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穿来的郎君炊食又兴家 作者:西瓜珍宝珠 内容简介 谈栩然上辈子太蠢,以为自己改嫁, 女的嫁妆,夫的命数就都有了。 不曾想郎心似铁,一顶红轿竟把她卖进了青楼。 陈舍微倒是用她的血肉钱另聘新妇,逍遥自在。 重生一遭,命数更迭, 陈舍微的魂魄下了地狱, 肉身中竟住了另一个游魂。 谈栩然警惕冷视着这个古怪的魂灵。 他,大约是个傻的吧? 每天乐呵呵的看着她笑,跟捡了个金疙瘩似得。 骨头倒是比原身硬许多,能写能画能辩能下地, 更是乐得同土肥、猪仔、泥腿子厮混。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他倒好,一日三餐全包。 谈栩然心防难卸,可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 在族里的地位水涨船高,女儿整日爹前爹后。 留着逗个闷子倒也不错。 可这不明不白的游魂却一日傻过一日。 前脚虽替她怼了族老叔父出气, 后脚却又莫名其妙的抱着她的腿, 痛哭流涕的说:娘子,你没缠足真好! 纯然白兔脸冰冷狠辣心重生宅斗文女主 X 只做女主的傻乖乖腹黑农科大穿越美食文男主 明代背景,尽量仔细考据, 如有错漏,多多包涵。 第1章 蜜杀 泉溪镇寻常的一个冬日,雾蒙蒙的远山,憋着不下的雨,潮冷的空气,包在这团水里的一间宅子。 宅子是两进的,乍一看还算清雅体面,细一瞅,却是花草零落,苔藓纵横,竟是没有仆妇打理的。 无处不在的苦药味解释了缘由,原来是主家缠绵病榻,延医用药将家底几近耗空,眼下这光景,便是连一抹荤腥都难吃上,仆妇更是早早就变卖了。 朱漆窗台已非鲜艳的模样,红得像是陈年的血渍,看起来既残破又老旧。 谈栩然端着药碗走来,一身布衣,不掩婀娜。 忽然,她起了心思,粉润莹泽的指尖扯下一处翘起的漆片,慢条斯理的碾碎,漆屑旋着被浓黑的药汁吞没。 推开一扇沉重的门,屋内温暖憋闷难闻的气味让谈栩然恶心,可她面上却不显,反而勾唇一笑,唤道:“六郎。” 通家最最值钱的毛褥里拢着一个人,像是坠进了雪堆里。虽然眼下青黑,病容恹恹,却也能看出他五官端正,眉眼出众,若不是久病缠身损了精气,怕也是个颜色好的。 听见女子娇柔的轻唤,他不理会,只是钻进来的潮寒湿气如针蛰一般。 “关,关门。” “夫君,屋里都是浊气,通通气也好。” 陈舍微不悦的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一愣。 夫郎生病,做妻子的自然没有心思涂脂抹粉。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谈栩然鲜嫩饱满的面颊好似一个生在初夏的蜜桃。 她俯身往陈舍微身后垫了一个枕头,好让他坐起来喝药。 陈舍微得以仔细看她,她的眉浓且纤长,形如柳叶,一双偏长的杏眼微微虚着,眼睫又密又长,遮住她此刻冰冷的眼神。 “六郎,喝药吧。” 谈栩然温柔的看着他,她的眸色像一杯上好茶汤,那是一种曼妙的琥珀色,似乎封存了许多不可言说的秘密。 这样美而顺从的妻,逼得陈舍微生出一分愧疚来。 他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就见谈栩然把药搁到了小几上,有些为难的道:“前个去抓药,说是有味药材入了冬要涨价,今这一小碗,要小一钱银子呢。” 陈舍微最不耐烦听缺钱少银的事,皱了眉道:“我这身子就靠药吊着,不吃药能怎么办?!” 谈栩然似乎被他数落的说不出话来,鬼鬼祟祟的起身捧着茶桌的一个小罐往里头去了。 “什么东西?”陈舍微问。 “啊,”谈栩然似有些慌乱,强作镇定道:“年节快到了,我给阿绛买了一点蜜果子。” “倒有钱买这些贪她的嘴!”陈舍微心中愈发厌恶,自觉更要珍重保养好身子,端起药碗一气喝尽了,觉得嘴里毛刺刺的,皱眉道:“药渣没滤干净?” “许是。”谈栩然坐回榻边的圆凳上,把玩着手心的帕子,漫不经心的说。 陈舍微不满她的态度,却也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而暂时忍下。 “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他极尽柔和的说,抚了抚自己身侧几寸空隙。 “我怕挤着六郎,六郎要吩咐什么,说罢。”谈栩然抚了抚衣裙,施施然在圆凳上坐下。 “我如此残躯,实在不愿耽误你此生。家中又被我拖累至此,害得你连陪嫁丫头都卖掉了。” 谈栩然似乎是听得感慨,纤长的脖颈低垂着,摇首时耳上那一对已然黯淡的鎏金小鸟轻晃,看着仍有几分灵动。 “没关系,我会把阿巧买回来的。” 她说得笃定,换来陈舍微一声轻哼,“若你还是陈家妇,被我病体拖累,谈何容易呢?” “六郎是要与我和离?”她抬起头,表情平静无波,仿佛在跟陈舍微对戏词。 “只是为你的前程,咳咳。”他嘴里不大舒服,道:“弄碗清茶来漱漱口。” 谈栩然依言出去,还叮嘱道:“我去去就来,六郎可别吃那蜜果子。” “我是傻子不成!?”陈舍微下意识回嘴,却觉谈栩然似有欲盖弥彰之嫌,待房门一掩上,就下了榻往后头的橱柜里寻去。 一掀开罐盖,只见一沓暗红润油的肉干搁在里头,甜酱香气扑鼻而来。 陈舍微暗骂一句,“这贱妇!倒有银钱买肉脯!平日里更不知如何偷吃!” 他恨极了,抓起几片嚼吃,越嚼越觉紧实醇厚,唇齿留香,还微微的有些发甜,大约是用了些糖。 正吃着,就听见谈栩然的声音传来,“甘嫂子,你等等,我问问郎君的意思。” 她推门而入,陈舍微更怒,道:“蜜果子!?你倒说说这是什么蜜…… 他没能说完自己想说的话,透气渐渐变得费力起来,每喘一口气,胸腔中如寒风过狭道,呼呼作响。 陈舍微倒在地上整个人弓着背好似一粒煮熟的虾子,空气无处不在,却又偏偏从他周围抽离。 只听见谈栩然惊慌大叫,甘嫂子也冲了进来,就见陈舍微已经面皮红紫,眼珠爆突,瞧着颇为可怖。 谈栩然正跌坐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 “六郎啊,你,你怎么这样糊涂啊!你自幼不可食蜂蜜,一吃就会气喘憋闷,犹如毒药。这蜜汁肉脯自然是用了蜜的啊!” 甘嫂子见状也是无措,忙去寻她男人。 屋里只剩下这夫妻二人,顿时雷雨收声,天晴虹现。 谈栩然惬意的深深吸气,莲步轻移,用足尖将陈舍微挑到正面,然后一脚踩在他胸口。 谈栩然毫不畏惧的盯着这双濒死之眼,像是在教训一个小娃娃,抿了唇笑道:“贪嘴,不好。” 这四个字说完,陈舍微已经不动弹了,只是眼还瞪着,死不瞑目。 若不是想着旁人发现又要解释,谈栩然都懒得帮他合眼。 前世今日,陈舍微苦口婆心的劝她再嫁,为得不过是一笔卖身钱。 卖身为女的嫁妆,卖身为夫的命数。 谈栩然含泪答应了,没想到红轿一顶,并不是抬她去做正房夫人的,也不是做偏房小妾,而是进了青楼。 是啊,做好人家的妻妾,给的再多彩礼,又怎么比得过青楼的一张死契值钱呢? 谈栩然死时,陈舍微还未死,听说他寻得一位名医,病情大有起色,且已再娶。 谈栩然大恨而终,再度醒来,却又重回这年。 前世你送我入娼门,今生我送你下地狱,一报还一报。 宅院里空落落的无人,死人静悄悄的,无息无声。 甘嫂子的男人在屋外瞧了眼,问清了缘故道:“他也不是孩子了,既知道那是蜜渍的,恐是自己要寻死,省得拖累你们母女,算条汉子吧。” 甘力将陈舍微搬到榻上,见谈栩然可怜滴滴的去抚弄他胸前被攥皱的衣裳,想着她眼下大约也没心思说赁房子的事了,就道:“咱们都是隔壁邻居。” 虽然陈舍微眼高于顶,一贯是看不上他们的,可人都死了,不提了。 甘力继续道:“有什么要卖力气的,你说话就行。” 谈栩然感激的对甘力点点头,待他们离去后,对着镜子哭了几番,挑出最悲痛,最惹人怜的一张哭脸,又痛吟了一声,“七叔,六郎撇下我去了啊!” 她瞧着镜中模样,还算满意。 作者有话说: 说是女主不好直接杀人,就改了改,让他咎由自取吧 第2章 没死? 外头潮寒,可为表自己丧夫之痛又不好穿斗篷,谈栩然只穿着件薄袄,一路朝最近的族叔家中奔去。 陈砚墨的年纪同陈舍微一般大,只是辈分高,且他早早的中了举,在族中说话也颇有些分量。 陈舍微一脉人丁单薄,在族中人微言轻,不过陈砚墨此人品性温厚高洁,不似旁人那么势力眼,偶有照拂,也将陈舍微的几亩薄田记在了他名下,免收税款。 前世陈舍微强令谈栩然改嫁,他也曾反对,只是去京城参加春试,回来时被陈舍微瞒骗,只说谈栩然已经再嫁。 而后过了三年,陈砚墨与人谈买卖应酬进了青楼,这才见到谈栩然,得知陈舍微的无耻行径,可谈栩然已无法赎身。 陈砚墨回来后将陈舍微告到族中去,令他除族,可陈舍微的新夫人虽是商贾出身,却是财大气粗,银钱开路,竟让族老松口,只罚了他跪祭先祖,以述己过。 两家虽离得不远,但谈栩然为了求戏真边哭边跑,到人家门口时又因太过入戏,差点瘫软。 “七叔,六郎撇下我去了啊!” 陈砚墨虽惊讶,但陈舍微毕竟久病多时,也不十分的意外,见状便让夫人曲氏搀了谈栩然,匆匆往陈家赶。 谈栩然一路都在落泪,眼泪珍珠一般,滚圆剔透。 曲氏容貌平平,一贯羡她貌美,此时虽替她伤怀,却也暗自瞥她,心道,“这般年岁,又是狐媚样貌,如何守得住寡?” 她心中这般想,却做出一副端庄持重的姿态,搀了谈栩然道: “侄媳不要太过伤心,你且还不算天下最苦,不如就将阿绛和守年的婚事坐定,你年岁轻,自还有你的好去处。这么一想,人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谈栩然用帕子拭泪,那滚烫的眼泪落下去,溅出冰刺般的尖利冷酷。 她的阿绛才七岁,可美人坯子藏不住,生得玉雕娃娃一般,多少人或真或假的要跟谈栩然议娃娃亲。 曲氏从前也提过这事,被谈栩然婉拒了,她竟敢趁火打劫,借着陈舍微的死给她娘家侄子做亲! 曲氏见她不接话,心中有些不快,但转念一想,孤女寡母,要她的女儿就算不错了,哪里由得她做主,便又顺气了。 陈舍微这个做爹的一向不理事,终日怀念公爹还在时的勉强撑住的富贵,整日吃现成喝现成,学识半桶水,整日没事做,便是吹牛皮也吹不过别人。 他一贯嫌弃陈绛是个女儿,终日没个好脸色,稍稍行差踏错就要训人,陈绛一贯与他不亲昵。 陈砚墨大步流星的走在前头,曲氏一双缠过的足,走不快,这出来的急切,又忘了喊轿子,后半段路倒是谈栩然搀着她走。 谈栩然就见陈砚墨推开房门,她自然也急着想跟进去,被却曲氏拖得慢行。 屋里传来一声惊呼,谈栩然一愣,像是陈砚墨的声音。 难道没死!? 天灵盖似乎叫人敲了一记,谈栩然从头麻到脚。 曲氏吓得颤颤巍巍,不敢进来,屋里的地毯早就卷了卖掉,谈栩然一脚踩得实在,还算稳住。 她往那虚虚实实的绯色帷帐后头一看,床上本该死透的尸体竟坐了起来。 谈栩然甚至能看见陈舍微那双异常黑的眸子透过帷帐,正死死的盯着她看。 陈砚墨眉头蹙着,对谈栩然道:“你过来看看,阿禄好像有些不对劲。” 谈栩然白了一张脸,又稳住心神,铡刀没落下来之前,她都不认!陈舍微先欠了她的,她怕什么!? ‘陈舍微’的确是死而复生了,睁着一双眼,正满目惶惑的看着她。 娇花一般的面孔从帷帐后移出,盈盈含泪秋水瞳,美得更是真切。 ‘陈舍微’张了张嘴,眸中闪过一丝惊艳。 三人静默对视良久,陈砚墨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道:“阿禄,你怎么了?方才谈氏说你,说你自己想不开,吃了含蜜的肉脯,一时,呃,一时厥过去了。” “梦,梦魇着了。”‘陈舍微’低声道,擦了擦满额的汗,觑了谈栩然一眼。 两人皆做鬼,不敢心虚,便都对上了眼,牢牢盯着对方看。 谈栩然警惕非常,可陈舍微只捂着脑袋说头痛,蜷在被褥中不肯见人,并没声嘶力竭的吼叫要将她企图杀夫之事昭告天下,更没拖着病体残躯要杀了她。 谈栩然心中惊骇,只是转念一想,她又没下毒,肉脯也是他自去偷来吃的,管他做什么戏,大不了日后想得周全一些,再杀他一回便是! “看来是我吓得失了分寸,扰了七叔一遭。”谈栩然做出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道:“请叔叔、叔母外间吃茶。” 她顿了顿,斜睨了‘陈舍微’一眼,道:“六郎,你且再睡会子,我去温了粥与你吃。” 陈舍微闷哼一声,只是谈栩然掩门那一刹那,陈舍微猛地将厚毛褥掀开,嘟囔道:“热死了。” 声调语气生机盎然,与那病鬼平日里奄奄一息的口吻半分不像。 谈栩然微微蹙眉,很有些困惑。 兑了牛乳的米粥香甜,又由美人温柔浅笑着一勺一勺喂过来,陈舍微觉得自己在做梦,还是一个美梦。 只是这美梦过后又是一场好睡,睡梦之中他似乎看了一场漫长的电影,这电影是原身的第一视角,有画面有声音,只是没有原身的内心旁白。 就好像一盏魂魄离去前留下的一盏飞速旋转的走马灯,画面竞相遁走,陈舍微醒来前,停留在脑海中最后一副画面,是新婚之夜挑起盖头后女子艳光四射的绝美面孔。 他猛地一震,额上冷汗如珠,周遭昏沉寂然,只有一点如豆的微光,他这一觉,睡到入夜了。 原身同他一样,都叫陈舍微,原身字禄,而他的小名就叫阿禄,许是因为冥冥之中的这种巧合,所以车辆滚落山崖,他的肉身湮灭之后,魂魄居然附着在了这位同名的古人身躯之中。 且,还占了他的娇妻?陈舍微心下有些愧疚。只不过看着看着谈栩然近在咫尺的面庞,心中又被惊艳填满。 什么叫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原来是这个意思,读书百遍,真不如美人具象化的一张面孔。 谈栩然漠然的看着眼前这个猝然惊醒的,古怪的陈舍微。 他眼神中的惊艳满得快要溢出来了,这样的表情,不可能出现在被她一勺蜜弄死的那个陈舍微身上。 “六郎?”谈栩然浅笑着唤他。 “诶。”陈舍微下意识应她。 “你今日是怎么了?好生古怪。”谈栩然用巾帕轻轻拭去他额上的冷汗,无比温柔。 陈舍微张了张口,道:“说来怕夫人不信。” “嗯?六郎说什么我都是信的。”谈栩然原本微蹙的眉头轻挑,嘴角也若有似无的凝着一个笑。 陈舍微被这个虚幻的笑惑住了,道:“我这一觉醒来,往日的记忆都变得十分模糊。” “噢?怎会如此?”谈栩然垂眸看着他,昏黄的灯光只模糊的照亮她半张面孔,好似将她一个人劈裂成两半,半人半鬼,隐隐有几分可怖。 但陈舍微只觉得她的眸子好漂亮,眼尾带勾,形状多情,可瞳色却冷得叫人心惊胆战。 “娘子不信我?”陈舍微可怜巴巴的说。 “怎会?我说了,六郎说什么我都是信的。”谈栩然柔柔一笑,“既如此,六郎是不是也不记得我了?” 确实没什么具体的记忆,只是陈舍微模模糊糊有种感受,谈栩然待他很好,温良贤淑,以夫为天。 “有些事儿的确记不分明,可娘子待我的好却忘不掉。” “何时学得这样嘴乖?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谈栩然俯身下来,她的唇柔嫩而丰,陈舍微虽不至于色胆包天的想吻她,手指却不由自主的动了动,想抚一抚这两片花瓣。 只是这一动,陈舍微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缚住了,他以为自己被谈栩然洞悉了,顿时心头狂跳。 作者有话说: 一二两章有改动。 第3章 一夜 “娘子?” “六郎这也不记得了?你夜里易犯病,动辄手舞足蹈,浑身抽搐,未免伤着我,主动要捆缚自己的。” 谈栩然只是随口胡绉,她虚虚按在他胸口,那颗心脏勃发有力,好似在她掌心跃动。 谈栩然总觉得眼下这个陈舍微不像是逃过一死,又在她跟前演戏,更像叫个来历不明的游魂附体了。 横生这离奇的变故,她不好再贸贸然下手杀他,恐陈砚墨生疑。 陈舍微得了原因,心中不乱,道:“噢,是我迷糊了,那是要捆牢些,脚要不要缚上?” “已捆着了。”谈栩然心道,这游魂好色而憨傻,不过男人一向会装相,凶戾用温柔来掩饰,贪婪用老实来遮盖,不好信他。 谈栩然惊讶于陈舍微心跳的力度,掌心一直贴在上头,陈舍微就觉得胸口像趴了只小猫,尖细却无害的爪子正扒拉衣襟取乐。 他越是这样在意谈栩然这只手,越是心跳得快,这越是跳得快,谈栩然的手掌就贴的越紧,如此循环往复,就在陈舍微觉得心都要从嗓子口蹦出来了,门外有童声轻唤:“阿娘,阿娘。” 天寒地冻的,谈栩然忙去开了门,把阿绛搂了进来。 “爹爹睡着没有?阿娘何时来陪我睡?”陈绛的眼睛像陈舍微,面庞似谈栩然,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娃娃。 谈栩然还未说话,就听陈舍微温声道:“爹马上就睡了。阿娘马上去陪你。” 陈绛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是对他如此和颜悦色的态度有些惊奇讶异。 “娘,什么甜甜的。”她小声说,自小没什么好东西吃,犯馋了。 陈砚墨使人送来了些糕点糖粥,八宝糖粥正温在泥炉上,静默的透出一股甜香气。 等谈栩然真把粥给她了,陈绛又犹疑的望着陈舍微,“爹吃。” “爹不吃。”还挺顺嘴。 谈栩然觑了陈舍微一眼,就见他傻呵呵的笑,像是很喜欢孩子,柔声对陈绛道:“你吃。” 糖粥糖粥,自然要搁足了糖的,陈绛吃了一口,寡淡惯了的口舌登时就被这甜蜜覆盖,小孩本就贪甜,连心情都轻盈愉悦起来,捧着糕饼吃的模样,像只顶可爱的小兔子。 陈舍微情不自禁的笑了笑,陈绛吃饱后犯困,被谈栩然抱到偏阁榻上去睡了。 陈家空了,冬日里帷帐也拿去卖了,只余一副夏日里用的青纱帐,薄而透光。 见谈栩然伸手放下帷帐时,松垮的袍袖落下,在手肘处堆叠似花。 陈舍微后知后觉的想,这是要同床共枕了? 烛火一照,谈栩然的一举一动更好似皮影戏一样映在帷帐上,十分明晰。 陈舍微就见她缓缓脱掉袄子,拆掉裙裹,又抬起腿儿褪掉裤子。这么几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叫他莫名其妙的乱了呼吸。 夏日里街头巷尾女孩露出的长腿雪肤,商场大厦随处可见内衣模特的画报,更别提各色肉帛相见的□□电影。 这些陈舍微都是览尽阅尽,可以说是早就视若无睹,怎么还会因为这抹落在帷帐上的影子而紧张? 终于,纤纤素手撩开了帷帐,只恨今夜月色含羞,陈舍微什么也没看见,只觉被褥被掀开,带了一点风钻进来,却扇不灭他的心火。 谈栩然攥紧了右手的匕首,左手却娇柔攀上陈舍微的肩头,温热的气息拂在陈舍微耳廓上,激得更烫了几分。 “六郎,歇了吧。” “嗯。”陈舍微喘气时带出一个字,这才发觉自己方才不自觉的屏住了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谈栩然在黑夜中睁开了双眼。 陈舍微的呼吸平顺均匀,起伏和缓,居然真的睡着了。在被她捆成一个粽子,毫无反抗之力的情况下。 谈栩然手握尖刀,却是夜不能寐,何其讽刺。 她干睁着眼,耳畔只有陈舍微轻巧的呼吸声,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她胸中翻涌好似海潮决堤,但巨浪却渐渐平息下来,在一吸一呼之间,一浪矮过一浪,缩成一朵浪花,落入她沉睡的心水之中。 陈舍微这一觉睡得很好,因为帷帐不遮光,差不多就是阳光落进来时就醒了。 忽然经历了这样的事,谁心里不乱? 昨夜睡得快,好似是大脑处理了太多东西,负荷过重,自动关机了。一醒来,一样样代办事项就冒出来了。 谈栩然忘记给他解开绳索了,陈舍微一翻身滚下床来,摔在榻上,刚好一鼻子闷进鞋里。 陈绛蹑手蹑脚的走进来看他,见他像虾蛄似得弹跳着,一时有些发懵。 “你娘呢?”陈舍微咧开嘴,笑得有些尴尬。 “在同八堂叔说话。”陈绛怯怯的说。 “有什么事吗?”陈舍微努力蠕起身子,虽然身体姿态可笑,可脸上一定要正经些。 “要银子呀。”陈绛一歪头,有些困惑陈舍微这一问。 原主的记忆好似一份粗浅的大纲,陈舍微览尽其生平,细枝末节处却很匮乏。 陈绛口中的八堂叔叫陈舍巷,是陈舍微五叔陈砚方的小儿子。 他身无长物,倒是油滑,平素给族老们跑跑腿,传句话,办点事,因着这点缘故,在陈舍微跟前十分拿腔拿调,仿佛自己高出那么一大截去。 原身是个病秧子,徭役服不了,寻常有些积累的人家都是用银子抵了,只是眼下家中拿不出钱来,头几回是族里派了壮丁帮着陈舍微服了徭役。 可徭役的名目颇多,了结一件还有一件,陈舍微家中无进项,族中也不能一直帮着陈舍微擦屁股。 今日陈舍巷说是讨银子来了,若是再拿不出银子,只好回族里议论一个章程出来。 或是叫陈舍微与他家腾换了屋舍,他倒是可以添补点银子,或是一家子住到滩涂地熬盐巴去,后者太难看了些,也许陈砚墨肯掏腰包全陈舍微的脸面。 反正族里是不可能再如此平白贴补他了,已有几分犯众怒的苗头了。 谈栩然真想冷笑,公爹去世之后,陈舍微无力打理家产,被族人哄了去,骗了去的,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够填这一世的徭役了。 若是别家,断然不会被这样轻视,概因陈舍微他爹的身份就很有些尴尬。 第4章 失踪 陈家老太爷膝下有两个立住的男丁,一个叫陈明,一个叫陈晦。 兄弟俩年岁相当,陈明是块读书的料,一路做官做到了福州的五品同知,若不是老太爷死的不是时候,只差一点就要升任四品知府。 陈明子息不旺,先得一女,晚年才得一子,就是陈砚墨。 陈晦接手了家中买卖,原配施夫人诞下三子一女,三子分别是大房的陈砚著、二房的陈砚儒和三房的陈砚昂,女儿又经陈明做媒,嫁给了漳州的知事做正房。 这三兄弟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陈砚方的亲娘是施夫人的陪嫁丫鬟朱氏,他虽没有兄弟,却也有个妹子嫁给了泉州通判做小妾,膝下又有两子一女。 所以,唯有陈舍微他爹陈砚龄,虽是嫡系,却是继室刘夫人所出的独子,原听说有个兄弟的,可惜没立住,所以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这几房兄弟间,论起远近亲疏,怕是还比不得陈砚方。 如今陈砚龄死了,陈舍微又没什么出息,原本就疏离的关系更只剩下一点皮肉和拉扯。 “舍微人呢?我同你个妇道人家说不来这些,带我去见他。” 陈舍巷掀开盖,见是一碗茶叶梗子,皱了皱眉,丢了盖碗去。 “八弟又不是不知道夫君的身子。”谈栩然道。 “难道话也说不出了?听说小嫂昨个急忙忙去七叔家中报丧,结果人还是好端端的,这怎么像话?” 陈舍巷性格肤浅暴躁,极适合出面做些不好看事,说些不好听的话。 他有些好色,眼睛不安分的在谈栩然脸上打转,竟都懒得遮掩一二。 “那就请八弟略坐坐,我去请。”谈栩然转过身子,端淑的面孔上登时如冰霜冻。 裙摆轻晃,鞋面都没露出来,可也看出她步伐稳健,陈舍巷一撇嘴,觉得没劲。 谈栩然一路思量着,哄陈舍微去抵些银钱来,到时候她带着陈绛一走,这些债也不关她的事情。 可一进门,却见脚踏上绳索蜷曲似蛇,人却不见了。 谈栩然心中大震,遍寻不得陈舍微和陈绛的踪迹,脑中顿时闪现过千百种可能,没有一种是好的。 刚才不察,檐外竟不知何时落下一场寂然无声的雪,她一路从后院奔到前厅,喉甜似割,连老天都栽嘲笑她遭人背弃之后,竟还会如此掉以轻心,简直愚不可及! 空荡荡的回廊,孤零零的院门,枯败的草木,渐白的泥地。 谈栩然猛地顿住脚,不可置信的看着大门门檐下的两人。 那个来历不明的陈舍微正在垂眸收伞,他肩头被雪打湿,湮出一片深色,但陈绛身上是干干净净的,片雪未沾。 伞搁在门边,陈舍微又拎起足边好几个油纸包和一个绳兜,继而牵起陈绛。 父女俩抬头瞧见了她,双双对她笑,好似诱她入地狱修罗殿的一场奇美幻梦。 陈舍微卷了那条皮毛褥子,让陈绛带他去当铺。 走出大门,街景皆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换了银子回来,一路上又买了些零嘴食粮,也算顺遂。 回到家中就见谈栩然迎了出来,她穿了件枣红褙子,靛蓝裙,无纹无饰,粗布薄棉,如此老气横秋的颜色,在她身上也觉别样好看。 陈舍微举起手冲她晃了晃,绳兜里黄灿的漳州橘和裹着冻鸡的油纸包磨蹭着,发出落沙般的悉索声。 陈绛说,阿娘喜欢吃。 谈栩然却不知为何立在原地,怔怔的望着他们。 陈舍微不解的牵着陈绛朝她走去,走到她跟前不及半丈处,就见谈栩然忽一皱眉,口角缓缓流出一抹鲜血。 陈舍微和陈绛的惊呼声让谈栩然回过神来,指腹抹掉这一点血,谈栩然反而觉得自重生回来,总是觉得淤堵憋闷的胸口好受了一些。 “无事,只是方才没见到你们二人有些着急,呼喊时咬到舌头了。”谈栩然温温柔柔的说,掸了掸他肩头的残雪。 “我,我下次出门一定告诉你。”陈舍微愧疚得很。 正说着,一抬头就瞧见陈舍巷负手而立,站在前厅门口瞧着他们三人,神色很是倨傲不满。 陈舍微将买来的吃食递给谈栩然,道:“你带着阿绛去后边吧。我来打发这厮。” 一路上听陈绛的口气,对这个八堂弟并不很喜欢,陈舍微也不必太好说话了。 谈栩然有些困惑,陈绛手里还捏着一块喷香的枣糕,柔软温热的触感贴到谈栩然唇边。 “阿娘吃。阿爹把毛褥子当了,咱们有钱。” 谈栩然忍不住挑眉,抱起陈绛往后去,“你爹不是最怕冷吗?冬天还没过完,怎么会当毛褥子。” “是冷啊,所以阿爹还订了暖炭,午后就送家来。”陈绛搂着谈栩然的脖子道:“阿娘,阿爹是不是懂事了?” 谈栩然轻笑,这笑是轻蔑嘲弄,却也有一星半点的愉悦。 陈舍巷一见陈舍微就道:“真不知你爹是怎么想的,给你娶个这样的娘子,我话都没说完走了,那步子迈得叫一个快,未裹足就是不安分,还不比我那花楼里的相好莲步轻移来得…… 他说着就见陈舍微转了脸看他,眼神很是不善,道:“你拿我夫人同谁比?” 陈舍微不好一上来就全然颠覆原身给人的印象,已经是强耐不快。 陈舍巷嗤道:“好笑,装什么?!这话还不是你自己说的?” 陈舍微哑然,只好干巴巴的道:“八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你倒装傻有一套。”陈舍巷白他一眼。 陈舍微垂着眸子回了个白眼,信手抚弄着茶几上一盆寥落的三角梅。 见他不言不语的耍起赖皮来,陈舍巷面露鄙夷之色,道:“朝廷又征人去煮盐了,还有新一年的抗倭防寇的银子,族里出了零头,还有零碎种种,摊到你家头上也还要十二两银子,你是拿钱,还是拿人?” “十二两,这样贵。”此地风俗物价,陈舍微脑袋里晓得个大略,也不至于太过露馅。 “你当自己去菜市上买鸡鸭呢?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吗?我自知不是读书的料,早早不费那功夫,同我爹做生意去了,如今躺着赚银子。谁像你啊!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考得半条命都没了,也就是个童生罢了,莫说同七叔般做个举人老爷,你但凡是个秀才,朝廷也不向你伸手了。” 陈舍巷说话难听,却也是看人下菜碟,对上陈舍微这般不入流的,便是再踩上几脚又何妨? “不过,我也知道你有难处。”陈舍巷放软了声调,却令陈舍微警觉起来。 果然就听他继续道:“其实你家人口不多,这么大院舍也住不过来,同我家腾换一下宅院,我补你个百十两银子的,这都好商量。” 陈舍微一下瘫在椅上,猛烈的咳嗽起来,陈舍巷叫他吓了一跳,心道,方才进来瞧着气色还好,别是又发病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玉蜀黍 “不劳咳咳,不劳八弟费心,咳,其实早先就预备了银子,我当了家里唯一还算值点钱的毛褥子,因用了些年头,又有虫蛀,只得了七八两多,又买了些炭,只剩下五两多。” 陈舍微说着,可怜巴巴的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子来。陈舍巷凑近拿银子,他又骤然咳起来,呛了陈舍巷一脸的沫子。 陈舍巷一顿乱擦脸,跟猫舔爪似得,看得陈舍微憋笑。 “罢了罢了。”说实在的,能从陈舍微这弄出钱来,陈舍巷已是意外。 虽说换宅院的目的没达到心有不甘,但叫这病鬼喷了一脸,真是膈应,反正他没有来钱的路子,靠典当能撑多久?到时候还是得归了他! 陈舍微歇在椅上,从怀里掏出余下的五两银子,心道,这家是真没钱啊! 原身说是有病,可这身子是孱弱了点,也没觉得有特别厉害的病痛啊。 陈舍微去厨房瞧了一圈,缸中糙米都盖不住底,杂豆一握,腌菜一罐,寸长的腊肉一截,估摸着就是炒菜前拿来抹一抹油锅的,陈舍微叹了口气,决定出去买米。 后院,谈栩然捡了树枝正在雪地上教陈绛写字,陈绛明显没有基础,照猫画虎,举止笨拙,但神色非常认真,只是一见陈舍微来了,忽得用脚将字弄乱。 本想打趣陈绛是不是字太丑,见她满目惊恐,陈舍微忽然意识到,原身从前是不许陈绛念书习字的。 “抵当了毛褥有钱,我出去买些米粮。”陈舍微是特来与谈栩然说一声的。 谈栩然点点头,笑容温煦。 待陈舍微走远,陈绛眨眨眼,道:“阿娘说得不错,阿爹果然没生气,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同阿娘学写字了。” 谈栩然没说话,摸了摸陈绛的脑袋,笑容中有了几分实质的暖意。 因有了冻鸡佐餐,又煮了白饭,虽不是全是白饭,其中掺杂了些玉米,但也是久违的美味,陈绛吃得极其香。 陈舍微勺了一块带着凝冻的鸡腿肉给谈栩然,道:“多吃些。” 琥珀色的凝冻窝在米饭之上,被热气一烘,渐渐消融,没进饭里。 谈栩然看了一会,闲话家常般问:“夫君怎么想到买这种番麦来吃?倒是出奇香甜。” 陈舍微张了张口,哑了一瞬,只道:“便宜。” 泉溪镇隶属闽地泉州,与月港毗邻,故而此地多外来蔬果黍麦之种,中原所难见。 虽是如此,泉溪镇的百姓仍还没有食用玉米的习惯,多称番麦,有见识些的,则称其为玉蜀黍。 陈舍微买回来的玉米是滞销货,掌柜实打实是蚀本给了他的。 那小半袋玉米吃了一餐后不见了,谈栩然寻了几日,在床下找到了,陈舍微似乎也没刻意去藏,只是摆在那里。 晨起,谈栩然给陈舍微解掉了绳索,转身去厨房拿清粥小菜的功夫,陈舍微又不见了。 “阿爹让我同娘说,他去借斧子。” “借斧子做什么?” 陈绛指了指屋前那些寥落的草木,道:“阿爹说这些都死绝了,他砍了烧了,过些日子好种玉米吃。” 足边竹篾上,粒粒金黄沐浴在晨曦中。 陈舍微去陈砚墨家借了斧子回来,他只管门房要了,也没叨扰陈砚墨。 喝过一碗薄粥,陈舍微忙活起来了。 看着他将这些花花草草的死躯一应拔出焚烧殆尽,火光灰烟腾起,谈栩然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原身和他爹一样,喜欢侍弄花草,其实陈家在他爹手里已经势微,不过勉强撑住门面,流水一样的银子花出去,就为了那些只开几日的花。 他们说自己喜欢花草,是风雅事,自己却不会侍弄,还要请花匠来。 后来家中没银子,花匠自然也请不起,这些花除了被谈栩然贱价卖了一部分,其他全死了。 原身还有脸大发雷霆,枯枝败叶也不许谈栩然丢弃。 烧过之后,还残留了些草木灰烬,陈舍微将这些灰烬草肥拌入泥中,笑道:“等三四月种下去,七月上旬就好吃了,玉米杆子纤长,叶片宽大,夏日里正好遮凉。” 眼下,清清爽爽无遮蔽,冬日的暖阳铺满了整个院子,晒得人浑身暖软。 陈舍微说着就咳了起来,这回是真咳,这身子也真是有些弱。他嫌弃的想。 “一向以为六郎只会侍弄花草,不曾想农事也通晓。”谈栩然夸赞。 陈舍微呷了口水,避过谈栩然看似真切倾慕的目光,含糊道:“一通百通嘛。” 他只怕谈栩然还要再问,忙说起自己去陈家借斧头时,把那甘嫂子吓了一跳。 “六郎还提呢。”谈栩然轻抚心口,似是后怕极了,“你那日真真如死了一般,眼下又活泼泼的在人家眼前行走,自然要吓着了。” 陈舍微忽然觉得有些头疼,晃了晃脑袋,不大肯定的说:“我记得,甘嫂子是不是找咱们有什么事儿?” 阳光直直打在谈栩然面上,照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眸,仿佛在笑,又像是盯上了什么可疑的猎物。 “是啊,今冬这么冷,甘家的草棚本就四面透风,怎么住人?咱们院子大又缺银子,他们想赁前头院子来住。” 谈栩然缓步上前,走进陈舍微身前的影子里,轻轻掸掉他肩头的一片枯叶,笑问:“六郎还记得什么?” 陈舍微想了想,心虚又坦白摇了摇头。 甘嫂也是个苦命的女人,甘力似乎是明岁就要被抓去从军了,甘嫂那时已经大了肚子,后来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谈栩然那时身在青楼,自顾不暇,而后才从陈砚墨口中得知。 她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顿时了然。怕是现今刚怀上吧?难怪甘家要赁前院来住。 “那甘大哥人品如何?我瞧着甘嫂是个老实的,他们要租也好,而今咱们没有进项,日子过得这样紧巴,不是个头。” 陈舍微打量着谈栩然的神色,斟酌道。 谈栩然脸上掐出一抹柔和笑意,心中却在想,‘这腔子里装着的若是原来的陈舍微,便是自家明朝没米下锅,甘家人都冻死在门槛外,断也不会说出这番话来。’ “也好,那是我同甘嫂说去,还是夫君同甘大哥去提呢?” 说着,谈栩然指尖在陈舍微腰下一勾,轻巧的挑起一个有些泛白的络子,细白十指交缠在银绿流苏之中,将纠着的结梳通。 陈舍微站直了身子不敢动,直到流苏根根疏落,重新垂到他身上,才咽了口沫子,道:“你愿去吗?你不愿去我去,家中没米吃饭总是男儿的担子。” 谈栩然叫他说得一愣,陈舍微见她不答,笑道:“那我去了。” 陈绛赶紧跑过来,贴在陈舍微身旁,也要跟去。 谈栩然其实不喜欢陈绛总跟着他,几不可见的轻蹙眉头复又笑开。 “你不是怕甘阿叔的吗?” “阿爹在,怕什么?” 短短几日的功夫,孩子就这么喜爱他了。谈栩然心中有些警惕,却又暂时无法,只得松了陈绛的手。 瞧着父女二人的身影不见了,谈栩然面容沉了下来,那种故作的似水温柔,脉脉含情就像附在脸上的壳,一阵微刺的寒风吹过,荡然无存。 第6章 杀猪 谈栩然转身往陈舍微的书房走去,前世书房终日锁着,她偶有入内侍奉茶水笔墨,陈舍微虽是左利手,却总让她站在右边伺候。 谈栩然从书案左侧探了手进去,果然摸到一处可扭动的机关,轻轻一拧,暗格就弹了出来,房契地契还有所剩无几的田契果然都在里头。 这些都在谈栩然意料之中,只是她没想到,其中还有一根赤金的簪子,是她婆母压箱底的首饰。 谈栩然拿起那根沉甸甸的簪子,只觉胸中怒意喷薄,恨不能用这根簪子将陈舍微刺个千疮百孔,划个皮开肉绽! 她反复吐纳几次,平了平气,盯着手上的契书看。 谁都知道她家困顿,簪子可以寻个由头去融了花用。 可陈家在泉溪镇是大族,她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卖了这几处田亩房产。 倒不如哄了那假陈舍微,光明正大的卖掉,再卷了银子带着阿绛离开此处。 可谈栩然拿不定如今这个陈舍微的脾性,只觉他真是够怪异的。 眼睛不老实,一溜溜的往她身上看,可夜里上床前却又乖乖的伸手给她缚。 书案前坐不住半盏茶的功夫,可腚往台阶上一搁,剥那番麦的种皮却能弄上一两个时辰。 倒也断文识字,说话还算文雅,偶尔有些她听不懂的词句,也不知从前是何处人氏,行事更是跳脱不羁,叫人难以捉摸。 昨日听到外头有马铃铛响,竟拿个簸箕追出去跟在后头拾粪。 可那放马的老头本就留着粪要自家用,见他来捡,可不一通好骂? 他灰头土脸的回来,倒也丧气,可搓了搓脸就笑,也不觉得有什么。 这人,谈栩然还真是有些吃不准。 更令她有些焦心的是,陈绛很喜欢这个爹。 陈绛长到这个年岁,陈舍微抱她的次数加起来还没这几天多。 远远的,父女俩就见甘力从那个破败的草棚里出来。 陈舍微一边喊着甘大哥一边跑去,甘力站定了,瞪着一双虎目看他,似乎很意外他的称呼。 陈舍微放下陈绛,刚笑了一声,吸进好大一口冷气,当时就说不出话了,扶着墙咳得浑身都在颤。 陈绛吓了一跳,眼圈都红了,连声道:“不叫爹爹抱了,不叫爹爹抱了。” 甘力就盼着婆娘怀个女娃,瞧见陈绛如此可怜可爱,心都软了,身上摸了一圈,却只有腰间的一把快刀。 一双大手伸出来像蒲扇,拍拍人家都能给捶进土里去,便悻悻然缩回了手。 陈舍微缓过气来,勉强笑道:“没事儿,这身子疏于锻炼,等天气暖和了些,我每天下田里跑两圈就好了。” 这话说得陈绛和甘力都半懂不懂的,甘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是该动动,我就说嘛,哪有男人那么弱,都是歇得太多!你死上一回,如今走动起来倒也便利嘛!” 他这嘴里素来没什么软乎乎的好话,可又有事要求人家,心中暗悔。 陈舍微却不放在心上,还点头称是,道:“甘大哥这是哪去?我听夫人说,您打算赁我家的外院住?” 甘力听出陈舍微的口吻应该有得商量,虽想将这事敲定,却是有事在身,就拍了拍刀,说:“晚些时候回来再说,我得杀猪去。” 杀猪这种事,甘力想着,陈舍微这种人物大约嫌弃得很,却没想到他双眼放光,孩子似得欣喜,道:“杀猪?!我能同去否?” 甘力一时间倒不晓得怎么说话了,嘟囔道:“主人是你本家,你,去就去呗,又不收你票钱。” 快到年节了,甘力这门杀猪的手艺正是赚钱的时候,头些日子都下乡进村里杀去了,今这门生意倒是镇上的。 泉溪镇富裕,镇上的人平日里花事多,看戏吃茶,听曲赏灯,不像乡下农人,把杀猪当个新鲜事儿来看。 杀猪是热闹,猪咿咿呀呀叫个不停,吵得很,可也够脏的,没一处干净的地方能下脚,万一出个意外,猪有时候还能挣开去,四处的乱拱。 不过这家养猪还挺讲究,倒是瞧着不脏乱。 陈舍微还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头肥嘟嘟的,走起路来肥肉打晃的大白猪,却没想到瞧见的是几头瘦筋筋黑黢黢的猪。 瘦倒也不是多瘦,挺大一只,毕竟是猪嘛! 他很快回过神来,可不得是这土黑猪嘛!这年头要有那丹麦大白猪,才叫奇了。 左邻右舍的妇人都帮着烧了热水,一院子热腾腾的冒白气,猪大约也晓得命不久矣,躁得厉害。 一般杀猪总得七八人,主刀得俩,不过甘力从来都是一人搞定,主家出几个劳力捆了猪就行。 陈舍微小时候同外公外婆一起住在乡下,老家虽有人养猪,大多送进城屠宰,他还没见过这场面,正津津有味的等着瞧杀猪的戏码,没发觉自己也是别人眼里的新鲜事儿。 “这不是砚龄家的小六嘛,你怎么在这,前些天还听说你误食了蜜,差点憋死了?” 陈舍微压根不觉得这话是对自己说的,直到陈绛扯了扯他的手。 “啊?”他这才想起来,陈砚龄是原身他爹的名字啊! 陈舍微忙道:“呃,来看杀猪。” 那大脑门,牛眼睛的老头叫陈砚方,瞧着就是个厉害的,脸上的笑叫人看了不大舒服。 陈舍微在心里捋了一遍,眼前这陈砚方就是那天来要钱的陈舍巷他爹! 陈砚方其实比陈砚龄要小一些,当年刘夫人过门时,施家怕继室薄待几个孩子,就让陈晦给朱氏抬成了妾,虽赶在了刘夫人前头行房,肚子却比人家迟了几个月才大起来。 陈砚龄与陈砚方虽是同一年出生的,可陈砚方叫一句四哥,也是该他的! 陈舍微想到这一层,抿了唇有些不满。 他自己的父亲那边也是个大家族,过年的时候乌央乌央的一群亲戚,谁是谁都认不清,却要他一个个的喊叔伯姨婆,声音稍微低一些,就要被阴阳上两句。 后来,父母出车祸一起走了,父亲这边的亲戚更是不来往了,外公外婆寿正终寝,几个姨妈嫁得远,只能逢年过节的打个电话问候,也照顾不到他。 陈舍微大学毕业后考了外公老家镇上畜牧局的事业编,也觉得挺好,还没正式入职呢,就被一车给撞来这了。 见陈舍微眼神发直的盯着自己,并不行礼问好,陈砚方不悦的咳了一声,斥道:“教养全无!” 鞭子抽在猪身上,猪痛得直叫,听起来十分躁动不安。 陈舍微不自觉皱起眉头,将陈绛抱了起来。 他觉得陈砚方好生可笑,也真笑了出来,道:“五小叔倒是蛮有自知之明的。 第7章 烫伤 陈舍微的语气含笑,轻飘飘的,陈砚方一时没回过味来,直到身边的小女儿阿冬嘻嘻笑着道:“爹,他讽刺你!” 陈砚方愤怒之中又很惊讶,指着陈舍微大骂,“你这病秧子吃了豹子胆了!?敢他娘的说我。” 他叫喊的时候,几个赶猪的家仆正在赶猪,鞭子不停的落下,猪叫一声高过一声。 陈绛原本被猪叫吸引走了注意力,但又被陈砚方的怒吼吓着了,于是搂着陈舍微的脖颈糊里糊涂的说:“爹,猪叫好吵。” 猪愈发暴躁,陈舍微瞧着觉得不大对劲,又被陈绛一语双关逗得哈哈大笑,瞥了陈砚方一眼,道:“是吵,咱们上后头去些。” 今这杀猪的人家就是陈舍巷,他那日在陈舍微跟前说的倒是实话,他既不是经商的料,更不是读书的料。 不过家中有积攒,陈砚方分了他几股木材生药买卖,又在族里得一份差事,所得银钱养上几房妻妾还是富余的,日子还算体面。 陈舍巷这四头猪也不是养了卖银钱的,而是嫌乡下农人养的猪不干净,什么粪食都吃。 而他家的猪都是残羹剩菜那么喂起来的,肉铁定细嫩,宰了除了自家吃,还能给族里交好的人家送一份,猪肉是不值当,可有时候非得不值当,但又费心血的玩意,才能彰显两家人的亲近! 甘力有桌子高就给他爹杀猪打下手了,听得猪叫觉得不对劲,呼哧呼哧的喘气,像是夏日里太热时那么燥气。 他又见陈舍巷家的仆人只晓得下蛮劲死命抽打,就道:“你这样弄得畜生发狠发痛,厥死过去了,肉味就难吃了。” 一片嘈杂的喧闹声中,陈舍微清清亮亮的嗓音莫名钻进耳朵里,“甘大哥,猪耳朵那剪个口子放点血,猪就没那么躁了。” 甘力闻声看去,就见陈舍微抱着陈绛攀到一株矮墩墩的树上去了,那树杈窝倒是舒服,正好容他们父女两个歇着。 这主意古古怪怪,可陈舍微笑呵呵的,用眼神示意他去试试。 甘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听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书生摆布,真就用刀子在那猪耳朵上划拉了一口。 血滴滴答答的流了几滴,原本狂躁的猪当真就渐渐安静了下来。 甘力一双原本就大的虎目更瞪大了几分,去瞧陈舍微,却见他正被陈砚方和陈舍巷父子俩堵着,不知在数落他什么。 陈舍微还挺气定神闲的,一边捂着陈绛的耳朵一边回嘴。 妇人烧好了几大锅子的热水,白气布满了整间院舍,可这乱糟糟,猪么乱叫,人么也唧唧哇哇,可不像仙境。 陈家又不是正经养猪的,下人都是生手,还是栏里的猪也被他们折腾的狂躁不安。 甘力得了这个法门,就挨个给猪放血。 他正忙活,就听见猪叫声后骤然响起的惨叫声,定睛一看,就见那个抽猪抽得最狠的下人被猪一拱给顶到热水锅子里去了。 他屁股坐进那刚离火的热水锅子里,陈舍微眼睁睁瞧着,觉得下身跟着一麻。 众人都尖叫傻眼,猪倒是雀跃,趁着下人们分心,一窝蜂从猪圈里窜了出来。 陈舍微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一头猪飞速的冲了过来,直直撞向陈砚方父子俩。 儿子毕竟年轻,反应快,闪开了。 陈砚方只来得及捂着下身一蹦跶,企图躲开猪,却是蹦得不高,落下来的时候正好在猪背上,被猪驮着疾奔走了。 陈舍巷冲着猪喊着爹,带着一帮下人跑去了。 陈舍微也不想笑,显得他那么不厚道,可这他娘的也太好笑了! 陈绛长这么大,何曾看过这种又惊险又逗趣的事,下面猪叫人逃,她窝在陈舍微怀里,看得直乐。 那跌进热水锅子里的下人是真惨,陈舍微父女俩听得他惨叫,也笑不出来了。 陈舍微大声喊道:“冲冷水,快冲冷水,喂!先别急着脱衣裳啊!” “寒冬腊月的叫人冲冷水,你安得什么心肠啊!快把他衣裳裤子给扒了!”阿冬就站在高处台阶上,跳着脚回嘴。 她是小姐,自然是主子,谁听陈舍微的啊! 陈舍微捂住陈绛的眼,自己也别开眼,不用看都晓得,那么热辣辣的就往下撕,皮肯定也黏下来了。 陈舍微细一看陈冬的神色,竟是含笑的,这小丫头真毒啊! 他真不忍心叫那人这样受罪,从树上下来四下看了圈,模模糊糊晓得有不少人都姓陈,陈舍微目光定在甘力脸上,却把陈绛塞给了他,又伸手一夺,抢了陈冬怀里的暖手炉,塞给了那只穿着中裤的下人。 陈舍微觑了一眼,还行,烫的主要是后背屁股大腿而不是那什么。 “心窝子肚脐眼暖着点,你这烫伤面积大,再伤寒了可了不得。我要浇冷水了,受着点。” 许是是陈舍微严肃起来的神色够能唬人的,连陈冬都只是叫了一句,众人都好奇他要做什么,一双双眼睛瞧着。 院中大缸里蓄了水,陈舍微拿了葫芦瓢就往那人烫伤最严重的背腿上泼。 烫伤的下人叫做郭果儿,瞧着比陈舍微还小些,他身上烫处被浇了凉凉的水,舒坦了好些,感激的看着陈舍微。 陈舍微没看他,只把喘着气一缸子水都浇空了,他也累得够呛,蹲下身细看那人身上烫坏的皮子。 “面积太大了。”陈舍微喃喃自语,郭果儿听不懂,只觉得很糟糕。 “去药铺买些生地榆和黄连细粉来。”陈舍微道,却没个人理他,他又无力又愤怒,道:“鸡蛋总有吧?白糖弄些来。” 这些都是金贵的,谁会给下人用,幸好郭果儿媳妇是灶上的,一听就不管不顾的冲去拿了几枚鸡蛋和一包糖。 陈舍微用蛋清和了白糖涂在伤处,看着东西被糟践,陈冬很有些不满,道:“得从你俩月钱里扣!” 这些都是乡间的土法子,陈舍微的外公原本是赤脚大夫,他依样画葫芦,也不知效用如何。 郭果儿烫处太大,三枚鸡蛋并不够,郭果儿的媳妇也没胆子再去取用了。 周遭议论纷纷,听得人累心也累,陈舍微叹了口气,道:“记着,绿豆四两,甘草二两煎汤代茶。若可以的话,还是用生地榆和黄连细粉和了,加麻油来敷。” 作者有话说: 文中土方和操作手法非专业,遇到烧伤烫伤记得咨询医生哦! 第8章 熬猪油 这里乱糟糟的,陈舍微担心冲撞到陈绛,就从甘力怀里把她抱了回来,道:“甘大哥你先忙,我带着孩子回家去。” 甘力从前去杀猪的人户自己就懂个一招半式的,还从没遇到过这种倒给他添乱的情况,颇为头疼。 伤的只是个下人,自然不会为了他停了杀猪这项事儿,等郭果儿被抬走了,几头猪都被拽回来了,甘力埋头苦干,先是倒挂放血,冲了一遍后再去毛,然后去圈头去尾、雕肛,随后便是开膛,把心肝肚肺腰子依次取出来。 陈砚方一路被猪驮出去,兜了大半圈,冬歇农闲本就无事,虽说泉溪镇的百姓大多有私产,不必看老天爷的脸色亲身耕作,可年节时候满大街的人,正愁没有乐子可以找。 忽然就见陈砚方骑着猪冲了出来,向来喜欢摆谱的陈五老爷此时正揪着猪耳朵,满目惊恐,嘴张得老大,一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飞驰过去。 嗯,怎么不是好戏呢? 陈砚方直到猪撞树上了才被颠下来,猪是晕了,他也快送掉半条命,剩下半条命尽留着来骂气喘吁吁跟上来的陈舍巷了。 边上人越围着越多,陈砚方越是羞愤。 陈舍巷被他爹骂了个狗血淋头,回屋里搂了小妾泄了一通火气,天都黑了才出来。 甘力抹了胰子洗胳膊呢,府里管事正给他结工钱,就听陈舍巷装腔作势的清清嗓子道:“给的多少?” “这一天的工钱是八钱银子。”管事道。 陈舍巷走了过来,那四头猪正好分了四堆,肉、头脚、下水、油,瞧着干净齐整。 他偏皱个眉,似乎不满,但又挑不出错来。 “扣个四钱,烫坏了我的人,闹得这院里篱笆架都坏了!” 这干他什么事情? 甘力从水缸边直起身,杀了四头猪,他自然是累,累的人火气也大,虽没说话,只把自己带来的刀从案板上抽出来,尖锐的金属摩擦颤声吓得陈舍巷一机灵。 甘力不言不语的洗刀,陈舍巷往管事身后藏了藏,道:“呃,你,你赚得虽是辛苦钱,可这活计做的不体面,还听那陈舍微胡扯,猪耳朵都叫你剪破了,怎么祭祀?” 甘力猛地甩起一只猪头,差点将拱嘴怼到陈舍巷脸上,没好气的道:“你家的猪头面上无纹,族里祭祀也不会要你的。” 陈舍巷自然知道这个,每年祭祀猪头由他采买,都是百来个里才挑一个。 见甘力面上有狠色,陈舍巷也有些怵他,这屠夫腰里别着刀,心火一盛,别就捅过来。 他这下等人的命不值钱,陈舍巷有家有业有女人,岂不是亏大了? “你,你既这样说,我陈家在泉溪镇也是有头脸的,不会短了你的!这些头脚油脏随你捡些走。” 甘力懒得同他歪缠,抓了只猪头,一对猪蹄,一副猪肝,三只猪心和余下的奶脯肉。 捡的这几样的确都是陈家不吃的,可甘力没客气,拿的挺多,算算差不多就是四钱银子。 真是不肯吃亏啊! 陈舍巷虽不满,见甘力气呼呼的动作,一甩麻袋扛着轻轻松松的就走了,想了想,反正自家人不吃,即便不是他拿去也是被厨房的下人贪了去,省下的银子却是切实的,还是别去招惹这粗汉,不值当。 甘力杀猪回来,一身的油臭,甘嫂子怀孕的月份浅,他不敢叫她抬水烧水,只用粗布冷水囫囵又擦了把身子,擦得身上都红了,倒是热辣辣的,一点不冷。 瞧着搁门边的一堆猪头猪脚,甘力有些犯愁,本来想弄点银子给陈舍微买点年节礼,也好说事情,可余钱不多,这些玩意人家铁定又瞧不上。 “要不把奶脯肉炼出油,瞧着干净些。”甘嫂子柔声道。 草棚鲜少沾染荤腥的铁锅可算吃了个饱,熬完油之后黑亮亮的。 猪油原是浅金的液体,经了一夜凝冻之后就成了雪白而柔软的油膏,四罐猪油递过去,总比拎个猪头来得好看,甘嫂是个细巧人。 猪油凝着的时候香气温厚,谈栩然盖上罐盖子,浅笑道:“难怪昨个夜里闻见一股子香。” 说着就见陈舍微看过来一眼,眼神似乎有些忧虑。 谈栩然晓得这话泄露了她难以安寝,夜不能寐,心道这厮一会糊涂一会敏锐,想来都是装的。 送礼上门,自然是希望价钱能低一些,甘力鲜有开口求人的时候,不然也不会宁愿卖了祖宅葬父母,也不去求那些叔伯哥嫂了。 可这年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闽地难捱的是夏,又不是冬,怎么这些年越发冷,前些日子的那场雪,叫好些老人都啧啧称奇,有生之年还是头一遭瞧见呢! 甘力真是不愿意媳妇怀着孩子跟他吃苦,这嘴张了又张,艰难道:“这价钱,你看…… “甘大哥是一月一付,还是一季一付,或是付一年的呢?” 家里也是没东西吃了,陈舍微早起炒了碟黄豆佐粥,陈绛和谈栩然都咬不太动,还好他另给煎了俩鸡蛋。 陈舍微瞅着那两罐猪油,还挺乐呵,猪油煎鸡蛋,香啊。 炒黄豆也就归了陈舍微一人吃,眼下同一碟瓜子摆在一块,嚼起来嘎嘣嘎嘣的。 甘力被陈舍微热情的催着,就摸了几粒扔进嘴里,嚼着还真是香,他瞥了眼甘嫂还没隆起的肚子,道:“一年得多少?” 陈舍微从陈舍巷家出来的时候,顺嘴同个眼熟的中人打听了,那人同原身还有些嫌隙呢,可见陈舍微抱着孩子,又笑得那么顺眼,也就同他说了个清楚。 陈家这样的宅子,外院整租出去总也要个十两的,不过陈舍微想着这夫妻俩都是勤快人,草棚子都收拾利索,在外院也就占两间房,不需这么些银子。 而且把外院租了,省得那陈舍巷总是眼馋! 陈舍微看了谈栩然一眼,见她露出个一切由郎君做主的笑,心里软乎乎的,就道:“一年的话,就算六两吧。” 的确是不贵,甘力和甘嫂对视了一眼,比他们心里的价码还低些呢,只是一下付出去六两,兜里就干净了,没点银子傍身,总觉得不稳妥。 “我晓得您这价钱厚道,我就不还了,只是,好不好,嗯,先付上半年。”甘嫂不大好意思的说:“我,我平日好帮着夫人…… 甘力不乐意了,忙道:“卤猪头!” “帮我卤猪头?”谈栩然莫名其妙。 甘力也尴尬,甘嫂原是想说帮谈栩然洗洗涮涮什么的,不过身子重了,是不方便。 “不是,我,那还有个猪头,知道你家不会弄那种吃食,可以卤了给您送来。” 听到猪头,陈舍微当即就道:“好。” 第9章 天麻炖猪脑 谈栩然立在檐下,有些费解的看着兴冲冲跟着甘力回草棚拿猪头的陈舍微。 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昨天刚杀的猪,眼下天又冷,自然是新鲜。 “我要脑花,甘大哥帮我取出来吧。”陈舍微做了个一刀劈开的手势,他接过甘力递过来的三两银子,妥帖的随身放好,道:“我先去买点东西。” 陈舍微一路往最近的药材铺去,买了一株天麻回来。 甘力熟手,已经剜了脑花出来,完完整整的一颗,没半点损伤,血丝粘膜都好好的覆在白嫩嫩的深浅沟壑中。 甘嫂瞧着觉得太吓人,用张干荷叶盖住了,正搁在一个大海碗里等陈舍微来取。 “这玩意怎么吃?”甘力杀猪那么些年,还真没吃过。 “口轻的就清炖,口重的搁些花椒辣椒一块煮就行了,不过我是拿来做药膳给夫人吃,她总睡不安稳。” 陈舍微捧着那血呼拉兹的猪脑,笑得却是一脸纯良无垢,看得甘力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汉,脑后脖颈处也跟着一阵阵发麻。 清炖的脑花得收拾干净,要一根根把血丝给挑了,陈舍微边走边算着时辰,到了晚膳刚好能吃上。 他其实很喜欢在厨房捣鼓,做吃的时候心静,什么也不用想。 正盘算着,一抬头就见陈砚墨和陈舍巷,两人一齐看他。 陈舍巷蹦跶着指陈舍微,“就他昨个给杀猪匠出的主意,割猪耳朵,闹得猪狂性大发,伤了我爹,又把下人拱热锅子里去了。” “放屁,扯谎也要扯圆啊!”陈舍微翻了个白眼,道:“伤人的那两头刚好没来得及割耳朵呢!割了就不会这样了!” 陈砚墨微微蹙眉,看了陈舍巷一眼,他却声如洪钟的道:“这谁说得清!” 陈舍微大步走上台阶,从前原身总是佝偻着,看不出他站直了竟赶上陈砚墨的个头了。 “七叔在这,我不担心你能瞎栽到我身上,进来说道说道?”陈舍微一把推开门,转脸看两人。 陈砚墨纳罕的看着陈舍微,道:“瞧着你身子好了不少。” “因祸得福吧。”陈舍微含糊的说,瞧见甘力往这边张望,就道:“甘大哥,天冷,你今儿能搬就搬过来吧。” 甘力点了点头,回去收拾东西了。 陈舍巷怒道:“你丢不丢脸啊!把宅院同个外姓人分租,真是跌咱们姓陈的面子!” “不租,难道卖?这宅院好歹也是我爹买了地盖成的,八弟说的好听,腾换?!还不是卖?我知道你盼着同七叔亲近,沾点书香气么,我这宅子离得最近,但我今儿明明白白同你说了,我不卖,你有本事自己在七叔边上另寻一间肯卖的,别在我这打主意。” 陈砚墨今日来是听说陈舍微闹事,害得陈砚方快过年了跌得这疼那痛,要卧床静养。 陈砚方虽是庶房,毕竟算兄长,平日待陈砚墨也是亲热客气,他觉得奇怪才来一问,没想到陈舍巷揣着这个主意。 “你瞧瞧这漆,这破,那断。”陈舍巷指着这院里的残破,道:“越是大宅越要人气来养,你有那本事吗?” 陈舍微说是能走动,但其实身子还真有点虚,倚在门边喘了会气,抬眸时因为吃力而显得表情阴森森的。 恰一阵风过,拂掉了荷叶,露出一碗的鲜嫩的脑花来,陈舍巷一震,颤声道:“你,你,脑花装碗里干嘛!” 陈舍微觉得他这模样真是好笑,正要回嘴,就见陈砚墨眸光一柔,他心中疑惑,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谈栩然自回廊上而来,笑道:“七叔怎么不进来说话?” 陈砚墨道:“只怕叨扰了。”两人的声音一柔一沉,听起来似小溪融进江海。 谈栩然就见陈舍微低头拾起荷叶,往碗上一盖,表情木木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自然知道陈舍巷想要换宅子的事情,前世他倒是换成了,不过后来这宅院一夜间遭火焚毁了,陈舍巷出门吃酒没撞上,倒是害得一家老小都死了。 这约莫得是两三年后的事情了,谈栩然不知道具体的时间,若是这个陈舍微不肯换,死在火里也算一了百了。 谈栩然在笑,眼神却是漠然的。 陈舍微忽然道:“甘大哥要搬来了,不大方便。” 刚才分明是他要两人进来的。 陈砚墨也觉得分租了外院给旁人有些丢脸,就暗示自己可以给些银两。 陈舍微却一口拒了。 陈砚墨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子,忽然一笑,不知是个什么意思,离开时顺便带走了不甘心的陈舍巷。 陈砚方毕竟是庶房,盖房分院的时候家中积累不多,陈舍巷那院子的确是不大,他又贪色,家里养的都要住不下了。 泉溪镇上瞧了一圈,陈舍巷最最中意陈舍微这宅院,宽敞雅致,闹中取静,又同陈砚墨挨着,边上的买卖也不吵闹,都是些茶肆书铺,斜巷子里一出去,却又离主街集市那么近。 弄不到手,他不甘心啊! 陈绛在睡觉,陈舍微一边守着她,一边闷头挑脑花,刚用小钵炖上回来,就听房里传来小猫一样的呢喃。 虽然这几日与他亲近了些,可陈绛刚醒还是要娘。 “你娘说是买些油酱杂物去了。” 他之前都没留意谈栩然没裹脚,今日见了甘嫂走路的姿态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甘嫂比谈栩然大不了几岁,瞧着细眉细眼的,也是裹了脚的。 谈栩然生母早逝,继母故意没给她裹脚,若不是早些年陈砚龄与她父亲有约,就凭谈栩然这双足,她也嫁不进来。 陈舍微从原身脑袋里挖记忆时,太阳穴就会刺痛,他想了这些,额角青筋都蹦出来,突突突的一直跳。 他胡乱的擦了擦渗出的冷汗,心道,原身待她这样冷言冷语的,她却回之以温柔体贴,已经是难得了。 陈舍微觉得自己那点醋挺可笑的,又不是人家的真郎君,人家也不是他的所有物。 他心里自己也虚,空落落的,有点委顿,还好陈绛暖呼呼的小手搂了他,说要去找娘。 陈舍微就用袄子裹了陈绛,抱着她去了外院,在屋檐下等着谈栩然回来。 甘家本来就没多少东西,这下都搬过来了,夫妻俩今夜就好住下了。 陈绛瞧着家里多了俩人,觉得挺新鲜。 甘力用猪蹄去糖铺换了些甜嘴的糖,他拿出一包米花糖,递给甘嫂,示意她给陈绛吃。 陈绛凑了过去,闻见甘嫂身上一股皂角清气,冲她一笑。 谈栩然将金簪换了碎银和银票回来,一进家门就觉得这院里似乎没那么阴冷了,瞧着甘力热火朝天的在院里收拾,陈舍微眼上蒙布,正和陈绛在玩闹。 陈绛见她来了,忙扑过来要抱。 陈舍微满院子瞎抓,甘力差点叫他搂住,吓得好像老鼠钻进了象鼻里,忙把笤帚塞进他怀里,让他抱个够。 众人都笑,陈舍微扯下布条,看着谈栩然搂着女儿站在那笑,他也傻乎乎的笑开了。 第10章 炸芋粿 家里的佐料不多,陈舍微只用了少许油盐,就连白酒都是管甘力舀的半碗,幸好那猪脑新鲜,不需要太多的佐料。 陈舍微切那一株天麻也切得仔细,非要一片片薄厚相当才能让药性最相融。 谈栩然瞧着白瓷汤盅里的吃食,一时间有些搞不清这是什么。 “猪脑。”陈舍微倒是不瞒她。 谈栩然一双微长美目瞪圆了些,显得她原本有些锐角的五官处处可爱。 “你夜里总睡不安,这药膳吃了能有些好处。”陈舍微有些着急,道:“快吃吧,家里没有姜,凉了怕腥气。” 他的催促令谈栩然警惕,陈舍微也怕她烫着,先试了一口汤,道:“不烫,你放心,没有怪味道。” 其实这碗猪脑的样子并不丑陋,色泽微黄清淡,脑花干干净净的,一点没都没散。 谈栩然其实有法子不喝,可陈舍微那么恳切的看着她,似乎她要是不喝,他就要一头磕死在这桌上了。 鬼使神差的,她就喝了一口,闭着眼咬下一块脑花来。 谈栩然有那么点视死如归的样子,因为使劲闭眼,鼻梁眉间都紧皱,随即她就松缓下来,眼睛还是那么圆乎乎的,很惊异的样子。 猪脑这种一听就荤腻的玩意吃起来居然像豆腐,细细品来有些不同。 豆腐内外皆是细滑,但这脑花外层细滑而内里绵密,口感丰腴,竟还清甜!因为天麻的关系,微微带点药气。 吃一口想两口,脑花抿开不比豆腐干脆,更为黏口,总之是十分好吃又新奇的味道。 陈舍微趴在桌上,双手握拳交叠垒着垫着下巴,看着她傻兮兮的笑。 “是不是很好吃?” 谈栩然笑着点点头,舀了一大勺喂过去,道:“六郎也吃,我听阿绛说,我出去那会子你也闹头疼?” 这一大勺可真是满,陈舍微盯着她的笑颜,没怎么想就点了点头,张大了嘴吃下,闭着口嚼完了才道:“嗯,想些从前的事情,脑袋就发紧。” “噢?”谈栩然蹙眉,仿佛很担忧,“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夫君的药也停了好些日子。” “不用,我不去想就是了。”陈舍微抿了抿唇,道:“夫人,从前种种错处,还请夫人多多包容,往后的日子咱们好好过。” 谈栩然看着他一脸诚挚,缓缓绽开一个迷惑的笑,道:“夫君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难道我还能离了你不成?” 陈舍微一噎,还真是,这世道,女人嫁错就是一辈子的事。 甘力给的三两,除掉买天麻的银子,还有先前当掉毛褥的银子,陈舍微统统给了谈栩然。 他印象中,一个家总是女人管账,见谈栩然吃干净了,就端着碗盅去厨房收拾。 这一去,直到陈绛睡下了,陈舍微还没回来。 他不在眼皮子底下,谈栩然总疑心他谋划什么,裹了件袄子去寻他。 倒也不必找,香气引路,在厨房。 陈舍微今天还报了笔小账,除了天麻之外,他还买了一篓芋头和一坛子鱼酱。 谈栩然初见他挽袖子洗碗时十分惊讶,即便是不奉行君子远庖厨那一套的,家中有女人,哪轮得到男人进厨房。 可他做起来真是顺手啊,除了烧灶熏了一脸灰之外,无一不精。 洗碗洗锅抹灶台,择菜煮饭…… 炸芋粿? 谈栩然眨了眨眼,前世青楼里什么最多?男人最多。可陈舍微这种半夜不睡觉,在炸芋粿的男人,她的确是没见过。 陈舍微只炸了一块就停了手,将余下的三角芋粿用布盖了起来,想着明早现炸现吃。 他夹起那块炸好的芋粿想吃,正看见谈栩然。 今日无月,只有谈栩然手上端着的烛台散发出一团虚散的黄光。 谈栩然又拿得低,灯从下往上照,只有下巴鼻尖是亮的,眼眶处黢黑一团,长长的乌发散着,吓得陈舍微一震,手都松了,芋粿掉回油锅里,嘣了他一下巴的油星子。 “夫人怎么出来了,等我睡觉?”陈舍微缓过神来,笑着摇摇头,捏着谈栩然的袖口把她牵进暖和的厨房里,又从锅里把芋粿夹出来,道:“我试味道呢。明早好做给你们吃。” 他用手托着把炸芋粿递过去,尖尖的三角冲着谈栩然,方便她咬。 这样近,谈栩然的视线自然落在陈舍微脸上。 真是奇,换了魂魄,连皮相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眼下的青圈淡了些,眸珠似乎更清澈了几分,也不知是不在在厨房里忙活多了,脸颊上有着自然的血气红晕,唇色也润泽。 谈栩然盯着他看,微张朱唇,咬下一角。 芋粿可以蒸着吃,那么就是一种绵糯口感,而油煎之后外皮微焦,内里却嫩,陈舍微在捣软的芋泥中还加了些芋丝,使口感更有层次。 芋头原本的滋味微甜,更衬托出鱼酱的鲜美,总之是好味的。 见谈栩然说味道好,陈舍微就笑,似乎令他心情格外的好。 猪油炸东西就是香,陈舍微的外袍搁在外边散味道,他晨起取进来穿,也不暖一暖,穿身上还打了两个大喷嚏。 陈舍微想着,原身大约是有些体虚的,可原没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想来是他借着生病躲懒,也可不面对家计日益衰弱的事实。 缩头乌龟啊。 陈舍微心想着,又去灶间忙活。 他炸好了芋粿,想着炸物热气,本该配点蔬菜来吃。 冬天即便是闽地也没有多少鲜蔬,即便是有,那也是富家吃用的,陈舍微真是买不起。 他掀开水缸上的竹篾,瞧见自己前两天播进去的绿豆发了根根直立透白,头顶两瓣小嫩芽,美滋滋的剪了一把做豆芽汤。 谈栩然替陈绛洗漱穿戴完毕,陈舍微恰端着吃食回来了,招呼她们来偏阁吃饭。 原本都是要去饭厅吃喝的,陈舍微说冷,省得费那个炭去暖屋子,就在偏阁吃了。 他每次打破原身立下的规矩,陈绛总是显得很高兴。 毕竟这规矩大多是给谈栩然和陈绛的,原身大多时候卧床不起,还不是在床上吃喝。 豆芽是贱物更是恩物,没了它,冬日里哪来这份鲜脆,嚼在口中嘎吱嘎吱的。 谈栩然瞧着陈舍微,心道,这还真是个,晓得怎么过好日子的人。 第11章 烟草 以陈舍微的饮食习惯来说,三天桌上不见鲜蔬,他嘴上就要燎泡。 “夫人等下可去海货店买几张海带来?”陈舍微临出门前把自己的小算盘打给谈栩然听,“甘大哥还有个猪蹄子,我同他讲定了,咱们出海带他出猪蹄,做一锅汤两家人分。” 谈栩然同他说几个佃农瞒骗收成的事,本是想哄他干脆卖了田地折算成银子花用,陈舍微却说要下田去看看。 这身子到底还是畏寒,陈舍微裹了件臃肿的袄子,笑着向谈栩然挥了挥手。 几人早间刚吃的甜炒米,谈栩然嘴里也还甜甜暖暖的,就见他故意呼出一长串白气来,有些好笑。 甘嫂瞧见陈舍微这孩子气的举止动作,忍不住笑道:“今是冬至,可叫你夫君早些回来。” 谈栩然眼睫遮着眸珠,只听见她声调软软的说:“嫂子倒是提醒我了,家中还没糯米粉做圆呢,我得买些去。” 陈绛还记着陈舍微要海带干呢,今儿虽是做节,但家中还有一碗猪脸肉,都是甘嫂仔仔细细削下来的好肉,几样加起来也算丰盛,今就不买别的了。 母女俩手牵手回来,就见家门口围着圈瞧热闹的人。 众人见她来了,倒是给让开一条路,这可不是好心,而是角来了,要演下一场了。 郭果儿趴在地上,昏昏沉沉的,似乎发着高热,他媳妇孙氏正瘫坐在边上哭嚎。 谈栩然听了一会,泪盈盈的道:“你们这是要栽到我夫君头上来啊?” 孙氏有些气短,眼神闪闪烁烁的不敢看她。 其实陈舍微用蛋清敷过的伤处好了很多,反之他没处理过的部分都还淌着脓水呢。 谈栩然觑了眼巷弄口的,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想来是陈舍巷的探子。 她让陈绛先进屋去,甘嫂一把将孩子搂了过去,担忧的看着谈栩然。 谈栩然合上门,在孙氏身前半蹲下,只有她俩面对面。 两个女人眼里都包着泪,孙氏哭她命苦的夫,泪是苦涩的。 可谈栩然淬着的泪水并不滚烫柔软,反而衬得她眼神淡然冰冷。 “陈家在泉溪镇是大姓,可不是那欺男霸女的地头蛇,二伯眼下在朝中还热,大伯虽致仕,但几个堂哥有出息,三伯虽经商,可女婿各个当官。” 孙氏一时间不明白谈栩然的意思,只觉得她在威胁自己,哭声就低了下去。 可她却继续道:“陈舍巷觉得我家人丁单薄,无钱无权,在族里好欺负,可他自己在族老跟前,又有几斤几两呢?我家是没脸皮可破,也没财帛可消了,你若要救你夫君,不妨再闹大点吧。” 孙氏一抬头,眨眼挤掉满眶的泪水,就见谈栩然牢牢的盯着她。 微挑的眉,挺翘的鼻尖,如弓的唇,这么一张带着点棱角的漂亮脸蛋,叫孙氏不由自主的轻颤了颤。 谈栩然俯身凑近了孙氏,闻到郭果儿身上散发出的一股不好闻的气味,似怜悯的叹了口气。 “毕竟,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可对?” 孙氏心里对陈舍微其实没有恨,药铺的大夫都说他开的甘草绿豆饮是给穷人的好方子。 可是那陈舍巷不愿提前支工钱给她,反倒用驴车将郭果儿扔到陈舍微家门口,教她要如何的将错处推到陈舍微身上。 孙氏看着奄奄一息的郭果儿,把心一横,背起她相公就往陈砚墨家走去。 甘嫂隔着门,外头又吵闹,其实没怎么听清谈栩然的话,见孙氏往陈砚墨家去了,有些奇怪的道:“我以为她会去族里告状,怎么大家有事都爱去陈七老爷那求个公论呢?” “七叔好人品,好才学,前些年是被家中庶务耽误了未能参考,明年春试定然榜上有名。” 谈栩然口吻淡淡的,也听不出有什么倾慕之意。 “到底还是要有个功名傍身,说话都有份量些。”甘嫂感慨道。 此时陈舍微搭了位老农的驴车已经到了城外,陈家的家底也就剩这几亩薄田了。 别房都是上等田和中等田搀着分,给陈砚龄的却都是中等田,甚至还有一亩下等田,说是因为他的田都能凑成一片,好打理。 陈舍微是留守儿童,打小从外公外婆一起长大,怎么哄老人家开心他最清楚了。 这老农也没想到,这细皮嫩肉少爷模样的人说起种田来居然十分懂行! 两人聊了一路,倒是投趣。 陈舍微下了驴车那老农都舍不得他走,还拽着他问:“后生,你说那烟草是不是吕宋传来的嚼烟啊?” 陈舍微点点头,刚上车他就闻着这老农嘴里一股子烟草气味,细问了问,敢情这时候刚从东南亚传到闽地来,内陆都还没种呢。 “真能杀螟卵?”老农又问。 陈舍微笑道:“那我跟您说这一路,逗您玩呢?烟草里的烟碱有毒,用晒干的烟杆切短,在螟卵盛孵期七天前斜插进稻丛根部,就可以防治。或是晒干磨成粉,和了石灰撒用。烟草粉加细土的话可以防治稻虱、稻蝽象一类的,若是配了石灰水用,还能杀红蜘蛛。” 老农听得都呆了,陈舍微拍拍他的肩头,道:“您老种的烟草有用,可别往自己身上用了,杀虫子去吧。” 他说着皱了皱眉,自家田搁哪呢?原身也没来过,这可怎么找? 陈舍微正想同这老农打听,肩头就叫他一揽。 老爷子凑近了说话,烟味真够熏呛的。 “别走别走,今儿说什么我也得给你招待妥帖了,你好好将这烟草杀虫的法子给我说道说道。” 别看老爷子四五十的年纪了,身骨子可真是硬朗,半拖半抱的把陈舍微给弄回家去了。 陈舍微被他往条凳上一放,他又急吼吼的让老婆子烧水煮茶来喝,又让丫头去把几个儿子叫回来。 这老爷子姓吴,人爽利,家里收拾的也干净,粗陶的大海碗,煮的大约是野茶,喝起来有些辣口。 陈舍微坐定吃茶,就听见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的跑回来,道:“爹,给你都叫回来了!” 她笑着蹦进门的,长得和吴老爷子挺像,大脸大眼睛,瞧着很讨喜。 只是一见陈舍微忽然就哑声了,红了脸没声响的往后头跑去。 吴老爷子还奇怪呢,定睛一瞧这后生的脸,娘哩,俊成这样! 一路上他尽挥鞭子赶驴车了,没细看,后来又瞎激动烟草杀虫的事,谁管他长什么样。 第12章 筷勺缸 吴老爷子三个儿子进屋时,陈舍微正打听自己的田呢。 大儿子吴筷听了一耳朵,道:“是老杨种着的那几亩吧?那一家老子小子都不老实呢,也是胆子大,收成三七分都快成七三分了。” 二儿子吴勺也跟着嗤笑,道:“哪啊,你那天不瞧见了吗?人家说是五五,另二分收成有别地送。” 吴老爷子不知道自己这儿子是怎么生的,头两个嘴皮子利落的像抹了油,且都是直肠子。 偏偏小儿子吴缸是锯了嘴的葫芦,肚里倒是七拐八绕,很有成算。 吴老爷子嫌筷勺多嘴,狠白了他们一眼,和颜悦色的对陈舍微道:“你打听这做啥?” 陈舍微笑笑道:“那是我家田。” 这话一出,吴家人都跟哑巴了一样。 陈舍微捧着大茶碗暖手,觉得手心滚烫,就把碗放了回去。 吴老爷子瞧着他一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匀称,唯有握笔处有一二薄茧,心中一动,但又强作大笑起来,道:“后生逗趣,你怎么可能是那陈家六少爷,他不是身子弱得很吗?我瞧你还挺凑合,再说了,他一读书人,哪晓得种田的许多门道。” 陈舍微道:“我真是。” 众人又是一默,半晌后吴勺瞧了吴老爷子一眼,才道:“那您这回来是想?” 陈舍微脸上的笑淡下去,垂着眼想心思,吴老爷子又忍不住看他,刚窥见他面上一丝阴郁病气,就见他一抬眸,又复笑开去,似乎刚才眸中乍现的冷光只是错觉。 “想请这位吴二哥给我透个实底。” 吴勺为难的看向吴老爷子,陈舍微也不催他,反而拾起刚才的话头,对吴老爷子道:“老爷子说自家手上的几亩积粉田难种,倒不如头两年先赁了别家的田来种,往积粉田里多养些豌豆、紫云英做绿肥,又或是放养些绿萍,逐年深耕,如此都可肥田。” 种豆能肥田吴老爷子是知道的,可谁又舍得撇下几年不种去养这田呢? 至于绿萍一说倒是闻所未闻,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陈舍微不是胡说八道。 积粉田土质板结,插秧困难,三个儿子倒没想那肥田的事,只是听着陈舍微的意思,是说可以将田地给他们来种。 那田虽不是上等田,却也是不错的中等田,三人有些心动,对吴老爷子使眼色。 吴老爷子想了半晌,觉得是杨家不厚道在先,自家截胡虽不甚磊落,可,咳咳,儿子多,左邻右舍都是姻亲,各个人丁兴旺,便是打起来也是不怕的。 怕只怕陈舍微斗不过那家人,听说他身子又不大好,万一嗝屁了,田也收归族里,弄这一出岂不是白搭。 吴老爷子有些犯愁,想着大孙女都七八岁了,二孙子满地跑,小孙子还吃奶,小儿子小女儿的婚事都还没着落,子子孙孙哪个张口不要吃饭,靠着自家的亩产能填饱肚子却难有富余。 想到这,老爷子看了吴缸一眼,黑黢黢的汉子在外头吃了几碗酒,有些犯困模样,正闭着眼。 老爷子还以为他睡着了,忽然就见他一睁眼,缓缓的眨了下眼皮,示意行。 老爷子就冲二儿子点了点头,吴勺就老实的说:“是陈家的五老爷。” 父与子的眉眼官司被陈舍微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五房毕竟是庶出,再怎么与陈砚龄不亲厚,可分产时有陈明盯着,遵从嫡庶尊卑,再怎么也不会叫五房越过四房去。 大约是这样,陈砚方父子才总是看陈舍微不爽。 陈舍微又道:“眼下天色还早,老爷子再随我进一趟城?我请了中人,咱们立了字据,老爷子帮了我这一遭,我也不三七了,就四六。” 吴老爷子没也想到陈舍微这么好说话,忙道:“只要立了字据,杨家这面您就别管了,我自有法子应对,只是那边的五老爷…… “他吞了我的粮,难道还敢兴师问罪吗?” 陈舍微一拂袖,吴老爷子只觉得耳畔生风,有凛冽之感。 不过看他乐呵呵盘着腿坐到驴车上那姿态,老爷子不禁又泛起了嘀咕,这真是陈家少爷吗? 反正契书一年一签,一年期到,按理来说田就与杨家就没了干系。 陈舍微记得隔一条街的赵先生同陈砚龄是故交,平日里也做中人,就带着老爷子去了他家,这速度快得雷厉风行,吴老爷子捏着契书,怎么觉得像是捏着卖身契那么胆战心惊呢? 到了陈家门口,吴老爷子的心才算定下来,开门的妇人管他叫六少爷。 呦,货真价实。 甘嫂让了陈舍微进来,焦急的把郭果儿夫妻俩来闹事,被谈栩然打发去陈砚墨家的事情说了。 “可七老爷外出访友了,他家夫人正收拾赶考的行李呢,说自己也忙,就给那夫妻俩送族里说道去了。” 陈舍微听明白了,就道:“我夫人呢?” “跟着去了,说是陈三老爷家。”这话一出,就见陈舍微‘噌’的跑出去了。 陈三老爷陈砚昂是陈家面上的话事人,族里真正说一不二的,还属住在泉州的大房的陈砚著和二房的陈砚儒俩老爷子。 这么屁点子的小事儿,曲氏不往家里兜,难道陈砚昂就会管吗? 果然只派了个陈舍嗔出来,今儿若不是冬至,郭果儿受伤的事情又早早的传了出去,以陈家的手腕来说,撇到一旁让他自生自灭都算仁慈了。 谈栩然立在门边上,丫鬟们进进出出的侍奉茶汤,门一开一关,冷气顺着门缝钻进来,侵犯不了坐在里头的几个男人,只一阵阵拂在谈栩然单薄的背上。 她抿了抿裙边,寻了一张圈椅,自顾自的坐下了。 陈舍巷正滔滔不绝的控诉陈舍微如何闹事,郭果儿伤重就是他故意弄得。 陈舍嗔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倒专心挑榛子吃,谁也没把谈栩然放在眼里,她这施施然的一落座,两人倒瞧着她。 谈栩然不是什么官家小姐出身,身段倒好,姿态端庄却不端着,可这双眼生得就有些媚,垂着眼的时候似乎也掩不住那流转的眼波。 陈舍嗔意义不明的笑了一声,道:“六弟妹怎么看?” 这笑钻进谈栩然耳朵里,简直要叫她呕出来。 谈栩然眉头微蹙,泣声道:“五哥难道还不知自家兄弟的本事吗?摸出这几个银子来,年都过不去了。” 陈舍巷又来出主意,还是腾换了宅院那一招。 谈栩然却说不如卖了田地,陈舍巷有些不情愿,但转念一想四房这田陈砚方想要啊!也同意。 眼见着就要哄得谈栩然签下契约转卖了,却说听外头说陈舍微来了。 第13章 契约 陈舍微一进门,先把谈栩然护在身后,然后眼神落在了桌上初拟好的转卖契约上。 他瞥了一眼,冷笑着就抄起那张纸引火了。 纸很快蜷成一团火,黏着陈舍巷的棉袍落了下去,燎了一串洞。 谈栩然有些遗憾的瞧着,多好个机会,没了。 陈舍巷这丝绸袍子薄软轻暖,可也是真容易着,火上下左右蔓开来!眼瞅着火就要烧着宝贝了,陈舍巷大惊,跳着脚,往身上浇茶。 丫鬟端来茶盏和茶壶,茶盏里的茶水正好喝,而茶壶里的则烫口。 陈舍巷这一盏茶就剩个底儿,拿茶壶往身上浇,自作自受,被烫得嘴里嗦啰嗦啰直嘶气。 “你家的下人伤了,倒要我出钱赔?狗屁道理也只有你这狗嘴才说得出来!”陈舍微一转脸,那对分外黑的眸珠死死盯着陈舍嗔,道:“五哥同这小娘养出来的是兄弟,同我倒不是了?” 从陈舍微一进来到现在,一举一动皆让陈舍嗔大感意外,此时又是这么一句厉害的话,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谈栩然觑了陈舍微一眼,见他面红耳赤,咄咄逼人的样子,真是鲜活。 陈舍微也看她,见她用帕子掩着口鼻,似是嫌陈舍巷身上的烟气熏人,又像是被吓着了,就柔声的宽慰她,“不怕啊。” 谈栩然泫然欲泣的点点头,唇却轻挑。 虽没遂了她的心意,可谈栩然也觉得眼下这发展有趣,只是这个陈舍微,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不好拿捏。 陈舍巷又叫嚣着陈舍微纵火行凶,陈舍微笑道:“我赔你啊,我不是早就赔过一笔你给了吗?好歹是两成的田租子,赔你一件新袍子还不够吗!” 陈舍巷不曾想会叫陈舍微会揭破这事,不由得一愣。 陈舍嗔虽是来和稀泥的,但也不是蠢货,只看陈舍巷的神色,就知道确有此事,心下就对陈舍巷有些埋怨,脑筋都用在这种地方钻营,抢个三瓜俩枣的,眼界真是低下。 “好了!”他猛一拍桌,道:“这事儿就到我这为止!都是些什么鸡毛蒜皮的鸟事,传到爹和大伯二伯耳朵里,还要扰了他们清听!” 遂赶了两家人走,郭果儿夫妻俩也叫他们带走,令陈舍巷赔了银子,再不许叫他们出去胡乱嚼舌头,坏了陈家的名声。 陈舍巷听得族里没有要替陈舍微追讨田租的意思,觉得还是自己赢了。 他扔了小半袋碎银子,踢了脚半死不活的夫妻俩,又扔了两张身契到陈舍微足边,咧嘴笑道:“归你了啊,弟弟还是待哥哥好的。” 这些都是出气之举,陈舍巷到底还是被陈舍微那一句小娘养的弄得堵心,凑过来抻着眼皮,吊着那双细眼睛,邪笑道:“我就是表子养出来的又怎么样,你这窝囊废,我看你能撑几时,到时候别把家里一大一小也弄去做表子了。” 这一句话恰合了谈栩然上辈子的命数,陈舍巷防备着陈舍微动手,却没防住谈栩然一巴掌剐过来,火辣辣的五道爪痕。 “你!”陈舍巷还没被女人打过,顿时暴跳如雷。 不比他拥奴携婢的,陈舍微就一人,眼疾手快的抄起一把笤帚做棍棒,指着要涌上来的奴仆。 “混账!这是在闹什么!”陈砚墨此时得了消息才赶到,急急叫人停了轿,瞧着陈舍微以一敌众挡在谈栩然跟前,锐利的目光就朝陈舍巷刺去。 “是那谈氏先…… “闭嘴!”陈砚墨怒斥。 这是陈家三房的偏门,周边是大房和二房院墙,倒也没外人瞧见这闹剧。 “都给我滚回家去!” 谈栩然轻颤的手垂着,指甲都劈裂了,她盯着瞧,想令手停下颤动,却是不能。 忽然,一双宽大温暖的手裹住了她的手,一抬眸,陈舍微没在看她,而是招了招巷子口等客的轿子。 大轿比小轿贵上十个铜子,陈舍微来时已经花了一趟,再不舍得,掀了轿帘先送谈栩然坐进去,就跟着轿子走。 他心思都在谈栩然身上,也不察陈砚墨落在他背影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轿窄小而昏沉,前世谈栩然也是坐着这样一辆小轿,被抬进了那红粉地狱。 轿子轻摇慢晃,谈栩然静默的坐着,闭着眼默念了许久的心经,可不度己之人,佛亦不度,她还是这样的恨! 轿子停了,谈栩然看着那挑起的轿帘发怔,许久没有动作。 天已经黑透了,屋侧前是陈舍微新从盆里移栽的柿树,还这样矮小,枝干清癯,光秃秃的无叶无果,就像一副骨架,恰好被框在四方的轿门里。 陈舍微脑袋歪进这副寥落的画中,笑眯眯朝她伸出一双手,道:“夫人,我扶你。” 谈栩然此时还陷在前世的梦魇中,眼神相触,她蓦地强迫自己柔软下来,露出一个无害的笑。 陈舍微抿了抿唇,有些委顿的道:“都是我不好,不该管那闲事,害得夫人要出面为我周全。” 半晌,才听谈栩然虚弱却温和的道:“没那回事,你我夫妻本一体,你的底气就是我的体面,你的过失,自然也是我的缺漏。” 这话说得陈舍微默默良久,两人歇下时吹熄了灯,总过了一二时辰后,才听得陈舍微的呼吸均匀绵长起来。 郭果儿夫妻二人不知是怎么跟来了,鬼鬼祟祟住进了甘家空置的草棚里。 甘嫂是心软之人,做不出驱赶之举,甘力虽是粗汉,却是心存一点江湖侠义之气,也就容他们住下了。 孙氏的身契倒还值两个钱,陈舍微想了想,去药铺拣了几副甘草绿豆饮给她,自此没怎么见他再出过门。 “我瞧着,六少爷这些时日好像不爱说话了,也不怎么出来走动。”甘嫂道。 “冬日无事,他身子又不好,在房里看书呢。”谈栩然眯着眼,看着庭院被暖阳铺满。 陈舍微突然变得很喜欢在书房里待着,谈栩然起先十分警惕,可他也不锁门,随着陈绛和谈栩然进进出出。 陈舍微不好意思的说自己想考个功名,可谈栩然之前感觉他并不喜欢念书的,但眼下捧着那几本应试的八股文钻研劲儿,十分认真。 谈栩然偶有几次轻手轻脚的出入,他竟是全然不察,顶着一头乱发,嘴里碎碎念叨。 竟是一副要死磕出一个功名来的架势。 第14章 读书和三餐 天蒙蒙的亮,陈舍微就轻唤谈栩然,“夫人,松松绳,我要去做早膳。” 谈栩然想瞧他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就由他去。 听见陈舍微出去了,陈绛爬到床上来,钻进陈舍微余温尚存的被窝里,母女俩还能再睡一个回笼觉。 等两人再醒,陈舍微已经在书房念书了。 炖盅里或温着枣粥,或暖着虾米小鱼粥,每隔上几日就烙了蛋饼换一换口味,灶膛里余一根微燃的柴留着热气。 有时候他去赵先生家中请教学问,回来时总带桥头许大娘家的锅边糊和煎粿。 许大娘家还有别的生计要操持,只做到辰时就关门,从前陈砚龄还在,更是不许下人去买了外头的东西来吃喝。 谈栩然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吃到街坊的手艺。 陈舍微带着吃食进来时,身上一股热腾腾的白气,翘起后脚跟一磕门,把外头的潮寒都挡住了。 “小鱿鱼圈,虾米,豆芽熬的一锅鲜汤,不贵,我夸了大娘几句,煎粿是送的呢!我眼瞧着大娘做的,是个利索人,一边干活一边抹台面,干净着呢。米浆往锅边那么一浇,往锅底下垂落了几道痕,立马就凝住了,然后就把半熟的米皮刮铲下来,入底汤里咕咚一会就成了。” 谈栩然自然吃过锅边糊,可不知怎得,被陈舍微绘声绘色的一描述,柔软微弹的米皮裹着鲜美汤汁润进口腔里,格外叫人满足。 她喂陈绛吃一口锅边糊,陈绛把手里金黄酥脆的煎粿递给她,许大娘的煎粿分量不大,却夹了花生碎,皮脆而软糯,甜香无比。 午膳也是不必谈栩然操心的,陈舍微做完早膳就把米浸在锅里,交着两支长筷子做蒸架,上头搁着一碟半荤。 若是那日托甘力买了肉回来,他便剁了藕做蒸肉饼,若是有鱼,也都剖腹挖脏,再用姜丝薄酒腌了。 谈栩然只消烧火一蒸,饭菜同熟,手都不必沾水。 陈舍微虽不怎么出门,家中吃喝倒是都掌握着,家宅后门的小河上,酉时初刻会有老渔翁摇撸归来,船上渔获新鲜便宜。 他这个时辰正好出来换换脑子,陈舍微把好衣裳都拿去当了做家用,只穿着几件旧色的棉袍,也瞧不出身份来,蹲在那河埠头边同老渔翁砍价闲聊。 鲤鱼、草鱼、鲫鱼、鲶鱼、桂鱼,乃至泥鳅和黄蜡丁,只要够鲜灵,他总是能折腾出好滋味来。 一日见他面有愁色,大约是念书遇到瓶颈了,用冷水抹了把脸,坐在书房门口的台阶上发呆。 谈栩然掩在廊柱后瞧着,见他足足木了一盏茶的功夫,后来受不住冻,站起来蹦了蹦,往厨房折腾晚膳去了。 那一日吃鱼肉热锅,还把甘力两口子也叫了进来,说锅子就要人多吃才热闹。 陈舍微请完了甘力,脚一抬进了陈砚墨家,说记得他家厅里有番椒,想摘些来。 陈砚墨已上京去了,曲氏没见他,倒是给摘了四五个番椒。 番椒无毒,可入口灼烫,闽地少有人食用,只做个盆景,看着热闹喜庆。 见陈舍微剔下番椒内里白色扁籽,谈栩然忍不住道:“夫君不是想种这番椒吧?” “是啊,夏天人没胃口,来点辣的就好了。”陈舍微说着,将番椒细细切碎,调弄了一个蘸碟。 甘力不好意思白吃喝,带了一块猪肉和一坛子酒。 见甘嫂没来,陈舍微一愣,又发觉谈栩然在偏厅置了锅子,领着陈绛上后头吃去了,陈舍微叹了口气,这都是什么世道。 “阿娘,爹真厉害,您看肉也切得薄。” 锅子翻涌着,鱼片肉片一过就熟。 陈舍微给母女俩弄了两个碟一个搁了番椒,一个没搁。 “在折腾吃食这事上,他是厉害。” 谈栩然没什么情绪的说,却见孩子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盯了她看,仿佛洞悉她内心的冷淡和木然。 她垂下眸子,胡乱夹了片肉往碟里一过,初入口还不察,回过味来才觉舌根发烫,同嚼到姜丝胡椒的闷辣不同,这辣十分直白,又莫名令人上瘾。 谈栩然这一餐锅子吃得干净,手脚滚烫,额上都是汗,整个人却有种久违的松快。 陈舍微那点郁闷也散了干净,夜里给陈绛说了个鬼故事,害得孩子睡不着了。 “我今夜去书房睡就好了。”他把陈绛塞到谈栩然身侧,道。 “夫君有心上进是好事,可也不必这样废寝忘食。”谈栩然怜惜的说。 陈舍微扯了扯嘴角,道:“夫人知道我无心仕途,可这世道没个功名傍身不行,我也不做什么考举人进士的美梦,只想考个秀才身份,减些赋税,让你和阿绛人前行走有些脸面,人后谈起也多些敬意。” 陈舍巷那句恶毒之语不止戳了谈栩然的心窝子,也狠狠在陈舍微心上剜了个洞。 谈栩然默了一会,笑道:“夫君不必太苛求,况且乡试在秋日里,你又是童生,自有学识底子,我只担心你的身体,还是徐徐图之的好。” “春耕夏耘,我哪有这整日整日的闲工夫看书?唯有眼下这几月了。”陈舍微却道。 “夫君不肯卖家中的田,难道是想自己耕种?” 谈栩然微微蹙眉,陈舍微就见烛火在她那双琥珀瞳仁里轻轻一颤,顺手拉开柜子,拿出一把铜剪子和一张契书来。 剪子尖上一团小小的火光,陈舍微往杯碟里倒了点水,将其淹灭。 “夫人说笑了,我挥得了几下锄头?我已换了佃农,只把契子放在这里,倒忘了同夫人讲。” 谈栩然睇了一眼,心道,这手腕真是干脆利落。 “既如此,夫君又说春耕夏耘?” “田虽让别人种着,我却要管。况且我还打算在后院开垦一片种子田呢。” 陈舍微摇了摇脑袋,要过好日子,这些都要齐头并进! 他倒是有自己的打算,心里的小本本上列的满满当当。 陈舍微闭门谢客,其实他家门庭本就冷落,压根也没几个客人。 不过再怎么清静也罢,外头的年味浓重,总是会熏染几分,鞭炮早早就响了起来。 谈栩然瞧着坐在台阶上闻硝烟味的一大一小,陈舍微后仰着脑袋,就是在这个奇绝角度看谈栩然,那也是好看的。 “甘大哥说今晚泉州城里的花棚会班子往镇上来了,咱们去看吧。” 第15章 花生汤与马蹄糕 前世的花棚会那日,原身忽然精神爽利了不少,也出去看了,不过他借口说外头人山人海,怕有那拍花子的,就让谈栩然在家守着陈绛。 谈栩然那时已经答应了陈舍微改嫁,最舍不得女儿,巴不得能多陪她一会,并未细想。 如今想来,原身的行踪大有可疑之处。 “好啊。”陈舍微答应下来。 不似平日里浅淡的微笑,此时谈栩然笑得格外明快,陈舍微心下有些愧疚,母女俩守着他也跟闭关一样,都没什么好玩的。 说起这花棚会,陈舍微挠了挠下巴,他记得原身记得有个什么事同花棚会有关的。 他不敢细想,一想脑子疼,影响看书,还是等‘触发’的好。 花棚会是泉城很有名的班子,闽剧、杂耍、傩舞一应俱全。 谈栩然几次出门瞧见他们搭棚子,南街整条街都是花棚会的场子。 冬夜虽冷,可人一多却也不觉得了。 陈绛左手右手分别同爹娘捆在一块,因为束得紧,陈舍微抱她起来看猴子钻火圈时,谈栩然也得吊着手。 陈舍微觉得她这样怪难受的,就见谈栩然十分自然的把一只纤长洁白的手搁在他的手背上,五个粉莹的指甲虚虚搭在他隆起的骨节上。 周遭喧闹声响顿时安静下来,天地万物皆虚无,陈舍微似乎只能感觉到这一只搭在手背上的柔荑。 那猴子训得委实机灵,碗口大小的火圈也钻得进,众人都盯着猴看,唯有陈舍微盯着人看。 火圈不知是用什么淬炼的,有五彩颜色,他们站在一个蓝火的圈子旁,幽幽的光芒映亮她的面庞,凝如雪,冷如冰,鬼气森森的。 可陈舍微肤浅,一叶障目,只看得见美色。 “好可怜。”这表演人人称赞,一家三口站了这么一会子,身后又围了五六圈人,可陈绛却并不喜欢的样子。 那只刚钻完火圈,立在铁棍上休息的小猴尾巴有点烧着了,此时他正抱着尾巴,盯着那点烧焦的地方自哀。 那眼神,同人一样。 陈舍微和谈栩然都看陈绛,目光轻轻一触。 “还有更可怜的。”陈舍微却这样道。 谈栩然牵着陈绛,跟着他来到一个蛇女的摊子前,那小女孩同陈绛一般年岁,裸着上身,而下身,竟是一条蛇尾。 陈绛很惊异的瞧着,陈舍微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她忽然就往谈栩然怀里扑过来,紧紧的搂着她的脖子,像是十分畏惧。 谈栩然微微皱眉,一把抱过陈绛转身便走,陈舍微被扯得一晃,踉踉跄跄的跟上。 “夫君说什么了?” 这是谈栩然头一回对陈舍微没好声气,陈舍微听着觉得还挺高兴。 他给找了个清净些的地方,松了绳,也没走远,就在能看见母女俩的摊位上买了碗花生汤和马蹄粿。 浓白的花生汤并无半点牛乳在里头,花生瞧着还是完好一颗,舌尖一抿就化了,微微烫口的温度,润白而薄甜。 陈舍微等母女俩都推辞不喝了,才接了过来,仰脖将一碗底的甜汤饮尽。 花生汤是软绵的,马碲糕却是微韧脆口的,马蹄一粒粒的细细碎碎的嵌在透白的斜方糕里,咬到的时候,清甜的滋味就挑了出来。 陈绛美滋滋的吃着,把陈舍微刚才说的,那蛇女不是天生的,是被拍花子拐走了,用蛇皮缚成那样的事情给淡忘了。 陈舍微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对谈栩然解释道:“我觉得,女孩要往‘坏’里养。” 对女子的要求从来都是贤良淑德,谈栩然从未听过陈舍微这种论调。 晚风吹乱她几缕没绾好的青丝,谈栩然想伸手去拂,刚抬起手又搁下,乱着又能怎么样? 陈舍微站起身给她们挡风,这家屋檐矮,陈舍微个高,幡子被风一吹,打他脑袋上,吓得他脖子一缩。 谈栩然几不可见的抿了抿唇,忍笑。 陈舍微有些不好意思,见谈栩然肯听他解释,继续道:“夫人不觉得这世道偏袒男人太多,欺压女人过甚吗?” 这话径直戳进了谈栩然的心窝子里,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泄露了什么梦话叫陈舍微听去了。 陈舍微很坦然的迎着她的目光,道:“阿绛生性乖巧良善,好,也不好。遇到好人好事自然都好,可遇到恶人恶事呢?更可怕些,遇到那些笑里藏刀之人又该怎么办呢?以柔善之心待他,他却回之以恶果,我宁愿她心有警惕,对人皆留有提防。” 谈栩然听罢,轻轻的点了点头,仰起脸仔细的盯着他,道:“夫君说得也有道理,可,对枕边人呢?” 陈舍微被她问住了,可眼神没躲,半晌才道:“那就看人之所求了。” 谈栩然仿佛很有兴致,托了腮问,“愿闻其详。” 陈舍微恋爱经验匮乏,乍得一妻一女,其实也心有惴惴。 陈绛还好,小女儿天真烂漫。 可谈栩然是个女人,且是个样貌很出众的女人。 陈舍微见她的第一眼就喜欢,自然了这种喜欢尚且基于皮相,虽然浅薄,可也是喜欢。 谈栩然的身份又是他的妻,也许是出于求爱的本能,陈舍微几乎天然的想要亲近她,讨好她,又不愿轻慢了她。 “若只是维系婚姻,同个屋檐住着,自然是要提防的,可若要真心,唯有真心换真心。” 陈舍微的声音不高,在喧闹的花棚会上,字字如落珠。 他的目光是那样的真诚,可又深邃如渊海,若是坠了进去,不知是黑甜的梦乡,还是无边际的地狱呢? 两人对望,竟是谈栩然先移开了视线。 “咱们走吧,往里头瞧瞧去,再买些零嘴去,过年总要甜甜嘴的。”陈舍微说着,矮下身又把手捆住,牵着陈绛往里去。 越往里头越是拥挤,谈栩然围了个灰鼠皮的围脖,是改了陈舍微的一件旧衣做的,长绒掩住她的唇鼻,却掩不住她那双眼。 