觉。这是利埃基,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这个世界上她最信任的人。利埃基是——他可能是——露米姬无法再往下想了。但是,还可能有别的解释吗?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差不多一样的熟悉。 “你在干什么?快下来,否则我要给消防队打电话啦!” 这是赛姆萨。 露米姬什么都不明白了。赛姆萨和利埃基,他们俩怎么可能都在这儿?她的体力越来越弱。露米姬决定开始往下爬。往下爬比往上爬更困难。金属表面老想从她手下溜掉,于是露米姬就把脚绕在滑道的边上,但一下就滑脱了,她只能靠双手把身子悬在空中。露米姬感到她的手快要抓不住了。 不过赛姆萨和利埃基在下面还是及时把她接住。有一会儿工夫,她同时在他们两人的怀抱里,他们两人的胳膊都紧紧地把她搂住。他们的胳膊是保护她还是囚禁她?露米姬搞不清楚究竟是哪种情况。她从他们手里挣脱出来,随即往后倒退了两步。 “你们究竟在这儿干什么?”她问道。 “我正想问你。”利埃基以挑战的口吻回答。 “是我先问你,你就得先回答。”露米姬并没有回避利埃基的目光。利埃基把脑袋转了过去。 “好吧。晚上我来到你的宿舍附近遛弯儿,因为我睡不着。或许我只是想过来看你一眼,哪怕是透过窗户。当我看见你走了出去,我就决定跟在你的后面。” 听起来他好像说的是实话。但露米姬不能肯定她还能不能相信什么。她把目光转向赛姆萨。 “你呢?” “我看了你的短信。你没有马上醒过来。当你醒来时,我假装睡着的样子,然后我就跟着你走了出来。我很长时间有这样的感觉,你好像有另外一个人。” 赛姆萨起先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后来他就理直气壮地抬起了脑袋。 “看来我没有错,你到这儿来就是要见那个人。” 赛姆萨用轻蔑的口气强调最后那三个字,同时冲着利埃基点了点头。 “不,不是。”露米姬说。 “那你为什么来这儿?” 露米姬没有回答,她的脑袋一片混乱。利埃基说的是真话吗?赛姆萨说的是真话吗?他们俩都不是那个流氓吗?还是他们俩合在一起就是那个流氓?难道这是他们共同的阴谋? “不管怎样,很明显,这儿没人会想着你。”利埃基冲着赛姆萨说。 赛姆萨转身对着利埃基,朝他走过来,但走得太近了,侵犯了对方的私人空间。 “我要提醒你,露米姬是我的女朋友。”赛姆萨说,“一两天前她还吻我呢。” 赛姆萨看着露米姬,好像在问她这是真的吧。露米姬也没有回答,但她的目光已经很清楚地说明了一切。赛姆萨推了一下利埃基。 “离开我们的生活吧!”赛姆萨生气地说,“你把她抛弃,你已经错过了你的机会。” 利埃基歪着嘴笑了一下,开玩笑似地把赛姆萨推了回去。 “真爱不在乎这些东西。我和露米姬是天生的一对。这是我们命里注定的。” “你没有坚守在露米姬身边,你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但你却还在张口说大话。”赛姆萨明确地指出。 “哦,我们两人谁是真正男子汉,现在可是见分晓的时候了。” 突然,利埃基和赛姆萨互相揪住对打起来。他们俩怒气冲冲地对骂,骂了一阵又互相大声喊道:“露米姬真正爱的是我。”露米姬在一旁观看他们的表演。她快累死了,又好像是透过玻璃在看着他们。她不给他们俩加油,也不希望哪个输掉。她觉得打架是徒劳的,是愚蠢的,打架是不成熟的表现。 “我现在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没法看你们打架。”露米姬叹息着说,“你们就留在这里,互相扭打到世界末日吧!我现在该走了。你们俩谁跟着我都是白搭。” 露米姬撒腿就跑,头也不回。为了保持奔跑的速度她希望她那疲惫的肌肉能尽力为她效劳。她希望寒气能尽量折磨她的肺脏。她甚至希望老天爷能把这种无知的雾霭从她头脑里驱散掉。 人会不会发疯到连自己都不明白?发疯是不是最常见的现象?如果人真的丧失了控制现实的能力将会怎样?如果这一切都是幻想出来的该怎么办?如果信和短信根本就不存在那怎么样呢?如果根本就没有这个害人虫那该怎么办呢?如果所有这一切都是露米姬头脑里想象出来的那又该怎么办呢? 露米姬朝着栅栏冲了过去,她用手指和鞋尖抓住栅栏一下就翻了过去。她继续往前跑。当她跑到一个名叫姆斯塔拉赫底的地方,有人在她后面喊道: “喂,姑娘!过来跟我们一起继续狂欢吧!” 一群中年男子显然是在欢度小圣诞节,至少从他们身上的圣诞老人帽和红鼻子可以确定这一点。露米姬继续往前跑。她只想离开这一切,离开她的生活,离开她那浑浑噩噩的日子。 她还没有得到最终的答案,还没有搞清楚这个流氓的身份。 露米姬打开家门,她真想扑通一声倒在地板上放声大哭。一个人到底能承受多少重量?她到底该挑多少重量?哪个阶段是她崩溃的极限?露米姬的神经已经错乱到这样的地步,以至于当她闻到家里有一股陌生的气味时已经太晚了。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她的手已经被紧紧地反锁在身后,她的嘴被皮手套堵住,她的衣袖被往上卷了起来。 她最后感觉到的是,一个很尖的针头紧紧地贴在她那裸露的胳膊上,一股药水注射进了她的血管。 然后,世界就变成了一片漆黑。 ———————————————————— (1)?极夜又称永夜,是在地球的两极地区,一日之内,太阳都在地平线以下的现象,即夜长超过24小时。北极和南极都有极昼和极夜之分,一年内大致连续六个月是极昼,六个月是极夜。在一个月的极夜时期里,有15天可见月亮(圆、缺),另外15天见不到月亮。 16 影子在来回晃动,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它的轮廓模糊,而且一直在动,它的模样也是捉摸不定的。 露米姬竭力想集中她的目光。一切都那样模糊。她头痛,手和脚就像最黑的噩梦那样沉甸甸的。她用力睁开眼睛,否则眼睑又要垂下来了。 露米姬仰卧着。她把左手往旁边挪动一下,左手就碰到了障碍物,右手也是如此,两条腿也一样。她刚举起一只手,她就发现上面也有障碍物。这太奇怪了。但她旁边和上面都能看得见。假如不是雾气覆盖的话,可能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雾气,她的头脑里也充满了雾气,她糊里糊涂,思想也没法集中。 “过一会儿她就会睁开眼睛的。” 露米姬上面有一个声音这样说。这声音来自影子,他在来回走动。露米姬模模糊糊地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但她搞不清楚这是谁的声音。 “我知道你比童话中的公主强健。什么毒药都不可能长久地对你产生影响。你是勇士。你战斗了一生。你勇敢地反对我,你一点儿都不害怕。你对谁也没有说。” 露米姬头顶上的雾气开始消散,她终于意识到不让她的手和脚慢慢地挪动的是什么东西。她是在棺材里,剧中的玻璃棺材。 “可你的战斗现在该结束了,”影子的声音继续说,“你不用再搏斗了。你可以完全献身于我。你是属于我的。” 露米姬竭力想坐起来,但她觉得她的血管好像灌满了黑色的铅似的,阻碍了一切正常的活动。她的脑袋一下子撞在棺材的玻璃盖上。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手抬起,并且使劲把盖子往上推。 这本来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她知道这一点,因为她在排练时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做过,但现在盖子动也不动。 “啊呀,我的小宝贝!生活中有时会出现意外。不是一切事情都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有时候一下子就可以从棺材里出来,但这次不是在演戏,这也不是童话,这是真的。在现实生活中,玻璃棺材的盖子当然是用铆钉钉死的。” 露米姬强迫她那困惑的头脑辨认出这个声音来。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她本该知道这是谁的声音,她本该想起这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很熟悉。 这是她经常提到的名字。 露米姬在充满雾水的脑袋里还是想不起这个名字。不过,有一点她是知道的,这个声音并没有在撒谎,盖子真的是用铆钉钉死的。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铆钉铆死的玻璃棺材是完全真空的。我要是你,我就尽量减少呼吸。氧气不会是用之不竭的。当我把我知道的一切有关你的情况告诉你时,我可以肯定你必定想保持神志清醒。” 露米姬又躺了下来。放松,她对自己说,呼吸得少一些,保持冷静,否则你是绝对摆脱不了这一切的。 你是绝对摆脱不了这一切的。 当她在头脑里好像听到了这句话时,一股恐惧感顿时涌上心头。这句话很可能是真的。 “你一定看了所有我给你的信,因此你心里一定很明白,我对你是略知一二的。我调查你的情况有很长时间了。我跟踪你,观察你,守候你,偷看你,监视你的行踪。我这样做就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感觉:我们俩是相同的,我们身上都孕育着黑暗。” 露米姬感到恶心。这种恶心是什么东西引起的?这个声音所说的话还是什么显然使她麻木的东西,她不能肯定。她力图呼吸得均匀些,轻松些。她让心跳的速度降到安眠时心跳的水平。 “你听到我要血洗剧场,你一定是吓了一大跳。当你读我的信时,我有好几次看见了你的表情。你看起来很惊讶,很害怕,但这是徒劳的。如果我不知道你也是个杀人者,我是不会给你写信的。事实上,我们两人中只有你是杀手。我只是想用我要杀人这种想法来美餐一顿。我觉得我有朝一日一定会实现我的想法,不过这种情况还没有发生。如果你愚昧到把信和短信告诉别人,那我就要把我的恐吓付诸实施。如果你这样做,我的行为就有了正当的理由。什么东西要怪你,我亲爱的?仅仅是杀人欲?天生的残忍?” “别担心,哪一种可能性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刺激。” 影子像野兽对待猎物那样围着玻璃棺材转悠,他在考虑什么时候出击,朝着哪个部位下手,先咬大腿还是先咬胳膊或喉咙。 “我不知道,你是擅长演戏,还是你真的不记得啦?