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春日戒 作者:勖力 内容简介 曲开颜打算在她的三十岁到来之前,认真做三戒: 戒烟戒酒戒日夜颠倒。 周乘既没什么要特别戒的癖好。必须戒一项的话,他觉得他该戒一个人。 【阅读tips】 1)富家小姐vs打工先生 2)30+熟男熟女日常流(有配角笔墨) 第01章 阴历正月十四,是日立春。S城,时令绵延的雨。 周乘既如期赶赴调令,他下午四点进公司的,没多少述职交接就被王副总拉来了应酬,“正好领你去见见陈总。” 周乘既的调令是陈适逢亲自点的。去年在广州客户研究院,周工全程技术陪同陈总,拿下了集团来年三个季度的试制产订单。项目试产计划也定在了江南工厂,周工在上海这边转机回P城时,陈适逢就问他意愿,高不高兴来江南跟这个项目。 不算平调,升半级,移交结案,回P城去再正式升满一级。 口头支票唱完没多久,陈适逢做了个大手术,摘除了一只肾脏。 工作来往的情谊,周乘既不卑不亢给陈总去了通慰问电话。没多久,陈适逢亲自签章的调令公示了。 流言蜚语即刻甚嚣尘上,有说周某人溜须拍马得好的;有说周工冷面笑匠烧了个热灶的。 听说陈总有个独女,这么器重周工……,怕不是想招驸马吧。 稍微知情且是周工拥趸者的立马站出来辟谣:陈总的女儿高中还没毕业,扯淡也有个度好吧。 - 拙守别墅。 江南园林边上赫赫有名的富人区。独栋中式小楼门庭前,停满了各色低调显赫的车子。 陈适逢这一病,积攒了不少来探病的人情,借着闺女要去拍校园网剧女二号的名头,喜上添喜,今晚设宴答谢一些圈内好友及合作伙伴。 陈比年前那几个月瘦了许多,脱相般的枯槁,面色也有些发黑。周乘既站在王副总身后半步,依旧谦而不卑的姿态,问候这位他们江南工厂的一把手,“陈总,早日康复。也祝令嫒星途坦荡。” 陈适逢眼尾一些笑意,抬抬手,邀他们落座。“康复便好,星途坦荡就算了。” 王副总他们几个同僚年前都是来过探望礼的。独一个周乘既空手而来,边上人不免狐疑,也拘几分看笑话的冷落:到底是红人啊,红也红得骄傲、鹤立。 边上的陈心扉挽着爸爸的臂膀,有着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娇憨和有恃无恐,怪爸爸她还没进组呢,就老想着泼冷水。 陈适逢当着书房里一行外人在,慈父也威严,“再不泼冷水,你就要上房揭瓦了。”随即打发女儿出去,他这里要谈正经事。 正巧,端茶进来的家政阿姨提醒心扉,“你妈妈叫你下去呢。舅舅一家子来了,带了好些东西。” 陈心扉撇撇嘴,娇气地从爸爸身边走开,还不忘叮嘱爸爸,“别喝茶。”说着,当着外人的面就朝阿姨牢骚,“我才不去,他们年年带东西也不是给我的。” 这期间,周乘既缄默般地坐在书房最末的一张圈椅上。工作习惯,他的手机向来调成静音震动的模式,陈总话家务这会儿,周乘既的手机陆续来了几通电话。 他回复那头:在忙,稍后打回去。 抬眼之际,陈总的女儿正巧打他身边经过,对方无意投他一眼。周乘既也没所谓地瞥一记回应。说来有趣,流言扯这么久,他倒是也好奇起来,这无稽之谈的独女是什么模样。 该说不说,星途坦荡……好像确实难了点。 * 陈家的晚宴是中西合璧的冷餐式。 主家带头的一巡迎宾酒致谢过,客人寒暄、自便。 周乘既答应回头给王副总开车,他没有喝酒。举着杯气泡水,应酬了一圈,在一处角落把手里的杯盏放下。 宴上帮忙的服务生指引,才知道陈家一楼没有客用洗手间。得到楼上去。 从拐角的橡木楼梯上去,周乘既用洗手间是假。抽空给来几发电话的姑姑回电是真。 他来江南的调度,父母那头碍于家族姊妹春节联络,告诉了在美国的姑姑。 姑姑与周乘既父亲堂兄妹,早年寄养在周家,与亲兄妹也无二般。一个人独居多年,现在跟着女儿生活,江南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盛情难却,提了好几次了,说都打扫好了。要乘既便利地搬过去,总好过自己租房子或是付酒店那冤枉钱。 周乘既回电给西雅图,姑姑连同表姐苏媛还是执意殷勤。 说到伤心处,怪乘既,当初昊辰丢的时候,你怎么哄嬢嬢的,说将来就给我当儿子,现在呢,要你去方便落脚,还要我吐沫星子都说干了。 周乘既苦笑,他站在二楼连廊的阳台上。毕竟还在酬酢中,不便多聊,期间父亲那头又给他来消息:姑姑一片心,情意可以慢慢还。 两头边鼓,他这才勉强答应了。从善如流口吻,“好。明天就搬过去。” 话音将落,身后偏厅掩一层丝绒窗帘的里头,拖沓一阵脚步声。 周乘既站的边落,他刚想回头进里,半掩重帘的沙发几案前,一道高挑的身影,长发及腰,脱了外面的大衣,绿对襟的毛衣很短,堪堪遮住腰身的样子。 比起审美之下的纤细停匀,她那贴在腰后的一对暖宝贴更诙谐点。 不等阳台上的人进里,先前陈总那千金已经闻着味地从三楼下来了。 * 陈心扉见沙发上的人一身近身可闻的烟酒味,手里还捧着个玻璃罐的桔子罐头。 “你的状态真差劲。” 绿毛衣的女人往沙发靠背上一跌宕,灯光之下,一面再妍好妩媚的容颜。不是刚刚夜宴而歇的疲惫,分明是昼伏夜出的还未清醒。 “未清醒”的她不大高兴应付陈心扉,“你闲的话,帮我拿个勺子来。” 酒后口干的曲开颜想吃桔子罐头。这是舅舅每年从A城过来拜年都给会她带的古早伴手礼,也是她和疏桐这些年雷打不动的约定。疏桐是舅舅家的表姐,今年没来得及回国,但她每年给开颜搜罗的伴手礼里总会有桔子或枇杷罐头——她们当年一齐肺炎住院落下来的保留节目。 陈心扉才不听话,要曲开颜自己去拿。小小年纪,处处愤懑不平,她觉得同为姑表亲,舅舅那头的人都爱曲开颜多一些,年年带一些琐碎的礼物来,压根不值钱的东西,谁稀罕。还都捎到陈家来,成心的吧。 曲开颜姓曲,她才姓陈! “春节妈妈给你打电话,前前后后好几通,你都不来。今天怎么来了?” “来贺你爸身体康复,也贺你,未来的流量小花。” 陈心扉掀掀眉毛,“少来!你才没有这么好心。” “知道就好。说真的,我是你就好好读书。不做明星的梦,知道为什么吗?” “……” “你红不了的。”曲开颜卖力拧手上的玻璃罐,几次都没拧开,咬牙切齿的样子,惹陈心扉嘲笑不已。 “你这见不得人好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过了年,三十了,大姐姐。” 有人不以为然,继续和手里的玻璃罐纠缠,随即长眉微挑,“是了。我这人是很看不惯别人比我好的。但陈心扉,你红不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那些姐妹都这么说,说你上镜有点木,离你妈差远了。” 心扉小姐一点就炸。红眉毛绿眼睛地骂曲开颜,“你分明就是嫉妒。我妈也是你妈。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嫉妒妈妈袒护我可以去拍戏,却不允许你当年涉及娱乐圈。” “哦,这倒没有。我几斤几两很清楚,明星这个工作不适合我。” “那你还和明星谈恋爱!” “谈恋爱又不是工作。” “你!你这是承认了,承认和江岑谈过了?!” “嗯呐。”陈心扉是江岑的粉丝,当初江岑发博说和圈外女友和平分手了,陈心扉带头的几个大粉,包了电视塔的LED显示屏给江岑庆生,庆祝她们的蒸煮恢复单身。还夜里给曲开颜私信全屏的嘲笑表情包。一个个的,梦得不轻。 她懒得计较。工具人女友得有工具人的觉悟。曲开颜今天答应过来坐坐,也是磨不开舅舅那头的面子,但她此刻困得很,并不想和任何人磨牙。陈心扉不给她拿勺子也不要紧,她喝着也能吃掉一瓶。只是手里这罐头成心和她对着干,就是打不开。虎口使劲的时候,陈心扉霍然开口,想也知道宿仇一般的宣泄:“江岑真是没眼光,会看上你。” 曲开颜依旧笑纳的气度,眉眼一骤烈,顷刻的愠怒,却是朝手里的玻璃罐,“他眼光是很差劲的。不过,说你木,说你没你妈上镜的就是他。” 下一秒,陈公主怀里抱着的玩偶就扬起来了,她要打人。 被偏厅门口的人喊住了。 “心扉,你像什么话!” “妈,你只有嘴说我!你怎么不管管她,她三十岁了,哪回不是欺负我。你们都没有眼睛是不是!” 姜秧穗走过来,即刻要拉扯女儿上楼去,“你给你爸爸听到,什么拍戏都给你停了,回去老老实实上学!” 回回这样。陈心扉这回气不过,她不好过也不会叫旁人好过,撒开妈妈的手,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爸爸欠她的,欠她爸爸的。我可不欠,同样是女儿,凭什么她每回来都像个祖宗,而我像个第三者的孩子,我是吗?我才不是。” “我讨厌她。讨厌你和爸爸愧疚心地对待她,也讨厌舅舅一家子都当她是个宝,疏桐姐姐从来没话和我说,却这么多年都惦记着带礼物给她。我讨厌她一来,你就忙前忙后甚至卑躬屈膝的地步,妈妈,你告诉我,你真的对不起她吗,对不起她爸爸吗?爸爸真的是你头一桩婚姻的第三者吗?如果真的是,那么你们活该别连累我,我就是讨厌她,她明明知道我喜欢江岑,她就是故意恶心我也要和他谈恋爱!妈,你头一个丈夫的女儿,她简直坏透……” 陈心扉没控诉完,“啪”地挨了姜秧穗一巴掌。 于是,她怒不可遏地把手里的狐狸玩偶扔手/雷般地往曲开颜脸上投来。 沙发上的人没躲,冷笑地拾起落地的玩偶,余光瞥到阳台帘后有什么动了下,像雨里风,也像她的错觉。 公主负气跑上楼,偏厅这一隅良久的沉默。 打破寂静的是曲开颜。她不管陈家的家务事,只怪自己,“我说我不来的。” “扉扉被她爸惯坏了。”姜秧穗一贯的解释口吻。这些年,好像她没有别的话,张口就是孩子被他们宠坏了。 曲开颜:“其实你很没必要道歉。” “……” “换我我也气。” 姜秧穗用一种不解的目光看着她的大女儿。 “我和她斗斗嘴,她顶多气气我。你们拉偏架,她可就恨上了。”曲开颜始终无谓的态度,局外人的自觉。 手里的罐头依旧打不开。她也干脆放弃了,抱在手里,不动容不泄气。 片刻,起身来,说算她来过了。也作反省口吻,“今后有事,我们约在外面见吧。心扉也大了,我这人又不大容人,老爱过个嘴瘾。我皮糙肉厚的没所谓,她这个年纪,有些事该客观就客观,该端正就端正。一味负气,不是个好事。” 姜秧穗见开颜要走,也跟着丧气起来。琢磨她的话,追着她的背影赶问道:“什么事不客观了,不端正了?你要说我,就直截了当地说。” 曲开颜拿后背朝人。 姜秧穗当心扉年纪小,不和她计较。可开颜早成年了,她如今再成熟不过的成年人了,还一味置那些不成熟的气。“开颜,我也难做人的。陈适逢嘴上不说什么,其实肯定有怨的,怨我,你们姐妹俩掐架,从来心扉吃排头。” 曲开颜转过身来,话赶话,质问母亲,“是啊,那么,为什么每回都是你的小女儿吃排头呢!你大可不必这样,你完全可以冲我发脾气啊:你多大的人了,她比你小十三岁呀,你这样欺负妹妹,说得过去吗?” 没有。从来没有过。从姜秧穗再婚,生下小女儿起,她从来只说小女儿的不是。 外人眼里,她这个母亲连同陈适逢这个继父,真得仁至义尽。 没有哪条法律规定,结婚不能离婚;也没哪条法律规定,不能和丈夫的朋友再婚。 她明明是离婚第二年才和陈适逢领证的。 曲开颜的父亲也是同年意外去世的。 谁的亲缘谁当惜。曲开颜自然记着自己的父亲,所谓继父,不过是个名头。因为曲家三代经商,父亲更是给她留下来殷厚的遗产,她绝不会要一个继父养活。 这也是这些年,他们难弥补她的原因。 “开颜,这些年,你始终不肯原谅我。对不对?”为人母的,说这话,已然是十万分低头了。 咄咄逼人的正主,眉眼轻松的笑意,比外头的春雨还淡薄些,“我不明白,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一个外人原谅的。” “你就是不肯信我,我没有半点对不起你爸爸。” 曲开颜闻言,正经审视度人的颜面,朝姜秧穗走近一步,她穿着高跟鞋,比母亲高出半头不止。片刻,脑海里尘封的记忆启封了。 这里四下无人,她说有件事,终究还是和他们求证一下。免得她那时小儿年纪,浑然懵懂,记错了,或者冤错了人。 开颜十岁暑假那年,因为闹肚子提前从兴趣班上溜回家。一楼玄关往里些,是直面上楼的楼梯,楼梯的尽头是一面中式照壁画墙,那里,曾经挂着一幅名家的丹青。 丹青之前,一双交叠的人影,黑白水墨之染。 开颜赤脚站在阶梯的最末处,看到一向温文尔雅的陈叔叔冷峻如斯地拥住白衫长裙的妈妈。 那晚,父母找了开颜一晚上。她躲在楼梯的储物间里,被叫醒的时候,朦朦一头的汗。 第02章 曲松年少年成名,祖辈积攒下来,算是儒商里出了个板正的文化人。 高校文学院留教期间,结识了陪哥哥来进修的姜秧穗。不到一年,二人就宣布要订婚、结婚了。 外界看来,门当户对的一门联姻。曲家清贵,姜家从政,姜家女儿更是当年剧团有名的小青衣。姜母当时不大同意女儿这般昏了头,缓兵之计,哪怕先订婚,隔个两年再完婚。无奈等不得,姜秧穗当时沉湎且坚定地认为,世上再没人比曲松年更适合她了。她肚子里也有了孩子。 当年这场大婚是登了报的,因为曲松年的名气,十八岁就崭露头角的新锐海派作家、译者。比起科班业务,坊间绘声绘色渲染且镀金的反而是曲松年的背景和容貌,见过的无不称叹这样谦谦有礼的公子哥,却丝毫不染半点俗气,专心做学问,当之无愧那时候的高帽子——梦中情人。 后来随着曲松年的名声大噪,有关他早年家庭、妻儿乃至他个人的露面新闻都被按下了。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纸媒、网媒上是以他笔名名义的讣告: 曲同先生于二〇〇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凌晨三时因身体突发疾病救援不及时不幸去世,时年三十九岁。 媒体披露和读者圈扼腕的都是曲同天不假年,对于身后事和遗孀孤女更是爱屋及乌地保护,呼吁不去打扰。 殊不知,彼时曲松年早已与妻子离婚。他们这桩婚姻维持了十一年,甚者,他过世的时候,前妻已经再婚了,新婚丈夫是曲松年微时的好友。 那年,曲开颜十二岁。父亲的身亡,对她着实是个打击。因为那晚她就在家里,别墅楼上下三层,开颜发现的时候,爸爸……都僵硬了…… 她连奔带哭地跑出去喊救命,救护车和警车陆续到场,开颜赤着脚,一袭素色长袍睡衣。空落落的身子,像没有悬梁的孤鬼。一口气没上来,轱辘一声从楼梯口滚落下去。 初中整整三年,她一直不爱说话。也惧怕一切忽而的高声。 姜秧穗每每去看她,她总没什么好言语,母女俩回回打官司般地拉锯,最后总是曲开颜那句:“我想一个人静静。” 今晚也不例外。 曲开颜的求证没有得到掷地有声的反驳,同样,也没有顺理成章的首肯。 姜秧穗只是用一种惶惶的目光注视着女儿。 喃喃几次,都话不成句,“开颜……” “我没有记错就行。其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想一个人静静。” “……” “可以吗?” 姜秧穗到底下楼去了。临去前,交代女儿,“你走之前,同舅舅他们打个招呼。叫你来没有别的意思,是舅舅舅妈那头想着你今年三十岁,问问你想怎么办的。”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湮灭去,曲开颜把手里的桔子罐头搁到几案、坐回沙发上,自顾自翻包里的烟,烟找到了,却发现没带火机。 挫败之余,生生把手里的软烟盒揉皱了,扔到一隅角落里。 与此同时,阳台角落重帘之后有湿雨的风撩动了下。伴随着些嗡嗡声,机械且规律,随即戛然而止。 沙发上的人鬼使神差般地窥视着那一隅须臾,忖度的眉眼,她没有动弹,只是口吻不大好的冲着那一处,“听够了吧!” 她一向听觉很灵敏,即便气性大得很,也不影响判断,刚刚那是手机的震动声。 因为某些缘故,曲开颜耳濡目染娱乐圈许多下作的手段。 陈家今天混进来些狗仔私家侦探也不是没可能,曲开颜和江岑可是有保密协议的。她想着刚才她浑说了些什么,家务事不要紧,牵扯到江岑那厮,他又要号丧了。 “有胆量听,没胆量出来了?告诉你,哥们,你除非从阳台上翻下去,不然,你休想出得了陈家的门。” 曲开颜还坐在沙发上,撩头发拢衣服的,她一顿火来得快去得也快。闺蜜圈里那些个姐妹老打趣她,哪怕是去死的路上,开颜都得惦记着诈尸起来补个妆。 是的,曲开颜这个人,死也要死得最漂亮。 她一心一意当外面那个是没品的娱记,正摆她大小姐兼江岑前女友的谱呢,绿丝绒幕后,有人挑帘而出。 目光短阵相接,曲开颜愣了一下……这一愣反倒是破功了,像那烧红的火剪,一下子投进冷水里,滋滋冒响地……被迫降温了。 随即目光一紧,呵,真有个大活人。 还是个衣冠楚楚的大高个儿,目测180+。长得……她一时词穷。 脑海里只想到陈心扉她们这个年纪,怎么描述江岑的,哦—— 让人着迷觉得自己恋爱了,同时,也觉得自己失恋了。 原来美这种东西,让人这么有得失心。 对面,周乘既几步走进厅里,手上的手机落袋去,握拳在唇边轻咳了声,用一种自认理亏但光明利落的口吻郑重解释也作抱歉,“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我只是在外面接了通电话。” 真诚是必杀技,然而,他的脸比他的话杀人些。 曲开颜岿然不动,收收刚才扬起的下巴,同时,也收敛起一时的审美心,重新抱起几案上那瓶她怎么也打不开的罐头。该死的,她原本想骂人的,于是顺势牵连的口吻,“我不稀罕信你们任何人。” 周乘既无可无不可地礼貌颔首,随即,抬脚想离开。 听到对面女人再问他,“你确定不是狗仔?” “我确定。” “那一个大男人趴人家墙角?” 周乘既轻微地蹙眉,他不介意再解释一遍,他为什么缘故、“先”她之前跑到阳台上去的。 “那打完电话为什么不出来?” “因为小姐你来了、” “……”沙发上的女人闻言,傲慢如斯地撩撩眼皮投一眼他,听他再道:“并和陈总的女儿……无缝连接地吵起嘴来。” “听到了些什么?”大小姐说话很不客气,大有威逼警告的傲慢。 有人再一次直给,“除了明白了你与陈总家庭的社会既定事实关系,其他都没往心里记。” 曲开颜这才仰头,视线全落在他的脸上。他站的位置,正好遮住了头顶上的光。 “你是陈适逢的员工?” “是。” 对面人即刻没了兴趣。 周乘既看在眼里,打破沉默的诘问,“需要给你看一下证件吗?” 曲开颜起身就要走。风风火火地,大衣外套、名牌手袋,手里那瓶古早的桔子罐头。 她的脚步声到达楼梯口,里头的周乘既才动身的。 不巧,刻意落后的几步,还是被楼下上来的不速之客截住了。 曲开颜前脚停在楼梯口,周乘既后脚非主观意愿地跟上了。 她傲慢落拓地挡在楼梯口,造成的“交通堵塞”在楼下涉级上来的二人眼里,就有点不伦不类的……“邂逅”嫌疑。 第03章 姜柏亭见小妹从楼上下来,一脸的懊糟样,就晓得母女俩又不对付了。于是即刻从络绎的敬酒队伍里脱身出来,身后跟着的顾家的小子,顾东民追求开颜好长时间了。 作为娘舅,姜柏亭对这一大一小两个外甥女自认一碗水端平。但这些年,窝里斗的你多我少的没消停过。 姜柏亭不是小妹,训斥起来,还是说开颜的多。你是姐姐,你大些,这老和妹妹不一团和气的,传出去,要说你不懂事、刻薄的。 “这是要走?”舅舅见开颜大拿小抱的,不时开口。 楼梯一级级上来,不算逼仄的通道,周乘既不想参与人家家务事,先前社交范畴介绍时也听说陈总这位郎舅省政府任职。今日不是家宴,他们这种级别的也轻易不会露面。 周乘既从容地与这位姜秘书颔首,随即想从边上识趣走开的。身边一身香水味拢着烟酒气的绿衣大小姐手臂一拦,却是把手里的罐头递给他,用一种毫无破绽的口吻跟他说话,“我打不开,帮我一下。” 清泠的话一出,楼梯间一上一下三个男人面面相觑状。 属跟着姜柏亭身后的顾东民最盛。 他用一种倒吸凉气的眼神剜着开颜,再瞥一眼她身边的男人,衣着傍身间,就看得出来,无名之辈罢了。 这位大少爷,被家里惯坏了,也被他那些前仆后继的过去式骗傻了。仿佛不斗个家世他那二两重的自尊心就没地搁了。 “开颜。”顾东民喊她。 站在几级之上的人,自顾自朝身边人继续,也是渗透,“帮我。” 周乘既侧目之余,大小姐已经把那罐头塞到他手里了。 又听她漫不经心回舅舅,“嗯,我要走了。” “你一天不和你妈干仗就骨头痒。” “嗯呐。”有人受教得很。 姜柏亭没想到她今天这么服帖,没办法她,就盘桓地问起她身边人,先前没留意,“这位是?” “我朋友。别打听,和您老不是一路的。” 姜柏亭一啧嘴,很不爱听的样子,再旁敲侧击地问对方哪里人。 周乘既把手里的玻璃罐翻了个个,底朝上地拍了两下,再去旋那瓶盖,确实不太好开,她瞎拧得滑牙了。他也用了些劲,这才听到铁皮盖子松开真空,啪地一声清脆响。 饶是他手上很稳,也洒出些汁水来。 曲开颜成心的,作怪得很。她包里没带纸巾,干脆扯手袋上绑着的那块丝巾给她的解围人揩。 丝巾连在手袋提手上,她挨过去,外人眼里,暧昧、甚至奸/情都没得跑了。 都知道,曲家开颜相男人,向来只凭她心意。 顾东民只觉得绿帽子从天而降,恨不打一处来,只求姜伯伯做主的样子。曲开颜这些年,真正能作得了她主的只剩这位舅舅了。 姜柏亭看着外甥女那不值钱的殷勤,有点不争气的觉悟,再瞥顾家那小子,又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他两头都不站,于是继续盘问了点长辈该知晓的。 周乘既听闻姜秘书问他哪里人,父母做什么的,自己做什么行业的。 他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重复了一句,是先前陈总给大家互相引见时说的,“姜秘书,很荣幸认识您,您是我本科的校友。” 姜柏亭这才恍然大悟,是陈适逢的下属。老陈相中且亲自提携的,想也应该有他的缘故。 他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对方已经从开颜的胡闹里择出来了。 “我楼下还有同事,姜秘书,您二位慢聊。” …… 曲开颜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趴墙角”的伪君子大步流星之态下楼去了,却忍俊不禁,问舅舅,“他说您二位是指我和你吧。” 边上的顾东民快气炸了。“开颜,你搞这么多动作,不如直截了当地拒绝我。” “想多了。” “什么?” 曲开颜意兴阑珊之态,“小顾总想多了,我对于不喜欢的,不接受不配合就是最严厉的拒绝。我要是每天都和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人解释拒绝的,我得累死。” “你!”顾东民要吐血。 到底是有些脾气的主,随即冷脸而去。 姜柏亭当即呵斥,“像什么话,姑娘家!” 曲开颜付之一笑,“你们兄妹俩真是一家人,都爱说,像什么话。” “你又和你妈说什么了?” “疏桐什么时候回国?” “我和你说东,你扯西。”姜柏亭板着脸,“陈适逢这一病,你妈也跟着吃了不少罪,她那个人,处处不放心别人,老陈住了多久的医院,她也跟着陪了多久。肾脏的毛病,不是小事。颜颜,你哪怕不当他是继父,也是个长辈,再不济是你妈妈的丈夫。这一向,小半年,你一脚没上门,说不过去的。” 曲开颜目光低垂,形容平和。她反问舅舅,“我来不来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你是她的女儿。” “可那不是我爸。”曲开颜斩钉截铁,“老姜,我求你了,别对我要求这么高。我不是疏桐,我做不来干部子女的,我没她的觉悟没她的温柔没她的人情世故。” “你光比她漂亮了,是吧!” “你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 甥舅俩打嘴仗,舅舅再问开颜,“那你今天怎么舍得来了?” “你和舅妈一味地喊呀。” “哦,你这么不通人情世故的,怎么还带了个那么大的红包来啊。你舅妈看过了,起码一万块。” 曲开颜鄙视舅舅,“喂,你们看主家的红包干嘛,有没有边界感啊。” “你少打岔!” “本来啊,我给他们又不要顾着什么咯。不像你,外甥女送个礼物,你还三查四检的,不让舅妈和疏桐用。”曲开颜念叨舅舅,“嫁给你这样的男人真没意思,连爱马仕都不能用了。” 姜柏亭摆出威严的立场,“不用爱马仕也可以过得很好。人要学会祛魅。” 甥舅二人有着如同父子的插科打诨,这是一种亲切的舒适区。曲开颜犀利拆穿,“老男人自洽的话术罢了。” 就这么站在楼梯口聊了些近况,姜柏亭问开颜,她三十岁预备怎么过? “行了,不要口口声声提醒我三十岁了。我不要过,我和朋友一块吃顿饭就好了。” “你舅妈要接你去A城过呢。”回他们地盘,也算是开颜老家。这样,陈适逢这头出面去,大家彼此自在。 “等疏桐回来再说吧。”反正生日还有段时间。 家常絮完,正巧姜柏亭的联络员过来找他谈公事,曲开颜也趁着借口开拔要溜。 姜柏亭提醒她,“下楼借着跟你舅妈打招呼,和你妈说一声。” “知道了。” 曲开颜笃笃下楼去,她不需言声,自成一道风景。 在场的大多数宾客都晓得这是陈总太太头一任丈夫的女儿,看这位大小姐出入自由的样子,就晓得陈总多体恤妻子了。 杯盏余声里,有看客禁不住戏谑了,“能不体恤嘛,他陈某人当年也算朋友妻,尽可欺了。” 这大女儿大衣挽在手臂上,着一身点眼的绿对襟毛衣,黑色修身长裤。高挑亮丽,江南妩媚里添一些风流灵动的英气。 鬈发散在腰间,却遮不住她那一对用来御寒的暖宝贴。 看客一时惊叹,也一时揶揄。 曲开颜自若地走过去与舅妈打招呼,两个人甚至还挽手说了些体己话。舅母沈若虞说要给开颜打一个金镯子,也给疏桐补一个,“她去年三十岁,我要给她打的,她嫌土。” 曲开颜翻翻白眼,说讨厌你们这些没有边界感的人,一个劲地提醒她三十了。 “还有,你打两个拳头大的金镯子额要紧啊?别害老姜被查哦。”这样戏谑的俏皮话,只有开颜敢讲。 沈若虞作势要打她。 姜秧穗冷眼旁观地看着女儿和大嫂热络亲近。临了,曲开颜也没受教地认真和母亲说再会,只轻飘飘朝她们方向笼统说先走了。 夜宴盈香里,提前走这么一个人,该丝毫未觉的。 偏曲开颜蹁跹花蝴蝶般。临走前,还闹了个小插曲。 她没有刻意从谁身边走开,而是恰巧经过,经过刚才趴她墙角的某人身边。这人一手插袋,一手擎着郁金香杯。举高的这只手,无名指上干干净净。碍于他刚才配合地帮了她,碍于他骄傲地挤兑了下顾东民,也碍于……他说和舅舅是校友,那么就是P大毕业的。 周乘既抿了口气泡水,只觉身边有人擦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大小姐把手里那瓶已经打开的桔子罐头搁到他面前的高脚圆桌上。 有意促狭他,“谢了,刚才。”还有半句, 道地的江南口音,“再会。” 第04章 周乘既来江南分司的第二个工作周就忙到盲拳打死老师傅。 周一早上,例会刚散。他回办公室的路上,负责协助他项目及行政日常的助理吴田抱着一堆要签字的单子等着他。 吴田是目前在休产假项目经理的助手。周乘既平调过来,原先内部联络里,属她与周工对接最多。因此总部这个项目结案前,她就临时抽调为周工的助理。 周六这天,陈总正式从病假里脱身回岗。几个部门都走了一遍,大家殷切地问候里,陈适逢顺便来给周乘既站台了下,说广州客户研究院这个项目,是今年的重中之重,周工从客户创意草图开始就殚精竭虑地盯到今天,真正没有周工就没有这个项目。他是来盯自己孩子的,我们也是。所以,我希望大家通力合作,不存在这是总部的活还是我们江南的活。顺利结案,大家揣到口袋里的钱可分不出总部的还是江南的。 再一则, “莫经理这个年纪才有了孩子。女人闯荡工程不容易,我冲她拍了肩膀的,要她踏实在家奶孩子。咱们这队伍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好汉帮。”陈适逢礼贤下士一番,实则还是给人画饼,顺便牵连几个能者多劳。分工很明确,这几个月,除去差旅报销这一项由王副总代理签核,其他部门日常,职务代理就交给周工了。他在总部,也是往这个方向培养的干部对象。 周乘既冷眼旁观、骑虎难下。送陈总上楼时,陈适逢诘问,“你不大愿意?” 一向温和冷静的周工也有市侩的口吻,“您早说这一项,我可能就不高兴来了。” “不存在。”陈适逢从容的长辈之态,其次才是官僚嘴脸,“你亲自拿下的项目,绝不忍心交给旁人跟。” 周乘既不置可否。 陈适逢再瞥一眼眼前人,他始终记得当年P大校庆暨企业校招会上,他问这个年轻人,“为什么想来我们集团?” 别人怎么样都得说些理想抱负、职业规划之类的话,偏这个年轻人说得坦荡,“专业对口,我也相信我可以做得很好。后话,就是顺便自己挣钱。” 陈适逢捏着对方的简历,很巧,他们是老乡。集团上下都以为陈适逢是S城人,他也没特地纠正过。他祖籍Y城,不过他七八岁上头随父母工作变动来了S城落户。 “父母做什么的?”陈适逢识人很准,虽说这个年轻人把钱挂在嘴边,但举手投足间,骨子里流淌出来的味道,并不像穷人家出身。 年轻人不卑不亢的面试精神,答道,双职工家庭。 后来因缘际会的交道,陈适逢才知道周乘既到底藏拙了。周家正经的书香门第,爷爷离休前分管市政办、发改相关。父亲根正苗红,原先干刑侦,因公负伤,又碰上了刑侦经侦分家,老爷子心疼独子,这才转去经侦工作;奶奶和母亲又是相传衣钵的师徒,也是Y城市立医院唯二返聘的妇产科主任。 这样的家庭养不出短经济的孩子。偏周乘既始终不改的口吻,说当初他选择启跃,就是他们税前总包价不赖。 陈适逢听过周乘既研发阶段的述职报告;见过他在技术研判会上据理力争呛同僚的样子;为了样品熬通宵,伏案亲自修披锋;也见过他和成为客户代表的老同学,在那插科打诨地夸他设计出来的产品多么的完美、漂亮。 老同学笑话他,你丫夸自己孩子呢! 周乘既眉目冷傲,有着臭屁年轻人自有的疏离感,话却说得从容:它就是我的孩子! 老总上司一来,这位年轻人又恢复了日常的冷僻。饶是大家庆功着试产顺利,他也只是云淡风轻地在鼓噪机器边上自顾自地忙活。不贪功,不自喜。 陈适逢私下找过周乘既几回,要他跟他去江南。怎么说,周乘既都没答应。 倒是年前,在上海转机那回,陈适逢老生常谈地来一句,问他高不高兴过来亲自跟这个项目,老小子没一口回绝,只说考虑一下。 集团两头都在议论周工贪功媚上。只有陈适逢知道缘故,他病里周乘既来的那通电话,主动请缨来江南跟这个项目,也想趁着这段时间,回家方便,探望探望父母。 周乘既说,他全然不知道他在P城这些年,他母亲做了个很严重的乳/房切割手术。 陈适逢一向很属意这个下属,又是他的小同乡。 周乘既做事稳重、刚柔并济。唯独一点,人事行政上头性子太冷。陈适逢点拨过他多回,你什么时候把这份傲气的冷掸掉,你的位置也就上去了。懂我的精神啊,麦子抽穗熟了都懂得弯腰,人更要懂得,成熟式弯腰。 “总之,我把项目和人马都交给你了。” 领导发话,下头只能听话。周乘既不表态,陈适逢不满意,问他听到了没? “是,陈总。” 电梯正好到了,秘书替陈总揿住按钮。陈适逢向里迈了两步,想起什么,回头问周乘既,“那晚……,你认识开颜?” 周乘既实际明白陈总在说什么,却不热衷,“什么?” 陈适逢再虑到开颜平时那顽劣样,哪怕目睹她和他的员工说话了,也不往深处想。手一摆,作罢了。 周乘既掉头也把不相干的人抛之脑后。 周一上午,他忙着跟元小波那头打电话,助理小吴再告诉他,王副总昨天夜里请假回老家了,老母亲过世,王副总回去治丧了。 其他还好说,就是一批非标的钢料、弹簧件,涉及客户设变,交期赶得紧,采购那头又以没王副总签字,打回头了。 周乘既听着小吴说着,迈进办公室,玻璃门洞开状。他要小吴十分钟后再来,他先打个电话。 元小波是这次广州客户研究院项目的外观总布置,眼见着离项目商务单上交付的第一批部件交期愈来愈近,这个档口,说设变就设变。 周乘既抹了把脸,赶赶疲劳,冲小波那头,“交期延后半个月。” 元周二人本硕七年的老同学,一朝成为供应关系。那时候在宿舍,元小波就老吃周乘既的败仗,无论是线下的体育对抗还是线上电子竞技,这都成为甲方了,他还是回回被吃得死死的,“什么跟什么,你丫开口就半个月。” “半个月我都跟你说少了。”周乘既这间办公室临时征用的,陈设很简单。长桌上摊着各色的全尺寸图纸,他的笔电、蓝牙鼠标,必要的办公文具,再有就矮柜边一台碎纸机。室内全无一片叶子的春色,还是小吴看不下去,在茶水间那边搬来一盆盎然的绿萝。 就搁在他转椅的后头,他起身转头就能在窗边看到绿意。 周乘既刚看到了。他一面听老同学在那头嗷嗷骂人,一面把杯子里隔夜的水干脆倒进绿萝土里。 案牍劳形间,确实需要些天然的颜色来净化空气,净化疲劳。 元小波骂完他们的交期骂报价,“要死了,你们启跃掉钱眼里了。这点设变报这么高的价。” 周乘既眼带笑意,伸手拈掉了那绿萝上一片黄叶子。 言归正传,延迟半个月交期,不能再商量了。 元小波说,杀了他吧。反正这个交期,也等于杀人了。 周乘既不急,给他扯话题,问老同学,“你上回那个转向柱故障,怎么说的,维修手册怎么写的?” 没等元小波说话,周乘既自顾自展开,说那个故障代码,大概率还是传感器的问题,排查相关传感器,倘若真是转向角传感器的问题,拆开来清灰一下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这是元小波揽的私活。真如周乘既所料,这个故障代码写进用户手册里,能替一些出保的用户省下不少一笔费用。 老同学波波问周乘既,“你早不说!” 这头的人还没吃早饭,太饿的缘故,喝水充饥,润润嗓子的动静告诉小波,“因为不关我的事。” 二厮多年同战壕的情意,周乘既什么德性,家里什么情况,元小波全晓得,眼下指责他,“你就像个见死不救的医生,明明知道我的瘤子长在哪里,良性还是恶性,就是不愿意给我割,因为什么呢?” “什么?”周乘既也被波波的关子给卖住了。 “因为我没挂你丫的专家号!” 周乘既嘴里含着水,含蓄的笑意,默默咽下去,对老同学的恨恨置之不理。只说告诉你也算投桃报李了,“总之,交期延长半个月。” “十天!” “十天搞不出来。”周乘既听到对方松口了,更不会由着他划价。细数变更的细节,一条条和他掰扯,一轮轰炸下来,他问老同学,“你自己说,要不要半个月,我半个月是不是都给你说少了。”最后天时地利再攻坚一波人和,说他初来乍到,江南这边虎视眈眈一群老中青,我来干活的,他们一个个都人吃马喂地,巴不得我出点差错呢。“你也饶我一点人情,看在上学那会儿,你项目丢了、姐弟恋的姐姐也跑了,你躺床上那些天,吃喝拉撒的,我伺候我爹都没那么殷勤过……” 小波快些喊打住,“吃喝,没有拉撒!”又浑不吝地和周乘既,好了,看在你这声爸爸份上,我勉强就答应你吧。 周乘既学他的话骂人,“你丫的。” 亲兄弟明算账的一通拉扯。元小波应下周乘既的交期,还不忘甲方嘴脸的补丁几句,“我给你开绿灯,你也得给我按质按量地完成啊。不然,我住你家去。” “是,元工。” “惟命是从的周乘既真没意思。” “呵,你也知道啊。” “启跃给得太多了!”都在一个圈子里,很多事大家约定俗成的默认。元小波去年被家里催着相亲、买房子的,手里周转不灵,这才想着跟周乘既张口借一点算一点。谁知道周乘既二话没说地答应他了,并给他转了整数。老同学之间这才打破规则,试探了下对方目前的年薪。元小波光知道周乘既家里干部家庭不等着他养活,却不知道老小子手里这么宽裕。 周乘既客观陈述,因为没时间去花钱。一周997的忙,微信支付宝最大的开销也就请组员喝下午茶。他们工程师出差,餐补机酒都是业内艳羡的标准。当然,这也是社畜一级级熬升上来的。 当年同期里,启跃只招了周乘既一个实习生。但这六七年里,浮浮沉沉的,也不是没有跳槽高过他周某人的。唯独周乘既没有挪窝,业内都知道启跃的年包价不低,福利更是多,这些年启跃在往新能源上下游转型,更是得高薪养技术人才。周乘既上学那会儿就是个沉寂的技术挂,天上的星星,泥上的地龙,没有他玩不转的。别人忙着去谈恋爱夜不归宿的时候,他周某人要么在写论文,要么在给老板打下手、揽私活。 研三那会儿,同门的一个师妹穷追猛打地追周乘既,某人不为所动。恁是外面打雷霍闪地都没让小师妹上来坐会儿。 于是,恋爱脑的小师妹下头清醒后,就造周师兄的谣。说师兄根本不喜欢女人,他和元小波才是一对。 小波气得要掀房顶,逮住师妹在系里恨不得拿喇叭喊,正名道:你周师兄板正正的直男,他不喜欢你那是因为他有白月光呀,他那个白月光漂亮惨了。不过被他冷酷的妈棒打鸳鸯罢了。 小师妹一听,黑转路、路又转粉了,跑来哭唧唧又和周师兄哭一波。梨花带雨地问师兄,我哪里不好,你是不是还想着你的白月光? 周师兄:你非得这么想,也不是不可以。我想不想着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真的不合适,听懂了吗? 哪里不合适嘛,师兄,你告诉我。 你喜欢我,我不喜欢你。我认为这是很明显的逻辑。 脑电波少女这下被冷僻无情的师兄狠狠伤到了。 临走把周乘既辛苦拼出来的私活模型全嘎嘣捶散了。 这事还有下文。后来小师妹也没干他们这行,跑去做了自媒体。某天聊起人人心里都有道白月光话题,师妹在自己的频道里说起了周乘既。 段子手一般地讲完她的这则暗恋,还绘声绘色地描补,让她意难平的是,师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那么帅逼。盘靓条顺,不秃头不发福。钱也不少挣,偶尔看到他和同学的约饭合照,属他酷得不合群那种,妥妥二次元在逃氛围感男主了。 评论里怂恿她,快去把白月光追回来! 师妹回复:NO。我早不喜欢他了,我爱的是那晚的月光。月光才是我真正的情人。 元小波把视频和评论转给周乘既的时候,笑颠了,说白月光可真是个流量密码啊。人家一边吸你血,一边鞭你尸呢。 “还‘月光才是我真正的情人’。这小妞现在不简单啊,出口成章呀。” 周乘既那会儿才从工厂看样回住处,刚洗完澡,湿着短发炸着毛,泡面对付一顿。他对于同门师妹消费他没多少意见,只鄙夷小波,“出口的未必成章。” “啊?” “是莫泊桑。” “……” “月光才是我们真正的情人。这句话是人家莫泊桑说的。” 第05章 管他什么桑,元小波这大漏勺只关心周乘既未免人品也太好了些。怎么和他搭上的女人都这么容易死心塌地的。 主要他还都不答应人家。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办公室这头的人,一副按下不表的淡操心,老同学嘚啵嘚的工夫,他邮件和工作群的进度都写好发出去了。 “行了,茶话会打住吧,我还一堆事等着忙呢。你什么时候回复我邮件,我什么时候开始动工啊。”周乘既说完就要撂电话。 窸窣动静里,电话会议告一段落前,元小波追问周乘既,“那你搬你姑姑那里住了吗?” “嗯。” “哎,人情债最难背了,是不是?”小波最知道老周了,他独惯了,明明住酒店或者自己租房子都不需要花多少钱的事。偏偏他堂姑姑知道了,人情世故一介入,事情反而复杂了。 大三那会儿,他们一道去A城参加一个汽模设计展,顺道弯到S城去探望过周乘既的姑姑。 姑姑给他们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临走还要乘既大拿小抱的一堆。 也是那时候元小波才知道,姑姑家一儿一女。周乘既的表姐大他们两岁,彼时正办着出国留学的手续,苏家还有小二子,和周乘既同岁,七岁回Y城过暑假的时候,大通河边上丢了。 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周乘既的姑姑因此精神失常了好几年。姑父也碍于家族男孙的压力、没几年提出了离婚再娶。江南这套房子是姑姑得的唯一离婚财产。 这是周乘既回P城的火车上,告诉元小波的。说别看眼下姑姑随和清醒的,上头七八年,是全不和他父母联系的。 因为什么?你姑姑怪你爸妈把你表弟弄丢的。元小波问。 周乘既摇头,“要怪最要怪我。是我那天嚷着要和昊辰去下河的。” 元小波不大会安慰人,周乘既也不是个婆妈爱絮叨的,他肯告诉旁人心思,不外乎两种,信任兼破防。 他那天确实有点破防,老半天都没转过脸来。 一直看车影后退的窗外。 没过半年,他初中起就同学、相伴到相恋的女友正式跟周乘既提分手。 电话里,周乘既也是这种沉默,沉默后朝那头,说他明天回去。 宿舍里的人光听周乘既手机漏出来的声音已经歇斯底里了,他女朋友他们都见过,漂亮到周边光都跟着亮起来那种。温柔恬静,楚楚动人。 那晚元小波第一次听周乘既有脾气,他站在熄灯的阳台上,质问电话那头的女友,“你把所有人的话都当真,就是不信我,对不对?我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是我喜欢你,不是他们!我说我的计划里有你,你全都当屁话了对不对……” 他喊了对方的名字。 就在大家以为有转圜的余地时,对方坚定地跟这头的人重复了遍,我们分手吧。 沉默多时,周乘既答应了,“好。如果势必这样你自在点,那么,我退出。” 没两日,系里到校内都传开了,周乘既失恋了,还是被女友狠狠甩那种。 至此,小十年了,周乘既身边不乏示好的、甚者死缠烂打如小师妹的,他都没认真再经营一段感情。 偶尔,男人间喝酒上头的时候,小波也会调侃他:怎么,你丫真坏了,还是真还记着你那许同学? -她结婚了。过得很好,我惦记别人的老婆,那纯纯有病。 -那你不重找个? 周乘既喝完杯中酒,拾起衣服就走。他就这样,不想说的,你绝不会从他口里撬出半个字。 说好听点是守口如瓶、契约精神,说不好听点就是没活人气。 比如小波上学那会儿跟他说过好多回了,你表姐很漂亮,等到她单身的时候,你给我俩说和说和呗。 周乘既:我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单身。 今天,小波拐弯抹角地问了老同学这许多,就是美人如斯何不入我怀的死性不改,旁敲侧击周乘既,“话说你住你姑姑那儿,她们会回来吗?苏媛清明会回国探亲吗,她回来,你就通知我吧!” “通知你干嘛,通知你过来喝她和她德国老公的喜酒?” “什么!”小波晴天霹雳,世界崩塌,“什么时候的事啊?”女神结婚了,这等于夺妻之恨! 周乘既面上狡黠一笑,片刻归零。冷静并礼貌地知会波波,“年前,圣诞节。有机会的话,苏媛应该会回国补办酒席。” “你怎么都没说啊?” “我没说嘛?大概是你没问吧。”冷面笑匠的黑色幽默,永远不会迟到。 “她怎么找了个德国佬啊?”波波耿耿于怀,和女神姐姐失之交臂就算了,还肥水留到了外国田。 周乘既左手的食指已经在座机电话的免提键上了,“行了,我时间到了,你不挂我挂了。” 说着,手动叫对方闭麦了。 门口的小吴还在实诚地等着,周乘既端坐转椅,冲她招招手,示意进来。 他匀出十二分的耐性听小吴手头上等着要处理的急件,果真做事和做人的内核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从前周乘既追项目的时候,他只管铁板一块地要他的东西,一心一意拿他的锹铲挖他的“井”。没成想,某一天,他也得操起买办锹铲的活计。 一堆冗杂的人事行政意见核准报表里,周工存疑剔出一张,问小吴,“这位什么情况?” 助手如实陈述,部门一个新晋的项目助理,把市场和项目这里互通的一张商务报价单流到了楼下工程部。 王副总是之前的代理人,他的意见是,试用期不合格予以劝退。 周工眉眼舒展,“就因为漏了价格?” 小吴观摩周工的态度,酌情客观补充,“人确实有点愣头青。不过做事还蛮老实的。” 周乘既淡漠知情的颜色,他初来乍到,确实许多签字还得吸收助手意见,这张人事拟用单他先搁置了,其余签字核准给到小吴。眼下先召集项目研讨会要紧,他要小吴发会议通知。 半个小时后,这位“空降”的独立项目工程师参会并主持了新项目的变更研讨会。 小吴汇报的采购进度问题,周工也在会上单刀直面地与采购经理交涉,这位“乍到”的周工文质彬彬挂,没想到也有温柔刀的时候。直球冷切的样子,让年过五十的采购经理大姐面上稍微难色。 职场就这点不好,任何时候都有个“欺生”的生存法则。 既然说是生存法则,那么就无人可以幸免,也无人可以挑衅。 周乘既并不觉得同级的前辈在为难他,他领了这下马威,但是他对于同级间的水平管理,一向热衷有效沟通,还都是正式台面上的,有会议记录可查的。 白衫黑裤、戴着一副无边金丝眼镜的周工询问黄经理,这批非标件他确实要得急,特事特办,他等不到王副总治丧回来。眼下他只有越过老板请黄经理支援了,实在赶不及的话,他甚至还得跟总部仓库调定制申请。 会议笔录的键盘声还在继续,项目助理耳清目明地扫一眼他们周工,这位老大正一手翻手里的图表,一手托腮状,聚精会神地争取过这个议题。落寞间,没得到配合部门的及时反馈,他撤开托腮的手,声音和目光同时投向对方,“唔,黄经理,怎么说?我需要你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我好做下一程调度。” 小助理不想开小差的,尤其是他们这个老大还是个冷面扑克王。她已经禁不起出错了,她明明每天起早贪黑,但是依旧有忙不完的活。 但就在会上这出神的几秒里,小助理有着莫名的阵营感。他们新来的这个老大,话不多,但几次有限的会议同台,小助理觉得周工其实性情很好,甚至到温柔的地步, 那种平静的温柔。 就在小助理出神的一阵里,吴秘书在她笔电上敲了两记,本尊这才回过神来,吴秘书提醒她记重点,部件采购回程的时间。 主位上,周工和煦从容cue下一个议题。 …… * 午休时分,周乘既去食堂吃饭,碰上了小吴在分家里带来的卤牛肉,还有一份酥蹄煲,典型的江南浓油赤酱。 小吴说是周末她父母去吃,多打包的一份给她的。助理殷勤地捧过来,问周工要不要吃一块。 周乘既饿得要吃人,饭前还是不咸不淡喝了碗紫菜蛋汤。对小吴的好意,摇头拒绝了,“多谢,我不大吃甜口的。” “好吧。”殷勤人多少有点臊。一来,她毕竟比其他员工之于周工亲近些,这众目睽睽拍马屁被拒绝了;二来,人始终是审美动物,周工这样品相的单身男性,即便放在男人堆的部门、行业,也始终是难蒙尘的吧。 小吴重回平时交好的几个同事桌上,几个女人相约挤兑她,“马屁拍马腿上了吧,谁叫你招惹顶头上司的。” “瞎说什么呀。”小吴嘴上要强,也即刻清醒摆正自己工作的立场,“这不新老板客套一下嘛。其实周工人挺nice的,对事不对人。你们没见今天会上,黄经理被他温柔刀噎得翻白眼。” 全公司都知道,属采购和财务两处老佛爷难伺候。几个吃瓜同事这下子来劲了,说最喜欢云淡风气会噎人的主了,简直是我的职场嘴替。 有人吃瓜就有人理中客,“周工是陈总亲兵,他用得着给谁脸吗?人家终究要回总部的,没听说嘛,他来的第一天,王副总就接他去见陈总了。” “他是陈总亲戚吧?” “哪呀,没亲的。我看过周工档案,他是Y城人,陈总是咱们土著,太太是A城人,娘家很有背景的。” “嗳,你们说,该不会真的像他们传的那样,陈总未雨绸缪,在招驸马吧。” “也不是没可能。大十几岁算什么,老丈人慢慢培养女婿,等小公主长大了,驸马预备役也羽翼丰满了,到时候连班子带女儿全交到自己人手里。”谣言二字本身就布满了破绽,都是从口而出的笔画,偏人人信奉其中。 小吴严阵不与她们这番话为伍,“想多了吧,陈总就是纯粹赏识周工不行吗?” 人事部多的是资深的老员工,他们那里早不是秘密的事。有人告诉小吴,你要是知道陈总是怎么娶到现在的太太的,也许就不会这么义正言辞地相信什么纯粹、赏识了。 即便是赏识,也是周某人会站队。物以类聚,人嘛…… * 午休时间一过,周乘既下午去工厂看样前,交代了小吴一件事。 他原先在总部的一个已经结案的研发竞品陈述会,他让小吴拿给那位新来的助理做会议摘要,再根据他的工艺分析和2D平面图,做一份材料表出来。 “让她做完直接交给我。” 小吴还在午餐八卦里有点失落难回神。一颗心割裂着看周工:一半,他趋炎附势;一半,认真冷静对事不对人。 “周工,您的意思是……” “既然我要决定人员去留,我总要自己先判断一下。你照我的话去安排,王副总那里,等他回来,我亲自跟他说明。” “好的。”小吴原地满血复活,她始终信自己的直觉,“哦,对了,保安处有您的快递,我帮您拿上来了。有点重……” 周乘既起身摘下衣帽架上下工厂要穿的工作服,一面往身上套一面略微讶异地看助手,“你搬上来了?” 小吴实诚地点头。 对面人疏离地笑,“怪我,还是辛苦你了。下次除了文件资料可以帮我拿上来,其他由我自己拿吧。” 小吴默默再次点头,“好。” 周乘既难得“多话一回,“我买的一个打磨机,家里大门抛光用的。” “啊,您还会这个呢?”小吴属实有点惊讶,说周工看上去十指不沾阳春水那种,还会木工的活? 有人冷笑话说得云淡风轻,其实他说的也是实话,“嗯,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木匠。” * 姜疏桐驾照拿了十年了,就是不敢上路。 曲开颜这个鸽子王再晚点差不多四十分钟才在约定的肯德基店里接到他们娘仨,疏桐大小姐也是有脾气的,气鼓鼓骂开颜,“你有点谱好不好,我回A城都到了。” 曲大小姐一身日常的风衣、连帽卫衣,“对不起,出门前,来了个面试的。聊超时了。今天路上又巨堵!!!” 疏桐一家子从荷兰回来,在家没待两天,就拎着儿子来找开颜了。曲开颜跟个吃小孩的恶毒老阿姨一样,逮着贺冲儿一顿穷凶极恶地亲惯,然后有点懵,指着聪聪边上的小女孩,“这谁家孩子呀?” “他老大家的小女儿。”疏桐要带孩子来S城,贺文易大哥家的孩子死活要跟过来,老大家夫妻俩也是心大得很,架不住孩子哭闹,就真的托付给疏桐了。“这下倒好,害我脑子里时刻发条不肯松,丢了自己孩子也不敢丢别人的。” 曲开颜冲她呸,“瞎说什么!要丢丢你去。” 表姊妹俩一年也见不到几回,但任何时候都不要寒暄的生分。见面就掐,见面就怼。 疏桐见到开颜来,这才一身的疲惫有了托付地,吆喝她,“快吧,回去吧,我正好例假来了,只想好好洗个澡先睡一觉。这几天在家里,闹心死了。” 聪聪和他的小堂妹在一勺一勺地吃着他们的草莓圣代,见到颜颜娘娘来了,嘴里咬着勺子问娘娘,“你要不要吃?” 贺冲儿这个大舌头,每次都喊不起来姨姨嬢嬢这些,加上他妈老无限重复宫斗剧,久而久之,他就以为嬢嬢就是娘娘,每次都喊曲开颜,娘娘。 曲开颜不响应疏桐,却热心哄小孩,“吃,给我来个奥利奥麦旋风。” 疏桐气得翻白眼,“曲小姐,你睁开你的大眼看清楚,这是肯德基不是麦当劳。” “哦。”昏头了。 聪聪去给娘娘买原味甜筒的时候,疏桐问开颜,“那你的面试怎么样了?谈下来了吗?” 曲开颜拨拨耳边发,她今天戴着一副别出心裁的孔雀石常青藤耳饰,“没成。那人一不会开车,二不会水电。” 不敢上路且恐路怒患者姜疏桐被刺激到了,“喂,你一个装饰画工作室,招个运营,还要会开车会水电,太离谱了吧。” “我多付工资的啊。怎么离谱了。” 主要他们工作室之前都是女生,唯一一个运营男同胞还考公上岸了,人家回老家端国家饭碗了。白月光一般的老大哥太深入人心了,包办了他们工作室任意人的活,现在呢,她们就是换个日光灯,修个桌腿凳都得额外请外援。曲开颜就想还找个多面手,她愿意多付点钱。 疏桐挤兑她,“真是无商不奸啊。曲总,劳务市场分工很明确,你缺司机就招司机,缺水电就招水电工,缺修桌椅板凳的,就……” “那我还得招个木匠啊!” 第06章 往停车场去的时候,疏桐把贺冲儿交给开颜牵着。 而大伯哥家的女儿,认真细致地抱着怀里,另一只手还要拖着行李箱。 曲开颜见状,当着孩子面不好说是非,只用眼神数落她,老好人,付出型人格,不会说不的人永远在内耗自己。 疏桐岂能不懂她的意思。驱车回去的路上,两个孩子都累得在暖气里睡着了,她才在副驾上告诉开颜,“贺文易他兄嫂正闹离婚呢。大小子又叛逆,说父母真离了,谁都不跟。这两天老太太在家正拿家法治大儿子呢,这小毛丫头天天哭闹得不行,你越舍不得她吧,她还越粘着你不放。他大嫂也是心力俱疲,这才求着我帮忙照料几天。” “为什么事要离婚?”曲开颜驱车之余,无意地八卦着。 “两个人意见向来不大合,老太太又向着儿子说话,也想大嫂退到二线多顾点家庭呗。” 曲开颜去A城贺家有限,对贺文易大哥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大嫂人很知性,反正是她喜欢的审美挂。两性问题上,向来同类共情同类。曲开颜觉得很荒谬,“贺家难不成还缺保姆缺买汰烧的人?别逗了,凭什么要大嫂退,他们宝贝‘嫡子’怎么不退的!” 疏桐向来比开颜沉稳些,再一则毕竟是大房的事,她都带着孩子跑出来了,乌烟瘴气的事更不想提。 聪聪今年九月也到学前教育年纪了,她打算休整一段时间就给孩子准备面试资料了。 车子一路驰骋,曲开颜才想着过问一句,“贺文易怎么不陪你过来散心?” “他啊,回国一周了,几乎没下过牌桌。” 曲开颜满腹直肠子,“你真的太惯着他了。贺家本事没多少,一对二世祖的妈宝,真是绝了。” 疏桐听这话没怎么言声。即便亲密无间和开颜这样,很多分寸话,姊妹间也有拿不准的时候。 开颜从后视镜里瞥疏桐一眼,“好了,不说你的宝了。贺文易大概上辈子救过你的命吧,不然你这么个乖小姐能把舅舅气得要死也执意嫁给他!” 当初曲开颜不太满意贺文易,尤其是她和舅舅一个鼻孔出气,不同意这桩婚事的时候,疏桐不敢朝父母多忤逆,就借故拿开颜撒气,指摘她,“你是不满意贺文易嘛,你压根是不满意和你同类的所有男人好嘛。” 曲开颜也跟着话赶话,说疏桐这二十几年太顺风顺水了,才会遇到个花言巧语的男人也草当宝。 疏桐反唇相讥,那么你呢,颜颜,你是太波折了?把姑父的死怪罪到所有的人头上。尤其怪罪到姑姑和陈适逢头上。因此,你才反感一切所谓公子哥的男人。 为这一阵龃龉,曲开颜连疏桐的婚礼都没参加。不过礼没少送,她送了疏桐十二双各家高奢品牌的高跟鞋。 三朝回门的时候,曲大小姐才出现在姜家家宴上。 疏桐问她,送她那么多鞋子干嘛? 曲大小姐别扭十来年了,谁都捋不顺她。她喝着香槟,高跟鞋剔在一边,正色也玩笑道:“方便你穿啊,也方便你任何时候都能提鞋就走。灰姑娘为了适配王子的鞋子这套早他妈过时几个世纪了。” 疏桐百感交集,嗔怪她,“你来都来了,就不能说点吉利话吗?” “我说了你们就能永垂不朽的话,姜疏桐,我今晚不睡也给你说到天荒地老……吉利……也许我本身就不是个吉利人,疏桐,所以我还是不去你的婚礼了……” 疏桐夺了她的酒杯,不肯她再喝了,“曲开颜,你的酒品真烂。” * 轿跑呜咽熄停在门庭后的停车坪上。 这里的别墅小楼是曲开颜正式继承她父亲遗产起就租住的地方。第一个十年租约到期后,她又续了十年。 疏桐劝过她,不行买下来,或者别的地方买一处。 曲开颜都没听劝。 父亲原先那套房产,也有不少经纪找过她。名人效应,其中不乏有狂热买主,想收藏钟爱作家的住宅。 曲开颜悉数拒绝了。 这些年,陆陆续续许多父亲相关的联系人找上门来,有想出家属回忆录的,有想做曲同问世作品新版权的,有洽谈作品电影项目的……她都算不上个文化人,更别提文人圈里那些弯弯绕绕。父亲的版权事宜,她都经过律师全权授权给父亲生前一直合作的出版社。 疏桐到了她住处,说是累死了还是先紧着两个孩子一通照料洗漱。 把他们安全无虞地围在楼上活动房里玩玩具了,才自己匆匆梳洗了下。下楼来找开颜的时候,后者正好在接一通电话。 最后只听到开颜说了老生常谈地拒绝话。 疏桐这才明白过来,还是姑父遗作出版的事。 这些年,忠于开颜的缘故,疏桐向来背后只称呼陈适逢全名的,对外场合才偶尔叫一声姑父。在疏桐眼里,她的姑父一向只姓曲。 “不行你就答应了吧。”看到开颜挂电话,疏桐才执意再劝一劝。 曲开颜扔开手机,去厨房储物墙上拾掇出一篮子零食出来,要拿上去给孩子们吃。 疏桐拦住了,“晚饭前不准吃零食了。” 老小姐一时不大如意,怪为人母的,“真扫兴。” 疏桐开始忙活晚餐,就着开颜冰箱里有限的食材。一向不怎么开火的主人,只在边上袖着一双手等吃现成的,流水洗菜间,疏桐才问起开颜,姑父最后一部作品是什么题材? 喝乌龙茶的人,咕哝几声,“不知道。原稿一直被我锁在保险箱里。我没看过。” 事实也是曲开颜并不热衷父亲的小说和文集。 “我一直没逼问你,迟迟不肯同意授权这一部是……” 曲开颜恹恹神色答复疏桐,“我不懂我爸的那些,什么世界观啊,什么设定啊,什么朝代更迭啊。我不想有人改他的东西,也不缺什么拿他的遗物去换钱。” “可是那是作品啊,姑父既然一字一字手稿写出来的,当然是想面世交代给他的读者啊。” “是嘛,他并没有嘱咐我呀。他就那么……直挺挺地没了……” 这是曲开颜十多年的梦魇。疏桐决定不再提了。 晚饭桌上,曲开颜并没有因为闺蜜兼姊妹的疏桐到来而大快朵颐。因为姜疏桐小姐做菜实在太淡了,少油少盐是健康,但也容易暴躁。 草草几口,曲开颜就丢开刀叉了,命令姜疏桐明天煮菜多搁点油盐。 饭后桌上没来得及收拾,疏桐就接到了姑姑那头的电话。姜秧穗知道侄女来这边了,地主之谊地邀她们过去小住。 疏桐一通寒暄下来,好不容易搁置了姑姑的电话。 “你妈说邀你一起去看画展呢。” “……”曲开颜坐在南窗边的独张沙发上,入夜后的江南还是春寒料峭的,她手里的细支烟袅袅燃着,随即风和烟里的玫瑰香一起散开,“我早八百年前就跟她讲过,我一点不喜欢搭帮凑伙地去出街。她也没必要明明不喜欢,还硬着头皮要陪我去。” 陈家的事,疏桐听说了。“那怎么办呢,她两头都要顾,你是个臭脾气,心扉又是个公主病。” 曲开颜把手里的烟凑到唇边,剧烈地攒吸一口,再全部释放,“她当着我的面,打了心扉一巴掌,是把我当傻子吧,这巴掌还不如甩我脸上。” “你也知道啊。其实不怪我说你,颜颜,你有时候就是太要强了。你说你和个孩子置什么气,心扉……” “她是无辜的。”曲开颜傲慢地抢白,“是吧?” 疏桐不置可否的样子。是的,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开颜就是太多放不下,怨来怨去,实则不关心扉的事,她毕竟是开颜同母异父的妹妹。 “我这么多年,最反感的就是这个‘毕竟’。”为这二字,她要咽多少不甘心与苦楚,谁又知道! 疏桐忠言逆耳也急忙刹车。她拿姑父从前文集里赠友人的话来衷告他的女儿,如果开颜真心觉得父亲留下的一切都是遗物的话: 成年人三成的痛苦来源家庭, 三成的痛苦来源生计, 剩下的四成,源于一生要孜孜不倦地与平庸与自己和解。 今宵良晤, 自省自珍。 曲开颜听完这一通经,没什么表情,只堪堪灭了手里的烟。自嘲的口吻,“文人真酸。” * 晚上疏桐带着两个孩子睡在客房,贺家老大的女儿,人如其名,甜甜。 趴在哥哥枕头边,两手托着下巴,脚丫子在空中晃来晃去,听哥哥胡诌着故事。 贺文易难得还想起自己是个丈夫、父亲,给疏桐打来视频电话。正巧曲开颜敷着面膜,端着水杯走进来。疏桐叫他和开颜打招呼,贺文易客套地说被曲大小姐吓了一跳,高竹竿上挂着张无纺布。 说曲开颜这一向又瘦了。 曲大小姐当好话笑纳了,反问他,贺总什么时候过来? 啊? “你老婆到处陪着你国内国外的social,怎么难得正月清闲,她过来玩,你倒甩手掌柜躲清闲起来了。” 贺文易回得自洽,“她是不高兴在这里待了。司机请假了让她缓两天都等不得,高铁票直奔你去了。” “司机请假,二十四孝老公也请假了?” 疏桐在镜头外有点洋相却没急着怪开颜的痕迹,贺文易也假斯文扮涵养地没接话。曲开颜这才把手机还给他们夫妻俩。揭掉面膜,那头床上的贺冲儿压根不睬爸爸,和甜甜翻开着一本绘本,小鼹鼠打洞寻找宝藏。洞的尽头,最后一翻页,是条布满页面的大花蛇。 曲开颜被那一满页的蛇吓得魂飞魄散。 两个孩子笑得一条声。 贺文易在一屋子欢乐里不知道跟疏桐说了句什么,夫妻俩各自挂断电话。 是夜,曲开颜和疏桐聊天、喝酒到很晚。 疏桐的话题里,始终离不开贺文易。这趟陪他去荷兰出差、应酬、看画,看似数落贺文易种种不如意的地方,然而,对方深夜一通短信来,叮嘱她来例假了少喝酒,早点睡,你熬不过曲开颜那只夜猫子的。 疏桐噙在梨涡里的笑骗不了人。 曲开颜眉饧眼涩间,说不上的空落与艳羡。 回回疏桐他们吵架,曲开颜总想破口大骂,她不高兴骂贺文易,只想骂醒她的姐妹,姜疏桐,你图他什么,你好好一个干部子女,你还不清楚他图你什么吗?要说谁傍着谁,那也是他贺文易傍着你才是! 回回贺文易那厮又把老婆哄回去,开颜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就人人都是喧闹的,唯独她,最后只落得个清净, 乃至孤独。 好比这一室灯火暖洋里, 她始终决醒着。 她日夜颠倒着有好几个月了,工作室的员工甚至褪黑素都推荐了她好几个牌子。疏桐也劝过她去看医生,不行好好调理一下。 曲开颜碍于一些缘故,始终不肯去。也一再强调,她不是睡不着,只是晨昏颠倒。 这一颠倒,因着姜疏桐这娘仨的不速造访也有例外。 疏桐带着两个孩子趁着开颜工作日的几天,去了趟姑姑那里,勉强算是造访长辈过了。 周六这天,晴空万里。 疏桐起了个大早,给曲开颜别墅楼上上下下做了个保洁督工,洁癖如她,连同曲开颜裹在身上的被子都拆下来洗了。 “你这个顽固的时差得戒得倒。今天天这么好,陪我出去逛逛呢。” 曲开颜困得要杀人。说下午去,她闭着眼要自己的被子。 疏桐饶过她,贺冲儿和甜甜都不饶过。二人一条声地喊娘娘起床,他们要出去玩。 疏桐去年没来得及拍S城的玉兰花,今年补上。 曲开颜蓬头鬼地被孩子一边一个地扽起来,“玉兰花有什么好拍的。” “这你就不懂了。玉兰凋谢的好快的,等你错过,春天就过去了。” “过去就过去呗。” “我和你这个浪漫过敏症说不到一起去。” “哈哈。” * 小时候疏桐寒暑假都会过来S城玩。她比开颜更像江南姑娘。 江南的一切她都习惯得来,甚至热衷。 最近时髦走俏什么,她每回来,总比开颜更像个向导。 观光街、地标路上哪家新开的网红店好吃,她也总比开颜知道些。 开颜和她在一起,倒像个男人,粗枝大叶、冷冷淡淡。 一起去逛中古店,疏桐瞄包首饰,开颜却端着单反,对一墙的古着领带感兴趣,咔咔拍了几张。 边上的贺冲儿自己吃完一个抹茶甜筒,还不够本,头凑到妹妹嘴边,直接羊口夺食。 疏桐见状,严阵教育儿子。 曲开颜和稀泥,说娘娘再去买一个。 当妈的不肯。一来这冷的不能多吃,二来平均分配。怎么自己的急赤白脸地吃完了,就厚脸皮地来要妹妹的,这是什么猪八戒行为! 曲开颜笑得要按眼尾纹。 贺冲儿这么容易受教就不是他聪聪了。他在中古店里哭哭嚷嚷的,就连一身赛博朋克风的老板娘都看不下去了,烦这小孩影响到店里别的客人。 疏桐即刻抱歉,再板起脸来提溜贺冲儿出去。曲开颜最怕别人当着她面打孩子了,一味地劝疏桐忍住啊,你要打回去关起门来打。 偏贺冲儿一身反骨,妈妈不哄他,他哭闹得更凶,甚者还翻脸无情,牵连甜甜起来,说不喜欢妹妹了,他不想带她了,要送她回A城。 “我送你回A城还差不多。” 这头还没哄好呢,那头呆萌反射弧长的甜甜原本就没什么安全感,一听哥哥婶婶不要她,冰淇淋啪叽掉地上,花着一张脸揉着眼睛哭起来。 疏桐亲疏有别,时刻惦记着要看守好别人的孩子。一把捞起甜甜,柔声地哄起来,“不是朝你,乖乖。哥哥不听话,婶婶在教育他呢。” 这下贺冲儿醋坛子彻底翻掉了。撒泼打滚状,说他要尿尿。 疏桐依旧不买账,要他情绪稳定下来,好好说话。 贺冲儿偏不听,龇牙咧嘴还跳脚地要来扒拉甜甜,要甜甜下来。 疏桐也是,任由儿子在线发疯,偏和他别苗头,要他冷静好了,好好说话。 贺冲儿的性子彻底随了他那爹,不如意起来,谁都不管。扒拉甜甜,恨不得要把妹妹的胳膊扽下来,在这本来就恨不得要侧着身子走的地标路上,小孩号丧都快成活风景了。 曲开颜不大受得了疏桐这套教子,忍不住埋怨,“噢哟,你就惯惯他咯。” “你闭嘴!”疏桐说这才疙瘩大的人就敢这么自我的脾气,将来谁管得住他。 贺冲儿口口声声要尿尿,疏桐也当是他的花招。 曲开颜这才把单反侧背在身上,走过来抱聪聪,要带他去上厕所。 事实也是,知子莫若母。曲开颜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才三岁多点的娃娃,能把她折腾到差点社死的地步—— 她好心好意抱贺冲儿远离老母亲的战壕,可是她孤僻惯了,低估了一对日夜相守的母子情。 贺冲儿压根没尿撒,他就是耍花招博妈妈的关注。 所以娘娘的好心在他眼里就是办坏事,他要从娘娘怀里下来 ,要回去找妈妈。 “你回去就是找死,你妈真的会揍你的。” “你放开我。”贺冲儿才不听。 曲开颜只记得公共洗手间还要一路往北。她满心满意带孩子去,正好散了疏桐这通急火。 可是反骨仔的贺冲儿叽里哇啦地不听话,像是有人掐他似的,扭来扭去,偏要从娘娘身上挣脱下来。 滑泥鳅般地要回去找妈妈,他们已经走出一段路了,曲开颜怕他跑丢了,拽着他的手,平时孩子王的她也难免有脾气了,“你听话啊,乱跑丢了,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贺冲儿这个人来疯,打蛇随棍上,随即童言无忌乱喊,“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你不是我妈妈!” 初春,已经人影如织的游客下江南。 其中不乏一些上了年纪的夫妻,一爿卖海棠糕的小店门口,一对老夫妻看到了有小孩哭闹得厉害,而边上那形色冷漠的女人毫无生养孩子的耐性与柔顺,急言厉色地拽着孩子。 “你有话好好朝孩子说呀……你是不是他妈妈呀?” 贺冲儿小霸王的嘴,关键时刻只会卖队友,一心要挣脱娘娘,“她不是我妈妈。救命呀~” 曲开颜今日出行方便,一身黑色防风衣,人瘦且高挑,再戴着个黑色的鸭舌帽,帽檐扣得低低的。 她原本就耍酷不大合群,初次打交道的人,乍一看她就像那种豪门顶包富养二十多年一朝被揭发的假千金,总之,恶毒女配,灰姑娘的姐姐。 试问这一身夜行衣般的恶毒女配揪着个哭得鼻涕泡都出来的毛头孩子,孩子还口口声声说她不是妈妈。谁不往人间险恶处想。 边上恨不得摩肩擦踵的人,陆续投来异样的眼光。 曲开颜并不作解释,再想抬脚走的时候,先前那位质证她的阿姨,头发都白了,正义凛然地再问她,“这到底是不是你的小孩啊?” “……”大小姐冷漠且端持地扫一眼边上人。她本意是不太想和陌生人纠缠,掏手机打电话想叫疏桐过来的时候,边上人却愈发地审判起来,本着宁枉勿纵的原则。七嘴八舌道:现在人贩子层出不穷的,你到底是不是父母家人啊,说不清爽,孩子又不认你的话,我们要喊警察的啊! 曲开颜莫名哭笑不得,一时感叹民风淳朴,一时感叹她今天是触什么霉头了,竟然也有成为嫌疑人的时候。 就在她仰首坦荡想和身边那个阿姨说笑,你看我像人贩子吗? 话没出口,就被人群里看热闹一莫名涎笑男人伸手来,对方揭掉了她的帽子,说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还一身香气,绝对可疑。 曲开颜多少年没被这样冒犯过了,情急之下,她不想吓到孩子,曝露在阳光下的黑发显得毛茸茸的,她人白到透彻的地步。 随即冷冰冰,抬手,想要回她的帽子。 一记声音快了她半截,枕水河边,绿柳抽芽,开得早的红白山茶,染和煦春光。 波光粼粼的摇橹行船路上,阳光是最好的滤镜。 那人穿一身朴素的蓝衬衫、开敞着,两袖随意卷到小臂之上,里头白底圆领T,“发生什么事了?” 曲开颜微微抬眸去,才发现,他在跟她说话。 而一边的贺冲儿,人小鬼胎大。他看乌泱泱围了一圈人,娘娘又一脸阴沉的表情,有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亡羊补牢—— 在一个叔叔走近他们前,一把薅住娘娘的腿,卖乖也实诚地喊,“她叫曲开颜,她是我妈妈,她的手机号码是137……” 第07章 姑姑的房子在S城有名的观光路边上,隔一条行船路河。当初元小波随周乘既过来时,二人夜里八/九点还在平台上吹夜风看河对岸人影交织。 小波感叹,好家伙,难怪古来诗人都爱叹江南,连风都是软的,好像还有点甜。 周乘既这个反矫达人,立时立刻打假在线,那是桂花赤豆元宵的味道。 能在这江南老城里有栋独门独户的小红楼,咱姑姑不是一般的有钱呀。小波再追一程。 周乘既:嗯,算是吧,这是姑姑离婚的遣散费。 小波打自己的嘴。 周乘既一边喝手里的冰啤酒,一边笑小波,“干嘛,这有什么。姑姑反而是离了姑父,她才……清醒过来的。” * 周乘既连续在勤十来天,周六这日,他说什么也得歇一天了。 一大早,苏媛约的保洁阿姨上门,定期给他做日常打扫。 周乘既给苏媛那头发消息,苏媛很快给他回复:嗯,你换吧,到时候把账单发给我。 周乘既:别扯了,当我的房租。 苏媛:OK. 周乘既住进来小半个月,发现好些个家电都过旧了,洗衣机和马桶尤其。苏媛知道乘既的毛病,他在家里那会儿就这样,不认识的人坐一桌吃饭,不用公筷的话,他眉头能皱成个川。 保洁阿姨两个小时的工作量忙完,发现东家把小楼的大门都拆下来了,门楼过道里被他折腾的浅浅一层堂灰。 阿姨不大情愿,依旧还是询问了下,“您这里要不要扫一下?” 周乘既简单吃过早饭,脱外套,拎工具盒,前前后后,地上布满了家伙什。 他冲阿姨摇头,“辛苦你了。” 门楼大门还是那旧式的朱漆木门,年久失修,漆身风雨侵蚀,早剥离壳开了。 周乘既想趁着休息日把这大门打磨翻新重上漆。 阿姨来这家好几回了,都没见过主人。看眼前人干活勤恳上手得很,有点不像那种富贵人家的,便一时好奇问他,“你是东家吗?” 年轻人自顾自套上劳保手套,长着一张再干净不过一看就坐外资办公室的脸,却有条不紊地戴防尘口罩,“不是。我暂时替东家看房子的。” 阿姨眼里有什么光一散。随即点点头,自顾自琢磨,我看也是。 对面人冷笑,反问阿姨,要不要口罩。 “啊?” “我要开打磨机了,会很吵,也有漆灰。您……” 这明明是逐客令。对面人却领会成友好,温和。 保洁阿姨殷勤和煦地告辞了,周乘既却静默地喝完一杯黑咖啡才开始动工的。 门上的锁身、插销搭扣全拆了下来。春日暖阳里,门楼穿堂过柔煦的东风,携起锐利研磨动静下的窸窣屑末,那细屑之中,久而久之,有了木头本身的香气。 …… 一上午很快过去,大门去漆打磨平整后上了第一遍桐油漆风晾的工夫,周乘既又去把一楼卫生间的马桶换了下。 因为打过密封强力胶要等几个小时,他这才摘了劳保手套,出门去对过观光街上洗手间顺便想找处地方吃饭。 从公共厕所出来,周乘既在人群潮流里出神走了会儿,都快走到原路折回的小桥了,隐隐在喧闹哪处听到有小孩嚎啕的声音。 他本能地顺着声源张望了望,后头的事,就有点鬼使神差了…… 这些年,他始终没能忘掉昊辰小时候的哭腔。 也没放弃寻找他,爷爷和父亲动用了一切能托付的关系。无论如何,他们都坚定,昊辰只是丢了,他没有……死。 周乘既落寞走到那人声的漩涡里去,看到的却不是他憎恨的事。 反而,他看到了眼熟的人。严格来说,他们仅有一面之缘。 只是她帽子被揭开那一霎,周乘既直觉被冒犯的不止她一个人。 尽管这个女人风风火火的,长着一张灰姑娘恶毒姐姐般的脸,白得离谱;尽管…… 有人都没来得及尽管,只借着身高优势,拨开人群,询证口吻地朝那个“嫌疑人”,“发生什么事了?” 那被怀疑拐卖儿童的小苦主,一把抱着那位大小姐,自己给她担保,“她是我妈妈……” “鬼使神差者”元神出现裂痕一秒。 曲开颜伸手要朝那冒犯她的男人手上夺回帽子,那男人作势也扬起手,周乘既快半步地走到对峙风波中间,一只手还闲抄口袋。再次出口,这次不是对着曲开颜,而是朝那趁势作乱的男人,“把帽子还给她。” “有事可以叫保安也可以报警。把帽子还给她。”声音不大,甚至没什么情绪起伏,但足够震慑。从发声人的体格到形容。 最后疏桐和巡逻的辅警一起过来,驱散人群聚集,那趁势恶趣味夺曲开颜帽子的男人也讪讪把鸭舌帽还给了他们。 疏桐知道这一会儿贺冲儿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气得快要心肌梗塞。连忙跟行人和辅警抱歉,也郑重解释:是家人,谢谢大家,是小孩姨妈。 帽子是先还到周乘既手里的,他听着小孩母亲的解释之余,把帽子还给它的主人。 曲开颜却没有接,微微仰着脸,雾面的妆容,风弥漫着些头发在脸上。冷冷朝周乘既,“不要了。” “……” “变态臭男人碰过的。” “……” “没有说你。” “……确定不要了?”他不应、却反问她。 曲开颜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对面人当她默认,随即转身,远远的距离,把手里的帽子准投到那绿色垃圾箱里。 “喂!”曲开颜有点没想到,她算是很任性的了,没想到…… 边上的贺冲儿眼见着老妈来了,却死活不肯松开娘娘的腿,因为怕挨打。 曲开颜被这个小霸王拽得站不稳,疏桐又真的气得鼻孔冒烟要提头的架势。终于,一早出门没看黄历的大小姐遭不住了,“好了呀,别闹了。再闹我要打人了啊。” 她把贺冲儿提溜给亲妈手里,再朝疏桐,“刚要不是怕贺冲儿吓到,我真的会甩那男人一巴掌的!” 这话疏桐信。大学那会儿,开颜去A城玩,她俩一起在地铁上被变态男人贴身,曲开颜回头就一巴掌招呼那猥琐男。疏桐这辈子都学不会开颜嘴里那些骂人的词。 边上的甜甜看哥哥哭了,孩儿面天气脸,早把刚才的恩怨忘得干干净净。凑到哥哥跟前,“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啊,我是甜甜呀。” 曲开颜被甜甜这样没安全感的讨巧气到了,恨小姑娘不争气,为什么要讨巧一个臭崽子;转念,又被甜甜甜到了…… 她再别开脸看某处时,对方已经走出好几步远了。 “喂!站住!” 疏桐和开颜一齐望向不远处那蓝色衬衫的男人身上。只见曲开颜两只手背在身后,骄傲如孔雀,斗志昂藏地走过去,问对方,“你把我帽子扔了,怎么赔?”大小姐生怕对方不买账,告诉他,是什么牌子的。 周乘既回头,索赔的人径直到他鼻息之下。“是你说不要的。” “没人告诉你,女人的话反着听的吗?” “多少钱?” “什么啊……”曲开颜说这话时,甚至还拖着些尾音。 “你的帽子。” 曲开颜再次被他噎到。如果身边的风再大些,绝对能抖落下来她的什么,比如,炸毛或者,逆鳞。 疏桐这些年是看着开颜醉生梦死的德性过来的,她哪回想认识一个男人,花招都差不多。无非是:对你感兴趣、招惹你对我也感兴趣、最后对你没兴趣了。 今日这个看来又踏进同一条河流了。 说起来,开颜的审美向来固执且单一,她永远喜欢那种颜值派的,就哪怕坐她对面当个饭搭子,也得赏心悦目的。当然,凡事有例外。她一开始来往的那个就不是…… 疏桐领着两个孩子在边上,实在看不下去这种旷男怨女的作派,于是干脆拆台也是给开颜这厮下台,“好了,帽子我来赔啦,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了!”再不给她搭腔,没准人家这个冷香调的帅哥真的把钱赔给她了。疏桐敢保证,这样回去,曲开颜能把家里所有这个品牌的帽子全丢掉。 “我怎么狗咬吕洞宾了?”果然,曲开颜回头拿腔捏调地瞪一眼疏桐。 “还不是嘛,人家帅哥帮了你,你还讹上人家了。” “他帮我了吗?他帮你儿子了还差不多。”曲开颜分分钟要把贺冲儿给择掉,她才不是谁的妈。说着,再扭头来,会眼前人的目光,问他,“嗳,你刚那样算是帮我吗?像那晚帮我开罐头那样?” 她的话和她身上的香一样,特立独行。明明张狂,却不轻浮。 对面人没答她。 曲开颜再问他,“那瓶罐头呢?” “大概还在你母亲那里。”有人这一趴很平静地答她了。 “哦,原来你记得我呀。”曲开颜得逞的笑意,她等这句很久了。然而,她忘了,三分钟前,她是怎么笑话甜甜讨巧贺冲儿的。 周乘既垂眸瞥她一眼。 眼前人无动于衷,或者,她向来能生受各种男人的目光。 顶着个大太阳,没了帽子的人,实则很没安全感。却捋捋头发,借着腕上的发圈把长鬈发拢成个低马尾。一歪头,仿佛和再熟不过的老熟人打招呼,“你来这里玩的啊,”总不至于和父母还是男人同行,“陪女朋友逛街的?” 疏桐闻言,在边上噗嗤笑出声。 曲开颜满不以为然,回头打趣她,“笑什么啊,我得问清楚啊。我的交友原则就是,恋爱、已婚的男人不做朋友啊。” 周乘既在她对面听她这话,也觉得很有趣似的,轻笑了声。 “你也笑?” “不能笑?”他忽而冷漠眉眼地反问她。 岂料曲开颜替他复盘,甚至几分自揭伤疤的没头脑,“不好意思,因为我父母的缘故,我爸就是被最好的朋友撬墙角的。所以,我一向不和有伴侣关系的男人有任何不必要的来往。” “我住这里。” “啊?”曲开颜发现这个人的脑回路很跳,或者,他不被你牵着鼻子走。你问他什么,他总有自己的逻辑来应对。 “我说我住在这里,不是来玩的。” 曲开颜左右扭头观望了下,还是有点不信,“你住……这里?” 周乘既瞥一眼她眉飞色舞的疑问,像他那晚无意听她墙角再坦荡出来解释一样,他对于不想纠缠的话题一向直球直给,“嗯。”也不透露自己的家务事,只说些客套的场面话,“我还有事,先走了。小姐要是再后悔,可以通过陈总联系我,我是说,你的帽子。” 曲开颜面上的表情很微妙,悻悻比洋相多一点。 他这哪里是真心想赔她的帽子啊,还搬出他老板来恶心她。“你又没有卖给陈适逢,我找你为什么经过他?” 周乘既片刻的静默,面上不显。 “你叫什么名字?” “……” “喂,你都偷听了我那么多家事了……还是名字也和你们陈适逢签保密协议了?” “姓周。”某人无奈阖阖眼。 有人浅显的骄纵,“周什么?” 周乘既再次垂眸看她,“乘既。”他陈述自己的名字。 “成绩?成绩好的那个成绩?” “……”本尊目光一凛,“乘除的乘,既然的既。” 大小姐不知道是母语不够好还是脑子不够用,嘴里琢磨了半天,问他,jì然的jì是哪个jì。 周乘既懒得跟她绕,“随便吧。你说成绩好的那个也不是不可以。” 曲开颜突然笑出声,迎着风,逆光的缘故,眯着眼,再想问他什么的时候,被他抢白了,“我可以走了吗,曲小姐?” 原来他知道她姓什么了。 一边的贺冲儿大大的脑袋、满满的疑问,不明白娘娘在和谁说话,只问妈妈,“娘娘还要说多久,我要拉臭臭!” 这回是真的了。疏桐也助攻开颜,“好喽,不要压马路了,实在不行一起吃饭吧。你侄儿要上大号!” 救命。曲开颜闭闭眼,果然,毁灭一个女人的春花秋月只需要一个拉屎屙尿的烦人精孩子。 她阖眼再睁开的一瞬,不妨,与眼前人四目相对。 随即,大小姐有着时时刻刻的急智。她仰仰头,将社死进行到底,问周成绩,“能去你家借个厕所吗?贺冲儿要拉臭臭,他是你上回见到的姜秘书的宝贝大外孙。” 第08章 周某人闻言,没多大的反馈。 就在他启口前,曲开颜两只手手动遮阳在眉睫之上,用一种自我感动的哀怨,夹着嗓音,“说真的,小孩子烦死了,对不对?” 很违和,周乘既实在想起一个小品的经典堵嘴台词: “你打我两下,你下不去手; 你骂我两句,你张不开嘴。” …… * 曲开颜今天出门只轻便背了个斜挎胸包。 她一身黑衣的从月洞小桥下来,回头瞧落后几步的主人,周成绩没什么好客的心情,倒也知会她们,“往前走。” 曲开颜不免好奇,“你家住这里,那可真是老土著怪啦。” “不是。我……同学父母的房子。”周乘既一时惫懒,他纯粹不想过多交代。于是,信口诌了这么个谎。 曲开颜听他这么说,顺势问,“你不是本地人?”她回头看他,说话间干脆后脑勺上前,倒着走。 “嗯。”周乘既才想提醒她,你最好眼睛朝前、看路。 下一秒,果然,有人绊了下,差点跌倒。 大小姐佯装镇定,“哪里人啊?” “你表姐走过了。”他提醒她。 曲开颜这才扭头过去,喊住疏桐,说话间,他们一齐停在一栋粉墙黛瓦院墙、二层旧式红砖小楼前。 四方中式含括天井庭院的民住房。 房子好不气派,靠近院墙东岸边,里间还种了棵西府海棠和影影绰绰的芭蕉,关不住的春色。 曲开颜刚才听他说不是他自己的房子,这才礼貌再征询一遍,“那我拖家带口的,打扰你,确定可以吗?” 征用的主人率先一步迈上台阶,面上冷淡罢,倒也邀请客人进里。 门楼连门都拆下来了,艳阳日头下,春风拂面,风里有不好闻的味道。曲开颜一脚迈在浅浅的木屑灰上。 主人略微歉仄,说在油门,有点乱,看曲开颜捂着鼻子,再淡漠解释道:“是熟桐油的味道。” 又见姜小姐抱着孩子要借厕所的急,这才领着他们要上楼去,二楼的洗手间是主家兼女宾用,周乘既这一向也没上去过。“一楼的洗手间我刚换的马桶,还不能坐,抱歉。” 贺冲儿的屎尿急,他叫嚣着憋不住了。 周乘既也没见过小孩这阵仗,他一心以为姜小姐有两个孩子,看母亲顾着老大,理所当然地帮她抱妹妹。 疏桐真真愣了下,心想这冷香调的男人好细心。 主人引着借厕所上楼的娘仨到达了阵营处,随即下楼来。 门楼、天井都四下无人。 风里除了有桐油的味道,还有隐约的烟草气。 周乘既本能地抬头,往后阔退几步。在东面二层平台上,果然瞧见有人落拓地端着相机,眺河对岸的风景。那端镜头的手上,还夹着燃燃的烟。 直到周乘既登上平台来,曲开颜才撩撩鬓边不服帖的发,把烟叼在唇边,冷淡但由衷的口吻,“你这同学家不简单呀。”她说她住S城三十年,也头一次见这样别有洞天的房子。 喧闹在左岸,僻静在右岸。 周乘既没响应她这句,反问她,“好过拙守别墅?” 曲开颜抽烟很挑剔,她从不直接手指夹烟蒂,都套一支透明过滤嘴。这滤嘴是定制的,每支滤嘴里有不同的香珠,薄荷味、橙子味还是玫瑰味。 今天这支是橙子味的,爆开的香气很浓郁,像真有人在风里剥橙子,那皮上的汁蹦到你眼睛里去。 她吸一口烟,站在他上风口,听他这话,毫不客气地把橙子味的烟吐在风里,最后去到他脸上。 “当然,任何人的房子都好过你老板那里。” 大小姐毫不掩饰她的个人恩怨,长眉微挑,“喂,你这个人是真的很懂得扫兴哎,三番两次提我不想听的名字,故意的吧!” 周乘既不置可否。他两手闲抄口袋,目光移到风里,再到对岸攒动的人头里。片刻,成年人没有对错只有立场的冷漠口吻,“这样啊,那么不好意思。我只是在说房子。” 曲开颜几口烟抽得很潦草,最后连烟蒂带滤嘴丢到地上,碾灭了。 她知道今天这样任性不依不饶其实有点失礼,但还是这么没头脑地做了。丢到脚边的烟屁股,她原本打算下去的时候再捡走的。没想到,主人快一步折腰下去,他严阵的口吻提醒她,“春天,天干物燥的,别轻易放火。” 周乘既当真东道主地捡走了客人扔地上的烟头,转身下楼去。他好缜密的性情,把那烟头在水龙头上打湿了才扔进边上的垃圾篓里,顺便洗了个手。 曲开颜落单地站在东面平台上朝空气苦笑。 疏桐领着两个孩子从楼上下来,她一向循规蹈矩。干部家庭的子女,袭得父母的话术与涵养,感谢周先生之余,也稍微攀谈了几句。 两个孩子闲不住,疏桐不让他们乱碰乱看,架不住西边卧房门口有架专业的天文望远镜。 贺冲儿拉完屎一身轻。拽着娘娘的男朋友,问人家,“小姨父,你能打开给我看看吗?” 疏桐听见,连忙呵斥,“瞎喊什么呀!” 这是曲开颜上个追求者的后遗症。对方追她追到省城去了,彼时她在舅舅那里,对方车开到姜家门口。舅舅这才没办法请人家进门吃顿便饭,对方给贺冲儿买了个比他人高的遥控飞机,贺冲儿听着爸爸的玩笑,说这是你娘娘的男朋友,小姨父。 他记住了。刚才在楼上拉臭臭时,贺冲儿挣红着脸问妈妈,这是娘娘男朋友家吗? 妈妈:你拉屎,嘴都闲不住。 鬼马小子只当是了。反正要当娘娘男朋友的还有好多。 不过,这个小姨父一点都不好。他板着脸地拒绝了贺冲儿,“现在看不到。”也提醒他不要乱跑,蹭到边上的漆。 甜甜则捧着脸地看门楼梁上有两只燕子。 稀奇极了,刚抱她的叔叔却没有驱赶她,相反,很和煦的口吻,问她,“小燕子可爱吗?” 甜甜点点头。 叔叔委婉逗引她,“你如果稍微走开些,比小燕子更可爱。” 因为他要干活了。桐油漆干了,他预备来刷第一道朱漆。 疏桐拢过来两个孩子,一心觉得油漆有味道,不好多留了。 这才注意到开颜站在东面厨房的平台上,隔着不远的光景都能觑到她垮一张冷脸。 “喂,走不走啊,你侄儿拉完臭臭啦。”咱娘仨只能助攻到这了啊。该,疏桐忍着不发笑,大小姐折腾半天,还没甜甜招人家喜欢呢。 曲开颜是最小性的一个人。她相中的人或物,但凡有个三心二意或者被掮客再兜给别人,她肯定会一拍两散的。 眼前,看人家自顾自忙活的样子,很明显,不买她账呀! 疏桐还没来得及问开颜和这位周先生的交集,但女人相信第六感的直觉。疏桐直觉这位周先生不是那种顽劣挂的,看相貌谈吐、出身家庭应该都不会差。 能和这样老城内文保区有独栋小楼的人家有交集的,绝不是市井之辈。 嗯,就曲家开颜三十岁才踢到铁板,也不冤吧。 最重要的是,疏桐阴阳怪气地补刀,“周先生做哪行的啊,还会这些‘木匠’活的啊!”木匠二字刻意咬得铿锵有力的。 疏桐再仰头看平台上冷酷的人,这不巧了嘛,谁几天前还大话要招个木匠的啊! 曲开颜不明白疏桐的取笑那就是个傻蛋了。她装腔作势地从二层平台上下来,刚才一脚迈在木屑灰上的小白鞋也脏了好大一截。 她当自己来历劫的吧,不想在一个不值当的人面前掉架子。其实大小姐很想骂人,喂,当你谁啊,真当自己天仙啦。脾气比女人还大,说你老板戳你肺管子了是不是!你不过是陈适逢的马仔,真把自己当精神股东了! 曲开颜傲慢昂着头,吆喝疏桐,“拉完了嘛,拉完了就谢过人家,走了。” 疏桐惯会配合大小姐的仪式感,“嗯,走吧。我也饿了。” “真是猪妈妈带着两个嘴巴通着直肠子的猪崽子,就知道吃喝拉撒。” “喂,曲小姐,你不要一言不合就人身攻击啊,谁猪妈妈啊!”疏桐最乐意看开颜破防的样子。 从天井往外走的大小姐没来得及回疏桐的话,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是风里的桐油漆,加上主人在那调和要动工的朱漆,味道很浓烈。 曲开颜一向是个敏感体质,即便有人再十八般武艺,她也不稀罕了。都不想和主人打招呼了,径直往外走。 脚才迈上门楼台级,迎面有人进来了。 一中年妇人一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听话头应该是母女俩,人家是过来送刚炸出来的萝卜丝饼的。 一口一个,“乘既呀。” 应该是街坊邻居。 “昨晚还和你姑姑视频的,她放我这的备用钥匙,既然你住过来了,就先给到你吧。她说如果媛媛回国的话,她要跟着回来一趟的,到时候你再给你姑姑吧。” “你住这小半个月了,都不怎么会到你。难得看你放星期天,我和潇潇炸了点萝卜丝饼,你尝尝呢!” 周乘既对送上门的吃食没什么热情,倒是把钥匙接过去了。谢过对方。 “你中午别做了,就去我们那里吃啊。我和你姑姑这么多年的街坊,她一脚去了姑娘那里,还怪想她的。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过来的样子,你小时候老漂亮了,这么多年过去,还能把女孩子比下去呢!” 边上的潇潇腼腆着笑话妈妈说话太夸张。 母女俩这才注意到乘既有客,很荒诞的主人腔调,问候着,再问客人要不要吃萝卜丝饼。 疏桐一向不接受外人给孩子的馈赠的。架不住对方阿姨热情,说话间就把萝卜丝饼搛着递到孩子面前。 两个孩子抬头看妈妈、婶婶。 疏桐有涵养不好直言拒绝,却是周乘既替她开口的,“方阿姨,姜小姐的两个孩子肠胃弱,她不大肯孩子吃这些油炸食品的。” 疏桐看一眼周先生,心领神会他的好意。 方阿姨也没勉强,再把萝卜丝饼递到全场气焰最盛的某小姐面前,对方从来不需要谁的解围,冷漠拒绝,“谢了,我今天在液断,不吃任何东西。” 没等方家母女回过神来,什么断。曲开颜偏头瞥一眼不远的周成绩,她向来今天的仇今天报,“同学父母的房子……” 很好。一上来就敷衍忽悠了她。 曲开颜一记冷眼刀,抬脚就走了。 周乘既都没反应过来,被她风风火火的脾气给怔住了。 疏桐领着两个孩子不走也要走了,她诚恳地感谢周先生今天的解围和襄助。都走到门槛处了,想到什么,回头朝人家,“周先生,我们加个微信吧。” 第09章 曲开颜当江岑那名义上的挡箭牌圈外女友的时候,有次被狗仔偷拍到她和大明星在车里“谈情说爱”的照片。那照片流出来,她居然没有江岑上相,当然,人家是明星嘛。 江岑这个事逼精却一语道破,想要上相,你得比鬼还要瘦一成。 他那一年的契约里,对曲开颜最大的不满意就是她眷恋碳水。 也是和他团队的生活经纪私交那些日子,曲开颜养成的液断习惯。 到现在,她每周雷打不动的两日定期液断,以及每天续命还魂的冰美式。 曲开颜对咖啡已经免疫了,摄入多少,她该睡着还是睡着。 但是夜里没睡,白天又折腾半天,她回来一整个下午都没睡着。 窝在沙发上,疏桐他们正经吃饭,她喝多冰的美式。一只手在翻上午她拍的照片。 餐厅那里,疏桐喊她吃点正餐,不是液断嘛,喝点汤也是好的。 曲开颜没理会。 疏桐这才走过来,好奇也揶揄,“有那么气吗?同学父母家……和他姑姑家,能差多少?” 曲开颜摆出一副老娘生气时最讨厌和事佬、理中客的嘴脸,呵斥疏桐,“你懂个屁。” 疏桐不懂,“我只懂你这个脾气呀,说风就要有雨,打雷还不准带闪的,和谁都处不长,可怎么好!” “我干嘛要和你们处得长。吃你的饭去。” “死鸭子嘴硬。” 曲开颜最不服管教时的经典发言—— 这世上谁都靠不住,钱都可能从你账户里一夜贬值,更何况别的。 但是势必让她选个前三名的话,她还是选钱。 彼时舅舅要介绍他一个同僚的侄子给开颜认识,曲开颜表示没兴趣,说体制内家庭的乖乖儿,她就不耽误人家了。 姜柏亭被她的顽劣气得要死,反问她,你的前三名还有两个呢。 开颜:猫和狗。 老姜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手就回书房了,“我连个猫狗都比不上了,我还管你什么死活。你快给我滚回去,别站坏我的砖,靠坏我的墙。” 曲开颜简直笑不活。 只有疏桐最懂她,曲开颜就是死鸭子嘴硬。 疏桐回桌上继续吃饭,顺便告诉她,“我加周乘既微信了。” 翻相机照片的人,正好翻到她先前在那平台上随便抓拍谁的一张侧影照。审美心作祟,很想甩给江岑那厮,打他的脸,谁说要比鬼还瘦才好看的啊,素人都能吊打你,你那些站姐也好意思闭眼吹什么内娱男菩萨呢! 然而,审美归审美。死鸭子都死了,嘴肯定硬了。曲开颜扔开相机,继续喝她的剩下的冰水,噎疏桐,“嗯,你实在想背德,我也可以替你瞒着。性/癖无罪,热爱万岁。” 疏桐听到这句要咬舌,以及,当着孩子们的面。“曲开颜,你该死。” 疏桐发挥她深藏功与名的助攻,有限的社交距离,只问到了有限的背调信息,告诉开颜, “周乘既,Y城人,31岁。” 这还是疏桐厚着脸皮,和人家自我介绍,换来的信息。 曲开颜并不买账,继续造谣,“哦,他不肯告诉我的都告诉你了。果然背德才是最爽的。” “死鸭子就该待在锅里。” 死鸭子小姐说罢,撂开空杯,预备上楼去,她睡不着也得去睡会儿。感觉分分钟要猝死。 疏桐依旧有点不懂,“他哪里惹毛你了啊?我看周乘既不错哎,你老舅那个老顽固也一准喜欢他!” “撒谎的男人比草贱。” 好严重的罪名。但曲开颜如此定罪,又情有可原。 周六这日下午,疏桐带着孩子吃过中饭,收拾完毕后,也不想打扰开颜这日夜颠倒的作息时间。带着两个孩子去影音房里看动画片,顺便给贺冲儿做面试模拟题。 都没一个钟头,曲开颜突然冲过来,喊疏桐,问她这是怎么了。 疏桐被她风风火火的架势吓了一跳,再看她脸上,四肢躯干上。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 曲开颜全身带脸的,布满了红疹子。 有点吓人,一块块的。疏桐照顾孩子的经验之余,判断,“有点像荨麻疹哎。” 又问她今天吃什么了。 她吃什么了,她都快饿死自己了,什么都没吃。 疏桐再想到他们今天去的地方,“你是不是什么过敏啊,还是那个桐油漆?” 死鸭子小姐原本就“索爱不成”,这下更火大,彻底黑化了,“果然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 疏桐翻白眼,“你可别赌咒了,先去医院,过敏可大可小的。”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曲开颜不要疏桐说,问边上的贺冲儿和甜甜。 贺冲儿回来被妈妈靠墙罚站反省了半个小时,现在还在劳改期,不敢作妖。饶是娘娘丑的吓人,也不该说实话,就……“除了皮有点红,我还看得到娘娘你的眼睛。” “滚。贺文易根本养不出好崽子,你家才是皮,那叫皮肤、皮肤,不会说话就回你老窝上你的兴趣班去。” 疏桐快笑岔气了。 真是个忙碌的星期六。曲开颜临时把两个孩子托到物业管家部的周末托管处,这里有专业的幼师和看护阿姨。让疏桐陪她去趟医院。 其实医生初步诊断是荨麻疹,她们在医院一通检查下来,曲开颜身上大规模的疹子也暂时性的消退了些…… 医生看报告的时候,曲开颜问医生是什么诱因,她今天接触过桐油漆这种,是不是这个诱因。 医生客观答疑貌,只有荨麻疹会短时间内消退再反复,这和接触性的过敏皮炎、药疹是两个概念。 荨麻疹的原因有很多,食物、药物以及慢性基础病带来的免疫力下降都可能是诱因。 曲开颜被医生绕得有点迷糊了,“那就不是油漆过敏的意思?” 医学是基础科学,科学是要以数据研判的。看诊的医生老师,最后依旧严谨的科学态度,“我只能说,荨麻疹和你认为的油漆过敏是两种病症。” 曲开颜从医生有限且宝贵的两分钟诊疗室走出来,始终意难平的神色。疏桐好奇,“你咬死要证据的样子,要做什么,想跟人家事主讹医药费啊!” 走在前头的人被点醒什么,随即懒散无赖的口吻,全副遮掩武装地离开医院,“也不是不行。” * 新一轮工作周开启。 周一上午九点,雷打不动的主管会议。 也是陈总回归的第一个全员主管出席会议。会上,日常议题中依旧以广州研究院的为首,周乘既坐在几位副总下手边。 不干己事不张口。轮到他的项目,他才作为领头人发言追踪几句。 采购call back到最新物料的在途进度。周乘既也在会上以打了个时间差的口吻,四平八稳地高帽王副总,辛劳王副总再复查审核一下了。 王副总那头,回来销假的第一时间已经被下面的人上眼药了。无非是空降“驸马爷”越级申诉也要他的项目一路绿灯,以及明明王副总已经代理意见劝退的一个初级员工,最后却被周工以人手紧缺作保留下来了。 会上,王某人说些事出权宜,自然一切项目为首的话。必要的时候,人要为物让步。 四下一片寂然。 谁料周工的谦逊到此为止,这个议题上,他也就着王副总的话头,追踪口吻,问采购部门,还要几天到库? 采购那头负责的人精,踢皮球到助手出来挡枪。 后半场例会,跟清明上坟一般的气氛。 会后,各主管照例会议记录上签名散席。陈总当着众人的面点周工的名,喊的不是职称,是去了姓的亲近称呼,“乘既,你来一下。” * 陈适逢找周乘既没多余的聊。 总经理办公室会客厅沙发边上,陈适逢冲周乘既来回踱步,叉着腰地回头狠睨老小子一眼,“你说句漂亮话能死吗?” “陈总,您全程参会。看见的,我明明有说。” “你说什么了,你除了告诉人家你拿下项目的你说了算,你还说什么了,你告诉我!你程序不正义,你还有理了!” “我哪里程序不正义了,哪条哪章都有据可查。”周乘既可不是软柿子,必要的时候,他也不是不会给老板上眼药,“王副总如果是为了我保留一个助理的人事意见,我也跟他背书过的,确实是因为我初来乍到,需要人手。况且,那个助理做事脑子不糊涂,不过是上手慢了点,谁新人期没出过篓子,我也出过,还不是被您保留到今天,您说是不是,陈总?” “你可别喊我陈总,我喊你周总得了。” 坐在沙发上的人,暂时寂然。 陈总大病初愈,不易操心动任何肝火。烟酒茶一概全戒了,妻子怕他办公室还偷着犯烟瘾,甚至叫人在这里装了烟感器。眼下,他恨铁不成钢得很,哪怕挨批的人都识相闭嘴了,他依然觉得不够,骂骂咧咧道:“恃才傲物你干脆出去单干吧,你单干也得有个容得庸人的肚量,容不下非我族类的人本质上还是一种无能。” 周乘既扯扯嘴角,提醒陈总,“一来,您别单独约见我的时候动怒,我怕难与您太太千金交代;二来,您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我做事用人,就是要亲自背调。我连数据都信不过别人经手的,更别说人。” 呛人的周乘既又回来了。陈适逢气得要拿案上的文件丢他。 外界许多声响,陈适逢不是不知道。包括那没影子的招女婿传言,陈适逢只当无稽之谈抛之脑后。 他是知道周家家世的。周家在Y城名望很盛,周乘既的奶奶至今还高龄风雨无阻地定期出妇科专家诊。 当初心扉来初潮,姑娘家的月经能陆续来潮月余不断,愁坏了陈适逢夫妻俩。 辗转托人,才去到Y城找到了蒋主任看诊。 陈适逢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周乘既的家世,他也亲自打电话给奶奶算是孙儿上阵背书了下。 自那以后,陈适逢才动了笼络周乘既的心思。 凡事皆有迹可循。 陈适逢和P城那头的合伙人说笑过,那样家庭出来的孩子,有点公子哥的脾气,也说得通了。 反而自洽了这份公子哥的脾气,陈适逢更中意老小子了。 周乘既未必是个能创业饮那哈巴苦的人,但一定是能替他守业护航的主。 就那份说一不二,你爱谁谁的劲。陈适逢说,像极了当年的他。 合伙人几个看老陈这么相中周乘既,干脆撺掇着,那就留在自己身边,以后招驸马吧。 陈适逢很有自知之明—— 周家的根基,不恋权,不逐利。 上头两代夫妻都和睦恩爱,足见家庭教养、氛围了。 这样的家庭,找姻亲家,一不会慕强,二不会屈下。 别说心扉还是个半大孩子;即便女儿和周乘既年纪相当,陈适逢也不会允许的。 他太了解自己女儿的秉性了,咋咋呼呼没个头脑,摊上周乘既这种心思深沉的,不谈能不能拿捏住人家,就各自性情,活像了那小鸡毛崽子扔进那烧红的锅炉堂子里,最后连个骨头影子都没了。 他和妻子说过的,有些如同影子般际遇的后辈,成不了一家人,那就成为一路人。 陈适逢摆明了要栽培的继承副手,他自然得明里暗里地替他联络筹谋。 会上上不得台面的龃龉,陈适逢预备就这么揭过去,回到自己办公案前,话家常般的口吻主张道: “晚上我牵头,约老王他们几个一起吃饭。你做东。” 周乘既向来反感这些和稀泥的酒局,刚想喊冤,我这个项目的绩效一个子没见到呢,我来这里您一顿接风酒也没摆过,倒是我还先搭出来一顿。 话未出口,微信进来讯息。 他当工作消息点开来看。 消息栏这一会儿就不少的红点未读提醒,但有一条,他有点意外。 是姜柏亭的独女,周六那天的姜小姐。 对话框未展开前,只提示[图片]样式。 周乘既点开这一条,随即,图片缓存到手机屏幕最大化,是张……从成片角度就可以判断的自拍照。 却不是自拍的脸,而是一截脖颈到锁骨处的照片。 那纤细的脖颈到一字型锁骨处,安全无虞的范围。除了透露出来的主人天赋性的白,再就是她自己折磨自己的所谓“液断”效果罢。 还有点模棱两可的红。在锁骨处。 无疑,即便是姜小姐的微信,周乘既也武断地判定,消息出自谁个没头脑之手。 这头,陈适逢在案前要某人个准话。“晚上七点,你给我腾出时间。” 周乘既闻言,从手机上移开目光,依旧四平八稳的面貌,口吻听起来却不那么规训,“什么?” 陈适逢只当老小子三心二意不愿去, 实则,正主是忘了……刚才说什么来着…… 第10章 从陈总办公室出来,总经办的几个女员工在分其中一位女同志收的鲜花。 足足99朵,女主角说拆了分给大家添点春色。 追求者还贴心地给大家准备了一早的morning coffee. 陈总秘书见周工谈完事出来了,他们算是老相识,陈总每回去P城,秘书都随行的。 秘书姐姐朝周乘既说笑,“立完规矩了?”对方把手里没喝的咖啡递给他。 周乘既冷面下楼去,一边看手机讯息的样子,一面摇头应宋秘,表示他不喝。不过要宋秘帮忙,“晚上老陈要请客,你帮我订个桌吧。感谢。” 宋秘听着有点蹊跷,笑问,“他请客,帮你订,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就是你老板请客,我付钱的意思。” 边上几个女员工听周工这话都笑了。 宋秘却执意把咖啡塞周乘既手里,同僚压低的声音提醒他,“这是逼着你拜码头呢。别怪我没和你说啊,你也就只能得罪得罪里头那位,其他的严格意义上,都见不得你好。” 宋秘看过老板给周乘既的调令,他这半级升得可不低啊,加上这个项目是周乘既研发攻坚下来的,成功结案移交,周的绩效奖金就是他一年16薪的1.5倍。 宋秘已经闻到老板换血的味道了。 这还不得提前巴结巴结。 可惜他们这位集团公认的周美人向来不大合群,宋秘多少回在总部聚餐会上见周乘既淡淡的。用他们的话来说,周工上班的时候,眼里就没女人。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 直到周工消失在总经办楼层的电梯口,几个后辈才围着宋秘八卦几句,“陈总是真喜欢周工啊。”大家都知道,老板越是在意的人骂得越凶。 宋秘无可无不可地应,“嗯。周工这样的领导在,咱们集团的招聘率和留存率都高些吧。” 今天分鲜花和咖啡的女下属试探着宋秘,“周工真没女朋友?怎么有点不信呢,他该不会有男朋友吧!” 宋秘片刻恢复主管的正襟,“好了,再多嘴多舌,陈总也请你进去喝茶了。” 人前莫说他人非。宋秘再有分寸不过的人了,不过据她所知,有男朋友不至于。 周乘既上学那会儿有个要好的女同学,听说是家里不满意对方的学历和家庭背景,吹了。 * 周乘既一路从总经办楼层下来,手机里某个对话框都没下文。 而部门见到黑色星期一例会而散的老大,大家都默契地收声着。生怕做这个头一刀出气筒。 实则,周工来这大半个月,还没冲任何谁发过火呢。 他也在部门会议上许诺着说笑过,放心,我情绪很稳定。咱们有问题解决问题,真到了解决不了的地步,咱们也见不到了。不是你们走,就是我走。 大家一致揣摩周工今天下例会的面色,看样子应该没什么大棘手问题。 只见周工把手里的咖啡随手搁在部门的一个玻璃组合矮柜上,和几组日常承上接下地过了遍上周进度,交代两个工程师,好了给他看某一处产品干涉的修改图。临时会毕,他转头进自己办公室了。 有组员提醒他的咖啡没拿。周乘既一径向前,没回头、淡漠道:“帮我扔一下。” 刚在外头短暂的碰头会耽误了点时间,周乘既回到办公室,某个对话框上已经有新消息进来了—— 姜小姐:周先生,你好。我是周六见面的姜疏桐呀,想问一下,你那天油门的油漆是哪种啊?我们开颜好像有点过敏了。 周乘既默读完消息后,把手机随意扔到桌案上。保洁阿姨在他例会时间里,帮着吸尘和擦拭过台面。他习惯用来在图纸上标记数据的几支铅笔上甚至还能看到擦拭后的水渍。 周乘既轻微皱了下眉。 期间,手机亮屏着,他一边抽纸擦那几支铅笔上的水渍,一边看着对话框上的“对方正在输入中……” 只是,他的标记笔悉数都擦干抹净了,对方的输入也没传过来。 周乘既沉寂了片刻,才捡起手机,给那头回复: 周乘既:是熟桐油,我跟她讲过的。 姜小姐:她过敏了! 这头,半分钟的空档—— 周乘既:嗯、 周乘既打着字,办公室玻璃门上有人敲门,先前他点名的两个工程师过来了。 公事时间,他也客观不客观地暂且停止私人话务了。 待到听完两个工程师的修改意见,周乘既点头核准,办公室恢复个人安静空间时,外头已经快上午十一点了。 周某人再捡起手机,那头“没头脑”的大小姐果然炸了: 姜小姐:就嗯? 再一条隔了两分钟不到—— 姜小姐:周成绩,你是我见过最最最最最小气的男人!!!!! 于是,快到午休时间,某个“五最”小气的男人拨通了对方的手机号码。 * 疏桐带着两个孩子压根没懒觉睡,周一一早就随开颜到工作室玩了。 随便帮他们干点活。 今天工作室有个选题报告,开颜一早必须参会。 这宗生意还是江岑介绍的,他们本地翘楚的开发商这次和城投合作,推出的园林主题酒店,其中别墅区的商品画装饰全交给了曲开颜工作室。 为此,闲云野鹤小半年的曲总,也自己拿起画笔,草拟了一则水墨稿。 不过被他们艺术总监毙掉了。 这个工作室运营是开颜和艺术总监六四分成的股份。舒总监对于过稿有一票否决权,这是当初曲开颜笼络人家的用人条件。 一早的选题会上,曲开颜就吃了好大一个憋。 舒总意见,“你要么拿回去好好改,要么别轻易拿笔了,当你的富贵投资人。” 曲总平时咋咋呼呼的,但是在铜钿投资上,她拎得清得很。向来由人反驳,听得去不同意见。 既然他们艺术总监说不能用,那就不用罢。 会上,曲总老老实实挨训。舒总话再重些,曲小姐就开始挽尊了,“好了呀,我都出荨麻疹了,还准时来开会,你们没有心!” 曲开颜向来有这个本事,把低迷的气氛再盘活了。 她成日里一个时尚宠儿的骄娇女,因为出荨麻疹,今天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蒙面黑寡妇。 于是大家秉持着,老板的痛苦就是我们的快乐。喜滋滋地散了会。 * 回到自己办公室,曲开颜收到某销售的消息,通知她,曲小姐年前定的一件春夏高定裙,已经到货了。 销售问她,是曲小姐来店里试还是给您送到家里。 曲开颜想到自己身上那反反复复发疯来发疯去的疹子就什么兴致都没了,只知会那头,最近有点忙,先搁你们那吧,她有空再去试。 疏桐好久没来,大家都特别喜欢她的崽崽,没一会儿,聪聪已经混得所有姨姨姐姐的投喂。 于是,疏桐也想着还报大家。说中午请大家吃饭,把手机传给大家,让大家自行在外卖软件点餐。 轮到开颜,她在自己办公室里间的沙发塌上睡觉。 疏桐问她,中午吃什么。 手机递给她自己挑的时候,曲开颜没所谓地接过。 待到疏桐回头来要她的手机时,才发现曲开颜这个家伙,做了什么!!! “喂,曲小姐,你有没有谱啊!一大早给人家发这些,还冒充我的口吻!” “我不发,那我受的这些罪,不是白受了。” “医生都说了,不是油漆的事。” “他又不是医生!”大小姐胡搅蛮缠,说不讹他医药费就是好的了。她就是要他愧疚,起码记着。 曲小姐的处世“名言”上线:要擅于利用男人的同情心。 疏桐气得要暴走。说曲家开颜就是个妖精,“你这一大早冲一个男人发个这么好看的锁骨照……” 曲开颜挑挑眉,一副免责声明的嘴脸,“喂喂喂,别淫者见淫啊。我明明是给他看我的疹子,我找了下,也就这个地方的疹子最鲜明也最安全,我总不能拍自己的大腿给他看吧!” “你倒是想!”疏桐拆穿她。 曲开颜客观严阵,“瞎说。我的大腿才不给不值得的人看。” 疏桐到底面子薄,没几句就被开颜绕得口干舌燥的。只是,“人家依旧没甩你啊。” “嗯。到此为止。”因为曲开颜虽然喜欢有点孤僻性子的男人,但是过于孤,她也不高兴玩了。 这些年,她依恋的越来越少,但她始终爱把自己交代在热闹里。 开颜喜欢闹市里,一个人不离群但索居的痕迹。 她活着的痕迹。 所以,她其实很懂那种慎独的人。他们不爱说话,不爱交际,仅仅因为他们自己一个人待着,获得的情绪价值比那些哄哄假象的热闹来的自在、安宁。 问题来了,如果她主动的社交,对于那个人真的丝毫没有情绪价值的意义,那么,诚然,她真的没有必要继续了。 “况且,”开颜顽劣地清醒,“他还是陈适逢队伍里的人。” 她对这些年的偏见与执迷,供认不讳,“疏桐,老舅那天问我,怎么可以半年一脚都没去探望过陈适逢。呵呵,我又为什么要去,他别说是摘掉一个肾脏,即便噶掉仅有的心脏又关我什么事!” “这世上这么多慷慨完美的人,多我一个庸俗偏执又卑劣的又怎么样!” * 中午,疏桐请整个工作室的员工吃饭。 连同着曲开颜也破戒吃了份冒烤鸭,她搛了两块,然后怕自己再反悔,连忙推给边上的助理,“你快动筷子,动过了,我也就死心了。” 贺冲儿和甜甜吃的是狮子头和银鱼炖蛋。曲开颜有点馋那个炖蛋,就要贺冲儿挖点给她。 聪聪小儿真的就挖了“点”给娘娘,两粒米饭都盖不住的尺寸。 曲开颜骂骂咧咧,“你爹妈都不小气,你怎么就这么小气的啊。小气鬼长大找不到女朋友的!” 贺冲儿无欲则刚,“我又不要找女朋友。” 大家相约笑了,每回聪聪过来,就是大家的开心果。 就在这和谐的用餐氛围里,谁的手机响了。 助理提醒曲总,是她的手机。 曲开颜端着跟贺冲儿化缘来的眼屎大的炖蛋饭盒,去办公室寻手机。 是则没标记的陌生来电,归属地是P城。 她全然没多想,接通,“哪位?” 那头,也径直平静的口吻,“不好意思,没来得及回你消息,临时插了个会议。” 曲开颜有点懵,刚想说,你打错电话了吧! 那头好像会读心术般,或者他也意识到,他好像忘记开场白了,“我是周乘既。” 周…… 等等,曲开颜懵圈还是没回神,“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那头依旧理所当然,“你侄儿替你担保的时候报的。” 第11章 我侄儿? 曲开颜端着个饭盒,把贺冲儿给的那点炖蛋挑进嘴里,才想起来,聪聪周六抱着她大腿报她电话号码的。 这是疏桐教的求生技能,贺冲儿能完整背出来的两串手机号码就是她俩的。 曲开颜那会儿还有点自豪,问疏桐,他怎么记得住的呀? 有什么记不住,天天教,肌肉记忆都记住了。疏桐说,小孩子没你想得那么傻好嘛。 好吧。曲开颜反正记不住,她任何人的号码都记不住,她属于离了手机,谁都联系不上的地步。 那天,贺冲儿就那么猴急地报了一遍呀。 “你记性也太好了吧!”她说完就后悔了。后悔自己没骨气:不是说到此为止的吗,啊!怎么大冤种打个电话,你又抖起来了! 