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限期十四天 作者:塞西莉亚·艾亨 内容简介 若无明日,我们将置身何处?除了当下,我们别无他物。 以拯救他人为己任的克莉斯汀,一天深夜在一座大桥上偶遇为情所困、想要自杀的亚当。为了让他回头,克莉斯汀对他许下一个疯狂的诺言在他三十五岁生日到来之前,她一定会让他看见活着是多么值得。 十四天克莉斯汀只有十四天的时间来实现她的诺言。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疯狂大行动就此开始:大逃亡、送匿名的旧礼物、深夜远足然而,一切有可能变得更好,也有可能变得更糟。一次次冒险无意中撕开了克莉斯汀的伤心过往。终于找回笑容的亚当,又是否已然真正痊愈? 时钟滴答,分秒不停。他们谁也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最后一天,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1.如何说服男人 据说闪电绝不会两次都击中同一个地方。错!虽然人们是这么说来着,但事实绝非如此。 由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资助的一些科学家发现,云地闪电击中的主要就是地面上那么一两个地方,每个地方被击中的概率比人们想象的要高百分之四十五左右。但人们其实是想说,闪电绝不会在不同时刻击中同一个地方。不过这种说法也不对。虽然人被闪电击中的概率是三千分之一,可是弗吉尼亚州一个叫罗伊·克利夫兰·沙利文的公园管理员就在1942年到1977年间被闪电击中了七次,而他每次都活了下来。但是在七十一岁的时候,他却朝自己肚子开了一枪,了结了此生,据说这是因为他陷入了一场单相思。如果人们不用闪电作比喻,而是直截了当,那就会这么说:概率极小的事不会在一个人身上发生两次。这么说还是不对。如果罗伊确实是因为单相思自杀的,那他就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心碎这种典型的伤心事,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概率是极小极小的。我今天想要讲述的故事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两个小概率事件中的第一个。 都柏林的12月天寒地冻,半夜11点,我不知置身何处。这不是指我的心理状态,不过这么说也行;因为我确实没来过这地方。冰冷的风在那些废弃的房屋间呼啸,在破损的窗户和随风摆动的脚手架的映衬下,整个气氛显得诡异神秘。由于还没装上窗户,墙上就留了些黑漆漆的洞,未完工的路面尽是些吓人的坑洞和翻起来的石板,阳台和出口处杂乱地堆放着管子,一些线缆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一头也没接上,这里简直就是上演一出悲剧的绝好地点。用不着侵肌寒风,光是这样的环境,就足以让我颤抖不已了。这些房子本应住满了人——他们此时应该已关了灯,拉下窗帘,安然入睡——可现在它们却毫无生机。当初,南都柏林郡的地产商高价卖掉了这些房子,虚情假意地向业主们许诺下奢华的生活,结果却连消防设施都未安装,业主们的生命随时都会受到威胁,所以人们只能从这里搬了出去。 我本不应该到这儿来的。这有非法入侵之嫌,不过我应该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这样做的危险性。对于普通人来讲,这样做会招人讨厌的,我本应转身,沿原路返回。虽然我对这些心知肚明,但仍然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45分钟后,我回到了外边,按照999接线员的指示,哆哆嗦嗦地等着警察。我远远地就看到救护车的车灯,后面跟着一辆不起眼的警车。马奎尔警探从车里跳了出来,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说不上憔悴,但面容冷峻。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是个难缠的人——好像心里始终憋着一股火儿,随时准备跳起来教训人。虽然总体来讲,他看起来像是个酷酷的摇滚乐队成员,但实际却是一个四十七岁的当班警探。一想到这儿,他那时髦的范儿就变得对我毫无吸引力了,不过,他的外表倒是能显出这件事的严重性。在把他们带到西蒙住的地方之后,我又回到外边,等着向他们讲述刚才发生的事。 我告诉马奎尔警探,我在房子里遇到了三十六岁的西蒙·康威。当时,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他和其他五十个住户都从住宅楼里被疏散了出来。西蒙说得最多的是自己缺钱,又要给这个不允许他住进去的公寓付贷款,地方法院还可能会判决不再为他支付替代住房,而且自己还刚失业。我把我和西蒙的谈话内容告诉了马奎尔警探,但由于已经记不清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于是就不停地在觉得说了什么和实际上说了什么之间来回变换说辞。 是这样的,我当时碰到西蒙·康威时,他正拿着一把枪。虽然在他被遗弃的家中碰到我让他吃惊,但在这儿碰到他,我更吃惊。他以为我是警察派过来跟他谈话的,我给他说自己跟警察没关系。我想给他留下这样的印象,就是我的很多朋友就在隔壁。当时,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挥舞着那把黑色的枪。我费了好大劲才不做出躲闪的动作,还强压着自己想逃离这间屋子的冲动。虽然内心惊慌,但我试着安抚他,让他放下枪。我们谈了他的孩子,我尽力让他看到黑暗生活中的一丝曙光,还说服西蒙把枪放到厨房的洗手台上,然后我就报了警。当我挂掉电话后,发生了一些事。我说的话——虽然没说错,但我现在意识到我当时不应该说的——导致了一些事。 西蒙看着我,我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在看我。他的脸色忽然变了。我警觉起来,但在我有机会说或做任何事之前,他拿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头。枪响了。 2.如何离开你的丈夫 有时,当你看过或经历过一些非常真实的事情后,会想撕下自己的伪装。你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一个吹牛皮的人。这些事让你想远离一切虚伪的东西,而不管这种虚伪的东西是无意为之、没有什么伤害性的,还是某些更严重的,比如婚姻。我就有这种感觉。 如果一个人看到别人的婚姻行将结束时心中却羡慕不已,那这个人肯定清楚自己的婚姻也出状况了。这正是我过去几个月心理状态的写照:我对这件事似知非知。而当婚姻结束时,我才发现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婚姻有问题。当我沐浴爱河时,心中充满了幸福和希望。虽说积极的心态能成事儿,但美满的婚姻可不能只靠空想。经历了“西蒙·康威事件”(我自己这么说)之后,我算是把眼睛擦亮了。我经历了生活中最真实的一件事,那让我不再虚伪,让我想过得真实,真诚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我的姐姐布伦达相信,我的婚姻之所以破裂,是一种所谓的创伤后心理压力造成的,所以她恳求我找人谈谈。我告诉她我早就开始谈了,而且现在还在谈着。西蒙这件事实际上是让我提前茅塞顿开。布伦达当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她想说的是让我跟某些专业人士谈谈,而不是周三半夜在她厨房里说些醉后胡话。 在发生这件事之前,我的丈夫巴瑞一直都是理解和支持我的。他也以为我是由于西蒙的自杀才突然做出这个决定的。可就在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家时,他才意识到我是认真的,于是他立即开始用最肮脏的言语咒骂我。我倒不怪他,虽然他骂我是肥婆,而我并不胖,也从没胖过。不过,他吃惊地发现,我对他妈妈的感情比他想象的要深。和他一样,其他人都搞糊涂了,都没法相信我做的这个决定,我理解。这主要是因为我以前将自己的苦恼藏得太深了,而且我是在这个当口上做的决定。 发生西蒙·康威事件的那天晚上,我意识到自己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在我第二次给警察打电话录了口供并喝了一杯从当地的Euro Spar①买来的塑料杯装奶茶后,开车回了家,做了四件事。首先,好好洗了个澡,免得在身上留下现场的什么东西;其次,翻看了一下已经读过很多遍的《如何离开你的丈夫(在不伤害他的前提下)》的内容;再其次,用一杯咖啡和一片吐司叫醒老公,告诉他我们的婚姻结束了;最后,在他问我时,我告诉他自己刚看到一个人开枪自杀了。在给巴瑞讲的时候,他问得最多的反倒不是我结束婚姻的原因,而是那人怎么自杀的。 他之后的所作所为让我颇感意外,而意外的程度又让我自己大吃一惊,因为我曾以为自己对这种事情是无所不知的。我之前是研究过这一人生大考题的,并且读过这方面的书。这些书描述了在决定终止婚姻关系时夫妻双方各自会有和能有什么感觉—— 我这么做只是提前了解,做个准备,以便确定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我有些朋友离婚了,然后我用整晚整晚的时间听着男女双方各自对我倾诉。但我从没想到自己的老公会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现在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冷漠、尖酸刻薄、心肠歹毒。本来是我们两个人住的公寓,现在变成他一个人的了;他不让我踏进屋里半步。本来是我们两个人用的车,现在也变成他一个人的了,根本就不让我用。还有本来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其他东西,他都竭尽全力一个人占尽。甚至对于那些他不想要的东西,也是这种态度。用他的原话说,如果我们有孩子,那他就绝不会让我再看到孩子一眼。他明确地说咖啡机是他的,不准我碰意大利咖啡杯,绝不让我染指烤面包机,而且还因为我用了一下水壶而对我破口大骂。我允许他把厨房当作自己的地盘,还允许他把起居室、卧室归为己有,甚至容忍他在我小便时对着我大喊大叫。我尽力保持自己的耐心和宽容。我一直是个很好的听众,可以听他说,而对解释自己这件事从来不在行。可让我意外的是他又要让我解释。我敢肯定,在内心深处,他也感到我们的婚姻出了问题,但由于他太在乎自己,所以就忘了这样一个事实:很多情况下,因为一些事情在开始时就出现了问题,我和他一样都感到被困在其中无法自拔。但由于愤怒,他就变得蛮不讲理了。不管怎么说吧,他已经是这样了,所以,我希望,在他的气消了以后,能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我知道自己有理,但一想到自己对巴瑞做的事,便心疼得不能自持。而且,没有成功劝阻一个人开枪自杀这件事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而现在,我感觉好像已经有几个星期根本没合眼了。 “奥斯卡,”我给坐在桌对面扶手椅里的客户说道,“公交车司机不想杀你。” “他就是想杀我。他恨我。你是没见过他,没见过他是怎么打量我的,所以你才不知道。” “那你觉得为什么公交车司机想杀你呢?” 他耸了耸肩,“车一停,他就把车门打开,然后就那么瞪着我。” “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如果我上车,他就什么都不说。如果不上,他就会对着我嘟囔一通。” “你有时不上车?” 他翻了下白眼,看着自己的手指。“有时我的座位被占了。” “你的座位?这倒新鲜。哪儿是你的座位呢?”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所以只好承认。“这么说吧,车上的每个人都在盯着我,是吧?那一站,只有我上车,所以他们全都在看我。因为大家都在看我,所以我就只有坐在司机后面的那个座位上。就是过道上那些对着窗户的座位,你知道吧?靠窗的座位,跟车厢里其他地方隔开的。” “你在那儿觉得安全。” “这个座位很好啊。进城的时候,我可以一路上都坐在这个座位上。但有时,会有一个女孩子坐在这里,她是个残疾人,听着iPod,唱着Steps乐队的歌,声音大得整车人都听得到。她在那儿,我就不能上车,残疾人让我紧张,而且那是我的座位,你懂吧?车不停下来,我就没法儿上车去看她是不是在那儿。所以我就得上车去看,如果她在那儿,我就下车。所以司机就恨我。”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不知道,兴许有几周了吧?” “奥斯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得重来一次。” “不用吧!”他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双手,身体猛地躬了下去,“但进城的时候,我已经有一半的路都是坐在车上了的呀。” “当心别把你对现实的焦虑放大成对未来的恐惧。得马上把这个纠正过来。这样,明天你去赶这趟公交车。上车后,随便找个空位子坐,坐一站就可以了。然后你就下车,走回家。第二天,也就是周三,你再去赶这趟公交车,随便挑个位子坐,坐两站,然后下车走回家。周四你坐三站,周五你坐四站,明白了吗?你得慢慢来,每次进步一点儿,最终你就会成功的!” 我不确定这到底是说给谁听的,他,还是我自己。 奥斯卡慢慢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 “你能行的。”我温柔地说道。 “你说得倒容易。” “对你来说确实不容易,这我理解。注意呼吸的节奏。很快,你就会发现它不是那么难了。到那时,在进城的路上你就能一直待在车上,一点儿也不害怕,而且会高高兴兴的。因为你战胜了这个巨大的挑战,最难熬的事儿很快就会变得让你无比快乐了。” 他看起来仍然犹豫不定。 “相信我。” “我是信你,但就是害怕。” “勇士并非无所畏惧,只是战胜了自己的恐惧。” “书上写的?”他朝着塞满免费阅读书籍的书架扬了扬头。 “纳尔逊·曼德拉。”我微笑着说。 “你做职介太可惜了,你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的。”他边说边从椅子里站起来。 “嗯,其实吧,我做这些不光是为你,也是为自己。如果你能在公交车上连续坐四站以上,就更可能找到工作了。”说这话时,我尽量使自己显得轻松。奥斯卡是一个十足的科学神童,我很容易给他找到工作——事实上,我给他找到过三份工作——但就因为没法儿安心坐公交车,他只能与这些工作机会失之交臂。我正努力帮他克服心中的恐惧感,这样一来,就能让他天天去上班了。他害怕学习开车,而我又没法儿教他怎么开,但他至少同意试着去克服对公共交通工具的恐惧感。我瞄了瞄他身后的时钟。“好了,跟嘉玛约约下周见面的时间吧,我希望到时听听你的进展。” 等他离开屋并关上了房门之后,我立马收起笑容,开始在书架上众多的“如何……”中翻找自己想看的那本。客户们总是对我的藏书量惊叹不已,我相信,就算只把书卖给我一个人,也能让我朋友艾米莉亚的小书店维持下去。当我迷失或需要解决客户所面临的各种问题时,我就会对这些书爱不释手,因为锦囊妙计全在里面了。过去十年,我一直梦想着写本书,但每当坐在桌前,打开电脑,准备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却只能盯着Word文档那白色的背景和闪烁的光标,毫无头绪地发愣。 我姐姐布伦达说过,我更感兴趣的其实是写书的想法,而不是实际去写本书。因为如果我真的想要写作的话,那不管写什么,自己每天都会动动笔。她说,只要是作家,不管有没有好点子,有没有纸和笔,都会有非得写点儿东西的感觉。不管钢笔是什么牌子和颜色,所喝的拿铁咖啡里是不是放够了糖,作家的写作欲望都不会受到影响。但当我坐下来开始写作时,这些东西都会影响我的思路。布伦达凡事总是想得很悲观,但这次恐怕她说对了。我是想写东西,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的能力,而且就算起了个头,恐怕到时也会发现自己没有能力写完。我把《如何写一部成功的小说》放在枕头边好几个月了,但碰都没碰一下,主要就是担心如果没法儿照着书里说的做,就意味着再也没法写书了,所以干脆就把这本书藏在床头柜里,等哪天时机成熟了再说。 我终于在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书:《如何用六种方法开除员工(插图版)》。 我不太确定插图是不是有助于理解,所以就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模仿着员工担忧的表情。我在这本书的第一页贴了张便利贴,上面写了些读书笔记,我好好地把笔记读了一下,仍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做得来。我的公司叫作罗斯职介公司,四年前开的,是个只有四人的小公司,秘书嘉玛负责公司的日常管理。我本来是不想开除她的,但由于经济压力越来越大,我不得不考虑这么做。就在我读着笔记的时候,有人敲了一下门,紧接着嘉玛就进来了。 “嘉玛!”我尖叫着,想把书藏起来,免得她看见。就在我笨手笨脚地把书塞回书架时,手一滑,书直接掉在了嘉玛的脚边。 嘉玛咯咯地笑着,弯腰把书捡了起来。但当她看到书名时,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盯着我,脸上写满惊讶、恐惧、疑惑和痛苦。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只有赶紧在脑子里搜索书里是怎么教的,像是怎么来宣布这件事、用什么话来说、该做什么样的表情,等等。结果,很多内容一下子涌入脑海:思路要清晰,将心比心,不要太情绪化,说的时候应该开诚布公……但我想得太久了,所以她已经看出来了。 “哼,你这些破书里终于有一本派上用场了。”嘉玛噙着泪,边说边把书塞到我的怀里,抓起她的包,转身冲出了办公室。 我倍感屈辱,对她最后说的话无法释怀。这些书是我的导师,而且,它们确实派上了用场。 “我是马奎尔。”电话里传来一个不友好的声音。 “马奎尔警探,我是克莉丝汀·罗斯。”我用手指堵住自己另一只耳朵,免得隔壁前台响个不停的电话干扰我。嘉玛冲出办公室后,还没回来。关于怎么安排本应由她来做的工作,我还没能和大家讨论出个结果。因为认为嘉玛是被无理解雇的,所以我的同事彼得和保罗拒绝做她的工作。不管我给他们说了多少次这只是场误会,他们都充耳不闻。“我并不想……在今天……开除她。”这么说还不如不说。 那天早上简直糟透了。虽然很明显,我需要留着嘉玛—— 我肯定她会不遗余力证明这一点的——但却囊中羞涩。巴瑞和我共有的那套房子的贷款,还得由我来还一半,而且,在我和巴瑞之间的事了结之前,我还得每个月再挤出六百欧元来租间一居室的房子。考虑到根本没人想买那套房子,我们两人都别想指望靠卖房子来得到一大笔钱,我估摸着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得吃老本儿。但就是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巴瑞还夺走了他以前给我的所有首饰,一件都不留给我。这也是那天早上我一醒来就收到的语音邮件的内容。 “什么事儿?”马奎尔兴趣索然地应道,但他还记得我的名字,这倒让我挺吃惊。 “这两周我一直在给您打电话。我还发了几条短信。” “我都收到了,这些短信弄得我没法收语音邮件了。用不着紧张。你没惹上什么麻烦。” 我完全无语了。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自己惹上了什么麻烦。“我不是为这个打电话的。” “不是吗?”他装作吃惊的样子,“说起来,你还没给我解释你晚上11点在一栋废弃的私人公寓楼里做什么呢。” 我琢磨着他的问题,没说话。几乎每个我认识的人都问过我相同的问题。那些没问我的,很明显也想知道原因,但我还没给任何人解释过。为了避免他在这件事情上把我逼得无路可退,我得赶紧换话题。 “这些天我打电话,主要是想再问问西蒙·康威的事。我想知道他的葬礼是怎么安排的。报纸上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两周了,我一直在想这事。”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生气。我给他打电话是想再问问情况,西蒙在我的生活里留下了一个大洞和无尽的问题。如果不知道那天后所发生和所说的每一件事,我就不安心。我想知道他家人的具体情况,这样就能给他们讲讲西蒙那天在我面前赞扬他们的话了,还能告诉他们西蒙有多爱他们,而且西蒙自杀跟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想看着他们的眼睛,然后告诉他们我已经尽全力劝他了。这到底是为了让他们好受点儿,还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呢?不过,怎么就不能两者兼得呢?我不想直接问马奎尔这些具体问题,显得自己迫不及待似的,反正他也不会说,但我没法对我所经历的事情视而不见。我想知道更多,我需要知道更多。 “两件事,首先,你不应该与任何受害人搅在一起。这个游戏我玩儿很久了,我……” “游戏?我亲眼看着一个人朝他自己开了一枪。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什么游戏。”我的声音变得沙哑,于是,又闭口不语了。 一阵沉默。我感到很难堪,用手捂着脸。我搞砸了。稳定一下情绪后,我清了清嗓子,“喂?” 我以为他会冷嘲热讽地说些难听的话,但并非如此。相反,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刚才跟我说话时他那边的噪音现在也消失了,我担心他那边的每个人现在都停下来听我说什么。 “你知道我们这里有人专门处理这种事情,你可以跟他们谈谈。”他一改以前的语调,温柔地说。“那天晚上我给你说过的。还给了你一张名片。还留着吗?” “我不需要跟谁谈!”我生气地叫道。 “没问题。”他卸下那副好人的面具,“你瞧,刚才被你打断了,我还没说完,没有什么葬礼的细节。根本就没有葬礼。我不知道是谁给你说这个消息的,不管是谁,他都在胡说八道。” “什么?” “胡说八道,撒谎。” “不是,我是说没有葬礼是什么意思?” 解释一些对他来讲清清楚楚的事让他恼火不已。“他没有死。至少现在还没有。他在医院里。我打听一下在哪家医院,然后打个电话,让他们知道你可以去看他了。不过,他现在处于昏迷状态,没法儿说话。” 我僵在那里,哑口无言。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还有其他事吗?”他又挪屋了,我听到门砰的一声关上,然后他又回到了那间喧闹的屋子。 我慢慢地坐进那把扶手椅里,试着理出头绪来。 有时,当亲身经历了奇迹之后,你会相信万事皆有可能。 3.如何知晓奇迹降临时以及降临后该做什么 伴着心脏监护器发出的单调的哔哔声,连在西蒙身上的呼吸机嘶嘶地响着,除此之外,病房里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与上次见面相比,现在的他看起来有天壤之别。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右脸和头上缠着绷带,左脸却透着安详,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考虑一番后,我坐在了他的左手边。 “我看到他对着自己开了一枪。”我小声地给值班护士安吉拉说,“当时,他把枪举到这儿,”我比了个动作,“然后扣动了扳机。我亲眼看到他的血溅得到处都是……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呀?” 安吉拉苦笑了一下,其实她根本算不得在笑,只是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也许是奇迹吧。” “这算什么奇迹呀?”我嘟囔道,但声音压得很低,免得西蒙听到。“我想了一遍又一遍。”我一直在读关于自杀的书。那些书上说,如果你能让打算要自杀的人理性地思考,让他们清楚地想想是不是一定要自杀,以及自杀的后果是什么,兴许他们就不再想自杀了。那些自杀的人,其实想结束的并不是自己的生命,而只是痛苦的心情。所以,如果你能帮这些人找到慰藉心灵的方法,说不定你就能让他们放弃自杀的念头。“考虑到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实际经验,我倒觉着自己做得还行,我觉得自己当时说到他心里去了,他确实被我打动了。当然,只被打动了一会儿。我是说,他当时的确是把枪放下了,还让我叫了警察,只是我确实没搞明白是什么事又让他犯了糊涂。” 安吉拉皱着眉头,像是看到或听到了些让她讨厌的事。“你得明白,这不是你造成的,对吧?” “嗯,这我知道。”我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她用关切的眼神细细地打量着我,而我却被病床右边的轮子完全吸引住了。每次挪床的时候,这轮子就在地上留下一道黑色的拖痕,地上已经有好多道痕迹了。我数着这些痕迹,想搞清楚这张床到底被挪了多少次。嗯,看来至少得有几十次了。 “有些人擅长处理这种事儿,你可以跟他们聊聊。免得憋在心里难受。” “怎么每个人都这么说呢?”我装作很轻松地笑道,可心里却憋着一股火:别老来分析我,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我烦透了!“我没事儿。” “我让你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吧。”安吉拉走开了,她白色的鞋走在地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好像她是飘走的。 我虽然来了,但还没想清楚要做什么。我本想去拉着他的手,但想想还是算了。如果他现在还有感觉的话,估计是不会想让我碰他的,说不定他还会怪我。我本来有责任阻止他自杀的,却没这么做。说不定他还希望我能够说服他,他本来眼巴巴地期望着我能说些好话,我却让他失望了。我清了清嗓子,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偷听,然后凑近他左边的耳朵,同时,又保持一段距离,免得吓着他。 “西蒙。”我轻声地喊。 我希望看到他有点儿反应。但他仍然一动不动。 “我是克莉丝汀·罗斯,我就是发生……出事的那天晚上跟你说话的那个女人。我现在坐在你身边,希望你不要介意哦。”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不放过任何声音,并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和手部动作,看他是不是生我气了。我可不想让他再遭受任何痛苦了。一切显得平静如初,于是,我坐直了身子,倍感轻松。我其实并不是在等他醒过来,因为本来就无话可说,我只想静静地待在他身边。因为只有在他身边,我才不会胡思乱想。 晚上9点钟,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但仍然没人要我离开这里。可能是对于西蒙这种病人来说,不会限定探视时间吧。他昏迷着,靠机器维持生命,情况也没什么好转的迹象。我想了想自己的生活、西蒙的生活以及我们俩的相遇如何不可挽回地改变了我们各自的生活。西蒙自杀才过去几周,但我的人生轨迹已经完全改变。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呢?这到底纯属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呢? “那天晚上你去那儿干什么呀?”巴瑞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皱着眉,疑惑地问我。他伸手摸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黑框眼镜,将它戴上,小眼睛一下子就变得很大了。那时我不知道该怎么来说,现在也是。如果直接说出来,那就太难堪了,只会让自己显得滑稽可笑——这一点我非常清楚。 想想我去那里的原因,再想想我在一栋废弃的建筑里和一个拿枪的男人打交道,这样的事实足以让我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我虽然乐于助人,但当时那么做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我自认为善于解决问题,并用这样的心态过着每一天。我相信,就算有些事儿是没法解决的,但至少可以改变它们,特别是对人的行为来说更是这样。之所以我有这样的信念,是因为我打小就有一个善于解决问题的老爸,他总是能找到问题,然后解决它们,这就是他的天性。也正因为这样,在三个女孩的母亲去世后,他才能一手把她们拉扯大。因为缺乏母亲对自己孩子所特有的直觉,而且也没有谁和他讨论这些问题,所以他会直接问我们,听我们是怎么说的,然后找到解决方法。这是他的行事风格,而且他觉得就应该为我们做这些。当时,我们三个都不到十岁,我是最小的,才四岁,父亲独自一人把我们拉扯大,保护我们不受伤害,他已经尽力了。 我开了自己的职介公司,听起来不错,不过我觉得自己倒像是个媒婆,为人们找到适合他们自己的那一份工作。不同特质的人适合在不同的公司上班,反之亦然。而且,公司本身对员工也有很多的影响,认识到这些很重要。其实有时候,这就像数学公式一样:一个工作需要找一个具有合适技能的人;而当我接触到像是奥斯卡这样的人时,为他们做的就会超出本职工作的范围。求职者的想法各不相同,有的是因为失业了,所以压力很大;有的就是想换换工作,对下一份工作充满美好的期待;还有些人,他们第一次踏入职场,满心欢喜地巴望着有个全新的开始。不管怎么说吧,每个人都在路上,而我就是他们梦想的中转站。我尽力帮助每个求职者,我觉得有责任帮这些人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位置。当然,我所说的“他们”也包括现在躺在这间病房里的西蒙·康威。 我不想让他一个人待着,反正我回到自己租的连电视都没有一台的单间里,也只有对着无趣的墙壁发呆。我有很多朋友,本想和他们待在一起,但由于他们也是巴瑞的朋友,所以他们自然也会觉得尴尬。谁也不想惹麻烦,都想保持中立,特别是现在,因为看起来整件事情都是由我造成的,是我这个坏女人伤了巴瑞的心。所以,最好还是别把他们扯进来一起受罪吧。我姐姐布伦达倒是让我过去和她一起住,可她老认为我有创伤后紧张症,整天念叨,这我可受不了。我希望能够来去自由,没人问我问题,特别是关于精神方面的问题。我想自由自在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结束了与巴瑞的婚姻。和待在其他地方相比,我现在就觉得待在重症监护室里才是最自在的。 所以,有些事我真的谁都不能说,不管是马奎尔警探还是巴瑞,抑或是我父亲以及我的那些姐姐们。我当时正在找一个能让自己感觉好点儿的地方。我是从一本叫作《如何在幸福的地方生活》的书上学的。书上说,得找一个让你神清气爽的地方,可以是能够唤起一段美好回忆的地方,也可以只是你喜欢那个地方的光线,抑或是你自己都不知怎么回事,感觉待在那里就心满意足。一旦找到那个地方,只要照着书上教的练习,你就能随时随地找回那种置身该处时所拥有的幸福感。但前提是你得先找到这个地方才行。我一直在找,这就是那天晚上我遇到西蒙·康威时正在做的事。我要找的其实不是那栋楼,而是在那个地方变成建筑工地之前,就存在于那里的东西。对于那个地方,我有一段非常美好的回忆。 那是场板球比赛,克朗塔夫队对阵萨迦特队。我那时五岁,妈妈刚去世几个月,记得那天天气晴朗,这是在阴冷绵长的冬天后,天空第一次放晴,我和我的姐姐们一起去看父亲打球。板球俱乐部的人倾巢出动,我还记得啤酒的味道和在接连不断地吃花生时留在嘴唇上的咸味。父亲正在投球,比赛也快结束了。我看到他神情紧张,过去几周,他一直都是这个表情,愤怒的眼神隐藏在眉毛下。他第三次投球时,击球手完全错判了球的轨迹,根本就没碰着球。球击中三柱门,击球手出局了。父亲狂叫着,猛地向空中挥舞拳头,我们身边的每个人都欢呼起来。我刚开始有点儿害怕,看着大家歇斯底里地叫着,觉得好像他们都感染了一种稀奇古怪的病毒,就像有部僵尸电影里演的那样,只有我自己没被感染。不过,我又看了看父亲的表情,然后就知道一切正常。他笑得很灿烂,就像我姐姐们的表情一样。她们对板球可没什么兴趣——实际上,她们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车里抱怨不能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儿了——但当看到在庆祝胜利时父亲被队友们举起来放在肩上后,她们也笑了。那时我就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天晚上,我去那地方,就是想找到那种感觉。可到了那里,却只看到一栋烂尾楼,还遇到了西蒙。 那天晚上离开医院后,我继续寻找一个让我振奋的地方。六个星期过去了,我试过了以前上的中学、一个篮球场(在那儿我吻了一个自己完全配不上的男孩)、以前上的大学、爷爷奶奶的房子、跟爷爷奶奶一起去过的花店、附近的公园、网球俱乐部(夏天我常常在那儿消磨时光)以及其他许多能唤起美好回忆的地方。我顺道拜访了一个中学同学,结果与她进行了一场极为尴尬的谈话,我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不去了。之所以去,是因为当我路过她家时,心中忽然泛起一阵美好的感觉:仿佛闻到了她厨房里刚出炉的烤面包所散发的香甜味儿。以前每次我到她家里和她玩儿时,总是看到她妈妈在做烤面包。二十四年过去了,烤面包的味道早已散去,她妈妈也已离世,只剩下我这身心疲惫的朋友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他们在她身上不停地爬上爬下,让我们完全没法谈话,这反倒很好,本来我们也就不知道该聊什么。从她的沉默中,我似乎听到她在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们有那么熟吗?可能是察觉到我有心事,所以她并没有直接把这话说出来。 开始的几周,我并不在乎没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寻找本身倒是一个消磨时间的方法。但找了三周都还没找到,我就开始忐忑不安了。这三周不仅没让我重新振作起来,反倒破坏了原本拥有的那些美好回忆。 那天晚上去医院看了西蒙后,我更加迫切地需要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了。我可不想再回到租的房子里,看着墙纸上的木兰花发呆,那没法让我的心灵得到任何慰藉。我需要让自己提提神。 然后就是这一个月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两个小概率事件中的第二个。 4.如何坚守一份宝贵的生命 12月的一个周日夜晚,都柏林的街道冷寂凄清,我走在从惠灵顿码头到半便士桥的路上。看起来要下雪了,但还没开始下。半便士桥的正式名称是利菲桥,这座配有铸铁栏杆的步行桥看起来很是迷人,它横跨利菲河两岸,连接着北城区和南城区。这座桥建于1816年,当时过桥费是半便士,所以现在人们就把它叫作“半便士桥”了。这座桥是都柏林最显眼的建筑之一,每到夜晚,当桥上的路灯亮起来后,它显得特别漂亮。我之所以选这座桥,是因为在攻读商务与西班牙语学士学位的时候,在西班牙住了一年。我已经记不清楚在妈妈去世之前家人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了,可绝对记得在她去世之后,家人之间的关系便愈发紧密,紧得任谁也掰不开。入学之前,我就知道得参加实习项目,那时我一心只想着好好干,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但当我开始实习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我每天都哭,吃不下,睡不香,没法专心学习。我感觉就像自己只剩下一具空壳,心已经和家人留在了一起。爸爸每天都给我写信,用诙谐的语言讲述着姐姐们的日常生活。他这么做,原意是想让我打起精神过好每一天,结果却让我更想家。但有一张明信片很特别,它彻底治愈了我的思乡之情。或者这么说吧,家还是想的,但至少我可以正常地生活了。那张明信片上的图片就是夜晚的半便士桥,灯光照亮了天际,五颜六色的光在桥下闪烁。我被这美景迷住了,虽然因为像素的原因,看不清楚那上面的人,但我还是给他们每个人取了名字,让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用的都是自己熟悉的地名。我睡觉的时候把它钉在卧室的墙上,白天出门时把它揣在身上,我觉得带着它,就像把家带在身边一样。 那个周日晚上我觉得,只要看到这座桥,就能再次拥有这种温馨的感觉。我真是傻透了,因为其实那段时间我每个星期都能看到这座桥。虽然那个时候,我已经适应了寻找的感觉,知道不会这么快就找到让自己感到幸福的地方。可当站在这座桥上时,我还是巴望着能激起一些情感、唤起一段回忆。虽然在明信片上,码头两边没有新修的那些楼房,但灯光依然照亮了天际,黑沉沉的河水仍然泛着粼粼波光,这些和明信片上的内容都没什么两样。 就是有一样不同。 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桥的外沿,盯着桥下冰冷刺骨的汹涌河水。 一些人已经聚集在惠灵顿码头入口的台阶上了,他们盯着桥上的这个男人。同他们一样,我也吃了一惊,琢磨着当时罗伊·克利夫兰·沙利文第二次被雷电击中的时候是不是也跟我想得一样:不是吧,又来? 已经有人报警了,人们议论着警察需要多久才能赶到,有没有可能没法及时赶到。但他们只是在那儿说。我不禁想起西蒙在开枪之前的表情,他躺在重症监护室的那一幕也浮现在眼前,我不断地回想他拿起枪之前神情所出现的变化。一定是某件事才让他拿起枪的。是因为我当时对他说的话吗?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具体说什么了,也许就是因为我说的话吧。我想着他的两个女儿,守在父亲身边等着他醒过来,也许她们心里在想为什么爸爸不像平时一样醒过来呢。我抬头看着那个桥上的男人,想着许多人的生活会因为他自杀而受到影响,而他却一心只想着了结自己的生命。 我一下子就热血沸腾了:我必须救这个男人。 不过这次,我会用不同的方法来做。自从西蒙·康威事件后,我又读了几本这方面的书,主要是想知道自己上次是错在哪儿了,自己是怎么让他改变主意的。现在我要做的第一步应该是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要自杀的人身上,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身边有三个人争论着应该做些什么,可光耍嘴皮子有什么用?我开始沿着台阶往上走,并信心满满地告诉自己:这次一定能行。 冰冷的风猛吹着我的脸,像是在提醒我:准备好!我的耳朵冻得发疼,鼻子已经失去知觉,开始流鼻涕了。混浊的利菲河恶浪滚滚。我将那些期待着警察前来救援的人抛诸脑后,虽然这些围观的人会听到我说的每一句话,看到我每一次颤抖的呼吸,但我假装不知道这些。我看清楚他了:一身黑衣,立在桥栏杆的外沿,手从外侧抓着栏杆。现在要退回去已经太迟了。 “你好。”我叫他的时候声音很轻,免得把他吓着,跌进河里。虽然想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风声,但还是尽量在说话时显得平静,语调平缓,脑子里想着书上教的:避免尖锐的语气,保持眼神交流。“别紧张,我不会碰你的。” 他转过头来,看了看我,然后又垂下头,死死地盯着河水,一动也不动。很明显,我还没看透他的想法;他脑子肯定是一片混乱,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我叫克莉丝汀。”我边说边慢慢地向他走去。我挪到离他更近的位置,想看着他的脸跟他说话。 “别再靠近了!”他嚷道,声音里透着慌张。 我停下来,对这个距离感到满意。我在离他一臂之遥的地方,如果需要,可以一把抓住他。 “好好好,我就待在这儿。” 这时,他转过头来,想看看我离他有多远。 “小心点儿!别掉下去了。” “掉下去?”他瞟了我一眼,向下看了看河水,然后又抬起头来看着我。这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三十几岁,下巴棱角分明,戴着一顶黑色的羊绒帽。他大大的蓝眼睛充满恐惧地盯着我,瞳孔差不多跟眼仁一样大了,估计不是嗑药了就是喝醉了。“你开玩笑吧?”他说,“掉下去又怎样,你觉得我怕?你以为我今天刚巧路过这儿?”他想打乱我的思路,以便让自己把注意力再集中到跳河这件事上。 “怎么称呼?” “离我远点儿。”他打断我的话,然后轻柔地说,“求你了。” 他虽然在痛苦中挣扎,但仍没忘记礼貌。 “我很担心你。看得出来,你很痛苦。我是来帮你的。” “用不着你帮。”他说完,便又盯着河水,不再理我了。他的手抓着铁栏杆,时紧时松,指关节随着力度的变化时而变红时而变白。每次他手放松一点,我的心就一紧,真害怕他完全放手。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想跟你谈谈。”我向前挪了挪。 “麻烦走开吧。让我自己待着吧。我本来不想这样的,我不想搞得大家都知道。我只是想把这事给做了。自己来做。我只是……没想到需要这么久。”说完这些,他又沉默不语了。 “你看,除非我同意,否则没人会靠近你的。用不着慌,也别着急,如果你还没想清楚,就不要忙着去做。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他默不作声。对我说的这些没有任何回应。我本来已经准备好听他倾诉,准备说任何能够打消他自杀念头的话,可他什么都不说。不过话说回来,他还没跳下去,所以,我还没搞砸。 “我想知道你叫什么。”我说道。 他什么都不说。 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幕:西蒙看着我的眼睛,然后扣动了扳机。突然,我心潮翻涌,有种想哭的感觉,我想放声大哭。我惊慌失措,觉得自己做不下去了,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放弃了,只有回到人群中,告诉他们我做不到,因为我不想再为另一个自杀的人自责了。就在这时,他开口说话了。 “亚当。” “哦。”我如释重负,他终于开始跟我说话了。我记得有本书讲过,不管自杀者自己清不清楚,都得提醒自杀者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和爱着他。不过我担心如果这么说,反倒会让他走极端。万一就是因为这些人他才想要自杀的,或者他感到自己是他们的累赘,那该如何是好?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怎么才能帮他呢? “亚当,我想帮帮你。”我终于说道。 “用不着。”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我尽量说些正面积极的东西。用心听,别说“不”。我回想着书里教的每个技巧。这回可不能再搞砸了。一个字都不能说错! “不管你说什么,我就是想自杀。” “给我点儿时间让我们好好谈谈,虽然你现在觉得除了自杀之外就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了,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你现在已经很累了——让我先扶你进来吧。然后一起商量该怎么做。你现在可能觉得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了,实际上是有的。先过来吧,我帮你,这么站着不安全。”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看着我。我记得这种眼神和表情。西蒙自杀的时候就是这种表情。“抱歉。”他说着,一下子松开了抓在铁栏杆上的手,身体开始前倾,离栏杆越来越远。 “亚当!”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胸口,由于手臂用力过猛,他的背狠狠地撞在了栏杆上。因为我是使劲靠在栏杆上的,所以他的背和我的胸口就死死地贴在了一起。我把脸埋在他的羊绒帽里,紧闭双眼,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抱着他。我以为他要挣扎,所以不断地盘算着怎么来把他抓牢了。要知道,如果他用力挣扎的话,我可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我巴望着能有个围观的人跑过来帮一把,或者,说不定附近就有警察,他们这些专业人士就能来管管了。我现在是彻底没办法了,刚才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呀?我一点儿都不敢睁眼,前额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脑勺;我闻到了他身上润肤露清爽的味道,像是刚刚洗了个澡。感觉他根本不是想跳河自杀,只是神清气爽地出门办事而已。他很强壮,充满生命力;他宽阔的胸膛让我搂得很费劲。但我已经下定决心,决不松手。 “你干什么?”他喘息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此时,我才扭过头看了看身后那些围观的人,可连警车的影子都没看到,好像也没人想过来帮忙。我双脚不停地颤抖,好像要跳入深不见底的利菲河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别跳。”我呜咽着说,“求你了,别跳。” 他想转过来看我,但由于我紧紧地贴在他身后,所以他没法儿看到我的脸。 “你……哭了?” “嗯。”我啜泣着,“求你了,别跳。” “我的天哪。”他想转过头来看我。 我哭得更厉害了,止不住抽噎起来,肩头不停地颤抖,但还是紧紧地搂着他的胸口,坚守着这条宝贵的生命。 “搞什么呀?”他又挣扎着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并沿着桥的边沿挪了挪脚,以便能把头转过来,看到我的脸。 我们的目光牢牢地盯住了对方。 “你……没事吧?”他的语气柔和了些,神情也不像刚才那么恍惚了。 “嗯。”我试着让自己不哭,想把流个不停的鼻涕擦干净,但是我担心一松手他就会掉下去。 “我们认识吗?”他疑惑地看着我的脸问道,心里一定想知道我怎么那么在乎他。 “不认识。”我边说边抽着鼻涕。我把他抱得更紧了,除了小时候这么抱过妈妈之外,我已经有很多年都没这么抱过一个人了。 看得出来,他觉得我疯了,觉得脑子出问题的不是他而是我。我们差不多是鼻子贴着鼻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像想要把我看透似的。 人群里的某个蠢货忽然叫起来:“跳呀!”这一声叫喊打破了我和他之间这种默然的状态。他又开始充满愤怒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摆脱我。 “把手拿开。”他挣扎着说。 “别跳。”我摇着头,“听我说……”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着说,“跳下去之后,可不是你想的那种感觉。”我边说边看了看河,想象着他跳下去之后的感受:沉入黑暗之中,想要了结一切;又或是“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这么想自杀?”他又开始端详我了。“你其实并不想死,你只是想结束那份痛苦,这痛苦让你寝食难安。可能你的朋友都不理解你,但我理解,相信我。”我看到他的眼里充满泪水,看来我说到他心坎上了。“但其实你并不想完全忘掉这些痛苦,对吗?只是你时不时会想起它们,尤其是最近。而你总是想找不同的办法来结束这些痛苦,这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了。时不时还是会想起来,是吧?” 他认真地看着我,细细地听着我说的每个字。 “只是一时的感觉,没什么的。它总会过去的。如果你挺过去了,那么当这种感觉消失之后,你就不想自杀了。你可能觉得没人在乎你的死活,或者觉得就算他们在乎,久了也就慢慢地把你忘了。也许你感觉他们就是想你自杀。不是这样的。没人想别人自杀。你可能觉得已经无路可走了,不是的——你一定能挺过来的。下来吧,我们好好聊聊。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能熬过去的。不要让一时的感觉冲昏头脑。”我低声说道,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我瞥了他一眼。他被我说的话深深地打动了,盯着脚下的河,一动不动,心里盘算着是否还有其他选择,到底是跳还是不跳。我偷瞄了一眼学士街和惠灵顿码头的入口,还是不见警察的影子,也没人上来帮我。但我现在倒觉得这样挺好;我已经想办法跟他聊上了,我可不想这时候有人来打岔,让他惊慌失措地再回到想自杀的状态。我想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打发时间,以便挨到警察过来,应该说些积极正面的内容,免得再惹他生气。正在我盘算的时候,他倒是先开口了。 “我去年读过一个报道,一个人跳河了。他那天喝醉了,想下去游一圈,后来卡在水底的一个手推车上出不来,然后就被卷走了。”他嘶哑地说道,语调忧伤。 “你也想被那样淹死?” “那倒也不是。但那样之后就可以一了百了呀。” “你那么做了,说不定又得承受一种新的痛苦。不管你多想自杀,一旦跳进水里,你肯定会发慌的。你会呛水,然后开始挣扎着想要呼吸氧气,因为不管主观意愿上是不是想死,你仍然有想要活下来的本能,这是与生俱来的。当水灌进你的喉咙之后,你会不由自主地吞下去,因为这是你的另一个本能。水会灌进你的肺里,增加你身体的重量,如果这时候你改主意了,想要活下去,只好拼命往上游,可那时已经游不上来了。你看看周围这么多人,他们都准备着跳下去救你——这你知道吗?你以为到那时一切都结束了?并不是这样的。就算你失去知觉,心脏还是会继续跳动的。他们可以把你肺里的水压出来,嘴对着嘴往你肺里吹气。他们是救得活你的。” 凛冽寒风,他不断想着我刚才说的话,浑身颤抖。我觉得他瘫软在我的臂弯里。“我想结束它。”他颤抖地说,“它让我难受。” “什么让你难受?” “要说明白?活着就让我难受。”他无力地笑了笑,“睡醒的时候是我一天最难受的时候。这样已经有很久了。” “我们换个地方谈谈这事吧?”我担心地说道,感觉他的身体又变得僵硬起来。也许,当他悬在桥边的时候,还是别聊他遇到的问题为好。“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咱们过来说,好吗?” “我受不了了。”他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很多事情现在已经没法改变了。一切都太迟了。”他轻声说着,把头仰过来靠在我脸上。作为陌生人,我们两人靠得太近了。 “永远都不会太迟的。相信我,你是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的。你一定能改变的。我能帮你改变。”我小声地说。已经没有必要给他做心理分析了,他的泪滴已经滚落到我的唇边。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他的脸上写满了失落。 “如果改不了呢?如果一切都没像你说的一样发生改变,那怎么办呢?” “一定能改变的。” “如果改不了呢?” “我说过了,一定改得了。”克莉丝汀,赶快把他弄下来! 他仔细端详着我,脸绷得紧紧的,心里琢磨着我刚才说的话。“如果改不了,我发誓还会自杀。”他威胁道,“不会在这里跳河,但我会找到其他方法,因为我不想再忍受那种痛苦了。” 我不想让他再沉湎于那些让他想自杀的负面的东西了。“没问题。”我信心十足地说,“如果你的人生没有改变,当然你可以决定要做什么。但我现在告诉你,人生是可以改变的。我会改变给你看的。你和我,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感受到人生的美好。我保证。” “成交。”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 一阵恐惧感顿时传遍我全身。成交?我可没想和他做什么交易,不过现在先不管了。我已经累了。我就想让他赶快从桥边回来。我想躺在床上,裹在被子里,把所有这一切统统忘掉。 “你得放开我,要不然我怎么翻过来呢。”他说道。 “我不会放开你的。没门儿。”我坚定地说道。 他淡淡一笑。“你瞧,现在是我希望回来,你却不让我回来了。” 我算了算栏杆的高度以及桥面到水面的距离。这么做很危险。“我让人过来帮一把。”我说道。 我将一只手从他胸口慢慢挪开,对他是否会兑现自己的承诺半信半疑。 “我是自己翻出去的,我也能自己翻回来。”他说道。 “别这样,我叫人帮帮忙。”但他没有理会我,我只能看着他试着在狭窄的桥沿上转身。他放开右手,伸过去抓住更远的栏杆,挪着那双大脚,以便能转过身来。我看得心惊肉跳,感到特别的无助。我本可以大声叫那些围观的人过来帮忙,可担心如果声音太大,他会被吓着,一下子跌到水里去。突然,风刮得更厉害了,空气更冷了,在刚才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之后,我更清楚地意识到他现在所面临的危险了。他把腰扭向右方,准备把左脚一下子转过来对着栏杆,但就在他以右脚为支撑开始旋转时,由于没踩稳,一下子就从桥沿滑了下去。不过,就在滑下去的一瞬间,他的左手抓到了栏杆,整个人悬在空中,左臂承担着整个身体的重量。围观的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凉气,我立即伸手紧紧拉住他那胡乱挥动的右手,用尽所有力气把他拉上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最让我心惊胆战的是他那恐惧的眼神。现在想来,正是当时这种眼神给了我力量。想想也是,这人刚刚想自杀,现在却挣扎着想活下来。 把他拉上来后,他死死地贴在栏杆上,紧闭双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当马奎尔警探带着愤怒的表情冲向我们时,我正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从栏杆那边回来。”我有气无力地解释。 “这我看得出来。”他边说边把我推到边上,然后警察们七手八脚地把亚当弄到了桥上。当他一回到桥上后,我们两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亚当背靠着栏杆。我坐在他对面,仍然感到天旋地转,于是把头埋进两腿之间,做着深呼吸。 “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闭着眼回答。“谢谢。”我又加了一句。 “谢什么?” “谢谢你没跳下去。” 他做了个鬼脸,看得出来,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乐于效劳。我觉得和我比起来,这个对你来说更重要。” “嗯,谢谢了。”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皱着眉问道:“抱歉,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克莉丝汀。” “亚当。” 他将手伸过来。当我也把手伸过去时,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 “克莉丝汀,我希望你能够让我相信,这么做是对的。我想,就以我生日那天为最后期限吧。” 最后期限?我僵在那里,手仍然被他握着。他的语气很柔和,但话听起来却像是个警告。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虚弱,当然也很愚蠢,我怎么会跟他做交易呢?我刚才到底在想什么呀? 虽然很想把以前说的话都收回来,但我还是紧张不安地点着头。在这座桥的中间,他坚定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把它放开了。 5.如何拥有更紧密的关系 马奎尔警探把脸凑过来,怒冲冲地问:“你在这儿干吗?” “我只是想帮帮他。” “你怎么认识他的?”他实际上想问的是:你还认识他? “不认识。”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刚好路过,然后看到他遇到麻烦了。大家担心你们没法及时赶到,所以我就过来跟他聊了一下。” “你上次就聊得挺不错嘛。”脱口而出这句话后,他似乎感到有些后悔,“说真的,克莉丝汀,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只是路过’?一个月‘路过’两次?你觉得我会相信这是巧合?你以为自己是女侠?” “我没这么想。我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方。我以为能帮上忙。”听他这么说,我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我不是把他救了吗?是我把他弄回来的。” “他差点儿就掉下去了。”他怒气冲冲地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我远远地望着亚当,他注视着我,眼神充满关切,我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这一点都不好笑。”马奎尔说。 “我没笑。” 他瞪着我,琢磨着该拿我怎么办。“到了警察局,你得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我又没做错什么!” “你放心,没人抓你。写个报告而已。”他朝警车走去,希望我跟着他上车。 “你不能把她也带走。”亚当抗议道,脸上写满疲惫,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用不着担心她。”马奎尔的声音软了下来,没想到他还能用这种语气说话。 “真的,我没事。”当马奎尔想过去搀他时,他拒绝了,“刚才有点冲动。现在没事了。我就是想回家。” 马奎尔一边顺口敷衍着他,一边还是把他送到车旁。我和亚当各坐一辆车前往皮尔斯街警察局,在那里,我又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很明显,马奎尔警探并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我是有些东西没说出来,这他已经猜到了。我不能把当时到桥上去或那天到那个烂尾楼里去的真正原因讲给他听,也不能讲给跟着警探进来的那个看起来很友好的女人听,她倒是想和我聊聊我刚才发生的事。 一小时之后,马奎尔警探告诉我可以走了。 “那亚当呢?” “这你就不用管了。” “他在哪里呀?” “正在对他进行心理评估。”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他不想和我纠缠,于是用充满警告意味的语气说道:“克莉丝汀……” “怎么了?” “我给你讲过,别瞎搅和!外面有辆出租车,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少惹麻烦。” 于是我离开了警察局。周日的午夜寒冷刺骨,除了那辆显得很突兀的出租车外,街上一辆车也没有。三一学院矗立在黑夜中,空洞地注视着我。我站在那儿,试图理清纷乱的头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终于从刚才那惊魂一刻中缓过神来的时候,身后的门忽然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虽然没说话,但我知道是马奎尔警探。 “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不知如何作答,所以只好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他一直在找你。” 我的心跳加速了。 “他得在这儿过夜了。我能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他吗?” 我点了点头。 “克莉丝汀,赶快上出租车。”马奎尔边说边用威胁的眼神瞪了我一眼。我吓了一跳,一溜烟儿地跑向离我最近的那辆出租车。 我回家了。 我根本就睡不着,这倒不奇怪。我坐了起来,身旁放着咖啡机,准备着如果瞌睡来了,就喝点儿咖啡提提神。我看着手机,琢磨着马奎尔警探在给亚当说我的电话号码时是不是说错了。早上7点钟,街上传来了汽车行驶的声音,我开始打起盹儿来。15分钟后,闹钟催促我该上班了。亚当一整天都没给我打电话。晚上6点,我正准备关电脑时,手机响了。 我们约定在半便士桥见面,因为这座桥是我们两人之间唯一的纽带,可在发生那件事二十四小时之后,再在桥上见面,就有点儿不合适了。他当时没在桥上,而是站在桥边的学士街上,低头看着河。要是能读懂他的心思,那该多好啊! “亚当。” 他循着我的声音转了过来。还是和那天晚上一样,一身黑色粗呢大衣,一顶黑色羊绒帽,只是,他的手揣在兜里。 “你还好吧?”我问道。 “当然。”他听起来好像还没缓过神,“我没事。” “昨晚他们把你带到哪儿去了?” “在警察局问了我一些问题,然后把我带到圣约翰医院做心理评估。每一项测试我都名列前茅。”他打趣道,“言归正传,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当面谢谢你。”他将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所以嘛,谢谢你了。” “其实没什么啦。”我有些尴尬地答道,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他握个手或拥抱一下。各种迹象表明,我应该让他一个人待着。 他点点头,转身穿过马路,径直走向菲河下街。他走的时候心不在焉,差点儿被一辆车撞上,汽车的喇叭急促地响着。不过,他还是自顾自地走着,毫不在意。 “亚当!” 他转过身。“纯属意外,我保证。” 我就知道自己得跟在他后面看着点儿。医生可能会相信他,可我绝不会在他经历了那件事之后让他一个人待着。我站在路边等绿灯,可信号灯老是不变;我担心把他跟丢了,于是瞅准车流中的一个空档,飞奔着穿过马路。我差点被撞着,司机愤怒地按着喇叭。当我跑到他近旁时,便慢下了脚步,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觉得这样就能保证他的安全。他径直走上了修道院中街,拐了个弯,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立即冲过去想要赶上他,但当我转过街角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在那个时间点上,店铺都关门了,所以他不会在这些店里。我搜寻着前方荒凉的街道,骂自己没跟紧他,巴望着至少有他的电话号码。 “哈。”他突然叫了一声,不动声色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我吓得跳了起来。“天啊,亚当。你是不是想让我得心脏病呀?” 他调侃道:“别再跟我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了。” 我觉得脸开始发烧了。“我只是想确定你没事,并不想监视你。” “我给你说过了,我没事。” “我觉得你有事。” 他把目光移到别处,眨着眼睛,泪水又涌了出来。路灯下,我能看到那闪烁的泪光。 “我需要知道你不会出问题。我不能就这么扔下你不管。你现在是不是想去找人聊聊?”我问道。 “聊聊就能改变一切吗?发生了的事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向后退去。 “好吧,你用不着给我说。