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法国中尉的女人 作者:约翰·福尔斯 内容简介 查尔斯无数次地回忆起,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堤岸边,她面海而立,黑色的衣裙随风飘动,人却如雕像般纹丝不动,仿佛在凝视着大海,又仿佛只是凝视着虚空。 查尔斯认出了她。她是小镇人口中的法国中尉的女人,那个被一名法国中尉抛弃的堕落女人。 当她回过头来,查尔斯没有看到预料中的 属于那个时代的庄重、顺从、羞涩;她的脸庞,无论用什么时代的标准或情趣来衡量,都算不上漂亮。 但那是一张令人难以忘怀的脸,一张悲剧性的脸。脸上的忧伤有如林间清泉自然涌出。那张脸上没有狡诈,没有虚伪,没有歇斯底里,更没有伪装。 她的眼睛,像潮水一般湮没了查尔斯。 1 极目向西眺望 越过彼处海洋, 不管和风恶风, 她总站在那方, 心中满怀希望; 她的眼睛,始终 凝视海外一方, 别处似永不能 有此魅力奉上。 ——哈代《谜》 英格兰向西南延伸的狭长部分下端,有一个当地最大的港湾叫莱姆湾,这名字源自古老的小镇莱姆里季斯。莱姆湾最怕刮东风。一八六七年三月下旬的一个上午,东风凛冽,咆哮不止。此时,有一对男女开始朝着莱姆里季斯的码头走去,好奇的人马上就能做出各种可能性很大的猜测。 科布堤因司空见惯而不被人们所看重至少已有七百年了,真正的莱姆人只注意到它是一道漫长而蜿蜒曲折的灰色古墙依海屹立,其余的就全然不当回事了。实际上,因为它远离重镇,犹如一个微型的比雷埃夫斯远离一个微型的雅典,他们似乎已经把它给忘了。几个世纪以来,他们的确花了不少钱去维修它,心中自然气愤难平。但是如果你较少考虑纳税,而且目光比较敏锐,你就会发现,原来它是英格兰南海岸最美丽的海防屏障。这不仅仅是因为,如旅游指南上所说,它散发着英国数百年历史的强烈气息,因为在十六世纪英国船队从这里出发去迎战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因为蒙默思在它附近登陆……而且还因为它是遗存的最优秀的民间艺术。 它既原始又复杂,既庞大又玲珑;像亨利·穆尔或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一样充满微妙的曲线和丰富的内涵;纯粹,干净,有海的①气息,是规模巨大的完美整体。我夸张了吗?也许是,但是我的话是经得起检验的,因为从我写及的那一年起至今,科布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虽然莱姆镇发生了变化,如果你回过头去看陆地,检验就显得不公平了。 然而,如果你像那一天那个男人做的一样,在一八六七年转头向西向陆地望去,你所看到的景色还是很和谐的。在科布向内陆延伸之处,十几幢房子和一家小型造船厂挤在一起,给人一种别具一格的美感。小船厂的船台上有一条帆船的骨架子,样子很像方舟。往东半英里,越过山坡上的草地,可以看到莱姆镇的茅草屋顶和石板屋顶。小镇在中世纪有过鼎盛时期,此后逐渐走向衰落。往西是沙石海滩,蒙默思曾在那里登陆,犯了极其愚蠢的错误。海滩上暗灰色的陡峭石壁拔地而起,当地人管它叫韦尔克利夫斯。更高远处,往内陆方向去,还有更多被茂密的树林覆盖的悬崖峭壁。正是在这一方面,科布似乎最像抵御海水狂野地向西海岸侵蚀的最后堡垒。我的这些话也是经得起检验的。在那个方向,当时根本看不到任何房子,今天除了少得可怜的海滨小屋之外,还是看不到别的房子。 当地的密探——还真有一个——可能会认为这两个人是颇有雅趣的外地人,冒着狂风出来欣赏科布的美景。从另一方面说,如果他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得更准确看得更清晰些,他可能会怀疑他们是因为彼此都感到孤寂才走到一起的,而不是被那里的海边建筑所吸引。从他们的外表看,他一定会认为他们的情趣极为高雅。 年轻女人穿的是最时髦的衣服。一八六七年正在刮着一股时髦风:开始摒弃用硬环扩张的裙子和有带子的大型女帽。望远镜后面的眼睛也许已经看到她穿一件品红色裙子,又窄又短,令人吃惊,因为在色彩鲜艳的绿色大衣下面,在轻盈地踏着护墙走的黑色靴子上方,露出了一对白色的脚踝。用发网罩着的发髻上面,荒唐地戴着一顶小小的扁平“馅饼式”帽子,旁边还有一束别致的白鹭羽毛做装饰。这种新款的女帽,莱姆镇本地的妇女再过一年也未必敢戴。男子的身材较高,一身淡灰色服装,无可挑剔。手里拿着一顶高顶黑色大礼帽。他那邓德里雷①式的连鬓长髯已经大大地修短过了。一两年前,英国最著名的男性时尚专家已宣布这种长髯显得有点土,因为它在外国人眼里显得滑稽可笑。年轻女子的衣服颜色在今天看来可能显得过分夸张,但是当时的世界尚处在刚发现苯胺染料初期。女性在行为的其他方面受到诸多约束,因此她们在选择颜色的时候偏向艳丽而非沉稳,从中寻求补偿。 然而,在昏暗、弯曲的防波堤上还有另一个人的身影,这使持望远镜观察的密探本人也深感困惑。那人站在临海的防波堤外侧,身体显然是靠在一门倒立着像根系船柱的古炮炮筒上。全身上下着黑装,风吹处,衣服飘动,但是人却纹丝不动,面向大海凝视着什么,很像是溺水者的一座活的纪念碑,一个神话中的人物,不像是微不足道的乡野生活里的正常景观。 ①邓德里雷是英国剧作家汤姆 · 泰勒的剧本《我的美国堂兄》中的角色。 2 那年(1851年),英国人口中十岁以上的女性约有八百一十五万五千人;与之相比,男性仅七百六十万人。显而易见,如果维多利亚时代的少女往后注定成为妻子和母亲,这些男人看来是不够充数的。 ——E.罗伊斯顿·派克《维多利亚黄金时代人文资料》 我要扬起银帆,我要驶向太阳, 我要扬起银帆,我要驶向太阳, 我不忠的情人会哭,我不忠的情人会哭, 我不忠的情人会哭,在我离去的时光。 ——西部地区民谣《在席尔维离去时》 “亲爱的蒂娜,我们已经向海神表示过敬意了。如果我们现在离开他,他也会原谅我们了。” “你没有足够的骑士风度。” “请问此话怎讲?” “我原以为你会借此机会大大方方地延长和我手挽手的时间。” “我们变得可真够娇气的。” “我们现在不是在伦敦。” “我们是在北极,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我想把这段路走到底。” 男人一脸无奈,冷冰冰地朝陆地方向看了一眼,仿佛是在做最后的诀别,然后转过身来。两人一起继续顺着科布堤走去。 “我想听听上星期四你和爸爸谈了些什么。” “那个愉快的夜晚我们所谈论的每一个细节,你姨妈早已从我这里打探得一清二楚。” 姑娘收住脚步,目光直逼他的双眼。 “查尔斯!你要明白,你尽可以糊弄别人,跟我可不兴这样黏糊糊的。” “亲爱的姑娘,不这样,将来我们怎么能在神圣的婚姻中彼此黏在一起呢?” “这种低级的笑话还是留到你的俱乐部去讲吧。”她一本正经地催他继续往前走。“我收到了一封信。” “啊。我早就知道你会收到。是你妈妈写的吧?” “我知道你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他才开口回答。查尔斯一度想给她来点正儿八经的,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 “我承认,令尊大人和我在哲学问题上有些小争论。” “你可真缺德。” “其实我的用意也就是实话实说。” “你们谈话的主题是什么呢?” “你的父亲提出一个大胆的看法:应该把达尔文关在铁笼里,送到动物园去展览,让他和猴子生活在一起。我试图向他解释达尔文观点的某些科学论据,但未能成功。Et voilà tout.①” “既然你知道爸爸的观点,怎么能这样!” “我对他的态度还是毕恭毕敬的。” “其实你非常恨他。” “他的确说过,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和一个认为自己的祖父是类人猿的男人结婚。但是我认为,他经过考虑以后,一定会想起来,我的祖父是拥有爵位的类人猿。” 两人继续朝前走,她望着他,把头悄悄地转到一个奇特的侧面角度,那是她在表示关切时特有的姿态,这一次她所关切的是,在她看来自从他们订婚以来真正最大的障碍就在这里。她的父亲是巨富,但她的祖父只是个小布商,而查尔斯的祖父却是一位从男爵。查尔斯莞尔一笑,捏了一下那只戴着手套轻轻勾住他左臂的手。 “最亲爱的,这个问题在我们之间已经解决了。你应该敬畏你的父亲,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我不是要和他结婚。你忘了我是一个科学家。我已经写了一部专著,理应是个科学家。如果你脸上挂着那样的笑容,我可要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究化石,一点都不留给你了。” “我才不会嫉妒你那些化石呢。”她狡黠地略一停顿,“你在化石上面行走至少已经有一分钟了,却始终不屑看它们一眼。” 他急忙低头往下看,并突然跪在地上。科布的部分路段是用带有化石的石板铺就的。 “哟,你看,这一块一定是来自波特兰的鲕粒岩。” “还不赶快给我站起来……要不,我可要罚你到波特兰的采石场去终生服苦役了。”他微笑着服从了她的命令。“你说,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够朋友的吧。瞧,”她领着他走到防波堤边上,那里有一排石板插进堤墙,作为通往下一层人行道的粗糙石阶。“简·奥斯丁在她的小说《劝导》中,就是让路易莎·马斯格罗夫从这些石阶上摔下去的。” “好浪漫啊。” “那时候……绅士们都很浪漫。” “现在都变得讲究科学了,对吗?我们冒险顺着这些石阶下去走一遭吧?” “待会儿往回走的时候再说吧。”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或者说意识到,站在防波堤尽头处的人的性别。 “天啊,我还以为那是个渔人呢。可那不是个女人吗?” 欧内斯蒂娜的灰眼睛十分美丽,但有点近视。尽管她眯缝起眼睛努力想看清什么,但她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 “她年轻吗?” “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可是我能猜出她是谁,一定是可怜的‘悲剧’。” “悲剧?” “那是她的绰号,她的绰号不止一个。” “还有些什么别的绰号呢?” “渔民们给她起的雅号可不好听。” “我亲爱的蒂娜,你尽可以——” “他们把她叫作法国中尉的……女人。” “也真是的。难道她就那么孤立,非得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消磨光阴?” “她……有点疯。我们回去吧。我不想走近她。” 他们停下了脚步。他凝视着黑色的人影。 “你的话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你说的法国中尉是谁呢?” “那个男人,据说她曾经……” “爱过他?” “比那更糟。” “他抛弃了她?还有孩子?” “不。我想她没有孩子。都是些闲言碎语。” “可是她在那里干什么呢?” “他们说她是在等他回来。” “难道……就没有人照顾她吗?” “她好像是老波尔坦尼太太的用人什么的。我们去那儿拜访时,从来没见过她,但她的确住在那里。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没见过她。” 可是他笑了。 “如果她向你扑过来,我会保护你,并以此来证明我的一点殷勤。跟我来。” 于是他们又向靠在炮筒上的人靠近了一些。她已经脱下帽子,拿在手上。她的头发向后梳,发梢掖在黑色上衣的领子里。她的上衣颇怪,更像男士骑马时穿的外衣,不像四十年来流行过的任何一款女式上衣。她也不穿用硬环扩张的裙子,但这显然是由于她的遗忘所致,并非对伦敦的最新流行趋势有所了解。查尔斯故意大声说些不相干的老话,意在提醒她,这里已不再是她的一人世界了,但她并不回头。他们又走到另一个地方,从侧面可以看到她的脸,但见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最远处的地平线,就像用枪在瞄准。此时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查尔斯忙不迭伸出手臂揽住欧内斯蒂娜的腰,让她站稳。那妇人也只好紧紧地抱住看起来像系船柱的炮筒。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想让欧内斯蒂娜看看什么叫胆大吧,风力稍一减弱,查尔斯立即迈步走到那妇人跟前。 “这位女士,我们看到你站在这里,不能不为你的安全担心。要是风刮得更大——” 她转过头来望着他,查尔斯当时的感觉是,自己被她的目光看穿了。此次邂逅之后,令查尔斯难以忘怀的不是她脸上所表现出来的东西,而是她的脸上所表现出来的不是他所预料的。因为在他们那个时代,最讨人喜欢的女性形象是庄重、顺从、羞涩。查尔斯顿时感到自己擅自闯入了他人的领地,仿佛科布堤是属于她的,而不属于莱姆古镇。她的脸蛋并不漂亮,不是欧内斯蒂娜那种类型的脸。无论用什么时代的标准或情趣来衡量,她的脸都算不上美丽。但那是一张令人难以忘怀的脸,一张悲剧性的脸。脸上的忧伤有如林间清泉自然涌出,十分清纯,无法压抑。那张脸上没有狡诈,没有虚伪,没有歇斯底里,没有伪装,最重要的是,看不出任何疯癫的迹象。疯狂存在于空荡荡的大海中,存在于空无一物的地平线上,存在于如此忧伤是没有理由的。这种情况好有一比:泉水本身是寻常事,但从沙漠里涌出泉水来就有些非同寻常了。 后来,查尔斯反复不断地想起那如矛的锐利目光。把她的目光比喻成矛,当然不仅是对其本身的形容,而且是指它所产生的效果。每想及此,他立即觉得自己成了正义之敌,不仅被刺穿,而且理所当然地变得十分渺小。 妇人一声不吭。她转过头来看着查尔斯最多也就两三秒钟时间,接着她又回过头去继续遥望南方。欧内斯蒂娜扯了一下查尔斯的衣袖,他才转过身来,冲着她耸肩微笑。他们快走出码头的时候,他说:“你要是不对我讲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就好了。这就是小地方生活的毛病,大家互相知根知底,没有神秘感,也没有浪漫。” 她也逗了他一句:“你这个科学家老是看不起小说。” ①法文:情况就是这样。 3 然而更为重要的一个考虑因素,乃是每个生物的机体之主要部分均由遗传形成。因此,虽然每一生物确凿无疑地能良好适应其在自然界内所处的位置,但许多结构对生命的现有习惯目前已无任何亲密的和直接的关系。 ——达尔文《物种起源》,1859 在历史长河里所有那一个个十年之中,聪明人总会选择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得以在此年代朝气蓬勃地生活。 ——G. M.扬《时代素描》 午饭后,查尔斯回到白狮旅馆的房间里,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发呆。他的思绪太朦胧,无法描绘,但是含有神秘的成分。他隐约产生了一种失败感,这与在科布堤上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因为他在特兰特姨妈家吃午饭时说了些无聊琐事,还使用了典型的闪烁其词的手法;因为他无法确知自己对古生物学的兴趣是否足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天赋;因为他对欧内斯蒂娜是否能像他理解她那样真正理解自己心中无数;最后他得出结论,也许仅仅是因为不知如何打发这个漫长而又下起雨来的下午而产生了漫无目的的情绪。当时毕竟才一八六七年,他也才三十二岁。他总是对生活提出过多的问题。 尽管查尔斯喜欢以年轻的科学家自诩,即使将来听到发明飞机、喷气发动机、电视、雷达的消息,也不会感到过分惊奇,但是如果对时间本身的看法发生了变化,他将会感到十分震惊。据说我们这个世纪最大的烦恼是时间不够用。正是因为我们感觉时间太少,而不是出于对科学的真诚热爱,也不是出于明智的选择,我们把全社会的大部分聪明才智和财富都用来寻找把事情做得更快的方法,似乎人类的最终目标不是不断逼近人性的完美,而是不断使闪电日臻完美。但是对于查尔斯和他的绝大多数同时代人以及与他社会地位相当的人士而言,世上的时间绝对是慢悠悠的。他们面临的问题不是安排好时间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是想出这样那样的事情去消磨自己所拥有的大量休闲时间。 今天,拥有财富的最常见症状之一是具有破坏性的神经官能症,而在他那个世纪则是平静的百无聊赖。确实,一八四八年的革命浪潮以及对业已销声匿迹的宪章运动者的记忆,仍然是那个时代背后的巨大阴影,但是,对许多人——包括对查尔斯——来说,那些遥远的议论和抱怨的最重要意义在于它们没有爆发出来。六十年代的繁荣是无可争议的,各种工匠,甚至劳工阶级都过上了丰足的生活,于是革命的选择从人们的头脑中几乎完全消失了,起码在英国是如此。不用说,查尔斯根本不知道,就在同一天下午,那位蓄大胡子的德国犹太人正在英国博物馆的图书馆里埋头工作,他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所做的研究工作会结出如此辉煌灿烂的红色果实来。如果你当时对查尔斯奢谈这种果实,或者它此后将产生的横扫一切的效果,他肯定不会相信你的话。尽管如此——其时为一八六七年三月——仅仅六个月之后,《资本论》第一卷就在汉堡出版了。 还有许多个人的原因,使查尔斯不可能跟多数人一样成为悲观主义者。英国的乡村绅士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酗酒打猎型的,第二类是学究式的收藏家。查尔斯的从男爵祖父属于第二类。他主要收藏图书,但在晚年却致力于发掘分布在他威尔特郡三千英亩土地上的完好无损的小土冈,耗费大量的金钱和全家人的大量精力。史前石桌、史前巨石、燧石工具、新石器时代的坟墓,凡此种种,他都孜孜以求地追寻着。他的长子继承他的遗产之后,凡是能搬得动的,他都毫不留情地把这些宝贝从家里清除出去。但是他受到了老天爷的惩罚,说成赐福也可以:他终生未能成婚。老人的次子,即查尔斯的父亲,分到了不少土地和钱财。 他父亲一生中只遇到过一件不幸的事情,年轻的妻子和死产婴儿一起死亡。那婴儿要是活下来,将成为当时一岁的查尔斯的妹妹。但是他咽下了悲痛。如果说他没能给儿子很多父爱,起码也给他请了不少家庭教师和操练军士。总的说来,他爱儿子仅次于爱他自己。他卖掉了自己的那一份土地,精明地把钱用于购买铁路股票,但同时也不明智地花在了赌桌上(他需要安慰的时候就去赌场,不找上帝)。简言之,他的生活方式让人觉得他是出生于一七○二年,而不是一八○二年。他生活的主要内容是追求享乐……这也是他一八五六年去世的主要原因。这样,查尔斯便成了他的唯一继承人,不仅继承了他父亲日见减少的财产——后来由于铁路的迅速发展,这位赌徒终于捞回了自己的老本——而且最后还将继承他伯父的大笔遗产。一八六七年,尽管这位伯父的酗酒恶习又全面死灰复燃,但丝毫没有死亡的迹象。 查尔斯喜欢伯父,伯父也喜欢查尔斯。但是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绝不是始终显而易见的。如果伯父请他一起去打山鹑和雉鸡,他可以欣然前往,但是叫他打狐狸他坚决不干。打来的猎物不能吃他倒不在乎,但是狩猎者的残忍他深恶痛绝。还有令他的伯父更加不满的:他很奇特,酷爱步行,不爱骑马。步行可不是绅士的娱乐方式,除非是在瑞士爬阿尔卑斯山。他对马本身倒不是特别反感,但是他天生是一位热爱大自然的人,对不能悠闲而近距离地观察景物的活动方式格外讨厌。然而,他的确很走运。多年前的一个秋日,一只怪鸟从他伯父的一块麦田边上飞走,他对它开了枪。当他发现自己打中的是什么鸟,并且知道它是一种珍稀动物之后,他对自己感到有些恼火,因为这种大鸨在索尔兹伯里平原上行将灭绝,现在又让他给打下一只来。但是他的伯父却十分高兴,他把鸨做成标本,把它陈放在温斯亚特宅邸客厅的玻璃柜里,从此,这只样子像混种火鸡的鸟,一直睁大晶亮如珠的眼睛向外凝视着。 这件事情的经过,他一直津津乐道,每逢贵族绅士来访,他便滔滔不绝讲个不停,令人厌烦。每当他想要剥夺查尔斯的继承权——这个话题本身足以令他气得脸色铁青,因为他这份产业是限定男嗣继承的——只要站到查尔斯那件不朽的猎物旁边看上一眼,心中立即恢复了当伯父的宽宏大量。查尔斯也确实有他的缺点。他不能始终坚持一星期写一封信。他还有个坏习惯,在温斯亚特的每个下午,他老喜欢躲在图书室里看书,那是他伯父去得极少的地方。 然而,他还有比这些更严重的缺点。在剑桥,他如饥似渴地学习古希腊语和拉丁语,在英国国教颁布的三十九条教规上签了字,他真的开始学到了一些东西,这和当时的大多数年轻人是不同的。但是到了第二年,他交上了一群坏朋友,结果,在伦敦的一个雾茫茫的夜晚,他在肉体上占有了一个一丝不挂的姑娘。他从胖乎乎的伦敦姑娘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之后,迅速投入基督教的怀抱。此后不久的一天,他宣布自己想当个牧师,把他的父亲吓了一跳。解决这一重大危机的办法只有一个:把这坏小子送到巴黎去。在那里,他的受了玷污的童贞更是被严重败坏了,不过,如他父亲所希望的,他打算与基督教会建立密切关系的事也同时化成了泡影。查尔斯看出了牛津运动迷人的号召背后隐藏的东西——就是天主教的教义。他不愿意把他的英国人气质——这种气质里面既有讽刺的成分也有传统的意味,它虽然消极但让人感到舒服——耗费在对神的膜拜以及对教皇所犯错误的研究上。回到伦敦以后,他翻阅浏览了当时的十几种宗教理论,最后心安理得地(看得太多则无法否认,看得太少则不能肯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不可知论者。他从生活中努力找到的一丁点上帝的迹象,是在自然中发现的,而不是在《圣经》里。要是在一百年前,他会成为一个自然神论者,甚至可能成为泛神论者。礼拜天他可以和别人成群结队去参加早晨的聚会,独自主动这样做则极为罕见。 他在罪恶之城度过六个月之后,于一八五六年回来了。三个月后,他父亲去世。贝尔格拉维亚的巨宅出租。查尔斯在肯辛顿一幢较小的房子安顿下来,那里更适合一个年轻的单身汉住。一名男仆、一名厨师和两名女佣负责照顾他。对他这样一个既有地位又有金钱的人来说,身边才这么几个人侍候他,已是俭朴到令人称奇了。可是他在那里过得很快活,此外,他还有大量时间到处旅游。他还就自己到远方旅游的经历写成一两篇散文,投寄给流行杂志社。一位有魄力的出版商曾约请他写一本书,专谈他在葡萄牙九个月的生活经历。但是查尔斯认为,写书似乎有失身份,而且还得长时间集中注意力,无异于服苦役。他考虑过这件事,但不当真,最后还是放弃了。在他人生的第三个十年里,考虑各种问题而又不当真成了他的主要工作。 虽然他在节奏缓慢的维多利亚时代随波逐流,但是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轻薄青年。有一次,他与一位对他祖父的癖好有所耳闻的人邂逅相逢,这才意识到,老人旷日持久地亲自监督一大帮不知就里的人在乡间的土地上发掘,只有在自己的家里才被当成笑话对待。别人则都把查尔斯·史密森爵士尊为对于被罗马人征服之前的英国进行考古学研究的拓荒者。他从自己的藏品中剔除下来的器物,英国博物馆还当成宝贝收藏呢。查尔斯慢慢意识到,他的性格更像他的祖父而不像祖父的两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近三年来,他对古生物学的兴趣日益浓厚,并认定那就是自己的研究领域。他开始频繁出席地质学会的学术座谈会。伯父看见查尔斯带上各种楔形锤和大标本袋从温斯亚特的家里走出去,心里颇不以为然。他认为,绅士在乡间唯一应该带的东西是骑手短鞭和猎枪。但是,这至少比待在该死的图书室里看那些该死的书总算有了进步。 不管怎么说,查尔斯还对另外一样东西缺乏兴趣,这也使他的伯父感到不快。自由党的标志黄丝带和黄水仙,在温斯亚特被视为令人讨厌的东西。伯父是铁杆保守党人,热心政治,他千方百计想让查尔斯竞选议员,均遭婉拒。查尔斯宣称自己没有政治信仰,但是心中却对格莱斯顿崇拜备至。然而,在温斯亚特,格莱斯顿是头号叛徒,不能提及的。查尔斯本来可以顺理成章地开始政治生涯,可是出于对家庭的尊重和懒于参加社会活动,这条路被轻率地堵死了。 懒散恐怕是查尔斯最突出的特点。他像他的许多同时代人一样,感觉到他那个世纪早些时候对自己的责任要求正在向重视自我转变。竞相争得他人尊敬的欲望,取代为行善而行善的欲望,成为推动新英国前进的动力。他知道自己有过分挑剔的毛病。但是,麦考利刚谢世,别人怎么好写历史?时值英国文学史上人才荟萃、群星最灿烂的时代,又如何动笔写小说或诗歌?赖尔和达尔文仍然在世,你又怎能成为有创造性的科学家?一切政治空间已被迪斯累里和格莱斯顿瓜分完毕,你又如何成为政治家? 你可以看得出来,查尔斯眼界很高。聪明的懒汉全都好高骛远,这是为了向他们的智慧表明他们之所以懒惰是有道理的。总而言之,拜伦的一切厌倦无聊他全有,但是拜伦的两种发泄渠道他都没有:天才和通奸。 众所周知,凡有适婚年龄女儿的母亲,都能预见到:死亡可以被推迟,但它最终定会降临,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尽管查尔斯对自己的前途心里没底,他依然是一个让人感兴趣的小伙子。令人惋惜的是,他到国外旅游之后,他那种近乎深沉的一本正经神态(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冠之以庄重、道德纯正、诚实等上千个误导人的名称)有所减少,当时的英国社会要求地道的绅士必须要有这种神态。他玩世不恭的神情明显外露,那肯定是内在的道德沦丧的表现。但是他每次进入社交场合,总是很受母亲们的青睐,父亲们则拍拍他表示亲热,姑娘们一味对着他笑。查尔斯很喜欢漂亮的姑娘,也并不厌恶给她们及她们的怀有野心的父母以适当的引诱。他因此获得了清高和冷漠的名声。他对此受之无愧,因为他到三十岁上,对这一套把戏已经玩得干净利索了。对诱饵他嗤之以鼻,对可能危及自己前程而精心布设的婚姻陷阱,他则逃之夭夭。 伯父常常为这件事情责备他,但查尔斯立即反唇相讥,笑他自己也打光棍。老人只好咕咕哝哝地说: “我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女人。” “瞎说,你压根儿就没找过。” “我确实找过。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 “你心里只有你那些猎狗,还有打山鹑的季节。” 老人神情沮丧,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的酒杯。他并非真的后悔自己没有娶妻,但一想到自己没有孩子,不能为他们买小马和猎枪,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看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正在沉没,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 “当时我真是睁眼瞎,睁眼瞎。” “我亲爱的伯父,我的眼力简直好极了。别难过。我不是也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姑娘嘛,但至今还没有找到。” 4 作出的业绩会永远流传!啊,那些完成爱的工作留在人间并默默负责的人,是多么幸福,因而,倘他们离开人世,也不是白活一场,即使生命已经消失。 ——诺顿夫人《加雷叶女人》,1863 英国大部分中产阶级和中产阶级以上的家庭都生活在他们自己藏污纳垢的处所里…… ——E.罗伊斯顿·派克《维多利亚黄金时代人文资料》 波尔坦尼太太的豪宅是摄政时期兴建的,它屹立在莱姆里季斯小镇后面一道陡峭的山坡上,居高临下,气势非凡,成为她的社会地位明确无误的象征。其底层的厨房,从今天的眼光看,设备不全,功能不足,简直令人难以容忍。尽管一八六七年在那间厨房里工作的人心里都明白谁是他们生活中的暴君,但是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眼光看,当时真正的凶神恶煞无疑是厨房里的巨大炉台,它在昏暗的大厨房里占据了整整一面内墙的位置。一共有三个炉子,每天必须添加两次燃料,每天必须掏两次炉灰。因为整座大宅的正常运作都得依赖这些炉子,所以绝对不能让它们灭了。无论夏日多么炎热难耐,不管每次刮起西南大风,炉台上总是不断地冒出呛人的黑色浓烟——炉火无情,还得添加燃料。再看看那些墙壁的颜色!它们迫切需要的是某种浅色调,要的是白色,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它们是胆汁般的浓绿色,所有的人(公平地说,包括楼上的暴君)都知道那里面含有大量的砷。厨房很潮湿,炉子不断散发出大量油烟,这也许是一件好事,起码可以吸附有毒粉尘。 这块阴森森的领地的头儿是一个叫费尔利太太的瘦小女人。她总是一身黑装,这与其说是为了表明她的寡妇身份,倒不如说是因为她的性格习惯。她终日一脸的阴郁,也许是因为她每天看到的都是些卑微之人进出她的厨房,川流不息,忙个不停。男管家、男仆、园丁、马夫、楼上女仆、楼下女仆,他们遭受了许多波尔坦尼太太的规矩和习惯,然后逃之夭夭。这是有失风度的事,也是怯懦的表现。但是如果有人要求你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开始干活,干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半又干到下午四点半,再从五点干到十点,天天如此,每周工作一百小时,你大概也就没有多少风度和勇气好讲究了。 倒数第五位男管家临走时对波尔坦尼太太说:“夫人,我宁愿到济贫院去度余生,也不会在你的屋檐下再待一个星期。”他的话堪称仆人情感的传奇式概括。有些人十分怀疑,是否真有人敢对那位可怕的女人说这样的话。但是当那位管家提着行李下来,理直气壮地说他的确讲过时,大家对他话中所表达出来的情绪还是很理解的。 名声糟糕的费尔利太太本人如何能在女主人手下屈尊容忍那么长时间,堪称当地一大奇事。最大的可能是,如果命运安排她当主人,她自己也会成为波尔坦尼太太式的人物。妒忌之心使她留了下来。主人家里各种灾难接踵而至,频繁发生,她心中感到幸灾乐祸。总而言之,两个女人都是施虐狂早期患者,互相容忍对双方都有好处。 有两件事情一直使波尔坦尼太太很恼火,或者是同一件事情的两种表现形式。一个是尘垢——尽管她对厨房做了一点让步,因为只有仆人才住在里面;另一个是不道德行为。在这两方面,她可谓明察秋毫,再小的问题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像一只胖乎乎的兀鹫,永远悠闲,不断盘旋。在自己这片领地,她天生对尘土、指痕、衬衣裤上浆不够、气味、污迹、破损和家里可能产生的一切问题极为敏感,有惊人的第六感觉。如果一个园丁被发现手上沾有泥土走进屋里,如果一个男管家宽大的硬领圈上有酒渍,如果女佣邋里邋遢地把羊毛放在床底下,都是会被开除的。 然而,最令人讨厌的是,即使在她的宅邸之外,她也自以为权力无边。星期天不到教堂参加晨祷和晚祷,她认为无异于最败坏的道德放纵。女仆们难得有一个下午空闲——一个月只放这么半天假,她还很不甘愿,要是她看见一个女仆外出和一个男青年一起散步,那么灾难就要降落在这女仆的头上。正在热恋之中的男青年要是胆敢偷偷来到马尔巴勒宅与女仆幽会,那么,灾难也就降落到他的头上,因为花园里到处布满了人道的捕人陷阱。此处说的“人道”指的是陷阱口虽大开,但其中的利器已经拔除,尽管它们仍有足够的力量打断一个男人的腿。这些铁打的仆人最得波尔坦尼太太的宠爱。它们,她是从不开除的。 波尔坦尼太太简直可以在盖世太保那里任职,她有一种审讯方式,能让最坚强的姑娘在五分钟内落下眼泪。她称得上是上升时期的大英帝国各种极为狂傲的特征的缩影。她对正义的唯一理解是:她永远是对的。她对治理的唯一诠释是对刁民进行狂暴镇压。 但是在她自己那个阶层内部,在那个很有限的小圈子里,她却是以仁慈出了名的。如果你对她的这一美名持有异议,你的对手便会拿出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据来:难道你没看到可敬、仁慈的波尔坦尼太太收留了“法国中尉的女人”吗?当然,我几乎无须再告诉你,当时这位可敬、仁慈的太太另外还只知道她的一个带较多希腊色彩的绰号。 这一引人注目的事件发生于一八六六年春天,刚好比我此书写及的时间早一年,而且它与波尔坦尼太太生活中的一大秘密有关。这个秘密十分简单:她相信有地狱。 当时莱姆教区的牧师在神学上是个思想比较解放的人,但是作为一个牧师该如何保全自己的利益,他也是胸有成竹的。从传统上说,莱姆教区的教徒属低教会派,大家对这位牧师很满意。他讲道的时候妙语连珠,充满激情,手法娴熟。他的教堂里没有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苦像、各种偶像、各种装饰和天主教的其他一切弊端。波尔坦尼太太向他提出来世的生活理论时,他不与之争辩,因为进项并不可观的教区牧师是不会和有钱的信徒斗嘴的。波尔坦尼太太应他的要求打开自己钱包的程度,大约相当于她雇用十三个仆人所支付的薪水的数量。前一年冬天(是冬,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第四次流行霍乱,大量人员死亡),波尔坦尼太太身体有点不舒服,牧师登门探望的次数和医生一样多。医生反复向她保证,她只是胃功能有一点小紊乱,并非那种可怕的东方致命瘟疫。 波尔坦尼太太不是笨女人。她对实际问题十分敏锐。她的未来归宿,正如与她的舒适有关的一切问题一样,就是一个十分实际的问题。如果让她想象出上帝的具体形象,他的面貌和韦林顿公爵差不多,但是他的性格更像一个精明的律师,而波尔坦尼太太对律师是极为尊敬的。她躺在卧室里的时候,一个可怕的数学问题越来越多地困扰着她,她不得不反复进行思考:上帝衡量一个人行善的程度,是以他实际上已经奉献多少为标准,还是以他有能力奉献多少为标准。在这方面,她掌握的数据比牧师还要准确。她已经奉献给教会不少钱,但是她知道,按规定,诚心想进天堂的人必须奉献出自己财产的十分之一,她和这个标准还有很大的差距。诚然,她已经调整了遗嘱,以保证在她死后能很好地还清这笔欠账,可是到宣读遗嘱的时候,上帝也许不能到场。另外,在她生病期间,费尔利太太晚上给她读《圣经》的时候,刚巧选读了“寡妇的奉献”。波尔坦尼太太一向认为那寓言对她很不公平。现在,这寓言压在她的心上比肠炎杆菌停留在她肠子里的时间还要长。在她康复过程中,有一天,牧师来看望她表示关心,她利用这个机会对自己的良心进行了一次认真的反省。起初,牧师想帮助她消除精神顾虑。 “我亲爱的太太,你的想法很危险。造物主是全知全能的。我们不应该怀疑他的仁慈——或他的公正。” “要是他问我是否问心无愧呢?” 牧师笑了:“你可以回答,你的良心深受折磨。上帝有无限的同情心,他会——” “倘若他不这样做呢?” “我亲爱的波尔坦尼太太,如果你这样说话,我就不能不责备你了。我们不应该怀疑主的同情心。” 一阵静默。波尔坦尼太太和牧师在一起的时候,往往觉得自己同时面对两个不同的人。一个社会地位不如她,他的一日三餐、他的教堂维持正常运作的一大部分经费,甚至他在物质上救济穷苦人时所需的费用,都依赖她的资助。另一个是上帝的代表,她必须对之顶礼膜拜。因此,她对他的态度往往是怪异的、前后不一的。一会儿不屑,一会儿敬仰,有时竟会在一句话中两种态度兼而有之。 “要是可怜的弗雷德里克还活着那该多好。他会给我出主意。” “那当然。但是他的意见和我的意见也差不离,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我知道他是基督徒,而我的话是完全符合基督教教义的。” “他的死对我是一个警告,一种惩罚。” 牧师神情严肃地望了她一眼:“你可要当心,我亲爱的太太,要当心啊。人是不可以轻易侵犯上帝至高无上的权力的。” 她随即改变了自己的态度。世上的牧师都无法向她解释她的丈夫为何早逝。只有她和上帝知道。这个奥秘有如一块黑色的蛋白石,有时像严肃的征兆,光芒四射,有时又像为她尚未赎清的罪而付出的一笔账。 “我做过奉献,但是我还没有做过善事。” “奉献就是最大的善事。” “我不如科顿太太。” 她突然把话题转到世俗的事情上来,牧师并不感到惊奇,因为他以前跟她有过接触,深知波尔坦尼太太尚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在那种特定的虔诚行为方面已远远落后。科顿太太居住在莱姆镇背后数英里处,一向以乐善好施闻名。她常常去看望穷苦人,主持传教会,她为失足妇女建立收容所——收容所里对忏悔要求十分严格,被她的马格达伦社收容的多数妇女,只要一有机会,便又都爬回罪孽的渊薮中去。但是波尔坦尼太太对此一无所知,就像她对“悲剧”还有一个更加粗鄙的说法毫不知晓一样。 牧师咳了一声:“科顿太太是我们大家的好榜样。”此话犹如火上浇油——对于这一点他显得并非不觉得。 “我应该出去看望穷苦人。” “这太好了。” “不过这样东跑西颠地去看望别人之后总是让我感到苦恼。”牧师对此显得爱莫能助,“我知道这是我的邪恶。” “言重了,言重了。” “是的。很邪恶。”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牧师在考虑自己的一小时以后的晚餐;波尔坦尼太太则在反省自己的邪恶。后来,她以罕见的胆怯提出摆脱自己这一困境的妥协方案。 “如果你得知哪位有教养的女子身陷逆境……” “你的意图我还不太明白。” “我想找个侍伴。我现在写字很困难。费尔利太太的朗读能力很差。我很乐意为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提供一个家。” “很好。如果你有这样的打算,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波尔坦尼太太从自己提出的投身真正的基督教精神的大胆义举后退了一点。“她必须具备无瑕疵的好人品。我还有别的仆人呢,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 “当然,我亲爱的太太,当然。”牧师站起身来。 “最好是没有亲属的。仆人的亲属有时也是非常讨厌的。” “你放心吧,不合适的人我是不会给你介绍的。” 他握一下她的手,朝门口走去。 “还有,福赛思先生,不要太年轻的。” 他鞠过躬,离开了房间。但是下到楼梯中间时,他停住了脚步。他想起了什么。他思忖着。也许是出于一种与恶意并非绝对无关的感情,是这么长时间待在穿着邦巴辛巴葛衣服的波尔坦尼太太身旁虚情假意地与她周旋——起码不是始终完全坦率——所产生的一个结果,不管怎么说,一阵冲动使他转身向她的会客室走回去。他站在门口。 “我想到一个人很合适。她的名字叫萨拉·伍德拉夫。” 5 唉,我啊,提出一个无益的问题 又有何用?如果人们认为死亡 就是生命终结,那么,爱却不是这样, 否则,爱只是在短暂的空闲时 那懒散而没激情的友谊, 或者披着他萨梯粗犷的外套 已踩伤了芳草,并摧残了葡萄, 在树林里悠闲自在,开怀喝吃。 ——丁尼生《悼念集》,1850 年轻人都渴望见到莱姆。 ——简·奥斯丁《劝导》 欧内斯蒂娜的面孔和她的年龄很相称:鹅蛋脸,小小的下巴,紫罗兰般娇贵。今天,在当时的大画家菲兹、约翰·利奇的作品里,还可以看到那样的脸蛋。灰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肤,更衬托出其他部位的清秀。和别人初次见面,她会不失优雅地垂下眼帘,仿佛一旦有男人敢于开口对她说话,她马上就会晕倒似的。但是只要她的眼角微微一动,同时她的嘴角也相应微微一动——如果我们还继续用同一个比喻,那就像二月里紫罗兰的芳香一样淡雅——那就能十分微妙又准确无误地告诉你,她并非像表面上那样对大男人毕恭毕敬。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颇像利蓓加·夏泼①,也许会使正统的维多利亚时代人顿生疑惑,但是对查尔斯那样的男人,她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她很像一个端庄的小女孩,那一类名字叫乔治娜,或者维多利亚,或者艾伯蒂娜,或者马蒂尔达的女孩,在每次舞会上都在严格的保护下和大伙儿坐在一起,但她又不完全是如此。 查尔斯离开特兰特姨妈位于布罗德街的家,大约走一百多步,回到他住的旅馆,步履庄重地——世上自称热恋中的情人不都有点犯傻吗?——登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对着镜子审视自己那张好看的脸。与此同时,欧内斯蒂娜向姨妈告辞,回她的房间去。她想透过花边窗帘最后再看一眼未婚夫,不过她本来也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姨妈家只有这个房间她觉得还算可以。 欧内斯蒂娜欣赏查尔斯的走路姿态,特兰特姨妈的女仆恰巧出来办事,查尔斯脱帽向她致意,那风度更是令蒂娜赞叹不已。不过她讨厌他这样做,因为这女仆有着一双多塞特郡农民特有的活泼小眼睛,粉红色的肤色颇具挑逗性。蒂娜严格禁止查尔斯看任何六十岁以下的女人,特兰特姨妈刚好超出一岁,有幸免受此条件之约束。蒂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房间是按照她的喜好特意为她装修配置的,突出法国风格,当时的法国风格与英国风格一样庄重,只是镀金的东西多一点,花哨一点。特兰特姨妈住宅的其余部分则一无更改地、顽固地保留着四分之一世纪前的风格,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也就是说,它简直是一座博物馆,里面的器物既说不上是腐朽的,又说不上精致和典雅,看了令人回想起讨厌的乔治四世及其审美趣味。 没有人会不喜欢特兰特姨妈的。看到她那张纯真的脸,看到她说话的样子——尤其是她说话的样子,你就是想生气也生不起来了。她具有成功的老处女所特有的发自内心的乐观主义精神。孤独可能有损自立精神,但也可能教人学会自立。起初,特兰特姨妈凡事只为自己着想;后来,她逐渐学会也关心别人。 然而,欧内斯蒂娜却处处找岔子生她的气,比如五点钟还吃不上晚饭;其他房间里的家具过于严肃令人难受;姨妈过分关心她的名誉(她认为,未成正式夫妻,两个人不应该单独坐在一处,也不应单独外出散步)。欧内斯蒂娜最感到恼火的一件事情是到莱姆小镇来。 可怜的姑娘是独生女,自古以来,凡独生子女都有一种特有的痛苦,即来自父母的不可抗拒、永不松懈的关心照顾。自她出生以后,哪怕是最轻微的一声咳嗽,父母也会为她请来医生。进入青春期后,有时难免突发奇想,异想天开,此时父母便会为她请来装饰师和服装师。只要她稍一蹙眉,爸爸妈妈便会暗暗自责几个小时。如果是做新衣服买新壁毯之类的事,那倒好办。但是有一件事,无论她如何赌气、怎样抱怨都无济于事,那就是她的健康问题。她的父母认为她有肺痨病。他们只要一闻到地下室有湿气,马上就会想迁居。只要下两天雨,他们马上就会想换个地方住。哈利街上有一半的医生都为她做过检查,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她一生未患重病,既没有嗜眠症,也没有慢性虚弱。她可以——如果获得允许——可以通宵达旦跳舞,第二天还可以打一早上板羽球,毫无倦意。父母对她溺爱有加,她要改变他们的定见确实无能为力,就像一个婴儿推不倒一座大山一样。要是他们能预知未来该有多好!因为后来欧内斯蒂娜在同辈人中寿命最长。她生于一八四六年,卒于希特勒入侵波兰那一天。 在她绝无必要的疗养程序中,有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即每年都得到莱姆镇跟她母亲的姐妹住上一段时间。通常她是在繁忙季节过后来这里恢复一下状态,今年她被送来得特别早,为的是养精蓄锐,准备结婚。海峡的和风无疑对她有些益处,但是她每次乘马车驾临莱姆镇时,总是心情忧郁,就像被流放西伯利亚的囚犯一样。那里的社交界简直和特兰特姨妈笨重的红木家具一样“时新”。谈到娱乐,对一个一贯享受伦敦最高级娱乐活动的小姐来说,实在是比没有还糟糕。她和特兰特姨妈之间,不像是外甥女与姨妈之间的关系,倒像是一个骄傲的孩子,一个英格兰的朱丽叶与她的笨拙的保姆之间的关系。要不是有幸在前一年冬天出现了一个罗密欧,并答应要与她共度服刑般的寂寞生活,她是会造反的——至少是她自己几乎肯定会造反。欧内斯蒂娜的独立意志比她周围的人所能接受的要强得多,也比她的时代所能允许的要强得多。好在她对传统的东西还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尊重,而且她和查尔斯都喜欢自嘲,这一点对他们俩之间最初产生相互吸引并非无足轻重。要不是喜欢自嘲并颇具幽默感,她会成为一个被宠坏的讨厌孩子。她经常自称“你这个被宠坏的讨厌孩子”,这一做法肯定大大减少了她被别人所讨厌的程度。 那天下午,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脱下连衣裙,只穿着内衣和衬裙站在镜子前。有好一会儿,她完全处在高度自我陶醉和遐想之中。她的颈部和双肩更衬托出她的脸蛋之美。她的确太美了,在她的朋友们当中是最美丽的姑娘之一。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美,她举起双手,把头发解开。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可耻,但却是必要的,就像在冬夜里洗个热水澡或躺在温暖的床上一样。在那堪称罪恶的瞬间,她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邪恶的人——一个舞女,一个女伶。如果你当时在场观看,一定会看到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她突然停止转身,也不再欣赏自己在镜子里的侧面形象,突然抬头望天花板。她的嘴唇翕动着。她急忙打开一个衣柜,穿上一件浴衣。 她在快速转身的时候,瞥见映在镜子里的床铺的一角,性的念头顿时在她脑中闪现,其实只是一种想象,仿佛看见赤裸的四肢互相缠绕,犹如拉奥孔被蟒蛇缠住一样。使她感到恐惧的不仅是她对房事一无所知,而且还因为她似乎预先感受到了性行为的痛苦和野蛮——完全没有查尔斯身上深深吸引着她的东西。查尔斯的动作十分轻柔,对她的爱抚小心翼翼,事先征得她的同意。她曾一两次目睹过动物交配,那种暴虐的情景一直萦绕在她脑际。 于是她在私下里给自己定了一条戒律。每当涉及女人肉体方面的内容,诸如性、月经、分娩等方面的东西,试图强行进入她的意识时,她都会用无声的语言告诫自己:“我不可那样做。”但是尽管你可以把狼群挡在门外,但是它们还是会在外面的黑暗中嗥叫。欧内斯蒂娜想要一个丈夫,希望查尔斯能成为自己的丈夫,也想要孩子,但是她也模糊地感觉到,要得到这些东西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似乎太大了。 她有时颇感费解,上帝为什么会允许用这种带有兽性的义务,来亵渎人类纯洁的渴望呢。在她那个时代,大多数妇女都有同样的感受,多数男人亦有同感。难怪我们在阐释维多利亚时代的时候,义务已经成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然而在我们这个时代,提起义务是极为令人扫兴的。 欧内斯蒂娜赶走狼群之后,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本日记,黑色摩洛哥皮面,用金色的小锁锁着。她从另一个抽屉里取出藏好的钥匙,把日记本打开。她马上翻到最后一页。她和查尔斯订婚那一天,曾在这一页上写下从订婚到结婚的所有月份和每一个日子。整整齐齐的横线已经划去了两个月的日子,剩下的大约还有九十天。欧内斯蒂娜从日记本顶端取下带象牙帽的铅笔,划去三月二十六日这一天。其实这一天还有九小时,但她对自己这种小小的作弊行为已经习以为常了。然后她又翻到日记本的前面,或者说是靠近前面的几页,因为这个日记本是她收到的一件圣诞节礼物。前面大约有十五页,字都写得密密麻麻的,接着是一个空白页,里面夹着一小枝茉莉花。她凝视着小花枝,俯身嗅了一下。她松散的头发披落在日记本的那一页上,她闭上双目,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最令人心醉的日子,那一天她简直高兴死了,流下无尽的泪水,情感难以用语言表达…… 此时她听见楼梯上响起了特兰特姨妈的脚步声,赶忙收起日记本,开始梳理她那一头柔软的棕色秀发。 ①利蓓加·夏泼是19世纪英国小说家萨克雷的名著《名利场》中的女主人公。 6 唉,莫德,你乳白色的小羊,你全不宜为人妻。 ——丁尼生《莫德》,1855 那天下午,牧师下楼时又折回来,说他想起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时,波尔坦尼太太的表情一片茫然,显然对情况一无所知。像她那一类妇女,在对一件事情的情况不了解的时候,多半会表示不同意。她那张脸也令人羡慕地适合于表现这后一种情感。她的眼睛完全没有丁尼生笔下“默祷之乡”的影子,双颊肌肉松弛,几乎与牛脖子下面的垂皮无异,这就使她的上下嘴唇紧贴在一起,那架势明白表示,凡对她的两大生活原则构成威胁的她都坚决反对。第一条是(我想借用特赖奇克①颇具讽刺意义的公式化表述)“文明即金钱”;第二条是“不冒犯我即为可敬”。她颇像一只白色的狮子狗,更准确地说,是像玩具狮子狗,因为她总是在胸部藏着一小袋樟脑,作为预防霍乱的措施……因此,不管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散发出卫生球的气味。 “我不认识她。” 牧师觉得自己遭受冷遇。他心里嘀咕,如果那个好心的撒玛利亚人碰上的是波尔坦尼太太,而不是那个可怜的行路人②,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 “我并不认为你会认识她。她是个查茅斯姑娘。” “姑娘?” “她的年龄我不很清楚,那就叫她女人吧,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也可能大一点。我不想乱做猜测。”牧师心里明白,他为这位缺席被告的辩护开局不妙。“可是她的处境十分悲惨,是你施舍的最合适人选。” “她受过教育吗?” “当然。她家刻意要把她培养成家庭教师,后来她果真成了家庭教师。” “她现在做什么工作?” “她现在恐怕没有工作。” “为什么?” “说来话长。” “我倒很想听听,然后再接着谈。” 于是牧师又坐了下来,给她讲了他所知道的有关萨拉·伍德拉夫的情况,或者说,只讲了一部分。他为了勇敢地拯救波尔坦尼太太的灵魂,即使危及自己的灵魂也在所不惜。 “这姑娘的父亲是梅里顿勋爵的佃户,就在比敏斯特附近。他虽然是个农夫,但为人非常正直,在当地备受尊重。他很明智,坚持让女儿念书,她受的教育的程度比人们估计的要高。” “他去世了吗?” “好几年了。姑娘去了查茅斯,在约翰·塔尔博特上尉家当家庭教师。” “他会给她写推荐信吗?” “我亲爱的波尔坦尼太太,如果我对我们前面的对话理解正确无误,我们正在讨论的是要对一个人进行施舍,不是要雇佣一个人。”她频频点头,人们都知道,她最接近表示歉意的动作,也就仅限于此了。“要这样一封推荐信是绝不会有问题的。她离开他家,是她自己主动提出的要求。情况是这样的。你也许还记得,去年十二月,有一条法国三桅帆船,可能是从圣马洛开出来的,遇上可怕的大风,在斯通巴罗附近被刮上了岸。你一定也还记得,三名船员获救,并被查茅斯的人收留。其中有两个是普通水手,另一个我知道是船上的中尉。船刚一受到狂风袭击,他有一条腿就被压伤了。但是他紧紧抱住一根桅杆,终于被冲上岸来。这一条消息你一定看过。” “很可能看过。我不喜欢法国人。” “塔尔博特上尉自己也是个海军军官,好心叫他的家人照顾这位……外国军官。法国军官不会讲英文,于是请来伍德拉夫小姐当翻译,同时照顾他的日常生活。” “她能讲法语?”波尔坦尼太太一听到这一可怕的情况,立即惊恐起来,这使牧师深感失望,但他最终还是彬彬有礼地对她鞠躬、微笑。 “我亲爱的太太,大多数家庭女教师都是能讲法语的。这不是她们的过错,因为社会对她们有这方面的要求。我们还是回到那位法国绅士的话题上来吧。很遗憾,他不配得到这样的称呼。” “福赛思先生!” 她昂起头坐直了,表情有些轻蔑,但不是很严厉,唯恐把面前这位可怜人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我还得补充一点,他在塔尔博特上尉家里,并未发生什么行为不端之事。就是后来,他也未曾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对伍德拉夫小姐有什么非礼之举。弗西-哈里斯的话可以为此作证。这方面的情况,他比我更了解。”这里提到的哈里斯是查茅斯的牧师。“但是这位法国人博得了伍德拉夫小姐的爱慕。他的腿伤痊愈之后,乘车去了威茅斯,当时大家都认为,他是想觅路回国。他走后才两天,伍德拉夫小姐便迫不及待地请求塔尔博特太太允许她离职。据我所知,塔尔博特太太曾试图问明她辞职的原因,但没能问出个究竟。” “她没有提前打招呼,塔尔博特太太就这样让她走了吗?” 牧师巧妙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我同意——这样做很荒唐,她本该更懂规矩的。倘若伍德拉夫小姐受雇于一个更聪明的人,无疑是不会发生后来那种可悲的事情的。”他停顿了一下,好让波尔坦尼太太有时间领会出他的话中隐含着对她的恭维。“长话短说。伍德拉夫小姐到了威茅斯,就和那法国人厮混在一起。她的行为的确应该受到严厉谴责,但是我听说她当时是和一个表姐妹一起住的。” “依我看,这不能成为原谅她的理由。” “确实不能。但是你应该记住,她不是大家闺秀。下层阶级不像我们那么注意自己的行为。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那法国人还对她山盟海誓说要娶她。伍德拉夫小姐去威茅斯,还以为真要结婚了。” “难道他不是天主教徒吗?” 波尔坦尼太太自认为是屹立在波涛汹涌的天主教海洋中一座纯净的帕特莫斯岛。 “从他的行为看,他完全不信仰基督教。他无疑对她说过,他虽身居那个被引入歧途的国度,但是他却和我们信奉同一种宗教。过了几天,他回法国去了。他对伍德拉夫小姐许诺,他回家去看一看,并搞到一条新船之后,马上就回到莱姆镇这里来跟她结婚,然后带她一起走。同时,他还骗她,说他回到法国就会被提升为上尉。从那时候起,她一直在等待着。显而易见,那人是个毫无良心的骗子。毫无疑问,他在威茅斯的时候,曾企图非礼这个可怜的女人。但是,她坚守基督教的道德准则,于是他的图谋未能得逞,只好乘船溜走。” “此后她的情况又如何呢?塔尔博特太太肯定不会再让她回去了吧?” “太太,塔尔博特太太的确有些古怪。她主动提出让她回去。但是现在我就要讲到故事的悲惨结局了。伍德拉夫小姐并没有疯,一点没有。交给她的任务,她什么都做得很好。但是她患有抑郁症,发作起来挺严重。这无疑与她的悔恨有关。依我看,这与她固执的妄想也有关系,她总是以为中尉是诚实之人,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身边。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人们常常可以看到她在我们小镇的各个码头上转悠。弗西-哈里斯先生本人也诚恳地努力想让她明白,她这样做不仅不得体,而且是完全无望的。如果把话说得更直白一些,太太,她就是有点疯狂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牧师只能听命于异教之神——机遇之神了。他能感觉到波尔坦尼太太正在算计着什么。她自视甚高,对于要让这样一个女人进入马尔巴勒宅邸这样的事,她是应该表现出震惊和担忧的。但是她也可以把责任推给上帝。 “她有亲属吗?” “据我所知没有。” “那么她是怎样维持生活的呢,自从……” “很可怜的。据我了解,她一直在做点针线活。我想这活大概是特兰特太太雇她做的。但是她主要还是靠以前积蓄下来的钱维持生活。” “看来她生活还挺节俭的。” 牧师又低声细气地说开了。 “如果你接纳她,太太,她可就真的得救了。”他打出了自己的王牌。“也许——虽然你的良心不该由我来论断——将来她可能会反过来去拯救别人。” 一个灿烂非常的超凡形象,突然在波尔坦尼太太的脑海里闪现。那是关于科顿太太的,那位神圣的太太终于被取代了。她皱起眉头,凝视着她那些堆得老高的地毯。 “我想请弗西-哈里斯先生过来谈谈。” 一星期之后,查茅斯的牧师哈里斯在莱姆镇牧师的陪同下来了。他一边抿尝马德拉白葡萄酒,一边侃侃而谈,但是他听从教区同事的劝告,略去了一些情节。塔尔博特太太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推荐信,可是它起的反作用比正作用还大,因为信中没有对这位女教师的行为进行充分的谴责,有些欠妥。其中有一句话特别使波尔坦尼太太感到愤怒。“瓦盖讷先生颇具魅力,塔尔博特上尉希望我提醒你,水兵生涯并非最佳道德课堂。”信中说,萨拉小姐是一位“既熟练、责任心又强的教师”,“我的孩子们非常想念她”,她对这些话也不感兴趣。但是,塔尔博特太太故意放宽道德准则,愚蠢地夸张了自己对女仆的感情,最终对萨拉为波尔坦尼太太所接受还是起了促进作用,因为信中这些话构成了一种对波尔坦尼太太的挑战。 萨拉在牧师的陪同下来接受面试。她沮丧不堪、处境狼狈的样子,一开始就使波尔坦尼太太暗暗对她有了好感。其实,从外表看,说她“三十岁或者更大”似乎令人难以置信,她的实际年龄更接近二十五岁。但是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悔憾表情,说明她是个罪人,波尔坦尼太太恰恰喜欢这种人,如果看不出明显属于这类人,她是不会搭理的。她寡言少语,波尔坦尼太太自己把它理解为无言的感激。老太太还记得,她辞退过许多仆人,最令她深恶痛绝的是无礼和放肆,在她的经验中,这无异于主人尚未开口仆人抢先发话,预先揣测主人会提出什么要求,这会使她失去一种乐趣:事后诘问仆人们为什么事先没能猜出她会提出什么要求。 接着,按照牧师的建议,她口授了一封信。萨拉写得一手好字,拼写也无可挑剔。她又安排了一项更巧妙的测验。她把自己的《圣经》交给萨拉,要她念。波尔坦尼太太在选择章节的时候颇费一番心思,在《诗篇》第119篇(“行为完全、遵行耶和华律法的,这人便为有福”)和第140篇(“耶和华啊,求你拯救我脱离凶恶的人”)之间拿不定主意,甚感为难。最后她选择了前者。她不仅听朗读者的嗓音,而且还注意听她是否有感情不够投入这一重大失误的任何迹象。 萨拉的声音坚定、颇为深沉。她略带乡下土音,但当时的风气并不像后来那样,把纯正高雅的口音列为进入上流社会的重要条件。有些上院议员,甚至是公爵,讲话时都还保留着他们各自的乡音,并没有人因此而贬低他们。费尔利太太读《圣经》缺乏灵感,结结巴巴,萨拉的朗读与她形成鲜明对照,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萨拉的声音一下子就让波尔坦尼太太深感满意。那声音简直令她着迷。读到“但愿我行事坚定,得以遵守你的律例”时,萨拉声情并茂,风度不凡,同样令她着迷。 最后,波尔坦尼太太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 “福赛思先生告诉我,你对那个外国人还有感情。” “我不想谈及此事,太太。” 如果有哪位女仆胆敢在波尔坦尼太太面前说这样的话,接下去便该念“末日经”了。然而,萨拉说了,如此公开,毫无畏惧,但又不乏恭敬。波尔坦尼太太破天荒头一次让一个骂人的好机会悄悄溜掉。 “我不允许任何人把法文书带进屋来。” “我一本也没有,英文书也没有,太太。” 我得补充一句,她没有一本法文书,是因为全都卖了,并非因为她是语出惊人的麦克卢汉的先驱。 “《圣经》应该有一本吧。” 姑娘摇头。牧师连忙插话。“这事我来处理,亲爱的波尔坦尼太太。” “听说你做礼拜倒是始终如一的。” “是的,太太。” “那就这样继续坚持下去吧。在一切患难中,神都安慰我们。” “我将努力遵循你的教诲,太太。” 波尔坦尼太太终于把最困难的问题提出来了,其实牧师事先曾要求她不要提这个问题。 “要是这个……人回来了,怎么办?” 但是,萨拉再次做出了可能的最佳反应:一言不发,只是俯首,摇头。波尔坦尼太太心情越来越好,也就把她的反应看作是无言的悔恨的表示。 于是,她的善行正式开始了。 当然,她并没有想到要问萨拉,她拒绝了那么多比波尔坦尼太太和蔼的基督徒的聘请,为什么又愿意到她家来帮佣。理由很简单,有两条:一条是马尔巴勒宅邸居高临下,莱姆湾一览无遗,尽收眼底;另一条就更简单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七个便士了。 ①特赖奇克(1834-1896),德国历史学家、政论家。 ②参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 10 章第 30-37 节:有一个人从耶路撒冷去耶利哥,落在强盗手中,被剥去衣裳,还被打个半死。一个好心的撒玛利亚人路过,替他包扎伤口,还拿出钱来接济他。 7 现代工业巨大的产量……可容纳越来越庞大的类似古代家奴性质的非产业性的雇佣工人队伍的存在,而且随着他们的自身繁衍,这支队伍将愈加庞大。他们包括了男佣女侍和门人老卒等。 ——卡尔·马克思《资本论》 早晨来临,萨姆拉开窗帘,晨曦洒落在查尔斯身上。这时,鼾声如雷的波尔坦尼太太还沉浸在睡梦之中;她希望死后天国的福分能降临在她身上,此时她的美梦恰当而严肃地中断了一下。温和的多塞特海岸一年大约有十多次出现这样的天气——不仅仅是不合季节的温暖宜人天气,而且堪称地中海令人陶醉的日子,阳光灿烂,和煦温暖。整个自然似乎都有点反常了。十一月,本来应该处于冬眠状态的蜘蛛,却在晒热的石头上爬来爬去;十二月里,黑鸟欢唱;一月里,报春花绽放;三月则简直像六月一样。 查尔斯坐起来,从头上扯下睡帽,叫萨姆把窗户打开,用双手支撑着身子,注视着泻进房间里的阳光。前一天压抑在心头的一点忧郁,随着云彩消散了。他感觉到,温暖的春风吹透他半敞的睡衣,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前颈。萨姆站着磨剃刀,他提来的铜壶冒着诱人的热气,这就像普鲁斯特的作品一样,特别能唤起人们的回忆——无数幸福愉快的日子,安定、祥和、文明、秩序井然。底下卵石铺成的街道上,有人骑着马,蹄声得得,朝着海边逐渐远去。一阵风力稍强的微风吹动了红色的旧天鹅绒窗帘,但此时的旧窗帘看上去也是美丽的。一切都极为美好。但愿世界永远如此,永远像此刻一样。 窗外传来小蹄敲击路面的啪嗒啪嗒声,同时可以听到无休止的咩咩羊叫声。查尔斯站起来,往窗外望去。两个老人身穿用羊毛编结成的劳动罩衣,站在街道对面谈话。其中有一个是牧羊人,拄着一根曲柄杖。十二只母羊,还有更多的小羊,乱哄哄地站在街道上。这种古英格兰遗留下来的民间服装,虽然并非罕见,但在一八六七年已成为别具一格的服饰了。每个村庄里都可以找出十几个穿这种罩衣的长者。查尔斯为自己不会作画感到惋惜。乡村景色确实太迷人了。他转过身来对仆人说: “说实在话,萨姆,有像今天这样美好的日子,我真的永远不想再回到伦敦去了。” “如果你在这风口继续站下去,先生,你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主人冷冷看了他一眼。他和萨姆在一起已达四年之久,彼此十分了解,胜过许多貌似亲密的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 “萨姆,你又喝酒了吧。” “没有,先生。” “新房间是不是好一些?” “是的,先生。” “每天的伙食呢?” “挺不错的,先生。” “这就说明了问题。早晨你就这样愁闷,吝啬鬼可就高兴得想唱歌了。因此,你一定是喝酒了。” 萨姆在自己的小拇指边上试了一下直柄剃刀的刀刃,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暗示,他随时可以改变主意,并改在他自己的脖子上试刀刃,也许还可以在笑嘻嘻的主人脖子上试。 “特兰特姨妈家的那个厨娘特别讨厌,先生。我可不想再去了……” “请你先把手里的剃刀放下。把话说清楚。” “我见到她,就在下面那个地方。”他拇指一扬,指向窗口。“她就在街道对面喊叫。” “请问,她喊叫些什么?” 萨姆的脸色更难看了,眼看就要暴跳如雷了。“‘你有没有煤炱袋子?’”他满腔愤怒地停了一下。“先生。” 查尔斯露齿而笑。 “那姑娘我认识,是穿灰色连衣裙的那一位吧?长相很难看的那一个,对吗?”查尔斯讲这样的话可有点不够意思,他此时谈论的姑娘,前一天下午他还向她脱帽致意呢。她在莱姆镇也算得上是个可爱的性感女郎。 “倒不一定是丑。至少长相并不难看。” “啊哈,原来如此。爱神丘比特对伦敦佬可真有些不公平。” 萨姆眼中闪过愤怒的光。“我才不愿意理她呢!该死的挤奶工。” “我相信,‘该死的’这个形容词你用的是它在俚语里的本来意思,萨姆。你经常说你可能是在一家酒馆里出生的。” “是酒馆隔壁,先生。” “非常接近酒馆就是了,但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可不许你使用酒馆的语言。” “是很丢人现眼的,查尔斯先生。所有的马夫都听到了。”因为“所有的马夫”准确地说只有两个人,有一个还是聋子,所以查尔斯也就不表示什么同情。他笑了笑,示意让萨姆给他倒热水。 “现在去给我取早点吧,好小子。今天早上我自己刮胡子。松饼我要两个。” “是,先生。” 心里不高兴的萨姆走到门口又被喊住了。查尔斯用涂抹皂液用的小刷子指着他责备道: “这些乡下姑娘胆子很小,绝不敢对高贵的伦敦绅士出言不逊,除非是她们先被大大惹恼了。萨姆,我很怀疑是你跟人家油腔滑调的。”萨姆呆呆站着,嘴巴张得老大。“你若不快快把我的早餐送来,看我不踢烂你的屁股。” 萨姆把门带上,还使了点劲。查尔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眨眼。接着,他突然变得一脸严肃,脸上一下子老了十岁,俨然成了一个老成持重的年轻家长。转瞬,他又对着自己的形象笑得很开心,情绪亢奋。俄顷,他又摆架势,完全沉浸在对自己相貌的陶醉之中。他的相貌的确很普通:前额宽大,胡须和头发一般黑。因为刚摘下睡帽,头发显得有些蓬乱,这样倒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他的皮肤白得恰到好处,尽管不如许多伦敦绅士那样白。当时,晒黑的皮肤并不是在社会地位和性两方面讨人喜欢的象征,而且恰恰相反:表示地位低下。是的,经过仔细观察,此时他的面孔略带傻气。前一天百无聊赖的微澜重新向他袭来。如果把外出应付正式场合的伪装去掉,他的脸便显得过于稚嫩,成就太少。真正有特色的唯有那只多利安人的鼻子和一双高傲冷漠的灰眼睛。但是很容易看出,他是有教养的,也有自知之明。 他开始往那张说不清是何种类型的脸上涂肥皂泡沫。 萨姆大约比查尔斯小十岁,要当好一个男仆还太年轻。他常常心不在焉,争强好胜,虚荣心强,自以为聪明;喜欢嘴角老叼着一根草茎或一截西芹到处闲逛;还喜欢表现出自己非常喜欢养马;主人喊他上楼时,他往往是在逗马或是用筛子在捉麻雀。 对我们来说,任何一个名叫萨姆的伦敦仆人,当然都会立即唤起对不朽人物韦勒的记忆。现在这位萨姆肯定是从那一背景中发展出来的。但是《匹克威克外传》闪亮问世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萨姆并不是真的特别喜欢马,他这种情况更像现代工人,特别喜欢想象自己十分熟悉汽车,把它看成是自己社会地位提高的表现。他甚至还知道有萨姆·韦勒这样一个人物,不过他并没有看过《匹克威克外传》,而是看过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话剧。他还知道时代已经变了。他这一代伦敦人已经进步多了。他频繁出没马厩,主要目的只是为了表明自己比那些土里土气的旅店马夫和酒馆跑堂高贵得多。 世纪中叶,英国出现了新型的纨绔子弟。旧时的上层阶级富贵人家子弟,布鲁梅尔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被人们称为“衣着时髦者”。但是新一代一帆风顺的年轻手艺人,还有像萨姆这样的未来高级仆人,早已在讲究穿着方面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他们被“衣着时髦者”称为“势利鬼”。从该词的地方性意义上说,萨姆是一个相当典型的势利鬼。他对服装样式极为敏感,几乎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摩登派”一样敏感。他把大部分薪金都花在了保持时髦上。他还表现出这个新阶级的另一个特点:努力掌握语言。 萨姆·韦勒不会发 v 音,只能发成 w 音,那是出了名的,是伦敦平民几个世纪来的共同发音特征。到了一八七○年,“势利鬼”和资产阶级小说家都很瞧不起这种发音上的缺陷。有一个时期,小说家们继续把这种现象写进他们笔下伦敦人物的对话中,写得很不准确。势利鬼发音尤感困难的是 h 一类的送气音,对我们这位萨姆来说,这无异于一场苦战,而且往往输多于赢。但是他发错 a 和 h 音,并不那么滑稽可笑,它是一场社会革命的预兆,但查尔斯看不到这一层。 他看不到这一层,也许是因为萨姆为他提供了生活中十分需要的东西——每天陪他闲聊,回忆童年趣事。每逢这种时候,他便把自己的特别喜好发挥到极致,搜肠刮肚地制造双关语和含沙射影的话。这种幽默当然是以他所享受到的教育特权为基础的,不过奇特地含有反叛的纯洁性。尽管查尔斯对待萨姆的态度,在经济剥削构成的巨大伤害之上又添加了人身侮辱,但是我必须指出,他和萨姆之间的关系的确还有某种亲情的表现,一种人类的亲和力,在当时那个充满暴发户的时代,这比许多新贵在他们自己和仆人之间设置不可逾越的界线要好得多。 可以断定,查尔斯家许多代人都有管理仆人的经验,他那个时代的新贵则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们中间有不少人本身就是仆人的后代。查尔斯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仆人的世界,但新贵们却想象得到,因此,他们便更充分地利用这种地位上的差别对仆人进行更加残酷无情的压榨。他们力图把仆人变成机器,而查尔斯心里很明白,他的仆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自己的朋友——他的桑丘·潘沙。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之间粗俗的喜剧活动支撑着他对仙女般的欧内斯蒂娜的精神崇拜。简而言之,他把萨姆留在身边,是因为萨姆常常能逗他乐,而不是因为他找不到更好的“机器”。 然而萨姆·韦勒和萨姆·法罗之间的区别(即一八三六年和一八六七年①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以当仆人为乐,后者觉得是在受罪。倘若有人问韦勒有没有煤炱袋子,他是会回答的,还会以俏皮话回敬。但萨姆则绷起脸,“把眉毛扬得高高的”,转过身去不予理睬。 ①1836年是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出版的时间,1867 年是本书故事发生的时间。 8 长树木的地方,如今海水滚滚。 啊,地球,你看到的是多大的变异! 如今那长长的街道喧腾之地, 原来是海洋中央的一片寂静。 小山只是阴影,它们不时改变 形态,因为万物都在变化不息; 像雾般消融,这些坚实的土地, 就像云,时而成形,又时而消散。 ——丁尼生《悼念集》,1850 如今,如果你既想无所事事而又想受人尊敬,最好的借口就是从事某种深奥的研究工作…… ——勒士利·斯蒂芬《剑桥随笔》,1865 那天早上,莱姆镇上阴沉着脸的不止萨姆一个。欧内斯蒂娜一醒来就心情欠佳,天气极好,她的情绪更坏。这种毛病她常有,但是毫无疑问,她应该将其不良后果转嫁到查尔斯身上去。十点钟,查尔斯毕恭毕敬地来到特兰特姨妈家,发现只有女主人出来迎接他。她说,欧内斯蒂娜昨天晚上睡得不太好,想继续休息。那就下午再过来吃茶吧,那时她应该会好些。 查尔斯关切地问,要不要请个医生来看看,主人婉言谢绝后,他便告辞了。他吩咐萨姆去买点什么花,送到那位可爱的病人家里去,同时还允许他自己也带上一两朵花,去送给那位憎恨煤炱的年轻姑娘。完成这一轻松的任务之后,他可以得到休息一天的报偿(维多利亚时代的雇主并非都直接对集体生活负责),查尔斯自己也可以享受自由的时光。 查尔斯的选择很容易。欧内斯蒂娜的健康需要他到哪里,他就到哪里去,但是应该承认,正是因为来到莱姆里季斯镇,他的婚前义务才变得愉快又轻省。斯通巴罗、布莱克文、韦尔克利夫斯——这些名字对你可能没多大意义,但是这一带是一种蓝色早侏罗纪时期的里阿斯岩石大量露出地表的罕见地区之一,而莱姆镇恰好是该地区的中心。对纯粹的观光客来说,这种石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颜色极为灰暗,从构成上看,它是一种石化的泥土,虽说别致,但更令人讨厌。它还变化莫测,因为它的石层易碎,容易滑动,其结果是,这一小片大约十二英里的蓝色里阿斯岩石海岸,历史上陷入海洋的面积比英格兰其他任何地方都大。但是它富含化石,具移动性,于是成了英国古生物学家的麦加圣地。近百余年来,该地区海岸上最常见的动物是人,是挥舞着地质学家专用锤的人。 查尔斯已经逛过莱姆镇上当时堪称最著名的商店——玛丽·安宁创办的古化石商店。创办者是个非同凡响的女人,虽未受过正式教育,但颇具发现优秀标本的天才,其中有许多在当时还是尚未分类的。鱼龙化石就是她首先发现的。虽然当时有许多科学家得益于她的发现而成名,但是当地的模式标本却没有任何一种以她的名字命名,这可以说是英国古生物学界一个微不足道的耻辱。查尔斯对这一当地名店表示了自己的崇敬之意,同时还花了钱,买下各种菊石①和另一种化石,他对这些宝贝心仪已久,早就渴望把它们放入他的伦敦书房的收藏柜里。然而,此行也有失望之处,因为他当时正专门研究的分支,古化石商店几无标本出售。 这就是棘皮动物的化石,或者叫石化海胆,有时又被称为介壳(源自拉丁文,原意为瓦片、土罐),美国人则称之为沙钱。介壳形状各异,但总是十分对称,而且都有不整齐的精细条纹。它们除了具有科学价值以外(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在比奇岬获取的一系列介壳化石是进化论最早的实物证据之一),还是十分美丽的小物件。因为这种东西总是很难找到,所以也就更加迷人。你可能搜索数日但一无所获。如果你在一个上午能捡到两三枚,那可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查尔斯是个悠闲之人,且生性爱好业余收藏,可能正是因为难找之故,他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入了迷。当然,他还能讲出科学上的理由来。与同好诸君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愤愤不平地说,棘皮动物的化石“未受重视,真是耻辱”,这是他为在一个过于狭小的领域花费过多时间经常使用的一个借口。但是不管他的动机如何,他已经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介壳上。 介壳并非夹杂在蓝色里阿斯岩石里,而是在叠置燧石层中。化石店老板给他出过主意,到小镇西面去找可能收获最大,不一定要去海岸边。查尔斯拜访特兰特姨妈大约半小时后,再次来到科布堤上。 那一天,防波大堤上相当热闹。渔民们在忙着漆船补网,不很熟练地修补捕蟹和虾用的篓子。还有一些较有身份的人、早来的游客、当地的居民,正在海边漫步,当时虽仍在涨潮,但海面已经平静下来。查尔斯注意到,前天在这里遥望大海的女人已不见踪影,但他对她——或对科布堤——并不多加思索,便沿着韦尔克利夫斯下面的沙滩,朝自己的目标走去。他一反通常在镇上懒洋洋闲逛的姿态,步履快捷且富弹性。 看见他为执行任务全身上下装备齐全的样子,你可能会发笑。他穿着结实的靴子,靴底还钉了钉的,帆布绑腿把厚法兰绒诺福克马裤的裤脚也绑了进去。与之配套的有长得可笑的紧身上衣,一顶帆布做的可以算是棕色的低顶宽边帽,一根在半道上买的木手杖,一只大帆布背包,你从里面也许能抖落出各种锤子、包装材料、笔记本、药片盒、扁斧等一大堆东西来,天晓得还会有什么。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维多利亚时代人那种办事有条不紊的刻板程序,这种情况在贝德克尔②旅游指南的早期版本中对旅游者提出的详尽建议中表现得最为充分,同时也最为荒唐可笑。这种做法不禁让人怀疑,如此旅游究竟还会有多少乐趣。拿查尔斯的情况来说,他怎么想不到轻装会更舒服些呢?想不到帽子根本不必要?想不到在到处是鹅卵石的沙滩上行走,穿着靴底钉钉的结实靴子,就跟穿上溜冰鞋一样不合适? 我们尽可以笑他呆,但是在这种最舒适与最循规蹈矩两者互相背离之中,还是有值得赞美的成分。这里我们再次遇到了两个世纪之间的争论焦点:我们是否应该为责任③所驱使?如果我们把这种刻板地坚持按自己的角色着装的原则,这种坚持为每一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都做好充分准备的做法,都看成是纯粹的愚蠢,是对来自经验的东西视而不见,我认为,我们就对我们的祖先犯了一个严重的——或者是十分轻率的——错误,因为为我们今天的一切科学奠定基础的,正是像查尔斯那样的人,是像他在那一天一样,严格按照户外作业的要求着装并配置设备但却被他人视为过分小心谨慎的人。他们在这一方面的愚笨只不过是他们在一个更为重要的方面严肃的表现。他们感觉到,现在对世界的解释尚不充分;他们观察现实的窗口已经被习俗、宗教、社会停滞等抹上了黑。简而言之,他们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东西要去发现,而发现对于人类的未来是头等重要的事情。我们则认为(除开那些生活在实验室里的人)没有什么可发现的了,对我们最为重要的事情只与人类的现在有关。这种想法对我们会更有好处吗?可能是这样,但是,进行最后评判的不应该是我们自己。 因此,那一天,查尔斯用地质锤东敲敲西敲敲,弯着腰沿着海岸仔细观察,就在他第十次要从一块卵石跳到另一块距离太远的卵石上的时候,脚下一滑,狼狈地跌了个四脚朝天,我是不应该感到好笑的。查尔斯对跌倒不是很在意,因为那天天气很好,早侏罗纪时期的里阿斯岩石很多,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独自远离了人群。 海面浮光耀金,鹬鸟欢快地鸣叫。一群蛎鹬,羽毛中有黑有白有珊瑚红,在他的前头飞翔,好像是他的开路先锋。眼前突然出现了诱人的岩石区潮水潭,离经叛道的可怕想法立即在这可怜的家伙脑海中闪现——从事海洋生物学研究难道不是更有趣吗?不,不,是更具科学价值。或许应当放弃伦敦,住到莱姆镇来……可是欧内斯蒂娜决不会答应。我很高兴为大家记录到一个很能表现人的本性的时刻:查尔斯小心谨慎地环顾四周,肯定四下里绝无他人之后,小心翼翼地脱下笨重的靴子、绑腿和长袜。那是一个充满童真的时刻,他正想回忆荷马的一行诗,让那一时刻更具古典情趣的时候,注意力突然被转移了——一只小螃蟹正在匆匆奔逃,查尔斯的身体落在水中的巨大阴影恰好遮住了它警觉的柄眼,他觉得有必要抓住它。 正如你鄙视查尔斯携带过多装备一样,你也可以鄙视他的研究不够专门化。但是你应该记住,研究自然史在当时并不像今天这样被人们以贬义来看待,被认为是逃避现实,并往往被认为带有感情色彩。此外,查尔斯还是个很称职的鸟类学家和植物学家。如果他除了化石海胆之外什么都不考虑,或者专心致志地研究海藻的分布,如果我们讨论的是科学进步问题,结果也许会更好。但是我们也应该回过头来想想达尔文,想想他的《比格尔号旅行期间的动物志》。《物种起源》是概括普遍原理的胜利,不是专门化研究的胜利。即使你能向我证明,后一条路对并非天才科学家的查尔斯更合适,我仍然坚持认为,前一条路对作为普通人的查尔斯更合适。这并不是说业余爱好者会有那么多时间去进行广泛涉猎,而是他们应该广泛涉猎,才能挫败那些自命不凡的科学家,那些科学家企图把人们禁锢在某一狭窄的深坑里。 查尔斯自称达尔文主义者,但是他并不真正理解达尔文。可是在当时,达尔文对自己也没有真正理解。这位伟大的天才推翻的是林奈的《自然系统》,该系统的主旨是世界上不可能出现新的物种,这一主旨对该系统的重要性相当于基督的神性对于神学的重要性。这一原则可以解释林奈为什么对自己的分类法和命名法入了迷,对把现存的动植物进行僵化的分类入了迷。现在我们看得很清楚,他想把实际上是不断变化的东西稳定下来并使之固定不变的尝试是注定要失败的。林奈本人最后发疯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自知身陷迷宫,但是他不知道迷宫的围墙和通道是永远在变化着的。甚至连达尔文也始终未能完全摆脱这个瑞典人的枷锁。查尔斯抬头细察峭壁上的里阿斯岩石层时,脑子里产生那样的想法,确实是无可指责的。 他知道,世界上不可能出现新物种的见解完全是胡说八道,不过他在岩层中看出,世间万物确确实实是有条有理的。他也许从这些灰蓝色岩脊的断裂方式中看出了当时社会的象征意义,但是他真正看到的却是一种时间的无限延续性,在这一过程中,无情法则(因此也是有益的神圣法则,因为谁也不会说秩序不是人类的最高利益)的确立,总是有利于适者优者生存,例如查尔斯·史密森在这个晴朗的春日里独自一人,迫切求知、理解、接受、记录,心怀感激之情。当然,他所没有想到的,是自然系统瓦解之后的必然结果:如果新物种能够产生,老物种必定要经常为它们让路。每一个个体都是要死亡的,这一点查尔斯心里明白——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谁也不能免此一死。但是,他的头脑中在那一天没有一丝总体灭绝的概念,就像他头顶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一样。尽管如此,当他最终重新穿上长袜、靴子,打好绑腿之后,手上很快就有了一个总体灭绝的具体例证。 那是一块精致的里阿斯岩石,上面有菊石的印记,十分清晰,简直就像宏观世界的微观缩影,十英寸的石块上表现的是急速旋转的星系的运行轨迹。他照常写好了发现日期和地点的标签,又一次跳出了科学的圈子,这一次是跳到爱情里面去了。他决定回去之后把它送给欧内斯蒂娜。这玩意儿很漂亮,她一定会喜欢的。况且,它很快就会和她一起回到他的身边来。更令人愉快的是,背上增加的重量不但是一项劳动成果,而且还是一份礼物。跟上时代潮流的责任在他内心涌起。 他也意识到,自己一路悠闲漫步,行进的速度比原计划慢了。他解开上衣扣子,取出银质怀表。两点了!他猛然回头,看见一英里外海浪已经在拍打着山脚。他倒是没有被海水围困而回不去的危险,因为他看到前方有一条小径,虽然陡峭,但还是安全的。顺此小径可以直上崖顶,进入茂密的树林。但是他已经不能沿着海岸回去了。其实,这条小路本来就是他的目的地,原先打算很快到达,然后再爬上有燧石地层的高度上。作为对自己延误时间的惩罚,他以超常的速度往上赶,穿着厚厚的法兰绒衣服的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只好坐下来休息。他听见附近有小溪的潺潺声,于是便走过去饮水止渴,把手帕浸湿,轻轻地擦他的脸。接着,他开始环顾四周。 ①菊石是已灭绝头足动物菊石的化石介壳。 ②贝德克尔是19世纪德国出版商。 ③为了提醒大家注意,维多利亚时代(与现代不同)的不可知论和无神论与神学教条之间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我在这里最好引用乔治 · 埃利奥特的著名警句:“上帝是不可思议的,永生是不可相信的,但是责任是不容置辩的,是绝对的。”如今面对如此可怕的双重信心丧失,我们更应该强调责任的不容置辩性。—原注 9 ……这颗心,我知道, 久久被人爱,而从未受到约束; 然而在它深处有什么在燃烧, 太奇异,太躁动,又那样不驯服。 ——马修·阿诺德《诀别》,1853 萨拉·伍德拉夫为什么会到波尔坦尼太太家来接受面试,我已经讲了两条显而易见的原因。但是无论她天性如何,她自己是不会讲出这些理由的。而且还有许多别的原因——肯定还有,因为她并不是不知道波尔坦尼太太在莱姆镇不甚高雅的环境中的名声。她一整天都拿不定主意,后来便去征求塔尔博特太太的意见。塔尔博特太太是个心地极为善良的年轻妇女,但不是很精明。虽然她也想重新接纳萨拉,而且早些时候还明确地向她提出过,但是她知道,萨拉当时已经不能长期地每天都专心做好家庭教师的工作了。但是她还是很想帮助她。 知道萨拉手头十分拮据,她夜里常常睡不着觉,不断想起少年时代读过的富有浪漫色彩的文学作品中描绘的种种情景。在那些故事里,饿得半死不活的女主人公,不是躺倒在冰雪覆盖的门口缩成一团,便是在空无一物而且漏雨的阁楼上发烧。但是有一个生动的描绘——舍伍德太太①在她的一个道德教诲故事中就有这样的描绘——可以概括她当时的最大恐惧。一个被追捕的妇女纵身跳下悬崖,闪电过处,照亮了悬崖上迫害者们的残忍嘴脸,而最可怕的还是那个惨遭厄运的女子,她脸色惨白,在恐怖中发出绝望的惨叫。她的斗篷向上飘起,又大又黑,好像一只渡鸦展开翅膀扑将下来,可怕的死亡已迫在眉睫。 塔尔博特把自己对波尔坦尼太太的疑虑掩饰起来,劝萨拉接受这份工作。于是,这位前任家庭女教师吻别了小保罗和弗吉尼亚,以一个有罪女人的身份回到莱姆镇。她相信塔尔博特太太的判断。一个信任愚蠢女人(无论她心地多么善良)的聪明女人,又能期望得到什么别的高明指点呢? 萨拉的确很聪明,但是她的聪明属于罕见的一类,用我们现代的各种智力测验方法肯定测不出她的这种智力。它不是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智慧,有一个现象无疑可以证明这一点,那就是她苦苦挣扎仍掌握不好数学这门课。它也不是以轻松活泼或妙语连珠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即使是在她比较快乐的日子里。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对一个从未到过伦敦,从未见过世面的人来说,尤其显得非同寻常——识别人的价值的能力,从该词最充分的意义上说,就是理解他人的能力。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她的技巧与经验丰富的马贩子无异,一眼就能看出马匹的优劣。若跳过一个世纪,也可以说她生来心中就仿佛有一台计算机。我说在她心中,是因为她计算价值的时候更多是用心,而不是用脑。碰上装腔作势的空洞理论、欺世盗名的学问、片面的逻辑推理,她都能够感觉出来。但她还能用更巧妙的方式看穿别人。她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看穿的,就像计算机无法解释自身的程序一样。她能看出别人的本来面目,不会只停留在他们力图呈现给外界的表面现象上。如果说她是一个善于判断人的道德法官,那是不够的,她对道德的理解比这要宽泛得多。如果道德观是她的唯一试金石,她就不会有过去那样的行为了——简单的事实是,她在威茅斯期间并不是和一位表姐妹住在一起的。 这种天生的深刻洞察力成为她人生的第一祸害,第二则是她受的教育。其实她并没有受过什么了不起的教育,只在埃克塞特上过一所三流的女子书院,她白天学习,晚上赚钱交学费,有时要干到深夜,做的是织补或其他卑贱的工作。她和其他同学的关系处得不好。她们瞧不起她,她也抬起头来看穿了她们。其结果是她比多数同学读了更多的小说和诗歌,这两样东西确是孤寂者的避难所。它们成为她的间接经验。在不知不觉中,她在判断人的时候,一方面使用在直接经验中形成的标准,另一方面则使用沃尔特·司各特和简·奥斯丁的标准,两者的使用分量不相上下。她把自己周围的人当作小说中的人物,对他们做出诗人式的评判。可是天啊,她自学来的东西大部分都被她所受的正式教育污染了。她得到的是一个淑女的虚名,实际上她成了等级社会的地道受害者。她父亲强迫她离开自己原来的阶级,但却没有能力把她提升到更高的一个阶级。在她已经离开的那个阶级中的男青年眼里,她变得过于挑剔不可娶,而她渴望进入的那个阶级的青年男子则认为她仍然过于平庸。 她的父亲曾被莱姆镇的牧师描绘成“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其实情况恰恰相反,因为他有一大堆错误的原则。他把独生女送进寄宿学校,并非出于对她的关心,而是由于他自己有无法驱除的名门出身情结。在他父系一方倒退四代,你会发现的确出过名声煊赫的绅士,甚至和德雷克②家族还有点远亲关系。这一毫无意义的事实,随着年代的推移,逐渐演化为一个虚妄的臆断:他是了不起的弗朗西斯爵士的直系后裔。他家确实曾经在达特穆尔和埃克斯穆尔之间的荒凉寒冷绿地上拥有过勉强称得上是庄园的财产。萨拉的父亲亲眼看见过三次,但他最后还是回到了从梅里顿大庄园租来的小农场上,去沉思默想,去计划和幻想。 他女儿十八岁从学校回家——谁知道他本来想象会有多少奇迹降临——在榆木桌旁与他相对而坐,默默地听他海阔天空胡吹。这也许使他颇感失望。她的沉默刺激了他,就好像他花大钱买来了一台毫无用处的机器(因为他是出生在德文郡的男人,对德文郡的男人来说,钱就是一切),这一刺激最后竟使他变得疯狂。他放弃租赁,自己买了一个农场。但是这地便宜得过分了,不是一块好地,他自以为得计赚大钱的交易最后成了赔尽老本的买卖。有好几年,他拼命挣扎,努力保持着抵押权,同时维持着绅士的可笑门面。后来他真的疯了,被送进了多尔切斯特疯人院。一年之后,他死在疯人院里。那时,萨拉自谋生计已有一年——开始为离父亲近些,在多尔切斯特的一户人家干活,父亲死后,她到塔尔博特家做事。 尽管她没有嫁妆,但是她毕竟天生丽质,追求者不乏其人。然而,每当这个时候,她那与生俱来的第一祸害就开始起作用,从不例外。她看穿那些过分自信的伪君子。她看出他们的卑劣行径、他们的傲慢心态、他们的假慈悲、他们的愚蠢。这样一来,她似乎就不可避免地注定要成为老处女了。大自然经过了几百万年让她进化到如今这个样子,也无济于事。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也许并没有发生的事情:波尔坦尼太太罗列萨拉来她这里的利弊,时间就在查尔斯从订婚的沉重义务中逃脱出来跑去从事科学考察的那一天。我们至少可以想象她就是在那一天下午做的这件事,因为萨拉——马尔巴勒宅邸的萨拉小姐——恰好不在。 让我们从有利的一面开始吧,这毕竟是令人高兴的。第一项在一年前萨拉小姐刚来履约时无疑是最难以想象的。波尔坦尼太太可能如是行文:“宅邸的气氛比较愉快了。”令人惊讶的事实是,没有一个男仆或女仆(统计表明,在过去,被解雇的多为女仆)被解雇。 这个奇怪的变化是在萨拉小姐开始行使她的职责,也就是她为波尔坦尼太太的灵魂承担责任几星期后的一个上午发生的。老太太一向眼光敏锐,她发现了严重玩忽职守的行为:楼上女仆有一项任务是,每星期二给第二起居室的蕨类植物浇水,不得间断——波尔坦尼太太自己有一间起居室,同时也为客人准备了另一间起居室,女仆竟然没有这样做。植物依然翠绿,似乎可以原谅,但是波尔坦尼太太的态度完全相反,气得脸色苍白。罪犯被召来了,她承认自己忘记了。波尔坦尼太太虽然心情沉重,但本来还是有可能放过她这一次的,可是在她的任务卡上最近已记下两三次类似的过失,她的丧钟敲响了。波尔坦尼太太开始敲丧钟了,犹如一只忠于职守的猛犬,眼看就要扑上去,在夜盗的脚踝上狠狠地咬下去。 “有很多事情我可以容忍,但是这件事我无法容忍。” “我再也不敢了,太太。” “你在我家里肯定是没有机会再犯了。” “噢,太太,求你别,太太。” 姑娘泪流满面,波尔坦尼太太在一旁欣赏,表情中有几分严肃,几分训诫。 “费尔利太太会付给你工资的。” 萨拉小姐亲历了上述对话经过,因为当时波尔坦尼太太正在口授信件让她记录。信多数是写给主教的,至少在她看来是按照写给主教的口吻写的。此时她问了一个问题,效果非同寻常。首先,这是她在波尔坦尼太太面前提出的第一个与她自己的职责没有直接关系的问题。第二,她的话里隐含有不同意老太太的判决的意思。第三,问题不是对波尔坦尼太太提出的,而是对那位姑娘。 “你身体还好吧,米利?” 不知道是饱含同情的声音在那个房间里产生了效果,还是姑娘的身体不好,她突然跪在地上,同时连连摇头,以手掩面,把波尔坦尼太太吓了一跳。萨拉小姐迅速来到她身边,很快就证实她身体确实不舒服,上星期她晕倒过两次,但因心里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 萨拉小姐送米利回女仆卧室,让她躺在床上休息。不一会儿,她又回到太太身边。这一下可轮到波尔坦尼太太提出令人吃惊的问题了。 “我该怎么办?” 萨拉小姐直视她的双眼,看清她的眼神之后,知道自己接下去的话也只能是向社会习俗妥协了。 “你觉得怎么最好,就怎么办吧,太太。” 最稀有的宽恕之花终于在马尔巴勒宅邸获得了并不牢靠的立足之地。医生来为女仆看过病,说她患的是萎黄病,这时,波尔坦尼太太突然发现,假装真诚发善心倒也有一番怪异的乐趣。后来又发生了一两件别的事,虽说不是那么富有戏剧性,但过程大体相似,不过也只有那么一两件,因为萨拉后来主动地对女仆所干的活儿经常做防患于未然的检查。萨拉摸清了波尔坦尼太太的脾气,很快就能得心应手地对付她了,手段绝不亚于老到的红衣主教对付一个没有能力的教皇,但是她的目标要比他们高尚。 波尔坦尼太太关于萨拉小姐也许会写到的、我们比较容易料想到的第二条,将是“她的声音”。如果说女主人对事关仆人利益的世俗问题关心不够的话,她对他们的精神福利倒是关心备至的。礼拜天必须上两次教堂,每天上午要晨祷——唱赞美诗、《圣经》选读、祷告——这一切都由老太太庄严地亲自主持。但是她总是非常恼火,无论她如何横眉竖眼,虎视眈眈,还是不能完全使她的仆人服从和忏悔,而她认为服从和忏悔正是他们的上帝(当然也是她的上帝)要求他们做的。他们的脸部表情往往是对波尔坦尼太太的畏惧及无言的不理解两者兼而有之——更像一群局促不安的羔羊,而不是悔改的罪人。但是萨拉改变了这一切。 她的嗓音确实很美,有节制,十分清晰,但总带有些许忧伤,又往往会带有强烈的感情。但最重要的是,她的声音很真诚。波尔坦尼太太头一次在她那群忘恩负义的仆人们脸上看到了聚精会神的,有时甚至是极为虔诚的表情。 晨祷很好,但还必须进行第二次敬拜上帝的仪式。仆人们获准在厨房里举行晚祷仪式,由目光冷漠、声音低沉的费尔利太太主持。楼上,萨拉专门为波尔坦尼太太一人读《圣经》。在这种气氛更融洽的小型仪式上,萨拉的声音听起来最优美最动人。曾有一两次,她令人难以置信地感动了波尔坦尼太太,那肌肉松垂、不可一世的眼睛里竟然滴下了眼泪。这种效果绝对不是刻意安排的,而是从两个有着深刻分歧的女人之间突然出现的。波尔坦尼太太相信的是一个从不存在的上帝,而萨拉却知道有一个确实存在的上帝。 她不像许多受尊敬的牧师和达官贵人应邀诵读《圣经》时那样,总喜欢用自己的声音制造一种布莱希特式的无意识间离效果(“这是你们的市长在给你们读一段《圣经》”),她的做法恰恰相反:她直接讲述基督的苦难,讲述那个出生在伯利恒的人的故事,仿佛不是在讲过去的历史。有时候,房间里灯光暗淡,她似乎忘记了波尔坦尼太太的存在,仿佛看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就在自己面前。有一天,她读到“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那一段,读着读着,她声音颤抖,读不下去了。波尔坦尼太太转过头来看她,这才发现萨拉的脸上已挂满了晶莹的泪花。那一个瞬间使萨拉后来免去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也许因为波尔坦尼太太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姑娘下垂的肩膀,这位老太太的现在备受折磨的灵魂将来有一天还能得救。 我冒险把萨拉描绘成像一个盲从宗教的人。但是她并不信神。正如她看穿了所有的人一样,她也看穿了维多利亚时代教会的各种愚蠢荒唐的行为,看穿了那个时代的教堂沾满污秽的玻璃,也看穿了教会对于《圣经》的狭隘的按字面的解释。她目睹苦难的存在,因此她祈祷苦难早日结束。我不敢说她在我们这个时代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是在一个更早的时代,我相信她会成为一个圣人或者皇后。这倒不是因为她一方面有宗教狂热,另一方面有迷人的女性美,而是因为她有一种罕见的两者融合的魅力——理解和激情。这才是她的本质之所在。 还有其他几条被罗列出来:一种令人敬畏的、独特的不让波尔坦尼太太经常心烦的能力,默默承担各种家务而又不越权的做法以及擅长针线活。 波尔坦尼太太生日那一天,萨拉送给她一只椅背套——倒不是因为波尔坦尼太太坐的哪一张椅子需要这样的保护,而是因为在当时,椅子如果不配椅背套,就会显得太穷酸——边缘上还绣了精美的蕨类植物和铃兰。这使波尔坦尼太太非常高兴。也许萨拉真的有点像一个手段老到的红衣主教,每当这位吃人女妖登上她的宝座时,它都会永远不变地悄悄提醒她:她所保护的这个女人有其可原谅的一面。这件小礼品对萨拉所起的保护作用,颇像那只不朽的怪鸟常常对查尔斯所起的作用。 最后,萨拉通过了散发宗教小册子的考验,而在萨拉来马尔巴勒宅邸之前,这是对仆人们最残酷的考验。波尔坦尼太太像维多利亚时代许多孀居独处的富婆一样,非常相信宗教小册子的力量。尽管收到小册子的十个人中未必有一个是识字的,其实有很多人根本不识字;尽管十个识字而且还真看了的人当中未必有一个确实弄懂了可敬的作者们写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但是,萨拉每次带着一批小册子出去散发,波尔坦尼太太就仿佛看到,在天堂的账本上,又有与小册子数量相等的受拯救的灵魂记到了她的名下。同时她还可以看到这位法国中尉的女人当众悔过,这又增添了一份乐趣。莱姆镇上的其他人,或者说较穷苦的人,也都这样看萨拉,不过他们比波尔坦尼太太可能意识到的要善良得多。 萨拉逐渐说顺了一句套话:“这是波尔坦尼太太派我送来的小册子,敬请阅读,希望你能喜欢。”同时,她注视着接过小册子的镇上居民的眼睛。这一来,脸上挂着狡黠微笑的人收起了笑容,那些饶舌者也觉得不该胡说了。我想,他们从她的眼睛里所学到的东西,要比从塞到他们手里的、字排得密密麻麻的小册子里的要多得多。 现在我们必须来谈一谈她们两人关系中不尽如人意的一面了。首要的一条无疑会是:“她独自外出。”起初的安排是萨拉小姐每星期休息一个下午,波尔坦尼太太认为这已经是够宽宏大量的了,表示承认她的地位比女仆优越,但是她必须利用这个时间出去散发小册子,这是牧师出的主意。有两个月时间,一切都很正常。后来有一天上午,萨拉小姐没有出来参加马尔巴勒宅邸的晨祷。派女仆去找她,发现她还没起床。波尔坦尼太太去看望她。萨拉又一次泪流满面,但是这一次波尔坦尼太太只觉得气愤。不过,她还是派人去请医生。医生关起门来和萨拉谈了很长时间,波尔坦尼太太等得很不耐烦。医生下来后,给老太太简单讲解了抑郁症是怎么回事——他在当时当地算得上是个开明人物,并嘱咐她给她的犯规者更多的新鲜空气和自由。 “你坚持认为此事刻不容缓而且十分必要吗?” “亲爱的太太,正是如此,一定得这样办。否则我将不再对此事负责。” “这可太不方便了。”可是医生保持严峻的沉默。“我就让她休息两个下午吧。” 格罗根医生不同于牧师,他在经济上对波尔坦尼太太并没有多大的依赖。说心里话,要是给莱姆镇的人开死亡证明书,给她开他是最不会感到伤心的。但他还是压下了怒火,只提醒她,萨拉每天下午睡觉,是严格执行他的医嘱。于是,萨拉每天便都有了半天的自由。 第二条会是“有时候客人来访,她未能在场”。在这个问题上,波尔坦尼太太发现自己处于难以容忍的左右为难的境地。她非常希望自己的慈善能有他人作见证,这就意味着萨拉必须在场。但是她那张脸会对客人产生非常不良的影响。她脸上的悲伤是一种无言的斥责。宾主在谈话的过程中,她极少插话。她每次插话都是因为有人先提出必须回答的问题引起的。悟性较高的常客很快就发现这位职业伴侣兼秘书口齿伶俐,谈吐文雅,于是对她彬彬有礼,敬重有加。她的话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决定性作用,这倒不是因为萨拉有意去结束某一个话题,而只是因为她对某一个问题发表了通俗易懂的常识性见解,而那问题恰恰是在晦涩难懂、违背常识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对波尔坦尼太太来说,在这种场合,萨拉很像从她年轻时起就模糊地记得的一个被吊在绞刑架上的人。 萨拉再次表现出她的外交手腕。有些老友常客到访,她就留下作陪。其他客人来了,她在几分钟内就退避三舍,有时只听见说有人来了但还没见到进来,她就悄悄离开了。这后一种情况正是欧内斯蒂娜从未在马尔巴勒宅邸见过她的原因。不过这至少使波尔坦尼太太有了详细叙说她不得不背着萨拉这个十字架的机会,尽管十字架的早早退场或者缺席说明她背十字架的功夫还不到家。