有那么几个好色之徒顺着人流过来,就爱在女眷身上磨蹭。 陈舍微护着谈栩然躲开,结果三人一不小心,卷进了一支傩舞队里。 无数张鬼面交织而过,红发赤目,橙面黑唇,獠牙长角,猪鼻拱嘴,挑目尖腮,似人又似兽。 陈绛怕得很,但又好奇,捂着眼睛盯着看,面具底下毕竟是人,大开大合的舞姿还有些豪迈气,抵消了几分诡异之感。 褚色面具的牛角怪看身量还是个少年,作势要用角来顶陈绛,陈绛只缩了一缩,又笑了起来。 倒是陈舍微被他这个动作惊得往后一仰,一张带着书生帽的面具从他身前掠过,这倒是个人模样,只是突眼爆唇,喉间插着一枚长箭,竟是濒死之态。 这狰狞的鬼面晃过,密密麻麻的人头一层摞一层,大多都面上带笑,喜洋洋的看着这队傩舞,唯有站在最末巷弄口的一个女人,那目光怨毒的似毒蜂微针一般,直刺向陈舍微…… 不对。 陈舍微侧眸望去,她看的是谈栩然。 第16章 奸情 这女人生了张寻常面孔,平而淡的眉眼,小而扁的鼻子,嘴巴并不很小,只是薄得很,一抿就没了。 唯有那眼神刺目,如尖针般挑进陈舍微的脑子里,只把原身那段记忆剜出来。 陈舍微头脑一麻,靠!这是原身女并头啊! 谈栩然见陈舍微的表情仿佛见了鬼一般,心中洞悉了一切。 这也是好笑,眼下鬼面正如流水一般将他们围裹着,他不怕,倒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吓得他冷汗凝如小豆。 “夫人,咱们先回家吧。”他强作镇定道。 谈栩然似乎兴致正浓,蓝面虎目将军头顶的翎羽从她掌心拂过,陈舍微见她目光定定的,心道不好。 果然就见谈栩然露出个疏离浅淡的笑来,从傩舞队里走出来,对着那女人边上的另一人道:“小姑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真是许久不见了。” 他俩是被陈绛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陈舍微只得跟着向前,这才发觉陈砚方的亲妹子陈姝也在那,大约是回来省亲的。 那女人叫做高宜春,通判家隔房的小姐,这一房原是经商的,可惜父母早逝,只留了她一人,故而家资丰厚,若谁能做了她的郎君,可实在是如意了。 陈砚儒春日里过寿,高宜春也来了,在寿宴上与陈舍微见了一面,就瞧上他了。 别看陈舍微样样不成,脸蛋却是很合高宜春的心意。 高宜春动了心思要嫁陈舍微,陈姝却不想便宜了他,直到高宜春许诺事成之后,予她三百两兼一所泉州的宅院,陈姝才做起这拉媒保纤事情。 陈姝虽高了一辈,但因是这一辈中最小的,又往年轻里打扮,瞧着与高宜春也是一般大小,听见谈栩然的问候,她上下扫了一眼,才从鼻孔中轻哼一个‘嗯’。 高宜春这是头一次见谈栩然,没想到她有这样好的一张脸蛋,咬牙咬得腮帮都方了。 蓦地,她想到什么,垂眸盯着谈栩然的裙摆看。 谈栩然站得稳当,裙摆服帖,不论高宜春想看什么,她都是看不见的。 可高宜春却像掌握了什么辛秘一般,有些得意的抬眼瞧着谈栩然,又斜了陈舍微一眼,声色浮软的说:“瞧这鬼热闹,我这脚可是受不住了,马车又歇在外头进不来,这可怎么好?” 好死不死的,陈舍微还真知道她在暗示什么。 原身与高宜春有书信往来,曾言谈栩然一双天足粗丑。 高宜春也不是个矜持的,当即送了个密封的匣子来,打开一瞧,正是一只小如杯口的三寸金莲。 陈舍微想起那只小鞋就掩在一堆春宫书画后边,心中更是焦灼不安,恨不能此时就飞回家去,找到烧掉! 高宜春原本就与陈舍微约了今日花棚会见面,可他却带了妻女同行,这已让她恼怒,此时又对她的暗示充耳不闻,心中更是大为不快。 高宜春哪把个没有倚仗的谈栩然放在眼里,睨了陈姝一眼。 陈姝暗骂这贱人发春,面上勉强笑笑,对谈栩然道:“这家粿店的清茉莉和白年糕可尝过?” 谈栩然自然要遂她甘愿做淫媒的心意,说还未尝过,撇下了被陈姝吩咐要送高宜春上马车的陈舍微,自己带着陈绛进粿店了。 陈舍微一时回不过神来,就叫高宜春往巷弄里一拽。 穿过这条窄小的巷子,这头光明热闹,那头静谧黑暗,只有高宜春的仆妇手上提着一盏灯笼。 其实马车就停在后街上,高宜春扯谎呢。 陈舍微送了她上马车就要走,岂料那仆妇好大的蛮力,径直将他推了进去。 高宜春可算是等着了,展开双臂紧紧搂住陈舍微,泣声道:“六郎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那一幕幕,高宜春很是不满,可与他贴得近,又喜得心尖发颤。 陈舍微就觉得女人微凉的指腹剐蹭过他的耳廓,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连忙将其推开,飞快的说: “往日种种皆是过错,我有家室,不该与你纠缠许多,高小姐你年华大好,不要错系情丝,以今夜为界,你我明朝起再无瓜葛。” 高宜春听得心中酸辣无比,再度扑进陈舍微怀里,哭道: “六郎怎就这样弃了我?你莫不是失心疯了,要守着那个大脚粗妇捱苦日子?大过年的,瞧你身上还穿旧袄,奴要疼煞了。” 她一边哭,一边伸手飞快又灵巧的抿掉陈舍微胸口的几粒扣子,将手探了进去。 陈舍微毕竟是男人,即便体弱,没有挣脱不开一个女人的道理。当即就死拽了高宜春的腕子,将她甩到车厢另一角去。 “听不懂人话吗?!”他原也不想这样粗鲁,原身与她是郎有情妾有意,一个巴掌拍不响,打人也要凑双打。 可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高宜春震惊的看着陈舍微一张冷面,虽然因气愤而涨红,一双眼却冷得惊人,瞧着有些吓人,却也更添俊美勃发之色。 高宜春不明白他为何像变了一个人,很是委屈,却不死心。 陈舍微一脚踹开门,浑身上下好似燃了一团火那样滚热。 这团火烧到谈栩然身后,倒是陈姝先瞧见了他,见这横眉冷竖的样子,也是不解,道:“宜春呢?” 陈舍微还在气头上,咧了嘴阴恻恻的一笑,道:“小脚走不稳,许跌河里淹死了。” 陈姝不知道他是不是说笑,瞪了他一眼,急急寻去。 陈舍微这才平了几分心气,就听见陈绛小声的说:“小姑婆还没付银子。” 谈栩然很淡定,对那掌柜的说,“记陈家五房的账上。” 除了清茉莉和白年糕,谈栩然还拣了好些贵价的,很够陈绛吃。 陈舍微静静的看了一会,道:“夫人怎么不问那高小姐是否跌进河里去了?” 谈栩然眨眨眼,伸手将陈舍微错扣的扣子重新解开再扣好,唇边含笑,道:“夫君又不是什么恶人,自然不会眼睁睁瞧着人家失足落水吧?” 陈舍微沉沉的叹了口气,那双分外黑亮的眸子瞧过来,伸手捂住陈绛的耳朵,道:“夫人早就知道?” 谈栩然看着他捂陈绛耳朵的手发怔,道:“只是有些猜测。” “也不怨我,也不恨我,还顺了她们的意,让我作陪?”陈舍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 “不是顺她们的意,我是顺夫君你的意啊。”谈栩然凝出两滴泪来,包在眼眶中盈盈不坠,看得陈舍微心疼极了。 “那不是我。”他摇摇头,“不是我的本意,鬼迷心窍,我绝不会再起这种心思。” 谈栩然笑中带泪,好似失而复得那么喜悦,道:“我自然是信夫君的。” 陈舍微松了一口气,又笑成往日那个模样了,只是心里坠坠的,像是什么玩意没吐出来那样恶心。 第17章 断尾金鱼 话明明都说开了,是夜,陈舍微束手缚脚的躺在谈栩然边上,却还是睡不着,转脸看她。 谈栩然的轮廓晦暗不清,好像在一个无月的夜里出门看山色,只能看见深浅不一的黑。 陈舍微有点不知所措,呼吸沉重,像是叹息,挨了许久才睡着。 听得他睡了,谈栩然睁开了眸子又缓缓闭上,不知过了多久才入眠。 谈栩然觉得陈舍微是个很奇怪,很特别的人。 虽说他与旁人一样,吃的只是五谷杂粮,姿态也不过行走坐卧,但却又处处透着点轻松自由,无拘无束的劲儿。 这种劲儿并不只是他身上特质,也是他为人处世的态度。 譬如他同陈绛相处,从也不会说你是女孩,要如何如何之类。 再譬如他偶到外院见到甘嫂,言语亲和,举止大方,但又不叫人觉得逾矩轻浮。 就连那老渔翁同他都成了忘年交,一日无意中捕了条赤金色的锦鲤,竟给送来了,说大约是富贵人家跑出来的。 陈舍微乐呵呵的收下了,并没给人家赏钱,而是去厨房做了一碟老醋花生送给老渔翁。 人家巴巴送鱼上门,可不就是想要钱吗? 谈栩然冷眼瞧着,却见那老渔翁拈了一粒吃了,原本耷拉下挂的眼睛一睁,连连点头道:“原是这个滋味,果然极下酒,小子果然没蒙我啊!哈哈!” 老渔翁大笑着,用粗糙的手拍了拍陈舍微的肩头,很是一种长者又是朋友的感觉。 男女老幼且不提,陈舍微好像也没什么上下尊卑的体会。 不只是没觉得老渔翁卑下,他更不觉得上头的人如何尊贵。 这个年过得恬淡而安宁,陈舍微适时的生起了‘病’,不论是大房二房的老爷少爷们从泉州城回来过年了,还是族里祭祀,他统统是不去的,窝在当他的什么‘做题家’。 倒是谈栩然去了一两回,陈绛没有同去。 这个冬日她慵懒惬意的就像一只小奶猫,陈舍微请甘力帮着把罗汉窄床搬到书房里来了,陈绛就终日趴在上头看连环画。 今日晴好,冬天的暖阳晒着半间书房,父女俩皆捧着书卷,不过一个满头乱发的正在拆解一篇应试的八股文,另一个却是悠哉悠哉的捧着神魔出世,光怪陆离《搜神记》在看。 陈绛足边还有厚厚一摞,还有几本散落在侧,都是《翠微亭》、《千金买骨》什么的。 这些都是陈舍微带她去书摊上租来的,别说陈家,便是市井人家的女儿也不会看这种乱人心志的玩意。 陈舍微自然没有瞒着谈栩然,他要买书钱的时候就说清楚了。 那一堆连环画都是陈舍微挑过的,可不知怎么的,刚带回来的时候,里头掺了本《墙头马上》,陈舍微一看就直接卷进袖子里要还回去。 “夫君?”谈栩然不解。 陈舍微一本正经的道:“教坏小孩子哦。” “虽说阿绛还小,也看不懂这男欢女爱的。只是夫君认为情情爱爱会教坏人,那些神神鬼鬼,打打杀杀的反倒教不坏?” “等阿绛长大了,要看关乎情爱的诗册话本也不妨,只是不能看些撺掇私奔的,忒没种的男人才要女人跟着他私奔呢!” 谈栩然在花厅闲谈时还想起陈舍微的这番论调,恍惚间就见曲氏凑了过来,道:“舍微的身子如何了?” 如何?能吃能喝好睡觉。 “还是老样子。”谈栩然怅然的说。 “前些日子不还活蹦乱跳,同舍巷闹得鸡飞狗跳吗?”曲氏有些不信,朝上首努了努嘴,道:“瞧,他不来,事情都不知叫舍巷传成什么模样了。” 屏风那头,影影绰绰能看见陈舍巷跟个小厮似得,守在大房陈砚著的儿子陈舍秋边上,端茶添水,陪说陪笑的好不殷勤。 “大堂哥素日里那样忙,大房二房又都住在泉州,八弟就是再添油加醋,人家也不过拿这事当个笑话听罢了。” 谈栩然亲亲热热的凑在曲氏身边,脸上也是笑模样,可这话怎么就冰凉凉的。 曲氏心里的滋味还没品出来,又听谈栩然问:“等七叔回来,小婶也要去泉州住了吧?” 陈砚墨的家宅本就在泉州城中,地段比陈砚著、陈砚儒的都要好,只是陈砚墨为了安心备考,这才在泉溪镇住了两年。 曲氏深吸了口气,有种终于熬出头的快意,道:“这是自然,到底还是泉州的宅院宽敞,住着方便,待在泉溪这么个小地方,没个趣。” 谈栩然嘴上附和,心里却嗤笑。 曲氏素来深居简出,即便是出门,也不过是跟着陈砚墨来族里,陈砚墨离家后,除了今日,她更是连大门都没迈出去过。 一只困在琉璃缸子里的断尾金鱼儿,泉州也好,泉溪镇也罢,其实同她没什么太大的干系,女人的天地,就是从后宅望出去那块四四方方的井口。 就在这一瞬,谈栩然忽然明白了陈舍微选的连环画为什么多是天马行空的神鬼故事,厚重敦实的历史典故。 他虽有这个念头叫阿绛看得远,看得深,可一个女孩长大之后想要随心所欲的生活,需要多少的筹谋和银钱呢? 陈舍微若是死了,谈栩然和陈绛还能单立一个女户,她细细想过了,本朝户籍管束严苛,难以作假,若是她带着陈绛离开,在户籍上就是一个空,根本无法立足。 唯有,唯有他死了。 曲氏跟前陪着说笑话的几个妯娌走开了,谈栩然觉得眼前一明,思绪回笼,就着方才的话头又同曲氏聊了几句。 今日众人就是陪着大房二房的老爷少爷夫人打发时间的,曲氏向来自矜身份,略坐了坐就要走,怕是一人走不好看,扯上谈栩然一起。 回廊上,陈姝和高宜春从对面走过来,算是狭路相逢。 高宜春施施然同曲氏见了礼,也跟着陈家这一辈的叫她七婶。 曲氏不大喜欢高宜春,她在泉州的宅邸同陈砚墨家还算近。 曲氏常日无聊,总叫些走街串巷卖脂粉钗环的婆子进来说话逗趣,言语间提及高宜春,风评很不好,说她宅院里养男人哩! 因她有银钱,高家在世的长辈都隔了房,管不到她,高宜春也不怎么遮掩,闹出好些响动,高兴时就是亲亲心肝,伺候的不周到了就骂丑货孬把式,夜里更是热闹哩! 曲氏冷冷淡淡的回了她,同谈栩然乘一座小轿走了,路上便把这些风言风语说给她听。 若不是陈砚墨夫人这个身份压着她,曲氏要是生在市井,恐也是个长舌的。 谈栩然掩口咋舌,做出感慨连连的样子,曲氏也有兴致与她多说些高宜春的事。 第18章 水仙和瘦肉水 只看高宜春望过来那一眼,谈栩然就知道她还没死心呢! 这女人命好,有银子傍身,没男人压制,何等畅快?! 就算是缺个顶门立户的男人有些事情不方便做,也可招赘,哪怕是瞧上陈舍微,他那么穷,花钱买他一夜就行了,还巴巴的要嫁给他,脑子实在有病。 谈栩然如是想着,回到家中推开书房门,发现一大一小不在里头,书房里还是暖洋洋的。 白瓣黄蕊的水仙正安宁的歇在一个深底的大菜碟里,没有黑泥扎根,只有半盂水也养得它这样好,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幽香。 “怪不得管它叫水仙呢。” 在谈栩然的印象中,这花的种球圆肥似蒜,所以都叫它石蒜,似乎只有陈舍微叫他水仙,倒是贴合文雅。 陈舍微之前收拾旧植盆栽,还拾掇出一包花种,也亏得是他瞧见,若是谈栩然发现的,她多半是扔了,谁能想到这包黑豆豆还能倒手卖些银两呢。 陈舍微是个爱砍价的,不过那家掌柜嘴也硬,磨不下来,就要了一小兜蒜头模样的水仙花种球。 谈栩然就见他用麻绳捆了刀片,做了两把小刻刀,教阿绛怎么雕种球呢。 陈舍微常整治一些小花头跟陈绛一起动手做,管这叫什么‘亲子活动’,‘寓教于乐’什么的。 陈绛还怕自己弄不好,陈舍微道:“没事,咱又不造那盘龙卧佛的花态,你把鳞瓣去了,别剜了花芽就行。要是弄得不好看,就送给甘大哥他俩。” 谈栩然听得无语,道:“不好看的反倒送人?” 陈舍微点点头,道:“好看的当然要留给自家人欣赏啦!?送给别人是什么道理,咱又不是专程送礼,那自然另说了。” 又是有他的一番道理。 不过这一兜的种球都能活,陈舍微留了一盆他雕的,一盆陈绛雕的,又送了一盆还不错的给甘力。 他送给甘力的时候,水仙才吐芽儿,就像个放久了的蒜头。 甘力粗人一个,听陈舍微还要他找个漂亮碗把这蒜头供起来,嘴角直抽抽。 不过他到底也没扔,就摆那面巾架旁了,一天早上忽然就吐蕊了。 小花清丽典雅,一朵微绽一朵含苞,甘力看着直挠头,小心翼翼的捧着搁到卧房里的茶桌上,甘嫂醒来时一掀床帘就能看见。 甘嫂这些日子越发嗜睡,甘力不敢扰她,蹑手蹑脚的出门去,难得撞上穿戴严实的陈舍微,正托着两盆抽了茎,挂了苞的水仙要去花市上卖呢。 这两盆不比甘力屋里那盆简单,雕弄的花里胡哨,种球似爪。 陈舍微说等开了花,一重叠一重,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算是个看头,能卖得上价。 不过他自己还是喜欢那简简单单的水仙模样。 甘力要去的人家也在花市边上,就跟着陈舍微去了。 陈舍微这水仙算是白得的,价钱要的不高,模样又好,拿回来隔一夜就要开的。 陈舍微瞧了圈,捡了家卖贵价花卉的铺子进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卖掉了。 甘力见他乐颠颠的掂量着银子,笑着走出来问:“甘大哥,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不?” 甘力刚一指那卖贡榛的,就听见边上有人阴阳怪气的说:“呦,陈家六少爷都得出来卖花过活了?” 甘力听得皱眉,陈舍微却只踮着脚瞧那卖‘贡榛’摊子,怎么闻见一股炒栗子味? 他都没看那人是谁,嫌弃的挥挥手,半点不在意的说:“是啊,是啊,再过几天讲不定就讨饭了。到时候两位请早来笑啊。” 甘力都愣了,瞧着他跑去买贡榛了。 贡榛其实是闽地建宁府出产的锥栗,因每年都要作为贡品上京,所以也叫贡榛。 既是贡品,味道自然好,价钱自然高。陈舍微几个卖水仙花得来的钱一下就花出去小半,买了贡榛和漳州橘。 这种栗子偏小一些,三角包圆锥形,皮薄脆的很,指甲一掐就裂了,内膜不黏肉,一剥就下来。 陈舍微边往回走边往嘴里丢了一颗栗子肉,软糯甜蜜,那摊主还说建宁府的贵女出嫁,嫁妆里要有一篮贡榛。 一篮子是多少银子?陈舍微在心里算算,感慨,要好好赚钱啊! 甘力觉得陈舍微还真是挺有趣,不解的问:“他们那么说你,你不生气?还顺着他们把自己说成那样?” 陈舍微笑道:“甘大哥,我骂你小矮子,你气不气?” “呃。”甘力望出去一片都是脑袋顶,他又不矮,自然不气。 陈舍微戳戳自己的心口,道:“日子我会过好,不会让他们看笑话的。” 甘力盯着他看了一会,笑道:“这话说得还是个男人,先前是我看走眼了。” 那小半包的贡榛拿回家的当天就吃完了,漳州橘还余了一个,眼下就搁在炭盆边上。 谈栩然冬天吃橘子的习惯是要暖一暖再吃,所以这是留给她的。 她盯着那点黄澄看了一会,就听见身后热闹起来。 陈舍微带着陈绛从厨房回来了,陈绛端了饭,陈舍微抱着两个汤盅。 一大一小见到她就要笑,“夫人可吃了些?” 虽说是吃席,谈栩然没带丫鬟,又不能站起身夹菜,只能吃些近旁的冷碟果子。 原不觉得什么,可闻见那汤盅里渗出来的香气,倒觉胃冷口寒,很不舒服。 陈舍微见她按着胃,蹙眉道:“没吃好是不是?来,先喝点汤,我灶上还留了一盅。” 甘力每隔上半月就进山里砍柴去,顺便给他家也带上一份。家里虽不缺柴火,可仰赖甘力的劳力,自然要省着点用,陈舍微有本事用一根小柴火煨出好汤来。 甘嫂孕中没胃口,陈舍微让陈绛给她送了几回汤,她喝着觉得很好,又不大好意思白吃,甘力就给陈舍微捎带了几回肉。 甘力有门路,能买到又便宜又好的猪肉。 陈舍微每吃一回都要感慨这种黑猪的肉质细嫩,纹理漂亮的像艺术品,味更是不用说,比后世的大白猪香出一百倍去。 可,非得有白猪那么高的出栏率才能人人有肉吃啊! 谈栩然掀开盅盖,就见清清亮亮的一碗汤,一个肉丸和一个荷包蛋沉在里头,瞧不出什么特别的,像水不像汤。 可是喝了一口,就品出一股子奇异的鲜甜来,香气甚至不输面馆的成日换新大棒骨的老汤头。 谈栩然想问问这是怎么做的,就见陈舍微发呆呢。 似乎是觉察道她的视线,陈舍微回过神来,笑道:“这汤看起来简单,一块肉一个蛋一撮盐,可得新鲜不腥的好瘦肉才能做呢。” 陈绛吃得很香,谈栩然仔细看看她,脸蛋似乎多了些肉。 喝了这清香不腻的汤,谈栩然觉得胃里舒服了不少,陈舍微捞过她盅里余下的半块肉,继续吃。 “对了夫人,你出去那会子来了个传话的小童,说是你托黄牙婆找的人有消息了。” 陈舍微吃妥当了,又开始收拾碗碟,有些好奇的问:“夫人,你找谁啊?” 作者有话说: 瘦肉水,非常清润的一道汤。 我个人很喜欢,不过重口的小可爱肯定觉得像是喝白水,哈哈。 第19章 阿巧 谈栩然晓得那婆子是个破底的桶,一路走一路漏,可架不住当初阿巧就是经她手卖掉的,也只能跟她打听。 “阿巧。”谈栩然有些黯然的说。 陈舍微一愣,记忆丝丝缕缕的冒了出来。 谈栩然的陪嫁丫鬟,被原身逼迫着卖掉的。 陈舍微很是尴尬的点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有没有说多少银子?” “等明儿见了面才晓得。”谈栩然愁苦的说,陈舍微再一瞧她,眼圈竟是红了。 他一时间不知所措,呐呐地说,“银钱你都可以使,若是不够,等明年攒上一些…… 陈舍微有些为难,前几日老吴头来了一趟,把陈家的田亩都画了图。 其实是他口述,陈舍微来画。 陈舍微这才发现原本的田亩里还有半个山丘一直闲置着,原先大约种过茶,如今都荒芜了,由着茶叶胡乱的长,老吴头的野茶就是从那摘的。 陈舍微又惊喜又无语,更想不通原身到底是个什么蠢驴钝猪脑子。 山丘脚下是个沿河的平原,他同老吴头拟了一个计划,要在山丘栽茶树,沿河种茉莉,两样作物加起来,出一个茉莉花茶。 泉溪镇的人还是蛮喜欢吃茶的,隔几步就一个茶馆,其中卖得最好就是这茉莉花茶,从贫家到富户皆饮。 泉溪镇种茶的人家也多,不过种茉莉的少,都是从外乡购进来的。 老吴头抓耳挠腮的不敢答应下来,陈舍微又在田垄上分割几道说,“可以同果树间插着种植,荔枝、龙眼和橄榄等等,这样既能减少虫害的发生,也免得你太担心茉莉花茶的销路。” 老吴头没听过这种弄法,陈舍微虽是纸上谈兵,但也说得头头是道。 “咱们地又不大,小打小闹,且试一试吧。”陈舍微道:“茶叶与茉莉同种,出来的花茶香气会更上一层楼。” 老吴头晕乎乎的就答应了,也是被陈舍微施了迷魂法术。 用陈舍微自己的话来讲,这是人格魅力太大了没办法。 他有心盘活这几亩田和半山的茶,总是要银钱的。 阿巧的身价,起码二十两吧,陈舍微又上哪再弄钱呢? 谈栩然卖了金簪,自然也出得起这个钱。 觉察到陈舍微口吻中的迟疑,谈栩然在心中冷笑。 阿巧的事情不能磨蹭,前世托陈砚墨打听,才晓得阿巧辗转卖进了陈家大房,做了陈砚著房里的丫头。 陈砚著近七十了,谈栩然刚成婚时曾去拜见过他。 他一动不动的端坐上首,眉毛胡子全跟落了雪一样,白透了。 谈栩然低着头没敢看,只觉得上头坐着一个死人,可这死人忽然的睁了眼。 陈家人的眼珠都黑,眼眶又深,老了之后眼窝深陷,眼皮又垂下来遮住眼白,只剩下眼乌。 谈栩然拿赏的时候觑了陈砚著一眼,这老头像个山鬼!惊得差点失态。 关于阿巧的下落,实在难以启齿,陈砚墨说得遮遮掩掩,谈栩然逼急了他才说出来。 一树梨花压海棠,说得好听,男人真是无耻,陈砚著足可以做阿巧的祖父了! 谈栩然直到死了都没再见过阿巧,可是她知道,阿巧过得比她个卖笑的还不如。 黄牙婆大约是知道谈栩然家中落败,思量着该怎么从这空油桶里刮油呢。所以挣钱还摆谱子,要谈栩然去她铺子里谈。 可她那卖花簪的铺子挂羊头卖狗肉,往来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物,龙蛇混杂,谈栩然才不愿踏足,她知道黄牙婆好些日子没进项了,过年开销又大,耗不起。 眼下还没出年呢,喊黄牙婆去的人家大多都是惩治发卖下人,谁家愿意在这时候添晦气?一般都拖些日子再说。 人家过年时热热闹闹,唯有黄牙婆门庭冷落,左等谈栩然没信,右等她不来,剔剔牙骂一句小贱人,扭着腰往陈家来了。 她来时正碰见陈舍微出门,睁着红红的一双眼,宝贝似得搂着几个‘蒜球’。 陈舍微瞧见黄牙婆,脚步一顿,谈栩然在屋里道:“夫君忙去吧。” 黄牙婆眼瞅着陈舍微出门去了,笑着进门来。 谈栩然眼皮都没抬,只端坐着拨弄几粒雕了‘福’字的花种,陈舍微从花市接来的小生意,说是雕字在种子上,开出来的花叶上都会落下这个‘福’字。 自打与他说了阿巧的事,陈舍微虽未有明确表态,可第二日就去了花市。 虽是空手而归,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个打扮体面的管事带着伙计给他运了半车的水仙种球上家来。 原来是陈舍微先前卖掉那两盆水仙花开得极好,姿态奇绝清雅,花市上难见,那铺子叫养着的花匠仿照雕刻,可一个个都不知该如何下刀。 陈舍微一露面就给人逮进铺子里去了,掌柜的喜不自胜,差点张榜寻他呢。 “您呐再雕一批来,给这个冬收一道尾,若是弄得好,每年一入秋,这生意都会自己找上门。” 陈舍微熬了好几日,尽捧着种球做文章了,再东刻一道,西刮一刀,日后花开,就能塑出各种姿态来。 看着简单,其实还得想象出花开的模样,绿茎的长短蜷曲,前伏还是后仰,这门手艺,还需一点美的感知,而且因为看不到即刻的效果,所以陈舍微只得一半的定钱,后边一半的钱,得等花开之后,主顾满意才付。 黄牙婆见谈栩然垂着眼帘,似乎并不热切,一时间倒吃不准了,轻轻咳了一声。 谈栩然瞥她,黄牙婆一噎,心道,这家夫人是刚同郎君吵完架?怎么眼睛凉丝丝的骇人。 “什么消息?” 黄牙婆总算听见她问了,有些得意的说:“年关里托人打听事儿,也就我这面子吃得开,不过我这都还没收您的定钱,倒给下家送去好些开口钱。” “把人给我全须全尾的找到,其他都好说。” 谈栩然看着掌心的两个‘福’,想着陈舍微日日苦读还要寻隙挣钱,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可不似原身那样做戏看书,从前被陈砚龄逼着读书,在书房里坐一日,书翻不过十页。 这个陈舍微实在要把书给吃透,他在书房里看书做文章时,谈栩然和陈绛偶尔进出,他竟是浑然不觉,嘴里还碎碎念叨,偶尔甚至流露出一句半字的大不敬之语,也不知是何来的感想。 他说完也一惊,偷偷觑谈栩然,谈栩然只做没听见。 赵先生自陈砚龄去后就没登门,他瞧不上原身。 可陈舍微觍着脸去了几回,赵先生对他态度好了不少,前个居然拿着一本手抄的进士文集特意登门来送给陈舍微。 陈舍微念着书,也不是那种扯着考科举而不理会家中俗务的童生秀才,只一味的压榨老娘或媳妇做苦力养活他。 陈舍微还挣钱呢,家中没有进项,他也不死扣银两,只说省是省不出银子的,挣才挣得来。 虽是原身欠她,可谈栩然忽觉得自己把着这些有数的银子不肯放,实在可笑。 她自己就挣不来几个钱吗? 第20章 疯子和清茉莉 那黄牙婆真是愈发看不明白谈栩然了,以为她是家中无银钱,还偏要装腔调,正想着,就见厅后绕进来一个小女孩。 “阿娘,练完字了。” 谈栩然的神色温柔起来,道:“你阿爹在小灶上给你暖着清茉莉,去吃吧。” 上回宰了陈姝一顿是宰对了,陈绛很喜欢吃清茉莉,那店家卖的是黑豆馅的,陈舍微改用了红豆。 清茉莉并不是很难做的吃食,红豆泡透蒸熟,绵而不成沙,米粉揉光滑分做小剂子包豆沙馅,然后再在外头裹上一层泡好的糯米,搁在粽叶上蒸一盏茶的功夫就成了。 这些时日,陈舍微看书累了就雕种球,眼睛酸了就做吃食,没有半刻闲的。 而且更难的是每样都没落下,他做出来的清茉莉似模似样,外皮甜糯,但因为裹了一层糯米,又不似麻糍那般软趴趴的,略微有些嚼劲。 红豆做内馅也很好吃,微微的甜,浓浓的豆香。 不过陈舍微自己吃了一个,不是很满意,嘟囔着说难怪老字号使的是黑豆,黑豆粒大,吃起来有咬头,口感更丰富云云。 于是小改了一下后院布种的‘施工图纸’,要多种一垄豆,红豆、黑豆、绿豆什么的,豆子晒干了好存放,春夏秋冬,四季都好吃。 陈绛捧着谈栩然的脸亲了亲,这是陈舍微教她的,每天要跟阿娘多‘贴贴’。 黄牙婆瞧着谈栩然宠孩子这劲儿,还学字吃点心,身上的衣裳也簇新,又泛起了嘀咕。 这也不像没钱。 她可不知那清茉莉是陈舍微自己做的,身上的新衣是甘嫂不好意思白吃许多滋补汤水,用了自己新婚下聘的料子做的。 “下头人传来的消息,说阿巧卖得也不远,也还在泉州这地界呢。就是主人家没想着卖,您若是要,价钱可就要翻一番。” “那是多少?”谈栩然道。 黄牙婆嘿嘿的笑,道:“阿巧姑娘是个标志的,三十两总是要的。” 谈栩然没说话,只瞧着她。 黄牙婆倒是自得,掀了茶盖喝水。 茶就是陈舍微管吴老爷子要来的野茶,因为茶种是好的,粗养串了味道。 黄牙婆只觉得这茶叶有些刺口,但很香,一时间摸不准价钱。 “我也不瞒你,二十两是买她的钱,十两是我的辛苦钱,这十两我还得分出去一大半,落兜里也是仨瓜俩枣的,就是看在您的面上。” 谈栩然抚了抚自己的脸,自嘲一笑,“说笑了,我哪还有面儿,既这样说,你把人带来,我给银子。” 黄牙婆没说话,只抿了抿手指,要定金。 谈栩然很干脆的拿银子,不过没递给她,只扔在桌上。 银子,掉粪坑里都有人捡,黄牙婆管她是扔在桌上还是掷在地上,忙不迭伸手去拿。 手刚一覆上去,忽然一个掸被子的藤拍‘啪’一声狠狠打在了黄牙婆手背上。 她恼怒的抬头看着谈栩然,谈栩然却轻轻笑。 “当初阿巧卖了十五两,我少要二两,求你不要让她去腌臜的地方,如今你得了消息,遮遮掩掩的拿捏着她同我谈价钱,钱的事我不同你计较,我只要她好端端的回来,别给我拖时间,别在路上做什么手脚。” 谈栩然说了这一气,只是空话,黄婆子不以为意的虚虚应了,五指收拢攥紧了银子,却听谈栩然却又轻描淡写的飞出一句来。 “那日赵先生来家,我伺候茶水听他与夫君闲话,谈及咱们镇上的武举人回来了。” 黄婆子浑身一颤,僵直着不敢动作。 “可回来作甚呢?家中人都死绝了,妹子卖了自己供他上京赶考,听说他想赎人呢。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妹子被卖到哪家去了。” 谈栩然看她怕得脸都黄了,笑盈盈的道:“如若阿巧不是全须全尾回来的,又或是她回不来,那我同武举人真是一样的难受啊。由己度人,不如就去告诉他,青筑小楼这四个字,你觉得如何啊?” 青筑小楼,听着干净文气,只取一头一尾两个字,就是青楼。 谈栩然前世也被卖到那里,听得几个姐妹谈及同乡,才知武举人的妹子也曾在这里。 她原以为自己是去漳州做绣娘的,没想到兜兜转转又转手被卖到黄牙婆这里,看上她颜色好,将她卖进了青楼。 她比谈栩然还小了好些,楼里莺歌燕舞,红粉浮浪,她怕得很,从楼上跳下来就死了。 武举人一直不晓得,只以为妹子被转手卖了太多次,踪迹难觅。 “都说习武之人性格暴戾,你说武举人晓得了会如何?” 不知怎么了,谈栩然忽得高兴起来,站着身来绕着黄牙婆一圈圈的走。 “会不会提刀杀进青楼!?割了那老鸨的头颅,悬吊在大堂垂垂落下的帷幔上?” “他去时若是晚上,又会不会顺手宰上几个脱得赤条条,好似剥皮田鸡的嫖客?” 谈栩然越说越是入迷,愈讲愈是激动,她一个旋身,裙摆如刀锋划过。 “他会不会抄起一把长刀,‘嚯’得捅进他们的心窝里?”谈栩然把藤拍往黄婆子心窝上一戳,吓得她软在地上。 谈栩然却笑意烂漫,仿佛在畅想什么美好光景,忽然又拿着藤牌猛地剐了黄婆子一下,欢笑着道:“或者是一挥刀向下,砍落男人下.体那条恶心脏污如虫似蛇的玩意?” 说完这话,谈栩然却忽然沉默下来,坐回团凳上,端着茶杯饮了一口,道:“我想,他不会。” 黄婆子大概是被谈栩然吓懵了,竟忍不住问:“为什么不会?” “妹子都死了,闹得太大于前程有碍。男人么,总是这样利己,女人不管是妹子还是娘子,算什么呀。” 黄婆子一口气还没松掉,就听谈栩然阴恻恻的道:“可不妨狠狠的收拾一个婆子,泄一泄气,柿子总是挑软的捏,可对?” 黄牙婆对上谈栩然诡异的笑容,忙低了头不敢看她。 谈栩然却用藤拍托起她的下巴,温温柔柔的问她,“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黄牙婆命脉被擒,忙不迭的点头,差点把个头都点掉。 直到她逃出陈家,一气逃回家中,喝掉一缸子的茶,才觉得镇定几分,不住的道:“疯子,真是疯子,怎么摊上这么个疯子。” 黄牙婆捧着茶缸还觉得胆颤,一阵阵的尿急,坐了马桶上才平复些许,这才觉得疑惑不解。 “谈氏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第21章 画虫 陈舍微拿了一小兜的银子回来,兜里还没放热就给谈栩然。 他的目光在谈栩然脸上定一定,没哭过,也没什么别的痕迹,可他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道:“那婆子还好说话吗?” 谈栩然接过他的外袄笑道:“拿银子办事,有什么好说话不好说话的?” 陈舍微放下心来,搓了把脸,道:“有些困。” 昨熬了一宿,是困。“六郎去睡吧。”谈栩然说。 问过了陈绛在书房里,陈舍微不舍得费炭,卷了外袄去书房塌上蜷着睡了。 陈舍微挣了这些银子回来,觉得差不多够阿巧的身价和家中的花用,就静下心思读书了。 原本,谈栩然想谋划点什么,眼下这个时机最好。可她也安静下来,父女俩看书,她拿着绣绷在一旁绣。 这还是托赖甘嫂给的活计,不过谈栩然绣的玩意独特,不似甘嫂一般就是花鸟鱼,谈栩然绣的偏偏是那一个‘虫’。 既是绣这个,自然不是卖给姑娘的,它的买主都是些斗蛐蛐闹蝈蝈的男人,给的价钱也高,是平常的三四倍。 谈栩然绣了一个荷包想托甘力送去绣铺,甘嫂接过来一看,为难的又给送了回来。 “六少爷知道这事吗?” 谈栩然知道她的意思,点点头。 甘嫂有些不信,想了想,摇摇头,劝谈栩然还是同她一样,绣点寻常卖给女客的花样。 没想到陈舍微不介意谈栩然拿绣品出去卖,只让她不要伤了眼睛,可却堵在甘嫂这里。 谈栩然闷着一口气回来,陈舍微见她把那小蛐蛐的荷包拿了回来,不解的问:“怎么,甘嫂不愿意了?你不是说绣这小虫的花样,不碍着甘嫂挣钱吗?” “可她觉得绣件这种东西落在外男手里,有损我的清誉。” 一个‘嗤’的气音马上就要从陈舍微嘴里漏出来了,他憋了回去,也跟谈栩然一起沉默下来。 陈舍微盯着荷包上那双活灵活现的小蛐蛐,忽问:“夫人可会画?卖不了绣件,可以卖花样子吧?” 谈栩然抿了抿唇,道:“从前也胡画过些,只是没有正经学过。” 陈舍微招招手,示意她落座来画。 其实这画,谈栩然是在青筑小楼里学的,她约莫有些天分,学了几日就似模似样,虽说没什么大家气韵,但很敦实。 谈栩然想了想,提笔就画了只蝈蝈。 看她落笔笃定,陈舍微还以为是三两下的功夫,没想到谈栩然细细画了快两炷香的时间。 陈绛打起了小呼噜,陈舍微将烘在炭盆边上小被子抱去给她盖上,转个身回来,就见谈栩然歇笔。 陈舍微忙走过来看,看了就笑。 虽是见过后世那种堪比照片的油画,但陈舍微还是觉得白纸上这只蝈蝈极逼真。 前胸背板,胸腹锥刺,长须复眼,前足的趴势,后足的屈态,就连绒刺都分毫毕现,笔笔精准,不过那触角又似轻轻颤动,有些灵气。 况且谈栩然还只是凭空画的,眼前并没有一只蝈蝈给她描样子。 这不正适合做花样子吗?若是那种不求形似求神似的,绣娘也未必能绣的出来。 “夫君觉得能卖吗?”谈栩然有些拿不准。 “能不能,拿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陈舍微觉得这都不算个事儿,不过他很好奇,谈栩然怎么能把蛐蛐、蝈蝈一类的鸣虫画得这样好。 “夫君不记得了,我娘家就是育虫的。”谈栩然勾着嘴角看陈舍微躲避自己的目光。 这么一说陈舍微倒是有些朦胧印象,不过原身对此知晓的也不多,谈栩然与娘家人关系疏离寡淡,几乎没有什么往来。 他点点头,托着腮帮挨在谈栩然身边想心思。 “夫人可会育虫?” 谈栩然一转脸,两人高高的鼻尖就蹭了蹭,陈舍微脸一红,坐直了身又偷偷觑了谈栩然一眼。 谈栩然没什么神色变化,只觉得鼻子有点痒,飞快的抽了帕子掩住口鼻。 “诶促!”一个小小的喷嚏,谈栩然点点头,道:“会,未出阁前,家中育虫的事情我管的比邱氏儿子还要多。” 邱氏的儿子?陈舍微想了想,说的该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吧。 谈栩然如此称呼,在陈舍微跟前并不遮掩自己对邱氏的喜恶,陈舍微细品了品,倒觉得心里还蛮舒服的。 鸣虫本生于夏秋之际,人工暖室育之,可使严冬聆听秋声。 所以冬日正是那些富家闲汉玩虫的时候,谈栩然那幅样一拿去就卖掉了,价钱比得上辛辛苦苦绣几十个荷包。 陈舍微没有这方面的门路,找的就是上回问过他房屋租价的牙人王吉。 请了牙人牵线自然要佣钱,王吉颠了颠手里的碎银,觑陈舍微一眼,道:“真没想到还能再叫六少爷您关照一趟。” 陈舍微笑笑不说话,王吉其实瞧上陈舍微的花样了,故作随意道:“下回若还有,我去你那拿就是了,不劳您跟来这一趟。” 陈舍微笑得还是那样真诚,就像个马上就要一口答应的傻子,王吉心里忍不住提前雀跃起来。 “老吉啊,你既有这做长久买卖的意思,手头也松松呗。”一听这名字,陈舍微就忍不住这样喊他。 王吉还觉得这称呼挺亲近,盯着陈舍微看了会,道:“您如今瞧着也不是那不操家计,不食五谷杂粮的,还是说吃一堑长一智?” 做牙人的总带着几分滑,王吉其实算里头的干净人了。 原身被族里人坑骗时,有几回是王吉做牙人,头几次他也懒得管,后来原身这傻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送银子给人家,王吉也有些不忍,曾隐晦的暗示过原身,说买卖有些风险,叫他少投点。 没想到还叫原身讥讽,说他个市井货色知道什么叫大买卖,没眼界云云。 陈舍微想起这段记忆也是尴尬的直缩脚指头,还能怎么回答,原身的锅他不背谁背? 不过这也是陈舍微找了王吉做牙人的原因,不管眼前这个细细眼瘦高个,走路吊儿郎当游来荡去,看起来十分不着调的家伙自己认不认,他是有些良心和慈悲的。 两人说定,不论卖出去价钱的高低,皆分一成给王吉,如此王吉也会尽心尽力的帮着抬抬价。 第22章 白汤鱼头和茶树 谈栩然看着桌上的一把银子发呆。 陈舍微笑了笑,抱着陈绛去了厨房做晚膳。 今日有进项,他就特去买了一只现剁下来的鲢鱼头。 王吉那时还跟着他呢,瞧着他个公子哥往菜市最腥臭的鱼摊子去了,实在好奇,跟着看。 就见陈舍微熟稔的挑鱼砍价,还说若是自己剐鳞,能不能便宜几文,差点没叫那卖鱼的翻白眼白死。 末了又管人家铲了些鱼肠鱼脏,好好的一个青衣玉面郎,闹得是一身鱼味。 王吉摇摇头,感慨,孩子真是不打不成器,不过这打击太狠,莫不是心智上有些损伤? 可那砍价时候的精明样,真不像。 “你这鱼肚肠拿来干嘛?”王吉捏着鼻子问。 “种菜养花啊!”陈舍微理所应当的说。 就见王吉朝他投来同情怜悯的目光,还沉重的拍了拍他的肩,道:“路上捡的东西不能吃,知道吗?” “我…… 陈舍微气结,冲着王吉的背影嚷嚷道:“植物开了荤,不知长得多好!” 王吉云淡风轻的摆摆手,像是不同他个傻子说道理,陈舍微哭笑不得。 白汤鱼头撤了柴火,只余一点火星,浓郁香醇的汤头缓慢的咕咚着,陈舍微在手心切了一方老豆腐滑进去,又抓起两个鸡蛋敲碎搅散备用,等着过会和豆芽一块炒。 陈绛正用陈舍微抽出来踩灭了的柴火棍画画,陈舍微忙里偷闲觑了眼,一只圆脸大黑猫。 “不错,继承了你娘的天分。” 陈绛嘻嘻笑,陈舍微端起鱼汤锅要盛出来,怕烫着她,要她走远些。 陈绛帮着拿些碗筷,两人一同去偏阁吃饭。 在厨房忙了总也有半个时辰,回来谈栩然还是望着银子在发呆。 陈舍微觉得她实在是太可爱了,可桌上得收了,要布菜吃饭了。 谈栩然想什么想那么久?她在想前世青筑小楼老鸨劝她死心的话。 “咱们女人轻便些挣点钱,那就是靠着男人。做小买卖?当垆卖酒你以为是美谈呢?没男人的女人在咱们这年头出去抛头露面,就意味着人人可欺,花几个铜子吃酒,倒还要摸你手一把,你卖的比这楼里的姑娘还贱!好,你要说自己肯卖劳力,可晓得挑一桶粪几个钱,砍一担柴几个钱?我就这么跟你说,就卖一回,也比他们一辈子挣得多。” 陈舍微带回来那把银子是谈栩然挣的不假,可谈栩然若是用女儿身出去谈这笔买卖,即便能成,也不会有陈舍微这番顺遂。 陈绛乐呵呵的分着筷子,忽然就觉谈栩然在看自己,目光沉重。 谈栩然忽然想起陈舍微那轻轻一‘嗤’,似乎对‘有损清誉’这四个字有着无限的讥讽。 “哼。” 忽然听见谈栩然嗤笑一声,陈舍微一边舀饭一边问:“夫人怎么了?可是豆芽吃腻了?我今去菜市,都说过几日就有头波的野菜了,到时候我就换换口味。” 他啰啰嗦嗦的讲些三餐琐事,浑然不似个顶门立户的男人,谈栩然困惑中又有一丝清明。 男人,究竟怎样才叫一个男人? 鱼汤白浓,鱼肉鲜美,豆腐嫩滑,泉溪离得月港这样近,胡椒并不很贵,陈舍微略略撒了一撮提味,吃得人香香又暖暖。 他每次都算的很准,三人吃得腹中饱,盘碗里也干净,半点不浪费。 这个冬,谈栩然没想到大部分的时间会过得这样安宁,春的到来甚至于让她觉得惊讶。 陈舍微洒下的菜籽冒了芽儿,还是疏疏的,落了几场雨后,渐渐密实起来。 如先前所言,陈舍微果然不在家里待着了,常往城外头跑。 吴家家风果然务实勤快,这个冬也没闲着,陆陆续续的按着陈舍微的吩咐将野茶山打理了一番。 陈舍微也来看过几次,又叫他们拔砍了好些茶树,横纵间距都要有数,老吴头有些心疼,又担心他胡闹。 “您瞧,面上看不出来,觉得还挺疏的,可底下的根已经抢地盘了,抢来抢去,谁也长不出好茶芽来。” 陈舍微搓扣着掌心的干裂的泥巴块,让吴勺顺着每行茶树根底下挖开一条施肥沟,叫他们布肥。 “现在就布肥?”吴缸从前也侍弄过茶,晓得该如何打理,既有些懂,难免质疑。 陈舍微笃定的点点头,老神在在的掐了一片茶树老叶嚼吃。 一场春雨绿如油,老吴头站在自家院里望山头,隐隐约约觉得那山色有些变化,他正奇怪,就见雨雾蒙蒙里,三儿子吴缸走了回来。 难得见他咧嘴一笑,吐掉嚼了一路的茶叶,道:“那陈六少爷有些本事,茶树发了好些嫩芽。” “人也实诚,肯教人呢。”老吴头感慨。 吴缸道:“爹,别忘了那肥是他拉来的倒进坑里的,瞧着虽有人粪绿肥稻草塘泥,但咱也不晓得斤两,跟着他来那小子还抠抠搜搜的,紧盯着大哥二哥,生怕他们学了去。” “你眼睛倒快。”老吴头一摆手,道:“有点心眼才好,没心眼,说不定明这茶山就改主人 喽。” 吴缸皱眉一琢磨,也对。 茶山上的茶树野了多年,种早就串了,不过还挺有茶味,与茉莉一起调弄,不是口刁的人喝不出来。 陈舍微挑了几株纯净没被沾染茶树移栽到自家后院,准备留作育种。 他终日忙碌着,总把长衫甩腰上下田玩泥巴,愈发不像样子,连着弄了几日的肥,人都浸入味了,回来也不好意思往谈栩然跟前凑,窝屋里泡澡呢。 陈舍微往身上打了好些胰子,滑溜溜的,忽然就听见门一动,他还挺紧张,往浴桶里一缩,就见谈栩然进来给他送换洗的衣裳。 见谈栩然要去拿他扔地上的脏衣,陈舍微忙道:“我自己洗,脏臭得很。” “阿小管我要的,她刚洗了郭果儿的衣裳,说是鼻子都木了,也闻不出臭了,趁着这时候赶紧把你的也洗了。” 孙阿小就是郭果儿的媳妇。 郭果儿养了一冬,算是从鬼门关逃回来了,陈舍微瞧着他身子还行,就是走路有点紧绷感,疤痕毕竟和原来的皮肤不一样。 郭果儿是自己凑过来的,瞧着他瑟瑟缩缩的样,很担心陈舍微赶他,不过陈舍微瞧着他算机灵,而且这桩飞来横祸,也狠狠的磨了他的性子,就默许他跟着了。 原以为谈栩然送了衣裳去就不回来了,岂料她拿着根襻膊走了回来,挽起袖子,露出一双修长玉臂。 陈舍微傻愣愣的看着,直到谈栩然舀了满满一瓢水,闷头浇在了他脑袋上。 陈舍微猝不及防的被呛了一口,眼睛也进水了,什么也看不着,脑袋又叫谈栩然往后一拨弄,磕在浴桶沿上。 谈栩然给他洗发,主要是怕自己被熏着,不过陈舍微还挺享受,在蛰眼的酸楚中还要死命睁眼看她。 第23章 豆花和烟苗 谈栩然陆陆续续画了十几幅虫儿的花样,不过天渐渐热起来,没人斗虫了,自然也就卖不动了,谈栩然就搁了笔。 绣坊掌柜的托王吉给带话,说是秋日里再会这位‘谈先生’,显然是很看重的。 王吉哼哼笑,说谈栩然的花样挣钱,自然要来拍马,秋日里赶早,要涨他些价钱。 陈舍微没好大的脸把谈栩然的画充作自己的,只说有位清高傲物的谈先生迫于家计卖画求生,所以不愿露面,自己也只是代卖。 卖画的钱,陈舍微都给了谈栩然。 其实谈栩然想着,即便他私扣了,自己又岂能知道? 那日碰上王吉来送钱,陈舍微当着她的面左手拿了右手就递了过来,钱数是对的。 王吉还盯着谈栩然手里的钱袋发愣,后来笑着觑了陈舍微一眼,也没说什么。 王吉出门,黄牙婆进门,谈栩然看见她身后无人,脸色就沉了下来。 黄牙婆忙道:“阿巧姑娘劳累,在我家中歇息呢。” 谈栩然岂会信她,知道这贼婆寻到了人,掂量着她不会小题大做,还想要银子呢! “那喊了轿子去接她回来了?”陈舍微打量着黄牙婆,道:“多少银钱?” 黄牙婆又觑谈栩然一眼,小心翼翼的道:“夫人,十五两总是要的,您不能叫我连本都蚀了。” 陈舍微觉得这价钱还算实惠,黄牙婆做这生意,身段放得倒是足够低啊。 “这个自然。”谈栩然顺势将王吉给的银两倒了出来,把玩着那锭银子,道:“见人收钱。” 轿子抬回了阿巧,轿帘一掀,一个女人掉了出来。 谈栩然瞧着这个纸片般薄的女人一愣,以为黄牙婆不要命了敢耍她,可再一看,真的是阿巧。 原来那个手臂丰腴,脸颊饱满,一笑起来就皱鼻子的阿巧竟成了这副模样。 “姑娘!”阿巧跌进谈栩然怀里,谈栩然一收手臂,像是把一副骨架拢在手里。 黄牙婆对上谈栩然冷厉的目光,忙不迭要把自己摘个干净,道:“阿巧姑娘在人家老太太身边伺候,这总是个干净差事,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成了这样!” 她只怕谈栩然又闹起疯劲来,银子也不敢讨要,匆匆逃了。 “你可是病了?”谈栩然心中疑惑,暗道不应该啊。 阿巧摇了摇头,黄稀稀的一把头发,她虽是大眼睛,却不是双眼皮,而今眼皮褶子都多出一层。 “只是饿,又没得睡。” 阿巧伺候的不是老太太,是个鬼。一个不眠不休,不死不甘的鬼。 老太太是穷出身,儿子好不容易有些出息,老头子就死了,她虽有这个享福的命,但也不知足。 儿子的钱倒是随她花用,只是不怎么亲身孝敬,娶了新妇,又有生意在忙,在家里也就那么点时间,新妇姣美贤淑,他更不愿把时间分给老娘了。 儿媳原也恭敬,早请安晚也请安,可老太太总觉得她占了儿子,每每来请安,总是百般的折磨不休。 儿子心疼媳妇,刚好又有个机会去外地做生意,干脆连儿媳一块带走。 老太太孤零零的住着,他就给买了阿巧伺候。 她一则嫌弃买阿巧费钱,又嫌弃她吃喝了自家的,二则心中怨气无人发泄,打骂不算,各种细碎折磨的法子层出不穷。 夜里不睡,一阵阵的起夜,阿巧稍迟了片刻,她就故意尿在褥子上,通身的衣裳床褥都要换过,冬夜也要即刻去洗。 白日里小睡片刻,也得人陪着,拿捏着分寸给她揉叫,且人不能出声,咳一声就要挨一下拧,即便好端端的,也会嫌你呼吸声太重。 吃食上,这老太太更是无所不用其极,银钱盯得死紧,看着阿巧做一人份的饭食。 她吃完了,阿巧只能喝些菜汁;她吃不完,故意嚼了又吐,阿巧不肯吃,只能倒了。 院子里只阿巧和一个看门的,老太太鬼魂一样跟着她,阿巧根本没有偷吃的机会,日子过得如同干煎。 “姑娘。”阿巧捧着一碗米汤落泪,“那黄牙婆若是再迟一刻寻过来,不是我死,就是那婆子死!” 看着她眸光中的恨意和脖颈上的青筋,谈栩然算是知道阿巧前世是怎么刚从出虎穴又入狼窝了。 一碗米汤润了胃肠,谈栩然又叫阿小去买了一碗豆花来。 豆花摊子就在街口,一对老夫妻卖了大半辈子,只白糖薄荷底和红糖姜片底两种。 冬日里自然是吃红糖暖身的,谈栩然心疼极了,柔声道:“咱们缓缓的再吃些。” 这豆花是阿巧从前最喜欢的。 硬邦邦的黄豆泡了泉水,被石磨碾出浓醇白浆,点豆腐一法于百姓而言无异于点石成金,胀气难解的黄豆制得滑嫩如牛乳凝冻。 红糖水随之嘬入口中,带着丝丝甘甜和姜香,抚平了她这些时日所受的苦楚。 谈栩然眼瞧着门边一抹影子动了动,陈舍微大约是替原身觉得没脸,藏头露尾的飘个声音出来。 “夫人,我同吴老爷子弄烟地去了。” 谈栩然柔柔的应了,阿巧拧起眉头,这句话里的每个字她都听见了,可连成一句话倒是听不懂了。 “夫君误食蜂蜜,死里逃生后倒像是换了个人。”谈栩然见阿巧面带狐疑,也不怎么解释,只扶了阿巧躺下,抚了抚她的面庞,道:“睡吧。” 吴老爷子早就有些坐不住,自陈舍微拿了烟籽去育苗后,他心里没底得很,不晓得他要个怎么育法。 前些日子郭果儿来传口信,陈舍微让他在烟叶地里作宽三尺,沟宽一尺的畦面,还要多施肥,要移苗了! 陈舍微被原身做下的孽弄得有点魂不守舍,吴老爷子那兴冲冲的模样叫他提起了几分精神,领着他上后院去瞧烟地。 吴老爷子一瞧,这田,这叶,真漂亮啊。 老庄稼汉这辈子管顾着挣一家的口粮了,没什么吟风弄月的心思,什么漂亮什么丑,他都没什么想头。 唯有年轻时攒够了彩礼去老丈人家提亲,婆娘搁门缝里叫他看了一眼,乌油油的头发,真漂亮。 再有一回来城里卖收成,用两个铜子绞了一捆红绳给小女儿,小女儿笑起来的模样,漂亮。 吴老爷子还是头一回望着田,有种看见婆娘年轻时脸蛋的悸动。 眼前这块田是占了大半个后园,一垄一垄,又划做一格一格。 每格里一三四寸长的绿烟苗,均均匀匀的长着六七片叶,怎么能有人把土地侍弄的像画出来那般工整。 吴老爷子蹲下身,小风把烟叶吹得拂过他的掌心,他忽然道:“东家,这烟地咱别七三了,五五。” 烟地是吴老爷子的私产,陈舍微不意他会这样说,“您可还没见着收成了。” “我放心,再说了,不是您提议,我这烟草就是小打小闹,种了供自己嚼吃的,哪敢铺开了种啊。” 吴老爷子不耽误,从后门喊了两个儿子进来移苗。 吴筷和吴勺就觉得这大户人家的院子怎么光秃秃的,没有花草,远处的小菜地倒是绿绒绒的。 陈舍微就等着移了烟苗,再用这块小田种点番椒和瓜豆,见他拿了笔写写画画的做土地规划。 筷勺俩兄弟就觉得怪,种地还能靠写字呢? 第24章 堆肥 既收了郭果儿和孙阿小做仆人,又添了阿巧这个病弱的,自然要管他们吃喝。 收成尚在秋日里,一开春买肥育苗又费了不少银子,陈舍微只看小账上银子层层削薄,幸好花市的南老板送来了尾款,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陈舍微的账册谈栩然也看过,她还想着陈舍微会不会向她讨要画虫得来的银钱,不过陈舍微一直没开这个口,反倒是有一日瞧见厨房里米缸满了,来问她是不是用了私房银子买的。 谈栩然笑笑道:“我哪有什么私房银子。” 陈舍微含着一粒腌梅,酸得五官扭曲,差点兜不住口水,摆摆手道:“家用不够我晓得,花市的账就要清了。” 南老板是个爽快人,他现今虽大多时候住在泉州,可也是这泉溪镇土生土长的,自然与陈家人打过交道。 不过他与原身不大熟,只是从那几个堂哥堂弟口中听过一两句,总是些轻蔑贬低之语。 陈舍微卖水仙种球也是同他手下掌柜打交道,南老板并不知道。 开春后有一日在泉州一场同乡会的席面上碰见陈砚昂,大赞那盆‘千手观音’的花型新奇端雅,说是送去泉州给了他大哥陈砚著。 年节里各种贵重的礼物扎堆,倒是这水仙出挑,被陈砚著留在书房赏玩。 南老板隐约在账面上见过这单子买卖,却不知是哪个师傅雕的,勉强圆了过去,特意回泉溪镇一问,才知道是陈舍微。 虽然陈舍微没有吩咐过要隐瞒身份,但南老板想一想,还是没告诉陈砚昂,挺着个西瓜肚子笑眯眯来给陈舍微送银子。 他搁下一包银子,又搁下一包。 陈舍微早起在后院同郭果儿做堆肥箱,敲敲打打好一阵,吃午膳的时候差点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只能倒在椅子里皱起眉看南老板。 他这坐没坐相的,虚着眼看人,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其实只是累了),却让南老板觉得是手艺人的风骨呢。 听南老板说了陈砚昂称赞他的手艺,陈舍微勾起唇笑笑,道:“不必与他说。” 他的乌眸在南老板多给银两上掠过,笑道:“只说是你南老板养着的匠人就行。” “哎呦,那岂不是委屈陈少爷您了?”南老板就盼着听这话呢,道。 “不过陈家人要是再买,价钱我要吊的高些,反正陈家有积业呢。”陈舍微原本眼神飘飘忽忽的,说这话时忽然盯牢了南老板看。 他不说,南老板也打算抬价呢。不过么,陈舍微这性子够‘独’的! 南老板毕竟场面人,听到这话,笑容颤都没颤,道:“您除了雕种球,可还有别的喜好?” 这是问他还有没有别的能耐呢。 陈舍微雕种球是和外公学的,老人家玩了一辈子的水仙,十里八乡但凡能剜上一两刀的,不是徒子,就是徒孙。 “我玩东西,只往精里去。”陈舍微有些摸到南老板的脾性了,他大约喜欢那种有点性格的人,说话也端起腔调来,“若是南老板有心,今冬的水仙花也可往精细里玩呢,配了不同的盂、碟、盆、瓶,能塑出不同的形来,到时候连器皿并花一并买卖,价钱也可开得高一些。” 南老板来就是同陈舍微商议怎么弄得精细些好卖高价的,觉得这主意正经的好,忙不迭点头答应。 谈妥了,南老板腆着肚子出门去。 这家的寥落他也看在眼里,外院还租出去了,三两仆人看起来也都是歪货。 只是不知怎么得,他摇摇头,总觉得假以时日,说不准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呦,夫人安好。” 南老板还给谈栩然见了个礼,他也是体面人,今亲来这一趟,算是礼贤下士了。 谈栩然得体一笑,并不说话,在门边就瞧见陈舍微趴在桌上呢。 走进了看,就见他浓长的眼睫疲惫的遮着,唇也有些干。 陈舍微隐约听见脚步声停在身边,无力的将手搭在一包银子上,呢喃道:“做家用。” 银子的分量叫谈栩然微微吃惊,她正想说点什么,却见陈舍微已经睡着了。 外头传来迟缓的脚步声,就见郭果儿手里抱着一沓纸走了过来,见这陈舍微伏在桌上睡着了,他也是一愣,不敢进来打搅。 谈栩然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道:“什么事?” 郭果儿真不好意思说,摊开手里的图纸给谈栩然瞧。 谈栩然就见上头是两个方块,倒是一样宽,就是一个高些,一个矮些。宽长高都用蝇头小楷标明了,虽瞧着古古怪怪,但又十分清晰明了。 “这就是你们这两天在弄的箱子?” 陈舍微同谈栩然说过,这是用来堆肥的。 即便再不讲究的农家,那也没有把粪坑造在家里的,陈舍微见她眼睛又瞪得圆不溜丢,笑得捂肚子。 “才不是沤那人粪的呢,只是堆些厨余进去,瓜皮豆壳,渣滓烂叶什么的,咱们厨房一天下来不少呢,不利用起来浪费了。” 屋檐下阴凉处,春天的风还有些冷,陈舍微就睡在桌上,衣摆都跟着飘动。 谈栩然随手掩上了半扇门,郭果儿把不懂的地方指给她看,挠着头道:“少爷已经做了个小的,我真是太笨了,依样画葫芦也看不明,不过小箱上没有这个眼啊。” 谈栩然看了看旁边的小解,道:“他是要你在这个箱子的下边钻个杯口大的孔,再用细竹竿接出来,还要磨一个竹盖堵上。” 谈栩然琢磨着,又道:“这肥沤到后边,大约要出水的,盖子一开就淌出来了,造酒的大缸不也是这样出头酒吗?” 郭果儿恍然大悟,其实他要是识字的话就不必来问了,陈舍微写得非常清楚,就连为什么小箱不用打孔也写了清楚了。 小箱是陈舍微冬日里就造好的,与这图纸上密不透风的桶有些不同,小箱本就留有空隙通风。 后园的地里就用了小箱里出来的肥,陈舍微起土的时候谈栩然看见了,原本只是一层渣滓一层泥沙,可闷了一个冬后竟成了油润润的黑土,看着就肥。 小箱里的肥没有水,与现在要郭果儿做的这个密箱不一样。 谈栩然想着陈舍微那半园长势出奇好的菜,真是有点好奇了,这家伙的脑瓜子怎么就那么和别人不一样? 第25章 茉莉和草粿 闽地的茉莉一年开三次,本以为新移的花苗毕竟伤了根,春日里不会开花,没想到竟也开了。 陈舍微说,茉莉喜欢半沙的土,河岸边这块地种庄稼不合适,种茉莉恰好。 茉莉花喜欢夜里开放吐香,所以午后来采摘花蕾,更能留存香气。 吴家三个兄弟上午干了农活脏兮兮的,这会子却是浑身喷香。 吴老爷子娇宠女儿吴燕子,从没叫她做过农事,只在家里帮帮忙,可小女儿爱香爱俏,倒是乐意去摘花。 “三哥。”吴燕子努努嘴,示意吴缸去看。 吴燕子斜背着的小篓到了吴缸腰上就跟个小酒盅那么大,汉子这时候脸上表情不是很好,在这花田里浸着,香也是丑,丑也是香,都闻不出来了。 他拧着眉一瞅,就见着杨家的一个婆娘探头探脑的在花田的篱笆墙外张望。 “满村里除了同咱们好的,别家都叫他打听遍了。”吴燕子叽叽喳喳的说。 “打听什么?六少爷把田给咱们的事情,爹不是和老三不是去料理妥当了吗?要不是婆娘给陈家五房的小姐做乳娘,就杨家那几个孬货伺候庄稼的手艺,能得这差事,吃屁吧!” 吴筷愤愤道,这个年他们过得可不清净呢。 吴勺摇摇头,也道:“秧苗才豆点高,茶山又没拦,花田又没遮,明明白白搁着给他看了吗,别管茶也好花也好,地里种出来的玩意不是就是那么回事儿吗?有什么好看的。” “是不是打听烟叶?”吴缸等两个哥哥发完牢骚,蓦地开口。 兄妹三人都看他,吴燕子一拍手,道:“还是三哥聪明,杨家人不是去年也折腾说要种烟叶吗?他家小子还想偷爹的烟籽,被阿狗逮着一通好揍,还好是孩子打孩子,阿狗还小几岁呢,杨家人又心虚理亏才没闹起来。” 阿狗是吴勺的儿子,他哼哧哧笑了一声,很满意儿子的彪悍。 吴缸不嚼烟,从前也不留意老爹这片烟叶地,自从陈舍微说烟叶能治虫害,又同老爹将烟叶地扩了好些地,连叔家的地都租来种了。 他有点放心不下,每天晨起都会去烟叶地里绕一绕,移苗时陈舍微还给给了副画,什么间隔行距之类的。 吴家老爹圣旨一样遵从,吴缸有些不以为然,可说真的,那烟苗的确好。 相比起来,老爹自己弄的那些简直杂草一般。 烟地是主要是老爹一个人在打理,自家或是堂亲兄弟谁有空谁就去帮把手。 吴缸昨个才去浇过水,就撞见那杨家老二探头探脑的撅起腚蹲在烟地边,见到吴缸来了,赶紧走人。 “爹是听说烟草能防虫害才扩种的,杨家人为什么也想种烟?还舍了大半粮食地去种烟呢,咱们这烟叶一年两趟,他等抢收了稻,紧着再种一波也行啊。”吴筷有些不解的说。 吴燕子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吴缸睨了她一眼,道:“从杨大河那又打听出什么了?” 吴燕子最怵吴缸,声若蚊呐的说:“陈家五房收烟叶,他们种出来了就不愁卖。” 吴缸不是很意外,点了点头。 “人家有人家的门路,咱们不管。你也少和杨大河凑一块,爹和我们兄弟几个都瞧不上他。” 吴勺把篓子交给喂完奶回来的婆娘,一边从花叶枝丫中出去,一边道:“杨大河要身板没身板,要脑子也没脑子,就是嘴皮子油滑点,生在镇上还能当个货郎,咱们这卖的是实打实的苦力气,可用不上嘴上的劲。” 吴筷是当大哥的,板了脸道:“叫人看见了说动说西,到时候名声坏了,看你怎么嫁人!” 吴燕子臊得跺脚,道:“谁又看得上那猪头,我还不是打听事儿嘛!” 还有些贪图镇上的糖豆、香粉什么的。 可少女春心动,夜里发梦也想那俊美的陈六少,谁会念着村里的闲汉呢? 吃过饭的嫂子和老娘都回来接替摘花,给他们送来了草粿。 今儿吴家三兄弟忙着花田里的活计,草粿是吴老娘和俩嫂子同堂亲家一道做的。 新米上锅炊熟,热腾腾的倒进石臼里,由着几个懂得使巧劲的壮汉交替上场捶成光而滑的一大团。 若是白粿,在这一步已经成了,白嘴吃也米香四溢,要是抻开来,抖进一勺和了核桃末的红糖或掺了芝麻粒的白糖,那可真是好吃的没天理了。 不过吴家还没富裕到寻常一餐也能人人吃糖的份上,今儿做的是草粿。 艾草发了新芽,采下来进油锅里同蒜末烹出绿油来,再倒进那白粿里,捶打得绿油全被米团子吃进去,油润润好似一块嫩翡翠。 草粿空口已经很好吃了,吴老娘还炒了笋末海米馅料,一个个胡乱塞满了馅料,模样丑敦敦的,可味道却是咸香油糯,春意荡漾。 吴缸在沟渠上游洗了手,同妹妹一块蹲在田埂上吃草粿,边吃边说:“想要什么,三哥进城时给你带回来就是了,不要同杨大河来往。” 吴燕子笑眯眯的靠在吴缸胳膊上,没发现两个嫂子听到这话时下拉的嘴角和不满的目光。 庄稼人种地半点也马虎不得,多少心思汗水流进地里去,土地就回报多少。 吴缸原本担心陈舍微插手太多,不过理了茶山,移了花苗、烟苗后,庄稼地里的事情他压根没怎么过问。 吴缸暗自松口气,他觉得那陈六少也许有点小聪明,见闻比他们广博些,可种地这回事,脚没踩进泥巴里,脑子就是虚的。 陈家正院里,陈舍微刚播下了玉米种,半点不讲究的赤着脚从泥地走到青砖路上,然后捏着鞋子抖啊抖,掉出几块泥巴来。 阿巧抱着被子出来晒,见陈舍微如此举止不羁,不由自主的放缓了步子,盯着他瞧。 她晓得陈舍微有些不一样了,但怎么说呢,阿巧总觉得变得也太彻底了些,浑不是一个人了,可谈栩然却说这是陈舍微迷途知返。 而且,谈栩然也不一样了。 可姑娘到底是姑娘,谈栩然的种种变化只让阿巧觉得心安,至于陈舍微,她还要再看一看。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因为数据不太好,又没榜单,所以有时候更新字数会抠抠搜搜,因为数据不好字数又多的话对于爬榜就更不利了,之前小可爱问我啥时候入V,有榜才好涨收藏,才好V的,做法有点功利哈,多多包涵。 第26章 蛋黄蚕豆和倭寇 吴家自己的田要放绿萍来肥,乡下的水清,不比城里的水肥一些,养的住绿萍。 陈舍微让老渔翁给捞了些,他终日在水上飘着,这不过是顺手的事,但吴缸来收的时候还是给了几个铜子。 “这是我自家田使的,不好费了六少爷的面子。”吴缸说。 老渔翁觉得这后生实诚,得了笔外快心里也美,乐颠颠去打酒喝了。 小酒来那么一壶,老渔翁搁船舱里一歇就眯起了眼,船栓在埠头,他睡得沉,船只随水波轻晃,瞧着就是孤船一只。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模模糊糊的醒来,就听见有人嘈杂。 “这才三月里就闹倭了?!” “没上岸呢!” “说是去外海网墨鱼人被劫,原本也是老渔民了,有经验,可倭寇狡猾啊!两只倭船藏在风雾,击倒眼前才发觉,已经来不及逃了,做儿子的船在前头,喊叫起来让他父亲快逃。” 这话听起来文绉绉的,老渔翁晓得是赵先生。 读书人里边,就赵先生有些豪迈气,既登雅舍饮茶作诗,也蹲树下同他这些白丁下棋闲聊。 “唉,连儿子带船都叫倭寇虏去喽!老头跳了海,想着死了去陪儿子算了,可水性好淹不死,叫人给捞起来了。” 往日里,老渔翁该探个脑袋去聊上几句,此时却只翻了个身,擦去几滴浑浊的老泪。 关于这个时代的基本常识,原身脑袋里都有,倒是不用陈舍微费劲去打听。 眼下应该是明朝嘉靖年间,正值小冰河时期,难怪冬天会那么寒凉。 陈舍微只看过几本戏说的明朝历史书籍,其中到底能有多少与现实历史对得上,他实在不敢托大了说。 陈舍微也不甚纠结,知道了又能怎样,正史上依稀只记得几个大事件,于细碎的生活来说没什么大用。 不过有一点陈舍微还算清楚,原身记忆里也很鲜明,那就是闽地闹倭闹得十分严重,其中又以福宁州受滋扰最为频繁。 泉州富庶繁华,又设直属于福建都指挥使司的泉州卫、永宁卫。永宁卫下属还有福泉千户所、金门千户所等五处千户所。 这些卫所还算靠近内陆,既可管辖乡镇百姓,亦可抗击倭寇,除此之外沿海的卫所还会设立烽火墩以传递倭寇进犯的消息。 赵先生是个书虫,据他所言,大大小小零零总总的烽火墩总得有三百来个,其中大半都荒废无用了。 “没银子,没人手,这搭起来的烽火墩也得靠人气养啊,海风苦咸,没几天就吹坍塌了。唉,咱们这水土不养人,不像中原那地界人丁兴旺。” 他抿了一小口的酒,夹起一个裹着咸蛋黄的蚕豆瓣瞧了瞧,道:“这做法倒是新鲜。” 开春了,初上市的蚕豆细细剥去两层衣,咸蛋黄碾碎了在锅里炒出密密的泡,下了蚕豆瓣,滚了一层又一层的金粉。 出锅时也好看,金黄撒碧绿,俗菜雅做,最得赵先生的意。 唇舌之上外沙内嫩,蚕豆味清却鲜甜,咸蛋黄干咸却醇浓。 赵先生频频下筷,几乎忘了酒味。 “原本莆田、福宁、漳浦那一带的海屿上都设了水寨,如星坠连,可守门户,但不知何年何月又是应了哪位大人的奏请,觉得海屿之上驻兵风涛洒涌,不便栖舶,大多的荒废或是迁往内陆了。” 赵先生没有当官的能耐,却有颗忧国忧民的心。 他叹口气,道:“水寨一撤,周边的小屿就拱手让给了倭寇做据点,原本小屿上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总是在皎河上飘着的那个渔翁裘老头原本就是南礁上的人,十来年前吧,一个人抱着小孙女逃上来的,后来,小孙女也没养住呢。” 赵先生把陈舍微和陈绛说得眼圈红红,他自己也伤感,掏出块干净的蓝帕子给陈绛吸眼泪,道:“女娃娃听这些做什么?找你娘去。” 陈绛眼泪一擦,又捧出个笑脸撒娇,蜷在陈舍微膝上不肯走。 赵先生家里一堆小子,整天抓鸡撵狗不胜其扰,躲到陈舍微这求个清静,看陈绛乖乖小女儿一个更觉可爱,听就听吧。 “你今儿怎么不问文章,专要同我说这些了?可是昨个陈家族里又管你收银子了?” 陈舍巷正准备着用这件事给陈舍微一个没脸,不过陈舍微没搭理,今一早上去族里问明白了,直接交了银子给三房管账的陈舍嗔。 听赵先生这样说,陈舍微点点头,道:“冬日里不是刚收过一笔吗?” 赵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如今水寨就剩了两处,一处是福宁水寨,一处就是咱们泉州海面上的浯屿水寨。水寨上的官兵都是从卫所里拨去的,三年一换,水寨的把总则是五年一换,浯屿水寨的林把总是个能人。自他上任,泉州不论是春汛还是秋汛都太平了好些,偶有零散倭寇作乱,也到不了咱们泉溪。” 陈舍微想想是这么回事,又点点头。 赵先生剥了一颗咸水煮花生,滚出三粒仁,分了陈绛一粒,摸了两粒自己吃了,摇摇头,继续道: “可,管你是个什么能人,那也要银子来驱使啊,且不说日常的吃喝拉撒要咱们来奉养,便是船坞里的船只日常修补保养,那就是海了去的银子。” 赵先生是有田有银的清闲人家,可一说起这档子事情,心情也不是很好。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可爱们的爱和鼓励,抱抱,我会继续加油哒!! 第27章 泉州卫和茉莉冬瓜茶 泉州这地界相当于一年要纳两番税役,一番交给朝廷,一番交给卫所,这两笔都是不交不行的。 小山坡上的春茶刚掐下来一批,制熟并茉莉花一块卖了。 陈舍微刚与吴家分了银子,这银子到手里还没焐热,就交出去一大半。 也亏得陈舍微一到这身子里,才发了几日懵就开始琢磨挣钱了,不然哪经得起这盘剥? 小园子已不复冬日里光秃秃的景象,东一块西一块油油嫩嫩的绿,瓜蔓丛生。 赵先生酒足菜饱在陈家闲逛,瞧着墙角处还有几方空地,再一看,原也仔仔细细的扒过了,冒着点点绿,就道:“哦,你家这豆都冒出来了,我家的还没种呢。” 赵先生家也种些日常吃的瓜果,不过怎么瞧着都没有这园子里的规整。 园子里原本就有些果树,桃、李、枇杷什么的,瞧着都快死了,被陈舍微砍了枝叶,用肥一救,也有了生机模样。 陈舍微一边给赵先生介绍这种了什么,那又种了什么,一边往瓜地里去,熟稔的掐去好些枝蔓。 “诶,阿小,你跟果儿说一声,这南瓜地里别追肥了啊,除非干得地裂,也不用浇水,不然光跑藤不挂果。” 孙阿小捏着瓢,心中暗骂郭果儿,早间出去买木料搭葡萄架,也该回来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呢?要是敢躲懒,丢了这么和善的主家,她把心怄出来都没得赔! 也不知道郭果儿是不是被骂得耳朵痒,猛地从园外的篱笆墙上跃进来,可怜他皮肤紧绷,有些不便,倒栽葱似的跌在存肥的桶子边上,惊出一身冷汗。 陈舍微和赵先生听到动静转身,就见孙阿小扔了瓢去扯郭果儿,也跟过去,赵先生一眼睃见那近在咫尺的粪桶又顿住脚,哭笑不得。 “急什么?有狗撵你啊?” 郭果儿没有心思玩笑,搭着阿小的胳膊站起来便道:“少爷,甘大哥被官兵抓走了!” “什么!?”陈舍微还觉得是不是甘力犯了事,赵先生却反应更快,道:“是不是抓去服兵役了?” 郭果儿点点头,道:“我从木料行回来,路上就瞧见一个军爷看上甘大哥,也不许他用银子来抵,甘大哥只来得及让我给甘嫂子带句话,托您多多看顾。少爷,甘嫂那我怎么说啊?” 赵先生摇摇头,道:“唉,甘力那身板人家看上了,哪里会撒手呢?可问了是哪个千户所?” 郭果儿不大清楚,只说了为首那小兵的衣裳制式,赵先生微微一皱眉,道:“蓝衫皂靴,不像是千户所的,约莫是泉州卫的号衣,若是被千户所逮走的也许还能想想法子,可名字挂在了泉州卫,这下可真没路子能捞回来了。” 园子里砍下的果树枝丫陈舍微都留着,捡了好的搭葡萄架,只不过缺了两根不够长,就让郭果儿去买。 大生意人家才给送呢,就两根,郭果儿是扛着回来的,紧着要去报信,就给扔在前院。 甘嫂就听见一声响,出来看也没个人,就两根木头棍横在院里,不知是怎么个意思。 谈栩然早知道有这件事,可真发生了,又觉得有种宿命难逃的感觉。 见陈舍微耷拉着脸不知该怎么开口去说,谈栩然就道:“那我去讲。” 谈栩然进了甘嫂的屋子没一会,屋里就传出哭声来。 阿巧陪在门边,觉得甘嫂好生可怜,哭声也低低的,怕自己的悲伤打搅到别人。 正哀愁着,忽然就闻见一股分外清新的甜香气,阿巧低头一看,就见陈绛小心翼翼的托着一个小盏往屋里走去。 甘嫂忙擦去了眼泪,强笑着接过她高举过来的杯盏。 春日里,虽是万物复苏,却也是什么都短缺的时候。 陈舍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想到自己预备给谈栩然烹来喝的一盏茉莉冬瓜茶。 茉莉是吴家送来的,冬瓜是陈舍微昨个才买的,也就闽地还能在冬天里种一波绿冬瓜,眼下刚好成熟上市。 不过今冬这么冷,绿冬瓜也很少,有些贵,一圈圈薄切着卖。 绿冬瓜去皮切丁,用红糖拌了,稍稍的腌出些水,再添水炖煮,煮到冬瓜柔软透明,与红糖水几融一体就成了。 茉莉泡三道,只留最后一回,先盛半盏冬瓜汤,再添茉莉茶至八分满,一路从内院焖到外院,茉莉与冬瓜香气交融,就是陈绛递给甘嫂这一杯了。 甘嫂不想拂陈绛美意勉强喝了一口,可清甜柔润的滋味沁了进来,她觉得心肝胸肺都好受许多。 冬瓜和茉莉本就是纾解肝郁的好物,悲则伤肝,这一盏正对症。 谈栩然留了阿小陪着甘嫂睡一会,同陈绛手牵手出来,就听女儿糯声糯气的道:“阿娘,爹暖着一钵,等你去喝呢。” 阿巧觑了觑谈栩然的面色,见她浅笑盈盈,心道,“给姑娘喝倒是只能甜甜嘴了,只要姑爷别闹事,姑娘能有什么不高兴的?” 第28章 回忆和春日的果子 每年这个时候,也就是三月至五月时,海上刮的是东北风,倭寇自日本乘船而来,顺风而行,所费不过十几日。 而六月后风向转变朝南,倭寇抢掠之后又可乘着南风返回。 秋冬之际也是东风盛行之时,倭寇顺势而来,过一个冬再借着南风起的时候回去。 这便是春汛秋汛时犯倭的缘故。 前世谈栩然死的那年,倭寇进了泉溪镇。 原本以为陈舍微带着陈绛住进了高家的宅院,却不曾想他撇下女儿寄在三房院里,由一个老婆子照料,自己逍遥去了。 倭寇进犯,人人自危,陈家三房和五房纷纷收拾行李要往泉州上来,可是泉州城得了消息,早早的关了城门。 一行人在路上奔波,陈绛就丢在那时候,再也没有找回来。 陈砚墨那时候寻到了青筑小楼背后的势力,辗转托人送了礼,想把谈栩然赎出来。 谈栩然即将自由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告诉她陈绛失踪的事。 陈砚墨在她的步步紧逼之下承认了,什么赎身不赎身的,谈栩然觉得毫无意义了。 青楼声色地,什么时候最安静? 鸡鸣时分,天刚破晓。 谈栩然打着赤脚从大堂高台两侧倾覆而下的红绸台阶上走过,手指松松勾着一盏半明半灭的油灯。 她绕过一个供人嬉闹叼食的苹果,蒂梗上系着的丝线断了,被啃去的部位已经褐变,牙印瞧着也恶心,同老鼠咬过没有分别。 她又踢掉一盒助兴的媚药脂膏,精美的银盒咕噜噜的从台阶上滚下去,盖子翻开,露出膏体上令人作呕的抠挖指痕。 她踩上碎裂的杯盏,带着鲜红不全的足印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底下杂乱交缠在一起的暗红桌椅,好像掩在红粉帷帐后的男男女女。 谈栩然看了一会,松开指尖,只听得脆裂一声,火舌蔓延,舔了她指尖一下。 “嘶!”谈栩然被烫得抽冷气,顿时回神。 陈舍微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摸了摸塞进她手里的一个盐包。 “这,这我试过温了,不是很烫啊。” 对上陈舍微关切的目光,谈栩然如被针刺,将盐包搁在胀痛的小腹上,垂首似羞赧。 “不烫,我刚才算着甘嫂的产期呢,想得入神了。” “夏日里生呢,做月子可热。”陈舍微碎叨叨如老妪,又将一碗嫩红润黄的小樱桃塞进谈栩然手心,笑道:“吴老三送来的,山间的野樱桃,我尝了,不咋甜,但果子气很重,好吃。我都用温水过了一遍。” 春日的果子不比夏秋甜蜜,杏子酸,桃儿脆,但各有各的滋味。 自家后院的果树还没挂果,但也不愁吃。 赵先生的夫人和儿媳都是养蚕的好手,家中最多是桑树。 四月里桑叶下就藏了果,有些是细长条,有些是短圆柱,长条的由青转红就不再变了,短圆的还会酝酿成乌黑的紫。 长条的桑葚总有男人一掌那么长,远远瞧着还以为是挂了豆角。 这种桑葚是赵先生家独有的种,别处没有,虽说瞧着红滴滴的,像是没熟,可吃起来比寻常的紫桑葚还要甜。 桑葚是一种要分享的水果,粒粒饱满的果珠挤在一处,可从枝头一摘下来,便是摆着不碰也要萎掉。 赵家叫仆妇送来了两小筐子,都是细细择过的,上头密密的盖了几层的桑叶,还有一匣子蚕宝宝,说谁给陈绛玩的。 陈绛这几日真是快活极了,熬过了冬日寒冷与窘迫,春阳融融,果子没断过吃,又得了新鲜的玩物。 谈栩然听见她在院里与阿巧跳百索,两个人的笑声一阵阵传进来,令她恍惚。 装樱桃的碗是一个琉璃盏,谈栩然都不知道家里还存着这样的好东西,遗落在库房墙角处,孤零零一只,成不了对。 陈舍微给它拾了出来,搁在小茶几上专装些果子零嘴递给谈栩然。 他自己吃的时候是不用,抓一把在手心里就是了。 琉璃盏的光泽更衬托出樱桃的晶莹剔透来,樱桃入口是软软的,一种柔嫩滋味。 谈栩然身上的薄被也是软乎的,发髻也只用一根竹簪斜斜挽住,她歇在榻上,如被白云围裹,却又全无束缚。 陈舍微拿了书册在一旁看着,谈栩然动一动,他就问:“夫人要什么?” 见谈栩然抿了唇不说话,陈舍微面颊一红,倚着门喊了阿巧一声。 阿巧走了进来,轻手轻脚的从内室取出一条月事带供谈栩然替换。 谈栩然接了月事带走到屏风后,就听见阿巧问她,“姑娘,亵裤可有沾了?” “没有,新做的这几条月事带很厚实。” 谈栩然换好之后,阿巧走进去将血染了的月事带包在一个布袋中,等夜里再去洗了。 女人每月里都要这样折腾几回,夜里更是麻烦。 原身这时候总嫌污秽,自去书房睡了,陈舍微却还想赖着谈栩然睡,只是阿巧抱着被在门口等着,他只能让位。 一口气叹得那叫一个长,谈栩然看见阿巧的表情随着陈舍微那声叹气愈发费解无语,到底是笑了一声。 阿巧刚去洗了谈栩然的亵裤和月事带,钻进被窝里道:“姑娘,姑爷的中裤我怎么一回都没洗到过?难不成叫阿小洗了?” “怎么可能,臊得他。他沐浴时顺手就洗了,晾在西窗的屏风后头呢。” “啊?”阿巧惊异,喃喃道:“这还是姑爷吗?” 谈栩然无声的勾了勾嘴角,合了眼睡。 作者有话说: 小陈夜半偷摸洗裤头…… 第29章 小衣 闹倭的消息细细碎碎的传来,不过离得泉溪有些远,听起来并不骇人,只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夫人,支二两银子给我。”陈舍微道:“我买点糕饼上三房一趟。” 谈栩然有些诧异,陈舍微可不喜欢沾染陈家的族亲。 陈舍微也看出来了,自己不自立,人人可轻贱。 同一个祖宗又怎么样,真摔粪坑里了,只有掩鼻嘲讽的份,谁会伸手帮扶呢? 不过么,陈舍微皱起眉,“甘嫂子瘦得就剩个肚子了。” 他动了点慈悲心,道:“真是不忍看,三房不是和泉州卫的朱千户有亲吗?我托陈舍嗔去探探甘大哥的消息,也好给甘嫂一个心安。” 谈栩然靠坐床边,拈着绿绫抹胸儿的两根肩带松松叠就,又抽起一件水色薄衫叠拢。 天儿渐渐有些热了,她理了几件薄透夏衫出来,免得乍热起来,胡乱翻腾箱笼,弄得人也烦躁。 谈栩然就寝时总穿着里衣,陈舍微都没见过她内里小衣的模样,此时飞快一睃倒看清了,只一朵独胞的白莲,清清淡淡的,却叫他面红耳赤的站不住脚。 原来夏日的衫子也这样轻薄,还以为也得一层摞一层,穿得那么厚! 陈舍微又睃一眼,嗯,这纱衣穿身上,若是臂上有痣,指定能透出来。 “就凭几两银子的糕点?”谈栩然见陈舍微大白天的发春梦,心中好笑,淡声道。 陈舍微揉了揉脸,道:“陈舍嗔一副未来家主派头,总不至于叫我下不来台。” “是不至于,可虚虚应了你,又胡乱拿些话来搪塞,银子岂不丢水里了?” 谈栩然收拾好自己的衣裳,见陈舍微脸颊绯红,疑他是热了,索性将他的夏裳也从箱笼里拿出来整理一遍。 “那,那可还有什么门路打听?” 谈栩然想了想,道:“我去七婶那问一问吧。” 陈舍微见她神色并不为难,就点头,道:“劳烦夫人。” “这有什么,甘嫂的确可怜,身子又笨重,心中又牵挂。” 谈栩然叠了一摞衫子搁到最外边的箱笼里,一回身倒把搁在花架上自己的衫子捧翻了,还好陈舍微眼疾手快的捧住了。 掌心只觉像是擒住了一片云,陈舍微红着脸,又不愿叫谈栩然看出他难为情,没话找话的道:“夫人这上头的两块大方巾也收起来吗?” 谈栩然看着那块折好的水杏抹胸儿,上头鸳鸯交颈,好生缠绵,不过衣料簇新,几乎没穿过。 她却扭过脸去,只叫陈舍微看她修长白腻的脖颈。 “夫君闹我玩呢?这是我的小衣,绞了上头的细金链子融了做家用,底下那块山岚色的原配了银链,也融了。眼下我寻出来改了细索带子打算再穿的。” 她语气嗔怪,臊得陈舍微浑身发烫,好端端站着,就觉得脚软,差点也融了。 “不不,这才几点金银,我这就打去!” 陈舍微又磕又绊的摔出门去,谈栩然瞧着他这滑稽模样,唇角的笑容却淡下去,浮上几缕真切的郁色。 与陈砚墨家宅离得这样近,谈栩然去过的次数远比不上三房五房的女眷。 她晓得曲氏这人的柔善和顺只在面上,骨子里却是个极自私的。 陈舍微没死成,她没再提要陈绛做侄媳,但是谈栩然心里清楚,曲氏记着这一笔呢! 不过人要脸总比不要脸的好,曲氏要与陈砚墨夫妻一体,自然要处处周全的。 第30章 茯苓糕 曲氏午觉刚醒,正是无聊的时候,见谈栩然来了,有人说说话也好。 听得谈栩然的来意,曲氏捋一捋帕子,道:“这有个什么难,我乳娘的儿子就在泉州卫当百户呢。叫她递个信去就是。” “我就知道七婶爽快热心,同七叔是一样脾性的人。”谈栩然笑道:“我家那个傻的想着七叔不在不方便上门,还想着舍近求远呢。” 曲氏哼笑一声,道:“你说的是三房的女婿吧?也不是我说人家的不好,虽是千户,却是后所的千户,手下多管些老弱杂役兵,担了个千户名罢了。被抓走的那个男人我也瞧见过,身板那么壮实,咳咳…… 曲氏说多了,忙用咳嗽来遮掩。 谈栩然正在吃佐茶的茯苓糕,这糕饼瞧着同米糕一样洁白,可并不是软绵蓬松的,相反扎实得很。 她用丝帕托了茯苓糕掰开一角,糕体绵密细腻,透出一股子米香,咬起来很有嚼劲,还有点弹牙,慢慢的嚼上一会子,淡淡的茯苓甜味才会出来。 谈栩然吃得专注,似乎没留意曲氏从嘴角钻出来的话。 “新抓的壮丁铁定不在后所,打听了也没用。”曲氏松口气继续道,“别的我不敢说,我家小厨房的茯苓糕当属泉州头名,你七叔脾胃不好,吃这个最是养胃。你可带些回去给阿绛吃,这丫头我也好些日子没见了,怎么都闷在家里?” 谈栩然正想着怎么把这茬含糊过去,就听得外头有人一路报喜信而来,说是陈砚墨中了二榜进士头名! 谈栩然微微一愣,她记得前世陈砚墨是一榜进士,不过大差不差,她也不甚在意。 曲氏已经欢欣的迎了出去,一应爆竹喜钱都是备好了的,顿时就热闹起来。 陈砚墨送回来的书信只有一页纸,曲氏迎着阳光眯起眼看,墨痕透过纸背,只有短短两行字。 一行报平安,一行述归期,没有问候的余地。 谈栩然不由得觑了曲氏一眼,见她竭力按捺落寞神色,强逼自己笑起来。 原来,也是一个失意人。 “说是五月里回来,径直去泉州,到时候下帖子,你们记得来吃酒。” 谈栩然自然满口答应着,曲氏早早就收拾好了行装,等着泉州老宅派人来接。 可左等不来,右等又不来,过了大半个月才来。 原是老宅的大马车先去接了大姑姐陈端容,知道曲氏禁不住小马车路上颠簸折腾,只等着大马车回来了,再来接的曲氏。 曲氏一张面皮要绷裂,瞧着对门陈舍微和谈栩然出来送她,忙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也亏得曲氏在泉溪镇耽误了些时日,甘力的消息很快就递过了来,说是出海守烽墩去了,每月有一石米,折银五钱。 甘嫂勉强安心,仔仔细细用好料做了几副鞋面给曲氏道谢。 曲氏贴身的丫鬟喜鹊撇着眼接了,钻进车厢里去,见曲氏把脚搁了起来,她忙抱过来捧在膝上按揉。 见着那鞋面上又是花又是柳,曲氏道:“这样土气,拿回去叫你娘穿吧。” 喜鹊应了,就见膝上这双尖尖巧巧三角粽一般的小脚一翘,鞋头坠着的流苏米珠轻轻颤动。 曲氏有些怅然的道:“爷回来了,咱这鞋上的花样是不是也换一换?” 喜鹊想起曲氏那一箱笼的鞋,还有什么花样她没有呢? “五月里天儿也热了,不如做一双镂空的小鞋,只用珠网缝了?” 曲氏听得满意,又轻蹙眉头,道:“天热得多制些花露备着,脚上容易生了味道。” 第31章 荔枝和夜色 初入五月,夏的艳情染了一地,园子里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碧紫青黄溅了瓜蔓一地,又撒了豆藤满墙。 谈栩然没留意陈舍微种了那么些东西,除了常见的蔬果之外,还种了好些萝卜。 头一茬拔.出来大如碗,小如栗,圆如芜菁,长如瓠瓜,红紫橙绿的一筐,瞧着虽是歪七扭八的没个好模样,吃着倒是不错。 陈舍微有点嫌弃,不过他说,秋收那一拨应该能漂亮些。 因为午后日头毒,陈绛每日几乎一睁眼就要到园子里玩,玩得头顶发烫才肯进屋来。 每日餐桌上都不重样,可账面上的开销却大减,一家子还吃不了那么些,闲时叫郭果儿挑些好的去集上卖。 换来的钱没几个,谈栩然随手就倒进小瓷罐里。 荔枝上市,价钱最低那几日,陈舍微把那罐铜子倒出来,买了荔枝来吃。 谈栩然觉得真是奇怪,换了一个人当家,一年都还没过去,竟就大变样了。 陈家如今呐,最不缺一口吃的。 园子里,一大一小坐在新搭的一个竹亭里,坐也不好好坐,大的带坏小的,偏要双腿晃荡着坐在栏杆上,足下红壳紫绡落了满地。 过一会就扫了倒进堆肥筐里,化作肥水浸润土壤,如此循环往复,才是天地自然。 “番茄?什么番茄?”王吉咔嚓咔嚓啃着一个青皮绿玉瓜,心思都飞了。 初夏的日头已经不得了,晒得人油都要熬出来。 这绿香瓜从藤蔓上下来就湃在井水里,吃时才捞上来,挖了籽,冲一把水,连皮一块吃,爽脆可口,又带着一股清雅的香气。 “就是,就是番柿,可听过?成株约莫这么高,嗯,果子生的时候是青色的,熟了之后红艳艳的。” 王吉还是摇头,见陈舍微托腮叹气,道:“我给你打听打听,怎么?这番柿很好吃吗?” 陈舍微重重的点头,道:“吃一回你就晓得了,夏天凉拌撒白糖,最简单最好吃,或者炖了牛腩,冬天吃最好了,浓郁鲜香,酸甜开胃。” “得得得,夏天还没过就冬天,你放的住吗?!”王吉连吃带拿的往怀里搂香瓜,道。 陈舍微又琢磨开了,喃喃道:“烤干用油浸了,存个三四月应该能成?还是熬成番茄膏呢?” 王吉此番来是听说陈舍微种了些烟叶,想问他出不出手。 这几日吴家已经开始收烟叶了,陈舍微一月前教了吴老爷子搭烤烟房的法子,正打算明个去看一看呢。 “种的又不多,我留着杀虫的。”陈舍微好奇的问:“怎么了?市面上开了高价?” “福州那边好些人抽,价钱就上来了。”王吉端起茶喝了口,立马又追了一口,瞪着眼看陈舍微,道:“这就是你家茶山里出的茶?我上回喝了觉得没这么好啊,配了茉莉才压下去那股子涩呢。” 陈舍微努努嘴,示意王吉看园子东南角,就见种了几株茶树,枝枝叶叶瞧着有些古怪。 王吉走近了一瞧,才发现是嫁接过的,嫩茶芽就一点点,还泡了给他喝。 王吉揉揉脖子,觉得有点感动呢,一回头就见陈舍微龇了两排大白牙对他笑,问:“这几天鸟食的生意倒好?” 王吉点点头,鸟儿天热了要脱毛,光吃小米不成,得再喂点活虫子。 乡下小子抓来虫子一并送到他这结铜子,他再倒手卖到西街鸟食笼具的铺子里,积少成多,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怎么?几个子的生意你也有兴趣?” 陈舍微想摇头来着,但只摆了一下脑袋,道:“立秋的时候,能不能叫你的人挖些鸣虫卵来,我夫人善育虫,婚后无事,想试试能否重操此业。” 王吉想了想,道:“咱们这可不似皇城里,上下老幼都玩虫子,好的坏的都收。玩的人只有公子哥,育不出好虫子来可没销路。” “请你娘来。”陈舍微把片蒲瓜叶盖在陈绛头上,说。 小女孩发髻上的碧缎银铃一甩一脆响,瞧着天真烂漫,是细细娇宠着的。 远远地觑着谈栩然走过来,就知道是个美人。 她落座时王吉就垂了眼,虽对着她说话,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膝盖。 “我娘家是福州谈家。” 王吉摸摸脑袋,有点明白了,道:“七八年前市面上玩虫子的,好像都是谈家的买卖。” “是,我继兄弟接手之后就势弱了,如今是泉州周家育的最好。”谈栩然倒也清楚。 她说话不疾不徐,一听就是个心有成算的,王吉点点头,道:“您既想清楚了,我这也就是吩咐一句的事儿,都好办。” 王吉走后,谈栩然道:“昨个才同你讲,怎么今儿就把人请来了?” “今是碰巧他来,我顺嘴一说。”陈舍微剥了荔枝搁在小碟里,弄根竹签子给她簪着吃,不用弄脏手。 谈栩然张嘴吃了一颗,仿佛慢动作一般,白滑的圆珠润进红唇里去,因为这颗荔枝格外饱满,嘴唇因为‘含’这个动作而微微的嘟起,像在索要一个吻。 陈舍微看得发怔,听谈栩然说话才回神。 “夫君怎么拿我当阿绛似得那么宠。”她嚼着荔枝,腮帮子鼓起一侧,叫人想要戳一戳。 陈舍微自觉在追求谈栩然,剥水果,买买买,这都不都是追女孩的过程嘛。 他觉得很正常,可若叫旁人看了,大约不会这么觉得。 饶是谈栩然也觉得陈舍微有些毛病,如今每天夜里睡觉,他都还是乖乖的伸手让她捆上,习惯都成自然了。 她拿了丝帕去擦陈舍微染了荔枝绯色的指尖,心想着,这身子是不是亏损太过,没那个想头了? 夏天瓜甜果美,夜里星空璀璨,可惜就是太热。 换了魂的陈舍微似乎格外的怕热,几乎每天夜里烙饼一样翻来覆去。 两人睡在一块更是黏热,陈绛跟了阿巧睡东间,陈舍微偶尔卷了铺盖睡到偏阁榻上。 夜里,谈栩然忽然听得珠帘拨动声,她睡觉极浅,登时便有一点清明,而后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更叫她彻底清醒。 谈栩然虚睁开眼看,见是陈舍微,心中不由得警觉。 陈舍微在床前定了定,似乎是在端详她的睡颜,随后就往屏风后头去了。 如今家里还用不起冰,只能冲凉解暑。 零零落落的水声响起,间或夹杂一声压抑不住的喘息。 谈栩然顿然明了,慢慢的翻了个身,只听得陈舍微原本沉静的声色在黑暗中愈发狂躁无措,变得又急又密,可偏偏只能苦苦按捺着,不想扰了她酣眠。 就是这份克制叫原本使人生厌的响动幻化成另外一种滋味,莫名的令谈栩然有点快意。 末了的收尾分外憋屈,到了顶峰却要死死掐灭,隐藏在默然中。 谈栩然只听到那重重的,促急的呼吸声响。 ‘哗啦’一小声,他捧起一捧水,扑在脸上,似乎因为方才的沉沦而羞愧。 第32章 一荤一素一汤和一瘾 水粉色的小萝卜只有荸荠般大,瞧着倒是可爱,阿巧和阿小两人蹲着看郭果儿一溜一溜的拔,不晓得该怎么整治这小玩意。 陈舍微也没叫她们弄,从城外巡完田回来,得了闲就钻厨房去捣鼓。 邻人陶婶子家中养了鸡鸭,隔上半月就提一篮子来卖,谈栩然算了银子给她,拎着去了厨房。 厨房里由陈舍微占着,小钵炖着,大锅炸着,比站在太阳底下还烫,热辣辣的逼人出去。 陈舍微也热,可做饭一急就难吃了,等他端了菜出去,看见谈栩然站在回廊上等他。 浅淡似水的薄衫子,凉风都灌进她袖口,掀动她裙摆。 谈栩然手里抿着团扇,梨片蟋啃吃着两三枚半褪壳的荔枝,在他眼前一闪一闪。 陈舍微轻盈的也像在风中,什么黏答答的汗湿感觉都不见了,他只觉得凉爽和痒。 “你拎汤罐就好了。”陈舍微将左手递过去,谈栩然接了过来,瞧着那几碟小菜。 香浓的牛尾汤在罐子里打晃,虽只买了几节剔了肉的尾骨,却是陈舍微一早起焖下去的,炖得筋头骨髓全化成脂膏浓白。 陈舍微怕闷黄了芫荽,所以没有盖盖,香气就随着他们人走而飘动。 因只有三个人吃,除了汤,陈舍微只做了一荤一素。 荤的是陈绛爱极的酥炸肉卷,做起来十分的麻烦,陈舍微在厨房里困了这许久,为得就是这道菜。 豆皮浸了水泡软绽开,细细拍了虾茸,剁了肉泥和到一起做馅,裹进豆皮里成长条,下油锅炸得金黄而透明,豌豆碎末的碧色若隐若现的从豆衣里透出来。 素的就是腌小萝卜。 在谈栩然印象中,没经过霜冻的萝卜空口吃叫一个辣! 虽说这樱桃萝卜的种不一样,可切开来也水嫩嫩的,似乎同土萝卜相似,与那质地敦厚橙黄的胡萝卜不一样,所以谈栩然想着,应该也是辣的。 不过一个个小萝卜红如樱珠,因为现腌现吃,所以切了薄片,浸得一片片圆乎乎的,像女孩额上的花钿。 原本潮闷夏日败坏的胃口,倏忽就回来了。 余下的牛尾汤没什么肉骨头了,陈舍微顺手削了根胡萝卜,切做滚刀块丢进去炖着。 腌小萝卜灶上还有大半坛子,这两样菜就敞着,阿小一看就知道,是陈舍微留给他们的。 主家亲自做饭,还总留菜给他们这事,阿小从原本的战战兢兢不敢相信,到现在也习惯了。 阿小将余菜分作三份,除了自己,还留了一份给阿巧,又分了一份给甘嫂,囫囵就着陈舍微没洗的锅底炒了把青菜,端去给郭果儿吃了。 郭果儿一筷子伸过去夹了一摞的小萝卜片,奇怪,也没有用冰块镇过,却爽口的连眼睛都清凉了,而且并不辛辣,又脆又嫩的。 “唔?哪去?不吃?”他大口大口的扒着饭,含含糊糊的问。 “浑没良心,我去给甘嫂送饭。”孙阿小弹了郭果儿脑门一下,道:“灶上的那份留给阿巧,我还蒸了个蛋给她补身子,你别偷吃啊。” 郭果儿捧着碗举了举,道:“瞧瞧这管够的杂米饭,闻闻这肉汤,我还用得着偷吃吗?” 也不知道是遭了大难捡回一条命,还是这些时日见天的跟着陈舍微打赤脚在田里忙活,所以接了地气,郭果儿黑了也壮了,孙阿小看他愈发的顺眼。 夫妻俩有了叫他们安心的主子,踏踏实实干活,求一份心安。 孙阿小嘴角含笑的往甘嫂屋里走,一进门见到甘嫂窝在床边,捏着绣绷发呆,笑也不由自主的消散了。 “诶,怎,怎么又来送饭了。”甘嫂红了脸,撑着身子要起来。 “坐下坐下。”孙阿小忙道:“六少和夫人多番说了,园子里瓜果结的好,多你一人吃根本不算什么,你可不要再犟了,还得顾念着孩子呢。” 甘嫂又掉下眼泪来,忙擦了,又有些为难的道:“我算算日子,差不多是这月底了。” 孙阿小道:“你放心,夜里我来陪你睡。旁的,夫人肯定是有主张的,我替你问一问。” 提起谈栩然,孙阿小是又敬又怕的,这样温温柔柔的一个人,望向陈舍微的眼眸永远都是那么似水含情,可那日她俯下身同她说的那几句话,又显出她那么厉害。 偏阁里,陈舍微搁下饭菜,摸了摸陈绛的发顶,道:“你们先吃,我去冲个澡。” 吴家正烤烟呢,嘴里说的,纸上写的,总不及手把手的教,陈舍微忙活一趟,身上难免沾染上烟气。 阿巧备好了水,抱了陈舍微的外衣出来,谈栩然就让她去灶上吃饭,她也没动筷,天热菜凉得慢,不急。 陈舍微不怎么喜欢烟味,但凡是烤了烟回来,绝不会不换洗就亲近陈绛。 谈栩然闻见那点子的烟气,今世这具身子虽没嚼抽过烟,可她竟隐隐有点犯瘾,就像她脑子里的记忆一样,总是冷不丁的跳出来抽打着她。 “等我?” 陈舍微笑着从内室走出来,一股清冽洁净的水气忽然萦绕周身,烟气被驱逐开去,好像一抹越发明亮的月光,在谈栩然那些浓黑如墨的记忆上劈开一条裂口。 吴家头批的烟叶已经成了,一张张品相极好。 二道贩子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一个两个的露了头,绕着烤烟房打探。 若不是吴家周遭多堂亲,凑近些就会被逮住,只怕早钻进去一探究竟了。 价钱开的着实是高,又提着好些礼物登门,家里婆娘、小子都倒戈了。 吴老爷子都有点把持不住,关键时候还是吴缸重重咳嗽了一声,眼睛一一剐过,摸在布匹、糕点上的手都一双双的缩了回来。 “爹,卖不卖的,你不得问六少爷啊?” 吴老爷子猛地惊醒,道:“对对,今儿我真是给不了你们消息了,我们一家就是替人干活的,卖不卖得问主家。” 