那决定不跳下去之后,你心里至少好受些了吧?” “当然。我犯了个大错。我后悔去桥上。” 我笑道。“看见没有?非常好,你已经在进步了。” “我本来应该上那儿去的。”他边说边抬头盯着自由大厅,它有十六层,是都柏林最高的建筑。 我想起了我们之间的约定,问道:“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他大笑着走了。 “你要去哪儿?”我跑过去跟着亚当,他沿着奥康纳尔大街大步流星地走着。我的手脚开始发麻,巴望着不要走太久。看起来,他还没想好去哪儿,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晃荡。我不禁想,他的下一个自杀的方法不会是让自己冻死吧。 “我住在格雷西姆酒店。”他抬头看着都柏林尖塔,“或者我还可以纵身一跃,落在那上面。能把肚子捅穿,或者再准点儿,直接穿过心脏。” “哼,我明白了,你挺幽默的,就是有点儿变态。” “谢天谢地,医院可没这么想。” “他们怎么会让你离开医院的呀?” “用孩子般的纯真与美好打动他们。”他说道,还是面无表情。 “你骗他们了。”我指责道。亚当耸了耸肩。 “你住哪儿?”我问道。 “最近吗?缇普瑞。”他迟疑地说道。 “你到都柏林来,不会只是来……” “从半便士桥上跳下去?”他又带着那副揶揄的表情看着我,“你们这些都柏林人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在这个国家哪儿都能找到修得不错的桥,知道吗?不,我是来串门的。”当我们走到格雷西姆酒店后,亚当转身对着我,“好了,再次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一命。我是不是该,怎么说呢,亲你一下,或者抱抱你,或者……哦,我知道了——”他把手举到空中,我翻了翻白眼,只得跟他击了下掌。 接下来,我确实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祝你好运?希望你过得好? 他也没词儿了,所以只有继续插科打诨。 “我应该给你发一颗金色的星星。”他说道,“或者是一枚奖章。” “我现在实在不想让你一个人待着。” “还有两个星期就是我生日了。两个星期做不了什么,不过还是谢谢你那么说。” “两周还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的。”我心虚地说道。两周?我一直以为他明年才过生日,不过,两周就两周吧。“我年假刚好就是两周,这样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你了。在两周之内改变很多事情是绝对可能的。”我佯装乐观。 他又被逗乐了,笑着说:“我现在真的只想一个人待着。” “然后你好自杀?” “你小点儿声行吗?”他低声叫道,一对从我们身边走过的夫妇用猜疑的目光看着我们。“再说一遍,谢谢你了。”接着他又干巴巴地补了一句,然后把我一个人晾在那里,径直穿过了酒店的旋转门。 当他走到大堂的另一头时,我跟了上去。要甩掉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进了电梯,我瞅准时机,就在电梯门开始关的前一秒钟,冲进电梯,站在他身旁。他漠然地看了看我,然后按下了楼层按钮。 我们坐到了顶楼,出电梯后,我跟着他走到一间叫作葛瑞斯·凯莉的豪华套房门口。一进客厅,我就闻到一阵花香。通往卧室的门开着,我能看到床上撒了些花瓣,床尾放着一个银色的篮子,里面有一瓶香槟和两只交叉放置的笛子。亚当瞟了床一眼,然后立即将眼光移到别处,像看到了什么让他不舒服的东西一样。他径直走到写字台,拿起了一张纸。 我跟着他,“你写的遗书?” 他的表情显得很痛苦,“你非得这么说?”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 “亚当,再见,很高兴认识你?”他耸了耸肩,脱掉大衣,胡乱地扔在了地上,取下戴着的帽子,随手一扔,帽子差点儿落在冒着烟的壁炉里。他瘫倒在沙发里,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我被眼前这一幕震撼了,没想到羊绒帽下藏着一头浓密的金发。 “怎么了?”他疑惑地问道,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盯他盯得太久了。 我在沙发上选了一个面对他的地方坐了下来,脱下外衣和手套,巴望着炉火能尽快让自己暖和过来。“我可以看看吗?” “不行。”他将手抽回来,在胸前把那张纸叠了起来。 “你怎么不把它给撕了?” “因为,”他边把它揣进兜里边说,“这是我都柏林之行的纪念品。” “你以为自己很幽默?” “有很多事我都不在行,幽默就是其中之一。” 我四周看了看,试着通过房屋的摆设来窥探他的内心世界。“今晚有人要来?” “当然咯。对于那些说服我不跳河的美女们,我从来都是用香槟玫瑰伺候的。” 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听到他叫我美女时,心中还是一阵窃喜。“不对,这些肯定都是给昨晚准备的。”我盯着他说。不管他刚才开了多少玩笑,表现得多么怡然自得,他的烦躁之情都溢于言表。不过,如果不开些玩笑,我估计他早就崩溃了。 他站了起来,走到电视那里,打开下面的柜子,一个小酒柜露了出来。 “现在喝酒可不好。” “我可能只来点儿汽水哟。”他无辜地看了我一眼,这让我觉得挺内疚的。结果他拿了一瓶杰克丹尼,没脸没皮地瞟了我一眼,然后坐回到沙发上。 我什么也没说,但是注意到,他在斟酒时,拿着酒杯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我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觉得再也受不了了,于是也给自己来了一杯,只不过往杯里加了点儿软饮料。我刚刚和一个要自杀的男人做了个交易,然后跟着他回了酒店,既然已经这样了,何不跟他一醉方休呢?如果我已经违背了道德上的各种金科玉律,那为何不干脆把它们抛到九霄云外去呢?再说了,我现在骨头都是冷的,确实需要点儿东西暖暖身子。我小酌了一口,一股热流从喉咙直达胃部,嗯,感觉好极了。 “我女朋友。”他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打断了我的思路。 “她怎么了?” “我等的就是她。我来都柏林是为了给她个惊喜。她说我最近不太关心她,说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不在焉什么的。”他使劲搓了搓脸,“她说我们的感情出问题了。她的原话是‘危机四伏’。” “原来你是为了挽回你们之间的感情才来都柏林的。”我说道,欣喜地看到他终于向我敞开了心扉,“然后呢?” “她跟另一个家伙在一起了。”他表情又变得僵硬了,“她和那个人在米兰诺餐厅里。她骗我说她和自己的一些闺蜜去那里吃饭。我们当时在都柏林码头区租了间房子,只有我以前去过缇普瑞……反正就是,她当时没和她的闺蜜在一起。”他苦涩地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杯子里的酒。 “也许他们只是朋友呢?” “他们肯定是朋友。还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个男的叫肖恩,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两人的手拉着,放在桌上。他们都没注意到我进了餐厅。她完全没想到我会来,以为我还在缇普瑞呢,结果被我逮了个正着,所以直接就跟我摊牌了。”他耸了耸肩。 “然后你怎么做的呢?” “还能怎么做?还不是只能像个白痴一样灰溜溜地走了。” “你不想揍肖恩一顿?” “算了吧。”他又靠了回去,一副一败涂地的样子,“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自杀?” “你不那么说不行呀?” 我不说话了。 “再说了,就算揍他一顿,我又能得到什么呢?当众撒泼?让我看起来更像个痞子?” “至少可以让自己好受点儿。” “那就是说暴力也没有问题咯?”他摇了摇头,“如果我打了他,你就又会问我当时怎么没出去走走冷静一下了。” “你那个所谓的朋友是罪有应得,而且,揍他总比自杀好呀。这种时候,他是不敢还手的。” “拜托你别说那个词了行吗?”他低声说道,“真要命。” “亚当,你不就打算那么做嘛。” “如果你不兑现你说的话,我还要那么做!”他咆哮起来。 我被他吓了一跳。他噌地一下站起来,直冲冲地走过通往阳台的玻璃门,站在阳台上,俯身看着奥康纳尔大街和北区的屋顶。 我敢肯定,刚才亚当说的只是冰山一角,他不会只是因为女朋友给他戴了绿帽子就想自杀。他女朋友的事也许只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不过现在刨根问底的话,好像不合适。他又开始紧张了,而且我们俩都累了,都需要睡个觉。 他显然非常赞同我的想法。他背对着我说,“卧室归你,沙发归我。”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转过脸来说,“如果你愿意留下来的话。” “你不介意吗?” 他想了想。“我觉得这应该是个好主意。”说完,他便又转过去俯瞰着这座城市。 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我有很多话可以跟他说,像是鼓励他一下之类的。我读过太多的励志书了,那种激励自己的话记了一箩筐,但没有一句适合现在说。如果我真想帮他渡过难关,那除了说什么之外,还得搞清楚什么时候说。 “晚安。”我说道。我把卧室的门半掩着,他可以直接走到阳台上,所以我得看着点儿。我躲在门后,透过门缝儿看着他脱掉毛衣,露出了穿在里面的一件紧身T恤。我忍不住看得稍微久了些,还试着说服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他的安全而已,主要是怕他脱毛衣时把自己给憋死了。他一屁股坐进沙发,把脚抬起来放到沙发上,可沙发不够长,所以只能把脚放在沙发扶手上。看到这里,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就在我准备说点儿什么的时候,他倒是先开口了。 “看够了?”他把双手枕在头底下,闭着眼睛问道。 我满脸通红,于是翻了翻白眼,从门边闪开了。我一下子坐在那张大床上,震得身旁的玻璃杯叮当响,冰桶里融化的冰水也洒了一床。我把它们收拾到桌上,正准备伸手拿巧克力草莓,忽然注意到电视机旁的一张小便签。上面写着:送给我美丽的未婚妻,爱你的亚当。哦,原来他是来都柏林求婚的。我果然只了解了些皮毛,于是下定决心要看看亚当身上的那封遗书。 我原以为,自从看到西蒙·康威朝自己开了一枪并决定离开我丈夫的那晚之后,每一夜都无比难熬。 我错了。 6.如何让自己冷静下来睡一觉 我睡不着,这倒是意料之中的。自从四个月前发现自己有想结束婚姻的念头以来,我几乎是夜夜失眠。毕竟这不是什么好念头。我一直想方设法寻找着婚姻带给我的幸福感、成就感等正面情绪,我想的仍然是挽救而非摆脱这段婚姻。但当我一有了想要逃避的想法后,这种念头在我脑海里就挥之不去了,特别是当我没有其他事来分神的话,更是这样。这种时候,我一般会读读床头柜上的一本书——《如何用四十二个诀窍治愈失眠》——然后按照书上讲的,泡个热水澡,扫荡一下冰箱里的食物,涂指甲油,做瑜伽。我有时会选这四件事中的两件一起做——我整晚地做这些事情,希望缓解一下失眠症状;有时,我只是看书而已,一直看到两眼发疼从而不得不闭眼为止。我从来没有像书上说的那样能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也不曾感到在“渐渐睡去”时像黑暗中一片轻柔的羽毛。我不是身心疲惫地醒着,就是身心疲惫地做着梦,还从来没有过那种从一个世界飘到另一个世界的快乐体验。 虽然我有结束婚姻的念头,但从来没想过会付诸实践。我以前经常整晚整晚地发愁,不知道怎么才能维持这段不幸福的婚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原本就用不着去维持,我终于可以把那些说给朋友们听的建议用在自己身上了。从那以后,我又在整晚整晚地幻想着与另一个人在一起生活,这个人一定是我全心全意爱着的人,也是全心全意爱着我的人。我们一定会像那些幸福的夫妻,每一次交汇眼神,每一次触摸对方,都会擦出爱的火花。然后我又幻想着与那些自己喜欢的男人所发生的事情,结果发现大部分幻想对象就是那些对自己好的男人。包括我的一个客户——里奥·阿诺德,我很喜欢和他打交道。里奥成了我很多幻想中的主角,所以他每次进我办公室的时候,我都双颊绯红。 不过,我现在认识到,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是自己的恐慌感,恐慌于自己承受太多。不过既然已经承认了这种感觉,也就没法再摆脱了。我和丈夫之间任何鸡毛蒜皮的事都会被放大到使两人觉得我们的婚姻注定得完蛋,像是在亲热的时候他的高潮来得比我早、他睡觉的时候因为怕冷不脱袜子、他把剪下来的脚指甲留在厕所的一个碗里却从来不记得去把它倒了。我和丈夫已经很少吻对方了,以前那种深深的吻现在已经退化成在脸颊上的轻轻一碰。我已经厌倦了他的那些故事,受够了听他一遍又一遍地讲那些橄榄球赛趣事。如果要用颜色来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也是从书里学来的),那就是从鲜亮的彩色——至少在谈恋爱时,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们的关系是那样的——褪成了沉闷单一的灰色。我倒不是傻到相信爱情的火焰会在婚姻中一直熊熊燃烧,但我以为,如果结婚还不到一年,那至少应该残留些爱的火花。回想起来,自己在恋爱的过程中,心里一直都是非常甜蜜的。而现在,爱情已经随着梦想一起消逝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格雷西姆酒店的顶层套房里,无法入睡,我的那些担忧又涌上心头:我离开巴瑞之后他该怎么办呢?离开他之后,我没钱了怎么办呢?人们会怎么看我呢?万一下半辈子再也遇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怎么办呢?先是西蒙·康威,现在又是亚当,对了,我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呢。我的隔壁房间有一个离地面很高的阳台,还有一个小酒柜,这个二十四小时之前试图了结自己生命的男人现在就睡在那间屋里的沙发上,等着我兑现诺言:在他两周后到来的三十五岁生日之前解决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否则,他又要去自杀。 我越想越烦,于是干脆从床上起身,决定再去看看他。电视是静音模式,屏幕发出的光充斥着整个屋子,随着画面的变化摇曳不停。他的胸上下起伏着。我现在有很多种选择,如果按照《如何用四十二个诀窍治愈失眠》上说的,那我现在应该冷静一下,然后回去睡上一觉。但我现在只能喝杯菊花茶了事,因为我得看着点儿亚当。我按下了电热水壶的按钮,这已经是第四壶了。 “天哪,你就不来瞌睡吗?”他叫道。 “抱歉,打扰到你了吗?” “你用水壶烧水了。” 我推开了门。“你想来杯茶吗?哦,我知道了,你已经喝得够多了。”我看到在茶几上放着三个空空如也的杰克丹尼酒瓶。 “我不觉得多。”他说道,“你没法二十四小时看着我,你迟早要睡觉。”他终于睁开眼睛看着我。看起来他一点儿都不疲倦,也毫无醉意。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英俊的脸庞,好看极了。 我还不想告诉他自己失眠的那个,或那些个原因。 “我更想和你一起睡在这间屋里。”我说。 “很不错嘛。就是进展得有点儿太快了,我才刚刚分手,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也没意见。” 我坐在了沙发上,没理会他的讥讽。 “我不会从阳台上跳下去的。”他说。 “但你这么想过?” “那当然。我想过好多种在这间屋里自杀的方法。我特别擅长这个。比如说,我可以烧死自己。” “屋里有灭火器,你烧不起来的。” “我可以用厕所里的剃刀。” “我已经把它藏起来了。” “或者在澡盆子里把自己给淹死,或者往澡盆子里放个插了电的电吹风。” “你洗澡的时候我会看着你的,再说了,酒店不提供电吹风。” “那就用电热水壶吧。” “那东西用来热水都悬,连老鼠都电不死,除了声音大之外,什么用也没有。”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而那个餐刀,切个苹果都够呛,更别说割开血管了。”我补充道。 他看了看果盘旁边的餐刀。“本来还想给自己搞一把来试试呢。” “你是不是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杀掉你自己呀?”我边说边把双腿收起来放在沙发上。 他变得严肃起来。“我好像忍不住。你在桥上说得对:我已经养成这种臭毛病了。” “我没那么说。其实,只是想一想倒也没什么,只要不付诸实践就可以了。” “谢了。看来我这么幻想一下还是可以的。” “想一想让你感到舒服,这已经变成你的精神支柱了。我可不会把你的精神支柱给没收了,但你要明白,还有其他缓解痛苦的方法。你以前跟谁聊过这些吗?” “当然聊过,每次闪电约会的时候,就是主要聊这个。你以为呢?” “没想过做做心理治疗?” “我这不是昨天才开始有这种想法的嘛。” “我觉得你早就有这种想法了。” “我不适合做心理治疗。” “对现在的你来说,心理治疗也许才是可行之道。” “我还以为你才是可行之道呢。”他盯着我,“这不是你说的吗?跟着我,然后给我展示生活的美好?” 面对他的如此信任,我再一次恐慌起来。 “我是要那么做。我只是想弄清楚……”我只说了一半就打住了。“你女朋友知道你的感受吗?” “你说玛丽亚?这我就不知道了。她老是说我已经变了,不那么在乎她了,而且开始打退堂鼓了,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根本就不是的,只是我从来没把想法说出来。” “你一直很苦闷。” “随便你怎么说吧。如果有个人老是在你耳边说你已经变了,你的情绪很低落,你很无趣,你已经不率真了,那你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呢。天哪,我还能怎么做呢?我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他叹息着,“她觉得这是我爸和我的工作造成的。” “不是吗?” “嗯,不知道。” “没办法解决吗?” “没有。” “给我讲讲你的工作吧,它怎么让你不开心了。” “我怎么觉得像是在做心理治疗呢,我在这儿躺着,你在那儿坐着。”他盯着天花板说,“我爸生病了,所以我只好请假去帮他管管公司。我非常不想去,不过考虑到只是暂时到那儿顶替一段时间,又不是一直待在那里,所以也就去了。没想到,他的病越来越重,我根本就脱不了身,我那儿的假期又不可能延长,而且医生说我爸的病情一点都没有好转的迹象,说他大限将至了。这还没完,上个星期,我失业了,因为他们不能再让我的岗位空着了。” “结果你既没了父亲,又丢了工作,还失去了女朋友和最好的朋友。”我替他总结了一下,“一个星期内失去了所有这一切。” “哇哦,谢谢你这么大声地说出来让我听到。” “我只有十四天来解决你的问题,没工夫谨小慎微。”我轻描淡写地说。 “实际上,你只有十三天。” “你爸去世后,你不想接手他的公司,是吗?” “问题就在这儿:那是个家族企业。我爷爷传给我爸,我爸再传给我,就这么一代一代往下传。” 一说到这事,气氛就骤然紧张起来。现在说话得小心点儿,我心想,然后接着问道:“你跟你爸说过这事儿吗?” 他面带苦笑地说:“你是一点儿都不了解我家里面的人。不管我给他们说什么都没用;不管喜不喜欢,我都得做。我爷爷会说,这个公司我爸管了一辈子,现在轮到我爸的儿子来管了,如果我不乐意,那就让我叔叔的儿子和他们那一家人来管。” “那不正合你意嘛。” 他双手掩面,一边疲惫地揉着眼睛一边说:“这样更糟。我知道你想帮我,但你并不了解情况。解释起来太复杂了,反正就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家事,简直烦死我了。” 他的手指颤抖不已,手在牛仔裤上蹭来蹭去。他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该聊聊高兴的事儿了。 “说说你的工作呢,看起来你很喜欢它嘛。” 他盯着我,眼中透出少有的顽皮。“你觉得我是做什么的?” 我细细地端详了他一阵,然后说:“模特儿?” 他忽地一下把腿从沙发上甩了下来,坐直了身子,快得让我以为他要扑过来。结果,他只是惊奇地看着我问道:“你开玩笑的吧?” “你不是模特儿?” “真是活见鬼了,你为什么那么说?” “因为……” “因为什么?” 他满脸吃惊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生动的表情。 “别告诉我以前没人这么对你说过。” 他摇着头说:“没人说过,这怎么可能呢。” “你女朋友也没有?” “没呀!”他一下子笑了,笑得很美,笑声也很动人,让我忍不住想多听听。“你在开玩笑吧?”说完,他又躺倒在沙发里,脚抬起来放在沙发扶手上,笑容再次消失不见。 “我没开玩笑。你还真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最帅的,所以我才猜你是模特儿嘛。”我冷静地解释道,“我可没胡说!” 听我这么说,他抬头看了看我,想搞清楚我是不是说的真心话。这时,他的表情变得柔和了,只是显得有点儿窘。我可没开玩笑,只是有点儿尴尬,因为没想过这么来表达的,本来只是想说他长得还可以,结果一不留神就把真话给倒了出来。 “那你是做什么的?”我赶快改变话题,还边问边低头假装在牛仔裤上找线头。 “说出来你肯定喜欢。” “我听着呢。” “脱衣舞男。绝对是最棒的猛男。谁叫人家帅嘛。” 我白了他一眼,等着他说实话。 “呵呵,开个玩笑。我是爱尔兰海岸警卫队的直升机驾驶员。” 我惊得目瞪口呆。 “你看,我说过吧,你肯定喜欢听。”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你的工作是救人。”我说。 “我们之间的共同点还挺多的嘛。” 就他现在这种状态,那是绝不可能再回去干这个工作的。我不会让他去,我不能让他去,那些海岸警卫队的人也不会让他回去的。 “你刚才说你是子承父业。你没有兄弟姐妹什么的?” “我有个姐姐。本来该轮到她的,可她搬到波士顿去了。她老公做传销骗了他朋友好几百万,所以她得赶紧跑路。他本来应该把这些钱拿来投资的,结果却把它们花了个精光。他从我这儿骗了不少,还从我爸那儿骗了一大笔。” “哎,看来你姐姐跟错了人呀。” “你说拉维尼娅?说不定就是她指使的呢。还不止这些。本来应该把这家公司传给我叔叔的,因为他是我爷爷的那些儿子中年纪最大的,不过我爷爷知道他是个没良心的自私鬼,要让他来管公司,公司铁定得完蛋,所以,我爷爷才把公司交给我父亲。这个决定让整个家族四分五裂,有些人同情艾伦叔叔,有些人支持我爸。所以,如果因为我,公司落在我兄弟手里的话……这个很难给外人解释清楚。不管觉得多讨厌,你都得硬着头皮撑着,因为这跟忠诚有关。” “我上周跟老公离婚了。”我脱口而出。我就这么说了,心怦怦跳着,这一定是我第一次直接给别人说这事儿。我早就想离开他了,只是因为想对他保持忠诚,兑现在婚礼上许下的誓言,才忍了那么久,所以,我当然知道亚当说的忠诚的含义。 他惊奇地看着我,细细地观察了好一阵子,想搞清楚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他做什么呢?” “他是个电工,问这个干吗?” “不是,我是问你为什么要离开他?他做错什么了吗?” 我咽了口唾液,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他倒没做错什么。只是他……我不开心。” 他一脸不快地哼道:“所以你为了找到自己的幸福,就撇下你老公。” 我知道他说这话时是在把我与他女朋友来比较。 “我不想讲什么大道理。” “所以你直接就去做了。” “你不知道离开一个人有多难。”我附和着他刚才说过的那些话。 “说得好。” “你得权衡利弊。”我接着说,“如果待在一起,我们两个人的下半生都会苦不堪言。他很快就会把我忘掉的,远远比他想象的快。” “那如果他忘不掉呢?”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自己从没这么想过。我肯定巴瑞会把我忘掉的。他必须得把我忘掉。 亚当又陷入了沉思。虽然他人在屋里,但是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他肯定在琢磨着他和他女朋友的未来。他没法儿忘掉她,因为他还想着跟她在一起。如果他女朋友对他的想法和我对巴瑞的想法一样,那这段感情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对了,你是做什么的?”他问,好像突然想了解一下坚持要救他一命的女人。 “你觉得呢?”我也来让他猜猜。 他倒没想多久,“在慈善商店工作?” 我忍不住笑了,“你乱猜的吧。”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衣服,想弄清楚他这么说是不是因为觉得我身上的牛仔裤、牛仔衬衫和匡威休闲鞋都是从慈善商店买的,虽然是休闲装,但它们都是崭新的,而且最近很流行这么穿。 他笑了,“我不是说你的衣服。我是说……你看起是那种很有爱心的人。说不定是个志愿者,像是那种救助动物的人?”他耸了耸肩,“我猜对了吗?” 我清了清喉咙,“我是干职介的。”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显得更担心了。而且,他没打算掩饰这种情绪。 再过几小时,就只剩十二天了。到目前为止,我没取得任何进展。 7.如何建立友谊取得信任 我会在任何愿意听我讲话的人面前发誓说我那天晚上没睡觉,没睡就是没睡,只是,被自来水的声音吵醒后,我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我怎么会睡着了呢,我回想了一下自己置身何处之后,睡意顿时消失不见,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当我发现昨晚亚当躺的那个沙发上空无一人时,立即跳了起来,冲进卧室。由于冲得太快,我的膝盖重重地撞在了茶几上,手肘也磕到了门框。看到没人之后,也没细想,我又猛冲进了浴室。进去之后才发现我面对着一个肌肉发达的光屁股,它的颜色说明它已经很久没有和阳光亲密接触过了。亚当把上身转过来,卷卷的金发直直地贴在脸上,颜色显得更深了。我禁不住盯着看了很久。 “别担心,我还活着。”他又开始打趣了。 我一下子闪出了浴室,赶快关上了门,免得他听到我咯咯的笑声。然后我赶紧跑进另一个卫生间,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裳,省得看起来像刚睡醒一样。当我重新来到客厅的时候,听到浴室里的水还在哗哗地流着。再等了十分钟,听到水还在流。我在卧室里踱来踱去,想着该怎么办。可不能再直接冲进去了,那样太吓人了。但转念一想,如果因为想要光明正大地做事,所以就不看好这个两天前想自杀的人,要是他真出了意外,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不过话说回来,他在厕所里应该没法自杀,我已经把水槽那里的玻璃取走了,而且到现在为止还没听到打碎镜子的声音。就在我准备再推开门时,听到了一些响动,刚开始是很小的声音,然后变成了充满悲伤与渴望之情的呜咽。我放开门把手,头靠在门上,好想安慰安慰他,但却只能听着他无助地啜泣。 这时,我想起了那封遗书。如果在他从浴室出来之前,我还没拿到它,那我就再也别想拿到了。我看了看四周,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他的衣服,牛仔裤耷拉在他的旅行袋上。我仔细地掏了每个口袋,终于找到那张折起来的纸。我打开了它,希望能够更多地了解他自杀的原因,结果只看到一些写得鬼画桃符的字,有些被划掉了,有些底下加了横线。我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上面写的根本不是什么遗书,而是他向玛丽亚求婚时准备说的话。他不停地修改,一遍一遍地练习,直到一切都完美无缺为止。 亚当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子打断了我的思路。手机就放在他自杀那天穿的衣服旁边。手机不响之后,我看到屏幕上显示有十七个未接来电。刚看到这儿,手机又响了。是玛丽亚。我没多想就做了一个决定。我把电话接起来了。 我正在和她说话的时候,浴室哗哗的水流声消失了,实际上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水流声已经消失了有一会儿了。我转了过去,耳边还放着他的电话。亚当正站在浴室门口,好像已经站了有一阵儿了,腰上裹着浴巾,身上已经干透了,正愤怒地看着我。我赶快找个借口挂了电话,然后在他有机会骂我之前先说话了。 “你有十七个未接来电,我以为有很重要的人找你,所以把电话接起来了。再说,如果你希望我能帮到你,我就得了解你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能有任何保留。” 我停了下来,以确保他听明白了。他没有表示反对。 “刚才打电话的是玛丽亚。她很担心你,怕你在那晚分手后做什么伤害你自己的事情。这一年以来,特别是最近九个月,她一直在担心你。她觉得没法了解你的内心,所以她才会去找肖恩帮忙。她内心其实挺挣扎的,但肖恩确实把她打动了。他们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他们在一起已经六个星期了。她老是不知该怎么给你说。她觉得你跟她在一起时之所以表现得那样,是因为你姐姐离开了爱尔兰,而且你丢了工作,你爸又生病了。她说每次想跟你坦白的时候,总会有些不好的事来打岔。她本想把自己跟肖恩的关系给你说的,可你爸爸被确诊患上了绝症。她又计划在上周把真相和盘托出,结果你又失业了。她是真的不希望你通过这种方式知道的。” 他就这么听着。我可以感觉到他怒火中烧,但痛苦之情也溢于言表,他真的太脆弱太伤心了,眼看着就要彻底崩溃了。 我继续说道,“听到我的声音后,她非常生气,因为不知道我是谁。她说你们在一起的那六年里,她以为自己知道你所有的朋友。她很忌妒。” 听到这里,他的气好像消了一点儿了,心里一定在琢磨着她还是忌妒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 我盘算着是不是把她说的其他话也讲出来,还是决定赌一把。“她说你已经完全变了,变得她都不认识了。你以前挺有意思的——有趣而率真。她说你已经没有以前的那种朝气了。” 他眼里泛起了泪光,干咳着摇了摇头,男子汉气概又回来了。 “亚当,我会帮你的,让你重新变得和以前一样,我保证。谁知道呢,说不定她会和她以前爱过的那个男人重新坠入爱河。你会重新充满朝气的。” 我让他一个人待着,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然后在卧室里紧张地等着,不停地咬着指甲。等了长长的二十分钟之后,他出现在门口,穿戴整齐,在眼里找不到哪怕一丝的绝望。 “想吃早饭吗?” 自助餐厅里食物摆成长长的一列以供选用,人们沿着它们来来回回走着,想吃什么就往自己的盘子里夹。我们背对着人们坐着,除了各自要的那杯黑咖啡,餐桌上空空如也。 “你不吃东西,也不睡觉,还喜欢救人。嗯,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没有其他共同点呢?”亚当问道。 自从上个月前发现婚姻不幸福后,虽然我一直都在按《如何找回你的好胃口——一次一小口》上教的做,但胃口就没好过。不过倒是因为这样减了肥。 “感情破裂。”我回答道。 “你离婚了。我被甩了。嗯,这个就算扯平了吧。” “不要带任何感情色彩来看我离婚这件事。” “我想带就带。” 我叹了口气,“那跟我说说你呢。玛丽亚说你这一年没了朝气,我刚才一直在想她这句话。” “嗯,我也一直在想她这句话。”他打断我,假装很惊奇,“我在想她是在和我最好的朋友上床之前还是之后才意识到我没有朝气的呢。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呢?” 我静静地听他把话讲完,但并没有回答他,“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对我有帮助。” “那对我有帮助吗?” “你母亲去世了,你姐姐搬家了,你父亲又生病了,你女朋友还跟别人跑了。我认为你女朋友的事只是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也许你没法面对和你爱着的人离别,也许有被抛弃的感觉。你知道吗,如果你了解是哪些事情让自己有这种感觉的,那么你就能抑制那些不好的念头,免得让它们越来越严重。当现在有人离开你时,可能就会让你想起你五岁时的感觉了。” 能说出这些东西让我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可是,这么想的也只有我自己而已。 “我觉得你不应该再把自己搞得像个心理治疗师了。” “我觉得你应该去看一个真正的心理治疗师,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你就是不想去,而你周围干这个最在行的也就是我了。” 他被我噎得无话可说。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就是不想去。不过,我还是希望最后能说服他。 亚当叹了口气,靠在了椅子上,抬头盯着吊灯,好像在思考着怎么回答。“那时我五岁,拉维尼娅十岁。妈妈得了癌症,家里每个人都很伤心,可我并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其实并没有伤心的感觉,只是知道这件事会让人伤心。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得了癌症,就算知道,我也不理解什么叫作癌症。我只是知道她病了。她待在家里一楼的一间屋里,小孩子不准进去。我记不清楚她在那里待了几个星期还是几个月,反正感觉好像是很长很长时间。每次我们经过那扇门的时候,都不能发出声音。大人们拿着医药包进进出出,每次经过我身边时,都摸摸我的头。我爸爸很少进那间屋。有一天,那间屋的门打开了,我走了进去。里面摆了张床,以前那里没床的,不过除此之外,那间屋的摆设和以前没什么不同。拍过我头的那个医生对我说,妈妈已经走了。我问他妈妈到哪里去了,他说去天堂了,然后我就明白,妈妈再也不回来了。我爷爷也是在那里走的,也是再也不回来了。我以为他们肯定是去了一个充满快乐的地方,所以才不想回来的。我们去参加了葬礼,每个人都很伤心。在和姑妈待了几天后,我收拾行李去了寄宿学校。”他讲述这些的时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完全把自己的心包裹起来,以免再次感受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对他来说,也许这种痛苦难以承受吧。他眼神迷离,完全陷入了回忆,我相信他说的每句话。 “你爸爸就没跟你讲讲你妈妈的事?” “我爸就是个冷血动物。当他知道我妈只有几周可活的时候,却要了一个传真机放在病房里继续办公。” “你姐姐呢?你可以和你姐姐聊聊发生的事吗?” “她去基尔代尔郡上寄宿学校了,我们只有节假日才能在一起待上几天。在寄宿学校的第一个暑假里,她在我们镇那儿摆了个摊,把妈穿过的鞋和皮大衣、用过的包、戴过的首饰以及其他任何值钱的东西都卖了,狠赚了一笔。所有东西都卖了,都要不回来了。好几个星期后,我们才发现她的所作所为,而那时,她几乎把所有钱都花光了。我原本就没见过她几面,从那以后,她在我眼里就只是个陌生人了。我爸去世时,她又把我爸的东西卖了。她比我聪明,可惜她没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对地方,否则,接手我爸公司的就是她了。” “你在寄宿学校里有没有好朋友呢?”我希望能找到他小时候拥有过的幸福和友谊,然后跟他聊聊这些高兴事。 “有呀,我在学校里遇到了肖恩。” 这可不是我希望聊的高兴事,因为这个他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他。我禁不住把手伸过去放在了他的手背上。但他一下子就变得不自然了,于是我立即就把手抽了回来。 他把手臂交叉放在胸前。“我说能不能别说这些废话了,直接说说我的麻烦?” “这些不是废话。我认为你母亲在你五岁时去世这件事对你有非常重大的影响,这件事影响着你过去和现在的行为、情绪以及处事方法。”这些其实都是书上写的,但对他来讲,事实确实如此。 “除非你妈也是在你五岁的时候死了,否则你是无法了解这种感受的。好了,说说其他的。” “她就是。” “什么?” “我妈在我四岁的时候去世了。” 他惊奇地看着我,“对不起。” “没关系。” “那件事对你又有什么影响呢?”他问道,语气温柔。 “想在三十五岁生日自杀的人可不是我,所以,说说其他的吧。”我厉声说道,想把话题绕回来继续聊他。他显得很吃惊,可能是我的声音听起来满含怒气吧。我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不想谈这些,那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这样我就没法帮你了呀?” 他把身子探了过来,压低嗓门,边说边用手指戳着桌子以示强调,“下周六是我三十五岁生日,我自己不想搞生日聚会,可家里人已经安排了。注意,我说的家里人绝不是指我姐姐拉维尼娅,她要想在这个国家露脸而不被抓的话,只能通过Skype!我说的家里人是指公司的人,他们把聚会安排在都柏林的市政厅,搞得还挺隆重。我本不想去的,但非去不可,因为公司董事会准备趁着我爸还活着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宣布我来接手这家公司,有那么点儿正式批准的意思。而这个安排是在十二天之前。因为我爸病得实在太重,他们上周又开了个会,希望我能把生日聚会提前一点。我说肯定不行。首先,我不想接手这家公司,因为我还没搞清楚该怎么来管理它,但我会在聚会的那天晚上宣布新的继承人。如果我必须得接手这家公司,那我希望玛丽亚能够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像以前那样。”他声音变得沙哑了,所以停下来稳定了下情绪,然后接着说,“我想过了,我很理解她说的。我是变了。当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在她身边,她变得很担心,然后去找肖恩帮忙,结果被肖恩利用了。我是跟肖恩一起去贝尼多姆参加高中毕业考试的,从我十三岁起就跟他一起在各种派对里混——相信我,我知道他对付女人的那一套,但她不知道。” 我张了张嘴,本想抗议几句,但亚当立即竖起一个指头警告我闭嘴,然后自顾自接着说。 “我还是想回海岸警卫队工作,这么做,对那些一辈子都在我爸公司工作却没被选作接班人的那些人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如果要我说了算,那他们谁想接就去接好了。但我说了不算,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就这件事帮帮我,让我爷爷的遗训作废。我姐姐和我都没法接手这家公司,但也决不能让我的堂兄染指,否则,公司就完了。我必须另外想些办法。如果确实无路可走,那我就只能一头栽进那条该死的河里,一了百了。”他在说最后一个词时,用黄油刀戳着桌面,以示强调。他两眼圆睁,用充满威胁的目光直勾勾地瞪着我,像是看我有没有胆量留下来继续帮他。 他的话听起来很有威胁性。我站了起来。 他脸上浮现出满意的表情:他又成功地推开了另一个想要帮他的人,好让自己在毁灭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说得好!”我拍了拍手,好像准备拍屁股走人了,“如果要做成你刚才说的事,那我们需要做很多事情。我觉得,现在不能再回你租的那个地方了,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我需要回家换身衣服,还要到办公室拿点东西,然后去一趟商店——我等一下给你解释这些都是用来做什么的。现在,我先得回家把我的车开上。你跟我来吗?” 他原以为我会灰溜溜地放弃,没想到我却这么说,他一脸惊奇地看着我。当发现我起身离去时,他赶紧抓起外套,跟在了我的后面。 当我们坐进出租车后,我的手机响了。 “已经是第三个咯。你从不看短信的吗?如果我吊在桥上,希望听一些好话的时候,找不到你可不好哟。” “这些不是短信,是语音留言。” “你怎么知道?” “因为它是早上8点发的。这个时间只可能发生一件事情。” “我就知道。”他仔细观察着我,“你说过的,没有秘密,还记得吧?” 我琢磨着他的话,顿时觉得偷看他的“求婚词”毫无罪过,它现在就在我兜里藏着,我这么想着,便把手机递给了他。 他开始听那些语音邮件。10分钟后,他把手机还给了我。 我观察着他的反应。 “那是你前夫。不过,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吧。他说金鱼他要了,而且正在让律师起草一份文件,以便从法律上禁止你以后再养鱼。他觉得还能让你进不了宠物店。他属于那种自己赢不了,但也不允许别人赢的家伙。” “就这些?” “在第二条留言里,他说你是泼妇,说了二十五次。不是我数的,是他数的。他说是二十五次。他说你比一般的泼妇泼二十五倍,然后把这句话说了二十五遍。” 我从他手里拿过手机。看来巴瑞根本没冷静下来,实际上,他越来越狂躁了。都开始打金鱼的主意了?他不是很讨厌金鱼吗?这条金鱼是他生日的时候侄女送给他的。她之所以送他这个,只是因为巴瑞的兄弟也不喜欢鱼,所以她实际上是给自己买的,只是暂时寄放在我们家,让我们替她看着,好让她来的时候能够看到这条鱼。想要这条该死的鱼就拿去吧。 “实际上,”亚当边说边从我手里把手机抢了回去,然后顽皮地看着我,“我倒想数数,如果他数错了,那不是挺有意思嘛?” 这次,他把手机开到了免提模式,耳边立即传来巴瑞恶毒哀怨的咒骂声,巴瑞每骂一声,亚当就满脸笑容地用手记一下。播放结束时,他脸上写满失望。 “唉,真是骂了二十五声。”他把手机递给我,转头看着窗外。 我们沉默了,几分钟后,我的电话又响了。 “还以为只有我遇到麻烦了呢。”他说。 8.如何在伤害别人后真诚地道歉 “他的电话?” 我坐在西蒙·康威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小声地说:“是的。” “他听不到的。”亚当故意提高嗓门,“没必要这么小声。” “嘘!”在躺在病床上的这个人面前,他表现得很无礼,而且还想证明自己完全无动于衷,这让我恼怒不已。我承认,每当我看到西蒙躺在病床上,总是不禁动容,心痛不已。每次我看着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他开枪自杀的那个瞬间,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那震耳欲聋的枪声。我不断地回忆自己在说服他把枪放到厨房洗手台上时到底说了什么话。本来一切进展得很顺利,我已经成功地让他不那么想自杀了,对我也打消了部分戒心,结果我就开始得意忘形地胡言乱语——如果我当时确实有什么言语的话。我紧闭双眼,努力回忆着。 “我现在是不是该有点儿感觉呢?”亚当大声地说,打断了我的思路,“你让我到这儿来,是不是想表达这么个意思:我现在坐在这儿,他躺在那儿,看看,我多幸运啊?”他挑衅地问道。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们是谁?” 冷不丁听到个女人的声音,惊得我一下子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她三十来岁,牵着两个有着一头金发的小女孩,她们正用好奇的双眼看着自己的妈妈。我想起来了,她们一定是杰西卡和凯特,记得西蒙那晚给我说过的。由于自己养的小兔子死了,杰西卡很伤心,为了让她好受点儿,凯特就假装自己还能看到这只兔子。西蒙说,自己死后,不知是否凯特也会这么做,我告诉他不要这么想,因为只要他不自杀,凯特就用不着这么做。那个一脸憔悴的女人是西蒙的妻子苏珊,看着她,我满心愧疚。我回想着那个护士安吉拉说的话,其他人也都这么说:这跟我没关系,我只是想帮忙而已。对,跟我没关系。 “你好。”我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来介绍自己,其实当时只顿了几秒,可感觉过了很久。苏珊并不欢迎我们,显得很冷漠。我的心开始七上八下,愈发紧张了,有一种负罪的感觉。我感到亚当正在看着我,而作为他的救星,我此刻却表现得如此不自信,如此脆弱。 我向前走了一步,吞了下唾液,然后伸出手,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叫克莉丝汀·罗斯。那天晚上……我和您丈夫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我看了那两个小女孩一眼,她们睁着大眼睛看着我,“就是……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只是……” “出去。”苏珊平静地说。 “什么?”我突然感到嘴巴发干。这是让我最害怕的情形。这样的场景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但我从没想过会实际发生。我认为自己的恐惧是没有道理的,也正是以为这样的情形只会出现在梦里,自己才没有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你听见了。”她边说边拉开她那两个站在门口的女儿,意思是让我赶快走。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怎么会搞成这样?亚当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推了一下,我才回过神来。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回到车里,直到驶离医院之后,亚当才准备说点儿什么,但我抢先一步开口了。 “别跟我说这件事。”我拼命忍住泪。 “没问题。”他温柔地说,本来他还想说点儿什么的,但说完这句话后,他便不再作声,只是转头看着窗外了。 好想知道他要说什么啊。 我是在克朗塔夫长大的,那是都柏林南部的滨海区。我在和巴瑞相恋后,便满心欢喜地搬到桑迪芒特和他住在一起。不清楚到底因为我是爱尔兰国教会的,还是因为我从来没去过教堂,反正他妈妈就是不喜欢我,所以我们只能挤在他的单身公寓里。谈了六个月的恋爱后,估计是看到周围的男的都在向他们自己的女朋友求婚,所以他也向我求婚了。而我也是看到周围的女的都答应了,所以我也答应了。那个时候,对于我们这种年龄的人来说,好像结婚是天经地义的。再过了六个月,我和他就在桑迪芒特合买了一栋别墅住了进去。当婚礼的欢声笑语成了过去,剩下的就仅有无尽的现实横亘在面前。我公司在克朗塔夫,所以我每天早上要坐重轨电车去上班。巴瑞没能卖掉那间单身公寓,所以只有把它租了出去,然后用租金来还房贷。当初巴瑞吵着闹着要从那间单身公寓里搬出来,但现在如果他愿意搬回去,我住我家,那我们也就不会这么缺钱了。可他就是要那栋别墅。他还要我们的那辆车,所以弄得我现在只能开我朋友的车。朱莉移民到多伦多去了,她的车已经待售一年了。这辆车的前后窗各贴了一张印有我电话号码的广告,因为虽然车是让我开着,但我得把它卖出去,所以我还得接接咨询电话和安排试驾什么的。我发现就算杂志上的广告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但人们还是时不时地打个电话来问情况,好像想要我说些和广告上不一样的东西。 我的办公室位于克朗塔夫路一栋三层楼房的底层,我爸爸那三个未出嫁的老姑妈也曾住在那里,她们是布伦达、艾德丽安和克莉丝汀,我和两个姐姐跟她们取了一样的名字。现在这里成了我爸和我姐姐们的公司所在地,公司叫罗斯&千金律师事务所。之所以起这么个名字,主要是因为我爸主张男女平等。自从三十年前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姑妈不想独自住在别墅里而决定搬进自助公寓后,我爸就一直坚持他这种主张。待到我两个姐姐能力一够,她们便加入了公司。我不想在家族公司里上班,但一直没想好该怎么给他说,所以总是提心吊胆的,害怕他问起来。但事实是,他倒希望我这样,因为不想和我待在一个公司。 “你总是想太多。”他说,“而我们是实干家。你的姐姐们都像我,都是实干型的。你像你妈妈,总是在想问题。那你就想去吧。” 布伦达主管财产法业务,艾德丽安主管家庭法业务,而我爸的主要精力放在意外事故业务上,他认为那块业务是最赚钱的。他们的办公室在二楼和三楼,我的在一楼。他们公司会计的办公室也在一楼,这个会计的抽屉里藏了一瓶伏特加,他还以为谁都不知道,可他弄得满屋子和满嘴都是酒气,这也就不言自明了。其实我之所以知道主要是听清洁工雅辛塔讲的,她和我爸达成了一个默契,她会把楼里每个租出去的办公室的闲言碎语报告给他,汇报得越多,我爸给她的钱就越多。我倒很想知道关于我她都给我爸讲了些什么。 过去几年里,一楼的租客来来去去很频繁,弄得我都不知道谁是谁了。由于经济不景气,人们搬进来和搬出去的速度一样快。而我姑婆用来度过她最后时光的那间地下室也是几易其主,刚开始租给了一间保险公司,然后租给了个股票经纪人,再后来是一间平面工作设计室。现在,那里成了我,也就是另一个克莉丝汀的家。我爸是非常不情愿让我住进去的,因为那样的话,他还得给我提供家具。结果当我真住进去后,发现所谓的家具只是卧室里的一张床、厨房里的一把靠背椅和客厅里的一把扶手椅。我只得从我姐姐家抢了些家具来。布伦达很高兴地把她儿子的蜘蛛侠羽绒被捐给了我。她以为我会很开心呢,其实只让我对自己的处境更加伤心。一床羽绒被有什么买不起的,刚开始几天我总想自己买一床,不过后来老是记不住买,慢慢地也就不以为意了。 我家隔壁是个名叫书虫小站的书店,人们都叫它“最后一站”,因为方圆几里的小书店都因为不景气关门了,只有它还坚持着。店主是我的闺蜜艾米莉亚,我怀疑让我有书读是支撑她继续把店开下去的唯一动力,因为书店总是门可罗雀。店里藏书不多,想读什么得提前订,对那些只看不买的人来说,自然就没有吸引力了。她和她妈妈住在书店楼上,她妈妈因为重度中风需要二十四小时陪护。多数情况下,门口的铃铛响不是因为来了顾客,而是因为她妈妈需要她了。自打小时候,她就照顾着她生病的妈妈,我觉得她急需放松一下,来个人关心关心她。就像那些老是照顾别人的人,也需要别人来照顾和保护自己一下。对她来说,经营书店就像是个副业,因为每天主要的精力都用在她妈妈身上了。 “嗨,宝贝。”艾米莉亚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她经常坐在这个凳子上读书,打发时间。她突然看到跟我进了书店并站在我身后的亚当,双眼开始发光。 “我以为你会待在车里呢。”我看着亚当惊奇地问。 “你忘把车窗打开了。”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面无表情地说。 “艾米莉亚,这是亚当。亚当,这是艾米莉亚。亚当是我的……客户。” “哦。”艾米莉亚失望地应着。 我知道自己要买什么,所以径直走向自助书柜。亚当四处瞎转悠,表情茫然,心不在焉。 “他简直帅呆了。”艾米莉亚嘀咕。 “客户而已。”我小声答道。 “他太帅了。” 我笑了笑。“福瑞德可不想听你这么说哦。” 她盯着自己的手指甲看了好一阵,然后扬起眉毛说:“他请我到明珠吃午饭。” “明珠?不错哦。”我有点儿糊涂了,照理说福瑞德不是这么直白地表达浪漫情怀的人呀。突然,我灵光一闪,“他要向你求婚!” 艾米莉亚的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她明显也是这么想的。“我想,他可能不会吧,不太会吧,但你知道……” 我吸了口气,“天哪,我太为你高兴了!”我们激动地抱在了一起。 “这不还没求嘛。”艾米莉亚打了我一下,“别把话说太早了。” “能把这本书记在我账上吗?” 艾米莉亚看了一眼我选的书,欣慰地说:“克莉丝汀,你终于选这本书了!太棒了!” 我皱着眉说:“这不是给我买的。怎么了?” “哦,对不起,没什么,只是……没什么啦。”她红着脸改变了话题,“巴瑞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了。” “哦?”恐惧感立即蔓延我全身。 “打过来的时候有点儿晚了。我想他可能喝了几杯。” 我边听边开始咬手指甲。 亚当走了过来,就像条嗅着血腥味的鲨鱼,每当我生命被一点点撕碎时,他总会及时来到我身边。 “我肯定他说的是假的,就算是真的,那……那他也不该给我说。不管你们俩之间谈了什么,都不应该让别人知道,就算是我,也不应该知道。所以,我不怪你那么说我。”但她那痛苦的表情背叛了她。 “艾米莉亚,他都说什么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了出来:“他说你觉得我很失败,因为还和我妈生活在一起,我需要搬出去才能过得好。你还说我应该把她扔到养老院里去,然后搬去和福瑞德一起住,否则就算福瑞德和我分手,你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天哪。”我双手捂住脸,“他这么给你说的啊!” “没关系。我跟他说虽然我知道他伤心,但这么说就让我太恶心了。我希望你不要介意。” “一点也不,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满脸通红,觉得问心有愧。我不否认,是和巴瑞聊过这些,但他怎么敢把这些讲给她听!我想知道他昨晚到底给我多少朋友打了电话,都给他们说了什么,他就是想通过伤害他们来伤害我! 艾米莉亚等着我告诉她那个男人在撒谎。 “嗯,我当时绝对没有那么说。” 她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冒犯。 “我只是担心你,你总是照顾别人,却忽略了自己。所以,如果你能和福瑞德一起生活,那对你来说是非常好的。” “但我从十二岁就开始照顾妈妈了,这你知道呀,克莉丝汀。”艾米莉亚有些生气了,“我不会把她扔进养老院,然后自己去快活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从来还……从没出过国。你从没喘口气休息休息。我当时只是这么说的——我发誓。我只是担心你。” “用不着你担心。”她昂起头,“福瑞德理解我。” 我们的耳边传来熟悉的铃声。艾米莉亚立即跑去照顾她妈妈。我把书装在包里,离开了书店,一路上躲避着亚当的目光,感觉糟透了。 “哦,看来他在不停地给你朋友们打电话呀。挺聪明的。”亚当揶揄道, “你日子越来越好过了。” 我昂起头说:“那又怎样?亚当,关键是应该用积极的心态去面对,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翻了翻白眼,“我可做不到,比如说,我觉得你朋友就不应该对今天中午的那顿午餐期望太多。” “你在偷听!” “哪有,你们自己说得那么大声。” “他要带她去明珠吃饭呀!” “那又怎样?” “人们经常在那里求婚的。” “人们也经常在那里吃饭。她不应该现在就得意忘形。她男朋友有可能不会求婚哦。” 我被他这种思维方式搞得疲惫不堪,只得叹了口气,“你知道吗,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你总是很消极,无时无刻不想着那些可能发生的坏事,最终导致它们发生。你知道吸引法则吗?”我回想着碰到西蒙妻子的那一幕,在那之前,我总是在脑子里想象有一天会发生这样一幕,结果就真发生了。“如果你认为生活是一坨屎,那生活就会变成一坨屎。” “这不是心理理疗师用的专业术语吧?” “那你自己去找一个真正的理疗师看呗。” “不用了。” 我们走进了我办公室所在的那栋楼,沿着楼梯上到了二楼。 我在门口停了下来,笨手笨脚地想把钥匙塞进钥匙孔,可连试了十把钥匙都不对。 “怎么有这么多钥匙,你是看牢房的呀?” 我没理他,继续拿钥匙试着。 “该死,他们又那么做了。不要吧。”我只好爬楼梯了。 当我们进门时,我的姐姐们和爸爸坐在办公室的会议桌前。我爸穿着一件带条纹的西装,粉色的衬衣和领带,胸前口袋里塞了块手帕,鞋子锃亮,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做过护理的指甲熠熠发光。他个子不高,看起来更像裁缝而非律师。 “我就知道她有外遇了。”一见到亚当,布伦达便不屑地说,“天哪,巴瑞看到他还怎么活呀。巴瑞的小秃脑袋怎么和那个来竞争呀?”她说的“那个”指的是亚当那一头卷卷的金发。 “你们好。”我说,“这是亚当——他是我客户。亚当,这是我爸爸,迈克尔,这两个老女人是布伦达和艾德丽安。” “以前住在这里的两个老女人也叫这名儿。”艾德丽安告诉亚当,然后看着我说,“第三个老女人叫克莉丝汀——所以嘛,不管你有多么不愿意,你还是我们中的一员。” “她们有一头紫色的头发,还是老烟枪。”布伦达一边说着,一边继续仔细打量着亚当。 “她们都没结婚。”我爸补充道。 “因为是同性恋。”艾德丽安说。 “不是。”布伦达不同意了,“艾德丽安是个婊子。她都被求了五次婚了。” “同一个人求的?”我问。 “不,不同的人。”我爸说,“好像第三个男的杀人了。不过,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他皱着眉头想。 “就是个婊子。”布伦达再说了一遍。 “她又没跟那些男的上床。”父亲说,“她们那个时候的求婚和现在可不一样。” “肯定是同性恋。”艾德丽安坚持自己的看法。 我默默地站在一旁,听着他们就“是婊子还是同性恋”的问题各抒己见,等他们停下来。 父亲对艾德丽安说:“你觉得每个人都是同性恋,因为你就是。” “爸,我是双性恋。” “你已经有五个女朋友和一个男朋友了,而且那个男的还只是个试验品。你就是个同性恋。你越早认识到这一点,就越早能安下心来过正常日子。”父亲说。 “对了,你是怎么跟克莉丝汀认识的?”布伦达突然向亚当抛了个问题,“过来坐下吧。”说着便抽了张椅子给亚当。 亚当看了看我,我对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他坐下了。 他在心里很快地掂量了一下,然后说,“她昨晚没让我从半便士桥上跳下去。” “她总是这么煞风景。”艾德丽安埋怨道。 “他可不是跳着玩儿的。”我急忙解释。 听我这么说,他们就都把目光转向他。 他被看得有点儿不自在了,不知道在我这么说了之后该怎么来给他们解释。他肯定在考虑说话的时机,想着是否应该先把这事儿讲出来。我家里人对一件事很在行:先取悦你,然后让你觉得自己认为重要的一点儿都不重要,他们说的才是最重要的。 艾德丽安疑惑地皱着眉说:“半便士桥?那儿根本不够高嘛。” “什么意思?”布伦达问。 “桥和水面没什么距离嘛。多远来着?八英尺?” “艾德丽安,他不是想摔死自己。”布伦达解释道,“我觉得他是想淹死自己。是这样的吗?” 说完,他们就又都看着亚当。 他满脸惊异地呆着,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我带回来的那些朋友,在面对我家人时都是反应不一,这我都习惯了。有些完全不知该怎么应付,有些立即跟他们打成一片,而有些嘛,像亚当这种人,就喜欢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他们之间的嬉笑怒骂,就算他们说到了自己,也不会生气,因为很明显他们是无心的。 “我是说,你是不是想淹死自己呀?”布伦达稍稍提高了点嗓门。 “布伦达,他耳朵里没进水。”艾德丽安打断她道,“她把他救了,记得吧?” 在一阵窃笑声中,亚当诧异地看着我。 我喃喃地说:“对不起。”他一脸困惑地摇了摇头,好像在说我不需要对此道歉。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干得漂亮,克莉丝汀。”父亲边说边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 “谢了。” “这样一来,以前那个男人就不会让你这么痛苦了,是吧?” 亚当充满关切地看着我,有一种想要保护我的感觉。 “可利菲河没那么深吧?”艾德丽安问道。 “艾德丽安,如果你倒霉,脸冲下倒在一摊水里,一样会被淹死,或把背摔伤什么的。”布伦达解释道。 艾德丽安看着亚当说:“你把背摔伤了吗?” “没有。” 她眯起眼睛,说道:“你会游泳?” “是的。” “那我就明白了。这就像布伦达整天吃冰激凌却还想着变瘦。”然后,她转向布伦达,就像忽然想到什么一样,“你还真就是这么做的。” “安德鲁,你想看看我的广告吗?”父亲突然问道。 “他不想看,另外,他叫亚当。”我反驳道。 父亲看着亚当说道:“他自己能说话。” “当然,为什么不呢?” 父亲离开会议桌,走向他的办公室。 “他专门接交通事故损害赔偿的案子。”布伦达解释道。 我立即澄清道:“他接的是跟人身伤害有关的案子,赚的钱比她们俩加起来都多。” “结果都拿来修指甲了。”布伦达接过话茬。 “还用来脱毛了。”艾德丽安话音刚落,大家便笑了起来。 “我听到了啊!不就只做过一次嘛。”爸爸叫道,从办公室走了出来,手里拿了盒录像带,“我那个时候在印度,天气热到爆,跟这里完全不一样。”他平静地讲着,想到他讲的那种天气,我们全都不寒而栗。“安德鲁,在桥上的时候你伤着自己没有?”他接着问。 “我叫亚当,没有伤到。”他礼貌地回答道。 “没有生锈的钉子把你划伤,或者把脖子扭到之类的吗?” “没有。” 父亲看起来挺失望,“没关系。对了,哪儿能放这盒录像带呢?” “我们的电视都不能放录像带。那个是史前时代的东西了吧?” 他又显出失望的神情,“你知道这支广告是很久以前拍的,二十年前吧。那个时候爱尔兰还接受不了这种广告呢。现在你们这一代都是看电视广告了,在美国那儿更是这样,如果你不小心用指甲刀弄伤了大脚趾,他们还得给你钱。”他羡慕地摇着头,“你有录像机吗?你该回一趟家把它拿过来。” “他住在缇普瑞。”我连忙解释道。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爸,刚才说的你没听吗?” 艾德丽安又解释了一遍:“他想从半便士桥上跳下去。” “但在缇普瑞也有很好的桥呀。像是有些在舒尔河畔卡里克的桥就很有历史,还有费萨德的太太桥,那桥很漂亮,对了,也不能忘了横跨舒尔河的三跨距铁路高架桥……” “谢了,别说了。”我打断了他。 “那么,亚当……”布伦达手托着下巴,盯着他,又开始八卦了,“克莉丝汀给你说过她离婚的事儿吗?” “说过。”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觉得她太没良心了。他又没做错什么。”他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直接这么说道。 “他是没做错什么,这我同意。”布伦达附和道。 “只是有点儿乏味。”父亲说。 “乏味可不是离婚的理由。”艾德丽安说,“如果那样就可以离婚,那布伦达和布莱恩早过不下去了。” “同意。”布伦达承认道。 “布莱恩可不乏味。”父亲替他女婿解释道,“他只是对学习不在行。他是个懒人。这个可不是乏味。” “也对。”布伦达还是附和着。 “我们得走了。”我说道,“谁换了我门的锁无所谓,只要把新锁的钥匙给我就好了。” 布伦达和艾德丽安看着父亲。他笑了起来,“抱歉,我忍不住了,她觉得这事儿很严重,这太好笑了。好好好,我会给你钥匙的。”他站起来拿着录像带走回办公室。 “也就是说嘉玛没来过这儿找钥匙?”我问道。她一般都会比我、彼得和保罗早来办公室的,自从上周嘉玛走了之后,办公室里一团糟,到现在为止,我还没适应她不在的日子。 “听说你把一本叫什么如何开除别人的书掉在了她脚边,然后就炒了她的鱿鱼。克莉丝汀,这样可不好哦。” 亚当一脸不快地看着我。 “那个纯属意外。这个她给你说了吗?” “星期五的时候,她来这儿找工作了。” “你们没有让她为你们工作吧!” “有可能哦。” “你们不能这么做,她是我的。” “你不想要她,你还不让别人要她,这也管得太宽了。我要定她了!”艾德丽安回答道,唇边露出一丝讥诮。 她们就是喜欢奚落我,一个个的太像了。只有她们才觉得自己的幽默独一无二,与众不同。她们说的我其实都明白,只是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但这样一来,反倒让她们觉得更有意思了,于是就变本加厉地“幽默着”。她们就像是开了一间神秘的俱乐部,为了邀请我加入,做了各种事情来消除它的神秘感。但我是不可能加入她们的。我和她们差别太大。说我是“害群之马”,那还是说得轻的,其实我跟她们比起来,就像是从不同星球上来的。 “嘉玛自己以为我真要开除她。我当时只是在考虑而已。也许会吧,主要是房租太贵了。”这时,我爸走了进来,拿着钥匙甩来甩去,我边说边瞪着他,一把抢过了钥匙。 “我这辈子从来不施舍什么东西。你得自己管自己。”他说。 听他这么说,我有点儿来气了,“有一种事情叫作:伸出援手。” “要这么说的话,那就回去和你老公待在一起。”他说,“沉闷的老公并不是最糟糕的。看看布伦达吧,一旦有了小孩,婚姻关系不就牢不可破了嘛。” “来和我待在一起吧。”布伦达提议道,“我们永远欢迎新人加入。” “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你会让我心烦意乱的,而且布莱恩总是那么,怎么说呢,阴魂不散。”我坦白道。 艾德丽安和父亲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布莱恩是谁,但听到这里,亚当也被逗乐了。 艾德丽安咯咯地笑着说:“他是有点儿这种感觉,以前倒还没注意呢。” “他总是这样——”父亲边说着边对艾德丽安挤了挤眼睛,做了个鬼脸,他俩都笑了。亚当也笑了。 “这倒是真的。”布伦达再次附和着。 “我想说的只是,如果房主不那么抠门儿就好了。”我说。 “我得还房贷呀!”父亲边说边坐了下来,不再挤眉弄眼。 “这栋楼的房贷已经被还清了一百遍都不止了吧,而且在我之前,已经很久没人住那屋了。那地方潮气又重,马桶还是堵的,而且根本就没什么家具,所以我住那儿绝对没让你损失什么房租的。” “不对吧,家具可都是我准备的。” “在抽屉里放把勺子就是准备家具?”我夸张地说。 “乞丐没得选。” “乞丐?我是你女儿呀!” “嗯,这个你也没得选。” “爸,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当然有意思,而且得靠我自己把意思想明白。 “你是做什么的?”布伦达问亚当,“她会给你找个新工作然后送你上路吗?” 看起来,亚当被我们逗乐了,他两眼发光地说,“她得在我三十五岁生日前说服我还有活下去的意义。” 听到这里,他们都沉默了。他们用不着问到时如果他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会发生什么,那是显而易见的。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艾德丽安问。 “还有两个星期。”我回答道。 “十二天。”亚当纠正道。 “你准备开个派对吗?”布伦达问道。 “是的。”亚当被他们的问题搞糊涂了。 “我们能来吗?”艾德丽安问。 “到时你得吃个那种看起来像蛋糕但实际上是芝士的东西,很圆很大的那种,一层一层的。做这个的人真的挺聪明。”父亲说。 “爸,你就喜欢芝士蛋糕。” “我觉得做这个蛋糕的人很聪明。” “你看起来挺伤心的。”布伦达盯着亚当说。 “因为他确实伤心。”艾德丽安道。 布伦达接着说:“不管克莉丝汀是不是适合你,这个职介所都是很棒的。” 艾德丽安接口道:“其实,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心理治疗师,但克莉丝汀不是。”她说的时候刻意强调了一下。 “如果你说的是那个治疗师,那我不推荐亚当去。”父亲接过话茬儿。 “等等,你们是在质疑我的能力吗?”我问道,“职介可不只是简简单单地给人找份工作,我一直都是先让一个人理解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再送他到能过得更好的地方去。”我说的时候没看亚当,不过心里很希望他相信这套理论。 “就像出租车司机。”布伦达说。 “不……没那么简单。”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胸有成竹,因为我知道他们这是在给我下套。 “没人质疑你的技巧。”布伦达说。 “她是说其实你也挺伤心的。”艾德丽安澄清了一下。 “嗯,说不定他们俩在一起就高兴了。”父亲站着说,“会议结束了,开始工作吧。马丁,祝你好运。有时间去尝尝那些芝士蛋糕,做的人真的很聪明哦。”他冲亚当笑了笑,露出了一口白牙,之后便回到了他的办公室。空气顿时凝重起来。 “在你带回家过的那些男人里,他最棒了。”布伦达悄悄地说。亚当在我前面离开了办公室,边走边摇着头,好像不确定他刚才经历的这些。 “布伦达,上个星期天晚上,他还想自杀呀。”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就算这样,那他至少还活着。巴瑞可是差不多快死了。” 我跟着亚当下了楼。 “哦,对了,”布伦达在楼梯间冲我们吼道,“巴瑞昨晚给我打电话说你在澡盆里撒尿!” 亚当和我僵直地站在台阶上。他慢慢把脸转过来对着我。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直冲冲地下了楼。 我边走边叫:“别跟我说这个!” 我听到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很少听到亚当笑呢。 当我们走进我的办公室后,我看到嘉玛留在我桌上的一封信。她拿了一本书走,书名叫《如何在伤害别人后真诚地道歉》。我觉得她是想建议我好好读读这本书,而并非她自己想学学该怎么向他人道歉。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的电话几乎被朋友们打爆了,而且塞满了他们发过来的信息和语音邮件,因为巴瑞昨晚给他们统统打了电话。也许我真应该看看这些短信和邮件,我可能需要好好地道几个歉了。 9.如何用三十种简单的方法享受生活 在和亚当坐下来之前,我得先取消接下来两周所有的预约安排。由于没有嘉玛帮我安排日程,我只得让彼得和保罗来做我的工作,代我见客户。但自从我不公平地解雇嘉玛后,他们就再没跟我说过话了。我坐在嘉玛桌前,开始工作。取消与奥斯卡的会面花的时间最长,因为就在我给他打电话那会儿,他已三次忍住没上公交车了。所以我把上车、坐座位以及呼吸方面的技巧和经验又跟他过了一遍,还讲了个故事分散他的注意力,当他知道我在接下来的两周不在办公室后,我又得把手机号码告诉他以安慰他那受伤的心灵。当我准备结束这场谈话时,他欣喜地觉得,自己在三次忍住没上公交车后,终于能够重新融入这个世界了。他的下一个任务就是走路回家,他一定会蹦蹦跳跳地走回去的。我一挂了电话,亚当就对我嚷了起来。 “《如何用四十二种方法在诸事不顺时保持积极心态》……”这是我藏书中的一本。“《如何用三十五种方法保持积极心态》……”他不屑地哼着,“这些数字倒是挺有意思的。怎么这么精确呀?为什么是四十二种而不是四十种呢?怎么不干脆把想法总结一下变成十种呢?” 他沿着书架边走边看。 “《如何用五种方法表达爱》《如何用五种方法保存精力》《如何用十种方法保存能量》。”他笑了起来,“好嘛,我算是明白了。你是照方法多少来放这些书的吧?你是不是对自己说:今天,我想好好保存一下精力;或者说:今天,我觉得有点儿累,所以想走走捷径,保存能量?你应该都只用五种方法的,既然五种方法就可以达到目的,何必再费神地用十种方法呢?那你觉得写那本《如何用五种方法保存精力》的人比写《如何用十种方法保存能量》的人是更有还是更没有活力呢?写五种方法的人虽然方法少些,但由于没写那么多,可能也就没那么累,其实这个人应该和写了十种方法的那个人聊聊,说不定还能写出本《如何教人写一本关于教人如何做的书》。让我看看,六种方法、十二种方法、三十九种方法——啊哈,六十六种方法!”他举着一本书,“《如何用六十六种方法让你不缺钱》。我只知道一种:工作。”说完,他继续浏览书架上的那些书。 “有些人没法儿工作。” “当然啰。压力还会让你背痛呢。” “你又没在上班。不过,我倒很想知道我爸爸和姐姐们会猜你在哪儿上班呢。” 他没理会我的话,接着说:“自我激励,是吧?你说:我需要六种方法来减肥,或者说:这周我得找二十一种方法。这周,我觉得自己是个有九种方法上楼梯的人。” “没哪本书叫这名儿。” “是没有,不过可以出一本嘛,你来写。我很想知道上楼梯有哪九种方法。人们总是看不到最显而易见的那种方法。” 当然,我一直都想写本书,可我不想让他知道,特别是当他对自我激励还抱着这种态度时。不过,我觉得我很快要动笔写了。地下室有堆散放的盒子,里面装着我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如何写一本畅销书》就是从那里面淘来的。巴瑞不太支持我实现这个梦想——这倒没让我止步不前。说白了吧,我以前实际上是把他的不支持当作借口,因为我害怕写书。但现在不同了,我已经答应自己要试试了。 我构思了很多题目,想来想去还是“如何找到理想的职业”这个题目最靠谱。可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在市面上找到十三种与此同名但内容稍有不同的书了,我读了其中四本,觉得它们并没表达出我想说的。那些书着重在讲如何快速致富,但我总觉得人生的终极目标应该是拥有幸福。布伦达告诉我,如果写幸福,那书就卖不出去,要想销量好,就得写办公室里的性关系,至少拿其中一章来写。这也再次说明,我家里人的建议对实现我的梦想毫无帮助。 在我想这些的时候,亚当还在阐述他对我那些励志书的看法。 “有没有在哪个保险箱里给我准备点儿书呀?像是《如何用一百种方法不自杀》?” 说完,他得意地一屁股坐到椅子里,不凑巧的是,那把椅子是给我坐的。不过,想到他能恢复成现在这个样子也很不容易,我就没表示反对,便坐在了客户经常坐的那把椅子里,但由于不习惯坐在客户这边,浑身立即就不自在起来。 “你也不是太偏激,”我开始说正事了,“所以没给你准备那样的书。但我们可以一起制订一个危机处理计划。” “一个什么?” 我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如何应对自杀的想法》——翻到要讲的那一页。自从发生西蒙·康威事件后,我在每个不眠之夜都读这本书。“这里面有很多处理自杀想法的建议—— 你已经承认自己有这种想法。考虑到你已经做过一回了,你有可能还会做的。” “我给你说了,如果什么都没变,我肯定会再做的!” “但你生日之前都得听我的。”我严厉地说,“我们说好了,接下来的十二天里,我会尽我所能来兑现我的诺言,而你也应该兑现自己的,就是活下去。这是你必须做的。照着我说的做,你会一直活着,说不定还会越来越多地找回真正的自己。只有这样,我才能帮你把玛丽亚找回来。” “好吧。” “好。我们等会儿开始做计划,需要些时间把内容都写下来。但我想先跟你聊聊。我需要真正了解你的生活以及你对生活的感觉。” 我故意沉默了一段时间。他左右看了看,好像在找隐藏的摄像头。 “我觉得……想自杀。” 我知道他在挖苦我,所以没理会他。 “你自己应该清楚,想自杀并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状态。悲伤是一种感觉,孤独是一种感觉,愤怒、泄气、妒忌,这些都是感觉,但想自杀不是。你可能会有想自杀的想法,但想法终归只是想法。想法总在变,因为是我们想出来的。一旦你理解了想自杀的想法和感觉之间的区别,你就会逐渐理解自己的各种情绪,并把两者区分开来。然后你就不会再想今天你要自杀,你会想:今天我很生气,因为我姐姐逃离了这个国家,撇下我一个人来管公司。然后你就能控制自己愤怒的情绪:今天,我被工作压得透不过气来。然后,你会处理这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能帮你探究自杀想法的根源,对这些想法说不,并最终控制它们。那么,亚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呢?” 他浑身不自在,在椅子里扭来扭去,东张西望。终于,他把目光落在窗外某处,安静了下来。想了几分钟后,他说道:“我觉得……很生气。” “很好。为什么?” “因为我女朋友和我最好的朋友在乱搞。” 虽然不是最想听到的回答,但我还是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感觉……完全像个白痴,因为被蒙在鼓里。”他身体前倾,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开始吐露心声。他搓了搓脸,重新坐直身子,“但我理解她,你今早说的那些,就是说我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她是对的。我并没有及时调整自己,而是被其他事情分了心。由于自己生活不如意,所以完全没在意她的感受。但我可以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已经变了,说不定她会改主意的。”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给她说你已经改变了呢?” “我还没想好,要不就今天?” “哦,也就是说你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觉得被工作压得透不过气来,觉得被姐姐抛弃,因为尽家庭责任而无奈地放弃自己喜欢的工作并由此满腔愤怒,对自己处境以及为人处事方式的失望,对身患绝症的父亲的纠结心态,觉得不想再活下去……所有这些感觉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他盯着地板,绷着脸,琢磨着我刚才说的,“那倒不会,但我会变的。你会帮助我,你答应过的。” “我现在已经在帮你了。但除非你改变自己,否则周围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谈了两个小时后,亚当已是一脸倦容,我也听得脑袋发痛,所以决定休息一下。我已经知道他遇到哪些问题了,现在需要帮他正确地认识这些问题,并让他发现生活的乐趣。不过关于最后这一点,我有点儿吃不准,因为我自己也不擅长发现生活的乐趣,所以不确定该怎么做或者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最关键的是,我现在也没找到自己生活的乐趣在哪里。 “现在该做什么?”他满脸倦容地问道。 “嗯,等一下。”我走出办公室,这个时候彼得和保罗应该都来了,但还是都不愿跟我打招呼。不过这无所谓,因为我心里装着另一件事。我拿起刚从艾米莉亚那里买来的书——《如何用三十种简单的方法享受生活》,她还以为我是给自己买的呢,我想起了她看到我买这本书后所说的, “你终于买这本书了!”我的生活有这么糟糕吗?我从来没给任何人说过自己的伤心事,还以为一切都掩饰得天衣无缝呢。 我翻看着头几页。 1.享受美食,别只图填饱肚子。用心品尝,感受个中滋味。 吃东西——真的假的?不过话说回来,我还能和他一起干什么呢?我把这本书塞进包里,然后走过去给亚当说:“我们走吧。” “去哪儿?” “吃东西去。”我俏皮地说。 我不确定嘉玛会不会回来,但在她桌上放了本名叫《如何让依靠你的人知道你缺钱》的书,希望她看到后能明白我的意思。谁知道呢。 为了实现书上写的第一条,我在克朗塔夫选了一家能俯瞰都柏林湾的餐厅。 “吃东西也是生活的乐趣?”亚当不解地问,手支着下巴,好像脖子承受不了那颗脑袋的重量,“我以为满足生活所需才有快乐呢。” 在他无精打采地扫视着门口的菜单时,我走进了这间拥挤的咖啡馆。里面坐满了人,人们大声地聊着,餐盘里盛放着各色食物,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味,可这些却让我倒胃口。 “当然了。”我撒谎了,其实说真心话,我只想吃点儿蔬菜沙拉,吃完拉倒,但我需要给亚当树立个好榜样。“麻烦来一份炖羊腿,配点儿根茎类蔬菜、辣酱鹰嘴豆泥和藜麦。”我朝女服务生挤出一丝笑容,但一想到得把这些都吃了,便恐惧不已。 “一杯黑咖啡,谢谢。”亚当说着,合上了菜单。 “这可不行!”我对他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并重新打开菜单递给了他,“快乐是吃出来的!” 亚当只好又扫视着菜单,但看起来不知做何选择。 “你有什么可以推荐的吗?”我问那个女服务生。 “我肯定会来烤三文鱼腌鱼片配地中海式炖蔬菜和奶油土豆泥。” 亚当听得简直要吐了。 “他会喜欢的,谢谢。” “不来点儿开胃的东西?”她问道。 “不用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了胃口的?”我问。 “不知道,可能是几个月之前吧。你呢?” “我胃口挺好的。” 他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酒精和咖啡只会让人愁上加愁。”我试图找回主动权。 “是吗,那你今天早上吃的什么来着?” 我想起了早上在酒店里喝的黑咖啡,“我是喝咖啡了,可我又不抑郁。” 他不屑地哼着。 “你抑郁得想自杀。我只是……情绪有点儿低落。” “有点儿低落。”他盯着我,“这么说也太轻描淡写了吧。你低落的程度可是无人能及哦。” 我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说,应该在吃什么上多动动脑子,这对你有帮助,特别是有助于你摆脱低落的情绪。你很健壮,这个一看就知道,我是说你肯定经常锻炼。”我脸有点儿红了,“但我从来没见你吃东西,真不知道你的精力是从哪儿来的。” “想不想听听我保持精力的五种或者十种方法?” “一种就可以了,谢谢。” “嗯,我的方法就是在台上跟男孩子们一起跳脱衣舞,知道吧?” 我笑了起来,“我觉得你把跳脱衣舞和走秀完全搞混了。” “呵呵,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呀。”他笑着说。 这时,那个女服务员端过来两个盘子放在我们面前。看着盘里的东西,我们俩立即面露恐惧。 “有什么问题吗?”看到我们的反应,她不解地问道,“不是你们点的?” “是是是,是我们点的,它们看起来……很好吃。谢了。”我拿起刀叉,却不知该从哪儿开始吃。 “既然你觉得吃这么有意思,那你上次出去吃饭是什么时候?”他边问边像我一样盯着盘里的东西,不知从哪儿下口。 “哦,很久以前了,不过这只是因为当时我们在存钱办婚礼。嗯……我的看起来还不错,你的呢?”这时我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句话:别只填饱肚子,要去品尝个中滋味。“这是什么呀?不会是姜吧?嗯,很好吃,我吃柠檬还吃得惯。嗯,婚礼后,我们去度蜜月,然后花光了所有的钱,所以我们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宅在家里,只是偶尔要个外卖。不过我朋友都这样,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 “听起来你们很快乐嘛。”他挖苦道,“你们结婚多久了?” “赶快吃!好吃吗?土豆泥尝起来有奶油的味道吧?” “嗯,有。”他附和着,“胡萝卜尝起来也像胡萝卜。” “九个月。”我没理会他。 “结婚九个月就离了?我跟自己最不喜欢的女友在一起的时间也比这长。你肯定没想跟他一直在一起。” “不,我当时是想跟他一直在一起的。”我低着头,摆弄着盘里的东西。 “赶快吃!你的羊排有没有羊排味儿?”他问道,“那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不是你的真命天子的?”说完便把一大块三文鱼塞到嘴里,嚼了好半天,才像吃药一般极不情愿地咽了下去。 我琢磨着他的问题,实话还是标准答案? “不准保密。”他加了一句。 “婚礼那天,当我走在红地毯上的时候,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心里是有点儿拿不准,不过我知道不该这么想。”我讲的是实话。 他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我。 “继续吃。”我说,“婚礼那天,当我走向他时,我都哭成泪人儿了。到现在人们还在谈论当时那一幕,他们觉得那一幕好甜蜜好温馨。但我姐姐们知道,我可不是因为高兴才哭成那样儿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结婚呢?” “我当时慌了。我不想再走下去了,但没有勇气这么做,而且我不想伤害他。我当时没有出路,被困住了,这还不是我自己造成的。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只是因为不想伤害他的感情,你就跟他结婚了?”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保持这段婚姻,因为我不想伤害他的感情。” 他琢磨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也对。” “如果当时我静下来想想,认真想想,应该能找到解决方法的,更好的方法。” “比如到桥上去溜达?” “正是!”我摆弄着盘里的食物,“你知道,我是爱他的,但我对爱有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不管多么美好,有些爱注定不能永恒。” 听我这么讲,他没有说话。然后我们就开始大口吃着,最后,他把刀叉放在了盘子上。 “我认输。”他举起手说道,“我再也吃不下去了。现在可以不吃了吗?” “没问题。”我也把刀叉放了下来,如释重负,“天哪,我吃得好饱。”我摸了摸胀得鼓鼓的肚子抱怨道,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想想,人们一天要这么来三次!”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下,笑了。 “然后该干什么?”他倾过身子问道,目光闪烁。 “嗯……”我往包里看了看,假装在找面巾,然后悄悄翻开了书。 2.在公园里散散步。不要只是走路,而要细细观察你周围的事物,谈谈你身边的美。 我装作想了一下,然后说道:“去散散步吧。” 往肚子里硬塞了那么多后,我们都感觉应该去走一下消消食,所以虽然屋外天寒地冻,我们仍然决定走着去都柏林第二大的市政公园:圣安妮公园。虽然冷得只能缩在自己的衣服里,但我们还是转了围墙花园、一到周末就成菜市场的红马厩以及鸭塘旁的赫古兰尼安殿——路过这儿时,我拽着他快步向前,免得他想不通又跳进塘里。玫瑰花园在这个季节没什么可看的,不适合坐在这儿歇脚,光秃秃的树枝透着萧瑟之气,刺骨寒风抽打着我们的脸,板凳的寒气穿过衣裤,直达肌肤。我得抓住每个机会、利用每个借口来探索他的内心世界。 “你经常送花给玛丽亚吗?” “经常送,但情人节不送。她不让我那天送,觉得太老套了。” “那情人节你送什么呢?” “去年我送的柚子。前年送了只青蛙。” “等等,你再说一遍,一只青蛙?” “是的,她可以亲亲它,然后得到心仪的王子。” “呃……这也太无聊了吧。” “你到底是不是在帮我呀?” “抱歉,我肯定她喜欢那只青蛙。” “她就是喜欢。我们都喜欢浩克,可惜有一天它从阳台窗户跑了。”说到这里,他好像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怎么了?” “哦,没什么,一些……做过的蠢事。” 那丝笑容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它展示了亚当不为我知的另一面,更温和更浪漫的一面。 “得了吧,你必须得告诉我。不准保密,还记得吧?” “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有一个关于送她什么花的笑话,就这样。” “什么花?” “荷花。她喜欢画画,好像是莫奈的那种?”他顺从地回答着。 “这里面肯定还有其他故事。” “嗯,我想给她送朵荷花。虽然她不让我情人节送她花,但我觉得荷花是例外。当时我在公园的池塘里看到这种花,然后就想起了她,所以就下去想给她弄一朵上来。” “穿着衣服?” “是呀。”他笑了起来,“不过湖水比我以为的要深,水都淹到我的腰了。但为了弄一朵上来,我只有继续往更深的地方走。最后是公园管理员把我赶上来的。” “我觉得你不应该偷摘荷花的。” “如果是说荷花——那我可没摘,因为我犯了个错误,给她的实际上是荷叶。”他开始笑了,“我当时还在奇怪,怎么她觉得这东西就这么特别呢?” 我也被逗乐了,“你个大笨蛋,谁会把荷叶当成荷花呀?” “我就会嘛,不过话说回来,她倒挺喜欢的,还把它放在住的地方,用来放我们的照片,旁边还点了些蜡烛。” “太可爱了。”我微笑地说道,“也就是说你们俩那时还是蛮浪漫的嘛。” “你觉得是就是。”他耸了耸肩,“有段时间是挺快乐的。现在也快乐。”他连忙纠正了自己的话。 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悲伤。巴瑞和我之间从没有过这种事。我搜肠刮肚地回想着,倒不是想说给亚当听,只是自己想知道,以提醒自己生活中还有快乐时光。结果脑中一片空白,我和巴瑞从来不会这么浪漫一把。我开始了解亚当和玛丽亚之间的关系了:率真、充满乐趣、独一无二、本色自然。 我们在公园里一直走着,我边走边给亚当介绍沿途看到的东西,以此帮他重新面对生活。但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所以有时得停下来读读介绍板上写的内容,这时我会让亚当把板子上的拉丁名称念出来,如果念错了,我和他自己都会被逗得哈哈大笑。 “听起来像恐龙的名字。”我说道。 “听起来像各种病。”他边说边把手揣进兜里,“医生,您好,我好像得了Prunus avium①。” “那是什么玩意儿?”我问。 他又看了看标牌,“很明显是樱桃树,怎么会有这么个名字呀。” “对了,你姓什么?” 他刚刚充满神采的眼睛一下子又黯淡了下去,我知道触到了他的痛处。 “巴兹尔。”他回答道。 “嗯,听起来像是种巧克力。”我试着让他的心情保持舒畅。 “还像草药。” “是的,不过不是有个巧克力广告嘛:巴兹尔巧克力,闪耀如我,魅力尽显。”我俏皮地引用了一家公司的广告词。这是一家很受大众喜爱的爱尔兰糖果公司,已经有快两百年的历史了。巴兹尔这个名字会立即激起这个国家每个孩子和大人的美好回忆,但似乎亚当除外。看到他的表情后,我补充道:“抱歉,你可能都听腻了。” “就是听腻了。怎么从这儿出去?”他突然问道,好像受够了我刚才说的。 我电话响了。 “是艾米莉亚打的。”我看着手机屏幕。 “嗯,看来根本没求婚。”他默然地说,然后走开了,免得让我觉得他偷听。 “艾米莉亚。”我说,声音中充满期待,结果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啜泣。“艾米莉亚,怎么了?” “你说得对。”她哭着说道。 “什么?!我说对什么了?”我叫道。 亚当停下脚步,盯着我。他能从我表情看出来发生了什么,我也很清楚他在想什么:看看,这就是积极心态的后果。 我沿着克朗塔夫步行街一路狂奔。除了忍受抽打在脸上的寒风,还得像越障跑步选手一样不断地跳跃、躲闪,免得踩到地上的冰碴子。当我终于跑到书店后,我才发现亚当远远地落在后面,手里还拿着我公寓的钥匙。回来的路旁就是海,他又是一个人,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因为刚才已经给他明确地说了我的要求,而且又跟他过了一遍我们的危机处理计划,然后我才离开他的。我现在得赶快回到我朋友身边。 艾米莉亚坐在书店角落的一张椅子里,哭红了双眼。书店另一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的,衣服上画着面容惨白嘴角流血的德古拉伯爵,她正给一群面带惊恐的三四岁小朋友念着一本书: “他们沿着黑暗的楼梯走进了地下室。墙上的火炬照亮了前行的路。忽然,在他们面前,出现了——几口棺材。”她故作神秘地念着。 听到这里,一个女孩吓得哭着跑回她妈妈身边。她妈妈立即收拾起东西,狠狠地盯了那个女的一眼,愤怒地离开了书店。 “艾米莉亚,你确定讲这种故事合适吗?” 她神情恍惚,已经哭成个泪人儿了,完全没听懂我在问什么,“你说伊莱恩?哦,她是我刚雇来的。唉,不说她了,我想跟你聊聊。” 于是,我俩离开一楼的书店上到二楼,来到她和她妈妈玛格达住的地方。 “我不想让我妈知道,”她靠在厨房的门上悄声说,“她确定他会求婚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她说。”说着又哭了起来。 “到底怎么了?” “他说在柏林找到一份工作,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所以很想搬到那儿去住。他让我跟他一起去,但也知道这不现实。我怎么能离开我妈,然后自己去生活呀。而且如果我离开了,那书店怎么办?” 本来想提醒她说书店在这十年里一直在让她亏钱,它根本没法儿与那些还兼搭着卖咖啡的连锁大书店竞争,更别说网上书店和电子书对实体书店带来的冲击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现在说这个不太合适。每次艾米莉亚看到那些在平板电脑上读电子书的人,总是表现得十分鄙视。她也算是尽力了,比如在书店里组织儿童读书活动、作家签名售书以及晚间书吧等。但对她来说,这就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抗争。她之所以这么做,其实只是想牢记自己故去的父亲。他非常喜欢这家书店,也为此感到骄傲,但她没这种感觉。她之所以经营这家书店是因为对父亲的爱,而不是为了赚钱。我以前也偶尔给她指出来过,可她根本听不进去。 “可以让你母亲跟你一起去柏林吗?” 她摇了摇头,“我妈妈不喜欢到处走,这你知道的,她是不会离开这个国家的,而且她也没法在那儿活下去!”她面露惊恐地看着我,想不到我竟然会这么建议。我可以理解福瑞德的失望之情,因为她绝对不会动这种念头。 “得了吧,这也不是说你们之间就完了。异地恋其实也行。上次他在柏林待了六个月,你们不也没事吗?虽然有难度,但也不是完全行不通。” “你看,问题就在这儿……”她擦干眼泪说,“就是在那六个月里,他就跟别的人好上了,只是当时我没告诉你,不过后来我们又和好了。当时他说他跟那个女的已经结束了,我是相信他的,可是……克莉丝汀,他知道我是绝不会离开这儿的,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他之所以安排在那里吃饭,还点了香槟,其实就是布了个局,逼我放手。他早就知道我不会跟着去的,但如果安排这么一出,他就不是提出分手的人了嘛。就算他现在跟那个女的没旧情复燃,那他也准备这么做,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只是你猜的吧。” “你对一件事有没有过这种感觉,虽然不知道,但心里清楚?” 她的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完全清楚她的意思,其实,我对自己的婚姻就是这种感觉。 “天哪!”她脖子一软,把脑袋耷拉在桌上,显得精疲力竭,“今天糟透了。” “同感。”我悄声说。 “现在几点钟了?”艾米莉亚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不对呀,妈妈平常这个时候应该叫我准备晚饭了呀。我最好去看看。”她揉了揉眼睛,“我现在看起来像是哭过的吗?” 她的眼睛红红的,跟她的红头发倒很配。 “没问题。”我骗她道,反正她妈妈迟早会知道的。 她一离开屋子,我就开始在手机里找亚当发过来的短信。我把公寓门的钥匙给他了,他应该能进去的,只是里面没有电视机,连本书也没有,他没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可不是件好事儿,于是我立即给他打电话。 “克莉丝汀,叫救护车!”艾米莉亚在另一间屋里尖叫起来,听她的语气,我知道不要再问任何问题了。我立即挂断给亚当打的电话,拨打了999。 艾米莉亚当时是在床边的地板上发现玛格达的。等到救护车来,医生就直接宣布她已经死了,死于一次严重中风。艾米莉亚是独女,没什么亲人,所以也没法求助于任何人。所以我留下来陪她度过这艰难的时刻,让她在我肩头哭泣,并帮着安排她母亲的后事。 晚上10点,当我终于有机会看手机时,发现六个未接来电和一个语音邮件。邮件是克朗塔夫警察局发的,他们想跟我谈谈有关亚当·巴兹尔的事。 10.如何在不打碎鸡蛋的情况下做鸡蛋卷 “我找亚当·巴兹尔。”我冲进警察局时急切地说。我心绪烦乱,胡思乱想着亚当可能会对他自己做的那些蠢事,以至于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到警察局的了。 坐在窗口后面的警察盯着我问道:“身份证?” 我把身份证递了过去,“他还好吗?没受伤吧?” “如果他受伤了,那他会在医院里。” “当然,当然。”这我倒没想到,于是一下子就放松了。但随即又紧张起来,“他惹麻烦了?” “现在没事了。”他说完,便走出办公室,消失了。 我等了足足有十分钟,通往等候区的门才打开,亚当出现了。他看起来糟透了。看着他的表情,我提醒自己说话得小心点。他眼神阴沉,衣衫不整,好像刚刚穿着衣服睡了一觉,但我知道他肯定没睡,因为他显得筋疲力尽、怒不可遏。如果他冷静下来后还这样,那我简直不敢想象几小时前他没冷静下来时是什么样子。 “把我关这么久,这是违法的!”他冲警察咆哮,“我有我的权利!” “别再给我回来了,听到没有?!”一个警司指着他威胁道。 “你没事吧?”我轻轻地问。 他瞪了我一眼,然后冲出了门。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坐在公园的凳子上,盯着游乐场上的小孩。他们的家长觉得他很可疑,就报了警。我过去想问他几个问题,结果他就发飙了。” “所以你就把他关起来了?” “用那种态度跟警察说话,我没起诉他都算好的。这年轻人该多跟人沟通沟通。你要提防他点儿。”他提醒我道。 当我离开警察局时,我希望他已经走了,可他就站在我的车旁。 “抱歉,我去了一下午。艾米莉亚分手了,心里烦得很。” 他对她所遭受的不幸看起来毫不在意,这倒不能怪他,毕竟今天下午他经历得也够多了。 “她上楼去看她妈妈时,我是准备打电话告诉你我马上过来的,但她妈妈突发严重的中风,等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她已经死了。发生了这种事情,我怎么能一走了之呢。”突然,我觉得累了,真的好累。 亚当的神情显得柔和了些,“抱歉。” 警察局离我家不远,开车回去的时候,我们一路无话。他走进我家后,四周看了看,可除了空荡荡的屋子、光溜溜的墙壁和那床蜘蛛侠羽绒被外,什么都没看到。 “抱歉,就这些了。”我尴尬地说,“这是租的,其他的家当都被巴瑞扣着。” 他把包扔在地上,“好极了。” “亚当,我们制订的危机处理计划是用来帮你的。我知道,它乍一看好像毫无用处,但如果你照做,我肯定你以后会发现它有用的。” “有用?”他突然吼道,吓了我一跳。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纸,愤怒地撕成碎片。我朝后退了几步,突然意识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陌生人,而自己却让他进了家门。我怎么这么傻?但他并没注意到我在往后缩。 “就是这个给我惹麻烦的。这上面说:想自杀的时候,挑一个自己紧急联系人名单上的人,然后打个电话。我首先就想到你!我给你打了,你没接。然后,我又想到我女朋友和我最好的朋友,可他们又都不在紧急联系人名单上。我妈死了,我爸快死了。他们也不在名单上。那就不管这条了。这上面接着说:想自杀时,做做让自己高兴的事。”他攥着撕剩下的纸说道,“我已经吃了大餐,也散了步,那今天还有什么高兴的事可做呢?我想起了游乐场和孩子们的笑声,我想那他妈的应该有意思,也许他们会他妈的让我高兴也说不一定。所以我就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结果他妈的完全没高兴起来,然后来了个警察,问我是不是恋童癖!他说我是个盯着小孩看的变态,我当然上火!什么狗屁危机处理计划!”他嚷道,把碎纸扔了出去,“你闺蜜被她男朋友甩了,她妈死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生活多么美好啊,多谢你让我知道这一切!” “好吧……”我结结巴巴地说,一边假装自己并不怕这个陌生人,一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他,同时又提醒自己曾经见过那个善良、浪漫和风趣的亚当。但在这个阴暗暴怒的人面前,很难相信以前那个亚当还活着。我看了下门的位置,尽量不让他看到我这个小动作。实在不行,我可以跑,或者叫些保安来,告诉他们在桥上发生了什么,说他想自杀。我其实可以现在就结束这一切的,因为我已经失败了,全都搞砸了。 我深吸了口气,免得心跳得太快。他连喊带叫,弄得我惊慌失措,脑子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消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我。我得说点儿什么了,说点儿让他消气的话,不然他又得这么来一通。我受不了他做伤害他自己的事,特别是在这里,在我身旁,永远不能。 我吞了下唾液,说道:“我知道你感觉很愤怒。”声音平静得让自己也很吃惊。 “我他妈的当然觉得愤怒。”虽然他这么说,但声音听起来不像刚才那么生气了。听了我的话,他好像平静了些。这让我的心也没悬得那么高了。也许我还是能行的,至少还可以再试一把。我还不想放弃他。 “我可以解决你刚才遇到的问题。”我立即绕到他旁边,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六个鸡蛋,用黑色记号笔把这几个名字分别写在蛋壳上:“巴兹尔”、“肖恩”、“玛丽亚”、“父亲”、“拉维尼娅”和“克莉丝汀”,写的时候我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写完后,我打开了通往后花园的门。 “来吧。”我对他说。 他阴沉地看着我。 “快来。”我这回语气更加坚定,心里想着决不能被他的眼神吓倒,因为我得让事情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在这儿是我说了算,他得听我的。他很不情愿地照做了。 “这儿有六个鸡蛋,每个鸡蛋代表一件让你生气的事。把它们扔出去,想扔哪儿就扔哪儿,想扔多重就扔多重。摔碎它们,让自己不再愤怒。”我把鸡蛋篮子递给他,并指了指门后的花园。 “别给我布置任务,我受够了!”他咬牙切齿地说。 “随便你吧。”我把篮子放在台上,离开厨房,走进卧室。虽然很想把门一关了事,但这么做所传达出来的信息非常不好。所以,我只是坐在那床蜘蛛侠羽绒被上,看着墙,身体笼罩在月光下窗框的剪影中,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我现在任务艰巨,前路茫茫。我不断盘算着说服他去看心理治疗师的各种方法。要不这么着,我带他去心理诊所的时候骗他说是去另一个地方?不过如果这么来糊弄他,耍这些花招,那他就再不会相信我了,说不定他再不会让我帮他了。没用的计划,跟我一样没用。 从帮他那一刻开始,我第一次有了种难以胜任的感觉。我一想到他会自杀,就浑身难受,于是冲进洗手间,反锁了门,蹲在地上。这时,我听到他就像被打了一样痛苦地呻吟起来,心中一惊,便让自己定了定神,用冷水洗了个脸,赶快走了出去。我在厨房通往花园的门口停了下来,那些没被我身体挡住的光溜进了黑暗的花园,自从我那很会摆弄花花草草的姑婆去世后,我就没怎么来过这儿了。现在,除了一块长方形的草地,这里什么都不剩了。已经有十年没人好好管过这儿了,特别是在冬天,完全就是让这些植物自生自灭。我记得姑婆还在的时候,会把种在园子里的草莓、大蒜和薄荷叶摘来给我们吃。其实味道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有一种成就感吧。我脑海里浮现出她在园子里的模样,她戴着那顶宽边太阳草帽,摘些醋栗果子来做果酱,脖子上和脸上的皮肤垂着皱褶,那些松弛的皱褶还随着身体不断地晃动,她边摘还边用因肺气肿变得刺耳难听的声音解释着自己在干什么。现在的花园虽早已不如当年,但我脑海里还留有它往昔的模样。我想起了年少时在这里度过的日子:温暖、安全、洒满阳光。可当我在寒夜里再次站在这里时,心中却只有恐惧与惊慌。 花园深处,亚当看着他手中的鸡蛋篮子,仔细地选着。他拿起一个鸡蛋,狠狠地扔向花园尽头。伴着怒吼声,鸡蛋在花园的墙上撞得粉碎。他看起来更来劲了,又从里面挑了一个,大喊大叫地把它扔了出去,看着它在墙上摔得粉碎。他又这么来了三回,然后停了下来,跑回屋,冲进浴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为了让他清静一下,我躲进了卧室,然后就听到了浴室喷头的流水声和那充满恨意的啜泣。 过了一会儿,我出去看了眼鸡蛋篮子,里面只剩一个鸡蛋了。我弯下腰,拿起它看了看,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那个鸡蛋上写的是“克莉丝汀”。 我躺在床上,背支着枕头,紧张不安。他现在这种状态让我怎么放松得下来?当他出现在卧室门口时,我本能地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看到我的反应,他显得有点儿畏缩,好像被伤害到一样。 “对不起,”他温柔地说,“我保证不再那么做了。我知道你是在帮我。” 另一个亚当又出现了,和刚才在我面前大吼大叫的那个截然不同,我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我会更努力地帮你的。”我说道。 “别理会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做得很不错了。谢谢你。” 一丝微笑浮上我的脸庞。 他也报之以微笑。 “晚安,克莉丝汀。” “晚安,亚当。” 11.如何彻底消失,让人再也找不到 早上4点,我突然灵光一闪,亚当昨晚说得对:我得给他更大的帮助。虽然没明说,但他就这意思。他现在这么脆弱,我不这么帮他根本就不行。我极度兴奋,哪里还睡得着,于是干脆爬起来,披上运动服,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屋里漆黑一片,亚当满面愁容地在那儿坐着,笔记本屏幕发出的光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我在看《春天不是读书天》。” 他现在正在按危机处理计划要求的在做:低落时,做些能转移注意力的事。 “你没事吧?”我问道,要不是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他脸,我会好好观察一下他的表情,以便知道他的心思。 “你去哪儿?”他反问我,没理会我的问题。 “办公室。几分钟后就回来——可以吗?” 他点了点头。 当我回来时,他的电脑翻在地上,电源线缠着他脖子,而且他只有半截身子睡在沙发上,闭着眼,张着嘴,舌头伸了出来。 “太搞笑了。”我边说边走,怀里抱着一大堆纸、钢笔和记号笔,手里还拿着一块白板,我准备把这些放在卧室里。 亚当说他的情绪没问题,坚称他的需求都是切实的。他想回到海岸警卫队工作,想女朋友回到身边,想卸下家族的重担。我倒觉得只要改变他的情绪,那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可我时间不多了。也许我该做的就是直面他的需求。他已经可以用危机处理计划来调整情绪了,现在缺的是解决实际需求的手段,我要在这方面多下点儿功夫了。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亚当来到了门口。 “你在做什么呢?” 我正在疯狂地制订着各种计划、画着各色图表。白板上布满了各种网格、情绪板、记号笔做的记号和气泡图。 “你咖啡喝多了吗?” “很多。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反正我们都没睡,要不马上开始?现在只剩十二天了。”我急切地说道,“也就是只有两百八十八个小时了。大多数人一晚上睡八个小时——但我们睡不了那么久,这样一来,我们每天就有十六个小时来做事,其实这也不算多。现在已经是凌晨4点了,所以其实我们只剩十一天了。” 我在白板上匆忙算着时间。除了得在都柏林做些事外,我很快就得和亚当一道回缇普瑞去处理他余下的问题。 “我觉得你快崩溃了。”他打趣道,双手交叉在胸前。 “不,我有灵感了。想让我尽心竭力地帮你,那就照着我说的做。”我把衣柜打开,拿了支电筒,检查了一下电池电量是否充足,然后往包里放了些毛巾,换了身衣服,“我建议你穿暖和些,带些换的衣服,因为我们马上要出门。” “出门?现在外面天寒地冻的,而且是凌晨4点,我们要去哪里呀?” “我的朋友,我们去把玛丽亚找回来。” 他忍住笑,问道:“那我们怎么把她找回来呢?” 我从他身边挤过去,走出了门,他别无选择,只得穿上衣服,跟了出来。 圣安妮公园是全天开放的,不过如果凌晨4点半去的话,那里可不安全。过去这里发生过很多次人身伤害事件,还发现过几具尸体。晚上这里的照明不好,我十几岁时喝醉酒后经常来这儿,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我把这里光线不好这茬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用电筒照亮前进的路,他边跟在后面边说:“你疯了,你不觉得这么晚到这里瞎逛有点儿危险吗?” “危险是危险,但你不是挺壮的吗,可以保护我嘛。”我冷得牙齿打架。越往公园里走,我的兴奋之情就越少。地上的啤酒罐和刚刚涂在墙上的涂鸦清楚地表明,公园里还有其他人,但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一秒钟也不能耽搁。我可不想因为他自杀而一辈子都受自己良心的谴责,再也睡不着觉。 虽然有电筒,但我还是只能看到几步开外的地方,现在是漆黑一片,离天亮还早着呢。不过我记得公园里的路,因为我从小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对公园的一切早就烂熟于心了。可我以前都是白天来这儿的,上一次和一帮酒友夜闯公园的时候还只有十几岁,离现在至少已经十五年了。 突然,我停下脚步,用电筒左右照了照,然后又转身看了看,想搞明白自己在哪儿。 “克莉丝汀。”亚当用带有一丝警告的口吻叫道。 我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回想着公园在白天时的样子。我向右走了几步,停了下来,然后转向另一个方向。 “天哪,你别是迷路了吧。” 我什么都没说。 亚当颤抖地站在我身边。突然,左边的树丛里传来了瓶子的叮当声。 “这边。”我边叫边朝着远离树丛的方向走,亚当低声抱怨着跟在后面。 “哦,对了,你无所谓,反正你想死。”我厉声说。 “是想死,但要用我自己的方式。”他抗议道,“我可不想死在臭烘烘的醉汉手里。” “乞丐没得选。”我用我爸的腔调说。 谢天谢地,我们终于来到了池塘边,这里是有路灯的,我们就不会稀里糊涂地撞见一群混混了。 “看到没有?”我得意扬扬地说。 “你这就是运气,纯粹是狗屎运。” “别傻站着了——去摘片荷叶。”我又是跺脚又是搓手。听到这里,他吃惊地看着我说。 “什么?” “要不然为什么我让你带些换的衣服呢?” “现在是零下4度!水都快结冰了。我要下去,肯定得冻死!” “如果对死的时间不是那么挑剔的话,你做起事情来会容易得多。好吧,如果你确实不想下去的话……” 我开始脱衣服了,寒风袭来,冷得我骨头都发疼。 “你不能下去。” “我们两人必须得有一个下去,很明显,你不愿意。”我一边做着热身运动,一边在池塘中找着想摘的荷叶。 “等等,克莉丝汀,想想那些爱你的人。”他假装严肃地说,“他们绝不想你这么做的。” 我才不管他说什么呢,不弄到片荷叶,我绝不离开公园。我站在岸边,看着那些荷叶,有些脏兮兮的,而且破了,我想要的是最绿最圆的,玛丽亚可以把那些珍爱的东西放在上面,说不定还会把亚当的相框也放在上面。亚当下班回家后,在和玛丽亚上床之前,也可以把零钱放在那上面,或者在洗澡前把手表放在上面。这样的话,他说不定还会时不时地想起以前遇到困难时在寒夜里帮他从湖里把荷叶捞上来的疯女人。 终于,我找到了心仪的荷叶,可惜它不是离我最近的那一片,不过我可以快去快回,应该几秒钟就能解决问题的,最多十秒钟。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候,我立即下定决心,由于不确定水有多深,所以从树丛里找了根树枝,把它插到水里来看水到底有多深。 “你真要这么做?” 树枝在下到一半时停住了。根本就不深嘛,只有几英尺,蹚着过去就行了。池塘的水混浊不堪,泛着绿色的泡沫,但我给自己打气:没问题,你能行的。我把裤腿高高地卷了起来。 当亚当意识到我真准备下去的时候,笑着说:“我的天哪,你看,岸边不就有一片嘛,我一伸手就能够着。” 我看了看他说的那片荷叶。他是一伸手就能够着它。 “你觉得她看到这片荷叶时会怎么想呢?嗯,他真的爱我吗?这荷叶看起来好恶心,上面还长毛了,快看,上面还有个烟头!我觉得你是不想让她有这种感觉的吧?所以,那片才是正解。”我指着最远的那片,“那片才是没被任何人碰过的。” “你会被冻死的。” “打湿了一会儿就干,我很快就会没事的。我等一下上来之后,马上跑回车里就是了。” 说完,我便下到水里去了。水比我想的要深,远远漫过我的膝盖,把我屁股全打湿了。我觉得水一直漫到腰的位置,看来那根树枝测到的不是实际水深,要不就是刚才在测的时候捅到石头上了。我大口吸着气,耳边传来亚当的笑声,但现在已经没工夫来说他了。既然已经下来,那就只有接着往前走。塘底的淤泥踩上去软软的,我简直不敢想那些淤泥里都有些什么。芦苇和枯叶让我在这泥潭里举步维艰,这些该不会让我得什么病吧?当我一能摸到那片选中的荷叶,便一把把它拉了过来,往回跨了五大步后,我回到了岸边。亚当伸出手,把我拉了上去。我的运动服湿答答地贴在身上,不住地往下淌着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我走过去打开包,拉出条毛巾,脱下袜子和裤子,迅速用毛巾把身上擦干。亚当看着其他地方,还在自顾自地笑着。寒风凛冽,我紧咬牙关,把内衣脱了下来,换上了一身干运动服,颤抖着穿上了袜子,然后穿上一件羊毛毛衣。穿毛衣的时候他帮我把衣服撑开,穿进去后,我冷得缩成一团。他把自己的毛线帽罩在我头上,然后抱着我,帮我取暖。上一次我们这样抱着的时候还是在桥上,那时是我抱着他的。他抱着我,把下巴放在我头上,搓着我的肩膀,好让我的身子尽快暖和过来。跟他离得这么近,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我不确定这到底是因为重新有了那种在桥上抱住他的感觉,还是只因为跟他离得这么近。他紧紧地贴着我,他身上的气息将我团团围住。 “你没事吧?”他凑近我耳朵问。 我根本不敢回头看他,也不敢说什么,免得声音听起来发颤,只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想象,感觉他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们听到一些男人的说话声离得越来越近了,声音低沉,听起来凶巴巴的。跟刚才一下子把我揽入怀里一样,亚当突然把我放开,捡起我的包和地上的荷叶。 “快走。”他说完,便和我沿着原路往回跑。 一坐进车,亚当便把暖风开到最大,好尽快让我暖和过来。看到我嘴唇发紫,不停地发抖,他很是担心。 “克莉丝汀,你真不该那么做的。”他皱着眉说,表情阴郁,脸上写满关切。 “我没事。”我倔强地说,边说边把手放在排风扇前,“一会儿就好了。” “我们回去吧。”他说道,“然后你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再喝杯咖啡暖暖身子。” “我知道一家全天营业的车库咖啡店。”我颤抖地说,上下牙不停地打架,“要做的事还没做完呢。” “总不能现在给她吧。”他看着放在后座上的湿漉漉的荷叶说,“她现在还在睡觉。” “我们现在又不去她那儿。” 一杯热咖啡下肚后,我又冲了一杯放在杯托上,身上终于感到一丝暖意。 “我们现在开车去霍斯干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除了吃饭和散步,《如何用三十种简单的方法享受生活》这本书还建议去看次日出或日落。我希望日出美景可以点亮亚当心里的希望,当然,如果也能点亮我的希望,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我沿着海岸公路开到霍斯山头,发现我们是停车场里的唯一一辆车。此时是早上6点半,天气晴朗,正是观赏都柏林湾日出的绝佳时机。 我们把座椅往后挪了挪,打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得很小,手里拿着咖啡,望着天空。海天相接处,渐渐出现了一抹粉色。 “这就开始吧。”亚当边说边打开一个棕色的袋子,递给我。一股糖的味道扑鼻而来,我立即摇了摇头。 他伸手拿起一个肉桂卷,“看看,肉桂尝起来像肉桂,柠檬皮尝起来像柠檬皮。我在吃,也在想。”他故意模仿着机器人的声音说着,“我正在享受人生的快乐。” “至少你正在学习享受吃的快乐。” 他咬了一口,嚼了嚼,随即把它吐在了一个纸袋里,然后又把剩下的也倒在了里面,“怎么会有人吃这玩意儿?” 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给我说说你为玛丽亚做过或者跟她一起做过的趣事吧。”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知道。”虽然这么说,可其实呢,是因为我老是忍不住想他为她做过哪些事,给过她什么稀奇的礼物。我就是想让他多给我讲讲。 “呃,”他想了想,说道,“她非常喜欢《威利在哪里》——你知道这书吧?我第一次想约她出来的时候,特意穿成威利的样子,然后就她去哪里,我就出现在哪里,出现的时候故意不看她。比如她去一家店买东西,那我就会一言不发地穿过那家店。我跟了她一整天,只出现不说话。” 我看着他,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终于大笑起来。 他一脸得意地笑着说,“谢天谢地,她当时的反应也跟你一样,所以就答应跟我约会了。”但一说完,脸上的笑容便迅速消失不见。 “亚当,她会再回到你身边的。” “嗯,希望吧。” 我们静静地望着天空。 “如果那片荷叶都不能让她回心转意,那真不知道我跟她之间还有什么可能了。”他满脸严肃地说。 我一下子笑了起来。等我停下时,天已经亮了。 “好了。”我说着便把车钥匙插进钥匙孔,“觉得好点儿了吗?” “好极了,”他带着挖苦的语气说道,“我不再那么想自杀了。” “我想也是。”说完我便开着汽车回了家。 我住进来的时候,爸爸只给这屋子的厨房配了一把椅子,我坐在这把椅子上,先用湿纸巾把荷叶表面擦干净,然后再用软牛皮把它的表面打磨得发亮。它看起来非常漂亮,沿着叶片边缘有一圈完整的凸起,我用茶壶和茶杯放在上面试了试,完全没问题。我把表面擦得一尘不染,看着自己的杰作,一点儿头疼和感冒也就算不得什么了。正当我欣赏这一作品时,手机响了,又是早上8点,到底听不听那个语音邮件呢?我知道肯定是巴瑞发的,肯定又是些侮辱我的愤恨之辞,我也知道不应该去听的,但就是忍不住。我觉得听听他说什么是现在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可不能再伤害他了。 亚当来到厨房里,“是他吗?” 我点点头。 “为什么他每天都是同一时间发过来呢?” “因为每天那个时候他才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早上8点,他会在餐桌上放一杯茶、一片吐司,然后坐在桌前,看着手机,像个神经病似的想着怎么拿我撒气。” 我觉得亚当在看我,但我没看他,只是继续低头擦着荷叶。我明白,这里面最可笑的还是我自己。巴瑞精神失常,而我却在擦一片从公园的池塘里偷来的荷叶,其实我们两个都还没能摆脱离婚这件事在心里留下的阴影。 “你要听他说些什么吗?” 我叹了口气,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也许吧。” “为什么?提醒你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他?” “不。”我决定实话实说了,“因为我自作自受。”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因为每当他说那些特别伤人的话时,我都痛彻心扉。但一想到这是我离开他所受的惩罚,就会有种感觉:他伤我伤得越深,我越少受他的束缚。所以,再说一遍,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用别人的痛苦让自己感觉好受些。” 他瞪着我,两眼睁得大大的,“我的天,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给我听听好吗?” 我放下荷叶,点了点头。他坐在洗手台上,听着巴瑞的声音,表情不断地变化——一会儿紧锁眉头,一会儿又大张着嘴眉开眼笑——看来听到巴瑞大放厥词,亚当觉得很有意思。听完之后,他挂了电话,立即就开始给我讲刚才听到的内容。 “你肯定喜欢听这个。”他大笑着,两眼放光。这时,他手中的手机又响了一声,“哦,等等,这儿还有一封!这家伙太神奇了。”他咯咯笑着,尽情享受着探听我隐私所带来的快乐,“好家伙,巴瑞!”他打趣道。他开始听第二份邮件了。突然,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中的神采也消失不见了。 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三十秒后,他从台子上跳了下来——因为腿长,而且他其实离地面也没多高——然后把手机递给了我。他避开我的眼神,尴尬地准备离开厨房。 “他说什么了?” “哦,没什么。” “亚当,你听了刚才那个邮件可不是这种反应!” “哦,那个啊,好吧,他刚才说了些你朋友做的蠢事。有个叫朱莉的女孩,他说她是个荡妇——哦,不对,他用的词是婊子。他经常看到她跟不同的男人出去。他有次在里森街撞见她和一个男的在一起,他知道那个男的是结了婚的。”亚当耸了耸肩,“他还说了些对她穿着的看法。” “你觉得这很好笑?” “呃,他说的方式很特别。”他先是微微一笑,紧接着便苦笑起来。 我摇了摇头。朱莉是我最要好的大学同学,我现在开的车就是她移民去多伦多之后留下的。巴瑞连她也不放过。 “他在另一封邮件里是怎么说的?” 他没回答我,自顾自地走开了。 “亚当!” “没什么,真的。就是些胡言乱语,发泄他的愤怒而已。”他看着我,平静地说,然后就离开了厨房。 刚才他看我的时候,眼神里是同情、怜悯还是好奇?我一时想不清楚,便心烦意乱地打开了我的语音邮箱。 “没有新邮件。”电话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亚当,你把我邮件删了?!”我跑到卧室里质问他。 “是吗?那对不起啊。”他继续看着他的电脑,头也不抬地说。 “你故意的。” “是吗?” “他说什么了?告诉我。” “我说过了,他说你朋友朱莉是个婊子。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你应该跟她见见,这个朱莉应该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他打趣道,想让气氛变得轻松点。 “把第二封邮件的内容告诉我。”我带着命令的口吻说道。 “我忘了。” “见鬼,这是我的邮件,现在就给我说!”我站在他面前,冲着他大喊。 我的咆哮对他不起任何作用。我以为他会被我激怒,结果他的表情反倒变得柔和起来,眼神充满同情,这让我更生气了。 “你肯定不想知道的,好吧?”他回答道。 他看我的方式让我不敢想象巴瑞这回又把我的哪些隐私说了出来。很明显,亚当是不会给我透露一丝一毫的,至少现在不会,所以我只得离开了房间。我想冲出家门,离他和这栋公寓楼远远的,一个人发狂地尖叫,发泄因为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而产生的失落感。但我不能这么做,已经有一种纽带把我俩拴在一起,就像母亲和她的孩子一样。所以就算内心苦闷,我也没法真的离他而去。他已经成了我的一份责任,我会一直承担下去,不舍昼夜。哪怕在这种时候,我也得守着他,不管巴瑞说了什么吧,看起来亚当觉得保护我已成了他的应尽之责。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亚当不可捉摸的性子。他一会儿跟你聊个没完,一会儿心不在焉,一会儿又突然陷入沉思,完全不理会你说什么。沉思的时候,他一会儿看起来很迷惑,一会儿又满脸愤怒,我简直不敢想象他在琢磨些什么。他在和我聊天时,听我说话时,甚至是自己说话时,都会突然这样。他会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自从我因为删邮件的事吼了他之后,他就出现了这样的变化。我看他又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个小时,恨恨地琢磨着生活、他自己和他身边的每个人和每件事,于是我决定管管了。 “好了,我们走。”我边说边把一件大衣扔给他。 “我哪儿也不去。” “不,你得跟我走。你想消失吗?”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你想消失,”我替他回答道,“想让谁也找不到。那好,我们就去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三岁的艾丽西亚坐在门廊前的楼梯上,身旁放着一辆玩具车。她是布伦达最小的女儿,也是我这个当姨妈的最宠的一个,我尽情享受着与她在一起的时光。之所以最爱她,主要还是因为我不太喜欢那些男孩子,每次我一进门,他们总是想把我捆起来,嚷着要把我烤来吃了。我每周都带艾丽西亚出门散几个小时的步,四个月前,大概是在自己开始琢磨是不是要结束这场婚姻的时候,我就开始带她出来散步了。每次我都开着车把她带到游乐场,让她在一个完全由海绵做成的屋子里尽情撒欢儿,看她在海绵墙间上蹿下跳,从梯子上翻进装满塑料球的池子,当她在看我是不是在看她时,我还得赶快把担心的神色藏起来。去游乐场的路上,在我们本该右转的红绿灯口,她嚷着让我往左转。我可以等一下再看她在两个旋转的海绵柱子间开心地挤来挤去,反正自己还沉浸在昨晚的春梦里,于是,我照着她说的左转之后,继续让她指路。就这样,在艾丽西亚的指挥下,我开车转悠了一小时。其实,我们每次出来都这么做,每次都会到达不同的地方。我也借此来想些事儿,打发时间,同时也能让艾丽西亚体会一下指挥大人的新奇感觉。 《如何用三十种简单的方法享受生活》里写了一条建议:跟孩子在一起待待。有些调查显示,跟孩子们在一起时能产生巨大的幸福感。不过照其他一些研究来看,出去买吃的一样能让你这么幸福。我觉得这取决于你是不是喜欢小孩。我希望通过让他见见艾丽西亚,使他对周围美丽的事物敞开心扉。而且,这次他不会因为看看这个小孩再被关起来了。 “艾丽西亚,你好呀。”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好。” “你怎么自己待在外面呢?” “李在拉。” 李是她的保姆,抱着六个月大的杰登,正从窗户那里向我们招手。我觉得她是说我可以把艾丽西亚带走了。 我打开车后座的门,开门的声音让正在犯迷糊的亚当清醒了些。 “你可以到后面和艾丽西亚一起坐。这是亚当,他和我们一起玩迷路的游戏。”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想帮他俩接上话头。如果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那亚当很难注意到她。 “他是你的真爱吗?” “不,他不是。” 艾丽西亚咯咯地笑了。 我把座椅抬起来,方便她进到车里。亚当到后排跟她坐在了一起,但仍然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就这样发了一会儿呆后,亚当转过头来瞅着身旁这个可爱的三岁小女孩,此时,艾丽西亚也转头盯着他,两人就这样对视着,什么话也没说。 “今天在幼儿园过得高兴吗?”我问道。 “好玩。” “你每句话都要加个吗?” “要加,嘘嘘。” 亚当一脸疑惑,但看得出来他觉得这很有意思。 “你亲戚里有已经生了小孩的吗?”看他是这种表情,我便问道。 “拉维尼娅就有小孩。但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傻瓜,现在沦落到无家可归了,活该。” “太棒了。”我带着挖苦的语气说道。 “抱歉。”亚当的脸抽动了一下。 我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他们两个。 “你多大了?”亚当问艾丽西亚。 艾丽西亚竖起了四个指头。 “哦,四岁了。” “她今年三岁。”我纠正道。 “啊,还是个小骗子。”亚当假装嗔怒道。 “看我的鼻子,喔!”她做个动作,假装自己的鼻子因为撒谎变长了。 “我们这是去哪儿?”亚当问道。 “左转。”艾丽西亚发言了。 “你让一个三岁小孩给你指路?” 我笑了笑,打开左转向灯向左转去。当我开到这条路的尽头时,我从后视镜里看着艾丽西亚。 “右转。”她又说道。 于是,我又右转了。 “你还知道路?真的假的?”亚当转过去问艾丽西亚。 “真的。”艾丽西亚回答。 “怎么可能?你才三岁呀。” “我知道所有的路,所有地方,我全世界都知道。想不想去街呀?”她把头向后靠去,咯咯地笑着说。 我们拐了几个弯,左转、右转,然后直直地向前开,怎么走全由艾丽西亚说了算。