这一秒曲开颜还以为这姓周的改性了,下一秒,他又给她降血压了。用一种大差不差,却很欠的高知理工男口吻,“嗯,很巧,你手机的前七位是我们在案的一个车窗饰件的产品编号。”其它四位,就归于他确实对数据的记忆力很好。 曲开颜狠狠翻了个白眼。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口吻一换,贼喊捉贼地反问他,“你找我什么事?” 周乘既轻松笑意,听起来甚至有点嘲讽的意味,“我以为是你……表姐在找我。” “我表姐找你,你就该打给我表姐啊。” “……”周乘既那头短暂沉默,“姜小姐说你过敏了,缘由可能是接触了那天的油漆。” 曲开颜撇撇嘴,心想,这可是你自己对号入座找上门的,“嗯,医生说可能是油漆过敏。” “你做过敏原混筛了吗?” “没有。”曲开颜哪里想到他会这么问,心虚的本能就是转移话题,“好多了,放心,我就是要疏桐跟你确认一下是哪种油漆的,下次,好避免接触不该接触的。” 周乘既好像没听懂她的阴阳怪气,直面她的话题,“那么,曲小姐花了多少医药费,我赔给你吧,发你表姐微信上,可以吗?” “不可以!赔给我的,你发别人手机上干嘛,我未成年还是失去民事能力了啊!”曲开颜被他气得不轻,告诉他,她手机号可以加她微信,赔钱交涉,请确认好收款方,不要给陌生人转账! 周乘既听后,笑了声。随即挂断了。 曲开颜臭烘烘的脸色,隔空骂人,笑屁! 一分钟后,她微信有好友添加提醒。 曲开颜眼疾手快地通过后,赶在他之前发了文字信息问他: 曲开颜:你真要赔我医药费吗? 周乘既:这不是你……表姐发信息给我的初衷吗? 曲开颜手里的饭也不吃了,坐在转椅上,些许得意,心想这个人还蛮有趣的,看破不说破。 她虽说任性了点,但原则问题还是要有准绳,她确实没想过讹他一分钱啊。 顶多算是,成年人你情我愿的追逐戏。 曲开颜随即发给他一管外用搽抹药的图片,是周六那天医生额外开的一个药,说医院的大药房也有配,外头的药店也可以买到。 曲开颜回头的时候忘记买这个药了,加上她症状也缓解了些。她一向谨慎涂任何药物上身的。眼下,她故意指使周某人, 曲开颜:如果房主真的愿意赔的话,就赔个这个药吧。 周乘既:……26块? 曲开颜:啊。 随即把地址位置分享给他。 周乘既:你发具体文字地址吧,我给你叫送药外卖。 曲开颜塞给他一个地雷emoji. 再无下文。 周乘既空腹忙了半天,也饥肠辘辘地暂时搁置了。 待吃过中饭后,回办公室困意思量之余,收到曲开颜一条严阵无比,隔着屏幕都可以脑补出大小姐狂酷拽的嘴脸—— 曲开颜:明明你住在你姑姑家,却故意敷衍我说你同学父母家,是怕我跟你借钱是不是。 曲开颜:放心,我下辈子也不会跟任何男人借钱。 曲开颜:周成绩,我没有这26块的药也可以好利索! 周乘既读着这话痨般的情绪输出,不禁要揉太阳穴,他扔开手机靠在转椅头枕处想要歇个中午觉。 不时,办公室门口有人轻悄叩门,是宋秘正好下来去人事部谈点事的,经过周乘既这里,告诉他,餐厅定好了。也提醒他,“陈总不能喝酒,他们其他几个都是练家子,你今天做好不醉不归的打算,别开车了。到时候我叫代驾一起送你吧。” 周乘既对这些事务并不挂碍的样子,他穿一袭白色商务衬衫,今天难得,因为陈总回营的第一个参会,周乘既也穿得正式齐整。 说真的,他这样的头身比,着一身端正的衬衫、领带,略显疲惫地往椅背上一歪,着实卸下一丝不苟后的,颓废、惹人。 宋秘高跟鞋往周的办公室内多移了两步,椅子上的人从容跃起身,抹把脸,招呼老总秘书的共事口吻。随即休息时间自己阵地的觉悟,翻抽屉里的烟来抽,他起身开了身后的气窗,也请宋秘帮他把门开着,好通风。 抽烟之余的周乘既,应付着和宋秘闲聊了几句。他神情淡淡的,倒是看宋秘一身名牌,想起点什么,“你再帮我个忙好不好?” 他大致描述了下某品牌的一款黑色鸭舌帽。 说话间,钱已经微信转给宋秘了。说余下的,就当辛苦费了。 宋秘面上端庄无疑,只反问周乘既,“你喜欢这个牌子啊,看不出来嗳。”这款鸭舌帽中性,男女皆可以戴。 周乘既手里有烟,每抽一口,他右手都自觉架到窗外。说话也不正对着无视二手烟的人,无可无不可地解释,“买……赔给一个朋友的。” 宋秘打趣地试探,“女朋友?” “女性朋友。” 聪明人会晤,点到为止。 宋秘书执行力就是这么强。五点下班时间没有到,周乘既要的东西就送过来。 他晚上七点有饭局,这会儿还得抓紧时间,和元小波那头开个视频会议。于是,周乘既一面拾抱他下午的审核过的图纸,一面给曲开颜发消息—— 周乘既:我今天确实没有空,我叫同城跑腿,送给你。 他再次跟她要她的准确地址。 曲开颜:没事,我好多了。 周乘既:…… 曲开颜: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给我吧。 说话间,周乘既已经到了会议室,一屋子人等着他开会。他免得急中又生智地“敷衍”她,于是,严阵当DDL许诺—— 周乘既:明天吧,明晚七点。 那头的曲开颜,在陪疏桐等位给两个毛头孩子理头发。 儿童主题的理发店,各色花里胡哨的动漫周边座椅,店里还放着猪猪侠动画片的bgm, 他们等位期间,有饮料和小食。 聪聪抱着一小杯爆米花,意思意思和长辈分享一下的。他知道妈妈不会吃他的,再问到娘娘要不要吃,只见娘娘开心得很,狠抓一把…… 贺冲儿怪娘娘不按套路出牌,竖起眉毛来,“你要的太多了!” 曲开颜哪里顾得上她“霸凌”了小朋友啊,只喜滋滋把爆米花往嘴里塞,回那头的消息却再矜持简洁不过: (手比ok.jpg) 第12章 疏桐瞥一眼开颜手机,鼻孔出气,一时不知道该笑话哪头。 “你很得意哦,到底把人家拉下水了!” 曲开颜面上忍俊不禁,她也说不上来这莫名的成就感是什么鬼。总之,她一向不喜欢那种躲在文字背后的忸怩。凡事,她要见面交涉、见面沟通。 见字如面那套,在她这里行不通。 上学那会儿,疏桐爱交笔友、网友,却从来不敢面基。 曲开颜截然相反。她不喜欢书信、社交软件那些联络方式,最不济,她也得给对方打电话。 父亲没出事前,她有个很要好的日漫同好网友。每个月煲电话粥的账单,父亲都严阵地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父亲出事后,她低迷了好长时间。 那个无话不谈的网友,也因此失联了。 - 开颜那时候三餐总是不认真吃,日夜惊梦,甚至有段时间极为的厌食,吃什么都拿手指头扣地呕掉。父亲胞妹的姑姑实在没辙了,才把她送到A城姜家。求姜家舅舅舅母救救开颜,姑姑说,颜颜是哥哥唯一的血脉了,她真的怕颜颜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舅舅发了好大的火,一家子不出门地陪着开颜。甚至呵斥般地逼开颜吃饭。姜柏亭那会儿正好慰问完一个福利院,那里头形形色色健全、不健全的孩子,无依无靠、命如蝼蚁。舅舅说蝼蚁尚且偷生,人高于一切生物,颜颜,你真的要轻易不活吗? 那天,开颜扑到舅舅怀里痛哭了一场。她口口声声问舅舅,为什么,为什么爸爸要不活了,他真的有这么痛苦吗?因为失去妈妈?我对于他们就真的这么不重要吗?那么为什么要生我!爸爸一句话没有留给我!他就那么恐怖地死在那里! 姜柏亭也跟着痛心疾首,要妻子打电话给相熟的医生。实在不行,给开颜推一针或者用点有助睡眠的药。她这样一直亢奋地强撑着,会出事的…… 曲开颜从舅舅怀里挣开,歇斯底里,泪流满面。不,她不用那些药,我没有病,我不吃那些! 曲松年意外身故,曲家到底按下了些什么没表。 当时开颜报了警,对外公布的是,曲同先生突发疾病救援不及时。而当年,警方除了初步排除他杀可能,并没有征得家属同意尸检。 曲松年唯一的胞妹曲意年因为对前家嫂的恩怨,不肯姜秧穗上门吊唁前夫及看望女儿。这对旧姑嫂在曲家老宅正厅上大吵了一架。姜秧穗质问意年,为什么不同意你大哥的尸检, 因为你们曲家也知道瞒不住,即便你大哥死了,你们也要他生前的名利留给你们这些身后人悉数享用! 曲意年掌掴姜秧穗杀人诛心。你背叛了我哥哥还不够,还要在他死后也来糟践他吗……姜秧穗,你敢说你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倘若你不是的话,会有今天的局面吗? 姜秧穗一时百口莫辩,她终究也没见到曲松年最后一面。 彼时,开颜才十二岁。她懵懵懂懂,舅舅出面料理调停,更是不允许她少年心性猜疑臆断,只告诉她,父母是和平分手,爸爸的死也与妈妈全不相关。 但开颜还是从当年人多口杂里听取了些什么,父亲生前一直有在服药,而那药却不是以他名义的处方拿的。 这也是这么多年,曲开颜一直对相关药物抵触敏感的原因。 - 曲开颜浑浑噩噩在儿童理发店里眠了一觉。疏桐喊她走的时候,她点开手机,发现沾沾自喜后的某条对话框,就此沉寂了。 她回看了周乘既有限的发言内容。诚然,她这么多年,鲜少对一个交浅的人,这么言深了。 “他会不会就是你失联的那个网友啊!”疏桐一向脑洞不大,但热衷一切古早狗血的破镜重圆。 曲开颜撇撇嘴,“不会。小胖比他好相处多了,人可能会因为环境而改变许多,容貌、肤色、话术……但性情的底色大抵不会变。” 好比曲开颜自己,她再喜怒无常,也改变不了,她底色里的外向和话痨。 说话间,曲开颜窥探般地点开周乘既的朋友圈,看吧,这个离群索居的人怎么可能是当年那个小胖嘛,这个人的朋友圈简直比新华字典还无趣。 最新一条还是一年前转发的某汽车品牌的安全事故召回公告。 曲开颜不禁好奇,“你说‘新华字典’上写风月颜色文,会怎么样啊?” 疏桐:“我不准你诋毁新华字典,我儿子还要上学用的。” 日落星起。 疏桐带着两个孩子不好去一些喝酒的场合。曲开颜的闺蜜圈这些天又频频给她发约。实在没辙,开颜才邀她们来家里喝吧,正好疏桐也在。 发起人、东道主却整个晚上都没碰酒。她说她荨麻疹才好些,要戒酒。 戒酒就戒酒吧,曲大小姐整个晚上都在敷面膜,一张接一张。 通常这种端倪,就是要见大人物的前奏了。 闺蜜圈里有名的大喇叭孟盼盼眯着眼睛审问开颜,“你要去见谁啊,这么认真!” “我前天可碰到顾东民了,他那个酒品,多喝几杯马尿就开始散德行,说曲开颜真把自己当千金主子了,要不是瞧着她舅舅,谁看得上她。” 曲开颜压根没把不值当的人放在眼里,只问盼盼,“你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我骂他啊。狗爹养的。” 哈哈,曲开颜开怀大笑,得了便宜还卖乖,敷着面膜,说话口吻听起来矜持得很,“你骂他作什么。别理他。” 盼盼:“不行。他要吠,回他家吠我管不着,公开场合,给我听见了,我就得招呼他。狗男人,一边想高级吃软饭,一边还不肯把肖想的人当主子。” 一边的疏桐附和盼盼,“顾东民那种old money装腔作势,他永远不懂,制服曲大小姐,得用真诚和最顶级妈生的颜值。” “还会一手的木匠活。” 孟盼盼何许人也,瞬时闻到了八卦奸情的味道。“谁呀!” 闺蜜圈都是三十上下的发小朋友,孟盼盼为首的老司机,难得听疏桐这个淑女也这么舍得夸的样子,上蹿下跳地问开颜,“谁啊,谁啊!我不相信,你都给江岑当过挂名女友了,还有谁帅得过他!” 曲开颜一下子坐起来,揭开面膜,用一种奇货可居的嘴脸笑话老姐妹,“猪啊,江岑那种也就骗骗小妹妹,他帅哪里了。” 盼盼眯着狐狸眼,要开颜别转移话题,“那么你给我看看你的妈生颜值啊。” “我什么时候说的,那是疏桐说的。”曲开颜耍赖。纯粹因为她知道闺蜜圈都是些什么豺狼虎豹,也不是没有过个把个渣男玩时间管理,最后闺蜜闹掰的先例。 曲开颜一向鄙夷这些俗套戏码,她觉得能当得起闺蜜的,绝不会和自己男友厮混到一处去;反之,男友看自己的闺蜜圈,要足够有边界感的,只会统一定义为,你的朋友。而不是AA、BB的,记得那么清楚牢靠。 就在曲开颜有心把这个话题扯开之余,几个发酒疯女人抢过她的手机,要从她的聊天记录里窥探点什么。 喝过酒的孟盼盼,比平日更是疯癫几分。她凭着微信对话框名字熟稔程度及今日聊天下沉速度判断,稳准狠地挑中了‘周成绩’这条。 她们对于开颜和人家聊了什么,权不关心,只是想点开人家朋友圈瞜瞜照片的。谁知道,什么都没看到,不死心再去扫对话框时,不知道是谁碰到了视频通话的按钮。 曲开颜警铃大作。跳过来,本能地按掉了。 有点挂相地怪她们,太胡闹了啊。 时下,夜里将近十点半。 不早不晚,但对于普通社交范畴的人,这个点贸然发起视频邀请,确实有点没有边界感。 曲开颜挽尊心切,只好给对方发—— 曲开颜:不好意思。按错了。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秒回了。 周成绩:(手比ok.jpg) 曲开颜一愣,这个表情包不是系统自带的emoji,是她发过的那个。 身后的酒鬼闺蜜,谁碰翻了一支高脚杯,叮叮当当地滚到大理石地面上,孟盼盼尖着嗓子低着音地怪她们,要死了,还有孩子睡觉的! 疏桐亲妈倒自在得很,说不要紧,外头现在就是打雷下刀子他们也不会醒。 成年人表示羡慕,盼盼说她好久没有一觉到天亮的幸福了。 谁把一碟子油炸的刀鱼干吃完了,谁又还要再来点,谁骂骂咧咧:你吃这么多盐,明天肿成猪头三啦…… 独一个烟酒不沾、油盐没进的曲开颜清醒着…… 她清醒着,却拨开了去向花园院子的玻璃落地窗。 外头湿漉漉的春潮意,院子里郁金香和紫玫瑰都没到盛开。曲开颜只穿一身单薄的睡袍,肩上披一方羊绒围巾,感官里的寒凉带来的颤栗叫她不禁紧紧牙关。然而她还是顽劣地给对方打了语音通话, 这些年,她始终没有戒掉和谁聊一聊的癖好。 * 陈适逢今晚滴酒不沾。 他的副手、代劳,周乘既却喝得七荤八素。 但好模样好家庭出来的孩子,袭得最严阵周密的就是教养。老小子再从洗手间出来,又改头换面他那技术挂的优越面孔了。 饭局毕,陈适逢陪着他们转场,换地方再坐坐。 因着老总不能喝酒,三更半夜的会所,竟相约喝起茶来。 饶是这样,宋秘也一再叮嘱,“陈总,穗姐知道了,要怪罪我了。”说老板手里那杯茶。 周乘既却接连饮了好几杯,他对王副总还席张罗的地方和座上陪着应酬的公关全无兴趣。 会所值班的经理亲自过来跟陈总打招呼,说多日不见陈总过来了,他们一点心意,贺陈总身体康复。 陈适逢笑纳之余,给的小费,大抵又把酒资还回去了。 那支年份不错的酒,最后转赠到周乘既手里。 一场管理层交际联络中规中矩散席, 周乘既送陈适逢出来的时候,老陈笑着拍周乘既肩膀,“不错嘛,定性比我想得高多了。” 周乘既对老板给的酒没甚兴趣,当着陈适逢的面,就塞回了老陈车里。 陈适逢唬脸,“这像什么话,我不要面子的啊。” 周乘既一身酒气,却定力十足,口吻再傲慢清醒不过,“这里的酒想也知道味道好不到哪里去,陈总当真要赏,就赏你家酒窖里的。” 边上的宋秘都被周工酷到了,听话之余,忍不住的笑意。 陈适逢冷哼,“胃口还不小。你酒量也是老爷子真传的?” “扯吧。他工作性质,喝酒寥寥无几。” “嗯。为人民服务都不轻松。” 陈适逢上车前难免周旋几句,要周乘既即便不同流,也不能免了这些俗套的联络,“晓得吧。” 周乘既无可无不可地打发老板,说想起一个笑话。 “什么?”陈适逢问。 “男人的两大爱好。” “……” “劝风尘女从良,以及,逼良家女为娼。” 陈适逢被老小子一噎,骂人前,周乘既掉头要走了,他临去前,提醒老板,“陈总,您明明很清楚,没有这些七拐八绕的,我也可以好好把项目督完。” 说话间,他手机微信震了下。 随即,对方自行挂断了。 陈总的车子,由秘书陪同送走了。 那头,王副总叫的代驾。他客套着吆喝周乘既一道走,送送他? 周乘既今晚没开车,却也不会轻易承他王某人的情。 就在他正在思量如何“婉拒”上司的时候,周乘既收到曲开颜的一条消息。 他无所谓她是无意还是促狭,只急智地秒回了她,还是用的她发过来的表情包。 紧接着,周乘既手机捏在掌心里。一息大概三秒的频率,他平缓换息的第二回 ,手机震进来一通语音通话。 某人很快慰,也很满意。眉眼自若,心上喟叹:good job. 于是,只见周工一面平静坦荡地婉拒王副总的顺风车,表示有甲方找他;一面接通语音通话,步履全无醉意,径直往边上一个灯火通明的便利店走去: “嗯,是我,周乘既。” 第13章 一天两次通话,他都喜欢径直明朗的自报家门。 曲开颜也率真笑话他,“This is Chengji speaking.” 对方没作声。 曲开颜这才恢复傲慢开场白,“这是你的职业病?” 周某人那头停顿了下,说话声音略带嘶哑,清了清嗓子,才朝这头抱歉,“哦,对不起,我以为是我的甲方代表。” 曲开颜闻言,有点竖眉毛。真真会错意的恼羞。于是,大小姐的架子不能丢,“这么苦哈哈的啊,快十一点了,还要on call 接客户电话?” 周成绩那头有便利店进门的欢迎感应门铃声,他答复她,“是。甲方就是这么霸道。” 他明明在说他那要人命的甲方,不知道为什么,曲开颜听起来总觉得有点阴阳怪气的。 外头太冷了,曲开颜没捱几秒,就脆生生地打了个啊切。 周乘既听过来,她那里一阵动静,伴着些人多口杂的私语。随即一阵笃笃上楼的脚步,曲开颜告诉他,“外头好冷。” 周乘既回头看了眼略微笼雾的春城夜色,他喝了一肚子酒和茶,浑然没有她说的感受,酒精作祟,他欠思量地开口,“也许是你穿少了。” 曲开颜一路赤脚上楼,没有回卧房,而是钻进了她画画看闲书的小室,她是个俗人,不爱称这里叫书房。 周成绩说话的时候,她正好拿脚勾着关门,实木门阖紧的动静很沉闷,盖住了那头的话。 “你说什么?” 周乘既莞尔,敷衍人的口吻,“忘了。” 曲开颜甚至能脑补出他说这句的嘴脸。他不客气,那么曲开颜也不客气了,“你在干嘛?” “陪我们老板应酬完,口渴,来便利店买水喝。” “你不提陈适逢会怎么样?”她不开心,有人时时刻刻把她的屏蔽词挂在嘴上。 周乘既:“呵。我提了吗,我说的是我们老板。” “你们老板还有别人?” “曲小姐,我理解你的家庭恩怨。但是,别这么霸道,我和你不愿听的人,无仇无怨,甚至,他对我还有知遇之恩。” 曲开颜双脚盘坐在沙发椅上,听他如是客观冷漠的话,有一秒的冲动,想挂断电话。好一个知遇之恩。 这头的人兀自冷笑了声,伸手够到桌上的火机和烟,她把通话的手机扬声扔在一旁,静默地吞云吐雾起来。 也看着语音通话的屏幕,计时在一秒秒递增。即便她冷着不发作,那头也没挂断。 片刻,曲开颜灭了手里的烟,重新捡起手机,冲那头,“周乘既,我讨厌对你有知遇之恩的那个人,不止讨厌,是恨!我每次想起,小时候他温文尔雅地对我好,是想离我妈近一点,我就觉得他无比恶心。” 那头的人听她的话,没有反驳没有反应,他沉寂了许久。 实际,周乘既紧急避险般地走进这家便利店,他全无头绪。 不知道要买点什么,来免得他这么突兀地一直站在店内门口。 那头的大小姐,又冷不丁地说了这许多不该朝外人道的苦楚。 她说完,周乘既走到冷柜前,拿了一杯冰,和一瓶乌龙茶。 他朝她,“我先结个账,好吗?” 曲开颜终究还是迁怒起别人来了,鼻音很重,任性的口吻,“不好!” 那头依旧冷漠客观,下一秒径直挂掉了她的电话。 曲开颜忽而的情绪,这才断了弦。她把手机掼得远远的,闷在地毯上,仿佛她一顿邪火都无处可泄。 几分钟过去,那扔出去的手机,重新唱起来。 曲开颜抱膝窝在沙发上,无动于衷,直到那声音熄灭掉。缓缓,她才扭头盯着这隅默默出神,有一瞬只觉得自己可笑。 她明明没有喝酒,却昏头地把自己的伤心处,扒给一个不相干的人看。 拙劣且多余。 直到手机那里响起第二道声音,曲开颜这才拾起些清醒,从沙发上下来,走过去,睥睨的神态,看上头的名字。 她本意是想挂断的,但脑子里全是他的说的那句,无仇无怨…… 终究还是蹲着身,接通了电话,手机却没拾起来。 接通的来电,对方似乎只是不想她误会他挂断电话的本意。“不好意思,我确实需要先结账一下,不然,店员小哥会一直盯着我看。” 曲开颜哭与笑杂糅在脸上,却耿头耿脑不愿意回复他。 周乘既见她不答了,“那么,很晚了,曲小姐早点睡吧。” “周成绩,你这个人真的很难相处!”曲开颜这才出声诋毁他。 “是。”他无有不应,好像他们说的确实是不争的事实,“我今天被老总拎出来应酬也是他逼着我学人情世故来的。” 虑到什么,他才弥补一句,“曲小姐最好不要跟我谈工作,也不要问我今天做了什么。这样,我也可以大概率地避免触及你的伤心事。” “你和你老板提起过我吗?或者陈适逢问过你什么吗?” “我为什么要跟他提你,他又什么立场过问我的个人事务?”周乘既冷漠反问她。 明明是最冷漠的话,曲开颜听了却有点畅快。这才勉强拾起手机,沉默了会儿, “我……” “你……” 二人异口同声。 曲开颜先说了,“你喝酒了?” 周乘既今晚第二次口误,“闻得到?” 这回对方听到了,曲开颜笑他扯,“是觉得周先生今天话不那么矜贵了。” 周乘既依旧理所当然,“嗯,因为我不爱说无效的话。” “什么叫无效?” “在干嘛,吃了吗,今天天不错。” 曲开颜噗嗤一笑,“在干嘛,怎么是无效的话了?” “那要怎么问候你?你说。” 周某人是个逻辑怪,“嗯,你可以问,我也可以不答。……,我的意思是,回答对方在做什么,很傻。” “那你现在在干嘛?” “在便利店里喝乌龙茶,以及,回答曲小姐这些无聊的问题,以至于我大概率赶不上末班地铁了。” “……” “是不是?”周乘既论证后再反问曲开颜,“无边无际地交代这些琐碎的事,是不是有点傻?” 曲大小姐看起来不沾人间烟火,却十足反骨接地气,“不会。我就喜欢有活人气的人。不过,”她关心地问他,“你赶不上地铁怎么办?” 无效话题继续。 “打车。”周乘既继续无效回答。 曲开颜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外头有人敲门,是盼盼她们要歇在这里,要开颜给她们找换洗衣服和一次性内裤。 门没锁,盼盼径直进来,口里也都是些女人私房话。 曲开颜嫌她们烦,“哎呀,让疏桐给你们找嘛!” “她找得着,我还要你。” “她们要内裤,我不要,我来前洗过澡了,你给我找个护垫呢。对了,我上回是不是有个内衣在你这的啊,你有没有给我扔了啊。” 曲开颜:…… 盼盼见开颜不理她,问得更紧了,“你给我扔了我就回去了,没得换,你的罩杯太小了,我穿不上!” 曲开颜真是恨不得把盼盼的嘴缝上,“你大你了不起。” 盼盼压根不知道开颜在讲电话,突然看到边上的手机亮屏着,才意识到什么,哈哈大笑,不过依旧问她,“到底扔了没啊?” “没有,在菩萨香桌前供着呢,快去拿吧!” 孟盼盼心惊肉跳状,她妈妈信佛,不准开颜这么说,“说笑归说笑,别拿菩萨开玩笑。” 等小室重归消停的时候,曲开颜喂一声对面…… 周乘既那头酒意下头后的冷静调,“快十一点半了,曲小姐早点睡吧。我也得叫车回去了。” 曲开颜:“喂,你知道我叫什么吧。开颜,曲开颜,你能不能不要喊我曲小姐啊,听起来好有压迫感。” 周乘既不跟她纠缠了, “挂了,我叫车子了。” 嘟地一声挂断通话。周乘既叫完网约车,在马路边等车的时候,收到曲开颜的信息—— 曲开颜:你全听到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周乘既不打算理会。 直到网约车到他眼前,周乘既依旧浑然未觉,他在饮冰乌龙茶。 司机冲他揿喇叭了,本尊才回过神来,落拓把手里的杯子,连冰带水地扔进垃圾箱里。 * 次日,周二。 整日的工作量下来,人相较周一松泛多了。 连带着周工今天也没排加班,他和助手早交代好的,今晚私事,有事电联他。 快到下班时间,助理小吴切内线给周工,说楼下有访客。 因为周工今天没交代任何访客名单,楼下保安处程序确认一下。直到元小波意气风发地闯进周乘既办公室的时候,周工都一脸不好客的嘴脸。 元小波不爽,包往正主桌案上一扔,“行啊。这位置还没正式升上去呢,谱就给我摆到十里地外了,啊!” 元小波这一周出公差,在他们上海研究院。昨天下班,元周二人还开全尺寸讨论会议的。 今天就高铁闪现过来。 周乘既歪坐在案前转椅上,不拿对方当客户,反倒是冷落人的渣男嘴脸,“你过来干嘛!” “我三点就没活了,就干脆过来找你喝酒啊。”元工这个姓真没白姓,时时刻刻元气满满。 周乘既手托腮,像听到了又像没听进去,随即,松开托腮的手,曲指刮刮眉毛,老伙计之间,倒是一点不怕得罪人,“那什么,要不你还回上海吧。” “这叫什么话!周乘既,老子是你甲方,有你这么跟甲方说话的嘛,你们陈适逢教的啊!” “别跟我提这个名字,我头疼。” * 晚上七点差一刻。 周乘既的车抵达曲开颜的工作室门口。 曲开颜再潇洒不过的春装扮相。几次碰面她,她都是一致的穿衣风格,舒适松弛。 一件露肩颈式的开口白衬衫配黑色抹胸的连衣长裙,着她身上,有着去参加前男友葬礼的隆重冷艳气焰。 曲开颜站在台级上,看着某人依约且准时地泊停下车来。 饶是穿少了,腿肚子甚至在打颤。但是瞄着周乘既从他车上下来的时候,算是被弥补了吧。 这个人开着辆黑色的丰田普拉多,确实挺让曲开颜意外的。 说真的,周某人的车在曲小姐认识的男人里,可能二十名都排不到。 然则,别的男人都是车抬人,周乘既人抬车了。 他从车里下来,一身再日常不过的防风衣,帅逼还真的不挑衣服。随便穿也给他装到了。 周乘既走过来,礼貌端详的目光,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曲开颜。 曲小姐压根心思不在这上头,哪里管他给她什么。只心里鄙夷直男,你给我一管药,弄这么大的袋子干嘛。 下一秒,才发现袋子里有只新鲜还带着标的鸭舌帽。品牌到款式,与她被扔了的那只丝毫不差。 曲开颜有点讶异,“这是?” 周乘既:“你既然医药费没要我赔,那就赔你个帽子吧。” 有人沾沾自喜。不想笑的,没忍住。 得意忘形的曲大小姐,不过收了只鸭舌帽,甚至这在她追求者送礼排名里,要到倒数的地步。 偏她受用得很。 受用的人收起骄矜的梨涡,步步为营,“这样啊,你赔我这个帽子,要不我请你吃饭吧。” 有人很上路子。嗯,起码的绅士品格还是有的,“我请你吧……” “如果你不介意多个人的话。”周乘既这个家伙说话大喘气。 曲开颜这才发现他车里副驾上,还有个人。男人。 周乘既再人畜无害地朝她说些什么,曲开颜傲慢昂着头,她决定收回刚才表扬他的话。 第14章 曲开颜今天下午三点才从家里动身去公司的。 走之前, 疏桐都开始准备晚饭了。她动真格地问了开颜一句,“你晚上回来吗?” 曲开颜手指作梳,归归耳边发,甚至也认真地想了想, “大概率回。” “那一小概率是什么?”疏桐好奇。 “如果他邀请我的话。” 疏桐略微皱眉, “他邀请你, 你会答应吗?” “答应啊。”曲开颜理所当然,她拣疏桐洗好的小番茄吃,番茄还没咽下去却又反口了,“但是, 他如果当真邀请我, 我可能会失望。” 失望什么。疏桐才不相信, 这不就是她曲开颜咄咄逼人缠人家的终极目标嘛。 曲开颜长眉要扬上天了,“瞎讲。我明明……” 明明什么,曲小姐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疏桐这个局外人, 关键时刻给她泼泼冷水, “说真的, 你要不要查查周乘既的家庭背景。” “查了干嘛。我又不招他当公务员,还要政审他啊。” 虽说那天疏桐见周乘既姑姑房子在前,也揣度过这样的家庭绝不市井。然而, 开颜从前交往的对象, 基本上知根知底, 也有替她兜底的家世背景。 疏桐到底是个俗人。“你自己也说过的啊,凤凰男不值得。女人在爱情里扶贫, 向来没有好下场的。” 曲开颜真的有被这波冷水浇到, 她略微想了想,“他在陈适逢手下, 总不至于很差吧。” “我说的是家庭。”疏桐老母亲般地刻薄,“他即便年薪过百万,有个无底洞的原生家庭,你能跟过去受那个气?你肯你老舅也不肯。” 曲开颜闻言笑得有些滑稽,是笑疏桐,“你想太远了吧。我和他家庭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和他谈婚论嫁。” “你是这样想的?可是我觉得人家不是哎。” “不是什么?” “不是你这种爱翻脸不认账的人。” 曲开颜不爽,“我哪里不认账了。” 疏桐处理手里的虾线,顺便鄙夷她,“别不承认。你当你洒脱呢,其实啊,最鸵鸟的就是你。你没发现嘛,你喜欢的永远是一派的……”这也是疏桐那天坚定跟周乘既要联系方式的原因。因为她知道,曲开颜绝不会轻易罢手她合眼缘的男人。 “清醒、冷静、疏离有涵养,甚至有点拒人千里之外。最重要的一点,能耐受你的任性妄为。别不承认,这些都是姑父的影子……” “你是说我有恋父情结了?” “是弥补情结。”这些年,开颜看似什么都不缺的富家小姐,其实她骨子里缺爱极了。 不缺爱的姐姐,也不会老和妹妹对着干了。 曲开颜有种被戳中痛处的愠怒,她干脆承认,“是了。我就是有点审美固执啊,你这么说,我觉得很对了,立春那天,我注意到周乘既就是因为他说和舅舅是本科校友,那么就是和我爸也是校友。没错了,我就是喜欢脑子好的,再和我爸‘沾亲带故’的最好!” 疏桐听开颜那句“沾亲带故”属实恼火了。她们上大学那会儿,开颜与姑父带教过一个学生有来往,对方大她十几岁,还离过婚。这事被姜柏亭知道后,亲自出面料理了外甥女这桩任性的恋爱事故。为此,疏桐也跟着挨了不少训。 眼下,姊妹俩较真起来。疏桐怪开颜,“好赖话不会分是不是!你中意姑父那样的没人说什么,我们怕的是,到头来,你和姑姑是一样的性情。” 姜秧穗当初也是一时脑热地眷恋曲松年,而事实证明,能容忍她大小姐脾气的反而是陈适逢这个公子哥。 “开颜,要么你承认,周乘既是和陈适逢一路的人。那么,也许你俩更登对。” “我承认个鬼!” 曲开颜气鼓鼓地出了门。 一直等到她和周乘既约好的时间,他出现了,一系列拉好感的操作下来,结果关键时刻滑铁卢。 台级之下的周某人郑重解释,“老同学也是客户代表。他贸然过来了……” 曲开颜想起疏桐的话,不禁冷笑,呵,像陈适逢的话,他才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他陈某人,向来生意是生意,女人是女人。 敌人的敌人约等于朋友。这样两两抵消后,曲开颜倒不为有人这么宇宙直男的行径生气了,她没下台级,凹傲慢架子地问周乘既,“你该不会拉你老同学来挡拆,怕我跟你说什么吓人的话吧?” 曲小姐看在他这么细心地给她买她喜欢的奢牌帽子的份上,原谅他的笨拙了。不过,“我当着你朋友的面我也敢说的啊,你想好了再带我去。” * 元小波听说周乘既晚上有约了,一时攒眉。 周乘既私下约客户有限的。即便应酬客户,也是有客户,陪客户代表这样的说辞。他说有约,那么就是私事。 小波一时以为苏媛回国了。 “不是苏媛。你要么住酒店,要么去我那,我晚点回来再说?” “你约谁啦?”小波这个大漏勺可太好奇了,心想你周乘既也不过才来半个月啊,能和谁有约啊。 对面的周工守口如瓶状。 元小波这下八卦的雷达彻底响了,“你不要告诉我,你又答应你的小师妹了啊。”他没记错的话,小师妹就是江浙人。 “别扯。”周乘既说着拿起一个购物礼袋。 饶是小波再迟钝,也看明白点什么。周乘既向来不是个爱装相的人,他很多行头都是职业需要才置办的。私底下,他是个舒适度上游的人,人好看即便套优衣库老头衫,打交道的女人也能嗷嗷叫。小波敢保证,周乘既给女人买奢品,绝对是铁树开花的范畴。当然,他以前不是没买过,上学那会儿给女朋友买过。 “我艹我艹,周工,谁啊,哪个天仙啊,能催得动你这棵铁树。春天果然到了。” 周乘既一副关你屁事的嘴脸。他把姑姑那里的钥匙扔给小波。 元小波不依,“我可太好奇了。” “别好奇。我只是去还人家东西。” “这不是所有爱情/事故的经典开头吗?” 周工那俊俏的脸上难得被一噎,“元小波你有点正事行不行!” “我有啊,我特么搭高铁奔过来找兄弟喝酒的。你特么和女人双/飞了。” 周乘既听到个粗鄙的词,即刻拿手里的签字笔丢他。 话又说回来,咱周工技术业内大拿,过目不忘的本事,更是移动的数据库。然而,“周乘既,你谈恋爱真的很差劲,不是我说你。” “你的许同学能和别人结婚,你占七成的推手。” 周乘既:“元小波,你知道苏媛对你的印象是什么,嘴碎还好为人师。” 互相伤害是吧。小波再追一程,“别拿你妈不喜欢许同学说事,你妈再傲慢再高知压迫感,说到底,让许同学没安全感的是你周乘既。” “……” “承认吧,就是你太傲慢了,处处给人家许同学差距甚至阶级感,人家才退缩了。” “一个男的给不了女方安全感,再优秀再好看也是白瞎。” “白瞎”的人坐在工作案台前潦草抽完一支烟。 临下班前,改了主意,邀老同学一块走。说给对方送完东西,他们去喝酒。 “什么意思啊?”小波有点慌,“你不约人家了?” * 约。 倘若有推不掉的邀约,那么多个人也没那么无聊。最起码,他可以少说点话。 周乘既预算到曲开颜会反客为主,于是,他顺势这么说了。 他请她,带上他朋友。 这个大忌,基本上没有女人能不跳脚的。 然而,曲大小姐到底是大小姐。 她应下来、目睹着周乘既的沉寂,快慰极了。正好,他们工作室有加班的员工出来,曲开颜把手里的礼袋甩给她们。 其中一个小可爱,“颜姐,我们去买咖啡啦。”我们可不是出来吃瓜的。 曲开颜:“帮我拿进去,买咖啡是吧,叫外卖,我请客。” 可爱多们鹌鹑般地连连点头,抱着老板的礼品袋溜回去。临走,一枚小可爱凑在颜姐耳边说,“真帅,对得起您今天的打扮和日抛。” 工作室的员工都知道曲总的任性。谁晚上九点以后约她,要么不高兴来,要么素颜邋遢地应局。曲开颜说过,得天神下凡,才当得起我九点以后为他(她)化妆戴日抛。 曲开颜这个虚荣鬼,听员工这么说更是剩下一半的气也消无了。 乐天派地下了台级,她都动身了,周乘既还站在原地。 夜幕四合,风里有馥郁的栀子花香。曲开颜回头,“喂,你睡着啦?” 周乘既一只手落袋,随即走过来,配合她的没头脑冷笑话,“差一点。” 那头,车里的元小波见一对男女一前一后过来。口里连连地,“我艹我艹……” 元小波赶紧从副驾上下来。憨态可掬地朝一个高挑纤瘦的女人打招呼,“你好……” 岂料对面这个不知道该是黑天鹅还是白天鹅的大小姐,扭头看周乘既,她等着他的介绍。 周某人握拳在唇边咳了下,这才正式引见,“元小波,大学同学;曲开颜。” 曲开颜听着他的有效发言,没和他的同学认真打招呼前,只揶揄了下他,“哦,原来你知道我叫什么啊。” 下一秒,又不理他了。社交悍匪般地伸手和元小波打招呼,“元先生的名字比他的好记多了,笔画也少。” 小波差点没被自己紧张的口水噎个大跟头。 周乘既这是撞大运还是倒大霉啊,这这这,这位一看就不是个好对付的角儿啊。 小波好懵,人的审美可以有这么大颠覆吗。许同学到眼前这位,基本是北极到赤道啊。 不过是真漂亮,摄人心魄可能夸张了点。但举手投足的优越到松弛感,是年轻妹妹无法企及的。 对面元小波内心小作文地赞美曲开颜时,曲开颜却简练多了,她只想把疏桐拉过来,再掰头一句:看吧,也不是所有和我爸沾亲带故的,我都喜欢的。原来P大出来的,也不是个个酷逼的。 招呼打完了,曲开颜吆喝周乘既,“能先上车吗,我好冷。” 元小波比周乘既先忙活起来,他主动让出副驾的位置,明明殷勤又助攻,就是嘴碎了点,“女士优先,女士坐前头,视野好。哈哈。” 曲开颜承情地笑笑。就在她坐上副驾、牵安全带来系的时候,她不禁瞥一眼周乘既。驾驶座上的人不苟言笑得很,曲开颜再瞪他一眼,心想,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像刚你同学那样嬉皮笑脸的啊。 曲大小姐越想越忿。却回头朝小波笑笑,一股子同气连枝的怨憎,咱们就是吃了太外向的亏。 小波被曲开颜冷不丁地回眸一笑,弄得浑身毛毛的。 副驾上的大小姐突然脑洞大开,“元先生,或许,你小时候的网名叫什么啊?” “啊?” “有没有一个叫‘小胖’的?” 元小波老实地摇头。 曲开颜轻微失望地哦。 小波连忙问,“小胖是……” 大小姐亲自下场搅浑水,“初恋。我的网络初恋。” 元小波短暂几分钟,被这位曲小姐忽悠到五迷三道。而前头驾驶座的某人听他们热火朝天地聊着,不时插嘴道:“你要吃什么?” 曲开颜正说到,小胖的q号不回复了,家里电话也停机了。她后来再也没打通过,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人到底为什么就不理她了。“小波呀,你说会不会小胖的父母是那种极为需要保密的科研工作者,他随他父母工作搬迁了,没来得及告诉我,或许搬到月球上也不一定,对不对?” 元小波:“啊……这……对……” 周乘既:“曲开颜,你要吃什么?” 话痨鬼听到了却满不在乎,“随便。我客随主便。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她反正今天也不打算摄入油盐了。 吃什么交给做东的人去想。曲开颜掏出手机,明晃晃地跟元小波要微信,说以后没准遇到什么事可以请教小波的。 元小波着实尴尬,是拿手机出来不好、不拿手机出来也不好,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加了曲开颜微信,嘴上难难,“其实你有什么事找周乘既更方便。他以前在我们系里,是出了名的工具人。” “工具什么?” “上梯子掏下水道,手工榫卯床头柜,到我们导师和师娘吵架,夜里找不到他们家的王富贵,周乘既都能替师娘复盘遛狗路线,把王富贵找回来了。” 曲开颜这个笑点低的没头脑,笑得咯咯地,再瞥一眼工具人本尊,鄙夷他,“所以有人的顺利毕业是投机倒把贿赂师娘换来的。” 周乘既这个水泥封心的冷面人,他就是能忍住不笑。第三次问她,“你到底要吃什么?你一个老土著,最起码也该有点地主之谊,给我点意见。” 曲开颜这才拍拍他车子中控台,催他开车,“告诉你,我平生最怕有人要我做向导,问我当地有什么好吃的。我们这里哪有什么好吃的,彻头彻尾一个美食沙漠。” 曲开颜说着,翻微信朋友圈,想从闺蜜圈抄点作业来。正巧盼盼前天约饭的地点给她灵感了,那地方是曲开颜姑姑之前的男朋友介绍的,开颜也带闺蜜过去捧过场。一家不那么装逼的Omakase. 市面上许多无菜单日料还是搞会席料理那套。定额的酒肴加手握寿司,无趣且杀价。 曲开颜告诉车里二人,她说的那家店厨师长擅江浙菜和日料,于是自己研创了混血的Omakase. “即便你们大男人去,也能吃饱。不像有些店,打着脍不厌细的噱头,恨不得做成眼药大。我姑姑说,她不戴隐形眼镜出门,都找不到菜在哪里。” 元小波是个捧场派。听曲小姐这么鲜活地说话,觉得太有趣了。 他敢保票,曲开颜一定是他见过最鲜活最不忸怩的女生了。 “去吗?”曲开颜问他们,直接忽略周乘既不计,问小波有什么忌口,倘若他吃不惯江浙菜还是日料,那么就不要去了。 “我都行。问做东的人去不去。” 曲开颜这才把目光丢到某人身上,“你怎么样啊?” 周乘既在倒车。他一面看倒车影像,一面看车后视镜顾着路况,车头利索拨过来,才朝身边人点点他放在支架上的手机屏幕,不说话。 曲开颜故意招他,“你在干嘛?” 周乘既一脚油门出去,方向盘修正着他超速带来的偏差。“地址,曲小姐。” 曲小姐你个头。曲开颜突然开发了新的乐趣,那就是作妖惹那些有强烈秩序感的人发疯。 眼前,她才不轻易听从他。翻出自己的手机,要连他的车载蓝牙。 然而曲开颜这个有说明书障碍症的人,对任何陌生新鲜的电子设备或者操作台,恨不得谁给她保姆喂饭般地教她或者干脆直接帮她弄好。 她对着陌生的中控台,无从下手的样子。 好在车主爽朗地解围她了。一手把方向盘,一手帮她连上了蓝牙。 车载音箱也顺利地开始地图导航语音。 曲开颜没有谢他,也不想他误会她没脑子,“我只是不习惯乱碰人家车子啦。” “嗯,你把我冷凝点开了。” 啊。曲开颜一脸洋相,她是觉得车里暖气有点高,想把她这边出风口调低点的。不小心碰到了。 她再伸手把冷气关上。 人情绪抛锚的时候,就会陷入一种很笨蛋的没话找话说。曲开颜甚至能刮到鼻尖上的汗,她以为自己四两拨千斤呢,“你们不觉得热吗?” 岂料,周乘既这个家伙,“还好。不过你上车前喊冷来着。” 后头的小波比曲开颜先破功了。 正主大概被小波笑完了,她没得笑了。用一种造作的矜持劲,回击驱车的人,“你就是我带贺冲儿,冷了就毛衣卫衣羽绒服全上身,热了却不知道给他脱。” “……”水泥封心的人轻易理你算他输。 “结果就是,我带着贺冲儿去挂了儿童医院急诊。” 周乘既偏头瞥她一眼。 曲开颜继续,“你猜为什么?” “脱衣又着凉了?” “错。因为臭小子一直说胳膊疼。我当他摔哪了呢。去了医院,医生脱衣检查,才发现是我舅妈给孩子织的一件鸡心领的背心,被我着急穿错了。贺冲儿一只胳膊从鸡心领子穿过的,他勒得难受……” 后面的元小波笑得人仰马翻的。这是曲开颜去年的黑历史,她自己想起来也恨不得能失忆的地步。偏周乘既只敷衍的笑意,“嗯,见识过你和侄儿的日常抓马,听什么前文都不觉得意外了。” “周成绩,你这个人好讨厌。” “因为我没有如你所愿的大笑?” “……”因为你让人琢磨不透。 曲开颜气鼓鼓没作声。周乘既安全驱车之余,偏头投她一眼,算作解释的口吻,平静陈述,“不好意思,因为我们家两代医生,这些日常也好笑话也好,我真的听着长大的。有点免疫了。” “两代医生啊。你爷爷到爸爸?” “奶奶到我妈。” “哇塞。”曲开颜莫名生出些敬佩情。随即,她有点理所当然的刻板印象,“那你为什么没有继承衣钵啊?”凭他读书的能力,学医应该不难吧。 “要听实话吗?” “当然。” 实话就是,“不想也不喜欢。”周乘既决绝冷漠的口吻。 曲开颜不禁瞥他一眼侧脸,从他严阵平静的流畅线条看来,没说假话。甚至即便这个年纪了,提到一个他不甚满意的话题,依旧带着些少年叛逆时期的后遗症。 曲开颜不便多问,但经验判断,这种抵触情绪,通常是家庭直观导入的。 她脑子里又闪回到疏桐说的那句,无底洞的原生家庭。 转念,又反驳自己,两代医生的家庭,怎么也不至于无底洞吧。 曲开颜活到三十岁,好像头一回和别人相处生出些不得已的务实思考。 就像下午出门,她没和疏桐说完的那句。她虽然顽劣,也不拘束自己,但是倘若今晚周乘既邀请她什么,她真的会失望。 好像一件瓷器,她附庸风雅地追捧举牌了那么久,最后,如愿拍下来了。才发现,到手的青花,与她想得截然不同的色泽、年代。赝品。 上车来,一路咋咋乎乎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很惹嫌疑。 曲开颜自己也注意到了,车内后视镜,不期然与某道光而遇。 她促狭一笑,“干嘛?” 周乘既却无下文,专心开车。 寻常,曲开颜会认为不过是男女那点眉眼官司罢了。对面是周乘既,她反而局促起来了,怕又像昨晚那样,人家以为是客户代表才秒接她电话的! 她荨麻疹还没全好,怕关键时候,那疹子又反复了。“你不要告诉我,我脸上又冒疹子了啊!” 曲开颜抬手翻开遮阳板,仔细检查。 “又冒是什么意思?”驱车人捕捉到她的一些字眼。 扯谎人浑然不知道她露了破绽,“就是会反反复复啊。” “还没好?”周乘既说这话的时候,极为的温和,甚至到温柔。 有人专心致志地走进了温柔之陷阱,“嗯。它就是会一下冒出来,过会儿再消。” 周乘既闻言,点点头,却无下文。 直到他们到了她介绍的这家店门口。 日式招徕的门帘及灯笼之下,有服务生引客进里。曲开颜是这里常客,常到服务生一眼认出她。 曲小姐走在前头,与相熟的服务生商量,不要包厢,给他们三个人找个方便谈事的台座。 亦问他们今天主厨在不在。 她和服务生交谈完毕,木制的回廊向右直角拐弯。 落后几步的周乘既喊了声,“曲开颜……” 前头的人闻声回头,小波当周乘既有格外的的话单独跟曲小姐说,识趣随侍者先行一步了。 拐弯一隅, 墙角间隔地布置了氛围走马灯。 曲开颜正巧站在一簇走马灯的光源里,浴得她露肤的脚踝到黑色裙身上一层橘色的光。 “怎么?”来之前,曲开颜吓唬周乘既,我当着你朋友的面也敢说什么的。眼下,他突然叫住她,弄得她心里砰砰地。虽说她这个人散漫任性啊,但至今还没降级到跟哪个男人表白过。 眼前的周某人也不例外。她才不干和谁表白这种洋相的事。 表白这两个字,就是为男人而造的! “你别告诉我你没带钱啊。” 周乘既站她跟前,能对着她头顶说话,“有个事,我想跟你说一下,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冒昧。” 曲开颜脑回路都快转出火星子了,她有一秒呼吸不畅,心想,我草,你个狗男人要是和我说些我不想听的,我真的会拿包抡你,你信不信。 很奇怪,此时此刻,她一点都不想听到他贸然的喜欢或者今晚要不要跟我回家,之类的话。 “你先说,我再判断到底冒不冒昧。”曲开颜脸上阴沉得很。 周乘既就是秩序敏感症患者,他说他一早看到了,然而小波一路在车上,他也不好当着同学的面告诉她,“你衬衫的纽扣好像扣错了。” 曲开颜憋着的一口气,这才如释重负。 她低头看一眼,不禁扬起眉梢,纠正这个强迫症,“我要是告诉你,我故意这样的,你会不会气疯!我故意错扣的,这样能多显出点我的锁骨来。” 周乘既面上一寡,180+的大高个,不禁朝后梗梗脖子,整个人莫名气势又高几分。“不会。当我没说。” 语毕,他抬脚就往前走。 曲开颜见状,笑得如获至宝。 下一秒,有人让她乐极生悲。周乘既忽地转身过来,曲开颜来不及刹车,整个人闷地撞他胸口上, 她才要怪他冒失鬼啊。 周乘既这个逻辑怪,也拆穿她,“油漆过敏的疹子不会反反复复地出了又消,据我所知,只有荨麻疹才会这样。对不对?” 曲开颜的笑还在脸上,头撞他怀里的疼也在,她揉着脑门,抬头看他,哦,她忘了,他奶奶和妈妈都是医生。 第15章 回廊里走马灯的光追在对话二人各自的左右脸上, 投成的影子,视觉误差,像身高者欺身身低者。 曲开颜厚脸皮惯了,老舅唠叨, 她都不买账的主, 其他男人, 就更别提了。科学者遇到迷信人,只能抓瞎。曲开颜没周乘既高,气焰也要够到他,“对什么对, 我确实是去了你姑姑那里, 回去发疹子的啊。” “哦, 不对,你和我说的是你同学父母家。和人家老街坊说的是你姑姑家呢。” 周乘既的口癖,骂人或者觉得对方荒唐, 就会说, “扯。” “扯什么。你才扯。还有, ”曲开颜和别人吵架,向来输人不输阵,话说快点, 让对方无话可说, “周先生, 没事别瞎盯着别人领口看。我很爱乱扣纽扣的,我老舅也看不惯, 但姜秘书现在已经习惯了。眼不见为净。” 周乘既轻微浮了下嘴角, 很受教地颔首,“是, 所以就当我的冒昧吧。姜秘书是对的。” “对什么?” “眼不见为净。”周乘既语毕,掉头就进里。 他单手插袋,阔步上前,走路恨不得生风。曲开颜追不上的节奏,她高跟鞋频频笃笃跟着,“周成绩,你要么承认你刚是没话和我找话说。” 前头的人,一字诀,“扯。” 曲开颜:“周乘既,所以如果你一早知道不是因为你的油漆过敏,你就不赔那帽子了,对不对?” “你都说是赔了,我没有过,为什么要赔?” 身高腿长的人,一路在前,领先着她。二人他走她追的,在回廊里,像两只穿堂的流萤,扑朔迷离。 “你怎么没有‘过’,你把我帽子扔了呀。” “那是你说的,臭男人碰过的不要了。” 他记性是真不差。曲开颜在后头,笑着诬赖他,“明明是你自己对号入座了。生气才把我帽子扔了的。” 前头的人不置可否,“这回我可从头到尾没碰过。我请陈适逢秘书帮我买的。” 又是陈适逢。还是他秘书。曲开颜挑眉,“你到底做什么的啊,陈适逢秘书都能劳驾得动。” 周乘既依旧不显山水的德性,“打工的。普通社畜一枚。” “陈适逢秘书向来高傲上天,我妈都得给她三分颜面,你跟我说你普通社畜,指使得动人家?” “……” “周乘既,你该不会和人家有点眉眼官司吧。” “我没那么低级无聊。曲小姐这么介意,那就把帽子还给我,我折现给你。” “我不,我偏要等着哪天,戴到那宋秘跟前,然后低级无聊地告诉宋秘,是你们周乘既送给我的。” 前头的人冷切一声,头也不回地傲慢嘲笑她,“幼稚。” 曲开颜追赶半天,到了他们落座位置,率先一步越到周乘既前头去,甩头怼他,“我向来爱给别人低级无聊的初印象,也好过,高开的文艺淑女结果一路往无趣无聊低走。” 周乘既好整以暇地笑,由着她超市一大早赶着去争鸡蛋般地抢到他前头去,免责声明地跟她补充一句,“曲小姐,我说我没那么低级无聊,你可别听错了,在这乱蹦高啊。” 曲开颜撇撇嘴,她又想起他们在陈家第一次见面那会了,明明他听去了她的家务事,出来倒一副伟光正、爱与诚的面孔。 哼,凭什么。天底下爱搞免责声明的全是渣男。 这头,服务生依照曲小姐的要求,在料理吧台边僻了三个位置出来。 因为虑到曲小姐随行有两位男士,便于他们聊天谈事方便。特地挑了个直角拐弯的位置: 两座连着,还有一座在直角拐弯的一处。 这样大家掉头接耳也好,互相会面视线也方便。 元小波识相,率先坐了那直角上的单座。 结果,曲开颜过来,也不管落后的周乘既,她径直挑了挨着小波的这张椅子。 桧木的台面,客人的电子设备才放上来,就有厨师副手来给他们细心铺垫布。 负责他们三位的主厨过来展示食材,也和曲开颜打招呼,说她有些日子没来了。 曲开颜展开消毒的手巾擦手,一面寒暄回主厨,“因为你老是拿你的副手来敷衍我。” 主厨世故江湖地笑意,“你姑姑都没你小曲严格。” “当然,我吃菜交朋友,都只认人。” “今天有什么想法?” “陪朋友来招待的,你招待好他们就好。”曲开颜只世故地跟主厨约了下一客的价位,其余,自由发挥。 菜品商谈好了,问他们要不要配酒的时候。曲开颜这才想起,她并不是做东的。 偏头,朝她右手边的周某人,二人摒弃前嫌的样子,“你们喝酒吗?” 周乘既利落作主,“小波喝吧。我还得开车,算了。” “车可以叫代驾,或者泊在他们这里。他们可以明天替你开送过去的。” 周乘既对她这个建议没说接纳,只反问了她一句,“你可以喝吗?” 曲开颜对上他的视线,“可以啊。” “不会反反复复了?”某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曲开颜狠瞥他一眼,“我愿意。我愿意它反反复复。” 周乘既这个家伙,慢条斯理地脱了防风外套,再抖开消毒手巾揩手,继续他的免责声明嘴脸,“哦。那就一起喝点吧。我只是友情提醒吃药的人,抗生素和酒容易发生双硫仑反应……” “周乘既,你烦死了。”这厢,曲小姐声音高了些。连着主厨先生都跟着诧异起来。 周乘既脱了外套,有服务生第一时间过来接手,替客人收好。 冷白的光源下,曲开颜才发现他里头穿了件某品牌的经典四杠、三色织带的灰色羊绒开衫。 曲开颜原本该笑话周乘既的,他俩简直不在一个季节。 她早早的春装,甚至为了凹颈项,连外套都没套。 周乘既倒是老干部保暖得很。 服务生接过他的外套去,周乘既发现曲开颜还耿头耿脑地盯着他。于是,他这一回极为严肃且不容辩驳的口吻,“如果你当真吃了抗生素,还昏头地嚷着要喝酒的话,那么我不介意多烦你几次。当然,你不和我们一张台子喝酒,我管不着。” 曲开颜轻微蹙眉,随即舒展开了。 周乘既说完,从她脸上移开视线。接过服务生的酒单,和小波商量着喝什么酒。 小波想说什么的时候,瞧周乘既脸上翻篇不提的冷漠,也像他自己的家务事无需任何人置喙。 直到他们选中一款清酒,例行地各自选一款饮酒杯,轮到曲小姐选了,曲开颜抱着双臂摇头,说不喝了,疹子还没好。 她要了杯乌龙茶。 期间,开胃前菜已经上来了。 曲开颜迟迟没有动筷子。小波暖场地提议一起干一杯,她爽快地配合了,菜品陆续上到主菜了,坐在中间的女主角始终吃那零星的点缀。 元小波这个合格的僚机,他真的是妇女之友。一杯酒没见底的工夫,就能和曲开颜从他和周乘既做哪行的,大拐弯到今天微博热搜上内娱谁的烂瓜没完没了。 而周乘既丝毫不热衷发言。小波cue他,他才有效挤一两个字附和一下。 期间,元周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工作,说到一个部件,周乘既用筷子顶端蘸了水,在桧木的台面上画演示图给小波看。 小波够着看完,周工又已阅即焚地拿餐巾擦掉了。 曲开颜坐在中间,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只作旁观地瞥一眼周乘既,本尊端正饮酒,不作斜视。 直到小波中间离席去接公务电话。曲开颜成心冷落,就专心刷起手机来。周乘既搁置手里的筷子,台面中途替客人置换一次新的盘子和擦手毛巾。 周乘既趁着手边动静,出声问身边人,“你今天也在液断?” 曲开颜当耳旁风听着,头也不抬地刷微博,“没有。” “那为什么一直没吃东西?” “不想吃。” 某人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倒是轻松揶揄起来,“原来这里并不是值得推荐才带我们来的。” “对啊,我说过的我们这里就是美食沙漠。” “你不说你自己太挑。” “算吧。也因为我要减肥。” “减肥和吃东西不冲突。” “可是我管不住嘴就会胖啊。” “你胖吗?” “我胖吗?”明明问她自省的问题,曲开颜倒是反抛给对面人。她这时才抬头来看他。 周乘既冷静莞尔,“我不懂你们女士群体对于体重的标准。” “我问你,我胖不胖。别管什么女士群体。” “你问我,我直观你应该和胖全不相关。” 一个晚上,曲小姐头回展颜。她也径直告诉他,“周乘既,你可算说了句我爱听的话了。” “不胖也成了中听的话了?” “仅针对你。周先生永远一副免责声明的嘴脸,从你嘴里出来句不反驳且附和的话,真不容易。” 周乘既喝了几杯酒,身体暖洋洋的。身边人再朝他凑得近了些,他不禁朝后撤了撤。 端坐着身子,把手边一碟子河豚鱼皮冻分享给她,“吃点吧。这些也不至于就叫你胖了。” 曲开颜并不听话,扭着头,两只手托腮看他,眼里亮晶晶地,“我不吃饭也叫你的秩序症难受了?” “……是请客碰上全不动筷子的客人……” 下一秒,元小波收线回来的身影过来了。 曲开颜赶在第三者回归前,有意为难周某人,“我吃这个,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啊?” 周乘既闻言不语,只盯着她几眼,倒也宽容等着她的下文。 曲开颜故意卖关子,直到周乘既重新偏头看她,更像是征询的目光。她才学他之前的大喘气,“我们换一下位置好不好,这上头直对着一个换气口,我有点冷。而且,你的老同学好能侃……” 事实证明,假象的喧闹敌不过安静下来,他主动问候她的几秒。 * 小波接完电话回来,只看到周乘既起身,与曲小姐换了座位。 二人默契般地交换各自的杯盏碗碟。 周乘既一面把一碟河豚鱼皮冻推到曲小姐跟前,一面拿消毒手巾擦了手,自顾自脱了身上的毛衣开衫。他问小波电话什么情况,最后,把手里的开衫不声不响地放到了身边人膝上。 第16章 元小波没看到周乘既手上的落处。 曲开颜低头, 才发现她裙膝上多了件毛衣开衫。 衣衫还带着脱下来的体温,曲小姐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是脱下来让我帮你拿着啊?” 周乘既杯里再续满一杯,与小波寻常碰杯后, 他举杯仰头一口尽了。顺便回身边人话, “别误会, 我只是看不得有人冻得像鹌鹑。” 曲开颜眉眼朝他切,却也找他的袖子,自顾自往他衣衫里套了。诚然地讲,她没在公共场合接受过任何男人这种绅士的馈赠。因为他们多少有点假模假样, 为了表现而标榜的品格。像周乘既这样, 连一则细微的君子照拂也怕被他的老同学笑话去, 台面下递给曲开颜,她觉得有趣极了。 脑袋里一时轰鸣。像极了……偷情…… 这样的字眼蹦出来,曲开颜自己都有点意外, 即刻心上笑得跌宕荒唐。 她套上他的开衫, 再把脑后的长发从领口一把掏出来, 不作声了好久。低头的样子,像在端详他的衣服。 周乘既偏头来,自嘲自证的口吻, “放心, 今天刚换的, 不至于有什么味道。” 曲开颜面上难得端正,勉强承他情的淡漠, “谢了。” 下一秒, 她拣起筷子要履行承诺地吃他分享给她的鱼冻,左肩上不妨有一力道落下来。 曲开颜扭头, 一身白色高定西服正装的曲意年出现在侄女面前,身后高高低低、男男女女簇拥了一行人。 开颜站起身,有些日子不碰面的意外。同姑姑打招呼,“你们来聚餐?” 曲意年把风衣和手袋交给了边上的男助手,示意他们先进里。随即,一行人浩荡精英地去了包厢。 “嗯呐。我老远瞥到你了,以为看错了呢。这穿的什么样子,又是黑又是灰的。”曲意年点评开颜的穿戴。 “我冷呀。朋友借我穿的。” 曲意年与曲开颜父亲一母同胞,比大哥小八岁,今年也快五十的人了。人保养得像个老妖精,姑侄俩站一起,说是姊妹也不违和。 当年曲松年一心钻研学问写他的文章,无意家族生意。于是,意年小小年纪,就出来挑担子。如今,曲家这头的生意全是意年在管,开颜每年从姑姑这里领分红罢了。 料理台那头的主厨也遥遥跟曲总打招呼,玩笑,刚才还和你们家小曲念叨您呢。 曲意年替开颜理理头发,再慈祥不过的家长口吻,“她被家里惯坏了,不成文的。” 一程家常絮完,姑姑才过问起颜颜今天过来做什么的。 曲开颜瞥一眼身边落座的周乘既,她不想他觉得她冒昧、自我主张,于是便没有刻意开口,只笼统地说,“朋友请客,过来谈点事。” 曲意年顺着开颜的目光,看向边上两个三十上下的男士,其中一位很有涵养地站起了身,点到为止的问候。曲意年也淡漠地同人家打招呼。随即,朝开颜,“那你们聊,我不打搅了。” 不到十分钟,服务生过来交代,他们这边,曲总已经买单了,额外再送了一瓶酒。 曲开颜有点怪姑姑自作主张,她拿着姑姑签字的账单,跟周乘既他们说,“我去一下我姑姑那里。” * 包厢里,团队聚餐,很随性的酒局。才热了场,就已经人仰马翻的闹哄哄。 见开颜过来,更是一个个拉着她要她喝一杯。 曲开颜来到姑姑身边,怪她买单也不跟她说一声。“今天是人家做东呀。” “哪一个?”曲意年在榻榻米套房的一隅,潦草抽着烟,笑话颜颜兴师问罪的样子真难看。 “什么哪一个?”开颜说姑姑的酒他们收了,账单她别管。 “这小家子气,和谁学来的!”曲意年怪颜颜。 “人家正经请同学和我的,你不要动不动来给人免单这套。很失礼。” “所以是刚才起身和我打招呼的那个咯。” 曲开颜没有作声。 曲意年冷哼,灭了手里的烟,说开颜这么照顾一个男人的感受,还是头一回。“做什么行当的啊?” “你不要和我舅舅一样上来就查户口好不好。” 曲意年最不乐意从开颜嘴里听到姜家人,“这么说,姜家已经比我先查过了?” “扯。”完蛋,曲开颜把那谁的口头禅都学过来了。 “那么做什么行当的呢?” “无可奉告。”依曲开颜的性子,任何时候,她都不喜欢长辈查户口。 开颜不说,曲意年识人的眼睛也能猜个大概,“品相腔调都不错的样子,看得出来很有教养,却不像生意人家,是吧?” 曲开颜怪姑姑市侩,“为什么一定要做生意?” “因为我一不想我的侄女去倒贴男人;二,开颜,你舅舅惯着你是惯着你,但是你的粗性子去不得像姜家那种体制或者高知家庭,人家也未必瞧得上你;再往不济了说,你更吃不得那种工薪族家庭的苦。”所以,外头那年轻人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未必和开颜合适到哪里去。 曲意年自己吃过离婚扯皮的苦,她经验觉得那些家世抵不上开颜的,侄女实在没必要和那些蝇营狗苟打工族的男人扯什么皮。 “姑姑,你好大的口气。你这岂止打翻一船的人啊,一地球的人都给你捅掉了。” 曲意年傲慢上前,“我顾不上一地球的人,我只看好我哥哥的孩子。开颜,我就开朗和你两个孩子,将来的也都是你们的,你可别给我想不开的去下嫁、拿钱和男人的自尊谈恋爱啊。” 这些年,曲开颜一直被姑姑这样悲观的云烟笼罩着,她一直想问,“姑姑,你这些年过来,就真的没一时一刻是撇开钱之外的快乐吗?” “有。高/潮算不算?”姑侄俩向来不避讳这种成人段子。曲意年这些年摸爬滚打的,早已一颗金刚心,她始终坚毅的意见,要开颜相信,信什么都别信男人。 “外头那借你衣服穿的那男人,恕我直言,开颜,兜里揣的远不如你拥有的。来往来往就拉倒,你可别太上心,哪天给我官宣什么啊。” 曲开颜很不喜欢姑姑说话的口吻,她一向最擅长唱反调,“那么,我该和哪样的人官宣呢?” “顾家那样的。结婚嘛,就是留给不死心的人去试试的。试完,出来你还能全须全尾的,不缺胳膊少腿的,简言之,全身而退。” 听到姑姑把自己和顾东民扯一块,曲开颜就知道这话没法聊了。她站起身就要走,连同手里那瓶酒,她都不想要了。“姑姑,如果我这辈子只能和顾东民那种男人联姻保全我的财产保全我不倒贴男人的尊严,那么我宁愿和你一样养男人,我不指望靠哪个男人来实现阶级跨越,但是如果哪个男人来指望我,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们当真喜欢我的钱,多好啊,我可以一直有钱,他就可以一直喜欢我。” “开颜,你真是和你爸一个德性,榆木固执。”曲意年一直觉得哥哥当年一意孤行地娶姜秧穗,十一年的婚姻,更是一直由着姜秧穗掣肘着他。 到头来,人家说变心了,他也心甘情愿地放她走。 离婚分走了他一部分的财产不说,还一力留下女儿照拂,等同于她姜秧穗最后一块镣铐都没戴走。 曲意年骂大哥,你活该戴绿帽子! 曲家甚至要验开颜的DNA,曲松年在老宅发了好大一通火,说谁敢动他女儿,试试看,他会和所有人翻脸! 大哥离婚第二年,就意外去了。意年始终接受不了,接受不了大哥就那么突然地没了,也接受不了,他爱人的方式。 这么多年过去,他留在世上唯一一笔血脉,开颜又是这个性情。 * 外头这边,酒肴已经悉数上完,到了最后的甜品环节。 曲开颜还没有回来。 她手机在位置上唱了几发,手袋也胡乱困在桌面上。 周乘既暂时做主,替她把手机拨到静音,搁到手袋里,阖上。 元小波看在眼里。 其实一个晚上属于成年男女的风流云动的眉眼官司,作为过来人的小波也全看在眼里。 此时此刻,小波依旧有点替老同学嗟叹,说不准这个“艳遇”是福是祸。 因为他瞄到曲小姐今晚用的手袋是爱马仕某款,他们集团业务一部的总监就有同款的黑金,听说光累计消费就得百万向上才能申请,还要配几十万的货。 小波知道周乘既的家庭,他祖父到父辈都是很有名望的读书人。周家也不是一般的工薪,但诚然地讲,知识分子体制家庭,离手边这样能挥霍的富家千金还是有点距离的。 尤其,周乘既还是这么有心气的一个人。 当初,为了个白月光许同学,周乘既就可以好几年和母亲关系难缓和。 他这么多年不谈对象,难说不是故意做给家里看的。 趁着曲小姐没回来,小波和周乘既聊点私事。 “你妈最近身体怎么样?”小波关怀地问。 “老样子。春节前才定检过的。” 周母自己做医生的,偏偏忙到体检没及时做,等自己觉察到异样,乳腺查出毛病,到毅然决定手术,父母全没有通知周乘既。 还是事后休整两个月,奶奶找他聊点家务,实在没忍住告诉了孙儿。 周乘既那会儿打击不小,他夜里打飞的过来找小波喝酒,一个晚上烧掉一包烟。 落寞地自省,或许他父母有不合格的地方,然而,他自己也很不合格。 他一点不觉得父母是为了让他省点心而不告诉他,相反,是他很不合格。才导致,这种亲情羁绊失语、滑钩了,他记得他母亲说过,这世上唯有手术室的门口是最恐怖也最喜庆的地方。 一脚出来就是生,一脚出不来就是死。 过年的时候,周乘既认真和母亲聊过,劝她退下来。要强一辈子的缪主任,轻伤不下火线的自诩: 你奶奶还忙活呢,我有什么理由闲下来。再说,我和你爸天生劳碌命,他退下来,我再退下来,我不敢想象天天在家锅碗瓢盆抓瞎的日子。 其实周乘既父母感情很好,当初,周父是一眼相中老母亲的学生,心机勃勃地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周乘既曾经说过,他不回去,他父母从不会吵架。果然,孩子都是意外。 春节里,周母明里暗里透露,闲下来也没事做。人家还买汰烧地接送小孩…… 周乘既一时沉默。 这一程,谁也没说服谁。春节一过,缪主任又回去坐诊了。 小波听周乘既闲絮完,才道明今天的来意,他其实是特地过来还一部分钱的。 虽然他知道周乘既且不等钱用。不过借钱这事,人家许诺出来是情意和人品。小波说,他及时归还也是感恩和人品。“我妈有一笔定期到时间了,她是个轻易不能欠账的人。逼着我先还一部分给你呢。”也实实在在感谢老同学,周乘既的一笔助力,省了他那房子去欠银行多少利息。 “感觉冥冥自有天意,还钱都还的是时候。” 周乘既面上不显,问他,怎么说。 “谈朋友,怎么不算一笔不小的开支呢。”小波揶揄周工。 周乘既没接这话,只宽慰小波,他不急着用钱,也相信小波的人品。 “收款吧。你是不知道欠钱的滋味。” 小波当着周乘既的面要他查收款项,周某人看到支付宝进来一笔钱,于是,二人认真交割的嘴脸,周乘既淡漠道:“收到,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曲开颜像只猫似地,无声无息坐回来。 周乘既着实被她吓了一跳,她却意兴阑珊之态,耷拉着眉眼问他们,“聊什么呢?” 周乘既不便说小波还钱,便玩笑说:“和小波借了一笔钱。” 曲开颜顿时咯噔在那里。 姑姑那些生意经,热气还没过去呢。 她一时当真了。面上吃了十吨闭门羹的冤枉气。 周乘既自然不解,他只说他们这里快散了,“你找你姑姑谈完了?” 曲开颜点头,只散漫地说她姑姑一向生意往来惯了,老爱替人包揽那套。“我把账单给她还回去了,酒也没要。” 周乘既闻言,没什么反馈。好像倘若她姑姑真的给他们包揽了,他也不会觉得冒昧。当然,他自己买单,他也乐得从容。 他一面接过账单自行结付,一面交际形容到口吻地告诉曲开颜,“不要紧,反正我也是开票报公账。” 曲开颜更气了,好像彻头彻尾坐实了周某人是个小气鬼。 她有点不开心,“我也在你招待客户的名目里?你们陈适逢知道你这样滥用公费吗?” 周乘既没所谓地点头,“嗯,假公济私一回吧。” 他们饮的酒没有喝完,可以存酒在这边。 服务生将存酒单递给客人,可以标记好剩下的酒位线,和客人名字。 周乘既征询的口吻,“填你的名字,可以吗?” 曲开颜反问他,“你不会再来这了?” 周某人三心二意的眉眼,只敷衍她,“说不准。我项目做完就回头了,所以,还是留给你吧。” 他说着,接过一款黑色小楷秀丽笔,利落潇洒地签上了谁的名字。 直到他把那存酒单标记般地贴在瓶身上,曲开颜都没认出,他那潦草的笔迹,签的“她”到底长什么样。 “你做完项目回头是什么意思?” 周乘既闻言,好像听到了句童言无忌,他酒后微醺的笑意答复她,“就是我来你们这里跟项目的,项目做完,我就回P城去。” 曲开颜一个晚上都没认真吃东西,这席快散了,她才认真有了空腹感。 再没头苍蝇地找她的手机。 周乘既提醒她,在她包里。 曲开颜臭狗子脾气:“我知道!” 赴会的两位男士前后起身,作散席状。 唯一的女士却迟迟没有起身,她看到手机上好几通未接来电,以及闺蜜群里,盼盼给她们发了个《美女倒霉三部曲》小视频。 曲开颜一时猎奇,点开了。 所谓倒霉三部曲: 第一步,期待男人回消息; 第二步,频繁给男人发消息; 第三步,相信男人并给男人花钱…… 曲开颜瞬间膝盖中箭的幻痛感。然而,没头脑的大小姐坚决否认第三步。 她可没为他花钱啊,要花也是他花的。我管你走公账还是走母账…… 于是,腹诽的大小姐一脸阴晴不定地起身来,身上还穿着人家的毛衣。 她瞄到自己,才要去脱自己,好还给他。 周乘既在曲开颜对面,穿回他的防风外套,“你冷就先穿着吧。” 曲开颜任性就更当别人的话耳旁风。 她都脱掉一个袖子了,对面的周乘既突然声音沉了一截,“外面比这里更冷。” 第17章 曲开颜这个反骨头, 向来吃软不吃硬的。 她长这么大都不会逆来顺受那套。换句话说,她吃这种bking范的社交男人,今天站在她面前的,且轮不到他姓周的。 不是不让她干什么嘛, 她偏干。 大小姐脾气上来, 谁都擒不住。曲开颜径直扒拉掉另一只袖子, 她唯一的体面就是没扔周乘既脸上去。 该说不说,曲小姐情绪稳定不发疯不作妖的时候,谁都会认可她是个淑媛。 “多谢。我就不出去了,冷也不会冷死我的。”曲开颜语毕, 把某人绅士的品格还回去。 周乘既面上无妨, 只端持扫一眼对面, 伸手接过来了。 他才要开口,曲开颜作鸟兽散的结案呈词,“那么, 今天就到这了。感谢周先生款待。” 曲开颜说, 她再留会儿, 等她姑姑的车子一道走。 “小波,很开心认识你。有机会常过来玩啊,再会了。” 元小波印象里的江南姑娘都似水柔情的, 曲小姐这样吴侬却不软语的, 真真让他见识到了。 小波都没来得及附和人家的再会, 大小姐就扭头,踢踢踏踏的脚步进里了。 留两个男人短暂的默哀状。 片刻, 周乘既出声, 招呼小波,“走吧。” 小波清清嗓子, 属实憋不住地要骂自己人,“你搞什么飞机啊,连环车祸般地追尾。” 元小波说,别说人家女生了,就是你当我面说请客公司报销,我也火大啊。 周乘既随意把自己的开衫揉在手心里,阔步往来时的回廊走。 小波再骂他,“原来脑子好的人,也不是处处上手的。” 周乘既感情戏很苦手。 老同学的诋毁。走在前头的人,沉默当默认。 他懒得朝小波解释,交际来往中,一方想方设法去斡旋去传达甚至去解释、背书什么的时候,本身已经说明了问题。 十年前,他也这样为了一个人,挣力地想家庭接纳她。 那时候的乘既顺风顺水,天之骄子地考进连同祖父母都满意的第一志愿学校。他始终不明白他母亲口里的差距,奶奶试图找孙儿客观陈情几句:你妈妈或许带着点世俗偏见,但你觉得这其中没什么大矛盾、大问题,这本身就是问题。 问题就是差距,甚至冷漠傲慢点说,是不可名状的阶级。 你满心满意带她参加你二十岁的生日宴,可是人家姑娘一个晚上都格格不入地坐在那里,她不小心打碎的在你看来不过是家里一件陈设。可是人家眼里,可能换算成弥补不了的金钱,甚至是不小心磕碎的自尊。 乘既,你一心偏执的靠近、喜欢,并不是感情。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我希望你明白。 今天这样的局面,倘若那个小许坚定地想和你在一起,没有敏感畏缩。那么,我愿意替你去做你妈妈的工作,乖乖儿。 周家一应事务全是能文能武的奶奶说了算。老爷子甚至骄傲地赞扬妻子,是他的老小姐,他的家庭医生,他的女诸葛,他的政委指导员。 周乘既的名字也是奶奶起的。小时候,奶奶一贯喊他乖乖儿,因为乘字去掉两笔就是乖。 也取笑过,三岁前的孙儿不穿裤子满楼梯上下爬的时候明明就是个乖乖儿,后头变得比他爷爷爸爸都冷都酷。 你还不明白吗?奶奶语重心长地想要乘既接受事实,促使他和小许走散的不是他妈妈的偏见。是差距本身。 人家明明很喜欢你,却毅然决然地要和你分手,你真的试着理解过女孩子的心情吗? 奶奶跟孙儿举了个例子,按理,你妈妈是我的学生,我该很喜欢她才对。但是你爸当初跑我跟前说,如果他势必要被安排相亲,那就和你那姓缪的学生吧。 奶奶不喜欢师徒变婆媳,周景明是这样回母亲的:我喜欢更重要。 是的,好像每家的婆媳都有口角官司打。然而,你父母让我们没偏颇可挑的原因就是他们彼此平等、坚定。乖乖儿,你母亲有她的骄傲,她只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儿子沉湎在需要单方面过度保护的爱情里。 事实也证明了,谁也不是无可替代的。 周家或许做事傲慢轻视了人家姑娘,可周乘既也实实在在被人家推开了。 他与母亲最不睦的时候,极为光火地知会他们:是我喜欢她,我希望你们明白我不是你们的摆布,她更不是。 许希林后来嫁的人很理想。家庭和睦,岁月静好。 周乘既用十年的光阴,自证了一个命题:人可以永远的慎独下去,只要你不甘心被时间泯然。 反之,人也可以一息被吞噬掉,只要你轻易去回首。 回廊的二人,走到先前那一处直角拐弯处,走马灯投射出来的光跃在周乘既的半边脸上,后头有服务生喊客人。 周乘既回首,是他的车钥匙因为服务生收纳外套时疏忽落在防尘包里了。 他这才想起,他喝了酒,不能开车了。 服务生知晓他是曲小姐的朋友,便热络提醒客人,他们这里有代泊和代驾的服务。 可以替客人叫代驾,客人也可以把车子停在这里,他们第二天给客人开送到指定位置去。 周乘既不假思索地选了后者。 服务生这才委婉道,那么需要客人额外支付一下通宵泊车和代驾送达的费用。 客人本尊颔首,他叫小波稍等一下,他处理好寄存车子,他们去喝酒。 元小波骂骂咧咧,“你真当我来找你喝酒的啊。哦,你在线失恋,就找我陪酒了,我活该工具人是吧!” 周乘既冷着一张脸,一字诀地怼小波,“扯。” 小波才不高兴响应他,甚至有点马后炮的戏谑、拆穿,“喂喂喂,你这三心二意的,存车是假,想回头找人家是真吧。” 周乘既没他们想的那么无聊。他镇静面色地解释,“姑姑那里停车……” “行了。”小波不稀得听地喊打住,说又不是没见过周乘既拒绝异性的示好。比曲小姐热情奔放的有的是,周某人就是个不解风情的,他拒绝就是拒绝,从不和女人拖泥带水的。工作对接里,遇到示好的拍档或者客户,周乘既冲人家无差别甩脸子的也不是没发生过。“你不喜欢的,沾点人家身上的香水味都嫌难闻。上学那会儿,最高调的小师妹,我去,站在楼下打雷霍闪的,你也没动容让人家上来坐会儿。”那会儿的周乘既坚定明白,快刀才能斩乱麻。我又不是她们的谁,为什么要负责她们的担心或关心。 周乘既对于小波这动不动提老陈篇的有些烦,干脆污蔑他,“你该不是喜欢那谁吧,天天挂嘴边的!” 他说着要往里头去,一本正经的颜色,去寄存车子。 小波可比周工怜香惜玉多了,“嘴硬的男人没好果子吃啊。人家好歹是个背爱马仕的大小姐,一口没吃可怜巴巴地守着你一晚上,结果,你冷言冷语那一堆,自己说完又后悔。” “……” 小波手机里约好明早回上海的顺风车,原本是打算在周乘既姑姑那里宿一晚,一来才吃到个这么大的瓜。一时嫉妒一时嫌烦,说不高兴做风花雪月男女的电灯泡了,他去住酒店,“我决定去住洲际,房资你出。” “理由?” “烦你们这些校草学霸的臭德性。”没考好之第一名;暂时不想谈恋爱之婉拒。 小波是说真的。临走前,属于老伙计间的鼓舞打气,“你十年才摊上个能让你稍微愿意主动的人,看在老天爷这么吝啬的概率份上,也不该轻易和自己开玩笑。” * 曲开颜才懒得再去姑姑包厢里听那些王八经。 她不过是去洗手间补了个妆。再折回来的时候,如她所料的,滚蛋了。 大小姐把手里的包,扔抹布般地往台面上一丢。 主厨大人服务完他们,暂时休憩,甚者,他要打烊的任性。看小曲落单地坐在料理台前,不禁笑话她,“失恋了?” 曲开颜:“失恋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是,我失恋了。你满意了!” 主厨大人笑得更盛了,“要我说,倒也未必。” 曲开颜听不懂爷叔的话,她用脑过度,更不想多说什么。一副爱谁谁的嘴脸。 主厨爷叔提醒小曲,“人家口口声声走公账,可是他连票都没开哎。” 台前的曲开颜一只手托腮,天真烂漫的老小姐脾气,“喂,你一个主厨又要做菜又要偷听的,怕不是二十个手指也不够你切的吧。” 爷叔乜一眼小曲,傲娇的过来人嘴脸,“别怪爷叔没教你啊,男人说什么不重要,要看他做什么。” 曲开颜不轻易受教,只和老爷叔打嘴仗,“你别开餐厅了,去改行婚介所吧。” “我煮面,你要不要来一碗?” “要不要钱?” “你好歹也是曲意年的侄女,怎么这么小家子气的!” “扯。你们这些店大欺客的主,一碗面要三位数,我才不做冤大头。” 主厨爷叔:“私人请你啦!” 一碗烫了上海青,混着木耳、春笋、小河虾的三鲜面很快出餐地端到曲开颜面前,她也破戒地翻起袖子决定吃了。 气死了,事实证明,吵架真的容易消耗体力。 她才猫舌头般地挑起筷子吃第一口,身后就有服务生称呼着谁,引客去他们礼宾登记处。 曲开颜的一筷子热面是当着周乘既走过的那几秒,硬生生吞下去的。 烫得她的胃,要死的。 直到周乘既登记完他的个人信息,把车钥匙交给店方服务生去替客人确认泊车位置及交涉一下车里财产物品,不远的距离,曲开颜听他们的会话清清楚楚。 她却始终陌生食客的嘴脸,自顾自吃碗里的面。 不多时,身边有掇椅子的动静。 曲开颜余光有人在她边上的椅子坐下。 周乘既把手里的开衫随意撂挂在吃面人的椅背上,偏头来,用一种逮人正着的冷峻口吻,“你这样,我多少有点尴尬。” 曲开颜才不理他。 他继续陈述,“我请客,你一筷子不吃。结果,掉头一个人在这吃面。” “别尴尬,任何人请客不对我胃口,我都会加餐。”臭狗子大小姐脾气。 于是某人诋毁她,“你这一碗碳水吃下去,什么功德都没了。” “我要什么功德,我又不吃斋念佛,搞笑的。就是盼盼她妈妈吃素,也会偶尔跟菩萨请假吃个肉的好不好!” “盼盼是谁?” “盼盼是……”大小姐一滴酒没沾,却差点被身边人牵着鼻子走,“盼盼就是昨天在我那里,嚷着我胸衣她穿不下的那个,清楚了吧!” 身边人面上一寡。 原本你讥我讽的,气氛反而不那么尴尬。但是周乘既突然偃旗息鼓的沉默,倒弄得曲开颜有点不自在,她很想直白地问他,你又回来干嘛? 看他手边存车开具的单据,又不想问了,不想自作多情。 可是他杵她边上,影响她吃面的心情。 曲开颜把面挑在筷子上,几发想送入口,都没顺利。 她嘴里还嚼着一个小河虾,没好气地赶身边人,“周先生这么快又饿了,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 “你的老同学战友呢?” “去住洲际酒店了。” “……”曲开颜心想,什么鬼。 第二回 合,她偏头来,眉头一拧,“你坐这干嘛?” “等他们给我送车里的私人物品。” 曲开颜听他这程序正义的口吻就烦,“你车里放十斤黄金啦?”她狠狠嘲笑他。 周某人大概喝酒上头了,“那倒也没这么多。” “什么?”曲开颜说这话时,一时没注意,嘴里嚼着的一只小河虾,飞秃噜出来一点虾壳皮,顺着她说话的对象,径直沾到了某人的鼻梁上。 下一秒,曲开颜社死洋相地本能伸手,要给受害者弄掉。 周乘既一副被摧残后的冷静隐隐发难状。 曲开颜失礼,给他徒手弄干净,也率先道歉,“谁让你坐我边上的。” “车里有一块我奶奶的陪嫁古董表。” 二人,驴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第18章 曲开颜补过妆, 手凑近过来的时候,受害者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永不服输两片唇上那妖冶的红。 大小姐勉强挽尊且致歉后,周乘既好像尤觉得这样善后不够, 拾起曲开颜手边的消毒手巾自行擦了把脸。 落在曲开颜眼里, 就是他嫌她脏。 她才要再张口辩驳的时候, 周乘既正色敬告她,“你侄儿也该知道嘴里嚼东西不能说话。” 他就是嫌弃她。曲开颜稍稍受侮,干脆冷暴力不合作了,“那你别坐我边上, 也别和我说话。” 热腾腾一碗面, 三五筷子下去, 挑来又拨下地,没了锅气。面一冷一坨,曲开颜更不想吃了。 料理台对面的主厨, 从门子型的后厨备餐室里挑帘出来, 见小曲搁筷浪费的样子, 作势指责她,“喂,别浪费啊。” 边上的周乘既, 一来知道这里是Omakase的性质;二来也通晓一些食肆的主厨自诩别具一格的菜系, 脾气古怪甚至怠慢食客也不在话下。 他见曲开颜确实没什么兴致吃下去了, 便朝主厨,“多少钱?” 口吻很冷很傲, 纯粹消费者的主张。 主厨闻言, 往这折回来的男士面上一扫,却也乐得做这两全其美的顺水人情了。一面报价一面指指他们餐厅的宗旨, 光盘光荣。 主厨早已脱了一身料理服,他说他今天要打烊了。“不行,你替你女朋友吃掉吧。” 曲开颜闻言,怪老爷叔作怪得呢,“我不是啊,我不是谁的女朋友。” 说完,曲开颜便埋头把一碗面吃完了。 她纯粹是不想自己再出什么洋相了。这种需要别人吃剩饭碗来解围的戏码,她下辈子也不稀罕。 而且她可以笃定,周乘既就是把面碗丢进太湖里,他也不会替别人吃剩下的。 曲开颜吃面的工夫,周乘既单独付了这碗面的钱。 主厨爷叔玩笑了句,问他,“需要开票吗?” “不必了。” 曲开颜这才想起爷叔先前提醒她的话。 那头,服务生也顺着客人的钥匙和车牌,顺利清点出来需要当面交涉的重要财产物品。 无它,自封袋里唯有一块中古18K金的百达翡丽。 服务生交还给客人,也要客人先生签字确认一下。 周乘既把自封袋搁在台面上,签好自己的姓名。一式两联的单据,他撕下一联由自己保存。 曲开颜一是对这块中古表稍显兴趣,二是,她瞄到周乘既指定车子送达的地址,是他们公司。 她这才油然的好奇心,不计前嫌的形容,“你做什么不直接叫代驾开回家啊?” 周乘既:“没处停。” 他说的是实话。老城区喧闹有人气是不错,但也寸土寸金,姑姑那里的停车场买了两处停车位,但她和苏媛的车子都还在。周乘既停过去,只能每日游击战地寻临时车位,不划算不说,老城区实在太堵。 倒不如他每天地铁通勤。 这话曲开颜倒信。每回疏桐过来要带孩子出去玩,她宁愿陪着他们搭地铁或者打车。 “那你这段时间都搭地铁上班?” “除去周一。” “周一不是更堵?”老土著现身说法。曲开颜每周一甚至都不高兴上半天出勤。 “堵也好过赶早高峰地铁,再去赴周一的例行断头会。”周乘既说,他轻易受不得人多的气味。 哈哈,曲开颜莫名的笑点,以及脑洞:“你坐地铁的时候,有没有女生跟你搭讪啊?” 身边人很显然觉得她这个问题很无聊。不予回答的样子。 曲开颜讪讪,话题直角拐弯到他手边那块表上头,“这块年限不短的样子。” 身边人依旧沉寂。 曲开颜这才抬眸对上他视线,这回尤为正经严肃的口吻,“我爸也有一块相似的。” 片刻,周乘既告诉她,“(19)60年的。不走了,老太太托给我拿去修的。” 周乘既的奶奶,年逾80。工作不怠,日子也过得有条不紊。旧派的家教和涵养,至今周家一起吃饭,都得老太太起筷的时候,认真知会大家一声。 奶奶觉得这是尊重,也是家宴的和气。 她和爷爷相知相伴一辈子,至今老两口吵架,奶奶还会把一些闺房女子的口吻放在嘴边,怪爷爷,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你哄着我嫁给你的时候,可是什么甜言蜜语都舍得讲得出口的。 爷爷一时迂腐刻板,便怪奶奶,真是任性。 老太太才不让老头子,对啊,我最大的任性就是嫁给你啊。不然我会过得更好。 春节里,老两口吵到要离婚。 周乘既父母已经不高兴去老爹老娘那里听那些车轱辘话,就夜里派周乘既去调解了。 奶奶当着爷爷的面,说要离婚,也要立遗嘱。我的一切陪嫁事物和财产都归我孙儿所有,你们爷俩别碰我一个东西。 因为奶奶那几大樟木箱子的物件,也只有周乘既偶尔听她唠叨几句。 以及,老小姐从前做姑娘的时候,父母陪嫁的那些餐具杯盏,全是上乘的水晶、瓷器和珐琅品,有些下午茶的套具更是几代传下来的古董。 奶奶认真问过乘既,我走了,你会不会把我这些器皿全扔了? 周乘既父亲苦叹,他这个独子甚至比不上母亲那一屋子叮铃桄榔的陈设。 周乘既许诺:不会。我还会偶尔拿出来用。 奶奶甚是欣慰,也感谢乖乖儿的不忌讳。说明明这些物件就是干干净净甚至有灵气的,这个家里,也只有乖乖儿最明白我的心情。 最后,大半夜地给乘既交代了一下,她陪嫁里最贵重的一箱,是百达翡丽名下的十块古董怀表及腕表。 这里头有当初奶奶年少自己戴的,也有哥哥和父亲送的陪嫁品,更有后头她自己立业成家后,兴趣使然从行家手里收的。 总之,老太太说,这是她世俗上最宝贵的物件也最值得交给后辈继承的了。你可千万不能给我典卖了啊。 老小姐絮叨半天,终究也没提前把这箱子表件给到乘既。只单独剔出一块,交给孙儿,要他去给她修一下,可能年久了,机芯里进了水汽。 实则是,老太太变着法地想孙儿多回去看看。 周乘既春节后上班到现在,才想起这事。 曲开颜捏着手里这块已经不能计时走针的表,短暂听完一截梗概的故事,觉得有趣极了。她莞尔,“你奶奶好有趣好可爱的一个女人呀。” 周乘既短暂沉默后,反问她,“哪里有趣?” “八十岁还把离婚挂在嘴上。” “……” 曲开颜浑然顾不上看某人脸上的颜色,自顾自遐想感叹,“我是你爷爷,也会被你奶奶吃得死死的。我就喜欢能清醒吵架的女主人。” “是。所以我们家,墨守成规地女主人说了算。” 曲开颜盯着手里的表,一时走神,再开口说话时,是自己的事了,“我爸有一块和你奶奶这个相似的,我不记得是不是同款……”甚至不确定,年久失修,会不会比这款更严重了。 周乘既难得看她脸上落寞状,沉思片刻,才试着建议道:“物和人一样,都要检要修。” 曲开颜朝他看一眼,任性也躲懒,把表郑重还给他,“早修不好了。” 店里陆续有客散。曲开颜想赶在姑姑出来前走,她想到什么,便朝周乘既开口,“我帮你想一个妥善的停车方法,要不要?” 周乘既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把你姑姑或者表姐的车,挪一辆到我那里。这样你即便还付临时停车的费用,也可以省去许多找车位的时间。” “或者你干脆把你的车停我那里,开你姑姑表姐的车,这样,临时停车费也省了。” 周乘既对她的乐善好施没什么响应,倒是单手食指在台面上略微节奏地叩了叩,片刻回应她的话,“我不习惯开别人的车。” 天真鲁直的人当他选第一种,“那就挪一辆她们的车子。你照常付你的临时停车费。” 周乘既轻浅笑意,仿佛在听述职会议一般的冷静、倾听,随即,顺着汇报者的节点,替她梳理问题,“那么,我现在要把我的车子怎么办呢?” 对哦。曲开颜这才想起他车子要开送达他公司的。再看他票据上,通宵泊车和代驾的费用, “你把钱给我吧,我帮你开。” 周某人会心一笑。 曲开颜问他,“你笑什么?” 周乘既:“没什么。只是想象不出你代驾的样子。” 曲开颜和他顶真,“我车技很好。” “……” 意识到有些歧义,大小姐再描补,“我手动档的普桑也会开。” 对面人始终四平八稳,不露山水。 急的是言多必失的,曲开颜自己想歪了,尤其是她一再在他面前出洋相,就愈发觉得他这么沉得住气,就是在冷静地笑话她。 终究,没头脑的情绪,把椅背上属于他的开衫,捞起扔他脸上去。 周乘既不假思索地扯开衣裳,质问她,“我怎么你了,你自己跳脚,怪我什么事?曲小姐。” “少喊我曲小姐!” “不是曲小姐,那是曲大姐?” 曲开颜瞬间反骨,警告他,“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叫我姐姐,我才不是任何人的姐。” “那是妹妹好了?”周乘既纯粹是话赶话。 曲开颜闻言这个词,觉得陌生且轻佻。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他周某人酒品不行,“告诉你,少油嘴滑舌啊。我不喜欢这一套。” 对面的周乘既也站起身,抄起桌上一杯刚才配给曲开颜吃面的冷乌龙茶,咕哝灌了几口,他甚至忘了,根本不是给他喝的。 冷茶抵消一些,才沉静面色地告诉她,“曲开颜,我是你,姐姐也好妹妹也罢,我都不会抵触。”他是想告诉她…… “你懂个屁!”曲开颜炮仗筒子,一点就着。 周乘既顺势闭嘴了。他不是个爱说教别人的人,更不觉得“旁观者清”是时时正确正义的。 面面相觑化不开的机锋,倒不如引开些,冷静些。 “我去一下洗手间。”周乘既道。 曲开颜也有点懊悔,她刚才是不是口吻很坏。再听他说去洗手间,隐隐有点恼,该不会一个晚上崩两次吧,我人品有这么差吗?我脾气有这么坏吗?曲开颜你跟姜疏桐学着做个淑女有这么难吗? “你车子还要不要我开?”她径直问他。 周乘既也反问她,“不是说好的,你赚代驾费的吗?” 曲开颜面上习得他的不显。心上得意、骄矜。 捡起椅子上刚才丢他的开衫外套,装腔作势的市侩脸,“那么我跟他们把单据和费用要回头了?” 周某人:“你说了算。” 语毕,潇洒的背影去向洗手间。 曲开颜朝他背影撇撇嘴,心想,关键时刻上厕所,肾虚啊。 还有,这个人看着严谨客观的,却马大哈地把那块中古表扔在桌面上。“周成绩,你奶奶不把那箱子全给你是有道理的。” 曲小姐家里家外从来甩手掌柜惯了,头回给别人善后,竟然小心翼翼起来,她暂时先给他收到自己手袋里。 周乘既洗了把冷水脸,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正巧听到曲开颜和主厨最后的插科打诨。 主厨先生怪小曲,闹腾死了,折腾半天,又自己开车回去。 曲开颜发挥她社交悍匪的强项,“对啊,一开始我不想,现在又想了。” 主厨笑得晦涩狡黠,“年轻就是折腾。” 周乘既走过来,曲开颜恣意的笑容,抱着双臂,肩上重新披着他的毛衣开衫。 二人皆没有开口,告辞了主厨及相熟的服务生,相约朝外走。 直到顺利坐进周乘既的车里,曲开颜调整车座和后视镜的时候,换到副驾上饮了酒的人迟迟都没有出声。 曲开颜自诩老司机,倒腾半天。周乘既审视一番后,不禁问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她大概开自动挡电子手刹的惯了,于是,副驾上的人提溜起她的右手,牵引她去握物理制动的手刹……她忘了松手刹了…… 这……曲开颜闭闭眼,说不尴尬是自欺欺人。 副驾上的周乘既:“你这样代驾不仅挣不到钱,我也跟着心惊胆战。虽然也不算年轻,但三十岁翘辫子,我还是觉得有点冤。” 笑点低遇到冷面匠,“好了啦,没那么夸张。我只是一时忘了你这个是手动手刹的嘛。” “……”周乘既这个疑心病鬼,“你确定你能开?” “我确定。” “曲开颜,我和你还不熟,不想因为你弄得缺胳膊少腿的,懂?” “哈哈哈,你少乌鸦嘴!”大小姐笑得没心没肺。 周乘既看她这没头脑的样子,更是心回不到原来地段…… 曲开颜笑着笑着,忽然逮住他错处般地得意洋洋,她问对面人,“你刚看哪了?” 副驾上的人严峻的冷漠。 曲开颜拆穿他,“你看我纽扣了,对不对?” “扯。”一字诀,呼吸里带着薄薄的酒气。 “你就是看了。”大小姐不依不饶。 她已经松开了手刹,周乘既顾虑着彼此的安全,没太和她执拗,干脆附和她,“是,你当我的秩序症又犯了吧。”周某人是想说,他认同她之前的审美,你这板正正地扣对了,反而不好看了。 岂料,他的话没出口,曲开颜倒是语出惊人,“所以你舒服了?” “……”身边人一时酒意全消。这个人即便瞳孔地震,面上都波澜不兴。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强迫症舒坦了?” 第19章 某天, 和盼盼她们一道喝下午茶。 闺蜜圈里提出一个蹊跷的说法,问是生理性的喜欢长久,还是精神上的喜欢长久。 曲开颜国际惯例地和她们唱反调,她说是生理性的长久。 为什么呢? 开颜:因为审美这个东西骗不了人也骗不了自己。不是很多狗血影视剧里都有白月光这个设定嘛, 其实狗男人喜欢的压根不是原初的那个白月光, 也不是谁是谁的替身, 本质上,他就是固定这项的审美。 精神眷恋向来不牢靠的。因为此消彼长的思想,某一天,也许你就成熟、慎独起来;某一天对方也会疲劳、甚者崩塌去。 所以, 这个论题曲开颜趋向支持生理性的喜欢。 这样的喜欢, 现实、平实且翔实。 眼前的周乘既便是最现成的例子。饶是姑姑给开颜数出那一大摞的世俗考量, 饶是曲开颜对周乘既的家庭、经济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可是感觉骗不了人,落在她眼里极为舒适区的审美熨帖骗不了人。 最重要的一点, 与这个男人同处一片空间, 曲开颜是欢愉的。 不悬浮, 忘记时间的赏心悦目。 出错也不要紧,他有他的涵养和冷静自制力,来控场他们。免得一切往最俗套的剧情崩塌。 曲开颜歪着头, 把着陌生的方向盘。她许久没有这样莫名的情绪滋生了。 搁往常, 怕是这场“艳遇”早终止在她调侃对方的第一秒了。 然后, 烧成一片不相识的灰烬。 打破车里模棱气氛的是周乘既的手机来电。 他没说谎,确实, 他的甲方真的很会挑时间, 也很有种。大晚上的,任性狂call. 周乘既接起谁的电话, 对方说了什么,他这边回道:“回去了,约了个经验不怎么样的代驾师傅。正提心吊胆每一秒。” 对方再说了什么。 周乘既:“如果我死了,请你看在我临死前最后一顿是和你吃的,也趁早给我把上个案子的尾款结出来,当给我的吊唁帛金了。” 曲开颜一面驱动车子,一面听出了他在和谁说话,这才大着胆子开腔,“周乘既,你不触霉头会怎样!” 讲电话的人有些意外她会出声,转头来,眉眼勒令她别出声。 那头的元小波已经哀鸿遍野了,叽里呱啦一堆咒。 最后二人潦草结束通话。 电话收线许久,车里都相约沉默。 曲开颜纳闷也撇嘴,哼,凭什么不让我说话,你偷偷摸摸,我光明正大。 车开出一段路程,周乘既才顾视着挡风玻璃,跟她说话,“你直接开回家吧。” “啊?”曲开颜有点意外。 “不早了,车子先放你那吧。”春夜里,黧黑一片,飞驰间的路灯照明,染一半光芒在说话人的身影上。 曲开颜听懂他的意思,“那你呢?” 周乘既再平和镇定的交代不过,“确认你安全开到家,我再打车回头吧。” 曲开颜多少有点失望,这个假正经的伪君子,“哦,你要不现在就下车吧,车子我给你开回去。” 伪君子再程序正义不过的口吻,“我不放心。” “不放心我给你把车毁了?” “不放心车,也不放心人。” “……” 曲开颜住的地方离他们刚才吃饭的店没隔多远,倒是她这样回去方便得很。然而,周乘既待会再打车回老城区就不那么便利经济了。 偏他要这么守他的君子教养,随他便吧。 一路驰骋,曲小姐也用事实正名了自己。 她确实车技不差,可是短暂的高架桥下来,她临时起意拐错一个弯,原本打算从小区西门进里,一下子,车子捷径的东门就在眼前。 她略攒了一口气,重重呼出来。倒也没绕开东门。 门禁顺利起杆,曲开颜没开多远,车头就蹩脚地在一处空地泊停了,她陡杀的脚力,饶是周乘既一路没卸防地替她看路,也被惯性栽出来一大截再跌回椅背上。 副驾上的人当她闹脾气呢,偏头问她,“什么情况?” 曲开颜没作声地车子熄了火 ,拉起手刹,自顾自解安全带,却迟迟不下车。 周乘既觉察到她不对劲,四下环黑,他只看得到她一个模糊的身影,靠近她位置的左手才要抬起来揿车顶灯时,曲开颜敏感极了,扽着他的手,不让他开也不让他动。 须臾的安静里,周乘既能感受到扽着他手的人,掌心是潮的。 他声音低了又低,试着唤她,“曲,开颜……” “我爸就是在里面出事的。” “……” “他书房在负一,从来他关上门后,就不允许任何人去打搅他……第二天,我下楼……阿姨跟我说……我爸还没起……我在书房看到他的时候……他瞳孔都散了……整个人都僵硬了……” “……” “那年我十二岁。” 曲开颜说,从那以后,她再没进过这栋楼。 她只敢在同小区租了另一套别墅楼。 从十二岁到三十岁。 她的监护人从爸爸换成了姑姑,在法定年纪没到前,父亲所有的财产继承权全托在姑姑名下。其实这些年,曲开颜一直没和姑姑挑明的一点。她知道,爸爸死后,姑姑做过她和曲家的亲子鉴定。 她得感谢姑姑替她正视听,倘若鉴定出来,她不是爸爸的孩子,她该要去哪里。 即便同样是富贵日子,让她去姓陈,她宁愿什么都没有了。 手背上湿热的力道一直攫取着周乘既,他静默地听她没头绪地说了许多,待到她勉强安静下来了,一直在下头的手,这才翻掀在上,反握住她。他想说些宽慰的话,发现那些所谓的‘都过去了’太轻飘,思忖后,才道:“嗯,你还是姓曲好听。” “周乘既,我的名字和陈心扉的名字,都是我妈取的。呵呵,从名字也看出来,她更爱哪一个,对不对?” 一个开颜,一个心扉。 周乘既对陈适逢女儿没什么过多印象,不过是恃宠而骄的千金小毛头而已。 实则,眼前人也是。她表象,可比陈千金色厉多了。 咋咋呼呼,黑暗里,又不堪一击。良久,周乘既用一种局外人的冷漠态度评价她们姐妹的名字,“还是你的好一点吧。” 曲开颜不喜欢他永远壁上观的冷漠,一时任性追问他,也拆穿他的敷衍,“哪里好?” “霸道些。” 曲开颜闻言,从他掌心里夺回自己的手。一心当这个词是贬义,她知道,没有男人会喜欢刁蛮任性且霸道的女人。 曲开颜有点叶公好龙的脾性。她说喜欢可以,满嘴跑火车的耍流氓可以,但是,别人但凡给点反馈,她又不答应了。 连妹妹一词,也觉得轻佻。 好意赞许她的名字,又觉得别人一心在敷衍她。 * 曲开颜从车里下来,周乘既随即也推门下来了。 只是她泊车的技术,真真对角线地切进来的。 周乘既阖门之余,建设她,“你把车子停正好不好?” 曲开颜把钥匙抛给他,嘴上散漫得很,“不好。这是我私人地方,我爱怎么停怎么停。” 周乘既觑她脸上,依旧阴霾连绵。 她身上还穿着他的开衫,站在湿冷春夜里,彼此一身清凉意。 周乘既不再言语,他绕到驾驶座那里,重新牵开车门,对面的曲开颜以为他要修正车子,便警告他,“周乘既,这里可有监控的,你酒后挪车,小心我举报你啊。” 开车门的人,俯身从扶手箱里翻出他的驾驶证,再阖门带着风。 车钥落锁,车前灯呜咽地在二人间亮又熄灭了。 他重新走到一言不合就要举报他的人面前,正色,“走吧。” 曲开颜:“……” 周某人:“送佛送到西。我不亲眼看着你进家门,也难瞑目。” 曲开颜还是吃他这套,即便他把生死不忌地挂在嘴上。 她现有住处,离她父亲原先的别墅楼,几乎隔了一个小区东西向的距离。 直到曲开颜在一处红栅栏边停下来,周乘既才明白,到了。 也是一处显赫的别墅楼,主人不在,里头倒是灯火通明的。 隔着栅栏门,也能看到院子里错落有致的盆栽、卵石、草坪疏木。 这倒不像她大喇喇的性情能拾掇出来的。 “疏桐和孩子过来,跟我一起住。” “嗯。你进去吧。” 曲开颜趁着夜色,狠狠朝他翻个白眼。你清高,你了不起。 于是,大小姐立马翻脸,学疏桐那套,“是了,太晚了。孩子们都睡了,就不请你进去了。再会吧。” 说着,曲开颜往台级上迈,想到什么,回头市侩嘴脸,“你把你姑姑那头的车子挪过来,记得提醒我去物业登记啊,不然停过来也是白瞎。我这里的停车费可比你姑姑那里贵多了。” 周某人拾人恩惠,自然好脾气,“好,多谢。” 曲开颜继续内心小剧场地骂人,猪,你就是天底下第一号正人君子大笨猪。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难怪单身!!! “嗯,总之你自己的事自己记着。长嘴就是拿来说的。”大小姐气焰上天。 几步之远台级下的人,单手插袋,忍俊不禁。 大小姐气鼓鼓走出几步远了,门外的人喊她,“曲开颜、” 门里的人骄矜回头,“干嘛?”口吻很霸道。 “你忘记什么了吗?” 门里的人就差撵到他脸上骂了,猪啊,我忘了什么,是你忘了吧! “我忘什么。哦,我忘了提醒你,周成绩,男人在外头要保护好自己啊,大半夜的,早点回家吧。万一被人劫财劫色的就不好了。” 门口的人,不动声色地迈上台阶。感应灯应他的脚步,亮了。披他一身的半明半昧。周乘既跟她隔着一道栅栏门说话,“头一个劫我财的就是你曲开颜吧。” 不等她反应过来,周乘既提醒她,“把我们家老太太的陪嫁还给我。” 曲开颜这才想起来,她包里可揣着人家奶奶一块古董表呢。 “你不是要修吗?我帮你找人修,顺便我爸那块,我也想找出来的。” “喂,这块表可不便宜,你给我跑了怎么办?” 大小姐听到了今年开年头一个笑话,她狠狠朝门口的人剜一眼,“你跑了我都不会跑。” 说罢,扭头就进里了。 曲开颜进门,玄关剔掉高跟鞋,去厅里落地窗边眺大门口动静时,哪里还有人。 哼,男人全一个样。 她在乱嘀咕的时候,疏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她身后的。 开颜一回头,两个人活见鬼地一起叫起来。 疏桐:“你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开颜:“你没事站我背后干嘛!” 姜疏桐说曲开颜上学那会儿都没这么认真吧。约个会,在门口惜别那么久,还够着脖子看呢,人早走了。 “我看什么啊,我就是看门口那感应灯还亮不亮。” 疏桐笑,“没人啦,当然不亮了。” 曲开颜这个死傲娇,抵死不承认,她其实有点失望今晚的归宿,但又觉得很满意。 满意在哪里,她又没那个文化墨水形容出来。 总之,周乘既这个人不怎么样! 下一秒,疏桐迫不及待地吃瓜,“怎么样啊?”她看开颜身上穿的开衫很暧昧的事后暗示。 “什么怎么样!” “周乘既啊……”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用过。” 疏桐真是个淑女,永远会被开颜吓得心惊肉跳。 她咬舌惊讶之余,曲开颜已经光着脚上楼去,卸妆洗漱。 楼梯上,两姊妹追着谈天日常: “我晚上跟你老舅视频,拐弯抹角打听了点周乘既的事,你要不要听……” “什么?”曲开颜扭头来。 疏桐还有件事要和开颜说,“贺文易要来接我们了。到时候你约周乘既出来呢。” 曲开颜才不管贺文易来不来呢,只催疏桐,“老姜怎么会知道周乘既的啊?” 第20章 两天后, 贺文易来接妻儿及侄女。 曲开颜对于疏桐还在正月里就跑来她这边,小住这些天都没认真问过到底有没有和贺文易吵架。疏桐这个人就这样,好面子,做女儿的时候一心护着父亲的颜面;嫁人了又一心顾及着夫家的体面。 即便她和贺文易闹个什么不愉快, 也很少回去跟父母诉。 这一向过来, 大概是岳父那头过问到了, 贺老二又夹起尾巴做人了。说是来接老婆孩子,全无做客的自觉。 周五这天早上,曲开颜熬夜到五六点,原本天亮了都准备睡了。疏桐非得拉着她去喝早茶。 曲小姐一早梳洗打扮, 从楼梯口下来。贺文易一只手在和贺冲儿掰手腕、一只手由着甜甜贴艾尔莎的贴纸。 他往沙发上一躺, 见开颜下来了, 打趣她,“这么早去喝茶,曲小姐也是够赏光的啊。” 曲开颜最早春的T恤、仔裤, 为了凹出街, 套了个复古织花式的背心毛衣。 她人瘦, 穿什么都落拓潇洒。是个正经的骨相美人。 贺文易见曲开颜不大理人,朝在给两个孩子找合适出门衣服的疏桐吆喝一句,“我说我们去吃的, 你偏要拉上她, 这倒好, 请客请出祸来了,啊。曲小姐。” 曲开颜去到厨房冰箱拿出一瓶冰矿泉水, 冷灌好几口, 一夜没睡的懊糟气,这才正式开嗓, “贺老二,你没毛病吧,曲小姐不是你喊的。还有,你们贺家的家教真的很一般。” “怎么说?”到此,贺文易都二少爷般地躺在沙发上,由着疏桐忙来忙去。 曲开颜狠乜一眼,“怎么说,你那个护着大的偏着小的宝妈老母亲没告诉你,在别人家做客,夜生活动静小点啊。” 小别胜新婚的夫妻俩,碰上曲大小姐也该着倒霉。 以及,曲开颜不知从哪听来的老理,说守礼数的人家,夫妻到人家做客,甚至分开睡的。 沙发上的贺文易闻言,丝毫没有不妥的礼数,只撑手起来,笑意朝曲开颜,“有些日子没见,曲大小姐改了性了啊。开始讲究礼数起来了。” 那头的疏桐找好衣服,要给孩子们换,这才呵斥贺文易,“你少说两句。” 贺文易非但不听,反而更猖狂,追问开颜,“是新换的那个高/干/对象给你的觉悟?” 曲开颜闻言,朝疏桐面上瞥一眼。疏桐一时难色,就把手里贺冲儿的衣服丢给丈夫,要他去给儿子换。 直到贺文易夹着聪聪到边上给儿子换衣服,疏桐才稍许难为情地跟开颜解释,“他就那德性,别理他。” 曲开颜再喝两口冰水,什么疲劳都激灵没了。对于疏桐事无巨细都告诉枕边人,也没所谓。 说罢,收拾收拾就准备出门吃早茶了。 两个孩子新鲜老爸及叔叔来,都坐在贺文易车上。疏桐坐的开颜车子,去早茶楼的路上,疏桐自觉开颜有点不开心,忙着找补几句,“别气啊。也是那天他和我爸一块的嘛,我跟我爸打听那谁的事,他听到了。” 曲开颜专心致志开车,确实没往心里去。她一向知道贺文易什么德性,再说,人家夫妻俩能有藏掖,就不是夫妻了。 开颜嘴上说没所谓,疏桐端详着,“可你都写在脸上了啊。” “没睡好。” “我让你倒时差你就是不听,贺文易都说你瘦了不少。”疏桐说他们也难得来一趟,一起去喝早茶,就得赶个大早上的烟火气才算衬景。说着,临时起意,“要不喊那谁一起来,他不是Y城的嘛,那喝早茶比咱们懂行。” “谁?”曲开颜明知故问。 “周乘既啊。” 简短三个字,驱车的人瞬时一脑门官司。 约饭是周二晚上,今天都周五了。曲开颜朝疏桐道:“我之前想当然地认为这个人可能就天生冷淡了些,呵,我老舅说的没错,我的脑子都长在了脸上。” 或者,任何人心都经不起检验、背调起底。 曲开颜向来不喜欢这种交际酬酢的方式,没办法,她身边都是谨慎小心的人。 就,哪怕她想犯个错。大概率,也难容许。 周二回来的晚上,曲开颜纳闷也意外,为什么舅舅会知道他周某人。 疏桐这才概括了下她好心背调过来的结果。且因为是从曲开颜老舅这样相当有“公信力”的人口里调来的,她连怀疑质证的空间都没有了。 说来,一切有迹可循。 正月十四立春那天,能在陈家出席的都不会简单。 疏桐一向最有太太外交的本领,哪怕对着自己的父亲,套一些信息,也滴水不漏。她假意说到贺冲儿在这头观光路上闹的洋相,最后是周乘既解的围。 疏桐说,对方上来和她们打招呼,说记得是姜秘书的外甥女。 那端,姜柏亭隔空感谢年轻人出手援助了他的大外孙,这才和女儿交代了点世故人在意的信息互通。 周乘既是陈适逢笼络培养的干部对象。 周家在Y城算是名望人家。周乘既的爷爷离休前是正经的市政府常务班子,奶奶也是出身名门的富贵小姐,留学读书一样不落。周家一个独子,先是干刑侦后转经侦,去年退休前的位置也不低,儿媳妇是和老太太传衣钵的师徒。两代四个高知,只得一个宝贝孙子辈。 姜柏亭说,那日在陈家见到那个年轻人,就知道绝非凡辈。老陈用人,向来心眼加心眼。 这其中有一则闲话,心扉姑娘家家看初潮,就是周家老太太亲自诊疗的。 陈适逢一面感怀人家救了小女的身体,一面计算到了,周家这样家庭背后的人脉和交际是个怎样的密网。 世故人世故心。姜柏亭的意思,陈适逢是拿周乘既当接班人培养的,一则周乘既对了老陈的脾气,二则后续集团在Y城置代工厂,保不齐天时地利就加上人和了。 疏桐扮猪吃老虎,问父亲,这样啊,那这个姓周的成家了没啊。叫姑姑介绍给开颜呢! 姜柏亭立即唬脸了,一二三地反给女儿听: 周家什么家庭,还没听得分清嘛。你说开颜能受得了人家那些端着的家教嘛,她和我们都要天天扯皮呢,周家两代返聘的专家主任,想也知道人家家庭女主人的彪悍。她去弄得过哪个,你说! 我都和你说了,陈适逢相中周家这位独主了。这其中牵扯的,你还不懂吗? 疏桐不懂,喊父亲那头:爸,您别吓我,相中什么,相中工作能力了,还有什么?难不成还想周乘既给他做姑爷,心扉才多大啊! 姜柏亭却不置可否。老陈的心思,向来深且滑头。再说,即便你姑姑有这个心,开颜也不会听话的。 那位小周也不是善茬的样子。凭两代四个老的,这样家庭的规训,这位主能撇开家庭自己出来单打独斗,没继承庭训,想也知道是个硬脾气。 听说想给周家做媒的,比他母亲、奶奶得的那些红鸡蛋都多。偏这位小周光杆司令一个。 周乘既有个来往了七八年的女同学到女朋友。 最后,没得周家认可。两个人散了,至此,十年再无新人。 周家也从不敢提相亲、介绍这样的词。 * 曲开颜这个笨蛋“草包”,她真的跟舅舅、疏桐过不到一口锅里吃饭。 她光听这爷俩背调过来的信息,就开始脑袋打壳。 疏桐这许多,她大致听明白了两点: 一,周家并不是她想的那种普通中产; 二,十年不交新女朋友是个什么概念。 曲开颜瞬间心里塞满潮棉花。 她和疏桐掰着指头算了下,也就是说,周乘既大学没毕业和女友分手了,再往前倒七八年…… 他初中就认识、喜欢人家了。 疏桐见开颜面色不大好,就客观嘲笑一向散漫不羁的大小姐,“喂,这种追溯有点不讲理啊。” 曲开颜鼻孔出气。当然,她有什么权利追溯别人过去的人生,“我只是有点笑话自己,哦,原来人家会谈恋爱,且谈得很长情。” 疏桐一心想安慰自己的姊妹,捡好听的说:“年少无知的感情算不上什么吧。” 开颜嘲讽技能点满,“这些自我安慰自我麻痹的话术省了吧。告诉你,爱情只发生在二十岁前。” 年少无知的靠近、喜欢乃至不管不顾,才是爱情的本质。 疏桐说,你这话我没法接了。 曲开颜没要姊妹接。 只说,这么比起来,她和人家白月光差远了。 她在这疯疯癫癫的crush. 说不准,周乘既当她随便渣女罢了。 “怎么会,人家不是正经送你回家的嘛。” 对。曲开颜痛快点头,先前满意他的点全推翻了。也许不是他君子之约的尊重她,仅仅是他那样家庭的教养好,或者,他就是纯粹对她没兴趣,才冷冷淡淡地打发她到家,扭头就走。 曲开颜越想越气,原来他是她最不想打交道的那种人。 高阶的知识分子家庭,教养当教条守的那种体制家庭,来往那么久的女朋友一句话就可以被否定的傲慢家庭。 疏桐眼见着开颜认了真,甚至上纲上线的地步,连忙劝,“或许你老舅听到的有差入呢。你不是最反感从别人口里听别人的嘛。” “陈适逢中意他是真吧,抬举他是真吧。哦,他奶奶帮心扉是真吧。” 还有,曲开颜那晚气得直打转那种,“周乘既还跟我哭穷,他说和他同学借了一笔钱,亏我还一路想着,他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我还是别这么早地问他吧……” “我早和你说过的,体制内的乖乖儿我没兴趣!” 疏桐:“你这是把我也打击进去了。” “对。我烦你们这些假正经的人。” 两天过去,疏桐眼瞅着开颜和那谁全没下文的苗头了。 眼下,车里,她再多嘴问一句,“真不联系了啊?” “嗯,crush过了。没兴趣了。平等反感每一个有白月光的狗男人。”曲开颜再想到她之前的论证,有白月光的狗男人,审美都是固定项。 她一想到她也许是别人的代餐,真的气得要杀人的地步。 