吴老爷子心切,第二日就登门。 陈舍微算了算烟叶后续的产量,觉得即便是倒霉透顶,每一亩田里都闹起了虫,也是很够用的。 吴缸见陈舍微沉吟不语,修长的手指将算盘珠子拨弄的飞快,又在纸上画画算算,不多时就道:“好,你可以捡些个卖相好的,我找中人卖个百来斤,余下的就存好留用。” 吴老爷子点点头,又斟酌道:“这烟叶的行情这么好,早稻收了之后,咱们下半岔是不是都给种上烟叶啊?” 吴缸眉头就是一皱,陈舍微瞥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我的田大多还是种庄稼。” 未尽的意思就是,您自己的田自己看着办。 作者有话说: 明代的时候就有各种萝卜了,不过外来种种植范围比较小,泉州毗邻港口城市,就合理推想其有外来的萝卜种,只是人们不怎么种来吃。 第33章 糖糕和橄榄 苍蝇盯肥肉盯了好几天,眼见竹罩掀开,正要一拥而上吃个痛快,那肥肉却被人一把拿走,揣进兜里,岂不恨煞!? 眼神若是能飞刀,王吉估计浑身上下的皮都要被剥掉一层。 吴老爷子都讷讷的不敢说话,王吉却端着个粗陶海碗蹲在门槛上喝茶,有点欠揍的对那几个被截胡的贩子挥挥手,叫他们去别家找生意吧! 毕竟在一条河里摸鱼吃,这几人王吉都认得,不过他们做事的派头王吉看不上,脾性不和,不怎么来往。 王吉自觉不算半路夺食,毕竟他才是正主托来办事的,没什么不厚道的。 但别人不这么想。 吴老爷子倒是还好,对他客客气气的,不过几个女眷就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娃娃还闹他,管他要糖,要糕点,被吴缸一个个拍了脑瓜子,倒在地上胡乱蹬腿,哭喊着耍起无赖来。 只有吴燕子忙前忙后的烧水蒸糕,还叫二嫂王氏伸腿绊了一跤。 幸好王吉眼疾手快提溜着她后脖领子,不然当着这么多外男的面跌个狗啃泥,女孩面皮薄,可不臊死了? 大嫂何氏又将腚一扭,嘟囔了句,“浪蹄子!” 吴燕子一张麦色脸登时就成了绛紫,她瞧了圈,吴老爷子在烟房忙着,吴缸管着孩子,耳边都是哭闹声也没听着。 没人给吴燕子做主,她只好囫囵擦了擦脸,眼泪还没掉下来就被衣袖抹掉了。 王吉眼瞧着她往里屋去了,没说什么,带来几个手下也忙着给烟叶过称搬上车,似乎并不在意一个女孩心情的起伏。 末了算盘一打,银子一算,比之前那几个贩子的报价高出四五两。 吴老爷子捧着银子愣在当场。 王吉慢悠悠扯开刚刚蒸好的粗红糖糕,小丫头手艺不错,糖糕蒸得暄软蓬松,粗红糖不甚甜,可格外的香,一层层扯开来的时候,热烘烘的香气闻起来就好像站在榨糖汁的甘蔗地里。 他一口口的吃了整个,又拿了俩,临走的时候斜眼睨着那堆女人轻轻地笑了一声,登时就叫吴缸的老娘和嫂子脸通红。 乡下人眼界短,人家拿着值不了几个铜子的布料糕点,昏天黑地的给他们瞎吹来年的生意,心思就乱了,又没那门路去市面上比价钱,乖乖挨了宰,还要竖起大拇指夸人家是好人。 王吉都歇在车上了,见吴燕子又从屋里出来了,大约是洗了把脸,搓得红扑扑的,大眼睛笑弯着同吴老爷子逗趣,伤心事已经过去了。 “给妹妹打对银豆豆,谢她煮茶蒸糕。” 王吉丢过来一小粒银子,吴缸抬手一接,皱眉睃了大嫂二嫂一眼,又看吴燕子。 吴燕子抿抿唇,倒没说什么,吴缸猜个七七八八,道:“明就去村口银匠那给你打。” 吴燕子看着远去的驴车上烟叶轻颤,她忽然道:“我要银叶子。” 吴家烟叶出的赶了别人一个先,且又很好,往福州一送,王吉挣了不少,等二茬出来,还能赚上一批。 这不,王吉左手拎着两块上好的牛肉,右手提着一个上好的玄朱漆盒上陈舍微这来了。 漆盒上下三层,底下两层先铺了点干净的碎冰,又密密的摆了些芙蓉李、荔枝、龙眼一类。 只第一层放了一个八宝攒盒,攒盒里全是橄榄,只是每格里都不大一样,或青或黄,或尖长或圆短。 这一枚肉嫩而回甘,耐嚼少渣,那一枚碰牙即碎核,香气馥郁。 陈舍微嚼着一粒肉厚质硬的,初觉口中发涩,而后宜人风味就泛出来了。 他抬眸打量着王吉,这家伙拿捏了他的喜好,必定有事相求,就道:“有心啊,想干嘛?” 王吉也不同他卖关子,就提那烟叶的事情。 陈舍微只摇头,烟叶的银子吴家与他是对半分的,虽不是很多,可那是因为陈舍微卖的少啊! “你想都不想就说不干?”王吉纳闷。 陈舍微却道:“我是想透了才这样说,嚼烟有瘾,我原本就不喜欢种。不过挣钱么,我不做难道别人也不做?我倒没那么菩萨心肠。只是家里粮仓空空,你叫我下半岔不种粮去种烟叶,不成。” 王吉也不是逮着一棵树死命薅的人,陈舍微既给了理由,他就不强逼了,只道:“那明年再说,今秋收的烟叶还得归我啊。那屁大点地方本来就没多少!” “烟叶地不能连作,不然很容易发生虫害。”陈舍微见王吉急得快上桌子了,笑道:“烟地下半岔改种了晚稻,我在稻田里分出些余地种烟叶,一样的。” 其实陈舍微本就打算着水稻和烟叶间隔栽种,烟田能帮着水稻少些虫害,说起来这还是他大学师兄的毕业研究呢。 王吉闻言就笑,他还有事呢,走出门口了又折回来,道:“你要是想紧着庄稼来种,得盯着点吴家人,我怕他们阳奉阴违呢。毕竟卖粮拍马也赶不上卖烟。” 王吉的话叫陈舍微头疼起来,他捏着一把王吉送给谈栩然的牛角梳回了院子。 牛角梳质地细腻,梳齿温润,几乎能想象它柔顺的从谈栩然浓密的乌发中疏梳而下的样子。 谈栩然进屋来时,就见陈舍微把脑袋搁在桌上,浑没个坐相,睫毛乖顺的垂着,在他眼下晕着一圈黑,腮帮子一耸一耸的嚼着橄榄。 听到脚步声,陈舍微掀开一边的眼皮,黑眸随着谈栩然的走动就黏在了她身子上。 纤纤素手从陈舍微眼前掠过,轻柔的落在太阳穴上按揉。 他没骨气的松软下来,从肩膀到脊梁都塌了,趴在桌上惬意享受她的触碰。 陈舍微想着自己在西窗墙角下洒下的那一把凤仙花籽,秋日里开出红粉艳紫的花朵,就可以折来染了指甲。 也不知她愿不愿意伸手让他来调弄呢? “夫人觉得是种烟叶好,还是种庄稼好?”陈舍微问。 谈栩然揉按的动作微顿,“夫君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还问我做什么?” “我会不会太谨小慎微了些?”陈舍微稍稍有点动摇。 谈栩然前世虽在青楼满腹愤恨,也在被逼陪侍的酒桌上听过几句闲谈,说是泉州一带今年秋收的晚稻遭了虫害,以致粮价飞涨,是个难捱的年景。 “烟叶真能杀虫吗?”谈栩然想了半晌,收回手问。 “是啊,不过效果如何还得试。”毕竟如今的烟叶同后世的,估计也有些不同。 陈舍微觉得谈栩然的语气里似乎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以为她是担心收成,转身抬手在她发顶虚虚一点,笑得明朗讨喜,道:“不怕,我个高,天塌下来我顶着。” 作者有话说: 烟叶稻田间作理论来源:《烟稻邻作对水稻主要害虫及天敌功能团的影响》福建农业大学 吴琼梅 第34章 梅雨天和石花膏 夏日里艳阳明媚,木门一扇扇都大开着,框出一格一格竖高的画。 玉米杆不知不觉间已经拔得这样高挑,叶片疏疏落落,层层叠叠,好似一座小小的森林,在庭院里印下曼妙的阴影。 陈绛小小一个人,玉米地于她来说就是一片隐秘的天地,常掩在里头看土缝里的蚂蚁钳了她吃剩下的果皮果肉,陆陆续续的往穴里去。 谈栩然有时寻她,裙踞在玉米杆前翩跹而过,陈绛捂了嘴不出声,悄悄的笑。 谈栩然遍寻不得,有些急了,陈舍微就将她提溜出来,捏着腮帮不许她顽皮吓着阿娘。 从前那个冷漠刻薄的阿爹就像冬日里水缸冻住的那层薄冰,早就消融了。 如今水缸多了几只,摆在庭院里,圆圆的一片水面,裘老头送来金红鲤鱼偶尔晃尾,水面一皱,屋檐上几只滴水兽的倒影也跟着轻颤。 每逢落雨天,陈绛伏在窗边,就见雨水从鱼嘴、麒麟口和莲花瓣蕊中叮咚落下,打得葫芦瓢也摇晃。 旱起来的时候,陈舍微早起就擒了瓢浇水,一勺勺泼到屋前的玉米地和西窗下的凤仙花里,连带着冬日里没除干净的木香花和蔷薇、月季也在仰赖灰烬的滋润而重生,竟渐渐从墙角一隅爬到了窗口。 陈绛每日从一瓢一瓢的浇水声中醒来,赖床的一盏茶时间里,她虽闭着眼,却似乎能看到水扑到叶片上,被反折回来,散在空气里;又或是顺着碧直的茎杆落下,沁进泥土里的景象。 她瞌睡醒了揉揉眼,见小窗外花苞迎风摇曳,粉红如靥,嫩黄如蛋,她心里什么烦恼愁绪都无,趿着小鞋就出门喊道:“阿爹、阿娘!” 不过自打入了梅,哪里还用得着陈舍微浇水,他自身都潮得要长蘑菇了,陈绛也被拘得都不能出去玩。 谈栩然绕着几间屋子走了一圈,父女俩不见人影。 厨房里阿巧和阿小在忙着烧炭,得弄个炭盆子来烤衣服。 陈舍微的衣裳脏得快,再不烤干了,只怕要赤条条的出门去。 郭果儿跑进屋檐,厨房里热却干燥,潮得骇人,倒宁愿一热了。 他拍着身上若有又似无的水珠,对谈栩然道:“都在园子里呢。” 梅雨天没雨也是雨,雨丝如雾,打不到脸上,却黏在心上。 园子里,陈绛站着撑着小伞,陈舍微蹲着在南瓜地里不知在忙活什么。 谈栩然立在竹亭里喊了陈绛一声,让她来吃阿小做的石花膏。 “阿娘帮阿爹打伞吧。”陈绛还操心呢,把自己的小伞塞给谈栩然。 这时节正是南瓜开花的时候,但水肥过多,南瓜最容易光跑藤不结果,再加上雨急风大,吹落了花又不结果。 所以陈舍微只好摘了雄蕊放进雌花里,让雄雌柱头相触授粉,好结果。 谈栩然看得不明不白,挽起裙边攥着,蹲下身看他摆弄,问:“夫君这是在做什么?” 陈舍微见谈栩然神色既好奇又不解,就扯了一朵雄花,将花瓣撕去,拈着花蕊,又托起一朵雌花,让雄蕊柱头去碰雌花蕊心。 “人工授粉,就是这样。” 金黄的柱头一相触,花粉也漱漱落下,黏在一块。 陈舍微脸上忽然炸开了一片红,心跳得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 雨不知何时变大了,一粒粒击打在伞面上,陈舍微只盼着雨再下得大一些,好盖过他胸膛里发闷的撞击声。 陈绛的小伞是甘力给扎的,才一点大,哪容得下两个大人,虽是紧紧挨着,可陈舍微见谈栩然大半个肩头在雨里,已经洇湿了。 他下意识伸手一揽,谈栩然猝不及防的倒进他怀里,耳朵恰贴着他胸口。 心之狂响,靡靡之念,被她听个分明。 “哦。”谈栩然靠在他怀里也不挣脱,声音听起来轻巧淡然,就见她学着陈舍微的样子,也摘了一朵花蕊,托起另一朵花,用蕊心去碰,去磨蹭,“可是这样?” 陈舍微觉得自己可能有病,为什么看着谈栩然给个南瓜授粉也能有这么大的反应。 “不,不。”他结结巴巴的说,听起来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死命吐出来的几个字,“反了,你摘了雌蕊去碰雄蕊了。” “噢?”谈栩然有些懊恼的说:“那这朵雄花不能结果吗?” “不,不能了。”陈舍颤声道。 谈栩然似乎才发觉他的异样,摸了摸他的脸,惊讶道:“夫君怎么了,这样烫手。” 被她的手一触,陈舍微几乎要轻吟出声,他连目光都带着几分迷蒙,赶忙摇摇头,握着谈栩然的手牵她起身,“就,就是热。” 他掌心全是汗,陈舍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忙在衫子上擦了擦手,又很快握住她的手。 陈舍微走路的姿势有点古怪,像是在藏着什么。 远远的,陈绛就见爹娘手牵手走过来,虽然阿爹木木呆呆一张大红脸,阿娘没什么表情,不过细看,嘴角似乎噙着笑。 陈绛不知道为什么就很高兴,可阿爹阿娘不说话,只闷头吃石花膏。 阿小的石花膏是家传的手艺,这几天又潮又热的没胃口,几乎隔一日就要做上一盆,弹弹软软的。 做甜口吃的时候切成小小方块,一勺一个,滑溜溜的顺着绿豆汤滑进肚子里去。 阿小原打算做蜜水来配的,去谈栩然那支银子的时候叫陈绛听见了,吓得小丫头大喊大叫,“不吃蜜,不吃蜜!” 全家都不许挨着蜂蜜一下! 如果用带孔洞的刮刀剐了石花膏下来,细细溜溜的淡黄透明长条,像米粉又像海蜇。 看得陈舍微有点馋凉粉了,就用石膏花做了一顿咸口的。 他种的番椒也是可怜,红一个,吃一个,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番椒和蒜粒细细的切碎了,浇上醋酱,吃惯了甜口的东西乍然换了咸口,谈栩然忍不住要皱眉头,一尝之后,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反复小人。 咸吃石花膏,酸辣爽口,乏味时来上一碗,极是开胃。 一碗清凉败火的绿豆石花膏下了肚,陈舍微的蠢东西也稍微耷拉了点。 听他同陈绛说,过些日子上了西瓜,下了莲子,这石花膏里就不止绿豆这样单薄了。 原本讲起吃的,陈绛总是乐颠颠的,此时却忧心忡忡的叮嘱陈舍微,“阿爹在外头莫要吃石花膏,阿小说外头的石花膏都是用蜜水的。” 陈舍微摸了摸她的脑袋,觉察到谈栩然也在看自己,他强压下去的热意又聚拢到耳尖去了。 第35章 卤面和人情 淫雨霏霏,水稻田的长势正好,可细小的杂草也渐次生长,成片的田亩除一个来回,就又冒了头。 吴缸从田里回来,顺便给大哥二哥带点吃食去,吴燕子忙迎上去接过他摘下来的斗笠和蓑衣,朝他使了个眼色。 屋里,大伯、小叔都在,吴缸知道他们来作甚,有些烦躁。 吴老爹被他劝住了没放开了种烟,大伯和小叔却又打起了这个主意。 田里黄豆刚播种,小菜刚收割,雨水又把人困在家中,可也没有翘着脚吃茶闲聊天的功夫。 且不说烟叶陆续收上来,烤烟房里还忙活着,就是寻常零碎活计,也叫人手里没空。 娘和嫂子应该在后头张罗饭食,吴老爷子弓着背,慢悠悠的剥着蚕豆,听着大伯说什么什么,他点点头,小叔说什么什么,他又点点头。 见着吴缸回来了,吴老爷子一努嘴示意他坐下吃饭,让吴燕子送饭去。 家里平素吃的也简便,不过卤面一碗,虾干、望潮(很小的一种章鱼)下油锅里一炒,倒热水做汤,胡乱放些新收的小菜下去,汤沸腾撒面,让汤把面微微蒸腾一会再搅散,煮上一会就成了。 汤浓面软,热腾腾的端上来,吃得吴缸浑身冒汗。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坐下吃面,大家话都少了,只听见吸溜面的声音,似乎就等着他搁下筷子好说话。 吴缸也听明白了,大伯小叔下半岔晚稻都不打算种了,就想种烟叶,而且他们已经打定主意了,今来是为了陈舍微给搭的烤烟房。 吴缸抹抹嘴,搁下筷子,道:“种烟叶也不是不行,非得全种了?粮还得贡税,够吗?” “你怎么忽然傻了?烟叶换了银子,还担心税赋?”吴家大伯道。 吴缸说他不过,又是长辈,就看吴老爷子。 吴老爷子手心正躺着一粒饱满的好豆,嫩绿顶上一道黑,他留作种放进茶几上的小筐里,又提起足边盛着蚕豆的竹篓递给来添茶水的吴老娘,道:“晚上拌了菜油蒸着吃。” 似乎是做完了这一切才发觉兄弟殷切的目光,吴老爷子笑了笑,道:“烤烟房是六少爷的,我先问问他去,不过六少爷素来大方不计较,用了烤烟房,你们稍微分些收成给他,应该是不成问题。” 要的就是吴老爷子这话,叔伯这才安心走了。 吴缸道:“这才见着蜜,就连保本的庄稼都不侍候了?” 吴老爷子叹了口气,大约也不是很赞同,道:“咱们家祖宗保佑,一胎胎落地都是男娃多,女娃少,壮劳力是能干,可也能吃能嚼,年岁到了没银子做亲,那是要出事的!” 说着,他又看了看吴缸,道:“今年夏收秋收卖了稻,再卖了烟,肯定有些富余,爹给你张罗亲事。” 吴缸喝着碗底的几口汤,道:“我又不急。” 吴老爷子嗤一声,大眼睛差点因为话而掉出来,道:“不急?夜里尿急去茅房,路过你屋边窗口下头,那动静大的吓死人!老子尿都给你吓断了!也不怕叫妹子听了去!” 吴缸脸上难得有些窘迫,一扭脸,“说这作甚!?娘看上的我都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喜欢个屁,要嫦娥?要人家城里姑娘?我看你心野得很!”吴老爷子说起来没个完,吴缸起身又要走,他嚷嚷,“把你个腚抬哪去!?” “六少不是说下半茬烟叶和稻子间着种吗?我算算地方去。”听到吴缸这样说,吴老爷子才消停几分。 这消息不是郭果儿代为传的,陈舍微自己来说的。 他这人也怪,笑着笑着把话说了,可耳朵里听见筷勺那两句嘀咕,眼睛一瞥,看得俩兄弟都不敢说话了。 还是吴缸打了圆场,说一定按着六少的嘱咐办,这气氛才算是缓和下来。 吴家三个兄弟,其实都还算是心眼直白,毕竟吴老爷子是个聪明实诚人,教出来的儿子也不会太差。 吴缸是三兄弟里最有盘算的一个,陈舍微也没觉得不好,他这人不使阴招,有什么闹不明白就问,挺好。 可郭果儿总是跟吴缸不对付,觉得他一个泥腿子总是神气活现的,仿佛也是主子。 陈舍微还没陷进尊卑有别的框架里,倒不觉得有什么,于是三人碰面,他俩有问有答的,常常是郭果儿气哼哼的。 “少爷。”郭果儿身后跟了个中年男人,陈舍微还记得他是陈砚墨家宅的二管家,约莫是留在泉溪替他看宅子,以及处理些往来人情。 陈舍微猜到他因何而来,抬手接了他送来的帖子,果然是请他和谈栩然去泉州吃席面的。 说实在的,陈舍微不怎么愿意去。 可转念一想,他既占了这个身子,想要与陈家一族彻底不往来是不可能的,只看各种上头压下来的税收杂项就得通过族里收缴。 看出陈舍微面有犹疑之色,那管事的道:“六少不必烦恼路途不便,我家少爷留备了车马,可以供您驱使。” 想的够周到,郭果儿心想,就见陈舍微忽然的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我问问夫人。” 陈舍微说完就起身往后院走去,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就是陈砚墨看谈栩然的那个眼神。 故作的平静,深藏的柔情。 “夫君?” 陈舍微在台阶前顿住脚,仰脸看着从屋里出来的谈栩然。 总算是出了梅,太阳拔了头筹,从谈栩然身后飞檐上冒出半轮耀目光晕。 陈舍微被刺得眯起双眸,谈栩然离他明明只有两节台阶,被光一隔,又好似有千里之遥。 陈舍微赶紧上前一步,虽是矮她一阶,但个头与她持平了。 只是陈舍微像个委屈巴巴的受气包,看她也不是垂眸睨着,而是抬眼觑着,神色小心翼翼。 “七叔请咱们去泉州,夫人想不想去?”他问出了口,又畏惧,怕听见不喜欢的答案。 谈栩然咂摸着他话里的隐含的一点酸味,觉得很有趣。 陈舍微心里的弯弯绕绕就像盘在她掌心的一把珠串,虽是密密不可数,可指尖一粒粒的抿过去,肌理纹路,分毫毕现。 “去上一趟是有些麻烦,不过七叔的宅邸离试院很近,夫君要参加秋试,咱们可以顺路去泉州看看,心里有个数。” “好!我这就备东西去!带上阿绛,咱们也去城里逛逛!” 他的欢喜真是明显,眼眸弯起来,嘴唇也扬起来,这一句话里的每个字都雀跃的飞上了天。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可爱的火箭炮、投雷以及营养液哦! mua! (*╯3╰) 预收单元志怪美食文《浮世珍馐馆》 文案如下: 兵起北江,战事祸端滚滚而至, 乱世浮摇中,却有间晚灯不熄的珍馐小馆。 不论身后有何种惊惧可怖之事, 碧青木门一开,仿佛只是个肚饿觅食的寻常日。 有个容貌极美的厨娘笑盈盈的迎出来, 柜台后的男人身上黏着几只似狐非犬的小兽, 浓香雅味透过隔帘阵阵沁出, 夏日清风,冬日暖阳在这间小馆里格外宜人。 久而久之,有人言珍馐小馆逐兵祸灾厄而居。 或立北江疾风刮过的冻土之上, 高粱烈酒入口灼烫劲猛, 锅里翻着浓白羊汤,炉上炙着油红鹿肉。 或安东泰南北通达的闹市一隅, 二指宽的酥烂五花夹馒头, 鲅鱼水饺出了热锅,在笊篱里蹦跳。 或居南德绮丽盛放的花市之侧, 蒜水浇上外脆内糯的煎灌肠, 槐花榆钱一口春,一口鲜 或倚江临桥畔杨柳儿叶梢下, 轮廓冷峻的男人睁开一双柔和的眼, 空气中的焦甜之味有渐糊之势。 他忙从竹椅上跳起, 却听一把清冷慵懒的声音响起, “方将军,我的梅花糕是不是焦了?” 女主非人,男主本来是人, 后来也不是了。 第36章 杨梅和深宅 替谈栩然接生的刘婆婆不再做了, 这差事都交给了她儿媳妇阮氏。 谈栩然原本有些不放心,不过刘婆婆说:“你是我接生的最后一个, 阿绛都七岁了吧?她都是老手了, 莫要怕!” 提起陈绛,刘婆婆想起另一桩买卖,笑出一口金银牙。 “老婆子我, 倒还给娃裹脚哩!” 谈栩然眼下不想论这个,看向阮氏。 阮氏生得白胖, 看着很怕热, 夏日里闲坐的着也直流汗, 捋了左边胳膊又去挽右边的袖子,露出一双丰腴有力的手,十个指甲剪得短, 也不戴银戒铜环之类的。 谈栩然又去看甘嫂,甘嫂哪有什么不满意的, 连连点头。 稳婆的事情定下了, 谈栩然嘱咐好郭果儿和孙阿小看护甘嫂, 有什么事情可以请赵先生帮忙拿主意。 泉州来去至多三四日的功夫,留守宅院的几人心里并不慌, 可还是盼着主家能早些回来。 陈砚墨的马车宽敞舒适, 铺了圈凹形的软垫,中间还有一个小茶几。 郭果儿留在家中看门,他另请王吉荐了个车夫。 陈舍微早间让郭果儿去买了杨梅, 虽是晚熟的种,可也是最后一波了。 这杨梅各个大如黄杏, 紫黑饱满, 珠粒耸然。 果子有多种, 脆如嫩梨,软如熟柿,偏偏杨梅不好形容,果肉密实而紧,但又丝毫不硬,更没有果皮保护,裸露的果肉万分娇气,甚至连洗一下都会折损香气,只好径直在口中压裹出梅汁来,酸甜滋味真是旁物不可替代。 陈舍微一连吃了几个,指尖和嘴唇都红艳艳的带点紫,就听谈栩然笑道:“六郎如此模样,艳若桃李,倒媚过女子。” 阿巧正从壶中斟出热茶给陈绛喝,闻言差点连壶也摔了,慌张的看向陈舍微。 可他却半点没生气,反而举了给杨梅给谈栩然,道:“夫人这样笑我,可是怕我吃多了自己没得吃?” 谈栩然嗔怪的睨他,拈了杨梅转脸吃了。 一车四个人,又是夏日,自然闷热无比。 陈舍微鼓捣了半天才把两边的车窗打开,生生用手拔了两枚钉子出来。 他只以为这马车是冬日里使过的,畏寒才封了窗,却不知曲氏用过的马车都是这副德行,仿佛车窗外黏了双眼睛,哪怕只是风过一吹,无意间叫人看了去,也要投缳自尽才行。 凉风吹了进来,陈绛在阿巧怀里翻了个身,睡得也舒适些。 陈舍微抿了抿自己有点红肿的指头,也斜斜一倚,在马车的颠簸中昏昏欲睡。 他知道自己滑靠在了谈栩然的肩头,却无耻的继续装睡,嗅闻着她身上淡雅冷然的香气,如拥霜雪。 不知过了多久,陈舍微是真睡着了,只听见谈栩然轻柔的唤他:“六郎,六郎。” 一睁眼就看见谈栩然的面庞,微挑的眉眼敛下,正温柔俯视着他。 陈舍微竟睡在了她的膝上,他不舍却又连忙起身。 阿巧牵着陈绛已经在外面了,见谈栩然的动作有些僵硬,心疼道:“姑娘是不是腿麻了?” 还未等谈栩然开口,她就被站在车下的陈舍微一拽,正歪栽在他怀里。 “那夫人就不要走动了,我抱夫人进去吧。” 谈栩然下意识圈上他的脖颈,如此亲昵又饱含珍重意味的举止,偏偏又全然不含色.欲。 谈栩然对此实在感到陌生,以致于她没能做出任何的反应,只由着陈舍微抱她进去。 陈家屋檐下正站着出来送别友人的陈砚墨夫妇,皆愕然的瞧着陈舍微抱着谈栩然走过来。 “内子有些不适,等歇息片刻再来同叔叔婶婶问安。” 陈舍微彬彬有礼的说,曲氏这才回过神来,忙让下人引路带他们去客房安置。 陈砚墨的家宅不是一般的大,客院又偏些,回廊曲曲折折,台阶上上下下。 陈舍微撑着男儿面子一路将谈栩然抱到厢房床榻上,些许旖旎气息也随着他倒向床铺一动不动的动作而荡然无存。 谈栩然忍不住笑,伸手轻轻拍陈舍微的胸口给他顺气,拍了几下之后,她笑容稍收,心底悄悄窜起的这一股怜惜之情令她警觉又胆颤。 女人对男人的情感也就那几种滋味,畏惧臣服并非情意,敬仰爱慕又容易碎裂。 这些并不可怕,最怕就是一个怜呐。 陈舍微的眼睫轻轻颤动,谈栩然的手一收回去,他也不再躺了。 陈砚墨传话来,说另外几房人也到了,晚间坐下来一块用膳,陈舍微只能先梳洗一番。 女眷自然是跟着曲氏一块吃,陈舍微去吃个饭还在回廊上一步三回头,只怕谈栩然和陈绛叫这深宅大院给吞吃了。 陈舍微的几房堂兄弟与他不亲厚,妯娌间自然也没什么话好讲。 阿巧留在娃娃桌上看顾陈绛了,谈栩然身后空空,陈舍巷的夫人张氏言语讥讽,谈栩然只一笑,道:“是不比弟妹家中热闹。” 能不热闹吗?陈舍巷那么一房一房的往家中娶,庶子庶女一个个出生,她的肚子却还没有揣上过。 曲氏听得生厌,也是她疏忽了没给安排上人伺候布菜,只使了个眼色,让喜鹊去伺候谈栩然,身后的心腹老妪飞快的补上位置。 曲氏明显偏着谈栩然,另外几人很是不满,出了门就聚到张氏房中叽叽喳喳,没个消停。 张氏冷哼道:“想要陈绛给她那个跛脚的侄儿做亲罢了,不然会捧着谈氏?!笑话!” 曲氏房里还留了谈栩然和三房陈舍嗔的夫人蔡氏,而后陈姝也来了,她就嫁在泉州,离得也不远,用过了膳才来的。 陈姝是陈砚方的妹妹,陈舍巷的姑姑,与曲氏算是平辈,可曲氏待她却冷冷淡淡,不甚热络。 虽是庶房,可也过了点。 谈栩然和蔡氏都觉出来了,垂了眸子盯着自己的裙子看。 屏风后几个孩子的笑闹声传过来,叫这场面没那么尴尬了。 直到陈姝舍下面皮,凑到曲氏身侧,玩笑了几句,曲氏才正眼看她,薄薄两片唇一张,道:“也莫怪我多嘴,你高家也是清白人家,一个女人闹出那么些污糟□□之事,家中长辈竟无管教之意?” 丫鬟婆子飞快的退下,把孩子也带去偏阁玩耍了。 陈姝叹一口气,道:“怎么没有管教?我婆母嘴皮子都要说烂了,日日打发心腹去她那里苦口婆心的教诲,人家只说你个隔房的婶婆多事,又能怎么样!?” “可那肚子大起来,又岂能遮掩得住!?便是落胎,也要抓药,万一事情漏出去,我都嫌风从她院里刮过来,脏了我的口鼻!” 曲氏看起来极为气愤,谈栩然和蔡氏对视一看,她倒还好,蔡氏尴尬的绞帕子。 “是啊,这事情闹得实在龌龊。我公爹也受不了,要是这几天她再不悔过,想法子打发了她家中养着的打手护院,开了祠堂要用家法办她!” 陈姝被曲氏说得面皮红红,时不时掩了帕子啜泣,可她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即将发生的不是什么丑事,而是天大的喜事。 曲氏终于是满意,道:“此等□□,合该骑了木驴游街,再浸猪笼才是。” 谈栩然搁下茶盏,顺势看了曲氏一眼。 灯火灼灼,可光的地方就有暗,曲氏的身子掩在黑雾中,余一张面孔在亮处。 猛地一瞧,她的脸孔拼命端出威严肃然的表情,诡异而晦暗,好似从是身后那副占据了大半个墙面,由簪花小楷写就的《女诫》中探出来的怪物。 茶几上的油灯正好照亮那一团字,‘夫者,天也。’ 谈栩然心底轻嗤,却安静如一个水晶琉璃桌屏,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就被折回去,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如此狠辣之语,连陈姝都有些惊诧,喃喃的附和一二,道:“公爹秉性宽厚,到底是兄弟家唯一的血脉,若是她死不悔改,商量了办法,送到铜庵堂也就是了。” 孩子闹起了困,终于解脱了谈栩然和蔡氏。 蔡氏秉性端正,平日里待谈栩然虽不亲近,但也从未有过刻薄言语。 此刻廊上只有她们俩,身后婢女各抱了陈绛和蔡氏的儿子。 蔡氏忍不住道:“怎么把咱们留下来听这些脏事。” 谈栩然掐着嗓子,哀怨含恨的道:“不瞒嫂子,这高氏从前来泉溪,对我家夫君多有轻浮之举,七婶说与我听,应是要我晓得这女人快有报应了,也好宽心些。” 蔡氏听了心中一震,她嫁给陈舍嗔时是高嫁,后来兄长升迁,倒成了低嫁。 陈舍嗔因此待她也算敬重,可男人就是男人,陈舍微虽不是陈舍巷那般往家中娶,却也是个爱眠花宿柳的主儿。 这高宜春生性轻佻,难说没有勾搭过陈舍嗔,两人说不准也有过一腿! 夜色浓重,回廊上灯笼却亮堂,照得蔡氏面容阴沉。 谈栩然在拐角处与她道别,接过阿巧怀中的陈绛。 陈绛在她脸上蹭一蹭,问:“阿娘,您笑什么呀?” 今日给陈舍嗔添桩闹心的事,算是报他口吻轻慢不敬之仇。 陈绛见她不语,自问自答:“可是要回房见阿爹,所以开心?” “是啊。”谈栩然顺她的意。 陈绛果然欢喜,伏在谈栩然肩头,喃喃道:“爹娘和阿绛,阿绛和爹娘。” 待回到房中时,陈绛已经睡着了。 夫妻俩这顿饭吃得都不算落胃,可谈栩然毕竟是去听别人的丑事,陈舍微这一餐倒成了主角。 雕种球的事情瞒住了,没人知晓是他,但是烟叶的事情,因为陈舍巷自己也做这生意,多有留意。 陈舍微平素不与他见面,要陈舍巷屡次上他的门,陈舍巷又觉得掉价,所以就趁着这个机会,拱着几个兄长来刺探。 陈舍微毫无胃口的夹起一片雕成花的萝卜片嚼吃,道:“几两银子的生意,小打小闹,也值得八弟一问?” 他的烟叶不多,却是极好的。 小生意也许靠滑头,大生意却是见人品的,王吉是在衙门过了明路的牙人,他爹也做了一辈子官牙,积累下的关系不是那些下三滥的黑牙可以比拟的。 陈舍微起先并不贪他这个,纯粹是意外所得。 王吉略略提了一句,说他的烟叶在福州是顶尖的滋味,大约是在富人堆里卖的不错。 陈舍巷的烟叶则不然,品相比不得,更没那门路,他也去找了王吉,可王吉卖了好货就不愿卖次的,若是往低了卖去,陈舍巷自有相熟的牙人,何必找王吉? 幸好是陈舍微卖的少,没那么招人恨,陈舍巷打探不出也作罢,想着叫杨家去吴家偷了烟籽,再依样画葫芦盖了烤烟房来,还愁整治不出一样好的烟叶? 作者有话说: 我的小可爱们今天这章有没有吃饱饱啊! ?(°?‵?′??) 第37章 某某夫人 “瞧着小六抱着谈氏走进来, 真把我吓一跳,这孩子吃一回蜜闹得昏厥过去了, 醒来有了颗会疼人的心, 谈氏也算苦尽甘来,算个有福气的。” 半晌,无人应答, 曲氏也惯了。 镜中人发髻上的顶簪、小簪被一一取下,喜鹊小心翼翼的拔出掐在高髻上的珍珠箍儿, 曲氏就觉得脑袋一松, 满头青丝落下, 由沾了花水香油的篦子一点点梳过,油亮服帖的垂挂着,覆在素净的里衣上随着走动而飘摇。 门掩上了, 床上斜卧着假寐的自然是男主人,而原本端庄贤淑的女主人却成了媚上的奴。 里衣褪去, 挂在架上, 青丝疏疏落落间露出背脊上两道交缠的红绳。 曲氏含羞带臊的贴着陈砚墨的身子躺下, 轻轻用手去摸他的臂膀。 陈砚墨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觑了她一眼, 眼神中的迷离是因为酒醉, 而非情动。 “蜡烛怎么不吹?” 曲氏只好爬起来去熄蜡烛,她倒脱得干净,走动时摇摇摆摆的足更是刺目。 她的脚裹得好, 裹的时候年岁小,柔嫩堪折, 裹足的婆子手又狠, 缠得紧实。 裹足的痛苦曲氏似乎已经淡忘, 她只记得相看时婆母故意使婢子扇风撩起她的裙摆,是见了她这双宝贝才点头的。 室内昏暗,陈砚墨这才睁眼。 曲氏生得也算好,端正的面容很适合落在画卷上,供在香案后做某某夫人。 可帷帐之后,这张脸时常就显出一种尴尬。 遵从身子的欢愉而袒露快意时,陈砚墨觉得她糜烂,压抑着渴求讨好时,他又觉得她可笑。 总之,不比那人的面容来得令人意动。 他虽未见过其在床榻上的风姿,可也因此更能浮想联翩。 醒酒汤中的助兴之药起了些用处,连曲氏的小脚在腿上磨蹭所带来的厌恶感也消解了些。 陈砚墨一边在心中不满曲氏的诡计,一边钳住了她的脖子,将她往身下一扯。 实在分不出这声音是痛苦还是极乐,或者兼而有之吧。 内室门外守夜的婢女猛然惊醒,又习以为常的伸手堵上了自己的耳朵。 陈砚墨家底深厚,又无兄弟与他分家,客房的床榻也颇为讲究,又宽又大,容得下一家三口安睡。 陈舍微这一夜睡得还算不错,因是午间吃席,晨起外头已经热闹了起来,三人也要出去见客。 大房二房的人,于陈舍微来说真是头一回见,陈砚著、陈砚儒、陈砚昂几人依着年岁辈分闲坐着,底下的子子孙孙照次序上前同他们请安问好。 陈舍微虽不耐烦,也不想生事,照猫画狗也跟着行礼。 大房陈砚著最有那老祖宗的派头,不过他们一家人行礼的时候,他撩开眼皮瞧了瞧,目光定定的落在陈舍微身后。 陈舍微没在意,以为他看别人呢,却留意到谈栩然步伐快了几分,像是急着要从这老头跟前离去。 阿巧跟在谈栩然身后,原本是无人在意的,婢女么。 “小六家的娃娃。” 几人的步子一顿,陈舍微扭脸看陈砚著,随即看陈绛。 他招招手,谈栩然反应很快,从阿巧手里牵过陈绛,领着她上前了。 “伯祖父。”陈绛小声叫。 陈砚著应该是笑了一声,气音听起来十分空洞。 真的很难想象他与意气风发的陈砚墨是同辈人,陈砚著老得就像一颗中空的大树,说话如风声呜咽而过。 陈绛手里落了一个荷包,瞧着飘乎乎,份量竟是沉甸甸的。 “这年岁,也该裹脚了吧?”他摸摸陈绛的脑袋。 曲氏在旁也打趣,道:“是了,再长些岁数,可就不精巧了。” 众人口吻皆如闲话家常,且很快说到正在家中挨裹脚之苦的陈冬身上去,陈绛只是一带而过。 可这些话却如惊雷一般,接二连三的炸在陈舍微耳边。 谈栩然死盯着这老头,他一双眼白发黄,眼乌发灰的眸子看起来虚飘飘的,却总往阿巧身上掠。 她恨煞了,只想抠出这对眼珠子来,一把掷在地上,一脚碾上去! 好不容易压住脾气,带着陈绛从陈砚著跟前离去,谈栩然却见陈舍微低垂着脑袋,似乎在走一条很崎岖的路。 众人都没留意他们一家,只有谈栩然瞧见陈舍微紧咬的腮帮,那样用力,以致于有两条青筋在他面颊和额角突突直跳。 谈栩然一时间忘却自己的愤恨,疑惑起陈舍微何来如此的怒意了。 作者有话说: 话说小可爱们喜欢下午这个更新的时间段吗? 第38章 活棋死局 是夜, 陈舍微说了两个故事哄陈绛睡了,拿起陈砚著给的荷包抖开。 两只实心的金菱角落在床上, 做工逼真, 犹如鲜菱角涂金粉,作为赏小辈的玩意,算得上贵重了。 陈舍微瞧着尖尖翘翘的菱角, 心中却不知为何,瞧着恶心, 想着回去就融了花用, 再用他自己挣来的金银, 给陈绛打一对小福猪。 谈栩然觉出他似乎有话要讲,松松的在他手腕上打了个结。 “夫君…… “夫人…… 话撞在了一起,又是一默。 陈舍微看了甜睡中的陈绛, 再度开口。 “夫人可想阿绛裹脚?” 谈栩然闻言,脚趾不由得一蜷, 又缓缓松开。 “年岁到了, 总是要裹的。” 陈舍微窥见她双足的轻微动作, 望了过去。 他知道谈栩然没裹足,也发觉她似乎以此为耻, 夏日里就寝也穿袜。 “可以不裹吗?”陈舍微看着她问。 谈栩然脑海中顿时涌现当年议亲时四面而来的尖酸之语, 邱氏过门时她就陈绛这么大,邱氏借口忙碌,把裹足这事给忘了, 就是不想谈栩然嫁得好。 “阿巧是裹足的,阿小、甘嫂都是半裹, 阿绛不裹, 日后只能嫁个贩夫走卒, 即便嫁与相当的人家,夫君也必然会有个天大的短处,我能嫁与夫君,已是走运至极。” 谈栩然说着就见陈舍微面上怒意愈浓,可这怒意也并非冲着她而来,而是向着一个虚空的,强盛的敌人。 “我会挣更多的家财,到时候招赘也罢,不嫁更好,我养她一辈子,咱们三人永远也不分开,有何不可?何必为了男人的喜好,生生折断足骨,难道美吗?” 陈舍微这一番话令谈栩然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撼,她顺着他的话去畅想,竟觉得美妙,末了却不由自己的冲出一句疑问。 “难道不美吗?” 陈舍微没有回答她,不过他的神色柔和下来,浓密的眼睫轻垂,掩住望向她足时哀色与庆幸。 他伸手握住谈栩然的脚踝,松掉系带,这动作于他是逾越,于她是冒犯,可谈栩然只是短促的吞了一口气,竟僵了身子没有阻止。 陈舍微动作不停,直接扯掉了洁白的袜袋。 一只天然的,未经折磨的足落在陈舍微掌心。 谈栩然个子高挑,足长也符合她的身高,纤长匀称,柔软白嫩。 捧着她足的双手被红绳捆缚,好似月老庙上求来的一卷情丝。 “很美。” 轻轻的两个字,语气淡淡然,没有故作的诚恳,没有造作的奉迎,像是在陈述一件极寻常的事情。 果子是绿的,花儿是红的,在陈舍微的心里,她的足是美的。 谈栩然只觉心中轰然一声,庞大而陌生的渴望击碎了冰封的一角,粘稠的欲望潺潺流出。 陈舍微掌心一空,谈栩然忽然动作很快的背朝他穿袜,随后躺下,淡声道:“先睡吧,明日还要去看试院。” 足弓弯弯,好似半轮月。 陈舍微怅然若失的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心中腾起无尽爱怜,又有翻腾不休的渴望,统统只得强压下去,道一声,“好。” 这厢都要熄灯睡下了,外间又有人叩门,说来添冰。 陈舍微伸了手给谈栩然,要她解开绳子,便去开门。 陈家小厮端着盆冰进来,‘哗啦’一声倒进冰鉴,又抠出底下蓄水的凹糟,将融掉的水倒进盆里。 这一气做完,该出去了,那低着脑袋的小厮却往陈舍微身前撞来,将一团纸塞进他手里。 陈舍微原本心思浮乱,尽系在谈栩然身上,一时间没回过神来,等那小厮都溜出去了,他才不解的摊开掌心,捋平那张纸。 ‘六郎! 奴猜不透你为何出尔反尔,堪不破你到底是何种心思! 可眼下奴要死了! 奴孤零零一人,守不住父母家财,身边已没有亲眷,全是虎狼! 万般盼你求你,速速提亲,平妻也罢!’ 皱巴巴的纸张上,几行字凌乱扭曲,像是匆匆写就。 陈舍微看得眉头深锁,冷不丁就听谈栩然在他身后幽幽开口,“唉,高氏也是可怜人。” 陈舍微猛地打了个哆嗦,抚着心口道:“夫人走路怎么没声。” “是夫君看得太专心了。”谈栩然拢了拢外衫,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坐下。 陈舍微也跟过去坐下,将纸张摊在桌上,朝谈栩然那头送过去。 “高氏的意思是,高家大房想吞她家财,她唯有嫁人自救?可这世上一半都是男人,我已经不允她了,她若十万火急,何不另找一个,巴巴的寻我做什么?” 谈栩然看他,眸中戏谑讥讽之色也未掩饰,只缓缓伸手抚弄陈舍微的面颊。 灯芯没在灯油里,昏昏沉沉,发黑的一团光。 可他的面孔依旧俊美,细细看来,哪怕是陈家最出挑的陈砚墨,若除了那几分气韵,光论相貌,也不及陈舍微。 “夫君貌美,见之难忘。” 掌心之下,颊肉炽热,谈栩然手指微弓,不过她未留长甲,陈舍微不觉得疼,以为是爱抚,只有她自己看见五指蜷曲捏住的恨意。 陈舍微低了脑袋,又抬眼看她,小声道:“夫人喜欢就好,可我不想与高氏有什么沾染。” “高氏嫁妆颇丰,夫君就不动心?”谈栩然含笑问他,笑容森森然。 此时若有好事之徒从窗外窥视,简直要怀疑对坐着的,乃是一人一鬼了。 “哎呀夫人。”陈舍微无奈至极,有些撒娇腔调,“莫说笑了。” 他说着,忽然有些恍然,道:“我晓得了,难怪要嫁我。高家在泉州也算势大,她带着那么厚的嫁妆,不是那么好嫁的,唯有陈家一族能压过,且两家又是姻亲,高氏若嫁了陈家人,带了嫁妆过来了,再暗地里撇些金银产业给陈家,族里得些好处,肯帮她与高家斡旋,而高家忌惮陈家,也不会太过分。” 说着,觉察到谈栩然的手要抽离,他下意识将自己手盖上,压着谈栩然的手继续贴在面上。 谈栩然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宽大修长的手上,思绪分迭。 原身又是陈家族里最好掌握的一人,秉性凉薄,肯舍发妻,容貌又得高宜春的喜爱。 所以选的是陈舍微,所以苦的是谈栩然。 他说的这些关窍,谈栩然在看过那几行字的一刻就想到了。 原来谈栩然走活的一粒子,竟是高宜春的死局。 想到这,她猝然的收回手,不去看他讶异失落的眼。 作者有话说: 小陈憋坏了,明日要出门吃吃吃! 第39章 南煎肝和荔枝肉 陈家的小厮能给高宜春送信, 陈舍微觉得蹊跷,又不晓得背后有什么勾当等着他, 紧着想回泉溪去。 陈砚墨纵然觉得快了些, 还能捆了他一家不成。 行囊一应都打理好了,陈砚墨却道:“明日早些启程,夏日昼长, 天未黑就能到泉溪,且与三房同路, 也好有些照应。眼下出发, 岂不是要漏夜赶路?” 此话有理, 陈舍微就再容一日,可也不想拘在陈家。 陈砚墨的家宅地段极好,东出是繁华主街, 西去是府衙试院,北往是庙宇道观, 南来就是泉州卫所。 择一所家宅嵌在其中, 不论是日常起居, 消遣作乐,还是学问熏陶都很方便, 更有治安良好的益处。 陈舍微一路瞧着, 记在了心里。 泉溪镇虽也富庶,四外出去,倒也路途通达, 只是周遭再没有别的乡镇毗邻,好似明珠孤悬, 总叫人觉得有点不安心呢。 春汛秋汛期间, 倭寇易作乱的时候, 泉州卫也会遣人来泉溪巡逻,甘大哥就是因此被抓去的。 虽是这样,但陈舍微想着还是住到城中来更叫人安心些。 不过么,眼下也只能是想想,缺银子,没办法。 家宅买不起,吃还吃得起。 陈舍微用一包梅子同试院门口的小吏打听清楚了入院考试的忌讳,心里有些底,就几步蹦下台阶,要带谈栩然和陈绛吃饭去。 说实在的,陈砚墨家中饭菜十分好。平日里就讲究,待客更是用心了。 大厨守着灶边蒸的大黄鱼,刚断生就提溜着飞快送到桌上来。 陈舍微从没吃过这么鲜嫩的鱼儿,香滑入口,简直要怀疑是龙宫仙人滋味,自己不配吃了,尝出只抹了一点盐巴,几粒小葱增些色,再多的调味就亵渎了。 再有一道干贝焖淮山,铜钱那么大的干贝肉,不知是经过了怎样繁复的处理,变得新嫩如初,丝丝奇鲜融于粘稠汤汁中,又裹在软糯的淮山段上,这一道山珍海味的滋味齐出,食过之后,只觉鸡虾乏味。 这些菜是好,是贵,可不能在房里单独用,得规规矩矩的去饭厅,同一桌子不顺眼的兄弟妯娌坐下假模假样的寒暄一番才能动筷。 谈栩然虽没说什么,可见陈绛回到屋里还一直吃糕点果子,就知她们俩也没吃好。 陈舍微更受不了,今出门就说了,晚膳不回去吃。 带着陈绛和谈栩然,他自然也不可能去吃什么街边小食,万一吃出个好歹来,上吐下泻的闹一通也是够受的。 试院边上远远近近的坐落着泉州城绝大部分的书塾,大大小小总有十几家,故而这条街上行人面貌年轻,欢声笑语不断。 此时离用膳的时候还早了些,陈舍微瞧见一家两层楼的小馆子已经开始上座了,味道指定是差不了,忙带着母女二人进去,雅间果然剩的不多。 这家小馆子瞧着也挺精致,食客大多穿着体面。 可偏门巷子里又另开了一个窗口,小厨房里直接往外卖煎粿、葱饼、炸枣、海蛎煎一类的小食,贩夫走卒花上几个铜子,也能买一口吃的。 窗口直上就是陈舍微的雅间,眼下正炸枣呢,香气一股股的蹿上来。 陈绛这几日总被曲氏房里几个老妈妈管教,馋出唾沫了也不敢咽。 “要命了小二哥。”陈舍微招呼道。 小二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忙迎上来,听得他说要吃炸枣,松口气笑着下去给他拿。 炸枣其实就是油炸包馅的糯米丸,没什么好说的,站在锅边烫得嘶嘶透凉气,边吹边吃最美味。 眼前这一碟五个圆溜溜金黄圆枣可烫!油锅里刚凫上来呢! 谈栩然一拈起又烫得丢下,还是陈舍微替她们拿了撕开,就见满满淡紫的内馅涌了出来,这种黏嘴的馅顶好吃了,却烫得吓人! 陈舍微搁下去拿另一个,道:“嚯,芋馅的呀,可烫,等等。” 另一个是芝麻猪油的,也烫。撕到第三个是咸口的,豆干小葱腌萝卜馅料。 陈绛摇摇头,去够芋馅炸枣,晾了一会,还是有些烫,她小口小口的吃开了。 陈舍微与谈栩然分吃一个咸口的,爽口的内馅,酥脆外壳,软糯皮子,吃了这半个,肚子就更饿了。 余下两丸,一丸是花生馅,还有一丸是没馅的,纯纯糯米,嚼起来米香四溢。 吃了炸枣垫肚子,小二也开始上菜。 出来吃饭,肯定要吃些自己做不好的,饭馆大灶做炒菜最好吃,灶具受限,陈舍微就是把锅子颠翻了也比不得。 随着一盘爆炒双脆落到桌上,三碗饭也上来了。 谈栩然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碟南煎肝,一笼芋头丁肉饼蒸膏蟹,还有一碗荔枝肉和素炒小菜。 陈舍微贪多,跟小二打了商量,每道菜只要半份,饶是这样,谈栩然还是惊讶,“这吃得完吗?” 她实属多虑了。 浓稠的酱汁扒在海蜇片上,嚼起来‘呱唧呱唧’的爽脆,猪腰粉嫩开花,每一片瓣里都嵌着汁水。 南煎肝嫩得筷子都要夹不住,却又全然熟透,陈舍微觉得人家这火候掌握的,不比陈砚墨家中的黄鱼儿差!而且肝片很大,一口下去竟有多汁之感,咸甜调味相得益彰,过瘾又下饭。 眼下不是吃膏蟹的时候,蟹瘦了点,肉饼肥了点,但肥油被蒸出来了,最好吃的就底下这吃透了蟹鲜又沁满了肉汁的芋头片。 陈绛在陈砚墨家中不敢挑嘴,眼下只拣芋头片吃,谈栩然和陈舍微也由她。 荔枝肉是谈栩然觉得最好的一道菜,陈舍微虽觉得南煎肝更胜一筹,但荔枝肉的滋味的确是好。 如今没有番茄酱,这馆子里使的是醋和梅酱,酸得舒服灵动,肉炸得焦脆酥嫩,黑猪肉本就香,好手艺一弄,更是香得魂飞魄也散了。 陈舍微一不留神,点的全是下饭菜。 谈栩然看着桌上几个蟹壳和空碗空碟,羞得都要低下头去。 绝对是被陈舍微给带的,她竟也吃得这样放肆,还添饭了。 三人慢悠悠的走回去,之所以慢,一则是闲逛,二则饱得走不动道。 反正也没有什么急事,过了今夜,明朝就准备着回去了。 陈舍微心里很惬意,抱了陈绛,牵了谈栩然,走进一片安宁热闹的夜色之中,却不知近在咫尺的浓黑天空下,金银的欲正在道义人伦的遮蔽下肆意翻涌,散出一股猩红臭气。 第40章 好戏和虾酥 原本, 从陈砚墨家的哪扇门出入也有许多讲究。 陈舍微图便,前门后门偏门, 哪扇门近就从哪扇门走。 陈砚墨家西偏门的小厮刚给他们开了门, 忽然就听得边上人家闹得厉害。 打墙头上那么一望,都能看见许多灯笼映得半空好似夕阳初落,若无那半遮半掩的月, 真真是要错认了。 陈舍微有些好奇,就听谈栩然问:“这是高家二房吧?” 小厮答是。 陈舍微闭口不言, 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只怕沾染上身, 赶紧走人。 夜里还没多晚呢,他就紧着沐浴洗漱,还催着谈栩然和陈绛快些睡觉。 一觉睡醒, 回家!回家! 谈栩然好笑的躺下,不过等着身边一大一小都打起了小呼噜, 她还是没睡着。 外头很安静, 静得好似幽深的大海中沉默又湍急的漩涡。 晨起, 谈栩然领了陈绛去曲氏院里用早膳,顺便告辞。 桌上早膳清淡却不简薄, 清粥佐菜, 蛋饼浆汤,各色都有。 谈栩然从曲氏故作平静的面容中窥见了一丝异样,均匀皮肉下总有点不安分的脉络在抽动。 啊, 谈栩然看出来了,是一个按捺不住的笑。 蔡氏觑了谈栩然一眼道:“你们一家子昨夜哪去了, 歇得倒早, 没瞧见好戏呢。” “什么好戏?”谈栩然影影绰绰, 竟能猜到几分。 “那淫.妇叫高家长辈收拾了,连夜就送到铜庵堂去了。” 谈栩然惊得筷子都掉了,虽有几分做戏,但也是真心诧异。 曲氏觑了谈栩然一眼,道:“昨夜高家闹起来,原本瞒得死劲,高宜春被拿了,嘴里还攀咬舍微呢,说肚子里的肉是他的。” 谈栩然知道这全然不可能,高宜春说是还未显怀呢,那么至多三四个月。 算算陈舍微不在家的那几回,除非高宜春肯从泉州快马而来,匆匆与满身肥料味或是浑身泥点子的他欢好。 这也,太不讲究了。 见谈栩然发怔,像是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曲氏才继续道:“所以我只得同你们七叔一块去了,起初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就让舍嗔两口子也跟着去了。高宜春还是咬死了说是舍微的孩子,你们七叔原是要把舍微喊去对质的,不过近来海边闹倭,城门口一出一进都是有数的,只怕进了细作,舍嗔帮着说了几句,说他跟舍微前些时日都没出过泉溪,更何况来泉州了,他一直在泉溪待着,眼睛瞧着,心里有数。” 谈栩然感激的看了蔡氏一眼,心中有另一层揣测。 ‘蔡氏估计着是与陈舍嗔闹了一桩,陈舍嗔为表清白,连着自己和陈舍微一块摘干净了。’ “高宜春这才没了话说,被几个婆子捆了手,塞了口,抬到马车上,送到庵堂去了,唉,高家还是宽厚人家。”曲氏十分感慨的说。 陈舍微在回家的马车上才听谈栩然细细说了此桩事情,一时默默无言。 阿巧看了他好几眼,只以为他替女并头伤感,心中不忿。 马车碾过石块,颠了那么一下,陈舍微这才回神,把睡在谈栩然怀里的陈绛搂过来,盯着孩子的睡颜,忽黯然道:“没了爹娘支应,旁的亲眷也都不是人了,是鬼了。” 这话听得人心中酸楚,阿巧倏忽看向陈舍微,又看谈栩然。 谈栩然眸色沉沉,也望着陈舍微。 陈舍微一脸正色的看着谈栩然,道:“夫人,什么都没有身子要紧,要吃好睡足,延年益寿才行呢。” 马车颠簸,可爹娘的怀抱叫人好眠,陈绛一觉睡醒就在自己家中了,东间的门开着,一丝丝薄凉的风吹进来,很快就要被夏日阳光照得灼热。 阿巧见她醒了,就给她打水洗面,又领她去桌上用早膳。 自家的膳食简薄许多,两个炸虾酥和一碗锅边糊。 这刚回来,陈舍微估计没工夫亲做,这几样都是许大娘家端来的。 虾酥瞧着简单,却非熟手不能做成。 大米配了黄豆磨稠浆,再舀进铜勺里,中间得用汤匙旋出一个小洞,拣几个刚网上来的鲜灵小河虾摆在洞眼边上,再入锅炸。 虽说炸物都是下油锅,可出来的滋味却是千百种的不同。 陈绛举着虾酥,从中空的洞眼里望出去,就见院里葡萄架上绕了好些藤叶,玉米杆越发高挑,叶片浓淡不一,遮得院里生生多出一块阴凉地。 她一口咬下这片景,酥酥脆脆又鲜美,道:“我阿爹阿娘呢?” 阿巧笑道:“姑爷去田里了,姑娘在甘嫂屋里呢,添了个比你还小的弟弟呢。” 陈绛一听哪里还能坐得住,忙吃了早膳,被阿巧拽着擦了手脸就往外院去。 甘嫂那屋外间门开着,只有内室掩着门。 门一动就瞧见陈绛了,甘嫂虚软的笑了笑,陈绛忙进来,靠在谈栩然身侧,好奇的望着蜷在甘嫂怀里吸乳的小婴孩。 谈栩然和陈舍微一走,甘嫂当夜就发作了,所以这孩子生下来有几日了。 孙阿小依着谈栩然的嘱咐,给甘嫂的鸡蛋都没断过,补养了母体,故而乳汁充盈,吃得这婴孩也白胖起来。 陈绛刚落地时,家里还请得起乳母,谈栩然没有亲身哺乳过,见甘嫂频频蹙眉忍耐,问:“可疼呢?” 孩子吃得昏睡过去,终于吐了口,就见乳珠上都有血渗出来。 “可抹点什么药?”谈栩然也不大懂这个。 甘嫂笑道:“抹了可不叫孩子吃下去了?阮阿姐教了我,用乳汁涂抹能好得快些,到底还是要硬熬,结了痂,落了疤就好了。” 女人的身子,好像生来就为受罪做准备。 第41章 斧头 吴家已经开始夏收夏种了, 抢这几日的天时,忙得热火朝天。 吴缸都站到陈舍微跟前了, 他还往后头张望呢, 直到眼前这泥人哭笑不得,露出一口白牙,道:“六少?” “你, 你插秧怎么插脸上了?” “汗多,没办法。” 吴缸说着就见吴燕子来送茶, 她搁下茶缸子, 就给吴缸抹脸, 直到几个哥哥喝完了茶水,她要回去了,还低着个脑袋。 陈舍微也没在意, 只觉得小姑娘大约害羞呢。 一走出田埂,吴燕子赶紧回头看, 就见陈舍微的衣袍飘飘摇摇, 像拢住了夏日里所有的凉风, 叫人心旷神怡。 她懊恼的捂了捂脸,哀叹, ‘早知道就绑上爹带回来的红缎了!’ 吴燕子萎靡不振的往家去, 除了大娃带小娃,哭嚷不停,村里比平日里安静多了, 大家都在田里呢。 侄子侄女大些的不知上哪玩去了,小侄子寄在大伯家了, 伯娘身子不好, 倒在榻上守着孩子倒还行。 吴燕子瞧小侄儿还有些时候好睡, 掩了门又出去。 刚没走几步,就瞧见杨家俩兄弟正撬她家烤烟房的门呢。 吴燕子一下叫嚷起来,杨大河、杨大山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却不逃,只拿眼看着她笑。 吴燕子气恼极了,跑过去呵道:“你们弄什么呀!快滚快滚!” 见她这么张牙舞爪的,杨大山不想闹大了,想走,扯了杨大河一把没扯动,晓得他的花花肠子,笑了笑,先走了。 吴燕子叫得嗓子都疼了,可家里眼下没人啊!伯娘耳朵又背,她叫起来也没用,倒叫那杨大河一把薅过去,喊着吴家妹儿,在她微微隆起的胸口狠捏了一把。 吴燕子又惊又怒又怕,吓得双腿软得似糊烂面,只拼命挥着胳膊,脚却迈不开。 杨大河将她钳在怀里,手在她身子上胡乱游走,感觉实在令人作呕! 腰间裙裹一松,吴燕子惊得大叫,一口咬在杨大河的手腕上,杨大河吃痛的吼一声,挣了开来,恼怒之下更不复方才的调弄戏耍,上来就撕扯吴燕子的衣襟。 吴燕子踹得鞋儿也掉了,却抵不过杨大河的劲儿,她脑子里浆糊一团,可好像是老天爷在帮她,她被杨大河按着,背后钝痛越发明显,明明抵着草垛,怎么硬硬的? 吴燕子模糊的泪眼猛地瞪大,她反手一掏,抽出吴缸守夜时藏在里头的一把斧子来。 杨大河正忙着掏裆呢,就觉什么东西横劈过来,奈何两人离得近,斧头柄又长,杨大河只是脖颈叫斧头柄重捶了一下。 他跌在地上,漏出半个黄黄黑黑的腚来,这腌臜玩意,竟是中裤也没穿一条! 吴燕子简直像叫怨鬼附身了,不逃,反而高举着斧子重重劈下去。 杨大河爬都来不及,往后缩了一寸,幸好是他那玩意分量小,软得早,不然这一斧头下去,还赶得及给他家晚上添一道炖鳖头。 杨大河大腿根划了一道口子,凉飕飕的风灌进去,他尖叫一声,像个被欺辱的女人。 可这一下太狠,又是泥地,斧子竟滞住了,杨大河捏住斧头要夺! 真论起力气来,吴燕子比不过,手里一空,她就觉得要完! 正此时,忽然听见人声,“六少,烤烟房好像有人。” 声停人至,陈舍微和郭果儿瞠目结舌看着杨大河捏着把斧头,大腿根淌血,吴燕子衣襟外翻,惊魂未定的样子。 “混账!你在干什么!” 杨大河扭脸一看,倒认得这穿着一身青布直裰的清俊男人,这不是陈家四房的六少爷么。 陈舍微没想到青天白日的竟会有这样胆大包天的畜生,见他并没仓皇逃窜,也顾不得他手里拿着斧子,抄起手边一根长些的柴火棍就来打杨大河。 郭果儿见状也拿棍儿去揍人,杨大河并不是施暴后还狂妄的不逃,而是觉得大腿根凉,脚发软,挨了几下捶打,这才跌走。 吴燕子浑身的力气都使空了,心里更是颓然后怕,最不堪的一面竟叫他看了去! 陈舍微可是她供在梦里,偷偷想一想的人啊! 郭果儿也算机灵了,见吴燕子的衫子破了口,虽没看见什么紧要的,但还是赶紧窜进她伯娘院子里,抽了竹架上的一件衫子丢给她。 俩人把杨大河赶跑了,傻傻的站着,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别怕别怕。”陈舍微蹲下身,他也是男人,大高个站着,免得吴燕子有害怕,“你只当今日倒霉,跌泥沟里了,洗洗就干净了,可不要钻了牛角尖。” 吴燕子眼睫一颤,正眼看他。 陈舍微笑了笑,想让她放松一些,却见吴燕子低低的呜咽一声,往家中奔去。 作者有话说: 《浮世珍馐馆》单元志怪美食文的文案更新了,喜欢这类型的小可爱可以看看要不要点收,谢谢。 第42章 长幼次序 吴燕子站在院里打了凉井水穿着衣裳冲身子, 陈舍微和郭果儿不敢跟进去,只听得那水哗啦哗啦一桶桶的倒。 不知倒了多少桶, 院里没声了, 郭果儿探个身子进去看,就见后院泥地上一串滴滴答答的脚印子,吴燕子进屋去了。 吴燕子换了衣裳, 搁窗口看,正见吴缸从田里回来。 她只能瞧见陈舍微的半个身子, 吴缸站在他前头, 正听他说话。 想着那番景象由陈舍微描述出来, 吴燕子的眼泪淌出来,止都止不住。 只见吴缸脸上的表情越发难看起来,眼睛恶狠狠的瞪向杨家的方向, 竭力克制一锄头敲在杨大河脑壳上的欲望。 末了,吴缸朝陈舍微一跪, 要谢他救了吴燕子。 陈舍微赶紧托住他要叩下的脑袋, 叫道:“可别!丫头自己也厉害呢!我瞧着杨大河腿上有伤, 不知道会不会恶人先告状。” 吴缸眼下的心情估计是没法跟陈舍微商量事儿了,陈舍微就道:“我先回去了, 你缓些日子到镇上来寻我吧。” 吴缸虽是个硬汉子, 却也不能不想着妹子的名节,冲去将杨大河一通乱揍,心里倒是爽快了, 可吴燕子要怎么办? 依着他的盘算,先将此事按下, 日后寻了机会, 再狠狠的教训杨大河一通, 时机得当的话,了结了他的性命也未尝不可! 吴缸只同老爹说了这档子事情,吴老爷子气得心口疼,从柜顶的铜盒里摸了两片薄参含着,这才缓过几分。 吴老爷子心疼女儿,吴燕子窝在房里不出来,俩嫂子和老娘都不乐意了,砸门要拧她耳朵。 吴老爷子叫了老婆子进来,讲了这事,老婆子听了嚎叫一句,被他捂了嘴,倒在吴老爷子胸口哭。 哭了一气,万幸女儿清白尚存,去灶间煮了两个红糖水蛋端进屋去,柔声好气的哄她吃喝了些,馋得孙女直跳脚,叫吴老娘骂了一句,扭脸就找她娘告状去了。 大嫂何氏可不干了,她晓得吴燕子瞒了事情,爹娘晓得,老三晓得,偏偏吴筷吴勺不晓得,连带着她们也不知道。 于是乎,使劲撺掇着吴筷去打听,吴缸不说就是了,吴老爷子被他闹了一番,回身一巴掌就打下来了。 脆响声惊得走出门去的吴缸都回头看,众人皆愣愣的。 虽是农家粗养,可吴老爷子鲜少打孩子,更何况吴筷是家中长子,自然要给他些脸面尊重,不然的话怎么在底下这一帮弟妹中当老大呢? 院里安静了许久,忽然就听何氏跟公鸡似的叫了起来,老长一声‘噢~!’ 随后便是倒在地上,叫唤起这家如何偏宠幼子幼女,只把长媳和长子当畜生使唤! 这话浑没道理,就算宠了吴燕子,可女儿是外嫁的,在家中没几年,她又是最小,宠些也不过分吧? 再说吴缸总是同两个哥哥一样干农活的,什么脏的累的,他何曾躲赖过? 吴老爷子心里清楚,何氏是不满陈舍微几次来都同吴缸说话,更不满家中许多事情都是吴缸拿了主意。 吴筷的性子是随遇而安,不比吴缸心有成算,所以吴老爷子相中了何氏,想着她是个有主意的,长子长媳将来要顶门立户,不能太和顺好拿捏了。 可不曾想,这婆娘太有主意了些! 他还没死,家也没分,她总撺掇着吴筷要有当大哥的款,可吴老爷子瞧着吴筷,该他说话时低头,吴缸说了他又附和,生性如此,何氏逼死吴筷了,也比不得吴缸。 唉,这孩子生错了长幼次序,也招烦! 吴老爷子盯着何氏,看得她哭嚎声愈发矮下去,才道:“要是觉得委屈了,夏收了分你一担谷子,家去吧。” 何氏登时收声,随着吴老爷子抬头时掠过来的眼神,二嫂王氏也缩了脚,掩在吴勺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吴筷觑了门边的吴缸一眼,见他抄起家伙往田里去了,农事要紧,他才懒得掰扯这些。 吴筷心里闷闷的,提着何氏起来,道:“爹,算了,我回屋去好好教训她,小崽才那点大,离了娘不好。” 吴老爷子没说话,吴老娘边上使劲的摆手,吴筷又觑了吴老爷子一眼,推搡着婆娘进屋去了。 何氏这一场是白闹的,吴老爷子苦心孤诣想瞒下的事情,没几日就似夏收的镰刀一般,席卷过金穗稻谷,闹得全村都知晓了。 作者有话说: 日更惯了,怕有小可爱等,短小更一章,明天万字一点更哈 第43章 酒蒸蛏子和请求 吴燕子的事情, 陈舍微自然不会当做谈资四外胡说,也叮嘱了郭果儿不许说。 不过谈栩然见换下来的青色直裰袖口上刮了一条口, 就问。 陈舍微想起, 约莫是拿柴火棍打杨大河的时候勾破的,免得谈栩然多心,就照实说了。 谈栩然取了丝线出来配色补绣, 道:“杨家是五房的佃农,还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 陈舍微深以为然, 歪首看谈栩然绞了一股股深浅不一的蓝绿丝线贴在衣裳上头比照, 趁机嗅问她耳后香气。 “夫人想用点什么?我去厨房做。” “简便些就好。” 谈栩然大多时候都是这一句, 可陈舍微就是回回都要问她,偏想听她一句答。 陈舍微走出去了,谈栩然倚着门又说:“坐着都冒汗, 煮些薄粥佐鸭蛋算了。” 他耐不住笑意,道:“早膳已是这样对付了, 放心, 我也不会在厨房里干熬着。” 裘老头送来的蛏子养在盂里, 搁了些盐,逼它吐出沙去。 寻一个深宽些的大碗, 将蛏子一个个依着沿边, 触须朝下竖插进去,撒上微末盐巴,蛏子露在外头的软肉就蠕动起来, 陈绛看得惊奇。 再浇几圈的淡米酒,撒一撮姜丝, 大火蒸一盏茶的功夫就成了。 烧上灶, 厨房里登时就热了起来。 陈绛捧着一小碗的腌桃, 被陈舍微撵了出去,回正院找阿娘一块吃。 酒蒸蛏子陈绛吃不得,陈舍微另用丝瓜作配,剥了蛏子肉,焖了一道荤素得当的菜给她。 陈舍微思量着主食得配酒蒸蛏子,就用米浆煎了几个焦焦脆脆的葱蛋虾饼,两样做完,算上陈绛端去的腌桃,也是一餐。 就这么几样吃食,陈舍微也热得不行,端出来的时候只想打赤膊了。 天是越发的热,幸好葡萄藤铺得快,在泉州城里瞧过好些人家在屋檐上搭棚子避暑,就是价钱贵。 陈舍微瞧着院子砖地上一片片状如手掌随风摇摆的影子,心道,‘我这葡萄棚子,也不赖。’ 阿巧和阿小在院里洗晒席子,陈舍微瞧着她们小脚戳着怪难受的,指了指廊下的几把竹椅叫她们坐下干。 陈舍微手里有了几个余钱,就渐次给家中添新,席子也是他在竹匠家中瞧了觉得好,价钱不贵,一并买来的。 洗洗晒晒,晾在院里,水汽蒸腾后,又氤氲出竹林的清味,随风钻到一家三口的小饭桌上。 腌桃爽脆甜酸,薄摊开的葱饼添了虾肉和瓜丝,用多多的油煎得边角焦香。 蛏子肥柔饱满,鲜咸酒香。 谈栩然喝了半碗海味馥郁的汤酒,迎着风来的方向看去,庭院里葡萄叶嘻索作响,好似海浪潮涌,夏日也并不很难捱。 见谈栩然喜欢这道汤菜,陈舍微笑道:“夏日用米酒,冬日用黄酒,各有滋味。” 还在夏天,又说到冬天。 这个时候,外院厅堂晒得滚烫,若是冬日倒舒服,夏日里请人往里头一坐,简直是要晒人干。 陈舍微也不讲究这些,在后院葡萄架下的阴凉角摆了张四方小桌,若有来人,就让郭果儿把人往后院领。 王吉来得勤快,有事没事都喜欢摸进来闲聊几句,但他是个有分寸的,眼睛从也不乱瞥。 赵先生怕热,连着十几日少雨大晴,地砖烫脚,他白日里都不怎么出门了,傍晚偶尔来寻陈舍微喝酒,更喜欢在园子的小竹亭里。 夏收之后立马要抢种,没雨可不好。 不过眼下阿巧倒是觉得蛮好的,席子已经干了。 阿巧抱着给甘嫂的席子,打算给她送去,席子卷起来直戳戳的比她个头高,轻‘砰’一声,就与人撞到了一块。 阿小总在内院外院来来去去,阿巧以为是她,把席子一斜,笑道:“可见着我抱着席子,怎么不让让我?” 阿巧这些时日吃的全是细粮,顿顿带点荤,早些日子补药也喝了好几剂。 谈栩然还吩咐阿小,变着花样一日一个蛋的给她做,到了现在也没断过,虚亏早补都回来了。 新制的竹席还残留着青色,用旧了才会变作褐黄。 吴缸就见到碧影一晃,露出一张婉约秀致的面孔,笑微微的望着他。 不过这笑容立刻变作惊慌,阿巧就见吴缸穿了件没袖的短衣,粗粗的胳膊像藏了两只老鼠在里头。 她忙不迭低下头去,不满的觑了郭果儿一眼,用席子一挡,急急走了。 吴缸心里压着重重烦恼,这道倩影好似清风掠过,短暂的令他忘却了纷扰,哪怕只有一瞬,也是好的。 他不解的看看郭果儿,郭果儿抓抓脸,道:“那位可是我们少夫人的身边人,可管住了眼珠子啊。” 虽这样吩咐了,郭果儿纵然看吴缸有些不爽,但也知道他不是那种浮浪淫.邪之人,又做了个请的姿势。 吴缸还没同陈舍微说上几句话呢,王吉又来了,‘哼哼唧唧’的声音从他搁在门口的竹筐子里冒出来。 郭果儿掀开那竹盖,就见两个竹筐里各三头小猪,叫道:“王大哥,哪有夏日里抓小崽来养的?!又热又没粮的,这不是出难题么!?” 他自叫猪拱进热锅里后,就有些怕猪,不过小猪崽儿倒是蛮可爱的,闻着也不臭。 “唉,六少有法子,那家人专养豕的,原本夏日里下崽少,今年也不知怎么就怀了好几窝,只怕天热养死了,极便宜的价就卖了。我都懒得收你银子,出栏烧肉吃记得叫我一回就成。” 甘家的草棚空着,陈舍微一方面是真心想着弄来养猪,另一方面也为的叫甘嫂心里好受些。 草棚还只是打扫了一下,门锁栅栏都没弄好,这日头晒下来,只怕叫小崽闷坏了。 陈舍微道:“果儿,给放进院子里来吧。” “啊?”郭果儿迟疑了片刻,依言把小崽放进去了。 院子里清凉一片,几只黑绒绒的小猪跃进去,倒是极聪明,像是知道谁是主子,拱出个嫩鼻子来舔陈舍微的鞋面。 吴缸也被两只小猪一左一右的拱着,站也不是,坐也不对。 这一茬最后一波烟叶已经收完了,王吉与吴缸也算熟络,上来就拍拍他肩头,道:“吴老三,地里忙完了?” 吴缸也不知道是不是热的,一张脸红红紫紫的,眼神也不似往日坚定清明,反而虚虚闪闪的,含糊的应了一声是,说完又觉得不对,道:“没多少了,家里人忙得过来。” 陈舍微冲王吉使了个眼色,移了茶盏给吴缸,他捧了一通牛饮,倒咽进去半碗茶叶。 王吉心领神会,道:“我去你园子里瞧瞧那茶树。” 陈舍微无语,笑骂道:“你惦记这茶树,怎么跟惦记姑娘一样,隔三差五就来看一趟。我告诉你,就算是个姑娘,这会儿也才三四岁呢。” 王吉摆摆手,道:“少管我。” 陈舍微和王吉的玩笑对话,落在吴缸耳朵里却如针刺,他知道是自己因为吴燕子的缘故,一句玩笑话也觉得刺耳,虽强压了情绪,可面上已经漏出了几分。 陈舍微看他愈发不对劲,见王吉走了,郭果儿也忙事情去了,就道:“是不是你妹子的事情有了什么变故?” 吴缸猛地抬眼看他,眼白中血丝一根根红起来,酝酿着要杀人的怒火。 杨家不要脸。 那天,吴家人从地里回来忙完了回来,因最后一波了,所以一个个都用干了力气,等着吴老娘烧水煮茶吃。 虽是早早煮好了糊在锅里,吴老娘还是忙得团团转,在屋里藏了多日的吴燕子终于出来了,低着头给几个哥哥嫂子打水。 大家伙正洗着呢,忽然就听见敲敲打打的热闹响动,王氏好瞧热闹,她又惯会躲懒,腿脚还有劲,忙到门边往外瞧。 “呦,瞧着谁家定亲下聘呢。”王氏看了一会,扭脸对众人说。 吴勺道:“谁家这时候下聘?闲得慌啊?” 农家的喜事多是在冬日里,那时候收拢了稻子,土地也安歇了,空闲的时候多了,才好办喜事。 那几人小队走近了些,王氏看清楚了,道:“村口的媒婆呀,后边几个抬抬扛扛的,就是阿狗赖驴俩闲汉呗。” 这几人拐了弯,往吴家的小径上来了,王氏揉揉脖子,道:“叔家的阿香做亲了?” 吴老娘骂道:“什么屁话,阿香比燕子还小!” 吴缸正喝着汤面,闻言忽然把碗筷一放,大跨步走到门边。 王氏正奇怪为什么这几人进自家院子了,就见吴缸抄起锄头高高扬起,惊得她大叫,“爹,爹!老三要杀人了!” 吴缸一锄头砸下去,杨家送来的酒坛子被击了个对穿,不过王氏和何氏凑一块冒嘀咕,吴燕子的名声就是叫他砸坏的!吴家女的名声都被吴缸砸掉了! 吴家不许这门亲事,杨大河就把这事扬了出去,手腕上的咬痕还剩了一点,他逢人就显摆,说吴燕子‘野’‘够劲’云云。 村里人看笑话,还给杨大河通风报信,吴缸逮他好几回都叫他跑空了,末了抓着杨大山打成了烂猪头。 事情越闹越大,村里出了个中人调和,叫吴杨两家坐下来,不论这话如何的冠冕堂皇,最后落在同一个意思上,叫吴燕子嫁了吧! 做了亲,两家的龃龉不就烟消云散了吗? 杨家盼着这个呢,做了亲,烟籽,烤烟的法门,吴家总归要教给亲家的。 杨大河心里恨着,自从大腿根叫吴燕子划了一口子,他就不行了!被窝里撸了好几把还是软鼻涕! 在他娘床头柜里偷了银两去邻村找个卖肉的寡妇,人家手都酸了,他还是支应不起来,想起那女人要笑不笑的样子,杨大河杀人的心都有了! 就算吴家舍了这个女儿不要了,不肯给杨家透底,他也要吴燕子来给他‘治病’! 吴老爷子没表态,回家关了门,一屋子人,只有吴缸不愿意把妹子就这样嫁了,连吴老爷子都迟疑了。 “不嫁他?!满村的人都晓得了,就算是清白,也得有人信啊!难道她就一辈子在屋里待着?” 何氏不愿意吴燕子的事情连带了她女儿,只是忌惮那天叫吴老爷子教训了一顿,说话还不算太难听。 吴筷狠瞪着吴燕子,骂道:“也是你自己嬉皮笑脸的没个姑娘样!老是同杨大河说说笑笑的,他怎么不祸害别人去!?” 吴燕子只觉脑子‘嗡’的一声,站都站不住,眼盯着后院那口井,直直就冲过去。 吴缸‘嚯’的站起身,一个健步拽住她,吴筷这话说出口,燕子在家也没处站脚了! 第44章 葡萄架下葡萄浓 吴老娘将吴燕子搂过去又哭又骂, 吴缸睨了吴筷一眼,到底碍着大哥的面没说什么, 只黑着脸道: “村里待不下去, 就去镇上!外头那么大,鸟都能东边一个巢,西边一个窝, 我就找不到一个妹子能落脚的地儿?!非得嫁去杨家!?杨家揣的什么心思谁不知道?燕儿不能往火坑里跳!” 这便是吴缸找上陈舍微的由头了,陈舍微本就是知情人, 好开口, 又在镇上住着, 人面肯定比他广。 “六少瞧瞧有没有清净人家,把我妹子荐去做活。” 吴缸原本一个寡言少语的汉子,被事催逼成这样, 大眼浓眉瞧着也没那么精神了。 陈舍微也不愿如了杨大河的意,原本赵先生家是蛮好的, 可是他家仆妇四五个, 家中女眷本身也能干利落, 也没听他说过缺人手。 想了一圈,陈舍微就见阿巧回来了, 递了一桶还摆尾的鲫鱼给他看, 这是陈舍微同裘老头订了给甘嫂补身子的。 阿巧做些细致活挺好,就是一双小脚颇为不便,有时候见她追着陈绛跑都觉得脚疼, 吴燕子倒是没裹脚,跑进跑出的倒便利。 想到这, 陈舍微就道:“那就到我这来吧。你问问她愿不愿。” 阿巧听的这句, 在回廊上转过身来, 就见吴缸面上惊喜,瞧她回身,也朝这边看了一眼。 阿巧又一拧身,有些不乐意了,低骂道:“没规矩的粗汉。” 吴缸把这消息往家中一送,那也是人人高兴。 何氏眼珠子转了转,忽一拍手,道:“老三这回是真机灵了,旁人不晓得燕子清白,可六少晓得啊!送到他身边去正正好,说不准,过些时候真就成镇上的夫人了!” 她说完觉得自己有趣,‘咯咯咯’的笑一阵。 吴缸冷冷看她,道:“把你这臭嘴给我闭上。” 他虽不爱说话,可对家中兄嫂该有的敬重都有,这话说得众人都是一愣。 吴缸一个个看过去,连吴老娘也不放过,一字一顿,清清楚楚的:“燕子去是清清白白做活的,不是做小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却不是人人都是一样的心思。 便是王吉听说吴缸要把吴燕子送到这来做活,想起她圆脸圆眼睛小鼻头的模样,忽然觉得嘴里这腌桃子忒酸了些,撇了剩下半个吃不下,道:“怎么着,嫌房里人少了?” 陈舍微正对账,没回过味来,半晌跳起来给了王吉一个脑嘣,着急忙慌的说:“你少胡说八道!叫我夫人听去了不得了!” 王吉心里松快下来,又捡起腌桃咬一口,笑道:“怎么了?你夫人瞧着是个贤惠的啊。” 这腌桃是陈舍微自家做的,外头寻不见的滋味,用的酸梅和去籽切片的酸橙,泡进放凉的熟水里。 桃儿就是市面上顶便宜的那种,青青红红,硬硬小小,搓掉了细绒绒的毛,用牙签扎了满身小孔,浸在这酸汁糖水里半日,因是夏日怕坏了,陈舍微还买了干净的冰块倒进酸汁里,腌上半日就成了。 王吉多嚼几下,滋味尽出,回甘极清冽,倒是撇不开手了,嘴里还嚼着一个,手里又去拈一个。 陈舍微摆摆手,道:“这同贤不贤惠没有关系。” “那同什么有关系?”王吉明明瞥见回廊上有个人影往这边来了,偏要问陈舍微。 “同我自己有关系。”陈舍微皱皱眉,道:“真是奇怪,男人花不花心同女人贤惠不贤惠有什么干系?女人悍妒,男人偷着嫖妓,女人贤淑,男人明着养小。多的是又嫖又养的,自己这德性,家中有好妻,却嫌不够,弱水三千,拿桶去打。还反过来用贤惠大度来压制女人天然而生的嫉恨心,我觉得不对。” 陈舍微都没怎么想,便放言高论,一席话如清风般卷到回廊上。 王吉只觉得自己听了一番教训,想了想,道:“你莫不是女人托生的?” 陈舍微翻个白眼,道:“谁知自己是男人女人托生还是猪狗鸟兔转世?我只晓得自己是女人生的!” 王吉再一看,谈栩然依旧缓步而来,仿佛没听见似的。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暗自道,‘竟是清泉配坚冰,不知是清泉融了坚冰,还是坚冰冻了清泉?’ 亏得他这把年岁还未做亲,却在这感慨起人家夫妻间的关系了。 王吉自嘲的摇摇头,忽然有点期待起吴燕子的到来了。 吴燕子来陈家,拣了最热的日子。 驴车摇摇晃晃,吴老爷子千叮咛万嘱咐,吴燕子晕晕乎乎,其实没怎么听清,只觉得眼前猩红一片,日头热辣辣的,闭了眼睛也躲不过。 陈家如今的门槛可不高,就一个郭果儿跑进跑出的,也没个正经守门的。 可吴燕子一脚迈进来,两腿直打颤,忽觉天旋地转,昏栽在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凉凉风在挠她的痒,冰丝丝的甜水一点点的渗进她嘴里,沁进喉里。 “啊。”吴燕子轻轻呵出一口气,觉得灵窍都通透了。 她睁眼瞧见一张嫩嫩的,可爱的脸孔,脸孔之上的眼睛却有着超乎年龄的美态,眼睛又大,眼睫又密,乌瞳又黑,眼尾还飞翘。 见她醒了,这双眸子倏忽瞪大,女孩转脸朝边上道:“阿娘,她醒了。” 吴燕子顺着这声‘阿娘’看去,就见一个穿着轻纱衫子的女人端坐在圆桌旁。 薄紫云霞拢在她周身,就像落了一日的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忽然云散雨收,露出天边际那一点晕染的紫。 吴燕子在谈栩然身边跟了很久之后,才知这颜色叫做‘风信’。 衫子的颜色这样好看,却也只是陪衬。 那女人有双温凉的慈悲美目,只见她微微一笑,凉风自身后的小窗吹进来,花影绿荫拂动,卷着香气打到吴燕子面上,令她不自觉眯起双眼,似乎是在柔和的呵斥她不该这样直勾勾的盯着看。 吴燕子从躺椅上翻下来,一时浑身无力,趴跪在地上,嚅嗫道:“少夫人。” 知道她骤然离家,心中畏惧,谈栩然忙扶了她,道:“身子还软就歇着吧。” 吴燕子素来体健,已经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摇摇头,站直了身子,又塌下去一点。 谈栩然见陈绛绕着吴燕子左看看右瞧瞧,也是好笑,就道:“那你喝了这碗绿豆汤就带着小姐出去玩吧。” 吴家自然也煮绿豆,不过放的是盐。 吴燕子头回喝放了冰糖和薄荷叶的绿豆汤,越喝眼睛睁得越大,像只吃惊不已的圆脸猫。 陈绛见她‘咕咚咕咚’仰脖就把一大碗的绿豆汤喝了下去,看着她乱糟糟的辫发歪头想,‘原来女孩也能这样喝东西。’ 吴燕子来时是午后,昏昏睡睡,已经晚边了。 一脚踏进陈家的园子里,吴燕子觉得自在多了。 泥地里冒出湿润清凉的水气,陈绛脱了鞋袜,白乎乎的脚丫子欢快的踏进绿叶黄花黑泥地里,几只猪崽儿紧紧的跟着她,一溜毛茸茸的黑团子缀成串,也晓得钻进地里找叶儿吃。 吴燕子有些惊讶,她虽没见过大户人家的小姐,可她见过村里秀才家的女儿,那可是连门都不出的。 吴燕子去她家借过半碗酱,家里没人,她从门缝里看见是吴燕子,这才小心翼翼的递了出来。 吴燕子去还酱的时候,她都没出屋子,打窗口瞧了一眼,藏在屋子里绣花呢。 镇上的小姐总比秀才的女儿还要守规矩吧? 可…… 水缸里摇着两个瓢,大的粗粗陋陋,小的玲珑精致。 一比较就看出来了,小葫芦瓢是捏在哪双大手里细细打磨过的。 陈绛一把抓起那个小瓢,开始给菜畦瓜藤浇水。 吴燕子傻傻站着,想着临来前老娘同她说,在陈家要守规矩,少说话,也学学人家小姐的做派,未来求夫人给说一门好亲。 这做派,嗯,她太能学了! 陈绛是玩玩闹闹,吴燕子陪她戏耍,也不省力气,一片片小方格都叫她浇透。 孙阿小来瞧了眼,心下欢喜,这乡下来的丫头能顶得上半个壮劳力呢! 吴燕子领着陈绛从园子里回来的时候,陈舍微也刚好回家,正站在葡萄架下,指着一串挂下来的绿葡萄冲着台阶上的谈栩然笑。 这院里的葡萄总有三四种,最早熟的是绿葡萄,顶上还有一藤已经结出泛紫的圆珠,玫红椭圆的晚熟种还得过半月,到时候这院里就更好看了,好看又好吃的宝石珠子做棚顶,硕果累累,一伸手就能摘到。 “你这葡萄苗都杂着种,怎么果子还是各结各的?”谈栩然好奇的问。 “葡萄同无花果似得,都是闭花自授粉的,再杂也乱不了种。” 说着,陈舍微掐了顶尖一粒紫绿斑驳的葡萄喂过来,谈栩然不疑有他,张口吃了,酸得倒牙! 陈舍微笑得弯腰,见谈栩然真被酸得厉害,又忙掐了一粒绿的喂过去。 谈栩然细白食指按在红唇上,侧身不理他。 带紫的都这样酸,绿成翡翠样的还能吃吗? “这种叫绿珠子,这颜色已经熟了,绿的就甜!那个种叫乌云散,过几日就紫的发黑了,那时候叫一个甜!不过顶甜的叫醉胭脂,还得过些时候。” 陈舍微哄着谈栩然,她还是不吃,漂亮又凛冽的眼睛嗔怪的瞧着他。 “绿珠子果子气重,脆甜没籽,好嚼吃。”陈舍微一点点撕了薄皮,又贴到谈栩然唇边。 她拿了陈舍微几回,这才缓缓张开朱唇含吃了,果然清甜好滋味。 陈舍微见她面上带笑,又走上一个台阶来,想挨在她身边,谈栩然戳着他肩头把他杵下去,示意他看院门口。 陈绛撒开吴燕子的手,嬉嬉笑笑的跑进来,陈舍微一把将她抱起,让她自己摘葡萄吃。 吴燕子慢慢走进来,瞧见了方才那一幕,她心里有点酸,但也就一点,更多是觉得这两人般配。 非得六少爷这样的,才配得上少夫人那样的。 陈舍微托着陈绛去摘高处的葡萄,说等下带她送去赵家,又转脸看吴燕子,问:“可还习惯?” 吴燕子是来做工的,怎么说得像是做客? 她垂着脑袋点点头,忽然一阵晚风吹来,陈舍微垂下的袖口被风打到吴燕子眼前。 她这才发觉,这衣裳就是他那天救她时穿过的,袖口上添了绣纹,这样亲昵的修补,肯定出自谈栩然之手。 吴燕子心里淡淡的酸涩被疑惑新奇冲淡,瞧着这绣纹不是松不是竹,而是豆筋蜷曲的嫩芽上,歇着一只青绿蛐蛐。 第45章 乞巧节的糖丸子 吴燕子有了着落, 吴缸却在家中愈发沉默,一心闷头侍弄庄稼。叔伯家还没那么长的手去管, 自家的田亩也学了陈舍微的样, 烟苗几行,秧苗一片的隔开来种。 吴老爷子是同意的,吴筷、吴勺有点不痛快, 谁不乐意钱来得快?这样抠抠搜搜的东种一点,西种一点, 不知道在闹什么。 吴缸也很不解, 为什么两个兄长仿佛听不懂人话, 陈舍微都解释的那么清楚了,说烟地不能轮作,容易生了虫害, 这样间种对烟苗好,临近的稻田也能防虫。 陈家的田都是这样种的, 自家学一学, 也没损失不是? 且就吴缸这几日在田里看到的情形, 的确如此,害虫不说绝迹, 总归是少了许多。 杨大河知道自己手里没了把柄, 又怕吴缸报复,一下就在村里消失了,不知去了哪。 杨家大人也都躲着吴缸走, 可最讨厌是那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心刁, 以为吴缸不会打孩子, 编了难听的曲儿追在他后头唱。 唱了半路, 吴缸脚步一顿,转身看去。 天黑了,孩子没回家,杨家人出来找,发现孩子都被捆了手脚吊在村口树上,手腕都紫了。 这下又闹起来,说吴缸心狠。 吴家男人倒是觉得解气,就是俩嫂子不舒服,说:“事情本来平了,你又非要闹起来,也不想想你侄女以后怎么嫁人呢?” 吴缸懒得理会,嫌她们聒噪,每日早出晚归守着稻田,看着苗儿一日日拔起来,心里安静些。 烟苗的肥是陈舍微专门配的,吴缸每隔些时日就去镇上拉一回,农肥毕竟有气味,吴缸只在偏门等着,也顺便见见吴燕子。 陈家的偏门一次次开,吴燕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快,在宅子里养着,人都白了些。 原来若说是只灰黄斑点的大脸猫,眼下就成了橘白色,肌肤的底色还是谷子的颜色,但匀净剔透了好些,也穿上了新衣裳,瞧着像个标标志志的大姑娘了。 吴燕子往门槛上一坐,怀里搂着只睡呼呼的猪崽,姿态轻松,浑然没有受过拘束的样子。 “怎么抱着只‘本家大爷’?” 因避讳,什么彘、豕对于庄汉来说又拗口,有时候就叫本家大爷。 陈舍微虽被谈栩然提点了几回,可想起之前甘力去杀猪,也是一口一个‘猪’的。 只因闽地天高皇帝远的,举国上下又属猪肉吃得最多。 皇椅上的朱家老爷别处可能疑心病重,但在这件事上倒是宽宏,常有人‘猪’来‘猪’去的讲,只要不是有人逮着存心发作,倒也没什么。 “吃了少爷用酒曲发的什么饲料,数这只最能吃,醉了。”吴燕子笑道:“刚洗过澡,干净着呢!你抱抱?” “才不要,屙身上了!猪怎么养家里?” “明就移栏里了,少夫人说再不移栏里养去,天天当猫狗那么养了,过年该舍不得吃了!” 吴缸笑了起来,问她在陈家都忙些什么。 “陪阿绛小姐玩啊!” “就这样?” 吴燕子又想了想,道:“要洗衣裳,不过只用洗我和小姐的,旁的就是出门跑跑腿,因为阿小和阿巧姐姐的脚同村里那个秀才家的女儿一样,是缠过的,难走路。” 阿小是郭果儿婆娘的名字,吴缸听他喊过,那么阿巧…… 半晌,吴缸没说话,吴燕子疑惑的看看他,道:“哥,我真过得挺好,说老实的,除了有时候想你,想爹娘,其他时候比在家里还舒坦些。” 吴缸回过神,皱着眉笑道:“小丫头没良心,也好,你过得好就成,别总想着家里,想想自己以后的路吧。” 这话令吴燕子有点难过,仿佛一家人往两条路上走,就是两家人了。 吴缸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绳,落了一个小坠,是一只银燕子,正好与她耳上那两片银叶子成一套。 吴燕子一看就喜欢,吴缸道:“今儿是乞巧节,拿着吧。” 乞巧节也是女儿节,吴燕子一早盼着了,因为谈栩然说了,要带上大家一起去娘娘庙里拜一拜。 吴缸送了红绳就走,也没给吴燕子绞上,吴燕子伸着手让阿巧帮她。 阿巧正晾衣裳呢,湿漉漉的手在腰裙上揩一揩,帮她把绳结抿进绳扣里。 “你哥送的?” “嗯啊!说是女儿节呢。”吴燕子甩甩手,银燕子在半空中轻颤。 阿巧没说话,使劲的抻了抻衣裳,水珠迸出来,溅在她脸上,心道,‘那粗汉倒是个疼妹子的。’ 午后的小点打算吃糖丸子,陈家只种了一亩糯米,且还没收上来呢。 闲时,陈舍微就去米行买了些糯米,拿回来用石磨磨成浆。 糯米浆水还要倒进细密的布袋子里,把水压出去,留下来粉块晒干后的才是随时好取用的糯米粉。 眼下众人都在灶间做糖丸子,陈舍微却在书房看书呢,可不是他躲懒,而是女儿节的糖丸子只能由女人来做。 阿巧悄悄退到边上,扶着椅子艰难站着,谈栩然瞧了出来,道:“硼砂还有吗?” 阿巧点点头,谈栩然就让她浸脚去。 原说好了,晚间要一起去娘娘庙,可大约是先前同陈绛、燕子在院里玩闹,费脚太过,酸疼的厉害。 阿巧吃不住痛,恹恹的叮嘱燕子仔细服侍。 吴燕子一边往热锅里搅丸子,一边有些懵懂的问:“阿巧姐姐怎么了?” 谈栩然没答,只看了陈绛一眼,她正踏踏实实的踩在竹凳上,认认真真的搓一粒丸子。 难得,宅院的厨房里站着三个年岁不一的女人,竟有三双天足。 闽地有俗语,‘天光起来就缠足,缠得污秽满床褥’。 撇去强加的修饰,平心而论,缠过的足委实不美。 不然何以品脚的时候都还让她们穿着鞋袜,掸了厚厚的香粉花露呢? 谈栩然一时想得入神,直到吴燕子叫道:“夫人,快把糖粉撒上。” 红糖、芝麻、花生和在一块,捣成细粉,铺在平盘里,白丸子捞起来沥干水倒进去一滚,就成了糖丸子。 一粒粒小巧软糯,又甜又香的。 陈舍微探个头进来看娘俩忙活,陈绛瞧见他,忙叫,“阿爹,可好吃哩!” 他一来又有新花样,橱柜里搁了一把他早间细细劈好的竹签,盆里腌了肉,打算着晚上在葡萄架下吃个炭炉小烧烤的。 一个个糖丸子簪进签子里,一串串的撸着吃,好吃翻倍。 陈绛肚子里晃着糖丸子,同谈栩然手牵手去娘娘庙,又想着晚上的烧烤串儿,这一天天的,快活的事情这样多,她连想都想不过来了。 娘娘庙男人不能进,还好有吴燕子陪着,陈舍微放心些,等在外头,一个个小摊转悠着,停在一个卖异珠的摊子前头。 这小庙会到了晚上,有各种耍把式可以看,眼下天光还亮,人虽比平日里多些,但也就是一锅薄粥,若到了晚上,那可就成了结结实实的饭了。 谈栩然领着陈绛去拜了三拜,多付了香油钱,得了两枚圆李大小的络子,络子中间结着一粒符,铜片做的,符文生烙上去,水泡不烂,火烧不融。 谈栩然抿着络子瞧了瞧,觉得香油钱还算值。 吴燕子不意谈栩然还给自己求了一枚,愣一愣,欢欢喜喜的攥在手里,赶紧蹲下将络子结结实实系在陈绛腰间。 这还没弄好,忽然叫人给挤了一下,吴燕子没站稳,直接把陈绛给扑在地上,还好她撑住了,没压在陈绛身上。 “阿绛!”谈栩然还没反应过来,吴燕子已经把陈绛抱了起来,胳膊使劲搂着陈绛,可左手却虚着不敢动。 谈栩然一瞧,那铜符的角尖扎进吴燕子掌心里了,足足没进去一半,若不是络子的织线隔了一下,还会进去更多。 陈绛眼泪都下来了。 谈栩然忙抱过陈绛,吴燕子咬牙把铜片一拔,发觉自己面露痛色,又赶紧笑开,道:“没事,小伤。” 谈栩然皱眉看向吴燕子身后的人,厌恶与不满缓缓淡去,不是消失了,而是沉积在她心里。 狼驮着狈,一个肩头上挤着两张脸。 一张老皱,赔笑却不走心,眼神挑衅,仿佛在说,‘不小心挨了一下,能怎么样?’ 另一张脸水嫩,瘦削了许多,原本就是尖尖的鼻唇,托在在巴掌小脸上,像只道行不够的黄仙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不弯,反而一瞪,四下露白。 “冬妹。” 谈栩然缓缓吐出两个字的时候,也上下瞧了陈冬一眼,就见她伏在婆子背上,双足尖尖挑露,裹在一双绯红色的绣鞋里,窥其形状大小,还只是半成,苦还没受完。 陈冬是陈砚方最小的女儿,素来娇宠,裹脚与旁人相比,已是裹迟了。今一开春,个子冒的快,连着脚也往长了长,往宽了去。吓得她娘董氏顾不得天热,强逼着裹了脚。 “六嫂今倒出门来了。”陈冬虽对着谈栩然说话,眼睛却看陈绛。 陈绛已经从谈栩然怀中下来,站在吴燕子身边,掰着她的手看伤。 陈冬从婆子背上探下身来,姿态如蛇一般,睃了眼陈绛的脚,问:“阿绛怎么不裹脚?” 陈绛从来不喜欢这个小姑姑,每回见面,总要明里暗里的欺负她,挤兑她。 见陈绛缩到吴燕子身后,陈冬哼笑了声,又看谈栩然。 “六婶你这做娘的可不够格了,自己不裹足,叫人笑了一辈子,还要误了女儿的将来吗?” 谈栩然垂了眉眼,似乎羞愧,启唇道:“我是比不得你娘,听长辈的说,当年董家要嫁的本来是大女儿,不过小女儿的足更薄一点,你爹瞧着喜欢,就改娶了妹妹。” 陈冬厉声道:“你不要背后妄议长辈!” 谈栩然听话的掩口,做出失言自惊的表情来,不过随即把手放下,看着陈冬的脚微笑。 “今儿许你出来玩上一趟,回家里,就要上竹片了吧?” 陈冬一愣,她以为已经裹好了。 那些疼痛酸麻,哭嚎折磨终有尽头,却没想到,只是个开始。 那婆子没想到这事儿被谈栩然挑破,也急了,道:“小姐,这烟熏火燎的,咱出去吧。” 谈栩然逼近了一步,擒着帕子蹭过陈冬鬓角上晕出去的脂粉,手又随着身势蜿蜒下移,虚托着那只簇新的,不曾落地的鞋。 “布勒紧些虽能瘦脚,可若想使之纤长且正直不偏歪,非得上竹片才可。尤其是妹妹这脚板稍宽…… 谈栩然抿一抿嘴角,似乎是自觉再度失言,又更是藏住一个笑。 “要吃苦啊。” 第46章 烧烤和吻 这些话刺出去, 看着陈冬面色愈发难看,谈栩然并没有什么报复的快感, 只觉得矛盾而悲哀。 出娘娘庙这一路上, 谈栩然没再说过话。 陈绛悄悄抬头看她,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吴燕子,可惜吴燕子也没办法解答她的困惑。 陈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衣袍裙踞交错之间的缝隙里,她忽然瞧见了救星, 赶忙叫道:“爹爹!” 陈舍微正磨到了满意的价钱, 收了那粒好似卧兔的珍珠。 珍珠价贵, 不过皆以圆润饱满为美,这种异形的珍珠多是送到药铺砸烂做粉,这摊子卖异珠是兼代的, 也是卖珍珠粉和贝壳首饰为主的。 陈舍微收好珍珠,拈着一对紫贝的耳坠笑着朝她们走过去。 紫贝耳坠未经雕琢, 其实有点粗糙, 不过天然的色泽俏丽, 小小两片如蛾翅,在陈绛颈上舞动, 十分轻灵。 谈栩然已掩好了情绪, 可陈舍微一触她的指尖,笑容淡下去,道:“手怎么这样凉, 可是不舒服?” 谈栩然不语,陈绛耐不住, 叽叽喳喳告了一通的状。 陈舍微皱眉道:“这丫头心肠不好, 嘴也不饶人, 一家子人都没个好苗子。” “同个丫头计较什么?快些回去给燕子上药。”谈栩然避重就轻的说。 吴燕子道:“啊?上药?等回家都好了。” “哪里会好的那么快啊?”陈绛道:“我前日磕了膝盖,现在还青紫呢。” 一家子凑在一块,许多烦扰就奇异的消散淡化了。 葡萄架下,烟雾袅袅腾空,月晕朦胧,一时分不清是云还是烟。 因为是露天,虽摆了个炭炉,谈栩然却只觉得炭火香气浓烈,倒不觉得很热。 再者,绕着炭炉忙前忙后的是陈舍微。 谈栩然有些无措的接过陈舍微塞过来的一串肉,五花带骨,薄切短腌,炭火上炙烤过后,边缘焦褐,香气四溢,滋滋冒油声仿佛在诘问她,“还不吃?!” 谈栩然学着陈舍微的动作横咬了一块,食欲就开始滚动。 月色渐出,浓浓的烟火气撩人迷醉,陈舍微忙得汗都滴下来了,同肉上烤出的肥油一块落进炭火里,滋滋又滋啦。 唇边一烫,他张口一撸,嚼进半串柔嫩喷香的里脊。 瞅瞅是谈栩然喂过来的,陈舍微挤着眼皮子上滑落的汗水,也得先笑开来。 一连吃了几串谈栩然喂过来的烤豆角、烤茄、烤虾,陈舍微道:“你自己也吃些。” 谈栩然正端了酒盏要递过来,闻言腕子一转,收了回去。 杯里是初夏时酿的梅子酒,闻着清新迷醉,解掉此刻口中荤香最合适不过。 陈舍微已经喝了半坛,吃过几串肉,又馋起来。 谈栩然似乎喝得更多,但她喝酒不上脸,肌肤在月色更加剔透细润,也衬得她朱唇愈红,含上杯沿轻啜,吮得酒面低下去半寸,好似一只长颈的鹤,优雅得几乎要令陈舍微沉醉。 陈绛已由吴燕子带进去睡了,阿巧今日不适,谈栩然也让她早些歇息,院里如今就剩了他们二人。 炎天暑月,一连几日无风无雨,今夜倒是天公作美,晚风习习,月朗星稀。 谈栩然擒着酒盏,靠在摇椅上,酒意熏然,她觉得松缓又惬意,这时就觉陈舍微凑了过来,蹭在她唇边,似乎嗅问她唇齿间残存的酒香。 虫鸣疏落响着,她甚至听见了他艰难咽下欲望的声音。 陈舍微又贴近了半寸,谈栩然下意识捏紧了酒盏,心中抉择不定。 她垂眸看去,就见陈舍微眼神迷离缱绻,对上视线,他羞赧的半合眼睫,又像是倦了,轻轻的,在她唇畔落在一个异常柔软的吻。 这个浅淡的吻结束的十分缓慢,他依依不舍的寸寸离开,也不敢细看谈栩然,掠一眼觉得她面上并无不快之色后,又迅疾的缩到竹椅之上,手手脚脚都蜷着,脑袋埋在膝盖上,半晌,又悄悄的转脸看谈栩然。 可她却斜倚在这月色中,睡着了。 陈舍微叹气,原来方才的心潮澎湃全是他一个人独角戏。 不过他又很快高兴起来,谈栩然睡着了,他又可以名正言顺的抱她了。 夏日裙衫薄,微末纱绸之下,就是肌肤。 陈舍微揽过她的肩头,搂过她的双腿,谈栩然顺势倒进他怀里,如此温软馨香,睡颜姣美。 陈舍微脚步越发轻快喜悦,搂着宝物一般,恨不得跳起来。 谈栩然只觉得他胸口鼓声大作,扰人安眠。 装睡,似乎不是个太好的主意。 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他们一藏进屋檐,就下起了夜雨,淅淅沥沥的如情人细语。 谈栩然失了警惕,就这样蜷在陈舍微的怀里睡着了。 夜雨无痕,晨起时砖地干燥,旁人都不知曾下过一场雨,就像那个虔诚而恍惚的吻,也只有陈舍微和谈栩然记得。 晓得主家昨夜吃醉了酒,睡迟了些,阿小、阿巧在窗外行走都轻手轻脚的。 夏日潮闷,发面快,阿小见昨日的腌肉还有剩,就揉了面,包了十几个包子,又包了扁肉搁在一旁,等着陈舍微和谈栩然一醒就好吃了。 吴燕子打水洗漱一转身的功夫,陈绛就偷偷钻进了正屋,又悄悄推开内室的门。 西窗开着,屋里不算憋闷,只是有些昏沉。 青色的帷帐垂着,陈绛歪了歪头,还是瞧不见爹娘,清风知意,忽然灌了进来,鼓起一边帷帐。 陈绛就看见陈舍微没睡在枕头上,而是面朝里窝在谈栩然的怀里,哺乳一般的亲昵姿态。 谈栩然被风扰醒,睁开眼瞧着陈舍微这黏人的睡姿,一愣,心道,‘昨夜没捆着,这就纵他了。’ 又一瞥眼,瞧见陈绛藏在门边笑嘻嘻的,不知在乐个什么。 吴燕子闭着眼冲过来把陈绛抱走,眼睛鼻子都快挤在一起了,生怕瞧见点什么。 谈栩然有点气又忍不住笑,起身见陈舍微还睡得香,一把揪过束帐子的珠串打在他脸上。 “哎呦。”陈舍微惊醒,囫囵抓瞎的挥了几下,“什么东西?” 谈栩然拧了帕子正擦脖颈,佯装不解的看他。 陈舍微眸子闪动着惶惑,似乎好半天才适应了拔步床棕红的顶盖。 谈栩然知道并不是因为珠帘的关系,很多时候,她先于他醒来,总能看见他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她不寻根刨底的问,就像陈舍微不深究她瞎编的夜半惊动,所以需要捆缚的说辞。 “风闹的吧?”谈栩然拧了个柔软的帕子,坐在床沿边替他擦拭。 温湿的帕子擦过眼皮,陈舍微再一睁眼,已没什么异样,感受着风过拂面带走残余水汽的凉意,笑道:“夫人早。” 第47章 烤饼、圆肚脐和血亲兄弟 风无处不在, 吹过香闺帷帐,也吹过高山低谷, 拂过绿叶白边的稻叶, 青绿棕褐的虫儿在叶尖轻颤。 