我们就这样开了十分钟。 “好了,我能问问这到底是在往哪儿走吗?”亚当终于忍不住问道。 “左转。”艾丽西亚再次发出指令。 “我知道我们在左转,但这是去哪儿呢?”亚当不解地问我。 “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回答道。 “喔,那我们就这么开着车瞎转悠,让一个小孩来指路?” “正是。先转会儿,然后回家。” “那要转多久呢?” “几小时吧。” “你们经常这么搞?” “一般都是周日吧。这可是我们的保留节目。不堵车的时候,这么开其实挺有意思的,只要不上高速就可以了。有次我们都开到都柏林山那儿了,还有一次开到了马拉海德海滩。每次到了喜欢的地方,我们都会下车,四处看看。我们每周都会有新发现。有时我们只会在克朗塔夫兜圈子,不过反正她无所谓。” “右转。”亚当叫道。 “那要开到海里去了。”艾丽西亚笑着说道。 “对极了。”亚当说着便作势要从车里出去。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他又陷入了沉思。 “我想来试试。”他突然开口说,“能让我来指路吗?” “不行!”艾丽西亚立即嚷道。 “艾丽西亚。”我略带一丝警告的口吻制止道。 “能让我来指路吗,求你了?”亚当恳求道。 艾丽西亚笑了,“好吧。” “好极了。”亚当仔细想了想,“在下一个信号灯左转。” 我盯着他,严肃地说,“你不能把我们带到玛丽亚那儿去。” “不会的。”他立即答道。 左转之后,没开几分钟,一道墙就横在我们面前,这就是条死路。 “我发誓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边说边倒车。 “正常。”亚当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说。 “再试试。”艾丽西亚安慰他道。 “那边有条小路。”亚当说。 “那是条土路,天知道那条路通向哪里啊。” “某个地方呗。” 左转之后,我电话响了,为了方便接听,我把它开到免提状态。 “克莉丝汀,是我。” “哦,奥斯卡,你好。” “我正在公交车站。” “不错嘛。现在感觉如何?” “不太好。真不敢相信你两周都不来上班。” “抱歉。但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真希望你现在就在这儿。”他用颤抖的声音说,“你能不能来见见我,能不能和我一起上车呢?” “奥斯卡,那可不行。对不起,你知道我不能那么做的。” “知道,知道,你说这样不够专业。”他悲伤地说。 全力帮助客户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我绝不会跟奥斯卡一起上公交,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我从后视镜里瞄了亚当一眼,看他是不是在听我说话,结果他只是边听边在那儿傻笑。“奥斯卡,你能行的。”我坚持自己的意见,“做做深呼吸,放松身体。”这条土路两边都是绿色的田野,但由于分神在电话上疏导奥斯卡,我根本就无暇顾及自己到底在往哪儿开。我从没来过这条路,偶尔遇到个岔路口,也是亚当或艾丽西亚说怎么转,我就怎么转。终于,奥斯卡成功地坐了四站,他心里洋溢着喜悦之情,于是挂上了电话,一路又唱又跳地回家了。这时,亚当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显示来电人是玛丽亚。因为他手机就放在我手机旁边,所以我趁他不注意,把电话接了起来,这次就没用免提了。 “哦,你好,”听到我的声音,她说道,“又是你啊。” “你好啊。”我回答道,但故意不提他的名字,免得他把电话抢走。 “怎么着,你现在是他的传声筒吗?”玛丽亚问道,虽然想通过玩笑来掩饰,但我仍能觉察到她的不满。 我淡淡一笑,假装不在意,“就是有这种感觉呢。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我要跟亚当说话。”她一字一句地说。 “抱歉,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客气些,不给她发飙的机会。 “不过,我可以给你带个话。”我接着说。 “哦,你把我上次说的给他说了吗?” “当然说了,我一放下电话就给他说了。” “那他为什么没回我电话?” 我们开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左转。”亚当突然中断与艾丽西亚的闲聊,脱口而出道。 “右转。”艾丽西亚接着说。 “往左转!”亚当嚷道。 艾丽西亚咯咯地笑了,两个人都在尖叫,比谁声音大。亚当用手去堵艾丽西亚的嘴,结果自己却叫了起来,因为她舔了他的手。现场乱成一团,我简直听不到玛丽亚的声音了。 “你做了那样的事之后,真不能怪他没再给你打电话。”我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也没评判她的行为,只是就事论事。 “哦,也对。那是他的声音吗?” “是的。” “左转!”亚当一边大叫着,一边又去堵艾丽西亚的嘴。 艾丽西亚尖叫着,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不准再舔我了。”他半开玩笑地警告。突然,他一下子把手缩了回来,“啊,她咬我!” 艾丽西亚气喘吁吁地尖叫了起来。 “我会给他说你打过电话了。他现在有点事儿,我想你也听到了吧。” “哦,那好吧……” “这样吧,如果今天要来看你的话,我们应该去哪里呢?”我问道,“你今天上班还是休息?” “今天我会工作到很晚。不过没关系,他可以给我打电话。他还……嗯,生我的气吗?咳,这么问太蠢了,他当然还在生气。换了我,我也生气。他不会再……你知道……” 后面两个疯子又在哈哈大笑了,我根本听不清玛丽亚到底讲了些什么。 “谁呀?”亚当看我挂了电话,便问道。 “玛丽亚。” “玛丽亚?!她怎么打到你手机上了?”他问道,立即靠了过来。 “那是你手机。不准有秘密,还记得吧?” “搞什么呀,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如果你接了电话,就不会再接着笑了,她刚才已经知道你现在非常开心,这就够了。” 亚当想了想,说道,“但我想让她知道我想她。” “相信我,亚当,最好让她听到你的笑声,而不是哭声。如果看到你的生活一团糟,只会让她更想和肖恩在一起。” “好吧。”他静静地想了会儿,我觉得他已经相信我说的了。我看了看艾丽西亚,她的手指正在窗户上游走。 “喂,这主意不错。”他说道,这可是我从他那儿听到的少有的几个正面评价。 “很好。”我高兴地说,但刚刚说完,就来了个急刹车,再慢点儿,估计就得撞着前面的车了。 这条路很窄,很难并行两辆车,但前面却有两辆并排着,一辆面朝着我们,另一辆朝着相反的方向。两辆车的车门几乎挨着了,都装着深色车窗。我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当意识到不应该这样做时,一辆车的车门打开了,一个长相凶恶、身穿黑色皮夹克的男人从车里钻了出来,他又高又壮,看到我们之后,非常不高兴。另外三个挤在后座上的男人也在车里转过头来瞪着我们,然后,又转头愤怒地瞪着旁边车里的那些男人,被盯着看的那些男人摇着头,紧张地耸了耸肩。 “呃,亚当。”我紧张地叫道。 亚当根本没听见,他还忙着跟艾丽西亚瞎聊的事。 “亚当!”我再次急切地大叫,这时,他才把头抬起来。 他一抬头,就看到个高大的壮汉拿着根粗棍子朝我们走过来。 “倒车!”亚当立即说,“克莉丝汀,马上倒车!” “不!左转!”艾丽西亚咯咯地笑着说,以为亚当还在跟她闹着玩儿。 “克莉丝汀!” “我正在倒!”我手忙脚乱地想倒车,结果不是把离合放得太快,就是没把挡杆搬到正确的挡位。 “克莉丝汀!”亚当冲我吼道。 那个壮汉走到近旁,仔细地看着挡风玻璃上的售车广告和我写在上面的手机号码。他看着我,挥起了棍子。我猛踩油门,车立即向后飚去,快得让亚当重重地撞到前方的椅背上。可那个壮汉竟然挥舞着棍子追了过来。我转头看着后面的路,刚开始我还可以应付,因为路是直的,但我没想到后面的路出现了一个急弯,刚才没注意到,是因为来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全放在电话上了。 “妈的,还有其他人!”亚当惊叫道,听到他这么说,我转头一看,果然从车里又钻出了三个人。“你看着路!”亚当冲我吼道。 “噢,妈……”刚想爆粗口,忽然想起艾丽西亚还在车里,于是改口道,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艾丽西亚边笑边附和着我叫道, “能开多快开多快!”他叫道。 “不能再快了,这是弯道。”话音未落,车便颠簸地碾过一个灌木丛。 “我知道,集中注意力。尽量快些。” “他们还跟着我们吗?” 他没有回答。 “他们还跟着我们吗?” 我忍不住了,我得知道才行。我转过脸,看到那辆有深色车窗的车朝我们驶来,禁不住叫道:“天呐!” “为什么我们在往后走呢?”艾丽西亚不解地问,她终于不再笑了,好像已察觉到车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最后,我终于把车倒进一块空地,迅速地掉了个头,疾驰而去,然后在艾丽西亚的指挥下,左转右拐了好一阵。其实他们已经没跟着我们了,可我并不知道。当终于开到一个路上有人迹的住宅区后,我放慢了车速,但每到一个路口仍毫无规律地任意左转或右转。 “好了,我觉得你现在可以停下来了。”当我沿同一条路绕了三圈后,亚当终于开口道,“他们没跟着我们了。” “哦,哦,哦,我头晕。”艾丽西亚喊道。 “我都快吐了。”亚当抱怨着。 我打了个转弯灯,开上了另一条路。把艾丽西亚送回家后,她兴奋地喊着“倒车”,而且还绕着房子快速地倒着跑,结果不断撞在各种东西上。我不得不反复地给布伦达解释这是为什么。 “那么,亚当,你觉得我姐姐帮你找到了人生的乐趣吗?”布伦达坐在桌前,边说边给他抽了张凳子。她总是这样,从来不给人拒绝她的机会。 “到目前为止,我们一起吃了顿饭,一同在公园里散了一次步,然后跟个小孩一道坐车去兜了一会儿风。” “哦,原来如此。东西好吃吗?” “实话实说吗?吃得我胃疼。” “有意思。那散步散得如何呢?” “我被抓了。” 听到对我方法的质疑,我心中不爽,立即反驳道:“你没被抓,他们只是让你到警察局去冷静一下。” “结果兜风的时候又撞见卖毒品的了。”布伦达接着说道。 我们立刻沉默了下来。这时,布伦达笑着把头向后仰了仰,然后改变了话题,“亚当,给我说说,你上次说的那个派对,对于参加者的服装有没有要求?” “要系黑领带。” “好极了。我看到Pace①那里有身衣服非常不错。我说不定再买双鞋来配那身衣服。好了,”她说着便站了起来,“我得准备杰登的晚饭了。你们两个最好赶快消失,要不然就把你俩煮了。” 亚当愉快地看着我,双眼又开始发光,或许这次是我这亲戚所说的疯话和自己那些用来享受生活的失败方法把他逗乐了。这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只在乎一件事:他现在又充满活力了。 开回我住的地方后,我们进屋待了几分钟,拿上了那片荷叶,然后回到了车里。直到此时,我们才发现,挡风玻璃被打得完全凹了进来。 12.如何像玛丽亚一样解决问题 玛丽亚在位于大运河港口区的一栋现代高层写字楼里上班,这栋楼看起来像个大棋盘。荷叶由我来送,只要她知道是他送的,她肯定会自己下楼到前台来签收,这一点亚当是很肯定的。我明令禁止他进这栋楼,但他可以在楼外找个能看到玛丽亚的地方待着,整栋楼都是由玻璃和钢架组成的,所以这种地方很好找,但这地方还得满足另一个条件,就是不能让玛丽亚看到他。我希望他准备好了之后再跟玛丽亚重逢。现在嘛,他还差得太远。 想到要跟玛丽亚见面,我有种怪怪的感觉。我知道她的很多隐私,还和她在电话上聊了两次,而且就因为这个玛丽亚——至少她是原因之一吧——亚当,这个外形俊美的男人,差点儿送了自己的命。走进大厅时,我的高跟鞋与大理石地面碰撞所发出的声音引得前台接待们纷纷抬头看我。突然,我意识到自己很讨厌玛丽亚,讨厌得真是时候。我禁不住对她责怪起来:这个女人,既能对那个曾经爱过的男人产生极大的影响,又对因为她的抛弃而使这个男人受到的巨大伤害视而不见。一想到亚当为了让她回到自己身边承受了那么多,而她却对此一无所知,我就禁不住怒火中烧。嘿,怎么能有这种情绪呢,我应该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的嘛,不能这么向着亚当,可我眼下哪儿还能保持一颗平常心啊。 其实要说起来,走到这一步,还真不能算玛丽亚的错。如果她是我朋友,那当她在向我倾诉了亚当的所作所为以及她为了保住这份感情而做的那些失败的尝试后,我说不定也会劝她放手的。但这个女人就是让我不爽,我也知道其实应该告诉亚当放手,别再试图挽回这段感情了。她已经和另外的人——他的朋友——在一起了,她不就已经放手了吗?他再被拒绝一次不得更伤心啊?绝对是的,那样的话,他肯定没法儿活了,这个我很清楚。我得让亚当从这段感情里得到好处。一想到这儿,我又开始觉得玛丽亚讨厌了。 “有份快递要交给在红唇制品公司上班的玛丽亚·哈蒂。”我给前台说道。 “送件人是谁呢?” “亚当·巴兹尔。” 我能看到亚当站在楼外,他把那顶绒帽压得低低的,呢子大衣扣得严严实实,脖子缩在翻起来的领口里,脸被遮了一大半,暴露在外的皮肤冻得发红。我不能挡了亚当的视线,因为他想看到她。希望玛丽亚别直接把荷叶摔到地上,再跺上几脚。他现在就在大运河岸边,如果到时想跳河,我根本就来不及阻止他。 电梯门打开了,一个美女走了出来,穿的T恤上印有一个姿势撩人的女人,下身穿一条黑色紧身牛仔裤,脚蹬一双短靴,乌黑的头发浓密亮丽,恰到好处地衬托着精致的下巴,整齐的刘海,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完美的鼻子,两片激情似火的红唇。我根本没想到玛丽亚是这个样子,原以为她是个女白领,一身西装。但一看到这个女的,我立刻知道就是她了,是那两片红唇暴露了她的身份,怪不得叫红唇制品公司呢。虽然知道这就是她,但当她穿过大厅走向前台时,我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可以想象,她和亚当这对金童玉女不管走到哪儿,回头率肯定都超高。想到这儿,我就更讨厌她了。唉,女人的妒忌啊。我都被自己搞烦了,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因为我就不是爱妒忌的人。不过话说回来,以前也没那么多烦心事,那时我只是平静地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现在可不一样了,任何事、任何人都能让我本已所剩无几的自信心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玛丽亚顺着前台接待指的方向,看到了我。以前,当彼得和保罗还愿意跟我说话时,他们早上跟我打招呼都叫我“周五便装姐”,因为我总是穿身牛仔服。我的衣柜里塞满了各种颜色的牛仔服,其他衣服也是五颜六色的。之所以弄得这么花哨,是因为我想通过不同颜色的衣服让生活变得多彩些,这样的话,就算整个世界都在跟我作对,我也可以保持开心的心情。刚开始,我衣服的颜色主要是低调的黑色和米黄色,二十多岁时,我对颜色的选择开始多样化起来。读过一本叫作《如何通过穿衣来丰富我们的灵魂》的书后,我就换着穿不同色系的衣服。书上说,我们的皮肤和灵魂能够从衣服的颜色中吸取能量,如果穿暗色的衣服,身上的能量就会被吸走。我们的身体就像渴望阳光一样渴望着颜色,可看看玛丽亚,虽然一身黑色,可看起来酷毙了,就像刚刚逛了圈All Saints①。再看看我,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淡茶色的头发又卷又长,脑袋上还罩了一顶毛线帽,看起来就像是动画片《音乐精灵》②里的那顶。我每周都要去做做头发护理,虽然现在看起来乱糟糟的,像是没打理过,随意地散着,但相信我,这是故意被做成那样的,它们会随着微风撩人地拂动,可玛丽亚的……那头时髦短发,还有那个一丝不苟的刘海,太刻板了,一点儿叛逆精神都没有。 玛丽亚一眼就看到我抱着的荷叶,她立即笑逐颜开。我一下子就释然了,但不敢转身去看亚当的反应,因为不想让玛丽亚看到他。她开心地笑了,笑的时候用双手捂着嘴,怕别人听见。但我觉得,收到荷叶这事会很快在她公司里传开的。 “我的天哪!”她边说边擦着眼泪。之所以落泪,既是因为欣喜,也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以前与另一个人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她伸手把荷叶拿了过去,“这个可能是你送过的最奇怪的东西了吧。”她对我笑着说,“天哪,真不敢相信他送我这个。我还以为他已经忘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把荷叶抱在怀中。突然,她显得有些尴尬,“对不起,你用不着听我讲这些,你还得去其他地方送货。需要我在哪儿签字?” “玛丽亚,我是克莉丝汀,我们在电话上说过话的。” “克莉丝汀……”她皱着眉回忆着,然后,她想了起来,“哦,你就是克莉丝汀?就是你一直在接亚当的电话?” “就是我。” “噢。”玛丽亚上下打量了我几秒钟,“我以为你上年纪了。呃,我是说,你在电话里听起来要老一些。” “哦。”我的心头一下子觉得暖暖的,我喜欢她的这种反应,虽然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想。 我们俩尴尬地沉默着。 “真是他弄来送我的?” 虽然那天从池塘里上来后我的感冒一直就没好,但我还是撒谎道:“那当然。天寒地冻的时候,他从水里给你弄上来的,衣服全湿了,嘴唇也冻得发紫。” 玛丽亚摇着头说道:“他疯了。” “都是为了你。” “他这么说的?他还爱着我?” 我点了点头,“当然还爱。”不知怎么了,我说完这句话就觉得喉咙发堵。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样。我清了清喉咙,“我给他说过了,他这次还应该送些花的,可他就是不愿意。可能花对你有特殊的意义吧。” 玛丽亚低头看着荷叶,此时,她才注意到荷叶上放了一些用红色锡箔纸包好的唇膏形的东西。就在进大楼前的一分钟,亚当才突然把它们塞给我,现在,我终于搞明白那是些什么了,它们就是我当时在格雷西姆酒店房间看到的撒在床上的那些巧克力。 “我的天哪。”玛丽亚低声感叹道。她想腾出一只手把它们拿起来,可又没法只用一只手拿荷叶。 我把荷叶拿了回来,这样她就可以方便地拿起那些唇膏形的巧克力来看看了。 “竟然还剩了些。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年,他给我做的。嗯,红唇算是我的一种标志吧。”她剥开了锡箔纸,看到了包在里面的巧克力,于是笑着说,“还真是巧克力!” “亚当还知道怎么做巧克力?”我将信将疑地笑着问道。如果玛丽亚相信,那我就不能让她产生怀疑,不过,我还是禁不住好奇,问了出来。 “嗯,肯定不是他自己做的啦,是公司做的。”她看着它们继续说道,“这些是原型产品,本来不会拿出来卖的。我以为我们已经把它们吃完了。” “公司做的?”我带着刨根问底的劲儿问道。 “这是他为我设计,然后找巴兹尔糖果公司的人做出来的。他在里面加了些果仁、榛子和杏仁,说这是因为他觉得我有点儿古灵精怪。”她说着说着就笑了,但突然又哽咽起来,流着泪说,“哎,抱歉。”她背过身朝着前台,擦干了眼泪。 听她这么说,我有点儿吃惊,不过还是装作很镇定的样子。其实我可以再向玛丽亚多问点儿亚当的情况的,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不想让她知道亚当没有给我说过这些。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充满不安全感,这让我没法冷静思考。 “没必要觉得抱歉。回忆那些逝去的美好时光总是挺伤感的。他只是希望你别把这些忘了。” 她点了点头,“请告诉他我都记着呢。” “他还在那里等你,这你是知道的。”我诚挚地说,“他还像以前一样那么有趣和率真,当然,和你们初次见面时比起来,他是变了些,不过人怎么可能一成不变呢,反正他总是让我很开心。” 玛丽亚细细地端详着我,“是吗?” 我觉得脸颊发烧。这肯定是因为脑袋上戴的毛线帽,一定是的。想想也是,外面那么冷,这楼里却开着闷人的暖气,温差太大了。而且,自打那天从池塘里上来之后我就得了感冒,现在都没好。不过我是不会把帽子摘下来的,特别是看到她有这样一头直发,我就更不会摘了。谁知道一掀开帽子头发会乱成什么样? “你一直在照顾他,是吧?” “嗯,算是吧。”我再也受不了她凝视的目光了,所以赶紧把手中的荷叶还给了她,“那我就不耽误你上班的时间了吧。” “有你在他身边,真是他的福气,我希望他知道这一点。”玛丽亚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 我的眼眶禁不住有些湿润了,“我只是在尽本分而已。”我故作轻松地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努力不让自己显得装腔作势。 “哦,那是在尽什么本分呢?” “朋友的本分。”我边说边往后退了几步,“我只是他的朋友,没别的。” 说完,我立即转身离开了她,感觉双颊发烫。多亏了楼外的冷风给我降了降温。我继续头也不回地走着,感觉玛丽亚一直在盯着我。看到前面有个街角,我便立即拐了进去,免得她透过大楼的玻璃看到我。一走出她的视线,我便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惊惶地回忆着跟她的对话。我刚才是怎么了?怎么表现成那样?有些感觉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但看起来玛丽亚好像知道。她让我觉得问心有愧,觉得自己很可怜,因为她刚才让我短暂地有了些以前没有意识到,也不可能意识到的感觉。我的目的只是让他们俩重归旧好,而不是对亚当有感觉。这不可能。简直太可笑了。 “嗨!”一个兴奋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吓了一大跳。 “吓死我了,亚当!” “怎么了?你哭了?” “我没哭,”我立即说,“只是感冒了。”边说边揉眼睛。 “肯定嘛,半夜三更到水里去,怎么能不感冒呢。对了,她怎么说的?”他兴奋不已,急于想听听玛丽亚到底说了些什么,所以几乎是贴着我的脸在问。 “你不是看到了嘛。” “太棒了!”他把双手挥向空中,“好极啦!她哭了?嗯,我看到她好像是哭了。知道吗,玛丽亚从来不哭的,看来这次真是被感动了。你们聊得简直太久了——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啊?”他又蹦又跳地问道,不住地观察我的表情,搜寻着能够让他知道当时情况的蛛丝马迹。 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给他描述了事情的经过,只是没提当时自己内心的那些想法,“她问你是不是想告诉她你还爱着她。她说如果一个人愿意跳进冷得快结冰的水里去为另一个人摘荷叶,那说明这个人一定深爱着那个人。然后我就说,是的,你非常爱。” “可下水去摘的人不是我。”亚当用那双蓝眼睛盯着我,纠正道,“是你下去给我摘的。”平时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我的心会悸动不已,可现在,只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我们就这样凝视着对方,然后,我把脸扭到一边,“这无所谓。关键是她明白了。”说完,我便向前走去,得赶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克莉丝汀,你去哪儿?” “呃……不知道。我有点儿冷,得运动一下。” “哦,好主意。她喜欢那些巧克力吗?” “很喜欢,就是因为这些巧克力她才哭的。你给她做过巧克力?哦,对了,你叫亚当·巴兹尔,不会就是那个广告‘巴兹尔巧克力,闪耀如我,魅力尽显’里的那个巴兹尔吧?” 他翻了个白眼,然后问道:“她看到巧克力之后说什么了?”他就是一心想知道结果。 “她简直爱死那些巧克力了,能再看到它们,她高兴得合不拢嘴。你给一个女孩子亲手做巧克力?天哪,亚当,你以前还真有一手嘛!” “只是以前?”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又恢复到以前那种状态了。” “我还在那里面加了些果仁、榛子和杏仁,因为她有点儿古灵精怪的。”他得意地说。 “我知道,她给我说了。” “她说了?她怎么说的?” 看着他那副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可爱模样,我便把跟她的整个对话又重新复述了一遍,只是省略了玛丽亚问我在他生命中扮演什么角色的那一段。因为我还没搞明白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巧克力广告里说的巴兹尔咯。”我摇着头,仍然不敢相信,“你昨天就应该告诉我的,可你当时没承认。” “没有啊。我记得当时是这么说吧,我说:‘是的,还像植物。’” “那好吧,这一切结束后,你也得做些巧克力来慰劳慰劳我。” “小菜一碟。黑咖啡味的怎么样。”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早就有卖的了。” “做成个小咖啡杯的样子。”他努力想打动我。 “你在巴兹尔公司的那些同事得好好动动脑子了。” 听到这儿,他笑着说:“怎么了?反正你又不会吃的。” 之后,我们俩便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走着。我现在头疼不已,得先把脑子放空,所以只是跟在他后面走。当走近塞缪尔·贝克特桥时,我不自觉地拉住了他的手。虽然知道他想着玛丽亚刚才的反应肯定心里是乐开了花的,但还是害怕他突然想不开跳下去。他顺从地让我拉着他。我俩就这样拉着手过了桥,过桥之后,他也没把我的手放开。 “你觉得巴兹尔公司的人以为你现在会在哪儿呢?”我问道。 “和我爸在一起。他们让我别着急。估计如果我说后半辈子都不去了,他们也不会反对的。” “他们肯定想听你那么说。” 他死死地盯着我说,“他们绝对不能知道这事。” “你是说你想自杀这件事?” 他甩开我的手,“不是给你说了吗,别提这个词!” “亚当,如果他们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一团糟,糟得让你想自杀,那我肯定他们不会让你接手公司的。” “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你清楚。”他说道,“我自杀又不是为了这个。”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路上,我俩都没说话。 “你该去看看你爸爸。” “今天不行,今天可是个好日子。”他想着玛丽亚刚才的反应又喜形于色地说,“现在去哪儿?” “亚当,我有点儿累了,想回家休息一下。” 听我这么说,他有点儿失望,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我点点头,装作没事的样子,“我只要小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我已经告诉帕特来接我们了。” “帕特?” “我爸的司机。” “你爸的司机?”我重复道。 “嗯,我爸住院了,所以就用不着他了,而且你的车又坏了,所以我就给帕特打了个电话,反正他闲待着都觉得烦了。” 过了一会儿,帕特开着一辆价值二十五万欧元的崭新劳斯莱斯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对车知之甚少,但跟巴瑞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没什么事能引起他的兴趣,可他对车倒是有几分研究,上街时总能认出那些“土豪”喜欢开的靓车。在巴瑞看来,劳斯莱斯是属于那种最阔绰的“土豪”的座驾。向帕特打了个招呼后,我便坐了进去。我已经冷得缩手缩脚的了,所以一进到温暖的车里,立即就惬意不已。亚当没把车门关上,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玫瑰花瓣。”他简短地说。 “我喜欢玫瑰花瓣。” “那就把巧克力做成玫瑰花瓣的样子吧。” “还真有你的,”我不得不承认,“我更有理由让你活着了。” “你是说还有其他理由?”他打趣道,然后关上了车门。 看着他走向车的另一边,我心里说道:当然有了。 13.如何在当下做到知恩图报 在艾米莉亚母亲的葬礼上,我坐在艾米莉亚的后排,她大伯离她远远地坐着。他住在养老院里,今天特地赶来送她妈妈最后一程。她自己孤零零地坐在前排,那里是专门留给家属的。那个前天还让她搬到柏林的福瑞德再也没提让她去柏林和他一起生活的事了。实际上,跟我说话时,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在第一次向艾米莉亚求婚时,他就非常确定地知道,她会因为她母亲拒绝他。可现在,她妈妈玛格达去世了,不会再有任何东西让艾米莉亚舍不得离开都柏林的那间书店了,他自然就恐慌万状。肯定像艾米莉亚说的那样在都柏林还有个女的在等着他呢。他坐在我后面几排,我扭过头去,用能想象到的最鄙视的方式瞪了他一眼,权当是替朋友出口恶气。他垂头丧气地坐那儿,不自在地扭来扭去,像个卑鄙的伪君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懊悔不已。看他这副模样,我很是满意。说到我自己,谁都知道我是有过自己的男人的,但我选择离开巴瑞,结束了这段婚姻,一点理由都没有——嗯,至少一点别人知道的理由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我非得让别人承担自己的痛苦似的。如果他没出轨,没打我或对我不好,好像就没人明白这样一点:只要我不再爱他了,我就可以离开他。我知道自己不完美,可我仍像大多数人一样尽力不犯错误。但是,结错婚这件事不仅让我无比尴尬,而且创巨痛深。这时,我忽然想到巴瑞可能会在这个教堂里,便不再东张西望了。 虽然福瑞德伤害了艾米莉亚,可我在私下里跟巴瑞不也说过福瑞德有可能会这么做吗?我现在怎么好又来责怪他呢?艾米莉亚把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照顾她妈妈和打理她爸爸留下来的那个书店,诚然,这种行为很高尚,但正因为这样,她也就失去了自由身。这样一来,不管是福瑞德,还是任何其他人,他们得到的也只能是残存的艾米莉亚了。 艾米莉亚低着头,卷卷的红发遮住了她的脸。她转过头来,用那双红肿的绿眼睛疲惫地看着我,鼻头被面巾纸磨得通红,悲伤之情溢于言表。我朝她笑了笑,以示支持,却突然发现,整个教堂静极了,而且牧师正看着我。 “噢。”我这才意识到他们在等我发言。于是,我便起身走向台前。 不管亚当喜不喜欢,我都坚持让他和我的家人一起来参加这场葬礼。虽然他在见到玛丽亚之后,心情大好,但我还是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我们已经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有些是靠玛丽亚,有些是靠他自己,但每取得一次进步前,总会倒退几步。我不准他看报纸和新闻,因为他需要保持积极的心态,新闻里播的那些可不是什么积极向上的东西。想要不脱离现实,同时又不被那些经过外人挑选的巨量信息牵着鼻子走,我有的是办法。昨天,我们花了大半天来玩拼图游戏,我边玩边以一种最温和的方式开导他,接着我们又玩大富翁,这回,我不得不将精力完全集中在游戏上,否则就会被他杀得满盘皆输,可这样一来,我哪儿还有精力开导他呢。最后,当我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床上时,感觉糟透了。我知道只跟他玩些游戏根本没法让他脱离现在的困境,但通过这些游戏,我确实能够更多地了解他,而且他也更愿意跟我沟通自己的想法了。还有,这样一来,他既有时间来想想自己遇到的问题,但因为同时还在做其他事情,所以又不至于完全陷入对这些问题的思考而无法自拔。今天早上,听着他在洗澡时发出的低声呜咽,我想出了一些计划来帮他解决剩下的问题。我相信只要用心去做,大多数事情都能办成。但我也很现实:这句话只是说“大多数事情”,而不是“所有事情”。真不敢想如果我失败了会发生什么。不行,绝对要成功。 我站了上去,把讲稿放在台上。这个稿子是艾米莉亚给我的,她让我自己斟酌,选些内容来念。把这些内容念出来需要坚强的意志力,因为它们对我来说有着特殊的含义。我以前从没把它们大声念出来过,最多只是心里想想,而且也不像现在这般泪眼蒙眬的,但我想不到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来念它们了。我冲艾米莉亚笑了笑,看了看坐在后排的家人,然后再看了看亚当,颤抖着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对着亚当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若无明日,我们将置身何处?除了当下,我们别无他物。若如此,我希望今天是最长的一天,因为有你在身边。今天,我会和你一起,做自己喜欢的事。与你促膝长谈,聆听你的声音,与你共欢笑。我会爱你,一直爱你,爱你到永远。每一天,都是爱你的当下,都会与你共度,永不担心明日到来,因为那时,你将不在我身旁。但当这灰暗的明日降临,请一定明白,我不愿与你诀别,也不愿你离我而去。因为只有与你一起,才能演绎生命的精彩。 葬礼结束后,我和亚当找了家咖啡馆坐了下来,各自面前放着一杯奶茶和一盘三明治,他问道:“那些都是你自己写的?” “不是。” 然后,我们两人沉默了很久,我在等他问我是谁写的,而且已经想好答案了,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问我。 “我得去看看我爸了。”他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听他这么说,我就心满意足了。 亚当的父亲住在圣文森特私人医院,一个月前,他到这家医院来看肝病,以为很快就会完事,结果一个月之后,他还待在医院里。巴兹尔先生是你能见到的最粗鲁的人,如果他不在了,医生护士们都会好过点儿,但他们还是想方设法保住他的性命。他会咒骂每一个进他病房的人,而且会动手打那些年轻的护士——他把她们称作“熟果子”,所以没人敢进他的病房。对于那些不成熟的护士,他就用其他方法来折磨她们。有一次,他正在打电话时,一个护士打扰到了他,那护士就被他泼了一身的尿。他只准很少的几个女护工照顾他,这几个护工让他觉得凡事都是他自己在做决定。他想让女人来为他工作,认为她们能更出色地完成工作任务,因为他相信女人们具有一心多用的能力,而且天生就有冷酷和现实的特质。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因为总是被认为低男人一等,所以女人们总是希望做得比男人更好,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男人总是心神不定,他需要能集中精力做一件事的人,这件事就是照顾他。他想要,或者说需要把病治好。否则,他就得把这间孤零零的屋子当成是巴兹尔糖果公司的总裁办公室,来管理这家价值几十亿元的跨国公司了。 照顾他的女护工推开病房的门,我们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我瞥见了那个老头,满头卷卷的银丝梳得整整齐齐,卷卷的花白胡子留得很长,可只有下巴那里长胡子,胡子被梳成了尖尖的样子,就像一支指向地狱的箭。在这间他用来治病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让人看起来舒心的东西:三台笔记本电脑、一台传真机、一个iPad,床上还放了好几个黑莓和苹果手机,两个穿西服的女人挤在他床边。住在这里的人看起来完全不像行将就木,反而像是充满活力和创造激情,回光返照般地恣意嘲笑着死亡。看起来,住在这间屋里的人在世上还有许多未尽之事,并会不顾一切地完成它们。 “我听说飞机上在发巴塞洛缪冰激凌筒。”他突然对老一点的那个女人说,“虽然只是小筒,但如果每人来上一筒,想想吧。” “是的,他们和爱尔兰航空公司签了个合作协议。我想应该是合作一年吧。” “他们怎么不在飞机上卖我们的糖呢?简直太荒唐了。怎么搞成这样?这是谁负责的?是不是你,玛丽?我不是让你盯紧点儿吗,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老是在操心那些该死的马,你到底还能不能干好这份工作啊?” “巴兹尔先生,我当然跟爱尔兰航空公司谈过的,这些年一直在谈,主要是他们觉得巴塞洛缪是奢侈品牌,而我们是大众品牌。我们的产品——” “不是我们的,是我的。”他打断道。 她平静地继续讲着,丝毫没被他影响:“——在飞机上是有卖的,具体的销售额是……”她边说边翻找着那些文件。 “出去!”他突然用尽全力叫了一声,除了那个镇定自若的玛丽,几乎屋里的每个人都被吓了一跳。“我们在开会,你们来之前该先打个电话。”当时我们是站在一个手推车后面的,而且我几乎就看不到他,所以我完全不明白他是怎么看到我们的。 “走吧。”亚当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拉住他的手,挡在门口,“我们今天必须做这件事。”我低声说。 那个护工把一个托盘放在了巴兹尔先生面前的小桌上。 “这什么哦?看起来像坨屎。” 那个头上戴着发网的女人好像已经对他这种无礼的行径习以为常了,无聊地回答道:“巴兹尔先生,这是牧羊人派。”她带有很重的都柏林口音,然后,她又换上一种高傲的口气挖苦道:“副餐沙拉里配了莴笋和小番茄,还加了片面包和一些黄油。甜食是果冻和冰激凌,最后来点儿灌肠剂——记得找苏珊护士要哦。”说完,闪现了一丝笑容后,脸色又变得阴沉沉的了。 “我看更像‘牧羊人屎’吧,那个沙拉看起来跟草一副德行。麦格思,你是不是觉得我像匹马呀?” 虽然他说得很过分,但这个护工还是应该感到几分满足的,因为在她没戴名牌的情况下他仍然知道她叫什么。除非这个护工叫珍妮佛。 “不,巴兹尔先生,你看起来当然不像匹马。你看起来像一个怒气冲冲的瘦老头,而你需要把这些饭都吃了。现在就把它们统统吃掉吧。” “昨天的饭看起来像吃的,结果吃起来像坨屎。也许这次这些看起来像屎的东西味道会稍微好点。” “那就希望今天的灌肠剂能帮你拉出坨屎来。”她边说边收拾起托盘,高昂着头向屋外走去。 我以为巴兹尔先生此时会笑笑,但一丝笑意刚浮上脸庞,便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声音粗哑虚弱,但充满权威感。如果他在将死之时,在病床上都是如此这般,那我可以想象他在办公室里会是一副什么德行,也能想象他是个什么样的父亲。我看了看亚当,他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这次拜访非常重要,我想利用这次机会让巴兹尔先生看看,强迫他儿子接手公司这件事对他儿子的健康到底造成了什么伤害。我这算是孤注一掷了,不过看到刚才那一幕,我已经开始担心是不是下错了注。 “算了,回来吧。”那个老头叫道。 麦格思停下了脚步。 “不是你,我是说他们俩。” 经过我身旁时,麦格思同情地拍了拍我的手,轻轻地说:“他就是个混蛋。” 我和亚当走到病床前。这对父子之间什么话都没说,连句问候都没有。 “你今天必须做什么?”巴兹尔先生吼道。 他的话把亚当弄糊涂了。 “我听你在那儿小声说:我们今天一定要做这件事。”他模仿着我小声说话的样子,“这么吃惊干吗,我耳朵又没毛病,出毛病的是肝,况且那也不是让我送命的原因,癌症才是——不过这些吃的肯定会在那之前就让我送命的!”说着,便一把推开盛着食物的盘子。这时,他看到一个巡诊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实习医生,便提高声音道:“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干脆让我出院去死。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完呢。” “你今天就已经做了很多事了嘛。”那个医生说道,“一间病房里只允许有两名访客。”说完,她便瞪着我们这些在他病房里的人,好像我们就是他身体里癌细胞疯长的罪魁祸首。 “巴兹尔先生,我告诉过你要休息的。” “我也告诉过你要滚蛋的。”他讥诮道。 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让人非常不舒服,我突然觉得特别想笑。 “一天啥事都没有,就是他妈的等医生来,结果一来就来三个。”他说,“你们到底有何贵干呢?我不是每天给了好几千块钱让你们别来烦我吗?” “巴兹尔先生,我提醒您说话注意点。如果你现在这么烦躁不安,我们可以给你加点药。” 他轻蔑地挥了挥那只苍白纤弱的手,算是投降了。 “再给你们几分钟,然后就得让巴兹尔先生一个人待着了。”她说的时候语气异常坚决。然后,她转向巴兹尔先生说:“等一下我再过来。”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她身后的那两个实习医生立即愉快地紧跟她出了病房。 “下周我说不定还得见到她,到时候,她又会过来让我闲待着。你是谁?”他盯着我,以命令式的口气问道。 每个人都转过来看着我。 “我叫克莉丝汀·罗斯。”说着便伸出了手。 巴兹尔先生看了看我的手,然后抬起一只插着管子的手,边软软地握着我的手边对亚当说:“玛丽亚知道她吗?想不到你还会劈腿,我以为你就没这胆子,就是个怕老婆的软蛋。罗斯——这是个什么名字呀?”说着他又把脸转过来对着我。 “应该是从最初的‘罗森堡’变过来的。” 他打量了一下我,然后对着亚当说:“我喜欢玛丽亚。让我喜欢的人不多,但玛丽亚算一个,对了,还有那个护工麦格思。玛丽亚很聪明。一旦沉下心来,应该能成就一番事业。我觉得她现在做的那行太差劲了——还红唇公司呢,听起来就像演色情片的。” 我实在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 巴兹尔先生惊讶地看着我,但还是继续讲:“等她明白过来,不再做那些卡通片——” “动画片——”我打岔道,主要是觉得在听到别人说玛丽亚坏话时自己表现得太高兴了点儿,所以想趁此机会替她正正名,让自己心里不那么愧疚。 “我才不管是什么呢——她就能发展得不错。你来接手公司之后,她能帮上你的忙,谁都知道你对管理公司一窍不通。” “那你为什么还想让他来接手这个公司呢?”我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把头转向了我。 听我这么说,每个人都显得很吃惊,特别是巴兹尔先生,他没想到我会把这件事抖搂出来。他容不得自己的权威性受到半点损害,决不允许任何人先他一步。 我低声对着亚当咕哝道:“这件事应该保密?” 他机警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那到底怎么了?”我看了看周围的人,实在没弄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那个叫玛丽的女人退了一步,那个穿灰色衣服稍微年轻一点的女人也退了一步。 “巴兹尔先生,我们先出去了。我们会在外面等着的。” 他没理会,所以她有点儿搞不清楚是走还是留。 “给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我儿子的?”他问道。 “我们只是朋友。”亚当抢在我前面回答道。 “啊哈,他在帮你说话!”老头说道,“亚当,那你说说,你从星期天开始就没去公司了。当然了,那是因为你到都柏林看我来了,不过如果你确实来看了,我肯定会知道的,可你没来。如果你想找小姐解闷,那你不要——” “他没有找小姐——” “——在工作时间找。我不喜欢被人打断,谢谢,罗斯小姐。” “有件事我要单独跟您谈谈。”我说,“亚当,如果愿意,你也可以出去待一下。” 巴兹尔先生看了看站在床边的那两个女人。她们显然想赶快出去,但他的眼神却分明要求她们在屋里继续待着。 “我对玛丽的信任超过对自己的信任。四十年前我接手公司的时候她就跟着我们干了,从亚当穿开裆裤那会儿,她就和我们在一起了,不过亚当穿开裆裤的时间倒是比我们以为的要长。所以,不管想对我说什么,都可以当着玛丽说。至于另一个女的,我倒不那么相信,不过玛丽觉得她还不错,所以就先留着她。现在,甭说什么废话,直接说你要干什么。” 听他这么说,那个站在玛丽身边年轻一些的女人窘迫地低下了头。我拉过椅子坐了下来。这时,我脑海里浮现出《如何跟将死之人谈及敏感话题》里的内容。不过,他说话时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所以我也用不着考虑他的。还有,如果亚当不愿意直接跟他说,那就我来说。我得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诚实、直率从来都是我的座右铭,而且我不是那种小题大做的人,如果对别人有什么看法,一般不会当面指出来,除非我认为这样做至关重要或是能改善和这个人之间的关系。很明显,亚当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对你的生活造成了负面影响,那你就该跟这人谈谈,看看怎么来解决这些问题。此时,沟通是至关重要的,可这对父子很明显没有进行任何沟通。在这样专横的父亲面前,我觉得亚当根本就没有勇气表达自己的观点。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替他表达吧。 我看着这个老头,坚定地说:“我知道你快死了,想让亚当接手公司,这样一来,这家公司就不会旁落到你侄子手里了。我要谈的就是这事。” 亚当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虽然亚当并没开口说话,但巴兹尔先生还是突然朝亚当叫了声:“闭嘴!”然后说:“玛丽,帕特西亚——麻烦出去一下。”他一直在死死地盯着我,在她俩出门的时候看都没看她们一眼。 我胸有成竹地朝亚当笑了笑,他紧绷着下巴,表情还是让人捉摸不透。 巴兹尔先生厌烦地看着我,好像压根儿不想跟我说话,“罗斯小姐,你搞错了。我并不想亚当来接手这个公司,本来应该是拉维尼娅的,她才是理想人选。她比亚当强多了,可她现在人在波士顿。” “嗯,我听说她从自己家人和朋友手里骗了几百万。”我说道,“我想说的是:亚当不想接手这公司。” 说完,我便停下来,沉默了很久。他以为我会再说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听到。这是因为我说完了。跟他说话就用不着什么礼貌婉转。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亚当,“这还用得着说?”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事情并没像我计划的那样发展。 巴兹尔先生笑了起来,笑声干巴巴的。 “我做的任何事情,他都没兴趣,这个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从他能说话开始,就只知道捣鼓直升机,过去十年都在海岸警卫队里瞎混。我不管他想不想接手、高不高兴。该怎么做,就得怎么做。这个公司必须得要巴兹尔家的人来管,永远只能让巴兹尔家的人来管。不能让奈杰尔·巴兹尔染指——绝对不行!除非我死了。”他好像没明白这句话实际是在讽刺自己,“从这家公司成立以来,不管遇到了多大困难,我爷爷、我爸爸和我自己都一直牢牢地掌握着公司,所以,我绝对不会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多嘴娘们儿坏了这个规矩。”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隐隐感到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够了,爸爸,”亚当的语气中透着坚决,“不要跟她这么说话。她不会坏了任何规矩,她以为你不知道,所以才说那些的。她只是想来帮一把。” “那你为什么要来替我儿子说这些?”然后,他看着亚当说,“小子,你得像个男人才行。别把这种不光彩的勾当推给别人。”然后,他的话就说得越来越难听了,与刚才他通过开些玩笑来发泄不同,他现在恶狠狠地看着亚当,直接用尖酸刻薄的话挖苦他,“他给你说过没有,不在公司干够十年,他就休想从我这儿继承一个子儿。不管我是死是活,他都甭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我想这应该能说服他了吧。” 亚当盯着墙,丝毫不为所动。 听他这么说,我彻底被眼前这个卑鄙小人激怒了,立即反驳道:“他是没说,但亚当在乎的根本就不是钱。巴兹尔先生,如果你自己的公司比你儿子的幸福都重要,那你难道不应该考虑一下到底怎么做才是对公司最好的吗?我知道这是个家族企业,你们家几代人的心血都投在里面了,你也为这家公司操劳了一辈子,倾注了你的一切——现在,你需要找个人来接替你的位置,管理这家公司。但是,公司在亚当的手里是没法蓬勃发展的,因为跟你不同,他的兴趣完全不在这里。所以,如果你真的这么在乎这家公司,那就找个真正热爱它并能像你一样照看它的人来接手!” 他用冰冷的眼神轻蔑地看了看我,然后把目光转向亚当。我以为他又要骂人,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他说话的时候语气非常平静,“亚当,玛丽亚会帮你的。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让她给你出出主意。你以为当初我没征求过你妈的意见?有玛丽亚在就好了——她会是个得力助手的。你以为你得自己撑着?不会的。”他突然停下来,精疲力竭地说:“你不能让奈杰尔碰这公司一根手指头,绝对不能!” “说不定玛丽亚正忙着跟肖恩上床,没工夫帮他了呢。我说的对吧?” 听到这个说话声,我们全都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一个帅小伙儿站在门口看着我们,一看那双蓝眼睛和那个方下巴,我就知道这是亚当的亲戚。只是他的头发是黑色而非金色——刚好跟他心肠的颜色一样。看到他,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被我们的表情逗乐了,扬起眉毛,手揣在兜里,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 “奈杰尔。”亚当简短地问候了一声。 “你好,亚当。你好,迪克叔叔。” 我希望心里能多少对巴兹尔先生升起一些同情心。想想也是,当你躺在病床上,穿着病号服,根本没法保护自己的时候,遇到这么个讨厌的人,而且,自己名字还叫迪克,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吗?但我就是一点儿都不可怜这老头。 “你到底到这儿来干什么?”虽然亚当还是很礼貌,但看得出来,他很想冲过去揍他一顿。 “我来看看叔叔呀,看来我的时间选得很对嘛——我们上周的会还没开完呢。你当时急着先走了。” “你们两个开会了?”巴兹尔先生惊讶地问道,好像被当胸捅了一刀。 “亚当过来找我,想跟我谈让我接手巴兹尔公司的事。他挺喜欢跟巴塞洛缪公司合并的主意——这算是对我们爷爷的最大敬意,对吧?”他讥笑道。 “你胡说!”亚当立即怒不可遏地吼道。向他兄弟扑过去时,他踩在了我的脚上。亚当抓住他的领口,一直把他推到屋子的另一头,并把他狠狠地撞在墙上,双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任他如何挣扎也毫不放松。 “亚当。”我拼命压制住自己的恐慌情绪,想提醒他冷静一点。 “你这个该死的骗子。”亚当咬牙切齿地说。奈杰尔被卡得前额青筋突了出来,挣扎着想要掰开亚当的手,可他哪里掰得动。奈杰尔又用手指去捅亚当的鼻孔,把他的头掰得朝后仰去。 “亚当!”我跳了起来,想把他们分开,但又害怕因为离他们太近而伤着自己。我回头看了眼巴兹尔先生。他暴怒地看着这一切,但他毕竟只是个躺在病床上的虚弱老头——这他是心知肚明的。突然,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巴兹尔先生,你没事吧?”我跑到他床边,按下了呼叫护士的紧急按钮。 他满眼泪水。 “他不会那么做的。”我坚定地说,“亚当绝不会干这种事情。” 他端详着我,好像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被误导了。 “他当然不会那么做了。”说完,我开始慌了,不停地按着紧急按钮。当保安来的时候,亚当和奈杰尔在地上打作一团。他们立即把亚当从奈杰尔身上拉开,并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的双臂摁在背后,奈杰尔瞅准这个机会,狠狠地朝他下巴上来了一拳,然后又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 亚当立即疼得弯下身去。 回到我住的地方后,我边给他受伤的嘴唇抹着药水边不经意地打趣道:“我觉得你没法儿再做模特儿了。” 他笑了笑,嘴唇上的伤口又崩开了,血流了出来。 “喂,不要笑。”我只得又在他嘴唇的伤口上抹了些药。 “没问题。”他叹了口气。突然,他一把推开我,站了起来,又显出了咄咄逼人的架势,“我要洗澡了。” 我想张口说声对不起。我是想把事情做对的,结果总是事与愿违。我们出去吃了顿饭,结果让他肚子疼;去公园里散了会儿步,结果让他进了警察局;随意地开会儿车,却被黑帮追;最后,想把真相告诉他爸,却让他被揍了个鼻青脸肿。 对不起。 但我什么都没说出口。不过这没什么意义了。刚才开车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了,而且最后说得面红耳赤,因为我想让亚当用积极的心态看待整件事,让他明白应该面对真相并承担相应的后果。但我知道这种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我误判了整个形势。原以为他不敢把心里话讲给他爸听,但现在才知道,他爸早就知道他不想接手公司,却根本就不在乎,这才是让他害怕的。我太单纯了,以为我可以轻易解决亚当花了好多年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已经试过了能够想到的各种办法,但都失败了,所以他才绝望地要从半便士桥上跳下去。我早就应该想到的啊,对自己的这种后知后觉,我感到无比难堪。他再也不想听我说什么了。反正我的话什么作用也没有。所以,就算我道歉,又能怎样呢? 早上4点钟,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把羽绒被踢下床,彻底放弃了睡觉的企图。 “你醒着吗?”我冲着黢黑一片的屋子叫道。 “没有。” 我笑了笑,说道:“我在咖啡桌上给你放了张纸。你去看看吧。” 我听到他穿过屋子去拿那张纸,我是昨天夜里放在那里的。 “这到底是什么呀?” “先读一条来听听。”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是看不见摸不到的——必须用心灵去感受。’海伦·凯勒。”念完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屑地哼了哼。 “‘越是在黑暗的时候,我们越是要看到希望。’亚里士多德·奥纳西斯。”我躺在床上,大声地背了出来。 他什么都没说,我猜他是想把这张纸撕了,或是取笑取笑我。 “‘相信自己,你也就成功了一半。’西奥多·罗斯福。”我又背了一条,想鼓励他继续念下去。 “别白费力气了。”亚当叫道。 我皱着眉说:“那上面有这句话吗?” “亲力亲为胜过隔岸观火。” 听到他又开始念上面写的,我笑了。 “别踩到狗屎。不要抽烟。要戴胸罩。吃冰棍时千万不要看着别人。” 我在床上咯咯地笑开了。最后,他安静了下来。 “好吧,我懂了,你觉得这些都是废话。但念过之后,你感觉好点儿了吗?” “那你感觉好点儿了吗?” 我笑着说:“当然,我感觉好多了。” 等了一会儿,他终于低声说道:“我也是。” 我想他现在正在笑吧,至少我希望他笑一笑。其实,我能听出他在笑。 “晚安,亚当。” “晚安,克莉丝汀。” 那天晚上我小睡了一会儿,但大半夜都不禁在想:只剩八天了。 14.如何做蛋糕和吃蛋糕 在皮尔斯街警察局的审讯室里,我和马奎尔警探隔桌而坐。他双眼充血,眼睛下面吊着皱巴巴的大眼袋,好像昨晚玩了一通宵。当然,他肯定没这么做。他勉强同意跟我见面,但提醒我说,他得听听是什么事,看看有没有给他同事说的价值。我明白,他要把我说的先筛一遍,如果觉得没什么价值,他就不会再浪费其他人的时间了。屋里没有通风设备,闷得够呛,我前额被渗出的汗水扎得刺痛不已。我要是个被关在这屋里的嫌疑犯,那只要能离开这里,让我承认什么都行。幸好,为了能看着点儿亚当,我坚持让门开着,所以自己还不至于被闷死。 当我带着亚当来的时候,马奎尔警探没好气地问道:“你找自杀的人已经找上瘾了吧?” “我在帮他找工作。”其实,这也不全是胡说。 我朝门外看了看,确保他还在那儿。他看起来无聊透顶,而且疲倦不堪,不过,至少他人还在这儿。 “你经常把工作带回家?”他讥讽道。 “你回过家吗?”我立即反唇相讥。 其实,他刚才是准备跟我聊聊的,可我没能及时看到这一点,所以,当这句话一出口,立即就感觉他又对我充满戒心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看起来很不自在,明显是在责怪自己刚才对我太温柔了。 蹦出刚才那句话后,我有些愧疚。我觉得自己更适应那个冷面马奎尔,因为我本来就不想心情放松地跟这个人说什么心里话。 “那再给我讲讲,你觉得一个穿高领毛衣和皮夹克的人,看起来像是个东欧人,他用一根棒球棒猛击你车的前挡风玻璃,因为你看到他可能和另一帮人在做毒品交易,那些人坐在一个配有茶色玻璃的黑色小轿车里——你想不起这辆车的其他特征了,交易的地点是在一条乡村小道上——因为当时在玩捉迷藏,所以你又想不起这条路的具体位置了。我没说漏什么吧?”他百无聊赖地说道。 “不是我的车,是我朋友朱莉的车,其他的都说对了。”发生这件事三天之后我才报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要帮着艾米莉亚安排她母亲的葬礼,还有部分原因是我得照顾亚当。但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虽然我知道最终能帮上忙的还是只有马奎尔警探,但我就是不想跟他待上哪怕一秒钟。 “为什么他看起来像是东欧人?” “就是长得像。”我平静地说,想着如果刚才没提这段该多好啊,“他长得又高又壮,方下巴,宽肩膀。手里拿着根棒球棒的时候,看起来很像个爱尔兰人……”看到他饶有趣味的表情,我红着脸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他要翻个筋斗的话,是不是就像个俄罗斯人呢?如果他戴了顶棒球帽,是不是又像个美国人呢?还有,如果他手里拿双筷子走过来,那又像哪儿的人呢?日本人?中国人?你觉得呢?”他咧嘴笑着,对自己讲的这个笑话很满意。 我没理会他。 “还有其他人能证明你说的话吗?” “亚当可以证明。” “哦,那个自杀的人。” “是的,那个想自杀的人。” “除了那个五分钟之前还想自杀的人外,还有其他证人吗?” “他是五天前想自杀的,而且,我还有其他证人,我的侄女。” “我需要她的详细信息。” 我想了想,“没问题。你准备好笔了吗?” 他极不情愿地拿起圆珠笔,翻开笔记本。虽然我刚才给他讲了十分钟,可那本子还是空白一片。 “快讲。” 我慢慢地说道:“她叫艾丽西亚·罗斯·塔尔伯特,你能在克朗塔夫维农大街顽皮猴蒙台梭利幼儿园里找到她。” “她在那儿上班?” “不是,她在那儿上学。她三岁大。” “你他妈跟我开玩笑的吧?”他砰的一声把笔记本摔在桌上。 听到有动静,亚当朝屋里瞅了瞅,担心我出事。 我说道:“没开玩笑,但我倒觉得你在跟我开玩笑。你根本就没把我说的当回事。” “听着,对我们警察来说,那些最显而易见的答案往往就是真相。而你讲的一个俄罗斯毒贩在一条乡村小路上挥着大棒的事有太多的假设了,根本就站不住脚。” “但它确实发生过啊。” “也许吧。” “就是发生过。” 他没说话。 “那最显而易见的答案是什么?”我问道。 “我听说你跟你丈夫离婚了。” 我咽了口唾液,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个。 “就是在发生枪击案的那天晚上。”他提示了我一下。 “我什么时候离的婚跟这有什么关系?” 他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因为刮得太勤而又缺少水分,整个下巴显得又红又粗糙。他坐在那儿,像审犯人似的仔细地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说道:“你说的这些跟枪击案有关系吗?” “没有……有……也许吧。”我结结巴巴地说,并不想让他知道我的想法,“你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始在笔记本上写起来,“我干这行已经很久了——我有很多这方面的经验——你不应该让工作影响你的家庭生活。” 听他这么说,我吃了一惊。本想反驳他,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跟我说这些的。 “这跟西蒙那件事没关系。但还是谢谢你的忠告。” 他又静静地端详了我一阵,然后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你觉得你前夫跟砸车这件事有关系吗?”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就不是这种人。他可没这么有激情。因为他对任何东西都不信任,所以连一支自己支持的足球队都没有。有一年过生日,他朋友送了他一截栅栏,骗他说这是可以坐的,他还真相信了——他就是这么没主见的人。说实话,如果你认识他,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所以,不用再怀疑他了。” “他是怎么看你跟他离婚这件事的?” “老天啊,马奎尔,这关你什么事!”我起身吼道。 “可能关你车窗的事。”他坐在那里冷静地说,“一个刚被老婆抛弃了的男人,我想他一定会感到羞耻、心碎和愤怒。他结婚的时候可能是你的心上人,但人都是会变的,说翻脸就翻脸。过去几周他威胁过你吗?” 见我沉默不语,他什么都明白了。 “但那个根本就不是我的车,”我抗议道,“这他是知道的。砸这辆车只会伤害到其他人,伤害不到我。” “车是你朋友朱莉的,这我知道。但现在开的人是你,而且他现在脑子犯糊涂。他对你朋友朱莉有什么看法呢?最近谈起过她吗?” 我叹了口气,脑中浮现出几天前他发给我的语音邮件,然后看了看门外的亚当,他正在听我们之间的谈话。亚当冲我点点头,示意我把实情告诉马奎尔。 “妈的,”我倦怠地搓了搓脸,“算了,我不起诉了。损失就算我自己的吧。”说完,便起身在屋里不停地来回走着。 “无所谓,反正我想去拜访他一下。” “别去!”我突然停下脚步,急切地说,“真的别去,要是他知道我给你说了这些,非发狂不可!” “他不已经发狂了嘛。我得确保他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麻烦千万不要联系他。” 他叹了口气,然后起身说道:“最先是怎么开始的?在电话里冲你大喊大叫?刚开始充满哀怨?然后是辱骂?再然后就开始砸你的车了?” “朱莉的车。” “我才不管那是谁的车呢。反正他甭想再跟你坐在一起喝牛奶吃饼干了。” “但那个俄罗斯人——” “根本就不是什么俄罗斯人。你是一个人待在家里的吗?” 我不想回答这种私人问题,而且也不太知道该怎么来回答。一想到得给他说亚当和我待在一起,我就尴尬得满脸通红。但其实什么都不用说,我看到亚当和马奎尔警探交换了一下眼神。 “好吧。”知道我的安全有保障后,马奎尔看起来比较满意,“你考虑一下吧,如果想让我去他那儿一趟的话,吱个声。” 看到他要离开屋子,我不好意思地说:“抱歉耽误你时间了。” “早就习惯了,罗斯。”他走出屋子时大声说。 “糟了,”我挂上电话说,“是个想来看车的人。你修挡风玻璃要多久?”我边问边倒腾橱柜,想在里面找到电话簿。 “很快,别担心。”亚当说道,他坐在洗碗台上,两腿晃悠着,“我知道有个人能修,我会给他打个电话的。” “谢了,那再好不过了。要花多少钱?”我咬着指甲,等着他的回答。 “用不了多少。你朋友肯定给车上了保险的,所以不用担心钱。” “我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朱莉的。我得自己摆平这件事。到底多少钱?” “别紧张,克莉丝汀。只是块挡风玻璃,本来就容易坏。弹起块石头都会砸出个裂纹。” “但把它砸得稀巴烂的是我前夫。”我说道,“这两件事性质可不一样。” “可修的时间是一样的嘛。你觉得是他砸的?” “我不知道。马奎尔警探好像觉得是,但我真不相信巴瑞会做这种事。” 他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朝窗户外看了看,好像在确定我是不是安全。