曲开颜甚至把微信对话框都删除了。 把她周二晚上,最后主动问他,到家了吗? 得到的只是狗男人一字诀的敷衍:嗯。 真是气得想穿越回去,从立春那天开始,把那瓶罐头直接敲他头上,滚蛋。 曲开颜和贺文易的车子前后到了茶楼停车场。 一早就有人排位等叫号了。 半个小时的辰光,终于拿到了一个堂食桌号。 曲开颜其实对这些饮茶并不热衷,也弄不会这些头头是道。 加上两个孩子闹哄哄地,才坐下点单的工夫,她已经被厅堂里下饺子般的热气烘得太阳穴疼。 邻桌是对老夫妻。看曲开颜手边一盒燕麦奶和一小只胶囊咖啡液,老爷爷以为这里也有牛奶卖,问她这是怎么点的? 曲开颜摇头,是她自己带的。随即想送给人家的,爷爷又婉拒了。 上了年纪的人,好奇却不轻易接受别人的馈赠。 曲开颜觉得她老了也会这样。好奇心很重,然而戒备心也重。 周二晚上,她破戒吃了碗面。 她已经戒碳水这是第三天了。 答应疏桐夫妻俩来饮茶,纯粹是不想扫了疏桐兴。 疏桐他们也习惯了,习惯了曲开颜吃任何席,都三心二意的。 贺文易征求开颜的口味,疏桐连忙替她挡拆,“她是仙女,闻闻烟火气就饱了。” 曲开颜很满意疏桐这话,臭着一张脸,让他们别管她,也别带她的份,浪费。 一早折腾下来,七点都没到。 曲小姐刷微博,都没新消息进来的地步。 忽而,微信提示有新消息。 是张及时图片信息。 上头显示着,某辆车子临时停车两晚多的泊车费用。 几秒钟后,再进来一条: 周乘既:诚不欺我。比我姑姑那里贵多了。 曲开颜回以空气、沉默。 几分钟后,她突然站起身来,给发消息过来的人回语音电话。 因为她懒得从文字上琢磨他任何情绪。 语音通话很快接通了。 曲开颜径直问他,“你把你自己的车换回来了?” 那头正在开车,车里的声音很清澈,“嗯。” “已经出我们小区了?” “对。” “都不用跟主人打个招呼的吗?” “我想你大概还在睡觉。” “我已经出门了。” “哦。” 曲开颜很不满意他的态度。“你把你姑姑的车子换过来,钥匙也不给我,我怎么帮你善后。” “在你家门口的牛奶箱里。” “很抱歉,我的奶箱,好久没订牛奶了。” “嗯。” “嗯什么?” 那头开车的人,短暂莞尔,“嗯知道你说的这个事实。” 曲开颜内心开战,少给我装人畜无害,少给我卖乖! 她再次咄咄逼人,“你忙到今天才有空来换车吗?” 那头全无思索的痕迹,“是。周三临时出了个短差,元小波那头的一个产品出了问题,去他们上海研究院做产品检讨了。” “……”曲开颜坚决不替他洗白,忙不是借口。 那头的人难得主动抛给她一个问题,“现在才七点,资本家也这么卷的吗?” 曲开颜冷切,就差朝他翻白眼了,“不好意思,我这个资本家很懒散,全不上进。废物点心,我只是约了疏桐和她老公来吃早茶。” “这样啊。”周乘既一副冷淡通晓的口吻,随即就要结束通话的敷衍嘴脸,“那就不打搅你们家常了。” 曲开颜甚至有点懊悔,就该打视频电话的。下一秒,她依旧沉不住气,“你赶着上班?” “是,昨晚回来的。上午十点有个不能开天窗的讨论会。” “那我请你喝早茶,会耽误你开天窗吗?” 第21章 周五的早市, 已经有了双休天的预备式。 七八点钟的马路两边,洒扫停当。来来往往地,好些饮茶客人都散了去。有去逛菜市场的;有拎着小马扎去公园练功、拿背撞树的;有子女回来探亲陪父母饮茶顺道要去后头的旅游街逛逛消食的;还有自媒体模样的人群匆匆来这里打卡探店的…… 曲开颜站在茶楼幌子下,链条包斜挎在身上, 来回踱步姿态。 谁人都知道她在等人。风把店门口招徕的幌子, 扯得烈烈作响。 她几步走到东面台级尽头, 再折回头时,看到了她要等的人。 周乘既一身最简易的通勤装,白色商务衬衫甚至还打散翻转着袖口。 正巧附近有人在玩大疆无人机,曲开颜顺着那机器飞行的轨迹, 仰着头无聊地看了会儿。 直到赴会人到了她眼前, 他朝曲开颜玩笑, “是想被人家拍得更清楚点?” 曲开颜收回她无厘头的仰脑袋。搁往常,谁敢忽悠她,谁敢爱搭不理她, 她绝对把他招呼到眼前, 当着他的面, 狠狠踩他一脚,再把他拉黑的透透的。 然而,周某人答应来赴约的这半个小时空档里。曲开颜冷静想了下, 好像她这种无厘头的跳脚对他这种冷面笑匠全无攻击力。你扭头, 人家也扭头了。 是哦, 这种小学鸡闹掰的戏码,曲开颜怎么就乐此不疲地玩了这么多年的。 她今日穿的依旧萧薄。中袖露胳膊的恤衫, 外面罩了件在别人身上可能尤为灾难的绿毛衣背心。 这份绿, 周乘既甚至难形容。他记得他奶奶有件相似颜色的坎肩,老爷子戏谑老太太, 什么绿呢,苍蝇脑袋上的那点绿,晓得吧。你穿在身上就是这个效果。 然而,曲开颜就是有本事把这过分不像人间的颜色,穿得熨帖、特立独行。 “你好像很喜欢绿色?”他第二发朝曲开颜问话。 出来接人的人,全不着急,也不答复他。心里小剧场实际幼稚拙劣得很:问你个头。这么爱问问题,怎么不去做老师的。或许你可以跟siri谈恋爱,多好,有问必答。 要不怎么说沉默是金的。曲开颜难得不声张了,不咋咋乎乎了,对面的周乘既正色看她好几眼,最后认真涵养地问她第三个问题,“我来迟了?” 曲开颜回答他上一个问题,“我哪里喜欢绿色?” 周乘既:“第一次见你,你就穿了件绿色的对襟毛衣。” “戳中你的点了?” “什么?”对面人有点懵。 曲开颜是想问,戳中你白月光审美的点了?转念,才不稀罕。周乘既,我这么问才是给你抬咖了,告诉你! 于是,曲大小姐双手抱臂,没眼前人高,也扬着下巴、雄赳赳气昂昂。“哦,没事。想起小时候看tvb刑侦剧,那些变态连环杀手总有一个相同的杀人契机。” 周乘既好整以暇,笑问她,“蝴蝶杀手?” “你居然看过?”曲开颜意外的指数不亚于今天路边捡的彩票拿去兑竟然中了十块钱。 “听过。”周乘既再道,“事实案件里,很多变态连环杀手并没有这种标志性的契机,他们唯一的相通点就是选择比他们相对弱势的女性、甚至毫无还手能力的儿童作案。” 曲开颜气得怔在那里。这个人,你和他侃大山,他和你聊案件。 “喂!”她狠狠剜他一眼。 周乘既马后炮般地严谨,“是你先发散的啊。哦,我忘了告诉你,我父亲就是干刑侦出身的。” 曲开颜再怔,他……这也算坦诚了吧。起码他两次交谈,对他家庭并没有偏颇的陈述。 对于她一再的沉默,周乘既更是付之一笑,“所以我确实来迟了?” “……”曲开颜勉强挤出两个字,“没有。” “这样啊,那还好,不然我两头跳票了,就有点亏了。” “你不是说你上午的会不能开天窗?” “原则上是这样的。” “那不原则呢?”曲开颜一向认定的一句话: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这句万金油,套别的话术也一样行得通。男人恋爱脑是不能的,但是全不恋爱脑的是万万不能的。 周乘既是万金油之外的。他说他早已过了把自己陷于两难抉择的年纪了。“既然答应别人,就总会有个B计划的。” …… * 他们今天只排到了堂食号。 在一楼靠天井院落的东南角,方桌边上,疏桐看到开颜回来了,连忙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 周乘既也先是和疏桐寒暄了,他一直称呼对方姜小姐。 疏桐热络地叫他不必这么客气,和开颜一样,喊她疏桐便好。 再介绍贺文易的时候,贺文易懒散起身,一副久闻大名的悬浮嘴脸。两个男士握社交手时,贺文易说到他有生意在Y城,下回去的时候,说不准还有需要周先生东道帮忙的地方。 周乘既对此报以一笑,只笼统的社交礼仪,“幸会。”随即撤开了自己的手。 边上的贺冲儿从条凳上站起来,指着周乘既,发挥他的好记性,“我记得你,你是娘娘的男朋友,我还在你家里拉过……” 疏桐连忙捂住小儿的嘴。吃早饭的地方,别乱说。 周乘既听后觉得无妨,跟贺冲儿互动,“嗯。我也记得你。” 边上一直乖乖吃豆沙包的甜甜,只对最后加入的叔叔,憨憨一笑。 他们已经吃过一程了,客人新来。贺文易张罗重新沏茶,干丝和包子也让叫新的。 周乘既和煦按住姜小姐夫妇的好意,说他只是过来坐一会儿,吃不了多少。 一杯茶,一客手抓的干丝便足够了。 疏桐笑意,“那么几块钱的早茶,把周先生从通勤赴会的路上捉来,太不应该了。”说着,朝边上一直不说话的开颜投一眼。大小姐任性妄为,谁让她不爽,她也要他为难。 周乘既倒是好风度,说早茶吃的就是一日之计。不在于几块钱。他在家里,也是这个数。 贺文易听着周某人自己提到家庭,便世故上前,“周先生家里倒也舍得你一个人出来起早贪黑的。” 贺文易这样的生意手,曲开颜老鄙夷他是个倒爷。但是倒爷自己却一向反感仰人鼻息的生存模式。在他看来,父辈以上都资源甚好的家庭,就不该多走弯路。或者,绕开优渥舒适区的二世祖,走了弯路也是活该。 周乘既这种,在他眼里,就是傲慢活该的二世祖。且贺文易打赌,不是一路人,玩不到一块去。 贺老二这句黏糊话音才落,曲开颜就狠狠情绪上脸了。 疏桐见状,连忙在桌底下踢丈夫一脚。看似平淡问候的一句,实则露出多少马脚来。贺文易不是不懂,而是他不屑她们女人间的婆婆妈妈。明明暗地里打听了人家,为什么不承认。 加上开颜平时跋扈任性惯了,贺文易从岳父及妻子两头拼拼凑凑听了些,很不以为然。他断定这段姻缘成不了。也私下和疏桐议论过,开颜啊,当个情人她绝顶的合格。妻子就不必了,你别看你爸把这外甥女宠得自己生的一般,其实我老丈人门清得很,老大难。你爸有个儿子,也绝不会肯娶你妹妹这样的。 她缺什么,你说。但凡男人能挣给她的,她一样不缺。怪她太好命了,自幼金汤里滚出来的,纵得她没边了。 你见过她把哪个男人放在眼里过的。不过就是一时脑热,过后丢得比狗屎都远。我跟你打赌,她和你们说的这男的,撑不过两个月。 眼见为实。嗯,贺文易扪心而论,确实不错。勉强再多估一个月的期限。 方桌边四个大人携两个小儿。除了小儿在一心出游的吃玩,四个大人各怀心事。 曲开颜恨死贺老二这张嘴了。他真的习得一身生意人的臭脾性。无利不起早,无利不围桌。 一石激起,曲开颜这样鲁直的人都认为铁定要有点小浪翻了。 岂料正主本尊面上无妨。期间,服务员给他们换新茶、上新干丝。 周乘既手边得一盏新鲜芬芳的明前龙井,他见曲开颜的杯子空了,便拆了消毒纸巾揩了手,单手压着茶盖,错开一道出水的口子,给她斟了一小杯。 曲开颜喝茶有限且怕烫。周乘既却好像越烫越容易入口,他把斟出去半杯的茶碗送到嘴边,嘬饮一口。 茶汤润而无声。 身边人盯着他的殷勤,略微端详。 周乘既只淡漠神色道:“哦,帮我喝一点。我习惯喝第二道出色的茶汤。” 他们围桌的边上就是中式窗棂,明净透明绿玻璃外头,芭蕉冉冉而升。 边上一直玩耍的两个孩子,甜甜挨周乘既近一些。童言无忌,童颜也最识得谁是“好人”。甜甜已经不记得这个叔叔了,但也觉得不害怕。贺冲儿把甜甜手里的艾尔莎揭开一个,贴到娘娘男朋友的手机背上,挡住了那颗苹果。 小孩子把戏,被揭穿后,一轰而散。 疏桐知会他们只准在天井里玩一会儿,不可以撞到别人,也不可以爬高。 曲开颜没喝被人分享的那半杯茶。她今天还在液断,出门的时候匆匆拿了一盒燕麦奶和一只胶囊咖啡液。 手边又没有空杯子了,想倒燕麦奶出来调和咖啡液喝的。 疏桐瞥到开颜许久没出声了,她今天难得内秀起来。再看她手里的动作,问她要不要重新拿个杯子。 曲开颜摇头。与她一张条凳上的周乘既被贺文易盘桓着,聊一些他们汽车制造行业的话题。 周乘既对贺文易抛出来的话题,无有不应,然而始终不热络的情绪。 问到他在忙哪家品牌的外观设计,周某人也莞尔的保密协议。 趁贺文易喝茶的档口,周乘既偏头看曲开颜闷声好久。终究,她把那半杯茶喝掉了,腾出杯子来,再要撕那方盒包装燕麦奶的一角。 某人看在眼里,略微有趣地问她,“你要干嘛?” 曲开颜冷冷道:“喝黑咖啡胃疼,兑燕麦奶。” 他伸手来,指着咖啡液,再到燕麦奶,“要把咖啡液兑进牛奶里?” “嗯。” 某人听她难得这么乖顺,很不习惯。试着建议,“其实可以不剪开的。” 曲开颜没懂他说什么,也不想懂。 周乘既这头和曲开颜交头接耳之态,贺文易干脆也识相不追着问了。 周某人替曲小姐把折弯的吸管插进燕麦奶里,然后安排她的样子,在她边上教她,“吸一口,吸满吸管,然后捏住顶部。” “……”曲开颜不明白他要干嘛。 周乘既替她疑问也替她作答,“不是要把咖啡液兑进去吗?你吸一口,它就进去了。” 曲开颜上学那会儿死记硬背的知识点早冲到马桶下水道里了,半信半疑的样子,她不想理他的。吆喝他来,也是想耍他的。 然而,周乘既又是那副爱与诚的面孔,端持且游刃有余地催促她。最后一息,有点自嘲了,“信我,好吗?” 曲开颜这才由着他作弄般地吸满一口牛奶上来,周乘既眼疾手快地在她唇边替她捏住吸管顶部,形成一个密闭的流道。 他再把捏住吸管的一端,埋入胶囊咖啡液里。 瞬间,咖啡液悉数顺着吸管,流向了牛奶盒里。 省了她拆剪盒子的折腾了。 咖啡液虹吸进去,周乘既替她摇匀了。 他再重起头和姜小姐夫妇闲聊,饮茶、吃手边干丝。 有条不紊的社交姿态。 曲开颜喝着她手里调和的燕麦拿铁,对桌上的一切碳水都避之不及。 她看着某人好吃相的对付早茶,冷嘲热讽他,“卖弄一些无用的知识。” 他停筷看她。 曲开颜依旧板着一张脸,坚信朴实无华地拿剪刀剪开,最直观有效。 周某人也干脆臭她,“嗯。不要紧,让你眼见为实地相信更有意义。” 相信什么东西啊。曲开颜腹诽,我相信你个头。 这一桌要散席的时候,外头将近九点钟的日头了。 早市食肆已经接近要打烊收尾。 贺文易做的东道,也正经和周乘既互换了微信。说家里头还有生意要忙,要接妻儿回去了。 “有工夫的时候,周先生随开颜去A城玩啊。”这倒是句中规中矩的客套之言。 疏桐也接过丈夫的话头,“我还说和开颜四月份去Y城的。我们这么多年,去过那么多回。这下好了,今年去,我们有相熟的地主了。” 周乘既好像对疏桐印象很好,他微信也是疏桐轻而易举要到的。听疏桐这样的抛话题,他亦一本正经地接过来,“嗯,即便我回不去,也会让姜小姐有落脚的地方。” 疏桐笑得春风和煦。说那就说好了。 四个人在茶楼门口分作两拨要散。疏桐夫妇各抱一个孩子,说回去睡个回笼觉,下午去趟姑姑姑父那里,收拾收拾就回省城去了。 “你下午和我一起去一下?”疏桐问开颜的意思。 曲开颜今天一直恹恹不如意的样子。听到这里,更是不赏光的嘴脸。没等她吭声,疏桐便喊罢了,说不去就不去吧。 疏桐夫妇告辞去取车了,留门口二人相约沉默。 春日暖阳愈升愈高,暄乎乎的风,像羽毛像触角,拂拭的人脸痒痒的。 周乘既抬腕看表,再试着问她,“你今天状态,我是说,气色不大好。”他私心忖度,怕与她父亲有关,没作多问。 “嗯,来例假了,痛经。”上一秒还内秀寡语的人,这一秒又噎得他恍然大悟。 周乘既礼貌颔首,算作回应。 短暂分把钟,他两回看时间。 “那……” “周乘既,你送我去我工作室吧?”大小姐坚决报复到底。反正他说的,有非原则但不开天窗的B计划。 对面人垂眸看她。 曲开颜确实气色不好,因为她一夜没睡。再作势忸忸怩怩的,落在男人眼里,是不是就是他们热衷的楚楚可怜。 她不得而知周乘既的心里。 但是绅士品格的他,却没有拒绝她。 “好。” 于是,一早奔波忙碌的周工,取车的路上给助理打电话,他晚点到公司,来不及了,客户那头改电话会议。 “回去,我自己整理修改节点,小组再议吧。” 挂了助理的电话,周乘既与曲开颜一前一后走到他泊车的地方。 老城区向来停车难。对于外地人,更是只能依靠导航作耳目。周乘既过来的时候,茶楼附近的停车场已经没位置了,他绕了一圈,最后没所谓地捎在马路牙子边了。 违停的不止他一个。 自然,吃罚单的也不止他一个。 曲开颜跟在他后头,错错身,看到他车窗上赫然的罚单,有些讶异,也有些懊悔,“你怎么停这了?” 赶时间的人,刻不容缓。一面揭掉他挑衅规则的教训,一面朝身边人,“上车。” 第22章 曲开颜牵开副驾的车门, 周乘既还没上车。他站在驾驶座车门外,探身来收拾他扔在副驾上的事物。 风衣外套,笔电,一条领带, 折成A4大小的图纸, 还有一管卷轴的在配套的图纸筒里。 主人悉数全拾掇着扔到了车后座上。 说实话, 他这囫囵抱扔自己东西的样子,还真离谱。一点不像他的风格。 曲开颜由着他腾出空位来,迟迟没落座。周乘既坐上驾驶座,看门外的人, 冷淡发问, “改主意了?” 曲小姐面上一滞, 清清嗓子,“是等你收拾好你的领地。” 周乘既冲她勾勾手,示意她上车。他一面发动车子, 一面系安全带, “抓紧些。我十点赶不上会议, 真的会出事的。” “那你还答应我?”曲开颜被他压迫感的时间观念,撵得几乎爬上来的。 “你不是说你痛经吗?”绅士品格的人,没等到曲开颜安全带插进孔里, 车轮已经轱辘从马路牙子上碾下来, “我给你抛下来, 曲小姐的武力值,没准把这条街都点了。” “瞎掰。我有这个本事吗?”曲开颜明明是想问他, 你为什么要答应过来。他好像理解歧义了, 她也不高兴执意追究了。 某人:“说不准。” 周乘既驱车上路,他只去过她工作室一回, 依旧需要依赖导航。 他把放在杯格上的手机拿起来,要搁到车载支架上。 谁料车子减震颠簸了下,周乘既一只手把方向盘,一只手摆弄手机,没对准,手机从支架上滑落掉了。正巧掉在曲开颜的脚下,她给他捡起来,替他架上去。 周乘既解锁手机,去翻她微信的对话框。曲开颜看到了他给她微信备注的名字,端端正正她的姓名。 从对话框里找出那天分享的地图。周乘既都没来得及切到导航app上,手机跳转了来电进来。 对面是元小波的顶头上司。也是当初周乘既陪着陈适逢去谈判交涉的直接负责人。 周乘既没来得及找蓝牙耳机,也没高兴接驳到车载电话上,就径直开了免提通话。 那头姓仲,周乘既很谦卑和缓的口吻称呼对方,仲总。 “乘既啊,小波刚跟我说,视频会议改电话了。什么情况?” “怪我。我这里出了点状况,来不及进公司了。但是梳理的修改建议我昨晚赶出来了,已经发给元工了,我们待会电话沟通,效果是一样的。” 仲某人轻微应承,嘴上念叨着乘既是轻易不迟到不早退的人,“是家里有什么状况了,你母亲那头?” 仲某人当初先于陈适逢抛橄榄枝给周乘既,无奈,周乘既还是选择了启跃。 即便现在做他们的下游,仲某人都很看好周乘既。当初谈判桌上,乘既给他陈适逢做副手,那个技术标,摆出来,业内没几个人能做的这么严谨到位漂亮。 仲某人的叔叔在Y城任职过,那时候的上峰就是周乘既的爷爷。 生意场上,不算计不绸缪的,那都是些无根浮萍的虚妄之言。 周乘既母亲生病的事,是元小波知晓了通知老板的。 仲某人甚至托人亲自送了慰问过去。周乘既必然要承情,节前他特地飞过一趟广州,请仲总工算作还席。仲某人提携后辈的揽着他臂膀,私下他一向惜才地喊他们小波、乘既的。 乘既啊,你能过来,我太欣慰了。当然,你长长久久地过来,我更欣慰。 世故人世故心,秘而不宣。 今天,仲总工只当乘既这突然的跳票是家里出状况了。这头的周乘既,也干脆没挑破,“嗯,我母亲还好,就是家里临时有点状况。你晓得她们的,女人家,唠唠叨叨……” 周乘既话都没说完,那头过来人的思想,“明白了。家里两代穆桂英要大破天门阵了。” 周乘既含糊喊唔,你说什么便什么吧。 于是,两头约好,十点电话会议。 挂了通话,周乘既再切回导航的时候,发现已经错过一个路口了,他瞥一眼身边人,像是怪罪她,“地主不该提醒一下吗?” 曲开颜却识趣也很有分寸的样子,“你和你客户代表讲电话,都说了是家里有事,我乱开腔,不是在线打你脸吗?” “哦,这样啊。” 片刻,周乘既再开口,“甲方是什么呢,甲方就是既要、又要。原则上,他们定好的规矩,轻易别给我破。既然他们觉得家里有点事的话,情有可原。那就推诿到家里吧。” “你妈,我是说,你妈妈怎么了?”曲开颜刚刚听到了,她很难忍住不问。 周乘既自若看着车前方,“乳腺癌,发现得早,但也切除掉一只乳/房。” 这是曲开颜第一次从一个男人口里听到女性的器官部位,不觉得对方在轻佻在下流言语戏谑女人的。 “她不是医生吗?” “医生就不生病的吗?”周乘既笑着反问她。 曲开颜不是这个意思,她的意思是……,“对不起。” 然而,周乘既像是听到了很无稽的笑话,“傻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曲开颜不知怎么,心里想被倒进一汪不知名的液体,总之,她心里酸酸的,也烫烫的。 本能地缩了一下。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错,定期检查,也依旧冲锋陷阵。我是说,她的妇产科工作。” “哦。”副驾上的人应完声,许久的沉默。 驱车的人不禁一哂,“痛经对你这么大的杀伤力吗?” 曲开颜偏头看他。 周乘既再道:“你今天像被夺舍了。” 曲开颜闻言了一个新鲜的词,笑话他,“你还会这么时髦的词啊。” “我七老八十了吗?我爷爷奶奶给我发消息,还会用表情包呢。” 曲开颜不信。 周乘既反骨生,当即点开他奶奶的微信对话框,翻着给她浏览,是不是,是不是有那种中老年人才会用的色彩度过于饱和的春花秋月、岁月静好的表情包。 哈哈,曲开颜凑着他手机边看到了。只是,“你为什么都不好好回他们啊。就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因为回的字数超过三个字,他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你在闲,闲的下场就是给你打电话,唠唠叨叨,最后命题的中心思想和结案语一定是,你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孩子啊。” 曲开颜无来由地脸上一烧,心里立马鄙夷: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抛开长辈催婚的宿命路程,和周乘既掰扯一个道理,“你这样冷落长辈好不应该。尤其是你爷爷奶奶。” 周乘既没作声。 曲大小姐现身说法状,“总之,我这个话痨鬼,听你的话,有被内涵到。原来不想回你消息的人,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 驱车的人,依旧没出声。 他们车子开出半截,十字路口好长一龙车河。该是出了剐蹭车祸,前面一个路口一时水泄不通。 眼见着时间越来越到约定的点,周乘既面上不显,急的却是局外人的曲开颜。 她探头到车窗外,前后扫荡的视线。 驾驶座上的人喊她回来,“三岁小孩嘛,这点安全意识没有,来个穿行的摩托车,你头还要不要!” 曲开颜没顾上他的骂人。只一心懊悔自己的任性,喊他来害他吃了张罚单,再赶不上他的正经事的话……尤其是她压根没来姨妈。 曲小姐关键时刻总有点邪门的急智。她想到什么,扭头跟身边人说:“公园你行吧?” “什么?”某人跟不上她的脑回路。 “我是说,你在公园开电话会议可不可以?” 曲开颜思索并安排的冷静口吻,“可以的话,就切到右边去,右转。我知道附近有个公园,那里头小卖部边上也有租赁充电宝。” “你电不够用,拿我的手机录音也可以。蓝牙耳机我也可以借给你。放心,我没有贺文易那么八卦,听你任何保密协议细项里的事。” 周乘既闻言,笑得开怀。“我什么时候说你表姐老公八卦的?” “你没这么说,但这么做了。” “什么时候?” 曲小姐严阵拆穿他,“你在茶楼一直拽着和我说话,就是不想理贺老二。” 周乘既心上一动,啊,原来你这样想的啊。 刻不容缓的时候,曲小姐一点不拖沓。甚至英气且逼人得很,“怎么说啊?” 她问他要决定。 说话间,周乘既的车头已经拨到右转向道上了。 “你说了算。” 第23章 上午九十点间, 公园已经没多少晨跑练功的人了。 即便退休的老人也得赶着回去烧饭,越平凡度日的人,越认真对待一日三餐。 周乘既依着土著曲小姐的导向,在公园就近的西停车场泊停到位。 曲开颜似乎很熟稔这些救急时刻的组织, 她都没从副驾的踏板上下来, 遥指着对面一处康复体建设备边上的棋盘座位, “那!那里可以坐,可以铺图纸。” 驾驶座上的人稳如松柏。他甚至都没开始摘安全带,原本他想安抚急躁的人:不要紧,我后备箱打开, 就是一处临时救急的“办公桌”。 话到嘴边, 他看着没头脑的大小姐急得俨然自己亲身上阵一般。顿时觉得有趣极了, 那种不枯燥倒也行进的趣味。 周乘既关键时刻犯洁癖,他利落地摘掉安全带,朝身边人, “喂, 上面脏死了。” 大小姐远比她通身落拓慵懒的名牌务实接地气多了, 她从副驾上下来,扭头朝龟毛的人骂骂咧咧,“脏什么, 人家大爷已经撸袖子在上头下过好几盘棋了。” 周乘既闻言, 笑而不语。 他其实不必带多少东西, 数据都在脑子里。 但为了承大小姐的情,周乘既还是老实把图纸和笔电都提溜了出来。 他唯一要求她支援的就是, “我当真需要一个充电宝。” 曲开颜点头, 轻车熟路地去公园中间那个小卖部租赁充电宝了。 她回来的时候,周乘既图纸和笔电都在那公共设施的棋盘桌上。东西搁置在那, 他人却没有落座,带着蓝牙耳机在和那头开电话会议。 橡胶道上,红绿相间。天蓝有风,鸟语携着花香。 边上的草坪植被,栽着垂丝海棠,还有一簇红山茶。山茶花向来凋零的壮烈,断头一般地消亡。 这头与会人,香樟树荫下来回踱步,一面移动记忆地报自己精准的数据,一面听取对面的修改参数。遇到需要落笔记录的,他再走到棋盘桌边,拾起彩铅笔,在对应位置标注。 落笔完毕,却没有把笔扔回图纸上。而是像上学那会儿,玩趣地在指间转了几圈,再习惯性地别到耳际上。 周乘既再偏头过来时,与一直没走近的曲开颜四目相对。 他伸手,管她要他要的东西。 曲开颜没有送到他手里,而是,把充电宝搁到棋盘桌上,连同她买的一瓶葡萄气泡水。 随即,就扭头回车上了。 直到她走出好几步,没有回头,却看到她视线正前方,停车那里,白日微尘里,车前灯还是闪烁了两下。 是周乘既,钥匙在他手里。他来不及喊她,干脆跟着她走了一截路,才遥控着把车门解锁了。 曲开颜回头看他,车主伸手,钥匙搁在他掌心上。 示意她,连同车钥匙一起拿走。 曲开颜这才会意,回头来,不情不愿从他手里拈走了车钥匙。 周乘既的电话会议前后战线也不过四十分钟,他还回充电宝回来的时候,车里的人已经睡着了。 车门紧闭,半放倒了座椅。 车外的人没有喊醒座上人,而是绕过车身降下了与她斜对角线的车窗一截,再把她车门留出一道缝隙来…… 赶工人自觉紧锣密鼓地趁着这浮生半日闲的档口,把今天临时的会议节点整理出来。 曲开颜夜里不睡,大白天这一通及时的睡眠补给,充电宝般地立竿见影。 上午十一点左右,她头一摆,从短暂睡眠里惊醒过来。 她诈尸般地坐起来,身上还被盖着一截风衣,迷迷糊糊,才要揭开衣服下车时,后备箱那头,有人喊她: “这里。” 周乘既开着后备箱,临时借着车里一个转产品的周转箱作垫柜,笔电搁在上头,他一面敲键盘,一面问前头的人,“醒了?” “我睡多久?”曲开颜哑着嗓子,全然才睡醒的无防备。 后头的人,想严谨却严谨不起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睡的,只知道我回来二十分钟有了。” 曲开颜身上的风衣是他的,此刻说话间,她还由着披在自己身上,只说了句,“谢了。” 片刻,“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后头的人目光还在笔电上,“嗯,没忙完呢。” 曲开颜一时沉默,等着逐渐回神,她拧开一瓶矿泉水,无声地咕咽好几口,才听到后头的人怪她,“所以你的自律就是只卷自己,拉别人沉沦?” “什么啊?” 周乘既指指她手里的水,“给我买带糖的,自己喝矿泉水?” 曲小姐的精气神恢复了些,骂人不带迟疑的,“扯吧,我是待客之道,才给你买的饮料,帮帮忙哦!” 周乘既突然阖上笔电,也郑重和她交涉的口吻,“哦。那以后待我,就和待你自己一样好了。” 曲开颜扭头过来,与后头人还隔着两排座,她蹙眉盯着他。周乘既这才补充道:“我不喜欢喝饮料,更不喜欢吃甜食。” 副驾上的人旋紧手里的瓶盖,会意且领悟,干脆歪派他,“那你在我们这里待不长,我们这里,面都是甜的。” 周乘既不信的样子,问她,“那晚你最后吃的面甜吗?” “哪晚啊?”曲开颜不仅没头脑,还金鱼脑,记性差得很的样子。 某人再提醒她,“就是我请客你没吃饱加餐的那碗。” 曲开颜被他将了一军的样子,面上略崩,挖苦他,“就算那家不甜,你也不能天天吃那家啊。” 周乘既没理她这一程。阖上后车门,笔电依旧归到后车座上,再绕到驾驶车门边。他才拉开车门坐上来,便一副再认真不过的形容,喊她的名字,“曲开颜,我回来的时候,你是车门紧闭着睡觉的。” “……” 某人继续客观建议道:“安全常识没教你不可以这样吗?” “……” “还有,女性单独在车上的时候,非必要不开窗。开窗选与你对角线的位置。” 突然被说教的人,一时昏惨惨,懵得彻底,她只回答了他最后一句,“这个真没人教过。” “嗯,那就当我今天啰嗦了。我教你。”上一秒还严阵严谨的人,下一秒干脆简单粗暴起来,“你别在车里睡觉,最一劳永逸。”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困啦。”大小姐理所当然,随时随地。 周乘既不禁好奇,“你晚上干嘛去了?” “我……我去作贼啦。” 周乘既:“扯。” 曲开颜哈哈笑出来,随即一秒正经,“我晚上睡不着,白天倒头睡。” 周乘既对她日夜颠倒的作息不发表任何意见。 随即发动车子,他忙完上午这一程,暂时归空。说依约送她去工作室。 车子快出公园门禁抬杆那里,一树白玉兰迎纳一阵风,簌簌落下一片花雨来,玉兰的瓣子较大,几瓣捎进降着窗子的车里来。 最终落在驱车人的膝上,和中间的杯格上。 周乘既无妨地掸开了,曲开颜随意拣起一片,放在指间卷着玩。她想起还没归还给他的钱,“停车费还有代驾费还没给你呢。” “你留着吧,不是说好转嫁给你的?” 曲小姐也不忸怩,“好吧,我拿着也不愧。” “嗯。” 杯格上还放着她给他买的那瓶葡萄气泡水,曲开颜没话找话说,或者她喜欢这种漫无目的地游车河,和无边无际的聊天方式。 曲小姐心里鄙夷,当他小胖2.0。 “你真的一点甜不吃啊?” “饮料的甜不摄入。过分甜口的菜没兴趣。” “咖啡呢?” “咖啡例外罢。动脑子的人,还是需要一点糖分供应的。” 曲开颜浅浅笑意,“哦,我以为你是个永远没例外的人呢。” 周乘既拿手机扫码支付临时停车费,快到饭点,他主动问她,“你吃不吃饭?” “啊?” “你吃的话,我们就在路上找家对付一下。不吃的话,我就直接把你送到地,我再自己去解决了。” 曲开颜一是觉得他不接她的茬有点失望,二是,“你都是这样跟女生约饭的吗?” 周某人很不客气地纠正她的疑惑,“准确来说我不跟非必要的女性约饭。工作应酬的女客户,那不是约饭,是正式的辐射交际。” 曲开颜得到一些有效信息,好气又好笑。翻翻白眼,好啦,不想听唐长老念经! “再有,”周乘既的车子一面顾着往大路上汇合,一面和身边人说话,“曲小姐一周七天恨不得六天修仙,我们凡夫俗子,实在不能这样。你靠露水活着,我们脑力加体力,我得吃饭。” 曲开颜听起来,像他批评她。“我哪六天修仙了。我只是……不饿就不吃嘛。”另外,她和他顶真,“你不是脑力劳动者吗,要多少体力!” 明明是个再正经不过的问题,偏偏驱车的人闻言没理会她。只在曲开颜脸上逡了一眼,收回目光。 曲开颜这个关键时刻会稳定发疯的人,才不要回回被假正经的人辖制到,她有一就要说一,“嗳,你不要自己胡思乱想,然后回回怪我口无遮拦啊。” 周乘既面上不显,“我胡思乱想什么了?” 曲小姐在正经知识领域或许掰头不过这些正人君子,然而,胡搅蛮缠鬼打墙的逻辑,她向来嘴炮王者,“对啊,你胡思乱想什么了,我怎么知道,只有你自己的脑子知道。周乘既,你能这么顺杆爬地问,足见你和我说的胡思乱想差不离了。” 开车的人无端被一噎,好久没出声。 曲开颜见状,笑得极为地展颜。 片刻,又毛毛雨小场面的要揭篇不谈了。她拿出手机点外卖软件,问他,“你要吃什么?” 大小姐说她要拿着讹他的停车费和代驾费点外卖吃。 她向来对于意外之财都是尽快挥霍掉。 周乘既不理会她。 于是女流氓的臭屁小姐,挨近他一点,“请问周先生胡思乱想完了吗?” 周乘既径直拿手把她脑袋整颗推回她该待的地方。 曲开颜笑得洋洋得意,终于,按捺下来,认真问他,“请你吃饭呀,拿你的钱。”她说现在点,正好到了工作室就可以吃了。 “放心,绝对满足你这个脑力加体力工作者的口味。” 曲开颜特地挑的一家江浙菜,她给他唱菜名般地念了一遍,问他要吃什么。 周乘既这才懒懒开口,“你做主。” 这家招牌菜里有一道盐水老鹅。 曲开颜想起他们Y城的盐水鹅也很好吃,说她和疏桐去每回都点,随即又问周乘既,“你回家会给我带吗?” “如果你执意需要的话。” “喂,你这个人真的很没意思。” “因为我觉得打包再在途的东西好吃不到哪里去。” “周乘既,你上学的新华字典里是不是比我们少一个‘心’啊。” 驱车的人这才扭头过来看她一眼,随后,他郑重的口吻,语出惊人,“我们家阿姨会做,我下次回去,叮嘱她好好做一整只。然后,马不停蹄披星戴月连汤带肉捎给你。” “……” “有‘心’了吗?”他问她。 第24章 曲开颜难得在一个男人面前吃败仗。 是的, 周乘既每次顺着她的心意说些臣子服从的话,她反而没什么喜悦感。尤其疏桐那番背调再隐隐不时作祟。曲开颜心里就老有根发条似的,它忽而松了,血液里的理智就游离出来给它紧一紧。 周乘既比她想象中优渥些, 这明明对他们是件好事的。然而, 曲开颜也静默地感受到了他爱与诚表象之下的筋骨。 那就是优越之下的冷漠。这类家庭出来的子弟, 始终笼罩些难以摒弃的阶级感。温婉如疏桐,她也不会接受一般家庭男生的追求,一来觉得人家无趣,二来父母给予她的高度, 不容许她去低就甚至低嫁一个处处条件都不如她的人。 周乘既他那个没被家庭接受的初恋女友, 曲开颜没资格张嘴过问他。但短暂相处里, 她能轻微揣摩到对方女生的感受了。 或者三十而已的女人更能侧写出这类男人的优点也是缺点,即: 现实压力和精力疲惫之余,他们只喜欢追逐对方身上的闪光处, 不大喜欢为对方的情绪价值买单。或者轻易负责任。 曲开颜闺蜜圈里通常称这一般男人为渣男。 私心论, 曲开颜觉得周乘既是二般。一般的, 如顾东民那种,他动用着金钱的魅力,无差别地祸害上钩的女生; 而周乘既是次梯队的, 他可能没顾东民他们有钱, 但是对于回应的女生, 也是精准打击。 这些男人从不缺前赴后继者。 想到这,曲小姐的“发条”不禁再紧了紧。 对于某人的有心论, 曲小姐轻蔑给他噎回去, “哦,有心不在声高啊。” 曲开颜垂眸专心点起菜来。周乘既让她做主, 她便做主点了些,还给工作室合作伙伴提前发消息,说给她带餐了,让对方别安排了。 又给疏桐打了通电话,问他们睡醒了吗? 疏桐那头说,陈适逢约贺文易中午一道吃饭呢。问开颜,要不要过来。 曲开颜:“不去了。我去就是搅屎棍,扫兴鬼。不如由着姑丈人和侄女婿好好把酒言欢。” 疏桐噎开颜,“把什么酒啊,回去要开车子的。” “嗯。” 疏桐再问开颜在哪里呢。 曲开颜避重就轻,“回工作室了。” “和周乘既怎么样了?” “晚上你到家再说。”说完,曲开颜就挂电话了。 她才睡醒,再咕哝喝了些水,放下遮阳板顺便补了个妆。 影视剧里那种开车颠簸,把口红蹭到脸上的桥段在曲小姐这里是不存在的。她从包里翻出棉签,细细补着唇妆。 实在话,她不张口不言声的时候,轻松掌控那种冷艳感。 周乘既直到她动静不小地把遮阳板拨回去,他才轻笑出声。 重新描上烈焰红唇的大小姐,偏头狠瞥他一眼,“笑什么,车轮子上沾上钱了?” 周乘既闻言,笑意更盛了。偏他故意没下文。 曲开颜这个莽张飞,她一时一刻都不能和他们慢性子的人一起过。刚才疏桐电话里问她,怎么样了? 她很想回,怎么样?能怎么样?不怎么样。 反正,她始终没得到那句不容置疑的话。更对红玫瑰白玫瑰那套没兴趣。即便谈对不起,也只有她对不起他们。她坚决不做任何人的前赴后继。 曲开颜把刚才拿在手里玩的白玉兰花瓣扔到开车人的身上。那瓣子上全是她拿指甲掐出的印子。 信号灯跳红,周乘既深踩了刹车,副驾上的人惯性,往前陡送了好些才被安全带勒回椅背上。 “周乘既,你这是什么臭车品啊!” 被点名的人无谓得很,把身上的玉兰花掸掉,也正色朝她,“别那么双标,你刹车踩到底的时候,我可没说过你。” 曲小姐永远一副过时不候的耍赖嘴脸,“哦。谁让你不说的。” 信号灯最后十五秒的倒计时,周乘既忽然轻蔑的笑,曲开颜继续追究他,“笑什么?我的妆有这么好笑吗?” “想起小时候看过一个漫画故事,一个永远傲慢喋喋不休的公主,某日要随父王君主接见外宾。君主担忧他的宝贝女儿在朝会上也一直喋喋,召计囊团想一个对策,有什么办法可以叫公主暂时端庄不开口呢。” “结果,那天公主真的全程无差错且没有开口。” 十五秒到了,周乘既脚松刹车,去点油门。 车子倏忽穿驰出去,曲开颜问他下文,是那个叫公主不开口的对策。 周乘既冷冷,“忘了。” 故事里的公主可以被规训、沉默,现实里的公主只会急着坐不住。 “周乘既,你这个人真的彻底没品。” 太阳快到中天,周乘既嫌他东面的光太刺眼,放下遮阳板,拨挡到他左边的车窗边。连同曲开颜也被遮阴到了。 开车的人知会身边人,“好了,我一个早上光说话了。今天一天的份额都快透支了,让我歇会儿吧。口渴,等我吃过饭喝过水,告诉你结果。” 曲开颜听他说口渴,才意识到他不喝饮料的抵触心有多重。 再看看她还剩半瓶的矿泉水,想说什么的,还是作罢了。 渴死你! 车子抵达她工作室门口,已经过十一点半了。 她当初和舒婕选址在这里,也是曲开颜这个大股东一锤定音的。因为离市图书馆近,边上还有一栋政府档案馆。这里的环境僻静,却轻易直达市里任何一处喧嚣地。 工作室边上有棵市政园艺保护的古树圆柏。 曲开颜当初站在那圆柏之下,没二分钟就决定租赁在这里了。 舒婕要她再想想。开颜道,不要想了,要想的事都办不成。我就喜欢这里。人杰地灵的,咱吸吸这棵几百年的老树,也灵感差不到哪里去。 舒婕要被大小姐气昏过去。然而,事实证明,钞能力就是最拽的。 来工作室面试的许多年轻人,趋之若鹜的却不是公司的用人条件,而是环境设施。 他们来来去去,可以说工资不如意,可以说和某个同事相处不和睦,可以说附近自行解决午餐的消费偏高,可以说他们曲总整日里闲云野鹤没上进心……只一条,绝不会怀疑他们曲总的审美。 工作室里里外外,简直直逼星级酒店的配套设施。 曲开颜几乎就是个甩手掌柜。他们合作的好几个画师甚至都没见过曲总拿画笔的样子,都当她投资人而已。 今天周五了,大家都约定俗成曲总不进公司了。谁料,大中午的,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商量着吃什么的时候,大老板驾到。 虽说曲总日常很无厘头也很“亲民”,但是工作室里默契的边界感还是有的。 有人看到曲总进来,率先出声打招呼。随即,一摞问好声。 令大家极为意外的,曲总边上领着一位男士。 工作间里,顿时俨然一阵乌鸦飞过,谁戴耳机摸鱼刷小视频的,耳机收起来了,视频陡然公放出来…… 手忙脚乱喊救命。 头顶飞过的那一阵乌鸦,其中哪只掉下来的话,都能被堂子里的热火朝天燎得毛都不剩了。 曲总今天穿一件极为特立独行的毛衣背心,站在身边精英挂的男士身边,却衬得小鸟依人起来。 是孩子气。 曲开颜谁人都没应承的金主爸爸嘴脸,只把手里一瓶葡萄气泡水随意搁在某员工桌案上。 直到极为相衬的一对男女走过,进了曲总办公室了。 大家才相约呼气出来,“谁啊?” “客户?我天,这个客户未免也太帅了吧。” “不是!!!我和小金,就是我和小金说的那个,周二晚上来接曲总的那个!” “对。救命,曲总这是官宣老板娘了嘛!” 这头,曲开颜才进办公室,替她料理日常行政的助理连忙跟老板报备几件事情: “舒总监要你周六腾出时间去见园林酒店开发商那头的廖总。” “你母亲有打电话过来,问你中午有没有空。我替你回复了,说你今天没进公司。” “盼盼姐说打你手机没接,她下午过来找你。” 曲开颜应了首尾两条,顺便知会助理,她订了外卖,也给舒总订了份,待会帮她拿进来。 助理应声,八卦之魂摁不住,目光一直往办公室沙发边的男士身上瞟。 那位男士很闲散的踱步,一身黑白商务穿戴,看不出显赫,但也绝不是明珠暗投之辈。 助理跟了曲总好几年了,颜姐的审美向来不会降级的。 忖度的这几秒,白衫的男士顺着被打探的目光,汇视回来。惊得小助理红着脸落荒而逃。 曲开颜拿迷你冰箱里的水给周乘既喝,后者定性尤为高的样子,全不被外头一群女士打搅到,却没有接她的水,“借用一下洗手间。” “你不怕出去被她们盯着看?” 周某人:“不要紧。我们那儿人可比你这里多了去了。” 曲开颜不爽,“所以周工就是每天像熊猫一样顶着被人看的目光上班的啊?” “看看也就不看了。或者对事对接交涉两句,目光也会变成白眼。” 哈哈,曲开颜接着问,“为什么啊,你臭人家了?” 某人不置可否,“我是来打工的,又不是来迎宾的。知冷知热那是公司冷凝系统的事。” 曲开颜光想到周乘既顶着这张脸臭人家,就是个绝顶有意思的事。 她正小人得志地笑呢,对面人朝她走近几步,问她,“笑完了?” “能借洗手间给我了吗?” 曲小姐撇撇嘴,指指外头洗手间的方向,“你去呗,我还拦着你啊。” “你不拦着,但是问题特别多。” * 周乘既去完洗手间再回头的时候,曲开颜已经在拆外卖过来的袋子了。 她自己的地盘,很有主人的自觉。 一面布菜,一面邀客人落座,“趁热吃吧,吃完你不是还得赶回去开会。” 周乘既拎起她刚才给他的那瓶水,当真渴得厉害,咕哝灌了半瓶。 他由着主人的殷勤张罗,却没有积极落座。而是初次踏入一个阵营,略微观察观地打量了她办公室的陈设布置。 寂静脚步走到东南角一隅,对一幅亚麻布手绘的油画倾注了些目光去。 他指着这幅画,朝沙发座上的人,“你画的?” 雷诺阿的《城市之舞》。曲开颜等比例临摹的。 周乘既碍于家庭一些熏陶,对另一幅有些了解,《乡村之舞》。那幅画的女主角便是雷诺阿的妻子。 他记得16年春节靠后几天,他开车陪他爷爷奶奶在上海看过雷诺阿特展。 曲开颜有点意外,“我和疏桐也去了。” “我爸喜欢雷诺阿。” 周乘既没和她就这个话题展开。因为他不想多余解释他当年答应做车夫陪爷爷奶奶去是因为另一个人最爱的作家,字画文集里提过雷诺阿。 「为什么艺术不能是美的呢?这世上丑恶的事已经太多了。」 * 喝水观画的人,朝沙发这边走来。 曲开颜继续天真烂漫地揶揄他,“我应该没有在画展上见过你,不然……”她故意卖关子。 周乘既把矿泉水瓶搁到几案上,认真清楚地问她的下文,“嗯?” 第25章 开颜的办公室说是带来一个帅逼男人。 舒婕这种工作狂也免不掉八卦的俗。她端着一颗红烧狮子头, 假模假样地要来和开颜分,“你买的这家也太大了,快赶上我儿子的脑袋了。” 室内沙发边上的两个,一径收拢各自的话题。 曲开颜先站起身, 相互介绍了下, 也告诉周乘既, “她的儿子是一只黑色柴犬啦。” 边上坐独张沙发的男人,穿一件白色低调的Prada棉质衬衫。知晓来人便是曲开颜的合作伙伴,彼此都夹筷端碗的,便免去了初会的那通客套。 舒婕叫着嚷着说吃不下这一个狮子头, 要分开颜一半。 曲开颜这个吃饭老大难, 嫌舒婕婆妈, “你分给她们吃了,不要给我。” 舒婕心想,我分给外头她们吃, 哪里有进来的敲门砖呢。 周乘既由着眼前两个女人, 菜市场还价般地推搡一阵。最后舒婕硬是把半颗狮子头夹给了她这个第一负责人。 八卦的人都走了, 曲开颜端着碗里半颗狮子头愁眉苦脸。 周乘既取笑她,“曲总权柄这么下移?” 曲开颜马虎精地应,“啊。你以为我多了不起的啊。” “嗯, 是有点花架子。” 曲开颜端着碗里的半颗狮子头, 径直过来, 搁到他面前。 周乘既挑眉问她,“干嘛?” “给你吃吧。” “没兴趣。” “喂, 我没吃过的。” “问题不是你没吃过, 是一路过来,沾着你合伙人带过来的空气和你俩还价一番的口水。” 曲开颜瞬间跳脚, “周乘既,你有多龟毛啊!” 周乘既夹一筷油渣白菜,还没送到嘴边,提醒她,“这里的菜你尽可以拨到我碗里,唯独你们还价的这半个狮子头。” 曲开颜指指桌上几个菜,专治龟毛精,“我说话这么久,这上头也都有我的口水了。” 咀嚼的人被她一噎,却也无妨地咽下了。继续下一口。 周乘既是那种斯文吃相,但看他吃又挺香的。 曲开颜把舒婕那半颗狮子头扔作一边。她不吃米饭的,哪怕猪油渣炒得杭白菜也只挑着菜叶子吃了两口,然而盐水老鹅叫她破戒了。 周乘既看她一块接一块地吃,甚至都自觉不伸筷子到那盒去了。 看得出来,她确实很喜欢吃。 那天在日料店,周乘既也是停筷台面短憩休整的样子才和她说话的。今天这一顿,他工作餐的觉悟,吃得简便也迅速。 曲开颜中间还喝了盒餐厅送的杨梅汁,待到她反应过来,她摊着的餐巾上吐了好一堆鹅骨头。 “我怎么吃这么多啊!” 周乘既关键时刻补刀,“确切地说,你吃了一盒。” “你为什么不拦着我啊?” “为什么要拦着你?” 曲开颜怪他不懂,管不住食欲的人是什么都顾不住的。 周乘既:“keep fit是保持、节制,而不是扼杀。” 曲开颜朝他白一眼,“所以你是在说教咯?” 周乘既喝完他剩下的矿泉水。正色起身来收拾她的几案,顺便厨余和生活垃圾分类,“我由衷地觉得是朋友间的衷告。” “你是我朋友吗?”曲开颜由着他收拾,靠在沙发背上,甩手大掌柜,还揶揄他口里的新鲜词。 周乘既忽而转脸看她,“原来我还不是曲小姐的朋友?” 曲开颜喝着杨梅汁,吸管一时停住,心想这人真会杀回马枪啊。面上傲娇端持,“勉强是吧。” 收拾桌面的人,捡起她刚才扔在地上的外卖袋子,把吃完的几个盒子归置到里头。动过筷子的拨到厨余垃圾里,还有一盒文思豆腐羹他们没开。周乘既问她意见,“要扔了吗?” 曲开颜连忙朝他咋呼,“当然不扔。算了,我今天已经破戒了,留着我晚上热着吃吧。” “厨余垃圾扔哪里?” “你放这吧,我歇会儿自己去扔。” 站她身边的人却执意,“我已经弄得差不多了,才不要平白由你占去功。” 曲开颜听他这话,笑意不禁浮现出来,“喂,你这叫什么话。”她明明知道这是他善意的积极,偏话术有趣甚至俏皮。 大小姐开始有点懂,人家为什么和他谈那么久了。 周乘既没应她,只用眼神催她,他要扔到哪里去。 曲开颜干脆由着他,“那你出去问她们好咯。” 长得好看的人,到底就是占些便宜。周乘既拎着两手垃圾要去扔,他才出曲开颜办公室,还没张口问呢。已经有人积极帮老板娘指路了。 周乘既去扔垃圾,外头几个可爱多们窜进来跟曲总玩笑,“颜姐,人夫感拉满。怎么看帅哥扔垃圾都比我追的剧好看呢。” 不时又有八卦小报及时更新,“那什么,保洁大婶把咱们老板娘当新晋员工了。” 曲开颜听着有点好笑,但又矜持沉着脸,赶一群看热闹的,“瞎说八道什么,什么老板娘。” 等曲总去到茶水间,中午负责茶水间清洁的大婶正问到新来的这位员工,“你看起来不像做她们这个行当的呢。” 周乘既在洗手,完毕后拿手背带上水龙头。他说他在他们公司能臭人的地步,眼下却对大婶好眉眼的耐心,“嗯,所以和你们曲总还没谈妥当。” “哦,还没入职啊。” “算是吧。” 大婶始终坚信自己的眼光,“是不是薪资没谈拢,你看上去上家薪水不低的样子。” 周乘既瞟到门口人站那了,继续和阿姨说笑,“是嘛,借你吉言了。” “阿姨,帮我去把办公室茶几那里收拾一下呗。” 大婶听到曲总的声音,连忙嗳一声,转头溜了。 曲开颜走进来,也没事做,就站在周乘既身边洗了个手。她阖水龙头的时候,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稍后。” “我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先说说看。” 曲开颜当真跟他说了,她最近去一家咖啡店谈事的,期间上洗手间,发现了他们一种提拉式的水龙头,“就是龙头边上有个提拉手,一提就可以把台盆锁水的塞子打开,再一拉又可以阖上塞子。” “嗯。” “你知道我说什么?” “那种水龙头有很多。” “可是我在淘宝上没找到同款。”曲开颜的审美心就是喜欢便要拥有。 “你要我帮你找?”周乘既站在她右手边,身子歪倚在流理台上。 曲小姐比他想得再进一程,“帮我找,也帮我装。” 周乘既抱臂莞尔,“你怎么晓得我会装呢?” “你姑姑家的大门都能油,换个水龙头有什么难?” 周乘既故意拖沓,“你们保洁阿姨都看出我薪水不低,我给你干这些,很耽误我正程的好不好?” “你不是我朋友嘛,你刚可是说朋友的。朋友换两个水龙头,你给我计较?” 曲小姐的长眉还没掀上去呢,周乘既问她,“你不是说勉强是吗?” 曲开颜再次被他狠狠将军。 她有点恼,却又不轻易松口给他转正。“你就说帮不帮吧。”曲开颜才想哔哔,告诉你,等着帮我换水龙头的男人多了去了! 对面周乘既这才松开手臂,很郑重地告诉她,他下周的行程安排: 周乘既在P城的一个项目在结案期,他人在江南,去那边的代工厂也便利些。 不过下周全排的出差外勤。 曲开颜才和他没认识几天,光知道他出的差加起来已经有十天了。 哦,难怪十年都不谈恋爱了。哪有时间啊。哼。 “哦,那算了吧。”曲开颜骄矜,难得我给你找个台阶,你又拒绝我。 对面人伸手去拨她的水龙头。一时玩心起,水注倾泻下来,始作俑者再及时阖上,“你说的那款,没准要在台面上开孔。” “你不急的话,周日去看看。”周乘既给她来了个急转弯。 “为什么是周日,你周六还要上班?”曲开颜打听他每日行程。 周乘既说过,她就是个金鱼脑。“你助理不是跟你cue了你周六约客户了?” 啊,曲开颜恍然大悟。 片刻,她才洋相地看他,“你在心里笑我对不对?” “我在心里想我该要走了。曲总,我当真回去一摊子事。” “哦。”曲开颜难得面上有些落寞。她好像真的为难他半天了。 周乘既想告诉她,他出差可以顺便回趟家…… 又怕到时候临时有变故。算了,做不到的事乱许诺,反添堵。 午休时间快到了。他当真要走了,上午临时开天窗的事故,他得回去补救一下。 曲周二人从茶水间出来,正巧盼盼过来了。 盼盼是来找开颜帮她设计一下她改装的卫生间的,她那里缺一块水波纹玻璃隔断。 她想在水波纹隔断后头摆一幅画。她的全/裸/画。 这种尺度,也只想找开颜来。 没想到亲自过来一趟,有额外收获。 孟盼盼没等到开颜张口,就明白了身边那男人是谁。 就是开颜那晚奔到院子里冷到缩鹌鹑也要和对方讲电话的那个。 盼盼是个大破锣嗓子,当着人家正主面就极为颜艺地惊叹夸奖,哦莫哦莫,是可以不惜撬姐妹墙角的帅呀,颜颜! 曲开颜要盼盼快闭嘴吧。 周乘既回曲开颜办公室拿回自己的手机和车钥匙,形色匆匆告辞貌。临走,勉强跟盼盼打了个招呼。 盼盼这厮关键时刻为难人,也想替开颜试试人品,一水的夹子音,“周先生,我们加个微信唻。” 岂料,周某人打工人打工魂,说实在抱歉,要赶回去开会。“孟小姐有什么疑问或项目关照,可以联系曲开颜。她有我微信。” 话撂完,人就冷漠告辞了。 留曲开颜轻微得意、沾沾自喜。 盼盼笑她没出息。 开颜:“是啊,我就是个俗人啊。我就喜欢有人只搭理我,不搭理你们所有人。” 说罢两个人回她办公室,曲开颜推磨砂门的时候,才发现门把上有个艾尔莎的贴纸。 是早上茶楼那会儿甜甜和贺冲儿贴在周乘既手机背上的。 第26章 周六的时候, 曲开颜碍于排面被舒婕架去应酬园林酒店这头的开发商。廖总是业内出了名的惧内,摊上今天应酬遇到的女代表又双子星般的恃美行凶。廖总携太太出席的,廖太太与姜秧穗那头是老相识。 席上,曲开颜与对方打招呼。廖太太便习以为常地问候小曲的母亲。 又问到, “你陈叔叔这一向身体可好?” 舒婕在边上听着倒吸凉气。生怕开颜反骨生, 一时把桌面扬了。 可叹曲总这两天心情好得很, 加上她来谈生意的,自然识得清。她今天的任务便是逗着哄着甲方爸爸。 曲开颜今日着装再刻板规矩不过,连V领衬衫里头她用来点缀的一截抹胸蕾丝也被舒婕勒令换掉了。 曲小姐严阵声明是审美,舒婕不允许。你别在廖某人太太跟前作一点妖, 虽然你对她家大腹便便的老头丝毫兴趣没有, 人家正宫就是看不惯一切妖孽妖精。 于是规训的曲总, 巧笑倩兮,端正敬廖太太的酒,“托您和廖总的福, 恢复得不错呢。已经回去主持工作了。” 曲开颜说的一点没错, 对方都能带着他的得意大将去应酬了, 可不是恢复得不错。 园林酒店这一批精装庭院别墅区拢共68套。其中软装画饰陈设全派给了曲开颜的工作室,这里头有江岑牵头的明星红利。然而,廖太太始终看不惯姜秧穗这头一个女儿。妖妖娆娆、满眼心计的样子。这心计全不用在正路上, 成天风里来火里去, 尽给男人灌迷魂汤了。 曲家那头, 姑姑不成体统,自然侄女也规矩不到哪里去。三天两头和男人散伙的女人能正派到哪里去, 不然都快三张的年纪了, 见哪个正经八百地人家上曲家提亲的。饶是她舅舅在省里是高官,也架不住这二世祖的妖精作怪。 廖太太眉眼高, 即便这里头牵扯着明星的保驾,她这样正派的old money太太也轻易瞧不上曲开颜。外界传得更离谱,这位曲小姐都能牵着大明星鼻子走的人。江岑宠着惯着和她交往了一年,最后分手还给了前女友一千万的安抚费。 那江岑什么品相,大家又不是没眼睛。江南这头甚至都引以为傲的大明星。出道后向来没什么绯闻的,一闹倒闹了个大的。 如日中天的势头,高调官宣那天确实留宿某别墅了,因为正在恋爱中。女友是圈外的,二人算是青梅竹马,正常男女恋爱关系,希望粉丝和媒体朋友给女友一些生活空间。他很珍视他们这段一路陪伴的感情。 江岑这一波勇担当,和最后所谓和平分手的好男友人设,他们团队全把锅扔曲开颜头上,说大小姐脾气大,受不了江的那些梦女粉丝也受不了江一心事业没时间经营他们的爱情了。 总之,分手是女方提的。 虽说曲开颜当初和江岑工作室约定好的,不得泄露她任何三次元信息。但这交际圈子就这么大,稍微相熟点的都晓得她曲大小姐不留情,哪怕是大明星也爱谁谁。 所以,她和江岑分割清楚的时候。江岑的那些大粉,陈心扉为首的,都比过年还开心。 孰不知,江岑那时候连夜来曲开颜这里,恨不得给她跪了。开颜你必须帮我,你要什么都可以,你不帮我我就什么都完了。 因为那晚在曲开颜别墅,和江岑风花雪月的不是她,另有其人。那个金主被拎出来,他江岑就什么前途都没了。 曲开颜那会儿好端端的恋爱拉扯里,为了江岑,也为了他的金主给的极为诱惑的安抚费,这才封心锁爱与对方斩断情丝。专心给他江岑扮了一年圈外女友。 其实这事,曲开颜不后悔,毕竟挣钱太香了。 但她也确实因为沾上江岑,毁了她不少名誉。盼盼给她挑明过,嫉妒,实则那些冷嘲热讽说白了还是恨人有笑人无。 今朝廖太太的眼刀子就是典型。 舒婕说,这些人眼里,女性穿衣都没有自由的。男人光膀子都能被容忍成任性洒脱,女人穿个胸衣花招多点,他们都会觉得你处心积虑勾引谁呢。 长桌冷餐会上,曲开颜朝舒婕咬耳朵还回去,“你是对的。我把那漂亮的蕾丝抹胸穿出来给这些糟老头看,真是毁了。” 舒婕撇撇嘴,“留着给你的周侍卫看。” 昨天那一程,周乘既走后,工作室齐刷刷揶揄曲总。 盼盼还给开颜分析了一下,那个艾尔莎是暗指开颜是公主咯,还是长公主。 于是,外头的年轻人最不落后的就是磕cp。曲总是长公主的话,周先生就是骑士咯。 有人跳出来,咱们大中国最不缺的就是文化自信。中国没有骑士,只有侍卫。 好像曲总对这个调侃还蛮中意的,下午不仅请了下午茶,还把今年团建的规格按人头提高了五百块的预算。 周六这天的应酬,从中午十一点一直乌烟瘴气地坚持到了晚上九点多。 曲开颜的牌品向来差得很,舒婕偏要她顶上,说你这种没脑子地去输,才不那么明显。 等真正从牌桌上脱身,她才意识到好打牌的人,是多能坐得住。 她再从度假村酒店驱车回城,期间,她给周乘既发了条语音,问他会打牌吗? 那头将近十一点才回她消息的。 言简意赅的一个是非回答—— 周侍卫:会。 这个点是曲开颜夜猫子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她不想打字,便继续语音他: 曲开颜:学霸的会是不是保守意义的擅长。 那头,隔了几分钟的样子。给她打来语音通话。 曲开颜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嗯一声,算作回复。 周乘既问她,“你说的牌是哪种?麻将、扑克还是老式的叶子牌?” “算了,听你口吻就很会的样子。” “因为哪一种都有数可循。每式都有规定的张数。出现了几张,还剩几张……” “好了,大半夜不要听长老念经。” 那头简略一笑。 周六周乘既去他们一处工厂看样的,客户保密协议要求,一些重要部件代工地,任何带拍摄镜头的通讯设备都不准携带进入。 大晚上的,一台航吊起重又出了故障。 周乘既晚上十点多才从工厂地回头。 曲开颜问他,“那有急事找你怎么办?” “可以给我打电话。只是不能有镜头,不能用微信。” “哦。那发手机消息,你可以收是吧。” “嗯。” 这个闲篇告一段落,曲开颜才认真感怀,他是真的很忙。 忙到给她感觉,他们彼此时间的单位好像不一样。 可是,她又极为喜欢这种赶在一天快要告罄之际,脱闲跟对方分享一天的心得或者失误。 曲开颜跟他确认,“那么你明天确定休假吗?” “确定,不然我今天也不会忙到这么晚。” “哦。”她其实很想厚颜无耻追问一句,该不会是为了我赶班到这么晚的吧。 也许近朱者赤吧。老舅念叨了这么多年的定性,曲开颜都没悟道。和某个人几回交锋,她好像开窍了。 总之,是你的永远跑不了。 跑开的,也注定不属于你。 “你要去哪里找我说的水龙头啊?”曲开颜一个土著倒是求上他一个外地人了。 对面人不假思索,“你不是说在某家咖啡店看到的吗?” “嗯?”她嗯他下文。 周乘既继续行使他理工科直线最短的逻辑,“那自然是去那家问啊。” 曲开颜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语音通话开免提,她双手托着下巴,朝电话那头,像面对面的觉悟,“那多蠢啊。我不要。” “你不要,就没有。” 曲开颜怪他讲话无赖。 周乘既不以为然,“这不是你们女生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吗,喜欢就上去问链接。我们家那两位女士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曲开颜傲娇怪,“你们家是你们家,别拉上我。” 大小姐还没跟人要过链接过。多丑啊,多盲目跟风呀。 周乘既替她排忧解难,“嗯。我去问,我去打听。” 曲开颜有点意外,“你愿意?” “这是你可以得到同款水龙头最简便的方法。” 听起来还不错。只是,“你要怎么开口跟人家说啊?” “当然是……我有个朋友很喜欢你们这款,但是,她死要面子,坚决不肯出面……” “周乘既!” 那头慢性子的笑。笑完冷淡知会她,“生理期别动怒,生理期也尽量早点睡。” 曲开颜早忘了这一茬了。 她顿时感叹,果真一个谎言需要另一个谎言去修正。 周六告罄前,她想起来问他,“你说的那个公主不开口的方法还没告诉我呢。” “明天见面说吧。” “喂,你这是一千零一夜啊。” …… 次日周末,上午十点。 曲开颜才大小姐上花轿般地慢悠悠,从别墅庭院里走出来。 她一袭珍珠色V领衬衫,一边下摆束腰在蓝色牛仔裤里。 背一款老花腋下包。V领襟前有着若隐若现的绿蕾丝胸衣一缕。 她才上某人的车,就咋咋呼呼指挥他,“可以说了吧。公主不开口的法子到底是什么,你再卖关子,我把你车胎扎了你信不信!” 周乘既亦一身休闲日常,比她多件外套。 曲开颜才上他车子,车里就满是她标志性的香水气氛。 今天她也是画着精致熨帖的妆。出题的人告诉她谜底,“就像你这样。大臣告诉公主,公主那日的妆面很漂亮,人人称赞,但是唯一的要求就是,公主不能说话。一开口,妆容就全掉落了。” 曲开颜听后缓神了好久,“你是在内涵我,对不对?” “怎么说?”周乘既和煦面容到目光。 “和你故事里的公主一样,虚有其表。一张口,就全露馅了。” “露什么馅,公主开口了,就不是公主了?”他反问她。 曲开颜一大早饿着肚子,又被他杀了一招。 可是心里却服气他的刁钻。对啊,公主哪怕花妆了还是公主! 她短暂沉默的几十秒,自觉车里气氛怪怪的。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口无遮拦地追问身边人什么。哪怕他确实在目光检阅她。 曲开颜丝毫没有昨天如坐针毡的应酬感,而且她今天如愿穿出她审美的蕾丝抹胸。 真是个愉快的星期天。 因为她穿了一身她喜欢的。碰巧,这身审美能取悦到她想取悦的人。 大小姐学坏了。学他的冷兵器、回马枪,突然发问道:“还有谁没上车吗?” 曲开颜扬扬眉,问周乘既为什么迟迟不开车。 “你。” 曲开颜听他这话,歪着脑袋朝他。 没等她出声,周乘既再噎她,“安全带。” 有人这才兵荒马乱找着北了。 面上不慌不忙,死傲娇,牵过安全带别进孔里去。然后,没事人似的,招呼她的“侍卫”,“开车吧。” 周侍卫很风度也很纵容,即刻拨档起步。 第27章 那天曲开颜已经连过他车载蓝牙了, 于是他们上路,她架她的手机做导航语音再开周乘既车载音响就显得顺理成章多了。 导航目标是去那家咖啡店。 车子还没出她小区呢,周乘既问她吃了没。 曲开颜当然没有。她反问他,“你呢?” 周乘既摇头, 承认一觉睡醒了就过来了。 曲开颜有点好笑, “原来你也睡懒觉的啊。” 周乘既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质问一样, 当即反驳,“我哪个零件跟你们不一样,让你误会了我钢筋铁骨?” 曲开颜撇撇嘴,心里咕嘟, 哦, 你还真有零件和我不一样。算了, 不想一大早和你开/黄/腔。 于是,周乘既借着这个档口,跟她提议也是诉求。“先找个地方吃早饭吧。” “咖啡店里有面包、三明治。” “不要, 我想吃中国碳水。” 哈哈, 曲开颜当即想起周五工作室员工的调侃。还真是, 周侍卫可不是要吃中国碳水。 其实曲开颜也饿了,食欲这种东西,经不住身边人怂恿。 原本她克己复礼地守着, 每天也没有多饿。这下倒好, 和这个人出来几趟, 她顿顿开荤吃碳水了。 车载接驳她手机音乐软件,正唱着霉霉那首《Blank Space》 其中一句译过来很应景: 这份感情可能会天长地久; 或者瞬间归为灰烬的灿烂。 曲开颜暂时的沉默, 周乘既理解成她不想吃这些。车子出小区顺势左转进大路, 单手掌舵方向盘的人忽然道:“算了,先去咖啡店吧。” 曲开颜不解, “不是要吃中国碳水的嘛。去吃生煎包吧,正好我想吃那家的泡泡小馄饨了。” 成天把液断放在嘴上的人,作为向导到了她说的那家生煎铺子。 闻到这大周末巷弄里最真实也最热烈的烟火气后,就像落草为寇先纳个投名状的决心,曲开颜点了一客生煎、一碗牛肉粉丝、一碗泡泡小馄饨、一客银鱼荠菜春卷。她还想点份赤豆小元宵,但是,大小姐偏头问身边人,“我只想一样尝一点,剩下你吃得下吗?” 他们二人往人家收银柜上一杵,后头还有好几对情侣排队。 周乘既示意她,“你先去占位置。” 曲开颜走开的时候听到周乘既跟收银的阿姨说,加一碗赤豆小元宵。 才三月头上,今日骤然升高的气温,逼仄的L型店里已经潮乎乎刮起壁扇了。 周乘既来落座的时候,边上有个阿姨带着孙子只点了一客生煎包,却大包小包带了许多东西,要问他们这桌挪一张凳子去。 周乘既帮那个阿姨挪过去。对方道谢,他也不置可否的口吻。 直到他与曲开颜面对面坐下,他感受到对面人盯着他看,便冷面笑匠地问她,“你也需要一张凳子放你的包?” 曲开颜瞪他一眼,没事人地坐在那等她的早午饭来。 后厨出品很快,没一会儿就全上齐了。曲开颜除了自己要的一碗泡泡小馄饨,其他全小孩吃席般地额外弄了个碗,打秋风般地从公碗里挑出一点,然后全招待给对面人。 周乘既喊着饿的人,也不着急,等着大小姐折腾完。直到她掠夺完她要的,他才问她,“你和每个……你和你朋友出来吃饭都这样吗?” 曲开颜却严阵地反驳他,“当然不。我只小时候和我爸这样过。” “我待遇这么高?”他不禁揶揄她。 大小姐喝一口小馄饨里的鸡蛋皮汤,“别拿我爸开玩笑啊,不然谁我都会翻脸。” 周乘既自知失言,不再说话。拆开筷子,认真进食。 曲开颜连吃几口碗里的泡泡馄饨,才丢开汤匙,趁热吃那个银鱼春卷,一面咬一面告诉周乘既,“我小时候经常要来吃这种小馄饨,其实里头没肉,我妈便要阿姨在家里下给我吃,她嫌外头的不干净。可是家里那种满是馅的,我反而不喜欢。” “只有我爸懂,他经常来陪我吃这些店。每样都点一点,吃不完,他兜底。” “现在很多营销号甚至批评这种没馅的馄饨是宰客。其实就是有很多人爱吃这种啊,乡愁也好,记忆也罢。” 曲开颜这样的妆容,哪怕吃东西,也没把她的腋下包放下来。坐在这个店里,像个鲜艳骄傲的孔雀。 周乘既听她这番话,尽管陌生但却认可,他这些年出差飞行的也去过不少地方。他的边界与认知,向来反感不尊重饮食文化的人。 Y城也吃小馄饨。但就像她说的,周乘既打小吃过的,都馅很足。 足到腻。有时候,赏味真的只是一时记忆、欲望的抵达。 于是,破天荒地,周乘既搁下手里吃生煎的筷子。拿没动过的汤匙来,“嗯,让我尝尝你少时的乡愁?” 曲开颜刚才喝汤都喝过几口了,汤匙也浸在汤碗里。她听他这么说,当即挖苦他,“我吃过的啊。” 周某人面上不显,只是举着汤匙,得她允许,“我不介意。” 大小姐朝他咋呼,“什么叫你不介意啊,你不介意我介意。” 曲开颜狠狠朝他甩脸子。不会说话就别说。 周某人从善如流,第二回 开口,“哦。重来。我的意思是,秉着不浪费的原则,曲小姐能不能匀一个出来,叫我尝尝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儿时记忆。” 这还差不多。色厉内荏的大小姐勉强撇撇嘴,把碗推给他。 周乘既舀出一个来。送到嘴里去。 曲开颜看着他喉结那里滚了下,才问他,“怎么样?” “说实话?” “嗯。” “实话就是不怎么样,没尝出味道来。你的儿时记忆很寡淡。” 曲开颜在桌下踢他一脚。周乘既也没让,面面相觑间,二人才意识到动静大了点。即刻相约沉默吃东西。 早午餐解决掉,从巷弄食肆出来,他们车子停在对面菜市场收费的停车场。 离曲开颜说的那家咖啡店也没有多远了,曲开颜便说走过去罢,顺便消消食。 周乘既没意见。只是他手机静音状,时不时要看一下消息和来电。 曲开颜在他边上,其实是好奇口吻,听起来却像那种日常约会,女方的抱怨。“你这样敬业,陈适逢不给你升职,我都要给你升了。” 周乘既熄掉手机屏,垂眸看身边人,“你说话算话吗?” 曲开颜拿手遮太阳,顺势生意人的嘴脸,“那你从你老板那里出来,我保准给你升。” 周乘既不慌不忙道:“我一年到头,猎头那里不重样的话听多少遍。” 曲开颜听出他几分坚定来,心里有点不服气,他陈适逢就那么好! 扭头朝前走着,又心里明镜得很。谁人职场十年都不是轻飘飘的话,十年进中层乃至高层,与跳槽到另一家,根基全不稳定比。这笔账,没有人不会算的。 曲开颜走在前头,忽闻落后的人喊她。喊她一遍不听,第二遍直呼她名字,“曲开颜!” 前头的人回头,是他们经过一家精品店。外面太阳太晒,周乘既问她,要不要买把遮阳伞。 十来岁的时候,曲开颜一定会觉得这样的男人温柔极了; 可惜,她三十岁了。三十岁拥有成熟的定性,双刃剑的同时,也算一种窠臼。 她清楚地感受到,他在避重就轻。 涉及他原则或者核心利益的,他远不会那么轻易让步。 事实也是,曲开颜信誓旦旦的喜欢,也没有为了他摒弃与母亲那头的前嫌。 人究极自私论的话,她也不合格。没理由只挑剔计较别人。 “不要。” 周乘既朝她走近两步,曲开颜才挑剔地嫌弃,说那里头的伞都好土。 “好过你老是拿手遮太阳吧。”他提醒她。 曲开颜:“哦,倒也不必。我也不是遮太阳,而是你太高,我迎面和你说话,太阳晃到我了。” 不和你说话,不看你,就没太阳晃我眼睛。 周乘既闻言,觉得有趣极了。干脆从她左边走到右边来,“这样啊,那让太阳晃我。我朝着太阳。” 曲开颜笑他扯,“猪啊,你站得高,怎么都是低头来,太阳晃你个头!” 二人就这样吵嘴般地来到咖啡店。 周工昨晚可是信誓旦旦要来人家咖啡店要链接的。 然而,他点了两杯咖啡回来跟曲开颜汇合时,认同大小姐的话了,“去要链接,他们会不会觉得我脑子不大灵光。” 曲开颜笑得花枝乱颤。“是吧,是吧。我不管,你答应我的。” 外面风和日丽,他们坐在外头阳伞下。 周乘既和曲开颜都要的冰美式,他比她多一个shot,因为下午还要开车出城去。只见周乘既饮了两口冰咖,随即脱了外套,壮士断头般的赴死决计去了。 曲开颜坐在墨绿色的阳伞下,隔着落地玻璃幕墙,只瞧见周乘既和一个身量纤细的女主管攀谈了许久。 对方点头了好几次,各自掏出手机,还互换了微信的样子。 他们聊完毕,那位女主管也一同出来了。 对方一身干练熨帖的通勤制服,来到曲开颜落座处,很和颜悦色的样子,介绍自己姓汪,是他们这家店的巡店经理。 曲开颜一年到头交际应酬这些品牌乃至商务不少数,她向来不会太主动殷勤的。 听对方这般讲,也只当寻常问候。 岂料对方精准喊出她的姓,说按学级论,曲开颜是大他们一级的师姐。 对方声称,他们一个高中的。 曲开颜这才放下架子和人家聊起天来,当真,他们是高中校友。 这位汪经理说,可能师姐对她没什么印象,但是他们那一级对曲开颜都印象特别深刻。 一个永远神出鬼没的冷艳派。 一个在学校画室里敢拿网球拍抡老师咸猪手的。 一个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却因为老鼠叫得整栋教学楼快要塌的。 曲开颜最怕这种黑历史大起底,她连忙承认了,喊住对方这个师妹。是的了,我是那个曲开颜。 汪经理这才道:“师姐你要的那个水龙头链接,恐怕有点难。因为这个不是我们这家店配套的标配,是我私人贴进去的临时救急。” 师妹说明是她家里的一款,拿来补救的。这款市场上还真的很少。是她先生之前留在库房里的,不晓得还能不能买到同款。 曲开颜听完这一程,也没有很失望,起码证明了她的眼光。确实,她不是那种轻易跟风的。 师妹又道:“但是介于周先生是我们品牌的SVIP用户。我一定会尽量帮师姐和您男朋友找到这一款的。” 曲开颜其实早已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偏对方滴水不漏地接待着他们。尤其对方再和周乘既互相留手机号码,周乘既也温和低头地问对方,能不能去里头拍一下那个水龙头的照片。 汪经理:“当然可以。” 待到周乘既拿到标本图片了,这位汪经理也巡店要走了。临去前,她玩笑地问他们二位稳固客户,对他们品牌有什么意见可以提的。 周乘既坐在圈椅里,没什么兴趣反馈的样子。 倒是曲开颜,认真给师妹提了个意见,“这么多年了,你们冰饮杯子始终不配套杯套。用纸杯套隔手,没一会儿又容易潮。” 汪师妹听后些许笑意,是的了,这个意见很中肯。也很务实。她表示认真听取,争取改善。 直到人家巡店经理走了,曲开颜许久都三心二意的眉眼。 周乘既问她,空手而归,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曲开颜把手边早冰化水的美式推作一边,双手托腮,看对面人,“盼盼跟你要微信你没有给,今天这位美女主管,周工互换联系方式倒是行云流水哦。” 周乘既歪靠在椅背上,遮阳一隅,他像是坐在明媚的光影里。清晰里带些阴郁。 对面人听懂了些什么,也闻到了些风里除去樟树香气之外的酸。他不急着解释,反倒是打趣她,“你不是心心念念那个水龙头吗?” 曲开颜朝他狠狠唬脸,“周乘既,我再要几个水龙头,你微信怕不是盛不下了!” “可以删。我交涉到你要的,就删掉了。” 曲开颜气他油盐不进。猪,你真以为我要什么水龙头啊。 大小姐气鼓鼓,作势要拿桌上搁了咖啡渣的烟灰盘扔他。 对面人快她一步,从她手里把凶器夺下来,“别闹。” 这头阳伞下,周乘既的手还在曲开颜手腕处,另一端某处阳伞下,有人掇椅子起身来。 公共场合严令禁止的不准吸烟,对方却是灭了烟头走过来的。 脱口喊伞下的人,“乘既啊。” 周乘既闻声回头,看清来人,正色起身来,与对方握手。 喊姑父早不合时宜,只社交口吻地称呼了对方一声,“苏伯。” 第28章 周乘既爷爷这一房独他一个。老两口各自阵营事业, 只要了一个孩子。 到了周景明这一辈,公职人员更是要响应遵循国家政策。 老爷子其实很看重子嗣,也无比督促后辈读书向上。叔伯兄弟里,唯独一个侄女辈家境差些, 周家这头才几番游说, 把小丫头接到市里来读书上学。 和儿子景明一道进出, 久而久之,外头不通晓的,只当周家还有个姑娘。 也正因为周家这头的父荫,姑姑才认识了江南这头的苏家。 开头总是千般恩爱万般好。苏振南与妻子育有一女一子, 与Y城周家联系比他那头正经的岳丈还勤繁。 得了周家这头的助力, 他苏振南的生意也顺风顺水一番。 老二七岁那年, 往常旧例,去Y城过暑假。 昊辰和乘既一般大,年年放大假碰在一处难舍难分。 周家这里两栋住处, 老爷子和老太太住得更是好几十年的老洋房。按理, 别说两个孩子, 七八个孩子也养得下。 偏那年,昊昊乡下正经的外公外婆来周家送些解暑气的瓜果,人家实根上的外孙子要接到乡下去过几天。周家这头不能说什么, 苏家那头也允许了的。 加上周景明因公负伤, 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缪春香一心扑在医院和丈夫两头, 也无闲暇心顾料到两个孩子。全由公婆作主让两个孩子一起去。 包头包尾,在乡下就待了一个星期。某天夜晚, 周家这头接到消息, 说是孩子丢了。 那天起,被接回的乘既整个暑假到国庆, 好几个月没出门。 小小年纪,门口有个风吹草动,立马奔出来:是不是昊昊回来了?! 早慧的乘既甚至膝行着求爷爷及父亲,不可能的,爷爷您和爸爸不可能没能力把昊昊找出来的! 苏家那头也在失子的痛心里,翻脸无情起来。当着老爷子的面要拖乘既出来,质问老爷子,倘若今天是你的独孙没了,你们还会不会说这些轻飘飘的话。 老爷子躺在藤椅上,清官也难断家务事。便要子媳把乘既交出来,今天如果能够一命填一命,或者你们把乘既刮下块肉下来,昊昊能回来。我头一个拍板同意。 姑姑在边上哭成个泪人,扑过来一把扪住乘既,问他昊昊到底在哪里。 你们一起下的河呀。 是的,那几天乡下的孩子天天下河。也有人在河岸上看着,昊昊一时要上岸去拿什么。乘既一个人在河里。岸边孩子的外公和人聊着天没跟着去…… 缪春香护子心切,骂他们这些大人脸一抹个个想推卸责任,便来盘剥她的儿子。 一时间,家里对簿公堂。 那条大通河,周家老爷子甚至违规纠集了打捞队、警力,三天三夜地毯式,都活不见人死不见…… 自此,周家和江南苏家这头断了联系好些年。直到几年后,苏振南提出离婚再娶,理由仅仅是家族压力大,苏家需要一个男孙。 姑姑没有回Y城去,一是怕触景伤情;二是她说昊昊一向机灵,他万一记得自己的家,自己跑回来。 头几年,心里的旧事淡忘了些,才答应陪女儿出去住几年。 苏家那头,碍于长女还在苏家,姑姑始终没有撕破脸。 这些年,周景明代替父母依旧和堂妹红白事都互通,小妹这头有任何要开口帮忙的,周家也全当幺女打点妥帖。 连同苏振南的几发委婉人脉背书,周景明也都是看在寻不到的昊昊份上,能帮便帮点。 但周家老爷子全不肯苏家再登门了。说这种畏威不怀德,背弃发妻的主,不宜深交。 苏振南比周景明还大好几岁。所以,他和原配离婚后,几发遇到乘既,后者都只论伯伯辈了。 周乘既来江南公干,苏振南是晓得的。但晓得归晓得,周家决意不来往却也是明面上的。 老苏如今娇妻相伴,老来子也才上大学,事业嘛也稳固了。再想锦上添花也怕是不容易了。人向来如此,逆境里容易龃龉分割,顺畅过来,好像也没多大事了。 他今日得空出来约朋友谈事,没成想遇到了这位侄儿。 周乘既论品相、定性更像他爷爷的多。父亲反倒是稍稍戾气些。这位小老儿,你想从他脸上刮点东西下来,还挺难。 老苏问候他这一程过来,还顺当? 周乘既撤开与之相握的手,回言还算顺利。 又说得姑姑和苏媛照顾,这一向也住在她们那里。 老苏岂能听不出这话里的亲疏有别。要说昊辰的事,道理谁不会说,意外是真,他失去一个儿子也是真。凭什么他们周家的儿子能好端端风光无限地站在这里。 这样得两代父辈庇护的公子哥,怎么论,路都不会多坎坷。饶是他自个儿出来摸爬滚打,贴在周姓之下的助力,始终撇也撇不掉的。这就是运也是命。 而他的昊辰没这个命了。 想到这,老苏又觉得从周家取多少都是应该的。 这么多年,周乘既都有管顾着姑姑。姑姑生日,哪怕不在国内了,他也会认真给苏媛发红包,请苏媛帮他准备一束康乃馨及生日蛋糕。 偶尔姑侄通到话,上了年纪的人总归爱唠叨些婚嫁的事,怪乘既事业心太重了,这么多年就谈了一个对象。你额晓得外头怎么说你哦,你爸妈没告诉你罢了。人家都怕你有什么毛病呢,不然这么多年都不谈女朋友的。 周乘既对父母没多少耐性,难得对姑姑的话都有问必答。他扮作玩笑口吻,多挣点钱我才有能力供你们到老啊。 姑姑一时淌眼泪了,说她都放下了。明显乘既没有,他这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也许那天他不叫着去下河,昊辰就不会丢。 今日、老苏碰面到了,说邀乘既中午一道吃饭。 周乘既婉拒了,说和朋友约好的玩一阵,他下午还有工作安排。 直到周乘既的这位前姑父去了好久,他再把这一程旧事故转述给曲开颜听,外头已经正午烈晒了。 曲开颜听完,许久没有出声。她不会安慰人,她自己都是个矛盾别扭满身反骨疮疤的主,哪里学得会那些冠冕堂皇的淑女话。 哑巴了半天,她才想起之前……“所以那天你帮我和贺冲儿,是真的以为有人拐卖孩子了?” 周乘既的座椅位置,已经遮不住任何暴晒了。 “起初以为是。看清是你,就知道不是了。” “怎么我就不是了?”她和他说话,也是打岔。 “灰姑娘的姐姐顶多打打嘴仗,还不至于拐卖儿童。” “是的了。我这个人最讨厌孩子了,吵嘛吵死了。你不知道,疏桐生贺冲儿还是我陪产的,她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要贺文易进去,害我吓死了。女人真可怜,这世上还有比生孩子更痛苦的事吗?” 曲开颜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话题,周乘既有另外答案,“有。流产。” 她又忘了,他们家两个妇产主任呢。 周乘既告诉她,他从小耳提面命的一个家教便是,哪天你敢让人家女孩子怀孕还流产,就不要进周家的门。 周乘既的奶奶嫁给丈夫前是信佛的,后来为了丈夫的事业,自己也入党了。封建迷信这套算是搁置了,但家里两代从事妇产科工作的,奶奶告诉乘既,你知道流产是怎样的程序,还糊涂犯这样的错,我真的会对你失望的。咱们周家,一不准出作奸犯科,二不准出背信弃义。 曲开颜听到这,由衷相信周乘既说的,他们家女人说了算。 从咖啡店这里无功而返,两个人一齐去取车的路上,良久,曲开颜才局外人地安慰他,“你姑姑家表弟,是意外。” 身边人没有回应。 她便喊了他一声,“周乘既。” “嗯。” “我是说意外,你不该……” “中午吃什么?”他问她。 两个人,四目相对。 曲开颜傲娇,怪他,“我和你出来,你一天三顿问吃什么。” 周乘既抱歉,“恐怕问不到你三顿。”他下午四点半左右就得走了,那头有品牌方代表飞过来,晚上落地,有一顿应酬酒。 曲开颜活这么大,头一回遇到这样的追求者。错了,人家好像也没追她。总之,没有一个男人像他这样的,人家比他有钱的多了去了,也都会安排得花前月下。 情话,鲜花,大餐。然后顺理成章地滚到床上去了。 就他,就你周乘既。你连一天满打满算的时间都没有给我。 好在还有点自知之明。看到曲开颜沉默了会儿,他即刻道歉了,“这个项目忙完会清闲一段时间。” 关我什么事。曲小姐心里朝他翻白眼。 “你想吃什么?”他再垂眸问她。 “吃什么都可以?”大小姐挑眉。 侍卫的职责就是服从。“嗯,只要能允许端上桌的。” “你不爱吃什么?不能吃什么?” 周乘既当她问他忌口呢,“我还好。什么都可以吃点。内脏吧,脏器不怎么吃。” “那我要吃火锅。拣牛肚子里猪肚子里的可劲点。” 大小姐平生积极应酬哄甲方的终极目标便是,自由。 财务自由是一切通往快乐的唯一法门。 于是,周乘既任由曲开颜折腾,去到一家川渝火锅店。 她点了好多所谓的脏器。 陪太子读书的人也没什么所谓。能吃就涮几筷子,不能吃便看着她吃。 结果,曲小姐通篇火锅食材没吃多少,人家小料台上的糖蒜倒是吃了好几颗。 周乘既坐她对面,看着围着围裙的人,认真进食的样子,不禁打趣她,“这东西就这么好吃吗?” “嗯。你要不要尝尝?” “没兴趣。”他在锅气缭绕间,阴晴不定的样子。 第二回 问她,“女生也爱吃蒜?” 大小姐嘴炮向来不会输,“少刻板印象啊,女生怎么不能吃了。” 某人:不是不能吃,是不一定非得今天吃…… “曲开颜、” 坐在缭绕白烟边上,十万吨接地气的大小姐正在吐那糖蒜外头的皮。 曲开颜闻言,大喇喇抬头来,然后颐指气使地安排他,“你能不能帮我吃点鸭血啊,太多了,汤都蹦到桌上了。” 一鼓作气的人,低头去帮她调小一档火。再抬头来时,已经确定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没占到。 算了。今天,诸事不宜。 期间,周乘既接了一通电话。是苏媛,她那头正是深夜,周乘既问她出什么事了。 却是她父亲那头,说是给乘既家里备了点礼。已经送到姑姑那里了。 “我爸说你和一个女生在一块,很漂亮那种。” 周乘既只答复苏媛,“这回我替家里收了,下次免了吧。苏媛你是知道的,爷爷那里早已把姑姑和苏家分剥开了。” “我明白。”苏媛背地里和那个继母不是没仗打的。她和乘既说体己话,她不是个没分寸的人。 周乘既这头也顺势叮嘱苏媛,“我的事,也暂时别告诉姑姑。” 苏媛那头笑,“这么保密啊。” 周乘既始终和煦,“算是吧。因为我不喜欢听别人意见,也不需要。” 挂了电话回来,曲开颜以为是他的工作来电。 匆忙吃几口,便要周乘既买单了。剩下的食材,打包她明天带给工作室的员工,由阿姨做麻辣烫给她们吃。 周某人买单等着服务生帮忙打包的期间,一直冷着一张脸。 曲开颜看来,就是他遇到棘手的工作了。 一直到二人坐回车里,周乘既都情绪不高的样子。 曲开颜招惹他,“你最好是被你们陈适逢骂到头掉才这样的啊。” “他一般不骂人。而且,”周乘既忽然转头看她一眼,“我向来不把甲方和老板的白眼当真。” “那摆一张扑克脸?” 是嘛,周乘既如是说着,放下遮阳板里的化妆镜,端详自己,他的情绪有这么明显嘛。 “出差综合症吧。”周乘既把遮阳板拨回去,叹一口气,“上学怕大考,工作怕汇报,出差怕……”怕什么他也不知道,怕夜长梦多吧。 大小姐有点不信,“你上学也怕大考?” “当然。怎么不怕。”他偏头再看她一眼。 “考不好你会怎么样?”曲开颜确实很好奇。 周乘既:“会对抢了我名次的人,恨之入骨。” 哈哈,曲开颜笑成花。她说她喜欢,她最喜欢看情绪稳定的人发疯了。 之后,周乘既送她回去的一路都沉默寡言的。 曲开颜马虎精地认定他是因为他那个前姑父的出现。 车子到了她别墅楼门口,已经下午快三点了。周乘既还得回去收拾出差行李,加上路况也要估点堵车的余量。 曲开颜说就不请他进去坐了。 这一路回来,她已经呵欠连天了。曲开颜说,她回去得睡会儿了。 “嗯,等我回来,把我奶奶的表还给我。”周乘既陡然说这一句。 快要下车的人,扭头看他,“小气鬼。你多怕我给你跑了啊。” “那不是我的,你不给我,我怎么回去跟老太太交代。” 曲开颜气性上来,要周乘既别走,她现在就去拿给他。 手没碰到车门锁呢,就被他扽住这一边的手腕。 曲开颜一面回头,一面看他端坐上半身、偏头朝她说:“我回来,你再给我。” …… 就……曲小姐没想想歪的。 是周工表情很复杂,他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却没有正人君子地修正它们。 曲开颜这个花架子,她很假大空的。自己成天跑火车可以,但是她不准她看中的人随便轻浮轻佻。 “你出差的时候,我就把你奶奶的表保价寄给你。”她朝他骂骂咧咧的口吻。 周乘既扣着她手腕的手没松,一时再无下文。偏面上的情绪很不满,不满她要这样做的样子。 气氛有点不对劲,曲开颜后知后觉的雷达已经响了。 她甚至内心建设还没建完…… 就觉得有人欺身过来的时候,她能看到他浓郁且翘长的睫毛。 下一秒,曲开颜拿手给他狠狠隔开了。 周乘既全身心没设防,给她狠狠一推,左边手肘径直摁响了车喇叭。 “周乘既,你敢!”大小姐瞬间发飙,她的脸上一万字的小作文都盛不下,你是猪啊,我美滋滋在你面前那么多次,你给我装正经。哦,今天我一身火锅味还吃了蒜,你给我凑过来干嘛! 你不是猪谁是! 大小姐义正言辞的幽怨,“明知道我吃了蒜,你成心的吧。” 身边人干脆借着方向盘,手托腮状,偏头端详她所有的情绪,他之前也说过的,“我不介意。” “我介意!”曲开颜咋咋呼呼,想抓手边的东西丢这个讨厌的人。 偏车里干净得很。她最后只能拿纸巾盒丢他。 丢完扭头就下车了。 曲开颜脚才着地,找回点北,她发誓,这辈子和糖蒜绝不和解。 那头,车里的人喊她,“曲开颜!” “滚。” 周乘既再推门下车来。是因为他白天一路车钥匙没地搁,都放在曲开颜包里的。 回来的时候也是她顺势给他解锁的。 现在她离开他的安全距离,车子感应不到他的钥匙了。 他下车来管她要,他的钥匙。 周乘既这么多年跟汽车品牌打交道,今天头一回感受到了科技的有趣。 他站在她家门口,红粉蔷薇花架下,风一过,抖落花瓣雨。周乘既认真也弥补的笑意,“你把我钥匙拿走了,我怎么办。” 第29章 疏桐一回A城就帮着婆婆料理了家里的一场宴席。 加上贺冲儿那头联络的国际幼儿园, 哩哩啦啦各种面试准备。周日这天贺文易又请了园方几个老师吃饭。 到家把他们爷俩安顿好了,疏桐得空再回开颜这头消息的时候,已经满屏的话痨连载过去好几个小时了。 姊妹俩视频接通的时候,开颜先不管不顾埋怨疏桐一通, “回回和你一线分享什么, 都好像一杯扎嘴的冰可乐, 最后化成闷汤的红糖水。” 疏桐那头大略爬楼了下开颜说了什么,也认真道歉,“好了嘛,今天确实一堆事。” 曲开颜嘴上不说, 心里烦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疏桐的生活, 好像自己不是主角了。两头老的,那个永远吊儿郎当的老公,三岁张嘴就哭没一会儿又笑的魔王儿子…… 曲开颜不敢想, 她也承认自己自私。她不能过这样处处为别人着想的日子。 所以, 尽管这些年追曲开颜的通麻袋装, 好像真的没一个认真朝她提议婚姻的。 有提过的,也都是相中她二世祖背后的遗产,以及舅舅宠爱她, 多少能得一些助力的考量。 她早说过的, 老舅和疏桐他们, 就是不容许她头脑发热的退烧针。 回回她要做些什么出格的事,过堂到老舅那里, 准打回原形。 此刻, 疏桐在那头笑开颜,“你怎么搞的啊, 不是喝露水的仙女的嘛。怎么,下凡后,馋痨病犯了啊。竟然跑去吃火锅,还吃什么糖蒜……救命,胖死你。” 曲开颜在这头,光听疏桐这样说,虽然过去几个小时,她还是好气! 懊悔又懊悔。 没错了,就是馋痨病犯了。 饶是冷静下来几个小时,曲开颜回想起来,还是好尴尬!!! 她没头脑地复盘着,“你不知道,我们在咖啡店遇到……”曲开颜把周乘既姑姑那头的事大略讲了讲,总之,她当时整个人像才吊完丧,哪里还有别的心情。 周乘既再说他下午就要走。 “你没见他一整个低气压的臭脸。再说了,我从火锅店出来,哪里还高兴和任何人搞暧昧。” 疏桐听后笑得肚子疼,“喂,不是所有人懂你的臭德性的。” 曲开颜向来吃完火锅,不高兴理任何人的。回来要认真泡个盐浴,连同鞋子都要送去干洗店。 就很烦。曲开颜还是气,说直男真的好烦。 她明明在他面前那么多次都美美哒,她甚至在他面前只有在他姑姑那里抽过一次烟。周五在公园,她睡醒后也拼命喝水,“结果咧,他在我最糟糕的时候凑过来了……” 疏桐光听开颜这么脑补,都快要笑岔气了。说怎么会有这么有趣鲜活的恋爱啊。“你上学那会儿都没有过。” “扯吧。哪里有趣啊。”曲开颜气死了,说这个男人真的很不浪漫。 “你不是一向浪漫过敏症嘛。” “那也不能我吃了糖蒜……” “哈哈哈哈哈哈。”疏桐始终想不通,“你怎么跑去吃火锅了,你说。” “还不是给他气的嘛。他说要走了,我就和他作对才去的……” “亲一下也不会怎么样嘛。”疏桐说,贺文易老是一身酒气回来这样啊。 “是不会怎么样,但我不允许。”她攻略这么久的,她不允许这么潦草。 “那后来呢,就没下文啦?”疏桐问。 下文…… 下文就是,曲开颜从包里翻出钥匙,才要扔给他。 周乘既伸手从里侧拨开了栅栏门,径直朝她走过来,拿他的钥匙,也被曲开颜狠狠踩了一脚。 他说:“火锅店我提醒你了,你没听。” “滚。” 周乘既拿回自己的钥匙,也任由她重重踩他一脚,见曲开颜一直不愿再正视目光,他轻轻颔首,问话也作歉意,“我的错,吓到你了?” 说着,他伸手点点他自己唇边,示意曲开颜,嘴边有东西。 曲开颜多怕是她吃东西没擦干净。周乘既才要伸手来,她后退一步,自己胡乱抹了下。 对面人忍俊不禁,认真自领的口吻,“看来我真的吓到你了。” 不等曲开颜开口,周乘既特地俯首堵了下她视线,“不好意思,当我心情不好,表现失常。等我出差回来……我的意思是,我正式通知你,好不好?” 临走前,周乘既执意给她把唇边的东西拾掇干净了。是头发沾到口红上了,不是她马虎精没擦干净。 眼下,视频通话里。曲开颜依旧恨恨之意,一来恨有人的游刃有余;二来,什么叫他心情不好。 “他心情不好才那样的,这叫什么,紧急避险啊!” 疏桐怪开颜有时候就是太直,“你别看你姓曲,你简直直得不能再直了。” 急先锋风流阵的男人,曲开颜看不上; 有定性有计划的男人,她又觉得人家游刃有余。 那么什么样的不游刃有余嘛,“和你急吼吼滚过,然后对你可有可无地抛之脑后,就倾他子孙囊的而出了。” 曲开颜一怔,因为难得,疏桐开车了。 疏桐再说些过来人之言。相看一个男人,不能看他高光处,要看他低谷里。人在逆境和软肋里,更能决定一个的品质。 “你曲开颜如果只考量一个男人的高光而已,那么,你其实自己心里很明白,周乘既不适合你。换句话说,周乘既的高光,换个别的女生,不那么骄矜的,家庭更务实些的,人家女方要把他当乘龙快婿般地宝贝。” 疏桐说别人的痛处或盲点,向来一说一个准,“你要相信,我们能想到这些,周乘既就一定会想到。” 那么,两个其实世俗眼光看,不那么登对的男女,这么拉拉扯扯地相处乃至磨合,是为了什么? 无他,只有那个字可解。 “哪个啊?”曲开颜糊糊涂涂,又好像心里明镜。 挂了疏桐的视频,隔了好久,都大半夜了,曲开颜突然给疏桐发了条信息: 那么,如果他无比认真,是冲着世俗婚姻去的,我要怎么办啊? 疏桐这次秒回: 不怎么办。你愿意渣就渣几个回合,不愿意渣,就别耽误人家。 大半夜,曲开颜像被淋了桶冰水,怪疏桐话说得好重。 我怎么就渣了。 我怎么就耽误他了。 到底谁渣谁啊,他周某人当真那么认真虔诚,她也不会大半夜睡不着,只想等到他一条信息啊。 是夜,曲开颜破天荒地没夜猫子,大抵白天精神消耗太多。她也不知道几点睡着的。 一觉睡醒,外头已经第二天八点多了。 周乘既零点之前给她发了条消息: 好点了吗? 曲开颜编辑了一通: 我哪里不好了,我好得很呀。我甚至还大晚上地睡了一觉,梦里和一个男人四体交缠,起来浑身骨头疼。拼命想回忆他吻技怎么样的,死活想不起来。哦,只记得他是个睫毛精。 大小姐都写完这一摞了,最后全删掉了。回以对方空气。 总之,她不满意疏桐那套理论。先入为主地认为周乘既是个好人,而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坏女。 就因为他因为白月光十年空窗;而她曲开颜浑浑噩噩一向过客? 晚上,自诩过客的本尊坐在灯红酒绿之境里,许久,灵魂出窍状。 盼盼倚过来问开颜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有点无聊。” 盼盼问开颜,她的那幅肖像要多久能给她画好。 开颜抿着唇上的滤嘴,许久没吸,烟都被冷气和酒浇灭了。她找火机出来,重新点烟,也告诉盼盼,“最近没什么欲望,更不高兴提笔,你急着要的话,找别人吧。” 盼盼骂人,“这种尺度的,怎么找别人啊。” “给我装。” 盼盼拿杯里的冰酒浇开颜,“我装什么了,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浑啊。” 开颜乜一眼好友,是呀,我们在别人眼里就是浑呀。 谁不爱淑女,谁不爱乖乖女。 几杯酒下肚,醉眼迷离,身边沙发有什么重量陷下去。曲开颜瞥一眼一身香气的男人,别说她今天心情不好,她就是在盼盼家里跟着盼盼妈妈吃斋念佛保证今天不破戒的好性情之下,曲小姐也看不上这种香粉味的男人。 尤其对方还装着不动声色地把手落到她腰上去。 瞬间,曲小姐毛起来了。揪出那只脏爪子,把嘴上的烟,狠吸一口,然后捻灭在对方手心里。 滚蛋。 盼盼喊开颜,后者落拓把包恨不得拖在地上,表示她先走了。 一面出包厢,一面给周乘既打电话,管他在不在开会还是应酬,就必须给我接! 他说过的,去机密车间是不能有镜头的移动设备。 但嘟了几声周乘既还是接通了。 背景音里有嘈杂的设备嗡嗡声,白天他给她打过电话,曲开颜冷冷的,不高兴睬他。 眼下,他问她,“怎么了?” “不怎么就不可以打给你?” “可以。只要别像中午那样臭烘烘。” “哦,我一向这样的啊。三心二意,没个头脑。” “没头脑这种说法,别人说说就算了,自己不要说。” “为什么?” “别人说那是打趣甚至不了解,自己说就等于伸脸给别人了。” “伸就伸呗,我不在乎。” “为什么不在乎,你明明不是。” “你觉得我不是?” “我觉得不重要,你不是才重要。” 曲开颜继续朝他臭烘烘,“你说的就对了?” “当然。” “……” 周乘既再道:“我向来信奉亲自调研再有发言权。” “周乘既?” “在。” “我想去市里逛逛,累了,能不能在你姑姑那里住一晚啊?” “你确定?” “对啊。你不肯?还是你姑姑不肯?” “那里巷子里有狗,可能还有老鼠啊。”他是昨天听那个汪师妹说的,曲开颜怕老鼠。 “喂,人家美女说什么,你好认真听哦。” “我给隔壁的邻居打电话,你到了跟人家拿备用钥匙。”他突然道。 曲开颜才想起来,那天在他姑姑那里,邻居阿姨和女儿也在。 “这样会不会不方便?” “无所谓。你一个人不怕就行。” “还是算了吧。你姑姑的住处,我不想人家邻居觉得你好随便。” 周乘既那头听后沉默了片刻,问她,“出什么事了?” “没有。”她也不知道。只是陡然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心里像长满了草。 那头突然决断的口吻,“我给方阿姨打电话,就说我落东西在家里,你要取了寄给我。你宿那里,关好门窗,别管其他。别人打听,拿出你最擅长的嘴脸,爱谁谁。” 曲开颜瞬间笑出声,“什么呀,我在你心里原来是这样的啊,爱谁谁。” “别笑。” “是你笑话我,周乘既!” “扯。我明明在赞扬你。”周乘既说,懂得拒绝并严阵拒绝,明明是个最上乘的智慧。 有人心里那一片荒草,突然就燎起来了。烧得她满面的红光,乃至绯色。 好吧,这一刻她承认,有些话比不上这样的认可乃至表扬,更让她受用。 “哦。你还要忙多久?” “今天会有点晚,产品干涉了几处……”他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巴拉巴拉一堆。 曲开颜撇撇嘴,臭脸转得意洋洋,然后狠狠取笑他,“去挣你的血汗钱吧。” 双方收线前,周乘既朝她嗯一声,“你昨天跑了,打包的东西也不要了。浪费我的‘血汗钱’。” 曲开颜挂了电话,骄矜甚至稚气地笑了许久。 周乘既出差这一周,曲开颜任性地在他住处住了一晚。 后来还是老实回自己住处了。 因为她怕,怕陌生的房子,也怕空落落自己的脚步。 周乘既对她的任性听之任之。只在出差第六天,微信上问她,你和你表姐从前去Y城,都住哪里? 曲开颜无所谓地报一些星级酒店的名字。然后反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周乘既:没什么。顺路想回趟家的。 曲开颜问他,你忙完了? 周乘既:嗯。提前结案。 哦,提前完工头一个要奔的地是家里。 曲开颜说不失望是假的。周乘既再东道主口吻,问她,有没有想带的,顺便的话,我可以帮你‘代购’一下。 大小姐严阵:没有。 然后对于妈宝男一心想回家,表示尊重吧。哼。 * 周乘既七天的外勤,压缩到六天全线督工完成。 这天,下午将近四五点的样子。他车子抵达Y城,一栋旧式花园洋楼前。 天光还有亮影子。庭院里的小楼已经灯火通明。 像是家里待客的光景。 这里是周乘既爷爷奶奶的住处,小楼是奶奶娘家的产业。那些年代也早已充了公,后头辗转拍下来的。 舅兄一家早已出国去,这套老房子当初托付到小妹手里,其实斑驳不堪。 老夫妻俩硬是一点一滴积攒、布置到如今模样。 庭院里,几十年如一日的两棵对称的楝树。 围墙上,夕阳将尽,也能看到满墙头的藤彩虹。烂漫妍好。 夏季里,还有葡萄架遮起的阴凉。 周乘既小时候在那葡萄架下玩耍,陡然一只阴冷的蛇掉他头上。 吓得边上乘凉喝茶的奶奶扪心、喊天。 乖乖儿却一把把那冷蛇抓下来,啪地掼地上去。 * 南面落地窗看进去,里头厅里欢声笑语连绵一片。忽地,门口挑帘进来一潇洒挺拔的身影,不等他出声,沙发上的老太太先是惊也是喜, “哎呀,你怎么回来了。” 在座的好些个学生不认识来人。蒋老师不免介绍起来,“这是我们家的乖乖儿呀。” 第30章 今日是蒋老师同授课的学生们约好的一记日常沙龙。 刚还在说的, 晚上留在这里,蒋老师请他们吃晚餐。 碍于乘既悄默声地回来了,老太太也弄得没阵仗了。学生们还在呢,她一改气定神闲的神仙教授之态, 恨不得追着自己的孙儿跑。 那头周乘既简略和祖母的学生们打了个招呼, 就先一步上楼去。 奶奶追着他问:“你有事回来办?哪天走啊?” “明早吧。”周乘既把风衣外套脱给家里帮忙的赵阿姨。 “明天早上啊。这么赶。” 周乘既见家中还有客, 便要奶奶不必管他,他上楼洗个澡,“爷爷呢?” 蒋老师便要赵阿姨给老头子打电话,“顺便也给春香他们说一下。” 周乘既人往楼梯上迈了几步, 又回头看一眼赵阿姨, 想说什么, 奶奶又仔细端详着。他便懒懒不高兴开口了,径直上楼去。 直到他在自己卧房里洗漱完,一身睡衣睡裤地出来, 门外有人敲门。 他们家时刻都优雅的老太太, 絮絮叨叨告诉乖乖儿, 都是因为你,害我临时放了学生们的鸽子。 周乘既不高兴依老太太,“您可别赖我, 我回来可什么都没说。实在不行, 我在房间里对付一顿, 我可自在了。” 蒋老师一面把刚泡的一杯清咖殷勤般地递给乖乖儿,一面怪他没出息, “哪有好大儿在房里吃饭的。又不是从前出嫁的新娘子。” 周乘既连轴转地这些天, 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这一趟,他确实累得够呛。也只有老太太懂他疲乏泡个热水澡后最乐意喝一杯热咖啡。 湿发没干的人, 才啜饮一口,奶奶殷勤地喊他,“乖乖儿、” 周乘既眉毛恨不得竖起来,“蒋老师,咱们真诚谈一下,能不能不要在外人面前喊我这个名字。确切说,都不要喊了,嗯?” 蒋老师不答应,“我喊了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呀。” “你给别人听到,以为我是那种……”周乘既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总之,给人很溺爱,很荒料的感觉。 蒋老师却耳清目明得很,“你怕谁听到啊?” 乖乖儿严阵拒绝,“不喊行不行?” “行。那么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说看。” “你待会下楼换件衣裳好不好?” “理由?” “理由就是……你妈妈一个学生留下来吃饭……” 周乘既即刻把手里的咖啡还给殷勤人,并表示,他刚洗完澡不高兴再换衣服了。“您不是最先锋的一个人嘛,不是只有你们女性有穿衣自由的啊。我也有,我在自己家中,穿衣蔽体,没任何冒犯乃至流氓行径。” 蒋老师教书看诊,受多少人爱戴。偏偏争不过她的独子,连带着独孙。 眼见着讲理讲不过了,干脆摆起大家长的威严来,“我不管,这是我的家。我留个学生下来吃饭,我的孙儿穿个睡衣就下楼去了,说出去,人家要笑话我们家的家教全是嘴把式、花架子的。” 最后一个词,周乘既无端想起什么。他禁不住笑了一声。 蒋老师当他让步了。连哄带推的,叫乖乖儿进去换一套。 周乘既面上到形体俱是懒散,他正色知会奶奶,“换衣服也改变不了什么。您和我妈那套,没用。” 难得,蒋老师没作声。 乖乖儿却顶真起来了,“知道为什么吗?” “嗯?” 周乘既进衣帽间换衣服,留一截话,关老太太在门外,“因为您和我妈那些学生,加起来我都不喜欢。” “臭人。” * 周乘既最后换了套最寻常的T恤、牛仔裤懒散下楼来。 刚才茶话会的厅里当真坐一位穿着紫衫毛衣的女生。 周乘既全没招待,径直去了厨房。 赵阿姨却是从院子里进来的,是老太太看乘既匆忙回来,临时叫她给相熟的鱼塘老板打电话送了条新鲜的花鲢,要煲砂锅鱼头汤给他喝。 家里原本要准备学生晚宴的,大家看蒋老师心心念念的宝贝孙子回来,也都自觉请散了。说下回再来拜会。 赵阿姨是从前蒋老师的一个病人,后来因缘际会,就来周家做家政阿姨了。 眼下,她问乘既还想吃点什么,家里食材多得是。 周乘既在这里是从来找不到冰水喝的,连冰块都没有。他只倒了杯凉白开,搁到冰箱冷冻里短暂冰一会儿。 赵阿姨看乘既没头苍蝇似地在厨房里转,当他找什么,殷切地问他要什么,她给他找。 “那什么……”有事求人的人才要张嘴的。 外头缪春香风风火火回来了,高跟鞋都没来得及换,就扎进厨房来,端详乘既,“你怎么回来了啊。” 周乘既提醒母亲,“你学生还在外头呢。” 春香女士关键时候怕周乘既不开心,连忙甩锅,“你奶奶安排的。别怨我。” 周乘既对于这一程不甚关心,也斜靠在冰箱门上,关怀母亲,“不是说过嘛,在江南那头回来也方便点。怎么样,你最近身体。” 缪主任点头,看得出来,精神济济。周乘既也宽心些。 他顺便告诉她们,他后备箱里有苏家送的一些礼。得空叫赵阿姨去拿一下。 缪春香怪乘既,“你晓得你爸爸的。” “不要紧。我有数,回去也会还掉的。” 这一程家常絮毕。正巧缪春香给赵阿姨发上个月的薪水。这些年,亏得保姆阿姨的悉心照料,家里两个老人才一切停当也硬朗。 逢上赵阿姨的女儿要结婚了,缪春香额外封了个大红包,一并给到赵阿姨。 赵阿姨愧领,又捉着乘既说了一番,说女儿在上海摆酒,一应都是男方料理。她一个人了,也就是拨个空过去罢了。 周乘既听到这,颔首祝贺赵阿姨,也问,“那么你哪天动身呢?” 赵阿姨忙着杀鱼刮鳞的,说周一的车票。也不急的,女儿的正日子是下周六。 这样啊。周乘既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他短暂的冰水,无事人得很,“那么赵阿姨同我一起走吧。我带你一路,你在我那歇一晚,周一再从我那里高铁去上海,或者我给你叫个车子。也好过你一个人,晕车子,是吧。” 厨房里两个女人一听,可不是。赵阿姨上了年纪的人,最怕个出远门。哪怕是去投奔女儿,也愁得一头乌云。 赶巧乘既回来了,又顺路。 饶是这些年周家并没个东家的脸谱,赵阿姨还是恪守本份,加上乘既向来不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会不会麻烦你啊,乘既。” 不等乘既开口,缪春香先拍板了,“麻烦个什么。他不是家里人啊。再说了,就是趟顺风车,说得上什么麻烦。” 早些年,缪春香可没这么好相处。眼里也没这些人情世故。这些年,到底年纪上来了,自己也算病了场,许多事,看淡也看开了。 老话说的一点没错。儿女都是债。 周乘既喝着手里的冰水,点点头,“不麻烦。” 其实,是他有事要麻烦。 晚上这一餐,周乘既吃得云淡风轻。除了席上,爷爷及父亲的日常工作询问,其他他全不参与。由着桌上的女人拉家常。 父亲周景明过问起儿子,这一向和陈适逢那头还算融洽? 周乘既一向不喜欢家里过多参与他的工作,但他门清得很,与陈适逢那里或宾或友的边界,多少是陈某人看在家里这头的关系。 周景明亦叮嘱他,老苏那头,不必要联络。“你顾完这一程又回P城去了,同他不必挂碍和气。他有事自会来找我或者你爷爷。” 周景明这样说,一家子免不得就要想起丢了的那个孩子。连同老爷子都放下了酒盅。 边上的蒋老师呵斥一下儿子,怪他老改不掉习性,饭桌上谈公事。 又在桌下踢踢乘既,要他关照一下桌上的女宾。 周乘既置若罔闻,最后只斟了杯白酒,敬这位女医学生,说欢迎她来参加蒋老师的沙龙会。 女生有些羞赧,说不会喝酒。也硬着头皮才要端酒杯的。 周乘既无妨,说不会喝别勉强自己。随即,自斟自饮掉了。 一顿饭,他还提前离席了。说他还有个重要电话要打。 蒋老师气得不轻,连最后要乘既送人家的机会都没了。因为乘既早提前算到了。 等到周家爷孙三代在书房里饮茶聊天的时候,奶奶着人送走了女学生,气冲冲闯进书房,怪乘既一点风度都没有。 老爷子难得帮着说两句,“他不喜欢,你强勉有什么用。” “可是,也不该一句话没应付啊。” 趴在北窗边抽烟的人,扭头过来纠正老太太,“我说了啊,说欢迎她来参加您的沙龙会。” “还不如不说。这叫什么傻话。哼。” 老太太发脾气,书房里的男人都没辙。 蒋老师再道:“臭脾气的人,再好的皮囊也都是臭的。” 边上周景明原本翘着二郎腿的,不小心脚尖碰到母亲了,老太太也连带着怪他,你生得好儿子! 说罢,发难的人都要出去了,想起什么,又跟乘既追究起来,“我给你的表呢,还给我。我不要你修了,也不会给你了。” 北窗边的人,“我已经给人家了。” “给谁啦?” “给人家修啊。” 说着,蒋老师依旧不死心,当着他们的面,认真问乘既,“你不喜欢小冯这样的?她家里父母都是……” 没等奶奶说完,周乘既从窗边直起身,踱步到爷爷书案前,认真仔细地灭了手里烟,一丝不苟地口吻道:“她父母做什么的我没兴趣。换句话说,我喜欢一个人,她父母做什么的我也没兴趣。” “蒋老师,您比我知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和动力。” 油盐不进的乘既又回来了。蒋老师直觉有点什么。从前,他交往的那个对象便是,她父母做什么的不影响我喜欢她。 他们家这个乖乖儿,其实一点不乖。 他喜欢他中意他才会跟你谈教养谈风度,否则,他宁愿做个众人眼里的怪人乃至病人。 外头时候也不早了,周乘既一面劝爷爷奶奶早点睡,一面也算是提前约父母,“明早请你们去饮茶。吃过,我就回头了。” 奶奶领头不依。“谁缺你这几十块啊。” 乘既低头来堵老太太一眼,“不缺归不缺,还得去啊。我的一片孝心。” 第31章 周乘既从爷爷书房出来前, 无意瞥一眼老爷子从前手书的一卷,不知道什么时候挂起来的。 盛喜中,勿许人物; 盛怒中,勿答人书。[注1] 他也一向在这样的家庭教养里规训起来的。 爷爷轻易不训责后辈, 但动起真格来, 万变不离其宗的家法:做不到的事情别轻易许诺;说一万遍的事, 做不到也不过是轻诺的伪君子。 送完父母上车,周乘既今晚就暂时歇在这里了。他在Y城有自己的房产,也是前几年架不住他们念叨,买在那里, 偶尔才回去住一晚。 从庭院里换鞋再进来, 赵阿姨在做一天最后的善后。 周乘既得体的晚辈精神, 说阿姨今天辛苦了。 直到赵阿姨回自己房间了,周乘既才从老太太他们屋里那边过来敲她的房门。他是去跟奶奶换现金了,赵阿姨看着乘既递过来的一个信封, 临时仓促, 他说没有红喜, 只跟奶奶找了个牛皮纸的,希望阿姨别见怪。 “哎呀,你妈妈已经给过了。我不好再要你的了。”赵阿姨连忙推回头。 乘既执意, 甚至走进来, 搁在房里的五斗橱上。“他们是他们的, 我是我的。就像我妈说的,这些年, 仰仗赵阿姨您在, 我们才好安心在外头自顾自。我们家都不是细心顾盆碗的人,没得您, 真得要个个饿得五脊六兽的了。” 赵阿姨会心一笑,对着乘既也敢说笑几句了,“你说你爸妈不会我还相信,你是会的,我晓得。你那是不高兴弄。你奶奶一向夸你心细。”赵阿姨始终记得乘既上高中那会儿,奶油蛋糕都批得出来的。 周乘既对那些老陈篇无甚兴趣了。一面恭喜赵阿姨升级做丈母娘了,一面…… 乘既站在那五斗橱前,人挺拔出众极了。稍微难色地朝家里的保姆阿姨启口,说要麻烦阿姨一件事。 赵阿姨略微听清楚,女人的警觉,一时窃喜,“你是说,给你女朋友做的?” 乘既好脾气地朝阿姨嘘声,示意她轻一些。然后严阵脱口,“不是,因为人家还没答应我。” 赵阿姨这下喜变成急了,“怎么没答应呢。你妈妈和奶奶知道……” “我暂时不想她们知道。” 乘既从前的事,赵阿姨全晓得的。“那么你跟我讲……” “所以我请您帮我保密。” 淳朴的保姆阿姨一下子好像接到个烫手山芋。又觉得任务艰巨。“乘既啊,其实父母总归盼你们好的。