这可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但是萨拉是不该受到责备的。 我把最严重的一条留在最后。这就是:“对勾引她的人仍有感情依恋的迹象。” 波尔坦尼太太又曾多次努力,想弄清她罪行的细节和她目前悔改的程度。她比任何一个女修道院院长更加想听到自己羊群中的迷途羔羊的忏悔。但是萨拉在这个问题上像海葵一样敏感。不管波尔坦尼太太以多么隐晦的方式触及这个话题,犯规者都能猜出她要说的是什么。如果是直接提出问题,她回答的内容总是和面试时初次接受审问时保持一致,只是措辞不一定完全相同。 波尔坦尼太太深居简出,外出从不步行,只乘大马车去拜访和她地位不相上下的朋友,因此她想了解萨拉在外面的活动情况,就只能依靠别人的眼睛了。令她庆幸的是,的确有这样一双眼睛存在,更值得高兴的是,那双眼睛背后还有一个受恶意和怨恨支配的头脑,因此非常乐意经常向这位备受挫折的女主人报告情况。这个密探当然只可能是费尔利太太。虽然她觉得读《圣经》没有什么乐趣,但是她对自己被降职怀恨在心。尽管萨拉小姐小心翼翼,对她很客气,尽量不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夺取她管家的职权,但是冲突依然不可避免。费尔利太太对自己的工作有所减少深感不快,因为这意味着她的影响力也相应减少。萨拉救了米利,并以更加谨慎的方式干预了其他一些事情,使她深受楼下仆人们的喜爱和尊敬。费尔利太太最为愤怒的,也许是她不能对自己的下属讲这位秘书兼职业伴侣的坏话。她是个性情暴躁的女人,她唯一的乐趣是打听或者猜测别人最坏的事情。她对萨拉形成了一种仇恨,而且日趋强烈,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她是一个很精明的告密者,在波尔坦尼太太面前并非不对自己的动机加以掩饰。她确实装出一副为“可怜的伍德拉夫小姐”感到非常惋惜的样子。她在报告情况的时候,往往大量使用“恐怕”“我担心”等词句以冲淡语气。但是她有很多绝好的机会可以进行侦察,这不仅是因为她经常要进城办事,而且她还有一个庞大的关系网和很多熟人听她使唤。她对这批熟人暗示说,波尔坦尼太太很想——当然是出于最善良的基督教动机——知道伍德拉夫小姐在马尔巴勒宅邸高高的石墙外面的表现。当时的莱姆里季斯和现在一样,是一个充满流言蜚语的地方,那里的人就像一桶蛆。其结果是萨拉在自由活动时间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费尔利太太很快就知道了,并且经过神秘夸张和大大歪曲。 当她不必散发小册子的时候,萨拉的户外活动模式非常简单。她总是下午出去散步,每次的路线都一样,沿着陡峭的庞德街,走到陡峭的布罗德街,再到科布门。科布门和科布堤没有任何关系,是一块方形的高地,可以俯瞰大海。她就站在墙边远眺大海,但一般时间并不长,不会比一个船长到驾驶台上对航行情况进行仔细估量的时间长。然后不是走向科克莫伊尔街,就是走向相反的方向,朝西走半英里小路,绕过平静的小港湾,来到科布防波堤上。如果她走科克莫伊尔街,往往会走进教区教堂祈祷几分钟(费尔利太太从不认为此事值得一提),然后从教堂旁边的小巷走到教堂山崖的草坪上。那一片草地往上连绵到布莱克文的残垣断壁处。当她顺着草地往上走向小路与通往查茅斯的古道相连接之处的时候,人们可以看到她频频回头望大海。布莱克文已经遭到大海的严重侵蚀。她就从那里返回莱姆镇。科布堤上人多的时候,她就走这条路线。如果天气不好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堤上人少,她就会走另一条路线,最后站在查尔斯头一次看到她的地方。人们猜测,她只有站在那里,才觉得自己离法国最近。 所有这一切,经过适当的歪曲,再加上神秘的色彩,最后才传入波尔坦尼太太耳边。但是她当时正为自己刚得到萨拉这一新玩物而喜不自胜,因此对她颇有同情。她生性尖酸刻薄,疑神疑鬼,能生出这点同情心来已属不易。然而,她还是毫不犹豫,立即对她兴师问罪。 “有人告诉我,伍德拉夫小姐,你每次外出都到同样的地方去。”面对问罪的目光,萨拉低下了头。“你对着大海翘首以待。”萨拉还是保持沉默。“你正处于忏悔状态,这我是满意的。就你目前的处境,我不相信你还有别的路可走。” 萨拉明白她的话意。“我很感激你,太太。” “我并不在乎你对我的感激。首先你应该感激天上的神。” 姑娘低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呢?” “不知就里的人可能会以为你还在继续犯罪。” “如果他们了解我的情况,太太,他们就不会这样想了。” “可是他们确实是这样想的。有人告诉我,你还在等撒旦的船。” 萨拉站起来,走到窗口。时值初夏,山梅花和丁香花的香味,与黑鸟的歌唱交织在一起。她深情地望了一眼别人叫她不要再看的大海,回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依然一脸怒气地端坐在扶手椅上,像是稳坐宝座的女王。 “你想叫我走吗,太太?” 波尔坦尼太太心头一震。萨拉简简单单一句话,老太太怒气顿消。她对萨拉的嗓音和其他方面的魅力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更糟糕的是,她有可能会失去天堂里她的那些账本上日益增长的进项。她的语气变缓和了。 “我希望你能表明这个……人已经从你的心中彻底抹去。我知道你已经这样做了,但是你应该用行动来证明。” “我该怎么证明呢?” “到别的地方去散步。不要把羞辱挂在脸上。如果不为别的原因,起码就为我要求你这样做。” 萨拉低着头站在一旁。一阵沉默。后来,她抬起头来,直视波尔坦尼太太的眼睛,脸上掠过了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这可是她到她家做事以来的头一次。 “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做的,太太。” 用下棋的行话说,这可是丢卒保车的高招,因为波尔坦尼太太马上和蔼地接着说,她并不想完全剥夺她享受海边新鲜空气的权利,她有时也还可以到海边去走走,但不一定总是在海边走——“尤其不要那样呆立凝视。”总而言之,这是两种强烈的观念之间达成的妥协。萨拉提出要走,使两个女人从各自不同的角度看清了事情的真相。 萨拉信守自己的承诺,至少是有关散步路线的承诺。她很少再到科布堤去,但是如果去了,她有时还是会站在那里远眺大海。我们前面描绘过的那一天,就是这种情况。毕竟,莱姆镇周围的乡村,可供散步的地方很多,而且很少是看不到大海的。如果这就是萨拉的全部渴望,那么她只要走过马尔巴勒宅邸的草坪,立刻就能如愿以偿。 可是,费尔利太太却连续好几个月日子很不好过。每一次萨拉在老地方停下来远眺大海,波尔坦尼太太都得到报告,但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经常发生的。此时的萨拉已经使波尔坦尼太太觉得她心中有很大的痛苦,这使她免受任何严厉的指责。最后,密探和女主人经常互相提醒:可怜的“悲剧”疯了。 毫无疑问,你一定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她表面上疯,其实没有疯……或者至少不是人们普遍想象的那种疯。她刻意表现自己的羞辱是有某种目的的,而心中有奋斗目标的人是神经正常的,他们最清楚这些目标何时已经完全实现,何时才可以暂时停下来休息一阵子。 可是有一天,也就是我的故事开始之前不到两周的某一天,费尔利太太穿着旧紧身马甲来见波尔坦尼太太,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宣布一个亲密朋友死了似的。 “我有不愉快的事情要说,太太。” 这句话波尔坦尼太太已经很熟悉了,就像渔民熟悉风暴就要来临一样,但她还是遵循惯例问了一句: “不会是与伍德拉夫小姐有关的事吧?” “我也希望它不是,太太。”管家严肃地望着女主人,似乎是要肯定一下她独自承受的痛苦,“不过,我恐怕还是有责任对你说实话。” “说到我们的责任,就没有什么恐怕不恐怕的。” “是的,太太。” 她的嘴巴还是闭得很紧。要是有第三者在场,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非急死不可。起码必须是有人在教堂的圣坛上跳裸体舞的消息才够资格。 “现在她喜欢到韦尔康芒斯山上去散步。” 如此虎头蛇尾真叫人扫兴!但是波尔坦尼太太似乎并不这样想。她的嘴出现了异乎寻常的动作:它张开了。 ①玛丽·玛莎·舍伍德(1775-1851),英国作家,以儿童文学作品著称,主要著作有《小亨利和他的带信人》等。 ②该是指弗朗西斯 · 德雷克爵士(1540-1596)。 10 一次,只一次,她抬起她的眼睛, 发觉它们和我的那双眼睛相遇, 脸上骤泛起甜蜜奇异的红晕…… ——丁尼生《莫德》,1855 ……富有浪漫色彩的岩石间是绿色的峡谷,那里有稀疏的树丛和枝繁叶茂的果园,这说明一定是许多世纪之前,由于峭壁第一次部分地崩裂,才为这样的景观奠定了基础。那儿的景色显得如此引人入胜,与怀特岛名声远扬的类似景色相比,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简·奥斯丁《劝导》 在莱姆里季斯和它西面相距六英里的阿克斯茅斯之间,有南英格兰最奇异的海岸风光之一。从飞机上看,它并不是特别引人注目。在海岸的其他地方,田地一直延伸到悬崖边上,这里的田地则距悬崖约一英里就终止了。状如方格的耕地,有绿色的,有红褐色的,欢快而不规则地伸展到黑色瀑布般的森林和灌木丛中去,根本看不见屋顶。如果飞得很低,你会看到地势非常险峻,地面被峡谷深渊切割,奇形怪状的悬崖峭壁和状若宝塔的白垩和燧石更显神奇,它们像破败的城堡的高墙,遮盖并包围着繁茂的枝叶。这是从空中……如果是步行,这片貌似无足轻重的荒野便会变得异常宽广。有人在其中迷路长达数小时,后来在地图上找到自己迷路的地点时,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孤独感会显得那么强烈——如果遇上坏天气,可能还会觉得不胜凄凉。 安德悬崖十分陡峭,因为这个地方其实是一段一英里长的斜坡,是古代垂直悬崖崖面受侵蚀后形成。在这儿,平地和游客一样罕见。陡峭实际上使悬崖及其植被面对阳光,正是这一因素,加上造成侵蚀的无数山泉流出来的水,使该地区形成了奇异的植物景观:这里的野草莓树、圣栎和其他树木在英格兰是罕见的,这里有巨大的树和山毛榉,绿色的岩石裂缝里塞满了常春藤和野生铁线莲等藤本植物,欧洲蕨长到七八英尺高,各种花朵比该地区其他地方提早一个月开放。在夏季的英国,这里是和热带丛林最相似的地方。它和一切从未开垦过从未有人居住过的土地一样,有其独特的神秘性、虚幻性和危险性——仅是从地质意义上说的,因为有裂缝深壑,随时可能带来危险,倘若有人在这里跌断了腿,喊叫一个星期也不会有人听见。说来奇怪,这里在一百年前并不像今天这样荒凉。今天在安德悬崖根本见不到任何小屋,在一八六七年倒有几幢,住着看守猎场的、伐木的,还有一两个猪倌。当时的狍子——它们足以证明此地极度荒凉——过的日子也不像今天这样安宁。如今的安德悬崖已完全恢复其原始荒野状态。小屋的墙壁已经倒塌,只剩下爬满常春藤的残垣断壁。古老的小路已经消失,车路通不到那里,残存的唯一小径经常无法通行。议会已经通过了法案,把这里列为国家自然保护区。所以这地方并非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 这个地方堪称英国的伊甸园。一八六七年三月二十九日那一天,查尔斯顺着品亥湾沿岸的小路往上走,进入了这座伊甸园。这个地方的东半部就叫韦尔康芒斯。 查尔斯饮水止渴,并用浸湿的手帕凉了凉额头之后,开始认真观察四周,至少是试图认真地观察四周。但是他站立的斜坡、眼前的景色、各种声音、各种花香、纯粹的勃勃生机和蓬勃旺盛之势,把他逼进了摒弃科学的境界。他周围的地面上到处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和淡黄色白屈菜和报春花,两边是繁花盛开的野李树,一片雪白。他刚才喝过水的小溪两岸长满了苔藓,有着欢快绿顶的榆树给它们投下一片绿荫。到处是一团团一簇簇的五福花和酢浆草,这些都是英格兰春天最娇贵的花卉。在斜坡上,他看到了银莲花的白色顶部和大片的深绿色风铃草圆叶。远处有一只啄木鸟在一棵参天大树的树枝上笃笃笃啄个不停。红腹灰雀在他的头顶上轻声啭鸣。新来的红石燕和柳莺在灌木丛里和枝头上欢唱。他回过头来,便看到蓝色的大海此时正在悬崖脚下涌动,整个莱姆湾尽收眼底。远处渐次变小的悬崖矗立在切西尔滩上,海滩像一把无垠的黄色军刀,其远端与那奇异的有英国直布罗陀之称的波特兰比尔——在两片蔚蓝之间楔进的一片淡灰色阴影——相连接。 只有一种艺术曾经捕捉到这样的景色,那就是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波提切利作品中人物脚下的土地,龙萨的诗歌在其中吟咏的空气。不管那一场文化革命的自觉目的和动机何在,不论它的残酷和失败,文艺复兴从本质上说是人类文明最严酷的一个冬天的生气勃勃的结尾。它结束了锁链、禁锢和限制。它只有一个主张:凡是存在的,都是美好的。简而言之,一切都是查尔斯的时代所没有的。但是你不要以为,当时他站在那里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诚然,若要解释他抑郁不满、格格不入、备受约束的模糊感觉,他就会比较接近人的本质——比较接近卢梭,比较接近黄金时代和高尚的野蛮人那些幼稚的神话的本质。也就是说,他想以假定人不能重新进入传说故事中的远古时期为由,来否定他那个时代与大自然接触不够的事实。他自认为受到文明的过度娇惯和宠爱,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大自然中去生存了。这使他感到悲哀,一种并非不愉快的、苦中有甜的悲哀。他毕竟是维多利亚时代人。我们现在拥有的知识比他那时多得多,而且还有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可供我们使用,我们实在不应该要求他明白我们自己现在才刚刚开始认识到的东西:占有欲和享受欲具有相互破坏性。他的自我阐释应该是:“现在我拥有这件东西,因此我是快乐的。”而不会像维多利亚时代人那样说:“这件东西我不能永远占有,因此我很伤心。” 科学终于重新占了上风,他又开始沿着小溪在燧石层中寻觅介壳。他发现了一块好看的扇贝化石,可是海胆化石却没有找到。他慢慢穿过树林朝西走,弯着腰,用眼睛在地面上仔细来回搜寻,然后往前走几步,重复同样的过程。他不时用手杖末端把可能含有化石的燧石翻过来。可是他运气不佳。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对欧内斯蒂娜承担的责任逐渐占了上风,超过了他搜寻棘皮动物的热情。他看了一下表,忍住了诅咒,重新回到他放背包的地方。落日的余晖照在他的背上,他顺着斜坡往上走,到了一条小路口,便转弯启程返回莱姆镇。小路徐徐向上,到了一堵长满常春藤的石墙旁边稍微向内弯,接着就分岔了,而且没有任何标志——小路往往如此无情。他犹豫了一下,沿着下面的一条小路走了大约五十码。小路深嵌在一条横向的隘谷里,此时天已经很暗了。但是他终于找到了解决不知道自己准确方位这一问题的办法,因为他的右边突然又出现了一条小路,是通向海边去的,走上一个长满青草的小陡坡,就能明确地确定自己所处的方位了。于是,他拨开缕缕刺藤——此路罕有人至——迅速往上赶,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绿色小高地。 高地展现在眼前,像高山上的一小片草地,令人颇感惬意。有三四只野兔露出了白色的短尾巴,难怪这里的草都那么矮。 查尔斯站在阳光下。草地上有小米草和三叶草点缀其间。青翠欲滴的野墨菊兰昂首绽放。他迈步往前走到高地边缘上。 就在那里,他突然看见下面有一个人。 他以为是不巧撞上了尸体,吓了一大跳。但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女人在睡觉。她选择的是一个最奇特的位置,那是高地下面约五英尺处的一个岩石突出部,颇宽,成坡状,青草如茵。这个地点很隐蔽,除非像查尔斯那样,走到高地边缘上,否则是看不到她的。这个天然小平台后面有白垩形成的屏障,成为一个避风向阳的好所在,因为这屏障的最宽处是西南-东北走向的。但是选择这个避风向阳处的人肯定不多。它的外缘下面有三四十英尺深,底部长满了乱七八糟的刺藤。稍远处,真正的悬崖陡峭地矗立在海滩上。 查尔斯的本能反应是后退到女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没有看清她是谁。他一时茫然不知所措,眼前美景如画,但他全然视而不见。他犹豫不决,想要后退,但是好奇心却又再次驱使他向前。 姑娘仰卧,姿态颇放浪,睡得正香。靛蓝色连衣裙外面的上衣敞开着,除了喉部有一个小白领之外,平纹布衫依然现出朴素严谨。睡者的脸侧向另一旁,右臂弯在头顶,像孩子一样。一些银莲花散落在手臂周围的草地上。她的卧姿极为柔美,不乏性感。这使查尔斯朦胧地记起他在巴黎的时候也有过与此类似的一刻。那是另外一个姑娘,他现在已经记不起她的名字,也许他从不知道她的名字。有一天黎明时分,他在俯瞰塞纳河的卧室里看到的也是这样的睡姿。 他绕到高地上一处弯曲的舌状突出部,到一个能更清楚地看到睡者面容的地方,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碰巧撞上的是什么人。原来是法国中尉的女人。她的一部分头发散开了,遮住了半个脸颊。那一次在科布堤上,他仿佛觉得她的头发是深褐色的,现在他才看出其中还有红色调,是一种浓艳的暖色,而且没有当时女性不可或缺的头发油的那种亮泽。黄昏时分光线微弱,她头发下面的肤色显得更深,几乎有些红润,似乎这个姑娘更注重的是健康,而不是当时流行的脸上无精打采的苍白肤色。大鼻子,浓眉毛……嘴巴他看不到。他不得不颠倒着看她,这使他产生一种怪异的厌烦感觉,因为地盘有限,他无法绕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上。 他站在那里,只能呆呆地往下看,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他被这意外的遭遇搞昏了头,完全被一种奇怪的感情所支配——不是性爱,是兄妹之情,也许是父女之情,是深信她的无辜,是她不公平地被人抛弃,这反过来又成为他直接感觉到她处于可怕的孤寂境地的一个因素。他无法想象,除了绝望之外,有什么力量能把她驱赶到如此荒凉的地方来。当时的妇女都懒得动,胆小,经不起持续的体力劳累。 他终于来到她上方的最边缘处,正好对着她的脸。此时他发现前次在她脸上看到的忧伤已不复存在,她的脸在睡梦中是温柔的,甚至还有一丝笑意。正当他侧身引颈探头往下观望时,她醒了。 她立即张眼上望,速度很快,他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了。他被发现了,他很有绅士风度,不会否认这一点。萨拉赶忙站起身来,拢好上衣,从她站立的部位抬头回敬他的目光,他立即脱下宽边软毡帽,向她鞠躬。她一声不吭,只是用震惊、困惑的目光盯着他,或许还带有些许羞涩。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黑色的眼睛。 他们如是站了几秒钟,彼此互不理解。她站在下面,在他看来显得十分矮小,腰部以下隐没在草丛中。她紧紧抓住衣领,仿佛他只要向她迈出一步,她就会转身跳下去,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他终于醒悟过来,明白此时自己应该做什么最合适。 “一千个抱歉。我碰上你并不是故意的。”说完他就转身走了。他连头都不回,只顾急匆匆地下山,到了他刚才离开的小路,回到岔道口。他闹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没有想到要问一问该走哪一条小路,于是他停下来等了半分钟,看她是不是跟在他后面。她没有出现。他很快就迈出坚定的步伐,顺着比较陡峭的那条小路往上走。 尽管查尔斯本人并不知晓,但是在那短暂镇静的几秒钟里,在那灿烂黄昏的静寂之中(唯有海浪悄悄拍打海岸的声音打破这种静寂),整个维多利亚时代已不复存在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走错了路。 11 体态合适而恰到好处, 实际上却是意义全无, 去教堂吧——人们需要你, 去舞会吧——人们也需要你, 结婚吧——爹娘如此希望, 你的姐妹和同学也一样。 ——A. H. 克勒夫《责任》,1841 “啊,不,他算什么!”她轻蔑地叫道, “我把他看成是微不足道; 他最大的优点是在表象, 他的衣服确实相当漂亮, 山野培育不出这样的人, 能让他懂得一件事情……” ——威廉·巴恩《多塞特方言诗》,1869 大约与这次偶遇同一时间,欧内斯蒂娜焦躁不安地从床上下来,从梳妆台上把摩洛哥皮日记本拿过来。她首先缓慢地翻到当天上午记的那一页。从文学观点看,所写的话的确谈不上什么灵感:“给妈妈写信。没见到最亲爱的查尔斯。天气很好,但没出去。心情欠佳。” 这一天是这位可怜的姑娘事事不顺心的日子,她的不快只能冲特兰特姨妈发泄。她先前闻到查尔斯的水仙花和长寿花的香味,但是起初看见这些花时也觉得心烦。特兰特姨妈的房子不大,欧内斯蒂娜听到萨姆在楼下敲门,后来又听到歹毒傲慢的玛丽去开了门——一阵窃窃私语过后,女仆忍不住发出咯咯的笑声,接着,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的脑子里突然生出可恶可憎的疑窦来:查尔斯是在下面调情。这正是她对他最大的忧虑之一。 她知道他曾在巴黎和里斯本生活过,游历甚广;她知道他比自己大十一岁;她知道他对女人有魅力。她曾用小心谨慎的戏谑口吻问他过去博得过多少女人的欢心,他总是同样用小心谨慎的戏谑口吻来回答她,这实在令她束手无策。她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也许是一个命运悲惨的伯爵夫人?或者是一个热情奔放的葡萄牙侯爵夫人?她没有想到过他会和巴黎的一个轻浮女工或者辛特拉的一个杏眼旅店女招待有什么瓜葛,其实这倒是和事实更接近些。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否和别的女人睡过觉的问题,她并不像摩登女郎那么在乎。当然,脑子里一出现这种罪恶的猜测,欧内斯蒂娜马上就会专横地对自己说:“我不应该那样想。”她真正小心守护的是查尔斯的心。她无法容忍与别人分享这颗心,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对有用的“奥卡姆剃刀”一无所知。在欧内斯蒂娜心情不好的日子里,查尔斯从未真正恋爱过的简单事实会变成他曾经热恋过的明证。她认为他冷静的外表是最近刚打过仗的战场的可怕寂静,就像滑铁卢战役结束一个月之后的情景,而不是反映了他的真实情况——根本没有罗曼史。 楼下的大门关上之后,欧内斯蒂娜的尊严控制了她的情绪,恰好达一分半钟时,她伸出纤弱的小手,急迫地拉动了床边的镀金门把。地下室厨房里传来一阵持续、悦耳的叮当声。过了不久,便听到了脚步声和敲门声,随后房门开了,玛丽手捧插满春天的鲜花的花瓶出现在门口。姑娘走进来,站在床边,笑脸有一半被花给遮住了,男人碰上这样的女人是不可能生气的。但欧内斯蒂娜却与此相反,一见到这位不受欢迎的福罗拉①就皱起了眉头,酸溜溜地颇有责备之意。 在前面已经出现的三个年轻女人中,我认为玛丽是最漂亮的一个。她有无穷的生命力,最少自私心,还有与此相匹配的肉体魅力……纤细无瑕的粉红色皮肤,淡黄色头发,令人愉悦的淡蓝色大眼睛,那眼睛会招来男人的挑逗,同时也会高高兴兴地去挑逗男人。它们就像最好的香槟酒那样冒泡,谁也压抑不住,但决不会引起肠胃气胀。她不得不经常穿维多利亚时代令人伤心的服装,但即使如此,也掩盖不住她修长而丰满的身材——用“丰满”这个词的确不够友好。前面我刚提到过龙萨这个名字,她的身材可以用他诗中的一个词来形容,而这个词在英语中是找不到它的对应词的:圆圆胖胖,丰满而富有诱惑力,但又不失苗条之美。玛丽的曾孙女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二十二岁,长得很像她的祖先,她那张脸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因为她是英国著名的年轻电影演员。 但是这样的面孔在一八六七年恐怕未必讨人喜欢。例如,波尔坦尼太太一点也不喜欢那张脸,大约三年前她就已经熟悉它了。玛丽是费尔利太太一个表亲的侄女,费尔利太太花言巧语哄骗波尔坦尼太太,让这名新手在条件很差的厨房里帮忙做事。但是玛丽与马尔巴勒宅邸互相适合就像黄雀和坟头互相适合一样。有一天,波尔坦尼太太正在认真地视察她的管辖区,她从楼上的窗口看到了一个令人恶心的场景:她的小马夫正在勾引小黄雀,想要吻她,小黄雀半推半就,很快就被吻了一下。事毕,小黄雀飞也似的跑到特兰特太太家去了,尽管波尔坦尼太太曾经严肃警告过那位太太,庇护这种有证据的放荡行为失之轻率。 玛丽在布罗德街过得很快乐。特兰特太太喜欢漂亮的姑娘,尤其喜欢既漂亮又爱笑的姑娘。当然,欧内斯蒂娜是她的外甥女,她为她操的心自然更多。但是欧内斯蒂娜她一年只能见到一两次,而玛丽她每天都能见到。这姑娘在容易动情、喜欢卖俏的表面底下,蕴藏着一种亲切的柔情。她不吝啬,你对她好,她对你更好。欧内斯蒂娜不知道布罗德街的宅邸里有一大秘密:遇上厨师休假,特兰特太太有时会到楼下厨房里和玛丽单独在一起就餐,这时刻对于她们两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刻。 玛丽并不是没有缺点,她的缺点之一是对欧内斯蒂娜怀有某种妒忌。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位年轻的伦敦小姐一到,她马上就会突然失去在家里的受宠地位,而且还因为这位年轻的伦敦小姐带来了一箱箱最时新的伦敦和巴黎流行服装,这对一个只有三件连衣裙的女仆来说可不是一个最好的见面礼。而且,那三件连衣裙没有一件是她真正喜欢的,最好的那一件,她有真正的理由不喜欢,因为它是这位来自首都的年轻公主赏赐给她的。她还认为查尔斯是一个可以做丈夫的俊男,和欧内斯蒂娜那样乏味的女人配对实在太可惜了。这就是为什么每次她给他开门或者在街上遇到他时,查尔斯常常感觉到她那双灰色中带有常春花蓝的眼睛老盯着他看。其实是她故意挑选进出时间,不断制造与他巧遇的机会。每次他在街上脱帽向她致意,她总是在心里对欧内斯蒂娜翘起鼻子表示轻蔑,因为她心里知道得很清楚,为什么查尔斯每次告辞后,特兰特太太的外甥女都会迫不及待地突然冲上楼去。她和所有风流机灵的年轻女仆一样,敢于想自己的年轻女主人不敢想的事情,对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玛丽不怀好意,故意在病人面前充分展示自己的健康身体和愉快心情,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之后,才把花瓶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这是查尔斯先生送给你的花,蒂娜小姐。他对你表示问候。”玛丽讲话带有浓重的地方口音,往往忽略了代词和后缀。 “放到我的梳妆台上去吧,我不喜欢靠得这么近。” 玛丽顺从地把花瓶挪了位置,但同时也显出不顺从,故意把花束重新整理一番,然后才回过头来,对疑心重重的欧内斯蒂娜莞尔一笑。 “是他亲自送来的吗?” “不是的,小姐。” “查尔斯先生在哪里?” “不知道,小姐。我没问。”但是她的嘴闭得太紧,仿佛怕笑出声来似的。 “但是我听见你跟那个男人在说话。” “是的,小姐。” “谈些什么?” “只谈了一下时间,小姐。” “就这样也能让你发笑吗?” “是的,小姐。是他讲话的方式,小姐。” 先前来门口送花的萨姆,和那个神情忧伤、心怀愤恨的磨剃刀青年其实已经大不一样了。他把漂亮的花束塞在淘气的玛丽怀里。“送给楼上美丽的小姐。”玛丽关门的时候,他敏捷地插进一只脚让它关不上,然后用他现在已经空出来的那只手摘下头上那顶款式时髦、近乎无檐的帽子,另一只手则从身后迅速亮出一小束番红花来。“这是献给楼下那位更美丽的小姐的。”玛丽飞红了脸,手上推门挤压萨姆的脚的力量神秘地变轻了。他看见她那嗅鲜花的样子不是出于礼貌的敷衍,而是真心实意的表现,她那迷人、高傲的鼻子上还沾上了一点淡淡的橙黄色。 “按照你的吩咐,一袋煤炭很快就会送来。”她咬了一下嘴唇,等他继续说下去。“不过有一个条件,不能赊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要多少钱?” 放肆的小伙子审视着眼前的受骗者,似乎是在计算公平的价格。后来他把一个手指头放到嘴唇上,意味深长、毫不含糊地对她使了个眼色。就是这个动作使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并且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欧内斯蒂娜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不致让波尔坦尼太太丢脸。“请你记住他是从伦敦来的。” “是的,小姐。” “史密森先生已经对我谈起过他。他幻想自己是个唐璜式的人物。” “那是什么呢,蒂娜小姐?” 玛丽的脸上有一种急切想知道更多情况的表情,这使欧内斯蒂娜很不高兴。 “不谈了。但是如果他得寸进尺,请你立刻告诉我。现在去给我弄些大麦汤来吧。以后要更加小心谨慎。” 玛丽的眼睛里闪过一点光芒,很奇特,像是在对谁挑战。但她还是垂下目光,摘下系带小扁帽,象征性地施过礼,离开了房间。特兰特太太做的大麦汤虽然有益健康,但却索然无味,欧内斯蒂娜一点也不想喝,她宁愿以回忆过去来安慰自己。与此同时,玛丽下三段楼梯,又上三段楼梯,替她去把茶端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玛丽是这次交锋的胜利者。这次交锋提醒了欧内斯蒂娜,不久她就不必再假扮女主人,而是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女主人了。这个想法当然会带来快乐:有自己的房子,摆脱父母的约束……但是每个人都说,仆人是个头痛的问题,每个人都说,今天的仆人不如从前。总而言之,仆人太令人讨厌了。欧内斯蒂娜并不是天生的家庭暴君,而只是一个让人感到讨厌的被宠坏了的孩子。欧内斯蒂娜的困惑和苦恼,与查尔斯沿着海岸蹒跚而行、汗流浃背时的困惑和苦恼,也许没有多大差别。生活是一台正确的机器,如果有别的想法便是异端邪说,但是,十字架还得背,此时此刻就必须背。 因为直到下午还摆脱不了这种令人沮丧的不祥预兆,欧内斯蒂娜取出了日记本,在床上支起身子,再次翻到夹有茉莉花枝的那一页。 十九世纪中期的伦敦,社会上已开始形成富豪阶层。当然,高贵的血统是任何东西都取代不了的,但是人们已经普遍认为:只要有钱,头脑又好,就可以人为地创造出可以被世人接受的社会地位。迪斯累里就是属于这个类型的人物,在当时那个时代他并不是唯一的例子。欧内斯蒂娜的祖父年轻的时候,可能只是斯托克纽因顿的一个小布商,但是到他去世时,已经是一个极为富有的大布商了,而且还不止于此,因为他已经把生意做到了伦敦中心,在西区开了一家大型商场,把生意扩展到布匹以外的许多其他领域。她父亲所给予她的,唯有他自己也曾经接受过的东西:用金钱可以买到的最好教育。除了出身之外,他是个无可挑剔的绅士。他经过谨慎选择,娶了个比他高贵的女子,她是那座城市里最成功的诉状律师的女儿。在那位律师不很遥远的祖辈中,曾经出过一位不亚于检察总长的大官。因此,就是用维多利亚时代的标准来衡量,欧内斯蒂娜也没有必要为自己的社会地位担忧。查尔斯也从未对此有过什么想法。 “你想想,”有一次他对她说,“我这个姓史密森太平庸了,简直丢人。” “啊,那倒也是,如果你的名字叫巴拉巴宗·瓦瓦苏·维尔·德·维尔,我会更加爱你!” 但是在她自我嘲弄的背后,隐藏着某种担心。 他第一次遇到她是在前一年的十一月,在一位夫人的家里,那夫人自己有一群只知道傻笑的女儿,她相中他可以当她的一个女婿。不幸的是,晚会开始之前,这群姑娘先听了她们的父母做的情况介绍。结果她们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在查尔斯面前装出对古生物学很入迷的样子,甚至还硬要他介绍这一方面最有趣的书,而欧内斯蒂娜则表现出温柔、敏锐,决定不太把他当回事。她低声对他说,如果她在自己的箩筐里发现有趣的煤标本,一定给他送去。后来她又告诉他,她认为他一定很懒。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在伦敦随便走进哪一家的客厅,几乎都可以找到许多他感兴趣的东西。 两个年轻人都以为,这将会又是一个沉闷乏味的晚会。然而,两个人各自回家之后,都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他们同时在对方身上发现了超群的智慧、轻松的情调、讨人喜欢的冷漠。欧内斯蒂娜设法让父母知道,那一季度当中到她面前接受审查的一茬男人全都乏味透顶,唯有“这位史密森先生”与众不同。她的母亲进行了慎重的调查,和丈夫商量之后,她的丈夫又做了进一步的调查。这是一幢可以俯瞰海德公园的豪宅,任何一个男青年要进入它的客厅,都必须事先经过审查,其严格程度比起现代安全部门对原子能科学家的审查毫不逊色。查尔斯成功地通过了这场秘密审查。 此时,欧内斯蒂娜已经看出情敌们的错误。硬把女人强加在他头上,他是不会动心的。当他开始在家里和在社交聚会上与她母亲频繁接触时,他发现情况和以前不同,这一次没有司空见惯设置婚姻陷阱的迹象。没有来自母亲的狡猾暗示:她的宝贝女儿如何喜欢孩子,或者“心中渴望社交活动季节早日结束”(据信,碍手碍脚的伯父一离开人世,查尔斯马上就会在温斯亚特永久定居);也没有来自父亲的比较直白的暗示:“我的宝贝闺女”将给她的丈夫带去巨额财富。无论如何,这后一种暗示显然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海德公园的豪华程度,足以给一位公爵当宅邸,而且欧内斯蒂娜没有兄弟姐妹,这比一千份银行存款单更有说服力。 尽管欧内斯蒂娜是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很快就狂热地想拥有查尔斯,但是她也没有过高估计自己的优势。每次聚会,她总是要邀请其他一些有魅力的男青年到场,不给自己的捕获对象任何特殊的宠幸和关照。她的原则是绝不太把他当回事,嘴上不说什么,但实际上给他留下一个印象:因为他很有趣,所以她喜欢他——但是她当然也知道,他是永远不会结婚的。后来,在一月的一个晚上,她决定播下命运的种子。 她看到查尔斯独自站着,同时她又看到大厅另一边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富孀,看样子是伦敦上流社会的一位太太,跟波尔坦尼太太差不多。她知道,那富孀不会与查尔斯志趣相投,就像健康的孩子不宜服蓖麻油一样。于是她向他走了过去。 “你不想跟费尔威瑟太太聊聊吗?” “我更想跟你聊聊。” “我来给你介绍。你很快就能亲眼目睹旧白垩代发生的事情。” 他笑了。“旧白垩纪是一个纪,不是一个代。” “这不要紧。我相信它一定很古老。我知道,你对九千万年来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厌倦了。来吧。” 于是他们一起穿过大厅,但是走到中途,距那位旧白垩纪太太还有一半路程时,她停住了脚步,把手搭在他的臂上,盯住他的双眼说: “如果你决心当一个酸溜溜的老光棍,史密森先生,你就应该好好体验一下自己的角色。”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继续往前走了。她所说的话,听起来像是继续在打趣逗乐,但是在那极为短暂的瞬间,她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她是在向他求婚,那情况与当时伦敦干草市剧院门口拉客的女人无异。 她所不知道的是,她已经触及他内心深处越来越敏感的部位。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像在温斯亚特的伯父了。生活正在从他身边溜过,就像在其他许多事情上一样,他变得过分挑剔、懒散、自私……甚至更坏。他已经有两年未曾出国旅游了。他意识到,以前自己外出旅游完全是为了填补没有妻子造成的空虚。旅游可以转移他对家庭事务的注意力,有时候还可以找个女人上床,平时他是严格禁止自己寻花问柳的,这也许是因为他在英国初尝禁果的经历给他的心灵留下了永远的阴影。 旅游对他已不再有吸引力,但是女人有,因此他处于极度的性挫折状态,因为他在道德方面自持甚严,不允许自己采取简单的应急措施:到奥斯坦德或巴黎去放荡一个星期。他是绝不会以这样的目的去旅游的。他思前想后,考虑了整整一星期。有一天早晨,他终于醒悟过来了。 一切都变得很简单。他爱欧内斯蒂娜。他脑海里出现了快乐的情景: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灰暗的早晨,地上覆盖着一层粉状雪,他一觉醒来,看到身边那一张庄重、冷漠中带有甜蜜、仍在酣睡中的小脸——天啊(这一事实使查尔斯颇为惊诧),而且是合法地在他的身边,不管是在上帝的眼里,还是周围的人眼里,完全是合法的。几分钟后,萨姆听到他的紧急铃声,睡眼惺忪地从楼下爬了上来,查尔斯见到他时说的话把他吓了一跳:“萨姆,我真是个十足的、百分之一百的该死的大笨蛋!愿上帝饶恕我。” 一两天之后,这个十足的笨蛋和欧内斯蒂娜的父亲谈了一次话,时间不长,但很令人满意。随后他下了楼,来到客厅,欧内斯蒂娜的母亲惶惶不安地坐在那里。她没有勇气对查尔斯说话,只是暧昧地指了一下温室的方向。查尔斯打开通向温室的白门,温暖芳香的空气迎面扑来。他必须寻找欧内斯蒂娜,他终于在一个最远的角落找到了她,身体被白兰花凉亭遮住了一半。他看见她瞟了他一眼,然而又赶紧低头看别处。她拿着一把银剪刀,装成是在剪除那浓香馥郁的植物已经凋谢的花朵。查尔斯走到她的身后站定,轻轻咳了一声。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耍了个简单的花招,两眼盯着地面,假装没看见她痛苦的目光。“我已经决定离开英格兰。我的余生将在旅途中度过。一个酸溜溜的老光棍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打发日子呢?” 他还想用这种腔调继续说下去。但是后来他看到欧内斯蒂娜的头埋得很低,她用手使劲抓住桌子,指关节都发白了。他知道,要是在正常情况下,她立即就能猜出他是在逗她。他也明白,她此时迟钝的原因是对他一往情深。她的深情感染了他。 “但是如果我认为有人在关心我,甚至愿意与我共同……”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已经转过身来,两眼泪水汪汪。他们互相拉手,他把她搂在怀里。他们没有接吻。他们无法这样做。天生的性本能被囚禁了二十年,突然牢门大开,囚徒能不痛哭流涕吗? 几分钟后,蒂娜的情绪渐趋平复,查尔斯领着她走过温室植物之间的通道,回到客厅的门口。但是他在一株茉莉花前稍作停留,顺手摘下一小枝,戏谑地举到她的头顶上。 “虽然不是槲寄生②,但可以勉强凑合,你看行吗?” 两人接吻,嘴唇和孩子一样纯洁无邪。欧内斯蒂娜又开始哭,后来擦干眼泪,让查尔斯领着她回到客厅里,走到她母亲和父亲站立的地方。此时语言已属多余。欧内斯蒂娜迅速投入母亲敞开的怀抱,比刚才多一倍的泪水开始往下流。两位男士站在一旁,相视而笑,一个仿佛刚达成了一笔绝妙的交易,另一个好像不知道自己掉到了哪个星球上,但是诚心希望当地居民会对他友好。 ①福罗拉是古罗马宗教所信奉的女花神。 ②西方圣诞节有悬挂槲寄生小枝的习俗,凡女子站在小枝之下,男人皆可吻之。 12 那么,劳动的外化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首先,对劳动者来说,劳动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是不属于他的本质的东西。因此,劳动者在自己的劳动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因此,劳动者只是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由存在,而在劳动之内则感到惘然若失。 ——卡尔·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1844 我那欢乐的日子,是不是 像我说的那么纯洁完美? ——丁尼生《悼念集》,1850 查尔斯以最快的速度穿过韦尔康芒斯的树林,他早已把那位神秘女郎抛到脑后去了。他走了一英里或者更远些,眼前同时出现了一块林间空地和第一个文明的居住点。那是一座用茅草盖起来的长方形农舍,就在他走的小路下面一点的地方。农舍周围有两三片草地,一直延伸到悬崖近旁。查尔斯走出树林时,看见一个男人正吆喝着,从农舍旁边的低矮牛棚里赶出一群母牛来。一个形象悄然进入他的脑海:一碗清凉可口的牛奶。他从早上吃过两份松饼以后,没有再吃过任何东西。特兰特太太家的茶点和温馨在召唤,但是那碗牛奶已经在尖叫了……而且近得很。他走下一面陡峭的草坡,敲响了农舍的后门。 给他开门的是一个矮胖女人,双臂上肥皂泡沫闪亮。但是,她热情招呼他喝牛奶,无限量供应。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呢?似乎叫它奶牛场就够了。查尔斯跟着她走进一个房间,屋顶是斜的,占去农舍的整个后半部。里面很幽暗,但很凉爽,石板地面,洋溢着浓烈的奶酪香味。木架子上排着一列滚烫的碗和大铜盘,每一只都盛着一张金黄色的奶油皮;顶上无遮盖的椽子上摆着一个个圆形的奶酪,像一队备用的月亮。这时,查尔斯想起曾经听说过这个地方。这里的奶油和黄油在当地颇有名气。特兰特姨妈曾经提起过。他提起姨妈的名字时,那妇人还脸带微笑看了他一眼。她用长柄勺从门旁的盛奶大罐里舀出浓浓的牛奶,不出他的预料,倒在了一只普通的蓝白瓷碗里。他不再是那么陌生了,也就更受欢迎了。 在制酪作坊外面的草地上,正当他对妇人说话,或者是妇人对他说话的时候,她的丈夫赶完牛群回来了。他秃顶,大胡子,一张阴沉的脸,像个耶利米①。他神色严厉地看了老婆一眼。她立即不再吭声,回屋里照看她的铜盘去了。丈夫显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查尔斯问他那碗上好的牛奶要多少钱时,他回答得十分迅速。于是,一枚一便士的硬币便易了手。硬币上有维多利亚女王年轻时的迷人头像,至今在零钱中仍偶然可以见到它。不过,当时那枚硬币经过一个世纪的流通,除了那个美丽的头像以外,其余的部分几乎都磨平了。 查尔斯正准备回到原来的小路上去,但是他刚要迈出一步时,突然从这两个男人头顶上的树林里冒出一个人影来。原来就是那个姑娘。她朝底下的两个人看了一眼,继续朝莱姆镇的方向走去。查尔斯回过头来,看见奶牛场主还死死盯着上面的人影。他显然不想让任何微妙的因素影响先知式的判断。 “你认识那位小姐吗?” “认识。” “她常走这条路来吗?” “很经常。”奶牛场主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接着说:“她不是什么小姐,她是法国中尉的娼妓。” 最后一个字因为发音不准确,查尔斯费了好一阵子才琢磨出它的意思。他愤怒地瞪了大胡子奶牛场主一眼。奶牛场主是个基督教循道宗信徒,因此喜欢直言不讳,尤其是谈及别人的罪恶时,更是有啥说啥。查尔斯认为,他是想把莱姆镇上一切虚伪的闲言碎语具体化。查尔斯可以相信有关那个睡觉者的许多传言,但是永远不会相信有那张脸的人会是个娼妓。 几秒钟之后,他自己也回到了通往莱姆镇的马车路上。两道车辙似白垩长带向前延伸,在车辙的两旁,一边是向内陆方向攀升的树林,另一边是高高的围栏,遮住了一半大海。前方移动着的,是那个姑娘的身影,此时已经戴上了帽子。她走得并不快,但步伐均匀,没有女性的扭捏,倒像个经常走远路的人。查尔斯开始加快步伐追赶她,走了大约一百码,到了她的身后。她一定听到了他的靴钉敲打燧石路面的声音,但是她没有回头。他发现她穿的上衣有些过于宽大,她的鞋跟沾上了泥巴。他犹豫了一阵,但是他想起了持非议的奶牛场主脸上那不友好的目光,更加坚定了自己侠肝义胆的初衷。他要让这位可怜的女人看到,在她生活的天地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野蛮的。 “小姐!” 她回过头来,看见他已脱下帽子,满脸微笑。虽然她此时的表情现在看来只是普普通通的惊讶,但是她的面貌再次在他身上产生了奇特的效果。仿佛每次看到她那张脸,他都还不能相信它的作用,非得再看一次不可。它似乎表明既包容他又拒绝他。这位女子像一个梦中人物,既站立不动,又不断远去。 “我应该向你道两次歉。昨天我不知道你是波尔坦尼太太的秘书,言语间恐怕多有冒犯。” 她目光盯着地面。“这没关系,先生。” “还有刚才我觉得……我担心你是病了。” 她仍然没有朝他看,低着头转身继续朝前走。 “我就不可以陪你走一程吗?因为我们走的是同一个方向。” 她停住了,但没有回头。“我喜欢自己一个人走。” “正是特兰特太太让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先生。” 他对她胆怯的唐突置之一笑。“那么……” 她突然抬起头来,直视他的双眼,胆怯背后隐藏着一种绝望。 “请让我独自走自己的路吧。”他几乎笑不出来了。他鞠躬后退。但她并没有立即往前赶路,又望着地面发呆。“还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在这个地方见到过我。” 她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就转身继续往前走了,那样子仿佛觉得自己的要求一定不会得到同意,因此刚说出口便后悔了。查尔斯站在路中,望着她逐渐消失的黑色背影。他脑子里留下的唯有她那双眼睛的印象。她的眼睛大得出奇,似乎能看到更多东西,能容忍更多的东西。她那坦率的目光——他不知道,他所看到的正是她在散发宗教小册子时的那种目光——含有一种十分奇特的因素:拒人于千里之外。那眼神仿佛在告诉你:不要走近我。 他举目四顾,想弄清楚她为什么不希望让别人知道她到这片清白无辜的树林里来过。也许是来见一个男人,赴一次幽会?但是后来他想起了她的故事。 查尔斯终于回到了布罗德街,他决定在回白狮旅馆途中先去特兰特太太家对她说,他一洗完澡、换过衣服就…… 为他开门的是玛丽,但是特兰特太太也刚巧走过门厅——准确地说,她是特意到门厅里来的,并且执意叫他不必客气,还说他这一身衣服不就是最好的借口嘛?于是玛丽微笑着接过他的手杖和背包,把他带到后面的小客厅去。客厅里落日的余晖尚存,病人就躺在那里,身穿胭脂红和灰色搭配的便服,显然是精心安排的一个迷人场面。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爱尔兰的航海家,被领进了女王的闺房,”查尔斯一边抱怨,一边抓住她的手亲吻,那副粗鲁模样表明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极为可怜的爱尔兰苦力。 她把手挪开。“你要是不把今天的每一分钟都说清楚,你一滴茶都别想喝。” 他于是把当天自己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讲了一遍,或者说几乎每一件事,因为欧内斯蒂娜已经两次明确表示,她很讨厌有关法国中尉的女人的话题。一次在科布堤上,另一次是后来在吃午饭的时候,当时特兰特姨妈给查尔斯提供的情况,其实与十二个月之前莱姆镇的牧师给波尔坦尼太太提供的情况完全一样。当时,欧内斯蒂娜曾责备她的保姆兼姨妈,不该用无聊的闲谈惹查尔斯厌烦,这位可怜的妇人经常因为自己的粗野和土气遭到埋怨,对此很敏感,于是谦卑从命。 查尔斯拿出那一块带回来送给欧内斯蒂娜的化石介壳,她这才消了气,伸手去接,可是够不着。查尔斯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给她弄来这么一块石头,她也就原谅了他的一切,接着假装生气地责备他不该为此小事去冒失去生命或断肢的危险。 “安德克利夫那片荒野实在太迷人了。我原来不知道英格兰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它使我想起葡萄牙北部的沿海风光。” “瞧,这人简直走火入魔了,”欧内斯蒂娜大声喊道,“好啊,查尔斯,你快快招来,原来你不是去敲打那些可怜的石头的,你是去和山林仙女调情的。” 查尔斯有口难辩,尴尬万分,只好一笑置之。他想把有关姑娘的事情告诉她们,话到嘴边,差一点就说出来了,但想到要用开玩笑的方式把与她巧遇的经过描绘一番,又觉得这样做,无论是对悲伤的姑娘,还是对自己,都是一种背叛。他心里明白,如果他轻描淡写地把两次邂逅相逢的经过给打发了,那是在撒谎。最后他认为,当时在那个小客厅里,保持沉默可能还少一点虚伪。 还有一件事情有待解释:为什么两星期以前在波尔坦尼太太面前提及韦尔康芒斯,她的感觉就像听到所多玛和蛾摩拉一样。 其实,要解释也很简单。它距莱姆镇最近,人们到那里去,不会被人注意。那地方在法律上有一段长长的、模糊不清的、引发争议的历史。在圈地行动出现之前,人们一贯视之为公共土地。后来它受到侵占,奶牛场所占地块本来就是它的一部分,所以这地方今天被叫作“奶牛场”。安德克利夫后面有一个豪门绅士悄悄地搞了一次“吞并土地”,历史上这种情况不乏其例,是得到社会上同伙们的支持的。然而,因为那绅士后来竟然决心要在安德克利夫建一座私家植物园,莱姆镇比较有共和意识的公民拿起了武器反抗——如果斧头也是武器的话。于是只好诉诸法律,随后达成妥协:人们有权到那儿去,稀有树木终得保全,但是土地不再是公有的了。 但是,当地仍有一种看法,认为韦尔康芒斯是公共财产。非法捕猎者偷偷摸摸地到这里来打野鸡野兔比到别的地方更少顾忌。有一天,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人们发现,有一帮吉卜赛人竟然已经在那里的一处隐蔽山谷里安营扎寨,没有人知道已经有多长时间了。这些流浪者很快就被赶走了,但是他们的出现给人们留下了记忆,而且几乎与此同时,附近一个村庄有一名儿童失踪,这就更增加了事情的复杂性。大家一致认为,小女孩是被吉卜赛人掳去了,还把她与兔肉一起炖了吃,骨头则埋掉了。吉卜赛人不是英国人,因此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是食人生番。 但是,人们对韦尔康芒斯的最严重指控还与更加丑恶的行为有关:有一条马车道通往奶牛场和更远的公共林地,那小路虽未曾正式命名,但乡下人实际上都称之为情人小路。每年夏天,它都引来许多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们往往以到奶牛场去喝碗牛奶为借口,回来时纷纷沿着许多迷人的小径,进入蕨草丛和山楂林等幽静隐蔽所在。 这个流脓的疮已经够糟的了,但仍有些邪恶更甚于此。自洪荒时代起,这里就有一种传统(比莎士比亚古老得多):每逢仲夏之夜,年轻人便带上提灯、一个小提琴手和一两桶苹果酒,到森林深处一片叫“笨驴草地”的草坪上,跳舞庆祝夏至时刻的到来。有人说,半夜过后,喝酒喝得东倒西歪的人比跳舞的还多。观念更严肃的人则声称,喝醉的和跳舞的都不多,但是干另一种事情的人倒很多。 只是到了最近,科学农业兴起,爆发多发性黏液瘤病,我们才永远失去了这片绿地。但是,那种不良传统本身早已随着不良性道德观念的被丢弃而销声匿迹了。从那时起,多少年来,仲夏之夜在“笨驴草地”上打滚的就只有小狐狸和幼獾了。但是在一八六七年,情况可不是这样。 仅在一年之前,由波尔坦尼太太挂帅的一个妇女委员会,曾敦促市政当局在马车道上设门、筑围栏,把它封闭起来。但是更加民主的呼声占了上风。公众通行权不容侵犯。更有甚者,市政务会中竟有几个令人讨厌的酒色之徒口出狂言,说什么到奶牛场去散步是一种无害的娱乐,“笨驴草地”舞会不过是一年一度的狂欢。但是,只要镇上德高望重的长者说一句,某男或某女是“韦尔康芒斯之徒”,就可以让他们背一辈子黑锅。从此,男的便是色狼,女的便是婊子。 就在费尔利太太以高尚的姿态让自己履行了职责的那一天傍晚,萨拉刚从外面散步回来,波尔坦尼太太就已经坐在那里等候她了。我说的是“等候”,其实用“准备接受晋见”还更恰当。萨拉来到波尔坦尼太太的私人客厅,准备开始给她读《圣经》时,发现气氛异常,仿佛面对着一门大炮的炮口。很显然,波尔坦尼太太随时可能斥责她,而且会喉咙响得震耳欲聋。 萨拉朝房间角落里的读经台走去。在非读经时间,大开本的“家用”《圣经》就摆在读经台上。这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家用《圣经》,而是一本经过虔诚阉割的《圣经》,其中一些莫名其妙的低级趣味东西(例如雅歌)被删去了。她发现气氛很不对头。 “出什么事了吗,波尔坦尼太太?” “十恶不赦的事,”女修道院院长说,“有人向我报告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跟我有关系吗?” “我真不该听那医生的话。我应该凭常识判断是非。” “我做错什么啦?” “我认为你一点也不疯。你是一个狡猾、邪恶的女人。你做了些什么,你自己很清楚。” “我可以对着《圣经》发誓——” 可是波尔坦尼太太对她怒目而视。“你没有资格这样做!这是亵渎。” 萨拉走上前去,站在女主人面前。“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指责我。”波尔坦尼太太告诉了她。 使她大为惊异的是,萨拉竟然没有任何羞耻的迹象。 “到韦尔康芒斯去走走有什么罪呢?” “罪过!你这样一个年轻女子,竟然独自到那样的地方去!” “可是太太,不就是一片大树林嘛。” “那是什么地方,是干什么的,什么样的人常去,我都很清楚。” “没有人常去那儿。这就是我到那里去的原因——独自一人。” “你想顶撞我吗,小姐!难道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第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波尔坦尼太太从未见过韦尔康芒斯,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也没有过,因为从任何一条车道都看不到它。第二个简单的事实是,她是个鸦片鬼,但是在你认为我是在为了故作惊人之笔而牺牲说话的可信性之前,我要赶紧补充一句:她自己并不知道是在吸食鸦片。我们叫鸦片的东西,她称之为劳丹酊。当时有一位精明的但又亵渎上帝的医生竟然亲切地称它“我们的劳丹酊”,因为许多十九世纪的妇女饮用它比饮用圣餐酒更经常,这种药很便宜(以戈弗雷露酒的形式出现),能帮助一切阶层的妇女度过漫漫长夜。简而言之,它和我们时代的镇静药片很相似。波尔坦尼太太为什么会成为迷幻之谷的居民,我们不必深究,但是劳丹酊确实能引起幻觉,柯勒律治有一次也发现了这一现象。 我无法想象,多少年来,波尔坦尼太太对韦尔康芒斯构筑起什么样的博斯②式图像,她对每棵树后面可能产生的酗酒纵欲丑恶现象有些什么样的猜度,在每一片叶子底下又看见了什么样的法国式恶劣行为。但是我认为可以肯定地说,韦尔康芒斯已经与她自己的一切下意识心理活动密切相关。 一阵发作过后,她自己和萨拉都不吭声了。发泄完了,波尔坦尼太太开始改弦易辙。 “你让我深感忧虑。” “可是我该怎么说呢?我不可以到海边去。很好,我不到海边去。但是我喜欢僻静,仅此而已。这并不是什么罪恶。你不能因此就把我叫作罪人。” “你从来没有听说过韦尔康芒斯吗?” “你暗示的那种地方——我从没听说过。” 在姑娘的义愤面前,波尔坦尼太太显得有些窘迫。她想起萨拉刚到莱姆镇不久,因此她对自己正在招来什么样的辱骂可能一无所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很好。但是我要把话说清楚。我不允许我雇用的任何人到那个地方去,就是接近那个地方也不行。你出去散步必须限制在一个合适的范围之内。我把话说清楚了吗?” “清楚了。我会走正义之路。”波尔坦尼太太突然受到震惊,觉得自己成了被嘲弄的对象。但是萨拉仍然低着头,一脸严肃,好像是在对自己进行宣判,正义仿佛成了受苦受难的同义词。 “我们就别再说这些蠢话了。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 萨拉低声说:“我知道。”接着又说:“谢谢你,太太。” 谈话到此结束。她转向《圣经》,开始读波尔坦尼太太做了记号的那一段,也就是第一次面试时她选的那一段——《诗篇》第119篇:“行为完全遵行耶和华律法的,这人便为有福。”萨拉读经的声音十分低沉,似乎全无感情。老太太正襟危坐,面对客厅另一端的一片黑影。她看上去有如一尊异教偶像,一脸的冷酷无情,面对着眼前的血腥祭品。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可能会有人看见萨拉房间里没有点灯,她就站在打开的窗前——但是我想不出看见的是什么,也许是一只飞过夜空的猫头鹰。宅邸一片寂静,小城也是如此。因为当时还没有电和电视,人们九点钟就上床睡觉。此时已是一点,萨拉穿着睡衣,头发披散,凝视着大海。远方靠近波特兰岬黑乎乎的海面上,有一盏微弱的灯在眨眼,那里有一条船正在驶往布里德港。萨拉看到了那一点灯光,但没有进一步细想。 如果你再走近一点,你就会看见她在默默地流泪,满脸泪痕。她此时站在窗前,并不是在神秘地监视海上的撒旦船只,而是准备从窗口跳下去。 我不写她站在窗台上摇摇晃晃,也不写她向前摇摆了一下,跟着哭泣着往后瘫倒在房间的旧地毯上。我们知道,这件小事发生之后两个星期,她还活着,因此可以肯定,她并没有跳下去。当时她的抽泣也不是那种预示暴烈行动的歇斯底里式哭泣,那是由于她的处境极为悲惨,而不是由于感情上的痛苦:慢慢地渗出来,无法阻挡,就像血慢慢地渗出绷带一样。 萨拉是谁? 她是从什么样的阴影里冒出来的? ①耶利米是《圣经》中的希伯来先知。 ②博斯(1450-1516),荷兰画家,作品主要为复杂而独具风格的圣像画,代表作有《天堂的乐园》等。 13 上帝的活动隐蔽,司繁育的女神用面纱遮起…… ——丁尼生《莫德》,1855 我不知道。我正在讲的这个故事完全是想象的。我所创造的这些人物在我脑子之外从未存在过。如果我到现在还装成了解我笔下人物的心思和最深处的思想,那是因为正在按照我的故事发生的时代人们普遍接受的传统手法(包括一些词汇和“语气”)进行写作:小说家的地位仅次于上帝。他并非知道一切,但他试图装成无所不知。但是我生活在罗伯·格里耶和罗兰·巴尔特的时代;如果这是一部小说,它不可能是一部现代意义上的小说。 因此,我正在写的也许是一部易位自传;也许我现在就住在我小说中所描绘的那些房子当中的一幢里面;也许查尔斯就是我本人的伪装。也许这只是一场游戏。像萨拉这样的现代女性的确存在,但我从来不了解她们。也许我是在偷天换日,把一本散文集冒充成小说向你们推出。也许我不该使用章节标题,而应该写成“论生存的横向性”“进步的幻想”“小说形式发展史”“自由探源”“维多利亚时代被遗忘的若干方面”诸如此类的标题。 也许你会认为,一个小说家只要拉对了线,他的木偶就能表演得活灵活现,如果你提出要求,他们还能对自己的动机和意图进行彻底的分析。在本章(第13章——展现萨拉的真实思想状态),我打算讲出一切,或者具有重要性的一切。但是我突然发现自己像是那个严寒春夜里的一个男人,站在马尔巴勒宅邸前面的草坪上,抬头注视着上面昏暗的窗户。我知道,在我这本书的现实环境中,萨拉绝不会抹去眼泪,俯身向前对我讲出一连串事件的真相。如果她看到我在古老的月亮升起时站在那儿,她会立即转过身去,消失在她房间的黑影中。 但我是一个小说家,不是花园里的一个男人,我能随意对她进行跟踪吗?虽然可能并不等于允许。丈夫可以谋杀妻子,妻子也可以谋杀丈夫,然后逃之夭夭,但是实际上他们并不这样做。 你可能会认为,小说家总是事先制订好工作计划,第1章所预见的未来,到了第13章不可避免地必定会成为现实。但是小说家的写作,可以有无数各不相同的原因:为金钱、为名誉、为评论家、为父母、为朋友、为爱人、为虚荣、为炫耀、为好奇、为消遣;就像技术娴熟的家具制造者喜欢制作家具,醉鬼喜欢喝酒,法官喜欢判案,西西里人喜欢在敌人的背后开枪。我可以把这些理由写成一本书,每一条都是真的,但不一定符合每一个作家的情况。对所有的作家都适用的理由只有一个:我们希望创造出尽可能真实的世界,但不是现实生活中的那个世界,也不是过去的现实生活中曾经存在的那个世界。这就是我们无法制订计划的原因。我们知道世界是一个有机体,不是一部机器。我们还知道,一个真诚创造出来的世界应该是独立于其创造者之外的;一个预先计划好的世界(一个充分展现其计划性的世界)是一个僵死的世界。只有当我们的人物和事件开始不听从我们指挥的时候,他们才开始有了生命。当查尔斯离开悬崖边上的萨拉时,我曾命令他直接返回莱姆里季斯。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毫无理由地转过身,到奶牛场去了。 噢,但是你会这么说。好吧,我真正的意思是,我在写作的时候,曾经想过让他停下来喝牛奶……和萨拉再次相遇,觉得那样可能更巧妙些。那样肯定可以把所发生的情况解释清楚,但是我只能汇报说——而且我还是最可靠的目击者——我认为这主意显然来自查尔斯,而不是我自己的。这不仅仅是他已经开始获得了一种自主权,而且我还必须尊重它,放弃我为他制订的一切半神圣的计划,如果我希望他能真实的话。 换句话说,如果我自己想获得自由,我就必须让他、让蒂娜、让萨拉,甚至让讨厌的波尔坦尼太太也都自由。关于上帝的完美的定义只有一个:允许别人享有自由。我必须遵循这个定义。 小说家仍然是一种神,因为他还在创作(即使是最捉摸不定的先锋派现代小说也未能完全排除作者在其中的影子)。已经改变的是,我们不再是维多利亚时代之神的形象:无所不知、发号施令;而是新的神学时代之神的形象:我们的第一原则是自由,而不是权威。 我很不应该地打破了先前的设想了吗?不,我的人物仍然存在于一种现实之中,这种现实不会比我刚打破的那种现实不真实,也不会比它更真实。大约二千五百年前,有一位希腊人说过,虚构无处不在。我发现这种新的现实(或者非现实)更令人信服。我希望你也会有我这种感觉:我无法完全控制我头脑中的这些人物,就像你无法控制——不管你多么努力,不管你是怎样一个当今的波尔坦尼太太——你的孩子、同事、朋友,甚至是你自己。 但是这很荒谬吗?一个人物不是“真实的”就是“想象的”?如果你这样想,虚伪的读者,我就只能一笑置之了。你甚至认为自己的过去都不是十分真实。你给它添枝加叶,给它镀金或给它抹黑,进行删节,把它修补……把它编成了小说,总之,当你把它写成一本书,放在书架上的时候,那已经是一本歪曲事实的自传了。我们全都在逃脱真实的现实。这就是人的基本定义。 如果你认为以上这些不合时宜的故事之外的话(然而这却是这部小说的第13章)纯属多余,与你的时代、进步、社会、发展根本无关,与其他那些夜里躲在本书描绘的场景背后把铁链弄得哗啦啦响的幽灵无关,我不会与你争辩。但是我会对你产生疑问的。 我只汇报一下表面的事实:萨拉在黑暗中哭泣,但是她没有自杀;尽管已经明令禁止,但她还是经常到韦尔康芒斯去。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确是从楼上跳下来了,并且处于往下跌落的一个长长的过程中,因为罪人不思悔改、罪上加罪的消息迟早不可避免地会传到波尔坦尼太太那里去。她到树林里去散步的次数确实比以前有所减少,不过,起初两个星期适逢阴雨天,因此她被剥夺这种权利还不觉得特别难受。她也确实采取了一些最低限度的带有军事色彩的预防措施。马车道最后通向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差不多也就是一条质量很好的马车道而已,它顺着宽阔的韦尔峡谷的顶部盘旋而下,最后在莱姆镇郊外与通往西德默思和埃克塞特的大马车道连接。韦尔峡谷里有几幢看上去不错的房子,因此是个适合散步的地方。幸亏那些房屋没有一幢能俯视那马车道和小路的连接处。一旦到了连接处,萨拉只要看看四周就能知道是否还有别人。有一天,她出发的时候是打算要到树林里去的。但是当她顺着那小路来到通往奶牛场的小径时,她看到两个人在较高处的一个弯道上走过来。她朝他们走去,绕过弯道之后,看清他们没有走通往奶牛场的小径,便循着原路返回,进入她那个别人看不到的隐蔽场所。 她走那条小径就有碰上其他的散步者的危险,也有可能被奶牛场主及其家人看见。不过她发现,有许多迷人的幽径可以通向小径上方的蕨草丛,其中有一条绕个弯一直通到树林里,奶牛场那边根本看不到,这就可以使她避免后一种危险性。她每次都走那一条小径,现在我们才明白,那天下午她太粗心了,才完全进入了两个男人的视野。 原因很简单。她睡过头了,同时知道自己赶不上读经时间了。那天晚上,波尔坦尼太太要去科顿太太家吃饭,所以把通常的读经时间提前,以便做好出门的准备。这两位老太太每次见面,表面上温文尔雅,实质上是两条雷龙之间天翻地覆的大搏斗。尽管没有铁一样坚硬的软骨而只见黑天鹅绒裙服,没有凶相毕露的獠牙利齿而只有《圣经》语录,但实际上她们的见面仍不亚于一场残酷无情的殊死搏斗。 查尔斯那张在上面俯视的脸使她深受震惊。她感到自己往下跌落的速度加快了。残酷的地面迅速上升,她又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防备措施又有何用? 14 “艾略特先生,我认为好朋友应当是那些头脑聪明、见多识广而又能说会道的人。在我的心目中,好朋友的条件就是这样。” “你错了,”他婉转地说,“这不是好朋友,而是理想的朋友。好朋友的条件,光是出身、教养和风度良好就行,而教育程度差一些也无关紧要。” ——简·奥斯丁《劝导》 十九世纪到莱姆镇来访问的人,已经不必再经历到古希腊的殖民地去的旅行者经历过的那种考验,查尔斯当时不必在市政厅的台阶上发表一篇伯里克利式的演说,然后再综合报告世界新闻提要。但是当地人要审视他们,会对他们说话,这是免不了的。欧内斯蒂娜曾就这一点提醒过查尔斯:他必须把自己当作动物园里的一只野兽,如果有人用粗野的目光瞪他,或者拿雨伞捅他,他应该尽可能逆来顺受。他每周有两三次必须陪同欧内斯蒂娜和特兰特姨妈出访,忍受几小时痛苦无聊的时光。唯一的安慰是,每当他们回到特兰特姨妈家后,照例会有一场小小的欣喜。欧内斯蒂娜会热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当看到他那因受不断重复的无聊闲谈搅扰而产生的呆滞目光时,就会对他说:“很讨厌是吗?你能原谅我吗?你恨我吗?”而当他一露出笑容,她便立即投入他的怀抱,仿佛他是从一场暴乱或一次雪崩中侥幸生还。 很碰巧,就在查尔斯发现安德克利夫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一场“雪崩”就在马尔巴勒宅邸发生。此类访问不是偶然的,也不是自发的。之所以不可能是偶然和自发的,是因为来访者和受访者的身份早已经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小镇,而且双方都有严守礼仪的强烈意识。波尔坦尼太太对查尔斯不感兴趣,就跟查尔斯对她不感兴趣一样。但是查尔斯如果不是被铁链捆上拖来见她,让她用胖胖的小脚踩上一脚,她就会大光其火,而且这件事必须在他到达之后不久就做,因为拖得越久就越是不敬。 当然,这些“外来者”从本质上说是游戏中的筹码。访问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它们一旦被接受时会被派上的各种有趣的用场!“亲爱的特兰特太太要让客人们第一个来访问我……”“欧内斯蒂娜至今尚未去拜访你们吗?这真是奇怪,我们可幸运了,她已经来过两次啦……”“我敢肯定,那是一时疏忽,特兰特太太是个极富爱心的老人,就是好忘事儿……”要想有机会能说这些话,或者想得到类似的令人垂涎的将社交匕首插入对手体内并使劲搅动的机会,有赖于像查尔斯这样“重要”的访客来提供。他无法逃避自己的命运:好像一只硕鼠落在一只饿猫——更准确地说,是几十只饿猫的爪子之间。 在林地上巧遇之后的翌日上午,萨拉听见仆人通报特兰特太太带着两个年轻朋友来访,立即站起来要离开房间,但是波尔坦尼太太叫她留下来。太太一想到年轻人那么快乐就要发脾气,而且,不管怎么说,在和科顿太太待了一个晚上之后,她今天有充分的理由发更大的脾气。她认为欧内斯蒂娜是个轻浮女子,同时也就肯定她的未婚夫是个轻浮男子,她似乎有责任让他们难堪一下。此外,她还知道,这种社交场合对那罪人也是一种惩罚手段。一切密谋停当。 客人们进来了。特兰特太太拖着长裙地走上前,显得十分热情和蔼。萨拉腼腆地、痛苦地站在后面,显得与这个场面格格不入。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从容自在地站在两位老太太后面的地毯上。两位老太太互相认识已有数十年,象征性地拥抱一下还是必要的。接着介绍欧内斯蒂娜,她微微行过屈膝礼之后,握了握那只威严的手。 “你好,波尔坦尼太太。你的气色极好。” “我这样的年纪,弗里曼小姐,精神上的健康最重要。” “我可以放心了。” 波尔坦尼太太想就这个有趣的话题继续谈下去,可是欧内斯蒂娜却转身介绍查尔斯,他俯身亲了一下老太太的手。 “幸会,太太。你的房子真漂亮。” “对我来说太大了。我保留这幢房子,是为了纪念我亲爱的丈夫。我知道他会希望——他希望我这样做。” 她的目光越过查尔斯,注视着这座房子里最主要的一张画像,那是弗雷德里克一八五一年去世之前两年别人为他画的。画中人聪明、虔诚、有尊严、外貌英俊,最重要的是社会地位比大多数人高。他肯定是个极富尊严的基督教徒,但是其他的特征则是画家凭想象画出来的。这位去世已久的波尔坦尼先生虽然家资万贯,但却是个十足的草包,他一生中唯一真正有意义的行动就是结束生命。查尔斯以恰如其分的敬重望着画中这位骨瘦如柴的人在享用盛宴。 “啊,是的,我明白。这是很自然的。” “他的愿望不应该违背。” “是的。” 特兰特太太对萨拉微笑过后,把她当作打破这种为死者唱颂歌的局面的一个机会。 “我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见到你真高兴。”她走过去,握了一下萨拉的手,极为关心地望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对她说,“请你来找我好吗——等蒂娜走了以后。”就在那一瞬间,一丝罕见的表情从萨拉的脸上掠过。她心里的那台计算机早已对特兰特太太做过评估,并把结果储存着。她在波尔坦尼太太面前一直装出矜持、独立,甚至近乎藐视一切的样子,此时这些伪装一下子全都扯去了。她甚至还露出了微笑,虽然笑得有些苦。她用最微小的动作轻轻点了一下头:如有可能,她会去的。 接着又是一些相互介绍。两个年轻姑娘互相冷冷点头示意,查尔斯鞠了一躬。他仔细留意观察,看她是否会以什么方式流露出他们俩在前一天曾两次相遇,但是她有意回避他的目光。他很好奇地想要看一看这只野性的动物眼下处于被围困的状态之下会如何行动,但是他很快就失望地看到她完完全全逆来顺受。除非是叫她去拿东西,或者是女士们想要热巧克力叫她去拉铃,否则波尔坦尼太太完全不把萨拉放在眼里。查尔斯注意到,欧内斯蒂娜对她的态度也是如此,心里很不高兴。特兰特姨妈极力想拉她跟大家一起谈话,但是她坐得稍微远一些,脸上毫无表情,人们会认为这是她觉得自己地位低贱而退缩的表现。查尔斯自己也有一两次很有礼貌地向她转过身去,希望她对某一个意见表示首肯,但未能取得成功。她尽可能不做出什么反应,并且仍然回避他的目光。 直到这次访问行将结束的时候,查尔斯才开始意识到情况还有新的一面。他突然明白了,姑娘沉默不语、逆来顺受恰恰和她的天性相反,因此她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以显示她根本不愿意理睬她的女主人,并且不赞成她的女主人的谈话。波尔坦尼太太和特兰特太太一个沉着脸,一个则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各种礼节性话题,话题数目不多,但过程无限长……她们谈仆人,谈天气,谈谁快生孩子了,谈葬礼和婚事,谈迪斯累里先生和格莱斯顿先生(这个话题似乎符合查尔斯的兴趣,但是它也给了波尔坦尼太太个机会,可以严厉谴责前者的个人准则和后者的政治准则)①;接着又谈上星期天的布道,谈当地商人的种种缺陷,最后自然又回到仆人的话题上。对这一套熟悉的无聊闲谈,查尔斯视之如同炼狱,只好微笑、扬眉、点头应付。他看得出来,沉默的伍德拉夫小姐是在竭力压抑自己愤愤不平的情绪——使一个敏锐的旁观者看了会觉得十分有趣的是,她对此几乎不加掩饰。 查尔斯的确颇具眼力,因为莱姆镇上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的东西,他看出来了。不过,倘若他的女主人没有表现出典型的波尔坦尼主义,他的推断或许会停留在怀疑状态。 “我赶走的那个丫头,她没再给你添什么麻烦吗?” 特兰特太太笑了。“你是说玛丽?拿整个世界跟我换,我也不会放她走。” “费尔利太太告诉我,今天早上她看见她跟一个人在说话。”波尔坦尼太太用“人”这个字,与两个法国爱国者在德国占领期间说“纳粹”无异。“是一个年轻人。费尔利太太不认识他。” 欧内斯蒂娜向查尔斯投去严厉责备的一瞥。他一下着了慌,以为她是在责备他本人,但很快就领悟过来了。 他脸带微笑地说:“那人无疑就是萨姆。他是我的仆人,太太。”他补充这后一句,完全是为了说给波尔坦尼太太听的。 欧内斯蒂娜回避他的目光。“我本来也想告诉你。昨天我也看见他们在一起说话。” “但可以肯定……我们总不能禁止他们在见面的时候说话吧?” “伦敦可以接受的东西和这里视为得体的东西,两者之间是有天渊之别的。我看你应该和萨姆谈谈。这姑娘很容易受引诱。” 特兰特太太仿佛受到了伤害。“我亲爱的欧内斯蒂娜……她可能有点骄傲,但是我没有任何理由——” “我亲爱的好心的姨妈,我深知你非常喜欢她。” 查尔斯从她的话音中听出了她的冷淡,便出面为受到伤害的特兰特太太说话。 “我倒是希望有更多的女主人喜欢自己的女仆。开门见到一个快乐的女仆,最能说明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欧内斯蒂娜听到他说这样的话,便低下了头,紧闭双唇,表示不快。善良的特兰特太太听到恭维话,不禁有些脸红,于是也低下了头。波尔坦尼太太刚才以幸灾乐祸的心情听他们的这一番唇枪舌剑,此时她觉得查尔斯很讨厌,决定对他不客气。 “在这种问题上,你未来的妻子更有发言权,史密森先生。我了解你们谈论的这个女子。我不得不解雇她。如果你年纪大些,你就会知道,在这种问题上,再严厉也不算过分。” 她也低下了头,这意思是说,她已经对一个话题表了态,因此大家都应该知道不用再多说了。 “你的经验更丰富,我很钦佩,太太。” 但是他的声调显然透出不友好和讽刺的意味。 三个女士坐在那里,目光全都移开:特兰特太太是出于尴尬;欧内斯蒂娜是生自己的气,她没有想到会给查尔斯带来如此严厉的斥责,后悔自己不该多嘴;波尔坦尼太太则是出于自己的身份。就在这几个女士毫无察觉的时候,萨拉和查尔斯终于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时间虽然极为短暂,但是含意却极为丰富。两个陌生人终于意识到,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她头一次不是怀着想看穿他的企图好好地看了他一眼。查尔斯决心要对波尔坦尼太太进行报复,而且要给欧内斯蒂娜上一堂显然对她很有必要的关于人类共性的课。 他也记得,最近他在查尔斯·达尔文的问题上曾与欧内斯蒂娜的父亲有过一次争论。当时,偏执见解在英国十分盛行,他不能容忍自己即将与之结婚的姑娘有这种毛病。他要去找萨姆谈谈,天啊,没错,一定得找他谈谈。 他要怎么个谈法,过一会儿我们就可以看到。但是他所要谈的内容,人家已经抢在前面付诸行动了,因为波尔坦尼太太说的那个“人”,当时就坐在特兰特太太楼下的厨房里。 当天早晨,萨姆确实曾在库姆街遇见玛丽,无所意识地问她,可否在一小时之内把煤炭给她送去。他自然知道了两位女士要到马尔巴勒宅邸访问。 厨房里的谈话出奇的严肃,比波尔坦尼太太客厅里的谈话要严肃许多。玛丽斜倚在大碗橱上,好看的两臂交叉置于胸前,防尘帽下露出一绺淡黄色的头发。她偶尔也提些问题,但主要是萨姆在讲话,不过多数时候是对着擦洗得很干净的长形松木饭桌讲的。他们的目光只是偶尔相接,随后便羞涩地不约而同地移向一旁。 ①公道地说,波尔坦尼太太 1867 年春对两党都表示讨厌的观点,支持者可能大有人在。那一年,格莱斯顿先生和迪斯累里先生联手做了一次令人头晕目眩的表演。我们有时候会忘记,上一次的选举法修正法案(同年8月成为正式法律)是在现代保守主义之父的操纵下通过的,“伟大的自由党”则坚决反对。因此,像波尔坦尼太太那样的托利党人发现,当他们看到他们的仆人向获得选举权又迈进一步的时候,正是那个他们对其在其他任何一个问题上的立场都深恶痛绝的党派出来保卫了他们,免去他们的恐怖。马克思在《纽约每日论坛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说,其实英国的辉格党“所代表的是与他们公开承认的自由和开明的原则背道而驰的东西。因此,他们的处境就像被带到市长大人面前的醉鬼一样,他声称自己代表禁酒运动的主张,但是每逢星期天又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喝得酩酊大醉”。这种人至今尚未绝迹。——原注 15 关于劳工阶级,上一代那种半开化的生活方式已改变了,如今几乎普遍地耽于声色之娱而不能自拔…… ——矿区报告,1850 从深邃的眼睛发出的闪光里 隐隐显示出一丝微笑的痕迹。 ——丁尼生《悼念集》,1850 第二天早晨,查尔斯开始对萨姆那颗伦敦佬的心进行粗暴的试探,但是他其实并没有说欧内斯蒂娜的坏话,尽管前一天波尔坦尼太太对他表现出那样的态度。在上面描述过的那一场舌战结束之后不久,他们便告辞了。从山上下来,回到布罗德街,欧内斯蒂娜一路沉默。一回到家,她就注意着要跟查尔斯单独在一起。姨妈刚走出房间,她马上把门关上,突然大哭起来(不像通常先做一番自我指责),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抱。这是给他们的爱情投下阴影的第一次不愉快,她心里很恐慌:她的可爱温柔的查尔斯竟然受到那个可恶的老太婆的数落,而且完全是因为她一时赌气造成的。查尔斯体贴地拍拍她的后背,擦干她的眼泪,她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查尔斯在她两眼湿润的眼睑上各吻了一下作为“报复”,原谅了她。 “我说,蒂娜你真是傻得可爱,让我们如此幸福的事情,我们为什么就不允许别人做呢?要是这位邪恶的女仆和我那个坏蛋萨姆真的相爱,我们该怎么办?难道我们要向他们扔石块吗?” 她坐在椅子上抬起头冲他笑。“你这是要学大人的样子嘛。” 他跪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我的宝贝,你永远是我的宝贝。”她俯身吻他的手,他同时也吻了她的发顶。 她低声说:“八十八天,简直叫人受不了。” “我们就私奔吧,到巴黎去。” “查尔斯……你太坏了!” 她抬起头,他吻她的唇。她朝后倒在椅子的角落里,显得那么天真无邪,脸上泛起红晕,心跳得很快,觉得自己有可能晕倒。她太脆弱,经不起如此强烈的感情变化。他继续拉着她的手,抚摩着它。 “要是尊敬的波太太现在看到我们,她会怎么想?” 她双手蒙住脸咯咯地笑起来,她那憋不住的笑声感染了查尔斯,迫使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但他又忍不住回头望,目光与她的透过指缝的目光相遇。寂静的房间里又响起了更多憋不住的笑声。两人突然产生了同样的顿悟:他们生活的时代给他们带来了各种新的美妙的自由,做彻底的现代青年、有彻底的现代幽默感真是妙不可言,简直领先了一千年。 “噢,查尔斯……噢,查尔斯……你还记得那个旧白垩纪的女士吗?” 他们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可怜的特兰特太太完全给搞懵了,她在外面一直坐立不安,总觉得里面是在吵架。她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进去,想帮他们平息事态。蒂娜仍然笑得很开心,她向姨妈冲过来,吻了她的双颊。 “亲爱的,亲爱的姨妈。你太溺爱我了。我是个讨人嫌的被宠坏了的孩子。那件散步时穿的绿色连衣裙我不要了。我把它送给玛丽可以吗?” 于是,当天晚上很晚的时候,玛丽便真诚地为欧内斯蒂娜祷告。我怀疑她的祷告是否蒙神垂听,因为她没有像虔诚的祷告者那样,从地上站起来后立即上床睡觉,而是挡不住诱惑最后又试了一次那件绿色连衣裙。她只有一支蜡烛的光亮可以用来观察效果,但是烛光从来不亏待任何女人。云彩般流泻的金发,活泼的绿裙,摇曳的身影,略带羞怯、神采飞扬的脸,令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如果她的上帝在看她,他一定愿意在那天晚上当一个凡人。 “我已经做出决定,萨姆,我不需要你了。”查尔斯看不见萨姆的脸,因为当时萨姆正在替他刮脸,他闭着眼睛。但是从剃刀突然停止的方式判断,他知道自己的话已经镇住了他,产生了令人满意的效果。“你可以回到肯辛顿去。”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足以让任何一个比较不那么狠心的主人心软。“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先生。在这里更快乐。” “我可以断定,你在这里不干好事。我很清楚,这是你的天性。你要干坏事,还是到伦敦去干更好,那里对干坏事的人更加习以为常。” “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查尔斯先生。” “我还希望能免去你与特兰特太太家那位傲慢的年轻女仆见面时一定会产生的痛苦。”查尔斯听见萨姆出声地喘气。他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你不觉得这是我的善心吗?” 萨姆两眼发直,视线呆呆地越过主人的脑袋射向前方。“她已经表示过道歉,我也接受了。” “什么!一个挤奶女工也懂得道歉?不可能。” 查尔斯此时不得不把那只眼睛闭上,因为萨姆用刷子使劲地把肥皂泡沫扫过来了。 “你不知道,查尔斯先生,你完全不知道。” “我明白了。原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你一定得卷铺盖走人。”可是萨姆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停住手中的活儿,让肥皂泡沫留在原处,查尔斯被迫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萨姆站在那里生闷气,起码看上去是在生气。 “你怎么啦?” “哦,先生。” “大熊星座①?你在说拉丁文?没问题,我的智力比你强,你这笨熊。现在我要你说实话。昨天你就没有想惹那位年轻的女士?你否定得了吗?” “都是让她给挑逗起来的。” “啊,但是主要原因在哪里呢?是谁先不正经的?” 查尔斯此时发现自己的话有些过火了。萨姆手中的剃须刀在颤抖着,他倒不是想谋杀,而是在强压怒火。查尔斯伸出手来,取下他手里的剃须刀,并用它指着萨姆。 “二十四小时就起变化了,萨姆?才二十四小时就变了?” 萨姆开始用毛巾擦脸盆架,那毛巾本来是给查尔斯擦脸颊用的。一阵沉默。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好像噎在喉咙里。 “我们不是马匹。我们也是人。” 查尔斯微笑着站了起来,绕到仆人背后,手搭在他肩上,把他转过身来。 “萨姆,我向你道歉。但是你应该承认,从你以前与女性的关系看,我对这一次的事情没有思想准备。”萨姆愤愤地低下头,过去自己喜欢说挖苦话,现在自食其果了。“好吧,这个姑娘,她叫什么名字?玛丽?这个迷人的玛丽小姐,无论是你逗她,还是她逗你,可能都很有味道——让我把话说完,但是我听人家说,她本质上是个温柔善良的人。我不允许你伤她的心。” “我要是对不起她,你就砍掉我的手臂,查尔斯先生!” “很好。我相信你,砍手臂就不必了。但是,在我跟特兰特太太谈这件事,弄清她是否允许你对她的女仆献殷勤之前,你不要再到她家去,也不要在街上跟她讲话。” 一直低着头的萨姆,此时抬起头来,望着他的主人。他脸上露出一丝惨笑,就像临死躺在军官脚边的一名年轻士兵。 “我是一只德比鸭。我是一只该死的德比鸭。” 我最好补充一句,德比鸭是一种已经煮熟的鸭子,因此绝对没有复活的希望。 ①作者用了谐音。萨姆说的是“Er,sir”,查尔斯故意装作听见的是“Ursa”,这一来源于拉丁文的字是大熊星座或小熊星座之意。 16 莫德,她的美丽青春如此焕发, 将死亡歌唱,还歌唱不朽的荣光, 我不由得为如此卑鄙的时光哭泣, 也为我自己如此倦怠和卑下。 ——丁尼生《莫德》,1855 相信我,我对男女间的情感向来一无所知, 直到有一天假日,我“没精打采”地, 如丁尼生所说, 徜徉在如今已变得呆滞的村庄田野里, 没精打采地漫步,怀着孩童笨拙的稚气, 我斜视的目光正好落在一个姑娘身上, 她没戴帽子…… ——A. H.克勒夫《托伯·纳·沃里奇的茅屋》,1848 在我上面描述过的那一天之后,又过了五个平安无事的日子。对查尔斯来说,再没出现过到安德克利夫去继续探险的机会。其中有一天到西德默思去远足。其他几个上午不是走访亲友,就是安排其他更令人愉快的娱乐活动,比如射箭。这在当时的英格兰较年轻的女性中已成为一项颇为热门的运动。完全符合规格的墨绿色草地非常好看,听使唤的男士们高高兴兴地走到靶子前(欧内斯蒂娜近视,恐怕极少射中),把箭拔出来,回来时还说一些有关丘比特、心、玛丽安姑娘①等恰当的玩笑话。 说起下午,欧内斯蒂娜通常都劝他待在特兰特姨妈家,有一些非常严肃的家庭问题需要讨论,因为肯辛顿的房子太小,他们最终要搬到贝尔格拉维亚的房子去住,但是那幢房子目前租给了别人,要两年后才能回到查尔斯手里。自从发生了那件令查尔斯窘迫的小事之后,欧内斯蒂娜好像变了一个人。她对查尔斯毕恭毕敬,完全像个尽责的妻子,搞得他抱怨自己简直像个土耳其帕夏了。他一次次用老一套的话求她,不要事事都依他,有时也要发表一点不同意见,以免他忘记他们的婚姻将是一宗文明的婚姻。 查尔斯突然享受到事事受尊重的待遇,心情颇佳。他很精明,知道欧内斯蒂娜是被那次突然的事件吓蒙了。在出现那一次小小的分歧之前,她恐怕是爱婚姻超过爱未来的丈夫。现在她终于认清了这个男人,也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应该承认,查尔斯对这种从冷淡到热情的变化,有时会感到有点腻烦。言过其实的夸奖、无微不至的关怀、遇事与他商量、对他百依百顺,这些都是他乐意接受的。有谁会不喜欢呢?但是,就他的情况而言,多年来过惯了自由的单身汉生活,他也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令人讨厌的孩子。现在,早上的时间不再属于他自己,有时为了满足蒂娜一时的心血来潮,还得牺牲下午的计划,对此他还是感到很不习惯。他当然可以用责任感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做丈夫的本来就应该做这些事,因此他也应该做,就像他到乡下散步,一定得穿上厚法兰绒衣服和带钉的靴子一样。 还有难熬的夜晚!当时既没有电影,也没有电视,点煤气灯的时光如何消磨!对那些靠干活挣饭吃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一天干十二小时活,晚饭后做什么是很容易解决的问题。可怜的是那些不幸的富人。无论他们在夜晚到来之前享有什么独处的自由,但是按照当时的惯例,到了夜晚,即使再厌烦也必须和家人在一起。让我们来看一看,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是如何像穿越沙漠一样度过这样一个夜晚的。他们至少可以不必和特兰特姨妈在一起,因为她到邻居一位体弱多病的老处女家喝茶去了。除了外貌和经历以外,那老处女的情况跟她一模一样。 查尔斯悠闲放松地半躺在沙发上,两只手指竖贴在脸颊上,另外两只手指和大拇指托着下巴,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隔着阿克斯明斯特绒头地毯表情严肃地望着蒂娜出神。她左手拿着一本红色摩洛哥皮面小书,右手持一块挡火板(那玩意儿像一把长柄乒乓球拍,绣花缎面,镶褐紫红色的边,用于抵挡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煤炭火散发出来的热气,防止把这位少女白嫩的皮肤烤红),正在朗读。此时她正用它和着她正在朗读的叙事诗打拍子,节拍有些不规律。 她读的是一本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畅销书:尊敬的卡罗琳·诺顿夫人写的《加拉耶夫人》。《爱丁堡评论》居然声称:“这首诗描绘痛苦、忧伤、爱情、责任、虔诚和死亡,它纯洁、柔情、动人。”——维多利亚时代中期你能想到的主要形容词和名词全都用上了(我还得补充一句,这些美妙的辞藻,我是想不出来的)。你也许会认为诺顿夫人不过是当时一位平庸无奇的诗人。你很快就会看到,她的诗确实很乏味,但她这个人吸引了人们很大的兴趣。首先,她是谢立丹的孙女。当时曾有传言,说她是墨尔本②的情妇,她的丈夫对此传言深信不疑,并正式控告这位伟大的政治家犯有通奸罪,但官司没能打赢;她还是一位热心的男女平等主义者。要是在今天,我们会称她为自由主义者。 诗歌的标题人物是法国一位逍遥贵族的快活夫人。她有一次外出狩猎,意外受伤致残,从此把自己忧郁的余生奉献给慈善事业。她做的善事比科顿太太的更有意义,因为她创办了一所医院。虽然诗中的故事背景设定在十七世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其实是在为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唱颂歌。正因为如此,这首诗在当时那个十年才能深深打动那么多女性的心弦。我们作为后人,每想起伟大的改革家,总认为他们是战胜了巨大反对势力和冷漠态度的英雄。现实生活中的南丁格尔的确与反对势力和冷漠态度作过斗争,但是正如我在其他地方曾指出过,同情之中也可以含有几乎同样有害的成分。欧内斯蒂娜读这一首诗已远非第一回了,有些部分已能倒背如流。她每次读这首诗(此时她再次公开朗读,是因为适逢大斋节),都能感受到一种感情的升华,灵魂的净化,感到自己变得更好一些。但是我在这里必须补充一个事实:她一生从未到过医院,从未护理过一个来自乡下的病人。当然,她的父母是不会允许她这样做的,但是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做这样的事情。 你也许会说,当时的妇女不得越雷池半步。但是请你记住这个夜晚的日期:一八六七年四月六日。仅一个星期之前,英国议会就选举法修正法案进行的一次初期辩论中,约翰·斯图亚特·穆勒曾抓住一次机会提出,该是赋予妇女平等选举权的时候了。对他的勇敢尝试(该动议以196票反对73票赞成宣告失败,老奸巨猾的迪斯累里投了弃权票),一般的男人都采取一笑置之的态度,《笨拙》周刊③则粗野地进行嘲笑(有一幅开玩笑性质的漫画,画的是一群绅士把一名内阁女部长团团围住,不断发出怪叫),多数受过教育的可悲女性则以皱眉表示不赞同,她们认为,妇女发挥作用的最佳场所在家里。但是,一八六七年三月三十日仍然是我们可以认定的英国妇女解放的开端。当查尔斯把前一周的《笨拙周报》拿给欧内斯蒂娜看时,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因此她不应完全免于受谴责。 我们开头说的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如何度过夜晚,现在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请听。查尔斯的双眼有些混浊,与他的严肃表情正好相配。他注视着欧内斯蒂娜一本正经的脸。 “我还要继续念下去吗?” “你读得十分优美。” 她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又把书拿了起来。狩猎事故刚发生过,加拉耶勋爵正在护理倒地的夫人。 他把她的金发往两边分开, 他孤立无援,颤巍巍地把她抱起来, 他惊恐的目光望着她的脸, 她死了——他最心爱的人——她已上天! 欧内斯蒂娜很严肃地看了查尔斯一眼。他双目闭着,似乎是在想象当时的悲惨场面。他严肃地点点头,他全神贯注地在听着。 欧内斯蒂娜继续往下念。 可怕的想法使他震惊,你可能听到了, 他心脏的跳动有如一只巨钟。 摆脱恐惧之后突然一阵激动, 强有力的脉搏逐渐变弱直至静止, 因为她惨白的嘴唇发出微弱颤抖的声音: “噢!克劳德!”她说:够了—— 虽然他们从初次见面以来一直相亲相爱, 但是他心中从没涌动过如此爱的誓言: 现在她是他一切的一切。 她把最后一行读得特别意味深长。她又抬起头来看了查尔斯一眼。他的双眼仍然闭着,但是他显然太感动了,连头都顾不上点。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目光仍然停留在严肃地斜躺在沙发上的未婚夫。她接着往下念。 “噢!克劳德!——我疼!”“噢,格特鲁德,亲爱的!” 此时她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它无言地表述了他语气中透出的宽慰—— 你睡着了,真是可恶的坏蛋! 沉默。查尔斯的表情与参加葬礼者无异。她又吸了一口气,狠狠瞪了他一眼。 啊!他们真幸福,无论悲伤还是痛苦 总能见到那张亲切的面孔—— “查尔斯!” 诗歌突然变成一枚导弹,斜飞过来打在查尔斯的肩膀上,然后落在沙发背后的地板上。 “怎么啦?”他看见欧内斯蒂娜站着,两手叉腰,一副很不寻常的架势。他赶紧坐起来,轻轻说了一声:“天啊。” “你睡着了,这下可被逮住了,先生。找不出什么借口了吧。” 然而,查尔斯一定又找到了充分的借口,要不就是表示愿意悔过,因为到了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欧内斯蒂娜第十九次提出要讨论如何在尚未找到的房子里装修他的书房,他竟敢发了一通牢骚。查尔斯将不得不作出不少牺牲,离开肯辛顿十分舒适的小居所便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项,经常提起这件事,他真有点受不了。特兰特姨妈这次帮了他的忙,于是他得到一个下午的假,可以到石头中间去搞他“可怜的搜寻”工作。 他立即明白自己想到哪里去。当他在荒凉的悬崖草地上发现法国中尉的女人时,他的脑子里只有她,别的什么都没有。但是在发现她之前,他在小悬崖脚下(悬崖顶上就是萨拉躺卧的那一小片平坦草地)却有时间注意到大堆大堆的燧石。那天下午他会走到那个地方去,肯定是由于这个原因。现在,他和欧内斯蒂娜之间建立起了新的热烈的感情,爱情日益升温,便把波尔坦尼太太的秘书忘得一干二净了,即使偶尔想起,也是一闪而过。 他再次来到只能穿过刺藤往上爬的地方时,突然又想起了她的鲜明形象,那天她躺在草地上的情景仍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但是当他越过草地,往下看她曾经躺卧过的岩石突出部分时,那里却空无一物,于是他很快也就把她忘了。他找到一条小路,走到悬崖脚下,开始在碎石堆中寻找介壳。这一天的天气比前一次来时要冷。阳光和阴云迅速交替更迭,是个典型的四月天,但刮的是北风。因此,朝南的悬崖脚下暖洋洋的很舒服。查尔斯在那里发现了一块绝妙的介壳,心里就更舒坦了。那介壳看样子从燧石母体分离落下的时间不长,此刻就在他的脚边。 然而,四十分钟之后,他不得不承认,不会有更好的运气了,起码在悬崖底下的燧石中是找不出什么东西来了。他重新回到上面的草地上,朝着返回树林的小径走去。此时,他突然发现一个黑影在移动! 她顺着小径正爬到半坡处,上衣被刺藤钩住,脱不了身。她急着要挣脱出来,神情过于专注,没有听见查尔斯从草地上轻声向她走来。他一看见她,马上停住脚步。小径很窄,她有权优先通过。但此时她发现了他。他们相距十五英尺站着,双方显然都很尴尬,但两人的表情很不一样。查尔斯脸带微笑,萨拉则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 “伍德拉夫小姐!” 她稍一点头,旁人几乎看不出那是在点头。她犹豫不前,似乎一有可能便要掉头。但是此时她意识到,他站在一边是在为她让路,于是便急匆匆地想从他身边走过去,结果在泥泞小径的急转弯处摔了一跤。他连跑带跳冲上前去把她扶起来。此时她完全像一只野兽,没有力气朝他看,全身直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十分轻柔地用手扶着她的肘,鼓励她走到上面那一片平坦的草地上去。她穿的还是那件黑上衣,还是那件白领的靛蓝色连衣裙。但是她的皮肤显得很有活力,泛出红润的健美光彩,与她略带野性的羞涩外表十分相称。这也许是因为她刚跌了一跤,也许是因为他扶着她的手臂,也许是因为天气比较冷,我也说不清楚。风一吹,她的头发有些散乱。看上去倒有点像来果园里偷摘苹果被人抓住的男孩子——明知不对,但是心里又不服气。她突然看了查尔斯一眼,深褐色的眼睛几乎有些外突,眼白十分清澈,这一眼有点向上的斜睨既显出有点胆怯,又有些令人生畏,他吓得连忙放下她的手臂。 “我真替你担心,伍德拉夫小姐,要是有一天你在这样一个地方扭伤了脚踝怎么办。” “没有关系。” “那问题就大了,我亲爱的小姐。从你上星期对我提出的要求看,我想你是不想让波尔坦尼太太知道你到这里来过。老天爷不让我问你原因。但是我必须指出,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不能走动了,莱姆镇能带人来救你的就只有我了,你说是吧?” “她会知道的。她能猜得出来。” “她知道你到这里——这个地方吗?” 她望着草地,似乎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了,只求他离开。但是查尔斯从侧面仔细端详她的脸,她脸上有某种东西促使他下决心不离开。此时他意识到,是她的那双眼睛,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排除。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的智慧和独立精神,对一切怜悯的沉默拒斥、保持自己本色的决心。当时流行清秀、纤巧的柳眉,但是萨拉的眼睛透出坚强,至少是颜色特别深,和她的头发差不多,这就使它们显出坚强来,有时还能使她看上去有点像假小子。我并不是说她有一张爱德华时代人们普遍欣赏的带男子气概的大下巴的潇洒的脸——吉布森少女④式的美。她的脸形很漂亮,是道地的女性面孔。她眼睛里受压抑的激情和嘴唇上受压抑的性感很相称。她的嘴宽,这又和当时的潮流不一致,当时的流行趣味是近乎无唇的小口或者弓形唇的孩子般的嘴。查尔斯和多数同时代人一样,仍然受到拉瓦特尔的《论相面术》的一些影响。他注意到了她那张嘴,知道它这会儿是不自然地紧闭着。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刚才迅速地向他投去的一瞥,肯定在他心中引起了反响,但不是英国式的反响。他把这种脸与外国女人联系在一起——坦率地说(我这么说要比查尔斯本人坦率得多)是与外国的床联系在一起。这标志着他对萨拉的认识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意识到,她比人们所能看到的更聪明,更有独立精神。这时他开始猜测她的那些比较隐秘的品质。 当时的多数英国男子对萨拉的真实本质所产生的直觉是厌恶,查尔斯也的确感到有些厌恶,起码是有些吃惊。他和他的同时代人抱有同样的成见,对任何形式的肉欲都存有疑心。然而,他们根据超我发出的指令而产生出来的可怕方程式之一,认为萨拉多少应为自己生下来就是那副面相承担责任,查尔斯却并不这样认为。这一点应该归功于他的科学爱好。达尔文主义,正如它的反对派中某些思想较敏锐者所指出的,不仅破坏了《圣经》对人类起源的解释,而且还为比这严重得多的理论打开了闸门。达尔文主义最深刻的蕴涵在决定论和行为主义这两个方面,也就是说,它所提倡的哲学把道德降低为虚伪,把责任变为飓风中的草屋。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查尔斯完全免去了萨拉的一切罪责,但是他的思想中欲对她进行指责的倾向性比她所想象的要小得多。 他的科学爱好是一个原因……但是查尔斯还有一个有利条件,他读过——私下里偷偷读的,因为那本书被指控为淫书——法国大约十年前出版的一本小说,书中的各种臆断具有浓厚的决定论色彩,那就是著名的《包法利夫人》。