我觉得,随着我发给你的信件,你的记忆必定开始恢复了。记得你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吗?记不记得你是怎样杀死你姐姐罗莎的?” 此时此刻,露米姬的心跳又达到了惊惶的程度。影子真的知道吗?难道她真的杀死了自己的姐姐?情况真的是这样吗? “啊,露米姬,你的脸色多么苍白呀!你也许不记得,当时你是拿着尖刀刺向你姐的肚子,然后你站在一旁冷酷地看着你姐血尽至死。你没有去叫照看孩子的阿姨。当她来到现场时就太晚了。我是从案卷中了解到这一切的。” 头脑里的思绪和身上的感官使露米姬对当前这一时刻感到模模糊糊,但影子说的话却突然使她清楚地回忆起了往事。她闭上了眼睛,她记得那时她三岁。 露米姬三岁,罗莎五岁。父亲和母亲不在家,也许在看戏。他们家有个照看小孩的阿姨,是邻居一个对生活感到厌倦的少女,名叫耶尼卡。那天晚上她刚好跟男友吵了一架,因此她在电话里一会儿跟她男友进行解释,一会儿跟她自己的伙伴或她男友的伙伴进行解释。放在露米姬和罗莎面前的晚饭是稍微加热过的煎饼和草莓酱。 “你有权跟别的女孩胡搞,而我只是跟别的男孩说说话,你就说我是个妓女,为什么?”耶尼卡怒气冲冲地对着话筒说,这次她是跟她男友说话。 “什么是妓女?”露米姬问道。 “有很多男朋友的人。”罗莎作为姐姐,她很有把握地说。 耶尼卡朝着她们很厌烦地瞥了一眼。 “你要照看好她。”耶尼卡叮嘱罗莎,同时指了指露米姬,“你们停几分钟互相别杀来杀去好吗?” 然后耶尼卡就上楼了,她想安安静静地打电话。 她们吃的煎饼块儿很小,但草莓酱太多,结果都留在了盘子上。 “咱们玩死亡游戏吧!”罗莎想出了个新点子。 “怎么玩儿法?”露米姬问道。 “这样玩儿。”罗莎一边解释一边把草莓酱抹在她那白色睡衣的胸前,“这就是鲜血。” 露米姬也这样干。草莓酱很滑溜,有的就滴到了地板上,手都变得黏乎乎的,这使露米姬开心得哈哈大笑,但罗莎还是不满意。 “应该有一把刀子,这样就会真的流血。”她一边思索,一边走到橱柜跟前。 当露米姬看见罗莎手里拿着一把尖刀时,她大吃一惊。 “我们绝对不能碰刀子。”她低声说。 “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再说,这只是游戏而已。”罗莎向她保证。 “好——吧。”露米姬犹犹豫豫地低声说。 “她倒霉极了。她想死。”罗莎解释说。 “为什么?” “噢,比如说,她男友把她甩了。” “我活不下去了!”罗莎一边用演戏的嗓门抱怨,一边举起了刀子,“我要杀死自己!” 然后她把尖刀对准自己的肚子,为了保证安全,离睡衣当然还有一段距离。 在这之后,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快。罗莎因踩到地板上的草莓酱而滑倒了。她是手里拿着尖刀朝前摔倒的,结果刀子插进了她的腹部。她扑通一声脸朝下倒在厨房的地板上,就再没有爬起来。露米姬跑到姐姐跟前,用手推她的肩膀,但罗莎没有反应,她的身体下面开始流出鲜血。 “这游戏很愚蠢。”露米姬说。 罗莎没有回答。 “对着我说呀!”露米姬要罗莎对着她说话,她竭尽全力把罗莎翻过身来。 姐姐的眼睛还睁着,但她看不见露米姬。鲜血从她的嘴边流了出来。 露米姬感到出事儿了。 她跑呀跑,沿着楼梯跑到楼上。她大声地呼喊耶尼卡。耶尼卡在楼上的厕所里,她在那里又哭又喊。 “我从未像爱你那样爱过别人!” 露米姬敲了一下厕所间的门。 “什么事儿?”耶尼卡透过房门气呼呼地说。 “罗莎,罗莎。这游戏很愚蠢。” “那你就跟她说你们可以玩别的游戏呀。别打扰我,让我安静一会儿好吗!”耶尼卡气呼呼地说。 这一下露米姬也哭了起来,但她没有眼泪。 她跑到她父母的卧室去找药箱,她拿了一盒创可贴。出血时就该用创可贴。她拿的那盒创可贴上面有米老鼠像,因为罗莎喜欢米老鼠像。 她跑回到楼下。罗莎还躺在地板上,她已经流了很多鲜血。小刀还插在她的腹部上,这看起来很不对头,小刀不能插在这个地方。露米姬想把刀拔出来,但她没有成功。她把创可贴贴在刀子的旁边,但很快创可贴就浸透了鲜血。罗莎的白色睡衣全都是血。创可贴不起作用。伤口没有消除。 血跟草莓酱一样滑溜,但血不是冷的,而是热的。 红眼耶尼卡终于哭丧着脸走下楼来。她在厨房门口停住了脚步。 “啊呀,我的天哪!” “我们玩死亡游戏,”露米姬说,“这游戏很愚蠢。” 露米姬知道她的回忆是真的,不是她幻想出来的,也不是迷魂药引起的。所有事实就是这样的。她的回忆解释了她每次感到的惊骇,她每次遇到的噩梦。露米姬有过一个姐姐,但她死了,不过她的死是一起意外事故,露米姬不是杀手。 爸爸妈妈是不是这样想的?他们是不是认为露米姬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刀并且把它刺进了罗莎的肚子?是不是他们因此而隐瞒了姐姐以及一切所发生的事?露米姬必须跟他们谈谈,而且现在马上就跟他们谈谈。她必须从玻璃棺材里摆脱出来。 露米姬小心翼翼地试了一下,看看手与脚同时感觉沉重与无所作为这种情况是不是有所好转。没有好转。另外,她感觉呼吸比以前更费劲儿。氧气越来越少了。 “大家都认为,你年龄小不懂自己的行为,因此这事儿就作为意外事故来处理。一般孩子们玩游戏时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不过,哪个孩子会不马上跑去找阿姨呢?