这天底下,向来是子女犟得过父母,就没多少父母拧得过子女的。” 周乘既对这些过来的家务经不置可否。只说他不需要谁胜过谁,只想大家各自得所得的,能一团和气最理想,不能,他也遵循自己的感受。 次日,周乘既请家人去饮早茶。 赵阿姨没一起去,说搭乘既车子去方便点,她就顺便多买点吃食一起捎过去。连同冻在冰箱里做盐水鹅的老卤都带去一盒。说姑娘在外头,就馋这一口,缺了这老卤,做不出这个味道的。 缪主任稀奇得很。嘴上没说什么,倒是去茶馆的路上后知后觉她这个母亲好不合格呀,连忙问周乘既,“你要不要带点东西呢,我给你也准备点。” 轻车熟路的周乘既不免笑话缪主任,“您给我准备点什么呢?” 缪主任最经典的生意经就是,算了,有些钱就是该人家赚。 这些年,缪主任始终信奉,穷家富路,多给点钱什么买不到。 倒是一早茶楼桌上,周乘既给了母亲一笔钱。他知道家里不缺他补贴,但每回回来,都两头顾料些。说就当他给点安心及孝心吧。 早茶快要结束的时候,乘既提前买了单。要爷爷奶奶跟父母的车子走,他去边上建材市场办点事。 父亲的缘故,周乘既在Y城认识不少门路的人。当初给家里二老房子装修整改,他跑过不少回建材市场,里头也有父亲抓过而后从良做小买卖的生意人。 周乘既一早来这地方,许多门户甚至卷帘门都还没开。他寻到个旧相识,趁着人家老板刷牙洗脸的工夫,给对方看他手机的一款水龙头。 老板吐着牙膏沫,说这式样不常见,但正经要,总归找得到大差不差的。 周乘既抛根烟给老板,说他当然正经要,且最好能给他找到同款,而不是大差不差。 老板点点头,说行吧。你周少爷开口,找不到也得找到。 周乘既诚恳谢过对方,说那么就等他好消息了。 * 周乘既再从建材市场回头,外头也不过才七八点的太阳。 短暂一晚,他又从家里辞别了。 临走前,他正色叮嘱两代老人,注意身体。尤其缪主任,从前母子的一些嫌隙,彼此始终没正色面对过。缪春香的病多少挫败了些周乘既。眼前,他认真朝母亲,“定期检查,别掉以轻心。以及,别熬夜看任何病历。” “你也是。姑姑今年如果回国,你带她们回来。昊昊的事,你爸始终记着的。乘既,”缪春香可喊不出婆婆那种娇滴滴的口吻,“我始终还是那句话,不是你的负担,你别背。” …… * S城距Y城约摸两个半小时的车程。 即便如此,赵阿姨也晕车晕得厉害。到了乘既姑姑住处的时候,阿姨足足歇了快半个钟头。连连怪自己没出息,这点路,恨不得吐得喉咙芯子都出来了。 要乘既别笑话她。 周乘既说这有什么笑话的,晕车和恐高一个道理。谁人都有一个怕,一个缺。我们要学会拿自己的长处跟别人的短处比。这就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赵阿姨歇过一阵,有些精神了,这才和乘既说笑起来,“你比上回回去开朗多了。也爱逗人了。连带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哄得服服帖帖。” 赵阿姨一时又嗟叹,要不说养小子没意思的。说姑娘是给人家养的这话早过时了,小子胳膊肘往外拐,还不是一个道理。 要嫁女儿的母亲,总是时时刻刻感怀着。 乘既一时无话。 赵阿姨缓过来,即刻发挥他口里的术业有专攻。说要去逛菜场,乘既要陪她去。 赵阿姨说不用了,她有手机有嘴巴,再说了,这些事是她最擅长的,“你和你爷爷一样,去个菜市场成活风景了。我还嫌碍事呢。” 周家老爷子年轻时候帅得十里八乡的姑娘都惦记着。蒋老师真真吃了一辈子醋。 谁和她家老头子多说一句,回来准有嘴吵。 赵阿姨说着,就抖擞精神预备出门了。她怪乘既不晓得,盐水鹅要提前泡血水,还要腌,还要糟老卤。立时做,也起码两天后吃。 “话说,你不会先买点给人家小姑娘吃嘛。” 周乘既莞尔,“一,她不是小姑娘,她是大小姐,很大很大脾气那种;二,我嫌外面的不干净,我只信得过你。” 赵阿姨:“……” * 周乘既一个上午折腾的一身汗。 他趁着赵阿姨忙厨房的时候,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勉强收拾停当后,才正经给某位打电话。 周日天,他想着曲开颜总不至于有多少酒局要顾。 结果,才嘟两声的电话被那头掐掉了。 周乘既没紧接着拨第二通,而是想给她发消息的。 还在编辑,那头回电来了。 “是我,周乘既。我回来了,想问你,晚上有空吗?” “她没空。”回复的是个男声,很傲慢,很懒散,带着酒色财气之后的颓靡。 没一会儿,手机被人夺了,透着听筒都能听到曲开颜疯批骂人的口径,“江岑你这个装逼犯,你油得都不必你对家给你倒油了。头和屁股装反了,就回去拆开来重装!” 骂完,曲开颜再喊电话这头的人,“喂。” 周乘既没有及时开口。 因为那头的动静不算太平,甚至相反,酒瓶子滚得满地都是。被骂的男人像似拽了把曲开颜,不乏一些男女肢体接触的暧昧气息。她整个人听起来泄气又颓唐,与她往日的骄矜不一样,此刻声音传达的是,戾气乃至心虚。 等到曲开颜把自己从萎靡里择出来,她似乎跑到有风的地方听电话,通讯里烈烈的风声。 “周乘既,你回来了?” “……是。” “那我去找你。” 不等周乘既回答,他有新的通话等待接听。 是陈适逢。 周乘既没理陈这头,而是径直问曲开颜,“你在哪里?” “我在……” 他等着她说,哪怕解释,喝酒聚会什么都可以。 曲开颜早说过,周乘既的记性好得她觉得离谱。她手机号码他听一遍都可以瞬间记住,那天陈家,陈心扉说得外人皆知的事,他不可能不明白。 她刚电话里也提名了。 他再问她,“是你那个明星前度?” 曲开颜这个要顺毛捋的犟毛驴,原本对周乘既把她搁置在计划吊车尾就不爽。眼下,他的口吻又听起来活像捉奸的丈夫。哦,原来他一直知道她有这个所谓的明星前度啊。 怎么,你问我前度,我可忍着没问过你呢。 曲小姐还没怕过谁呢。她的狗脾气又向来吃软不吃硬,她就差指着周乘既鼻子骂了,你管谁是我前度。 于是,莽张飞的主干脆承认了,“对。我的明星前度。” 下一秒,周乘既冷笑也知趣,“那么,打扰了,曲小姐。” 这头的人利落掐断、扔开手机,房间里踱步。再去捞火机、几发都没滑开,好不容易滑着了,猛吸一口,一截烟灰掉在袖管上。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他三两口解决掉一支烟。再去瞥手机屏幕,却是陈适逢第二遭给他打电话。 周乘既冷淡接起来,那头知道周今天回来述职。一时紧急公关的口吻,喊他乘既。 说广州院的仲总工携太太过来了,对方点名要见周乘既呢。 这头的人,眉眼都快冷成霜了。 本不想赴会。陈适逢的太太又接过电话,说仲太太有些私房话想请教乘既母亲和奶奶呢,就是不知道方不方便。 挂了陈家那头的电话,周乘既也没脱解身上的穿戴。 径直准备出门,赵阿姨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乘既平和交代赵阿姨照顾好自己,“明天去上海的车子我帮你联系好了。” 赵阿姨再说厨房里才买的半只鹅。 乘既一改先前的好性情,冷淡敷衍,“别弄了。” 阿姨:“啊?” 说曹操,曹操到。 曲开颜再给周乘既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就问他,“你找我到底干嘛的?” “不干嘛,原本我给曲小姐准备了点伴手礼,结果刚发现,被我弄翻了。” “周乘既!” “我要出门了。” “周乘既,你还问起我前度来了,我还没问你呢。周先生好高好大一个情种,你为了你初恋女友,甘愿十年空窗。” 周乘既无端冷笑一声,“这就是曲小姐背调的结果?亏你也有个做省官的舅舅。” “周乘既,你混蛋。” “我混蛋我的,你急什么。趁着我出门还有点空档,曲小姐要不要再说几句,来,我们交换下信息差。你去跟别人打听我,为什么不来问我呢。我十年不交女朋友,不是为了初恋,我没这么情种,纯粹没喜欢的没看得上的,我随便敷衍的话,我的孩子都可以喊曲小姐阿姨了。听懂了吗!” “你认识陈家在前,你奶奶还给陈心扉看过病。周乘既,我讨厌你帮他们,帮陈心扉。” “那你讨厌吧。我也必要提醒你,这种任性的话在我跟前说说就算了,在我奶奶面前一个字都不准说。” “周乘既!你混蛋!你凭什么这种口吻跟我说话。你是谁!” “是,我不配。曲小姐金枝玉叶,实在不该受任何不值得的冤枉气。那么,请问,我能挂断了吗?” “周乘既,你不讲理。”那头,气得要哭的动静,径直挂了电话。 这头,赵阿姨老长时间不敢出气,只见乘既气得抽掉了系在领口的领带。 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第32章 曲开颜这头挂了电话, 手机重重掼在地上去。 地毯的缓力,竟毫发无伤。 别墅餐厅里,盼盼点的午餐到了。因为江岑这个老妖精在,烧了她好几千块。 昨晚喝得各色混酒还不算。 眼下, 都放饭了, 一个个又端起来了。 开颜落拓在会客厅中央来回踱步, 手里的烟烧到要去点炸药包了。 边上的江大明星一条腿屈膝在沙发上,一条腿故意伸得长长的,恨不得把曲开颜绊倒的恶作剧。 “你们吃不吃,谁要嚷着点日料的。不吃我就把你们头拧下来灌进去。”盼盼来催。 江岑好整以暇瞥来回踱步的开颜, 出声叫嚣, “你晃得我头晕。” “滚蛋。”曲开颜把手里的烟扔过来, 手风多快,烟上的火星子拖出痕迹来。 江岑没事人地掸开,不等他再吵吵, 曲开颜先发飙了, 她像是骂江岑, 又像是说别人,“之前那些千依百顺好脾气,全是装的。” 下一秒, 江岑确定开颜在说别人了。“他说我金枝玉叶, 对啊, 我就是啊。周乘既,你就是臭狗屎。” “谁理你谁也是。” 盼盼骂开颜没骨气, “话别说太早啊。” “还有, 我真他妈瞧不起你们这些瘪三把戏。拿前男友气现男友,拿前女友激现女友, 真他妈没品的存在感。” 孟盼盼一句话,把江岑和开颜都绕进去了。 开颜更炸了,“是我吗,是江岑这个狗杂种呀!” 江岑入戏太深,一双狐狸眼,当真觉得自己风华绝代了,“我只是不喜欢我的开颜去爱任何一个别的男人。” 江岑正巧一个古装戏杀青,回S城接触一个新剧本。桐城父母那里便要他提前回乡下祭祖一下,祈祷今年一切顺利。 顺利个屁,他其实很不顺利。 他和他的金主断了,倒不是对方有新欢了。也没有降级江岑的资源,就是很戏剧化的厌倦了。 像宫斗剧里,帝王偶然发现宠妃一根白头发? 也像习惯养成的操盘手,他就喜欢那种泥潭里滚爬的脆弱感,快要溺毙的时候,他拉你一把。 他享受的是这种感觉。 他说江岑没有了,长大了,羽翼丰满了。但他还是祝愿他的孩子,步步高升。 开颜和盼盼对江岑这个结果全不意外,也不稀罕。 从对方能为了这一夜之欢,开出一千万的公关费,开颜就跟江岑算过命的,人家早为你定好了价了。 江岑昨晚喝得烂醉如泥,他一会抱开颜,一会抱盼盼,这两个女人在楼上画那种尺度的自画像。 江岑啃着个芒果,最后当手机打给他的金主先生。 一时又要开颜也给他画一幅。 曲开颜叫他滚。 江岑不服气,你又不把我当男人,为什么不肯给我画? “因为你和男人一样有那玩意。” 中场休息的时候,盼盼裹袍子出来,笑得不行。说别看我们曲小姐咋咋呼呼,她骨子里可内秀了。 曲开颜也没所谓盼盼这么定义她,纯粹生理性挑剔男人这些。 一齐喝酒间,江岑才听她们说到周乘既。 开颜也没否认。对,她就是相中他。 江岑有点吃味,却不是恋人那种,“你会给他画吗?” 曲小姐:“我都可以天天看了,我还给他画什么。” 江岑听开颜这口吻,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和人家滚过了。 这才有了中午那一幕。 开颜和人家吵那么久,也没否认他是前度。江岑说,嗯,我死也瞑目了。 然而,他还是好奇,得多好看的男人才得开颜这般维护。 盼盼客观道:“185高材生冷白皮帅哥。你还不晓得开颜嘛,她永远喜欢斯文变态挂的。” “不喜欢了。因为这个狗崽子斯文是假的,变态才是真的。” 江岑跳起来怪她偏心,“骂我就是狗杂种,骂他就是狗崽子。” “你们全是掉下水道的狗。” “什么意思啊?” “又臭又狗啦。”盼盼同声传译。 曲开颜这个战五渣,她向来雷声大雨点小的。别看她风风火火的,吵起架来,回回要复盘那种。 盼盼吃一口手边的牛舌,全场她是唯一的理中客,“我可听见你说的啊,吵架这东西,你先挑头已经是下风了。还去上赶着追着人家问初恋女友,笑死人了,你好在乎哦。初恋这个词离你好久了,大小姐!” 曲开颜把手里的筷子一扔,吓得江岑一哆嗦。“那是因为他就这么一个啊,他十年守着啊。” 盼盼更稳定输出了,“你看见的啊,你看见人家天天睹物思情的啊,抱着白月光的枕头睡不着的啊,还是像我们江大流量,啃完芒果给他金主打电话的啊。” “另外,热知识,不谈恋爱不doi不会死。” 一个没头脑在线搜肠刮肚,一个被明涵内涵不敢吭声。 盼盼再瞧不起开颜一回,“亏你爸爸还是大作家呢。” 曲小姐回起嘴来,“你们不会好好说话是不是,对线为什么要扯我的家人,他说我舅,你说我爸。” 盼盼:“这难道不是恨铁不成钢吗?” 江岑对盼盼这一段输出却意外地赞同,“就像他老笑话我,亏你也算经过腥风血雨骂战的人。” 总之,这一战,盼盼局外人看得很清楚,“要分就分,反正男欢女爱,就这么点破事,这个不乖,下个更精彩。你曲开颜什么时候把男人这么当回事的。” “他还不准,让我不要在他奶奶跟前说什么任性话。他以为他是谁啊,谁要去见他奶奶哦,我一没妇科毛病,二不会生孩子。” 江岑没懂,“他奶奶,和妇科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盼盼把江岑拨开去,说你别说话。然后对于闺蜜圈女人这些花招太懂了,当一个女人逼逼赖赖和你说某个男人多差劲的时候,别听太仔细,一字诀最好用,“分。” “男人多的是。你实在惦记这种好看又活好的,大不了偶尔约约他。” 曲开颜更气了,她陷入一种维护自尊的尴尬里。死活没开口,爱咋咋地吧。 边上一直没同频的江岑却好奇起来,“活真这么好吗?” “你闭嘴!”大小姐越想越不忿,属实心理避险也是甩锅,“没有你就没这么多事。” 大小姐炮仗炸完,也冷静下来,发现一个盲点:周乘既以为她和前男友…… 盼盼狠狠嘲笑,“你才反应过来啊。人家十年不联系的初恋你都能蹦这么高,喂喂喂,你这恨不得现场直播般的误会,自己还头铁,怪得了谁。要我说,对你还有好屁的,就不是男人了。” “他如果认为我是那么容易和前度搞一起的,那么就滚吧。” “嗯。”盼盼看热闹不嫌事大,“坚决分手。和大明星前度旧情复燃也够素人男友磕碜一会儿,哈哈哈哈。” 曲开颜想到他们口里的大明星,斗大的字认不全几个,私底下抱着个芒果给他的金主爸爸求复合,就倒尽胃口。 这种前度谁爱要谁要,老娘才不稀罕。 一顿饭,曲开颜没吃几口,她扔了筷子,就借盼盼的淋浴间洗澡了。 手机也不稀罕捡起来,总之,她下定决心断舍离。 等曲开颜洗去宿醉的烟酒和妆,都没从暖风机里走出来呢,江岑来敲她的门。曲开颜裹着干毛巾,江岑也不会对她有半点兴趣,只闺蜜自觉地把他的手机递给她看。 江岑和开颜、盼盼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出道后,圈子里一些后辈不乏疯狂追捧他的,这其中就有陈适逢的女儿。 碍于一些生意联络及颜面,江岑同意了陈心扉的好友申请。 但他这个号是工作号,他也从来不曝任何朋友圈的。连同游戏都关闭战绩分享、观战的。 他作为流量出道,太懂这一行的门道和密码。当初陈家同意这个小公主出演一个网剧,江岑就戏谑过,红不了的。你这个妹妹比你妈木多了。 无奈,陈适逢纵容。也不惜资本陪跑,助力女儿每一个兴趣爱好。 曲开颜向来不稀罕在外头说陈家是非。也不允许他们当着她的面说。 对于陈心扉想演一个网剧,又是个配角,她觉得无伤大雅。她小时候还最喜欢演公主呢,表现欲表演欲,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她不认为有什么可指摘的。 当然,她想是这么想。到了陈家,她就管不住自己一张恶毒的嘴。 即便,江岑把心扉曝在朋友圈的一张日常家宴照拿给开颜看,她也始终不觉得她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是多大的心机。 陈心扉就没这个心眼。 她就纯粹天真烂漫。有着这个年纪该有的幻想和知色慕少艾。 不得不说,陈心扉把座上宾的周乘既拍得是真好看。 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有着他那样高知高干家庭冷静又从容的品质。 因为是男人的会谈局,周乘既甚至俯首歪头点烟。 慕少艾的女孩子,抓拍到了大概会谈局上最年轻离她世界最近的男人,他低头拢火点烟的一瞬。 曲开颜认识他这么久,竟不知道周乘既抽烟这么帅。 乃至是那种孤僻的冷艳。 盼盼是对的,这种男人,分了也不能暴殄天物,她也要偶尔约约他。 以及,周乘既他根本没有心。 他根本一点不因她为转移…… * 陈家这头, 会客厅里酒烟糖茶不断。 周乘既私下和元小波聊过好几回,二人分明,仲某人想挖周过去的决心。 陈适逢自然也明了。 但这些年,一步步,陈适逢属实没有亏待周乘既,他的年薪也是业内有目共睹的。 是他们这位周工自己散漫,做事不做人。 饶是刺头,陈适逢也格外看待他。 今天因为仲总太太央托乘既一些私人事务,姜秧穗才和女儿挑明了,当初去Y城看身体,就是人家乘既哥哥家里帮的忙。 陈心扉一向眼高心高,她记得眼前这个男人。搁往常,她一向反感妈妈逼着她用那种极为涵养地口吻和外人或者爸爸的生意伙伴打招呼。 今天这位,难得冷冷淡淡拒人千里之外,并不稀罕晚辈或者后辈任何礼数的称呼。 因为周乘既此刻心绪很淡,他来也不是为了陈家。仲某人于他,或公或私,都得留着余地,况且他母亲生病那一程,仲某人也是实在托人问候过的。 他其实不爱赶这种人情热闹,当初陈适逢也是到了Y城才知晓他的家庭关系。周乘既答应帮忙引见,是本着奶奶医者的一颗心。 这些年,家里两位主任医师,托人情看病的数不胜数。 周乘既不乏一些人情世故。实在推不掉的,才会跟家里打个招呼。 奶奶和母亲比他更有觉悟,乖乖儿,我和你妈妈在这个位置,看到的疾苦远比你想象要多。都说医生和老师不分家,是的,老师有教无类,医者同样是。 干部家属不好当。全不顾吧,人家要说我们傲慢、瞧不起穷亲戚;顾了,又免不了一些升米恩斗米仇的例子。 所以,蒋老师一向要求乖乖儿,所有托到她们这里面诊的,都得自行排约到号。 她顶多会看在乘既的面上,多问候一下对方的病情和家庭。 看与诊,是一样对待的。 这是对所有病人的公平,也是对她这些年受人爱戴的操守。 周家或许爷爷和父亲还记得陈适逢一家。奶奶早忘了,她只记得病人,特殊、值当作教案教学的病例。 所以周乘既才情急之下朝曲开颜说了那句。 他知道,她准跳脚到天上去了。 抽烟的人,继续点第二根。之前,他顾忌着陈适逢的病,从来不在老总跟前烧二手烟的。今天既然仲总那头肆无忌惮,那么他也不稀罕做君子了。 左右,他两头不是人了。 仲总太太是他们江浙人,说一口道地的吴语。眼下,从陈太太那端走过来,问候乘既,“我姨侄女的事,就央托你了,乘既。” 周乘既灭了手里的烟,饮润一口茶,起身同仲太太说话,总归还是那句,自行排号。说罢,话术干脆推到权威乃至家庭地位去,周乘既说家里一概女性说了算,他奶奶显然是他们家的头一把交椅。 仲某人不糊涂,听乘既这般,也明白一半推诿一半应承。这就很足够了。人情便是这样,帮是仁义不帮是道义。 顺势接过周乘既的话头,“那是自然,要不怎么说,怕老婆是检验男人成功的标准呢。” 此言一出,好像在座的男士俱无异议。包括慎独的周乘既。 陈适逢为了替仲某人接风,特地请了名厨来家里做晚宴。 此刻时间还早,主家张罗着来桌麻将社交? 岂料,周乘既却独断起身,说接下来还有约好的事,怕是今晚陪不成二位了。 陈仲一齐意外,因为都知道周乘既是来江南公干的。并没有拖累乃至伴侣。 无奈,周乘既对于个人事务向来三缄其口,他逢高兴,跟你谈就说几句,不高兴你问也没用。 只说家里有事。 陈适逢知道这一程借着老板的脸谱喊得有点急,当着客户的面,他也不好多驳彼此的面子。 只心上存疑,不大明白周乘既像是有嫌隙同他生了。 仲某人那头倒是爽朗,因为乘既率直请大佬多留一天,说哪怕不是他的地盘,也请仲总及夫人宽宥他一回,“我今天着急回城,确实有点个人事情去办。” 他明天再请罪还席他和陈总。 仲某人即刻点头,哪怕瞧见他陈适逢晦涩的笑意。 分骨肉这种戏码,他最爱看。 不等周乘既脱身,有人抢先一步给他发来消息: 周乘既,三十分钟内,来拿回你们家祖传的陪嫁,还有你的衣服。 过时不候。 曲开颜给他甩来一个地址。 这头,有人匆匆从楼梯上下来,点开她的分享地,径直给她发消息: 周乘既:三十分钟,你干脆把东西烧给我的牌位,更快点。 曲开颜:我管你。 一秒后, 曲开颜:哦,你顺便的话,帮我和盼盼带两杯黄油啤酒(是咖啡,不是黄油and啤酒.),还有我前度一杯冰美式多一个shot。 曲小姐在线把钱转给他。 周乘既谙熟冰美式多一个shot多少钱,即刻点了她的红包,却不多不少退还了她一杯冰美式的钱。 讥诮那头:我没给你前度买咖啡的癖好。 曲开颜回了他一排狗屎。 周乘既从陈家出来,夕阳晃了下他的眼,他不到车上的工夫,给那头打电话,冷静计算的口吻,“这三十分钟含括买咖啡的时间吗?” 那头,大小姐听起来声音还算稳定,骄矜且不饶情,“你说呢?” 第33章 从那头回复曲开颜, 干脆把东西烧给他的牌位起,大小姐虽然迟钝,但也彻底后知后觉了。 甚者,有点稳操胜券感。 他就是生气了, 吃醋了。 周乘既吃醋了。 这个信息于曲开颜无比欢愉。更像爽点。总之, 她坚定要把陈家的座上宾指使出来。 盼盼看到开颜重新捧着个手机忍不住地笑, 便知道又白瞎了。 坚决分不了了。 那头,江岑call助理保姆车来接他。曲开颜不让,说等人来了,你再走。 江岑不爽, “凭什么?” “凭我曲开颜光明磊落, 我就是和前度一起, 也不乱搞男女关系。” 说罢,抓着手机去化妆了。 江岑指指开颜这一身,“你要不要这么处心积虑?” 曲小姐始终如一的穿衣自由, “我喜欢, 我乐意。我穿出来自然是先取悦自己, 再取悦他人。” 江岑心知肚明还要讲出来,“你这不叫取悦,叫勾引。” “哦, 那就愿者上钩吧。” * 周乘既到的时候, 是盼盼家的阿姨开的门。 阿姨每天下午来做定时保洁。以为是盼盼的朋友, 先是请人家进来了,再和盼盼咬耳朵, 说新男朋友呀? 孟盼盼双手插兜地走到玄关门处, 当着阿姨的面,冷嘲热讽, “不是我的啊,是人家开颜的。” 周乘既把手里的咖啡递给她,也好记性地称呼盼盼孟小姐,最后表明来意,他是来找曲开颜的。 盼盼接过打包袋,扯开一看,哈哈,正如开颜所料,没给江岑买。 盼盼当即有点喜欢这个有仇必报的男人了,哪怕是这种呷醋的小性子。却没有大方待客地即刻请对方进来,而是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故意来回踱步、上下打量这个周乘既。 “你怎么就是个独生子呢,你爹妈基因这么好,就该多生几个的。这样,我和开颜做一对……”那个词,盼盼死活想不起来。 被参观的本尊好像也不恼,干脆提醒她,“妯娌?” “对,就是这个,妯娌。” “是的,很抱歉,没达成孟小姐这个世俗的想法。” 短暂交谈,盼盼好像已经懂开颜中意对方的点了。冷静里不乏一些俏皮的诙谐。 上乘的皮囊,最怕撑不起里子的筋骨。 盼盼作为局外人,总归是清醒的。其实她也有糊涂的时候,她被一个男人来回骗了一大笔钱的时候,开颜也可以十万分的清醒骂盼盼,你到底图他什么,啊! 盼盼那时候恨不得得罪她们所有的闺蜜,就是不肯清醒,我就是图他看着我啊,图他轻轻松松能主张我所有的情绪啊。我又不缺钱,如果钱能拴住他,那就这样也不错。 后来她还是和那个男人决断了。 盼盼以为告诉开颜的时候,她会狠狠嘲笑她来着。没有,开颜只倨傲地叹气,说这样不健康的快乐,早戒早好。 任何时候与渣男的决断,都该是喜悦的。不必气馁。 现在轮到开颜沉浸在这种情绪密网里了。看得出来,这位周先生是个正派人,但没有人规定,正派人在感情里就不出手伤人的。 闺蜜的定义就是无条件站自己朋友。 总之,我管你多好看,家庭多优越,害我姐妹自怨自艾,就不是正缘。 盼盼帮开颜分析,却不是帮周乘既说话。她只是像当初开颜那样,努力帮朋友找回最理智的清醒。 “周乘既,开颜跟你讲过我们家做什么的吗?” 对面人一袭正装,难得是个绝顶的衣服架子。西服正装最容易检验一个男人的品味和教养,因为太多的细节可观。眼前这位,不但穿得得体熨帖,还站有站相。饶是盼盼这样地主婆地为难着他,他听人说话会注视你的眼睛,轮到他掌握话语权了,他也会绅士地照顾女士的身高,略微颔首垂眸地同你说话,“没有。但她说过,你母亲信佛。一向吃素,偶尔会跟菩萨告个假去吃肉。” 盼盼不是被开颜的大嘴巴逗笑的,而是周乘既正经复述开颜讲过的话,非但很符合开颜的风格,而且足见诚意。 一个人,当真留心你。他愿意处处是伏笔处处是记忆。 盼盼告诉周乘既,他们家做酱油工厂的,很质朴很老土的小作坊起步,父母原本文化水平也不高,尤其她妈妈信佛。老母亲坚定着很多老礼不准被打破,其一就是有客留宿,哪怕是夫妻,也必须分开睡。 这于孟家是礼数,也是风水。孟母坚决不允许盼盼打破。 “所以你听懂了吗?我为了我爹妈的生意,留宿也不会打破风水。” 周乘既无甚情绪起伏,只好脾气地征询主人,“我可以进去一下吗?” “不可以!” 那头,二楼楼梯口,有人款款而下。曲开颜身后便是江岑。 她只着一件90*90丝巾穿搭成的抹胸上衣。丝巾对折,再对角线长度当系绊绕到身后结一个活结。 昨晚宿醉,裙子早脏了,她身上这一套,丝巾和裤子都是顺的盼盼。 曲开颜径直走过来,落拓松弛的情绪到眉眼,像极了她立春在陈家出现那会儿的倦怠却强济精神。 像只猫,翻她要的福袋。结果,打开,当真只有两杯。 黄油啤酒,最近跟风着喝得。 曲开颜只啜饮了一口,便搁置了,放到周乘既手里。 “你来晚了。” 迟到的人,摆出一副死者已矣的倨傲,“因为一开始定的规则就不公平。” 曲开颜想当着朋友的面取笑他的,可是你还是来了。 但想到盼盼堵着他这么长时间,江岑又暧昧地搭在开颜光着的肩膀上,曲开颜一耸肩,抖落掉他的手。 她有意解围周乘既,“我妆还没化好,你进来等我一下。” 江岑却拦住来人,“不介绍一下吗?” 曲开颜瞪一下江岑,“谁不认识你啊。介绍什么。” 结果,周乘既率先递手了,开门见山,“周,乘既。幸会。” 江岑一时被这位周某人信誓旦旦的社交手挑衅到了,他去交握的时候,对方严阵的礼数,点头之交。随即被曲开颜提线木偶般地拉走了。 主人盼盼骂骂咧咧,“喂,我还没同意他进来呢。还有,周乘既你凭什么加姜疏桐微信不加我。哼!曲开颜,你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喂,我跟你们讲哦,和好归和好,亲亲抱抱就拉倒啊,不准在我这里doi啊。” 直到曲开颜把周乘既拖到她刚才洗漱征用的客用房间里,才看到他手里那杯黄油啤酒,泼了他一袖子。 洇出好大一块咖啡渍。曲开颜要他去冲一下。 周乘既没有听,却是就着手里只剩半杯的咖啡,轻抿了口。 刚才曲开颜已经喝过了,她定定看他一眼。周乘既微微出神貌,淡淡解释,又像声明,“口渴。” “好喝吗?”她问他。 “一般。冰一化,更清汤寡水。” “那是你迟到了,什么都有赏味期限的。” “我明明很抓紧地赶了。” 曲开颜以为他在说眼前的咖啡,她就是个沉不住气的人,“我说你的工期,你明明周六就结束了。” 周乘既远比她紧扣主题,可是想给她的惊喜,一样还没达成。 “你明明周六就可以回来的。你回来了,我就不会答应来盼盼这里,也不会被你骂这一通。”曲开颜的口吻一时极为的孩子气,是控诉也是失落。 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也只能先正名自己,“我没有骂你。” “你有。周乘既,我长这么大,都没有被哪个男人这么傲慢地骂过。” 面对控诉,周乘既只能难辞其咎。他心里忖度着答案,依旧还是跟她确认了,“我哪句骂你了?” “你要我在你奶奶那里闭嘴。” “我是这样说的吗?” “就是!”穿着件丝巾抹胸的人,骤烈起伏情绪。看起来,叫人心惊胆战的。 “我是说的……”算了,这个时候跟她争也是错。“好了,你不见她就是了。”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曲开颜这种不会绕弯子的就粗劣理解为,周乘既压根不想带她见家长。 不见就不见。谁稀罕见,谁稀罕你们这种文化家庭的立规矩。 她一时沉默。 对面的人,陷入一种五迷三道的迷魂阵里。也跟着一时失察,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以为大小姐的沉默是暧昧,是默许。 才试探性地朝她迈出一步。 一身清凉的人,扭头就进洗手间了。 卧房里的人,几乎是棘手地把自己的三魂五魄拣起来,才怔怔朝她去处去。 曲开颜一只手撑在化妆镜前,细心且老练地勾她的眼线。 周乘既倚在门框边,百无聊赖,已经喝完他手里很差劲的一杯咖啡。随手把空杯子搁在洗手台盆上,房间临时主人很不乐意的样子,直接给它拨到地上去了。 门口的人轻笑一声,这才俯身捡起来,郑重扔到洗手间的垃圾桶里。 此刻,他已经越过她的站处,在曲开颜的右手边了。 他拿她刚才的建议逗趣她,“你好了吗,我袖子脏得我难受。想冲一下。” 说着,他已经把西服外套脱了下来,外套不管,随意搭在门把手上,却是想洗一下衬衫袖管。 曲开颜关键时刻磨蹭,像极了商场要出库的车子,结果迟迟不出来,让后来的车主走也不是,等又干着急。 周乘既解散那只脏污的袖子,再急他也不能把她搬开,只耐着性子,只手撑在这一边的台盆上。 侧身端详着镜前人,片刻,忽而问她,“你天天几点起来啊,化妆手艺有点慢。” 大小姐即刻凝眉,扭头来,两瓣红唇鬼魅妖冶,“谁手艺快啊?” 周乘既面上平静的镜子瞬间崩裂,他的错,他就不该没话跟她找话说。还是女人最擅长的领域。 这个话题揭篇不谈。良久,他才重新开口,“我昨晚回去,不全是回家。” 周乘既承认,他是顺道回了趟,“这些年我在P城,鲜少顾家的。我同你说过的,我妈病了一场,他们全没告诉我,我知道的时候这事过去大半年了,我当时脑子里訇一下,想说,为人子女做成我这样,大概是很不合格的。” “春节里,也许诺他们,来江南会多些回去的机会。” “可即便这样,我回去也是有些私心。” 曲开颜这才扭头过来,看他,也等着他的下文。 “你那天在我车上,信誓旦旦问我,回去会不会给你带你爱吃的。以及,到底我自己的地盘,能帮你找到那个水龙头的机会多一点。” 曲开颜一下子眉头打结了,缓缓,才试着跟学霸对答案般的小心翼翼,“你是说,你回去帮我带盐水鹅还有把我找水龙头的?” “五五开吧。回家一半,你一半。” 曲开颜张张嘴巴又紧抿了起来,建设一番,才试探着开口,“你是猪啊,我就说说而已。那个水龙头不过是我逗你的把戏。喂,周乘既你到底怎么考上P大的啊,这都看不穿。” 岂料对面人再严阵冷冽的目光到口吻,“是了,你不招惹我,我也不会做这些傻事的。” 曲开颜整个人愣在那里。一颗心提起再被人摘掉扔进沸水里的骤烈。 她搁下了手里的眼线笔,瞥一眼镜中完美服帖的妆容,再扭头来,她径直告诉眼前人,“江岑……我的意思是,他不喜欢女人的……” “我知道。” 曲开颜眼睛一瞪,“你怎么会知道?” “猜的。从你所谓的前度,到刚才他搭在你肩上,你的表情。” “你扯吧。”曲开颜才不相信他一个直男能看穿。 有人继续论证脸,“起码你看着我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大小姐呸他,“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哦。” “我也该相信你,曲开颜不会这样的。她顶多脾气大了点,妖娆任性了点,即便她把我气得要呕血,那也是她混账而已。” 有人笑得咯咯地,扣他字眼,“你哪里呕血了,呕给我看看。” 周乘既抬手,给她看他的袖子。咖啡渍之外,还有个烟灰燎的黄斑,他说就是他气得挂了她电话抽烟掉上去的。 “你就这样去陈家赴会的?”妖娆正主,忽地抬手臂,甚至稍稍踮了踮脚尖,才够准确无疑地圈住他脖颈。 周乘既一时不疑她是如何知道的。只觉得感官里,有什么孤孑的魂附在了他身上。 凉凉的,柔软馥郁香气的。 四目相对里,他凭着荡漾的本能把手去环腰的人托抱到镜前台盆上。 呼啦啦,曲小姐的化妆包散了一地。 里头的水乳精华,俱是玻璃瓶的。她都没来得及骂莽撞的人,你弄的,你给我…… 最重要的字眼被吞噬掉了。 一点一点,连同曲开颜能呼吸的空气,都被头颅在上的人掠夺走了。 周乘既电话里那样凶,曲开颜气他温柔镇静的品质全是装的。此刻,四片唇纠缠到一块去,被压制在光影之下的人推了他胸膛一下,周乘既才混沌初醒般地“嗯?”出声,思绪像疯狂汲取水源的海绵,一点点回弹回来。 温柔沉寂的人,用目光寻问,气息追随,这才重新衔住她。 曲开颜在他唇上任性咬了口,暂时格开的距离,彼此呼吸起伏,她怪他,“你宁愿承认你做傻事,也不愿意正面告白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给你表姐微信?你装你表姐的口吻给我发微信,我打电话给你?” 曲开颜得意便猖狂,“谁知道你。你万一就有喜欢人妇的癖好呢!” 这一回,周乘既一手箍她的腰,一手扶在她脑后。看似扶,却像扣着她脑袋。 让她无处可逃,也乖乖闭嘴。 这个吻,蛰伏缱绻,耳鬓厮磨。 直到曲开颜伏在他襟前短暂找回氧气时,故意把被吃花的口红的蹭他衣服上,一并怨怼他,“原来周工的好行头都留着上班穿的。” 周乘既不动声色伸手抬她下巴,拨怀里的人正视他目光,“你扯。我明明穿给你看的。” 曲开颜眼里有浮光一闪,八爪鱼地缠到他身上去。 饶是周乘既有心理准备,依旧被扑过来的人弄得措手不及。 有教养风度的周某人一心还惦记着是她闺蜜的地方,托抱着曲开颜,也温柔提醒她,“别闹。” 曲开颜这点定力还是有的,她还不至于在盼盼这里折腾出什么动静来。 只是她作妖穿的丝巾抹胸,身后系的是个活结。 二人肢体纠缠间,身后的结松滑开了。 桑蚕丝的方巾面,像浮云遮日般地盖住托抱人的脸。 牵连着她一身的香气爬进他的骨血里。 曲开颜一时惊喘,一时又笑意吟吟。 不算大的化妆卫生间里,跌宕一阵脚步声,周乘既把妖精一般的人重搁回洗手台盆上,他依旧欺身来,足够的耐性与气力,随即发挥他谈判人的技巧,结案总结,最好签字画押,“所以,怎们说了?曲小姐。” “什么怎么说?”曲开颜要重新穿好,就得重新整理对折再系紧。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呢,先叫他先出去。 周乘既不听她,管她要他的答案。“是吗?” 曲开颜以为他要问,是你男朋友了吗。 结果,周乘既问的是,“我能说你是我女朋友了吗?” 哼,果然男人都是自我动物。 终究,曲开颜也不忸怩了,“是啦是啦。你先出去一下。” 自我动物即刻宣示主权,周乘既名正言顺地杵在她眼前,“那都是你男朋友了,为什么还要出去。” 这个人! 去而复返的吻重新落下来,曲开颜一时大意,任由他们之间的那条丝巾滑落掉地上去,她一时惊一时咋的,想指使她唯一的旁观者给她捡起来呀。 周乘既领命般地俯身去捞起那要命的丝巾,拈在手里,却不急着归还给着急的人。 “穿这个也是给我看的,对不对?” 曲开颜拒不承认,甚至吆三喝四,“快给我!” 一身熨帖无误的人,把大小姐的荣耀也是短处捏在手里,他好好问,便要她好好答。 被这个人严阵逼供般地问了两个回合,那头的人才马虎精地承认了,“是的,穿给你看的。” 审讯一切程序正义的人,这才径直走过来,他没本事帮她把这丝巾再穿搭好,只无厘头地披在她肩上。随即密密的吻一路落下来,昏昏然里,周乘既摘开了曲开颜捂在胸前的手。 “……呜……周乘既,你不准!” 第34章 曲开颜打小被家里纵容, 父亲及舅舅那套喜怒不形于色的教养,她全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我开心我不开心,就得明明白白告诉你呀。 直到这一刻,她在周乘既脸上, 悟出点什么。 情绪不上脸的人真得很占便宜哎。 明明是她吃了亏, 怎么会有人头一昂, 这么没事人的似的。 他明明没轻没重咬得她丝丝麻麻地疼,他明明还扪住她,害她不禁出声。 偏曲开颜仰头看他,气息跌跌绊绊, “喂, 你这什么表情, 不满意哦。” 她记得她和他打语音电话的时候,盼盼说笑开颜的胸衣她穿不上,周乘既那会儿就听见的。 曲开颜这个永远关不住的嘴, 她问他, 是不是不满意, “我告诉你哦,盼盼还一直羡慕我可以这么穿的。”大小姐压根不寄希望男人明白,小才是穿衣出片的王道。 周乘既这个冷面王, 他撩撩她颈项边的长发, 没所谓地提醒她, “有时候可以不说话的,或者你下次可以耐住性子等等。”周乘既干脆教她一个心理战术, “越急着翻盘声张的人, 你越要平静对阵他。他会更急,急着告诉你更多, 你不知道的那种。” 曲开颜此刻昏头转向,哪里晓得这个男人是教她矛头对着他的。只当他说教,拿手掌要推开他,未果。他们天生冷静派有这些说不明白的大道理,曲开颜有她无厘头且不必动脑子的不讲理。她不能由着他一个人为所欲为。于是,一条腿环他腰上,一只手,食指顺着他一丝不苟的纽扣往下去,乖张的沉默对视里,曲开颜想起昨晚和江岑聊画时的互呛。 她不答应帮江岑画,因为他还在男人范畴。 此刻,她的手指牵开拉链,撩拨到什么的时候,她无端笑出声。总之,她就是很双标,不喜欢江岑的男人范畴,又……很喜欢有人的男人范畴。 曲开颜才要撤回手,却不知道她好不容易对阵的沉默,即刻生效了。有人逮住她的手,不让她收回,也在她耳边说什么。 她一时没听清,要他重复一遍。 周乘既头颅几乎压在她锁骨处,用他明明深谙是心理战术却也岌岌可危的理智告诉她,“我想带你走。” 曲开颜却故意和他别苗头,笑得难得矜持且淑女,“干嘛,我不同意哦。” “周先生同我来往的时候,一直是那种正派的君子。怎么,原来君子也会急色的哦。” “那么,我不喜欢了。” 她手被他扣住,她干脆狠狠捏了他一下。 周乘既好像已经牢牢被她握在手心里,他一面来吻她,一面抱起她。 两个人在房里厮闹得一身汗,也没有到那一步。周乘既撑手在她耳边,再所谓急色,也遵循别人的信仰和家教。 这才勉强收拾理智,从曲开颜身边起身,好言哄她,即便不急这些,能不能也先从她朋友这里离开。 周乘既去洗手间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回来时,捡起她的化妆包。 里头当真碎了好几瓶。 曲开颜懒懒还躺在床边,怪他,“你得赔。” “嗯。”有人可有可无地应着。 曲开颜再告诉周乘既,和他挂了电话,她生气摔了手机,镜头都摔闷裂了。 周工冷静提醒她,“你这种情绪不稳定爱摔东西的,手机要戴保护壳,最不济,套个镜头膜。” 他说他们集团代工厂多的是,“回头,我拿一盒给你。” 曲开颜又气又笑,骂他小气鬼。 周工:“这叫精兵简政。”不然,一个月吵个七八回架,家都给冲没了。 曲开颜骄矜地爬起来,她当着他的面,重新穿好身上,“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点。” “比如?” “比如以后再也不惹我生气了。” 他踱步过来,站在床边、她眼前。曲开颜穿衣服,他俯身盯着她看,提醒她,“那么你惹我生气,我怎么没摔的啊?” “你摔啊。”大小姐理所当然。 周乘既推一下她脑门,“我不摔,我要攒一个功德,留给你摔。” 曲开颜笑得腰直不起来,等她笑得差不多了,耳边人才认真问她,“要走吗?”静静地,温柔地。 曲开颜承认,她没出息极了。她太吃这个人这种在某个犄角旮旯里逮住她的套路了。 于是,痛快一点头。 只是她把身边要收拾的烂摊子全交给周乘既。她换下来的衣服,化妆包,车钥匙、手机、蓝牙耳机……七零八碎的,周乘既给她收拾的时候,说想起他小时候在家什么活都不干,被他父母训斥,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的人。 曲开颜也是听着这话长大的,她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要把油瓶放在那么容易倒的地方呢?” 周乘既的冷幽默永远别致刁钻,“为了测试我们这种不爱扶的人啊。” 曲开颜几乎要骂他臭人,又一时心里荡漾,她看着他细心周到的帮她收拾,和他说的小时候完全不一样的秉性。有点好奇,十来岁的周乘既到底什么样。 可是终究没张口问,因为过去的所有,都不属于她。 盼盼说的是对的。初恋离她们好久了,离他也是。 * 曲开颜去楼上玩游戏的电竞房跟盼盼说,他们先走了。 盼盼才开黑的游戏也不打了,摘了耳机,看开颜里头还是那身丝巾抹胸,然而外面穿着周乘既的西服外套。 闺蜜的私房话,向来没几个字正经的。 两个人一通气,盼盼才知道,周乘既当真顾着她说的礼数,即便小别胜新婚加上吵架和好,都没怎么样。 盼盼又是笑话又是嫉妒,“你哪天和人家分手了,不行,介绍给我吧。” 开颜呸她的乌鸦嘴,“那样我会把你们俩都杀掉。” 盼盼和开颜玩到一块去,就是彼此都不爱那种家庭式的热闹。开颜是打小父亲的缘故,她独惯了,盼盼纯粹是不爱父母那些唠叨。每回妈妈催她去相亲,她就烦得不行。她是打定主意不结婚的那种,从前她觉得开颜也是。现在,好像有点说不准了。盼盼说由衷的直觉,“如果哪天你答应结婚,我一点也不意外。” 结婚。开颜愣了下,“和谁,周乘既啊?” “你自己说的啊。我可没指名道姓。” 开颜作一副没所谓的样子。因为她确实不知道。 盼盼因为母亲的缘故,一直相信所谓的正缘。“就是在你经济最稳定、精神最独立松弛的时候,某一天,你在家打扫卫生也好,浇花喝茶也罢。门铃响了,你以为是你的快递或者外卖,最坦然最自若的状态去应门。门外站着的那个,不偏不倚,就是那个对的人。” 曲开颜是在盼盼神神叨叨的正缘理论余音下,从别墅楼走出来的。 门口泊停着车子,周乘既靠在车门上等她。 看她过来,最寻常的姿态,站直身子自顾自去牵车门。也像一起出门的夫妻,丈夫最寻常貌地提醒妻子,东西都带了吗? 周乘既问曲开颜,“和盼盼说了吗?”他刚没一起上去,叫曲开颜带话问候的,说挑时间请盼盼吃饭。 “啊,忘了。” 周乘既怔一眼她。 曲开颜没所谓道:“我发消息跟她说一样的。” 周乘既反问她,“换你,你觉得一样吗?”他当真严阵地批评她,要她分享盼盼的微信给他。 曲开颜被他缜密的礼数弄得没脾气。直到他加上盼盼的微信,也在微信上表示了今天的感谢与打扰,说等她有空,他和开颜请她吃饭。 曲开颜一面酸他又加一个女性微信,一面揶揄他,“你对我都没这么用心。” 已经坐进车里,周乘既搁下手机,“那我闲得没事,反而对你朋友用心?” 曲开颜无端生出些不安全感,她挨近他脸庞,问他,“你刚才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马虎,很不讲究?” 周乘既灼灼的气息拂过来,“所以我帮你及时纠正了。” “盼盼又不是别人。”曲开颜声音开始耍赖起来。 周乘既怪她不懂得,“有些表扬和问候,就得透过别人告知,才显得珍重。” “比如?”她学他的短句发问。 “比如你们班主任透过你父母告诉你,开颜同学这学期表现极为优异。这是个双重肯定。懂?” 曲开颜一时有点沮丧,她告诉他,“可是我上学的时候很一般。几乎没得过老师格外的表扬。” 周乘既一时笑意难掩,“这样啊,那我多表扬表扬你吧。” “你笑话我。” “笑不代表笑话。” “笑也不准。” “你说不准就不准?” 曲开颜闻言,才要抬眸骂人的,发现周乘既用那种等着她发作的笑意目光逡巡着她。是的,她刚才在里头也说不准的。 一切准备就绪,他才问她,“去你那里吗?” 曲开颜即刻想上楼反驳盼盼的正缘:哼,你只是不知道他的急色罢了。 曲开颜不懂,男人到底什么基因构造,为什么一个个露出本色来,都这么急! 周乘既见她一直没出声,便偏头来,心机勃勃的目光征询她,“嗯?” 曲开颜不轻不重在他脸颊上拍了一巴掌。算作默认。 * 起初,曲开颜以为周乘既会和别的男人一样,落入一个俗套里:处心积虑的风月,从关上门的那一秒就头尾倒悬地开始了。 周乘既迈入她的住所,却丝毫这样的急切影子没有。 而是初遭进门客人的自觉,换了鞋,放下他们的物件和包。再征询她的意见,粗略参观了下她的这套别墅。 曲开颜等他算是参观完了,才问他评价的。 周乘既脏污了一只袖管,单手落袋地穿行在她的房子里,也极为地潇洒、自信。“很符合主人的性情。” 曲开颜自己都摸不准自己的脾性,“我什么性情?” “减法。”他用字省得不行。 “不懂。”她故意跟他抬杠。 周乘既却耐性解释,“大大咧咧,但是你的审美是做减法。” 外头不到晚上六点,周乘既明明是客,却主人自居的嘴脸。他说他饿了,“点点东西吃,还是我们做点?” 曲开颜连忙撇清,“我可不会做啊。我只会蛋炒饭和煮方便面。” “我来。”他说着便找厨房的位置,又问她家里有没有食材,没有便现在买。 曲开颜诧异地跟着他,“你不是说你小时候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吗?” “那是小时候啊。”他逻辑自洽地反驳她。 “那你会做什么啊?” 二人相约走着,周乘既来到她的厨房,发现冰箱里不少食材,“你不会做,买这么多?” “姑姑那头有个阿姨会定时过来帮我做点。我也会带食材到工作室,她们有的是会下厨的贤妻良母。” 曲开颜说这话的时候,周乘既正好阖冰箱门。他关上的时候,二人视线一撞,曲开颜莫名心虚的脸红。她接着说:“反正我是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会。” “嗯。” “你嗯什么?” “你想吃什么?”周乘既也没想到她冰箱里那么多东西,一时间也不知道做点什么来了。 “我不饿。” “我很饿。”他第二回 强调他饿了。 曲开颜若有所思地看他,周乘既笑着撇清,“我是真饿了,我今天一天没吃东西,就连轴地喝了几杯茶。” “你为什么不吃?” “被你气得。”周乘既关键时刻,给她扣了一口锅。说原本正经赶回来约她,结果招了一肚子气。 曲开颜撇撇嘴。 周乘既真的卷袖子开始准备做晚餐了,他还是秉着饿得时候要吃实实在在的中餐。 做了两个快手菜,其中一道中式的尖椒炒肉,曲开颜决计不吃晚餐的人,也尝了两筷子。 她问他里头这黑黑的圆圆的是什么? “豆豉。” “我家有这个吗?” 在厨房岛台边坐着随意吃饭的人,瞥一眼她,“你别把我气死。” 曲开颜哈哈笑起来,又象征性地陪着他喝完一碗紫菜蛋花汤,她问他厨艺跟谁学的? “无师自通。” 好吧,学习好的人,本质就是学习能力强。而这种能力,方方面面上,偏偏都不会落于人后。 最后,一顿饭演变成了,曲开颜只是没有吃主食。 她当面怪罪他,“你害我一次次破戒。” 周乘既这种做惯成本分析的人,连同他要吃的晚餐都能精准约到量。只是约少了曲开颜的数,因为她隐瞒实际需求。最后,只得他让出他的一些份额来。 以至于,曲开颜帮着他收拾桌面的时候,没有厨余垃圾剩。她很简单的把碗盘杯筷搁进洗碗机里就好了。 机器嗡嗡运转起来,边上帮她换鲜切花供养水的人,才正色告诉她,“你太瘦了,破点戒是好事。” 曲开颜当他若有所指。她自己的地盘,她为中心。吆喝客人,“我就要瘦。你可别再怂恿我吃东西了啊。” 大小姐发话,扭头上楼去了。 直到她都在自己房里洗漱完,都没见有人上来。 曲开颜口口声声说人急色的人,硬生生被周乘既的拖字决闹得心烦意乱。 她恨不得脸一唬,下楼骂这个家伙,我跟你讲哦,不是没有人做一半来姨妈的啊。你这个猪! 结果,她还没全下楼去,在二楼楼梯口,就听到了周乘既在讲电话。 真是把曲开颜气得不轻。这个工作狂,你这么忙,你还谈什么恋爱啊! 大小姐故意下楼,闹出老大的动静。 一时喝水,一时把一楼的灯全开了,又把落地窗的窗帘遥控阖上了。 周乘既在客厅沙发南窗一隅,抽烟讲电话。他特地开着一扇落地窗,一段交谈密了些,以至于他手里的烟燃到头,他也浑然未觉。 上回疏桐带两个孩子来,还剩好多零食。客厅边上的移动车篮里就有手指饼干。 曲开颜恶作剧,绕到讲电话的某人后头,趁着他不注意,摘掉他的烟,换成了手指饼干。 等周乘既反应过来,他一面笑,一面如她所愿地把饼干丢进嘴里吃掉了。 她再要作妖为难他什么的时候,正在通话的人,接连进来另一通电话。 只见周乘既起身出门去,曲开颜眼前一黑,她以为他该不会临时跳票吧。 心里已经开始骂了,周乘既你今晚走了,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理你了。 结果出门去的人,匆匆折返。手里拎回来的是个美团的纸袋子。 曲开颜秒懂了是什么,而且他也很坦然地交到她手里。 曲开颜又气又想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你一面谈公事,一面买安全套的样子,你电话那头的客户知道吗? 她才不高兴拿着呢,她又不要用。 好不容易,这一通电话告结了。曲开颜赶在周乘既开口前,扔他脸上去,“你和别人去用吧。” 她笃笃上楼去,有人跟在她后头喊她,“曲开颜!” “开颜!” “颜颜!” “你闭嘴!”喊什么都不好使了,“回回让我等!” 周乘既手里还提着他搁在后备箱没来得及拿下来的他出差备用的换洗衣物。很巧,他喜欢这样临时又有条不紊的安排,只是朝等待他的人抱歉,“曲开颜,我当初有点犹豫要不要容许自己和你这样不清不楚,连元小波都明白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小姐。不是一般的那种进阶白领,和她们来往,送个几十万的包,那就是相当级别的恋爱规模了。你不会,多少钱的礼物,对你来说,也只是个礼物。” 她站在楼梯高一些的台阶上,“你放屁。我在你心中就这么傲慢无知吗?” “不。我说过的,你在我眼里是有特立独行智慧的人。” “这就是你那晚在日料店冷落我的理由,对不对?” 周乘既没有否认,“开颜,我只是觉得,你不该降级你的生活品质。” “我哪里降级了?” “和一个也许短期内不能满足你爱马仕自由的男人。”周乘既说这话的时候,比他在盼盼那儿,承认他在做傻事更严峻些。 曲开颜却比他轻松破题多了,“你这么想,那确实没几个男人能满足我。满足我的,我也不稀罕嫁给他们。因为我自己有,干嘛要嫁给他。” “周乘既,那么什么让你改变主意了?”她在问他那晚的回头。 “不知道。当我昏头了吧,我在电话里跟你讲的很属实,这些年我没再遇到我喜欢的了,打心眼里的那种喜欢,我甚至反感所谓的接触培养感情。我这个时刻提我过去的人,对你可能不尊重,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只选我喜欢的。就是宁缺毋滥的意思。” “那你如何解决你眼里的不能满足我?” 这正是他想和她聊的点,“所以我才要更加不能松懈自己的事业。”绕了半天,他仅仅在解释他刚才为什么不能不对待的一通电话。 曲开颜其实有点气馁,原来世俗真的可以把人拆散,也可以把一个人甘愿低下头颅。 她再清楚不过,周乘既这样的出身家庭,他的学历,他的工作,全不必指摘。他有心寻对象,其实完全可以在他的优越舒适区里找一个足够仰视着他的。 这也是曲开颜见得多的男人通病。所以,她向来不稀罕那种男人。 当然,她也不会去所谓地降级喜欢。 “周乘既,你不要真把我当傻瓜。你也知道我和你来往前,疏桐那里已经帮我做过背调了,我对你唯一不满的你也解释过了。” “我再强调一遍,能给我爱马仕自由的老男人或二世祖我不稀罕;不能给我爱马仕自由的男人才是大多数。而我在这大多数里pick到你,你比我清楚为什么。当然是你优秀啊,不然还有什么。你好看啊,我就是和你分手了,你也起码得屠榜我前男友名列几十年我估计。” “所以别废话,只是不能爱马仕自由嘛,又不是全买不起咯。我舅舅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我舅妈比他家世好多了,嫁给他,也没有爱马仕自由,他甚至不肯舅妈和疏桐背这个牌子,可是他们感情很好。你奶奶还可以带着那么多古董表作陪嫁,我楼上多得是爱马仕,我也可以用爱马仕当陪嫁……” 大小姐就是那种经不住激的人。周乘既朝她投诚一个点,她洋洋洒洒爱马仕陪嫁都扯出来了…… 说完,二人都有点懵。 “开颜,我的意思是,我的努力事业里,想有因为你。至于,你说的什么陪嫁……” “闭嘴。我只是打个比方。” 说完,曲开颜径直扭头去。 周乘既落后几步,一面阔步追,一面提醒她,“你不打比方我还想不起来呢,你什么时候把我们周家的陪嫁还给我。喂,大小姐,别苍蝇腿不当是肉啊,好几十万的东西。” “哼,周先生好大的口气,几十万的东西是苍蝇腿。竟然是苍蝇腿,那就干脆送给我吧。” 周乘既:“不行,你要我可以买给你。女人的陪嫁,男人不可以动。况且,我昨天回去我奶奶说不给我了。” 二人一齐来到楼上,曲开颜真是个讲究的公主。即便穿堂风的廊道里,都处处洋溢着鲜切百合的香气。 只是公主回回中了侍卫的招。她扭头来,“为什么不给你了?” “因为她在饭桌上塞给我一个相亲对象,我妈的学生。” 闻言的人,一身白缎子的起居服,上头乖乖巧巧的绣着些殷红的草莓。曲开颜即刻伸手就来打周乘既,“你混蛋,你回去还相亲了!” 提着行李袋的人,只得一只手来剪住她。最后,连人带物地打横抱起来,说听他说完,“你怎么回回这么急的。” 曲开颜听完后文,也没平静多少。只说那个女生真可怜,碰上个这么没品的相亲对象。 周乘既点头,“所以你知道了吧,我没你想得那么好啊。” 他一面抱着她,一面问她,“你的闺房哪间啊?” * 曲开颜被某人扔一般地丢回自己床上,周乘既也自行去洗澡了。 她刚才忘记跟他说了,她最讨厌等。她小时候发言,别的同学都往后靠,只有开颜想做第一个。 爸爸问她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等,越等,她越害怕,也越表现不好。 爸爸说,嗯,颜颜,你要战胜的不是等待,而是恐惧。 最后,这个漫长的一天到夜晚。 曲开颜有点感谢周乘既,因为他的一些处心积虑,让她无形地走进他的陷进,从而冲淡许多等待的恐惧。 男人洗澡总归不那么磨蹭,但是,周乘既很多事。 他一会儿问主人她洗手台上的矿泉水能不能喝,一会儿又问她,吹风机为什么不灵光。 曲开颜在床上玩手机,懒散心神,“不可能,我刚还用的。” 卫生间里的人,没声音了,也没吹风的动静。 曲开颜这才爬起来,这些工夫,她的长发老早干了。她养护得好,这样慵慵懒懒散在腰后,像墨黑发亮的缎子,稍微偏偏头,倾泻一缕来,透着静谧的香气。 她来检查她的吹风机,结果,下一秒,开关一拨,热腾腾的风即刻出来了。 边上的周乘既,喝完她剩下的半瓶矿泉水,无辜颔首,“哦,它还认主人的啊。” “你扯。”说着,把吹风机递给他吹。 周乘既站得远些,他不接她手里的机器,却沿着机器的电源线,一扽,断了电。 这才把她手里的吹风机缴过来。随手扔到边上的置物架上。 一切发生的迅速。曲开颜来不及等待,便没有爸爸所谓的恐惧。 周乘既说,他要把下午那阵全部搬回来。 他依旧抱她坐洗手台上,甚至提前铺了块长毛巾在上头。 曲开颜骂他,“我说你洗这么久。” “你在等我吗?” 洗漱后的亲吻,清新带着甜气。曲开颜天天刷的一款牙膏,结果尝他唇舌,她才真正回味出来这款牙膏的味道。 周乘既上身没穿,她揽住他脖颈,再一点一点任性地摩挲他的后背。 能感受到成熟男人宽肩窄腰的线条美,尤其是他身上,还沾着没来得及擦干的水珠子。 他迁就着她,半俯着身,双手撑在大理石台面上。 换了地图的吻,曲开颜明显自在也熟练多了,是熟练他了。 周乘既也由着她任性地汲取和齿咬。只在彼此呼吸骤烈之余,埋怨她,“你能不能轻一点。” 曲开颜心想,这不应该是我的词吗? 于是,好奇心驱使,她的一只手还在他腰背上,在湿漉的水珠上胡乱撇捺,“周乘既,你跟我说实话,你今晚故意拖这么久,是不是有点害羞?” 他想抬她的腿,曲开颜不肯,要他先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气息在她耳边,短而促,他最晓得,制服她的是真诚与决断,然而,他却认真摇头了,“不,是怕你不开心。” 曲开颜抬头看他,二人本能地呼吸相连,到唇舌相依。 关键时刻,她朝他说了句有效的误会,“我讨厌你让我等。” “好。”学习能力强的人,自然行动力更强。 曲开颜看着他拆那个蓝色的包装袋,结果,他短暂研究那个正反的时候,等待的人语出惊人,“你是不是不会了?” 对面人也不难堪,浅浅笑意,直到他来抬她的腿,也叫她朝前来一点,“我不会,你会教我吗?姐姐。” 曲开颜光诚着身子,再经由他扶着自己,热络络地抵触。 顿时,有什么倒塌下来,她只反驳他的话,却反驳不了他的欺身与坚决,“不准叫我姐姐,我最讨厌做姐姐。” 周乘既这才顺势改口,“妹妹,好不好?”他再在那揉了下,曲开颜不禁朝后一仰。 周乘既却喊她,“过来一点。” 他拿亲吻作安抚,手没离开,曲开颜径直捉他的手上来。 他在她耳边说了句。 “你不准说。” 原来咋咋呼呼的大小姐,是这样子的。有些养尊处优的骄矜,她明明都懂甚至胜任,但她不准甚至禁止无理的人朝她轻佻。 “曲开颜,我有点想你。”周乘既几乎本能地朝她出口这句。 他说前段时间出差的感受,也说这一刻她微微蹙眉叫他的焦渴。 她再起伏的斜倚在他感官里,周乘既甚至生出些破坏欲。 窸窣旖旎里,他问她,“那晚坚持要去我姑姑那里,是怎么了?” 怀里的人不答。 周乘既有些急了,急着想要她和自己答案一致,便捞她的腿往他腰上环,“开颜,你害我做了一晚糟糕的梦。” 曲开颜来堵他的话,大小姐的脑回路永远和别人不同,“可是你没有告诉我,也没有要我去。” 周乘既整颗心跌宕到深渊里,无尽坠落,“我要你来,你真的会答应吗?” “en……”怀里的人没全出声,她专心听他的话,忽地眉眼里涌进些破碎的情绪。有人坚决地入了。 一室明白灯火,一隅男女喟叹。 曲开颜怪他,也终究把该属于她的词认领回来,“你、轻点呀!” 周乘既捞得住她的脸,却捞不住她的话,只想拨她的脸,要她自己看看镜子,这谁能轻得住。 他接连的冲撞,让环住的人攒不住力,也断续出声,一时只觉得房子都飘起来了。 周乘既再要去看,正经喊她名字她不依,便手口一径喊她妹妹。 曲开颜支离破碎地骂人。 “那你答应我。” “答应什么啊?” “过来。” 一直晕陶陶的人,不太明白周乘既的意思,她还要怎么过来,她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 下一秒,他当真像抱邻家妹妹那样轻而易举托抱住她。 而一处,也因为她去到的缘故,更加的相依难分。 第35章 曲开颜被拾掇般地抱起身, 她两只手撑在周乘既肩膀上,才要说什么,一时气力悬殊,手臂一折, 整个人全身心地落下去。 惊呼一般地出了一口气, 这才迷迷糊糊明白, 有人的“过来”是什么意思。 周乘既学她刚才的花招,在她纤细的脊背上撇捺,怀里的人不禁扭起身。 那滋味…… 恹恹一息的人,本能地去咬他肩膀。 她一半羞赧一半受用, 揶揄周乘既, “所以, 你要吃饭就是为了这个,对不对?” 周乘既抱曲开颜回房。她卧房里只开着床头灯,却不是床头柜上的, 是那种定制的阅读灯带。 光源柔和, 氛围独而不孤。 二人跌在床中央位置, 周乘既却起身挪小朋友板凳般地,把曲开颜拖到了她的阅读灯带下。 她的床单和她刚才穿的居家服是一样软缎的,人躺上去, 冷泠泠的。 上头还有她的香气。 刚才充足曝光的氛围里, 两个人都没有陷入面面相觑的沉默。到了床上, 周乘既反而沉默了,沉默地审视她一般。 曲开颜问他, “你看什么啊?” “看你。” “看到了什么?”好像躺下来, 曲开颜反而自若沉浸多了。问出的话,带着些挑衅甚至哲学的意味。 周乘既喜欢这样乖张的她, “看到那个任性且有点霸道的曲小姐还在,我就放心了。” 曲开颜闻言,笑吟吟朝他砸一拳,却当真花拳绣腿极了,一点力气都没,“你放心个鬼啊。” 周乘既一只手过来替她理耳边发,也顺势在她眉眼到微翘的鼻梁上描摹了下。曲小姐当即拖他的手指来咬,狎昵且痛的直觉,直教唆着他重新挤了进去。 无限放大的欢愉杀尽了所有的理智。周乘既一面索取,一面又心有不安,“我让你不开心了?” 曲开颜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她明明开心极了,她的身体,她的声音,包括她能感受到床单上糟糕的痕迹。 “曲开颜?” “嗯。”她浑浑噩噩地应着,觉察到被占据的一隅在成心撤退,她几乎本能地迎纳,不要他走,也不要他离开。 以至于,真正感受到缺失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空了。 她这才开始任性也好,刁蛮也罢,爬到周乘既身上去,怪他的成心,怪他的撤退。 心细如发的人,揉她的唇,也究极想知道她的分心是怎么了。 曲开颜一意的摇头,再叽里咕噜地骂人,她想并拢腿,有人也不让。 精疲力尽,她才秃噜出来,“周乘既,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你远没必要因为什么而对我望而却步,我这个人很糟糕的。你也说了,我任性霸道,我甚至一件像样的家务也做不出来,不会做饭不会煲汤。我甚至会耽误你正经事……看吧,你出差的时候,我还想着你为什么不邀请我跟你一起去。” “就这些?”周乘既听后,安之若素。 曲开颜懊恼,她心想这些还不够多嘛。他是个这么有计划的人,他的家庭从他身上就看得出来大致面貌。所以,他刚才在楼梯口朝她说那些,对曲开颜而言,是诚意也是负担。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风花雪月唾手可得之际认真同她说这些过。 也许,她不招惹他,他能遇到更值得的人,更对的人。 她也怕今晚的一切,仅仅因为她太急了些,太上赶着了,周乘既也许只是顺势而为。 一股脑的热,也会一股脑的凉。 曲开颜从前的种种死,都是一样的症结。 她是个不会经营的人,甚者,不会爱的人。起码像周乘既这样。 躺着的人还在胡思乱想着,有人已经去而复返,先前的温柔与耐性一扫而空。 周乘既捉她的两只手腕到头顶去,他说:“曲开颜,这些婆婆妈妈的碎碎念不该是你的词。还有,只要不是我强迫你的就够了。” 怀里的人还要说什么,他一挤一撞,花架子恨不得全散掉了。 “周乘既,你混蛋!” 她就是要说:“你之前的好脾气好教养都是装的!混蛋!” “喜欢吗?” 大小姐一鼻子汗,再傲娇骂人,“其实我早该明白的,能躲墙角里听人说话的,能好品到哪里去!你说!” 周乘既笑出声,牵连着曲开颜也破功地笑出来。她占主导因素,她一笑,咯咯地,他在她里面,二人相视一笑,能感受到对方的颤抖。 “你闹够了没,”周乘既别着她下巴,“能不能好好地,我求你了。” 说话的人,虔诚极了。 吻也是,引得曲开颜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个故事,公主必要的时候要庄重要沉默。 可是颤抖不会。 “喜欢吗?”他再骤烈颠簸里,问她这句。 曲开颜十万分诚意地点头,她当然喜欢。与有情人做这个事,真的很快乐,很舒心,很疯狂。 阅读灯带上头,亚克力置物架上,搁置了些玩偶娃娃。 不经意,震下来一只狐狸仔。 漂亮的粉娇娇狐狸,径直掉在了周乘既头上,他信手扔到地上去。 曲开颜软绵绵笑骂,“那是我女儿,你不准。”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准,嗯?” 因为啊,因为……曲开颜已经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她眼里的光突然涣散起来,人也跟着紧绷起来,周乘既看在眼里,手去到那里,敏感的人拼命地摇头,甚者要拿脚蹬开他。 才抬脚,就被周乘既剪住,锁在他腋下。 她收不回来。 最后,不等叫她去环他。大小姐劲一散、头一偏,几乎晕厥。 周乘既再抱她的时候,有人率先餍足貌,傲娇地全不配合他。 他在她耳后说些什么,说他在陈家第一回 见到她,曲开颜明明和妹妹吵得不可开交,但旁观者依旧觉得她跋扈漂亮极了;说他们家从来不信贤妻良母那套,连他奶奶都知道贤妻良母这个词是男人套给女人的枷锁呀,你怎么会不懂呢;他也不稀罕曲开颜做饭煲汤给他,因为他可以肯定,她一定没有他们家阿姨弄得好吃……哦,对了,他为了给她带盐水鹅,把他们家阿姨都带来了…… 最后一句,实在震惊。曲开颜连忙回头,问他真假。 后头的人,不让她回头,忽地,整个人欺身压制住她。 一阵沉闷的颤栗后,周乘既抱着曲开颜,许久都不肯她动弹。 * 事后,曲开颜不管不顾趴在枕头上。 她说,天上就是下刀子也别喊她了。 周乘既重新洗漱后,要去楼下看看,因为他们上来的时候,大门也没有上锁,落地窗还开着,一楼照明全没有关。 床上的人不管,说就是把家搬空了,她也不管了。 周乘既由她睡,只是怪她不当心,“你一个人的时候也这么马虎?” “我把我房间关好锁好。” “这叫掩耳盗铃。” 枕头上的人,“保安定期巡逻的,没那么多小偷的。” 才说完,不等周乘既给她灌输安全知识,床上的人掉头睡去。 曲开颜休憩的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周乘既一身灰色睡衣睡裤,在不远处的沙发角落上翻杂志,一只手还抱着刚被他扔地上的小狐狸玩偶。 边角这张双人墨绿真皮沙发,当初是曲开颜逛一家起居百货店里无意里发现的。她买回来也不是坐的,纯粹搁那置物摆件的。 周乘既一身灰意,百无聊赖夹一只粉色狐狸,懒散靠在墨绿里。 能出片般地孤诣重彩。 床上的人看了眼手机,径直坐起来,拥着被,喊沙发上的人,“你干嘛啊。” 周乘既闻声,“醒了?” “你不困吗?” “失眠了。” “那跑沙发上去干嘛?” “怕翻书声把你吵醒了。” 曲开颜一怔,然后想从床上下来,周乘既扔了手里的杂志,踱步过来,反问她要干嘛。 曲开颜也不理他,径直钻进衣帽间去。 她遮着前面,周乘既便故意说,“我看到后面了啊。” 从衣帽间出来的人,随意套了件睡袍。再去卫生间洗漱。 周乘既听到她在里头吹头发了,才移门进去。手里端着一杯水,问她要不要喝。 吹头发的人借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才朝他说话,“你不累吗?” “还好。” “承认累没什么可丢脸的啊。”二人打起事后机锋来。 周乘既和她较劲,“我就不累啊。” 曲开颜顺他心意,“嗯,很棒。” 片刻,他才吐槽起她的床,“太软了,我躺上头睡不着。” 再说道:“我想回姑姑那里一趟,又怕你醒了不开心。” 曲开颜这才关了吹风机,偏头看他。周乘既解释,保姆阿姨要去上海参加女儿的婚礼,他在家里那阵才临时起意,干脆带阿姨来,一来有人可以吃新鲜的菜,二也不耽误阿姨的正经事。 曲开颜:“你家阿姨知道是做给我吃吗?” “知道啊。” 大小姐皱眉,“丢人死了,人家以为我得了馋痨病呢。” 周乘既笑, “还要不要吃?” “你这样,我下次不敢跟你要什么了。” “你跟我要什么了?我好像还没送你什么呢。曲小姐,我该送你点什么呢。” 曲开颜闻言,真心鄙夷,“到底是直男,送什么都当着面问。” “送你了个爱马仕?” “不要。我说过的,我不缺。而且,我不要你这样投其所好。你这些钱,还不如管我的吃喝拉撒。”曲开颜说完这些,好像还不够,她敷肌底水,把湿敷的一块湿巾贴周乘既眼睑处,“你不要学那些俗气的男人哦。跟你讲,你不用心送的东西,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什么样的才算用心,嗯?” “盐水鹅啊。”大小姐说完自己都笑了,“把你们家阿姨拐过来,亏你想得出来。” 周乘既揭掉脸上的那块湿巾,随手扔掉了。 “喂,给你敷的,你怎么揭掉了。” “所以,我还得回去一趟。留赵阿姨一个人在,有点太失礼了。”周乘既跟曲开颜解释,对方照顾他爷爷奶奶加起来二十年不止。说是家政阿姨,周乘既一直当长辈看待的。 曲开颜光听他待家里阿姨都这么尊而敬,一下子把刚才到嘴边的话全咽下去了。 偏边上的人像是她的蛔虫一般,“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算了,太晚了,我好困。” “不是刚睡醒嘛,你不是夜里都做贼的吗?” 这个人,记性好到,就不能朝他诌一个谎。 “我大半夜跟你回去,算什么啊。” “不要紧。赵阿姨很好说话的。正好她是我奶奶的心腹,你见见,回去她也好给老太太讲讲。” 曲开颜瞬时拧眉,“搞笑的,我为什么要跑过去给人见,然后还给你奶奶听哦。” “你不是生气我叫你在我奶奶那里闭嘴的吗?” “对啊,问题就是我为什么要出现在你奶奶面前啊?” 周乘既难得吃瘪状,“是啊,你怎么会出现在她面前呢。你顶多去Y城旅游一下而已,然后下榻在某个星级酒店里,是吧?” 嗳?怎么哪里不对。明明曲开颜有理的事,怎么有人委委屈屈,倒成了她没心了。 好一个以退为进。 曲开颜把手里的化妆棉丢周乘既脸上。“少给我茶里茶气的啊。” “那么,我走了?”他好像在征询主人的意见。 曲开颜痛快点头,想起什么,“你家阿姨不是嫁女儿吗,你帮我带点礼物给她吧。就说辛劳她来这一趟。不是你说的?透过别人的问候,更为珍重。” 曲开颜说着,就去外头衣帽间里找合时宜的礼物。 她又问周乘既,阿姨的女儿多大年纪啊? 最后挑了套一套抗老修护的面霜和精粹水,价格不低也不算高,叫周乘既帮忙捎回去。“其实是江岑那头PR送的,他每回都搬给我们。我也来不及用,但都是正装正品,你不要缺心眼地跟阿姨也这么说啊。” 周乘既依旧坐在那张沙发上,对她手里的东西没甚兴趣,只问她,“你和那位感情很好?” “你吃醋啊,哪怕他不喜欢女人?” “有点。” 曲开颜笑兮兮,骂他猪,“跟你讲,你别操心我,倒是操心操心自己。我决定了,下次江岑来,你不准露面。这个家伙很妖精的,比女人还会撒娇。” 这一磨蹭,外头已经一点半不止了。曲开颜不解,“你还不走?” 周乘既懒懒把她拖着坐下来,也扔开她手里的心意,笑她看不穿,“这个点,阿姨早睡了。” “是你说要走的。” “逗你的。”周乘既告诉她,她睡着的时候,已经打电话给阿姨过了。他明早回去。 曲开颜怪他大半夜折腾人。 周乘既不语,他以为去与留,她总要唱一个的。曲开颜却选了个互不影响的。 他一时走神,身边人喊了他一声,“周乘既?” “嗯?” 曲开颜轻轻启口,“你说你奶奶那一句,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哪个意思?”他怕她还没明白。 “想我去见她的意思,不想你奶奶轻易误会我的意思?” “我说过的,我们家老太太能一锤定音的那种。她喜欢你,其他人怎么不喜欢,都没有用。” “那么不喜欢呢?” “不喜欢就不喜欢呗。谁还没个不喜欢啊。我还不喜欢你的明星闺蜜呢。” “你那天问我去你们Y城住哪家酒店是……” “车子快要开回去了,猛然想起疏桐说你们经常去。我在想,会不会你们去的哪一天,我也恰好在家里。”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周乘既偏头来,推她脑门,孤意笑她傻,“平行时空没有然后。” 曲开颜讨厌这个结局,这个说法。 于是,风风火火的大小姐不服输,她起身来,就要去换衣服,说她又反悔了,“我要去看看你们家阿姨怎么做那个鹅的。你最好也给我认真看,你学会了,就可以一直做给我吃了啊。” 说风就要来雨。 周乘既被这个女人弄得心神荡漾又哭笑不得。 追来衣帽间,不准她换衣服。“我周一还有个新产品要和客户聊,晚上,约了客户老总和陈适逢。开颜,现在已经周一了。” “……” “我不想回去,我逗你的。” “……” “那么,你要我回去吗?”周乘既问不到去,想听一句留。 “不要。” “为什么?” “睡一觉就走,那是渣男。” 周乘既故意曲解她的意思,“那么睡几觉?” 曲开颜迎面就过来打他,周乘既满心算计地把人拥入怀中。 曲开颜听他把行程安排得这么满,心里有被冷落的酸,头贴在他胸膛处,“那你这样不回去,会不会不好?” 周乘既听到了句实在的傻话,“哪里不好,我又没有老婆要回去应卯查岗。” 这话倒是提醒曲开颜了,她问他,“你上学时候家里有门禁吗?” 周乘既忖度了几秒,曲开颜抬眸与他视线正对,他不想骗她,只单单地肯定了她的疑问,却也不想展开。 他只想告诉她,他不想走的原因,他睡不着的原因。 曲开颜也听之任之地由他抄着腿弯抱起身,听到周乘既和她商量,可不可以换一个床垫。 “不行。你可以不睡。” 主人叫板且发话。周乘既干脆抱着她往他刚才落座的沙发去,“那就在沙发上。” 曲开颜骄矜地说不要。 叫嚣的人被人箍着腰,再看到他坐在狐狸玩偶上了,“周乘既,你压到我女儿了。” 有人这才把那只狐狸崽揪出来,并把小朋友掉过头去,口里谐趣且急促,“哦,对不起了,亲爱的开颜二世。” 曲开颜笑吟吟朝他呸。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第36章 疏桐这种有洁癖且严格作息的乖乖女, 三令五申过,要开颜大半夜别诈尸跟她哈哈哈。 笑点低的大小姐有时候碰到个熊猫打架或者树上屙青团都能哈哈半天,再分享给疏桐,也要对方开心。 疏桐老说开颜从前那些装腔作势的二世子前男友压根不懂曲小姐, 她要的其实很简单, 倾听她, 回应她,陪伴她。 不是那些标着价格的名牌,那些,她出生就拥有了。 * 曲开颜都后半夜了, 给疏桐发了个周乘既睡着的照片。 没想到疏桐竟然秒回了—— 疏桐:作孽啊。我决定要为你吃一天素。 开颜:哈哈哈。 疏桐:怎么样啊? 开颜:什么怎么样? 疏桐:装。 开颜:很不错。比想象中满意。 疏桐: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被疏桐一打岔, 曲开颜都忘了给她显摆的初衷了。发给疏桐原本是想说:他这算不算睡相很过关的那种? 从前曲开颜就在闺蜜圈里说过, 男人穿金戴银的时候你是看不出他的品相的,甚至教养。只有某种特定情况下的事后,最能见真章。 周乘既的事后睡相如同他朝曲开颜说他尊重在他家服务的阿姨那时候一般无二的状态, 爱与诚, 俱在他眉眼与心里。即便睡着了, 他依旧是一副专心致志的神与廓。 睡着前,他们最后一个话题聊得是,曲开颜问他, 这么多年, 就真没像我这样追你的吗? 周乘既反问她, 你追我了吗? 曲开颜被他将得死死的。 周某人再告诉她,追人不是她这样追的, 人家都是一天三顿追着送过来, 师兄长师兄短,周先生早安, 周工再见…… 最热情的甚至问他一年多少钱? 曲开颜也傻眼了。真的? 周乘既无所谓地答是,告诉她,对方是他们服务的一个合资品牌的经销女总,周乘既过去给他们做售后定巡的。 老总开出七位数,周乘既严阵拒绝,说他一没兴趣,二自己也挣得到。 曲开颜光脑补有人被大佬当面调戏的画面,就觉得有趣极了。她问他,那么我也给你这么多,你有兴趣吗? “没。” “多加个零。” “成交。” “臭不要脸。” 下一秒,打工人坚定守护血汗换钱的真理,揽住身边一直田野调查一般的人,“睡觉好不好。我困了,十点还有会,你也别想着包养我,真那样,我给你保证,你一定比我先厌倦。” 曲开颜原本是有倦意的,被他不依不饶再一通折腾,哦,他倒是承认累了,闹得她浑身骨头疼,却头颅里醒着。 大小姐坚决不乖顺,周乘既侧着身,拥她而眠的样子。曲开颜手在被子里不安分,她问他,“他也睡着了?” “嗯,”有人阖着眼,倦意绵绵道,“不应期。别想了。” 曲开颜大骂,“臭流氓。” 扔了手机,曲开颜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睡着的。只记得,她把一条腿搁某人身上,这种睡觉有地方翘腿的感觉,真舒服。 * 对于经常差旅飞行的人,最要断舍离的便是自己的床。 一旦接受这样的规训,能免去许多生活上的疾苦。 比如,周乘既这些年空中客、高铁客当惯了,他已经习惯在酒店的床上睡觉,也习惯了高铁椅子上短眠。 但是,曲开颜的床垫太软了。软到,他说童话里那种多少床垫子依旧能感受到那颗豌豆的存在,说得就是曲开颜吧。 而且她起床气还很大。醒来,不洗漱不要碰她,她也不会碰周乘既。 大小姐声称,偶像剧里一醒来就接吻doi那套在她这里行不通。 她一直是个浪漫过敏症的。 于是借宿的人严格遵守着主人的家规,只一条,这个床垫得换,且刻不容缓。 “我出钱,曲小姐。因为我有必要提醒你一项免责声明:社畜人如果猝死在你床上,你到时候需要承担的嫌疑和阴影比起换张床垫,嗯,你自己比比吧。” 哈哈哈,曲开颜趴在床上,笑出声。 好吧,这个理由勉强接受。她允许了。 周乘既起身来洗漱换衣,外头才七点不到。他要回去姑姑那里,把赵阿姨那里送上车。 曲开颜浑身懒懒的,但也从床上爬起来了。 她跟着他一齐到卫生间,周乘既以为她要先洗漱一下,便把她的牙刷挤一截牙膏递给她。曲开颜干脆顺手接过,一面刷牙一面问他,“你这样赶得急吗?” 周乘既单手撑在洗手台上,专注刷完牙,才跟她说话,“赶得上回去开会就好了。” 和那天她临时喊他喝茶一个说辞。 她干脆追刑侦剧般地听一个凶手自述环节,问他,那天为什么答应要来喝茶。 “我以为在你工作室解释得很清楚了。” “哪里清楚,你说什么了?”大小姐口口声声的家规,结果,她刷牙还要说话,喷出一个小牙膏泡泡来。 周乘既眼见着这个牙膏泡泡冲他飞过来,拿嘴给她吹回去,半路,炸掉了。 “我说下周有一周的外勤,还不够清楚?” “不清楚。”笨蛋的人,理所当然。 俯身洗脸的人,叹一口气,拿冷水浇脸,他习惯用毛巾,结果一时忘记,这里不是他自己的地盘了,伸手去扯毛巾,什么都没扯着。 略微洋相地睁开眼,像一个猛子从水里钻出来,然后朝身边的人,“就是怕爽了你这一次约,又一周没时间了,怕你曲大小姐不再担待了呗。” “……”对面刷牙的人,一时傻傻地,把牙刷怼在嘴里,也不刷。 周乘既没毛巾,便拿手抹。狼狈也好看的一张脸,幽幽问她,“这样够清楚了吗?” 曲开颜把她的一次性洗脸巾盒递给他,要他拿这个洗。 直到钢铁直男按她的指示做了,她才吐掉口里的泡沫,一脸得意洋洋但要忍住的矜持,臭屁道:“你最好是!” 周乘既还在洗脸呢,大小姐发话了,“我和你一起去。” “去哪?” “去你姑姑那啊。我帮你送你家阿姨上车,你安心回去开会吧。” “这样啊,那我直接去公司了?” 曲开颜扭头,“不行,你和我一起去啊。不然我和人家会面多尴尬啊,我还得自己介绍自己,多蠢啊。” “哪里蠢?” “不管。我说蠢就是蠢,我最讨厌自我介绍了。” 曲开颜说着就去衣帽间换衣服了。 大小姐出门比上花轿还要难,她还想化妆的,周乘既在边上扶额,认真陈述,“我等你再慢悠悠化完妆,真得来不及了。” “好了好了,我在路上化。” 说罢,曲开颜把包和要送阿姨的礼物都扔某人手上。然后要他下去先热车子,她上个洗手间就下来。 一早风风火火的曲小姐,从庭院里出来的时候,隔壁家早晚溜拉布拉多的阿姨都有点意外,同她打招呼,说小曲今天这样早啊? 曲开颜忙着上车子,只说是的。最后瞥一眼那只比猪肚子圆的拉布拉多,心想,早晚溜两趟,该胖还是胖。 上了车,曲开颜就和周乘既念叨,说隔壁这家阿姨很八卦的。“你遇到她,她和你闲扯什么,别搭理她。” “嗯,看得出来。已经牵着她的狗,在我车边张望好几个回合了。”周乘既说,他原本降着车窗的,直觉有人有狗过来,他正好假借给助理发语音,把车窗阖上了。 阿姨讪讪走开了。 曲开颜笑出声,她保证,“她还会再找你的。” * 赵阿姨一早起来,把连夜腌渍的半片老鹅,下进有老卤当引汤的糟卤里。 周乘既他们到的时候,赵阿姨已经忙完厨房这一程了。 听见门楼里有推门并掩到一边的动静,厨房里的人揩揩手就出来,“乘既,东西我给你弄好了,等放凉了,你搁进冰箱里,起码要糟个四个小时向上……” 赵阿姨这头话没说完,迎面就看见门楼里一双人影。 不等乘既介绍,赵阿姨率先看这个女孩子。怪她老式人老印象,乘既虽然说过对方是什么大小姐,但凭着他这般迁就人的先入为主,赵阿姨想象中的女朋友该是那种温文尔雅、知书达礼的。 却不是。完全两个样子,高高挑挑的个子,俏而不娇的眉眼。穿一身白底红圆点子的长裙,头发恨不得到指甲盖子都看得出来是那种富贵人家的孩子。 不言不语的样子,骄傲引颈,但也不是眼睛搁到头顶上的那种。 赵阿姨私心比较,和乘既原先交往的女生完全没一点影子。 富贵看得出来,脾气也看得出来。一进门,手上是一样不沾的,全在乘既手里。 昨天又和乘既电话里吵成那样。一掉头,乘既又为了她夜不归宿了。 赵阿姨到底有点宾主之分。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乘既在家里不到衣食伸手的地步,但也是由着老太太养得一身少爷脾气。就单单眼前这幅光景给家里头看到,不知道是心疼得多还是欣喜得多。 旁观者眼观鼻鼻观心,怎么就不能找个不低不高当中个的呢。从前那个许同学,人品到性情倒是配乘既好得很,无奈有个无底洞家庭,牵连着姑娘也没考出个好大学。这还不够,许家那个短命鬼的老爹欠的赌债,不要脸得上周家来要。闹得周家鸡犬不宁,把个春香气得一身病。缪春香答应帮忙还这笔钱的同时,也恳请许家姑娘和她儿子断了。你不开这个口,他不会死心的。并严阵声明,将来,他们倘若真在一起了,他们周家也不会安生的。 许家姑娘终究决意和乘既断了。 乘既为此失意了好久。工作头一年,甚至还给了母亲当初家里帮忙偿还许父赌债的全款。 春香因为这个在婆婆跟前淌了不少眼泪。 老太太长吁短叹也没辙,说过日子都凭立场那倒好办了。依我我也想站你的,可有什么用,他就是喜欢,就是放不下。要我说,只怪他们周家出情种,都是认定了不肯轻易转向的主。 好不容易等到翻篇了。这个看上去又不是淡角色。 倒不是多富贵,周家招架不住。而是,赵阿姨私心觉着,不像个能平等度日的伴。 这一切心思浮想,直等到乘既开口介绍,对方端正且和煦地同保姆阿姨打招呼,“赵阿姨,您好。鹅的事,周乘既没有事先和我商量,不过,能这样尝尝您的手艺,倒也是个巧事。” 乘既在边上替她打着边鼓,“嗯,看得出来你好急着吃了。” 娇憨的人冲乘既一跺脚。 赵阿姨看在眼里,即刻心上就有了改观,思女心切的母亲想着,哪个为娘的不希望自己的女儿逢上一个处处迁就她的人呢。 这一刻别说乘既只是担着些东西,就是担千金万顶也是应该的。 赵阿姨规规整整喊了人家一声,曲小姐。 说话间,周乘既便要去上班了,他同阿姨交代,“您去上海的车子九点会过来,东西和礼物开颜会帮你叫司机拿上车,您晕车的药也记得带上。” “这份是开颜送给您女儿的。” 赵阿姨这些年在周家见惯各色各样的人上门,求办事的求差事的求看病的,五花八门的礼,周家人向来不私相授受、留人话柄。耳濡目染的,赵阿姨也学着了些警惕与品行,又是头回见面,不想人家因为好像收了礼才和气些。才推脱不要的,乘既往房里迈,替阿姨作主的样子,“收下吧。新娘子这些天总归用得到的。” 说罢,周乘既就回房拿自己的笔电和备份的一个移动数据盘。 他行色匆匆貌,从房里出来,便要走的样子。又两头不放心,率先看曲开颜,他同她玩笑,“你别给我把阿姨发送到浙江去啊。” 曲开颜当着他们家保姆面,不好放脾气出来,忸忸怩怩倒有格外的趣味。周乘既俯身来堵她的视线,一来二去地,当真热恋中的人,手去捞她的腰,像提人一般地逼她看向自己…… 阿姨见状不对,识趣地走出来了。 厅里,曲开颜被他贸然的举动闹得个大红脸,她在周乘既腰上掐了两把,“喂,你就是这样尊敬你们家阿姨的啊。” “可我看你怪怪的。不像你。” “娱乐圈讲究红气养人,我觉得你们家该是书卷气养人。你不说,我有点想不到这是你们家阿姨。气质还蛮好的。”曲开颜圈着周乘既的腰,同他说话。 “嗯,她也是个可怜人,丈夫在工程上出事故去了。第二个孩子又没了,那时候在医院,身边就一个几岁的女儿。后来感恩我奶奶的帮助,才来周家做保姆的。” 曲开颜听闻这些,一下子掩住周乘既的嘴,想叫他轻声些,别给外头听到了。 周乘既笑意别开她的手,俯首想要干什么。曲开颜不肯,“有口红,花了,出去多难看啊。” 说罢,他在她侧脸上贴了一下。又问她,待会怎么回去,还是就在这里睡一会儿。 曲开颜说不要,她有点怕老房子,怕有蝙蝠精。 “那你那晚来怎么睡的啊?” “我没睡得着。” 有人听后皱眉,“你这晚上不睡的毛病得改。” “你再不走,中午了,周工!” 周乘既从厅里走出来,一身熨帖地跟阿姨说他先走了。 都跨到门楼台级上了,想起什么,这些年一个屋檐下养出来的主雇默契。 他一回头,阿姨便走了过来。 只见乘既略微正色地提醒赵阿姨,“过去的事……” “我晓得的。” * 周乘既工作周的第一天向来兵荒马乱。 一天的文山会海赶下来,晚上还约了仲某人和陈适逢。 当初陈适逢去客户研究院谈项目时,就拍过胸脯,我们启跃有我们乘既,这一系列产品就一定做得出来。 生产车间搁在江南,纯粹是一来江南的实绩,二来采购供应便利些。以及结案提交客户使用单位顺途些。 周乘既在总部的工程师级别就比肩副总线了,这二三年一直没正经八百的头衔就在于他不想管人事行政那摊子。 他只想专心干他的设计伍。再为所欲为地各处飞。 这也是业内唱着玩的,谁人后头跟着的这个不出头的“工”,都没周乘既的工值钱。 晚上应酬仲某人席上,对方聊到了一个新产品的悬挂,仲某人几杯酒下肚就给周乘既扯大旗起来,你做不做,你乘既想做,我当即就给你们启跃。 周乘既案牍劳形再不胜酒力的样子,撑着脑袋,借着酒的幌子,朝仲某人委委屈屈的口吻,“您可别逗我,我这人不兴逗。这酒桌上说的话,您回头又不认了,我找谁哭去。我可比好多小姑娘还开不起玩笑那种啊。” 这句俏皮话哄得仲某人笑开了花。说乘既这一向幽默风趣多了。“我逗你干嘛,我不认你,我甘心等你一天,啊。” 好。周工酒杯一推,脸一抹。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把白天设计的草图,和之前做的一个别家类似的3D件搁到仲某人眼前。 陈仲二人各据一端,前者欣慰,后者荒诞。仲某人更是骂字上前,“怎么回事啊,你到底有没有喝多啊,啊!你还席请我的人,合着你在这等着我呢,啊!” 说归说,骂对骂。同技术出身的仲某人依旧对乘既设计的这个完成品有点兴趣,他讲条件,这产品我拿回去看看。 周乘既笔电一阖,在商言商,“这可不行。” 再细聊这个项目的报价和交期,周乘既都不认同。简言之,价格要谈,交期要延。否则,谁也做不出来。 仲某人一手烟,一手酒,迷糊人却心计不离口。最后,乜一眼周乘既,却是朝陈适逢说的,“坏种,这个老小子只会给人当上。这些个供应商里,就你们家敢动不动给我吵吵延期的。” 然则,他仲某人明白,启跃的报价也是业内最精准的。产品达成率最高的。 他们这一行,可不兴在酒桌谈什么生意。 向来是谈判桌上交锋的,仲某人难得一回被乘既杀了个措手不及,这点面子他自己要顾,也要赏他看重的后辈。说老规矩吧,标书见。 应酬完仲某人。周乘既按部就班送陈适逢上车。 老陈今天依旧没有喝酒,全靠周乘既担待了,但他面上还好。 现在私下时光了,老陈问候一句,“没听你说这里还有别的亲戚。” 陈适逢在问昨天的事与嫌隙。 周乘既可有可无地颔首,“我父亲一个叔伯妹妹嫁在江南。” 二人只在会话表面纠缠,陈问什么,周答什么。陈适逢更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周乘既说昨日是去姑姑家了。加上他来这边,原本就是推拒了公司安排的酒店住务的。 “嗯。这一向辛劳你了,今日看着确实有点神似倦怠。”陈适逢即便有点男人间的话务,也不好执意跟周乘既挑明了。他省得他是个明白人,倒不至于和女人玩一夜情那种。 老总的嘉与赏无非是在名与利上笼络。 陈适逢一向觉得周乘既是块铁板,除了加薪这一层,他还真的渗透不了这个老小子。正如仲某人说的那样,别看他长得俊俊俏俏、斯斯文文。恃才傲物的大坏种一个。 陈适逢的车子来了,顺势说送周乘既一程。 对面人说不必了,他打车回去。 陈适逢首肯。二人深夜作公务散。 周乘既只等到老陈的车瞄不到影子,才招手拦了辆出租车。 * 他到家的时候,一路上了楼,才在床上看到拥被里伸出来的一截纤细的胳膊。 周乘既不算轻的脚步走过去,床上的人都没有回头。 晚归的人甚至作势咳了两声,都没有等来迎客的态度。 他这才不放心地单膝跪在床边,探身过去,看别在里头的脸,拨拨她的鬓发,问她,“睡了?” “我头疼。”床上的人总算出声,周乘既的一颗心才勉强落定。 “怎么了?” “头疼呀。”曲开颜不肯他碰她,也不肯他坐床边,说他身上的酒气重死了。 周乘既一时没辙,便问她,“要不要喝水?” 床上的人这才一下子坐起身,像身上按了弹簧般地弹起来。曲开颜捞捞袖子,拢拢头发,管家婆似地瞥一眼晚归的人,“你今天除了问我回家了没,吃了没,这是第三句!” 周乘既脱了外套,又去卫生间洗过手,才重折回床边,拨她的脸左右端详,“那我问你个第四句?” “……” “为什么头疼?” 话音才落,曲开颜便要拿枕头丢他。“你烦死了。” 对面人才要坐下来呢,曲开颜不准。 “好了,别闹了,我都累死了,给我坐一会儿。” 床边人静静坐下来,四目相对里,曲开颜才开始抱怨,“你回来这么晚。” “是。我跟你讲过的,今天有应酬。” 对,她知道啊,她甚至因为有陈适逢,而没有给他打电话。可是,曲开颜不喜欢这种等人的感觉。 “你可以先睡的。” “关键我睡不着啊。” 周乘既只当她是日夜颠倒的原因,再问她吃了没。 床上的人据实摇头。 “赵阿姨做的鹅带回来了吗?” “在楼下冰箱。” “拿上来给你吃?” “现在啊,那我不得胖死啊。” “我也想吃点呢。当陪我。” 周乘既这个宾主颠倒的说辞倒不错,曲开颜颐指气使,“那你去弄,我只吃一块。” “嗯,为你这一块,我跑断腿是吧。” 嚷头疼的人这才脸上有点笑意,为了报答,她圈住他脖子,原本还嫌弃他一身酒气的,结果也许等待的时间太长,她也有点不耐烦了,告诉他,偏头疼是个征兆,要来例假的征兆。 “嗯。所以家里有没有备药。布洛芬那种。” “周乘既你是个猪。” 猪下一秒狠狠吻住了她。一身酒气,也一身戾气。曲开颜简直被拖一般地到了他膝上。 她今天穿的睡裙。 贴贴切切地笼罩着自己的身体。 一只冷手由里探上去时,曲开颜甚至激灵了下。 她问他怎么回来的? “打车。上来还忘了来你这,报的姑姑那里的地址。” “真的?那开到哪想起来的?” “我是不是说什么你都相信,嗯?” 曲开颜闻言,也不管他的手在作祟,只来咬他的唇,到脖颈。最好像猫狗打架那样,谁把谁咬死都不必负责任那种。 咬到他喉结处时,周乘既也还报回来了。 因为手指探取一截明晃晃的证据,也是邀请。 指尖上的人气坏了,捧住作坏的人,颐指气使煞有介事地质问他,“周乘既,赵阿姨告诉我一件事,你最好跟我老实交代。” 有人面上不显,只问她,“什么?” 他早说过的,她是个有特立独行智慧的人。看上去在云朵上待着,可是分分钟能溜下凡来,并和凡间的烟火气打成一片。 短短不到一个小时,曲开颜和赵阿姨聊了许多,还互加了微信。 且关键时刻,她学会了用其人之道,用沉默之枪稳准狠地狙击他。 周乘既指间深去,却迟迟没等到她的明牌。 “开颜,过去的……” “原来你的小名叫乖乖儿啊。” ……如释重负的人突然这一刻也不怎么讨厌这个名字了。他继续取悦她,闹得她高一声低一声的。 “你、出来。” “那你再喊一声。” “什么?” “喊我。” “乖乖儿……” 第37章 眉眼向着光的人, 波澜不掀的情绪管理,然而还是能从他眼里看到笑意的痕迹。 周乘既学她骂人的口吻,“什么乖乖儿,是周乘既!乖乖儿是你喊的嘛, 我妈都不喊的。” “我就要喊。乖乖儿可比周乘既好听多了。”曲开颜说着, 眉心有吃痛的情绪, 她已经没气力反抗或者说些口是心非的话了。她是想,白天还回味来着,这于成年人再寻常不过了。 她拖他的手出来,也跨他膝上, 一点一点吻她的乖乖儿。 原来真是人嘴两张皮呀。从前曲开颜和舅舅叫嚣的不与体制内的乖乖儿来往, 竟也是她自己的刻板印象了。 周乘既这个乖乖儿却是一点都不乖。他真的是很有耐性, 哪怕由着曲开颜在他身上作威作福,也并没有觉得这样就跌了他男人的尊严。 直到曲开颜催他去洗澡,周乘既拿刚才嬉戏的手来拨她的脸, 却没有盛她这份热烈的情。 只冷冷静静地劝退彼此, “好了, 头疼就别闹了。” 说罢,又想起什么,端详着她的眼, 扣住她的腰, “你这例假怎么回事, 不是十天前嚷着痛经的吗?” 曲开颜一时破功地笑。 懒洋洋的人即刻会意,“哦, 原来曲大小姐也爱用这么小学生的招啊。” “对你有用就行。”她坐他身上, 感受得清清楚楚。曲开颜骂他伪君子,假清高, “就明明很想……” 周乘既直言不讳,“嗯,身体想,但心不想。” “为什么啊?” “你喊头疼,我就没兴致了。”他也提醒她,别拿小毛病不当回事。要认真对待你身体给你的每一个信号。 曲开颜嘟嘟囔囔,都说了是生理期前的偏头痛啦,就没见过比你更龟毛的男人…… 岂料,周乘既一把掇开她,他从不问她过去式的。即便江岑这一篇也还是无厘头撞他脑门上了。“更?” 某人一字诀地反问过来,“我比谁更?还有,我为什么要和谁谁谁比,嗯?” 曲开颜一时哑口,她心里叫着呢,你就是更啊。但她不敢秃噜出嘴。 周乘既便怪她没有心,“我为谁好?你当我在这扮清高呢,是吧。那我就清高一回给你看看。曲开颜,我跟你讲,男女那事,男人不主动没几个能成得了的。换句话说,你以为的那些女人投怀送抱,那都是男人偷换概念的话术,半推半就的狡诈罢了。” “我真清高,你的那瓶桔子罐头烂在陈家楼上你都打不开。” 曲开颜这个无厘头的笑点,关键时刻,周乘既在那发无名之飚呢,她忍俊不禁。 对面人,松解领带,见她这个样子,更是生气。干脆把解下来的领带扔她脸上。 他径直拿衣服去洗澡,曲开颜气呼呼,喊他名字也不理。 周乘既昨天换下来的衣服,她帮他送去干洗了,现在沙发上的那些是她在他姑姑那里帮他拿的。 “周乘既,我头疼。” “疼死最好。” “喂,那你有本事别穿衣服,衣服还是我帮你拿回来的。”有人不理会她这些无理取闹。 曲开颜再玩着他的领带,跟屁虫地跟着他去卫生间,说她抱着一锅鹅还有一袋衣服上出租车的,她这辈子都没这么洋相过。 周某人:“你这辈子还有很长,以你的稳定发挥,一定会打破记录的,放心。” “周乘既,你混蛋。” 前头的人突然脚下刹车,侧身过来,手撑在卫生间移动门边上,“嗯,混蛋的人现在要洗澡。” “你洗你的,我进我自己的卫生间。谁管得了我,搞笑。” 周乘既被她气得,隐隐要发作。 门也不关了,随她便罢。 只一面脱衣服,一面客观陈述,这就是中国人活着要挣个屋檐,死也要埋个坟头的硬道理。 曲开颜不解,“什么道理?” “我和你说话了吗?” “这里就我和你。” “哦。那么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就是个怪,爱和自己说话,和空气……” 周乘既还没全气完呢,只见有人急吼吼扑过来。曲开颜跳到他身上去,委屈却也是霸道着的,“周乘既,这是第一天,没人第一天就和女朋友吵架的。” “那是他们没遇到你这么号人。”周乘既才想说他还不是担心她的身体。 曲开颜却不依不饶自我担保,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知道,但她也自认说错话了。是的,他们都不必和谁比,谁也不是个容器,有固定刻度容量在那。 可是,这一刻,她就是想。也严阵声明,不是只有男人才有诉求,她也有。 总之,她就是有点想。食髓知味那种。 所以,周乘既湿发未干回来,由着她在上,那种新鲜恋人,新鲜的思念如倦鸟投林般地合拢而来。 于曲开颜而言,淹没简直是毁灭性的。 她好爱周乘既由着她,也无比认同了他的话。这种事情,男人不点头,确实难成。 她问他,那么这一刻,他也是半推半就吗? 坐在床边的人,醉眼迷离之态,他全没施力,所以否认她的话,“我是曲小姐的工具人。” 曲开颜听这话更想疯,从身体到一颗心,全想收紧,最好能把他这样锁住,占为己有。 他在她耳边,问她,“头还疼吗?” “疼。” “那显然这样是无效的。” 曲开颜任性地绞着他,伏在他肩头,一时说,她待会要吃两颗布洛芬。 这才引得周乘既光火,“放屁。你吃给我看看。” 曲开颜忘乎所以,晕头转向地,便在他耳边骄纵地说:“我先吃你……” 话都没吐完,有人托抱着她翻身在上。 他说她软绵绵的,怎么这么不利索的。 曲开颜骂人,“你这算半推半就了吧!” 周乘既拿手稳狠地别住她的下巴,施力间,手背上的青筋可见,“算、拨乱反正。” 曲开颜眉心有侵略涌进来,“哼,话术,狡诈!” …… 周乘既本没那个心思,也被她折腾出一身汗。汗一出,身上困顿的酒意倒醒了不少。 结束后,曲开颜哪里还记得她要吃什么。 周乘既也只问她,要不要吃颗布洛芬。 曲开颜摇头,她懒懒伏他手臂上,说因为她爸爸的缘故,她不轻易吃药的。吃也是医生开的处方药。 到这一刻为止,周乘既都没认真问过她父亲是做什么的。当初陈家楼上,也只听明白曲父和现在陈适逢的太太最后不欢而散。婚姻乃至背德的苦果,向来是孩子最无辜。 他也只当曲父是和陈适逢一样做生意的。这一段相处,曲开颜都不必明说,就知道父亲的死是她还没过去的坎。周乘既便更不愿提起,他懂这种过去事无能为力却也难轻飘飘说过去了的苦。 他当年那么小,全不要他背什么责任,但是昊昊就是没了,他还光鲜得活着。这种坎,只有经历人明白。 他向来不喜欢慷他人之慨的圣与仁。 过不过得去,只有当事人说了算。 眼下,夜阑人静的。周乘既只问她,“那么你平时不吃药,怎么缓解呢?” “闻风油精,吃一口冰淇淋。”说着,曲开颜求援般地撒娇,趴他背上,“你背我下楼吧,我想吃一口冰淇淋。” 周乘既如她的愿。 曲开颜原本就瘦,伏他背上,被他成心这么一掂。她惊呼出声也死命地搂住他脖子。 一路下楼的时候,背上的人随着他脚步往下去,心起起落落的。 曲开颜一歪头,长发散开一片,她认真袒露她偏执的占有欲,“周乖乖,你会永远这么由着我吗?” “那倒未必。” “喂,你说句骗我的话能怎么样?” “如果可以,我想一句谎话都不要和你说。当然,男女平等,你也要这么做到。” 曲开颜倒是比他痛快多了,“我才不稀罕撒谎。我这个人已经很没优点了,再是个撒谎精,我自己都嫌弃自己了。” “谁说你没优点的啊。你不是浑身都是优点。” “哪里?” “睡觉的时候,自己找找。我都做标记了。” 曲开颜即刻来勒他脖子,这个臭流氓。“周乘既,你奶奶肯定后悔死给你取这个小名了。还乖乖儿,我看你坏坏儿差不多。” “嗯,中国人起名字不是向来都这个尿性嘛,恨不得把字典里的好词都镶脖子上。” “那叫寄以厚望。”难得,曲开颜拽了句文。 “那叫自己没活出,以道德之名绑架自己的孩子。”周乘既是亲眼看过有人走不出原生家庭的阴影,那种绝望与脆弱。 骄傲富有如曲开颜,她依旧没什么安全感。这份缺失,旁人读不懂,周乘既却一秒看穿。如果可以选,她也不想这样。 * 曲开颜这个傲娇怪,从冰箱里翻出一盒冰淇淋,是那种敲敲杯,上头嵌一层厚厚的坚果巧克力盖。 她敲半天也没碎。气得不要吃了。 说想起她从前在A城过年和疏桐一起肺炎住院了,舅妈来照顾她们两个。那时候有人来探病,特地买了可以热烧后吃的糖水罐头。舅妈起初还嫌这东西老土的,没想到开颜和疏桐两个都很爱吃。 后来养成的习惯作传统了。疏桐年年春节过来,都要给开颜带一份各色古早食品的伴手礼,其中一定有这个玻璃瓶装的罐头。 曲开颜有时候想起来吃,偏偏怎么也打不开。她就是这种能被吃的东西为难住的笨蛋。 周乘既在厨房岛台那头,帮她把冰箱里的盐水鹅一一码放到便当盒里,由她明天带去工作室吃。或者请她的员工尝尝。 曲小姐手里抱着冰淇淋,走过来拈一块正当中带肉带皮的鹅肉送进嘴里。 直到她在口里嚼起来,才明白为什么周乘既执意把他们家阿姨拐过来了,是真的很好吃。 “哦,对了,阿姨关照这个汤别给倒了。留着下次做老卤。” 大小姐连家里豆豉是什么东西都不明白的主,自然不会懂什么叫老卤。 周乘既便跟她解释,你吃的很多老字号,那个汤卤基本上是不离火的。天天熬,日日炖,也日日添新汤新料进去。 曲开颜傻眼了,真假的,那不是没有保质期嘛。 周乘既眼见着和她扯不明白,“嗯,你就当没保质期吧。你还敢不敢吃?”他提醒她,阿姨这个也是由老卤做出来的。 “我敢啊。你爷爷奶奶都吃这么多年了,都硬硬朗朗的,我有什么不敢的。” 周乘既闻言,笑出声,问她还跟阿姨打听了些什么。关于他们家的。 曲开颜脸一红,“我打听什么了。不过是羡慕你们家有个这么细致做饭又可口的阿姨罢了。” “嗯。这么羡慕,下次去我家做客吧。” “不要。你们家光那个院子和你爷爷饮茶的那些家伙什,我就自觉不能去打扰。” 周乘既不解,问她怎么知道的。 计划通的人给他说明,“呐,我可不算偷看哦。你们家阿姨发在朋友圈里头的,应该不算隐私吧。” 曲开颜说周乘既爷爷奶奶那个房子可真好看,一开就是文化人布置的,院子里花花草草,一树一木,全是景致。周乘既奶奶自己不养猫,但特地为了流浪猫在院墙根留了猫洞。 这样的老太太,都不必背书什么,就坚定地让人信她的品德与医德。 而曲开颜院子里,她坦言,不是她弄的,是园艺师帮她弄得。 她说她这种俗人,还是不要去他们周家了。 周乘既却不准许她这么说,“那仅仅代表我奶奶自己。她一向嫌弃我们的,包括我爷爷。说我们一屋子棒槌。” 此刻,棒槌周提醒棒槌曲,“冰淇淋能敲了。” 曲开颜恍然,这个家伙,真的时时刻刻长着比她多的心眼。 果真,和他聊了一会天,冰淇淋到达最佳接触室温后的品尝时机。 周乘既再把盐水鹅搁进冰箱,提醒她,明天和同事分享吃的时候最好微波炉叮一下。 曲开颜拿勺子敲开冰淇淋上头的巧克力盖,她只吃了一口,也喂了周乘既一口。然后,想和他说什么的,却一时停住了。 不是她内秀,反而是她学会了他的沉默论。 曲开颜心想,周乘既,你最好一辈子都给我待在这个房子里。 我不准你再去这样事无巨细地对任何别的女人的。 * 次日一早,周乘既起来晨跑后才去了公司。 他们两个都没吃早餐的习惯,都得到早午饭的档口才有胃口。 周乘既早上穿戴洗漱的时候告诉曲开颜,是这些年忙出来的后遗症。起初职场新人的时候,每天恨不得觉都不够睡,更没时间做早餐,他也吃不惯外头那些油大的东西。 久而久之,养成了现在这种状况。要么让助理帮他随便买点,要么就直接饿到中午吃。 曲开颜原本今天没想这么早去工作室的,身边突然多了个人,一半折腾,一半踏实, 她夜里也可以慢慢睡几个小时了。 周乘既一走,她反而空落了。 干脆爬起来,洗澡化妆,顺带着把冰箱里的盐水鹅拿出来。 她出门前,正巧赵阿姨回复了曲开颜认真称赞她盐水鹅做得很好吃的那条消息。 一径已经坐到车里的她,想起什么,便好奇地问阿姨讨教了,曲开颜问的是:阿姨,周乘既平时在家都吃什么早餐啊? 心虚的人,又连忙补了条: 我的意思是,我这种白痴也可以做得出来的。 * 曲开颜忙忙叨叨的,一路赶完早高峰的塞车。 九点钟半出现在工作室门口的时候,大家都吓了一跳,心想今天该不是有什么大客户要见,曲总来这么早。 既然来了,舒婕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奴役曲开颜开会的档口。 召集全员小组审稿会,会上舒婕问曲开颜,上回被毙掉的画稿,你还改不改。 秉着上下一心的团结,曲总硬着头皮也得说改。 一散会,当真回自己办公室想改稿的方案了。 曲开颜多长时间没有认真伏案为了生计忙碌了,直到她翻出在赵阿姨朋友圈里看到的周乘既家庭院里那两棵苦楝树,她心中一阙春日戒才算有了定貌。 父亲写过一篇短篇,很早年的作品。也是少时开颜很喜欢也很认真读过的一篇。 文里,小和尚和小尼姑在各安天命的戒条里长大。 因为一场饥荒奔逃而结缘。 一路逃,一路遇。 小尼姑抢了小和尚仅有的干粮,小和尚非但不恼,还拿指尖的血供她解渴充饥。 最后他们逃进了一个有流兵作了寇的江边村庄,那些流兵正骑在马上,绕行着两户人家,要他们各自交出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两家易子而食。 这样大家都能活下来。 那时的人,都饿疯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人了。 小和尚凭着心中的佛祖,站出来反对。 流兵见况,便起哄利用囚徒困境,逼小和尚和他身边的小尼姑出来一个,这样就可以替他们死。 小尼姑怕疼,只把小和尚推出来了。 小和尚答应他们煮了自己,但唯一的条件,你们要分我妹妹一口。 流兵一径都笑了,她是你哪门子妹妹,你们分明是对公母秃驴,你头上还有戒疤哩。这样也好,吃斋念佛的人,本就该普度众生才是啊。 小和尚却抵死不改口,她就是我妹妹呀。 我逃出来—在凡间里—破了戒—愧对佛祖—喜欢的妹妹呀。 故事戛然而止。 小时候的开颜问过父亲,那么小尼姑到底有没有吃小和尚呀…… 爸爸端自不答复女儿,故事的意义就在于一期一会。颜颜,你的一期一会,是你的。永远不要来问我,我的只是我的。 父亲文里就写过一笔,春日里两棵苦楝。 这么多年,曲开颜都没细细留心过,原来苦楝树真得处处都是。她只是因为字生僻了些,便以为爸爸写得多难寻的景呢。 伏案的人潸然泪下。 助理在外头叩门,说有曲总的同城跑腿需要本人签收的快递。 案前的人抹掉脸上的热泪,出门凭手机里的验证码交换了那个同城快递件。 她一打开,却是一个已经拆了塑封的新手机盒。箱子里还有不少手机相应型号的镜头膜。 曲开颜下意识明白了是谁送的。 果然,拆开手机盒,手机裸机上已经贴好了钢化膜和一个镜头膜。 机身上附了枚便签纸: 收到后第一通电话请打给我。 落款署名只一个潇洒有力的:周. 第38章 说是收到后, 曲开颜却没有第一时间给周乘既打电话。 而是给他发了消息,说盔甲已收到。 第一通电话,由你确定时间吧。 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多,周乘既那头片刻给她文字消息:嗯, 我现在有空。 曲开颜这才把在用的手机卡别出, 插/进他答应赔给她的新手机里。 周乘既等到她的第一通电话时, 已经约摸午休时间了。 通话才接通,周乘既率先问她,“怎么了?” 曲开颜莞尔,脸上是雨后初霁的舒展, “没怎么啊。” “没怎么这么小心翼翼?不知道的, 以为我和你特务接头呢。” 曲开颜笑出声, “怕你在开会,怕你不方便听呀。” “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我方便不方便呢?” “周乘既,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在我最沮丧的时候, 总能出现。谢你赶走了我刚才头顶好大一朵乌云。谢你让我知道男女恋爱, 除了床上,好像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做。 “手机啊。”曲开颜不想因为自己的阴霾影响到他,更不想他们一齐不开心, “虽然你第一件礼物有点过于直男, 但是我喜欢。喜欢这种务实且说到做到。”他答应赔她的, 就真的做到了。 “嗯,还有摔碎的那些化妆品, 你自己下单吧。我给你转账。” “喂, 这么敷衍。已经恨不得二十年老夫老妻的德性啦。” “因为那些我实在搞不明白。买错型号,弄巧成拙。” “拜托, 什么型号,那是肤质。” “随便吧。你吃了没?” “还没。她们给我订餐了,吃盐水鹅呀。” “哦。”有人像是把这一茬忘了,说他还没吃饭,还得下楼去吃饭。 曲开颜笑话他,“那你要怎样,给你送上楼,喂你吃?” “也还不错。”周乘既再问她,今天有什么大行动,那么早就出门了。 曲开颜忘了,她给他添加入户门指纹的时候,因为烦那些繁冗的操作,就让周乘既自己操作,也把app中他的权限设成了管理员。 他想看她几时出门,app上都有门锁出入的记录。 “你走后没多久我就起来了。”曲开颜坦言,“大概被你卷到了吧。” “周工每天拼命三郎,我都不好意思闲着了。” “我拼命那是因为我眼前有那根逗我驴转向的胡萝卜。你没有,要拼什么?” 曲开颜不信,她不信周乘既会喜欢那种成天在家无所事事的女人。 “你不会喜欢那种以丈夫为半径的女人的。”曲开颜笃定,也径直问出口。 对面人直言也干脆,“是。