当他低头看到身边那张脸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地跳出爱玛·包法利的名字。这样的联想就是理解,也是诱惑。这就是他终于没有鞠躬告退的原因。 后来,她开口说话了。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该回去了。” 她转身要走,但是他很快地说: “你能允许我先说几句话吗?也许我没有权利说这些话,因为我与你素不相识,对你的处境也不了解。”她低头而立,背对着他。“我可以说吗?” 她沉默不语。他犹豫片刻之后开始说。 “伍德拉夫小姐,我不能假装没有人在我面前谈论过你的情况……特兰特太太谈过。我只是想告诉你,她是以同情和宽容的态度来谈论你的。她认为你在当前的处境里并不开心,我的理解是,你接受现在这份工作是迫于无奈,而不是出于某种比较令人愉快的原因。我认识特兰特太太的时间还很短。我不久就将结婚,这门婚事让我结识了一位心地如此善良的人,我把它看成是一个相当可贵的收获。我就要谈到正题了。我相信——” 萨拉突然回头,仔细地观察背后的树林,查尔斯也就突然打住。她的耳朵比较敏锐,听到了一种声音,是有人踩断树枝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出了什么事,就听到有男人在低声谈话。但此时她已采取行动,把裙子一提,迅速穿过草地向东走了大约四十码,躲在荆豆灌木丛后面,灌木有一些爬到草地上来。查尔斯站在一旁惊呆了,似乎成了她的罪恶的默不作声的参与者。 男人谈话的声音更大了。他不得不采取行动,大步走向下面穿过刺藤的小径。好在他跑得快,因为他在看到下面小径的同时,还看到了两个抬头东张西望的人,他们显得非常吃惊。显然他们本来打算走上查尔斯正站立着的这条小径。查尔斯开口向他们问好,但是那两个人以惊人的速度消失了。他听到一声叫喊:“快跑,杰姆!”接着是快速奔跑的脚步声。过了一阵子,又听到急促低沉的口哨声和兴奋的狗叫声。最后,一切归于静寂。 他等了一分钟,直到肯定他们确实走了,才又走回到荆豆灌木丛前。她侧身紧贴尖刺站立,脸扭向一旁。 “他们走了。我看是两个偷猎者。” 她点头,但仍然回避他的目光。荆豆花盛开,铬黄色的花朵密密麻麻,几乎把绿叶都给遮住了。空气中充满了甜丝丝的麝香般的香味。 他说:“我认为你没有必要这样做。” “珍惜自己好名声的绅士,不应该让人家看见和莱姆镇的绯红色女人在一起。” 这也算前进了一步,因为她的话里流露出痛苦。他笑了,望着她扭向一边的脸。 “我看真正绯红的只有你的脸颊。”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仿佛他是在折磨一只困兽。然后她又把脸转向一边。 查尔斯温情地说:“请不要误会我。我对你的不幸处境深表遗憾。我很赞赏你为我的名誉着想。但是对于波尔坦尼太太那样的人,我怎么做都一样。” 她一动不动,他继续微笑,无拘无束,侃侃而谈,讲旅游,讲读书,讲世界各地的见识。 “我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我的生活阅历颇为丰富。我对偏执的人特别敏感……不管他们在世人面前表现得多么严肃虔诚。现在请你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好吗?我们在这里偶然相逢没有任何不当之处。你应该允许我把刚才的话说完。” 他站到一边,她重新回到修剪过的草地上来。他发现她的睫毛有些湿润。他没有向她逼得太近,只是在她背后几码的地方对她说: “特兰特太太很想帮助你,如果你想改变你的处境。” 她唯一的回答只是摇头。 “凡是能引起别人同情的人……没有一个是不能帮助的。”他稍作停顿。突然一阵大风把她的一绺头发吹到前面,她紧张地把它拢到后面去。“我只不过是说出了我知道特兰特太太本人想说的话。” 查尔斯此话并不夸张,因为那天和解之后,大家高高兴兴在一起吃午饭,席间谈到了波尔坦尼太太和萨拉。查尔斯只不过是老太太权力的短暂受害者,他们自然会想到萨拉才是永久的受害者。英谚有云:智者小心谨慎,傻瓜胆大妄为。查尔斯决定当一回傻瓜,把他们那一天得出的结论告诉萨拉。 “你应该离开莱姆镇……离开这个地区。我知道你各方面的条件极好。我可以肯定,你这些优越的条件在别的地方一定可以得到更好的发挥。”萨拉毫无反应。“我知道弗里曼小姐和她的母亲都很乐意为你在伦敦打听情况。” 这时她从他身边走开,走到悬崖草地的边缘上,长时间地凝视着大海。后来,她回过头来,望着仍然站在荆豆灌木丛旁的查尔斯:她的目光奇特、炯炯有神、十分坦率,终于让他也笑了。他那种笑,是连微笑者本人都知道是微弱的但又无法止住的一种微笑。 她垂下目光。“我很感谢你,但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他轻轻地耸耸肩,感到困惑不解,仿佛受了委屈。“我再次向你表示道歉,侵犯了你的隐私。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他鞠过躬,转身就走。但是他还没迈出两步,她说话了。 “我……我知道特兰特太太是出于好心。” “那你就让她有实现好心的机会吧。” 她望着两人之间的草地。 “又有人这样对我说话,仿佛……仿佛我不是现在的我……我十分感激。但是这样的好心……” “这样的好心怎么啦?” “这样的好心更残酷,比……” 她这句话没有讲完,又转向大海。查尔斯很想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猛烈地摇晃她几下。悲剧在舞台上都很好,但在普通生活中,它似乎只是固执和荒唐。当时,他用温和得多的话语表达了这个意思。 “你认为我固执的地方,正是我唯一的救助。” “伍德拉夫小姐,让我坦率地跟你说吧,我曾经听说你……的精神不完全正常。我认为这远非事实。我相信,你只是对自己过去的行为做了过于苛刻的评判。你究竟为什么总是这样形单影只地孤独前行?难道你还没惩罚够自己吗?你还年轻,你能自食其力。我相信,你没有家庭牵累,不必把自己牢牢地拴在多塞特。” “我有牵累。” “是那位法国绅士吗?”她转过身去,仿佛这是个禁止触及的话题。“我要坚持一个看法——这种事情就像伤口。如果没有人敢提及它们,它们就会溃烂。如果他不回来,这就说明他过去并不值得你爱。如果他回来了,我不相信他会轻易放弃,在莱姆里季斯找不到你,他会追踪你的下落,直至找到你。这难道不是普通的常识吗?” 长时间的沉默。他移动了一下位置,虽然仍距她有好几英尺,想看清她脸部的侧面。她的表情颇为奇怪,似乎很平静,仿佛他刚才的话证实了她内心深处的某种看法。 她仍然凝视着大海,大约五英里外的海面上有一片阳光,一条双桅横帆船,挂着黄褐色的帆,正朝着西边驶去。她低声说道,仿佛是在对远方的帆船说话。 “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你担心他永远不会回来?” “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回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回过头来,望着查尔斯困惑不解而又充满关心的脸,有那么一段时间仿佛是在欣赏他那困惑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她把目光移开了。 “很久以前我曾收到过一封信。那位先生已经……”她突然又闭口不说了,似乎是后悔自己讲得太多了。她突然快步穿过草地,朝小路走去,简直就是在跑。 “伍德拉夫小姐!” 听见查尔斯的叫喊,她跑了一两步后停住,转过身来,那目光又一次好像既是拒绝他又是看穿了他。她的声音里有压抑着的怨恨,不过既是对查尔斯又是对她自己。 “他已经结婚了!” “伍德拉夫小姐!” 但是她对他的呼喊不予理睬。他孤零零地站立在那里。此时他感到惊讶是很自然的,奇怪的是他竟然产生出十分清晰的负罪感。他明知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又仿佛觉得自己冷酷无情,没有同情心。她在远处消失了,他的目光还盯着她消失的方向有那么一段时间。后来他回头望大海,注视着远方的双桅横帆船,仿佛它也许会为这神秘莫测的事情提供一个答案。可是它没有。 ①英国民间传说中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罗宾汉所爱的姑娘。 ②指墨尔本子爵,即威廉·兰姆(1779-1848),英国首相,维多利亚女王的政治顾问和密友。 ③一适合中产阶级趣味的伦敦幽默刊物,创始于1841年。 ④《吉布森少女》是美国插图画家查尔斯·吉布森(1867-1944)以其妻为模特儿所画的一幅画,曾广为流传,代表了 19 世纪 90 年代英美妇女的典型形象。 17 小船,沙滩,还有萋萋草地, 欢笑的人群, 从颇有几分 才气的口,吐出话语,响亮又轻松。 夕阳残照的山崖,闲聊声, 欢呼,又停止, 海盐味刺鼻, 乐队,还有摩根布雷特华尔兹。 当夜阑人静我走进屋子 她向前走来, 忧伤,但没改…… ——哈代《1869年在海滨小镇》 那天晚上,查尔斯在会堂里坐在特兰特太太和欧内斯蒂娜中间。同巴思和切尔特南的会堂比较,莱姆镇的会堂也许算不得什么。但是它地方宽敞,舒适宜人,窗户面对大海。天啊,正是因为太舒适宜人,又是极好的一个聚会场所,于是就不能不成为大英帝国的上帝——方便——的牺牲品,所以它早就被拆毁了。那是莱姆镇一届一心只关注公众膀胱的政务委员会做出的决定。在原地盖起了一座公共厕所,其选址之不当、外观之丑陋堪称英伦诸岛之最。 但是你可不要以为,莱姆镇上波尔坦尼太太那一伙人所反对的仅仅是会堂不庄重的建筑风格。真正使他们愤慨的是会堂里开展的各种活动。它招来了玩惠斯特纸牌、嘴上叼雪茄的人,舞会和音乐会。简言之,它提倡的是享乐。波尔坦尼太太之流坚定地认为,一个体面的城镇,允许人们聚会的唯一建筑物应该是教堂。莱姆镇的会堂被拆毁之后,全镇的中心也就不复存在了。直到今天,没有人能把会堂重新盖起来。 查尔斯和两位女士到这座后来注定要被拆毁的建筑物里来,是为听一场音乐会。当时适逢大斋节,当然不可能是一场世俗音乐会。节目很单调,清一色的宗教音乐。即使是这样的音乐会,也让思想偏执的莱姆人大为震惊,他们声称,过大斋节应该像最正统的穆斯林过斋月一样,起码在公开场合应当如此。于是,在主会堂举行音乐会的一端的那个周围用蕨类植物装饰起来的高台前便空着一些位子。 我们这三位思想比较开通的人,和多数听众一样,到得比较早,因为按照十八世纪的时尚,人们出席音乐会不仅是去欣赏音乐,同时还为了和别人有一个接触的机会。它为女士们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机会,让她们对邻居的华丽服饰进行评价并发表意见,当然也可以炫耀一下自己。虽然欧内斯蒂娜对乡下的一切不屑一顾,但她也免不了爱慕这种虚荣。她在这里起码知道,在服装的格调和豪华方面,她几乎不会有什么对手。人们偷偷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看她戴的系有天蓝色和白色缎带的小“平顶”帽(她早就不戴乏味的女帽了),看她充满绿色希望的连衣裙,看她紫黑相间的毛皮大衣,看她的系带式皮靴,这对她平时无聊乏味的生活确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补偿。 那天晚上,听众陆续到来时,她显得很活泼很淘气。查尔斯不得不用一只耳朵听特兰特太太对居所、亲戚、先辈等所做的评论,用另一只耳朵听蒂娜低声的刻薄话。他听姨妈说,那边那位典型的英国太太是“汤姆金斯太太,是个心肠极好的老人,耳朵有些背,住榆树宅上面的那幢房子,她的儿子在印度”;另一个声音则对他简洁地说了一声“十足的老醋栗①”。按照欧内斯蒂娜的说法,里唆的“醋栗”比耐心等待音乐会开始的人多得多。每个十年都会创造出这样一个有用的名词兼形容词。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醋栗”指“一切乏味过时的东西”。今天,欧内斯蒂娜会把那些值得敬重的音乐会听众叫作“方块②”……汤姆金斯太太的体形的确是方形的,起码从后面看确是如此。 来自布里斯托尔的著名女高音歌唱家终于出场了。与她一起出场的是更著名的伴奏家西格诺·里托内罗(或与此大同小异的名字,因为如果一个人是钢琴家,他必定是意大利人),此时查尔斯才有时间来审查自己的良心。 至少他开始以这样的态度来想他的心事了,仿佛那是他的责任,这责任掩盖了一个尴尬的事实:这样做也是他的一种享受。事情很简单,他有点让萨拉给迷住了……起码是被她呈现出来的扑朔迷离景象迷住了。他曾打算——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打算——在他陪同两位女士从布罗德街前往会堂的途中,把他与萨拉意外相遇的事情告诉她们——当然必须让她们严格承诺,不把萨拉到韦尔康芒斯去散心的事情告诉别人。可是当时似乎不是合适的时机,因为那时恰好有一场十分实际的辩论需要他进行仲裁——还在该穿毛织物的季节,欧内斯蒂娜却偏要穿纱罗织品。基督教有十条戒律,她的父母又给她附加了九百九十九条,其中有一条是“五月之前不可穿纱罗织品”。查尔斯用一番恭维话消灭了她父母对她的关心。但是,当时没有提起萨拉的事,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已经开始感到自己和她谈得太深了,不只是这样,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分寸感。他太傻了,真不该凭着一时仗义而违背常识行事。最糟糕的是,现在要把这一切向欧内斯蒂娜解释清楚已经非常困难了。 他心里很明白,欧内斯蒂娜的妒忌心很强,尽管尚未表现出来。最坏的情况是她对他的行为不理解,大发脾气;最好的情况是她只把他取笑一番,但这种“最好”也是够糟糕的。他不希望在这样的问题上被人取笑。对于特兰特太太,查尔斯的疑虑相对要少一些。他知道,她和他一样宽大为怀。但是她完全不会圆滑地处理事情,叫她别告诉欧内斯蒂娜是没有用的。万一蒂娜从她姨妈那里得知他与萨拉见面的情况,他将会陷入严重的困境。 对于他的另一方面情感,即他在那天晚上对欧内斯蒂娜的感觉,他几乎不敢细想。她的幽默倒未必让他不高兴,但似乎特别做作,令人讨厌,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仿佛是她做出来跟她的法式小帽和新毛皮大衣相配套,而不是这种场合所需要的。她的幽默还要求他做出反应……会心地相互眉目传情、脸上总挂着笑容,他一一满足了她的要求,但是同样也很做作,两人似乎处于双重做作的氛围之中。也许是因为演奏了太多亨德尔和巴赫的作品过于沉闷,也许是因为首席女歌手和她的助手之间频频出现不协调的情况,他发现自己老是偷眼看身边的女孩——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仿佛她完全是个陌生人。她很美、很迷人……可是那张脸不是显得有点缺乏个性吗?总是一副故作庄重的表情,实际上是冷冰冰没有感情,那不是有些单调吗?如果你把这两个特点去掉,剩下的会是什么呢?令人讨厌的自私。但是这一刻毒伤人的想法一进入查尔斯的脑海,他立即就把它清除出去了。有钱父母的独生女还有可能会是什么样子呢?的的确确,不是为了下面的原因他怎么会迷恋上她呢?伦敦的女孩都喜欢找腰缠万贯、风流倜傥的年轻男子做丈夫,从这一点看,欧内斯蒂娜绝不是没有个性。可是,难道他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寻找自己的新娘吗?查尔斯有他自己固定的信条:他与多数跟他地位相当的人不同,与多数同时代人不同。这就是他遍游世界的原因。他发现英国社会过于保守,英国在严肃的事情上过于严肃,英国人的思想过于注重道德,英国的宗教过于偏执。结果怎么样?在选择与他共同生活的女人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他不是已经表现得过于传统了吗?他不是已经做了最平庸的选择,而放弃了最明智的做法吗? 那么什么是最明智的做法呢?他本来应该再等待的。 在这一连串尖刻的自我质询之下,他开始为自己感到悲哀,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陷入了困境,一个拜伦被驯服了。他的思想又回到萨拉身上,回到视觉形象上。他努力回忆起那张脸,那张嘴,那张大嘴巴。它无疑唤起了他的某种回忆,但是那回忆太模糊,也许是太宽泛,无法在他的经历中追溯到任何本源。但是它时时萦绕在他心头,使他心绪不宁。他开始注意到某种隐藏的自我,他以前几乎不知道它的存在。他对自己说:这实在是最愚蠢的事情,可是那姑娘的确吸引我。他似乎很清楚地意识到,吸引他的并非萨拉其人,她怎么可能吸引他呢,他已经订婚了,而是某种情感,是以她为象征的某种可能性。她使他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他一向认为自己前途无限,现在这前途却突然变成了一种固定的航程,驶向已知目的地。她使他想到了这些。 欧内斯蒂娜的胳膊肘轻轻一碰,使他又回到现实中来。歌手需要掌声,查尔斯懒洋洋地拍了几下。欧内斯蒂娜把双手插进防寒手筒里,侧过脸做了个幽默的怪脸,一半是怪他心不在焉,一半是埋怨表演糟透了。他对她微笑示意。她很年轻,很像个孩子。他不可能对她生气。她毕竟只是个女人。有许多事情她是永远不会理解的:男人的生活丰富多彩,世界对于一个男人不只是衣服、家庭和孩子,做一个男人是非常困难的。 当她真正属于他的时候,在他的床上,在他的经济生活中,当然还有在他的心里,就一切都好了。 此时,萨姆想的恰恰相反:他对他的夏娃究竟有多少了解。今天很难想象,当时一个出生在伦敦的小伙子,和东德文郡农村一个车把式的女儿之间有着多么大的差别。他们走到一起会遇到很多障碍,就像一个是爱斯基摩人,一个是祖鲁人。他们互相之间语言几乎不通,一个人说的话,另一个人往往听不懂。 但是这种距离——没有被,在当时也不可能被收音机、电视机、廉价旅游等填平的所有这种深渊——未必完全是坏事。也许人们的相互了解是少一些,但是他们觉得彼此之间较少约束,因此也就有较大的独立性。整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并不仅仅只是按开关或者换频道。陌生人依然陌生,但陌生感有时候是美丽的,是令人激动的。人类之间交往越来越多也许是件好事,但是我是个离经叛道者,我认为,我们祖先的彼此隔绝状态就像他们享有较大的空间一样,我们只有羡慕的份了。现在,我们感到世界太拥挤,实在让人受不了。 在某个低档的酒吧间里,萨姆能够而且确实给了人们一种他对城市生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印象,他是知道一些情况。他总是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对于不是源自伦敦西区、缺乏伦敦西区那股时髦劲的任何东西,他都强烈地表现出不屑一顾。但是在他内心深处,情况可就不同了。他怯弱、无主见——不是对自己的奋斗目标(这目标与他当时的地位相去甚远)没有主见,而是对有没有能力实现自己的目标没有把握。 玛丽的心境恰恰相反。首先,她确实被萨姆搞得晕头转向:她觉得他挺了不起,她取笑他纯粹是一种自卫,在明显的文化优越感面前的自卫。她觉得他有城里人那种使不完的劲,有办法能跨越障碍、寻找捷径、办妥事情。但是她有基本的坚强性格,有一种切切实实的自信,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她对人有识别能力,能区分他们的不同性质,比如,她的女主人和女主人的外甥女两个人就不一样。她毕竟是一个农民,农民比城里的奴隶更能认识真实的价值。 起初萨姆爱上她,是因为她像夏季的日子有朝气,而他以前与之有染的女人都是乏味的女佣兼业余妓女或者职业妓女。在与女性交往这方面他是很有自信心的,伦敦佬很少有人在这方面缺乏自信心。他有一头漂亮的黑发,很蓝的眼睛,皮肤鲜嫩,苗条的身材,瘦小的个子,举止潇洒,但有一两个他认为特别有绅士风度的动作是从查尔斯那儿学来的,显得有些夸张做作。女人头一次看见他,目光很少会离开他,但是他和伦敦姑娘比较亲密的接触,最多也就是说几句愤世嫉俗的话,从来没能超越这个界限。玛丽的单纯真正打动了他的心。他发现自己像个淘气的孩子,拿着一面镜子把光闪到别人脸上,有一天他捉弄了不该捉弄的人,因为她非常温柔。他突然想以自己的真实面目与她交往,也想发现她的真实情况。 这种彼此突然加深了了解的情况,是那天早上查尔斯等人去波尔坦尼太太家时出现的。开始时是谈论各自的工作,谈论查尔斯和特兰特太太的优点和缺点。她认为他有机会服侍这样一位可爱的绅士实在很幸运。萨姆迟疑了一下,接着便惊奇地发现,以前只对自己说的话,现在竟然对这个区区挤奶女工说了。 他的抱负很简单:他想当一个服饰用品商。每次走过这样的商店,他都要停下脚步,对着橱窗细看,对里面不同的商品或批评或赞叹。他相信自己有识别最新潮流的天赋。他曾随同查尔斯到国外广泛游历,学习到外国服饰用品方面的一些创意…… 他不那么连贯地把这一切(顺便还说到他对弗里曼先生的深深敬佩)全说了出来,另外,还说他有两大障碍:没钱,没文化。玛丽一直谦恭地听着,猜度着将来的那个萨姆,并感到受宠若惊,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打算把一切都告诉她。萨姆感到自己讲得太多了。但是他每次紧张地抬起头,以为她对他那一套荒唐的夸夸其谈会无情嗤笑,会咯咯笑个不停,至少也会有一点嘲弄的表示,但是他所看到的唯有羞涩惊讶的同情,求他继续讲下去的表情。听他讲抱负的人觉得有人需要她了,而一个姑娘如果觉得有人需要她,她就已经有四分之一坠入情网了。 已经到了他该回去的时候了,但他觉得好像刚刚才来。他站起来,她对他微笑,笑得又有点淘气。他想对她说,他以前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如此痛快淋漓又如此严肃认真地谈论过自己。但是他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表达。 “就这样吧,我们明天早上再见。” “但愿如此。” “听说有人在追求你。” “没有一个是我喜欢的。” “有的,我听说你有。” “这鬼地方说什么的都有。我们这种人连看男人一眼都不允许,否则就会说我们在谈情说爱。” 他摸了一下礼帽。“到处都一样。”一阵静默。他直视她的双眼。“我这个人不坏吧?” “我没说过你坏。” 静默。他顺着帽檐摸了一圈。 “我认识的姑娘很多,各种各样,但没见到像你这样的。” “不会这么难找的。” “我一直没找到,我是说以前。”又是一阵沉默。她不敢看他,只是看着自己围裙的边缘。“到伦敦去如何?想去看看伦敦吗?” 她绽开了笑容,点了点头,点得很使劲。 “会有机会的。等楼上那一对结婚了,我就带你去伦敦看个够。” “真的吗?” 他眨一下眼。她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双颊绯红,深情地望了他一眼。 “伦敦的姑娘都穿得很时髦,你不会愿意陪我在外面走的。” “要是你也穿上时髦服装,你也会很漂亮,一定很漂亮。” “我不信。” “我发誓。” 两人的目光相接,互相注视良久。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把帽子贴在左胸上。 “A demang,madymosselle.③” “你说的是什么?” “这是法语,意思是,在科姆街,明天上午——你的心上人会在那儿等你。” 她转过身,不敢再看他。他快步迈到她背后,抓住她的手,举到自己的嘴唇上。她急忙把手抽走,还仔细看了一下,似乎他的嘴唇在她的手上留下了煤黑的痕迹。两人又迅速地交换了一次目光。她轻轻咬了一下美丽的嘴唇。他又向她眨眨眼睛,然后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是否公然违反查尔斯的明确禁令再次相会,我不得而知。但是当天晚些时候,查尔斯从特兰特太太家里出来,发现萨姆正在街道对面恭候他,看样子显然是一次故意安排的“偶遇”。查尔斯对他做了个罗马式的手势,示意他免礼,但萨姆还是脱下帽子,又一次毕恭毕敬地把帽子贴在自己的胸口上,那模样就像在对过路的棺木致意,唯一的不同是他咧着嘴在笑。 上述这件事使我想到大约一星期后今天晚上的这场音乐会,想到萨姆对女性的看法为什么与他的主人如此不同,因为,他又跑到那厨房里去了。遗憾的是这一次还有一个人在场,她就是特兰特太太的厨娘。不过那厨娘在炉火前面的温莎椅里睡得很熟。萨姆和玛丽坐在厨房最黑暗的角落里。他们没有说话。他们没有必要说话,因为他们互相拉着手。从玛丽这一方来说,这只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她发现,只有拉着他的手,才能防止他在她腰间到处乱摸。尽管如此,彼此沉默无言,萨姆为什么还认为玛丽十分善解人意,这个奥秘对任何恋人来说都是无须解释的。 ①醋栗因植株带刺,有“不受欢迎的人”之意。 ②出自习语“圆洞里的方桩”,意为“格格不入”。 ③这是模仿萨姆的洋泾浜法语拼写出来 的句子,正确的拼写应该是A demain,mademoiselle,意思是“明天见,小姐。” 18 社会的法律,有时会被那些通常受到社会蔑视、并往往似乎被社会摒弃的人抛诸脑后,谁能对此惊讶呢? ——约翰·西蒙博士《城市医药报告》,1849 我走去,蹲下,又把手伸入 小溪,似乎想舀些水喝, 这时,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 站在我上方,带着昔日的神色。 ——哈代《仲夏晚》 查尔斯的地质锤已经在他的背包里闲置两天了。他尽量不去想那些有待发现的介壳,也不去想躺在岩石突出部上的阳光下睡觉的女人,现在介壳和女人已经联系在一起了。恰好碰上欧内斯蒂娜偏头痛,于是他又意外地得到一个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他犹豫了一阵子,可是当他站在房间的凸窗前,从他眼前经过的值得注意的事物实在太少太单调。客栈的标志——一只白狮子,看它的脸却像一只没有喂过食的狮子狗,查尔斯说它与波尔坦尼太太有明显的相似之处,死气沉沉地盯着他。没有什么风,也没有什么阳光……灰色云层太高,不像要下雨的样子。他打算写信,但发现当时自己的心境不宜写信。 说实在话,他什么也不想做。奇怪的是,他突然又产生了外出旅游的强烈欲望和冲动,这是他过去的爱好,他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对它不感兴趣了。此时他真希望自己是在西班牙的加的斯,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希腊的摩里亚半岛,或者在姹紫嫣红的地中海地区过春天,他向往的不仅是地中海的春天,更重要的是自由,是无数个星期的旅游,他要到海岛去,到高山去,到神秘莫测的乌有之乡去。 半小时之后,他经过奶牛场,走进韦尔康芒斯的树林。他本来是不是可以朝别的方向走呢?可以,当然可以。不过,他已严格禁止自己再走近悬崖上的那片草地。如果他遇到伍德拉夫小姐,他会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与她交谈,其实上一次邂逅时他就应该这样做了。不管怎么说,她显然总是喜欢到同一个地方去。他相信,自己只要不再到那个地方去,就不会再遇上她了。 照此想法,他距那地方老远就转身向北,顺着斜坡向上,穿过一大片有常春藤缠绕的树林。这些树木十分高大,是英格兰最高大的树木品种之一,粗壮的树杈上有异国情调的水龙骨属寄生。正是这些树木的高大促使这位闯进树林的绅士在安德克利夫建立植物园。他从树林中间穿过,朝着斜坡顶上他能看到的近乎垂直的白垩岩面走去,与高大的树相比,自己显得矮小了,虽然矮小,但却心情愉快。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好些了,尤其是看到长满山靛和海芋的地面上突然开始出现燧石层时,情绪就更加高涨了。他几乎马上就捡到一块盾形棘球绦虫介壳,可惜已经磨损得很厉害……那枚完美的贝壳有五条辐射式的针孔线装饰,可惜只剩下一条依稀可辨了。有所发现聊胜于无,他因此受到鼓舞,开始埋头弯腰继续搜寻。 他一路慢慢搜寻到悬崖群脚下,那里从上面掉下来的燧石最多,介壳也不太可能受到侵蚀和磨损。他就保持在这个高度上往西移动。有些地方常春藤很茂密,杂乱无章地爬满了崖壁和附近的树枝,像不整齐的帷幕罩在查尔斯的头顶上。有一个地方,枝叶藤蔓交织成一条隧道,他只能披荆斩棘穿行而过。隧道另一端是一片空地,有最近掉下来的不少燧石。这样一个地方很有可能产生介壳,查尔斯在这个地区来回反复搜寻。周围是井然有序的刺藤丛。他仔细搜寻了大约十分钟,四下里寂静无声,只听见内陆远处田野上一只小牛在哞哞叫,还有斑尾林鸽拍打翅膀和咕咕的啼鸣声,透过树林传来远处平静的大海轻轻拍打海岸的声音。他突然听见好像有石头掉下来的声音。他仔细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便以为是一块燧石从上面的白垩岩面上掉下来了。他又继续搜寻了一两分钟,后来凭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也许是从旧石器时代残存下来的某种功能吧,他断定那里不止他一个人。他警觉地环顾四周。 她就站在他上方,在常春藤形成的隧道末端,距他约四十码。他不知道她到那里已经有多久了,但他还记得两分钟以前听到的声音。起初他几乎吓了一跳,她如此静悄悄地出现,似乎有些神秘莫测。她没有穿带钉的靴子,即使如此,她走动的时候一定也是非常小心的。她有意跟在他后面,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奇。 “伍德拉夫小姐!”他脱帽致意,“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看见你走过去。” 他朝她走得更靠近些。她的帽子又是拿在手里。他注意到她的头发是散开的,好像是被风吹的,但当时并没有风,这使她显出几分放荡。她的目光死死盯住查尔斯不放,更增强了这种放荡感。他纳闷为什么自己以前没有想到过她确实有一点疯。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她还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但不是要看穿他,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萨拉的脸属于奇特的女人脸一类,其魅力与角度、光线和情绪的奇妙组合有很大很大的关系。此时,一束微弱的阳光穿过云罅斜射下来,在她身上产生了戏剧性效果。英格兰接近黄昏时分往往可以见到这种阳光。它照亮了她的脸,她的背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她的脸突然变得很美,真的很美,神情异常严肃,但是内心和外表都充满了光明。查尔斯记起了一件事:比利牛斯山中加瓦尼附近有一个农民声称,他在路边看到圣母马利亚站在一块巨石上……仅在几个星期之前,查尔斯还经过那条路呢。他让人带他到那个地方去,那地方毫无特别之处。但是,如果有像这样的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情况就会迥然不同了! 然而,眼前这个人的使命显然没有那么高尚。她把两只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每一只手都摸出一个美妙的米克拉斯特介壳,向他递过来。他爬上去靠近她,以便看清她手里拿的是什么。看完之后他抬起头,十分惊讶地望着她毫无笑容的脸。他终于想起来了,那天早上在波尔坦尼太太家里,他曾经简略地谈及古生物学,谈起过海胆的重要性。现在他再次凝视着她手中的两个小东西。 “你不想要吗?” 她没有戴手套,于是他们的手指互相接触了一下。他的眼睛仔细地观察着两枚介壳,但是他头脑里想的却只有接触那些冰凉的手指时的感觉。 “我很感激。它们非常完美。” “你要找的就是这种东西吗?” “正是。” “它们以前是海里的软体动物?” 他犹豫片刻,然后指着其中较完美的一枚,告诉她嘴、步带、肛门的位置。他讲的时候,她听得很认真很有兴趣,他对她的一切反感顿时烟消云散。姑娘的外表颇为奇特,但是从她提出的两三个问题看,她的思想一点没有错乱。最后,他小心地把两枚介壳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你真好,帮我寻来这两枚介壳。” “我没有什么更好的事可做。” “我就要回去了。我帮助你回到小路上去好吗?” 但是她一动不动。“我也要感谢你,史密森先生……因为你主动提出要帮助我。” “既然你不接受我的帮助,我只有对你表示更多的感激了。” 短时间的沉默。他从她身边走过,用手杖把密密层层的常春藤拨开,想让她钻过去。但是她依然不动,照旧望着下面的那片空地。 “我不该偷偷地跟着你。” 他希望能看见她的脸,可是看不到。 “我想,我最好离开这里。” 她一声不吭,他转向常春藤。但是他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她最后一眼。她恰好也回过头来看他,但是她的身体似乎并不同意这一举动,对这种不顾体面的行为不屑一顾。她的眼神中虽然还有一点过去的哀怨,但此时更多的是强烈的恳求。她的眼睛表现出极度的痛苦……而且正在感受到极度的痛苦,充满了愤怒,像是弱者遭到了粗暴的蹂躏。她那眼神并不是在指责查尔斯的凌辱,而是怪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实施了凌辱。他们长时间四目对视,后来她两颊绯红,对着两人中间的地面说: “我无依无靠。” “我已经明白地对你说过,特兰特太太——” “她心地很善良。但是我不需要善良。” 沉默。他仍然站在那里,把常春藤拨开。 “我听说这儿的牧师是一个极为通情达理的人。” “把我介绍给波尔坦尼太太的就是他。” 查尔斯站在常春藤旁,就像站在门口一样。他回避她的目光,头脑里正在竭力为自己寻找退路。 “如果我可以为你在特兰特太太面前说话,我是很乐意的……但是我不宜……” “对我的处境表示更多的关切。” “对,这正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她听了以后的反应是把目光移开。他的话显然是在责备她。他慢慢地放开手,让一缕缕下垂的常春藤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你还没有重新考虑过我的建议吗?我建议你应该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我到伦敦去,我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他心里一阵紧张。“大城市里丧失廉耻的女人很多,我的下场会跟她们一样。”此时她转过身,与他正面相对,两颊更红了。“莱姆镇上已经有些人说我是那种人了,要是去伦敦,我真会那样。” 这话讲得实在太肆无忌惮,太不得体了。他低声说:“我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此时他自己的脸也红了。 “我是个弱女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痛苦地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是个有罪之人。” 在这种情况下对一个陌生人如此袒露心扉——在他看来,刚才他讲述海胆化石的常识时,她听得很专心,颇有收获,现在这一切都被她的粗鲁谈吐一笔勾销了。但是他摸到了口袋里的两枚介壳,那是她对他的某种控制。但是连他内心深处的另一个查尔斯暗暗感到高兴,就像一个牧师有人来向他请教精神问题一样。 他低头凝视手杖上的铁箍。 “你一直待在莱姆镇,就是出于这个顾虑吗?” “起码是部分原因。” “前天你离开的时候对我讲的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如果有人知道,他们是绝不会错过告诉我的机会的。” 更长时间的沉默。人的关系中有时会出现类似调整电台频率的时刻:原来是客观的东西突然变成主观的东西,变成独特的东西,并且通过移情作用立即变成共同感受的东西,而不只是在一旁进行观察的对象。所谓原来是客观的东西,有可能是脑子用半文学性的术语进行想象和描绘的东西,也可能是仅值得人们通过分类将它归入某个名称的东西,诸如有酗酒问题的男人,有过不幸经历的女人,等等。当查尔斯注视着面前这位低着头的罪人时,他的头脑里就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他和多数人一样,碰上这样的情况时,有谁不曾喝醉过呢,求助于一种迅速而得体的方法来恢复事情的原来状况。 “我为你感到难过。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有意……也许是这样吧……把我当作你的知己。” 这个问题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的反应特别迅速,回答的时候像在复诵一篇演讲词,像在背诵一篇连祷文。 “因为你遍游世界。因为你受过教育。因为你是一个君子。因为……因为,我不知道,我生活在据说是善良、虔诚的基督徒中间。但是在我看来,他们比最残酷的异教徒还要残酷,比最愚蠢的动物更愚蠢。我真不敢相信事实会是如此:生活中既没有理智也没有同情,没有宽容大度的人来理解我已经吃过多少苦,以及我为什么会如此受苦……无论我犯了什么罪,都不应该让我受这么多的苦。”一阵静默。她能如此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说明她具有超凡脱俗的智慧,查尔斯对此毫无准备,一时语塞。他曾想到她可能很聪明,但没有当面领教过。她把脸扭向一边,用比较平静的声音说:“我唯一的快乐在睡梦中,一醒过来,噩梦就开始了。我觉得自己被放逐在一座荒岛上,被囚禁,被宣告有罪,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竟遭如此厄运。” 查尔斯惊愕地望着她的后背,像一个即将被山崩吞没的人,似乎想跑,但跑不动,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她突然用目光盯住他的双眼。“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为什么我不能生下来就是弗里曼小姐?”但是这个名字刚一说出口,她马上把脸转向一边,意识到自己所作的假设未免过于荒唐。 “这种问题还是不问为好。” “我的意思并不是……” “像你这样的……嫉妒是可以原谅的。” “不是嫉妒。是不理解。” “在这个问题上我实在爱莫能助,即使比我更聪明更有力量的人,也会束手无策。” “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 查尔斯对于女人以开玩笑的口吻反驳他的意见并不陌生,欧内斯蒂娜就常常这样,但那毕竟是在开玩笑的场合。男人严肃谈话的时候,女人不应反驳他的看法,除非是用认真斟酌过的语言。萨拉仿佛想在智力上与他取得某种平等地位,而且恰恰是在她当时这种处境:在这种处境,她要是想实现自己的目标,本应对他百依百顺才对。他觉得受到了侮辱,他觉得……他也说不清楚。按照他这种感觉,合乎逻辑的结局应该是:他脱帽致意,冷冷地告别,踏着结实的钉靴径自走开。可是他却站在原地不动,像生了根似的。也许是他对妖妇的形象和她出没的场所有过于固定的看法——长长的秀发,处女般光洁雪白的裸体,美人鱼的尾巴,有上流社会俱乐部中奥德修斯式的人物陪伴。在安德克利夫,没有多利安人的神庙,但是这里却有一个卡吕普索。 她小声说道,“这下我可得罪你了。” “你让我困惑不解,伍德拉夫小姐。除了我已经向你提出的建议之外,我不知道你还能期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但是你应该明白,考虑到我目前的个人情况,你我之间建立更加密切的关系,无论动机如何单纯,都是完全不可能的。” 一阵静默。一只啄木鸟在绿林深处发出笑一般的叫声,仿佛是在嘲笑下面两只静止不动的两脚动物。 “如果我不是走投无路,我会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你吗?” “我不怀疑你的绝望处境。但是你至少应该承认,你的要求是不可能实现的。”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对你的要求的准确性质仍然一无所知。” “我想把十八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你。” 一阵沉默。她抬起头来看他有什么反应。查尔斯又一次呆住了。看不见的锁链脱落了,他思想中传统的一面占了上风。他昂起首,挺直了身体,像一尊雕像,表情疑惑震惊,固执地不同意。但是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东西,在她的眼睛中搜寻……想找到一种解释,发现一种动机……他以为她又要开口讲出更多的话来,于是便准备一声不吭地转身从常春藤中钻过去。可是她似乎凭直觉发现了他的意图,突然采取先发制人的行动,跪倒在地。这一招实在出人意料。 查尔斯大为惊骇。他想象,要是有人暗中窥见了,人家会怎么想呢?他后退一步,仿佛是要避开别人的视线。奇怪的是她却显得很平静。她不像是歇斯底里发作而下跪。不过她的眼光里充满了更加热切的期盼:她那双眼睛没有强烈的阳光,而是永远沐浴在月光中。 “伍德拉夫小姐!” “我求你。我还没疯。但是如果我得不到帮助,我会疯的。” “请你克制自己的感情。让人看见了……” “你是我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你不残酷,我知道你不是残酷的人。” 他注视着她,同时又慌里慌张地察看周围的动静,然后走上前去,把她扶起来,用一只僵硬的手扶着她的肘,把她领到常春藤的枝叶底下。她双手掩面站在他面前。查尔斯必须努力克制自己——人的心向大脑发起攻击时,其速度是令人震惊的——才能做到不去碰她。 “对你的困难处境我并不是无动于衷。但是你应该明白,我……我无可选择。” 她用快捷低沉的声音说:“我只求你再见我一次。我每天下午都会到这里来。谁也看不见我们。”他想劝她,但是她不让他打断她的话。“你是个好心人,莱姆镇谁都不能理解的东西,你能理解。请你让我把话说完。两天前,我差一点就发疯了。我觉得必须见到你,必须对你倾诉。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倘若……倘若不是最后仅存的一丝清醒让我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我早就到那里找你去了。” “这种做法是不可原谅的。如果我没搞错的话,现在你是想用制造丑闻来威胁我。” 她使劲摇头。“如果你这样看待我,我宁愿去死。这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好像受到绝望驱使去思忖这些可怕的事情。它们把我搞得对自己都感到害怕了。我不知道向谁求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一个人能……求你了……难道你还不理解吗?” 此时的查尔斯只有一个想法:尽快摆脱自己已陷入的可怕困境,尽快摆脱她那双无限诚恳的毫无掩饰的眼睛。 “我该走了。他们在布罗德街等我呢。” “可是你还会再来吗?” “我不能——” “每星期一、三、五,我都到这里来,没有别的事情时都来。” “你的意思是——我坚持认为特兰特太太……” “我在特兰特太太面前无法说实话。” “那么你说给一个陌生人听……而且跟你性别不同……就更不合适了。” “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且跟你性别不同,往往是最没有偏见的仲裁。” “我当然很想为你的行为做出一个宽容的解释。但是我必须再次告诉你,我十分惊讶,你竟然……” 然而她仍然仰头望着他。他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再言语了。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查尔斯的语汇不止一套。早上与萨姆在一起,中午与欧内斯蒂娜一起愉快用餐,此时又充当一个惊恐万状的好心人……他几乎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人。在我们的小说结束之前,他还会以别的面目出现。对这种现象,我们可以用达尔文的话做生物学的解释:隐蔽色,即学会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而求生存,如对自己的年龄和社会阶级地位进行伪装,而且不被别人怀疑。我们还可以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解释这种形式的变异。当你如履薄冰处境危险之时——无处不在的经济压力、性恐惧、机械科学泛滥成灾,学会避免做一个荒唐、拘泥的人是十分必要的。在维多利亚时代,几乎不会有人对这种隐蔽色的好处提出疑问,但是萨拉的眼神里却有这种疑问。她的眼神很坦率,但有些怯弱。然而在它背后却有一个很现代的用语:坦白吧,查尔斯,别装了,全招了吧。她这种目光使查尔斯失去了平衡。欧内斯蒂娜那一类人总像住在玻璃房子里一样,无比脆弱,即使是扔掉诗集的时候也是。她们赞成大家都戴着假面具做人,彼此保持安全距离。但是这位姑娘在谦恭的表面下却绝不这样做。现在轮到查尔斯低头了。 “我只求你给我一小时的时间。” 他终于看出了她送他介壳的第二个原因:倘若让他寻找那两枚介壳,花去的时间会不止一小时。 “如果我应该这样做,尽管是十分勉强的……” 她听出了他的意思,用低沉的声音打断他的话。“你对我能起很大的作用,无论你提出什么忠告,我都会照办。” “必须保证我们不再继续冒险——” 他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表达形式,她则稍作停顿。“这个——我明白。你有牵累,关系紧密得多的牵累。” 夕阳的余晖短暂亮丽过后,太阳的光线完全消失了。这一天将寒飕飕地结束。他所走的路,原来好似一马平川,现在突然变得如临深渊。当他望着她低着的头时,心里对这一点觉得很清楚。他说不清是什么在诱使他越陷越深,他在什么地方看错了地图。他既感到迷惘,又感到被诱惑。现在还得再干一件蠢事。 她说,“我找不到适当的话语来感谢你。我将按照我说过的在每逢星期一、三、五到这个地方来。”她仿佛把那片空地当成了自己的客厅。“我就不再留你了。” 查尔斯鞠过躬,犹豫了一下,最后镇定地看了一眼,转过身去。几秒钟之后,他钻过更多的常春藤帷幕,跌跌撞撞顺着山坡往下走,很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雄狍,不像一个老于世故的英国绅士。 他回到了贯穿安德克利夫的主道,然后离开主道踏上返回莱姆镇的归途。一只在黄昏时早早出来了的猫头鹰发出鸣叫。对查尔斯来说,这个下午自己显得特别缺乏智慧。他本来应该采取比较坚定的态度,应该早些离开,应该把介壳还给她,应该建议她——不,应该是命令她采取别的办法摆脱绝望困境。他觉得这场智斗自己斗输了,想到这里有点想停下来等她,可是他的脚步却迈得更快了。 他知道,自己即将加入一场犯忌的情感纠葛,或者说一场犯忌的情感纠葛就要把他卷进去了。他在时间和空间上离她越远,就越是清楚地看出自己行为的愚蠢。当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仿佛变成了瞎子:看不清她的真实面目,看不出她很显然是个危险的女人,但她并非有意识如此,她是感情遭严重挫折的一个受害者,无疑还遭受社会的仇恨。 不过,这一次他根本不必考虑要不要告诉欧内斯蒂娜。他知道自己不会告诉她。他感到羞愧,仿佛事先没有跟她打个招呼就私自走下科布堤,乘上了驶往中国的船。 19 由于每一物种的个体出生的要比可能存活的多,因而经常不断为生存而相互竞争,于是得出这样的结论:任何生物,只要在生命的复杂的、有时不断变化的条件下能以任何方式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变化——哪怕这种变化十分微小——就能具有更好的存活机会,从而是“天择”的。 ——达尔文《物种起源》,1859 实际上,这位乘船前往中国的受害者当天晚上要当一回东道主。他和欧内斯蒂娜为特兰特姨妈准备了一个惊喜:两位女士将一起到白狮旅馆来,在他的会客室里用餐。一盘刚上市的美味新鲜龙虾,一条清蒸的刚从淡水中捞起的鲑鱼,搜遍酒店里的各个酒窖所找到的陈年佳酿。我们曾在波尔坦尼太太家里短暂见过一面的那位医生,也被请来,以保持性别比例平衡。 格罗根医生在莱姆镇也算得上是了不起的人物之一。大家都认为,他在“婚姻河”里是一条人人垂涎的大鱼,就像他那天晚上坐下来享用的那条鲑鱼,在阿克斯河里是人人垂涎的对象一样。欧内斯蒂娜拿他无情地开她姨妈的玩笑,指责这位本质上性情温和的女人对一个可怜的孤独男人的苦苦追求冷酷无情。但是这位悲剧式人物既然已经成功地打发了六十年以上的可怜孤独,你不免怀疑他追求的执着程度,就像你会怀疑特兰特姨妈是否真的冷酷无情一样。 其实格罗根医生是个坚定的老光棍,与特兰特姨妈是个坚定的老处女无异。他是爱尔兰人,充分具备性无能的爱尔兰人的那种奇特本领,可以和女人打情骂俏,可以巴结讨好女人,但决不动心,不乱方寸。他是个干瘪的小老头,像一只逆风飞翔的红隼,很敏锐,有时很难接近,但是只要跟他趣味相投,跟他在一起还是很轻松愉快的。他给莱姆镇社会增添了一种愉快的尖刻,因为只要有他跟你在一起,你会感到他总是四处盘旋,随时准备对任何愚蠢言行发起猛烈攻击——但是,如果他喜欢你,他总是妙趣横生,令人精神振奋,富于博爱精神,为人宽容,不但自己活得好,还学会让别人也像他一样活得好。不过他也有些神秘,因为他出生在天主教家庭:用我们这个时代的条件衡量,他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共产党人不无相似之处——可以接受,但身上仍然带有魔鬼的烙印。他现在一定是英国国教会一名备受尊敬的教徒(这一点和迪斯累里一样),否则,波尔坦尼太太绝不会允许他出现在她面前。这个猜测肯定没错,因为他每个星期天都一丝不苟地参加晨祷(这一点和迪斯累里不同)。如果一个人对宗教满不在乎,清真寺或犹太教会(如果那是主要的敬拜地点)他都敢去,这在莱姆镇人眼里便是不可想象的欺骗行为。此外,他还是个很好的医生,对医学的最重要分支——病人的性格有透彻的了解。对那些心里想要受威吓的,他就对他们进行威吓。根据不同病情的要求,他对病人或强力压制,或爱抚,或置之不理,各种技巧一样娴熟。 在莱姆镇,数他最喜美食佳酿。查尔斯和白狮旅馆准备的佳肴得到他的认可,于是他便一声不响地取代查尔斯,自己充当东道主的角色。他是在德国海德堡学的医,后来在伦敦开业行医。他对世界及其荒唐怪诞无所不知,这只有聪明的爱尔兰人才能做得到。也就是说,当他的知识和记忆不够用的时候,他随时可以发挥想象来填补漏洞。没有任何人完全相信他讲的那些故事,但大家都还是很爱听。在莱姆镇,最熟悉他那些故事的大概要数特兰特姨妈,因为她和这位医生是老朋友,她一定知道,他每次讲的故事都和前一次自相矛盾,很不一致,但是她还是笑得很开心,有时候甚至笑得毫无节制,以致我真替她担心,要是让住在山坡上的那位社区栋梁偶然听到了,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这个夜晚,查尔斯本来应该觉得很愉快的,然而并非如此,原因之一可能是,医生讲故事所使用的语言和故事中的具体情节——尤其是那条大鲑鱼被刀叉肢解殆尽,只剩下骨头和残渣,接着两位绅士打开了一瓶波尔图葡萄酒的时候,与欧内斯蒂娜在其中被训练成淑女的社交礼仪不太合拍。查尔斯发现她有一两次略显震惊,特兰特太太则无所谓。他两位上了年纪的客人回忆起各自年轻时代比较开放的文化,快乐之情仍然溢于言表,令他羡慕不已。望着小个子医生顽皮的眼睛和特兰特姨妈欢乐的样子,他不由得对自己的时代感到一阵恶心:它令人窒息的礼仪,以及它不仅崇拜运输和制造业中的机器,而且还崇拜在社会习俗方面正在形成的可怕得多的“机器”。 查尔斯看问题如此客观的确令人钦佩,但是这种看法与他当天早些时候的表现几乎没有什么联系。他对自己未必如此严格苛求,但是他对自己的前后不一也并非全无觉察。此时他仿佛已经改弦易辙,便觉得自己对伍德拉夫小姐未免太过于认真了,可以说是犯了一个错误,有失泰然自若的稳健风格。他对欧内斯蒂娜特别关心,她身体已经没有什么不适,但还不像平时那么活泼,是偏头痛的结果呢,还是爱尔兰医生滔滔不绝讲个不停破坏了她的情绪,这就很难说了。如同前一次在音乐会上一样,他又一次认识到她似乎有些浅薄——无论就智力而言,还是从字母组合来看①,人们之所以觉得她敏锐主要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在她聪明、娴静的外表底下不是有某种机械控制的成分吗?和霍夫曼的故事中那些灵巧的女机器人差不多。 但是他又反过来一想:她在三个成人中间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在红木餐桌底下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她脸红的时候显得特别可爱。 最后,两位男士——身材高大的查尔斯长得有点像女王的已故丈夫,另一个是瘦小的医生——护送两位女士回家。时间是十点半,伦敦的社交生活才刚刚开始,但在这里的小镇上,人们早已进入梦乡。他们脸带微笑看着女士们把大门关上之后,突然发现布罗德街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医生把一个手指头放到鼻子上。“先生,现在我要亲自动手为你调一杯内容丰富的香甜热酒。”查尔斯有礼貌地表现出犹豫的样子。“你要知道,这是医嘱。诗人有云:Dulce est desipere.②好酒在合适的地方品一两口真有味道。” 查尔斯笑了。“只要你能保证你调出来的格罗格酒比你的拉丁文好,我很乐意喝这杯酒。” 十分钟后,查尔斯已经很舒服地坐在格罗根医生称之为“小屋”的房间里了。那是二楼的一间书房,前面是弓形,可以俯瞰科布门和科布堤之间的小港湾。爱尔兰医生声称,夏天可以看到海中仙女来这里游泳,景色更加迷人。一个医生要为女病人开出如此愉快的处方,同时又让自己大饱眼福,其境界堪称绝佳。前面弓形的窗户前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台小巧的铜制格雷果里反射式望远镜。格罗根顽皮地吐了一下舌头,眨了一下眼睛。 “当然只作观测天文之用。” 查尔斯把头探出窗外,嗅到带有咸味的空气,看到右边远处沙滩上几台方形黑色更衣车的轮廓,海中仙女就是在那里面换好衣服走出来的。但是当天晚上能听到从大海传来的声音只是海浪轻轻拍打沙石滩的声响,以及更远处栖息在平静水面上的海鸥发出隐约的嘶哑叫声。房间里点着油灯,他听见格罗根在他背后为他配“药”发出轻微的叮当声。他觉得自己被悬在两个世界之间:背后是温暖、洁净的文明,外面是冷漠、黑暗的神秘。我们都写诗,但是只有用语言把诗写下来的才是诗人。 格罗格酒味道极好,与酒一起送来的伯马赫方头雪茄烟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在这两个男人生活的那个时代,有智慧的人尽管彼此陌生,但还是有共同的语言,因为大家的知识领域是相通的,见闻差异也不大,有一套公认的规则和固定的意义。试问,今天的医生对古典文学有多少了解?今天的业余科学爱好者与科学家又能有多少沟通?他们那个时代尚未发展到专业界限森严的地步。当然,我也并不希望,而且你将会看到,格罗根医生也不希望,你把进步和幸福混淆在一起。 他们静默了一阵,快乐舒适地返回比较严肃的男人世界。吃晚饭时为了应付场面和两位女士,他们不得不放弃这种乐趣。查尔斯很想知道医生持何政治观点,为了转向这个话题,他问主人,书堆中两尊白色的半身雕像是谁。 医生笑了,他引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一句话作为回答,其大意为:我们安排自己的命运,是通过对神的选择来实现的。 查尔斯也报之一笑:“我认得出一个是边沁,没认错吧?” “你认得对。另一块希腊帕罗斯岛白大理石刻的是伏尔泰。” “由此我可以推断,我们可能属同一党派。” 医生诘问:“爱尔兰人还能有什么选择吗?” 查尔斯用一个手势表示承认他的确别无选择,接着主动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自由党人。“在我看来,格莱斯顿先生至少已经看出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基础业已腐朽不堪。” “天啊,现在跟我坐在一起的该不会是个社会主义者吧?” 查尔斯大笑起来。“现在还不是。” “说真的,在这个蒸汽和伪善言词的时代,我对别人什么都可以原谅,除了要命的宗教信仰。” “你说得对。” “我年轻的时候曾是个边沁主义者。伏尔泰让我摆脱罗马,而让我摆脱托利党阵营的则是边沁。可是现在这套新的谎言——什么扩大选举权。跟我毫不相干。我对出身门第是毫不在乎的。一个公爵,甚至一个国王,都可能跟另一个人同样愚蠢。但是我感谢大自然,因为再过五十年我就不在人世了。当一个政府开始害怕群众的时候,这就等于说它是在害怕自己了。”他眨了一下眼,“我的同胞对到都柏林去宣传自己的纲领的宪章主义者说的话,你听说过吗?‘弟兄们,’宪章主义者高声喊道,‘人与人不都是一样的吗?’‘对,演说家先生,你说得对,’爱尔兰人对演讲人喊道,‘说得太好了!’”查尔斯笑了,可是医生迅即举起一个手指。“你还笑,史密森。但是你听着,爱尔兰人的话是对的。这可不是一句废话。这一句‘说得太好了’将会毁掉整个国家。你记住我的话吧。” “但是你家里的这两个偶像就完全无可指责吗?是谁在鼓吹最大多数人的幸福?” “我不反对这句名言,但是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如何去实现它。我年轻的时候没有铁文明③,”“我们还不是照样过得很好。你让大家不会走就先学跑,并不能给多数人带来幸福。” 查尔斯颇有礼貌地低声表示赞同。他以前曾触及他伯父的同一痛处,尽管他伯父的政治态度截然不同。许多人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曾为第一个选举法修正法案奋斗过,但是三十年后却反对这个法案。他觉得有一种机会主义,一种两面三刀的行为侵蚀了整个世纪,产生了嫉妒和反叛的险恶心态。医生出生于一八○一年,也许真的是奥古斯都时代人文精神的遗存,他认为进步只有在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才能实现——凡是过去曾允许他自由成长发展至今的一切,均可称为秩序,结果是他更接近隐蔽的自由党人伯克,而不是隐蔽的法西斯主义者边沁。但是他那一代人对新不列颠持怀疑态度,对一八五○年后于经济繁荣中兴起的英国政治家持怀疑态度,并不是完全错误的。许多年轻人,名不见经传者如查尔斯,声名显赫者如马修·阿诺德,均与他们所见略同。后来不是还听说被认为已改变了宗教信仰的迪斯累里在临终时还用希伯来语为犹太死者低声祷告吗?在现代政治史上,尽管格莱斯顿用高尚的雄辩做伪装,但是最后还是落了个专搞模棱两可骗术的大师称号,勇敢的宣言演绎成了懦怯。发展到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完全不可理解,最糟糕的……不过,此时显然已经到了该更换话题的时候了。查尔斯问医生对古生物学是否有兴趣。 “不,先生。我还是说实话好。今天晚上我是不想破坏快乐晚餐的气氛,其实我是个新实体论者。”他坐在椅子里冲着查尔斯笑。“我们还是等对活人有了更充分的了解之后,再去研究死人吧。” 查尔斯接受了他的批评,同时也抓住了这个机会加以利用。“前天有人给我介绍了一种本地植物样本,它使我倾向于部分同意你的看法。”他狡黠地略作停顿,“这样本十分奇特,你对它的了解无疑比我多。”说了这句话之后,他觉得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说话可能会使对方觉察他并非出于偶然的兴趣,于是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想她的名字叫伍德拉夫,现在受雇于波尔坦尼太太。” 医生望着手里的带把的银容器,容器里放着玻璃酒杯。“对。是可怜的‘悲剧’。” “我这么说是不是太冒昧了?她可能是个病人。” “唔,我常上门去给波尔坦尼太太看病。我不允许别人说她一句坏话。” 查尔斯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准确无疑地发现他方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凶光。年轻人低头窃笑。 格罗根医生伸出手来,拨弄壁炉里的火。“我们对沙滩上化石的了解较多,对那姑娘脑子里发生的情况则知之甚少。有一位聪明的德国医生,最近把抑郁症分成几种类型。他把其中的一种称为自然型,指的是天生性格忧郁的患者。另一种他称之为偶发型,由特定情境引发,你知道,这种情况每个人都会偶尔有之。第三种他称之为不明型,他的真实含意是,他自己也无法搞清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她是属于遇上特定情境才发病的,你说对吧?” “你要这样说也可以,可她是第一个被抛弃的年轻女人吗?光在莱姆镇,我就可以再给你列出十几个来。” “她们的处境也都如此艰难吗?” “有些人的处境比她还糟。可是她们今天都还活泼愉快地过日子。” “这么说你是把伍德拉夫小姐归入不明类了?” 医生沉默了一阵。“我被请去——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在最严格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我被请去给她看病……那是十个月前的事。我立即看出了她的问题——无缘无故哭泣,不说话,眼神异样。抑郁症无疑,就跟出麻疹一样明摆着。我知道她的故事,我认识塔尔博特夫妇。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正在他们家当家庭教师。我认为,原因很清楚,别说在马尔巴勒宅住六个星期,住上六天就足以把一个正常人逼成疯子。你我私下里说说就算了,史密森,我是个老外邦人,我真希望看到那座虔诚的宫殿连同它的主人都被烧成灰烬,到那一天我一定在它的废墟上跳吉特舞,骗你是龟孙子。” “我想我可能会和你一起跳。” “老天爷作证,决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人。”医生喝了一大口香甜热酒。“全镇将会倾巢而出庆祝它。但是那跟我们正在谈的话题无关。为了那个姑娘,我已尽我之所能。但是我发现,治疗办法只有一个。” “让她离开这里。” 医生使劲点头。“那以后又过了半个月,一个下午,我正走进自己的家门时,这位姑娘正朝着‘科布’堤的方向走去。我把她请进屋里,跟她谈话。我待她很温和,就像她是我喜爱的侄女一样。但是跟她谈话就像赶着马车要跳过十英尺的高墙一样,白搭。天啊,史密森,她真的让我知道什么叫白搭!我不仅是跟她谈谈而已,我还对她说,我在埃克塞特有一个同事,是个可爱的男人,他有个快乐的妻子,还有四个天使般的小孩,当时他正在物色一个家庭女教师。我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了她。” “她就是不愿意离开!” “一英寸都不肯动。情况就是如此,你有什么办法。塔尔博特太太很善良,起初还想把姑娘再请回去。可是她不干,她偏要到波尔坦尼太太家,现在她应该尝到滋味了,那是活受罪,女主人从来不知道仆人和奴隶有什么区别,她的职位就像一只刺人的荆豆枕头。可是她却乐此不疲,毫不动摇。你可能不相信,史密森。你就是把英国王位让出来给她,她也不会接受。” “但是……我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你刚才告诉我她所拒绝的,正是我们考虑的事。欧内斯蒂娜的母亲——” “对老太太来说,这只能是浪费时间,我的老弟。”他对查尔斯苦笑,接着收起笑容,从壁炉搁架上取下格罗格酒壶,把酒杯满上。“但是优秀医生哈特曼也描绘过类似的病例。他谈到的一个病例十分突出,我想起来了,他说的是一个年轻寡妇,名叫韦玛,她的丈夫是骑兵军官,在野外演习事故中身亡。你看,情况何其相似。这个女人深深为其举哀,属正常情况,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事情变得没完没了,日复一日,史密森,年复一年。家里的一切她都不允许改变。死者的衣服还挂在他原来的衣柜里,他的烟斗照样放在他生前喜欢坐的靠背椅旁边,甚至在他死后收到的一些信件……你瞧……”医生指向查尔斯背后的阴影处,“你瞧,信就放在像那样的银盘子里,原封不动,年复一年,纸都变黄了。”他稍作停顿,对查尔斯莞尔一笑,“你的菊石里是永远挖掘不出这样的奥秘来的。这可是哈特曼亲口说的。” 他站起来,注视着查尔斯,讲话的时候用一个手指比画着,似乎想让他把每一个字都记住。“那女人抑郁成瘾了,就像上了鸦片瘾一样。现在你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她的悲伤变成了她的快乐。她想成为祭品,史密森。你我畏缩不前之处,她却大踏步向前。她疯狂了,你明白吗?”他重新坐了下来。“玄乎,太玄乎了。” 两人缄默无言。查尔斯把方头雪茄烟头扔进壁炉,立即燃起了火苗。他提出下一个问题的时候,发现自己没有勇气正视医生的目光。 “她从不向任何人袒露心扉吗?” “她最亲密的朋友无疑是塔尔博特太太,但是她告诉我,姑娘对她也守口如瓶。我以为我能……可是我也败下阵来了。” “如果……我们不妨做个设想,要是她能把心中的隐秘向一个同情她的人倾诉——” “她的病就会好起来。但是她并不想治好自己的病,这就像她拒绝服药一样简单。” “但是遇上这样的病例,你会……” “你能强迫别人说出心里话吗,年轻人?你能教给我方法吗?”查尔斯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当然不能。有一点我要告诉你。还是维持现状吧。粗暴不能促成理解。” “如此说来,她的病毫无指望了?” “按照你的思路,的确没有指望了。药物毫无意义。你不要以为她像我们正常人,能进行严密的逻辑思维,能检查她自己的动机,能搞清她为什么会有现在这样的行为。我们应该把她看成是生活在迷雾之中的人。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希望有朝一日迷雾消散。那时也许……”他静默了。后来他又不抱希望地说了一句:“也许会有那一天吧。” 与此同时,马尔巴勒宅已是一片漆黑沉寂,萨拉的卧室也是如此。她已经睡着了,右侧卧,深色的黑发披散在脸上,几乎把脸都遮住了。你可以再一次注意到,她十分平静,没有一丝悲哀,一副健康年轻女性的相貌,二十六七岁,一只纤细匀称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夜深人静,窗户紧闭……我刚才说了,她的一只胳膊露在外面,搁在另一个人身上。 不是男人,是个大约十九岁的姑娘,也入睡了,背向萨拉,但跟她贴得很紧,因为那张床虽然不小,但毕竟不是双人床。 你可能立即产生一个想法,但是你忘了我们讲的是一八六七年的故事。倘若波尔坦尼太太手上提着灯,突然出现在门口,看到两个人那么亲热地躺在一起,彼此的身子贴得那么紧,你也许会想象她一定情绪激动,怒不可遏,大发雷霆。然后你就会看到,两个姑娘只穿着可怜的宽松直筒连衣裙,被从花岗石大门赶了出去。 你的想象完全错了。既然我们知道波尔坦尼太太自己每天晚上都服用鸦片酊,她也就不太可能对这种事情兴师问罪了。假如她真的站在门口,几乎可以肯定她会转身走开——她甚至可能会悄悄地把门关上,生怕吵醒她们。 你觉得不可理解吗?但是在当时,有些邪恶行为还过分出格以致不能存在。波尔坦尼太太是否听说过“女同性恋”这个词,我表示怀疑。如果她真听说过,那一定是以大写字母开头的,是希腊一个岛屿④的名字。此外,她还有个根深蒂固的看法,即女人感受不到肉体之乐,这个事实跟地球是圆的、埃克塞特的主教是菲尔波茨一样铁定。她当然知道,低贱的女人显然喜欢得到男人的某种爱抚,有一次她就看见玛丽的脸颊上被人家狠狠地亲了一口,但是她把这种现象看成是女性虚荣和女性懦弱的必然结果。科顿太太令人称道的善行充其量不过提醒了她:妓女确实存在。她的解释是,妓女已堕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她们出于对金钱的贪婪,强行克服了自己天生对肉欲的厌恶。她起初对玛丽的确是这样看的。她遭马夫严重非礼之后,竟然还咯咯直笑,将来很可能会变成妓女。 但是萨拉的动机又如何呢?关于女同性恋,她和女主人一样,一无所知。但是她与波尔坦尼太太也有不同之处,她对肉欲并不恐惧。她知道,起码是猜测,做爱一定能带来肉体上的快乐。但是我以为,她并没有实际的体验。她跟米利一起睡觉,是从可怜的米利在波尔坦尼太太面前精神崩溃之后不久开始的。格罗根医生建议米利搬出女仆宿舍,给她安排一个光线比较充足的房间。萨拉的卧室旁边刚巧有一间长期不用的梳妆室,米利被安排住在里面。这个患萎黄病的姑娘非常需要照顾,萨拉主动承担了大部分特殊护理工作。米利是个庄稼汉的女儿,兄弟姐妹十一个,她排行第四,孩子们与父母生活在一起,日子过得极为艰难,难以言表。荒凉的埃加顿有许多向西辐射的山沟,她家的农舍就在其中的一条山沟里,只有两个房间,十分潮湿,拥挤不堪。那地方现在属伦敦一个赶时髦的年轻建筑师所有,他常到那里度周末。他喜欢那里的荒芜、人迹罕至,颇有乡村的诗情画意。这也许能驱除维多利亚时代在那里发生过的种种恐怖。我希望如此。乡村体力劳动者一家子心满意足、其乐融融的故事曾经风靡一时,那是乔治·莫兰⑤之流(一八六七年的时候罪魁祸首是伯基特·福斯特⑥)制造出来的幻象,它们跟我们好莱坞的“现实”生活影片一样,其浪漫化处理既愚蠢又有害,隐瞒了现实真相。只要看一眼米利和她那十个可怜的兄弟姐妹,所谓快乐乡村情郎的神话立即化为乌有,可是愿意看这一眼的人实在太少了。每一个时代,每一个罪恶的时代,都会在它的凡尔赛宫周围筑起高墙。就个人而言,我最痛恨的是用文学和艺术筑起来的高墙。 后来,有一天晚上,萨拉听见小姑娘在哭泣,便走进她的房间去安慰她。这并不困难,因为米利除了年龄之外,其他一切方面都还像个孩子。她既不能读,也不会写,对周围其他人的判别能力和一只狗差不多。如果你轻轻拍她,她能理解你的意思;如果你踢她,她认为那就是生活。那天晚上刺骨寒冷,萨拉干脆悄悄爬上床去,把小姑娘搂在怀里,吻她,轻轻地拍打抚慰她。在她看来,米利就像她以前的一只生病的羔羊,常常需要人工喂养。后来她父亲为实现自己的社会抱负,他们生活方式中农民传统的那一套逐渐被舍弃了。天知道,这庄稼汉的女儿简直又是一只生病的小羔羊了。 从此以后,小羔羊每星期都要来找她两三次,可怜兮兮的。她睡眠很差,比萨拉还差。萨拉有时单独睡着了,黎明醒来又发现小姑娘躺在自己身,米利有时深夜里无法忍受了,就悄悄溜进来,温顺地依偎在她身旁。可怜的姑娘害怕黑暗,要不是因为有萨拉,她会主动要求回到楼上的宿舍去住的。 这一亲密的关系几乎是无言的。她们极少谈话,即使谈了,也只谈些家庭琐事。她们知道,真正有意义的是她们能在黑暗中温暖无言地待在一起。她们的感情中一定会有性的成分吗?也许有,但是她们从未超出姐妹的界限。毫无疑问,当时在别的一些地方,在别的环境中,如最粗野的城市贫民中,在思想最开放的贵族中,确实存在有真正性高潮的女同性恋。但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女人在一起睡觉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究其原因,与其说是有某种比较可疑的动机,不如说是由于同代的男人傲慢地抛弃女人。此外,在孤寂的深渊中,任何形式的结合不都更接近人性而非性变态吗? 那就让她们睡吧,这两个清白的女人。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上,说一说海边那一对比较理智、比较有学问、性别也更高贵的人吧。 两个男人的话题,已经从伍德拉夫小姐和有双重不同含义的有关迷雾的比喻,转到较少模棱两可的古生物学领域。 “你必须承认,”查尔斯说,“赖尔⑦的发现有许多重要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它本身的内容。牧师们恐怕会有一场大仗要打了。” 顺带插一句,赖尔是现代地质学之父。一七七八年,布丰⑧在著名的《自然史》中已经戳穿了厄舍尔大主教在十七世纪制造的神话,这一神话严肃地被记录在官方英文《圣经》的无数版本之中,称世界创造于公元前四○○四年十月二十六日九时。但即使是这位伟大的法国博物学家也不敢把世界的起源推至七万五千年之前。赖尔的《地质学原理》是在一八三○年和一八三三年之间出版的,这一时间与其他地方的变革十分巧合,它把世界的起源推至几百万年之前。他的名字很少被人记住,但是他的名字却是很重要的。他给时代,给其他领域的无数科学家以最富有意义的空间。他的发现犹如一股劲吹的强风,横扫那个世纪的腐朽的形而上学长廊,胆怯者几乎被冻僵,勇敢者则精神焕发。但是你应该记住,在我写及的那个时代,听说过赖尔的杰作的人很少,相信它的理论的更少,接受其全部蕴涵的更是凤毛麟角。《创世记》是一大谎言,但同时又是伟大的诗篇。一个六千年的子宫比一个被撑大了的二十亿年的子宫要温暖得多。 因此,查尔斯很想知道自己对神学家们的关注是会得到格罗根医生的肯定还是反对,尽管他未来的岳父和他的伯父都教他在这一方面要特别小心谨慎。可是医生却不置可否。他凝视着炉火,低声说:“的确如此。” 短时间的沉默。查尔斯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打破沉默,似乎确实是在让对话继续下去。 “你读过达尔文小子的书吗?” 格罗根的唯一回答是从镜片上面敏锐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他站了起来,提起松脂灯,走到狭长房间后部的书架前。过了一会儿,他返回来,把一本书递给查尔斯,是《物种起源》。他抬头望着医生严肃的眼睛。 “我的意思并不是——” “你读过吗?” “读过。” “既然读过,你就不应该把一个伟大的人物称为‘小子’。” “从你所说的——” “这本书是写生者的,史密森。不是写死者的。” 医生不悦地转过身,重新把灯放回桌子上。查尔斯站起来。 “你说得很对。我表示抱歉。” 矮小的医生斜睨他一眼。 “戈斯⑨几年前曾到这里来过,还带来一个穿尖头皮鞋的女学究。你读过他写的《脐》⑩吗?” 查尔斯笑了:“我看是言之无物,荒谬透顶。” 格罗根对他进行了正反两方面的测试之后,反过来也对他凄然一笑。 “他在这里讲演结束之后,我也对他做了同样的评价。哈!我说的话几乎跟你完全一样。”医生从他的爱尔兰鼻孔里轻轻喷出两声得意的哼哼。“我觉得那是一股基要主义?之风,它如果要再次吹到多塞特这一带沿海地区来,得三思而行了。” 他看查尔斯的目光和蔼多了。 “他是达尔文主义者吗?” “是个狂热的达尔文主义者。” 格罗根抓住他的手,握得很紧,仿佛他是鲁滨孙,查尔斯就是星期五。此时他们之间的情感交流,也许和半英里之外两个熟睡的姑娘之间的下意识交流不无相似之处。他们知道,他们就像一大团昏睡面团中的两颗酵母,一大碗淡而无味的菜汤里的两粒盐。 我们这两位具有烧炭党思想的人——男人不是都有些孩子气,喜欢假扮秘密组织成员嘛,此时又斟满了一杯格罗格酒,点燃了一支新的方头雪茄,把达尔文大大赞扬了一番。你可能会以为,他们正在讨论的新的伟大真理,应该会使他们觉得自己渺小,然而事实恐怕不是这样,他们俩的精神态度——尤其是查尔斯,他在凌晨时分终于步行回家——充满了趾高气扬的优越感,觉得自己的智力远远超过别人。 莱姆镇一片漆黑,这儿的芸芸众生显然都已跟往日一样进入睡梦之中,但是自然(这个词具有双重意义)选择出来的查尔斯却是才智非凡,有如天马行空,清醒前行,他不需要睡眠,他理解一切。 唯独萨拉,他不理解。 ①“敏锐”作者用的是 acuteness,“漂亮”用的是 cuteness,从字母组合上看,“敏锐”主要是由“漂亮”组成的,只差一个字母。 ②拉丁文,意思即“好酒在合适的地方喝真有味道”。 ③铁文明意指铁路。 ④希腊有个岛叫莱斯博斯(Lesbos),莱斯博斯岛的居民为 Lesbian,以小写字母开头的lesbian 一词又有“同性恋女子”之义。 ⑤乔治·莫兰(1763-1804),英国画家。 ⑥伯基特·福斯特(1825-1899),英国画家、雕刻家。 ⑦查尔斯·赖尔(1797-1875),英国地质学家。他认为地球表面特征是在不断缓慢变化的自然过程中形成的,反对灾变论或求助于《圣经》。 ⑧乔治·路易·勒克莱尔·布丰(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 ⑨菲力普·亨利·戈斯(1810-1888),英国动物学家。 ⑩《脐:解开地质学难题的尝试》这本书已被人们淡忘,这是一件遗憾的事,因为它堪称当时整个时代的奇书之一,而且不经意间还写得妙趣横生。作者是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当时的头牌海洋生物学家。但是他害怕赖尔及其追随者,竟于 1857 年提出一种理论,一举把科学与《圣经》对创世的解释之间存在的矛盾冲突清除得一干二净。戈斯的巧妙观点是:上帝创造亚当那一天,同时创造了全部化石和生命的灭绝形式—这当然是古往今来由人归于上帝的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掩饰行为。《脐》的出版时间—比《物种起源》早两年—也是最不幸的。当然,半个世纪之后,戈斯还是成了一个不朽的人物,因为他的儿子埃德蒙写了一部著名的很精彩的回忆录。——原注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基督教新教一些自称“保守”的神学家为反对现代主义而形成的神学主张。 20 难道上帝和自然在斗争冲突, 而自然赐予如此多的噩梦? 看来她似乎多么关心物种, 而对个别的生命毫不在乎…… ——丁尼生《悼念集》,1850 最后,她打破沉默,向伯克莱大夫讲明了。约翰·肯尼迪的私人医师跪了下来,用颤抖的手指着她那条可怕的裙子。“换一件衣服吧?”他怯生生地提议。 “不,”她恶狠狠地低声说:“让他们看看那是多么恐怖。” ——威廉·曼彻斯特《肯尼迪总统之死》 她侧身站在常春藤隧道另一端的阴影里。她用不着东张西望,她已经看见他穿过树林爬上来了。天气好极了,蔚蓝的天空,和煦的西南风轻拂。美好的天气引来了一群群春天的彩蝶,有黄粉蝶、橙色尖翅粉蝶、绿纹白粉蝶,最近我们才发现,这些蝴蝶对农业高产不利,于是用药把它们毒死到近乎灭绝。它们翩翩起舞,一路陪查尔斯经过奶牛场,穿过树林。此时有一只色彩斑斓的粉蝶在萨拉黑色身影背后灿烂的空地上空飞舞。 查尔斯在钻进常春藤下的深绿色浓阴之前,驻足观望四周,为的是确保没有人看见他。只有高大的树把它们依然光秃秃的树枝伸展到阒无一人的林地上来。 直到他走得很近,她才转过身来。甚至此时她也没正眼看他。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又一枚介壳,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把它递给他,仿佛那礼物自己会说话似的。查尔斯把它接过来,但是她的窘态是富于感染力的。 “你给了我这些介壳,应该允许我按照安宁小姐化石店的价格付款给你。” 她抬起头,他们的目光终于相遇。他看出她有些生气,又一次产生了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仿佛心头挨了一刀,觉得自己没能满足她的要求,让她失望了。但这一次他完全恢复了理性,也就是说,明确了自己决定采取的态度。因为这一次见面发生在前几章描绘的事件之后两天,格罗根医生关于死人和活人相比谁应优先得到考虑的话已经产生了影响,查尔斯此时已经为自己的冒险找到了科学依据和人道主义的理由。他坦率承认,自己这样做虽然有些不妥当,但却乐在其中。但这时他也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责任,他本人无疑属于最适宜生存者一类,但是人类中的最适宜生存者更应该对较不适宜生存者承担起一定的责任。 他甚至重新考虑,想把他和伍德拉夫小姐之间的关系告诉欧内斯蒂娜,可是这能行吗?他十分清楚地预计到,她可能会提出女人的一些傻问题,他如果据实回答,必然陷入危险境地。他很快就断定,就欧内斯蒂娜的性别和经历而言,她无法理解他的动机的利他性,因此他很自然地回避了他的责任中较少魅力的那一面。 他避开萨拉责备的目光。“我富有纯属偶然,你贫穷亦纯属偶然。我认为我们之间不必如此拘泥礼节。” 他的打算是这样的:对萨拉表示同情,但又保持一定距离,务必让她记住,他们两人的地位不同……当然必须用温和而不造作的反语法。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一点。” “你没有理由要给我什么东西。” “因为你来了。” 他发现她的温顺几乎与她的自尊一样令人感到窘迫。 “我来是因为你的确需要帮助,而我又能从中得到快乐。虽然我至今仍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如此信任,让我了解你的……”说到这里他变得支支吾吾,因为他差一点就说出“病情”,那将会暴露出自己既是绅士又是医生的双重身份。“……你的困难处境,我今天来已经准备好要仔细倾听你想对我说的话……你不是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她再次抬起头来望着他。他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她羞怯地朝有阳光的地方做了个手势。 “我知道附近有个僻静所在。我们到那里去好吗?” 他表示愿意去,她走到阳光下,穿过乱石密布的空地,她第一次遇见查尔斯就是在这片空地上,当时他正在搜寻化石。她步履轻盈稳健,一只手把裙子提起几英寸,另一只手捏着她那顶黑帽子的缎带。查尔斯跟在她后面,行动远不如她敏捷。他注意到她的黑色长袜脚跟处织补过,鞋跟已经磨损,同时也注意到她黑色头发的光泽。他想象,那头发如果完全松开来一定很美,浓密而艳丽。虽然她把头发向后梳,而且掖在上衣领子里,他还是怀疑,她常常把帽子拿在手里,是否出于虚荣。 她把他带进另一条绿色隧道,但是从另一头钻出来时看到的却是一道绿草如茵的山坡,很久以前,那里的悬崖垂直面曾经垮塌过。一丛丛的青草为攀登者提供了踩脚点,她小心选择路线,弯弯曲曲爬到山顶。他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偶尔可见她裙内宽松长裤裤脚底边的白色锻带装饰,几乎长及脚踝。爬山时女子本来应该在后面,不应该跑到他前面去。 萨拉在上面等查尔斯赶上来。接着他又在悬崖顶上跟在她后面走。忽然前面又出现一道悬崖,有数百码高,原来这里就是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悬崖群,两英里外的科布堤都能看得见。经过一段跋涉,他们来到一处更陡峭的山肩,角度很大,查尔斯觉得十分危险,一不小心,不出几英尺就会从悬崖边上摔下去。要是他一个人,他可能会犹豫不前。可是萨拉在上面却是行走自如,似乎不存在什么危险。在这道山肩的远端出现了几码平地,这就是她所说的“僻静所在”。 这是一个朝南的小山谷,周围长满了密密层层的刺藤和山茱萸科植物,像一个小小的绿色圆形露天剧场。有一棵生长受阻的山楂树歪向舞台后部,如果直径不足十五英尺的一块地方也可以称为舞台的话。有人——显然不是萨拉,曾在树干旁边竖起一大块平顶燧石,形成一个土里土气的宝座,坐在上面,下面的树林,远处的大海,尽收眼底。查尔斯身穿法兰绒套装,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仍不忘环顾四周。山谷周围的陡坡上开满了报春花、紫罗兰、野草莓的白色小花。小山谷仿佛悬在空中,沐浴在午后阳光的摇篮之中,十分迷人,非常安全。 “我应该向你表示祝贺。你在发现高山佳境方面很有天赋。” “是发现僻静所在。” 她请他坐到小山楂树下的燧石座上。 “我相信这应该是你的椅子。” 可是她转过身,迅速而不失风度地侧身坐到山楂树前数英尺处的一个小圆丘上,面对大海。查尔斯在宝座上坐定之后,发现只能看到她的半边脸——这可能又是她巧妙卖弄风情的一种手段,因为这样他就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头发。她坐得笔直,但却低着头,装模作样地摆弄着她那顶帽子。查尔斯注视着她,心里暗自好笑,脸上却没显露出来。他看得出她一时不知如何启齿。这是个十分随意的露天场合,两个人又都是年轻人,就像兄妹一样,她也就不那么羞涩、拘谨了。 她把帽子放在一边,解开上衣,十指交叉端坐,但仍然没有说话。她那件上衣的高领和剪裁样式,尤其是从后面看上去,显出有些男性特征,有点像女马车夫或女兵,但也只是有点像,但是她的头发轻而易举就把你的看法给否定了。查尔斯惊奇地发现,简朴的衣着无损她的形象,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穿了还挺合适,比华丽的服饰效果更佳。最近五年是妇女时装大解放的时期,至少在伦敦是如此。用人为辅助手段美化胸脯造型的做法开始出现,并且普及开来。画眉毛、画睫毛、涂唇膏、修剪发梢、染色……多数时髦妇女都作如是打扮,不仅仅是暗娼如此。但是萨拉却全然不搞这一套。她面对时髦似乎完全无动于衷。尽管如此,她还是挺住了,就像查尔斯脚边朴实无华的报春花,经受住了温室中具有异国情调的奇花异草的争奇斗艳。 查尔斯静静地坐着,对他脚下这位奇特的恳求者显出一点威严来,一副不想过多帮助她的样子。但她还是坚持不开口,或许是出于胆怯谦卑,但是他开始很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在向他挑战,要他想办法哄她把心中的奥秘说出来。最后他终于屈服。 “伍德拉夫小姐,我讨厌不道德行为,但是我更讨厌毫不宽容的道德观。我保证不做太严厉的评判。” 她把脑袋稍微动了一下,但仍然在犹豫。她像是在水边徘徊,想下去游泳却又三心二意,突然她一头栽进水中,痛痛快快地说开了。“他的名字叫瓦盖讷,他的船沉没之后,他被带到塔尔博特上尉家里。除了另外两个人外,其余的人全淹死了。可是你听说过这回事吗?” “只听说有那么回事。没听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让我佩服的第一个特点是他的勇敢。我当时不知道,男人可以做到既非常勇敢又非常虚伪。”她凝视着大海,仿佛她的话是讲给大海听的,而不是讲给背后的查尔斯听的。“他的伤势非常严重,从髋部到膝盖,皮开肉绽。如果出现坏疽,他那条腿就保不住了。起初那几天,他痛得很厉害,但是他从不叫喊,连最轻微的呻吟都没有。每当医生给他包扎伤口时,他就紧紧抓住我的手,有一次他抓得特别紧,我痛得几乎昏过去。” “他不会讲英文吗?” “只能说几个字。塔尔博特太太的法语水平和他的英语不相上下。他刚来不久,塔尔博特上尉便因军务离开了。他告诉我们,他是法国波尔多人。他父亲是个有钱的律师,再婚后用欺骗手段剥夺了前妻所生子女的财产继承权。瓦盖讷在运酒的商船上当水手。沉船这一次,他说他是船上的大副。但是他所说的一切全是假的。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看样子像个绅士。就这些。” 她似乎不习惯做连续表达,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地说完一句话之后,都有一个奇怪的小停顿,是她自己在考虑下一句话该说什么呢,还是要让查尔斯有插话的时间,他也说不清楚。 他低声说:“我明白了。” “有时我认为他与那次沉船事故毫无关系。他是装扮成海员的魔鬼。”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他长得很英俊。从未有过一个男人像他那样关心我,我是说他在养伤期间。他从不看书,比小孩子还糟。他很喜欢交谈,听别人说,也说给别人听。他说我做了傻事,他不理解我为什么还不结婚,诸如此类。我都相信了他。” “总而言之,他勾引你?” “你应该明白,我们总是用法语讲话。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我觉得我们之间所说的话都不很准确。我从没到过法国,听力不是很好,常常无法准确理解他说的话。这不能全怪他。或许是我听错了他的意思。他常常取笑我,但似乎并无恶意。”她迟疑了一下:“我……我甚至以此为乐。我不让他吻我的手,他说我心太狠。终于有一天我也觉得自己心太狠了。” “于是从那以后你就不再心狠了?” “是的。” 一只乌鸦飞到他们头顶上,黑色羽毛闪烁着光芒,在微风中缓慢盘旋,后来突然受惊悄然飞走了。 “我明白了。” 他说这话的意思只是想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但是她却只理解了字面上的意思。 “你不可能明白,史密森。因为你不是女人。你不是一个生来注定要成为农夫之妻却被送去接受教育以培养成……地位较高的那么一个女人。向我求婚的事已经有过几次。我在多尔切斯特的时候,有个有钱的牧场主——此事不值一提。你不是天生尊重并热爱智慧、美丽、有学识的女人……我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它,我没有权利追求这些东西,但是我心向往之,而且我不相信这一切全是虚荣……”她沉默片刻。“你从来没有当过家庭教师,史密森先生,一个年轻女人,自己没有孩子,却被别人雇去照顾孩子。你无法想象,那些孩子越是可爱,你的痛苦就越是无法容忍。你不要以为我这样说纯粹是出于妒忌。我爱小保罗和弗吉尼亚,我对塔尔博特太太除了感激和爱戴,没有掺杂别的情感,我甚至愿意为她或者她的孩子去死。但是,每天生活在家庭幸福的环境之中,以最近的距离亲眼目睹幸福的婚姻、家庭和可爱的孩子。”她停顿了一下。“塔尔博特太太恰好与我同龄。”她又停住了。“渐渐地我觉得自己虽然被允许生活在天堂里,但天堂里的一切我都无权享受。” “其实你受的苦大家都有,只是各自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她令人吃惊地拼命摇头。他意识到已经触及她内心深处的某种感情了。 “我的意思是说,社会特权不一定能带来幸福。” “这就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至少还有可能得到幸福,另一种是……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再次摇头。 “但是你肯定不能说,所有的家庭女教师都很不幸,或者都不结婚。” “都跟我一样。”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打断了你的故事。请原谅。” “你会相信我说的话不是出于妒忌吗?” 她转过身,眼神有些紧张。他点点头。她从身边的陡坡上折下一小枝远志,蓝色的花朵像可爱天使的小生殖器。她接着说。 “瓦盖讷的身体恢复了。离开他回国只剩一个星期了。当时他已向我表示他爱我。” “他要求你嫁给他了吗?” 她要回答这个问题似乎有困难。“曾经有过谈婚论嫁。他对我说,他回到法国之后将会升任一艘酒船的船长。他希望能恢复他和他的兄弟所失去的遗产。”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回法国去。” “塔尔博特太太知道这一情况吗?” “她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女人,而且还特别坦率。假如塔尔博特上尉当时在家……可是他不在。起初我不好意思对她说,后来是担心。”她又做了补充,“担心我说了,她一定会给我那样一个忠告。”她开始摘远志小枝上的叶子。“瓦盖讷的态度变得很坚决。他让我相信,他的全部幸福都取决于他离开时我跟他一起走,甚至我的幸福也完全取决于此。他已经查清我的很多情况:我的父亲死在精神病院;我没有财产,没有亲人;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被迫以某种神秘的方式过着孤独的生活,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她把远志小枝放在一边,手指紧紧抓住大腿。“我一直过着孤寂的生活,史密森先生。命运似乎注定我永远不能和同等的人建立友谊,永远不能住在自己的家里,永远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主体世界之外。四年前,我父亲被宣布破产。我们的一切财产都被变卖。从那时起,我一直被幻觉所困扰,总觉得一切东西,包括桌子、椅子、镜子,都合谋来增加我的孤独。它们说,你永远不可能拥有我们,我们永远不属于你,而永远属于别人。我知道这是精神失常的表现。我知道,工业城市里也存在贫困和孤独,与之相比,我的生活已经算得上舒适奢侈了。但是当我从报纸上看到工会主义者们的疯狂报复行为时,我多少还可以理解,甚至羡慕他们,因为他们知道该在何处如何施行报复。而我却完全无能为力。”她的声音里逐渐产生出一种新的因素,那是一种强烈感情的体现,它部分地否定了她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她用比较平静的口气又补充了一句,“我恐怕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解释得很清楚。” “我不能肯定我会同意你的这种感情,但是我完全能理解它。” “瓦盖讷走了,他到威茅斯去乘邮船。塔尔博特太太当然以为他一到那里马上就能乘上船。但是他告诉我,他要等我去找他。我没有答应他。相反地,我还对他发誓……可是我在流泪。他最后说,他要等我一个星期。我说我永远不会跟他走。可是过了一天,两天,我再也不能对他说话,我刚才提到的那种孤寂感又向我袭来,我觉得自己就要被它淹没了,更糟糕的是,我让一根可能拯救我性命的圆木漂远了。我彻底绝望了。绝望所带来的痛苦,由于我必须忍受并加以掩藏而变得更加厉害。到了第五天,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但是我猜,这一切都是瞒着塔尔博特太太的,难道你就没有因此而引起怀疑吗?一个诚实的男人,不可能有这样的行为。” “史密森先生,我知道,对于一个对我的性情和处境一无所知的人来说,我的那种愚蠢,那种对他的真实性格视而不见,在当时显得那么突出,不能不令人觉得太不应该。我无法隐藏那种愚蠢。或许我一向知道自己愚蠢。我灵魂深处一定有某种瑕疵,把我本性中善良的一面给蒙蔽了。我们的交往是以欺骗开始的。一旦走上这样的路,就很难回头了。” 这番话对查尔斯本来也许会成为一个警告,但是他完全被她的故事迷住了,已无暇考虑自己的问题。 “你就到威茅斯去了?” “我骗塔尔博特太太,说有个同学病得很重。她相信我是要到谢尔博恩去。去那两个地方都要经过多尔切斯特。到那里以后,我便乘公共马车去威茅斯。” 萨拉说到这里停住了,低下了头,似乎再也没有勇气往下说了。 “你不必说,伍德拉夫小姐,我能猜——” 她摇摇头,“现在这件事我非讲不可,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查尔斯也低头看地面。底下有一片高大的树林,林子里有一只鸫在歌唱,在蔚蓝宁静的天空下,那叫声显得特别狂野。最后她接着说:“我在港口附近找到一个寄宿的地方,然后就到他说他要下榻的客栈去找他。他不在,但是给我留了一张条子,告诉我他住到另一家客栈去了。我又到那里去找他。那可不是个……体面的地方。我打听他的去处时,人们回答时的神情,我多少已感觉到了。他让人告诉我他的房间在哪里,希望我能上去,但是我坚持要他下来。他果然下来了,见到我时现出特别高兴的样子,颇像个恋人。他为他住的客栈过于简陋向我表示歉意。他说那地方比另一家客栈便宜,法国海员和商人常在那里下榻。我有些害怕,但是他对我特别好。那天我一天没吃东西,他招待我吃饭……” 她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公共休息室里很嘈杂,于是我们到一间客厅里去。我没法说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他变了。尽管他体贴备至、笑容可掬、亲热有加,但是我知道,我要是不来,他既不会感到惊奇,伤心的时间也不会长。当时我一下子明白了,他只不过是在养伤康复期间拿我开心而已。我眼前的面纱除去了。我看出他并无诚意……是个骗子。嫁给他无异于嫁给一个一文不值的冒险家。那一次见面不到五分钟,我便看穿了一切。”她仿佛听出自己的话音里又出现了自我谴责的痛苦声调,突然打住。后来她用比较低沉的声调继续讲下去。“你可能会怀疑,以前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我相信我早就看出来了,但是看出来和承认它毕竟不是一回事。我认为他有点像蜥蜴,能随着周围的环境改变自己的颜色。他在绅士家里颇有绅士派头,在那个客栈里,我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而且我知道,他在客栈里呈现出来的颜色比其他颜色更自然。” 她把目光投向大海。查尔斯想象,她的双颊一定更红了,可是她的头已经转过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一个……一个正派的女人是会马上离开的。自从那天晚上以来,我对自己的灵魂进行检查不下千次。我唯一的发现是,任何一种说法都无法解释我当时的行为。当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我首先是被惊呆了——但是尽管那么可怕……我还是想在他身上发现长处、可敬的东西、信誉。结果,我发现自己因为受骗而充满了愤怒。我对自己说,假如我过去没有受过那样难以容忍的孤寂之苦,我是不会那么盲目的。因此我把自己的窘况归咎于环境。以前我从未遇到过如此尴尬的处境,也从未涉足过这样的客栈。在那里,人们全然不顾行为得不得体,他们崇拜罪恶就像人们在高尚的场所崇尚道德一样。我无法解释。我的思想乱极了。也许我认为自己应该以命运的主人的姿态出现。我是自己逃出来找这个男人的,过分正派必定会显得荒唐……甚至近乎虚荣。”她略作停顿,“我终于留了下来。我吃了他招待的晚餐,喝了他硬要我喝的酒。我并没有喝醉。我认为酒倒使我把事态看得更清楚了……你说这可能吗?” 她慢慢转过头来,希望得到他的回答,仿佛他可能已经消失,她要证实他并未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她看不见。 “当然可能。” “酒仿佛给了我力量和勇气……还有理解。它不是魔鬼的工具。后来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再也掩盖不住他对我的真实企图,同时我也无法故作惊讶。从我决定留下来那一刻起,我的所谓清纯便完全是虚伪的了。史密森先生,我并非想为自己辩护。我很清楚地知道,当时我还可以,即使是在服务员清理完晚餐餐桌,他把门关上之后,我照样还可以离开。我可以对你讲假话,说他是用暴力制伏了我,是他用药把我麻醉倒……爱怎么编造都可以。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错,他的确毫无顾忌、反复无常、情欲强烈而又十分自私,但是他绝不会违背一个女人的意愿强行把她占有。” 就在这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刻,她完全转过身来,正面直视查尔斯。她满脸通红,但是在他看来,与其说是由于尴尬,不如说是一种激情、一种愤怒、一种反抗。她仿佛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并为此感到骄傲。 “我把自己给了他。” 当时他无法承受她的目光,只好眼睛向下看,有气无力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明白了。” “因此我是个蒙受双重耻辱的女人,既是环境所迫,又是自主选择。” 沉默。她再次面对大海。 