根据儿童心理学家的意见,你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甚至是一个充满仇恨的人。你只是重复地说罗莎很愚蠢。当我阅读案卷时,我深入地了解了你的灵魂。我发现你的灵魂跟我的灵魂一样黑。它们暗如黑檀。最晚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爱上了你。” 不,不,不。 露米姬在心里摇了摇头。事实真相不是这样的。耶尼卡说谎。她记得她那时就怀疑她说的话。她恨说谎的耶尼卡,她恨爸爸和妈妈,因为他们当时不在家,她恨罗莎,因为她要玩这样的游戏,结果弄假成真。她恨她的姐姐,因为她死了。她恨罗莎,因为自己爱她太深了,因为她突然不存在了。 露米姬尽量呼吸得节省一点。她感到缺氧使她越来越昏迷,眼前越来越模糊。 玻璃棺材会不会成为她的棺材? 露米姬想在衣服里找一找,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用作利器和工具。她没有腰带,要不然皮带扣头可以用。她连发夹都没有。她的另一只手在裤子袋里摸了一下。口袋里有个冰冷的、金属样的东西,手指碰上去就好像这东西是她非常熟悉的。这是她自己的,属于她个人的龙。 这是一个胸饰,胸饰里有一枚针。要是露米姬能用针在玻璃表面上划一道道那该多好啊!她用手指沿着龙的图案摸了一遍,她找到了钩扣,于是她把钩扣打开。针头很尖。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现在影子是在棺材的右边。露米姬把针死死地贴在棺材左边的玻璃壁上,死劲儿划了一下。 这针很细,一下子就折弯了,毫无用处。 露米姬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失望的泪水。 她永远也摆脱不了这口棺材了。 你或许在想为什么这一切就发生在你的身上呢。 因为你与众不同,我的露米姬。你的身上有光明和黑暗。你跟别人不一样。尽管你非常脆弱,很容易受到伤害,但你还是比我见到过的人更强健。你不怕孤独。你知道其他人都不如你。你是多面手,你具有多种才能。你身上具有许多人永远也不会有的才能。 你体验过悲痛和仇恨。你不光有好的一面。 我知道我们俩是以平等地位相遇的,因为我们俩身上都流着黑色的血液,这点别人是不明白的。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马上知道了。这已经过去好几年了。那时候你并不知道我已经很深入地了解你了。有一个人刚从我身边离去,她不知道如何看待我,也不知道如何评价我的思想和我的内心。自从她走了以后,我一直以为我永远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的人了。 然后你来了。 你像静悄悄的暴风雨那样来了。别人不懂你的力量,而我经受过狂风暴雨和雷鸣电闪,我见到过只有暴风雨中才有的精彩场面。 暴风雨中的骑士。 是的,我们是暴风雨中的骑士。这个世界和这个社会的法律和准则跟我们无关,因为我们是例外。 我很高兴,因为不久你就属于我了,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17 我曾寻找须臾不可离的东西,只为了那瞬间神圣光芒的触摸,但我脑海中的唱诗班总是在唱着,喔,喔,喔! 当Florence and the Machinen演奏的《生命之真谛》(1)开始在大厅里响起来时,露米姬觉得她的心跳好像停止了。 “这是你喜欢的歌曲,不是吗?别这样惊恐,我亲爱的。我不是说过我注视着你的每一步吗!我知道你听什么样的音乐。我觉得这首歌非常适合这个场景。你想要的是能够拯救你生命的氧气、空气。你很快就能得到氧气,但我首先必须得到确认,你真的是爱我的,你知道我们俩必须在一起。” 影子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激动。露米姬的头脑仍然搞不清楚这是谁的声音。她在头脑里无法确认它是在哪个部位,无法给它起个确当的名字。 这个流氓究竟是谁?他要想对露米姬干什么? 露米姬知道她不能无所作为,她不能等死。她必须有所作为。 为了赢得她,这条路是如此的艰难。我总是说,我们应在一起,我能看见下面,因为那里有一样东西。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不属于这里。 露米姬仍然感觉得到手心里龙的鳞片。虽然针已扭弯,但她有胸饰,这给了她安慰。她用手指先摸龙的表面,它的脑袋和耳朵,然后沿着背脊,摸它那处于休息状态的翅膀,尾巴铁一般的尖头。它很尖,刺痛了露米姬的手指。 龙尾巴的尖头。很明显,它比针更硬,更结实。 露米姬把急速跳动的脉搏平复下来。她必须保持冷静。心跳得越快她需要的氧气就越多。现在氧气没有了。她快要失去知觉,肺部得到的氧气越来越少了。这一切将很快产生后果,但快到什么时候,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露米姬拒绝考虑。 