仿佛是一夜之间,但细细想来却有迹可寻,哪来那么多的刮青虫, 吃得稻谷空壳,叶儿耷拉。 吴缸瞧见村中人人忧色, 自家的稻谷却浓翠欲滴, 一阵绿油油的稻香扑面而来, 他怔愣了许久,心中既喜,又愁。 刮青虫在夏末秋初时来, 刚饱满起的谷穗又空瘪下去。 这时候,王吉想起谈栩然要养虫这事, 溜溜达达又来一趟。 他是靠人面交际吃饭的人, 纵使与陈舍微投缘又投趣, 该有的礼数皆俱全。 不说回回来都带厚礼,来个十趟, 总有八趟会捎带点什么。 陈舍微在家呢, 刚从猪棚里回来,撩起衣裳下摆栓在腰上,就坐在正屋的台阶上忙活。 王吉走近一看, 原来在洗养鸣虫的罐子和瓦盆。 还挺讲究,用的是缸子里存下的雨水, 肯定是谈栩然叮嘱过的。 这下也不必多问了, 谈栩然是肯定要养虫的。 小小的油纸包香气四溢, 被王吉轻轻搁在方桌上。 陈舍微笑道:“又买的什么好吃的?” 王吉在水缸边洗了洗手,就见吴燕子同陈绛嬉笑着从回廊上来,陈舍微随了吴缸的叫法,“小妹,拿剪子绞串醉胭脂下来。” 吴燕子点点头,就见王吉正展开纸包递给陈绛,又漫不经心的瞥了自己一眼,道:“阿绛上回就说好吃的烤饼,叔又给你买了。” 最漂亮的一串醉胭脂挂的高,吴燕子搬了凳来的时候,王吉在分饼,洗衣回来的阿小拿了一个,在房门口做针线活的阿巧也分了一个。 烤饼手掌般大,金黄黄的好看,因为是炉子里烤出来的,面饼蓬松不均,凹凸不平,散发着一股极诱人的焦香。 大家嚼吃的时候发出脆响,听得吴燕子也有点发馋,可在陈家吃得本就好,她更不能露出馋相来惹人笑话。 吴燕子站在凳上踮起脚,凳脚不稳,一晃,又稳住,她低头一看,见是王吉扶住了,冲他一笑,伸手去剪葡萄梗子。 手臂抻得高,衣袖都缩回来,露出细细红绳系着的圆润腕子。 眼下还算热,吴燕子只穿了单衫,衫子下摆晃动,里边就一件肚兜,肚兜上绣的是刚同阿巧姐姐学的花样。 黑白羽的燕子其实同她挑的红棉布不大相称,谈栩然帮她思量着,不往大了绣,就落两只燕子在肚兜最下边的尖角上,这样精巧些。 两只燕儿缀在一角红上,风吹翕动,露出掩着的圆圆肚脐。 王吉觑了眼,耳边忽然就听不见旁人说话声了,只觉得那风一阵阵的吹,衣角轻微的翕动好似旌旗猎猎,在他耳畔聒噪喧腾,闹得他一颗心也扑通跳。 吴燕子扶着凳子下来了,胳膊与王吉的胳膊一擦,毫无所觉的洗葡萄去了。 王吉一脸平静的坐下喝茶,嘬了一大口,烫得吐舌头,心道,‘这丫头怎么哪都圆乎。” 他窥视少女纯净的躯体,虽是无意,却也心虚。 “王大哥。”吴燕子一无所知的唤他。 王吉本在躲这双清澈的眼,此时却被逼着看她,就见她笑盈盈的托着一串晶莹带水的葡萄递过来,“吃吧!可甜呢!” 他胡乱掐了一颗,连皮吃了,甜是甜的,就不知是人还是葡萄了。 桌上的油纸包里还剩了个烤饼,王吉随手递过来,吴燕子赶紧捧了道谢。 她瞧了瞧,觉得自己好运气顶好了,这饼是最大的,烤的火候也正好,一口下去薄脆鲜香,满口都是肉丁、虾干、芝麻和胡椒的香气,真是好吃极了。 陈舍微等着王吉过来谈事情的,却见他坐那一颗颗的塞着葡萄,眼睛欲盖弥彰的看别处,却时不时又鬼鬼祟祟的借着喝茶的动作转个身,落在捧着个饼认真吃的吴燕子的身上。 ‘我靠。’陈舍微腹诽道。 吴燕子总是陪着陈绛,陈舍微看她也觉得该是小辈里的。 可想起前几日众人闲话,孙阿小说自己就是吴燕子这岁数嫁给郭果儿的! 但这夫妻俩是同岁的,王吉么,陈舍微睃他一眼,总觉得是根老干巴菜了。 其实这话也过了,王吉生得不说多俊,场面人一个,顺眼是起码的,再加上他人品的底线在哪摆着,最差也差不到哪去。 只是这生活作风么…… 陈舍微出神的时候王吉凑了过来,也往台阶上一坐,正要开口说话,忽然见陈舍微转过来脸来,目光幽幽的盯着他,问:“你上青楼吗?” 谈栩然午睡刚醒,正从屋里出来,听到这‘青楼’二字,她的脚歇在台阶上,扶着门框看向两人。 王吉下意识先睃了吴燕子一眼,吃着呢,没听见,又赶紧捂着陈舍微的嘴,低声道:“胡说八道什么?” 陈舍微瞪他,又看看身后的谈栩然。 王吉也看她,悻悻然缩回手,道:“少夫人您可看着点,说胡话都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嘁,想挑拨离间啊,别做梦了,我每晚上都睡家里,没有作案时间!”陈舍微很得意的说。 越说越不像话,谈栩然戳了陈舍微后脑勺一下,头发被她弄得呲出来一撮,她看着觉得好笑,也不打理。 陈舍微浑然不觉朝那堆罐子努努嘴,道:“记得安排上啊。” 他要去泉州考试,得有几日不在家,先去巡了趟田,也同吴缸碰了一面。 吴缸瘦了好些,瞧着倒是不弱,脸颊削进去,一身深麦色的皮肤裹着钢筋铁骨。 四下闹起虫害来,吴缸不是不怕,所以半点不敢怠慢,把稻田照顾的极好,日日熏烟、撒粉、插茎,生怕自家田里也被刮青虫侵染了。 叔伯家眼瞧着吴缸带着一家子这样折腾,不说幸灾乐祸吧,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庆幸。 他们两家的烟叶虽比不上陈舍微那一点子,但比杨家的要好多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杨家的烟叶忒招虫了,一片片望过去都恹头耷脑的。 吴缸默不作声,他记得陈舍微的话呢,谁叫杨家贪心不足,连茬种了,就是容易生虫的。 “夏栽的烟叶日头足,落黄好,而且你瞧,叶片是不是比头茬要薄些?” 陈舍微站在烟地里,手里捏着一片烟叶翻转过去给吴老爷子和吴缸看。 两人都点点头,吴筷蹲在田埂上捉蝈蝈,眼前这一头虽小,却是精壮油绿,养上些时候讲不定还会变色,他伸手一捂,得了! 小玩意在他掌心折腾,正高兴呢,冷不防腚上挨了吴老爷子一脚,栽进田里去。 “混账东西!六少爷白教给咱,你他娘的撅个腚干嘛!?” 吴筷蛮不服气的起身,为了不让蝈蝈逃了,他没敢用手撑地,摔得够呛。 “瞧瞧,六少,这品相不错吧?”他没理老爹,献宝一般把蝈蝈给陈舍微看。 陈舍微看了眼,点点头叫郭果儿拿罐子来。 “这小东西就不叫你们费心了,我已托了人,顺手逮几只还行,可别误了你们的活计。” “不会不会,我让家里几个小的逮去。” 陈舍微随意一笑,继续道:“所以烤这茬烟,柴火要少些,一炉排个两百七八十片差不离,等上层的叶片勾尖了,再添两根柴火就成。” 吴缸一一记下,他原本对烟叶不上心,觉得不是正经庄稼,可也不知怎么了,大约是对陈舍微愈发服气敬重,所以他的吩咐叮嘱也听得格外细致。 陈舍微来去从来没什么排场,故而叫人一时不察,这都要走了,吴家叔伯惊喜的瞧见了他,一窝蜂凑上来同他套近乎。 郭果儿知道陈舍微过几日要去泉州,所以紧着赶回家陪妻女,可眼下又被这些阿猫阿狗拖着,虽是一张张笑脸,可这笑容舍出去,难道不是要图点什么吗? “好了,六少也累了,要歇息了。” 吴缸快刀斩乱麻的挡在人前,一挥手,郭果儿一挥鞭子,总算逃出生天。 吴缸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一转身,叔伯兄弟一张张脸盯了他看。 “听阿狗说六少去烟地了,同你们说什么了呀?” “你爹指使阿筷劈柴火去了,是不是要烤烟了?” “六少是不是来教你们烤烟的?有什么法门没有?” 吴缸最烦这叽叽喳喳的,男人的声音是不比女人尖利,可这一句接一句的堵过来,口气又是这么天经地义,咄咄逼人,仿佛吴缸欠他们的。 正憋气呢,大嫂何氏扭着胯走过来,嚷嚷道:“行行好吧,老少爷们!容我家三儿喝口水!我们家就是给人家六少干活的穷把式!总不能把主家的底儿都给你们透了吧?” 这话说得也够直白了,要些脸皮的人家早就歇了心思。 可叔伯仗着是亲戚,反倒气更大,斥道:“要你个妇道人家出来啰嗦什么!?我同我自己血亲兄弟讲去!” 何氏一把将吴缸拽出来,推进自家院子里,嘴里还不饶呢。 “今年这年景你们眼瞧着,不用我说。虽有六少爷福泽庇佑,可我家男人各个累得皮贴骨,你们呢?就等躺着挣银子呢。知点足吧!血亲兄弟,可不是叫你喝血的兄弟。” 这话一出口,吴缸知道要遭,果然就听见一声脆响,何氏吃了大伯一个嘴巴子,被打的头发都散了,嘴角溅出一行血来。 “大伯!”见他还要再打,吴缸忙一把擒住他的腕子。 “三儿,怎么?这婆娘讲的,可就是你家爷几个的意思?” 吴缸虽与何氏有些不痛快,可吴家大伯这一耳刮子打得太伤人,何氏那番话是过了些,可也不是全然无理。 若非如此,吴老爹耳朵那么好使,何氏一开嗓,他为什么不出来呢? 何氏捂着脸哭,见着吴缸挡着她前头,心里倒是没那么委屈了,可性子里的火气按不住,只朝屋里嚷嚷,“老大!你婆娘叫人打了你不出来,死人啊!” 一嗓子下去,屋里想靠装聋平息这场风波的男人也只好出来。 纵然吴老爷子不是个计较的,可他这些时日瞧着亲儿子瘦下去,兄弟家的忙着种烟和同杨家吵嘴干架,愣是没来搭把手,心里也有些不痛快。 原本各让一步,说两句软话就能平息的事情,竟然越说越迈不过去了,到最后互相撂了狠话,一拍两散。 吴老爷子被儿子搀回屋里坐着,捂着老脸好半晌,抬起来一双红彤彤的眼,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道:“银子才见着,还没攥手里,人就散了?” 作者有话说: 爱你们,双更奉上。 第48章 离家考试和秋来育虫 撇下吴家一堆糟心事情不提, 陈舍微这厢收拾了行装正要上路呢。 他只买得起骡子,不比马儿快, 所以要早些启程。 陈舍微正看着陈绛和谈栩然依依不舍呢, 忽然见陈砚墨家宅门口也歇着车马,他一愣,就见陈砚墨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见着他们一家都在门口,便走了过来。 “这是?”陈砚墨不解的看着陈舍微, 似乎不清楚他要去做什么。 陈舍微的确没有宣扬过考秀才的事情, 但他盯着陈砚墨那双眼, 总觉得他是明知故问。 “爹爹考试去呢。”陈绛道。 陈砚墨摸了摸她的脑袋,手随意朝身后一伸,立即有人递过来一匣子糕点糖果。 陈绛捧着匣子道谢, 转而就高举了手递给陈舍微,道:“爹爹带着路上吃吧。” 陈舍微的心情好了一点, 笑道:“七叔公给你的, 爹爹备了干粮。” 新下的四个玉米, 他连着皮带穗煮了。 家里留了一双,路上带了俩, 皮一扒就啃, 又香又甜还不脏手。 谈栩然立在骡车边上,道:“七叔怎么回来了?” “昨个晚上刚到的,”陈砚墨说着, 看向陈舍微,“三哥(陈砚昂)生辰, 你不晓得吗?” 陈砚墨的眼神带着一种指责, 陈舍微只是坦白的摇摇头, 谈栩然就道:“近日家中杂事繁重,夫君又要应试,也是我没有提醒他。” 陈砚墨又看她,缓声道:“这般年岁,也该知道上进了。” ‘仗着高一辈在瞎教训什么?!’陈舍微磨牙。 陈砚墨把眼珠子从谈栩然脸上移开,对他道:“眼下也该启程了,到了泉州可以歇在我家中。” “七叔自己都不在家中,不好借宿,我上回去时就瞧好了客栈,不妨事。” 谈栩然望了马车一眼,道:“七婶没来?” 陈砚墨下颌弧度一紧,仿佛不愿提及这事,道:“她身子累,没有同来。” 谈栩然也没怎么多想,见陈舍微磨磨蹭蹭坐在车辙上不肯走,伸手将他散落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指腹依依不舍的沿着他的耳廓抚过,唇瓣微动,只有他能听见。 “早去早回,我和女儿在家等你。” 好一颗缱绻魅惑的定心丸,陈舍微深深看她,忽而轻松一笑,道:“等我回来。” 旁人眼中,谈栩然只是替陈舍微拢了拢头发。 虽亲密,可也只是夫妻间寻常举止,郭果儿就见怪不怪。 陈砚墨看似别过脸去,却连她唇间细语和指尖停顿都留意到了。 “七叔也请吧。秋风起了。”陈舍微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看着他道。 陈砚墨瞧见他眸中明晃晃的宣告,有些惊讶,然后轻轻的,笑了一声。 车轮碾过,谈栩然盯着那骡车渐行渐远,陈砚墨动了半步,遮在她眼前。 “阿禄,瞧着与从前不同了好些。” 许久没人这样称呼陈舍微,谈栩然都愣了一会,目光从陈砚墨肩头那一块空隙上移开,骡车已经看不见了。 “是啊。”她淡笑道,对陈砚墨一福,就要领着陈绛进去了。 “浑然两个人了。”陈砚墨又道。 谈栩然心头一跳,抬眸望着陈砚墨道:“这是我和阿绛的福分,七叔,也该替我和阿绛高兴才是。” 陈砚墨但笑不语,谈栩然关切的道:“话说,七婶可是身上哪里不好?问过医了没有?” 陈砚墨笑容消融,半晌才想起这是一桩喜事,笑道:“无事,她只是怀了身子,胎相不稳不好赶路。” 谈栩然欢喜道:“如此真要恭喜七叔了。” 她颔首浅笑,领着陈绛进屋去了。 陈舍微多番叮咛要看好门户,兼之甘嫂带着孩子住在外院,也要多加小心。 郭果儿随着母女二人进去,将门一关,上了横栓。 这都是他日常惯了的举措,钝钝的声响传到外头,却令转身走了几步的陈砚墨面色一寒。 陈砚墨的心思,谈栩然若说自己不明白,也是在矫饰了。 前世他那样鞍前马后的要将自己救出火坑,谈栩然不是不感激,有那么一瞬,陈砚墨简直如天神降世。 可谈栩然也清楚,陈砚墨并非不求回报。 若是前世被赎身,她恐怕会被安置在一间小院里,足不出户,倚窗眺望,日日等着陈砚墨的赏光。 为他微末的怜悯而沉醉,因他片刻的停留而狂喜。 脑子不清楚的时候,也许还会觉得这样的日子不错,吃穿不愁,万事由得男人替她做主,她不用肩负责任,也没有抉择的权利。 不过谈栩然生生死过一回的人,烈焰灼烧得她魂魄斑驳,白骨枯柴,再一层层生出新肉厚茧。 谈栩然想得很清楚,笼中雀,金丝鸟,不是她想要的。 这辈子能选的路那么多,她不愿与陈砚墨有什么超出小叔与侄媳的干系。 “阿娘。” 陈绛已经开始想陈舍微了,道:“晚上可以同阿娘一起睡吗?” “自然。” 谈栩然牵着陈绛,从藤架上悬着几根粗壮似棒槌的肉瓜底下走过。 陈舍微说肉瓜晾干成了瓜络,拿来煎茶或是刷锅都好用的。 前几日瞧这几个瓜还是绿的,眼下颜色黯了些,再过些日子就变得褐而脆了。 时间过得真快。 原本陈舍微不在家中,王吉想避开这时候上门的,可手下的小崽缺钱花,攒了一波虫就给送来了。 王吉不玩虫,略略能品个好赖,估价没那么准,且不会养,死在手里岂不歇菜了,就带着人把虫子给谈栩然送来了。 抓虫的少年们大多没个家,即便有家,那也都是缺父少母,同瞎眼祖母相依为命的,所以早早就要为生计奔波。 这群少年有个头头,叫高凌,整天四处野的孩子,纵然面孔生得好,青涩未脱的面孔上隐有男人的气韵,可叫一层黑灰盖了,也看不出什么。 不过黑白分明的眼珠透着灵气,聪明劲儿都要藏不住了,眼尾却微微垂着,显得纯然无辜,像是没什么坏心眼子,是容易叫人掉以轻心的相貌。 他跟在王吉身后卸下竹筐,就规规矩矩的站在门柱边上了,也不知是王吉叮嘱过,还是少年老成,知道这是有女眷的内院,不能举止轻浮。 可高凌也没想到,要做这养虫买卖的,就是这家的女主人。 他不敢抬眼瞧,只瞥见那位夫人施施然坐下,一连掀开几个罐子瞧,都是掀了盖闪一眼就搁下。 高凌心道,‘搁这抹雀儿牌呢?晃一眼,晃一眼的,这看得出品相吗?’ 过了会子,却听那夫人道:“不一样的孩子抓的吧?” 王吉道:“是啊,领头的站那呢。” 高凌闻言抬头,就见一位很美的夫人望过来,有点冷淡的微扬下巴,示意他过来。 “捉这些虫的人是挑拣过的,有些雌虫肚里都揣籽了,不错。这些么…… 谈栩然足尖一动,高凌就听见竹筐在砖地上一磨,瓦罐轻轻一碰,发出点响动。 “滥竽充数。” 其实也不是很斥责的口吻,却叫这素来脸皮厚的小子感到一点难堪。 “肥屁那厮!”高凌把谈栩然瞧不上的几罐虫往竹筐里搬,解释道:“我们挣来的银钱都是平分的,所以成天吃饭多干事少!” 这少年倒是不狡辩,蹲下挑拣了几番,又捉出一只来,递给谈栩然看,“夫人您瞧,这个好,算是漏网之鱼吧。” 他手心黑的像是刚抓过炭块,谈栩然白纤似茭白的手伸出来,他自己就臊了,缩回手嘿嘿笑。 “觉得义气大过天,挣的钱够吃用就行,所以平分?” 高凌小小年纪自己讨生活不容易,爱说爱笑的,谈栩然觉着他性子爽直,生机勃勃。 一双眼睛瞧过来,没有鬼鬼祟祟的打量探究,也没有瑟瑟缩缩的卑微讨好,既没被嗟磨出满嘴乱侃的拙劣本事,更没赖天赖地的混日子。 谈栩然模模糊糊,觉得高凌某些方面有点像一个人,没细想,难得多嘴一句,道:“如此这般,却不是长久之计。多劳少得者心生怨怼,偷奸耍滑者自鸣得意,还如何能做兄弟?” 高凌被说得面色凝重起来,王吉自己带来一篓子鲜梨,熟门熟路的让吴燕子打水来洗,道:“是吧,我早跟你说了,谁出力谁拿钱!你就喜欢给人当娘!你也过来给我洗洗你那爪子,伸出来丢不丢人?” 高凌过去用洗了梨的水洗手,搓下来一股股的灰水,冲了三四次才算完。 他甩了甩湿淋淋的手,就见边上有人递过来一张巾帕,高凌下意识接过来擦手,就见那鹅黄上衫月白裙的小人儿朝谈栩然走去,甜甜唤了声,“阿娘,吉叔。”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好似糯米捏就,又用了月夜描眉眼,剜了山间清潭镶了眸珠。 高凌正出神,就叫王吉扫了一腿,忙收回眼珠子。 可还是慢了一步,谈栩然极敏锐的看了过来,面上还是有笑意,却是浮浮的,好似绿萍飘在古井上,风一吹就散开,露出她深不见底的冷漠来。 高凌一凛,咽了沫子道:“我刚想起来了,花棚会上,我见过夫人,还有您相公和,这位小小姐。” 高凌如实相告,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个往上撸的手势,好像脑袋上有一对虚空的牛角。 谈栩然那夜心思不在此处,想不起来,倒是陈绛轻一拍手道:“啊。我晓得,你还吓我来着呢。” 这种大户里娇养着的小女儿,在人流中擦身而过瞧上一眼,已经是天上掉糖了,没想到今儿还能再见一回。 高凌想笑来着,又觉得不大好,别别扭扭的咬了下唇,咧出上排的白牙。 王吉瞥他,道:“你这小子挣钱的路子倒广。” “没办法,□□林的奶奶死了没钱发丧。”高凌挠挠头。 “嘁,人家奶奶没钱发丧,倒要你累死累活的去挣钱,做兄弟可不是做冤大头啊。” 王吉大口啃梨,又捡了个模样最好看的给陈绛。 陈绛捧着个上小下大的黄白梨,扯了根细细的草茎去逗桌上的罐里的一只蝈蝈。 高凌不敢多看了,只盯着自己快要破洞而出的大脚趾。 谈栩然要好不要多,只留下了七八只。 高凌也不气馁,道:“我晓得哪能逮着好的,过几日我再给您送来。” 王吉不多留,带着高凌走人。 高凌迈出门那一刹那偷偷回了眼,觉得这院子真美,橙红碧褐的叶子,浓紫淡绿的果儿,满院夏风并着秋凉起,女孩的发髻上的红缎和小银铃斜斜飞舞。 他走了几步,还听见脆响悠悠。 作者有话说: 码字去嘞。 (づ ̄3 ̄)づ╭?~ 第49章 早膳和思归 算上往来路途, 陈舍微总得有个七八日不在家,可正赶上烟叶和秋收一块来, 总得去看一眼。 家中没骡车, 郭果儿早起配好了粮,喂了猪,就蹭赵先生家的车架出城去了。 谈栩然带着陈绛去许大娘家买些早点, 吴燕子拎着个食盒子跟在一旁。 热腾腾,金黄黄, 焦脆脆, 软糯糯。 每样瞧着都那么好吃, 谈栩然问她吃什么,吴燕子举着手指戳了半天,选不下来。 谈栩然替她选了块糯米糕和马蹄酥, 豆芽粿条是甘嫂的,阿小和阿巧吃碗糕, 陈绛和她自己则吃蛎煎。 见她滑溜的汤水选不下来, 许大娘就道:“拐个弯过去的鱼店早间有顶好的鳗鱼丸汤和鱼饺, 您家那位就盼着要吃呢,不过人家热天不做早点, 昨个才开卖, 要不,叫我儿媳给您捎带一份?” 谈栩然还想自己去呢,许大娘的儿媳忙道:“可不成夫人, 鱼店门边沟渠里都是血腥,您这裙子沾上一点就太可惜了, 为着吃食新鲜也是没法子。” 如此也只好作罢, 略等了一会, 几样吃食齐全了,三人往家中走去。 鱼饺和鱼丸汤绝对好吃,只这股鲜香味道就跟长了拳头似得,捶得吴燕子口水直冒,咽都来不及。 午后还有点夏的余韵,这个早起的清晨已经全然是秋意。 谈栩然牵着女儿闲闲走步,听吴燕子在旁说笑话,她所求也不过一份淡然自在的日子。 经过陈砚墨家宅门口,又遇上他往外头去。 陈砚墨但凡在泉溪,总是这个请那个邀,想闲都难。 “怎么自己出来买?可是家里下人不够使?”陈砚墨微微蹙眉,快步而来,道:“我遣两个得力的仆妇过去。” “不必了七叔。”谈栩然忙道:“我只是想自己出来透透气。” 这回答似乎叫陈砚墨意想不到,他嘴角微抿,到底没再多说什么,眼盯着谈栩然进宅门了,这才上了马车。 吴燕子舒一口气,她不是打小就在宅院里给人帮佣的,对于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的界限把握不明,就道:“这七老爷好像觉得咱们不该出去呢。” 谈栩然把早点一样样拿出来,阿巧取了碗糕去找阿小一块吃。 吴燕子张口咬下一半糯米糕来,蒜头酱的浓香滋味和糯米的软韧嚼在唇齿间,实在太满足了。 就这时,却听谈栩然开口接了她的话,“不是咱们,他是觉得我不该出门去。” 吴燕子嘴里鼓鼓囊囊,一时间说不出来话,拼命嚼啊嚼啊,腾出一点空隙来,道:“他凭什么管您呐?因为是长辈吗?可六少都没说嘴呢。先前,那大晚上的,不是还非要借了裘老头的渔船,带着您去什么,泛舟月夜下吗?” 结果摇撸摇了半天还在原处,好险没跌河里去,最后是裘老头看不过眼,来给他们当船夫。 人家都远远站在船头了,陈舍微还嫌老头话多,总是打岔他好不容易想出来的甜言蜜语,扰了一水粼粼波光。 谈栩然轻笑,那天晚上其实还蛮有意思的,不管是陈舍微的羞窘还是从河上看泉溪的夜色,皆有趣味。 许大娘家的海蛎煎摊得厚实,不是那么焦脆,是软和的做法。 一口下去就吃进去三两个海蛎子,饱满肥美爆鲜汁,半点不腥气,谈栩然自带了两个鸡蛋磕进去,金黄而香。 鱼饺小巧玲珑,皮薄馅多,陈绛都能一口一个,碎碎的马蹄极提鲜甜味,谈栩然几乎要忘却陈砚墨给她带来的那点不快了。 王吉又送一趟鸣虫来,这回是自己来的,高凌给挑了一遍,一些雌虫配了种,等着排卵在土里,还有就是品相好的叫顸儿,留着引种用的。 谈栩然有几分满意,她本来也在外院同甘嫂说话,她的儿子大了些月份,长得愈发像娘,清清秀秀的,同甘力倒没什么相像的。 甘嫂把孩子未剃的胎毛撩起来露出耳朵,谈栩然哑然失笑,肉乎乎的一双耳,甘力的儿子没跑了。 王吉没往里走,在外院就把事情交代了,谈栩然顺势站起来送他到门边。 “六少什么时候回来?”王吉随口闲话,“快了吧。” 谈栩然点点头,笑道:“不是明日,就是后天。” 王吉仰脸瞧了瞧天色,灰蒙蒙的帷帐,拉开之后就是一场绵绵不绝的秋雨。 他也不好说出来败兴,拱拱手道:“少夫人留步。” 王吉的家宅走大路会远些,小弄堂七拐八绕的,快走上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他没坐车马来,朝站在拐角的高凌一招手,往家中去。 高凌还以为自己今儿也能像那天一样进去呢,刻意拣了身好衣裳穿着,脸也洗干净了。 王吉头一回看清他的模样,既惊讶这小子长得不赖,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倒不点破,只让他上外头等去。 高凌强撑着说笑,萎靡之色盘踞眉间不散。 王吉瞥他,道:“六少爷你可认得?” “嗯,赵先生在桥边榕树下开义学教我们识字,六少爷有时也溜达过来。” 春秋两季的好天气里,赵先生好管闲事起来,常逮了路边小子去学字。 偶尔尿急口渴,陈舍微碰巧去了,也充了一回先生。 两人正说着,就见那大宅门口站了个几个人,台阶上和台阶下站着主人和随从。 王吉打眼一瞧,赶紧过去问好。 陈砚墨高高在上的睨着他,道:“明知道主人家外出,你还隔三差五的来?是何居心?” 王吉有些冒汗,道:“七老爷这就言重了,我这是同夫人约好了,有正事才登门的,且屋里仆妇好几个,我就在外院说道了几句,也是敲了门开,又不是硬生生闯进去的。” 陈砚墨不言不语的看他,顶上的乌云沉了沉,黑压压的掉下来,压得王吉有点气闷。 等人影一闪,才发现陈砚墨往陈舍微家去了。 高凌不解的看着,担心的道:“他不会要去打人吧?” “打人倒不会,”王吉觉得简直倒霉,“就是要啰嗦几句。” “他倒说您呢,六少也没回来啊,他往人家家里去做什么?”高凌不满的说。 “人家长一辈啊。”王吉道。 高凌‘呲’一声,有点街头小子那混不吝的样子了,道:“爷爷辈又怎样,有坏心思还管辈分呢?” 王吉拧他耳朵,高凌被揪着走了。 王吉刚走,燕子好不容易上好了门栓,忽又有人敲门,闹得她叫一个郁闷。 捅开门洞一瞧,见是陈砚墨,吴燕子赶紧去开门,重重的棍杖压在她胳膊上,看着甘嫂和谈栩然连声道:“慢些慢些。” 陈砚墨迈步走了进来,甘嫂忙带着孩子避开。 谈栩然起身行礼,就听他也不寒暄几句,直接问:“午间让人给阿绛送些吃喝,怎么没人应门?” 谈栩然垂着眸子,道:“去赵先生家里了。阿绛同赵先生的外孙女玩得好。” 赵先生乡下的梨园今年结果多,这几日都在熬梨膏,整间屋子都沉浸在清甜气味里,好闻极了。 头一锅梨膏就给谈栩然送了两瓶来,这梨膏费心血,谈栩然带着陈绛去帮帮忙,洗洗梨子什么的,半玩半消遣。 “族里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也多,何必跑到个不清净的外人家里去。”陈砚墨似乎不大满意谈栩然的回答,又道:“这几日也不晓得看好门户,让些市井之徒也轻而易举的登门?” 这句话说出口的那一瞬间,谈栩然觉得陈砚墨脸上仿佛有什么碎掉了,露出真实的一角。 陈砚墨只觉得心里难受得紧,也不知是否撞鬼了,陈舍微判若两人,就连谈栩然也叫他看不明白了。 谈栩然低垂着眉眼,倒是陈绛抬头看他,一张脸孔既看得出谈栩然面上的走势和比例,又分明有着陈舍微的鼻唇和下颌。 这双眉眼更是公平,有着陈舍微的浓郁和谈栩然的清冷,加诸于一块,孩子心里不满的念头一动,厌恶的情绪就涌出来了,还未学会遮掩。 陈砚墨被个小人看得一默,就听谈栩然口吻淡然的道:“劳七叔教诲,王牙人登门之事,夫君一清二楚,他断不会因此怪罪于我。” 听起来,夫妻感情甚笃。 陈砚墨实在想钳住她问一问,‘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我并非你的夫君,就管不到你头上来了?’ 他止住了恶念,摆出长辈架势,道:“谈氏,忠言逆耳利于行,我这话你最好听得进,若是听不进,日后桩桩件件积得多了,闹进族里去,便是你夫君也难保你。” 见谈栩然面孔上的气势弱下去,陈砚墨心中倒满意了几分,叹口气道:“罢了,趁他不在家中,你略松泛些也好。可到底不是乡野村妇,行走要度,规矩不能失。” 谈栩然实在觉得陈砚墨叫人摸不着头脑,前世她沦落青楼,他不曾有过嫌弃之语,如今她身居内宅,仆妇不离身,他却揪着小处不放。 想不明,懒得想。 “是,七叔。”谈栩然恭顺应下,心中没有半点服气,只想他快走。 一转身却见陈绛气鼓鼓的说:“什么叫趁阿爹不在家中,阿娘才能松泛?阿爹又没整天拘着娘。” 陈绛从前性子瑟缩,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从来也不敢表露,女孩果然是要宠着,不过这么些时日,性子就全然变了。 谈栩然捏了捏她软绵绵的腮帮,揉了揉她紧皱的眉头,道:“同个外人置气做什么?你知道阿爹的好处不就行了?” 陈绛点点头,又开始问:“阿娘,阿爹什么时候回来?” 谈栩然正想答,就觉一股湿润凉意飘洒而下,吴燕子赶紧抱起陈绛往回廊上去。 谈栩然将张帕子搁在陈绛发顶,转首瞧了这一下就被雨雾充满的庭院。 ‘也不知他后日能不能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是不是我有时候捉虫会让你们空欢喜啊 我下次尽量在更新时段捉虫。 第50章 明媚秋阳和多管闲事 郭果儿还算好运气, 赶在雨下大之前回来了。 “嚯,这雨可不能下久了, 都等着秋晒呢。” 郭果儿还没吃饭, 捧着孙阿小囫囵乱煮的一碗面线糊唏哩呼噜的吃着。 虽是灶上的剩菜,却有早膳没吃完的半截油条,午间剩下的猪肉丸子。 面线糊是极细的粉面, 黏糊糊的像碗豆腐羹,锁着一碗鲜香滋味, 不靠勾芡, 只靠收汤。 郭果儿吃得都没空说话, 油条吸饱了汤糊,烫得他咬嘴巴还不肯吹! 入夜了,郭果儿不好再进内院, 叫孙阿小给谈栩然传话去,他明儿再详细的说。 “果儿说, 咱家田亩收成好, 毛估估, 四六开能有个千八百斤呢。”孙阿小没进内室,站在门边说话。 秋寒起, 新换了帐子, 影影绰绰透出人影,母女俩都散了头发,陈绛倒在谈栩然怀里, 手里抱着连环画看得津津有味,由得谈栩然慢条斯理的替她梳发。 “前些日子听燕子三哥说有虫害, 可听着, 这收成还不错。” “是啊, 可六少不是有那烟叶灭虫的法子呢!” “那咱家得了好些收成,可要提防着些。” “果儿原本也愁呢,独咱一家好可不遭人恨了?不过听吴老爹说,村里人看他们也不算很眼红,见他们毁了烟叶去治虫子,都笑话他们傻呢。还是那种了烟叶的几户惹眼!” 谈栩然听到这,心里才算定,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那赵先生家呢?” 孙阿小叹气,道:“果儿说,不大好。” 吴燕子打了伞出门送孙阿小,她来时还只是无声雨丝转叮咚小雨,回个话的功夫就有‘哗然’之势了。 雨幕晃动,那几拢玉米地也跟着摇摆。 今儿午前,吴燕子还同陈绛在玉米地里掰杆吃,清甜甜的,还有几个长歪的玉米包,紫灰色,瞧着挺吓人,像好些个眼珠子凑在一块。 不过陈舍微说这叫‘乌米’,也是好吃的。 吴燕子嚼着觉得脆脆甜甜的,是不错。 她瞧着,有好些玉米个头也差不多了,都能收了,收下来一时吃不掉,这鬼天气又不好晾,可别毁了呢! 吴燕子没发觉,她每日忧心的只有这些吃喝琐事,旁的事情都是高兴的,那叫她发呕的噩梦也很久没做了。 雨落一夜,天亮时歇。 这下,可不耽误陈舍微回家了。 陈绛高兴,从台阶上一蹦蹦进水坑里,溅得阿巧和谈栩然也得换衣裳。 她挑了根最细最嫩的玉米杆,碧黄一根,削了外皮,还晓得用热水淋一遍,只小指粗细了。 “来,啃吧!”陈绛对小白粿说。 小白粿是她给甘嫂儿子取的乳名,娃娃小小一坨,又白又糯,像白粿。 这孩子长牙早,虽还没冒头,可下牙肉肿了一块,大约是疼痒,啃得口水滴答,垫的帕子一沓一沓都不够使。 陈绛有点嫌弃,谈栩然道:“你小时候口水也不少。” 她装作没听见,不肯认,做了这个磨牙棒给小白粿,捏着往他嘴边放。 小白粿这牙口估计是咂不出甜汁的,只有点草木清气,啃着也舒服,不哭不闹的躺在摇篮里睡着了。 秋日天晴,天空透蓝,白云浓团。 陈绛腰间太平鼓发出欢快跃动的‘呯呯‘响动,阿巧和吴燕子站在两侧摇索数数。 她对于律动节奏把控很好,已经跳了一百个还不停。 甘嫂看着陈绛蹦蹦跳跳的模样,笑得比秋阳还叫人舒服,忽道:“其实你同六少,若真做好了招赘的打算,裹脚那苦啊,不受也好。” 谈栩然不意甘嫂会这样说,有些意外的的看着她。 出了月子,甘嫂见缝插针的绣了些东西,午间刚托郭果儿出去卖了,硬是要给谈栩然银子。 谈栩然晓得她的性子,若是不收,她住着更不安心。 见她拢了几个子在手心里,甘嫂笑起来,正要说话,就听见叩门响动。 “阿爹回来了?!”陈绛欢喜的朝门口奔去。 家里的笤帚散架了,郭果儿上街去买,门是虚掩着的。 吴燕子快步走跟在陈绛边上,就见那大门叫外头人推动了,赶紧将陈绛抱走,那人使劲还挺大,厚重的大门扬过来,险些将她们俩拍飞了! 谈栩然瞧见心惊,急忙忙奔过去,同董氏(陈冬、陈舍巷之母,陈砚方之妻)打了个照面,除了她惯使的几个仆妇,还多了个脸生的婆子。 “五婶?” 董氏定然是从陈冬那听说了什么,对谈栩然没个好脸色,明明是她手下人没规矩,险些伤了陈绛,她却皮笑肉不笑的的看着陈绛,道:“倒属你跑得快,我来得正是时候。” 此言一出,董氏的来意谈栩然已知晓个七八分,定是陈冬怨恨,故意唆摆董氏来给陈绛裹脚的。 在旁人看来,这婶婆和小姑可真是不是一般的上心,可谈栩然晓得,陈冬必有算计! 董氏见吴燕子要带着陈绛往后院去,一声呵住了她,那婆子挽了挽袖口,像是要上手。 吴燕子性子里有点莽,只看谈栩然,见她使眼色,一把抱起陈绛就往后头跑。 董氏惊愕瞪着她跑走的背影,就听谈栩然道:“人有三急,还望五婶体谅。” 女儿节那日,陈冬高高兴兴出去,回来就砸杯子打丫头,都是谈栩然言语挑衅的缘故。 董氏千般哄劝,陈冬只怕了那竹片之苦,咬牙恨道:“陈绛为什么不裹!她虽小些,可个头同我差不离了!” 董氏便道,日后使了婆子去,也叫陈绛裹。 可她先头许诺了一堆裹脚的甜头,婆家看重,夫君喜爱云云,避过人后,连些床帏好处也透了几句叫陈冬知晓。 陈冬又一翻脸,道:“我家费了银子的裹脚婆,要去给她裹小脚!?岂不便宜了她!” 董氏又道:“傻丫头,那谈氏没裹过脚,只晓得些片面东西,咱们人家出来的姑娘裹脚裹得仔细,其中便有好些纰漏可钻,叫她女儿狠狠挨上些苦头,譬如大脚要裹小,肉要化脓,底下搁些瓦砾碎片,使劲的磨,末了将那足缠得又歪又钝,什么便宜也不叫她占了去!” 陈冬听得这桩苦楚也能落到旁人身上去,且比她还疼上千倍百倍,噙着眼泪笑得浑身打颤。 见她边哭边笑抖得厉害,状若发羊角风,董氏大惊,陈冬却又渐渐平息下来,半晌将蜷抱着的双足往圆几上一撇,仿佛认命般颓然道:“弄吧。” 想起那日女哭母也泣的惨状,董氏一腔怨恨都投射在谈栩然身上,道:“知道你一双大脚,不晓得裹足的要紧,特带个婆子替阿绛裹上,如今天儿凉下来,阿绛也不用似我儿那般受苦受罪了。” “多谢五婶费心,此事还等夫君回来商量一番。” 恭顺的语气已经快要压不住怒火,谈栩然睇了那裹脚婆一眼,又将目光落回到董氏身上。 “女儿家的事情自然是娘做主,”董氏横了她一眼,往前厅走去,她忽然想到什么,轻嗤道:“听说你家那个考秀才去了?” 谈栩然不语,董氏又道:“阿绛好了没有?怎么还不出来?” “五婶是今儿就要给阿绛裹上?”谈栩然没有落座,而是几步走到董氏跟前,眼盯着她问。 谈栩然上辈子叫人做了主,这辈子最恨别人要来做她的主。 瞧着谈栩然那双眼,冰凉凉的没情绪,董氏琢磨不透,只是被她周身气势一迫,不由自主后仰了几分,强撑道:“好心当作驴肝肺,怎么?阿绛这年岁了还不裹脚,你是不打算给她裹吗?” 身后脚步声响起,谈栩然转身就见陈砚墨快步走了进来,董氏一愣,面上颐气指使的表情也变得柔软亲和了。 听了董氏的来意,陈砚墨还真是意想不到,他方才听说董氏带人来了,只以为是两家男人的龃龉闹大了,让女眷来找谈栩然的麻烦。 “阿绛也确实到了岁数,不过这事还是让谈氏自己做主吧。” 陈砚墨顺势看了谈栩然一眼,她拈帕站着,目光闪也不闪,瞧着董氏。 “她哪经过裹脚?懂个什么呀。我也是觉得阿冬刚裹了,这婆子手还热,巴巴的送人来,可她这人脑子里不知想着什么,自己不裹脚,女儿也不上心!咱们陈家姑娘往泉州去都是有头脸的,伸出去一双大脚,怎么见人!?” 董氏觑着陈砚墨的面色说话,晓得他被自己说动几分,有些得意的看向谈栩然。 “你莫不是怕阿绛受罪,可女儿家这桩罪,早晚都要受,晚些更苦。” 陈砚墨温柔的话语钻进谈栩然耳朵里,在她听来却带着一股站在高处俯视的傲慢,占尽了便宜还卖乖的可恶。 也许是她想了左,可情绪总是诚实的,谈栩然讨厌陈砚墨这种说法,凭什么女人一定要受苦呢? “不。” 谈栩然的声音像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砸了董氏和陈砚墨一个猝不及防。 “什么?”陈砚墨诧异的说。 “我说,不。”谈栩然的视线从董氏脸上,又转到他脸上。 那双漂亮又冷漠的眼睛看起来万分陌生,又格外真实。 她一字一顿的说:“你分明听得明白,不要装模作样。” 从泉州回来之后,谈栩然就问过陈绛要不要裹足。 “不要。”陈绛想也没想,斩钉截铁的说。 彼时,母女二人泡在同一只浴桶里,陈绛湿漉漉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水珠打了谈栩然一脸。 “为什么呢?”谈栩然不明白她的坚定从何而来。 陈绛抬起脚,搁在浴桶沿边上,白嫩嫩肉乎乎的,像新蒸出来的馒头,十个脚趾轮番俏皮的动了一遍,忽然停下了。 “有一天夜里,阿巧姐姐脚疼的睡不着,我瞧见她解开了裹脚布,可不像我这样,”陈绛的声音很小很小,怕被阿巧听见伤心,“就像榕树底下歪七扭八的树藤。 谈栩然说不出话来,只听陈绛声音轻颤的道:“她一层层卷开布,有一块块黄,还有血,我还闻见一股气味,是出了脓。” 陈绛从水里游过去,依偎在阿娘柔软的怀中,在温暖包容的水里,像是回到子宫了一样安全。 谈栩然想起来了,陈绛夏日里有段时间总睡不好,白天也没精神,后来吴燕子来了,换了人陪她才好起来。 大约是心里害怕。 “可眼下不裹脚,若后悔了呢?”谈栩然问。 关乎未来的问题,这个年岁的陈绛有点答不上来,半晌才道:“那裹了后悔了呢?” 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后悔的,就连炸枣选错了馅也要后悔,还不如就遵从当下的念头。 作者有话说: 好多人啊。迅哥儿.jpg 谢谢艰难找到我的小可爱们。 第51章 南瓜饼和赵家 陈舍微从骡车上下来的时候, 正把陈砚墨和董氏堵在门口。 一场秋雨一场凉,幸好他多带了衣裳, 考完试搁城门边歇了一晚, 城门一开就往回赶了,颠得人都要散架了,脚步虚浮的回到家以为能看见可心人的, 结果先瞅见这俩家伙。 陈舍微脸垮下来,倒同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相符。 “七叔, 五婶, 你们二人怎么一块上我家来了?” 董氏冷哼道:“你那婆娘失心疯了!” 话音落地, 就见陈舍微脑袋一拧,转过来看着她,“豆吃多了?满嘴放屁!” 董氏迎面被盖了这么一句粗俗的, 心道,‘这夫妻俩都疯魔了!’ 陈砚墨呵道:“就你对长辈这般如此言语不敬, 还妄想考功名?!” “你也不听听她刚才说了什么?!”陈舍微还瞪着董氏。 陈砚墨顿了顿, 道:“方才谈氏确有过激言语。” “过激言语?”陈舍微揣着手反问, 道:“你们干嘛了?” 听得董氏义正言辞的说自己好心要给陈绛裹脚,陈舍微就轻轻笑了一声, 道:“原是这样。” 董氏还以为他站自己这边呢, 几分得意还没漏出来,就听陈舍微道:“这是我的意思。” 瞧着陈砚墨和董氏面上表情挺可笑的,陈舍微道:“七叔五婶家业大, 都是忙人,不必为了小女裹足一事多烦扰, 我自有决断。” 说罢拂袖而去, 急急要去见谈栩然了。 方才谈栩然也是这般无礼, 扔下他们就回内院了! 董氏僵立一会,小脚有些站不住了,道:“就由得他们夫妻这样胡闹?” “他们夫妻就一个女儿,难免娇宠些,先放一放,过年时叫大哥二哥同他们讲吧。” 不知不觉间,陈舍微竟同谈栩然夫妻一心了,陈砚墨好不容易平复心绪,用理智回话。 陈舍微才懒得理他们,甩着包袱快快乐乐的往家里去。 离家寥寥几日,却如隔三秋。 庭院里没人,干空的肉丝瓜在风中互相摩挲,发出如枯叶碾碎的脆响,像是秋的前奏。 台阶上斜斜摆着三个圆竹篾,盛着红、黄、绿三色豆,午后这院里一片金灿阳光时,这豆子应该晒得不错。 陈舍微出门时还只掐了豆荚下来,想着谈栩然同陈绛坐在檐下剥豆的情景,他不禁微笑起来。 谈栩然和陈绛回院里时,陈舍微正把豆子装坛里,等着明日再晒。 “阿爹!” 陈绛全然不知爹娘方才为她做了怎样的抗争,只欢欢喜喜的同吴燕子在厨房里做吃食,等着陈舍微回来好吃现成的。 园子里南瓜随着秋风染上金霜,削了皮,切了块,在蒸笼里软下来,和了糯米粉包了豆馅要炸南瓜饼的! 闽地南瓜种了好些年头了,南瓜原叫倭瓜的,家中人都跟着陈舍微改了口,叫南瓜了。 如今这南瓜的种是最老的蜜本南瓜,甜度口感同后世的南瓜种一比,就有点逊色了。 可它长得好,产量高,陈舍微老家可不种什么奶油南瓜、板栗南瓜的,就种这个。 一到了秋日里,黄皮泛青的纺锤形大南瓜就出现各家的屋檐下,吹干了表皮,金黄渐盛,浓缩了甜蜜,能一直放到冬天。 南瓜饼香甜软黏,红豆馅绵而不散,陈舍微扯开一个,糯皮依依不舍,近乎奶酪拉丝之感了。 赵先生算陈舍微半个老师,考完试回来,得看看他去。 他先拣了一碟甜口的南瓜饼,又做了一碟咸口的。 南瓜切成半指薄厚的片,裹了米浆和小葱放油锅里炸,炸成金黄色就好了。 谈栩然站在边上瞧他弄,“夫君这就要去赵家吗?” 陈舍微拿了片放凉的南瓜片喂她,“嗯,炸物放久就软了,不好吃。” 这南瓜片同南瓜饼又是浑然不同的滋味,外酥内软,咸甜交织,香极。 谈栩然用帕子按了按嘴角,道:“恐会有冷待。” 陈舍微不解,道:“为甚?” 谈栩然错开眼,去看窗外檐下倒悬着的几个玉米,吴燕子抱着陈绛挂上去的。 “郭果儿巡田同赵家一块去的,两家的收成彼此都瞒不住,”谈栩然转眼又看陈舍微,淡声道:“人无我有,就是错处。” 陈舍微带着点不安往赵家去,迎门的小厮正在上灯呢,还是‘六少’‘六少’叫得热络。 庭院里,赵先生的外孙女正领着两个小弟弟玩呢,三人蹲在水坑边上,看雨后的青蛙‘吧嗒’蹦。 见着陈舍微来了,小女孩阿彤失落的看看他身后,道:“阿绛没来吗?我明儿就回去了,不过阿公讲了,年节里还叫我来住。” 虽是外孙女,不过亲家两口子走得早,祖辈就剩了赵先生这边,所以喊得亲热,不添那个膈应人的‘外’字。 “那可好了,等过年叫阿绛给你下帖子,请你来我家做客。”陈舍微对阿彤道。 他觉得俩女孩蛮有缘分,一个绛,一个彤,都是朱色。 赵先生的大儿媳苗氏从不跟外男多说话,见着陈舍微来了,略福一福,掩了半个身子在檐角下,清秀的面容被阴影一割,永远都是那副沉默而冷淡的样子。 不过听陈绛和谈栩然所言,苗氏与她们相处的很不错,想来是因陈舍微男子的身份而区别对待。 她相公赵如耘是实打实的病秧子,可不像原身那般装模作样,夏日的时候偶尔能见他出来晃一面,坐在廊柱后头偷一点凉风,薄成一片纸,在风里抖动。 夏日里某天,陈舍微来时苗氏正端了药给赵如耘,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啜,不耐烦的蹙着眉,捱到他喝完,拿了碗就走了。 陈舍微从没见过赵先生的小儿子,隐晦听人提过一两句,说是年少气盛犯了事,怕被官府抓,所以逃走了。 赵先生从没提过,就当自己只有一儿一女,陈舍微也不会去问他。 闽地的秋来得晚,午后的日头还可叫人轻易冒汗。 可赵如耘已经藏在房里不出来了,陈舍微问起,苗氏简短又冷淡的说:“还不是那样,又没得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吃。” 赵先生分明听见苗氏这话,竟也没有什么不满,见到陈舍微就笑,道:“给我下酒添菜来了?” 陈舍微刚歇掉点提着的劲,就见师母钱氏走了过来,鼻子里‘哼’一声,算是打了招呼,搁下一碟虾皮拌芫荽。 “喝喝!年关不知怎么过,还喝!” 赵先生作出生气之势,呵道:“你个妇道人家,一点风吹草动咋咋呼呼,丰年歉年常有事!咱们这样的人家都过不下去了,外头岂不是要饿殍满街?” 虽说许多事情不必说破,可不说破又恐对方心里添了嫌隙。 “先生,我…… 赵先生一抬手,话说给他听,却是对着钱氏。 “我晓得,你又没瞒我,可烟叶价贵,这种驱虫之法我可消耗不起。” 钱氏原坐在团凳上,闻言站起身走过来,赵先生又堵她,“怎的?你想说反正舍微也种了烟叶,不妨平进平出的卖我们些?” 钱氏耷拉着嘴角瞪赵先生,不妨碍他继续道:“可知他的烟叶是上好货色,卖与咱们驱虫是多大的亏损?又可知他同王吉签了契子,卖了咱们是要吃官司的!?” 钱氏涨红了一张老脸,滑稽有趣,眉宇间竟有一丝少女的嗔意,嘟囔道:“你早些说不就好了,偏要我丢丑!” “嘿!”赵先生捡了片炸南瓜塞钱氏嘴里,道:“你理亏也能栽到我身上!吃吧老婆子,端碗茶来,也给人个笑脸子!” 这老夫老婆,粗婆子配细先生,竟能好好的过了大半辈子,瞧这吵架斗气日日不停的,却品出一股暖意。 陈舍微秀才的功名赶在秋粮纳贡之前下来了,如此也不必再欠陈砚墨的人情。 虽然秀才名下能记的田亩远比不得进士,但仅供着自家的也算够用了,捎带着吴家的田也记了上去。 税赋减免,并不是全盘免除了,只是少了些,可即便如此,对于吴家来说也是前所未有,肩头的担子一直压着,不觉得累,偶尔一松,才晓得自己这样苦! 吴老爷子这些日子同兄弟闹得不痛快,忙着农事又累,心里又堵,差点病了,骤然听见吴缸传来这个好消息,直挺挺从床上起来,什么不舒服都没了! 吴家叔伯自己照猫画虎搭了个烤烟棚子,四下漏风,天天弄得乌烟瘴气。 吴老爷子先前也教了他们些,烟叶的品相虽没有吴老爷子侍弄出来的那么好,可也不错,比杨家好多了。 吴家叔伯更觉得自己这口气挣对了,可喜滋滋的捧着烟叶去市面上一打听,价钱掉的一塌糊涂。 “粮都涨成那样,谁还玩烟啊!” 是了,眼下搅和米价可比折腾烟叶更有趣。 陈舍微见王吉还是给的那个价,就问:“价钱可有亏了?” 王吉歪嘴一笑,道:“亏本生意我会做?要是价钱跌了,我一进门先给你跪一个,早跟你哭穷来了。” 陈舍微嘴角抽了抽,王吉又道:“市面上是略跌了些,不过你的烟叶本就卖得高,买家都有银钱,不是那种嚼了烟就吃不起饭的人家。” 陈舍微有得赚,吴老爷子自然跟着赚银子。 这回王吉是同陈舍微一块结算的银子,吴缸从他那分了银子回来,刚一进门,就瞧着屋里一双双夜捕猫儿眼,锃亮。 吴老爷子叹口气,不想几个儿子间闹得同他一样下场,径直把银子就分了。 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各一份,二老自然得最多的,吴老爷子不光给自己攒棺材本,还有吴燕子的嫁妆也算上了。 何氏喜得像是腚上发痒,扭来扭去的站不住脚。 吴缸那份多些,吴老爷子拿个小棍划拉银疙瘩,不客气的道:“三儿使了多少劲儿,你们做哥嫂的自己心里晓得,我不偏帮了他,也不亏了他,你们肚肠里要是再转不过来,那就是你们自己心眼小。” 吴筷吴勺没话讲,何氏王氏瞧着吴缸指甲里那洗不掉的烟油,也心虚不说话。 四堆银疙瘩,吴筷、吴勺按捺不住想拿自己那份,叫吴老爷子挥着棍子‘咻’‘咻’打得手背上鼓起一条红虫。 吴老爷子努努嘴,叫何氏、王氏来拿,道:“晓得你俩是钱耙子,搂住了不会放,不叫他俩管钱。” 何氏、王氏眼泪都下来了,攥着银子想起自己往日里那么闹腾,臊得低着个脑袋。 吴缸坐着不动,吴老爷子道:“那我先攒着给你娶媳妇?” 他点点头。 吴老爷子说着说着又笑,“哎呀,六少对咱真是没话说,道旁捡来的财神爷,嘿嘿,想着,送点什么好?” 何氏凑趣,道:“爹,咱给镇上人怎么送呢?六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啊?” 吴缸想了想,道:“我瞧六少是个喜欢吃的,下了柿子,捡两篓好的给我,我明儿送去。” 王氏道:“两篓吃不完可得烂了,要不晒了柿饼?” 吴缸摇头,“柿饼要捏,咱们这手捏了,可不叫人家吃着膈应,六少喜欢自己弄的,直接给他,他折腾吃食可比咱们能干多了。燕子在那吃得可好,个子都高了。” 提起吴燕子,吴老娘背过身去抹抹眼泪,想她。 “这几日我再进山里,抓些老鳖、山鸡,挖些冬笋,摘些石耳。”吴缸装作没看见吴老娘的动作,又道:“冬天等爹那块槟榔芋长成了,也撅出来一篓子给六少。” 吴老爷子还没见过吴缸这样待人好,想来是服气陈舍微的,笑骂道:“还惦记上那点芋头了,也罢,供供财神也是该的。” 作者有话说: 董氏的排行应该是五婶 哎呀,人名称呼方面我总是记混。 欢迎大家捉虫,我会修正。 第52章 梨片蟋和柿子 所有的鸣虫里, 谈栩然最喜欢的是梨片蟋。 像绿金的一枚梭子,又如碧枣核, 更像溪流上两头尖翘的小舟。 因为其身形纤长灵动, 叫声脆响,故而又叫做绿金钟、银琵琶,名儿都很雅致, 是蛐蛐的一种。 可漂亮的小家伙难抓,梨片蟋伏在同色的叶上, 几乎叫人难以觉察。 只有高鸣的时候, 振翅轻颤, 彷如一朵青透的花,美妙的同时也陷入了危险,更叫人容易发现它的所在。 即便高凌晓得谈栩然的喜好, 着意去寻,所得品相好的梨片蟋也不过七八只。 不过此外还有纺织娘、铁蟋、油壶鲁、蝽蛉、墨蟋等等, 鸣虫小类众多, 不可数。 鸣虫皆畏寒, 孵化之后尚须退衣,得用小罐温暖精心养护, 潮不得冷不得。 谈栩然未嫁之前虽有经验, 可相隔多年,牛刀小试,也不敢养的太多。 陈舍微算了算炭火用度, 选了西厢房边上的茶水房做育虫室,房间深纵窄长, 两边夹室, 蓄得住热。 陈舍微用雨水洗过晾干的小罐一个个覆上土, 谈栩然捡了品相好的雌虫□□留卵于土中,密密的排了几行架子。 反正做这买卖,炭火是少不了的,不如利用个彻底。 陈舍微瞧着小房间里还有地方,就敲了个半丈长半丈宽的木框装上土。 土就是园子里的旧土加上点炭灰,加了点生石灰和茶枯水防着生了红蜘小虫,害了谈栩然的虫儿就不好了。 爬藤的豆类种在靠墙的后排,陈舍微用麻绳和竹竿粗粗扎了个架子,因为小巧而显得挺有趣味。 耐寒的葱韭蒜头种在靠外的一行,进进出出吹了冷风也不怕,里边栽点茄儿苋菜之类的。 陈舍微琢磨着,这年头要是有草莓、蓝莓、小番茄就好了,他能给谈栩然和陈绛栽点,冬天也得吃点水灵的不是? 吴缸来时,夫妻俩正在一块忙活呢,他种他的葱头,她养她的虫儿。 陈绛同吴燕子在屋里练字,从门里望进去,只瞧见一身丁香色的阿巧在漫天绿黄褐的庭院里扫葡萄落叶。 今儿风大,眼前掉了一片,身后又打旋落下两张。 阿巧也不恼,院里没什么活计,她闲扫呢。 郭果儿立在门边道:“阿巧姑娘,同六爷递个话,吴老三来了。” 阿巧倚着扫帚瞅了吴缸一眼,见他背着篓,手上还提着筐子,草垫缝隙里隐隐约约露出橙红色,道:“什么好东西呀?” 吴缸不好意思的说:“自家的柿子,还有些谷糠。” 晓得陈舍微还养了猪,吴缸收拾了多余的谷糠好喂猪。 阿巧嘴角翘翘,就往育虫房去,边走边道:“倒是想在前头了,六少早起还说要去买呢,得亏你来早了,少花几个子儿。” 陈家门口柿子树原来是做盆景的,移栽到泥地里,倒是眼瞧着一日日高粗起来,不过果子需要时间沉淀酝酿,越老的果树结果子越好吃,门口这棵树今年还没结果。 陈舍微摊着一双泥手走出来,舀了水洗手,笑道:“三儿,过几日霜降吃柿子,你就送来了。” 筐子里的柿子正好吃呢,篓里的黄硬,削了皮子用细绳拴了柿梗,悬在风里,等凝了白糖霜出来,成了冬日里难得的温软甜味。 给吴缸上了茶,陈舍微捡了一双圆墩可爱柿子的,往育虫室里去。 屋里暖得发烫,谈栩然脱了袄子,只穿着一件单衫,发丝松松挽就,只几缕黏在她修长柔韧的脖颈上。 谈栩然正在扯薄棉,好覆在土上暖着卵,忽然就见眼前一团朱红。 这柿子熟透了,稍用力就破开了,露出微微流动,又有丝丝线线网罗覆盖的果肉来。 陈舍微发觉谈栩然就喜欢抿裹着柿子核那片甜肉,抿来抿去舍不得吐。 直到他递了手过去,她垂着眸,从红绯绯的唇缝里探出一枚扁尖的棕片来,干干净净的落进他掌心。 谈栩然就着陈舍微的手吃了两个,柿子这东西,讲究些该用勺挖了吃,不然再怎么小心,口角总会留痕。 谈栩然一时被勾去了注意力,不察陈舍微指尖勾抹,拭去她唇边一点甜红。 她一偏首就见陈舍微在吮指,他不过下意识动作,被谈栩然一瞧,才发觉这是何等暧昧勾引之举,一时尴尬。 “可甜?” 谈栩然很快收回目光,看膝上搁着的小罐土面蠕蠕动,再过几日,虫子自出白如蛆。 “甜。”陈舍微搓搓耳朵,他裹着外衣呢,热! “老三还在院里,我别给人家撇那了。” 耳朵越搓越红,陈舍微走出去,就瞧见吴燕子也出来了,同吴缸一块在院里说话。 阿巧掩在廊上脱漆的朱柱后削柿子,陈绛站在篓子边上吃柿子,瞧见陈舍微,笑着跑过来同他撒了撒娇,又进屋里看虫子去了。 “闲下来了,可好好歇上几日。”陈舍微道。 吴缸笑了笑,道:“闲也不闲,家里猪赶着这时候添膘,娘和嫂子抓了好些兔儿要养,开春卖了皮子也得几个钱,我偶尔进山捞点货。” 吴燕子大声道:“就是大哥、二哥闲着抖脚!” 吴缸一笑,不知想到什么,眉宇又是一肃,道:“前几天,大哥二哥去赌钱了,一连三四天不着家,有些迷心了,二嫂去找人,竟叫二哥打了回来。后来是爹带了里正去,那一屋子人才散了。” “怎么就赌钱去了呢?”吴燕子不禁愕然。 其实吴筷吴勺也不懒,就是不比吴缸这脑子里主意多,身上劲儿使不完的派头,平庸了一些,从来也没和嫖赌沾上过关系。 吴缸默了默,道:“伯家的老二和叔家的老三哄他们去的。” 叔伯家亏得惨了!庄稼没有,烟叶贱价,末了舍了老脸来找吴老爷子,想托陈舍微的关系。 吴老爷子心里有数,不愿为了这事损了陈舍微的情面,反正他也认识王吉,就摸索着上王家去了。 求人的事情,他也没让吴缸跟着,王吉又碰巧不在家,吴老爷子怕错过去了,绞着衣裳在风口站了好久才把王吉给等来。 王吉也没想到吴老爷子会等在门口,忙迎了他进去,瞧了吴家叔伯的烟叶就摇头,不过还是找关系舍情面给卖了,价钱比市面上高了一成半。 吴老爷子自认这事儿办得没话说,叔伯也服软,三人兄弟坐下喝了顿酒,大伯娘还给炖了只鸡,小叔家出的干菇,算是冰释前嫌,美得吴老爷子夜里都在笑。 吴缸也替他爹舒坦,不想才过几日,儿子们就闹出这事儿来。 吴老爷子抓着侄儿问为啥要带吴筷吴勺去赌钱? 侄儿拿着草茎剔着指甲,道:“他俩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我就提了一句,他们要是不想去,我还能逼他们啊?” 大伯和小叔态度暧昧,大伯娘耳朵不好,只在那哭。 小叔母就厉害了,道:“这话也没错啊,怎么就吴筷吴勺去赌钱了呢?我儿子瞎说八道的,他自己都在家里窝觉,偏你儿子听进去了,就是他们自己心馋!” 吴缸拿了点银子出门打听,回来时正听见这句话,道:“是吗?他可比你想得厉害,做庄还有他一份呢!” 好啊!自家人骗起自家人了。 吴老爷子气得把小叔院里的水缸都给砸了,水哗啦哗啦的淌出去,真真是覆水难收了。 吴燕子听得也呆愣,她不明白为什么家里蒸蒸日上,与叔伯的关系却越发不好。 “你晓得要怎么做吗?” 吴缸脑子里还是那破缸往外漏水的样子,一时没回过神来,听明白陈舍微的话后,摇了摇头。 三家人住得近,为的是有个帮衬,眼下倒好,仇人挨着住了。 “要把日子越过越好,远远的把他们甩在后头,别让他们够着,不然的话,得了机会就把你扯下来。” 陈舍微说着,接过孙阿小递过来的一钵莲子拨弄。 虽是今年的新莲子,早就过了脆嫩的时候,秋莲口感偏粉,拿来煲甜汤最好不过。 吴缸听得心惊,默了半晌才道:“是,我晓得了。还有件事儿。” 听他的口气有些凝重,陈舍微道:“怎么?” “那几天闹腾,我没怎么去看烤烟房,昨个一去,门锁好像是被撬过,都松了。” 陈舍微无奈一笑,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抓贼的。没事,开春的烟叶还是用烟籽育出来再移栽,学个烤烟房去,也弄不出同咱们一样好的烟叶。” 见他不怪罪,吴缸松口气,看向那朱柱上斑驳的几处,道:“六少,天冷了,我配了漆给您刷吧。亮堂些瞧着暖人,也好过冬啊。” 倚着朱柱的阿巧手中小刀一顿,柿皮继续旋转而下,刀刮皮肉,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你还是个漆匠啊?”陈舍微转脸瞧了眼,是该补补。 “不算,跟我爹学了些皮毛,我爹原来跟我一样,是家里老三,爷爷喜欢大伯二伯,奶奶又喜欢小叔,本来家里没田给他种,叫他出去学手艺了。” 吴缸这人,混熟了也挺能聊。 “在老漆匠身边当了三年的学徒,刚出师一年开始挣银子的时候,二伯去山里碰上狼,没活下来,爷奶才打算喊他回来,把二伯那份田分给我爹。” “我爹自己头回忤逆爷奶的意思,藏了工钱没交,等着分家彻底落了契后,才又买了田,叫爷奶打骂了一通。” 这事儿吴燕子都不知道,心里一阵阵酸,心疼她爹。 吴缸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闹起来的时候,叔伯还拿这个说事儿呢,说爷奶是叫我爹气死的,这话一说,我晓得我爹心里这道坎就迈不过去了。” 戳到吴老爷子心病上了,三家人是一定会散。 听着吴缸有力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阿巧站起身,道:“少爷,柿子都削好了。” 陈绛也从屋里出来,乍暖骤寒容易伤风。 谈栩然领着她站在门边适应院里的冷风,正低头给她抿扣。 听到烤烟房可能被人撬了,陈舍微心里也恼,可瞧见这景象,又觉得心里一暖,什么烦心事儿他有劲儿去面对。 家里的粮仓总算有了些用处,陈舍微算了算,还可以适当卖一些,王吉也问过他,不过谈栩然叫陈舍微等等。 陈舍微初有些不明白,叫她一双如冰似玉的透亮眸子一瞧,猛然想到了。 今冬收成这样不好,镇上铁定要放粮赈灾,陈家是大户,少不得要出血,尤其是族里话事人是三房,倒那时不知又要如何,留些余粮做应对。 不过谈栩然又说,可以少少卖些,叫王吉帮着走个过场,日后装穷也有话说。 王吉听了就在边上笑,道:“还是六少夫人精明。” 作者有话说: 这个月攒一攒,看看下个月能不能偶尔双更一把,偶尔哈! 第53章 秋晒和金桂莲子 闽地也就这秋日里能得几日的爽朗, 不论是村里乡下忙着晒谷晒豆,还是镇上城里晒书晾肉, 院里道坦上热热闹闹, 挨挨挤挤,称之为秋晒。 陈舍微院里自然也如此,朱柿黄豆, 红椒金瓜,紫茄绿菜, 笋鲞鱼干, 竹篾上铺着的, 切成圈片串起来晾的,扒拉开叶茎甩在竿上晒的,充盈的叫人瞧着就心里踏实。 园子里的枣树结了挺多果, 再不敲下来,就要被小鸟吃光了。 铺在竹篾里晒了几日, 皮子皱软下来, 由青渐渐转红, 更招小鸟垂涎了。 经陈绛手的柿饼串子老长了,垂下来跟门帘似的, 其他人穿得就有数多了, 四五个一溜。 为了不碍着人走路,长串的只能挂两边,配上中间那几串短的, 像小女孩脑门上的头帘和鬓角的留发。 风吹而动,滑稽又美好。 底下几个够得到的, 就由陈绛每日净了手来捏, 高处就得吴燕子搬了凳子, 或是拿了杈子取下来再一个个细细捏过。 那样贫瘠馋饿的冬,陈舍微再不会叫一家子跟着他再过一回。 除了他自家种的,吴缸这汉子真是说到做到,隔三差五的就来送些山货。 一小篓的野榛子,山木耳,甚至还有一捧用绒布垫了,小心翼翼捧出来的山莓,一粒粒鲜艳欲滴,看得那群棕褐绒羽的偷枣贼跃跃欲试,奈何院里都是人,不敢飞下来抢。 阿巧洗了洗,换了个小碗盏递给陈绛。“这时候哪来的山莓?” 发现是阿巧开口,吴缸莫名局促了起来,道:“高处还有,也就这一丛。” 陈绛吃得挺高兴,秋日果子甜的温厚,没有山莓这样爽朗的滋味,且还一股奶滋味呢。 “别都吃了,留几个大的,阿爹试试看能不能种出来。”陈舍微说着,手里还挺忙,一阵阵的捣着晒干的凤仙花瓣,还不忘叮嘱吴缸,“险地不要去啊。” 陈舍微做什么吴缸现在都不觉得奇怪,只是纳闷的道:“不是榨了汁子裹上指甲就行吗?” “那样整个指头就都染上了,不好看,而且颜色不均匀。晒干了磨粉,一年四季都能染,不必等着凤仙花长成了。” 陈舍微老道的像个惯会调弄石黛脂粉的烟花地常客,不过吴缸晓得,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吴缸还蛮有口福的,正赶上陈舍微做了桂花糖莲子。 阿巧把个小碗倒扣在他眼跟前的小碟里,吴缸只盯着那只小小白白的手,‘她这手怎么跟孩子一般大。’ 小碗一掀,圆墩墩的莲子小山,满满的桂花糖汁浇在上头,闻起来甜香四溢,莲子白圆,琥珀般的汤汁裹着点点的金桂流淌着。 吴缸头一回吃东西吃的像小鸡啄米,叨一勺,叨一勺,样样东西瞧着皆寻常,可组在一块,真是别样好味。 “这使得可是蜜吗?”吴缸好奇的问。 “不是!”陈绛正吃着的,闻言立刻道:“我阿爹不能吃蜜的,这是冰糖化了水,再收汁才黏成这样的。” 她极郑重的嘱咐了吴缸,“要是瞧见我爹不小心挨着蜜了,可要提醒他。” 吴缸也严肃的点点头,一大一小对着看,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看得陈舍微捧腹大笑,掀开育虫室的门帘,带着阵阵笑声给谈栩然喂莲子去了。 陈舍微每回进来,就意味着谈栩然歇息的时刻到了。 糖汁清甜舒服,莲子软糯微黏。 闭上眼,仿佛正躺在小舟上于莲河里穿梭,岸边繁茂的桂花树斜出去半个树冠,风吹而过,落了一脸星星桂花香。 这样清雅的甜食,令有些疲累的谈栩然一时迷醉,半晌才醒过来,睁开眸就看见陈舍微歪首笑。 等陈舍微端着小空碗出来的时候,吴缸也起身告辞。陈舍微要去草棚看看猪,顺路送他出去。 猪渐大了,郭果儿每回进去喂猪扫栏都是硬着头皮,出来时叫风一吹,背脊冷飕飕的,才发现出了一身的汗。 他每次从草棚回来都是一副龙潭虎穴里刚闯出来的样子,甘嫂瞧着觉得也没必要叫他受这个罪,到点喂食了,若是孙阿小和吴燕子正忙着,就让郭果儿替她看了小白粿,她去喂猪。 猪崽并没有全活下来,一共六头,夏日里折了两头,可栏里却还有六头,吃粮吃的直叫唤。 其中两头是花背的,吴家的母猪叫公野猪杂了种,生出了一窝七八头花斑纹。 这种小猪崽长瘦肉不积肥,吴家不爱养,听说陈舍微要,就给提来了。 六头猪刚好三公三母,公的陈舍微劁了两头,余下一头小杂猪瞧着蛮有那种猪派头的,就留着养了养。 这几日瞧着愈发的不错,前躯宽大,后躯丰满,两颗猪蛋大而匀,连郭果儿都打了个寒颤,说比原先陈舍巷家的种猪还要好。 陈舍微琢磨着草棚还富余的很,留一对育个种,来年的小猪崽也不必买了。 杂种的小猪爱争食,可长得却瘦多肥少,虽说卖不上价,又废料,可更符合陈舍微的吃口。 再者杂种猪不容易生病,且出栏快,值得一养。 大多时候,郭果儿都走在陈舍微后边,唯有出猪圈,他脚底抹油,逃得飞快,门还得陈舍微来关。 “少,少爷,我回去忙活了啊!” 陈舍微哭笑不得的从草棚里出来,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心理阴影吧?’ 虽说猪圈日日打扫干净,可总有种米糠发酵的气味,秋衣厚了些,容易残存味道,陈舍微一边拍着衣裳一边出来,还在石头沿上蹭脚底的泥巴。 正这时就见陈砚墨家门一开,几个儒生模样的人谈笑风生的从里边出来,陈砚墨被簇拥其中,端是气度不凡,君子如玉。 陈舍微懒得看,专心低头弄干净鞋底,心道,‘这家伙怎么还不回泉州去!’ 正想着,就听那堆人里不知谁在奉承,恭喜陈砚墨得了海澄县县令一职。 小小县令算不得什么,可漳州月港就设在海澄县。这个县令,可比穷地方的知县乃至知府都要有派头的多啊! 一边是清风朗月的新科进士,一边是脚底蹭泥的养猪郎君,陈舍微倒不怎么吃心,只是觉得陈砚墨走了就好。 他不声不响的想走,却被陈砚墨喊住。 从前陈舍微半真半假的装病,身形总带点佝偻,眼下站直了,也不比陈砚墨矮。 “恭喜七叔,何时走马上任?”他拱拱手笑道。 陈砚墨没有回答,反而问起陈舍微的学业功课来。 那些诗书经义,陈舍微只是囫囵嚼了,再吐出来。 虽然过了脑子,却并不如何过心,毕竟扎扎实实的打了义务教育的基础,又经了高等教育的锤炼,他心里自有一番观念框架,不是那么好动摇的。 见陈舍微答不上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陈砚墨微微蹙眉,道:“你是打算考上秀才就不继续了?若是觉得没有好先生,我可以举荐你去泉州书院。” “多谢七叔,这倒不必了。”陈舍微道:“我之愿不在朝堂官场。” “我本以为你有些长进,没想到还是得过且过。”陈砚墨仿佛有点恨铁不成钢,又道:“难道就没有半点上进之意?” “七叔此番去海澄县,可带上七婶一道?”陈舍微学了他,不答反问。 陈砚墨倒是理直气壮,“她初初有孕,怎好马车颠簸?” “是了。”陈舍微隆起眼下卧蚕,堆出一个社交笑容来,“七婶孕中要养胎,临盆更是不能动,诞下孩子还要坐月子,孩子幼嫩撇不下,也不好随着上任,熬个三五年,终于好随您去海澄了,说不准您升官,又不知去往何处,如此一来,还有几日能陪妻伴子呢?” 陈砚墨叫他这一通说得语塞,心里却涌上另一个念头。 若是那事顺遂,陈舍微休妻再娶,谈栩然而今就该被他悄然送往海澄,到时在那给她安一个身份,多少缠绵之愿皆可实现了。 可偏偏,陈舍微性情大变,就连谈栩然也叫他琢磨不透。 “大丈夫如此沉湎小家小爱?” “小家小爱您以为容易啊?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少人一辈子求得不就这个吗?” 陈舍微打量了陈砚墨一眼,似乎觉得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和和美美的小日子看似简素,不知要费多少心力经营维持。 ‘老婆’一词虽不常用,不过陈砚墨也知道指的是夫人。 陈舍微这话听起来直白且俗,随口道出,像是惯用的俗语,可陈砚墨却没听过。 “炕?可是指北人冬日寝具?”陈砚墨狐疑的看着陈舍微,他都没出过闽地,如何晓得这北人俗语? “是了,家中杂事俗务多,先告辞了。” 说岔了一句话而已,陈舍微没觉得有什么。虽晓得陈砚墨的目光黏在他背上,也不在意。 陈砚墨却将他随口一句话反复在心口咂摸,似乎要品出点什么不寻常的滋味来。 陈舍微走到家门口,就见郭果儿正打发俩叫花子,瞧着是一老一少,老的皱皮佝偻,少的混似猴儿骨架,真真是有些可怜。 一见陈舍微神色怜悯要松口的样子,俩人忙跪下给他磕头,把他高高架了起来。 陈舍微张了张口,见郭果儿一个劲的挤眉弄眼,就道:“给拿几个饼子吧。” 郭果儿如释重负,赶紧把陈舍微让进来,掩了门对老少叫花子道:“等着,一会给你们塞出来。” 陈舍微瞧他这避祸的样子,笑道:“可是担心我一张嘴,倒给他半斗白米?” “爷,这可不是什么能笑的事情,咱家拖赖您,今年才丰收,可仓里才一年的收成,保咱自己的吃喝没问题,可实在比不得别人。这些人都是泉溪附近毁了收成的百姓,您那么大方好说话,明儿家门口能给围了!” 陈舍微叹口气,道:“你放心,我晓得自己斤两。” 郭果儿跟在他身后憨憨笑,道:“我知道,就是这样我跟着您才宽心哩!” 闽地的冬来得晚,眼下秋寒阵阵,还没到彻底冷起来的时候,陈舍微走过内院那道门,忽然一个转身往回望,郭果儿脑袋差点磕他下巴上。 “爷,怎么了?”难得见陈舍微神情严肃,郭果儿也使劲睁大眯眼四下找。 外院就住了甘嫂和郭果儿夫妻,干干净净,廊柱下倚了一把扫帚,一个簸箕。 甘嫂刚弄睡了孩子,走出来把扫帚簸箕都收到杂物房了,这下院里看起来更是近乎冷清了。 “咱们要不要雇些人呢?”偌大的宅院,人太少,连院门都守不过来。 手里虽捏着郭果儿两口的身契,但买人二字,陈舍微还颇不适应,买卖人口,在他心里到底还是犯罪行为呢。 郭果儿试探道:“雇个人来,可叫他喂猪去?” 第54章 羊乳和心猿意马 秋风一日凉过一日, 晨起时有些刺骨之意。 昨个夜里,花市的南老板做贼似得遣人来送水仙种球。 面上虽说是陈舍微不愿叫人知晓自己卖手艺, 可实际上, 南老板也想把陈舍微这独家的老师傅守住。 再者,绣铺也来催鸣虫的绣样子,谈栩然育虫已然忙碌, 这几日正好是头一批的蝈蝈褪第三壳,褪壳之后虫儿无力, 若是一个姿态蜷曲翻转不过来, 弄得腿弯翅卷, 这蝈蝈也就废了。 褪壳多在夜里,需要张灯看守,谈栩然昨个熬了一夜, 陈舍微替她也不肯,他也不说什么, 只给她煨了一锅桂圆黄芪汤, 悬在炭盆上暖着。 阿巧鸡鸣时分就换了谈栩然去歇, 谈栩然进了内室,想想还是在外间榻上歇一歇罢了, 就见陈舍微往床褥里头蠕了蠕, 呢喃道:“都给你暖好了,快来睡。” 谈栩然躺进他的体温里,转脸看他安宁的睡颜, 脸蛋嘴唇都睡得红嫩嫩的,双手合十搁在腮边, 腕上红绳大约是他自己用牙叼着系上的。 原本那根粗粗的麻绳叫他拿去搭葡萄架子了, 还欲盖弥彰的绞了一截红绳藏枕头下。 这样细软的绳子, 捆鸡鸡都飞了。他缚在手上,有个什么用?更像是闺中添趣的。 真是惯会卸人心防的。 谈栩然看了他一会,合上眼心道,‘这要是生做女人,也该是个天然酥媚入骨的,夫君调笑斥她勾引,她还要睁大了眼,一脸惶惑无知瞧着他,手指却忙着松人衣带呢。’ 谈栩然带着这些奇怪念头,倒是睡得好,一觉醒来就闻见米粥香气。 帐子里虽朦胧,可也觉出天光明媚,她一动,就听见陈舍微‘哎哎’的低叫了几声。 许是身子还软在床上,秋寒闭窗而眠,屋里散着一股暧昧的气味,这嗓子叫唤起来,有些像那夜屏风后自渎时的低吟,倒听得谈栩然有几分心猿意马。 谈栩然就瞧着他捏着自己的指尖,正专心勾描着什么,嘟囔道:“就剩下尾指没擦了。” 他弄好了掀开帘子,光都涌了进来,谈栩然举起手,就瞧见指尖绯色由淡渐浓,好似擒了云霞。 “好看吗?”陈舍微站在阳光里问她,见她不答,又俯身进帐子里歪头看她,似乎一定要她夸。 谈栩然点了点头,就见他笑转星眸,眉眼风流。 ‘要是能全然捏了他在掌心里,养这么一个知情识趣的美人逗乐解欲倒也不错。’ 陈舍微不晓得谈栩然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她的眸中意味叫人脸热,还没琢磨明白,忽然就觉谈栩然拽着他的衣领子往下,眼见着脸越贴越近,谈栩然却一偏头,擦了过去。 借着把陈舍微拽下来的力,谈栩然自己起身了,吃着桌上那碗鲜美清淡的皮蛋瘦肉粥。 这种搭配,也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陈舍微还面朝下栽在枕头里,闷闷的说:“夫人,你太过分了。” 今日有一批鸣虫好出,王吉其实不善此道,想给谈栩然另外引荐人。 不过他同高凌学了好些辨别鸣虫好赖的法门,那日来觑了一眼,谈栩然的虫子虽不多,可最次也是中品起。 王吉摸摸鼻子,道:“要不,我来卖?你容我摸着石头过河,咱也蹚上一回试试?” 高凌正巧能给帮忙,今儿就往内院来了。 陈绛在屋里练字呢,高凌只撇了一眼,啥都没看着呢,就叫王吉拍了一脑瓜,老老实实忙活正经事了。 谈栩然同王吉和高凌谈价钱,陈舍微也不大懂这个,只躺在秋日暖阳下,雕一会种球,看一眼她。 谈的差不多了,王吉背着手溜溜达达的过来,像是有什么话说。 陈舍微狐疑的看他,“干嘛?” “说句好听的叫我润润耳。”王吉还拿起架子来了。 陈舍微转了个身,拿腚朝他。 “嘿!”王吉没法子,把手往他跟前一晃,陈舍微就见他捏着个红亮的果子,不由自主就被引了过去! “番茄!?哪找来番茄,番柿?”陈舍微要去拿,王吉一缩手,把番茄拢在怀里睨他。 陈舍微哭笑不得,只好道:“行了,我的王大哥,怎么那么神通广大啊?哪来的?” 王吉这才扔给他,道:“前个去泉州谈生意,那家也是碰到关卡了。要银子周转,屋里的盆景都没打理,孤零零的枝丫上就这一个红果子,我瞧着就问他‘这番柿先头是不是青的,再转了红的?’人家说,‘是啊,是啊。’呶,我就给讨来了,原本不讨这一个,我还好跟人家多饶些茶水费呢。” 陈舍微笑道:“你等着,种出来叫你吃个爽。” 王吉一脸信不过的样子,“能不能吃啊?人家说有毒的!” “有毒个屁,阿巧,给我拿个盆打点水来。” 这番茄已经快到烂的边缘了,陈舍微一掰就开了,把里头的籽和胶液一通弄到水里,跟洗大米一样打着旋洗。 渐渐的,番茄籽就脱离了出来,落在盆底,陈舍微用纱布滤了籽,好好的铺在太阳底下,晒干就能存起来了。 另外小半个薄薄的切了片,等下埋进育虫房里的小田块里,试试看冬天能不能种出来。 众人都好奇的看着陈舍微弄,高凌见他动作行云流水,都不需要琢磨一下,道:“六少怎么什么都知道?” 谈栩然收回目光,掀开罐盖,看着里头那只黝黑而亮的蟋蟀,筋翅粗凸,透明而薄,忽然淡声道:“他同别人,不一样。” 鸣虫褪壳的时候要吃些羊肝泥,陈舍微买了几回,同那卖羊的老倌熟络起来,晓得他还卖羊奶,就提了一罐回来,连着汤罐搁在要滚不滚的热水锅子里。 吴燕子守了半个时辰,此时跑出来问:“少爷,差不多了吧。” 陈舍微算一算,羊奶里有些什么不干净的,应该杀的差不多了。 “羊奶膻气,你往里头搁些我上回研好的龙井茶粉,再放些糖给阿绛端去,再端碗给夫人,你自己也喝一碗。”陈舍微看看高凌,道:“给这小伙子也来一碗。” 高凌美滋滋的等着。 王吉等了半晌,指着鼻子问:“我呢?” 陈舍微还很诧异的看他,道:“你都不长个了,还喝什么?” “你夫人还长个啊?”王吉嚷道。 “女人自然要保养。”这又是陈舍微的道理。 王吉不管,硬是向吴燕子讨了一碗。 两个人孩子一样互相斗嘴,高凌就听谈栩然轻轻笑了一声,声色如敲冰戛玉,冷淡而动听。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怵谈栩然,明明是这样美的一位夫人,他却不敢抬头看她。 羊奶茶倒是很好喝的,龙井茶粉微微苦,磨成粉后兰花清香更甚,羊奶口感温醇,两者奇异融洽。 陈舍微托着腮瞧谈栩然喝奶茶,在他记忆里,这应该是谈栩然最快喝完的一次。 “好喝吗?”陈舍微问。 谈栩然看着他点了点头,陈舍微又道:“其实绿茶更适合天热的时候,我晚上再用红茶给你煮一个焦糖口的,喝了暖身子,睡得也舒坦。” 陈舍微这软乎乎甜蜜蜜的说话口吻,害得王吉直往下抖鸡皮疙瘩。 “王大哥,喝奶。”吴燕子手递过来的时候,还喝着她自己那碗呢,气息里透出一股奶甜奶甜的味道。 王吉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陈舍微好像是看出来了,不然那天也不会问他去没去过青楼。 他没答。 可做中人的,交际应酬,青楼怎么可能没去过?只是怕着了道,从来也没真沾过手。 可那莺歌燕舞的,光是看就能把人的心给看花了,王吉也觉得奇怪了,心里偏就揣上这个憨甜的丫头了,这股奶味比胭脂水粉气更勾人。 吴燕子送了奶就进屋陪陈绛了,大约是因为刚才一直守着灶上的羊奶,除了唇齿间,她就连身上都一股奶呼呼的味。 味跟她这个人一样,看着就想叫人掐一把脸蛋上肉乎乎的奶膘。 可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笑着望过来,偏又叫人一边冒出欲念来,一边又觉得该忍忍。 陈舍微对于男女之事的见解简直荒唐,他分明只比吴燕子大了几岁,又不是什么白发老叟,可陈舍微眯着眼瞧他,眼神明明白白在说:‘禽兽啊!’ 唉,罢了,再托陈舍微养上一年半载的吧。 一罐罐的鸣虫高凌都弄妥当了,王吉瞧了眼,点点头,瞧着就这么一件事,几人吃吃喝喝闲说着,也耗掉一个下午。 临出门的时候,身后有笑声,两人一回头,就见吴燕子牵着陈绛出来,拾级而下,穿过院里晒着夏蔬秋果。 陈舍微歇在躺椅上捏着刻刀忙活,谈栩然端坐着不必动,时不时就见他伸出半个身子,仰脸瞧着她说话。 东间门帘一动,夫妻俩都笑望过去。 陈绛爬上陈舍微的躺椅,扬着字帖给谈栩然看,一家子和和美美,看得王吉着实有几分眼热。 他不由得去看吴燕子,那丫头一抬眼恰也看着他呢,笑一笑,漾出两个甜死人的梨涡来。 郭果儿将两人送出去,正要回去,就闻见一阵阵香,那卖锅巴的老刘头出摊了! 老刘头子女孝顺,不缺银两花,只是抛不下这门手艺,干一日歇一日的,随心所欲。 陈舍微守了他好几日没吃着!正巧叫郭果儿赶上了,忙闻着香往街口去。 大铁锅里一大张金黄焦脆的锅巴,老刘头正往上头抹芋泥呢,一层层抹平了,瞥郭果儿一眼,“荤的素的?” “各来一个。”郭果儿道。 一张锅巴切两半,一半铺上豆芽笋干,两边折过来,叠成一个三角形。另一半铺上肉沫虾米。 郭果儿摸摸身上,急急往回走,“等着啊,我回去拿张帕子,别给弄腌臜了。” 已经放上了馅,不马上吃锅巴该软了! 他匆匆往回跑,擦过一个个巷弄口,忽然叫个飞扑出来的影子逮住,给拖进巷子里了。 作者有话说: 生乳一定要巴氏杀菌哦~我看了看原理,觉得这样煮了应该差不多,跟隔水炖一个道理是不? 第55章 烟叶和乌发 郭果儿是个机灵的, 猴一样瘦瘦的身材同他的性子相衬,不然也不会叫猪给拱了, 之前运肥去田里, 都是雇了人做的重活,所以这巷子里的黑影子一提他,他就跌进来了。 “老, 老黑?今儿怎么闲在这呢?” 郭果儿揉揉肩,瞧着这张既熟悉, 又好久不曾见过的面孔, 心里已经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了。 老黑一张嘴, 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郭果儿忍不住皱眉,道:“你牙怎么这样了?” “替八少试烟呐!”老黑摇头晃脑, 眼神迷离,像是极享受沉醉, “怎么, 六少没叫你吃?” 郭果儿道:“六少说那玩意能不吃就不吃, 上瘾的都不是好东西。” “呸!抠门就抠门吧。还扯这些说头。” 老黑吐了口浓痰在郭果儿脚边,这可是孙阿小给做的新鞋!郭果儿嫌弃的挪了挪, 老黑似乎怕他跑了, 双手一杵墙,挡住他的去路。 郭果儿挤出个笑来,道:“我这还有差事在身呢, 老黑哥,改明再请你吃酒。” “别给老子装糊涂, 你这忙东忙西的, 挺得新主子欢心啊。瞧他身边进进出出的也就你一人, 烟叶什么的,你都清楚?” 老黑戳戳郭果儿的脑门,满是污垢的指甲在额头烙下一个弯血痕,戳得他后脑磕在墙面上,疼了也不敢恼,还得赔笑。 郭果儿抹了把额头上渗出来的血,笑道:“哪能呢?六少没人使唤,拖着我干些粗活,也累够呛的,烟叶的事情都托了乡下人在侍弄,我哪懂那些?” 这话其实不算假,可郭果儿记性好,陈舍微教吴缸的时候也不避他,他虽听得半懂不懂,但鹦鹉学舌般讲给懂行的人听,人家一听也能明白。 老黑笑了声,忽然就狠了脸,一把掐住郭果儿脖子,掐的郭果儿眼睛都要翻白了,才松手。 “明儿,也在这地方,你把陈老六烤烟的法子给我,对了,八少爷还要烟籽,留种那批烟籽不在吴家,你别想着蒙我。” 郭果儿捂着喉咙说不出话来,老黑临走时又给他小腿肚上来了一脚,他都站不起来,只能慢慢的从巷子口往外爬。 爬着爬着,忽然就见眼跟前一双灰白干净的鞋面,郭果儿盯着那鞋面瞧了瞧,心道,‘少爷不用下田了,鞋子就是干净。’ 再仰起脸,果然就见陈舍微左手右手各举着两张比他脸还大的锅巴饼,惊讶道:“果儿,你怎么了?可摔了?刚才老刘头说你要了锅巴又跑了。” 郭果儿张了张口,不知道为什么反倒苦笑出声,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 “少爷,快到晚膳点了您还吃这两张,吃得下饭菜吗?” 郭果儿和孙阿小很有夫妻相,都是瘦瘦小小的人。 老黑那几下若是招呼在甘力身上,人家估计就是掸掸灰的程度。 可郭果儿是真疼,孙阿小给他揉淤的时候直叫唤。 陈舍微越气吃得越狠,鼓着腮帮一耸一耸的嚼,郭果儿心里没个主意,哑着嗓子唤了句,“少爷。” 他以为郭果儿馋了,给他嘴里塞进一片。 倒是一股子焦香气,可郭果儿哪有心思吃啊,叼着锅巴‘呜呜’的叫,谈栩然看得好笑,道:“他伤了嗓子,嚼吃锅巴岂不更疼了?” 孙阿小把他嘴里的锅巴拿出来,也忧心忡忡的看着陈舍微。 “你们早些休息养伤吧。”谈栩然的手刚碰上陈舍微肩上,原本正把锅巴当陈舍巷嚼的他立刻回过神来,牢牢握住,同她一道站起身回内院了。 陈舍微爱洁,夏日天天要沐浴,天冷起来,他也只能忍一日不洗,今儿就是要洗澡的。 不过烧水累人,还得一桶桶的提过来,他让谈栩然先洗了,自己把温水泡得发冷才出来。 陈舍微用巾帕攥着自己的一把湿发,发现谈栩然不在床榻上,他一想,提了灯笼转过曲折回廊,果然见她在书房中。 书案前,谈栩然挽了个低低的发髻,几缕逃逸的发丝逶迤贴在脖颈上,正认真的执笔作画。 她十分赏光的戴上了陈舍微做的簪子,檀木簪粗粗磨光,打了层油,簪头用一小串米珠坠了那粒异形的卧兔珍珠,得亏戴的人美,叫这粗陋簪子显出几分质朴灵动的韵味。 陈舍微把灯笼搁在门边,一声不吭的进来,倒进书案边的罗汉窄床里。 画好一副斗虫图,谈栩然侧目看去,就见微微泛潮的青丝瀑布从窄床上泻下来,像是从他眉峰隆起的山中淌出来的。 他的头发好,远观如一块漆黑方正的墨,浓密硬直。 谈栩然清楚记得,这躯体还是原身占据时,头发似乎并没有这样好,干涩泛褐些。 难怪说发乃血之余,原身那样一个终日恹恹,萎靡不振的人,能有什么好头发? 谈栩然搁下笔,道:“你可想好对策了?” 陈舍微翻过身,趴着看她,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马上就要呜咽出声的委屈小狗。 “没想好,忍了这气,我要憋死。可是同小人撕破脸,一个镇上住着,我只怕提防不过来。” 谈栩然提起画笔,细细给那蝈蝈罐上描枣花纹饰。 “独食难吃,王吉也都提醒过咱们了。”她淡淡道:“既然怎么着都要跟别人分,找个要脸面的,总比与那不要脸的扯皮好。” 王吉前些日子去吃席,碰上三房的陈舍嗔,总共就聊了五句话,三句在问烟叶。 今年闽地烟叶价钱随着粮价涨而掉,可市面上对于烟叶的行情还是看涨居多,只要稍微有门路能卖到江南、中原一带去,价钱都是高的。 且烟叶皮实,比庄稼好侍弄,闽地一年最少能两栽,紧凑些还能三栽三种,同别处相比,这是极大的优势。 泉州城里想做烟叶买卖的人家也不少,陈舍嗔有这念头不奇怪,陈舍微坐直了盘起腿,又托着腮琢磨了一会,道:“夫人的意思是,同三房来做这生意?” 见谈栩然画好了,靠在圈椅里休息,陈舍微伸出手晃晃,要她来窄床边坐下。 “说是这样说,可种烟烤烟的法门细则捏在你手里,深浅自然由你把控着。”谈栩然循循善诱,道:“族里中公的生意,咱们家原本也占了份的,只是叫三房和五房歪骗了去,只余了个挂账的空名。陈舍巷是个不要脸面的,如果想用烟叶的买卖换回份子来,要成这事儿,得同三房谈去。” 陈舍嗔一直以族里年轻一辈的话事人自居,大房二房久居泉州,他爹又有意历练他,族里大小事务,他的确很能说得上话。 除了他自己有意钻营外,两个姐夫和岳家的助益也不容小觑。 蔡氏的兄长蔡钥驻守漳州,虽是武人,却做文官,文武两条道皆通。 明面上户籍落在浙江,但实际上他是漳州土生土长的,所以强龙是他,地头蛇亦是他。 饶是陈砚墨去海澄县上任,蔡氏书信一封,托兄长路途上多多照料一番,陈砚墨少不得也要真心实意的道一句谢。 蔡家在漳州这样的吞金灌银的好地方,自然也要好好利用一番。 奈何成也月港败也月港,月港该是朝廷所设,年年官员轮换。虽说其中大多官员明白官场道理,你若不做的太过,人家也不会蓄意使个绊子。 可总也有那么些看人眼红,所以蔡家不能自己出面做生意,把方便和路子都给了姻亲,钱转一个弯,照样回自己兜里。 陈家在漳州的生意大部分都捏在三房手里,只是陈舍嗔管家已经勉强,更没什么做生意的天资,靠着蔡家给饭吃罢了,但他偏又是个好强的,纵然要靠着姻亲,却也想自己有所开拓。 烟叶,就是个顶好的契子。 陈舍微一边听着谈栩然讲述陈舍嗔背后的倚仗,一边爱不释手的偷偷把玩她散落的发丝。 谈栩然的头发美得像一团乌雾,细软微蜷,松散下来的时候实在柔美蓬松,握在掌心里像在捏棉花。 只是梳成发髻时要抹好些发油,才能丝丝服帖不乱,谈栩然开始梳发髻起就听邱氏、梳头婆子、婢女各种碎嘴念叨,只说她这头发难侍弄,好头发该是如何垂垂飘逸的。 可陈舍微是真喜欢她不梳髻的样子,如云似雾般堆砌在肩头腮边,衬出她一双眼儿冷媚,一双朱唇诱醉。 他还以为自己藏住了喜爱,只说‘箍着头发多不舒服,松了吧。’又或是用什么‘头梳千遍,病少一半’的养生说辞来哄她。 谈栩然纵他,容他,陈舍微浑以为她不知道呢,捆了手还要在被窝里攥她的头发玩。 天冷起来,他更多了一样乐趣,但凡发觉谈栩然要洗发,就千方百计的使了阿巧出去,自己给她烘头发,抹花露,弄得十分细致。 谈栩然初有些不习惯,而后叫他侍弄的实在太舒服,也就随他了。 陈舍微正绕着头发玩,忽然就觉唇边黏上一缕发,熟悉迷人的馨香一下浓郁了起来,他下意识叼住那缕发不肯放。 谈栩然乌发松松,眉间微蹙,暖黄的烛火映出她眼中略带不满的笑意。 “夫君在想什么,怎么叫我一人苦讲?” 她似乎要一种柔软缱绻的方式惩罚他的不专心,寸寸逼近,逼得陈舍微敞了腿容她。 “额,我,我,我只是奇怪,夫人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陈舍微慌乱的往下瞥了一眼,只觉上躯下身各自为政,或软或硬,没一处听他使唤的,倒是全由着谈栩然掌控着。 见陈舍微要倒进窄床里去了,谈栩然往他腰后抵入一个圆枕,将阵阵气息都吐在陈舍微的唇上。 “妾还能有什么路数,不过是在女眷堆里闲聊得来里的。” 青筑小楼,就在漳州。 她这样娇声的自称为妾,却讥诮的一挑眉,垂着眼俯视着陈舍微企图往窄床里缩逃的细小动作,唇角笑容惑人。 陈舍微耳根滚烫,把心一横,打定主意要把腰板一送,想博一口香软滋味,一只温凉的手却忽然从他的下颌抚到脸颊上,一路擦起热浪星火。 谈栩然又贴近几分,由他亲手染就的绯红指甲冷淡又暧昧的刮过充血的眼尾,粉涨的腮肉,怜爱又带着一点微微的斥责,“怎么孩子似的?嚼咬妾的头发。” 她边说着,边勾尾指,缓慢抽拔着陈舍微叼咬着的那缕头发。 陈舍微只觉得唇缝被她的发丝细细舔舐而过,阵阵酥麻快意遍布全身,在谈栩然包容宽纵的目光中,溃不成军。 作者有话说: 珍重声明: 其实小陈没那么快。 有若干腿部研磨戏份惨遭删减。 谢谢小可爱们的养成安利,我满200个作者收藏了,抱抱 第56章 满煎糕和借粮 晨起, 谈栩然不睁眼也知道,陈舍微已经起床了。 小小的梨片蟋罐子躺在他的被窝里, 这是谈栩然自己留着养的一只, 娇嫩畏寒,陈舍微腕上系了红绳,双臂刚好拢出一个弧, 可以拢着虫罐。 阿巧听到响动进来,搁下热水又去灶间取早膳。 “少爷呢?”谈栩然往屏风后掠了一眼, 果然见到一条还潮湿的中裤躲在那晾着。 “少爷做好了早膳就出去了, 他说您知道他去哪。”阿巧说着, 好像有点闹不明白,又道:“也不知爷是怎么了,往外走着走着, 忽然捂脸蹲下嚎了两声,刚站起来走了几步, 又猛地顿住脚, 开始晃脑袋。” 白瓷勺子在敞口的汤碗里捞起糯耳桃胶, 谈栩然含进这一口甜暖,唇角勾着笑。 其实男人久未抒发, 敏感一些也不奇怪, 而且他泄湿了又很快勃发起来,说明他的身子阳气很足,并没有什么问题, 实在无须如此懊恼。 昨夜陈舍微眼尾红红,从窄床上赤脚逃出去的样子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谈栩然自己都要怀疑, 是否真的欺负他了? ‘就这, 也算不了什么吧?’谈栩然摇摇头,咬下满煎糕的尖尖一角,并不觉得自己如何过分呢。 陈舍微走了有一会子了,可这满煎糕却蓬松暄软,捏着的时候甚至还带了几分烫意,红糖和面粉加热过后的香气熏然,饼皮软乎,红糖甜蜜。 陈舍微让铁匠给他打了几个厚壁的铁锅,其中一个上下两个盖的平底圆锅,就是拿来烤满煎糕的,和了稀面发酵出气泡,盛一勺倒进锅里摊圆,撒上红糖,扣了盖烤一会,两面皆焦香。 今早,他应该是烤完满煎糕之后,就留在灶灰里温着了。 还有一个又高又大的厚锅,谈栩然见他使过一回,面团揉了些葡萄干进去,发得膨大,整个面团丢进锅里,又连着锅塞进灶膛里。 陈舍微看起来也有些摸不准,过了会子连着灶灰把锅扒拉出来,夹出一个硬邦邦的黑炭块,焦了。 “烤面包的温度还是难把控。”他托着下巴,说些谈栩然不大明白的话。 不过谈栩然与他分着吃了这个‘面包’没焦的内里,密密气孔瞧着分外诱人,极香软,又有嚼劲,柴火气十足。 家中有了存银之后,陈舍微最先添置的就是吃食炊具。 除了自家种晒的那些红枣绿豆,早膳碗里的桃胶银耳,他还买了好些薏仁、鸡头米、白果等等,就连糖都有红糖、黄糖、冰糖、黑糖。 “不一样的甜汤要配不一样的糖。”陈舍微振振有词。 一个男人赚了银子,花在厨房吃喝上,谈栩然能有什么话说? 日日三餐好味,他推了厨房重新盖一个,她都没意见。 养伤的郭果儿都捧着他煮的橙香白果汤淌眼泪,“爷,砍了我也不会背叛您的,离了您,我上哪吃这些好东西啊。” 郭果儿身子还有些不好,但还是强撑着同陈舍微一道去三房了。 吴缸提着漆桶来的时候,谈栩然正要去育虫房里。 他是干脆人,坐下喝了阿巧一盏茶就开始忙活了,也不用人理他。 王吉那厮真是个挣钱的活络脑子,弄了场斗虫赛,用谈栩然育出来最好的一只‘大翅’做彩头。 一场赛下来,三甲都是他的斗虫,名声不就播开了? 其中虽有做戏之嫌,可斗虫的品相做不得假,秋冬开幕,正是玩虫的时候。王吉手上那一批全卖掉了,这甜头尝到了,他就有点火燎屁股坐不住了。 奈何谈栩然牛刀小试,又是精益求精的性子,撇出去的虫儿倒比那留下来的多。 “这,这几只不要啊?”王吉踮着脚看得心肝疼。 谈栩然淡淡一瞥,道:“外强中干,明儿就死了。” 其实育虫也残忍,原是夏日生物,却逼得人家在冬日里孵出来,虽是好吃好喝,暖炭供着,却是好品相才有的待遇,次货也只能喂鸡。 再看下去,王吉估计自己忍不住要从谈栩然手里抢了。 他从育虫室里出来,就见吴缸配了漆来,正坐在廊下一层层刷呢。 王吉看了一阵,倒是个细致活。 走过去见吴缸脸色不大好,见他也不说话,就点了下头。 吴缸这种性子的人,起初可能不好相与,但却叫人放心,他有心眼,但不耍阴招,不高兴就不说话,揍你就挥拳头,就这么一明白人。 吴燕子似乎也看出来吴缸情绪不好,见王吉走过去,就冲他使眼色,示意王吉问问。 王吉看她一双眼睛眨来又眨去,新做的薄袄裙是秋香色的,衬得她肤色匀净,掐得身段起伏动人。 吴燕子在陈家养的真好,女人的身子女孩的眼。 “咳咳。”王吉干咳几声,在未来舅兄身侧坐下,道:“怎么了,瞧着你有心事?” 给陈家刷漆,吴缸是配了好料的,整密的刷子上下一捋,旧貌焕新颜,但这活计委实没有看着这般轻便,不能连着重刷,得晾透了。 吴缸提着桶去下一处,王吉摸摸鼻子,也只好跟着。 “就是些乡里间的破事,王牙人也有兴致?”吴缸有点不解他的执着,反问。 王吉倚着墙想了想,道:“是不是看你家收成好,借粮借钱?” 吴缸觑了他一眼,道:“难怪吃这碗饭呢。” 王吉‘嘻嘻’笑开了。 孤儿寡母来借粮就算了,半大小子要是没口吃的,土疙瘩都能咽下去。 吴缸借了他们过冬的粮,还叫那少年开春来他家田里做农活,只要卖力气,就有钱粮填肚子。 不过除了这种实在的苦人,还有那讨人嫌的上门。 吴燕子那事闹起来的时候,村里不少人看笑话,吴缸出去逮杨大河,有几个好事之徒给杨大河报信。 就这样的人,居然还敢使唤老娘来借粮。 老婆子倒在吴家门口哭得惨兮兮,吴缸打外头回来,边上人越聚越多,又有好和稀泥的道:“你们家今年运道好,虫大爷绕路走,借人家一担又怎么了?又不是不还了。” 吴老娘听得气闷,正要摔在院里拼一把,就听吴缸说:“也可以不还。” 众人一静,各个难以置信的看他。 吴缸瞧那老婆子,道:“要不是你儿子报信,杨大河不能跑。叫你儿子提了杨大河来,当着我的面痛打他一顿,粮食我送你了。” 老婆子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吴缸又看众人,冷冷一笑,道:“你们也可以,只要拎过来当着我面打他一顿,谁都可以得一份粮,怎么样?” “你这后生难说话!” “就是,又不是什么风光事儿,总提,嫌不嫌脏啊?” 听得这些叽叽歪歪的,吴缸把篓子一甩,差点干起架来,幸好边上几个同吴家一贯亲厚的相邻,搂肩抱腿的拖住了他。 吴老爷子出来说话打圆场,粮到底是没借。 老天爷赏光,百姓吃糠,老天爷翻脸,百姓咽土。 又不只苦了他们,哪年哪月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陈舍微在镇上住着,又有陈家少爷的名头担着,虽然前几年亏了,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今年进项多些不点眼。 吴家可就明显了,人家稻谷空瘪,偏他家院里满满当当,还叫王吉高价卖了些。 原本羡慕种烟叶的人家,现在好了,烟叶也不是小老百姓能玩的。 