他低声说:“我并没有要求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史密森先生,我要请求你理解的并不是我做了这样一件可耻的事,而是为什么我会那样做,为什么我会牺牲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去满足我并不爱的男人一时的欲望。”她举起双手托住下巴。“我那样做是为了把自己永远变成另一个人。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人们指着我说,那就是法国中尉的妓女——是的,让他们把这个字眼说出来吧。让他们知道我过去受苦,现在仍在受苦,和大地上每个城镇每个村庄里的其他人一样受苦。我不可能和那个男人结婚,于是我嫁给了耻辱。我的意思不是说我当时头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是说我故意要让瓦盖讷如愿以偿地占有了我。我当时的感觉有如是在跳悬崖,或者用刀刺自己的心。那是一种自杀,是一种绝望的行为,史密森先生。我知道那是邪恶……是亵渎上帝,但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从过去的自己中挣脱出来。假如当时我离开那个房间,回到塔尔博特太太家里,恢复以前的生活方式,我知道我现在早已不在人世……我会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性命。让我坚持活下来的恰恰是我的耻辱,是我知道自己确实和别的女人不同。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丈夫,以及她们享有的各种纯真的幸福。她们永远不可能理解我的罪恶的原因。”她停住话头,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清楚说出来的东西。“有时候我几乎可怜她们。我认为自己享有一种她们无法理解的自由。什么侮辱,什么责难,都触动不了我。因为我已经把自己置身于社会所不容的境地。我蝼蚁不如,几乎不再是人。我是法国中尉的妓女。” 最后这一大段话,她想说的是什么,查尔斯只是一知半解。在她讲到她在威茅斯做出令人惊奇的决定之前,他对她的那些行为都是寄予同情的,而且藏在心里的比表露出来的还多。他能想象她在当家庭女教师期间那难熬的痛苦——瓦盖讷是个惯于花言巧语的坏蛋,她在那种情况下很容易会落入他的魔掌——但是谈到被社会所不容后获得自由,以及嫁给耻辱,他就觉得难以理解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还是能理解的,因为萨拉讲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了。她不让查尔斯看出她在哭泣,或者说试图不让他看出。也就是说,她不用双手捂脸,不伸手掏手帕,仍然坐在原处,只是把脸转向另一边。起初,查尔斯还真弄不明白她沉默不语的真实原因。 但是后来出于某种冲动,他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在草地上向前跨了两步,以便看清她的侧脸。他看见她的双颊已经泪湿,他的心灵几乎难以忍受地深受触动,他情绪激动,思绪纷乱,被矛盾的旋涡所包围,他原来那种公正明断的怜悯之心被卷走了,他的可靠的精神支柱被冲垮了。他仿佛看到了她未曾详述的那一幕:她献出自己的身子。他一下子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正在享受她的肉体的瓦盖讷,另一个则跳上前去把他打倒在地。在他眼里,萨拉也是如此:她既是无辜的受害者,又是放荡不羁、寡廉鲜耻的女人。在他心灵深处,他对她的不贞是原谅的,而且还瞥见了自己也可能对她起淫心的心理阴暗面。 今天,人们对性问题的基本看法不可能发生如此突然的变化。男人和女人随便在什么场合稍有接触,立即就会考虑发生肉体关系的可能性。我们认为,这种对于人类行为的真实冲动的直率态度是健康的,但是在查尔斯的时代,凡是公众认为应列为禁忌的欲望,也就不被个人的头脑在私底下接受。当人的意识遭到这些潜藏猛虎的袭击时,往往不知所措,露出荒唐可笑的窘态。 在当时的维多利亚时代,人们还有一种奇特的埃及式特征:幽闭欲。我们清楚地看到,他们用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同木乃伊;在他们的建筑中,窗户和走廊都很窄小;他们害怕开放和裸露;他们掩盖真实,拒斥自然。查尔斯那个时代的革命性艺术运动当然是具有拉斐尔前派风格的,它们至少试图承认本质和性的存在,但是我们只要把米莱①或福特·马多克斯·布朗②作品中的田园风光背景拿来与康斯特布尔③或帕尔默④作品中的背景做一个比较,就可以看出前者在对待外部现实的态度上是多么理想化,多么富于装饰意识。因此,在查尔斯看来,萨拉公开坦率的供状——供状本身是公开坦率的,光天化日的环境也是公开坦率的——与其说是描述一种比较尖锐的现实,不如说是让观看者得以对理想世界瞥上一眼。这份供状之所以显得奇特,并不是因为它比较真实,而是因为它比较不真实。它描绘的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在那里,裸体美人比赤裸裸的事实重要得多。 查尔斯俯身用心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到自己坐的地方。他的心跳得很快,仿佛他刚从悬崖的边缘上缩回来。大海上空,远处最南端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大量云彩,浅黄色的、琥珀色的、雪白的,宛如某一山脉绚丽的群峰,如高塔,如巨墙,一直延伸到极目之处……它们是那么遥远——其遥远有如特来美修道院⑤,有如一片没有罪恶、令人心醉神迷的田园诗般的净土,查尔斯、萨拉和欧内斯蒂娜或许可以漫步其中。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查尔斯当时的思想就那么具体,那么不光彩地带有浓烈的伊斯兰教色彩。但是远处的云彩使他想起了自己的不如意。他多么想再次扬帆越过第勒尼安海;多么想跨上马朝着远方阿维拉的城墙进发;多么想冒着爱琴海上炫目的阳光朝希腊的某个神庙进发。但即使在那样一个时刻,仍然有一个黑影在他的前面移动,那是他已逝的妹妹。她步履轻盈,姿态优美地步上石板台阶,进入断裂廊柱的奥秘之中。 ①米莱(1829-1896),英国画家,拉斐尔前派奠基人之一。 ②福特·马多克斯·布朗(1821-1893),英国画家,其作品在感情和技巧上与拉斐尔前 派相似。 ③约翰·康斯特布尔(1776-1837),英国风景画家,追求真实再现英国农村的自然景色。 ④塞缪尔·帕尔默(1805-1881),英国风景画家、版画家,他的作品特色是将奥秘的大自然和强烈的宗教色彩交织在鲜明的牧歌情调之中。 ⑤特来美修道院是法国作家拉伯雷在其代表作《巨人传》中虚构的一个境界,在那里每 个人都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21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噢, 玛格丽特,但愿这双手臂 能够把你紧紧地抱牢…… 可是瞧!一切徒劳无益。 在那旷漠寂寥的空际。 我那渴求的手臂投向你处。 但海洋翻腾在我们中间—— 我们彼此不同的过去。 ——马修·阿诺德《分手》,1853 一分钟的静默。她稍微抬起头,表示她已经恢复正常了。她半转过身。 “我可以把故事讲完吗?还有一些需要补充。” “请不要让你自己太伤心了。” 她点头表示应允,接着往下讲:“第二天他就走了,恰好有船。他找了些借口,说他家里有困难,他离开家的时间太长了。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我知道他在撒谎,但我什么也不说。或许你会认为我应该回到塔尔博特太太家,并伪称我确实到过谢尔博恩。但是我藏不住我的感情,史密森先生。我处于绝望的迷惘状态。人们只要看一看我的脸,就会知道我在外出期间发生了改变生活的重大事件。而且我也不能对塔尔博特太太撒谎。我实在不想说谎。” “你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全都对她说了吗?” 她低着头看自己的双手。“没有。我告诉她,我和瓦盖讷见了面,有一天他会回来跟我结婚。我这么说……并非出于自尊。塔尔博特太太心地善良,即使我把真相告诉她,她也能理解,我是说她会宽恕我,但是我不能告诉她说,我被迫走这条路,部分原因是她自己过着幸福的生活。”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已经结婚的?” “一个月以后。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受气丈夫。他还继续跟我谈爱,说要安排……没什么好令人吃惊的。我并不觉得痛苦。我心平气和地给他回了信。我告诉他,我对他的感情已经终结,我希望永远不再见到他。” “这件事,除了我,你对谁都瞒着?” 她等了好长时间才回答:“是的。原因我已经说过了。” “为了惩罚你自己?” “为了做一个我必须做的人,一个被抛弃的人。” 查尔斯想起来了,他自己对她表示关心的时候,格罗根医生曾做出明确的反应。“我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如果被我这个性别中的道德败坏者欺骗过的每一个女人都跟你一样,恐怕全国到处都是被抛弃的人了。” “已经到处都是了。” “不至于吧,别说得太玄乎了。” “的确到处都是,只是她们不敢承认罢了。” 他凝视着她的后背,想起了格罗根医生说过的另一句话——说的是有些病人拒不服药。但是他决定再试一次。他十指交叉,向前探出身子。 “我完全可以理解,一个受过教育、颇有才智的人,在某些环境中会觉得很不愉快。但是教育和才智难道就不能让一个人战胜——” 她突然站起来,向悬崖边缘走去。查尔斯急忙跟上,站在她身边,随时准备抓住她的胳膊,因为他已经看出,他毫无创意的劝告已经产生了与他的意图背道而驰的效果。她举目远眺大海,他从她脸上的某种神情可以看出,她已经觉察到自己做了错误的判断,其实他很迂腐,只会循着惯例装腔作势说大话。她身上的确有某种男人气质。查尔斯觉得自己像个老太婆,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原谅我。或许我问得太多了,但是我的用心是好的。” 她低下头,接受了他含蓄的道歉,但紧接着又举目继续远眺大海。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更加暴露了,底下树林里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看到他们。 “请你往后退一点。这里不安全。” 她转过身,注视着他。她又一次看穿了他的真实动机,使它变成赤裸裸的。他觉得很窘。我们有时候可以在一个现代人的脸上看到一个世纪以前的神态,但是永远看不到一个世纪以后的神态。过了一会儿,她从他身边走过,回到山楂树旁。他站在小舞台的中央。 “你对我所说的一切更加坚定了我以前的看法。你应该离开莱姆镇。” “假如我离开这里,我就离开了我的耻辱。那我就完了。” 她伸起手,摸到山楂树枝。他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是她好像故意用手在树枝上使劲捏了一下。手指上立即冒出一滴殷红的鲜血。她看了一下,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悄悄把血擦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她提出问题。 “去年夏天你为什么拒绝格罗根医生的帮助?”她用责备的目光打量着他,但是他对她的这种反应早有准备。“是的,我曾经征求过他的意见。你不能否认我有这样做的权利。” 她又转向一边:“你是有这个权利。” “那么你就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我不想找他寻求帮助。我对他并无成见。我也知道他想帮助我。” “他给你的忠告不是和我一样的吗?” “是的。” “我要郑重地提醒你,不要忘记你对我做过的承诺。” 她没有回答,但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查尔斯朝前迈了几步,离她站着注视山楂树枝的地方更近些。 “伍德拉夫小姐?”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你还会提出相同的忠告吗?” “那是毫无疑问的。” “你已经宽恕了我的罪行了吗?” 查尔斯对这个问题缺乏思想准备。“你把我的宽恕看得太重了。最重要的是你要宽恕自己的罪过,可是在这里你是永远办不到的。”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史密森先生。” “上天不允许我对唯有我们的上帝才能决定的事情表态。但是我相信,我们大家全都相信,你为赎罪而做的自我惩罚已经很充分了。你已经得到了大家的宽恕。” “可能也已经被遗忘了。”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像是在下结论,查尔斯颇感困惑。后来他笑了。“你这话的意思如果是指朋友们不打算提供实际帮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他们都很好心。但是我就像这棵山楂树,史密森先生。它孤零零地生长在这里,没有人会责备它。只有当它从布罗德街走过的时候,它才得罪了社会。” 他表示不同意她的看法:“但是我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你应该不会对我说,你的任务就是要得罪社会吧。”他又补了一句,“我只能做这样的推断。” 她半转身子,“难道社会不就是希望把我逼到另一个孤寂的地方去吗?” “现在你提出的问题是生存的合法性问题。” “这是禁区吗?” “禁区倒不是。但是不会有结果。” 她摇头:“结果还是有的,不过只是苦果罢了。” 但是她说这话并无反驳之意,而是带着深深的悲哀,几乎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的供状惊涛所产生的余波、白费精力的感觉,把查尔斯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发觉,她坦率的目光与她坦率的思想和语言是相称的,过去他有时认为她是放肆地在追求智力平等(因此有怨恨男人之嫌),其实不然,她是在表示一种亲近,一种赤身裸体般的亲近,那种思想和感情上的亲近,是迄今他与女人的交往中所无法想象的。 他这样想并不是主观的,而是客观的:她是个非凡的女子,但愿有某个未婚男子独具慧眼识此女杰。这种感情并无男性的妒忌,只是对人类的损失深感惋惜。他突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做安慰状,然后又同样迅速地转过身去。沉默。 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失望,开口问道:“你认为我应该离开这里吗?” 他立即觉得如释重负,迫不及待地又向她转过身来。 “我诚恳地劝你离开这里。新的环境,新的面孔……没有这些烦心的实际问题。我们只等你的决定,愿意为你效劳。” “可以让我考虑一两天吗?”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他决定碰一下运气,抓住她难得出现的正常状态。“我建议,我们现在请特兰特太太赞助办这件事。如果你允许,我可以关照让她为你提供你可能需要的费用。” 她低着头,眼泪又快流下来了。她低声说,“我不配得到这么大的恩惠。我……” “别说了。我想不出更有意义的花钱办法了。” 查尔斯全身流遍了一股微妙的胜利暖流。事态果不出格罗根所料。忏悔带来了疗效,起码是看到了一线希望。他转身从大燧石旁捡起自己的手杖。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必须到特兰特太太家来吗?” “你能来就太好了。当然,我们见过几次面的事就不必提了。” “我什么都不说。” 他仿佛已经看见了特兰特太太家的场景:他礼貌地表示一下惊讶,但同时又表现出不太感兴趣的样子,接着便以无私的态度坚持,一切必要的经济援助均由他支付。欧内斯蒂娜很可能会拿这件事开他的玩笑,那将会减轻他良心上的痛苦。想到这里他对萨拉露出了笑容。 “你已经说出了心中的秘密。我相信你将会发现,这样做在许多方面可以减轻自己的精神负担。你有许多天然的优势。你在生活中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总有一天,你近几年来的不愉快经历将会变得只不过像切西尔海滩上空的云彩一样。那时你将会站在阳光下,面对自己过去的悲伤微笑。”他仿佛在她充满疑虑的眼睛背后看到了一丝亮光。她一下变得像小孩似的,你哄她,或者教训她——别哭,她既听话,又有些不甘心。他笑得更开心了,小声补了一句:“我们是不是该下山了?” 她好像想说什么,无疑是想重申她的感激之情,但是看见他急切等待下山的架势,只好用眷恋的目光最后看了一下他的双眼,便从他身边走过。 她领头下山就像她领头上山一样干净利索。他望着她的后背,心里觉得有些遗憾。今后再也看不到她现在这副模样了……既有遗憾,也有欣慰。的确是一个不平凡的年轻女子。他忘不了她,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些安慰。往后,特兰特姨妈可以充当他的侦探。 他们来到较低的悬崖脚下,钻过第一条常春藤隧道,走过那片空地,进入第二条绿色走廊,此时突然出现情况! 从底下远处贯穿安德克利夫的主道上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那笑声的效果很奇特——似乎林中精灵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的秘密幽会,现在再也忍不住她的——那笑声无疑是女性的——欢笑,笑他们傻乎乎地以为没人看见。 查尔斯和萨拉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查尔斯越来越轻松的心情顿时为惊慌所取代。但是常春藤的帷幕十分稠密,笑声是从二三百码以外的地方传来的,他们不可能被发现。除非他们走下山坡的时候……她迅即把一个手指举到嘴唇上,示意他别动,她自己则悄悄走到隧道尽头。查尔斯看见她小心翼翼地探身观察下面的小径。她突然向他转过头来。她朝他做了个手势,招呼他向她靠拢,但尽量不要弄出声响来。与此同时,再次传来笑声。这一次笑声没那么大,但距离却近了。刚才不管是谁走在主道上,现在已经离开了主道,沿着山坡爬上来,穿过树林,向他们走来。 查尔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萨拉靠近,战战兢兢地为他那双难以采取隐秘行动的靴子寻找每一个落脚点。他感到自己脸涨得通红,心情万分尴尬。任何解释都是一点也站不住脚的。无论如何,人家已经看见他和萨拉单独在一起,这就叫当场被抓。 他来到她站立的地方,好在那里的常春藤长得最为茂密。她已经从闯入者那个方向回过头来,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垂着目光,仿佛是在为自己把他们两个人弄到这个地步而默默地感到内疚。查尔斯透过枝叶,朝底下的树林山坡上看,他的血液顿时凝固了。朝他们走过来的竟是萨姆和玛丽,他们似乎也在寻找同样的僻静场所。萨姆用一只手臂搂住姑娘的双肩,另一只手拿着帽子,她也拿着一顶女帽。她穿着欧内斯蒂娜送给她的那件绿色连衣裙,查尔斯上一次看到这件连衣裙时,它还是穿在欧内斯蒂娜身上的。玛丽的脑袋有点后仰,正好靠在萨姆的脸颊上。他们显然是一对年轻恋人,这就像那些树都是老树一样易辨。他们情窦初开,充满性爱,如同他们脚下的四月青草。 查尔斯往后退了一点,但仍然看得见他们。就在他观察的时候,萨姆把姑娘的脸转过来,吻了她。她举起手臂,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后来两人手拉手,彼此羞涩地稍微分开了一点。萨姆领着姑娘走到林间的一片草地上。玛丽坐下来,仰卧在地。萨姆坐在她身边,俯身望着她。后来他把她脸颊上的头发撩到一边,柔情蜜意地吻了她的眼睛。 查尔斯被一种新的尴尬刺痛了:他瞥了萨拉一眼,想弄明白她到底知不知道那两个闯入者是谁。可是她正若无其事地注视着她脚边的荷叶蕨,好像他们只是在躲避阵雨似的。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他不再感到尴尬,逐渐放心了——两个仆人显然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对周围环境并不在意。他又瞥了萨拉一眼。此时她也从树干旁探头观察。她很快又回过头来,双眼盯着地面。但是后来她突然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接着,她做了一件令人感到奇怪而又震惊的事,那效果无异于脱光了自己的衣服。 她竟然笑了。 她那微笑十分复杂,查尔斯看了,起初简直不敢相信。她这笑的时间实在选择得太奇怪了!他感到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向他展示的机会:展示她的幽默,表明悲伤并不是她的全部。她那双大眼睛忧郁、悲伤、坦率,流露出一种冷嘲的神态,那是她崭新的一面,在过去的日子里,小保罗和弗吉尼亚对她的这一面一定十分熟悉,但是迄今她从未在莱姆镇上表露过。 那双眼睛和微曲的嘴唇仿佛在说:你的满腔抱负哪里去了?你的出身、你的科学、你的道德规范、你的社会秩序,都到哪里去了?更严重的是,那微笑不是你板起面孔或皱皱眉头就能打发的,你只能同样用微笑去回应,因为它宽恕了萨姆和玛丽,它宽恕了一切。到当时为止在查尔斯和她本人之间所发生过的一切,都让它以一种微妙到无法分析的方式给破坏了。它要求别人对她有更深刻的理解,要求别人接受她那种逐渐转化为亲近的可怕平等,查尔斯的自觉接受程度还不够。其实,查尔斯并不是有意微笑对她表示回应。他发现自己在微笑,只是用眼睛在笑,但毕竟是笑了。他有些激动,但是就他对自己生命的充分了解而言,这种冲动在某种意义上还是太朦胧,太一般,谈不上有性的成分,就像一个男人顺着一堵长长的高墙摸到尽头,终于找到了一扇寻觅已久的门……但却发现门是锁着的。 他们两人站立了好一会儿,女的就是那扇门,男的却没有钥匙。后来她又低下了头,笑容也消失了。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查尔斯终于看清了真实情况:他真的已经有一只脚伸到了悬崖之外。他一时觉得自己就要跳下去了,非跳下去不可。他知道,如果他张开双臂,他绝不会遇到反抗……出现的只能是双方的激情大爆发。他的脸颊更红了。最后他低声说道: “以后我们不要再单独见面了。” 她没有抬头,但是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她突然近乎赌气地转过身去,让他看不见她的脸。他又透过树叶望。萨姆俯着身子,他的头和双肩把玛丽遮没了。好长时间过去了,可是查尔斯仍在望,他的头脑仍然从悬崖峭壁上飞旋而下,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监视别人,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自己也感染了越来越多的毒素,尽管他竭力加以排除,但是已经快抵挡不住了。 此时,玛丽拯救了他。她突然把萨姆推开,笑着从山坡上朝主道跑下去。她停下来平衡一下自己的身体,回头对萨姆做了个鬼脸,然后提起裙子,连蹦带跳跑下长满紫罗兰和山靛的山坡,绿色连衣裙底下的红色衬裙时隐时现。萨姆在后面紧追不舍。他们的身影在灰色的树干中间越变越小,时而闪现绿色,时而闪现蓝色,时隐时现,最后完全消失。一连串笑声,最后以一声尖叫结束。接着是一片寂静。 五分钟过去了,他们仍然躲藏着,彼此一句话也没说。查尔斯仍然全神贯注地观察山下的动静,似乎进行如此严密的监视对他至关重要。他的目的当然只是为了避而不看萨拉。最后他打破了沉默。 “你最好先走。”她点头。“我再等半小时。”她再次点头,随后从他身边走过。他们的目光没有相遇。 她走进树林之后,才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她不可能看清他的脸,但是她一定看得出他还在监视。她脸上又恢复了原有的冷峻表情。她步履轻盈,穿过树林,下山去了。 22 在一种非凡激烈的感情下面, 我已体会到所承受的压力。 我也愿这炽热的心离我很远, 别的任何女人都无这份情意。 我也渴望那穿透人心的力量 和意志,像刺人的长矛一样, 我曾把勇往直前的行径赞扬 它不懂得犹疑,也不感到恐慌。 但在世上,我已懂得,有朝一日 你肯定也会证明的那种真谛, 那种意志和精力,虽所剩无几, 但和爱情相比更是少得出奇。 ——马修·阿诺德《诀别》,1853 查尔斯终于踏上返回莱姆镇归途的时候,脑子里考虑的东西很多,但是中心只有一个,那便是没有时代界限的流行男性话题:“老弟,你这是在玩火呀!”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他所想的和这句话的字面意义完全一致。他确实做了一件傻事,但是他的愚蠢并未给他招来惩罚。他虽然冒了一次荒唐的险,但却得以安然逃脱。此时,下面出现了爪形的科布大石堤,他感到格外兴奋。 他有必要如此严厉自责吗?他的动机从一开始就是最纯洁的,他治好了她的疯病。假如曾有瞬间邪念企图渗透他的防线,那也只不过是撒在有益健康的羔羊肉上的一点薄荷沙司。假如他现在不悬崖勒马,立即远离火苗,并且永远不再玩火,他当然是应该受到责备的。这一点他一定会十分小心去做的。他毕竟不是迷恋烛光的飞蛾,他聪明过人,生存能力极强,而且有完全的自由意志。假如他对自己的心理防护措施没有把握,他会轻易让自己置身险境吗?我所用的这些比喻也许不完全贴切,但是查尔斯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靠着自由意志和手中的小树枝下了山,回到了镇上。从此他将竭力压抑自己对那姑娘的一切同情感,以他的自由意志。他将坚决拒绝再进行私下会面的任何要求,以他的自由意志。他对她的关心将全部交由特兰特太太处理,以他的自由意志。因此,他有权,更准确地说是不得不,继续对欧内斯蒂娜保密,还是以他的自由意志。到白狮客栈映入眼帘的时候,他的自由意志已经颇具说服力地使他进入了沾沾自喜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他可以把萨拉看成是他过去遇到过的一个对象。 一个非凡的年轻女子,她的确是一个非凡的年轻女子,而且令人困惑不解。他断定,这正是——更准确地说,向来是——她的魅力所在:叫人捉摸不透。他没有意识到,她具有英国人的两个典型特点,就像他本人具有喜欢冷嘲热讽而又拘泥传统的双重特征一样。我说的是她的激情和想象力。第一个特点,查尔斯或许已开始模糊察觉到,第二个特点则毫无察觉。他当然察觉不到,因为萨拉的这两个特点是时代的禁忌,第一个特点等于淫荡,第二个特点等于胡思乱想。这两个轻蔑的方程式正是查尔斯的最大缺点,在这个问题上,他对他的时代持支持态度。 他还必须设法欺骗另外一个活人,那就是欧内斯蒂娜。但是当他回到旅馆时,发现家庭帮了他的大忙。 旅馆里有一封电报等着他,是他的伯父从温斯亚特发来的,有“要事”要他速归。查尔斯看完电报一定是立即露出了微笑,甚至想把橙色信封拿起来吻一下。这可以使他避开可能很快就会出现的更加尴尬的局面,还可以让他不必再遮遮掩掩地编造各种谎言。这封电报来得实在太巧了。他立即做了查询……第二天一早有一趟火车从埃克塞特开出,埃克塞特在当时是距离莱姆镇最近的车站,这就意味着他有充分的理由马上动身离开莱姆镇,到埃克塞特去过夜。他吩咐把莱姆镇速度最快的马车弄来,他要亲自驾车前往。他打算从速行事,只给特兰特姨妈留个短笺,但又考虑到这样做未免太胆怯,于是便拿起电报,直奔布罗德街。 善心的老太太非常担心,因为她认为电报传的都是坏消息。欧内斯蒂娜较少迷信,但显然感到不快。她认为罗伯特伯父如此充当太上皇角色“太损”了。她断定没什么事,是他突然产生的一个怪念头,是老人一时心血来潮,甚至有可能是对年轻人爱情的妒忌。 她以前曾由父母陪同到过温斯亚特,对罗伯特爵士并无好感。这或许是因为她当时有一种被审查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这位伯父有几代乡绅传统,他的行为——按照伦敦中产阶级的标准——确实非常糟糕,尽管比较温和的批评家可能会说那只是脾气古怪;或许是因为她认为他家的房子像是旧谷仓,里面的陈设、悬挂物和图画都已陈旧到可怕的地步;或许是因为这位伯父过于溺爱查尔斯,而查尔斯又迫切想当个好侄儿作为回报,简直到了令人恼火的程度,以致欧内斯蒂娜开始感到妒忌;但是最重要的是因为她被吓了一跳。 邻居的太太、小姐们都被召来与她见面。大家心里都有数,她父亲财大气粗,甚至能把她们的父亲和丈夫完全买下来。她觉得自己被瞧不起(其实她们是妒忌她),她们以各种巧妙的方式有意冷落她。对于自己最终要在温斯亚特定居的前景,她也并不怎么向往,只是觉得自己至少可以做一种考虑,即她的巨额嫁妆的一部分要严格按她的意见使用:全面更新所有精雕细刻、滑稽可笑的木椅(查理一世或查理二世时代的家具,几乎是无价之宝)、令人沮丧的橱柜(都铎王朝时代的产品)、虫蛀的挂毯(法国戈布兰染织师家族的产品),以及她不喜欢的沉闷油画(其中有克劳德①的两幅作品和丁托列托②的一幅作品)。 虽然她对这位伯父很反感,但是她不敢对查尔斯直言。对于其他方面的反对意见,她更多采用幽默的方式加以暗示,而不是讽刺挖苦。我认为这不应该怪她。她同古往今来有钱人家的许多女孩子一样,除了传统的高雅情趣以外,别无其他本领,也就是说,她只知道在裁缝店、妇女服饰用品店和家具店大把大把花钱。那是她挥洒自如的领域,正因为真正属于她的领域只有这一个,所以她不喜欢别人侵犯。 查尔斯心急如焚,但又不得不忍受她的无言反对和好看噘嘴,并向她保证一定速去速回。其实,他对伯父突然要他回家的原因心里是有数的。他和蒂娜及其父母在那里的时候,这个问题曾被试探性地提出过……那只是非常试探性的,因为他的伯父是个很胆小的人。将来查尔斯和他的新婚妻子可能要和他一起住在温斯亚特,他们可以“将就”住东厢房。查尔斯知道,他的伯父不仅仅是希望他偶来小住,而是要他在那里安家,并开始学习管理庄园的本领。对于这样的安排,他不感兴趣,欧内斯蒂娜也一样不感兴趣,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而已。他认为,他的伯父交替使用溺爱和不准许的手段……欧内斯蒂娜必须通过较少受束缚的早一点结婚来学习适应温斯亚特的生活,那的确不是一种好的安排。但是他的伯父曾私下里对他暗示过另一种考虑:对一个孤老头子来说,温斯亚特太大了,也许搬到一个小一点的地方,心情可能会好一些。附近倒是不乏合适的小地方……在他们的出租账册上就记载着一些。温斯亚特村就有这样一处,那是一幢伊丽莎白时代的庄园主宅第,从他这个大庄园几乎就可以看得见。 查尔斯猜测,老头子一定是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于是把他召回温斯亚特,伊丽莎白时代的庄园主宅第和现在的大庄园,由他任选一处。两个地方都不错。对查尔斯来说,只要伯父不碍他的事,随便挑哪一处没多大关系。他很有把握,现在要把这个老光棍安排到哪里住都没什么困难,他现在就像一个提心吊胆的骑手,遇到一个需要跳跃的障碍,希望有人帮助他越过去。 在布罗德街三个人简短地交谈过之后,查尔斯要求单独和欧内斯蒂娜说几句话。特兰特太太刚刚走出去,他立即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她。 “可是他为什么不早些提出来讨论呢?” “最亲爱的,那才是我的伯父罗伯特。请你告诉我,我该表什么态。” “你倾向于哪一个方案?” “随你的便。如果有必要,我可以说两边都不要,但这样会伤他的心……” 欧内斯蒂娜温和地把当伯伯叔叔的有钱人骂了一通。或许是因为她一直是住在特兰特姨妈家不很宽敞的后客厅里的缘故吧,她脑子里确实出现了自己在装饰得很合她心意的温斯亚特当上史密森太太的幻象。一个头衔毕竟需要一定的背景来衬托。如果跟那个讨厌的老头子能相安无事地共处同一屋檐下……他已经老了。还有亲爱的查尔斯。还有她的父母,她感激他们…… “村里的宅第——不就是我们乘马车经过时看见的那一幢吗?” “正是,你应该还记得,它的墙壁很古老,是别具一格的三角墙……” “从外面看的确别具一格。” “当然还必须整修一番。” “你管它叫什么名字?” “村里的人都管它叫‘小房子’,这当然只是比较而言。我离开那个地方已经有很多年了,但是在我想象中,它比看上去要大得多。” “那种老屋我很熟悉。大概都有十几个小得可怜的房间。伊丽莎白时代的人也许都是侏儒吧。” 他笑了(尽管他要是纠正她对都铎王朝时期的建筑的古怪看法也许比较好一些),伸出手臂搂住她的双肩。“那么我们就要温斯亚特庄园?” 她弓起眉毛,正面看了他一眼。 “你希望住在那里面吗?” “你知道它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可以按我的想法把它重新装修一番吗?” “你尽可以把它夷为平地,然后再重新盖起一座水晶宫,这与我毫无关系。” “查尔斯!正经点!” 她挣脱出来,不过很快就给了他一个宽恕的吻。他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上了路。欧内斯蒂娜上楼,取出她保存的大量目录册。 ①克劳德(1600-1682),法国风景画家,追求理想境界,主张艺术要比自然本身更美。 ②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家。 23 这棵紫杉的一部分 是我祖先熟识的一个人…… ——哈代《变化》 轻便马车的折篷放了下来,好让查尔斯沿途享受春天的阳光。马车终于驶过门楼,小霍金斯站在敞开的大门旁,年迈的霍金斯太太脸带微笑,腼腆地站在农舍门口。查尔斯叫车夫副手把车停下。这副手先前曾在奇普纳姆等候,此时正坐在萨姆身边的驾车者座位上驾车。查尔斯和老太太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关系。他一岁丧母,从小由其他一些女人带大。凡在温斯亚特期间,他最亲近的人就是这位霍金斯太太。严格地说,当时她只是一个负责的洗衣女工,但是因为她服务质量高,人缘又好,所以她的实际地位仅次于女管家。查尔斯对特兰特姨妈的感情,或许是他早年对这位朴实女人留下的印象所产生的影响——她是博西斯①的地道化身,此刻她正摇摇晃晃地顺着小道到花园门口来迎接他。 她迫不及待地就他即将结婚的事问这问那,他都做了回答,他也询问了有关她孩子的情况。看来她对他不是一般的关心,从她的眼睛里查尔斯能看出怜悯的眼神,那种怜悯是善心的穷人有时为自己喜欢的富人保留的。这眼神他太熟悉了。这位纯洁和明辨是非的村妇以前常常把这种眼神投向他这个没有母亲的可怜孩子,因为,他的母亲去世后,他的父亲却在伦敦过着寻欢作乐的生活,种种不堪入耳的消息传到温斯亚特来。此时这种怜悯的目光、无言的同情显得特别不合适,但是查尔斯乐呵呵地接受下来。它来自对他的爱,不仅如此,整洁的门楼花园,里面有稀少树木的草地,一棵棵的老树,每一棵都有一个爱称,如卡森看台、十松坡、拉米伊(为纪念拉米伊战役而种)、橡和榆、缪斯林等,还有十多个别的名字,查尔斯对这些名字十分熟悉,就像熟悉自己身体各部位的名称一样,两边种有椴树的林荫道,铁栏杆,这一天他在庄园里看到的一切,也都对他充满了爱,至少他自己有这种感觉。最后他对这位老洗衣工微笑。 “我该走了。伯父在等我。” 霍金斯太太一时似乎不甘心这么轻易就让他走了,但是奴仆的身份终于战胜了母亲替代者的身份。他的一只手放在马车门上,她摸了一下,也就知足了。 “对,查尔斯先生,他在等你呢。” 车夫在头马的屁股上轻轻抽了一鞭,马车启动,缓缓上坡,在仍无树叶的椴树的窗状树影中行进。不一会儿,道路变得平坦了。鞭子又在枣红马的腰部轻轻点了一下,两匹马似乎记起离食槽不远了,开始碎步小跑起来。用铁皮包着的轮子频频发出欢快的嘎吱声、车轴因润滑油不足而发出的刺耳声音、被霍金斯太太唤醒的旧情,以及此时他已能肯定自己将很快成为这片土地真正主人的感觉,所有这一切使查尔斯产生了一种言语难以表达的感情,他觉得自己很幸运,觉得一切秩序正常,只有他在莱姆镇的逗留对它略有干扰。英格兰的这片土地是属于他的,他也属于这一片土地。他必须对这片土地负责,而这片土地所享有的名誉,以及几个世纪来形成的体制都属于他。 他们的马车从伯父的一群工人面前驶过:铁匠埃比尼泽身边有一只小火盆,正在把一根被弄弯的铁栏杆锤直。他背后站着两个砍柴人,干着他们的活儿,第四个是年迈的老者,身上还穿着年轻时的长劳动衣,头戴一顶古老的毡帽……老本恩是铁匠的父亲,现在是庄园里十几个领养老金的长者之一,获准继续住在那里,出入庄园和主人一样自由,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温斯亚特庄园近八十多年历史的活档案,人们常常向他请教有关问题。 马车驶过去的时候,这四人举起手臂和毡帽致意。查尔斯挥手还礼,一副庄园主的气派。他了解他们,他们也了解他。他甚至知道那根铁栏杆是怎样被弄弯的……那是他伯父很喜欢的一头大公牛乔纳斯,看见汤姆金斯太太的四轮马车便发威猛攻。“那是她自己的错,”他伯父曾在信中对他说,“谁叫她把嘴唇涂得那么红。”查尔斯想起这件事忍不住笑了,他在回信中还直截了当地问过,这样一位颇具魅力的寡妇到温斯亚特庄园来访问,为什么无人陪伴…… 但是最令人惬意的还是重新回到乡间永恒不变的宁静环境之中。绵延数英里的春草地,背景是威尔特郡的丘陵,远处黄灰两色的大宅第隐约可见,其西侧有高大的雪松、著名的紫叶欧洲山毛榉(所有的紫叶欧洲山毛榉都很出名),后面那一排马厩几乎被遮住了,那座木质小钟楼看上去很像树枝交织之中的一个白色感叹号。这座马厩钟楼具有象征意义,但是在温斯亚特庄园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尽管发过那么一封电报。今天生机勃勃,明天还是生机勃勃。唯一真正的时间就是太阳时。除了制备干草和收获季节,其他时间总是人多活少。一切运作秩序井然,这种观念根深蒂固,近乎机械,人们认为这种秩序不应受到干扰,应该永远保持它的仁慈与神赐的特点。上天——还有女仆米利知道,这里的农村不公和贫困与谢菲尔德和曼彻斯特一样恶劣,但是这种现象在英格兰大宅子的邻近地区并不存在,其原因不复杂,或许只是因为庄园主人不但喜欢把田地和家畜照料好,而且还喜欢把农民也照顾好。他们对大量雇员相对仁慈,可能只是他们追求美好发展前景的副产品,但是下人可以从中获益。“明智”的现代管理之动机可能已不再有利他主义的成分。有一类仁慈的剥削者追求美好的发展前景,另一类则追求高效率的生产。 马车到了椴树林荫道尽头,用栏杆围护起来的牧场让位给较为平整的草坪和灌木丛。车道绕了一个大弯便到了大宅第前面——一座帕拉第奥②式的建筑,后来又经过年轻的怀亚特③不算太无情的改良和补充——查尔斯感到自己已经开始在继承这份产业了。他仿佛觉得,过去自己无所事事,对待宗教、科学、旅行的态度也不严肃,现在这一切都有了解释,原来他是在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容我打个比喻,他是在等候继承王位。在安德克利夫的荒唐冒险已忘得一干二净。摆在他面前的是各种重大责任,要保持这里的宁静和秩序,以前这个家族的许多年轻男人也曾面临过这样的重大任务。责任,那才是他的妻子,他的欧内斯蒂娜和他的萨拉。他像个不到他一半岁数的小男孩,从马车上跳下来,兴高采烈地欢迎她。 但是,这里迎接他的却是个空空如也的走道。他快步进入休息室,或叫客厅,希望看见伯父微笑着站起来迎接他。可是那房间里也空无一人。客厅有些异样,查尔斯一时颇感困惑。后来他笑了,原来是窗帘换上了新的,还有地毯也是新的。欧内斯蒂娜不会高兴的,因为这样等于剥夺了她的选择权,但是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肯定地表明,老光棍打算体面地把家产传给后代呢? 但是变化还不止于此,还有别的。查尔斯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变化是什么。不死鸨的标本被撤掉了,以前放标本的玻璃柜的位置让给了一个瓷器柜。 但是他仍没有猜出什么。 前一天下午萨拉离开他以后情况如何,他也没能猜到,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怎么能猜得到呢?她快步穿过树林往回走,为了排除奶牛场那边有人会看见她的可能性,到了岔路口她通常会选择上面的小路。这一次要是有观察者,他将会看见她在岔路口犹豫不决,假如他的听力和萨拉本人的一样敏锐,还可以猜出她犹豫的原因:从树林下方那边数百码外的奶牛场农舍传来了几个人说话的声音。萨拉慢慢地、悄悄地继续前进,走到一大丛茂密的冬青旁边,透过密密层层的叶子可以看到农舍的后侧。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脑子里在想什么,脸上毫无流露。后来,下面农舍外边出现了新情况,她不能不动了……但是她不是退回树林里去躲起来。相反地,她从冬青树后面大胆地走了出来,顺着小径走向农舍上面的马车道。这样,她就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农舍门口两位妇女的视线之内了,其中一个提着一只篮子,显然正要动身回家。 萨拉的黑色身影出现了,她并没有朝下方农舍看去,也不正视那两个女人充满惊讶的眼睛,而是只顾匆匆走自己的路,最后消失在奶牛场上方一块田地的篱笆后面。 下面的女人有一个是奶牛场主的妻子,另一个是费尔利太太。 ①希腊神话中一贫苦老妇,因与其丈夫款待乔装下凡的主神宙斯和赫耳墨斯神而得到好 报。 ②安德烈亚·帕拉第奥(1508-1580),意大利建筑师。 ③詹姆士·怀亚特(1746—1813),英国建筑师,以设计哥特式乡村住宅著称。 24 我有一次听人说起,据称维多利亚时代曾流行着一句典型的话,那就是:“你得记住,他是你的伯父……” ——G. M. 扬《维多利亚时代论文》 “这太荒唐了,实在是太荒唐了。我认为他一定是丧失理智了。” “他是失去了分寸感,这与丧失理智不完全是一回事。” “可是正赶上这重要关头!” “我亲爱的蒂娜,谁都知道,丘比特从来是不管别人认为时机合适不合适的。” “你心里完全明白,丘比特与此事毫无关系。” “我认为关系很大。老人的心是最容易动感情的。” “这是我的过错。我知道他不能接受我。” “你又来了,净瞎说。” “我不是瞎说。我很清楚,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个卖布商的女儿。” “我的宝贝,你可要克制一下自己。” “我这样生气,完全是为了你。” “好啦,那就让我来为自己生气吧。” 一阵沉默。我借此机会告诉你们,上面的对话是在特兰特姨妈的后客厅里进行的。查尔斯站在窗户旁,背对欧内斯蒂娜。她刚哭过,此时正坐在那里狠劲地绞一条花边手帕,恨得牙痒痒的。 “我知道你非常热爱温斯亚特庄园。” 对此,查尔斯如何作答,你只能猜测了,因为恰在此时门开了,特兰特姨妈脸上堆满欢迎的笑容走了进来。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时是晚上九点半钟,白天我们看见查尔斯乘马车去温斯亚特庄园大宅第。 查尔斯淡淡一笑,“我们的事很快……就谈完了。” “事情很可怕,也很不体面。”特兰特姨妈惊愕地望着外甥女悲愤的脸。欧内斯蒂娜接着说,“查尔斯的继承权被剥夺了。” “剥夺继承权?!” “欧内斯蒂娜言过其实了。是我的伯父决定要结婚了。假如他运气好,能生个一男半女,有了继承人……” “运气好!”欧内斯蒂娜用灼人的目光瞟了查尔斯一眼。特兰特姨妈惊恐地看看这个人的脸,又看看那个人的脸。 “可是……他太太会是谁呢?” “她的名字叫汤姆金斯太太,是个寡妇。” “她很年轻,能生一打孩子?” 查尔斯笑了,“那恐怕不行。但生孩子是没有问题的。” “你认识她?” 欧内斯蒂娜抢先替查尔斯做了回答,“这才叫不体面呢。刚在两个月前,他伯父在写给他的一封信中还取笑过这个女人呢。现在他竟拜倒在了她的脚下。” “我亲爱的欧内斯蒂娜!” “我无法冷静!实在太过分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查尔斯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向特兰特姨妈,“据我所知,她的社会关系很好。她丈夫曾在第四十轻骑兵团任上校,给她留下的财产颇为可观。没有想通过这次结婚来发财的嫌疑。”欧内斯蒂娜强压怒火,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清楚地表明她很怀疑有这种嫌疑。“听说这个女人很有魅力。” “她无疑还骑马纵狗打猎。” 他对欧内斯蒂娜凄然一笑。她指的是早些时候这位严厉的伯父曾在记事本上写下对于汤姆金斯太太不良的评语,“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这还算不上是罪恶。” 特兰特姨妈重重地坐到一张椅子上,眼光又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轮流打转,每当遇上这种情况,她总希望能在他们脸上找到一线希望。 “但是他已经太老了,还能生育吗?” 查尔斯觉得她很无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他今年67岁,特兰特太太,还不太老。” “她还这么年轻,当他的孙女差不多。” “我亲爱的蒂娜,在这种事情上,人需要的是尊严。看在我的分上,请你讲话不要这样刻薄。这件事我们应该尽可能宽容地予以接受。” 她抬起头来,看见他的表情异乎寻常地严肃,觉得自己该扮演另一个角色了。她跑到他跟前,抓起他的一只手,把它举到她的嘴唇上。他搂住她,吻她的头顶,但是他并没有受骗。和老鼠外表可能相似,但是它们毕竟不同。欧内斯蒂娜听到他令人震惊而不受欢迎的消息时所作出的反应,他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形容,但是如果用“有失贵妇风度”来描绘应该不会太离谱。他从埃克塞特回来,一下马车便直奔特兰特姨妈家,希望得到的是温柔的同情,而不是暴跳如雷,不管其动机是多么想讨好他,迎合他的感情。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认为他理所当然应有的愤怒,他作为一个绅士却永远不能表露出来。但是他却感觉到,她最初几分钟的表现让人特别强烈地意识到她的确像个卖布商的女儿,像一个在生意场上赔了老本而又无法保持沉着冷静的人,缺乏那种虽在生活中遭受挫折但仍方寸不乱的贵族风度。 他让欧内斯蒂娜坐回原来的沙发上,她刚才就是从那里跳起来的。他在长长的归途中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也就是他匆匆赶来见她的重要原因,现在看来这些只好留到明天再讨论了。他想找到某种方式来向她演示在这种情况下应有的正确的态度,但是最后发现,最好的办法还是轻松地转换话题。 “今天莱姆镇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吗?” 欧内斯蒂娜得此提醒,立即转向特兰特姨妈,“你听到有关她的消息了吗?”她没等特兰特姨妈回答,便抬起头望着查尔斯,“还真有一件事。波尔坦尼太太把伍德拉夫小姐辞了。” 查尔斯仿佛觉得自己的心停跳了一下。但是他脸上可能流露出来的震惊并没有被注意到,因为特兰特姨妈已迫不及待地开始讲这条新闻了,这也正是查尔斯到达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在家的原因。辞退显然是在前一天晚上,罪人被允许在马尔巴勒宅最后住一个晚上。今天一大早,脚夫就来搬她的行李箱了,有人吩咐他搬到白狮旅馆。查尔斯听到这里脸唰地一下变白了,但是特兰特姨妈的下一句话立刻消除了他的恐惧。 “马车车站就在那里,你是知道的。”从多尔切斯特到埃克塞特的公共马车不经过莱姆镇,因为途中有一个山坡太陡,下不来。人们必须从西边的主道朝内陆方向四公里到一个十字路口,才能乘上这一路车。“可是亨尼科特太太问过脚夫,他很肯定,伍德拉夫小姐不在马尔巴勒宅。女仆说,她黎明时分就走了,只交代了她的行李箱如何处置。” “此后呢?” “再没消息了。” “你见过牧师了吗?” “没有,但是特林布尔小姐向我保证,牧师今天上午去过马尔巴勒宅。他被告知波尔坦尼太太身体欠安。他又问费尔利太太。她只知道有什么不光彩的事被波尔坦尼太太知道了,她深感震惊和苦恼……”特兰特姨妈讲到这里突然停住,这位善良的女人显然对自己的无知和对萨拉的失踪同样感到悲伤。她在外甥女和查尔斯的目光中搜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她绝不应该到马尔巴勒宅做事。这简直是把羔羊送进了狼窝。”欧内斯蒂娜望着查尔斯,希望他能对她的意见表示肯定。他表面上镇定,其实内心远非如此。他转向特兰特姨妈。 “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正是我们大家所担心的。牧师已经派人朝查茅斯方向去找了。她常去那里散步,在悬崖上走。” “那么他们……” “什么也没找到。” “你不是说过她曾在……家干过活吗?” “他们已经打听过了,没有她的消息。” “格罗根,他没有被召到马尔巴勒宅去吗?”他巧妙地提起这个名字,转向欧内斯蒂娜。“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喝格罗格酒,他提起过她。我知道,他对她的健康情况很关心。” “七点钟的时候,特林布尔小姐看见他正在和牧师谈话。她说他好像情绪很激动,很愤怒。她就是这么说的。”特林布尔小姐在布罗德街尽头处开了一家妇女装饰品店,那里成了全镇最好的信息集散中心。特兰特太太宽厚的脸上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情:冷酷无情。“不管波尔坦尼太太病得多重,我也不会去看她了。” 欧内斯蒂娜双手掩面,“噢,这一天真是太残酷了!” 查尔斯低头看了看两位女士,“或许我应该去找格罗根。” “噢,查尔斯,你又能做什么呢?出去找她的人已经够多了。” 查尔斯想的当然不是这个。他猜测,萨拉被解雇与她常到安德克利夫去散步不无联系,他担心的当然是会不会有人发现她跟他在一起。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甚感痛苦。看来必须先弄清楚,大家对她被解雇的原因到底了解多少。他突然发现小客厅里的气氛有点幽闭恐怖。他必须独自考虑该怎么办。假如萨拉仍然活着——可是有谁会知道,她在那个绝望的夜晚会做出什么疯狂的决定,其时他正在埃克塞特的旅馆里安睡?但是只要她一息尚存,他就能猜得出她在什么地方。他是莱姆镇上唯一的知情者,这就像裹尸布一样使他感到压抑,但又不敢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几分钟后,他大踏步顺坡而下,走向白狮旅馆。天气暖和,但是天空乌云密布。潮湿的空气像懒洋洋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雷鸣即将来临,他的心中也是如此。 25 年轻的情郎啊,既然她永远 不能属于你,为何为她连声叹息? ——丁尼生《莫德》,1855 查尔斯打算立即派萨姆去给爱尔兰医生送信。他边走边考虑行文“特兰特太太非常关心……”“假如建立搜寻队伍需要开支……”这样说可能更好,“假如我能提供帮助,无论是经济上还是其他方面……”他的脑海里不断漂浮着诸如此类的句子。他一走进旅馆,马上对耳朵并不聋的车夫大声喊叫,要他去酒吧间把萨姆叫出来,上楼来找他。但是他刚走进自己的会客室,立即又大为震惊。这一天事件不断,这是第三次了。 圆桌上有一封便函,黑蜡封口,陌生的笔迹:白狮旅馆史密森先生收。他把折叠的信笺撕开。信无抬头,也不署名。 “我求你最后见我一面。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我等着你。假如你不来,我就永远不再打扰你了。” 查尔斯把信读了两遍,三遍,然后凝视黑暗的夜空。她竟如此粗心地拿他的名誉冒险,他感到很气愤。这封信可以证明她还活着,对此他颇感宽慰。最后一句话隐含着威胁,他又愤怒起来。萨姆一边走进房间一边用手帕擦嘴,毫不掩饰地暗示,他晚饭还没有吃完就被叫来了。因为他午饭只喝了一瓶姜啤,吃了三块不新鲜的硬饼干,所以他这样做还是可以原谅的。萨姆一眼就看出,主人此时的心情依然很糟糕,自从他离开温斯亚特以后心情就一直不好。 “下去打听一下,这封信是谁留的。” “是,查尔斯先生。” 萨姆走了,但是他还没有走出六步,查尔斯又跑到门口来。“不管是谁送的信,都请他上来。” “是,查尔斯先生。” 这位主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头脑里闪现出那场远古灾难的形象,那就是菊石,那蓝色的青石灰岩记录了古代生物因水位降低而干死。他带回去送给欧内斯蒂娜的就是那种菊石。那是发生在九千万年以前的一场微型灾难。在一道黑色的闪电中,他顿时生动地领悟到,一切生命都是平行的,进化并不是垂直向上直至完美的过程,而是横向的。时间是一大假象,生存没有历史,它永远是现在,永远被绞在同一部可怕的机器里。历史、宗教、责任、社会地位等一切五彩斑斓的屏幕,都是人为竖起来的,目的是掩盖现实。它们都是假象,都只不过是鸦片造成的幻觉。 萨姆带着一个人走进房间,查尔斯回头一看,原来是他刚才吩咐过的那个马夫。马夫说,信是一个男孩子送来的,时间是当天上午十点。马夫认得那孩子的脸,但不知道他的名字。那孩子没说寄信人是谁。查尔斯听得不耐烦,把他打发走了,接着又同样不耐烦地问萨姆发现什么好看的东西了。 “没看见什么,查尔斯先生。” “很好。叫他们给我送晚饭上来。随便吃什么都可以。” “是,查尔斯先生。” “我不希望有人再来打扰我了,现在你可以把我的东西摊开来了。” 萨姆走进与会客室一墙之隔的卧室,查尔斯站在窗口。他往下一看,恰好看到从旅馆窗户射出的灯光中有一个小男孩从街道远处跑过来,穿过他窗下的石子路,不见了。他差点拉开窗户叫住他,因为他有很强烈的直觉:送信人又来了。他感到极为局促不安。等待的时间很长,他开始认为自己的直觉错了。萨姆从卧室里出来,向门口走去。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敲门。萨姆把门打开。 来人又是马夫,一脸傻笑,那意思是这一次绝不会搞错了,他手里拿着一张字条。 “还是那个小孩送来的,先生。我问过他了,先生。他说叫他送信的还是同一个女人,先生,但是他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都叫她——” “行了,行了,把字条给我吧。” 萨姆接过字条,递给查尔斯,虽然没说什么,但动作有些傲慢无礼,那意思是他虽然是个男仆,但什么事也瞒不过他。他对马夫挥了一下大拇指,神秘地眨了一下眼,马夫退出去了。萨姆也要跟他出去,但被查尔斯叫了回来。他顿了一下,实际上是在考虑微妙而又能自圆其说的措辞。 “萨姆,我对这里一个不幸女人的境况颇感兴趣。我希望……就是说,这件事我希望先别让特兰特太太知道。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查尔斯先生。” “我希望把这个人安排到一个和……她的能力更相称的环境去工作。事成之日我当然会告诉特兰特太太,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也算是对特兰特太太友好款待的小小回报吧。她对她很关心。” 萨姆形成了一套行为准则,对主人唯命是从,查尔斯在内心称他是“侍从萨姆”。这与萨姆的真实性格相去太远,以致查尔斯容易产生失误。 “因此——虽然这一点也不重要,这件事你就不要对任何人讲了。” “当然不会,查尔斯先生。”萨姆故作震惊,那样子就像一个助理牧师被人家指责参与赌博。 查尔斯转向窗户,无意间发现萨姆瞟了他一眼,萨姆同时还古怪而迅速地噘了一下嘴,点了一下头,使这一眼产生了奇特的效果。仆人一走,查尔斯立即把门关上,打开了第二张字条。 “我已经等你一整天了。我求你,这是一个濒临绝境的女人在向你求助。今天晚上我将不断祈祷,让你来到我身边。天一破晓,我就会到海边的农舍去,走奶牛场右侧第一条小路可达。” 无疑是因为没有蜡,这张字条没有加封。这张字条用家庭女教师式的法语写就,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字条是用铅笔写的,很潦草,可能是在某处农舍门口或在安德克利夫匆匆而就,查尔斯知道她一定会跑到那里去。送信人无疑是科布堤附近穷苦渔民的孩子。安德克利夫有一条小路可通科布堤,不必从镇上通过。但是这件事实在太愚蠢,也太冒险! 那法国人!瓦盖讷! 查尔斯把字条揉成一团,捏在手里。远处的闪电宣告暴风雨的到来。他朝窗外一看,大滴的雨沉闷地打在窗户上,顺着窗玻璃流下来。他不知道她究竟在何处。他顿时仿佛看见她全身湿透在雷电风雨中奔跑,这使他分心而减轻了自主产生的强烈焦虑。他真有点受不了!这一天竟出了这么多事! 我的感叹号可能用得太多了。但是查尔斯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时候,脑子里翻江倒海,各种想法、各种反应、对反应的反应,轮番交替出现。他让自己在凸窗前停住了脚步,眺望布罗德街,很快就想起了她说过的有关山楂树在街上走的话。他转过身,用手使劲按住太阳穴,走进自己的卧室,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 他很清楚自己处于清醒状态。他不断地对自己说,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必须采取行动。他对自己的软弱感到气愤,决心拿出一点姿态,表明自己并不是因为干旱而无能为力束手待毙的头足动物菊石,他能冲破包围着他的黑暗云层。他必须找什么人谈谈,他必须把自己的灵魂袒露出来。 他迈开大步走回会客室,把从煤气吊灯上垂下来的小链条拉了一下,淡绿色的火苗一下变成白炽光。接着他又猛地拉了一下门边的铃绳。一位上了年纪的服务员闻声而至,查尔斯神气十足,叫他去把白狮旅馆最好的酒味冷饮拿半品脱来,那是用雪利酒和白兰地调制而成的,口味醇和,使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发福起来。 大约五分多钟以后,萨姆端着晚餐盘上楼,行至中途,看见主人披着长披风,两颊发红,大步流星下楼来,于是充满惊奇地停住了脚步。查尔斯停在比他高一级的梯级上,把餐盘上的盖布一掀,有棕色的汤、羊肉、蒸马铃薯,他一声不吭径自下楼去了。 “查尔斯先生?” “你自己吃吧。” 主人走了,萨姆则相反,他待在原处,舌头顶起左颊内侧,双眼死死盯着身边的楼梯栏杆。 26 朋友们,让我告诉你们,全部事情取决于庄园的一种古老的权利。 ——刘易斯·卡洛尔《追捕蛇鲨》,1876 伦敦小伙子打玛丽的主意,心里有一套深思熟虑的想法。他爱玛丽这样的姑娘,这与任何一个肉体感官健全的正常男青年无异。但是他爱她,还因为她能在他的梦想中扮演一个他所需要的角色,当然不是在我们今天这个不受约束、缺乏想象力的时代姑娘们在男青年的梦想中所扮演的那种角色。他常常在梦幻中看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一家男人用品商店的柜台后面。全伦敦的高贵男顾客都像受到磁铁吸引一样,纷纷赶来看她那张魅力独具的脸。店门外的街道上黑压压一片尽是礼帽,各种马车的轮子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那商店好比一只魔力无穷的俄国式茶炊,其龙头由玛丽掌管,能不断流出手套、围巾、袜子、礼帽、鞋套、牛津鞋(当时很流行的一种鞋)、领子——皮卡迪利式、莎士比亚式、牧师领、杜克斯式——萨姆对领子有一种不正常的偏爱,我不能排除这是恋物癖的可能性,因为他在幻想中确实看见玛丽把各种领子围在雪白的小脖子上,让每一位爵爷赞叹不已。在这迷人的场景中,萨姆本人始终占据收银台,负责收取滚滚而来的钱财。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但是可以说,因为有玛丽,这个梦想也就有可能变成现实,而且严重阻碍此梦成真的恶魔也就变得更加面目狰狞。若问恶魔的名字叫什么,它就叫现金短缺。萨姆在主人的会客室里还在睁大眼睛看着的或许就是这个无处不在的人类之敌。他先看清查尔斯走到布罗德街远端消失了,又神秘地噘了一次嘴,然后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享用第二次晚餐:喝一两匙汤,挑几片最嫩的羊肉吃。萨姆虽然没有阔佬的钱财,但是装装他们的派头还是很在行的。此时他用叉子举着一片涂了马槟榔沙司的羊肉,眼睛盯着前方出神,对羊肉的色香味全无感觉。 现在我给大家增添一点无用的知识。Mal是从古挪威语借用到古英语中来的一个词,是北欧海盗给我们带来的,原义为“说话”,但是自从北欧海盗开始持斧勒索财物以来,它便转义为“税”或“贡金”。北欧海盗中有一支到南方去,在西西里建立了黑手党,但是另一支——当时Mal的拼写已经变成Mail,则在苏格兰边境忙着开始干起勒索“保护费”的营生。假如一个人珍惜自己的庄稼或女儿的处女贞洁,他就得向邻近的海盗头目交保护费。受害者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久而久之,便把这个词当作“敲诈勒索”来理解了。 假如说萨姆未就该词进行严密的词源考证,他起码也考虑到这个词的含义,他已经猜出那“不幸的女人”是谁了。“法国中尉的女人”被解雇是一件饶有趣味的事,在一天之内是一定能传遍全镇每一张嘴的。萨姆在酒吧间吃第一次晚餐并在中途被叫走时,就已经听到有人在议论了。他知道萨拉是谁,因为玛丽有一天曾提起过她。他对自己的主人及其举止也很了解。他有些反常,肯定在搞什么鬼。他不会去特兰特太太家,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萨姆把手上的叉子和那片羊肉放下,用手指轻敲鼻侧,这在英格兰著名的赛马中心纽马克特赛场上是个常见的动作,尤其是在一个弓形腿的人嗅出有人用老鼠冒充赛马的气味的时候。但此时的老鼠恐怕就是萨姆了,他嗅到的是正在沉没的一艘船。 温斯亚特庄园的全体仆人对正在发生的情况都看得很清楚:伯父是有意要整治侄儿了。农村的生产者天生尊重农业,他们瞧不起查尔斯,因为他太少到庄园来,简言之,他没有抓住每一个机会去讨好罗伯特爵士。当时仆人的地位并不比家具高多少,他们的主人常常忘记他们有耳朵有智力。老头子和他的继承人之间有些伤感情的对话,他们不仅注意到,而且还议论过。虽然年轻的女工有为英俊的查尔斯感到惋惜的倾向,但是比较明智的人都采取幸灾乐祸的态度,认为他罪有应得。他们一辈子干活挣工资,他们乐于见到查尔斯因懒惰而受惩罚。 此外,正如欧内斯蒂娜所怀疑的,汤姆金斯太太的确是个上层中产阶级女冒险家,她很精明,刻意地去讨好男女管家,这两位杰出人士也就对这位丰满、热情的寡妇表示认可,其实也就是赞同这门亲事。带她参观前面提到过的东厢房时,她看到一套长期不用的房子,便进一步对女管家说,那些房间是再理想不过的保育室。汤姆金斯太太的第一次婚姻的确生过一男二女,但是女管家认为——她还委婉地对男管家本森先生讲过自己的看法,汤姆金斯太太好像又“有”了。 “可能会生女儿,特罗特太太。” “她是个勇于尝试的人,本森先生。我的话不会错,她是个勇于尝试的人。” 男管家呷了一口盘子里的茶,“她小费给得也不少。”查尔斯是家族成员,反而没能这样做。 萨姆一直在楼下的仆人房间里等候查尔斯,这些对话的基本内容他全都听到了。这件事本身就令人不快,而萨姆作为查尔斯的仆人,别人对查尔斯的评判,他自然也脱不了干系。这一切又都与萨姆的另一手准备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假如他原来的理想不能实现,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他希望将来能在温斯亚特庄园占据本森先生现在的高位。他甚至还漫不经心地把这颗种子播在玛丽的心里,如果他拿定主意的话,这粒种子发芽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尽管这不是一棵精心培育的幼苗,但是看到这样一棵嫩苗被野蛮地连根拔掉,还是叫人怪心疼的。 他们离开温斯亚特庄园的时候,查尔斯本人没有对萨姆说过一句话,因此正式地说,萨姆应该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已经破灭。但是主人那张阴沉的脸,实际上已泄露了天机。 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 萨姆最后把那片快要冻结的羊肉放进嘴里,嚼完之后吞了下去。在这过程中,他的双眼始终凝视着未来。 查尔斯和他伯父的面谈言词并不激烈,因为双方都有些负罪感——伯父为此时正在做的事情有点内疚,侄儿为自己过去没有做到的事而自责。伯父的话直截了当,但是不敢正视查尔斯,这说明他内心有所愧疚。查尔斯听了,最初的反应是冷漠和震惊,态度虽然有些僵硬,但还不失礼数。 “我谨向你表示祝贺,祝你幸福。” 先前查尔斯在客厅里等候不久,他的伯父就来了,他转向一面窗户,似乎想借助窗外绿色的田野来坚定自己的决心。他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感情历程。起初他遭拒绝,那是三星期前的事。但他不是那种一遭拒绝就转身逃跑的人。他从她的话音中听出了某种犹豫不决的成分。一星期前,他乘火车去伦敦,“再次单刀直入”。顽固的障碍终于被胜利清除。“她嘴上还是说‘不’,查尔斯,但是她边说边哭。我知道我成功了。”后来又过了两三天,她才肯定地表示同意。 “接下来,我亲爱的孩子,我知道我下一个必须面对的人是你。你是第一个应该知道这件事的人。” 但是查尔斯想起了霍金斯太太那怜悯的表情。现在温斯亚特庄园的人全都知道这件事了。他伯父讲述自己的求爱故事,情绪激动,断断续续,这给查尔斯有充分的时间化解自己的震惊。他觉得自己仿佛受到鞭打,受到侮辱,失去了一个世界。但是他的防御手段只有一个:冷静对待,表现出大度,把愤怒隐藏起来。 “你想得很周到,我很赞成,伯父。” “你完全有权骂我是糊涂的老笨蛋。多数邻居都会这样骂我的。” “晚熟的瓜往往最甜。” “她是个充满活力的女人,查尔斯,不是你们那种该死的、矫揉造作的摩登小姐。”查尔斯突然觉得这是看不起欧内斯蒂娜——确是那么回事,但并不是有意的。他伯父对此毫无觉察,只顾自己往下说,“她想什么说什么。现在有些人认为,这说明一个女人是在拼命往上爬。但她不是。”他甚至把庄园里的树木也拉来支持他的看法,“她跟长得好的榆树一样直。” “我一刻也没有怀疑过她是这样的人。” 伯父敏锐地看了他一眼。萨姆在查尔斯面前是个俯首帖耳的侍从,查尔斯在老人面前有时也是个毕恭毕敬的侄子。 “我倒宁愿看到你火冒三丈,而不是……”他原来想说的是一种冷冰冰的态度,但是他走到查尔斯身边,用一只手臂搂住他的肩。先前他曾试图以激起自己对查尔斯的怒气来证明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但他为人正派,知道这种做法太卑劣。“查尔斯,真见鬼,有话还得说出来。这件事会对你的前途带来影响。但是我这把年纪了,天知道……”那“小房子”他就是不愿意给。“但是假如此事成真,查尔斯,我希望让你知道,不管这门婚事带来什么后果,决不会让你生活没有着落。我现在不能把‘小房子’给你,但是我要强调指出,不管你在里面住多久,你都要把它当作是你的。我要把它作为欧内斯蒂娜和你结婚的礼物,当然还包括重新装修的全部费用。” “你太慷慨了。但是我们大体上已经决定,等贝尔格拉维亚的房子租期满了房客离去后,我们就搬过去住。” “好,好,但是你们在乡下也得有个地方才好。我不愿意让这件事影响我们的关系,查尔斯。明天我就去把这件事了断,假如——” 查尔斯硬挤出一丝笑意,“你说得太离谱了。你多年以前就该结婚了。” “也许是吧。但实际上我并没有结婚。” 他神经质地走到墙边,把一幅画恢复原处,和别的画成一条直线。查尔斯默不作声,或许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对他造成的伤害还比较小,对他的打击还更大一些的,是想到自己在乘车赴温斯亚特庄园途中老是傻乎乎地梦想占有庄园,本来老家伙应该先写封信才对,但是老家伙认为,那样做是怯弱的表现。他从那幅画转过身来。 “查尔斯,你还年轻,你有一半时间到处旅游。你不晓得我是多么孤寂、无聊,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有一半时间我觉得和死没有什么两样。” 查尔斯低声说,“我没想到……” “不,不,我并不是怪罪你。你有你自己的生活要过。”但是他还是像许多没有子女的人一样,心里暗暗责怪查尔斯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孝顺。能有机会当上十分钟真正的父亲,让他见识一下做子女的如何尽孝心、爱长辈,一直是他的一个伤感的梦想。“不管怎么说,有些东西只有女人才能给你带来。就说这房间里的旧悬挂物吧。你注意到了吗?汤姆金斯太太有一天说它们太令人沮丧了。真见鬼,我简直是瞎了,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它们的确太令人沮丧了。这就是女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她们能让你看清自己鼻子底下的东西。”查尔斯当时很想对他说,眼镜也有同样的功能,而且还便宜得多,但是他只点头表示理解。罗伯特爵士轻飘地对他挥了一下手,“你看这些新挂上去的东西怎么样?” 查尔斯只好苦笑。他伯父的审美判断力长期以来只局限于马的甲的深度以及乔·曼顿造的枪比历史上其他枪炮制造商造的要好,现在忽然听他谈起艺术品,那感觉好像听一个杀人凶手问他对童谣的看法一样。 “比以前好多了。” “不错,大家都这样说。” 查尔斯咬咬嘴唇。“我什么时候和这位太太见面呢?” “对了,我正要谈这件事呢。她很迫切想认识你。查尔斯,这种事情很微妙的……嗯,这……我该怎么说才好呢?” “是关于我的前途会受到局限?” “不错。她上星期承认,第一次她拒绝我,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查尔斯意识到,这是在为她说好话,于是礼貌地表示一下惊讶。“但是我叫她放心,告诉她你已经有很理想的对象,一定会理解和赞成我的选择……与我共度晚年。”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伯父。” 罗伯特爵士看样子有点不好意思,“她回约克郡老家去了。她和多布尼家族有亲戚关系,你知道的。” “那倒是。” “明天我要到她那里去。” “啊。” “我认为这件事还是在男人与男人之间解决为好。但她很迫切想见你。”伯父略为犹豫了一下,然后从西装背心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纪念品盒,“这是她上星期给我的。” 查尔斯看见伯父用粗大的手指拿着一幅贝拉·汤姆金斯太太的金框小画像。她显得年轻,但看了令人觉得不舒服。嘴唇紧闭,目光自信,即使在查尔斯眼里,她也并非全无魅力。令人迷惑不解的是,她的脸与萨拉隐约有些相似,这给查尔斯受屈辱、遭剥夺的感觉又增添了微妙的新内容。萨拉涉世未深,而这个女人却老于世故,但是他的伯父说得对她们各自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与大多数装腔作势的女人区分开来。他顿时觉得像一个统帅一支弱小军队的将军,正在察看敌人的强大阵容。他很清楚地预见到,欧内斯蒂娜和这位未来的史密森太太对峙将产生的后果,必然是大溃败。 “这一下我就有更加充分的理由向你表示祝贺了。” “她是个优秀的女人,一个光芒四射的女人,值得等待,查尔斯。”伯父在他的肋骨部位挠了一下。“你会吃醋的,我就不信你不吃醋。”他又深情地看了一眼画像小盒,毕恭毕敬地把它合上,重新放回口袋里。接着,伯父似乎是想抵消这件柔情礼物的影响,匆匆拉上查尔斯到马厩去看他最近刚买来的传种母马,“我付的价钱比她的实际价值起码少一百几尼”。此话虽然纯属无意,但却可以看出,在他的头脑中,显然是把这匹母马和他刚得到的另一样东西等同起来了。 他们俩都是英国绅士,都尽量避免对他们认为最重要的那个问题进行深入讨论,当然偶尔提及在所难免(罗伯特爵士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太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总是要时时重新谈及他这段恋爱)。但是查尔斯坚持当天晚上就要回莱姆镇,回到未婚妻身边。要是在往常,查尔斯要匆匆离去,伯父心里会很难受,但是这一次他却不多加挽留。查尔斯答应要和欧内斯蒂娜讨论有关“小房子”的事情,一旦安排停当,他将立即带她来见那一位未来的新娘。临别时,尽管他伯父很热情,还跟他亲切握手,但却掩盖不了一个事实:查尔斯要走了,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访问庄园三四小时,查尔斯靠自尊心支撑着,但是乘车离开时心里就不好受了。那些草坪、牧地、栏杆、美丽的果林,从他眼前缓缓逝去,同时也似乎从他的指缝间滑走了。他感到自己再也不想看到温斯亚特庄园了。早上天空是蔚蓝的,此时卷云密布,满天阴霾,这就是我们在莱姆镇曾经听到过的雷暴的先兆。查尔斯的心情和天气一样,一下跌入了痛苦反省的低谷。 细想起来,对欧内斯蒂娜不利的成分还真不少。他知道,她过惯了伦敦生活,什么都爱挑剔,没有给他伯父留下什么好印象。她对农村生活几乎完全没有兴趣。伯父搞了大半辈子良种培育,在他看来,她就像刚进入史密森良种家族的一个劣种。过去,伯侄两个人都独身,这一直是维系他们之间关系的一个重要纽带。或许是查尔斯的幸福使罗伯特爵士开了眼。既然他行,我为什么不行?但是欧内斯蒂娜也有一件事是这位伯父非常赞赏的:她有大量的嫁妆。这也就是他心安理得地剥夺查尔斯继承权的原因。 但最糟糕的是,查尔斯现在觉得自己的地位不如欧内斯蒂娜,心里很不是滋味。从他父亲的庄园得到的收入历来足以应付他的花销,但是他没能增加资本。如果是温斯亚特庄园的未来主人,他在经济上就可以和他的新娘地位平等。假如仅仅靠收租生活,他在经济上就会成为她的附庸。查尔斯不喜欢出现这种情况,因此他比同时代同阶级的多数男青年挑剔得多。对他们来说,追求嫁妆(大约在这个时候,美元开始和英镑一样为人们所接受)和猎狐、赌博一样,是一种体面的事情。当时情况或许就是如此:查尔斯为自己感到惋惜,但又知道很少人会与他同感。当时的客观情况没有使他的伯父把事情做得更加不公平,这一点甚至使他感到更加愤怒:假如他在温斯亚特庄园待的时间比较多一些,或者他压根儿就没有遇见欧内斯蒂娜…… 但是,那一天,还是欧内斯蒂娜,以及有必要在她面前再一次表现出坚定沉着的态度,把他从痛苦中解救了出来。 27 我经常坐着,默默地思量 我奇异的被扭曲的青春, 徒劳无益地,在我的库藏 寻找扎根于真诚的感情…… 愿我的心永远始终如一, 但事实上它总变化不定, 最好它对别人和我的意义 干燥得犹如夏日的灰尘。 激情来了,行动,还有言辞 自由地流泻出——可是不, 不论它们,还是旁边任何别的, 都无法到达下面被葬的国土。 ——A.H.克勒夫《诗》,1840 来开门的是女管家。医生似乎还在他的诊所里。但是如果查尔斯愿意在楼上等候……于是,他脱下帽子和斗篷,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就是他前天晚上喝格罗格酒,并宣布自己支持达尔文的地方。火焰在壁炉里燃烧。对着海的凸窗前有一张圆桌,桌上的东西表明医生是一个人吃的晚饭,管家匆匆把桌上的东西清理干净。不久,查尔斯就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格罗根热情地走进房间,伸开双手表示欢迎。 “你来了,我很高兴,史密森。那愚蠢的女人现在——她连一件挡雨的东西都没给你吗?” “谢谢你……”主人拿出一瓶白兰地,查尔斯想拒绝,但又改变了主意。他一边端起酒杯,一边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我有一件秘密的私事要和你商量。请你指教。” 医生的眼睛突然一亮。过去也曾有些很有教养的男青年临婚之前来找过他。有时是淋病,患梅毒的较少。有时纯粹是莫名的恐惧,手淫恐惧症。当时有一种很流行的理论,认为手淫的代价将是阳痿。但通常都是出于无知。一年前,一个年轻的丈夫没有孩子,可怜兮兮地跑来找格罗根医生,他只好一本正经地向他解释,新生命既不是父亲生的,也不是从肚脐眼钻出来的。 “你现在需要我给你出主意?可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主意可以给你,今天我出的主意实在太多了,主要是有关如何对付马尔巴勒宅那个心地狭窄的老混蛋。你听说她做出什么事情来了吗?” “我要跟你谈的正是这件事。” 医生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气,但他又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 “啊,当然,特兰特太太担心吗?请你代我向她转达,一切能做到的都在做,有一队人马正在外面搜寻。我还悬赏五英镑,准备奖给把她找回来的人……”他的声音变得很伤心,“……或者找到那可怜人的尸体。” “她还活着。我刚收到她的一张字条。” 在医生惊异目光的盯视下,查尔斯低下了头。接着,先喝了一口白兰地酒,他开始讲述自己和萨拉几次见面的真实情况——可以说几乎讲出了全部真实情况,因为他把自己更秘密的感情略去不述。他做到了,或者说试图做到,把一部分责任归咎于格罗根医生以及他们以前的对话;他把自己置身于科学地位上,对面那位精明的小老头是不会不注意到这一点的。老医生和老牧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对骗人的话嗅觉特别灵敏,无论是公开说谎,还是像查尔斯这样由于尴尬而言不由衷。查尔斯继续坦陈衷肠,格罗根医生的鼻尖开始抽动起来,这种抽动虽然几乎看不出来,但其隐含的意义和萨姆的噘嘴完全相同。医生完全不露怀疑神色。他不时提问题,但总体上他让查尔斯越来越费劲地把他的故事讲完。听完之后,他站了起来。 “这样吧,要事该先办。我们必须先把那些可怜的人叫回来。”此时雷声更近了,窗帘虽然已经拉上,但是白色的闪电仍然在查尔斯背后交织颤动。 “我是尽快赶来的。” “对,这不怪你。让我考虑一下……”医生已在房间后头一张小书桌旁坐下来。接下去一段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他的笔端在纸上快速移动发出的轻微声响。写毕,他把自己写的东西读给查尔斯听。 “‘亲爱的福赛思,此刻我刚获悉伍德拉夫小姐安然无恙。她不想让人家知道她在哪里,但是你完全可以放心。我希望明天会有她的进一步消息。外出搜寻的人归来时,请把这包东西交给他们。’你看这样行吗?” “太好了。但是这钱应该由我来出。”查尔斯掏出一只绣花小钱包,是欧内斯蒂娜绣的,从中取出三枚一英镑的金币,放在格罗根身边的绿布书桌上,医生退还给他两枚。他抬起头来笑了。 “福赛思先生正致力于消灭酒鬼。我认为一枚金币足矣。”他把信和金币放进一只信封,封好口,出去派人迅速投递。 他回到房间时说道:“现在该说姑娘的事了,怎么办?她现在何处,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明天早上她会到她指明的地点去。” “但你当然不能去。就你目前的处境,你不应该再冒险陷得更深了。” 查尔斯先看了他一眼,接着便低下头望着地毯。 “我听你的。” 医生很细心地注视着查尔斯。前面是他设计的一个小测验,目的是刺探他的内心情况,结果和他所预料的一致。他转身走向书桌旁的书架,拿来了他以前给查尔斯看过的那本书:达尔文的大作。他隔着壁炉与查尔斯对面而坐。他露出一丝笑意,眼睛从眼镜上方望着查尔斯,把一只手放在《物种起源》上面,好像是手按《圣经》宣誓一样。 “在这个房间里说过的或将要说的,都不要带到这个房间外面去。”他把书放在一边。 “我亲爱的医生,不必如此吧。” “对医生的信任是医学的一半。” 查尔斯懒洋洋一笑,“另一半呢?” “对病人的信任。”没等查尔斯说话,他已经站立起来,“对了,你是来向我请教的,没错吧?”他看查尔斯那眼神,仿佛是要跟他来一场拳击。他已不再是爱开玩笑的爱尔兰人,而是好斗的爱尔兰人了。他开始在他的“小屋”里踱步,两手从礼服大衣底下伸进去叉在腰上。 “我是一个年轻女子,受过教育,智力过人。我认为这个世界待我不好。我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做了傻事,例如在生活道路上头一次遇到一个英俊的坏蛋就一头栽了进去。更糟糕的是,我竟然爱做命运的受害者。故作忧郁我很在行。我有一双悲剧式的眼睛。我无缘无故地哭泣。等等,等等。现在……”个子矮小的医生朝门口挥手,仿佛是在祈求魔力。“……来了一个年轻的神仙,聪明,好看。我所接受的教育教我钦佩的就是这一阶层的人,他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样本。我看出他对我感兴趣。我装得越忧伤,他对我的兴趣越大。我跪在他面前,他把我扶起来。他把我当贵妇看待。不,他待我比贵妇还要好。他以基督教兄弟般的爱心,主动提出要帮助我摆脱不幸的命运。” 查尔斯想打断他的话,但是医生让他别说话。 “现在我很穷。比我幸运的女人施用各种诡计去控制男人,她们的手段我一种也不能用。”他举起食指,“我只有一件武器,唤起这位好心的男人对我的同情。同情心是需要不断培育的。我已经给这位行善者讲述了我的过去,他相信了。接下去该怎么办呢?我必须让他同情我的现在。有一天,我在被禁止前往的地方散步时,抓住了一个机会。我故意让一个人看见我在那里,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把我违禁的罪状报告给不会宽恕我的人。于是我如愿以偿,被解雇了。接着我便失踪了,给人们造成一个强烈的印象,好像我会跑到最近的悬崖,从顶上跳下去。当我身处绝境时,我从痛苦的深渊里发出呼号,我向我的救星求助。”讲到这里他停顿良久,查尔斯的目光与医生的目光缓慢相遇,医生笑了,“当然,我所讲的有一部分是揣测出来的。” “但是有一点你讲得很明确,她有意让自己……” 医生坐下来,把壁炉的炉火拨旺起来。“今天一早我就被请到马尔巴勒宅去。我不知道为什么只以为波尔坦尼太太身体很不舒服。费尔利太太——就是那个女管家,你认识的,把发生的情况大致向我讲了一下。”他停下来,目光紧紧盯住查尔斯不高兴的双眼。“费尔利太太昨天恰好在韦尔克利夫斯的奶牛场。那姑娘就在她的眼皮底下从树林里明目张胆走了出来。这女人和她的女主人不相上下,我可以肯定,她回去以后一定以卑鄙的方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但是我相信,我亲爱的史密森,她是因为受到有意挑衅才那样做的。” “你的意思是……”医生点头。查尔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反感地说:“我无法相信。她不可能……” 他这句话没讲完。医生低声说,“这是可能的。唉。” “但是只有一个……”他想说的是“反常的人”,但是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口,把窗帘分开,茫然地凝视着窗外热闹的夜晚。一道青灰色的片状闪电照亮了科布堤、海滩、麻木的大海。他转过身来。 “换句话说,我是让人家牵着鼻子走。” “是的,我认为情况正是如此。但它需要一个慷慨大方的鼻子。你应该记住,一个精神错乱的头脑就不能算是犯罪的头脑。在这个病例中,你应该把绝望看成是一种疾病,不折不扣的疾病。那姑娘,史密森,患的是智能上的霍乱、斑疹伤寒。你应该这样看待她,不要把她看成一个诡计多端的阴谋家。” 查尔斯回到房间里,“你认为她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我很怀疑她是否知道自己有什么目标。她是活一天算一天,她只能如此。一个深谋远虑的人不可能有她那样的行为。” “像我这样的状况,她不可能真的想……” “你是说你是一个订了婚的男人吗?”医生露出阴森的微笑,“我认识很多妓女,但是我要赶紧补充一句:是出于我的职业需要,不是她们的职业需要。她们幸灾乐祸地说,她们的受害者大多数是已婚丈夫和有孩子的父亲,我听了真想给她们每一个人发一个几尼作为奖励。”他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我虽然被赶出了,但是我要报复。” “你把她说得像个魔鬼,其实她并非如此。”他讲话时神情过于激动,迅速转向一边,“我不能相信她会是这样的人。” “那是因为你多半已经爱上她了。论年龄,我可以做你的父亲,你会允许我这个老头子这样说吗?” 查尔斯猛然转过身,死死盯住医生那张冷漠的脸。 “我不允许你这样说。”格罗根点头。在沉默中,查尔斯又补了一句,“这对弗里曼小姐是莫大的侮辱。” “的确如此,可到底是谁在侮辱她呢?” 查尔斯极力抑制自己的感情。他无法忍受那双揶揄的眼睛,顺着狭长的房间走去,仿佛就要离开。但是没等他走到门口,格罗根就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把他转过身来,接着又抓住他的另一只胳膊,他的动作很猛烈,连查尔斯的尊严都不顾了。 “我说老弟啊,我们俩不都相信科学吗?我们俩不都认为真理是唯一的最高准则吗?苏格拉底是为什么而死的?是为保全社会面子吗?是为向恪守礼仪表示敬意?我当了四十年医生,你以为我连一个人有痛苦都看不出来吗?只因为他对自己掩盖真相就能瞒得过我吗?你缺乏自知之明,史密森,你太缺乏自知之明了!” 格罗根灵魂中古希腊人和盖尔人的混合烈火烧灼着查尔斯。他站在那里注视着医生,把目光移到一边,回到壁炉旁,背对折磨他的人。长时间的静默。格罗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最后查尔斯说: “我这个人不宜结婚。遗憾的是这一点我发现得太迟了。” “你读过马尔萨斯的著作吗?”查尔斯摇头。“他以为,人类的悲剧在于最不适宜生存的人繁殖最快。因此不要说你不适宜结婚,孩子,也不要因为爱上那个姑娘而责备自己。我认为我知道那个法国水手逃跑的原因。他知道她那双眼睛能把男人淹死。” 查尔斯痛苦地扭转身躯,“我以最神圣的名誉担保,我们之间没有做过任何不合适的事情。你应该相信这一点。” “我相信你。但是我要问你几个古老的问题。你希望听见她说话吗?你希望看见她吗?你希望摸她吗?” 查尔斯又一次转过身去,重重地坐回椅子里,两手把脸掩起来。这不是回答,但已道出了一切。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凝视壁炉里的火苗。 “噢,我亲爱的格罗根,假如你了解我的生活是一塌糊涂……碌碌无为虚度年华……一事无成。我没有道德目标,对任何东西都没有真正的责任感。仿佛几个月前我刚满二十一岁——充满希望……一切又都消失了。现在又卷到这样一件可怕的事情里面去……” 格罗根在他身边移动了一下位置,抓住他的肩膀,“怀疑自己选择的新娘,你并非第一人。” “她对我的真实情况了解得太少了。” “她——什么?比你小十几岁?她认识你还不到六个月。她怎么能了解你呢?她刚走出校门嘛。” 查尔斯沮丧地点头。他不能告诉医生他对欧内斯蒂娜的真实判断:她永远无法了解他。他在智力上有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在选择终身伴侣的问题上无能为力。查尔斯和许多维多利亚时代人,或许还有更近代的人一样,一生都将在理想化选择的影响下度过。有些男人认为天下还有比自己的妻子乏味的女人,因此聊以自慰,但是另外一些男人则老是想到有的女人比自己的妻子更有魅力。查尔斯对自己属于哪一类,心里十分清楚。 他低声说,“这不是她的错。不可能是。” “我也应该认为不是,她是个年轻、漂亮、清纯的姑娘。” “我会信守对她的誓约。” “那当然。” 沉默。 “告诉我怎么办。” “首先请你把对另一位姑娘的真实看法告诉我。” 查尔斯绝望地抬起头,然后又低下头来看壁炉里的火焰,最后努力想把真话说出来。 “我也说不好,格罗根。在一切与她有关的问题上,我对自己也是一个谜。我不爱她。我怎么能爱她呢?她是个名誉受到严重损害的女人,你还告诉我她有精神疾患。但是……似乎我觉得身不由己,不能按自己较优秀的那部分品质行事。即便此刻,她的脸也还出现在我面前,拒不相信你所说的一切。她身上有某种东西,是一种认知能力,是对更高尚事物的理解力,高尚是与邪恶或疯狂相比较而言。在杂质底下……我无法解释。” “我并没有把邪恶归咎于她。只是绝望。” 室内没有任何声音,唯有医生踱步时有一两块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最后查尔斯又说话了。 “你有什么高见?” “把这些事情完全交给我。” “你会去看她吗?” “我将穿上步行靴。我会告诉她,你突然有事离开了。你必须真的离开,史密森。” “刚好我在伦敦有急事。” “那就更好了。我建议你在走之前把整个事情向弗里曼小姐说清楚。” “这个我早已决定了。”查尔斯站起来。但那张脸还是出现在他面前。“还有她,你作何处置?” “这主要取决于她的精神状态。眼下使她保持神志正常的唯一因素,很可能是她认为你对她怀有同情,或许还有更亲密的感情。你不再出现所造成的刺激恐怕会使她产生更严重的抑郁症,这一点我们恐怕必须估计到。”查尔斯低下了头。“你倒不必因此怪罪自己。假如不是你,也会有别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局面可能会使事情更好办一些。我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 查尔斯的目光盯在地毯上,“送她进精神病院吗?” “我向你提起过的那位同事,对这种病例的治疗,他的观点与我一致。我们将竭尽全力。你应该准备一笔费用?” “只要能摆脱她,出多少钱我不在乎,但是不要伤害她。” “我知道埃克塞特有一家私立精神病院。我的朋友斯潘塞在那里收了一些病人。那医院实行智力管理,办得很文明。在现阶段,我不主张她住公立医院。” “千万别去。听说那种地方情况很可怕。” “你就放心吧。这一家堪称模范精神病院。” “我们说的应该不是收监吧?” 因为此时查尔斯的头脑中产生出一丝背叛了萨拉的感觉:如此地从临床角度在讨论她的问题,在想到她可能被锁在一个小房间里…… “当然不是。我们讲的是一个能治愈她的精神创伤的地方,在那里,她将得到很好的照顾,让她有事情做,斯潘塞的丰富经验和精心照顾将使她获益匪浅。他有过类似的病例。他知道怎么办。” 查尔斯迟疑了一下,站立起来,伸出一只手。他在目前情况下,很需要医嘱和处方。他一得到这些东西,立即觉得好多了。 “我的感觉是你救了我的命。” “别说废话,我亲爱的朋友。” “不,这不是废话。在我的余生中,我将永远欠你一笔债。” “那就让我把你新娘的名字写在债单上吧。” “这笔债我是一定会还的。” “给这位迷人的姑娘一点时间吧。最好的酒需要最长的时间才能酿成,你说对吧?” “就我而论,恐怕是很次的劣质酒也要很长时间才酿得出来。” “呸,胡扯。”医生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顺便问一句,你应该能看法语书吧?” 查尔斯颇感惊奇地表示能看。格罗根翻遍书架,找到一本书,用铅笔给书中的一段话做了记号,然后交给客人。 “你不必阅读全案审理记录,但是我希望你看一看被告方提供的医学证据。” 查尔斯睁大眼睛望着那一卷书,“这是灵魂净化剂吗?” 矮小的医生露出格言式的微笑。 “有那么一点意思。” 28 假设,匆忙、粗糙而空洞, 科学却谦逊地充分利用, 垂钓新手今天放置的浮子, 很快就被游泳者丢开而成无用。 ——A. H.克勒夫《诗》,1840 我又急急忙忙作出了抉择; 我又听到愤怒的音调 那是上帝之声,铿锵有力—— “听我的劝告,退却为好!” ——马修·阿诺德《湖》,1853 从精神病学的角度看,一八三五年对埃米尔·拉隆西埃中尉的审判,是十九世纪初期最有趣的案件之一。埃米尔是军纪严明的拉隆西埃伯爵的儿子,作风显然很轻浮,他有一个情妇,债台高筑,但在他的国家,在他那个时期从事他的职业的男青年中并非少见。一八三四年,他被派到卢瓦尔河流域索米尔著名的骑兵学校。他的上级指挥官是莫雷尔男爵,有一个精神高度紧张的女儿,十六岁,名叫玛丽。当时,指挥官的家往往成为驻地部属的集体用膳场所。男爵的性格和埃米尔的父亲一样固执,但是比埃米尔的父亲有影响得多。有一天晚上,他把中尉叫去,当着他的许多同僚和几位女士的面,怒不可遏地命令他离开他的家。第二天又派人把威胁莫雷尔家族的一系列恶毒匿名诽谤信送去给拉隆西埃。这些信件神秘地把莫雷尔家最深层次的生活隐私细节全都抖落出来,而且全部信件都以中尉名字的首字母署名,这是该起诉案第一个荒唐的破绽。 更严重的事情还在后头。一八三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夜里,玛丽的家庭英语女教师艾伦小姐被她16岁的学生叫醒,玛丽流着泪说,刚才拉隆西埃身穿全套军装,破窗而入,进到她的寝室,把门闩上,对她进行下流的威胁,袭击她的胸部,咬她的手,迫使她撩起睡衣,伤了她的大腿。最后他又循原路逃跑了。 翌晨,大家认为玛丽·莫雷尔喜爱的另一位中尉收到一封高度侮辱性的信件,明显又是拉隆西埃写的。于是进行了一场决斗。拉隆西埃赢了,但是身受重伤的对手和他的助手拒不收回对他写匿名诽谤信的指控。他们威胁拉隆西埃,假如他不签署认罪状,他们就要向他父亲告状。只要他肯签,此事便可了结。拉隆西埃经过一夜痛苦地犹豫之后,愚蠢地表示同意签字。 接着,他便告假前往巴黎,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可是署名信件却继续在莫雷尔家里出现。有些信件声称玛丽已经怀孕,其他信件则说她的父母不久将会被谋杀,等等。男爵忍无可忍。拉隆西埃被捕。 对被告有利的证据很多,今天我们很难相信他当时竟然会受审讯,更不用说被宣判有罪了。首先,在索米尔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即拉隆西埃为玛丽的母亲的美貌所倾倒,女儿对母亲极端嫉妒,对拉隆西埃怀恨在心。其次,在发生企图强奸事件的那个晚上,莫雷尔公馆周围有哨兵值班,没有人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与此事直接相关的玛丽卧室位于楼房顶层,没有梯子是爬不上去的,要搬动并“架设”那样一架梯子起码需要三个人,而且还会在窗户底下松软的泥土上留下痕迹……辩护方证明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痕迹。此外,为修理被入侵者打破的玻璃而请来的装玻璃工证实,所有的碎玻璃都是落在屋外的,而且玻璃上打破的洞很小,手不可能伸进去拉窗闩。于是辩护方提出一连串疑问:玛丽在遭受袭击过程中为什么始终没有呼救?睡觉一向不沉的艾伦小姐为什么没有被这场扭打吵醒?为什么她和玛丽没有叫醒莫雷尔太太就又各自去睡觉了?而在整个事件过程中,太太就睡在下一层楼。为什么大腿上的伤过了几个月都不检查(并声称只是轻微抓伤,业已痊愈)?为什么只过了两个晚上玛丽就去参加一场舞会,并一直过着完全正常的生活,直到拉隆西埃被捕,她才突然精神崩溃(辩护方再次表明,她虽然年纪尚小,但发生精神崩溃已远非第一次)?为什么一文不名的拉隆西埃已被关在牢里候审,莫雷尔家里还继续收到匿名信?一个写匿名诽谤信的人,如果心智健全,为什么不但不对自己的笔迹(模仿笔迹是很容易办到的)加以伪装,而且还要签上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这些信件的拼写和语法都正确无误(法语学生要是知道拉隆西埃总是用错过去分词,一定会觉得有趣),而拿出来供比较的亲笔信件情况远非如此?为什么他甚至有两次连自己的名字都拼写错了?为什么写这些明显犯罪的信所用的纸张——当代最了不起的权威也作了同样的见证,和在玛丽的写字台抽屉里发现的一札纸完全相同?总而言之,疑点实在太多了。还有最后一个疑问,辩护方还指出,过去在莫雷尔的巴黎寓所也发现过类似的系列信件,而当时拉隆西埃却在世界的另一边,在卡宴服役。 但是这次审判(雨果、巴尔扎克、乔治·桑和其他许多名人都出席了这次审判)的最大不公,表现在法庭不允许对原告方的主要证人玛丽·莫雷尔就其所提供的证词进行盘问。她出庭作证时冷静沉着,镇定自若,但是法庭庭长慑于男爵炮口般的眼睛和地位显赫的强大亲戚阵容,竟然宣布她“羞怯”“神经状态衰弱”,不得对她作进一步的盘问。 拉隆西埃被判有罪,有期徒刑十年。欧洲几乎每一个著名的法学家都提出抗议,但是无济于事。我们可以看出,他为什么被判罪,或者说,被什么判的罪:是社会影响力,是“思想单纯的处女”的神话,是心理学上的无知,是社会对法国大革命所传播的有害的自由观念的全面反动。 现在就让我把医生做了记号的那些段落翻译出来给大家看看吧。这几段文字出自卡尔·马塔艾医生的《医学心理学观察》,他是当时德国的著名内科医生,写这份材料的目的是为了支持一次申诉,抗议对拉隆西埃的判决,但申诉以失败告终。马塔艾医生很聪明,他把那些比较下流的信件的写作日期,直到最后那次未遂强奸的时间,全都记录下来,结果发现明显每月一次的周期规律,和月经周期一样准确。这位医生在法庭上对这一证据进行分析之后,接着便以略带说教的腔调开始解释我们今天称之为歇斯底里的精神病,臆想自己有疾病或残疾的症状,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和同情:这是一种神经官能症或精神病,据我们现在所知,几乎都是由于性压抑引起的。 假如我回顾自己漫长的医生生涯,有许多事件是由年轻女子扮演主角的,尽管人们长期认为那是不可能的…… 大约四十年前,我的病人中有一个骑兵中将的家属。他在驻守的小城外大约六英里处有一幢小小的花园住宅,并且住在那里,每逢有军务时骑马进城。他有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儿,芳龄十六。她热切希望父亲能住在城里,其确切原因始终没人知道,但是毫无疑问她希望有机会和军官们在一起,并享受社交生活的乐趣。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选择了严重的犯罪举动:她放火把乡间住宅烧了。其中有一翼被烧成平地,只好重建。她又多次企图纵火,有一天房子的一部分再次起火。她连续企图放火不下三十次。曾有一个人偶然撞上了这个纵火者,但却始终没能搞清楚他是谁。许多人被逮捕、审问。从未受到怀疑的只有年轻、美丽、清纯的女儿。过了几年,她终于当场被抓获,被判终身囚禁在教养院。 在德国的一个大城市,一位年轻姑娘出身名门,长相迷人,以投寄匿名信为乐,目的是要拆散一对结婚不久的幸福夫妻。她还散布有关另一年轻女子的恶毒丑闻,只因其颇具天分,广受赞赏,于是成为妒忌对象。这些信件持续数年,竟无人对女作者产生过一丝怀疑,尽管有许多别的人受到了指控。最后她的丑行终于败露,于是被控告,承认自己的罪行……她因自己的邪恶长期服刑。 此时此刻,就在我写作的这个地方①,警方正在调查一个类似的事件…… “你或许会认为,玛丽·莫雷尔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用不着选择自己受苦的手段。但是她所受的苦与医学史上的其他病例比较起来仅是微乎其微。这里有几个典型的病例。 哥本哈根的赫霍尔德特医生认识一位年轻女人,颇有魅力,受过极好教育,父母殷富。他和他的许多同事一样,完全被她骗了。她骗人技巧娴熟,很有韧劲,连续坚持数年。她甚至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自己。她在身体各部位的肌肉里插进数百根针。待到发炎化脓时,她才切开皮肉把针取出。她拒不小便,每天早上通过导管排尿。她自己把空气灌入膀胱,插进导管时,空气跟着逃逸。有一年半时间,她不说话,不动弹,不进食,假装痉挛、昏厥,等等。