我不喜欢但我尊重,尊重每一个为生活付出的角色。但我更不喜欢那种为了谁而改变的口吻。因为这种改变本质是拖是累,就像你说的,是我卷到你了。” “曲开颜,我喜欢做自己事的人。” 闻言的人,看一眼画布上勾勒出的树干,才寥寥几笔,仿佛已经见到笔直,参天与燃燃而立的花枝。 周乘既再道,他下午三点有空。如果曲总恰好有时间的话,陪他去书店找几本他要的工具书。 “喂,你这算公开溜号吗?” 那头人答复她,“不,是我披星戴月苦辛劳后程序正义的带薪休假。” 周乘既说他攒多少年假没休过。今天他便任性说休就休了。 * 直到他们约定的时间,周乘既来接人。曲开颜慢慢上了车,驾驶座上的人才趴在方向盘上问她,“说吧,怎么了?你别告诉我是你来例假后就伤春悲秋起来,我不信。你这种性子,就是来着例假,也能喝酒蹦多高。” 曲开颜才扣上安全带,就急着朝他呸了。“你才蹦多高。” “那是怎么了?”有人执意这一句。 曲开颜这才捋捋耳边发,她今日戴了副珍珠耳饰,一只耳堵有点松。她伸手要去堵紧了。 周乘既捉开她的手,帮她来理。 曲开颜由他弄,也由他假公济私地捏着她耳朵朝她说话。周乘既牵着她耳朵,四目相对,他径直问她,“是嫌我的礼物不够格,冒犯到你曲小姐的审美了?” 曲开颜当即心里喊了回,天。“周乘既,我不准你这么想。你在干什么啊,你是猪啊。” “曲开颜,我有必要和你声明一下,我想给你花钱,也请你给我一个这样行使男友权利的虚荣心。我甚至如果说给元小波听,他都不会相信他理解中的大小姐,其实太好伺候了。她甚至不稀罕我殷勤她任何一个名牌。” “这就是你跑过来的理由?” “我说了,是带薪休假。顺便,带我女朋友去购物。” 抛开一些乌云旧事,曲开颜其实比谁都拎得清。她拖今日穿一袭水洗蓝衬衫,翻袖是拼接白色的周乘既手来咬。“所以你的那些不被谁影响拖累的理论只针对女人是吧,自己妥妥大男子主义的自觉是吧。” 曲开颜再朝他叫嚣,“也喜欢在女人身上一掷千金找喜悦感是吧。” 大小姐甚至不时打击人,“那你肯定找不到的。因为我保证不会让你满意。” 手掌根被狠咬了口的人,无谓得很。这个结果,自不必她说。不是摆在眼前了,周乘既说:“你现在也很不满意。曲开颜我给你老实说,你还不如就让我买个包给你,我省事多了。哦,你又要我用心送给你,然后用心给你了,你给我臊眉耷眼忸忸怩怩来一句由我确定时间。我确定你个头,我又不是和女人偷情,我等你个电话怎么这么费劲的!” 副驾上的人,一时瞠目结舌。 所以……他是以为我不满意他送的礼物才不给他电话的…… 曲开颜努力平静复盘着,喜悦压倒性战胜了揶揄他的念头,连忙窃喜也关心,“你真的在一直等我电话啊?” “起码你发那条消息给我的时候,我在‘你被夺舍了’与‘我是不是办砸’了之间,选择了折中。” 哈哈哈,大小姐笑出声。 她晃晃她手里的新手机,“我不喜欢会拿在手上去出街嘛,猪。还有,是真的怕你不方便接电话呀。” “为什么要有这么不该属于你的想法?” 曲开颜不解,“怎么就不该属于我了?” “曲小姐的尿性明明该是第一时间打电话来,然后越是知道你工作场合,越要逼着你讲一些不能讲的话的。” “什么话?” “自己想!” 哈哈哈,曲开颜二遭笑开怀。是的,以她的尿性,她一定会问周乘既,想我了吗?我要听你亲口说。 这一刻,面对面了,她还给他这一句。“周乘既,所以你今天想我了吗?” 有人言笑晏晏,眼里依旧没有彩。 周乘既依旧不放心这一句,“出什么事了?” 下一秒,曲开颜便揽住他脖颈来与他交缠地吻。 周乘既在她眼角尝到了眼泪的味道。曲开颜却执意道没什么事,只是今天偶然想起她爸爸了。 心情不好,害有人误会是朝他。 周乘既得知展开缘故,却也不恼。 曲开颜见他这样,眼泪没干就已经开始笑了。她问他要去买什么书,也催促他开车。 周乘既要找的是两本关于他们汽车行业技术成型的手册书,都是那种参考文献级别的。其中一本国内还没有译本。 曲开颜陪着他在S城最大规模的书店里找了一圈,俱被告知没有货,即便登记提醒备货,大概率也遥遥无期。 周乘既好像原本也没抱多大期望,说也给老师那头打过电话,连老师那头也没检索到这两本记录。 曲开颜却把他手里的便签纸接过来,手机拍照下来,说她帮他找找看。 周乘既存疑的笑,“发挥你的钞能力?” “别小瞧我好不好。我不看书,但是我认识很多看书做书的人。我爸从前书房的藏书……算了,你要的他肯定没有。” 从书店出来,外头已经黄昏天。琥珀色的光,染照一座城。 周乘既也没有同她商量,便驱车一路向北上了高架桥,直到导航语音里提醒他们前方经过高速收费口。 曲开颜才醒睁开眼,她反应过来,周乘既的车子已经径直从高速ETC收费口利索抬杆越境而过了。 “啊,你要去哪啊?” 周乘既:“你不想购物,那就飙飙车吧。” 工作日的高速上,前后两百米都无人之境一般。周乘既的车速时速直逼max值,饶是曲开颜不晕车,也被他闹得心直揪。 中途碰上有货车违规占用快车道,周乘既也没性子跟在货车后头,从右方超车出去。 曲开颜从没看他这样过,只说:“你不是个开快车性子的人。” 周乘既:“我明明还在规则允许内。” “周乘既,我不准你这样。” “哪样?”一问一答里,周乘既的车速依旧保持着规则线里,平稳驰骋。 “一不开心就跑来飙车,这种。” 驱车的人冲她笑意一偏头,“大小姐,这里是高速,你不跑起来是要出事的。” 曲开颜却难得反过来说教他,“像你这样频繁换道越速才会出事!” 大小姐这么喊着,他还是没有减速下来。 曲开颜这才急了,“周乘既,你听见没啊!我命令你!” 有人这才把车子换到中间道,减速些,推背感也即刻跟着少了些。“你说了算,”周乘既这才腾出一只手来捉副驾上的人,他问她,“好点了吗?” “……” “心里的难受,关于你爸爸的。” 曲开颜一秒被招下眼泪,她承认,她始终没有忘怀。她十二岁前的记忆太模糊了,关于她父母的,关于爸爸的。 她印象中父母感情明明很好。从来不在她跟前吵架,爸爸甚至是那种,他要发火了,都会提前提醒一下她们。 然后开颜便笑得咯咯地,妈妈也会笑话爸爸,没人这样的,发火还提醒人的。 随即,爸爸便破功地不怒反笑了。 她始终不明白,妈妈怎么会和陈叔叔一起。 可是她不敢说,也不敢告诉爸爸。她躲在楼梯的储物间里,好几个小时,等到父母听到她哭的声音把她找出来,开颜被蚊子咬得满脸是包,可是她依旧颤巍巍地站在妈妈跟前,只字不敢提。 这桩事在她心里整整埋了二十年。 立春那天跟姜秧穗提起的时候,曲开颜的心已经麻木了,她已经无意知道事实的真相了,有没有实质关系,她父母的婚姻都散了,属于他们的家庭也解体了。 曲开颜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出生那年才明白一个道理,哦,原来妈妈也可以是别人的妈妈,原来父母只要一离婚,属于她的安全屋就即刻瓦解了。 爸爸遇见的那个小尼姑,终究是把他的肉吃下去了。 * 曲开颜失控地掩面哭了许久,周乘既着急想把车子停下来,便就近的一个收费口径直下来高速。 他们来到一个乡镇上,说是乡下,但这里实则是政府牵头的一个农村生态试点单位。 处处可见规模的大棚种植,农田也全是机械化灌溉。 车子沿着乡镇的牌楼进去,一径省道边,大棚园各家的园主都在路边设有招揽游客、路人的临时摊子。 摊子上卖着各色新鲜时令水灵的春菜、水果。 最点眼的还是草莓园端出来的一篮篮殷红的草莓。 周乘既的车子几乎是蹚着走,副驾上的人哭着收声了,他也把车子停下来了。一面摘安全带,一面问她,“吃草莓吗?” 曲开颜红着眼看他。 周乘既抽几张纸,给她把眼泪连鼻涕像给小孩抹脸那样,一股脑擦干净。 随即,自顾自下车,从车头绕到副驾门边,从外头给她牵开门。 他拉大小姐去买草莓,二人都没过到对岸去呢,那头好几个嬢嬢阿姐已经吆喝起来了。 暖融融的风里有一路草莓甜熟的香气。路边一簇簇的蔷薇开在熹微春光里。让懵然的人,起了避世入桃花源的心。 曲开颜脑子里空空地,由着人牵她如提线木偶,只一心嫌弃从前疏桐也爱带孩子来摘草莓,都不洗,那贺冲儿就等不及地吃了。 她朝周乘既假意抱怨,“这草莓不洗能吃吗,有没有蛇爬过啊。” “我给你找地去洗,放心。” 第39章 外头天光五点多一些, 镇子上才散了一批观光采摘的游客。 这个点,有些嬢嬢已经预备收摊回去烧夜饭了。 见对岸泊停下来一对光鲜的男女,头到脚扫下来,一看就是那种高级的白领乃至有钱人家的孩子, 约会溜到乡下来了。 摊子上井然有序的草莓、蓝莓, 还有削了皮的荸荠, 份外就是有短有缺的春菜。枸杞头、马兰头、香椿头那些…… 上了些年纪的嬢嬢招揽住这对光亮的年轻人,问他们要买些什么。说的却是一口俚话、乡下吴语。 周乘既只朝曲开颜看,向她求助的样子。哪里晓得,曲开颜自己也是个半调子油瓶, 从他们小学起, 已经就是全普通话氛围了, 论起来,他们身边就没几个道地的土著。 盼盼更离谱,从前交过一个男朋友, 对方吵起架来倒豆子般的吴语, 掉头她就同人家分手了。说吵架这么密的话, 到我听不分清的地步,不分干嘛。 曲开颜又真真切切哭了一场,她哪里还高兴帮他交涉什么。由着周乘既同人家嬢嬢鸡同鸭讲, 左右买东西就那几句有效话。 倒是他都准备为一篮子草莓扫码付费了, 曲开颜却伸手拦住他的镜头, 用本地话同那个带着防晒帽的阿姨还价,说便宜五块钱。 生意嘴脸的人总是哭穷的。说噢哟, 怎么能的, 小姑娘你望望我这个草莓都是才摘的,灵得咧…… 曲开颜才不听这些漂亮经, 说都要收摊了,灵到哪里去。我们只是不高兴进去棚里摘罢了。说着,还要翻那一篮子,别看上头都是匀着个的大头大脑,下头不知道小成什么指甲盖样呢。 阿姨连忙不肯她伸手去翻,说草莓不能这样翻的呀。好了好了,看你们忙乎乎地停下来,我又赶着回去烧夜饭,就便宜你们五块吧。 周乘既在边上忍俊不禁,等到他们提着篮草莓折返的时候,他笑曲开颜,“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菜市场还价这些功夫。” “跟疏桐学的。疏桐跟我舅妈学的。” 寻常女生应该都是跟自己母亲学的。耳濡目染也好,耳提面命也罢。这些都该是父母引染的。 曲开颜要么不开口,开口总是朋友、姊妹,或者那个不远不近的舅舅舅妈。 周乘既一时沉默,曲开颜便往他脸上望。 这一望,刚才替她擦眼泪的人才意识到出纰漏了。 “你的眼睛……” 曲开颜借着车子的后视镜端详了下,才跳脚起来,她哭懵了,刚才由着周乘既擤鼻涕般地给她擦,结果,她是顶着一双哭花的眼妆去买东西的。 她还市侩精地跟人家还了五块钱。 这五块钱简直把她下辈子的洋相都出完了。 大小姐一面翻包里的湿巾,一面狠砸始作俑者几拳。 曲开颜坐进车里第一时间补救她的妆,周乘既也不急,等着她拾掇自己。扶手箱中间,搁着那篮子满载而归的草莓。 看着她一点一点把自己拼凑乃至描摹出她极力武装面对外界的样子,周乘既俨然在照镜子一般。 甚者,生出些徇私的心,希望所有的声音都不要来打扰他的眼前人。 她明明是那么个爱闹腾、爱作妖些谐趣的人,她明明是可以把她的眼前人也可以逗弄得十分松懈、开心的人。 周乘既物欲很淡但私欲却截然相反,他反感甚至厌恶任何人来剥夺他开心的权利。 “草莓还要吃吗?”他问她。 曲开颜合上粉饼,唇上的红比草莓熟。 两个人心照不宣,对眼泪,对过去。 大小姐坚决奴役他,“你说要帮我找地去洗的。” 周乘既颔首,随即把刚才泊车的双闪灯关掉了,说现在就去找水洗。 他们车子一路往镇子里进,曲开颜偏头看到成片连绵的农田,她甚至分不清田里种得是什么。 “麦子。” “你怎么知道?”曲开颜的意思是,他明明和她一样在城里长大,对农作物这些应该也白目才对。 周乘既的话更让她恼火,“眼睛看到告诉我的。” “……” 曲小姐一时羞愤地不作声。周乘既才逗她,“我印象里,都是先收麦子再割稻子的。一个夏天,一个秋天。” 时下麦苗还是青的,夜幕快要降临,青色愈发得隆重。翻浪像缎子,也像海。 曲开颜降下车窗,想拍一截黄昏最暗、夜色最轻的临界景。周乘既配合着她,车速减到最缓。 让景在动,让她的手可以捕捉得到。 乡道上,时不时有电瓶车和三轮车行过。 太阳沉沦到地平线上了,驱车的人缓缓把车子泊下来,曲开颜想拍一处借着老桑树缝隙里能看到光淌下来的样子。 道路宽度有限,周乘既的车子停下来,对面的三轮车负着货轻易不敢过。 驾驶座上的人,降下车窗,同人家打招呼,也示意对方过得了。你尽管开,我帮你看着。 两车会当,三轮车的车主顺利过去,周乘既也笑意感谢人家。 那个忙着送货的人憨憨回他们一笑,车子一面开一面告诉他们,往前头去,有个停车场,现在没什么人,可以停下来。 周乘既当真顺着人家的好意,到前头找到了这个停车场。 再就近寻了户人家,借人家的自来水,洗了一半草莓,还剩一半,送给了主人家的小毛头孩子。 曲开颜坐在那树桑树下的城镇公交站台坐凳上,等周乘既回来。 看着他把变少的草莓提在用纸铺好的篮子里,不禁笑他,“原来有人这么会啊。” “会什么?” “会人情世故啊。” “嗯,硬着头皮的话,总能办得成吧。” 曲开颜不好意思跟去洗手,周乘既便要她拿湿巾把手揩揩再吃。 公交站台边,有车经过就会带起一层尘土。曲开颜拣一颗草莓塞进嘴里的同时,起身拖着周乘既要走,离开这些飞扬的尘。 往田拢深处走,那里离地平线近,离人嚣远。 她想安静地走一走,哪怕有蛇鼠也不要紧。 身边有周乘既,她始终觉得他有这个本事让她不必死去。即便真遇险了,她也希望他别死了,她可以跟他交代她最后的遗言。 曲开颜唯一可惜的是,她不能把她名下的东西交给他,哪怕是赠与也来不及做协议公证。 他们没有任何世俗认可的关系。 这样回头看周乘既,她还得活着。不然她的财产给了别人不说,他的人也会给了别的女人。 她死都不会甘心的。 麦田里惊起一对飞鸟,振翅之余,双双嘶鸣,听起来绝尘且缠绵。 走在前头的人穿的半身裙,一双半拖的平底皮鞋,裸露的脚踝走经一些芒草,割得她腿踝上又痒又疼。 周乘既这才叫停她。 “再走下去,我不保证真的安全啊。”他是指蛇鼠那些。 曲开颜左边的脚踝上,一片红锯齿的痕迹。周乘既解开领带给她把那处脚踝交缠了几圈,勉强处理,也认真系成一个结。 他再起身的时候,试着朝她建议,“回去吧。好不好?” 曲开颜终究没忍得住,她再次犯毛病了,“周乘既,你对女朋友的好,不是天赋对不对,是经验。” “不,”大概这里太躲离都市,脱离他们都胜任的领域,人接了最质朴的地气,也变得拙劣起来,大道至简起来,“我从前很傲慢。只凭自己心意喜欢,哪怕对一个人好,在我奶奶看来,也是惠而不费的东西。却不知道,对方可能要把全部家当拿出来才够反馈我。” “因为你值得。”曲开颜这一次丝毫没有介意他前女友的存在,甚至以他前女友的心情说了这句话。 她在十几岁的时候遇到他,也会迷糊的。 也许,喜欢一个人的本质就是迷糊。 想和他一起待着,听他说些什么,哪怕漫无边际。 哪怕在这里安营扎寨。曲开颜说这里的空气真好,环境也好,瞬时能治好她的偏头痛。 在这里买一处房子也挺好的。“对不对?” 周乘既笑,“你能住得惯这里?” “能呀。” “这里可没有酒吧,没有夜店,没有曲小姐热衷的烟草,甚至不能呼朋引伴。” “你以为我喜欢那些?” “有时候习惯也是一种迷恋。”周乘既是觉得她不必轻易与她的习惯割席。 “可是这些习惯加剧我的偏头痛,加剧我的失眠。”她怪他笨,怪他听不明白她说什么。 “所以你要戒吗?” “如果你陪我的话。” 周乘既:“我不是在这里吗?” 猪。曲开颜即刻朝这个人白了下眼。 他们再往前走了截,经过一片蓝莓园,园里场地上还种着些露天果蔬,场主怕飞鸟来啄,便一头一尾竖着两个稻草人,穿着人的旧衣裳,带着草帽。 周乘既一时幼稚,把手里多余不要的篮子挎稻草人的胳膊上。 篮子里还有些他们觉得碰伤不好吃的草莓。 曲开颜在边上说这个人坏透了,因为鸟儿看到红篮子里有草莓可能会来,可是稻草人它们又会怕。 这种又胆颤又想靠近的游戏,制定规则的人才是最不可饶恕的。 周乘既手里腾出空来了,篮子挎到稻草人身上去,他便拖人来挎他。 “嗯,这个世界就是这般反反复复,拙劣且不可饶恕。” 夜幕四合,人站在原野里,上帝俯瞰的话,渺小如蚁。 然而,原野里也最能动听不属于这里的声音。 是面对面的想念,是相拥汲取的欲望,是风一吹,能看得到抖落的星火。 曲开颜这辈子也忘不了这样站在天幕里,地席上的吻。 原来真正的心动是会叫人想落泪的。有点遗憾,为什么会这么晚才遇到他;又有点确幸,没有全然不经过他的人生。 “周乘既,”吻过的人,颤颤巍巍地揽住他的脖颈,跟他聊她许久没动笔的创作,上回被舒婕毙掉了,这回她重拟了题材,她要画一幅禁忌点的,春日戒,“是一个小和尚和一个小尼姑的happy end .” 曲开颜顺便跟他讲了这个故事,她想听听他理解的结局。 唇上还沾着怀里人的口红,一时听这个故事有点耳熟,说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曲开颜只当他也看过爸爸的书,些微沾沾自喜,“你也喜欢曲同?” 即便被她的热吻闹得一身鼓燥的人,听闻这个名字,以及再板上钉钉的姓氏,恍然大悟。 周乘既一时愣在那里,“开颜?!” “嗯?”她依旧在催他的oe(open end)答案。 “曲同是你父亲?”当年文作圈一时轰动的新闻。曲同那么多作品和文集,以及还有改编成的影视剧。 那个年纪因病去了,真正天妒英才般地扼腕。 周乘既早该想到的,只是他算不上真正的书迷,也没有在新闻里看到过曲同过多的家庭报道。 * 曲开颜一向不爱透露父亲的身份,从前她上学的时候,甚至做到过父亲散文的阅读理解。不知情的老师狠狠给她整篇阅读理解扣全分。 她就是这么糟糕的孩子,丝毫没继承到父亲的天赋。父亲走后,她更是一点不想承认自己出生所谓的书香家庭。她知道她不是。不是个合格的二代目。 即便这一刻,她以为周乘既算是她父亲的书迷,也丝毫骄傲没有。只是想听听他对这个故事的延展。 周乘既说过的,如果可以,他不想骗她一句。他几乎本能地拥紧她,同她说他理解中的故事延伸: 他希望小尼姑会吃,吃小和尚的肉。 “为什么?”曲开颜怔住了。 “因为她可以活下去,这是小和尚的本意也是遗愿。” “她不爱他,也不要紧?” “嗯,不要紧。那也好过她饿死,或者那些兵匪煮了小和尚后继而再煮了他的她。” 她不爱他,到此为止。这明明是最好的结果了。 也是笔者最大的仁慈。 “周乘既,我讨厌你!讨厌你和我说这样的延展,我不喜欢。”曲开颜一时心绞痛,因为她直觉,这是爸爸始终没给她讲的真实结局了。 周乘既听她的讨厌,却愈发地收紧臂弯。 静默里,相拥的胸膛,心与心一齐跳动。 拥护的人不经意抬头看蓝墨水的天幕。他们一时远离尘嚣与社交媒体,不知道今夜天文爱好圈大饱眼福且奔走相告。 因为今晚有盛大的天文观象。金星与月亮出现在同一线上,又因为在月末,残月瘦如钩,金星却亮如灯。 婉约对仗明朗。 这便是美丽且浪漫的,金星伴月。 周乘既即刻拨怀里人的下巴,要她抬头, “开颜,你看。” 第40章 周乘既有架天文望远镜在姑姑那里, 还是他上学那会儿拿奖学金加上他接私活的钱买的。 春节后来江南,他行李带得简单,倒是把那个家伙什拴过来了。 就是想这种天象的时候可以观观。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他专业的望远镜没派上用偿,倒是多了一个人, 一齐肉眼观了。 曲开颜也拿新手机拍了几张, 她问周乘既, 天文望远镜里的月亮什么样? 有人严肃时刻,贫嘴,“像你这样的。瘦瘦的,离群索居的, 带着些小雀斑的。” 最后一句成功引得曲开颜跳脚, “我哪里有斑!周乘既, 你放屁!” 隔了两秒,大小姐疯狂容貌焦虑,“所以你看到的我是有斑的啊!” 周乘既怪有人没有心, 这样漂亮的星月相伴, 她全不稀罕。 他手机没有带在身上, 离群太久,也怕错过一些重要的急call。便要身边人回去好不好? 曲开颜依旧神色恹恹的。周乘既知道她还没从父母的谶言里走出来,他也有点恍惚, 这种恍惚比她给大明星做替名的女友来得剧烈。 原来她父亲这么大的来头, 可比陈适逢之流的商人矜贵多了。 原来大小姐远远不止大小姐。 原来冥冥之中, 他早读到过曲开颜了。曲同在他早期执教期间,文集里提到过他的女儿。说囡囡把他手写的稿子用她妈妈的口红全涂鸦掉了, 关键是, 对于一个作者,最大的痛苦不是写不出来东西。而是, 要把他已经成文的这一篇凭着记忆检索重写一遍。事实证明,同一支笔匠也不能有完美复刻,人呀,注定跳不进同一条河流。 田垅回去的路上,是周乘既背曲开颜的。天黑得深沉,原野上有游浮的蛾虫。曲开颜的一只脚踝上还绑着他的领带,她神神叨叨地问周乘既,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我希望有。” “为什么?” “这样你可以老实点。”因为她勒得周乘既的脖子快喘不过气来,他有必要提醒背上的人,“跌到龙沟里,我俩一塌糊涂还不止,还有那种水蛇……” “别说了。” 一截安静的路后,曲开颜再问他,“你喜欢我爸什么题材的故事啊?” “……原则上我算不上书迷,只看过你爸一两本文集。” “哦。”曲开颜好像也没什么所谓,只告诉周乘既,她爸爸还有篇遗稿没有面世。之前同爸爸合作的编辑老师,这些年隔一段时间就会找开颜聊一聊,希望她作为遗产继承人,能够同意授权出这部作品出来。 开颜始终没有首肯。“我还以为遇到爸爸的书粉了呢,还以为世界真的小且妙呢。” 周乘既没有所谓她的调侃,只问背上的人,“为什么没同意?” “因为我不缺钱呀。也不想他们改爸爸的东西。”曲开颜说,这么多年,她不信任任何人看爸爸这份遗稿,但是,倘若周乘既是爸爸的书粉,她愿意拿出来给他看的。“可惜你说的,你连路人粉都算不上。”大小姐狠狠替爸爸教训了傲慢的人。 傲慢的人从善如流。“是,这么贵重的东西别交给我。” “你生气啦,那么我是开心的。”曲开颜同他作对。 周乘既却一直淡淡的,懒散心神。 一直到他们驱车回到曲开颜住处,她因为例假的缘故,早早去洗漱躺下了。 而周乘既溜号的几个小时,手机和邮件里攒了不少信息要回要复。 他借了曲开颜的书房打了几通电话,说是书房,其实办公设备通通不赶趟。 借着她的一体式电脑想装个制图软件的,安装过半,整栋房子突然跳闸了。 周乘既嘴上还叼着烟,乌漆嘛黑的,手里的烟都找不到烟灰盘来灭。干脆衔在唇边,径直去主卧房里瞧睡下的人。 结果,摸了个空。 曲开颜却是在楼下喊人。 楼上的人再凭着手机里的光去到楼下,只见有人着急忙火地解释,她什么都没干,只是那个吐司机插头好像松了,她才推了下,就啪地断电了。 过来的人让她站着别动,第一时间灭了手里的烟、把她捣鼓的插头拔了下来,再去找总闸在哪里。 等到周乘既把过电保安器重新推上去,楼里的照明及面板电源恢复了,检查的人才认真排查原因,吐司机的插头接触不良了,漏电保护,不怪她。 只是,“你鼓捣吐司机干嘛?”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在外头吃过饭了。这一个钟头都没到呢,周乘既问曲开颜,“修仙的仙女也犯了馋痨戒了?” 和厨房大概下辈子都八字不合的曲小姐一脸洋相,撂挑子不干了,算了算了。都说绿茶狐狸精不是每个人都干得来的,曲开颜觉得温柔贤惠也是。 她就天生不是这块料。装也装不像的。她还不如给点钱打发人去买了送给他更为实际点。 于是大小姐彻底不装了。她和周乘既摊牌,早上她问赵阿姨,周乘既在家都吃什么早饭。 赵阿姨说,简单点,要么米粥咸鸭蛋,要么三明治配茶。 米粥咸鸭蛋还好理解点,曲开颜不解,三明治不该是配牛奶吗? “因为我不爱喝奶。” “你不爱喝奶还长这老大高的个子!” “嗯,事实证明喝牛奶长高是个伪命题。” 周乘既再问她,“那么三明治还做不做?” “不做了,不会。”吐司机都为难她。曲开颜是那种失败就是失败的母亲,没有那么多废话鸡汤的人。 一口没吃着光听她画大饼半天的周某人哀鸿遍野,“你就不能多试一次吗?拜托,爱心别这么潦草且一次性好不好。” “吐司机坏了呀。” “吐司机坏了还有烤箱,烤箱不行还有锅……”算了,锅她也使不明白的。周乘既干脆亲自上阵了。 曲开颜看着有人行云流水地烤面包片,煎鸡蛋培根和圣女果。 再把芝士片和沙拉酱摊、淋到上头。 最后一步,周乘既才交给在边上观摩的人。曲开颜把另一片烤过的面包片盖上去。 教学的人要她先把面包片的四边切掉,再沿三明治的对角线切开。 其实已经很简单的步骤了,周乘既唠叨完了,还是怕她切到手,手过来帮她扶着西式刀。 曲开颜笑他,“你干嘛呀,你拖着我,我没力气切了。” “我不拖着你,我怕吃到带手指头的三明治。” 大小姐忍俊不禁。 身边人不让她笑,“认真点,拿着刀呢。” 就这样披头散发一身睡裙也矜贵的曲开颜完成了人生第一个DIY三明治。虽然,她只摸鱼了最后一个步骤。 然而,深藏功与名的周工不同她争这个原创权。他站在她身后,给她把手里的刀先摘下来了,人没离开,只双手撑在岛台上,圈住怀里的人姿态,俯身歪头来反问她,“难吗?” 曲开颜诚实以告,“不难也不简单。” “嗯,不难代表也没那么笨。不简单证明你还是不会。所以,干脆别弄了。不吃三明治不会死。” 曲开颜气也骄矜,怪他这个人相当没耐心,“你上学那会儿是不是从来没人敢问你题目啊?” 周乘既也不赖,说现在依旧还有人不敢。其实他没那么不近人情,他只是不会那么友好且也不会主动示好:快来问我,我可以教你。 很显然,曲开颜天生就免去了有人的这种傲娇烦恼。 她把他的心理桥狠狠锯掉了,怎么着,我就在你眼前了。你教不教吧! 曲小姐难得细致地把两块切开的三明治包好,搁进冰箱,然后煞有介事地提醒周乘既,明天早上要放微波炉叮一下哦。 “这么算起来,还是米粥配咸鸭蛋更简单点。” 周乘既笑话她,“哪里简单。你能煮得利索一锅不稠不稀的米粥,晾到六七成热的时候喊我吃早饭?你会腌不咸不淡正正好出油的咸鸭蛋?” “周乘既,你还真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讲究这么多。” 少爷很冤枉。他甚至大半夜还得给大小姐刷锅、擦灶台。 大小姐再粘着他后头,问他,“我其实很想知道,你从前在家小少爷的样子哎。” “扯吧。我们家不兴那套。别说我,我爸也不敢多说一句我奶奶用的人。” 从前周乘既在家,赵阿姨偶尔失水准,菜炒咸了。他在桌上也不敢直言说出来的。 “那么你奶奶会讲吗?” “也不会。但是她会让赵阿姨漱口再亲口尝一尝。自己判断一下。” 曲开颜拧眉,说压迫感一下子就出来了。又说,她这辈子都学不会这种端持的压迫感。 周乘既笑着擦干净手,再把一直粘在他身后的人一把薅到他前头来,“你要学了干嘛,你要压迫谁?” “压迫你。” 有人钻她刚才文字的空子,“那你要是你一辈子都没学会,一辈子都没压迫得成呢?” “那我傻呗,笨蛋呗。” “嗯,为了避免这种一辈子都没能毕业的差生悲剧。我决定牺牲一下。” “牺牲什么啊?” “被你压迫啊。”周乘既再次教她,所谓的压迫感,便是要让对方知道你要什么,且有足够的精力资本对抗并坚决不以任何人的主观游说为转移。 曲开颜当真眯着眼睛细细想了想,那么她要压迫周乘既什么呢。 她要让他知道她要什么呢? “我要你只看着我,不准看任何女人一眼。我要你只这么纵容我,不准再去殷勤地帮别的女人拿刀还是包。我要你最煎熬难受的时候,脱口而出的是我的名字。” 最后一句挑衅到某人了。 他冷冷来拦腰抱起她。 曲开颜好端端同他说话呢,周乘既这么一忽啦地把她抱起来。她心都跟着空拍了下。 有人抱着她径直往楼上去,曲开颜笑吟吟地骂,“猪啊,来那个了。不行呀。” 周乘既不听这些,只和她叫板,“我要试试怎么煎熬难受,还要脱口而出你的名字。” “下流。” 明明是她自己说的。掉头就撇得清清的,骂人了。 直到了床上,曲开颜都被有人的阵仗吓到了,她一遍不够再喊一遍,“不行,周乘既,你是喝醉了吗,我来例假了。” 欺身的人,伸手来,虎口别她的下巴,口出狂言,“女人为什么要有这个。” “渣男。” “嗯。”他并不否认。他的心与迹。 再一股脑地把她的睡裙推上去,心口处。 轮番地衔趣它们。 曲开颜只觉得介于她皮囊与肉骨间,有什么类似针一般的不明物体在她的血液里游。 丝丝麻麻地。 她本能地想并拢腿。 有人不让她如愿。一手在她心上,一手分格着她的欲望。 明明是她想要听他脱口而出的名字,结果,反过来了,周乘既压迫感地诱导着她,“开颜,你的脱口而出是谁呢?” “是王八蛋!” 她抬脚狠狠蹬了王八蛋心口一记,王八蛋顺势扽住她脚踝,看她被芒草割出锯齿的浅浅伤口。 上头有她搽过的精华淡斑的香气。 曲开颜闭着眼都能感受到脚踝处有灼热的气息像短焰的蜡烛一寸寸往上烧燎着她。 于一秒失魂落魄里,她听到的不是脱口而出的她的名字。 而是脱口而出的一记吞噬欲。 周乘既这狗崽子,他当真狠狠咬了她一口。 还是在大腿上,曲开颜一脚恨不得踹他脸上,“要死了你,你混蛋,王八蛋!” 嗯,混蛋兼王八蛋的本尊拖她的手去感受他的煎熬与难受。 “周乘既?” “嗯?” 在欲望之海的浪头上被击荡的二人,浮浮沉沉般地喘息,曲开颜几乎本能地想听一些庸俗但却无人幸免的话,“你爱我吗?” “当然。” 如果可以,他想比她理解中的再多一点。 第41章 曲开颜的床垫软到什么程度, 一只手机压在她脊背上,她生生没感受到。 尤其镜头上还套着钢化膜。 周乘既横在她腰上的手,给她把手机捞出来。再次严阵道,这么软的垫子不能睡的, 他们不到七十就佝得腰拐到姥姥家了。 乖乖儿讲, 连他们家老派的蒋老师都晓得, 审美男人的第一要素就是高且挺拔。 曲开颜这才知道他奶奶姓蒋,妈妈姓缪。周乘既但凡对她们有点情绪或者调侃,都是阴阳怪气地喊她们老师,来官僚地拉远距离。 可惜妈妈到奶奶好像至今都不这么觉得。 曲开颜朝欺身的人哼, 她说有人胜在一张脸, 人畜无害。周乘既就是有这种本事, 他除非真得翻桌子那种翻脸,好像一般人都不觉得他有挂相了。 但他翻脸的时候,又是真正无情无义那种。 曲小姐说她反正是见识过的。她问他, 江岑那通电话就这么让他光火吗? 周乘既再来咬她脖子, 松了端持的人, 其实口吻很稚气甚至孩子,有一说一,“不然呢?我把你当女朋友了, 你结果只是在玩。” 曲开颜朝他呸, 鄙夷男人还真是时时刻刻爱往脸上贴金。“告诉你哦, 恋爱或者结婚,女方只要不点头, 你就永远是预备役。” “预备役知道是什么意思哇, 就是冷板凳。就是你车子后头那个备……”曲开颜最后一个胎字都没讲得出来,就被破防的人压迫得不能进气。 她愈笑, 能攒住的气就愈少。 最后实在没力了,才朝压迫的人求饶。 二人都因厮闹出了些汗,然而,周乘既看这样意乱情迷的曲开颜,眼里却是亮晶晶的。 他无端发散遐想起来,朝她说:“我现在可以理解有些父亲为什么那么女儿奴了,为什么觉得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配不上他的女儿了。”周乘既私心是想揶揄陈适逢的,因为两回碰上他们爷俩,陈适逢都把他独生的女儿当个宝那种。实则,在外人眼里,他女儿未必有那么千金亮丽。 他周某人就是这么庸俗且双标。也许陈太太的两个女儿都随了父亲基因的多。讲实在话,小女儿论漂亮、小姐脾性,差大女儿远了去了。 “嗯?”曲开颜不懂周乘既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他的女儿就该不受一点委屈。老父亲看着女儿无忧无虑的,情绪不受外界一点干扰,眼里亮晶晶的。他都跟着开心。” 曲开颜慢半拍的神经觉察到哪里不对劲,错会意某人是床上的恶趣味。她警告他,那些叫爸爸的癖好在她这里,下辈子都不可能。 她说着还不够解恨,两只手一齐,恨不得要把她手里的东西撅折了。 周乘既喊她别闹,要出人命的。 任性的人一时敛住脾气,却没有收回手。她太喜欢看理智人这样无能为力的样子了。 哪怕他糟糕透了,也不会情绪化地把他的伴侣当发泄的工具。 甚者,想撑手起来。自己解决。 曲开颜反而不答应了,她怪他不求她,早说过的,长嘴就是拿来讲话的。 “因为曲小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刀都拿不利索,我不大信任你。” 这叫什么话,曲开颜即刻被激到了,她连忙要来帮他试试。 已经掉进陷阱里的大小姐,晕头转向地,然而,技艺不精。 她闹了个大红脸,丢开手,周乘既反而笑意更盛了。 她不准他笑,也没所谓地承认,是呀,她是没这么殷勤过男人,她又为什么要殷勤。 可是她又不肯周乘既走开,大小姐不准他有恶趣味,自己倒流氓兮兮,说想看。 周乘既把她先前骂他的话还回去,“下流。” 哈哈哈,曲开颜跪在床上,把个一边无辜的小狐狸公仔恨不得尾巴揪下来。 直到房里弥漫着些暧昧的气息,大小姐才流氓完毕。 她跌回自己的枕头上,抓起床头柜上的先前周乘既给她泡得一杯蜂蜜姜丝水。奇奇怪怪的味道,因为家里没找到红糖,他拿蜂蜜代的。 曲开颜发表她的观摩感言,要不古代那些迂腐的封建思想为什么那么看重贞洁呢。因为说实在话,有些事情,确实得夫妻这么近的关系才能做。 不然,这么没羞没臊后,怎么还能泰然地做朋友啊。 曲开颜向来认为前度就是默认社会性死亡。别跑来我视野里了,不然死去的记忆会没头脑地攻击我。 所以她威胁周乘既,哪天他渣了她,她就会把他的这些事全抖搂出去。嗯,别看你们周工正襟危坐、业界大拿的事业犯啊,他在床上的时候才不是这样的。 被取笑的人也不恼。他干脆再洗了回澡,一身清爽出来的时候,曲开颜还没笑完。 周乘既把擦头发的毛巾扔她脸上,径直去书房了,说他还有活没弄完。让她早点睡,别哈哈了。 之后连续几天,周乘既都忙得曲开颜错觉他搞冷暴力神隐了。 周六这天,都夜里十一点多了,有人的车子熄火在楼下。 原以为曲开颜要么睡下了,要么约朋友出去玩了。她两样都没沾,而是在小室里画画。 她在赶稿,要交给舒婕的。 周乘既叩门后推开,认真也关怀地问她,“曲老师,能进来吗?” “不能。” “这样啊,那我买的桂花栗子派拿去喂隔壁拉布拉猪了。” 曲开颜戏谑隔壁的狗狗,都快赶上猪胖了。 闭关的人这才搁下笔与盘,不禁好奇,“你哪来的时间买这个的啊?” “没时间可以托人去买。”周乘既催她快出来吃,他不保证这一路带回来,冰袋能不能维持最初的口感啊。 周乘既去上海客户那里谈样品检讨的,曲开颜是前天跟他提这个心血来潮的甜品的。她只是随口说说的,没想到他真买了。 “那家店离你客户工厂那么远,你找谁买的啊?” “司机。”周乘既出短差向来自己开车去的,他车子的过路费和油费也一直挂在公司账上。但也有例外,带团队过去,周工一向不爱用自己车。男同事爱抽烟,女同事有香水味。 左右司机也是要等周工回头,他便劳驾师傅了。 曲开颜:“你这叫假公济私。” “扯。我付跑腿费的好不好。这点私,我还看不上呢。” 曲开颜笑着从小室里出来,也拽着周乘既的胳膊,说勉为其难她笑纳了吧。又说,为了礼尚往来,她也有礼物要给他。 周乘既并不稀罕她任何物件,只懒洋洋的神态,垂眸端详她,“嗯,你的亲戚走了?” 曲开颜朝这个人狠翻白眼,“能不能有点出息。才想夸你认真做事的样子真迷人的。” “我认真做事就是为了赶回来……” “闭嘴!” 曲开颜被他这么一打岔,又忘了她要说什么的。被他的亲戚论成功带跑偏,告诉周乘既,疏桐过几天会过来呢。 这是曲开颜的地盘,她招待谁,周乘既都无权过问。 只是,这是他们私下的话。周乘既问,“疏桐一向这么闲落的吗?” “对啊。她怀孕后就不再上班了,家里也不等着她那一口。加上贺冲儿哪个阿姨都看不住他的。贺家不放心这个宝贝疙瘩孙子。” 周乘既便不再问了。 曲开颜有点好奇,“你不欢迎疏桐来?” “怎么会。我有什么资格不欢迎,我自己都是客。” 曲开颜听这话酸酸的。笑着安慰他,“有你这么出入自由的客吗?有不回来主人就睡不着的客吗?” 一直到楼下,曲开颜打开由冰袋一路冰回来的一份桂花栗子派,大晚上地她当真极为赏光地尝了好几口。哪怕明天会被胖死。 也感谢周乘既了解她,只买了一块。因为多了她也不会吃,反而浪费。 那天喂他冰淇淋的时候,他就说过不爱吃甜食。 但是曲开颜再把栗子派喂给他尝尝时,周乘既还是吃了。 她问他怎么样? “还不错。”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双双满意,那么再辛劳波折,也会觉得值得了。 周乘既再关心她的画画得怎么样了,曲开颜才告诉他,她今天在家关一天了,忙起来时间过得好快呀。“你明天确定休息啊?” “嗯。” “那去看床垫。顺便,我看中一个壁画音箱,5K多,你买给我!” “好。”周乘既当家常般地应着。 他有点着急去洗澡,曲开颜看破不说破。 这个晚归的人,恨不得扔了一沙发的东西。他的电脑、图纸、外套,曲开颜帮他收拾归拢的时候,还不小心被他别在衣服上的一支丢了笔帽的签字笔戳了下指头。 然而,大小姐一点脾气没有。 落地窗外,春夜的晚风捎进来,带着清凉甜惑的百合香气。 第42章 曲开颜的衣品很冷, 她爱驾驭的永远是黑白及绿色。 那天见赵阿姨,她是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带红波点的裙子。 周乘既赞扬她,她是他见过能把绿色穿得最衬自己且不村气的女生了。 说实在话,曲开颜是有点意外的。意外他对他们的第一面原来是这么高的评价。明明那天, 她恨不得最邋遢地赴会了。 - 陈适逢住院那么久, 开颜一次没去过。倒不是姜秧穗要她来探这个继父, 而是,舅舅那头劝开颜,她毕竟是你母亲呀。 这些年,姜秧穗多少次朝开颜低头, 母女总是不欢而散。 当年离婚, 曲松年连他新得的版税都可以分割给妻子, 唯独女儿,他不肯她带走。这是曲松年唯一的霸道,否则, 她别想这么轻松从婚姻里脱困。 离异后, 开颜近乎躲避般地不肯见姜秧穗。曲松年再意外去了, 律师宣布曲松年的遗嘱及曲家这头的家产细项都清清楚楚指明继承人有且仅有独女曲开颜。 姑姑这头更是不肯姜秧穗把女儿接过去,外头造势的舆论难听到可怖。 春节头上,姜柏亭同开颜通的一记电话里严阵且刻板:颜颜, 你妈妈倘若有错, 那么这些年你不冷不淡地也惩罚够了她了。你爸爸的死, 同她一点关系没有。我接下来的话,可能要说的比较重, 回头看, 好在你父母离婚了。不然,以他们那些年冷冷淡淡如履薄冰的夫妻关系, 存续期间,你爸爸出了那样的事故,你们曲家、你那个咄咄逼人杀伐果断的姑姑,是能把你母亲诛心弄死的地步。你有站在为人子女的立场上认真想过吗? 你虽说姓曲,那是中国几千年冠姓权男人的既得利益。颜颜,你也姓姜呀。你认认真真比比你同你妈妈,心扉养在她身边十七年,可是论品行论性情,你才是同你妈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一样的随性、果敢又理想化。过于顺遂了,稍微坎坷就想着转向。 颜颜,你当真觉得你妈妈在医院里陪着陈适逢,淌得那些眼泪只为了她的眼前人? 今天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颜颜,我索性就长兄为父、娘舅为大到底了。其实,你不必我们多说,你也明白的,你妈妈是任性、错了,可是事实胜于雄辩。陈适逢确确实实比你父亲更适合你妈妈,他迁就乃至包容她,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陈适逢动那么大的手术,术前给姜柏亭打电话,如果他有个什么好歹,他的妻儿他也实在无人所托了。 姜柏亭苦口婆心,说开颜终究还是孩子气,也许哪天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者同胞姊妹,你就会明白。罢了,与自己孩子、姊妹受得苦楚比起来,那些所谓的道德、世俗又算得上什么。 其实曲开颜不用假设她也懂得。她时常见不得疏桐受贺文易的那些公子哥气。 可是,懂是一码事,心平气和接受是另一码事。 - 曲开颜今日走BF风。一身中性的蓝色衬衫,黑色的铅笔长裤,头顶上戴着遮阳的便是周乘既买还给她的那顶CELINE鸭舌帽。 她从衣帽间里登登跳出来的时候,人纤瘦极了,套在中性的衬衫里,确实轻松拿捏那种慵懒的调调。 周乘既明明已经刷过牙洗过脸的人,又倒回床上去睡了。 因为他确定他不影响进程。大小姐换衣服是一项空白时间,化妆还得一项。这两项都拿来白等,徒增怨气。不如统筹来多睡一会儿。这样,两厢齐好。 曲开颜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有人约会不积极,这才几天啊,就已经这么吊儿郎当的,果然男人这种生物就是生来气人的。 “周乘既,你上辈子是猪嘛!你睡在我包上了!”叫唤的人跑过来,从大山一般的人身下,救出来她的包。俨然还不够“泄愤”,干脆跳一般骑到某人身上来,“我看你已经习惯这个床垫了,反正分分钟都能睡得着了,不要换了。” 曲开颜这个斤两,骑在周乘既背上,他就当她给他按摩了。 以及,这个人,他很能让人破功。你原本是想让他生气的,他摆出一副享受的姿态。曲开颜这种急性子,才不让他如愿。即刻要从他身上下来,周乘既趴在原处笑,“嗯,怎么又下去了?” “因为不想变态得逞。” 有人这才懒洋洋手撑后脑勺,安之若素得很,嘲笑折腾的人,“你去抓紧你的,只要你不耽误,放心,我绝不拖你后腿。” 曲开颜鼻孔出气,直勾勾鄙夷某人,“男人真是天生的生意精。” “怎么说?” “不见兔子不撒鹰。一时不痛快,就一世不会痛快。” 周乘既对此明涵不置可否。只人畜无害的笑意朝身边人。 曲开颜偏就是沉不住气。她急吼吼清算的口吻,“你敢说不是,周乘既,你昨晚如愿了,今天肯定殷勤成什么样。哼,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的德性。” 她说完就要从床上下去,结果被眼疾手快的人快了一步。他手一勾就把曲开颜揽到臂弯里,压制般地翻身在上。 “你说归说,别犯经验主义教训。因为我不喜欢。”周乘既不喜欢她把自己统归她经验主义的男人范畴。 “我怎么就男人的德性了?” “就是。” 曲开颜宽松的衬衫下,盈盈一握的腰身,仿佛力气大点,能像捏兔子般地给她捏过去。 活生生且跳动的生命。 昨晚有人洗完澡,真真切切像个青春期的毛头小子同曲开颜殷勤半天,拉拉扯扯,结果曲开颜发话,不行,因为例假还没完。 有人眼里就像那逆行倒施般地走火入魔,怪曲开颜,不说清楚。 正主很冤,我要说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表示。是你错误领会罢了。 嗯,错会的人,即刻摆明立场。是,是我错会了,曲小姐是高尚的,神明的,纤尘不染的。 有人是佛祖眉眼下的高香,有人是宝相庄严阶下的平平。 曲开颜听他这句,连忙纠正,“我反正永远不会是高香啊。” 曲开颜夜里睡觉很莽就是了。一张床,她恨不得占去三分之二。 还要手脚并用地爬到人身上来。 周乘既问她,长到这么大,一向这么霸道吗?嗯? 她像个婴孩,归拢到一个安全的怀抱里。又极为坦诚道:不,我已经很多年没和别人同床睡觉了。 印象里,她三岁不到就一个人独睡了。 这么多年,她也不会在别人那里留宿,也不许别人留宿这里的。 所以,她才调侃,周乘既才是那柱高香好吧。起码,他有本事让曲开颜放下戒备,与他,同床共枕。 曲小姐私心,她要努力经营,哪怕没有性这一段,她想他们也可以平静地相拥而眠。 眼下,外头辰光十点不到。 曲开颜怪周乘既,压得她不能喘气了。 “你扯。你骑到我身上才是全副力气,我在你之上,从来都是攒着余力的。” 曲开颜不懂。 周乘既让她好好感受一下,他欺身她,和她在上的区别。 一个翻身,轮到她欺身的时候,曲开颜好像才真正觉察到不一样。 好像是的,他在上的时候,周乘既从来都有一只手撑在她耳边。 而她,却是结结实实地压在他身上。 一阵插曲过,回到周乘既最初的判断。只要她不耽误,他绝不影响进程。 以及, 曲开颜在卫生间一边的妆镜前化妆的时候,周乘既已经换装完毕了。他在边上耐性地喝水等着她,“曲开颜,我不喜欢你把我归进你从前遇到过的对象阵营里。” “哪怕是我确实很急切地想你。但我希望我们是双向的,就任何时候,我倘若强勉了你,你都要直截了当地告诉我。” 镜前的人透着镜子,打量身边人。曲开颜合上口红吸扣的时候,一边拿手指点点唇妆,一边偷偷腹诽这个认真犯。 她大概再找不到一个男人,能这么一本正经说话,不让她反感的。相反,像是被他的认真晕眩到了。 人家都是男人哄女人。曲开颜觉得她得反过来哄哄他,于是,拿手指上沾到的口红去点有人刚喝过水的唇,“别动。这个色号好适合你哦。” * 出发前,周乘既问曲开颜要不要今天约盼盼晚上吃饭,他答应请她闺蜜的。 曲开颜自有安排,说等疏桐来一道吧。请一个也是请,两个也是请。 周乘既莞尔,“这么替我精打细算啊。” “啊。因为我不喜欢你过多地应酬别的女人,最好的闺蜜和姊妹也得有这个提防的觉悟。” 嗯,大小姐这么市侩的一面。周乘既反而很欣赏,直率且追求边界感。有着这个年纪女人该有的小算盘。 他们去到曲开颜指定的家居品牌商场,在一楼简略地吃了个早午餐。周乘既这个家伙,休息日也靠全冰多shot的美式续命。 曲开颜还没喝过全冰的美式,抿了一口,差点没死过去。 她算是知道了,喝惯这种全冰多shot美式的人,难怪喝什么都清汤寡水了。也在桌底下踢他,难怪你能空窗十年了。她喝她也能。无欲无求,封心锁爱搞事业顶级标配。 饮全冰、美式的人,是不会容许冰化了来稀释咖啡的浓度的。他只是需要这样的口感,清醒也顺滑。 曲开颜把杯子拿在手里,对面人当她还想喝第二口,连忙抬手来要,不肯她喝了,生理期别喝这么冰的。 微风不燥的天气,两个人吃过早午饭后,径直上了二楼开始逛。 曲开颜是那种有指定目标才高兴出来逛街的人。却也是盲目购物派,就是能为了个螺丝钉出门,最后买回来一堆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 他们来看床垫的,曲开颜却往购物车里加了一堆杂七杂八的日用品。 周乘既全程陪客的自觉,由她买,附和她。 这个怎么样?—你喜欢就买。 这两个你觉得哪个更好?—都买。 得到这样的答案,其实女人自有决断。她们不会当真买两个,身边人越催她两个都买,她越要决定买其中一个。 因为同款买两个,其实是犯了女人的大忌的。 起码曲开颜是这样的。她绝不允许她的审美里有替代品。 终于逛到床品区了,大小姐不发言了,由着诉求者挑。 周乘既买东西利索多了,他躺到第二张床垫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这个了。 但他依旧要曲开颜也上去躺一下感受一下,因为满意是要两个人一起达成的。 原则上,曲开颜当然不满意啊,硬邦邦地,可是有人也就这么个诉求。她不是个处处刁蛮的人。他迁就九十九件事,那么这一件事,她迁就一下也无妨。反正之前那么贵的床垫,她也是睡不着。 直到他们商量好了,要这款,也找导购员下单填送货地址的时候,曲开颜才问周乘既,“那你出差那些酒店,床垫质量可不是一个标准啊,怎么睡得着的啊。” “谁说我换床垫是一味追求睡眠的啊。” “……” “我只是不喜欢你的那个床垫比你人还软。” “……”曲开颜恨不得拿购物车里刚买的叉子把这个人嘴巴缝上。 有人一本正经耍完流氓,径直牵着她去下一个目标。曲开颜要买什么壁画音箱的。 出门一股脑到下午了,曲开颜像个甩手掌柜,所有的事体都是周乘既买单安置。 她坐在副驾上等他把她买的那些杂物归到后备箱,突然发现等人没那么心焦了。 因为知道他在为她忙碌。无论是后备箱,还是去工作了。 曲开颜也坚信,他无有不依地给她买这些单,比付她奢侈品账单来得有意义多了。 “周乘既,你快点!” “我想吃冰淇淋,好不好!” 她问好不好的意思是,她只吃一口,剩下的,他帮她打扫。 * 车子去到曲开颜定的第二目标地。 这里是个复合型书店品牌,学术沙龙、畅销图书、艺术画廊、咖啡、动漫同人……应有尽有。 其实他们早几天来过,但那时候曲开颜还没打算买那个最近风很大的壁画音箱,也没答应和佟老师见面。 佟老师倒是殷切地帮开颜翻遍了交际圈,短短几日就帮这个世侄女找到了她要的工具书。 所以,今日她来这里买音箱是托词。见父亲从前的编辑老师拿她要的工具书才是真。 与佟老师约的是下午两点。他们还有点时间,曲开颜决定火速买下她要的壁画音箱。 就在他们在音箱店挑型号的时候,盼盼给开颜打电话,怪她这些天都不出来,忙什么呢,这么重色轻友,要死了你! 曲开颜站在店外廊下同盼盼扯皮,说她这些天忙正伍呢,哪里就天天和男人厮混了。告诉你,他时间比我还紧凑。我这是找了个什么男人,盼儿我同你讲,他忙起来,我连他眼睛鼻子都摸不到…… 够了。盼盼在那头气得明天的早饭都吃不下了。 曲开颜又絮叨,周乘既原本打算今天请你吃饭的,被我挡回去了,等疏桐来一道吧。哈哈哈。 孟盼盼:曲开颜,美女倒霉三部曲,你算是齐活了。 曲小姐:嗯。倒霉就倒霉罢,我总觉得周乘既不至于,也许他倒霉得还比我多一点? 同盼盼约好等疏桐过来一齐吃饭。曲开颜挂了姐妹电话,再折回店里时,周乘既好像已经替她定好型号,他坐在一张圆桌边、圈椅上,店里导购小姐给了客人一杯水。 买完单的人,懒懒心神,专注他手机里的工作短信,对那杯水没有兴趣,好像同样冷淡的还有走过来的一个女生。 陈心扉今天和同学一起出来逛书店,正巧逛到了这家联名的音箱店,陈公主一眼就看到了周乘既。 一周前,爸爸的宴客上,妈妈还给她介绍,她从前看病是乘既哥哥家帮忙的。 陈心扉当着同学的面可矫情不出这样的口吻,但是她遇见这个人倒是有点雀跃、乃至喜悦的。 也不知道喊对方什么,就大喇喇地走过去,“好巧呀,您今天休息吗?” 周乘既还在被元小波丢过来的T3修改意见触霉头呢,这脆生生的声音斜过来,他眉头非但没舒展,反而更重了。 他在等着店员包装,因为刚才店员问,需要礼物包装吗?他们可以代写贺卡。 周乘既说贺卡就不必了,包一下倒是可以。如果有,请用墨绿色的纸。 陈心扉见圈椅上稍稍歪坐的周乘既,神色到作派俱是认真严肃的,甚者带着些她在爸爸身上都找不到的倨傲影子。 平日咧咧惯的性子,陈心扉竟然也露怯起来。又怕对方仅仅是不记得她了,“我是陈适逢的女儿。” 圈椅上的人淡淡应承,“嗯。你爸爸今天是忙还是家庭日?” 陈心扉怯怯地摇头, “我也不知道,一早就没见他人了。” 周乘既眉头再皱了下,显然,陈家女儿没有听懂他的逐客令。他转开视线,往店门口望去,不偏不倚,曲开颜像是在那站了些时间了。 却不言不语,也不朝前来。 圆桌边上的陈心扉再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圈椅上的人发话了,视线投在不远不近的门口, “曲开颜,过来。” 第43章 曲开颜被叫动身前, 她在那不短不长站了些时长。 脑海里一时松了发条的思绪,好像足够倒回到她的生命还是颗种子的时候。 她看眼前这一幕太过似是而非的熟悉。 像小时候她考砸了端正拿卷子给父母签名。妈妈看到那不及格的分数要昏倒,爸爸亦像周乘既这样坐在桌边,也生气怪颜颜, 这……白日里遇到读者还给人家签名来着, 晚上就这么沉重的家庭事实啊…… 像她十岁那年, 在楼梯口撞到的那个拥抱。饶是懵懂无知的开颜,也明白妈妈在抗拒,亦在沉沦…… 像她二十岁遇到的爸爸执教过的学生,彼时的曲开颜较陈心扉好不到哪里去。她早说过的,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即便眼前, 曲开颜也没有多怪罪陈心扉。 甚者, 她很懂她这个妹妹。因为她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但也有那么一瞬,曲开颜的心上游过毒蛇一般的阴冷,就好像那些村话里说的, 狗改不了吃屎。基因这个东西这玄呀, 父亲看上了好友的太太, 轮到女儿,又相中了姐姐的男朋友。 曲陈两家的审美可真是高度重合呀。 所以,曲开颜没有那么低级地走过去。是的, 搁从前, 她要这样的, 仿佛有掠夺一般的喜悦。可是因为牵扯到周乘既,她舍不得那样当他战利品般地炫耀。 他那么个心高气傲的人, 曲开颜坚定不移地相信, 他是不会拿爱情当儿戏的,也不会容许感情存续期里出现额外的瑕疵。哪怕不爱了, 或者厌倦了,他也是个能好好分割的人。 这对曲开颜比任何金钱都来得有魅力。 所以,她没有过去。想等着他冷静料理掉眼前。可是周乘既搜寻到曲开颜的时候,他却是意外的。 意外这样一个咋咋乎乎、马虎精的人,竟然那样冷冷寂寂甚至像一笔被遗落在画布上却明明很珍贵的、代表着作者签名的真迹符号。 他不允许他看重的人与物被蒙尘。同样,也不允许她关键时刻反而怯懦、退缩。 所以,他喊她的名字,也叫她过来。 是呼唤,也是压迫。 * 导购店员殷勤地把包装好的音箱礼品袋送到圆桌边等候的客人手里。 边上愣神的陈心扉只见周乘既忽而起身来,压迫性的身高,让边上两个十七八岁的女生皆要仰头才够望得到。 然而,周乘既对不相关的、别人家的孩子丝毫风度没有。携起他买的东西,阔步就往店门口去。 几步路到扶着门把手的人身边,几乎扽一般地把曲开颜拎走了。 店里,同学问沉默讶异许久的陈心扉,“刚那是谁啊?” 陈心扉骄矜且冷漠,消化半天,才扭头问同学,“她很漂亮是不是?” 同学问的是那个男人,心扉好像在意的是门口那个女人。“也还好吧,戴着个帽子,我没太注意看。” “是,她是很漂亮。男人没几个逃得过的那种靓。她还和我妈很像。” * 音箱店隔壁是家黑胶唱片店。周乘既拽着曲开颜的手腕,给她往边上的栏杆处一丢,黑胶唱片正好放的是首极为经典的曲目,《过馆人生》。 曲开颜之所以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她少时喜欢,灌录过。 这首曲子,是白古那版杨过里的插曲。她小时候喜欢却是因为杨过带郭襄在黑泥潭智取九尾灵狐那段。如今回首,依旧会很理解郭襄一遇杨过误终身的说法。 但是先前偶然和疏桐一起老剧回看,曲开颜发现,这首曲子杨过和小龙女早就用过了,少时杨过在古墓练捕麻雀的时候就用过了。 原来记忆会漏,会错。也只会记住你愿意记的部分。 疏桐:不。因为那时候杨过太小,你同他一样,只把姑姑当姑姑。多年以后回头看,你已知结局,珍惜师徒的每一分每一秒,才觉察发现,哦,原来,他们每一步都不可以省略也早已刻骨铭心。 周乘既在这首音乐的旋律里怪曲开颜,“刚刚很不像你。” 曲开颜莞尔,她才想同他玩笑,因为我相信你呀。因为你就是这首曲子呀,是我的便就是我的。 可是,她独惯了,别扭惯了,也得意猖狂惯了。曲开颜扬扬眉,“因为我想看陈心扉生气呀,想把她的少女情怀狠狠拉长了,再在某一瞬间狠狠击毙她呀。” 周乘既不疑,是了,她确实是这种性子。 对面人忽而的沉默,叫曲开颜有些心虚。她抬眸汇视他的时候,周乘既说了句她不大懂的话,“他们就这么重要吗?” “谁?” “你母亲……” 曲开颜不等他说完,“不重要但也不能轻易忽视。” “不忽视,所以任由他们来挂碍你的情绪是吧。” 曲开颜依旧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不喜欢周乘既这样,“我不喜欢你这样,因为外人来质问我。” “你也知道他们是外人了。”周乘既这种情绪稳定的疯批,关键时刻又占上风了。 “对啊,他们一家子是我的外人了。” “曲开颜,我要你就实实在在把他们当外人。你不想当姐姐,那就要否定妹妹的存在,懂吗?” “我不懂。我否定的了嘛,我当真否定他们,我也不会认识你。我否定的了陈心扉,就不会在她的朋友圈里知道,你和我吵完架,依旧去了陈家。” 情绪开闸,曲开颜的一些话就变成工于心计,步步为营。就变成了,管我喜不喜欢,反正我就要他们得不到。“周乘既,你知道我在陈心扉朋友圈看到你在陈家的样子是什么心情吗?陈家好重视你啊,陈适逢该不会真的想你当他的乘龙快婿吧,他女儿才十七岁。” “我讨厌你那样高逼格精致款款地坐在陈家的沙发上。陈心扉好大的胆子,她拍了你的照片,还选择分组,不是在江岑的朋友圈,我还看不到你。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对面的人着实有点懵。他攒眉般地质问曲开颜,“不是因为那张狗屁倒灶的照片,不是因为我在陈家,你是不是就没所谓我了。” “对。我没所谓的。我就是讨厌我的东西被人惦记,我讨厌怎么回回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男人,他陈适逢和他的女儿都要来沾边!” “开颜,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 “我问你,不是因为陈家,你就没所谓和我来往,是真心话吗?” 对面的曲开颜已经眼睛蓄着泪了,她听到周乘既忽而严阵道:“我同陈适逢只有主雇关系。我去陈家是因为那天有不能开脱的客户大佬,对方在业内都举足轻重,我得为自己留余地。曲开颜,你说那些乘龙快婿的任性话,除了自损你、我,乃至我们,伤敌一丝一毫都没有。只会让他们看透你的短板,看透你要什么你在乎什么。” 而事实她就是在乎。在乎妈妈分零食分玩具不均的小孩那种在乎。 也许她父亲过世后,她一点没有长大。 拖着具成年人的躯体,灵魂只停留在父母分割的那一秒了。 所以她才会没头脑,才会一腔热血,才会任由谁假爱之名放一空枪她就晕头转向。 可是她一句不假思索又说得周乘既半个字的重话舍不得朝她说。是的,她不是这么扭曲地在乎,他一辈子也遇不上她。 对于计算惯了利益最大化的周乘既而言,平移置换到人生交际里,他很懂得建立在道德良好、不破坏风序良俗之上的遇见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愿意做她情绪的托手,乃至下限。 前提是,她得朝他说真话。“没有陈家,我就是无所谓的了,是这样吗?” 那头,陈心扉和同学从音箱旗舰店里走出来。 曲开颜几乎本能地踮了踮脚,来揽问话人的颈项,时隔二十年,她把埋在心里的那根刺连血带肉地拔了出来,也把她痛恨的拥抱还回去了。 较之更甚地,她与周乘既交缠地吻。 幅度大了些,她戴的帽子与周乘既手里提着的东西,都跌到了地上。 曲开颜讲不出心底里的真心话。因为她不敢否认,也不想否认,她立春那晚如果没有去,他们彼此可能都是无所谓的了。 她不喜欢这样的平行时空,她讲过的。 那么,干脆就不争气地把遇见周乘既当作因祸得福。 周乘既好像并不满意她这样,借着身高差,轻而易举别开了她的吻,也拿虎口处稳稳卡住她的下巴,“曲开颜,你讲一句假话,我们就完了。” “我不后悔那晚去陈家。” 周乘既眉眼里的阴翳这才消失了些。他便要她这样,真真假假、分分合合那都是些与她不挂碍的过去了,她当真洒脱就该蔑视,无视,真空任何人的劝说与告解。 不悔地活自己。 他甚至不想她再去挖掘她父与母的过错,因为人性经不起称量。以周乘既对陈适逢的了解,陈那么势在必得的性情,能等到妻子与前夫和平分手,这里头的瓜葛以及男人的尿性。周乘既担保,这三人官司绝不简单。他碍于家庭的缘故,这种离婚事故听得多也见得多,女人但凡有点瑕疵就会被架在风口浪尖,而男人能神隐的比比皆是。 旁观者对于秘辛乃至推手,不过是三两天的口水仗便淡了。 苦果只有饮过的人明白。 如果可以,他希望他的大小姐把这颗苦果呕得干干净净。谁也别来再叫她捡起来,哪怕多嚼一口。 曲开颜今日搽的口红很日常色,她唇上花成什么样她看不到,倒是看周乘既沾上些,莫名地熨帖。 她看他神色凝重,像是生气,也像远远的冷漠。 便来攀附他,喊他的名字,最后甚至心机斑斑地甜惑他,“哥哥……” 某人不为所动,只是揽住她腰的臂弯收紧了些。 “你生气不理我了吗?” “嗯。” “我不准你这样。” 周乘既拿手扫她眼尾那里沾到的泪。一时嗟叹,倘若,她在完完整整的家庭里养到这么大,该是怎样能上天的脾气。 * 直到曲开颜告诉周乘既,她两点约了她爸爸从前合作的编辑老师。 他们提前一刻钟到达那家餐酒吧,曲开颜与周乘既都先点了杯茉莉龙井冷萃的茶。 然而周乘既始终淡淡的,并不热情陪她来交际的样子。 曲开颜这才小心翼翼逗趣他,“我是为了你才答应见佟老师的。” “我不懂。还有,曲小姐别老是摆出一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昏君姿态来。” 曲开颜弯弯眉眼,她干脆招惹他。从包里翻出她的细支烟,那定制的过滤嘴还没套上呢,周乘既的手过来了,摘了她夹在指间的烟,狠狠捻断投在她点的冷萃茶里。 然后,不动声色地光火口吻,“重/点一杯。以及,你再把烟拿出来试试。” 第44章 佟云庵依约赴会来, 他晓得开颜是个闲云野鹤的千金小姐,约的地方自然都是些新兴时髦的地段。 曲同过世后,这是第一回 。开颜主动找父亲旧同僚且答应会面。 佟云庵直觉这是个契机。饶是一身碌碌事务,也忙匆匆腾出空来见这位故人的孩子。 论起来, 曲同是佟云庵从业以来遇到的第一个贵人。当初他初出茅庐, 漏夜去曲家拜会。堪堪两面后, 曲同便同意授权了他的一部小说,彼时曲同如日中天。加上喜得千金,曲老师眉眼里都淌得出蜜来。 最后一次见曲老师,佟云庵还记得他靠在茶室的交椅上, 形容冷峻, 听蒋月泉的一首《刀会》。期间, 新来的茶艺师打翻了一只建盏,曲同凝眉许久不曾说话,也坦言近来情绪不大好, 稍微的高声他都捡不回魂来, 答应的稿子怕是要再拖拖了。 佟云庵早当皮毛笑话了。附和着曲同, 期间,佟出去接了通电话,再回来的时候, 无心一瞥, 发现曲同把茶艺师重换的一只建盏径直反扣在桌面上, 上头泼泼洒洒淌了一汪的茶汤。 没多久,业内就出了那样的惊耗。 * 佟云庵一身刻板严谨的夹克、西裤。 顺着服务生的指引, 看到了永远游离在世俗之外的开颜。即便佟某人这个年纪了, 他也很由衷得欣赏曲同与夫人留下的这个漂亮姑娘。 从前去曲家,开颜总是热络地问候父母的每一位客人。 他们走的时候, 开颜也会认真道再会,你们都要好好的呀。 父母离婚,父亲过世。那栋美式洋楼里的小公主也终究成了个孤女。 神仙眷侣追究的后来,原来如此经不起推敲。 偏偏曲同著文章是个最爱白描、留白的人。 橡木圆桌边,曲开颜见到佟老师踱步过来,连忙起身,跟着一道站起来的还有周乘既。曲开颜率先介绍二位男士认识。 佟云庵听到对方是开颜的男朋友,好多存疑也即刻迎刃而解了。 到底还年轻,年轻总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这样也好,于商人,有机可乘,总比铁板一块的好。 然则,开颜口里的这位周先生,一看便知道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言谈举止里,进退得当,傲慢与保留感十足。 佟把开颜要的两本书给到她,女儿家即刻就转送给了身边人,问他,“对不对,是你要的吗?” 周乘既稍稍意外,按下书不表。却是替开颜招待佟老师,问对方想喝点什么。 佟云庵直奔主题的心思也淡了些。因为深谙,这样的对象伴侣,可比开颜带着律师过来更有导向及决策力。 一场茶话会停在表面的嘘寒问暖上。 清明在即,佟云庵末了也托开颜届时去祭拜她父亲的时候,帮他也问候一句。 开颜淡淡点头,只说这一回谢谢佟老师了。有空,他们再单独请他吃饭。 佟云庵只说再寻常不过的小帮顾了,不必放在心上。他只怕开颜想不起她爸爸这个旧友呢。 说罢,佟某人便推脱还有事务要忙,先告辞了。 一程话务下来,周乘既其实都没怎么参与,陪同者的自觉。倒是开颜起身与佟某人道再会的时候,周乘既才仰头,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去送送。 因为对方有事跟她谈。 …… 曲开颜当即出去送了一程,回来的时候,周乘既坐在原处椅子上翻他手里的书。见人回来,也不多问,只说谢谢她的书。 顺便调侃,“有个钞能力的女朋友真是喜悦也惭愧。” 曲开颜当他酸话,什么钞能力,“这明明是你说的那个……惠而不费。”因为至今,她好像还真的没送什么礼物给他。 周乘既把书看的一处折了角算作标记。合起来,同她说话,“我不需要你的什么礼物,你少气我两回就好了。” 曲开颜听后撇撇嘴,落座挨近他,“我气你什么了?” “自己想!” 身边人忍俊不禁,继续喝手里的冷萃茶,“你怎么不问我佟老师朝我说什么了?” “那是你的事。” “渣男嘴脸。”曲开颜不悦,“那么既然是我的事,你又催我去送人家干嘛?” “因为我在,他张不开口的样子。” 曲开颜凑过来端详周乘既,这时眼里的光好些了,说话间也满是茉莉与龙井的香气,“我没发现你还有这个用偿呢,冷面的人真是好占便宜哦。” 话又说回来,曲开颜只是自己沉不住气,她并不是不懂沉得住气的便利。周乘既是能陪陈适逢去最终谈判的主,他自然什么波诡云谲的心理战都见过了。 他不问,曲开颜也要告诉他。“还是爸爸遗稿的事。佟老师劝我再想一想,他也快退休了,想把爸爸的这本当封箱了。” 周乘既把手边红蓝两本工具书当手枕那样,垫在手下,左手食指在封面上若有若无地敲着, “嗯,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考虑考虑。” “考虑就给了对方再找你的余地。不想面世,就径直说不。”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周乘既摩挲着手里的两本书,直言不讳,“你如果因为我这两本书,而觉得要还对方人情,这可不是惠而不费了。对我来说,你是血亏。” 曲开颜笑意很浓,“嗯,我就是要你觉得亏欠我。我现在可懂男人为什么要一掷千金追女人了,真爽,反正对我们依旧是惠而不费,可是我看着你拒绝不了我的样子,甚至为难的样子,真爽,不,是舒服。” 周乘既眼里一闪而过的阴晴不定。 曲开颜就更加骄纵了,要不说公共场合最安全呢。她看着有人隐而不发的样子,太有趣了。与君子恋爱,与君子博弈,与君子……耍流氓。 君子伸手示意买单。曲开颜却不想离席,不想离开安全之地。 因为她知道情绪稳定的人,发疯批病的时候,也蛮吓人的。 二人独处私语,曲开颜为了哄周乘既开心,“乖乖儿,我真的答应佟老师考虑一下了。就像佟老师说的那样,国人都追求圆满,时隔这么多年,爸爸以遗作方式再出现,也许对于他的读者是一种圆满。对佟老师也是。我想,对我们也是。我很开心,你看过爸爸的故事。” 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宿命感。 周乘既听她这番话,目光却逡巡了许久。想说什么,又顾忌着她才稍缓的情绪,只四目相对里朝她勒令,“公众场合,请不要乱喊我的名字。” “就喊。” “这不是你该喊的。” “那该谁。你奶奶?” “是。因为是她取的,她当她孙儿是个宝才这么溺爱着喊的。” “……” “你当吗?” “什么?”曲开颜一时没转过弯来。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周乘既在她对面沉寂不显。 曲开颜脱口而出,“我当然当啊,周乘既,我是不是还没认真说过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啊,周乘既。” “……” “那么,我现在可以喊你的小名了吗?” 某人不置可否,提上空椅上的东西,携起桌上的书。知会她,“走吧,回家。” 曲开颜不满意,“喂,你还没有回答我。” 周乘既拽文般地跟她扯了个典故,卿卿我我的出处。 竹林七贤中的王戎不肯老婆喊他“卿”,老婆反问他,我爱你、亲你才叫你卿,我都不能叫了,谁能叫吗? 曲开颜马虎精,糊涂得很,一时听不懂,反而嘲笑他,“喂,你个理工科毕业的,为什么这么文绉绉的啊?” “大小姐,理工科毕业也是要上小学、初中和高中的。也是要学成语释义的。” “那我怎么不知道的?” “谁晓得你呢。大概那时候曲开颜都不读书,光想着和你的笔友通电话了。” 这个人,真的,脑子里装的必须是CPU。 非我族类,即是妖。 从餐酒吧出来,电梯里徐徐往下落,周乘既替她理理戴歪的帽子,问她,接下来去哪里。还是回去…… 曲开颜见有人若有所指。故意和他逛花园,答应佟老师的事,她确实放在心里了。 这个点时间尚早。她想了想,终究抬眸看周乘既,“你陪我去我小时候住的别墅看看,好不好?” 就是同小区她真正的家。 她出生的地方,她父母待过的地方,她父亲去世的地方,她十二岁起,就一直逃避的地方。 周乘既一瞬不瞬的目光回应她,手从她帽沿上滑下来,轻轻捏住她一边的耳垂,“好。” * 这套别墅是曲松年当年买了送给妻子的订婚礼物。 可是,他们离婚分割的时候,姜秧穗坚持没有要,进来的人便知道,相伴十年不止的屋宇,想一朝分割清楚多么的不容易。 上下三层,全复古美式的装修风格。 因为曲姜两家订婚的时候,姜秧穗已经怀孕了,她一眼相中这套老房子也是喜欢这作旧风格的橡木墙裙。 说这样的墙裙,孩子不管玩闹到多大,墙上都是干净整洁的。 时隔整整十八年,十八年足够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成人。 曲开颜拿她的备用钥匙,开了这里的大门。推门而入,除了关门阖窗的缘故,室内空气不大清新,丝毫蒙尘的味道没有。因为这里,姑姑定时差人来保洁养护。 尤其是爸爸那复式挑高负一到一楼的书房。里头的藏书,需要恒温恒湿的环境。 曲开颜那天就说了,她爸爸的藏书有很多,偏偏周乘既要的可能他还真没有。 周乘既跟着曲开颜的脚步,来到这栋足足两层高,三面墙满是书的书房也被着实震撼到了。这得多么以书为伴的人,才藏得住这么多书。 书房里头的一陈一设,曲开颜说,都没有变过。“从前,我们都不怎么进得来这里的。” 曲同大多数书稿都是手写的。每一章每一页,他都要自己收拾,不喜欢任何人碰他的东西,哪怕亲近如妻子、女儿。 曲开颜指着二楼露台出来些一处玻璃顶,叫周乘既看,“因为爸爸书房里阳光特别少,他又喜欢一待就是一天,妈妈就让人在顶上修了处玻璃顶,这样,阳光能照进来。” 妈妈说,阳光就是维生素。爸爸可以不要我们陪他,但是不可以不要阳光。 回忆过去的人,站在偌大书房的中央,仰首看二楼最高处的玻璃顶。 隔着不远不近距离的人,看她,站在一缕光里。 犹如子宫里的孩子。 尽管如数家珍,但这一刻,身边只剩下了光里的微尘。 曲开颜自顾自翻包里的烟,滤嘴也不装了,只拿火机滑火,几次都没成功。 倚在书房门口的人,喊她,“过来。” 曲开颜求他,“我只抽一支,好吗?” 周乘既始终镇静色,“过来。我帮你。” 陷在泥潭里拼命想往上爬的人,艰难涉水般地走了过去,把火机交到周乘既手里,他三两下滑出火来,拿手半拢着,递给她一簇火与光。曲开颜把烟凑上去燃,深深吸了两口,清瘦的脸隐在蔚蓝色的烟雾后头,片刻,她才告解般地自话,也是问周乘既,“爸爸为什么会死,死在我睡觉的时候,我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不是说亲情的人都有心灵感应的吗?姑姑和妈妈争执成那样,妈妈怪姑姑为什么曲家不同意尸检。” “周乘既,我隐隐觉得和爸爸的服药有关。” “我为什么不能像妈妈那样,睡觉前总会来看看爸爸,问问他要什么。” “我除了这么多年都不敢走进这栋房子,我什么都没有为他们做过。” “我宁愿没有那么多所谓的遗产,请你们把爸爸还给我,把妈妈还给我,我求求你们了。” 周乘既一直沉默地倾听着,因为他觉得她需要一个出口,把这些情绪垃圾倒出来。 可是看着她颤颤巍巍夹着烟,潦草地搁到唇上吸一口,肩头都是发抖的,周乘既的理智也没有用了,他只能本能地摘掉她的烟,拿指间捻灭火星,然后抱住颤抖的她。 “好了,都过去了。” 曲开颜圈着周乘既的腰,不管不顾哭了好久,她一时想到什么,随即松开了他,当着周乘既的面打开了爸爸的两个保险箱。 一个里头装着曲同没有面世的遗稿手迹,一个满满当当全是贵重首饰珠宝。曲开颜拿出了两样,爸爸的遗稿和她说过的,与周乘既奶奶同款的百达翡丽中古金表。 “我说过的,没有骗你。”曲开颜红着眼,泪都没擦干。把他父亲的那支表拿给周乘既看,作证她之前的话。 嗯,表拿给他看还好说。“遗稿也拿出来,你太不当心了。” “我想你作爸爸的第一个读者,或者校正编辑。”曲开颜天真烂漫极了,口吻像个十来岁的孩子。 她再问他,也像求,“好不好?” “周乘既,我只信任你,如果要改稿,你帮我想想,爸爸会愿意怎么改。” 对面的周乘既头顶到脚下,都酥酥麻麻地。这种感觉很奇妙,他甚至有点扛不住她的拳拳心意。 等到曲开颜拖着他到她从前二楼的房间里,她不管不顾的爱与亲昵,叫周乘既有点措手不及。 理智出声喊她,“别闹,这样很不安全。” 没头脑的大小姐没理解他的话,“这是我自己的家,我爱怎么样怎么样,哪里不安全。” 周乘既捧着她的脸,笑且无奈,“我是说会闹出小孩人命。” 曲开颜这才会意,她还是不依不饶,“那么,我如果有了你的孩子,你会娶我吗?” 周乘既这个冷漠犯,“如果这个假设必须成立,我不想我们这么没计划地要孩子。” 曲开颜一秒落泪,“我就是那个没计划的孩子。” 周乘既这一次没有避讳她的伤心事,极为严肃且缜密,“所以我们吸取经验,好不好?” “不好。我现在就想你,也想你要我。”曲开颜说不上来的,心里空落落。她必须找一些她努力信任地来填补。 即便到了这个时刻,她还是纳闷了,周乘既说的那句话太对了。男女之事,男人不配合,真的很难。 她这是找了个什么冷漠的男人。曲开颜就是不信邪,她不管不顾地脱解自己,也撒娇口吻地喊他名字,喊他乖乖儿,哥哥…… 大概哥哥刺激到他了,周乘既一把横抱起了她。 二人跌落到曲开颜小时候最爱坐的双人阅读沙发上,这张沙发是妈妈拿她最喜欢的红丝绒给颜颜改装的。 时隔这么多年,它依旧是鲜艳的,没有蒙尘的。 只是儿童双人沙发自然盛不下两个成年人。 尤其是周乘既这么盘靓条顺的个头,他单膝跪在沙发及主人两腿间,油然生出些罪恶心。 仿佛眼前的曲开颜,还是那年的孩子。 曲大小姐又跟着魔了一样,疯疯癫癫地来缠人,周乘既光拈取到她那些濡湿,脑子的弦就已经开始要崩了。 “颜颜,我们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就要在这里。” 周乘既在她腰及腿上,狠狠揉了两下。 怀里的人疼得跟什么似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却弓起身来。 热情,瑰丽。 她偏要搅碎他所有的理智,两只手去放他的欲望出来。用再任性不过的口吻,怂恿他,“哥哥,你想我吗?” 周乘既由着她放纵他们走到某一步,他只扶着自己,才沾到她那些殷切的湿/润,两个人齐齐出了声。 欺身的人撑着沙发靠背坚决要起身来,并勒令她跟他回去。 “开颜,我不信什么安全期,也别逼我做一个滥人,好不好?” 说话的人想起什么,干脆再朝她诚实点,来同她打岔,哪怕泼冷水,“我不能做你父亲的第一个读者或者校正者。因为我确实不是你父亲的书迷……” “颜颜,我不想骗你。” 曲开颜听这番话时,还湿漉漉的目光,俨然一个热恋中的小女孩,包容一切不可控的错误。 可是周乘既理智极了,饶是他身体诚实疯了,依旧不想他们走到那不可控里,这不是他们这个年纪该放纵胡闹的了。 曲开颜依依恋恋,关键时刻,她一点不糊涂。或者,但凡涉及到前度、第三者这些,女人的第六感都能准如雷达。 “不信安全期……你不是爸爸的书迷,是什么意思?” 然而,大小姐属于公式猜对了,代数又代错了。 “周乘既,你不想骗我什么,……,是你前女友是我爸爸的书迷,对不对?” “你不信安全期到底是什么意思,……,周乘既你别告诉我,你和她有个孩子,或者干脆养在你们家。你才能十年不找别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有人光听她这无厘头的脑洞,就禁不住地笑了。 他那慢条斯理地笑,愈发地叫急性子的人发毛。曲开颜最讨厌她无比真诚,甚至全副交心的程度,对方还游刃有余得很。 她不肯周乘既笑,也讨厌他这样,“周乘既,你如果真和初恋有个孩子,你现在就给我滚,我一辈子不想再见到……”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捞住了腿弯。 咬着牙关挤入的人,连气息都像崩断的弦,他另一只手别住她下巴,想叫她闭嘴呀,你这样恨不得上下一齐淌眼泪还没头脑得很,试问,谁能忍得住! “曲开颜、 睁开眼睛、 看我!” 第45章 断弦的理智, 像手里掰断的利刃,碎碎刃刃都扎进自己的血肉里。 经由疼痛释放出来的快意,足够麻痹人所有的感官。 像一针封闭,也像一场流畅的合奏曲, 跳弓那几下, 短促、精湛且solo绝伦。 周乘既无法坦诚地告诉怀里人, 哪怕血气方刚的少年期也没有这样放纵自己过。事实也是,他遇到她第一眼起,他就难理智地戒断她。 一次次拿理智说教自己,还是沦落到眼前这样狼狈的欲望里。 曲开颜这个笨家伙, 错得离谱还深信不疑, 呜呜恹恹地追问他, 和初恋到底有没有孩子? 孩子这个敏感的字眼,即刻把周乘既拉回了现实。 拉回了家里言传身教告诉乖乖儿,女人流产有多痛苦, 清宫有多残忍…… 在上的人, 手撑在沙发上, 手背上的青筋全爆起来了。坚决地从她里面出来了,曲开颜身与心全缺了一块。 她全然昏了头地跃起身来要回她的缺失。 周乘既看清沙发上和他衬衫下摆处洇潮的,感官里依旧有火在燎, 燎得他甚至言语尽失。他毅然决然地起身来, 不理沙发人一句刁蛮嗔娇。 别墅里, 除了她父亲书房里独立通风照明系统,其他处的水电都闭闸了。 周乘既潦草收拾好自己, 甚至去了楼下, 找到了水电闸路。曲开颜蜷在她少时的沙发上,听到房间套卫里水龙头里呜咽花花流出水来。 周乘既再上楼来, 经年不用的卫生间,水龙头自流了许久,才冲干净了里头的锈迹泥沙。 房里没有干净的纸和毛巾,周乘既是翻曲开颜的包才找到的消毒纸巾,他洗过的手和脸贴到沙发人的脸颊来,问她要不要擦一下。 背身的人不愿理会他。 卧房里头的水晶灯许久不亮了,才照明了这许久,突然滋啦一只灯泡啪地憋掉了,这点动静就吓得曲开颜一烫缩般地。 周乘既笑她,也拖她到自己膝上,“你就是那种不怕鬼,但是夜里经过坟场能把坟头里的人吓出来的那种。” 曲开颜依旧不搭理他。 膝盖给她当枕头的人,一边替她穿理衣服,一边好言当作安慰,“好了,别任性。真闹出人命,你会后悔的。” “是你。冷漠的人怕担责任罢了。”曲开颜觉得一腔热血里被人这样拒绝,周乘既冷漠透了。 “我怕担什么责任,孩子要与不要,都是女方更苦一点。”周乘既再道,“我们得客观承认,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当父母的。尤其是最起初要孩子都没计划的父母。” 曲开颜被点中心思一般,扭头,仰首地看他。 周乘既也不避讳,俯首汇视她,“是。你父母何尝不是吃了这个苦果。” 周乘既还是得铭记那句规训,盛喜勿许人物,盛怒勿答人书。 三思后行,不是冷漠。是成年人必须具备的起码道德。 曲开颜私心却被周乘既这样事后脱离出来的理智伤到了,她不声不响从他膝上爬起来,问了个很漫无边际的话题,“周乘既,那么你觉得我和你适合当父母吗?不对,是你觉得你自己会是个好父亲吗?” “原则上我没想过。” 他这样的答案,让曲开颜即刻清楚了她刚才错解他和初恋有孩子多离谱。他这种冷漠犯怎么会和别人有孩子嘛,谁都不能霸凌他的意志的。“你爷爷奶奶、父母逼着你结婚生孩子呢?”她再问他。 “他们为什么要逼我。又上哪里逼得了我。放心,他们都是党员,这点觉悟还是要有的。周家也没金山皇位要继承,在我这里不生孩子,也不会就是所谓的绝了后。” 曲开颜瞬时哑口。 她全然没领会周乘既这番话是在给她定心丸疏导。 大小姐心里闷闷的。一时难抒,便朝他讨伐,“那么,谁是我父亲的书迷?” 周乘既也没想到绕了半天,她又给绕回来了。 听他不答。曲开颜即刻从沙发上下来。落了一地东西她也不拣,还是周乘既一一给她拾掇起来。 追一般地往楼下去。 一直下到二楼至一楼拐弯处的楼梯口,这里有直通玄关的一径阶梯。 楼梯缓步台照壁墙上,当年挂着一幅名家的丹青。曲开颜漠然站在这道空了的照壁墙边,朝跟过来的周乘既道:“那幅丹青被我卖了,替我出手的那个经纪一再劝我再藏几年,果不其然,后来拍卖行传出来的价格是我下辈子都能后悔的程度。” 然而,举手无悔。 曲开颜站在这道曾经叫她分崩离析的照壁墙边,执意问周乘既,“是不是?” 他都没追问什么是不是,干脆了当地告诉她,“是。” “她是你父亲的书迷,我们认识的时候,你父亲已经过世了。” “我想听听。”曲开颜觉得今天是个清算日,也许她弄明白了,今后就不会问了。 或者,她想知道,什么因缘际会,能让周乘既也跟着女友去读曲同。 周乘既却阖阖眼,淡漠神色,怪曲开颜,“你这样,会显得我们都很傻。”执迷过去。 “我们是指你和你的前女……” “是你和我。”他即刻纠正。 好。曲开颜点头,“就当我想听爸爸的每一个忠诚读者。” 周乘既沉默了片刻,用最精炼的概括,讲完他的许同学: 许希林与周乘既是初中同班同学,她作文写得很好,加上班主任也是曲同的书迷,一眼就看出了许希林的文风极为地模仿大家。 班主任对此却不认同,说久而久之,这对于热爱著文章的人而言,会失去自己的基因密码。 许希林是个很边缘感的女生。可是,漂亮对她来说反而成了原罪。 学校时不时传出各种流言蜚语。都是她被按头和各种男生的传言。 周乘既起初对她印象并不好,沉默寡言却沾身流言蜚语,很矛盾的一个女生。 直到初一结束那年的暑假。周乘既随父母去乡下,他一个人单车骑了好远一段路,来到当年昊辰失踪的大通河。 车胎扎了,也是那时候遇到了许希林。 她主动过来说话的,说意外见到她的同学。却不知道周乘既知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告诉周乘既,哪里有补胎的地方。 后来相处很长一段时间,许希林才告诉周乘既,那天她看到他哭了。才鼓足勇气上去安慰他的。 之后的短短长长时光,其实和大多数恋爱学生差不多的套路。 仅仅他们之间现实了点,许希林没有考上好的大学,甚者周家对她那样的学历和出身,全然不满意。哪怕教养十足好如他的奶奶,嘴上不说,心里依旧是不满意的。 加上许父欠了人家一大笔赌债,口口声声说他的女儿已经给了周家的儿子,他们就得给许家还债。 许希林提分手的时候,其实他们已经别扭地吵过很多回了。周乘既不知道许父去周家闹这一出,她电话里坚定地想和周乘既分手,彼时彼此都也才21岁,周乘既真的骄傲地被伤到了,无论他怎样给她保证,她始终没有安全感。 那时候,外人眼里天之骄子般地周乘既,也无力对阵这样的事实。饶是他知道周家拿还债劝退了许希林,他再去找她的时候,许希林的话才彻底让他明白了,也许他们真的不合适了。 她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活在他光环里,小心翼翼。成了一个附属词一般,周乘既的女朋友。 好像她的名字根本不重要了。 周乘既,即便你们家不帮我爸爸还债,我们也走不长了。你明白吗,我和你在一起,很不开心,很小心翼翼。可是,你根本看不出我的小心。 就像他二十岁的时候,他带她参加他的生日宴。许希林不小心打碎他奶奶一件陈设古董,她心惶惶地问他,是不是很贵? 周乘既要她不要管了,他和奶奶说一声,就说是他不小心碰掉的。 那时候的他,全然沉浸在他与她一起的快乐里。 却不知道她在这份快乐里,如坐针毡。 被迫接受了她的分手,周乘既确实失意了许久。那时候他没日没夜地图书馆、实验室,接私活、忙导师的差遣。 偶然在图书馆看到了曲同的书。 他只是想知道什么样的文笔,什么样的故事,才值得她那样认真地去模仿。 去随着笔者的视角,一处处去游历。 因为曲同真的对她受益匪浅。她后来的工作,公众号及视频文案,风格独树一帜,就是因为少年就有了良师引导。 16年春节,周乘既之所以答应陪爷爷奶奶去上海看雷诺阿的特展,就是因为曲同在文集里单篇写过雷诺阿作品的解析。 那时,周乘既经由同学知道,许希林要结婚了。彼时她才24岁。是家里安排的相亲,对方大她七八岁,听说条件中等,之后的种种,周乘既全然不想去了解了,那场特展,他也彻底跟过去的自己告别了。 曲开颜这个特立独行的脑洞咖。她永远不会随着别人唏嘘的脚步或者感怀,听完周乘既压缩再压缩的过去后,她只一个疑问,“她为什么那么早结婚啊,才24岁!” “因为家庭,因为生计,因为男婚女嫁的适龄思想。或许,她确确实实遇到了对的人。” “你这话听起来酸酸的。” “有吗?” “很有。”曲开颜咄咄逼人,“周乘既,你承认吧,你就是不服气,起码那时候是,对不对!” “我不服气什么,不服气她和我分手,掉头就和别人结婚了?”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要说了吗,是你拿眼泪拿你故去的父亲拿你的伤心事逼着我就范呀。” “我什么时候逼你了?” “是,你没逼我。你要听,我不说,到时候你反正又有话说:看吧,你根本没有忘了她,你甚至都不肯我提。” “难道不是吗?周乘既,你说了我也不满意。你是猪,我让你说你就说,你还记得这么清清楚楚。” 站在几级楼梯上的某人,闻言,一时冷且笑,“早料到了。” 大小姐跳脚,最烦傲慢的人放这种冷枪,“你料到什么了?” “料到没头脑的人只会鬼打墙。” “你说谁没头脑啊!” “说你。”周乘既几步走下楼梯来,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给她,“曲开颜,我一向记忆力很好的,你和我分手了,我也能把你记得清清楚楚,你要不要试试!” 大小姐手里还抱着爸爸的遗稿呢,被这个人这么一激,恨不得跳起来打他,“原来你去雷诺阿的画展是去睹物思人的。周乘既,你好一颗情种啊!” 被这样乱置喙,有人也不恼,而是挨近她几步,反过来怪她,“是的了,也许你父亲不写,我也去不了。” “我爸凭什么不写,不写哪有你和你女朋友的缠绵悱恻啊。” 周乘既听后更是又气又笑,“不好意思,我说过的,不是你爸的书迷。” “那又怎样,你不还是看了。” “你别不讲理,我看的时候,你在哪里?曲小姐,你不能跑到我过去的时间里来审判我吧。你这样的逻辑如果站得住的话,那么我也有话要说了。” “什么话?” “那你都跑到我过去的时间里来审判我了,我和你都一起去了那个画展了,你怎么没遇到我呢?” “我遇到你干嘛?你扯吧,我稀罕遇到一个睹物思人的大情种呢。” 情种头子被噎得不轻,最后他忍无可忍地打量着眼前人。 曲开颜被他盯得毛毛地,问他,“你看什么,我脸上有金子啊!看!” 周乘既气得直冷哼,“曲开颜,你真的是个怪咖,独一份。” 情绪泥泞的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 稍稍缓过神来,又恢复趾高气昂的那副寸劲了。属于滚刀肉,怎么来都不行。 顺着她,她说你把从前的人记得清清楚楚, 不回应她,她又胡思乱想拿眼泪来杀你。 到头来还摆出一副共情女性的嘴脸,“对啊,我就是怪咖啊。我现在一点不反感你女朋友了,反倒是有点明白人家为什么要和你分手了。因为你那时候也许真的很自我,我以为是你追人家的,原来不是,还是人家追你的。一个女孩子要有多委屈才明明喜欢你,却要和你分手,周乘既,你真的该死!” “……” “所以,你听完这些,唯一的感悟就是共情了她?” 曲开颜愣愣地站在对面。 周乘既再问她,“曲开颜,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问你的过去吗?” “……” “因为我不想听,不想听你和任何一个男人的点点滴滴。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的心情,可是你没有,你即便朝我要了真心话,也一点不吃醋。像听完一个局外人的故事。” “……” “以及,最后纠正你一点,我的女朋友姓曲。如果她不否认这一点的话。” 第46章 疏桐是周一下午到的。 这一回娘俩过来, 是贺文易的司机送过来的。 顺带着还捎过来几篓子去年蟹塘的存蟹。冬春两季吃,紧俏也图个嘴鲜。 疏桐来前,开颜就说让周乘既这个新任姑爷请她们吃饭。眼巴前,疏桐就顺势张罗, 就叫乘既先生在家里请吧, 我带的螃蟹正好当添个菜。 曲开颜闻讯回来, 没等到贺文易的司机帮忙她们把螃蟹拿进来呢,大小姐脾气家家的,“请什么饭啊,吃人嘴短不知道啊, 你要吃我请你就是了。” 边上的姜疏桐一听有点懵, 贺冲儿最爱来娘娘这里了, 一进门鞋一蹬,撒丫子往楼上儿童房里扎。 “干嘛,吵架了?”疏桐连忙问。 曲开颜嘴硬, “吵架还新鲜嘛, 分手我都不当回事的。” 对面的疏桐脸上一噎, 干脆顺着一身反骨的大小姐,“嗯,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什么到时候啊?”曲开颜一听这话怪怪的, 两条眉毛都拧起来了。 疏桐最晓得怎么对付傲娇鬼了, “分手啊。其实你这回算是长的了, 我都有点腻歪了。” 曲开颜嘴巴长得鸡蛋大,啊呜两下, 也没说得出什么名堂。最后, 冷切切地,“你盼我点好, 好不好。我这才谈多久啊。” “什么叫好。曲小姐的人生格言不是向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么。”疏桐反其道而行,说既然蹭不到便宜饭,那就还是自己来吧。自力更生才是王道。 又说,她这回来是见个老同学,要开颜没事的话,帮忙带两天贺冲儿好不好? 曲小姐才不高兴当奶母子,攒了一肚子倾诉欲,“喂,你真假的,你真不听我说说啊。” 结果就是,疏桐忙晚饭的一程。开颜追着她说了一路…… 周日白天一段,在父母别墅一段,包含一些细节,然后回到这里。 周乘既把出门采买的那些,一应归置到位,包括曲开颜喜欢的那个壁画音箱,都拿出他那专业看产品水平的眼力给她搁置妥当了。 他忙这些的时候,曲开颜只在一楼沙发上葛优躺、刷手机。 其实,周乘既在问她晚上吃什么前,曲开颜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她也知道,她执意问他过去,说与不说,彼此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 易地而处,他来问她的那些过去,她细细展开,他不痛快也是必然的。 她就是气有人参与他的人生那么多,那么早。 然则,曲开颜刷新朋友圈的时候,看到了陈心扉的一条最新动态,不偏不倚,小公主晒了她今日的购物新得,同款壁画音箱。 曲开颜顿时心中窝火。也恨不得把她的那个,摔得粉粉碎。 周乘既就是这个时机过来的,他明明是来求和的,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曲开颜轻飘飘瞥一眼站在沙发背后的人,不咸不淡,“不饿。” “好了,我不对。你今天情绪消耗得多,不该和你争一时长短,你说什么便什么罢,但别为难自己的身体,好不好?”周乘既诚恳求和,坚持问她想吃什么,出去吃、在家里吃都可以。另外,他有事想和她商量一下。 曲开颜听他这好端端的口吻,到底心软了下来,只黏糊糊地躺在沙发上不动,问他什么。 周乘既这才从沙发后头撑手迈腿跨到沙发上,他人高马大地,曲开颜躺的地方即刻陷下去般地。 躺着的人即刻也跟着心思松弛起来。 岂料,跨越过来的人,认真拖她坐起来。先反省自己,说刚才在她父母别墅里很不该,但是,“开颜,我还是有点担心。”周乘既没有撇责任到她身上,只严阵的歉意,毕竟她再撒娇痴缠,理智破防的主观意志是他自己。 曲开颜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不想吃药。而且你不必担心,不会的。我的安全期很准,从来没有中过。” 最后一句,曲开颜说完,自己也后悔了。 偏偏对面的周乘既面上比她本尊还冷静得多,但他沉默了好久。 沉默之后,他稍微调侃的口吻,“嗯,该罚我吃一颗。开颜,我还是得认真跟你说一句对不起。说保证的话太傻帽了,但我真心希望不再发生第二次。”周乘既说完,便丢开了她的手。 曲开颜这个急性子档口,哪里消化得掉他这些所谓的君子忏悔。一心只觉得他冷漠,“周乘既,你这么怕担责任吗?” 走开两步的人霍然回首来,“怕?不存在。曲开颜,只要你不嫌弃你下嫁,我保证倾尽所有娶你。” “……” 周乘既再一次又傻帽保证了回,他干脆一次性给她说明白了,“开颜,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那么傻帽地跟你交代我的过去吗?” “因为我知道你在你说的那幅丹青面前受过怎样的伤害,我不想骗你,哪怕一个字。” “可是事实证明,有时候,我们就得适当的谎言来蒙骗自己。” “你说我怕担责任,不,我不怕担责,我现在宣布要结婚生子,家里那头估计能高兴几个晚上睡不着。但别人的开心与伤心关我什么事,我只怕我们一时被热血骗了,你懂吗?” 周乘既的向来的谈判话术,三句定调性。人在争执里,三个回合,还要纠缠的话,就得各自退回阵营冷静一下了。 因为后头的话,绝不会好听,甚至伤到面子及里子。 晚上一栋楼的低气压,曲开颜收到疏桐要过来的消息,周乘既那头,即便曲开颜口口声声不饿不吃,他还是给她准备了些适合液断胃口的山药排骨汤。 盛出来,也不管大小姐吃不吃。 曲开颜到底还是来喝汤了,也很随意的口吻知会忙碌的人,“疏桐和贺冲儿明天过来。” 周乘既听到了,但出口的话却十足的客人自觉,“嗯,你如果觉得不方便,我可以回我姑姑那里。正好,我过几天要回P城开个新项目会。” 开会开会,曲开颜气他三句不离工作。 “我当时是叫他走的意思吗?我不是告诉他,你们要来,给他个台阶吗?” 大小姐巴拉巴拉说了一车皮话,忙乎乎地要疏桐站她一队的气鼓鼓。 疏桐听这一大摞,害她手里剥的根春笋都剥没了,索性把几十块的笋丢掉,重拣一根来,“我真是要被你这个直女气死了。你怎么能什么都往外说呢。你知道你说你安全期很准没中过是什么意思吗?” “而且,你俩都是成年人了,拜托成年人做事请五五开问责好吗?你先招惹人家,又怪人家忍不住、不负责?孩子不是物件,生下来塞不回去的。” “曲开颜,你这么任性,你要我说你什么好!” 疏桐老母亲嘴脸唠叨这么多,曲开颜一时像吃了哑巴亏。要接过疏桐手里的笋帮她剥,结果她那不会干活的手,指甲没弄两下就断了。 大小姐攒了好久的冷静,才慢慢开口,“我不是气陈心扉故意和我叫板嘛。” “心扉就是买一百个那个音箱关你什么事。她买她的,她个毛头小丫头,正是存在感爆棚的时候,你管她呢。而且周乘既是物件嘛,你和个小丫头别苗头,倒不如多看顾看顾他工作里遇到的女人哦。就你这种大小姐性子,真被人钻了空子,我看你也是马虎精都不晓得。” 牢骚都够一本书的人,关键时刻又给她的被告人背书起来,“不会,周乘既绝对不会。他顶多傲慢不搭理我,但绝不会是那种由人钻空子的人。” 疏桐神情淡漠地看一眼开颜,仿佛觉得开颜这样的信誓旦旦是天真,但也艳羡。 摆在眼巴前,叫大小姐来回踱步的是,“我要不要跟他说,你今天做了好多菜,让他回来吃饭啊。” “回来?”疏桐嘲笑得很,“人家不是客嘛,同我一样寄居的客啊,回什么啊。” 大小姐关键时刻胳膊肘往外拐,“你是客,他不是。” “他怎么不是了,他不过就是你曲开颜的过客而已。” “我说不是就不是。” * 启跃江南这头有一个科技园,其中研发和代工厂几厂都在园区里。 园区也是个正经的商业圈,应有尽有。 代工厂几家头目甚至犄角合势,招商来了许多食肆品牌。周乘既从前来江南就说过,这里的科技园倒是比他们P城还繁盛。 他今天陪老总过来看第一批次的交样。陈适逢不是科班出身,关键场合,他总离不开左膀右臂的技术臣子。从前他们工程部的老大是个女工程师,一步步从基层熬上来的。陈适逢说过,绝不亏待他的老臣子。但是关键时刻,女人还是逃不过生孩子,他得感谢周乘既在那个档口主动请缨给他补了这个天窗。 几番通力合作下来,老陈是绝顶地欣赏周乘既,哪怕他是个刺头。不那么圆融,不那么奉承。 但是,他站在你左膀右臂间,总能轻而易举明白你的心思乃至局促。 业内谈判桌上,外人看,陈某人这对宾主也是和睦尽欢得很。要说广州院第一个项目,陈适逢是慧眼识人吃到红利了,那么孕育阶段的第二个,可是周乘既在江南期间一手促成的。 即便他回总部述职了,依旧还是江南的业绩。 老陈今日站在工厂车间里同周乘既聊起了人事,莫经理那头到底年纪大生个孩子不容易,产假怕是要再延。老陈的意思是,希望乘既把手头的项目就此接手了,放心,他绝不会叫周工沾个空降的骂名。树挪死人挪活,他们周工凭着这两个大宗项目结案,工字前头添个总,板上钉钉实至名归。 人事与行政权,皆是集团两地互通的。简言之,拿年薪,级别仅在他们两地合伙人之下。 周乘既听完老陈这番话,面不改色。只朝老总说他手里产品的问题,预判性发言,即便样产期间不改,量产还是问题。元小波那头都快愁到姥姥家了。 陈适逢见老小子不搭茬,专心不改话题,“嗯,怎么说,周工?” 车间里严令明火,周乘既的烟瘾却有点犯了。这轰隆隆的机器声里,谁人也想不到他们老总会在这里提封赏。 周乘既轻微乜笑,“阵前升官,可不是好兆头。”行军打仗,最忌讳的就是阵前提拔。 陈适逢怪他口无遮拦,“什么阵前,也不怕忌讳。” 周乘既确实不怕,也把老陈的封赏暂时退回去,说是两个项目结案,他第二个项目远远还没拍板呢。“白纸黑字的东西,差一笔不是也不行。” 嗯,很符合他们周家人做事的风格。 直到宋秘一丝不苟地陪着老板从车间出来,陈适逢习以为常地把头上的安全帽摘了给秘书拿,边上的周工也自顾自摘了下来,宋秘递手来,要帮周工也拿住安全帽。 周乘既冷淡摇头,“不用了,谢谢。” 宋秘在边上一言不发。陈适逢看在眼里,当即打趣起来,“上回仲太太还说呢,乘既哪哪都好,就是冷了些。你这冰雕的性子也不成啊,把人家小姑娘都冷走了。” 被取笑的人无甚所谓。其实陈适逢今日的态度,周乘既大概猜出来,陈家那个小公主似乎回家并没有说什么,但对应那草席性子,有时候异常反而妖。否则,陈今日的谈话不会这么不急不躁。那么,这个时候,周乘既不主动挑明明明还是主场。 可叹,周工今天心情不好。陈某人不提小姑娘,他可能还想不起来。提了,那就当他坐稳这个冰山人设罢,他有桩事要和陈总聊聊。 周乘既把披露着自己的那张照片径直发给了为人父的陈总。黑不提白不提,口吻边界稳当得很,“当我这个人孤僻,不大喜欢被人拍照。也因为陈总千金未成年,我也不好直接找小姑娘交涉,只能拜托您了。” 陈适逢真真傻眼了一秒。最后口吻僵硬地说,他回去处理。 送走了老总,周工和几个工厂同僚来就近的食肆区茶歇。 露天阳伞下,到底男人扎堆的地方,也没多讲究。好几桌茶歇的客人都在一面抽烟,一面交谈工作。 周乘既歪坐在圆桌一隅,唇上叼着烟,手边摊着张对折的A3图纸。 有人认出了他,径直过来打招呼了。 “周先生,你好呀。上回那个水龙头,你有帮师姐找到吗?” 周乘既闻声扭过头来,惠风和畅里,他唇上的烟吹落一截灰,掉在他西裤上。正主也来不及掸,只是摘了烟,灭在烟灰盘上,同来人说话。“还没有,说来只能怪……汪小姐先生的物件太别致了。” 对方看周先生匆忙之际,却依旧没有记错她的姓,有点开心也有点觉得可爱。 这才职业习惯地介绍了下自己,“汪盐。周先生还真是巧,您在这里工作吗,我过来谈新店勘量的。” 周乘既依旧冷淡应承对方的热情,“yán?” “不是师姐的颜,是另外一个盐。”对方莞尔也调侃这位哪怕坐在太阳底下抽烟也像幅画般的男人。 第47章 曲开颜同疏桐聊完, 终究还是捺不住性子,给周乘既发了条消息。 三分端持,三分家常,剩下的, 她想等他回来再说的: 疏桐到了, 烧了好些菜, 你晚上有空回来吃饭吗?回来的话,我们就等你呀。 因为他说过,频繁进一些保密车间。所以曲开颜已经习惯发手机短信给他了。 结果,发出去两个小时, 都没有回复。 倒是下午四点多, 盼盼给开颜发消息, 问开颜,你家属跟我要心扉拍他的照片,要干嘛啊? 彼时受挫的曲开颜在小室里调色画画呢, 听到手机微信响, 以为周乘既回消息她了。一看, 盼盼的话更是叫她摸不着头脑了。 要知道陈心扉拍的周乘既,是分组可见的,盼盼也看不到。只有江岑看得到。 结果盼盼这个事儿精, 不跟开颜通一下气, 当真找江岑截图拿到了那张照片。 曲开颜忙着给盼盼打电话, “他什么时候找你拿的啊,你给他了啊?” “啊。” “我天。你怎么不跟我说一下啊。” “周乘既管我要得急的样子, 我就直接找江岑啦。你不是恨透这张照片了吗?” “他要了干嘛?他不会去找陈心扉吧。” 盼盼这个乐子人, “你傻啊,你家属会直接找小姑娘?你也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曲开颜:“找陈适逢?不会的, 那是他老板。他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盼盼不解,这点都舍不得替女朋友做,要他干嘛。 曲开颜难在升降的圆椅上,手放开调色盘,她很难跟姐妹道清楚她口里笃定的不会。因为她也不想周乘既这样做,之前和他暧昧拉扯里,她是任性想过叫他离开陈适逢。可是,这些天周乘既住在她这里,管中窥豹她也明白了些他这六七年积攒之下的事业上升期。 男人立业是根本。况且,周乘既原本就为了所谓的爱马仕自由和她陈情过一回。 他有他的骄傲。 曲开颜清醒得很,男人都爱被仰慕,这是上帝造人根本上的缺陷。好像女人无论从身体到力量上,都得“矮”于男人。 可惜曲小姐不会。言笑晏晏孩童期就不会,父母给予她的教养,是勇敢,是抬起胸膛表达自己,没有性别之分;变故之后的少女到成年的大小姐,她更不会。养尊处优的她,从来要么与男人并肩齐平,要么那些男人有所图地捧着她。 这样又骄傲又愿意做她托手的周乘既,是曲开颜际遇里没有过的。 如果他真的为了她做了些“自毁前程”的事,那么是曲开颜该死! 她明明很喜欢他的骄傲,他的疏离,他的冷静。 如果他为了无条件迁就她,改变他的这些与生俱来的品质,那么她宁愿自己没遇上他。或者,她宁愿……一辈子像周乘既说的那样,真空掉一些不值当的人。这样,她不跟那头来往,起码可以换来周乘既的事业稳固。 * 晚上八点,周乘既回来曲开颜别墅的时候,一室明晃晃的灯火。 他还没进门,就闻见了鲜气的蟹味,还有话梅煮黄酒的酸涩味。 晚归的人,手里提着一盒八寸的栗子蛋糕,还揽抱着一盒儿童玩具。 甫进门,在边上独个玩耍的贺冲儿一眼就看到来人怀里的礼物盒子。 毫不认生的猴儿崽子,丢掉手里的变形金刚,几乎只在周乘既脚边,仰望般地问他,“你这里面是什么呀?” 周乘既莞尔,“我这里面是我自己的东西啊。” 贺冲儿怪这个叔叔不按套路来,“你是娘娘的男朋友呀。” 有人一下就乐了,心想,你哪是她的侄儿啊,就是亲生的吧。最后,索性把手里的大物件径直交给贺冲儿了。 欣喜收到礼物的聪聪小儿即刻喊妈妈过来,疏桐这才知道周乘既回来了。 想说什么来着,才发现周乘既送了个好不轻泛的礼物给贺冲儿,倒是一时难为情起来,怪周乘既太客气了。 “不要紧。上回他在我姑姑那里,我见他好像对天文望远镜感兴趣,就买了个儿童入门款的。希望他不会觉得枯燥。” 贺冲儿代替妈妈回答,“我好喜欢这个。”再追着送礼物的叔叔问,“它真的可以看到星星吗?” 周乘既干脆忽悠他,“嗯,还可以看到你A城的家。” 疏桐笑道:“你别和开颜学啊,他什么都会当真的。” 餐厅那里还有人声。周乘既只当曲开颜没跟出来,结果,把蛋糕搁到她们餐桌上,才看到是孟小姐和几个另外朋友在。 周乘既一时恍惚。 疏桐才同他解释,“开颜等你到七点,你都没回来。她说你肯定回你姑姑那里去了,她去找你了。” 盼盼在餐桌那头,才没有疏桐这么婉约人/妻范。一面拈一颗黄酒里的话梅肉吃,一面数落这晚归倒是有点男主人派头的周乘既,“是啦,我们开颜是骄矜了些。但周先生也算拔得头筹了。我不怕你觉得不中听啊,开颜是真正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她姑姑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找个男朋友,私底下同开颜不大规矩,姑侄俩一通气,姑姑就能立马把男人蹬开的。他们曲家一贯如此,女人不必仰男人鼻息。开颜今天这样为了你,被她姑姑知道,要被骂成狗血淋头的……” 盼盼喝了好些酒,还要说什么的。 餐桌对面的周乘既已经掉头要走了。 孟盼盼还要替姐妹出气呢,“长得好看了不起啊。给我装什么冷酷,要你这么冷干嘛,我买个步入式冷藏室不比你香啊。” 边上几个姐妹笑乐了,拖盼盼坐下来。人早走啦。 疏桐虽然稳重,也觉得盼盼说得好。可是啊,爱情这混账东西,从来当局者迷。嗐,这叫什么啊,这叫货离乡贵,人离乡贱。 * 周乘既驱车回到姑姑这里,他上回带她来见赵阿姨,停车的地方曲开颜是知道的。 眼下,周乘既车子才进停车场,属于他的车位上头,赫然泊着辆骚包的奥迪RS7。 大小姐还幼稚家家的在车尾上头喷了个花字:银河少女骑士001. 周乘既寻了个临时停车位泊停下来。 一路赶回姑姑住处。 小楼大门洞开,厨房里亮着灯,赶来的人却没在亮灯下找到人。 又去堂屋里,走到廊檐下,看到厅里方桌边,有人铺了一桌菜,老式的吊灯上缠着灯罩,射/下一圈毛茸茸的光。像橘子瓣上沾着的白色经络。 曲开颜戴着蓝牙耳机,在看手机里的视频,手也没闲着,在拿不锈钢的勺子刮蟹壳里的蟹黄。 她本意应该是拆蟹,可惜属于心想会,手不会。 弄得一团糟,那盘子里的蟹黄掺着蟹肉。周乘既觉得他吃下去,一分钟后就得送肠胃急诊。 但是他还是由着她弄,也平静气息之余,没有急于上去打扰她。 不短不长,他在门口站了些时间。方桌边的曲开颜,原本就怕这样的老房子,这才戴着耳机,听点声响分散些注意力。 可是她还是没安全感。 只觉得脑后有鬼,有眼睛珠子盯着她。 她捣鼓了一阵,属于本能地四下环伺,结果一扭头,看到廊檐下站着条黑漆漆的影子。 她吓得丢盔弃甲般地叫出声来。 勺子掉到了地上去。 周乘既这才亮相地走进来,轻声示意,“是我。”。他赶来的急,习惯性也掩饰性地想把车钥匙或者手机搁桌上再说点什么的,才发现,他好像没锁车门,钥匙和手机全还在车上。 曲开颜心里难受极了,她觉得她已经很努力地朝他走了,原来,他真的回这里来了。 而且,她刚才那么怕,周乘既进来,他一句安抚拥抱都没有。 她觉得他就是嫌弃她了。 于是,曲开颜看着周乘既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勺子时,等在这里的人,她冷静地条理地,把她要说的,要拿的,全搁到了方桌上。 周乘既捡起勺子,预备同她说话时,只见曲开颜把一粒紧急避孕药放在了桌面上。 他来不及开口,先发制人的她炮语连珠,“周乘既,我没有你想得那么烂。我说过的,我审美不会降级,你可以说我笨说我没头脑,但是我一不滥/交,二不做别人第三者。” “我昨天那样说,是想说有些人即便认真防护了依旧怀孕了。你知道贺冲儿怎么来的嘛。对,我这个人没头脑,来往的男人,我想招惹的,别人觊觎我的,很多很多。但是和我到上床那一步的没几个,我眼光没那么烂。我说过,我不想吃药,所以更不会轻易让我没头脑地有了别人的孩子,我酒离开视线都不会喝的,更嫌那些脏病。我说不会中不代表我不防护,我这个人笨,我说不过冷静的人,你越冷静我越说不过你……” “好了。别说了。”周乘既打断她。 “我偏要说。我不说,你更要把我想得有多么的轻贱。” “我没有。” “你明明有。” “开颜,我说我没有!”周乘既忽而高了声,笃定又稚气。 面面相觑里,他才适当接过话语权,“我说过的,昨天的事怪我。我即便心里有不痛快,始终还是怪自己的多。我一想到是自己昏头,然后没事人地逼你吃药来免于自己的担忧,心里熬淘极了。或者哪天你把这桩事告诉我们家里那两位主任,你要深信,她们能骂我三天不带重字的,开颜。因为我这属于她们痛恨的明知故犯,知法犯法。” “可是你没有回我信息,也没有回我那里。你还是回你姑姑这里了。” “我不回你信息是我今天确实没注意看手机信息箱。但是我回姑姑这,是你在这里。” “……” 周乘既看她懵,只能阖阖眼,认真补充,“我回你那里了,还兜了一个大圈子才找到了你爱的栗子味蛋糕。疏桐说你来这儿了。” “周乘既,疏桐说,也许我们到时候了。” “什么到时候?” “你烦我了。” “你这样说,我会后悔给她儿子买礼物。我不喜欢别人背后偷偷给我的人上眼药。” “你给贺冲儿买礼物了?” “很奇怪?” “你为什么会给他买礼物啊?” “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猜错了,我会很自作多情。”