她把龙尾巴的尖头紧紧贴在玻璃上,用尽所有力气死劲儿一划,她感到这块金属插进了玻璃,划了一道。有多深?是不是深到能把玻璃表面划开? 露米姬知道她只有一次机会,这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胸饰在玻璃上终于划了一个口子。当她悄悄地把胸饰放回口袋里时,她的手在颤抖。她集中所有力气,她必须再坚持一会儿,还必须再呼吸一会儿氧气。 我再次开始听到这首歌曲,但这次它不是歌曲的结尾。这里是如此的寂静,我的心一片空白,为了撒旦再次起舞,所有的一切是如此的寂静,喔,喔,喔! 露米姬把所有玻璃棺材里剩下的氧气全都吸进肺里。然后,她竭尽全力用胳膊肘撞击玻璃裂口的地方。这一下让露米姬疼得要死,她的眼睛里立即闪现出血丝的颜色。 玻璃砰的一声崩裂了。棺材壁一下子就变成了碎片,露米姬双手捂着脸从棺材里滚了出来。尖尖的玻璃碎片把她的衣服和胳膊全都撕破,玻璃碎屑钻进了她的皮肤,露米姬毫不在乎。影子顷刻就会来到她的跟前。露米姬是这样认为的。 “我本应想到你是不会坐等——”影子朝她弯着腰说。 露米姬用胳膊肘直接打他的鼻子。当影子疼得直起身子并且痛哭时,她成功地从地板上撑起身来,另一只胳膊肘冲着影子的大腿根部狠狠地一击。 这一击真起作用。影子疼得弯下腰,嘴里哇哇大叫。 露米姬滚到舞台旁边,又从那里滚到台下。她尽量使自己摔得轻一些,但碰在硬硬的地板上还是很疼的。她觉得双脚沉得好像两块铁板似的。她知道她是不可能用脚站起来了,至少现在还不行。她用双手沿着地板往前蹭。 马上躲起来,但往哪里躲呢? 大厅旁边是国语班。露米姬拖着身子朝那爬去。一路上她爬得很慢很慢,胳膊肘疼得要命,在她的皮肤里,玻璃碎屑越钻越深。 露米姬的后面,影子气冲冲地边喊边骂。他很快就恢复了。他只要快跑一两步就可以赶到露米姬跟前。 国语班教室的门是半开的。露米姬听见影子正在走动。她用手把门推开,拖着身子挤进屋里。她使劲儿竖起身子,刚好握住里面的门把手,把门关上。与此同时,她感到影子正在门的另一端用手拧门把手。露米姬忍痛咬紧牙关,撑起身子,用另一只手把门锁上。 这样一来,她的力气也就消耗殆尽,她背靠着房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天哪,我的露米姬,我的小宝贝!”影子透过门哈哈地笑了起来。“你真的以为我没有钥匙吗?我当然有钥匙。稍等片刻,我到存衣间去取。然后我们就可以安安静静地聊聊。” 露米姬又开始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18 怕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求生的本能可使所有肌肉充满力量,在别的情况下是不可能这样的。露米姬的脚与手突然又活动起来。在还没有把想法考虑成熟之前,她的头脑已经很快向肌肉发号施令,她不过是跟着动作而已。 她把桌椅板凳全都堆在门后,越多越好,因为那些东西可以阻挡一阵子。所有可以用手移动的家具,所有准备掷掉的东西都有用。窗子要敞开着。 钥匙在门锁里转了一下。 “救命!”露米姬朝窗外尽量大声地呼喊。 她看见窗外一个人也没有,不过,公园里肯定会有散步的人,遛狗的人以及前往市中心或图书馆的人。 门慢慢地被推开了。桌子椅子被移动时,它们的腿擦着地板嘎吱嘎吱响。 “你在我们之间制造了障碍,我亲爱的。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所有障碍都已清除掉了。” 影子气势汹汹地乱敲乱踢,终于把门砸开。哐当一声,一两把桌椅被推倒了,桌椅倒地的声音在教室和走廊里回荡。 “救命!”露米姬又大喊一声。 外面下着大雪。这是轻轻的、柔软的白雪,今冬第一场真正的、美丽的白雪。 “没人会听见你喊的。”影子说。 不过,他的声音里还是有种不确定性。这给露米姬颤抖地身躯增添了力量。影子挤进教室,但他没有开灯,他想待在黑暗中,把自己融化在黑暗里。 然而,就在这一刻,露米姬认出了这家伙。索绕在头脑里的雾气一下子消退了。露米姬知道了谁是迫害她的人。 这个迫害狂是亨利克·维尔达,心理学教师。 她明白了,但这使她大吃一惊。亨利克怎么能知道那么多有关她的情况呢?表面上看来如此富有同情心、如此友善的教师怎么能如此疯狂、如此残忍呢?露米姬没有时间考虑这些问题,因为此时亨利克怒火冲天,他正在把桌椅板凳统统都推到一边。 “你这个他妈的捣蛋鬼!”这家伙咆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我只是想爱你,呵护你,让你免遭任何苦难。我们是同一个灵魂,你和我。” 露米姬一把拿起钉书机,用尽所有力气朝这家伙掷了过去。亨利克在最后一刻侧身一闪,钉书机啪哒一声砸在墙上。 “哈哈,钉书机没有打中!”亨利克用满意的口气说。 “你关于我的心理评估也同样没有打中!”露米姬说,“我们身上没有相同之处。你从未了解过我,你永远也不会了解我。那不是爱情,那仅仅是病态的妄想罢了。” 露米姬的恐惧感消失了。当她认出了亨利克,了解到这家伙并没有真正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思想和情感时,这种恐惧感就消失了。露米姬的内心深处是男人够不着的,他永远也达不到的。 “如果我不能得到你,那么其他人也不可能得到你。”亨利克的声音变得低沉了。 露米姬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要是他能走到她的跟前,他会把她杀死的。 穿孔器。露米姬把穿孔器掷向这家伙。这次亨利克来不及躲闪,穿孔器尖尖的铁边正好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亨利克惊慌地举起手去摸他的面颊。 “现在流血的不仅仅是我的心。”他低声说。 亨利克演戏似的表现使露米姬感到恶心。这家伙好像自以为是在演戏,好像他说的台词越凄凉、越悲惨越好。 “救命!”露米姬又喊了一次,但这次声音已经有点儿沙哑。 亨利克终于把最后一张课桌推到旁边,他只要跳一两步就可来到露米姬跟前。 “这下你可逃不掉了,”这家伙嘟哝着说,“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不向我投降。” 我决不投降,露米姬心里想,同时她站到了窗台上。 “你要干什么?” 亨利克的声音突然变得惊慌起来。 露米姬坐了下来,并且往窗台的边沿挪动。接着她的身子掉了下去,但双手抓住了窗台的边。她往下瞟了一眼,这样高掉下去可够呛,太高了,但她没有别的选择。 “你现在是不是疯了?!别胡来!”亨利克大声喊道。 “现在疯了的是你。”露米姬回答。露米姬感觉到亨利克的手正在摸她的手指头,但此时她已经松开了手。她掉到了地上,周围都是白雪。当她掉到校园里时,她尽量保持松弛状态。 露米姬仰卧在刚掉下来的白雪堆里,她有一阵子觉得很奇怪,因为她哪儿都不痛。雪花像跳着小步舞曲似的飘落到她的脸上,但过不了一会儿就融化了。 接着疼痛就开始了。 ———————————————————— (1)?《生命之真谛》是Florence And The Machine乐队为电影《白雪公主和猎人》献唱的主题曲,它延续乐队一贯独特的音乐风格,为电影增添了几分悲壮的感觉。 19 起先露米姬仅仅活动她的手。她慢慢地往前伸出胳膊,然后轻轻地举起胳膊,几乎碰到了耳朵,接着她把胳膊收了回来,几乎碰到了肋骨。白雪像羽毛那样松软,很容易随着她的动作移动。接着她想起,也应该活动一下她的脚。 她最后一次这样干是好久以前了,是在小的时候,上学以前?也许是。上学的时候,校园恶霸好多次把她推倒在雪地里,所以她觉得让她自愿躺在雪地里对她来说毫无吸引力。 白雪天使。 这个词很美丽,尽管它最终指的仅仅是她身体留在雪地上的凹坑而已。翅膀,这是手的动作形成的;裙边,这是脚的动作形成的。 白雪天使。露米姬跟罗莎一起曾经在院子里到处留下这样的白雪天使。睡觉之前罗莎给她讲白雪天使的故事,白雪天使夜间降落在院子里,因为她们每人在院子里都有自己睡觉的地方。罗莎说她曾经熬夜等着看闪闪发光的天使的到来。露米姬发誓说姐姐这样做会把她们吵醒的,于是罗莎答应她不等了,她用手拉住了露米姬的手,就这样露米姬慢慢地进入了梦乡,罗莎温暖的手始终亲密地握着她的手。 泪水从露米姬的眼角里流了出来,然后顺着耳朵往下流。 每天都有新的回忆,好像她身上有个五斗柜,那里有无数个抽屉,每次打开一个抽屉。所有抽屉都上锁好几年了。 从前有个神秘的女孩。 从前有个女孩,但她并不存在。 现在罗莎不再神秘了。她虽然死了,但她仍然存在于记忆中,照片中和谈话中。再也不能把她抹掉了。露米姬还很难理解为什么要对她隐瞒罗莎的存在,这样做太奇怪,太可怕了。她决不赞成父母的做法。 他们是出于悲痛和惊恐才决定这样做的。露米姬的父母真的以为她杀死了罗莎,当然是意外,也许是在玩游戏的时候。耶尼卡的证词支持这一说法,儿童心理学专家在三岁露米姬身上也没有找到任何能确认她没有杀死她姐姐的证据。据说,露米姬只是说她们是在“玩死亡游戏”。 露米姬父母觉得,对孩子来说担负这样的罪名实在是太沉重了,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过去这段历史全都封存起来。露米姬觉得问题更大的是她父母无法面对他们所遇到的损失。他们失去了亲生的女儿。让他们觉得他们从未有过这个女儿,这样的想法对他们来说是比较容易接受的。于是,他们干脆避开事实真相,因为他们承受不了这个负担。 他们就这样好像创建了一个新的、独生子女的家庭。他们把所有关于罗莎的痕迹几乎全都毁掉,他们只在箱子里把照片保存了下来,在这之前这个箱子曾经是孩子们的聚宝箱。他们搬离了图尔库。他们让所有亲戚发誓永远不谈罗莎的事,这是保持沉默的承诺,他们变成了寡言少语的家庭,不可思议的是这样做居然成功了。开始时,露米姬还问起她姐姐,但当没人回答她或者他们只告诉她说她没有姐姐时,她也就缄默不语了。父亲和母亲以为她忘记了,因为孩子们是很容易遗忘的。好多年来,在一定程度上情况就是这样。 但是,历史是不可能全都抹掉的。所有事情都在人们心中留下了痕迹。 死亡事件使父亲有一段时间失去了工作能力。他独自一人到布拉格去旅游,在那里,他思考着他对生活到底有什么期望。父亲和母亲曾经考虑离婚。这一切露米姬是现在才听到的。他们家的经济状况一蹶不振,他们没有钱再住像他们在图尔库那样又大又漂亮的房子。这个家庭变成了一个重要事情决不大声议论的家庭。他们只是变成了家庭里的道具。 四天以后,圣诞夜。 