她的这些手段被发现之前,有几个著名医生,有的还是国外来的,曾经给她做过检查,看到这些可怕的自虐方式都十分震惊。她的不幸故事在所有报纸上都有报道,没有一个人怀疑这个病例的真实性。最后,到了一八二六年,真相终于大白。这个巧妙骗局的唯一动机竟是想让自己成为男人赞叹和惊奇的目标,同时愚弄一下他们中间那些最有学问、最出名、最有洞察力的人。这一例病史可以在赫霍尔德特的《雷切尔·赫茨1807年至1826年病历记录》中找到,从心理学的观点看,这个病例十分重要。 在吕讷堡,有一对母女想出一个计划,其目的是要赚取别人对自己的同情——她们以惊人的决心把这个计划实行到底。女儿开始叫一只乳房痛,痛得不能容忍,悲叹哭泣,寻求专业医生的帮助,尝试他们的一切疗法。可是疼痛依然,于是怀疑是癌症。她自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摘除乳房,结果发现那乳房是完全健康的。几年后,人们对她的同情逐渐减少,她又故技重演。另一只乳房也摘除了,结果发现和第一只乳房一样健康。当人们的同情再次减退时,她又叫手痛。她要把那只手也截去。但是这事引起了怀疑。于是她被送进医院,被控虚伪陈述,最终被送进监狱。 伦廷亲自目睹了这样一个病例,并在《医学实用知识补编》(汉诺威,1798年)中讲述了这个故事。在十个月内,用先切开膀胱和膀胱颈再用镊子的办法,竟然从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身上取出不少于104块石头。石头都是姑娘自己弄进膀胱里去的,尽管后来的多次手术给她造成大量失血和极大痛苦。在此之前,她有呕吐、痉挛和其他多种严重症状。她的骗术的确罕见。 此类病例要再多举一些是很容易的。看了这些例子,有谁还会说,一个姑娘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可能给自己制造痛苦呢②?” 查尔斯首先读的是后面的几页。那些病例使他大为震惊,因为他从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严重的变态存在——而且是在纯洁而神圣的女性身上。当然,他也不知道歇斯底里型的精神病的实质——用可怜的方式努力追求爱情和安全。他翻回到案件的开头部分,一下子就被死死迷住了。我不必说你可能也猜得出,他几乎立即就把自己跟可怜的埃米尔·拉隆西埃等同起来了。看到案件末尾时,发现一个日子,他一下子连脊骨都凉透了。那个法国中尉拉隆西埃被判有罪的日子,就是查尔斯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在那个寂静的多塞特之夜,理性和科学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生命就像一台神秘的机器,一种不祥的占星术,一生下来就被裁定,而且不能上诉,一切努力都是白搭。 他顿时觉得空前不自在。 同时他也感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想睡觉。他看看表,差十分四点。此时外面一片沉寂。暴风雨已经过去。查尔斯打开一扇窗户,吸入冰冷而干净的春天空气。头顶上星星在闪烁,纯洁无瑕,无意施影响于人世,无论是恶的还是善的。她在哪里?也还没睡?在一两英里之外一片又湿又暗的树林里? 酒味冷饮和格罗根的白兰地的酒力早已消失,只给查尔斯留下深深的负罪感。他仿佛想起爱尔兰医生的眼神里曾经流露出蓄意害人的企图,想把他这个愚蠢的伦敦绅士的一切麻烦事全部看在眼里,很快传遍全莱姆镇。他的同类不能保守秘密,这难道不是众所周知的吗? 他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多么有损尊严!前一天,他失去的不仅是温斯亚特庄园,而且还有他的自尊。其实他失去的还不只是自尊,他简直对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失去了尊重。生活有如疯人院里的一个陷阱。最单纯的面孔后面隐藏着最卑鄙的罪恶。他好比加勒哈德③爵士,最后发现格温娜维尔④是个妓女。 为了停止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要是能行动就好了,他又拿起了那本意义重大的书,把马塔艾论歇斯底里症的那几段话又读了一遍。现在他发现论文中的内容和萨拉的行为之间的共同点减少了。他的负罪感开始因为他想到萨拉而变得明确。他想回忆起她的面孔、她说过的事情、她说完那些事情后眼里的表情,但是他捕捉不住她的形象。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她。他对格罗根医生讲述的他与萨拉几次见面的情况……几乎每个字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当时他急切地想掩盖自己的真实感情,难道没有误导格罗根吗?难道没有过分夸大了她的怪异吗?自己有没有忠实地传达了她实际所说的话? 难道他不是借谴责她以避免谴责自己吗? 他在会客室里不断地踱来踱去,仔细地检查自己的灵魂和受伤的自尊心。假如她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的确是一个罪人,她不也是个极有勇气,决不否认自己罪过的女人吗?莫非现在她在与自己的过去进行的殊死搏斗中终于感到力乏,正在求助? 他为什么要让格罗根来替自己对她进行评判呢? 因为他更关心的是保全自己的面子,而不是挽救自己的灵魂。因为他跟一枚菊石一样缺乏自由意志。因为他简直成了彼拉多⑤,甚至比彼拉多更坏,他不但对她的苦难作壁上观,而且还促成,不,甚至是制造一系列事件,最终导致灾难的发生。眼前这一切不都是第二次见面引发的吗?当时她已经要走了,他却硬逼着她讨论她的处境。 他再次打开窗户。从他头一次打开窗户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小时了。这时东方已经开始泛白。他仰头遥望天上渐淡的星辰。 命运。 那些眼睛。 他突然转过身来。 如果说他先前见过了格罗根,那也只是见过了而已。他的良心使他不会照格罗根的意见办。他走进自己的寝室。他内心已经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无法解释的决心,但是反映在他的外表却是近乎别扭的严肃。他开始换衣服。 ① 1836 年在汉诺威。—原注 ②我这里讲的关于拉隆西埃的故事,同样出自格罗根医生拿给查尔斯看的那本书中 1835年的叙述。故事结束之前,我必须做一个补充:1848 年,即中尉服完刑之后几年,原先的一个公诉律师突然良心发现(尽管已经迟了),承认自己曾参与错判一个案件。于是他凭借自己当时的职权重新审理了这个案件。结果拉隆西埃被宣布完全无罪,恢复名誉。 他继续从事军旅生涯,查尔斯在读他的一生中最倒霉的故事时,他可能正在塔希提岛担 任军事长官,过着春风得意的日子。但是他的故事最后又出其不意地来了一个转折。直 到不久前,人们才知道,他遭到患有歇斯底里症的玛丽 · 莫雷尔的报复,至少是部分地罪有应得。有关 1834 年 9 月那个夜晚发生的下流而荒唐事件的最后真相—那天晚上,背信弃义的阿尔比翁的代表、家庭女教师艾伦小姐,扮演了一个不很诚实的角色—请 你参看勒内 · 弗洛里奥著,1968 年巴黎出版的《错案集》。—原注 ③加勒哈德是英国亚瑟王传奇中的圣洁骑士,因品德高尚纯洁而得圣杯。 ④格温娜维尔是英国亚瑟王传奇中的王后,圆桌骑士朗斯洛特的情妇。 ⑤彼拉多是罗马犹太巡抚,主持对耶稣的审判,并下令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 29 黎明的清风轻轻吹拂, 爱神的星辰高高在上…… ——丁尼生《莫德》,1855 为人处世特别谨慎的一项方针是:决不做自己一心想做的事,而去做一个人职责所在或合理之事。 ——马修·阿诺德《札记》,1868 切西尔滩背后的群山像虚幻的鸽灰色波浪,红色的太阳冉冉升起。查尔斯离开白狮旅馆的大门时,虽然身上的穿着不像个丧事承办人,但是他的脸部表情却与一声不吭的殡仪员一般无二。前一天晚上的暴风雨把天空荡涤得洁净非常,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呈柔和而幽雅的蓝色。空气一尘不染,且有洁净作用,像柠檬汁一样令人头脑清醒。假如今天你在莱姆镇这样早起床,你可以独自享受小镇的宁静。可是查尔斯并没有那么幸运,在他那个时代,人们习惯早起。但是早起的人们都很纯朴,他们像原始时代的人一样,没有阶级观念,没有社交的虚伪,一起床就开始忙自己一天的活计。偶尔有一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和查尔斯打招呼,查尔斯只是匆匆点头,或随便举起手杖还礼。他宁愿看到街上有零星几具象征性的尸体,也不愿看到这些高兴的面孔。他离开小镇,踏上前往安德克利夫的小路之后,心情慢慢好起来。 但是他到达安德克利夫之后,心情更加沮丧了(我还为他掩盖了一个事实,即他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乘人之危,利用别人的危险绝望处境,而不是因为自己的良心有什么较高尚的动机)。他一路快步行走,暖流涌遍全身,再加上外部阳光照射,全身就更暖和了。这一尘不染的朝阳十分特别,它仿佛有气味,是暖烘烘的石头的气味,好像是穿过太空倾泻而下、有强烈气味的光子尘。每一片青草叶子都像戴上了用蒸汽做成的珍珠项链。他走的小路上方有一片树和西克莫无花果树,在蜂蜜般的金色斜阳中,它们的枝干支撑起无数由嫩叶织成的带露珠的绿色拱顶。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宗教色彩,但它属于有宗教信仰以前的一种宗教。有如德鲁伊特的香膏,绿色的芳香四处流溢……各种绿色,无穷无尽,枝叶深处,绿到近乎黑色,从最鲜艳的翠绿到最淡的嫩绿都在他眼前。一只狐狸从他的小路上穿过,奇怪地盯着查尔斯看,似乎是把他当成了入侵者。刚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只正在吃草的狍抬起头来看他,同样是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主人翁架势,奇怪,与那只狐狸何其相似。它以森林小皇帝般的威严注视着查尔斯,后来转身逃进了灌木丛。国家美术馆里有一幅皮萨内洛的画,抓住的正是这样一个瞬间:圣休伯特在文艺复兴早期的森林里遭遇鸟兽。那圣人大为震惊,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一场恶作剧的受害者,他的傲慢突然被大自然最深刻的奥秘——生存的普遍对等性——彻底压倒。 具有重要性的不止这两种动物。树林里有很多鸟正在歌唱——黑顶莺、灰莺、歌鸫、黑鸟、斑尾林鸽的咕咕叫声,使这个无风的黎明充满了傍晚的宁静,但又没有黄昏的悲哀和忧伤情调。查尔斯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翻阅一部动物寓言集,它是那么美丽,那么微妙,其中的每一片叶子,每一只小鸟,它唱出的每一支歌,都来自一个完美的世界。他停住了脚步,感慨万千,宇宙竟是如此奇妙,每一样东西都有其特定的位置,都是独一无二的。在距他不到十英尺的地方,一只小小的鹪鹩栖在刺藤顶上,用颤音使劲地歌唱。他看到了它闪闪发亮的黑眼睛,因歌唱而鼓起的脖子上有红黄两色的羽毛,极小的一个羽毛小球竟能让自己充当进化论的宣告天使:我就是我,你无法超越我的存在。他像皮萨内洛画中的圣人站在那里,或许更多是为自己的惊奇而感到惊奇,原来这个世界就在自己身边,在日常生活一切令人窒息的平庸之中就可以触摸到它。在小鸟目空一切地引吭高歌之时,任何时间和地点——当然也包括查尔斯过去所经历过的一切时间和地点,似乎都变得庸俗、粗俗、矫饰了。人类现实生活令人震惊的无聊暴露无遗。一切生命的心脏似乎都在那只鹪鹩充满胜利喜悦的歌喉中跳动。 早些时候的一个早晨,查尔斯曾在海滩上感受到一种伪林奈现实——无非是生存优先于死亡、个体优先于种群、生态学优先于分类学,没有什么更有创造性的东西。今天,我们已把这些优先视为理所当然。但是鹪鹩的歌声所宣示的比这要深刻得多,奇妙得多。我们无法想象鹪鹩所宣示的不明确的信息对查尔斯有什么敌意。他所看到的,与其说是一种更深刻的现实,不如说是在人类秩序的脆弱结构的后面森然耸现的一种普遍存在的混乱。 站在大自然中与上帝灵交,查尔斯这会儿有一种更直接的痛苦,因为他感到自己在一切意义上都是一个被排斥在外的人,整个天堂都失去了。他和萨拉一样,可以站在伊甸园里,但却不能享用它,只能对鹪鹩的狂喜表示艳羡。 他选择了萨拉以前常走的那条小路,奶牛场那边看不到他。好在他走对了路,因为有水桶的碰撞声提醒他,奶牛场的主人或是他的妻子已经起床在干活了。于是他走进树林,抱着应有的诚挚心态继续走自己的路。此时,他的负罪感产生了妄想性转移,觉得周围的树木、花朵、甚至无生命的东西,全都在监视着他。花朵变成了眼睛;石头有了耳朵;树木都在指摘他,那些树枝仿佛组成了一个有无数成员的合唱团。 他来到小路的分岔口,选择了左边的那股道。它往下穿过茂密的灌木丛,经过越来越糟糕的地面,因为这里的土地已开始受到侵蚀。离大海更近了,海水湛蓝,海面无限平静。在靠近大海的地方,地面稍微平坦一些,在荒野上还存留着不少一小块一小块的草地。最后一块草地以西大约一百码处,在一条最终通向悬崖边缘的小隘谷里,查尔斯看到了一个谷仓的茅草屋顶。那屋顶十分破败,已生出青苔,给小石屋更增添了几分荒凉。与其说它是一座谷仓,还不如说是一间小屋。它原来是某一个牧场主的夏季住所,后来被奶牛场主人用于储存干草。如今,这小屋已荡然无存,因为近百年来这片土地的情况已严重恶化。 查尔斯收住脚步,俯视小屋。他希望能在那里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可是那地方似乎无人居住,这使他的神经更加紧张起来。他朝着小屋的方向走去,好像是在穿越猛虎频繁出没而著称的丛林。他预料可能会遭到突然袭击,但对自己的枪术完全没有把握。 一扇旧门紧闭。查尔斯绕着小屋走了一圈。东面有一个小方窗,他透过窗户朝里面的阴暗角落看,陈干草发出的淡淡霉味扑鼻而来。他可以看得见,谷仓对着门的另一端有一堆干草。他顺着墙转了一圈,没有看见萨拉。他举目朝自己刚才走来的方向眺望,以为自己一定是跑在她前面了。可是清晨一片宁静,高低不平的地面静悄悄。他犹豫了一下,取出表,又等了两三分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推开了谷仓的门。 他能辨认出地面铺的是粗糙的石头,远端有两三个破木架,堆满着备用的干草。但是很难看清远端的具体情况,因为阳光是透过小窗射进来的,很耀眼。查尔斯朝倾斜的光束走过去,突然吓得止住了脚步。在光线的另一边,他勉强看得出一根旧木架柱子的钉子上挂着一件东西:一顶黑色女帽。或许是因为他昨天晚上看的材料太多了,他有一种阴森恐怖的预感:在帽子那一边,在虫蛀的隔板底下一定隐藏着某种可怕的情景。那顶挂在钉子上的帽子像个不祥的吸血鬼,已经吸足了血,但是在它下面的是什么,他还看不清楚。我不知道他预期看到的是什么:是骇人听闻的碎尸,还是一具完整的尸体……他几乎就要转身逃出谷仓,跑回莱姆镇了。但是有一丝微弱的声音吸引着他继续向前。他战战兢兢地探头到隔板上方。 30 统治阶级有意制造的幻想越是显得荒谬,越是违反常识,它们就愈加以信条的方式表达出来,整个现存社会的语言就越有欺骗性,越带说教意味,越显得虚夸。 ——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1845——1846 萨拉当然比费尔利太太早到家——如此处境,还用“家”这个字,简直是莫大的讽刺。波尔坦尼太太做晚间祈祷时,她照旧扮演自己的老角色。事毕,她回自己的房间几分钟。费尔利太太抓住了这个机会,她所需要的就是这几分钟。她亲自出马,敲响了萨拉寝室的门。萨拉开门。她依然表情悲伤,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但是费尔利太太却是趾高气扬。 “女主人在等着,请你马上过去。” 萨拉垂下眼帘,微微点头。费尔利太太白了她一眼,饱含讽刺意味,和酸果汁一样酸溜溜,然后拖着长裙不怀好意地走开了。但是她并没有下楼,而是在一个角落里等到波尔坦尼太太在客厅里为她的秘书兼女伴开门,萨拉进去后又把门关上。随后她又悄悄溜到门边偷听。 这一次,波尔坦尼太太没有坐在自己的宝座上,而是站在窗口,背对萨拉,一言不发。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可是波尔坦尼太太显然不想说什么,因为她既不动也不吭声。也许是萨拉在称呼中略去了平时惯用的“太太”,她不愿意搭话。萨拉的声调让人一听就知道她的省略是故意的。萨拉的目光从主人黑色的后背转到她们两个女人之间一张临时摆放的桌子上。桌上有一只信封,十分显眼。她对这极为冷淡的太上皇所作出的唯一反应是稍稍收紧一下嘴唇,是决心还是怨恨,很难说。其实,当时这位太上皇心中没了主意,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办法,可以用来制服这条她非常后悔不该抱在自己怀里的毒蛇。最后,波尔坦尼太太决定一斧砍死。 “信封里放的是你一个月的工资。这就是给你的正式解雇通知。明天上午,你必须尽早离开。” 萨拉这时也放开了,她用波尔坦尼太太的武器进行反击:她既不动也不回答,直至对方暴跳如雷,屈尊转过身来,露出煞白的面孔,脸上燃烧着两团粉红色的压抑怒火。 “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吗,小姐?” “我就不能知道为什么吗?” “你竟敢如此无礼!” “我要知道被解雇的原因。” “我要写信给福赛思,让他把你关起来。你已经在公众中成了一个丑闻人物。” 这一招挺厉害,产生了一些效果。萨拉的双颊也燃起了两团火。双方静默。波尔坦尼太太的胸脯本来就鼓,一生气,鼓得更高了。 “我命令你现在立即离开这个房间。” “很好。我在这个房间里经历过的一切全是虚伪,因此我很乐意离开。” 萨拉射出这支回马箭之后,转身便走。可是波尔坦尼太太这个女演员是绝不能容忍把最后一句台词让给别人的。也许我这样说对她不公平,她真是在发慈悲了,但是听她那腔调又特别不像。 “把你的工资带走!” 萨拉转身瞪了她一眼,摇摇头,“你留着吧。如果这一小笔钱足够的话,我建议你不如拿去买件刑具。将来还会有一些可怜人落在你手里,我相信费尔利太太一定会帮助你对她们动刑的。” 在那一荒唐的瞬间,波尔坦尼太太的模样有点像萨姆:生气地把嘴巴噘得老高。 “你……说……这话……是要……负责任的。” “是在上帝面前吗?你那么肯定到了来世上帝还能听见你说话吗?” 在她们两人的关系中,萨拉第一次对波尔坦尼太太露出了微笑,是很淡的微笑,是心照不宣的笑,是感情的真实流露。女主人难以置信地注视她好一阵子——简直显得很可怜,仿佛萨拉就是撒旦,亲自来讨债了。接着,她便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那动作简直和螃蟹一样,一下子瘫倒在上面,昏厥过去了,并不完全是装的。萨拉盯住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很不公平地——在一个名字叫作“公平”①的人看来是如此——快速走了三四步,来到门边,把门打开。女管家似乎以为萨拉可能向她猛扑过来,于是匆忙呆立一旁,十分惊慌。但是萨拉站到一边,指了指喘着粗气、用手抓着喉咙的波尔坦尼太太,给费尔利太太提供一个机会,让她去救女主人。 “你这个邪恶的耶洗别②——是你谋杀了她!” 萨拉没有回答。费尔利太太拿挥发盐给她的女主人嗅,萨拉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她走到镜子前,但是没有看镜中的自己。她慢慢地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然后又慢慢地从手指头上方抬起双眼。她所看到的令她无法忍受。过了一会儿,她跪在自己床边,把头埋在破旧的床罩里,默默地哭泣。 她早就该祈祷吗?但是她相信自己正在祷告。 ①公平(Fairly)和费尔利太太的姓(Fairley)只差一个字母,发音完全一样。 ②耶洗别是《圣经 · 列王纪》中以色列王亚哈之妻,以邪恶淫荡著称。 31 当手儿偶然挽在一起,心灵震颤, 吁吁的叹息连连从胸口迸闪, 那时两个人的神经和脉搏, 就立刻遭受甜蜜痛苦的折磨; 以前两人视线相接多么轻易, 如今却寻寻觅觅,羞怯地回避 狂喜而有意识地结合在一起—— 难道这就是确切的开始, 是天使们在高高的天宇 纵声欢唱爱歌的前奏曲? 或者,这只是一支俗曲, 月光下呼吸的人都能学准确, 而且又能学得如此迅速? ——A. H.克勒夫《诗》,1844 这时她正在睡觉。 查尔斯终于鼓足勇气,从隔板上方往里看,所见情景不甚雅观。她像个小女孩缩成一团,上面盖着她那件旧上衣,两只脚冻了一夜缩拢起来了,她的头枕在一条佩斯利涡旋纹花呢围巾上,冲着他的是后脑勺,仿佛是为了不让那一头松散的宝贝头发不沾上脑袋下面的干草屑。在一片寂静之中,她轻微而均匀的呼吸,既可以看得见,也可以听得到。查尔斯一时觉得,她在那里竟然能睡得如此安稳,实在是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丑陋恶行。 但是他心中却生发出一种欲望,不可遏制的欲望:想要保护她。这一欲望十分强烈,他不得不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并且转过身去,因为他知道,这样继续下去,他会本能地跪在她身边安慰她。眼前这一切均为医生所言中,他感到很震惊。更糟糕的是,谷仓如此幽暗隐秘,还有姑娘的睡姿,都明确无误地暗示这里简直就是她的卧室。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像刚跑完一英里。老虎在他身上,而不是在她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悄然迅速地循原路回到门口。他回头一望,准备离开,但这时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他本来并不打算叫她的名字,但最终还是叫出来了。 “伍德拉夫小姐。” 没有回答。 他又呼唤了一次,这一次声音大一点。这时他已恢复了常态,平安地度过了情绪很可怕的时刻。 草堆里有一点小动静,一阵轻微的声。她的脑袋露出来了,颇有几分滑稽。她匆忙跪起来,从隔板上方往外看。透过草屑,他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印象:她十分惊愕。 “噢,请原谅我,原谅我……” 脑袋又缩回去不见了。他退到屋外的阳光里。海鸥排成人字形从天上飞过,发出粗嘎的鸣叫。查尔斯躲闪到从奶牛场附近的田野看不到的地方。格罗根他倒是不怕,也不大可能来。但是这个地方太空旷了,奶牛场主人可能会来取干草……至于他自己的地里长满了绿油油的春草,他为什么还要来取干草,查尔斯因为神经过于紧张,已经想不到这一层了。 “史密森先生?” 他转身走回门口,刚好及时制止她再次呼唤他的名字,这一次更加急切。他们相距大约十英尺,萨拉在门内,查尔斯在外面的一个墙角。她已匆匆做了梳妆,穿好上衣,围巾拿在手里,好像刚当刷子用过。她的眼神中充满忧虑,但她的容颜仍像在睡眠中一样柔和,尽管被粗鲁地吵醒脸有些红。 她身上有一股子野劲,但不是精神错乱或歇斯底里的那种野,而是查尔斯在鹪鹩的歌唱中所感受到的那种野……野得清纯,野得近乎热切。一大清早起来就赶路这一突然变化,使他因认真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而产生的忧郁情绪变得更加混乱更加复杂,同样地,那张与他十分接近的脸,也使马塔艾和格罗根两位优秀医生在他思想中培育起来的一切临床恐惧变得更加混乱更加复杂。尽管出了个黑格尔,但是维多利亚时代还不是辩证法思想的时代,当时的人还不能自然地在对立中进行思考,把肯定和否定看成是同一整体的两个方面。自相矛盾的说法使他们感到困扰,而不是快乐。他们不赞成存在主义的环节,他们赞成的是因果关系链,是经过认真研究并反复应用的、能解释一切的正面理论。他们当然都忙于创立,而我们则长期忙于摧毁,以致现在创立似乎成了一种像吹肥皂泡一样的短暂行为。因此查尔斯对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他勉强挤出一丝非常令人难以信服的微笑。 “我们在这里别人不会看见吗?” 她随着他的目光,朝看不见的奶牛场方向望去。 “今天是阿克斯敏斯特集市日。他挤完奶就走了。” 但她还是退进了谷仓。他跟在她后面也进去了。他们两人之间仍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萨拉背对着他。 “你在这里过的夜?” 她点头。静默。 “你不饿吗?” 萨拉摇头。又是静默。但是这一次她自己打破了沉默。 “你知道?” “昨天我整天在外面,实在来不了。” 又是一阵沉默。“波尔坦尼太太康复了?” “应该是吧。” “她对我很愤怒。” “这无疑是件大好事。你在她家干活不合适。” “我要去哪里才合适呢?” 查尔斯想起自己讲话的措辞要多加谨慎。 “好了……你不必为自己感到伤心。”他向她靠近了一两步,“大家对你非常关心,昨天晚上还派出一个搜寻队,到处找你,冒着暴风雨。” 她转过脸去,似乎查尔斯说的话是在骗她。其实她看得出他不是在骗她。反过来,当她说“给大家添这么多麻烦,不是有意的。”这句话时,他从她的惊讶表情中也看出她不是在骗他。 “得了……这没关系。他们可能很喜欢这种刺激。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朗,你应该离开莱姆镇了。” 她低下了头。他说话的声音太严厉了。他稍一犹豫之后,走上前去,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表示安慰。 “你别害怕。我就是来帮助你离开莱姆镇的。” 他本来想用这个简单的动作和保证,朝着扑灭火焰走出第一步,医生曾经告诉过他,他已经把火点燃了。但是,假如一个人本身就是燃料,侈谈灭火便无济于事了。此时的萨拉已是全身烈火熊熊。当她深情地回眸看查尔斯时,双眼都喷出了烈焰。他抽回他的手,但被她抓住了,他还来不及制止,她已经把他的手举到自己的嘴唇上。他十分惊慌,猛地把手抽回,这时候她所做出的反应,就像是他在她脸上掴了一记耳光。 “我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请你自制。我——” “我控制不了。” 她声音不大,只勉强听得见,但是查尔斯却无言以对了。他力图告诫自己,她说这话的意思是,由于他表现出慈悲情怀,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激之情……他反复这样告诫自己。但是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卡图卢斯的诗句:“我每次见到你,声音失效,舌头失灵,四肢火烧火燎,内心发出呼喊,黑暗遮蔽了我的耳目。”卡图卢斯实际上是在演绎萨福的诗,而萨福的诗至今仍是欧洲医学中对爱情疾病的最佳临床描绘。 萨拉和查尔斯站在那儿——假如他们意识到的话,此时正在受到这些症状的折磨。一方面承认,另一方面不承认。不承认的一方又舍不得离去。强烈的感情被压抑了四五秒钟。萨拉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跪倒在他的脚下,话语倾泻而出。 “我对你说了谎。我是故意让费尔利太太看见的,我知道她会去告诉波尔坦尼太太。” 查尔斯感到,正在恢复的自制力又消失了。他惊骇地俯首望着面前那张仰起的脸。她明显是在请求他的宽恕,但是他自己这会儿却是在寻求指导,因为两位医生的话又不灵了。那些纵火焚屋、写匿名信的高贵小姐对黑白分明的道德审判是十分尊重的,她们都在等着被抓住以后再供认罪行。 她的眼里泪如泉涌。桃花运正向他走来,那是一个金色的世界。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姑娘的泪腺缓缓地分泌着泪水,还有一两滴泪水颤抖着滴落下来,那么细小,那么短暂,转瞬即逝。然而他却像一个站在一座正在崩塌的大坝底下的人,而不是站在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面前。 “可是为什么……” 她抬起头来,一副诚挚、祈求的表情。她所要表达的意思一清二楚,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查尔斯再要用“我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之类的话来回避都不可能了。 他慢慢伸出双手,把她扶起来。他们继续四目对视,好像双方都被施了催眠术似的。在他眼里,她,更准确地说,是她那双能淹死人的大眼睛,似乎有一种他所见过的最令人销魂的美。至于它们背后的东西,此时已经无关紧要了。那一短暂的瞬间战胜了整个时代。 他把她拥进怀里,当她顺势投入他的怀抱时,他看见她闭上了双眼。接着,他自己也闭上了眼睛,找到了她的嘴唇。他不仅感受到她双唇的柔软,而且还感受到她与他紧贴的整个身体,感受到她的瘦小、脆弱、软弱、温柔…… 他突然使劲把她推开。 他表情痛苦,仿佛自己是一个最卑鄙的罪犯在干最卑劣的罪恶勾当时被人家当场捉住了。他转身冲出门去,不料又陷入另一恐怖之中。使他陷入恐怖的并不是格罗根医生。 32 她,披着薄纱,在走廊里 等待,心中满怀期望, 而那支机械性的曲调,有气无力 依旧在里面回荡。 ——哈代《音乐盒》 前一天晚上,欧内斯蒂娜睡不着。白狮旅馆查尔斯房间的窗户是哪几个,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注意到,她姨妈的鼾声已经开始在寂静的屋子里回响,他的灯还亮着。起初,她伤心和内疚掺半。但是,到第十六次偷偷从床上爬起来看他的灯是否还亮着而灯果然还亮着的时候,她的负罪感开始增加。查尔斯显然是对她生气了,而且他是有理由的。 那天查尔斯走后,欧内斯蒂娜对自己说,接着又对特兰特姨妈说她对温斯亚特庄园真的毫不在乎。你可能会想,酸葡萄在这儿是一个挺合适的比喻。先前查尔斯动身回伯父家的时候,她的确极力说服自己,应该很有雅量地去接受庄园女主人的角色,甚至着手草拟“每日事务清单”……可是当这一梦想破灭时,她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做大户人家的女当家人是要有点将军风度的,可是欧内斯蒂娜却丝毫没有军事方面的抱负。她喜欢每一种奢侈的享受,喜欢人家侍候,不很周到倒没关系。但是她有十分健全的资产阶级均衡感。假如有十五个房间就够用,她认为拥有三十间就是一件蠢事。她这种比较节俭的生活态度,可能是向她的父亲学来的,弗里曼先生私下里认为,“贵族”是“虚荣的炫耀”的同义词,尽管如此,这并不妨碍他把相当一部分生意建立在贵族的这种毛病的基础之上,并不妨碍他在伦敦经营了一家令许多贵族乐于经营的商行,而要是一旦有机会把最疼爱的女儿嫁给一位有爵位的贵族,他会立即抓住加以利用。但是说句公道话,假如把女儿嫁给一位子爵,他可能会认为太高而加以拒绝,嫁一位准男爵则完全恰当。 我这样写,欧内斯蒂娜可能会觉得不妥,她毕竟是环境的牺牲品,是偏执环境的牺牲品。中产阶级之所以变成酵母和面团的奇特混合物,当然是因为它本身对社会持一种矛盾的看法。如今我们往往忘记它向来是伟大的革命阶级。我们过多地看它面团的一面,把资产阶级视为反动的核心,是普遍的耻辱,认为它永远自私,处世圆滑。资产阶级从它节俭的美德中派生出这样一个杰纳斯①式的特点: 在社会三大阶层中,唯有资产阶级看不起自己,而且它这样做是真心实意的,成了自觉的习惯。在这一点上,欧内斯蒂娜当然不是例外。不只是查尔斯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不讨人喜欢的尖刻,她自己也听出来了。但是她的悲剧(这种悲剧仍然普遍存在)在于她错用了自卑这种宝贵的天赋,结果使自己变成资产阶级对自己长期缺乏信心的受害者。她不是以本阶级的各种弱点为由摈弃整个阶级体系,而是以此为借口去追求更高的阶级地位。这当然不能怪她,因为她从小接受的教育使她只可能把社会看成是有许多梯级的一架梯子,并因此把自己的位置仅仅看成是可以迈向据认为是较高境界的——个梯级。 欧内斯蒂娜在“我真丢脸,言行举止完全像个布商的女儿”的思想支配下,到凌晨干脆放弃了睡觉的念头,从床上爬起来,套上晨衣,打开日记本。或许查尔斯能看到,为了表示悔罪,在雷雨过后的漆黑之中,她的窗户也还亮着灯。这时候她开始动笔写日记。 “我睡不着。最亲爱的查尔斯生我的气了,听到有关温斯亚特庄园的可怕消息时,我表现得太沮丧了。我想哭,我心里乱极了,但是我很蠢,说了许多气话,怀恨在心的话,为此我请求上帝宽恕我,我说那些话是出于对最亲爱的查尔斯的爱,并非怀有恶意。他走的时候,我的确哭得很伤心。我就把这件事作为一次教训吧,以后即使在感情上与他产生矛盾,我也要把婚礼仪式上的美丽话语牢记在心,对我最亲爱的查尔斯尊重、服从。让我诚挚而谦卑地学会克服自己可怕的爱记恨的任性,服从他的大智。我要充分尊重他的意见,把自己牢牢拴在他心上,因为‘真诚悔悟是通向天国乐园之门。’” 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欧内斯蒂娜的这段文字不再像往常那样单调,写得颇为动人。可见能用多种腔调说话的人绝不止查尔斯一个。她希望他能看见她房间的灯光深夜不灭,她还希望将来有一天他能哄她把自己这一段婚前真实思想的秘密记录拿出来给他看。她写日记部分原因是要给他看,她和维多利亚时代的所有女人一样,写日记的部分原因是要给男人看。她在精神上已经完全而合格地把自己当成是查尔斯的订婚新娘,而且知错必改,于是她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觉了。她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只能有一个结论: 她最终一定能让花心的查尔斯回心转意。 她还在熟睡的时候,在比她低四层楼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戏剧性场面。那天早晨,萨姆起床没他的主人早。他到旅馆厨房去取茶和烤干酪——在维多利亚时代,即使胃口再差,也很少有仆人会吃得比主人少,听到有靴子敲打地面的声音,心里就知道主人刚刚出去,这样,他就必须把行李收拾好,准备在中午出门。萨姆颇感震惊,但他不露声色。收拾行李只要半小时就够了。他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办。 他立即赶到特兰特姨妈家去。他说了些什么,我们不必深究,但是可以肯定,他一定是讲了些很悲伤的事情,因为一分钟后特兰特姨妈(她仍保持着农村的不文明早起习惯)到楼下厨房的时候,看见玛丽正趴在桌上痛哭流涕。耳聋的厨师嘲笑她,把她的下巴抬起来,她的脸色很难看。玛丽接受了询问,特兰特姨妈很快就用轻松温和的方式搞清了她伤心的原因,而且她用的解决办法比查尔斯更宽容。女仆获准休息,等到欧内斯蒂娜需要服侍的时候再回来。欧内斯蒂娜房间厚重的锦缎窗帘不到十点钟一般是不会拉开的,这就意味着玛丽可以放将近三个小时的假。特兰特姨妈得到的回报是玛丽给了她一个万分感激的笑容,那笑容堪称世所罕见。五分钟后,有人看见萨姆在布罗德街漫步。一个人即使是去找恋人,也不必在石子路上全速奔跑。 ①杰纳斯是罗马神话中的天门神,头部前后各有一张面孔,故亦称两面神。 33 哦,让我爱我的情人,与之融为一体, 并且获知那未知世界的一切知识。 我的幻象没有别人知道, 我在观看,没有让别人看到…… ——A. H.克勒夫《诗》,1852 谁受到的震惊更大很难说——是僵立在门外六英尺处的主人,还是同样僵立在三十码外的两个仆人?两个仆人简直目瞪口呆,萨姆甚至忘记把搂住玛丽的腰的手臂收回来。直到第四个人出现才打破了这一尴尬场面。萨拉肆无忌惮地到门口亮了相。她动作十分敏捷,又缩了回去,仿佛她这一亮相纯属下意识动作。但这已经够了。萨姆张大了嘴,手臂也从玛丽的腰部掉下来了。 “你们到这里来,到底是干什么?” “出来散散步,查尔斯先生。” “我不是吩咐过你——” “都做完了,先生。一切都准备好了。” 查尔斯知道他在撒谎。玛丽早已转过身去,这种矜持的态度与她的身份相符。查尔斯稍一犹豫,大步朝萨姆走过去,萨姆的脑子里立即闪过被开除、遭袭击等幻象…… “我们不知道,查尔斯先生。我们确实不知道。” 玛丽羞涩地瞟了查尔斯一眼: 有震惊,有恐惧,还有一丝诡秘的艳羡。他对她说。 “请让我和他单独说句话。”姑娘行过屈膝礼,迅速走到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地方。查尔斯审视着萨姆,萨姆马上恢复最恭顺的男仆姿态,两眼只敢注视着主人的靴子。“我到这里来,是来办我提过的那件事的。” “是,先生。” “这件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泄露。” “我明白,查尔斯先生。” “她明白吗?” 萨姆抬起头,“玛丽什么都不会说,先生。我可以拿性命为她担保。” 查尔斯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的双颊很红,“很好。我……我谢谢你。让我看看……这里。”他伸手掏钱包。 “噢,别这样,查尔斯。”萨姆往后退一小步,倘若这时候有一个不带偏见的旁观者的话,他看见萨姆这样的动作是会感到信服的,但也会觉得这动作未免有点儿过分戏剧化,“千万别这样。” 查尔斯掏钱包的手在咕哝声中停住了。主仆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也许他们知道,双方都刚刚精明地做出了牺牲。 “很好。我会给你补偿。但是你一个字也不能说。” “我向你起誓,最庄严的,查尔斯先生。” 萨姆用最高级形容词(最庄严、最好)起过誓之后,立即转身去找他的玛丽,此时她正在大约百码之外的荆豆和蕨丛中等候。她特别小心谨慎,背对着他们。 萨姆和玛丽为什么会把谷仓作为他们的目的地,你只能自己去猜测了。玛丽是个明智的姑娘,她竟然会为几天的小别而伤心痛哭,你也许已感到奇怪。他们再次钻进树林,因为刚才大受惊吓,此时只顾默默而行。过了一会儿两人都在偷看对方的眼睛,待到目光相遇,彼此不出声地笑得直不起腰来。但是,我们还是放下萨姆和玛丽,回头单说满面通红的查尔斯吧。 他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才回过头来看完全不见动静的谷仓。他的行为已经把他灵魂最深处的自我撕得粉碎,但是他在户外还可以再考虑片刻。像过去经常出现的情况一样,这一次又是责任感帮了他的忙。他罪恶昭彰地扇起了禁火。此时此刻,另一位受害者可能正在它的火焰中走向死亡,把绳子抛过屋梁……他迟疑了一下,快步走回谷仓去找萨拉。 她站在窗户的边缘上,隐蔽在从外面看不见她的地方,似乎是想偷听查尔斯和萨姆谈了些什么。他站在门边。 “我利用你的不幸处境占了便宜,这是不可饶恕的,请你一定原谅我。”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不仅仅是今天早晨。”她低下头。他看到她似乎有所羞惭,不再那么狂野,心中颇感欣慰。“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占有你的感情。我的行为太愚蠢了,实在太愚蠢了。这一切全怪我。”她望着两人之间的粗糙石头地板发呆,好像是个正在等待审判的囚犯。“伤害已经造成了,实在糟糕。现在我必须请你帮助我进行弥补。”他不断想引她说话,但她仍然拒不开口。“我有事要去伦敦,要去多久还不知道。”这时她看了他一眼,但只是一瞬间。他结结巴巴继续往下说,“我认为你应该到埃克塞特去。我求你把这钱包里的钱带去,如果你坚持,作为贷款也可以……直至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假如你需要更多金钱上的帮助……”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口气越来越拘谨。他知道自己说的话一定很令人讨厌。她转身背对着他。 “这么说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别指望我会否定你这个说法。” “可是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见到你。” 紧接着的静默中悬着可怕的威胁。他不敢明说出来。他觉得自己像个戴上镣铐的人。但是他的解脱来得出乎意料的快,就像一个被判了罪的囚犯突然获释一样。她四下里看了看,显然已看透了他的心思。 “假如我真想自杀,早就可以找到充分的理由。”她把目光投向窗外。“我接受你的贷款……满怀感激地接受。” 他在无声的感恩中闭上了眼睛。他把钱包——不是欧内斯蒂娜为他绣的那一个,放在门边的一个架子上。 “你会到埃克塞特去吗?” “你劝我去,我就去。” “我当然劝你去。” 她低下了头。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镇上有人在议论要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她扫视四周。“这主意无疑是从马尔巴勒宅传出来的,你别太认真。尽管如此,如果你不再回到莱姆镇去,可以免去许多尴尬。”他略一犹豫,然后接着说,“据我了解,很快又会有一队人马出来搜寻你的下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来得这么早。” “我的箱子……” “我可以替你照看。我会派人送去埃克塞特车站。我还想到,如果你体力允许,步行前往阿克斯茅斯岔路口,这就可以避免……”他们两个人的丑闻。但是他深知他提出这个要求意味着什么。阿克斯茅斯在七英里之外,从那里到马车经过的岔路口还有两英里。 她表示同意。 “你找到工作以后会马上告诉特兰特太太吗?” “我没有推荐人。” “你可以提供塔尔博特太太的名字,还有特兰特太太的名字。我可以对她说。你也不要太自傲,必要时可以要求她提供进一步的经济援助。我在离开之前,也将对这件事予以关照。” “这就不必了。”她的话音很低,几乎听不见,“但是我感谢你。” “说感谢的应该是我。”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目光依然犀利,彻底把他看穿。 “你是一个十分出色的人物,伍德拉夫小姐。我没能早看出来,深感惭愧。” 她说,“是的,我是一个出色的人。” 但是她说这句话时一点自豪感也没有,一点没有讽刺意味,唯有令人伤心的真诚。沉默卷土重来。他尽最大努力忍受这种沉默,最后终于取出他的表,这是个缺乏创意的暗示: 他必须走了。他感到自己笨拙、僵硬,她比他有尊严,或许还感觉到了她的嘴唇。 “你不陪我走回小路上去吗?” 在这最后一次分别时,他不愿意让她看出他的怯弱。即使格罗根在这个时候露面,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格罗根并没有出现。萨拉走在他前面,穿过死蕨丛和活荆豆,她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她一言不发,一次也没回过头。查尔斯心里很清楚,萨姆和玛丽可能正在监视着他们,但是现在让他们看见他公开和她在一起似乎还更好些。他们循着小路穿过树林,终于来到了主道上。她转过身来。他走到她身边,伸出一只手。 她犹豫不定,后来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他把她的手紧紧抓住,以免再发生什么别的傻事。 他低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她仰起脸,面对着他,双眼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显然在搜寻着,仿佛是要告诉他,他应该看清点什么,现在为时还不太晚: 一个超越他所见到的各种真相的真相,一种超越他各种感情的感情,一部超越他一切历史观念的历史。她似乎能讲出各种人情世故,同时她还知道,她要是不说,他就不可能懂得那些人情世故…… 如此僵持了好一会儿。后来他垂下了眼帘,放开了她的手。 一分钟后,他回头看,她还站在他离开她的地方,注视着他。他脱帽向她致意,但是她没有什么表示。 又过了十分钟,他在通向奶牛场的小路面海一侧的一个出入口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可以俯瞰田野一直延伸到科布堤。远处,有一个矮个子沿着田间小路爬上山来,小路可以通到查尔斯站立的出入口处。他不禁往后退缩,犹豫不定……后来还是走自己的路,沿着小路走向通往莱姆镇的车路。 34 腐烂的玫瑰从墙上断裂而下。 ——哈代《风雨中》 “看来你走了不少路。” 尽管他换了两次衣服,还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需要清理一下思想,昨晚没睡好。” “我也没睡好。”她接过他的话头,“你说你累极了。” “是累极了。” “可是你昨晚直到一点过后才睡的。” 查尔斯突然有些唐突地把脸转向窗口,“我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 在这生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欧内斯蒂娜白天无法继续保持她在昨天夜间对自己严格要求的基调。但是除了他走了不少路之外,她还通过萨姆、玛丽和迷惑不解的特兰特姨妈得知,查尔斯计划当天就要离开莱姆镇。她已拿定主意,不要求他解释如此突然改变计划的原因。他什么时候愿意说,就什么时候说吧。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他终于来了。她坐在后客厅里焦急地等待,他却在大客厅里没心没肺地跟特兰特姨妈说个没完,最糟糕的是,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听不见。她心里不高兴了。 当天早上,她曾特别精心进行了梳妆打扮,他连恭维一下都没有,这可能也是她生气的原因之一。她穿一件粉红色灯笼袖“早餐”连衣裙,在线条优美的腋窝处束紧,往下有许多褶裥,宛如薄纱形成的泡泡,到了手腕处又收紧了。它以非常优美的方式衬托出她的脆弱。系在光滑头发上的白色缎带,沁人肺腑的薰衣草香水的芳香,更增添了她的美色。虽然她的眼圈有点黑,但她还是像个甜蜜蜜的阿佛洛狄特,刚从铺满一大堆白色亚麻用品的床上爬起来。查尔斯如果要用残忍的方法对付她,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还是满脸堆笑地坐在她身边,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拍它。 “我最亲爱的,我必须请你原谅。我身不由己,恐怕只好决定回伦敦去一趟。” “噢,查尔斯!” “我也不希望如此。但是因为事态出现了新变化,我必须马上去见蒙塔古。”蒙塔古是一个律师,当时还没有会计师,他负责照料查尔斯的有关事务。 “你就不能等到我要回去的时候吗?只剩十天了。” “我会来接你回去的。” “蒙塔古先生就不能到这里来吗?” “的确不行,文件很多。此外,见蒙塔古也不是我此行的唯一目的。我必须把已经发生的情况向你的父亲通报。” 她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回来。 “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亲爱的,这跟他的关系可大啦。他把你托付给我照顾。现在我的前途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 “但是你还有自己的收入!” “得了……当然,收入还是有的,我永远可以过舒适的生活。但是还有别的东西,比如爵位……” “我倒是忘了这一茬了。当然,我是绝不可能嫁给一个平民百姓的。”她回头瞥了他一眼,装出态度很坚定的样子,颇富讽刺意味。 “亲爱的,你别急。这些事情是非说不可的——你会带一大笔钱过来。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我们之间的感情。但是,还有一个……对了,婚姻关系中还有法律和契约问题——” “你胡扯!” “我最亲爱的蒂娜……” “你完全知道,假如我要嫁给一个霍尔督人①他们也不会反对。” “那倒是可能的。但即使是最溺爱子女的父亲,也是希望了解情况的——” “贝尔格拉维亚的房子有多少房间?” “我也不清楚。”他犹豫过后补充道,“应该有二十间吧。” “有一天你说过,你每年有两千五百英镑收入。加上我的嫁妆——” “尽管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照样可以过舒适的生活,这是没有问题的。” “很好。要是爸爸告诉你,你不能娶我,你怎么办?” “你这是有意误解我的意思。我知道自己的责任。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在整个对话过程中,他们都不敢看对方的脸。她低着头,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显然是不赞同他的意见。他站起来,站在她的背后。 “这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但是这样的形式还是很重要的。” 她倔强地低头望着地面。 “我对莱姆镇厌倦了。在这里和你见面的机会比在伦敦还少。” 他报以微笑,“这未免太荒唐了。” “好像是少了。” 她还是一副赌气不饶人的样子,不肯接受查尔斯的抚慰。他走开去,站在壁炉前,一只手臂放在壁炉架上,仍对着她微笑,但那微笑毫无幽默可言,只是一种伪装。她意气用事的时候,他不喜欢她。这与她那些精心制作的服装形成强烈的反差,那服装只适宜在家里穿,根本不可以穿着出门。实用服装在比我所描绘的年代早十五年开始由那位不光彩的布鲁默太太②介绍给社会,但是裤套装的早期尝试完全被圈环裙击败——我们在理解维多利亚时代人的时候,这个小小的事实具有重要的意义。有人向他们提供智慧,但是他们却选择了一种六英尺的蠢物,它在愚不可及的各种次要艺术中堪称独一无二。 但是,在此后的沉默中,查尔斯考虑的问题已经不是最新流行款式的愚蠢了,而是如何脱身而又不引起更多的麻烦。算他走运,蒂娜同时也在对自己的态度进行反省: 为数日的小别而大动干戈毕竟有点像女佣人的小家子气(特兰特姨妈已经向她解释过,为什么她醒来摇铃时玛丽未能及时赶来侍候)。此外,男人的虚荣表现为要求女人百依百顺。女人则是利用百依百顺取得最后的胜利。总有一天,她会让查尔斯为他的残忍付出代价。想到这里,她抬起头对他莞尔一笑,现出后悔的样子。 “你每天给我写信?” 他垂手抚摸她的脸颊,“我一定写。” “尽快回来?” “尽快和蒙塔古办完事就回来。” “我要写信给爸爸,严格命令他直接把你送回来。” 查尔斯抓住了这个机会,“如果你马上写,我可以带去。我再过一个小时就走。” 她站起来,伸出双手,希望他能吻她。他缺乏热情,不想吻她的嘴,于是搂住她的双肩,亲了她两边的鬓角。他起身要走。但是由于某一奇怪的原因,他又停住了。欧内斯蒂娜故作庄重又温顺地注视着面前的查尔斯——注视着他胸前的深蓝色领带,上面还有珍珠饰针。查尔斯为什么走不开,一时还看不出来。原来欧内斯蒂娜的两只手牢牢地插在他西装背心下部的口袋里。他明白了,要脱身就得付出代价,于是他决定支付。他把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持续了几秒钟,但是世界并没有垮塌,内心也没有狂澜,耳目也没有被黑暗所遮蔽。不过欧内斯蒂娜确实打扮得很漂亮。查尔斯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娇小的白色躯体,也许还不是一个幻象,而是一个可以触摸得到的形体。她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紧紧依偎着他。他在她身上轻拍、抚摸,小声说了几句傻话,突然感觉到了尴尬,发现自己的下部出现明显的反应。欧内斯蒂娜一向幽默,有时莫名其妙地来点小赌气,感情冲动,有一股野劲……愿意学习性变态行为,有一天还想羞答答、甜蜜蜜地偷咬一口禁果。查尔斯无意识感觉到的,可能只是头脑简单的女人的吸引力,跟年龄的差别无关: 你爱怎么玩都行。他有意识感觉到的则是一种玷污感: 早上刚接触过另一个女人的嘴唇,现在竟然又产生了肉欲! 他在欧内斯蒂娜的头上匆匆吻了一下,轻轻地把她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掰开,并把它们捧起来轮番吻了一下,便离开了。 但是他还面临着另一个考验,因为玛丽就站在门边,头上戴着帽子,手上戴着手套。她的目光注视着地面,但是她的双颊绯红。他一边戴上手套,一边回头张望,房间的门已经关上了。 “今天早上的事,萨姆向你解释过了吗?” “解释过了,先生。” “你……明白了?” “明白了,先生。” 他又脱掉一只手套,把手伸进西装背心口袋里去摸什么东西。玛丽把头埋得更低了,但没有后退一步。 “先生,我不要那个。” 但是她已经拿在手里了。转眼间,查尔斯走了,她立刻把门关上,非常缓慢地打开自己的小手,那手恐怕是相当红,两眼紧紧盯着掌心里的那一枚小金币。接着,她又把金币放在雪白的牙齿之间轻轻咬了一下,以验证它不是铜的,她过去看见父亲总是这样做。这倒不是说咬一下就能说出这一枚和那一枚有什么不同,但它多少可以证明是否真是金的,这就像只要是在安德克利夫,就可以被证明是犯了罪一样。 一个清纯的乡村处女对罪能有多少了解?这个问题需要有一个答案。与此同时,查尔斯可以径自到伦敦去。 ①霍尔督人是非洲南部一游牧民族。 ②阿梅莉亚·简克斯·布鲁默(1818-1894),美国女改革家,创办妇女杂志《百合花》,争取女权并提倡一种经她改革的女式长裤。 35 我甜蜜地逗留在这里, 唯一的力量就在你身上。 ——哈代《她的不朽》 在医院里,许多十四岁——甚至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姑娘受孕了以后,被禁闭在这儿。姑娘们承认,在她们去田里干活或干活回来的时候,她们的大祸临头了……这段年龄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去干活,得走五六英里或六七英里路,他们沿着大街小巷成群结队地走。我曾亲眼看到十四到十六岁之间男女少年不堪入目的非礼行为。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姑娘在路边被五六个小伙子侮辱。其他一些年长的人们离他们约二十至三十米远,但他们熟视无睹。姑娘大声叫喊,使我停住脚步。我也曾看到一些小伙子在小溪里沐浴,而十三至十九岁的姑娘们则在岸上观看。 ——《儿童雇佣委员会报告》,1867 在十九世纪,我们面临的是什么?十九世纪是那样一个时代: 那时候妇女是神圣的,然而,你花几个英镑就能买到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甚至只要几个先令,如果你只要她陪你玩一两个小时的话;那时候兴建起来的教堂比在那之前历史上所造的总和还多,然而,伦敦每六十幢房屋就有一幢是妓院(现代的比例是接近六千比一);那时候,每一个布道坛,每一篇报纸社论,每一次公开演讲,都赞颂婚姻的圣洁和婚前的贞操,然而,众多的公众大人物,地位最高者包括王储,他们的私生活是丑恶可耻的,这类人的数量之多是以前从未有过或者很少有过的;那时候,刑罚制度逐渐地比较人道起来,然而,鞭笞仍然十分普遍,甚至有人开始认真考证,认为萨德一定有英国血统;那时候,女人的身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遮蔽得更严实,然而,评判每一个雕刻家的标准,却是看他雕刻裸体女人的能力;那时候,在杰出的文学作品中,没有一部小说、一出戏或一首诗的性描写超出接吻的范围,人们普遍认为,鲍德勒①博士在这方面为社会做出了贡献(他去世的年份,提醒我们,维多利亚时代的精神特质在这一时代的严格起始点之前早已存在),然而,那时候黄色书刊的产量却堪称空前绝后;那时候,人们从不讨论排泄功能,然而,卫生条件仍然十分原始——抽水马桶是到这一时代后期才出现的,直到一九○○年它还是一种奢侈品,以致在绝大部分住房和街道,人们时常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存在;那时候,人们普遍认为女人没有性高潮,然而,每个妓女都掌握了激发性高潮的技巧;那时候,人类活动的每一个其他领域都获得了巨大的进步和解放,然而,在最涉及私人的和最基本的领域,专制主义依然盛行。 乍一看,答案似乎已经很清楚,这是一个有关升华作用的问题。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把他们的性欲转而倾注到其他领域中去,仿佛有个进化的魔仆觉得懒散了,便对自己说: 我们需要进步,就让我们在这条大运河上筑坝,改变其流向,看看情况又怎么样。 我承认升华理论有一定道理,但是我有时仍然怀疑,这种理论是不是会使我们产生误解,以为维多利亚时代人的性欲在实际上是不强烈的。可是他们的性欲和我们本世纪同样强烈,尽管我们日夜接触的都是性,而维多利亚时代人日夜接触的都是宗教,但是他们对性比我们要入迷得多。爱情在他们的心目中肯定占有主导地位,因此他们在用艺术表现爱情这方面所做的比我们多得多。马尔萨斯人口论和缺乏避孕手段②也都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会像兔子繁殖得一样快,而且在追求儿孙满堂方面比我们热衷得多。在进步和自由化方面,我们的世纪也并不落后,但是我们不能认为,这是因为我们有充分的经过升华的精力的缘故。我已经看到有人把“诲淫的九十年代”说成是对禁欲好几十年的一种反动。我认为这只是把一向隐秘的事情公开化。我认为我们实际上是在讨论人类的一个始终存在的问题: 区别只在于措辞不同,所用的比喻程度不同。 我们轻松地谈论的事情,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当时是选择严肃态度来对待的。他们表达严肃态度的方式是不公开谈论性问题,而我们的表达方式恰恰是部分地与此相反。但是,这些严肃的“方式”只不过是约定俗成的认可而已。它们背后的事实是永恒不变的。 我认为还有一个普遍的错误: 把高度的性无知和低度的性快感等同起来。我不怀疑,查尔斯和萨拉两人的嘴唇相触时,双方都没有什么性爱技巧,但是我不会因此做出推断,认为他们接吻就不会引起性刺激。不管怎样,欲望和实现欲望的能力之间存在着一种有趣得多的比率。在这一方面,我们可能又会认为,我们做得比我们的曾祖辈要强得多。但是欲望取决于它被引起的频繁程度: 如今的社会花费大量时间引诱我们去交媾,同时,现实却又不断地让我们受挫折。维多利亚时代人遭受的挫折比我们多?也许是。但是,如果你每天只能吃一个苹果,你可能会说出一大堆理由,不愿意住在果园里;如果你每一个星期只被允许吃一个,你甚至会发现苹果更甜。 因此我们远不可肯定地说,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因为性生活不如我们频繁,就没有获得像我们那么强烈的性快感。他们深谙此道,于是选择了抑制、压抑和秘而不宣的准则,以维持快感的强烈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把他们视为隐私的东西拿给公众去想象,就已经比维多利亚时代,这里用的是该词的贬义,走得更远了,因为我们在破坏禁区的神秘、困难和光环的同时,也破坏了大部分快感。我们当然无法对快感程度的差别进行量度,但是要真量度起来,我们可能比不过维多利亚时代人。除此之外,他们的方法还赋予他们过剩精力。那神秘感,那两性之间的距离,当萨拉试图缩短这种距离的时候查尔斯深感忧虑,肯定会在其他每一个领域都产生出更大的力量,而且往往会表现得更为坦率。 扯远了,快要把玛丽给抛到脑后了,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了,她很喜欢吃苹果。但她肯定不是一个清纯的农村里的处女,理由很简单,因为在她那个世纪,这两个修饰语是水火不相容的。造成这一现象的起因是不难找到的。 在每一个时代,大多数见证人和记者都属于受过良好教育的阶级,因此在整个历史发展进程中就产生了一种少数人歪曲现实的现象。我们认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过分拘谨,坚持清教徒式的生活准则,而且还渐渐把这种观点扩大到维多利亚社会的一切阶级,其实那只是中产阶级对中产阶级精神特质的看法。狄更斯小说中的工人阶级人物个个都很滑稽可笑(或者很可怜),堪称举世无双的一系列怪人,但是如果我们要寻找客观的现实,我们必须到别的地方去找——查梅休③的著作,查各种委员会的报告等。最能反映这种客观现实的是他们生活中有关性方面的内容,而狄更斯(他自己就缺乏某种真实性)和其他一些与他齐名的作家却把这方面的内容全部略去。维多利亚时代英格兰农村的硬的事实——我觉得称之为软的事实更合适,不过名称并没有多大关系——是,当时比较纯朴的社会所谓的“尝后再买”(用我们现在的行话就叫婚前性交)是规则而不是例外。请听一位至今仍健在的夫人的见证吧。她出生于1883年,其父是托马斯·哈代的医生。 19世纪农场工人的生活和现在大不相同。例如,婚前怀孕在多塞特的农民中完全是正常的,等到肚子藏不住了才结婚……原因是工人工资低,每个家庭都需要保证有更多的人手去挣钱④。 写到此处,我感到进入了一片阴影之中,那是一位伟大小说家的阴影,他在我写及的英格兰这一地区享有盛誉。我们都记得,哈代是试图打开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性生活潘多拉之盒的第一人,但是,并非最没有趣味的(当然也是最显得矛盾的)是,他却竭力保护自己和他父辈性生活的封条。当然,这在当时是,现在也仍然是,他不可剥夺的权利。但是文人的秘密能保守得如此完好的实属罕见——哈代的秘密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被发现。这件事,以及我在这一章试图揭示的维多利亚时代英格兰农村的现实,回答了埃德蒙·戈斯的著名责问:“上帝究竟对哈代先生做了什么,他竟从韦塞克斯的耕地上起来对他的造物主挥舞拳头?”他同样也有理由可以问,阿特里德家族为什么竟然在迈锡尼朝天上挥舞铜拳。 现在还不是对埃格顿荒野旁的阴影进行深刻揭示的时候。已经确切知道的是,一八六七年,哈代二十岁,从伦敦学完建筑回到多塞特郡,深深地爱上了十六岁的表妹特里费纳,并且和她订了婚。可是五年之后,婚约莫名其妙地解除了。现在虽然还不能绝对证明,但事实似乎已经很清楚,原因是有人向哈代透露了家族中一段十分丑恶的隐情: 特里费纳不是他的表妹,而是他的私生的同父异母妹妹的私生女儿。哈代的许多诗歌对此均有所暗示:《小门旁》《她没有回头》《她的永生》⑤,还有许多别的诗。还有,他家族中母亲一方的几次私生行为已经得到证实。哈代本人是“婚后五个月”出生的。好心人有时坚持认为,他解除婚约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一个兴旺家族的年轻主人和一个贫寒的多塞特小女子婚配未免太勉强。一八七四年他的确攀了高枝,娶了一个感觉极端迟钝的拉维尼娅·吉福德。但是特里费纳这个年轻女人并非等闲之辈,她毕业于伦敦一所师范学院,成绩优异,排名第五,二十岁就在普利茅斯的一所学校当上了校长。我们很难不接受这样一种判断: 可怕的家族秘密是迫使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件幸事,因为从未有过一位英国天才如此献身于缪斯女神,如此单凭唯一的灵感源泉进行写作。它给我们带来了他最伟大的爱情感伤怀旧诗。它给我们带来了休·布赖德黑德和苔丝,她们在精神上完全是特里费纳的化身。从哈代自己写的序言中,人们可以看出,《无名的裘德》不言而喻是献给她的,“写作计划是一八九○年订的……有些情节是因为一个女人的死而想起来的……”特里费纳后来和另一个男人结婚,死于一八九○年。 这种精神紧张状态——在色欲与克制、无穷的思念与不断地抑制、诗情的宣泄与悲剧式的责任之间,在肮脏的事实与其高尚用途之间所造成的,使当时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充满了活力,也诠释了他的创作,还超越作家本身,构造了整个时代。我之所以旁生枝节,正是为了提醒你们注意这一点。 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你现在大约可以猜出,萨姆和玛丽为什么要到谷仓去了,因为他们去那里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也许你就更能理解玛丽为什么流泪了……以及为什么她对罪有较多了解,多于人们初次见到她那张十九岁的面孔时以为她所了解的。假如当年晚些时候有一位现实世界中的比小说中的玛丽小三岁但受过较好教育的姑娘路过多尔切斯特,人们看见她的面孔,同样也会产生这种感觉,以为她对罪有很多了解,其实玛丽比她了解得多。当时这姑娘站在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建筑师身边,这件事现在已经永远难以理解了。他在首都结束了五年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刚刚归来,即将成为(“当烈火吞没她的乳房、嘴和头发的时候”)他那个时代最大的谜的完美象征。 ①鲍德勒(1754-1825),英国医学博士,1818 年出版的由他编辑的《家用莎士比亚戏剧集》删去了文本中带有猥亵意味的词语,以减少家长对子女朗读时的障碍。 ② 18 世纪后期,第一批阴茎套(用香肠衣做成)上市。当时所有的人当中,偏偏马尔萨斯谴责避孕技术是“不适当的”,但是到了 19 世纪 20 年代,人们开始大力宣传采用这些技术。第一个尝试写作现代“性知识手册”的是乔治 · 德赖斯代尔博士,他的书名起得有些拐弯抹角:《社会科学要素;或肉体的、性的与自然的宗教。论三大罪恶—贫困、卖淫和禁欲—的真正根源和唯一对策》。该书于 1854 年出版,读者甚众,且译成多种外文。下面是德赖斯代尔的实用性建议,包括最后括弧内泄露天机的说明:“避免怀孕的方法有: 射精之前把阴茎抽出(已婚和未婚男人使用此法极为普遍);使用阴茎套(此法也很常用,但是欧洲大陆比英国更普遍);往阴道里塞进一片海绵……或者在性交后立即往阴道里注入温水。“在这些方法中,第一种有损身体,容易产生神经紊乱、性衰弱和充血……第二种,也就是使用阴茎套,会减少快感,往往导致男人阳痿,令双方讨厌,因此也是有害的。“我认为,第三种方法,即塞进一块海绵或别的什么东西,以遮掩子宫口,就不存在这些缺点,而且妇女操作起来也十分方便。在我看来,此法几乎完全不影响性快感,对男女双方的健康没有任何不利的影响。(任何一种避孕措施,如果要取得令人满意的效果,都必须由女方使用;假如硬要男方考虑使用,势必影响性行为的激情和冲动。)”—原注 ③梅休(1812-1887),英国新闻记者和社会学家,创办《笨拙》周刊,著作中以四卷本的《伦 敦的工人和伦敦的穷人》最为著名。 ④另一个经济上的原因是付酬制度极不合理,尽管未婚男人干的活和已婚男人完全一样,但是他们只能得到已婚男人报酬的一半。这种保证拥有充分劳动力的妙法—下面将列举为此付出的代价—直到农业机械得到普遍使用时才消失。同时还应指出,多塞特郡是发生托尔普德尔蒙难事件的地方(英国有 6 名农业工人在多塞特郡的托尔普德尔村组织工会,结果于 1834 年被判流放澳大利亚殖民地 7 年,历史上称为托尔普德尔蒙难事件—译者注),臭名昭著,那里的农民在英格兰农村地区中受到最无耻的剥削。同样在 1867 年,詹姆斯 · 弗雷泽牧师写道:“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塞进了尽可能多的床铺,父亲、母亲、成年和未成年男子,成年和未成年女子—两代人,有时甚至是三代人—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梳妆、生理需要、穿衣、脱衣、生、死,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其他所有的人都能看得见,听得到,整个气氛富于感官刺激,人性被降到猪的水平以下……在这种情况下,人不可能知道正派是美德,体面更是难以想象的事。乱伦现象十分普遍。我们总是抱怨我们的女人婚前不贞,女孩子在田里劳动言行不端,处女轻率失身,以及父母兄弟极少因蒙受了耻辱而怒火中烧—只要看一看农舍拥挤不堪的状况,这一切现象便都可以得到充分的解释……”在这一切背后还有更严重的问题,即有史以来每一个贫民区都普遍存在的问题: 瘰疬、霍乱、流行伤寒和肺结核。—原注。 ⑤在哈代写的有关这一问题的诗歌中,这一首不是最好的,但是它透露的信息最多。该诗的初次发表可以追溯到 1897 年。戈斯的关键问题是 1896 年在一篇评论《无名的裘德》的文章中提出的。—原注 36 在她额上有一道闪光, 她脸容俯向前方, 并一跃抓住未来机遇, 把一切都委之于欲望。 ——丁尼生《悼念集》,1850 一百年前,埃克塞特离首都比今天远得多,因此,现在英国各地的游客到伦敦来享受的各种邪恶设施,它当时还是能够有一些的。假如说埃克塞特在一八六七年已经有一个红灯区,未免有失夸张。尽管如此,在远离市中心和大教堂的地方,还是有一个名声糟糕的地区。它位于该市河边的斜坡上,历史上——在远远早于一八六七的年代里,当埃克塞特是一个有相当规模的港口的时候,曾是埃克塞特生活的中心。它是由一些拥挤的街道组成的,还保留着许多都铎王朝时期的建筑,灯光昏暗,臭气熏天,热闹非常。那里有妓院、舞厅和豪华小酒店,但是更常见的还是各种饱受蹂躏的姑娘和妇女:未婚母亲、情妇,她们都是从德文郡恐怖幽闭的村庄和小镇逃出来的。简言之,它是个臭名昭著的藏污纳垢之地,到处都是廉价的寄宿舍和萨拉在威茅斯住过的那种小旅店。当时严肃的道德浪潮在全国其他一些地方席卷生活的各个领域,而这里成了一个安全的避难所。在所有这些方面,埃克塞特不是例外,在为普遍的男性贞洁的斗争中,有大量不幸的女性受了伤,当时各个郡的大城镇都必须为她们提供立足之地。 在这一地区边缘的一条街道上,矗立着一排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联立房屋。兴建的时候,这些房子无疑是能饱览河边景色的。可是后来造起了仓库,把景色给遮住了。这些房子十分明显地失去了天然雅致方面的自信。它们的木制部分的油漆已经剥落,屋顶没有了瓦片,门板开裂。其中有一两幢仍是私人住宅,但是中间的五幢联立房屋,在原来的砖头上涂上一层深棕色的油漆,破坏了原有的格调,虽然成了清一色,却显得很寒碜。在这排五连屋中门上方挂有一块长长的木头招牌,向人们宣称这是一家旅馆,准确地说是“恩迪科特家庭旅馆”。拥有并管理这一旅馆的是马撒·恩迪科特太太,木头招牌也向路过行人提供了这一信息。她的主要特点是人品高尚,从不打听顾客的有关情况。她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德文郡妇女,也就是说,她不在乎打算住宿的客人是谁,而只在乎他们为住宿而交的房钱。她把那些站在客厅一侧的小办公室里的人按照付钱的多少进行分类: 十先令房客、十二先令房客、十五先令房客,等等,这些价码指的是每周的房钱。那些习惯于住在现代旅馆里每按一次铃就要花费十五先令的人,可别以为她的旅馆便宜了。当时租一农舍的正常房租是每周一先令,最多两先令。在埃克塞特,相当好的小住处租金可能是六七先令。因此,最便宜的房间每周收十先令租金,尽管除了女业主的贪婪以外,找不出什么别的明显的合理解释——使恩迪科特家庭旅馆成了上等货。 一个灰色的傍晚,夜逐渐来临。灯夫用长竿把对面人行道上的两盏煤气灯点亮,照亮了仓库墙上的裸露的砖块。旅馆的一些房间里点起了几盏灯,楼下的比较亮,楼上的比较柔和。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子大多如此,人们考虑铺设煤气管道太贵,因此楼上不用煤气灯,仍用油灯。透过大门旁的一扇楼下窗户,可以看到恩迪科特太太坐在一张桌前,旁边有一小盆火,全神贯注地在读她的“圣经”就是她的分户账。从那一扇窗户顺着对角线向上,到右边末端房屋的另一个窗户,一扇昏暗的顶楼窗户,它那黑紫色的窗帘还没有拉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十二先令六便士的样板,当然我说的是房间,不是客人。 实际上那儿是两个房间,一间是小小的会客室,另一间是更小的寝室,是用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一个大房间隔成的。墙纸上有模糊的深褐色细花图案。有一张旧地毯,一张三脚圆桌,桌布是深绿色的棱纹平布,桌布的四角可以看出有人曾在上面自学,显然是第一次学刺绣,两张制作粗劣的扶手椅,雕饰过度,套着用陈旧的暗红色天鹅绒做的椅套,另外还有一个深棕色红木五斗橱。墙上挂着一幅变了色的查尔斯·卫斯理①的印刷像,还有一幅画艺拙劣的埃克塞特大教堂水彩画,几年前,一位落魄的妇人勉强以此抵交部分房租。 除了一个用铁栅防护的小火炉,炉子底下堆放着一些杂乱的东西以外,上面所罗列的便是房间里的全部陈设了。这时,炉火已快燃尽,成了深红色。只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令此陋室生辉: 壁炉周围有一圈白色大理石做装饰,是乔治王朝时期风格,其上部雕有优雅的仙女,手执满载花朵、象征丰饶的羊角。也许她们的古典面孔上一直都带着某种惊讶的表情。现在,这种惊讶肯定在她们的脸上:她们发现了,才一百年时间,一个国家的文化竟发生了如此可怕的变化。她们降生时,这里是一个令人快乐的松木板房间,现在她们发现自己居住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昏暗、肮脏的斗室。 门一打开,多日不见的房客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假如仙女们真能呼吸,她们一定会宽慰地舒一口气。那剪裁奇特的上衣,那黑色的女帽,那件有小白领的靛蓝连衣裙……可是萨拉步履匆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进了房间。 这并不是她初到恩迪科特家庭旅馆的情形。几天前,她是怎样到这里来住的,倒是很简单。她小时候在埃克塞特的一所私立中学就读,这家旅馆的名字在同学中传为笑谈。人们开玩笑地把形容词当成名词②,使旅馆的名字解释为恩迪科特一家人口如此众多以致必须自己拥有一整座旅馆才能住得下。 那天,萨拉乘多尔切斯特的公共马车到了终点站。她的箱子前一天就到了,等她去认领。一个脚夫问她要去哪里。她一时有些慌乱。除了依稀记得那个笑话之外,她想不起任何一个旅馆的名字。脚夫听到她说出目的地时,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明显是告诉她,她选择的不是埃克塞特最好的旅馆。但是他二话没说就扛起了她的箱子,她紧随其后,穿过小镇,向我已经提过的住地走去。她对旅馆的外观并不感到惊奇,在她的记忆中(但她也只见过一次),它以前更有家居气氛,更有尊严,更开放……可是,乞丐哪能挑肥拣瘦。她孤身一人,没有人说三道四,她多少感到一点宽慰。她先交了一周以上的租金,这显然已经足以让店主对她有了不错的印象。她本来想租最便宜的房间,但是后来她发现,只住一间房就要交十先令,而一间半只需多交二先令六便士,于是便改变了主意。 她迅速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划了一根火柴,把灯芯点着,并且用乳白玻璃散光罩取代原来的“烟囱”灯罩,逐渐驱散了黑暗。接着,她扯下了帽子,用她特有的方式把头发甩开。她把手中的帆布袋提到桌子上,显然非常急于把它打开,连上衣都顾不上脱了。她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袋中取一件又一件包装好的东西,在绿色桌布上排成一行。她把袋子放在地板上,开始把自己买来的东西一包一包打开。 她最先打开的是一把斯塔福德郡茶壶,壶上有一幅精美的彩色转印画,画的是河边的一个村庄和一对恋人(她很认真地看着那一对恋人)。接着打开的是一只托比壶,不是维多利亚时代制造的那种色彩过于鲜艳的怪物,而是一件小巧玲珑的东西,淡紫色和淡黄色,那快活汉子③被上了一层柔和的蓝釉,表面非常光洁,相貌格外迷人(陶瓷专家一眼就能辨认出是拉尔夫·伍德的作品)。这两件东西她是在一家旧瓷器店买的,花了九便士。托比壶已经有裂痕,时间久了,裂痕还会扩大,我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为我在一两年前自己也买过一只。萨拉买才三便士,我买的价格比她高得多。但是我的购买动机与她不同。我看中的是它出自拉尔夫·伍德之手,她看中的却是那快活汉子的微笑。 尽管我们从未见过她运用她的美学观念,但是她有这样的观念,也许这是一种情感——她对自己租住的房间的可怕装饰做出了反应。她那只小托比壶已经有多少年历史,她一点儿不知道,但是她模糊地觉得它已经被使用过很长时间了,而且多次易主……现在是她的了。现在是她的——她把它放在壁炉架上,顾不上脱上衣,就孩子般入迷地盯着它看个不停,似乎一点也不想失去这初次占有一件东西的淡淡滋味。 外面过道上的脚步声惊扰了她的出神状态。她神情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门。脚步声逐渐远去。萨拉脱去上衣,把火挑旺,然后把一只熏黑的水壶放在壁炉搁架上。她重新回过头来清点她买回来的东西: 一小包茶,一小包糖,一小罐牛奶,她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在茶壶旁。她把最后三包东西带进了寝室。寝室里有一张床,一个大理石盥洗盆,一面小镜子,一张皱巴巴的地毯,别无他物。 但是她一心只注视着自己那三包东西。头一包是一件睡袍,她没有把它放在自己身上试,而是把它放在床上。接着又打开第二包,是一条暗绿色披肩,美里奴羊毛织成,边缘有翠绿色丝绸装饰。她拿着这条披肩发愣,表情有些奇怪,毫无疑问是因为它特别贵,比她所买的其他东西的总和还贵许多。最后,她若有所思地把它精细柔和的布料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目光低垂注视着床上的睡袍。这时我特意让她第一次做出一个真正的女性动作,把一绺棕褐色的头发撩到前面放在绿色披肩上,接着她把披肩抖开来,它很宽,超过一码。她把它披在自己的双肩上。她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阵,回到床边,把披肩围在摊开的睡袍的双肩上。 她把第三包也是最小的一包东西打开,但那只是一卷绷带。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绿色和白色的衣物,把绷带拿到另一个房间,放进红木柜的一个抽屉里。水壶盖开始轻轻地跳动起来。 查尔斯的钱包里有十枚金币,不管还有什么别的因素包含其中,光是这点钱已足以改变萨拉接近和对待外部世界的态度。自从她第一次点过这十枚金币以后,她每天晚上都要重新再点一遍,不像是个吝啬鬼,而是像个一遍又一遍地去看某一部电影的人,因为其中的故事和某些形象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她初到埃克塞特的头几天,只从自己少得可怜的积蓄中拿出一点点钱来维持生活,其他的一个子儿也舍不得花。但是她逛商店: 看服装,看椅子,看桌子,看日用杂货,看酒,什么都看,而那些东西似乎都对她怀有敌意,仿佛是莱姆镇上那么多圆滑虚伪的人在嘲弄她,奚落她,当她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他们避开她的目光,走过去之后,又在她背后窃笑。这就是她拖了那么长时间才买一只茶壶的原因: 水壶可以将就着用。长期的贫困使她变得习惯于穷对付,买茶壶的欲望也就大打折扣,好比一个海员,连续几个星期每天只能以半块饼干勉强维持生命,此刻只要吩咐一声,丰盛的食物就会送到面前,她却已经吃不下了。这并不是说她不快乐,远非如此。她正在享受成年以后头一回度假的乐趣。 她泡好了茶。壁炉炉床的水壶上反射出微弱的火焰光芒。在柔和的光线和噼啪声中,在炉火形成的阴影里,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她的变化如此之大,看上去如此平静,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怨言,你也许会以为她与查尔斯取得了联系,或者得到了有关他的消息。其实一点音讯也没有。她只顾凝视着炉火,我也不想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了。在马尔巴勒宅的时候,有一个寂静的夜晚,她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我也没有想探究为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自己回过神来,向五斗橱走过去,从最上面的一格拿下一把茶匙和一只不带茶碟的茶杯。她斟上茶,打开最后一个小包。那是一小块肉馅饼。她开始吃起来,一点也不讲究雅观。 ①查尔斯·卫斯理(1707-1788),基督教新教卫斯理宗创始人之一。 ②这旅馆名叫“恩迪科特家庭旅馆”,原文是 Endicott’s Family Hotel,其中 Endicott’s是形容词,不同于名词 Endicotts(恩迪科特一家)。 ③托比壶的形状是一个矮胖人形。 37 崇尚社会地位的风气,已将它那铅灰色的外套笼罩整个国土……谁能极度虔诚地、专心致志地崇拜那个伟大的女神,谁就能在竞赛中取胜。 ——勒士利·斯蒂芬《剑桥随笔》,1865 资产阶级……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 ——马克思《共产党宣言》,1848 查尔斯与欧内斯蒂娜的父亲的第二次正式会面,远不如第一次愉快,但是责任完全不在弗里曼先生一方。尽管弗里曼先生内心深处对贵族颇为反感,认为他们是一群游手好闲的寄生虫,但是他在现实生活中的表现却是个势利鬼。他在每一个细节上刻意装出一副绅士派头,而且做得极为认真,就像他在关照自己蒸蒸日上的其他事业一样。他很自觉地认为自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绅士,也许只有从他过分追求绅士外表的决心中,我们才能觉察到他内心仍存有某种程度的怀疑。 刚跻身上层中产阶级者是很累人的。从社会地位看,他们觉得自己是新兵,但是他们心里很明白,在他们自己的商业领域里,他们已是大权在握的长官。有些人悄悄地改变自己的形象,全面地追求(像乔罗克斯先生①那样)真正乡村绅士的娱乐、财产和风度。另一些人——如弗里曼先生——试图给予绅士这一名称新的含义。弗里曼先生在萨里的松树林里拥有一幢新盖的住宅,但是经常住在那里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的行为表明,他堪称现代富人的先驱者,上下班往返于城市和郊区之间,不过他只在乡间过周末,而且多数是在夏天,其他季节很少去。现代绅士打高尔夫球,洒玫瑰香水,喝杜松子酒,搞通奸,弗里曼先生当时样样不差,而且都做得很认真。 诚然,利润和认真(顺序不可颠倒)可能是他的座右铭。从一八五○年到一八七○年,社会和经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经济重心从制造业转向商业,从生产者转向顾客,他就是借此机会发家的。他从首次出现的消费大潮中赚了大钱。为了回报这一历史机遇,他刻意模仿前辈清教徒式的暴发户,不打猎寻欢,而是致力于与社会罪恶做斗争,私生活过得极为严肃,极为正派。当代的实业界大亨从事艺术品收藏,以慈善为名掩盖其绝妙的投资。弗里曼与之异曲同工,他为基督教普及会和其他激进的慈善机构慷慨解囊,大量捐款。用我们现在的标准衡量,他的学徒、见习生等人员,其居住条件极为恶劣,所受的剥削极为残酷。但是从一八六七年的标准看,弗里曼的企业已属十分先进,堪称同业之模范。他进天堂之后,将会留下一支快活的劳动大军,他的继承人仍可继续从他们身上获取利润。 他的表情像小学校长一样严肃,两只灰眼睛目光犀利,凡受其监视者人人自危,仿佛觉得自己是曼彻斯特产品中的次品。他认真倾听查尔斯带来的消息,但他不露声色,待查尔斯解释完毕之后,神色庄重地点了一下头。接着是一阵沉默。此次见面的地点是弗里曼住宅里的书房,就在海德公园近旁。从书房看不出他所从事的职业。四壁皆是书架,藏书琳琅满目,令人肃然起敬;一尊马库斯·奥里利厄斯 ②的半身像(或许是帕默斯顿勋爵③在沐浴?);一两件不甚清晰的大型雕刻,到底是狂欢节还是战斗场面,难以辨认,不过它们给人的印象是: 初始人类的境况与当今环境的距离十分遥远。 弗里曼先生清了一下嗓子,目光盯着他的书桌上的红色和烫金摩洛哥革,像是要开口做出裁夺,但却改变了主意。 “真是出乎预料,太出乎预料了。” 又是沉默。查尔斯觉得既好气又好笑。他知道面前这位厉害的老爷子不好对付。但是事情是他自己惹起来的,对老爷子的表示不满意的反应,也只能是自食苦果,默默忍受了。其实,弗里曼先生内心深处的反应谈不上什么绅士风度,更多是出于一个商人的考虑,因为他脑子里立即想到的是,查尔斯此次前来找他是为了向他讨更多的嫁妆。满足对方这一要求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此时他又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查尔斯早已知道他的伯父可能是要结婚的。弗里曼先生唯一讨厌的事情是在大笔交易中被击败,眼下这笔交易毕竟关系到他最钟爱的东西。 最后还是查尔斯打破了沉默,“我不用说你也知道,我的伯父做这个决定十分突然,我也极为吃惊。” “当然,当然。” “但是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立即向你报告这一情况,当面向你报告。” “你这样做很正确。还有欧内斯蒂娜……她知道吗?” “我头一个告诉的就是她。本人荣幸之至,她对我一往情深,自然是和我同心同德。”查尔斯犹豫着,把手伸进了衣袋,“她叫我给你捎来了一封信。”他站起来,把信放在书桌上。弗里曼先生敏锐的灰眼睛盯住那封信,但显然心不在焉。 “你仍然有数目不菲的私人进项,对吗?” “我不能把自己装成乞丐。” “我们还必须考虑到一个可能性: 你的伯父恐怕未必有那么大的福气,最终还能生下一个继承人吧?” “你说的很在理。” “可以肯定的是,欧内斯蒂娜嫁给你的时候,不可能没有体面的嫁妆,对吗?” “你向来十分慷慨大方。” “总有一天,我是要永远安息的。” “亲爱的先生,我——” 弗里曼先生身上的绅士精神赢了。他站起来,“这些事情,你我之间说说无妨。实话对你说吧,亲爱的查尔斯,我主要考虑的是我女儿的幸福。但是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她在经济上所代表的价值。在你向我请求允许你向她求婚的时候,你的长处中没有一点让我相信你们的结合会是相互尊重相互般配的。你已经明确地告诉我,你的境况发生了突然变化,有如晴天霹雳。任何一个不了解你有高尚道德品质的人都没有资格说你有不良动机。我唯一关心的问题就是这个。” “我最关心的也正是这个问题,先生。” 又是沉默。此番对话的真正意思两人心里都明白: 他们这桩婚事现在正面临着各种恶意的蜚短流长。人家会说查尔斯在求婚之前早已风闻自己丧失前途;人们一定嘲笑欧内斯蒂娜丧失了别处可以轻易买到的头衔。 “很抱歉,我最好看看这封信。” 弗里曼拿起纯金开信刀把信封打开。查尔斯则走向窗口,观赏海德公园的树木。贝斯沃特路上车水马龙,他看到远处有一个女孩,看模样像是个女售货员或女仆,坐在围栏前面的长凳上等什么人。正当他看得出神之际,一位身着红色上装的军人向姑娘走过来了。他敬了个礼,她立即转过身来。因距离太远,查尔斯看不清她的脸,但是从她转身时的那股热切劲,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是一对恋人。军人抓住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们互相说了点什么。她悄悄挽住他的胳膊,双双缓慢地朝牛津街走去。他一心注视着那对小情侣,简直如痴如醉。弗里曼先生手持信件走到他身边时,他居然吓了一跳。弗里曼笑容可掬。 “或许我应该把她后来想起并加在信末的话念给你听一听。”他调整了一下银边眼镜,“‘要是你听信一点点查尔斯的胡说八道,我就让他跟我一起私奔巴黎。’”他冷冰冰地抬头望了一眼查尔斯,“看来她是不给我们留任何选择余地了。” 查尔斯淡然一笑,“但是如果你希望有更多的时间考虑……” 弗里曼先生把手搭在这位谨小慎微者的肩上,“我会告诉她,我发现她的未婚夫身处逆境时的表现比春风得意时更值得敬佩。依我看,你越早回莱姆镇越好。” “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你让我的女儿如此快乐,这对我的帮助更大。她信中的词句并非全部如此轻浮。”他拉着查尔斯的胳膊,把他领回房间里,“亲爱的查尔斯……”这样称呼给弗里曼带来了某种愉快情绪,“……我认为,刚结婚就必须对自己的开支做一点调整,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但是情况假如……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真好……” “我们就谈到这里吧。” 弗里曼先生取出他的钥匙串,打开书桌的一个抽屉,把他女儿的信放进抽屉,仿佛那是一份极为重要的国家级文件,也许是他比维多利亚时代的大多数雇主更了解自己的佣人。他重新把抽屉锁上时,抬头望了一眼查尔斯,这一眼看得查尔斯浑身上下不舒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雇员,虽然肯定是一个备受优待的雇员,但此时却跳不出这位商业大亨的掌心,而且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后面等着他。毕竟,光是绅士精神不能使弗里曼先生成为一个完全善良的人。 “我可否趁现在方便之机,坦诚地对你谈另外一件关乎欧内斯蒂娜和你本人的切身利益的事情呢?” 查尔斯礼貌地点头表示同意,可是弗里曼先生却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他瞎忙乎着把开信刀放回原处,又走到他们刚离开的窗口,然后回过头来。 “亲爱的查尔斯,我认为,不管从哪方面说,我都是个幸运儿,只有一个问题例外。”他望着地毯说道。“我没有儿子。”他又停住话头,用刺探的目光看了女婿一眼,“你可能对商业不感兴趣,这个我能理解,它不是绅士的职业。” “此话似乎言不由衷,先生。其实绅士可以从商,你就是一个活例证。” “你的话可当真?或者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言不由衷?” 弗里曼先生的铁灰眼睛突然变得咄咄逼人。查尔斯一时不知所措。他把双手一摊,“每一个聪明人都应该明白的道理,我也明白,商业的巨大作用,它在我们国家……中的重要地位。” “你说得对。每一个政治家都这样说。他们不得不这样说,因为我们国家的繁荣有赖于商业的发展。但是你喜欢人家说你是……做生意的吗?” “至今尚未出现过这样的可能性。” “要是有这样的可能呢?” “你说……我……” 查尔斯好不容易才明白了岳父的意思。岳父看见他震惊的样子,连忙好言宽慰。 “当然,我并不是说你必须为我的企业操持日常事务。那是我手下的各部门负责人、店员等人员的职责。但是我的生意正蒸蒸日上,查尔斯。明年,我们将要在布里斯托尔和伯明翰开设大型百货商场。这还仅仅是个开端。我不能给你一个地理意义上或政治意义上的帝国,但是我坚信,有一天,欧内斯蒂娜和你将会得到一个商业帝国。”弗里曼先生开始来回踱起步来,“以前似乎很明确,你未来的责任就是管理你伯父的庄园,因此我什么也没说。但是你有充沛的精力,受过良好教育,能力也很强……” “可是我对你十分善意提及的领域……几乎一无所知。” 弗里曼先生对查尔斯的辩解毫不理会,“诚实正直、赢得别人尊敬的能力、知人善任,所有这些品质重要得多。我认为你在这些方面都不差。” “我不能肯定自己已经理解了你的建议。” “我并没有提出什么刻不容缓的建议。不管怎样,今后一两年,你需要考虑自己的婚事。在这样一个时刻,外界的烦心事和利益你都不会欢迎。但是如果有这样一天,你想……更多地了解你有一天将通过欧内斯蒂娜继承的巨大商业企业,我……补充一下,或我的妻子……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进一步提高你的兴趣。” “我最讨厌的是忘恩负义,可是……这么说吧,商业与我的癖性实在是南辕北辙,我的天分太有限了……” “我所提议的只是一种合作关系。具体地说,开头你只要偶尔去经理部办公室走一走,对业务进展情况进行一般性监督,并无其他繁重负担。对于现在我雇来担任比较重要职务的各色人等,我想你一定会感到惊奇。不管是谁,都绝没有必要因为认识他们而感到羞耻。”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拿不定主意绝非出于社交方面的考虑。” “那就只能归因于你的谦逊了。亲爱的年轻人,我可得告诉你,你对自己的判断肯定错了。我提到过的那一天是一定会来的,我将离开人世。到那时候,我一生积累起来的产业,当然就完全由你处置了。你可以找优秀的经理来为你照管一切。但是我知道自己现在谈的是什么问题。一个成功的企业需要一位勤奋的企业主,就像一支精良的部队需要一名将领。除非有这样一位将领在那里指挥战斗,否则集中全世界最优秀的士兵也无济于事。” 查尔斯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比喻,顿时觉得自己就像拿撒勒的耶稣受到了魔鬼的试探④。他自己也有过在旷野的日子,因此这个建议对他就更有诱惑力。可他是一个绅士,绅士是不能经商的。他想找一个合适的方式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但没找到。在商务谈判中,犹豫不决就是软弱的表现。弗里曼先生抓住了这一机会。 “你永远无法让我相信我们全是猴子的后代。我认为,持有这种观念是对神灵的亵渎。在我们前次的小争论中,你讲了许多,其中有一点引起了我的认真思考。我想让你把你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说什么来着,是关于进化论的目的。物种必定会发生变化……” “为了生存。它必须适应环境的变化。” “正是如此。这一点现在我相信了。我比你大二十岁。除此之外,在我生活的社会环境里,如果一个人不改变自己——而且要巧妙地改变自己——以适应时代的潮流,他就无法生存。他就要破产。你要知道,时代正在发生变化。这是一个不断进步的伟大时代。进步像一匹充满活力的马。不是你驾驭它,就是它驾驭你。尽管老天不同意,我还是坚持认为: 在生活中光是追求做一个绅士是不够的,而且是绝对办不到的。但是当今的时代是一个实干的时代,大干实业的时代,查尔斯。你也许会说,这些事情全都与你无关,你对它们不屑一顾。但是你还是应该自问,它们是否应该与你有关。这就是我的全部建议。这个问题你应该加以认真考虑。现在还不必做决定,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停顿了一下,“但是你不会立即拒绝这个建议吧?” 这时,查尔斯真切地感到自己就像一块缝制粗糙的餐巾样品,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说自己都成了进化论的受害者。过去他曾经怀疑自己的生存毫无意义,此时那些怀疑很容易地又都被重新唤醒过来了。他猜想,弗里曼先生心里一定认为他是个游手好闲之徒。弗里曼先生对他的建议是: 他应该自己去挣钱置办妻子的嫁妆。他本想保持谨慎的冷淡,但是在弗里曼先生的话音里,热情背后透出温暖,仿佛彼此之间的亲属关系已经确立。查尔斯觉得自己一生都在快乐的群山中漫游,此时却来到一片单调乏味的大平原,他和弗里曼先生这位比较出名的朝圣者不同,他在这里只能看到责任和耻辱,绝不是幸福或进步。 他壮起胆子,抬头看着对方那一双期待、犀利、唯利是图的眼睛。 “我承认自己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只要求你对这件事加以考虑,别无其他。” “一定。当然。一定十分认真考虑。” 弗里曼先生走过去开门。他微笑着说:“你恐怕还必须再过一关。弗里曼太太正等着我们,她很想知道莱姆镇的人最近都在议论些什么。” 不一会儿,这两位男人沿着一条宽阔的走廊,来到一处宽敞的楼梯平台,可以俯视下面的整个大厅。大厅里的一切陈设,几乎全都具有当时最高雅的品位。当他们沿着长长的楼梯款步而下时,底下有男仆迎候,此时的查尔斯隐约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贬损,仿佛是被囚禁在铁笼里的一头狮子。完全出乎预料的是,他竟突然感受到自己仍对温斯亚特怀有强烈的爱,爱它的“破”油画和旧家具,爱它年代久远,爱它能给人安全感,爱它的温文尔雅。有关进化的抽象思想的确令人着迷,但是如果要把它付诸实践,却又像那门框上刚涂过金的科林斯式圆柱一样,显得俗不可耐。他和不断折磨着他的弗里曼先生在门槛前停住了脚步,“太太,查尔斯·史密森先生来了”,然后才走进她的房间。 ①英国小说家罗伯特 · 史密斯 · 瑟蒂斯(1803-1864)的系列小说中的主人公之一,一个 滑稽人物。 ②马库斯·奥里利厄斯(121-180),罗马皇帝。 ③亨利·约翰·坦普尔·帕默斯顿(1784-1865),英国外交大臣和英国首相。 ④参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 4 章第 1 节:“耶稣被圣灵充满,从约旦河回来,圣灵将他引到旷野,四十天受魔鬼的试探。” 38 我也会迟早驯服地染上黄金时代的印记—— 干吗不呢?我既无希望,也无信赖。 这使我的心像一块磨石,我的脸像一块燧石, 欺人受欺后死去: 谁知道呢?我们只是尘埃。 ——丁尼生《莫德》,1855 查尔斯终于步出弗里曼家族在伦敦的豪宅,从门口宽阔的台阶上走下来。时值黄昏,煤气灯已点亮,天气清爽宜人。淡淡的薄雾,街道对面的公园里春天的草木葱翠,散发出来的芳香与古老而熟悉的煤烟混杂在一起。查尔斯吸入既刺激又芳香的伦敦空气,决定步行。他把雇来供他使用的马车打发掉了。 他没有很明确的目的地走着,总的方向是走向圣詹姆士宫他所参加的那个俱乐部。起初他顺着海德公园的栏杆走,这些厚重结实的栏杆仅仅在这一天的三个星期之后便被一群暴徒推倒了(刚才与他谈话的弗里曼先生看得惊恐万状),这一事件促使议会通过了选举法修正法案。随后他转弯进入公园路,那里交通拥挤不堪,令人不舒服。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交通堵塞状况和现在一样严重,噪音比现在还大得多,因为每一只马车轮子都有一个铁箍,从花岗石石板路面上碾过,那刺耳的声音着实叫人难受。他凭自己的想象抄了一条捷径,结果闯到了梅费尔①的中心。雾色渐浓,虽不致让一切景物模糊不清,但足以让他在路上见到的景物都略带梦幻色彩。他仿佛成了一个外星来客,一个除了浅显的解释以外什么都不明白的“老实人②”,一个突然被剥夺了鉴别讽刺意味的能力的人。 在他的心灵中失去了这样一个重要的方面,无异于全身一丝不挂,这可能是对查尔斯当时的感觉的最好描写。此时他真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驱使他去见欧内斯蒂娜的父亲,这件事本来是可以通过书信解决的。如果他的小心谨慎现在看来是荒唐的,那么关于贫困问题、调整个人收入问题的谈论也是荒诞不经的。在那个时代,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雾气逼人的夜晚,生活稍宽裕的人出门都坐马车,凡步行者必是穷人。查尔斯在路上遇到的几乎全是卑微之辈: 梅费尔大户人家的侍从、小职员、店员、乞丐、扫马路的(干这一行的人数颇众,因为当时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是马匹)、沿街叫卖的小贩、街头顽童和一两个妓女。