曲开颜这番话由衷得很,她甚至难得挫败地低下了头。 周乘既这才走到她身边,别她的下巴,逼着她抬头来。四目相对里,他要她猜,“你不猜,怎么知道答案对不对呢?” “我不想猜。你也别糊弄我,哪怕你不想和我试了,也请明白地告诉我。” 周乘既闻言这一句,眉间倒进刺一般地不适,双手来捧她的脸,看她翕动的唇还想说什么,即刻俯首来,“那就别猜。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想不想。” 她闭不上嘴,那就两个人一齐闭嘴。 曲开颜腿边就是条凳,周乘既突袭的吻,叫她一时没站稳,膝盖磕了下凳的直角,痛感直往脑门里蹿,唇上也是。 站不住的人,就干脆生拽着周乘既的领带。 某人不禁要破功地笑,来不及怪她你这么拽着我,感觉像在上吊。 三下五除二地把她抱到方桌上。 这头,屋里吻得交缠难分。 外头,隔壁方阿姨家见到这里上了灯,寻摸过来,以为是乘既出差回来了。 亮堂堂的嗓子喊着,“乘既呀,额是你回来啦。我看大门敞……” 话没说完,门口的人与方桌边的两个人都戛然而止。 方阿姨被臊得一时走也不是进来也不是。 只瞥见乘既怀里的那个姑娘,侧着头,埋在男人颈项里,不作声也起伏可见的气息。 第48章 周乘既个头高, 偏头的时候,甚至撩动了头顶上垂下的吊灯。 搅得堂屋里的光明都跟着晃荡了下。 他一面窸窣的动静,一面朝门口的方阿姨,“是, 我回来了。” 说罢, 周乘既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曲开颜披上, 也抱她下来。随即,径直出去和方阿姨说话了。 只听见天井里一阵喁喁声,有人再进来的时候,曲开颜钻进了周乘既住的西间房间里。老式的装修风格, 她只能在组合柜上有限的玻璃反光里打量自己。 有人脚步回头, 她也本能地掉头去看他。 简直不能再糟糕。 理智慢慢回弹回来, 曲开颜才想起包里有镜子,于是她拿粉饼镜出来,先给周乘既看了, 因为他顶着一嘴花了的口红……出去和人家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大小姐气疯了, 说这屋子里每条地缝都够他俩钻进去了。 “周乘既, 我为什么每回和你在一起总要出点状况啊。丢人死了。” 有人泰然闭环的逻辑,“我们是主,她是客, 她贸然闯了别人的地盘, 要丢人也是她, 有什么要紧。” 曲开颜翻包里的湿巾,要他先把唇上的证据擦掉再说。 周乘既大概属于虱子多了不怕咬, 反正已经这么着了, 倒是吊儿郎当没所谓起来。只捉住曲开颜过来的手,问她, “还气吗?” 金鱼脑袋的人,这么一提醒,才想起什么来,把湿巾纸丢给他,夺回自己的手,“我为什么不气。我气得很,我要不是有话来当面和你说,我跟你讲,周乘既,我管你去哪!” 有人轻微颔首,也微微俯首凑过来,提醒大小姐,“姑姑这里的钥匙还捏在你手上呢,我怎么回来,你说。你一路过来开这大门小门的,就没想到吗?” “我哪里晓得你有没有备用的嘛。” “我即便要来这里,也得先去你那里报个到。哦,曲小姐实在不收留了,我自然会看别人眼色,该走肯定会走的。” 曲开颜闻言这一句,抬眸看说话人,周乘既眼里的光,到言语收梢的声音,都是温柔且镇静的。 偏偏是这样静静的温柔,叫人油然地涌出些什么。曲开颜即便没什么文字墨水,也懂这叫,心神荡漾。 周乘既见她不出声,反过来怪她了,“回回沉不住气。”转念,又改口了,“当然,沉得住气就不是曲小姐了。” 公主就是公主,她就是骄矜的,也是赤忱的。不通世故,仅凭一颗琉璃心。 豁得出去,也有资本兜底。 她姓曲,却再鲁直不过。 曲开颜听到他的那句沉不住气,无所谓地点头来,是的,她就是沉不住气呀,“我讨厌你冤枉我,我讨厌你听到什么信什么,我讨厌……” 周乘既伸手揽抱她的腰,一捞一提,再认真同她正名一次,“我没有。曲开颜,我即便生气,也不会随随便便把你想的那么糟糕。就像你说的,你的审美不会降级,同理,我喜欢的人,也不许她轻易地怀疑自己。” “那你气什么!”她同他辩。 周乘既坦荡地承认,“男人的劣根性吧。我知道你有前度与你亲口说出来,是不一样的感受。” “你吃醋?” “当然。” 某人一句当然,倒是引得曲开颜破功地笑。 周乘既看她这样笑吟吟地,干脆再哄她开心点,说他们第一回 去吃饭,曲小姐一路同元小波吧啦吧啦地,驱车的人当时就后悔带小波过来了。 “后悔什么啊?” “后悔万一你觉得我这个不近人情,和小波倒是聊得来得很,我跟你讲,曲开颜,我要是变相给别人拉了这样的媒,我是肯定要和元小波散伙的。” 曲开颜听后,笑得咯咯地。哪怕知道周乘既这个家伙没假话说的,还是饶有兴趣地反复问他,“真的吗?” “比你这个笨蛋脑袋还真。” 大小姐撇撇嘴,骂他猪,“小波这个人倒是蛮好的。呜,但是不符合我的审美,尤其和我一样话痨鬼,我不喜欢,我一向不爱话多的男人。” “……” 周乘既忽地的沉默,曲开颜踢他一下,怪他无端不讲话了。 “你不是不爱话多的吗?” 曲开颜即刻伸手要来打他。曲开颜向来审美淡,她从来不涂甲油的,只有最纯粹的基底,才衬得出衣服的品味。顶多养护养护指甲。她十个指头伸出来,每个指甲盖都细致修长的,披着莹润的光。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不干活的,右手食指的指甲断豁掉一块,周乘既轻而易举发现了。 他问她,“拆螃蟹弄的?” 心机斑斑的人,干脆囫囵地应,“嗯。” 然而,对面人提溜起她的手,摩挲也端详,眼神锐利、促狭,“我说你胖你就喘是吧,你这上头的血色都结痂了,大小姐!” 曲开颜气鼓鼓拳头砸他胸膛上,“周乘既,你这个人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我即便不是弄螃蟹也是帮疏桐剥笋的呀,疏桐烧了那么多的菜,我是有帮着打下手的呀。” 是的了,外头桌上一桌子菜是事实。 周乘既十万分承情。“我不要你弄什么螃蟹还是笋,没必要。曲开颜,我说过的,我们请个阿姨,万事简单也足够。你弄不来这些,我更不需要你这样。我喜欢的就是你原原本本的样子。” “可是,别人的女朋友或者老婆好像都很会这些。” “放屁。谁说的,我们家就没这个传统。我们家就都不会。” 曲开颜继续被人迁就还是宠着的得意洋洋,再听周乘既道:“烧饭做菜是个职业技能,既然是职业,就可以拿钱买到的。你弄这些又不灵光,还平白耽误人家阿姨来挣工资。” 就说曲小姐拆的那个蟹吧,周乘既皱着眉头,“我都不敢吃。” 曲开颜立马唬脸,“怎么就不敢吃了,我很认真弄的。” 说着,她去桌边给他端过来,虽然冷了,但是热一下,还是好的嘛。 周乘既连忙拖住她,“一定要吃吗?” “一定!” 有人眼前一黑,他连正式宴席上,蟹八件拆下来的蟹都不稀罕,因为经过了别人的手。这下倒好,只能唉声叹气怪这个世俗,你说她好端端的大小姐不当,学这些殷勤做什么! 结果就是,曲开颜把微波炉热过的螃蟹,端过来,要周乘既尝尝。 某人赴死大义般地尝了一口,什么滋味也懒得品了,只是出口的话必然是奉承的,“嗯,还不错。” 曲开颜听这话美滋滋。再问,“你吃了吗,我把菜给你热一下?”她即便不会做,但是殷勤等待一个人,想照顾一个人的心情是诚然的。 周乘既拖她坐下来,反问她吃了吗? 曲开颜摇头,说她不饿。二人说话间,她才拾起刚才放在桌上的紧急避孕药,然后很寻常地拿起边上的矿泉水,当着周乘既的面,“我原本是不想吃的,可是疏桐也劝我,要我当心点。所以我带过来了,当着你的面吃,省得你又唠叨。” 一粒药扣在手心里,曲开颜才要往口里送,周乘既的手快了一步。他捉住了她的手。 “别吃了。” 曲开颜不解。 周乘既是三思过的,他十成冷静,“你没有为别的男人吃过,也不要为我吃。曲开颜,有了,我们就结婚。” 有人被吓了一跳,“你说什么呀,这很不像你。” “你不要管像不像。总之,你怀孕了,便是我的。我说过,不怕担责,也想过,我可能给不了你们足够优渥的生活,但我保证,也不会差。无论物质到精神。” 曲开颜被周乘既口里的“你们”怔到了。她回味过来,可能周乘既今天白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原来他这样无条件迁就她,她心里并没有十足的快慰。也瞬时明白了,其实这样的热血很不可取。是的,孩子是两个人必须有计划有期待才能降临的生命。 生命不可以这么草率,也不可以这么自私地凭着一个人的心意去辖制。 终究,曲开颜撇开了周乘既的手,她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么,没有孩子,你会跟我求婚吗?” “如果我们走到那一步,我求了,你也答应我的话。” 是的了,这很周乘既。 她不需要他一时热血,她本身喜欢的就是他的冷静。 求婚并不是一束花一枚戒指的浪漫。他草草开口,曲开颜倒是反感他这样无脑的人。 大小姐还是把那粒药吃了。 对面的周乘既许久没有说话,最后,他沉静色地开口,“对不起,开颜。” 曲开颜认同疏桐的说教,只接受周乘既一半的道歉,因为还有一半是她自己的责任。 这粒药,对他们两个人都是教训。 “周乘既,我今晚死了,你也要给我守身十年。哼。”他能为他前女友守十年,那么也得为她守十年。 有人配合她的冷笑话,“嗯,其实慎独挺好的,起码可以升职加薪。你看吧,我和你一起,把你和我,都弄得一团糟。” “喂,你这叫什么话。” “傻话。” 曲开颜又想到,即便他守个十年又怎么样。他才四十岁,我天,他再保养得好些,好颜好色好身材还多金,真是,死了也不服气。 她干嘛死哦。“我跟你讲,你今晚不准睡,你得每一秒都看着我。” “嗯。” 曲开颜每晚睡前那一通大小姐捯饬,轻易叫她不会在别人那里留宿。周乘既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好,预备还是带她回自己那。 等着他收拾的空档里,她才想起来问他最重要的,“你要心扉那个照片干嘛的啊?” “委托她老子料理家务。” 曲开颜一听,心咯噔一下,“陈适逢知道你和我……” “有什么问题?我又没有抢别人的女人。”周乘既冷淡但乖张。 曲开颜思索后的口吻,坦诚告诉他,“我不希望影响你。” 收拾停当的人,踱步过来,站在她面前,曲开颜仰首看他,周乘既寂寂道:“我和你刚认识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我很任性、” 周乘既却适时打断她的话,“我和他只挂碍公务,男人间的交易,合则来不合则散。放心,我也不是离了他陈适逢就没饭吃。” “可是我知道,他对你有知遇之恩。而且,你明明在他们集团攒了这么多年的心与力……” 一朝放弃,属于自断经脉,功亏一篑。 而且传出去也不会多好听的,从前旧宾主,为了女人弄得不欢而散。 周乘既徒然伸手来撩曲开颜下巴,冷冷清清的口吻,“这就是你今天心思重重的缘故?” 曲开颜圈住他的腰,“我不想你那样。”她说不上来的慌乱,也觉得倘若真那样了,周乘既的家庭肯定会更不喜欢她。 直到这一刻,周乘既揽住心思重重的人,才明白,即便再嚣张跋扈的曲开颜,依旧是孤身一个的。她许多心思没人托付,也没人替她掌舵,女儿家认了真,无非是考虑这些。好像别人的喜欢对她来说,很重要,也是认可。 反观,男人的心思却绝情多了。他只要她一个人的喜欢就够了,其他的,都无所谓。 “先回家。放心,天塌不下来。” * 曲开颜和周乘既回到别墅,疏桐已经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盼盼她们一行回去了。 也给贺冲儿洗完澡,只是臭小子兴奋得很,非得等娘娘和那个叔叔回来。 疏桐在厨房里热牛奶,还是听到贺冲儿喊开颜的声音,才晓得他们回来了。 当着周乘既的面,便取笑开颜,“我以为你们不回来了呢。” 瞧开颜恢复那一脸臭屁傲娇的样子就知道,嗯,又和好了。真是没出息,快三十的人,谈个恋爱比十八还幼稚。 贺冲儿一个劲地跟娘娘显摆他新得的望远镜。 曲开颜臭屁地捏贺冲儿的肉脸,问他,“谁送给你的啊?” “你的男朋友。” “你懂得还真不少。” 疏桐在那头关怀地问他们吃了没。 曲开颜坦言,虽然带了好多菜,但是他们还没吃。 “那我给你们煮点面?正好还剩些鸡丝笋汤。” 曲开颜折腾一个晚上,真的饿了,但是她没要疏桐动手,很家常的口吻,“你都洗过澡了,不要弄了,周乘既他也会的,由他弄吧。” 疏桐一听,噢哟,当真和好了。大小姐又开始奴役人了。 那头,被下命令的人丢开手里的东西,真的很和煦地进了厨房。 疏桐看着一时艳羡得很,不大相信,“他真的会啊?” “真的呀。他做东西不比你差的。” “喂,你这话我可真不爱听。”疏桐竟然同一个男人吃起醋来。 曲开颜盘腿坐在沙发地毯上陪贺冲儿玩,也端详周乘既送给孩子的这个望远镜,心想这个家伙还真舍得,你对别人家的孩子这么上心干嘛!猪! 然而,心里却是十分快慰的。 贺冲儿不肯喝牛奶,关键时刻还钻到娘娘怀里求庇护,奶声奶气的,“娘娘,我今晚可不可以和你睡啊?” “不可以!”娘娘一秒回绝。 “为什么啊?你以前都可以的。” “以前是以前。” 疏桐在边上忍俊不禁。 贺冲儿一时又跑到厨房里去,因为这个屋子里,就他和这个叔叔是男生。 猴儿崽子算盘打得精光响,嘴里卖乖得很,喊周乘既叔叔。 “嗯,你要不要吃碗面?” 贺冲儿摇头,“叔叔你什么时候教我看星星啊?” “等星星出来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出来啊?” “等我有空的时候。” 贺冲儿的脑回路觉得是叔叔在骗他,“星星又不属于你,为什么要等你有空?” 周乘既也被他逗笑了,童言着实有趣。且觉得小毛头口吻像极了曲开颜。 曲开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这一幕,意外的和睦且生动。 贺冲儿待在周乘既脚边,后者一面忙料理台上,一面还要看顾着小孩别碰到热汤。周乘既委婉诱导贺冲儿,要他出去。 贺冲儿不依,鬼机灵的脑袋瓜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想和娘娘睡的,娘娘不肯,我知道了,是叔叔你要和娘娘一起睡,对不对?” 周乘既即便对着小毛头,也有他的逻辑与谐趣,他问小孩,“你为什么喊她娘娘?” “就是娘娘啊。” “因为他喊不起来嬢嬢。又错把宫斗剧里的娘娘当嬢嬢。”曲开颜在门口雄赳赳气昂昂地进来了。 贺冲儿见娘娘过来,自我领地的意识更强了点,愈发地调皮活泼起来。干脆借着娘娘的手,爬到了岛台上。 周乘既见状,叫她看紧些,别摔了。 曲开颜撇撇嘴,“我看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怎么,我在你眼里,很不稳重很马大哈就是了,对不对?” 周乘既承认他有点刻板印象了,直言想象不到曲开颜能看住孩子。他还记得她说因为给贺冲儿穿错毛衣去医院闹乌龙的事。 乌龙归乌龙,“可是我心里有数得很。我不但能看住他,他也很依恋我的。”曲开颜说这些,像是显摆也像正名自己。 周乘既给两个斗笠碗里捞面,一时打趣她,“嗯,了不起。” “切。假惺惺。” “那么他喊你娘娘,喊我什么啊?” 曲开颜不解,“喊你叔叔啊。” “你不是娘娘吗?” 曲开颜这才恍然大悟,哦,他在纠缠这个文字游戏呢,“怎么,我是娘娘,你难不成想当皇帝啊。幼稚!” 周乘既这个家伙,文明地耍流氓,幼稚且谐趣,“孤正有此意。” 边上的贺冲儿听不懂娘娘他们的话,只听到叔叔问娘娘,“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药。” 曲开颜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好得很。甚至她端起自己那碗面,居然嫌少,“为什么只有一筷子啊?” “你又不多吃,给你也浪费。” “我今晚想多吃点啊。” “嗯?” 大小姐瞥瞥边上的贺冲儿,言语隐晦且端正,“因为我饿啊。” 周乘既即刻会意,当即打消她不该有的念头,“你放屁。” 贺冲儿一听,耳朵竖起来了,即刻对这个叔叔积攒下来的滤镜悉数打碎,站在岛台上,是非分明地指摘道:“叔叔,你讲脏话!” 第49章 他们吃过, 破天荒是曲开颜收拾的厨房。 疏桐敷着面膜,做着手膜也稀罕极了,说我们曲大小姐真的下凡了。眼里有活了。 曲开颜不以为然,不过就两个碗而已, “他周一好忙的。又被我折腾了一个晚上。” 啧啧, 姜疏桐女士嗟叹, “你这副样子给你老舅看到,他肯定要醋上天跟你讲。我们人这些加起来,竟都没比得过一个外人。” “他们知道了吗?”曲开颜连忙问。 疏桐摇头,“我是你那种咋呼的人嘛, 我连贺文易都没肯他乱嚼舌头的。” 疏桐有疏桐的处世哲学。许多老理既然能传得下来, 自然有它的, 不谈精髓,起码道义。头一点,财不外露, 以及凡事, 稳中求进。过去人家三个月把胎坐稳了再公布是为的什么, 就是怕空欢喜也提防着宵小之人。 疏桐单一个晚上屋檐下看周乘既,就明白了开颜能这么不管不顾也要奔上去的原因了。因为这样稳定镇静且事无巨细都能熨帖的男人,对于开颜的审美来说, 是绝顶的孤品。 孤品的意义就是, 有且仅有。 那么一向莽气且阔气的曲小姐, 势在必得! * 贺冲儿的睡着,就跟闹着玩似的。上一秒还在吃西瓜的, 下一秒已经翘着脚, 憨憨入眠了。 疏桐细致地给他把西瓜扣了出来。 曲开颜回房跟周乘既说这段的时候,有人在主卧的露台上晒月亮, 洗漱过的短发没高兴用吹风机,正坐在这绒绒夜风里天然地晾干。 曲开颜把一盘西瓜端给他,周乘既摇头,说刷过牙了。 刷过了可以再刷嘛,她好不容易切好的西瓜,她执意喂他一块。 “甜吗?” “当然。” 周乘既趁着她心情好,跟她报备,他后天得回P城一趟。争取周五回头。 曲开颜听后也没多大所谓。“你干嘛,这么小心翼翼的?” “怕你闹啊。怕你嫌我出差多啊。” “是有点多。但是,我没那么拎不清。” 露台上什么都没有。椅子还是周乘既从里头搬出来的一张,他听她这么说着,二人独处的自觉,懒懒往椅子上一跌靠,洗过澡的人趿着双拖鞋,夜月下,他干脆光着两只脚,架在露台栏杆上。 最懒骨头也最外人看不到的一面。 周乘既同她最真挚的口吻,“那怎么办呢,我不这么忙,可能更养不起你。” 曲开颜把手里一盘西瓜搁到露台沿边大理石上,像只猫,软而缠绵地倚到椅子上的人身边,周乘既由她一扑,差点栽倒,连忙收回架着的腿,嘴里喊着别闹,这才勉强捞住她。 暖茸茸的夜风里,曲开颜再严肃认真不过的口吻,“请你收起你的大男子主义哦。我是那种靠人养的,也不会我们第一次见面,把顾家那个小开扔一边,和你打眉眼官司了。” “喂,周工,你必须承认,即便你再优秀职场经理人,也敌不过我这种二世祖old money 的啊。” “是。我太清楚了。”周乘既莞尔的声音。 “那就不要想啊,世上没有哪条法条规定男人必须富过女人啊。旁的男人可能会企图我的名与利,我知道周乘既不会就够了。” “疏桐说的那句我觉得蛮好的,责任五五开,义务也五五开。周乘既,你有个能跟你五五开的老婆不好嘛,这样我们无论买什么,都不必让银行赚贷款利息的钱,多好呀!” “老婆?” “我只是打个比方。”傲娇鬼一秒撤回。 “啊,只是个比方啊。”这个家伙,用一种遗憾的咏叹调。 彼此适应黑暗的眼睛,能轻易描摹出对方的轮廓,乃至目光。 曲开颜侧坐在周乘既膝上,周乘既想起什么,像是嘱咐,“陈家、或者你母亲那里,找你但凡提到我们的事,你要怎么说?” 怀里的人有点懵,“什么意思?” 周乘既形容淡且懒,但手里箍着她腰的手很稳很有力,“搪塞回去。” “为什么搪塞,他们知道就知道呗。” 嗯,听到她这个口吻,周乘既欣慰极了,伸手来拨她眼尾边的头发。“对,就这样。其他的什么都不要说,由着他们问,公主在大朝会上怎么做的?” 沉默是金。 曲开颜不喜欢他这个调侃的口吻,“你老是笑话我?” “笨蛋。我和你一起,难不成聊国家大事聊工作方案聊今天他妈又哪里干得窝火了。” “你聊啊,我可以听你不开心的那些的。” 周乘既却道:“只有那种无能狂怒的男人才天天把做事的负面情绪带回家。” “那你的那些不开心怎么办呢?”大小姐认真发问。 周乘既继续笑意,他捏她的脸,“贺冲儿是你生的吧。我就说,他的口吻怎么这么像你呢?” “关贺冲儿什么事。我问你的不开心呢!” “我的不开心被你赶跑啦。” 曲开颜一怔。 周乘既见她不说话,箍她腰的手再紧了些, “要么我为什么会喜欢曲开颜呢。因为她令我开颜啊。” “你说真的?” “当然。她比我见过所有的女人加起来都可爱。我不喜欢那些端庄、文静、温柔、知性,全是狗屁……那些都敌不过曲开颜的鲜活以及能发一些别人无能无力的疯。” 最后一句冒犯到曲开颜了。“什么叫别人无能为力的疯啊。” “大小姐钞能力叫男人闭嘴啊。盼盼说的,不仰男人鼻息的疯啊。” 周乘既把盼盼的话学给曲开颜听,她听后笑得花枝乱颤,但也没否认,“是的哦,姑姑那个什么男朋友,没事就喊我颜颜,还要我跟他们一起吃饭。桌底下装作无意地蹭我小腿,我当场就扔了刀叉站起来了。给姑姑吓了一跳!” 周乘既光听她说,就笑惨了。“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洗手间把那天穿的丝袜脱掉扔了。晚上就去姑姑那里告状了。” “发疯的曲小姐真有趣。” “你是拐着弯地骂我笨,对不对?”曲开颜捧着周乘既的脸。 “扯。我明明是最直白的赞扬。”周乘既停顿了一下,才挨近嘴唇来,热热的气息,掺着些甜丝丝的西瓜味,“我喜欢这样孩子气直来直往的你。” 今晚大概是个接吻障碍日。 月下2.0又被卧房那头的敲门声打断了。 周乘既低低的声音骂了句,草。 曲开颜这才没事人地去开门,因为肯定是疏桐。 疏桐是刚才收拾行李的时候才想起最重要的东西没给开颜呢。想着他们应该不至于这么早睡,就连忙过来了。 递给开颜一个红丝绒的盒子。 是舅母沈若虞给开颜打的一个金镯子。疏桐开颜一式样,一人一个。 曲开颜把那金镯子拈出来,份量不轻的样子。“舅妈真打了一对啊。” “还有假的不成。她可是为了你专门去找金匠老师傅定做的啊,一对虾须镯。你到时候去A城过生日,无论如何都得戴一天。就是土到姥姥家,你也得挨一天。” 开颜笑着点头。可能年纪到了,“我现在也不觉得土了,金子哪能不好看嘛。” 姊妹俩说着家常话呢,周乘既端着一盘西瓜从露台外头进来。顺便跟疏桐打招呼。 曲开颜就把镯子递给周乘既,要他帮她戴上。 周乘既光知道她今年过三十岁生日,却不知道是哪一天。 曲开颜有意促狭他,“干嘛,你问了会给我准备礼物吗?” “哪一天?” “五月初五。端午节那天。”疏桐替有人答了。 周乘既听后点头,“哦,那还有段时间。” “你会送我什么啊?”曲开颜骄矜地问。 “这个项目顺利结案,前期研发、谈判加完成的绩效正好是两年的年薪,都给你吧。” 曲开颜一听,当即拧眉,“神经啊,都给我干嘛。我要你这么多钱干嘛。” 边上的疏桐实在听不下去这些闺房话了,识趣地走了。 周乘既自顾自道:“把没遇到你的生日礼物都补给你,够不够?” “不需要。既然没遇到我的,我要你补了干嘛。我就只要一个生日的礼物。” 曲开颜说,还有两个多月,请有人好好想。 说罢,她就去卸妆洗澡了。把腕上的镯子也褪下来交给了他。 周乘既捏着这个份量不轻的金镯子,踱步到床边,才发现床垫换了。他习惯性地躺上去,却被不一样的回弹力弄得个措手不及。 还不小心把镯子蹦到了地毯上,他俯身去捞的时候,才发现镯子的金里上有刻字。 旧时闺阁姑娘的生辰是很讲究的,也轻易不外露的私密。 即便现在,很多家庭还是讲究八字合不合。这金镯内里上刻着的就是曲开颜的生辰八字。 字刻得比米还小,周乘既却看出了些额外的翔实。 生辰八字外,还有一小截,草头草尾的一句,算作落款: 遥叩芳辰。 这句字面没错,但言外意叫人不禁联想。 曲开颜洗漱回来的时候,周乘既便叫她细看镯子内里,再告诉她,遥叩芳辰这句出自红楼梦,槛外人妙玉贺宝玉的。 周乘既还有一截话没和曲开颜挑明,就是,她父亲是红学研究一枚。 得知金镯内里还有文章的人,一时没有说话,只自顾自把镯子收好,没有随意扔作一旁。而是细致地锁到保险箱里去了。 回来的曲开颜,孤身沉默地抱膝坐在床尾凳上,没事人地刷手机。 周乘既喊了她几次过来,她都当耳旁风。 最后一次,床头的人过来拖她了。 “怎么了?”他在耳畔问她。 “头发没干。”沉默的人同他打岔。 “哦,我以为你不习惯这个新的床垫呢。” “你习惯就好!”曲开颜兴致不高地瞥周乘既一眼。 有人轻松的笑意,要来摘她的手机。曲开颜不肯,也识清了他的意图,“你自己在楼下骂我放屁的。” “可我看你状态蛮好的。” “我不好。”她故意羸弱的声音。 “哪里不好?我看看。” “你看不到的。”她就是故意和他别苗头。 “我偏要看。” 翻身在上的人,撑着手,烈烈的气息垂直下来,另一只手来解她的纽扣。一粒一粒,当真像解剖她的皮囊与心房。 头发半干的曲开颜,全身心交付地躺在缎面的床单上,散开的长发像乌墨的堆云,她朝身上的人狠狠呸了下,“最讨厌你了,你为什么非得要这么认真,什么都得发现,看明白,讨厌你!” “有一说一,也许你母亲只是单纯地想送个礼物给你。” “她可以直接给我啊,要绕这种弯子干嘛。” “这种刻生辰八字又大生日的物件,不作兴一点磕绊。送给你你不要,或者退回头,或者干脆你收了又不戴,从她们上了年纪的人思想,这就是不顺遂,懂吗?”周乘既再安抚地哄她,他奶奶因为身份的原因,不能再信佛教这些,连去敬香还愿也不行。但是乘既二十岁的一条玉观音,奶奶是托赵阿姨去庙里开光再还愿的。 他也是因为不肯戴这些,被老太太气得念叨了好长时间。 “周乘既,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我二十岁的那条项链也是她送的。”那时,姜秧穗先是送来一条项链,被姑姑退回去了。后来,她只是封了一个大红包过来。 过生日的时候,舅母送了她一条佛面背后镶玉的金项链。 “嗯,要就要,不要就还给她。”周乘既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干脆顺着她,“真迷信这些,我给你去重刻一个,把我俩的生辰八字都刻上去,再添一句,百年好合,好不好?” 曲开颜呸他,“你不要脸!” 有人即刻从善如流,一面去翻床头柜里的安全套,一面问她身体怎么样。 再昏昏然的理智,祝祷也好,祈求也罢,“曲开颜,我们约法三章一下,没措施的时候,请你一分一毫别来勾引我,好吗?” 还浸在一些不愉快心思里头的人,怨怼的口吻,“所以,你的定力呢,你的教养呢,你的冷静呢。” 有人欺身压制的吻,连同话一起分渡给她,“都给狗吃了!” 曲开颜听到这句话,笑出声,她眼底也流出些情绪的泪。 可是身子是欢愉的,没一会儿就濡湿了,她承认她有恶趣味,她爱听这些,爱听斯文端持的周乘既口里爆粗。 她问他,那么理智被狗吃了周工,在那别墅里最想的是什么。 “吃了你!” 曲开颜只以为周乘既在言语上轻佻放荡了,堪堪这样,她就很油然地收紧了下自己,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人会付之行动。 “啊!”惊呼的人几乎被抛之云端的失重感,残存的理智只教唆着自己捂紧嘴巴。 濡湿处,像花瓣沾水,总是留不住的。 再有比那花瓣上的水更柔软更濡湿的热络钻营进来,曲开颜像极了伸手进沸水里被烫到的小孩,即刻规训着,乖巧地,一动不动地。 她只觉得载着自己的云朵太轻,她会跌跤下去。 浑然不知道她捂着嘴的声音,像叫春的猫儿。 直到腿那里专心人的短发扎到她了,也深深咬了她一口,猫儿才痛哭出声,她一脚蹬在他脑袋顶上。 周乘既这才捉住她作祟的脚踝,一面拖她来环他腰,一面捺不住地进了,“对不起,宝贝儿,我真得等不到回来。” 掩面捂嘴的人,一时泛了一脑门的汗,她骂人,声音媚媚地,“疼死了。” “哪里?” “哪里都疼。” 周乘既听她声音是有劲的,就放心了,放心地俯首去吻她的唇舌。 曲开颜急疯了,又气又笑,“你轻些,……,疏桐会听到……” “这不是你的地方吗?我不管,我又没有在她家。”驰骋的人,烈烈的声音。 嗯,主人被他的逻辑驯服了,一时还想说什么,只像潮汐里的小鱼儿,每回张嘴,就被大浪拍得晕头转向。 没一会儿,劲就全散了。 言语也没了,人也软了,任由摆布。 这样有人还觉不够,捞住她的脸,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朵花来。 曲开颜软绵绵地骂了他一句,“下流,不要脸。” 被骂的人快慰极了,像拥住珍宝一般地揽住她,“开颜,回答我。” “回答你什么啊?” “我怕你难受。”他在说她吃的那颗药。 曲开颜这才伸手去环他脖颈,好叫精神分裂的人稍稍放宽心,但还是骂他了,“伪君子,假正经!” 有人对这些贬义词无有不依。也捉她的手指来咬,说了句再不过脑子的话了,“你还活着,真好!” 是的,她吃了她惧怕的药物。可是她还活着。 以及,被周乘既拖着手去触碰一处。 向来不舞文弄墨的曲小姐,哀怨缠绵地说了句格外哲学的话, “人好低级,但也高级。” “嗯?”周乘既急急问她要答案。 房里的气息到动静都是暧昧不能细听的。 “低级地结合,高级地在一起。” “周乘既,我想我们,是,在一起。” “好。” 浪头灭顶的时候,人本能地寻出口,那出口是细细仄仄地,尖锐地,快乐与痛楚瓜葛着地…… 缠绵之下的人,终究由着浪头掀翻到无影无踪。 直到有人把她打捞出来的时候,曲开颜恹恹的神与色,只凄婉地埋在周乘既着汗的胸膛里,正如疏桐所说的,她只想要他。 被依附的人随她之后到了,只觉得一阵颤抖浑浊之后,骨头都酥了,也空了…… 第50章 周乘既早起的时候, 天訇隆隆的春雷,他几圈晨跑回来,身上最后沾了些雨点子。 一进门,把防风服脱下挂在玄关衣扣上, 里头习惯早起的疏桐给贺冲儿泡晨奶, 顺便跟他打招呼。 玄关口的人平缓地呼吸声, 回应疏桐,“你也起这么早?” “有个孩子,睡不稳当的。” 周乘既点头。昨晚太匆忙,他也没认真跟曲开颜这个正经的姊妹寒暄几句, 现下, 他一面进来去厨房拿水喝, 一面问候疏桐过来的近况。 客观、稍微拘谨的交谈里,周乘既才明白疏桐一年这样往返很多次,贺文易是做工程供应的, 时常要各处工地酬酢奔走, 他们结婚后, 即刻就有了这个小毛头,贺家老大家原本就有两个孩子。轮到老二这头,老头老太太欢喜孩子的心思老早淡了, 加上疏桐也不喜欢老人带孩子, 这二三年全是她一人包办。快要熬出头了, 孩子今年上幼儿园就好些了。疏桐这次过来就是为了贺冲儿上学的事体奔走的,她有个老同学在他们那个私立幼儿园有认识的门路。嗐, 总之呀, 现如今这个社会就是处处交际上前。 周乘既听这些世故经丝毫不新鲜,他算是打小家里家外听到大的。只说, 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 疏桐笑着握着手里的奶瓶子,“我倒是觉得你们到时候是可怜天下父亲心了,母亲可能还得你单独操一门心。” 周乘既对这种已婚女士爱遐想爱操心的咸淡不置可否。只单单替楼上那位还在睡的某人正名一下,“她也还好。前头三十年不也活得好好的嘛,野蛮生长。” 疏桐笑意,心上琢磨,嗯,又发现这个人一个优点。外人面前,包容肯定自己的人。 二楼廊道边几上,这些天摆陈的是时令的芍药。 一早开窗的缘故,穿堂风掠过,芍药花落得满地都是。 周乘既回他们房间快速地冲了个凉。换衣服的轻微动静里,床上的人稍微蠕动了两下,然后像个蓬头鬼般地坐起来,喊周乘既,又问他几点了。 衣帽间里的人走出来,告诉她时间尚早,要她再睡会儿。 “那你吃什么早饭?”曲开颜一夜睡得还算酣畅,除了身上有那种纵/欲后的肌体痛,但精神上是饱足的。她起来去卫生间干区的小冰箱里拿水喝,也听到周乘既说疏桐好像给他们做早餐了。 但他不想吃。 “嗯,为什么?”抱着冰水咕哝两声的人,不解地看着他。 “没为什么。就一早起来,不大爱吃外人弄的东西。” “惯的你。”曲开颜骂骂咧咧。 周乘既也不赖,“主要是你不在。我吃她弄的早餐,总觉得很别扭。” “你这样疏桐该不高兴了。”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曲开颜:“你没说可比说许多严重多了。” 周乘既不解,朝她踱步过来,这个家伙有着某种事后的神采奕奕,“我不大明白,为什么会这么说。” 曲开颜却从他迈第一步过来时就很明白他的尿性,偏不让他的神采得逞,“因为你们这种人,冷漠就是婉拒,婉拒就是不喜欢,不喜欢就是我管你个鸟蛋。” 周乘既笑着俯身过来,眉梢到眼底俱不是她形容的样子,只慧黠地反问她,“女人的婉拒却是相反对不对,你的婉拒是喜欢对不对?” “……” “昨晚喜欢吗?” 大小姐一早的起床气很重,把喝了几口的矿泉水瓶砸给这个一早就轻佻放荡的人。 随即最火速地洗漱了下。 下楼来陪周乘既吃早餐,免得他怪异的别扭。 早饭桌上,说到贺文易这一向又去Y城了,也说到贺家老大家,夫妻俩闹得那一出离婚终究偃旗息鼓了,为了孩子,为了十五年不止的婚姻关系。贺家大嫂终究还是妥协了,从一线上退下来,专心照顾家庭和老大的高中学习。 曲开颜对此发表着她轻飘飘的路人看法,“你公婆就是吃准了女人会心软。也偏心惯了男人的事业比女人的重要。” 疏桐没及时接话。只专心给贺冲儿剥鸡蛋,臭小子不肯吃蛋黄,每回疏桐都要先替他吃掉。 片刻,疏桐才同开颜说:“我明天去一趟杭州,你帮我带两天聪聪唻。不高兴带他过去了。”疏桐自己又不敢开车子。 曲开颜手里也剥着鸡蛋,她可没有疏桐那好性子,头一桩就是不能容忍贺冲儿这过分挑食的毛病,“我跟你讲啊,贺聪聪,你跟着我,我可不给你吃鸡蛋黄啊,噎死我了。” 贺冲儿坐在一张儿童高脚椅上,一面吃蛋白,一面扣自己的脚丫子。猴儿崽子好像对娘娘的威胁并不感冒,只眼睛亮晶晶地扫荡着娘娘的男朋友,还记挂着他的望远镜呢,“叔叔,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叔叔今晚未必有空。且外头打雷下雨了,星星铁定不出现了。 看不着星星,贺冲儿不答应了,闹着不要在这里了,还是要跟妈妈去。 临了,周乘既冷淡淡地诱拐小孩,说星星看不成,但是他们可以搭那个蝙蝠侠的联名摩托车。 贺冲儿一下就被拐到了。 周乘既又忙着出门,贺冲儿甚至殷勤地看着叔叔穿鞋,问他回来的时间,又问离你回来还有几个小时啊? 疏桐在一旁听着,倒是放下不少心。说这里多了个周乘既,她一点不担心聪聪会闹出什么祸端了。 曲开颜撇撇嘴,“他比我还叫你放心?” “有点。稳重这个品质,真的不是一般人吹嘘就配得上的。” 曲开颜听到这句却也没反驳,倒是把昨晚镯子里头的文章告诉疏桐了,疏桐也有点懵,诚实以告,她不知道。确实是她妈要拿给开颜的。 然则,确实疏桐那只上头没额外的刻字。 * 次日一早,疏桐联络同学去了杭州。周乘既也早班的飞机回他们P城大本营述职加开项目研讨会去了。 曲开颜这段时间作息正常到工作室的员工都觉得诧异。 周三这天早上,曲总还把贺冲儿带过来了。 疏桐关照的学前作业和一对一网课,曲开颜都没给他耽误。 舒婕来开颜办公室讨论她交稿的那幅画时,也额外感叹,“你这给我幻视无痛当妈了都。” 曲总坐在她的座椅上,冷艳且骄傲。吹嘘带孩子嘛就是给他别饿着,也别太饱,不停地给臭小子找事做,他累了自然会睡觉。睡着了,那么世界就安静了。 贺冲儿一时竖着耳朵,问娘娘是不是在说他。 又惦记着,昨晚和叔叔搭的那个摩托车还有一半没搭完,“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娘娘眯着眼,“你妈妈回来,他就回来了。” 贺冲儿童言无忌,“妈妈和叔叔一起去玩了吗?” 娘娘立时不快,“放你个屁。” 给边上的舒婕都听笑了,“你这是什么狗脾气,连孩子都计较。” 曲总妖妖娆娆,“造谣的都给我抓起来。” 哈哈哈,舒婕乐死了。顺便表扬了开颜这次的作品,舒总监头一点手一挥,也就是说,曲开颜这次的交稿过了。 那十二春华鉴里,其一鉴就定了这幅《春日戒》。 曲总压根一毛钱奖金拿不到,依旧开心得跟中状元似的。痛快地喊助理过来,说请大家中午的午餐和下午茶。 下午茶歇时光不到,贺冲儿懒洋洋地睡起午觉来。曲开颜给疏桐拍了个臭小子午睡的实时图过去,告诉那头,一切安好。 就在外卖下午茶到的时候,助理过来送曲总的那杯,顺便有个当日达件一并拿过来了。 曲开颜看快递件上的寄件地址是某个茶歇品牌的直营店,以为是什么品牌商务的,拆开快递,倒出来的却是一个定制的SVIP卡。 以及随卡附赠的memo: 开颜亲启。 讲真,曲开颜一年到头收这些品牌馈赠和一些鸡毛蒜皮的商务竞品,她从来不当回事。 今日这个,倒有点别致。 不是因为这弄不明白的卡,而是memo上的电子签名笔迹,分明出自周乘既。 她当即顺着定制卡上的二维码扫码开卡起来,直到绑定到她的微信名下,她才看到这定制的SVIP卡里足足有一千杯的余额数可供消费。 时间有效期三年。 曲开颜当即给这个快件留联系方式的对方打去电话。 与汪盐短暂的交谈里,曲开颜才得知,周一那天下午,汪师妹去周乘既他们科技园勘量新店,末了,周先生问她,你们店里有没有桂花栗子派? 汪师妹说周先生要的那款,他们没有。有就是抄袭了。 但是有其他口味的栗子蛋糕,或许可以试试。 周先生坐在阳伞下调侃口吻,或许一块栗子蛋糕还不够。他抓起手边全冰美式化成水的杯子,果真,握了一手的水。 随即,周先生问汪副理,说真的,你们冷饮杯为什么不配套PVC材质的杯套。 其实可降解的PVC杯套成本也没有多少钱。周先生内涵,起码对应你们品牌的溢价来说。 汪副理莞尔,是的,上回曲师姐的客户反馈我有认真听取,也正在写方案与集团总部讨论,争取改善这一点。 周先生性情好淡,美人一针见血,争取的意思便是没有变化。 然而,他也没有为难汪副理,只说客户定制你们接不接? 汪盐愣在那里。随即点头,当然,他们诚信对待每一位客户。 于是,周先生就下了这一千杯的客户定制,前提是,这一千杯,但凡点到冷饮杯,他需要他们门店配套给到客户可降解的PVC杯套。 汪盐其实很不解,她试着调侃周先生,其实您私下买一千个降解的杯套提前送给曲师姐,会省很多钱。 周先生仿佛听了个最不该的笑话,摇着头温和地反驳,不,你还不了解她。她喜欢与热衷的就是天然的,纯粹的,理所当然的。 而不是这种笨拙的甚至鸡贼的偷工减料。 汪副理一时拖沓的会意。当即接了周先生这个定制订单,也赞扬周先生,应该没几个女人能逃得过这种务实且浪漫的铭记于心。 曲开颜最后跟汪师妹打听了下这单客户定制到底多少钱。听清报价,向来疏豪的大小姐,也隔空骂起这个家伙来。 那天晚上到昨天一天,周乘既都没提这茬。他就是等着给她惊喜的。 * 贺冲儿睡到下午四点醒过来了,闹了一阵,说要找妈妈。 曲开颜没辙,提前带他回家了。 回家后更糟糕,儿童房里看到那拼了一半的摩托车,臭小子又问叔叔还有几个小时回来。 曲开颜因为冲儿在,这两天都没吸烟,她一时烟瘾犯了,小毛头不听话,她也跟着燥起来。 “又是要妈妈又是要叔叔的,我是掐你了是不是!”顾忌着小孩晚上要吃饭,曲开颜也不高兴点外卖了,干脆给姑姑那头的阿姨打电话,要她过来帮忙做顿饭呢。 电话打出去没半个小时,门铃响了。曲开颜只以为她发给阿姨的临时入户密码对方没看见,径直过来开门。 结果,入户门朝外洞开,站在门口的人,却是叫她意外的。 门里门外,面面相觑了许久。曲开颜才丢开扶门把手的手,算是叫门外的人进来。 姜秧穗一身的白衫黑裙,她有着这个年纪之外保养得宜的美且精致,高跟鞋细致地脱在玄关阶边。曲开颜是看她把鞋都脱了,这才没辙地给她拿了双拖鞋。 “我听说疏桐过来了……” “嗯,但她去杭州了,同学会。”曲开颜没好气得很,反问母亲,“你找她?” 里头的贺冲儿见到姑奶奶乖巧地过来喊人。 姜秧穗顺势地抱起孩子,亲昵且娇惯。曲开颜看在眼里,无甚所谓,去到角落里抽起烟来。 也嘱咐贺冲儿别过来。 姜秧穗听这冷淡淡的话,意有所指得很。她长辈化地抱了会儿聪聪就叫孩子到一边玩了,然后不远不近地朝开颜走过来几步,很寻常口吻地寒暄了几句,因为这一向其实她喊了开颜几回,她都推掉了。上回疏桐夫妻俩过来,开颜也终究没露面。 这一回,疏桐没空去,自然他们更是喊不到她。姜秧穗问她这一向怎么样,好像很忙的样子。 曲开颜懒散地在沙发上抽烟,形容到身段,都放荡不羁得很,十足的二世子面貌。“还不错。你知道我的,反正躺着也可以苟到老。” 姜秧穗听惯了曲开颜这种口吻,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再问疏桐什么时候回来。 “不晓得。” “等她回来,一道吃顿饭。”斟酌的人,试探着开口,“我的意思是,你同小周一起来?” 曲开颜听闻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夹在手里吸着的烟陡然一猩红,因为她深吸了一大口。沉默着的她,想起周乘既周一晚上的叮嘱,甚至想嘲讽他,还真是料事如神啊。 “什么意思?”曲开颜咬着烟,神色多半隐在蓝色的烟雾后。 姜秧穗这才算是说明来意,说她和老陈都不知道心扉拍得乘既的照片,“心扉任性惯了,又在这个叛逆的年纪,她如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替她跟你赔不是。但是,我保证她绝不敢有别的心思,她就跟追星一样……” “什么心思?”曲开颜脾气上来,丢了烟,也打断了母亲的话。 姜秧穗闻言,与开颜汇视目光。她有片刻是沉默的,乃至躲闪的。 良久,她才重新开口,“老陈已经教育过她了,乘既的照片也删了。” 曲开颜鼻孔出气,“我不大懂,你今天来这一趟是为了给陈心扉赔不是的?” “……” “如果是这样,你未免太小心了点。放心,我没这么变态,和一个小女孩吃飞醋,而且,我还要感谢这张照片,没有心扉拍,我那天还喊不出周乘既来。另外,我其实不觉得你和周乘既有什么太亲近的关系可以亲昵地喊他乘既。” “开颜,你始终不信我是为你开心的,对不对?” “开心什么?” 姜秧穗这一回没有让步,坦诚她的心意,“老陈这么多年栽培的人,我们心里都很有数。周乘既无论是人品还是家世,我们都觉得你们是般配的。” 曲开颜听着却冷漠极了,“我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因为陈家的人,和我来往起来了。” 姜秧穗怔在那里,甚至带着些羞愤,“他什么时候成陈家的人了?” “不是嘛,心扉那么心心念念地,我以为是陈适逢给女儿提前物色的结婚对象呢。” 到此,一直隐忍的人才终究有了点脾气,“开颜,你说这话简直是诛心呀。你贬低老陈心扉就算了,怎么能把自己来往的人也贬进去了呢。” 曲开颜一时哑口,是的,那天周乘既也是这么说她的。“那么我不懂,你今天是过来干嘛的?纯粹给你女儿来赔礼道歉的?” “一半一半。心扉的行径我和老陈都教育过了,还有一半,我是来问候你们的。开颜,我希望你们能成。” “然后呢?”曲开颜笑意很勉强,“借着周乘既这块跳板还是调和剂,我和你们握手言和?” 姜秧穗眼里灰暗了些,“开颜,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 “不是我想,是你这么做了。你回回小心翼翼地给陈心扉赔不是,我真是受够了!” “那么你要怎么样呢?开颜,我除了这么做,还能怎么样,我能说你吗,我有资格吗,我说了你不是更不理我了吗?” “我不理你,呵呵,我不理你不是应该的吗?这些年……” “开颜,我再声明一句,我对不起的,只有我的孩子,对,就是你。我没有半点对不起你父亲。你说的那些,也仅仅是你当年眼前看到的,你明白吗?” “除了那个拥抱,我没有半点对不起你父亲。你父亲也远没有你……” “够了,我不想听。”她立春那天就说过的,物是人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没有意义的东西拿出来再嚼补,实在落到下乘。 外头正好烧饭的阿姨到了,曲开颜借此下逐客令,口吻仓促也冷淡,说她还要忙着出差,收拾行李。 姜秧穗听她这话,有意转圜,“你要出差,那么聪聪呢?疏桐还没回来,实在不行,我帮你带回去。” “不必了。我带他一起去。” 姜秧穗吓得不轻。“你……确定能带好孩子?” “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做不好你们力所能及的事啊?” “颜颜,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最好。曲开颜冷淡打发,当着母亲的面给助理打电话,帮她买最快去P城的飞机票。 一面要贺冲儿收拾好他要搭的摩托车,“再给你那个压根不管你的妈打个电话,就说我们要去P城了,问你妈同不同意。” 姜秧穗听着某些指向性的字眼,一时心上倒翻一炉子热灰一般,余烬再热,也终究走向死灰。 末了,自觉不该上门的人,晦涩一身地提出告辞了。 因为听到疏桐在那头,些微担心,但开颜说,下了飞机周乘既就来接他们了。倒也同意了,只嘱咐贺冲儿听话,在飞机上不可以大声喧哗。 贺冲儿老成乖巧极了,跟妈妈保证,我坐过好多次飞机啦,从来都是乖乖的。对吧,妈妈。 曲开颜在这端母慈子孝的氛围音里,看着姜秧穗一路出庭院,上了车子,扬长而去。 第51章 周一晚上, 陈适逢一回家,就把女儿招到了书房。 要心扉当着他的面,把朋友圈点开给他看。 即便陈心扉见过姐姐和那位周先生那样了,她的分组可见的朋友圈也没有删除。 陈适逢要女儿当着他的面, 把那张不该有的照片删掉。 心扉不依, 表明这是我的个人权利。我没有偷没有抢。 陈适逢仍旧好父亲的颜面, 规训女儿,可是你侵犯了别人的肖像权。 心扉骄纵,直言,是曲开颜要你让我删的对不对! 陈适逢八面玲珑的人, 即刻领悟, 也会意到周乘既这一着棋的将军意义。 他也怎么没想到, 那么细致缜密的人,会和开颜走到一块去。 周乘既看似无关紧要一闲篇,着实刮了陈适逢好大一耳刮子。 就差把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谶言贴他陈家大门上了。 为此, 陈适逢大病初愈, 动了好大的肝火。勒令女儿, 今天不把这张照片删掉,那么什么拍戏什么上学什么留学都别想了。 心扉两行热泪,陌生且惧怕地看着爸爸, 直到姜秧穗进来, 问他们爷俩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年, 一直活在某个人阴影之下的陈心扉才彻底破防,其实无论是江岑还是周乘既, 她都不在乎, 她没有多喜欢他们。她气得是为什么他们都要和曲开颜有关系,为什么他们都要爱她那个同母异父的姐姐。 你们欠她和她爸爸的, 我不欠!如果因为是你们的孩子,就让我背这个原罪,我宁愿自己什么都不是! 我恨透妈妈什么都迁就她,我也恨透舅舅一家把她当个千金大小姐百般容忍千般娇纵。我恨透爸爸哪怕在外头呼风唤雨,回来只要听到是跟我姐姐有关的事,总要叫我别掺和。 你们到底欠了她什么!爸爸,你真的抢了别人的妻子吗?还是和别人的妻子上…… “够了!”姜秧穗突然厉声断喝。 沉寂许久的书房,妈妈突然摇摇欲坠甚至求情的口吻,请心扉把别人的照片删了,“今天即便不是你姐姐的男朋友,任何人的照片,你都不可以这样任性披露出来。” “至于其他,你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我一个人。” “也许女人从一而终这句规训是对的。哪怕我死在那座坟墓里,也不该想着往外爬的。” 陈适逢眼见着妻子开始说胡话,即刻要女儿回自己房里。 然而夫妻独处的书房,姜秧穗却不肯他碰她了。 陈适逢眼见着妻子无力地蹲在原地哭了好长时间,眼泪都从指缝里渗出来。 哭完的人,眼里的光是枯槁的,甚至连同躯体都开始腐朽一般,她淡淡地窥视着老陈,问他,“走到今天,你后悔吗?” 陈适逢听出了些妻子的消极与萎靡,静静冷哼出声,“是人做事、留声总会后悔的。可是,秧秧,我唯一不后悔的事就是娶你。我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初不该由着你听从老曲的一步算计,把女儿拱手让出去了。” 姜秧穗阴冷地扫一眼陈适逢,随即坚定地摇头,“不。我才不信你,你永远不会比曲松年更爱我的女儿,你不会,也做不到,你不是亲生父亲就永远不是!不要跟我唱什么高调。他不爱我了哪怕我不爱他了,可是曲松年爱颜颜是无人能取代的。” “秧秧,那么你呢,这么多年,你后悔了吗?” 姜秧穗分崩离析的思绪,她几乎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是,我后悔了。也许我天生做不来好的妻子好的母亲,也许我从一而终就那么直挺挺地守着,最后成为老曲的未亡人,也许那样,我是受人爱戴的,起码我的女儿不会唾弃我。” 陈适逢听清这一句,扶在妻子手臂上的手,冷冷松懈掉了。 最后,夫妻俩闹得不欢而散。陈次日一早,说有会务,北上去了P城。 * 周乘既是上午十点进总部的。 甫入自己的办公室,项目那头的好些个工程师及助理工程师都过来跟周工打招呼,说许久不见。周工好像轻减了,但神采奕奕。 跟周工的工程助理,甚至提前给周工买好了咖啡。 周工也不急着喝,把手里的要开会的数据和案件交给了助理去准备。另外交代,广州院那头对接的是两位德国工程师,一应数据方案,得译三方语言出来。 助理好不容易等到他们老板回来,殷勤且开心,问老大什么时候要。 周乘既脱了风衣外套,换成他们的工作夹克,略微思索,给了助理一个ddl。 助理领命去前,问周工,“你这趟回来待多久啊?” “周五回去吧。” 助理不大开心,“你怎么都回去了,这里才是你的家啊。” 周乘既不理会这些,催下属去办。 最后,手去拿咖啡杯时,才发现杯子很轻,一揭盖,里头没有咖啡,却是朵截断枝条的玫瑰花。 周乘既没有随手丢掉。而是赶着开会,他们启跃的老传统了,哪怕十一点开始开会,也不会中途闭会的,午餐会议完美解决。 反正中国人的嘴巴闲不住。 十一点准时开会。周工一面出来跟助理要他的备份数据,一面把那胡闹的咖啡杯还回去了。 助理稍微羞赧,周工叩叩她的桌案,“给我换杯顶用的来,懂?” “是。全冰美式啦。” 一场研讨会持续到下午一点结束。 周乘既短暂回自己办公室歇了一短觉,忙不停蹄参加了下午的高管例会。会上碰到了陈适逢,除了广州院在案的两宗项目,陈周二人合力补充了下,其余无任何多言。 合伙人那头晚上要为陈适逢接风,以及点名的,给周工庆功。 这头的莫总笑话老陈,我可听说了啊,我的人过去,你非但没正式接风,还吆喝着我们周工请你的人。 老陈端着茶不喝,怠慢熏面,印出些湿漉的时光痕迹。然则,岁月总是不败美人的。他陈适逢当年是启跃最年轻的投资人,公子哥一枚。 春秋最鼎盛的十二三年里,能独善其身。结果悄默声地,娶了个二婚离异的女人。 多少人蹊跷也多少人不看好。偏偏小二十年,陈某人把妻儿养得妥妥当当。 外界也片叶不沾身。 他每一步都走得四方稳健,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自己养的鹰啄了眼。 嗯,陈适逢没给周乘既正式接风,可是却为了他争取谈拢了集团两地的人事、行政权,为他在合伙人那里抬了年薪。 然后,这个老小子轻飘飘地把女人的家务事抖索到陈适逢面前,大有反骨生,断臂膀的苗头了。 与其这样,陈适逢醒豁开眼,他不如赶在前头,清理门户。 可叹,他是亲眼看着这个苗子一点一滴长起来的啊。也是他亲自在校招会上,一眼相中的人啊。 好端端如此缜密的人,怎么就甘愿躲进红绡帐里了呢! 陈适逢应老莫的话,嗯,我的不是,今晚这顿,算是我回大本营给我们周工论功行赏了。 * 晚上酒局上,陈适逢记挂着家里的妻儿,心气去了一大半。 倘若能让她满意,他低回头也无所谓。 事实也是,这么多年,他再心高气傲也甘愿同她低头。无怨无悔。 陈适逢早说过的,周家这位独子不简单。恃才傲物是一回事,他太稳重了,稳到你在他脸上觑不出任何马脚痕迹来。饶是再老练的江/湖手。 周家可不是一般门户。论喜怒不形于色,那么,周乘既可能当真活了三十岁就三十年的道行。 一天的会,再到一晚的酒。 都没倒塌他的意志。这便是陈适逢最欣赏他的地方。 周乘既太懂谈判话术中,先起头的,落多少下风去。 先撩者,也注定贱。 今晚,陈总破例饮了酒。甚者,端着分酒器,过来乘既这头,同他说起家里那一程,言明,心扉那些不成器的行径,别当回事。“她当你明星那种追捧呢。” 周乘既不言有他。只附和陈总,“嗯,料理掉便好。我托付给您,也是怕旁人或者自己去交涉,没轻没重。没长成的小姑娘,到底还是要有个父母分担掌舵一下比较好。” 陈适逢听这句,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偏偏左手食指与中指间捏着二钱杯的周乘既,把手里的白酒朝老板眼前稍微一拱手,随即反向收回,一副我干杯你随意的一饮而尽。 “乘既,你和开颜……”陈适逢老狐狸半辈子,终究关心则乱,捺不住地掀开天窗了。 身边饮了四五两酒下去的人,依旧稳如松柏,目光深邃且专注,不散一丝德性。他像是听了句再寻常不过的天气寒暄,轻描淡写地回应陈某人,“嗯,怎么?” 下一秒,周乘既的微信进来一条消息。 他把她置顶了,才点开页面,就看到一个实时分享地址。 今晚功赏酒的头一功臣,瞬时酒醒了一大半。 包厢里已经喝下来两巡的一群大男人,嘴里黑的黄的什么都招呼着。周乘既是当着陈适逢的面就打起电话来的,随即他起身,推开包厢门,只听到贺冲儿在那头喊他叔叔,“我把摩托车带过来了……” 周乘既无所谓地应付臭小子,再叫他,把电话给你娘娘。 只听到那头学着贺冲儿的口吻,喊他,“叔叔……” 周乘既:“嗯。曲开颜,你完了。” 第52章 曲开颜给周乘既发的分享地址, 便是他们启跃总部的行政大楼。 然而,他没有亲自过来接他们。 倒是二十分钟不到,曲开颜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声称是周工安排过来接曲小姐的司机。 是他们公司的商务车。 周乘既他们是独立研发到商务谈判跟踪的项目工程师, 公司都有配套的后勤支持, 只是他个人懒骨头, 不大爱差遣这些。今晚这样公车私用还是头一回。 周工央托集团的司机,把对方连同孩子一并送上楼。密码我发给她了。 司机师傅直到接到周工说的对象,行李箱上还坐着个两三岁的孩子。一时诧异极了,他们周工都没听说有女朋友, 这女人和孩子是什么来路, 难不成当真隐婚生子了啊。 再瞥这位从头到脚都时髦光鲜的小姐, 半分生养过孩子的气质都没有。甚至漂亮精致过了头,师傅纳罕,难道不是母子, 是姐弟?反正现在这个世道, 什么关系都不新鲜的。 他们集团这么个钻石单身汉不也有对象了嘛!嗐, 多少小姑娘要嚎啕了。 * 司机按照周工的吩咐,把这对“母子”送回了周工的住处。 公寓楼的门禁密码和入户密码,周乘既都发给了曲开颜。饶是曲开颜声称他们可以自己上去, 四五十岁的爷叔勤恳地摇头, 说是周工关照的, 一定要把你们娘俩送上楼。 曲开颜的行李交给司机师傅拿,贺冲儿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伏在她的肩头, 她自然不需要师傅帮忙抱。 好嘛。师傅刚才有意说娘俩,这位小姐也没否认。 果真了, 果真他们有个孩子。 曲开颜经由人帮忙,顺利地上了楼,入了室。直到她感怀地把司机师傅送走,阖门之余,她才有空打量周乘既住的房子。 P城寸土寸金。这个地段这样的白领公寓,应该不是他买的。倒不是他买不起,而是这里的装修风格,不太贴他的性情。 大体上还是蛮性冷淡风的。只是厨房和卫生间的门,都是那种谷仓门。曲开颜私心评价,不符合周某人审美,他能简最简的人,绝不会凹这种审美腔调。 室里大件都用防尘布遮着。房子地板到门窗应该是定期有人过来保洁过,没什么灰。但也没什么人气。 曲开颜去到朝南的那间卧房里,把贺冲儿安置到床上,也四下打量,才发现一个问题:周乘既好像没有回来住。 里外没有他的行李。 或许他赶去公司还没来得及回来落脚。 正这么思索着,她转去卫生间想洗个手,旋水龙头才发现没水。室里也只剩下简单照明供电在。 就在这个档口,大门那头有清晰的入户解锁动静。 曲开颜本能地跑了过去,用最没事人的口吻,朝门外解锁进来的人,无缝连接道:“你家没水。” 周乘既一手提着个看上去沉甸甸的袋子,一手手臂上挽着风衣外套。脸色不大好,甚至丝毫不欢迎的样子,自顾自脱鞋换鞋,瞥到曲开颜是光脚踩在地板上也不招呼她。 进门第一句话便是,“贺冲儿呢?” 曲开颜沮丧到了,“喂,谁才是你最亲的人啊!” 周乘既在房里床上看到了睡着的贺冲儿,这才勉强放心的样子。然后轻车熟路地去开闭闸的水和电。 曲开颜就那么不作声地站在玄关到客厅的交界处。周乘既再第一时间开了空气净化器和扫地机器人,直到扫地的工具人嗡嗡动起来,房子的主人才过来扽曲开颜的手。 她刚才咋呼的第一句就是没水。 洗手台淌出热水来,周乘既拖曲开颜的手来冲,也翻干净的毛巾给她擦手。甚者,还要把投洗的湿毛巾来给她擦脸。 大小姐笑了下,别开脑袋,“我还没卸妆呢。” 有人不管不顾,托着她的后脑勺就硬给抹了下脸。 曲开颜又气又笑,再闻到他一身很重的酒气,“你应酬了?” “嗯。” “我打搅你了?” “本身就快结束了。” 曲开颜鼓鼓嘴巴,“你不欢迎我来。” 周乘既用给她洗脸的毛巾,很潦草地擦了下自己的手和脸。然后,毛巾也不理不挂,就那么扔在台面上,视线落到曲开颜脸上,“你来我欢迎,你把贺冲儿带过来,就太胡闹了!” “我和疏桐说过的呀,她都答应了。” 岂料周乘既严肃极了,“她答应也不行。” 曲开颜一秒委屈,“你也觉得我干不好这些是不是?” 周乘既定神的思绪,终究一秒退让了些,“那是别人的孩子,你不可以这么任性地担责任,知道吗?” “我跟你说过的,贺冲儿出生都是我陪着进去的。我带贺冲儿不是一次两次了。疏桐包括贺家我舅舅舅妈都是清楚的,她这样把孩子丢给我也不是头一回了。再说了,你不知道小孩到晚上就只认妈妈嘛,贺冲儿跟我一起他不会。” “我知道他不会。可是我不想你去担别人的责任,开颜,疏桐答应你归答应你,但是倘若今晚这趟飞机出个什么情况,贺家是不会认你是好心还是歹意的。他们只会认一个事实,他们孩子没了。” 曲开颜一时愣在那里,倒不是她没话跟周乘既辩。而是她知道,她无意触到他的心结了。他姑姑家的孩子就是这么没的。还不是他们周家主动答应的,是孩子的外公外婆自己要带去,甚至也把周乘既也带到了乡下…… 嘴霸王的人突然偃旗息鼓。周乘既也跟着情绪软了几分,他不想她觉得他在说教,他明明急疯了,只怪她,怎么敢的啊! 周乘既拖她来近一点,一身浓郁的酒气包围着她,也不作抱歉,只静静地问她,“好吗,答应我,以后不要轻易帮疏桐带孩子,尤其是这种监护人不在的出行。” 曲开颜原本就满腹的心思,只囫囵地点了点头。她再反问了周乘既一个问题,她想听听他作为男人视角的答案,“周乘既,如果贺冲儿是我生的。你会待他好吗?” “当然。我爱你,就也会爱他。” “那么,我和你再有了孩子呢?” 洞若观火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呢,周乘既不急着回答她的日常十万个为什么,只反问她,“出什么事了?你妈找过你?” 曲开颜摇头也点头,表示已经不重要了。真的,她真的一点不在乎了,那一刻,她满脑子只想周乘既快点回来吧,我有好多事跟你说,或许你回来,更能帮我应付眼前的状况。 我不想说话,也不想吵架了。这么多年,确实,她把仅限的亲情都应付在吵架上头了。她不爱听姑姑那些冷漠的说教乃至渗透,但也回回冷脸朝姜秧穗,回回刻意曲解母亲的意思。她不会好好说话,更不会像周乘既这样情绪稳定地沟通乃至对阵。 她学不来这些。 “我就是不会心平气和……”曲开颜话还没说完,就被周乘既拥住了。 她忍着泪,好像被困进一个热烈且滚烫的桎梏里。然而,这样的桎梏对她一路飞奔过来,却无比踏实乃至归宿。 再言重些,像虔诚的信徒那般,皈依。 周乘既叹一口气,他教她的她全没听进去,“不会心平气和就拉倒,那么,别人闯进你地盘的时候,不让进总会吧。” 他再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别人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曲开颜,你的孩子我都会爱,我既然能爱你,就不会去割裂地只爱你,而去刻薄你的孩子,哪怕她不是我生的。” 怀里的人听这些,十万分的鼓舞,也当是对自己的弥补。 然后,猛地仰起头,泪眼婆娑地,像是商量也像心血来潮的玩笑话,“周乘既,我们生个孩子吧。我觉得你一定是个合格的父亲,你放心,我们一定养得起。别说一个孩子,十个我们也养得起。” 原本就酒意上头的人,被她这么一胡说,莫名酒劲更霸道了些。 他要她再说一遍! 曲开颜不说了,她承认她又一时嗨嗨了。 才要丢开他,去参观他的房子时,周乘既一把反扽住她…… 两个人再纯然地在洗手间门口接吻,周乘既这种时候从来是沉默的,曲开颜偏就是个听觉动物,她要他说点什么,她爱听那些。 “你都不欢迎我。” “不欢迎你,叫司机去接你,不欢迎你给你打包了那么多吃的。” “哪里啊,你带什么吃的了?”曲开颜别开脸,才要够着脖子挤出去。 被人一把薅回头。周乘既把她挤贴在卫生间的谷仓门上,歪着头来,目光逡巡她的脸,“你又不吃,看什么。” “我怎么不……”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觑着她那嘴唇一张一合间,借着酒疯,戮刺进来。 那不依不饶的劲,偏偏叫人推拒不起来。就明明是一身酒气,落在周乘既唇舌上,好像也没那么糟糕。曲开颜喝白酒有限,她没那么高的道行,禁不住两三杯就打回原型。周乘既酒量却好得很,一身清醒,除了能闻到尝到的一些酒气,酒的后劲是甘的,带着些粮食自有的甜香。 像极了他的人,平静看似寡淡,滋味霸道也回甘。 曲开颜头一回认可了那句烈女怕缠郎。她其实没多少心思的,也被这个发酒疯的家伙撩拨到了,他揉得她站不住,本能地双手环着他的腰,仰首之际,唇舌上吮了他两下。 有人像是搜索到最严而有力的证据,当即,俯了俯身,一只手去抄她的腿弯,打横抱起了她。 喝酒上头的人,急到宣泄般地欲望,再急也没忘了他跟大小姐保证过的事。 周乘既抱着曲开颜,从他刚才带回来的马甲袋里翻出一个盒子。 怀里的人傻眼了,抱着他的脖颈,骂人,“臭流氓,你怎么可以!怎么有人回来的路上就在想这些嘛!” 曲开颜那娇滴滴的江南口吻,只会最直观地往那火上浇油。 周乘既手按在她脑后,不让她逃。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他承认看到她信息那一秒,他满脑子就是这些了。 曲开颜笑着咬唇,然后打趣他,“你们总部的女同事知道周工有这一面吗?” 周乘既揉在她腰臀上,再轻佻专一的流氓口吻不过,“你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刚才一进门恨不得脸掉在地上的人,信誓旦旦找到贺冲儿的人,结果美色当前,酒劲再一蒸腾,就什么都忘到脑后了。 周乘既把曲开颜抱到床上,床单都没铺,刚才曲开颜抱贺冲儿进来的时候,只是把上头的防尘罩揭掉了,从柜子里找了条薄毯,一半铺一半盖。 结果,心血沸腾的两个人,把贺冲儿这个到底不是他们生的孩子忘得干干净净。 架不住房里没开灯,也架不住回大本营后周工的热情。 周乘既酒劲一半、欲望一半,几乎骑一般地压制住曲开颜,手里拆解着什么,也问他的大小姐,“刚电话里喊我什么来着?” 没等到大小姐的情/趣。 倒是被床头一时蠕动且爬起来的奶娃娃哭声吓到了。 床尾这头,一躺一骑的两个人,几乎惊魂一般地自觉分开了。 周乘既什么酒都没了,他命也都快没了。低低爆粗口,他说什么来着,别人的孩子,你带过来干嘛! 且经此一役,他发现他不大喜欢小毛头的原因又多了一个。 第53章 曲开颜理理春衫短毛衣的下摆, 径直从床尾爬过去摸索到了什么时候睡醒都习惯闹起床气的贺冲儿。 乌洞洞的房里,她朝某处的人喊了声,“开灯。” 周乘既这才“重创”之下,哀鸿遍野地起身去摸开了灯。 光明闪烁之际, 他没来得及思考, 映入眼帘的就是哇呀呀的贺冲儿认生地扎进曲开颜的怀抱里。 她说得好像是对的, 贺冲儿好依恋她。这样耐性低声的曲开颜,也是周乘既极为陌生的。 陌生到,床尾这头的人认清一个本能真谛。 男女之间的爱好像不需要教; 舐犊之情亦是。 这么个破败的她,偏偏对孩子极为有招, 也有爱。 贺冲儿搂着娘娘的脖子, 头一句话就是, “这是哪里呀?” “娘娘,我刚才做梦,有一个炸/弹掉到我的床上, 然后我就醒了。” 娘娘乐不可支, “嗯, 或许还是两个。” 贺冲儿睡醒,一脑门子汗。曲开颜指使周乘既,去开她的行李箱, 拿些婴儿用的棉纸巾来, 才交代又反悔了, “算了,给他洗澡吧。你去放水。” 周乘既两只手撑在床尾这头的靠板上, 听神般地看着曲开颜好久, 才牢骚出声,“你是来看我的吗?你们娘俩是换个地图来奴役我的吧。” 曲开颜淡淡笑意, 当着贺冲儿的面,把刚才他要的甜头补给他,“叔叔,我求你了。” “再喊一遍。” 曲开颜怪他得寸进尺。 贺冲儿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的地方是叔叔的家了,连忙从娘娘怀里挣开,用落地签就能土著化的适应能力,蹦到叔叔腿边,乖巧地喊,“叔叔。” 周乘既一只手搁到小毛头的脑袋上,“嗯。你没有你娘娘喊得好听。” “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我说的就是道理,懂?” 贺冲儿气得钻出去,又嚷着要尿尿。 曲开颜跟着后头忙起来,他们在机场吃面的时候已经跟疏桐视频过一次了,眼下,臭小子既然醒了,曲开颜同孩子商量的口吻,说洗过澡再跟你妈报备一次好不好? 贺冲儿乖乖点头。 然而,周乘既这里只有淋浴花洒。没有那种专门的儿童浴桶,贺冲儿不依,最后周乘既实在没辙,给他找来一个大号的塑料桶。 这还是去年端午,他家里那边准备了几十斤鸭蛋送给元小波父母的。小波妈妈细致得很,最后还把这个桶腾出来,洗得干干净净叫乘既带回来了。 贺冲儿蹲在这只大号的桶里洗澡,滑稽且童趣,像个落雨天湿漉的小鸭子。 曲开颜由着他玩水,这头扭头问周乘既,“小波是这里人呀?” “嗯。这么多年,他父母待我都挺好的,时常叫我过去吃饭。”所以,周家也经常礼尚往来。 曲开颜记起什么,怪一直陪着她看小孩洗澡的周某人,“你当初在日料店,还说是跟小波借钱。我当时在想,这个人到底牢不牢靠啊。” 周乘既靠在洗手台上,伸手试花洒落下的水温,由着花洒淌,一面保持着孩子水桶里的温度,一面不叫这室内的暖气跑空。 “你姑姑一出场,十足的女企业家派头,我想也知道,你们姑侄俩不会有好话说的。”他那时,确实在劝退自己也劝退她。 曲开颜被贺冲儿闹得一脸的水,却一点脾气没有,转过脸朝周乘既也是,“姑姑是说了些不中听的,她还叫我和顾家来往呢,说起码这样大家经济上谁也不占谁便宜。姑姑她是不信爱情不信婚姻的,她有一个儿子今年高考,当初和我那个前姑父在一起也是昏头昏脑各种都愿意为他付出,结果那个人又是毒瘾又是同姑姑的女下属滚到一起,她才真正醒了。即便这样,婚姻割席也是花了老大的价钱,因为我那个小表弟太小不懂事不肯他们离婚,当着姑姑的面说,我不管你和爸爸怎样,可是你远没有爸爸有家庭观念有爱人的观念。” “姑姑为此轻生过一回,开朗这才保证愿意跟着妈妈,也不再同父亲来往。” 曲开颜说着,抿了抿嘴,像是忍眼泪的样子,仰头朝周乘既,“你也不要怪她。谁人都有自己的傲慢与偏见。” 周乘既几乎即刻俯身下来,同她一起蹲在淋浴挡水石边上。他甚至心上恸了下,因为这样愿意共情同类的曲开颜,稚气也美好极了。 她听到周乘既说赵阿姨的辛苦过往会掩住他的嘴,叫他轻声些,不要让赵阿姨听到了; 她明明在听男友前度的过去,甚至还能无厘头地去共情人家女孩子; 她说姑姑,又是轻声慢语地希望周乘既不要吃心,但也尊重姑姑的生活。 “那时候听到我跟小波借钱,你心里在想什么?” 大小姐不假思索,“在想也许你家里有什么困难,可是我不敢直接问你,甚至想回去找疏桐商量商量,她是最擅长做思想工作的。结果一回去,疏桐弄出了个半吊子的背调,关于你。” 周乘既笑出声,“笨蛋。” “我是呀。” “可我喜欢笨蛋。”周乘既伸手捏住一脸水的人,拿毛巾给她擦擦。 也催他们快点,别着凉了。他出去热吃的了。 曲开颜三下五除二地给贺冲儿洗过澡,换了套长衫长裤,又因为P城气候比江南冷好几度,又给他多套了个毛衣背心。 贺冲儿好不容易穿好衣服吹干头发,立马解禁般地撒丫子跑,对叔叔家陈列柜里的一切都新奇极了。 因为周乘既是个乐高发烧友,玻璃柜里陈列着好些个联名手办,曲开颜都看得眼花缭乱,甚至想揶揄这个人,嗯,我总算知道你单身的时间怎么打发的了。 贺冲儿见到柜子里那些老大老高的战机、火车、侏罗纪、变形金刚才明白,叔叔给他搭的那个蝙蝠侠摩托车多么多么的小朋友。他在和妈妈视频,也献宝般地要妈妈看。妈妈配合着他,也一再叮嘱聪聪,不可以乱碰叔叔的东西,也不可以不听话。 贺冲儿连连点头,小孩子的开心与安全感是藏不住的。疏桐在那头也彻底放下心,因为到了周乘既那里,回头他带他们回来就行了。 曲开颜把刚才周乘既同她唠叨的话,学给疏桐听。疏桐丝毫不觉得周乘既冷漠,倒是反过来替开颜开心,“是的,他说得对。这一趟怪我,可是我没想到你着急忙火地要奔过去啊。” 曲开颜到底有点洋相,只打岔地说:“嗯,他为了给你儿子接风,这么晚还买到了新荣记的黄鱼羹。” 疏桐在那头狠狠嘲笑,“喂,这个人情我可不接啊。你们可别打着我儿子的幌子谈恋爱,哼。” 姊妹俩日常说笑抬杠。挂断前,开颜还一再叫疏桐放心,她丢了、孩子都丢不了。 * 挂了疏桐的视频,曲开颜进厨房,想帮点忙的。 周乘既要她把热过的菜和点心都端出去,待到悉数布到桌上,曲开颜才知道这个人细致地点了多少东西。 连同小孩子爱喝的饮料和慕斯蛋糕都有。 曲开颜假意不盛情, “你买这么多,人家小孩子可不通人情世故的啊。” 某人要她少废话,快点趁热吃。 周乘既嘴上说着不喜欢孩子,手脚诚实多了,把个贺冲儿提煤气罐般地抱到椅子上,也没家规教养那些束缚,要臭小子爱吃什么吃什么。 吃饭的空档,曲开颜这才有空跟他说点什么,说她那幅画交稿了。舒婕那么个活阎王,这回总算过稿了一幅。她好开心,哪怕一分钱奖金没有。 周乘既一边揶揄,一边把剥好的龙虾肉搁她碗里,“嗯,所以资方也是有快乐的,对不对?” 曲开颜痛快点头,“是。资方的快乐,显然也是要靠劳作和辛苦换得。或许,快乐的法门,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也平等的。” 周乘既赞扬,不愧是名家的女儿,偶尔几句蹦出来,特别有佛偈感。 曲开颜最讨厌他这样讲话。在桌下踢他,也把他剥好的虾,塞回他嘴里。 再说他那一千杯咖啡, “你怎么想的啊?” “什么怎么想?” “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定制?” 周乘既没甚所谓,跌靠到椅背上,观察着贺冲儿,目光再落到曲开颜脸上,“那天偶然遇到那位汪小姐,水龙头算是没着落了,想到你们工作室时常有茶歇,你不稀罕那些手袋首饰,我总得送你点什么啊。” “我想大小姐得服务的便利,也想你请你员工喝每一杯咖啡的时候,都想起我。” 曲开颜撇撇嘴,其实受用得很,“那就傻兮兮买一千杯啊。我看你是看上人家那个经理了,给人家冲KPI的吧。” 周乘既微微挑眉,“啊,能叫你吃醋也不错呢。” 是的,有人的醋明晃晃,“不准买了。也不准同人家联系了。” “笨蛋,人家都结婚了,都怀孕了。” 大小姐的脑回路,“人家怀孕你都知道!” “啊。这也是那个汪小姐主动和我打招呼的主要原因。因为她深信怀孕期间多见好看的人,生出来的孩子会更漂亮些。” “喂,你这是拐着弯地夸自己啊。” “我是事无巨细跟你报备清楚。也告诉你,和别的女人只有生意做,我并不在意她们几个眼睛几个鼻子。” “那你周一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了还有惊喜吗?以及,你还有惊喜给我吗?” 曲开颜听后面这一句,一时哑口,“你算准了我会来?” 周乘既摇头,“没有。我顶多以为我回去的时候你会积极地去接我。” 没成想,富裕自由的大小姐,有着别的女人没有的任性与钞能力,即刻飞的就过来了。 曲开颜还是要声明,“我不想打搅你,也不会打搅你。你更不要为了我们弹性时间,你忙你的去。”P城她也很熟,她小时候甚至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她爸爸执教期间。 大小姐的快乐很简单,她就是想把自己的收获分享给他。也想当面认真道谢他的心意。 如果耽误他的工作进程,曲开颜是头一个会怨怼自己的。 周乘既当然深信她的这番话,只是稍稍失落,“你这样循规蹈矩、贤妻良母的,我不大喜欢。” 曲开颜脆生生看他一眼。 “我就喜欢你和贺冲儿一样,时不时冒出一句新鲜的脑洞来。” “贺冲儿是小朋友好不好!” 有人笑她笨,“你自己才说的,快乐的法门,是一样的也是平等的。” 边上的贺冲儿吃完碗里的菜,把吃不下的香橙慕斯推给叔叔。周乘既吓了一跳,这被狗啃过一般的东西给我干嘛。 曲开颜哈哈笑起来,“他在家习惯了,吃不完的给爸爸。” 周乘既:“哦,那你带回去给你爸爸吧。” 贺冲儿不理会叔叔的幼稚话,“叔叔,我们什么时候拼摩托车啊?” “叔叔今晚不想拼。” “为什么啊?” “累。” 贺冲儿即刻狗腿子地爬到周乘既身上,要给他捏捏。两个油爪子带一张黏糊的嘴,一面喊他好叔叔,一面又是敲又是捏的。 周乘既哭笑不得,只朝灯下的曲开颜投一眼,极为认真的口吻,“他真的不是你和那姓贺的偷着生的?” 曲开颜:“我撕了你的嘴。” 片刻,周乘既由着贺冲儿闹得一身的油,却也没脾气,他干脆抱起臭小子,掂量着小儿,跟曲开颜玩笑,“有个孩子喊自己爸爸,好像也没那么糟糕啊。” “你那是别人家孩子给你的幸存者偏差。自己的孩子就不会这么美好了。” 某人同她别苗头,“可我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啊。放心,我有这个基因。” 曲开颜狠狠翻白眼,“自恋自大加自狂。” * 因为匆匆换了地盘,贺冲儿一直闹到十一点都没睡着。 曲开颜哄一般地陪着他喝完夜奶,周乘既已经洗过澡,躺在沙发上,囫囵着,他自己都快睡着了。 原本他不打算回住处的。简便的行李还在公司,原计划今晚是住酒店的,算差旅报销。 他们过来了,周乘既这才临时回来收拾住处。只是觉得有个孩子,去住酒店不大方便。 听闻房里没了讲故事的动静了,沙发上的人才懒散喊里头的人,“他睡了吗?” 曲开颜忙叨叨地冲出来,要他轻声点。 周乘既一只手枕在脑后,寂寂的声音,问不远处的人,“有孩子的夫妻都这么做贼似的吗?” 曲开颜点头,“算是吧。反正小儿难养,不可以当着孩子的面吵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要讲礼貌不可以讲脏话,不可以过渡干涉小朋友之间的交友,要照顾小孩子的饮食习惯,抽烟要避着孩子,穿衣也得得体……” 有人在沙发那头懒散的笑意,“哇塞,真得懂得不少哎。我收回那句话,我们曲小姐除了自己没有生,真的会养孩子呢。” 曲开颜走过来,把贺冲儿喝完的奶瓶丢给他,要他帮忙洗一下,再热水烫一下消毒。 周乘既不高兴动,“好烦。” 曲开颜要走开,他拽住她,借她的手跃起身,“喂,你的时间什么时候属于我。你哄别人的孩子太久了。” 曲开颜也不理他,径直去洗漱了。 因为飞行出行,曲开颜带的随身物品都简便了,她忘记带自己的梳子,其他的还好将就,只是周乘既那个简单到恨不得十块钱的梳子,大小姐实在冒火了,隔着卫生间的门就下死命令,“你明天去给我买个稍微像样的梳子行不行啊!” 曲开颜那一头长发,别说她自己,周乘既都觉得该是一笔财富值得传下去。 他喇喇移开浴室门,站在镜前的人,真的全身的棘手。因为梳子很不称手,不够她梳。 她的公主病真的已经算少的了,跟着他,从来没有任何经济上的抱怨。有的也是她自己解决,公主属实下嫁了。 周乘既看着她梳不顺手头发的样子,直直想笑,“那怎么办,现在也买不到啊。” 娇气的人越梳越不开心,跺跺脚,“我明天就要回去拿梳子。” “然后还来吗?”门口的人愈发的笑意,促狭她。 梳不通的人干脆不梳了,拢拢头发,任性道:“不来了。” 周乘既听清她的话,径直走了进来,阖上了卫生间的门。 镜前的人才要说什么,他上手来捂她的嘴,“别叫。再被吓一次,真的会出毛病的。” “哪里?” “你说呢?”他在她耳后,温热的气息吹一般的钻进她耳朵里。 曲开颜呜呜两声,她说梳子呢,怪他一心只惦记着这些心思。 “天亮就去买。满意了吧,嗯?” 他才要俯首去她胸前,曲开颜捞一般地格住他的脸,“你有没有看他睡没睡好,会不会摔下来?” 周乘既道,他在贺冲儿两边各放了一个枕头。算作安全避震气囊。 曲开颜抿嘴笑,“你这算不算无所不用其极啊?” “算爱屋及乌,算无条件为曲小姐售后。” 曲开颜呸,“这哪里是无条件。明明再心机不过的掠夺。” 是。有人点头承认,爱不可能无私的,最直接的行径就是占有,或者再私心点,我要你属于我。 哪怕是眼泪,以及那些诚然的湿濡。 周乘既碰到她这些脆弱的证据,就油然也好劣根性也罢,变得急且燥,仿佛除了她说的掠夺,他们别无出路。 然而,就在这个档口,曲开颜却任性地不听从。 周乘既哄也没什么耐性,只求她听话,再吓唬她,万一贺冲儿又醒了。 大小姐撇撇嘴,手去到他那里,然后,稚气也娇纵的口吻,说想看。 周乘既有一秒的心神跌宕,不等他的缄默反应过来,曲开颜当真任性地从洗手台上跳下来了。 天马行空的人,其实在桌上吃饭,周乘既说你还有惊喜给我吗?那时候,曲开颜就想好了。 她不觉得羞耻,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取悦。甚至她带着些恣意的促狭心,一半还他上回,一半她想看看这个时刻的周乘既是什么模样。 她喜欢看这样稳重的人为她破戒,为她倒塌,为她灰飞烟灭。 她甚至来不及告诉他,她从来没有这样讨巧过别人。 所以,她弄起来不成样子,甚至生涩笨蛋极了。 一时想逃,有手摁在她脑后。那迷离的眉眼,分明是沉醉,也是疯魔。 大小姐热情是真的,脾气也是真的,她有点不适,即刻叫停,有人不肯停,她就干脆咬了一口。 周乘既吟哦之余,眉眼里有魂魄飞出去了,同时,有暴戾的煞气钻营进来。 他骤烈的气息提捞起脚边的人,来不及安抚的吻,也来不及说任何她想听的话。 只去撕开袋子上的锯齿……然后急切地箍着她的腰…… 昏惨惨脑袋的笨蛋,一时手撑不住洗手台面,便骂后头的人,“周乘既,你要死了!” 身后的人,当她这个时候的每一句话都是肯定与赞美。 连连几下,再来拨她的脸,烫贴地尝她唇舌。 曲开颜只觉得一时魂飞魄散,这回没有把冲儿忘了,只叫他轻点。会听到…… 周乘既由衷地喊他的大小姐是妖精,那么妖精怎么会有怕的时候呢,疯魔的人断断续续的声音,“醒了更好!”反正门已经反锁了,周乘既这个斯文变态,他倦怠又沉湎的口吻烈烈道,“我想听你和你侄儿一起哭!” 第54章 曲开颜言出必行。周乘既这趟回来是述职加项目研讨的, 他确实没多少时间陪她闲逛。加上清明假前,文山会海的事务。周四这天,周乘既甚至忙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来的。 高楼之上,车水马龙偃息了好几成。这个点回来, 从前工作狂的人只会最快速度地洗漱然后倒头就睡, 次日一早, 继续机械地连轴。 住处也好,家也罢。对于周乘既而言,好像只是个短暂充电的加油站。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离群索居,甚者, 每每回去, 他都有点嫌家庭繁琐、聒噪。 周家最不乏一些高谈阔论, 也不乏一些学术沙龙。曲开颜当初问周乘既,以你的学习和成绩,学医继承衣钵一点不难吧。 是的, 学医或者考公对于周乘既都不大难。但她也说过, 乖乖儿其实一点不乖。 周乘既喜欢那种逃离感。他初高中那会儿, 最爱看奶奶或者母亲的那些茶话会上,被点到回答问题的学生出洋相了,或者装腔作势的学生被人戳穿的那一秒。 在他看来, 他顶不喜欢那些拘谨的附和的还要卖力融合的人。 他爱纯粹的。哪怕被边缘、一身衣衫褴褛, 哪怕被簇拥, 竭力横冲直撞。 卧房里,曲开颜同贺冲儿一起相拥而眠, 在门口观望的人不禁笑出声, 他踱步过去,在曲开颜这边坐下来。床畔, 伸手撩她的眼睫毛。 没一会儿,有人就禁不住笑醒了。 “你怎么知道的啊?” “呼吸。”周乘既道,曲小姐睡着的呼吸声不是这样的。 “狗呀。”这么灵敏的听觉。 有人不理她这些词,只问他们,吃了吗?今天玩得怎么样? 曲开颜白天带贺冲儿去欢乐谷了,去掉她半条命。还要被周乘既恨不得一个小时查岗一次,“臭小子明天还想去海洋馆。算了吧,快点回去吧,我赶快把他交给他妈,我也了事了。这带孩子的活,真不是人干的,难怪这些年月嫂家政阿姨越来越贵。” 嗯,周乘既听她这反省的口吻,不自己给自己揽事了,尤为地满意。“果然经验只有教训给的最直观。” 曲开颜从被子里伸出脚来,蹬他一下。 周乘既假意栽倒,冷手去到她腿肚上。床上的人激灵一下,催他起开,这从外头回来往床上坐的坏毛病跟谁学的。 “别闹。我就躺一分钟。太累了。” “那明天回去吗?”她问栽倒的人。 有人囫囵一声,随即醒豁开眼,懒洋洋地看向她,“你小时候在这里住了几年?” “没几年。其实我也没什么印象,都是他们说的。” “那么,你只住得习惯江南了?”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怕你不习惯。” 曲开颜知道他大学就过来了,十二三年对于一座城市,多少也有点归属感的。“你项目什么时候忙完,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回这里?” 周乘既倦怠的笑意,“随时随地。其实我当初去江南只是为了便利,两头飞也是可以的。只不过那样累了点,也想挨着家近一点,方便回去探望的。结果,”某人赧然,“这么长时间,也就回去过一回。” 所以当年周乘既考到P大时 ,爷爷他们给他践行的那句话是对的:男儿真正的求学开始了,真正的离家也开始了。 今后的每一步,你都得对自己负责。 曲开颜对阵周乘既这样的沉默时,她总是拙劣的。丝毫技巧、话术没有,本能地接他的话,“嗯,那么你回来吧。” “我回来,你呢?” 曲开颜从容且客观,她一没有少女那种对于异地分居的彷徨;二没有他们这个年纪务实的情感物化,只说:“一个人的飞行与付出总归是自私的,天平的平衡必然也是等量的砝码。” 所以,他可以过去,她也可以过来。 这是她不想打破他事业生态的最大化迁就了。 周乘既有点没想到,他想不到,她能这么大度。甚至想脱口问她,那么你的情绪怎么办?如何面对我与陈适逢共事呢? 私心而言,周乘既不是没想过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她能放下,那么他两头一私一公,其实对他目前的升迁而言,是最好甚至最理想的状态。 那样,他能为她留在江南。事业的晋升,也更能壳动其他方方面面的圆满。对他们,甚至对他的家庭。 可是,这样献祭甚至百忍才能所谓成金的付出,对于周乘既来说是耻辱的,他的心高气傲决不允许他要踩着女人的鲜血乃至头颅上位。那样的曲开颜,他也是不喜欢的。 大小姐便永远要是大小姐。 晚上入睡前,周乘既很寻常地问枕边人,“你过来带正式晚装了吗?稍微正式一点就行。” “嗯?”她还真带了,因为想着和他出去玩或者吃饭的。看他这么忙,曲开颜也作罢了。 “明晚陪我参加一个应酬好不好?” 曲开颜一愣,“你们团建?” “合作伙伴。” “哦。” “好吗?”他征求她的意见。 曲开颜当然不怯场任何应酬、酒会这些,“那冲儿怎么办?” “一起去。” “啊?” * 周乘既永远低估大小姐的审美。 他只要她稍微正式些的,结果曲开颜穿得一身黑色V字领腰间绊扣的礼服长裙。还是她自己解释,周乘既才知道这是件奢品中古。 饶是她不大轻易提她母亲。但对镜整理仪容的时候,也客观承认,这件是她母亲送给她的。 “她买了没有穿过,拿来收藏的。”因为那时候姜秧穗怀曲开颜了,没机会穿了。这套衣服就一直保养收藏着,也是难得的,姜秧穗很正式送给十八岁开颜的生日礼物。她那时候说的是物归原主。 周乘既也坦言,“嗯,你肯穿也是难得。” “是。因为说实话,她的审美是很绝顶的。甚至比我姑姑好,这套是盼盼出多少钱我都不肯让给她的,怪我的审美心作祟吧。但是,我没穿给她看过。她也不知道。呵,可能也正因为这样,她后来才老偷偷摸摸送东西给我吧。” 怪不得女人爱说时尚是个轮回。曲开颜穿着这套比她年纪大的中古奢品裙,竟然一点违和感没有。 明艳大方,如珠如月。 于是,陪着周乘既去到交际宴上。理所当然地艳压。 仲嘉让甚至在席上大加赞赏乘既及其女友,珠联璧合,一对妙人。 仲某人这趟来P城,一半公务,一半喝连襟家的喜酒。 今晚是喜酒之后的私宴,原不该扯上工作台面上的人。但是仲某人给乘既的电话里再三诚邀,说他连襟家执意请呢,毕竟上回去Y城会诊,周家也是丝毫礼不肯收。 仲太太甚至抢过丈夫的电话,一意朝乘既,难得你也回来,就过来坐坐让我们聊表心意也是好的。你奶奶与母亲那头轻易不能打破原则,但是我们同你是有工作来往的呀,谁也不能说什么是不是。 眼下,仲太太揽着乘既的女朋友同席上的女宾介绍,还比什么,你们都被比下去了。这个乘既呀,真的八百个心眼子,我还想着拉他过来,给我们单身的丫头掌掌眼的,他倒好,冷不丁地杀了个我们措手不及。 又因为是吴语同乡,同曲小姐相谈甚欢。 仲太太安排妹妹这头的小毛头同曲小姐侄儿一道玩,“刚才见乘既抱着孩子进来,吓了我跟老仲心上一跟头,以为他不声不响结婚养小朋友了呢。” 曲开颜在这些场合上,从来端持冷艳的,只解释道舅舅表姐家的孩子,托着我们看两天的。 仲太太莞尔,“嗯,别说,你们在一起还真有一家子的样子。上回去Y城,我们拜会乘既爷爷奶奶,两位老人家真是硬朗,尤其乘既奶奶,好气度好教养,一头银发满面红光的,真是我们这个年纪都羡慕的知识分子气质。老人家也就独孙儿这一个心思了,听那样子好像并不知道乘既交女朋友了呀。” 曲开颜听得多,却不多承言的矜持。 女人话务间,有人当着曲小姐的面打听起周先生的家世。仲太太总是赞不绝口,说单单看曲小姐就看得出乘既有多挑了,又说,那样的干部家庭,能入老太太眼的,自然凤毛麟角。 有人是踏着仲太太这句话音过来。周乘既手里擎着一只香槟杯,来到女宾区自然而然的和煦口吻,他同仲太太说笑,“您可别把我的人吓跑了。她原本就不大高兴和书读得多的人家周旋,仲太再把我家调子起这么高,那么,她到时候不高兴和我一起回去,我可来找你们啊。” 周乘既一番打趣,似是而非得很。却也叫仲太太识相地闭嘴了。仲太太其实有她的小思量,刚才私下,老仲跟她讲,你知道乘既身边这位什么来路? 陈适逢太太前夫的女儿。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呀。仲某人笑得开怀,表示人算不如天算。我倒要看看这回,他陈适逢还要怎么高薪留得住人了。 这男人啊,争女人起来不择手段。同理,争人才争左膀右臂,也是要杀红眼的。 仲太太向来支持丈夫事业的,但是,也有小心机,那么你完完全全把他拉入伙不是更好嘛,还有比结姻亲更稳当的渗透吗?我倒是觉得乘既同那个曲小姐成不了的样子,这种富贵小姐,妖妖娆娆的,家世嘛拐着多少个见不得光的弯了,单凭有那样一个出挑的妈,我看呀,周家那头,悬!人家难不成还看得上那姓曲的有钱了,拉倒吧,只有那种眼皮子浅的低门户才觉得傍个有钱的妻家是件多了不起的事呢。 仲某人皮笑肉不笑,人家怎么妖妖娆娆了啊。 仲太太冷觑,呵,是了,你们男人哪个不喜欢这种女人啊。 仲嘉让名字和气,行事却不和气,打趣回妻子,美从来都是原罪啊。 妻子才要反驳什么,仲某人一言安抚,你也是原罪! 曲开颜任由过来的人坐在她椅子的扶手上,这个档口,两个人倒是性情互调了。她端持,周乘既却落拓风流起来。 下一秒,他搁下酒杯,牵落座的人起身,同仲太太致歉,说他们失陪一下,去看看她表姐家的孩子。 离群之后,曲开颜才问他,“我怎么不爱和书读得多的人家周旋了,你瞎说什么!” “嗯,这么说你是愿意的了?” 曲开颜总是辩不过他的这些冷漠逻辑。 “周乘既,我跟你说实话,我最怕那种有大家长的家庭了,你奶奶听起来……” “嗯,我教你怎么应对这种冠冕堂皇爱扯家世大旗的人,你就稳定发你高贵的疯,告诉他们,不是我稀罕他,是那姓周的缠着我,你当我愿意搭理他呢。” 是的,从前的曲开颜是这样的。一言不合就会喊停。她也闹不明白,今晚为什么如此乖顺,“我能这么说嘛,我这么说你不是什么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嗯,应酬总是刀光剑影的。她是为了他。不过,“倘若我家里朝你说什么,你就这样噎回去。” “……” 周乘既却认真极了,“你就把责任全推我身上,说你们的儿子、孙子逗着我的,即便要做思想工作,也请先去找他。” 曲开颜听出了些经验之谈,“你是气她们当初找你前女友提分手的事啊……” 有人一秒冷眼这个笨蛋,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干脆噎回去,“嗯,起码摊上你,他们拿不出能劝退你的钱,挺好。” “喂,周乘既,你什么意思!你这是承认了,承认你前女友的经验之谈了。” “我承认个鸟,我承认什么,我承认你笨。我跟你说天,你扯地。” “我怎么扯……” “曲开颜,我不要你的贤惠,我只想你和我站一条线,听明白了吗?” “……” “他们任何人来嘀咕什么来劝退什么,你只要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不是来做谁的妻子的,也不是谁的情人,我只是和他在平等交往,或分手或结合,那都是我们自己的事。” 曲开颜闻言,有一秒的恍惚。再听周乘既道:“倘若你父亲在,瞧不起我的经济,或者你姑姑质疑我不能给你原来水准的生活,我也会这样陈情给他们。” “我爸不会的,他不会瞧不起你的,我保证。” “嗯?” “因为我不允许他瞧不起。因为我会跟他叫嚣,你根本不知道人家有多优秀。因为你女儿的眼光就是尺子就是标准,你但凡和他吃过两顿饭都不会有这种傲慢与偏见。” 某人听她口里的这些漂亮话,嗯一声,“对不起,曲小姐,我承认刚才有点大声。” 哈哈,曲开颜这才四下无人地砸他一拳。 两个人很寻常的谈天。她怪周乘既,“你怎么总把经济挂在嘴边呀。” “彼此彼此。因为十万吨骄傲的曲开颜还老是瞻前顾后地怕什么所谓大家长。”周乘既全没夸张,大小姐衣帽间里的某些七位数爱马仕不多不少得周乘既辛辛苦苦干一年。 也许人有短板才真实。 也许人会示弱,才会更懂得拥抱的力量。 贺冲儿在新玩伴那里得了颗钻石糖戒指,见到娘娘过来,第一时间送给了娘娘。还要给娘娘戴到手指上,臭小子要往无名指上套的,叔叔不让,说你不能送娘娘戒指。 最后,不伦不类由着贺冲儿套在了娘娘的食指上。 叔叔陪着冲儿去上洗手间,小便池那里过来,两个老爷们一道洗手。贺冲儿鬼机灵地眨巴眼睛问叔叔,为什么他不能送戒指给娘娘啊? 叔叔没所谓地答着,“嗯,因为戒指要由重要的人送。比如,你爸爸送给妈妈。” 冲儿似懂非懂,“可是爸爸也送给别的阿姨的啊。” 周乘既有一秒钟的凝眉,随即情绪稳定地同冲儿说话,“嗯,爸爸送给哪个阿姨了?” 贺冲儿摇头,一时像胡说,一时又像想到什么。 一溜烟,跑了出去。 周乘既再跟出来时,曲开颜已经在外头接住孩子了。 她开心地吃着冲儿送的钻石糖,小孩一时童言无忌,也早把刚才的话忘之脑后了。 曲开颜见周乘既出来神色有点凛然,“怎么了?” “没事。” 他们今晚在的是仲总连襟女儿女婿的地盘。头前去Y城看妇科的就是才结婚的新娘子。 新娘子夫家在城郊有这样别有洞天的山水合院,可见显赫。 周先生是姨父的座上宾。连小姐自然足礼地招待,四合院后头有个玻璃花房,里头种了各色的玫瑰,正好赶上花期,花匠剪切了不少来。 连小姐正在热络地要分给闺蜜、朋友。一并也征询周先生,“您要送点给女朋友吗?就地取材,不能再新鲜了。” 周乘既在一众的玫瑰里挑出七八支绿色的,没有额外的装裹,就这样团成一束,递给了身边人。 巧合的是,高枝的玫瑰上一点刺没有。连小姐打趣,周先生真会挑。“你知道这个玫瑰叫什么吗?” “小乔。” 周瑜的爱人。可巧,有人姓周。 年轻人的氛围总是俏皮、轻松的。 朋友里有人是撕拉片的发烧友,给他们一行人都拍了不少照片。剩最后一张撕拉片了,摄影者相中了那位捧小乔玫瑰的女人,因为她与她的伴侣,两袭黑衣,男士冷漠疏离,女士明朗曼丽。灵魂伴侣最松弛的状态,便是这样了。 周乘既并不理会他们的打趣,抱起贺冲儿,垂眸看眼前人,“我想你该喜欢绿色的。” 曲开颜捧着小乔,点头会意,“嗯,我喜欢这样的巧合。” 一时,有人喊他们回头。 夜幕四合,孤月疏星。 那张撕拉片完美地被抽了出来。成像的上头,“一家三口”,最和美浪漫的定格。 摄影者把这张照片转送给了他们。 周乘既他们是晚班飞机回江南,临走前,仲某人携夫人出来送。 仲太太依旧世故口吻赞不绝口,说那就等着去Y城的时候再会他们了。 周乘既抱着孩子,一手与仲总握手告辞,二人来往的辞令也不过是很客套的话。 唯有一句,曲开颜听出些弦外之音。仲总道:“放心。好饭,我从来不怕晚。” 从城郊合院告辞,赶赴机场的路上,曲开颜问身边人,“仲总说的好饭是什么意思?” 丰田阿尔法上,周乘既端详着手里这张合照,曲开颜和这什么小乔玫瑰太衬了,衬到他都要王婆卖瓜起来。 “我问你话呢?” 某人这才扭头过来,目光孤僻且安静,“你不介意我征用一下这张照片吧?” 曲开颜只当他发一些别人看不到的疯。 反正周某人穿起衣服后的冷漠,到脱掉衣服后的疯批,中间隔着一大摞的礼义廉耻。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周乘既这个万年不发朋友圈的人,冷不丁地在朋友圈po了张照片。 就是他们刚才那张的合影。 “啊,你做什么了?” “快清明了,昨天接到我美国表姐那头的信息,姑姑已然知道我这头的情况了。与其等她们回国去跟家里描补,不如我直截了当些,也省得我这趟回去,又被安排什么不知名的相亲。” “你的意思是,你发的这个全员可见?”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矫情地搞分组那套。” “可是,周乘既你这什么拍照技术,你把好端端一张氛围照拍得好模糊。” “模糊点好,这样他们见到真人,才会明白照片多么的留白。” 第55章 周乘既这个微信号是个人号转工作号。即便他不是那种爱social的, 里头也少说成百上千号人。 对于一个朋友圈活得像僵尸号的人来说,他可没精力去设置什么多少天可见。上一条状态是一年多前转发合作品牌方的汽车召回公告。 这夜深人静的突然披露一条自己再隐私不过的个人状态。 犹如热水倒油锅。 我草的有; 啊满屏的有; 问孩子什么情况的有; 不咸不淡点赞的有; 恭喜祝福之类的有; 爱慕不成调侃周工起码还是喜欢女人的有; …… 这其中,属两个人最离经。 元小波大半夜给周乘既发消息,他就是“我草”队列的。 波波同学:我草, 什么情况, 你俩成了。 你可真行啊, 你可真沉得住气啊。 我去,还真是湿手遇上了干面粉啊。我就说吧,有些妈生脸的狗男人他就天生他妈能占到便宜啊。 不是,这孩子什么情况, 你别告诉我, 你当便宜爹了啊。 也对, 这种大小姐,没几个男人不迷糊的。不怪你。 大漏勺碎嘴子的元小波发了一大摞的话来。 周乘既下了飞机,回曲开颜住处的路上, 问他, 你要我回你哪句? 哪句都得回! 第二位是他们家的蒋老师。老人家睡得早, 第二天一大早,给乘既打电话,一没经过子媳那里, 二没跟老头子商量。老太太吓懵了, 电话里头一句就是问乖乖儿, “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小许复合了?” 因为照片她看不分清呀。她连自己熟悉的乖乖儿都看不清楚, 只晓得上头有个孩子! “乘既, 你别吓我啊。” 一早被电话call醒的人才真是要萎了,“您这话就朝我说说, 可别再给别人听到了。” “啊?” “因为不中听,也很失礼,蒋老师。” 那头的人老小孩地来了句,“哦,对不起。”片刻回过来点神,庆幸的口吻,“那么就不是,对不对?” 床上的人翻身下床,去外面露台上讲电话,“别胡思乱想。当然不是,人家过得好好的,也请你们盼我点好。孩子是别人家的,我抱着玩的。” “……” 不等那头开口,周乘既自顾自补了句,“当然,你们可以合理想象我的孩子抱在手上会和人家的差多少。” 隔空,老太太都听出了乘既的不快。因为她一上来把好端端的事往最极端的方向想了。 这通电话置于曲开颜如此发问,周乘既只会骂她没头脑,乱发散她的脑洞罢了。 可是置于一向稳重甚至具有决策权的大家长而言,周乘既是失望的。失望家里其实远没有翻篇,一来他们觉得周乘既干得出这种事来;二来,他从前就说过的,饶是他们理想原则不抛弃,但也不影响他们有着肉骨凡胎最油然的局限性;不影响他们信奉阶级差距最本质地存在;不影响他们如同其他中国式家庭父母长辈一样的心态。希望他找个门当户对、善解人意、互帮互助的对象,身家清白,不拖不累,有且仅有他们乘既的孩子。 这些想法与期盼没有错。只不过,从与不从,因子女而异罢了。 周乘既冷漠的世界观,他从来不觉得孝顺是个多美好的词。反而是规训,是父权积攒之下的产物。 当然,跌底也不是多糟糕的词。人只有走到最低谷的时候,才知道仰头往上爬,原则底线也是。原来他们最不能接受的仅仅是周乘既回头再去找过去的人,乃至接纳她的孩子。那么,这一刻,他便清清楚楚表达出他的触底,“别说我和小许都不是那种会回头的,即便我回、我接纳她的孩子,谁也不能左右到我。” 爱意明明是私有物。却总有人以道德以准线来作枷锁,审判甚至终结旁人。 十年了,老太太在电话那头带着些老小姐的委屈,朝乖乖儿陈情,“你很长时间没这么朝我们说话了。你果真谈对象了,心又开始偏别人了。” 乘既不让步。反口问奶奶,“您也是女性,您也是少女过来的,您和爷爷朝外公开定亲,有个长辈跳出来问爷爷从来交往的人,您如何想?” “那是因为你照片不清不楚。” “您比我清楚,根本不是照片的事。是你们没翻篇。” “……”知识分子的沉默,向来是最大的招认。 老小姐沉默片刻,有意转圜,“那么这位小姐叫什么名字,你清明会带她回来吗?” “不会。没到那一步,且我不会再犯傻地把她往你们跟前领了。” “乘既你不讲理。你能提过去的事,我们提了就是没翻篇。” “奶奶,我以为隔了一晚,清晨能收到您的祝福。我以为您和他们总是要不一样的。” “你少来,你的高帽子向来难戴。这还没怎么样呢,你已经给我一顿杀威棒了,我和你妈妈就真的一句不能问呀。你们周家的男人怎么都这么情种傲慢的啊。” 老太太扯一通大旗,最后还是拐弯抹角地想乘既带人家回来看看。 乘既不依,最后撂话,“您实在想知道长什么样,就问赵阿姨吧,她见过。” 蒋老师更不开心了,“赵阿姨都见过,我们倒落后了,我们没赵阿姨和煦讲礼就是了?” 有人含糊应一声。“如果可以,我一点不想和任何人交代我和她的细枝末节。包括人生履历。” 那头的奶奶不认可,“乘既,你以为我们中式的婚礼只是封建嫁娶的产物了?不,今天我一早关心则乱触你霉头了,我承认我不对。你袒护你的爱人也没有错,你爷爷你爸爸也是这么过来的,但我还是要和你说一句,上乘的感情终究会走向婚姻,哪怕他们没有孩子,哪怕他们没有多显赫的仪式,可是他们总归要经得起人心和时间的检验的。朝外公布,就是把这项检验交给人心交给公道,那么在这其中走散的人、不淑的人,你也不要气馁,感情没有对错,只有合适。我的孙儿最让我骄傲的是,这么多年哪怕自己确实失意了,一不正面对仗父母,二不埋怨他过去的爱人。即便提到,他也是对过去的人过得好持欣慰祝福的口吻。” 蒋老师承认她刻板了。是的,爱一个人,他不会这么从容且边界的。 “你可以暂时不带她回来。乖乖儿,你要的祝福我们也都可以给到你,但是,你和她真正的长久,还是要你们自己的担当与包容经营才出得来。” “是。”周家最不逃避的就是辩论。辩论化的沟通,最能良性的表达各自立场。 反骨是他,受教给长辈台阶的也是他周乘既。 那么既然受教,蒋老师依旧要端起大家长的架子,“你都公布了,就给我们张清楚的照片,不要你在上头,也不要别人家的孩子。单单人家姑娘的就够了。” 好。周乘既答应了,也认真同老太太撒晚辈的娇,“奶奶,我觉得您会喜欢她的。” “为什么?” “因为您孙儿很喜欢。” “没出息。男人都一个德性,有了媳妇忘了娘。” * 清明在即。 周家派了个差事给周乘既,要他去机场接回国的姑姑和苏媛。 这一趟回来,姑姑就不打算跟苏媛再回头了。趁着清明假,周家便邀明芳在家里住一阵。周乘既也因为这一趟家事,临时抽了两天年假出来。 昨晚他和曲开颜回来,安全无虞地把贺冲儿交回疏桐手里。 一早乌龙一通电话告落,周乘既干脆也不高兴再睡了。 想去晨跑的,楼梯缓步台处听到了贺文易一早赶空落的高速过来。趁着节前,接妻儿回去祭祖。 拨雾要露太阳了,贺文易一进门,就催疏桐收拾。说再晚,高速就得堵了。 又问儿子呢。 夫妻俩闲话里,听得出贺文易并不知道曲开颜带贺冲儿去P城的事。只怪妻子,你说你去杭州,把聪聪丢给我妈或者保姆不就行了,你带过来,自己又不带在身边,算什么事。她个没生养的,带出问题,你是怪还是不怪? 疏桐才睡醒的口吻。脾气也不好,“我算什么事?你呢,你怎么不带?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 贺文易一噎,还算识相,找补一句,“那你不信我妈,你妈怎么也不行了?” “你妈不带我妈凭什么给你带。姓贺还是姓姜啊。” “你一直拿这话堵我,那么就跟你姓,我没意见。” “是了,反正你们贺家有的是姓贺的孙子。” “姜疏桐你要怎么样?哦,跟我姓,你回回拿这事来堵我,不跟我姓,你又怪到我们家头上。” 疏桐一时冷落也沉默。 做丈夫的抻了会儿。也低头来倾身地哄,“好了,我来接你们回去的,不是来吵架的。我知道你辛苦,不是怕你顾不过来嘛。你说说看,开颜是个什么性子,你能指望她把孩子照顾好了?她那个炮仗脾气,我想都不敢想。” 疏桐却张口反驳了,“开颜怎么了?她哪回带孩子出过错。你又有多少时间看过我们带孩子。她一年到头给你儿子花多少钱,你心里没数吗?你父母你兄嫂你的那些叔伯姑表加起来都没她疼你儿子。贺文易,你做人讲点良心,我跟你讲,开颜对我而言,不输你们兄弟俩。你少说我这头的人。” “是的了。她是你嫡亲的妹妹。” “呵,嫡不嫡又怎么样。我只知道我有个什么事,她头一个出头。我父母有个什么事,她比你先到场。我来这里,她从来只当我回家。她一个单身小姐,为我儿子特地装了个儿童房。我和她不亲近,难不成跟你父母兄嫂亲?” 贺某人再要说什么的时候,周乘既脚步动静特地放出来了。 笃笃几声,落落下楼来。 一照面,同他们夫妻俩打招呼。 贺文易即刻回头,他只知道开颜和这位姓周的在交往,却不知道,哦,这么心高气傲的高/干子弟,原来也吃住女人的啊。 疏桐生怕贺文易说什么不中听的,即刻同周乘既打招呼,问他出去跑步? 穿着北面防风服的周乘既却摇头,他改主意了,“雾霾有点重。不高兴跑了。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吃过早茶吧。我请客。” 疏桐却执意他们请。 周乘既说哪能,你们不说,曲开颜都会踢翻他的。 楼上主人还没起床,周乘既干脆点起外卖来,说就少点客套在家里吃吧。 疏桐点头,一通洗漱后,帮着准备烧水、茶叶杯盏那些。 厨房岛台边,她特地轻声了些同周乘既说话,“开颜带聪聪去你那的事,别和贺文易说。他这个人就那样,你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周乘既帮着疏桐旋开几瓶矿泉水给她煮沸。他们不说、不参与都是小事。“你不怕聪聪说给爸爸听吗?”周乘既扮作从容不知的笑意。 “我跟冲儿讲过了,他不会告诉爸爸的。” 周乘既闻言,一时失语。更多的是,理智的缄默。 片刻,他才重新开口,虽然已经来往这些日子,周乘既却还没正式喊过疏桐的名字,“疏桐,开颜任性把孩子带过去,我已经说过她了。你们姊妹俩感情好归好,但总归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我的意思是,我从男人父亲立场出发,其实也会不信任开颜的。所以,你不要忌惮聪聪告诉爸爸,贺先生哪怕来怪开颜,我来做开颜的思想工作。……其实,要孩子做这样隐瞒的行径……” 周乘既已经隐忍再隐忍,他的教养和边界感只允许他说到这里。原则上,夫妻沟通不畅,外人怎么也不该成为紧急避险还是替罪羊。 当事人比他们清楚,开颜带不带孩子,去不去哪里,都不会成为他们婚姻的真正症结。 周乘既只想替他的人牢骚,出钱出力,最后落一身的埋怨和不是了?这个爹当得也太神隐且轻松了吧! 疏桐仰头看一眼周乘既,会意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外头门铃响了,恰巧曲开颜也被三催四请喊着起来了。 坐在沙发上一向甩手掌柜的贺文易同地主娘娘打招呼,“你这速度,我是不是马上要喝到你们的喜酒啦?” 曲开颜随意扎着个丸子头,素面朝天,但是保养得好就是天生公主命。贺文易在她脸上瞧不出半点斑或纹。 曲开颜向来不大搭理贺文易这些嘴皮子,今天心情好,难得应承一句,“嗯,到时候早点到。” 第56章 曲开颜去开了门, 拿了外卖。往厨房里去,人没到,就已经出声问里头的人,“在哪吃啊, 放哪啊?” 里头疏桐和周乘既将好话毕, 有点拘谨的样子。 曲开颜纳罕地问了句怎么了。 疏桐摇头, 再张罗说还是在外头餐桌上吃吧。“乘既带的这些正山小种和茶具,别浪费了。” 茶和茶具还是仲总送的,原是要捎给他爷爷的,周乘既半路趁火打劫了。 曲开颜向来没这些文墨茶艺, 疏桐是通的, 乃至精通。直到她把茶具捧出去了, 曲开颜才怪异且琢磨的神色瞥某人。 周乘既笑,“干嘛?” “你和疏桐说什么了,总觉得你俩怪怪的。” “……” 曲开颜穿一件细条纹翻驳领的针织衫, 下身长裤, 瘦不单薄。有一说一的性格, 从不叫人猜疑遐想,“我可戴不得绿帽子啊。还是最亲的姐妹送给我的。” “你放屁。” 曲开颜笑着挨到周乘既边上,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么就是你说疏桐什么了?” “我是这种人吗?” “说不准。我以前还觉得你不会说我的。” “你是你。别人是别人。” “那疏桐怎么了?” “你很在意你的姊妹?” “那不废话嘛。” “没什么, 疏桐叫我们保密带孩子去P城的事, 怕贺文易不开心……” 话没说完。曲开颜就鼻孔出气,一股子朝周乘既倒苦水的口吻, “她就这样, 惯得那贺老二比祖宗还受用。我已经不高兴说了,说多了, 到时候回去他俩吵架,苦得还是疏桐和聪聪。我就不懂了,婚姻到底对女人做了什么,还是别的女人都太好脾气了,全天下就我一个炮仗筒子。” 周乘既决计不能贸然跟曲开颜聊冲儿那桩事。只是略微好奇,“那么是你怎么办?我是说,有孩子了……” “我不会自己带的。我受不了这种罪。疏桐她就是处处不放心别人……太要强了,有苦都不回去诉的。” “嗯,”周乘既点头,“女人生孩子和独立其实并不冲突。”他略思量了下,“你和疏桐就得跟我妈学,她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上班了。要么把我丢给阿姨,要么丢给我爷爷奶奶,我妈和我爸吵架的经典台词就是,别动不动你儿子你儿子,我一个人生不出来。