我喜欢他想要保护我的样子。 “修挡风玻璃的钱我来出。”他突然说。 “不行,绝对不行。亚当,这个想法太蠢了。”我生气地说,“我不想这样,我可没这意思。我绝不接受施舍。” 他翻了个白眼,“这不是什么施舍。你不正在帮我嘛,所以我本来就欠你个人情。” “亚当,我帮你是不收钱的,我又不是为了钱才帮你。我是在救你的命。只要你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说着,我的眼里便充满泪水,我只得扭头看向别处。我又开始在橱柜里找电话簿了,完全忘了他刚才说要打电话让朋友来帮忙的。我已经手忙脚乱地开始犯糊涂了。 “但你为我请了两星期的假啊,这会让你损失不少钱的。” “我可不这么想。” “这我知道,因为你是好人嘛。那现在就让别人也对你好点儿吧,这段时间你的生活一团糟,可到现在为止,我还没看到哪个人主动来帮你呢。我还没看到有谁来帮帮我们的快手阿修小姐呢。”他看着我说道。 听他这么说,我吃了一惊,暂时忘了钱的事。虽然我家里人看起来很古怪,但每当我遇到困难,他们总会伸出援手。艾米莉亚最近没时间帮我,这我理解;朱莉人在多伦多;至于其他人呢……嗯,我原以为他们是有意给我留些私人空间,但回头想想,我发现他们好像是向着巴瑞的。我不愿再这么想下去,于是又回头琢磨起钱的事。我最后还是得跟巴瑞谈谈,让他把联合账户里我自己的那些钱还给我。我们当初举办婚礼和度蜜月用的钱,还有房贷,都是从那里面来的,在买其他一些比较花钱的东西时,也从那里面支取,这样一来,我就不用花自己的钱了。有天早上,我收到一条短信,说他把这个账户里的钱全取走了。那里面可还有我自己的钱哪,这些钱除了用来还房贷,还有剩的。我查了一下那个账户,看钱是不是已经被取走了,结果还真是。唉,当时怎么会想到去办张卡呢,简直太蠢了。这不,他现在就用那张卡把户头里的钱取了个精光。 “这件事就这样吧,希望这么做能让你好受些,因为我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亚当换了话题,“我需要你帮我给玛丽亚送件礼物。” “没问题。”我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却不舒服,真搞不懂为什么一想到她就无比沮丧,“送一支粉色的唇膏?” 他眯眼看着我,想搞清楚我是不是在有意说反话。 “不……”他慢慢地说,“你说的跟我想的完全不同。你看,她要过生日了——” “什么?!”我失声叫道,“她生日是什么时候?” “今天,你那么生气干吗?” “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亚当,这可是让她回心转意的一个绝佳机会。本来应该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礼物的。” “我自己也一直在想送什么,但还没决定,因为总觉得不够好。那些一般的——像是送珠宝钻石或者一起出去玩几天——这些都试过了。但这次再来这种一般的,那就不够了。再说了,反正你不要我见她。” 他的话是没错,但我还是因为他没早点儿告诉我而感到气恼,“你去年送的什么?” “我们去了巴黎。”他看着我说。我立即觉得一股怨气直冲头顶。他接着说:“但我不喜欢,觉得不好。” “为什么?” “没什么。我姐刚好在那段时间搬走了。我当时心里很乱。玛丽亚还以为我想跟她求婚呢,所以很明显,那次巴黎之旅让人很失望,而且,成了场灾难。” 他的姐姐离开了他。在他眼里,离开他就等于抛弃他,所以我在今后跟他分开的时候可得小心点儿。一想到将来要跟他分开,我不禁悲从中来。 “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 “没事,我在想事情。”我走回卧室,开始从书里找灵感。接下来的一章讲的全是学做饭的好处。这根本就不能解决我们现在遇到的难题嘛,我丧气地把书扔到房间的另一头。老实讲,到目前为止,这本书就没给我提供过什么有用的建议。做顿饭就能解决他的问题?就能赢回玛丽亚的芳心?那除非他亲手给她做……不过他怎么亲手做呢? “亚当,你还有你和玛丽亚租的那个地方的钥匙吗?”我大声地问道。 “有,怎么了?”他走到卧室门口问。他总是止步于此,从来不会越界半步,闯入我的私人空间。他总是很尊重这道无形的界限,尊重属于我的个人领地,我很欣赏他这一点。 我在想,或许我们可以给玛丽亚做顿生日晚餐,然后偷偷送到她家里去。不过,如果碰巧肖恩也来了,整件事就会变成一场灾难,亚当的心情又会被打回到几天之前的状态,那我这几天就算是白忙活了。 “我想知道她生日的时候会在哪儿。你能不能把这件事搞清楚?比如问问她朋友或是家里人?当然了,尽量低调一点。” “我们的生日是在同一周,所以一般来说,我们的生日都是合在一起过的。”他有些恼火地说。他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下情绪,“她朋友会把她带到大运河港口那儿的伊莱小酒馆去。” “你怎么知道?” 他有些忸怩地说:“我就是知道。” “亚当,”我警告道,“我不是明确地告诉过你吗,不要跟她说话。” “我没有。我是无意中在肖恩的语音邮箱里听到的。” “你还能无意中听到这个?” “因为肖恩这头蠢驴从来记不住换语音邮箱的密码。我从星期一就开始听他的邮件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真不知道你还会来这一手。” “这么说,看来你也是从来不换邮箱密码的吧。” 我立即提醒自己得把密码改了,“没关系,你想听我的语音邮件就听吧。”这时,我又想起了他删我邮件的事。我简直太想知道巴瑞说的是什么了,但我不能再去问亚当,而且说起来,其实我又不太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不管那么多了,“那你听到的那条留言说了什么?” “他这段时间有些担心玛丽亚,自从星期天被我抓了个现行后,玛丽亚就跟他有些疏远,最近几天更是这样。现在他们俩的关系没有进展,或许是她想给自己留点空间,冷静下来想一想。” “想你吧。”我悄声说道。 亚当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但眼中闪着希望的光。 “太好了,亚当!”我兴奋地扬起双手。 我们高兴地击了下掌,然后他一把把我拉到怀里。 “谢谢你。”他挨着我耳朵说,双臂紧紧地搂着我的腰。 他的呼吸让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不客气。”我真想一直就这么让他搂着。但我强迫自己推开他,“让我们开始吧。” “做什么?” “去年你们去了巴黎,但今年嘛,亲爱的,你要给她做个生日蛋糕。” “城堡厨房”是一门非常特别的烹饪课,在始建于1177年的霍斯城堡中开设,很受情侣们的欢迎,也常常是女孩们夜生活首选之地。本周五,这里依然热度不减。参加学习班的主要是些情侣,虽然年龄各异,但今晚绝对都是他们的初次约会。三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也在这里,看到亚当走进来,咯咯地笑了起来。 “喂!克莉丝汀!”听到呼唤,我循声望去,她长得很壮,身体滚圆,这个有着一张漂亮脸蛋的少女灿烂地对我笑着。可我完全没想起来她是谁。 “是我!我是伊莱恩!” 我盯着她看了好久,终于想起来她是谁了。上次我看到她时,她还穿着印有德古拉伯爵的T恤给一群面带惊恐的孩子读书听。过去几天里,自从艾米莉亚的母亲过世了,她就一直在帮着打理书店。 “我是来这儿约会的。”她悄声说道,免得她旁边的男友听到。不幸的是,他听得一清二楚。 我伸出手去,跟他握了握手,立刻很肯定地知道,这个男的是个同性恋。 “我是在‘恋爱技巧’这门课上遇到他的。” “什么课?” “天哪,你还没听说?女孩子们都想要去上这门课——许多男的也想上。所以我才去那儿的。”她仍然压低了嗓门跟我说道,“我就是这么遇到马文的。”她咯咯地笑了笑,得意地指了指他,然后又笑开了。这次笑得哼哼起来,她被自己的笑声惊得睁大双眼,赶紧用手捂住嘴,免得再发出那种声音。这时,那几个二十多岁的小妞又发出了一阵笑声,我看了看她们观察亚当的方式,心想她们这次指不定讲了什么下流笑话或者发表了什么挑逗的言辞吧。其中一个女孩朝亚当挪了挪。他对这个女孩报之一笑。 “这是亚当。”我大声地说,边说边用手把他朝我拉了拉,“亚当,这是伊莱恩。她刚才一直在跟我说她参加的‘恋爱技巧’那门课。” 伊莱恩抢过话头说:“哦,这门课太棒了!上课的是厄玛·利文斯顿——你知道吧,她写了些……”她的声音忽然低了八度,“……有关性方面的书。这门课在教堂里上——” “地方选得真合适。”亚当打断她道。 “是的,”她继续说着,丝毫没听明白亚当的意思,“每周我们都会学些跟另一半见面和坠入爱河的小窍门,然后她会鼓励我们在同班同学身上试试这些技巧。” “那你这会儿是在做家庭作业吗?”亚当反问。 她立即回答道:“当然不是,我现在是在约会。”语气充满戒备。 听到这里,马文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你也应该来参加参加。”她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但很明显低估了自己的力量,所以直接把我推得跌向亚当,他赶快帮我稳住平衡。 “对啊,你是应该去去。”亚当带着一丝俏皮的笑把我扶正。 “如果我去,那你也得跟着一起去。” 听我这样说,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听说你丈夫的事了。”伊莱恩又压低嗓门说。她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几天前,我在去上班的路上遇到你丈夫了,呃,你前夫。他给我说了发生了什么·……他说正准备把你的高尔夫球杆还给你。他人真好,比埃蒙好多了——埃蒙是我前夫。”说着,眉宇间便露出一丝愁容。 “我的高尔夫球杆?”我被搞糊涂了,“可是我从不打高尔夫球的啊。” “怎么不打呢,”亚当立即说,“他不是把球杆落在你车的挡风玻璃上了嘛,还记得吧?” “他……噢,对对对,是的。”看来砸车的人就是他了。 我们围站在一个大工作台前,每个人的胸前都贴了一张写有自己名字的纸,烹饪老师首先欢迎了我们的到来,然后开始边做边教。有些人听得很认真,动手记着笔记,而我和亚当根本就没怎么听。过了一会儿,轮到我们自己动手做蛋糕了,亚当看着我,双手叉在胸前。他这是在告诉我,他根本就不想来这儿,是我非要他来的。看到他这副模样,我便自己拿起黄油抹刀,开始往平底锅上涂黄油。 “那你今天学到些什么?”亚当问伊莱恩。 “今天教的是以正当理由坠入爱河,”她一本正经地说,“以及如何找到这些理由。” “哇哦,这种课到底收多少学费哦?”他挖苦道。 伊莱恩可不傻。听亚当这样问,她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感觉受到了冒犯。 “十周一百五十欧元。但厄玛建议上两学期。” “我肯定她要这么建议。”他一脸严肃地说,“克莉丝汀,你觉得这么做对吗?” “我可是个在爱情里把家当赔了个精光的人,所以用不着来问我。”我边说边把面粉均匀地撒在黄油上。 “不是,我在说蛋糕。”他冲我笑着说。 “哦。她刚才说要先涂层黄油,蛋糕就不粘牙,然后再撒上面粉,蛋糕就不会太油腻。”刚说完,我就沮丧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把那些面粉撒开,它们东一块西一块地粘在平底锅上,看起来一团糟。真是烦死了。我根本就不喜欢做饭,更别提烤面包了,而且本来该让亚当自己动手来体会一下这别样的“生活快乐”的,可现在动手的人却是我。太没意思了。 “好了,剩下的就你来了——做好点儿。”说完,我便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那双油腻腻的手。 亚当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诧异地说道。 “没什么。就是在观察你是怎么享受生活的,没别的。”说完,又转向伊莱恩,“她是怎么教你们以正当理由坠入爱河的呢?” 伊莱恩转向他,背对着马文,讲起了教的内容:“厄玛说,一般人认为坠入爱河是件神奇的事,充满神秘感,人们根本没法控制,所以才叫作‘坠入’爱河。但实际上爱上别人是一个过程,是一系列事情累积的结果。” 亚当开始全神贯注地听了起来。 “就像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一样,如果你想要这件事发生,那你就得去做。想就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然后就坠入爱河,这是不可能的。厄玛教的就是如何在爱上别人的过程中表现得积极主动些。” “比如说呢?” “比如说,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做本色的自己,扩大交际圈,用现实的眼光来看待可能遇到的挫折,多笑笑,多倾听别人的意见,幽默点儿,跟别人分享自己的一些秘密,让生活充满欢乐。在课堂上教了我们这些之后,她会给我们布置一些课后练习。” “什么样的练习呢?” “上周那次课结束之后,我们得出去约会一次,练习倾听的技巧:整个约会的过程中,你只拿20%的时间来说,剩下80%的时间来听对方讲。” “现在听别人讲话都变成一种技巧了?”亚当打趣道。 “你知道有多少人根本不会倾听之后,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她说,“嗯,我当时是和一个参加这个学习班的人出去约会的,但效果不是很好。我们两个人都想听对方说话,结果就没人说话了。” 亚当笑了起来。 听到他的笑声,我们那位脾气温和的烹饪老师看着亚当大声说:“那位厨师!集中精力了吗?”话音刚落,便有很多人转过头来看,亚当赶紧在那儿装忙。 “另一节课讲的是分享秘密。”伊莱恩小声说道,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们要做一个叫作‘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做的时候,我们会问一些很私密的问题,比如自己最尴尬的是什么事,最快乐的童年回忆是什么,最怕什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才艺,什么事情是只有一个人在的时候才会做的,你期望中的最完美的一天是什么样子的,就是诸如此类的吧。” 亚当说:“这么说,那个就是你要做的作业了?”说完,便看了看马文,跟我的处境一样,今天做饭的重任由他来承担。 她激动地点了点头。 看亚当的表情,他好像想讽刺几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祝你好运,伊莱恩。” “谢谢,你也一样。”她笑着答道。 他看着我笑了笑,因为在用力搅面粉团,脸变得通红。 “她肯定会知道马文的一两个小秘密的。”我悄悄地给亚当说。他立即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觉得你没听老师讲哦。”他说道。 “20%拿来听。80%拿来做得更好。” “那我来搭把手。”他伸手拿了个鸡蛋。 “千万别往墙上扔。”我轻声说道。 亚当笑着打了个鸡蛋,“你很幽默嘛。”说完,他就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阵。 “怎么了,我脸上有面粉?” “没有。” “你得把蛋黄和蛋清分开。”我把碗推给他。 “我不知道怎么弄。你肯定知道,你不是已经跟巴瑞‘分开’了嘛。” “哈哈,”我不以为然地应道,“你越来越搞笑了。” “这不都因为你让我感受到了生活的快乐嘛。” 伊莱恩被我们的话逗乐了。 “你打三个,我打三个。” 听我这样说,亚当同意了。 打鸡蛋的时候,因为嫌蛋清沾到了手上,他抱怨个不停。他把已经被弄破了的蛋黄放在一个碗里,然后把蛋清和蛋壳放在另两个碗里。第二个鸡蛋打得更糟,不过第三个稍微好点儿。我还得把蛋清里留的蛋壳渣子拣出来。然后,本来应该往蛋黄里放糖的,结果我为了腾个碗出来,就鬼使神差地把蛋黄倒进了装蛋清的碗里。等我发现不应该这么做之后,只得赶快用勺子把蛋黄捞出来,放到另一个碗里,巴望着刚才的一幕千万别让老师看见。亚当看到我手忙脚乱的样子,站在一旁窃笑。我朝装蛋清的碗里倒了些香草和柠檬香精,然后搅拌起来,亚当又开始做起了他的白日梦,肯定在想他珍爱的玛丽亚。 想到这儿,我有些忍不住了,于是把下巴伸进碗里,沾了点被打得发泡的鸡蛋清,然后转向亚当。我装出他爸的那副低沉沙哑的腔调说:“我的儿啊,你必须来接手公司。因为你是巴兹尔家的人,要‘魅力尽显’哦!”他吃惊地看着我,然后仰头大笑起来,这是我听到过的他最响亮的笑声,如此快乐,如此无拘无束。听到他的笑声,烹饪老师停了下来,全班人都转过来看着我们。亚当赶紧向同学们道歉,但还是有点儿忍不住笑。 “抱歉,我等一下再回来。”说完,在同学们的注视下,他穿过这间安静的厨房,边走还自顾自地笑着,完全停不下来,手捂着肚子,好像肚子都被笑痛了。 他走出去之后,所有人又都看着我。我朝大家笑了笑,下巴上的蛋清还不住地往下滴。 我走到厨房外面,站到亚当身旁,“你的蛋糕在炉子里烤着呢,要烤二十分钟。拿着。”我把大衣递给了他,露出手里的一瓶香槟,“我们可以休息十分钟,然后去给蛋糕上层糖衣。”说着,便喝了一大口。 他看着我,两眼发光,然后又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很快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是在笑使他发笑的那件事情,至于是什么事情,我不确定。他笑了一阵之后,停了下来,然后又笑了笑,再次停了下来。 “我很久都没这么笑过了。”他说道,哈出的气在冷风中清晰可见。 “而且也没那么好笑嘛。” 他又开始大笑,边笑边尖声说:“谁说不好笑?” “如果我早知道在下巴上沾点儿鸡蛋清就能让你心情舒畅,那我几天之前早就这么做了。” “你,”他看着我,双眼发亮,看起来充满生机,“你就是一枚开心果。有谁抑郁的话,根本不用吃什么药,直接跟你待一待就可以了。” 听他这么说,我顿时心里喜滋滋的。这是他给我说过的最好听的话了,也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他幸福生活的障碍。然后,我什么感谢的话也没说,直接带着一副心理治疗师的腔调问道:“你以前吃过抗抑郁的药吗?” 他想了想,然后也以一副病人的腔调回答道:“吃过一次。有次我去门诊看病,那里面的一个全科医生在听了我的描述后,给我开了些抗抑郁的药。但这些药没什么作用,所以在吃了一两个月后就没吃了。” “因为这些药没法解决病根。”我说道。 他看着我,从他的表情里,我可以看出来他对我说的有些恼火。他知道我又要让他去看个心理治疗师了,所以我干脆就不说了。 “而完美的解决之道便是做个生日蛋糕。”我笑着说。 “当然啦,这样的话,你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轻轻说道。 “当然。” 然后,我们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我在想或许现在该承认,解决他的问题这件事已远远超出我的能力,又或许正如刚才所暗示的,他已经对此心知肚明。 仿佛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似的,他抢先一步打破了沉默。“好了,去给蛋糕上糖衣吧。” 上糖衣前,我们得先把它从炉子里取出来。一从炉子里取出来,蛋糕的中间部分就神奇地在我俩眼前噗的一声塌了下去,这也是今天做出来的所有蛋糕中唯一一个中间塌下去了的蛋糕。 看到眼前这一幕,我们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状态,我几乎哭了出来。随后,在老师礼貌的要求下,我们立即离开了教室。 15.播种之后,如何收货 玛丽亚会在都柏林市中心的一个地方举行生日聚会,去那儿之前,我们去了趟适佰家,给生日蛋糕加了些花饰。到现在我们还有些犯晕,就像喝醉酒一样,为一点儿小事就哈哈大笑,这种畅快的感觉对我俩来说都有些久违了。亚当手中的蛋糕中间那部分因为没被烤熟所以还像糨糊一样,软塌塌地陷了下去,而且蛋糕周围还被烤煳了。 “这是我见过的最丑的蛋糕了。”亚当大笑着说。 “没关系,给它美美容就行了。”我边说边在货架边转悠,“啊哈!”我兴奋地拿起一罐奶油喷霜摇了摇。 “喂!”店员生气地叫道。亚当立即掏出一沓钱晃了晃,店员便不再说什么了。 亚当拿着蛋糕,我负责往蛋糕上喷奶油。因为没摇匀,所以刚开始喷的那一下简直就是一团糟:喷出的那团奶油噗的一声在空中爆开,不仅弄得蛋糕上到处都是,而且也溅了亚当一脸,连头发上都有。 “我觉得现在是20%在蛋糕上,80%在我脸上。” 他这副狼狈的模样简直让人忍俊不禁,我笑了好几分钟后,终于停了下来,准备再喷一次。这次就好多了,我成功地用喷出的奶油覆盖了蛋糕顶部。当我完工时,亚当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的作品,然后走到卖散装糖果的柜台,舀了勺牙齿形的奶糖,再用那只有点儿发抖的手把糖撒在蛋糕上。 “你觉得怎么样?”他把这个作品拿给那个店员看了看。 这个留着长发的嬉皮士店员无动于衷地说:“还少点儿什么。” 我笑了起来。少的东西还多着呢。 店员想了想,说:“我会再放上些薯片。” “薯片!”亚当伸出一只手指说,“好主意!” 在亚当的指挥下,我打开了一包“呼啦圈”①咸薯片,拿了几片放在蛋糕上,然后退了几步以便观察整体效果。 亚当从不同的角度观察着这个作品,说道:“太完美了!” “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难看的蛋糕了。”我说道。 “要的就是糟糕。这样一来,她就知道是我做的了。” 离开适佰家之前,亚当找了根足球形的蜡烛插在蛋糕中间,高兴地说了句:“她讨厌足球。”然后,我们便回到那辆配了专职司机的车里。 我们站在伊莱小酒馆外面,透过窗玻璃看着玛丽亚和她的朋友们,我们非常小心,免得被玛丽亚她们看到或者被服务员轰走。外面冷死个人,已经开始飞雪片儿了。我的脚冻得发麻,嘴也快动不了,鼻子早就冻掉了,至少感觉已经不在我脸上了。 “今天,我觉得……真他妈的冷。”听我这么说,亚当笑了笑。我俩正是凭着刚才那股子兴奋劲儿,才能在冰天雪地中感到一丝暖意。“你认识这些女孩吗?”由于嘴被冻麻了,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亚当点了点头,“她们都是她的闺蜜。” 她们都是些时尚美女,走在街上回头率都超高,但好像都没意识到自己的魅力,因为她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方身上,她们聚在这餐厅的一角,交流着关于人生、爱和世界的心得。我没法儿把目光从玛丽亚身上移开,除了标志性的红唇和那头光滑顺溜的黑色短发,今天她还穿了套时髦的皮衣。她看起来太完美了。她跟朋友们开心地聊着,不管是谁说话,她都听得兴致盎然。我只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了一次,因为我想看看亚当看她的表情。很明显,亚当也被她吸引住了。她有勾魂摄魄般的魅力,会引得大多数人情不自禁地多看几眼。而且她人很好,这才是她的撒手锏。与以前相比,我更讨厌她了,但她确实和亚当是绝配。他俩就是完美的一对儿,动人但不失个性,古怪而又独特。亚当的目光须臾都离不开她,他的表情充满悲伤,失去她就像是让他失去了灵魂,失去了一切。 我退了几步,看了看四周,觉得自己就是个骗子,要不就是个电灯泡。我开始不停地跺着脚,除了想暖和暖和,还想摆脱这种感觉。我现在得站在一间餐厅外偷看一个美女过着让我艳羡不已的生活,而这样做却不是为了让自己感到温暖,我这到底是怎么了?简直就像个白痴,像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突然,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亚当看到服务生收了桌上的盘子,准备上甜食,兴奋地喊道:“终于要上蛋糕了!” 我刚才已经把蛋糕交给餐厅了。这是很容易的事,只需给服务生解释一下这是给坐在那儿过生日的女孩准备的惊喜,同时,别让自己被她看到就行了。服务生看了一眼蛋糕,立即笑开了。现在,四个服务生慢慢地走向玛丽亚,准备把这份惊喜端到玛丽亚的面前。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亚当穿过街道,凑近窗户看着这一幕。看到服务生向自己走来,玛丽亚先是一惊,接着便笑逐颜开了,其他桌的客人也和她的朋友一道唱着生日歌祝福她。我注意到她有些朋友疑惑地面面相觑,都想知道到底是谁送上的这份惊喜。蛋糕上牙齿形的奶糖和土豆圈已经被奶油浸得湿答答的,整个蛋糕已经变得一片狼藉了,当这个东西被放到桌上后,玛丽亚一脸疑惑地看着它。有一阵儿,她没什么表情,只是挂着一丝感激的笑容,免得冒犯那个匿名的蛋糕制作人,然后她许了个愿,并吹熄了蜡烛。她看了看身边的朋友,想知道这么个东西到底是谁送的。她们都只是笑着耸了耸肩,于是,她又跟服务生确认了一下,看这是不是其他桌的。亚当紧张地看着这些人。我希望玛丽亚能想到这是亚当送的,这样,我就用不着亚当在想冲进去跟玛丽亚解释的时候拉着他了。 “快看哪,玛丽亚,看看那些牙齿糖和土豆圈呀!”他焦急地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只有我听得到。 “它们有什么特殊含义吗?”我吃惊地问道。我还以为他只是随意选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从没想到这些都是他有意挑选的。 他紧盯窗户,虽然听到了我的问题,但回答时却心不在焉,看来我碍着他事了,他现在根本就不想回答我。“我们第一次出去约会那天,她过来看我踢足球。她坐在场边,球飞过去砸中了她的脸,把她门牙打掉了。我去给她买了个牙齿奶糖戴上,免得她回家的时候被别人看见缺了颗门牙,不过因为被打掉了一颗牙齿,疼得不行,所以在她戴上之前,我先把糖在自己嘴里放了会儿,等变软后,她才好戴上去。” 像是突然想起亚当讲的故事,玛丽亚恍然大悟地抬起头,禁不住笑了起来,冷静一下之后,便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她的朋友。虽然听不到声音,但看着她的笑脸,亚当也跟着笑了起来。眼前这一幕让我彻底被扫了兴。我突然好想回家。 突然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她哭了起来。她身旁的六个女孩子立即过去拥抱她,对她说着安慰的话。 我看了看亚当。他眼中也噙满泪水。 我转身便走,不再关心他此刻是走还是留。估计就算我走了他也不会注意的。 他挡住我的去路,轻轻地说:“喂,快手阿修小姐。” 他举起那两只戴了手套的手。我只得抬手去跟他击掌,结果他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手,低头看着我。我被他盯得心如小鹿乱撞,只得赶忙咽了一大口唾液来稳住情绪。 “你是个天才,知道吗?”他轻轻地说。 “嗯,”我的目光躲闪着,“她还没回到你身边呢。” 亚当回头看了看餐厅。玛丽亚正用一块餐巾纸擦着眼泪,擦完之后,她又看了看蛋糕,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笑了。 虽然还没完全成功,但胜利就在前方。 我松了口气,却不禁悲从中来,真是奇怪。不过,我没时间沉溺在这种感觉里了,因为玛丽亚已经穿上外衣,向餐厅门口走来。 “糟糕,她看见你了?”我挣脱他的手,问道。 “不可能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恐。 我们立即离开门口,并向远处快步走去,走了很远之后,我转过身,看到玛丽亚站在餐厅门口。 “她在抽烟。”我说道,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她一般不抽的。” 我们看着她。手机发出的光照亮了她的手。这时,亚当的手机响了。他立即把手机调到静音状态,然后如饥似渴地看着手机屏幕。 “别接。” “为什么?” “距离产生美。要让她很想你、很需要你,你就得这么做。况且,你心里还觉得愤怒,这我能感觉得到。所以,如果你现在跟她说话,一旦说错什么,她就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了。” “就像巴瑞那样?” 听他这么说,我立即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如果他想让你回到他身边,你还愿意吗?” 我笑了笑,心里充满悲伤。我从没跟他多谈过巴瑞,从没认真谈过。“他根本就没试过。我应该不会跟他重新生活在一起吧,不过如果他试着挽留我,那至少说明他人还不错。他对任何事都没太大兴趣,包括对我。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因为人们觉得是我离开他的。” “也许他正在试呢,他不是发了些语音邮件和打了些电话吗……” “我有个朋友,也是他朋友,我和巴瑞有次就是在她家过的新年。今天早上,巴瑞给她说,我对那次在她家过的新年非常不以为然,因为我不喜欢她做的饭菜,也受不了她那些孩子荒腔走板地唱歌,他说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挨到新年倒计时,然后我就可以离开她家了。听了巴瑞的话,我那朋友立即给我发了一条言辞激烈的短信。我以后甭想再去她家了。” “好吧,看来他确实没想挽留你。” “他现在做的可比这变态多了。我觉得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跟我复合。” “给你朋友说那不是真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噢,是真的。那你真在澡盆里撒尿?”他嬉皮笑脸地问道。 我羞得满脸通红,谢天谢地,幸好现在是晚上,他看不到。 “呃,也许并不是每件事都是真的呢。” “但撒尿这件事是真的啰!”他窃喜道。 “我有次被蚊子叮了个包,很大个包。他撞见我正在……嗯,你知道的。” “往那个包上涂尿?”他笑了起来。 “嘘!”我给了他手臂一拳,“结果,一点儿效果都没有。”然后,我俩都笑了起来。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看起来收到了一封语音邮件。 “很长一封哦。”我说,“让我听听。” “亚当,是我。”她说得很温柔,心迹表露无遗,我其实根本用不着再听了,但还是忍不住听着。“我收到你的蛋糕了。”她笑着说,“这是我收到过的最丑、最恶心的蛋糕。我永远也不会忘了那一天。那天你第一次吻我,而且当时那块糖还在我嘴里呢。”她笑了笑,“谢谢。你真是太疯狂了。”她又笑着说,“我好怀念那个疯狂的你,不过……我觉得那个疯狂的你回来了。我伤害了你,真的非常对不起。我那个时候觉得好……失落,好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肖恩他……陪着我,关心我,他现在真的很担心你,这你是知道的。不要恨他。不管怎么说吧,谢谢你。我打电话来就是想说声谢谢。我想见见你,给我打个电话,好吗?” 亚当笑得合不拢嘴。 他把我抱起来,不停地转着圈,我的笑声大得餐厅外的玛丽亚也听到了。不过用不着担心,在这条黑暗清冷的大街上,她能看到的只是一对藏身于暗处的快乐情侣,十有八九处在热恋当中。 16.如何过上简单有序的生活 我们在回公寓的路上顺便买了些吃的,走到公寓前时,我们看到艾米莉亚的书店还亮着灯。可现在已经是晚上10点了。 “真奇怪。”我说,“拿着,你先回去。”说着便把公寓的钥匙给了他,“离窗户远些,别碰那些电器。我去看看她。” 他冲我翻了翻白眼,“我跟你一起去。” 我们刚朝书店走,艾米莉亚就把门打开了,就像她一直在那里等我们似的。她双眼圆睁,看起来很急切的样子。走进书店后,我四处看了看:一张桌上放了些红酒、芝士和饼干,有五瓶已经被喝得干干净净了。以前摆在书店正中间的那些书架已被挪开,取而代之的是四排椅子,每排四把,那里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人,一个讲台放在这些椅子的正前方,一位妇人正站在上面大声朗读着一本书。她有一头充满活力的灰发,既长亦美,身穿一件有些变了色的黑色紧身低胸连衣裙,衣服看起来像是抹了层油。 伊莱恩转过来冲我们兴奋地挥了挥手,然后立即转回去继续听她朗读。 “那是谁啊?”我小声问道。 “厄玛·利文斯顿。”艾米莉亚答道,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当初真不该答应伊莱恩,我恨死自己了。她在参加一个叫作‘恋爱技巧’的培训课程,厄玛就是她老师,她觉得把厄玛请到书店里来读书对书店会大有帮助。这不,她已经读了一个小时啦。” 说着,艾米莉亚递给我了一本书:《如何拥有你的性感带》。 “什么意思?我的性感带不是我有还会谁有呢?”我边问边不以为然地翻着这本书,刚翻几页,亚当就一把抢了过去。 坐在前排的一个老头已经酣然入梦,正发出雷鸣般的鼾声;一个呆头呆脑的女人正飞快地记着笔记,生怕漏下一个字;还有一个男人,已经听得勃起,正手忙脚乱地掩饰着,免得被人发现;而伊莱恩却没注意到他的动作,还一个劲儿地跟他眉目传情,希望能来次浪漫约会。 厄玛注意到了亚当的到来,说道:“本来打算结束的,但考虑到有一位新成员加入了我们,我就再给大家读读第四章的内容——与伴侣共享愉悦时光。我得先提醒一下,这章写得很露骨 ——所以希望你不要介意那些双关语。”说着,便朝亚当笑了笑。 “好极了,”亚当冲我咧嘴一笑,“我就喜欢露骨的内容。你们女孩子到一边儿聊天去吧。拜拜喽。” 厄玛开始用她那甜美性感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读着这段露骨的文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艾米莉亚住在书店二楼,那里很安静,适合谈话,所以我和艾米莉亚来到了楼上。我问道:“你还好吧?” “还好。”她说着便坐了下来,看起来疲惫不堪,“妈妈不在了,这里安静多了,也孤独多了。” “你妈妈走的时候,我没陪着你,对不起了。” “你陪我了啊。再说,你还得处理西蒙、亚当和巴瑞的事。嗯,处理亚当的事。”她特意加上了最后一句话,说完就冲我微微一笑。 “打住!”我摇着头,千万不能朝那方面想。 “妈妈去世后,巴瑞发了个短信来安慰我。” “哦,不错嘛,这可是头一回。” “亚当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还行。不错吧。他正在恢复,你知道吧。他很快就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到时候他就不再需要我了……这样很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起来,这么说,其实连我自己都知道假得可笑。 “当然啦。”艾米莉亚微笑道,“你可是帮了他不少忙啊。” “呃,怎么说呢,他现在也不好过。” “哦?”艾米莉亚咬着嘴唇,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好了啦。”我轻轻地靠了她一下,“人家现在很严肃的嘛。” “知道,这我能看出来。”她笑了起来。但笑了一阵后,她又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我最近一直在整理她的遗物。”她起身从灶台抽屉里拿出一叠纸,“然后找到了这些。” 她把这叠纸递给我。我看了看,上面写了许多内容,一时没法看完,所以我抬头看着她,问道:“这里面写了些什么?” “我妈名下的一个储物箱。她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太奇怪了,因为她所有的东西都是由我打理的。付储物柜的钱是由一个我没见过的账户直接付的。” 说完,她便给我看了看账户号码。万万没想到我竟然知道这个账户。我每个月房子的租金就是打到这个账户里去的。因为这是我爸公司的账户!幸亏艾米莉亚没看到我的表情,所以我赶快让自己恢复平静,等着听她还要说什么。 “要不是我发现了这个信封,我肯定还被蒙在鼓里,这里面装了把钥匙,外面写着有关储物箱的详细信息。应该是十年前写上去的。你看信封上写的地址。” 地址那一栏赫然写着“罗斯&千金律师事务所”。 “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斩钉截铁地答道,“绝对不知道。”艾米莉亚看起来根本就不相信我,于是我接着说,“好吧,我也是两秒钟之前看到这个账户后才知道这件事的。艾米莉亚,我发誓,他们绝对没跟我提过一个字。他们在处理你妈妈的遗嘱,是吗?” 她点了点头。 “遗嘱有没有说储物箱里放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还没和你爸谈起这事。不过……我觉得自己知道遗嘱里写了什么。我和我妈以前谈过的。” “问一下我爸不就清楚了。”我立即掏出手机,“很简单,我们现在马上就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艾米莉亚从我手中夺过手机,“不要这么急。”她见我一脸愠色,立马解释道,“如果你爸说我不能去看储物箱里有什么,那怎么办?” “他不会那么说的,再说了,何必那么说呢?你妈妈的东西现在已经是你的东西了嘛。” “如果我就是不该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呢?一旦问了你爸,我就没有退路了。我想自己去看看那里面有什么。”她泪眼蒙眬,心事重重地说,“为什么她要这么费力地不让我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呢?” 第二天,我、艾米莉亚还有亚当一起前往都柏林零售商业区,那里是仓储世纪公司的自助仓库①所在地。与公司的标志一样,所有仓库门都被涂成闪亮的粉红色,以便路过的车辆都能看见。看着这些晃眼的粉色,再加上昨晚因为规划亚当的未来所以一整晚都没睡,我感到头疼欲裂,但随即提醒自己,我的朋友需要帮助。其实,出了这件事,我还挺高兴的,因为这可以转移亚当的注意力。可他一想到还得在老爸的公司上一辈子班,就又显得垂头丧气了,而那天早上我让他做的事——开始写感恩日记,即每天写五件让自己感到舒心的事,坚持一周,就能记下三十五件这样的事了——现在也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又试了试危机处理计划,结果他宁愿把我冰箱里的蛋全扔了,也不愿说说生活中有什么事让他心存感激。他这样的行为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很明显,虽然因为赢回了玛丽亚的几许芳心而使他的心情有所好转,但如果不能帮他摆脱他父亲的公司,那这份好心情还是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不停地在琢磨这些事,但我还是希望能够让艾米莉亚感到轻松点儿。 “也许你妈妈是个特工,这个储物箱里装的是她那些绝密证件、假发和护照,还有几个缝了夹层的公文包。”我打趣道。开车来的路上,我们一直在这么乱猜。 我看了看亚当,示意他把话接下去。 “说不定你爸有很多黄色杂志,可又不想让你知道。” 艾米莉亚的脸抽动了一下。 “也有可能你父母喜欢玩性爱游戏,而这里是他们玩这种游戏的秘密据点。”我继续胡猜道。 “说得好。”亚当称赞道。 “多谢夸奖。” “说不定这儿放了你父母贪污的几百万赃款。”亚当继续发挥着想象力。 “我倒是想。”艾米莉亚咕哝道。 “你妈妈偷了识价①。”我脱口说道,听我这么说,亚当哈哈大笑起来。 艾米莉亚突然在一扇晃眼的粉红色仓库门前停了下来,由于停得太过突然,我和亚当差点儿从后面撞到她。她定了定神,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慢慢转动着,最后缓缓推开门,推的时候身体尽力向后倾着,好像担心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蹦到她身上似的。门打开后,露出一间散发着霉臭味的黑屋子。 亚当在墙上摸索着灯的开关,摸到之后,打开了灯。 “哇哦!” 我们走了进去,四处张望着。 “你妈不会是伊梅尔达·马科斯②吧。”我感叹道。 这间屋子长宽各十英尺,沿着每面墙都立着个架子,上面全部塞满了鞋盒。每个鞋盒都标有年份,位于屋子左角处的一个鞋盒上标着“1954”,这是最早的一个年份,这个鞋盒对面的那个架子上有个鞋盒,标着最晚的年份,也就是十年前。 “这是他们结婚的那一年。”艾米莉亚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打开了那个鞋盒。里面放着一张她父母婚礼的照片,旁边还放着从新娘手中的花束中抽出的一朵早已干枯的花。屋里还放着婚礼的请柬、婚礼上用过的祷告手册、蜜月旅行时拍的照片、一张火车票、一张船票、他们初次约会时看电影留下的票根、一张餐厅的收据、一根鞋带、已经填完的《爱尔兰时报》上的填字游戏——所有这些都规整地放在这里。和这间装满回忆的屋子相比,记忆盒子什么的简直就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天哪,他们把所有东西都留下来啦!”艾米莉亚的手指优雅地在这些鞋盒上游走着,她在标有最晚的年份的鞋盒前停了下来,“我爸爸就是在这一年去世的。这屋里的东西肯定都是他归置的。”她咽了一大口唾液,想着她爸爸在这间屋里归置这些回忆的情景,脸上不禁露出些许笑容,但一想到自己的父母临死都没跟自己提起这里,便又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她随手抽出个盒子,看了看里面的物件,然后又抽出一个。她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翻看着,每每发现记录她父母或她自己过去生活片段的东西,她总会高兴地叫起来。这些东西包括她学生时代的成绩单、上学第一天脖子上围的丝带、掉的第一颗牙、第一次理发时剪下的一绺头发,以及八岁时跟爸爸吵架后写给爸爸的道歉信。我不禁想是不是该让她单独待一会儿,她肯定想后半辈子都待在这儿,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看,重拾她父母和她自己的过往时光。可她也需要跟别人分享这些美好的回忆啊,考虑到亚当跟我待在一起时很有耐心,所以我们自然就成了她的听众了。其实,看到这一屋子充满浓浓爱意的物件后,亚当也颇有感触,我倒希望这可以帮他治疗一下心理创伤。 她拿起一张她的父母在奥地利山里拍的照片,“那是我叔叔用来度假的小屋子。”她端详着这张照片微笑地说,同时抚摸着照片上她父母的脸,“我出生之前,他们每年都要去那儿。我小时候看到了他们在那里拍的照片后,还央求他们带我去呢,但妈妈去不了。” “你很小的时候,你妈妈就生病了?”亚当问道。 “刚开始没病得那么厉害。我十二岁时她第一次得中风,不过在那之前她就非常害怕旅行。生我后她对旅行就更疑神疑鬼了。可能当妈的都这样吧……” 她看着我们,希望能得到我们的赞同,但由于我俩从小都没妈,所以我们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真没想到他们还留着这些东西。” “我倒想搞清楚为什么他们不让你知道。”亚当边看着这些架子边说道,因为看得太专心,所以听起来他不像是在问艾米莉亚,更像是自言自语。 亚当问了一个大家都想知道但谁都不愿意提的问题。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不对,于是立即改口道,“他们把这些都保留下来了,简直太了不起啦!” 但他掩饰得太迟了。艾米莉亚的表情看起来怪怪的。亚当刚才给她提了个醒:他们并不想让她知道这间屋子的存在。那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些呢? “艾米莉亚?”我担心地问道,“你还好吧?那是什么?” 就像一下子回过神来似的,艾米莉亚立即开始在架子上翻找着,像是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而且一秒钟也不能耽搁。她的手指不停地在这些盒子上游走。 “你在找什么?”我问道,“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我在找我出生的那一年。”她边说边踮起脚尖费力地查看位于架子上层的那些盒子的时间标签。 “1978。”我对亚当说道。他足足有六英尺高,和我们相比,他能很轻松地够到这些盒子。 “找到了。”他从架子上抽出一个铺满灰尘的盒子。 他刚把盒子取下来准备递给艾米莉亚,她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抢,结果一不小心,就把他拿的盒子打飞了,因为她手的速度太快,盒子直接飞到了屋子的另一头,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盒盖一下子就被震开了,里面的东西也撒了一地。我们赶紧蹲下去收拾,结果因为蹲得太快,我和亚当的头又撞在了一起。 “哎哟。”我笑了起来,亚当赶忙伸手揉了揉我头上被撞到的地方。 “抱歉。”他龇牙咧嘴地说,好像撞着我却疼在他身上似的。他用那双大大的冰蓝色眼睛看着我,我的心顿时便融化了,真想和他永远待在这间爱的小屋里啊。我的心悸动不已,一阵暖流传遍全身:能再次爱上别人,感觉真好!上次有这种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了,离开巴瑞后,我曾担心自己再也不会拥有这种感觉了。看来我心中还留有一些爱的火花,亚当的每次注视都会让它们迅速变成一团杂糅着紧张、焦虑和兴奋的火焰。可此时我想到自己的生活其实是一团糟,心情便又一落千丈,那团火焰也立即湮灭不见了。 “你没事吧?”他轻轻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微微一笑,看着他的笑脸,我从头到脚立即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简直爽死了。 我在那儿浮想联翩了一会儿后,忽然发现站在我身旁的艾米莉亚变得很安静。起初还以为她注意到了我和亚当的幸福瞬间,抬头一看,却发现她正拿着一张纸,伴着两行热泪读着上面写的内容。 “艾米莉亚,出什么事了?” “我的母亲——”她说着便把那张纸递给了我,“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亲爱的小艾米莉亚: 抱歉,我不能像母亲那样照顾你。希望你长大后能明白,我纯粹是出于爱你才做的这个决定。我相信,玛格达和伦恩的爱能为你提供一个安全的港湾。我会永远想念你。 永远爱你。 你的妈妈 回到艾米莉亚的住处后,我在她家的厨房里为她和伊莱恩大声念着那张纸上的内容。最初看到这封信,她极度震惊,继而伤心欲绝,现在又愤怒不已,骂骂咧咧地走来走去,好像浑身不自在似的,弄得我和伊莱恩什么都不敢说。伊莱恩翻看着鞋盒里的东西:一双婴儿鞋、一件羊毛衫、一顶帽子、一条裙子、一个拨浪鼓,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些都是她自己动手做的。”伊莱恩说道。 艾米莉亚本来在那儿骂个不停,听她这么一说,立即停了下来说道:“那又怎么样?这根本就不是关键。” “看看,这可是肯梅尔蕾丝花边①哦。” “管他什么花边!”艾米莉亚叫道。 “我是说,以前会做这种花边的人不多,到了现在也还是不多,所以在19世纪70年代,只有一个地方能做这种花边。” 艾米莉亚停下脚步,看着伊莱恩,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 “等等,等等,”我可不能任由她们这么瞎猜,“先别往那儿想。伊莱恩,我觉得世界上任何人都能做这种花边。千万不能让艾米莉亚觉得还能找到她亲生父母。” “找到我亲生父母?”艾米莉亚轻声念叨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压根儿就没这么想过。她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为何养父母不让自己知道这件事以及他们是如何瞒了自己那么久的,根本就没来得及琢磨是不是还能找到亲生父母。 “我只是想说,这是肯梅尔蕾丝花边,做的人心里一定充满了浓浓的爱意。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参加过一个花边织法学习班,以便跟男人约会。这盒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来自肯梅尔镇。你看,除了肯梅尔蕾丝花边之外,织这件羊毛衫的毛线是从魁尔斯毛织品市场上买的,这个市场就在肯梅尔。” “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毛线是从魁尔斯毛织品市场上买的。”我连忙打岔道,生怕她俩再按这可笑的思路想下去。 “喏,商标上不是写着的嘛。”伊莱恩说着便把商标指给我看了看。她抬头看着艾米莉亚,“艾米莉亚,我觉得你的生母现在就在肯梅尔。” “天哪!”我精疲力竭地搓了搓脸。可以预料,今晚会非常非常的漫长。 在我的严厉要求下,亚当无可奈何地回到了我的公寓,去完成一个分成一千五百块的智力拼图。前段时间,我每天都跟他一起玩一个小时的智力拼图,拼的是一个油画版的波涛汹涌的海面。这幅拼图完全引不起他的兴趣,所以我在网上又买了副海滩拼图,这回拼的就是一个裸胸美女了,这幅拼图是早上刚到的,我猜他应该不会从图的边上开始拼吧。 我一早就回了家,跟艾米莉亚兜了一晚上圈子后,已经心力交瘁了。如果不是伊莱恩在那儿乱讲,她是会听得进我说的话的。可就算磨了一晚上嘴皮子,艾米莉亚还是铁了心要去肯梅尔。 “她现在怎么样了?”亚当说着,弯腰从咖啡桌上拿了杯咖啡,紧皱眉头,嘟着嘴,专心致志地研究着那副拼图。看着他这副可爱模样,我笑了起来。 “怎么了?”他抬头看了看我,正好瞧见我面带笑容地看着他。 “没什么。你让我弄明白了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个浪荡公子还是个傻子。” “从来都是傻子。”他刚刚就成功地做了件傻事。就像我预料的那样,他一块都没拼起来,“这个拼图比上个有意思多了,谢了。” “就是要让你高兴。”我跪下来,跟他一起玩起了拼图。 我觉得他在看我。他端详了我一阵,发现我没抬头看他,于是接着说:“我正在找有右边乳头的那一张。” 我们头碰头地审视着玻璃桌上的拼图。“这儿呢。”我递给他一块拼图。 “这上面不是乳头。” “怎么不是——这上面有乳头的一部分、胳肢窝的一部分和海的一部分。你看拼图盒子上的图:她的乳头很坚挺,快挨着背景画面里那个刚从冲浪板上摔下来的人了。看,这块拼图上就是冲浪板。”我指着一块拼图说。 “对啊。”他笑着说,“知道吗,你跟厄玛一样,说话的方式让我兴奋。” “厄玛,”我不屑地哼了一声,“简直想不到她竟然找我要你的电话号码。” “更想不到的是我竟然给她了。” “你什么?”我猛地推了他一下,他也立即推了我一下。我俩就像孩子似的嬉笑打闹着。 “那艾米莉亚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呢?” “她现在心里乱得很。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不过,如果换作是我,我倒不会很吃惊。说不定还会小小地高兴一下呢。” “同意,同意。”他附和道。 “这是她的丁字裤。”我又递给他一块拼图。 我俩就这样惬意地坐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说起来,艾米莉亚好像也不是很震惊。”他突然说道,“你注意到找到标有她出生那一年年份的鞋盒子时她的样子了吗?简直跟疯了一样。” “她说过了,她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我抗议道,只是内心深处其实也同意亚当的直觉。 “我倒觉得其实她知道这事。有时候,就算不了解一件事,但心里会很清楚。”他看着我说道。 他也这么说!我惊奇地看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我忍住没把刚才的感受说出来,“只是……”我改变了话题,“伊莱恩想说服艾米莉亚去肯梅尔找她的生母。” “伊莱恩脑子进水了吧?” 我沉默了。 他看着我说:“这想法太可笑了,对吧?” “我知道,可艾米莉亚就是想去啊。” “她当然想去咯。她的生活在一个星期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现在根本没法冷静下来了,就算现在让她去月球,她也不会说二话的。” 他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其实这句话对他自己来说更适用,他差点儿在星期天晚上给自己这一生画上句号。他当时就没冷静地思考嘛,他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而又碰巧遇到了我这个“医”。我拼命拉住思绪,不让自己再这么想下去,因为这一切是为了他,而不是为了我,我需要把自己从中抽离出来,不再去感受他的感受。我需要让他离开都柏林,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需要开始解决他生活中的问题,让他过得舒心惬意,然后跟他说晚安、再见。 “自从我和艾米莉亚做朋友以来,她就整天宅在家里,周末也不出门,如果出了门,那一定是在她母亲的抗议下才这么做的。不过她以前确实也是哪儿都去不了,连国都没出过。所以现在对她来说,想要离开家去那儿的愿望是很强烈的,能不能找到亲生父母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给她说了,明天会带她去见个私人侦探,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我叹了口气,现在得把艾米莉亚的事先放到一边了,“亚当,我们得去缇普瑞了,那边还有问题需要解决。至于说玛丽亚那边,我们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得离开都柏林几天。我不会让你误了生日聚会的,一切都会安排好的,你到时候就可以宣布不接手巴兹尔公司了,也能重新赢回玛丽亚的芳心,还能重新回到海岸警卫队,巴兹尔公司也会找到合适的接班人,而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我强作笑容道。 听我这么说,他一脸的不快。 “别这么难受。明天我们还要做件事,然后才离开玛丽亚几天。” 我拿起放在门边的一个盒子,这是早上我收到的另一件东西。失眠还是有好处的,可以趁此做些事,比如网上购物。 “盒子里装的什么?”他疑惑地看着盒子。 “玛丽亚说想见你。明天,她就会见到你,很多个你。”我掀开盒盖,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啊哈!” 一看到里面的东西,他俊俏的脸庞立即焕发出夺人的光彩,他惊奇地看着我,大笑着说道:“克莉丝汀,我真希望这个世界到处都有像你这样的人,知道吗?” 那就让我来填满你的世界吧!我在心里呐喊道。 17.如何与众不同 在那天早上余下的时间里,我们将拼图游戏放在了一边。为了做下一步该做的事情,亚当站在了都柏林市中心,头戴一顶白红相间的羊绒帽,帽子上顶着一个红色绒球,帽子下露出一绺头发,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太阳镜,身穿一件饰有红白条纹的毛衣和一条蓝色牛仔裤,手握一根手杖,活脱脱就是《威利在哪里》里面那个威利。看到他这副尊容,我笑个不停。不过就算穿得像威利,他还是个帅哥。 玛丽亚正站在玛莎百货的上行自动扶梯上,忽然看见一个穿得跟《威利在哪里》里的威利一样却像极了亚当的人正站在她旁边的下行自动扶梯上。那个人一眼都没看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抬头挺胸直视前方。眼前这一幕不由得让她心生疑窦:这究竟是表演给她看的还是纯属巧合呢?当她拿起一颗花椰菜放进篮子时,突然又看到这个“威利”推着一个空手推车从她身旁走过,而且她刚尾随他走了几步,这个“威利”就消失在了过道的一个转角处。此时,她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为她精心设计的。随后,当她在布朗·托马斯商场四楼做指甲时,这个“威利”又经过了她身旁,并在那些挂出来卖的衣服间来回穿梭,最后又消失不见了。至此,她确信这个人就是亚当。当她在葛拉芙顿街买花时,再次用余光瞟见了他,这也证实了她的想法。而当她在布特勒巧克力咖啡馆里买咖啡时,又看到他走过窗口,这下她立即大笑起来。当她走上圣史蒂芬绿地公园里的一座桥时,便开始主动搜寻亚当的身影。她突然瞥见一抹红色,定睛一看,见他正走在桥下那条路上,并往桥下走来。当看到他走入桥下后,她立即跑到桥的另一边等待着他从桥下走出来。相信从那时起,每当看到穿红衣服的人,她都会停下来盯着看,巴望着那是亚当。 “亚当!”她站在桥上冲着桥下喊,但亚当并未抬头看她,只是继续像威利那样,以一副滑稽古怪的模样迈着欢快的步子漫步向前,同时开心地来回晃悠着手杖,并任由那个超大号的背包随着他的步伐在背上甩来甩去。 他的这副尊容逗得她哈哈大笑。路过的人都诧异地看着她,但她不在乎。不过,当亚当消失在一片树林里后,要是她能看到树林里的景象,估计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她会看到一对男女——昨天晚上,就是这对男女站在离她举行生日聚会的餐厅不远处的一条黑漆漆的大街上——而今天,当那个男的觉得因为走出了她的视线,所以举手投足间不用再模仿威利,从而恢复本来面目时,这对男女又会放声大笑。她并不知道,在这个男人背后,有个女人一直在帮助、关心、鞭策和支持他。不过如果她知道了,那可能就会想:这一出到底是唱给谁的呢? “快点儿,你这个疯子。”我一把掀掉亚当戴的帽子,并把这顶跟威利头上的那顶一模一样的帽子扔到亚当脸上,“快走吧,我饿了。” “饿了?”他假装惊讶地问,“难以置信,看来我们的毛病已经被治好了。” 我俩坐在一起吃饭,我点的是沙拉,跟平常相比,这份沙拉里多放了些核桃;亚当点的是一份热腾腾的鸡肉。我俩很快就把各自盘里的东西一扫而光了。 我悄悄地打了个饱嗝,但还是被听到了,于是他笑着说:“看看我们已经取得了多大的进步呀!” 他看得我心潮翻涌,可一想到最后还得跟他分道扬镳,好心情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在此时奥斯卡突然来了个电话,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他此时正坐在公交车上,想跟我聊聊。安抚完奥斯卡,我不失时机地想起自己在亚当面前应该扮演的角色,于是重新进入了状态。 “今天我觉得……”我充满期待地看着亚当,希望他能把这句话接下去。 “今天我觉得……有点撑?” “我又没考你,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 他想了想,说道:“今天我觉得……高兴,觉得恢复了元气。哦,不对,应该是焕然一新。说具体些就是,虽然我还是我,但现在是一个全新的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我受不了他的这种眼神,所以连忙看向别处,否则自己的眼神会泄漏心事的。我摆弄着装盐和胡椒的调料罐,“很好。这是因为你相信已经赢回了玛丽亚的芳心了,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他好像被我的问题搞糊涂了。 “我问的是,你现在准备好着手解决其他问题了吗?” 他吸了口气说:“上次去医院好像结果不怎么好嘛。” 这确实让我无话可说。我只得又开始百无聊赖地吃着盘里剩下的少许沙拉,“你为什么要跟你堂兄奈杰尔见面呢?他说你跟他谈了合并的事。” “我那时候就是想见见他。从十二岁开始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你能相信吗?我当时觉得,巴塞洛缪公司和巴兹尔公司之间的恩怨只是父辈的事,跟我们这一辈无关。我祖父在遗嘱里说得很清楚,如果我不接手公司,那就由奈杰尔来接手。所以我想搞清楚他在这件事上是怎么想的,如果他来接手公司,他会有什么计划。” “你想跟他达成一个停战协议。” “当时根本就没想到我和他之间还需要什么停战协议。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以为那些恩恩怨怨都只是父辈的事,跟我们这一辈无关。克莉丝汀,我那么做,就是想了解这些恩怨。我想让他答应我妥善地经营公司。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却跟我大谈什么公司合并,搞得好像我们当场就要拍板把两个公司合并了似的。” “然后你拒绝了合并的事?” “我还是听了一下他说的。我的意思是,巴塞洛缪和巴兹尔公司合并,是不是一定不好呢?就算合并了,那还是我祖父的名字,所以也没什么不妥,而且那样的话,我们还可以摒弃前嫌,重新开始。合并这件事对两个公司都有好处。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恩怨,我爸对合并其实是会举双手赞成的。可跟我叔叔利亚姆一样,奈杰尔对经营家族企业这件事非常不感冒。他想的是先把两家公司合并,然后一卖了之。他说那样一来,我们两个就都能解脱了,而且下半辈子可以过得舒舒服服的。” 说到这里,亚当愤怒不已,好像想要找堵墙来撒撒气,他又开始变得具有攻击性了。我立即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帮他把情绪稳定下来。 “可是,把公司卖了的想法听起来好像是可以解决你的问题啊。” “我是不想接手公司,但也绝不想成为搞垮公司的罪魁祸首。公司那么多人都得靠这家公司生活,所以我当然希望有个合适的人来接手巴兹尔公司,这样一来,公司才能越办越红火。这是我对我爸和我祖父应尽的基本义务。”他边说边用手拢了拢头发,看起来已经被这件事搞得心力交瘁了。 “你觉得你姐姐也会把公司给卖了?” “拉维尼娅会坚持十年,以便拿到我爸的遗产,然后她就会把公司卖给出价最高的人,至于买主是谁,她根本不关心。不过就算她想这么做,那也得先回来,可她干了那些事之后,一回来就会被关进监狱——至少会被我关进监狱。” “亚当,”我轻轻地问道,“如果你当时真跳下去了,公司会落到谁手里呢?” “克莉丝汀,如果我真跳下去了,那就再也用不着管这些破事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他把饭钱往桌上一扔,起身离开了餐馆。 我和我爸对桌而坐。他毫无表情地看着我。 “再说一遍?”他说道。 “哪部分?” “全部。” “爸,我可是讲了十分钟啊!”我尖叫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讲得太久了,尽说些无聊的事,所以我就走神了。你能不能再解释下,为什么从星期二开始,花园里到处都是碎鸡蛋?” 我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好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回答道:“这是我给他做的心理治疗的一部分。” “可你根本就不是心理治疗师嘛。” “这我知道。”我充满戒心地应着。 “那他为什么不去找个真正的心理治疗师看看呢?” “我是要他去来着,可他不愿意。” 父亲沉默了一阵,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克莉丝汀,你给自己揽的可是个重活哦。”这可是他头一回这么严肃地跟我说话。 “这我知道。但恕我直言,我今天过来又不是给你讲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做了或者没做什么,所以,还是来谈谈正事吧。” “好啊,我刚才还在想到底什么才是正事呢。” “爸爸,别跟她开玩笑了。”办公室后面传来布伦达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发现我的两个姐姐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进了办公室,“家里还有没有隐私啊?” “当然没有咯。”说完,艾德丽安便走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随后布伦达也跟着坐了过来。 “克莉丝汀,我亲爱的小羊羔犊子,”他握住了我的手,“你知道的,如果有一天我不在公司了,不在这个宇宙里了,那我不希望突然让你来接手。当然,我说的是接手公司,不是这个宇宙。”他边说边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我现在很担心你。