他知道,这些人一年只要有一百镑收入,就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他的收入相当于这一数目的二十五倍,刚才还被人家视为仅够勉强度日而受到怜悯。 查尔斯并不是早期的社会主义者。他不因自己的经济地位优越而感到在道义上犯了滔天大罪,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其他方面远不能说是优越的。在他身边到处都可以找到证据。总的说来,过往的行人并不因为自己命运不佳而显出不快乐,唯有乞丐是例外,他们必须装出可怜相才能有所收获。而他是真的不快乐,与大家格格不入,郁郁寡欢。他觉得,等级制度要求绅士必须在自己周围构筑起大型防御设施,这就像许多古蜥蜴物种身上的大鳞片一样,最终导致了它们的灭绝。当他想到这一业已被取代的怪物的形象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他来到一小排商店前面,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像显微镜下的阿米巴变形虫,他们较有朝气,具有较强的生存能力。他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就像一块活化石。 有两个人竞相演奏手摇风琴,还有一个弹班卓琴的在跟他们比赛。有卖土豆泥的,有卖猪蹄的(一便士一只,再便宜不过),有卖热炒栗子的。一位老妇在叫卖耐风火柴,另一位老妇提着一篮水仙花沿街兜售。还有船工、水龙头管理员、帽子反着戴的垃圾工、戴方形筒帽的各种手艺人。许多衣衫褴褛的孩子坐在门阶上,坐在路缘上,靠在拴马车的柱子上,像一群小兀鹫。有一个用跑步取暖的小孩——他和其他孩子一样,也是光脚——突然停住,吹口哨向一个孩子王尖声报警,孩子王挥舞着一束五花十色的印花布,朝着查尔斯跑过来,查尔斯当时正站在这一热闹的人生舞台一旁观望。 查尔斯连忙转身,闪进一条比较阴暗的街道。背后有个孩子跟着他,刺耳的嗓音唱着一首当年流行的粗俗民谣,其中不乏嘲弄的词句。 你为什么不回家,马默杜克勋爵, 跟我在一起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饭? 我们先干一杯香醇的浓烈黑啤酒, 然后再来猜谜语…… 然后再来猜谜语…… 查尔斯终于安全地摆脱了孩子们的歌声和带有嘲弄意味的歌词,但是这首民谣提醒了他: 伦敦的空气中还有另外一种成分——虽然不像煤烟那样有形,但它的存在和煤烟一样准确无误,罪恶的脂粉香气。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时可以见到一些可怜的妓女,她们看着他走过而不敢上前勾引(他的绅士风度形之于外,她们所要追逐的是比较低级的猎物),而是因为这座大城市藏污纳垢,大家互不知名,人人为所欲为,别人毫不在意。 莱姆是目光敏锐的小镇;伦敦是瞎眼的城市。在伦敦,谁也不会回头看他。他仿佛成了一个隐匿者,似乎自己不存在了,这给了他一种自由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是可怕的,因为他实际上已经丧失了自由,简言之,就像失去温斯亚特庄园一样。他失去了生活中的一切。一切都在提醒他,什么都没了。 一男一女匆匆从他身旁走过,他们讲法语,是法国人。于是查尔斯觉得自己真希望是在巴黎、是在国外……旅游多好。要是我能逃脱,要是我能逃脱……他低声自言自语,把这些话重复了十几遍。然后他晃动身子,表示对自己不切实际、过于浪漫、无责任心进行象征性的否定。 他走过一排马厩,当时的马厩还不是时下所见成排的小巧玲珑的时髦小屋,但它在嘈杂声中忠实地行使其本来职能: 马匹在这儿被刷拭擦洗,马车被拉出来,马匹被套在辕杆之间,马蹄之声,车夫一边清洗马车一边尖声吹口哨,一切都是为晚上的工作做准备。查尔斯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理论: 下层阶级私下里比上层阶级更快乐。激进分子硬要人们相信,这些下层民众在富人难以胜数的愚行之下呻吟,备受苦难,其实并非如此,他们更像是快乐的寄生虫。他还记得,几个月前曾在温斯亚特的花园里看见一只刺猬。他用手杖拨弄它,让它缩成一团。它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他看到刺缝里藏着一大群受惊扰的蚤子。他有足够的生物学知识,不致对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产生厌恶,反而被这种现象深深吸引住了。他十分沮丧地看清了谁是刺猬: 他自己与刺猬无异,唯一的防卫手段是躺下装死,把全身的刺竖起来,把贵族情感竖起来。 稍后,他来到一家小五金店,站在外面,透过窗户看到柜台,看到戴圆顶高帽、系棉布围裙的店主正在数蜡烛给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抬头仰望着他,冻红的小手指把一便士举得老高,等他取走。 交易。做生意。他脸红了,想起了弗里曼先生要给他提供从商的机会。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那建议是对他的阶级的侮辱和蔑视。弗里曼应该明白,他是决不经商、决不当店主的。他本该在建议刚一提出时就冷冰冰地加以拒绝,可是对方是他的全部财源,他怎么能拒绝呢?这样我们就快要探究到查尔斯不满的真正原因了: 他感到自己是被人花钱买下的丈夫,是岳父手中的傀儡。且不说这样的婚姻在他的阶级里是一种传统,这种传统源远流长,过去的高雅婚姻只是一纸公众承认的商业合同,除了用金钱换地位的合同条文之外,夫妻任何一方都不必太把婚姻当回事。但是现在的婚姻是忠贞神圣的结合,举行基督教仪式是为了创造纯洁的爱情,而不单纯是为了获取实利。即使他玩世不恭,真想试一把,他知道欧内斯蒂娜是决不会允许纯洁的爱情在他们的婚姻中退居次要地位的。她的永恒标准是他必须爱她,并且只爱她一个。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其他条件: 他得到她的钱财必须对她感恩戴德,这等于在道义上受到讹诈而与她成婚…… 他鬼使神差地来到一个街角。在一条昏暗的小街尽头,可以看到一座灯火通明的高大建筑的正面。此时他以为离皮卡迪利大街不远了,可是在深褐色峡谷尽头处的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却在他的北边,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方向感,走到牛津大街来了……真可谓无巧不成书,弗里曼先生的大商店恰好就在牛津大街的这一段。他像是被磁铁吸引,沿着小街朝商店走去,到了牛津大街,以便看清这一黄色多层高大建筑的全貌(它的窗户最近刚换成平板玻璃)。店里摆满了棉布、各类织品、睡衣、布匹。有一些圆柱和刚用苯胺色料涂成的花饰,色彩十分浓烈,极富暴发户色彩,几乎要把周围的空气也染出颜色来了。每一件商品都有白色的价格标签。商店还开着,人流不绝。查尔斯试图让自己也走进店里去,结果彻底失败了。他宁愿做他身边蜷缩在门口的那个乞丐。 以前,他只觉得这家商店是个笑话,是澳大利亚的一座金矿,是现实中几乎不存在的一个地方。现在情况不同了,它已经变得力量强大,变成一部巨大的发动机,一个庞然大物,无论什么东西一接近它,都将被吸进去,碾成粉末。对许多人来说,即使是在那个时候,能站在那里,同时知道,那巨大的建筑以及其他与此相似的楼房,包括它所代表的财富和权力,轻而易举就可以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都会认为是得到了人间天堂。但是查尔斯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却闭上了眼睛,仿佛希望能永远把它忘掉。 可以肯定,查尔斯拒绝弗里曼先生提出的建议,其中含有卑劣的成分:一种纯粹的势利,听凭人们按祖先的信条对自己进行评判和摆布。也有懒惰的成分,害怕工作,害怕烦琐单调的日常事务,害怕把精力集中在细枝末节上。还有胆怯的成分,你可能已经注意到,别的一些人让他害怕,尤其是阶级地位比他低下的人。他一想到要与那些群集在商店橱窗前面和进出店门的黑影打交道,马上就感到恶心。那种情况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是查尔斯的拒绝也有其高尚之处: 他认为把追求金钱作为人生的目标是不够的。他可能永远成不了达尔文或狄更斯,成不了伟大的艺术家或科学家。朝最坏处想,他可能成为一个半吊子,一个游手好闲者,一个只让别人工作而自己毫无贡献的随心所欲者。但是,他在这种一事无成之中却获得了某种古怪的瞬间自尊。选择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只剩一身刺——是作为一个绅士的最后一丝清高,同时也差不多是最后的自由了。他的头脑突然变得很清醒: 如果我涉足那种场所,我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 你可能会认为这种进退维谷的窘境是过去的事,我也不想为绅士阶级做特殊的辩护。在很久以前那个四月的傍晚,查尔斯在他悲观的想象中可能已经预见到绅士阶级将会消亡,到了一九六九年,绅士的确已经成为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死亡不是事物之所愿,它是事物的必然结果。但是死亡的是形体,物质是不灭的。持续不断更迭的形体,我们称之为存在,贯彻这一过程始终的是死后灵魂的某种生活。维多利亚时代绅士的最优秀品质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完美骑士和勇敢骑士,朝后面则演化为现代绅士,我们称之为科学家,因为那无疑是历史长河的流向。换句话说,每一种文化,无论它多么不民主或多么平等主义,都需要某种善于自省、道德高尚的精英,他们受某些行为准则的制约,这些准则中可能有一部分是很不合道德标准的,因此导致形体最终必然走向死亡,尽管它们秘而不宣的目的是善良的: 为精英们在历史上发挥较好作用充当或加固基础。 一二六七年的查尔斯满脑子是当时流行的法国式贞洁观念,把圣杯作为追求目标;一八六七年的查尔斯讨厌做生意;今天的查尔斯成了计算机科学家,对多愁善感的人本主义者开始觉察到自身已快成为多余的人而发出的惊呼充耳不闻。也许你看不出这三个不同历史时期的查尔斯之间有什么联系,但他们之间的确有一个联系: 无论过去或现在,他们都不把占有作为人生的目标,不管是占有一个女人的身体,还是不惜代价追求高额利润,或是拥有规定进程速度的权利。科学家也只不过是一种形体,终究是要被取代的。 这一切和《新约》有关在旷野受试探的神话有着永不过时的重大联系。凡受过教育有真知灼见者,必有自己的旷野;在其一生中的某一时间必将受到试探。他们拒绝试探也许显得愚蠢,但绝不是罪恶。为了继续进行你的学术教学工作,你可能刚拒绝了一个开展商业性应用科学研究的诱人建议。你最近的一次画展,销售情况可能不如前一次好,但是你还是决心保持自己的新风格。你可能刚做了一个决定,你的个人利益,你的占有机会,都无法使之动摇。因此,你千万不要把查尔斯的思想状态单纯看成是对无益的势利行为的条件反射。我们要以他的真实身份看待他: 他是一个正在奋力战胜过去的人,尽管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普通人都有维护个人身份的本能,但查尔斯所承受的压力要大得多,他已经积累了多年的思考、推断和自我认识。他的全部过去,他过去的最美好时光,似乎都成了他被要求付出的代价。他无法相信自己所追求的一切全都一文不值,不论他在实现现实与梦想统一的过程中遭受多大的失败。他曾追求人生的意义,非但如此,他相信——既可怜又无知,自己有时候还真看到了它的存在。他缺乏天分,无法把自己所领悟到的人生意义向别人叙说,这难道是他的过错吗?在局外观察者看来,他似乎是个半吊子学问家,是个没有什么希望的业余研究者,这也是他的不对吗?至少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人生的意义是不可能在弗里曼先生的商店里找到的。 但是世上最重要的信条毕竟是适者生存,这至少是查尔斯的看法。在莱姆镇的那个夜晚,他曾和格罗根专门就这一信条的一个侧面进行过讨论,而且讨论还充满了乐观的气氛: 人不能不把自己的自我分析能力当成努力适应环境的一个非常特殊的优势。双方都有证据可以说明,人的自由意志并未受到威胁。如果一个人必须改变自己以继续生存下去,甚至弗里曼们也承认,他至少应该有权选择适当的方式。理论部分就谈了这些,此时对查尔斯产生巨大压力的是实践,而实践则是另一回事。 他已身陷困境。他不该如此,但他确实陷进去了。 他对抗时代的巨大压力,一时感到困惑,不久感到寒意。他对弗里曼先生和弗里曼主义充满了愤怒,心里感到寒冷,一直冷入骨髓。 有一辆马车路过,他对马车举起了手杖。上车后,坐在发出霉味的皮座上,他闭上了眼睛。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令人聊以自慰的形象。是希望?是勇气?是决心?恐怕不是。他看到的是一碗牛奶潘趣饮料和一品脱香槟酒。 ①伦敦西区高级住宅区。 ②《老实人》是伏尔泰的哲学讽刺小说。该书讽刺当时唯理性哲学的乐观主义。 39 现在,如果我是一个妓女,社会有什么资格辱骂我?我可曾从社会手中得到任何恩宠?如果我是社会令人厌恶的毒瘤,疾病的根源难道不应当从腐烂的尸体上去找吗?难道我不是社会合法的孩子?我不是私生子吧,先生? ——摘自《泰晤士报》的一封信,1858年2月24日① 如此搜肠刮肚地进行分析反省,牛奶潘趣饮料和香槟酒似乎不是一个很深刻的哲学结论。但是以前在剑桥大学,它们一向都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离开大学之后,查尔斯对各种问题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但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却没有得到改进。好在他的俱乐部和许许多多英国绅士的俱乐部一样,都是以一个十分简单而有益的假设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 一个人的学生时代是其最美好的时光。它拥有一所经费充足的学院所拥有的一切生活福利设施,但没有导师、学监、考试等多余的烦恼。总而言之,它迎合了成年男人的少年心理。它还提供绝妙的牛奶潘趣饮料。 事有凑巧,查尔斯走进吸烟室,首先见到的两名俱乐部会员恰好是他以前的老同学。有一个是一位主教的小儿子,素以丢他父亲的脸而闻名。另一个是一位准男爵,查尔斯不久前亦曾有望获得这一封号。托马斯·伯格爵士一生下来就在诺森伯格郡拥有大片土地,他有如一块极其坚固的磐石,历史也动摇不了他的地位。他家祖祖辈辈都特别喜欢打猎、射击、喝酒和嫖妓,他把这些当成家族的传统,仍然乐此不疲。其实早在剑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淫乱小团伙的头头,查尔斯误入其中。他的越轨行为早已臭名昭著,迈顿型和卡萨诺瓦型兼而有之。曾经有过多次动议要把他从俱乐部开除出去,但是他有一座煤矿为俱乐部提供煤炭,而且几乎是免费赠送,因此每次总是更明智的意见占上风。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作风中倒也有些诚实的地方。他犯罪时毫无羞耻之感,没有任何虚伪的掩饰。他过分慷慨,俱乐部的年轻会员多达半数都曾先后欠过他的债,他借出去的钱纯属君子贷款,期限可以无限延长,不计利息。每逢有什么事情可以打赌,他总是头一个下赌注。除了那些绝对正经完全无可救药的会员以外,他总是以某种方式提醒其他所有会员,他们也曾有过不那么正经的时候。他矮小结实,由于饮酒和天气的原因,脸色永远是潮红的。他的眼睛与堕落的撒旦无异,表面上光彩夺目,天真无邪,坦率之中透出忧郁,令人捉摸不透。看见查尔斯走进来,他眯起了眼睛。 “查利!你从婚姻的桎梏中逃脱出来,现在究竟在干什么?” 查尔斯报以微笑,让人感到不无一点傻意。“晚上好,汤姆。纳撒尼尔,你好。”经常惹其主教父亲生气的浪荡子嘴里老是叼着一支雪茄,懒洋洋地向他举手示意。查尔斯转身向准男爵,“你知道,这次出来是假释。我那可爱的姑娘上多塞特喝那里的泉水去了。” 汤姆眨了一下眼,“而你喝的却是酒、是好心境,嗯?但我听说她是个当红的大美人。是纳特说的。他忌妒了,你知道吗?他还骂你该死的查利。美妞绝配,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纳特?”主教的儿子经常缺钱花是尽人皆知的,查尔斯想,他忌妒的绝不是欧内斯蒂娜的容貌。每当手头拮据之时,他十有八九会去看报纸,或者去找劣迹较少的熟人。可是他今天坐着不动。他们想“品尝”一杯潘趣饮料和香槟酒吗?看来想。于是他便和他们一起坐了下来。 “你的尊敬的伯父近况如何,查尔斯?”汤姆爵士又眨起了眼睛,但是他这一动作已成了他的天性的组成部分,不会惹起别人生气。查尔斯低声回答说,他的身体非常好。 “他玩猎犬玩得如何?你问问他,需不需要一对诺森伯兰良种猎犬。真是可爱极了,尽管,我说过,它不会下崽。托纳多,你记得托纳多吗?这对猎犬就是它的孙子。”有一年夏天,托纳多和汤姆爵士在他的剑桥大学住处偷偷待了一个学期。 “我记得。我的脚踝也记得。” 汤姆爵士咧嘴大笑,“对了,它挺喜欢你的。它喜欢什么就咬什么。亲爱的老托纳多,愿上帝保佑它的灵魂得以安息。”他悲伤地把一杯潘趣饮料喝了下去,两个伙伴看了不禁开怀大笑。这一笑近乎残忍,因为他的悲伤是情真意切的。 他们如此这般地闲谈了两个小时,喝掉了两瓶香槟和又一碗潘趣饮料,吃了一些杂碎和腰子(三位绅士已把闲谈地点转移到了餐厅),这些食物需要有足够的红酒才能送下去,喝完红酒,又需要用一两瓶波尔图葡萄酒洁净口腔。 汤姆爵士和主教的儿子素以饮酒为业,喝的酒自然比查尔斯多。从表面看,喝完第二瓶波尔图葡萄酒时,他们似乎比查尔斯醉得厉害。表面上他清醒,他们醉了。但是实际上这种对比状况应该颠倒过来才对。汤姆爵士含含糊糊地说要乘车在城里兜兜风,于是三人一起走出餐厅,这时谁醒谁醉就看得很清楚了,查尔斯站立不稳,步履蹒跚。他尚未烂醉,还能感到有些尴尬。他仿佛看到弗里曼先生的灰眼睛在审视着他,尽管他们的俱乐部从来不许像弗里曼先生那样满身铜臭的人加入。 他们帮助查尔斯披上斗篷,把帽子、手套和手杖放在他手中。他顿时感到外面寒气袭人,薄雾依旧,但未如预期形成浓雾,他十分专注地细看着汤姆爵士四轮马车车门上的盾徽。他突然又想起温斯亚特庄园,感到一阵痛苦。此时盾徽朝他这边晃了过来,他感到有人搀着他的胳膊,不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坐在汤姆爵士身边,对面坐的是主教的儿子。他虽醉意朦胧,但还能注意到他的两个朋友在互相挤眉弄眼,然而已无法问他们是什么意思了。他告诉自己,别管那么多了。他很高兴自己喝醉了酒,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过去的和即将来临的一切从根本上说都无关紧要。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把贝拉·汤姆金斯太太和温斯亚特庄园的事告诉他们,但是他还没有醉到这种地步。即使醉了,绅士毕竟还是绅士。他转向汤姆。 “汤姆……汤姆,亲爱的老朋友,你真太幸运了。” “你也不差,我的查利兄弟。我们全都很幸运。” “我们到哪里去?” “到幸运的人过快乐逍遥夜的地方去。嗯,纳特,你说对不?” 接着是一阵沉默。查尔斯迷迷糊糊地想搞清他们正在前进的方向。这一次他没有看见两位朋友再次互相挤眉弄眼了。汤姆爵士最后一句话的关键词一字一顿。他严肃地转过头来。 “快乐逍遥夜?” “我们到特普西乔大妈那儿去,查尔斯。到缪斯的神殿去膜拜,你还不知道?” 查尔斯凝视着主教的儿子的笑脸。 “神殿?” “可以这么说,查尔斯。” “是转喻。就像用维纳斯象征美女一样。”主教的儿子插嘴道。 查尔斯盯了他们一眼,突然笑了。“妙极了。”但他又立即恢复其严肃神态,两眼注视窗外。他觉得应该叫马车停下,向他们道声晚安作别。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想起了他们是声名狼藉之人。接着不知突然从哪里冒出来萨拉的面孔,她闭着双眼朝他的脸贴过来,亲吻……无端忙活了一阵。他知道自己的问题源自何处: 他需要一个女人,他需要性交。他需要最后再放荡一次,就像他有时候需要赎罪一样。他回过头看一眼汤姆爵士和主教的儿子。汤姆四仰八叉地斜躺在他自己的角落里,主教的儿子把双腿横在座位上。两人的黑色大礼帽歪戴着,角度既时髦又放荡。这一回是三个人一起挤眉弄眼了。 他们很快便汇入车水马龙之中,直奔维多利亚时代伦敦多种意义上的中心地区。我们在描绘维多利亚时代时,往往神秘地避免谈及这一地区: 卡西诺赌场(与朋友见面的地方,未必是赌博场所),咖啡馆,在这个地区比较出名的地方(干草市和里金街)有许多附属于烟店的“吸烟室”,而在附近的偏街僻巷里妓院比比皆是,嫖客络绎不绝。他们经过干草市那一家闻名遐迩的海蛎店(龙虾、海蛎、腌的和熏的鲑鱼),还有一家跟它一样出名的罗亚尔·艾伯特土豆罐头店,店主叫卡恩,是伦敦所有烤土豆商贩的龙头老大,那里面的鲜红和铜色的售货台很大,颇为壮观。他们看到街上拥挤在一起的干蠢事的女人(主教的儿子从绿皮盒里取出他的长柄眼镜式望远镜): 高级妓女有马车坐,低级妓女成群站在人行道上……有端庄懦弱的卖女帽的小姑娘,也有喝白兰地喝得双颊绯红的悍妇。到处是时髦服装、五光十色的洪流,因为在这里一切不可想象的东西都允许存在。妇女打扮得像巴黎的驳船船员,戴高帽穿长裤,像海员,像西班牙女子,像西西里的农家姑娘,似乎邻近无数廉价娱乐场所的演员全都拥上了街头。相形之下,嫖客的穿着显得单调乏味多了——数量同样很多的男性,手执文明杖,嘴里叼着雪茄,贪婪地看着这些夜间明星。查尔斯虽然酒喝多了,看什么东西都得看两遍才能勉强看得清,但他还是发现周围的一切趣味盎然,色彩艳丽,生机勃勃,最重要的是没有弗里曼的天地里那令人讨厌的一套。 大约过了十分钟,我们这三位绅士来到了特普西乔大妈这里,我想她大概没有亲自出来接待他们,因为观众不止他们三人。另外还有六七个男青年,三两个老头子,查尔斯认出其中有一个老头还是议会贵族院的栋梁人物。他们都坐在布置得极具巴黎高雅情调的大厅里。干草市附近有一条街道,穿过街上一条又狭又臭的小巷,就可以到这个地方。装有枝形吊灯的房间一端,深红色布幕后面藏着一个小舞台。布幕上绣着两对淫棍美女。一个淫棍摆出急切想占有对方的架势,另一个则已如愿以偿。布幕上方一个镀金的卷边形牌匾上用粗体字写着《普里阿普斯②诗集抄本》的第四十四首: 你一定很想知道,尽管我是木头做的, 为什么女孩子还要吻我的这支矛? 不需超人洞察力你就能明白。“我多么希望,” 女孩子心里想,“男人能把这支矛狠劲地用在我身上。” 在窗帘拉着的窗户之间,挂着一个个金色的镜框,镜框里各种对开大小的图片反复突出交媾的主题。一位头发松散的姑娘,身穿卡玛戈③式短裙,已经来到等候观看演出的绅士们中间,奉上罗德罗香槟酒。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浓妆艳抹,从表面上看衣着稍正经些,她不动声色地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她的顾客。她和埃克塞特的恩迪科特太太的职业大不相同,但是她的思想和她毫无二致,尽管她在计算收入的时候用的货币单位是几尼④而不是先令。 历史长河,岁月悠悠,人类的一切活动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而那天晚上稍后出现的场景变化最小。那天晚上查尔斯干的,同黑利阿加巴卢斯⑤之前人们干的完全一样——毫无疑问,在阿伽门农之前也没什么两样;今天在索霍区无数低级夜总会里干的还是同一回事。这种古老的确立已久的娱乐形式一成不变,这使我感到特别高兴,因为你可以借用别人的想象。最近我在一家最好的古旧书店中搜寻此类书——那位店主是个粗心的人。在“医药”类中,在《肝脏学导论》和《支气管系统疾病》两本书之间,静悄悄地夹着一本书名更加乏味的《人类心脏史》。其实它一点也不枯燥,是一部生动的人类阴茎史。该书最初出版于一七四九年,和约翰·克莱兰的同类杰作《芬妮·希尔》同一年。作者没有克莱兰的技巧,但是他将来会有。 他们光顾的第一家是颇有名气的妓院,在那里他们见到了一群城里的野鸡,她们比起他在乡下网罗到的所有野鸡更讨他的喜欢。她们中间有一位M小姐,是一个著名的女模特,她的出场使我们的漫游者伙伴们突发奇想,要给他们的新伙伴看一个以前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场面。 他们被领进一个大房间,酒送进来之后,即令酒保退出。喝了一满杯酒后,小姐们奉命做准备。她们立即把全身脱得精光,爬上桌面中央。卡米罗看到这一阵势大为吃惊,小姐们如此竭力卖弄风骚为何目的,同样令他大惑不解。她们四肢洁净,气色甚佳,皮肤白如积雪,由于毛发乌黑发亮,愈显其白。她们面容姣好,两颊泛出自然的红晕,给卡米罗的印象是完美无瑕的美女,完全可以和维纳斯媲美。他局促不安地把目光从她们的脸上移到爱的圣坛部位上,他以前从未像这一时刻把它看得如此清楚真切…… 著名女模特的阴部魅力独具,比他以前感受过的和见到过的任何东西更让他着迷。爱之王位为浓密乌黑的阴毛所覆盖,至少有四分之一码长,她巧妙地把阴毛分开,以显露出魔穴的入口。这一毛茸茸的部位的非凡风姿给卡米罗带来一种十分奇特的快感,风月女人们的其他仪式性表演更是令他销魂。她们每人斟满一杯酒,舒展躺卧,把酒杯放在维纳斯之峰上,酒杯立在充满诱惑的隆起部位上,漫游者伙伴们的每一个都俯下身子把杯中的酒喝干,与此同时,小姐们极尽卖弄风骚之能事,做出各种挑逗性的动作,提高娱乐效果。当人们厌倦了本能的享受,欲望有所减弱时,她们又做了几个姿态,玩了一些噱头,重新把大家的胃口吊起来。接着她们迫使可怜的卡米罗从桥下迅速穿过,从温热的瀑布底下经过,把他搞得比在河里翻船落水更狼狈。此举引得全体伙伴哄堂大笑,卡米罗虽然讨厌这种嬉闹方式,但他还是选择了忍耐,因为有人告诉他,凡新会员要进入该集体的神秘境界,都必须先过这一关。卡米罗开始对这些女人肆无忌惮的轻佻行为感到厌恶,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刚开始看她们表演时那种令人魂不守舍的激情了。他巴不得漫游者伙伴们早点把她们打发走,可是他的伙伴们没有看完她们的全部表演,还真舍不得离开。美女们每发明一个新的轻狂招式,就能得到一次赏银,因此无须浪荡公子们提出什么要求,她们也会主动投其所好,毫无廉耻地向他们展示人性可以堕落到何等地步。 她们的最后一个招式惹得这些浪荡子们欲火中烧,于是他们提出一个建议,要求在表演结束之前,他们每人自选一个招式亲自参与体验一下,而以前只看到别人模仿不过瘾。但是这一要求美女们无论如何就是不答应,这些少女生怕坏了自己的生意,曾给自己立过一个行为准则: 绝不接受男人的拥抱。这使卡米罗大为吃惊,因为从她们前面的行为看,他认为她们为了钱无论什么淫邪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尽管在这次拒绝之前,她们寡廉鲜耻的淫秽表演早已使他打消了一切与她们上床的念头,但是此时他的欲望突然强烈起来,仿佛她们还是纯洁的处女,她们的淫荡行为他什么也没看见过,于是他变得和他的伙伴们的任何一个一样,决心逼她们就范。 在特普西乔大妈那里发生的一切与上述描绘大致相同,但是有一个不同点被略去了: 一八六七年的女孩子不像一七四九年的女孩子那么拘谨,她们心甘情愿地在所摆出的最后的动人姿势中被拍卖掉。 然而,查尔斯是不会在那里出价竞买的。开头那些较少淫秽成分的表演他倒是挺欣赏的。他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他在巴黎曾看到过更美好的东西(他对汤姆爵士低声如是说),他扮演起一个老于世故、无所不知的年轻人角色。但是表演者们一脱下衣服,他的醉意也全消了。他瞥了一眼身边的人,他们全都张大了嘴,一副色眯眯的样子。他听见汤姆爵士已经在用袖珍梳子对主教的儿子指明自己的选择了。白皙的身体互相拥抱,扭动,模仿各种动作,但是在查尔斯看来,表演者们一成不变挑动色情的微笑背后似乎有一种绝望。有一个女孩还很小,可能刚进入青春期,她也现出一副假装正经的样子,不过她那模样中似乎还带有纯真的童贞成分。她在表演时仍然感到痛苦,尚未因其职业而变得完全麻木不仁。 尽管色情表演令他颇为反感,但也给了他性刺激。他认为这类货色不应该拿出来公开演示,但他毕竟也有动物性的一面,私下里不免心猿意马,情绪冲动。演出快结束时,他站立起来,悄悄离开了房间,好像是要出去方便。外面的前厅里,那位给大家端香槟酒的小舞蹈演员坐在桌旁,为绅士们看管衣帽和手杖。见到查尔斯,她赶紧站起来,笑容可掬,涂脂抹粉的脸上顿时现出皱纹。她的头发精心地做成许多小卷,看上去有些凌乱,双臂裸露,胸脯也近乎裸露。查尔斯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只是生硬地做了个手势,表示要取回他的东西。他往小姐身边的桌上扔下一枚半镑金币,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走到胡同口,他发现有几辆车正在等客。他雇了头一辆,大声喊出肯辛顿区一条街道的名称(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谨慎,有此习惯),那地方离他住的街道很近。他上车后,并不觉得自己高尚正派,而是好像忍受了侮辱或逃避了决斗。在他父亲以前的生活中,这样的夜生活是家常便饭。他无法接受这种生活方式,说明他有些怪异。此时他那见多识广的男子汉到哪里去了?已经萎缩成一个可怜的胆小鬼。欧内斯蒂娜哪里去了?自己的婚约誓言哪里去了?但是一想起这些,他就像一个做了美梦的囚徒,在那梦中他已获得自由,正要站立起来,这会儿却醒了,被镣铐一拖,立即又回到身处牢房的黑暗现实之中。 马车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缓慢穿行。街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因为这里仍然没有脱离罪恶的地界。每一盏灯下,每一个门口,都有妓女站立。查尔斯在黑暗中注视着她们。他十分愤怒,几乎忍无可忍。要是他面前有一枚尖锐的大钉,他会模仿萨拉在棘刺树前的动作,猛力让尖钉刺穿自己的手心;他极为强烈地感到,必须采取某种行动来化解自己的怒气,或软化,或惩罚,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 马车驶到一条更寂静的街道。他们经过一盏煤气灯,灯下站着一个孤独的女孩。也许是因为他们在街上遇到太多厚颜无耻的女人,她显得特别可怜、太缺乏经验,甚至不敢趋前来接近他。但是她的职业是一清二楚的。她穿一件褪色的粉红棉布连衣裙,胸前别几朵仿造的玫瑰,肩上披一条白围巾。赤褐色的头发梳成一个大发髻,罩着发网,戴一顶新款男式小帽。她眼巴巴地望着这辆路过的马车。女孩深色的头发,阴影笼罩的警觉的眼睛,莫名的愁苦神态,形成一股魅力,查尔斯禁不住往前探出身子,在马车行进中透过椭圆形边窗不断地注视着她,终于按捺不住,抓起手杖,猛烈敲击头上的车顶,车夫立即把车停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过后,张张面孔出现在马车前面,稍低于他的水平视线。 她并不是真的像萨拉。他觉得她的头发太红了,显得不自然。她有点粗俗,直瞪瞪的眼神,嘴唇红得像充血的伤口,带着微笑,看得出她的大胆是硬装出来的。但是她确有那么一点点像萨拉,也许是那坚定的眉毛或者她的嘴。 “你有房间吗?” “有,先生。” “告诉他怎么走。” 她从他的视线中走开,向后面的车夫说了点什么。接着她上了车,弄得马车都摇晃起来,坐在他身边,小小的车厢里顿时充满了廉价香水味。他感到她的薄袖和裙子轻拂在他的肌肤上,但是他们没有接触。马车继续前行,行驶了一百多码,他们一直保持沉默。 “是要包整夜吗,先生?” “是的。” “我问一下是因为如果不包整夜,我还得加收回程车费。” 他点头,双眼直视前方的黑暗。他们在马蹄声中又行进了一百码,仍然是谁也不言语。他感到她略为放松了一点,轻轻地靠在他的胳膊上。 “这季节冷得叫人受不了。” “你说得对。”他瞥了她一眼,“你们是应该注意这些情况的。” “下雪天我不干,有些人干,但是我不干。” 又是沉默。这一次是查尔斯先开的口。 “你做……的时间很长了吗?” “从十八岁做起,先生。到五月就有两年了。” “啊。” 借着再次沉默的机会,他又偷偷看了她一眼。有一道恐怖的算术题在咬他的心: 三百六十五天,就算“工作”三百天吧,乘以二……她不染上某种疾病的可能性是六百分之一。有什么巧妙的办法可以问她一下吗?实在想不出来。借助车外的灯,他又看了她一眼。她的肌肤似乎完美无瑕。但是查尔斯实在不聪明。说到感染梅毒的可能性,他知道在一个像他刚离开的那种豪华场所起码安全十倍。在伦敦街头随便捡一个妓女……可是他的命运已定。他希望这样。他们乘坐的马车往北开,朝托特纳姆考特路而去。 “你希望我现在就付钱吗?” “我没什么特殊要求,先生。随你喜欢。” “很好。你要多少?” 她犹豫着。后来她说:“就按标准价吧,先生。” 他飞快瞥了她一眼,点点头。 “包整夜我通常收……”她的短暂犹豫显出不诚实,是为了博取嫖客的怜悯,“……一英镑金币。” 他从礼服大衣里摸出一个金币,递给了她。 “谢谢你,先生。”她小心翼翼地把金币放进手提兜,然后用婉转的方式消除他说不出口的恐惧。“我只跟绅士来往,先生。你不必怕成这个样子。” 这回轮到他说“谢谢你”了。 ①这是一封著名的、充溢着讽刺意味的信,据称系一位名妓所写,但更可能出自亨利·梅修这类人的手笔。上述材料,可在《维多利亚黄金时代人文资料》中读到。—原注 ②在希腊和罗马神话中,普里阿普斯是男性生殖力之神,同时也是果园、酿酒和牧羊的 保护神。 ③卡玛戈(1710-1770),巴黎歌剧院芭蕾舞首席女舞蹈家,对舞蹈技术进行了许多革新。 ④当时一几尼等于二十一先令。 ⑤古罗马皇帝,荒淫放荡。 40 这两片嘴唇,啊,曾在 别人的嘴唇上贴住, 别人呢,比我在先 紧紧搂住那个胸脯…… ——马修·阿诺德《诀别》,1853 马车开进托特纳姆考特路东边一条狭窄的小街上,在一幢房子前停了下来。小姐迅速下了车,上了几级台阶,走进了一个门洞。马车夫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子,多年穿着多层披肩的车夫服并戴着有深色条纹的高帽子,以致你很难想象那一套行头还没有跟他的肉体长在一起。他把鞭子放在座位旁边的小架子上,从嘴上取下短柄烟斗,往下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讨车资。此时,他的目光直盯着前方漆黑街道的尽头,仿佛无法容忍自己再看查尔斯一眼。查尔斯也乐得没人看他,但又觉得自己的心情难以名状,他面前这位年老的车夫似乎决心要弄得他不好受。他一时犹豫。他可以重新跳上车去,因为小姐已经消失……但是乖张悖理的执拗驱使他付了车资。 查尔斯发现那烟花女正在昏暗的过道里背向等着他。听到他在关门,她并不回头,而是直接上了楼梯。可以闻到有人在做饭,后房里传出细语之声,但听不清楚。 他们上了两段空气污浊的楼梯。她打开一扇门,扶着门让他进去。他进去之后,她立即把门闩上。她走到壁炉前,把炉台上的煤气灯拧大。她把炉火拨旺,还加了些煤。查尔斯举目四顾。房间里除了那张床以外,其他一切都很破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一尘不染。床是用铁和铜做成的,铜被擦得闪闪发亮,像金的一样。床对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扇屏风,他瞥见屏风背后有一个盥洗盆。墙上挂着一些廉价装饰品,几张廉价图片。已经磨损的平纹棉布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你联想到这个房间的奢侈用途。 “请原谅,先生。别客气。我去去就来。” 她穿过另一道门,走进后面的一个房间,房间黑的,他注意到她进去后关门的动作很轻。他走了几步,背向壁炉站立,听见从门缝里传来刚睡醒的婴儿微弱而含混不清的说话声,母亲的嘘声和低语声。门又打开,烟花女重新出现。她已摘下围巾和帽子。她对他微笑,显得有些紧张。 “是我的小女儿,先生。她不吵,很乖。”察觉到他并不喜欢听这些,她连忙又说,“先生,要是你饿了,附近有一家餐馆。” 查尔斯肚子不饿,此时也不再感到性饥饿了,连再看她一眼都不想了。 “你想吃什么,请尽管叫。我不……也就是说……如果有的话,也许就喝点酒吧。” “是法国酒还是德国酒,先生?” “来一杯莱茵河白葡萄酒,你喜欢吗?” “谢谢你,先生。我叫小孩去取。” 她再次走开。他听见她在厅里大声叫喊,声调远没那么斯文了。 “哈里!” 一阵窃窃私语过后,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回来时,查尔斯问她,他是否需要为此付钱。但是看起来嫖资似乎已经包括了这一项费用。 “请坐这张靠背椅好吗,先生?” 她伸出双手去接查尔斯仍然拿在手里的帽子和手杖。他顺手递给了她,把礼服大衣的燕尾分开,在壁炉旁坐下。她加进去的煤似乎烧得很慢。她跪在壁炉前,也是在他面前,埋头用拨火棍拨火。 “煤的质量是最好的,不该着得这么慢。都是因为在地下室放的,弄得跟老房子一样湿。” 他仔细端详她在炉火红光映照下的脸部侧面。她的脸并不美,但看得出她坚强、温和、没什么头脑。她的胸部很丰满。她的手腕和双手出奇的纤细,几乎一折就断。这些因素再加上一头浓密的秀发,曾在瞬间点燃了他的欲望。他差点伸出手去摸她,但又改变了主意。酒再多喝一点,也许感觉会好些。他们保持这种状态达一分多钟。最后,她望着他,他对她微笑。整整一天了,这时他才第一次有了短暂的平静感。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炉火上。她低声说,“他一会儿就会回来,没几步路。” 他们再次相对无言。但是这种时刻对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男人来说是非同寻常的。当时,即使是夫妻之间的亲密关系,也必须受铁一般的传统习俗的约束。但是查尔斯现在却坐在这女人的壁炉旁,像是……而在一小时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 “你那小女儿的父亲……” “他是当兵的,先生。” “当兵?” 她注视着壁炉里的火苗,陷入回忆之中。 “现在他在印度。” “他不想和你结婚吗?” 她笑他太天真,摇摇头,“他带我上床时付过钱了。”她说这句话,似乎是想表明他这样做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就不能找点别的生计吗?” “工作倒是有的,但都是全日制的,这样我就得花钱雇人照看小玛丽……”她无奈地耸耸肩,“错一时,错一世。无法挽回了。只能勉强凑合过日子了。” “你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吗?” “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先生。” 她说话的时候,你看不出有多少羞耻和后悔。她的命运已定,但她却缺乏想象力,看不到这一点。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未等敲门,她先站起来,走过去开门。查尔斯看见门外有一个十三岁左右的男孩。那孩子显然受过训练,不该看的东西不看,目光始终向下。她自己把盘子端到窗户旁的桌子上,然后又拿着钱包回到门口。一阵小硬币叮当响过之后,门轻轻地关上了。她为他倒了一杯酒,端到他面前,把剩下的半瓶酒放在他身边壁炉里的三脚架上,似乎所有的酒都应该加温。然后她坐下来,揭开餐盘上的布。查尔斯用眼角余光看到了一只小馅饼、马铃薯、一杯显然是杜松子酒加水,因为她不大可能让男孩光为她送水上来。他的莱茵河白葡萄酒味道有些酸,但他还是喝了,希望它能让他的感官麻木。 这时炉火燃起来了,发出轻轻的毕剥声,煤气灯的火苗嘶嘶微响,刀叉叮当。他不知道他们该怎样扯到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上来。他又喝了一杯带酸味的白葡萄酒。 但是她很快就吃完了自己的餐食,把盘子端到外面去,接着又走进她小女儿睡觉的黑房间里去。过了一分钟,她又出来了。只见她穿一件白色宽松睡袍,用手把双襟拢在一起。头发已经松开,披在后背上。她有意把袍子扯得很紧,让你知道里面一丝不挂。查尔斯站起来。 “别着急,先生。先把酒喝完。” 他低头看身边的酒瓶,好像此前他一直没有看到它一样。接着他点点头,又坐了下来,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在他面前挪动,伸出手去把煤气灯拧小,只剩下两个绿色的小亮点,另一只手仍然拢住睡袍。壁炉里的火光映照在她身上,她的青春容颜变得更加姣好,她再次面对壁炉跪在他的脚边。少顷,她伸出双手烤火,睡袍立即松开,他看见一只白色的乳房,只是影影绰绰,并未充分裸露。 她对着炉火说话,“你喜欢我坐在你膝上吗,先生?” “喜欢……请坐。” 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又把袍子拢在一起,站立起来,轻松自如地横坐在他僵硬的双腿上,用右臂搂住他的双肩。查尔斯则用左臂搂住她的腰,右臂极不自然地搁在靠背椅不高的扶手上。她的左手依然拢着袍子,但不一会儿就伸出来抚摸他的脸颊,接着吻了他的另一边脸颊。两人的目光相遇。她视线向下瞥了一眼他的嘴,似乎有些羞涩,其实她深谙此道,毫无廉耻。 “你真帅。” “你很美。” “你喜欢我们这些邪恶的女人吗?” 他注意到她讲话时已把“先生”的称呼略去。他的左臂把她的腰搂得更紧些。 她伸手抓住他那不听话的右手,把它拉到自己的睡袍里面去摸她的胸脯。他感到手掌中心触到了硬硬的乳头。她用手把他的头揽过来,他们接吻,同时他用手摸清了她乳房的大小,颇感满意,接着便顺势而下,在她的睡袍里面更深入地进行抚摸,直至腰部的内弯曲线部位。在此过程中,他想起一首已被遗忘的诗,说什么女人的肌体是禁区,柔软平滑,又有隆起和曲线。她睡袍里面什么也没穿。她的嘴里有点洋葱的气味。 也许这就是让他第一次感到恶心的原因。他竭力不让她看出来,同时,他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酒喝得太多了,另一个则是性欲已经被调动起来了。睡袍无耻地敞开,露出她瘦小的腹部、长满阴毛的黑色陷阱、压在他身上让他看了感到刺激的白皙大腿。他的手没有再往她腰部以下伸去,但不停地在她的上半身到处乱摸,摸她敞开的乳房,摸她的颈,摸她的肩。她除了开头拉他的手来摸自己的乳房之外,没有再进一步采取什么行动。她是他的被动猎艳对象,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像一尊有人体温度的大理石雕像,像埃蒂①的一幅裸体画。就这样,皮格马利翁②神话有了一个快乐的结局。又一波恶心涌了上来。她感觉出来了,但是做了错误的理解。 “我太重,让你受不了了吧?” “不是……是……” “那张床挺舒服的,很软。” 她站起来,离开他走向床前,把被子卷起来,回过头来望着他。她让睡袍从肩上溜下来。她的体形很美,臀部也很匀称。她坐在床沿上,两腿一甩上了床,盖上被子,闭上眼睛静静躺着,她显然认为自己的卧姿既谨慎又放浪。有一块煤开始闪烁出光芒,映射出强烈但却颤抖的影子。床头栏杆的影子像一只笼子,在她背后的墙上跳舞。查尔斯站起来,努力掩盖肚子里翻江倒海给他带来的不适。肯定是白葡萄酒在作怪,他太傻了,竟然喝那样的酒。他看见她睁开眼睛在看他。她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向他伸出白皙而纤弱的双臂。查尔斯朝他的礼服大衣做了个手势。 过了一阵子,他感觉好些了,便开始认真地解带宽衣。他把脱下来的衣服很整齐地搭在椅背上,比他自己的房间里整齐多了。他不得不坐下来脱靴子。他一边望着炉火,一边脱裤子和内衣,当时的流行时尚是衬衣长及膝下。但是他实在没有力气脱下那件衬衣了,又一阵恶心上来了。他紧紧抓住有花边装饰的壁炉台,闭上眼睛,极力控制着。 这一次她把他的耽误认为是怕羞,掀开被子,仿佛是要下来把他带上床去。他强迫自己朝她走过去。她又躺下,但光着身子不盖被子。他站在床边低头望着她。她伸开双臂。他仍然只是站着看,唯一的感觉是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这时候,牛奶潘趣饮料、香槟酒、红葡萄酒、波尔图葡萄酒,那该死的莱茵河白葡萄酒所产生的气体全都逆上来了……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仰着脸冲他微笑,伸手去拉他的手,拉他压到自己身上来。 “我叫萨拉,先生。” 突如其来的一阵痉挛使他痛苦万状,他急忙把头扭向一边,开始呕吐。她大为惊骇,结果他吐在了她脑袋旁边的一只枕头上。 ①埃蒂(1787-1849),英国学院派历史画家,其裸体画稿深受人们赞赏。 ②皮格马利翁是塞浦路斯王,善雕刻,热恋其所雕的少女像。爱神见其感情真挚,赋予雕像以生命。 41 ……起身飞翔吧, 踉跄的农牧神,大嚼狂饮; 再往上,把野兽全部吞尽, 让猿猴和老虎死去吧。 ——丁尼生《悼念集》,1850 那天早上,萨姆引起女厨子的注意已经是第二十九次了。他自己则把目光投向厨房门顶上的那一排小铃铛上,然后意味深长地逐渐转移到天花板上。已是晌午时分。你一定会以为萨姆放了一上午的假很高兴,但是他所渴望的上午假,需要有比肥胖的罗杰斯太太更具魅力的女性与他相伴。 “他今天有些反常。”胖寡妇把这句话也说了二十九遍了。如果说她生气,那也是生萨姆的气,而不是生楼上那位年轻主人的气。自从两天前他们从莱姆镇回来以后,男仆萨姆不断向人们暗示发生了不愉快的情况。他的确曾用同情的口吻传播过有关温斯亚特庄园的消息,但通常都要加上一句“我讲的还不到事情的一半”。但是你再问他,他却拒绝透露。“有些秘密的话现在还不能说,罗杰斯太太。有些事情我亲眼看见了还不敢相信,但它们确实发生了。” 萨姆自己面临一件痛苦的事。查尔斯前往看望弗里曼先生的那个晚上,没有告诉萨姆不必等他,结果萨姆等到半夜,既不敢外出,也不敢睡觉。当他听到前门打开,看到的是一张面色煞白、表情忧郁的脸。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睡觉?” “因为你没有说你要在外面吃饭,查尔斯先生。” “我去了我的俱乐部。” “是,先生。” “你他妈的装什么神气。” “是,先生。” 萨姆伸出双手去取——说接住更准确些——查尔斯扔过来的各种东西,先是出门用的小件用品,最后是充满火药味的瞪眼。主人神气活现蹬蹬蹬上楼去了。现在他头脑非常清醒,但是身体还有一点醉态,萨姆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暗暗好笑。 “你说得对,罗杰斯太太,他是有些反常。昨天晚上他醉得不省人事。” “我简直不敢相信。” “让你不敢相信的事还多着呢,罗杰斯太太。但是事情是明摆在那里的。” “他是绝不会悔婚的。” “你就是用野马也拉不开我的嘴巴,罗杰斯太太。”女厨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炉灶旁边的时钟滴答滴答响。萨姆冲着她微笑,“但是你的确很敏锐,罗杰斯太太,太敏锐了。” 虽说野马不能让他开口,但是萨姆对主人心里有气,在这种情绪支配下眼看就要讲出实情了。幸亏突然响起的铃声救了他,胸部丰满的罗杰斯太太落了空。两加仑的热水罐已经在炉灶后面放了一上午了,萨姆一拎而起,对女厨子眨眨眼走了。 酒醉的后遗症有两种: 一种是像患了病,什么事也不能做,另一种是虽然不舒服,但头脑依然清楚。查尔斯没有按铃之前,其实已经醒来好一会儿,也起床了。他的酒醉后遗症属于第二种。昨天晚上的事情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姑娘寝室里的做爱气氛本来就不浓,他一呕吐,立即烟消云散。他自己选择的这位名字令人不快的女人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睡袍。她的动作表明,她不仅是个沉着的妓女,还是个冷静的护士。她把查尔斯扶到壁炉旁的靠背椅上坐下。他看到了那只白葡萄酒瓶,马上又恶心起来。但这一次她已从盥洗架上取来脸盆接着。他在呕吐间歇时用呻吟的声音连连道歉。 “真是对不起……太倒霉了……吃错什么东西……” “没关系的,先生,没关系。让它吐出来吧。” 他也只好让它吐出来了。她取来自己的大围巾,护在他的双肩上。他坐在那里像个老太婆,俯首低头,膝上放着脸盆,样子十分可笑。过了一阵,他开始觉得好一点了。他想睡一觉吗?想,但必须在他自己的床上。她走到窗口望着下面的街道。后来看见他在颤悠悠地穿衣服,她便离开了房间。她再回到房间时,自己也已经穿好衣服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你真的不……” “我去给你叫辆马车,先生。请稍候……” “好,好……谢谢你。” 他又坐了下来,她下楼出门去了。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吐,但在某种心理意义上说感觉轻松了许多。他到这里来的意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并没有干致命的坏事。他望着壁炉里明亮的火焰,竟然奇怪地露出一丝懒洋洋的微笑。 隔壁房间传来低声的啼哭。一阵静默之后,啼哭声又起,比刚才更响,时间更长。显然是小女孩醒了。她的哭声——静默、大哭、哽咽、静默、大哭,令人无法忍受。查尔斯走到窗口,打开窗帘。外面有薄雾,不能看很远。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他突然意识到,此时已经很难得听到马蹄声了。他心里想,小姐出去替他雇马车,恐怕要走不少路。正当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之际,忽然听到隔壁邻居有人使劲敲击墙壁,同时还有一个男人在狠声叫喊。查尔斯犹豫了一下,把帽子和手杖放在桌子上,打开了通向另一个房间的门。凭借反射光线,他看出里面有一个衣橱和一只旧箱子。房间很小。在另一端的角落里有一张装有脚轮的小矮床,旁边是一个五斗橱,关着。小孩突然又哭起来,哭声穿透整个小房间。查尔斯傻傻地站在被灯光照亮的门口,像——个恐怖的黑色巨人。 “静静,静静,你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他那陌生的声音当时只能使情况变得更糟。孩子的哭声十分尖锐,查尔斯觉得所有的邻居全被吵醒了。他无可奈何地敲敲自己的脑袋,向前走进孩子旁边的黑影中。看到小孩实在太小,他知道说什么话也没用了。他俯下身子,轻轻地拍她的小脑袋。她用温热的小手指抓住他的手,但是哭声仍在继续。畸形的小脸蛋极为恐惧,让人不知所措。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查尔斯想出来了。他摸出怀表,把表链从西装背心上解下来,拎着它在婴儿上方晃动,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哭声很快变成了低声呜咽。婴儿伸起小手臂去抓那可爱的银玩具,查尔斯故意让她抓到手,但很快就掉到被窝里去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坐不起来,于是又开始尖声啼哭。 查尔斯伸手把婴儿轻轻往上挪,让她躺在枕头上。他突然受到某种诱惑,把穿着长睡袍的小女孩从床上抱起来,转身坐在五斗橱上。他抱着孩子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拎起怀表在她面前晃动,小孩又伸出小手臂乱抓。她和维多利亚时代的其他孩子一样,脸蛋胖乎乎的,眼珠子又小又黑,像一根长有黑头发的可爱胡萝卜。她心情的瞬间变化,抓到渴望得到的怀表时的咯咯笑声,把查尔斯逗乐了。她开始咿咿呀呀想说话,查尔斯也含含糊糊地低声回答: “对,对,好漂亮,乖孩子,好漂亮。”此时他产生一个幻觉,仿佛汤姆爵士和主教的儿子在那一时刻向他扑来……他的极度放荡于是结束。人生像一个奇异黑暗的迷宫,离合聚散神秘莫测。 他笑了,婴儿给他带来的不是多愁善感,而是恢复过来的愤世嫉俗,其实也是他恢复了自信。当天晚上早些时候,坐在汤姆爵士的马车上,他有一种生活在现在的错误感觉;他当时对他的过去和未来的拒斥,只是一种邪恶的、不负责任的遗忘。现在,他对于人类关于时间的巨大幻想有了一种深刻和纯真得多的直觉,意识到时间的实际情形和一条路的情形一样——在路上,你时时都知道自己在哪里,知道自己可能会到哪里去——而不是这么一种情形: 时间是一个房间,它是一个如此贴切我们的现在,以致我们总是看不到它。 查尔斯的经验和萨特的经验恰恰相反。他身边的简单家具、隔壁房间里的温暖灯光、毫无重要性的黑影,尤其是他抱在自己膝上的那个小生命(跟她母亲的分量相比真是太轻了,不过此刻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的母亲),它们都没有敌意,对他都不构成侵犯;它们都是组成客观现实的、友好的实体。最终的地狱是无限而虚空的空间,以上这些实体不让地狱靠近。他突然觉得自己能面对将来了,将来只不过是那可怕的虚空的一种形式。无论将来他发生什么情况,像现在这种时刻是会反复出现的,是必须找到的,也是可以找到的。 门开了,妓女站在灯光中。查尔斯看不到她的脸,但是他猜得出,她起初一定很担心,后来才放下心来。 “噢,先生,她哭了?” “是的,有一点。现在也许又睡着了。” “我不得不跑到沃伦街的车站去雇车,只有那里才有车。” “太麻烦你了。” 他把孩子交给她,看着她把婴儿放回婴儿床,并为她盖好被子。他突然转身离开房间。他摸摸口袋,数出五枚一英镑的金币,把它们放在桌子上。小女孩又醒过来,她的母亲又哄她静下来。他犹豫一阵,悄悄离开了房间。 他已经坐在马车上,她才匆匆忙忙从楼梯上跑下来到了车门前。她仰头望着他。从她的表情看,她似乎感到大惑不解,甚至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噢,先生……谢谢你。谢谢你。” 他看出她的双眼饱含泪水。穷人最感震惊的事,就是不费力气而得到钱财。 “你是一个勇敢、善良的姑娘。” 他伸出手,摸了一下她扶在门框上的手,然后用手杖敲了一下车顶,示意车夫开车。 42 历史不像是利用别人来为自己谋利的个人。历史是皆为各自追求利益的人们的行动总和。 ——马克思《神圣家族》,1845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查尔斯回到肯辛顿的住处时,心情根本不是像最终离开妓女家的时候那么慈善、温和。在一小时车程中,他又对自己感到厌恶,并且有充分的时间对自己与弗里曼先生的讨价还价进行自我反省。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的心情好多了。他和其他男人一样,酗酒的不适不久就过去了。他对着镜子难过地端详自己憔悴的面容,张开嘴巴仔细地看又干又苦的嘴,认为总体上已经恢复过来,可以重新面对这个世界了。他当然得面对萨姆,后者给他送来热水,他为前一天晚上自己脾气不好向萨姆表示了歉意。 “我什么也没觉得,查尔斯先生。” “昨天晚上我有些累,萨姆。乖孩子,去给我沏一大壶茶来。我快渴死了。” 萨姆走了,他知道主人还有别的鬼事情,但他守口如瓶。查尔斯洗过脸,刮完胡子,开始对自己进行估量。他显然不是十恶不赦的浪荡子,但是他也没有受过多少悔痛自责的悲观主义教育。弗里曼先生不是亲自对他说过,也许还要再过两年才能对他的前途做出决定吗?两年中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查尔斯虽然没有对自己说出“我的伯父可能会死”的话,但是这个想法一直在他思想的边缘上盘旋。昨天晚上的经历含有肉欲的成分,这倒提醒了他: 不久的将来他就能合法地享受肉体感官的盛宴。现在他应该暂时忍一忍。还有那个小女婴,不管人生有多少缺憾和不足,只要有了孩子,什么都能弥补! 萨姆把茶送来了,还有两封信。人生又变成了一条路。他立刻看出上面那一封信的信封上有两个邮戳: 信从埃克斯特寄往莱姆里季斯的白狮旅馆,然后才转到肯辛顿来。查尔斯把信接过来,稍有犹豫,为了避免萨姆猜疑,他拿起一把裁纸刀,走到窗口,先把格罗根的来信打开。但是我们在读这封信之前,必须先看查尔斯早先寄出的一封短信,就是那一天黎明时分他徒步前往卡斯莱克谷仓后返回莱姆镇写的。短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格罗根医生:? 匆草此信,为的是感谢你昨天晚上给了我十分宝贵的建议和帮助,并再次保证,凡是你的同事和你本人认为有必要的治疗、照顾,我都十分乐意支付费用。我已经看清自己因一时糊涂而产生的兴趣是多么荒唐,我相信你对此能充分理解,并且把你收到这封信之前已经和她见过面的情况告诉我。 唉,今天早上我不能到布罗德街讨论这件事了。我的离开有些突然,其他一些事情现在我也不想再打扰你,现在谈论这件事特别不合适,待我回来之后立即处理。同时我还要请求你对此事严加保密。 “我马上就走了。我的伦敦地址如下。不胜感激之至。 查·史 这封信并不诚实,但又非写不可。查尔斯打开格罗根的回信时情绪颇为紧张。 亲爱的史密森:? 迟至今日才给你复信,原因是想等待我们的小小的多塞特神秘事件进一步明朗化。遗憾的是,我去办事的那天上午遇到的唯一女性是“大自然母亲”,等了近三小时,我发觉她的讲话有点令人生厌。总而言之,我要找的人没有出现。回到莱姆镇后,我又派出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去替我完成任务。但是他也只能独自坐在树下打发快乐时光。你别看我这封信写得很轻松,其实当天晚上小伙子回来的时候,我真担心最坏的情况要发生。 但是第二天早上,有人吩咐白狮旅馆把姑娘的箱子送到埃克塞特去。是谁吩咐的,我打听不出来。但是毫无疑问是她亲自去交代的。我们可以认为,她已经悄悄逃走了。 现在我只有一个担心,亲爱的史密森,那就是她尾随你到伦敦去,并且把她的苦水一股脑儿往你身上倒。请你不要对这一可能发生的情况一笑置之。如果我有时间,我还可以给你引用一些其他的案例,出现的就是这种情况。信中附上一个地址。他是个极好的人,我与他长期保持通信联系。收到这封信时,如果你碰到更尴尬的事情,我极力推荐你把这件事交给他去办。 请你放心,我一直守口如瓶,并将永远为你保密。有关尤物之事,顺便提一句,刚才我在街上有幸遇见她了——我就不再重复我的看法了,但是我劝你尽早忏悔。我认为,赦罪之神对悔罪的要求不至于太严酷,时间也不会太长。 你诚挚的 迈克尔·格罗根 这封信还没有看完,查尔斯早就怀着带负罪感的宽慰吸了一口气。他没有被发现。他从寝室窗户往外注视了好一阵子,然后打开了第二封信。 他以为这封信会有好几页,结果只有一页。 他以为信一定写得很长,结果只有三个词。 是一个地址。 他把信在手里揉成一团,回到火炉旁,把它扔进火焰,五秒钟它便化成了灰烬。早上八点钟,他还在鼾声中安眠时,楼上的女仆就把火炉生好了。萨姆站立一旁,等候把茶递给他,他把茶杯接过来,一口喝光,把茶杯茶碟还给萨姆,要求再来一杯。 “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萨姆。明天我们回莱姆镇去。乘十点钟的火车,你去打点车票。把我桌上的两份电报送到电报局去发。下午你就可以放假了,挑几条缎带送给漂亮的玛丽,也就是说,自从我们回伦敦以来,如果你还没有移情别恋的话。” 此话正中萨姆下怀。他溜了一眼主人的后背,把早餐镀金杯重新斟满,放在小银盘上递过去,查尔斯伸手来接,他借此机会宣布:? “查尔斯先生,我准备向她求婚。” “真的吗?” “我还真想,查尔斯先生,要不是在你手下当差有这么好的发展前景的话。” 查尔斯喝了一口茶。 “有话尽管说,萨姆。别吞吞吐吐的。” “如果我结了婚,我就得住到外面去了,先生。” 查尔斯露出本能的反感的严厉表情,这表明他对这件事几乎没有思想准备。他转过身,在火炉旁坐下。 “你听我说,萨姆。我是绝不会影响你的婚事的,可是你应该也不会在我结婚之前就舍我而去吧?” “你误会了,查尔斯先生。我说的是在你结婚之后。” “我们将来住的地方会比现在大得多。我敢肯定,我的妻子一定很喜欢玛丽在她身边陪着她……还有什么问题呢?” 萨姆深吸了一口气。 “我一直想做点生意,查尔斯先生。我是说,在你成家之后,查尔斯先生。我希望让你知道,我是不会在你需要的时候离开你的。” “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我想开个小店,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把茶杯放在迅速端到他面前的托盘上。 “但是你不要……我的意思是说,不要做一些准备?” “我已经做了一些经济上的准备,查尔斯先生。我的玛丽也积攒了一点。” “这就对了,但你得付店租,还要进货……你想做的是哪种生意?” “想卖布料和零星服饰用品,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望着萨姆,仿佛这伦敦小子决定相信佛教了。但是他想起了过去的一两件小事: 一件是他对高雅行为有强烈的偏爱倾向;另一件是萨姆在担任现职期间一向十分注意自己的穿着,在这一方面可以说从来都是无可挑剔的。查尔斯的确不止一次(准确地说,大约有一万次)拿他在这一方面的虚荣心开他的玩笑。 “你已经攒够了钱——” “天啊,还差得远呢,查尔斯先生。我们还得继续拼命攒。” 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萨姆忙着搅拌牛奶加糖。查尔斯学萨姆的模样摩擦鼻侧。他完全明白萨姆的话意。他喝下了第三杯茶。 “需要多少钱?” “我看中了一家小店,查尔斯先生。光是店号的商誉他就要价一百五十英镑,存货值一百英镑,外加三十英镑租金。”他打量着查尔斯,接着说,“不是我不愿意侍候你,查尔斯先生。只因我梦寐以求想开一间小店。” “你已经攒了多少钱了?” 萨姆迟疑。 “三十英镑,先生。” 查尔斯没有笑他,但他走开去,站到寝室窗口。 “你用多少时间攒下这些钱?” “三年,先生。” 一年攒十英镑并不多,但是查尔斯很快就算清楚了,这已经占了他三年工资的三分之一。就节约开支的比例而言,他做得比查尔斯本人强多了。他回视萨姆一眼,他怯生生地站在摆有茶具的小茶桌旁等待着,可是他等到的会是什么呢?在随后的沉默中,查尔斯犯了第一个严重的错误,他打算对萨姆的经商计划坦诚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也许只是想稍微吓唬他一下,甚至装出一点也不怀疑萨姆是在抱怨自己的工资太少。他之所以想说话,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认为古往今来主人对仆人——对的总是主人,错的总是仆人——负有责任,这种教训和骄横傲慢并不是一回事。 “我要警告你,萨姆,如果你想的点子和你的身份不相称,你得到的只能是痛苦。没有店铺时你觉得痛苦,有了店铺你会更加痛苦。”萨姆的头耷拉下来。“而且,萨姆,我跟你已经很熟了……挺喜欢你。让你走我过意不去。” “这我知道,查尔斯先生。你这份感情十分宝贵,我很珍惜,先生。” “这就对了。既然我们相处彼此愉快,我们的关系就应该继续下去。” 萨姆点了一下头,转身收拾茶具。他的失望一清二楚地写在脸上。他闷闷不乐,活像一尊雕像,可以称之为“希望落空”、“生命夭折”、“美德无回报”,你还可以再想出十几个标题来。 “我说,萨姆,你也用不着如此垂头丧气。如果你和姑娘结婚了,我当然会付给你已婚男人的工资,外加一笔安家费。我绝不会亏待你,你可以放心。” “你的心肠真好,查尔斯先生。”但是他说话的声音简直如丧考妣,上述各种雕像般的形象丝毫没有改变。查尔斯换一个位置用萨姆的眼光看自己。他们在一起多年,萨姆亲眼见到花掉很多钱;萨姆也一定知道,他一旦结婚就能得到更多的钱;他自然会认为开口要两三百英镑并不算多,这种天真的动机无可非议。 “萨姆,你不要以为我小气。其实……告诉你吧,我到温斯亚特去是有原因的……唉,罗伯特爵士要结婚了。” “这怎么可能,先生!罗伯特爵士!绝不可能!” 萨姆惊讶万分,看他那表情不禁让你疑心他的真正抱负是当一个演员。他的表演十分到位,只差手上端的盘子没有掉到地上了。当然,这发生在斯坦尼斯拉夫的表演理论问世之前。查尔斯面对着窗户接着说:? “这就意味着,萨姆,在我必须应付相当大的开销时,我手头并没有很多钱。” “我不知道情况是这样,查尔斯先生。奇怪了……我简直不敢相信,都这把年纪了。” 查尔斯连忙制止他不要再说什么同情的话了。“我们应该祝愿罗伯特爵士幸福快乐。但此事千真万确,大家很快就会知道了。可是,萨姆,你别到处乱传。” “噢,查尔斯先生,你知道我是懂得如何保密的。” 查尔斯回头严厉地瞪了萨姆一眼,可是他的仆人却谦卑地低着头。查尔斯很想看到他的眼睛,但他始终避开他锐利的目光,并且逼使查尔斯犯了第二个严重的错误,因为萨姆感到绝望,主要并不是由于他的要求遭到拒绝,而是他怀疑其主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供他利用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萨姆,我……这么说吧,我一旦结了婚,经济情况会好些……我不想让你彻底失望,让我再考虑一下。” 萨姆的心里重新燃起了欣喜的火苗。他得计了,可利用的成分还是存在的。 “查尔斯先生,我刚才真不该说那些话。我的确是不了解情况。” “没关系,没关系。你把问题提出来,我很高兴。如果我有机会的话,或许我会问弗里曼先生有何高见。对这样一个经商事业,他一定会有好主意。” “那一定是金玉良言,查尔斯先生,不论他发表什么看法,我都将视之为金玉良言。” 萨姆的话显然夸张,说完他就走了。查尔斯眼巴巴望着已经关上的门。他开始怀疑,萨姆其人在表面上是否突然沾染上一个叫乌利亚·希普①的人的某种习气——某种口是心非的双重人格。他在衣着和风度方面一向喜欢模仿这个绅士。现在他又开始模仿这位富于欺骗性的绅士的别的什么东西了。这是一个充满变化的时代!有太多的秩序都开始土崩瓦解了。 他盯着那一扇门看了好一阵,最后不禁吐出一声“呸”!欧内斯蒂娜在银行有存款,满足萨姆的愿望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转向写字台,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本笔记本,匆匆写了点什么: 无疑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找弗里曼先生谈这件事。 与此同时,萨姆正在楼下看那两封电报的内容。一封是要发往白狮旅馆的,通知老板他们要回去了。另一封写道:? 莱姆里季斯镇布罗德街特兰特太太转交弗里曼小姐,奉命返回,乐意遵命。至爱查尔斯·史密森。 在当时,只有缺乏教养的美国佬才会堕落到使用这种电报文体。 这并不是萨姆在当天上午过目的第一封私人信件。他带回来给查尔斯的第二封信的信封虽然用胶粘住,但并没有上火漆。只要一点蒸汽就能奇迹般地把信封重新打开。当天上午他一直在厨房里,可以找到独自一人的机会。 或许你已经开始赞同查尔斯对萨姆的看法了。萨姆的所作所为表明他不是一个最诚实的人,这一点必须指出。但是,一个人在考虑结婚的时候,往往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来。男女双方都会怀疑在某些方面是否彼此不平等;双方都希望给对方的东西能更加多一些;年轻人的无忧无虑终结了;婚姻的责任凸显出来,而社会契约中比较利他的方面被淡化了。简言之,两个人在一起比一个人更容易不诚实。萨姆并不认为他走的这一步有什么不诚实,他称之为“打好你的牌”。说得简单明了,就是查尔斯现在一定得和欧内斯蒂娜结婚,他想要的那二百五十英镑只能寄希望于欧内斯蒂娜的嫁妆了。如果主人和莱姆镇上那个邪恶女人继续勾搭,那必须在打牌者的眼皮底下进行。这并不完全是坏事,因为查尔斯越是内疚,他就越是容易慷慨解囊;但是如果他们走得太远……萨姆开始吮吸下唇,皱起眉头。难怪他自己也开始感到如此想入非非与其身份很不相符。媒人总是这样。 ①乌利亚·希普是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一个人物,是个伪君子,他的名字现在成了伪君子的代名词。 43 我以为我见她站住, 犹如我脚边的影子, 在幽暗土地的高处。 ——丁尼生《莫德》,1855 人类的理性行为,在如维多利亚时代那样的黑铁时代①,其表现形式也许比其他多数时代都要丰富多彩。查尔斯经过那个夜晚的思想斗争之后,当然是决定要和欧内斯蒂娜完婚了。他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不娶她。到特普西乔大妈那儿去,和那个妓女鬼混,实际上恰恰——尽管表面上看起来不像——肯定了他的真实打算。对本来已经毋庸置疑的事情又进行了最后的质疑,从此彻底打消了对这桩婚事的疑虑。在感到恶心的回家途中,他对自己也就是这么说的,这可能就是他对萨姆的态度那么粗暴的原因。至于萨拉……那另一个萨拉就是她未来的命运,是她悲惨而肮脏的下场。他该猛醒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封信能比较明确地表示她的歉疚,她曾向他要过钱(但她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把十英镑都花光的),或者向他倾诉不合法的感情。但是那封信只有三个词“恩迪科特家庭旅馆”,连日期和姓名首字母都没有,要从中看出激情或绝望都很难!这分明是和特兰特姨妈对着干,刻意要避开她,但是她这样直接来找他,几乎是不该受到指责的。 决定拒绝这一含蓄的邀请是容易的: 他决不可以再与她见面。但是卖淫女萨拉又使他想起了无家可归者萨拉的独特魅力: 一个完全不知微妙的感情为何物,就更凸显出另一个的感情微妙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她极为精明和敏感,而且方式很奇特……她在忏悔之后说的那些话,让你怎么也忘不了。 在向西面去的长长的旅途中他想得很多,如果回忆也是想的话。他不能不感到,如果把她交给某个社会机构,不管是多么文明的机构,都是对她的出卖。我所说的“她”,这个代词只是男人创造出来的最可怕的面具之一,而查尔斯想到的她可就不是一个代词了,而是眼睛、容貌、盖住太阳穴的秀发、轻盈的步伐、困倦的脸。这一切当然都不是白日梦,而是对一个道德问题的认真考虑,它出于一种对一个不幸女人的未来幸福的关心,这种关心纯洁得令人肃然起敬。 火车驶进埃克塞特。停车汽笛响过之后,萨姆很快就来到包厢窗口,他乘坐的当然是三等车厢。 “我们在这里过夜吗,查尔斯先生?” “不,你去雇一辆马车,要四轮的。天快下雨了。” 萨姆曾暗自非常肯定地认为他们会在埃克塞特逗留。但是他毫不犹豫地服从主人的决定,就像查尔斯一看到萨姆的面孔就毫不犹豫地对自己的行动计划做出决定——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就有一个决定等着他。促使他做出决定的的确是萨姆: 他那些支支吾吾含糊其辞的话实在让查尔斯受不了。 一直到他们的马车在穿越埃克塞特市东郊时,查尔斯才突然感到忧伤、失落,感到自己已是孤注一掷没有退路了。一个十分简单的决定,对一个鸡毛蒜皮的小问题的回答,竟然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他觉得似乎令人震惊。在那一刻之前,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现在一切都确定下来,无法改变了。他做的事情是道德的、体面的、正确的,但这件事似乎暴露出他某种固有的弱点: 愿意接受自己的命运。凭借几乎跟事实一样确定的预兆,他知道命运将带他进入商业世界,促使他去讨欧内斯蒂娜的欢心,因为她想取悦于她的父亲,他自己也欠他不少人情……此时他们已进入农村,他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觉得自己好像是慢慢地被吸进一根巨大的管子里去。 马车轮子滚滚向前,有一根弹簧松了,马车每颠簸一下,它都会发出一点嘎吱声,听上去很凄楚,仿佛他们坐的是死囚押送车。傍晚的天空阴沉沉,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他自愿出行,查尔斯通常会叫萨姆下来,让他坐到车厢里面来。但是此时他不想面对萨姆(萨姆倒不在乎受冷落,因为在通往莱姆镇的泥泞道路上,他看见的全是黄金)。他似乎永远不会再有自由自在独立逍遥的时光了。现在所剩下的可怜的一点点,他必须尽情享受。他又想起被他抛在身后城市里的那个女人。他当然不是把她作为欧内斯蒂娜的替代者想到的,如果他不娶欧内斯蒂娜而另做选择,也不会选择与她结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说实在的,他现在想到的甚至也不是萨拉,她只是一个象征,他所失去的一切机会、他已经丧失的自由、他永远不会走的路,都和这一象征有密切的联系。他必须告别某种东西,而她却是既跟他很近,又在渐渐远去,倒也使他感到方便。 毫无疑问,他是生活的受害者之一,是在历史大变迁中遭难的又一菊石,现在永远搁浅了,将来必然变成化石。 不久,他暴露了自己最基本的一个弱点: 他睡着了。 ①在希腊和罗马神话中,黑铁时代指以邪恶、自私和堕落为特点的世界最终和最恶时期。 44 责任——这就是说,要对 这里期盼的种种要求遵守无误…… 仪表举止要合乎规范,恰到好处, 真实意义全然不顾…… 这是严肃和迅速的压抑, 明显的难以忍受的罪孽, 是在自己的灵魂深处 作全面的猜测和探索; 这是面对命运的训谕 懦怯地顺从而默默无语…… ——A. H.克勒夫《责任》,1841 当天晚上不到十点钟,他们抵达白狮旅馆。特兰特姨妈家的灯还亮着,他们经过的时候,有一幅窗帘动了一下。查尔斯把行李交给萨姆去料理,自己很快打扮一番,气宇轩昂大步流星走上山坡。玛丽看见他万分高兴。特兰特姨妈站在她背后,虽也笑容可掬地表示欢迎,但笑得有些尴尬。她早已得到严格指令,迎接完客人就退出去: 当天晚上由年长妇女陪伴少女的陋习该免掉。欧内斯蒂娜带着往常的矜持,仍然待在后面的起居室里。 查尔斯走进去,她也没有站起来,只是从睫毛底下用责备的目光长时间注视着他。他笑了。 “我在埃克塞特忘记给你买花了。” “我看出来了,先生。” “我紧赶慢赶,一定要在你上床睡觉之前赶到。” 她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正在做刺绣的双手。查尔斯走近她,她的双手突然停下来,把正在刺绣的那件小东西翻转过来。 “看来我有情敌了。” “你真该有许多。” 他在她身边跪下来,轻轻捧起她的一只手亲吻。她偷偷看了他一眼。 “自从你走了以后,我一分钟也没睡。” “我看得出来,脸色苍白,眼睛浮肿。” 她不笑,“你还敢拿我开心。” “如果这全是失眠造成的,我就在我们的寝室里安放一只闹钟,让它永远响个不停。”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查尔斯站起来,坐到她身边,把她的头转过来,吻她的嘴,吻她紧闭的双眼。亲热过后,她睁开眼睛,目光锁定他的双眼,两人之间的冷漠立即荡然无存。 他露出了微笑。“把为你的秘密崇拜者绣的东西给我看看吧。” 她把自己的刺绣杰作举起来。是一个蓝色天鹅绒表袋——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往往把这种小袋子挂在床边橱旁,夜间就寝时把表放在里面。耷拉着的袋盖上绣着一颗白色的心,两边是两人名字的首字母C和E。袋子正面开始用金丝线绣一个对句,但尚未绣好。查尔斯大声朗读。 “‘你每次给表上发条时’……下句究竟是什么呢?” “让你猜。” 查尔斯凝神注视着蓝色天鹅绒。 “‘你的妻子必定咬牙切齿’?” 她突然把表袋藏起来,让他看不见。 “现在不告诉你。你简直像个无赖。”“无赖”这个词在当时的意思是公共汽车售票员,他们巧舌如簧,言语粗俗。 “他们碰到你这样漂亮的乘客从不收费。” “虚假的奉承和无聊的双关语同样令人讨厌。” “可是你,我最亲爱的,生气时很可爱。” “我就原谅你了,只是吓唬你一下。” 她稍一转身想避开他,但是他的手臂仍然搂着她的腰。他用手捏她的手,她也反捏他一下。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吻她的手。 “明天早上我可以和你一起散步吗?我们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是多么时髦的一对恋人,同时还要装出厌烦的样子,让世人无疑地认为我们的婚姻是以实际利益为基础的。” 她情绪颇为冲动,笑着把表袋又拿了出来。 “‘每次你给表上发条时,那是我在提醒我爱你。’” “你实在太可爱了。” 他继续凝视着她的眼睛,接着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深红色摩洛哥皮小盒子,放在她的怀里。 “就算是一束花吧。” 她显得有些羞涩,按了一下小扣,把盒子打开。深红色的天鹅绒布上放着一枚很别致的瑞士胸针: 一件很小的椭圆形花枝状镶嵌工艺品,边缘是黄金的,上面有珍珠和小珊瑚片装饰。她天真地望着查尔斯。他默契地闭上眼睛,她转过身来,轻柔地在他的嘴唇上印了一个贞洁的吻,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再次仔细地看着那枚胸针,还吻了它一下。 查尔斯想起了那一首赞美男子阳刚之气的歌,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希望明天就结婚。” 事情很简单: 一个生性喜欢冷嘲热讽和多愁善感,另一个则循规蹈矩。可能的结果是,出现另外一种状况,双方都更加服从于不带感情色彩或冷嘲热讽的评判。情况果真如此。换句话说,一个做出让步;另一个则懂得了该怎样表现。 查尔斯在小姐的手臂上捏了一下,“最亲爱的。我有一件小事要向你坦白。是有关马尔巴勒宅那个可怜女人的。” 她坐直了一点,觉得很刺激很惊奇,也被逗乐了,“难道是那个可怜的‘悲剧’?” 他笑起来,“恐怕要给她起一个更粗鄙的名字才更合适。”他又捏她的手,“事情其实很蠢也很小,情况是这样的: 有一次,我出去寻找很不容易找的棘皮动物化石……”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后来萨拉的命运如何,我不知道,不管她情况怎样,她本人再没去搅扰过查尔斯,尽管他可能很长时间都忘不了她。这种事情其实很常见。有些人从你的生活视野中消失了,隐没在与你关系比较起来更加密切的事物的影子里。 后来,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的生活并不美满,但是他们生活在一起,最后查尔斯比她多活十年(在此期间他一直不断真诚悼念她)。他们生儿育女任其自然,可能生了七个吧。罗伯特爵士和贝拉·汤姆金斯太太结婚不到十个月,生下的不是一个继承人,而是两个。这使查尔斯受辱之外又遭伤害。这一对孪生子的降生决定了查尔斯的命运,终于迫使他走上了从商之路,开始时颇为厌恶,后来慢慢做出味道来了。他的儿子们更是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他的孙子们今天仍然控制着那家大商店和所有的分店。 萨姆和玛丽,有谁会为仆人立传呢?他们结婚、繁殖、死亡,人类莫不如此,单调至极。 还有谁没有谈到呢?格罗根医生?他死于九十一岁那一年。特兰特姨妈也活到九十岁以上,这足以证明莱姆镇的空气确实特别新鲜可爱。 但是空气也不是万能的,查尔斯最后一次回到莱姆镇不到两个月,波尔坦尼太太就死了。在此,我很高兴地说,我能调动起足够的兴趣去观察未来,即她死后的生活。她很得体地穿一身黑色服装,乘坐四轮大马车到了天国大门口。她的侍者——像古埃及一样,她的全家自然是要跟她一起死的——先下马车,庄重严肃地把马车门打开。波尔坦尼太太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心里记下了,等到将来跟造物主比较熟悉以后,一定要提醒他,让他的仆人随时准备迎接重要的客人,然后她按了门铃。男管家终于出来了。 “太太?” “我是波尔坦尼太太。我是来这里定居的。请通知你的主人。” “法力无边的神已经得知你死亡的消息,太太。他的天使们已经欢歌一首以示庆祝。” “仁慈的主安排得真周到。”这位尊贵的太太衣着华丽,自命不凡,迈开大步就要走进她已经看见的管家背后气势雄伟的白色大厅。可是管家并没有为她让路,反而蛮横无理地把他手里的一串钥匙抖落得丁零当啷响。 “休得无理!让开。我就是莱姆里季斯镇的波尔坦尼太太。” “你以前是住在莱姆里季斯镇,太太。可是现在你得住到更加炎热的地方去了。” 话音未落,野蛮的仆人当着她的面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波尔坦尼太太的第一个反应是回头观望,生怕她的家仆偷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她发现自己的马车神秘地失踪了,她本来以为是开到仆人住的地方去。其实一切全都不见了,道路、景色(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这景色跟通往温莎堡的大道宛然无二),一切的一切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唯有茫茫太空,极其恐怖,仿佛要吞没一切。波尔坦尼太太刚才那么神气地攀登过的台阶,现在也开始一级一级地消失了。只剩三级,只剩两级,只剩一级了。波尔坦尼太太脚下的最后一级台阶也消失了。此时只听见她清晰地说道,“这一切都是科顿太太在幕后捣的鬼。”说完就跌倒、旋转、挣扎、升空,活像一只被猎枪击中的乌鸦,终于跌落到她真正的主人正在等着她的地方去。 45 啊,我要成为一个像样的男人, 目前我这样的男人别再生存! ——丁尼生《莫德》,1855 在给这部小说安排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传统结局之后,我最好再做一个解释: 我在最后面的两章所描写的一切的确都发生过,但是发生的方式未必和你想象的一致。 我以前曾经说过,虽然我们当中写诗的人并不多,但我们都是诗人。我们同时又都是小说家,因为我们习惯于用小说来描绘自己的未来,但是今天我们可能更倾向于用电影来表现自己了。我们把对未来的各种假设放在头脑里过电影: 我们会如何行事,我们的命运将会如何,等等。待到真正的未来变成了现在的时候,这些小说或电影中的假设对我们的实际行为所产生的作用,往往大大超出我们通常的估计。 查尔斯也不例外。你在前面读到的最后几页并非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而是他从伦敦前往埃克塞特途中几个小时里想象可能发生的情景。可以肯定,他的想象不像我运用的叙事手法那样详尽和连贯。我可以保证,他不会有那么大的兴趣去详尽地追踪波尔坦尼太太死后的经历。但是他一定希望她去见阎王,这样结局也就差不多一样了。 尤其是,他觉得自己的故事已经快要结尾了,而他并不喜欢这个结尾。如果你在前面的最后两章中注意到故事发展情节中的唐突,缺乏协调一致,有悖于查尔斯更深层次的行为发展可能性,以及他的寿命几乎达到一又四分之一世纪这一细小事实,如果你疑心作者的写作活力行将枯竭(这在文学创作上并非罕见),于是当他觉得自己的创作还处于领先状态的时候便随心所欲地中止了与其他作家的比赛,请不要责怪我,因为所有这些感觉,或者对这些感觉的思考,在查尔斯自己的头脑里全都有。他似乎认为,这本写他的事情的书将以一个显然是很糟糕的结尾而告终。 本书中的“我”,那个以巧妙的虚伪理由让萨拉湮没无闻的“我”,并不是我自己。它只是某种对事物极为冷淡的态度的拟人化——它怀着太强烈的敌意,查尔斯不可能把它当作“上帝”——它把它的恶毒的惯性力量放在天平上欧内斯蒂娜这一边,那就像是一个不容改变的前行方向,一成不变,好比载着查尔斯的火车始终是向前的。 我说,查尔斯那天在伦敦的越轨行为之后决定和欧内斯蒂娜结婚,我并没有骗你。那是他的正式决定,就像他曾正式决定(用反应这个词更加确切)担任圣职一样。我骗你的,在于分析那封只有三个词的信继续对他产生的影响。实际上,那封信让他备受折磨、六神无主、心乱如麻。他越想它,那封只寄地址——没有任何别的内容——的信就越像是萨拉写的。这和她的其他一切行为完全合拍,只能用矛盾修辞法来形容: 既勾引又退缩,既微妙又简单,既骄傲又乞求,既辩护又指控。维多利亚时代是一个喜欢长篇大论的时代,不习惯于隐晦。 但是查尔斯面对这封信首先必须做出一个决定。他一方面讨厌必须做出选择,另一方面又为抉择时刻的来临而激动不已。知道这一点,我们大体上也就了解他西行时的心态了。他并不了解存在主义的那一套术语,但是他的感觉的确是因自由而焦虑的一个典型案例,就是说既意识到自己享有自由,同时又意识到享有自由是一种恐怖的状态。 言归正传。我们还是把萨姆从他假想的未来中踢出来,让他回到埃克塞特的现实中来。火车一停下来,他立即来到主人的车厢。 “在这里过夜吗,先生?” 查尔斯必须做出决定,他望着萨姆,又看了看他头顶的满天阴云。 “我看天快下雨了,我们就在希普旅馆住下吧。” 萨姆猜对了,赢了自己一千英镑。他和主人一起在车站外面站了几分钟,监督工人把查尔斯的行李装到胶轮马车顶上。查尔斯现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手提箱也终于捆好了。大家都在恭候他。 “坐这该死的火车真累人,萨姆,我要活动一下腿脚,你就跟行李走吧。” 萨姆的心一沉。 “查尔斯先生,那里雨云密布,随时可能下雨,要是换成我,我就不去。” “下点雨无妨。” 萨姆忍气吞声点头称是。 “是,查尔斯先生。要不要为你订晚餐?” “要……我看……等我回旅馆再说吧。我可能去大教堂参加晚祷。” 查尔斯开始上山坡,朝着城里的方向走去。萨姆看着他逐渐远去,心里很不高兴。他转身问车夫。 “嗯,你听说有个恩迪科特家庭旅馆吗?” “知道。” “你知道在哪里吗?” “知道。” “你尽快把我拉到希普旅馆去,要快。我会给你好处的,伙计。” 萨姆泰然自若地上了车。马车很快就跑到查尔斯前面去了。查尔斯慢悠悠地走着,好像是在呼吸新鲜空气。但是马车在前方一消失,他立即加快了步伐。 和懒洋洋的小城旅馆打交道,萨姆是很有经验的。先把行李卸下来,然后找最好的房间,生火,把睡衣和其他必需品都放好——总共只花七分钟。接着他便大步流星地走到街上,车夫还在等着他。马车赶了一段路。萨姆在车内对四周进行仔细观察,然后下车,付了车资。 “到第一个路口向左转,很快就找到了,先生。” “谢谢你,伙计。这几便士铜币给你。”给完这笔小得有失体面的小费(即使在埃克塞特也显得太小气),萨姆把圆顶高帽的帽檐拉下来,把眼睛遮住,融入暮色之中。走过大半条街,迎面看到了车夫告诉他的那条街,其对面是一座循道宗教堂,三角墙底下是几根颇有气势的大圆柱。这位初出道的侦探便藏身在一根圆柱后面。天快黑了,天空乌云密布,夜来得早。 萨姆没有等多久。一个高大的身影进入他的视野,他的心立即跳到了嗓子眼。那人显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于是向一个小男孩问路。小男孩很快就把他带到萨姆观察位置下面的那个角落,为他指明寻找目标。小男孩咧开嘴笑,据此可以判断,他那一指起码挣到两便士以上的赏钱。 查尔斯后退几步,停下来,抬头望。他循着原路走了几步,距萨姆更近了。他突然像是对自己不耐烦似的,再次转身,走进一幢房子。萨姆从圆柱后面悄悄溜出来,跑下台阶,穿过街道,来到恩迪科特家庭旅馆所在的那条街。他在角落里等了一会儿,可是查尔斯没有再次出现。萨姆的胆子更大了,在那排房子对面的仓库墙边随意溜达。他甚至走到能看见旅馆门厅的地方。门厅里空无一人。有几个房间有灯光。大约十五分钟后,天开始下雨。 萨姆咬指甲,心里越想越生气。后来他迅速走开了。 46 当一切都已考虑过,说了, 心灵依旧统治着头脑; 我们所希冀的必须相信, 给予我们的也应收进。 仍旧必须相信,因我们仍希望, 在一个更加广袤的世界上, 这里忠贞不渝地开始干的事情 将会不折不扣地完成。 孩子,我们仍得思考,当我们 一起看到那个更广阔的人生, 我们这里一起过的现世生活 将会显现某些真实的结果。 ——A. H.克勒夫《诗》,1849) 查尔斯在破旧的厅里犹豫不定。有一个房间的门半开着,从里面透出灯光来,他走上前去敲门。里面应声叫他进去,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女老板。他还没来得及弄清对方的身份,她对他早已心中有数了: 是一位会支付十五先令的客人,错不了。于是她惬意地露出了笑容。 “是要房间吗,先生?” “不,我……这么说吧,我想跟你的一个……说话,一个叫伍德拉夫的小姐?”恩迪科特太太立即收起笑容,拉长了脸。查尔斯心里凉了半截。“她不是……” “噢,先生,她好可怜,前天上午下楼梯时跌了一跤,扭了脚踝,挺惨的,肿得像西葫芦。我要给她请医生,先生,但是她不同意。脚踝扭了会自己好,这倒也是真的。请医生很贵。” 查尔斯望着手杖末端,“这么说我就见不到她了?” “哎呀,你还是可以上去的,先生。你去看她,她的心情会好些。你是她的亲人吧?” “我必须见她……有公务。” 恩迪科特太太对他更加肃然起敬了,“啊……先生是办案的?” 查尔斯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是的。” “那你就更应该上去了,先生。” “我想……还是请你叫人上去问一下,是不是等她好了再来看她更好些?” 他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他想起了瓦盖讷。秘密幽会真是一种罪恶!他来只是为了向她表示问候,本来只想在楼下找一间起居室跟她见面,既亲密又公开。老妇人犹豫不定,一眼看见卷盖式书桌边有一只打开的箱子,立即断定律师也有可能做贼,凡是付过律师费的人,很少有人怀疑这种可能性。她一动不动,使劲地叫一个叫贝蒂·安妮的人,声音大得出奇。 贝蒂·安妮来了,带着客人的名片上楼去。女老板借此机会多次询问他此行的真实意图,查尔斯不得不极力抵挡。贝蒂·安妮终于回来了: 请他上楼。他跟在胖女仆后面上了最高一层楼,女仆还告诉他发生跌跤事故的地点。楼梯确实很陡,妇女因为走路的时候看不到自己的脚,老爱摔跤,家庭生活中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故。 在一条令人忧伤的走廊尽头,他们来到一扇门前。查尔斯的心跳得很快,光是爬三段陡梯是绝不至于如此的。女仆用生硬的口气向里面通报他来了。 “小姐,绅士来了。” 他走进房间。萨拉坐在火炉旁的一张靠背椅上,面对房门,两只脚放在一张小凳上,腿和脚用一条红色威尔士毛毯盖着。肩上披着那条用美里奴精纺羊毛织成的绿色大围巾,但这掩盖不了她只穿一条长袖睡袍的事实。她的头发松开,披在绿色的双肩上。在他眼里,她比以前瘦小了许多,而且显得很羞涩,让人看了觉得痛苦。她没有笑,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只有在他刚进来的时候很快地抬了一下头,像一个受了惊的悔罪者,一看见他在生气,马上又低下了头。他站在她面前,一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拿着手杖和手套。 “我是路过埃克塞特的。”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心中充满了理解和羞愧。 “我马上去给你找个医生好吗?” 她望着自己的大腿说,“不用了。医生可能叫我做的,我现在都已经在做了。” 他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看着她行动不便,十分孱弱(但是她的双颊还是深粉红色的),孤立无助。过去每次见面总是看见穿那件靛青色连衣裙,今天看到的却是绿色大围巾,以前从未充分展现过如此魅力的秀发。查尔斯的鼻子嗅到了她脚上擦的药水发出的淡淡松木气味。 “你不疼吗?” 她摇头,“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我简直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这样傻。” “不管怎么说,这事没有发生在安德克利夫崖上,就该谢天谢地了。” “那倒也是。” 她在查尔斯面前显得十分窘迫。他举目环顾小房间。壁炉里刚生的火在燃烧。壁炉台上有一个人形水罐,插着几支已经凋谢的水仙花。室内陈设显然极为寒碜,平添几分尴尬。天花板上黑色的污迹斑斑点点,那是油灯的烟熏的,像是以前在这个房间住过的无数乏味的房客留下的幽灵般的残留物。 “也许我应该……” “不。请坐。原谅我。我……我没有料到……” 他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五斗橱上,坐在桌子旁边仅有的另一张靠背椅上,与她面对面。虽然她写了信,但是对于他自己曾经十分坚决地裁定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又怎么能料到呢?他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你把你的地址告诉特兰特太太了吗?” 她摇头。沉默。查尔斯望着地毯。 “只告诉我吗?” 她又低下了头。他神情严肃地点点头,似乎他早已猜到。又是一阵沉默。一阵狂暴的雨击打在她背后的窗玻璃上。 查尔斯说,“我就是来跟你讨论这件事的。” 她等他继续说下去,他却打住了。他的目光又锁定在她身上。她的睡袍穿得严严实实,连领口袖口的扣子都扣上了,在壁炉火焰的映照下,白色的睡袍闪现出玫瑰色的光芒,因为桌上的灯没有调到很高。她的秀发在绿色围巾的映衬下更具魅力,被火光照射到的部分更富活力,十分迷人。她的一切奥秘,她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自我,仿佛都已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 既高傲又顺从,既备受束缚又我行我素,既是他的奴隶又和他平等。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再看看她。希望见到她成了一种需要,就像一种无法忍受的渴望,必须得到满足。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结果看见壁炉台上有两尊大理石裸体美女雕像: 从红毛毯上反射过来的暖色光线,使它们也披上了一层玫瑰色。它们是解不了他的渴的。萨拉稍微一动,他的目光立即又回到她的身上。 她仍然低着头,迅速抬起一只手,用手指从脸颊上抹去什么东西,最后停在喉咙处。 “我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请你不要哭……我真不该来……我并不想……” 但是她突然使劲摇头。他给她时间平复自己的情绪。就在她用手帕轻轻擦拭眼泪的时候,他突然被强烈的性欲压倒了,其强烈程度比他在妓女的房间里所感受到的强过一千倍。她那无助的哭泣或许就是一个缺口,他的欲望就从这个缺口喷涌而出,他突然领悟到了,她的脸为什么使他魂牵梦萦,为什么他想再次见到她的愿望会那么强烈: 那就是想占有她,和她融为一体,在她的身体上和她的眼睛里燃烧,燃烧,直至烧成灰烬。把实现这种欲望的时间推迟一天、一月、一年,甚至几年,是可以办到的,但是要永远推迟下去是绝对不可能的。 接下去的一句话可以解释她流泪的原因。她的声音很小,只能勉强听得清。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无法告诉她,她这句话和他自己的内心感受几乎完全一样。她抬起头来看他,他立即以同样的速度低下头来望着她。那些奥妙无穷的昏厥症状掠过他的全身,和那一次在谷仓的情况完全相同。心跳加速,手在颤抖。他知道,如果他看她的眼睛,他就输了。他闭上双眼,仿佛是为了避开她的目光。 这一次沉默非常可怕紧张,就像桥梁即将断裂,高塔就要倾塌,感情之强烈已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眼看就要爆发出来。就在这时,炉膛燃烧着的煤突然像小瀑布似的流泻下来,其中大部分都掉在底下的防护装置上,但是有一两块跳了出来,滚到盖在萨拉腿上的毛毯旁边。她赶紧把它抖掉,查尔斯迅速跪下,从铜桶里抓起一把小铁铲,很快就把地毯上的煤块铲掉了。但是毛毯却还在阴燃,他把毛毯从她身上扯下来,扔在地上,赶紧把上面的火星踩灭。房间里充满了羊毛被烧焦的气味。萨拉有一条腿还放在小凳上,但她已把另一条腿挪到了地上。双脚赤裸。他检查了一下毛毯,为保险起见,又用手拍打了一两下,把阴燃全部扑灭,然后转过身重新把毛毯盖在她腿上。他俯下身,跟她挨得很近,眼睛只注意把毛毯盖得更好些。她羞答答地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仿佛是一个本能的动作,但又像是算计好的试探性举动。他知道她正仰头望他。他实在无法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突然他再也无法回避她的目光了。 她的眼中饱含感激,还有以往的所有悲伤,还有一种奇特的关怀,仿佛她知道自己是在伤害他,但她主要是在期待。虽然极为羞怯,但确实是在期待。假如她的嘴唇上有那么一丝笑意,他也许就会想起格罗根医生的理论,但是她的脸部表情似乎表明她对自己的举动都感到惊奇,和他一样不知所措。他们互相注视对方的眼睛,时间到底持续了多长,他不知道。好像很久很久,其实只有三四秒钟。他们的手先动了起来。由于某种神秘的心灵交流,他们的手指互相交织在了一起。接着查尔斯单膝跪下,充满激情地紧紧把她搂过来。两人的嘴猛地紧贴在一起,其狂野程度连他们自己都感到震惊,她吓得赶紧把嘴唇移开。他的吻雨点般落在她的双颊和双眼上。他终于用手去摸她的秀发,轻轻地抚摸,透过柔软的发丝摸到她的小脑袋,她衣服单薄的身体紧贴着他的双臂和胸脯。她突然把脸埋进他的脖子。 “我们不可以……我们不可以……这是疯了。” 但是她的双臂却抱着他,还让他的头更贴紧她。他没有动。他觉得自己像插上了火之翅膀在飞翔,呼啸前进,但周围的空气极为温柔;他像一个终于放了学的孩子,像一个囚徒来到了一片绿地上,像一只腾飞的鹰。他抬头看她: 近乎狂热粗野。他们再次接吻。他使劲往她身上贴,用力过猛使得椅子都后移了。她扎着绷带的脚掉到地上,他感到她疼得畏缩了一下。他回头看她的脚,看她的脸,看她紧闭的双眼。她把头转向一边,靠在椅背上,仿佛是被他推开,但是她的胸脯令人难以觉察地弓起,逐渐向他贴近,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不停地颤抖。他一眼看见她背后的门,立即站起来,两大步就到了门边。 除了黄昏的余晖和对面昏暗的街灯以外,房间里没有点灯,但是他还是能看见灰色的床和盥洗架。萨拉勉强从椅子上站起来,倚靠在椅背上,从地上抬起受伤的脚,大围巾的一端从她肩上滑落下来。他们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炽热的感情,如洪水波涛汹涌,把他们都卷走了。她似乎要向他走过来,但是眼看就要跌倒。他立即冲上去,张开双臂拥住她,紧紧把她抱住。大围巾掉到了地上。这时在他和她的胴体之间只隔着一层法兰绒。他狠劲抱紧她的身体,狠劲亲她的嘴,如饥似渴,迫不及待,他憋得太久了——不光是性欲,还有无法控制的全部感情狂潮、罗曼蒂克、冒险、罪恶、疯狂、兽性等,这一切都在他的全身涌动。 她躺在他的怀抱里,像昏迷一样。他的嘴唇终于和她分开。他飞快把她抱起来,抱进卧室里去。他把她扔在床上,她静卧不动,似乎处于半昏迷状态,一只手臂甩到背后。他抓住她的另一只手,疯狂地吻个不停;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他摆脱出来,跑回另一个房间里去。他开始狂乱地脱衣服,看他那迫不及待把衣服扯下来的架势,仿佛有人快要淹死,他要从岸上跳下去施救。礼服大衣上有一只纽扣飞出去了,滚进一个角落里,他连看一眼都没有,不管它滚到哪里去。他飞快地扯掉西装背心、靴子、袜子、裤子和内裤……领带别针、领带。