庄稼汉,庄稼汉,还得是看庄稼,一个个眼睛就转回到吴家来了。 吴家不借粮,倒是肯买田。 起初吴缸说这句话的时候,吴老爷子眼睛瞪得快掉出来了,道:“说你一句胖,你还喘上了,才过了一载春秋,你就当自己是老爷了。” 吴缸手里被吴老娘塞了一海碗的炸菜饼,拿起一个大咬一口,饼皮韧劲十足,紫菜萝卜馅的,每嚼一下,唇齿透香。 “又不是给自家买,六少吩咐的。” 吴老爷子登时收声,半晌又试探着问:“六少作甚叫你买田,你又没门路。” “就咱们这地界附近,同六少的地近些,好打理。” 吴老爷子思量着,“那都没什么好地了。” “本来就不要好地,六少说种烟叶费不上太好的田。” 吴缸几口嚼掉了一个饼,又拿起一个空心的猪油葱饼,一咬下去直掉渣。 “多弄些地种烟叶,这些烟叶品相不用特别好,也不用讲究烤法,可以把烟叶弄成粉,弄成碎末丝泡水来驱虫,六少想把价格磨下来,叫大家都能用得起烟叶驱虫的法子。” 吴老爷子盯着三儿子看了一会,凑近了他轻声道:“你瞧着,要是能在六少身边弄个差事当当,爹也不是非得叫你困在家里。” 吴缸心里有数,反而笑道:“爹怕田不够分不过来?” “嘁。”吴老爷子给了他一下,道:“你要种田就种个够!老子把山开了给你种。” 吴缸这些时日陆陆续续买了些田,今儿就一气把契子给陈舍微送来。 不过谈栩然说陈舍微出门了还没回来,他反正也要补漆,就边干边等呗。 “这世上啊,好人少,直人也少,多得是肚肠七拐八绕的歪人,就这德行,有时候干出来的事儿真叫人牙根痒!我爹死的那时候,平日里喝酒说笑,称兄道弟的人全忙着抢他散下来的买卖,连送帛金都是碍着面子情,匆匆来匆匆去。我娘去讨债,差点死人家门口才要回一点。” 王吉撕开一个小橘子,薄皮连着白络一剥就下来了,不用尝就知道水足味甜。 他一口半个,还递给吴缸半个。 吴缸占着手,要吃可不得王吉喂他?噫!~吴缸嫌弃的瞅了他一眼,摇摇头,道:“那然后呢?” 吴燕子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瞪大了眼睛张望,仿佛这样耳朵也能灵便些。 王吉看着她乌溜溜的眼睛,甜葡萄那样讨人喜欢,原本低沉下去的声音一把扬了起来,道:“然后?哼,然后一个也没干得过老子,现在全要管老子叫爷爷!” 他这意气风发的语气叫吴缸也笑了起来,似乎能感受到一个早年丧父,寡母受辱,含恨的少年蛰伏多时,一朝扬眉吐气的痛快。 吴燕子见两人说着说着笑起来了,明明什么都没听见,却也扶着栏杆跟着笑。 王吉眼瞧着,傻的叫人心里发疼。 几人正笑着,就见主人家终于回来了。 陈舍微左手拎着三四个油纸包,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道:“你俩今儿倒凑一块去了,吃点心没有?我买了些糖糕。” 听见他的声音,陈绛欢快的喊一声‘爹爹’,比新炊的白粿还要甜糯。 第57章 波斯菜和茴香酪子 听到院里的响动, 谈栩然正巧也忙好了事情,撩了门帘倚在门边, 等着适应外头的冷气。 陈舍微虚闪着眼瞧她, 明明是她存了点戏弄的心思,碾得他泄了身子。他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仿佛是自己表现的不够好, 愧对她。 谈栩然勾唇一笑,收了媚意, 端出温婉端庄的神色来, 道:“回来了?” 见她招呼自己, 陈舍微也松快下来,笑道:“夫人,快来吃点心。” 芝麻鸭脖糖, 琥珀色的长条软糖上裹满了白芝麻,香气沾着牙, 黏着唇。 王吉费劲的张啊张开嘴, 揉着腮帮子道:“这应该叫噤声糖。” 莲子芋饼一枚才棋子大小, 皮薄浓馅,软糯适口, 很快就人手一个。 陈舍微摆了小炉在院里, 悬吊着平底铁锅,他用竹片剐了一块猪油落进去,瞬间就‘滋滋’消融。 纸包里还有一份茶糕, 淡绿浅粉,倒是春日颜色。 茶糕一条条一块块搁在小锅上微煎, 其实直接吃也行, 长条绿糕是绿茶粉和的皮子, 红豆做甜馅,煎过之后茶香散发,豆沙馅涌动香甜;方块粉糕是掺了红曲粉揉皮子,咸口肉馅,煎烫之后外皮微脆,汁水流淌,更好吃些。 几个大男人放开了吃,几块小糕点怎么够? 家里还有新炊的白粿,烤糯了,浇上红糖汁,撒上黄豆粉,半点不比外头买的糕点差。 见谈栩然也坐下,吴缸有点局促,要坐不坐的,腚一颠一颠,像是竹椅上有个炭盆,燎他屁股呢。 可大家瞧着都那么闲适自在,身子或倚或靠,怎么舒服怎么来。 阿巧和吴燕子是要侍奉茶水,可她们也有一条高凳,没事时一坐,有事一踮脚就起来了。 吴缸捏着小茶杯喝了几口,渐渐也松缓下来,从怀中掏出那几张契子来。 陈舍微瞧了眼,转手递给王吉看,道:“衙门那还得有什么手续?” “私田买卖,你这又都是下等田,方便得很。”王吉熟门熟路的说,又有些不解,“咱这多得是下等田,难耕,产粮又少,你买这好些作甚?” 陈舍微正看着谈栩然努嘴轻吹白粿,怕她烫了,也在边上嘟着嘴瞎吹。 谈栩然搁下凉一凉,问:“可谈妥了?” 王吉就见陈舍微点点头,笑得又乖又坏,道:“陈舍巷气得要炸掉了。” 陈舍微刚从三房回来,他先见的自然是陈舍嗔,一上来就忒实诚的细细分说了种烟叶的法子。 陈舍嗔打理着族田,又去王吉那探问,说明他本就存了这个打算,见陈舍微上道,对他有几分满意。 族田的收成自然不会分给私人,族中祭祀庆典的用度都是靠族田的收成。 不过陈舍嗔是经手人,自然能从其中得油水,打理好了还有名声,而陈舍微张罗这个是白忙活。 陈舍嗔由已度人,不相信陈舍微这样傻,听他说想要一点族里中公买卖的股子,反倒放下心来。 当年五房设计,三房也知情,甚至分羹。论起来这事的确不厚道,陈舍嗔拿腔拿调的端了一会子,倒也允了。 陈舍微连连道谢,叹口气说那烟叶生意,陈舍巷也想着参一份,那天还让人打招呼哩,打得郭果儿现在还一瘸一拐。 他这阴阳怪气的,陈舍嗔当然听得明白。 “老八一家子出身到底同咱们不同,你莫同他计较,我说他几句,是该叫他摆一摆这长幼次序了。” 陈舍巷被喊了来,听着陈舍微和陈舍嗔把一些细则都谈得差不多了,满满一杯茶,半口都喝不下去。 除了族田之外,陈舍嗔还有自己的私田,也想拨些出来种烟叶,这就更得要陈舍微的本事了。 “五哥、八弟,我就是这样一个主意,你们怎么看?” 陈舍微掂着两粒玉骰子,看看凝眉沉思的陈舍嗔,又瞧瞧黑青一张脸的陈舍巷。 陈舍巷的表情真是好笑,气得都快骂娘了,偏叫堵了嘴,骂人的词都扒拉着眼眶要钻出来,可陈舍微不看他,他就骂不着! 陈舍嗔手上其实早就有一些陈舍微弄出来的烟叶,的确是市面上难找的上上品,而且王吉靠着独家的货源,连带着还赚了几笔旁的。 陈舍微听陈舍嗔把这事当‘乖’卖出来,想挑唆他与王吉的关系,心中好笑。 烟叶苗都没插下去,陈舍嗔就琢磨着怎么吃独锅饭了。 王吉是在陈舍微身上挣钱,可他做中人不就靠这个吃饭吗?只要该给陈舍微的不少,陈舍微就不斤斤计较那些,多累人! 陈舍微笑了一声,两粒骰子从掌心掉出来,落在盛花生壳的碟子里。 “五哥,长在地里的东西跟旁的玩意不一样,一株种苗长成,日守夜守,结果风一吹就落到别人地里去了,又或者叫鸟儿田鼠吃了,随粪屙在别处。” 陈舍嗔瞧着陈舍微,陈舍巷一个劲想同他打眼色,他愣是没发觉,只听陈舍微继续道:“烤烟的法子就不一样了,烟叶拉回来可以在自己的地界烤,严严实实的,谁也偷不走。” 陈舍嗔几乎快被陈舍微说服,腿上叫陈舍巷踢了一脚,清清嗓子,正要说话,就听陈舍微忽然从怀里拿出一份烟叶,当着陈舍巷的面碾碎,随着沙沙的,透出一股厚重的烟气来。 “我那烟苗种是老农瞎作弄的,八哥这烟叶可就好了,听说是福州买来的,若不是叫手下人折腾毁了,换上我的法子来烤,出来的品相准保是上品。” 陈舍嗔也不偏听,嚼了一片陈舍巷的烟叶,的确是烈性。 陈舍微迎上陈舍巷要吃人的目光,笑道:“五哥既说可以用族田,那么三房出心力,五房出种苗,我出法子,咱们也算兄弟齐心为族里出份力了。” 这番话说得陈舍微自己都犯恶心,陈舍嗔还挺受用,叫族里养着的先生拟个文书来看看,明日让陈舍微和陈舍巷来签。 陈舍巷跟着陈舍微是一道出去的,一路上跟只蚊子似得,黏着陈舍微骂骂咧咧,一出三房的院门,他身子一斜,挡在陈舍微前头,道:“你小子竟拿三房来压我。” “那么,压不压的过啊?”陈舍微一脸诚挚的问他。 三房守门的小厮竖着耳朵听呢,陈舍巷气得鼻子喷气,一把攥住陈舍微的衣襟,几个小厮赶紧来拦。 郭果儿挡在陈舍微跟前,怕得要死,愣是没动。 陈舍巷的随从嘴皮子飞快的动,“爷,爷,可不能,您在这一动手,传到五爷耳朵里味道就变了。” 陈舍微老神在在,还道:“你耍脾气不要紧,你不是要烤烟法子吗?我这不给你了吗?!郭果儿而今是我的人,我处处要使唤他的,你再动他,我手下没人,一定会误了五哥挣钱,那就是误了族里挣钱,到时候自有别人同你算账!” 陈舍巷到底不敢动手,陈舍微扬扬手指,走人。 谈栩然听罢,伸手抚了抚他胸口,衣料上还有被紧攥过后的褶皱。 原本听说陈舍微要扩种烟叶,谈栩然略有几分担忧,前世听闻朝廷不满闽地种烟风气猖獗,她自焚那年,曾下令禁用占粮田种烟。 不过陈舍微用的是下等田,且不是为着种来嚼吃的,谈栩然思量着,这事儿在他手上许有转机。 听说陈舍微要同陈舍嗔种烟去了,王吉脸色有点变化,就听陈舍微道:“放心,给你的一定是最好的,你那份烟叶,我从种到苗再到烤,只跟吴家人来弄。” 空话王吉听得多了,多少拍着胸脯说出来的话,一转眼也就是个屁。 不过话从陈舍微嘴里说出来,王吉琢磨了一下,他是信的。 “我眼下打算着,烤烟不多做了,只做一批最掐尖的给你卖。”陈舍微慢慢将自己的盘算往外道:“但是烟叶我还要种,已经同三儿说了,买下等田就是为了糙种些毒性大的种,专用来除虫除害的,经过今年这虫害,粮食跌产跌得这样狠,你往后若想做这买卖,大约也能少费的心力宣传。” 王吉细细自忖着,摸着下巴忽然笑开了,道:“成。六少把兄弟我搁心尖上就成。” 陈舍微闻言嫌弃道:“我可没把你搁心尖上,想美事呢!”他说着还瞥了谈栩然一眼,看得王吉直搓胳膊。 小橘子被烤的表皮焦乌,陈舍微取了来,细细剥了皮,一瓣瓣喂给谈栩然。 吴缸目瞪口呆的看着,不是惊讶陈舍微待夫人好,而是没想到他在人前也不遮掩。 他正愣愣看着,被王吉用胳膊杵了一下,“看傻了吧。就说人家有媳妇呢!” 吴缸瞅瞅他,目光从阿巧单薄的倩影上掠过,嘀咕道:“秃子骂和尚!” 天渐渐冷起来了,庭院里卷起了风,不过人一多就有人气,小炭炉子又暖和。 王吉都要走了,折回来道:“给我薅把波斯菜来,上回你用那芝麻一拌,味真不错,也弄来给我老娘吃吃。” 波斯菜就是菠菜,难得一年四季可以种的蔬菜,唐朝时就已经传过来了,只是并非本土作物,又性凉,百姓还是不怎么种来吃。 陈舍微可受不了冬日里没鲜蔬,纵然在育虫室里搞了一点菜,且不够呢。 吴燕子就拿了剪子随王吉去园子里剪,秋冬的院子总是寂寥几分,可波斯菜的浓绿又叫人产生了春日的恍惚错觉。 吴燕子往菜地里去,颇大方的绞了两大捆给他,王吉攥在手里都捏不住,吴燕子就麻利的给他捆上了。 王吉提着两捆菜晃荡,笑道:“你还真是不心疼啊。” “王大哥又不是外人。”她笑笑,把菜递过去,又道:“晚菘要吗?萝卜要吗?打了霜了,可甜哩!那小棚里种了些茴香,你娘可爱吃?” 王吉想跟她多待会,就道:“都来些,反正都占便宜了,多占些。” 吴燕子可不知道他的念头,踩着田埂往里头去,王吉摇摇晃晃的跟上。 “茴香烙饼子可好吃哩。我娘去庙里敬佛总做这个。不过少爷的做法总是新鲜,他用羊奶做了酪子,剁碎了金橘皮和茴香沫搅一起,说是晚上烤面包要是成了,可以用这个茴香酪子抹面包吃,要是还焦了,那炸了馒头片抹着吃也行。” 王吉听她嘴里总挂着陈舍微,心里有点不得劲,虽知道陈舍微拿这小丫头当妹子,可万一这丫头心里揣上他了呢? 心思飘着,王吉脚下踩着一块石头,“哎呦!”一声,就要崴进田里去了。 “啊!小心!菜菜菜!”吴燕子怕王吉压到菜,大叫着拽他。 王吉那叫一个郁闷,他还不及几颗菜呢。 吴燕子从来不省力气,王吉觉得她这一把拽过来,胳膊都有点要脱臼的趋势。 他真不是诚心占她便宜,只是身子被她拽得吃不住力,直直朝她扑过去了。 吴燕子把王吉抱了个满怀,跌坐在地上,忽然跟魔怔了似得僵住了。 王吉就觉得自己像是埋在一捧柔软的兔子堆里,面红耳赤的抬起头来,就见吴燕子轻颤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妹儿,你怎么了?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这不是跌了吗?” 王吉被她这模样搅得害怕,伸手想把她扶起来,可吴燕子见他伸手过来,更是尖叫一声,重重拍掉了他的手,拼命的后缩了几步,爬起来狂奔跑了。 王吉回不过神,一人蹲在菜地里,晚风吹得他透心凉,手还一阵阵发麻,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他就这么不讨她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下一本想写藏在山水里做面包的现言了,但是我那篇凉凉的现言还没完结,不能胡乱挖坑! 话说有小可爱是碰巧审核到了我的章节找到我的吗?看到还有这种找文的方法,有点奇妙。 第58章 面包、奶茶和初雪 原本想在甘家的草棚里多养几只猪, 不过陈舍微这一天天变着花样做羊奶,喝多了, 一时倒撇不开了。 尤其是陈绛, 夜里睡觉蹬腿拔个子,自打喝了羊奶之后,这毛病也少了。 所以陈舍微去老倌那买羊肝时, 除了提着羊奶回来,还顺手牵回来两只小羊。 毛茸茸, 雪白白, 蓬卷卷。 陈绛爱得不行, 只差搂进被窝里睡了,更不愿意叫小羊去草棚里。 “阿爹阿娘,求求你们了, 阿绛想养在院里。” 她搂着两只小羊撒娇,三张顶可爱的脸, 湿润润的乌眸乞求渴盼的望过来。 这谁吃得消! 谈栩然叹口气, 嗔怪的睨了陈舍微一眼, 道:“这撒娇的本领都是学了你。” 陈舍微叫她说得一愣,嘟囔着没底气的反驳, “我可没有。” 这羊才五六个月大, 可湖羊成熟早,已然发情了。 老倌捡了最好的种羊给配了种,怀没怀上就不知道了, 再过个二十几天,没有发情症状了, 那就是有胎了。 陈绛既然想养, 陈舍微给她在园子里敲了个拴羊的桩, 道:“喂料,捡粪都是你的活计,叫我瞧见邋里邋遢的,那就是你的错处。” 陈绛一个劲的点头,陈舍微又道:“摸了羊要打了胰子洗手才能吃东西。” “阿爹准备弄什么好吃的?”陈绛反应极快的问,“羊奶酪要吃完了,这个我能做!” 羊奶煮开,挤些酸檬汁进去搅和,等上两炷香的功夫,羊奶里飘出絮来,就能用纱布挤出透明的水,留下来的就是酪了。 羊奶酪是好吃,就是得加点香料压一下膻味,陈舍微琢磨着弄点水牛奶?这玩意太奢侈,难啊! 陈舍微轻轻弹她的脑门,道:“煮锅焦糖奶茶。” 白糖和茶叶在锅里小火干煎着,渐渐等白糖化焦色,裹得茶叶拔丝,散发出浓甜香气,赶紧把羊奶倒进去,可不能慢吞吞的,迟了一瞬,焦味发苦。 小锅里淡棕的奶微微扑腾着,被陈舍微灌进壶里。 平锅里正煎着两片菠菜腊肠面包,陈绛小心翼翼的用筷子夹起来,‘嗯,两面焦脆,火候正好。’ 陈舍微弄出好些个‘黑炭包’之后,终于把握好了火候时间。 那种软式面包他是没心力折腾了,倒是硬式的欧包还可以效仿一下,做出来颇有模样,而且要比馒头耐存些,做个大些的面包放橱柜里,饿了就切一片来,配了甜汤奶茶来吃,香喷喷。 父女俩一个提着奶茶,一个端着面包往谈栩然的育虫房里走去。 眼下就属她最忙,不过也就最后一波了,忙过这几日就行了。 “阿娘,出来用些点心。”陈绛叫道。 过了一会,门帘一掀,谈栩然走了出来,往父女俩中间给她留的椅子上一歇,一左一右就给她递来了吃喝。 陈舍微拢了家里现有的食材做出这面包来,一尝还是不赖,波斯菜染上微绿的色泽,玉米粒的清甜和腊肠的咸香,复烤过后香气和脆韧度都复苏了。 陈绛道:“阿爹,咱们什么时候自己晒腊肠吃?”她早听陈舍微念叨,早就馋了。 “等杀了猪就做。”陈舍微道,他也馋那川香口的腊肠呢。‘得多搁些辣椒、胡椒,年节里吃饭就方便了,一蒸就是一道菜。哦,对了,还得托三儿给我弄些果木来,那个熏肠才叫好吃呢,啧,还得在后院搭个棚屋来熏。多做些,年节送礼也有东西了。’ 见他想的出神,谈栩然只道:“口水出来了。” 陈舍微哧溜吸一口,发觉被戏弄了,托了腮问她:“好吃吗?” 谈栩然一扬下巴,示意陈舍微去看那‘咩咩’叫的小羊。 “香得羊都刨蹄子了,你说呢?” 羊羔留下了,没占了猪的位置。不过也好,母猪里头有两只揣上崽了,得分了栏。 这活计郭果儿是真干不来,隔着门喂喂猪勉强还成,栅栏门一开,猪哼哼叫,他就腿软,想尿,更别提栏里那头没阉的种猪了,獠牙长得吓死人! 那天还是赶巧了,吴缸来补第三层漆,顺手就帮陈舍微弄了。 “六少也该招些人了,什么活计都由您一人盯着,怎么忙得过来?” 吴缸自己生得粗,纵使陈舍微这一年重活没少干,脱了衣裳身上线条也漂亮,可在吴缸看来,那也还是太秀气了点,就不是干重活的命! 陈舍微听出他话里投石问路的意思,笑道:“三儿你可有这意思?” 吴缸有点不好意思,道:“只怕六少嫌了我粗陋。” 陈舍微拍拍他,道:“我还真缺个外管事。” “外管事?”吴缸不解。 陈舍微朝有点局促的郭果儿一努嘴,道:“他是内管事。年一过,田里的庄稼、烟叶、茶山、茉莉都要忙活。城里城外跑进跑出,招佃农巡田,哪样不得自己人去看着?换了别人我真是不放心,你若肯来帮我,那是最好。” 郭果儿松了口气,原本竖着的耳朵放心的耷拉下来,乖乖捏着扫把‘刷刷’划拉着。 吴缸没想到陈舍微对自己这样看重,红着脸张口结舌的不知该说什么。 陈舍微笑道:“你只说愿不愿意。” 吴缸重重点头,“愿意的。” 多了吴缸一人也是不够使唤的,他有些本事在身上,可不是拿来干些细碎零散活计的。 王吉就给荐了仨小子,高凌打头,还有他的俩兄弟,一个叫朱良,一个叫裘志。 其他那些个‘兄弟’,不知怎么同高凌闹掰了,见他有了去处,倒也意动,可王吉瞧不上他们呀,那些个小子都带点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毛病,可别给陈舍微添堵了! 陈舍微把这仨小子都归到郭果儿手下,又让郭果儿找了木匠、瓦匠把草棚一打理,弄得颇有模样。 仨小子知道自己来当猪倌,心里都打了睡猪圈的准备。 可没想到这小院里干净齐整,除了养猪和骡马的那间房里有些饲料气味,往外头一走,离得远些都没什么异味,比他们住的破屋好上十倍不止。 陈舍微给院里人都换了被褥,郭果儿把自己用旧的给了他们,仨小子也高兴的够呛。 这样一来,吴缸城里城外的跑,入了夜总得有个落脚的地儿,外院得给他留间房。 还有几个小子跑腿递消息,或是轮班守夜,进进出出有些杂乱。 甘嫂虽有顾忌,但又不肯搬到内院来,只住到最里边,最清净的那间去了,同郭果儿夫妻俩的屋子紧挨着,彼此间更能照应几分。 谈栩然给她换了一把好锁,只配了一把钥匙。 甘嫂攥着那把钥匙看着谈栩然,她只一笑,看起来那么冷淡又叫人心暖。 “死物比人更靠谱,防人之心不可无。” 陈舍微原本觉得,一家人简简单单住着挺好,可眼下这时候,生产力水平低下,好些东西非人力不能替代,就连想要方便出门,也得养着车夫和骡马。 银子这东西是活的,流进流出,动起来才有生机。 泉州这市面上的鸣虫原都是周家的买卖,谈栩然育的不多,可品相好,王吉虽然卖的高调,但他也没那么傻,是指使了人卖的,他自己藏得好呢! 且虫儿没往泉州卖,反倒卖给泉溪、山涌几个州城边上的富庶村镇。 冬的帷幕一拉开,亮响清脆之声犹如古琴散音,哪些虫儿是常胜将军,可不宣扬开了? 泉州的公子哥儿惊讶的发现,好虫儿竟都在城外的臭头鸡仔手上! 谈栩然除了育虫,今年的虫儿花样也卖的愈发贵,王吉还给她接了描在葫芦上的花样。 ‘有钱不赚王八蛋啊!’ 装蛐蛐,养金钟的葫芦,这玩意是要揣在怀里暖着虫儿,斗虫时再往罐盂里一倒,掏出可不得好看? 鸣虫葫芦本来就是卖给富人的,东西好才是最重要的,价钱贵些不要紧。 好些日子了,陈舍微的书房都是谈栩然在使,今儿眼瞧着都要一更天了还不回来,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气哼哼的抱着被子去找她。 门一开,见她发丝被气流拂动,又忙关了。 陈舍微抱着一大坨被子站在书案边上,看着谈栩然头也不抬一下,闷声道:“还不睡啊。” 谈栩然正在兴头上,把握着这点精神多画些,等着这股劲儿散了,捏着笔得咬上半个时辰才落得下。 “嗯。” 见她也不瞧自己一眼,陈舍微委屈得紧,想走又不想走,自己拉扯了半天,又抱着被子倒进窄床里,卷成一条人肉馅的卷筒饼,睡了。 到了三更天谈栩然才画好,等着墨干收起来,立在窄床边上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 陈舍微裹得严实,一张脸睡得红扑扑。 谈栩然想了想,还是让他睡吧。 正当她转身想走的时候,就见那卷筒饼竖了起来,陈舍微困恹恹的嘟着个脸,不满的说:“怎么不叫我。” “你就这么走回去?”谈栩然好笑的看着他卷着被褥蹦下床来。 陈舍微略微清醒了一点,敞开被子,道:“咱们裹着一块出去,夜里冷。” 谈栩然瞄他,半睡半醒的,倒是花样多。 陈舍微迷迷糊糊的,暂时还没冒出什么靡靡之念,就是不想谈栩然受风着凉。 敞开了被子,原本怀里凉飕飕的,谈栩然轻轻依偎过来,又软又暖的贴着他,道:“咱们这模样,叫她们起夜瞧见了,还以为撞傻鬼了。” “鬼就鬼吧。为何是傻鬼呢?” 房门一开,明月悬空,夜凉如水。 院中景致叫月色和晚风洗了一遍,树影婆娑,落下银光澄澈,仿佛一池极干净的水,万物在其中都如悬空。 纯净的叫人眼睛发凉。 如此月夜只叫陈舍微看了一眼,很快侧眸看向谈栩然。 她如月中聚雪,般般入画。 谈栩然听见陈舍微在她耳畔轻声请求,“夫人,我可以亲吻你吗?” 缱绻的话语同初雪一起落下,那句请求就沾上了一点幻妙,仿佛是开启落雪的神咒。 碎玉点点,在月光中飘散下来,慢悠悠的,如恩赐降临。 谈栩然的神色不由自主的温柔下来,在暖和的被筒里轻轻的勾住他的尾指,随即迎来了他落在腮边的一个柔软亲昵的吻。 ‘不要掉以轻心啊。’ 她在心里警告自己,可陈舍微吻过之后没有进一步夺取,也没有离开,而是用鼻尖和唇,在轻轻的蹭她,仿佛初生的小狗,还闭着眼呢,世间万物于他来说都是空白,只知道舔舐唇边温软的肌肤,埋在弯弯的脖颈里轻哼撒娇。 落雪无声。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安利,来抱抱(づ??)づ! 第59章 炸鸡和柿饼酪卷 挣钱还得是替自己挣才有劲儿, 陈舍微蹲在自己地里玩泥巴的时候,太阳什么时候下山都不知道, 可等到去给陈舍嗔干活的时候, 他就萎靡了。 陈舍嗔这人,还真不放心什么都叫陈舍微去弄,如若这般, 日后岂不是离不开他了?专弄了好些管事来听讲,陈舍微倒觉得自己像先生, 这感觉倒也还凑合。 陈舍嗔开口, 陈舍巷再不愿意也要出烟籽, 既是族田,大房二房在银钱方面素来大方,三房出劳力, 陈舍微出苦工,即便陈舍微不设计陈舍巷, 难道他就能逃脱了? 陈舍微搂起一把种子搓捻一番, 全是粉屑, 好似是陈年的。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 陈舍微从每袋烟籽里抓了一把, 放在陈舍嗔自家的花房里做发芽试验, 分别以六天和十二天为限,结果发芽率不到一半。 这可是当着陈舍嗔的面育出来的,陈舍微只动动嘴, 都是三房的下人经手。 土格里的小芽星落云散,瞧着怪可怜的, 气得陈舍嗔把陈舍巷从小妾床上拽下来骂。 “还好是老六先试种了一把, 他要是没试, 你他娘的是打算叫族里的银子都打了水漂吗!?” 陈舍嗔逼着陈舍巷当场就抬了好烟籽来,果然不同,籽粒均匀饱满,泛着油光呢! 他冷哼一声走出去半个院儿,又回身皱眉看着满脸不忿的陈舍巷,道:“泉溪镇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兄弟阋墙传出去本就难听,老六如今对我有用处,你再找他的不痛快,我叫你不痛快!” 郭果儿带着脖子上一圈淤紫,跟在陈舍微身后进进出出。 陈舍微说得口干了他就上场,也是一副能干模样,同三房的人混熟之后,人人都知道他险些叫陈舍巷使人掐死了! 陈舍嗔弄来的好种子,见陈舍微把玩着烟籽点头,总算是松口气,喷气哼道:“老八真不是东西。” “一家兄弟,有几个品性端方就不错了,哪能人人都是君子呢?”陈舍微哑着嗓子拍马屁。 陈舍嗔半真半假的一惊,道:“老六,你嗓子怎么了?” 蔡氏端来一盏金银花胖大海,道:“连讲了那么几日的课,能不哑吗?你也真是的,开春的事,这么急作甚?” “过些日子大房二房的伯父兄嫂们就回来了,祭祖唱大戏,吃席耍把式,人家瞧一个热闹,我可不得在背后跑断了腿?等开春?!那时间也太紧了,只能眼下先把事情都布置下去,年节时一忙,哪来的功夫啊!” 陈舍嗔摇摇头,一副能者多劳的样子,见陈舍微沉默着喝茶,只当他嗓子不方便,又道: “去年你身子不好,今年瞧着好了些,也带着弟妹和阿绛走动走动,别总叫五房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绕着大房二房几个兄长打转。我有时候瞧着都觉得替他们发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下人呢!” 蔡氏掩口笑,夫妻俩的口吻是如出一辙的不屑,道: “那一家子就那样,不过你阿兄说得对,你是该叫弟妹和阿绛多走动,阿绛这年岁了,生得又好,在大房二房的长辈眼里露一露相,说不定人家瞧见了好的儿郎,也能惦记上给阿绛做媒呢。” 陈舍微轻轻一咳,道:“我自做个田舍翁就罢,没那么多想头。” 陈舍嗔很是不赞同,想了一圈,用胳膊碰碰陈舍微,一副哥俩好,无话不谈的样子。 “五哥我也晓得你,没个儿子,是没什么奔头。” 他眼瞅着蔡氏出去了,更肆无忌惮起来,陈舍微听得厌烦,耐着性子应付着,听听这陈舍巷能出什么好主意。 “等这烟叶的事情有了眉目,哥院里有个丫鬟,极好生养的身段,脸蛋也俊,你弄上几回,要个孩子还能是什么难事儿啊?” 还搁这吊大萝卜勾他的呢! 陈舍微拱拱手,无语的说:“不瞒哥哥,我这身子虚,又好清净,院里人一多就烦,这美人恩我是无福消受了,哥哥自己留着吧。” 陈舍嗔长叹口气,道:“你这故意挖苦我呢?怎么?怕我收用过?说实在的,你五嫂不是个能容人的,我院里的还真都是清白身子,那要是老八院里的,我看就是只母鸡都下不了云英蛋。” 陈舍微听得有点恶心,可后边那句关于陈舍巷的讽刺又着实好笑,见他要笑不笑的,陈舍嗔只以为他假正经呢。 “对了。”陈舍嗔忽道:“今年年景不好,泉溪周边好些灾民,咱们陈家在镇上,在泉州城里都是有脸面的,少不得要出些粮食。” 陈舍微露出为难之色,道:“五哥是知道我的,手里短银子,早卖了些粮花用,再加上买了些田要雇人。” 陈舍嗔一笑,道:“嗯,我知道,你怎么买那么些下等田?若是没钱,少买些,也得求精不求多才好。”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成天打听别人事儿你还挺嘚瑟呢!’ 陈舍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道:“我种些烟叶,好给水稻治虫子,费不了那么好地。” “傻小子。”陈舍嗔不解的瞧着他,“怎么就一条心往庄稼上使呢?卖烟来钱多快?” “那,那我也还打算着种点嚼烟的。”陈舍微笑得憨厚,仿佛担心陈舍嗔不叫他种一样。 他那一点量,陈舍嗔还真不放在眼里,嗤道:“种就种呗,我是为族里做事,收成大家都受益,又不跟老八一样斤斤计较,地里的玩意,他也跟癞皮狗似得到处撒尿占地盘。” “要不五哥能当族长呢。”陈舍微听他骂陈舍巷真痛快,奉承话也没那么难说出口了。 “哎呀远得很,我是不想那么多,做好眼前事吧。”陈舍嗔拍了拍他,道:“罢了,反正族里的生意五房占了你股子,账面交上去委实不像话,我叫他们退出来,今年你那份粮就从族里分红出吧。” 陈舍微连忙道谢,心道,‘果真如夫人所言,同个要脸面的人打交道,虽也需阿谀奉承,小心应对,但到底有些面上的好处,总比同陈舍巷那种不要脸的好,吃了肉还嚼骨头!’ 陈舍微起身告辞,‘拜拜了您,爷回家折腾自己的烟叶去了。’ 说了给王吉的烟叶要顶尖,陈舍微自然要说到做到,上一岔品相最好的他都留了种,也不假手于人,还是自己育。 冬日里的活计闲雅,陈舍微陆续雕弄了百来个水仙种球,也没觉得累,王吉今儿来运谈栩然最后一批虫,吴缸正好也来上最后一遍漆。 收拾收拾,好过年了。 “今儿你们贼有口福了!”陈舍微拍着胸脯保证。 谈栩然觉得陈舍微唯一一点奢侈劲儿就用在吃上。 还没全然长成的鸡,剥得光溜溜,倒要用上奶和胡椒给它泡澡。 孙阿小原本还想偷师,看到这已经扶墙要晕了,捂着眼睛挪出去,喃喃道:“作孽作孽。” 这样一只嫩嫩滑滑的鸡,还裹了面衣,费上许多油去炸它。 王吉看得嘴角直抽,道:“这不是暴殄天物么?” 说是这样说,那整鸡端上来,袅袅冒烟,陈舍微徒手就扯下一只腿儿,金黄脆壳,柔嫩鸡肉,汁水四溅,烫了一滴在王吉唇上,他咂摸咂摸,好像还真是不一样的滋味。 “夫人,吃。”陈舍微递过去。 谈栩然琢磨着,这么拿别扭,那么拿拗手,就搭着陈舍微的手腕咬了一块下来。 唇齿嚼咬的酥酥声,鸡皮香得上头,鸡肉出奇的嫩,汁水丰盈,纯粹肉食所带来的满足感瞬间自口舌席卷全身。 “炸鸡就得手拿着吃才爽快呢。” 陈舍微把鸡腿往谈栩然手里一搁,又庖丁解牛似的把整鸡都分了,骨头都炸酥了,使点劲儿就能下来。 院里这么多人,一只鸡很不够,陈舍微还做了葱蒜炸鸡。 左右葱蒜是自家栽种,富余的很,多多的葱段蒜子和了辣子浓酱裹在鸡块上,加上花生一块炸,别说吃了,光是在厨房炸的时候,郭果儿打门边过都被香得跌一跟头。 一盆是金黄黄的原味鸡,一盆是赤酱的炸鸡块,众人的手纷纷伸过去,鸡没了一半的身子,鸡块也矮下去两寸。 寻常酸檬都是拿来做盆景摆设,这果子虽有清香,汁水却极酸,陈舍微去花市上寻了来,不知他怎么晓得那么多用法,做酪做饮子都用得上。 他浸出来那酸檬米酒,喝得王吉借着酒劲,躺地耍赖都要歪缠走一坛子。 不过谈栩然瞧着,王吉这几回来情绪都怪怪的,燕子也避他,两人间不知有什么事儿别扭着。 除了炸鸡和酒,还有甜食。 糯韧的柿饼剪开摊平,裹上金橘羊酪和核桃再卷起来切成一指宽的厚片。 吴缸乍一眼瞧还以为是五花肉,心里想着哪有这么肥瘦得当的好肉? 一口咬下去,嚼着都舍不得咽下。 柿饼都叫晒出溏心来了,甜糯并着微咸的羊酪,金橘粒略带一点刺激的薄荷感,连核桃都格外的香,带着炭火焙烤过的香气。 吴缸想不懂,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好吃的玩意?!这搭配陈舍微是怎么想出来的?! 陈绛对苦味格外的敏感,核桃皮总是有点苦的,陈舍微单给她做了一份榛子碎的柿饼酪卷,谈栩然瞧着陈绛吃得眼眯唇又弯,道:“你倒是花样翻新的宠她。” 换个佐料的事儿,又没费多少功夫,榛子都是陈绛自己放在小平锅上一点点焙熟又砸了舂成碎的。 陈舍微很欠揍的凑过来,悄悄声问她,“夫人怎么吃女儿的醋?那夫人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说来。” 王吉有点借吃泄郁的意思,吃得顾不上说话,只偶尔拿眼瞥缩在陈绛身后的吴燕子。 吴缸吃开怀了倒是健谈起来,说起去山里猎采山货的险事趣闻,陈绛和阿巧都吃着柿卷听得专心。 谈栩然视线回拢,落到陈舍微脸上,唇贴到他耳廓上私语了几句。 一点火星落在耳尖,点燃陈舍微一张红红蠢蠢的脸。 王吉觑着吴燕子,偶尔目光相撞,那丫头跟躲鬼一样,移了眼不看他。 ‘唉。’ 他吞下下一大块葱蒜炸肉,被辛香麻辣的浓郁滋味抚平了一点郁闷,转脸就瞧见对面那夫妻俩青天白日贴在一处腻歪。 王吉自己情路坎坷,心眼也狭小起来,非要出声同谈栩然讲买卖上的事情,不许这夫妻俩凑一块刺目。 殊不知倒也救了陈舍微,谈栩然的声音素来清冷,可那一句调笑裹着甜媚气息,沿着耳廓打了个转,又直直滑溜的顺着他的喉结往胸腹下身游去。 啊,男人! 他真是不想大白天的做禽兽丢丑,别别扭扭的往躺椅里一缩,蜷着身子遮掩。 吴缸丈量了购置的土地,记下一应数字,陈舍微依着比例制了图来,田亩面积和方位一看就明白,摊在长桌上一看,无比的清晰。 王吉啧啧称奇,道:“这似乎是军中文士才会的制图之法,我只在府衙存档的图则里看过一些,你竟也如此熟手。” 陈舍微一愣,含糊道:“是吗?不过是我自己瞎琢磨的。” 谈栩然眸光熠熠,似乎叹服于他的多才多艺,一脸倾慕的望过来。 两人视线交融,真是情意绵绵,看得王吉直搓脖子。 肚子里太撑了,他张嘴直打嗝,只好闭嘴,一边歇着消食,边听陈舍微同吴缸商量开春时的农事分配了。 谈好这些,夫妻俩也得闲几日,数数银子玩,等着过年呢。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数银子吃吃吃的快乐, 然后就是过大年很讨厌的亲戚大聚餐了。 o(╥﹏╥)o 反正我等社恐很不适应那种气氛。 第60章 杀猪菜和玫瑰花精 腊八这天, 要杀两头猪过年。 听许大娘介绍雇了个杀猪匠来,活计也还凑合, 陈舍微瞧着, 总觉得没有甘力那般行云流水。 分肉分的也有点粗糙,刀也比甘力的钝,不过人无把握, 刀快了容易伤到自己。 陈舍微想想罢了,行行出状元, 甘力在宰割方面约莫是有些天分的, 旁人所不能及。 热腾腾的猪血放出来, 腌臜的肠子在外头理干净,高凌就连着肠衣一起给端进来了。 陈舍微早在院里架起了锅子,里头翻腾着一锅浓香酱汤, 等着灌血肠呢。 锅子下边粗垒了个灶,火焰熊熊, 陈绛领着小白粿站在廊上远远瞧着, 陈舍微不叫她挨边。 高凌过来了, 陈舍微让他把猪血放下,也离远些。 “六少没事。” 高凌小杂工一个, 就是来干活的, 看着陈舍微自己忙,他歇着算怎么回事? 他笑呵呵的说:“我晓得轻重。” 既然杀猪,怎么能不吃杀猪菜? 陈舍微虽折腾不出土豆粉条、红薯粉条, 倒还勉强倒腾出绿豆粉条了。 一条条如冻雨细冰,顺着仙气掉进一锅叫世俗垂涎的荤肉杂烩里。 高凌忙着添火劈柴, 剁剁馅料灌腊肠什么的, 陈舍微在这一锅里折腾什么他也不知道, 只瞧见阿巧抱了一大颗白胖的晚菘(冬白菜),一刀刀切下去脆生生的响,菜叶梗子里似乎溅出水珠来。 郭果儿给杀猪匠结了银子回来,走进这白雾腾腾的院子里,道:“少爷您又煮什么仙汤啊?!这也太香了!” 高凌这才发现,鼻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叫这股浓郁的香气浸透了。 这一锅子玩意闻着香,看着倒是不怎么美,晚菘都炖烂了,糊叽叽的黏在五花白肉上。 陈舍微招呼大家吃饭,往高凌手里递了一个碗,高凌捧着碗有点局促的坐那吃。 陈舍微这一上午尽忙活了,站在这火堆热锅旁,虽穿着一件单衣,热得浑身冒烟,头发额角那一块都湿乎乎的。 他往躺椅上一歇,胸口半敞着,锁骨上也都是细密密的汗珠子,谈栩然鬼使神差的用手指抹了一下,陈舍微痒得缩起来笑。 谈栩然递给他一盏温茶,叫他一口气灌了,“进屋换了衣裳再吃。” 陈舍微累啊,软绵绵的撒娇耍赖不肯起。 ‘原来男人还能这样当!’ 高凌着实受教,听得目瞪口呆,粉条都忘了吸溜,挂在嘴角像口涎,惹得陈绛发笑,闹得他面红耳赤。 旁人早都习惯了,孙阿小忙去打热水来,谈栩然总算是把陈舍微拽进屋里去了,换了身干爽暖和的衣裳。 阿巧盛好了两碗杀猪菜,五花肉、血肠、豆皮、粉条、晚菘俱全,摆到谈栩然和陈舍微眼前。 “我记得搁了两个筒骨下去的,快捞出来,省得骨髓都炖化了,给阿绛还有阿凌一人一个,长个子得补补腿脚。” 骨髓陈绛不晓得该怎么吃,陈舍微教她嘬,她就嗦了腮帮子使劲吸,吸进一口软油浓香,满足的眼睛睁大又笑弯。 高凌偷偷的看她,也笑,能沾到这一点天伦之乐,他觉得很满足。 这猪肉入锅的时候还是温体,极致的新鲜,半点腥臊气都没有,一锅子吃食随便夹起一样放进嘴里,鲜美的叫人头皮发麻,爽口开胃到了极点。 陈舍微还给调了蒜醋汁,白肉夹出来往汁里一过就往嘴里搂,高凌美得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了。 那一大锅子肉菜粉条,最后竟吃的光底儿了,王吉来得晚,只闻见一股香极的味,见他们各个撑得都不想说话了,高凌出门都是扶墙出去的。 王吉悔得肠子都青了! “晚上吃什么呀!”他急忙打听。 “腊八晚上还能吃什么。”陈舍微懒洋洋的说:“腊八粥呗。” 腊八粥不都一个味!王吉气呼呼的走了,殊不知又错怪一道美味。 陈舍微吃饱后午睡去了,院里阿巧和阿小在忙着腌腊肉和灌腊肠,粉料是陈舍微早就拌好的,用不着她们调味。 早些日子就腊了十几只鸡,悬在架上,一只只褐红油亮。 谈栩然从没想过自家正院里会晒这些东西,郭果儿问过陈舍微要不要晾到外院去,陈舍微有点不解,道:“为甚?不用啊,你不说外院招猫吗?” 郭果儿觑了谈栩然一眼,见她也没意见,没再提过。 熏制腊味的棚子搭在后院,阿小和阿巧抬着一盆用黑胡椒腌过的肉去熏。 谈栩然歇在院中摇椅上,看陈舍微给她淘换来的一本虫谱。 渐渐地,那烟火气味透了过来,果木香气,变化中的肉香,充斥在这间院子里,叫她觉得无比醺暖。 陈绛窝在她身侧,嘟嘟囔囔的说着陈舍微昨夜给她讲得一个鲛人公主的故事。 那鲛人公主救了一个男人,用美妙的歌声换来了能上岸的双腿,可那男人却把别的女子认成了救命恩人。 鲛人公主对这个男人十分失望,但又发现人间还有好多好玩的事情,好吃的东西。 她落下眼泪化作珍珠,在人间花用,结识了很多好朋友,尝试了很多新奇的事。 鲛人公主的美丽和神奇引起了人们的恶念,那男人分明回忆起了他们的过往,却还是为首设计抓捕她。 鲛人公主用眼泪迷惑了他,缓缓朝他伸出手,抚摸他的心口,然后利爪刺出,抓出了他还在勃动的心脏。 “掏心吗?”谈栩然诧异的说,未免血腥了一些。 陈绛一脸天真的点点头,道:“阿爹说,心是拿来爱人的,他既不会爱,被掏心就是个很适合他的下场。” “有道理,然后呢?”谈栩然被说服了,赞同的点点头。 “然后鲛人公主把男人的魂魄封在心脏里,潜入海洋深处与巫女做了交换,换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重归海里生活,偶尔想念人间美食和朋友的时候就上岸,同时也会好好掩饰自己的身份。” ‘这是把想教阿绛的都放进这个故事里了。’ 谈栩然问:“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嗯。”陈绛咬着麦芽糖棍点点头,道:“已经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了,我原先第一喜欢玫瑰花精来着。” 谈栩然笑了起来。 许是前些日子照看鸣虫熬夜亏损太过,先前她来了月事,疼得难以难眠。 陈舍微爬起来给她做了姜汁撞奶,甜辣辣的吃进去,叫她浑身软暖。 来了月事,自然没有什么旖旎的可能,陈舍微也清楚这一点,却也不睡,陪着她干熬苦楚,又趴在她耳畔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于是他就说了这个关于复仇与爱情的故事——玫瑰花精。 爱人的头颅被藏在花盆里,由女子悲伤怨恨的泪水灌溉着,凝结出仇恨花朵来,在夜色中绽放,每一朵花朵里都酝酿出一位玫瑰花精,举着毒剑,无声无息的刺死了仇人。 很凄美很浪漫很悲怨又很幻妙的一个故事,由陈舍微娓娓道来,又多了几分奇异的温暖,谈栩然在这个复仇的故事里睡去,睡得很好。 陈舍微饱睡一觉醒来,就瞧见母女二人窝在躺椅上睡着了。 吴燕子给她们盖了一条软被,陈绛睡得很香,谈栩然听见他的脚步声,眼睫颤了颤,望了过来。 陈舍微摸了摸陈绛的发顶,犹豫片刻,见谈栩然蜷在被里神色温柔的看着他,他心尖一暖,缓缓凑过来,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唇与额的轻轻一碰,令吻的人和被吻的人皆感到一种充实的满足。 “我去煲粥。” 家里什么材料都有,豆子是昨夜就泡上了,这样才能煮得绵软。 腊八粥既是家里有什么就煮什么,自然家家不同。 陈舍微这一锅是连着猪棚几个小子的分量一起算上的,倒进几大碗白米,一大碗血糯米,抓两大把莲子、干栗子、核桃,几大瓣银耳浸着。 阿小已经给红枣去了核,皱皱红红的一碗,散发着慈祥的甜味,还有桂圆干也剥了壳。 除了今儿晚上这腊八粥,陈舍微顺便把明早上的拗九粥也给做了。 岁数上逢九都算一个坎,对于老人家来说尤其如此。 陈舍微没将陈家那几个老东西当长辈 ,赵先生为人坦率热情,于他来说亦师亦友,所以这拗九粥是给赵先生的。 拗九粥所需的食材其实同腊八粥差不多,但是以荸荠、花生、红枣、桂圆为主,米粮为辅。 食材配比的不同,加之又放了荸荠,清甜脆感出挑,就让这拗九粥带点甜汤的水感,不似粥的粘稠了。 不过么,吃食永远以人的口味为主,喜欢把拗九粥煮的稠糊糊的也没什么不可以。 谈栩然拿着陈家祖宅遣人送来的帖子来寻陈舍微时,粥水随着文火逐渐变得绵绸甜糯,阵阵温润的香气充盈着厨房。 他正在厨房窗前给荸荠削皮,顶部的一点蒂芽要留着,瞧着像是留了竖着小辫子一样可爱。 陈舍微身上穿着的围裙是他自己画了图样,谈栩然一刀刀裁剪,一针一线给做的。 上身是一件背褡,下身却只一片裙,遮前不遮后的。 谈栩然瞧着那腰绳在身后束紧,掐出一弯线条来。 ‘灶台边冬日叫人舒服,夏天却滚烫,他这样怕热的人,肯定受不住吧?’ ‘若是夜里起来做宵夜,瞧着四下无人,会不会光了身子,只穿那围裙做吃食呢?’ 谈栩然一脸端容的想着此等俗媚之事,虽觉得有辱斯文,可斯文又算个什么,辱得好。 “夫人。”陈舍微一无所知,笑着唤她。 谈栩然勾起唇角,把帖子往身后一藏,还是叫他多高兴些时候吧。 暮色四合,郭果儿和高凌把一大锅暖呼呼的腊八粥抬了出去,几个少年早就搓着手等了,除了粥水,还有一篮子水煮蛋,每人两个。 郭果儿一边分粥一边道:“你们几个也是在街面上打滚吃过苦的,六少这人多难得,不必我说。 可得用心好好干,六少虽好,可触了他的逆鳞,半分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可晓得!?” 几个小子猛点头,高凌拍着胸脯要指天发誓,可蛋黄卡在嘴里,梗在喉咙里,好险没噎死。 空气里一股甜暖香气,谷物的芳香是冬日里最抚慰人心的。 阿巧一勺一勺的吃完粥,又吃了软嫩嫩的奶酪蛋卷,心满意足,进屋正要摞了几个碗去洗,就见陈舍微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道: “大房二房的人回来了,我就得去啊!?年三十我还想好了菜呢,自家吃个团圆饭多舒坦,非得跟他们挤一块,铁定烦呢!” “烦也就一日,不去的话,把人招惹进家里来了怎么办?” 谈栩热瞧着他唇上还有粥水的润亮,用帕子裹了食指仔仔细细替他揩净,陈舍微脸都红了,心里的烦躁也融成了甜蜜。 作者有话说: 玫瑰花精是安徒生童话里我最喜欢的一篇。 主要是喜欢那个爱人头颅在花盆里逐渐腐败又开出花的情节。 呃????又看了一下,网上的译本里面好像是折了葬尸泥土上长出来的花移栽到花盆里,不知道是删改了还是我记忆偏差了。 第61章 红粿和翠玉梨 “要不, 我假装自己摔断腿了?” 陈舍微一本正经的面孔映在铜镜上,谈栩然拈起一只步摇比较, 唇角微扬。 他总是能轻而易举的令她发笑。 “或者, 我真把腿摔断?”他的口吻里竟有一丝此举可行之感。 半匣钗环都是今冬新置办的,可供谈栩然好一番挑拣,她又拿起一根紫玉的放在髻上映照, 道:“大可不必。” 陈舍微费劲的嚼着鸡脖糖,捂着腮帮道:“这糖真是黏, 难怪阿绛的牙给黏掉了。要不咱们就说阿绛掉了牙, 嫌丑不肯见人, 就不去了?” “那只是阿绛有由头不去,难道一家子还由个孩子做主了?” 谈栩然比划了半天,手指定在陈舍微做的那只小兔木簪上, 她一连几日都戴这钗,反正在家不出门, 随手挽了个低髻就罢。 今儿要打扮起来, 倒觉得兴致缺缺。 同陈舍微在一块待久了, 她的装扮举止也愈发的随心所欲,怎么舒服怎么来。 “啊!~~”陈舍微抱着被子在床上滚, “不想去, 不想去,不想去!” 谈栩然隔着被在他腚上轻拍了一下,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熬过这一夜就罢,大不了你多吃些酒装睡。” 陈舍微觉得这主意不错, 笑嘻嘻一转身, 见到一张乌云叠鬓的冷魅面孔。 谈栩然肌肤甚好, 稍稍点了些胭脂晕在眼尾唇腮上,如海棠醉日一般。 见她披挂在架上的外裳颜色郁沉,仿佛血色凝旧,陈舍微道:“我看昨个阿巧在熨你新做好的衣裙,那样好看,不穿去?” 新衣裙是牙色的袄子并了苍葭色的马面裙,裙上竹枝碧叶,青虫褐鸟,闽地冬日畏寒的虫鸟,好像都藏进了谈栩然这一条浮岚暖翠的春色裙衫之中。 “夫君想我穿新衣去赴宴?”谈栩然微微讶异。 陈舍微托腮仰脸看她,道:“你若这样问么,我是不想的。” “为何?” “我醋呀。” “那又叫我穿去。” “女子不都喜欢穿好看衣裳的吗?” 谈栩然垂眸看着他那双干净又惑人的眼,伸出绯绯指尖在他脑门上点了一下,俯身轻道:“我只穿与夫君瞧,可好?” 陈舍微缩进被子里,闷声闷气的说:“夫人总爱这样讲来哄我,还不是说着玩的?” 谈栩然到底没穿新衣,可那老气横秋的颜色裹在她身上,还是好看。 原是不打算叫陈绛去的,可今儿在祖宅用膳,还似模似样的给陈绛来了一张帖子,躲不过去了。 谈栩然想着,未免陈砚著那老淫.虫贼心不死,还是留下阿巧,带上燕子为好。 可阿巧不知晓内情,哭跪在地上问谈栩然是不是嫌弃她不中用了。 谈栩然一时愕然不解,但细一想,阿巧的忧虑早已种下。 家里清净,女人就那么几个,孙阿小和甘嫂都是半裹,谈栩然虽未裹脚,可她一向举止有度,阿巧从前不觉什么,自见了吴燕子爬高爬下,走跳蹦跑的,心里渐渐有种难言滋味。 闽地秋冬寒潮交织,她这双脚更添几分痛楚,又不敢十分表现,更不敢宣之于口。 谈栩然体恤关怀,一旦看出来了,总叫她歇去。 可阿巧不愿意,显得她像个废人! 年节街上热闹,陈舍微常带了家小出去看戏听曲,玩了一日回来,阿巧有些受不住,倚着门站。 陈舍微瞧了一眼,有些歉然的道:“等开春了,我腾换个大些的马车。” 主家体贴,可这话比罚了阿巧还叫她难受。 谈栩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劝慰,想着在今日总是在女眷堆里待着,陈砚著还能淫性大发,当场要人不成?便允了。 如此,阿巧才破涕为笑。 虽是年夜饭,到了晚上才吃席,可一整日都有许多花头要摆弄,所以要早去。 陈家在泉州都有头脸,在泉溪更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今日又怎会冷冷清清的过? 每个时辰初刻都要放上许多爆竹,舞龙舞狮更是热闹非常,几箩筐的铜子一把一把的撒,引得众人拾捡,各种阿谀奉承吉祥话不断,要贯穿一整日。 陈舍微和谈栩然牵着陈绛从硝烟白雾中走过,踏着一路红纸彩碎,陈家祖宅偏门口大排长龙,几个管事仆妇正在分发红粿。 闽地每逢年节、做寿庆生、嫁娶满月,红粿总是必不可少的一样吃食。 红粿做法简单,用红曲浸出来的水揉糯米团,磕进模子里,摆在一张张齐整的蕉叶上蒸熟就好。 陈舍微昨个也做了一笼应应景,就是个简单的福字模,芝麻核桃猪油糖馅的,好看也好吃呢。 陈家喜欢用寿龟做模子,想想,应该是为了讨大房那老山魈的好。 远远看去,每个人手里都捏着鲜艳浓郁的一团红,像是把一整年的喜悦都握在了手里。 可再一细瞧,那一张张脸上全是饥饿困顿,狼吞虎咽的吃着个没馅的糯米团,太容易噎着了。 陈绛见着一个老头揉着胸,似乎喘不上气,一脸青紫的往地上栽,惊得一叫,谈栩然忙侧身挡住她的视线。 祖宅的管事小厮已经瞧见了,急急去处置那老头,又有管事来迎陈舍微一家子,笑容满面的道:“六少爷,少夫人,小姐,您三位这边请,外头天冷,人多又乱,可别惊着了。” 一脚迈进祖宅里,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像是旧书里的灰尘,呛了陈舍微一脸。 年幼时期被兄弟捉弄欺辱,又被庶母嫡姐阴阳怪气,继室所出的一脉,还真是哪哪都不受待见。 他揉揉鼻子,觉得耳畔嘈杂的人声寡淡了些,祖宅的大门厚实的像一块墙,什么都能隔绝。 虽然也张灯挂彩,可也不知是不是老宅上了年岁的关系,加之今日细雨蒙蒙,宽大的屋檐下根根粗梁木压下来,周遭潮气蔓延,叫人觉得恣闭压抑,总觉得空气中的茶香烟气也混杂着一股苔藓味。 小厮和婢女迎了上来,一左一右要分开男宾女眷。 陈舍微有点担忧的望向谈栩然,她身上的深色衣裳仿佛要融进古宅陈旧的气韵中,看得他一阵心惊,却见她神色平静,一张浓郁耀目的面孔又似永远不会黯淡,还玩笑般问他:“可识得路?” 这问题,好似洞悉了什么。 陈绛轻摇陈舍微的手,他这才回神,勉强笑道:“就算迷路,循着味也能找到夫人。” 陈舍微一步三回头也没人笑他,引路的小厮自顾自躬身垂首,似乎是被这宅子给压弯了脊骨。 陈舍微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倒是越走越热闹了,廊上穿梭着的婢女模样愈发标志起来,还有好些大胆的,有意无意的睃眼瞧他。 一走进那房间里,实在是又香又呛。 脂粉气和烟叶气混在一起,几缕茶香都给摁灭了。 “老六,你倒姗姗来迟,叫哥哥们苦等。” 陈舍嗔笑着招招手,他身边是大房的陈舍秋,正擒着一杆子金裹玳瑁的烟杆子抽的神思荡漾。 陈舍微不明所以的走过去,就听陈舍嗔介绍这点烟叶是出自他手,陈舍秋觑了他一眼,好像在打量小猫小狗,道:“不错,原来本事长这了。” 他倒是吞云吐雾抽得痛快,陈舍微被熏得连话都不想说,刚咳了一声,唇边忽然就挨上了一瓣玉梨。 喂食的婢女贴得也太近了,一双眼儿里都是勾子,谄媚诱惑似乎就是这具躯体存在的意义。 “不必,你伺候别人去吧。” 陈舍微躲了躲,自己拿了个梨子,又用茶水冲了冲刀子,慢慢开始削皮。 绿皮沙沙落成圈,露出水嫩洁白的果肉,陈舍微细细削着,也觉得有点奇怪。 这婢子生得妩媚天成,可他只觉得腻歪。 而谈栩然冷淡含笑的眸,轻触微凉的指,还有那缕细细牵扯的发,总是轻而易举的叫他酥麻入骨。 甚至她偶尔的娇嗔薄斥,略带不悦的眉目,带着点天真恶意碾压而来的亲近,更令他不受控的勃动情.欲。 指尖一滞,绿带坠地,断了。 陈舍微有点心浮气躁,也懒得削了,翻转过削好的半面啃咬了一口。 梨肉的脆爽清甜刚叫他舒服了一点,就见那婢子身姿窈窕的蹲下身,替他拾起梨皮,翘着细指拈着丢进手边的果盘里,又半跪下身,要替陈舍微揉脚。 “呃。”陈舍微攥着个梨子,缩着腿道:“姑娘,实在不必了。你歇着吧。”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陈舍巷更是癫狂,眼泪鼻涕都要笑出来了,道:“真是不晓得怜香惜玉,咱们蔷薇姑娘有福香楼里最俊的脚,五哥心疼你家里只有个大脚婆,特留着伺候你的,你还不识货!来来,来爷这,爷疼你。” 蔷薇被陈舍巷牵着往他怀中一倒,又旋了个身从他怀里转出去。 陈舍微下意识去看她的脚,裙摆圆转,果然只一点点大,就像用圆锥画圈一般,地上的繁花厚毯都要被她这双尖足刺破了。 真是残忍。 “爷,瞧您左拥右抱的,哪还有奴的位置。”蔷薇嗔道,又见陈舍微垂眸看着她的足,心中微喜。 方才一打眼,见这六少如此俊美,她心下便有几分雀跃,只是他一副不近女色的样子,原是装相。 她就势斜斜往陈舍微怀中一倚,小脚尖尖而翘,竖在陈舍微眼前,如夏日里圆荷畔探出的荷花苞。 只是小荷终有绽放之日,这双脚却只能如此了。 陈舍微没推开她,蔷薇更是自得,转脸一看,却就见他面上神色古怪,皱眉抿嘴,像是忍着恶心一般。 陈舍微轻轻推了推她,虚扶了一把叫她站定,问:“裹得这样小,是不是很疼?” 蔷薇一愣,笑道:“爷是心疼奴了?疼得是疼的,为了爷的欢喜,奴那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陈舍微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万分的无力,摆摆手示意真不用她伺候。 陈舍巷见他推三阻四,冷笑道:“这又是装什么呢?” 陈舍嗔挥挥手打断他,道:“大过年的,别又起口角,五弟许是叫谈氏管得严,沾了脂粉要掀桌的。” 陈舍微不语,算是默认了,众人又嗤笑看他,大脚婆还挺厉害。 陈舍秋朝那红粉帷帐后努努嘴,道:“蔷薇,进去瞧瞧三爷醒了没,醒醒神,也换了衣裳,省得等下在长辈跟前一身酒气不像话。” 蔷薇娇声应了,隐蔽的觑了陈舍微一眼,见他一身寻常石青色的布衣,通身无饰,唯有腰间一个坠了络子的玉雕蛐蛐葫芦,正被他捏在手里摩挲。 袅袅烟雾中,那几位爷谈天说笑,荤素不忌,他还在沉默的啃梨,好看的眉眼偶尔一转,像一个格格不入,片尘不染的旁观者。 作者有话说: 柿饼奶酪卷有卖的,不过还是自己做的好吃。 做法就是文中那样,柿饼剪开摊平,抹上奶酪, 夹上坚果卷起来,冷藏一夜再切会更漂亮。 第62章 三更合一 客套应对, 虚伪附和,谈栩然轻车熟路, 觉得没什么, 只是担心陈绛在孩子堆里会受委屈,又有点担心吴燕子没进过宅门,会举止不当犯错。 在家里没什么, 在这儿给人揪住了小题大做起来,莫名吃一顿委屈也是够受的。 “阿巧, 你跟着阿绛吧。”谈栩然想了想, 道。 孩子堆里, 大约也不会碰见陈砚著,请安时再换过来就成。 吴燕子怯生生的跟在谈栩然边上,谈栩然瞧出她的拘束不适应, 柔声道:“莫怕,跟在我身边就好。” 女眷屋里没那股子烟气, 偏阁铺了块厚厚的羊毛垫, 孩子都上那玩去了。 谈栩然瞧着盘子里一样样精细的糕点, 想起陈舍微前几日做的蛋黄酥,还没见过人把酥皮、糯米团、豆沙、咸蛋黄、肉松摞一块包起来烤的呢, 折腾了一天, 原本说当点心吃,最后改成夜宵了。 还想留几个当早膳,可滋味着实不错, 繁复的恰到好处,就一个不落的吃光了。 谈栩然来时, 她们已经讲了一会, 屋里三个两个分作一堆一堆, 谈栩然寻了一处清净坐下,很快蔡氏就挨过来了,像是有什么新鲜趣闻要同她分享。 “听大房二房的说,高宜春在铜庵堂里逃了几回,末了一次抓回来,给剔了个秃瓢。” 谈栩然惊诧的说:“这也真是手狠。” “这算得了什么?”蔡氏不以为意,道:“铜庵堂里的姑子多得是嗟磨人的手段,我不与你讲,怕你夜里发起噩梦来。” 蔡氏与谈栩然坐在一处说私房话,叫张氏(陈舍巷之妻)如眼中落砂,分外的不舒服,只觉得她们又在盘算着什么,要从五房攫取好处。 几句讥讽刺过来,谈栩然想同她生气都气不起来,总是拽着首饰衣裳做文章,说刺绣花样陈旧,衣裳颜色土气,首饰连点金都戴不起。 “是了。”谈栩然拔下自己的玉簪子瞧了瞧,又随手簪上去,道:“说起衣裳首饰要新式,咱们这些成日困在家里的,哪有花楼的姑娘内行呢?南京的风卷过来,还是先刮到她们头上。” 这可算是谈栩然的经验之谈。 蔡氏按了按额角的发,目光中透出一点不屑,道:“这倒是,咱们每天大事小事一把抓,里里外外的张罗忙活,哪有那功夫。” 她又看向谈栩然笑道:“不过你们夫妻俩的眼光也太素了,就瞧着阿绛身上有点红,你倒是一贯的喜好,可我记得,老六前些年也爱穿红着绿的,怎么同你穿戴到一块去了?” 谈栩然随口说着俏皮话,“约莫是上了点岁数,眼光也钝了。” 蔡氏掩口笑道:“怎的这样说,排他前头那些个,我瞧着各个穿得比他艳。” 她又对大房的两位妯娌笑道:“今儿瞧大哥、三哥那衣裳,真是够喜庆的。” “老六模样好,费不上打扮!”大嫂齐氏笑着看向谈栩道:“方才掠了阿绛一眼,真是漂亮,尽学了你与老六的长处来,难怪总叫小七婶惦念着要做侄媳,叫来让我细瞧瞧。” 陈绛当然不是拿不出手,只是齐氏这一番说辞叫人听着不爽,仿佛已经订了娃娃亲。 谈栩然正想着怎么回话,就听见外头一阵闹腾,原以为是小事,乱糟糟的声音却越演越烈了。 齐氏听见自家乳母喊着‘小少爷’‘小少爷’,忙从高座上下来,差点把脚给崴了。 陈冬尖声叫嚷着,“是他自己不当心,碍着我什么事!” 谈栩然也担心陈绛,正往外头去,齐氏歪倒过来,叫她扶了一把,就势搀着出去了。 孩子们在偏阁里玩得无趣了,改在院里玩呢。 一个脖子上项圈长命锁累累的男孩正倒在乳母怀里哭,齐氏一把将孙子夺过来,见他额上红肿,心中大怒,吐纳一回,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巧身上全是沙土,陈绛正扶她起来,谈栩然快步过去,道:“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摔成这样。” 齐氏御下颇严,乳母吓得要疯了,也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手指一戳,直指陈冬,道:“没见过这样做小姑的,明明见着侄儿侄孙们在玩吊龙尾,故意拿了龙头彩球引着孩子们去有滑沙的地方,一个个小芋头似地滚着摔了,头几个跌在那姑娘身上,倒是没伤着,就咱们小少爷和…… 二房庶出的一个小子摔掉一颗牙,满嘴的血,还有五房庶出的一个丫头跌了个屁股墩,只是不敢哭出声,瘪着嘴掉眼泪。 阿巧冲过去救陈绛时,顺势拢了几个孩子在怀里,陈绛摔在她膝上,齐氏的幼女和蔡氏的儿子被她一左一右的保住了。 嫡孙和幼女,简直是齐氏心尖肉。 齐氏气得厉害,揽了幼女在怀里察看,小女娃倒是半滴泪都没有,长得同齐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睨着陈冬道: “小姑姑这年纪了,既看不惯我们孩子玩闹,也该走远些,或是坐到阿娘、阿嫂那一屋,也学了人家的端淑做派,光裹个脚也不中用。” 大人不好说的,小女孩全说完了。 “玩翻花绳多安生,偏要玩什么吊龙尾,自己脚打滑,竟也埋怨我。” 齐氏视线扫过去,陈冬的声音愈发低下去,可还是绷着脸不肯认错。 她嫂子张氏更是垂着脑袋不敢抬头,齐氏冷冷一笑,道:“我瞧着五房是管不了你这性子了,既这样…… 外头传来下人的说话声,正屋叫人去了。 齐氏一挑眉,继续道:“我今儿带了个教养嬷嬷来,你这年夜饭也不必吃了,听训吧。” 满屋的人没一个替陈冬求情的,齐氏朝谈栩然这边瞧了一眼,侧身说了句什么,她身边的嬷嬷就拿了抓了一把银豆豆过来递给阿巧。 阿巧忙推拒,蔡氏也拔了鬓上的一根小花簪塞过来,笑道:“院里满是人,没一个中用的,亏了你了。” 阿巧呐呐的竖着手掌推拒,谈栩然垂眸看着她膝上洇出来血痕,道:“收了吧。” “呦。”蔡氏忙道:“快,先上点药去。” 祖宅平日里都是三房在打理,蔡氏自然熟悉人手和布局,让个婆子带阿巧上药去了。 谈栩然想等阿巧的,可是正屋传唤,慢不得,只好带着陈绛和吴燕子先入席了。 圆桌大约比穷人家的屋子还要大,依着次序由内到外,由左至右的排开来,众人依着长幼尊卑的排布入座,还有婆子在边上提点,绝不能叫你的腚挨了他的座。 谈栩然在人堆里寻陈舍微的身影,目光一触,原来他抢先一步,已经找到她了,正望着她笑。 蔡氏总是挨着谈栩然的,瞧着陈舍微的笑颜,又见谈栩然虽然神色疏离,可眸子微弯,隐有笑意,感慨道:“从前倒是瞧不出,你们俩还真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阿嫂说笑了,老夫老妻,还能如何?” 谈栩然口中搪塞道,心中却想着,‘这可是个遍寻不得,顶有意思的男人。’ 桌上摆了冷碟,晓得这席面是蔡氏同大房、二房两位侄媳一块操办的,谈栩然不住夸赞着。 蔡氏心中有些淤堵,都是原配嫡出一脉,偏偏她公爹没个官身,要她苦命操劳,何处做的不好,细论起来都是她的过失,两个侄媳不过担个虚名,若是尽善尽美,夸奖时总也要分薄给她们。 凡事不能细想,不然处处郁闷。 “吃个石榴包,冬日里这点子鲜蔬比肉还贵。”阿巧还没回来,蔡氏让自己的婢女给谈栩然布菜。 水晶皮裹着绿叶菜和菌菇碎,用梗子扎成石榴福包的模样,看起来剔透饱满,吃起来也是满口清味。 若是往年,这道菜该叫谈栩然不舍筷了,可今年家中绿蔬不断,这菜吃起来也就是个一般滋味。 “真是好味,又素又雅,意头还好。”谈栩然口不对心。 祖宅的年夜饭,自然舍得下血本,虽说族田今年亏损,但历年积银有账,还能叫这一顿给吃穷了? 瓢羹那么大的肥嫩海蛎,饱满的鱿鱼仔全是带籽的,邻桌上二房新媳正在被人调笑着要多吃几个,求多子的好意头。 谈栩然嚼吃着,味就这样,祖宅席面有制式,主菜年年就那几道。 她想起陈舍微做的煲鱿鱼,用的什么三杯汁的做法,一杯米酒,一杯酱油,一杯芝麻油,临出锅前撒上一把他育在温室里的九层塔,焖一会再掀开盖子,那香气浓的能盖过这席面上所有的菜肴,香得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透过来的。 谈栩然觉得自己的舌头已经被陈舍微养住了。 ‘这可怎么好?倘若日后他若有了别的心思,该如何拿捏了,好叫他安分守己的待着?捏着家中的银钱钳制?借着他古怪的来历要挟?’ 正胡思乱想着,谈栩然面前落下一碗老菜脯三宝汤来,黑乎乎的一碗,瞧着是不好看,不过很香很舒胃。 这汤还是蔡氏的婢女给盛的,阿巧还没回来,谈栩然有点担忧。 蔡氏也觉得奇怪,就遣了个婢女去看,又上了两道菜才回来,说是阿巧不见了。 董氏朝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很快移开,但谈栩然敏锐的捕捉到了,飞快的问:“陈冬还关着吗?” 蔡氏不解,“大嫂开的口,谁敢放她?” 谈栩然没再多说什么,示意自己要去找阿巧,径直起身走了,蔡氏又不好呼喊,抬手想拦没拦住,又恐引人注意,赶紧放下手。 谈栩然先去了阿巧上药额的屋子,人已经出去了,那就是在路上不见的。 蔡氏有个婢女跟着她,就见谈栩然走了几步,转脸问她,“陈冬关在哪里?” 婢女原本是要把她劝回去的,可被她这样一望,忙引路。 那屋子落了锁,可又开了,屋里圆桌上大盘小碟的,陈冬正吃着呢,见谈栩然气势汹汹的来,咧嘴笑道:“六婶这是作甚呢?放心不下妹妹我?我不乖乖在这吗?” 谈栩然脚心一硌,慢慢移开足,就见一粒银豆豆躺在地上。 陈冬也瞧见了,白了几个婆子一眼,嫌她们做事不仔细。 “大房罚了你,拿我的人出气,还以为你是多厉害的一个刺头,”谈栩然抬起眼,看着陈冬道:“觉得我是软柿子,嗯?” 几个婆子涌上一步,蔡氏的婢女忙道:“这是祖宅!今儿是除夕!” 明明是陈冬人多势众,蔡氏的婢女却紧紧挽着谈栩然,只怕她做出什么来,后来又一想,忙出门送信了! 屋里都是陈冬的人,谈栩然反倒走进几步,压抑怒火,道:“阿巧呢?” 陈冬正吃着席上那份花雕蛋白蒸虾丸,蒸蛋上浇的是虾脑熬的酱,又鲜又嫩。 齐氏派来的婆子训了她几句,就被董氏遣人笼络去吃小席面了,送金赠银的,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陈冬根本没吃什么教训。 听到谈栩然这么问,陈冬无所谓的一摊手,像是很好奇的托腮道:“六婶,你那婢子的脚怎么都裹得这样小巧?六叔没休了你,是不是因为你舍了婢子去笼络他呀?” “小小年纪,你倒是学的透。”谈栩然冷笑着上前几步,道:“你真觉得小脚一钳,就能夹着男人不放了?男人该骗还会骗,该瞒还会瞒,只断了你这双脚,叫你肠子都悔青了也跑不得。” 陈冬的面色叫她说得难看起来,厉声道:“你少说什么歪词!” 话音未落,谈栩然用桌布裹着飞快的按断了一只瓢羹,没发出半点声音,她动作极快的将那尖利的碎口紧紧贴在陈冬面上,下了死劲,只要轻微错位,立刻刺破肌肤。 “阿巧在哪?”谈栩然柔声问,尾音轻轻翘起,仿佛闲聊,“嗯?” 陈冬总觉得看不透谈栩然这人,她好矛盾,像只裹了人皮的精怪。 既要学人说话吃饭,虚与委蛇,一身尖锐反骨又时时刻刻在皮肉下涌动,仿佛随时可能突出一身骨刺,自己满身鲜血的同时,还要扎得别人通体是洞。 不给女儿裹脚,听起来是个多么荒唐的娘啊,可陈绛看起来却越发的快乐,从前那瑟缩的模样全不见了,跑去玩什么劳什子的吊龙尾,跑啊跳啊,跳啊跑啊,是她们非要来刺她的眼! 而她,不过是惩治了一个下人罢了。 “谈氏你疯了?一个下人而已,至于吗?!” 瓢羹断柄好似一块尖冰贴在脸上,陈冬被吓得屏住了气不敢动,几个婆子也被惊住了,就听谈栩然徐徐道:“你这脸上脂粉滑腻,我又纤弱无力,把持不住一滑手,破相了可不好。” “带出来带出来!”陈冬忙叫道。 祖宅院舍一重重,无论阿巧随便藏在一处,且要费功夫去寻。 见到了阿巧被婆子拎来,谈栩然松了手,细看才发现她脸上又红又肿的。 还能为何?不过是陈冬自己受罚,更见不得阿巧因此得赏,又欺四房势弱,只能在阿巧身上泄愤。 余光又瞥见陈冬起身的动作,谈栩然迅疾的一回身,一耳刮子把她打得跌回座上,趁着陈冬没反应过来,反手又是一下,打得她呆若木鸡,回不过神来。 谈栩然嫌恶的甩甩手,整衣肃容,快步扶起阿巧,正撞上蔡氏的婢女带着蔡氏来。 蔡氏刚张了张口,就听谈栩然幽幽叹息,道:“无事,冬妹到底识大体,把人交出来了。” 蔡氏气得咬牙,心中暗道,‘这算哪门子识大体?’ “谈氏你敢打我!?我要告诉我娘!”陈冬癫狂的尖叫着冲过来,叫蔡氏的人架住了。 “你打她了?”蔡氏看着陈冬一张烂桃脸,惊诧的望向谈栩然。 谈栩然微微蹙眉,悄声道:“话里话外指着大嫂骂,我只怕了她这条舌头。” 真话和胡扯的谎话,这两者只要是从谈栩然口中钻出来,绝对叫人分不出。 尤其是陈冬,素日里便跋扈惯了,又刚与齐氏结了梁子,在蔡氏眼中,她绝对能不分轻重的说出那样的话来。 “你鬼扯!”陈冬又叫道。 她的恶毒从来都很直白,院里婢女虽惧她,可只要摸透了她的脾性,处处顺她,倒也不会很遭罪。 陈冬起码在银钱方面很是大方的,赏罚分明,有了银子,皮肉伤也能好得快些。 偏偏谈栩然口蜜腹剑,陈冬与之交锋,屡屡落败。她看起来又是个极护短的,护女儿也就罢了,婢女也一并护着,半点软乎也不肯给陈冬。 蔡氏见陈冬还要发癫,立马使了自己的人将这屋门锁了,双手合十拜了拜道:“不管怎么样,今儿面上半点错都不能有!” 谈栩然立刻摆出歉疚之色来,几欲落泪了。 蔡氏见阿巧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也不好怪罪,领着谈栩然回去,叫心腹带阿巧去冷敷了。 陈舍微在那张桌上如坐针毡,本就处处留意着母女俩,他早就发觉谈栩然不见了,左等右等不见人,脖子都伸长了。 终于见她露面,陈舍微立马从一张张桌子,一道道视线中快步走过来,道:“可有什么事儿?你方才怎么不见了那么久?” 蔡氏讶异的看着俯身下来的陈舍微,谈栩然则云淡风轻的说:“女子的事,不好详说。” 陈舍微只以为她来了月事,或是旁的什么,叮嘱她少吃生冷,一边琢磨着明早可以吃姜粿暖身,一边如释重负,轻快的回去了。 这一桌坐着的女子都是陈舍微几个堂亲兄弟的夫人,张氏再怎么刻意冷眼瞧着,竟按不下那股涌动的艳羡之感。 蔡氏也有点眼热,道:“小六这,这可比新婚燕尔还黏人。” 谈栩然笑笑不说话,这一席,再怎么好味,她也觉得没胃口了。 既是除夕,总是要一大家子坐一块垂听长辈教导的。 等着五房最后一波人进来后,婢女们把门口的卷帐放下,屋里那么多人呼出的暖气无处可去,总是要反复被别人吸进吐出的。 这事儿不好细想,否则会觉得有点恶心。 陈舍微受不住这股暖融融的闷气,幸好谈栩然眼下就坐在他边上,四房坐的又靠后,不至于一举一动都搁在上首那几个老头眼皮底下。 他凑近了与她说上几句俏皮话解乏,闻着她身上的淡香,觉得好捱了不少。 这年头香料还是贵,家里用的熏香很简便,秋日里开败的干花,自栽的薄荷、艾草和迷迭香,加上些橙皮、酸檬皮。 这些有好闻气味的芳草香植都可以放在炭盆上悬吊着的小铁锅里,随着炭火温烘,慢慢的将香气浸润到这个家的每一丝肌理中。 谈栩然身上除了有这股气味之外,还有一股她自己味道,若是埋进她的发里,贴近她肌肤就能闻见,如隔着冰雪嗅玫瑰,冷冽又魅惑。 这屋里好些烛火,人人身后的影子被一层层的光冲淡,又有模糊的轮廓,仿若刚才去祠堂跪拜时,那密密堆叠的牌位。 站在原身的祖宗跟前,陈舍微觉得无所遁形,如芒刺在背。 油然而生的恐惧不至于击溃了他,只是如附骨之疽,一时间难以驱逐。 陈舍微错开眼,发现自己和谈栩然的影子叠在一块,交融在暗影与光中,那样的亲密无间。 他觉得心尖一暖,恐惧玄妙的淡化了。 陈舍微对自己的影子生出羡慕来,他能觉察到谈栩然难卸的心防,却还是一寸寸的陷了进去。 春梦缱绻时,忘情自渎时,他很无耻的幻想着能想在她身上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 他光溜溜的来到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会那么拼命的占据了她生活的所有缝隙,希望为自己实实在在的塑出一个家来。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粒随时湮灭的微尘,一个见不得光的游魂。 她就是他的家。 这是否算是自欺欺人的想法?陈舍微也不清楚。 陈舍巷说了句什么自贬的笑话,众人皆舍他几分脸面,配合的笑了起来。 在阵阵乏味无趣的笑声中,陈舍微放纵自己沉溺在冰原花海中,这气味像是一层屏障,摒除了那些残余着烟酒污秽的浊气。 说了个把时辰的话,夜都已深了,说是守岁不能睡,大房二房的人就住在祖宅,三房四房和五房家宅离得也不远,还是回去住方便些。 一房一房的人都要上前向几位叔伯问安,陈舍微不得不起身带着谈栩然和陈绛朝大房二房三房的伯父叩头。 幸而嫡庶有别,陈舍微还用不着给五房的陈砚方磕这个头。 下跪俯身磕头,下跪俯身磕头,下跪俯身磕头! 就算给了压岁的金宝,陈舍微就觉得头昏昏的,好似犯了低血糖。 他都这么不舒服了,赶紧去看陈绛和谈栩然。 她俩倒是还好,陈舍微想想,大约是自己心里憋屈使然,他都没给自家外祖磕过! 谈栩然牵着陈绛就要退下,忽然听见陈砚著的夫人苏氏低低惊呼了一声,道:“小六家的姑娘怎么还没裹脚?” 董氏约莫知道陈冬被谈栩然掴掌的事情了,一进来就跟只困在笼子里的斗鸡似的,苦于桎梏,不能扑上来叨咬谈栩然,只能竖眉瞪眼的盯着她。 此时董氏可算找到发泄口了,急不可耐的说:“谁说不是呢?那天我好心好意带了给阿冬裹脚的婆子去,好险没叫这夫妻俩给我打出来,七弟也在呢,我真是半句假话没有,唉,也是我多管闲事了,真识不好人心!” 她说着,就见陈舍微转过了脑袋,一双分外黑的眸子盯了她看,眼神满是鄙夷愤怒,道:“五婶知道是自己多管闲事就好,自己的女儿教成那副德行,就别那么手长了!” 阿巧方才留在门口,陈舍微瞧了一眼,脸上肿胀虽下去了一些,可还是那么红。 谈栩然飞快的同他讲了事情经过,这算什么?真是无妄之灾! 陈舍微的话叫齐氏深以为然,不过公爹婆母俱在,她也不好表露什么。 苏氏已听齐氏说了曾孙受伤的事情,不悦的皱了皱眉,睨了董氏一眼,道:“阿冬的确不像样,你若难教,我常年捐银子给芳诫堂,送阿冬去教养两年,出来许个人家也能拿得出手些。” 董氏引火烧身,虽久闻芳诫堂清名,但又知晓其中严苛调教的手段,实在不舍得把陈冬送去,讷讷道:“阿冬顽皮,我,我定狠狠罚她,就,就不牢大伯娘费这个面子了。” “这倒是不妨的。”齐氏插嘴,道:“我娘的面子,够抵她半个诫堂了。” “回去就罚了板子,叫她来向嫂子请罪。”董氏咬牙,又忙不迭将祸水东引,道:“阿冬不比阿绛沉静可人,她可是个日后能说门好亲的胚子,可别叫双脚给带累了,谈氏自己未裹,混不知事!少不得要咱们多费心呢,今儿既有长辈在,请您给拿个主意正正合适。” 谈栩然真想把董氏活剥了,就从这张贱嘴下手,撕裂口角,往上扒了面皮露头颅,往下褪了胸脯露肋骨,剩一副骨架抛在荒野里供鸟兽啄食。 陈舍微比她情绪更外露,谈栩然都能听见他喷薄的怒意随着粗重的呼吸声起伏如巨浪。 “叫我瞧瞧。”苏氏说着,她身后两个婆子就要带陈绛上前。 陈绛吓得赶紧抱住谈栩然,双脚不住乱蹬踹,在那两个婆子肚腹腿上落了好几个足印子。 “放肆!”“荒唐!” “女子岂能有这样此种举止!往后还了得!” “我看这脚是裹得太迟了!” 此起彼伏的怒斥声响起,点爆了陈舍微这一整日积压的重重不满。 “够了!”他将陈绛揽进怀中,道:“裹脚到底有什么好?!你们自己爱看小脚,为甚不裹自己的脚,要裹别人的脚!?” “混账东西,你在说些什么鬼话!”陈砚著冷眼瞧着,此时终于拍案斥道。 喑哑的声音如拉锯,叫人听了从心底就生出反感来。 “裹足乃女子之德!”陈砚著这话还没说完,就听陈舍微掷地有声的说:“放屁。” ‘放屁’二字声若洪钟,震得众人全然没听见陈砚著说了什么。 “你,你…… 陈砚著震怒之中又掺杂着一点困惑不解,他打量着陈舍微,见其冷眉直竖,寸步不退的看着他,竟是满眼的不羁鄙夷之色。 陈砚著忽然想起陈砚墨那一份书信,信中曾提及关于陈舍微的只字片语,说是陈舍微自去岁吃蜜濒死之后,醒来后心性大改,言语举止也与往日不大相同。 陈砚墨在信中只说‘有趣,许是长进了’,陈砚著如今看来,这可不是长进!这可是大大的忤逆! 谈栩然窥见陈砚著这个眼神,心中一凛,忙按着陈舍微跪下,道:“请各位伯父伯娘恕罪,夫君他有些吃醉了,公爹的忌日也才过去了没多久,他心中本就郁堵,又曾与五房有些口舌相争,这是酒后失言,加上话赶话赶上了,才有如此荒唐举措。” 陈舍微被谈栩然按着叩头,心中不忿,直挺挺的绷着身子。 陈砚儒素来寡言,此时也砸了只杯子溅在谈栩然身前,道:“醉酒之语?你倒是巧舌能辩。” “你长没长眼睛?伤着她了怎么办?” 陈舍微气得要捡起一块碎瓷反掷回去,被谈栩然一把攥住。 两人掌心相握,皆感受到粗粝瓷片刃进皮肉里的疼痛,鲜浓的血自两人的脉动里涌出来,给瓷片镶了朱边,交汇在尖尾处,落在地上。 谈栩然看见了陈舍微眸中绝望的不可置信,眼下不是解释的时机,她冷酷的移开眸子,又对老若山鬼的陈砚著道: “夫君身子素来不好,又为生计操劳,以致神思迷惘,公爹去后,亏得长辈垂怜才得广厦之荫,哪敢有不敬之念?” 这番说辞当然糊弄不过去,只是谈栩然提到陈砚龄,少不得要给死人几分脸面。 谈栩然将这几句话凄凄惨惨的说出来,将想要添油加醋的五房给堵了回去。 从前四房的私产,细查查大多都在五房手上,谈栩然哭一哭,嚎一嚎,要长辈做主,扯到这上面就不好了。 想了想,五房几人还是安静下来,陈舍巷还想不到这一层,挤眉弄眼要董氏出声,董氏只瞪这蠢货! 谈栩然见陈砚著觑了苏氏一眼,知道这老头对裹足有执念,又立刻道:“至于阿绛裹脚一事,其实我已有人选,镇上的刘婆子是个手艺老道的…… 陈绛在陈舍微怀里抬起眼,父女二人皆震惊的看着谈栩然,陈绛泪眼模糊的小声唤道:“阿娘…… 谈栩然只作未闻,还在侃侃而谈。 陈舍微都不知道余下的时间是怎么过的,只听见谈栩然那些冰冷话语重复在耳边回荡。 一家三口终于被陈家的祖宅吐了出来,浑身都是阴湿的滑腻青苔绿藓,伴随着一股不见天日的霉味。 身后祖宅还张着的血盆大口里,却是红彩遍布,喜色漫天,更衬出他们一家子的晦暗。 郭果儿见主人家出来了,忙给热乎乎的水囊上了帽儿,笑嘻嘻的驱着骡车迎上去。 骡马走近后,郭果儿从车辕上跳下来,正欲出声,先被吓了一跳。 三张森冷冷的面孔,白的好似被人放了血,三人俱不说话,飘进马车里。 阿冬和吴燕子也摆着一张沉甸甸的脸,郭果儿用表情询问,她们只轻轻摇头。 若是往常,在回家的路上说说笑笑,总是分外惬意,可此刻沉默压着车厢,郭果儿觉得骡马都要拖不动了。 好不容易到了家里,一开门露出高凌神采奕奕的一张脸。 朱良和裘志都吃了甘嫂热乎乎的一碗线面,还有陈舍微早前做好的芝麻猪油馅的红粿,阿小煎软了给他们揣上。 少年人阳气足,又吃了暖和的食物,热气聚上了就难散,浑身暖烘烘的出去了,此时正守在关帝庙外面等着抢头香。 高凌要守门不能睡,而且他还等着放年初一的炮仗的,小子压根也不困。 孙阿小也还没睡,挑着灯笼来迎主子们,小白粿倒睡得早,只是今夜热闹多响动,被爆竹声炸醒了好几回,刚才喂了乳又睡了。 甘嫂拢了袄子出来,笑道:“六少、少夫人回来了,敬先祖和家神的茶果香烛我和阿小都备好了,还蒸了腊鸡,煎了鲜鱼,原本想炸果,总觉得没有六少您的手艺…… 夜色晦暗,甘嫂走到跟前了,才发现他们各个面目阴沉,住了口。 陈绛脸上挂着泪,一路上都还哭呢! 高凌原本一颗雀跃的心掉了下去,张口结舌的又不敢说话,见着主人家进内院了,问郭果儿,“少爷他们在祖宅受委屈了?” 郭果儿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约莫是吧。” 高凌皱眉愤愤道:“那都是一帮什么狗玩意,大过年的闹人伤心!” 夜里起霜露,腊味都被孙阿小收进屋里去了,院里空落落的,只有寒冷刺骨的晚风。 莫说郭果儿不清楚,阿巧和吴燕子在外头等着,只听见里头传来争执的动静,压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见他们三个出来时这副模样,才晓得是他们遭了罪。 “阿小应该在灶上留了热水,我提些来。”吴燕子担忧的道。 阿巧抱着陈绛点点头,陈绛本就困了,又哭得伤心,眼下半睡半醒,偶尔还抽泣一声。 从来没见陈舍微这样不言不语的甩脸子,谈栩然反手掩上门,正要解释,就见陈舍微抱了脑袋,像是头疼。 “夫君?”她不过轻轻一唤,却见陈舍微颤了颤,艰难的捂着头,往桌上一撑,没撑住,滑了下去,双膝跪地,重重一声闷响,听得人发疼。 谈栩然忙去察看,陈舍微死命蜷着,两人跟打架似的,一个掰一个护。 最后谈栩然使了狠劲儿掰过他护着脑袋的双臂,逼他仰脸,才见陈舍微面色惨白,一双眼格外赤红,泪一滴滴的凝出来,积在他眼角与鼻梁的凹陷区,不知该往哪里逃。 屋里没有点上蜡烛,月色惨惨淡淡的落进来。 黑眸里映出谈栩然焦急的面孔,陈舍微知道她担心自己,心里五味杂陈,脑子又疼得要裂掉了。 吴燕子正要抱着陈绛往屋里去,忽然听见正屋里传出一声愤怒的悲鸣,透过木门窗纸,震进她耳朵里。 吴燕子不知道为什么汗毛倒竖,又觉得脖子一热,睡梦中的陈绛也流出了眼泪,喃喃唤了声,“阿爹!” 谈栩然没料到陈舍微会反应这么大,哭得像个孩子,却又一点声音都没有,浑身都在打颤。 谈栩然想要解释都没法开口,只能紧紧将陈舍微揽在怀中,替他按揉着太阳穴,觉察到他的颤动渐渐平缓了几分,谈栩然极尽温柔的道:“夫君,我…… 陈舍微原本埋在她怀里,再度听到她这样唤自己,却忽然抬起了脑袋。 谈栩然替他按揉的手指还没收回来,顺势从他的太阳穴沿着脸颊滑了下去,食指正好摁在他微凹的唇角上。 不同于原身的终日阴郁的神色,明明是上扬的唇角也似覆舟口。 而陈舍微大多时候都是笑着的,所以唇角总是翘翘的,哪怕眼下刚刚痛哭过。 “我不是你的夫君。”他噙着眼泪说,唇瓣因失水而有些起纹。 谈栩然知道,这是陈舍微最大的秘密,眼下吐露了出来,她却因早就洞悉了而心静如水,反而入神的盯着他唇看。 谈栩然这才发现,原来他下唇上有一道分外明显的中竖纹路,唇肉的触感与其他地方都不同,格外的柔嫩,鬼使神差般,谈栩然的指尖微动,几不可见的在那道竖纹上摩挲了一下。 实在是很轻微的触碰,若不是在如此敏感的部位,恐怕陈舍微都不会觉察到。 陈舍微痒得轻轻一颤,就听谈栩然淡淡道:“我知道。” 他眸中的悲伤消退了几分,冒上一点可爱的困惑。 “什,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带着哭腔闷闷的问。 陈舍微知道自己有太多可供怀疑的破绽,可谈栩然如此镇定平静的承认自己早已知晓,着实令他意外。 “第一眼。”她轻描淡写的说。 陈舍微内心的震动还没平息,就觉得下颌被轻轻一勾,随即唇上就覆上了一片极柔软的嫩肉。 谈栩然吮住了他的唇,微微偏首,两人高高的鼻尖一错,唇却贴得更近,更黏。 陈舍微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在烟雾谈笑中滋长的厌烦,在祠堂牌位前蔓延的恐惧,在厅堂压迫下迸发的暴怒,在谈栩然屈服后席卷的彻骨寒冷,这种种情绪翻涌而致的痛哭,哭之后内心无尽的孤独和战栗,都融在这一个吻里。 这个吻一点都不像真的,仿佛是脑子怕他经受不住而制造出的幻梦。 陈舍微怀疑着,可此时,这个梦开始有了细节。 柔细的软肉划过唇缝,撬开牙齿,引出他的舌头牢牢裹缠住,又扫过他的内壁,在最深处轻轻一勾。 梦里甚至有了黏糯的水声,陈舍微听见自己不受控的发出细碎的低吟,这个吻太舒服了,舒服的让他甚至无暇去遮掩下躯全然暴露的变化,耻感好似风吹火焰,令快意熊熊燃烧。 子正之时已至,眼下是年初一了,高凌在外院放起了鞭炮,四外的爆竹声热热闹闹的响成一片。 陈舍微从梦中微微惊醒片刻,呢喃着问她:“你不怕我?” 谈栩然稍离他唇,舌尖却还细细勾勒,牵扯出银丝绵绵。 陈舍微忙吞下她遗下的一口清液,又贴近几分,听得她素来淡漠的声色染上酥麻媚意,“怕什么?” 陈舍微不知该怎么说。 不知该说什么。 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屋里昏暗,月光为被,正好美梦一场。 作者有话说: 吊龙尾:就跟老鹰捉小鸡差不多的玩法,不知道你们那里有没有龙形的彩灯游街?差不多就是从这里来的。 这part有点窒息,所以一口气放出来,键盘起火,我要补存稿去了。 有小可爱在评论里几乎预言了这一节的情感走势,真敏锐。 最开始的时候,有小可爱觉得小陈的感情来得太快,其中自然有对小谈皮相的喜爱,余下的心理因素都在这一节里阐明了。 这几回存稿定时都忘记感谢霸王票和营养液了,谢谢,抱抱。 第63章 炸果和压祟银 年初一, 总是要早起穿新衣,吃线面的, 虽知主家喜静, 恐没什么四外去拜年的念头,但总要备着别人来拜年。 吴燕子伴了陈绛睡,一夜辗转难眠, 可早早就起了,守着正屋的院门。 阿巧瞧见时辰迟了, 想着要不要进去看一眼。 吴燕子连连摆手, 期期艾艾的道:“姐姐, 还是少爷唤了咱们再进去吧。” 阿巧有点不解,但毕竟比吴燕子大了些年岁,见丫头一脸羞窘, 能猜个七七八八,估摸是昨晚瞧见什么不好说的了。 昨夜吴燕子端着热水来给主人家洗漱, 门刚推开一条缝隙, 在那一竖月光中瞧见了交缠着的两具身子, 银融融的月光一照,虽穿着衣服, 亮堂的好似白裸, 吓得吴燕子心都要蹦出来了。 难为她惊慌中还尽量蹑手蹑脚的掩上了门,跌坐在台阶上,呆呆的抚着胸口平气。 原来男女之事, 并不都是那样充斥着强迫恶心的,也可以这样你情我愿, 抵死缠绵。 被遗在台阶上一整夜的铜盆里, 水波轻晃, 荡漾着心事□□。 吴燕子是站在陈绛屋门口对着阿巧喊话的,声音有点响,丫头难为情的声调传进窗子里,透过帷帐,□□褥里的陈舍微脸一热。 谈栩然看着自己掌心细致裹缠的纱布,斜倚着身子轻轻笑了一声。 昨夜她搂了陈舍微亲吻,因为他哭软了身子,她只能就地抱着他。 缠吻时,她倚着墙垂首,他则趴在怀中仰头。 陈舍微背对着门,他又沉醉非常,根本不察那门缝一动。 谈栩然余光倒是窥见了,燕子好像是要进来送水的吧? 不过她也顾不得那么些了,与他亲近感觉极好,即便还未全然的褪衣相触,可那由她掌控的低吟急喘,一声声轻重变化,还沾着泣声嗔音,不住的落在她心上,犹如神交一般。 “也没什么,就是瞧见你我…… 谈栩然用行动代替了言语,指尖从被褥里探出来,抚了抚陈舍微的唇。 陈舍微已经用桌上的冷茶漱了口,从被筒里蠕过去又亲了她一下,眸中闪着亮晶晶的光。 ‘只是亲吻而已,竟叫他满足成这样。’ 谈栩然在心里幽幽叹息,俯下身又吮着他的唇厮磨,未免晨起未抒的阳气外溢,又要躲着洗裤子太丢人,陈舍微不舍的躲了躲,艰难的咽了口沫子。 昨夜一家三口这样狼狈阴沉的回来,大家心里都惴惴不安。 吴燕子虽然心事重重,可偏就比他们要轻松些,因为她很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六少和夫人之间绝对没什么隔阂。 吴燕子掀了帐才瞧见,陈绛早就醒了,只发呆不语。 阿巧和吴燕子轮番上阵哄她,俏皮话说尽了,陈绛还是一副失魂样子,随着她俩给自己梳发穿衣,脸上一点笑模样没有。 直到陈舍微神清气爽的走进来,道:“线面吃好了吗?要不要跟阿爹去厨房炸果啊!” 他的轻快语气叫陈绛有点费解,秀致的浓眉拧了起来,就见陈舍微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 陈绛脸上的神色一下就‘活’了起来,她是很相信陈舍微的。 “真的?” “自然,你阿娘是与咱们一条心的。” 陈绛放下心来,胃口大开,还好这碗鸭露线面晾了一会,不然她如此急迫的吃,定然要烫舌。 “这是阿娘做的?”陈绛问。 鸭露面线是福州菜,陈绛依稀记得谈栩然很久很久之前做过一回,久到她都忘记是什么时候了。 “嗯,一盘鸭就这点鸭露,精华都在面里了。” 陈舍微也是头一回吃,鸭露吊出来是醇香浓厚的黄油汁水,鲜得原汁原味,闽地的面线细软,饱吸了汤汁,余下做辅的鸭肉嫩淡,汤清味美,连面带汤都吃光,一扫昨日的晦气。 主人家心情一好,院里上下都跟着露笑颜。 陈绛饱饱的吃了面,同陈舍微去厨房炸果了。 闽地逢年过节基本都少不了炸果子,宽裕些的炸醋肉、炸五香卷,困顿些的炸米糕、炸萝卜丸,油锅一年也就热闹一回,总是要炸的。 除非是那吃喝都勉强的人家,年节过得冷冷清清,搁人家门外闻闻味吧。 赵先生女儿嫁得不算特别远,但赶车马要一日功夫,粥来早就凉了,而且女儿打算过了年才来,赶不上拗九。 儿媳妇苗氏忙着照看孩子和赵如耕,又没给做,所以陈舍微那一碗拗九粥,简直要把赵先生的眼泪给催出来。 赵家一早就遣人送来一篮子的炸蚝饼,孙阿小接了送进去,又提出来一半。 高凌和朱良、裘志仨小子多机灵,知道是给他们的,一个个蹦起来老高,快快活活的冲过去。 皮薄肉厚带脆边,一口咬下金黄脆壳,内里蚝肉软糯鲜滑,香郁逼人。 高凌只觉得自己还没怎么吃呢,就没了! 这还不如不吃,香掉了魂捡不起来,他整个人都萎靡下来了。 就见孙阿小笑道:“等会吧。六少正炸呢,自家也做了海蛎炸,紫菜口的,更有滋味,人家都是面糊里放海蛎,六少是大海蛎子裹面糊!还有炸醋肉、炸虾酥、炸五香卷、炸菜丸、炸芋角、炸麻球、炸菜花干、炸茄条、炸糟鳗鱼,哦,对了,六少叫你们买点肉燕来,他要炸肉燕。” 这一长溜的菜名听得高凌口水都下来了,朱良拿了银子转身就跑去买肉燕了。 陈家内院弥漫着一股油香气,闻一口都能下三碗饭。 这么多吃食,陈舍微一人也张罗不过来,甘嫂和孙阿小都跟着忙活。 阿巧拿了个小竹篓子钻进厨房里,在各座小山堆一样的炸果中游走,每样都拣了几个,拿去给陈绛和小白粿吃。 “小心烫。”甘嫂还没张口,陈舍微已经叮嘱了。 陈绛蹦蹦跳跳的点点头,和吴燕子一道带着小白粿去玩吴缸年前给扎的大秋千去了。 罩在食物的香气里,年节的喜悦总是很富有感染力,可甘嫂虽笑着,眼中却有一点挥之不去的怅然。 “我请王吉托人打听了,”在油锅滋啦声中,陈舍微忽然开口,“守烽墩的人换防了,甘大哥约莫已经回到泉州卫所了,咱们炸的这好些果子,等下用厚油纸裹了,我想法子让人送进去给甘大哥。” 孙阿小瞧了甘嫂一眼,就见她虎口上黏个丸子怔愣着,半晌才开口,道:“六少啊,哪有这样容易的事?” 陈舍微原本不想说的太详细,见甘嫂质疑,就道:“好办的,王吉打听仔细的,银钱开道,呃,也费不了几个钱。” 丸子顺着锅边滑进去,冒出一团新的小泡,像甘嫂又喜又羞的心。 推拒的话说得太多,还不是受了人家那么多恩惠,她也不再说了,忙在肩头蹭了蹭眼泪,道:“多谢您。”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没那么心细,还是夫人提点的呢。”提到谈栩然,陈舍微脸上的笑容大了几分。 陈家小厨房出来的炸果滋味实在好,又足料,郭果儿自己肚子里的馋虫都爬出来,只好叫仨小子吃够了再出去跑腿送人家,省得路上忍不住偷吃! 高凌满嘴油的去给王吉送炸果,他怀里抱着的那一篮子,盖了三层布还飘香,引了好些尾随而至的脏猫赖狗。 别看他平日里总笑嘻嘻的,软化了一双含着戾气的眉眼,可到底是街面上混大的,凶恶护食几乎成了他的天性本能,打水漂几十连发练出来的力道和准头,叫那些畜生吃了痛,夹着尾巴逃远了。 “哼。”高凌有点自得的一转身,撞见几张熟面孔,他还没反应过来,好些脏手就伸了过来,高凌忙用身子护着,道:“乌龟林?肥屁!脏手别给老子挨过来!这是给王大哥的!” “王大哥?”瘦筋筋,明显有点驼背的少年一脸菜色,一双暴突眼闪动着恼恨的光,“你不没爹没娘,哪来的哥?王牙成你哥了?钻裆认来的?噢,难怪给你们仨捡了个好差事,叫你撇下我们几个。” 肥屁矮一些,叫这个名并不是因为他胖,而是因着他那张好像被轮子碾过的平整大脸。 高凌不甚抖落在地的一个炸菜丸此时在他嘴里嚼着呢。 太香了,嚼得‘咕咚’一声咽下去,这才回过神来,悔死了!咽得太快! “大哥,我的好哥哥,再给弟弟我吃些,我饿啊!” 满嘴扯谎,高凌怒道:“少来,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不愁吃的,我又不是没混过!” 热乎的炸果多好吃,高凌刚才品味过,他也想让王吉吃上热的,不愿与之多纠缠,绕道要走。 乌龟林却不肯,歪着嘴大声嚷嚷道:“好大哥,你就这么扔下我们了?” 语气极尽讽刺。 高凌心头一阵阵发冷,好在那篮子炸果滚烫,叫他不至于发寒。 他好笑的转过身,挺了挺胸膛道:“怎得?一个个的还要老子喂你奶?老子是你娘还老子是你爹?啊,也对,老子可能真的是你爹,你奶奶还是老子送的终!” 他骂得狠辣痛快,街上不少人看着他们发笑,笑得乌龟林脸色越发难看,肥屁则唯唯诺诺的不敢说话,一点点蹭到高凌身边诉苦。 高凌懒得听他磨磨唧唧的,他身上带了点银子,一份是平日里零碎的打赏铜子,另一份是谈栩然分给他们的压祟红封。 他生平的第一个压祟红封。 高凌伸手在怀里一探,绕过红封摸了一把铜子出来丢给肥屁,道:“有骨气些自己找食吃去,别他娘像老子欠了你们一样来讨债!” 乌龟林有个早死的童生爹,学了个几个字,能记账,原本高凌这帮小子打零工挣来的银钱都存他那。 秋风起的时候,朱良病了要银子医治,高凌想给他治,乌龟林舍不得。 这帮小子裂成两派,高凌这头只站了个裘志。 后来去求了王吉,朱良才算捡回来一条命,高凌寒了心,只带着他们俩去了陈家,再不同从前的伙伴往来。 高凌闷头走到王家,把炸果递进去,又托守门的小厮带了句口信就要回去了。 没一会听见王吉卡在门缝里喊他,“过来,走那么急作甚?” 高凌又折返回去,道:“灶上热着红枣汤呢,叫我们回去喝。” 王吉抓了个海蛎炸吃,笑着想拍他脑袋,道:“尽想着吃喝,六少叫我有空去一趟,说什么事儿了吗?” 高凌昨个才洗干净了,身上还喷香呢,于是飞快的躲过他油乎乎的手,摇摇头。 王吉摸摸下巴,忽又一抬手,扔了一粒碎银子给他,掩上门道:“压祟银!今年这点银子算是能自赚自用了,往年给了你也是白给的。” 高凌望着空中那抹飞跃的银线,后退一步接住了。 小银块在掌心滚着,少年笑了起来,脚步雀跃的回家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称呼有错, 可踩了一点点油门就不敢改, 锁了就歇菜了(上一本的经验之谈) 第64章 烟卷和番茄牛肉面 闽地烧金拜神本就盛行, 年节里更是足不出户都能闻见阵阵烟火香气。 