我和你的姐姐们做得很多,而你总是想得很多。可最近这几周,你一直在不停地做事,反而没时间思考了。” 我叹了口气,“你没听明白。我不是说自己,我知道自己用不着接手公司。” “她在说那个要自杀的家伙。”布伦达边说边往嘴里塞饼干。 “他的名字叫亚当。”我厉声说道,“拜托放尊重点。” “哦——”他们三人异口同声地感叹。 “你俩接吻了没有?”父亲问道。 “哪有,”我皱起了眉头,“我是在帮他挽回女朋友的心,然后解决他工作上遇到的问题。但是我需要帮助,怎么样?你们能不能帮帮我?因为有些法律上的问题我不太懂。” 他们全都耸了耸肩。 “你们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我起身抱怨道,“就我所知,一个人遇到困难时,家人总会是他的坚强后盾。” “那是好莱坞电影里的情节。”父亲不屑地说,“律师才能解决你的问题。” “你不就是律师嘛。” “我说的是另一种。” “你是说更会关心人的那种?”艾德丽安扬起眉毛对他说道。 “我关心人的啊,”他笑着说,“只是有点儿忙而已。”说完,便起身将一个文件夹放进他那一尘不染的文件柜里,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了些文件,“让我看看啊,他当初是因为不可抗力请假的。1998年颁布并于2006年修订的双亲假法案赋予雇员一定的权利请假去处理自己的家庭危机。在雇员因其至亲受伤或生病而必须立即请假的情况下,这部法律就适用:在十二个月内,最多可以请三天双亲假,在三十六个月内,最多可以请五天双亲假;另外,请假的这几天是带薪的。” 听了他的话,我沮丧不已。亚当已经请了两个月的假了,所以从法律上来讲,想要再回到海岸警卫队,已经不现实了。 “如果你朋友关于不可抗力休假的看法与他雇主的不同,那他可以提出申诉,填一下这个文件夹里的那张申诉表就可以了。”说着,他便把文件夹放在我面前,“别再说我在这事儿上没帮过你了。至于说他祖父在遗嘱里提到的事,因为我没看过这份遗嘱,所以没法提供任何法律上的建议。要是能复印一份让我看看,那我会尽力帮他找解决办法的——如果他认为这么做是正确的。” “‘如果他认为这么做是正确的’?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这么做当然是正确的。”我疑惑地问道。 “她需要找个心理治疗师。”父亲冲她俩说道。 “她可以随时跟我们沟通嘛。”布伦达接着转过来看着我,“克莉丝汀,不要把这给忘了哦。” “不是为我找——他是说为亚当找一个。” “要不就去找你那个客户,就是那个可爱的治疗师,他还有性瘾——叫里奥……什么来着?”艾德丽安问。 “里奥·阿诺德,他可没什么性瘾。”我答道,听了艾德丽安的逗趣话,我的嘴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太可惜了。” “他那时想戒烟,所以我给了他些建议,就这么简单。而且他的工作也是我找的,所以找他做治疗就显得不专业了。” “那跟你的客户一起住一个星期就专业了?”父亲立即反诘道。 “这不一样。”如果直接承认亚当实际上还不能算是我的客户,那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的。 “那让亚当去见见这个人就没什么不专业的喽。”父亲接着说。 “亚当是不会去看心理治疗师的。”我懊丧地说道。 “他自己不做这些事,却让你来代劳。那好,我告诉你,除非他学会照顾自己,否则不管你怎么帮他,都是无济于事的。” 我们沉默了。他能讲出这么有哲理的话,确实出乎我们的意料。 “另外提一下,巴瑞觉得你离开他的原因是你跟里奥上床了。这是他昨晚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的。”艾德丽安说道。 我一听,心中立即蹿起一股无名火。 艾德丽安继续说:“他还说你觉得布伦达之所以没减掉生小孩时增加的脂肪,是因为这个骚娘们儿吃太多。”然后看了看布伦达,后者正在吮吸沾满土豆片盐巴的手指头。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我抗议道。 “是没说过,但就算说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她说得对。”父亲看着布伦达补充道。 布伦达冲我们三个竖起了中指,然后继续饕餮着。 “你买了参加他生日聚会的衣服了吗?你到时候穿什么呢?”艾德丽安问道。 “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让这个过生日的男孩活下去。”我答道,心里却想着巴瑞说的那些关于里奥·阿诺德的话。我很想搞明白,他是怎么知道我爱慕那个人的。我可从来没跟他聊过自己客户的情况啊。 “如果你看起来一团糟,那他活着也没多少意义嘛。”布伦达一说完,三人便笑了起来。 “布伦达买了双漂亮的鞋子,”父亲说,“一双黑色的鱼嘴鞋,上面还装饰了些珍珠。” 父亲十分钟爱女鞋。我们小时候,他喜欢带我们去买鞋,还穿着让我们惊讶不已的鞋子到一些特殊场合去。他的品位也不错。可以这么讲,他虽然身为异性恋,但心里却希望自己是个女人。他喜欢女人,喜欢她们的思维方式,整天都待在女人堆里工作,而且家里也住了一大群女人,包括他那几个姑妈,所以他很尊重女人,很欣赏女人的行为方式和兴趣爱好,也非常清楚每个月哪几天她们会想吃巧克力——要独自把三个女孩儿拉扯大,这是必须知道的事情——并尽力掌握女人身体荷尔蒙的变化规律,准备随时挺身而出为她们排忧解难。 看到他们全都做足了去参加生日聚会的准备,我惊奇地问道:“你们就这么肯定会被邀请去参加?” “他上次来的时候已经邀请过我们了,你不记得了吗?”父亲说到,“你觉得我们会错过这么难得的狂欢派对吗?” “这不是什么年度狂欢会,只是他三十五岁的生日聚会而已。” “你说得对,但那天晚上,他们将宣布他会成为巴兹尔公司的掌门人,这家公司已经在他父亲迪克·巴兹尔手里度过了四十多个年头了,所以这可是件大事。当时他父亲从他祖父手里接过这家公司的时候,才二十一岁。想想吧,那么年轻就要承担那么重的担子!知道吗,巴兹尔公司将其产品出口到了世界上四十个国家,出口总值高达一亿一千万欧元,而爱尔兰每年会生产价值超过两亿五千万欧元的巧克力用于出口。所以这个公司是很赚钱的。他们只用本国原料生产巧克力,这一点在现在格外重要。总理肯定会来的,他和迪克·巴兹尔是好朋友。如果到时候他不在国内,那外交和外贸部部长肯定会来的,说不定就业企业及创新部部长也会赏光的。”父亲拍了下手,“那天晚上肯定会有很多人做蠢事的,我很期待哦。” 我吞了口唾液,问道:“你这都是从哪儿听说的啊?” “全都写在《时代周刊》的商业版上。”他把这本杂志拿起来给我看了看,然后将它扔回桌面,“你男朋友要接手的可是个商业帝国啊!” “可他不想接手,”我平静地说,心中却越来越为亚当担忧,“所以他才需要我照顾他。如果必须接手那家公司,那他就会自杀,而且会在宣布这个决定的当天晚上自杀。” 他们看着我,没有一个人说话。 “如果是这样,那你还有六天时间。”说完,他冲我笑了笑以示支持,“我的小宝贝,下面我会给你一个建议,它应该是我给过你的建议里最好的一个。” 我立即竖起了耳朵。 “我建议你去找那个有性瘾的家伙。” 我让亚当带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待在我爸的办公室里,同时严令我爸不准跟他胡说八道,然后我就上路去了里奥·阿诺德那里。按照巴瑞的说法,我的这个客户多次成为我晚上春梦的主角,也是导致我和巴瑞离婚的元凶。其实,我从未想过实现这些春梦,它们只是些春梦而已,只是在感到现实太灰暗时用来提神醒脑的东西。他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点我很清楚,我们也从没互相吸引过。我幻想的可是个完全不同的里奥·阿诺德:他安排我深夜去他那里就诊,可因为寂寞难耐,当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时,他会直接来到我的办公室里。而当我现在坐在候诊室里等他时,一想到曾有过这么可笑的幻想,就禁不住满脸通红。 “克莉丝汀。”里奥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虽然秘书已经给他说过我在等他,但他的惊讶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里奥,抱歉,我突然到你这里来。”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免得打扰到候诊室里的其他人。 “没事儿,”他愉快地把我让进了办公室,“各个病人之间是有几分钟的空闲时间的,不过抱歉时间很短。你刚才说有急事?” 我在他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尽量不让自己东张西望,但因为已经无数次想象过他办公室里的陈设以及我俩在办公室做的那些事儿后,很难不对他办公室实际是什么样子感到好奇。我扫了一眼文件柜,脑子里却蹦出了情趣手铐的画面。我的脸颊开始发烧,估计脸又红了。 “我猜你是想说说你丈夫的事吧。”他清了清嗓子,“巴瑞。” 我惊奇地看着他答道:“哦,不是的。” “那你是来做心理治疗的?”他吃惊地说。 “你觉得我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呢?” “呃,我还以为你来这儿是因为我前几天……接的那个电话。” “谁打的那个电话?” “巴瑞。他现在还是你丈夫吗?他那天在电话上说他曾经是。要不就是我弄错了?” “噢!”我发现自己的脸更红了。“他给你打电话了?”我低声问道,生怕声音太大。千头万绪让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巴瑞怎么弄到他的电话号码的?这时,我想起了留在他那里的电脑,他肯定偷看了我电脑里的联系人名单。这简直让我难堪死了。 这回轮到里奥的脸红了,“呃……是的,我以为你知道呢。要是我知道你根本不清楚这事,我绝不会在你面前提的,抱歉啊。” “他给你说什么了?”我的声音还是小得可怜。 “他相信……额……我们,就是说你和我,呵……说得含蓄点,他相信我们之间有一腿。” 我倒吸了口凉气,“我的天啊……里奥……太抱歉了……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合适的字眼。 “嗯,跟他的原话比起来,我已经说得很含蓄了。”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听起来不带太多个人感情色彩,“真是太抱歉了,我真是不知道他怎么会那么想。他正在……我是说,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噩梦,我没有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 “他说他发现了一颗写着我名字的心……”里奥的脸现在跟我一样红了。 “他说什么?”我惊得双眼圆睁,“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这时,我想到了放在电脑旁的那个本子,有时我会边做事边在上面乱画,主要是画心形,有时画些星星,有时又会画螺旋线。我突然想起,有次自己童心大起,在画的一颗心里写上了里奥的名字,这纯粹是闹着玩儿,就像学生时代,无忧无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用不着担心背叛了谁的感情。我感觉现实紧紧地捆住了我,为了让自己松口气,我有时就会在一颗心里写上个名字,可就是这种小事现在却让我遭了殃。我感到很局促,觉得自己好像病了,我想马上离开这间办公室。 “他还给我老婆说了,”他的声音变得坚定了些,脸也不红了,我能感到他在压着火,“这是她给我讲的。她已经怀孕六个月了,这个时候听到这些可不太好。” “他什么?!上帝啊。里奥,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我边说边摇头,四处张望,只想赶快找个洞钻进去,“她知道这些都是胡说八道的吧?我是说,我可以给她打电话解释解释,如果你觉得有帮助的话——” “不用了。那么做没用。”他立即打断我的话。 “好吧。”我点头说道,“我理解,相信我,我完全理解。”我东张西望,想找个机会离开这里,但觉得浑身瘫软动弹不得。 “如果你不是来跟我说这个的,那你过来有什么事呢?” “哦,算了吧。”我站了起来,双手捂着脸,万分尴尬地说。 “没关系,克莉丝汀,听起来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你刚才不是说你有急事吗?” 我真的好想离开这里,径直走出这间办公室,再也不见他,然后找个方法删去这段记忆,让自己彻底忘了这场谈话,但我做不到。我得尽力帮助亚当,这是我欠他的,所以我要为他忍辱负重,去低三下四地求别人帮忙。 把这个一想通,我立马就觉得轻松了,“这次来找你,不是为我自己的事,实际上,是帮我一个朋友来的。” “当然咯。”虽然这么说,但他听起来好像不太相信我。 “是真的,这件事跟我一个朋友有关,但他不想跟心理治疗师见面,所以我就替他过来了。” “当然咯。”他还是用同样的腔调应着,这让我沮丧不已。估计就算说我是为自己养的猴子的事来的,他也还是会这么回答。 所以我就把跟亚当之间的事讲给他听了。当然,考虑到只有几分钟时间,我只是概括地讲了讲,包括亚当企图自杀,我答应帮他解决问题,我俩一起去办的几件事,以及为了让他重新享受生活我所做的那些努力。 “克莉丝汀。”里奥在他那张大大的皮椅子里坐直了身体,看起来忧心忡忡,“这件事情有点儿麻烦。” “我知道。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来了吧。” “你朋友的情况确实让人担忧,但从一个心理治疗师的角度讲,更让人担忧的是,你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对他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什么?” “从哪里开始说呢?”他摇了摇头,好像要理清思路似的,“刚才说的那些让生活变得幸福的‘诀窍’,你是在哪儿学的?” “从一本书上学的。”我回答道,心怦怦直跳。 听我这么一说,他立即闪过一丝愤怒的神色,然后语气严厉地说道:“这些大众心理学是极其有害的。克莉丝汀,你是在让他变得软弱无力。” 见我一脸迷惑,他解释道:“你和他都不懂心理学。你不能以降低他人格完整性的方式来帮他。越这么帮他‘解决’生活问题,他就越缺乏解决问题的能力,因为他内心一点儿也没变,你所做的只是让他更依赖你而已。你在书里学到的那些权宜之计——” “我一直都在努力帮他。”我生气地说。 “确实,这我知道。”他温柔地说,“作为你的朋友,我理解你所做的。但作为一个心理治疗师——恕我直言,你不是干这个的——我得说你走错了路。” “那我当初直接把他从桥上推下去就对了?”我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当然不是。我是说,你必须培养他自我恢复的力量,得让他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 “他可是想自杀的啊!” “你感到愤怒。我理解,你想做正确的事,而且这段时间你压力特别大——” “里奥,我们现在要说的不是我,是亚当!我只想知道怎么让他好起来。你直接给我说怎么解决他的问题就可以了!”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一句话都没说,然后,冲我温柔地笑了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克莉丝汀?”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现在全身颤抖不已。 “你不能帮他解决问题。他需要自己来解决。我建议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要讲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听他说,从旁支持就行了。不管你做什么吧,千万不要在帮他解决问题这条路上走得太远。” 我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悲伤之情。 “希望我说的这些能帮到你。抱歉今天没有更多时间来跟你聊聊,如果你朋友愿意,我非常愿意跟他见个面。另外,如果你觉得需要跟人倾诉,我非常乐意推荐一名很不错的心理治疗师。”看到我面露疑惑的神色,他解释道:“如果让我老婆发现我在给你……那不是很合适。” “当然。”我低声嘟囔道,感到更难堪了,“感谢你抽时间来跟我说这些。我还是想再说一下,真是太抱歉了。” “依我之见,我认为……”他看着我,想对我说些实话。 我点了点头。 “你的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很多来这里治疗的人事业不顺,我都向他们推荐你那家职介所。在你的帮助下,他们应该会变得豁然开朗,并重新振作起来的。在给别人介绍工作时你从来不马虎了事。而且你还帮我戒烟,这可是你职责范围之外的事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有一堆书要读呢。”他微笑地说道。我其实可以闻到他夹克散发出的烟味,但对他这种态度还是蛮感激的。“克莉丝汀,你是个解决问题的能手,但如果你真想帮助一个人并想和他成为朋友,那有时你就得倾听,放手让他们自己来解决遇到的问题,你只需陪在一旁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18.如何让每件事回正轨 跟里奥聊过之后,我学到一点:别再干涉别人的生活。可我还得去见个人,他能帮艾米莉亚摆脱困境。虽然里奥已经把不干涉原则说得非常清楚了,可这次会面是在到里奥那儿去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的。我带着艾米莉亚和亚当来到卡姆登街的一栋楼里,走上了楼梯,下方是一家加勒比黑人开的杂货铺,楼梯通往博比·奥·布莱恩的办公室,他是私人侦探,也是我表亲,今年三十二岁,出生在多尼戈尔郡①。当警察那会儿,他被派往都柏林郊区的一个富人区工作,但觉得在那儿整天无事可干,所以干脆辞职了事。在我的建议下——在接受我的这个建议前,他多次找我介绍工作,但不是被开除,就是自己撂挑子——他选择做了个私人侦探,专门调查别人的艳事情史。 因为我没法跟艾米莉亚一起踏上找寻亲生父母的徒劳之旅,所以希望博比能给她指条明路。我想的是介绍他俩认识,然后自己先撤;这样一来,决定权就牢牢地掌握在艾米莉亚自己手里,不会被我夺走。让别人能掌控他们自己的生活,这已经成为我新的座右铭了。 艾米莉亚僵在最后一级楼梯上,面朝博比办公室的门说道:“我做不到。” “这很正常。”我边说边转身开始往楼下走,“没人会因此瞧不起你的。” “喂,”艾米莉亚一把拉住我,“你不想让我改主意啦?” “不想。艾米莉亚,我不愿意强迫你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我说得义正词严,希望亚当也能听到,“你这段时间很难受,我完全理解。这是你自己的生活,应该完全由你自己来把控。你应该自己做决定,我不想以任何方式影响你,或者把我自己的问题投影在你身上,因为‘我能解决别人问题’的这种想法并不能解决我遇到的问题。” 亚当和艾米莉亚眯着眼,疑惑地看着我。 “她怎么啦?”艾米莉亚问亚当。 “可能脑袋被撞了吧。”他面无表情地回答,然后,又鼓励艾米莉亚道,“赶快赶快,反正都到这儿了,我们就进去吧。” “那得她自己想进去才行。”我坚持道。 亚当翻了个白眼。艾米莉亚瞪着我,惊得双眼圆睁。 “你是不是想找亲生父母?”亚当问道。 她点了点头。 “那就进去。”看到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亚当决定自己来控制事态发展,“如果这么做还是行不通,那就再试试其他办法。别让自己在一棵树上吊死,准备好应付……你知道的……”这栋建筑老旧不堪,走道脏兮兮的,四周墙上布满了涂鸦,空气中还弥漫着腐鱼和下水道发出的恶臭。他四周看了看,接着说:“……应付任何事情。”说完,便敲响了博比办公室的门。 “谁?”博比应道,声音充满急迫的意味。 “我是克莉丝汀。”我回答道。 “克莉丝汀?”他明显很吃惊,“我们有预约过吗?” “呃,没有。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我今天是和朋友一起来的。”虽然这几天亚当的情况略有改善,但考虑到他的思想情绪不稳定,所以我还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待着。在今早开车来这儿的路上,一辆车在交叉路口调头时变错了道,挡了我们的路,当我们停下来等红灯时,亚当一下子就从车里蹿出来,跑到那辆车旁边大喊大叫,差点儿没把那个女司机和后排的三个孩子给吓死。我求他回到车里,可他哪里听得进去,所以一等绿灯亮起来,那个女人便强忍泪水立即一溜烟儿地开车夺路而逃。而回到车里后,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把指关节摁得啪啪直响,一个小时后,才开口说话。他表现得好像跟我出来像是在受刑,可哪里是这样啊,我只是总担心,如果一个人待着,他说不定就又会因为什么而做傻事了。 “哪个朋友?”博比问道。又是这种腔调,透着一丝恐惧和不信任,就像又在捣什么鬼似的,也许他已经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只是不想被抓到而已,“听着,如果是关于你丈夫的事,抱歉我上次那么跟他讲话,好吗?其实我俩一直都互相看不惯——这我倒不奇怪——可是他这么说我就太过分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闭上双眼在心头默数了三下。 “可以开一下门吗?”我烦躁地问道。 门后传来锁和门闩被打开的声音,然后门开了一条只有几英寸的缝儿,一条门链露了出来。一只蓝眼睛从门口窥视着我们,他在亚当和艾米莉亚身上瞟来瞟去,然后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我们身后的走道,在确定没有危险后,他取下门链,打开了门,把我们让了进去。 “抱歉啊,”他说,“职业病,你知道的。我得小心点儿。”他关上门,重新插上门链,并将门反锁起来。 “博比·奥·布莱恩。”他朝我们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然后跟亚当和艾米莉亚握了握手。 “你以前见过艾米莉亚的。”我说,“我们在学校里就认识,我的每次家庭聚会她都会来参加。” “是吗?”他仔细端详着她,“我肯定不会忘了您这样的美女。” 一片红晕浮上了艾米莉亚的双颊。 看到他试图打动她,我翻了个白眼,“我过八岁生日的时候,你偷了她的冰激凌,还把它扔在了隔壁家的墙上,还记得吧?” 他想了想,说道:“那个是你啊?” 艾米莉亚笑了起来,“我不哭着说讨厌男孩子时,看起来是有点儿不一样。” “也没变太多。”亚当嘟囔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以免除我之外的其他人听到,我立即瞪了他一眼。 “克莉丝汀,最近怎么样?”博比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 放开我后,他走到窗边的桌子那儿。垂直百叶窗是关着的,他拨开几根窗条,瞥了眼楼下的路,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们。 “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他身穿一件T恤,上面印着“啤酒天堂”几个字,下半身穿着撕破了的蓝色牛仔裤。他的头发又黑又卷,前额的头发长得盖住了眼睛,他的脸很苍白,而且胡子拉碴的。他看起来总像是在搞恶作剧,也许这是因为他确实就一直在这么做,现在看起来更像是这样了。我注意到艾米莉亚正颇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我喜欢她的这种表现,所以忍着没掺和。让他们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活吧,我告诉自己。 “博比,我们是因为艾米莉亚的事过来找你的。她最近发现她的父母不是亲生父母。艾米莉亚,要不你自己说?给他讲讲你找到的东西?” 当艾米莉亚把在鞋盒子里发现的东西讲给他听时,我拨开百叶窗朝外面看了看,想弄清博比到底在紧张什么。窗外的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于是,我立即从窗边走开了。博比发现了我的小动作,神情紧张地冲我苦笑了一下。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所以你说的主要就是,当你被收养时,那些东西也一并装在盒子里给了你的养母,而这些东西都来自肯梅尔?”博比总结道。 “我可不是这么想的。”亚当突然插话道,“这么想的人精神完全不正常。” “你在说自己吧。”艾米莉亚厉声说,提醒亚当别自我感觉良好。 “那我们就去肯梅尔吧。”博比立即拊掌说道。我眯着眼,疑惑地看着他。 “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艾米莉亚吃惊地问,“你觉得我朋友说对了?” “我觉得你朋友是个天才。”博比说,“我是说,如果是我的话,可能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会知道这是什么花边,可你朋友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很想去基拉尼——” “是肯梅尔。”我纠正道。 “抱歉,肯梅尔。”他再次对艾米莉亚露出那迷人的微笑,“我很想去肯梅尔,到那儿打听打听,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了。”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经手过很多跟收养有关的案子。”他感到我和亚当都不太相信他,所以更加卖力地推销着自己,“一般来说,有关收养的案子都归政府的收养机构来管,我就是帮客户走走流程,但压力还是挺大的,因为要把所有东西都想到,还是不太容易。”他诚恳地说:“我们也可以这样来办,不过如果你自己有线索,肯定是最好的。” “我已经和收养机构联系过了,”艾米莉亚说,“还从他们网站下载了些收养记录,可是,”虽然没人偷听,她还是把声音压低了些,“我觉得他们不是通过这种正式渠道收养我的,我没找到跟自己有关的收养记录。” “是啊……”博比竖起一根指头,好像陷入了沉思,“你说的没错,那么,就这么办了?”他朝艾米莉亚伸出了手,急切地希望能够跟她达成协议,以便赶快逃离这里。 “怎么算钱呢?”亚当突然带着嘲讽的语气问了一句。 “如果我找到他们,费用是一百五十欧元,食宿另算,我自己承担其他费用,怎么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伸出来的手。 艾米莉亚看起来有些犹豫不决。 他放下了手,温柔地说道:“我没法保证一定能找到,但我以前成功地为别人找到过父母,让他们一家人能重新团聚。这不容易,但我可是很在行的。虽说我每个月都要交房租——差不多是这样吧——但是,”他一脸坏笑,“在没找到你父母之前,你用不着付我钱。” “我担心的不是你,博比,”艾米莉亚说,“我担心的是……事情本身。如果我这么做了,嗯,那就没退路了。”说完,她便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 怎样才算是干涉呢?我想了半晌,终于说道:“你觉得怎么正确,就怎么做吧,再说,就算做了,你会失去什么呢?反正你也很久没给自己放过假了。退一万步说,这么做至少可以让你到其他地方去瞧瞧嘛。” 艾米莉亚羞涩一笑,“好吧。”边说边摇头。 亚当也摇着头。 当我们往回走去取车时,艾米莉亚说道:“这事很疯狂,但我必须离开都柏林,离开那间书店,越远越好,好让自己冷静一下。我觉得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脑子简直就是一片混乱。” “那你觉得去那儿就能解决问题?” “那倒不是。”她笑着答道,“不过,至少这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状态挺有意思的。而且,博比那个人,”她笑了笑,“挺有意思的。” 我得一只耳朵听艾米莉亚说,另一只耳朵偷听博比和亚当在我身后说些什么。 “你是怎么遇到克莉丝汀的?”博比问道。 “在一座桥上遇到的。” “哪座桥?” “半便士桥。” “还挺浪漫的嘛。”博比边说边拍了拍亚当的背,好像他俩是哥们儿。亚当把揣在衣兜里的手往里抻了抻,一心等着我结束这场谈话,然后一走了之。 我把注意力又集中到艾米莉亚身上。 “谢谢你逗我开心。”她说道。 “朋友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嘛。我能问你个问题吗?那天在仓库里,你直接就奔有你出生年份的盒子那儿去了。你其实心里一直是有怀疑的,是吗?” “我一直很好奇,有时会问他们些问题,像是怀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和我在哪儿出生的,他们的回答总是很模糊。而且,他们从来不想跟我谈这些。我不想让他们觉得不舒服或者伤害他们,所以最后干脆就不问了,也不再想知道答案了。我并不知道他们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我妈妈在有我之前,怀过四次孕,不过都流产了。她说我是上帝的馈赠。我以为她是因为害怕像失去前几个孩子一样失去我才这么说,这么珍爱我的。” “你父母很爱你吧?” “他们很爱我,”她微微一笑,“所以还好啦。倒不是我那么想跟亲生父母团聚,只是……我想知道他们是谁,到那时就会释然了。他们不想跟我生活也没关系。因为我也还没想好是不是跟他们生活。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觉得自己有权利知道。” “你当然有权利。”我想了想说,“你说得对,如果我是你,并且知道妈妈身在何处,还有机会找到她时,肯定会尽力去找的,而且会想尽办法让她回到我身边的。” “我知道你会的。”说完,艾米莉亚便跟亚当交换了一个充满忧虑的眼神,然后立即将担忧的神色换成了一副灿烂得有些做作的笑容。 我使劲咽了口唾液。 “这太可笑了。”亚当站在门口,边看着我整理行李边说。 在他看来,我们今天一整天做的事全是非常可笑的,要不就是毫无意义、浪费时间的。 “什么可笑了?”我问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倦怠。 “去缇普瑞啊。” “如果不亲自去公司一趟解决问题,那怎么才能让你逃过这一劫呢?” “这是没法解决的,因为我祖父的遗嘱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这是没法改变的事,去公司只是浪费时间。”他生硬地说。 我其实也没想好具体怎么来解决这个问题,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而且亚当迟早会面对这个问题的。由于觉得毫无解决的希望,他变得烦躁不安起来,情绪又开始不稳定了。 他离开了我所在的房间,“那就是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儿了吗?”他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 我突然明白了。不管是他离开身边的人还是身边的人离开他,总会给他带来些困扰。想到这里,我立即接过了话茬儿。 “亚当,你是在进步啊,这是件好事嘛。” 他点了点头,但看起来完全不相信我的话。 “现在,我觉得……”我鼓励他接着把这句话说完。 他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我觉得……伤感。” 其实我也有同感。这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 “是玛丽亚。”他把手机交给了我。 我盯着手机,很想立即把这通电话挂断了事,但这时我想到了里奥的建议,“接吧,”我咽了口唾液,“如果愿意,可以邀请她参加你的生日聚会。” “你确定?”他看起来犹疑不决。 “当然确定。”我被他的话搞糊涂了,“你难道不想让她参加?” 电话还在不停地响着。 “想是想,只是,你知道的……” 我们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别接,别爱上玛丽亚,别再想着玛丽亚了。爱我吧。 当电话不再响后,屋里安静极了。他看都没看拿在手中的电话。然后,他咽了口唾液,朝我走了过来。 刚走一步,电话又响了,他愣在了那里。 然后,他接起电话,转身走出了这间屋。 亚当跟帕特在医院外的车里等着,我则惴惴不安地独自走向西蒙·康威的病房,一路上生怕他老婆、小孩或亲戚为了缓解心里的伤痛或为了让西蒙醒过来而蹦出来给我一枪。结果我只看到一个熟人——我一看到她就缩到一边去了——安吉拉,就是那个上周领我到西蒙病房的护士,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遇到了亚当。一看到她,我愣住了,可安吉拉却对我报以暖暖的一笑。 “我不会咬你的。”她笑着说,“只准家人探访,不过你例外。”她把我带到了那间病房,“我听说了你上次来的时候发生的那些事。抱歉,那天不是我值班。真的一点点都不用担心。当时她本来就在气头上,就是想找个人骂两句。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当时在场。当时就是我……” “你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她坚定地说,“那些护士说,那天在你离开之后,她觉得特别对不住你。她当时情绪有些失控,以至于他们得先把她的孩子带出病房,然后才好帮她冷静下来。” 虽然按照她的说法,当时的情况并不是太好,但听到这里我还是松了口气。 “你找个人聊聊没有?”安吉拉问道,我知道她问的是我找过心理医生没有。 我没有忘记里奥关于亚当的建议,但这是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不过,我还是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并最终想到了应该跟谁来沟通。 安吉拉让我独自和西蒙待在病房里。除了连在西蒙身上的设备发出的哔哔声和嘶嘶声,房间里一点儿其他的声音都没有。我在床边坐了下来。 “你好,”我悄声说,“我是克莉丝汀,克莉丝汀·罗斯,就是那个没能救你的女人。如果当时有人把你从我手上救下来就好了。”我潸然泪下,那些被我深深压抑的情感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我一直在想那天晚上的事,不断地想,就是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说错了什么吧,我记不住了。我当时见你放下了枪,就长长地松了口气。如果我说了什么,让你觉得自己不重要,不值得再活下去,那么真的很抱歉。因为你很重要,而且当然应该活下去。西蒙,如果你能听到我说的话,那一定要记住,不要停止抗争,要为自己的生命永远抗争下去——就算不是为你自己,也要为你的妻子和女儿抗争下去,因为她们需要你。她们太需要你了。在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就去世了,所以我知道在生活中无时无刻想着一个人是什么感受,你会不停地猜测,如果那个人就在身旁,他会做什么,还会想自己是否会让那个人感到骄傲……” 说完这些,我停了下来,让眼泪恣意流淌,就这样过了一阵后,我定了定神,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吧,对你做了这样的事,我觉得内心有愧,所以自己遇到了一大堆麻烦。我在桥上碰到一个男的,我得帮他看到生活的价值,说服他活下去,否则就会失去他。”我抹了把眼泪,“有件事我必须得做,就是帮他赢回他女朋友的芳心。如果失败,他就会自杀。这就是我要达到的目标。这才一个星期,但有时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对吧?这周我认识到一些事。”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对自己心中的感受一清二楚。 说了这些,本以为自己能得到解脱,结果反倒脑袋发疼,心中愁绪如麻,唯一回应我的只有发出单调声音的呼吸机和心脏监护器。多希望他点点头表示下鼓励,或者告诉我他已经明白了,让我不用担心,因为这件事不是我的错,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我需要些解决问题的工具,那些工具书呢?我需要一本能帮我解决所有问题的好书,书名叫《如何让每件事重回正轨》,它能指导我怎么一步一步地抚平心灵的创伤、让自己问心无愧并让每个人都能忘掉烦恼。 也许,认识到这一步还不够,只在心中坦白这一切也不够,我需要大声地说出来。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西蒙,好像我的肺腑之言能够让他重新睁开双眼似的。 “我爱上亚当了。” 19.如何在跌倒后爬起来,拍拍土继续前进 “没事吧?”当我钻进这辆由专职司机开的属于迪克·巴兹尔的汽车后,这个世界上最帅的男人问道。 我点了点头。 他盯着我那双泪眼,皱起了眉头。我只得把脸背了过去。 “你刚才哭了。” 我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吸着气,无言地凝视着窗外。 “他还好吧?”他温柔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免得自己的声音泄漏了心迹。 “他老婆又说你了?克莉丝汀,他们不能那么对你,你知道的,这不公平。” “反正下周玛丽亚也会这么对我。”我嘴里突然蹦出了这么句话,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因为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有这种想法。 此时,帕特打开了收音机。 “你说什么?” “你听到我说的了。玛丽亚还有你家的所有人,他们都会骂我。他们会说我这两周净跟你到处瞎逛了,结果什么忙都没帮上。你想过没有,如果继续这么下去,会有什么事发生在我身上?” “他们不会骂你的。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对你的。”看到我的情绪受到了影响,他也变得心烦意乱起来。 “亚当,到时候你没法儿保护我、替我说话的。面对他们责难的只有我自己。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会闯下什么祸。”因为满腔怒火,我差点儿连话都说不清了。我这么生气,不仅因为眼下困难重重,也因为我自己。 这时,亚当的手机响了,当我一看到他接电话的表情时,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父亲去世了。 亚当不想去医院看他父亲的遗体,因为不愿意打乱去缇普瑞的计划。但现在看来,我们还必须去缇普瑞一趟,因为得过去安排葬礼的事。我俩待在车里没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谁都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同时正式成了巴兹尔公司的头儿。 “最近跟你姐姐联系过吗?”我问道。接了刚才那通电话后,他就没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过,而且前几天也没联系过谁。我想知道他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没有。 “没有。” “你还没看是不是有未接来电呢。你现在不该给她打个电话吗?” “肯定有人通知她了。” “她会来参加葬礼吗?” “希望她能来吧。” 听到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松了口气。 “而且我希望她一下飞机就被警察抓。事实上,说不定我自己会给警察打个电话,让他们准备好的。” 听到这儿,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如果是这样,那说不定生日聚会就不搞了呢。”我悄声说道,这种想在别人的死讯中得到一些慰藉的做法让我觉得自己很不堪,可亚当明显需要些慰藉。 “开什么玩笑?现在已经没法儿取消了——这是证明公司一如既往的强大并随时准备着迎接挑战的绝好机会。” “哦。那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什么,谢了。” 他默默地盯着窗外,恋恋不舍地看着路过的每一处街景,好像借此就能远离那个令他恐惧不已的地方,并让车慢下来似的。也许他根本就不想让我陪。倒不是说他的想法会影响我的情绪,因为不管他怎么想,我都会跟他待在一起的,特别是现在。不过,如果他确实希望我陪着,那事情就会好办得多。我猜他不想让我陪着吧,也许他想自己待着想点儿什么,可我最害怕的就是他东想西想。 “对了,”他突然说道,“你能在我爸的葬礼上念你在艾米莉亚妈妈的葬礼上念的那段悼词吗?” 我吃了一惊。那天他在葬礼上听了这段悼词后,除了问是不是我写的之外,还没说他听了有什么感受呢。这段悼词很感人,让我感触良多。我把脸扭向车窗,努力眨巴着眼睛,免得眼泪掉下来。 我们沿着乡间小路向前开,窗外是充满绿意的富饶土地,即便是在这冰冷的早晨也洋溢着生机。这里是养马场,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到处是驯马师、马厩和那些被喂得膘肥体壮的马儿,它们被用于经常在这里举办的比赛或表演——但人们的主业还是做巧克力,这些比赛或表演只是在闲时搞搞。帕特漫不经心地开着车,遇到急弯也不提前减速,就在这条两侧的景物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路上左转右转。因为紧张,我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皮座椅。 我瞅了瞅亚当,想弄清他是不是和我一样紧张,结果他正看着我。这下可被我逮到了。 他清了清嗓子,将脸扭开了,“我刚才在……你少戴了个耳环,知道吗?” “什么?”我感觉了下耳垂那儿,“糟了。”我开始在身上到处找,使劲抖搂着衣服,希望耳环能够从哪儿掉出来。我必须把它找到。可就这样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于是,我又趴在车里找。 此时,车转了个急弯,我的脑袋一下子就撞在了车门上,亚当立即伸手护着我的头提醒道:“小心点儿,克莉丝汀。” “那是我妈的耳环。”我边说边将身子倾向亚当一侧,推开他的腿,仔细地寻找着。 亚当皱了皱眉,好像对我丢失这个耳环所遭受的痛苦感同身受。 找了半天,结果一无所获。我这才又坐回座位,满脸通红,神色慌张。有好一阵,我什么话都不想说。 “你还记得她吗?” 我很少谈及我妈妈,这倒不是刻意为之,只是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过世了,所以跟她没有太深的感情。这时,我本想搜寻些有关她的记忆片段,结果却发现我对她的记忆少得可怜,自然,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有关她的事我记得不多,这对耳环就是为数不多的念想中的一个。我记得以前坐在浴盆边,看着她为了出门而梳妆打扮。我喜欢她化妆的样子。”说着我便闭上了眼睛,“我现在能看到她了:面朝镜子,长发披肩,头上戴着发夹。她隔会儿就会戴上这对耳环——她只在很特殊的场合才戴。”我摸了摸耳垂,结果什么都没摸到,“有时,确实难以理解自己能记住的那些东西。我本可以通过照片来重温和她一起度过的许多美好时光,但真不明白怎么偏偏就只记住了那个场景。” 我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所以对于你的问题,我的回答就是,不记得了。这么说确实不容易,可我确实不记得她了,我想可能正是这样,自己才天天戴着这对耳环吧。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一点。每次人们谈及这对耳环时,我总可以说,‘谢了,这是我妈妈的耳环,’这样便可以每天提到她了,让她真实地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觉得她就像是个念头、一个故事汇、一个在相片里不断变换着模样的人,在不同的照片中、在不同的光线下,以及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都会显得不同。以前翻相册时,我总会问姐姐们,你记忆中的妈妈就是这样吗?或者,这是她吗?但她们总说不是,然后会给我说一个跟照片上完全不同的妈妈。就算是在记忆中,我也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右耳和下巴。有时我真想她能转个身,然后我就可以完完整整地看到她长什么样了,有时我会想象着她转身。不过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儿怪怪的。” “一点儿也不怪。”亚当温柔地说。 “你还记得你的妈妈吗?” “零星记得一点儿吧。都是些片段。但问题是,我没机会跟谁谈起她。我觉得当人们在讲那些过去的事时,其实是可以加深对那件事的记忆的,可我爸从来都不谈她。” “那有没有其他人会跟你聊起她呢?” “我们每年夏天都换新保姆,勉勉强强算得上经常在家里的人只有园丁了,可他被禁止跟我们说话。” “为什么?” “老爸的规定。” 然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你会找到耳环的。”他打破了沉默。 希望如此吧。 “玛丽亚说她会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 这我倒是忘了问他了。我怎么会把这个给忘了呢? “好极了。太棒了。这……亚当,这简直再好不过了。” 他用那双蓝眼睛看着我,眼神像是要穿透我的灵魂,“我很高兴你觉得这不错。” “当然不错咯。这很……”除了“不错”,我已经想不到其他词来表达了,所以干脆就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车终于慢了下来,我坐直了身子,因为想要看看亚当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所以开始急切地东张西望起来。几个大柱子出现在了眼前,其上有个牌匾,写着“阿瓦隆庄园”几个大字。看到这里的限速标志后,帕特将车慢吞吞地开上了长达好几英里的庄园车道。道路两旁的树木往后退去,一片开阔的草地及位于其后的一栋宏伟建筑出现在了眼前。 “哇哦!” 亚当倒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你在这儿长大的?” “我是在寄宿学校长大的,只是放假的时候才到这儿来。” “小男孩肯定觉得这个地方好玩得不得了,这里有好多地方可以拿来探险。快看那边那个废墟。” “他们不准我在这里玩。而且在这儿待着很孤独。最近的邻居离我们都有相当的距离。”他一定是发现自己说话的时候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可怜小男生,所以立即换了副腔调继续讲:“那个是老的冰屋。我还一直想把它翻新一下,然后就在那里了此一生呢。” “那就是说你确实想住在这里喽?”我问道。 “很久以前这么想过吧。”他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帕特把车停在了一个气势恢宏的台阶前,它直通这栋房子巨大无比的前门。这时,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用温暖的笑容迎接着我们。我想起亚当以前给我讲过,这是帕特的妻子茉瑞恩,她在亚当出生后的这三十五年里,还担任这栋房子的管家,或者用亚当的话讲,这栋房子的管理人。亚当没觉得她是自己母亲的替代者——他认为照顾他的人是那些保姆,对茉瑞恩来说,虽然她心地善良,可她有自己的孩子,雇她来只是为了照看这间房子而已——亚当肯定是自己错过享受这份母爱的机会了。我很怀疑她能对两个跟她生活在一起而且没了妈的孩子视而不见,如果亚当真相信她能做到这一点,那他神经也太大条了。 “亚当。”她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了,“对你父亲的事我感到很难过。” “谢谢。这是克莉丝汀,她会在这里待几天。” 当看到亚当身边的女人不是玛丽亚之后,茉瑞恩难掩惊讶之情,但随即就又换上了那副笑脸。不过在安排我俩的卧室时,尴尬就在所难免了。这栋房子有十间卧室,可她弄不清楚到底是把我带到亚当的睡房呢还是让我住到另一间去。她小心翼翼地带着路,不时回过头来观察亚当的表情,希望能从中得到些线索,可亚当此时正费力地扛着我们带的大包小包,眉头紧蹙地陷入了沉思,好像在破译一道谜题似的。我猜他上周一直都以为,再回到这儿时,自己一定会是个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幸福男人,可偏偏事与愿违,所以他根本就不想再回来了。但他回来了,又回到了这个让他恨之入骨的地方。 这一周,我一直对我俩的“交易”忧心忡忡,可这种担忧和我现在的感觉相比,那就小巫见大巫了。他看起来冷漠不已,浑身透着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就算我微笑着鼓励他阳光些,他还是那样。当玛丽亚主动接近他,跟他交流,跟他亲近的时候,看到他这副模样,我能想象她的感受:简直就是热脸蛋贴到冷屁股上了。我最初以为亚当只是外冷内热,可后来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瘆人的不只是他的外表,因为他的内心还被另一个亚当占据着,因为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那个内心的亚当愤怒、失落、愤愤不平,看起来极度悲伤。在很小的时候,他妈妈就过世了,但他的童年仍然是衣食无忧。他那时用不着担心下顿饭有没有的吃,有没有钱买课本和圣诞节玩具,会不会无家可归。在他的生命中,一切来得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可以挣脱父亲的管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后让自己的姐姐去操心家族企业。然而,一切都变得不同了。责任——他如此避之不及的东西,并且庆幸自己在过去的岁月中成功避免了与其有任何交集——已经在不经意间来到了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恭敬地要求他照着它说的做。欢乐时光就此结束,那种觉得能一手掌控命运和过上一种不同生活的憧憬灰飞烟灭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希望像一间蜡房子似的渐渐熔化。 他的美好时光结束了,他不喜欢结束,不喜欢别离,不喜欢说再见,他不喜欢曲终人散的感觉。他的情绪总是说变就变。从踏入房子的那一刻起,亚当的眼神和说话的腔调就变了,回想一下,亚当在车里挂了电话后就这样了。这让人很不舒服,因为这让我意识到,亚当有多么想自杀。如果再来一回,他肯定能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不然他就会一直尝试下去,直到成功为止。 在都柏林那会儿,我觉得亚当是很乐于接受帮助的,可来到缇普瑞后,他就不再向我敞开心扉,像是把我拒之于千里之外似的。他整天在一间拉着窗帘的大屋里蒙头大睡,屋里有一个开放式壁炉和沙发区,刚开始他还坚持说自己睡这儿,结果现在睡在床上的却是他自己。我坐在沙发上,腿翘在沙发靠近凸窗的那一边,俯瞰着德格湖。我边听着他的呼吸声边看着钟,其实自己一直都知道这是在浪费时间。对于亚当来说,时间并非良药,我俩需要沟通,实际做点儿什么来解决问题,我应该激发他的斗志,并从旁支持。可他已经丧失了斗志,而且用那层冰冷的外壳将自己裹了起来,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啊。一想到这儿,我便恐惧不已。 我又看了看亚当,他睡得很死,手心朝上放在身后,像投降那样抬着胳膊,金发披散下来,盖住了一只眼睛。于是,我伸手拨开了这绺头发,见他没醒,我的手便在他柔软的皮肤上多停留了会儿。早上他没刮胡子,刚刚长出来一点儿的白金色胡茬子在从窗帘透进来的阳光的映衬下显得亮闪闪的。他闭着嘴,双唇微噘,好像在专心致志地想着什么。看他这副模样,我微微一笑。 茉瑞恩来到了门口,因为门是打开的,所以她轻轻地敲了敲门以引起我的注意。我被吓了一跳,立即把手从他脸上抽了回来,就像做坏事被逮了个正着似的。不知道茉瑞恩在门口已经站了多久了。她发现了我对亚当这么温柔体贴,冲我笑了笑,我只好无比尴尬地向门口走去。 “抱歉打扰了,我拿来了亚当刚才要加的毯子。” 那些毯子是为睡在沙发上的人准备的,于是我把它们放在了沙发上。 我能看出来她想问点儿什么,但她只是说:“嗯,那好……”她看了看睡在床上的亚当,“有人打电话找他。” “我觉得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打搅他。”我轻轻地说,“你可以等一下再给他说。急不急?” “是玛丽亚打的电话。” “哦。” “她先是打他的手机,但没人接。她想知道他愿不愿让她来参加葬礼。她说他俩发生了些问题,所以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想让她来,主要是她不想让他心烦。” “哦……”我看了看亚当,想搞清楚该怎么办。如果是在都柏林,亚当肯定是想让她参加的。亚当需要她,可眼前的这个亚当和玛丽亚当初爱上的那个人以及她前几天重新爱上的那个人已经迥然不同了。等亚当恢复过来之后,我肯定会让他俩见面的,可如果现在就见面,那当玛丽亚看到亚当还是老样子,而且发现他还是用以前那种方式对待自己,肯定会头也不回地奔回肖恩的怀抱的。我隔一会儿就得跟他说说这事儿,肯定他跟我想的一样,“我想,他应该会让她先别来,不过请转告她,这不是因为他烦她。” “好的,我会转告她的。”茉瑞恩轻轻答道。她又瞟了亚当一眼,明显在犯嘀咕:我应该相信这个女的说的吗?我是不是该自己问问他呢? 她沿过道走出一段距离后,我追了上去,在那儿说话就不会被亚当听见了。 “茉瑞恩……”我的双手搅在了一起,“我俩……没在一起。最近这段时间,他情况不是很好,遇到了些个人问题。” 茉瑞恩点了点头,好像心知肚明似的。 “他是不会想让我多嘴的。而且,你肯定比我了解他,我只是想……帮帮他。我这一周都在帮他,以为能帮上些忙。我不知道他平常都什么样子,但自从我俩初次见面后,他看起来好像……阳光了些,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这对他的打击实在不小。当然,不管在什么时候失去亲人,都是很痛苦的……” “你见过巴兹尔先生?” “见过。” “嗯,那你就会理解,虽然已经为他工作了三十五年,但我跟他的关系还是很一般。” “这句话同样可以用在他儿子身上。” 她噘起嘴点了点头。“你肯定没当回事儿,可亚当,”她压低了声音说道,“他是个很敏感的人,总是对自己太苛刻,对一些事老是没法轻易释怀,就算是对琐事也是如此。我本来还想陪陪他呢,可他只愿一个人静静地面对这一切,而巴兹尔先生呢……嗯,他就是那么个人。” “我明白。谢谢你给我说这些心里话,我不会给任何人讲的。我这周把他看得可紧了。”我解释道。 “大多数女人都没法儿看那么紧。”她笑着说道,我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能让他走出我的视线,所以才跟他待在一间屋里的。不过我现在得离开一会儿,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着他一下?我知道你还有一大堆的事需要安排,我保证一小时内回来。可以吗?” 我搬了把椅子放到卧室门外,这样,当亚当一觉醒来,就不会被在他床尾那儿走来走去的茉瑞恩吓个半死了。 “如果他醒了,或者他起来上厕所什么的,麻烦给我打个电话。”我忧心忡忡地望了睡在床上的亚当一眼,仍然无法决定是走还是留。 “没事的。”茉瑞恩将她的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了我的手臂上。 “好吧。”我紧张地说。 “她说对了。”茉瑞恩说。 “谁说对了?” “玛丽亚。她问我亚当是不是和个女的在一起。她说那个女的长得很漂亮,也很关心亚当。” “她这么说的?” “是的。”茉瑞恩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回答的呢?” “我给她说,这种跟亚当有关的事,她应该去问亚当。” 我微微一笑,“谢谢你这么说。” 我在厨房里找到了帕特,他正忙着吃一块鸡蛋三明治。本来跟他一起待在像个闷罐似的车里已经够受的了,他还把车开得那么快,现在嘴里又塞了个鸡蛋,我立即有一种百爪挠心的感觉。我本想礼貌地等他吃完,但想到亚当还一个人在楼上,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没问题。”帕特边说边将剩下的三明治塞进嘴里,将椅子往后推了推,喝了口杯里的茶,然后站了起来,抓起车钥匙,向车走去。 玛丽·凯根——迪克·巴兹尔的得力干将——住在一个景色迷人的地方,离这里有二十分钟车程。当我们到她那儿后,发现家里没人,帕特便给我指了指马厩的方向,然后就回到了那辆车里。刚才他在车里放了个充满了浓浓鸡蛋味儿的屁,而且还把播放着体育节目的收音机开得震天响。我站在栅栏边,看着一个女人骑着马优雅地做着越障练习。 “她是梅多思小姐。”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转身一瞧,说话的人正是玛丽。她一身户外活动的行头:脚蹬一双雨靴,身穿一件羊毛衫,外面还套了一件棉马甲。 “我还以为那个人是你呢。” “我?怎么可能!”她大笑道,“我可没那么多时间练得那么好,最多就是早上骑着跑几圈或者去打猎。我可喜欢打猎了。” “梅多思小姐是那匹马还是马背上的那个人啊?” “那匹马。”她笑着说道,“那个女的叫米丝蒂,是个职业障碍赛骑手。上次差点儿就去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了,可她那匹叫作‘术士’的马在训练时把腿摔断了。也许下次她会去吧。” “你这儿条件很不错嘛。一共养了几匹马呢?” “十二匹。有些不是我们的,是有偿代养的。我们正在开拓市场。她甚至想试试专门来养马。” “那你想在这儿干全职咯?” “我?没有啊。怎么这么问?你不会是巴兹尔公司派过来炒我鱿鱼的吧?”她问的时候想尽可能装成开玩笑的样子,可分明眼中透着担忧与恐惧。 “不是的,实际上正相反。” 听我这么说,玛丽立即好奇起来。 我们走到一间小平房里谈了起来。本来屋里应该是很暖和的,可那些进进出出的马厩工人一会儿开门一会儿关门,屋里完全存不起一丝暖意,所以虽然在室内,但我俩都还穿着外衣。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热茶,我把手放在大茶杯上,以便让它们暖和过来。我们坐在一个遍布动物毛发的沙发里,周围有三条狗:一条在睡觉;一条像是得了幽居病,沿着墙边不断地嗅着,好像在找出去的路;第三条坐在玛丽的腿上,我和她说话时,它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怵。可玛丽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这些:既不觉得冷,当我从茶杯里捞出些狗毛时也没觉得有什么。真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还是因为我的话题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她显得疑虑重重,可又万分好奇,“那你跟亚当商量好了?” “是的,他就是因为得安排葬礼,所以不能和我一起来。”这也不全是胡说。此时,我脑中出现了这样一幕:他躺在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从头到脚盖着床单。 “那他觉得这么做没问题?”她疑惑不解地问道,“自己不参与公司的日常运营?让我越俎代庖?” “当然咯。他会担任董事会主席,也就是说所有的决定得由他批准,可我想这是解决眼下这个问题的最好方法了。每次跟别人说起你的时候,他们都觉得你肯定能像巴兹尔先生那样来管理公司,因为你爱这个公司。” “离开学校后,我就在巴兹尔公司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她微笑着说道,“公司总部以前在都柏林,后来搬到了这儿,对这个地方做了不少贡献。现在还在做着贡献。我第一年进公司的时候就是个接电话的,后来一步一步往上爬。可是……”她摇了摇头,仍是一脸困惑的模样。 “怎么了?” “老巴兹尔先生可不想这样。巴兹尔先生的家里人也不会希望这样的。如果拉维尼娅知道我坐在了她的位置上,她肯定会气得晕死过去的。巴兹尔家的人肯定不希望由一个外人来掌管公司吧。”她没说任何人的坏话,因为没那么傻,但我还是从她说的话里听出了些弦外之音,这个就像亚当说的,因为接手公司的是他而不是公司里巴兹尔家的其他人,所以他感到压力重重。想必她现在也是倍感压力吧。 “只要不是他叔叔家的人就可以了。”我补充道。 “嗯,那当然。”她赞同道,“接手公司的人不会是奈杰尔吧?”她担忧地问道。 “完全不是。而且,你也用不着担心拉维尼娅那边。” “你肯定亚当觉着这么做没问题?”她再一次困惑地问道。 我避实就虚地问道:“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为什么你有顾虑呢?我以为亚当不想接手公司这件事是人尽皆知的。” “哦,这我肯定感觉到了,但如果巴兹尔先生去世了,那可能亚当的想法就变了。如果巴兹尔先生整天跟在你屁股后面盯着你,那当然是没法做事的。他根本就不给你思考的时间,然后又会因为你没动脑子而大发雷霆。我以为亚当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做事。”她耸了耸肩,“我还以为他是因为和他爸之间的问题才不想接手公司的,而不是对公司本身不感兴趣。虽然他只在公司待了很短的时间,但其实已经证明了他的才能。他很有些好点子,相信我,公司本来就需要些新人加入。所以,如果他不接手公司,那太可惜了。不过嘛,就像你说的,如果他就是不想接手的话……”她看我时的眼神分明在说她根本不相信我说的。 这回该轮到我疑惑不解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茉瑞恩打的,“他醒了。” 我其实用不着让帕特加大油门,因为车已经在以超过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狂奔着,要是让我在这条路上开,那时速超过六十英里都很难。当我回到亚当住的那栋别墅后,我以为他会到外面来走走或待在楼下,可他还在卧室里,正试图说服满脸通红的茉瑞恩放他出去。 “茉瑞恩,快把钥匙从门底下塞进来。”亚当烦躁地叫道。 “呃,好像这些钥匙都不对。”她紧张地说完后,双手抱头,默默地承受着内心的煎熬。当听到楼梯那儿传来的脚步声后,她抬起头看到了我,一下子就松了口气,“他刚才洗了个澡,有点儿饿了,我给他送了午餐后,就把他锁在屋里了。”她慌乱地低声说道,“他一直说想出去走走。” “你怎么不让他出去走走呢?” “你不是说别让他离开我的视线嘛!” “那你可以跟着他啊。” 听我这么一说,她双手捂嘴,惊讶于自己连这都没想到。我感到自己的嘴抽动了一下。 “他现在非常生气。”茉瑞恩低声道。 “没关系。他只会把气撒在我身上的。”接着,我提高嗓门说道:“好了,亚当,我来帮你了。” 我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快速地左右转来转去,好像打不开似的,与此同时,亚当烦躁不安地来回推拉着门把手。 “亚当,别弄门了!