他看了一眼外间的门,走过去用钥匙把门锁上。他只穿着一条长尾衬衫,光着双腿走进卧室。 她已经挪动了位置,虽然还躺在床上,但头已经枕在枕头上,脸扭向一边,被黑色的头发遮住,他看不见。他站在床边,阴茎勃起,从衬衫底下探出头来。他抬起左膝,跪在狭床上,顺势压到她身上,灼热的吻雨点般落在她嘴上、眼睛上、脖子上。她的身体被他压在下面,半推半就,她赤裸的双脚碰到了他的脚……他再也不能等了。他稍微抬起身,把她的睡袍往上拉。她把两腿叉开。就在他感到快要射精的时候,他狂暴而慌乱地找到了地方,一下子戳了进去。她的身体又紧缩了一下,和她的脚从小凳上掉下来时一样。他控制住那本能的收缩,她用双臂抱住他,仿佛是要使他和自己永恒连为一体。没有她,他无法想象那种永恒。他马上开始射精。 “哦,我最亲爱的。我最亲爱的天使。……萨拉,萨拉……噢,萨拉。” 俄顷事毕,他静静地躺着。从他离开她去窥视卧室开始,整整过了九十秒钟。 47 狄多用严峻的手势,不愿意 她那虚假的朋友近身,转向冥王哈得斯, 挥手叫我们走,保持你的孤寂。 ——马修·阿诺德《吉卜赛学者》,1853 沉默。 他们躺在床上,做完美事,似乎瘫痪了,凝固在罪恶中,冻结在欢乐里。性交过后,查尔斯并没有出现轻度的伤感,而是立即充满了全面的恐惧。他像一座突然遭到原子弹轰炸的城市,一切都已夷为平地,一切原则、一切前途、一切信念、一切体面的打算,都不复存在了。但是他却幸存下来,仍然拥有最可爱的生命。他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无限孤独……但是罪恶的放射线已经侵入他的神经和血脉。在远处的阴影中,欧内斯蒂娜伤心地对他怒目而视,弗里曼先生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他们显得多么冷漠,他们的无情是有道理的,他们冷酷地等待着。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体位,以减轻自己对萨拉的重压,接着又改变为仰卧,好让她贴身躺着,把头枕在他肩上。他眼睛盯着天花板,脏得一塌糊涂,脏得让你没法说! 他把她搂得稍微紧一些。她羞怯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雨停了。底下传来缓慢而有节奏的沉重脚步声,有人从窗户下面经过,也许是个警官吧。执法的。 查尔斯说:“我比瓦盖讷更坏。”她唯一的回答是捏他的手,似乎是否定他的话,让他别这样说。但他是个男子汉。“我们会有什么结果?” “除了此刻,我什么也不想。” 他又拥住她的双肩,吻她的前额,然后又望着天花板。此时她是那么年轻,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我要取消婚约。” “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我不能这样做。都怪我。” “你提醒了我,你让我清醒了。完全是我的错。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就知道……我选择了轻率,把自己的一切责任都置之脑后。” 她低声说,“这正是我希望的。”她又伤心地重复了一遍,“这正是我希望的。” 他抚弄她的头发,秀发散落在她肩上、脸上,像给她蒙上一层薄纱。 “萨拉……最甜蜜的名字。” 她没有回答。一分钟后,他用手轻轻抹平她的头发,仿佛她是个孩子。但是他已心不在焉。她仿佛感觉出来了,终于开口说话。 “我知道你不会和我结婚。” “我应该和你结婚,我希望能娶你。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将永远无法再面对自己。” “我是个邪恶的女人。我长期以来一直梦想能有这样的一天。我不合适做你的妻子。” “我最亲爱的——” “你在世上的地位,你的朋友们,你的……还有她——我知道她一定很爱你。我怎么会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感受呢?” “可是我已经不再爱她了!” 她让他的热情逐渐冷却,最后归于沉默。 “她值得你爱,我配不上你。” 他终于开始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他把她的头转过来,他们借助室外昏暗的灯光,互相盯视着对方半明半暗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恐惧,她的眼神却很冷静,还流露出一丝笑意。 “你应该不是说叫我离开吧,似乎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她一声不吭,但是他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了她的意思。他用一只胳膊支起上半身。 “你不能这样百般宽恕我,什么要求都不提。” 她让头陷进柔软的枕头里,双眼茫然地望着黑暗的未来,“为什么不能这样呢,如果我爱你的话?” 他使劲抱紧她。想到她为他做出这样多的牺牲,他不禁泪水汪汪,两眼发痛。格罗根医生和他对她的评价太不公平了!她比他们两人都高尚。查尔斯顿时对男性充满了轻蔑: 浅薄、轻信、自私。然而,他自己也是男性,男人自古以来就有的狡猾和怯弱在他心里冒了出来: 也许这一次是他最后一次寻欢作乐,最后一次过放荡生活?但是一想到这里,他立刻感到自己像一个因起诉过程中的技术性错误而获宣告无罪的杀人凶手。他也许能逍遥法外,但内心深处永远会有负罪感。 “我对自己太不了解了。” “我也有同感,因为我们犯了罪,而我们又不能相信自己犯了罪。”她说话的时候仿佛凝视着无尽的黑夜。“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你能活得幸福。现在我知道了,确有一天你真的爱过我,我可以忍受……什么想法我都能忍受……唯独不能忍受想到你会死。” 他又支起自己的身子,望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里仍有一丝笑意,还有一种深刻的认识——由于他对她的肉体有了认识,她这是在精神上或心理上给予他的回答。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贴近一个女人,如此与女人融为一体。他俯下身子吻她,由于和她的嘴唇亲密接触,下身又开始蠢蠢欲动,但是他的吻比这要纯洁得多。查尔斯和维多利亚时代的许多男人一样,他不可能真正相信,一个感情细腻的女人会乐意充当男人发泄性欲的工具。他已经不可容忍地亵渎了她对他的爱,这种事情不应该再发生了。而且时间——他不能再待下去!他坐起来。 “楼下的那个人……我的下人还在旅馆里等着我。我请求你给我一两天的宽限期。现在我想不出该怎么办。” 她闭上双眼说,“我配不上你。”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下了床,走进另一个房间。 瞧!他仿佛突然遭了雷击。 他在穿衣服的时候,低头看见衬衫前尾上有一片红色血迹。起初他以为一定是自己什么地方划破了,可是他并不觉得疼。他偷偷检查了一下自己。他猛地一把抓住椅背顶端,回头凝视卧室的门——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要是换成一个更有经验或者少一点狂乱的恋人,早就会察觉出来了。 他强暴了一个处女。 他背后的房间里有动静。他的脑袋在旋转,他昏头昏脑,他赶紧把衣服穿上。他听见有人把水倒进脸盆里的声音,瓷器撞击声,肥皂盘的摩擦声。她并没有把自己给瓦盖讷。她说了谎。她在莱姆里季斯的一切行为,一切动机,都是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但是目的何在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讹诈! 把他完全置于她的控制之下! 男人思想中所有那些令人讨厌的女淫妖概念,男人的这么一类恐惧——害怕女人阴谋从他们的血脉中吮吸活力、利用他们的理想主义诈骗其钱财、把他们融化成蜡、把他们塑造成她们罪恶的迷恋对象……所有这一切,还有对于拉隆西埃上诉案中举出的可恶证据的重新相信,使查尔斯的头脑充满了世界末日的恐惧。 她又重复前面说过的话。 “我配不上你。” 现在他相信她的话了。他低声问,“那么瓦盖讷呢?” “当我到我曾经讲过的威茅斯镇的那个地方时……距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我看见他出来。和一个女人一起。谁也不会错认的那种女人。”她避开他犀利的目光,“我闪进一个门道里。他们走后我就离开了。” “但是你为什么说——” 她突然冲到窗口,他哑口无言了。她的脚并不跛,脚踝也没有扭伤。他流露出怪罪的神色,她瞥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去。 “是的,我是欺骗了你,但是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可是我……你为什么要……” 一大堆的谜团。 她面对他。天又开始下起了大雨。她的眼睛毫无畏缩之意,原来的那一股犟劲又回来了,但是现在它隐藏在某种温情后面,这提醒他,他刚刚占有过她。两人之间的距离依旧,但比以前温柔了。 “你给了我安慰,让我相信,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在另一个人生,我也许是你的妻子。你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力量……此时此地。”他们两人相距不到十英尺,但却像十英里那么遥远。“但是有一件事我并没有骗你。我爱你……在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就爱上你了。在这个问题上,你从未受骗过。欺骗过你的是我的孤寂,是一种怨恨,一种妒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又转向窗户和窗外的夜雨。“你别要求我解释我做过的一切。我不能解释,也是无法解释的。” 查尔斯在静默中注视着她的后背。不久前,他身不由己地被她吸引过来,现在却感到正在被她拒斥开去——两次都是她的错。 “这样我不能接受。你必须做出解释。” 可是她摇头,“请你现在就走。我祝你幸福,永远不会再破坏你的幸福。” 他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回头看他,显然立即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这种情况以前也曾有过一次。她的表情十分冷静,几乎是一个宿命论者的表情。 “以前我曾对你说过,我比任何人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只有自然要结束我的生命时,我的生命才会终结。” 他又看了她几秒钟,然后才转身去取他的帽子和手杖。 “这是我的报偿。帮助你。冒着很大的危险……现在才知道我只不过是你的想象力的愚弄对象。” “今天我思考了自己的幸福。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我只会想到你的幸福。跟我在一起你不会有幸福。你不能娶我,史密森先生。” 重新恢复礼节性的称呼深深地伤害了他的感情。他向她投去受伤害的目光,但发现她背对着他,似乎早有所料。他向她逼近一步。 “你怎么能这样称呼我呢?”她一声不吭。“我只要求你让我了解——” “我求你了。走吧!” 她已经转过身子。一时他们看上去像两个疯子。查尔斯似乎想说什么,想猛扑过去,想爆发。但是他终于什么也没说,突然地一转身离开了房间。 48 要一个人去相信他所不能自觉自愿地接受的、适合于他心理和道德性质的事物,是不道德的。 ——纽门《自由主义的十八个命题》,1828 我真切地感到仍和他在一起, 他和着嘹亮竖琴用不同调子 唱歌:人类会以遗骸作为阶梯, 一直上升至更为崇高的境地。 ——丁尼生《悼念集》,1850 他下楼来到厅里的时候,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恩迪科特太太站在账房门口,张嘴想说什么。可是查尔斯迅速说了一句很有礼貌的“谢谢你,太太”,没等她提完问题,或者注意到他的礼服大衣上少了一只纽扣,他已经从她面前走过,融入夜色之中。 外面又下起了倾盆大雨,他盲目地走在街上。下大雨也好,上哪儿去也好,他都不在乎了。他的最大愿望是在黑暗、隐匿、被遗忘的环境中重新平静下来。但是他在不知不觉间却闯进了我在前面描绘过的埃克塞特的道德沉沦区。它和多数道德沉沦场所一样,充满灯光和活力: 商店,小旅馆比比皆是,许多人在门道里避雨。他选择了一条顺着陡坡下行的街道,向埃克塞特河边走去。街道中央是一条被堵塞的排水沟,两旁各有一道很脏的台阶。但是环境很安静。街道尽头角落处,有一座红石小教堂映入眼帘。查尔斯突然觉得有必要进一回教堂。他推开一扇小门,门很低,他只能弯着身进去。有上行台阶通向教堂地面,地面比临街的入口处高。台阶上头站着一位年轻的助理牧师,他正在关最后一盏灯,看到这么晚还有人来上教堂颇感惊奇。 “我正要锁门呢,先生。” “请求你允许我祈祷几分钟好吗?” 助理牧师重新把灯拧亮,把这位深夜主顾仔细打量了一番。看来像个绅士。 “我就住在街道对过。有人在等我。请你替我把门锁上,把钥匙送来给我。”查尔斯鞠躬表示感谢。助理牧师从台阶上下来,走到他身边。“是主教说要上锁的。依我看,主的殿堂应该时时开放。但是我们的奉献盘实在太值钱了。我们的时代世风日下。” 于是查尔斯一个人留在教堂里。他听见助理牧师穿过街道的脚步声。他从里面把旧门锁上,登上通往礼拜堂的台阶。到处弥漫着新油漆的气味。唯一的一盏煤气灯隐约照亮了新涂的金,但是那些暗红色的哥特式大尖拱表明,这座教堂是很古老的。查尔斯在主通道中途处找了个座位坐下,透过圣坛屏凝视着圣坛上方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像。后来他跪在地上,低声诵读主祷文,僵硬的双手紧捏在一起,放在面前的祷文架上。 例行祷文一念完,四周立刻又被黑暗、寂静、冷清所笼罩。他开始结合自己的情况编了一段特殊祷文:“求神赦免我,赦免我的自私,赦免我有违你的戒律,赦免我丢尽了脸,赦免我的淫荡,赦免我欲壑难填,赦免我对你的智慧和慈爱缺乏信心。主啊,在我艰难痛苦之时,求你赦免我,劝勉我……”但是由于语言的某种双关意义在他心神烦乱的下意识中起了作用,他的面前浮现出萨拉的面孔,泪流满面,痛苦万状,具有格吕内瓦尔德笔下《悲哀的母亲》的一切特点。那幅作品他曾在科尔马、科布伦茨、科隆……或者什么地方看到过,他记不清了。他努力想记起那个城市的名字,无聊地费去一些时间,只记得是以字母C开头的……他站起来,坐回到教堂长椅上。教堂里空无一人,鸦雀无声。他凝神注视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像,但是他看到的不是基督的面孔,却是萨拉的面孔。他试图重新开始祷告,但那是无济于事的。他知道神不会听他的祷告。他突然开始痛哭。 除了极少数例外,绝大多数维多利亚时代的无神论者(由布雷德洛领导的一群富有战斗性的精英分子)和不可知论者都有很深的受排斥感,都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天才。在具有相同信仰的朋友中间,他们可以随意取笑教会的愚行、派系纷争、穷奢极欲的主教、富于欺骗性的清规戒律、在外教区长①、工资太低的助理牧师、陈旧过时的神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然而基督仍然是一个合情理的令人生畏的怪才。今天我们绝大多数人认为,基督是一个完全世俗化的人物,是一个叫作拿撒勒的耶稣的人,极富使用比喻的天才,善于创造个人神话,善于用信仰指导自己的行动。但是,在维多利亚时代,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心目中的基督形象不可能是这样的。当时,世上所有其他人都相信他的神力,因此他对不信仰者的斥责就显得更加严厉。在我们自己时代的种种非人道行为和我们的罪恶之间,我们建起了一幢政府管理的福利和援助大厦,把慈善事业充分组织起来。但是维多利亚时代人的生活比起我们的生活距那种非人道行为近得多;那个时代的聪明而敏感的人感到个人责任非常重大。因此,在艰难时世,一个人要想拒不接受表示同情的这一普遍象征真是难上加难。 查尔斯内心深处并不希望成为一个不可知论者。在这之前,因为他从来不需要信仰,所以他非常愉快地学会了不靠信仰过日子。他的理智,他对赖尔和达尔文的认识,都告诉了他,他是正确的——不相信任何教条。然而,此时他在这里,并不是在为萨拉哭泣,而是为自己不能对上帝说话而哭泣。他知道,在这漆黑的教堂里,他与神之间已经有了阻隔,沟通是不可能的。 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撞击声。他回过头,连忙用衣袖去揩眼睛。但是不管想进来的人是谁,显然接受了现在教堂已经关门的事实。那个人仿佛是查尔斯本人被拒之门外的那一个部分,离去了。他站起来,背着手开始在长椅之间的通道上来回踱步。地板上嵌着一块块墓碑,上面的名字和日期已经被磨得难以辨认,成了别人的生命的化石式残存,它们似乎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或许是由于他在石板上来回踱步,或许是他这么做的时候心里产生了轻微的亵渎神明的感觉,或许是他刚才的绝望情绪,总之是有什么东西终于使他恢复了平静,头脑又变得清晰起来。于是在他善良的自我与邪恶的自我之间,或者是在他和教堂尽头阴影中那个张开四肢的形象之间,逐渐形成了一段对话。 我该从哪里谈起? 就从你所做过的事情谈起吧,我的朋友。自己做过的事情就不要再企图否认了。 不是我主动要做的。我是受诱惑才做的。 是什么东西诱惑了你? 我受骗了。 欺骗背后是什么意图? 我不知道。 但是你应该做出判断。 如果她真的爱我,她不可能让我走。 如果她真的爱你,她会继续欺骗你吗? 她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她自己说我们是不可能结婚的。 她的理由是什么? 我们的社会地位不同。 这理由很高尚。 再说欧内斯蒂娜,我已经对她做了庄严的承诺。 你已经违背了自己的承诺。 我会加以修补。 用爱修补?还是用罪修补? 这没有什么关系。誓约是神圣的。 如果这没有关系,誓约就不可能是神圣的了。 我的责任是一清二楚的。 查尔斯,查尔斯,我在最残忍的眼睛里曾看见过这种想法。责任只不过是一只盆,你往里面放什么都行,从最大的罪恶到最大的善行。 她要我走。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轻蔑。 需要我告诉你那个对你表示轻蔑的人现在在干什么吗?她在痛哭。 我不能回去了。 你认为水能洗去你沾上的血迹吗? 我不能回去。 你有必要在安德山崖与她再次见面吗?今晚你有必要在埃克塞特过夜吗?你有必要到她的房间里去吗?你有必要让她把手放在你的手上吗?你有—— 这些我全都承认!我有罪。但我是落入她的圈套。 那么现在你为什么又离开她了呢? 查尔斯没有回答。他又坐在了长椅子上。他狠劲地把两只手的手指拧在一起,拧到指关节发白,仿佛要把指关节拧碎,双目对着黑暗怒视。但是那个声音不让他安生。 我的朋友,她爱你,但是有一样东西她也许更加珍惜。你不理解的是,因为她真心爱你,所以她必须把她更加珍惜的东西给了你。我现在就告诉你她为什么哭泣: 因为你缺乏把她的礼物归还给她的勇气。 她有什么权利让我痛苦? 你有什么权利出生?呼吸?致富? 我只是尽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义务—— 把事情都交给弗里曼先生处置? 这种指责很卑劣。 还要把事情让我来处置?这就是你对我表示的敬意吗?用头把这些钉子钉穿我的手掌? 允我直言——欧内斯蒂娜也有手掌。 那我们就拿她的一只手掌来仔细看一看吧。我看不出她会幸福。她知道自己没有得到真爱。她在受骗,不止一次,而是反复在受骗,在婚姻的每一天中都在受骗。 查尔斯把手臂放在面前的祷文架上,把头埋进双臂。他觉得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被卷进迟疑不决的急流之中: 这急流几乎是可以感知的,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正在把他推向它选择的,而不是他选择的,未来。 我可怜的查尔斯,你不妨扪心自问——检查一下你的想法,当你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难道不就是要对你自己证明,你还没有成为自己的未来的囚徒吗?但是,逃脱并不能一蹴而就,我的朋友。这就好比你从这里迈一小步到不了耶路撒冷一样。每天,查尔斯,每小时,都必须不断努力。每一分钟,钉子都等待着要钉进手掌。你知道你的选择。你待在监牢里,即你们的时代称之为责任、荣誉、自尊的那个监牢,你觉得既惬意又安全。或者你选择自由而被钉在十字架上,伴随你的唯有石头、荆棘、背弃、沉默的城镇以及它们的憎恨。 我很懦弱。 但是我为你的懦弱感到羞愧。 我的力量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好处呢? 没有回答。但是有什么东西让查尔斯从长椅上站起来,朝着圣坛屏走过去。透过它的一个木窗,他把目光投向圣坛上方的十字架。稍经犹豫之后,他穿过中门,经过唱诗班座位,步上通向圣坛桌的台阶。教堂另一端有微弱的光线透过来。他勉强能分辨出基督的面貌,但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移情现象。他看到被钉在那儿的是他自己……但是,很肯定,没有一点儿耶稣的崇高气质和博爱精神,只是被钉在那儿。 但又不是被钉在十字架上,是被钉在别的什么东西上面。他有时候想到萨拉,于是他便仿佛看见自己被钉在她的身上,但是他在思想上并没有这种既是宗教的又是真实的亵渎神明的念头。确切一点说,她仿佛在他身旁,两人一起在那儿,似乎是在等待举行婚礼仪式,然而又另有打算。他一时没有想清楚那是什么打算,接着,他明白了。 摆脱十字架! 查尔斯突然产生顿悟,看出了基督教的正确目标: 不是要颂扬这一野蛮形象,也不是因这样做可以得到某种实惠——赎罪,而把它挂在高处,而是要实现一个新的世界,在那新的世界里,被吊着的那个人可以被放下来,在他脸上再也看不到痛苦的龇牙咧嘴,而是胜利的安宁微笑。这胜利是靠活着的人奋斗得来的,他们也就能享受胜利的果实。 他站在那里,仿佛看透了当时的整个时代,那个时代的喧嚣的生活、严酷的现实和僵硬的社会习俗、被压抑的感情和浅薄的幽默、谨慎的科学和不谨慎的宗教、腐败的政治和不可改变的等级制度,都是他想实现他全部最深刻愿望的隐蔽着的大敌。欺骗他的就是这些东西。这个时代完全没有爱和自由可言……也没有思想,没有目的,没有恶意,因为欺骗就是它的本性。它不是人,而是一架机器。这就是不断缠绕着他的恶毒的包围圈,带给他失败、软弱、痼疾、致命的缺陷,使他落到目前这步田地: 优柔寡断而脱离现实,沉湎于梦想而缺少人性,沉默不语,贪小惠而不采取行动。简直就是化石! 虽然他还活着,但他仿佛已经死了。 那情况就像走到无底深渊的边缘。 还有一个情况: 从他进入教堂开始,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而且不只是这一次,而是每次进入空教堂都会有一种预感,即他不是独自一人,背后还站着许多别的会众。他回过头来对着中殿望去。 四下里静悄悄,长椅上空无一人。 查尔斯心里想: 如果他们真的死了,如果不存在死后灵魂的生活,我何必在意他们对我的看法?他们不会知道,也无从判断。 于是他实现了巨大的飞跃: 他们不知道,他们无从判断。 一直不断地搅扰着他的时代,给它造成了严重损坏的东西正是此时他所抛弃的东西。丁尼生的《悼念》诗第五十首把这一情况描绘得清清楚楚。请听:? 难道我们真的希望死者 依然亲近在我们身旁? 我们没有卑怯要隐藏? 没有内心惧怕的邪恶? 我曾经追求他的夸奖, 甚至敬重他的责备, 难道他会看清我隐藏的耻辱, 从而减少对我的爱? 我用虚假的恐惧错怪了死亡:? 爱难道因缺乏信心该受责备? 伟大的死神定有大智相随, 死者将把我看个透彻无遗。 请亲近我们,无论我们攀升或跌落:? 用你那比我们大得多的眼睛, 你像上帝注视着时光流逝, 宽容我们每一个人。 “伟大的死神定有大智相随,死者将把我看个透彻无遗。”查尔斯全力反对这两个可恶的论点,反对这种用倒退的方式走向未来的可怕欲望,反对用糊涂的眼光去注视已经逝去的前辈而不关注尚未出生的晚辈。仿佛他以前所相信的这么一点——过去以幽灵的形式存在,在他从未意识到的情况下已判处他在坟墓中度过一生。 从表面上看,这似乎进入了无神论,其实不然。它并没有贬低基督在查尔斯眼中的地位。相反地,它使基督活起来了,它使基督摆脱了十字架,如果不是完全摆脱,起码也是部分摆脱。查尔斯慢慢地走回中殿,转身背向那冷漠的木雕。但他并不是背弃耶稣。他又开始来回踱步,目光注视着地上的石板。他此时仿佛瞥见了另一个世界: 一种新的现实,一种新的因果关系,一个新的天地。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大量的具体幻象,像瀑布似的——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他想象的自传中的另一章。在另一个与此类似的脱离现实的时刻,你可能回想起来了,波尔坦尼太太在客厅里那只有大理石底座的镀金时钟敲了三下之后从天堂跌下,落到科顿太太手里。如果我不告诉你查尔斯此时想起了他的伯父,我就是隐瞒了事实的真相。基督并不会责备罗伯特爵士的毁掉婚约和造成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但是他的伯父还是会自责的。闯入他脑海的还有另外一幕: 贝拉太太与萨拉当面对峙。说来简直不可思议,他竟看出结果谁会更有尊严。因为欧内斯蒂娜会用贝拉太太的武器进行战斗,而萨拉……那双眼睛——将会如何吞下冷落和屈辱!她会默默地忍受那一切!使它们缩小成蔚蓝天空中小小的煤灰颗粒! 把萨拉打扮好!带她去巴黎,去佛罗伦萨,去罗马! 此时此刻显然不宜拿圣保罗前往大马士革途中来作比较。然而查尔斯停住了脚步——天啊,他又一次背对圣坛,脸上居然容光焕发。这可能只是台阶旁煤气灯映照的缘故。他还没有对他脑海中闪现出来的比较高尚却又是抽象的各种道理做出很有吸引力的解释。但是我希望你相信,在乌菲齐博物馆里的萨拉挽着查尔斯胳膊的形象确实代表着(不管是多么平庸地)残酷却必要的(如果我们要继续生存下去,直至今天仍然是必要的)自由的纯粹本质。 他转身回到自己坐过的长椅旁,做了一件很不合逻辑的事情: 他跪下来祷告,虽然很简短。然后他沿着通道走过去,把煤气灯调得惨淡有如鬼火,离开了教堂。 ①他们的上司做出了坏榜样,人们怎么可以责怪他们呢?刚才助理牧师提到“主教”—这位主教就是埃克塞特有名的菲尔波茨博士,是个典型的坏榜样。他当时主管德文郡和康沃尔郡的宗教事务。他生命中的最后 10 年是在托基的“一个舒适的住处”度过的,据说在那 10 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去过教堂。他是英国圣公会的一位头面人物—一个彻头彻尾的好斗的反动分子,他一直活到我所描写的故事发生的年代之后两年才去世。—原注 49 我只雇了一个男仆和女佣,他们一直以诽谤和偷窃为能事…… ——丁尼生《莫德》,1855 查尔斯找到助理牧师的居所,拉响了门铃。一个女仆出来应门,而那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助理牧师在她背后的门厅里徘徊着。主人走上前来接过那一把既古老又笨重的钥匙之后,她就退回屋里去了。 “谢谢你,先生。每天早上八点钟,我都主持圣餐仪式。你在埃克塞特久留吗?” “哎呀,不,我只是路过。” “我原来希望能再见到你。我还能帮你什么忙吗?” 助理牧师是个可怜而无足轻重的年轻小人物,他向背后的一扇门做了个手势,那门后面无疑是他的书房。查尔斯在教堂里的时候已经注意到那里的陈设有某种炫耀的成分,现在他知道助理牧师是在邀请他去参加忏悔仪式。不需要什么魔力也能看穿那堵墙,里面有一个祈祷台和一尊庄重的圣母雕像。因为他是一个出生太迟的年轻人,没能赶上牛津运动引起的教会宗派纷争,现在只能在仪式和法衣祭服方面玩些把戏,既随心所欲又没有风险——因为菲尔波茨博士①当时是高教会派②的代表人物——这是教会中年轻人浮华作风颇为流行的一种表现形式。查尔斯把助理牧师打量了一番,对自己的新看法更有信心了: 他搞的那一套东西实在是愚不可及。于是他鞠躬致谢,表示拒绝,径自走了。从此以后,他一生与正统宗教没有关系。 他会到哪里去……你可能会认为,他会直接返回恩迪科特旅馆。如果换成一个现代人,无疑会直接回到那里去。但是可恶的责任感和礼仪规范像古堡的城墙一样,挡住了查尔斯的路。他的首要任务是从过去的责任中摆脱出来,唯有如此,他才能去向萨拉求婚。 他对萨拉的骗局开始有所理解了。她知道他爱她;她还知道他对这种爱的真正深度心中无数。她编造瓦盖讷背叛她的谎言,还有她耍的其他一些手段,都是用来开导他的策略。在使他有所认识之后她所说的话完全是为了测试一下他有什么新看法。结果他一败涂地。她于是只好使用同样的策略来证明自己配不上他。这种自我牺牲精神是何等的高尚!要是他冲上去,再次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她是他的,永远是他的,那该多好! 但愿——他本可以加上这两个字,但是他没有加,维多利亚时代人不要搞那个致命的二分法(这可能是他们过分狂热地搞分类所产生的最可怕后果)。二分法引导他们把“灵魂”看得比肉体更真实,比他们唯一真实的自我要真实得多;使他们认为灵魂与肉体几乎毫无联系,而是高高地浮在人的动物性之上。但是,他们同时又认为,因为事物的性质本身存在着某种无法解释的缺陷,灵魂又不情愿地跟在人的动物性的活动后面,就像被一个不听话的调皮孩子牵在身后的一只白色气球。 每一个维多利亚时代人的思想都有两重性,这是我们在回顾十九世纪的情况时必须随身携带的重要装备。这个两重性其实是一种人格分裂症,在我经常引用的那些诗人:丁尼生、克拉夫、阿诺德、哈代身上表现得最清楚,最引人瞩目;在小穆勒和格莱斯顿这一类很特别的政治上左右摇摆不定的人物身上,这种人格分裂症状表现得也很清楚。它还同样清楚地表现为知识分子身上普遍存在的各种神经官能症和身心失调症,尽管许多知识分子相互之间在其他方面很可能像查尔斯·金斯利与达尔文两人之间那样大相径庭;它还表现在一开始就倾泻在拉斐尔前派身上的各种咒骂,该派试图——或者说看起来正在试图——对艺术和生活取同一态度;它还表现在自由与控制、过激与中庸、礼仪与信仰、原则性强的人呼吁普及教育与对普及选举权的恐惧等等对立面之间永无休止的拉锯战;它还极为明显地表现为对出版物狂热的删节和修订,其结果是,我们如果想了解穆勒或哈代的本来面貌,那么,看他们的自传中被删除和更改的部分比看正式发表的版本要强得多……从未被焚烧的信件中,从私人日记中,从隐蔽活动的蛛丝马迹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较多的真实情况。遗存的记录空前混乱,用虚假的外表冒充真实传给容易受骗上当的子孙后代空前成功。由于上述情况,我认为了解那一时代的最佳指南很可能是《化身博士》。在其后面部分的假哥特式描写背后,隐藏着揭示当时那个时代的深刻真理。 每一个维多利亚时代人的思想都有两重性;查尔斯至少是有的。当他顺着福尔街走向希普旅馆的时候,他已经在反复演练他这个罪人再次见到萨拉时会说的那几句求饶的话了,他的话既深情又诚实,足以让她感激涕零,并承认没有他的话她活不下去。他仿佛看到了这一切,情景十分逼真,连我都受到诱惑,想顺着这条思路写下去。但是现实却是萨姆站在古老的旅馆门口迎候他。 “晚祷仪式很惬意吧,查尔斯先生?” “我……我迷路了,萨姆。我全身都淋湿了。”可是据萨姆看,情况并非如此。“把浴盆放满水,好小伙。我的晚饭在房间里吃。” “是,查尔斯先生。”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你可能会看到查尔斯脱光了衣服,正在做一件很不习惯的事情: 洗衣服。大型坐浴浴盆已经放满了水,他把沾有血迹的衣服贴在浴盆边缘上,用一块肥皂不断使劲地搓洗着。他觉得自己特别笨,连一件衣服都洗不好。过了些时候,萨姆端着晚餐盘进来了,看见衣服一半在浴盆内一半在浴盆外,好像是随意扔的。萨姆一声不吭地把衣服捡了起来。萨姆在这类事情上一向粗枝大叶,查尔斯心里很高兴。 查尔斯吃过晚饭之后,打开了他的文具盒。 我最亲爱的:? 我自身的一半这样称呼你,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自身的另一半又觉得奇怪,自己对你并没有多少了解,怎么能这样称呼你呢。你身上有些东西,我可以说了解得很深刻,但是另外一些东西,我却像第一次和你见面时一样生疏。我说这些,并不是为我今天晚上的行为进行辩护,而是为了解释。我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但是我应该相信,从某种角度说此事堪称幸运,因为它促使我对自己的良心进行检讨,而这件事早就该做了。我将不会说得非常具体。但是我要说,我已经下定决心,我可爱而又神秘的萨拉,要让现在把我们结合在一起的东西永远把我们结合在一起。我心里再清楚不过,就我当前的处境,我没有权利再去见你,更不必说要求充分了解你了。因此,我的当务之急是解除婚约。 在你进入我的生活之前,我早就有预感,订立那样一桩婚约是很愚蠢的事。我恳求你不要在这方面感到内疚。要怪就该怪我对自己的真实本性一无所知。如果我比现在年轻十岁,如果我对这个我不赞同的时代和社会还没有这么多阅历,我无疑可以和弗里曼小姐幸福地共同生活。我错就错在忘记自己已经三十二岁,而不是二十二岁。 因此,明天一早我要登上最痛苦的旅程,到莱姆镇去。你将会意识到,此时此刻,我头脑里的唯一念头就是赶快去把这件事了结了。一旦我在这件事情上的责任解除了,我就一门心思只想着你了——不,是考虑我们共同的未来。是什么奇妙的命运让我认识你,我不知道,但是只要上帝愿意,无论什么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除非是你自己要离开我。现在我只想说,我可爱的神秘人,如果你真要离我而去,你必须提出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强有力的证据和理由。我相信你不会这样做。你心里知道,我是属于你的,我也把你看成是我的。 我最亲爱的萨拉,是否需要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的求婚意图是最诚实的吗?我想问你的事情有一千件,我对你一千个关心,我要给你一千种快乐,但是一切永远以你认为适宜为度。 在把你再次拥入怀中之前,我再也不会有平静和快乐。 查·史 又及: 我把自己写的这封信又读了一遍,发现还有一些并非我本意的拘谨,请原谅。你和我十分贴近,但同时又很陌生——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 你最深情的查 这封感情逐步升级的信是反复改了好几稿才写就的。这时夜已深了,查尔斯改变主意,不把信马上送出去。此刻她一定哭累睡着了。他要让她再受一夜苦,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让她来个喜出望外。他又把信反复读了好几遍,发现它和他在一两天前从伦敦给欧内斯蒂娜写信时所使用的语气有些相似,但是他在写那些信的时候心情是痛苦的,仅仅是在对社会习俗做出让步,这就是他在给萨拉的信末加上那段附言的原因。正如他曾对萨拉说过,他仍然觉得对自己很不了解,但是现在他是怀着一种惊喜的心情对着镜子看自己的面孔。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勇气,既是现在的,也是将来的,还有一种独特的感觉,仿佛成就了一番举世无双的伟业。他有自己的愿望: 他又要上路了,此次有一位旅伴答应跟他同行,顿感情趣倍增。他努力想象着自己没有见过的萨拉形象: 欢笑的萨拉,唱歌的萨拉,跳舞的萨拉。想象起来很难,但并非不可能……他回想起那一次他和萨拉在一起差一点被萨姆和玛丽发现的时候她脸上的那种微笑。那是富于洞察力的微笑,能看到未来。当时她跪在地上,他把她扶起来,在今后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他将长期坚持这样做,并感到其乐无穷! 如果他们是对他构成威胁的荆棘和石头,他并不在乎。他确实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一根小刺: 萨姆。但是萨姆和所有仆人一样,是可以解雇的。 萨姆当然也可以招来。第二天早上,他被招来的时候早得出奇。他发现查尔斯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一封密封的信和一个包裹。 “萨姆,你把这些东西送到信封上写的地址去。送达之后,你在那里等十分钟,看有没有回信。如果没有——我想是不会有,你还是得等,万一有什么变化,如果没有,你就直接回这里来,雇一辆快车回来,我们去莱姆镇。”他又补充了一句,“但不要带行李,今天晚上就回来。” “今天晚上,查尔斯先生!我还以为我们——” “别再以为不以为了,按照我说的去做。” 萨姆现出仆人的表情,退了出去。当他慢慢走下楼梯的时候,他逐渐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了。没有任何情报,他怎么去战斗呢?而且有关敌军部署的谣传很多,而且自相矛盾。他看了看手里的那封信,信封上写的地址实在太明目张胆了: 恩迪科特家庭旅馆伍德拉夫小姐。在莱姆镇只待一天?还把行李留在这里!他把小包裹翻过来,捏一捏信封。信好像挺厚,起码有三张纸。他贼头贼脑地环视一下四周,仔细察看信的封口,把发明蜡封的人骂了一顿。 现在他又站在了查尔斯面前,主人已经穿好了衣服。 “情况如何?” “没有回信,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转向一旁。 “马车呢?” “雇来了,正等着,先生。” “很好。我马上就下去。” 萨姆追出来。查尔斯一关上门,立即把双手高举过头挥开,像是一个演员在接受观众的喝彩,嘴唇上露出了感激的微笑。因为昨天晚上他在第九十九次重读那封信之后,又补写了第二个附言,说的是我们曾经在欧内斯蒂娜的手里看到过的那枚胸针。查尔斯恳求萨拉接受这一小礼物,如果她真接受了,那就表明她已经接受了他为自己的行为所做的道歉。第二个附言的结尾写道:“送信人将等你把这封信看完。如果他竟然把小包裹里的东西带回来……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如此残忍。” 但是,萨姆出去送信之后,这位可怜的男人确实等得很苦。 萨姆又出现了,这一回他压低嗓音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还频频做出痛苦的表情。这一幕发生在特兰特姨妈的花园里,厨房门口的丁香花丛下,这一花丛把厨房和花园分隔开来。午后的斜阳照射在枝条和白色蓓蕾上。听他说话的是玛丽,她两颊绯红,一只手几乎一直捂在嘴上。 “这不可能,不可能。” “是他的伯父。他准是头脑发热了。” “那么年轻的女主人,你说她现在怎么办,萨姆?” 两人的眼睛同时恐惧地向上仰视,仿佛是听到了一声尖叫或者看见一个人从上面的枝头上掉下来落在窗户旁。 “还有我们呢,玛丽,我们该怎么办?” “噢,萨姆,这太不公平了。” “我爱你,玛丽。” “噢,萨姆……” “这不仅仅是罪过。现在我要是失去你,我马上就去死。” “我们可怎么办?” “不要哭,我的宝贝,不要哭。要说楼上那个人,我可真是受够了。他们现在并不比我们强。”他突然抓住她的双臂,“如果他以为有其主必有其仆,那就大错特错了,玛丽。如果必须在你和他之间做出选择,我选择你。”他挺起腰杆,像一个等待冲锋的士兵,“我干脆辞职不干了。” “萨姆!” “我真的不干了。我可以去拉煤。干啥都行。” “可是你的钱,现在他不会再给你了!” “他已经无钱可给了。”两人面面相觑,萨姆痛苦,玛丽绝望。但是后来他有了笑容,并伸出双手,“要我告诉你谁有钱吗?要是你和我的牌打得好的话?” ①菲尔波茨博士(1778-1869),英国基督教圣公会教士,是牛津运动中保守的高教会派的代表人物。 ②高教会派是英国基督教圣公会中的一派,要求维持教会的较高权威地位,主张在教义、礼仪和规章上大量保持天主教的传统。 50 我认为必然会导致以下结果,即当新的物种随着时间的推移通过天择而形成之际,别的物种会变得愈来愈稀少,而且最后绝迹。与那些经受改变和进化的物种竞争得最为激烈的物种,当然受害最深。 ——达尔文《物种起源》,1859 他们到达莱姆镇时还不到两点钟。查尔斯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就住进了预订的房间。他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但此时是处于心神不定的痛苦之中,正在为即将进行的见面谈话给自己壮胆。存在主义的恐惧再次对他发起了攻击,也许他早已料到会如此,因此他才破釜沉舟,给萨拉写了那封信。在从埃克塞特回莱姆镇途中,他准备了许许多多种说法,现在他再次进行演练,但它们像十月的落叶从他头脑中飞走了。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玛丽一看见他,立即满脸堆笑,为他开门。他却是一脸严肃。 “下午好。欧内斯蒂娜小姐在家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欧内斯蒂娜本人已经出现在大厅的另一头,脸上挂着微笑。 “不在,我的陪娘出去吃午饭了。但是你可以进来。” 欧内斯蒂娜退回起居室。查尔斯把帽子交给玛丽,整理一下西服上的翻领,心里觉得倒不如死了的好,然后顺着大厅往前走,去接受一场艰难的考验。欧内斯蒂娜站在可以俯瞰花园的一扇窗户旁,沐浴在阳光里,喜气洋洋地转过身来。 “我收到爸爸的一封信,就在今天……查尔斯!查尔斯?出什么事了?” 她朝他走过来。他不敢正面看她,把目光盯在地毯上。她停住脚步。她惊异的目光终于和他严肃而尴尬的目光相遇。 “查尔斯?” “请你坐下来。” “出了什么事?”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可是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始说我必须说的话。” 她一边继续望着他,一边伸手到背后摸椅子,终于在窗户旁的一张靠背椅上坐下。他依然保持沉默。她摸着身边桌子上的一封信。 “爸爸……”可是他迅速瞥了她一眼,她马上不想继续说下去了。 “他的确很仁慈……可是我没有对他说真话。” “真话,什么真话?” “我没有告诉他,经过长时间最深刻最痛苦的周密考虑之后,我得到的结论是我配不上你。” 她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他起初以为她要昏过去了,急忙上前去扶她,但是她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去抓自己的左臂,似乎是在证实自己依然清醒。 “查尔斯……你这是在开玩笑。” “我将永远为此感到羞耻……但我不是在开玩笑。” “你配不上我?” “完全配不上。” “可你……噢,这简直是一场噩梦。”她抬起头,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接着露出胆怯的微笑,“你忘了你自己发的电报了。你是在开玩笑。” “如果你认为我会拿这样重大的事情开玩笑,你对我未免太不了解了。” “但是……但是……你的电报!” “那电报是在我尚未做出决定时发的。”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当他低下了头时,她才开始接受严酷的现实。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定是个严峻的时刻。她会不会晕倒,会不会歇斯底里……他不知道。他害怕痛苦,现在收回自己的话,把一切全说出来,请求她的宽恕,为时尚不太晚。但是尽管欧内斯蒂娜闭了好一会儿眼睛,她的全身似乎都在颤抖,但是她并没有晕倒。她不愧是她父亲的女儿。她可能希望自己晕倒,但是这样严重的背叛…… “那就请你解释一下你的意思。” 查尔斯顿时觉得如释重负。她虽然受到伤害,但尚无生命之虞。 “一句话是说不清楚的。” 她痛苦而拘谨地望着自己的双手,“那就多说几句。我不会打断你的话。” “我一向对你最尊重,也最喜欢你,今后仍将如此。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对有幸能赢得你的爱情的男人来说,你会成为一个极好的妻子。但是我也一直感到惭愧,因为我对你的尊重含有卑鄙的成分。我指的是你将给我带来的财富——因为你是独生女。在我灵魂深处,欧内斯蒂娜,我一贯认为自己的一生没有目标,无所作为。不,请听我把话说完。去年冬天,当我意识到,我若向你求婚,可能得到你的应允时,完全是鬼迷心窍。我看到了一个机会,通过绝妙的婚姻,可以重新建立自信。请你不要以为,我当时那样做,纯粹出于无情的算计。我的确很喜欢你,我真诚地相信,那种喜欢会发展成为爱情。” 她的头慢慢抬了起来。她目光盯着他,但又仿佛并没有看见他。 “我不能相信是你在对我说话。是一个江湖骗子,一个残忍、一个没心肝的……” “我知道,我这样做会给你带来极为强烈的震惊。” “震惊!”她被激怒了,“你竟然能够如此冷漠镇定地对我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她的嗓门大起来了,走到一扇开着的窗户旁,把窗关上。她低着头,他走近她,但仍然保持一定的距离,尽量温柔地说。 “我并不是在找借口。我只是想解释,我犯的罪并非预谋。如果是,我怎么会有现在的举动呢?我唯一的愿望是让你明白我从没骗过任何人,只骗过我自己。你怎么骂我都可以:软弱、自私……什么都可以骂,就是别骂我冷酷无情。”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全身都在颤抖。 “这个伟大的发现是怎么得来的?” “是我意识到的。当你的父亲决定不取消我们的婚约时,我深感失望。我不否认我这种感觉实属十恶不赦。”她用可怕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我说的全是实话。在我的境况发生变化这个问题上,他不但表现出极为宽宏大量,而且还提出有一天我可以成为他的商业伙伴。” 她又勃然大怒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因为如果你和我结了婚就必须从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他转身面对窗户,“这我完全接受。无论如何,因你的父亲经商而感到耻辱,那是最大的势利。” “你把事情说了出来,并不能减少自己在这些事情上的过失。” “如果你认为我对他提出的新建议充满恐惧,你想得很对。但是这种恐惧来自于我不适合做他要我做的工作,绝对不是来自建议本身。现在请你让我把我的……解释讲完。” “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他转身面对窗户。 “我们之间向来相互尊重,这一点应该坚持下去。你不要以为我在一切问题上都只考虑自己。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的一个问题是,如果我和你结婚而又不能给你你应该得到的爱,那就不但委屈了你,而且对你的父亲也不公平。如果你和我是不同类型的人——可是我们不是,只要一个表情,一句话,我们就能知道自己的爱能不能得到对方的回应——” 她尖利地嘘了一声:“我们都以为自己知道。” “我亲爱的欧内斯蒂娜,这就像信奉基督教。一个人可以假装有此信仰,但是伪装的东西终究是要露馅的。我相信,如果你扪心自问,你就会发现你心里确实有过模糊的疑虑。你无疑抑止了自己的疑虑。你说过,他是……” 她用双手捂住耳朵,然后手指慢慢往下拉,捂住了脸。一阵沉默。后来她说,“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吗?” “当然可以。”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只不过是客厅里一件漂亮的小……家具。我知道我很傻。我知道自己娇生惯养。我知道我没有什么出众之处。我不是特洛伊的海伦,也不是克娄巴特拉。我知道我说话有时候不中你的意。我谈论家庭摆设惹你厌烦,我拿你的化石开玩笑伤害了你。也许我还是个孩子。但是在你的爱和保护之下……还有在你的教育下……我相信自己能学好。我应该学会让你高兴,我应该学会让你因为我有了改变而爱我。你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也不可能知道,但这就是最初我被你吸引的原因。你一定知道,我曾经……被当成诱惑物在上百个男人面前炫示过。他们并不都是想通过结婚而发财的无足轻重的男人。我之所以选择你,并不是因为我太幼稚不懂得进行比较,而是因为你好像更宽厚、更明智、更有经验。我还记得——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可以把日记拿出来给你看,我们订婚以后不久,我曾在日记中写道: 你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这一点我早就感觉出来了。你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你认为自己被人家瞧不起,我不知道什么东西……但是我希望那是我能送给你的真正的结婚礼物,就是帮助你树立起对自己的信心。”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她一直把头埋得低低的。 他讲话的声音低下来了,“你让我想起我确实失去了很多。天啊,我太了解自己了。人无法叫从未存在过的东西复活。” “你就这样理解我说的话的意义吗?” “你的话对我有很大的意义,非常大的意义。” 她显然期待他继续说下去,但他却缄口了。他没有想到她竟有如此海量。她说的话,令他感动,令他羞愧。因为这两种情感他都不能表露,所以他才保持缄默。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而且越来越轻。 “考虑到我说的话,难道你就一点都不能……”但她找不到适当的字眼了。 “重新考虑我的决定?” 她一定是从他讲话的语调中听出了他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某种情绪,因为她突然用热烈恳求的目光望着他。她的眼里充满了忍不住的泪水,小脸蛋苍白,但又可怜地挣扎着要保持平静的外表。他感觉到它就像一把刀: 他对她的伤害太深了。 “查尔斯,我求你,我求你再等一等。我的确无知,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如果你能告诉我,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够……你希望我怎样做……我什么都愿意做,做什么都行,为了让你幸福,我什么都可以抛弃。” “你不要这样说。” “我偏要这样说,我忍不住,昨天才发的电报,我感动得哭了,我捧着它吻了一百遍。你不要以为我喜欢逗你我就没有更深沉的感情。我愿……”她突然觉得喉咙里热辣辣的,声音逐渐消失了。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撒谎。你发过电报以后,一定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走到壁炉旁,背她而立。他开始啜泣。他觉得受不了,终于回过头来看她,希望能看到她头低低的,不料却发现她大模大样地在哭,眼睛还盯着他。她一发现他在看她,立即做出一个动作,像个受惊、迷路的小孩,向他伸出双手,半站起来,向前跨出一步,突然跪在地上。这时查尔斯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当时的局面: 他只讲了些半真半假的骗人鬼话,把最重要的东西隐瞒起来。打一个最恰当的比喻: 他当时的心情就像一个外科医生面对一场特别惨烈的战斗或者意外伤亡事故,必须痛下决心立即进行手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把实情全说出来。他等到了一个她不再啜泣的机会。 “我本来不想伤害你。但是你说得对,的确出现了新情况。” 她十分缓慢地站立起来,用双手捂住脸颊,但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 “是谁?” “你不认识她。她的名字并不重要。” “她……你……” 他把脸别向一旁。 “我认识她多年。我以为我们的情缘早已终结。但这次在伦敦我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你爱她吗?” “爱?我不知道……无论它是什么,它都让你不可能自由地把自己的心再献给另一个人。” “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 长时间的沉默。她的目光似乎能揭穿他的每一个谎言,他实在受不了。 他小声而含糊地说,“我不想让你为这件事而痛苦。” “是你自己觉得羞耻吧?你……没有人性!” 她重新跌坐在靠背椅上,睁大眼睛瞪着他。后来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他让她哭,自己对着壁炉台上的一只小瓷羊怒目而视。此后直至他死那一天,他只要一看见瓷羊,马上就会因为厌恶自己而脸红。最后她开口说话,似有雷霆万钧之力,令他胆寒。 “如果我不自杀,耻辱也会把我杀了!” “我一点也不值得你懊悔。你还会遇到别的男人……不曾被生活挫败的。那些诚实的男人,他们会……”他停住了,后来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凭着你认为神圣的一切,请你答应我,永远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她怒目瞪着他。“你认为我应该原谅你吗?”他默默摇头。“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该对他们怎么说?说查尔斯终于做出决断,认为他的情妇比他的名誉、他的承诺、他的……更重要。” 撕碎纸张的声音。他不用回头看也能知道,她是在拿她父亲的信出气。 “我本以为她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是特殊的环境……” 沉默,她仿佛是在考虑能不能用硫酸泼他。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漠而且充满怨恨。 “你不守诺言。我们女人自有对付你的办法。” “你完全有权利采取这样的行动。我只有表示服罪的份。” “我只想做一件事: 让全世界都看穿你的真面目。”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世人都会知道。” 她又想起他犯下的滔天罪行,不禁连连摇头。他走过去取来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虽说距离太远碰不到她,但要恳求她的宽恕已经够接近了。 “你真的认为我没有受到惩罚吗?你真的认为这不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决定吗?这一时刻不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吗?我将怀着最深刻的悔恨铭记这一时刻,直至我死的那一天。我可能是——很好,我确实就是一个骗子。但是你知道我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如果我是,现在我就不会在这里了。我会给你写一封信,径自逃往国外——” “要是那样倒好。” 他看了好一会儿她的头顶,然后站立起来。他在一面镜子里看到了他自己的形象,看到了镜子里的那个人。在另一个世界的查尔斯,似乎才是真实的自我。房间里的查尔斯是她所说的那样,是一个骗子;他在与欧内斯蒂娜交往的过程中一直是一个骗子,是受监视的另一个查尔斯。最后,他把预先准备好的一套话说了出来。 “你愤怒,你怨恨,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我只有一个要求,当这些……自然的感情逐渐平息下来之后,你可以想一想,其实对我的行为的任何谴责都不如我自己的来得严厉……我唯一的借口是我不能再欺骗我觉得应该尊重和敬钦的人了。” 这话叫人听了觉得很虚伪,实际上它的确也是虚伪的。她对他有着难以压抑的轻蔑,查尔斯感觉出来了,很不是滋味。 “我能大致描绘出她的图像。我想她一定有贵族头衔——自称贵族世家。噢……我要是听我可怜而亲爱的父亲的话就好了!” “这话什么意思?” “他对贵族很了解。他对贵族有这样的评价:翩翩风度,账单不付。” “我不是贵族。” “你和你的伯父一个样。你们的行为表明,仿佛因为你们有地位,就可以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所信仰的东西不屑一顾了。她也是这样。什么样的女人竟然如此狠毒,让一个男人违背自己的婚姻誓约?我能猜得出来。”她声色俱厉地说出自己的猜测,“她一定是结了婚的。” “我不讨论这个问题。” “她现在在哪里?在伦敦吗?” 他瞪了欧内斯蒂娜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她站了起来。 “我父亲会把你的名字,你们两个人的名字搞臭,让所有认识你的人都唾弃你,讨厌你。你将被赶出英格兰,你将被——” 他本来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这时他把门打开了。他开门的动作或者是她一时想不出够分量的臭话来骂他,使她住了嘴。她的脸还在动,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说不出来。她开始摇晃,这时她身上有一个矛盾的自我在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现在她希望有人告诉她,她正在从噩梦中醒过来。 他没有动。她踉跄了一下,突然瘫倒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他第一个本能的反应是想过去救助她。但是她跌倒的方式有些蹊跷,屈膝和侧身摔倒都过于小心,于是他便停止了行动。 他低头仔细观察躺在地上的人,终于辨认出是常见的紧张症。 他说,“我立刻给你的父亲写信。” 她没动静,双目紧闭躺在那里,有一只手可怜地伸展在地毯上。他大步迈向壁炉旁的拉铃绳,使劲猛拉,然后又大步回到敞开的门口。他一听到玛丽的脚步声,立即离开了房间。女仆是从厨房跑上楼来的。查尔斯指了指起居室。 “她受惊了。你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她。我去叫格罗根医生。”看玛丽那样子好像也要晕过去了。她用手抓住楼梯扶手,用十分惊异的目光望着查尔斯。“你要听清楚了,千万不能离开她。”她连连点头,但没动。“她晕倒了,把她的衣服松开。” 女仆又用惊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才走进房间里去。查尔斯又等了几秒钟。他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接着是玛丽的说话声。 “噢,小姐,小姐,我是玛丽。医生马上就来,小姐。没关系的,小姐,我不会离开你。” 查尔斯又回到房间里,但时间很短。他看到玛丽跪在地上,把欧内斯蒂娜扶起来,让女主人的脸靠在自己的胸上。玛丽抬起头来看查尔斯,她那双传神的眼睛仿佛是在告诉他不要再看着也不要停留了。他接受了她的眼睛传递给他的坦率意见。 51 时期来,服从与依顺那些根深蒂固的封建习俗一直对工人阶级产生深刻的影响。如今,现代精神几乎使这些习俗土崩瓦解……在整个英国,这个人和那个人,这个团体和那个团体,越来越多地开始宣称自己赋有英国人那种随心所欲的权利,并且付诸实践: 他有权想在哪里游行就游行,想在哪里集会就集会,想闯进哪里就闯,高兴起哄就起哄,要恫吓人家就恫吓,要砸什么就砸什么。我认为,这些都有无政府主义倾向。 ——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主义》,1869 幸亏格罗根医生没有去巡回出诊。管家请查尔斯进屋,他谢绝了,站在门口等候。小个子医生连忙走来与他见面。查尔斯做了个手势,医生立即步出门外,以免他们说话被别人听见。 “我刚把婚约给解除了。她很悲伤。请你马上到布罗德街去一下,不要再让我做什么解释了。” 格罗根用极为惊讶的目光从眼镜上方看了查尔斯一眼,一言不发又回屋里去了。过了几秒钟,他拿着帽子提着药袋出来了。他们立即出发。 “不是……” 查尔斯点头。小个子医生这一次似乎极为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大约走了二三十步。 “她不是你想象的情况,格罗根。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我没什么说的,史密森。” “我不想找借口。” “她知道了?” “只知道还有另一个女人,其他的不知道。”他们拐了个弯,开始登上布罗德街。“我还得请你不要透露她的名字。”医生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这是为了伍德拉夫小姐,不是为我。” 医生突然停住脚步。“那天早上——我可否理解为……” “我求你了。请马上去。我在旅馆等你。” 但是格罗根仍然注视着他,仿佛他也不敢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噩梦。查尔斯坚持了一会儿,接着便对医生做了个手势让他上坡,他自己则开始穿过街道,朝白狮旅馆走去。 “天哪,史密森……” 查尔斯又回过头来,爱尔兰医生对他怒目而视,他忍受了,接着便一声不吭继续走自己的路。医生也走了,但是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查尔斯,直到他消失在遮雨的游廊下。 查尔斯回到自己的房间,恰好赶上看见医生走进特兰特姨妈家。他的心和医生一起进去了。他觉得自己像犹大,像厄菲阿尔特①,像有史以来的每一个叛徒。但这时有人敲门,让他从进一步的自责中解脱出来。来人是萨姆。 “你想要什么?我没有拉铃叫你呀。”萨姆张开嘴,但是没有声音。查尔斯无法忍受他那震惊的表情。“既然你来了,就给我来一杯白兰地吧。” 但这只是为了争取时间。白兰地送来了,查尔斯呷了一口,接着便不得不再次面对仆人的目光。 “绝不可能是真的,查尔斯先生?” “你当时在屋里吗?” “在,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走向那扇可以俯瞰布罗德街的凸窗。 “是,是真的。弗里曼小姐和我不结婚了。你走吧。别多嘴。” “但是……查尔斯先生,我和我的玛丽呢?”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现在我不能考虑这种问题。” 他把剩下的一点白兰地一饮而尽,走向写字台,拉出一张信纸。几秒钟过去了,萨姆还是不走。他的两只脚没有动,而他的喉头明显地开始鼓起来。 “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奇怪的是,萨姆容光焕发。“听见了,先生。只是我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处境。” 查尔斯立即从写字台转过身来。 “这话什么意思?” “从今以后你就要住在伦敦了吗,先生?” 查尔斯从墨水台上拿起钢笔。 “我很可能到国外去。” “我不得不坦言相告,先生,我不能再陪你了。” 查尔斯跳起来,“大胆,你竟敢如此无理对我说话!你给我滚!” 萨姆这时像一只被激怒的矮脚公鸡。 “要滚也得先听我把话讲完。我不回埃克塞特去了。我不干了。” “萨姆!”这是怒不可遏的一声吼叫。 “我早就想辞职了——” “见你的鬼去吧!” 萨姆昂首挺胸。后来他对玛丽说,当时他恨不得把主人揍个鼻青脸肿,但是他终于忍住了伦敦佬的火气,他想起来,男人的贴身男仆应该使用更好的武器,于是他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然后回过头来对查尔斯还以颜色,充满尊严地、十分冷峻地瞪了他一眼。 “先生,我就不相信我不会碰到你的朋友。” 萨姆砰地把门关上。查尔斯大步走上前去,猛地把门拉开。萨姆正顺着过道走远。 “好大的狗胆!过来!” 萨姆回过头来,表情严肃而镇静,“如果你需要有人照应,请你拉铃叫旅馆仆人。” 萨姆临走时放的这一枪,查尔斯无言以对。萨姆拐弯下楼,走了。他听见楼上又传来门被使劲关上的响声,不禁咧嘴一笑,但他的笑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就这样走了。其实这时他觉得自己像被放逐到孤岛上的水手,看着自己的船驶远了。更糟糕的是,他心里知道自己是该受罚的。反叛恐怕不是他唯一的罪过。 查尔斯拿他的白兰地空酒瓶出气,顺手把它扔进壁炉。这是他头一次尝到真正的荆棘加石头的滋味,他对此一点也不喜欢。当他狂乱之时,他几乎要冲出白狮旅馆,他要跪倒在欧内斯蒂娜脚边,承认自己丧失理智,内心十分痛苦,是要考验她的爱情……他不断用拳头砸自己张开的手掌。他过去做了些什么?他现在正在做什么?他将来要做什么?甚至他的仆人都会瞧不起他,拒绝他! 他双手抱头站着。他看一下表。今天晚上他还必须去看萨拉。想到这里,眼前立即出现幻象: 当他拥抱她的时候,他的脸既温柔又顺从,喜悦的泪水……有这些就够了。他回到写字台前,开始草拟给欧内斯蒂娜父亲的信。当有人通报格罗根来找他的时候,他仍在埋头写信。 ①古代波斯战争中,古希腊斯巴达人中的一个叛徒,于公元前 480 年帮助波斯人攻克塞莫皮莱山口侵入希腊,进而摧毁雅典城。 52 唉,给我的爱人制一口 闪现黄光的金棺材, 她将在那柳树 泛绿的河岸被葬埋。 ——萨默塞郡民歌《在柳树泛绿的河岸》 这一事件中的伤心人是可怜的特兰特姨妈。她吃完午饭回来,正想和查尔斯见面,结果发现家里发生了大灾难。玛丽脸色苍白,心乱如麻,第一个在客厅里迎接她。 “孩子,孩子,出什么事了?” 玛丽只是痛苦地连连摇头。楼上有开门的声音,善良的太太立即提起裙子,急匆匆跑上楼去,看她那架势岁数似乎小了一半。她一上了楼就遇见格罗根医生,医生立即把一只手指放到嘴唇上,让她不要说话。直至他们来到发生灾难的起居室,他看到特兰特太太坐定之后,他才把真实情况告诉她。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亲爱的太太,真想不到……但还是可能的,而且真的发生了。” “可是查尔斯……那么温情脉脉,那么可爱……这到底是怎么啦,昨天还发来电报……”看她那表情,仿佛连自己的房间都认不得了,医生那张平静、耷拉着的脸也认不出来了。 “他的行为太恶劣了。我无法理解。” “他说出什么理由啦?” “她不肯说话。你先别慌。她需要睡眠。我给她吃过药了,睡觉不成问题。明天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 “不可能把什么都解释清楚……” 她开始哭起来了。“你看,你看,我亲爱的太太。你就尽情地哭吧,哭是释放感情的最佳方式。” “可怜的宝贝,她会伤心死的。” “我看不会。我还从未把伤心诊断成死因过。” “你不如我了解她……哎呀,埃米莉该怎么说呢?她准会说这都是我的错。”埃米莉是她的妹妹,弗里曼先生的太太。 “我认为应该马上给她发电报。这件事就由我来做吧。” “天哪,她在哪儿睡呢?” 听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医生笑了,但笑得很文雅。他以前也看过不少这种病例。他知道,最好的处方就是让一个女人不断地忙前忙后进行照顾。 “好吧,我亲爱的特兰特太太,请你听我说。这几天,你一定要注意让你的外甥女日夜都有人看护。如果她希望让别人当成病人看待,你们就要把她当病人看待。如果明天她想起来并离开莱姆镇,你们也不要拦她,一切都听她的,你明白吗?她年轻,身体很好。我保证,六个月之内,她又会快乐得像一只朱顶雀。” “你怎么会如此残忍呢?这件事她还是没有能想得开。那个坏……但是怎么……”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扯了一下医生的袖子,“一定有另一个女人!” 格罗根医生捏了一下鼻子,“这个我说不清楚。” “他是个怪物。” “但还没有怪到声称自己是怪物的程度。他失去的女人,有许许多多的怪物都馋涎欲滴,想一口把她吞了。”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这一点还是很值得欣慰的。”但是她的头脑里充满了各种矛盾,“我绝对不会原谅他。”她又想到了另一个主意,“他现在还在城里吗?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诉他。” 他抓住她一只胳膊,“我不能让你去。是他亲自叫我到这里来的。现在他正在等候这位可怜的姑娘脱险的消息。我要去见他。你可以放心,我会直截了当地对他说的。为这件事我要狠狠数落他。” “他应该受鞭刑,还应该给他上枷。我们小时候,就有这种刑罚。他应该受此刑罚。多可怜的天使啊。”她站起来,“我必须去看她。” “我必须到他那儿去。” “请你向他转告我的话,他毁了一个最可爱最值得信赖的人的幸福——” “好好好……你自己先冷静一下。快去看看你的女仆为什么情绪如此激动。谁看了都会以为她的心碎了。” 特兰特太太送走医生之后,擦干眼泪,爬上楼梯,来到欧内斯蒂娜的房间。窗帘是拉上的,但阳光还是从窗帘边缘渗透进来。玛丽坐在受害者身边。女主人进来时,她连忙站起来。欧内斯蒂娜睡得很熟,她仰卧着,但头侧向一旁。她的脸出奇的平静安详,呼吸悄无声息。她的嘴唇上甚至还露出一丝笑意。她那平静面容的讽刺意味再次打动了特兰特太太。可怜又可爱的孩子,当她醒过来的时候……眼泪又该涌出来了。她站起来,轻轻擦了一下眼睛,第一次正眼看玛丽。此刻的玛丽真的像个蒙受灾难最为深重的人,蒂娜应该有而实际上却没有流露出来的各种神情,在她的脸上都可以找到。特兰特太太想起医生临走时发牢骚说的话。她示意女仆跟着她走,于是她们一起走到外面的平台上。门还开着一道缝,她们只能低声细语。 “请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孩子。” “查尔斯先生喊我上来,太太,蒂娜小姐昏倒躺在地上,他跑出去叫医生。蒂娜小姐睁开眼睛,但她什么也不说。我把她扶到这里来,不知该怎么办。我很快让她躺在床上,太太,她歇斯底里大发作,太太,我吓坏了,她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尖叫,停不下来。后来格罗根医生来了,才让她平静下来。哟,太太。” “好,好,玛丽,你是个好孩子。她说什么了吗?” “只有当我们上楼的时候,太太,她问我查尔斯先生要上哪儿去,太太,我告诉她是去找医生。歇斯底里就是这样发作起来的,太太。” “嘘,嘘。” 玛丽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也出现了歇斯底里的强烈症状。无论如何,特兰特太太有安慰别人的强烈意愿,于是她把玛丽拥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头。尽管她这样做打破了主仆关系问题上一切体面的法则,但是我更认为,天堂的男管家是不应该让她吃闭门羹的。玛丽竭力压抑哭泣,全身激烈震颤。为了另一个受害者的缘故,她努力加以控制,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怎么回事?” “都是萨姆,太太。他在楼下。他和查尔斯先生闹翻了,太太,他辞职了。查尔斯先生不会给他写推荐信了。”她又把一声抽泣压下去,“我们不知道将来怎么办。” “闹翻了?什么时候的事,孩子?” “就在他进来之前,太太。是为蒂娜小姐的事吵起来的,太太。” “这又怎么说呢?” “萨姆就知道早晚要出事。那个查尔斯先生,他是个坏人,大坏蛋,太太。噢,太太,我们早就想告诉你,可是我们不敢。” 房间里传来一点小声音。特兰特太太赶紧过去看看里面有什么动静,可是蒂娜的脸依然平静,睡得很沉。于是她又出来,走到低着头的玛丽面前。 “现在我得照顾她,玛丽。我们以后再谈。”玛丽把头埋得更低了,“这个萨姆,你真爱他吗?” “爱,太太。” “他爱你吗?” “这就是他不肯跟主人一起走的原因,太太。” “你告诉他再等一等。我有话对他说。我们会给他找一个工作。” 玛丽抬起她的泪脸。 “我不想离开你,太太。” “你不用离开,孩子,直到你结婚。” 特兰特太太俯身吻她的前额。她走进房间,在欧内斯蒂娜身边坐下,玛丽下楼去了。她一走进厨房,立刻往外跑,尽管厨子看了很讨厌,她还是跑进丁香花树丛中,投入萨姆急不可耐的怀抱。 53 因为我们看出,它已将我们带往何等境地……坚持要求我们秉性的一部分完美无缺,而非全部;把道德的一面、服从和行动的一面遴选出来,以适应这样一个急切的目的;把道德良知的严格性看成是眼下主要的事情,而把孜孜追求各部分都尽善尽美、我们人类完满而和谐的发展推迟到未来和另一个世界。 ——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主义》,1869 “她……恢复过来了吗?” “我让她睡了。” 医生背着手,走到房间另一端,目光顺着布罗德街一直望到大海。 “她……她什么都没说吗?” 医生只是摇头,连头都不回。他沉默了一阵,后来猛然回头冲着查尔斯大喊。 “我正等着你做出解释呢,先生!” 查尔斯做了解释,虽然做得不好,但是没有为自己辩护。有关萨拉的情况他讲得很少。只有在欺骗了格罗根这件事情上,他找了借口。他责怪自己,因为自己坚持认为,把萨拉送进精神病院将是极大的不公平。医生静静地听他解释,很严肃,很专注。查尔斯一讲完,他又转身面对窗户。 “可惜我想不起但丁为摒弃社会道德规范的人规定的特殊刑罚方式了,否则我也要为你开列同样的刑罚方式。” “我认为我会受到充分的惩罚。” “那是不可能的。用我的计算办法肯定不够。” 查尔斯沉默。 “我是在扪心自问之后才拒绝你的建议的。” “史密森,绅士拒绝别人的建议仍然是绅士,但是撒谎就不是绅士了。” “我认为我撒的谎是有必要的。” “就像你认为满足你的性欲也是必要的。” “这个字眼我不能接受。” “你最好学会接受。世上所有的人都会把这个字眼跟你的行为联系在一起。” 查尔斯走到房间中央的桌子旁边,把一只手按在桌子上。“格罗根,你想让我一辈子都过虚伪的生活?我们的时代已经充满了甜言蜜语的虚伪,对我们人性中一切虚假的东西都大加赞扬,难道这还不够吗?你要把我也搭进去吗?” “我是要你在把那位清白的姑娘卷入你对自知的追求之前三思。” “但是我们一旦得到那种体验,我们还能摆脱它的支配吗?不管其后果多么令人厌恶,你已经身不由己了。” 医生冷冰冰地做了个鬼脸,移目他视。查尔斯看得出,医生既愤怒又有些神经质,其实是在威吓一阵之后,对他公然冒犯当地习俗该怎么办心中无数。他当时的确有思想斗争,一方是在莱姆镇生活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格罗根,另一方是见过世面的格罗根。当然还有别的因素: 他喜欢查尔斯。他私下里对欧内斯蒂娜的看法和罗伯特爵士差不多,认为她虽娇小美丽,但很浅薄。甚至在他自己的过去也还深埋着一件事,其确切的性质没有必要全盘披露而只需指出这么一点,因为有过那件事,当他提及性欲这个字眼时,要比过去提及时大大地显得是特指某个人了。他说话仍然带着责备的口气,但是他回避了查尔斯问过他的道德问题。 “我是一个医生,史密森。我只知道一个压倒一切的准则。一切痛苦都是恶的。它可能也是必要的。但那并不能改变它的基本性质。” “如果不是出自那个恶,我不知道善是从哪里出来的。如果没有旧我的废墟作为基础,又怎么能建立起更完善的自我呢?” “街道对面那位年轻姑娘已经被你糟蹋成了废墟,她还能建立起什么来呢?” “她为了摆脱我而受一次苦,总比……”他话没说完就静默了。 “啊,你敢肯定吗?”查尔斯一声不吭。医生低头望地毯,“你已经犯了罪。对你的惩罚就是让你一生都记住这件事,因此你先别赦免自己,只有死亡才能赦免你。”他摘下眼镜,用一方绿色丝手绢揩拭。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他再次开口说话时,虽然仍带有责备的口吻,但是变温和了。 “你会跟另一个姑娘结婚吗?” 查尔斯象征性地松了一口气。格罗根医生刚一走进房间,他马上就知道自己先前的自信——他不会在乎一个海滨浴场医生的看法——是一钱不值的。查尔斯对这位爱尔兰人的博爱品格极为尊重,从某种意义上说,格罗根代表着他所尊重的一切。他知道自己的罪行不可能得到完全的宽恕,但是,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命运不会被彻底抛弃已经很满足了。 “我真诚地打算这样做。” “她知道吗?你告诉她了吗?” “是的。” “她理所当然接受了你的求婚?”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会接受。”他把那一天早上萨姆去给萨拉送信的情况解释了一番。 小个子医生转过身来和他正面相对。 “史密森,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我知道,你一定是相信了她对自己的出格行为所做的解释,否则你是不会那样干的。但是我要提醒你,你还是应该保留一点怀疑。将来你对她提供任何保护的时候,都应该把这一个疑点考虑在内。” “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查尔斯斗胆做微笑状,“如同我考虑过我们男人谈论女人时所使用的让人迷惑的行话一样。女人像商店里许许多多的商品一样,整整齐齐地坐在那里,让我们男人走进去,把她们翻过来翻过去,指着这一个或者那一个说,我喜欢的就是她。难道情况不就是这样吗?如果她们允许我们这样做,我们就称赞她们正派、可敬、谦恭。但是如果有一件商品竟敢无礼为她自己说话——” “我想她所做的一定不只是这样。” 查尔斯对这一指责加以嘲弄,“她做的都是上流社会司空见惯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上流社会的无数妻子不遵守自己的婚姻誓言都能得到开脱,而……唯独我却要备受责难。她只给了我一个地址。我完全可以不到那里去找她,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后果了。” 医生没吭声,只是看了他一眼。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查尔斯诚实了。他重新开始俯瞰底下的街道。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话,讲话的习惯和声音都恢复了正常。 “也许是我老了。我知道,像你这种在婚姻问题上毁约的现象已经十分普遍,若对此感到震惊,就等于公开宣布自己是老顽固。但是我也要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你。我和你一样,讨厌言不由衷之辞,无论是宗教的还是法律的。法律在我眼里向来就是一头驴,绝大部分宗教也好不了多少。我无意在这些方面攻击你,也绝不会在任何方面对你进行攻击。我只是把我的看法告诉你。我的看法是这样的。你认为你自己属于一个理性的科学的特殊阶层。不,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没有那么虚荣。尽管如此,你还是非常希望属于那一阶层。我并不因此而责备你。我有生以来也一直抱有同样的希望。但是我请你记住一件事,史密森。在整个人类史上,特殊阶层为了自己能掌握权力提出过许多理由。但是时间只允许一种理由。”医生重新戴上眼镜,转过身来面对着查尔斯,“这唯一的理由是: 无论特殊阶层为自己的事业提出过这样那样特别的理由,他们总是给这个黑暗的世界带来了比较美好比较公平的道德规范。如果他们不能努力做到这一点,他们就只能变成暴君、苏丹,一味追求个人的欢乐和权利。简而言之,他们只能成为自己的下流欲望的牺牲品。我想你一定明白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以及从今天这个不愉快的日子开始它与你本人之间的特殊关系。如果你能变成一个比较好一些、比较慷慨大方一些的人,你可能会得到宽恕。但是如果你变得更加自私了……你就会受到加倍的谴责。” 查尔斯低头避开了那双严厉的眼睛。“我的良心说的和你的意思差不多,但是不像你说的那样有说服力。” “阿门。但愿如此。”他从桌上拿起帽子和药袋,走到门口。但这时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伸出他的手,“祝你大踏步远离卢比孔河①。” 查尔斯像个行将溺毙的人,急忙抓住对方伸出来的那只手。他想说点什么,但是说不出来。格罗根用手指使劲按了一下他的手,转身把门打开。他回过头来,眼里闪耀着光芒。 “如果你在一小时之内还不离开这里,我要拿上我能找到的最粗的马鞭来抽你。” 查尔斯听了这话突然紧张起来。但是对方的眼睛依然光芒闪耀。查尔斯勉强苦笑,点头表示赞同。门终于关上了。 房间里只留下他和他的药。 ①卢比孔河是罗马共和国时代山南高卢与意大利之间的一条界河,公元前 49 年恺撒冲破不得越出所驻行省的法律,越过卢比孔河宣告与罗马执政庞培决战。 54 我的风已转向严酷的北方 以前却是那么柔和的南风…… ——A. H.克勒夫《诗》,1841 公平地说,查尔斯在离开白狮旅馆之前,确曾派人去找过萨姆。但是这位仆人既不在酒吧间也不在马厩里。查尔斯猜得出他在哪里,但是他不能派人到那里去找他,因此他没有再次见到他就离开了莱姆镇。院子里停着他的四轮马车,他一上车,立即把遮帘拉了下来。像灵车一样走了两英里之后,他才把遮帘拉开,让夕阳的余晖斜射进来,因为这时已是下午五点钟,照亮车内褪色的油漆和座位上的衬垫。 阳光未能立即让查尔斯的精神振作起来。但是,随着他离开莱姆镇越来越远,他逐渐感到肩上的重负仿佛已经卸除了。虽然遭受了一次失败,但是他幸存下来了。他接受了格罗根对他提出的严肃警告: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必须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是正当的。在五月的德文郡乡间穿行,到处是富饶的绿色田野和灌木树篱,无论是谁都会感到前途一片光明。新生活展现在他面前,充满各种巨大的挑战,但是他将奋起应付。他的罪过似乎变成了好事: 为了赎罪,他的生活就有了明确的目标,在此之前,他缺乏的正是这个。 一个古埃及的形象浮现在他脑海里——大英博物馆里的一尊雕像,是一个法老站在他的妻子身边,妻子用一只手臂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放在他的前臂上。查尔斯一向认为,那是夫妻关系和谐的完美象征,其中有一个原因是两个人物是从同一块石头上雕刻出来的。他和萨拉的关系尚未达到那样和谐统一的境地,但是他们是同一块石头。 接着他开始考虑未来,考虑具体的安排。应该在伦敦把萨拉安顿好。他的风流韵事一旦得到解决,他们应该立即到国外去,把肯辛顿的房子处理掉,他的东西应存放好……也许先去德国,入冬以后南下前往佛罗伦萨或罗马(如果社会条件允许的话),也许去西班牙。去格拉纳达!到那里去看爱尔汉布拉宫!月光下,远处传来吉卜赛人的歌声,她们的眼神是那么温柔,令人快乐……他们醒卧在一个充满茉莉花香的房间里,互相拥抱在一起,和任何人都没来往,远离故土,但是他们在孤寂中完全融为一体,虽然离乡背井但是永不分离。 夜幕已经降落。查尔斯探头张望,看到远处埃克塞特的灯光。他吩咐车夫先把他送到恩迪科特家庭旅馆。他靠在椅背上,即将来临的一幕令人陶醉。那一刻当然不容任何肉欲的东西所玷污。在这一点上,他欠欧内斯蒂娜的起码和欠萨拉的一样多。但是他又一次看到了彼此含情脉脉、相视无言的美妙场景,她的双手还在他的手里…… 恩迪科特旅馆到了。查尔斯叫车夫在外面等候,自己走进旅馆,敲响恩迪科特太太的门。 “噢,原来是你,先生。” “伍德拉夫小姐正在等我。我自己上去找她。” 他转身就要上楼。 “那位小姐已经离开了,先生。” “离开!你说她出去了?” “不,先生。我是说离开了。”他泄气地望着她。“她乘的是今天早上开往伦敦的火车,先生。” “可是我……你能肯定吗?” “就跟我站在你面前一样肯定,先生。我清楚地听到她对车夫说要去火车站,先生。车夫问她是哪一趟车,她说是开往伦敦的那一趟,就跟我现在对你说话一样清楚。”胖老太走上前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先生。她还预付了三天房租呢。” “她没有留地址吗?” “一个字也没留下,先生。她要去哪里,一点也没告诉我。”她没有要求退还三天的房钱,给人家留下了一个好印象,可是她不言明去向,好印象显然被抵消掉了。 “她没给我留言吗?” “我还以为她很可能是跟你一起走的,先生。我自己冒昧做了这样的猜测。” 查尔斯没有办法在那里继续站下去了。“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她的消息,请你告诉我。一定。这是给你的服务费和邮资。” 恩迪科特太太露出了奉承的笑容,“谢谢你,先生。一定。” 他走出旅馆,但马上又折回去。 “今天早晨不是有一个男仆来给伍德拉夫小姐送一封信和一个包裹吗?”恩迪科特太太一脸茫然。“就在八点钟刚过?”女店主仍然一头雾水。于是她把贝蒂·安妮叫来,对她严加盘问……直至查尔斯突然离开。 他一屁股坐在马车上,闭上了双眼。他顿时觉得没了主意,一下子跌进了心理学上所谓的意志缺失状态之中。他要是不那么小心谨慎,他要是直接回来找她……可是有讨厌的萨姆在。萨姆!贼!密探!他是不是被弗里曼先生用金钱收买了?或者是他因为讨不到那该死的三百英镑怀恨在心而犯下这样的罪行呢?现在查尔斯对发生在莱姆镇的那一幕终于完全明白了:萨姆一定是意识到,他们一回到埃克塞特,他的罪行就会败露,因此他一定偷看了他的信……查尔斯在黑暗中满脸涨得通红。如果他再见到他,非拧断他的脖子不可。他甚至想到要去警察局报案……起码告他窃取他人信件。但他立即看出这样做完全是徒劳。他的根本目的是要找到萨拉,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线光明: 她到伦敦去了,因为她知道他住在伦敦。但是如果她的动机是要上门来找他(格罗根曾经这样说过),她知道他在莱姆镇,更有可能直接回到莱姆镇来。他不是已经认定她的一切意图都是诚实的吗?她不是就会认为,她既然已经宣布与他中止关系,就永远不再与他来往了吗?一线光明闪烁了一下,又熄灭了。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件多年来没有做过的事。他跪在床前祷告。祷告的主要内容是希望能找到她。只要他坚持不懈永远找下去,他就一定能找到她。 55 “哼,至于你!”特维德尔迪嚷道,同时得意扬扬地拍起手来。“要是他不再做梦想到你,你以为你会在哪里?” “当然就在我现在的地方,”爱丽丝说。 “你不会!”特维德尔迪轻蔑地反驳,“你不会在任何地方。哼,你只是他梦中的一件东西!” “如果那儿那位国王醒过来,”特维德尔迪又加上一句,“你会像一支蜡烛那样,‘扑’的一声熄灭!” “我不会!”爱丽丝愤怒地吼叫起来。 ——刘易斯·卡洛尔《镜中世界》,1872 第二天早上,查尔斯赶在一个早得可笑的时间就到了火车站。他放下绅士架子,亲自监督把行李装上行李车,然后挑了个头等空车厢,耐心地坐下来等候发车。别的乘客不时往车厢里看他,但都被他用英国人随时自由运用的戈耳戈①式目光击退(这一节车厢是专供非麻风患者乘坐的)。汽笛声响了,查尔斯满以为可以享受他渴望已久的清静了。可是就在火车即将启动的最后一刻,他的车厢门口出现了一张大胡子面孔。查尔斯投之以冰冷的目光,那急匆匆赶上车来的人报以更加冰冷的目光。 后到者低声说了“对不起,先生”,径直走到车厢另一头。他四十岁左右,高顶黑色大礼帽十分方正,双手放在两膝上,气喘吁吁。他显得颇为放肆,什么都志在必得的样子。他也许并不是一个绅士……而是个有野心的男管家(可是管家出门是不坐头等车厢的)或是一个成功的非专业的传道士——属于靠威胁恫吓进行传教、居无定所的那一类,一个未来的司布真①,用永世的诅咒这一类廉价措辞来折磨人从而改变他们的想法。查尔斯心里想,这家伙肯定很令人讨厌,是当时那个时代的典型代表人物——如果他想攀谈,一定不理睬他。 有时候,一个人偷看别人、揣摩别人会被对方当场发现,查尔斯就是这种情况,而且被对方还以颜色。对方斜眼狠狠瞪他一下,显然是警告他眼睛要老实一点。查尔斯赶紧把目光移向窗外,还安慰自己说,这人起码和他一样不喜欢和别人套近乎。 火车运行均匀而单调,查尔斯很快就昏昏欲睡,做起甜蜜的白日梦来。伦敦是一个大都市;萨拉必须马上找工作。他有时间,有财力,有决心。也许一星期、两星期找不到她,但是总有一天她会出现在他面前;也许会有一个新的地址悄悄塞进他的信箱。火车的轮子仿佛在说: 她不会那么残酷,她不会那么残酷,她不会那么残酷……火车穿越红绿相间的峡谷,直奔古隆普顿。查尔斯看到了那里的教堂,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久他又闭上了眼睛。前一天晚上他严重失眠。 查尔斯的旅伴起初并没有注意到正在睡觉的查尔斯。但是查尔斯的下巴越垂越低——查尔斯对此早有预防,已经摘下了帽子,那位蓄有先知者胡须的人开始注视他,而且不用担心自己的好奇观察会被对方发现。 他的表情很奇特: 一边估量一边思考,颇不中意,仿佛他对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看得很透彻(查尔斯也自信已经把对方看得很透彻)。他不喜欢自己的发现,不喜欢查尔斯这一类人。他不为人注意的时候,的确少一点冷漠,少一点盛气凌人的架势,但是他的相貌仍然使人感到他有一种令人不愉快的自信,如果不是对自我的自信,起码也是自信能对他人做出正确判断,知道能从别人身上得到什么,能指望别人为自己做些什么,如何利用他们。 像这样盯着一个人看一分钟左右也许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乘火车旅行的确很单调,对陌生人进行仔细观察等倒是很有趣的事情。但是他看得那么专注,仿佛要把对方吃掉,而且延续的时间已远远超过一分钟。火车已经过了汤顿,他仍然专注地望着查尔斯,只有汤顿站月台上的嘈杂声把查尔斯吵醒那会儿,被打断了一下。但是查尔斯刚一重新入睡,他的眼睛又像水蛭一样死死盯在他身上。 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受到类似的注视。在我们这个世纪,人们做事更加露骨,你可能很快就会意识到有人在注视你。想盯住你看的人甚至不会等到你入睡。它无疑会给你带来某种不愉快的感觉,觉得对方是在拐弯抹角地对你进行性试探……觉得他是想要了解你,但他用的是一种你不情愿的方式,你不愿意让一个陌生人用这样的方式来了解你。根据我的经验,只有一种职业给人那种奇异的目光,既想刺探别人的隐私又有点蛮不讲理,既讽刺又诱惑,是一种怪诞的结合。 现在我可以使用你吗? 现在我可以和你干什么事? 我一直觉得,只有万能的神——如果真有如此荒诞的东西的话,才应该有那样的目光。那完全不是我们所想象的神圣目光,而分明是那种道德品质低下和令人怀疑者的目光(如同反传统小说派理论家们所指出的那样)。这种目光我非常熟悉,在紧盯住查尔斯不放的大胡子脸上我看得特别清楚。我也就不再继续伪装了。 现在我也注视着查尔斯,但是我要问的问题和上面两个问题不大一样。我的问题是,我到底该怎么处置你?我曾经考虑过此时此地就结束查尔斯的生涯,考虑永远把他留在前往伦敦的途中。但是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惯常写法,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不允许开放式的、不确定的结尾,而以前我曾极力主张应该给小说中的人物以自由。我的问题很简单:查尔斯的要求清晰吗?应该说是很清晰的。但是主人公的要求并不那么清晰,而且此刻她在什么地方我一点也没有把握。当然,如果这两个问题是现实生活中的两个片断,而不是我的想象力虚构出来的两件事情,那么,两难的结局就是显而易见的: 一个人物的要求和另一个人物的要求发生冲突,按现实情况决定胜和负。小说往往伪装与现实一致: 作家把冲突双方放在一个圈子里,然后描绘它们之间的争斗,但是实际上争斗是事先安排好的,作家让自己喜欢的那个要求获胜。我们对小说作家进行判断,既看他们安排争斗的技巧(换句话说,就是看他们能否使我们相信那些争斗并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也看他们所喜爱的斗士是哪种人: 好人、悲剧人物、坏人、滑稽人物,等等。 但是安排冲突的主要目的是向读者展示作家如何看待他身边的世界,或是悲观主义,或是乐观主义,不管你如何选择。我在本书中假装回到一八六七年,当然实际上那一年已经过去一个世纪。你要对它表现出自己的乐观主义或悲观主义或者其他任何态度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都知道从那一年以后所发生的一切。 因此我继续关注着查尔斯,并且觉得这一次没有理由为他即将介入的冲突再作预先安排了。这样我就有两种选择。我可以让冲突继续进行下去,自己只担当记录的角色,也可以采取同时支持双方的立场。我望着那一张显得有点衰老但还不是完全没有作为的脸。快到伦敦的时候,我自认为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我看出这个两难局面是虚假的。我若不参与到冲突之中,唯一的办法是把两种结局都写出来。这样我的问题只剩一个: 我不可能同时把两种结局都写出来,然而,尽管前一章写得那么肯定武断,这第二种结局似乎才是最后的,“真实的”。 我从礼服大衣口袋里取出钱包,掏出一枚银币,放在拇指指甲上,把它弹起两英尺高,让它在空中旋转,然后用左手接住。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突然发现查尔斯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望着我。此时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不仅仅是讨厌,他认为我若不是赌棍就是精神错乱。我回敬了他厌恶的目光,把银币放回我的钱包里。他拿起帽子,掸去绒毛上看不见的尘土微粒(我的替代物),把帽子戴在头上。 火车驶进帕丁顿车站,停在车站屋顶的一根大铸铁梁下面。我们到了。他下了车,站在月台上,把一个搬运工招呼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吩咐完搬运工之后,回过头来。大胡子已经在人群中消失了。 ①戈耳戈是希腊神话中三个蛇发女妖之一,面貌极为丑恶可怖,其目光能使人变为顽石。 ②司布真(1834-1892),英国著名布道家。 56 唉,基督!但愿有可能 在短短一小时里看到 我们所爱的灵魂,这样他们也许能 告诉我们,他们是什么和在哪里。 ——丁尼生《莫德》,1855 私人侦探所,受贵族资助,由波拉基先生亲自领导。与英国及国外侦察警署均保持联系。在英国、欧洲及英属殖民地秘密而迅速地进行仔细、谨慎的调查。所收集之证据,供离婚等案件之用。 ——维多利亚时代中期广告 “也许一星期、两星期找不到她,但是总有一天她会出现在他面前……”第三星期开始,她还是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这不能责怪查尔斯,他在这里找,那里找,每一个地方都找过了。 他之所以能到处找遍,是因为雇了四个侦探。他们是否全由波拉基先生一人统管,我不能肯定,但是他们全都很卖力。他们不能不卖力,因为这是一个很新的行业,只有十一年历史,人们普遍瞧不起它。在一八六六年,一个绅士持刀把人刺死被认为是正当行为。《笨拙》曾警告说,“如果有人打扮成进行勒杀、抢劫的罪犯到处跑,他们就必须承担后果。” 查尔斯雇的侦探首先到各个家庭女教师介绍所去调查,失败而归。所有教派,凡开办教会学校的,其教育委员会他们也都去找过。他自己也雇了一辆马车,在伦敦略具上流社会气息的各穷人区到处巡查,每一个年轻女人从他面前经过,他都睁大眼睛仔细观察,耗费了不少时间,结果还是一无所获。萨拉一定会住在这样的一个穷人区里: 佩克哈姆、彭顿维尔、普特尼,还有十几个类似的地区,那里有新建的街道,独立门户的房子,他全都搜寻过。他还帮助侦探调查了当时正在迅速发展的妇女职业介绍所。那些介绍所显然普遍存在对男性的敌对情绪,因为她们在男性偏见面前首当其冲,将来必将成为妇女解放运动的最重要发源地。我认为,这些经历,尽管对他所关心的问题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对查尔斯来说并不全是浪费。他逐渐开始对萨拉的一个方面有了更好的理解: 她的怨恨情绪,她对社会偏见的怨恨情绪——社会偏见本来是可以纠正的却没有得到纠正因而显得很不公正。 有一天早晨,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很沮丧。有一次她曾经暗示过她可能会沦为妓女,现在这种可能性似乎成了确定的事实。当天晚上,他心烦意乱地来到以前他曾光顾过的干草市区。他的车夫会怎么想,我猜不出来,但是他肯定会认为这个乘客是最爱挑剔的。他们在那些街道上来回转了两个小时,中间只停过一次,车夫看到煤气灯下有一个红头发的妓女。但是他几乎立刻又听到乘客敲了两下车顶要他继续前行。 与此同时,因他选择了自由而引起的其他后果也迫不及待地来索取代价了。他给弗里曼先生写去的信总算被收到了,但十天都未收到复信。后来他不得不签收的却是弗里曼先生的律师专门派人送来的不祥之信。 先生: 有关欧内斯蒂娜·弗里曼一事 本事务所奉上述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之父欧内斯特·弗里曼先生之命,请你于星期五下午三时前来本所晤谈。如若缺席,将被视为承认我们的委托人有权提出起诉。 奥布里和巴戈特律师事务所 查尔斯带上这封信去找他自己的律师。从十八世纪以来,他们一直代理史密森家族的法律事务。面前这位小蒙塔古只比查尔斯稍微年长一点,查尔斯已经忏悔认罪,脸带愧色,面对他的办公桌而坐。他们两人曾在温彻斯特一起待过,虽然不能算亲密朋友,但彼此颇为了解,颇为相投。 “好吧,你看这是什么意思,哈里?” “这意思是,我亲爱的朋友,你的运气不好。但他们也有些胆怯。”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见我?” “他们不想轻易放过你,查尔斯。这要求未免太过分了。我猜他们是要你发表认罪声明。” “认罪声明?” “正是如此。你恐怕得准备面对一份令人不愉快的文件。但是现在我也只能劝你签字。你拿不出什么理由来。” 在那个特定的星期五下午,查尔斯和蒙塔古被领进一所律师学院庄严肃穆的等候室。查尔斯觉得很像是一场决斗,蒙塔古则是他的副手。他们不得不枯等到三点一刻。但是因为蒙塔古对他们这一招下马威早有预料,所以他们还能忍受,紧张之中也还有点乐趣。 他们终于被召唤进去了。一个暴躁的矮老头从一张大办公桌后面站起来。弗里曼先生站在他背后不远处。他的双眼只盯着查尔斯,目光确实十分冰冷,一切乐趣全消失了。查尔斯对他鞠躬,对方毫无反应。双方律师匆匆握手。在场的还有第五个人: 瘦高个,秃头,黑眼睛颇具穿透力。蒙塔古见了他不禁畏缩了一下。 “认识高级律师墨菲先生吗?” “幸会,幸会。” 在维多利亚时代,一个高级律师就是一个高级顾问。高级律师墨菲是一个杀手,在当时是最令人惧怕的人。 