你不会照顾孩子还有理了啊,学啊。反正是你亲生的,你总不至于盘死他。” 曲开颜爱听这些家常,再问他,“那你爸学了吗?” “学啊。缪主任属于精准打击,藐视我爸,你是干部子弟我也是,你底下有兵我也有。儿子我辛苦十月怀胎的跟了你姓,你还矫情起来了,你多干点多付出点不是应该的吗?” 周景明同志一听也有道理啊。其他不说,至今蛋炒饭和荷包蛋这两样练得没话说。周队再到后来提拔到处级,管他多忙,儿子偶尔回到家里,爷俩没饭吃就总是这二样,周景明已经做得能出去摆摊了。 即便如今这个年纪,缪春香也敢当着公婆的面怼丈夫的。蒋老师又是恩师又是婆婆,看到听到也不好说什么,夫妻俩那点口角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夫妻能做到这样的两厢情愿,谁也冲不散的。 曲开颜的表情有点像听故事,又有点像听天书。恍恍惚惚,脑洞少女的点从来是歪的,“那这样说,你比你爸强多了,你会做不少菜呢。” 周乘既叹一口气,这个阅读理解能力,难怪做她亲爹的文章都能扣全分。 早茶桌上,疏桐问开颜有什么计划。 曲开颜告诉他们周乘既有家事要回Y城,她嘛,就在家里待着啊。 贺文易听后,不解也笑话曲开颜,“这倒不像你了。安分守己得很。” 曲开颜一听,即刻皱眉,“我从前是哪里不安分了?” 贺文易衔一口茶,目光不明,从周乘既面上轻轻掠过,“我不是这个意思呀。我的意思是,难得过节放假……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回去?” 疏桐倒也没有反驳。问开颜的意思,实在没别的计划,就跟他们一起回去? 曲开颜兴趣不大,恰好周乘既给她分一杯晾得正好入口的茶,他自顾自问曲开颜,“你父亲那边祭拜怎么说?” 被问话人稍微一怔,听清周乘既的后文,“如果你觉得没什么不妥的话,我下午陪你去?” 她知道他下午还得赶去机场,节假日的高速堵潮已经开始了。 曲开颜饮尽杯中晾得七分热的正山小种,随即回应他,“等你回来吧。”因为曲同名人的效应,其实这些年清明还是有旧友和书迷去。曲开颜也一向避开清明的热潮去的。 且年年她都会在墓前看到一样别致的祭品。黑方威士忌。 桌上,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告诉了周乘既。 连疏桐都记得,姑父喝纯饮的酒很挑。 周乘既会意且点头。有外人在,他没过多的展露二人独处的亲昵。恰巧贺冲儿把一个吃一半的烧麦掉到地上,疏桐俯身去捡的时候,看到了周乘既无声无息地握住开颜贴近他的一只手。 温柔却不缱绻的安抚。 早茶饮毕,他们就收拾东西回省城了。贺冲儿把叔叔送给他的天文望远镜抱到车上去,但是蝙蝠侠摩托车还没搭完。 冲儿认真问叔叔什么时候再陪他搭。 周乘既碍于人家正头的爹在,不好越到贺某人前头去。也是有意提醒,便道:“你要么带回去,让爸爸陪你搭?” 舐犊之情毕竟天生也油然。贺文易再吊儿郎当,还是应承下来了,甚至几分激将的意味,“带回去,晚上就给你拼好。” 冲儿像只咬尾巴的小狗狗欢欣鼓舞得很。疏桐也跟着喜悦起来。 周乘既终究阖阖眼。是的,这样的和睦甚至天伦,也许就是当局里头的人想要的。也是局外人不懂的。 其实他如果真的心机想拆穿甚至暗示些什么,太简单不过。当着冲儿的面,给曲开颜再戴回戒指,孩子天性使然,他总会油然地说些什么出来的。 可那样,他着实冒犯了。孩子就该是天真无邪的。十岁的开颜,他不想再碰上第二个。 相信童话,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对于孩子来说,与成人信奉的道德、法律比肩重要。 曲周二人送疏桐贺文易上车。曲开颜顺便让周乘既在贺文易后备箱上塞了一箱五粮液,让他们捎给她老舅。 大小姐的这些东西,甚至从来不要她买了备。 是的,这些酒是当初从江岑那里顺回来的。江岑买了备给金主爸爸喝的,结果金主把他踢了,江岑就要她和盼盼搬回去吧。这一段曲开颜自然不能讲出口。她调节气氛,说的是故意气前男友大明星,嗯,回去炒草头也是好的。 盼盼比开颜还唠叨,拉倒吧,我妈厨房经验告诉我,洋河大曲炒出来的和五粮液、茅台的没区别! 江岑气得骂她们,没心肝的东西! 就这样,曲开颜趁着他们临走,还讲了个段子。 贺文易世故地朝周乘既握手道别,驱车走出一段距离,后视镜里看不到他们了,才朝副驾上的妻子和煦也调侃的口吻,“别说,这姓周的还挺大方的,听曲大小姐这么说前度,竟然一点锋芒不露。不是凡人啊。” 话出口许久,都没得到身边人回应。 贺文易扶方向盘之余,腾出右手来拨疏桐的脸,问她怎么了? 疏桐再冷淡不过,“人家正式和你认识过的。请你不要动不动这姓周的挂在嘴边。” “还有,开颜这样说前度,在你眼里是傻的甚至蠢的。可是在周乘既眼里不是的,子非鱼,你根本不明白别人相敬如宾的心乃至安全感。” 有一刻,贺文易看到的疏桐是陌生的。却也是熟悉的,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会儿,姜小姐就是这样孤独且安静。 仿佛身后所有的红尘都沾不到她的身。 第57章 送走疏桐他们, 曲开颜回来帮着周乘既收拾餐桌。 因为疏桐爱喝正山小种的样子,周乘既便把剩下的一罐送给她了。 曲开颜向来疏豪,她有什么好东西都不跟姊妹藏着掖着的。舅舅舅妈那头更是当父母一般地敬重,舅妈同疏桐碍于舅舅身份的缘故, 开颜送的许多扎眼的手表手袋都避嫌着不用的。 今日为了一罐茶, 曲小姐倒是小性起来了。埋怨周乘既, 待疏桐好得没话说了。 周乘既抽湿纸巾抹桌子,附和她的话,“嗯,那么你觉得我待你姐妹闺蜜的好, 同你的, 有没有区别?” “当然。”曲开颜声称, 这世上可能当真没有鬼。但是女人的第六感请你深信勿疑。 “一个人心在不在你身上,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嗯。周乘既点头,“但是, 不是也有当局者迷这一说吗?” “你也说是迷。迷不代表不清楚, 只是不愿意清楚罢了。” 周乘既抬头深看桌对面的人一眼。他说什么来着, 她就是小事糊涂,大事清楚。 “有时候我倒是觉得你跟疏桐更般配。家世到性情。”曲开颜说这话的时候,周乘既在洗茶杯, 把接着些清水的杯子迎面泼到她身上去。 曲开颜惊叫了声, 嗔出方言了都。 再听周乘既道:“我从来不信般配登对一说。只信性格决定命运。所以, 我一直相信,爱的本质是性格磁场的吸引, 但是这种吸引不是稳定的也不是保值的。有的人会失联, 有的人会相斥,有的人会紧紧相吸。这就是世俗意义的白头偕老。” 曲开颜认真听完周乘既的这些文绉绉, 一没反驳二没笑话他拽文了,连连点头,“是的,疏桐当初和贺文易就是这样暴风磁场吧。贺老二可会追女人了,疏桐是八月的生日。他拍了整整一个八月的月挂疏桐的照片。” 周乘既无动于衷,反问曲开颜,“女人都吃这套?” “吃啊。谁不爱被惦记的感觉啊。谁不爱被鲜花簇拥的氛围啊。” “那么你也吃?” 曲开颜不假思索地点头,“但是得分人。我中意你,你的任何傻瓜行径我都滤镜成你心里有我;我不中意你,你就是土老帽、油腻、自恋还鸡贼。” “哦。”周乘既作领教状,“那么我也来攒一个五月的月亮摄影展好了。” “土!还学人精!” * 苏媛和姑姑的航班计划是两点落地。 因为是回家,周乘既什么都没带,就身上这套轻装。 曲开颜不解,“你回去都不带东西给他们的吗?” “一般给钱的多。” “钱是礼物吗?”大小姐很看不惯有人这样的行径。 周乘既这才扭头看她,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却反过来好为人师了,“钱是义务。礼物是礼物。” 哦。所以上回他说把两年的年薪给她,她才那么生气。 周乘既已经穿戴整齐,往楼梯下去,他忽而端正地跟眼前人说:“我也不知道给他们买点什么。你教教我?” 曲开颜白白眼,“你真是个少爷啊。” 周乘既也没所谓这样的诋毁,仅仅催她,“那么我送点什么给他们?” “我怎么知道啊。又不是我的家人,我又不了解他们的习性和爱好。” 周乘既有一秒的冷漠,随即拖沓的一声,“哦……” 他继而往楼下走去,曲开颜跟随他,算是送他到门口。 他说过姑姑家事情的始末。所以曲开颜是知道周乘既这趟回家彻头彻尾的家事,她片刻没耽误他。也没问他哪天回来。只关照他,路上慢点开。 最后客气地来了句,“替我向你家人问好。” 她还不知道早上那通电话的乌龙。大小姐只满心满意尽量发光发热着她的好涵养。 周乘既问她,“我走了,你要干嘛去?” “找盼盼吧。不过她也要回乡下祭祖的多。” “那不是没地去?” “那我就一个人待着啊。多自在啊。我也可以去我姑姑那儿啊。” 周某人:“这个世上怎么这么多姑姑的啊。” 这一句成功住到大小姐的笑点上。她没头脑得笑起来,玄关台级边,她站在大理石台阶上,周乘既在台阶下的平面上。 他伸手来揽住她的腰,视线落差也窄了点,曲开颜稍微仰头就能够到他。 早上那通电话里,他声明保证过的,他再也不会犯傻地把他的人往家里领。 而这一秒,四目相对里,周乘既依旧破戒了。他沾到她绒绒的热气息,也几乎本能地问她,“你要去Y城吗?” 曲开颜的表情一点不意外,甚者相反,好像对他这一刻才说这样的话,却是失望的。 周乘既听不到她殷切的答案,不禁再问了遍,“开颜,你愿意去吗?” 对面的她冷静地摇了摇头,“算了。我想你家该是把那种见面看得很郑重的人家,我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周乘既眼里的光跟着晦暗了。他不解,“郑重是什么意思?” “就是板上钉钉的意思。” “那么,其实你并没有这个意思,对不对?” 曲开颜一愣,她没想到她被反将了一军。 几秒的停拍,周乘既重振旗鼓,“那么我邀请你呢,我一个人邀请你,去我的城市,谁人都不必见。” 寻常女生要么再矜持几个回合,要么就此答应。曲开颜永远不在这些假想列,她就是骄傲的,就是莽撞的,就是天然的勇气的,反手除掉了周乘既揽住她的束缚,退后两步,骄矜引项地,甚至痛批发言人的不快,“我不喜欢这样。你如果告诉我,你的家人把这种见面看得很慎重乃至默认是见家长谈婚论嫁那种,那么我还是不要去了。这种贸然的上门很不理智;但是你要我退而求其次陪着你偷偷摸摸回去一趟,我也不要去了。这大过节地,我不高兴附庸着你游车河。” 周乘既最爱这种出题者思路明朗开拓,于是,他解题者步骤也简明精准。 “谁跟你说见面就是谈嫁娶的。你没长脚啊,你户口住我家啊,你不肯嫁,谁还能把你绑来啊!” 曲开颜听他这话,好像吃到定心丸了,“这可是你说的啊。” “嗯,我刚说完。” 大小姐点点头,高帽子一顶接一顶,“周乘既你名字每个字笔画还都蛮多蛮潇洒的。男儿一诺千金,我当初相中你也是看你不像那些二流子光嘴把式的。男人情绪稳定和有担当,可比有钱贵重多了。” “啊,原来相中我,不是看的脸,一上来就看到了什么鬼品格啊。” “脸还是很重要的。”大小姐独处的时候从不忌惮开/黄/腔,毕竟我们周工即便急不可耐的时候也是相当好看的。 那种视觉沉浸,也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快乐。 周工咬牙切齿,“你像个养面首的荒淫亡国公主。” 说完,拉她回正题上,“所以,是答应的意思吗?” “什么?” “回我家。” “我有点紧张……” 话没说完,周乘既捞住她的一只手,捏她指骨般地保证,“有我在。” 于是,热血一上头。有人眉一蹙,头一点,答应了。 曲开颜还在发散她的脑洞,说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响起一部日剧的主题曲,一切都这么即兴地决定了。 她很喜欢其中的一段: 那天那时那地, 如果不曾与你邂逅, 我们永远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注1) 周乘既却关键时刻在她的脑海里揿暂停键,因为太懂公主出行的繁琐步骤了,“你再不梳妆打扮,我们的提前就变成迟到了。” 啊。曲开颜关键时刻又犯难了,“我穿什么呀!” 楼上那一屋子衣服的人,不知道她该穿什么。周乘既全不插手,他信任她的眼光与救场能力。 果然,大小姐三下五除二地翻出几套适合出行且会面场合的衣服。 她今天预备上身的是一套改良的珍珠色飞机袖衫搭配明制藏蓝宝相花纹马面裙。 曲开颜端自从衣帽间里走出来的时候,也把周乘既惊艳到了。 中而不古的一身扮相。温婉且不拖泥带水。 长发很寻常地束成个低马尾。丝毫首饰没沾身。 “怎么样?”她殷切地问他意见。 周乘既全没保留,“你这去接见外宾都足够了吧。” 曲开颜不理会他的这些取笑,坦言,其实她当初想穿这套和他去约会的。多怕他不喜欢这种风格。 “我喜欢的是能驾驭各种风格衣服里头的人。” 曲开颜受用地笑。 一面让他帮忙收拾她的衣服和日用品,周乘既已经被她规训了,她的哪些东西放在哪里,用什么打包,他已经全一清二楚。 这一次甚至没忘了把她用惯的梳子带上。 他在卫生间干湿两区帮她收拾东西,另一头,曲开颜却在衣帽间里翻箱倒柜。 “喂,我给你家人带点什么礼物呢?这匆匆忙忙的。” 周乘既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什么都不用带。” 曲开颜当他说的废话。 等到周乘既帮她打点好行李,去到衣帽间的时候,曲开颜也在她的陈列架上找出头一样矜贵的礼物。 是把缂丝的宫扇。这是件非卖品。且缂丝的贵重,谁人都明白。曲小姐说,这是她陪姑姑参加一个民营企业家的酒会,一个非遗缂丝大师送给姑姑的。姑姑转手送给了开颜,要她留着交际的时候送人打点也是好的。 “还好没送出去。这个送给你奶奶,我觉得倒是蛮相衬的。也不算辱没了这件孤品。”曲小姐说到关键时刻,眉飞色舞地,强调中国的奢侈品才是真正最顶级的。老毛子那些爱马仕都是沽名钓誉之流罢了。 周乘既听着公主的文化自信有趣极了,甚者想劝她,这么好的物件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老太太早上那通电话你听到没准就气得改主意了。 好了。老太太的礼物算是有着落了,曲开颜又开始想周乘既母亲的。 “你妈喜欢什么啊?化妆品还是包……” 周乘既突然拦住她要起来的身子,“你人去就够了。” “不,是足足足够了。” “……” “开颜,你的人比任何礼物都贵重。” 周家的人都不兴那套,且礼物过分逾距了,反而坏了见面礼本身的意义。周乘既再反过来强调,“即便是送礼物,也是他们想着送给你。明白了吗?” 最后,曲开颜不咸不淡地给周乘既母亲挑了块丝巾。 男士便没有备礼物了。因为周乘既讲,女士代表,女士优先,女士也说了算。 去机场接姑姑和苏媛的时候,曲开颜这才想到,“还有你姑姑和表姐啊!” 开车的人骂她笨,“你就不会趁着私下的时候给?” “哦。” 这头,周乘既很顺遂地与姑姑、苏媛会面。 也顺理成章地介绍女朋友给她们认识。 姑姑周明芳已经在邻居那里听了几嘴,见到曲小姐本人,真真被惊艳到了,“比照片上的还要漂亮。” 年纪与乘既相仿的样子,但稚气可掬。这倒不是什么傻气,周明芳很是由衷地赞叹,“是我们乘既的福气。这样大方明朗的姑娘。” 苏媛在边上打趣母亲,“我是不是可以即刻返程啦。你这一脚踏上祖国故土,眼里也没个女儿了。” 周明芳揶揄自家姑娘,“是了。我这辈子再也不坐什么劳神的飞机了。晕得我现在耳朵同脑壳里都疼。” 乘既莞尔,帮她们拿行李,也问姑姑,“要不要喝杯东西歇会儿?” “走吧,早走早到。这上了年纪,我真的一步都不想多挪,我这趟去你爷爷奶奶那里,我要住个半年,把老家的地气接得透透的再挪窝。” 乘既附和,“这可是你说的。你住不到半年要怎么样?” 一家人见面寒暄且说笑着。姑姑生怕冷落了人家曲小姐,便问乘既,“家里知道曲小姐要去吗?你奶奶该是等着急了。” “还没有通知。” 姑姑唬脸,“这像什么话。”当即要乘既打电话回家。 周乘既原意是想给家里一个惊喜的。 姑姑不乐意,“你奶奶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啊,这种突然袭击,坏了她脸面,她可是要发脾气的。” “你们回去,她肯定把家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不一样。我们去只是走亲戚,曲小姐去,老太太肯定连庭院里的枯树枝都得捡干净的。” 姑侄俩说着,周明芳已经叫媛媛打电话给婆奶奶了。 赵阿姨接的电话。 挂了听筒,就去给老太太传信。 厨房里。 因为知道明芳她们要回来,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尝味碟上的一口汤,蒋老师拿不准咸淡,还是要赵阿姨来帮忙再尝尝。 赵阿姨一进来,忙迭迭地,“乘既要带曲小姐回来。” “什么?” “你今天埋怨一天的宝贝孙子,要把他那个神秘女朋友带回家了。” 蒋老师不大相信的样子,一来自责早上那一出乌龙,二来有点吃味赵阿姨先知道了曲小姐。 早上撂了电话,养尊处优且一辈子说一不二的老小姐,连着番地被老头子、儿子媳妇都数落了遍。 老头子戴着个老花镜还捏着个看字帖的放大镜端详乘既的朋友圈后,笑话小蒋,什么眼神,你这一大早去问是不是前女友,真的比巷子口杂货店陆家一早开门第一单生意就被赊账还讨厌! 很不作兴的! 蒋老师没法子别的人,就拿老头子撒气,你们都长眼睛了,就我一个人笨一个人蠢。好了,你们都了不起! 牢骚大半天了。蒋老师也不理老头子了。 这下,媛媛这个电话回来。赵阿姨连番强调,都一起在机场会面了,还能有假。 “明芳这是有意给二婶婶提前透个信,叫你再把家里归置归置呢。” 蒋老师傲娇,搁下尝味碟,不紧不慢的,“我这家里哪里还要归置啊。他了不起,他早上给我好大的下马威呢。你是不知道!” 赵阿姨也跟着吃了些哑巴亏,好脾气地哄老太太,“您也是的,您还不知道您的宝贝儿子和孙子是什么性情啊,您这等于在人家新婚燕尔的时候说人家老婆不好,能有好果子吃吗?” 蒋老师哼一声,“是了,你也跟着他们一条心了。因为工资是他妈妈发的呀。” 赵阿姨笑得不行。干脆顺着老太太的话说,“嗯,还收拾什么。这倒是有点怀疑我的能力了,我平时就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的。” 激将法即刻生效。蒋老师模棱两声,到底还是张口了,要赵阿姨先不要管厨房了,把院子里再去拾掇一遍。再者,给他们打电话,叫春香他们早点过来帮忙。 “你不是说曲小姐爱吃盐水鹅嘛,这来不及做,就去买一点吧。要干净品相好的哦。” 老太太说着去到书房,要老头子把书房归置归置,一屋子墨味。 “还有,你这个胡子额能刮刮呀。” 老爷子不懂,“你肯和我说话了?” “刮胡子。再陪我去买束花。”小蒋命令口吻。 第58章 启程的路上, 经过咖啡店。曲开颜下去买了四杯饮。 他们年轻人喝什么都能稳准地要个名头出来,周明芳不大会这些,原本是不要曲小姐替她买的。 曲开颜回头来的时候,给姑姑买的是杯果饮。做的去冰, 但额外一个空杯子里又接了好些冰块回来。 曲小姐关照姑姑, “晕机又接连坐车是会很不舒服的。喝点冰的会舒坦点, 但又怕您吃不消这口感,我就把冰单独带回来了。” 周明芳感怀地看着这位姑娘,私心忖度,如果她的昊昊在, 也许女朋友也会这样对她。可是难得一家人聚首, 这些扫兴的话, 不提也罢。 周明芳接过这杯饮料,也被媛媛往杯里投了两块冰。母女俩低声且日常,周明芳倒不是喝不惯这些, 怕的是年纪起来了, 这一出门有点情况就要上厕所。 苏媛也不避讳前头两位, 高声地怨母亲永远这么小心翼翼的,做贼呢。“上厕所就上厕所嘛,怕什么!” 周乘既顾着开车, 没跟得上她们这句。倒是曲开颜帮腔道:“不要紧的, 姑姑。上厕所您提前说, 这一路服务区多的是。” 刚才曲小姐下车买咖啡,苏媛就和乘既唠叨, 女朋友审美不错哦, 看起来就不是一般人家。 乘既也认真地附和,是, 人家同他来往,属实下嫁了。 姑姑听这些话,再听曲小姐的言谈,却不像他们说的那种傲慢骄矜之辈。反而很接地气,人也周到。 路上谈到姑姑在S城的住处,也聊到他们如何在附近的观光街上遇上的。 姑姑欣慰一笑,追问乘既,“这么说,我还有媒人的功劳咯。当初让你住到我们那里去,还说破嘴皮工夫。嗯呐,就这样,你也没在我那里落脚几天。别以为我不知道。” 苏媛听了直发笑,怪母亲,“你这个人真是好没意思,你侄儿没女朋友吧你巴望着。有了吧,你又酸人家不住你地头去住女朋友家了。你这典型的婆婆视角啊。” 周乘既笑着同姑姑拉扯,“我要是把她不清不楚地也住到您那里,您估计要气死。” “气什么。我有那么不开明嘛。你这说到底还是没把我当一家人,那么,你今天把曲小姐领回家,不在家里落脚了?” 周乘既不置可否。说前头不远有服务区,有没有人憋不住的要去上厕所? 姑姑怨怼,臭小子尽拿我取笑。 节前高速已经堵得水泄不通。期间,后排的姑姑闭眼睡了会儿。苏媛这些年在国外,也早习惯了边界地自顾自,她有话就同乘既他们讲,没有就玩自己的手机。 封堵的一阵,周乘既偏头看身边人。曲开颜一个下午都乖顺极了,尽量多听少说的样子。周乘既都不禁心疼她,他也不管后座上的人听不听得到,径直问她,“累吗?” 曲开颜放下遮阳板瞄瞄自己的妆,“我又不用开车子,累什么。” “那么,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加入堵车大军啊。”他同她说笑。 其实曲开颜是听懂的,“有点,太堵了。这回去得晚饭变夜宵了吧。” 周乘既朗声一笑,“你确定你会在那样的席上当真吃饱了?” 曲开颜不禁疑惑,“怎么,除了你家人,还会有很多人?” 大小姐已经很多年没吃过乡下那种家宴席了,但是她是知道的,有些宾客回家祭祖,都会搞那种家族宴,几十桌凑一块。 曲开颜捉着周乘既这边的胳膊,“你可别吓我啊!” 周乘既翻手在上,握住她的手腕,“那倒不至于。我都多少年没吃过那种宴了。我的意思是,你到时会拘谨地不敢吃。” 曲开颜摇摇头,“不会的。我这个人避免人跟我说话,避免尴尬的时候,我就会狠狠吃东西,这样别人看我一直吃,也就不好意思发问我了。” 周乘既表示学到了。另外,他保证,“晚饭桌上,你一定会吃到你爱吃的盐水鹅。” 曲开颜:“丢人死了。你奶奶肯定以为我馋死了。” “不,她一向觉得没饮食癖好的人没有趣。” “嗯?” “就是她一向灌输我们,有天花板的人不一定可靠,反而有短板的人才真实踏实。饮食就是其中一个考量,没饮食爱好癖好的人,老太太觉得这个人无趣也死板。”周家,比如老爷子爱吃红烧肉,周景明爱吃臭豆腐烩肥肠,周乘既更是个中国人中餐魂,菜几乎没什么忌口,但是他必须得吃饭。 “那么你奶奶和妈妈呢?” 蒋老师爱好咖啡,缪主任喜爱一切甜糯糯的口感。她们妇产科,缪主任向来不收病人的那些礼,但是偶尔疑难杂症的产妇喜得麟儿后,送一些惠而不费的乡下南瓜和糯米,缪主任倒是感恩地收下了。 曲开颜听周乘既唠叨家里每个人的习性/爱好,忽而觉得周家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了。 不过也都是些兢兢业业过生活的人罢了。 她哪怕是个过客,去参与经历一下也是好的。 说话间,前面翻车的拥堵暂时消解了。车流动荡起来,这一路下去,走走停停,曲开颜手机里收到了一条经过Y城,Y城欢迎您的定位短信。 她笑吟吟地展示给周乘既。 “嗯,欢迎你,曲小姐。” * 周乘既出生前,爷爷奶奶是住在干部大院的。 他也不记得有没有跟曲开颜说过,老两口如今这套洋楼是奶奶娘家从前的产业。特殊时期充了公,最后是从房改局那头拍下来的。 房子一应整改、装修、再改善,算是真正经历了三代人。 曲开颜听完这些,“没有,这是你第一回 说。” 辗转而陌生的路况,最后车子拐进一径南北向的大道上。大道两旁挺括壮观的梧桐与柳树。 梧桐高耸冠盖如伞合拢成荫,柳树风裁丝绦摇摆两岸夹道。 河面波光粼粼,像铺了满面的碎金银。 流金色的黄昏在一点点淌失。曲开颜才开了些车窗,灌进来一片柳絮。 车行进到大道尽头,周乘既轻车熟路地泊停在一栋青砖砌筑的小楼前。 隔着葳蕤幽静的庭院,车里人也能眺得见这栋小楼人家不凡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大概是车子的引擎声,又或者楼里的人等待许久了。 从庭院小径里出来一位长者妇人,素而不朴的一身衬衫、长裤,衬衫袖子微微卷了几道,几分潇洒干练之味。才下门口台级,就热络冲他们车上的人寒暄。 苏媛从后座上够到曲开颜副驾头枕边,小声嘀咕,“周乘既他妈。” 缪春香先是拉开了明芳这边的车门,姑嫂二人许久不见的寒暄。 明芳抱怨,这一路可把她折腾得不轻。 春香就问她,那还出去喝洋墨水吗? 明芳作势锤春香一拳头,“我哪能和你比。你是上天做航天员都不怕的花木兰。” 春香笑笑。再接应媛媛,要她不必管行李这些,“待会儿由乘既他们爷俩拿,快点进屋吧。” 周明芳接了两脚地气,才算站稳当,走近两步,拖一般地把曲小姐拉作身旁,怪识书载文桃李满天下妙手仁心的缪主任这幌子也打得太不高明了。“你这和我们都周旋完了,也该轮到我们今天的正主了吧。” 曲开颜这么稍稍一踉跄。周乘既都没来得及开口或者介绍。 她就这么直愣愣站在了缪春香的眼前。 两面都有点尴尬。饶是身经百战每周主任大查房,多少面孔都见识过的缪主任,也被眼前这位明媚且高挑的姑娘震慑住了。 曲开颜落落大方地启口,却不是阿姨、伯母那般的称呼,而是被周乘既熏陶过头了,脱口而出的,“缪主任,您好。” 边上的苏媛忍俊不禁,踢一脚周乘既,议论道:“什么鬼,不知道的以为来拜访看病的呢。” 周乘既撞一记表姐的肩头,接过曲开颜的话,“好了,缪主任,把客人往家里领吧。我这还一堆行李没卸呢。” 缪春香轻微颔首朝曲小姐,很客套地口吻,“欢迎你。” 赵阿姨恰巧出来也帮着迎客。看着乘既还一心顾行李呢,连忙点拨他一声,“行李什么时候不能搬啊。你先把人领进门再说。” “看着聪明的一个人,关键时刻也笨出名堂来。你奶奶都看不下去了。” 周乘既这才找回点北。从姑姑身边牵回曲开颜,他想领着她进门的,只听到公主再沉默不过的口吻,提醒他,包。她的包还在副驾上。 于是,周乘既当着众人的面折回去给曲开颜拿包。 正式迈进周家的庭院,曲开颜肉眼看到了她之前在赵阿姨朋友圈里见到的那两棵苦楝树,以及也闻到了满院子的栀子花香。 小楼东南隅,一片落地明窗。玻璃干净折光,外头渐渐泛出些夜色来,绿玻璃尽头里,是一室铜钱色的温馨灯火。 曲开颜今天为了配合这身穿戴,特地穿了双平底的鞋。 站在周乘既身边,相依却不娇小。 才进门,她以为这样旧制的乌墨色木地板上,必然要换鞋的。结果,周乘既摇头,说不换的。他奶奶待客从来是径直请进门的。 “因为出过一些小洋相。她的有些客人要么露脚趾头,要么脚有味道……” 曲开颜闻言,皱眉,两个人眉眼官司的隐语,像是怪他瞎讲八道。 忽而,正厅那头走过来一八旬的老太太,满头银发,精神矍铄。女主人乃至大家长的派头十足但不轻蔑,穿一袭旧式样带中式盘扣的直筒阔袖素旗袍,天微凉,旗袍外头罩着件对襟衫。 “曲小姐,欢迎你来。” 曲开颜看着对方递过来要交握的手,几乎本能地把手里的包塞给了周乘既,很正式地跟周乘既的奶奶握了手。她怎么也没想到,老太太新派极了,趁着握手之际,很自然地倾身且一个西式贴脸礼。 姗姗来迟的人,有几秒的恍惚,甚至几分暌违的重逢感。 她觉得对方像是一个故人,或者该是一个榜样。也许,她老了也可以活成这样娴静且洒脱。 曲开颜正式会面周乘既的父母、爷爷奶奶,她才明白了一个家庭的熏陶与耳濡目染有多么的重要。 周乘既的爷爷如此这般的年纪,竟然能站相挺立。拄着手杖,欢迎客人之余,还不忘赞赏自己的妻子,“小蒋为了你们来,一个下午没坐定。喏,就连厅里你们看到的百合和玫瑰,也是她下午亲自出去买的。” 即便已经到了饭点,主家依旧有条不紊地摆了迎宾茶。 奉茶间,曲开颜经由周乘既提醒才知道,今日几案上为她破了例。一般待客,爷爷都是要赵阿姨拿一套客人杯,他自个儿的必然是独立且风雅的主人杯。 今日案上的,悉数全是爷爷的珍藏。每一个杯盏都是主人杯。 曲开颜有点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局促。 品茗间,也只有很寻常的会面寒暄,却不是那种坐下来就寻根问底的家世起底。 周家人对于曲小姐的有限认知,仅限她的样貌年龄与籍贯。 即便是名字,也没闹清楚是怎么个写法。 周父周景明大概职业病犯了,却也不轻易同晚辈开口,只是问身边的妻子,哪个yán? 缪主任没好眼色地瞥一眼丈夫。 没等到妻子开口,母亲先是反感了,“都开颜了,还要哪个yán?说你们笨吧,你们觉得是侮辱。” 周景明原本翘着二郎腿很是舒展的老公子哥态度,听闻母亲这样的口吻,不禁反骨,“我再笨也没笨到一早上……” 缪春香听着话音不对,连忙打了下丈夫的手臂,要他少说几句。 蒋老师听出儿子话茬里的挑衅了,即刻威严的口吻,安抚客人,痛批男人有时候是真的蠢笨如猪,“他们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周。都一个老师教的,笨得离奇,就是老话里说的那种,守着个方桌裁被面,那四四方方的被面怎么盖哦!” 明芳和春香还听得懂老太太的笑话,他们年轻人其实听不太懂。 但曲开颜沉默里看到老太太一顿任性发言后,周家三个男人同时噎声不反驳的样子,不禁笑出声。 她的笑点太低了。 当真出声那种,笑完,掩面还是捂嘴已经来不及了。 曲小姐恰好坐在一个束腰长腿的香几边上,那香几上摆着的就是老太太买回来陈设的新鲜玫瑰。 视觉误差看过去,她人比花娇。 蒋老师同她说话,“叫曲小姐见笑了。” 玫瑰之下的人莞尔,也直率,一应摇头,“我喜欢这样的氛围。” 随即,她再大方地启口,“其实不用喊我曲小姐,小曲或者开颜都可以。” 蒋老师点头称道:“开颜这个名字真好听。想也知道你父母的巧思与寄托。这个名字当真动静相宜。” 曲开颜一时无奈的笑意,只作首肯貌。 周乘既关键时刻出来打岔,问什么时候可以开饭。“我这原本不饿的,被这几盏茶灌下去,胃里真寡着疼。” 蒋老师也点头,招呼赵阿姨,准备开饭吧。 正式入席前,周乘既出去了趟,因为他忘记关照赵阿姨临时冰些冰块来。苏媛也在,他去便利店买些冰块和他们喝得惯的饮料来。 家里这头安排着入座的礼数,长桌案主位依旧是雷打不动的老太太来坐。这样的规矩,除非是老爷子的宾客来,老周才坐东道的首席。要么,他一向让给小蒋坐的。 蒋老师把开颜安排在左一的位置,左二便要留给乖乖儿。明芳和媛媛坐右一二。剩下的,老太太囫囵随他们便吧。 那头春香还在厨房帮着赵阿姨料理。 曲开颜稍稍拘谨地坐在位置上,等周乘既回来。 偶尔与蒋老师视线交汇,她憨憨笑几声。 蒋老师想起什么便朝开颜道:“你们刚下车那会儿,乖乖儿妈妈是不是有点冷落你了?” 曲开颜不解,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这么问,其实她没有多想。于是便径直告诉她,“我并不在意那些虚礼的,也不觉得冷落。因为每个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不一样。” “好孩子。”蒋老师轻轻拂了拂开颜落在桌面上的手,关照也体贴的口吻,“他妈妈是干部子弟。你晓得的,他们这一家子干部子弟啊,都有点臭脾气。不像我们商人出身的孩子圆融随性点。春香要强得像个男人,她只是不太会表达好客的体面。实则,你来,没人比她更开心的了。熟悉点,你就明白的。” 曲开颜点点头。再莞尔朝蒋老师说了声谢谢。 老太太不解,“谢我什么呢?” “好多呀。谢您今天盛装欢迎我,还亲自出去买花。”大小姐发散的思维即刻涌现出来,“或者我可以帮您在网上订,有鲜花月卡的。也有鲜花外卖。” 蒋老师有点委屈,她即便努力跟上时代的脚步,但人总是要承认局限性的。她悄咪咪跟开颜说:“我不大会弄呢,就这样,他们还老笑话我。” “我教你,很简单的。或者您实在不会,就给我打电话,我帮你弄。” 老太太点头,二人即刻互换了微信。 这个时候,开颜竟然认真地问蒋老师的名字。俨然一副忘年认真交友的模样。 丽则。蒋丽则。 开颜像极了追星的热情,说认识周乘既最大的收获却不是他,而是他的奶奶。 蒋老师惊喜,说这是对她最高的赞赏了。 末了,老太太还认真夸开颜今天的这一套穿着,好看极了。“你该穿这套和乖乖儿拍照的。” 开颜的思路总和别人不一样,“您喜欢吗,我可以找师傅帮您订一套。” 蒋老师摇头,口吻却由衷极了,“我还能穿?” “能呀。衣服和香烟一样,又没有标注年龄性别咯。”(注1) 她们说这一程的时候,恰好周乘既回来了。 他拎着手里的马甲袋,人还没坐下来,单单看曲开颜松弛的状态就心踏实下来了,看起来她SOLO得还不错。 . 第59章 周乘既买了好些冰块和各色饮料来。头先招呼的是苏媛, 问她喝什么,还是随他们一起喝点白酒。 苏媛点头表示都行。随意挑了杯乌龙茶,待会酒后喝。又说看周乘既买这些五花八门的饮料想起小时候他们一块儿…… 话都没说全,周明芳先打岔了。 蒋老师随即便问媛媛, 这趟回来为什么不把老头子带回来。 曲开颜不解, 周乘既在边上解释, 老头子是个昵称,并不是真的老头子。是女方对婚约对象的一个昵称。“你可以理解成老公或者未婚夫。” 苏媛只道他忙,没拿到大假。也说跟父母商定了,年底回来摆酒。 缪春香正好把第一道热菜红烧肉端上桌, 因着长桌案, 特地分作两盘。头一盘很正式地摆在曲开颜手边。 缪主任依旧没什么殷勤朝曲小姐, 倒是接过来媛媛的话,“那么到时候要早点给我们请柬啊。你婆奶奶的我同你舅舅的,乘既他们的, 要分开给。” 苏媛笑话舅母, “你们出三份人情开心的呀!” “开心呀!不用替我们省, 理归理法归法,原本就是一个小门户一份人情。” 周明芳顺着春香的话揶揄道:“嗯,就给他们三份请柬。你以为这人情好收的呀, 要还的。尤其有人看着儿媳妇都上门了, 还怕收不回来这些撒出去的钱?” 餐厅一隅。女人的说笑, 男人绅士不参与。 蒋老师笑罢,从边上的餐酒柜抽屉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大红包, 给到媛媛。 周明芳作主不肯收。老太太要她别管, 新婚新人这是必须的。“媛媛这都隔了好久才回来的。” 那双喜的红包后头,是老爷子亲自手写的祝福。 连同新郎官的德语全名都认真誊写无误。 曲开颜这才知道周乘既爷爷精通几国语言。 周明芳光看着那厚厚一摞就知道这个红包不轻, 倒是些微赧然,“这叫怎么说的,我倒是没给小曲准备了。” 老太太摇头,“他们是他们。媛媛这是正经八百的新娘子。哪能一样。你不要操心,人家女朋友自有他妈妈管。我们都靠边站。” 这边,曲开颜要喝可乐。周乘既便把塑料杯的冰块挪到自家的玻璃杯里,再拉开一罐可乐倒进冰上去,能听得到滋滋冒响的动静。乖乖儿同奶奶说笑,“您怎么靠边站啦,您这当家作主地往首席上一端,到头来,力也不出钱也不出的。有点说不过去了啊。” 蒋老师也不洋相,只反过来怪有的人,“偏心的有些嫌狠。哼。” 那头,周父在征询堂妹明芳的意思,喝点什么酒。 说着就从老爷子酒柜里翻出一瓶年限上乘的酱香茅台,周景明同堂妹说笑的口吻,“你在这,他不舍也得舍得了。”俨然当年两个人一齐去上学的恣意。这个年纪也改不掉干部子弟的落拓,甚至在他们父亲眼里是打家劫舍的行径。 明芳同堂兄说笑,“你自己馋,回回拿我扯大旗。” 老爷子也随他们去的听之任之。 曲开颜坐在位置上,有好长时间是沉默的。像看一场眼花缭乱的电影,电影里的服化道对于她来说倒不是什么多新鲜亮丽的点,而是剧情,明明最平淡平凡的走向,偏偏她看得沉浸极了。 这样三代同堂烟火气的团聚,对她来说,陌生且遥远。 遥远到同她这些年离群索居的生活对比,她觉得不真实。 她有点不相信,原来真的有人家可以这么和睦且寻常。原来真的有年少相遇能相伴相知六十年的爱情与婚姻。 原来,金婚风雨情。并不只是一笔假想的字。 曲开颜落寞地看着眼前的一步一景,一人一情。 桌下有人捉住了她的手。她偏头,目光交汇,谁也没有说话。 但她懂得周乘既想和她说什么。 不必开口,她也知道。 热菜陆续上了几个,老太太便要大家先落座吧。赵阿姨一起,先大家聚首碰一杯。 欢迎明芳和媛媛回国,也欢迎乘既的开颜来做客。 席上,周乘既替几个长辈有条不紊地斟酒,轮到他自己,他说不喝了,待会还要开车。 蒋老师不解,“你们不住这里?” 乘既理所当然地点头,“嗯,回我自己那。” 蒋老师有点失落,缪春香出声道:“不住就不住了,先吃饭再说。” 乘既把斟满的一杯酒递给奶奶,交代却不是商量,“那里我都找保洁收拾好了。” …… 曲开颜见状,连忙劝周乘既,“你喝吧,车子我来开。”总好过,热情满满地开场,又说不住这又说不喝酒的。 老人家期待一天,难免会失落。 周乘既看身边人一眼,曲开颜已经从边上找了只空杯子给他了。好像就这么定了。 一面说:“喝酒缺搭子就跟打牌三缺一一样。很难受的。” 一面又说:“你别喝醉就行。到时候我可弄不动你。” 周乘既怪她个笨蛋,关键时刻掉链子,于是,当着一桌人的面,同她含糊,“那可说不定啊,我喝醉了你也没办法。” 曲小姐好不容易装一晚上了,有人这个时刻给她抽别扭筋。她即便不能发作,也狠狠眉眼官司警告他。 旁人不在话下。缪春香却看在眼里,看到这位曲小姐虽然没什么城府,性子也简单,但两个人能互相拿捏。 自己生的孩子,缪春香太了解不过。周乘既能在这个档口落下风,除了在意跟甘愿折腰,无其他解。 破了酒戒的人。又在自己地盘,自然责无旁贷地替爷爷及父亲欢迎姑姑一家的到来。第一巡酒,周乘既一一敬过了所有的长辈及表姐,最后一杯是朝母亲。 缪春香因为生病,早不碰这些了。她以茶代酒,听到周乘既端着手里的那杯,沉吟许久,他才认真道:“妈,这些年我有不对不到的地方,请你谅解。” 一句话,说哭两个人。 缪春香能等到儿子这句低头,其中积年的辛苦好像都得到了消解。儿女都是债,父母焉有真正记仇的。 但是席上,唯一意外的就是曲开颜。 她哭得比缪春香还厉害。倒是把蒋老师吓了一跳,问开颜这是怎么了。 周乘既镇静搁下酒杯,抽纸巾给她擦了一下。安抚大家,“不要紧,她这个人就是有点感怀。爱哭鬼。” 曲开颜才要说什么的,周乘既牵她离席了。嘴里说着,失陪一下。 他带着她来到洗手间,投了个冷毛巾。要囫囵地给她擦,曲开颜坚决不肯,她自己来,再要他去帮忙拿她的包,她得补个妆。 周乘既没有多言,只执行她的话。 等曲开颜重新补好妆,他才一身冷冽的酒意问她,“想你妈了?” “没有。” “那哭什么?” “你管我。” 两个人重回席上,开颜喇喇举杯同大家抱歉。哭过的人,依旧没事人地吃起菜来。 最后还是周家老爷子说笑着开篇的,“小曲倒是像极了我们在座的某个人。” 蒋老师对号入座。“有什么不好。哭就哭嘛,女人老是把情绪攒着才容易伤身体。” “不要紧,开颜。他们不理解,我是理解的。我看有些老电影多少遍了,还是会淌眼泪的。” 说着,蒋老师用公筷给开颜搛了块盐水鹅。 开颜当真低头吃起来了,不声不响地,吃东西也没有刻意忸怩,肉咬在嘴里,像极了自家吃饭的孩子。 蒋老师笑着瞥一眼春香,春香也会意地不禁笑起来。 正式家宴,冷热菜过后,还有汤羹和甜品、点心。点心是因为晓得明芳她们过来,提前准备的蟹壳黄酥饼。 赵阿姨趁热从烤箱里端出来时,说真是凑巧了。“正好今天一屋子江南的客了。” 曲开颜转眼就笑了,说其实她自己在江南都没吃几回,因为回回要排队。一从地铁出来,回回长龙。 苏媛在国外更是恨不得家乡的狗屎都是香的。她一连吃了两个。 也是吃点心换茶的档口,曲开颜才知道蒋老师父母一方P城人一方上海人,来Y城工作落户的。 开颜领悟地点头也呷茶,“那么这么说,周乘既混了好几个省市的血了呀。” 蒋老师稍稍一停顿,附和道有人的江南口音,“是的呀。” 晚宴收梢,因为曲开颜不吃饭了,她便自己出去取了她带过来的东西。 巧合的是,缪春香正好也在找她。 庭院里灯火通明,披一层银月之下清冷的光辉。 缪春香依旧学不会婆婆那些世故圆融的待人巧思,只把手里一个红包递给曲开颜,说也没有别的意思,他们这里的传统,图个好彩头,“欢迎你过来。”缪主任把头前的话又说了遍。 明芳母女还在里头桌边同他们说话。 蒋老师从落地窗边也过来了,接着春香的话朝开颜道:“拿着吧。”又稍微悄声些,告诉开颜,“你的这个里头,比媛媛的多一块钱。寓意你让乖乖儿告诉你吧。” 曲开颜看着手里的这一沓厚红包有点犯难,却也没有当即推辞掉。而是顺势把她的礼物送给了她们。 鲁直的人,说话也很天窗化。说来得匆忙,实在没时间挑了。 礼物不在贵重。算是她的一点敬重心。 蒋老师从盒子里取出那把缂丝宫扇,借着家里的灯火,举得高高地,望上头的白玉兰和猫儿,真真活物一般的手艺。饶是不想市侩也得市侩地问了,“这么好的物件,我可不敢收。” 开颜笑得简单明朗,“收呀。我送任何礼物给你们,又不会有行贿的嫌疑的。” 蒋老师也跟着笑出声。“当真给我的啊。” “嗯。这也是别人送给我的。送给您,才是真正的明珠不蒙尘。” “你嘴这么甜,我总算知道乖乖儿为什么会那么发火了。” “啊?” “没什么。”蒋老师当即摇头。 再到缪主任的那块丝巾。曲开颜刚到那会儿就觉得很相衬。她直言告诉缪主任,因为听周乘既提到的母亲永远是职业的,认真的,干练的。 她才选了这一块相对素净的。 “我帮您系上试试?” 缪春香稍稍拘谨地看着曲小姐。 曲开颜笑着鼓舞,“相信我。”结果,手里翻转几下,便在缪主任今日的衬衫裤装的基础上,系出个简单通勤的丝巾点缀。 然后,撤开手。要缪主任对着落地窗照照检查一下。“您这身适合去骑马,也适合您的主任大查房。” 戎装也不缺女人的颜色。 系完对镜照过,开颜问缪主任,要不要取下来。因为她确实没给姑姑和苏媛准备礼物,是不是有点不好? 缪主任却反过来安慰她,“你都说匆忙准备的。她们是亲戚,不必这么面面俱到。人情就是往来,将来你同乘既一起去姑姑那里再正式交际也不晚。” 一个晚上,缪春香才正式开了嗓,最后俏皮地打趣开颜,“连行贿不怕了,还怕几个亲戚?” 哈哈,曲开颜笑出声。因为她发现,缪主任其实也挺有趣的。慢热、端持。又有点女人天然的爱美之心。 席毕,他们换地方饮茶聊天。 曲开颜把周乘既叫到一边,告诉他,“你妈给我一个很厚的红包要怎么弄?” 周乘既干脆牵着她上楼,去他房里说。 到了他卧房,曲开颜像小孩收压岁钱那样第一时间打开看了下,是一沓封好的红钞票上头额外附着个一块钱的纸钞。 皆是簇面崭新的。 周乘既无所谓地告诉她,就是一万零一块。传统的万里挑一的彩头。 曲小姐觉得有点老土,“哦,原来我只是万里挑一啊。” “别较真。只是个彩头。”周乘既理理她耳边的发。 曲开颜当然无所谓这些,她只是疑惑,“那我收了不就是应承她们的彩头了?” 饮了酒的某人莫名几分不讲理,“那你还想怎么样,悔婚啊?” 曲开颜踢他锤他,“你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这叫骗婚!” 周乘既笑意浓了点,“扯。我骗你什么了,我一个求婚的字眼没有跟你说过好嘛!” 真的。大小姐恼羞成怒。于是,她干脆没所谓这个红包的意义了,因为正主都不承认,她还在胡思乱想什么。“我今晚就去把这一万零一块花掉。” 有人点头,表示是个不错的主意。 曲开颜更生气了,丢开他,打量他的卧房。 该说不说,他当真是个少爷。这应该是间主人房,因为连着衣帽间和洗手间。可是周乘既说,这间房他住了好多年了。意味着,一开始他爷爷奶奶就为他准备的。 一个小屁孩就住这么齐全配套的卧房。可见家里多溺爱。 而且他祖父母审美好极了,这套房子从外到里,衔山抱水到房子的踢脚线,都讲究得一塌糊涂。所以人们常说,审美就像财富一样,没有的人怎么佯装都是假的。 卧房床后头还有间小隔断。是当年周乘既上学期间家里改造的一个小书房,空间不大,但足够消音、冬天伏案熬夜也足够暖和。 书房里至今架子上还有各种书籍、纤尘不染。 曲开颜捏书桌上的台灯,即刻亮了。她觉得有趣极了,甚至能想到十七八岁赶高考时的周乘既是什么模样。 既定事实回去追溯,大小姐打趣道:“起码我们乖乖儿没有因为早恋而耽误学习高考,还是值得肯定学习能力的。” 事实证明,书屋确实容不下儿女私情。周乘既过来的时候,曲开颜就觉得隔断被他占满了。 她刚想说什么,被他从身后抱住。 一个俯首来,一个偏头去。很默契地吻。 周乘既即便不喜欢她这样时不时翻旧账,也没怪罪她,只是重重咬了她一口。 随即,怀里的人自我地转过身来。周乘既再本能不过地借着她攀他脖颈的力道,把她抱到了他的书桌上。 台灯一束追光,太近。 近到他耀着眉心发疼发烫,也睁不开眼来端详她。 彼此盲着目光,曲开颜只听周乘既问她,“累吗?” “哪里?”她说了句再傻不过的话。 周乘既笑着托她的脸来看,再温柔不过的口吻重复他的问题,“我是说来我家。这样打交道。” “不累啊。他们都很好。” “比我好?” “嗯,比你好。” 随即,吻落到她唇上,痛到曲开颜以为他会做点什么。 再听携着酒气的人,孤僻且不容置疑地朝她说:“我不允许任何人比我好。” 曲开颜笑着咬住唇。“可是他们不好,就不会有你的好呀。” 有人又发酒疯了,不认这样的因果题。 曲开颜再贴到他滚烫的环抱里,告诉周乘既,“吃饭时候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没接到。” “嗯。要回吗?”他安抚地抱着她。 曲开颜摇摇头,不是不回,而是不知道。“不想告诉她我在哪里,也不想和她再起什么争执,破坏我此刻的平静。” 周乘既点头,安静地陪着她。 曲开颜再次出声,“可是我看着你桌上那样跟你妈妈说话,心里难受极了。” 周乘既不想提从前那些事,那些龃龉。只告诉她,“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陪着你。” 嗯。她爱听他这些平静且笃定的话。 比任何花拳绣腿的情话都动听。 曲开颜穿着马面裙,这样坐在书案上,腿张开着,微微夹住他的腰。是很破坏这套衣服本身的涵养的。 她明知故问地问某人,“为什么不住在这里啊,这里挺好的啊!” 有人去掀翻她的裙摆,曲开颜不肯。 “你确定要住这?” 他的手去叫她诚实点。 曲开颜被他揉得不禁惊呼出声,于是,乖觉地摇头。 随即,她再诚实地告诉他,“周乘既,我想要你。” “嗯。” “我还想喝长岛冰茶。” “那么到底是要我还是要酒?”周乘既捏住她下巴,目光沉湎却也有点不快。 被禁锢的人,舒展且妩媚地笑,“都要。” 第60章 曲周二人从楼上下来, 正巧苏媛在和她的先生视频。 德国新郎官只会“你好、吃了吗”这种小儿级别的中文。却和这头一屋子的人聊得相谈甚欢,周乘既的爷爷作翻译官,也代替他们欢迎新郎官来中国当他们的女婿。 苏媛干脆就把手机给到了老爷子。拉着曲开颜到外面庭院聊女人的私房话。 这头,蒋老师把乘既喊到了书房。 因着他们今晚不住这里, 老太太免不得私下问几句。 头一桩便是开颜送的礼物, 蒋老师坦言, “还是贵重了些。你妈妈的意思是,我这头再还个礼给开颜才好呢。” 周乘既拢着一身的酒意,口吻一如往常的冷静,但听得出也看得出, 他今天很开心。“这不像你的作风。有点小气了。” 蒋老师也认可, “我们也没想到她带这么矜贵的礼物来。” 周乘既不置可否。 对面的老太太先是给了乖乖儿一甜枣, “你今天在桌上那样敬你妈妈的酒。刚才你姑姑也说的啊,不是女朋友的功劳,你恐怕等到我闭眼都不肯低这个头。” “这好端端的, 又提什么闭眼的话呢。” “是了, 不提。”蒋老师认真纠正, “你也不要同我打岔。我想问什么来着?” “……” “哦,我是想说,开颜家里……你不要急啊, 我认可你带女朋友回来是给我台阶下, 但是, 你们回来前我也做过你父母那头的工作。你爸爸你是晓得的,甩手掌柜惯了, 你只要不喜欢男人, 他好像都能接受。你妈妈那里,我们婆媳俩是合议过的, 这一回我们谁也不干涉。你都这个年纪了,即便给你上发条你难不成肯听。就像你早上电话里喊的那样,哼,人家小许带着个孩子,我和你妈妈恐怕也拉不回头你。” “蒋老师,算我求你了,能不能不要动不动提翻篇的人,嗯?” “我只是打个比方。” 祖孙俩一时相约沉默。 周乘既没好气地在书房北窗边上站着,一手插袋,站没站相。 蒋老师沉静片刻才周全她的话,“你妈妈的意思是,这回好与歹,她都坚决不说什么。乖乖儿,你妈那么要强的人,今天下午同我说,她还有几个十年可以等。” 周乘既霍然抬眼听闻这一句。 “说的就是你固执。一段感情能和家里叫板十年。” 周乘既懒懒笑一声,正名自己,“我没有你们想得那么情种。” “那么你和眼前人是真心的吗?” “当然。” “我能做代表稍微过问一下她的家里吗?” 周乘既好像没什么不能回答的。头一条,他必须声明的是,“你们想知道什么都可以来问我,但是我请求你们,在她没有成为所谓世俗意义的周家人前,不要去过问她任何关于她父母的事。” 蒋老师稍稍沉寂了下。 听到周乘既再道:“因为她父母是她的短板,甚至自卑的软肋。” “父母离异了?” 周乘既头一点,然后用最凝练的陈述,告诉了蒋老师一个大概的背景。 “你是说,她母亲是现在的陈太太?”蒋老师对于陈适逢的妻女还有点印象,但是,她每年见那么多人,哪怕位高权重的都不在话下,更不必提这些商人之流。 周乘既站累了些,奶奶迟迟不坐爷爷书案前。他累了,他指指椅子问老太太,坐不坐,不坐他坐了。 蒋老师随他便。 直等到坐定,周乘既头靠在椅背上,他才懒懒发问夺回话语权,“奶奶,那么您觉得这是小曲的原罪吗?” 蒋老师没那么迂腐,“父母离异从来不该是孩子的原罪。” “那么陈家那头,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自然什么都不看啊。难不成你要把陈家这头当岳父母看待?” 周乘既嘲讽一笑,“这继父都算不上,继岳父就免了吧。” 蒋老师听出乘既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表示真到那一步,也只能这样。都不必通知你爷爷同父亲,我晓得他们的,周家的男人都吃不下夹生饭的。 “那么,开颜父亲那头呢?”蒋老师再问。 周乘既沉吟不语。 思索片刻的老太太由衷也客观,“大宅门里是非多。亘古不变的道理。我一向这么说的,不拜高不踩低,方得长远。按我私心,乖乖儿,你找的两个对象我都不满意。但是人生就是无常是定数,我连煲个汤咸淡都拿不准,更何况人了。” 当初那个小许过来,人家孩子处处小心翼翼。春香那时候也气盛些,越是拿乔,对方越觉得周家看不上她。引得乘既多番和家里起争执。现在回头看,除了两个半大孩子不经事,他们这些世故人又哪个能免俗。并不是成年人就样样精通的。 思考修正才是人生的母题。 蒋老师说,她也只能做主替家里表态,不干涉他们的恋爱。后面的修行,在个人。 又感怀如果曲家不出父母的变故,周家再体面尊贵,也许都是配不上人家女儿的。 因为那样的开颜,必然一路繁花盛开。 那样的曲小姐,也不会觉得乘既身上的一些品质是珍贵的。 人生说白了,就是一场不可逆的寻与觅。 寻觅自己遗失乃至缺失的。 周乘既少有的谦逊,他同奶奶说笑,“嗯,即便这样,人家也是足够骄矜的大小姐。和你当年一样,委实下嫁了。” 蒋老师摇头,“我可比不上人家。连你妈都说,寥寥几句,就看得出一般人家养不出这种娇憨却丝毫不露怯的女儿。” 乘既顺势问奶奶,“那么,您觉得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你能消受就是好事,不能消受就是坏事。且到时候多少会沾些骂名,吃了妻家的红利。”这是蒋老师的肺腑之言也是经验之谈。 周乘既把头一点,“但是我爷爷过得比谁都开心。” “你爷爷让了我一辈子。你能吗?”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能?” * 周乘既从书房出来,看到曲开颜清零零地坐在院子的花架下。 苏媛还在说着什么,乘既过来,把他的外套披在了某人身上,也朝她说:“走吧。不还要去买长岛冰茶的?” 苏媛同姑姑今晚住在这里。乘既半个主人姿态叫客人自在些,明天早上,他们请大家去喝茶。 苏媛嫌起不来,便要乘既买了捎过来。 半个主人点头。他再进里和他们说了声,便要回自己住处了。 临走,蒋老师想到要送开颜什么。一时便要开颜随她去挑。周乘既没肯,“这不是做生意买卖。你们红包也给了,凡事循序渐进,有的是时间。” 从庭院里出来,两个人自顾自上车。曲开颜问周乘既,“你奶奶要送我什么啊?” “无非是首饰手表那些。你看不上的。” “为什么我看不上?” “因为你是大小姐啊!” “你奶奶和你说什么了?” “说我配不上你,要我想清楚。” 曲开颜一愣,表情分明是当真了。她滴酒没沾,却不如一个喝了酒的人清醒。 缓缓,曲开颜才张嘴道:“配不上我是话术吧,我配不上她的孙儿才是底牌,是不是?” 周乘既莞尔,“啊,这忘年交的闺蜜情说拆就拆啊。” “周乘既,谁和你嬉皮笑脸的啊!” 她急了,他反而是开心的。 周乘既笑意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曲开颜看着更生气。公主属实从大朝会上下来了,秉性展露无遗,伸手就来打他。 她讨厌认真的时候,别人嬉皮笑脸。她讨厌自己努力了这么久,别人跟她说,前头的都不算数了,闹着玩的啊。 于是,有限的空间里,她不管不顾地打了周乘既好几下。 驾驶座前的人来不及分辩,便揽臂圈抱住了她。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方向盘,大半夜的放出一记再扰民不过的鸣笛…… 周乘既抱住身边人,哄小孩似地,“嘘,这里住得人家都睡得特别早。老人家吵醒了,甚至睡不着的。” 曲开颜只想听句实话而已。 “实话就是,奶奶也觉得开颜便是开颜,并不要和谁比。管他陈家的张家的。” 曲开颜仰首看说话人。 周乘既点头作证,“你要相信蒋老师,她这辈子什么样的女性都见过。医者总要有点父母心的,她比你想象中的更喜欢你…… 我也是。” * 周乘既十八岁就出去读书了。他说这么多年,把自己混成个半边人了。 好像对哪座城市都只有一半的安全感。 眼下这个点,他也算正经土著了。曲开颜要喝杯酒,他还得导航看看附近哪里有酒吧。 挑中一家,他才发现他喝了酒,不能开车。 两个人又笨拙地下来换了座位。 直到曲开颜认真替他开起车子,副驾上的人才幽幽道:“我们这样,倒让我想起我父母了。” 周乘既父母这些年便是如此,从他们的父母处吃喝完毕,回自己家。 这一点上,周景明一向和父母楚河汉界。说吃可以一起,喝可以一起,过年祭祖都可以由着你们说了算,孩子也可以丢在你们这里住。唯独我们夫妻俩,不和你们住一个屋檐下。因为他不喜欢,且看到她们婆媳有架吵,他也嫌烦。周景明的性子是听不得谁来告状的,谁先告状,他统一定性为作贼心虚。老母亲也不例外。一来二去,蒋老师也就死心了,算了,儿子给别人养的。而婆媳矛盾里,婆婆一方没什么纷争话了,那么大多数居家太平了。 曲开颜显然没有听懂某人的话。她的夜宴而归感言就无厘头多了,“我发现一个问题啊。” “嗯?” “你爷爷和你爸爸都没有发福啤酒肚以及秃头。” “嗯?” “这让我更满意你一点了。显然你们家没这个基因。嗯。” 副驾上的人白眼及沉默。 * 曲开颜这辈子还第一次打包酒回家喝。 酒保听说她要打包,好像也不意外。甚至有专门的打包酒杯。曲开颜这才发现,原来科技之下,生活如此便利了。 周乘既的这套房子还是前几年家里催着买的。老人家安身立命的观念便是没有房子算不上立在那了。 曲开颜听他这话,“那我怎么办?我就一直租房的啊。” “谁能和你比。真正自由的人,便不把自由挂在嘴上了。” 入户密码解锁。 曲开颜第一时间脱掉了鞋子,没头苍蝇地往里钻。她一边用吸管喝酒,一边像回自己家一般的归属感。 这套上下两层独立产权的小别墅,在Y城的经济购买力下,算是真正中产乃至狠狠打工天花板才能一口气拿下来。 一楼客厅餐厅厨房,二楼几间卧房,顶楼一个阁楼,空着没作布置。 因为周乘既真正买下装修后没住几回。每次匆匆回来,也都习惯在爷爷奶奶那里落脚了。 曲开颜小孩子一般地上下跑看了通,回到楼下,夸夸口吻地朝某人,“我一想到这里头一砖一瓦都是你自己挣回来的,莫名跟着骄傲是怎么回事啊!” 周乘既忙着给密码锁电池充电,随意地附和她,“这房子折现到江南也只够买个大几居的公寓。” 大小姐怪他扫兴,“干嘛折现去江南啊。这里不是挺好的吗?” 某人好整以暇问她,“你住得惯这里吗?” 曲开颜品到些他的生意经了,干脆为难他,“除非你给我一套你爷爷奶奶那样的房子。” “你就答应了?” “我答应什么了?” 周乘既走过来,吸她一口酒,咂咂嘴,“好喝吗?” 无所谓。大小姐的任性就是,一时要就要一时到。 房子临时叫保洁收拾了下,房间里周乘既还是自己动手又擦了遍。 那头,曲开颜翻开她的行李箱,才发现周乘既恨不得把她洗手台上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连同她的梳子。 大小姐笑话他,“你是多怨念啊,才都一锅端过来了。”且每个瓶口都拧得死紧,曲开颜要旋一个卸妆膏,死活打不开。 她找他给她拧开,周乘既停下手里的活,无所谓地叮嘱她,“这些用完就搁这吧。免得下回再带了。” 曲开颜笑他直男,“化妆品也有保质期的好不好。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下回什么时候来,那我要是万一再不来了呢……” 周乘既一时没说什么。 直到曲开颜洗漱完,躺到他换好四件套的床上,有人都爱搭不理的。 床上的人怪他,你这叫怠慢客人! 一杯长岛冰茶喝到最后,曲开颜晕晕的。她闭着眼睛只觉得有人洗澡出来,便喇喇跟他提要求,“你房间里也没电视,我喜欢听电视声睡觉。” “我不喜欢。房间里摆电视,这是什么土老帽审美。” “我喜欢。” “……” “喂,你还要不要我来了啊。要我来,我就得有电视啊。” 站在床尾的人依旧不热情的样子。曲开颜懒洋洋地爬起来,问他,“你怎么了啊?” “为什么不理我?” “你说呢?” 曲开颜倦怠的笑意,“我问你你再问我?” 周乘既扔开手里擦头发的毛巾,自顾自往南窗下的一张新中式贵妃躺椅上一靠。 那躺椅上只有个长而圆的迎枕,有人很别扭地把迎枕竖起来,枕在脑后。 这才有空看手机,周乘既点开一个应该是会议记录的语音片段在听。 曲开颜好几次听到他们的一些术语了,于是,抱着枕头赤着脚挤到他身边问某人,“什么叫产品干涉啊?” 周工一只耳朵听会议记录,一只耳朵应付她,“你现在这种挤过来,就是干涉。”说完,还拿脚背赶她走。 大小姐才不怕呢。说着把他手机摘了,不肯他听,她穿的睡裙,然后这样跨坐他身上,某人视线看去,睡裙之下什么都没有。 曲开颜要他好好说话,“什么是干涉,我干涉你了吗?” 周乘既把她的枕头抢过来,正好够他舒心地靠着。 再散漫地给她讲专业知识,一个产品与另外一个产品互相出现了干扰,不能契合,便是干涉。 曲开颜笑吟吟骂他耍流氓。 有人冷冽且严峻,问她,“我怎么耍流氓了?” “你即便一本正经,我也知道你在讲某个词的时候跑神了。” “哪个?”周乘既再轻蔑不过的声音。 曲开颜字正腔圆地在他耳边道:“契合。” 周工无动于衷。工于表情管理罢了。 曲开颜呼吸里沾着些可乐的甜气,也有酒精的浓烈,她才不会干涉他,顶多……勾引他。 不安分地在他身上坐着,洗过的长发归拢在一边,一双含情目无辜且无死角地盯着他,不肯错过有人半点情绪破绽。 她往他圆领衫上来了点,靠在枕头上的人像是有意气她,语出轻佻,“曲小姐,你这么弄湿我衣服,合适吗?” “就弄。”她说着,骄矜地全身心地坐他腰腹上。 再撩开他衣服,肌肤相亲。曲开颜妖孽般地问他,“给我装电视吗?” “你不是不来了吗?”某人半靠着枕头上,目光紧,声音淡。 就知道。曲开颜凑到他眉眼间,笑话他,“小气鬼。” 随即,把睡袍的下摆往上拢了拢,像是佐证她的邀请一般,大小姐像只小狐狸,媚媚地,摇着她的尾巴,屁股翘得高高的…… 像是能滴下水来。 她即便妖媚都是骄傲的。用小孩口吻的恫吓,“周乘既,我数到三,你再给我掉脸子我真的走了啊。” “yi、” 她一都没喊完,就被人揪小鸡般地扔回床上。 站在床边的人,囫囵地脱他的短T恤,也要她把刚才狐狸摇尾巴的动作再做一遍。 趴在床上的人热烈地嘲讽有人,“哼,伪君子!” 伪君子痛快地点头,也来捞她的腰,逮到哪里亲哪里的地步。 喝了酒的曲开颜有点急,她原本在他爷爷奶奶那里就有点想了,眼下他这样,她更想。 于是,出口的话有点像求他的意思了。“快点……” 身后的人不依,他要看他的小狐狸。 曲开颜骂人,“你下流!” “下流也是你招的。” 他拨她的脸过来,来衔吻她的酒气与香气。只觉花枝乱颤的人,沾染得他腰腹上都泞开一片。 骤烈的驱使欲之下,周乘既捞提着她的腰来讲完他刚说一半被她打岔的专业知识,“开颜,干涉的反义词是什么知道吧?” 臂弯里的人晕着脑袋直摇头。 “是,装、配!” 说着,有人身体力行地让她明白了产品干涉的对立面是什么意思,什么滋味。 微醺晕惨惨的人,只觉得身后人的呼吸每一口拂在她脊背上,都是发烫起毛的。 脑回路慢半拍的她,还想着她的狐狸勾引计划。 被一记记顶得她都忘记要说什么了,哦,“乖乖儿,我要勾引你!”拿她的尾巴。 有人笑出声,是快慰也是骂她笨,他已经在里面了,还勾引个屁啊! 第61章 次日清明。 一早窗户上就听到淅沥沥的雨点声。曲开颜昨天算是短途加应酬, 晚上还喝酒再纵欲。 她觉得她今天即便睡一天都不为过,可是昨晚回来前,周乘既答应要请姑姑和苏媛吃早饭的。 他先起来了。还在赖床的人,把两只枕头竖排在一块, 她一个晚上就是这么睡在羽绒枕上的, 再把腿翘周乘既身上。 “哎呀, 我起不来怎么办!” 周乘既:“那你就别去了。反正吃过早饭我要陪姑姑去乡下的。” 不行。曲开颜自己朝自己打气,你不是来睡觉的啊。 这才迷迷糊糊爬起来,把手伸出来,叫周乘既拉她一把。 就这样囫囵算是起来了。两个人在洗手台边刷牙的时候, 曲开颜问周乘既, “你陪你姑姑去乡下是……” 姑姑父母的墓在乡下。昊辰的……算是衣冠冢也在。 曲开颜什么瞌睡都没了。 看到的周乘既也是晦涩的。她知道他心里这个结一直没解, 当年他和昊辰一样的孩子,孩子也是在外公外婆那里走丢的。可是周家却因此被牵连挂碍了这么多年。 姑姑接受不了老二没了的事实,可是苏家执意要再生个男孙。姑姑为了媛媛更好的教育生活, 终究提出了离婚。她一个人从苏家离开, 苏振南再娶生子, 这些年也算各自相安无事。 只是苏振南这个寡廉鲜耻的,当初看中明芳,就是她身后有个周家倚仗。儿子的变故, 他自认为抛妻也是无能为力, 这些年, 周家看在没了的昊昊份上,算是由这姓苏的牵三挂四了许多去。 “可是你们并不欠他们啊。” “是啊。昊昊也是真的没了啊。” 这种痛心疾首, 这种无能为力, 只有失去的人才懂。 “我懂。”曲开颜斩钉截铁。 人没了,什么都没了。 * 周乘既依约把早茶打包到周家。 这头姑姑一早就起来了, 素淡一身。 简单吃过早饭后,老太太商量着祭拜的事,这些年他们年纪大了,也不大出行了,这些场合都是子孙代祭。 蒋老师要他们早点去早点回,“开颜就留下来陪我们说说话吧。” “这种家族祭拜,她两头都还有长辈在,不好坏了人家的规矩。” 曲开颜其实不在意这些,但是听蒋老师坚定的样子,她一时没反驳。只想着那么周乘既回来前还说陪她去祭拜她父亲的,这是不是也不行? 出发前,她偷偷问周乘既,“你奶奶很在意这些吗?” “不要多想。她是真的怕你姑姑或者母亲那头觉得我们逾距了。” “那你也不能陪我去……” “我是我。” 曲开颜抬头看他,“可是你也有这么一大家子长辈在。” “无神论者只信任科学药不死病。” 曲开颜再要说什么。周乘既安抚她,下雨天又是乡下公墓,清明节上,处处乌糟糟的脚步,如今乡下也不肯乱烧纸钱的。每回他们去,那守公墓的大爷总要在边上盯着。 “奶奶不让你去是为你好。” 他声音再低了些,“姑姑到时候总要淌点眼泪。就这些理不清的家务事,老太太是怕你笑话。” 曲开颜坚定地反驳,“我才不会笑人家家务事。你把我想得也太浅薄了。” “那偏要小孩气地跟着去是为什么?” “你说呢。当然是想陪着你啊。” 周乘既听后心上一热,即刻改了主意,“那么就去吧,我做主了。” “才不要。免得坏了你们周家的规矩。我算是明白了,古来今往,凡事要挣个名正言顺是为什么了?” “嗯?” “一口气!” 周乘既笑她,还是口傻气。“你就去楼上睡会儿,不到中午我就回来了。一向爱social的曲小姐难不成还怕一对老头老太太?” 她怕什么。她只是不习惯他不在身边。 周乘既他们出发后,蒋老师便亲自煮了咖啡,请开颜在厅前廊下坐着算是吃早午茶。 阶前清明雨,人声稍稍盖过落雨的动静。 蒋老师呷一口咖啡径直问开颜,“是觉得我不让你一同去,冷落你了?” 开颜端着这上好的瓷器,一时出神,摇头。 蒋老师笑意直到眼底,岁月的痕迹深刻,但脸上的从容沉静更显著,“明显没有说实话。”老太太再朝前来了点,打趣却也诚心,“乖乖儿都告诉我了。” 开颜一时洋相窘迫。 蒋老师全没有长辈的威严,伸手过来拍拍开颜的脸,说她倒是个痴傻的孩子。 “你可以不在乎,但这一趟随乘既去乡下,哪怕回来有个头疼脑热的。回去,你姑姑或是母亲追究起来,我们也难辞其咎。” 蒋老师再说,他们周家算是无神论者。但是,这世上许多蹊跷,就是解释不清,嗐。 “开颜,如果可以。我希望一切都程序正义,也名正言顺。” “不过是清明祭祖,”蒋老师说着,稍稍捂住嘴,再朝开颜轻声道,“都是给他们周家男人装门面,要那么殷勤作什么。” 开颜听蒋老师这么说,豁然开朗。她莞尔反问老太太,“所以您也会偶尔反感男人的既得利益一说吗?” 蒋老师痛快点头,“会呀。要不我不主张你去呢。” “可是你同爷爷感情很好。” “感情是经营出来的。从来没有天赋派在哪里。” 开颜领悟地点点头。 咖啡的香气四溢。那头,赵阿姨把新烤出来的蒜香面包片端过来,因为听乘既说,开颜爱吃咸口的。 眼下家里没什么人了,开颜才有空问候赵阿姨上回去上海,回头怎么回来的。 赵阿姨道,坐大巴车,一路颠回来的。 开颜笑,说晕车的人出门实在是受罪。 赵阿姨点头,说可不是,她宁愿一辈子在家乡待着,哪里都没有家里好。他们繁华他们繁华去。 开颜哈哈附和,说赵阿姨真是好可爱。 蒋老师看着听着,都有点吃味了。这个姑娘真是会拿捏人心,但实则她没有心计,她同人打交道,凭得是本性是热衷的心肠。 早午茶歇罢。蒋老师带开颜上楼去,二楼上还有一层,是蒋老师的个人地盘。 因着给老头子充门面,他的书房在一楼,又大又宽敞,会客都不在话下。 而这顶楼的,属于蒋老师的居家“办公室”就小而窄了些。 蒋老师怨怼,说这也是男人的既得利益。 顶楼上存着蒋老师的好些书籍,还有这些年她整理的医案。一张书桌,一台台式电脑,如今已经老眼昏花了,即便坐诊去,许多病例也是学生帮着写了。 但老太太依旧认真给开颜传业授道般地,“你总要相信人活一辈子下来,自己独处的时间才是多数。” 所以,老头子有个关起门生闷气的书房,她也有个自己的地盘。 “将来乖乖儿弄个书房,你也弄个。自己上个锁。谁也不准进。” 蒋老师拉开颜上来却不是给她参观的,而是展开一个樟木盒子,里头各色各样的首饰、金子,还有保养得宜的中古表。 老太太要开颜挑一个。 开颜笑着问:“这是做什么?” 老太太赧然,“昨晚我也和乖乖儿讲了,我们还是觉得你送的东西太贵重了。我事先声明啊,不算长辈送给你的那种,就当小姐妹那种吧,不然我难心安。” 开颜把盒子关上了。再和蒋老师讲当初周乘既给她看他奶奶的那块中古表,要他拿去修的,也声明过是他奶奶陪嫁的。然后他们才一来二去来往起来的。 到现在,那块表还在她那里。 蒋老师听后,丝毫不意外。“上回他回来,我就觉得哪里怪怪的。” 开颜要蒋老师不必在意这些,“我和您说真心话,我在意这些物质对等的话,也不会和周乘既来往的。” “他是个很富足的人。对我而言。相反,我才是那个贫瘠的……” 阁楼上,许久的沉默。蒋老师没有追问任何,也没有刻意打岔过去。 因为有时候,受伤的人,需要这样的静默。 良久,开颜才恢复原貌,也晚辈姿态地告解,“我姑姑还有我母亲那头,没有您想得这么妥善。” 她们只会各自为营。 曲开颜不知道周乘既跟他奶奶讲了她多少家事,此刻,她像迷惘的羔羊,难得寻到一个知心的长者,她想问问这样一个进阶的女长者,“母性真的是天然的吗?我是说,她们对待每一个孩子。” 蒋老师闻言,认真思考后才回答的,“母性是天然的,等你看到自己的孩子皱巴巴地出来后,你就明白舐犊真的是天生的。但是母性不该光辉化。一个母亲爱与她会爱是两码事。” “开颜,虽然你的家务事我不该参与。但我还是希望你和乖乖儿好好的。拿乘既母亲说,她也不是个多合格的母亲,她的家庭她的出身都不肯她落于人后,把乘既生下来,她就一味要回归工作。” “所以说,合格的母亲向来是个悖论。要做到怎样是合格,怎样又是不合格?这其中的审判标准是什么,又是谁来审判?” “我见过太多为家庭为子女付出,最后落得一身病一身被辜负的母亲。她们又得到了什么,社会给予的合格?所以我说,母性不该光辉化。” 得与未得到,都不该沉湎在里头。 “你问我母亲对待每个孩子是不是都一样的。乘既他们这头,我还真的难告诉你什么,因为他同他爸爸都是独生子。我记得我小时候,也觉得父母偏心大哥,因为他是家中长子,父母寄托的多,直到有天哥哥同我吵架,怪我为什么会出生,你不出生,爸爸妈妈就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那时候才平衡了些,原来哥哥和我是一样的想法。” “可是后来我还是离开了他们。开颜,我二十岁的时候就没了父母,哥哥一家也去到国外,我早没了娘家。这么多年,我和乘既爷爷吵架,最委屈的就是这个,别人都有个娘家回,都有个兄弟姊妹撑腰做主,我回回只能一个人待着、消化。” “所以我才跟你说,”蒋老师拉住开颜的手,“人生是自己的。独处才是自己的。” “那些与你不能结善缘的,即便是父母,都该搁下了。” “爱自己才是最紧要的。” 沉默的开颜,久久没有出声。 最后,她朝蒋老师说谢谢。 蒋老师摇头,“你以为我的开解是善意的、教化的?不,我反而私心极了,因为我知道我的孙儿把所有的快乐都寄托在你身上。” 我打消不了他这个念头,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爱屋及乌,才是人最高级的本能。 终究,开颜没有要蒋老师的陪嫁物件。倒是外头雨停了,开颜要蒋老师陪她出去转转? 蒋老师点头,好的呀。 两个人甚至还换了胶鞋,怕这漏天的雨再反复。开颜还带了把伞。 两个人携伴一直走到附近的菜市场小巷上,蒋老师指指菜市场对面的一个小学,说乖乖儿小时候就在这里上的。 今日清明,学校放假。但隔着不高的围墙,还是可以看到学校里头的些微景象。 “他小时候乖吗?” “跟乖完全不沾边哟。” 开颜哈哈笑出声。 听到蒋老师说,乖乖儿小时候也就十岁不到,被春香送回外婆家过暑假,嫌婆奶奶家孩子多,他一个外姓的没存在感,便孤僻内秀嚷着要回家。婆奶奶灰心得很,说这外孙子便就是假的。你跟着你奶奶学得一身的资产阶级臭毛病。 乖乖儿觉得婆奶奶这样讲话是不对的,便给春香打电话,说他要回家。婆婆家做的饭是馊的,他们家可能吃的是隔夜的饭! 周景明去领儿子,要臭小子把饭带回去,给你奶奶看看,是不是馊的!反了天了! 曲开颜在边上笑弯了腰。连连点头,说她相信的。周乘既绝对是这个路数的,他看着不言不语地,其实是走一步想十步的人。关键时刻总能作个大妖出来。 蒋老师看这样的开颜,跟着欣慰起来。“你能这么说,足以证明你们是合拍的,也是懂他的。” “乖乖儿也是懂你的。” 老太太也是从少女绮梦过来的。她告诉开颜,“懂向来比那些花头的甚至正义的爱更重要。” 走过学校,便是昨天蒋老师和爷爷来买花的地方。 开颜得知,便进去同老板娘交涉了下。她可以按月付月卡钱,以后每月逢5,给蒋老师家送一束十二枝的玫瑰或者百合。 蒋老师见状,连忙想打断。 “不要紧。我回头跟周乘既要钱。” 交涉完毕,开颜当即拣了一束新鲜的百合花送给蒋老师。 “为什么要送我花呢?”老太太问。 开颜理所当然道:“开心呀。” 开颜道,她希望她八十岁的时候,也有人送花给她。 等到她们逛完周边,回头的时候,天果然又重新漏起来了。曲开颜给蒋老师打伞,那头周乘既应该回头了,给她打电话,问她们去哪儿了? 正说着呢,曲开颜迎面就看到巷子口有人撑着把黑伞,一身笼统的黑意走出来。 隔着不远不近的烟雨距离,周乘既看到了她,也第一时间骂她穿一双黑色胶鞋的样子有多蠢。 “像渔船上的人。” 直到周乘既走到她们身边来,看着曲开颜一手举伞,一手抱花,好像认识他这么久以来,她都没这么市井气过。 即便陪着的是他的家人,他的奶奶,他心里都有点难过。 可是伞下的人,开怀极了。要不是惦记着清明这个节日不能太任性,要不是他奶奶在边上,曲开颜肯定跑一般地到他伞下去的。 蒋老师嗟叹一声,“哎,你们早点结婚吧。免得我们有个人生怕我们这些恶婆婆恶奶奶的把他的小曲嚼了还是咽了。” 曲开颜在边上还没反应过来,瞥到周乘既身上一肩的雨,才笑吟吟告诉他,“我和奶奶出去玩的呀,我还去了你的小学,还吃了边上的小馄饨,还买了花。当然,我花的钱,你都得给我报销,因为我是来做客的。” 第62章 回到家里, 曲开颜换回自己的鞋子。 碍于清明,她今天一身最简易素淡的恤衫裤装。 周乘既回来冲了个澡,换下了去乡下的那套衣服。 曲开颜见他从卫生间出来就问他,“你刚是怎么了?” 周乘既神色淡淡的, “没什么。” “说呀!”曲开颜催他。 她刚抱百合花的, 衣襟上沾到了花粉, 周乘既走过来想给她掸,越掸却越横陈开且沾污了衣裳。 眼前的证据更加剧了周乘既的念头,“开颜,即便是我的家人, 我也不想你委屈自己去迎合他们。因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曲开颜的心智与经历, 便要有人这样很直白甚至直球地跟她言传身教。她才明白, 他们的信息差在哪里。 听闻周乘既的话后,她轻微笑意,拍开他的手, “所以你觉得我是委屈自己迎合你奶奶了?” “……” “是我要她陪我出去的。” “……” “周乘既, 我在你奶奶那里受益匪浅。我也喜欢和这样清醒又没架子的人聊天。”这是她际遇里没有的。 “聊什么了?”他问她。 “很多很多。”曲开颜说, 她从前不信这些说教的,也不相信人真的可以遇到指点迷津之人。 但蒋老师却实实在在让开颜豁然了些。 她也信服了周乘既之前和她吵架时发落的那句:在他奶奶面前一个字都不准说。 因为蒋老师是真正心中有丘壑的人,心中有玫瑰的人。 开颜感怀, “比起那些世俗的她们满意我, 我觉得我能获益更有意义些。” 周乘既朗声一笑, “我是带你回来见家长的,你怎么搞得悟透红尘似的。” 曲开颜没所谓地点头, “活到老学到老, 不是挺好的吗?” 周乘既难得认可这句话,“那么, 我提个意见,好不好?” “讲。” “以后这种下雨天不要再怂恿老太太出去了。一来路滑,二来你担不了这个责任。” 曲开颜听这话不开心,“你又来了。” 周乘既却认真极了,揽住入怀,也贴在她耳边,“我是说真的。哪怕你是名正言顺的孙媳妇,也不能担这个责任。奶奶摔到哪里,别说是你,我爸连同我,都不够我爷爷发落的。” 周乘既只是要曲开颜明白一个道理,亲人再亲,也得有个边界感。这种边界感,注定不能一揽子人负责的。 奶奶的直系负责人,必然是爷爷。 她有个什么,爷爷的天就榻了。这是爷爷从前说过的。相知相伴六十年不止的人,一方如果去了,留下的,也许也长活不到哪里去。 曲开颜被周乘既说得心酸酸的。他总要这样,显摆他的理智。 然而脑洞偏的人,打得算盘也是同别人不一样的偏。“还是过去时代的人好,一遇就是一辈子。我要是和一个人相伴六十年,我得活到九十岁呀!” 周乘既被大小姐逗得忍俊不禁,“你要和谁过那么久啊?” “你管我!” 片刻,大小姐又开始发脾气了。“周乘既,你离你爷爷远了去了。” 老爷子这个年纪了,提到妻子,总是温柔坦荡的小蒋。原来爱情真的存在,也真的不会老。 * 清明第二天中午,周乘既预备回头了,项目那边临时出了点状况。 他临走前交代姑姑和媛媛在家好好住些日子。 苏媛不日也要飞回去了。因着母亲暂时不愿意跟她过去了,苏媛送乘既的时候,也说了些托付的话。无论母亲在这头还是回江南,都指望乘既时不时去看看了。 周乘既点头,一副自家姐弟无需外话的揽责下来。 “我妈这两天一直懊悔呢。说也没给小曲准备个礼物,事后补吧,又难看,怕小曲怪罪。” “她不是那种人。”周乘既想到什么,“我倒是有个事想拜托你。”因为周乘既不懂那些买的门道,他想着早点买,总不至于出差错。 苏媛听后满口答应了。 最后聊到他们年底回来的喜酒,乘既再说笑,到时候记得给小波一张请柬。他还惦记着你呢。 苏媛笑出声,说这有什么难。这被人惦记的感觉真好,实在不行,叫小波再等等。婚姻嘛,不合适我是要及时止损的。有什么要紧。 周明芳听到媛媛这话,骂不迭地,“说什么混账话。婚姻是这么儿戏的啊。” 苏媛满不以为然,“婚姻是不该儿戏。但是,婚姻也不该成为镣铐。妈,我要是哪天过得不痛快,你可别来劝我忍啊还是为了孩子怎么怎么地啊……我没你那么伟大,我不痛快,你们谁人也是不可替的。” 苏媛哪里晓得曲小姐的那些家事,再一则,她到底还算个新娘子。哪有新娘子把这些不作兴的话挂在嘴边的,不等明芳再指摘,春香已经帮着说和了,“媛媛不过是打个比方嘛。但是有句话还是对的,不痛快要讲,以及女人什么时候都不能闲下来。不要指望男人说的那些我养你,我始终是那句话,只有自己有的才是真的。” 媛媛拍手,“不愧是我们缪主任。” 说话间,周景明按照妻子的意思,把一些吃喝能带的,送上了乘既他们车子。 缪春香送他们上车前,把一个镯子除下来,送给了开颜。 缪主任的严谨很可爱,说放在包里怕一时忘了,她干脆过来的时候就戴在手腕上的。这只玉镯子是她结婚的时候,乘既外婆特地给春香的。“不值什么钱,算是个念想吧。” 今天的开颜穿着件粉紫的雪纺衫,灰色的一步裙。 人衬得格外的白,也只有这么白的人,戴这翠绿,才透着悠久绵长的沉静。 短暂的相处,曲开颜其实没和缪主任说上几句话。但就像周乘既说得那样,他母亲坚韧而有毅力,比许多男人都优秀。 且站在这里,曲开颜一点看不出缪主任其实动了那么大的手术。 开颜对这个玉镯子没有推却,只轻轻淡淡地与缪主任拥抱了下,顺着周乘既的口吻,叮嘱她注意身体。 也和她说笑,“或许等姑姑回江南的时候,您抽空一起过去玩呀。我带你们去我朋友发型师那里化妆弄头发。” 缪春香一副局促地被取笑到的腼腆。 再听到开颜隔着庭院,大声地跟蒋老师挥手再见,同里头的说,他们都要好好的啊。 记得给她发微信,什么时候都可以。 车子都开出老远了,曲开颜才发现扶手箱杯架上有赵阿姨依着蒋老师的要求,给他们准备的茶和咖啡,怕路上堵,还配了烤好的饼干。全是她爱吃的咸口。 大小姐咬一口咸而酥的长条饼干,取笑开车的人,“喂,三十岁的男人不结婚,家里这么着急的吗?” “还是我太优秀了啊!” 周乘既撇撇嘴,“嗯,自然是你太优秀了。” 大小姐骄矜。几个饼干下肚,拍拍手,遐想了一番,说他们家两代女主人都这么优秀,搞得她有点被迫卷起来的感觉。“好像回去不搞事业,有点德不匹位的意思了。” 曲开颜说为了这3.0,她也不可懈怠。 周乘既取笑,“什么3.0?” “周家女人说了算3.0啊。” “你不是不来的吗?” “哼,你倒是巴望着我不来了呢。好换一个,呵,男人的臭德性。”曲开颜再端起咖啡,颐指气使地朝某人,“我跟你讲,我可没有你前女友那么好性啊,还委委屈屈和你提分手。我的开始就要我来说结束,我不和你散伙,你这辈子就得和我绑一块。凑合着过!” 周乘既无谓地笑,“你这有点危险啊,病娇得很。” 曲开颜抬起手腕,她原本想问他,嗳,你妈这镯子,我要是和你散伙了,是不是还得还给你啊? 想着她一言既出,还什么还。 * 周乘既回到S城,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 正巧广州院在案的几个工程师过来看样品,元小波领头,狠宰了周工一顿。 说这项目半程下来了,你这挣得盆满钵满还抱得美人归,这样的福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啊。 虽说周工在朋友圈晒了恋情合影,但是小波作证,那个照片看得出什么名堂啊。他老婆漂亮得整个江南盛不下的! 周乘既的为人,小波最清楚。他不是个爱炫耀爱袒露的人,尤其是这种个人事务。 一行人吵着嚷着要周工把老婆喊出来,周乘既非但没理会,还一挑四,喝得一桌都人仰马翻。 最后送他们回酒店的时候,因着和小波的同学情谊。 在酒店附近的便利店门口,点了杯咖啡,二人闲坐聊了会儿。 小波是仲总一路提携上来的,老板有什么动向,心腹人不可能不知晓。 元周二人本科到读研都一处的,这份情谊自是职场哪怕二十年都换不到的交心。小波个P城土著,原也是心高气傲,但只有对着周乘既,他一不必藏拙二不必露怯。周乘既这个人交友坦荡诚意,小波这些年在广州,偶尔碰上回不去的时候,他请乘既去帮着父母上医院后者都是从来一个嚓都不会打的。 周乘既家里其实富足得很。周家的名望与人脉,儿子想混个名堂出来,再简单不过。偏周乘既这些年,苦逼得一步一个脚印。 小波看在眼里。他不过就是想证明自己。 启跃在业界都是响当当的。周乘既这个档口起了跳槽的心思,“委实像那武侠里,练功到十成的样子,功亏一篑啊!” 周乘既把冰美式扔作一边,滑火机点烟,也抛烟给小波,好整以暇地笑,“怎么,怕我和你共事不来?” 小波哪怕酸也君子坦荡,“我还怕你什么。你和不和我一个锅里吃饭,都会越到我前头去。” 周乘既不置可否的样子。 小波这才老友口吻再道:“老仲和你们陈适逢还不是一个尿性。到底是为什么啊,你起了这个心思,你别说是年薪啊,我不信。” 周乘既只说今天喝多了。改天吧,改天和小波好好聊聊。 小波却也不迷糊,“和你老婆有关?” “别一口一个老婆,好俗。” “你也知道啊,这还不是你板上钉钉的人啊。你这么冲动,很不像你。” 周乘既莞尔,同老同学也不避讳的样子,“你以为从启跃走出来那么轻巧的?多少摊子的事。”他即便这一刻提走人,也少说一年半载走不了。别说还有保密协议规定的脱密期和竞业协议规定的竞业限期。 小波只以为是曲小姐家大业大,没准人家豪门老爹瞧不上周乘既这点苍蝇肉,要准姑爷辞去打工的差事,专心来豪门做他的赘婿呢。 嗐,古来今往,驸马爷都不好当的。 说话间,元周二人也要就地解散的样子。 便利店白光里头走出来两三个十七八的学生。 其中一个男生,从头至尾的稚嫩,手里却夹着烟。在和一个穿着JK裙的女生,调笑口吻地说话,“陈心扉,你今晚不回家,你老爹明天可能就得把学校翻了,你信不信!” 被问话的人漫不经心,借着男生手里的烟,吸一口,狼狈地连咳了好几声。 这头,元小波看乘既停步不前的样子,不禁好奇,“怎么,认识的?” 周乘既作无谓状,与小波一起走离一段距离。 终究 ,有人没能做到熟视无睹。 周乘既同小波作别。几步折回头,招徕口吻,冷漠地喊一个人回头。他一边喊,一边坐回刚才的露天椅子上去,“陈心扉,你父亲知道你在这里吗?” 那头的人,霍然转身。 边上的男生才欲挑衅起哄,问心扉这是谁啊。 陈心扉冷淡地叫他们闭嘴了。 十七八的孩子想要用一种离经叛道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她把同学的话招呼给了周乘既,“你是谁啊,你不过是我爸爸的一个工具手。” 周乘既面不改色,“嗯,你们姐妹俩还真是一个妈生的。” 陈心扉恼怒对面人这样说,好像他唯一的路见不平,仅仅因为那个人,他的女朋友。 周乘既再道:“你的同学能说出那样的话,证明也许你家里已经翻天了。碍于我还和陈总共事的颜面,我想我还是有必要多事一回罢。是你自己打电话回家,还是我帮你通知你父亲?” 陈心扉忽而红了眼,她对眼前人连交集都算不上。她知道他仅仅因为道义,因为老板家的孩子,因为和曲开颜有着分不清的血缘羁绊……走投无路的孩子,除了一身别扭的叛逆与反骨,她好像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她想问问这个人,“他们的过错凭什么迁怒与我?” 对面的周乘既不想听她说这些无边无际的风波话,只掏出手机来,给陈适逢打电话,知会对方,你的女儿好像迷路了。 陈适逢那头说了什么。周乘既神色如常地挂了电话。 最后朝这个还不算故主的女儿说:“走吧。正好和你父亲有点事务聊,送你回家。” “你是因为曲开颜……” 周乘既话都没等她说完,痛快点头,“是。你或许很不喜欢你这个名义上的姐姐,她也是。但是我保证,今晚这个状况,她肯定会站出来,骂也要把你骂回家。” 第63章 事实也是, 陈适逢夫妇接到学校的电话,急坏了。 姜秧穗把心扉平时能联系的朋友、同学,甚至培训家教老师都询了个遍。始终未得音讯。 情急之下,夫妻俩报了警。 姜秧穗甚至抱着最后一记希望给开颜打了电话, 得到那头再冷静不过的答复, 不在。她没有和我联系。 姜秧穗再识趣不过地要挂断电话, 听到那头冷漠地问她,出什么事了? 姜秧穗也不多说,只道没事,心扉犯轴闹脾气没回学校上晚自习, 学校通知了他们。 曲开颜再局外人不过的口吻, 嘲讽再问, 你不是由着她去拍戏的吗?原来也还要上学的啊。 这个档口了,寻不到小的,再被大的奚落。姜秧穗再识趣隐忍, 也终究有了自己的脾气, “是呀, 一个家庭有了矛盾,你们谁都可以推给妈妈,因为是我带的我陪的。孩子好不说我教得好, 孩子出了差错总要拿我们当妈的头一个开刀, 你平时怎么看着她的!开颜, 我除了是个母亲,我也是我自己呀。我说我从头至尾是反对她去拍网剧的你信不信呢。你肯定是不信的, 你们要独立的时候就谈思想谈枷锁, 出了差错,又回回把枷锁先掼到我们做母亲的身上来。你们不但有母亲, 也有父亲的!” 那头许久的沉默。 姜秧穗也心焦得很,知道自己口吻过了,她们早已不能这样母女身份说话了。是她早没了资格。灰心之下,先行放了电话。 没多久,陈适逢接到了电话,说是心扉找到了。 姜秧穗犹如一根稻草变成了浮木,几乎跌坐在沙发上。 * 半个钟头后,周乘既领着陈心扉到了陈家。 姜秧穗当着乘既的面,不太好直言什么,又一心惦记着如果开颜看到这一幕又不知道该怎么想他们了。 只痛心疾首地捶了心扉两下子,发落叫她先上楼去。 周乘既对这样的教子环节无甚兴趣,却也没有即刻告辞去。只问陈太太,“陈总在家吗?” 姜秧穗连连点头,“在,乘既你先进来吧。今晚实在感谢你了。” 二楼书房里,陈适逢亲自煮了茶,像是算准了周乘既一定会上来喝似的。 二人不算通明的房里堪堪照面。 陈适逢也没什么客套感言,只说,孩子在乘既身边,他就什么心都放下了。 周乘既在茶几一边的单人沙发上落座,外套没脱,奉到手边的茶也没后辈地去接,形容到坐态具是不多留的样子。 陈适逢见状也不恼,饮一杯茶,曲指刮刮眉心里的痒,再出口的话,还是在夸赞眼前人,“你当我说的漂亮话?不,乘既,我的家庭我的事业圈子里,能让我这么放心的没几个。” 没错了。陈适逢就是无比相中周乘既。 “你是我陈适逢的女婿该多好。”陈某人目光一紧,姿态从容,是试探也是剖心,“可惜你并不这么想,是不是?” 聪明人说话,就是哪怕我在打哑谜,你也知道我的谜底是什么。 陈适逢口中的女婿,却不是对应自己的女儿。 周乘既靠坐在沙发背上,并不端正,几分夜宴而归的散漫。也是劳心劳力后的几分颓靡。“陈总,总之,我绝不扔任何摊子给你,你放心。” 陈适逢狐疑一笑。他们果真是一类人,好一句“你放心。” 这世上能真正把这三个字说到做到的,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陈适逢功亏一篑的懊悔之色,片刻,哑哑出声道:“果然,男人的军心是沾不得女人的。我们周家的乘既也不能免俗。” 周乘既第二番以防为守,以守为攻。“广州院第二个项目,算是我还您的知遇之恩罢。” 他早想好的。他做完第二个项目。 此话一出,陈适逢手里的闻香杯就落地开了花。 “就非得走到这一步吗?”他不懂了,这好端端的,当真要为了女人来割席了。 这一步对于周乘既而言,其实无伤大雅,他甚至可以面子里子都全了。但显然陈适逢觉得被挑衅到了。坐独张沙发的人,偏还要别这个苗头了,“我想她轻松点。像今晚这样,迷路了遇到非人了,有个人能领她回家。”这句话,于他陈某人,是功也是过。 陈适逢听在耳里,犹如绵针。针针游进心血里去。“乘既呀,六七年攒的功劳。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惋惜吗?” “惋惜。谁的从头开始都不简单的。” “尤其是我顶着父辈的光环,我其实更想单挑着干。然而,我要我的女朋友或者将来可能是妻子,这天天要面对我同她父亲生变的旧友来往,还是夺妻之恨的名头,实在太懊糟了。” 陈适逢生生像被刮了个耳刮子。他多少谈判的和颜悦色都沉下去了。“去吧。周乘既,我晓得你们周家有的是人脉有的是路子,周家的儿子什么时候跌倒了都能爬起来,我也知道老仲在Y城的生产线有了你的加入,他的研究院分分钟能投起来。” 周乘既对于仲某人的橄榄枝还没最终定言。但他们心知肚明,他当真想易主,多的是新东家。年轻人也干脆坦言,“如果她终将愿意和我成为一体,那么我哪怕放下我的傲骨,回去借我爷爷父亲的脸面在Y城站稳脚跟又算得上什么。她能过得舒坦痛快,比我的脸面重要多了!陈总比我懂,女人能开心这比自己开心来得痛快多了!” “对,乘既,你这么说,我觉得很痛快。 她能过得舒坦,我又要什么脸面!我不惮背这个骂名。”陈适逢大概疯了,这一刻,他哪怕和周乘既剑拔弩张地,依旧有知音般的畅快。 书房里稍稍沉寂。 听他陈某人再道:“我不否认我当初多看你就是你的好家世。你们周家抓起来的人脉,倘若乘既你真心想用,我开你多少年薪我都是值当的。但是,乘既,我更中意你这个人。” “我同老莫他们几个也说笑过,只恨没个适龄的女儿栓得住你。只要你愿意当我陈某人的女婿,我所有的家世托给你,我都是相当放心的。我都这个年纪这个身体,还有什么比值当的人更令我放心的了。” “我晓得是今天这个局面,我决计不会调你来江南,也不会你行李都没放稳就接你来我这里。” “呵,算是我欠老曲的,冥冥中,我又还给他了。” 陈适逢这些话,旁人也许会觉得他老板算是给足了颜面,给足了利益与台阶。可是周乘既无动于衷,牵挂不到家务事,男人的利聚利散总是简单的。 然则,他陈某人实在太傲慢了。言谈里,全是独断上前。这样的人,谁也掠不到他前头去。哪怕他再口口声声的以爱之名。 终究,独张沙发上的人寂寂起身来。周乘既怠慢的口吻,说已经很晚了。便不打搅陈总歇息了。有什么公务,他们进公司再聊吧。 周乘既人已经走到书房门口,听陈适逢一改刚才从容的口吻,忽而讥诮又激愤起来,“乘既,你别以为你那个高贵的文人岳父干净到哪里去!我们起码还舍不得女人受委屈,而他呢,他除了折磨自己的老婆他除了他妈嗑药还会什么!” 周乘既冷心冷面,全不意外。 随即,霍然倨傲回首来,隔着书房南北向的开间距离,冷冷组织,“陈总,我是你,绝口不提过去人一点不是。我会装得绅士再绅士,大度再大度。” “情深不移的感情牌,我会打到闭眼那一刻。为什么呢,我还活着,我得到了该得的,你和死人比,还有什么不足的。” “曲某人再不济,前妻终究是前妻,他死了,人的恨很奇怪的,一死就会淡薄的。他们这世上有个女儿,你始终刻薄他们的女儿,那么和妻子就会有嫌隙。所以我说,我是你,我会再大度不过。” 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周乘既也干脆挑明了,让他陈适逢明白他对他到底有什么不满。聪明人会晤,自然不该把谈判的褃节轻飘飘揭过去。 周乘既这个人心高气傲,你拿名拿利来诱他,都不如结结实实脚后跟靠一靠站好了,承认你慢待了他看中的人。 她一个孤女没头脑无人可依才会犯糊涂,他可一点都不会。 静默里,陈适逢听到周乘既再冷而锐地出声, “以及,如果你对故人的孩子当真有半点继父的心情,这么多年,她们母女的感情就不会这么如履薄冰。 你就不会觉得这一刻起这个烂槽子话,泼这个脏水,对你陈适逢是件多受益的事。” 话说完,周乘既即刻拨门而出。 门口,无声却赫然地分站着曲开颜和她的母亲。 第64章 曲开颜穿一身黑衫白裤。人高挑地侧背着腋下包, 这个点了,头顶上还架一只不合时宜的墨镜。 她与姜秧穗隔一个肩头的距离,母女俩遥如银河。 周乘既先一步从书房里迈出来,一身酒气地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要她随他一起告辞吧。 身边的姜秧穗一句留客都没有了, 愣愣地听由他们要离开。 曲开颜犹如提线木偶般地, 被周乘既牵着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不远的书房里传来一记响而痛恨的巴掌声。 提线木偶的人,霎时顿停在楼梯口。 房里姜秧穗的声音听起来缥缈且失真,她骂被掌掴的人, 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 曲开颜下意识想回头, 周乘既揽她肩膀的力道再紧了些。 裹挟般地拖着他的人, 笃笃下楼去。 才出陈家,曲开颜一个人归拢到夜色里走开了好久的距离。周乘既拉她回头,她也一直沉默不语。 两个人都喝了酒。都是打车过来的。 再打车回头的路上, 曲开颜蹊跷行径地黑夜里放下了架在头顶上的墨镜, 戴正, 遮住眼睛。 司机师傅看来,不过是一对闹别扭的恋人罢了。 到家后,曲开颜昏昏然自顾自换鞋的时候, 周乘既饮酒的缘故, 晃荡身子, 碰落了玄关壁墙上的一幅画。 画是玻璃封隔的,啷当落地, 粉碎人心。 曲开颜这才久久回神般地仰首看他。 她沉默不发一个晚上, 出口的话却离奇极了,“他们会离婚吗?” 周乘既看她情绪不对, 不急着应她,想让她再说点什么。 曲开颜突然笑意苦涩起来,“你说我妈和陈适逢离婚,我会不会很开心很痛快,你说?” 周乘既描摹着她的情绪,认真告诉她,“不会。你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又关你什么事?” 曲开颜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是呀,又关她什么事。原来即便结果是最糟糕的,她也不会多痛快。 原来没有那所谓的一报还一报。 就好比当初她知道陈适逢肾脏上出了那样的毛病。盼盼他们都替开颜开心,开颜却不肯他们这样想,这样的心迹是可怖的。 周乘既喝了不少酒,在陈家又一滴茶没喝。他此刻渴极了,要曲开颜帮他泡杯茶来。拿他喜欢的那个杯子。 这般胡思乱想地,不如找点事让她做。 曲开颜放下手里的物什,乖顺地去了。 等水烧开,茶沏出来,周乘既跌在沙发上,像是和衣而眠了。 曲开颜把袅袅香气的热茶端到边上的几案上,一声不响地蹲在某人栖息的沙发边。她说过的,周乘既哪怕睡着了,他都保留着他的教养与品相。 今天他在陈家亦是。他哪怕跟他牵连着直观利益的老板冲突之后出来的样子,也是教养与涵养不丢的。 曲开颜就这样蹲在地毯上,抱膝,看着眼前人。她觉得他比陈家的人还遥远,还缥缈。 无声里,眼泪牵掣出洋相的鼻涕声。 周乘既便是这一刻醒豁开眼的,与边上抱膝蹲在地上的人,四目相对。 片刻,他朝地上的人,“起来。” 曲开颜摇摇头,她不想动。周乘既却莞尔,“我是说我想起来。” 她也不高兴理他,随后,周乘既自己撑手起来了。他靠坐在沙发上后,曲开颜才发现他进来鞋都没脱。 好像一晚上的酒,这一刻他才真正发作起来。 周乘既伸脚来勾她,像勾地上一只猫。 曲开颜却也没有大小姐脾气,而是由着他轻佻,甚者,顺着他过来的脚,把他皮鞋摘掉了。 周乘既看着大小姐把他两只鞋扔得远远的,不禁笑出声。 “我以为你要拎着扔出去呢。” 她是这么想的,可是她暂时没心情。 周乘既懒懒张嘴,他要他的茶。 曲开颜也当真贤惠地端给他了,周乘既就着她的手,又烫又想喝,生吞活剥般地呷了两口。推开了。 片刻,相约沉默后,两个人异口同声: “为什么去陈家?” “怎么会闹得这么严重?” 周乘既听清她问什么,心上一紧,寂静地看着她。曲开颜不改初衷地再问他一遍,“你这样……和陈适逢还能回头吗?” 周乘既轻薄的笑意,“当然不能。” 曲开颜眉头一下就紧锁了起来,“周乘既,你为什么要这么糊涂!这么冲动!我明明跟你说过的,我不介意你回你们总部去。” “可是我介意。”即便这一刻,她把他一片赤忱的心冷冷搁浅,他依旧是好脾气的,“曲开颜,我跟你明说,即便我在他陈适逢底下做事,他们这些商人之流,我也是没看在眼里的。” 是的。他们周家有这个底气叫他说这样傲慢的话。 他爷爷父亲哪怕担子卸掉了,可是这些年交际人脉里,商人只会是末流之辈。 “可是你只想做你自己。我知道。周乘既,你摆在眼前的功名利禄没有了,说出去,哪怕传到你爷爷父亲耳里,都不会多中听的。” “说我为了女人?”沙发上的人落拓一笑,即刻痛快点头,“是呀,我是为了女人啊!” 曲开颜有一秒地想后退,周乘既快一步地拖她过来。曲开颜跌坐到他膝上时,听清周乘既酒后依旧冷静带着些戾气之味地问她,“为什么去陈家?” “因为听说心扉找不到。又说找到了,是你找到的。周乘既,也许你和陈家是真的有缘分。” “是。也许陈适逢最大的善缘就是让我遇到了你。可是依旧抵消不掉,他他妈觊觎别人妻子且掠夺过来的罪过。” 曲开颜听他这样的话,痛心疾首。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脸,没来由地,不想让他说。 这样暧昧且不痛不痒的掌心力道,却趣味横生得很。他捉她汗湿的掌心来吻,也来贴他的脸,光明倾泻里,周乘既的欲望再显著不过。 曲开颜却难得的矜持地摇头,她在他一触即发的情/欲里问他,“换作是你,我是别人的妻子,你会爱我吗?” 坦荡的某人,亦正亦邪。只是他邪的那一面,不轻易示人罢了。周乘既来亲她的眉眼,到酒气怡然的唇,毫不留情地告诉她,“会。开颜,也许我也会犯这种自私掠夺的罪过,但是罪过自然要得到相应的惩罚。圣人都要约束自己,凭什么我们要得一还得二呢。” 即便饮酒情/欲催使之下,周乘既也一口咬定,是过便要改,是罪便要罚。 谁人也不可豁免,谁人也不准无辜。 终究,曲开颜也没有答应他。因为这样的欲望之下,他们是不对等的。她远没有周乘既坦荡,诚实。 她也远没有他会爱人。哪怕他豁去一切爱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曲开颜也惭愧极了。 “你让我想一想。” “想什么?” 有热泪从眼角落下来。想如何坦荡且勇气地爱一个人。 * 两日后,曲开颜回了姑姑那里一趟。 曲意年正好家里有个酒局,牵着开颜,与一应生意伙伴交际半晌。 其中一个老手帕交问意年,侄女现在有没有对象呀? 不等曲意年开口,开颜先宣布了,“有。且交往的对象很稳定。暂时可能永远,不需要你们的介绍。” 从酒局上下来,姑侄俩到偏厅说话。 曲意年拿火点烟,怪开颜说话永远这么没着落。“还永远不需要,多傻气招人笑的话。” 曲开颜无所谓得很,反驳姑姑,“你不也是说我永远没着落。” 曲意年也不恼,她一向不觉得晚辈顶嘴是什么失礼。只问她今天怎么想起回来了。 “回来一定需要个理由?”开颜寂寂再问。其实她是真的好奇,为什么姑姑每次都会这么问她。好像她回来必然要有个由头。可是姑姑却不会这么问开朗的,她的亲生孩子。 曲意年寂寥的笑意,手上的烟越抽越浓烈,浓烈到她随时能把自己的袖子燎着了。 片刻,她朝开颜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回来是通知,你要同那个姓周的结婚了啊。” 曲开颜也不意外。姑姑便是这样的人,凡事她不信人不信情,只认冷冰冰的背调和法律。 开颜自幼被曲家规训出来的千金小姐,冷傲也十足底气。“我要和谁结婚,只会是我自己的事。谁人也做不了我的主。” 曲意年这回却好像松了口的样子,略作点头,“随你吧。毕竟周家也不是那种贪图钱财之辈,听说周家老太太德高望重得很啊,有个学生在上海瑞金……开颜,你改天叫小周回来吃饭吧。” 曲开颜无边的冷漠,只反问姑姑,“你不反对了?像第一次见面人家的时候。” 曲意年:“我反对有效吗?” “不。是因为姑姑的背调叫你平衡了,对不对?” “……” 片刻,曲意年灭了手里的烟。到窗边踱步几步,再回头来朝开颜声辩,“我是背调了你的人。我怕你犯糊涂。开颜,这些年你犯得糊涂还少吗?” “比如?” “比如你同你那个妈来往。这下可能更要亲近了,毕竟那个周乘既是陈适逢的得力干将!” 曲开颜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对,她无边优渥的家庭,关起门来就是这样冷冰冰的。 非黑即白,非此就要即彼。 “姑姑,别人也许比你想得要有骨气多了。” 曲意年不懂开颜的意思。 开颜随即再问姑姑刚才的话,“为什么我不能和我妈来往了?这些年,我的遗产我的财产明明清清楚楚先在你的名义再到我的名下。我爸的那些版税,也从来不会被她拿去。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我担心你养不熟的狼。回头再屁颠颠地和你妈一个鼻孔出气了,毕竟你是她肚子里跑出来的!” “你也会这么担心开朗回头去找他的父亲吗?” 曲意年一时怔在那里。 “姑姑,当年你是怎么劝服开朗选择母亲作监护人的?”开朗才十岁不到,曲意年把丈夫婚内乱搞吸毒的证据悉数摆在儿子面前。 用事实胜于雄辩的雷霆手段。 曲意年一时眼里有什么闪过,对于自己的过去她全然不提了,只冷静反问开颜,“你今天回来到底是想说什么,还是姜秧穗和你说了什么?” “她该和我说点什么吗?”曲开颜在这样的对阵里无意想起周乘既教她的那些,越镇静越留白,对方越会告诉你更多。 忽而,曲意年冷谑一笑,“好一个母女连心啊。” “开颜,我最厌恶的事终将要发生了是不是!你和那个女人母女连心,那么你爸就真的白死了,我告诉你!” “我爸的死和她全无关系。” “所以呢?”曲意年突然勃然大怒,“所以她就清白了?” 曲开颜摇头,她从来没这么说过。她今天来,只想问问姑姑,这么多年她们一直逃避面对的一个话题,“我爸的死,当年你为什么不同意尸检?” 这是落在开颜心里比妈妈同陈适逢那个拥抱还沉重的山。她始终没跨过去,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每次梦里遇见这座山,她都即刻掉头绕开去。 当年父亲的吊唁礼上,姜秧穗想祭拜一下而已。被曲意年狠狠拒在门外,用再刻薄的话奚落这个上门来看笑话的前妻。 姜秧穗这才心力交瘁地问曲意年,那么你为什么不同意尸检?你连你兄长真正的死因你都不敢弄明白。 因为他姓曲,因为曲同这个名头给他们曲家带来的收益不可估量。 等不到姑姑合理且严阵的解释,曲开颜低头垂眸的冷静之态,再提一件旧事,“爸爸生前就严阵宣布过,谁人都不可以质疑他女儿的血缘问题。甚至写在遗嘱里,然而,姑姑,爸爸去世的时候,你依旧验了我的DNA。我只想问问你,如果我不是爸爸的女儿,你是不是就要把我扫地出门了?” 曲意年痛恨这样的问题,“不然呢。开颜,你到底在深究什么,你倘若不是你爸爸的女儿,我又为什么要替别人养这个孩子!” “我在深究什么!我深究的是,我是不是爸爸的女儿,他都已经把我归为唯一的继承人。就这么简单。” “屁。开颜,你倘若真的是陈适逢的女儿,我绝对不允许大哥给你留一分钱!” 图穷匕见。就是这么简单的人性。 曲开颜没有一丝一毫的破防与恼怒。因为这个时刻,她在脑海里模拟过十几年。她早明白的道理。 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上,“姑姑,你为什么不同意爸爸的尸检?” “……” “因为他当真嗑药了对不对。他嗑药与否,对他自己压根不重要了。他已经死了,对他背后的家族利益和他名人名誉,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不对?” “开颜,都这么多年了,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爸不清白了,于你有什么好处。你这些年能过得这么潇洒,你以为当真是你自己挣来的?” 对。这才是曲开颜真正惭愧的地方。 她一直隐而不宣,一直不愿意从谁的口里听到些什么。仅仅因为她不想倒塌掉自己的荣耀与养尊处优。 实则,在所有人眼里,她从来不是自己的。 她是荣耀与名誉之上的寄生品,是高贵的附属,是明艳的包袱。 她甚至担不起周乘既这样的孤勇。他那样不管不顾地想替她清算出来,然则,曲开颜连起码的爸爸的死因都不想去承认,去真正弄清楚。 包括这死因之后,若隐若现的瑕疵乃至败坏。 可是,那晚姜秧穗掌掴陈适逢的巴掌,却像个无比坚定的证据。她好像掌掴了他们自己,也掌掴了曲开颜。 她想告诉姑姑,原来过去是可以过去的。 因为她真正际遇里的,属于自己邂逅的人,更重要些。 哪怕这样算作自私,她也不辩驳,父母的过去,她什么时候起已经不想追究了。她甚至想过,如果周乘既势必和陈适逢利益牵绊着,她愿意就这样含糊着遮掩着过他们自己的生活。 可是周乘既不这么想。他眼里心里的骄傲,甚至不允许他爱护的人受一点委屈。他宁愿把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积攒这么多年的功劳毁之一旦。他宁愿回去跟他父辈低头。 曲开颜是惭愧的,也是心惊的。她害怕哪天这样一个骄傲的人,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清楚的甚至逃避追究的,他也许会对她失望。 事实也证明,她这么多年加起来,都没有这短短两个月与他相伴时,来得澄明与踏实。 她的开心安逸骗不了自己。 从来他都是富足的。 她不把她的过去追究清楚,那么,她永远是寄居的、褴褛的。 曲开颜终究起身来,她最后一句问姑姑,“爸爸除了嗑药,你还知道点什么?或许,我请你直白地告诉我。” 曲意年哑口。 可是曲开颜这么多年,她早不糊涂了。姑姑这种雷霆手段的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点什么,或者谁给她背调了,她的性子看到兄长这样的死故,她决计要调查清楚的。 当初父母离婚其实很平静。只是开颜懂得妈妈那个拥抱,她才坚定地选了爸爸作监护人。 爸爸死后,她依旧如此。她选择留在曲家,并不是姑姑多疼爱她,而是她的倔强不允许她朝拥抱的人低头。 现在想来,父母能那么平静地分割离开,总有点缘故的。 她不会轻易原谅走离她人生绳索的人,同样,她也不能轻易忽视属于她原先童话小楼里,每一个的过错、推手。 包括她一直仰以为傲的父亲。 夜阑人静中,开颜推开了偏厅朝南的玻璃窗,径直要离去。 曲意年难得惶恐之色,“颜颜,你要作死吗!你如果把你父亲的过去公之于众,那么你也什么都没了,曲家跟着沾上耻辱。” “还是你要和你那个无能软弱的妈一起过日子了!” “不。我只想清清白白地爱一个人,恨一个人。” 否则她会掉进另一个情绪牢里。 如果可以,她想把她过去的一切都扔作一边,专心致志地爱她值得的人; 如果他知晓这一刻的她后还愿意毫无保留的话。 第65章 4月20日, 是日谷雨。 曲开颜错过了清明祭拜的高峰期,择了个最清淡小雨的工作日来祭拜父亲。 这些年,她向来如此。她不会那些烧纸摆肉的旧名堂,每回来, 只抱束素净的白花。 今年也不例外。一束最简单的雏菊, 弯腰置于父亲墓前。碑墓空地处, 错落摆放着各色各样的祭品,鲜花,香烟,书报…… 唯独没看到那瓶黑方威士忌。 等身后传来一阵清泠泠的脚步声, 掺在雨幕里, 不值一提。 她永远这样, 永远这么小心翼翼。曲开颜私心看来,也许爸爸和陈适逢就是喜欢她这天生的脆弱感。 是的。即便曲开颜这个年纪这个阅历冷眼看姜秧穗。她二十岁哪怕三十岁的时候,都绝对轻松凭着她不言不语的冷而静的落寞感, 迷甚至惑到男人。 事实胜于雄辩。陈适逢把她保护得很好, 一个女人, 到五十岁的年纪都能任意妄为,不谈福气,那也要花光上辈子攒够的运气。 