我正在……”终于,咔嗒一声,锁被打开了,紧接着门便被呼的一声拉开,快得我根本就反应不过来,所以还愣在原地。亚当像头出栏的公牛猛冲出来,经过我身边时,狠狠地撞了我肩膀一下,并因愤怒至极,所以并没停下来道歉,我直接被撞飞了好几英尺,幸好及时被茉瑞恩扶住。 “哦,天哪,亲爱的,你没事吧?” 过了一会儿,我才感到刚才被撞到的地方生疼不已,可看到亚当火冒三丈地冲下了楼,我便不顾疼痛,追了过去。 “少来烦我。”他边吼边怒不可遏地冲出这栋房子,然后左转上了一条湖边小道。 他的腿比我的长得多,所以为了跟上他的步伐,我得一路小跑:先快走几步,再一溜小跑,然后又快走几步,再来一溜小跑。看着他又发了疯,我有些惊慌失措,而且因为一路小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知道我不能那么做。”说着我便跑了几步,然后快步走着,但为了赶上去,又接着跑了起来。 “现在别跟我说这些,好吗?” 我赶了上去,但没再说什么,免得他发火。我就这样默默地陪着他走。这么做的目的,倒不是防止他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他很强壮,我那隐隐作痛的肩膀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但我还是坚持走在他身边,因为我不能放弃他,不能让他独自一个人待着,不能…… “克莉丝汀!”他冲我吼道,“走开!” 他突然停下脚步,这让我措手不及。他的吼声在湖面上回荡,震得我两耳发疼,心脏怦怦直跳。他对我怒目而视,前额和脖子上青筋暴起,双手捏拳,有意无意地威胁着我。看他这副模样,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大人训了一顿的孩子,心中感到惊恐、脆弱和窘迫。突然,一阵强烈的孤独感涌上心头。他转身快步离我而去,我彻底崩溃了,一下子就蹲了下去,双手抱膝,大口大口呼吸着。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次我要哭个够。 我放手让他走了。 20.如何公开表明自己的立场 我坐在船库里,看着德格湖,心里充满异样的平静。湖边已经结了冰,几只野鸭落下来在湖边啄了几口,但好像那里冷得连它们都受不了了,所以虽然什么都没吃到,那也得赶快飞走,免得被冻死。我冷得开始流鼻涕了,于是用鼻子吸了吸,懒得动手去擦,反正鼻子已经完全被冻麻木了。我两眼发红,疼得厉害,要是眼泪不流那么快的话,估计眼泪也得给冻上,不过我也不在乎了,当眼泪流到唇边时,我会伸舌头去舔舔,品尝着这咸咸的液体。我有种怪怪的感觉,像是在等待什么,同时又感到很无助,因为在过去的分分秒秒里,我没能阻止一件完全因自己而起的事情,可我知道自己对这件事无能为力。我没有阻止他所需要的体力,我有的只是语言和想法,可这次他根本就不想听。 我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心便怦怦地跳了起来。一定是有人过来给我说找到他了,也可能是过来抓我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失误而导致他的情况雪上加霜,他们还会抓我吗?我紧盯前方,平静的湖面显得阴暗清冷,自己急促地呼吸着,一言不发。突然,一束阳光穿透云层洒向地面,我抬头望去,一扫心中阴霾。身后的那个人走得很慢,像是在闲庭信步,脚步声听起来一点儿也不慌张。那个人在我身后停住了,绕着船库走了过来,然后,亚当出现在了我身旁。 他坐在我身旁。我抬手示意他别靠我太近,同时紧咬嘴唇,免得自己又忍不住哭起来,可还是不争气地哭了起来。于是,我把脸扭到了一边去。 亚当清了清嗓子,然后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这样的感觉很好:两人相伴而坐,通过彼此间的空气传递着各自的体温。 “对不起。”他说。虽然他是等了很久才说这句话的,但我还是觉得很突然。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应该原谅他,但我没有。 “你刚才到哪儿去了?” “去消了消气。先把几只野兔吓得乱窜,然后再吓尿了一头鹿。” 我一下没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才对嘛。”他说,声音更温柔了,“我讨厌看到你哭。”他伸手擦干了在我脸上恣意横流的泪水。我闭上了眼睛,眼眶中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喂。”他边说边从板凳的那一头挪到我身边坐着,伸手抱住了我。 我什么话也没说,不住地哽咽起来,然后,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任由他吻着我的额头。 “每次我回到这里时,我就不是我自己了。”他说,“我就会变成一个神经错乱、怒火冲天的……嗯,你知道的。” 他不再说下去。我也没接着往下说。我本来打算只当个听众的,所以没想着帮他打圆场。 “你答应过我不给其他人说的。我是因为这个才生气的。” “给其他人说什么?”我抬起头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你知道的,上个星期天发生的事情。” “我没说啊。” 他看着我,“克莉丝汀,别撒谎,求你了。你千万不能撒谎。全世界都可以撒谎,但就是你不能对我撒谎。” “我没有。”我离开他的怀抱,坐直了身子,“我没骗你。”就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话似的,立即接着说,“我给茉瑞恩说了,让她给玛丽亚说别来参加葬礼了,我觉得最好还是别让她看见你这副模样。” 他盯着我,好像要弄明白我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可如果说有什么事没告诉你,那就只有这件事。还有些事我正打算告诉你。除此之外,我没给别人说一个字。我绝不会跟任何人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打算告诉我什么事?”他皱着眉头问道。 “以后再告诉你。” “现在就告诉我。” “你觉得我跟谁说这事了?” “茉瑞恩。”他显得有些紧张。 “我没给她说。” “可她把我锁在屋里了。” 我吃了一惊,“她是被吓坏了。是我让她看着你的。因为你自己有些问题嘛,所以——” “天呐,克莉丝汀!”他叫了起来,虽然声音没有刚才冲我嚷时那么大——我觉得不可能听到任何人发出比那更大的声音了——可我仍能听出他的怨气。 “我又没让她知道,亚当。” “但你这么说,就是让她知道我遇到问题了。” 这回该轮到我爆发了,“你以为那些了解你的人不知道你遇到问题了?说真的,亚当,好好想想吧。你还真就觉得没人感觉到?没人在乎?我当时得出去办点事,可又放心不下你。茉瑞恩说她可以帮我看着你。但我怎么知道她会把你锁在屋里呀!” 这么说听起来有些搞笑,所以虽然正在气头上,可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点儿也不好笑。”他看着我吃惊地说道。 “我知道不好笑。”虽然这么说,但我的嘴角还是一阵阵地往上扬。“嗯,是有一点点。”说完,便笑得合不拢嘴。 “你能这么想太好了。”他嘟囔道,将脸扭到了一边。 我什么都没说,等着让自己的笑意褪去。 “你刚才想给我说什么来着?” “我今天去跟玛丽见了个面。” “玛丽·凯根?” 我点了点头,“我给她提了个建议,是关于你的。每个人都同意她是你爸的得力干将,对吧?” 他表示同意。 “我在想,如果你担任董事会主席,也就是说仍然牢牢控制着公司——这样就不违背你爷爷的遗愿了——但让玛丽作为常务董事负责公司日常运营。这样一来,虽然是她在管理公司,但你还是可以否决她的决定,而且,你可以再回到海岸警卫队去。既在董事会任职,又可以做其他工作,这样你没问题吧?我相信你爸会理解的。” “那我就可以既是巴兹尔公司董事会成员,又能在海岸警卫队里干了。” “就像蝙蝠侠那样。” 他想了想。 “喂,先别太高兴。”我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虽然解决了这个问题,但其他问题还有待解决。他的内心还有些疙瘩没解开。“你觉得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嗯,当然了,谢谢你。”他心不在焉地答道。 通常来讲,如果你总朝一个方向去努力,可老没效果,这就说明你做错了。我开始觉得这段时间自己努力的方向出了问题。亚当对这份工作深恶痛绝,所以这周以来,我一直都在想怎么让亚当摆脱这份工作,可并不成功。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我突然说道,打断了他的思路。 “又做游戏!”他抱怨道。 “当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如果没人在看你,你会做什么?别讲那些恶心的事。”我边说边观察他的表情,当隐隐猜到他在想什么时,我飞快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 “这样啊,那就什么都不做。”他答道。 我放声大笑,高兴地看到那个开朗的亚当又回来了,“我想问的是,你那个时候会不会自言自语?边洗澡边唱歌?怎么了?” “你到底想问什么?” “回答我就是了。” “回答了就会救我一命?” “回答这个问题当然会救你一命。” “那好吧。是的,我会边洗澡边唱歌,就做这件事。” 我知道他在撒谎,便清了清嗓子,“比如说吧,当我无聊时,像在屋里等人什么的,我就会随便选个颜色,然后看看屋里有多少东西有相同的颜色,然后另外选个颜色,如法炮制,最后看看哪种颜色的东西最多。” 他转过头来瞪着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谁知道呢?”我笑着说,“很多人总是有很奇怪的想法,可从来不承认。比如说,我还喜欢用舌头来数自己有多少颗牙齿;坐车的时候,喜欢听别人聊天之类的。知道吧?” 他看着我,表情怪异。 “或者当我想要找写书的灵感时,也会这样。” 我的话让他很好奇,“什么书?” “就是我一直想写的那本书。有时间一定会写的。”我突然感到有些尴尬,于是收回伸出的双腿,将头向两腿间埋了下去,“不过,可能也不会写吧,也许只是胡思乱想而已。” “怎么是胡思乱想呢。你应该去写的。这本书的内容是什么呢?色情小说?” 我哈哈大笑起来,“像你朋友厄玛写的那本?不……我要写的是一本励志书。不过,我还没想好写什么。” “你应该动笔写的。”他鼓励我道,“你对这个很在行。” 我笑了笑,双颊泛红,巴瑞从没像这样鼓励过我,听他这么一讲,我便立即下定决心准备动笔。 “我喜欢写押韵诗。”他突然说道。 “啊哈,真没想到!”我将身子转过去对着他。 “不是用简单词汇写的。”他羞涩地说,“简直不相信我竟然把这个给你说了。这个连玛丽亚都不知道。” 又得一分,我淘气地想着。 “不是像肥猫那种很简单的押韵诗,我用的是很复杂的词,比如说……”他眼睛转了转,“……比如看到‘每年落叶的’这个词,我会立即想‘过分讲究’。” “天哪,你还真有点儿怪。”说着我便看了他一眼。 “喂!” 我笑道:“跟你开玩笑呢。这很好。” “这不好。” “喂,心里有话憋着不说才不好嘛。”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我望着湖面,“要不咱们来玩一个叫作‘我从没……’的游戏?以前我和我姐姐们坐车去度假时玩过的。” “你们姐妹差不多把你爸给毁了。” “实际上,我倒觉得我们是他的救星。好了,你先来。我从没……” “你知道吗,这个听起来简直就像伊莱恩学的那些‘恋爱技巧’的翻版。” “呵呵,说不定我就是想让你爱上谁呢。” 他立即用灼热的目光凝视着我。 “我是说生活。”我马上澄清道,“我想让你爱上生活。好了,开始吧。”我边说边用手肘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好吧,我从没……”他想了想,接着说道,“……吃过棒棒糖。” “什么?!”我立即惊叫道,“为什么!” 见我如此惊诧,他大笑道:“我们小时候,大人不允许我们吃棒棒糖,因为吃这种糖很危险。他们每天都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吃棒棒糖的危害:可能会被噎着,可能会把牙给崩了,可能会戳瞎自己或别人的眼睛。很久以后,大人们告诉我们可以吃棒棒糖了,但我们得坐下来吃,否则就会被噎死。你想啊,哪个孩子愿意坐下来吃棒棒糖?所以我从来没吃到过,这已经成了我的一个心结了,现在只要有小孩在我面前吃棒棒糖,我就受不了。” 听了他的讲述,我哈哈大笑起来。 “该你了。” “我从没……”我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不确定是不是说出来。还是算了吧。“我从没……爱过谁。” 他惊异地看着我说:“那你的老公?” “我以前以为那是爱,但现在醒悟过来了。” “怎么这么说呢?” 我们看着对方,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道,亚当,这是因为现在这份爱是无可取代的。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说出来的却是:“我也不知道。你觉得是不是只有单相思才算是真爱?” “答案就在问题里,是吧?”他慢慢地说。 “这倒也是,不过,如果只是单恋的话,你觉得单恋的那个人心里的感觉算得上是全心全意的爱吗?” 他想了想,想得很认真,好像有千言万语似的,可结果只简单地回答说:“是的。”很明显,他想到的人是玛丽亚,虽然玛丽亚在肖恩的问题上犯了错误,但她肯定还深深地爱着亚当。 “克莉丝汀,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个?”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已经想不起来怎么会说到这个话题上的。我本来一直想转移他的注意力的,结果自己却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我冷得浑身打抖,“快进屋吧,不然我要被冻死了。” 既然这是亚当的地盘,我就让他带着我四处转了转。我想了解一下他的童年生活,并且弄明白,如果从都柏林搬回来,他的生活到底会发生什么变化。我还想知道,究竟这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惊惶不安,以至于回到这里后,他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我们来到车库里,这里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老爷车和跑车,他选了一辆,载着我向有二十分钟车程的巴兹尔巧克力工厂开去。每经过一处缀满他童年记忆的地方,他总是会给我讲些与那个地方有关的童年趣事。 “我以前有个想法,就是把工厂开放给游客付费参观。”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把这个想法给我爸说了一下,但他没多大兴趣。” “你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呢?”我问道。玛丽曾说过他挺有经营头脑的,这让我很好奇,他给我的印象是对公司漠不关心,但到了这里我才发现,实际上他挺关心这家公司的,之所以表现得冷漠,只是因为他爸一再地泼他冷水而已。 “开一个探险公园。” “真的假的?像迪士尼世界那种?” “我想的没那么复杂,也许就是个儿童爱畜乐园①,或者是个游乐场,要不就是个餐厅,反正诸如此类的吧。很多地方都是这么搞的,这我知道,我觉得这对这个地方有好处。” “那你爸是怎么想的呢?” 听我这么一问,他的脸色立即黯淡了下来,什么都没说。他把车开进工厂,准备停到巴兹尔先生的——现在是亚当的——停车位上,却发现已经有一辆车停在那里了。 “搞什么啊?” “那是谁的车?” “我哪儿知道!” 他只得另找了个车位停车,然后我俩走进了工厂。他看起来忧心忡忡的,现在,他只能再次独自承担整个世界的重量了。当看到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幕后,我感觉到今天的工厂一日游算是泡汤了。办公室里正在开会,屋子里坐满了人,都是西装革履的,但玛丽却不在其中,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穿着西装西裤的女人正在主持会议,当她透过会议室的玻璃看到亚当和我后,便找个理由走了出来。看着她走出来后,所有人都开始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你好,亚当,很高兴你能过来和我们一起开会。” “拉维尼娅,”他惊异地说道,“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他俩没有拥抱对方,整个场面也完全不像久别重逢那般温馨。 “有人给我说我们的父亲去世了。你还没听说?” 他怒视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我现在接手公司了,亚当,要不你觉得我在做什么?”她的语气坚定无比。 “你住在波士顿。你根本没法接手公司。” “我们搬回来了。莫瑞斯同意接受惩罚。他正在跟警察合作,或者说马上要跟警察合作吧,只是先得把有些事情给解决了。”说完,便一脸堆笑地看着亚当,可她的眼神却毫无笑意。 “你是说你让他代你受过?”他指责道。 她把目光转向我说道:“这是你的新女友?或者只是换了口红颜色的玛丽亚?” 他没理会她的问题,继续说道:“拉维尼娅,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 “每个人都知道爸爸想让我来接手公司,这不,我就来了。我只是照着父亲的遗愿在做。谁都知道你是不想接手的。” “他把公司交给我来管了!” “亚当,你就别跟我胡闹了。我现在已经回来了,很快就会把公司的事情理顺的,这样你就可以回都柏林去过你的小日子了。谁都知道你不想跟公司有任何瓜葛。” 他看着她,冷冷地说道:“这你就说错了。” 听他这么一讲,我感到事态出现了转机,好像一时间所有的愁云惨雾都消失不见,我知道这次的路是走对了。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同一间卧室里,我睡在那张大床上,他睡在我脚边的沙发上。我屏住呼吸,聆听着他那深沉而富有节奏感的呼吸声,心中希望他能一直这么呼吸下去,心脏一直这么有力地跳动下去。我像是在玩味着亚当生命的律动,终于感到释然了,自己的呼吸也变得轻松了。虽然不确定是谁先睡着的,但我确定的是,他的呼吸声将我轻柔地带入了阔别已久的甜美梦乡。 21.如何让打一个通向世界另一边的洞 “吾兄已在基督之爱中安息。愿主接引他进入天堂成为上帝之子民。就让我们以对永生之坚信与期待,祈祷吾兄抵达幸福之彼岸。” 在爱尔兰语里,“特里格拉斯”意为“两河之地”,香农河就是从这里汇入了德格湖。在入湖口的东北岸,有一块属于巴兹尔家的地,前来悼念的人聚在这里寄托哀思。在迪克·巴兹尔的葬礼上,好像整个世界都为之黯然神伤,这倒不是因为他这个人很受欢迎——谁都知道根本就不是这样——而是因为他对这个地区和国家所做的贡献。巴兹尔工厂雇用了八百多人,但现在巴兹尔先生已经撒手人寰了,这些员工便开始担心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孩子是不是会丢了饭碗。想想也是,几百个家庭可都是靠巴兹尔公司养活的。一方面,他这个人粗俗无礼、狂妄自大,冷酷无情,没兴趣和任何人交朋友;但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北缇普瑞人,忠诚且充满爱国主义情怀。虽然他坐着私人飞机来往于世界各地,但总会回到这片他心爱的土地上,尽其所能帮助这里的人,为这里的乡村和城镇的发展贡献一分力量。当整个经济萎靡不振并且在工业、劳动力和能源成本大幅攀升之际,按理说他应将工厂移到国外以便降低成本,但出于对故土的热爱,他坚定地将工厂留在这里。可现在,工厂前途未卜。迪克·巴兹尔先生是出于个人原因将工厂保留在此地的,所以当地人就担心,公司的继任者对这个地方是否还会如此忠诚,特别是当看到站在墓边的拉维尼娅和亚当都显得冷冰冰时——只有一个人是因为天气冷才显得这样——当地人就更担心了。巴兹尔先生的这两个孩子都在早年就搬出了北缇普瑞,其中一个经常穿着著名设计师设计的衣服举行豪华慈善聚会和午宴,一直是时尚界的宠儿;而另一个呢,从不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是一名救人于危难之际的爱尔兰海岸警卫队队员。他俩一个自私自利,一个心地善良。人们希望亚当能继承公司,但也明白真正具有商人头脑的人是拉维尼娅,可是有人指责她参与了非法集资,现在又传言她已经把自己的小孩送到附近的一所寄宿学校去了,这种说法让整个局势变得更加的扑朔迷离。当然,还有他们那个叫作奈杰尔的表兄,他现在身穿黑西装,混在前来悼念的人群中,自从他接手巴塞洛缪公司后,就关掉了那家公司在爱尔兰的工厂,将其移到中国去了。每个人都巴望,如果他掺和进来,最后两家公司合并了,那千万不要像传言那样,缇普瑞的这家工厂也会关门大吉,所以他们对奈杰尔充满戒心。人们面面相觑,都希望找到些线索,最后,他们朝着巴兹尔先生的墓碑弯腰鞠躬以表达敬意。变化就在眼前,他们在为这种变化做着准备,因为这种变化近在眼前、不可避免。 我尴尬地站在拉维尼娅和亚当中间。拉维尼娅戴着一副大黑框遮阳镜,身上那件笔挺的深黑色套装看起来像是从维多利亚时代淘来的,头巾裹着被用心染过的金发,双眉舒展,刚刚打过针的嘴唇显得丰腴性感。她老公和她同岁,可相形之下就显老得多了,由于最近的生活问题丛生,而且还担心用不了多久就会去蹲大牢,他已经愁成一个满头银丝、面色苍白的老头了。他俩的孩子站在他身旁,一个十岁,一个八岁,脸上都没什么悲伤之情,因为这位外公从未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过。 远处的照相机咔嚓咔嚓闪个不停,各色狗仔队和摄影记者都在竞相抓拍这位回国安葬岳父的男人的一举一动。像拉维尼娅那样的人让我不寒而栗:冷酷无情、工于心计、麻木不仁、无法战胜,他们就像是生存能力超强的蟑螂一样,为了取得胜利,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来摧毁对手,即便对手是他们最亲近的人也在所不惜。他们的思维方式扭曲,他们表达“爱”的方式也不近人情。在亲眼看到她如何为人处事后,我也和亚当一样,相信她参与了那场非法集资。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她竟然说服丈夫来背黑锅,以便让自己洗清罪名。这是一次经过精心谋划的行动,她绝不是因为负罪感才决定这么做,以此偿还自己欠下的孽债,她这么做只是因为想要扫清接手公司所面临的法律障碍,以便在为这个公司工作十年后顺顺当当地享有那笔遗产。 我照着亚当说的,在葬礼上念了悼词。葬礼结束后,拉维尼娅高昂着头,轻蔑地看着我。 “读得真棒,非常感人。”她假笑道,就像一想到自己被法院判决以外的任何东西所感动就觉得可笑不已似的。 在整个葬礼上,我都觉得尴尬无比:在向家属表示慰问时,有些人直接就把我忽略掉了;还有一个面带痛苦和同情之色的老妇人,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双手,表示她理解我心中的痛苦,可当时我唯一感到的只是被她那双如钢钳般的手紧紧夹住手指和指关节所带来的痛苦。 棺木入土后,我觉得亚当调整了下身体的重心并用一只手遮住了脸,肩头开始不停地抽动起来。我知道他此时想一个人待会儿,可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拉住了他的另外一只手。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我的举动,他吃惊地看着我,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眶完全没湿。原来他是因为笑得合不拢嘴,所以才用一只手去遮住自己的嘴的。这回该轮到我吃惊了,我双眼圆睁地看着他,警告他赶快别笑了,他这副模样被别人看到了如何是好,更何况那些照相机还正对着他咔咔闪个不停呢。可跟他一样,我也觉得眼前这一切挺好笑的。不过,在他父亲的棺木入土时大笑可是最最最不合时宜的。但正因为如此,我反倒更忍不住了。 “你刚才在笑什么?”人群散去后,当我们挤过那些前来悼念的人向汽车走去时,我立即迫不及待地问道。拉维尼娅和亚当根本不想坐在同一辆车里,所以拉维尼娅——此次葬礼的丧主——和莫瑞斯以及他们的孩子坐在前面的一辆车里,而亚当和我则坐在另一辆车里。开车的仍是一如往常默不作声的帕特。名义上来讲,这辆车还是亚当的,但拉维尼娅已经对此明确地表达了异议。 “抱歉,刚才我有个想法。”他又笑了起来,似乎有无穷的笑意需要发泄,“克莉丝汀,我可不会假装悲伤。我是说,父亲过世我当然很悲伤,今天肯定是个令人悲痛的日子,但我不会就此变得意志消沉,像天塌了似的,而且我也不会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而觉得抱歉。信不信由你,就算你爱的人去世了,你还是可以正常地生活下去的。” 看到他如此坚强,我吃惊不小,“那你给我说说,刚才你父亲的棺材入土的时候,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笑成那样了?” 他咬着嘴唇,摇了摇头,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我刚才是在想记住他。我在回忆一些生活的片段,一些我和他共同分享的时光。这很重要,在看着装有自己父亲的棺材入土时,我得努力去感受那份失落,以示敬意……我原以为如果能想起些适合葬礼的过往时光,就算表达尊敬之情了,”他说着说着又笑开了,“但想了半天,就只想起上次我跟他说话的那个情景。就是上次在医院里见到他的那次,你还记得吧·” “我当然记得,我当时就在场嘛。” “但当保安放了我并把屋里的其他人都叫出去后,你就不在场了,当时只有我和他。我当时想让他相信我并没做奈杰尔说的那些事。我需要他明白这一点,这对我很重要。” 我点头表示赞同。 他笑了笑,说道:“他刚开始并没相信我。他说……”他又开始放声大笑了,这次弄得我也忍不住跟着他笑起来,“他说,‘我不喜欢那个婆娘。一丁点儿都不喜欢。’”由于笑得太厉害,他都差点儿没法说完这句话了,最后终于憋足了劲才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然后我就走了。” 听到这儿,我立即感到笑意全无,“他当时在说谁呢?” 他努力想让自己停下以便回答我的问题,免得笑得背过气去,但刚停了一下,便又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啊!” 我仔细琢磨了下,想找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话的笑点在哪里,可我表现得越严肃,他就笑得越厉害,而反过来,他越笑得歇斯底里,我就越觉得好笑。帕特围着亚当家的房子转了整整十圈,他才重新稳定好情绪加入那些参加葬礼的人。此时,因为笑得太久太猛,他的双眼红红的,正好看起来像是哭过的一样。 “我还是不明白有什么那么好笑的。”在沿着台阶向巴兹尔家的豪宅走去时,我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边说道。 我能在屋外隐隐听到人们正在屋里友好地交谈着。好像整个北缇普瑞的人都来了,而且好像总理的幕僚们也悉数到场,看来我爸爸关于巴兹尔家关系网的说法没有半句虚言。 亚当在台阶上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眼神不同寻常,他这副模样又让我忍俊不禁了。正当他看起来想要对我说什么的时候,大门洞开,茉瑞恩带着一副惊恐的表情走出来迎接我们。 “亚当,客厅里有警察。” 亚当说他打小就把客厅称作“坏消息发布室”,这个名字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以前建在这里的房子很小,这间镶有木板的屋子是那所房子的客厅,后来那栋房子扩大了三千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妈妈在这间屋里知晓自己得了癌症,也是在这间屋里去世的;同样,当听闻迪克·巴兹尔先生死讯的人们聚集于此表达哀思时,警察将身在此屋的莫瑞斯·摩菲——拉维尼娅的老公——抓捕归案,并用一辆在门外等候的巡逻车将其送至警局问话;随后,仍然是在这间屋内,巴兹尔家的人获知莫瑞斯被控十一项盗窃罪名和诈骗一千五百万欧元,其实还有五百万欧元,只是巴兹尔先生最后决定放弃起诉,所以现在对剩下的这五百万也就不予追究了。 22.如何简单解决遗产争端 “为什么她非得在这儿呢?”拉维尼娅趾高气扬地问道,那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下巴底下顶着根棍子,所以只能把脖子支得高高的。 我在皮沙发里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觉得拉维尼娅说得挺对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葬礼是巴兹尔家的私事,我在这个时候——特别是在念迪克·巴兹尔先生的遗嘱时——出现在这里确实不合时宜。但亚当坚持让我留在这里,所以虽然不确定原因,但自己还是顺从了他的意愿。我猜这是因为他担心如果遗嘱内容不对胃口,可能他会忍不住跳窗自杀,或者用拆信刀戳死自己,要不就是用靠在壁炉边上的拨火棍把家里砸个稀巴烂。可我并不知道什么内容才算是对他的胃口,我觉得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我一直都以为亚当接任巴兹尔公司首席执行官一职是最坏的结果,所以我才这么不遗余力地帮他寻找脱身之策。但当拉维尼娅回来之后,他突然又明确地说想干这份工作了。他现在的工作重点忽然变成:确保这家公司不落到拉维尼娅的手里。好像她的出现一下子就让他认识到自己还是在乎这家公司的。他这样做并不仅仅是出于责任感或是随机应变,他的动机比这些都要来得深沉: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是很在乎巴兹尔公司的,除了他的血肉之躯,这家公司也是使亚当的生命得以完整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只有在将要失去它时,他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该回避一下。”我小声对亚当说道。 “待着别走。”他坚定地大声说道,根本不在乎别人是否听到。听他这么说,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们。 虽然都是坐着的,但我们几个人都显得紧张不安:亚当和我坐在一个棕色的皮沙发上,另一个沙发上坐着拉维尼娅和莫瑞斯——他律师大概在一小时前才把他保释出来。他看起来好像要得心肌梗死了似的,两眼红肿不堪,满脸尽是疲态,干燥的皮肤污迹斑斑。 屋里的每个人都紧张不已,因为虽然亚当坚信——以前就是这么给他说的——会由他接手公司,可现在家中的长女拉维尼娅回来了,她对遗产是有优先继承权的。而且没人知道,当她父亲躺在病床上时,她做了什么来确保能将遗产归为己有。现在的情况是,亚当想要这家公司,而拉维尼娅更想要这家公司。 律师亚瑟·梅清了清喉咙。他七十岁,一头卷卷的灰发拢在耳后,头发由于抹了发胶而显得油光锃亮,留的胡子让他看起来像个火枪手,他和迪克·巴兹尔上的是同一所寄宿学校,他也是巴兹尔信赖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在开始念遗嘱之前,他环顾四周,确保所有人都在注意听,然后就以一种充满权威感和不容置疑的语气清晰干脆地念了起来。当他遵照理查德·巴兹尔的遗愿及已故的巴塞洛缪·巴兹尔的遗嘱之要求念出应由亚当·理查德·巴塞洛缪·巴兹尔接手巴兹尔公司并成为其首席执行官时,拉维尼娅蹭地一下就从沙发上跳起来并发出刺耳的尖叫。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像个报丧女妖般厉声叫着,就像一个被人告发使用巫术然后被绑在木桩上烧死的女人一样。 “这不可能!”她气急败坏地吼道,像是突然又会说话了似的,“亚瑟,怎么会这样?”她转过身,指着亚当的鼻子骂道:“你骗了他!他都要死了你还骗他!” “你错了,拉维尼娅,你才是个骗子。”亚当冷冷地说。他显得镇静自若,这简直让我大跌眼镜:眼前这个亚当,对他父亲的决定完全泰然处之,可就是这个人,大约一周前还威胁如果让他接手公司,他就去跳河。 “肯定跟这个臭婊子有关系!”她指着我骂道,我注意到她的指甲被剪得整整齐齐的。我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一场家庭纷争的漩涡中心,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别把她扯进来,拉维尼娅。这跟她没关系。” “亚当,你还是那副德行,在女人面前就是个软蛋。先是芭芭拉,然后是玛丽亚,现在换成了这个婆娘。哼,怪不得你卧室里家具摆成那样,我一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完,她眯眼看了看我,我不由得往后退了退。“怎么着,没跟你结婚前,她都不想跟你上床?亚当,她想要你的钱,那是我们的钱——她休想得到一个子儿。别以为你能骗得了我,你个臭婆娘!” “拉维尼娅!”暴怒的亚当嘶吼着从沙发上弹起来,好像要冲过去把他姐姐生吞活剥了似的。拉维尼娅被他这副模样吓得立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爸爸之所以把公司交给我,是因为你偷了他五百万。想不起来了?” “别胡说八道!”她边说边躲避着亚当的目光,“这钱是他给我们投资的。” “噢,现在又变成我们了,是吧?这口黑锅得可怜的莫瑞斯自己来背了,是吧,莫瑞斯?” 如果莫瑞斯刚才看起来意志消沉,那现在他看起来就像快崩溃了。 “也对,拉维尼娅,”亚当接着说,“你把父亲给的钱都拿来投资了——都投资到尼斯的豪宅里去了,反正扩建别墅也要钱,对了,还拿来投资那些奢华的社交晚会了,这样你就可以上杂志,还可以给那些慈善机构募捐了。不过我现在倒想知道那些慈善机构到底存不存在!” “不是那样的。”莫瑞斯一边喃喃地说一边不停地摇头,他盯着地毯,好像那上面写了该说什么话似的,“根本不是那样。” 自从被警察带走问话,他就一直在重复这句话。他抬起头,面带焦虑地看着律师,低声问道:“亚瑟,孩子们怎么办呢?遗嘱里有交代吗?” 亚瑟清了清嗓子,戴上眼镜,对能重又开始念遗嘱感到颇为高兴,“波西亚和芬恩会在他们十八岁生日时各得到二十五万。” 听到这里,拉维尼娅的耳朵竖了起来,“那我呢?他的这个女儿呢?”她已经失去了将公司归为己有的机会,不过也许能捞到点儿其他什么吧?说不定她还有其他什么机会呢? “他把凯里郡①的度假别墅留给你了。”亚瑟答道。 此言一出,连亚当都惊呆了。他忽而显得讥诮,忽而好似因为看到自己姐姐失去一切而感到内疚。她太贪婪了,想攫取一切,可到头来留在手里的只有自己那颗恐惧的心。 “那房子就是坨屎!”她叫道,“连耗子都不想在那儿度假,更别说人了。” 亚瑟就这么看着她,好像早就知道她会发作似的,也就懒得搭理她了。 “那这栋房子呢?” “留给亚当了。”他说。 “这简直太无耻了!”她咒骂道,“祖父的遗嘱很清楚,父亲死后,继承公司的是我。” “请允许我解释一下……”亚瑟慢慢摘下眼镜,“你祖父是说过当你父亲死后应由最年长的子女继承公司的话,而你,拉维尼娅,确实是长女。不过还有个附加条件——这你可能就不知道了——这个条件是:如果这个最年长的子女被控犯有重罪,或宣布破产的话,那么公司就应由次长的子女继承。” 听闻此言,她惊得瞠目结舌。 “我还相信,”亚瑟继续讲着,同时冲她眨了眨眼睛,这让我觉得他乐于见到她落到这般田地,“即便不考虑你们眼下被指控的那些罪名和即将面临的各种后果,你不是还刚刚申请破产了嘛。” “上帝啊,拉维尼娅!”莫瑞斯忽然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下子跳起了八丈高,“你不是说没事吗?你不是胸有成竹,说肯定管用吗?这到底管了他妈什么用?” 看得出来,拉维尼娅完全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 “好了,亲爱的,”她忽然平静沉稳地说,“我明白。我自己也没想到。爸爸是答应了我的,现在我知道他把我给耍了。当时是他让我回来的。这样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在这里说会被别人听到的。” “我已经被骚扰盘问了一整天,一整天啦……” “好了啦,宝贝。”她神情紧张地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你知道他们说我会有什么下场吗?” “他们只是想吓吓你——” “十年。”他颤抖地讲,“平均刑期都是十年,十年啊!”他冲她吼道,像是觉得她不明白这些话的重要性似的。 “我知道,亲爱的。” “可这件事又不是我一个人做的——” “好了啦,宝贝,好了啦。”她神情紧张地挤出一丝笑容,伸出手想赶快把他拉出这间屋,“看来老爸还想再开最后一个玩笑。没关系,我也有幽默感,不会介意的。我要对这份遗嘱提出申述。”她说道,重又镇静下来。 “你的申诉是站不住脚的。”亚当说道,“拉维尼娅,别争了。” 眼前的亚当已经不是在桥上瑟瑟发抖的那个人了,也不是在自己父亲面前唯唯诺诺的那个人了,更不是一回到家就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的那个人了,他已经变得快让我认不出来了,也变得让拉维尼娅认不出来了,因为她明显觉得亚当已经疯了。虽然如此,她仍没放弃挣扎,还想抓住这最后的机会羞辱亚当,“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管理公司。得了吧,你就是个开直升机的,感情脆弱,压根儿就没法处理管理公司所产生的压力。亚当,这家公司会毁在你手里。”她死死盯着亚当,想让他知难而退,但根本不起作用。最后,她只好无可奈何地冲了出去,被她拖着的莫瑞斯显得筋疲力尽,就像是她身后的影子,踉踉跄跄地跟着出了这间屋。 “抱歉了,亚瑟。”亚当说道。 “没关系,见得多了。”亚瑟站起来,开始收拾公文包,“我倒觉得挺有意思的。”他带着淘气的眼神坦白。 这时,亚当的手机响了,当他看到来电显示后,脸上露出一丝担忧之色,他离开大家,走到一个角落,接起了电话。 亚瑟将身体朝我探过来,小声说道:“虽然不知道你跟他在一起做了什么,但我希望你继续做下去——我很久都没看到他这么跟拉维尼娅讲话了,也想不起以前他有这么自信过。这样对他很好。” 我笑了笑,对亚当今天的表现和他在短短两周内所取得的进步感到无比骄傲。可他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单单是指这个公司和管理它所需要面对的压力。亚当面临的问题不会一夜之间——或者在两周内——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期望的只是他能学到一些有用的方法帮助自己,否则,我的心血就算白费了。 “亚瑟,看起来你有的忙了。”亚当挂了电话,对亚瑟说道,“刚才打电话的是奈杰尔。看起来拉维尼娅已经和他谈好了,他们准备合并巴塞洛缪和巴兹尔公司,然后把合并之后的公司卖给穆先生。” “你是说那个冰激凌公司?”亚瑟吃了一惊。 亚当点点头,“他们正在研究遗嘱的附则,拉维尼娅一旦得到巴兹尔公司,他们就会宣布合并。” 亚瑟想了想,然后笑道:“你爸肯定是在耍她。当然,他也想看她费力瞎折腾。”然后,他又神情严肃地接着说道:“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授权,在巴兹尔公司也没有任何职位,所以她的任何做法都站不住脚……除非,当然了,你也想让两家公司合并?” 亚当摇了摇头。 亚瑟释然地笑了笑,“那奈杰尔会非常生气的。” “巴兹尔家的人都很生气,我早习惯了。” “亚当,可能你不想听,可我还是想说,你父亲会为你感到骄傲的。这他可不会告诉你,除非他不在了——就像现在。孩子,相信我,他会为你感到骄傲的。他给我说你不想接手公司,但是——”他举起一只手让亚当别说话,然后继续说道,“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过去几个月,我们一直在忙着做这份遗嘱。在他心中,你绝对是这家公司当仁不让的继承人。” 亚当感激地点了点头,“亚瑟,你会想他的。你跟他是多少年的朋友了?” “六十五年。”亚瑟怅然一笑,然后又咯咯地笑着说道,“嘿,开什么玩笑嘛,怀念这个老家伙的人只有我咯。” 我看着亚当,他双手插在外套的兜里,站在这栋豪宅的壁炉旁,头顶是自己祖父的画像,他和他祖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我们四目相对,我的心狂跳不止,胃里有种翻江倒海的感觉,我没法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所以只能期望他别看透我的心思。 “你问过我小时候在这里是怎么过的。” 我点了点头,很高兴他先开口,免得自己说秃噜了嘴。 “中午了。”他看了看表,“还有四小时,然后我们就回都柏林。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他在我身边待得越久越好。 在这四个小时里,我感受了一把他在阿瓦隆庄园度过的童年时光。我们在寒冷刺骨的湖里划了下船;吃了次茉瑞恩给我们准备好的野餐——黄瓜三明治和榨橙汁——这些都是他以前在这儿野餐时吃的;接下来,他开着辆高尔夫球车带我转了转这块两千亩大的庄园;然后,我们又去打了打靶、射了下箭,他还带我到以前他钓鱼的地方逛了逛。虽然去了很多地方,但我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船棚里,裹着毯子,喝着热威士忌,在湖前欣赏着太阳渐落西山。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充满疲惫。 我看着他。 “你觉得我能管好这家公司吗?” 我在脑中快速地筛选着那些教人使用积极心态面对生活的书里写的词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只吐出了一个字:“能。” “有你在,一切都可能,是吗?” “大多数事情都可能。”然后,我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有些事不可能。” “比如说呢?” 比如说你和我。 23.如何让自己做好准备说再见 傍晚时分,黑暗袭来,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恍如梦幻,就像我俩独享着整个世界,但我猛然清醒过来:现在是回都柏林的时候了。帕特坐在前排开着车,我俩谁也没说话,都在享受这份舒心的宁静。有时我俩会想聊聊,可每次没聊几句就又陷入沉默,每当此时,我的胃就会绞痛不已。离都柏林越近,我就感觉离他的生日越近,这也意味着我俩分别的日子近在眼前了。两周的生活紧张充实,却转瞬即逝,这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紧张的两个星期了。可就这么结束了。当然,我俩可能还会再见面,但感觉就会完全不同了,而且再不会共享这种亲密无间、紧张充实的时光了。我本应兴高采烈地庆祝这一时刻的到来,想想也是,最初碰到他时,他还想自杀,可现在呢,他已迈步走在实现自我的康庄大道上了。如果我真的关心他,就绝不应期望他还像我俩初见时那么依赖我。 帕特开车下了高速,向市中心驶去。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坐起身子问道。 “我在莫瑞森酒店订了间房。”亚当解释道,“那里离市政厅近,方便些。” 我胸前一紧,心中涌起一丝慌乱的感觉。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深呼吸。深呼吸。呼,吸。呼,吸。也许患上离别焦虑症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两周时间还没到,还剩一天哦。亚当,如果你觉得能在这之前把我甩掉,那就错了。等会儿我睡沙发。” 他不禁莞尔一笑,“没问题。” 他看起来是没问题。 “嗯,也许你现在没事,可我俩都知道你的情绪是说变就变的。再说了,还有好多事情都得靠你自己来做。现在只开了个头而已。而且,你得同意去看个心理治疗师才行。” “我同意。”他带着顽皮之色言简意赅地说。 “亚当,这不好笑。玛丽亚答应来参加聚会并不能保证她一定会回到你身边,至少现在还不能。我还是要在你身边待满两周才行。” “我给咱俩订了连通房。”他笑着说道,“另外,感谢你提醒我时间快到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尴尬地顿了顿,“哦,我刚才不是想吓你,只是,嗯,让你做好准备,面对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到了莫瑞森酒店后,在礼宾员的陪同下,我俩乘电梯直接上了顶层,亚当在这里订了间双卧豪华套房。 “这里的风景正好符合您的要求,先生。”礼宾员骄傲地说。 我走到落地大窗前,向外望去。利菲河在我脚下流淌,横跨利菲河两岸的半便士桥显得光彩夺目,夜色中,三盏绿色的装饰桥灯发出的光华洒满了整个河面。我看了看亚当,又开始警惕了起来,但没表现出来。 “这下高兴了?”亚当问。 “我们的房间哪儿是连通的啊?”我厚着脸皮说道。 “是没有,”他笑了出来,“被饭厅、厨房和卧室隔开了。”他顽皮地看着我,“我以为你喜欢呢。” 这是我住过的最豪华的酒店房间了,实际上我也就只住过两次豪华间,每次都是沾亚当的光。 “棒极了。”我点头应道。我指的不只是这窗外的风景。 到酒店时已经很晚了,于是我俩都犯了懒,干脆让酒店把饭菜送到房间里来,我俩就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无比巨大的等离子电视播放的节目。跟亚当闲坐着都比跟巴瑞待在一起强,因为我俩在一起时都很放松。如果这时能跟他亲热一番,那就太太太完美了。我从来都不想跟巴瑞亲热,因为他总是显得犹犹豫豫,刚开始我还觉得他这样挺可爱的,可后来,这就越来越让我感到沮丧了。我希望他抚摸我时显得镇定自若并充满男子气概,可每次我还没到高潮,他就气喘如牛地躺在了一旁,上气不接下气,每到此时,我都不由得火起。当然了,这事儿刚开始并非如此,但它太快地沦为例行公事,那时我们结婚还不到一年啊。我简直没法想象,如果这样过三十年,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亚当这个人……跟亚当在一起,我觉得好像又充满了活力。我在亚当那让人迷醉的魅力前毫无抵抗力。虽然沙发很大,但我俩却挤在沙发中间。我就像个坠入爱河的学生妹,紧张得无法动弹,脑袋也觉得晕晕的。他跟我坐得那么近!每当我们的手肘相碰时,我就感到莫名兴奋。虽然正在放电影,但我此时已经兴奋得脑袋发晕,哪里还看得进去。他就坐在我身旁,我俩的脚也放在同一张凳子上,他靠着我,虽然穿着T恤和运动裤,但那身肌肉看起来还是很明显,显得无拘无束而又性感十足。 我不敢把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挪开,不敢转头看他,害怕他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害怕自己露出那种表情,害怕他发现那个他坚信能帮自己脱离苦海的女人却想着脱了他的裤子在沙发上跟他云雨一番。我用余光瞟了瞟他: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完全被吸引住了,只有手机械地将碗里的爆米花抓起来往嘴里塞。我飞快地瞅了他一眼,看到有些爆米花从他丰满的唇间漏了下来。我咽了口唾液,小酌了一口饮料。 “我先去洗个澡。”他突然说,然后把装了爆米花的碗放在搁脚凳上,走出了这间屋。现在只剩我自己了,这个沙发好像变得更大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我双手抱头,脑袋不停地撞着膝盖,心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如果我所迷恋的这个男人的女朋友在他生日那天还没回到他身边的话,他可是要去自杀的。天啊,他女朋友!他明天就要过生日了,所以,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跟我亲热。 我需要重新开始扮演以前的那个角色,自己现在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我放下装有香槟的杯子,忽然感到尴尬万分,像是曲终人散后,我独自一人留在剧场,就这样形影相吊地待了一会儿后才恍然大悟一切已经结束似的。我坐直身子,想到自己的这些愚蠢自私的想法——更别提亚当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我这么想有多么危险了——便羞得满脸通红。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卧室,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着,以为会和以前一样听到他的啜泣声,却只听到喷头的水淋到他身上四处飞溅时发出的哗啦啦的声音。我微微一笑,嗯,他没哭,看来是准备好了。我可不能让玛丽亚又把他打回原形。我走回自己那铺着奢侈地毯的卧室,脱了衣服,拨通了艾米莉亚的电话。过去几天,我净忙着自己的事,完全把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电话那头响了一声又一声,终于,艾米莉亚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在干吗?跑马拉松啊?”我强打精神跟她开了句玩笑。 “没哪,抱歉,我刚才在,呃……嗯啊!”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抱歉。你还好吗?我是说,你最近怎么样?”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仔细听了听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各种声音。 “喂?”她以为我不在了。我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 “你跟谁在一起哪?” “我吗?” “是啊,就是你啊。”我笑道。 “呃……博比。你知道的,他在帮我,呃,找他们。” 我听到电话那头有个人哼了一声。 “不过,我们现在暂时没去了,先得在这儿办些事,你知道的。”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克莉丝汀,你知道我现在不方便说话的。” 我大笑道:“好了啦,我知道啦。我打电话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事。” 这时,艾米莉亚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了一些,“你知道吗,好奇怪哦,我现在完全没事,真的。” “那就好。” “你呢?我知道明天……要开生日聚会。亚当还好吗?你那边一切都还顺利吧?” “嗯,顺利啊。”我答道,却分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吧。你继续干刚才正在干的事吧。” 我挂了电话,把头埋进了双手。当我抬起头时,看到亚当站在门口,我本来就没打算关这扇门,这样一来,如果他有什么情况,我也能听到。他湿答答地站在那里,腰上裹着的浴巾被拉得很低,鼻子和下巴还在滴水,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是洗完之后擦都没擦就直接冲了出来。他心不在焉地用双手擦了擦这些水,然后把头发向后拢了拢,在他这么做的时候,身上的线条愈加明显了。我恬不知耻地盯着他,觉得他像现在这个样子半裸着出现在我的房门口已经给了我冲动的理由。 我想着自己此时该说什么。你没事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算了吧,这些都听起来太刻板了。所以我决定干脆闭口不言,就这样穿着内衣站在那里,我俩就这样四目相对。然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他突然越过了我和他之间的这道门槛,走了进来,这也是两周里他第一次这么做:从他的世界走进了我的世界。他用双手捧着我的脸,低头看着我,我任由他头发上的水滴到我自己的皮肤上,然后,他把我抱住,深深地吻着我,用他的唇温柔地在我唇上摩擦。这长长的一吻简直太美妙了。我害怕他会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错误而抽身离去,但他用下唇分开了我的双唇,并将舌头探了进来。终于,我相信他不会离我而去了,于是我跟他贴得更近了,并抱住了他。我觉得天旋地转,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像是在传递这一喜讯似的,好像已经被他的热吻所融化,又好像突然充满了活力,在心潮翻涌中感受着这奇妙的一刻。我牵着他走到床边,当我们躺下时,他停了下来,睁开了眼睛。他对我笑着,我也对他笑着,然后我们又吻着对方。 我们就这样吻了两次。 亚当躺在我的身下,两臂将我抱住。我依偎在他胸口,头随着他的呼吸上下移动,虽然感到一丝倦意,但心中洋溢着满足感。不知是因为他的心跳,还是呼吸,又抑或是因为他的活力,我这一晚过得惬意不已。我的那本叫《如何静下心来睡个好觉》的书介绍了很多方法,却没提到一种方法:和一个帅哥谈场恋爱,然后聆听他的心跳。于是,在亚当那令人心旷神怡的怀里,我渐渐睡去。 在梦里,我和马奎尔警探站在一座公寓大楼前,它正位于缇普瑞那破败的阿瓦隆庄园。楼的四周围着一圈黄色的警戒带,西蒙站在楼顶上。马奎尔警探给我找了个梯子让我往上爬,但我却百般不情愿,因为我穿着裙子,而且那时还起了风。但最后,我还是爬了上去,结果裙子被吹得完全翻了起来,引得梯子底下的每个人都哈哈大笑,这是因为我给他们讲过的,因为才跟亚当亲热了,所以我忘了穿内裤。玛丽亚也在那里,她和他们商量了一下,一致同意以行为不当的罪名逮捕我。每个人都附和着这个决定,就连站在玛丽亚身旁的里奥·阿诺德也不例外。马奎尔警探答应他们会逮捕我,但先得让我把西蒙救下来才行。他开始叫我爬梯子,还跟我谈起了条件:如果我救了西蒙,他就不会抓我了。可他边说边笑,明显在嘲笑我。可即便这样,我还是答应了他。我沿着梯子往上爬啊爬,但爬了好久也没爬多高,更糟的是,风把我的裙子吹得完全翻了过来,看到我春光乍泄,每个人都大笑起来。突然,梯子往后倒去,离房子越来越远。我抬头一看,西蒙正站在屋顶边沿,不停地哭泣,表情和那晚他看我的表情一模一样。我能看到他满脸责备的神色,好像在说如果我不去救他,他就会死。而马奎尔、玛丽亚和里奥三人,他们却只是看着这一切狂笑。梯子来回晃悠,先是倾向西蒙,接着又向后倒去,我只能任由其摆布。这时,亚当出现了,为我显得如此失败而羞耻,希望自己根本就不认识我,其实他就是这么给在场的人说的,他刚一说完,梯子便彻底倒了下去,我就这么和梯子一起直直地撞向了地面。 我一下子就惊醒了,看看时间,才发现实际上只睡了二十分钟而已。 “没事吧?”亚当嘟囔道。 “嗯。” 他紧紧抱着我,于是我躺在他一起一伏的胸口上,又睡了过去。我再次回到梦里,这次,我来到了那天晚上我去过的那栋公寓大楼前,只是它已经被重新装修过了,人们也都住了进去,大楼每间屋都传出了生命的欢响,这才是它本来的模样。西蒙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根香蕉,这是他从厨房洗手台上的果盘里拿的,但他给我说,他拿的是一把枪。 我开始对他说着些什么,因为说得太快,我就像是口齿不清地在那儿胡言乱语。可即便这样,他竟然还是听懂了。我说完之后,他把枪放到了洗手台上。我舒了口气,然后四处张望,寻找马奎尔警探的身影,可一无所获,所以我就等着警察来,心里想:我已经尽到了责任,做了自己该做的,让他冷静下来了!可等了好一阵,一个人都没来。其他人上哪儿了?我感到既释然又紧张,心怦怦直跳。他一脸失落,已经筋疲力尽了。我知道自己该说点儿什么,免得冷场。 “好了,西蒙,你现在可以回家了,回去看看你的女儿们吧。” 此话一出,我就意识到自己说秃噜了嘴。他刚才一直在给我讲,说这间公寓就是他的家,而有些人正千方百计地夺走这间房子,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跟自己的家人一起住在这间屋里,这间他省吃俭用买的,这间他和自己的老婆一起买的,这间他想和自己孩子共同生活的屋子——这也是他们这家人的第一个家。突然,画面一变,眼前的一切霎时变得灰暗,屋里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好像久无人居似的,我这才意识到,这就是他的家,而我却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抬头看了看我,脸上的表情让我立马明白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拿起那只香蕉,它在他手中变成了一把枪。 “这就是我家。”说完,他扣动了扳机。 我醒了过来,他的话言犹在耳。我的心在胸腔中剧烈跳动着,此时,我已经没睡在亚当的身上了,只是躺在他身旁。我看了看时间,时针指向凌晨4点。我坐了起来,刚刚的梦境仍然萦绕在脑中,怎么也挥之不去,由于终于想起了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感到又惊又怕。我拿起床边的记事本,在上面写道:有事先走,以后解释,再见。 我本想在结尾处再写上“吻你”两个字,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因为不想给他一种跟他太过亲密的感觉,这样就显得太自以为是了。我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没工夫再仔细琢磨了,抓紧点儿,兴许还能赶在他睡醒前回来。于是,我从床上爬了起来,麻利地穿上衣服,然后心急火燎地来到大堂外,等候出租车。二十分钟后,我来到了那家医院。 我冲进了病房,保安见我心急如焚的样子,就没有找我的麻烦。谢天谢地,今天安吉拉当班。 “克莉丝汀,怎么了?” “这是我造成的。”说完,我的眼中便泛起了泪光。 “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嘛,这不是你造成的。” “我必须给他讲,我现在已经想起来了,我得当面给他道歉。”我边说边作势把安吉拉推向一旁,但她把我拦住了。 “你现在哪儿也别去,先冷静下来再说,听到了吗?”她的声音坚定无比。听到有动静,一个护士从护士站走了出来,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于是,我立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心神不定地坐在西蒙的病床边。我还在缇普瑞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好转,于是医生撤走了连在他身上的生命保障系统,可他还得待在重症监护室里。他现在能够自主呼吸了,但眼睛还没睁开,也还没完全恢复意识。我的手颤抖不已,他自杀的那天晚上,我也是这么颤抖着跟他说话的——不知怎么回事,我最初把自己当时说过什么话给忘了,但现在我已经想起来了,它们正在我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振聋发聩,恣意地嘲笑责骂我。 “西蒙,我是来道歉的。我想起来当时自己说什么了。也许你一直都记得这些,一直想骂我,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抽噎着说,“你当时本来已经都把枪放下了的,而且还让我叫警察。当时你的表情不一样了,我觉得你已经想通了,所以我也松了口气,而且因为觉得自己救了你一命就开始得意忘形了。当时可能也就五秒钟吧,但我觉得这五秒钟好长好长,我好害怕你再把枪拿起来啊。”我紧紧地闭上双眼,任眼泪在脸颊上流淌,思绪又飞回到一个多月前的那间屋里,“‘做得好,西蒙。’”我重复着那晚对他说的话,“‘警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们会把你带回家的,你就能再次见到你的妻子和女儿了。’听我这么一讲,你的表情突然变了,因为我说的话,是吧?家,我说了‘回家’,可你一直都想让我明白,这里就是你的家,而他们却逼你离开这里。你说话的时候,我确实是认真听了的,西蒙,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在最后关头却出了岔子。我做错了,对不起。” 我想去拉住他的手,但又觉得碰他也许是对他的侵犯。我不是他的朋友,也不是他的家人,只是一个没能把他从自杀的悬崖边救回来的女人而已。 “如果我认为你有理由自杀并且自己会从你的自杀中得到好处,那就太不应该了,也太自私了。只是,由于眼睁睁地失去了你,我就拼命想让自己不再犯相同的错误,所以,自己才会在过去这段日子里竭尽全力地帮助另一个想自杀的男人。如果我当初不曾失去你,那可能就没法挽救他吧。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这时,我想到亚当以及我们温存的那个夜晚,一丝微笑便浮上了脸庞。 然后,我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很久都没说话。突然,病床旁的一个机器发出一阵很大的哔哔声。我愣一下,随即跳了起来,就在同时,安吉拉奔进病房,开始处理这一突发情况。 “我刚才只是在跟他说话。”我惊恐地说,“我做错什么了?” “你什么都没做错。”她立即答道,然后奔向房门,对着另一个值班护士急切地下达了一系列指令,然后回头看着我,“你什么都没做错,别再责怪自己了。我很高兴你刚才和他在一起,现在你走吧。” 房间里一下便充满了忙乱的身影,我只得选择离开。 就在那天凌晨,西蒙·康威去世了。 24.如何用一种简单的方法在绝望中沉沦 凌晨5点,我回到了莫瑞森酒店,感到已经心力交瘁了。我只想赶快爬回那张床,充满安全感地躺在亚当强壮温暖的身体旁,让他用爱、欢乐、信任和良善重新点燃我的生命之火。正这么想着,我走进房间一看,他却已经起来了。 看到他,我不禁莞尔,心中有如小鹿乱撞。其实,看到他就可以把我治愈了,可当我走进屋看清了他的表情时,笑容就消失了,并警觉起来。我对“后悔”这个表情是很熟悉的,因为自从跟巴瑞结婚以后,每天在照镜子时我都能看到自己脸上的这个表情。我定了定神,将自己的感情深藏起来,心中筑起一道城墙,准备迎接迫在眉睫的打击。我摆出了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你刚才哭了。”他说。 我朝过道镜子里瞅了一眼,发现自己看起来一团糟:我刚才在急急忙忙穿衣服时扣错了扣子,头发乱蓬蓬的,也忘了化妆,鼻子已经变得通红,还一脸的污垢。不过,反正我也没指望赢得他的心,我等下只是想给他说说西蒙的事。 他一声未发,但悔意已现,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占了病人便宜的下流坯子,于是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然后像个偷了情的女人打包走人,灰溜溜地回到克朗塔夫。我从西蒙·康威的事上就没得到点儿教训?我到底对亚当做了什么啊?他现在看起来糟透了,难道我亲手搅乱了他那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让他感到迷茫,让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恶心,只得晕头转向地又回到那座桥上去自杀?我现在怎么能离开他呢?特别是他看起来像这样的时候?就算他让我走,我也不能走啊! “嗯,那不是……我们不应该……我不应该……”他努力想说点儿什么,“这件事完全由我负责。”最后,他终于说,“对不起,克莉丝汀,我不应该……昨晚我不应该到你房里去。” “不,其实我早就该知道的。”