原本用香烛礼佛,为的是无数凡人的愿景顺着烟气直上云中, 才能到达仙人居所。 可是闽地根本好似诸神聚居地, 神与别处不同,不在天上,而是拐个弯仿佛就能碰见。 孙阿小和甘嫂几乎时时刻刻在祈福, 许许多多的神明在她们心里都有数,一个也轻慢不得。 满满当当的香案上又添上两碗炸果, 看着谈栩然走到香案前闭目祝祷, 又在蒲团上缓缓下拜, 神色无比平静专注,陈舍微也不敢说自己全然不信神鬼。 他存于此时此处,本就是神明轻轻的一推手。 “去拜拜。”陈舍微对陈绛道。 陈绛头上绑着了好些朱色缎子, 小白粿也用红绳勉强扎了两个小揪揪,一眼望过去, 喜色福气都落在两个孩子身上。 小白粿路都不会走, 被陈绛按着叩拜, 起不来,直接趴在了蒲团上, 短手短脚肉身子, 胡乱挣扎着起不来,逗得大家直乐。 吴燕子打理完园子回来,见大家在笑, 虽不知在笑什么,也跟着傻乐。 陈绛同她嘀嘀咕咕的说着午后要去小天后宫逛庙会, 谈栩然轻轻一咳, 看着这几日玩过头的陈绛道:“几日未理会你的小羊了?” 陈绛一吐舌, 赶紧去园子里照料小羊了。 羊儿没发情,十之八九是揣上胎了,原先陈绛还有点不敢相信,她总觉得还是小羊呢,怎么就要做娘了? 但这几日见羊儿的腹部和□□都微微涨大了些,脂肪的积蓄都是为了更好的保护幼崽,铁证如山。 怀胎的母羊吃食要讲究些,不能吃沾染了霜露的草,也不能喝冰水,还要适当的在园子里遛弯。 看着陈绛捏着胡萝卜喂羊,孙阿小直念叨,说哪怕是猪羊跟了陈舍微,那都是极好命的,谁家还为了两只羊,而种一片牧草呢!? 从偏门到草棚那一片空地本就是无主的,又不是能走的小径更不是大路,陈舍微让几个少年用篱笆墙围了起来,偏门一开就是牧草地,两家贯连起来,进出也觉得方便安全一些。 眼下冬闲,陈舍微也不用成天下地,总算得了几件浅淡衣裳穿。 高凌抱着镐望着他,见他白衣翩翩的撒牧草种子,总觉得跟仙人撒豆成兵的架势差不多了。 虽说闽地温暖,可这年头泛冷,黑麦草和紫花苜蓿虽种下去了,但长得一般,陈舍微说暖起来就好了,眼下家中猪羊不多,也够吃。 黑麦草先冒出来一些,聚在几个少年住着的屋子墙角边,大约是那处人气足的缘故。 一丛丛长条叶儿顺溜,绿浓浓的,冬日里多稀罕,看得人眼睛都舒服了,割了收拢来,往食槽里一投,大猪小崽一头头吃的哼哼唧唧,看得裘志纳闷,“味道有那么好吗?” 这小子的脑子本就有些钝,气得高凌给了他一下。 “傻了?刚吃了元宵和醋肉,你居然想吃猪草?” 裘志摸着脑袋傻笑,高凌拿起倚在墙边的铲镐道:“走吧。今儿就把外头那个堆肥坑弄规整些,六少原来的堆肥箱都不够使了。” 这几日吃了太多油大的东西,孙阿小又做了一盆石花膏,陈舍微煲了绿豆汤做底儿,加上炒成团的芋泥球和苹果粒,一碗吃进去清清爽爽,火气全消。 王吉这几日顿顿吃席,已经十分腻歪,回到家中,老娘又节省,只叫他吃些祭品边角料,虽是丰盛,却不落胃。 此时终于在陈舍微这吃了一碗叫人舒服的石花膏,还想着要添,碗朝身后一递,孙阿小不知忙什么去了,站在那的恰好是吴燕子。 王吉怕自己还讨她的嫌,悻悻然缩回手,手中就是一空,吴燕子接了他的碗去。 陈舍微一抬眼,就见王吉抿嘴笑得十分荡漾,不解道:“吃错药了?” “咳咳!”王吉捡起果盘里的一个寸枣吃了,道:“你怎么忽然起了这念头,我以为你不喜欢卖烟的。” 王吉带来的攒盒压在一本《进士文集》上,陈舍微掀开盖子摆弄着,陈腌老金枣、佛手果和余甘果几味清口的蜜饯果子。 “放心吃吧,我都打听清楚了,糖腌的,不是蜜渍的。”王吉道。 陈舍微笑了一声,回答王吉刚才的问题。 “因为我发觉人想要点清静很难,想多挣银子,多多的挣银子,有些底气。这样说‘不’的时候才有人听你的,不若如此,即便把嗓子叫破了,他们都听不见。” 王吉看出来了,陈舍微大约遭了些事,默了一会,没细问,就道:“成,咱们来细说说吧。” “明儿高凌去泉州卫给甘大哥送炸果,我同他一道去,顺路瞧瞧铺面,你去不?” 王吉觉得行,点点头。 “若有合适的就买一间下来,我今年也有些余银,应该够,你若想搭伙,咱们就合买。”陈舍微瞧着挺有几分把握,“烟叶我会打理,切烟丝熟工得你寻摸了,想要独一份也没什么难度,烟叶绞成丝,味道也可以调弄。” 王吉没听过这种花头,纵然知道陈舍微主意又多又靠谱,可真金白银砸进去,心里总要有点底才行。 陈舍微从来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人,抽出一支昨夜刚刚揉好的烟卷给他,去香案前借了火,卷纸头一红,他吹了吹,递给王吉。 “试试味,别过肺。” 烟味一散开来,陈舍微不自觉蹙眉,能看出来他到底还是不喜欢。 王吉就笑,这家伙真纯啊! 这烟卷子王吉捏在手里有点别扭,不过烟杆子他倒见人使过的,就把嘴凑了过去,轻轻一嘬,呛得咳嗽发呕。 王吉还笑陈舍微呢!他自己也不怎么吃烟的,有时候谈生意绕不过去了,吃了几口,回来还叫老娘逮着骂,又轰他去洗身子换衣裳的!他也是能避就避。 吴燕子端着石花膏回来,就见王吉咳得脸红红,瞧她来了,忙将烟卷掐灭,又对陈舍微道:“回味倒好,一股子薄荷凉,甜丝丝的,怎么做到的?” “烟丝里配了薄荷和麦芽粉。” 若喜欢甜口,那就配上麦芽粉、蜜糖一类的,喜欢酒味的喷浇些白酒上去,卷成烟卷,保准卖得好。 陈舍微的外公也会搓烟,赶集时他自制的土烟卷卖得飞快,既做这个自然也抽,所以当初陈舍微与吴老爷子初见面,对他就有几分亲近。 只是这烟抽了大半辈子,最后也倒在烟上,去世之前的小半年,老爷子十分痛苦。 “嚯!这下本钱啊。”王吉咂摸了一下,道:“得卖什么价?” 陈舍微比了个数,往椅背上一靠,摇椅随着身体的重量一晃,就听他道:“泉州有钱人多,这玩意,我就不赚穷人钱了。” 王吉哼哼笑,又捡起那烟卷瞧了瞧,道:“裹烟丝的纸燃的太快了。” “嗯,我随便裁了一点夫人的画纸,不大合适,还得寻摸,这烟卷还不大成熟。”陈舍微道。 茶水里没着的烟卷飘出最后一股青烟,王吉敏锐的闻见一股浓浓的铜臭味,登时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当夜就带自家纸铺里所有种类的纸又来了。 他大包小包的扛着拿着,头上还顶着好些碎纸屑,弄得好像是逃难出来,要来陈家躲灾一样! 陈舍微刚刚沐浴漱口完毕,浑身喷喷香,正要乖乖暖床去,谁愿意跟这家伙大半夜的点火玩! “晚上玩火小心尿床。”陈舍微不满地说。 “放(屁)…… 王吉一边烧纸一边要骂粗口,就见吴燕子端着宵夜来了,他生生的憋住,温文尔雅的道:“放心,我不会。” 陈舍微笑得跌倒在屏风后,蜷在书房的窄床上滚来滚去,笑止不住。 谈栩然拿了个铜盆来叫他们烧纸玩,道:“可小心了,书房里本就多纸卷。” 王吉捧着捧着一碗红得出奇的牛肉面,一边狐疑的小口喝面汤,一边瞧着吴燕子走在回廊上的背影。 又酸又香又浓郁的汤嘬入口,王吉眼睛都大了。 “这是什么东西做的汤底啊!?滋味也太好了,而且从前都没尝过。” 陈舍微还在笑,倒在床上脸红发又散,都没力气回话。 “就是那个番茄。”谈栩然极自然的顺着他散开的衣襟探进去,替他揉胸平气,道:“年前收下二十来个,熬了酱存着,我和阿绛都太喜欢这滋味了,吃的就剩个坛底儿,做了这碗面来,也叫你尝尝。” 谈栩然的手揉着揉着,位置似乎偏了几分,陈舍微的笑声顿时被掐住了,看着谈栩然平静的面孔,她似乎毫无所觉,只微微笑着,道:“嗯?笑痛快了?” 屏风外的王吉还沉浸在面汤的好滋味里,大口大口吸面喝汤的动静时时刻刻提醒着陈舍微,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处境! “咱们也好种这个来卖?”王吉意犹未尽的咽下最后一口汤,完全没有觉察到方才那短暂又诡异的宁静。 谈栩然施施然收回手,陈舍微一下从窄床上起身,道:“额,额,那,那估计得雇人站街面上吃,才能打消顾虑。再说一旦叫人知道番茄能吃,可不就传开了,还赚个啥。等夏日里再看吧,看看能不能熬了酱寄在酒楼饭馆里卖,再说吧,闽地夏日又潮又热,吃食存不住,也很难说。” 王吉点点头,就见谈栩然从屏风后好端端的出来了,边往外走边气定神闲的对他说: “那我先回去了,你们也别忙得太晚,明儿不是还要去泉州给甘大哥送炸果吗?外院的厢房阿小都打扫干净了,也让你的小厮回王家同老夫人报了信儿,你今儿就歇在这,明日同夫君早些启程,早去早回。” 一番叮咛听得陈舍微心都热了,他裹上袄子追了出去。 檐外夜雨叮咚,佳人听见脚步声转过身,站在回廊上等他。 雪云飘到闽地落下来,大多成了雨,又潮又冷。 陈舍微一追上她,就不由自主的贴近了她。 今冬谈栩然添了不少新衣,但身上这一件夜里行走穿的大氅却是陈舍微的。 玄色的貂绒拢在谈栩然脖颈腮侧,衬得她肌肤胜雪,又润似酥乳,看得他鼻息急促,又只能竭力平复。 在陈舍微垂首贴过来的时候,谈栩然微启朱口,含住了他的唇瓣。 软肉相触,又有湿舌交裹,滋味幻妙瑰丽。 陈舍微吻到忘情之时,总会发出愉悦的轻哼来,像初生的小兽在祈求垂怜。 他磨着唇肉,含糊又委屈的问:“夫人方才是不是故意?” “什么?”谈栩然故做出一副倍感莫名的语气来。 陈舍微有些窘,觉察到她一退,又赶紧送唇上前,喃喃道:“没有,是我,是我太想了…… 第65章 神明的福泽与谴责 还好正月里处处热闹, 天虽未亮,雨丝朦胧, 可官道上要比往日热闹许多, 再说这回有王吉同去,谈栩然并不十分挂怀。 觉察到帐子被人轻轻的掀开,谈栩然在被褥中慵懒的翻了个身, 面上就轻盈的袭来一阵潮凉气,在她额上落下温热一吻。 “我要启程了, 不知今晚赶不赶的回来。”陈舍微轻声道。 谈栩然陷在一床柔黄里, 眼睫安静的掩着。 陈舍微正要拢了帐子, 忽听她带着朦胧困意的道:“若而今,有你说的那种日行千里的四轮铁骑,又或是会飞的钢鸟就好了, 你就能赶得及回家用晚膳了。在那样的世界里活过,又来到此处, 是不是很辛苦?” 这一番话叫陈舍微震颤, 平息过后暖意阵阵, 心肠叫她搅动的软如春水。 魂魄已经牢固的定在了这具身子里,午夜梦回, 再没有什么浮动摇晃的恐惧。 “这是神明给我的福泽。” 陈舍微俯身在她眼睫上轻轻一啄, 细羽轻颤,挠得他唇肉酥痒。 再待下去,他真的要一步都离不开她了。 帐子垂下, 脚步声渐远,谈栩然在昏暗中睁开双眼, 回想着他的话。 ‘这是神明的福泽吗?’ 可他对她的秘密, 一无所觉。 眼皮上残留的唇痕还泛着湿意, 像是他的舌尖还在不安分的舔舐。 谈栩然唇角逸出一丝微吟,缓缓闭上眼,身上裹着这样暧昧的欲念,揣着这样沉重的心事,竟很快再度入眠,一觉大醒,云收雨散。 谈栩然睡了很久,推开门就瞧见两个小姑娘正在院里牵着羊玩。 “阿娘睡懒觉,太阳晒腚。”陈绛嘻嘻笑,羊儿正从她手里卷干燥的黑麦草吃。 “阴天,没有太阳。”谈栩然心情不错的反驳她。 虽不下雨了,但天色暗暗的,地砖湿润,偶有水洼。 阿彤还捏着半截萝卜,很有礼的道:“夫人安好。” 谈栩然温婉一笑,罗裙轻摇,看得阿彤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回廊上,才轻声同陈绛道:“阿绛,你阿娘生得真好看。” 陈绛很得意,道:“是啊!” 阿彤又道:“你阿爹生得也好看。” “嗯!我阿爹阿娘是顶顶般配的。”陈绛很开心能得到小伙伴的对爹娘的认可。 阿彤看着她小小年纪越发动人的面孔,有些羡慕的说:“你像你爹娘,也很好看,不像我。” 陈绛日日照镜子,心窍未开,所以不曾觉得自己如何漂亮。 不过听阿彤说自己像爹娘,心里总归是高兴的,但又觉察到阿彤语气中的黯淡,就道:“我阿爹教我,他说人的面貌如何不打紧,顺眼就行,交友交心,性子最要紧。” “你阿爹还同你讲这些?”阿彤听得半懂不懂,搅着辫发道:“我阿爹忙着挣银,年节里都顾不上我,把我送到阿公家。” “你家是卖杂货的呀!年节里自然忙了,我爹娘忙起来那阵也就早晚一见,咱们自己玩呗。你别想啦,现在不是有我陪你玩吗?” 阿彤被她说得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的红缎,道:“真好看。” 陈绛很大方的,“我还有呢!你要不要?” 两个女孩撇下羊,回房间摆弄发锻子了。 吴燕子牵着羊先带回园子里去,回来却见房里空空,有些急。 阿巧见她打转,就道:“没事,去赵家玩了,你今儿不是来月事吗?灶上煮了益母茶,先喝一碗再去吧。” 吴燕子捂着有点坠痛的小腹,笑着点点头。 陈家今日人少,郭果儿和高凌都跟着去泉州了。 不过外院有朱良、裘志守着门,内院吴燕子、孙阿小和阿巧都在家,人走动说话也有响动。 赵家可就安静了,几个仆妇和小厮只是长工,并非卖身于赵家,忙过正月头几日,就告假回家去了,留了个守门的半瞎老头。 赵先生老夫妻俩带着两个孙子去小天后宫烧香了,赵如耘素来没点活人气,这几日夜里爆竹响他睡不好,阿彤出门去陈家时,苗氏刚给他喂过安神的汤药,眼下估计睡着呢。 陈绛和阿彤手牵手往内院去,俩女孩身子轻盈,脚步落下来像鸟儿一般无声无息。 阿彤住在赵家时,就睡在赵先生主屋的偏阁里,屋子虽小,五脏俱全,梳妆台上还摆了小铜镜。 都做祖父母的人了,夜里也不会有什么不便。 “我阿娘新给我买的花簪,是他们去山涌进货时带回来的,好看吗?” 阿彤从匣子里捡出一把小簪来,簪头都是各色花朵,虽不怎么精致,戴在小女孩头上,总是活泼俏皮的。 两对花簪正好一人一对,两个女孩对着镜子美了一阵,阿彤道:“阿婆在灶上给我留了枣蒸糖粿,你饿不饿?咱们去吃些?” 陈绛早膳吃了牛乳蒸和一角祭拜余下来的礼饼,其实不饿,她除了自家饭,谁家的都不馋。 不过阿彤既然这样说了,她大约是饿了,就点点头,道:“好,不过阿爹说灶上烫,个头不够不要碰,你舅母呢,可叫她们帮咱们拿?” 阿彤牵着陈绛找苗氏去了,赵如耘的小院掩着门,阿彤轻轻的喊了几声‘舅母’,没人应。 隔着窗户纸望进去,一片米黄的混沌中,能看见赵如耘歇在床上,阿彤不敢进屋里去,药气太浓了,闻着就叫人心灰意冷。 “阿彤,去我家吃吧。”陈绛拽拽她的衣角道:“阿爹昨夜同我讲了,他留了芋饺在灶上,午间要阿小煮来给吃的,我阿爹做的芋饺可好吃了。” 阿彤答应了,又觉得去空手去蹭饭有些不好意思,道:“厨房里有李子干,我带一包去你家。” 两人绕过小院,从桑树林的另一头往小厨房去。 少了人气,显得赵家格外空冷,屋后密栽的桑树在夏日能覆下浓阴,甜软桑果更能引来雀鸟叽喳,好不热闹。 可冬日里桑树掉了半树的叶子,灰褐的桑林看起来仿佛要融进今日这样朦胧晦暗的天色里了,模模糊糊的,像是在遮掩什么。 两女孩走着走着,就听见枯叶脆脆的碎裂声,一直响着,没断过。 落叶为肥,赵先生从来不叫下人扫的。 阿彤不以为意,天一冷,总有好些猫儿在落叶堆里取暖,有心去寻,能捞出来好几只呢!环肥燕瘦,三花橘斑,讲不定能凑齐了。 想象着猫儿在落叶堆里打滚伸懒腰的样子,陈绛觉得还挺好玩的。 可就这时,碎裂声中忽然夹杂了一点别的,一种叫她们尚且听不懂,却莫名脸红心跳的声响。 陈绛还懵懵懂懂的,只是下意识不想往那去了,站住了脚。 阿彤在家一直在爹娘房里睡小床,夜里曾隐晦听过这种声音。 她虽不甚清楚,可也知道这是极暧昧的响动。 两个女孩互看了一眼,陈绛灵光乍现,忽然觉得自己很明白,大声的说:“啊!猫发春了!” 猫叫声一颤,像是被按住了不敢吟叫。 阿彤觉得不大对劲,“是猫吗?我怎么觉得猫叫不是这样的。” 公母猫儿不分季节的发了情,分明是冬日,怎么叫得像是春天? 它们搂在一块交缠翻滚,尖利的指甲在背脊上刮出红痕来,平日里最无欲无求的那只母猫此时却压在公猫身上,正扬颈长叫,声色张扬,像是苦求多时,终于得到了原本就应享有的满足。 她又往桑林边踱了几步,陈绛琢磨着,忙拽了她一把,道:“我阿爹说动物发情了□□不要去打搅它们,惊着它们也是造孽了。” 阿彤脸红红的,极为诧异的问:“你阿爹这都同你讲啊?!你晓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晓得!不就是怀娃娃要做的事情吗?我阿爹说动物与人不一样,它们是想在一块就在一块的,但是一对男女嘛,就像我阿爹阿娘那样,是要互通了心意,彼此都怀着爱意,才好怀娃娃的。” 阿彤听得糊里糊涂,觉得好有道理,又觉得很没道理,道:“不应该是,成亲拜堂之后吗?” “自然了!礼数也很要紧,那是敬告父母,通晓天地的,叫世间神明都要知道你们做夫妻了,这样就能得到长久的祝福和保佑了!” 陈绛极努力的回忆着陈舍微的说辞,说得七零八落,但意思没错。 阿彤站在桑林落叶堆积的边缘,堪堪看见枯叶丛中似乎有过翻滚的痕迹。 “好了。”见她出神,陈绛道:“咱们从后头绕过去吧?猫儿叫咱们吓得都不敢叫唤了。” 阿彤被陈绛牵着走了,孩子的脚步声还是这样轻快,听都听得出来,不像大人那样心事重重,只惦念着家中的午膳。 平整的枯叶堆被搅乱,一直从这棵树后蔓延到另一树后。 男人倚在树上喘气,女人十分紧张,用双手捂住他的嘴,憋了很久,他终于忍不住,‘吃吃’的笑出来。 “哎呀,说的真是句句都对,咱们就是一对野合的猫儿。” “别浑说了!多险呐,若叫阿彤瞧见了,可怎么好?!” 苗氏收回手,忙着整理头发,平素那样古板的一张面孔,沾染上如此红糜之色,竟也娇媚非常。 “这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事儿,多她一个不多。”男人不以为意的说,“那女娃娃她爹是谁?真是有趣的人,竟叫女孩知道这些。” “是边上的陈家六少,从前倒是混蛋一个,差点叫蜜吃死了一回,醒来倒是心性大改,疼妻怜女起来,只是这都胡乱教了些什么?” “他说的不对吗?男女在一块,当然是心意最要紧。” 苗氏瞥了他一眼,英武勃发的一张面孔,因为眼角那一道还露着粉肉的凛冽的刀疤,又多了几分邪魅。 “可人家也说了,得敬告父母,通晓天地,才能得祝佑!”苗氏一下从他身上拔起来。 男人懒懒的闷哼一声,扯着她靛蓝的裙踞笑道:“咱们怎么没有敬告父母了?” 这话苗氏不欲答,道:“好了,趁着年节里热闹快些走吧。” “使完我就走?到底还是女人心狠,孩子我还没见着呢。”男人看着她撩起裙摆擦拭湿痕,看得眼红心热,又一把将她拽得跌回身上,捏着她下颚道:“你说这一回,不会再种上一个?” “你真想把他气死啊?”苗氏从男人身上坐起来,拢了拢发丝,道:“那我倒想要个女孩了,男孩太顽皮了,吵得我耳朵都发蒙,阿彤、阿绛瞧着多乖呀。” 枯叶打着旋从半空落下,轻轻的砸在她额上,像是疲倦沉重的一声叹息,带着无可奈何的谴责。 苗氏将这片叶子碾得粉碎,看向用砖石圈起来‘独门独户’住着的两棵桑树,目光幽深。 “若有了,我就把你带来的折一根桑枝插种起来。” 作者有话说: 今儿,应该没事吧? 第66章 拳头母和烟火 别看王吉大大咧咧的, 他骨子里最为小心谨慎,摸黑赶夜路这样的事, 他很少做。 陈舍微叫他拖住了在泉州住了一夜, 也是,等他们把泉州主街看个遍,又摸了摸价钱, 再去泉州卫接高凌,天已经黑了。 高凌并没见过甘力, 不过甘力远远的走过来, 他就认出来了。 “甘叔的耳朵同小白粿一个样, 眼睛眉毛其实也像,身板宽宽的像座山,真男人啊啊啊啊!” 这话说得对面两个‘假’男人不乐意了, 一个勺着薄皮透粉肉的扁食,一个夹着比手掌还大的金黄马蹄酥, 皆很不满的看着嚼着一大口拳头母的高凌。 拳头母是闽地猪肉丸的一种, 因为形似拳头而得名, 寻常人家都是切了薄片小块做下酒菜居多,也有如这小食肆一般, 切了对半煮成汤做早膳的。 这一大碗的丸汤配咸饭, 高凌是吃了个精光,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人家的口信你可记牢了,别吃太多把话都从脑子里挤出去了。”王吉好笑的看他。 高凌不服气, 道:“这怎么忘得了?!不就是‘眼下还出不去,等着春汛巡逻想法去泉溪见你们娘俩一面, 多谢六少的照顾, 我想煞你了。’这几句嘛!” 陈舍微手里的马蹄酥蓬松酥脆, 外壳轻轻一按就碎掉了,内里却香软无比,虽是空心没有馅,却能越嚼越香的。 “甘大哥有说‘想煞你了’这话吗?”陈舍微嚼得满口芝麻香,觉得这不太像甘力的性格。 高凌摇摇头,道:“我添的,他抱着炸果眼圈都要红了,肯定想啊!可边上来了个小兵头找他有事,他训了一句,就忙着要走,话都是匆匆忙忙讲的,我只是把他的心思补全嘛。” “人小鬼大。”陈舍微笑着站起来去柜台结银子,“补得好。” 一日一夜紧赶慢赶的,事情也都有眉目了。 泉州城的铺面很少有卖的,都是租赁多。亏得王吉的人面广,寻到一间地段还不错的铺面,只是要价比陈舍微估计的高些。 王吉和陈舍微四六开了,倒也不吃力。 那卖家是做马匹生意的,因为家中长子很有出息,在南京站稳了脚跟,所以举家要随着迁去,这才出手些产业。 见陈舍微往马厩里打量,主人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笑道:“这马不算顶好,我那还有几匹没卖,卖不卖的无所谓了,你看上就牵走,不然随我走了,也是一样的。” 陈舍微想买一头种马同母驴配了生驴骡,因为是母驴怀胎,所以公马不必太过高大,以免生产上遇阻。 他绕着马儿走了一圈,就见马儿身量敦实匀称,眼亮耳薄,颈短却厚,关节粗壮,蹄圆质硬,做杂交的种马够格了。 王吉正同人家你来我往的探底呢,就见陈舍微蹲下身,仔仔细细的盯着雄根双蛋看,好险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主人家倒是见怪不怪,只是有点讶异,这样一个漂亮公子哥,挑起马儿来还真是务实,同马夫一样老道。 挑了公马母驴,加上原本这头骡子,一行三人的归途倒是热闹。 高凌没学过骑马,只是好胜心强,又聪明,拽着缰绳腾空就上去了。 这公马性子也不躁,被他骑上去兜了两圈,倒也没把他颠下来,乐的小子往前冲出去老远,又乖乖的折返回来。 陈舍微搁下车帘对王吉道:“这回去泉州只说是买牲口的,那铺子的细则还要麻烦你了,先别叫我那些个堂兄闻见味了。” 王吉点点头,心中有数。 纵然归心似箭,骡子步数有定,等到了泉溪,还是没赶上晚膳。 先送了王吉回家,陈舍微把骡车、母驴和公马都交代给高凌,这才带着郭果儿匆匆进了家门。 高凌也还没吃呢,孙阿小听见声响探出身子看,又扭回院里道:“夫人真准,少爷回来了!” 她的话被一声急促的‘咻’声盖过,也不知内院的人听见了没有,陈舍微就瞧见院里好生热闹,正中有个‘地老鼠’正在飞速的旋转,贱出一圈圈的金花灿灭。 谈栩然揽着两个姑娘,烟火的暖光照亮她面上笑意。 阿巧和吴燕子站在水缸边上,要放一个‘水老鼠’,两个小姑娘都没瞧见陈舍微回来了,欢快的跑去水缸边上了。 烟火转瞬即逝,光亮移到水面上绽开,银光直竖冲天,谈栩然却掩在一片暗色中,望向提着灯笼大快步走来的陈舍微。 走下台阶后,他几乎跑了起来,扔了灯笼,解开披风,堪堪在她跟前站定。 谈栩然被他拢在怀中,就见他身后灯笼竹骨折屈,烛芯燃了纸面,很快烧得成一团热烈的火光。 吴燕子和阿巧惊叫起来,可那相拥的两人却似没听见没看见,陈舍微将脸埋在谈栩然颈窝处呢喃道:“我回来了,你有没有想我?” 谈栩然手里还拈着一根长长线香,她留心着不叫火点烫着他了,却被陈舍微觉出不专心来,失落的把脸抬起来,又见她垂眸看着足边一个耸立的‘起火’道:“要放了吗?我来吧。” “阿爹!” 陈舍微瞧着俩姑娘一个惊讶羞涩,一个欢喜雀跃,终于也觉出一点不好意思来。 陈绛手里还捏着个糖饼呢,陈舍微放了‘起火’,火花直冲上天,到了屋瓦处又落下来,把陈绛抱起来看的时候,糖饼就贴在他鼻子旁,甜香气刁钻的飘进来,闹得他肚肠‘唧哇’叫。 “晚膳吃了没?”他问陈绛,“今儿怎么现在才吃?” “吃过了。我带着她们去看傀儡戏了,又买了烟火回来耍,饼子也是外头买的,还有几个暖在灶上,叫她们玩吧。你进屋吃些热粥水。” 谈栩然的目光落到陈舍微脸上,他就高兴起来,乐颠颠的随着她进屋洗漱换衣裳。 回到家就是舒服,炭盆燃着,暖融融的,又摒除了潮气。 两人歇在外间软塌上,谈栩然陪着陈舍微吃粥佐饼。 粥只是寻常白粥,煲得偏稀,用的是自家收上来的新米,所以轻易就有糯糯黏唇的一层油皮子。 糖饼最是要趁热吃,所以谈栩然取了来,又在炭盆子上炙了炙,拈在手里就撕开,明明只是寻常的白糖芝麻,却是无比质朴的美味。 糖饼裹了馅,所以不能漏,圆墩墩的一个,饼皮微韧。 但肉沫葱饼子擀得极薄,馅粒红突绿点在面皮下边,又用了多油去煎炸,烙出来薄脆香绝的一张饼。 此时,苗氏来接阿彤回去,阿彤有些不舍,吴燕子带着陈绛去送她,阿巧将陈舍微换下来的衣裳先拿到水房浸起来。 院里顿时静谧起来,因为方才热烈喧闹而显得格外安宁。 又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陈舍微道:“我不在这两日,家里无事吧?” “无事,赵先生这两天带着孙儿去小天后宫吃素斋了,阿彤一直在这陪着阿绛,也热闹。” 陈舍微略略蹙眉,道:“阿彤怎么不带去?” “阿彤好像是八字有些不对,算命先生说,最好不要进庙宇之类的地方。”谈栩然掰下一块葱肉脆饼喂过去,道。 “噢。”陈舍微了然,张口吃饼子的时候就大口了些,一下含吮住了谈栩然的手指。 谈栩然也不急着收回来,只盯着陈舍微叼咬着指尖的唇看,指尖触感软润潮热。 “夫君似乎很喜欢,咬。”她只做寻常语调,全然不顾陈舍微的羞窘。 陈舍微欲解释,唇一张,谈栩然收了手,斜斜往身后藕红软垫上一靠,纤指回转,玩弄着一支细毫笔。 陈舍微闷头吃了一阵,说自己买了铺面,送了炸果,又说自己买了公马、母驴供家中驱使及育种。 反正在泉州大小事,不论谈栩然问不问,他都说了个干净。 谈栩然倚在他对面,手上拿着小笺细毫笔勾画,间或轻‘嗯’一声。 不知何时耳畔断了絮叨,谈栩然一抬眸,就见陈舍微已经逼到了眼前,又黑又大的瞳仁往下一瞥,见她画虫呢,又可怜兮兮看着她道:“夫人,可以亲一下吗?” 房门半掩,还能听见阿巧回来了,正在院里同阿小边收拾烟火痕迹边聊天。 谈栩然略带谴责的瞧了他一眼,这厢虽说:“还未入夜呢。”那厢又慢条斯理的收了小笺,搁了细毫笔。 陈舍微觉得她一举一动无不风流,又觉她神色淡然,娇羞嗔怪总是点到即止,从未有过失控的时候。 这叫他有些不安,望着她的目光灼灼,半分不离。 谈栩然倚在榻上,陈舍微站在塌边俯下身来。 “只一下吗?” 她落了鞋的足就贴在陈舍微腿边,不过轻轻一勾,他就欺了过来,喃喃道:“不够的,夫人容我,多亲几下。” 每每亲吻,或站或卧,多是他主动迁就她。 不过唇碰到一处后,含唇纳舌等深入浅出之事总是谈栩然驱使的。 谈栩然在亲吻这件事上也感受到了欢愉,尤其是陈舍微尝到滋味后,从欲浮沉的模样,甚至让她微微迷醉了。 他这样喜欢与她亲近,却也忍得住不行房事,颇叫谈栩然意外。 陈舍微心中似乎自有度量,不知是觉得时候未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谈栩然缓缓屈膝,状似无意擦碰而过,陈舍微果然不出所料的闷哼一声。 这人,很能激出她骨子里掩着的恶劣。 “阿爹,阿娘!”不知是阿巧还是吴燕子嘱咐了,陈绛如今进门来,总会先喊一声。 陈舍微如梦初醒,恍恍惚惚的直起身,使劲搓了把脸,把脸搓成红透的番茄色,掩饰住醉染胭脂的坨红,看起来只是有些蠢拙,而不是诱欲了。 避开陈家族里那些糟心事,这个年过得还算闲适旖旎,陈舍微叫陈绛进来,她从阿彤那得了些李子干,摊在茶几上和爹娘分吃,又道:“阿娘,可以养只猫儿吗?” “猫儿何须养?夜里瓦片上不都是吗?晾着的腊鱼也喂了它们两条。” 谈栩然拈了一粒李子干吃了,尝出只是晒干了,没有别的调味,就示意陈舍微也吃。 陈绛想起一出是一出,道:“这样也叫养猫儿吗?那好吧,去赵家玩的时候,听见后院枯叶堆里好些猫儿做夫妻,我想着得有小奶猫了,可以打小养起。” “养不过来了。”陈舍微摸摸她的脑袋,道:“开春了羊儿就要下崽了,小羊羔不还归你养吗?” 小羊羔也是可爱的,不输给奶猫儿,陈绛这样一想,觉得自己肩上担子着实艰巨,就没再想着去赵家要奶猫的事情了。 陈绛想着小羊羔的可爱,脚尖一点一点的轻晃着,谈栩然却想起出了年,要给陈家族里一个交代了。 第67章 桂花米酒和初生猪崽 甘嫂托给高凌带去的不只是炸果, 还有小白粿的一束头发,她做的一件袄子, 一份由谈栩然代笔的家信。 甘力似乎当了个小军头 , 事务繁重,匆匆忙忙,只来得及扔给高凌一包银子。 高凌一文不少的交给了甘嫂, 甘嫂给了高凌一个小红封,又把余下的推给了谈栩然。 谈栩然算了算, 又拨出一堆给她。 “草棚的租金。” “牙都要笑掉了。”甘嫂哭笑不得, 道:“草棚还费得多少铜子?” “还有你教阿绛针线的束脩呢。” “说得好听, 阿绛帮我带小白粿,我还要给她银子。” “她哪真带过,不都是闹着玩的?你过年不是给了她红封吗?” 两人推来让去, 甘嫂忽然落下泪来,偏首拭去笑道:“眼窝浅没法子, 我只想着, 若是没你们收留, 眼下都不知过得是什么日子。” 她不知,谈栩然知。 她勉强一笑, 道:“不说这些了。” 高凌蛮不好意思的收了甘嫂的红封, 他又没处放银子,转手又给了郭果儿,让他帮着记存。 郭果儿虽机灵, 可只认得自己名字,捡了几本不要的废账, 见缝插针的请教陈舍微, 就连高凌这只吞了几点墨的小子, 也做了他两回一字之师。 日积月累的,大账尚且吃不消,可陈家人口简单,进出耗用之类的,郭果儿一本小账拿出来清清楚楚。 “那我先替你收着,要不要换些铜子方便花用?” 郭果儿如今还有一间自己的小账房呢,每天夜里挑灯学字算账,晨起又属他起得最早,可他依旧浑身有劲,只怕懈怠一日,就追不上陈舍微的步子了。 雪子噼噼啪啪的落着,高凌觉得脸上一粒粒的凉,无所畏惧的揣着铜子往草棚去,就见个老婆子往陈家来,郭果儿没问就让她进去了,应该是内院打了招呼的。 他不好打听事儿,可见那婆子一双手粗粗大大,苍老又有力,他心里没由来的一跳,问:“这婆子来作甚?院里要买人了?” “那不是牙婆。”甘嫂听谈栩然提过一句,叹气道:“是个裹脚婆。” 说罢她站起身往屋里走去,一双半裹的足还算稳当,可总归受了那一桩苦。 高凌愣在原地,他是街面上长大的少年,不知宅门里女孩的那双足要怎么裹,也不知为什么要裹,只晓得很疼,他没受过,也知道很疼,何苦叫她受这一桩无用的罪呢? “老大。”裘志喊他,“你来看看猪,是不是要生了?” 高凌回过神来,心事重重的往草棚走去。 刘婆子只往内院里去,暮冬的葡萄藤架看起来空落落的,可并不冷清,空气中荡漾着暖融融的桂花香,馥郁迷人,颠乱了季节,仿佛这院里慢了外头一拍,眼下还是深秋呢。 孙阿小又把刘婆子往厅里引,谈栩然端坐着,身侧炭盆上吊着的小锅就是迷幻金秋气息的来源。 “再过几日就是仲春了,可才晴了半日,又落起雪子来,还是冷。” 谈栩然用长柄勺盛了半碗桂花米酒出来,搁到刘婆子眼前道:“刘婆婆喝些,暖暖身子吧。” 刘婆婆哪里尝过这样精细的酒水,受宠若惊的捧着杯盏,瞧着盏中酒水灿金,几粒软米沉在底部,幽香阵阵,叫她都不忍喝了。 谈栩然缓缓开口,好似只是闲话。 “阮阿姐倒与甘嫂一直有往来,小白粿满百天,她还送了礼来。” 阮阿姐是刘婆婆的儿媳,也是替甘嫂接生的稳婆。 “我这儿媳爱说爱笑的,好人缘。”刘婆婆笑道。 婆母对儿媳满意已是难得了,谈栩然又道:“我听甘嫂说,阮阿姐只学了接生,不打算学裹脚呢。” “是啊,她心肠软,下不去那个手,也罢。”刘婆婆道:“我都这把岁数了,也做不了几回了。” 暖酒沸过,不醉人,只是香气醺然,叫人软了舌头。 听谈栩然说要买她的名声,刘婆婆有些不明所以,又似乎摸到了几分。 “夫人的意思是?”刘婆婆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付婆婆三倍的银子,只假装给阿绛裹足,传个消息出去,不真裹。”谈栩然直白的吐出目的。 刘婆婆怔愣了好一会子,道:“夫人既出了这样的价钱,又不用我出工,自然可以,就算日子长了,即便叫人发觉了,我只消对外说姑娘受不住苦,偷偷解了就行,老婆子一个,也没甚个名声。只是,您真不打算给姑娘裹足?” 谈栩然原本不打算与这婆子说这么多,听她言语干脆,并不讨厌,便道:“婆婆当真觉得裹足美吗?” 刘婆婆哪答得上这话,只道:“这,老婆子我说不上,可哪家姑娘不裹呢?不裹,以后婚事就落一节。” “我不要女儿为了取悦男人受罪。”谈栩然只道。 刘婆婆听不大懂这话,但她其实又是懂得,想起前些年去算命,那瞎眼先生说她既造福又作孽,两厢抵消,才能堪堪得个安稳日子,不由得喃喃道:“姑娘福气真好。” 见谈栩然不语,刘婆婆也不多说,收了银子,去了陈绛屋里,教她如何使裹脚布,又教谈栩然如何在鞋里用竹片衬了,可以短暂的塑出一双小脚来。 尚且不是真正的裹足,足骨未折,陈绛已经疼得泪眼模糊。 直到刘婆子解开长布,蜷曲的脚趾都麻木了,陈绛都感受不到脚趾了,只由得它们缓缓舒展开来。 阿巧掩面看着,陈绛忽然看向她,蓄满泪的眸子坠下一行水珠来。 “阿巧姐姐,你怎么受得了啊?” 阿巧背过身去拭泪,转脸笑道:“都过去了,痛就忘了。” 这是假话。 所幸陈绛并未真正裹足,在院内她依旧可以跑跳的欢畅,只是出了院,上外头玩的时候,需得将脚藏一藏。 高凌一直牵挂着裹足的事,心神不宁的,瞧见陈舍微换了旧衣走过来时,他都没回过神来。 直到朱良惊道:“六爷,您给接生啊?” 陈舍微伸手抬了一下他掉下来的下巴,笑道:“可还好?” “嗯!”高凌忙道:“已经下了一头了,在那边垫了软草的箱子里了。爷您别动手,您教我,我来弄。” “没那么金贵,菜都是粪灌大的,不照样养活人?替猪崽接生有什么?” 陈舍微挽起下摆,见新娩出来的小猪还裹着胎膜,忙伸手将其撕膜,以免猪崽喘不上气了。 这母猪养得好,一胎十几头小猪,只有一头娩出来就不动弹了,陈舍微握了把软干草,在小猪胸侧摩挲。 “吸气呀,睡够啦!快快吸气。” 高凌看着他极耐心的引到猪崽呼吸,原以为是徒劳,没想到弄了一会,那小崽四蹄一动,竟真活了过来。 “有些小崽刚娩出来会假死的,别放弃,总得试试救。” 陈舍微扒拉开几只已经喝上奶的健壮小猪,把手上托着的这一只塞进去,弱一些的小猪果然是笨,□□就在嘴边了还不知道叼咬。 “这母猪是头胎,恐不会带崽,这一头难活。”甘嫂也抱着小白粿来看个热闹,小白粿瞧着新鲜,眼睛都不眨一下。 陈舍微觉得也是,就道:“反正家里那两头羊估摸着今儿夜里到明早也要下崽了,都有奶了,我带回去叫阿绛养吧。这软囔囔的,她肯定喜欢。” 高凌听他提到陈绛,抿了下唇,他想问,又不能问。 郭果儿也凑来看,听到这话,笑道:“真是四畜兴旺啊!” 四畜是牛、猪、羊、马,只缺个牛,这话倒也妥帖。 冬去春将至,万物渐渐躁动起来。 母驴怀胎需得一年,马驴毕竟隔了一层,要公马起性就得费点功夫。 陈舍微琢磨着要早些调教起来,就教了高凌,若母驴发情躁动了,记得接了尿液,再和了土,掩在公马鼻孔处。 高凌一一记下,就见陈舍微俯身抄起那只小猪崽,严严实实的用披风一搂,带回院里去了。 一时间,他心里竟有点羡慕,那只猪。 “咳咳。”高凌咳了两声,警惕的觑了眼旁人,赶紧把这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暮冬时分,已经要为春日做准备了,播种育苗之前还要一步,便是布肥。 家中既养猪羊,猪粪羊粪就是最好的肥料,堆肥坑叫高凌使得挺好,粪都沃透了,撒进院里也不是太臭。 厨房里攒了一个冬天的鸡蛋壳,谈栩然就见陈舍微在那‘咔啦咔啦’的舂呢,舂成细碎□□了再往菜园子里一撒,农事也叫他干得仙气袅袅。 陈舍微就着她的手灌下一碗茶,急着往外赶她,道:“马上就好了,你别站着了,刚布了肥的,熏着就不好了。” 谈栩然立在园子边道:“烧了热水的,等下晾透了汗来沐浴。” 田地翻耕,春燕回迁。 谈栩然瞧着那成双成对的蓝黑羽剪尾燕绕着家中盘旋,啁啾不停,似乎在商量着,‘是这个屋檐好,还是那个屋檐好?’ 有福之家才有燕儿,陈绛虚岁都满十了,这宅子里才第一回 迎来了燕儿。许多东西并非没有昭示,老天爷明明白白告诉你了。 燕儿最后选了正屋西角的檐下做窝,孙阿小说这对燕儿有灵气,晓得要家宅要安得侧一点,免得落了粪下来,叫人进出不便。 陈舍微抬头看见这对新邻居时,这燕儿的窝已经做了快一半了,瞧形制是有并列的两个,像一只葫芦,足足的好意头。 这些日子,陈舍微大多时候都同吴缸在田间即便披星戴月的赶回家中,吃过一餐简饭,多半要伏案在桌前画图。 谈栩然见他从无到有,在画纸上描出田埂沟渠,道:“这是为了方便灌溉,节省人力吗?” “夫人好聪明,不过是为了走水快的。”陈舍微笑道:“我买的下等田便宜,原先绕田的沟渠就是半截半截的,没个什么用,吴缸既要重新挖凿,烟叶这东西又是耐旱的,水走得不快反而遭殃了,我依着它的习性琢磨这排水的沟渠呢。这样可以少些人工,积年累月下来,也是一笔银子。” 谈栩然擦拭着他的湿发,俯身在他耳畔道:“夫君好灵的脑子,旁人谁都比不得你。” 陈舍微笔尖一顿,在画纸上落下一个墨点来。 “哎呀。”谈栩然忙用帕子一角轻轻的吸了墨水,还好没晕开来。 陈舍微叫她夸得荡漾无比,正想亲一亲她,就听谈栩然内疚的说:“都是我不好,差点误了夫君的大事,我先回房去了,你忙好早些回来。” 指尖在他面颊上一揩,装作看不懂他湿热的眼神,谈栩然当真就撇下他,回房歇去了。 第68章 误人韭菜和垂露月季 春雷阵阵, 催着万物萌发。 吴缸寻隙进了山,掘了极嫩生的春笋送来。 一根根并不似冬笋那般粗壮, 圈圈笋壳剥落, 只有指般细白。 难怪说女子手如玉笋,说的定然是春笋而不是冬笋。 这嫩笋又叫雷笋,应雷而生, 最是春日里该吃的。 冬日腊肠切片,笋段焯水去涩, 热了油锅倒进去翻炒, 出香了添水, 再放米炊熟。 最是好吃又简便的一餐饭,是春在舌尖的轻灵一跃。 春日还有一样要吃的东西,那就是韭菜。 这种翠绿顺条的香辛蔬菜, 四季味道不同。春香,夏辣, 秋苦, 冬甜, 所以初春的头茬的韭菜最是鲜嫩,没有一点伏韭和秋韭的臭气。 简简单单切碎了裹进蛋液里, 略微一炒就好味。 陈舍微园子里自栽了好些韭菜, 一茬茬的,孙阿小变着花样做,什么韭菜饼, 韭菜面,倒也好吃。 只是郭果儿凑过来道:“今儿中午能不能不吃韭菜了?” “怎么?腻了?”孙阿小道。 郭果儿摸摸鼻子, 在孙阿小头发上亲一口, 道:“我不腻, 这玩意多补,就,就是外头那几个小子,要燥死了!高凌鼻血都淌两回了。” 孙阿小愣一愣,大笑起来,道:“好好,今儿就吃杂粮饭吧,少爷煲了一大锅的笋汤,再配点辣腌萝卜丝也就是了。这几个小子给少爷带的,越发馋辣了。” 陈舍微早起让买了润饼皮回来,润饼可甜可咸的,陈舍微在灶上忙了一阵,托着一甜一咸两盘佐料往院里去。 咸口的佐料有蛋皮丝,醋肉、豆干、五花肉、拳头母,甜口的则有空心的葱管麦芽糖,陈舍微还给做了几个糯米糍做夹料。 还有一碟花生芝麻糖碎却是咸甜都可以放的,咸口少放一些提味,甜口就密密的撒上一层。 陈绛握着麦芽糖润饼吃得小心翼翼,她又有一颗摇摇欲坠的牙,想它掉,又不想它掉。 谈栩然在桌边坐下,奇道:“咦?吃润饼不放些韭菜吗?” 陈舍微一噎,道:“料够多了。” 谈栩然轻轻‘噢’了一声。 陈舍微看着她柔荑一挑,拈起一张薄而透光的饼皮,本就面红耳赤的挪了挪腚,又听谈栩然意有所指的说:“也是,夫君吃得着实够了。” 先前总是田里家里的两头跑,力气耗得多了,倒也没觉得韭菜如何有功效。 这两日不过在家中歇了一歇,又多吃了几顿韭菜,今晨他还没醒,那蠢东西倒是精神矍铄。 他都被闹得没了困意,只瞧着谈栩然的睡容,等着蠢东西下去了好同她再睡个回笼觉。 她大约是肩头露在外头有些冷,一侧身卷了被子去,被面轻轻摩挲而过。 陈舍微没提防,哑声一吟,虚虚一睁眼,猝不及防对上谈栩然一双微挑长杏眼,清醒平静,又带着点戏谑。 陈舍微窘得很,又没地方逃,刚合了眼装睡,忽然就觉蠢东西叫她拈起,神魂都落进她的掌心了。 谈栩然或许不大熟稔,明明快意达顶了,她偏偏一脱手,生生弄了许久。 末了,陈舍微倒是如愿睡了一场回笼觉。 醒来后下躯同天光一样大亮,他有些狼狈的裹着小被站在柜钱寻替换中裤,又被推门而入的谈栩然撞个正着。 ‘唉。’ 陈舍微盯着那双在盘碟间跃动的青葱玉指,轻盈的夹豆干丝,勺着海苔粉与炸蒜粒,忍不住在心中叹气。 ‘怎么回回亲近都如此把控不住,弄得一塌糊涂,半点男子气韵都没有。只叫她觉得我好没用呢。’ 男人若是拿来用的,如何‘用’自然由女人调弄。那么,好用与否,陈舍微自己恐说了不算。 谈栩然见他心不在焉,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只启唇咬下一口多撒了糖碎和苔粉的润饼,咸甜交织,口感丰富。 甚好,她觉得自己越发贪心了。 午膳吃得饱饱,陈舍微今天没再出门,家中也有农事要忙。 瓜类、番茄、茄子若要自己育苗,得早一些准备起来。 因为从种到苗,长得慢,直接买苗倒是方便些,不过陈舍微觉得自己留的种好,索性同烟苗一起育了。 差不多的工序一起做,效率会高很多。 只是今儿一进菜园子,就瞧见绿绒绒的,陈舍微定睛一看,牧草怎么长菜园里来了? 菜园里撒了猪羊粪做肥,虽是沃过,还残了些活种,结果就让牧草赶在菜苗前头探出来了。 不过牧草根浅,众人忙好了各自的活计都来帮忙,不多时就拔光了。 陈绛只要一出现在园子里,小奶羔和小猪崽总是黏着她。 她认真拔草呢,崽子也跟着她,她拔一根嚼一根,拔一根嚼一根,手速快得都出虚影了,还跟不上它们嚼吃了。 “自己啃去!”陈绛生气了,要推几只小崽,倒被它们顶的摔了个屁墩,闹得大家一阵好笑。 小竹亭冬日的时候修整过,台阶扩出去七八寸,亭顶和支柱也加固了,陈舍微把黄瓜苗栽在竹亭边上,等着春日攀好了藤叶,夏日结果又能覆浓阴。 除了这意想不到的牧草籽,猪粪羊粪的确是养菜的好肥,不过养花还是鸡粪好。 家中没养鸡,鸡粪是陈舍微拎着两包茉莉花茶管许大娘讨要来的,把许大娘逗得抱着门柱笑。 许大娘抹着硬生生笑出来的眼泪,收下了陈舍微的花茶,攒了几日的鸡粪,叫小孙儿给送来了。 陈舍微原对种花这事儿没什么想法,享乐总要建立在务实的基础上。 而今,他想把宅子打理好,这是家啊,得弄得漂漂亮亮的,才配得起他那一大一小,最盛最矜贵的花儿。 院里的花多是地栽的,又辽阔的泥土,何必叫花儿拘在盆里呢。 陈家是原本就有月季的,大多是藤本月季,那时候没人打理,胡乱爬长,像一双双干枯鬼手,钳着宅院。 陈舍微砍点了枯枝死叶,就地焚烧了,倒成了滋养的好肥,濒死之种也在去岁的春夏秋三季里开了些花,也是够顽强的了。 月季和蔷薇若是养得好,三季都能开花,花期绵绵。 今年开春再加陈舍微的仔细侍弄,一场春雨后,谈栩然一开屋门,就觉这院子像被花给炸了。 柔色艳调的花儿原本次第开放,可耐不住雨露润泽,一朵朵吐蕊爆香。 明黄玲珑,淡紫翩然,幽绿静谧,粉绒轻盈,浓朱欲滴,白雪坠枝,简直美不胜收到了极致。 小雨方歇,阳光镀金。 累累重开的花朵遇雨低垂,花瀑倾覆而下,谈栩然轻轻一触,沾了她一手湿润雨露,倒叫她想起某些相似的情景。 月季的花期长,开放时抢肥抢得凶,与葡萄种在一块,两样东西都长不好,所以葡萄架旁的几株月季移了一丈地,搬进正院通往菜园子的夹道里去了,正与吴缸给扎的秋千做邻居。 这丛月季有两个种,色浓形圆的叫‘云蒸霞蔚’,色雅瓣尖的叫做‘银烛秋光’,花藤绕在一块,远远望去,彼此交融,花色好似渐变。 月季丛中间竖了一根竹,藤干叫陈舍微用粗索束了起来,像是一株花树,竹竿毕竟有度,不是真的树干可以随着长,过了头的藤枝叶撑了半丈长,又垂垂落下,正好拢成一个花拱门。 沿着夹道的墙角,陈舍微种了好些绣球,眼下还不是绣球的花期,可谈栩然不难想象那副花团锦簇的景象。 夹道墙壁上的窗就是内室望出去的小西窗,等着天气醺暖起来,晨起一开窗就能看见秋千架在弯弯花桥下。 谈栩然缓步在花堆中,被盛放的美态全然包裹住,想起陈舍微前些日子冒着雨一直在院里东凿凿西铲铲,各种花苗裹着土块立在他身侧。 有从花市上买来的好种,还有他自己从乡间挖来的草花。 郭果儿劝了他几回,他就是要自己弄,还嫌果儿啰嗦。 忽然就觉耳边清静了些,陈舍微一侧眸,见谈栩然正站在他身侧为他撑伞,陈舍微给一株花苗培了培土,笑道:“移苗得在阴雨天,这样几乎百种百活。” 彼时,那小花苗只结了豆大的花苞,枝叶稀疏,全然看不出盛放时的模样。 可假以时日,这成片花海就铺天盖地的遮在眼前,如陈舍微这个人一样,温柔似水,无所不及。 ‘失策了。’谈栩然擒着一朵掩在叶片中的绿萼想着。 这是个很老的月季种了,很漂亮,但不怎么讨喜,因为它的花瓣颜色同叶片相近,没有那么妩媚动人,作为一朵花,它太清冷不谄媚了。 “这绿萼是不是很好看?太少见了,花市上都不怎么卖,我同老三巡茶山的时候发现的。” 陈舍微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谈栩然没回头,只道:“怎么瞧上这花,瞧着又冷又硬,哪是花呀?” “你不喜欢吗?我以为你会喜欢的。”陈舍微的语气瞬间黯然下来。 谈栩然松开花枝,点点水珠迸溅,美让她软了心肠,不想说些虚伪的假话了。 “喜欢的,只是心思叫你猜得这样准,有些不乐意。” 陈舍微默了片刻,自身后紧紧将她环抱住了。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陈舍微埋在她脖颈处闷闷的道:“我又这样蠢,夫人别嫌了我就好。” 气氛正好,谈栩然微微侧首,她一动,陈舍微就感受到了,抬起脸来,近在眼前的朱唇之魅,胜过所有盛放的花。 只是这时,突然就听陈绛边喊边往外跑,“哇,花都开了,好漂亮啊!爹爹太厉害了! 陈绛只迈出半个身子,随在身边的吴燕子往这边睃了一眼,隔了这么远都能看见她眼睛大了一圈,眼疾手快的把陈绛往回一捞,房门轻晃,识趣的掩上。 陈舍微失笑,就听谈栩然赞许道:“燕子这丫头,愈发懂事了。” 他未发一语,因为唇被吮住了。 谈栩然在他怀里转了个身,轻扯他的腰带往里一带,藏进那烟粉花瀑绯红藤枝下。 缠吻中谈栩然偶尔的一睁眼,只见陈舍微浓长的眼睫轻遮,身前身后繁花映目,春风拂面,花香醉人,花海如雾,落了几只蝴蝶在轻尝花蕊,花是静默的蝶,蝶是飞舞的花。 谈栩然缓缓的合上双目,似蝶般舐蜜啜汁。 陈舍微被轻吮慢舔的早就醉了,恍恍惚惚的漏出些许思绪。 “要不要把槲寄生的典故改一改,改成站在月季花下就要接吻呢?” 这样的话,在月季漫长又绮丽的花期中,他就能随时随地的亲吻她了。 哦对了,得在独处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过过过过!! 第69章 芝麻糊、奶酪青团和情窍 家中有了驴骡, 总会叫人想着置办石磨。 过了些日子,高凌十分肯定的说母驴已经怀上了, 过程中种种艰辛窘迫也不好意在人前诉苦, 只得咽下。 孕驴不好做什么重活,偶尔一推磨倒是不妨的。 冬闲的时候,陈舍微用柏香木细细烤烘了芝麻, 熟芝麻做馅,或是捏一撮在米饭上就已经香绝。 今日他还用泉水磨了芝麻糊, 石磨轱辘转, 香气被碾得无处遁逃。 用石磨细细磨出来的芝麻糊无比顺滑, 半点颗粒感都没有,陈舍微捧着石舂,在每人碗里都撒了一把花生粉, 香上加香。 香是藏不住的,王吉一进来便大笑, “总算叫我逮住了, 吃的什么, 鼻子都要香掉了!”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这些时日王吉往泉州去弄铺面的事,陈舍微忙着下田去打理烟叶, 偶尔有闲, 还要备考,就算碰面,也没叫王吉撞上饭点。 “下回买些杏仁来磨, 拼个黑白色。”陈舍微见陈绛吃得不亦乐乎,又道:“夏日里可以加些乳来做冰酪吃。” 半碗暖呼呼香喷喷的芝麻糊下肚, 魂魄简直像被按揉过一遍, 舒坦至极。 王吉凑过来一张黑乎乎的嘴, 道:“你把我一块养了算了。” 陈舍微睨他,道:“那你可管我叫爹?” 王吉一腿扫过去,陈舍微极灵巧的一蹦,没绊着。 两人孩子一样在院里打闹,看得高凌都摇头。 高凌这几日都跟着王吉在泉州跑铺面的事情,今儿才回来,等事情落定,他也不在陈家待了,要去烟卷店里替陈舍微看着呢。 高凌原来就跟着王吉讨活干,又是王吉引荐到陈舍微家里的,眼下跟着王吉又走了,也说得过去。 烟卷铺的事情,陈舍微不想叫族里人晓得。 掌柜人选是王吉定的,一个打小就跟着他爹的叔叔,王吉一直管他叫阿普叔,到现在也没改口。 阿普叔在王吉他爹死了之后,帮着王吉撑了一段时间,见他立住了,就跑船去了。 跑船是极辛苦的,阿普叔年岁大了身子支应不住又回来了,在外头经了好些事,是个撑得起铺面的人。 陈舍微也坐下同阿普叔聊了一阵,觉得这人粗中有细,又是光杆一条,没什么把柄好叫别人拿捏,同王吉一条心,可以信赖,不至于抖出了陈舍微去。 阿普叔做事的派头也有,尤其是他在船上跑了那么些年,船员有靠喝酒驱寒的,也会嚼烟祛湿。 南来北往,他也运过烟叶,偷尝过,好的坏的,优的劣的,瞒不过他。 阿普叔留在泉州看着铺面了,陈舍微和王吉闹了一阵,这才坐下说点正经事。 虽离开张还有些时日,但忙前忙后,杂事挺多。 到了烟叶收第一茬的时候,也就俩月的功夫,还得备纸、备切刀、雇人,装烟卷的盒子也要订。 “你那盒子是想的漂亮,可光工费就比寻常的高出三倍去。” 王吉碎碎叨叨的,到底是按着陈舍微的意思下定了,那小盒子巴掌大,捏手里揣兜里都好看,一掀盖,烟卷一抖就出来了。 “金的,银的,铜的,纸的,各种材质都能做,由人挑拣呗。”陈舍微道。 谈栩然给画了好些蝠纹祥云式,到时候都可以落在盒面上,真是想想就美啊。 王吉家中本就有一纸铺,所以卷纸的事情他能办得极隐蔽。 这几日忙着,王吉着实瘦了好些,园子里嫁接了香橼的茶树去岁只出了一斤茶,陈舍微泡了一盏给王吉,王吉尝一口,绕着香橼的馥郁香气,独一味的好茶。 “还算有良心啊。什么时候能多产些?” “已经移了些在茶园试种。” 王吉戳戳自己,那意思,‘出来了归我卖啊!’ 他也忙,吃过一碗芝麻糊,要走了。 高凌迈过门槛偷偷回头,就见陈绛蜷在花墙之下的一张竹椅上,密浓的花像是要把这个小小人儿吞吃了。 ‘方才足有一个时辰了,都未见她双足落定,肯定疼麻了!’ 高凌不晓得自己心头的这种酸涩难耐,又酥麻入骨的感觉叫做怜惜,只觉得竹椅上的小人太可怜了,叫他想被掐了心尖肉一样难受。 殊不知,待人走了,陈绛登时就蹬了小鞋,吴燕子也立马给她拿来合适的鞋。 双脚踏地,稳稳当当的,随即同吴燕子一块扯了牛筋要跳索。 谈栩然在旁瞧着,觉得实在好笑。 ‘那小子伤怀着呢,捧着芝麻糊眼泪都要下来了,还以为在喝苦药呢。阿绛不过是昨夜看话本子熬得迟了,才有些萎靡,瞧瞧,这玩开了还不是神采飞扬的。情窍这东西,早开晚开真是不同。’ 谈栩然半点也不担心,女儿会叫什么混小子给骗去了。 不过陈绛到底比从前失了些自由,成日拘束在家中,叫陈舍微心里也不好受,同谈栩然商量着一块去巡田,也算踏青了,在马车里摇摇晃晃,也不需穿那小脚鞋遮遮掩掩。 踏青自是要备些吃食的,这时节吃清明粿最相宜,旁的地方若制这种清明果子,大多用艾草,不过闽地是用鼠曲草的。 吴缸仿佛能掐会算,又或是陈舍微爱吃爱做的性子实在深入人心的,他到镇上来时就带了一篓子春日野菜。 其中鼠曲草极是鲜嫩,这种小植物摸起来厚厚的,绒绒的,给人一种很可爱的触感。 吴缸就立在那,提着篓子供阿巧翻捡,“我,我都洗过了。” 他的确打理的很干净,阿巧提了一提,野菜是不重,可这篓子自重不轻,她有些吃力。 吴缸就道:“你要拿哪儿去,我给你拿去就去了。” 阿巧自顾自拿了个小竹篾来,道:“倒进来就是了。” 吴缸依言去做,阿巧把竹篾往腰间一靠,就往厨房走去。 清明粿由陈舍微动手做,但阿巧要先把鼠曲草焯水沥干。 看着阿巧走远了,吴缸叹了口气,一扭脸就见吴燕子抱着陈绛坐在摇椅上,一双圆眼,一双微挑的杏眼皆看着他。 方才她俩极安静,都不出声,吴缸心思都在阿巧身上,根本也没留意,此时才讷讷道:“怎,怎的了?” 吴燕子笑起来,却也不说话。 那月夜,门缝中缠吻的一幕,如一计惊雷般,迅猛的打通了吴燕子的情窍。 从前只是小女儿贪俏,如今么,倒也不是说她就心有所属了,而是她讶异的发现,自己竟然轻而易举的觉察到了吴缸对阿巧与众不同。 词句的斟酌吐露,语气的柔和羞窘,都被她一一捕捉到了。 ‘噢!’吴燕子心道,‘阿兄喜欢阿巧姐姐啊。’ 陈绛自然不懂这些,不过吴缸在,她得装出裹了脚不能走步的模样。 吴缸被妹子看得浑身不自在,还好陈舍微走了出来,不叫他傻站着了。 说了说农事,吴缸听陈舍微说要家人四外逛逛去,就道:“旁的倒没什么好看,就是山樱落花结果子了,就这几日,可以去吃吃,不去的话,鸟儿就要吃光了。” “可是你去岁给我的那种山樱桃?” 吴缸点点头,陈舍微兴致颇高,道:“好,那就带阿绛采樱桃去,秋日里鸟儿吃了我好些果子,我也吃些回来,顺便多采些做果酱抹面包吃。” 陈绛已经很明白果酱是什么,去岁一年里,陈舍微依着时令果子,做了橘子果酱,焦糖苹果酱,无花果酱和金橘酱,样样都是很好吃的。 第二日要启程,夜里陈绛都睡不着,听见榻上吴燕子也频频翻身,就道:“燕儿姐姐,你也睡不着吗?” 吴燕子摸索着起身,陈绛往床里让了让,问她,“是想着要见到娘了,太高兴了?” 吴燕子在黑暗中睁着眼,道:“是也不是。” 陈绛想了想,道:“这是什么意思?总是想见娘的呀,她对你很好啊,明知道阿娘给你备了,她还是不放心呢,冬袄春衫样样都做了送来。” “是啊。”吴燕子少见的叹了口气。 论起在家里叹气的次数,她同陈绛要排倒数一二呢,“可家里有旁人我不想见。” 大哥那话,字字锥心,吴燕子忘不掉。 “那是麻烦些。”陈绛想了想,道:“不过这几日农忙,他们也未必会有时间吧。” ‘但托了三哥回家去讲,娘总是能抽出功夫来见我的。’ 吴燕子这样想着,又觉得气顺了,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着了。 女孩们睡得香甜,谈栩然挑了灯笼去厨房看陈舍微。 他也快弄好了,听见脚步声抬头便笑,都叫他练出听声辨人的本事了。 两笼清明粿是不同的模样,上一笼是圆墩墩的团子,下一笼是绞边半月形状。 在厨房里忙着,陈舍微冬日都只穿单衣,更别提开了春了。 他总不爱拧颈处的扣子,领子敞开着,露出那一条修长的脖颈。 陈舍微的脖颈很漂亮,但似乎很少有人留意男人的脖子美不美。 谈栩然忽然发觉了,就撇不开眼去。 “团子是甜口的,红豆和鲜奶两个馅。月形的是咸口,有麻油马兰头和咸蛋黄肉松。还热乎呢,吃吗?明早冷了吃也好,我配了热奶热茶路上吃。” 他细细的说着,却见谈栩然看着他发怔,胡乱抹了把脸,道:“我脸上可有什么?” 本来没有,被他一抹,下颌处反倒染上了一抹绿汁,痕迹一路蔓延到脖颈上,像是天鹅衔柳枝。 “只是不知该选什么口味。”谈栩然嚼着话,慢慢吐露。 陈舍微莫名觉得脸热,道:“鲜奶吧,这个热的最好吃,还能拉丝呢。” 他掂着一只烫手的绿团扯开,分做两半,奶糯馅淌出来,勾着尖,叫谈栩然张唇抿了去。 “果然是香糯绵软。” 谈栩然就着陈舍微的手吃了半只,一口口含进去,嘴唇上总黏着一丝半缕的,她望着陈舍微探舌舔了几下,不出所料的见他俯身而来,搂腰夺唇。 作者有话说: 这俩人怎么这么黏糊啊! 第70章 樱桃梗子和鞋底子 马车是开春新置办的, 比之前的骡车舒适许多。 陈绛出了内院就得装着不能走了,陈舍微将她径直抱上马车。 孙阿小扶了一把, 又将食盒递进马车里, 她是进出内院的人,晓得陈绛没裹足,却连郭果儿都没提过一嘴。 其实, 谁不知道疼呢? 山间有更多的树在开花,桃红白梨粉杏。 这些花大多细小, 清雅, 谈栩然除了唇舌, 连眼睛也叫陈舍微惯坏了,家中花儿尤美,再这些花儿, 觉得寡淡。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不过这青山绿水的,风拂林间, 树影婆娑, 花叶碎语不停。 娇嫩白花落如雪, 淋了满头,也是一美。 这地方其实吴燕子很熟, 就把吴缸扔在茶园里做监工了。 此地无旁人, 只他们几个。 原本许多小娃要来采野果吃,或是送到药铺换银子。但今年茶园铺开了种茶,吴缸茶园用人吃紧, 雇了村里好些婆子媳妇,小子丫头做杂工。 再说了, 往樱桃林来最近的路要经过茶园, 吴缸让人盯了, 不会扰他们清净。 几人一路往山里去,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小篓,路上好些红黄果儿,陈舍微叫一句,“树莓!能吃,好吃!” 陈绛就冲过,一把撸光。 原本还想剩些给鸟儿吃的,不过吴燕子说了,高处还有,鸟儿会去那吃。 一路走走停停,往野樱桃林里去,还没到林子,篓子就满了。 吴燕子还背了好几个篓子,递过去一个空的,把装满的小篓子搁到她背上的大篓子里。 野浆果,其实陈舍微没有吴燕子熟悉,她轻盈的从草丛间穿梭而过,抓来一大把红润的果子,说是叫牛□□。 酸甜,有籽。 山樱桃果儿小,一簇簇的掩在叶片下,猛一打眼,只见满目翠色,倒是难发现一粒粒的小红果了。 陈舍微寻了个低矮结实的树杈,把陈绛放了上去,她只消一伸手就能牵过一根果枝,直接如小鸟一般用嘴叼吃。 山间的景有层次之美,在这山色中,万物清新自然,由一抹乳雾包裹,又有霞光如锦缎轻覆。 他们什么都没做,只在樱桃树下铺了油布歇着,望着树与树的空隙中,割裂出天空透蓝的碎块,听着山涧水流清脆欢悦之声。 吴燕子带着陈绛去溪边摸螺蛳,陈舍微翻了个身,不看天了,看她。 谈栩然倚在树干上垂眸看他,语气轻盈的像鸟儿在枝丫间跃动,道:“你是想,在每个地方都试试?” 他们几乎每日都要亲,稍有那么一刻独处,总是黏在一处。 陈舍微点头啊点头,谈栩然轻轻一嗤,道:“白日宣淫也就罢了,这可是在野地。”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陈舍微揪着自己的衣襟,一本正经的说:“只是亲亲,绝对不会脱衣的。”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谈栩然不语,像是不许。 陈舍微眼睫半遮,又在那装委屈了,却见她微微启唇,探出的红绯舌尖上,那一截翠碧樱桃梗,落了一个结。 陈舍微怔愣了一下,赶紧扑过去,这个吻还残留着樱珠清甜滋味。 等着吴燕子和陈绛提着螺蛳回来的时候,就见谈栩然闭目养神呢,而陈舍微腮帮子一顶一顶,神色严肃,像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阿爹,你作甚呢?”陈绛抖了抖小竹篓,缝隙间,沥出一片水。 “给樱桃梗打结吧?”吴燕子笑道:“我小时候也玩过。” 陈舍微不可置信的看她,“你能?” “这有什么难的?”吴燕子摘了一粒樱桃吃了,舌头卷了卷,很快就给樱桃梗子打了结。 陈绛跃跃欲试,费了点功夫,也打成结了。 陈舍微一副饱受打击的样子,不甘心的又试了几回,还是不行。 吴燕子安慰他,道:“没事,这事好像就是有些人能成,有些人弄不成的。我几个哥哥都不行,我最厉害。” 她还挺得意。 谈栩然在那不出声的笑。 陈舍微绝不认输,下山一路上还在腮帮子里顶啊顶。 半山的茶园里,陈舍微大约很叫他们面熟了,一露脸,众人就齐齐问好。 去岁的茶叶没怎么精心弄过,今年因为育了香橼茶叶种,所以陈舍微想试试路子。 吴缸虽是个粗人,可孰优孰劣总分得清,那茶树一看就是罕见的种,他不敢掉以轻心,只挑了几个心腹侍弄。 陈舍微今日就不巡视了,吴缸送他们下山,趁机把些杂事交代一下。 马车歇在道上,正说着话呢,陈舍微支着手臂给谈栩然当扶手上马车,就见不远处几个人头鬼鬼祟祟的。 吴缸顺着陈舍微的视线望去,一下就爆了脾气,抄起一旁的锄头就要过去赶人。 “诶诶,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啊,我,我们是来给六爷请安的!” 谈栩然在车里听着,掀了帘望出去,见吴燕子站在车边,小脸煞白。 “杨家人?”吴燕子点点头,谈栩然伸手牵她,道:“叫他们打发去,你快上来。” 吴燕子的娘夹着几副鞋面从小径上走过来,正好瞧见谈栩然拉吴燕子上马车,她眼睛一热,快走几步要赶过来,就见吴缸横着锄头在同杨家人对峙。 吴大娘‘噫!’的叫了一声,像护崽的母鸡一样叉着手就颠过去了。 吴燕子听见她娘的声音,忙又下车,谈栩然有些担心,掀了帘子瞧。 “好了。”陈舍微不欲一天的好心情叫这几人搅坏了,摆摆手,像在赶几只苍蝇,“我不是你家爷,要请安找对人去。” 开春,吴缸在村里招了好些人,不只茶园,烟地也要人。 原来那些日子过不下去,连一亩下等田也保不住的农人,改了生计,如今都在侍弄烟叶。 吴老爷子自家田用绿萍养肥养了一年,今年可以耕种了,忙不过来,陈舍微的田地要分给别人种。 不过老爷子不放心,他自己带着大儿子两口子,再雇了村里几个人,包揽了陈舍微的稻田,比侍弄自家的稻子还用心。 茉莉花田、茶山、稻田、烟地,撇去那些同吴家有嫌隙的,村里几乎家家有人在吴家手下干活。 吴老爷子素来是大方,这做地主公的滋味也享受,有时候出工没银子但包一餐,他叫吴老娘备下得粥水稠得插筷不倒,杂面馒头连小子都可以拿一个。 一时间,村里人人说起吴家的好来,仿佛去年那些破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杨家人说吴家坏话,竟没人应和。也不是,若是去找吴家几个堂亲,讲不定还会得几句附和,可他们也有仇怨,碰不到一块去。 见到吴燕子了,杨大山眼睛一眯,道:“燕儿俊好些。” 吴大娘动作比吴缸还快,抄起两幅厚鞋底,左右开弓的狂扇杨大山。 吴缸护着他娘,把那些要来拉扯的人一个个掀翻。 吴老娘一边扇一边用极其粗野恶毒的话语诅咒杨家人,更诅咒那个不知藏在哪的杨大河! 陈舍微实在叹服吴老娘妙趣横生的比喻和狠辣的用词,一回头,果然就见谈栩然和陈绛露着两个头在外面,听得那叫一个专心致志,满脸好学啊! 吴家人多势众,杨家人落荒而逃,杨大山狠啐一口,暗骂道:“给脸不要脸!” 吴燕子站着看吴老娘泄了力气,被吴缸搀着慢慢走回来,她忙迎上去,扑在吴老娘怀里哭了一场。 这一哭,像是把她心里的淤泥彻底哭出去了。 路上总算没人堵着了,郭果儿马鞭一抖,赶在落日之前,回家。 只是那回程一路上,陈舍微还锲而不舍的与那樱桃梗缠斗,看得陈绛只觉得腮帮子一阵阵发酸。 春日本就多雨的,今儿还算好了,雨下在路上,是细绵绵的春雨丝,无声无息的,若不是掀了帘子看,且发觉不了。 这场小雨到了家门口就停了,郭果儿掸掸衣服,道:“下了半天,就湿我一人。” 今日出门早,又自带了吃食,回来时雨过天又晴,还可以在晚霞余晖中用膳。 孙阿小煮了白粥,陈舍微做了几个小菜佐粥。 年前晒的腊味,佐粥正好,尤其是咸蛋腊肉饼,蒸饭的时候放上去一枚,整锅饭都奇香无比。 等腊味蒸熟的时候随手拌了一碟虾米紫菜,鲜上加鲜。 平日里陈舍微做这做那,简直叫人大饱口福,可这样吃一顿清粥小菜,真的也很幸福。 用过膳,陈绛得去练今日落下的字帖了,阿小和阿巧收拾了碗筷去灶上吃饭了。 院子叫细雨润了一遍,空气清新好闻。 陈舍微本想去书房看书,只是刚吃饱饭,血不往脑子里流,没精神。 水缸里植了莲根,眼下刚冒圆叶,叶上歇着一只碧绿的小青蛙。 小青蛙气定神闲的,舌头一探一卷,就吃了一只蚊蝇。 陈舍微嘴角抽了抽,‘这摆明是挑衅。’ 谈栩然卸了钗环挽低髻,打开西窗一看,就见陈舍微坐在秋千架上,左脸一鼓,右腮一嘟,又在折腾樱桃梗。 “你何必对这事如此执着?” 见谈栩然来了,陈舍微颓然的吐出一根直杆的樱桃梗,往秋千椅上一摊,秋千连带着的花藤一颤,溅得他半身湿漉漉。 “唉,”他满身花露的叹着气,面上细细密密的水珠,还有三两粒黏在唇上,“我还是去书房看书吧。” 说着,却见谈栩然欺身下来,唇亦贴上来。 那樱桃梗在二人舌尖传递着,陈舍微被她吻得动了情,她却猝不及防的退了出去,皓齿红唇叼咬着碧梗,浑不在意的说:“就是这样,夫君现在可会了?” 陈舍微眼瞧着唇瓣银丝牵扯,断在风中,急声道:“不会不会!” 谈栩然蹙起眉,斥道:“好蠢的舌头,我只教这一回罢了。既如此,还是看书考举简单些,去吧。” 她转身要走,陈舍微忙扯住衣袖,两人栽在秋千架上摇晃着。 “再教一回,就一回,我就看书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这绝对是人物意志冒出来支配笔杆子, 这都亲了几章了! 第71章 笋丝包和茅根竹蔗水 陈舍微原本没想着再考下去, 他又不盼着当官。 可独木难成林,世间唯有榕树做到了。 榕树的寿命很长, 主干侧干都十分发达, 枝干上还能源源不断的生出气根来,气根垂下来,碰到土壤又能生根成枝干, 如此延绵出去,就是所谓的‘独木成林’。 陈舍微想做一棵榕树。 钱要挣, 田要管, 家要顾, 还要考举,一个人的精力就那么些,每日忙了这茬还有那茬, 怎么不累呢? 陈舍微昨夜熬得晚,睡得忘了时辰, 也没人叫他, 他是被鸟鸣声弄醒的。 他觉得, 自家新来的‘燕儿’大约挺好客,时常呼朋引伴的, 院里随意一瞥, 总得有个四五只燕儿,还有旁的雀儿鸟儿,更是数不清。 它们倒是识趣, 庭院里有人时就立在屋檐墙角上,很少滋扰。可院里若是无人, 便是邀它们做客了。 花多自然虫多, 虫多自然鸟多, 也是自然。 前院是花海,后园子却也不仅仅是浓绿嫩碧,枣树开了细小的白花,除了家中长住的燕儿,许多棕褐橙黄的鸟儿又惦记上枇杷树上刚黄的果儿了,还酸得厉害,就被啄得一个一个洞眼。 陈舍微用网盖了半树,另外半树就叫鸟儿吃吧,反正它们也会唱曲儿来报。 他抻着身子走出房门,大家看他一眼,各个对他笑。 陈舍微惬意的踱下台阶,见院中方桌上有两套茶盏,一拍脑门,道:“王吉来过了?” 谈栩然点点头,收拢了算盘笔墨,道:“我已经核过明细了,样样详实,同果儿那本也对得上,这是总账数目,你瞧瞧。” 同王吉并不是只有烟卷生意,茉莉花茶和香橼茶都交了他,郭果儿虽跟进跟出的,有记账,但细则归到一处,还得要一本总账。 陈舍微瞧了一眼,舒心的坐到椅子上歇了,道:“夫人核过了,我还核什么?” “如此信我?”谈栩然又抽出一张小笺,道:“这是我同王吉拟定的烟卷定价。” 陈舍微更是懒得看,定价这码事,他还能精得过王吉吗?谈栩然觉得行就更加没问题了。 头茬的烟叶已经烤成,依着陈舍微的方子添了不同滋味,每道工序都由不同的人把控着,也防着泄露。 尤其是撒了蜜浆白酒之后,趁着烟丝还温热,就用黑布紧紧裹了,再用油纸包了,搁下太阳底下温晒发酵。 这其中的时长与温度的把控十分精妙,陈舍微去了泉州两日,一点点教给高凌的。 因为只供一家铺面所用,烟丝数量还不算很多,这一步都是高凌自己一个人弄的。 王吉看他辛苦,说要给他招几个小工帮忙,高凌提防心比他个老于世故的牙人还要重,只道往后再说吧。 换了较为平稳舒适的车马,陈舍微往来泉州泉溪一路上也没闲着,都在看书。 王吉是真佩服他,他只在马车上看一眼账本就要吐了,那么些密密麻麻的字,弯弯绕绕文章,也不知道陈舍微是怎么看进去的。 替了郭果儿做车夫的朱良也心疼陈舍微,赶车时从不敢骤停疾走。 只是眼下正值春汛犯倭,泉州卫兵马拉练频繁,这些时日又多雨,官道上被马蹄踏得满是坑洞,雨水一蓄,简直是一个个‘水弹’。 朱良有心不叫车轮碾溅行人,却也很难办到。 这种颠簸程度,陈舍微根本看不了书,于是改成睡觉,在马车上睡饱了,夜里就有精神看书了。 只是如此,又同谈栩然少了一番温存。 她睡他还未睡,她醒他又未醒。 翌日又是如此,一早醒来,枕侧空空如也,闹得陈舍微有些郁闷。 漱口时推开西窗一看,谈栩然蜷在秋千架上,又在描她的虫谱。 斜斜花枝垂下来,末尖处一朵含苞的粉浊花儿正吻在她修长的脖颈上。 陈舍微买来那本虫谱已经算是市面上最全面的了,但依谈栩然看来,总还有十几种虫儿可添上去,且那版画工不甚佳,注释也有颇多错漏。 谈栩然想要自己画一本虫谱。 觉察到窗户开了,谈栩然抬起眼来,拥在一堆花中微笑,道:“醒了?灶上有笋丝包和馄饨,你想吃哪样?” “都要。”陈舍微笑道,随即掩了窗户,从屋里出去。 正屋台阶两侧上摆着好些竹匾,一边晒着春笋,一边晒着雷笋。 春笋大些,是剖开两半晒的,雷笋其实是春笋的一种,细小些,就整根晒了。 雷笋毕竟稀少些,纵然吴缸让人挖了好些来,余下也就只够晒个一竹匾了,能不能吃到夏日里,也很难说了。 嫩笋衣也是能吃的,孙阿小一层层剥了,也晒着。 “六少。”春日阳光里,几个闲做杂事的女子一同向陈舍微问好。 孙阿小把盛着笋衣的竹匾递给甘嫂,道:“吃食都在灶上温着呢,包子馅我是学您弄的,黑猪肉、笋丝,还捏碎了一块老豆腐,加了几勺您炸香的红油番椒,姑娘小小人都吃了两个呢!小馄饨是嫩油菜芯、香菇和虾糜做馅,可好。” 陈舍微满意的点点头,道:“馄饨记得用紫菜汤做底儿,再点两滴香油。” 孙阿小笑着应了,道:“我给您拿去,在哪吃?” “秋千架那边。”陈舍微说着,收回视线时在甘嫂脸上落了一下。 甘嫂虽说笑着,总觉得她笑容勉强。 春汛都要过了,甘力也没回来。 前些日子听说有流寇在泉州这一带逃窜,山涌镇边上一户乡民就遭了难了,不知他是否就因为这桩事情给绊住了脚。 院里除了晒着笋,还晾着好些竹片,有些已经削成了尖锐的三角。 陈舍微吃着笋丝包往院墙上一看,东院墙已经插满了。 谈栩然垂着眼描青虫须子,也能觉察到他左看右看的,像只捧着花生还东张西望的松鼠。 “后园墙上都已经扎上了,这么弄可行?” 陈舍微点点头,又夹起一只红油透皮的包子,道:“夫人想得比我周全,还可以再弄些碎瓦砾,若是而今玻璃便宜就好了,我老家院墙上都是嵌碎玻璃的。” 除了这尖竹片之外,谈栩然还让镇上的铁匠陆陆续续做了好些兽夹,本朝倒是允许百姓铸些兵器,只是若没有府衙允许,军用的长矛、□□和火器决计是不能碰的。 谈栩然琢磨着再要几把刀剑匕首,镇上的铁匠手艺不够,还是陈舍微带去泉州做的,往来也好有个说法。 谈栩然画了一阵,搁笔歇了,端起手边一盏竹蔗茅根饮喝了一口。 昨日听见她有两声咳,陈舍微借着读书的功夫就煲了一钵暖在灶上,阿巧早起一瞧就明白了,这是给谈栩然的。 食疗总比药疗好,起码不苦了舌头,因为放了马蹄、胡萝卜,所以甜丝丝的,无比清润。 陈舍微吃着馄饨呢,就觉得眼角冷光一闪一闪,定睛一看,谈栩然喝完了饮子正耍匕首呢! 她原本就有一把匕首,陈舍微可知道呢,夜夜压在软枕底下。 只是她嫌钝,手里这把可好了,又薄又利还有韧劲,硬而不脆,挑进人的骨头里都不会断。 谈栩然想事的时候喜欢转笔,手里没笔,就开始转匕首了。 锋刃冷光闪动,匕首木柄是一只螽斯,谈栩然自己雕的。 这倒不是为了多子多福的意头,而是这种体态巨大的鸣虫叫声响亮,能传出十里地之遥,可震百鸟! 陈舍微看得脖子凉,见那匕首在谈栩然手里听话的好似拴了绳,怎么耍都丢不出去,略带一点纳闷,道:“夫人是学过?” 谈栩然一双如丝媚眼,斜斜看来,“是啊,夫君可怕?” 前世在青筑小楼,她倒学了不少,琴棋书画,只是陪玩耍乐,但作为一个卖笑女,她练得委实不好。 柔情媚曲,她弹得好似能迸出暗器; 下棋又不会迂回作假,回回杀的那些恩客头皮发麻; 书法要静,可她满心狂躁,只用粗毫做狂草; 画更是只会画虫子,倒能引住几个喜欢斗虫的,可她不惯着那些人吹牛皮,凡是在对鸣虫这件事上夸夸其谈,叫她逮住了,绝对戳破。 唯有这舞剑么,刚柔并济,需要一点狠戾才勾人,最适合她。 谈栩然学得也仔细,撇去那多余做作的下腰弓腿,水袖缠魅,教习也说,剑舞就是剑术。 所以青筑小楼从不敢给她开了刃的刀剑匕首。 “我怕什么?”陈舍微摸摸脸,道:“小心些别伤着自己就成。” 反正都是铁匠的事情,陈舍微还给打了好些农具,一溜簇新的让郭果儿送到乡下去,将吴缸分发。 “账上现银快空了,若不是王吉结了一轮,今儿就挂零了。”谈栩然说着,可并不担心。 陈舍微账上的银子快花空了,又不是谈栩然账上的,打从一开始,俩人的账就是分开记的。 谈栩然去年虫儿卖的不多,但只只都精,王吉说了,且看今朝呢! 虽说谈不上大赚特赚,可她半分都没花呀,加上卖画样的银子,几百两是存住了的,即便陈舍微把账上银子都花出去了,她也能支着家。 听谈栩然这样说,陈舍微直起身来,谈栩然将他按回去,道:“还够,别琢磨了,留着心神养护自己,别太耗损了。” 陈舍微脖颈被她拎着揉了揉,舒服得像被顺了毛,可此时却听郭果儿火急火燎的在正院外喊道:“六爷,六爷!” 孙阿小骂他,“鬼叫个甚!姑娘练字呢!” 陈舍微和谈栩然朝这边走了过来,就见郭果儿形容狼狈,半个身子都是泥巴,压低了声音急切的说:“六爷,吴老三被县衙的人逮了!” 孙阿小忙朝陈绛屋里看了眼,门还掩着,吴燕子大约听不着。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郭果儿咽了口沫子,道:“我也搞不明白,我同老三就站在道旁说话,他还夸锄头好用呢,就见,一队骑兵惊了马,冲着稻田就踩过来了,稻苗都结青穗了,多心疼啊!可老三那人您晓得的啊,他不是没脑子,虽然气,也忍了,只忙着从水田泥沼里救人呢。但,但…… 郭果儿驾着骡车狂奔回来的,脑子都有点颠散了,此时灌下一口热茶,略微平静几分,猛地一拍脑门,道: “杨家人搅浑水!一团乱呢!他们忽然嚷嚷着说老三嚼军爷坏话,又说军爷这样辛苦,本就该好生伺候,踏了几株稻苗算个屁,要你全家命都行。吴家三个儿,因为花了些银子,所以各个在家的,杨家就又扯动这事儿,所以老三就被提走了。” 第72章 权势与红鲟焖冬粉 泉溪、山涌这几个镇连起来属泉溪县, 所以县衙就在泉溪镇上。 郭果儿带着消息回来的时候,陈家五房的沟渠里, 也涌现了一只许久未见的老鼠。 杨大河敲开了偏门, 踮着脚钻了进去,迈过几道台阶,终于见到了还在嚼吃午膳的陈舍巷, 他就一个人,却摆了满一桌。 明炉山羊肉、香薰鹅腿、钱鳗淮山汤、油淋珍珠斑、福喜金酿圆, 寻常的一顿午膳, 比乡下人过年吃的都好。 杨大河还未说话, 肚子先‘叽咕’一声,见陈舍巷翻眼白他,连忙道:“八爷, 您吩咐要盯紧了吴老三的,今儿终于逮到机会了, 吴老三惹了军爷, 被提到县衙里去了, 他家三个儿,一个都没服役, 这下再怎么着, 也要把吴老三弄去!” 眼前落下一只鹅翅来,杨大河忙捡起来啃。 陈舍巷用帕子擦擦嘴,大笑起来道, :“老天爷总算是开眼了!吴老三得老六的用,这下人都没了!叫他给爷猖狂!” 杨大河还比他担心些, 忙道:“爷, 我只怕他那主子上县衙赎人, 使了银子这关也能过。” “狗屁,县里都是我的相知,他那点秀才面子够抹什么?”虽这样说,陈舍巷还是赶紧起身往外去。 杨大河想跟过去又畏畏缩缩,陈舍巷讥笑道:“怎么?他都叫人抓了,你还这么怕他?” 杨大河硬着头皮道:“不,不是,我…… “软货一个。” 陈舍巷骂道,正戳中了杨大河的痛处,叫他面色一寒,可心中涌动的恨意却不是冲着陈舍巷,而是冲着吴燕子。 春汛时期,泉州卫派兵士四外巡逻,兵马就地驻扎,一些文书案牍之务就在县衙处理。 陈舍微匆匆赶去,因为有秀才身份,所以免去叩拜礼节,但马蹄凌乱,县衙外兵器铠甲碰撞摩挲,既吵闹又有震慑之力。 县官见陈舍微言辞恳切,琢磨了一下,正要报个赎买钱数,忽然就见个师爷模样的人凑到他耳畔说了句话。 那县官眼睛一亮,仿佛有谁在他眼前掀开了一箱金银般,见陈舍微狐疑的看着自己,他忙咳一声,故作那公正严明的青天模样,道:“旁人家两丁抽一,他家三丁俱全,这如何说得过去呢?” “用银子买了人口服兵役本就有例,吴家既付了银子,半道又把人抓走,这怎么说得过去?” 听见陈舍微这理直气壮的口气就叫人不爽。 ‘你是官儿还我是官儿?’ 县官一摆手,道:“你真以为人家拿这事儿当根葱?要回泉州了,来这拿饷银的,顺便把那人的户籍调去,可人毕竟也没压在我这,镇外道旁的营地里,你要讨人,你自找去就是。” 这摆明是在推诿。 青色直裰在风里拂动,素净的交领托着眼前男子一张过分俊美的面孔。 县官到底是读过书,千辛万苦考了举的,见陈舍微对自己微微一笑,脑海里瞬间就冒出一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来。 县官心道,‘这陈六少真是与八少不同,端是君子芳容,如若不被这些俗务缠身,假以时日,也能成了陈七老爷那样的风采人物吧?’ 他倒把陈舍微想得挺好,冷不丁就听他说:“多少银子?” “什么?”县官不解。 陈舍微似乎有点不耐烦,嘴角缓慢的落下来,眼神也冷起来。 “我说,赎人到底要多少银子?或者说,方才那师爷,也给县老爷您报了个价?那是多少呢?你又怎知我出不起那个价?” 县官摸摸胡子,却听堂后有人大笑走来,亲亲热热的道:“龚叔,怎么还不进来,侄儿泡了好茶,这就要凉过了。” ‘就知道是他在弄鬼。’ 见陈舍微一脸冷色,陈舍巷笑得更贱,故作惊讶的道:“呦,我六哥在这呢?什么事啊?可是那吴老三被逮走了?嗐!这有什么,泥腿子一个,弟弟再给你荐个人就是,瞧瞧,这杨大河就蛮好的,是不是?” 杨大河初看陈舍微有些怵,但陈舍巷这般猖狂,叫他心中也生了底气,拱拱手道:“六少,我们家在村里那也是有名有望,不比那吴家差半分的。” 陈舍微看着他,忽然一笑,道:“也是,那就跟我家去吧。” “啊?”杨大河还没回过神来,裘志和朱良俩小子已经蹿上来要逮他了,撵得他直往外头跑去。 毕竟是少年,身量未彻底长成,不能拿杨大河怎么办。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可俩小子是有些鬼主意的,见方才兵马行过,落了马粪,县衙的仆役将其扫拢聚在一角,就逼得杨大河往那角落去,摔在了粪堆上,浑身土臭气。 朱良和裘志‘哈哈’大笑起来,杨大河恼恨的要来逮他们,见朱良身子瘦弱些,就专攻他而来。 眼见朱良要被提住了,就听一声暴呵,“作甚!县衙前头也敢如此没规矩!” 杨大河叫这一声吓得直接跪下,朱良和裘志瞧着这个从马上翻身下来的军爷,也有点怵,不知该说什么。 那人大步走到他们跟前,瞧着俩少年手肘处的褚色补丁,同他贴身穿着的细袄一样,都是从一份衣料上绞下来的。 “谁给你们缝的补丁?” 这高大的军爷闪着一双虎眸,眸中流动着奇异的柔光,看得朱良又惧又疑,嚅嗫道:“甘阿婶。” 甘力紧绷的嘴角几不可见的一松,很快又蹙眉,道:“你们是六少家的人,在这做什么?” 朱良眨眨眼,听他口中吐出‘六少’二字,也是敬重有礼,就指了指县衙,把事情简短的说了一下。 甘力就是一皱眉,快步往县衙里走去。 陈舍微正同陈舍巷你一言我一语的吵着,陈舍巷毕竟有关系,又许出那么多的银子堵陈舍微的路,一定要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陈舍微正磨牙,就见那县老爷忽然瞪大了眼,面上流露出一种极其谄媚的神色,既像是搔到了痒处,又像是腚被驴顶了。 陈舍微也听到脚步声了,还奇怪是什么人这么本事,能叫这县老爷看一眼就飘飘欲仙了,就听道有人沉声热络的道:“六少。” 他一转脸,就见甘力穿着铠甲迈步过来,极有威势的目光从僵化呆滞的县官和陈舍巷脸上滑过,又对陈舍微爽朗一笑,道:“那吴老三我叫他们放回去了,杨家既也是一大家子壮丁,那就把杨大河抽走,也是一样。” 事情峰回路转,轻轻松松的解决了,权势果真迷人。 “甘大哥?你真回来了?嫂子正伤心呢。” 陈舍微肩头叫甘力拍了两下,听他道:“军中有令,我至多能在泉溪待一日,明就要回去了,想回家去瞧瞧。” “那还管什么!咱们快些家去!”陈舍微扯了扯他的臂鞴,纹丝不动。 甘力笑了一声,随他赶紧回家去,临走时觑了那两只还回不过神的呆鸡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可也够了。 他俩走后许久,陈舍巷才回过神来,道:“不是,那人谁啊?” “就是泉州卫派下来的百夫长,春汛巡防泉溪这一片都归他管。” 县官抹了把汗,好险刚才陈舍微同陈舍巷打嘴仗时他未出言,否则岂不叫陈舍微记恨上了? 可,他也没帮着陈舍微啊!会不会已经记恨上了!? “一个百夫长罢了,怕他作甚!?”陈舍巷扯了扯衣裳,灌进去的凉风蒸腾冷汗,叫他打了个寒颤。 “能带队出来巡视的百夫长,回卫所里那都是要升呢!往后驻守泉溪这一片的事儿都归了他了,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这还用我说吗?!” 县官老裘悔死了。 ‘哎呀失策失策!’县官也没了兴致应付陈舍巷,赶了他这位贤侄快走。 甘力只带了随行小队,到了家门口,腰间佩刀一响,六人齐齐转身,驻足守在门口,郭果儿来开门的,惊得还以为响炮,才见着甘力,惊喜道:“甘大哥回来了!?” 甘力一路往陈家内院去,他晓得这是陈舍微家,门廊朱柱的位置和制式如旧,只是门廊缠花蔓,朱柱焕新颜,又是处处不同了。 “你这一年,也不少忙活啊。”甘力很有感触的说。 一脚迈进内院的花海,叫甘力这吹足了海风,饱饮了刀剑肃杀气的汉子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 花海簇拥着女人、娃娃和小羊崽,甘嫂膝上抱着个胖娃娃,陈绛正站在边上,勺着小碗里的奶糊糊喂给他。 听见脚步声众人都望过来,甘嫂脸上笑容未退,又喜极而泣。 夫妻二人久久不语,众人也都不说话,只把这片刻的静谧安宁留给他们。 两人带着孩子回了房里,谈栩然吩咐把晚膳也给送进屋里去,然后叫孙阿小把小白粿抱来,带一个晚上。 孙阿小捂了嘴笑,陈舍微有点佩服,道:“夫人,还是您想得细。” 今儿的晚膳也很简单,孙阿小做了萝卜腊肉饭配葱油芋艿,陈舍微煮了红鲟焖冬粉,两样都给甘力夫妻端了来,因为份量大,也占了一桌子。 “这冬粉料也太足了。” 红鲟、蛏子、花蛤、鱿鱼,焖得也入味! “我日日吃的都同这个差不离。”甘嫂吃着萝卜腊肉饭,喂了一勺给甘力尝尝味道。 “嗯,这饭也好吃,你真每日都吃得这样好?”甘力‘哗哗’就吸了半盆冬粉。 听甘力似乎不信,甘嫂道:“我骗你作甚,你来时儿子正吃羊奶糊糊呢,也是六少养的羊,小羊生下来才喝了几日的奶,就改了喂豆浆,余下的奶不说别人,你儿子和阿绛是每日都喝足了的。” 小白粿那胖乎乎的样骗不了人,甘力点点头,往甘嫂胸脯睃了一眼的,道:“你可还有奶。” “有还有些,就是不多。”甘嫂老实的说。 甘力一笑,道:“那晚上给儿多添碗羊奶糊糊。” 甘嫂红了面,细细的手指使了大劲也拧不动甘力手臂上的硬疙瘩。 “我存了些银,虽不够在泉州买屋的,但够在泉溪买房了。本想着找间清静的,但可过了春汛,我也难得几日闲,恐不能陪着你和儿子。” 甘嫂抿唇,道:“叫我带着儿子孤零零的住着,我有些害怕。” “嗯,我晓得,今儿瞧你同少夫人相处的那么好,我心里也想你在这住着,只是在外院么…… 甘力沉吟着。 “怎好意思住到内院去?” 甘力很清楚甘嫂的性子,就道:“如今我也算有些身份,可还是个粗野武人,不过六少一向不讲究这些,我诚心与他结拜为义兄弟,他应该会答应。” 甘嫂一双温柔的眼只看他,甘力拢她入怀,轻道:“这样的话,你就是他的真嫂嫂,寄住些时日也就不必那么束手束脚怕外人说闲话了,可以名正言顺些。” 觉察到怀里的人儿轻轻点头,像一只雀在他的手心扑腾着翅膀,这种柔软的酥痒传到他心上,甘力早就有些耐不住了,一把将她抱起,往床帐走去。 “想煞我了。” 第73章 结拜和虫药 天色还黑黢黢的, 陈舍微就被甘力喊起来结拜。 他本来就看书到很迟,几乎是刚歇下又起来, 故而昏头昏脑的, 跪在蒲团上,甘力说一句他跟一句,糊里糊涂的就成义兄弟了。 ‘这人是叫我给哄骗成弟弟的。’ 甘力见他迷迷瞪瞪那样, 真是想笑,从腰间掏出两个沉甸甸的铁疙瘩递陈舍微。 陈舍微低头一看, 顿时精神百倍。 □□啊! “这是哥哥的礼, 瞧你也挺多糟心事的, 倭寇近来越发猖狂,虽叫我们赶了回去,秋汛时只怕又闹起来, 你嫂嫂说你总是进城下乡,在路上奔波, 这个留给你傍身。” 陈舍微僵了半晌, 道:“哥, 这牢靠吗?不会自己就炸了吧?” “放心,这又不是跳雷, 你不点, 怎能炸?” 甘力漏夜回泉州,马蹄声响在泉溪空寂的夜色中,陈舍微回首见甘嫂扶着门框默默落泪, 心道,‘虽是夫妻, 可这聚少离多的, 同牛郎织女差不离了。’ 回到屋里, 谈栩然也没睡,倚着身子在等他。 “甘大哥怎么就忽然想着说要同我结拜呢?我与他本就兄弟相称了。”陈舍微脑子混沌,想问题也慢了。 他钻进被窝时带了点凉凉的夜风,谈栩然淡声道:“明天收拾一下侧院,让嫂嫂和侄儿住。” 陈舍微眨眨眼,“噢,原是为了这个。” “倒也不必把甘大哥想的这么利己,若不是真的把你看成弟弟,哪敢把夫人幼子都安在这?” “嗯,这倒是的,只他帮我救下吴缸这事,就已经扯平了。” 谈栩然侧眸看他,道:“要同甘大哥好好相处。” 话说出口,又觉得多余,陈舍微与人相处从来都交心,甘力不就是被他一点点消解了原身残留下的低劣印象吗? “我晓得,甘大哥讲义气,如今在军中又得用,甘嫂性子又温厚,自然要与他们一家好好相处的,咱们家与族里怕是八字不合了,同甘家相处着,等小白粿长大了,说不定能处成通家之好呢。” 陈舍微喃喃念着,泛起困意来,唇瓣蠕出低低细语:“夫人,你好像早就知道甘大哥能在军中有一番作为。” 他已合了眼,没有看见谈栩然那个转瞬即逝的复杂表情。 “大哥英武,想来不难。” 陈舍微觉察到谈栩然滑进被筒里,那柔软的身躯与声音同时贴了过来。 “大哥走时,嫂子也醒着呢?到底是久别胜新婚,孜孜不倦呢。” 陈舍微作为男人,出奇敏锐的从谈栩然的口吻中感受到了一点羡慕。 他有点不确定谈栩然是不是那个意思,但这句小话吹进他耳朵里,吹得心火呼呼直窜。 ‘这可忍不了了。’ 陈舍微正准备翻身扑过去,谈栩然蜷了身子,往他怀中一缩,柔韧的四肢却舒展开来,如无心的柳枝一般探进去,枝叶又绕出被筒,扯落帷帐,遮蔽住窥视的月色。 肉身没在黑暗柔软之中,仿佛消无了,唯有几处格外鲜活。 陈舍微也想碰她,摸一摸她身上其他的温软缝隙,肯定更要命。 可耳垂被含住了。 “不要动。” 命令顺着舌尖游弋到耳,又钻入脑中。 陈舍微想说这样好不公平,他也能让她欢愉的。 可甫一张口,他就恨不得闭上。 脚踏上银丝碧青的绣鞋摞在黑灰布鞋上,随着月亮被帷帐后细碎的吟哦声羞得藏入云雾,鞋儿也没入黑甜香梦中。 直到阳光从无到有,由淡转浓,将水汽潮寒都蒸腾,迎来蓬松又轻盈的新一日。 陈舍微出门要去巡田,稻苗结青穗,夏风一吹,转黄就能收了,烟叶除了供卷烟店的那一批,余下糙种用来杀虫的也在收了。 陈舍微坐在马车里,拭了拭额上渗出的微汗,把水壶给赶车的朱良递过去,道:“多喝些,今儿真是热,可别中暑了,还好夫人心细,让阿巧给我备了三个水囊呢?绿茶你可喝得惯?还有紫苏酸檬饮子,要不要?” 夏天说来就来了。 天若是晴得久一些,可以用晒烟之法,也省些柴火和人工耗用。 杀虫的糙烟叶,陈舍微就决定用这个法子,眼下吴家屋前的明堂上密密麻麻的晒着烟叶,一片片交叠如鱼鳞,铺好后还得盖上一层烟帘,日晒夜收,不可淋雨。 陈舍微取下一片烟叶细看,就见大部分已成黄色,就是叶脉叶柄还没有干透。 “这种程度的烟叶可以叠起来晒了,也省些地方。” 陈舍微抬头看吴家屋顶上也都是,还有村里中公的空地上,吴家也出了银子租下晾烟叶了。 吴家兄弟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除了吴缸,其余两个也一左一右的架在他,像是怕陈舍微跑了一样。 “怎么了?”叫仨男人跟得这么近,陈舍微挺别扭。 “杨家这几天号丧呢。”吴缸一脸严肃,左脸上还有一大块淤青,是杨大河在慌乱中趁机给了他一肘子,“怕他们不长眼,动什么歪心思。” 陈舍微嗤了一声,道:“自作自受。” 何氏给他端来一盏茉莉花茶,又给守着马车的朱良提了一盏去。 陈舍微抿了一口,觉得不错,野茶乱窜的辛辣味几乎消失殆尽了,不用茉莉花香来盖基本也尝不出了,收价也比去岁高了一成。 “夏茶前的肥施了没?” 吴缸点点头,道:“嗯,都施好了。” 除了烟叶外,陈舍微还让在没人要的山头上种了些除虫菊、雷公藤、闹羊花之类的,其实乡民也都知道这些花草能杀虫,只是觉得效果不大好。 “除虫菊的药性都在花里,应该在花开六七成的时候采摘,太早太晚都不行,刚采下来就要及时晒干,这样的日头,”陈舍微眯起眼打量天空,“六七天吧。晒干之后就要小心储存了,最好是避光避热避潮的地方。” 吴缸琢磨了一下,道:“那就用厚实的宽叶儿包了,悬在梁上。” 陈舍微点点头,道:“嗯,泉溪的虫药铺面已经看定了,这两日打扫了就能搬过去了,就不占你们家地儿了。” “六少看您说的,这有个甚,叫我们睡叶儿堆上也无妨。”何氏提着茶壶在一旁凑趣。 吴缸好学得很,又道:“六少,那雷公藤和闹羊花呢。” “雷公藤的毒在根皮上,细根尤甚,嫩叶里也有。”陈舍微想着,皱皱眉道:“雷公藤太毒了,你收了别往家里拿,直接送到铺子里去,还有闹羊花也是一样的,花茎叶都有毒,榨了汁兑了水用喷壶来撒,还有,一定一定要吩咐下去,撒的时候口鼻要用布捂住,要顺风撒,万不可逆风。” 吴缸肃然的点点头,道:“我会让性子稳重的人去做这事。” 听着两人说话,何氏用胳膊碰了碰吴筷,吴筷摸摸头,没开口。 吴缸瞧见了,就道:“六少,您上回说茶籽饼也收的。” “是啊。茶籽饼治蚂蟥、蜗牛最好用。”陈舍微顺着吴缸的目光看向何氏,何氏不好意思的搓了搓衣角。 吴缸继续道:“我大嫂娘家新开了榨油坊,余下的茶籽饼可拿来吗?” “自然了,茶籽饼就是茶籽饼,东西好就行,既是大嫂娘家,更方便不是吗?” 陈舍微一笑,看得何氏脸都红了,忙道:“多谢六少。” 她娘家是借了吴家银子才开得起榨油坊,虽说有借有还,可吴老爷子没要利钱,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借钱不要利? 何氏打心眼里感激。 陈舍微账上的银子若是在泉溪镇上买了铺面,那就真的捉襟见肘了,所以虫药铺子是谈栩然掏银子买的,自然也落在谈栩然名下。 郭果儿去县衙跑文书手续时,还备了些碎银子以求个方便,没想到那书吏一听是陈家六少的,只赔笑说不必了,公事公办罢了。 郭果儿也没当一回事,只想着是给陈家族里面子,可半道上一拍脑门,想起之前来县衙过手下等田的契书,不也是磨磨唧唧吗? 哪是给陈家族里面子,这是叫甘力给吓的! 虫药铺子也招人呢,王吉给荐了俩,其中倒有一个算熟人,是许大娘的儿子,许仲。 许仲在泉州药铺里当了几年的二把手,一直升不上去,钱没怎么挣,家也顾不上,老大人了,同媳妇只有一个孩子。 许大娘觉得不成,就去泉州把儿子拽回来了,陈舍微刚好要招人,虫药铺子也算与许仲对口,沾点药嘛。 许大娘听说了,带着许仲提着礼儿上门来,碎碎叨叨一直数落他不着家,不给许家开枝散叶。 陈舍微听着还蛮有趣,许大娘性子爽利讲理,不像有些婆婆,儿子一年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还要埋怨儿媳不中用,怀不上。 许仲瞧着应该是随了爹,软乎性子,那嘴张着老半天了,尽喝茶了,想插话插不上,见谈栩然来了,连忙咬牙钻出来一句,“娘!”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许大娘这才后知后觉,陈舍微也只有一个女儿呢! 谈栩然又不是顺风耳,没听见许大娘前头的念叨,只觉得自己一脚迈进来,大家却都不说话了,故而不解看向陈舍微。 陈舍微只笑眯眯的,道:“许大哥既愿意,那就来虫药铺子试试吧。” 许仲忙站起来,道:“您雇了我,那就是东家了。我倒是愿意的,只是这虫药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种田的都是苦劳力,舍得花这个银子买药吗?” 