看她身后跟着的司机便知道, 陈适逢即便被她掌掴了个那么重的巴掌, 可是夫妻依旧是夫妻。 姜秧穗病了几日, 昨晚接到开颜的电话,她夜里就张罗了律师以及联系银行那里要取一个保险箱出来。 陈适逢这两天由着妻子发了好大一通火, 她再忙匆匆地要出门。陈适逢问她去哪里, 姜秧穗不答。 他便不同意她出门。 姜秧穗冷漠极了,“那么便离婚吧。我能离第一回 , 就不怕别人笑我第二回。” 陈这才没辙。只知会了司机陪她去。 姜秧穗恨透他们一个个总想禁锢她的行径。她干脆挑明了朝陈适逢,“你既然不想留住乘既,那么,我总要替自己的女儿留一条后路。” 陈适逢痛心疾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想留他。是他一心为了开颜要和我割席,秧秧。” “他说得没错。他这样做也是对的。别人的孩子总归是别人的,你压根就没想过待她好。有了自己的女儿后,你的心就更狠了,你看到开颜只会想到老曲。” “够了,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一个关于他的字。秧秧,我待你还不够好嘛,啊!还是你好了伤疤又忘了疼,嗯?就因为他死了,你又开始怜悯他了,他那些年怎么折磨你冷落你的,你又忘了!死人真是大啊!” “对,就是因为他死了。死者就是大。我能说,你就是不能!”姜秧穗几乎断喝住陈适逢。 夫妻俩有一时是缄默的,四目相对。 良久,陈适逢只手捏住妻子的下巴,冷而乖张地告诉她,“这么多年,你是算准了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 忽而,陈适逢丢开了手。 姜秧穗在他身后告诉他,“当初老曲留给我的,一应细项,我都要转到开颜名下去。”原本这些她是要等到她死,遗嘱形式留给大女儿的。 现在老陈和周乘既闹成这样,姜秧穗最后一点活络的心都没了。她彻彻底底心死了,盘不活的枯木,再强勉也难逢春了。 陈适逢理所当然,“你自己的东西自然你自己做主。即便你拿我们的东西去给开颜,我也不会说什么。” 是的,他确实不会说。但也确实没法平等地爱两个孩子。 * 公墓山顶上,姜秧穗扭头打发了司机,一只手里是个公文包,一只手里是那瓶黑方威士忌。 细雨落在她的绾发上。粒粒清明。 她也看清了开颜身上穿得这套裙子,是她当年送给她的成人礼生日礼物。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条裙子的。” 曲开颜没理会母亲的话,只是看她手里那瓶黑方。 姜秧穗当着女儿的面,把酒搁到老曲墓前去了。不言不语。 曲开颜也一时难开腔。片刻,她走离了父亲的墓前,去到山顶的一片空地上,落雨天俯瞰白茫茫的城市,山腰上浮云盘桓。 终究是跟过来的姜秧穗先开口的了,“开颜,乘既如果真的离开启跃,虽然有点可惜,但是我相信他的人品和能力……” “你希望他离开吗?”曲开颜擎着伞,半转过身问母亲。 姜秧穗晦涩不答。 曲开颜烦死她回回这个态度了,“我和你说话,每次,说真的,我感觉我把我爸从坟墓里拖出来,都比和你说话利索点。或许,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生的,你告诉我!” “你不是我们生的,是谁生的!”这一回姜秧穗倒是急了,急得反驳她的话,“无论我之后有多对不起你,但是你是我和曲松年的孩子,这点毫无疑问,谁人都不可以质疑!” 一向脆而软弱的人,忽而这么斩钉截铁,曲开颜心里酸涩却是受用的。 这个世上,也许父亲乃至父辈亲缘会怀疑你的血缘。唯独生你出来的母亲,她永远不会。 母女俩沉默片刻,姜秧穗把手里的公文包递给开颜,知会她,里头全是原件,下雨天,还是回去再看吧。 “是什么?” “是当初我和你爸离婚,分割出来的婚内财产明细。我已经签过字了,你回头去律师那里签字盖章便能正式生效了。” 曲开颜并不接,反倒是冷笑,“我爸给你的,你给我干嘛?” 姜秧穗不假思索,“那么,我不给你给谁呢?” “你明明还有个女儿。”曲开颜回回都要说这些怄死人的话。她承认,她回回不好好说话,回回能怎么作践她怎么作践她。哪怕这个人是她的母亲。好像母亲越不发作,越证明心里是有愧的。否则,凭什么可以忍这么多年。 姜秧穗垂着眸,并不看她。轻飘飘地反驳,“我和你爸的财产,我不会留给心扉的。是你的就是你的。” 她再补充解释,“我知道,也许你心里嘲讽,我都那样和别人了,还分得了你爸的财产。” 曲开颜无端冷笑出声,“我没有。是你自己多想了。” “开颜,我十九岁就跟你爸一起了,二十岁生了你。我和他的婚姻可能最后潦倒收场,但是我自问没有依附你父亲过活。他那些年很多写作的素材、创新,行业人群的采风,很多翻译的校正,商务上的合同、应酬都是我帮着想的、联络的。我陪他的那十年,即便是生活助理也不止这点钱。你姑姑可以唾弃我,但是我不允许我女儿也这么污名化我。” 曲开颜坚定重复了遍,“我说我没有。” 姜秧穗这才落寞含糊一点头,好像前尘往事已经太远了,远到她这个年纪只够应付前两天的事,过去的她早已不记得了。只把眼前她觉得该交代该托付地交涉给对应的人。“哪怕你以后跟着乘既去他的城市生活。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幸福。” “你喊他乘既,……,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一刻是私心希望他是陈家的女婿……” “没有!”姜秧穗听闻开颜这样的话,真真诛心般地痛,“开颜,你为什么总是要把我想得这么不堪呢!心扉才多大,你这样想我……” “因为我就是不喜欢心扉啊。”曲开颜忽而高了声,“我不喜欢有这个人的存在。” 母女俩同时陷入漩涡般地沉默。 寂静后,曲开颜翻包里的烟来抽,她一边歪头夹着伞柄,一边来滑火点烟,吸一口,烟草的气息跑到雨雾里,搅为一起。 抽烟的人重新启口,“从你生心扉起,我就彻底没妈妈了。”她丝毫不否认,“无论你来我面前多少次,无论你怎样掏心掏肺对我好,无论你替心扉解释也好道歉也罢,我都不会喜欢你的,更不会接受你。可惜,你永远不明白我真正的想法。” 这一刻,姜秧穗也是糊涂的。开颜的意思是她是独一无二的开颜,妈妈也要是独一无二的妈妈。 可是,妈妈有了别人的孩子。 上初中那年,寒假开颜和疏桐住一块,传染了肺炎。姊妹俩一起住院了。 姜秧穗赶过去,开颜知道妈妈在病房陪了她整整一夜,可是第二天一早,她还是把她赶走了。 不大的三人间病房里,还有一床别人家。开颜任性地对姜秧穗又是摔又是打的,不肯她留下来。 那天,直到姜秧穗泪流满面地走了,她也没能明白,开颜到底是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那时候姜秧穗刚生下心扉不久,身子非但没坐稳当,哺乳期,还沾着一身母亲自有的奶香气。 开颜憎恨。她已经不需要这样的母亲了。 “你永远不明白这种感觉。我明明知道舅妈和姑姑未必多把我多视如己出,我明明知道她们永远对我会有所保留,但是我一点不气恼她们。因为她们毕竟只是亲戚,可是你不一样,你做再好再多都无济于事了,你对我再好,我心里也会记着,你对心扉不还是一样,甚至只会比我更好。” “事实也是你对她确实比我更好。你别不承认。” 沉默半晌的姜秧穗在二手烟的充斥下,连咳了好几声,随即头一点,“开颜,我老早忘记你依偎在我怀里撒娇是什么光景了。我也老早忘记我是怎么把你养大的了。我在你面前,老早就一点母亲的成就感都没了。事实也是,我明明缺失了你生命二十年,凭什么以一个母亲来自居了。我知道的。” 可是,她还是不死心地一回回想起死回生。 现在她知道了,知道当初离婚的时候,女儿为什么义无反顾地选了父亲。 因为那个拥抱。 也因为她父亲的人格魅力。 “我爸死后,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跟着你,你即便真的拿到抚养权,你要把我怎么安排,带到陈家去?” “开颜,无论你信不信,当初我动用律师想拿回你的抚养权是真心的。无奈,你姑姑的手段,她放出那样的舆论,说我贪图前夫的财产,说我婚内出轨人尽可夫。最终,你依旧没有选我,选择留在了曲家。” 曲开颜听到这样的话,一时光火,“所以我说你是软弱无能的,你即便被人骑到脖子上,你依旧忍气吞声,怪得了谁!你不还是觉得我有曲家这个后路而已,所以你放弃了,换作是心扉,她无依无靠,你怎么也要把她监护回来的!” “是!我软弱无能的,我始终觉得你有个曲家后路。那我能怎么办,开颜,颜颜,你教教我呀,我要怎么做,和你姑姑撕破脸?拿着你爸爸的一些证据去威胁她,那些证据我早交给曲家了呀,我是那种会备份的人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即便有,我也不会的。因为你口口声声不肯跟我,你当着曲家那么一大宅子人不肯要我这个妈,我那时候什么脸面什么心肠都碎了。我空口白牙把你爸的……去公之于众?我能得到什么,我除了摘不干净的一身骂名,没准我还会逼死我自己的女儿!你是那么爱你的爸爸!” “开颜,我要怎么做呢,你教教我!从头至尾,我没想到你爸爸会死……”说到破防处,姜秧穗泪如雨下,“我想不到他就那样死了,他才三十九岁。开颜,我即便和他闹成那样,我也没想过他会死呀。” “我爸嗑药了是不是?” “……” “除了嗑药呢,他还做了什么。当年你们那么和平地离婚了,是因为你拿到了他不轨的证据?还是陈适逢?” “……” 曲开颜一气之下,把手里的烟抛了。“妈,我感谢你为了我为了我爸为了他们曲家,忍下这笔苦楚,但是,我依旧要说你无能软弱,你有姑姑一分魄力,我们也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你总是前思后想的。即便想着我年纪小你舍不得说,这么多年了,你又为什么不说?” “你把你爸看得这么重,没有你爸没有曲家你也不能这么多年过实实在在的千金小姐生活。我说了,非但缓和不了我们的关系,你更会恨毒了我,我知道。” 是的。曲开颜即便这一刻,她都依旧是不想听,不想认的。 事已至此,不破永远不会立。 曲开颜再冷静不过的神思,“我看到的那个拥抱是你和我爸谈妥了离婚的诉求?” 姜秧穗不置可否,片刻,“是陈适逢拿到了你爸吸食毒/品的证据……” “你和陈适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开颜,你爸都没了,我没什么不能承认的了。我说没有做对不起你爸的事,是婚姻存续期间没有实质性的关系。但是我确实跑神了,我也懂陈适逢的意思。他和你爸十来岁就是朋友,我们第一次见面,陈适逢的表现就有点失常。” * 十九岁的姜秧穗陪同哥哥去P大进修,认识了文学院再年轻不过的副教授曲松年。 风华正茂的曲教授,某天,他的书案上有枚阴刻的印章,秧秧看不懂,他给她印在手心里,才看懂了上头的大篆,是曲同二字。 姜小姐一时傻眼了。问他,你怎么有曲同的章呀。 曲教授点头附和,是呀,我怎么有曲同的章,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直到姜小姐回到A城后,她再给他打电话,电话里这才想明白,你就是曲同是不是? 那头:如果你喜欢他的话,我冒认也不是不行。 姜小姐娇憨可爱,在家里连连跺脚地惊喜,没多长时间,哥哥请曲松年来家里做客了。 不到二十岁的娇惯女儿,昏头昏脑地爱上了这个文人兼名人。 她那时候觉得在他身上,听他那样缠绵地喊她秧秧,好像天底下再没比他重要的人了。她什么都愿意给他,也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一来二去,还在剧团挂名演出的姜小姐有了身孕。 哥哥为此和曲松年吵了一架,姜家也发了好大的火。补救的法子,唯有结婚一条路了。 婚后曲松年依旧在P大教书了几年。后来女儿要正式上幼儿园了,他也正逢一个长篇创作要闭关形式地写作。于是,一家就正式回了江南定居。 二三年里,姜秧穗走马上任般地从新娘子到了新兴母亲连同着曲太太。 家里前前后后都有保姆司机帮衬着,辛劳倒是谈不上。 只是曲松年闲落的时候,是个最赋闲的文人公子哥,他能由着你千般万般地在他身上作威作福。一旦投入工作,也走火入魔般地割裂人格。 情绪不好的时候,酗酒抽烟,当着保姆的面朝妻子发脾气是家常便饭。 姜秧穗任性娇惯口吻有时回嘴几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你都说从前。你从前还不是孩子妈呢。秧秧,你不能老以恋爱的水准要求我。” “我没有。我只是想你抽出一杯茶的时间陪我说说话。” 曲松年就当真要保姆端杯茶来,他坐着、秧秧站着。他要妻子说呀,我在这呢。 那冷落训斥人的光景,就连家里的保姆都看得寒毛倒竖。 姜秧穗小曲松年七岁,她时时刻刻当他兄长、师长、明星般地仰慕,有时候他这样的戾气绝情的脾气,她真得很受挫。 私底下也掉过眼泪。 保姆大姐劝秧秧,哎,曲老师这种工作性质,你得多体谅体谅他,为了孩子。他也是为了你们这个小家好。 开颜上学后,姜秧穗也开始恢复自己的工作。 她除了自己舞蹈室的教学,还兼顾着丈夫的一应生活助理打理。 曲同爱写手稿,他的那些草字,也只有姜秧穗能一字一字清楚无疑地帮他录入电子稿。 翻译作也是,她会认真拿原著出来一句一句帮着他校正比对。也是那时候,她的英文跟着突飞猛进。 写红学研究稿时,秧秧也跟着后头耳濡目染成了个半吊子红学发烧友。 曲同不爱那些应酬交际,也是太太陪着,才算全须全尾走过场了。 一次他们去安徽采风回来,曲松年执教期间的学生来拜访他,两个人相谈甚欢,学生请曲老师为其杂志写四月序言,他一口答应了。 曲松年抱着自己的掌上明珠,学生夸曲老师的女儿长得真得洋娃娃一般,是不是女儿都像爸爸呀。 全程姜秧穗都没怎么说话。晚上,回到房里,妻子就今天的会客和曲松年聊了聊,她说她不大喜欢今天这位女学生。 曲松年怪妻子小气了,不过是个小毛头,不必放在心上。 姜秧穗说女人的直觉很准,你这个女学生全程跟你说话刻意隐掉她这位太太、孩子的母亲。这是很没有礼貌的社交,也有点挑衅意味。 最后这个词无端惹曲松年不快了,“她能挑衅到你什么?秧秧,你是不是在家待久了,想太多了。” 姜秧穗不懂,为什么简单一个没有安全感的闺房问题,曲松年会这么严阵地说教她。 “我在你心中,还比不上你一个学生来得重要?” “这不是比不比的问题。而是你们没有可比性。我甚至觉得你这样的比较很无聊,很假想敌。” 是夜,姜秧穗去和女儿睡的。 就这么一个算不上问题的口角,曲松年足足冷了妻子半个月,但在女儿面前他们依旧是恩爱的。这是曲松年的原则,不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不当着孩子的面抽烟。 女儿学校请曲老师去给他们上一节读书习惯养成课。 曲松年满口答应了,甚至脱稿去的。洋洋洒洒信口拈来地给孩子们讲了足足一个小时。 开颜回来骄傲自豪极了,一时想吃披萨。那日,姜秧穗正好胃痛得厉害,原打算说不去的,曲松年稍作安抚,说孩子难得这么起兴,别扫了孩子兴。 姜秧穗是吞了两颗胃药,硬撑着陪他们父女俩出去庆祝了一番。 也是那里,难得碰上了陈适逢。 他携着女伴,过来与松年一家打招呼。 颜颜请陈叔叔吃披萨。陈适逢却之不恭的样子,打发了女伴陪他们坐了会儿。 曲松年陪女儿去洗手的时候,陈适逢问姜,你看起来很不好。 姜秧穗顿时身上生出一身冷汗来,端持守礼地客套了一番。冷漠疏离。 最后,陈适逢同老曲老友般地拍肩,离去。 曲姜二人正式生出嫌隙的契机是因为曲松年一次丢稿事件,他的书房轻易不允许人进,他一闭关甚至能几天不出房门。六七月的江南,黄梅暴雨如注,妻子帮他修得那个玻璃房顶,平时有阳光进来是不错,关键时刻也捅出个大篓子,台风天气,玻璃顶碎了,那天,曲松年难得回房里休息,夜里狂风卷进来,风雨把他的一篇新稿撕得粥一般地烂。 姜秧穗第一时间想去帮着补救,曲松年大发雷霆,当着女儿、保姆的面叫妻子滚。 也叫明天就把这倒霉催的玻璃顶给我拆掉! 颜颜吓得哇哇直哭,怪爸爸,不准发脾气。 姜秧穗一气之下就抱了女儿回娘家去。幼儿园的学也不上了。 彼时也才二十三四岁的姜小姐,回到家,原打算跟父母哭诉一下的,父亲听到她把离婚挂嘴上,严厉训斥了番。 大意就是都有孩子的人了,还是这么任性。婚是这么好结的?又是那么好离的?你再提离婚试试看! 终究,曲松年都没来省城接她们母女。只给舅兄姜柏亭来了通电话,说他要去P城谈一个项目的编剧改稿,秧秧和孩子实在不行就在家里住段时间吧。 姜柏亭兄长撑腰地说了几句曲松年,你这么忙不开的,当初就别答应结婚呀。你们曲家也是富贵人家,连对家里帮忙的人都得讲点礼吧。你这吆三喝四的公子哥脾气,你早点说啊,早知道你这么个不容人的气性,小妹就是把孩子生在家里,我也养得起她的。 你敢再说一句叫她滚,试试! 曲松年也自觉失言,即刻给妻子挂了电话。说了一通,哄了一通。姜秧穗才答应回去。正巧陈适逢在省城谈生意。 姜陪女儿和侄女在市中心的商场买东西的时候,遇到了陈。 陈听说姜秧穗要带女儿回S城,便说他正好回头,可以带她们一程。 姜摇头,说不必了,她可以自己搭车子。 陈适逢慢待地笑,随即给松年打了电话。 那头自然谢老友的帮顾。挂了电话,陈适逢笑姜秧穗,你这下可以放心了? 抱着孩子的人,沉默不语。 片刻,陈适逢再补一句,“车子送你们回去。我不一道走的,放心。” * 丢稿这个事情过后,曲松年为了更独立的时间空间,他在外头租了个工作室。 这样,与家里会面的时间就更少了。 姜秧穗多少回送吃食给他,都只在门外徘徊,不敢敲门,也不敢给他打电话,最多最多发条信息给他。 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面对家庭,面对孩子的衣食起居到上学课业,面对娘家那头的人情世故。 曲家这头又千头万绪的生意经。回回曲松年都扔给意年做主,姜秧穗想多嘴问一句,曲松年的口吻也是你不如意年熟,干脆就由她一肩挑吧。年底你看得懂那些账目就行了。 曲意年同这个大嫂不大和睦。没什么理由,就是性情不合。意年强硬说一就不能改二,她眼里的大嫂般般孩子菟丝花,偏就男人很吃她这套。 有时候姑嫂呛声,曲意年的意思她会和大哥商量。姜秧穗便问她,你大哥这头,难道我没有一半的做主权吗? 意年冷嘲热讽,我看还真未必吧。 曲松年听这些家务事只当烦琐。一刀切,叫秧秧别管了。 久而久之,姜秧穗已经不想回曲家那头了。 除了避无可避的应酬,曲松年要携伴出席,他才会带太太参加。 外人眼里的曲松年夫妇,神仙眷侣、郎才女貌。曲同读者圈更是盛传曲老师二十四孝宠妻爱女,谪仙一般的人物。 他的散文集关于妻女的,字里行间满满温柔小意。 只有姜秧穗自己知道,她很多时候对着丈夫,比对着老师、兄长、父亲还要局促。甚至过夫妻生活都得匹配着丈夫的时间与心情。 偶尔,秧秧表示她不太舒服,不太想。 曲松年温柔耐性地哄两声,然而,他执意要进的时候,才发现她一点没有湿,那一刻,只有关上门来的夫妻才若即若离地明白点什么。 姜秧穗有好几次这样生涩的体验。她全不是自己的心意了,只是身体本能地被不依不饶地磨合之下,勉强且煎熬。 偶尔她想试着调剂地去找他时,曲松年又喜怒无常的脾气,永远没完没了的电话,没完没了地读书,写作。 颜颜幼儿园毕业的时候,本该参加毕业典礼汇报演出的。 姜秧穗陪着女儿练了前前后后有两个月,结果那天颜颜起高烧了。 曲松年去P城参加一个读书会节目录制。姜秧穗一个人抱着女儿去儿童医院看急诊。 这么多年后,姜秧穗既然愿意和女儿袒露,就不怕自白点什么,她说陈适逢是故意的,故意给她打电话,原本想好的措辞是说不小心按到了。 那天无巧不成书,姜秧穗请隔壁一个妈妈稍微帮她看两分钟,她去趟厕所,省得拖孩子打点滴的手一起动了。 电话是颜颜接的,她告诉了陈叔叔,她和妈妈在哪里。 没多久,陈适逢真得赶过来了。 就是那时候陈适逢动了让他们夫妻离婚的念头。 因为他看在眼里,姜秧穗的生活过得风雨如晦。 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所以他根本不怕曲松年知道。哪怕老曲来接老婆孩子,陈适逢甚至旁观者说教口吻,怪松年不该这样,处处都要老婆一个人,光我看到就好几次了。我看她瘦得连孩子都抱不动,这就是你做丈夫的失职了。 陈适逢说这话时,臂弯里还替姜秧穗抱着颜颜。曲松年径直从陈适逢手里接过孩子,也来牵妻子的手。 到家后,曲松年一言不发。 之后几天颜颜的吊针都是曲松年请社区医生上门来挂的。 连同姜秧穗,曲松年也跟保姆说,秧秧这两天累着了,看着她,在家歇一阵。 没多久,姜秧穗发现自己月经没来,测了下,怀孕了。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曲松年的时候,他再冷静不过的口吻,丝毫欣喜没有。 隔了一夜,跟她说,不要了吧。秧秧。 姜秧穗那一刻看丈夫眼里是没有光的,甚至阴鸷的。她有点不明白,他们这个家庭,又不是养不起孩子,而且,扪心而论,她因为陈适逢那件事,始终有点解释不清的羞愧,她想试着弥补两个人的感情,她觉得这个孩子是个契机。且颜颜也六岁了。她能腾出精力顾第二个孩子。 曲松年无视妻子一番话,执意口吻,要她还是弄掉吧。 为什么?姜秧穗问他。 曲松年不答。 终究夫妻俩那点不信任乃至猜疑感作祟了,她问他,你是不是在怀疑我? 曲松年阴郁地看着她,仿佛等着她自投罗网。 秧秧在曲同面前,永远是孩子气的。于是,她径直说了,你怀疑这个孩子不是你的? 那一刻,曲松年的沉默像黑夜的海平面,只有真正在海面上乘风破浪过的人,才明白黑夜的海面有多可怖,一般的那些照明探过去,压根看不到波澜壮阔的黑夜上,边际在哪里。 良久,曲松年对妻子失望且训斥的口吻,“秧秧,你是跑神了吗?” 姜秧穗即刻反驳,她没有。 偏偏是这下意识,让他们夫妻俩如履薄冰起来。因为她听懂了他的话。 就是这么温文尔雅的曲同曲老师,他踱步过来,勾起妻子的脸,端详却十成冷漠,“嗯,不怪你。怪陈适逢,他胆敢觊觎别人的妻子,混账东西!” 姜秧穗是做好了要把老二生下来的准备的。她气得发抖,说孩子生下来,你总该明白我是不是清白的! 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曲松年不知从哪弄来药物流产前居家吃的米非司酮,姜秧穗在不知情之下,服用了三天。 没等到正式去医院,她已经出血了。 老二自然没有保住。这个事情之后,姜秧穗痛心疾首地跟家里求助,她想和曲松年离婚。 因为他不相信我,因为他亲手打掉了我们的孩子。 可是姜家人过来,了解事情始末后,家里齐上阵地劝秧秧,这里头也有你的不好,你一个结婚有了孩子的人,为什么会同陈适逢来往? 姜秧穗满口辩驳,她没有。 姜柏亭那里又跟小妹转述他和松年聊过的情况,因为曲松年承认他近来情绪压力大,服用了些处方药,这个孩子尽量还是不能要。 姜秧穗在医院里歇斯底里,她怪家人没一个真正设身处地替她着想的。我说我过得不开心,你们永远说我任性。我就是不懂,他为什么每次只有我父亲我兄长出面,他才能低头,才能说些我不知道的事。 我明明才是他最亲近的人! 没多久,曲松年带着女儿来看她。姜秧穗心死了一半,可是颜颜穿着她刚买的绿裙子,问妈妈,你好些了吗? 妈妈,你还疼不疼啊? 那时候的开颜其实已经记事了。可是她只以为妈妈是生病了,和她一样打点滴就能好的。 每天陪妈妈到下午五点,她再回去。把她舍不得吃的零食全攒着塞在妈妈被子里。 姜秧穗等到女儿走后,掩面哭了好久。 曲松年这才放下手里的工作,殷殷切切陪护了妻子几个晚上。 等姜秧穗情绪稳定了些,也把那离婚的念头为了孩子又打消了些。她才问他,你到底在服用什么药? 曲松年这才告诉妻子,是一些精神镇静的。她问他看得哪个医生,曲松年又推脱着说不妨事了。 之后姜秧穗局外人再回忆起来,不,他那时候依旧没和她说实话,他可能那时候就在吸食那些了。才坚定地没肯要第二个孩子。他很清楚那是他的孩子。 颜颜上小学后,姜秧穗就彻底辞去工作了。 那几年她真得深居简出般地生活,偶尔陪老曲出来应酬,外人对她的印象都是冷淡再冷淡。 她即便快要到三十岁了,依旧一副天真的、不食烟火气。 一日,她陪着老曲会老朋友,酒局上,曲松年无比呵护妻子,对面的陈适逢却冷笑不已。 那晚,他把她拖进一个无人包厢里。逼着她看看镜中的自己,眼里哪里有半点神仙眷侣夫妻的影子啊。 你们俩骗鬼呢。 姜秧穗想挣脱掉这个男人。因为他有病,每次见到他准没好事。 陈适逢承认,他是有病,总好过你每回见到我都跟躲鬼似的。我就这么可怕吗? 你从来不敢看我的眼睛。 姜秧穗打了他一巴掌。严阵叫他闭嘴,也不要碰到她。 陈适逢快哉极了,他说最好扇得再重些,这样我就可以带着你的指印去问问曲松年,你老婆为什么脾气这么大! 姜秧穗羞愤到肩膀直发抖,她问他,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你承认你过得不好。我想你别受他摆布。秧秧,你最好别让我逮到他什么错处,否则,我一定叫他身败名裂。就凭他敢那样邪门歪道弄掉自己的孩子。 陈适逢这个年纪在圈子里没有结婚,他在江南这头投产的实业更是行业翘楚,实属迷一般的二世祖。他端自一身西装革履,欺身几步朝她来,把她逼退到墙角,他说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极了,可惜,你没能把自己照顾好,你嫁得人他也是。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姜秧穗径直推开他,一记力道,等曲松年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光景就是苟且的人撇清地分开而已。 姜秧穗第三次提离婚就是这次回去的争吵,她卖力自白她什么都没做。 他如何把我拖进那房间,就好比你现在不肯我离开卧房一样。 曲松年却不管这些,问秧秧,“你喜欢他吗?” “我问你,是不是对他有点动心了?”身高差的两个人,男人能轻易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提起来。 “毕竟他对你一而再再而三,势在必得得很。你还不知道陈适逢的脾气吧,难得,他能对一个女人留情这么久,仅仅因为没得手吧?啊!” 之后的行径,曲松年像疯魔了一般,也像男人的圈地占有欲。 更好像他这样折磨她,就昭示着他陈适逢输了。 这种声嘶肉搏的痛楚里,曲松年问妻子,是不是有点喜欢陈适逢了。 俨然一具艳丽的尸体的人冷冷答复他,我喜不喜欢他我不知道,我这一刻厌恶你是事实。 满意了吧! 事后,姜秧穗蜷缩着被撕裂的疼痛,坚定地跟曲松年提离婚。 床边的人,再冷眼不过了,“好,去告诉你女儿,你爱上陈适逢了。看看她同不同意。” “还是我现在就去。” 曲松年说着就一副夺门要去女儿房间的架势。 姜秧穗吓得从床上跨下来,几乎膝行一般地拖住他,求他不要吓着孩子。 那时候,她已经直觉老曲情绪很不对了。 两个人已经算是离心的状态,曲松年一应事务都在外头工作室俱不跟家里交代。 曲松年一心只威胁妻子,想离婚就从你女儿身上踩过去。否则,你一辈子也别想和陈适逢在一起。 我倒要看看,他姓陈的有什么本事把别人的老婆弄成他的。 那之后有一年多,姜秧穗像被曲松年禁锢在家里一般。她连孩子上下学都不能去亲自接送了。每天只在家里做一个金丝雀般的有钱人太太。 早年那样陪着曲松年一笔一笔的写作相守也没有了。 某天,她收到一个U盘。 她以为是什么恶作剧的木马程序,没当回事。直到隔了一段时间,又收到一个同样的。 她这才插到电脑上,看到的画面,简直污秽不堪。 是…… 即便事隔这么多年,姜秧穗这种性子的人依旧难以启齿,尤其是陈述给自己的女儿听。 曲开颜心已经麻木了,她只想知道再事实不过的真相。 “是什么?” “是你爸爸和他学生……” 比曲开颜想得好不到哪里去。是因为曲松年吸嗨了,他脑子里那所谓的对家庭对妻子忠贞,也不过就是拿身体跟拿手拿嘴的区别了。 曲开颜听后,有一阵是生理恶心的。 那段录像清楚无疑地披露了他和学生。就是当年来找曲老师作序的那个女生。 对方用这种极端地方式想所谓地取而代之。包括那些无处方的镇静药也是那个女人教唆他的。 姜秧穗那时候是真的累了,她知道曲同于他们、于曲家、于女儿的意义。也知道曲松年是不会娶那个学生的。 即刻通知了曲家去做公关。曲松年经此一役才松了口低了头,甚至想说动姜家来再一次游说妻子,为了孩子,保全他们的婚姻和他的名誉利益。 可是关键时刻,杀出个陈适逢。 曲家至今都认为是姜秧穗把曲松年吸食嗑药的证据给了陈,陈这才狠厉地逼着曲签离婚协议书。 开颜看到的那个拥抱,就是曲松年无奈答应了陈适逢的谈判。 曲松年唯一的要求就是女儿归他。 陈适逢不肯让步,说孩子归谁,那要由孩子选。 可是他们谁也没想到那天,开颜提前溜回来了。也看到了陈拥抱妈妈的那一幕。 孩子最终选了父亲。姜秧穗无能为力,那时候只以为颜颜太过爱慕爸爸了。 曲松年也一再跟姜秧穗保证,颜颜跟着我,难不成没有跟着陈适逢叫你放心? 是的。他才是真正的父亲。夫妻感情可以散,他爱子的心,是散不掉的。 可是,姜秧穗不放心的是,你就当为了女儿,不要碰了,好吗?她那时满以为他只是初犯。 曲松年点头当保证。 陈适逢那种性子,能等到姜秧穗离婚第二年再正式结婚已经是底线了。 明明那一年,曲松年都再正常不过的。他带着女儿,住在原先的小楼里,姜秧穗某天听到这震惊的消息,她只觉天都黑了。 而事后陈适逢派出去的人打听的结果和曲家的背调不谋而合。 就是曲松年又和那个女人来往起来了。 那段时间,姜秧穗心力交瘁,她一直自责也许她不和他离婚,老曲就不会死。 陈适逢恨透她这样瞻前顾后,你不和他离婚,他会拉着你一起磕一起死!共情瘾君子,那才是真正的滥情! 这个档口,你不如想想,怎样把女儿接过来,才是正经。 之后的事,都是开颜视角知道的了。 “开颜,我时常在后悔,当初和你爸离婚对还是不对?” “也许我就那样两不相干地陪着他,他或许就不会死。” 撑伞遗落在雨幕里的人,游神许久,终究回来了,“我何尝不是陪着他呢,姑姑何尝不是知道的呢。他依旧那样死得静悄悄的。死在我的酣梦里。” “开颜……” “我们都在,依旧是一样的结果。他那个书房,谁进得去?即便是神,也只渡自渡者。”而不是自堕者。父亲他比任何人都懂这个道理。 “颜颜……” “我一直当他神明一样的人。也谢谢你,这么多年没有告诉我真相。原来,他写得那篇《春日戒》,他才是那个小尼姑。” 曲开颜连说了几句话,姜秧穗都听不到她进气的声音,直直出气,愣愣地,又是在这样蹊跷的地方。姜秧穗丢掉手里的伞,去掐她虎口,也拍她后背,“颜颜,你先喘口气,你别吓我。” 即便这样,曲开颜依旧撇开了母亲的手。她孤独疏离地过了这么多年,今天她不是来和谁握手言和的。 仅仅,她想移开她心里的山。 比如那个拥抱。确确实实,即便他们豁免、正义了,但在十岁开颜的眼里,依旧是无比恫吓的。 即便母亲口里的丈夫是那样薄情偏执的,可是,曲开颜眼里的父亲却是沾着神格光明的。 她想试着问问母亲,她们这两厢视角能不能试着抵消掉。 因为她只能做到不继续爱与恨他们为止。 良久,她终究把这样的话,宣之于口了。 姜秧穗听清女儿的话,目光垂落,有一刻像极了菩萨低眉般地美。“原来,这才是你今天愿意见我,问我,听我的原因。” 开颜惭愧极了。 “你放心。你爸爸的事,我要说早说了,我会带到棺材里去。陈适逢也不敢。我可以拿我的性命担保。”姜秧穗说这一句的时候,潸然泪下。 因为她终究认清了一个事实,颜颜始终更爱父亲多一点。因为他拿死终止了他的罪与过。 终究,她的软弱或者隐忍是对的。 开颜的目光别得更远去了,只留孤落落的话在她们之间,“我今天穿这套裙子来,也是想告诉你,这是你唯一一件很直白很利落且独一无二指定送给我的礼物。就是给开颜的,不牵三挂四任何人。” “妈,我要的是这种母爱。你明白吗?” 事实就是,从他们分割婚姻家庭那一刻起,开颜注定是个破碎的人了。 即便爸爸不死,她也不会和母亲多亲密的关系了。主要责任在她,她这些年清清楚楚推开了母亲。 当然,或许爸爸不死,她也不会多爱爸爸了。 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和别的女人好或者结婚。开颜也会看到他那样破败不堪的一面,他再不是万千读者推崇的曲同,他是个放任自己,消弭自己,一蹶不振的瘾君子。 开颜说着,从包里翻出了那只金里刻着她生辰八字的虾须镯,告诉她这其中的关巧还是周乘既发现的。“我也知道,你其实是寄希望我哪天发现是你送给我的。” 这里头藏着的巧思出自《红楼梦》,且这巧思终究还是源于她和父亲一起研学红楼的机缘,姜秧穗自比是开颜的槛外人了。 那么,既然她已经厘清父亲的面目,今后她们就不必依托他再作任何沟通的桥梁。 开颜说这个镯子嵌刻的祝福也没意义了。 “退给你,却不是还给你。也许哪天你再送我一件像这件中古裙意义的礼物,我还是会收的。” “至于爸爸那头,这些天我想过了,他那篇遗稿我打算交给佟老师,稿费细项充作慈善吧。他已经故去这么多年了,剩下的我也不会继续同意授权他任何再版版权了。直到他所有的版权进入公版期。如果那时候,还有人记得他,认可他的造诣的话。” “妈,这是我能做的,对你们,对自己,最不自私地交代了。” 姜秧穗含泪接过那只虾须镯,当着开颜的面,把镯子扔向了山下。 金子保值纯真,然而却像女人心一样是软的。她投出去,一点细响都没有。落落无声。 公墓山顶,有两条下山的台阶路。一南一北。 姜秧穗从南路折返,司机没等陈太太走下来几步,就迎上来接了,告知,陈总在山下等着您呢。 北路台阶处,曲开颜撑着伞,像撇在人间的一截锦灰一级级往下。 忽而,半山腰有一折人影,隔着鸦青的烟雨,她看不大分清。 只见阔缓步台处,那人撑着把黑伞,来回踱步的姿态,像是在等人。 她站在几十来步台级上,与那头的人,遥遥相望。 周乘既忽而把伞往后揭了揭,像是叫山上的人看真切些他。 他就站在那缓步台的最中心点的一个位置,不来也不去的样子。 缓缓,高处的人始终不动弹的自觉,他干脆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有人这才像看清了信号灯,冲闸而出的归家人一般,笃笃脚步,几十步台级,她迈得箭矢般地俯冲。 以至于,冲进他的怀抱里时,周乘既做足了十成的缓力,依旧被她冲跌掉了手里的伞。 “不是说好我陪你来祭拜的吗?” “周乘既,我想回家。” 第66章 曲开颜在山顶公墓淋了些雨, 回来就病倒了。 烧得人直犯糊涂,口里的话,周乘既一句都听不懂。 他带她去挂急诊。两个人大半夜在急诊楼的成人输液厅里,曲开颜吃完一瓶桔子罐头, 战损的大小姐是什么发型什么妆容都没有了, 灰头土脸地靠在周乘既肩膀上, “嗯,终究我是吃到你开的桔子罐头了。” 她问他,“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在想什么啊?” “在想这女人不简单,三十岁了还欺负未成年妹妹。” 曲开颜也不知道是烧还难受, 还是当真觉得惭愧, 一言不发。 片刻, 周乘既再道:“可是我还是无条件地站了这个女人。” “为什么?” “没理由。大概就是你长在我哪个点上吧。” 曲开颜没力气跟他打哈哈,只掐他手背,怪他这话说得流氓兮兮的。 周乘既再仰头看了下她输液袋里头的水, 快没了, 他站起来, 直瞅着袋中的水下到输液管里了才揿铃叫护士来换药。 护士过来,常规程序地要核对一下病人姓名,周乘既把篮子里要换的点滴袋递给护士, 配合人家, “曲开颜。” 换上新的药, 周乘既再坐回她旁边的椅子上。 曲开颜终究把昨天见她母亲的情由,一五一十告诉身边人了。 父母那痛苦纠缠的十年, 被她寥寥几句揭过了。她垂着头, 也不往周乘既身上靠了,只跟他说:“所以你知道你那样和陈适逢叫板多不值得了吧。” “哪里不值得?”周乘既的声音再冷静不过。 曲开颜偏头看他, 他把她脑袋再招过来,搁他肩膀上搁好了。 “你别怪我马后炮,从一开始我在陈家见到你,听说陈适逢所谓的朋友妻尽可欺那些风波话起,我就知道你父辈这三角关系绝对不简单。你父亲也绝对不会多无辜。” “我知道我这样说,你多少会难过。但是开颜,原谅我真的从小听这些案件官司长大的,还有我奶奶她们那里多少女人的辛酸泪。” “中国式的家庭,中国这样的伦理道德枷锁场,说实在的,女人有些差错或者不轨行径,总有些情由的。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即便论原罪,多数也不是她们自己。” 周乘既说,拿他姑姑作例子,她明明是舍不得承认昊辰当真没了,她明明是为了女儿能在苏家好受点,无论是教育还是将来独自成家,总要得她父亲的帮衬才有底气。这才和苏振南离婚的。 可是这些年,多少人说她疯魔的。说她把孩子弄丢了,疯疯癫癫地,不愿意再和丈夫生一个弥补前嫌。作死般地要和丈夫离婚,连那套房子也说得多难听,说她孩子都弄丢了,离婚还要刮下前夫一层皮。实则,那套房子就是苏家打发周明芳的遣散费而已。 人嘴两张皮。可是,这两张皮,往往比利剑更能刃人心。 周乘既那晚和陈适逢对阵,从头至尾,他的诉求不是追究他们那三角关系的孰是孰非。他也远远没有资格。他怪陈适逢的是,你没有待开颜好的因,有什么资格来岳父嘴脸跟周乘既提要求的果。 “所以你听到爸爸那些是不意外的?” 周乘既拿沉默告诉她事实。 曲开颜问他,“那么我说我并不是全不知情的,你要怎么说?” “你知不知情,都不影响我的决定。” 曲开颜闻言,从他肩上抬起头。 四目相对里,她几乎本能地告诉他,“也许我天生笨也钝,其实他们离婚前两年,我应该是有记事能力的,或者我明明察觉到父母的异样的。可是等他们真正离婚那一刻起,我躲进那个储物间起,我真的下意识地擦掉很多记忆。尤其爸爸那样沉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是大多数,我带着那个拥抱的主观印象,我真得替他一般的心情,恨了我妈这么多年……” 然而呢。 他在那个书房里,会别的女人,明知不可为却依旧放纵自己。 “周乘既,他不是一般的市井之辈。他明明读了那么多的书,他有那么多的荣耀与名誉,可是,他还是抵消不掉他心中的恶与魔。我在我妈面前都不愿意承认,甚至痛恨地骂我爸一句,他怎么可以的……他心里真得爱他的事业爱他的家庭爱他的妻女,就不会由着自己沦落成那样。什么教唆什么灵感全是狗屁,他就是自私、凉薄!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沾那些他带那个女人来家里,如果被我碰到,对我是怎样的伤害!他那么早就认识那个女人了……怪得了谁!” “因为他磕那些,他那样极端地弄掉了他自己的孩子。周乘既,我在想我妈当时得多绝望多疼啊……” “她就是软弱啊,如果是我,我就是拼着大家鱼死网破,我也要离开他。” 而那时候的开颜做了什么呢,她被爸爸筹码一般地带到妈妈身边,拿她的天真,拿她的零食,又一次地把妈妈逼到了心软,甚至软弱。 可是曲松年忘了,他一开始遇见的姜秧穗,她就是个小姑娘呀,就是软弱的孩子,仰慕他呀! 凌晨二三点,输液厅零星散落的病人及家属。 周乘既听着肩膀上的人头埋朝里,闷闷的声音,碎片般的情绪。 一直到她说到筋疲力尽说不动了,还是睡着了,他悄声去拨她的脸,才发现有人怔忡般地看着医院厅顶上的节能灯管。 周乘既拿手盖她的眼睛,要她先睡会儿吧。 “天塌不下来。太阳照样准时升起。” “那么,你还在吗?” “我去哪里?”他反问她。 “你为什么会去公墓?” “陈适逢通知我的。” “我以为你不和他说话了。” 周乘既笑她傻话,“嗯,男人就是这么恶劣。架可以吵,可以干,话嘛,该说还是要说的。他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一个人去面对了呢。” 有些事总要自己面对的。 谁也替代不了。 曲开颜这场急火攻心的高烧,连挂了三天水才算平息了。 这几天她歇在家里,盼盼来看她的时候,笑话开颜娇弱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在家坐月子呢。” 真不夸张。 因为周乘既把她照顾得太好了,盼盼说,坐月子也不过如此吧。 孟盼盼女士只吃过黄鱼面,不晓得黑鱼面也这么好吃呢。周乘既正好周末这天没事务忙,便买了条野生黑鱼,想煮病号汤给开颜喝的。 又碍于她好几天不吃主食了。便弄了黑鱼雪菜的鱼汤面。 面就那么一筷子,鱼肉和鱼汤居多。黑鱼一点刺没有,汤头也鲜得粘嘴巴。 周先生客套问盼盼吃不吃,孟小姐调戏周工,吃呀,我要吃。 结果,盼盼和开颜一起吃了病号面。吃完,嘴都来不及擦,孟盼盼就围着开颜打量,“我就纳闷了,你到底有什么魔力啊,能让这么一个男人为你洗手作羹汤。” 曲开颜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该干点什么,起来把她和盼盼的碗收回厨房。 周乘既正好在切盼盼带过来的水果,他弄好,叫她端出去吧。 曲开颜笑他,“怎么,田螺少夫要守在厨房里不出去啊。” “不爱听你闺蜜唠叨。” “你嫌我朋友!” “嗯。” 说罢,周乘既收拾完手头上的活,便径直要上楼忙自己的事去了。 盼盼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 曲开颜上来找他的时候,给他泡了杯茶。 书房暂时已经被周乘既征用了,他的那些活,别说什么保密协议了,就是印在曲开颜脑门上,她也不高兴多看一个数字。 书案电脑上走在跑一个产品的装配模拟,而手机里传来的语音,却不像正式的视频或者语音会议。 是周乘既和元小波在组队玩游戏。 他等着产品跑完模拟。趁空,被元小波拉着开黑玩游戏了。 玩游戏的周乘既邪气多了,都说电竞游戏里还能忍住不骂脏话的,那才是真正的教养。显然,他们的周工还没修炼成圣人。 都说中路一波了。 元小波又单挑下路去抓对方的打野。 逼得周乘既骂人,“我去你的,你丫就是看人家女打野,成心的吧,啊!” “我是看她操作不错。想逗她玩呢。” 曲开颜就是踏着这句话音进来的,明明是小波的声音,曲开颜唬着脸,“你想逗谁玩啊!” 一言既出,骇得那头的小波趔趄一般地,“啊,谁啊!” 曲开颜过来的时候,周乘既已经把组队语音关了。 大小姐把一杯清茶搁在桌案上,周乘既怕她弄洒了潮了他的图纸,连忙把杯子端到身后的窗沿上。 游戏还在继续,身边呷醋也在发酵,“喂,我当你在这挑灯社畜,都不敢上来打扰。原来你在和别的女人玩游戏。” 有人电竞的精神不能倒。一面输出一面纠正她的措辞,“打游戏,不是玩,而且电竞不分男女。” “不分男女你们怎么知道对方打野是女的啊?” “因为元小波切对方好几个人头,人家喊他哥哥,他就来劲了,一心认为对方是女生。” “哼,肤浅,庸俗!” 周乘既把组队语音重新打开,要曲开颜径直告诉小波她刚才说什么了。大小姐也不怕,直勾勾地冲小波,“直男别太直啊,告诉你,我gay蜜比我们女人还会娇,他撒起娇来,小心掰弯你!别听到哥哥都五迷三道!元工!” 那头元小波正好在喝水。一口水喷出来,还不忘问候大小姐身体,“你好些了?” “嗯,谢谢关心,哥哥!” “啊、这、”说话间,元小波那头人物画面卡顿般地停在那里。 周乘既笑惨了,直到游戏结束,顺利点掉对方水晶,什么战绩他也不关心,和元小波那头也什么二话没有,直接系统后台退出了。手机一扔,把靠在书桌边的人揽过来,他把刚才小波问候她的话再学了遍,“你好些了?” 曲开颜看他电脑屏幕的画面还在动,任性地要去拖鼠标,周乘既一下打开她的手,“别闹。这是正事。” “你才没有在忙正事,你在偷偷玩游戏。” 听她有这个精气神斗嘴,就知道她好多了。 周乘既抱她坐他腿上,只问她 ,“盼盼呢?” “盼盼看你躲着她,识趣走了。” “我什么时候躲她了,我只是不爱听她唠叨而已。” “盼盼哪里唠叨了。她还没我话多呢。” 曲开颜说这话时,目光正好撞周乘既眼里,两个人默契地一顿,曲开颜难得的娇羞神色,她问他,“我话多吗?” “多不多取决于我喜不喜欢。” “盼盼今天还问我呢,我到底有什么魔力,你怎么就对我这么好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曲开颜说的是实话,她当真不知道。“我哪里都不好,脾气还很坏,你看,人家都觉得你对我好不值得。” “那么你为什么要好,为什么脾气不能坏。我要你是我自己的事,关他们什么鸟,他们又不知道,我的快乐在哪里。” “你的快乐在哪里啊?” “……”周乘既有一刻是不快的。好像她问这个问题,很不该。 忽地,他抱着她从转椅上起身来。椅子滑轮一滚,震得刚放在窗沿上的那杯茶跌落到地上,杯子没碎,茶洒了一地板。 始作俑者也不顾这些。 他抱着怀里的人径直出去,“我待会告诉你,我的快乐在哪里。” 她打清明从他家那头回来,再经陈家一役,一直心思重重的。又病了一场,像今天这样有精神来他身边是头一回。 顺带着还取笑了他的同学、合作伙伴。 周乘既怪她不懂,怎么我的快乐在哪里,你还要问呢。 当然在你身上啊。在你名字里啊。在你元气满满地笑容里啊。 你好端端地在我身边,我就快乐啊。 还有,“什么叫你gay蜜比你们还会撒娇啊?这个比是从哪里得来的?因为你压根从来不娇啊。” “曲开颜,你下次再喊别人哥哥,试试看!” 他是抱她回房里拿套的。拿到手里,曲开颜攀着他颈项,柔情蜜意地喊他,“哥哥。” 周乘既并不买账,“喊过别人,我就不稀罕了。” 她笑得想跺脚。 于是跳到他身上,腿缠他腰上,他都把安全措施拿手上了,才假模假样地问她可以吗? “好些了吗?” 曲开颜摇头,“还没好。” 托住她的手狠狠捏她一把,疼地她蹿起身,曲开颜听到周乘既说:“你一直在拒绝我。” 这话听起来有点委屈,甚至还有点娇。 曲开颜这才心上一动,捧着他的脸要来亲。 周乘既捏住她的嘴巴,“全是黑鱼面的味道。” 耷拉在他腰间的两只脚直蹬,“你嫌弃我。” “你还拒绝我呢。” 有人即刻身体力行地正名自己,“我想要……” “要什么,听不懂。” “要你。”她懒懒趴他肩头,也恶趣味地告诉他,想在书房里,想在他工作环境里和他一起…… * 周乘既抱她再回书房的时候,正好曲开颜刚落桌上的手机响了,是疏桐打的电话。 两个热火朝天的人哪能顾得上这些。 周乘既把案上一些图纸囫囵卷成卷,扔到沙发上。 电脑上的数据还在继续演练,他把鼠标和键盘推得远远的。免得有些人给他关键时刻翻车了,因为这是私活,要得急更不能出任何差错。曲开颜躺在桌案上,怪他,“看吧,你还是不放心我……” 话没说完,他就闯进来了。 好像她拒绝他叫他好受挫。于是,一丝一毫都不准她再说什么。 手臂捞住她腿弯,有种失而复得的欢愉感。 沉迷到理智浑浊的人,有点怪她,都这样了,怎么还会不知道他的快乐在哪里呢。 曲开颜再那样失魂落魄地绞着他,绞得他要发疯。 他只想告诉她,看,就他们两个这样过日子不是挺好的吗?他要的就是她澄明清楚的,别再和过去瓜葛了。 她在过去缺失的,由他来填满。 “好不好?” 曲开颜昏惨惨的感官汀泞,一时没有答复他。 她确实还没好,气与力都软绵绵地,没什么落地感。没一会儿,就被折腾得一身的汗。 周乘既见状,生生停了下来。 却舍不得出来,只牵挂般地看着她,拂她热烈的汗,也直观感受到她的滚烫。 这才理智回弹回来,绷着下颌,手背上的青筋直爆。 果断地,劝退了自己。 分离的一秒里,曲开颜一下子就醒了,弓了弓身子,再分明的心迹不过了,借着他的手,攀附到他身上来,陷入漩涡里的两个人,有着体无全肤的羞耻。 曲开颜即便大汗淋漓,口里却是任性地,索取地。 周乘既紧吞了几口气,安抚怀里的人,“好了,不能闹了,你还没好。你这样,我害怕。” 害怕她一口气上不来,也害怕失去她。 大小姐不依。 周乘既再哄她,“你这样出了事,我会一辈子起不来的。” 说完,两个人相约笑了。 外面的淫雨不停,书房里也一室旖旎霏霏。 * 睡前,曲开颜又吃了一顿小馄饨。 即便两三个,再喝了两口鸡汤就推给周乘既打扫战场了。 “我最近吃的,都不敢上称了。” “扯,你都快瘦脱相了,大小姐。” 大小姐听这样的话才安心些。回头问在吃剩下馄饨的人,“你这算不算亲爹亲妈眼啊,自己的孩子永远不嫌胖不嫌丑。” “嗯,亲夫眼。” 曲开颜不肯他说,想得美。 外面虽然在下毛毛雨,可是曲开颜想出去走走。 周乘既吃完碗里的,答应了,说走走也好,免得她积食。只叫她套件外套吧。 曲开颜顺手就拿起周乘既昨天回来扔沙发上的一件工装夹克,他们启跃下车间的工作服,防水防风,质量直追北面那些个。 她穿好,像只兔子似地蹦两下,那头周乘既上楼拿手机。 曲开颜催他,“就出去走一圈,不要带手机了,周工。” “我不带手机,你到时候心血来潮要买个什么,刷什么,刷脸啊。” 不过,好像也真的可以刷脸啦。 两个人像七老八十磨蹭鬼一番,好不容易这才出了门。 庭院里,周乘既撑伞,曲开颜挽住他的手臂,亦步亦趋得很。 这样的雨中散步没走多远,周乘既的手机就响了,是疏桐的电话。 曲开颜这才想起,他们书房那会儿,疏桐已经打过一回了。 手机是开颜接的,她接通没听几句,就扭头折返回头了。 周乘既跟着后头追也赶不上曲开颜的跑。 不多时,他们回到别墅门口,只见栅栏庭院前赫然停着一辆黑色宝马X5。 驱车的疏桐不知道泊停下来多久了,见到开颜过来的身影,才把后座儿童座椅上的冲儿抱下车来。 开颜着急忙火地问来人,“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你自己开车过来的啊!你要死了,你怎么敢的啊!”疏桐驾照拿了这么多年,从没独立开过一次高速,且她特别恐惧路怒症。这些,开颜比谁都知道的。 对面的疏桐,把贺冲儿紧紧抱在臂弯里,无比冷静又无比灵魂出窍般地喊开颜的名字,“颜颜,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我可以平安把自己和冲儿开到你这里,……,我就和贺文易离婚。” 第67章 贺文易父亲年前摔了一跤, 这段时间趁着热天没来,把骨折那处固定的钢板要再开刀拿出来。 清明祭祖期间,贺家为老父亲这个事情也合计了一番。 前段时间如期开了刀,贺家老大夫妻俩才闹离婚风波没多久, 老太太为了平息老大家, 老爷子这头一应事务都没要大儿媳料理, 更别提她亲生的“嫡老大”了。 老头子这头才出了院,老太太的意思是要老二家搬回来住些日子。不为别的,也不会真要他们服侍老的。做生意人家,多少要点脸面。这进进出出的人情世故, 偌大一个家就他们两老的在, 有点失体面。 贺文易听了也觉没什么。便要一齐搬回去住段日子。 疏桐不同意, 即便住,也得兄弟俩对半责任。 没理由老大家什么都不用管。老二家就是摸屎都是应该的。 贺文易觉得疏桐也是个高干子弟,说话怎么这么难听的。怎么就摸屎了, 叫你摸了吗?你回去不过是装个门面, 难不成还真要去管我爸妈什么。 疏桐不依, 你们贺家的门面向来两面开,为什么回回吃苦耐劳的事都要我们来? 你爸这回只是个腿脚开刀的毛病,今后的事多了去了, 是不是桩桩件件, 你兄嫂都可以甩手掌柜了。你妈这还不是偏心! 偏心什么了。姜疏桐你到底在矫情什么, 我爸还在床上躺着呢,你说这些有意思吗? 我说你父母偏心你大哥, 我说你偏心你父母。怎么我回回说件什么事情, 你都能替别人遮捂到,唯独我例外呢! 你例外什么, 你不就是想要我把你处处捧在第一位吗?把你当头一胎地供着吗?姜疏桐,我俩是在过日子,你别没事多去了曲开颜那里几趟,就跟着犯迷糊起来。她又傻又颠,她有吃不完的老爹遗产供着她,你有吗? 疏桐冷笑,原来你一直知道我要什么。对,我要的就是你把我放在第一位。我从来不要你把我当什么头一胎,因为你们贺家太多这些个头一胎了。我仅仅要你听懂我在说什么,我是你的妻子,爱人。不是你娶回来生孩子的机器。不是你为了平息你们家矛盾就可以无谓搬出来牺牲的献祭品。为什么我回回和你说点什么,你总要攀诬上开颜呢?还是你即便作为你这样的二世子也是艳羡开颜的,对不对? 我艳羡她?我艳羡她什么,你说说,艳羡她有那对不知所谓的父母? 那么就是艳羡我有对合格光鲜的父母了?疏桐几乎无缝连接地诘问了这么一句。 贺文易不置可否地停在那里。 听到疏桐继续道:这些年,你们家包括你,待我这样不冷不淡地,难道没有因为对我父母失望的缘故吗? 因为姜柏亭并没有给女婿行多少直系方便。姜贺两家来往的也只停留在一般的儿女亲家。 少了这层利益输送,贺文易也逐渐待岳父那头淡薄了起来。 夫妻俩针尖对麦芒。贺文易听到妻子把这些不明不白地偏要挑出来,那么他干脆承认了,不是吗,你爸临了了,开始顾忌起来了。他当初替自己妹妹出头,与陈适逢结交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嘴脸,说白了,他还不是瞧不起贺家。我就不明白了,他冷落我,对他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好! 疏桐什么都醒了。即便明白了,也还是不死心地再张口问问他,那么当初,我不是姓姜,你会不会就看不到我了。 原来你爱一个人,待一个人好,得看自己能得到多少。是这样吗? 贺文易张罗着司机搬他们的东西去他父母处。信口答复妻子的话,你信不信姜我都看到你了。但是,姜疏桐,你如今这个模样真的让我匪夷所思。我不懂你到底想干嘛,你这还不是看开颜和那姓周的谈那虚无缥缈的恋爱,跟着不切实际起来了?你能务实点嘛,看在你儿子面上,好吗? 我都说了,请你不要乱攀诬开颜!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是不搬到我父母那里去,还是离婚! 离婚吧。疏桐赫然开口。 贺文易让她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离婚吧。” 说完,疏桐就抱着贺冲儿要回娘家去。贺文易恫吓,离婚也得把孩子放下! 疏桐的性子,冷却刚,“我倒要看看谁能叫我把孩子放下,我就是死,也不会放开我的孩子。” 回到父母住处,姜柏亭先是了解情况,因为这种喊口号的离婚,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好像他们这个年纪的父辈威严,不犯原则错误,不对妻子动手,都情有可原。 老夫妻俩盘问一通,愣是没明白疏桐为什么执意要离婚。 姜柏亭甚至训斥口吻,现在要离婚,早干嘛去了。我不同意的时候,你昏了头地要去结。孩子这么大了,又嚷着要离。 我们姜家怎么尽出这些窝囊事! 沈若虞听老姜这么说,恨意得很,什么叫窝囊事。离婚就是窝囊事了,那我看你妹妹也没窝囊死啊!她比谁都过得风光。 姜柏亭背手而立,来回踱步。她过得风光,她把开颜扔作一边,你又忘了! 沈若虞倏地起身来,是她要扔的吗?姜柏亭你拍着胸脯说说看,是她一意要扔的吗?还不是你们姜家怕跟着蒙羞,曲陈两家都轻易得罪不起,一味地劝一味地盖。还不是你和陈适逢合议也觉得这样两厢安好最好。怎么到头来,全成了女人的不是了,你们一个个道貌岸然地摘得干干净净了。 姜柏亭恨不得窝了几十年的火,一个转身,质问妻子,今天这样是为哪般?你女儿当真离婚了,你就舒坦了脸上有光了? 沈若虞:我才顾不上什么光不光。我只晓得,我女儿她是个不轻易喊疼的人,我最起码得弄清楚她为什么总是这样喊! 不等姜家这头喊贺文易过来,疏桐问了爸爸一句:这些年,您是故意在和女婿避嫌吗? 姜柏亭闻言,许久不发声。终究吐露了真言,桐桐,小恩小惠养不出君子怀德。反之,他倘若一心爱护妻儿,时间自会证道。那时候,哪怕身陷囹圄,这头呕心沥血也会帮。 是的。疏桐当然懂父亲的用心良苦。可惜,贺文易不懂。 终究,疏桐借着出去给冲儿买零食的档口,驱车上了路。 她已经不想再这样等着贺文易屈于父亲的颜面下,两两一哄一卖般地再回贺家去。 她想自己想一想。她想承认,这几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开心过了。 如果孩子是她任性酿出来的苦果,甚至镣铐。那么,她想冷静问问,我带着这个镣铐走出来可不可以。我一个人,也可以把孩子照顾得很好,绝对没有你们说的那种缺失。 事实也是,这三四年,她明明一个人在贺家照顾自己,照顾孩子。 她只是骄傲地活了三十年,不想轻易朝别人透露自己的不堪罢了。 说到这,疏桐掩面而泣。 曲开颜在边上,抽烟沉寂了许久。她发烧没全好,即便抽烟也尝不出味道。周乘既在边上,听疏桐这些,不作发言。倒了杯水给疏桐,顺便摘了曲开颜的烟。 原以为曲大小姐会炮仗般地跳脚,挣命也要骂着疏桐,还不离,等着作什么呢! 可是,曲开颜全程冷静极了。天这么晚了,疏桐就这样开车过来,她真得到这一刻都在心有余悸。她把前几天周乘既劝她的话,学过来劝疏桐,“好了,先上楼把妆卸了,好好泡个热水澡,睡一觉。天塌下来,也明天再说。” 说完,她自个儿给舅舅那头打了个电话。闲话少叙,只告诉那头,疏桐在她这里。也告诉舅舅,疏桐自己开车过来的。 那头说了什么。 开颜冷冷莞尔,“是呀。人真是了不起,绝处真得能逢生了,今后我们再也不必嘲笑她这么大的人不敢开高速了!” 骨子里的恐惧都可以克服掉。还有什么可怕的。 * 几日后,快到五一小长假。 这天,休息日充作工作日了。因为放假调休的政策。 疏桐这几天都在开颜工作室帮忙,也作散心。她原本就习得精益的英语和西语。在工作室帮忙真真大材小用了。 工作室的几个老员工都在和疏桐开玩笑,要么,就让冲儿在这边上学吧。你来替曲总管事也挺好。 疏桐笑而不语。 下午间,开颜接到了舅舅的电话。话里话外,是告诉颜颜,贺文易晚上会过去接他们娘俩。 希望颜颜帮着说和几句。 曲开颜掩着办公室门,甚至放下了百叶窗帘。隔音很好的办公室里,她冷俏的口吻,乖张朝舅舅,“我为什么要帮着说和,这不适合我。你要做思想工作,自己亲自过来。” “颜颜!” “我不懂,疏桐为什么不能离婚。” “你一个没结婚没生孩子的人,怎么会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这头,满满嘲讽,“是吗,那就你给我讲讲嘛,老舅。” “婚姻都这么任性要结就结,要离就离,这个社会不是乱了套了。” “婚姻的宗旨不就是缔结和取消都该是双方自愿公平的基础嘛。现在您的女儿想取消这个缔结呀。舅舅。” “她是任性。还把自己当十来岁孩子的任性。聪聪都这么大了,离婚对孩子意味着什么,她不懂,你还不懂吗?啊!” 曲开颜油盐不进,“我不懂。即便我父母走到今天这步,我依旧不懂。” 姜柏亭也被外甥女说迷糊了。 片刻,才听到开颜幽静般地开口,“当初,你们也是这样一步步劝我妈的,对不对?” “……” “老舅,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妈回去哭诉第一回 她想离婚的时候,你们同意了,或者你们站在她这边,认真听听她说什么,而不是动辄张口闭口就是社会大家孩子的。后面的一切都完全不一样了。” “开颜,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扯到你妈头上了。” “怎么了?呵,我想告诉你们,你们谁也不能替她做决定,就这么简单!她说她过得不开心,你们为什么就是不听不信!她的不开心你们谁也不能轻松口吻地替她揭过,替她谅解,替她说有什么大不了!” 包括她的孩子! * 贺文易晚上过来的时候,曲开颜在给疏桐娘俩看房子。 因为疏桐想搬出去住,说毕竟周乘既在这,她和聪聪在,引得大家都有点不自在。 开颜没有劝什么。倒是点头,嗯,那就你们自己租个房子先过渡一下。 想到同小区她父母那套房子,其实疏桐说过几次,陪开颜回去住一段时间,她不怕的。 开颜最近也有这个打算,她说打算把她父亲书房里的书籍悉数挪出来捐给市图书馆,书房决定拆掉了。 要是疏桐那会儿还在S城。那么,曲开颜和周乘既搬回原来的别墅住,这里的,就留给疏桐和冲儿住。 冲儿摇头晃脑地到娘娘面前,问娘娘,“我就可以离娘娘很近了吗?” “近不近,取决于你愿不愿意来看娘娘。愿意的话,哪里都近。” 娘娘说的话,贺冲儿不懂。 说话间,大门打开。是爸爸过来了,贺冲儿的孩童逻辑,扭头问妈妈,“妈妈,我们又要回去了吗?” 从什么时候起,爸爸的出现就意味着带他们回家了。 贺文易抱起儿子,也冲疏桐说,他们私下聊聊? 曲开颜没所谓这回回登门如归家的贺老二,只叫他们把孩子放下,“你们随便聊。” 贺文易面上一愣,他觑到这样冷漠疏离抽烟的曲开颜,一时觉得陌生甚至怪异。 曲开颜手里有烟,便叫聪聪自己上楼去儿童房。她不叫,不准开门出来。这是一个游戏,冲儿先出来,那么就什么奖赏都没有了。 贺冲儿点头遵守规则了。也一时拉拉妈妈的手,跟妈妈商量,如果回去的话,能不能明天再走啊。他晚上还想等叔叔回来,一起下飞行棋的。 贺文易听儿子口里的叔叔,不等孩子走远,就轻蔑地瞥一眼疏桐,若有所思地端详妻子,“到底是儿子眷恋叔叔,还是别人啊!” 曲开颜这种炮仗脾气,根本等不得疏桐张口,“贺老二,你回回跑我地盘,还造我人的谣,你是打量我不敢招呼你是吧!” 贺文易见曲开颜这样,更是一肚子火,反唇相讥,嘲讽正主的蠢,“曲大小姐,你们家别是有这个传统,戴绿帽子而不得知。” 疏桐顾忌着开颜的地方,孩子还在上头。她甚至都不愿高声,这回斩钉截铁,“我说过,你不必过来了。这回我是想清楚了,我想离婚。” “理由?就因为不想回去伺候我父母?还是当真看上别人了。” 疏桐冷眼旁观得很,甚至不愿意同他一起站着,只孤单地寻了处坐下来,兵来将挡地静而思,“随便你怎么说吧。有泼我脏水的这个工夫,不如拿出点证据来,哪怕判我净身出户,孩子归你,都行!” “姜疏桐,你到底哪根筋不对!” “我哪根筋都不对了,满意了吧。” 夫妻俩这样剑拔弩张地,边上一言不发地曲开颜看得寒毛倒竖。 再听疏桐道:“我和一个处处要在别人身上找问题找借口的人,过够了,满意了吧!” “我说你父母是你们兄弟俩的责任,你说我不愿意和你父母住、不愿意伺候你父母。我说你永远看不到妻子的重要性,你说我要你把我放在头一胎的位置。我说过,我不喜欢你处处来攀诬我的姊妹,我说过的,你回回觉得是开颜引我们有口角了,我说得再清楚不过,我爱我的家人、姊妹,谁人都不会成为我们的主要矛盾的。你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问题,从来!” “你儿子的认知都觉得你出现就是带我们回去了,你儿子口里别的叔叔好,仅仅因为人家比你对孩子有耐性,人家愿意陪孩子玩。而不是你口里的忙、累,生意最大。” “你听明白了吗?” “从你觉得开颜和周乘既这种相处是愚蠢是锋芒不露的心机开始,我就不想再忍耐这桩婚姻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什么了,姜疏桐你还不是承认你跑神了。” 曲开颜听到个敏感的词,腾地站起身来,径直灭了手里的烟,走到疏桐身前,替她招呼也是驱逐,“贺文易,你特么嘴里乱喷什么啊,什么跑神,谁特么跑神!你没耳朵也没脑子了是不是,她说了这么多,你一句听不懂是不是!她是烦你了,烦你自我凉薄自私!烦你们贺家钱没他妈几个,倒是很爱给自己充豪门脸面,其实狗屁不是,听懂了吗!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这里不欢迎你!” 贺文易听清曲开颜的话,一把薅住她领口,把她往边上一搡,嘴里骂咧且十足鄙夷,“呵,是,我们家不是豪门。你们曲家才是,所以你才有对男盗女娼的父母。曲开颜,你少他妈管我们夫妻的事,不是因为你,疏桐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话音将落。门口有入户门打开再阖上的动静。 厅里的人闻声,悉数看向了门口。 周乘既忙完一天事务才归的冷落与旁观。寂寂然,他没有换鞋,径直进来了。 曲开颜看在眼里,这昭示着周乘既此刻心情很糟糕,他才罔顾教养和洁癖。 晚归的人,旁若无人地只朝曲开颜说话,“有东西吃吗么,好饿。” 曲开颜过来拖某人的手,“去厨房找东西吃,走。” 周乘既嘴上喊着饿,却脱扔了西装外套,看清来人,待客的礼数,静默地走到贺文易面前,知会他,“你老是不要她管你们夫妻的事,那么起码也得做到别登人家的门。我觉得这是起码的常识。” 周乘既比贺文易还高半个头。两个这样的身高的男人虎视眈眈地对站着,曲开颜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连忙来劝周乘既,想把他拖开些。 岂料,贺文易无端一声冷笑,上下打量的蔑视,朝周乘既,“说真的,周先生,你家世也不赖的,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你到底图这女人什么。她老爹嗑药嫖学生,老妈又和别的男人乱搞,你到底知不道啊,上梁不正下梁歪是会传染的。你眼中圣洁的大小姐,可是二十岁就和离婚的男人来往的主啊。” “所以呢,她和已婚的男人来往了吗?” “……” “她和你们夫妻不睦到底有什么直接关系?” “……” “即便她父母真的男盗女娼了,你太太要和你离婚,就得她负全责了?你太太三岁小孩子,要别告诉妈妈就不告诉妈妈了?” “你对你的婚姻失责失职就全没事人觉悟了?” “最好想清楚再说话。” 周乘既说这番话前,曲开颜已经沉默到语塞了。因为贺文易那些胡乱指摘甚至口不择言地起底。她一时像罹难的人,下意识想逃避面对灾难重现。 而疏桐痛心疾首之下,听清周乘既这样的话,醍醐灌顶地明白了什么。她知道周乘既的为人不会乱置喙什么的。 她径直问周乘既,“什么意思?” 贺文易见状,忖度的目光,像是狐疑也是狡诈,他只觉得这姓周的不过在诈他罢了。 想来拉妻子的手,岂料疏桐执意要周乘既说。 周某人也不避讳,只轻微点头,“嗯,疏桐,或许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聊一下。孩子在家里。” 贺文易听他这话,觉得十足地挑衅,他不允许周乘既这样扮君子地同他的妻子说话。 说着,便重施旧技般地揪周某人的衣襟,可贺文易忘了,对方是男人且高他好些,又一身的怒意难掩,因为他冒犯了他的人,还在后者他们的地盘上…… 只见周乘既屈膝抬脚,全无保留地一记窝心脚蹬出去,贺文易訇然倒地。 男人的肢体冲撞,边上看客的女人都讶然且惊呼。 开颜和疏桐都同时明白了,这倒塌的,绝对不止一个人。 第68章 疏桐最后还是带着贺冲儿回省城去了。 因为她和聪聪聊了一会儿, 从儿子口里得知了些什么。 疏桐出来后,寂静极了。甚至不愿意多花一个字的口舌去和贺文易求证什么。 姜贺两家的离婚扯皮拉锯了一阵,贺文易也终究承认了,承认了他和初恋有染, 对方有个孩子。他决计不会糊涂到为了对方来舍弃自己的家庭的。 无论贺文易怎样地痛改前非貌, 疏桐都没有同意原谅。她当着两家人的面, 索性承认贺文易之前谩骂口吻地指摘,当她婚姻也跑神了吧。她已经不想再维系、经营了。 她累了。 孩子归她,其余她都无所谓了。疏桐甚至当着父母的面,冷谑道, 她不是姑姑, 她眼里远没有那么多的家庭荣誉概念, 贺文易也没有姑父那么有所谓的神格。冲儿更不是十岁的开颜,这个档口离婚,冲儿唯有跟着她。不信, 你们问问聪聪, 父亲是什么意思? 谁再多劝一句, 她会什么都不顾了。 咚地一声,疏桐把指上的婚戒,掷还给了贺文易。 从他敢在婚内买婚戒给别的女人那一刻起, 就该有担当预料到眼前这一幕。 疏桐抱着孩子逃离这样的家庭漩涡时, 她才真正明白了, 落子无悔是人生畅快之一的话,那么, 敢作敢当可能是唯二的苦中作乐。 * 曲开颜在电话里听完疏桐这一些, 良久的沉默。 她只关怀地要他们过来吧。冲儿就在她这边上学,一样的。 疏桐简略交代, 节后去办离婚手续。以及,她父母在这边,冲儿的户籍也在这边。躲一时不能躲一世。 冲儿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疏桐即便终结了夫妻关系,可是冲儿依旧要去见他的父亲,他父亲那头的家庭。 “我不想去剥夺他平等认知父母的权利。他父亲的过还是错,或者我的错还是过,等他再大些吧,由他自己去分辨。” 曲开颜在这头听后,寂寥无声,最后假想般地自嘲了句,“嗯,也许我和聪聪一边大的时候,这样的结果,明明是最好的结局。” * 是夜,江岑这厮回江南来。 闹哄哄地开了个朋友趴,非得捉曲开颜到场。 大小姐大概好些日子不恋战了,生疏了。几杯烈酒下肚,昏昏沉沉。拖着个毛毯当被子,蒙头就想睡。 江岑和她说得那些个生意经,一句没听进去。 盼盼在酒局上认识了新的伴侣,早顾不上老姐妹了。 要江岑给开颜家属打电话,把她弄走。 江岑对开颜还在和那个姓周的交往,表示离奇极了。闺蜜般地拖着抱着开颜,外人眼里,就是可能江大明星要和青梅女友旧情复燃了。 江岑由着开颜睡他腿上,也落落问她,“喂,你这该不是要让他打破我这个前男友记录吧。我多没面子啊。” “……” “开颜,和他分手吧。” “去你爹的。” “哈,你到底醉没醉啊?” “我醉没醉,由我自己说了算。” “你好爱他的?” “你敢打他的主意,江岑,我要你比死还难受!” 江岑浑不怕,俯身来和膝上的人继续调侃,他这个贱骨头,越是看开颜这么认真,越是好奇也发酸了,“他就那么厉害嘛,我倒也想见识见识了!” 说着,曲开颜忽地诈尸般地惊坐起。脑门比铁硬,直撞在江岑鼻梁上。 硬碰硬的疼。 这两个二百五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疼时,就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人影吓到了。 周乘既节假日约了仲嘉让那头谈新项目的研讨。 顺便,他答应陪仲回Y城去看看他们集团在那边收购的两条新代工生产线。 原则上,他这还在启跃。不该同仲某人私下这么私相授受的。 可是一向自诩清高孤僻的周工,端出几分女人的矜持与欲拒还迎,那么我要回家去,你仲总要去Y城,我又怎么拦得住呢。 仲某人爽朗地笑了。 只是全程一席下来,乘既未曾肯喝酒。他推脱最近家中事多,留着清醒,待命最好。 不多时,便收到了曲开颜的信息。 但是口吻不是她说的。 周乘既过来捞人的时候,便看到了曲开颜同江岑的这一幕。 江岑招开颜来是说什么来着。哦,他答应录一个综艺,但是得露镜他的一些私人住所画面。江岑看上了开颜父母那套别墅,想征用一段时间。 条件随便开颜开。甚至一上来已经先送了个爱马仕给大小姐。 曲开颜眼下当着周乘既的面,迷登登道:“我得回去跟他商量一下,他同意了,我才同意。” 江岑闺蜜心情般地不爽,“你和他商量什么,那是你自己的房子!” 大小姐的逻辑从来不允许别人质疑,“那么我的房子,我愿意和谁商量和谁商量,你管得着吗!” 江岑气得不轻。当着周乘既的面,偏要这个男人不爽。他一个演戏的,最不缺的就是抓马精神。当着一应朋友的面,来搭开颜的肩膀,宛如前男友没分寸地挑衅感,“开颜,你当真要为了他,舍了我吗!” 曲开颜当他病又犯了。拾起自己的东西,便要走。 临走,江岑要她把包拿回去。 曲开颜远不稀罕。只拖着周乘既离开。 实则,这几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大抵一桩事接着一桩事,那种气氛,就像家中有人突然被告知染上重症了,头顶乌云难散的压抑。 周乘既也只当她要慢慢消化,除了陪着她顺着她些,其余,他难多替代。 从江岑住处出来,曲开颜一直闷闷不乐状。 她原本是想告诉周乘既,疏桐已经正式决定和贺文易离婚了。 可是一回头,她却问了他一个无关紧要的,“江岑要借我父母那栋别墅,你怎么说?” 周乘既原本看她喝得七荤八素的就有点不快,再从她口里听到别的男人,更是不想搭理,“那是你父母的房子,我没有发言权。” “我现在要你发言呀。” 清醒的人倒是被喝醉的人怂恿到了,“我发言就是我不喜欢。” 曲开颜晕陶陶的脑袋,仰起来看他听他,实则,他每回不讲理的嘴脸,她都很受用。于是,曲开颜点点头,“嗯,那就不借给他了。” 她这样说,周乘既的无名之火也没彻底按捺下去。 他只拖着她,揪小鸡般地要她上车去,回家。 高跟鞋的大小姐,一下子鞋跟卡在别墅楼出来的栈道木板缝隙里了。她拔不出来,便把鞋子脱了,蹲下来拔。 周乘既见状,俯身想来帮她的。曲开颜不知道别什么苗头,偏要自己来。 鞋跟拔出来,上头包裹的羊皮早蹭破了。喝了酒,晃荡般地人,见状,一时挫败,把鞋子扔得远远地,径直扔到了庭院的池塘里。 情绪崩坏,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头发丝的引子,简言之,导火索。 她心里难受极了,挫败极了,灰暗极了。原来这么多年,她身边这么多人其实都是清楚的,只有她一个人自我麻痹地蒙在鼓里,不听别人说,也不去主动问别人。 醉生梦死地活着。 包括疏桐的细枝末节。她明明是和周乘既一起带孩子的,可是她就是没发觉冲儿说什么异样的话。 她懊恼极了。 也怪周乘既为什么不同她说。 “对不起。这种别人的家事,我即便有十成的证据也不敢轻易宣之于口。何况,开颜,那只是三岁孩子的一截话而已。” 开颜摇头,“可是就是这截话,才让疏桐解脱了。” 她是懊悔,当初也许她也把她心里的一截话宣之于口。她十岁的光景,也会不一样。 周乘既不愿听她这么沉湎追责自己。他俯身来捞她起来,忽而感觉到曲开颜十分抵触的力道,这几天,他不问,反而让她更难受了。 “周乘既,实在不行,你别和我来往了。我是说,你还留在启跃吧,我知道你只要愿意留下来,陈适逢那头肯定会当什么都没发生的。我今天还在联想,这些年我开得好些车子,都有你参与设计制造,好奇妙的感觉。” “我总觉得,你离开我,会过得更好。” “也许贺文易说的是对的。我不值得你待我这么好,我一想到我之前和你说的我没有你前女友那么好说话,我不提散伙,你就得和我绑一辈子……我就害怕,我这个人没头脑还很自私,我怕也像我爸那样偏执……事实也是,我是他们生的。我也许没有多少优越的基因了,贺文易说得没错,我确实二十岁就和爸爸的学生来往过,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浅薄缺爱……” “周乘既,要不,我们分手吧。” 喝醉的人,蓄着满腹的心思,经由酒精蒸腾出来了。 周乘既拦腰抱住的她,热络滚烫。 他今天生气的点就是她身体还没好利索,又来作死买醉了。“曲开颜,你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了。” “……”热泪的人,笨蛋脑子般地看着抱住她的人。 周乘既冷心冷面得很,“你远没有本事叫我和你绑你一辈子。” “……” “除非我心甘情愿。听懂了吗?” “……” 原本来这里接她,周乘既就是带着些光火的。他没不承认,即便她说的什么狗屁gay蜜,他也很看不惯她和别的男人那么亲近。 喝了那么多酒,一出来,没头脑地跟他说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还提到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词。 周乘既当真气疯了。 他很想问她,你这是在拿别人的错误在惩罚自己吗?不,她在惩罚他! “曲开颜,把你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喝醉的人,已经忘记她说了些什么。 扔到池塘里的那只鞋也不要了。因为周乘既再没好脾气地去帮她捡了,只掂抱她一般地,往外走。 他力道很紧,丝毫温柔不顾,勒得她要吐! “我想吐。” “咽回去!” “我知道,你也不爱我了……周乘既,疏桐要离婚了……” “嗯,所以你也跟着自暴自弃,天都灰了,是不是!我要不要带你去看看疏桐,人家天好好地,而你!” 说着,周乘既抱她到泊车处,也扔一般地把曲开颜丢进后座上。 怒火中烧的人原本想欺身来和她讨伐什么的。 身后有人跟出来了,正是江岑本尊。 他来给曲开颜送爱马仕的,顺便想看看这姓周的在和开颜磨蹭什么呢。 他们都一直纳闷极了,能降得住开颜这种犟骨头的,得多天神的好脾气啊! 可是刚才看这姓周的抱开颜的架势,也没觉得脾气好到哪里去啊。 江岑看戏般地扶着车门,不让阖上。 而车里,周某人也不急不气了,干脆把喝得只剩游魂的曲开颜捞起来,坐他身上。他一句不想和车外的人多咧咧,只折腾醒怀里人,勒令般地口吻,“颜颜,告诉你的大明星gay蜜,拎着他的包,滚远点!” 第69章 车里膝上的人, 听到这样没品的话,一时开怀地笑了。 于是,真的听话地去驱逐不识趣的人。江岑不肯松车门,曲开颜干脆身子够过去, 打掉了臭江岑的手。 砰地, 阖上了车门。 四目相对里, 大小姐一贯骄纵的口吻,“周乘既,你好久没和我那个了……” “嗯,曲小姐是想打分手炮吗?” 什么炮, 她什么时候想的, 不是, 她什么时候说的? 外头,江岑灰溜溜回去了。 周乘既也扒拉挂件般地,把曲开颜扔开了。他推门下车, 换到他的驾驶座上来, 后座上纤瘦的人也直接爬到她的副驾位置上。 看预备开车的人冷而不发的样子, 曲开颜不怕死地问他,“我刚说什么了?说我要和你分手?” 周乘既车子点火,拨档起步。 “周乘既, 我在跟你讲话。” “我也在不想和你说话。”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三心二意的人, 更不喜欢遇事逃避甚至龟缩的人。” “嗯, 我知道你在说我。可是,周乘既, 我再三心二意再逃避龟缩, 我都没有用在你身上。相反,我很怕对不起你, 很怕几年以后,甚至用不了几年,到时候人家都替你不值得,看吧,他找了那样一个大小姐脾气的女人,沾了一身骂名,得到什么了!” 驱车的人,突然一个深踩陡刹。害得曲开颜惯性往前冲了一大截,再弹回椅背上。 “所以,你的分手感慨,是再清醒不过的念头了,是不是?” “……” “曲开颜,回答我。” “我只是觉得你值得更好的。” “值得更好的这种托词,十年前我就觉得是个笑话了。” 曲开颜拧眉,“什么叫十年前,我在和你说话,你扯十年前干嘛,周乘既!” “因为我发现你们女人的话都是一个老师教的,也许。” “……”副驾上的曲开颜这回真的炸毛了,“我和谁,你们女人啊!周乘既,你去死!” “你值得更好的,我都是为了你好,你和我一起会后悔的,不告诉你也是怕影响你工作。”最后一句有点奇怪,曲开颜即便喝了酒,好像也听出来了,这句是埋怨他母亲隐瞒生病开刀的事。 “周乘既,你这是承认对你初恋还有怨念了?” “我承认个屁!曲开颜,我只承认你和她们一样的笨。” “……”气到失语的人要伸手来打他。 周乘既驱车还在行驶档上,他只右手来格她的无理取闹,最后严阵口吻,“分手就给我找个不新鲜的词。不喜欢了,烦了,无聊了,都可以,别给我弄这种圣母的一套,听懂了没!” 曲开颜这种急脾气金鱼脑袋,被有人一时狗脑子上身的激到了,“好呀。我现在就是不喜欢了,烦了,无聊了,你满意了吧!” “我不满意!” 不满意你也给我受着!曲开颜气得跌回椅背上,她决定一句话都不跟他说了。 更反骨地气他,“我就要借房子给江岑。我要借给他住一辈子,谁管得着我。我是狗,才发癫地还要跟你商量,搞笑!” 回去的一路,两个人冷战般地沉默。 曲开颜早把剩一只的高跟鞋剔掉了,又坐没坐相,她把脚搁在挡风玻璃前的中控台上,车子主人见状像是看不惯的样子,要她把脚拿下来。 “不。” 周乘既就一手把方向盘,一手来拖她。偏要她坐好,“你是起码的安全常识都不顾了是不是。我说不准你这样就是不准!” “你谁啊,你凭什么管我!” “你说我是谁!!曲开颜!!” 声音比她高一度,叫板的人一愣。曲开颜心想,喊屁啊,哦,原来情绪稳定的人也会胡搅蛮缠啊!鄙视你。 直到回到她住处,曲开颜一路再无话,撤回她的脚,安分坐好。 这些日子,周乘既每回都躲懒,车子回来就径直停在庭院前门口。今晚也不例外,他泊车的工夫,曲开颜光着脚就下车了。 周乘既还气她,也不管她这样的行径。 谁知道,曲开颜一推开栅栏门,就被鹅卵石上一束绿玫瑰差点绊倒了。 庭院里是感应照明,有人回来的动静,一时庭院亮起了一片灯带。 借着光明,曲开颜抱起那束玫瑰,正是小乔玫瑰。 她还以为是某人搞得意外浪漫的,结果花束上插着的却不是花卡,而是一张面额不多也不少的油卡。 与油卡一起粘连着的是个便签。 来自陈心扉: 没别的意思,是因为你妈也是我妈,姜女士要我来跟周先生道谢一下他上次看在你面子上的友情援助。 姜女士交代为了边界感,感谢你男朋友不如感谢你。 花和油卡都是我自己的钱买的。 就这样~ 周乘既进来的时候,曲开颜正好粗略读完这个便签。大小姐傲娇地切一声,把便签揉在手心里,小屁孩哪来你自己的钱。 哦,拍网剧了。 于是,周乘既走近了,只看到曲开颜抱着一束眼熟的绿玫瑰,很受用的样子。 偏偏就是小乔玫瑰。 “谁送的?” 大小姐傲娇白一眼,你管谁送的。张嘴就来,“江岑。” 这一刻,她当真,光脚不怕穿鞋的。 一进门,曲开颜就扔开花,上楼去卸妆洗漱了。冷战要有冷战的样子。 结果,她冲凉洗漱后再下楼来,那束小乔玫瑰被某人无情扔坐在垃圾桶上。 曲开颜见状,冲锋般地到在厅里沙发上坐着的周乘既面前。他这种大忙人,八百年都没时间看电视的,你和他聊个宫斗剧,连盼盼她那个酱油厂的老总爹都看过、都能跟她们聊得起来,孟爸很能一针见血,这里头最坏的还是这个老皇帝啊。没他这个老东西,也没这么多事啊。 盼盼:孟总,你要不要想好再说。人家皇帝比你年轻多了好嘛。 周乘既就没看过。曲开颜每回都很羡慕这种没看过的脑子和眼睛。 大小姐的脑回路又扯远了。 眼下,她指着那束花,“你给我捡起来。” 看宫斗剧的人不予理会,正在沉浸式地努力记人物名字。 曲开颜气到没辙,把垃圾桶踢到他跟前,再命令一句,“捡起来!” 周乘既的目光依旧追着电视屏幕,片刻,曲开颜以为他要阴阳怪气或者无关紧要地来几句的,只听到他再镇静不过的声音: “曲开颜,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你闹着玩是吧?贺文易那种关键时刻咬人的狗屁话,你不把他扔了还抱着闻是吧?” “还是觉得我为了你离开启跃,多委屈我自己?” “不,即便我是为了所谓的爱情,也是奔着1+1大于2的前提。你如果把我想得多么的崇高伟光正,大可不必。因为我太知道人是会死的,爱情哪怕婚姻家庭也是一个道理。” “但是我们只要死不掉就得活着。我能做出一个既定决定,必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反之,我如果贸然矮于我现在的状态,那么不必你说,我自己都没有信心经营下去。我的尊严骄傲也不允许。” “所以听明白了吗?我选择离开启跃,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们。哪怕我这些年经营的舒适区得重新洗牌再来,我也是有足够的底气和勇气去面对的。开颜,我才三十岁,我并不是六十岁遇到你。” “仲嘉让那头几处研究院,我答应他,Y城那头和上海这头就能帮他把担子分出来。当然利益标配着相应的能者多劳。以及,我要和他仲某人磨合上个几年。” “但这一切,基于我爱你,你支持我的基础上,我觉得没什么不能克服的。而不是,你眼里心里受挫了几个不如意的人与事,就灰心逃避起来。哪怕那个叫你受挫的人是你的父亲。我也会平等地怨怼他们。” “他们的懊糟事,凭什么要我跟着受牵连。曲开颜,我从决定和你来往那一刻起,就没一分一秒地动摇,我说过的,能劝退我的,只有你。” “而你,今晚,轻易而举地伤到了我。” 周乘既说这番话,依旧是面冷心冷的。 却浇得曲开颜浑身滚烫。 她弯腰把那束无辜的小乔玫瑰捧了起来,然后,想找心扉那个便签条的。不知道被她刚才扔哪里去了。 曲开颜喝了酒,她的脑子这一刻也没多清醒。只一心记挂着,把证据找出来,跟他解释一下,不是江岑送的。 落在周乘既眼里,就是他掏心掏肺给她说了这么多。她还记着她那个gay蜜的花。 沙发上的人一时怒火带醋火,彻底着了。 他忽地半转身,把沙发后头的人,一把扽过来。 花是他送过的,他不准任何人跟着学人精! 以及,“把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这很难吗?” 曲开颜呸他,我没有吗,我一直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所以才会犯糊涂,才会患得患失。亏你也是高材生,一个晚上都没明白女人的口是心非。 她不知道她洗漱的时候,周乘既干嘛去了。只是这一刻,看他急不可耐的样子,看他拿嘴去撕那个锯齿,看他压制住她,然后口无遮拦地力证他刚才的话,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周乘既一扫那些温柔缱绻的前戏,直截了当地入了。 因为曲开颜比他想得还热烈,像一汪沉塘的明月,打捞起来,湿冷寂静,携着溶溶的清辉。 这样混乱的连接着,烈烈又同频的气息里,他问她,“分手吗?” 被占据被填满的人,被烫烙般地失魂落魄,摇摇头,她从来不是这么想的。 “那为什么要说?” “因为我好爱你。”明明连江岑那个笨蛋都看出来了。 力道把湿冷的月捣碎。 他再说一遍他的小心眼,他的占有欲,“我不喜欢他喊你开颜,不喜欢你和他那么好。” 曲开颜气若游丝地吟吟笑起来,“花是心扉送的,她来感谢你的。” 周乘既懒于周旋无关紧要的人,只专心致志同她,“还乱说吗?” 大小姐总是不被轻易驯服。她纠正他一点,“他们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欺身的人,撑着手,端详她染着情/欲的目光,直达眉梢眼底。 “周乘既,我那天那样去找我妈,除了面对自己面对他们。也有为了你,你即便离开启跃,我也不会当真由着你和陈适逢交恶的。这个圈子就这么大,我能为你做的已经很少很少了,这点太太外交,是我唯一私心的留白。” 她可能不贤惠,不温柔,不体贴入微,甚至做不出一顿像样的饭。 可是,她明明爱他的心情一点都不输那些恋念他的女人。 周乘既突然攫取的戾气,纠正她的话,不,那些所谓的恋念远远比不上大小姐的情意。 因为她愿意让步割舍的,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甚至超过了她自己。 他有什么理由不爱这样口是心非的大小姐呢。 “舒服吗?” 大小姐拿湿汗的手打孟浪人的脸。 有人却依旧不收敛,轻佻放肆,恋念着迷的口吻,反复地问她,“宝贝,你怎么会这么舒服?” 旷了一阵的人,好像好不容易等她恢复了,等她有精神来和他吵嘴了,一切都生机盎然般地有趣…… 哪怕明天睁眼就是未知的生老病死。他们在一起就够了。 开颜,在一起面对、解决,这比什么都重要。 “好不好?” 被颠簸被裹挟的人,唯有频频点头的命运。 大小姐在床上从来不信“我爱你”这三个字。 但却对有人这样的羁绊相守,这样不容辩驳地面对生老病死论,深信且不疑。 明明是她喝了酒,疯癫的却不是她。 周乘既在如酥如麻的骤烈感官到临之前,别着她下巴,暂且离了她,他暂时不想结束,明天他还得出差去。 此行要盘桓几天。一些最烦闷的前期技术调研、支援。 他也不高兴带她去。她好好在家歇着就好了。 即便他事业重心有一部分会迁徙回Y城,他也不会叫她独自、盲目地应付家里那头。自立门户这句话从来不是嘴上说说,周乘既作为旁观者更要吸取一些事实经验教训,哪怕是这些锅碗瓢盆的日子经,他们也得共同面对、共同渡过。 “好不好?” 某人一个晚上问了恨不得十万个好不好,曲开颜迷糊鬼,应接不暇,干脆蒙混过关地点头。 于是,他捞住她腿弯,目光流连且渐渐趋近。她一时汀泞的热意,像碰到蒸汽本能地缩起来。 曲开颜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的好不好是什么意思。 她来不及喊骂什么。 月亮被一口吃掉了…… 明天也未必有太阳。因为,周乘既说:“江南真的多雨。要淹掉了,最好这样。” 那么,明天就不必准时启程。 第70章 #水龙头 曲开颜终究没有借父母那栋别墅给江岑用, 理由是他们要翻新自己住了。 江岑为此,牢骚一大船的话。说开颜自从跟那个姓周的一道后,变得尤为地小家子气。 额。还真是。因为周乘既就是小心眼啊,他接受不了男闺蜜这种说辞啊。饶是曲开颜再三强调, 我和你, 江岑对你有兴趣, 都不会想我什么念头的。 周乘既:谁知道他会不会跳回来。总之,就是不许! 江岑再听盼盼把周乘既那厮夸得天上有,说你那是没见过开颜喝醉了跟周工撒娇的样子,周某人那个好脾气地哄, 就问谁不迷糊。 江岑这个弯酸鬼, 很不服气。便问开颜, 那么你们是从不会吵架咯。 开颜:扯。 这世上没有人比周乘既会吵架了! 人家吵架都是话赶话,恨不得人身攻击那种。 周乘既吵架,是行走的数据库。顺便还跟你科普一下常识或者误区。曲开颜这种理工科文盲, 有次和他在车上巴拉起来, 她以为前挡风玻璃两侧的立柱一个是A柱, 一个是B柱。 周工吵着吵着就不想和她吵了。只贱兮兮地冷笑。 下车的时候,拖着她给她科普了下车身结构件的几大支柱。 曲开颜最会气这种傲娇鬼了,问他, 然后呢? 没然后。我就是不允许有笨蛋在我身边。 曲开颜决定不理他了。 次日, 曲开颜工作室午休时间, 他们的周侍卫老板娘驾到。 周侍卫来给公主换水龙头的。 这个水龙头历经几个月,总算找到了同款。 周侍卫为了这两水龙头牺牲了中午午休的时间, 好不容易换好了。他们的曲总抱臂落拓在边上甲方验收般地嘴脸, 最后眼刀扫过一行吃瓜的,这才驱散了看热闹。 周乘既问她,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甲方验收报告,签不签?” “不签。” “不签也要签!”周乘既说着,手里的扳手都没放下,径直过来要他的甲方验收章。 气得曲开颜没辙,只能跳脚。她揩揩花了边的口红,“你就是个无赖你。” 然而,曲总依旧请无赖进了她的办公室。 周侍卫在曲总办公室吃过午饭,事了拂衣去地,回去忙他的事务了。 某天,工作室茶歇时间,用到曲总第300杯券的时候,大家才知道,曲总有一千杯的咖啡饮杯券,还是定制的。就是周侍卫送曲总的。 新来的美工小妹新奇极了,周侍卫送的东西怎么都这么奇奇怪怪的啊。他是什么星座啊? 曲总正好经过:天蝎。 #红丝绒沙发 父亲最终的遗作,曲开颜交稿给了佟老师。 因为是手写稿。万全起见,周乘既特地影印留档了份。 别过佟老师,曲开颜主动约见了回姜秧穗。 告知了交稿这件事。虽然与姜秧穗已经没什么关系,开颜的意思,算是尘归尘土归土,大家都知会一声吧。 到了,姜秧穗也没见得成曲松年最后一面。连出殡也没能到场。 开颜问母亲,你难道当真不恨他吗?还想着去吊唁他,这些年,还记着他爱喝什么酒。 姜秧穗轻抿一口咖啡,把杯子搁回杯垫上。“我恨他就也会一直恨着自己。算了吧,当我想放过自己。开颜,我这辈子算是没活明白,但我指望你们能比我好点,我想这也是一代又一代的意义。” 说到父亲遗作的稿费,姜秧穗点点头,告知开颜,具体金额出来后,知会她一声。她来替老曲把这项捐助凑个整数吧。 开颜说即便凑整也是她自己来,不要母亲的了。 姜秧穗却执意,“你的那些钱留好了。即便长久也要想更长久。再说了,你们还没结婚,还没生孩子,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因为陈适逢的缘故,姜秧穗对周乘既的动向总是清楚的。她也告诉开颜,原本乘既离职需要履行的保密和竞业协议是一年时间。这头,陈适逢终究为了周乘既破了个先例,半年。 “开颜,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就这些了。我知道,再多再细,你也不大欢喜了。” 曲开颜听在耳里,其实她想反驳的。可是这些年,母女俩僵持,非一日之寒。 她说不出多漂亮的话,唯有寂静点头,算作感恩。 再聊到他们原先那套房子。开颜道,她决定搬回去住了。 周乘既新工作的调性,可能得上海和Y城两头跑。他们商量好了,在上海这头,他们就住在江南,这样他姑姑这边,他们也能帮顾到。哪怕,将来有计划去上海定居再另作安排。Y城那头就更方便了,周乘既连同他爷爷、父亲的,三通住处呢。总够他们将来落脚的。 曲开颜和舒婕也商量过了,她想在Y城再开一个工作室。这样,她无论将来在哪头,或者偶尔陪着周乘既两地来往,她都有个自己的差事兼顾。 江南这头,就决定住她父母这套别墅楼了。不过要全部翻新重装了。 曲开颜玩笑,她出房子,周乘既出装修、软包、陈设。 姜秧穗听后莞尔,“嗯,这寻常人家可能是男方讨巧了,毕竟女方出房子了。摊到你头上,哎呀,乘既不会算账呀,他肯定血亏。” 因为曲开颜的审美,七七八八弄下来,里头的软装陈设布置,绝对是笔不小的开销。这房子总归是硬通货。买办的那些贵且不说,到头来,有个变故,房子还笔挺挺地在那呢,好比那些墙纸地毯花瓶油画的,你看,隔个几十年,不时兴了说撕就撕掉了。 姜秧穗说这些,不是晦气话。“是说乘既并不同你留任何计算的心眼。” 曲开颜倒是实诚,“不。真和他散了,这些钱我会折现给他的。” 姜秧穗即刻伸手来拖女儿摸木头,“瞎讲什么。” 开颜被母亲这一行径着实逗笑了,片刻,她才献宝般地问母亲,“你觉得他怎么样啊?” “我这个人,向来在看人上头没什么话语权。你问我,我也只能凭直觉地告诉你,我觉得乘既是不错的。原先去过周家,他们一家子养不出多歪劣的品行。当然,万事无绝对。那么,就只能从经验里寻踪迹了。男人看人品,一则看利益,所以我说乘既应当是信得过的,他能为了你和陈适逢叫板,就凭这一点,我就很信服他的端方。搁很多男人,这和你都全无定数,不见兔子不撒鹰也是应当的。” 曲开颜难得听母亲有这些人生经验的口吻,继而问她,“还有呢?” “还有就是看琐碎呀。越不成文的地方,越能反应人品的。”姜秧穗觉得,男人为爱为情那些孟浪的赌咒发誓,都敌不过他为你做半件实实在在的事,或者听你说说你今天为什么事劳神心焦了。 曲开颜怔忡般地听着看着母亲这样认真地搜肠刮肚地告诉她些肺腑之言。 最后,她告诉母亲,“我房里那张红丝绒沙发我没扔哎。” “我想好好保留着。最好能留给我的女儿。” 姜秧穗也不怕开颜笑话,“我还巴望着你们生个男孩呢。” “哈,你还重男轻女啊。” “也不是啦。只是你和心扉都是姑娘家。就莫名想有个男孩子。你们生两个才好呢。” 开颜觉得说这些,好遥远。 母女俩约出来坐了顿下午茶的时间。 曲开颜觉得这样不亲不疏的来往正正好。她想她今后更会少去陈家了,即便应付他们,也是母亲这头有什么事情了。 临走,姜秧穗说:“那么你们装修房子,我送你件什么吧。当作你三十岁的生日礼物。随便你要什么。” 开颜莞尔,这富贵太太的口吻真真逍遥,也只有她敢开这样的空头支票。 “你送我张沙发吧。我正好看中一套,要从国外定制。” 姜秧穗满口答应了。 当投桃报李也好,鬼使神差也罢。母女俩最后告辞前,曲开颜没头脑地跟母亲提了一嘴,“陈心扉那头,别再同意她拍戏了。我之前嘲笑她的,却是江岑那厮的真心话,她吃不了这行饭的。不如叫她好好读书,也别指望女婿担担子那套。女承父业不香嘛,别觉得稀奇,看看我姑姑,她比任何男人都玩得转生意场。” 末了,姜秧穗难得开怀的笑脸,把头一点。 #冲儿;乖乖儿 疏桐和贺文易正式离婚后,开颜偶尔叫他们娘俩过来渡周末。 因为疏桐重新上班了。冲儿暂时丢在姜家那头过渡一下,下半年开始上幼儿园后会更规律些。 这头,开颜听到孩子要上学去,疏桐也回归职场。她倒反而精神断奶般地失意起来。 冲儿过来,开颜也鲜少主动提起孩子父亲。偶尔聪聪自己提起爸爸,开颜也耐性地倾听,孩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用这种倾听尊重孩子的方式,把父母离异的伤害降到最低最低。 最好是没有。 这天,周乘既接洽的供应商送了一头锁鲜的滩羊。疏桐他们正好在,周乘既一锅炖了,叫曲开颜把她那些手帕交都叫过来了。 自然还要准备其他的菜。 羊排能吃了,周乘既就在厨房里先犒劳起冲儿。连疏桐都看在眼里,周乘既真的很疼孩子。 不是他自己的,都能这么当惜。以至于,贺冲儿每回来,都恨不得扎进叔叔怀里。 冲儿觉得喊姨父很拗口,就这么两不搭噶地坚持喊着,喊娘娘,喊叔叔。别人问起来,娘娘是叔叔女朋友,叔叔是娘娘男朋友。他一点都不会弄错。 眼下,厨房岛台上,贺冲儿已经一口气吃完两大根羊排了。周乘既不肯他吃了,怕吃多了积食。 冲儿不依,便趁周乘既不注意,自己去捞那个大汤锅。 连在外头跟她们说话的疏桐都听到了,听到厨房里周乘既高声地呵斥。 开颜和疏桐一齐过来的时候,贺冲儿哭得哇哇地。 因为周乘既打了冲儿的手。 那头,疏桐理清缘故,一点没觉得什么,只凭叔叔发落的样子。还叫娘娘不要参与。 开颜是出了名的和稀泥,连忙来抱贺冲儿。问他,“是不是叔叔打你的?” “乖乖儿太不乖了!” 贺冲儿以为娘娘在说他,“娘娘,我没有不乖。” “我知道,没有说你。” 这天,冲儿知道了叔叔叫乖乖儿。 不一会儿,小毛头觉得外头的女生都不好玩,还是追进厨房来和叔叔说话了,他其实知道自己犯错了,天真烂漫地朝叔叔笑一笑。 周乘既问他,羊排还吃吗? 贺冲儿摇头,说不吃了。妈妈说我不能再吃了。 听到叔叔再问他,手还疼吗? 也不疼了。 能不能乱摸厨房里的东西? 不能。 乖孩子。 贺冲儿仰首朝叔叔,你也是乖乖儿。 一大一小互相哄好后,周乘既捞起脚边的孩子,抱着出去同她们说话。 曲开颜看在眼里,看着这不是爷俩的两个胜似爷俩,她心里由衷觉得,有点嫉妒。 夜里,大小姐就蜘蛛精地缠住某人,问他,“当真这么喜欢小孩子吗?” “我哪里喜欢了?” “你待冲儿好过亲爹了都。” “不过是舍不得多点吧。” “没见你多舍不得我。” “嗯,我能把你也像冲儿那样抱在手里,最好不过。” “我就是不准你待别人小孩这么好!”大小姐心眼针眼大,“你只准对我的小孩这么好。” “嗯,你的小孩喊我什么啊?” “爸爸。” “唔,听起来……还不错!” ……臭流氓! #五月五 端午前一天,曲开颜随周乘既回了趟Y城。一面过节,一面开颜的三十岁生日。 蒋老师得知是个正式的大生日,原本是想在周家操办一下的。喊一些近的亲戚本家过来,算是正式介绍一下开颜。 被乖乖儿婉拒了。 他说开颜不大爱这些场合,一家人合在一起吃顿饭就好了。她母亲那头舅舅那头另有安排。 实则这是托词。但曲开颜依旧感谢周乘既,她确实不爱这些热闹。 碍于她生日,周家这头老太太、缪春香连同姑姑周明芳都正式送了礼。 弄得曲开颜很是不好意思。 晚饭一过,他们便回头江南了。 到了五月五正日子这天,疏桐替父母过来给开颜做寿。原本是要接开颜去A城做生日的,曲开颜执意没肯。 就朋友一窝凑一块聚会吃饭,她已经很开心了。 姜秧穗那头说是给开颜买沙发作生日礼物,一早还是派人送来了生日蛋糕和中式的寿桃。 周乘既看着有人爱哭鬼,终究还是鼓舞她,给她母亲打个电话道谢一下。 通话里,姜秧穗问颜颜,早上吃面了吗? 开颜点头。实则,她知道,是母亲叮嘱乘既无论如何帮着做一碗长寿面。整生日,她嫌土都不要由着她。 母女俩其实没说多少,姜秧穗那头听开颜没什么话说的样子,便主动要放电话了。 临了,曲开颜认真道谢了,“妈,谢谢你。” 一场生日宴,无甚特别地揭过了。 曲开颜说过的,她其实不爱这些喧闹。 七七八八的生日礼物,都快塞满一客厅了。她也答应晚上做东,请朋友悉数到场。 别墅里暂时回归清净,疏桐很是识趣地要带冲儿出去逛逛。寿星佬自然要留时间给特别的人。 曲开颜都快被自己憋死了。她今天难得穿得素净,可是妆容却细致得没话说。 疏桐笑话她,你这是多生怕被求婚啊? 饶是大小姐有点想,但是,她打赌某人不会。 他这种天生的冷静事业犯,这换东家的档口,他才不会贸然求婚的! “别人都给我礼物了,你的呢?” 周乘既听神般地看了她一眼,终究,牵她出来了。 昨天他们回Y城的时候,周乘既把曲开颜的车子交给了助理安排的。 此刻,某人一身白衣黑裤,站在车尾处,用一种生疏且拘谨的口吻告诉她,“其实我是第一次做这种愚蠢的浪漫。” 曲开颜双手背在身后,忍俊不禁,她好像有点猜到了。 即便俗套,即便他口里承认是愚蠢的。 车后备箱掀开的时候,曲开颜还是被俗套击中了。 因为满后备箱的,小乔玫瑰。 再听到某人很正式地跟她说:“生日快乐。” 当真,满车的鲜花里,并没有求婚那样的标语。就知道! 于是,大小姐高高在上地发难人,“就花,就花就打发我啦?” 周乘既这才在鲜花簇拥里,提出一个橙黄的袋子。即便她不稀罕,他也想象征形式地送她点什么。 爱马仕不重要。他想送公主点什么最重要。 周乘既交代,因为是她正经的生日,他甚至不敢拜托别的女人。也相信苏媛的眼光,会叫曲开颜满意的。 她当然满意。他这么用心地给她买她中意的包,她肯定喜欢。 可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别的男人可以这样,周乘既这样,她有点失望。 曲开颜甚至连包打开都不想打开。因为对她而言,无甚新奇。 周乘既作受挫状,“就连敷衍我都不愿意装一下啊。” “嗯,”寿星佬直球发难,“因为你不听我的话,我说过不要你买这些的。” “可是我想买啊。我想把天底下最俗套,女人喜欢的,都给你买一遍啊。” 曲开颜落落委屈地看他一眼。 才听到他像鼓舞她打电话给她母亲那样的口吻,耐性笃定,“起码打开看看啊。” 曲开颜这才不想扫了他兴,打开了包,包里两个不同规格的盒子。 她抬头看周乘既,他略作颔首。示意她继续。 谁能想到,这个理工科的男人,你搁这玩俄罗斯套娃呢。 寿星佬偏不如他愿,她把手里的爱马仕丢一般地塞给周乘既,两只手同时地掀开了大小两只盒子…… 大盒子里的是蒋老师交代某乖乖儿修的那块百达翡丽中古表; 小盒子里是一枚通体翠绿且界面不小的祖母绿裸石。 过生日的最大。曲开颜上一秒还敷衍都不想敷衍,这一秒又急不可耐地问某人,“什么意思啊?” 你把你奶奶的陪嫁送我什么意思啊? 还有,这个裸石是什么意思啊? 结果,有人关键时刻给她玩文字游戏,“就是你想的意思。” 曲开颜破功地笑,笑完,拿拳头锤他,“我想什么意思了,我什么都没想。我明明在问你。” “你问我,就是想把你中意的,都送给你啊。” 鲜花手袋珠宝。 “那你奶奶的表呢?” “嗯,不想还给她了。反正她也是要给我的。” “这是她的陪嫁。” “嗯。” “周乘既,你好好说话。” “她的陪嫁,不影响我想送给我珍重的人。” “珍重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爷爷珍重他的小蒋这种。” 猪。你简单点是能把你为难死,是不是! “那祖母绿呢?” “因为你喜欢绿色。” “周乘既你再这么直男我就叫你翻车了啊。” “因为还不到时候跟你求婚,因为这个时候贸然买个钻戒给你很愚蠢也很不负责任。不如裸石来得有诚意。” “……哪里不负责任了……” “开颜,我希望我们一切的水到渠成都是稳定地成熟地有计划地。” 事业稳定,成熟婚姻,有计划地要孩子。 这好像是碌碌人生里,两个人走到一起,又恰好合拍意愿地必修且精修课。 如果可以,他希望把他父辈能保全婚姻的法门烧成烟,吸进他们的肺血里: 善于倾听,时常反省。 周乘既说着,走过来,拈取这枚祖母绿。“我在想,我新工作磨合完毕这期间,应该够你找人设计出你满意的手稿图了吧。” “然后呢?” “然后做成戒指,戴在手上。它属于你,你属于我。” 曲开颜飘飘然已经想到什么礼服配这顶级的祖母绿了,再市侩地问他这颗多少钱。 听清他口里的价格,饶是大小姐也跟着吃了一惊。 周乘既要她别啰嗦,“喜欢吗?” 曲开颜点点头,“是可以传给我女儿或者儿媳妇的那种喜欢。” 周乘既笑她傻,“你自己喜欢就够了,别想着别人。” 她偏要想。 两个人在车尾玫瑰边站着,曲开颜静默地仰首来,亮晶晶的眼睛想说什么,被某人俯身来的吻抢白了。 他再正式地补了句,“生日快乐,小曲。” 伸手抚过小乔玫瑰的开颜,人如其名,片刻,她回应他,“周乘既,你知道我刚和他们一起吹蜡烛的时候许的什么愿吗?” 既然是个整生日,大家又都这么慎重对待地,那曲开颜倒真希望能沾点神明的光。 她其余什么都不缺。也深信脚踏实地,才能得自己耕耘的果。 唯独一桩,如果可以,她愿意点高香敬神明。 曲开颜来圈眼前人的腰,四目相对,她刚才的生日愿望只有一个: “希望成绩早日接昊昊回家。” #竞业协议期 周乘既的竞业协议期,并没多少赋闲,反倒是比他工作那会儿更忙了些。 曲开颜陪他应酬了两回,才真正信服了有人就是天生的做事派。 这种工匠精神的人,他走到哪里都有饭吃的。且恃才傲物原则上就是适者生存的生态法则。 Y城投产的研究院,因为托了他爷爷的门路,一应程序正义走得很顺畅。仲嘉让从那头回来,特地在江南停留了两天。 曲开颜看得出来,周乘既这种性情,他所谓的磨合也是做事到位,技术与能力说话。不存在和你攀交情,攒人情。 这期间,因为与启跃的合作关系。周乘既也以仲某人新聘的总工身份与陈适逢会面过几回。 从所谓的近臣,换血到上游客户。陈周二人多少有点不适应。 但陈适逢用人立场依旧佩服乘既的果敢。他也说过,这样有勇有谋且必要时刻敢于斩断离的人,到底是他陈某人无福挽留了。 会面最后,陈适逢长辈口吻也是男人口吻地祝乘既,步步高升。 周乘既饮了酒,打车回来。才发现家中有客,是佟老师。 开颜当着佟老师的面,像寻常人家等到丈夫归来的妻子那样,嘘寒问暖,怪他这是喝了多少酒。 周乘既也去稍微洗了把脸,来陪她待客。 佟老师为曲同新书家人作序的事登门过两回了。 开颜就是没同意以独女身份来替父亲作这个新书序言。她的说辞是,她向来不爱读书,不通这些文墨。 今晚,佟老师算是三顾茅庐了。因为遗作,家人序言确实最真挚也最需要。 周乘既也没份外倒茶,喝得是曲开颜剩下的半杯凉的,正好解酒。天色也不早了,他作主送客也作安慰这般年纪几番上门的佟老师。 要老师先回去。他们这头,他再和开颜商量商量。 送走了佟老师,开颜怪周乘既,商量什么,我不会同意帮他写序的。她口中的他,不是佟老师,而是自己的父亲。 周乘既叹一口气,耐性劝抚,你都把遗稿拿出来了,又何必在这最后一哆嗦上较量呢。 开颜忿忿,我拿出来是不想当遗物再替他守着了。并不代表我要去认真读他的故事,给他写什么家人序言。 “那么我来呢。”周乘既忽而开口。 淡泊神色之后,他继续道:“我来替你身份,写这个序,你同不同意?” 曲开颜哑口在他眼前。 周乘既说,他正好有这个空档,看这个故事,勉强交差这千把个字。“看在佟老师这般年纪拳拳诚意地上门来几发了;也看在人已入土的份上吧。” “周乘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还恨他,恨他自私地颠覆了你们的家庭,恨你这些年的不知道不作为。可是,开颜,我难替你一起恨他们。毕竟他们是你的父母,没有他们,我又哪里找得到你。” “所以,一切叫我小曲为难地,我移不平,端不开,那么就我先来赴汤蹈火吧。” 曲开颜被他说得一言不发了。 饮酒的人,掌心滚烫,来扶她的脸。像欣慰喟叹自家孩子般地再接再厉,“都已经决定捐作慈善了。大义之事,不必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忸怩。” “公主便要有公主的社稷心。现在曲同遗作面世的词条越来越热,这事不做圆满了,辜负的是活着的人,期许的人。” “最重要的,我知道,这一刻你是懊恼的,倘若当真你拒绝了佟老师,今后难免有一桩遗憾挂在心上。很没必要。” 终究,曲开颜沉默当作默许了。 入睡前,她归拢到某人怀里,耳鬓厮磨地喊他,“周乘既?” “嗯?” “序言的落款,你要署名什么?” “曲同女与婿,于癸卯年某月某日。” 有人一秒落泪,“谢谢你。乖乖儿。” 酒后蒸腾的人,说的话轻佻浮浪,但他的意志向来坚定。“我更想听,‘我爱你’。” - 全文完- 勖力 于癸卯年端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