我咽了口唾液,沙哑地呢喃道,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还有玛丽亚,今天还得开个聚会,一个很热闹的聚会,到时还会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所以不用自责。”我帮他把话说了出来,“忘了昨晚发生的事吧。还有,”我把一只手放在胸前,嘶哑地说道,“请原谅我。我真心向你道歉,我太……”太怎样呢?太伤人?太饥渴?还是因为只顾自己所需而不顾他人的感受而显得太自私?我到底该说什么呢? 听我这么说,他显得悲伤不已。 “那么做是不对的。”我想坚强地高昂着头,可我哪里办得到啊?我感到万分窘迫,“对不起。”我低语着,并快步向卧室走去,“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待着,免得……” “我没事。”他说道,看起来筋疲力尽的样子。他说得对,我现在待在这里不起任何作用。看来我必须得冒险让他独自待着了。 “你今天会去参加生日聚会吗?”他问道。 我愣住了,“你还愿意让我参加?” “当然了!” “亚当,你没必要……” “我想让你参加。”他坚定地说。我点了点头,心中巴望着到时他和玛丽亚能终成眷属,这样他以后就不会需要我再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了。 在回单身公寓的路上,我表现得很平静,但一进了家门,便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蜷缩在床上,用羽绒被把头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不想理会有没有人打电话、有没有人敲门,整个世界都跟我无关。我只希望挽回昨晚所做的一切,可我偏偏连这么希望一下都做不到,因为昨晚实在是太美妙太不可思议了,除了性的愉悦,我还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当时非常温柔体贴,如此自信不疑,就像知道这么做没错似的,这让我心里充满了爱意。他毫不犹豫,每个吻和每次抚摸都绝无试探之意。就算我心中闪过一丝狐疑,这份疑虑也会消融在他的眼神和热吻中,只会觉得跟他在一起是世界上最正确和自然不过的事了。昨晚发生的事不同于我以前经历的一夜情,因为昨晚我们更温柔,就像我俩共同经历的事让那销魂一刻变得意味悠长,我俩亦在那一刻为对方的未来许下了无声的承诺。如果这一切都是我的胡思乱想,那只能证明亚当的表演水平太高,而我自己却太傻了。 我一直不理会是不是有人打我电话和敲门,这并不是说已经有人给我打了电话,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刚刚看过手机。我把手机压在了羽绒被下,主要是看会拒接谁的电话,结果没人打电话。不过,现在是周六上午,很多人还在睡懒觉或者在和家人共度美好时光,所以没心思给我发短信什么的,估计亚当也是这样。这是两周来我第一次没和他在一起,现在我已经开始对他目盼心思起来,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出现了一个空洞。 门铃响了。 可能是亚当在按门铃,他正站在门口,双手奉上他那颗真心,或者还更贴心地带了朵大荷叶过来。一想到这里,我激动不已,但在内心深处,我知道按门铃的人不会是亚当。 门铃又响了起来,这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除了我的家人和最亲近的朋友,没人知道我住在这儿,我其他朋友在这个点儿上大都和他们的家人在一起,要不就还赖在床上。难不成是艾米莉亚?昨晚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应该已经听出来我心情低落了吧,所以如果她现在带着两杯咖啡和几块蛋糕前来安慰闺蜜,那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她以前一直就是这么乐于助人。门铃响了一声又一声,我好像已经闻到了咖啡的芳香,看到了那张充满同情之色的面孔。我立即掀开被子,也顾不得是不是衣冠不整了,立即奔向房门,一把拉开了门,满心希望看到那个可以相拥大哭一场的闺蜜,结果蓦然发现,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巴瑞。 虽然他已经按了四次门铃,但看到我时,好像比我看到他还要吃惊。 “我还以为你不在。”他边说边上下打量我。 我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 “那你还一直按铃?”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他耸了耸肩,然后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显然对我这衣冠不整的模样不以为然,“你看起来糟透了。” “这是因为我就是觉得糟透了。” “嗯,有什么事儿不顺吗?”他顽皮地问道。 我对他一翻白眼,问道:“盒子里是什么?” “你的一些东西。”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拙劣,就像是专门为过来骚扰我而编的,因为那里面只装着我早就扔掉的手机充电器、耳机和几个空空如也的CD盒。 “我早就知道你想要这个东西。”他边说边拨开这些,我妈妈的珠宝盒露了出来。 看到这个物件,我霎时泪如泉涌,并用双手捂住了脸。他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来是过来安慰我的,而我本应接受这份慰藉,并表示感激,可我俩面对面站着,形同路人——唯一不同的是,路人之间不会这么冷漠,不会像他那样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在那儿哭泣。 “谢了。”我啜泣着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从他手中接过了盒子。他站在那里,因为不知道该把那两只空出来的手放在哪儿,显得很不自在,踌躇了一会儿,索性把手插到衣兜里去了。 “我还想说……”他又开腔了。 “巴瑞,求你别说了。”我虚弱地说,“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得了。嗯,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我伤害了你,你无法想象我对你感到多么抱歉。我做了很不好的事,你是一个值得女人好好爱的男人,但我没法那么爱你。巴瑞,其实我俩并不合适。我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表达我的歉意、弥补我带给你的伤害。又生活在一起?然后让我俩都过得焦头烂额?天呐……”我胡乱擦了擦刺痛的双眼,接着说,“巴瑞,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对,对不起,好吗?” 他咽了口唾液,沉默下来。他肯定在搜肠刮肚地想些伤人的话,不过,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其实,我来是想说对不起的。”他嘟囔道。 他的话让我大跌眼镜。 “对不起什么啊?”我虽然在努力控制情绪,但心中那股无名火还是噌噌地往上冒,“砸了朱莉的车?把我俩联合账户里的钱取得干干净净?骚扰我的朋友?巴瑞,我知道自己伤害了你,但我没把其他人扯进来啊!” 他把脸转到一旁,脸上的歉意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是这些事,”他生气地说,“对这些事,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抱歉。” 我简直无法相信他如此厚颜无耻。他定了定神,接着说道:“我之所以感到抱歉,是因为我发给你的那封语音邮件。我不应该说那些话的,那样说不对。” 我的心急促地跳动着,他口中的那封邮件只能是那一封,就是亚当听过然后直接删掉的那封。 “巴瑞,你是说哪封邮件?这种邮件你给我发了很多很多封吧。” 他咽了口唾液,说道:“就是提到你妈妈的那封啊,不记得了?我不应该那么说的。我当时只想用最狠毒的方式伤害你。我知道你最怕那个,所以我……” 趁他停下来想怎么说的工夫,我试着搞明白他到底在那封邮件里说了什么。我们就这么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我想明白了,其实我自始至终都明白他说了什么。有时,你对一件事是有一种似知非知的感觉的。 “你说我会像我妈那样自杀?”我用颤抖地声音问。 他显得有些羞愧,“我想让你伤心。” “嗯,你做到了。”我伤心地说,心里想着当时亚当听到这封邮件的情景。这就是说亚当已经知道了。想想当初在她刚刚自杀之后那段最悲惨的日子里,人们都说我和她很像,都在悄悄担心我也会重蹈她的覆辙。跟巴瑞结婚后,我把这件事给他说了,结果却让他多了一个伤害我的手段。其实我是不会像她那样自杀的。抑郁症折磨了她一辈子,从她十几岁开始,就因为这个经常去医院,最后,在与病魔的搏斗中败下阵来,不得不在我四岁时结束了她自己的生命。她是一个思想深刻、带有忧郁气质的诗人,一辈子都在思考,一直都在试图通过诗歌来对抗抑郁的情绪。在她写的这些诗里,有一首我非常喜欢,已经烂熟于心了,基于它我还自己写了一首——就是我在艾米莉亚母亲和亚当父亲的葬礼上念的那首。 其实从孩提时代起,我就知道妈妈是怎么去世的。十几岁时,人们就不停地告诉我说我有多么像她,每每听到这些,我都有些害怕,于是,只要一听到“你好像你妈妈”这句话,我就会心生恐惧。但当我成年并对自己有所了解后,就明白我和她完全不同,我可以做不同的选择。 “那么……”巴瑞边说边往后退。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了。他沿着阶梯走回到街上,我也准备关门了。 “关于我俩的关系,你刚才说对了。”我听到他突然又开腔道,“我俩的婚姻死气沉沉的,一点儿也不浪漫,我俩以前从来不去旅行,以后可能也不会。我们不像茱莉和杰克那样在一起时开怀大笑,不像萨拉和卢克那样周游世界,可能也不会像露西和约翰那样生四个孩子。”他双手一摊,“我不知道,克莉丝汀,可我喜欢我俩以前的状态。很可惜你不喜欢。”他声音变得沙哑起来,所以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听到他的话,我又把门打开了些,然后看着他。 “我一直希望过去这几个月你的生活一团糟,希望你被打入地狱受尽煎熬。但当我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我就没这种感觉了。看起来你受到的伤害比我还大。”他摇了摇头,“如果你当初离开只是想改善我俩的关系,那我想说,现在还不如以前了。你真可怜。” 他的话又让我怒火中烧起来。说完这些,他就走了。我关上门,又躺倒在床上,然后用羽绒被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就这么躺了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可我知道家里没吃的,我也不想出去买,省得自己又睹物思人、胡思乱想。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我拿起来一看,是马奎尔警探。这个电话我肯定得拒接。安静了一会儿,电话又开始响了起来。我盯着天花板,心怦怦直跳。每次手机一响,我的心跳就会加速。所以我决定等下把手机调到静音模式。 刚刚安静了一下,手机又响了起来。 “不会发短信啊!”我吼道。 我下了床,刚站起来时觉得晕乎乎的。我忽然想到马奎尔打电话来可能跟亚当有关,这下可让我慌了神。亚当不会是又做了什么蠢事吧。我立即扑向手机,回拨了过去。 “马奎尔。”他叫道。 “我是克莉丝汀。亚当没事吧?” “亚当?” “就是在桥上自杀的那个男的。” “问这干吗?你没跟他在一起?” 算是吧。看来亚当没事,我松了一口气。 “听着,我需要你现在到克拉姆林医院来一下。你有空吗?” “克拉姆林医院?”我怔住了,不明白为什么要去一家儿童医院。 “是的,克拉姆林医院。”他打断我的话,“你现在能来吗?” “为什么要我来?” “因为我要你来。” 我完全被搞糊涂了,“我没法,我,呃……我现在没时间。”我本想撒个谎,但最后却没说出口,“我今天不舒服。” “你得振作起来,因为这里有个人比你的情况糟得多。” “什么事啊?我又不是非得来……” “天啊,克莉丝汀,”他带着哭腔说,“我需要你马上来一趟。” “你没事吧?” “快来吧,”他说道,“求你了。” 25.如何让寻求帮助看起来不那么丢人现眼 马奎尔警探正等在医院大门口那里,一见到我,便像以前每次见面一样,转身便走,我只得快步跟了上去。他走得太快,我得一路小跑才能赶得上他,我边跑边四处张望,想找到那个经常跟他一起办案的警官,结果一无所获,看来他今天是一个人。拐过一个弯后,马奎尔警探不见了。正在我四处寻找之时,突然听到一声口哨,循声望去,发现他正站在电梯口,像唤狗那样唤着我,我只得又向电梯跑去。站定之后,我才发现他愁眉不展。见他这副表情,我胃里一阵翻腾,该不是谁死了吧?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好不容易才站稳。我还没准备好面对这种情况,刚刚才失去了西蒙,又在亚当的事上出了那么大的岔子,还跟巴瑞东拉西扯了一阵,所以根本就没调整好状态去再次面对这种事情。我需要一个人待一天,可我周围的人好像都在跟我作对。我需要沉沦一下,沉沦可以让人得到很多。说不定我还能写本书:克莉丝汀·罗斯的《如何用五种简单的方法在绝望中沉沦》。 “你看起来糟透了。”我对他说。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应道,语气里少了平时的那种恶意。他现在肯定心绪纷繁,所以没把多少心思放在我身上。肯定是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等一下要去见谁?”我问道。 “我女儿。”他用空洞的语气答道,“她想自杀。” 我听得瞠目结舌。这时,电梯抵达了我们要到的楼层,他走出电梯,然后拐了个弯继续往前走。我不得不强迫自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否则电梯门就会关上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呃,警探,听到这个我感到很抱歉,真的,我……”我咽了口唾液,“可我想问问,你让我来这儿干什么呢?” “我想让你代我跟她谈谈。” “什么?等等!”我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拉住了他,强迫他停下来,“你想让我什么?” “跟她谈谈。”他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说,“我们都在陪她,可她不愿跟我们讲半个字。所以我才想到了你。别问我为什么,我的意思是说,我并不了解你,但处理这种事情,你看起来好像有一套。我跟她太亲近了,没法……”他摇了摇头,泪水夺眶而出。 “警探……” “叫我艾丹吧。”他打断了我的话。 “艾丹,”我轻柔地说,完全理解他现在的心情,“我没这个能力。我其实并没帮到西蒙·康威,而对于亚当,我……”我并不想把亚当扯进来。 “你能让西蒙允许你给我们打电话,”他说,“这已经很不错了。你把亚当·巴兹尔从那座桥上劝下来,而且事后他还想找你帮忙。在警察局我见过你俩在一起是什么样子——他尊敬你。而且,我知道你妈妈的事。” 我把头低了下来,“哦。” “你了解这种事情,所以麻烦你跟她谈谈吧,求你了。” 我跟他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走过一间又一间病房,拐了数不清的弯,终于来到了他女儿的病房。房内摆了十二张床,有一张完全被帘子围了起来。 我慢慢撩开帘子,走了进去,看到马奎尔的妻子朱迪正双眼通红地坐在病床边,他们的女儿躺在床上,手被她妈妈拉着。我看了看那个女孩,她跟她爸一样有一头赭色头发,那双水晶般的蓝眼睛像她妈妈。 “卡罗琳。”我温柔地问候道。女孩的左手放在床上,手腕被绷带包得像个粽子,她妈妈紧紧拉着她的右手。 “你是?”朱迪边问边慢慢站起来,但还是拉着她女儿的手。 “艾丹让我过来的。”我答道。 听我这么说,她便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头看着她女儿。我看到马奎尔警探欲哭无泪地看了母女俩好一会儿,然后他便转身走出了病房,好像因为流露出感情而觉得尴尬。 “要不你去休息休息,喝杯咖啡?”我对朱迪建议道,“卡罗琳,我可以和你一起坐坐吗?” 卡罗琳看着我,有些不确定。朱迪仍然拉着她的手。 “你妈妈也得休息一下啊,她已经在这儿坐了很久了。” 卡罗琳对她点了点头,我轻抚朱迪的手臂,鼓励她放开她女儿的手。朱迪离开我们后,我立即把帘子拉了起来,并在卡罗琳身边坐定。 “我叫克莉丝汀,认识你爸爸。” 卡罗琳警惕地看着我,“你是医院的人?” “不是。” “那我就用不着跟你废话。” “是的,当然用不着。” 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他们老是叫人来跟我废话,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还让我填一大堆单子。还含沙射影地问些让我恶心的事情。” “像是问哪些事情呢?” “比如,他们问我,是不是我爸碰过我——诸如此类的。我的意思是说,虽然他们的原话不是这样,但我知道他们就是在往那方面想。而且他们还让我填这些单子。我在电视上见过这一套。” “我可不会问你那样的事,相信我。我不是医生,也不是治疗师,只想跟你聊聊,仅此而已。你已经经历了很多麻烦了,所以现在我只想听你给我讲讲。我只当听众,不做评判。” “你是警察吗?” “不是。” 女孩瞥了我一眼,然后开始用右手摆弄起那些单子来,左手还是一动不动,“那我爸爸为什么叫你来?” “因为他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就自杀了。” 这时,她开始用正眼看我,并专心致志地听着我的话。 “我在四岁的时候她就自杀了。所以嘛,我知道跟一个有你这种想法的人在一起生活是什么样子。” “噢,”她看了看手腕的绷带,“对不起。”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跟你父母聊,因为太尴尬了,是吧?看看我,现在已经都三十三岁了,可跟我爸聊起这事时,他还是觉得很尴尬。” 卡罗琳微微一。 “但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聊聊,我不会对你说三道四的,也不会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只会带个耳朵来。有时,跟别人倾诉可以让自己好受些,把事情说出来总归是好的。如果你不知道跟谁倾诉,可以问问我,我愿意随时提供帮助。如果愿意的话,你总会找到合适的人倾诉的,卡罗琳。而且,我口风是很紧的——你用不着担心我把你说的话透露给别人。” 这时,卡罗琳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忍不住哭了。她用那没受伤的手腕遮住了自己的嘴,那只受伤的手仍是纹丝不动地放在床上,好像被遗忘在那里了,又好像她想动却动不了。她的肩膀不停地颤抖,整个人止不住地啜泣。 “根本就没人愿意跟我说话。”她坦白道。 “可是现在你知道了。”我温柔地说,递给了她一张纸巾,“永远有人愿意当你的听众并帮你走出困境的。永远都有。” 她擦了擦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是割腕自杀的。”说完,她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让我看了看绑在手腕上的绷带,像是怕我刚才没看清一样,“你肯定觉得我疯了。”说完,她便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立即摇了摇头。 “我是在网上学到这种自杀的方法的,刚开始用的是刮胡刀片,那个太难弄了,我割了好久才只弄破了一点儿皮,用它的话,不仅疼,而且就算出血了,也没什么效果。我当时躺在床上,一心等死,结果等了好久还活着,只是感到钻心的疼。我只好又上网去看看自己到底是哪儿做错了。最后,我下楼去找我妈妈,让她看了看我的伤口,因为那时我感到好害怕。”她边哭边说,“妈妈当时就知道冲我嚷嚷:瞧你干了什么?!瞧你干了什么?!瞧她那副模样,我发誓真的想回楼上去再自杀一回,她当时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个怪物。老爸也是不停地问我为什么想自杀,我从没见他那么生气过,他看起来就像是要把我杀了一样。” “他不是想杀你,卡罗琳。他是被你吓到了,有些不知所措。你爸爸想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你父母想让你过得好些,所以他们只是想搞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这样他们才能帮你。” “他们会杀了我的。”她又啜泣起来,“你觉得是这样吗?你当时恨你的妈妈吗?” “不恨。”我安慰她道,眼眶忽然湿润了,因为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父亲从医院回来的那一幕。他假装兴高采烈的,好像他俩刚刚度了个假,而妈妈却在后花园的一张折叠椅上和衣而坐。那时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她却毫不在意,因为她想让自己“有些感觉”。那时,就算跟她同处一室,我仍感觉她人在心不在。我爱她,只想坐在她身旁,跟她待在一起。可每当我握住她的手,却连她是否注意到我的存在都搞不清楚。“我绝不恨她,一丝一毫都不恨。”我停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为什么看起来像是不堪重负的样子呢?发生了什么啊?” “我不能给他们说,反正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真奇怪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每天我从学校回家都准备好他们发现这件事。我好害怕啊,学校里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都以异样的眼神看我,嘲笑我,对我说三道四的,就算我自己的朋友也是这么对我。我以前是有一个朋友的——可没人想帮我,没人想跟我说说话,就算是艾丝琳也不愿意……”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被别人出卖而显得满脸困惑。 “艾丝琳是你朋友?” “以前是。从我五岁起,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可在这一整个月里,就连她也不愿正眼瞧我一下。其他人刚开始那么对我时,她还愿意跟我交往,可后来那些人越来越过分了:他们开始往我柜子里放些东西,那些恶心的东西,还在Facebook上胡言乱语,散布各种谣言,然后,他们又开始说艾丝琳的坏话。她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也就不想再跟我做朋友了。她怎么可以这样啊?” “你有些事被大家发现了?”我猜测道。 她点了点头,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网上的事?” 她点了点头,然后诧异地看着我问道:“你知道?” “不知道。但你又不是第一个碰上这种事的人,卡罗琳。是不是……跟你和你男朋友做的事有关?” “他给我说过的,这个只是给我俩看的。”说到这里,她的脸变得通红,“我也就相信他了。后来我一个朋友给我发了条短信,说他把这个放到Facebook上了,然后我的电话就被打爆了,有些人觉得这挺有意思,有些人骂我是婊子什么的——我从前以为这些人是我朋友。我上网看了看,自己都觉得恶心。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更别说其他人了。但当时这么做只是好玩而已,这是我俩之间的事,可没想到他会拿给别人看。我刚开始还以为是别人用他的手机拍了然后传到网上去的,或者他的手机被黑客攻击了,可……” “那他是怎么说的?” “他不想跟我说话,看都不看我一眼。有一天,我抓住他,想问个明白,让他告诉我他现在做何感想,我给他说我受不了了。可他只是看了看我,然后笑了——他竟然笑起来了。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生气,说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还说很多人就是这么出名然后成为百万富翁的。可你想想,我们只是住在他妈的克拉姆林啊!我们又能有名有钱成什么样子?!”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你当时跟他在做爱吗,卡罗琳?” 她被这个问题弄得羞愧难当,所以等了好一阵,她才给我讲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当时正在亲热,那天晚上是在开派对,两个人都喝多了。当时是他提出来要拍的。她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已经开始拍了,当她看到自己被拍后,也没要停下来的意思,因为不想被别人说成是“胆小鬼”。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问道,心中腾起一股怒火。如果我都有这种感觉,那可以想象当马奎尔警探听到这些之后的反应,他肯定会让那个拍这段视频的男孩生不如死的。可即便如此,那个男孩也应该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至少马奎尔让他活下来了。虽然卡罗琳比我年轻得多,可我并不羡慕她,因为和我像她那么大时相比,人们对于信任、亲密关系和性这些事情的很多看法已经大大改变了,结果这些少男少女就经常会在这些事情上走错路。 “那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可视频是他在三个星期前才放上去的。我本想不理会这事,所以刚开始还继续去学校上学,只是行事低调一些,想着不理会那些人就好了,可还是不停地收到那些人的短信。你自己看吧。”说完,便把手机递给了我,我翻看着她那些所谓的朋友们发过来的短信,尽是些连我都看不下去的咒骂之词。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卡罗琳说她找不到人倾诉了。她所有的朋友都抛弃了她,而她爱过的那个家伙也在嘲笑她,让她沦为笑柄。在她那小小的社交圈里,她每天都被别人嘲弄奚落——在这个圈子里,没人能够独善其身,谎言在被人们戳穿前总是能像细菌般快速滋生——而这个受伤的女孩却因为尴尬和害怕不愿寻求父母的帮助,担心他们会“杀”她。所以她才决定自己解决这个问题,结束这种尴尬、痛苦和孤独的感觉。她想一了百了。手腕的伤口不会一直疼下去,但她会带着这个伤疤以及与此有关的记忆活下去,这肯定会影响她从此以后所做的每个决定。可是,虽有伤痛,总会平复;虽曾孤寂,总有新友暖心;虽被抛弃,总会重沐爱河。这些感觉只会存在一时,不会持续一世。时过境迁后,它们终会被淡忘,她需要学会承受此刻的痛苦以迎接彼时的来临。 “你会给他们说吗?”她用蚊子般的声音问,躺在床上的她看起来瘦瘦的,像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求你了?” 在我离开她前,她答应我如果想跟谁聊聊,她会给我打电话,或者打那些单子上印的电话号码求助。我走出病房,来到走廊上。朱迪坐在一张塑料椅子里,神志有些模糊,而马奎尔警探则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不停地来回走着。 “快说!”他一看到我,就叫了起来。 “不。”我坚定地答道,“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是不会说的。” 听我这么讲,他看起来好像要把我脑袋咬下来似的。 “你得管好你的脾气。卡罗琳就是怕你这样——现在她觉得孤立无援,害怕被你们抛弃。如果你想帮她,那就别急着下什么结论,因为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们的支持。” “艾丹。”朱迪用手扶着他的肩膀说,“听她的吧。” “她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所以别再用什么大道理训她了。别让她觉得自己很蠢。至少现在别这样,她现在太脆弱了。” 朱迪冲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去看着他的丈夫,希望他也能明白。 “她现在需要的是你无条件的爱和支持。她需要你亲口告诉她你并不生气,也不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耻和恶心。你要告诉她你爱她,会陪在她身旁。” 他含糊不清地叨咕着些什么,像是在威胁谁似的。 “我是认真的,艾丹。你现在不是在跟罪犯打交道,卡罗琳是你女儿。别像审犯人似的一味地威胁,你得听听她想说什么。” 然后,我把她刚才给我说的讲给了他们听。 他静静听着。朱迪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因为太过使劲,指甲全都陷了进去,手指都变得苍白,而他则看起来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胸中的怒火,马上就要爆发了——好像接下来要做的不是到他女儿床边大吼大叫就是去找那个小子算账——但他最终也没爆发出来。我一直跟他待在一起,直到他眼中的怒火消退并变成一个对自己女儿充满怜爱之情的父亲为止。然后,他离开我的身旁,牵起朱迪的手,并与她相互搀扶着走进他们女儿所在的病房。 我感到疲惫不堪,于是离开了医院回到家中,开始为参加亚当的生日聚会做准备。虽然他说自己现在没事了,但他只是刚刚开始恢复而已。我希望到时玛丽亚能现身并重回他的怀抱。否则,我可能就会失去自己一直爱着的那个男人了。 26.如何以积极的心态面对左右为难的窘境 我是很晚才到市政大厅的,亚当正站在入口处向每个来宾致意,他身穿燕尾服,看起来魅力四射,我刚从出租车里出来就被他深深吸引住了。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直到计程车司机吼着让我关门,我才回过神来。 我的姐姐们早就到了,个个身穿新买的晚礼服。我可没为今晚新买衣服,只是翻箱倒柜地从衣橱里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中找了件适合我现在心情穿的礼服——一件黑色的高领口开衩露背长裙——我穿上这件衣服后的效果很不错。因为我从出租车上下来时不小心撕了一下,所以衩好像开得更高了。正当我手忙脚乱地想盖住裸露的大腿时,突然发现站在入口处的亚当不再向每个来宾致意,而是看着我。在他的注视下,我的慌乱也“裸露无疑”。当我另一条腿迈出出租车时,我调整了下那条人造皮披肩,然后拾级而上,而从我迈出出租车那一刻起,亚当就一直注视着我。虽然穿着底裤,但我还是觉得现在就像在昨晚的梦里那样赤裸着下身。为了把那种耻辱和心碎的感觉深埋心底,我已经用尽了全力,哪里还敢正眼看亚当哪。所以我干脆就不看他了。 “你今晚好美。”他低声说。 他一点儿也没露出尴尬之情,反而显得沉着、稳重、充满警惕,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过去几天,亚当一直是这样,我一时还有些适应不过来。 “呃,谢谢。我没来得及好好准备准备。”我说,“今天早上巴瑞给我打了个电话,另外,我又去帮了帮其他人,不知道你听说过西蒙·康威吗,那个……嗯,他今早去世了。今天早上我离开房间就是因为这个,咳,真倒霉。”说到这里,我不禁为自己感到难过,于是赶快把脸扭向别处,免得他看到我眼中的泪水。 “等等,你说什么?”他关心地问道。 “你想让我重说哪部分?” “西蒙今早上死了?”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你因为这个才离开的?” 我点了点头,“嗯,我离开是因为想起了一些事,我必须告诉他。可当我到那里时,他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说到这里,我又开始浑身颤抖起来。对我来说,今天根本就不是什么好日子,一大早就有人死,希望今天结束的时候别又有人死。 听到这个消息,亚当浑身一震,西蒙的遭遇对亚当的影响比我想象的要大。 “那么,她来了吗?” 因为我忽然换了话题,而且身体语言也相应发生了改变,所以他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然后又恢复了平静。他应该感觉到,我就是想让他表现得这么平静。 “没有。还没来。” “哦?”我惊讶地说,“我以为她7点钟就会到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边说边焦虑地看了看大门。 现在已经是8点了。 我刚感到如释重负,心中立即涌起一股恐惧,仿佛又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处境。如果玛丽亚没有重回他的怀抱,那他要去的地方肯定不是我的怀抱,而是最近的一座桥或最高的一栋建筑。我需要玛丽亚来这里告诉他她还爱他,否则,我就连向他遥寄相思之情都做不到。突然,我明白过来了,虽然对他牵肠挂肚,但我还不能得到他,因为他是我一切付出的奖赏。我需要这样来看待这个问题才行。 “听着,亚当,”我定了定神,然后看着他讲,“如果她今晚没来,那我需要你想想我们的危机处理计划。我知道我们说好了就两星期,但你要知道,我可没同意这个期限。我不想你……”我咽了口唾液,接着说,“自杀。你要想想我们这些天都讨论过什么,还记得那个计划吗?你不是已经安然度过两个星期了吗?记得要用我教给你的那些方法。如果今晚出了什么岔子——应该是不会的——”我飞快地补充道,“但如果出了岔子,你一定要记得我教你的那些。” “生日快乐!”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听到这声音的那一刻,我本应大喜过望,可心中却涌起一阵挫败感。 亚当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玛丽亚走到我俩旁边,“抱歉,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没有,”我边说边眨巴眼睛,免得眼泪流出来,“你能来我太高兴了。”接着,我喃喃地说道:“他是你的了。” “一切还顺利吧?”爸爸见我向他走来,开口问道。 我满眼泪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所以只是冲他点点头,算是回答。 “噢,我理解。”布伦达同情地说道,把我揽入怀中,“你爱上他了,是吗?来,”她从托盘上取了杯香槟递给我,“一醉方休吧,这样会好受些。” 我小酌了一口,希望真能一醉解千愁。 “这边有人心碎,”艾德丽安说,“那边,我也和格雷汉姆分手了。” 她的话并没引起我们的太多反应。 “他没吃芝士面包吧?”父亲失望地说,“他为什么不吃芝士面包呢?” 我耸了耸肩。 “可他们是那么聪明啊。”他继续困惑地说着。 “管他呢,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些问题。”艾德丽安赶紧接过话头。 “可能是他那话儿不行吧。”听父亲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啊,我的小宝贝,她在这儿哪!”他冲我眨眨眼,“你费了那么大力气希望他跟他女朋友重归于好,那给我讲讲,他的那个卑鄙的女朋友在哪儿呢,我可以为我女儿狠狠地瞪她几眼。” “哦,别这样,爸爸。”我叹了口气,“他俩是天生一对。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不能重新赢回她的芳心,那他又得去跳河了。这一点儿都不浪漫吧?” “对,一点儿都不浪漫。”艾德丽安说,因为刚才没人在意她的话,她还耿耿于怀。 “在他想自杀的时候把他从桥上救下来,这本身就是一件特别浪漫的事嘛。”布伦达说。 “你能把他救了,靠的只是运气。”父亲说完,大家便陷入了沉默。 我妈妈自杀这件事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那天,父亲走进浴室,见她躺在地上,身旁放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药瓶。他后来向我们坦白说当时他并没试着去救她,对他这种做法,我们或多或少也理解。布伦达就挺理解的,艾德丽安虽然理解,但还是希望当时他能早点儿叫辆救护车,而我干脆好几个月都不理他。他给我说这事时,我十九岁,正好在大学里,自以为是救世主,至少努力向救世主那个方向去发展。所以当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告诉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他。其实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也很大,因为他已经六次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给她做了两次心肺复苏术,并把她从浴盆里拉出来免得她把自己淹死。天知道他还为她做过些什么,他为她跑了无数趟医院,已经耗尽心力了,可就是没法说服她活下去。 “爸,你知道吗?”我突然说,“我觉得你当时那么做是让妈妈解脱了,因为她根本就不想活着。” 我的话击中了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他赶快把脸扭向一旁,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来了。”我说道,一边看着玛丽亚和亚当一前一后走进了房间。 “哦,等会儿是该握他的手还是舔他的脸呢?”布伦达问。 “拜托,握手就可以了。”我答道。 “那个就是她?就是有红嘴唇的那个?”艾德丽安问道。 “你想去舔她的脸,是吧?”父亲对她说。 艾德丽安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啦,给你说过她很漂亮的嘛。” “像莫迪西亚·亚当斯那么漂亮。”布伦达赞叹道。 亚当和玛丽亚走进了屋子,玛丽亚热情地招呼着人们,很多都是她的熟人,因为和亚当在一起时,她就和他们认识了。我将手中的香槟一饮而尽,然后又把布伦达拿着的那杯抢了过来。 “喂!”她抗议了一下,随后便放弃了。 这时,传来一阵敲击酒杯的声音,每个人都静了下来,并循着声音望向那个站在台上的男人。 他首先向那些到场的贵宾——比如贸易部长,但总理并没如父亲所愿莅临现场——表示感谢,每念到一个贵客的名字,父亲的脸上总会显出惊讶的表情。那个人跟大家通报了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理查德·巴兹尔先生已经离开人世了,并说大家都会想念他的——很明显这个人并不了解巴兹尔先生——然后他宣布,亚当成为巴兹尔糖果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亚当走上台去。 他拾级而上,在台上站定,看起来就像个电影明星。 “今晚的演讲稿是我的一个朋友帮我写的。”他边说边在人群中寻找着。此时,玛丽亚站在讲台的旁边,脸上挂着自豪的微笑。这一幕让我喉咙发紧。“我不是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今晚要面对大家如此盛情实属不易,各位能赏光莅临,我感到……非常荣幸。有人说巴兹尔公司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但我更希望公司能一如既往地取得成功。如果一定要说开始,那我希望公司的状况能够从此更上一层楼。大家提起我父亲时用了许多良言善语,我感到……振奋不已,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知道你们都在说谎。” 人群中传出了一阵笑声。 “不同的人对我父亲会有不同的评价,但有一点大家都会认同:他工作起来绝对是一把好手。” 有些人听到这里赞同地点着头,其中就包括那个律师亚瑟·梅。 “他为公司操碎了心。实际上,他把太多精力都用在了公司上,所以没什么心思来理我们。” 听众中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感到……很自豪,因为他让我接手公司,觉得我能担此大任。我清楚地知道,整个董事会、我们出色的常务董事玛丽·凯根都与我一道致力于发展公司。我觉得……万事已备。也许我经验不足,不熟悉手头的工作,但父亲和祖父作为榜样会照亮我前进的路,我会自信坚定地将巴兹尔公司的传统发扬光大,并为公司开创一个更美好的未来。最后,我想谢谢那些筹备今晚盛会的人以及那些让我今晚能够站在这里的人。”他凝视着我说,然后长长地一顿,清了清喉咙,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衷心地谢谢你们。”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我赶忙挤出人群,想要到屋外透透气,我被憋坏了。我奔下楼梯,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没人的盥洗室,然后把自己锁在里面,大哭了起来。 “克莉丝汀?” 门外传来布伦达的声音,我愣住了。演讲结束后,盥洗室的每个隔间很快就被占满了,而且隔间外还排起了长队。我得等自己哭过的双眼消肿后才敢开门见人。问题是,由于我占着这个隔间太久,外面已经开始对此议论纷纷了。 “克莉丝汀?”艾德丽安叫道,“克莉丝汀,你在里面吗?” “我们还以为这间不能用了。”有人说。 我感到尴尬万分,赶快掏出手机,慌乱中想给她发个短信,告诉她别来烦我,但她们开始使劲敲门,这可把我吓坏了,短信也不敢发了。 “克莉丝汀,亚当和你在一起吗?”艾德丽安站在门外大声地问道。 “亚当?!当然没有了!”我脱口而出,这下人们全知道隔间里有人了。我听到有个在外面排队的女人说:“肯定是因为吃了那些酥皮馅饼。” “他不见了。”布伦达飞快地说,“你听到了吗?他们在分蛋糕时就找不到他了。” “他没跟玛丽亚在一起,别瞎想。”艾德丽安补充道。 真别说,我还就是这么想的。 “我们问了问她,看她知不知道他在哪儿。她也不知道。”然后,艾德丽安压低了声音说,“克莉丝汀,他们没有重归旧好。”她低沉急促地说出这番话,可能因为她是靠着门说的,所以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我脑门上方传来的一样。 听到此处,我立即血脉贲张,耳中雷鸣不止,急切地想要冲出去。我打开门,突然毫不在意门外那二十个女人讶异的表情,也不在意我在隔间里待了太久这件事。我眼里只有布伦达和艾德丽安两人那充满担忧之色的脸庞。她们从来不会显得如此担忧的,因为她们的宝贝姐姐总是比她们更忧心忡忡,所以她们在我面前总是妙语连珠逗我开心——不管我怎么否认,还是我更像妈妈。可现在当她们看着我的时候,却显得忧虑恐慌。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布伦达问道,我绞尽脑汁,仔细回忆着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试图找到一点线索。 “不,我不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讲,想理出个头绪来。“我真不敢相信玛丽亚对他做出这种事。”我义愤填膺地说。到现在为止,她已经让他心碎两次了——难道她就看不出来他有多优秀吗?!“我应该和他待在一起的,我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现在最关键的是知道他去哪儿了。要不你再想想。” 这时,我想到了他在酒店租的那间顶层套房,就是我俩共度一宿的那间,他在那里度过了他最后一个晚上。然后,半便士桥浮现在了我的脑海。我霎时僵在了那里。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是计划好的。 “她知道了。”艾德丽安说。 “那就快去啊,克莉丝汀。”布伦达催促我道。 我提起裙摆就开跑,可穿着高跟鞋跑着实不易,而且我还不小心踩到了块玻璃。虽然看到帕特刚好把车停在外面,但我却不能坐车去那儿。因为如果是开车,那得先左拐上议会大街,然后才能开到半便士桥,偏偏这街是单行道,所以还得先往相反的方向开一阵,然后才能奔那儿去,可哪儿还有这么多时间啊。所以我干脆一只手扶着我那人造皮披肩,另一只手提着裙子,顶着让人瑟瑟发抖的冷风,向惠灵顿码头奔去,前来参加这场盛会的人惊奇地看着我,议论纷纷。远远的,我就看到了那座桥,但发现桥上一个人都没有。我继续向那里跑,寒风让我的鼻孔和胸口火辣辣的疼。跑得近一些时,我看到了他,两周前我们在此相遇时他也站在那个位置上。他一袭黑衣,身上洒着三盏路灯发出的橙黄色的光,在桥灯发出的绿光的映衬下,他和桥都显得诡异无比。虽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我还是憋足了最后一口气,冲到桥跟前,匆匆拾级而上。 “亚当!”我声嘶力竭地喊道,“别这样,求你了!”听到我的声音后,他把脸转向了我。 他看着我,显得担忧、悲伤和惊讶。 “我不会碰你的,也不靠近你,好吗?” 桥上过往的行人不知如何是好,都远远地避开亚当,好像他是颗地雷似的。 我哭了,其实我是哭着跑过来的,现在,我站在了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冷得瑟瑟发抖。 他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玛丽亚没回到你身边……”我边喘气边说,“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爱她,而你现在认为你一无所有了。但并不是这样的,你还有巴兹尔公司,还有那么多对巴兹尔公司充满期待的人。而且你还有……”我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该说什么,“……那么多。你的健康,你的朋友们……”我咽了一大口唾液,然后说,“而且,你还有我。”我抬起手,不禁悲从中来,“我知道自己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女孩,但我会随时在电话的另一头聆听你的声音,我发誓会尽我所能帮助你,让你快乐。实际上,”我深深吸了口气,“我需要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答应过让你感受到世界的美妙,可实际上自己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所有的东西都是从书上看来的!”说到这里,我发出了悲凉的笑声,“但幸福又哪能向外去求呢?快乐只会来自内心啊——它又不是个标准的数学方程式,可以依葫芦画瓢。可当时我却对此一无所知,因为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遇到你之前,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了,心会变得麻木冷漠。可跟你在一起后……你让我看到生活充满了美妙与欢乐。你就是我通往幸福的专属向导。你让我看到,只要和愿意跟自己在一起的人做些简单的事就能获得幸福。本该是我来教你,倾听你的心声,可实际上却是你给我指明了方向。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但正是在你的帮助下,我才能真正爱上一个人,而不是只和一个人生活在一起。”我咽了口唾液,继续说,“可跟你在一起时,我总是小心翼翼。因为我总想帮身边的人摆脱困境,总是和……安全的人待在一起。” 此时,我想到了巴瑞以及与他的感情。那时我选择了巴瑞,虽然生活平淡无奇,但不会出现麻烦来让我来解决。以前我其实是不允许自己真正爱上谁的,遇到亚当后,一切都变了,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富有戏剧色彩,都充满了未知数。 “我不在乎自己的这份爱会不会获得回报,因为只要跟你在一起,甚至只是想到你,都会让我幸福无比。我想让你知道,你并不孤独,因为我爱着你,亚当。求你了,千万别跳。求你了,我需要你!” 亚当满含泪水地看着我。一对夫妇驻足不前,手牵着手,听到我说的话后,充满爱意地低声呢喃着,他们明显忽略了一件事:眼前这个男人准备跳河自杀! 一吐胸中积郁后,我觉得自己好可怜。我感到又累又冷。除了袒露心迹外,我已经没有其他方法来救他了。所以我只好等在那里,巴望着,祈祷着,只求自己的话能够对他有所触动,能够让他清醒过来,让他认识到自己还值得继续活下去。我已经辜负了西蒙,我不能,也绝不会再辜负亚当了。 “看着我。”他突然说。 我做不到,因为不想听他讲什么自杀的理由或诀别之辞。我哭得更厉害了。 “看着他。”有个女人催促我道,于是,我抬起了头。 亚当的脸上写着一丝笑意,这可把我搞糊涂了。哪里好笑啦?他怎么觉得好笑啊?可那对夫妇也跟着笑了起来,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这是场玩笑似的。我真想扇他俩一耳光,然后冲他俩大叫:你没搞错吧——有人有生命危险啊! “我站在桥的哪边?”他问道,脸上仍然带着笑意。 “什么?”我皱着眉,看看他,然后又看看那对夫妇,“你说什么?”那句话难道有什么寓意?或者有什么特殊含义?他还在镇定自若地冲我笑着,看起来好像头脑很清醒的样子,可我知道他现在绝非如此。我回想了下刚才那一幕,他当时位于桥的外侧,双脚站在桥的边缘,马上就要跳了。可当我现在定睛一看,却发现他正站在水泥桥面上,很明显,他已经从桥的外侧翻了回来,不再是贴着栏杆外侧站了。他正站在桥上看风景,这就是说他根本就没打算跳河! “哦,糟糕!”我低声说道。 “过来。”他笑着说,双手伸向我。 我双手抱头,尴尬万分,不停地骂我的姐姐们,骂他,也骂我自己。我已经向他表白了啊。我向后退了一步,羞愧难当地说:“哦,怎么会这样,抱歉,我刚才以为……刚才我姐姐说……我刚才自以为你……” 他向我走来,伸手拉住了我,让我无法再往后退。他个子好高,所以只能低头看着我。 “我给玛丽亚说了,我和她结束了。” 我惊得合不拢嘴,“你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他好像被我逗乐了,“因为我就是这么想的。她伤害了我,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了。我明白过去一年没有好好对她,所以我向她道了歉。她说我为了让她重新跟我在一起所做的那些确实让她很感动,她希望和我像以前那样生活,像一切刚刚开始那样。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我现在知道,和她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有太多已经发生了改变,一切都不同了。那段感情已经结束了,我俩回不去了,而且我也不想再走回头路了。” 我浑身颤抖着听着他的话,仍然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于是,他紧紧地抱住了我。 “玛丽亚问我,‘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听她这么一问,我才明白,这才是自己这么想的主要原因。” “哪个女人?”我疑惑地问道,觉得自己完全没听懂。 亚当笑了起来。 “亚当,这一点也不好笑。你把我说糊涂了。刚刚还以为你因为玛丽亚没有回到身边所以要跳河,现在你又忽然说刚才没打算跳,还说因为一个从没跟我提过的女的而不再想要玛丽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刚才可是把心里话都掏给你了的。”我把头枕在他的胸口抱怨道,因为吐露了真言而感到窘迫不已。 “你刚才那些话都是心里话吗?”他轻轻问道。 “那当然了。”我有些局促地说,“如果不是心里话,那我就不会说了。可是亚当,你要明白,我为什么说那些话。当时的情况——” “你就是那个女人。”他直接打断了我的话。听他这么一讲,我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玛丽亚提到的那个女人就是你。我已经不爱玛丽亚了。我的生死与我和她的感情无关。曾经有一段时期,我变成了一个让自己很讨厌的人,是你,让我又变回到从前那个我了,也是你,让我活出了自己的精彩。不管你是否在我身旁,我都不会跳河自杀了,因为我需要开始喜欢自己。在为玛丽亚做那些事时,之所以我感到高兴,是因为那些事是和你一起做的,你才是我快乐的源泉。虽然这些事情是为她而做,但你才是我做这些事的真正原因。当你想让玛丽亚重新爱上我并让我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时,我却爱上了你。”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我那显得不知所措的脸。他紧张不安地笑了笑,“别再那么看着我了。” “对不起。”我小声说道。 “我今天早上醒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我以为你不想这样。”他给我解释道。 “不,我……” “然后,当你回到卧室时,我发现你哭了,我还以为你会给我说你后悔了。” “不,我……” “但当你给我说了西蒙的事后,我一切都明白了。我错了,我本想在你给我说刚才那些话之前就跟你表白的,免得你那么难为情。” “你这个大笨蛋。”我温柔地说。在他说了那么多之后,终于轮到我说了。 他微微一笑。 “亲她啊。”我们旁边的那个女人说。 “我有个条件。”我边说边挡住了他。 他朝后仰了仰,听我要说什么。 “你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说,“我已经尽力帮你了,而且会继续这么帮你。可是,亚当,我明显不是专业的治疗师,每当你变得……那样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知道。”他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我到桥上来就是为了回想一下自己改变了多少。我现在已经不是两周前站在这里的那个人了,但我知道,如果没有他人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我还可能变回那样。我觉得自己获得了重生的机会——你就是帮我得到这次机会的人,我会紧紧抓住并充分利用这个机会的。虽然我还是时不时会陷入困境,但会试着去享受生活中的一切。所以,是的,我会去找个治疗师聊聊,我不想再那么颓唐了。” 我们相视一笑,然后他前倾过来,吻了我。身旁的那对夫妇欢声雀跃起来,因为不想搅扰这一良辰美景,他俩便走过桥,离我们而去。 亚当脱下礼服,用它把我裹了起来。此时,我已经冷得上下牙打架、脚趾发麻了。 “我忘了把这个给你了。”他伸进衣兜,掏出了早先没找到的那只我妈妈的耳环,“帕特今天早上在车上找到的。” “谢谢。”我低声说,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我紧握着这只祖母绿宝石耳环,心中充满自豪感,好像妈妈就在身旁,见证着我人生中这最辉煌的时刻。 “派对还没结束,不能就这么走了。”当亚当带着我走向桥的另一边时,我抗议道。 “反正我们已经不在那儿了。”他抱住了我,“那是给我举办的派对,所以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现在想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心上人带回酒店。” 我微笑道:“关于要写的那本书,我有了个点子。”我感到有些赧然,这个点子是缩在羽绒被下,边哭边想出来的。可见,灵感总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到来。 “是吗?什么点子?” “我准备把那本书取名叫《限期十四天》,讲述我与你邂逅的故事。” 他笑了笑,“那你得把我俩的名字改了。” “要改的不只是名字,我用了十年时间来准备,现在想想,其实这一切是有原因的。我以前写的都不对,现在,我要把这个故事写成一部小说,这样就没人知道这是真事了。” “除了我俩。”他说着,又吻了吻我鼻子,然后牵起了我的手。 “除了我俩。”我赞同着。 我俩就这样手牵着手,安安全全地走到了半便士桥的另一端。 27.如何在取得成功后庆祝一番 我站在塔尔伯特街上,手中拿着一面写有“成功!”的小旗子,头上戴着一顶派对帽,嘴里含着哨子。这副模样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但我尽量不去理会这些让人尴尬的眼神,只将注意力放在下公交车的人身上。奥斯卡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他往下走时,表情专注,低垂着头,浑身颤抖不已。 我走过去,对着他吹响了哨子,他猛地抬起头,被吓了一跳,但当看到是我时,大笑了起来,而我则在他面前不停地挥舞着小旗子,逗得周围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成功了!”我叫道,“你坐车一直坐到了城里!” 他咧嘴笑了,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你感觉如何?” “感觉……我活了!”他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好像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兴奋了起来。 “太好了!”我笑着说,“一定要记住现在这种感觉,从今以后,当你觉得不顺时,就想想这种活着的感觉,好吗?” 他激动地点点头,“当然,当然,我绝对不会忘的。” “给嘉玛打个电话,周二到我那儿来一趟,既然你现在可以坐车到城里来了,那就该给你找份工作了。” “嘉玛回来了?我喜欢嘉玛,但你知道我喜欢在周一见面的,算是为下周开个好头。”他担忧地说道。 在我把《如何给别人说自己改了心意而又不显得像棵变化无常的墙头草》这本书寄给嘉玛后,她便同意回来上班了。第二天,我的桌上多了本叫作《如何跟一个不易相处的老板打交道》的书,从随后那天起,她就又回来上班了。不过,我俩都再没提起这次不愉快的经历。 “星期一我会在缇普瑞。”我欢快地说,心中对这即将到来的旅程期待不已。我不再按那本书的要求来寻找让自己开心的地方了,那本书净胡扯,我根本就没法达到它的要求,如果照做的话,只能让自己感觉更糟。我把这本书带到了缇普瑞,有一天,亚当去上班了,我坐在船库里,读着这本书,可越读越觉得焦躁不安,所以索性把它往湖里一扔了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以后每每回忆起这一幕,我都会忍俊不禁,还会有一种重获自由的强烈感觉,一种能招之即来的感觉。 在奥斯卡坐车回家之前,我们想先去找点儿吃的,正走着,我手机响了,打电话的人是马奎尔警探。一看是他打来的,我立即停下了脚步,而奥斯卡是在走出去好几步后才发现我没跟上来的。 “喂,怎么了?”他回头问道。 我看着手机,突然意识到,在一个可以预见的未来,我对亚当会一直有这种感觉:对他的未来充满不确定感,并且当没和他待在一起时,总是会担心他的安危。我等手机响了一会儿,终于接了起来,既担心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又担心错过了什么坏消息。 “我是代卡罗琳打的。”他叫嚷着,“她十六岁的生日会在下周,周五我们会搞个生日聚会。到时候你得对她发誓,说如果她继续这么努力下去,就能得他妈的什么奥斯卡奖。不管怎么说吧,她希望你到时能来。”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我也希望你能来。” “谢谢你,艾丹。到时我会来的。” 挂掉手机前,他加了一句,“哦,对了,如果你愿意,如果,我是说,要是你觉得合适,也可以把要跳河的那个男的一起带过来。” 是的,现在再合适不过了。生活是由许多不同的时刻所构成,这些时刻永远都在变化,就像人们的各种心思,在积极和消极中间不断变换。虽然追求稳定是人性的本能,但像自然界中的很多事物一样,人心是个毫无道理的东西,它不会让任何想法长留心间。因为想法就像个不能共患难的朋友,一露出身影,就有可能立即消失不见,就算是那些处心积虑得来的想法,也会在眨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构成生活的这些时刻都是弥足珍贵的,有时它们会停下匆匆的脚步徘徊不前,有时却会健步如飞地弃你而去。每个时刻都能承载许多:你可以改变心意,挽救生命,或者坠入爱河。 致谢 感谢我的编辑琳妮·德鲁,这本《限期十四天》已经是我们共同完成的第十本小说了。想起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很多成功都要归功于你!谢谢你一直以来给予我的理解、耐心、支持与指导,与你共事真是件让人激动的事情,真心期待本书付梓。感谢你给予我自由创作的空间以及花时间跟我做头脑风暴。希望我们携手再写十本书!谢谢你,塔利亚·苏祖马,你是如此冷静,如此聪明,在我构建故事情节的过程中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好啦,我知道了,我一直太急于收尾,过去是这样,以后也还是这样…… 露易丝·斯瓦内尔、玛莎·艾斯比、伊丽莎白·道森、露西·艾普堂、摩伊拉·莱利,在与你们日复一日的交往中,你们总是能带给我惊喜,让我的闲暇时光充满快乐。 想特别感谢一下维多利亚·巴恩斯利,你是个有远见的女人,哈珀·柯林斯出版社会想念你的。感谢你对本书提出的那些明智的建议和对它表现出的关爱之情,你做事条理清晰,不会遗漏任何事情,而且一直支持和相信我。谢谢你,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家人和朋友们的支持,当我激动地大讲自己的新点子时,你们总是耐心倾听,还为了我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并且,若没在书里、电视上或电影里见到这些点子,你们也从来不会问东问西。其实,我把这些点子都保留在了脑海里或本子上,这对我来说亦不啻趣事一桩。谢谢你们懂得这些东西对我的重要性,也谢谢你们很快就把我说的这些点子忘掉并继续快乐地过着日子。谢谢你们大家的理解。即便你们只是装作理解我也非常感激。 玛丽安·古娜·奥康纳,我对你感激不尽。当我不断地给你发邮件和打电话来述说自己的新点子、新想法时,你总是耐心地倾听并帮我把它们变成现实。每个人都想成事,有些人只是想想而已,但另一些人会将这理想付诸实践,你就是后一种人。希望我们携手再写十本书…… 谢谢薇琪·萨特罗公司一直都以充满创意的方式支持我,帮助我将自己的作品带到世界上更多的读者眼前。谢谢帕特·林奇、玛丽·拉维恩和阿妮塔·凯斯恩。感谢利亚姆·摩菲每每在我思路混乱时助我厘清那纷乱的头绪。 由于题材涉及心理学内容,能写出正确的东西就着实不易了,因此我想感谢毕威尔诊所的阿里森·基廷,感谢你花费宝贵的时间为这个故事提出建议,正是基于这些建议,我才重构了整个故事框架使其变得更加完美。感谢茉瑞恩·布兰克以及律师事务所的朋友们帮助我解决了很多法律上的问题,我对这方面完全是一窍不通。感谢麦克·麦克考拉夫神父主持了葬礼。各位给了我如此宝贵的建议,我将它们一一牢记并将其整合成自己的意见,这样一来,如果在本书中出现任何错误,那么应该受到责备的人就只会是我了。我参考了由苏珊·罗斯·布朗纳尔写的《当我想自杀时,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一个人的预防自杀指南》,以便对这本小说中的角色有更深刻的理解。 谢谢我的家人大卫、罗宾和索妮,以及我其他疯狂的家人们,你们是我在写作之余休憩的港湾。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