露米姬坐在沙发上,她的眼睛盯着壁炉上的搁架,现在除了一个女儿的照片外又多了一张另一个女儿的照片,又多了一张两个女儿的合影。这本来就应该这样。母亲给她端来了一杯格洛格酒(1)。他们刚吃完圣诞晚餐。 母亲小心翼翼地轻摸着露米姬的头发,抚摸中所包含的词语可能比任何冗长的独白所包含的都要多。这一举动说明母亲在请求女儿原谅她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因为这些年来,对露米姬来说,母亲不是一个像样的母亲。 圣诞夜,圣诞夜,一切工作都已结束,只有一对夫妻,他们仍然没有睡觉,而孩子,正在耶稣的怀抱里,甜甜蜜蜜地睡觉。 父亲随着歌声轻轻地哼唱着。露米姬看见泪水沿着父亲的脸颊流了下来。她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至少是她能记得的第一次。在这样的时刻,她觉得她将来会很自然地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到坐在摇椅里的父亲跟前,久久地拥抱安慰父亲,但这样做还需要一段时间,现在还不是时候。 (1)?这是一种名为Glogg的热红酒。这种热红酒一般是用茶壶加热,用的时候,跟斟茶的感觉差不多。其实原装的Glogg并没有酒精成分,它主要是用蓝莓、红莓果汁混合了肉桂、丁香、杏仁和糖。 他们仍然是一个寡言少语的家庭。多年来的沉默不可能一两周内就消除掉,但是现在的沉默是完全不同的,它具有更加安静,更加诚实的特点。它不再是那样压抑,那样令人窒息。沉默并不堵住嘴,也不掐住喉咙,嘴可以呼吸,不过沉默还不让开口说话,它相信时间一到话语就会从嘴里出来的。 露米姬从窗台上掉下来后,幸亏有个晚间遛狗的人走过学校,她马上打电话叫了一辆救护车,把露米姬送到了医院。令人惊讶的是露米姬伤得很轻,只是碰伤了几处,没有任何骨折。颈托她不得不戴了一周左右,但那是一个很小的颈托。 当父亲和母亲来到医院看望她时,露米姬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当他们了解到罗莎之死真的是一场意外事故时,经过消毒的医院病房里,他们都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他们也跟耶尼卡取得了联系,耶尼卡终于说出了事实的真相,经过这些年后她也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多年来她也被谎言压得气都喘不过来。 罗莎之死是一起悲惨的意外事故,谁也没有责任。一大堆的假定不可能让她生还。理解和接受这一事实有助于所有与此悲剧有关的人。他们能够一块一块地,一步一步地把曾被消除的历史还原成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他们自身的一部分。 露米姬尝了一下她那暖暖的、甜甜的格洛格酒的配料肉桂、丁香和生姜。她望着挂在天花板上的草编,它正在慢慢地、梦幻般地游动。屋外,白雪飘扬;屋里,圣诞音乐唱片很快就要结束了,现在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露米姬相信她不会再做噩梦了,她相信她一定能安安稳稳地,长时间地熟睡一觉。 露米姬继续躺在雪地里摆出白雪天使的图形,她伸了伸手,加固了一下天使的翅膀。她想起了亨利克。 影子。迫害狂。这男人是个妄想症患者,他患病的严重程度直到他被抓起来后才揭露出来。当露米姬从窗口掉下去后,亨利克就从学校逃回了家。一两个小时后警察就强行进入了他的住所。他们发现亨利克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他服安眠药过量,但他还是被抢救过来了。 开始时在他家里并没有找到什么罪证,但后来发现他在阁楼上搞了一间所谓《露米姬屋》,他在朝外的墙面上铺了硬纸板,所以人们看不见里面的东西。 通过审问亨利克,事情终于搞清楚了。一两年前当露米姬进入中学时,亨利克就开始对她想入非非。亨利克的妻子突然离他而去,加重了他的病情。他注意到了露米姬,因为她与其他中学生不一样,于是他就爱上了她。亨利克开始搜集有关露米姬的信息。 亨利克非常耐心,非常固执,非常狡猾,这些方面他几乎达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程度。他走出去跟那些中学时认识露米姬的人聊天。他从露米姬老同学那里了解到校园里恃强凌弱的情况,接着他又搞清楚了校园恶霸的名字和以大欺小的范围。亨利克知道如何给人好印象。他看起来很平静,很有魅力,很可靠。他有时以他本来面目露面,有时以记者的身份露面,有时又以露米姬班主任或治疗学家的身份露面。人们都很信任他。 亨利克把露米姬的亲戚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在一个酒会快结束的时候,露米姬父亲的堂兄弟麦斯·安德森向他透露说露米姬曾经有过一个姐姐,后来死了。亨利克施展了他所有的本领,利用了各种关系,终于把警察局关于罗莎之死的案卷搞到了手。 总有这样的人,他们认识很多人。芬兰是个小国。要是你想知道什么事情,你只要有足够明确的目标和计谋就能办到。