许大娘一个劲的白自家儿子,哪里见过自己给自己砸饭碗的蠢货! 陈舍微倒觉得许仲这性子不错,起码不是那种两面三刀的主儿,就抄起自己誊写好的一份价目给他瞧,道:“都不贵的。” 花草都漫山遍野长着,成本极低。 许仲细细看着,道:“一亩稻田,只需用三十斤闹羊花浸液,三十斤的浸液只这个价,确不贵啊!可效用呢?” 听他还要问蠢话,许大娘就觉得心口发堵。 陈舍微觉得许仲这样较真,应该是个做实事而不善钻营的人,难怪总是升不上去。 于是他起身笑道:“我后头的菜园子里就使了些,许大哥随我看看去?” 方才进来时,一院子繁茂妖娆的花藤已经让许仲震惊了,他还想吟个一句半句的,被许大娘一巴掌拍进屋里去了。 许大娘今儿也是头回进陈家来,盯着院墙上的尖竹片看了许久,嘀咕着回家也让老头和儿子给弄上。 泉溪这些年虽然还算安生,可零落有倭寇深入的消息传来,最近一处就在山涌。 虽说住在镇上比住在乡下好多了,起码散寇不敢贸然来犯,可谁又说得准? 许家只是稍殷实些的本分人家,到底是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心里总有几分惴惴。 许大娘一向乐天,步移景动,她瞧着陈家的菜园子,忧愁的心思就像阳光下的薄雾,很快消散。 第74章 木耳菜籽和炸紫苏 初夏的菜园子, 眼下是最舒服的。 夜露凝在叶上,晨光微熹, 愈渐热烈, 却又未到能叫人发汗的地步。 水汽蒸腾,使着园子里雾蒙蒙的,阳光投下来叫空气中饱满的水珠一折, 茸草绿藤都笼罩在一片柔光之中。 虽说是菜园子,但也不都是绿色。 茭瓜、丝瓜、黄瓜都开了黄花, 黄瓜甚至已经凝出了小小的瓜崽。 一架一架的番茄结了果, 正卡在绿黄之间, 一旦红润起来,就是盛夏来时。 木耳菜爬得快要疯了,这么大一块地随它攀, 随它长,阳面的叶儿比手掌都大, 还开出零碎的白花。 许大娘瞧着倒有点心疼, 道:“长得太好也不好, 这都老了。” “这倒不妨事,木耳菜又叫胭脂菜, 结出的籽能染颜色, 染出来是很好看很淡雅的粉紫色,做胭脂,染衣料, 描指甲都是好的。”陈舍微笑道:“我养这一丛本就是这个打算,夫人的蔻丹总是凤仙花的赤红色, 就算淡染了, 夏日里瞧着也热。” 许仲算是头一回同陈舍微打交道, 能看出夫妻二人感情不错,但这张口夫人闭口夫人的架势,还真是头一回见。 许大娘已经见怪不怪,陈舍微来买早膳时就这样,我夫人东,我夫人西的。 想起自家儿媳常年跟着她炸果揉面,三更天起来磨浆点豆花,分明还这样年轻,一双手伸出来,同她这个老妪也差不多。 嫁了自己儿子,又是个蠢钝不解风情,唉。 陈舍微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带着许仲踏着泥梗往里去看茄子豆角,宽大修长的手掌拢过沿途盛放的韭花团。 韭菜从春日长到夏日里,夏韭滋味不大好,但陈舍微也没掘了它,由它长着。 一丛丛的开了细碎的小白花,小白花又聚得紧,一团一团的,虽是白色,看着却也讨喜秀丽。 谈栩然时常剪了一捆韭花,随手插在厨房窗台上的土陶坛里,就摆在陈舍微那副笔墨书册边上。 他若做饭,也见缝插针的研读,一转脸瞧见了这坛古朴的插花,趣味雅致,也能松缓心情。 夏日里厨房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又热还招惹蚊子。 厨房前头有一块一丈长半丈长宽的小菜园,葱蒜姜块占了一半,另外一半满种了薄荷、迷迭香、紫苏、七里香之类的香草。 香草之中有大半能驱蚊蝇,效果不错,若蚊蝇实在猖狂起来,拔几株薄荷剁烂揉碎,浸在水里,用这水擦灶台擦地,满厨房喷洒一遍,能好不少。 许仲一路从后园绕到小厨房边上的石径上,瞧着满园葱茏,长势喜人不说,每个瓜儿每株菜儿都那么漂亮,虫眼不能说绝迹,实在不多。 孙阿小已经在准备午膳了,米饭炊熟后飘出阵阵香气来,紫苏叶儿挂了糊投进油锅里,炸得蓬松发脆,香气灵透。 她还洗净了一盆紫苏搁在边上备用,现在一边炊小鱼杂饭,一边用小竹篾从添了碎冰的水盆里捞起一钵鲜虾,要去头剥壳。 “就一整只虾包进去,不必剁了虾茸,虾头别扔,我等下要炸虾油。”陈舍微吩咐道。 他今儿要用紫苏包虾,炸着吃,面衣薄薄一层,一口咬下松松脆脆,虾仁又胖嘟嘟的弹牙,还要用冬日里熏的黑胡椒咸肉卷了紫苏叶儿,煎着吃。 夏日里这两道菜一出,不愁谁没有好胃口。 孙阿小应了,又道:“爷,都是荤菜,您素菜想吃什么呀?” “煎煎炸炸的,素菜就拌个番茄吧。”陈舍微俯身掀开小盖,早起用文火煲着的白茅根茶,雾气蒸腾到他面上,微微清香,并不灼热,道:“我今日有些空闲,你忙好外院的吃食,炊锅白饭就成,余下的我来。” “六少,您这日子过的,真是,啧啧。”许仲由衷赞叹。 掌柜的人选定下了,也算了了一桩事。 谈栩然叫许大娘留着说了几句家常闲话,老婆子挺不好意思,红着老脸说等木耳菜结籽了,能不能给她一点。 她也想在自家种些,就像陈舍微说的那样,好给儿媳妇做胭脂,染帕子,指甲还是不必了,毕竟是做吃食买卖的。 谈栩然自然答应,又意味深长的看了许仲一眼, 那漂亮凛冽的眸子似乎在说,‘你这人,说是立业,在城里这么些年也没多少进益,做子不孝,为夫又无情!’ 许仲叫她看得差点站不住脚,要从台阶上跌下去,其实谈栩然也没这个意思,许仲自己内心有愧罢了。 刚送走了许大娘母子,又遇上苗氏来要番椒。 “该死野猫夜里打架,墙头上几盆葱都叫它们给蹬翻了!叫日头晒枯了。”苗氏笑道:“公公又想吃葱蒜炒鸡杂,说要几个番椒才过瘾,我索性连葱蒜一块管你要了。” 谈栩然让阿巧去拔葱蒜,又带着苗氏去菜园里择番椒。 陈舍微正蹲茭瓜地里忙活呢,谈栩然方才瞧他望着茭瓜地看了会,就知道有这么一出。 “茭瓜倒是见人种的少,我公公嫌不够脆生,也不爱吃。”苗氏好奇的看着陈舍微拿着一杆毛笔在掸花蕊。 谈栩然忽然就想起去岁两人撑着陈绛的小伞在雨里给南瓜授粉的景象了。 “为何丝瓜、黄瓜不见夫君让人帮着授粉,唯有茭瓜需要呢?” “茭瓜的雌花早上开下午闭,蜜蜂、粉蝶想帮着授粉也难。” 陈舍微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头去,摘了一大把番椒给苗氏,道:“吃不完就晒干了也是一样的,辣椒不招虫。” 苗氏撑开腰裙接了,又见陈舍微从丝瓜架上摘了朵花下来,用毛笔在蕊上戳了戳,去掸茭瓜花。 未等谈栩然发问,陈舍微便道:“况且茭瓜是雌雄同株的,只是有时雌花开了雄花却不一定开,不过用别的瓜类的雄花也是一样的,也能结瓜。” 这道理谈栩然倒是头一回知道,正想说句什么,却见苗氏身影一晃,似乎有点站不住了。 “怎么了?”谈栩然忙扶了她一把,关切的问。 苗氏勉强笑笑,见陈舍微和谈栩然都不解的看着她,道:“只是叫日头晒得有些昏,我先回去了。” 谈栩然道:“我送你。” 苗氏却连连摆手,道:“你忙你的。” 谈栩然不再坚持,若有所思的立在原地看苗氏匆忙离去的背影。 “入夏了,日头是辣了些,弄好了吗?咱们也进屋去。”她看了一会,转身对陈舍微道。 陈舍微蹲在一片绿叶黄花中伸出手摇摇,要谈栩然拽他起来。 ‘明明自己也起得来,这么爱撒娇。’ 谈栩然想着,伸出了手。 陈舍微根本没怎么借力,只是牵了她的手站起来,笑道:“茭瓜长得很快,早上我若睡着,没给夫人做早膳,夫人可以叫阿小把茭瓜擦了丝,裹进蛋液面糊里,撒一点盐,一煎就成了,你可别自己做了。” 谈栩然侧眸看他,嗔道:“我做的饭有那么难吃吗?叫你千叮咛万嘱咐的。” “鸭露面线是不错。”陈舍微小声的说,“而且也不是难不难吃的问题,太危险了。” 可谈栩然好像只会做这一道吃食,这几日他忙,没怎么下厨,虽然有孙阿小在厨房,但谈栩然起了兴致,自己试着做了几回。 咸淡就不说了,没一回准的,烙饼差点把锅烧穿,炸东西炸得厨房都要爆了。 “我阿娘只来得及教了我这一道。”谈栩然忽然道。 她用这种温柔怀念的口吻提及娘亲,自然不可能是指继母邱氏,肯定是早逝的生母。 陈舍微心里疼得发闷,谈栩然却转首笑着看他,“她应该是知道,夫君比我会做饭,所以也不必学了。” 陈舍微也随着她笑起来,道:“岳母大人高瞻远瞩,知道我会给夫人做一辈子的饭。” “油嘴滑舌。”谈栩然看着他的唇,上唇如弯弯纤弓,下唇微微丰润,怎么亲都亲不腻。 虫药铺子就开在泉溪镇的菜市边上,虽说百姓都知道这些毒草能杀虫,但并不明白要如何才能最大程度的发挥其效益。 譬如闹羊花,若取用鲜叶,则要二十斤叶配四十斤水,捣烂浸泡一天一夜,滤了叶渣就是原液。 每一亩用三十斤原液,施用时加水两斤后撒用,若是预防,可以倒在粪肥里,施肥时一道杀虫,用起来也很简便。 若用鲜花、根茎等部位,每个步骤的配比都与鲜叶不同。 虫药铺子直接卖原液,小农田亩少,镇上人家只有家中小菜园里有用处,所以零买些也可以,若是大户人家买的多,虽还是一样的价,但可以送货到田头。 去年是虫年,今年隐隐也有势头。 虫药铺子先头只做了些零碎买卖,后来还是花市的南老板给了头一桩大买卖。 他家管家来虫药铺子买了闹羊花原液去治菜圃里的蚜虫,效用颇好。 南老板让虫药铺子配了药,备了烟茎,直接运到他那水稻田里试试。 稻苗结穗期闹虫最叫人心疼了,许仲原先还觉得这铺子想有买卖,恐怕得熬上几年了,但没想到该赚钱挡不住,这几日都有些忙不过来了。 “这真对不住了,我们人手不大够,还没回来,等他们回来了,我立刻给您送去。” “不用,我们老爷田头有的是人。”那小厮模样的人如是说,就听身后有人道:“一定记得顺风喷洒,若用在桑树、果木、蔬菜上,十日之后才能喂蚕食用。 “晓得了,我还没付银子就听你们念叨了,都会背了!” 许仲闻声看去,笑道:“六少来了。” 陈舍微让自己松缓半天,园子里瓜豆下的太快,吃不完,他同朱良运出来些,便宜卖了,没几个钱,也就是出来散散心。 “给我提一斤除虫菊的细粉来。” 前院的月季、蔷薇是好看,可陈舍微不过几日未留心,就生了点蚜虫。 “怎么不用闹羊花的原液呢?”许仲虽问,但把账本一递,就往后头拿药粉了。 “家里养着小羊崽呢。嚼吃就糟糕了。”朱良替陈舍微回答。 陈舍微翻看账册,瞧着光上午就出去了十几单买卖,有点不知道该不该高兴,道:“今年田头还这样难。” 许仲把粉递给朱良,叹口气道:“是啊,吴家刚交了账来,他们也留了好些药液药粉杀虫呢,今岁没比去岁好,不过使了药能好不少。” 陈舍微早晨出来,眼下已经近午时,他转脸看向外头猛烈的阳光,亮堂堂的一片,可屋檐下的浓阴也愈发黑浓。 虫鸣嗡嗡,喧闹无比,哪还有寒时的清雅,扰得人都无心生活,只恨这不合时宜的,自顾自的热闹。 作者有话说: 耽搁了,抱歉。 第75章 蚜虫和不速之客 夏日的花园更烂漫了。 春日里月季、蔷薇开得太盛, 谈栩然都没留意到,陈舍微还种了百合。 百合花直而高, 花朵清丽, 像一个高挑又娟秀的美人。 秋千架旁的绣球花也开了,花朵蓝紫红白绿,美得令人错愕。 谈栩然没问陈舍微, 不过她想肯定跟他浇的东西有关。 粉红花球的根茎处似乎被他撒了些草木灰,而蓝色的那一丛, 她记得陈舍微用淘米水浇了, 还是放了几日的淘米水, 甚至有点发酸了。 陈绛拿了个小杌子坐在花墙前,手里捏着个小碗,正在认认真真的揪蚜虫, 揪下来的蚜虫就喂鸟去。 家里这几位鸟客被她纵得‘不劳而获’惯了,眼下一只只跳在她足边等吃, 甚至还有一只落在她肩上歇脚。 陈舍微拎着药粉, 揣着碎银, 带着刚从泉城骑马回来的高凌,两人一脚踏进内院, 不约而同的放轻了步子, 只恐惊碎了这童话般的一幕。 不过鸟儿还是发现了他们,只是扑腾了几下翅膀飞远了些,见来人没有驱逐的意思, 又落回原处。 谈栩然在院子里摆了画案,陈舍微走到她身侧一看, 案上的画已成。 繁花密密, 女孩肩头膝上的几点棕黄小鸟, 一阵风来,粉颤乌飘飘,鸟羽细绒绒,花香迎面而至。 “等下寻个裱匠,裱起来。”陈舍微郑重地说。 谈栩然觉得好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名师大家。” 陈舍微道:“名师大家又如何,传世之作,也比不得这一副。” 他没有半句虚言。 虫药铺的生意好,还好不过泉州城里的烟卷铺子,王吉大半个月没回来,实在舍不得这日进斗金的聚宝盆。 高凌把这两日的账拿给陈舍微看,陈舍微努努嘴,示意给谈栩然。 近来他忙着农事和备考,账面都交给谈栩然了。 谈栩然伸手接过账册来看,瞧见账面上的净利,眉头就是一挑。 高凌见她抬首,忙收回落在陈绛身上的视线,道:“除了铺子里出去的,王大哥之前往福州发的烟叶也都改成烟卷了,二道贩子出手价钱更高,也不愁卖。” 高凌喝了口水,又道:“不过现在市面上已经有别家铺子仿这烟卷的样式了。” “这样快?”陈舍微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账面,倒回竹椅上,道:“不过这样式也防不住。” “是啊,烟卷铺子每天门庭若市,谁瞧着不眼热。阿普叔有些跑船的关系,直接瞧上这货,定了几大箱,要送到江浙一带去,说是稳赚不赔的。” “不过王大哥也弄了些别家的烟卷,”高凌从怀里攥出一把来,散在方桌上,“呶,品相很次。” 陈舍微捡起一个瞧瞧,外表的纸卷已经很粗糙了,展开来再看,里边的烟丝更是差劲,大半都是茎秆。 谈栩然递过来一个,道:“这个倒不错。” 这一根仿了七八成,连谈栩然给画的蝠纹祥云式也仿去了,不过一点上就知好坏了,气味差了很多。 高凌还没吃饭,孙阿小给烙了茭瓜丝饼和黄瓜丝饼,软嫩清美,他一人吃了五六张,还喝了一大碗的番茄鸡蛋汤。 高凌吃饭还是街头小子那狼吞虎咽的德行,积习难改,大抵如此。 他使劲咽下一大口,努努嘴道:“那些是很便宜的,不过这一根价钱比只咱们的低了两成。” “那咱们的生意可有淡了?”陈舍微问。 高凌叼着饼摇摇头,取下饼说了一句,“买咱们烟的人不会买那些,尤其是店里最贵的烟卷,烙了金箔的那个,我原还担心会难卖,可那个走得也好。眼下来看,市面上冒出来的烟卷,对咱们店生意还没什么影响。不过王大哥也说了,他们日后会越仿越精的,而且他们不一样,精货卖高,糙货卖低,蚊子再小也是肉。” 高凌说完又把饼塞上了,倒是吃得专心,谈栩然坐在这里,他也不敢偷眼瞄陈绛。 陈舍微蹙了蹙眉,正要说什么,却听郭果儿急急窜进来,鼓着眼儿道:“爷,五爷和八爷来了,我让他们在外院厅堂等着,只是瞧八爷那劲儿,不知坐不坐得住。”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他的到来惊走了满院的鸟儿,群鸟飞走时陈绛回了头,神色中那种厌恶与颓然真叫人看了心酸。 高凌愣愣的看着,直到陈舍微道:“你也藏一下。” 他回城的快马歇在王家,然后从偏门溜进陈家来的。 高凌下意识顺着陈绛的方向,她进西厢房,他跟着进了厢房与院墙的夹道。 夹道里一直有风,高凌只觉得满鼻的花香混着墨香吹到他面上,定睛一瞧,夹道里拉了两条细索,一张张墨字彩画飞在半空中,笔触稚嫩而灵气斐然。 高凌既不懂书法,也不懂画,只觉得这一张张柔韧的纸,在风中荡漾出的波纹迷人,他情不自禁的合上了眼,觉得自己几乎是飞在风中。 “阿凌。”陈绛跪在高脚凳上,朝窗外探出半个身子去。 高凌睁开眼,就见他时时揣在心上的小姑娘陈绛笑得天真又甜蜜。 “你在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儿?说来听听。” 风会递话,有时候递来情人细语,叫人欢愉,可有时候递来些满是打探和算计的话语,也叫人生厌。 陈舍巷和陈舍嗔在内院门口打晃时,甘嫂正牵着小白粿沿着鹅卵石子路学走步。 走着走着,孩子说要找‘姐姐’,这家里的姐姐只能是陈绛了。 陈舍微和谈栩然迎出来时,就见陈舍巷那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甘嫂看。 甘嫂容貌婉约柔美,她生性又是极温和谦恭的,似水女人,不外乎是。 陈舍巷这叫人作呕的眼神令谈栩然心里一动,似乎有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前世原身把院子卖给了陈舍巷,陈舍巷与甘嫂比邻而居,想来会更早的窥见她。 那么,前世甘嫂的死陈舍巷占了几分?而且后来这院子也被焚烧了,这其中是否又有甘力的手笔? 谈栩然一时间想得入神,就见陈舍微快步走下台阶,挡在了陈舍巷面前,十分鄙夷不悦的横了他一眼。 甘嫂也瞧见这边来人了,不再由着小白粿慢慢蹒跚走步,抱起先回自己的院子。 见她走了,陈舍微骂道:“看什么看!你还敢这么上下眼珠子来回晃!?要不要脸啊!” 陈舍巷岂能容陈舍微这样说他,摆出怒容要反驳,谈栩然忽然出声,“这是甘百户的夫人。” 陈舍巷肉眼可见的打了个冷颤,谈栩然讥讽的说:“夫君骂你,可是在救你。” 陈舍嗔也白了陈舍巷一眼,这人一年到头没个间断的发情,犬畜都比他消停几分,实在也太丢人了些! 他借着谈栩然的话发问,“这甘百户的夫人,怎么会住在你们家中?” 扯大旗的事情,陈舍微做来还有几分生疏,不过他觑了陈舍巷一眼,就道:“甘大哥就是先前租我家外院的,噢,对了,不是还替八弟家杀过猪吗?后来被抓壮丁抓走了,太能耐了就在军中混出了头,做了百户,前日同我做了结拜兄弟。” 陈舍微也只能说到这了,谈栩然继续道:“原本两人就亲兄弟似得,只是为了更名正言顺的看顾嫂嫂侄儿,所以进了香。” 陈舍微脸红红,不过么,又不是假话。 甘力铠甲一裹,浑然两个人,陈舍巷呆若木鸡,终于将杀猪匠同那天威风凛凛的军头并在了一块。 ‘真是他!’陈舍巷悔不当初,‘何必扣他那几钱银子呢!’ 这三人在外院厅堂坐了,孙阿小给上了茶,就是自家春日里刚收下的新茶,自然不是那香橼种,只是寻常茉莉花茶。 “不错啊,得有外头茶馆的中上品了。”陈舍嗔也有茶山,也做茶叶买卖。 陈舍微笑笑道:“还行,勉强养家糊口吧。” “我瞧你这院里,怎么就添了几个跑腿小子?”陈舍嗔又道。 陈舍巷冷哼一声,道:“那是,他的劲儿都使外头去了。那村头里几乎都要替他一家干活了,竟供得起镇上的一家虫药铺子的买卖。” 陈舍微反应极快的道:“是啊,哥哥就挣那么点,弟弟你还瞧不顺?” 陈舍嗔一挥手,一副大哥见两个弟弟闹笑话的神色,道:“好了,老八你也是,总是夹枪带炮的,从前那些事都还摆着呢。人家老六上点心挣银子怎么了?” 他近来说话总是偏着陈舍微,但两人来时商议定了的,由陈舍嗔来套话,所以陈舍巷忍了气,没说话。 陈舍嗔又对陈舍微一笑道:“也仰赖你,族里的烟叶很卖得起价。” 陈舍微矜持的笑笑,几乎猜到他下一句是什么。 “我那收烟叶的牙人,倒同我说了个事儿。”陈舍嗔仿佛随口闲话。 陈舍微看向他,一副静静聆听的样子。 “说那王牙在泉州弄了个烟卷店,生意好得那叫一塌糊涂啊。” 陈舍嗔说这话的时候紧紧盯着陈舍微的脸,就见陈舍微一挑眉,极痛快的道:“是啊,这事儿我倒是赶在五哥前头知道的,我那烟地也给他供了烟丝呢。” “哦?”陈舍嗔道:“你那烟叶,品相那么好啊。我前个也给他送了点族田出的烟叶,想着能不能供给他那铺子,他就给安了个中等品的价呢。” 陈舍微就道:“买卖人哪有不精明的,什么上等中等,就是他压价的说辞罢了。五哥应该尝过那烟,其实要紧的不是烟叶,是里头的那滋味,也不晓得他是怎么调弄的。” 陈舍微露出好奇且求知的表情来,看得陈舍嗔和陈舍微狐疑不定,半晌又听陈舍微道:“不过我听说他有个跑船的手下,非常懂行,啧,且说不准就是哪家漏出来的法门叫他拿捏了。” 阿普叔作为烟卷铺子的掌柜,陈舍嗔自然也已经打听过了,眼下又听陈舍微这样道,心里信了七八分。 陈舍巷斜过来一眼,那意思,‘就说这家伙不会有那个能耐!还是叫大房二房使人在王牙身上打打钻吧。’ 陈舍嗔还有点不死心,就道:“你同王牙这样熟络,他发财不捎你一段?” “哥哥说笑了,”陈舍微反问道:“谁会嫌钱多,能独吞的买卖,还要同人分?谁在人情面上没几个熟人呢,难道个个好得穿一条裤子?” 这是个道理,陈舍嗔想了想,又问了问甘力的事,笑道:“碍着大房老一辈从前的龃龉,咱们家同武官一向没什么交情,也就七叔那边还有我妻舅那边迂回能说上话,可七叔和我妻舅都在月港,远水难解近火。你若瞧着那甘百户有些前程,也多捧着点,可晓得?” 陈舍微虚伪一笑,算是答应。 第76章 板栗饼和九层粿 许仲在虫药铺子干满了一个月, 陈舍微算算盈利,给他发了月银和奖钱。 许仲带着月银回家时, 夫人又诊出喜脉, 许大娘乐得在院里又唱又跳,又拿叉子把廊下的布兜取下来,里边是去年冬天许大爷去山里捡的板栗, 晾得干透,没霉没坏。 许大娘然在厨房忙了一个上午, 甜香气在房梁窗缝中游来游去, 许仲端着碗安胎药喂夫人喝, 吸了吸鼻子道:“娘这是做我喜欢的板栗饼呢!” 他夫人笑道:“我觉得你可吃不着。” 许仲不解,道:“为甚?” 除了板栗馅的,许大娘还做了红豆、绿豆馅的, 饼皮上点了黑白芝麻,各个就比杯口大一圈, 三个口味, 笼统得有五十来个。 许大娘在家里留了六个给儿媳吃, 许仲老老实实上工,半个饼没落着吃, 傻呆呆看着他娘提着篮子扭出去了, 只能从夫人嘴角讨一点饼沫子舔舔。 这篮子甜饼,许大娘是要送到陈家来谢陈舍微的,只是不巧, 她后脚到,陈舍微前脚刚去赵先生家。 “都是猪油酥饼起的面, 板栗饼点黑芝麻的是甜口的, 点白芝麻的是咸口的, 嵌红豆的就是红豆馅,嵌绿豆的就是绿豆馅。” 许大娘笑眯眯的说着,道:“豆馅的就是纯甜口,不过红豆馅用了红糖,绿豆馅用了白糖,夫人多吃红豆馅的,红糖养女人。” 谈栩然用帕子托着小口吃饼,这饼做的小巧,她与阿巧分吃了一块红豆饼的,又拣了一块板栗饼吃着。 许大娘刚出锅就送来了,捏在手里还有些烫,吃起来就格外香了,饼皮十分酥脆,刚捏出来,帕子就上落了好些渣沫,内馅软甜,浓浓板栗味,一下就将季节快进到了秋日里,食物真是神奇。 想起前日雨后,陈舍微在蔷薇花下铺了油布,雨后取落花制成蔷薇花露、花酱,说可以煮茶喝,也可以作馅烙饼吃。 他熬花酱时在笼屉里蒸了密口坛子,又放了许多的糖,说是能存久一些。 等花落了再启封吃花酱,那丛蔷薇也就又活了。 许大娘自然是想来谢谢陈舍微的,听谈栩然说陈舍微去赵家了,原本就闲聊天呢,就聊到赵家去了。 论起来,若只算通家都安在泉溪的,赵先生可算是泉溪唯一的举人。 毕竟好些人即便祖籍在泉溪,例如陈砚墨,他们的父母妻子讲不定早几辈就已经易居别处了。 所以说赵先生在泉溪也还是蛮有名望的,他这半生唯一的误点,恐怕就是那个伤人外逃的小儿子了。 原先指引陈舍微考秀才还有余力,如今陈舍微盘算着继续考举,他还没怕,赵先生先有点怯了,只怕误人子弟。 不过赵先生也说了,陈舍微随时可以来他的书房,两面墙的书都可以随他取阅,所以近来陈舍微往赵家跑得很是勤快。 “唉,别看赵先生体面,我觉得他命也苦。”许大娘捧着茶盏,道:“大儿子是病秧子,小儿子叫什么,赵如茁的,倒是壮实,模样也好,就是伤了人,怕吃官司就跑了,赵先生因为这事几乎赔了半个家底!” “是伤了谁?”谈栩然有些好奇。 许大娘愣一愣,道:“哦,你那时还没嫁过来吧?赵先生小儿子伤的是陈家五房的大儿子。” 陈舍巷的哥哥陈舍仁啊! 自谈栩然嫁过来起,就没怎么见过陈舍仁,只知道他排行老七,是个瘫子。 “赵如茁跑了之后,陈家五房原本要赵先生举家吃官司的,可赵先生毕竟是举人,有乡望,也有相知在官场上,毕竟不是平头百姓,再说你公公不是同赵先生要好嘛,应该是他在中间说和,只要了一大笔银子。” 难怪五房一直看不惯四房,想来也有痛恨陈砚龄在这件事情里瞎搅和的缘故。 毕竟陈舍仁切切实实的瘫了,五房求财也不是这个求法。 “那赵如茁为什么会把陈舍仁打得残废了?” 前日里,五房来人去铺子拿虫药,说是不给现银要记账,许仲还没开过这个头,陈舍微也没吩咐,就没答应。 那几人骂骂咧咧的走了,过了会子不死心又来了,说是族田里要使。 许仲就有话说了,说陈舍嗔有让他们给族田送过两回,回回都是去账房结现银的,从无挂账。 这事,许仲自然也说给陈舍微听,陈舍微就道,“我那八弟狗屁不如,别理他。” 所以许大娘知道四房和五房极为不睦。 她想了想,小声道:“好像是因为他大哥大嫂的事,具体的我不晓得,我想着是五房理亏在先,不然,陈家族里不会帮着出面擦屁股遮掩。” “赵家也没透露吗?”谈栩然问。 许大娘茶还没喝完,陈舍微就夹着几本书回来了,许大娘同他道了谢,陈舍微吃着板栗饼,腮帮子鼓鼓的,一个劲摇头示意不用谢。 “今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许大娘走了,夫妻二人拎了小饼回内院,在花墙下摆了茶桌茶盏,陈绛练好了字就有点心吃,真是高兴的不得了。 “去的不是时候。”陈舍微想起来还有点尴尬的,“好像是家里人吵嘴吧。我也不敢多看,从门边上擦过去了,就瞥见赵先生跌在椅上喘气,苗氏好像哭过,倚着柱子仰着头,不怎么服气的样子,约莫是吵嘴斗气呢。不好意思极了,我拿了两本书就回来了。” 陈舍微说着又拣了个红豆饼吃,道:“许大娘手艺真好。” 正高兴着,忽然见阿巧手上拎着两个精美的食盒。 “那又是什么?”陈舍微问。 谈栩然瞧了一眼,道:“泉州送来的,你忘了?七婶家的孩子满月了。这好些咱们也吃不了,你端去灶上热一热,分了吧。” “谁还记得他家孩子?”陈舍微嘟囔着。 阿巧见陈舍微要看,就拎过来掀了盖给他瞧。 红鸡蛋是很熟悉的,谁家孩子满月不送这个? 另一个食盒里的是粿,有两种,一种是点了桃红的九层粿,一种就是春时陈舍微做过的鼠曲粿,不过用了龟模子。 九层粿是咸粿,肉糜虾米小葱和在米浆里,一层层软糯可口。 孙阿小在旁瞧着,顿时就有了主意,道:“晚膳可以做蟹炒九层粿,明早可以炸九层粿。” “你别把外院那几个给吃腻了。”谈栩然道。 “不会。”孙阿小极肯定的说:“莫说我费心思换了花样做,这年节逢喜事才有的九层粿,搁谁家主子会舍得给吃啊!?” “孩子满月,怎么也同老人做寿一样。” 陈舍微觉得有趣,就听阿巧道:“爷,九层粿虽说重阳日也会蒸来给老人吃,不过孩子满月素来是有这个粿的,取个节节高的意头嘛。这龟粿么,是雄龟粿,盼着下一胎得男的意思。” 陈舍微嘴角抽了抽,把盖子盖回去,孙阿小接了过来,去灶上忙了。 “还有帖子,满月酒请咱们去吃呢。”谈栩然就见陈舍微脸垮下来了,明知故问起来,“你怎么就那么不乐意去七叔家呢?” “因为真小人比伪君子可爱,”他闷闷不乐的说:“非要说,我还是比较乐意同陈舍巷一道吃酒呢!” 谈栩然忍不住笑,“没人叫你非得在这俩人中选一个。” 陈舍微唉声叹气。 谈栩然就道:“眼下泉州沁园的莲花开得最好,阿绛还没看过,沁园边上有小院可供长租短借,咱们也算避暑,去小住几日。” 阿巧不知何时已经退下了,陈舍微凑到谈栩然跟前,抬了抬脸,要谈栩然亲他一口。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谈栩然垂首轻啜,像吻一朵莲尖。 “沁园边上的禅寺,听说养的缸莲也很好,不知同咱们院里的缸莲相较如何?你不是说想要白莲和水莲种吗?禅寺似乎有卖,还卖藕粉和莲子糖呢。” 听她缓缓说来,仿佛生活中只剩下了美事。 西厢房里,吴燕子无意间隔窗一望,就见夏风拂过,满地粉瓣翩翩,缸中小荷随风轻曳,青色的袍角和烟蓝的裙踞彼此交缠,仿佛碧山黛云。 她心道,‘亲嘴这事儿,真有那么好吗?少爷夫人怎么老爱互啃嘴皮子。’ 陈绛正趴在榻上边吃饼边看书,天儿渐渐热了,她连袜都不爱穿,陈舍微在她屋里铺了一层薄席子,她可以打着赤脚在屋里走来走去。 吴燕子想得入神,忽然觉边上窜起来一个脑袋,绑着新绿的缎子,就像夏日里的葱茏之色。 “你瞧什么呢?” 吴燕子吓了一大跳,忙去捂陈绛的眼。 陈绛‘咯咯’的笑了起来,把吴燕子的手抓下来,往榻上一歇,道:“阿爹阿娘又亲亲呢?” 吴燕子又窘又惊,道:“姑娘!?” 陈绛见她嘴张得老大,就塞了一个绿豆饼进去,道:“这有什么呀。我前些日子发烧,夜里同爹娘睡,阿娘太担心了,又开始睡不着觉,整宿整宿的守着我,后来是阿爹劝她回去歇着,他来守我,一直在给我换冷帕子。” 陈绛回忆着发烧时虚睁开眼,迷迷糊糊的看见的景象。 陈舍微伏在塌边正打盹,谈栩然俯身下来给他披衣裳,陈舍微一动,见是她就笑了。 “然后他们就…… 陈绛两只手比出两个大拇指,抵在一块,扭了扭。 她才说完又看书吃饼去了,这等亲密景象落在她眼中,只不过是父母关系融洽的明证,看见了也只觉得高兴。 不像吴燕子,从前虽慕恋陈舍微,却也只是入睡前想想他的好容貌,翻身就睡了。 如今却不同了,偶见他与谈栩然亲密,又是容色都这么出挑的两人,她总觉得心头酥麻麻的,叫人夜里都睡不安眠。 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第77章 炸荷花和爱恨消长 换了宽敞的车马, 又摆了冰鉴,往泉州去的路上还是觉得闷热又摇晃。 “回回就他家办喜事总挑在夏日里。” 陈舍微素来宽和, 只是一对上陈砚墨就跟只斗鸡似得, 处处看他不顺眼。 不过此次不必住在陈砚墨的宅子里,这叫陈舍微舒坦不少。 来泉州前,先叫郭果儿跑了一趟, 让他在沁园附近短租了一间一进的小院子。 这周遭能租借的院子都是长做这种买卖的,只要给足了银子什么都好说。 郭果儿只消吩咐一声, 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再说一声主人家什么时候到, 喜欢什么菜色。 等陈舍微一行人马车驶进小院里,这灶上的热水也已经提到房中浴桶里了,厨娘也忙开了, 掐算着时辰,等他们洗好了澡, 就能直接用膳了。 同那些个五代同堂的八进大院相比, 陈家的院子算小, 可同这个一进的院儿相比,陈家的院子又大了。 小院子给人一种温馨感, 不过这么小, 种不了太多的花草和瓜果,论起来还是不及家好。 陈绛偶尔在别处过夜,觉得很新鲜, 沐浴后刚想趿着木屐往外跑去,赤足刚踏在冰凉凉的脚踏上, 她一愣, 让燕子取了裹脚布来。 “姑娘, 这是在院里,咱们也不一定要裹。” “这是在外头,不是咱们自家院,”陈绛抽过吴燕子手里的裹脚布,还不大熟稔的缠弄起来,“爹娘说了,他们眼下能耐不够,不能叫我随心所欲的过日子,可是我想着,有他们做爹娘,已经够走运了。” 陈绛蹙着眉把脚塞进小鞋里,眉目中涌动出坚毅之色,道:“时机未到,先蛰伏着,不算委屈。” 吴燕子张了张嘴,想安慰陈绛几句,但她琢磨着,陈绛并不需要。 陈绛出来时,陈舍微正在院里四角燃艾草堆驱蚊。 因这小院坐落在沁园荷花湖边,所以夏夜清凉,谈栩然和阿巧正在支桌子,摆凳子,晚膳就在院里吃。 吴燕子同陈绛走过去,拾起竹竿挑下灯笼来,用火引点燃了灯芯,再将灯笼摇摇晃晃的挂上去,屋檐下升起一个个温润的月亮,还有天空那一个,亮得好似银浆泼洒。 陈舍微除了蜂蜜没什么忌口,陈绛也随他什么都喜欢吃。 真是奇怪了,原身分明是个极挑剔的舌头,荤不吃鱼羊,素不吃瓜豆,很难伺候。 谈栩然想着,‘阿绛生来就该是他的孩子才对,该是那不知好歹的货,占了他的躯体。’ 谈栩然自己略微挑剔几分,就是懒得吃那种需得扒皮褪壳的菜。 一家三口既不挑拣,就只吩咐灶上厨娘做了拿手的送来。 一碟碟落下来,陈舍微虚虚瞧了一圈,笑道:“倒是有俗有雅。” 咸橄榄排骨汤,蒜香鱼片,椒盐肥蛏,还有粉尖尖荷花瓣裹了面糊糊入油锅炸,中间调了一碟蜜酱,还搁了一个小莲蓬做点缀。 陈绛拈了片荷花蘸酱一尝,谈栩然就见她面上怒容腾现,赶在她爆发前飞快道:“不是吩咐了不要用蜜吗?我吃了蜜容易起红疹的。” 正布菜的厨娘忙道:“夫人恕罪,旁的菜都没有使蜜,只是这道菜,不用荷花蜜就没那个滋味了。我想着蜜碟是单独摆的,就给夫人另备了一份糖汁。” 她说着赶紧把一个荷花小碟搁在谈栩然跟前,谈栩然一颔首,道:“算你有心了,阿巧。” 阿巧就从腰间摸了一粒碎银子做打赏,厨娘收了忙退下。 院门掩上了,陈绛道:“阿娘,为甚要说是你不能吃蜜?还有啊,此等要紧事这厨娘也不说清楚,您还赏她?” 谈栩然慢条斯理的拈起一片荷花瓣蘸蜜吃了,微一挑眉道:“这蜜果然有荷花清香,想来是她不忍咱们就这样错过这一道美味,又真真是把吩咐听在心里了,所以才另备了糖汁,算是很有心思了。再者,虽说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日后还是不要把你阿爹不能吃蜜的事情随口说,蜜这东西兑进吃食里就化作无形,一时很难分辨,这要叫有心之人晓得了,岂不拿捏了你爹的要害?” 陈绛算是受了教,半晌不说话,偏头看陈舍微,就见他正托腮瞧着谈栩然,目光温情脉脉,谈栩然的顾虑与周到,简直是在跟他表白。 ‘咳咳。’ 姑且不论陈舍微这种念头是否自恋了些,谈栩然说的确有道理。 “是啊,我去三房的时候,只喝清茶吃干果的,蜜饯糕点一类从来不碰。” 陈舍微见陈绛有点后怕的样子,伸手摸摸她的发顶,道:“好了,只是未雨绸缪,你也别太放在心上,阿爹自己会很小心的。” 谈栩然给陈绛盛了一碗咸橄榄排骨汤,道:“瞧你刚才脸一下就红了,想来是坐了一日的车,心火旺,快喝了下下火。” 爹娘挨个顺毛捋了一遍,陈绛再没什么不舒服的,用勺喝着,还道:“好像比不得阿爹煲的。” “你爹的汤,哪道不是用豆点小火,从早上炖到晚膳时辰的?”谈栩然也啜了一口,道:“不过她的汤似乎比较回甘?” 陈舍微点点头,搅和搅和,看碗底的汤渣。 “她用的青橄榄多过咸橄榄,也算教了我一招。这汤利咽消肿很不错,王吉和高凌在烟草铺子忙活着,即便不抽,每日闻都闻够了,明个让厨娘再煲一锅,知道咱们到了,高凌那小子铁定要钻来,到时候给他们带回去喝了。” 阿巧点点头。 椒盐肥蛏,外壳面衣酥松,一口咬开内里软嫩的好似是清蒸出来的,汁水丰腴鲜美,叫人吃一只在嘴里,筷子就往下一只伸去。 蒜香鱼片极用心的避开了骨刺,若加上番椒红油,简直同后世沸腾鱼没什么两样了。 陈舍微略感遗憾的吃着,也决定回家之后一定要做一锅沸腾鱼、番茄鱼来吃。 茶足饭饱,小院荷香四溢,连带着原本燥热难眠的夏夜也宜人了几分。 陈舍微躺在席上,侧身看着谈栩然纤长的睫交叠合着,他知道她也没睡,就道:“等今年收了银子,算算能不能在沁园边上买一个小院吧。我让果儿也打听了,大院子委实贵,不过小院还行,咱们买得起,春汛秋汛时住在泉溪,其实我心里有些不安。” 明年,第三年,倭寇流窜的那一年,陈绛丢的那一年。 谈栩然睁开眼眸,眸中莹亮有月色。 “春汛秋汛,倒恰好避开荷花最美的时候。” “这有什么,夏日里也可来避暑啊。” 谈栩然绽开一个笑,比整墙的月季雅,也比一湖的荷花艳。 陈舍微轻轻的凑了过来,用微凉的鼻尖碰了碰她的鼻尖,不必亲吻,这样也很好。 两人双双合了眼,睡在这一片荷香月夜中。 这厢两人同坠好梦,那厢两人却还没什么睡意。 曲氏一则因明日是女儿盛大的满月宴席所以兴奋,二则因为陈砚墨因此事赶了回来,半年了,她因渴盼抚慰而在深夜盛装。 其实女儿快两个月了,满月宴之所以拖到现在,就是为了等陈砚墨。 曲氏问了大夫,说她月子里养得好,可以再度有孕。 虽说一夜同床也不一定能怀,但陈砚墨过了满月宴就要走,她必须要做。 脂粉香气在夏夜显得格外粘稠浓郁,叫人觉得浑身不适。 陈砚墨本就因为陈舍微在外头另外租了院子,连带着谈栩然也未留宿而不快,此时睁开眼,看着半跪着探过身子想来亲吻自己的曲氏,更是不掩厌恶之色。 曲氏觉察到他的不喜,心中也愤然有怒,忍了忍,柔声道:“夫君难道不想要个儿子?” 陈砚墨冷嗤一声,道:“难道我想要,你就生的出来?” “生孩子本就有男有女,我既能生,自然也能生出男孩来。”曲氏有些不服气的说。 陈砚墨坐起身,借着薄帐外透进来的月色,上下打量了曲氏一眼,漂亮的眸子透出残忍的笑意来。 “我看,是你这身子犯了贱,借着传宗接代的由头,只想快活吧?” 这话好似一根恶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曲氏身上,她整个人都一颤,掀了帐子要出去,却被陈砚墨一把扯住头发往回拽。 “爷问你话,你怎么不答?”陈砚墨压在她身上,睨着她道。 这样一个肆意折辱她的人,可她偏喜欢,曲氏也觉得自己很贱,可又能怎么办呢? 盖头一掀,她看着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孔,满心的喜悦到现在也未消退。 曲氏紧紧的闭上了眼,任由眼泪从眼角淌出。 一块湿冷的帕子甩在了曲氏面上,陈砚墨极温柔的替她一点点擦掉面上的眼泪和脂粉。 “我不喜欢这些,”他半垂了眼帘,眼神被睫毛一遮,显出一种虚幻的真情来,“只消在这处,这处晕上些胭脂就好。” 他点了点曲氏的眼尾和唇腮,曲氏有种幡然醒悟的感觉,她颤声问:“爷是要我学了您养在漳州的那个贱婢打扮?” 曲氏知道他在漳州养了个人,没名没分,就是个暖床的,她也不是很介意,只是听耳目来报,说陈砚墨与她行房次数很频繁,虽说每夜都不曾留宿,但到底是留了种的。 孩子并不是曲氏最担心的,因为族里不可能认一个私生子。 只是她不知那贱婢的模样是否真那么出众,如此缠得住陈砚墨。 听到曲氏这样问,陈砚墨却没有一点发怒的意思,反而抚弄着她的面庞温声道:“是叫你仿着爷喜欢的样子打扮。” ‘原是爷本就喜欢这样的。’ 曲氏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搂了陈砚墨的脖颈道:“奴知道了。” 陈砚墨似乎是满意她的娇柔,曲氏在外古板克己,在床帏后又浪荡,其实颇有种割裂的妖娆滋味。 陈砚墨给了她想要的,见她喘着湿暖的气息要来搂抱,一把钳了她的脖子道:“我不在家,你给我老实些,别弄些什么脏东西进家宅。” 曲氏身上飞快的冷了几分,她强笑道:“爷瞎想什么呢?奴最是恪守妇道,您不在家,我除了女儿,就是管事儿,再就是去佛堂,您还红口白牙的冤枉奴。” “哼。”陈砚墨躺下歇了,道:“你自己清楚就好,有个什么行差踏错的,可没有去铜庵堂的好福气。” 方才躯体相融的热度全然消退了,曲氏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发冷。 陈砚墨在漳州明目张胆的养人,她老老实实的怀胎产女,丫头不怜她,生叫她疼了两天两夜。 他不喜女孩也就罢了,男人总是这样的,可一回来就冷言冷语没个好话,求来一番温存后随即就是敲打。 曲氏背过身去,默默用被角拭泪,心中爱恨交织,此消彼长。 第78章 清茶和玻璃乳鸽 不管这夫妻二人夜里是什么情状, 女儿满月宴,双双站在一处笑脸迎人, 看起来总是琴瑟和鸣的。 曲氏的眼睛总在陈绛的假小脚上打转, 似乎是满意,陈舍微给她女儿一个金锁,她回给陈绛两颗金粿儿, 两相抵消,陈舍微没赔。 ‘这人还是一副懦弱无能的样子, 整日围着妻女打转。’ 陈砚墨躲在一张笑脸背后, 冷视着陈舍微。 “入席了。” 曲氏还与谈栩然说着话呢, 忽然就听陈砚墨这样说。 陈舍微牵一牵谈栩然的袖口,示意自己去男宾桌上了,谈栩然微微颔首, 眼神淡漠的掠过陈砚墨,没有半分停留。 可这张脸未点朱色, 却是红唇皓齿, 一身碧绉纱, 如清风拂面般宜人。 “夫君,咱们也入席吧?” 曲氏顺着他的目光定了定, 又声色如常的问。 陈砚墨点点头, 去了主桌上端坐。 置办一场席面是很麻烦的事,陈家几位爷各有各的喜好、忌口,光是茶就要分十来种。 这位爷喝云山毛尖, 这位爷喝桂香白毫,那位喜欢柑皮陈茶, 那位又喜欢菊花普洱。 而且一个个十分把自己当回事, 若是上错了茶, 肯要觉得受到了轻视,要发作一番的。 唯有陈舍微不怎么讲究,不太烫的好茶就行,只是有一点很要紧,不能是兑蜜的甜茶。 这对下人来说并不难记,就算没吩咐,男人鲜有喝甜茶的,清茶一盏,没有半丝甜味,一尝就知道了。 陈舍微在外头,只有喝茶的时候最放心。 下小馆子的时候也放心,寻常小食肆用点糖都抠,谁还使蜜啊?! 唯有这席面上的菜,虽说有讲究那原汁原味,吊了鲜汁骨汤提味道的。 更有那酸甜咸香交织,调味错综复杂的,譬如那卤墨鱼,陈舍微就不是很敢吃,闻着就搁了甜的,他更懒得询问试探,就不吃了。 陈家满月宴也有几道依例的菜,红糖糖粿是一定有的,热腾腾的先上了桌,密密的撒了一层的花生芝麻核桃碎,看起来倒十分的甜糯好味。 陈舍微是不敢吃的,里头混了一丝半丝的蜜,谁又晓得呢? 原身这毛病陈舍微依稀知道,不过记忆中很少冒出来,许是原身从前也挺小心的,没沾过。 听谈栩然说原身恨她藏了给陈绛的蜜汁肉脯,偷去嚼吃了,结果一命呜呼,给他留了具身子。 原身这死法真叫陈舍微哭笑不得,又鄙夷万分。 ‘这是个什么该走畜生道,又逃了鬼差眼投了人胎的狗东西!’ 陈舍微夹了冷拼里的鸭肉吃了,见上了一道豆豉蒸河鳗,这才伸筷子夹了一截吃了。 大人定力足些,即便心里厌烦,也能耐着性子一整场吃下来。 孩子们肚量浅,屁股尖尖像橄榄,坐不住了,丫鬟婆子们盛了甜汤追在后头喂。 谈栩然瞧见陈绛也随着孩子们去后院玩了,吴燕子虽跟着,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正张望着,曲氏忽然凑过来同谈栩然说话,问她面上擦了什么粉膏,为何如此匀净。 在这种事情上,谈栩然不觉得有什么好吝啬藏私,偏首示意阿巧也跟去看着陈绛,就道:“夏日天热,我不怎么爱擦东西,润脂膏也用得少了,不过家中养了些花儿,落了瓣觉得可惜,就凝了花露出来供我敷脸。” 曲氏细细的看她,见她肤白肌腻,眉尾处一粒小痣如落墨,大约是方才用了一碗还烫口的佛跳墙,所以面颊粉润,眼尾飘红,正看得出她真真是没有敷半点粉的。 夏日里,挨挨挤挤的坐在一处,虽有冰鉴,可还是人人香汗淋漓,闻得多了,只觉得腻得很。 可谈栩然身上却是一股馥郁的蔷薇花香,这花香虽浓,可取自天然,半点不腻,如凉风拂过的蔷薇花墙,击到脸上,只叫人心旷神怡。 花露倒是人人都使的,曲氏妆台上总是十数瓶,便有些不以为意。 可她哪里知道,谈栩然敷的花露是陈舍微做出来的,还特意叫铜匠打了一大一小两个铜壶,一个深圆如缸,一个窄长如烟囱,用这套东西蒸了花瓣,凝出来的纯露不只能敷面,还可以饮用沐浴。 谈栩然喝了小半月,原本就好的皮肤更莹润了好些,而且吐气如薇,浑身都香。 她自己是闻不见的,不过就陈舍微那愈发黏糊的劲儿,想来,是很好闻的。 花露一锅蒸出来,母女俩都喝用,陈绛身上也一股花香,不过这回廊边上一丛丛的木槿花,开得正盛,只衬得她身上的香气愈发幽静了。 陈绛早练出穿这小脚鞋的窍门了,就跟踩高跷一样,踮着脚走路就行。 院里几个姑娘玩捉迷藏了,轮到陈绛找了,她遮了眼睛满院子打转,这边忽笑了一声,那边又叫了一声,可是她团团转的,却怎么也抓不住一个人,而且周遭也愈发安静了。 陈绛耐不住了,一把抓掉遮眼的布,就见自己出院子了,眼下也不知是在哪,见着个婢女走过,就让人家带她出去。 婢女福了福,引她走进一条小径。 陈砚墨的后宅是对称的,东西两侧花木一样,廊柱一样,窗花也是一样的,陈绛觉得路似乎没错,但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穿过一个门洞,忽然就见院里一张石桌前坐了几位妇人,一见她就不说话了,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陈绛。 陈绛福了福,往后退了一步,道:“约莫是弄错了,我刚才是同几个姐妹一块玩来着。” 那婢女忙道:“是是,那就是东院了,姑娘同我来吧。” 正说着,就听见一阵‘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是车轱辘碾上了不平的石子路。 陈绛侧首一看,就见个相貌极漂亮的小少爷坐在一个木制的轮椅上,面无表情的转着车轮子移了过来。 “守年!你出来作甚?” 石桌边上的一个妇人急忙起身要推他回去,那小少爷却动作极快的推着轮椅后退,见他快要跌进花坛里了,那妇人忙住脚。 陈绛不解的看着,就见那个唤做‘守年’的小少爷一转脸,望了过来。 大约是不怎么出门的缘故,他生得很白,瞳仁透亮,像一杯浅泡的茶,又像猫儿的琥珀眼。 “你可愿嫁个瘸子?” 突兀的一句话。 陈绛往自己身后看了看,见那婢女低着头,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侧身让了让,指着婢女对那小少爷道:“你问她?” 那小少爷默了一瞬,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终于有了几分这年纪该有的可爱。 “不是,我在问你,你被我姑姑使人骗来的吧。她一直说你生得很美,家世又一般,所以配我最合适!” “守年!”那妇人高声呵道,但她其实对这个儿子,没有一点办法。 “娘。”曲守年平静的说:“既然是娶妻,那是要过一辈子的,我总得问清楚才好,我可不要娶个仇人。” 陈绛有点明白了,她没怎么想就道:“我是不打算嫁人的。” “这是蠢话!”那妇人对陈绛的相貌是满意的,只是觉得她不够端淑,不过年岁还小,可以教。 陈绛正想说,‘这不是蠢话,我阿爹早说了,他好养我一辈子的!’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说出去,可能会添了不必要的麻烦,就一歪首,看向那小少爷,道:“多谢你来问我,我同你讲,我不愿。” 她说这话时,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拂过她,又袭到曲守年面上。 曲守年嗅问着这股忽然而至的花香,觉得心中莫名失落,其实她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初次见面,他又是个瘸子,自然不嫁。 陈绛福了福,很干脆的转身离去。 吴燕子和随后而至的阿巧急的团团转,吴燕子道:“姑娘,只是替你端了一碗凉茶去,你怎么就不见了呢?” 陈绛想了想,只道:“蒙着眼转圈,人都晕乎了,这姐姐也不清楚路,给我带到七婶娘家人院里去了。” 说着,身后有个体面的婆子追上来,捧着个坛子递给陈绛,道:“方才是我们小少爷唐突了,还望姑娘不要怪罪,这是上好的岩蜜,我们夫人说,权当做谢罪了。” 陈绛听见是蜜,纵然也知道岩蜜难得,但下意识就不想接。 “请转告夫人,曲少爷只是心直口快罢了,不过我方才所言就是所想,请夫人成全。至于这蜜,”陈绛思量着,学了谈栩然的说法,“我近来食蜜总觉喉咙泛痒,想来是没缘分了。” 那婆子听她这样说,也就把手收了回去,道:“既这样,姑娘若还回去吃席,那道玻璃乳鸽可就别再吃了,这菜原是用冰糖做壳的,不过我家姑奶奶待客素来大方,就改用了岩蜜。” 陈绛一愣,稳住神,谢过这婆子,一转身紧攥着吴燕子的腕子道:“快去,叫爹爹千万别吃玻璃乳鸽。” 此时前厅宴席才吃了一大半,今日毕竟是孩子的满月宴,曲氏也算一个重要角色,同陈砚墨两人温声谢了众人的捧场,又说了几句客套热络话,见陈舍微吃东西好似小鸡啄米,那褐红亮皮透着香甜气的烤乳鸽又刚上桌。 “小六,放心吃吧,你这一桌我叮嘱了,还是用冰糖的。” 陈砚墨也望了过来,一张脸喜洋洋的,满是得女的欢愉。 陈舍巷嘟囔道:“那别桌都用的什么?” 他身后有个小厮道:“爷,是岩蜜。” “那我要吃使了岩蜜的。”陈舍巷道。 菜都是有多的,很快就给陈舍巷端来一只,他两边各扯了一只腿了,嚼了嚼道:“吃不出个什么差啊。” “反正都是一个甜滋味。”陈舍嗔说着,示意小厮把冰糖壳的乳鸽端到陈舍微跟前。 陈砚墨那张毫无破绽的笑脸从他面前一晃而过。 陈舍微喜欢吃,可更惜命,正想着起身去解手躲过去,吴燕子抱着陈绛赶了回来,陈绛一路穿过人群,从陈舍微身后蹭过来,附耳道:“阿爹,你千万别吃乳鸽,用了岩蜜的。” “哦是吗?”陈舍微笑了起来,道:“哪有大玉兰?带爹看看去。” 陈绛同陈舍微很自然的离了席,陈舍秋晃晃脑袋,道:“小六就这么一个丫头片子,看他也不急,还宠得跟宝一样。” 曲氏此时还站在男宾这边,周围人声嘈杂,可也不知怎么回事,陈舍秋这话‘滋溜’一下就钻进她耳朵里了。 ‘女儿生下来之后,他都没沾过手。’ 身侧站着个玉树临风又八面玲珑的如意郎君,曲氏却一转身,觑了眼牵着陈绛走出去,去看那大玉兰的陈舍微,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谢谢小可爱的地雷和手榴弹,mua! (*╯3╰) 第79章 沐浴和海胆饺子 这一席吃完, 有几房人都要走,陈舍微自然也想脚底抹油, 溜之大吉。 “你在泉州又无事, 走得这么快做什么?”陈砚墨施施然斟茶,“沁园荷花不会晚了几个时辰就败落。”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这厅里人渐稀疏,陈舍秋、陈舍巷几个吃醉了酒, 去厢房歇了,还有几人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块说些笑话。 陈砚墨毕竟年岁同他们相当, 平日不似大房二房那几个长辈一般严苛肃穆, 所以除了如坐针毡的陈舍微, 旁人在美酒佳肴的伺候下都显得十分松泛。 “七叔倒同五哥一般,时时刻刻把眼睛落在侄儿身上。”陈舍微看着陈砚墨,扬起一张假惺惺的笑脸道:“夏日潮闷, 只盼着同妻女泛舟莲湖之上,得些凉风快意, 总好过在此苦坐。” “我又没罚你抄经写文, 何来苦坐?”陈砚墨换了便衣, 一袭白衫蓝袍,这人模狗样的东西, 真能唬人。 陈舍微正要说话, 就听外头小厮传话,简而言之,就是谈栩然来要人了。 “七叔这素来干净, 你那大脚婆也太过了些,回去要好好管教才是。”陈舍嗔打着酒嗝, 醉醺醺的道。 “约莫是孩子闹困了。”陈舍微起身一拱手, 走人。 厅里也没几个人了, 陈砚墨索性一挥手,众人都散了。 谈栩然牵着陈绛在外头等他,远远见陈舍微和陈砚墨一道出来,谈栩然对吴燕子道:“你带着阿绛先到马车上去,把羊肉酥糕给朱良,别叫他空饿着肚子。” 夹道的晚风吹得她发丝微微飞扬,不过梳了髻,再怎么吹也散不开。 陈砚墨凝目看着,谈栩然浅浅一福,道:“七叔。”很快朝陈舍微走去,在他身后半步站定。 “告辞。”陈舍微牵住谈栩然的手,转身快步离去。 谈栩然觉察到他越走越快,手指也被他攥得很紧,想来心中是酸味漫天了。 她不晓得这有什么好醋的,她这辈子同陈砚墨又没什么交集。 论容貌么,陈砚墨是丰采高雅,陈舍微是朗月清风,前者可以伪装,后者却是天然气韵,装不出的。 至于性子么,陈砚墨性子偏狭,人前人后不同样,谈栩然见识过了,并不喜欢,而陈舍微么,若不是他性子讨喜,估计早就投第二次胎了。 不过,谈栩然见陈舍微这气呼呼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他醋劲倒是大。 在泉溪的时候,她带着陈绛晨起买早膳,入夜看偶戏,春日买裳,夏日游船,秋日赏桂,冬日看灯,满街的逛,虽说陈舍微多半陪着,可也有不在时候。 他从未有过半句不喜之语,只每回都会提醒她多带人,小心提防宵小,眼下却连陈砚墨看上一眼都要呕心。 谈栩然想着,是不是陈砚墨做了什么叫陈舍微很忌惮提防的事。 可她一时没想到,陈砚墨惦记着她,还图谋不轨,在陈舍微眼中本就是一件最不可饶恕之事。 回到小院,灶上就热络的张罗开了。 众人都要洗澡,见陈绛犯困,头几桶水先给了她,再烧一锅还要供给谈栩然。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陈舍微兑了一桶温水,穿着里衣,站在院里胡乱冲了一遭,算是洗过。 阿巧早就避开了,陈舍微闷头剥掉身上湿淋淋的里衣,换上外间榻上那几件干净的。 没由来的,陈舍微就觉得陈砚墨想要他的命,那道玻璃乳鸽用的是糖还是蜜,他不知道,众目睽睽之下,陈砚墨难道真敢下手吗? 陈舍微胡思乱想着,死,并不是最叫他担心的,担心的是他若死了,陈砚墨揣着那么龌龊的心思,会怎么对待谈栩然? 一想到这里,他心尖像被掐了一样疼。 陈舍微魂不守舍的推开内室的门,水忽然落在他耳畔,将他惊醒。 这小院毕竟供人租借,使的摆件不差,但也不会太好。 眼前这副屏风是单幅的,浴桶有半露在外头,用的油纸很薄,屏风后的人又站着,清晰可见腰肢处的弧度往上延伸,两捧曲线惊人的柔美。 谈栩然也发觉陈舍微进来了,约莫是被惊着了。 曲线一颤。 谈栩然扶着屏风望出一双沾了水汽的眸子,湿润润的,好似刚刚因某些快乐的事太过不受控,而渗出过泪。 这动作让她更贴近了屏风些,几乎要贴上了。 “是夫君啊。”她声音难得有些俏皮,随即又藏了回去,没进浴桶里。 露在外头的半只浴桶沿上踏上了一只雪白的足,还黏着一瓣绯红的蔷薇。 “夫君,阿巧约莫在后头浣衣呢,你去开开门呀。” “噢噢噢,啊,什么?” 陈舍微猛地惊醒过来,一直响着的敲门声这时才传进耳朵里。 “你席上不是没吃什么吗?我让朱良去买了些酒菜回来做宵夜。” 陈舍微身上有一团火,在晚风中攀升直上,提着酒坛和食盒转头就走。 朱良把着大敞的院门直叫唤,陈舍微走了快一半了才想起来门没关。 “爷,您没事吧?”朱良费解的问。 “呃,没事,刚才冲凉,耳朵有点进水了。”陈舍微已经被烧得胡言乱语了。 关上了,他拔腿就跑,直到了房门口才慢下来。 殊不知院落空空,他先急后缓的脚步声,简直像演在谈栩然跟前。 她勾起唇角,用瓢舀了水,洒在肩膀背脊上,水珠从白润的肌肤上弹出去,溅进陈舍微乌黑的眸子里。 他低了头,手忙脚乱的在摆酒菜。 酒是好酒,沁园附近的酒庄最有名荷花酒,还给配了一支荷叶,一朵荷花,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陈舍微看了圈,就给斜搁在一个盛了点水的大碗里了。 下酒菜就三个碟,炸蛎、醉虾拼花螺,还有一碟海胆饺子。 陈舍微翻来覆去的摆弄,一下把这碟挪到左边,一下把这碟弄到右边。 碗碟轻轻碰,脆响仿佛有韵律。 在这阵韵律中,谈栩然开始穿衣了,屏风窄小薄透,一下伸了玉臂,一下露了雪肩,穿小衣时她抬手一拢,更有饱满一动。 陈舍微已经看傻了。 夏日就是好,她只松松穿了里衣就出来了,小衣的金缕索贴在脖颈上,蜿蜒往深处游动。 谈栩然都坐下了,陈舍微还站在桌边,像是要听训呢。 “夫君站着作甚?” 陈舍微赶紧坐下,抓起筷子夹了个海胆饺子。 海胆又有海精之称,其鲜美滋味可谓是一骑绝尘。 陈舍微一口咬下,就觉得内馅湿漉漉的,水像是要淌出来,他连忙吮了一口,舔了舔唇道:“夫人真是太好吃了。” “你喜欢吃就好。”谈栩然捏起荷梗,看着那碗水道:“这是酒还是水?” 陈舍微方才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伸手在那汪水里搅了搅,一嘬,只觉得残了荷香,道:“这是水。” 他往桌下看了看,拎起酒坛道:“酒在这呢。” 谈栩然支起窗子,把大碗里的水泼到院里去,拢了荷叶成一个酒器,朝着陈舍微道:“夫君把酒灌进来吧。” “啊?”陈舍微虽有疑惑,还是依言照做。 谈栩然拈起荷梗轻啜,见陈舍微盯着她,她微微启唇,让他看含在朱口中的酒水。 陈舍微几乎让谈栩然这举止击昏过去,就见谈栩然咽了酒笑道:“梗端用针扎穿了的,梗子又是中空的,所以酒水顺着梗能淌下来。” “这倒是风雅。” 荷叶用绳子竖了半悬着,酒水顺着中空的荷梗流淌,因为洞孔的狭小而滴滴坠进酒盏。 谈栩然不留神吃到了炸蛎里的花椒粒,齿根发麻,喝了酒盏里的酒水还不够,又忙擒起荷梗嘬饮了一口,拔出时红唇上缠有银丝一缕。 见陈舍微目不转睛的看着,纤指拈碧梗,抵在他唇边,笑道:“夫君也喝。” 陈舍微含过荷梗,那处还有谈栩然红唇内里的温度,虽然已经缠吻过多次,可也不知为何,这点余温抵在他的舌上,几乎让他震颤。 冰凉甘美的酒水滑进喉中,微微带点气泡感,而今这是很少见的体验。 荷梗毕竟窄小,陈舍微又贪多,就狠狠嘬了一口,吮进那么多甘美水液,还是难解心火。 “夫君倒是贪多,还是先吃些菜吧。一下喝多要醉的。”谈栩然劝道。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陈舍微又夹了只醉虾吃了,不必用手,只用舌和齿就能完整的剥出虾肉来。 “夫君的舌头,倒是好用。” 她大约是叫热水泡软了身子,懒洋洋的斜倚着,也不拈筷,偶尔用贝齿叼起碧梗啜一口。 陈舍微夹了个炸蛎喂给谈栩然,她张口吃了,只觉得外酥内软的,里头包着的一口鲜汁,又同昨日的炸蛏有些不同。 那蛏子估计是泥蛏,鲜得有点土气,这生蛎就不同了,长在海中,鲜得像海。 “阿绛同我说,今儿在后院,曲氏设计让娘家人见了她一面。” 陈舍微筷子一顿,‘好啊,这夫妻俩真不愧是一个被窝里出来的,一个惦记我夫人,一个算计我女儿。’ “不过听她转述,那曲小少爷虽然不良于行,倒是个古怪又磊落的人。” 不好的心绪都泛了上来,陈舍微皱眉道:“古怪又磊落?” 谈栩然把陈绛的话复述了一遍,陈舍微道:“娃娃都懂得道理,大人却不懂,难怪曲氏总是偷眼看我,想来是为着阿绛驳了意思,心中不快呢!” “偷眼看你?”谈栩然语气微妙的重复。 陈舍微哭笑不得的看她,道:“夫人就别吃这没由头的醋了。” 他端过酒盏一仰脖喝个干净,嘀咕道:“我才醋呢。 海胆饺子和炸蛎已经吃完了,碟里还有几枚花螺,是谈栩然嘬不出又丢回去的。 陈舍微唇舌之功的确厉害,拣起来吃了个干净,又把碟子收进食盒里,抬起身子就见谈栩然手撑在小桌上托腮问:“醋什么?” 陈舍微不想说,低头用酒清口。 谈栩然却不依不饶,又探过半个身子,轻声哼道‘嗯?’ 她素来举止有度,今日本就慵懒,再加上喝了点酒,浑身又香又软的。 陈舍微见她逼近,如何耐得住,索性一展臂将她抱了过来,搁在自己腿上摆好,搂着她的纤腰道:“夫人不要逼我,我不想提那个人,不想说他的名字,不想你的脑海中浮现他的面孔,想到他的一丝一毫。” 他一边说着,一边按着谈栩然的腰胯往自己这边一托,嗓音里难得沾了点狠戾劲儿。 谈栩然伏到在他的胸膛上,闻着他身上淡淡荷花酒香,身子忽然不受控起来,一团潮热涌动着,花中仿佛有一个夏。 她一口含住他的唇,呢喃道:“不曾有他,只有你。” 作者有话说: gogogoggogogogo 第80章 乖觉的他和浮粿 前世在青筑小楼, 谈栩然倒是学到了很多寻常闺中女子不知晓的法门。 例如女子每月的月事,有些人是三十日一轮, 有些人是四十日一轮, 有些女子甚至是三月一轮,称之为季经,一年一回的, 就叫年经。 之前谈栩然的月事不是很有规律,尤其是这辈子刚回来的时候, 也不知是否是思妄过甚的缘故, 时常一月两回, 或是两月一回,她一直没怎么在意过,只觉得这事儿很烦。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她的月事倒是越发准确起来,总是三十日一轮。 听青筑小楼的姐妹们说过, 女人每月之中有几日是格外易孕的, 月事越有规律, 这日子就能掐得越准。 谈栩然从不知晓这些,好奇如何掐算。 “约莫是月中的时候吧, ” “大差不差的。” “最准是看你自己的身子, 潮乎乎的时候,馋那事儿的时候,准错不了!” 谈栩然猛地睁开眼, 欲念还盘踞在她眸中,驱散不去, 就如她修长的双腿紧缠着陈舍微的腰。 陈舍微正胡乱含着她的唇啃咬, 抱着她往床帐跌去, 薄纱帐子哪经得住,‘刺啦’一声,裂了半幅。 ‘此时行房最易怀了。’ 谈栩然想着,揽着陈舍微脖颈的双手不自觉的一松,没那么压着他要亲吻了。 陈舍微似乎是觉察到她的迟疑,吮舌的动作稍缓,又退出来只磨着她的唇瓣,急促轻喘着气道:“莫担心,你没准备好我不会乱来的。”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谈栩然舐过他的唇缝,心道,‘谁说我没准备好,只是孩子么,还不是时候。’ 她微微屈膝,正想着如何引着他替自己纾解,就觉陈舍微在她腮边重亲了一计,撤进被筒里,往下游去。 谈栩然猜到他要做什么,竟不必她费劲调教,一想到他如此乖觉,身子就愈发悸动起来。 西窗敞着纳凉,半幅粉纱被卷进靛蓝被里去了,彼此裹缠着,□□的不成样子。 一股大些的风灌进来,另半幅纱帐鼓动着,撑出一个圆润的弧度。 风又离去,留着余韵,叫纱帐一颤一颤的,像是欺得惨了。 这一夜,风就这么来了又去,送来阵阵凉意,纱帐高扬轻落,颠乱扭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歇止,跌出两只手来。 大掌覆着小掌,紧攥着又松开,最后交在一块,沐着月光晨曦。 还好原本就打算着在沁园边上多住几日的,一早上可以顺理成章的赖床,胡乱吃了几个包子做早膳,午膳也没再叫厨娘做了。 沁园边上的早膳摊铺很多,吴燕子背了陈绛,带上阿巧和朱良去买了,高凌就没回去,同朱良凑一块对付了一夜,也随着一块出去了。 院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鸟鸣风声,谈栩然穿好了衣裳来叫陈舍微起床。 见他光溜溜的趴着,乌发散着,有一缕蓄在他背后脊骨凹陷处,没入被中。 他实在很讨人喜欢,从性子到身体,但他自己却全然不知,一双眸子望过来,全是她,唇瓣亮晶晶的都是水,也不擦擦,反倒仔仔细细的抿进去。 谈栩然一边回味着,一边将一叠衣裳放在枕边,中裤搁在最上头,手从被里探进去,摸了一记。 陈舍微有些痒,笑道:“夫人这么快穿好衣裳做什么?” 手掌从有力的腿肌上拂过,又在不必鼓劲也清晰隆起的臂肌上逡巡。 “日日睡在一块的夫妻俩,你馋什么?” 陈舍微直起半身过来索吻,谈栩然含着他的唇,倚着床柱抬头看着破裂的半幅帐子,道:“押金定然要被扣了。” 想起昨夜旖旎,陈舍微心中尤美,一幅帐子添了趣,又算得了什么。 孩子们买了午膳回来,‘叽叽喳喳’的像闯进来一群小鸡。 小花厅方桌上胡乱堆了些好吃食,有蒜蓉枝、菜粿、花生鸡蛋汤、豆皮卷糯米,加了大肠、醋肉和卤蛋的面线糊,还有肉蛋虾米香菇馅的粽子。 蒜蓉枝其实就是麻花裹了蒜蓉小葱和糖霜,咸甜交织,十分酥脆。 陈绛方才就耐不住,在路上啃了一根,结果落了一颗上牙。 “牙呢?” “阿凌说帮我埋了。” 陈舍微这才发现高凌已经回烟卷铺子去了,腮帮子都嚼得慢下来。 “也是我忘性大,昨个就该给他的。”他掏出一个小匣来,里头是新制的烟卷。 谈栩然眼瞧着他做的,用了花露里蒸出来的精油,一股子蔷薇香,她那时就道:“这卖去花楼定然畅销。” 陈舍微只以为她说笑话呢,不过谈栩然也没多说什么,这匣子烟卷,王吉往鼻子底下一过,就知道该往哪儿销。 原本陈舍微还想着要偷溜去烟卷店逛逛,但是昨个陈砚墨都知道他在沁园边上租院子了,难保不会更变态的窥视,只能作罢。 吴燕子见状便道:“那我去吧,换身衣裳,包个头巾,装作小帮工出去就行。” 她去,的确是最方便最不点眼的。 陈舍微想了想,给吴燕子画了路线。 “好,我记得了,不过也没事,路长在嘴上,我问就是了。” 这青天白日的,行路又都是闹市民居,倒不怕什么。 “你回来时院里若没人,那我们肯定是游船去了。”陈舍微道。 吴燕子点点头,道:“方才回来时经过游船的埠头了,我晓得,就上哪儿等你们去。” 丫头胃口大,跑出去了,还倒回来拿了个豆皮糯米卷走。 阿巧笑道:“我这菜粿也吃不下了,你可好?” 吴燕子笑眯眯的接去,从偏门后头走了。 也亏得谈栩然外出时总带着她和陈绛,吴燕子眼界开阔,这道旁人潮如织,络绎不绝的,她丝毫也不觉得局促。 见到陈舍微说的高升客栈了,她点点头,继续往前头去。 吴燕子一心分辨道路,没留神客栈边上的巷道里,泔水桶旁藏着一只老鼠,那老鼠瞧见了她,惊愕又愤怒的瞪大了眼,潜在水道里一路躲闪着跟去了。 烟卷铺生意很好,正门口进进出出都是人,偏门口也排着好些车马,等着上货下货呢。 吴燕子想了想,在对面卖浮粿的摊子边站了,想等人少一些再过去。 这一路虽不算远,可吴燕子谨记着陈舍微的叮嘱,不敢图快走小径,也生生耗了一个时辰,肚子里腾出了一点空隙,就觉得那浮粿油锅里传来的‘滋滋’响动分外馋人。 她身上素来是有银子的,就买了一个浮粿。 刚炸好的浮粿酥酥脆脆的,六边形,像一朵开在油锅里的花。 吴燕子嚼着,就觉满口海蛎的鲜美还有细碎的肉粒,论起给料大方,外头卖的肯定比不上家里做的,可这到底是人家吃饭的手艺,也不知其中有什么窍门,反正吃起来外酥内弹,既脆又嫩。 她忽然想起来,这浮粿她吃过,不过是冷的。 也是,王吉从泉州一路带回泉溪,能不冷吗。 他那时说,“刚炸出来的时候更好吃。” 原来是真的,真的很好吃。 吴燕子左右张望,她目力很好,瞧着这街上有卖炸芋饼、酥皮鸡的,还有卖米血糕、煎豆腐和卤牛肉。 牛肉店一口大锅翻涌着,香气层层袭来,错不了,也是他带回来的那一家,筋膜软烂,肉酥汤浓,想起来就冒口水, 不过那家猪杂好像没见到。 ‘他说有间很好吃的猪杂店在城西,看来是不在近处。’ 吴燕子左看右看,王吉在对面把手挥断了也没发觉。 收回视线,终于目光相触,看着王吉笑弯的眼睛,吴燕子不知为何忽然感到很不好意思。 王吉伸出手指打了个弧,示意她从后头过。 吴燕子脚步轻快的蹦下台阶,乌油油的辫发一甩而过,黢黑的巷道里伸出一只爪子,只差一点就要碰到。 卖浮粿的老妇觉得热,往巷子阴凉处退了一步,脚踩到个不软不硬的东西,低头一看,见是一只脏兮兮的手,骂道:“什么腌臜东西,这边上好些卖吃食的,叫花子也不躲远些!” 吴燕子听见骂声了,也没往心里去,往烟叶铺后头小跑而去。 王吉也撇下前头好些客人,掀了帘子钻进去。 阿普叔看着朝自己涌过来的人群,重重的叹一口气,“劳碌命啊。” 不过么,他刚也瞧见对面那丫头了,脸蛋圆溜眼睛大,难怪王吉喜欢了。 王吉给吴燕子开了门,傻兮兮的笑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吴燕子抬腿要往里走,他才晓得自己堵门了,赶紧退一步。 “妹儿,你怎么来了?” 吴燕子把陈舍微的烟卷给他,王吉嗅了嗅,蔷薇花香也成了铜臭味。 “那我走了。”吴燕子一转身,王吉没反应过来,却下意识先拽住了她的腕子。 吴燕子一瞥眼,他又赶紧松开。 这时伙计们来后头取货,王吉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心慌的要命,又把吴燕子拽进了密密的烟叶帘后头。 烟卷工序繁琐,有些烟叶还得晒,这地方寸土寸金的,所以就用针线穿柄而过,密密实实的串起来晒,就跟一片帘子似得,躲在这后头,连鞋都不露。 “你又想做坏事啊。”吴燕子靠着墙,垂了眸子,又突然抬眼看他。 王吉是单眼皮,眼形又长,看着吴燕子这双又大又圆的眼,觉得心馋。 这一望更是望进他心里去了,听她这样说,王吉忙摆手,“没有没有。” 边上伙计边干边说闲话,男人凑到一块聊起天来总是荤素不忌。 吴燕子听得别过脸去,王吉更是发臊。 “你平日里就同他们说这些?” “我不同他们讲话的!如今谈生意都在茶楼里了,顶多就有个唱曲弹琴的在边上,这都是客人点的,我总不能赶人家走。” 王吉同吴燕子压着嗓子,藏在喧闹的人声中你来我往的试探着。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若肯,我让娘马上就提亲去。” “呸。”吴燕子轻轻一啐,道:“我还要陪着姑娘多留些时日。” 王吉顿时失落起来,可是这话在他心肠上又滚了一遍,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吴燕子,见她双颊绯红,顿时狂喜万分。 “那,那就过些日子再说,我都随你。” 吴燕子鞋尖碾着一粒小石子,也不看他,只道:“都随我?你老大不小了,阿娘没催你吗?” “催啊,催着呗。”王吉皮实,催就催呗。 吴燕子却道:“我可没答应你什么。” 方才这一箩筐话都白讲,王吉却也不恼,只瞧着她。 吴燕子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听得外头静了,就道:“我走了。” 王吉忙道:“那我送你。” “不用啦,来回一样路,我都摸熟了。”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别打我,但是我觉得他俩的性格肯定会担心这个怀孕的问题,不是那么图爽没计划的。 而且我觉得栩然肯定更喜欢这一口,嗯,咳咳。 ps:点名表扬很会抓重点的魔法大学生小可爱,大家看这章前part时可以结合一下上文,融在一个情景里看。 and,燕儿不会出事滴~~ 第81章 逃兵、素斋和素点心 吴燕子从后门又出去了, 真像一只在掌心留不住的燕子。 王吉扶着门框发呆,只觉方才那一幕是不是他自作多情想出来的幻觉。 “走了?” 浑厚发哑的男声忽然响在耳畔, 王吉吓得一抖, 转脸看见阿普叔那张男人味十足的沧桑面庞,撇了下嘴,点点头。 “这就是你上回喝醉了, 说喜欢的那个丫头?”说着,阿普叔接过王吉递过来的烟卷, 被花香味熏得直皱眉, “哪个男人会喜欢这玩意?兔儿爷?” “往花楼卖呗。”王吉扒着门框, 探出身子张望,“前儿不刚有人来问过吗?” 阿普叔点点头,又横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道:“味倒是不发腻。” 他用胳膊肘杵了王吉一下,道:“先不说生意的事, 刚才那姑娘, 你, 你同她那个了没有?”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哪个啊?!你个老不正经的,娶房媳妇吧!”王吉站在门槛上, 脚颠来颠去, 要出去不出去的。 阿普叔踹了他一脚,王吉直接扑出去,好险没跌个狗吃屎。 “没脑子的鳖蛋, 好不容易得个独处的机会你还给放过了?快追去,没话说送一段也好啊!” 王吉跑出去, 偏门出去是一条直街, 要是在直街上还没追到人, 拐弯了可就没戏了。 街市上也跑不快,他左闪右避的,远远就瞧见吴燕子站在街尾的摊子前买了根葱管糖,正付银子呢。 他放下心来,撑着膝盖喘气,眼盯着吴燕子往左拐了,忙跟上前去。 直街左拐是民居偏巷,冬日晴朗时满是老头老太太搬着小竹椅晒太阳呢,满地瓜子花生壳。 不过这时节太阳就讨人厌了,路好像长在凉阴下,是一团一团的。 看着吴燕子在阴影里慢慢走,在日头底下快快跑,王吉用手搭着凉棚跟在她后头,竟也不觉得阳光热辣。 忽然,吴燕子身后黏上一滩影子,王吉看着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以为是讨食的乞丐。 他皱皱眉,加快脚步跟上前去。 眼见着那男人伸出手去,王吉大喝一声,不过吴燕子似乎在他出声之前就觉察到了,灵活的朝边上一侧,那男人扑了个空,摔在地上。 院墙边上搁着妇人浣衣用的木棒槌,吴燕子一把抄起,砸向眼前这滩脏兮兮的烂人。 “影子都赶到我跟前来了,还蠢得以为我没发现呢?” 吴燕子跟捶衣裳似得暴打杨大河,可亡命之徒有狠劲,他一把攥住木棒槌,要与吴燕子夺时,王吉也赶到了。 他上脚就踹,打斗声惊得周遭人户敞了门缝窥视,有汉子在家的,就探了半个身子出来,道:“作甚呢?” 王吉眼睛飞快一睃,看清杨大河身上那团脏不垃圾的玩意竟是号衣,就道:“抓,抓逃兵呢!” 王吉毕竟不干重活,但阿普叔教了他几招巧的,此时正用了全身力气抵在杨大河后脖颈上,摆出一张容易让人信服松懈的笑脸,对那汉子道:“哥,有绳索没?他想抢我妹子银两。” “放你娘的屁!这他娘是我女人!”杨大河落到如此地步,还不忘往吴燕子身上泼脏水。 “你放屁!”吴燕子气得眼圈都红了,将那木棒槌的狠狠怼进杨大河嘴里,跟舂米似得舂了一气,杨大河满口牙被舂掉了一半,嘴里全是碎齿和血沫。 王吉被惊着了,那汉子也一脸嫌恶道:“你这妹妹也太凶悍了!” 依偎在他胳膊旁的小娘子生得小巧玲珑的,却道:“谁叫他那么臭嘴,瞧这丫头年岁小,还敢这样泼脏水,该!” 见杨大河脸色不对,王吉忙道:“妹儿,好了好了,他被血呛死了无所谓,别给咱们惹上麻烦了!” 听到他的声音,吴燕子回过神来,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木棒槌。 王吉见周围人越聚越多,本想使点银子叫个帮闲去泉州卫说一声,但泉州卫抓了逃兵去报告是有赏的,那汉子有心赚这笔外快,就道:“给我吧,左右今日没活计,我提他去。” 只是他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推了他一下,倒也没不肯,只是道:“脏兮兮的,回来先在院里冲冲身子。” 王吉乐得脱手,忙答应了,见吴燕子还在发怔,走到她身边道:“妹儿,别怕了,他逃了一次被逮回去,定然是会被发去守烽墩的。” 吴燕子抬起眼来,睫毛又黑又密,但是短短的,就像是用炭笔描黑了眼圈,鼻尖上落了几粒雀斑,显得童稚而天真,又有那么一点执拗和乍现的凶蛮。 王吉又是一愣,但又很快笑了起来。 吴燕子垂了眸子,见自己手上有几点血,王吉就替她向那小娘子讨要了一瓢水给她洗手。 那小娘子倚在门边等着他还瓢呢,就见王吉拉着吴燕子的手冲了又冲,搓了又搓,最后从怀里掏出一块蓝布帕子展开,将她一双肉乎乎的手包起来攥了攥。 “是妹儿,还是情妹儿啊?”那小娘子笑问。 王吉从她身上觉出一点风尘味来,约莫是花楼里从良嫁人的姑娘,怕吴燕子不高兴,就觑了她一眼。 她倒抿着嘴笑呢,拿过王吉手里的瓢去还,道:“谢谢姐姐。” 嘴甜的女孩谁不喜欢,那小娘子歪头看了王吉一眼,微微眯起眼的样子叫王吉有点熟悉的同时,心里也‘咯噔’一声。 小娘子收回视线,声若蚊呐的对吴燕子道:“这人,还不错。” 吴燕子眨眨眼,小娘子掩门进去了,男人不在家,她就上了门闩。 “你们认得?”吴燕子不解的问。 王吉张口结舌的不知该怎么说,难道说她从前可能是花楼姑娘,而他去过花楼?! “额,没印象啊。她说什么了?” “说你是个不错的人。” 王吉放下心来,拍拍自己,“我自然是不错的。” 吴燕子笑着瞧了他一眼,刚刚经历过那样的事,可除了双手因过度用力而发轻颤,她心里无比松快。 既有王吉在,避免叫人撞见他们,王吉带着吴燕子走了小路,辗转回到沁园小院里,陈舍微他们还没回来。 沁园荷花有疏有密,一叶狭长轻舟钻入花中,荷香触手可及。 陈绛抱着一只莲蓬吃得不亦乐乎,新鲜的莲子脆嫩清甜,有点像生花生,但又比花生多一种说不上滋味。 也许是因为一个长在水上,一个埋在地下的缘故吧? 陈舍微躺在谈栩然膝上,看着莲叶圆圆被小舟拨开又回拢,又看立在荷苞上的豆娘扇动着半透明的网翼飞舞,落在谈栩然粉紫的指尖。 “夫君染的好指甲,虫儿都以为是花儿了。” 谈栩然的声色在此刻显得格外柔婉,垂眸看过来的目光更如小舟荡漾开的水波一般温润。 陈舍微看了她许久,很纳闷的说:“夫人,为什么就连这个角度你都能如此貌美?都没有双下巴。” 谈栩然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道:“夫君也没有。” 几人在沁园湖中抛洒了一下午的空闲,回到埠头时,吴燕子已经在等着了,王吉已经被她推走了。 陈舍微自然不知道她这一路发生的许多事,就道:“禅寺有素斋供给香客,咱们吃去。” 禅寺的素斋小席需得提前订的,因为吃不掉的话,属实罪孽一桩。 斋堂设在禅寺外院,不过往来香客面目虔诚,佛音绕梁,虽未观佛容,神思已有种被涤荡而过的通透感。 钟声响过一圈,陈舍微凑了过来,在谈栩然耳畔道:“夫人,佛祖没把我震出去,想来我能至此,是佛之愿。” 谈栩然心中一凛,她竟没想到这一层。 陈舍微对上谈栩然骤然淬冰的目光,一歪首不解的看她,‘怎么了呀?’ ‘还是这个傻瓜。’ 谈栩然目光柔和下来,一抬眼瞧见斋堂的师父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就道:“好好走路。” 餐食里的时蔬大部分都是师父们自种的,菜色随着节气变化更替。 主食有包子、面和粥饭,包子蓬软而大,两文一个,掰开来就是红豆馅,豆子绵而不散,还诚心,只一点甜,但很香。 面是杂蔬拌面,也只两文一碗,瓠瓜缕缕、豆芽根根、黄豆一把,中间一勺酱,看起来十分爽口宜人。 常有食客来买了包子或面带回家吃的,小米粥是结缘的,每顿两大桶,赠完即止。 陈舍微提前订了一桌素斋,所以他们一行人吃米饭。 桌上落下来几碗碧青的饭,是芥菜松仁饭。 芥菜饭若是陈舍微来做,定然要用猪油炒香了肉沫,不用猪油也可,就用腊肉腊肠切了丁,细细的煸出香来,再入芥菜过油炒,最后再添水米蒸煮。 芥菜根多叶少,耐得住米粒成饭的焖煮,不至于烂糊了,反而能熟得恰好。 饭熟之后,再撒虾米拌匀。这样一锅饭,荤素得当,菜肉相互浸润,吃的人肯定要添碗的! 不过素的做法么…… 陈舍微打量着这碗饭,尝了一口便明了。 这芥菜饭虽无荤油,却有菇丁和松仁,菇丁添了香气,松仁更是最油润的一种坚果,且唇齿研磨间滋味慢出,补足了肉类的缺席,真是好清味。 菜是四菜一汤,金丝琼露汤、醋浸藕带、素烧鹅、攥茭瓜、炒香干和金刚火方。 金刚火方端上来的时候,极像东坡肉,不过筷子一插进去就知道不是了,而是一块切成肉方的冬瓜。 素烧鹅极嫩,层层叠叠的豆皮被筷子拦腰一夹,软软垂落。 醋浸藕带陈舍微看谈栩然挺喜欢的,褐木筷子夹起如葱白一般的细巧一截,看着也赏心悦目,吃起来更是脆脆的,酸溜溜的,夏日里极是爽口开胃,做起来也简单。 可藕带一摘,秋日就结不了藕了,若不是禅寺边上有这么大一片莲湖,估计也难供应。 攥茭瓜、炒香干陈舍微偶有做的,就是那金丝琼露汤叫他犯了嘀咕,一尝才知道是豆腐丝汤,炒香了菇丁和木耳丝,约莫是点了栀子黄才有这个色,出锅前勾了芡,也有种鲜润滋味。 禅寺还有卖素点的,人人从点心房里出来,一定是左手一包芝麻素烧饼,右手一捆粽子。 端午虽过了,粽子却还热,素粽子有两种馅,芡实香芋粽和薏仁红豆粽。 这都不用尝,看络绎不绝的人就知道味道一定不错。 见陈舍微一气买了好些粽子,边上有位老伯笑道:“买回去送人是不错,不过送粽子总觉得差点意思,等再过俩月,那中秋饼更是一绝呢。” “都叫您说馋了。”陈舍微一看他,‘嚯’这老伯横眉虎目,长得可真够精神。 “不骗你,我想想啊,有几个口味。”那老伯还嫌陈舍微馋得不够厉害,掰着手指数开了,“上品果仁、龙井茶浓、佛手添香、醇芝麻、桂香红豆、桂花板栗,还有那松仁红豆,哦,对了松仁红豆还分豆沙和不成沙成粒的红豆。” 陈舍微生无可恋的看着他,那老伯还挺来劲,“对了,还有一咸口,香菇馅的,香菇味太重了,这我不爱吃。” 陈舍微道:“纯香菇的?那是味重了点,我琢磨着要是用牛肉配了香菇,再用虾油和酥皮,做咸口的肉月饼应该能好吃。” 那老伯听着挺新鲜,就道:“咸口的月饼哪么多花样,配了虾肉、猪肉、瓜糖也就是了。” “放瓜糖那甜咸甜咸的,还不如放咸蛋黄和肉松呢。”陈舍微道。 人家更不信了,道:“不可能,这俩东西怎么往中秋饼里搁?” “能,还能放糯米团和芋泥。”陈舍微从人群中挤出来,摆摆手,道:“再会。” 那老伯正摸着胡子琢磨,还想说什么,陈舍微已经跑到谈栩然边上去了,道:“夫人,咱们秋日里再来买粽子吃吧?” 第82章 离家考举 离家几日再回来, 院里又有些不同。 春日里,玉米地边上冒出两株小苗, 陈舍微一时看不出是什么, 也好奇,随着它长去,越长越是茁壮, 倒是看明白了,原是丈菊(葵花)。 约莫是谁家种了, 打算年节里闲吃瓜子, 结果被鸟吃了, 再屙了种子落在此处。 这花,天越热开得越美越盛越艳,圆盘盘, 金灿灿,也算是鸟儿的谢礼。 夏越盛, 其实也是秋的复苏。 乡试在秋日里, 故而又叫做秋试, 秋试要去省会福州,意味着陈舍微要离家多时。 谈栩然给陈舍微收拾包袱的时候, 陈绛就已经抹好几回眼泪了。 其实谈栩然觉得陈舍微不是一定非要考这个举, 可举人同秀才又有很大不同,举人是官身,同知县也是平起平坐的, 秀才却还要谦称一句‘学生’。 陈舍微先前得了秀才身份,陈家族里每年拨银五十两, 谷三担, 荤肉十斤。 若有了举人身份, 每年能得银子一百八十两,谷粮十八担,荤肉三十斤,鸡十只,鸭十只,果梨、橙柚各一筐,橄榄三斤、茶叶十斤、绸缎二十匹,细布三十匹。 光是这一笔钱款和物件,就能轻轻松松的养住他们一家三口。 而且也不必担心有人在其中掺水,这是族中定例,皆从中公的产业径直拨来,连陈舍嗔也只能过一过账目。 还有族里祭祀座谈等场合排序,从来都是先依着官身,再论长幼,陈舍微若中了,位次能直接摆到陈舍嗔前头。 凡此种种好处,还有许多细枝末节处的优待纵容,难以概述。 所以先前陈砚龄会逼着原身读书,只是他虽日日在房中苦坐,却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不过算是给陈舍微打了底子,原身读书百遍,一团浆糊,其奥义却见在陈舍微的脑海中,此番去福州考举,他心里有些底子,只是放心不下谈栩然和陈绛守在家中。 吴缸想着在乡下物色条好狗给陈舍微看家,可又不敢抓大狗来,怕养不熟了,摸不准脾性反叫它咬了可怎么好? 狗崽长成又要时日,丁点大小,放个屁都能给崩飞了,有个什么用? 王吉也晓得陈舍微要离家,叫他买几个人在外院守着,捏了身契才行,不然那些临时雇来的,同贼寇串了气,里应外合都有可能,断然是信不过的! 陈舍微正踌躇着,来了个伤兵给甘嫂送信。 这伤兵叫刘奔,是甘力手下人,又是泉溪土生土长的,追袭一帮倭寇时没了半条胳膊,甘力为他弄了笔银子,让他回家了,顺路捎带一封家书。 说来也巧呢,刘家就在许大娘屋后头,家中二老都还在,底下还有一弟一妹,负累很重。 此番刘奔退下来,等过几年弟弟满了二十,就要由他去入征了。 刘奔还未娶亲,那笔银子虽是甘力费劲替他们这一帮人讨下的,却也不够他过一辈子,自然是要找份差事的,可是废人一个,又能有什么活干? 听陈舍微问要不要来做护院,刘奔虽有功夫在身,可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袖管,以为陈舍微在跟自己开玩笑。 再三询问确认了陈舍微的心意,刘奔眼睛都红了,一个劲点头说不出话来。 刘奔的弟弟原本就在虫药铺子做个小帮工的,陈舍微把他妹子也雇了来,在家里帮着做点杂事粗活。 如此一家人劳力都有活干了,刘家感恩戴德,陈舍微笑着受了,心里却并不是那般磊落。 所有人都捏住了,彼此制衡,他才能勉强安心。 每一道院门都换了铜锁,钥匙只有一把,在谈栩然手里。 唯有阿巧能从谈栩然哪里拿钥匙,用过之后要及时归还。 夜里由阿巧挑着灯笼,谈栩然亲自将一重一重的院门锁上,陈绛在屋里似乎都能听见锁舌扣上的声音,一声声沉重的脆响,像是扣在了脚踝上。 陈绛有点不明白,好像又有点明白。 对于女子而言,自由,好像仅存在于爹爹拼命为她延伸出去的羽翼之下。 好端端的,陈绛落下来泪来,两滴滚烫的眼泪溅在她刚写好的字上,糊成一团。 她连忙擦去了,不叫任何人知晓。 陈舍微往福州去了,可虫药铺子、烟卷铺子的买卖还热,田间事务虽有郭果儿和吴缸两人挑肩,但总有些主意要拿。 也不能跟从前似得将人引进内院去,所以谈栩然在厅堂里设了一架屏风,就坐在屏风后头同人议事,她处事果决,又善听人言,半分也未耽误。 即便如此,还是把陈舍嗔给招惹来了。 说辞还是陈砚墨那一番说辞,只是话更难听几分。 “夫君。”蔡氏站起来唱白脸,揽了谈栩然道:“小六不在家中,弟妹也是不得已。” 陈舍嗔冷哼一声,道:“一点大的虫药铺子罢了,有个什么难决断的,叫他们来问我就是,我是他堂哥哥,还能误了他的事不成?叫你个女人整日引外男进进出出的,简直不像话!” 好啊,谈栩然可算是知道陈舍嗔的心思了。 今年依旧是个虫年,虽不至于蝗虫漫天,吃空谷穗,但年景仍旧不好。 如今晚稻也挂穗了,最后一个关头,虫药铺子生意愈发红火。 阿彤的父母在山涌本就有个小杂货店,如今也代卖起了虫药,许仲刚同他们结了一趟钱,颇为可观,也同谈栩然提议了,明年也许开分铺。 泉溪的铺子也可以扩成作坊,除了烟叶以外,制成虫药的花草藤根其实人人都晓的,只是其中的根茎叶部位毒素浓度的高低,如何才能把毒素最大限度的榨取出来,以及使用时兑薄的比例和方法,这些才是捏在陈舍微手里的。 如今的虫药是由吴缸带着人在乡下预先处理过一道,基本都成了粉末碎渣,再到虫药铺子里由伙计们揉汁或是兑了草木灰和石灰一类的,步骤和方法都打散了,即便买通了谁,他也给不出一个完整的法子。 若开分铺,的确要扩了一个正经作坊才是。 谈栩然刚答应了许仲,年末会为分铺和作坊留出一笔银子来。 许仲欢欢喜喜的搀着夫人回去了,在门口就遇上了陈舍嗔,很难说这是一个巧合。 “五哥说的这些,我自然也晓得,往来的管事已经很小心避忌了。郭果儿本就是自家捏了身契的。许掌柜回回来,不是带着老娘,就是带着夫人。吴管事每次来,他亲妹子出来伺候茶水,还有替我们卖茶的王牙,这次来连半瞎的老娘都带出来了,如此,还有什么好说嘴的呢?” 王吉之所以带着老娘来,是因为他透了口风,说想叫老娘领媒人到吴家下聘去,只说姑娘还小,先不急着成亲,定了再说。 这话一出,老太太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就用拐杖杵着王吉,叫他带她来看未来儿媳。 听说老太太来了,谈栩然话来没说,吴燕子脸先红了,问过她愿不愿意送茶她,她磨了一会,点点头。 一打眼看吴燕子,饱满的脸蛋和身段,像个水当当的桃,基本没有不喜欢的老人家。 王吉已同老娘说过,说吴燕子出身欠一些,叫她不要咄咄逼人的追问,又被老娘赏了一拐。 “你娘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老太太气得很,平顺下来,又道:“出身既差些,更不能随便找媒人了,等陈家老六回来,赶在他那功名下来前,你要他答应给你做媒,这样日后论起你这门亲来,知道是举人做媒,说出去也有光些。” 王吉真是觉得好笑,“娘?你是六少亲娘啊?考都还没考呢,你就知道他铁定登榜。” “那是!”老太太还挺有道理,“我替他扶了乩的!” 王吉无语,他自然也盼着陈舍微能高中,连声道:“好好好。等他回来,让他做媒!” 放下王吉定亲的事情不提,再说回陈舍嗔。 谈栩然一席话的确是无可辩驳,陈舍嗔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了,蔡氏忙道:“说是这样说,我们自然弟妹心如明镜,只怕人言可畏。” 谈栩然觉察到蔡氏的手臂松开了,自顾自坐回位置上,道:“反正四邻我是没听到什么恶意揣测之语,若有,我也不怕,毕竟这是在泉溪,咱们陈家这泉溪也是能说了算的,自有哥哥嫂嫂护着我,为我做主的。” 蔡氏张了张口,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只尴尬的笑了笑,附和道:“这,这倒是。” 陈舍嗔横了她一眼,谈栩然借坡下驴,热络的握住她的手,泣声道:“只有嫂嫂怜我。” 陈舍嗔直到回了家还在不满蔡氏,“你倒同她站一处去了?!” “夫君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说咱们不能护着她?”蔡氏才不吃这口气,当即就道。 陈舍嗔也说不出什么,只觉得堵得难受,半晌捶了一下桌子,道:“若老六这次考中回来了,日后我岂不是要排到他后头去?” 若是夫君争气,肯读书上进,自然觉得族里这看重读书人的规矩好。 可若夫君平庸,眼瞧着别人每年得那么些好东西,在族中的位置也因得了这官身而高涨,这心里又岂会好过呢? 蔡氏哼笑一声,道:“举人岂是那么好考的?家里那么些读书人,除了七叔和大房的三哥,哪个是考一回就过的?二伯虽还在官位上,可底下又有哪个儿是过了举的?哼,生养的两个女儿倒是有才名,可惜文曲星投了女胎,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还叫女儿做官去?” 这话说的陈舍嗔放心了些,笑道:“也是,老六这家伙,真是愈发会做梦了,不过也是奇了,这两年他倒是做什么都顺,瞧瞧烟叶叫他打理的,还有虫药铺子,漫山遍野的花草,到他手里,愣是能杀虫了,啧啧。” “人家那是叫五房给逼到底了!当年真该拦一把的,若给小六留口气,他许就得过且过,不争了。眼下这是压得狠了,所以拼了命的争起来!不然这一天天的忙着挣钱、考举,他有八条腿还是四双手啊?难道不知道累?” 这话蔡氏早就想说了。 陈舍嗔斜了她一眼,道:“你倒说起他的好来了?怎么?他陈舍微,很叫你瞧得上?” 蔡氏简直没话同他讲,一甩帕子道:“夫君又在浑说什么?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陈舍嗔不以为意,见儿子午睡醒了,抱过来一把举高逗乐。 “他又没个儿子,挣那么些有个什么用,枝叶都散不开,聚不住人气。” 蔡氏转身翻了个白眼,使婢女打水给孩子洗脸。 “弟妹正青春,怎么叫你说的好像不能生了?最次,阿绛招婿也行啊,怎么就不能开枝散叶了?” 陈舍嗔想了想,道:“行了,老八那东西我本来也看不上,就是觉得他好使唤,不过他有时候蠢主意太多,反而坏事,有些事我不交他做了。老六么,罢了,等他从福州回来再说,我要参股总是好事,他还能回了我不成?” 第83章 描金画和归来的月饼 福州是谈栩然的娘家, 可来时她却半句未提,陈舍微也没问。只晓得她爹也去世了, 如今是继兄弟谈济诸当家。 前些年, 每逢端午、中秋、过年,陈家也总使了人去福州送节礼,可自从谈济诸当家之后, 回礼一次比一次敷衍,最后连给脚夫的打赏都只有几个子。 这样下脸子, 陈砚龄怎么受得住?自此不再同谈家往来。 谈栩然因为这事, 在陈家遭了许久的白眼恶语。 毕竟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又交了恶,所以陈舍微这回也压根没去打招呼。 谈家在福州还是有些名气的,大多是靠着谈父生前的经营, 而今谈家的产业已经大大缩水,养虫之业早就蓄不住了, 还能有点说道的, 就是一样描金画。 这描金画指的是在上过漆的竹器或木器上用退光漆勾勒图样, 最后再用薄金贴面。 祠堂佛寺中多用此装饰,还有富人的家具上也十分常见。 陈舍微从家中出来时, 谈栩然那张摇椅上的描金画才只到椅背。 摇椅是好木做的, 十分宽大,甚至像一张做成了椅子的床,能容下两个成人在上头摇曳。 谈栩然只让木匠上了底漆就抬回来了, 自己在院里铺了油纸,细致的上了黑漆做底, 再用退光漆描上逶迤昳丽的花鬘枝叶, 等未干透时再上金粉。 等陈舍微回家, 谈栩然是否就画好了呢? 眼前这间谈家描金铺里倒是什么都有,朱漆黑漆褐漆,攒盒、屏风、橱柜、马桶都是描金的,但陈舍微觉得都比不得谈栩然未成的那一件。 想着她躺在黑漆金线上晃荡,陈舍微就觉得连呼吸都烫了几分。 “爷,爷。”朱良连叫两声,陈舍微才回神。 “啊?没事,走吧。明日就要考试了,你也别在贡院傻守着我,回客栈里歇歇可知?考完咱们就要回去的。” 陈舍微放下车帘,心道,‘夫人若不是女子,凭着她这样的好本事,日子不知比如今快意多少!’ 秋试同中秋佳节是叠在一块的,陈舍微连考三日,出来时脚步只是虚浮,已经算很好了,更有白须老者直直栽在地上,子孙一拥而上,谁都没接住,倒是踩了老者好几脚。 朱良也算心细了,在客栈里开了小灶给陈舍微煲鸡汤。 等他一觉昏睡醒来,就觉得香气盈室,一轮圆月当空,皎皎月光,如柔冰白缎,披在他身上,也落在花藤上,落在香案上,落在微微仰起的一张美人面上。 “阿娘,阿爹今日是不是考完了?” “嗯。” “那他是不是明日就启程回来了?” “嗯。” 陈绛从蒲团上起来,谈栩然垂眸看她被月光照亮的脸庞。 “那每天阿爹都能咱们离得更近一些了。” 