奥布里先生盛气凌人地示意两位客人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再次坐了下来。弗里曼先生仍然毫不宽容地站着。奥布里先生开始翻阅文件,查尔斯因此有了他不想要的时间,仔细体验这种地方惯有的咄咄逼人气氛: 学术性书卷,扎着绿丝带的羊皮案卷,还有阴森森的陈案档案箱叠得老高,像地下骨灰瓮安装室里过分拥挤的骨灰瓮。 老律师严厉地抬起头来。 “蒙塔古先生,我认为这一宗恶劣的违背婚约案的事实已无可争辩。我不知道你的委托人如何向你解释他的行为。但是他自己在写给弗里曼先生的这封信里,已经提供了他自己罪行的大量证据,同时我还注意到他以他那种人惯有的厚颜无耻企图——” “奥布里先生,在这种场合使用这样的语言——” 高级律师墨菲突然暴跳起来,“你是不是想听听我应该使用的语言,在公开法庭上用的,蒙塔古先生?” 蒙塔古吸了一口气,把头低下了。奥布里老头用很不以为然的目光盯视他,“蒙塔古,我与你已故的祖父很熟。我想,他要是遇上你这位当事人,他是会三思而后行的,不过这件事可以暂时搁一搁。我认为这一封信……”他把信高高举起,好像用钳子夹着似的,“……我认为这封可耻的信无耻地试图为自己开脱罪责,完全不触及罪恶而肮脏的私通关系,他明知这是他罪行中最严重的方面,从而对已经遭受了巨大伤害的受害人进行了极其傲慢的侮辱。”他沉下脸对查尔斯怒目而视,“先生,你可能以为弗里曼先生对你的奸情不甚了了。你错了。我们知道你与之通奸的女人的名字。我们还有一个现场证人,我觉得太恶心,不愿意说出他的名字。” 查尔斯的脸一下子红了。弗里曼先生的目光穿透了他。他只能低下头,心里暗暗咒骂萨姆。蒙塔古开口说话了。 “我的委托人到这里来,不是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的。” “即使我方提起诉讼,你也不抗辩吗?” “你在我们这一行可谓声誉卓著,应该知道我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 高级律师墨菲又一次打断他的话,“即使提起诉讼,你们也不作辩护吗?” “尽管我对你尊敬之至,先生,但我还是必须保留对这个问题的意见。” 高级律师脸上露出了奸诈的微笑,嘴唇都歪了。 “意见不是争议的问题,蒙塔古先生。” “我们可以开始了吧,奥布里先生?” 奥布里先生朝高级律师看了一眼,严肃地点头表示同意。 “蒙塔古先生,现在还不到我针对你方的申诉过分地强调我方的起诉权的时候。”他又翻阅文件,“我将说得简单扼要。我对弗里曼先生提出的建议很明确。在我的长期律师生涯中——很长很长的律师生涯——在我审理过的不诚实行为的案例中,此案是最为恶劣的。即使你的委托人不该受到他将不可避免会受到的严厉判决,我仍然坚定地相信,如此恶劣的行为应该被公之于众,对其他人可以起警示作用。”他故意留下长长的停顿,好让自己的话给对方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查尔斯竭力不让血往脸上涌。弗里曼先生至少在这个时候也低下了头。但是高级律师墨菲十分善于利用证人的脸红。他现出那种对他赞叹不已的晚辈律师们称之为“蛇怪①袭击”的表情,突出地表达了他的讽刺和施虐的快乐。 奥布里先生改用阴沉的腔调继续说道:“但是,尽管本案绝对不应得到宽容,弗里曼先生还是选择了宽容,其原因我就不详述了。他现在还没有考虑要立即提出起诉,不过这当然是有条件的。” 查尔斯咽下一口唾沫,看了蒙塔古一眼。 “我相信,我的委托人对你的委托人是感激的。” “根据德高望重的大律师的建议,我已经……”奥布里对大律师点了一下头,大律师也轻轻点头示意,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可怜的查尔斯。“……准备好了一份认罪书。弗里曼先生决定不立即起诉,完全取决于你的委托人是否愿意现在当着我们的面,在所有在场的人的见证下,在这份文件上签字。” 他把文件交给蒙塔古,蒙塔古稍微看了一下,抬起头来。 “我可以和我的委托人单独讨论五分钟吗?” “你竟然还认为有必要进行讨论,实在太令人吃惊了。”他有点趾高气扬起来,可是蒙塔古立场坚定。“那好,那好,如果你坚持的话。” 于是哈里·蒙塔古和查尔斯又回到了庄严肃穆的等候室。蒙塔古把文件念了一遍,冷冰冰地把它交给查尔斯。 “瞧,这就是你的药,你必须吞下去,亲爱的朋友。” 蒙塔古望着外面的窗户,查尔斯认真阅读认罪书。 我,查尔斯·阿尔杰农·亨利·史密森,出于公布真实情况的意愿,没有任何其他考虑,完全自愿承认:? 1.我曾与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立下婚约; 2.破坏婚约系我一人所为,无辜一方(上述之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没有任何责任; 3.我在和她订婚之前,对其社会地位、性格、嫁妆和将来可能得到的财产都有充分而准确的了解,后来我所获悉的有关前述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的情况与我先前的了解没有任何矛盾或差异。 4.我破坏婚约,除了出于罪恶的自私和背信弃义以外,没有任何正当的原因或理由; 5.我与一个名叫萨拉·埃米莉·伍德拉夫的女人保持着秘密的不正当关系,并企图隐瞒这一关系。这个女人先后在莱姆里季斯和埃克塞特住过。 6.在这件事情上,我的行为始终是可耻的,因此我已经永远失去被作为绅士看待的权利。 此外,我承认受害一方拥有无期限无条件对我提出起诉的权利。 此外,我承认受害一方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本文件。 此外,我在本文件上签字完全出于自愿,对文件中之一切条件均有充分理解,对自己的行为充分忏悔,没有任何外来胁迫,没有任何事前或事后的考虑,无权修改、驳回、反对或否认任何细节,并从此受上述所有条件之约束。” “你对此文件难道就没有看法?” “我认为在起草过程中一定有过争论。没有一个律师会愿意把第六条写进去的。将来要是真的上了法庭,谁都会说,一个绅士无论多么愚蠢,如果不是受到胁迫,是不可能接受那一条文的。律师可以据此大做文章。这确实对我们有利。奇怪的是奥布里和墨菲竟然会同意那样写。我猜一定是她爸爸的意思。他是要给你屈辱。” “太卑鄙了。” 他那架势仿佛要把文件撕个粉碎。 蒙塔古礼貌地把文件从他手里拿过来。“法律并不关心事实,查尔斯。这一点现在你应该明白了。” “还有‘她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究竟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在《泰晤士报》上刊登都可以。我想起来了,几年前似乎也出现过类似事件。但是我有一个感觉,弗里曼老头想悄悄了结此事,他假如真要对你绳之以法,早就把你告上法庭了。” “这么说我必须签字了。”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回去要求更改措辞,无非是一些公式化语句,它们可以在你一旦被告上法庭时为你保留请求从轻发落的权利。但是我强烈建议不要这么做。依照现有的严厉措辞,你为自己辩护会方便得多。按他们的条件办对我们最有利。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争辩,说他们的规定太苛刻。” 查尔斯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他们一起站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哈里。我很想知道欧内斯蒂娜的情况。但是我不能直接问他。” “事情办完之后,我见机行事,找奥布里老头问一问。这个老家伙并不很坏。他只是不得不为她老爸帮腔。” 他们回去。认罪书签下来了,首先是查尔斯,接着其他人也依次签了字。所有的人都站着。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弗里曼先生终于开口说话。 “呸,你这个恶棍,以后不要再来搅扰我的生活。我真希望自己再年轻一些。如果——” “我亲爱的弗里曼先生!” 老奥布里尖声喊道,不让他的委托人继续说下去。查尔斯迟疑了一下,向两位律师鞠了躬,出去了,蒙塔古跟在他后面也走了。 到了外面,蒙塔古说,“你在马车上等我。” 一两分钟后,他爬上马车,坐在查尔斯旁边。 “她的情况真是再好不过了。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还向我透露了弗里曼的打算。如果你再想要结婚,查尔斯,他要把你刚签署过的认罪书拿给你下一个未来的岳父看。他是要让你打一辈子光棍。” “这我早就猜到了。” “老奥布里还顺便告诉我是谁把你假释出来的。” “是她?我也猜到了。” “他本来是想敲你一笔钱的。可是他们家显然还是小姐说了算。” 马车行进了一百码,查尔斯才开口说话。 “我一生的名誉都被搞臭了。” “我亲爱的查尔斯,如果你在一个清教徒的世界里扮演穆斯林,你不可能得到别的待遇。我也和别的男人一样喜欢漂亮姑娘。我不责怪你。但是你不要对我说标价不公平。” 马车继续前行。查尔斯沮丧地望着车外满是阳光的街道。 “真是生不如死。” “我们还是先到维里餐馆去吃它一两只龙虾。你要死还得先把那位神秘的伍德拉夫小姐的情况告诉我。” 这次有辱人格的见面使查尔斯心情抑郁多日。他拼命想到国外去,永远不想再见到英格兰了。他无法面对他的俱乐部和朋友。他下达了严格的指令——他在家里谁也不见。他全力以赴寻找萨拉。有一天,侦探事务所发现了一位伍德伯里小姐,在斯托克纽因顿的一所女子学校受聘不久。她的头发是赤褐色的,似乎和他提供的情况相符。有一天下午,他跑到那所学校外面,痛苦地蹲了一个小时。伍德伯里小姐终于出来了,领着一队年轻女生。她和萨拉的相似之处只有一丁点儿。 六月来了,天气特别好。查尔斯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临近月底,他停止了搜寻。侦探事务所依然乐观,但是他们也要考虑费用问题。埃克塞特也像伦敦一样被搜遍了,甚至还派了一个人到莱姆镇和查茅斯去仔细调查,但这一切全都无济于事。有一天晚上,查尔斯请蒙塔古在肯辛顿的住所共进晚餐,坦率而可怜地向他讨教。他该怎么办?蒙塔古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他应该到国外去。 “可是她的目的是什么呢?她把自己给了我,然后又一脚把我踢开,似乎对我一点也不在乎。” “从推测看——原谅我,你刚才讲的后半句话才是实情。难道真让那个医生言中了吗?你能肯定她的动机不是报复吗?毁掉你的前程……让你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查尔斯?” “我无法相信。” “但是从初步情况看,你应该相信。” “在她的一切谎言和欺骗背后,她有一种坦率……一种诚实。也许她已经死了。她没有钱,也没有家。” “那就让我派一个职员到死亡登记处去查一查。” 查尔斯几乎把这一合理的建议当成了侮辱。但是第二天他还是照办了,结果没有查到萨拉·伍德拉夫的死亡记载。 他又浪费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决定出国。 ①古代和中世纪传说中的怪物,有一双可怕的红眼睛,人触其目光或气息即死。 57 争先为己依旧是条规则:? 我们上学时就已经懂得—— 落在最后的势必遭殃,唉! ——A. H.克勒夫《诗》,1849 现在让我们跳过二十个月。一八六九年二月初阴冷干燥的一天。在此期间,格莱斯顿终于入主唐宁街十号;英格兰的最后一次公开处决也已经执行了;穆勒的《女人的屈从》即将问世,格顿女子学院即将成立。泰晤士河仍然是臭名昭著的泥灰色,但是头顶的天空却是蓝的,仿佛是在嘲弄河水的污浊。抬头一看,你可能觉得是在佛罗伦萨。 往低处看,切尔西的新堤岸沿线,地面上还有残雪尚未消融。但是如果是在有阳光的日子,早春的最初迹象已经显现。我……我可以肯定,我很希望能看见她推着一辆婴儿车(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婴儿车要再过十年才开始使用)的那个年轻女人,从没听说过卡图卢斯,即使她听说过,她对围绕不幸的爱情所发生的一切也不会想得太多。但是她了解春天的情愫。毕竟,他刚把早春的果实留在家里(往西一英里),并把它盖好,裹紧,扎牢,以致它简直就像是地下的一个球茎。同样清楚的是,尽管她努力穿得整洁,但是她和所有的好园丁一样,希望能把她的球茎种得更多一些。等待分娩的女子闲散漫步时是有一种特殊韵味的,那是一种骄傲,是世界上最不令人讨厌的骄傲,尽管它仍然是一种骄傲。 这位闲散而带微妙自豪感的年轻女人倚在低矮挡墙上,注视着灰色的落潮。粉红色的脸颊,浅黄色的睫毛,很漂亮的眼睛,其蓝色比她头顶的天空稍逊一筹,但其光彩照人的程度却毫不逊色。伦敦从来没有养育出如此清纯的人。但是当她转身观察马路对面临河的那一排新旧杂陈的漂亮砖房时,很明显可以看得出来,她对伦敦并没有什么反感。她看到这些有钱人的房子,脸上并没有嫉妒的神情,只是充满了天真的快乐,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美好的东西。 一辆马车从伦敦中心方向驶过来。她的蓝灰色眼睛紧盯着马车,从她的眼神看,她对伦敦的这种平凡景色仍然觉得新奇和迷人。马车在对面一幢大房子外面停住。车上下来一个女人,踩在人行道上,从钱包里取出一枚硬币。 堤岸上的女子嘴张得老大。她粉红色的脸突然变得苍白,接着她又脸红起来。车夫用两个指头碰了一下帽檐。女乘客迅速走向他背后大房子的前门。堤岸上的女子往前向路缘移步,躲在一棵树干后面。那女人打开前门,进去不见了。 “是她,萨姆。我看得很清楚——” “我简直不敢相信。” 其实他是相信的,他的第六或第七感官简直是期待着这一天。当年他在回伦敦的途中曾去看望过老厨子罗杰斯太太,听她详细叙述了查尔斯在肯辛顿无限伤心地度过最后几个星期的情况。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表面上他赞同罗杰斯太太对他们以前的主人的非议,但是内心却有什么在骚动着。做媒人是一回事,破坏别人的婚姻是另一回事。 在一间很小但是装修得不错的前厅里,萨姆和玛丽彼此对视,她的眼睛里带着惊讶,他的眼睛里带着怀疑。壁炉里火苗正旺。他们正在互相讨论的时候,一个小女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进来了。她自己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十四岁姑娘。我相信,这个婴儿是从卡斯莱克谷仓里孕育出来的最后一个好种。萨姆立即把婴儿接过来,抱在臂弯里逗乐,搞得孩子尖叫起来。他每天下班回家以后几乎都要这样折腾一番。玛丽连忙把小宝贝抱过去,冲着孩子的傻爸爸笑,无家可归的小姑娘站在门边也笑了,为他们俩感到高兴。此时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玛丽又怀孕好几个月了。 “哦,亲爱的,我出去活动一下。你把晚饭做好,哈里特。” “是,先生,半个小时就好了,先生。” “这是个好孩子。亲爱的。”他显得什么心事都没有,在玛丽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在婴儿的胸部搔了两下。 五分钟后,他来到附近的一家小酒馆,坐在一个布满锯屑的角落,面前摆着一杯兑了热水的杜松子酒,这时候他看起来并不快乐。从表面上看,他有很充分的理由可以感到快乐。他虽然没有自己的店铺,但是他所拥有的东西和一家商店也差不了多少。头一个孩子是女孩,他多少有点感到失望,但是他充满信心地认为这很快就会得到补救。 萨姆在莱姆镇的牌打得很正确。特兰特姨妈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心肠软,容易慷慨解囊。他在玛丽的协助下争取到她的同情。他不是因为大胆提出辞职而丧失了一切前程吗?查尔斯曾答应借给他四百英镑(任何时候都应该狮子大开口)资助他开始经商,这不也是天大的好事吗?他要经的是什么商呢? “和弗里曼先生的一样,太太,只是规模很小很小。” 他的萨拉牌也打得很好。开头几天,他无论如何不肯说出他的前主人有罪的秘密,他坚持守口如瓶。可是特兰特太太十分宽厚——杰里科公馆的洛克上校正在找一个男仆,于是萨姆失业的时间非常短。他剩下的单身汉日子也很短,结束他单身生活的婚礼是新娘的女主人花钱为他们举办的。对此他显然应该知恩图报。 特兰特姨妈和所有孤寂的老太太一样,时刻都在寻找她要收养和赞助的人;她当然不会忘记萨姆想经营男子服饰用品店。因此,当她在伦敦和她妹妹住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就大胆地把这件事对她妹夫说了。起初他倾向于反对。但是后来特兰特太太用温和的方式提醒他,说这位年轻男仆多么诚实。萨姆提供的消息已经派上了什么好用场,今后还有什么妙用,他当然知道得比特兰特太太更清楚。 “很好,安妮。我关照一下。也许还有空位。” 萨姆因此在那一家大商店里得到了一个立足点,虽然职位很低,但已经够了。他生性机敏,弥补了他受教育方面的缺陷。他接受过做仆人的训练,这对他与顾客打交道大有帮助。他穿得很漂亮。有一天,他做的一件事更漂亮。 那是四月一个天气很好的早晨,他结婚回伦敦大约六个月,也就是今天傍晚他心情不好跑到小酒馆来吃点心之前九个月。弗里曼先生突然心血来潮,从海德公园的住宅散步前往他的商店。最后,他从放着许多商品的橱窗前面走过,步入商店。底楼的售货员们看见他来了,忙不迭地站起来,点头哈腰,鞠躬施礼。那时时间尚早,顾客不多。他和往常一样,以主人的姿态稍微脱一下帽子致意。但是使大家十分吃惊的是,他立即又转身走了出去。楼层主管很紧张,马上跟了出去。他看见这位商界巨头站在一个橱窗前仔细观看。主管的心一下子凉了,但他还是十分小心地悄悄踅到弗里曼先生背后。 “这只是一个试验,弗里曼先生。我可以立即把它撤掉。” 又有三个人来到他们身边驻足。弗里曼先生扫了他们一眼,挽住主管的胳膊,带着他往外走了几步。 “注意看,辛普森先生。” 他们在那里大约站了五分钟。过往行人经过其他橱窗毫不留意,到了那个橱窗前便停住脚步。有些人和弗里曼先生一样,看出它与众不同,但来不及细看,过后又返回来细细观看。 对那个橱窗详加描绘恐会让你扫兴。但是你如果想欣赏它的独特之处,最好先看一下别的橱窗,杂乱拥挤,乱贴标签,极为单调。你还必须记住,在我们这个时代,即使是人类最美好的产品,也不断致力于广告宣传;维多利亚时代则不同,当时人们的荒唐信条是“酒好客自来”。橱窗的背景很简单,只挂着一片深紫色的布。前面用细铁丝吊着各种男式衣领,款式、大小、风格齐全,十分引人注目。这一陈列的妙处在于那些衣领是排成字的: 弗里曼商店,任君挑选。那效果胜似大声吆喝叫卖。 “辛普森先生,这是今年我们最优秀的橱窗布置。” “千真万确,弗里曼先生。设计很大胆,非常引人注目。” “‘弗里曼商店,任君挑选’。那正是我们商店的贡献,否则我们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货品?‘弗里曼商店,任君挑选’——太妙了!从现在起,我们的一切传单、广告都要印上这一句话。” 他阔步走回商店入口处。主管笑着说:? “这主要应该归功于你,弗里曼先生。那个小伙子——法罗先生?你还记得吗,是你亲自过问,让他到我们这里来的。” 弗里曼先生收住脚步,“法罗?他的名字叫萨姆!” “应该是,先生。” “带他来见我。” “他五点就来上班了,先生,特意来布置橱窗的。” 于是萨姆终于被带来见这位大人物,在老板面前他显得特别羞怯。 “你干得很出色,法罗。” 萨姆深深鞠了一躬,“布置橱窗是我最大的快乐,先生。” “法罗的薪水是多少,辛普森先生?” “二十五先令,先生。” “给他二十七先令六便士。” 萨姆还来不及表示感激,他已经继续往前走了。更好的事情还在后头呢。周末萨姆去领薪水时,意外地得到一只信封,里面装有三个一英镑的金币和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热情和发明奖”。 才过了九个月,他的薪水已经上升到令人目眩的高度: 三十二先令六便士。他甚至想入非非,既然他已经是橱窗装饰部不可或缺的角色,他任何时候要求提高薪水,都会得到满足。 萨姆又买了一份特大的杜松子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此时之所以心情不愉快是因为他还有良心……或者说,他只是觉得自己如此轻易地得到了快乐和好运有些理亏。他的后人,现代搞商业宣传广告的从业人员早已克服了这一缺点,摆脱了良心的约束。浮士德神话是文明人中的原型。萨姆的文明程度低,不可能知道浮士德是谁,这没有关系,他是够老于世故的,一定听说过与魔鬼签订条约的事以及具体过程如何。一个人可能会在一段时间内干得很好,但是总有一天魔鬼会提出他的要求。运气是一个严格的监工,它能刺激你的想象,让你预见到歹运往往是和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他还有另一个烦恼: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做过的这件事告诉玛丽。他们之间不存在别的秘密,他相信她的判断力。他渴望自己开店当老板的老念头不时会在脑子里重现,现在不是已经有证据表明自己确有这方面的天赋了吗?但是玛丽有着乡下人健全的感觉,知道干什么最好,她总是温和地——有一两次不那么温和——劝他回牛津街去干辛苦的活儿。 他们俩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正在节节上升,他们对此心中是有数的,尽管这种感觉还没有通过讲话的口气和使用的语言表现出来。玛丽觉得这一切就像一个梦。老公的周薪超过三十先令!她父亲赶大车,从来没有挣到过十先令,而他们住的房子年租金高达十九英镑! 最不可思议的是,两年前她自己还在当女仆,最近她竟然有机会为雇用女仆面试了十一个地位比她低的求职者!为什么要面试十一个呢?恐怕是因为玛丽认为要当一个女主人,很重要的一点是先要学会让别人觉得很难伺候,这一荒谬的招数与其说是从特兰特姨妈那里搬来的,还不如说是从她的外甥女那里抄来的。但是她所使用的手段并不新鲜,凡有标致年轻丈夫的年轻妻子无人不知。她选择女仆的标准,基本上不看她们的智力和工作效率,主要是挑毫无魅力可言的。她对萨姆说,她把每年六英镑的工作机会给了哈里特,原因是觉得她可怜,这倒不完全是谎言。 那天傍晚,他在小酒馆喝了两份杜松子酒之后,又回到家里吃炖羊肉。他伸出手臂搂住妻子鼓起了的腰部,还吻了腰部的主人,接着低下头看她戴在两个乳房之间的那枚胸针——她总是在家时戴着,出门就把它摘下,生怕贼人为抢胸针而卡死她。 “这枚古老的珍珠珊瑚胸针还可以吗?” 她微笑着把它轻轻往上一举。 “认识你真幸福,萨姆。” 他们俩待在一起,共同注视着他们好运的象征。对她来说,任何时候得到好运都是应该的,但是对他来说,现在终于到了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58 我寻寻觅觅。可是,唉!她的灵魂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 在我的灵魂上投上 一丝光线!是的,她走了,走了。 ——哈代《1869年于海滨之镇》 查尔斯的情况如何呢?要是在那二十个月里有一个侦探始终跟随着他,我对这侦探表示同情。查尔斯几乎跑遍了欧洲的每一座城市,但很少有长时间逗留的。他到过金字塔,也去过圣地。他目睹数以千计的名胜古迹,因为他还到过希腊和西西里,但是他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它们都只不过是在他和虚无之间的一堵堵薄薄的墙,最终留下的是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意义。只要他在一个地方多待几天,他就会觉得无精打采,心情忧郁,无法容忍。他依赖旅行而生存,就像吸鸦片者依赖鸦片一样。他一般是独自旅行,最多在所在国雇一个导游或旅游服务员同行。有很少几次,他与其他旅游者结伴几天,但他们几乎都是法国或德国绅士。他像逃避瘟疫一样避开英国人。有一大群英国同胞友好地想接近他,他的态度同样十分保留,冷若冰霜。 古生物学与那个不幸的春天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有太多的情感牵连,如今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关闭肯辛顿住宅的时候,让地质博物馆把他收藏品中的精华部分拿走,其余的送给学生。他的家具全部储藏起来。他交代蒙塔古,贝尔格拉维亚的房子租约期满后把它重新租赁出去。查尔斯永远不到那里去住了。 他看了很多书,还写旅行日记,但是他只写表面的东西,到过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情,不写自己的思想,住在冷清的小客栈和小酒店里,写日记是打发漫漫长夜的唯一办法。为了表达更深刻的自我,他尝试过的唯一方式是写诗,因为他发现丁尼生的伟大完全可以与达尔文的伟大相媲美。但是他所发现的伟大肯定不是时代在这位桂冠诗人身上看出的伟大。当时几乎人人都看不起《莫德》这首诗,认为它与作者的盛名不相称,可是查尔斯却十分喜爱它。他肯定读过十几遍,某些部分读了上百遍。这是他随时带在身边唯一的一本书。相比之下,他自己的诗实在见不得人,他死也不会拿给任何人看。但是这里有一首短诗,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他在流亡国外期间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啊,我越过无情的大海,险峻的高山, 到过上百个讲外国话的城市, 在我眼里它们全是该死的沼泽, 在你看来都是快乐美景。 无论走到哪里,我对生活提出同样的问题:? 是什么驱使我来这里?是什么驱使我继续前行? 最好的答案是为了逃避耻辱, 最坏的答案是铁律的唯一结果? 为了让你体会诗歌的韵味,让我引用一首伟大得多的诗——这首诗他记得很熟。他和我对这首诗有共同的看法: 在整个维多利亚时代,它可能是最光辉的一首短诗。 是的,我们在人生的大海里处境孤独, 互相之间隔着涛声回响的海峡, 散布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们无数凡人过着孤独的生活。 小岛感受周围水流环绕, 方知海洋浩瀚无际。 每当月光照亮他们的山谷 他们沐浴在春天的芳香之中, 幽谷中繁星密布的夜晚, 夜莺唱着美妙的歌曲, 动人的乐音从一个海岸传到另一个海岸, 盖过杂音和海峡流淌出来。 啊,这时在他们的内心深处 产生了一种类似绝望的渴望, 因为他们感到,以前我们一定是 连成一片的一块大陆。 现在却被水域分隔开来, 啊,但愿我们的边界能重新连接起来! 是谁让他们渴望的火焰 刚一点燃马上又熄灭? 是谁让他们热切的期望落空? 是上帝,上帝决定他们彼此分离。 中间应该隔着深不可测、 带有咸味、使他们日益疏远的大海。① 尽管查尔斯经历了自己制造的这一切痛苦,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自杀。当他幻想自己摆脱了时代、血统、阶级和国家的束缚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由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在萨拉身上,体现在他假想的与萨拉共同的流亡之中。他不再很相信那种自由了,他觉得自己过去只是从一个陷阱或监狱到另一个陷阱或监狱。但是在这种孤独地旅行的状态下,他也还是可以找到自己的精神寄托。他虽然成了一个流浪者,但是他毕竟与众不同,无论他所做的决定结果证明是愚蠢的还是聪明的,能做到这样的人毕竟很少。时不时地他会看到一对新婚夫妻,这时他又会想起欧内斯蒂娜。他于是扪心自问,他是羡慕他们还是可怜他们呢?他发现自己在婚姻问题上起码没有什么遗憾。不管他的命运多苦,总比他拒绝接受的命运要高尚。 他在欧洲和地中海地区的旅行大约持续了十五个月,其间一次也没有回过英国。他和任何人都没有密切的书信联系,仅有的几封信大部分都是写给蒙塔古的,只谈正事,交代他下一次把钱寄到什么地方等。他授权蒙塔古不时在伦敦的报纸上刊登广告:“请萨拉·埃米莉·伍德拉夫或知道她现住处的人……”但是从来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罗伯特爵士从信中获悉查尔斯解除婚约的消息后,心里非常难过,但是因为自己马上就要办喜事,心里美滋滋的,很快也就把这件事忘了。管它呢,查尔斯还年轻,他还可以在别的地方找到一个同样好的,甚至好得多的妻子。他至少使罗伯特爵士摆脱了因为与弗里曼成为姻亲而造成的尴尬。这位侄子在离开英国之前,曾去看望过一次贝拉·汤姆金斯太太。他不喜欢这位太太,为他的伯父感到难过。伯父再次表示要把小别墅送给他,他谢绝了。他也没有提起萨拉。他答应要回国出席伯父的婚礼,但是他并没有践约,谎称自己患了疟疾,轻易地搪塞过去了。他的伯父并没有像他想象的生双胞胎,但是在他流亡的第十三个月,伯父还是有了一个男继承人。当时他对自己的命运早已习惯了,祝贺信寄出之后,除了决心永远不再涉足温斯亚特庄园以外,没有什么更多的感觉。 即使严格说来他没有完全保持独身——在欧洲稍好一些的旅馆里,大家都知道英国绅士到国外来是为了猎艳,这种机会的确很多——在感情上他倒真的是一个地道的单身汉。他是抱着一种无声的愤世嫉俗寻花问柳的(也可以说是把这种行为畸形化了),和参观古希腊寺庙或吃饭没有什么两样。仅仅是为了保健。爱情已离开这个世界。有时在某一个大教堂或美术馆里,他会产生萨拉就在自己身边的梦幻。这种梦幻时刻一过,你会看见他挺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这不仅仅是他不让自己沉湎于毫无意义的恋旧之中。在他的头脑中,真正的萨拉和他在无数次这样的梦中创造出来的萨拉之间的界线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一个是夏娃的化身,充满神秘、爱情和深度,另一个是一半狡诈一半疯狂的家庭女教师,来自一个偏僻的滨海小镇。他甚至还在梦幻中看见自己又与她偶然相见,但是在她身上只能看到他自己的愚蠢和受骗,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他继续在报纸上刊登广告,但是他已经开始感觉到,恐怕永远不会有结果了。 他最大的敌人是无聊。最终促使他回家的也是无聊。准确地说是有一天晚上在巴黎,他突然意识到他既不想待在巴黎,也不想重游意大利、西班牙或者欧洲的其他任何地方。 你一定会以为,我说的回家就是回英格兰,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成为查尔斯的家了,尽管他离开巴黎之后在英格兰待了一个星期。他从里窝那前往巴黎途中,和两个美国人结伴同行,一个年长的绅士和他的侄儿。他们来自费城。也许是因为能用不太陌生的语言和别人交谈感到愉快,查尔斯对他们颇有好感。他亲自带他们游览阿维尼翁,又领着他们去欣赏维齐莱的名胜。他们在观光时发出的赞叹十分天真,让人听了觉得荒唐可笑,但是他们没有言不由衷之词。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都喜欢认为,美国佬普遍都是傻瓜,他们俩可一点也不像。他们的不如人之处严格局限在他们对欧洲的无知。 年长的费城人的确很博学,对生活有很敏锐的见解。有一天傍晚吃过晚饭之后,他和查尔斯长谈,讨论宗主国英国及其反叛的殖民地两者各自的长处,他的侄儿在旁边听。这位美国人对英国的批评,尽管措辞礼貌,仍然深深地打动了查尔斯的心弦。虽然对方操的是美国口音,但是查尔斯发现他的观点跟自己的十分相似。查尔斯甚至隐约看出,有一天美国可能会取代比较古老的英国,尽管这一看法还很模糊,而且只是借助达尔文主义类推出来的。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他想移民去美国,虽然当时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穷苦的英国人这样做。他们所看到的大西洋彼岸的迦南(那是广告史上一些最无耻的谎言鼓动的结果)并不是他梦想中的迦南: 那里居住着比较清醒比较单纯的绅士,就像这位费城人和专心听他们讨论的讨人喜欢的侄儿,生活在一个比较单纯的社会里。这位叔父非常简洁地对他概括说:“一般地说,在我们国家,我们怎么认为就怎么说。伦敦给我的印象是——请原谅,史密森先生,如果你不说你不赞成的,老天爷就会帮助你。” 查尔斯决定去美国还有别的原因。在伦敦和蒙塔古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又提起了这一话题。蒙塔古对美国的态度不那么积极。 “我无法想象,他们那里到处都是好东西,查尔斯。他们不可能既充当欧洲社会渣滓的收容所,同时又能建设成一个文明社会。但是我想,有些比较古老的城市还是很宜人的,有它们的长处。”他呷了一口波尔图葡萄酒。“不过我倒要顺便提一句,她很可能就在那里。我看你一定也这样想过。我听说,在那些廉价邮轮上有许多一心想找个丈夫的年轻女人。”他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当然那并不是她前往美国的原因。” “我没有想到这一层。说句实话,最近几个月我很少想她。我已经放弃希望了。” “那么去美国吧,找一个迷人的波卡洪塔斯②,投入她的怀抱,把过去的一切伤心都忘掉。我听说,出身高贵的英国绅士,如果他愿意的话,年轻漂亮的女人任他挑选,既得到了姿色又得到了嫁妆。” 查尔斯笑了。他是想到双倍漂亮的女人笑呢,还是因为自己已经订好了船票,但还没有告诉蒙塔古而笑呢,这个问题就留给读者去想象吧。 ①此诗系马修 · 阿诺德所作,题为《致马格丽特》(1853)。 ②波卡洪塔斯是 17 世纪北美印第安人部落首领之女,曾搭救过英国殖民者,与英国移民结婚,后去英国,受到上流社会礼遇。 59 我自己,而且懒得问 我是什么,做人应当怎样, 我站在船上,它把我带向 前方,前方,在星光照耀的海上。 ——马修·阿诺德《自立》,1854 他从利物浦乘船出发,旅途并不愉快。他因晕船而频繁呕吐;不晕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思忖,自己为什么要乘船到世界的原始的那一边去。也许正因为它是原始的他才应该去。原先他想象波士顿只不过是一大堆可怜的小木屋,然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到达波士顿,看到的却是一座城市,到处都是古色古香的砖房和白色的木制尖顶,还有一座特别雄伟金碧辉煌的大厦,这一切都使他心里高兴,因为他没做错。而且波士顿还表里如一。正如他对费城朋友颇有好感一样,他对波士顿社会的亲切和坦率也很喜欢。他未必受到什么盛宴款待,但是在他到达后的一星期内,由于他随身带了两三封介绍信,有好几户人家公开邀请他去作客。他被邀请前往文人学者的集会场所,还居然和一位参议员握了手。他还握过一位更加了不起的人物的手,那手像布满皱纹的爪子,这位老人就是纳撒尼尔·洛奇,虽然健谈却不那么盛气凌人。洛奇小时候曾在比肯街他保姆的房间里听到过邦克山上的炮声。还有一位更伟大的人物,查尔斯没能和他见面。假如你有机会进入坎布里奇①洛威尔②的圈子,你会觉得不大有兴趣与这位伟大人物交谈。他正在考虑做出一个目的和意向恰恰与查尔斯相反的决定,犹如一艘逆流而上的航船,正努力停泊下来补充物资,准备作迂回的穿过子午线的航行,驶往比较富庶但已被淤塞的拉伊港(不过我是绝对不可模仿他的)。 尽管他规规矩矩地对有自由摇篮之称的法纳尔大厅表示了敬意,但他还是遇到了一些敌意,因为英国在美国南北战争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还没有得到原谅,而且当时还存在着与山姆大叔的刻板成见一样极其简单化的约翰牛的刻板成见。可是用这一刻板成见来套查尔斯显然很不合适,因为他公开宣布,他对美国独立战争的正义性十分理解,他称赞波士顿是美国的学术中心,是废奴运动中心,还有其他许多中心。美国人拿波士顿茶党抗税暴动事件和穿红制服的英国兵嘲弄他,他以微笑的冷静泰然处之,并且十分小心不表现出屈尊俯就的神态。 我认为最让他开心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怡人的崭新自然环境: 新的植物,新的树木,新的鸟。有一次他过河去访问哈佛大学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令人欣喜的新化石;另一件则是美国人本身。起初他也许注意到了美国人对幽默的细微之处缺乏理解力。有一两次他有意说些幽默的话,对方只理解字面意义,场面尴尬,他不得不自己圆场。但是也有补偿的时候……坦率,直截了当,大方好客伴以可爱的好奇: 也许是一种天真,经历过欧洲有所粉饰的文化之后,你会觉得他们的面孔更开朗更富青春活力,而且你很快就会发现,女人的面孔表现得尤其明显。美国年轻女人的言谈比欧洲的同时代妇女大方得多,大西洋彼岸的解放运动已经走过了二十年的历程。查尔斯发现她们近乎放肆的大方很有魅力。 魅力还得有人会欣赏。就社会对女性的鉴赏力而言,波士顿无论如何仍然比不上伦敦。他本来也许会很快坠入爱河,但是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都忘不了弗里曼先生逼他签字的那一份可怕文件。它把他与每一个他所看见的纯真姑娘的面孔隔离开。只有一张面孔能宽恕它,驱除它。 此外,他在许许多多美国女人脸上看到了萨拉的影子: 她们和萨拉有共同之处,勇于挑战,直截了当。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重新唤起了他对萨拉形象的回忆: 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在这里她一定会如鱼得水。实际上,他越来越多地想起了蒙塔古的见解: 也许她已经自由自在地在这里生活。最近十五个月,他游历过许多国家,外貌和服饰千差万别,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重新回忆起萨拉。在这里,他所看到的女人大部分都是盎格鲁-撒克逊或者爱尔兰血统。开头几天,他因看到几曾相识的赤褐色头发、自由自在的步态和身段而驻足,不下十几次。 有一次,他穿过公用地向文人学者聚会场所走去的时候,看见前面有一位姑娘在一条小路上走。肯定是她,他很有把握,大步流星穿过草地迎上去。但她不是萨拉。他只好结结巴巴地向人家表示道歉。他继续走自己的路,全身直颤抖,他刚才实在太激动太兴奋了。第二天,他在波士顿的一家报纸上登了一则广告。此后,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要登广告。 下过初雪之后,查尔斯往南走。他到了曼哈顿,但他觉得曼哈顿不如波士顿。接着又和他在法国邂逅的朋友一起在费城度过两星期。倘若要他评价后来变得很出名的笑话(“获一等奖在费城住一星期,获二等奖住两星期”),他会觉得它不恰当。后来他又从费城继续南行,到过巴尔的摩、华盛顿、里士满和罗利,所到之处都有新的自然景观、新的气候,令人心情愉快。这里说的气候指的是气象气候,因为当时(1868年12月)的政治气候非常令人不愉快。查尔斯发现到处是遭受破坏的城镇,到处是饱受痛苦的人们,他们是南北战争后南部重建的牺牲品。而给美国人民带来灾难的总统安德鲁·约翰逊快要下台,即将由带来更大灾难的总统尤利西斯·辛普森·格兰特继任。在弗吉尼亚州,他不得不又回到英国立场上说话,尽管这种转变的讽刺意义他自己也不欣赏。在弗吉尼亚州和南、北卡罗来纳州,与他交谈的绅士们支持英国,而他们的先辈在一七七五年的殖民地上层阶级中几乎是仅有的支持美国革命的人。他甚至听到有人高谈重新脱离联邦重新和英国统一。但是这一切麻烦他都得体地绕过去了,自己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他对当时那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并不完全理解,但他能感觉到这个分裂的国家大得出奇,其活力备受挫折。 他当时的感觉也许和今天客居美国的英国人没有多大差别: 令人反感的东西很多,美好的东西很多,诡计很多,诚实很多,野蛮和暴力很多,大家都关心更美好的社会并为之奋斗。一月份他是在遭受重创的查尔斯顿度过的,这时他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在旅游还是在移民。他注意到,他讲话的时候,美国表达方式和音调变化渐渐多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偏袒南方,更准确地说,他像美国自身一样地分裂了,因为他既认为废奴是正确的,又对南方人的愤怒表示同情,南方人对于重建时期到南方来投机的北方人关心黑奴解放的目的是什么心里是很明白的。他发现自己在可爱的美女和充满恶意的上尉、上校中间并不拘束,但他还是想起了波士顿,那里的人脸颊更粉红,灵魂更洁白……无论如何,他们的灵魂更加清教徒化。总而言之,他觉得在那里更快乐。他仿佛是想用自相矛盾的方法来证明自己的看法,于是继续朝南走。 他不再感到无聊了。他在美国的经历,也许尤其是在当时的美国的经历,给予他的是(或者说让他恢复了)一种对于自由的信心。他所看到的存在于他周围的那种掌握一个国家命运的决心,无论其直接后果多么令人不愉快,其最终效果是解放的而不是压抑的。他开始认识到,他的东道主们所表现出来的可笑的土气,是他们不虚伪的一个重要条件。甚至大量焦躁、不满情绪的表现、一种把法律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倾向,这一过程总是把法官变成死刑执行人。总之,由于痴迷自由的性格而引起的地方性暴力行为,都在查尔斯眼里找到了某种正当的理由。南方到处充满无政府主义精神,但是即使如此,在他看来还是比自己的祖国铁一样的僵硬统治要好些。 但是这一切都是他的心里活动。他还在查尔斯顿的时候,有一个宁静的夜晚,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海岬上,面对三千英里之遥的欧洲。他就在那里写了一首诗,比你读过的他的上一首诗稍好一点。 他们是否来寻求更伟大的真理, 超出阿尔比恩③古老规矩允许的范围? 他们年轻时就存在的一个问题, 我们一直不敢提及? 在他们的地盘上我是个异乡客, 但是我和他们的思想、目标一致, 我想,我在他们身上看到, 人类正向更快乐的时代登攀。 他们所有的弟兄们 将在仇恨、邪恶、不公的岩石上 建造起一座天堂。 即使英国母亲嘲笑 初生幼婴双手软弱, 即使今天失败,又何妨? 只要他最终能够站起来, 打破母亲盲目的管束。 因为总有一天他会骄傲地 在这片广袤而宁静的绿原上行走, 那时他将转身朝东致谢潮水, 是潮水把他带到了安全的彼岸。 让我们离开查尔斯,让他自个儿去欣赏抑扬格韵律、修辞性问号和那真的不太坏的“广袤而宁静的绿原”吧。 玛丽讲出了关于萨拉的新闻之后差不多又过了三个月,已是四月底了。在此期间,命运之神给萨姆添了个他梦寐以求的男孩,他对玛丽更加感恩不尽了。一个星期天的傍晚,到处是金绿色的花蕾,耳边响着教堂钟声。楼下有轻微的金属器皿叮当声,产后休息不久的年轻妻子正和她的帮手一起为他准备晚饭。他膝下的孩子挣扎着想站起来,膝上躺着刚出生三星期的小弟弟。萨姆很喜欢他那双眯缝着的小黑眼睛(“像剃刀一样锐利,这小家伙”),不知怎么,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突然触及了萨姆不完全是波士顿式的灵魂。 两天之后,当时已漫游到新奥尔良的查尔斯,刚从老广场散步回到旅馆,服务员把一份电报交给他。 电文如下: 找到她了。伦敦。蒙塔古。 查尔斯看完电报,走到一旁。过了这么久,发生了这么多……他呆呆地望着外面繁忙的街道,然而一切都视而不见。他突然觉得有眼泪刺痛了他的眼睛,不知是哪里来的,与感情完全无关。他往外走到旅馆的门廊上,点燃了一支雪茄。一两分钟后,他回到旅馆柜台前。 “开往欧洲的下一班船,你能告诉我什么时候开船吗?” ①坎布里奇是哈佛大学所在地。 ②洛威尔(1856-1943),美国著名教育家,1909-1933 年任哈佛大学校长。 ③阿尔比恩是诗歌用词,意指英格兰或不列颠,源自希腊人对该地的称呼。 60 拉拉治来了,她 现在来了,哦! ——哈代《她何时来》 他在桥边把马车打发走。那一天正好是五月的最后一天,天气暖和,万物生长,家家户户门前都披上绿荫,天空蔚蓝,白云朵朵。有一朵白云给切尔西区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是河对面的仓库依然阳光灿烂。 蒙塔古什么也不知道。他的信息是通过邮局来的,一张纸上只写着名字和地址,别的什么也没有。查尔斯站在律师办公桌旁,回忆起以前收到萨拉的地址的情形。但是这一次是用工整的手写体写的。只有从内容的简洁才能看出是她寄的。 遵照查尔斯回来之前的电报指令,蒙塔古行动十分谨慎,不去接近她,不去惊动她,以免她又跑掉。派一名职员扮演起侦探的角色,口袋里揣着详细的人物描绘资料,和真的侦探一样。他回来报告说,那个地址确实住着一个年轻女子,外貌特征完全相符,但是名字却是拉夫伍德太太。音节置换的痕迹十分明显,信息的准确性不容置疑。起初看到“太太”二字的确让他大吃一惊,但是细想其中含意也就释然了。伦敦的单身女人常常玩这种花招,结果往往证明名实不符。萨拉肯定尚未结婚。 “我看这封信是从伦敦寄的。你不知道……” “信是寄到这里来的,显然是知道我们的广告的人寄的。信是寄给你本人的,因此可以肯定,寄信人知道我们是你的代理人,但又对我们的悬赏不感兴趣。这样看来似乎是年轻女子本人寄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过这么久才显山露水呢?此外,这笔迹也不是她的。”蒙塔古也默认自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的职员就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了吗?” “他严格按指示办事,查尔斯。我不让他随便打听。他偶然听到有邻居在向她道早安,这才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住宅如何?” “是体面人家的住房。他的原话就是这样说的。” “她可能在那里当家庭女教师。” “很可能是如此。” 查尔斯已经把脸转向窗户,他这一转很凑巧,否则他会看到蒙塔古看他的目光并不是很坦诚的。他禁止手下的职员随便打听,但是他并没有禁止自己对职员进行盘问。 “你打算去看她吗?” “我亲爱的哈里,我跨越大西洋不是……”查尔斯微笑,为自己愤怒的声调表示歉意,“我知道你会这样问,但是我不能回答。请原谅,这是个人隐私。说实话,我的感觉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想可能要等到和她再次见面时才会知道。现在我只知道……她还萦绕在我心头,我有话要对她说。我必须……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是应该好好去问一问那斯芬克司。” “你爱这样说也可以。” “但是你可要记住那些猜不出谜的人的命运。” 查尔斯故做惨状,“如果剩下的选择唯有沉默或死亡,那么你最好先为我准备一篇葬礼演说。” “我怀疑是否有此必要。” 两人都笑了。 当他走近斯芬克司的住处时,脸上毫无笑容。他对这一地区完全不了解。他的感觉是,那地方有点像格林威治,但又比格林威治差,是退休海军军官度晚年的地方。维多利亚时代的泰晤士河比今天肮脏得多,每次涨潮时污水翻滚,令人憎厌。有一次,恶臭难忍,参议院议员全都逃出了会议室。人们把霍乱也归咎于它。当时的河边房屋并不像在我们今天除去了臭味的世纪受到人们的认同。尽管如此,查尔斯还是看得出那些房子确实很漂亮。住在那里的居民虽然选择得有点儿不合情理,但是他们显然不是为贫困所迫才住到那里去的。 查尔斯终于来到生死攸关的门口,心里七上八下,自觉恐惧而脸色发白,同时也感到有失尊严——在根深蒂固的无数往事面前,他刚在美国学到的那一套东西被一扫而光。他还尴尬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堂堂绅士,即将拜访的对象却和高级仆人无异。门是熟铁做的,开向一条小径,不远处是一幢大砖房,但是砖房的大部分都被长势茂盛的紫藤所覆盖,淡紫蓝色的紫藤吊花含苞欲放。 他提起门环叩了两下,大约等了二十秒钟,再次叩门,这一次门开了。一个女仆站在他面前。他看到她背后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厅里挂着许多画,多得简直像个画廊。 “我想找……拉夫伍德太太说话。我相信她就住在这里。” 女仆年轻、苗条,大眼睛,没有戴女仆常戴的花边帽。其实,要是她不系围裙,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请报姓名。” 他注意到她不称“先生”,或许她不是女仆?她的口音比女仆强得多。于是他递给她一张名片。 “请你告诉她,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看她。” 她大模大样地看着名片。她肯定不是女仆。她仿佛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大厅另一端黑暗处传来声响。一个比查尔斯大六七岁的男人站在门道里。姑娘如得救星,立即转过身去对他说:? “这位绅士要见萨拉。” “是吗?” 他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查尔斯摘下帽子,站在门槛旁说话。 “请包涵一下……有件私事……她来伦敦之前我就认识她了。” 男人打量着查尔斯,时间很短暂,但是很认真,让人觉得有些不愉快。他有点像犹太人,衣着华丽而随意,颇具年轻迪斯累里之遗风。他向姑娘递了个眼色。 “她在……” “我想他们正在谈话。没啥别的。” “他们”显然是指她照管的人: 孩子。 “带他上去吧,亲爱的。先生请。”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突然消失了,跟刚才出现一样突然。姑娘示意查尔斯跟她走。查尔斯自己把门关上。她开始上楼梯的时候,他借机浏览大厅里拥挤不堪的绘画和素描。他对近代艺术颇为熟悉,能认出这些中大多数所属的那个流派,有几幅出自那位声名远播但又臭名昭著的艺术家之手,上面还可以看到他的花押署名。他在大约二十年前所引起的喧闹现在已经平息,当时只配付之一炬的东西现在值钱起来了。手持钢笔的绅士是一位艺术收藏家,专事收藏有争议的作品。明显可以看得出,他还是一个有钱人。 查尔斯跟在苗条的姑娘背后上了一段楼梯,那里的画更多,占主导地位的仍然是那个有争议的画派。但他此时心急如焚,没有心思注意看画。他们踏上第二段楼梯的时候,他壮着胆子提了一个问题。 “拉夫伍德太太是在这里当家庭教师的吗?” 姑娘在楼梯中途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不胜惊讶。接着她把头一低。 “她不再当家庭教师了。” 她又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然后继续举步上楼。 他们走上了第二个平台。到了一扇门前,这位神秘的向导回过头来。 “请在这里等一等。” 她走进房去,门还开着一道缝,查尔斯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打开的窗户,夏风轻轻吹动窗帘,窗外绿叶交织,远处便是泰晤士河。里面有人在低声谈话。他改变一下位置,想把里面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了两个绅士模样的男人。他们站在画架前看一幅画,画架斜放在窗前,可以借助窗外的光线。高个子弯下腰认真检查那幅画的细节,于是站在他背后的另一个人便暴露了。刚巧他朝门这边看,与查尔斯的目光不期而遇。他只稍微点了点头,接着把目光投向房间隐蔽的另一侧的某一个人。 查尔斯一下子惊呆了。 因为他很熟悉这张脸,有一次他还曾和欧内斯蒂娜一起听他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小时。这绝不可能,可是……还有楼下的那个男人!那些绘画和素描!他匆忙转过脸去,透过楼梯平台后端的高大窗户向外看,底下是一个绿色的后花园,与其说当时他是从噩梦中醒来,倒不如说他是陷入噩梦中去。他对眼前的一切似乎视而不见,唯一能看见的是他自己的臆断愚蠢至极: 以为女人一旦堕落就会不断堕落下去。他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制止万有引力定律继续起作用的吗?他感到万分震惊,就像一个人突然发现周围的世界被倒置过来一样。 有声响。 他迅速举目四顾,发现她靠在门上,门是她刚关上的,一只手还捏着铜把手。因为阳光突然被门阻断,一时难以看清。 她的衣着!和以前大不相同,他起初以为她是另外一个人。他在脑海里总是看见她穿着以前的衣服,过着寡妇般的黑暗日子,脸上充满焦虑。可是眼前这位女人穿的是全套新潮女性服装,公然抛弃当时有关女性服装样式的一切传统观念。她穿一条深蓝色的裙子,腰间系一条绯红色皮带,金色星状带扣,把粉红和白色条纹的长袖丝绸上衣也扎在里面,别致的小领子镶上白色花边,上面别着一块多彩浮雕宝石,权当领结。头发用一条红丝带蓬松地扎在后面。 这一放荡不羁、令人震惊的特异形象,立即让查尔斯产生了两个反应: 一个是她看起来不是老了两岁,而是年轻了两岁;另一个是他仿佛不是回到英国,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美国。因为在美国,许多年轻漂亮女人白天都如此打扮。她们深知这种穿戴方式的优点:与那些可怜的女裙撑架、紧身衣撑条和围环裙相比,现在的装束既简单又具魅力。查尔斯在美国的时候发现这种新的流行时尚很迷人,它以俏皮而略带卖弄风情的方式暗示其他方面的解放。这时,他心里涌上那么多新的怀疑,脸一下红了,颜色和她衬衣条纹的石竹粉红色差不多。 现在她这模样,瞧她都变成什么样子了!的确令人震惊!但是震惊之余,他又觉得宽慰。那一双眼睛,那一张嘴,那一股含而不露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一切依然如故。她仍然是他幸福记忆中的那个非凡女子,但是现在像花儿开放了,潜质充分发挥了,黑蛹长出了翅膀。 双方沉默了好一会儿,谁都不言语。她双手紧握,垂在金色皮带扣前面,头低低的。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史密森先生?” 看来地址不是她寄的。她一点不领情。她这句问话和以前有一次她突然来找他时他对她的问话完全相同,只是他忘记了这一点。但是他已经意识到,现在他们的地位奇怪地颠倒过来了。现在他成了哀求者,她还不乐意听呢。 “有人告诉我的律师,说你住在这里。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 “你的律师?” “你不知道我和弗里曼小姐解除婚约的事吗?” 现在轮到她震惊了。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他的双眼,想看出个究竟来,最后她把头低下了。看来她真的不知道。他向她逼近一步,低声说:? “伦敦的每一个角落我都找遍了。每个月登一次广告,希望……” 这时他们俩都低头望着两人之间的地面,望着铺在楼梯平台上的漂亮土耳其地毯。他努力保持用正常的声音说话。 “我看出你……”他一时词穷,他的意思是要说她完全变了。 她说,“生活善待了我。” “那边那位绅士——他不是……” 尽管他没有说出名字,眼睛里还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她还是点头表示回答。 “这幢房子属于……” 他的声调中明显含有责备之意,她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他脑子里仍然藏着一些偶然听到的蜚短流长,不是说他在房间里看到的那个人,而是说他在楼下看到的那个人的。萨拉没有任何预示径直朝通向楼上的楼梯走去。查尔斯一下愣住了。她略微犹豫地朝下看了他一眼。 “请跟我来。” 他跟着她上了楼。她走进一间面北的房间,底下就是大花园。那是一间艺术家的画室。门边的桌上乱七八糟放着许多画。画架上是一幅刚开始的油画,只有一些基础线条,好像是要画成一个伤心低头的少妇,她的头后有淡淡勾勒出来的枝叶。别的油画靠在墙上。另一面墙上有一排钩,上面挂着五彩缤纷的女服、围巾和披肩。一只大陶罐。几张桌子都放满了东西,有软管颜料、画笔、调色盘等。一件浅浮雕,几尊小雕塑,一只瓮插上宽叶香蒲。似乎很难找到一平方英尺没有摆东西的地方。 萨拉站在一扇窗前,背对着他。 “我给他当文书,是他的助手。” “你还当他的模特?” “有时候。” “我看出来了。” 其实他什么也没看出来,或者说他只用眼角看到门边桌上有一幅速写,画的是一个裸女,腰部以上赤裸,双手捧着一只细颈椭圆土罐置于髋部。脸不像是萨拉的,但是因为选取的角度的关系,他也不能肯定就一定不是。 “自从你离开埃克塞特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才住了一年。” 他心里很想问她一些问题,比如他们是怎样相遇的,他们住在一起有什么条件。但是他犹豫不定,随后把帽子、手杖和手套放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此时她的一头秀发尽显风采,几乎垂到腰际。她的个头仿佛比他记忆中的小了,比以前纤弱了。一只鸽子拍打着翅膀停在她面前的窗沿上,受了惊又悄悄飞走了。楼下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底下几个男人走的时候,边走边低声谈话。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房间。他们之间隔着一切。沉默令人难以忍受。 他此行的目的是要把她从贫穷中救出来,让她不必在刻薄的人家干刻薄的工作。他可以说是全副武装,做了充分准备,要来杀死恶龙,可是眼前的女子却打破了一切常规,没有锁链,没有哭泣,没有伸手乞求帮助。他倒像是来参加一个正式晚会,一次化装舞会。 “他知道你未婚吗?” “我冒充寡妇。” 他的下一个问题提得很笨拙,但此时他已丧失了一切谈话技巧。 “我相信他一定是死了老婆?” “的确死了,但在他的心中她还活着。” “他尚未再婚吗?” “他和他的兄弟共住这幢房子。”接着她又说出另一个也住在这里的人的名字。她列举这么多人住在一起,仿佛是为了暗示查尔斯几乎没有掩饰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但是她补充的那个名字,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任何一个体面的维多利亚时代人极可能听了会非常反感。他的诗歌所引发的巨大恐惧早已由约翰·莫利公开道出,约翰·莫利堪称是一位天生要成为时代发言人的杰出人物。查尔斯还记得他的谴责中最核心的一句话:“属于一群色情狂的好色桂冠诗人”。他就是房子的主人!他不是听说过他吸鸦片吗?如果把领他上楼的姑娘也算进去,查尔斯马上想到,他们在一起淫乱的不止四个人,而是五个人。但是从外表看,萨拉没有任何纵欲的迹象。如果把诗人作为比照,反而可以证明她的清纯。他从门缝里看见的那位著名演讲家兼评论家,虽然他的想法有些夸张,但在当时受到广泛的尊重和崇敬则是毫无疑义的,他到这样一个罪恶的魔窟来干什么呢? 以上我是在过分强调查尔斯的思想中比较坏的一面,即有点儿像莫利的、随波逐流的一面;其实他那比较好的一面,即以前曾使他能一眼看穿莱姆镇人对她的真实天性怀有恶意的一面,正在竭力排除他的各种怀疑。 他开始用平静的声音解释自己的行为,同时在他头脑中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咒骂他解释得过于拘谨,咒骂他心中有一个障碍,使他不能向她倾诉自己无数个孤寂难熬的日日夜夜,不能对她说她的灵魂一直伴随着他,在他上方,在他面前……还有眼泪,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诉说自己伤心落泪。他对她说了那天晚上在埃克塞特发生的事、他的决定,还有萨姆的恶劣背叛。 他先前曾希望她能转过身来。但是她一直俯视着下面的青草绿叶,背对着他,使他看不见她的脸。花园里的青葱草木间有孩子在嬉戏。他静默下来,走到她的身后。 “我所说的一切你都不在乎吗?” “我很在乎。太在乎了,我……” 他轻柔地说,“请你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该怎么说好。” 她走开去,仿佛靠得太近无法看他。只有当她挪到了画架旁,她才壮起胆子望着他。 她喃喃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是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一丝他渴望得到的感激之情。残酷的事实是,只有感到困惑的那种坦率。 “你说过你爱我。你给了我一个女人能拿出的最大证据……证明当时支配我们的绝不是一般的相互同情和吸引。” “这个我不否认。” 他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受伤害的怨恨神情。她在他面前低下了头。房间里又恢复了静寂。查尔斯转身面向窗口。 “但是你已经找到了更新的、更加热切的感情。” “我没有想到还会再见到你。” “这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让自己为不可能实现的事情而悔恨。” “这照样没有——” “史密森先生,我不是他的情妇。如果你了解他,如果你知道他私生活的悲剧……你就不会这样……”但是她这句话没有讲完。他想得太多了。他的双手攥得紧紧的,指关节发白,面孔也涨得通红。又是沉默。过后她不紧不慢地说,“我的确找到了新的感情,但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感情。” “你再次见到我的时候显然十分尴尬,对此我又该如何解释呢?”她一声不吭。“尽管我很乐意想象是因为你现在有了……一群朋友,他们比我更有趣更逗乐,我无论如何也装不出那种样子来。”但他急急忙忙又补充了一句,“是你迫使我用我所讨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的。”她仍旧一声不吭。他转过身,正视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是我自己变成了一个厌恶人类者。” 他这种诚实的态度效果不错。她迅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并非完全没有关心的成分。她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下了决心。 “我无意把你搞成这样。我的本意是要把事情做到最好。我滥用了你的信任,你的慷慨大方,我,是的,是我勾引了你,把自己强加给你,而且是在知道你已经对别人承担了义务的情况下。当时我真的很疯狂。直到在埃克塞特的那一天,我才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当时不管你认为我多坏都是对的。”她停下来,他等待着。“在那之后,我看见了艺术家在销毁自己的作品,在业余爱好者眼里,那些作品堪称完美无缺。我曾经反对他们这样做。他们告诉我,一个艺术家如果不能用最严厉的眼光来评判自己的作品,他就不配当一个艺术家。我相信这句话是对的。我认为,我毁掉我们之间已经开始的爱情也是对的,因为其中有虚假的成分,一种——” “这不能怪我。” “对,是不能怪你。”她停了一下,用更加温柔的口气说,“史密森先生,最近我注意到拉斯金先生有一句话。他谈的是关于概念的不一致问题。他的话意思是,自然的东西被人造的东西玷污了,纯洁的东西被不纯洁的东西玷污了。我认为,两年前发生的情况也是如此。”她把声音压得更低,“我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我心里非常清楚。” 他重又觉得她有一种他们两人在智力上应该平等的概念。他也看到了他们之间一贯存在的不和谐现象: 他的语言过于拘谨——最糟糕的例子就是他写的那封情书,好在她从未发现过——而她的语言则是直截了当。两种语言暴露出,在一方是一种虚伪,一种愚蠢的拘谨——但是她刚刚说过,那是一种人为制造的观念——在另一方则是思想与判断的实在与纯洁。两者之间的差别有如书本的一页简单的版权页和一页诺埃尔·汉弗莱斯精心装饰的版面之间的差别,后者采用涡卷形花体字,经过精心制作,像洛可可式建筑装饰一样烦琐,空洞,令人生厌。这就是他们之间真正不一致之处,尽管她很宽容——也可以说是急于想摆脱他——对此努力加以掩盖。 “我可以借用你的比喻吗?把你称之为观念中自然和纯洁的部分重新再捡起来?” “恐怕不行了。” 但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当我得知找到你的消息时,我远在四千英里之外。那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一次对话。你……你不能用评论艺术的语言来回答我,无论它有多么贴切。” “我所说的话同样适用于生活。” “你是说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我不能这样说。” 她转身走开去。他又走到她背后。 “可是你必须那样说!你应该说,‘我这个人坏透了。我从来都只把他当工具使用,我随时可以把他毁灭。现在我根本不在乎他还爱着我了,那是因为他到处旅游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和我媲美的女人,只要他是和我分离的,他就是一个鬼,一个幽灵,是半人半兽。’”她低着头。他压低声音继续说,“你应该说,‘我不管他的罪过只是几个小时的犹豫不定,我不管他已经以牺牲他的美名、他的……来赎罪。’并非说这有多大关系。只要我能知道……我最亲爱的萨拉,我……我愿意牺牲一百次我所拥有的一切。” 他已经到了快要流泪的危险边缘。他试探地把一只手伸向她的肩膀,搭在上面。但是就在他的手搭上去的一瞬间,他立即感觉到她拒斥的僵硬姿态,只好把手放下。 “还有另外一个人。” “是的,是有另外一个人。” 她的脸扭向一旁,他对她怒目而视,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房门。 “请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 “重要的那件事你已经说了。” “另外一个人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 她完全换了一种新的腔调,听口气很认真,于是他伸出去取帽子的手又缩回来了。他回过头来看她。他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原来的对他充满责难的萨拉,另一个萨拉则在求他听她把话说完。他望着地面。 “你所说的那种另外一个人确实存在。他是……我在这里碰到的一个艺术家。他想和我结婚。无论作为男人还是作为艺术家,他都让我钦佩、尊重。但是我绝不会嫁给他。如果此刻我不得不在某某先生……在他和你之间做一个选择,那么,你离开这里的时候心情会好一些的。请你相信这一点。”她向他靠近了一点,十分坦率地直视他的眼睛。他不能不相信她。他又低下了头。“你们两个人共同的对手是我本人。我不想结婚。我不想结婚,因为……第一,是因为我的过去,它使我习惯了孤寂。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憎恨孤寂。在我目前所生活的环境里,要避免孤寂十分容易。我发现我很珍惜这种生活。我不想与他人分享。我喜欢保持我目前的状况,而不是一个丈夫,无论他待我多么好,多么溺爱我,必定会期待我表现得像一个妻子应该表现的那样。” “第二个原因呢?” “我的第二个原因是我的现在。以前我从来没有奢望会生活幸福。但是现在我却发现自己过得很幸福。我的工作丰富多彩,令人愉快,干起活来心情特别好,以致全然没有了一般工作的辛苦或乏味。我可以每天和天才人物一起说话。这种人也有他们的缺点,有他们的不良习气。但是他们绝不像世人所想象的那样。我在这里遇到的人,让我看到了一个靠自己的诚实努力去实现高尚目标的群体,现在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她转身走向画架,“史密森先生,我很幸福,我终于找到了,或者说我觉得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是抱着十分谦恭的心情说这样的话的。我自己没有天分,只能以谦卑的方式帮助天才们做一些很细小的事情。你可能会认为我很幸运。没有人比我自己更了解这一点。但是我认为自己得到好运就应该承担义务。我不再到别处去寻找幸福。我要把在这里的幸福看成是一种容易丢失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失去它。”她又停顿了一下,接着正面对着他说,“你想怎么看我都可以,但是我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即使有一个我所敬重的男人在求我,我也不想改变,尽管他让我内心比外表更感动,尽管他忠心耿耿地爱我,其实我不配得到他如此专一的爱。”她低下头,“我只能请求他理解我。” 有好几次查尔斯想打断她所说的这一套。其论点在他听来似乎全是异端邪说。但是,在他心灵深处对这些左道旁门的东西却越来越赞赏。她与众不同,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与众不同。他发现,伦敦和她的新生活已经使她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的词汇和口音变得高雅起来了,能明确表达自己的直觉了,洞察事物的清晰程度也有了提高。以前她漂泊不定,现在她已经确立了自己基本的生活观,明确了自己在其中的地位。看来起初他是被她漂亮的服饰误导了。此时他开始看到,服饰只不过是她新的自我认知和泰然自若的一个因素,她已经不必再依靠外表的服饰支撑门面了。他看出了这一点,而这又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他往房间中央走了几步。 “但是你总不能不考虑上帝创造女人的本意吧。本意是什么呢?我不是在说某某先生的坏话,”他指向画架上的那幅画,“……也不是说他圈子里的那些人。但是你总不能把为他们服务看得比自然法则还高吧。”他进而推销自己的优势,“我也发生了变化。我对自己有了深刻的认识,看到了自己以前虚伪的一面。我不提任何条件。现在的萨拉·伍德拉夫小姐怎样生活,将来的查尔斯·史密森太太还继续这样生活。我不禁止你继续生活在你的新天地里,继续享受其中的乐趣。我和你结婚的目的只是要让你比现在更加幸福。” 她走到窗口,而他走向画架,目光锁定在她身上。她半转过身来。 “你不理解。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人很好。但是我这个人是不可理解的。” “你忘了,你以前也对我这样说过。我认为你为此感到骄傲。” “我的意思是,甚至我本人都无法理解我自己。我无法对你说是什么原因,但是我相信我的幸福依赖于我的不理解。” 查尔斯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这简直太荒唐了。你拒绝接受我的求婚,竟然是因为我可能会使你理解你自己。” “我拒绝你,如同我拒绝另一位绅士一样,是因为你无法理解此事在我看来一点也不荒唐。” 她又转过身去,他开始看到一线希望,因为她在扯拉她面前白色的窗横档上的什么东西,像个任性的孩子因泄露了内心的秘密而感到尴尬。 “你这是说不通的。你要保留多少隐私都可以。我将把这看成是你的神圣权利。” “我怕的不是你。我怕的是你对我的爱。我很清楚,一进入爱情领域,就没有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可言了。” 他顿时觉得自己像一个因为法律文件中一句无关紧要的语句而被剥夺了财产的人,成为不合理的法律征服了合理的意图之后的受害者。但是萨拉不愿意服从理性,在感情面前倒是可能比较愿意敞开心扉。他犹豫了一下,向她靠得更近些。 “我不在的时候你很想我吗?” 她望着他,目光几乎是冷冰冰的,对这一新的进攻方式她似乎早有所料,而且几乎是抱欢迎的态度。她转过身,把目光投向花园另一边那一排房子的屋顶。 “开始挺想你的。在大约六个月之后,第一次看到你刊登的启事的时候,也很想你。” “你知道我在找你!” 但是她毫不宽容地继续往下说,“于是我不得不改变住处和姓名。我做了一些调查,才知道你没有和弗里曼小姐结婚,在那之前并不知道。” 他呆若木鸡,僵立达五秒钟之久,简直无法相信她说的话。她回头瞥了他一眼。他认为自己在她的目光中隐隐看出她心里十分高兴,看出她一直握着这张王牌——更加糟糕的是,她要等到把他那一手牌全部摸透才亮出她的王牌。她悄悄地走开去,比这一动作更为可怕的是她的沉默和明显的冷漠态度。他用目光跟随着她。也许他终于开始抓到了她的神秘所在。人类在性方面的命运已经开始出现了某种可怕的反常现象,在一场规模大得多的战斗中,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步兵,一个马前卒,而这场战斗和其他一切战斗一样,不是为爱情,而是为占有,为了争夺地盘。他还看得较深: 她并不是痛恨男人,也不是真的瞧不起他胜过瞧不起别的男人。她的各种花招只不过是她的整个武器库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实现一个更大目标的工具。他还看到更深的一层: 她现在所谓的幸福是又一谎言。在她内心深处,她仍然以同以往一样的方式在受苦,这才是她真正、最终害怕他会发现的秘密。 沉默。“这么说你不仅毁了我的一生,你还以此为乐。” “我知道这样的见面只能带来不愉快。” “我认为你在撒谎。我认为你是一想到我在遭罪便暗自高兴。我认为是你把那封信寄给我的律师的。”她用目光向他表示断然否认,他冷漠地做了个鬼脸以示回敬。“你忘了,我付出了代价现在才知道,为了实现你的目标,你可以做出多么精彩的表演。我能猜出你为什么要把我招来给我最后的一击。现在你找到了一个新的受害者。你可以最后一次利用我来发泄一下你对男性永远无法平息的女人不该有的仇恨……现在你该打发我走了。” “你错看我了。” 但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太镇静从容了,仿佛他的一切指责对于她都不起作用,甚至,在她内心深处,她倒是很欣赏这些指责。他非常痛苦地摇了摇头。 “不。我说的没错。你不仅把匕首插入我的胸膛,而且还扭转它来取乐。”这时她凝目注视着他,仿佛被施了催眠术似的身不由己,像一个桀骜不驯的罪犯在等候判决。他终于做出了宣判,“总有一天,你会被召去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如果上天还有正义——你所受的惩罚将超过永恒。” 这像是传奇剧里的语言,但是有时候语言背后的感情深度比语言本身更重要——这些话是查尔斯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和绝望说出来的。在语言背后让人感受到的不是传奇剧,而是悲剧。她持续凝视着他许久,看出了他灵魂中可怕的暴怒。她十分突然地低下了头。 他最后又迟疑了一秒钟。他的脸像即将崩溃但暂时维持着的堤坝;他心里的诅咒太强烈了,随时可能爆发出来,冲毁堤坝奔泻而下。但是他突然咬紧牙关,转身急步走向门口,就像她刚才现出负罪神色时一样突然。 她用一手提起裙子向他追来。他听到声音忽地转过身子,她一时不知所措。但是没等他继续往前走,她已经迅速抢在他前面赶到门口。他发现自己的出路被她堵住了。 “你这样看我,我不能让你走。” 她的胸脯隆起,仿佛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她的目光锁定他的双眼,似乎想凭借坦率的目光暂时把他留住。但是当他做出一个愤怒的手势的时候,她还是开口说话了。 “这屋里有一位女士认识我,她比世界上任何人更了解我。她想见你。我求你让她如愿以偿。她能把我的真实天性……解释得比我自己更清楚。她会向你解释,我对你的态度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恶。” 他的眼睛里怒火燃烧,目光灼灼直逼她的双眼,仿佛此刻就要让那堤坝崩塌一样。你可以看得出他在艰难地竭力控制自己,强压怒火,恢复冷静,他做到了。 “你竟然认为一个与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能为你的行为辩解,这实在让我太吃惊了。现在——” “她在等你。她知道你在这里。” “就是女王本人来了我也不理她。我不见她。” “我会不在场的。” 她的两颊涨得通红,几乎和查尔斯的脸一样红。在他的一生中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真想用暴力来对付面前这个女人。 “给我站一边去!” 可是她摇头。此时斗嘴已无济于事,现在他们面临的是一个斗志的问题了。她表面上很紧张,近乎可悲,然而,她的眼睛里不断闪现出奇异的光:发生过什么事情了,有一股看不见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阴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她用目光盯住他,仿佛有把握已经使他不能再向自己逼近了。她有点害怕,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她没有敌意。在她的外表下面,仿佛剩下的只有纯粹的好奇了: 想看看一个实验的结果。查尔斯开始动摇了。他垂下了目光。他知道,自己虽然暴跳如雷,但心里还是爱着她的。她就是这样,你已经失去了她,但却永远忘不了她。他望着她腹部的金色皮带扣说道:? “对此我该作何理解呢?” “一个不那么高尚的绅士也许早些时候已经猜了出来的东西。” 他在她的眼睛里仔细搜寻。里面还有一丝笑意吗?不,不可能有。的确没有。她继续用谜一样的目光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她离开房门,穿过房间,到了壁炉旁的拉铃索旁。这时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走了,可是他却不动,一直注视着她。“一个不那么高尚的绅士……”现在她又要想拿什么新的巨大的罪名来威胁他了!另一个女人,认识她,比……更理解她……对男人的那种仇恨……这屋里住着……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她抓住拉铃索末端的铜制球形把手使劲拉了一下,又朝他走了过来。 “她马上就来。”萨拉把门打开,斜视了他一眼,“我求你听她把话说完……并看在她的身份和年龄的份上给予她应有的尊重。” 她走了。但是她临走前最后的话留下了重要的线索。他立刻猜出即将见到的人会是谁了。一定是她的雇主的姐妹,女诗人(我不再隐藏她们的名字了)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小姐。肯定没错!他虽很少读她的诗,但是,不是每一次读都会发现她的诗中有一种不可理解的神秘主义吗?都会发现一种充满激情的朦胧,一种思想过于内向的和非常错综复杂的女性心态和感觉吗?坦率地说,这是十分荒唐地模糊了人爱和神爱的界限! 他大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萨拉站在楼梯平台另一端的一个门口,正要走进去。她回过头来看他,他张嘴想说话,但此时下面有了声响,有人上楼来了。萨拉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让他别说话,径自走进房间里去不见了。 查尔斯犹豫了一下,重新回到画室里,走到窗前。现在他终于明白,萨拉会有那样的人生哲学该怪谁了——就是那个曾被《笨拙》杂志称为呜咽抽泣的女修道院院长的人,那个被称为拉斐尔前派兄弟会的歇斯底里老处女的人。他真不该回来,为此他后悔极了!他要是事先多做些调查,就不至于陷入目前这样的可悲处境了!但是他已经来了。他突然,带着一点冷酷的自鸣得意,下决心不让女诗人随心所欲地摆布。在她眼里,他可能只是茫茫沙海中的一粒沙,这座异国情调花园中一棵无精打采的野草…… 有声音。他回过头,故意装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但是来者并不是罗塞蒂小姐,而是刚才领他上楼的那位姑娘,手臂上抱着个小孩子。她好像是要去托儿所,途中看到这里的门开了一道缝,便探头进来看看。她看见他独自一人,颇为惊讶。 “拉夫伍德太太走了吗?” “她对我说……有一位女士希望和我单独说几句话。已经拉铃叫她了。” 姑娘点头。“我明白了。” 但是和查尔斯的预料恰恰相反,她不但不走,还走到房间里来,把孩子放在画架旁边的地毯上。她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个布娃娃,跪下来哄孩子玩,直至孩子非常高兴才放心。她没有任何预示便突然站起来,迈开优美的步伐向房门走去。查尔斯站在一旁,表情复杂,半是气愤,半是困惑。 “我相信那位女士应该很快就会来吧?” 姑娘转过身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低头望着地毯上的孩子。 “她已经来了。” 门关上后,查尔斯盯着孩子起码看了十秒钟。这是个小女孩,黑头发,圆胖的胳膊,比婴儿稍大,但还算不上是儿童。她突然意识到查尔斯很高兴,手里拿着布娃娃向他伸过来,嘴里发出没有意义的声音。他对孩子的印象是: 一张寻常的脸,严肃的灰色虹膜,有一种怯生生的疑惑,不能肯定他是什么人……一秒钟后,他跪在小女孩面前的地毯上,帮助她用不稳的双腿站起来,仔细察看那张小脸,那架势就像一个考古学家刚刚出土了第一份湮没已久的古代手迹。小孩子明显表现出不喜欢他这样盯着她看个不停。也许是他把孩子脆弱的胳膊抓得太紧了。他赶紧伸手去掏怀表,以前曾有一次碰到类似的窘境,他也这样做过。这一次效果同样很好,不一会儿,她乖乖地让他抱起来。他把她抱到窗子旁的一张靠背椅上坐下。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只顾玩那块银怀表。他的注意力则集中在她脸上,她手上,她全身每一个部位。 他还回想起在这个房间里说过的每一句话。语言像闪色绸,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理解的角度。 他听见轻轻的开门声,但是他没有回头。一会儿,有一只手搭在了他坐的木椅高高的靠背上。他一声不吭,那只手的主人也没开口,孩子完全被怀表迷住了,也没有声音。远处一幢房子里,一位业余爱好者开始弹起了钢琴,可能是一位有闲的太太,但她控制不好节奏,弹得实在太差,好在距离遥远。肖邦的一支玛祖卡舞曲穿透墙壁、树叶和阳光。唯有那断断续续的乐音表明历史在进行中。否则是不可能的: 历史的进程停顿了,成了一张生动的照片。 但是小女孩厌倦了,伸手去抓她母亲的手臂。母亲把她抱过来,逗她乐,走开几步去。查尔斯凝视窗外好长时间,后来他站起来,面对萨拉和她抱着的孩子。她的眼神依然严肃,但脸上有了一丝笑意。现在,他的确是在受奚落。不过,要是事先知道的话,他会情愿长途旅行四百万公里来受这样的奚落。 孩子看到布娃娃在地板上,手往下伸。萨拉弯下身子把布娃娃捡起来给她。孩子靠在她肩上,专心玩她的布娃娃。萨拉先是注视着孩子,后来目光停在了查尔斯的脚上。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给她起了什么名字?” “拉莱格。”她讲出这个名字用的是扬抑抑格,末尾的“格”音发得很硬。她还是无法抬起眼来看他。“有一天在街上,罗塞蒂先生向我走过来。他一直在注意着我,但是我并不知道。他要求我允许他画我。当时她还没有出生。当他了解我的情况之后,他在各方面待我非常好。他主动建议给孩子起这个名字。他是她的教父。”她低声说,“我知道这有点怪。” 要说怪,查尔斯此时的感觉才叫怪。她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就这么一件小事征求他的意见,实在是怪上加怪,这就好比在他的船触礁时有人跑来问他船舱里的家具装饰用品该用什么材料制作。尽管他仍处于麻木状态,他还是做了回答。 “这名字来自希腊文,意思是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萨拉点头,似乎是适度地感谢他为孩子的名字做出了词源解释。查尔斯的目光依然盯着她,他的桅杆在断裂,他仿佛听见即将溺死者的呼救声。他绝不宽恕她。 他听见她低声问道,“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他倒抽一口冷气,“喜欢。这名字很漂亮。” 她又低下了头。但是他无法离开,无法让自己不用目光对她提出可怕的责问,这就像砖石墙已经倒塌,有一个人却还盯着它看,庆幸自己早一步从墙下经过了,否则就被压死了。在危难之中,人类智力通常忽视并将其扔进神话杂物间的那个因素使他面前的这个人,这个双重性人物,不光有灵魂,还有了肉体。她仍然低着头,黑色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但是他还是看见,或者说是感觉到,她泪眼汪汪。他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近两三步。然后他又停住了脚步。他不能,他不能……尽管声音不高,他的话还是迸发出来了。 “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是我从来没有……”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他勉强听见她的回答。 “事情只能是这样。” 他明白了: 一切都控制在上帝手中,在上帝对他们罪行的宽恕之中。然而他仍然目光朝下盯着她掩藏着的脸。 “你说了那么多刻薄的话……来迫使我回答吗?” “那些话不得不说。” 最后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的神态是那么率真,使人简直无法注视。这样的神态我们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曾感受并分享过一两次。在这样的神态中,世界融化了,往昔消失了;在这样的时刻,当最深层次的需要得到满足时,当两人在这里手拉着手的时候,当一个人把头依偎在另一个人胸前、两人静默不语的时候,我们认识到,一切时代的支柱不可能是别的任何东西,而只能是爱。查尔斯经过了仿佛无限长的时间之后,终于打破沉默,气喘吁吁地提了一个问题。 “我还有机会理解你的谜吗?” 依偎在他胸前的头使劲地摇,默不作声。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他的嘴唇贴在她赭色的秀发上。在远处的那幢房子里,那位没有天赋的太太停止了弹琴,她无疑是被悔恨攫住了,也可能是被可怜的肖邦备受折磨的鬼魂攫住了。慈悲的静寂似乎促使拉莱格对音乐之美进行思考,并且得出了结论: 没有打击乐器,一千把小提琴的演奏会很快让人感到厌倦。她用布娃娃敲打她父亲朝下低着的脸颊,提醒他——真是及时——注意这一结论。 61 (由自然辐射引起的核素酸螺旋结构内的无序改变)与自然规律协力创造出能越来越好地适合生存的生命形态。 ——马丁·加德纳《灵巧的宇宙》,1967 真正的虔诚在于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做。 ——马修·阿诺德《札记》,1868 在小说家的创作手法中,有一条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规则: 一部小说行将结束时,除了十分无关紧要的人物以外,绝不介绍任何新人物。我希望,引入拉莱格能得到你的谅解。但是在上一个场景中,还出现了一个从外表看极端重要的人物,他靠在河堤挡墙上,对面即是但丁·加百利·罗塞蒂先生(顺便提一句,他是吞食三氯乙醛而死的,不是鸦片)的住宅切恩路十六号。乍一看,这似乎严重违背了上述创作规则。我本来并不想把他扯进来,但他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物,出门非坐头等车厢不可,在他眼里第一是唯一的代名词,简而言之,他满脑子装的都是第一。因为我这个人不喜欢干预他人的天性(即便这是最坏的天性),于是他就自己闯进来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带着他的真实面目闯进来的。我不必费力解释你也能明白,这意思就是说我以前也写到过他,但那时写的不是他的真实面目,因此他也就不是什么新人物了。但是你可以放心,无论他如何打扮,他都是个非常次要的人物,其实和伽马射线的微粒一样细小。 他的真实面目……他的真面目并不可爱。他那族长式的浓密大胡子已经剪短了,法国化了,看上去倒像是纨绔子弟。再看他的衣着,一件夏季西装背心绣得花里胡哨,手指上戴着三个戒指,琥珀烟嘴上插着一支细长雪茄,孔雀石头的手杖,这一身打扮显然带有炫耀的色彩。他那副模样很像是一个改行搞大歌剧的牧师,而且改行以后干得比以前好得多。总之,他比一个成功的歌剧院经理还神气。 他漫不经心地靠在河堤挡墙上,用戴着戒指的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轻轻夹了一下鼻尖,给人的印象是他有些忍俊不禁。他回头朝罗塞蒂的房子望去,看他那神情,仿佛那房子就是他的,是他刚买的一座新剧院,他有信心让它场场满座。在这方面他没有什么变化: 他显然把这个世界看成是他的,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占有和使用。 现在他挺直了身子。在切尔西区闲逛只是一个愉快的插曲,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他掏出怀表——宝玑牌的,从另一条金链上的一大串钥匙中挑出一把小的,把时间做了一点小调整。他的表好像是快了一刻钟,出自名家之手的怀表,误差如此之大,的确非常奇怪。更加奇怪的是,那里根本找不到一只可供他校正怀表误差的钟。但是原因也许是可以猜出来的。他是在为赴下一次约会迟到制造借口,手段可谓卑鄙。有一种商界巨头甚至不能容忍在最细小的问题上出差错。 距他百码开外有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在恭候,他神气活现地朝马车挥舞手杖示意,马车随即轻快地来到他身边。一个男仆跳下来打开车门。经理上了马车,坐下来,舒展地歪在深红色的皮靠背上。男仆送上车毯,上面绣着用他的姓名首字母组成的花押字,他示意不要。男仆关上车门,向主人鞠了一躬,爬上车顶和另一个仆人坐在一起。主人高喊开车,车夫用鞭柄触了一下有花结的帽子。 马车轻快地开走了。 “不。我说的没错。你不仅把匕首插入我的胸膛,而且还不断扭转它取乐。”这时她凝目注视着他,仿佛被施了催眠术似的,身不由己,活像一个桀骜不驯的罪犯在等候判决。他终于做出了宣判,“总有一天,你会被召去解释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狠心。如果上天还有正义:你所受的惩罚将超过永恒。” 他最后又迟疑了一秒钟,他的脸像正在崩溃而勉力支撑的堤坝,诅咒之潮压力太大,随时可能冲毁堤坝奔泻而下。但是他突然咬紧牙关,转身急步走向门口,动作之突然可与她先前蓦地现出负罪神色相比。 “史密森先生!” 他继续往前走了一两步,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摆出一副绝不宽恕的架势,狠狠地盯着他面前的房门。他听见她的衣服发出的轻微声。她就站在他的背后。 “这不是证明我刚才的话说对了吗?我们最好永远别再见面了。” “照你的逻辑,似乎我对你的真实本性很了解。其实我并不了解。” “你能肯定吗?” “我原来以为你在莱姆镇时的女主人是一个自私而偏执的女人,现在我才明白,跟她雇用的职业女伴相比,她简直称得上是圣人。” “明知我不能像一个妻子那样去爱你,却说你可以娶我,这样做就不自私了吗?” 查尔斯冷冷看了她一眼,“你曾经说过,我是你最后的依靠,是你生活中仅存的希望。现在我们的处境颠倒过来了。你没有时间理会我了。很好。但是你不要为你自己狡辩,这样做只能给你已经造成的巨大伤害再添一层恶意。” 这就是他始终在考虑的对她的驳斥,既是最有力的,也是最可鄙的。当他把自己的论点说出来的时候,他无法掩盖自己在颤抖,无法掩盖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至少表明他愤怒到了极点。他十分痛苦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强使自己走上前去开门。 “史密森先生!” 现在他又感觉到她用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又一次迈不开步子了,他恨她那只手,恨自己软弱,竟然被她的一只手搞得不能动弹。她似乎想用这个动作来告诉他她不能用语言表达的东西。也许只不过是表示遗憾或者道歉罢了。如果真是如此,她的手一碰到他马上就会抽回去的,可是她这一手不但在心理上而且在肉体上都把他留住了。他十分缓慢地回过头来望着她,使他大为震惊的是她的眼睛里(如果不是嘴角的话)竟然有一丝笑意,他以前也见到过,很奇特,是在他们差点让萨姆和玛丽撞上的时候。这是在讽刺他吗,告诉他对待生活不要太认真吗?是对他的不幸进行最后一次幸灾乐祸的嘲笑吗?果真如此的话,当他用痛苦的、完全不带幽默的目光探察她的时候,她的手也早该放下来了。可是他感到自己胳膊上的压力仍然存在。她仿佛是在说,瞧,难道你就看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仍然存在吗? 他终于明白了。他低头看她那只手,然后又抬起头来看她的脸。她的双颊慢慢红了起来,眼睛里的笑意也消失了,这似乎就是她做出的回答。她把手放下来,收回到她的体侧。他们继续相互盯着对方,仿佛他们的衣服突然间全都掉光了,两人赤身裸体互相面对,但是在他看来,这种裸体与性欲无关,它是医学临床裸体,隐藏的癌肿终于令人厌恶地暴露无遗。他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到她的真实意图,但是他只找到了一种精神,一种除了它自身以外一切都准备放弃掉的精神——为了保存它自身的完整,准备放弃真理,放弃感情,甚至放弃女人的端庄稳重。在这种可能出现的最后牺牲面前,他一时间受到了诱惑。现在他看清楚了,她使的这一招是虚的,背后隐藏着恐惧,如果接受她的柏拉图式——即使是再多一天亲密,永不真心奉献——的友谊,将会对她造成极大的伤害。 但是他刚认清这一切,马上就看出了这样一种安排的实质:他在这幢邪恶之宅将成为众人私下嘲弄的对象、一个小心翼翼的求爱者、一头宠物驴。他还看到了自己确实比她优越的地方: 不是出身或教育方面的优越,也不是智力或性别上的优越,而在于一种让步的能力,同时也是一种绝不做可耻让步的能力。她的让步是为了占有,占有他——或许是因为他的奇特魅力,或许是因为占有别人对于她极其重要,非不断反复占有不可,只靠征服一次绝对满足不了她的要求,还可能是因为……这是他无法知道的,永远无法知道——占有他是不够的。 他终于看出她知道他会拒绝。她从一开始就在操纵他。她要操纵到底。 他最后瞥了她一眼,以示愤怒拒绝,然后就离开了房间。她不再试图留住他。他目光直视前方,仿佛他所经之处两面墙上挂着的图画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他是走上断头台的最后一个老实人。他很想哭。但是只要他还在那幢房子里,说什么他也不会哭,也不会喊。他下楼来到门厅的时候,先前领他上楼的那个姑娘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小孩。她张口想说什么。查尔斯狂野而冰冷的目光制止了她。他离开了那座房子。 到了大门口,未来变成了现在,他觉得自己不知往何处去。他仿佛重新出生了一次,尽管他有成年人的各种能力和记忆,但却像婴儿一样软弱无能,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一切都得从头学起!他斜穿马路,漫无目的地朝着河堤走去,一次也没回头。河堤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一辆马车在行驶,等他走到河堤挡墙时,马车已拐弯不见了。 不知为什么他俯视着灰色的泰晤士河,时逢涨潮,河面离他很近。这意味着他必须重返美国;意味着三十四年努力奋斗往上爬全部付诸东流:一切都成了徒劳,徒劳,徒劳,所有高贵的社会地位丧失了;这也意味着——对此他确信不疑,他必须和她一样在心灵上过完全孤独的生活;这还意味着,当它所意味着的所有一切,包括未来的和过去的,像可怕的雪崩一样开始向他压下来的时候,他确曾转身回头遥望他刚离开的那幢房子。楼上有一扇窗户敞开着,白色的网眼窗帘仿佛刚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但这看起来只是五月微风懒散地吹拂。因为萨拉还在画室里,俯视着下面的花园,看着一个孩子,一个年轻妇女,她也许是孩子的母亲,正坐在草地上忙着编一个雏菊花环。萨拉的眼里有泪水吗?距离太远了,我看不清楚。而因为窗玻璃在夏季的阳光照射下十分耀眼,此刻她好像只是灯光后面的一个影子。 当然,你可能会认为,查尔斯没有接受萨拉用手拉住他所包含的深意,是他干的最后一件蠢事。萨拉的动作至少暴露出她的态度不够坚定。你可能会认为她是对的: 她为捍卫自己的领域而战,是被侵略者对不断入侵的侵略者的合法反抗。但是你绝对不应该认为,他们的故事这样结尾看起来不是那么真实。 绕了一个圈子,我还是回到了我最初的原则上来: 我们只能看见本章开头的第一段引文所阐述的那种情况,世界上并不存在能干预生活的神。因此,世上只有这样的生活,即依靠我们凭借机会赋予的能力自己去创造的生活,也就是马克思给生活下的定义——人(包括女人)为追求自己的目标所采取的行动。应该用来指导这些行动的基本原则,我已经把它放在本章开头的第二段引文中,我相信我是始终让萨拉的行动受这一原则支配的。现代的存在主义者无疑会用“博爱”或“真诚”取代“虔诚”,但是他会认识到阿诺德的意图。 生活之河,充满了神秘的法则和神秘的选择,流经荒凉的河堤向前而去。查尔斯现在开始在上面踱步的则是另一道无人的大堤,他仿佛是走在一个看不见的炮架后面,而炮架上却躺着他自己的尸体。他是在走向死亡吗?他马上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我认为不是,因为他终于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一丝信心,那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他可以以此为基础重新构筑自己的生活。他已经开始认识到——尽管他仍然痛苦地加以否认,而且他眼中的泪水也支持他的否认,虽然萨拉在某些方面似乎非常适合扮演斯芬克司的角色,但是生活毕竟不是一种象征,不是猜一次错一次的谜,不应该只以一种心态对待生活,不应该掷输一次骰子就放弃。不管城市生活如何无情,多么匮乏、空虚、无望,都应该忍受下去。总有一天,生活之河会重新奔流,最终注入深不可测的、带有咸味的、遥远的大海。 后记 《法国中尉的女人》全书六十一章,每章前面均有一条或几条引文,由钱鸿嘉先生译出。特此致谢。 陈安全 2001年10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