亨利克的心理变态是属于这样的类型:不管需要多长时间,他都能利用他的智慧和魅力来达到他的目的。 露米姬开始结交男友促使亨利克马上行动。妄想症已经发展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不管用什么办法亨利克都要把露米姬搞到手。他想知道一切有关露米姬的情况,他想占有她,他想用他的学问来控制她。这也是亨利克病态的权力游戏的一部分。 亨利克监视露米姬。他像影子一样跟踪露米姬。亨利克搞清楚了露米姬每一个动作。他干的最冒险的事就是跟露米姬父母聊天。他对他们说他是中学心理学老师,露米姬曾经好几次到他那里谈她内心的阴暗思想。亨利克要露米姬父母保证他们决不对露米姬谈有关他来访的事。就在一次访问时,亨利克偷到了照片箱的钥匙,箱子的位置就是麦斯·安德森向他透露的。 亨利克所干的这一切露米姬都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最重要的是,这男人已经被抓住并关了起来,他再也不可能骚扰她了。 《黑苹果》的首场演出虽然推迟,但在圣诞假期前一天该剧还是上演了。露米姬希望,不管怎么样,《黑苹果》一定要上演。她戴着颈托登台演出,最终的演出效果比大家想象的还要好。 对露米姬来说,这是重要的一晚。当她看到亨利克描绘的恐怖场面没有出现时,她感到非常高兴。那些场面不过是病态的想象而已,值得庆幸的是,它们永远也不会变成真的了。 露米姬并不感到背脊底发冷,她还没有感到冷。露米姬决定再躺一会儿,看看星光灿烂的天空,它像一条弧线高挂在她的上方,看起来黑乎乎的,非常遥远,却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光点。 她不相信人死后会变成天使。她不相信罗莎会从某个遥远的地方看着她,关心着她的生活。她不相信人死后还存在着生命,至少不可能存在像现在这样形式的生命。 她觉得这样想并不赖也不悲痛。事实就是这样。人的生命是有一定范围的,它有它的开头和结尾,在这之间可以容纳很多很多东西。每呼吸一次所包含的内容比人们能够想象的要多。 露米姬知道,如果她能另作决定的话,她现在很可能是跟赛姆萨手拉手躺在雪地里。 如果她能另作决定的话,她现在很可能是跟利埃基手拉手躺在雪地里。 但现在露米姬的手是空荡荡的,她是只身一人。 她必须告诉赛姆萨她不可能继续跟他交朋友。她是真的喜欢赛姆萨,她跟他一起过得很愉快,她以自己的方式爱过他,但赛姆萨从未见过她内心深处的思想,从未深入过树林的影子里。赛姆萨看不见这一切,因为对他来说这些东西是不存在的。他的世界是不同的,他的世界要更加光明。 露米姬也必须对利埃基说他们俩不可能破镜重圆。她是全心全意爱过利埃基,她也许还爱着他。利埃基能完全、彻底地把她看透,但利埃基也能严酷地伤害她,所以露米姬不能再让自己面临这样的危险了。 露米姬必须跟赛姆萨和利埃基分手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不能完全信任他们二人。她曾经怀疑过他们俩是迫害她的人,虽然这只是在沙洲角的一瞬间,过后怀疑当然也就消除了,不过这说明她并不是发自内心地信任他们。她曾经想象过,至少一瞬间她曾经怀疑过,他们可能会干出这样邪恶和残忍的事。她怎么能跟他们在一起,无愧于心地正视他们呢?谁也不应该跟把别人想成这样的人在一起。 眼泪不断地流出来。露米姬让眼泪自由自在地流淌。 她哭泣是由于多种原因。 她为她死去的姐姐而哭泣,因为这些年来她不能为她的死而哀伤。 她为她家而哭泣,因为这个家庭始终没有变成一个温暖、可靠、亲近的整体,而家庭处于最盛期时是可以这样的。 她为自己不得不放弃幸福和爱情而哭泣。 她为自己的孤独而哭泣。 她突然感到星空越来越近了,遥远的星光好像更加闪烁,更加令人舒适。宇宙是无边无际的。露米姬眼泪停住了。她突然感觉好多了。 与宇宙相比,她是非常渺小的。在这个宇宙中一切都是单个的,但没有一个是孤立的。一切都是由同样的原始物质构成的。露米姬跟晶体和石头、波浪和芦苇、野草和烂叶、太阳的核心和太空的寒冷是一样的,她是既坚强又软弱。 她跟千年古老的童话一样是多层次的,向多个方向发展的。那些古老的童话比书中童话的开头“从前有个……”早许多年就开始了,比书中童话的结尾“……以后他们一直幸福地生活”还要继续很长很长时间,因为任何事情都不是只发生一次。没有一篇故事其形式不是经过多次改变的,没有一个人是一直幸福地生活或者糟糕地生活。人人都是幸福地和糟糕地生活着,在不同时期,有时只有其中一种情况,有时两种情况皆有。 这是露米姬的宇宙。在它的黑暗和光明中有着激情和恐惧的余地,有着失望和欢乐的余地。它的空气深深地充满了她的肺部。她在星空的怀抱里成长,她变得越来越丰满。她变得越来越像自己。她自由了。露米姬把手掌贴在雪地上,她希望自己能变成刚落下来的雪花的一部分,把自己融化在里面,跟其他雪花结合在一起。 夜间,微风吹过了公园,吹动了树上黑色的树枝和它们在雪地上的黑影。 在露米姬周围,世界在喘息,心在跳动,就好像它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脉搏,这就是她的脉搏。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