陈舍微歇了一夜,自然是马不停蹄的赶路回来,只是眼见着都到泉州了,马车坏了。 陈舍微本想租车回家,可转念一想,记起泉州禅寺中秋的月饼,中秋虽然过了,可人团圆了就好,许是天意要他带月饼回家。 过了中秋,禅寺依旧香火鼎盛,素点心坊门口好歹不是前几日水泄不通的景象了。 每个口味陈舍微都买了三十个,摞起来三百多个了,哪拿得动啊。 禅寺边上好些小轿,陈舍微叫了一顶,摇摇晃晃的回客栈去了。 晚稻已经开收了,再过些时日打稻晒谷,算算收成,挑着担去衙门交了粮税,余下的才是一家的口粮和种。 泉州街面上时不时有兵士小队来回穿梭,见陈舍微撩了帘子看,后边的轿夫道:“大爷莫要担心,这些兵都是等着秋收纳粮时,下各县给看场子的。” “纳粮的都是老百姓,何需兵镇场?”陈舍微有些不解,他记得去岁纳粮时似乎只有衙役。 “去岁不是收成不好吗?有些人在筐底下藏湿粮,还有些人放石头砂砾什么的,就盼着能瞒过斤两,有些瞒混过去了,有些当场被掀出来了,打闹了好几场呢。” “那去岁收成有歉,今年的纳粮可有减免?”陈舍微忍不住问。 俩轿夫是卖苦力的,连块田也没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哪能有那么好的事儿?前些日子抬了个军户家的小娘子,听她同婆子扯闲篇,说是今年军田的收成也歉,只怕更是要些手段了。” 陈舍微听得心中惴惴,这两月都不在家中,只怕田里会有什么差池,勉强在泉州歇过一晚,天一亮就赶车回家了。 车厢里三百个月饼,路上同朱良吃掉了十来个,这可要说清楚了,陈舍微只吃了三个,朱良吃了八个,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胃都没个边际! 终于赶在落日余晖彻底收拢前到了泉溪镇,夜色追着马车蔓延。 陈舍微脚一落地,飘乎乎的都没个实感,像是踩在云上。 刘奔正在前院里带着几个小厮护院扎马步呢。 郭果儿刚从乡间回来,捧着一大碗面线倚着柱子吃,指指这个说腰弯了,戳戳那个说腿歪了。 众人实在忍他不了,要扯他给扎一个做示范,郭果儿引火上身,大叫,“六爷,六爷回来了!” 顿时喜声一片,瞧着他们哄闹着分月饼,孙阿小抹抹眼泪,飞快的往内院跑去递消息。 院里夏花还残着好些,颇有凋零美态。 春日巡山时挖来的几株兰草开了花,是蓝白二色,花瓣纤巧透明,仿佛琉璃所雕。 一丛丛的细碎白菀倒伏着,这种花儿十分常见,是杂草野花一类,细繁的叶片和匍匐的枝叶蓬软的托着花,白瓣黄蕊密轻轻柔柔,散若雪,又如星。 陈舍微不记得自己种过白菀,想来又是鸟儿的馈赠,若非如此,他也发现不了这种花儿的美。 ‘明年可以寻紫色种的养上一丛。’ 他心想着,就听见屋门开了,谈栩然穿着中衣,裹着一条琥珀淡褐披帛,散着一头微蜷的乌发,在夜风中轻轻飘摇。 陈舍微不知自己是怎么就到了她跟前,不知怎么就将她抱了起来,不知怎么就同她倒在了榻上,不知怎么就吮住了她的唇。 只知所有的干涸和疲倦,在这一刻得到了她慈悲又宽宥的浸润和抚慰。 陈绛趴在窗边,见陈舍微跟长了翅膀似得朝谈栩然飞过去,又跟熊似得把人抱个满怀,倒是不忘用脚关门。 ‘阿爹这样生龙活虎的,想来一切都好,那明早再见也不迟吧。’ 那房中真是容不下第三人了,空气稠浓的好似滴蜜,某种意义上,同样能要了陈舍微的性命,叫他魂魄摇摆。 昨夜虽在客栈洗过澡了,可要行亲密之事,仍需得洗。 阿巧和孙阿小轮番提了热水过来,想着秋日里了,免得把水洗凉了,就再给拎了一桶沸水过来。 站在内室门边,阿巧就不敢进去了。 陈舍微的外衫内袍扔了满地,谈栩然的衫裙倒是齐整的挂在榻边,里衣和巾帕都悬在五屏风上,水声不绝于耳。 阿巧燃了一个除湿的炭盆,热水桶搁下,门轻轻掩上。 深红椭圆的浴桶中,两尾银鱼以沫相濡,‘啧啧’声浪愈发放肆起来。 “夫人这个月的月事可来过了?” 陈舍微享受着与她肌肤相触,毫无搁阻的亲密,水波轻晃,更添缠绵。 “嗯。”锁骨长颈被湿舌滑过,谈栩然舒服的轻哼,略略回过神来,道:“十几日吧。” “噢。”他低低的,有点萎靡的应了一声,鼻唇忽然没进水里,留一双黑黢黢的眼儿望着她。 仿如一朵鱼儿,在吮吃悬在水中的花苞。 谈栩然快意的仰靠在桶沿上,修长的美腿微微曲起,如一张拉满弓的水箭,又趁着鱼儿失神,一脚踏出去。 肯定是中了,不然水波怎么会荡漾的如此厉害,不会叫的鱼儿都被逼出了低吟浅唱。 夏帐已经换了,秋帐不比冬帐厚实,又不比夏帐轻薄,微微的泄了几分月光进来。 谈栩然已睡着了,冷淡的月光也照出她面上的红痕。 陈舍微虚闪着眼,浓长的睫一次比一次闪动的缓慢,只是不舍得睡入,还在回味。 他抿了抿唇,带着一抹留痕的花香坠入梦乡之中。 好久了,陈舍微好久没睡上如此黑甜的一觉了。 在福州他也住了不错的客栈,亦睡得着,只是从没有这种一觉醒来,浑身通透的感觉。 禅寺带回来的月饼当了早膳,灶上还煮了桂花甜酒酿。 月饼在小平锅上重新烙热,内馅的香气透过酥皮渗出来,庭院里一时间茶香、豆香、芝麻香、板栗香、佛手香交织杂糅,一股秋日的味道。 “晚稻已经收了几亩,”谈栩然掰开一块松仁红豆,递了一半给陈舍微,又从他手里拿来半块佛手添香,“今岁的收成若同丰年相比,只是寻常,若同旁人相比,翻番都有余。” 松仁油润,红豆绵甜,谈栩然吃的满意,又咬下一角佛手添香。 乌豆做馅,佛手香气悠长深沉,这月饼更适合佐茶慢嚼。 听谈栩然这样道,陈舍微放下心来,将月饼塞了满口。 谈栩然觑了眼吴燕子,见她倒不挂心,只一味吃月饼呢,有些替王吉奇怪,这两人是真有那意思? 可若没有,王吉又怎会惊动老娘相看? “路上也有十几日了,想来放榜也就在这一两日了。” “嗯,”陈舍微道:“我在驿站留话了,等放榜自会有人去看,若中了就快马来报,自会有赏的,他们都做惯这事了。” 这是自然,有喜来,赏钱也大方。 听到这,吴燕子才想起这桩与自己极有关联的大事来,面上终于也露出几分羞赧。 作者有话说: 我会尽量平衡一下搞事业的部分和腻腻歪歪的部分, 独轮小车还开上瘾了,不自量力啊。 第84章 无花果、育虫和期盼 家中这一季的葡萄, 陈舍微只赶得及吃上醉胭脂。 除了秋风扰动花叶,这院里一切妥当。 书房窗外摆了一架的菊花, 非常美的品种, 白夔龙、太平红叶、兼六香,雪顶含碧的尖瓣,灰柔紫烟的花团, 淡浅薄金的蟹爪。 花案上散着几张虫儿画,浅碧淡褐, 仔细看看, 其实是同一只虫在夏秋所蜕变出的不同色彩。 陈舍微回来时, 谈栩然已经开始育虫了。 院里一间暖房很不够,东侧院叫甘嫂和小白粿住着,西侧院统共是六间房, 一横两纵,开了内里的门就能连成三间大房。 院里的花叶开始枯落萎靡时, 谈栩然就使人将西侧院打扫干净了, 虫罐一个个干爽整洁的倒扣着, 过不了多时,就有暖土虫卵入住了。 内院多了几个杂工和丫鬟, 从前浣衣洒扫等事再不必阿巧、吴燕子和孙阿小动手了。 阿巧只把着要紧的钥匙做个内院管事的, 孙阿小理着厨房和菜园,甘嫂院里也多了丫鬟分担琐事。 众人都能腾得出手来帮忙,所以说今秋育虫之数翻番, 谈栩然并没怎么招揽外人,主要就带着陈绛和吴燕子边教边育, 还有刘奔的妹子刘钿也很能帮得上。 这姑娘是个半哑的, 说话好似嘴里含着个蛋, 模糊不清,所以怕在人前露怯,干脆不怎么说话了,但是她性子很好,总是笑眯眯的,心细如发,很招人怜爱。 谈栩然叮嘱她的事情办得极妥帖,一丝错都捡不出来。 虽说忙碌,可姑娘们轮着班,并未见半点疲色,反而觉得这事儿很有趣味。 王吉对这买卖也上心,如今阿普叔能在烟卷铺子独当一面了,他分出心神来,早早就带着高凌找人去逮鸣虫了。 秋虫自野来,这时候王吉和谈栩然卖的主要是养虫和玩虫的器皿。 王吉依着谈栩然的说法,旱天河水浅的时候就使人挖了好些河泥,配上石灰做底料,这是做成泥盆泥罐,而不是做成瓷罐瓷瓶。 虽说泥罐不比瓷罐好看,但除了这一点外,余下的都是好处。 打磨过后的泥质器皿细润,但又不似瓷片打滑,落上一点两点水也不会蓄着,慢慢的渗进去,又不会泛潮。 冬寒落雨的时候,泥质更不至于凝露,既存不住水汽,又蓄不住霉味,避除湿气,在闽地是很要紧的。 至于带着虫儿出门的葫芦倒是可以花样繁复一些,什么材质依着主顾喜好就是。 “这泥罐儿只要是养虫的人,一眼就能瞧得出好赖来,可那周家为什么连带卖的是瓷罐?”王吉称着银子问。 谈栩然用小竹夹拈了两粒米喂虫儿,漫不经心的道:“因为周老头从前只管养虫,器皿一类不归他,如何做泥罐,泥罐腔壁薄厚该怎么衡定,他全然不懂,其实谈家原来也做瓷罐,远不是周家拿出来这种搪塞主顾的玩意,只是瓷罐更讲究麻烦,可要自己开窑,眼下还不是时候,弄点泥罐先挣上一笔吧。” 王吉含着个炒红果愣了良久,这才知晓周家的养虫之业原来是从谈家来的,惊讶道:“少夫人,怎么先前未听你说过?” “那时候手里空空,说来做什么?”谈栩然觑了王吉一眼,反倒嫌他一惊一乍如个未见世面的长舌妇人,道:“拿虫儿与他打就是了,我说与你听,是为了防着你碰上周家,口舌上也不许落了下风,可晓得?” 今冬在虫市,碰上周家是肯定的。 陈舍微回来之后还没见过王吉呢,眼下秋虫歇止,是育冬虫的时候了。 谈栩然这几个日夜都很忙碌,虫房里暖笼摆在正中,隔一丈就有一个,她熟得闭着眼都能绕过去。 虫房里通宵达旦,热蒸如浴,守夜的一般是谈栩然和刘钿,陈绛去岁在谈栩然身边耳濡目染,今岁又细细教了,白日里竟也能独当一面了,领着吴燕子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只是出货时有些麻烦,大罐小盅要从内院里运出来,原本是由王吉收走,再转给商贩。 可眼下虫市紧俏,虫儿又是一波波破卵而出,夜里还没孵化,一打盹就冒出来了,挣银子谁不争分夺秒? 自打陈舍微一回来,这两日陈家偏门口每天早晨都蹲着一波行贩,拿着王吉给他们分好的引子来取虫,多了还不给呢。 其实养虫这事难藏,陈家今冬耗用的炭火总得是旁人家的十几倍,一车车的拉进来,谁不好奇呢? 如今坦白了倒好了,只说陈舍微得老丈人的光,要继承育虫这一业了。 这事儿一想,总替谈栩然觉得堵心,干点什么都得藏在他后头。 ‘唉。’ 陈舍微小心翼翼的替谈栩然收拢起虫谱来,一张张小笺还未装订成册,他翻看了几张,只觉得灵气四溢,耳畔虫鸣阵阵。 他不在家的时候,谈栩然的日子稳步向前,没有丝毫的停滞。 陈舍微心里有点高兴,又有一丝落寞。 “怎么了?”谈栩然忙了一夜,刚沐浴完毕,带着一股子花香翩然而至,道:“账册在架上。” “夫人核过觉得没问题就行。”陈舍微兴致缺缺,抚着黑漆描金的摇椅扶手坐下,掂起果盘里的一对无花果。 紫皮的五花果大,绿皮的无花果小,这结的是最后一波秋果了,再尝个几日就没了。 绿皮果儿不能挑顶裂的,裂口就太熟了,但绿果儿正是熟成好吃的时候,底部凹陷的脐处甚至漏蜜。 陈舍微将紫皮果儿递给谈栩然,扯开绿果儿,落了蒂的果肉截面椭圆而饱满。 谈栩然手里这枚紫皮的无花果皮相艳丽,熟透了的,表皮都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轻轻一触都能破皮,这样的勾人欲滴,又这样的容易被伤害。 她张唇含下果肉,这样清润滑茸的甜,也唯有这种果子能给予。 陈舍微却没有吃,只是盯着内里细嫩红糜,还淌着蜜的果肉出神。 “夫君,”谈栩然忽然俯身一推摇椅,陈舍微晃荡开去,转首看她,就见谈栩然下巴微扬,示意他手中那半个曲线色泽柔红的果子,“你有淫思啊。” 陈舍微被她说中心思,脸上顿红,但又有点不甘示弱,趁着摇椅晃过来,一把将谈栩然扯到怀中来。 两人倒在摇椅上齐齐摇晃,谈栩然想着,‘这椅子倒省力。’ “莫醋,夫人的滋味比果子要好。” 谈栩然听他这样说,眸中不见羞色,却更添几分极致的魅意,红粉指尖将他几缕散发挽到耳后,盯了他的眸子轻轻一笑。 “如此甚好。” 被她这样柔情脉脉的注视着,陈舍微丢掉那半只果子,捧了她的面庞细细亲吻起来。 舟车劳顿,也不耽误他沉溺湿软。 自然了,对外自是说要休养,大考三日,又车马奔走,也是人之常情。 谈栩然都没问过陈舍微考得如何,也不见她忧心期盼。 “不管怎么样,日子总能过下去。”谈栩然道:“总不能把担子都压在你一人肩头。” 她总有办法三言两语将人心撩动火热,然后又轻飘飘的睡着了。 摇椅上铺着长长的兔绒毯,谈栩然朱红披风落在地上,只着一件浅粉如荷尖的薄袄,合着眼蜷在陈舍微臂弯里,眼睫倦得都抬不起来了。 方才拥吻时就觉出来了,她这回怎么着意于享受,懒得使花样呢。 也就是累到这个点上,才能从这张面孔上看出几分乖顺而不设防的感觉来。 陈舍微动都舍不得动一下,却听阿巧来说,王吉寻他来了。 “这家伙怎么就那么会捡时候呢!?” 陈舍微从牙缝里钻出一句话来,就觉谈栩然动了动,声若蚊呐的道:“不过王吉可能比我更需要你这功名。” “啊?”陈舍微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顺便来送茶的阿巧抿唇笑道:“王老太太想让您做王吉和燕儿的媒人呢。” “什么?!这家伙手真快!这么早成亲作甚!?燕儿还挺小呢,老三答应?老三不还没娶媳妇吗?这又不讲究长幼次序了?” 陈舍微轻手轻脚的把胳膊从谈栩然身下抽出来,又拿来软被替她盖好,见她睡颜可爱,也顾不得阿巧在场,又在香软红唇上亲了一下。 阿巧垂了眼,又斟了茶递给他,抱着茶盘站在一旁,道:“乡下人不讲究这些,妹子先成家也常见的。至于吴家答不答应么,这得看您了。” 陈舍微扶额,这都什么事儿啊。 不过农家办喜事,一般都在秋收后,谁那么不长眼,赶着人人都忙得两脚泥,一头汗,浑身臭,半点模样都没有的时候来提亲呢? 今岁的晚稻收成比去岁还多了半成,冷得也早,晨起地里都挂薄霜了。 “这鬼日头,一年比一年冷!再这么下去,再过俩月袄都不管用了!”吴老娘站着都觉得脚僵,狠命的跺了跺脚,往厨房走去。 吴老爹听见老婆子在外头的骂声,摇了摇头,郑重的取出两支线香来,抿了抿,燃上,对着佛龛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 自打晓得陈舍微去福州考举,这就是吴老爹每日的功课,若是陈舍微今岁中了,吴家跟着鸡犬升天,不仅仅是减轻田赋,而是全然免除了。 香炉里轻烟渺渺,日头渐出,霜冻消融,秋日最舒服的时候到来了。 明堂没有一处空着的,何氏扛着一根甘蔗,踮着脚,从屋檐下余出的缝隙走过来。 “拣了十来根模样最好的,等下让老三给送六少家去。” “可得收拾干净了。”吴老爷子道。 何氏笑道:“爹,您放心,给六少的都是最好的,薄皮嫩杆,汁又甜,不拉口,粗的那些明儿也就叫人拉走榨糖去了。” 吴老爷子点点头,闲不住,又背着手去晒稻场上兜圈子了。 那里金灿一片,好些人躺在秸秆堆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见吴老爷子来了,多同他笑呵呵的打着招呼。 这些稻谷都是陈舍微和吴老爷子的,还不只这些,东边去,西边来,那些都是。 而这些人大多都是吴老爷子家的雇农,即便不是,也有在烟叶地、甘蔗地、芋头地里做小工的。 见到他,一个个都笑容可掬的问好,吴老爷子颇矜持的点点头,又听人在闲聊天,算着今年要缴多少石谷。 田赋征收并不仅限于耕地,桑林、果园、鱼塘、林地,都是要缴纳田赋的,但朝廷并不需要桑叶鱼肉,果树木材,所以也得用谷子来抵。 今年吴老爷子多种了些东西,也就意味着他又要多缴几笔,一想起来就心口抽痛,具体数目他没算,叫吴缸弄去了。 他只盼着,盼着那好消息能来。 第85章 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和大喜临门 秋收了, 一切尘埃落定,虫药铺子的生意也冷淡下来, 因为南老板的缘故, 花市的买卖倒是细水长流一直都有,零星还有几笔小单子陆续走着,不过店里留三、两个伙计, 许仲偶尔去巡一眼就能管住。 许仲原本都可以提前猫在家等年终算了分红,好过年了。 可陈舍微宅里正缺个拨算盘的, 他拿月钱, 自然也不是吃白饭的, 笑呵呵的来了,同焦头烂额的郭果儿坐在一处,仔仔细细的算了几日, 帮着郭果儿把账目捋平顺了,后几日闲了, 还给郭果儿补了几日术数课。 “你这脑子, 其实也挺好使的。”许仲道。 郭果儿长长的叹了口气, 摸摸自己大腿,整日僵坐, 用炭又太早, 他就穿上了棉裤,虽摸不到那烫伤瘀斑的凹凸触感,可并不意味着消失了。 快走急跑时格外明显的歪斜, 时常传来的麻木感,都提醒着他, 他是个半废的人。 郭果儿知道好些人毛遂自荐, 想替了他的位置。但陈舍微是个念旧的, 给了他很多次机会。 郭果儿要是没了陈舍微,更不知能活成什么样了,咬了牙也要一样样的学懂。 孙阿小给提了茶食过来,见她脸上没挂笑,郭果儿道:“怎么了?” “噢,也没什么,就是刚过来时瞧见五老爷来了。” 账房挪到外院的西侧院来了,家里人渐渐多了起来,一处处空置的院落又回归了原有的用处。 西侧院清净雅致,后窗一开就是桂树,金黄碎花藏于浓绿之下,香气馥郁宜人。 丹桂色浓,金桂飘香,陈家两种桂花都有。 前些日子陈舍微要做桂花糖了,刘奔上树采了好些,他也是个要强的,手下明明配了人,非要自己上树,一只手攀得比两只手都要快,看得许仲直捂眼睛。 丹桂添色,金桂留香,两种桂花都用上,才能制成色艳而味佳的桂花糖,半点不输给蜜渍的。 孙阿小打开食盒,端出一碟里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来,一个个圆墩可爱,桂花糖汁点在顶上,跟娃娃额头的红点一样讨喜。 “尝尝吧,可费功夫了。先煮软了栗子,捣了泥,又添了糯米粉、桂花糖、松子碎重蒸的。” 这满屋子虽是账册碎银,但好歹也沾点书香墨气,不算全然辱没了这缕桂香。 许仲美滋滋的吃着,觉得真是又香又糯,在六少这做工着实惬意,管吃管喝还有小点心。 郭果儿捏了个粉糕,却没往嘴里塞,而是道:“五少爷来作甚?” “我哪个晓得?”孙阿小一甩帕,蹙眉道:“左右不会是什么好事!说不准是来爷跟前说嘴的!瞧瞧这几日,夫人的虫儿买卖多热络!?” 她可还记得陈舍嗔带着蔡氏来数落谈栩然的事儿呢! 陈舍嗔来时,陈舍微正吃桂花糖蒸酥酪呢,晨起做好的,在灶上凉了好一会了,就等着凝上了午后吃呢。 桂花糖汁往上头一淋,比豆花还嫩。 “可真会拣时候。”陈舍微不满道。 “左等你不去,右等你不来。”边缘细薄的小铜勺轻盈的片下一勺凝冻,谈栩然含进口中,道:“可不把他逼来了吗?” “他生得又不好看,看他作甚?” 不过人都坐在厅堂里了,陈舍微也只好去看他那张缺乏点美感的脸。 陈舍微瘦下去的肉早都补回来了,不过他轮廓分明,面孔纵深,挂得住肉,一时间也看不出是胖了还是瘦了,依旧俊美如斯。 陈舍嗔看了他一会,只道:“瞧你这脸,也不像费了多少心思在念书上,你打小就喜欢躲书堆后偷懒。” 这话指的若是原身,那还真没说错。 陈舍微笑了笑,被说中了却又无所谓的样子。 陈舍嗔似乎是来闲话饮茶的,并没诘问谈栩然个女人出来理事成何体统,而是问了问育虫的事。 陈舍微就照着同谈栩然商量好的,只说她嫁过来时带了些育虫的书册,想着给挣钱要开源,就试着蹚一蹚水。 “这两年还真是运气都落在你这,听说买卖不错,原先泉州育虫的只有周家吧?都要把人家逼急眼了。” “那么点虫儿的量,他也急眼?这也太小气了。” 陈舍嗔对育虫兴趣不浓,转而说族田里用了他的虫药,很是管用,又把五房弄出来笑话一顿,说陈舍巷在虫药铺子没骗到白得的虫药,又实在舍不下面子去买,辗转到族田的分量里抠去了些。 “那他可给银子了?” “这个你莫担心,我让族里的账房去讨要,还怕他不给?丢不丢得起这个人呐?” 陈舍微嘲弄的道:“也算赚到他一点银子。” 陈舍嗔顿了顿,道:“你这虫药铺子是新鲜玩意,可头年开起来,买卖就这样好,有没有想着多开些铺面?” 陈舍微斟酌着要怎么回答,若答有,陈舍嗔势必要参一股,若答无,陈舍嗔追问,他答没银子,好么,陈舍嗔又要插一脚。 正思索着,忽然就听外院热闹起来,陈舍微正想事情呢,一时没回过神来。 直到朱良和裘志俩小子窜着把大门打开了,响锣和鞭炮声顿时涌了进来。 俩少年携着这股声浪狂奔到厅堂,一路叫着,少年人正变声呢,声音比老鸦还要难听,可一点也不妨着嘴里这句话的讨喜。 “爷!爷!您中了!中了啊!” 听到这个消息陈舍微也是大喜,福州来送信的人为了挣这份银子也是辛苦的,想着要秋收纳粮了,早些把喜信递过来,好去衙门过了文书,今岁能省上一大笔田赋。 顾念着他们这份心,郭果儿让孙阿小快去备下甜甜的红糖喜圆,多多的荤肉面线,好叫这帮人敲锣打鼓来送信的,都吃饱喝足,拿了喜钱,好结了这份差事。 繁多的恭贺声中,陈舍微肩头发顶都是红碎,他转脸看向身侧的谈栩然,这一刻的喜悦,有她在就够了。 陈绛由吴燕子背着站在院里,笑眯眯的看着门外并肩而立的爹娘,又不知怎么心念一动,将目光落在了门边的陈舍嗔脸上。 他侧着脸,嘴角牵强的勾起,眼神却凉凉的,外头烟气腾腾,喜色浓郁,却没有半点浸到他的眼睛里。 “恭喜啊老六,”陈舍嗔拱了拱手,意有所指的说:“哥哥从前真是看错你太多了。” 谈栩然笑道:“五哥说笑了,这族里也只有您待夫君是最热忱的,只有您对他有几分看重。” 陈舍嗔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道:“过几日可摆酒?我让人去泉州送信儿去,这就要备礼了。” “摆什么酒啊,”陈舍微连连摆手,“族里兄弟们各个家业大,琐事缠身,有心力科考的本就不多,我这也是半个闲人,赶上运气了。” 陈舍微说得谦虚,可谁都知道,这一年来他有多忙,只差把人切成片用。 去年春日考秀才,今年秋日中举人。 陈舍嗔想起从前他那畏畏缩缩,只敢在女人跟前逞威风的德性,再看他如今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真是难以置信。 ‘可是韬光养晦不成?’陈舍嗔暗自揣测。 泉溪又出了个举人!而且还这样年轻。赵先生中举时都过而立了。 细细算来,陈砚墨也是这个岁数中的举,自然了,谈栩然不会把这点说出来给陈舍微添堵。 举人同县令算是平级,以后陈舍微再见裘县令,连学生礼都免了。 除了自家几个人,真心替陈舍微感到高兴的人也没几个。 赵先生算陈舍微半个老师,自然觉得面上有光,而吴家人切切实实受了免除田赋的恩惠。 吴老爷子名下好些是私田,委实不好意思借陈舍微的面子,但陈舍微觉得名下的份额空着也是空着,就都给挂上了,压在吴家肩上的一块大石,结结实实的去掉了,轻松的叫人忍不住要高歌。 至于王吉么,陈舍微半真半假的蹙眉看他,把他看急了。 “我老大不小了,而且只是定亲罢了,又没急着马上过门,你这么看我作甚?!” “你确实是老大不小了。”陈舍微深以为然,见王吉要跳脚,才笑开了,道:“难道叫我直冲冲的去提亲?你同吴家透了口风没有。” “自然,我前个就请老三喝酒去了,他说回家问问爹娘,若是肯,就不来信,若是不肯,会来说一声。到现在也没来人,老爷子应该是点头了。” 王吉有点得意,其实吴家会答应,陈舍微一定也不意外。王家有些家底,吴缸又与王吉相交多时,对他有些了解,总比叫吴燕子盲婚哑嫁来得稳妥。 最要紧的,这婚事吴燕子自己是肯的,只是不愿太早嫁了去。 “好吧,你选日子。” “就寒月廿二。”王吉立刻道。 陈舍微张了张口,想说是不是太快了。 “不快!顶好的日子,往后的吉日都比不得这个。” “你打量着蒙我呢?冬月、腊月里,好日子不都扎堆?” 两人又孩子一样开始打嘴仗,最后也是瞧着王吉这副‘恨娶’的样子太可怜了,还是定了寒月廿二。 王吉早都把聘礼备好了,他是家中独子,又是定亲这种大事,王老太太是个要面的,所以把聘礼备得极为讲究丰厚。 说得略微直白点,哪怕吴家是耕读世家,取他家两个女儿都够用了。 吴老爷子知道这天陈舍微会亲自来下聘,早早修了面,换了新衣,一大早就精精神神的在堂屋坐了。 “爹,哪有人这个点就来的?我让娃儿们在村头盯了,错不了,您也松泛松泛。” 吴缸来回几趟了,吴老爷子都是那副坐如松的样子。 “你别管我。”吴老爷子摆摆手。 吴缸无奈的走开了,他也晓得吴老爷子憋着一口气,为了吴燕子的婚事,这口气能不能出,就看今天了。 第86章 下聘和鹅绒被 王家没叫吴老爷子失望。 喜乐响亮又热闹的传了过来, 何氏踮着脚瞧着那长长的聘礼队伍,脚都酸了才瞧见尾巴。 各种惊叹恭贺声不绝于耳, 吴老爷子面上滚烫火热, 心里也烧得厉害。 他是欢喜的,只是想着备下的嫁妆恐怕薄了。 不过也不怕,今年有余银, 他可以再给女儿添上,欢欢喜喜的把女儿嫁出去, 冲掉那些晦气恶心的事。 何氏和王氏瞧着眼热, 陈舍微还在前厅吃茶, 两人到厨房端点心,看着一路堆到后院的聘礼,啧啧感慨吴燕子真是好命。 陈舍微瞧着吴家今日好些邻人来帮忙, 就轻声对吴缸吩咐道:“那个镶了一圈玳瑁的匣子叫你娘收好。” 吴缸连忙去后院,正见着侄女芽儿已经开了匣子, 一脸迷醉的捏着根赤金簪翻来覆去的看。 见吴缸来了, 芽儿吓了一跳, 匣子也翻在地上,散出一地金银。 何氏正在厨房里忙活, 听见响动瞄了一眼, 赶紧扔下笊篱就跑出来。 “叫你手贱!你爹不是允了你,给你买根簪子吗?动你姑的聘礼作甚!?” 她既开口骂了,吴缸也不好说什么, 收好匣子叫老娘锁进柜里去了。 吴老娘自晓得那一匣子是金银首饰,就像喝了一缸水, 往房里跑的次数比去茅房还勤快。 房门一把锁, 柜门两重锁, 她开得也不嫌烦,临睡前还点了油灯去看。 吴老爷子今日心情好,没笑话这傻呵呵的老婆子,听她忧心忡忡的说:“芽儿这丫头很该教训了,毛手毛脚的弄翻了,叫黄家婆子也瞧见了,她那嘴可漏风。” “既知道她长舌,你请她来做什么?” “谁叫她果饵做的好呢?我叫她送些来,没成想那么巧就叫她看见了。” 吴老爷子不以为意的道:“看见了就看见了,咱家今年余银多,没长眼睛的都听见铜子银锭声了。” 吴老娘一想也是,宽了心睡下了。 可聘礼摔了满地金银,这消息不消一个晚上,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 吴燕子这回定亲就没回来,吴老爷子不让,省得生出什么事端来。 吴缸进城就把玳瑁首饰匣子给吴燕子捎来了,道:“你自己收着吧,娘屋里揣着这个,她都出不了门,偶尔串个门子,心里记挂,转腚就回来了。” 吴燕子看吴缸拿得轻松,伸手一接,差点没掉地上。 “这么重?!” 吴缸微微笑着,道:“心意自然重。” 婚期定在明年秋末,吴燕子一边打理着陷入休眠的花枝,一边小声问吴缸。 “三哥,那你呢?” 吴缸手一直揣在怀里,临走时才摸出一个四方的小小红包来。 吴燕子拆开来一看,就见是一对丁香。 黄豆大小,却是五片花瓣聚俱全,甚至连蕊心都点点分明,绝对不是便宜货色。 吴燕子攥着红包想了想,先去了正屋。 今岁又换了更好的暖炭,一丝烟气都无,甚至还有一阵花香,吴燕子不确定这花香是从炭块上的气味,还是谈栩然因为温暖而熏腾出来的体香。 反正么,整个房间暖融似春日。 外间榻上铺着一条纯白的长绒毯,谈栩然正倚在榻上假寐。 她是爱洁的人,昨夜依旧是挑灯照料虫儿,太倦了所以和衣而眠,眼下刚沐了浴,只裹了一件十分宽大的素净棉袍,散落的发丝还泛着潮气,不过屋里这样的暖和,也不担心她着凉。 吴燕子瞧见她洁白光滑的小腿和足露在外头,正想蹑手蹑脚的捡了落在脚踏上的赤红薄毯替她盖上,忽闻谈栩然开口。 “你三哥回去了?” “嗯,”吴燕子一惊,薄毯没捡起来,“我吵醒您了?” “你行走猫儿一般轻巧,是我原本就没睡。”谈栩然睁开眸子,身子在棉袍里动了动,全无拘束,令她十分惬意。 陈舍微描出来的衣裳样子,叫做浴袍的,用了最柔软吸水的料子,沐浴后直接穿上,反正是在家中待着,何必一层层的裹着? “什么事?”谈栩然慵懒的动了动,声色微微发哑,听得吴燕子都有点脸红心跳。 她面有犹豫之色,明显是有事要说的。 吴燕子咬了下唇,望着谈栩然通透的眸子轻声道:“我三哥想把这个送给阿巧姐姐。” 谈栩然并不意外的样子,单手用指甲挑开了纸封,看了看丁香的样式,轻笑道:“不错,阿巧应该会喜欢。” 吴燕子见她并不介意,欢欢喜喜的要去送给阿巧。 陈舍微从外头进来,正听见她末了一句,走进房里中时,就见他刚给盖上的小毯丝滑的落在脚踏上,露出一双玉雕般微曲的美腿,脚趾上的红染像刚刚踏过春色一般妍丽。 陈舍微用暖瓶里的水烫了烫手,拾起那条毯子替谈栩然盖了回去,手却掩在毯下,一路沿着脚踝向上抚弄。 谈栩然被他弄得受不住痒,在他心窝处轻轻一踹,反被他擒了足尖揉捏。 “老三是个直人,他给阿巧送东西,也许没想那么多。”陈舍微怕谈栩然心里不舒服,就道。 阿巧毕竟是谈栩然近旁伺候的,去了吴家做媳妇,岂不是同谈栩然离心,倒同吴家一条心了? “吴缸是个妥帖人,若是他们有缘分,我也不想阻了。”谈栩然被暖炭蒸得面孔红粉醺然,望着陈舍微的眼神也似薄醉。 她腰肢一软,连带着陈舍微也跌在榻上。 “饿不饿,我让阿小给你买燕丝面去了。” 手不安分的探进松松的浴袍里,唇却在说这样熨帖踏实的话语。 谈栩然轻轻一扯他的衣领子,唇就送了过来,她亲了一亲,道:“我吃这个就顶饱了。” “我皮糙肉厚的,且塞牙呢。”陈舍微笑着,就听孙阿小在门外说面买回来了。 陈舍微在她身后叠了几个软枕,道:“就在这吃吧。你穿的少,外间冷,燕丝面也清淡,不至于在屋里散了气味。” 他起身去屋外接了食盒子,先搁在一旁,先理了理茶几上的零碎玩意,一瞥眼就瞧见压在花樽底下的鲜红一角。 泉州送来的帖子看过之后就在花樽底下压了三日,陈舍微和谈栩然都不愿再沾碰一下,仿佛晦气。 虽是来恭喜陈舍微中举的,又说今年陈砚著的身子欠安,不便劳动,反要要请他们这一房人去泉州过年。 这帖子简直如一道晴天霹雳,去泉州吃个席面,忍几个时辰也就算了,去泉州过年岂不是把年都毁了? 陈舍微是大大的不愿,下定决心等到了年关,就说自己染了风寒了,绝对不去! 谈栩然也不想去,她思量着,前世阿巧被陈砚著收了房,就是用这个身子不好要冲喜的由头,她难道还上杆子把阿巧送到泉州不成。 叫那老山魈做梦去吧! 谈栩然攀着陈舍微的肩头直起身,拿起那张金粉红帖一下就掷进炭盆里。 炭盆上火舌涌动,很久就吞噬掉了那附着着霉气的帖子。 “吃面吧。”谈栩然拈起筷子,仿佛随口道:“昨夜添饲料,一直忙着不察,手腕酸紧。” 陈舍微哪还管那个,道:“我喂你。” “哪就那么娇贵了。”谈栩然摇摇头,却由着陈舍微抽走了筷子,夹起一缕半透明的燕丝面叠进汤勺里,又盛了点汤,喂了过来。 燕丝面是纯用猪后腿肉做的,生生敲成纸状,又切成小指粗的宽面。所以一碗面里即便只有葱末做辅,淋上点点虾油,滋味十足,却又不失爽口。 谈栩然一口连面带汤的含进去,温暖又鲜美。 她拨弄了一下花樽上垂下来的一簇水仙花团,再看看对面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俊美男人,觉得如今的日子,简直舒坦的叫人忍不住要低吟。 夫妻俩既打定了主意不去泉州,陈舍微就盘算着猫家过冬了。 暖炭备好,松子花生瓜子备好,梨脯杏干腌肉备好,话本雀牌棋盘备好。 屋里一下就变得软乎乎蓬泡泡的,兔绒貂毛、羊毛毯、鹅绒填满了所有冰冷生硬的空隙。 谈栩然听说过鹅绒被,总觉得是官宦人家里的老祖宗才会盖的,直到这床又轻又暖又软的被子落在自己身上,才晓得会享受的人到底能有多享受。 陈舍微其实从去岁就开始攒鹅绒了,就要一簇鹅绒里最中间那一朵,极轻盈的,一松手无风也能飞。 两床被子花了他一锭金子,看得王吉直嘬牙花,没想到他那么会享受。 陈舍微总不能叫王吉往他被窝里躺躺试试,只劝他,“反正你成亲也要新被,就做两床被,给你老娘一床,自己留一床。” 养鹅人家本就是王吉给陈舍微寻摸的,那鹅羽毛也还有剩呢,陈舍微只要了最好的一羽,余下的鹅绒也是绒头啊,况且更便宜些,王吉就真给做了两床。 红艳艳的新被存起来还没用,另一床在太阳底下晒得蓬松松,掸子一拍开,当天就堆到老娘床上了。 这一夜正好是个雨雪夜,其实单落雪是不冷的,融时才冷。 最怕是雪夹着雨,边落边化,简直冻得骨头裂。 给王吉冻得半夜起来捅炭盆,他还以为炭烧没了,小厮犯懒没给添,却没成想炭盆还红,只是那点子炭热不能与潮寒相较,裹着被子哆哆嗦嗦一边添炭,一边还担心老娘这一夜睡得是不是不安稳了。 可没成想罩在鹅绒被下,日日晨起礼佛,一日不敢懈怠的王老太太头一回赖被窝了。 这下给王吉馋得,摸着那床新被,真是想睡啊! 第87章 一隅雪景和啃嘴皮子 雨夹杂着雪落了几日, 渐渐由雪占了上风,夜半还能听到院中草木不堪落雪重负, 枝丫间细碎的裂声。 这样一个雪后清晨, 又无琐事,自然是要赖床的。 厚帐昏沉,不见天日, 两人在床上蹭了大半个时辰了,谈栩然要起来, 就被陈舍微拱下去, 起来, 又搂着她腰腹挠痒。 末了,一床软被拢了两人,蜷在摇椅上看西窗外的一隅雪景。 雪在花枝墙头蓄了起来, 旧绿新雪,乌瓦白痕, 描了秋千架一圈银光。 风卷着雪花落进窗里, 黏在兔绒地毯长长的毛尖上, 随即被屋里的暖气消融,化成一粒水, 沿着绒毛滑落。 屋里有水声啧啧, 缠绕湿软,炭块阴燃,偶尔有裂响。 陈舍微最后在唇上一吮, 睁眸看着蜷在鹅绒里的谈栩然。 黑发如云般堆砌在她腮边颈上,乌云中有细细金索时隐时现, 如闪电般令他一震, 陈舍微刚离了唇, 又欺身埋在她颈部磨蹭,舌尖勾咬金索牵扯。 谈栩然就觉小衣不断摩挲着肌肤,尖顶的酥痒传至全身微麻,合眼享受的同时心道,‘倒是长进不少。’ “夫君近来愈发擅亲吻了。”她微哑的声音简直如乳猫探爪,挠在他心上。 “日日都亲,若无一点长进,岂不太没用了?”他说着,叼咬着金索不肯放,含着吻上她脖颈,呢喃道:“夫人,再多做两件小衣好不好,我想看白莲衬绿索,水波勾银链。” 炽热的吻愈发往下探去,谈栩然摸着他肩头臂膀的起伏线条,轻道:“算算,该是小日子快来了。” 陈舍微一下紧搂住她,摇椅大晃,听得他闷哼一声,气喘道:“若是活络血气,这样你小日子来时也不会太难受。” “那夫君想如何替妾,活络气血呢?”谈栩然好笑的看这个正人君子,说话时微张红唇,露出洁白皓齿。 蔷薇滴露时,正抵上一缕炽热阳光。 谈栩然一共描了两把摇椅,书房里那把是黑漆底,卧房里这把是朱漆底。 黑底花蔓游走,朵朵含苞,朱底花团锦簇,盛放蝶舞,极尽妖娆。 两把摇椅都宽大非常,简直如一张小床。 不论是哪一把摇椅,一旦上头坐了两个人,晃了起来,就没个停歇。 不过因为底下铺了厚毯,所以弧板碾压无声,而黏糯的唇瓣相触相离,似乎都能发出‘啵’的一声。 忽然,门扉被轻轻叩响。 “谁啊!?”陈舍微从鹅绒被中探出头来,鲜少听他如此没好声气的说话。 叩门人显然也被吓了一跳,顿了顿才道:“爷,王老太太来了。” “谁?”陈舍微气得不行,又纳闷,“不是,王吉他娘一大早来作甚啊?还下着雪呢!” “爷,都中午了。”阿巧大约也晓得自己误人好事了,可看王老太太的脸色,仿佛不是为着什么好事来的,她纠结了半天,道:“您,您还是出来一趟吧。” 陈舍微泄气,简直要哭了。 突然,他的哭丧脸一变,颤巍巍的看向身下的谈栩然。 谈栩然轻拢慢捻的,笑道:“夫君别恼,你快些就好了。” 陈舍微支在扶手上,臂上青筋浮动,咬牙不发出软声。 “这,这怎么快些呢?” 谈栩然搂着他的窄腰,拉他倒下来拥吻,“夫君听我的话就行了。” 小炭盆外罩着防溅火星的密铁网,顶上暖着一钵枣汤。 煨在炭盆上,也省灶间两根柴。 枣核性热,所以都去了,一粒粒翻着花被煨透了,沉在钵底。 因煨了一夜,汤色绛红,满室甜香。 平锅上还有几个裹满芝麻的紫菜饼,微微焦黄的诱人色泽,圆墩墩的模样。 这是昨夜陈舍微同陈绛两个在灶间做出来的,面团包上紫菜、肉沫、干贝、虾仁,沾了一圈的芝麻,放进铁锅里,推进余烬将熄的灶膛里。 刚做好父女俩就开吃了,外壳硬韧,需得用几分力气才能掰开,口感倒十分扎实,内馅猪肉带点肥,所以油肉汁渗出,格外鲜润咸香。 “夫人昨天忙着虫事没吃到,来尝尝,烘得热了,同刚烤出来也差不太多。” 陈舍微一边穿衣一边叮嘱,匆匆朝外走去。 谈栩然蜷在被中,伸手解开了后颈上的金扣,将沾染黏腻的小衣抽出去,弃在绒垫上。 喝过一盏枣汤,又吃了一个紫菜饼。 阿巧蹑手蹑脚的走过来,提着一个装脏衣的竹篓,边走边拾捡衣裳。 “爷恼我了吧。”她有点不安的问。 谈栩然稍稍坐直了几分,露出圆润的肩头,阿巧忙用毯子将她搂了,红着脸道:“夫人别胡闹,肩背最畏寒,哪能开着窗子这样吹冷风。” “在这床褥子里,又喝了枣汤,真是半点不冷。”谈栩然颊上一抹淡粉,唇红欲滴,看着真是春色靡靡。 阿巧刚想说话,谈栩然忽然问:“那对丁香喜欢吗?” 她低了脑袋,耳垂上两点银蕊,小巧精致,很衬这样一张如茉莉般的面孔,可她却道:“奴不想这个。” “好端端的,怎么称起奴来了。”谈栩然道:“真不想?” 阿巧没说话了,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半晌,风雪一探舌,阿巧冷得一个激灵,赶紧起身合了半扇窗子,道:“夫人,成亲真是啰嗦,那王家老太太不知从谁那胡听了什么,说燕儿不是姑娘家了,这门婚事不作数了,要退亲。” 谈栩然一听神色便冷了下来,道:“帮我拿衣裳来,里外都要。” 主仆俩打小就在一块,自然配合默契,虽然冬衣层层叠叠的,不多时也就穿好了。 谈栩然往花厅走去,就听陈舍微道:“您不信自己儿子的眼光,倒听旁人几句闲话?” “他是不知道!”王老太太一杵拐杖,怒道:“你也同他称兄道弟,明知那姑娘如此名声,还推波助澜?” 门一开,风雪裹着谈栩然一起进来,冰凉凉的吹在王老太太面上。 “燕儿年岁轻,又不恨嫁,只是觉得王吉真心待她,不想错过罢了。”谈栩然冷冷淡淡的说:“不过姻缘这事,牵扯甚多,虽说燕儿清白犹存,但老太太您心里存了膈应,她嫁过去也没好日子过,既这样,你叫王吉来,他们二人说定了,这门亲事散了也罢。” “我是他娘,我难道说了难道还不算?!”王老太太心里揣着火气呢。 谈栩然只道:“王吉可是千依百顺的性子?您违拗他,损了母子情分可惜。” 王老太太被谈栩然说得没话讲,王吉孝顺,却并不愚孝,他爹走后,他就是当家人,里里外外都是他说了算。 王老太太虽被他供的高,可顶起真来,到底还是王吉说了算。 傍晚时分,王吉就来了,他看起来也不大好,面白目赤。 陈舍微站在台阶上跟他大眼瞪小眼,都不知该说什么。 吴燕子约莫是瞧见了他,从屋里出来了。 “让他们聊聊吧。”谈栩然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陈舍微叹了口气,回房了。 吴燕子手里抱着那个玳瑁匣子,王吉一看,脸色又白几分,厅堂虽空给了他们,但吴燕子在屋里不自在,反而沉默着往菜园子后头去了。 陈舍微用油布覆了一个棚,农具和他做实验的一些苗种都在棚子里头,既有细绒绒的绿芽儿,也有星星点点的翠叶儿,给人一种春天藏在这里的错觉。 “我跟阿娘说好了,婚事不变,她身边那说嘴的丫头也叫我打发了。那丫头同你们村上有拐着弯的亲,听着闲话就往我娘耳朵里传。” 王吉缩着手,不肯拿吴燕子手里的匣子。 “闲话不会凭空消失。”吴燕子却道,“其实是我想左了,就算是年岁到了,也不一定要嫁人的,爷和夫人都是厚道人,我也不想离了姑娘和他们。” 王吉急了,道:“那你同我难道是玩玩的?” 吴燕子越是日日看着陈舍微和谈栩然亲密,越是想起村里那些到了年岁就盲婚哑嫁的姑娘,越是知道真心人的难得,所以才会允了王吉的。 可眼下又出了岔子,她真是怕结亲结成仇了。 吴燕子转过身不去看王吉,只看着角落堆着的镐铲,道:“那事儿,你清楚知道了?” 王吉愤然又无力的道:“那个逃兵,就是杨大河?难怪你那样恨,我若早知晓有这事,岂会那么容易放过他?” 吴燕子没说话,搂着匣子的手紧了紧,又道:“可你娘?” “我娘从来拗不过我。”王吉绕到她跟前来,瞧着她的眸子道:“我同你实话实说,早些年,那丫头原是我娘要放到我房里来的,我瞧她那眼睛不安分,没要。那丫头存了心思,故意将这事儿说出来,你若为了这事儿要毁亲,岂不遂了她的意?” 说着说着,手背上叫两滴极烫的眼泪一溅,吴燕子哭道:“好没道理,明明是你娘要毁亲的,你一歪嘴,倒说我了。” 王吉怜惜的心肝颤,搂了她柔声哄着。 吴燕子伏在他肩头哭了半晌,哑声问:“你娘不愿意,这亲哪还有好呢?” 王吉道:“我娘也是被那丫头唆摆的,我同她细细分说过了,她虽口硬,可我打发了那丫头,她眼瞧着也没拦。” 吴燕子渐渐平气,这才发觉自己同王吉这样亲密,身子略微一僵,但又渐渐柔软下来。 她并未感到恐惧厌恶,反而觉得王吉身上的皂角清香很好闻。 两人静静相拥,又不约而同的一偏首,唇也挨到了一块。 吴燕子终于晓得啃嘴皮子是什么滋味了,原来人对了,感觉这样好,难怪爷和夫人总是见缝插针的凑在一块。 王吉正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忽然香软一撤,吴燕子那双眸子刚被泪洗过,还亮晶晶的,瞪得老大,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解决了什么难题,万分雀跃的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爷那次非要练给樱桃梗打结了。” “哈?”王吉全然听不懂吴燕子在说什么,只是很气,“亲嘴呢!你,你提他作甚啊!?” 作者有话说: 有点症状,但是还能写,可是附近电路故障了,笔记本没电了,白瞎,还好手机上有存稿。 第88章 烫手的买卖和泉州卫 冬日田头事儿闲, 吴缸在陈家外院有房,就住了些时日, 也方便议事。 王老太太来时, 他恰好出门了,否则叫他知道,这事儿就更不好解决了。 今岁谈栩然育的虫子翻了几番, 忙得热火朝天,吴缸留在陈家, 也帮着张罗虫儿买卖的事情。 烟卷店交了阿普叔和高凌, 王吉腾出手来专心卖虫。 今岁虫市刚开, 就有不少人打听他出手的虫子,这也是王吉能估量到的,去岁虫儿卖的少, 为得是一个奇货可居,今年大赚特赚的时候到了。 养虫, 一则为斗, 二则为鸣。 既有斗虫, 那就有赌局。 王吉还不至于这么胆肥,本就有惹人红眼的烟卷铺子, 再加上虫儿也轻松割开了周家半壁江山, 难道他还要钱不要命的去组赌局?! 泉州自有组局的人,多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主儿,认银子不认人也有一点好, 有银子挣,谁也不会买周家的面儿。 虫儿交到买主手里, 他们如何饲养也很紧要, 去年那种出风头的事情王吉不再做了, 今岁的虫儿出了手,品相如何人人都有眼睛,斗虫会上胜率只看一波高过一波的虫价就知道。 王吉刚交了一批虫儿,现银清账的滋味真不要太爽,方才去虫市,各家掌柜的你争我抢,要王吉多卖几张引子给他们。 王吉口水都要说干了,难道是他不想挣银子?每日孵出来的虫儿就那么些,自然要平均分了。 王吉了结事情,让随从先去烟卷店拿这一季的账,他有点累了,想吃盏茶歇一歇,就挑了间近处的茶馆坐定,等着说要去集市上看看粮种豆种的吴缸回来。 一张小四方桌,原本三边都空,忽然落下三个人来,两个是随从,一个是正主,就坐在王吉正对面,笑眯眯的看着他。 这是个男人,本就生了张圆脸,又是圆身子,圆鼻头,小眼睛,偏偏一张嘴薄得几乎看不见,给人一种肥润且油滑的感觉。 王吉认得他,周家的老二。 “王牙什么时候也玩起虫来了?藏头露尾的,见不得人,可够难找的啊?” 其实王吉也知道,被周家人找上那是迟早的事。 泉州玩虫子的人就那么多,他和谈栩然赚了多少银子,就意味着周家人少了多少银子。 王吉也没了平日那副亲和样,道:“这话说的,我只是低调些罢了。” “低调是够低调的,”周老二耸着鼻子笑,道:“找了你一个冬天,愣是没找着。” 王吉一耸肩,笑道:“小打小闹罢了,不值当叫您这家大业大的来寻我。” 周家除了卖虫,还真没多少别的积累,一年到头就靠着冬天这点子收益了。 王吉的卷烟铺子在泉州名声渐大,周家人也知道,更恨他明明日进斗金,还不知足,要来自己地盘划拉。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周老二的假笑也挂不住了,“你这招呼都不打一声,一下往虫市上投了那么多,还玩不玩?” “多吗?”王吉的惊诧极为讨厌,“也就占了一成。” 数量的确只占掉一成,但却是贵价的那一成,更何况王吉今年才第二年卖虫,牛刀小试就如此不得了,不得不叫周家提防。 周老二一拍桌,两个随从立刻暴呵一声。 “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在这说风凉话,看来是你爹死的早,没把你教好,这也无妨,爷来教你这一遭!” 听他说爹,王吉就恼了,指着茶馆外道:“奇了,菜市里不只一家卖鱼,主街上不只一家卖酒,乡间田里不只一人种稻,养虫罢了,又不是晒盐铸铁,什么时候也轮得到你在这撑一家独大的门面了?!” 周老二被他说得面色发寒,咬牙道:“好啊,信不信爷叫你有命挣没命花!” 王吉笑道:“今儿你既说了这话,那往后我有个头疼脑热,崴脚伤风的,统统算到你头上。” 周老二被他堵得语塞,这时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谁这么不长眼,骂声那么响亮,除了小二试探着劝了两句,哪还有茶客敢上来。 吴缸背了一小袋的豆种,睃了周老二一眼,对王吉点点头,道:“走吧。” “我看谁敢走!”周老二今儿就是要王吉给个交代! 王吉有点无语,道:“挣银子本就是各凭本事,人家乐意买我的虫儿,我又没偷又没抢又没骗的,交代什么?有这歪缠我的功夫,不如回家琢磨琢磨怎么养好虫儿吧!” 他起身要出来,被周老二的随从一把推回了凳子上,吴缸冲上前拉扯,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这时就听到那小二喊道:“爷,爷!别打了,这个点巡街的要来了!” 周家几人立刻停了动作,吴缸把王吉拽起来,见他额角磕在桌上,隆起好大个包,又滑稽又可怜。 眼下虽非春汛秋汛,但临近年关一向容易生事,这时辰泉州卫的确会派队巡街。 “还打不打?”王吉问周老二。 周老二狠狠瞪他,王吉一推他,忽然又一巴掌甩到他的脸上,扇得他脸颊上的肥肉都颤个不停。 周老二勃然大怒,王吉又被骂又被打,哪能没有火气,指头戳着他,道:“别他娘的充大爷,你周家养虫的手艺是怎么来的?嗯?旧主一死,你老爹自己走也就罢了,还把养虫的伙计,瓷瓶瓦罐、来往账册都弄走了,自己发家也不厚道,有什么脸皮来说老子!” 周老二骤然被掀了底,瞠目结舌的瞪着王吉。 周家也打听出来了,王吉背后是陈舍微,陈舍微的夫人是谈家女。 本就来路不正,气短一截,被人揭破,再大的怒气也提不起劲儿了。 吴缸同王吉从茶馆里走出来,刚才随从也驾着马车回来了,两人坐上马车回泉溪。 “周家的事儿你也查得够清楚的。”吴缸道。 王吉苦笑了一下,道:“哪是我查的,是少夫人同我讲的。” “啊?”吴缸知道这虫儿是谈栩然育出来的,可总下意识把育虫也当成陈舍微的买卖,不过也不假啊,夫妻又不分家。 “周老贼原是谈家的管事,就管育虫这一桩。谈老爷子去后,少夫人的继兄弟也不是个能拿事的,周老贼就顺势卷了这一摊子买卖来到泉州,这才有了他周家在泉州立业的底子。” 吴缸有些不耻,道:“难怪你指着鼻子骂他,他也回不了嘴呢。” 王吉揉揉额角,道:“其实略有些头脸的,论起发家多多少少有些不光彩,只是么,这育虫一业少夫人比起周老贼来更算得上正统,我卖的理直气壮,叫他蹬鼻子上脸?人还活不活了?” 吴缸好笑的看他,道:“还是有些血性的,可周家能就这么算了?” “要么就生意场上论高低,否则他别想再挨着我一下。”王吉道:“真以为我是乡下土包子,没人可以使唤?” 阿普叔跑船多年,好些伙计也都是老船员,随着他在烟卷铺里干活。 前些月天还热的时候,一望进铺子里去,能见到一个个赤着上身的男子,背肌分明,胸臂健壮,各个都是能打能喊的! 烟卷铺子这半年发展很快,边上两间铺子都给吞了,打通连成一家铺子,这边交钱那边看货,看完了货,再挪两步就能提货了。 屋檐连着屋檐,若是雨日,头发都不带湿一下的。 验过了货,有的是劳力给主顾送货,码头、客栈、货栈都是熟络的。 这样火热的买卖,得有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连卖上一季的虫子都叫王吉打了顿打,更何况烟卷铺子呢? 其实王吉隐隐有点不安,阿普叔那天也提了,说要不让陈舍微同族里交个底儿,反正他也有了举人的身份,在族里说话能排的上号些,这样铺面就算有了陈家大族做倚仗。 可王吉私心想着,这样一来,陈家族里必定涌进钱银分薄份额,他可真就成个替别人做嫁衣的了! 再者,以王吉对陈舍微的了解,他也不喜欢寻求族里的庇护。 可不喜欢归不喜欢,这铺子若真存不住了,少不得也要走这一步。 王吉在心中已经提前过了一回‘忍痛割爱’的滋味,殊不知他还只是假想,却有人已经闻到味了。 “那王牙同陈舍微家里的一个丫头定了亲!”陈舍巷右手背打着左手心,跳着脚道:“五哥,咱还听老六扯谎呢?他们俩家那样好,烟卷子咱们怎么试都不对味!肯定是老六!烟卷铺子一定有他一份!” 陈舍嗔心里也已经认定,只是见陈舍巷这样急赤白脸的,道:“怎么?你先前不是觉得他没有那个能耐吗?” “我,”陈舍巷一噎,道:“哎呀!也不知他拜对了什么佛了!运气真好!赚钱的主意只往他脑子里掉!” 陈舍嗔虽也气,但要稳住体面,可不能跟陈舍巷这般火燎屁股似得。 “走,去老六那!” 兄弟俩揣着兴师问罪的盘算往陈家走去,却见陈家门口站着一小队骑兵。 头马稳重,蹄子都不乱动一下,偶尔一喷响鼻。 陈舍嗔哪敢上前,过了片刻,就见陈舍微和许仲随着甘力出来了。 郭果儿赶着马车过来,两人上了马车,甘力翻身上马,一同走了。 陈舍嗔看得满腹狐疑,正要上前问个清楚,却见个独臂大汉一挥佩刀,道:“关门。” 青天白日的,陈家的大门就关上了,扬起的灰尘同马蹄激荡起的尘土混在一块,一时间如同起雾。 陈舍巷碰了碰还在发愣的陈舍嗔,笑道:“五哥,老六是不是要倒霉了!” 陈舍嗔却笑不出来,道:“倒霉?没看是谁来迎他吗?” 是甘力啊。 陈舍巷脸也掉下来了,他挠挠头,道:“可,可军里寻他能有什么好事?” 陈舍嗔沉着脸往回走,没答。 马蹄疾驰,陈舍微撩开车帘,抖着手递过去一水囊奶茶。 甘力仰脖喝了一口,什么奶甜奶甜的滋味,他好险没呛出来,不过回味很好,咂咂嘴,又喝了一大口。 “到了那有什么说什么,千万别瞒什么,我们指挥使其实已经将你的底子查透了,连你同王吉合伙的烟卷铺子也查到了。” 也亏得来人是甘力,才会这样推心置腹的同陈舍微讲。 甘力又道:“不过他知道你收容刘奔做护院,对此大为赞赏。” 卫所里出来的精锐小队,快马奔袭是惯事,此番出来是为了接陈舍微,自认为已经慢了好些,却不知陈舍微连人带车厢,此刻都颠得一团浆糊。 “呃呃呃,你们们,指挥使使,到底是想想,要要要要,啊!” 陈舍微一句话说不完,倒把舌头给咬了,跌回车里捂嘴。 许仲比他更不好些,面色铁青,仿佛随时都能呕出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可爱们 正在熬 希望你们都好。 第89章 屯田和卫知事 如此行进速度到了泉州卫所, 天色居然还是亮堂堂的。 陈舍微下马车的姿态被狂呕不止的许仲衬托的无比挺拔,甘力的马儿很有几分猫性, 嫌弃的刨坑替许仲掩埋污秽。 许仲擦了擦嘴, 空空的胃里灌入温热的奶茶,他才觉得活过来了。 “问吧问吧。六少对不住了,我得招了。”许仲被颠得都有点神经了。 陈舍微仰脖正瞧着卫所高高的城墙, 他也很紧张,又被许仲这话弄得哭笑不得。 卫所门口重兵把守, 甘力也不好表现的同陈舍微太过熟络, 只肃声道:“走吧。” 泉州卫所很大, 几乎占了泉州城的四分之一,且还不算延伸至城外的操练场、射靶场一类。 陈舍微拽了许仲一把,随甘力一道走进去。 闽地一带设立的卫所、水寨主要是为了抵挡和歼灭倭寇, 但闽地从上至下,从官员至百姓, 心中皆有数。 本朝不比前朝, 前朝的倭寇算是实打实从日本而来的海上贼寇, 而本朝的倭寇,十中总有六七乃是闽地一带的走私流民。 闽地自古, 八山一水一分田, 一贯仰赖广府潮惠两州的米粮,而今外海船舶不同,改从内河送至此地, 米价又要暴涨,通商又遭禁, 何人吃得起? 前朝允准通商, 所以泉州日益富庶, 人口也激增,但眼下禁海商,唯有一个月港尚在喘息,却养不活那么多的闽人。 那些世代同海外各国通商的家族,一则前往月港谋生,二则同海外各国商贾联合走私贩售,三则两者兼而有之。 靠着泉州月港一带沙洲绵延,航道复杂,便于逃窜,再倚仗水寨撤退,海湾内有众多无名之岛可供栖身,所以闽地倭寇屡禁不止。 概因,贼行商贾事,商就是贼,贼就是商。 这些闽人也肯认倭寇之名,如此即便被捕,亦可保护家人免受牵连,而官兵也默认,只因倭寇首级赏金更高。 陈舍微边走边想着,历史的尘埃跌进这条窄长深纵的石墙夹道里,竟有了逾越千金的分量。 泉州卫下辖五个千户所,分别是左右中前后,卫所和千户所的兵士加起来人数远超万人。 卫所的设立除了保卫地方之外,再就是屯田自给、防止商民通番走私。 千户所下属有自己的屯田、盐场一类,也不全然靠粮饷养活。 甘力所在的中千户所离泉溪最近,其下属的屯田总计两百顷有余,其中最近的一处屯所就在吴家村附近,在陈舍微的茶园里就能望见。 这两年收成都不好,屯田也不会因为它的身份不同而被老天爷赦免,该闹虫子还得闹。 陈舍微在厅堂里等了很久,才等到那位要见他的杜指挥使。 毕竟是武将,又是统辖一个卫所,杜指挥使身量敦实,比陈舍微还矮半头,可那双眼睛真是厉害,像是看透一个人的骨骼经脉。 陈舍微听见他骑马归来,身披铠甲下马快步走来,到他跟前站定,长久的将他打量了一番,呼吸均匀,半丝都没乱。 陈舍微张了张口,‘老伯’二字差点从舌尖掉出去,他赶紧闭嘴,没成想又咬了舌头,还咬在同一处,顿时‘嘶’一声。 “咳。”杜指挥使干咳一声憋笑,“咱们倒是有缘分啊。” 他年逾五十了,可头发胡须不见半丝白,依旧精神矍铄,一拳能打倒三个许仲。 秋粮上缴,一翻簿子,泉溪的田赋格外突出,远比那些又拖又欠又滥竽充数乡镇醒目得多。 底下人动了心思,一查就查到陈舍微的虫药铺子上了。 听陈舍微说完虫药的事,杜指挥使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是,就使了这几样毒草,把虫儿给治死了?” 陈舍微道:“也不能说全然都死绝了,总比不管不顾好很多。” 杜指挥使沉吟了一会,道:“想来其中也有你独门的方子。” “这个自然。”配比和采摘留存的法子,可不是凭空来的。 陈舍微虽不是什么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人,可他更不是傻子,就道:“大人想要的话,我可以默下来。” 杜指挥使正侧身去端茶,闻言动作一顿,转过身来看陈舍微,又看了看甘力,笑道:“你不是说自己这个小兄弟性子纯良 ,叫我温声软语些,免得吓着他吗?瞧瞧,这可上道的很呐。” 甘力大窘,道:“大人,我何曾叫您温声软语些?” “你磕磕巴巴的,不就这意思吗?”杜指挥使一挥手,道:“这事我原本可以叫手下人去办,可我觉得这事儿要紧,卫所屯田千百顷,今年才那么点粮食,煮粥都喝不饱。民以食为天,兵也一样。吃不饱,怎么打?” 陈舍微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杜指挥使觉得他这乖顺模样很有趣,不知是真如甘力所言,有颗赤子之心,还是装出来的呢? ‘不过瞧他拎着糕点心满意足朝夫人跑去的傻样,倒的确如甘力所言,是个心思纯粹的。’ 杜指挥使睃了陈舍微一眼,在心里补了一点评价,‘又聪明的。’ “我也知道你那虫药铺子才开了一年不到,很是挣钱,可舍得就这样将法门给了我?” “虫药榨取毒汁其实很繁琐,颇费人工,之所以能有利润,只因毒花药草自生自长,随处可采,如果专门置地种植,闽地田贵,除了烟叶毒素浓郁,可以得利,别的几种反而得不偿失。”陈舍微其实也同许仲探讨过这个问题,“而且今岁人人得知这几种花草可杀虫,明岁即便不晓得榨取之法,也会去采来一试,这空来的花草就难得了。” 他说话不疾不徐,声色又好听,很容易叫人就专心听他发言了。 “屯田既是自用,不为牟利,兵士又齐心,榨取虽繁琐,可分工合作就能事半功倍,想来,虫药的法子在大人手里能更得用。” 杜指挥使饶有兴致的看他,又问:“那你的虫药铺子呢?不开了?” “开啊。”陈舍微看了许仲一眼,他终于有了点说话的元气,就接着道:“原本虫药铺子也是以烟叶治虫为主的,可以并入东家的烟卷铺子。” “一边把烟叶当虫药卖,一边又卖烟卷,不怕买卖不好?”杜指挥使听他主动提起烟卷铺子,觉得这小子更有意思了。 ‘吸烟有害健康都印在盒子上了,也没见人耽误抽。’ “烟叶吃多了,的确对身子不大好。”陈舍微抿了抿干裂的唇,道:“可我有私欲,舍不得白花花的银子。” 杜指挥使‘哈哈’大笑起来,瞥了眼边上的随侍,立刻有清茶团凳伺候。 “好,我花银子买你的方子,默下来,叫人去拿两百两银子来。” 陈舍微没那么傻,虫药方子叫卫所看上了,他难道还盼着讨价还价的保下来? 他伸手取茶盏的时候,杜指挥使瞥见陈舍微袖口上的一点墨痕,甘力匆匆把陈舍微带来,同甘嫂话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陈舍微又怎么会拖拖拉拉的要换衣裳呢? “瞧你挣钱这痴迷样,可也读书?” 本朝不似宋朝,从商之风盛行。 论起士农工商,商者最末。 甘力与有荣焉的说:“指挥使,我这弟弟可是举人。” 杜指挥使愣了一下,真是有些惊讶了。 “可曾补官?”他又问。 “不曾。”陈舍微捧着茶,老老实实的答。 杜指挥使两边的胡子翘起来,牙齿勉强从他茂密的毛发中露出来,像一只假笑的虎。 “我这倒缺人,不如就向州府要了你,来做经历司的知事吧。” 泉州卫下属的机构很多,如镇抚司、经历司、儒学、驿站、递运所、预备仓、税课局、僧纲司、道纪司一类,与千户所是平级的。 其中文官很多,但因为是在军中担任文官,许多文人学士总觉不够清流,但实则职权很大。 譬如州府也设经历司,可若是卫所经历司的知事和州府经历司的知事站在一块,虽是平级,却也是卫知事大一级。 陈舍微想了想,道:“大人,我所言并非托词,只是家中生计还需我操持,若是个需点卯的实缺,只恐心力不支。” “我晓得你满肚子儿女情长的,其实也不妨事,我又不拘着你非要待在经历司。你为知事,只管泉州卫所屯田事项,文书杂项概不用你烦扰,你手下自有书吏、典吏,这是卫所,你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阳奉阴违的事,好些吏员都是军户出身,一旦发现,连带亲眷,他们不敢。”杜指挥使朝边上一个文官模样的人一努嘴,道:“他是卫经历,会保证我说的话。” 那人很有礼的朝陈舍微一颔首,陈舍微有些意动。 杜指挥使做事爽快霸道,当即便道:“好,那就这么定了,中千户所离泉溪近,你同甘百户也熟络,就从那处的屯田打个样子,虫药烟叶什么的,随你折腾吧。余下推行之事,自有旁人代劳。” 陈舍微肩头叫他拍了两计,杜指挥使云淡风轻的扔下一句‘虫药烟叶什么的’滋溜就钻进耳朵里了。 杜指挥使能做到这个位置上,自然不只是个粗野武将那么简单,他看人是有准头的。 陈舍微一颗赤子之心,又坠进俗世尘埃里,没有几分聪明,如何在这两者之间得以平衡? 杜指挥使人都走出去了,还飘过来一句,“既做了我的知事,那二百两银子就不必给他了。” 刚走过来的卫经历见陈舍微脸都垮了,笑道:“陈知事怎么还不高兴了。” “二百两银子飞了呀。”陈舍微道。 卫经历姓黄,叫黄理,是个斯斯文文的相貌,说了几句,发觉只比陈舍微大了一岁。 “虽飞了二百两,等日后还不知有多少个二百两呢。”黄理长细的眸子一眯,颇有狐狸的狡黠。 作者有话说: 作者史料积累不足,只能结合部分文献,人物背景的塑造会比较片面而主观。 参考文献: 《试论明代卫所军户中的商人》 《明代卫所经历司与经历研究》 《明代泉州地区卫所及其与地方社会的关系》 第90章 蒜子牛肉和栗子奶酱糕 知事不过八品小官, 原是不配护卫的,陈舍微身边这俩是从甘力手下百人中分出来的。 甘力虽很乐意, 这却并不是他的意思, 而是杜指挥使的授意,说是有个什么消息传递也方便些,就跟着陈舍微了。 这俩人一个高大沉默, 一个精瘦机灵,皆出身卑下, 名字也十分可笑, 一个黎贱生, 一个叫樊狗屁。 陈舍微初听时想笑,但一想,又觉得很苦。 “你们若不介意, 就换个名字吧。” “请知事赐名。”两人在甘力麾下也算精锐,一举一动利落至极, 这两个名字实在配不上他们。 “那么, 你叫黎岱, 就是泰山的意思。” 陈舍微又看向那个瘦些的,他目光灼灼的望着陈舍微, 很盼着听到自己的名字。 “你叫樊寻吧, 这原也是个武将名。” 刘奔同两人本就相熟的,待陈舍微进内院后,拍拍俩兄弟, 道:“真有福!叫你俩来!” 虽看得出陈舍微是个宽厚待下的,但有福二字, 未免太夸张了些吧。 草棚里驴骡马羊渐多, 再加上还有两圈的猪。 刘奔手下不只管着护院, 小厮杂役一类也归他管理,郭果儿身为管事,这些杂项本就要抛开,如今只管银钱账面人情往来,倒也分工明确。 外院人多了,孙阿小哪做的过来,另请了个厨娘在外院大厨房里开了灶,今儿晚上吃的是爆炒鱿鱼管、红焖豆腐煲还有腊肉丁萝卜炊饭。 三大锅摆出来,每人拿着自己的餐盘去打饭,黎岱和樊寻端着餐盘,菜和饭都是满勺的,饭食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味道很足很管够。 鱿鱼管上裹着红油酱汁,一下就征服了两人的味蕾,虽然调味重口,却还能吃出鲜甜来,晓得这鱿鱼管是新鲜的。 豆腐是最早做好的,勾了芡,用小火焖着慢煲入味,挖起一勺嫩滑无比,还有些烫口呢。 “若吃不饱,瞧那小板上写着,夜宵还有萝卜煎糕呢,其实是给值夜的人吃的,不过实在饿了,讨一块也不难。”刘奔凑过来道。 两人含着饭菜,一个劲的‘嗯嗯嗯’。 陈舍微家中饭食最好的一点,那就是油水足,沾了油荤的吃食,怎么着都香。 这两日陈舍微在泉州卫待着,家中饭食都是孙阿小做的,并不是说孙阿小做饭不好吃。 只是想陈舍微了,也想他的手艺了。 冬日的厨房温暖干燥,因为灶膛里总是留着火种暖水备用,所以陈舍微把好些畏寒的香草也都搬到厨房里来过冬了。 至于花儿则都挪到虫房去了,那里终日暖和,更好些。 除了惧冷的花儿,还有迎寒而上的花。 香雪兰本就是开在冬日里的花,秋时把球根种下去,整个冬日都有花开。 花型小巧雅致,白紫红黄,浓淡不一,花落之后还可以收了球根,明年再种下去就是,买一次管一辈子。 不过这花儿有一点不好,就是容易倒伏,这也不妨什么,土栽在厨房边上的菜圃里,含苞时就被陈舍微摘下,移到房中花樽里插瓶水养着。 一株株吐蕊爆香,清丽优雅,同水仙一样都是冬日之花。 嫩牛里脊切做四方小块,用胡椒、酱油、白糖和酒腌了,鲜菇一朵切四瓣,整头蒜剥了蒜子,一粒粒白胖蒜瓣滚在砧板上。 “你真的,要用那么多的蒜?” 谈栩然倚在灶台,搅弄着小锅里用微火收浓的生磨杏仁羹,时不时偏首,看着陈舍微脱了外衣,挽了袖子忙碌。 陈舍微如今很跟得上谈栩然的念头了,笑道:“蒜子炸过真的不会臭,反而糯糯的。” 谈栩然不语,只狐疑的看着。 蒜子滑进油锅,热热闹闹的冒着细密的气泡。 陈舍微低了脑袋凑过来,道:“夫人若不信,那咱们现在先亲一亲,免得等会子嫌我滋味不好了。” 谈栩然碰了他一下,只这蜻蜓点水的一下,他是嫌不够的。 “看着点,省得焦了吃了嘴里,等下还以为在亲煤炭呢。” 陈舍微悻悻然退回去,油锅下蒜子炸出香味来,再下鲜菇、牛肉粒快炒。 杏仁羹是用四份甜杏仁和一份苦杏仁加糯米磨成粉浆,用纱布滤出粗粒之后,留细浆熬煮收浓。 苦杏仁发苦,生食还有微毒,但非得添上这么一小把,整碗甜羹才算有耐品的风味。 难怪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果然都是学问,都是功夫。 黑胡椒蒜子牛肉粒,九层塔焖鸡,肉汁焗芋片,生磨杏仁羹都好了。 陈舍微把菜都装好,弯腰去墙角一排花丛中择了一把正欲开放的香雪兰,塞到谈栩然怀里。 香雪兰的花苞像是豆荚里的圆豆一般并排列着,这一捧上得有几十个花苞。 毛笔尖一般的花苞抵着谈栩然的下颌,轻碰她的唇。 陈舍微牵了她的手,道:“走吧。” 从前谈栩然谨遵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过自他来后,什么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若是饭桌上一家三口坐下来,静得连筷碗相碰时都无,也实在拘束得紧。 陈家大房的消息灵通,也不知是从哪位官场同僚那得来的消息,这又从陈舍秋处来了一封信。 说是从旁人处得知陈舍微得了个卫知事之职,虽言恭喜,却是谴责居多。 一则埋怨陈舍微得官也不通知,二则嫌弃这官职不够清贵。 又言原本有帮着他打听空闲官职,只是他行事孤僻,为人鲁钝,不与族里打商量就接了这个官儿,没见识的东西,还以为是什么好差使呢! 这种数落洋洋洒洒三大张呢,末了却又勉力他既得了官儿,就要好好当,毕竟他这知事也算指挥使直接委任的,别给陈家跌份。 “消息倒是真灵通啊,就连是杜指挥使亲任也晓得。”陈舍微把那几张信纸丢进炭盆里,心情未受多少影响。 谈栩然嚼着又嫩又香的牛肉粒,见陈绛一粒粒的接着吃蒜,想来是真没什么辣臭味了,抿了一勺杏仁羹清口,道:“约莫是从府衙那边知道的吧?毕竟指挥使亲自要人,也不多见。” 她想了想,又问一句,“信里可有提到大伯父的身子?” “嗯,就说身子越发不好,诶,此番倒是没再提要咱们去侍疾了。” 陈舍微回过味来,讥讽一笑。 他去泉州前,大房又来信,竟是要他们夫妻二人去侍疾的。 虽说可能也就是走个过场,在病榻前慰问一两句,端个药碗什么的,但何必这么矫情呢? 陈砚著又不是没有子女,要侄子侄媳去做什么,若是病得快死了,倒是可以去瞻仰一下,这不还没到那份上吗? 陈舍微拿了信,还没来得及回就去泉州卫了,不过听说三房和五房都去了,也不知捧了痰盂没有。 吃过饭,陈绛跟着谈栩然去暖房看虫儿,陈舍微看着母女俩掀了帘进房去,面上笑意稍淡了几分,他舒展舒张胳膊,往书房走去。 天上掉下来个知事的名儿,这是虚的,杜指挥使叫他管屯田的事儿,却是实的。 陈舍微晓得他既想军田粮食丰收,又想瘠田能改种烟叶,上下嘴皮子一碰,中间得耗多少心力灌溉。 这都不是白来的。 跟着黎岱和樊寻来的还有中千户所屯田的军用地图,陈舍微没那么傻,还真以为这俩人是给他当保镖来的? 互利互惠自然是好,前提是他要能给得起报酬。 家中早不比那时候,得一家人聚在一块用一点炭来取暖。 郭果儿和刘奔的份例里就有炭可以用,轮值守夜的水房里也是有炭盆的。 陈舍微入神的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寒了。 门被轻轻推开,谈栩然走了进来,边解斗篷边道:“该给你在书房配个伺候的人,炭燃尽了也不知道添。” 尚未灼上黑灰的银火钳颤颤夹住几块空心似葱管的炭,这炭极好,无烟无味的,只是很脆,夹取时不能太大力了。 “你我都不喜欢人多,院里新进这么些人,紧够了,尤其是书房,不要旁人伺候。” “等燕子同王吉成了婚,阿巧也到年岁了,如今买了人管教起来,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短人手。” 谈栩然滑进摇椅的缝隙里,同陈舍微紧贴一处。 “这些夫人做主就好。” 陈舍微自然要凑过来先亲上一会的,直到新添的炭火被暗焰侵蚀,两双唇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谈栩然望着书案上的笔记,道:“可有什么烦心事?” 陈舍微埋在她柔软的怀里,蹭了蹭,低声道:“这些烦心事也不算是烦心事,对着庄稼、田地只是有些费脑子,不比对着人,还要提心吊胆怕他使坏,不过也可以拖到开春再说,咱们先过好这个年吧。” 年节将近,谈栩然的虫儿也出的差不多了。 最后一批陆续出货,越卖越贵,供不应求。 王吉从泉州回来,要与谈栩然先分一笔账,余下的等过了年再结。 一箱箱银子晾在院里,称斤对账,日头落在雪花白银上,四处折射,叫人一进这院子就被晃得迷眼睛。 “这么多钱,你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吧?” “我又不是傻子,带了铺子里几个壮汉一道回来的,这几日官道上人来车往的,也没人敢劫道。” 王吉净了手,美滋滋的吃点心了。 栗子奶酱糕,佐乌龙咸梅茶,真是绝了。 蒸糕蓬软软的分作三层,每层里都夹上栗蓉奶酱和栗碎,中间一些还掺着点金橘粒,给这块温墩的点心增添一点微妙的刺激。 乌龙香气醇厚,咸梅滋味曲折,陈舍微并不是一整颗丢进来煮,而是切成细碎的梅子肉,初入口还是茶香占上风,唇舌过滤后留下梅肉,入口咸酸嚼后又甜。 王吉吃得心满意足,外头不是没有好吃的,可有些连想都想不出的好滋味,陈舍微却能做的出来。 “沁园边上院子也多,咱们寻摸着,买到一处去吧?” “到时候你就可以整日的蹭吃蹭喝了,可对?” 王吉脸皮城墙厚,点点头,吴燕子轻声道:“这样也好。” 众人一下都含笑看她,她耐不住臊,用茶盘挡脸。 谈栩然道:“也是你本行,去沁园边上打听打听。 她看着足边一匣匣的金银,底气十足的道:“左右银子也够,倒不拘大小了,中意就好。” 陈舍微本想说不必使她的银子,不过又一想,只低头啜茶浅笑。 沁园风光好,碧波荡漾,周遭有各种神祇的供奉地,可谓是与神明比邻,广得福泽。 泉州可不比泉溪就那么点大,城中有湖又有山,其实沁园的位置离陈家大房、二房很远,就是离陈砚墨的宅邸近了些,不过近指得是渡船而来的直线距离,若是走陆路,七拐八绕的也很远。 再者,陈砚墨外出为官,春秋两季鲜少回来,也无妨。 第91章 水晶瓶和烟卷匣 众人闲吃闲聊一阵, 王吉回来还没看过老娘,先来看了媳妇, 虽说是有生意上的事, 何尝不是托词呢? 还得回家。 陈舍微送了王吉出去,两人还有些话好说,一路就送到了大门口, 正对上登门的陈舍嗔。 这可算是被逮个正着。 陈舍嗔脸色可不好看,王吉觑了陈舍微一眼, 见他轻一颔首, 示意自己先走, 道了句‘陈五爷’就走了。 陈舍微居高临下的站在台阶上,微微一笑,道:“五哥。” 陈舍嗔只觉得十分憋屈, 他怎么说也是兄长,陈舍微几次三番面不改色的扯谎蒙骗他, 如今他与王吉交往繁密, 叫他逮了个现行, 这厮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怎么?年下了,王牙来与你分账?” 陈舍嗔走上前, 陈舍微让他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宅子。 陈舍微想了想,道:“不是。” 真不是啊,王吉明明是来与谈栩然分账的。 “老六!”他这慢悠悠的口气, 气得陈舍嗔扯住袍袖一拽他,怒道:“你真不是玩意啊!被我抓个正着你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就问你, 那烟卷铺子是不是有你一份?!” 陈舍嗔正吼着, 忽然肩头叫人一钳,他整个人不受控的被提了起来,一下扯在地上。 脑袋边上站在两双皂靴,陈舍嗔惶惑的往上看去,就见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的把他夹在中间,正面色不善的盯着他看。 虽是换下了号衣,只穿着常服,可黎岱和樊寻毕竟行伍出身,周身的气势不同,更别说脚下皂靴和腰间的官刀了。 “这是我五哥。”陈舍微虚一抬手,道:“只是有些口角罢了。” 樊寻这才又把陈舍嗔一提,陈舍嗔踉跄几步站站稳,也亏得外院踏了青砖,不至于满身的泥,他惊魂甫定的掸掸身上的尘土,偷觑两人。 招些退回来的兵士做护院并不稀奇,可这两人显然还没扒那层皮的,陈舍嗔一时想不明白,又不好贸然开口询问,就听陈舍微道: “五哥也莫怪我,前些年叫五房坑骗的惨了,勉强赚几个钱花用罢了,不得不提防些。” 他既然给了台阶,陈舍嗔顺势就下去了,诺诺称是,又问:“这两人倒是护主,可是你新收的。” “我哪是他们的主,”陈舍微对两人笑笑,示意他们可以退下去了,又道:“得了个卫知事的小官,他俩是随着来的。” 从没听说过八品小文官还给配护卫,陈舍嗔脸皮子抽了抽,绷出一个笑来。 他原揣着要在虫药和烟卷上掺一脚的心思,但这一下泄了气势,再提总觉得矮陈舍微一截,咬了牙恨恨然,决定先回家,把消息探明白了再说。 今儿陈家门槛可遭罪,轮番遭人踩踏,陈舍嗔刚走,花市的南老板又来了。 原本今年冬天陈舍微没打算着接雕种球的活计了,不过花市的南老板亲自来求了他,许了重金要他雕五组盆景。 再加上雕种球也是他冬日里消遣的活计,陈舍微就接了下来,到如今还剩最后一组不曾完工。 这种盆景不是一个个孤立的种球,而是一组,所以脑子里得有个形态才能下刀。 今儿南老板是提着小包袱来的,抖开一瞧,见是个水晶樽,像个又瘦又高,垂着脑袋捧着孕肚的小脚女人。 陈舍微把那瓶子捏在手里看了一会,道:“我说最后一组盆景的器皿怎么就不给我送来呢,还以为是嫌我头几盆要的价高了,没想到留了个这么刁钻的。” 南老板笑道:“哪有啊,您要价高是您本事,这瓶子来得迟啊,是客人家耽误了,说是身子有些不好,忙了一阵,刚想起来这事,因为是摆到床边小几上供老大人赏玩的,所以捡了这么一个瓶。” 陈舍微捏着瓶子不说话,抬眼瞧着南老板。 南老板干巴巴的笑了一声,道:“您约莫也能猜到,就是您那大伯父家给定的。” 陈舍微也没不高兴,只是把那瓶子搁回去,道:“他可挑剔,想来是病中不适,处处嗟磨人呢。” 南老板讪笑两声,又忙道:“可银子给的高呐。” 陈舍微不为所动,南老板也晓得今时不同往日,这算是一笔外快,可陈舍微如今挣不挣都行。 “我已经应了陈家了,若是您不肯,我…… 南老板是生意场上的人,这五盆水仙景,他除了挣银子之外,还是他交际应酬的筹码。 他也是泉溪泉州两头跑的,既是同乡,王吉又同他交情不错。 陈舍微那些花卉香草的种苗,偶尔有寻不到的,托了他手下人,回回也都办得尽心尽力。 想到这些,陈舍微一摆手,道:“前些年手头不宽裕的时候,您给了我这挣钱的差事,而且今年我又应了你的,这景我还是会造的,只是么,不知道能得他几分满意。” “您只要一出手,就远胜过我养的那些个吃闲饭的了。”南老板喜道。 南老板走后,陈舍微携了琉璃瓶回书房继续琢磨,谈栩然正在书房里描虫儿呢,已经快画完了。 陈舍微俯身看了一会,道:“开春了去泉州书局问问,把鸣虫集刊出来,也落上夫人的款。” “不急,只是画了样子,还有称呼,各种俗名,虫儿的习性、叫声如何,这些都要措辞落笔。” 谈栩然待此事是很认真的,陈舍微在她腮帮香了一记,倒进摇椅里捏着瓶儿琢磨。 这时候雕开了种球,为的得是叫花开在春节里,陈舍微有点坏心眼的想着,也不晓得那老东西能不能熬到那时候。 冬日里的水仙既是水培,根须定然是垂在水里,球茎和须子能有什么好看,同大蒜都是一个样。 可这水晶樽虽说不是全然的透明,像雨痕滑过玻璃,到底掩不住根须。 陈舍微翻来覆去的琢磨着,就听搁了笔的谈栩然道:“这是最后一个水仙的器皿?” “是啊。说是给那老山魈的,也够刁钻的,全透明的,不知该怎么藏根须。” 谈栩然蜷进陈舍微怀里,也细细看这瓶儿,道:“那就让叶儿往上走,花儿往下落,或者花儿往上走,叶儿往下垂,左右这瓶儿口径狭窄,不似水盂那般能摆好几只造景,只塞得进一个种球。” “对啊。夫人果真聪慧有灵气。”陈舍微思路被点明,陷入纯粹想要把种球雕好的心境之中,附和道:“嗯,我瞧着还是让叶片直立,花团簇在一块,正好垂下,可以掩住根须。” 谈栩然看着陈舍微手里的水晶花樽,心里却想着陈砚著今冬只是小感风寒,并不要命,有点遗憾呢。 临近年节,烟卷铺子的生意愈发红火,尤其是描金匣子装的烟卷,那样叫人咋舌的价钱,却是走得飞快。 这匣子上是谈栩然画的图样,既有松涛林海,又有福禄双喜,或雅或俗,凭君喜好,而匣子构造和内容则是陈舍微设计的。 一个匣子三层抽屉,第一层摆了六个烟嘴,有玉质、玳瑁、金银、象牙的,还有两个供女眷用的戒指烟托,一金一银的活口戒托,大圈连着小圈,大圈套指头,小圈箍烟卷,这样就不会熏黄了指头。 若是给专门主顾定了尺寸,还可以做成玉质的戒托。 第二层是火折子,做了隔热的,也如烟嘴一般用了玉石玳瑁等极浮华的包装。 不过其中还有一根最寻常的竹壳火折子,不一般的是中指粗的竹壳上细细用刻上了烟雾腾空的出尘姿态,竹本就是雅物,如此也算取个清雅意境。 第三层才是正主,里头有最各个口味最上乘的烟卷,其中有两支沉香木气味的烟卷,是年节里限量供应的,除了这个匣子,不单独贩售。 这一匣子烟卷价钱足要三百八十八两一匣,半文也不饶,哪怕是一贯果决的王吉都有点没底,到底是陈舍微拍的板。 送礼么,就要是越贵越体面越好。 王吉翻着定出去的账,急得直跺脚,“匣子定少了!” “不少,六少上回来瞧了,又让定了一百个,已经在门口了,正下货呢。”高凌从马背上望进铺子里来,翻身下马,一甩缰绳,立刻有人帮他拴马。 高凌自己撇了马,却朝后边跑去,王吉一见他的动作,把账册交回去,道:“我那大老爷可来了?” 高凌搀下来的可不就是陈舍微么,如今这买卖也算过了明路,陈舍微也不藏着掖着了,就是他的,怎么了? 也并不是说他个知事的面儿如何大,不过么,王吉知道陈舍微进了经历司,很快就把黄理请出来一起吃了顿茶,烟卷南去的漕运一事就归了泉州卫的运军。 漕运是非常辛苦的,甚至不亚于在海上跑船,运军每年一月接收漕粮,直到十月才南返,几乎就住在了船上。 路上若是稍微再耽搁一会,刚往席上一躺,席子都还没被身子熨暖,新的军令又已经到了,兵士可不比船工还能歇,军令如山,又要即刻启程。 其实朝廷也知道运军艰苦,所以允准他们在运漕粮时夹带些利润高的土产,沿途发卖。 论起利润高,论起不占地,有什么能用烟卷烟叶相较!? 黄理同陈舍微、王吉几乎是一拍即合。 如此一来,这烟卷铺子就算有了泉州卫做靠山,即便有那不长眼的,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大爷,你也晓得我忙得喉咙冒烟,终于舍得来帮把手了?”王吉笑着埋怨。 陈舍微递过去一只烟卷,王吉拿来一闻,道:“柑味?我的天,你脑子怎么长得?主意真多,这两天我可分不出人手制新货了,忙过这阵再说吧。” 新花样有人喜欢,不过细水长流一直卖得好的,还得是原汁原味。 陈舍微秋收的那批烟叶已经扩种过了,吴缸也把手上庄稼的事情都交代了下去,专心烤烟,所以这批烟叶品相丝毫未减,哪都没卖,只供给了烟卷铺子。 而王吉也只拿来做原味的烟卷,其他的口味或多或少掺了些别处收来的,因为添了味,分辨不出,不似原味那般,只能用陈舍微的烟叶。 “烟叶不够了。”王吉道,“明年可得给我扩开了种。” 陈舍微一笑,道:“屯田够不够你种?” 王吉一愣,使劲搂着陈舍微摇了几下,又掰着他脸狠亲了一口,道:“你真是耍大刀的财神爷,保佑我发财,还替我开路呢!” 陈舍微死命的擦了擦脸,还是叫这家伙紧紧搂着,挣也挣不开。 第92章 大堂兄和小堂弟 这么火热的买卖, 王吉心里不是不怕,铺子里有个伙计在外头喝多了, 赶着夜禁回家, 结果在暗巷里叫人一心窝子给捅死了。 后来虽查出来,说他拿了别家的银子,可没套出烟卷方子来, 对方就下了狠手了。 阿普叔也遭了一次袭,不过他有功夫, 算是避过了。 王吉自己更别说了, 秋冬卖了两季的虫儿, 连带着走了好些葫芦器皿,确实赚了不少,但比起烟卷铺子来说还是少了。 如此都招来了周家明晃晃的威胁, 更别提这灼热烫手的聚宝盆了。 那些攀交情走关系的就不提了,王吉都能应付, 只怕是来黑的, 所以夜路都不敢走了, 进出总带着三四个身手好的,如今处处挂上泉州卫, 也算能松一口气了。 陈舍微刚在屋里理了会事儿, 就见高凌皱着个眉走进来,道:“爷,外头说您那大堂哥找你, 就在那边上的茶楼等您呢。还要了一匣烟卷送去伺候了。” 陈舍秋原本嚼烟本就凶,去岁过年那阵, 陈舍微见识过了, 而且一翻账面就看出来了, 他可是铺子的豪客,经常一匣子一匣子的叫去茶馆、戏楼、青楼,非但自己吃,而且时常聚众请客吃烟。 常有体面人家这样做的,铺子里那几个白净的伙计就是专给人送烟卷的,场面上来往,也不能太歪瓜裂枣了。 迟早有这么一遭的,陈舍微起身朝外走去,见高凌跟在自己身后,笑道:“青天白日的在茶楼里,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怎么不怕,王大哥不就是在茶楼被揍了一顿吗?要不是吴大哥那天同他在一块,指不定要被打成什么样。” 高凌忧心忡忡的,他自己浑身是胆,可偏偏为他这俩老大哥整日提心吊胆的。 烟卷铺子位置很好,不然当初陈舍微也不会掏空了银钱同王吉一道买下来,这些日子虽翻了几番的利,可为了买边上的铺面,扩后头的屋舍当作坊,现银多花出去了,不过年下收回账来,依旧十分可观。 陈舍秋所在茶楼也在同条街上,不过在闹中取静的一隅,一拐进去,就觉得街面上的人声都淡下去了。 茶楼一楼只卖茶点,不留客座,上了二楼、三楼才是雅间。 陈舍秋显然是常客,帐子一撩开,虽是自己的烟卷,陈舍微还是被熏得下意识就掩鼻。 “奇了,自家卖烟的,却闻不得这烟气。” 陈舍秋好笑的看着他,稍一摆手,边上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只留了心腹在旁。 陈舍微叫了声‘哥’就没说话了,陈舍秋长得像他外祖那边,同陈舍微没有半点兄弟相。 他熟稔的掸了掸烟灰,笑道:“你紧张什么,弟弟长进,做哥哥的自然高兴。” 陈舍微并不紧张,他只是不知道陈舍秋今日目的,所以心总悬着。 “信里也不方便同你说得太细,其实早都给你瞧好了一个泉州府衙典史的官儿,或者去老三那历练历练也好,没想到你自己弄来了个知事,到底是年轻,眼皮子浅,还好老爷子上了年纪,性子也宽宥了些,若搁在从前,晓得你进卫所里当了官,那可是要家法伺候的。” 陈家老二是二房的长子,老三陈舍稔ren同陈舍秋才是亲哥俩。 陈舍稔算是陈家这一辈里最出息的一个,如今在南直隶做同知,陈砚著早些年的官场人脉,尽给这个儿子铺路了。 陈舍秋考到都有孙子才中了举,现而今任泉州府通判。 银子铺出来的六品通判,讲起来只说你会投胎,也别牛气。 陈家最拿得出手的还得是二房陈砚儒,这老头是湖广按察使,不过他常年在外为官,去岁是难得回来祭祖,这两年应该是不太能见他了,甚好。 至于陈砚著同泉州卫的龃龉,其实是与上一任的指挥使有些私人恩怨,可偏偏杜指挥使是由老指挥使提拔起来的,情同父子,虽没有与陈家针锋相对,但也别想他有什么好脸色。 换了指挥使,陈砚著还曾去试探过一番,看看能不能和缓关系,结果叫人冷言冷语的堵了回来,仇没解,反而更结了一层。 陈舍秋一直也在等一个契机,却没想落在了陈舍微身上。 这些细则,原身脑子里混沌一片,还是谈栩然讲给陈舍微听的。 他既知道陈舍秋是在装模作样,也就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道:“我没什么见识,也不愿离家,就近做个小知事,挺好。” 陈舍秋已经打听清楚了,陈舍微是因为虫药入了杜指挥使的眼,就道:“你这是谦虚了,遍地都是的杂草,在你手里偏成了虫药、闽地早好些年就种烟叶了,偏你琢磨出了烟卷,就算市面上有人仿,也不及你这铺子里出来的滋味。” 陈舍微玩着一个橘子,只笑笑。 “可你的性子就是太独了些,哥哥们在泉州待了那么些年,怎么说人情面上总是吃得开的,你来泉州开铺子,也不同我们说一声,平白费了好些功夫,那王牙油滑惯了,请人雇工,中间都又多油水叫他贪吃了去,算都算不清楚。”陈舍秋一副替他痛惜的样子。 “小打小闹的玩意,哪敢去哥哥跟前丢脸。”陈舍微把橘子掷回果盘里,他用了点力气,橘子砸得一晃,滴溜溜的转了一会,“不曾想入了杜指挥使的眼,算是赚了些,可也算不得什么。想来是爹娘在天有灵,当年叫我败光的家业,也只能靠自己挣回来,哥哥你说是不是?” “看来你心里是有恨呐?”陈舍秋知道他扯出杜指挥使的意思,这两门买卖,旁人都甭想了。 “有,那也冲着五房去了。”陈舍微半真半假的说:“说起恨,我更恨自己。” 陈舍秋就觉得陈舍微的笑脸无懈可击,针尖都挑不出缝隙来,缓声道:“一家兄弟,到底是不好结仇,这样,年节里你们都到泉州来,该叫五房吐出来的,我会让他们张嘴。” 五房吞去的家产,少说也值几千两。 陈舍微不明白这样的好事怎么会平白无故落到自己的身上,又见陈舍秋燃了一只新烟,淡淡沉香味道扩散开来,他脸上流露出享受满意的神色来。 他点点那烟匣子,道:“这个味,送一匣子到我房里。” 到底是一个祖宗,这点子好处,陈舍微还是能给的,就道:“好。” 陈舍秋鼻子里钻出两条长长烟龙,被陈舍微一掌挥断。 “老爷子这几日精神总不大好,商量着,给他拣个人冲冲喜。” “啊?!”陈舍微原本装得挺好,可实在太惊诧了,忍不住脱口而出。 给陈砚著那老山魈冲喜?这不就是拿活人上供吗!? 陈舍秋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又道:“自家宅院里的丫鬟都挑拣遍了,老爷子也没个喜欢的。” 陈舍微忍不了了,“生病就看大夫吃药,冲喜有个什么用?” 陈舍秋一摆手,“男人甭管什么岁数,女人就是最有用的药,尤其是爹那年岁,吃一口嫩瓜,真跟吃了仙桃差不多。” 陈舍微真是要吐了,腮帮子又紧了紧。 陈舍秋听他不搭腔,只拿眼看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一个烟嘴。 陈舍微也不说话。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阵,陈舍秋觉得他就是存心的,这是个脑子灵的,折腾出这么多的花样,不可能听不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这些天拣了多少个丫头,可老爷子心里好像是揣上人了,只摇头。” 陈舍微身子往后一仰,仿佛陈舍秋这一张嘴吐出来的不是人话,而是什么恶臭无比的浊气。 “要的,该不会是嫂子或者侄女身边伺候的人吧?”陈舍微挥了挥手,又赶走飘过来的一阵烟气,“那大伯可太过了,虽说老小孩老小孩的,又在病中,可也不能提出这个么叫晚辈为难的要求啊。” 陈舍秋后头的话叫他一气都堵了,又狠狠嘬了一口,烟卷一红,飞快的燃着。 “可咱们做子侄的,总要守孝道,爹病中开了口,咱们如何能回绝呢?” “年下本就公务繁忙,大哥还兼了这个差,”陈舍微有些讥刺的一笑,道:“着实辛苦。” 他这一笑,陈舍秋算是明白了,陈舍微绝对听懂了,而且完全没有要把那丫头乖乖上供的意思。 ‘难道,那丫头已经被他收了房了?’ 若搁在从前,陈舍微如此不识相,陈舍秋早就发作了,可如今他要从陈舍微手里挖人,却也要掂量掂量。 去岁只听说他烟叶种得好,今岁泉州城横空出世的烟卷铺子他竟是大东家。 只是在泉溪镇上开了一间小小虫药铺子,却在虫年里把整个泉溪的收成都提了一档,引得泉州卫指挥使的注意,提他做了个知事。 这小子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湖,看上去就那么大,可底下有多深,却叫人无法揣测。 大堂兄和小堂弟对着看,虚伪的假笑起来,扯了几句闲篇,又邀陈舍微一家来泉州大房过年。 陈舍微满口答应着,心想,‘鬼才去!’ 那要求陈舍秋虽没说出口,可陈舍微实打实被恶心的够呛,回家一路上都心事重重的。 ‘水仙花连着花樽,我已经托给夫人交给南老板了。早知如此,应该往花苞里搁点毒,花开的时候药死那老东西得了!’ 想的倒是个完美杀人计,可哪寻这种一闻就死,还只死陈砚著一个的毒药? ‘或者弄点□□,叫他马上风死了也好,即便不死,在伺候的人跟前丢个大丑也行啊。’ 陈舍微换了只手托腮琢磨,还是没那种能藏进花苞里的药粉啊。 想了也白想,种球连着花樽已经送到陈家去了。 作者有话说: 小陈想的是嬛嬛打鸟蛋的计谋呃。 第93章 时粿红粿和消寒图 “夫人, 你说恶不恶心,居然真好意思开这个口。一树梨花压海棠, 以为写成诗就是美事了?居然还想到阿巧头上了, 我呸!” 陈舍微到家了还觉得犯恶心,接过茶盏啜了一口,花香宜人, 叫他好受了不少。 冬日里汤饮不断,今日用夏秋里存下来的花酱, 红茶做底, 添了桂圆, 又甜又暖的一盏茶。 “幸好夫君一口拒了,阿巧不到十岁就到我身边了,我不能叫她的终身落到那样一个老东西手里。” 见谈栩然面有愁色, 陈舍微忙攥住她的手,还好屋里炭足, 指尖不似往年冬日那样泛冷了。 “这事儿他们也不敢摆到台面上来, 即便真那么不要脸来讨人, 我也是绝不会松口答应的,你放心。” 谈栩然柔柔笑开了, 伏到陈舍微胸口上, 指腹轻点他的鼻尖,赞许道:“有夫君在,我素来是不怕的。” “对了, 阿巧的伤风怎么样了?我叫她这几日别出屋,她可闷得慌?” “咳了好些浓痰出来, 已经好不少了。”谈栩然微微笑着, 道:“阿巧心思静, 给她几绞丝线,一个绣绷就能坐住,病里又恹恹的,懒得动弹,谁还嫌闷?” 陈舍微点点头,揽了谈栩然在怀中,躺进床榻中。 原本只打算小憩片刻,可渐渐睡意上涌,陈舍微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轻柔的拂动谈栩然发顶细碎的绒发。 谈栩然陪他躺了一会,撑起身子看陈舍微的睡容,又看向茶几上的水仙。 这几个种球陈舍微就闲雕了几笔,留花不留叶,盛在浅口水盂里野长,叶片垂下来横生出去,好似藤萝,衬得笔直而立的花朵有种踽踽独立的美态。 ‘寒天吐香,如此冰清玉洁的花朵摆在病气污浊的病榻旁,实在不相称啊。’ 谈栩然如是想着,抽动被陈舍微压在身下的裙带。 她一起身,陈舍微就有些睡不安稳了,再抽了裙带,恐会把他弄醒。 谈栩然褪下裙裹,覆在榻上,陈舍微睡梦中用手胡乱摸索了一下,失了美人温软的身子,只好将这团绯色紧攥,缠入怀中。 走到西侧院门边上,就觉得暖和了。 院里仆妇们正煮糜粥喂饲虫儿,叶菜儿还需得每日更换,不过虫儿所费不多,菜园子里每日新鲜供应,也紧够它们吃了。 “呼人。”刘钿见她来,忙要起身行礼,她膝上累着瓷盏,腿边又搁着好些罐。 “你忙吧。不必讲究了。” 门槛边上竖着衣架,众人的外袄都脱了挂在上头,谈栩然解了衣裳,贴在陈绛交叠的披风和厚袄旁挂好。 这一批虫儿破卵而出,原本细如游蚁,养上些时日,脱了大壳,倒也分出了雄雌。 陈绛正用鸡翎将虫拂进白瓷盏里,辨明雄雌后,将雌虫汰去后,在根据品相优劣分罐而居,出货时价钱也各不相同,自然要看准了。 陈绛做的极其专心,谈栩然立在她身后瞧了一会,无一不准,不由得轻笑出声。 “阿娘。”陈绛抬首笑,道:“阿爹回来了吗?” “嗯,坐车累了,又叫你堂伯父缠着说了好些话,倦了正睡着呢。” “那可吃了些?”陈绛关切的问。 “喝了盏桂圆红茶就睡了,”谈栩然掀开罐盖,只看里头一只蝈蝈抱着秸秆,背脊开裂,正在褪壳,“我来时叫灶上煮了他爱吃的红豆芋头甜汤,等他睡上一会,醒了就好吃了。” 陈绛甜甜蜜蜜的笑了起来,谈栩然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勾她小巧的鼻子,道:“自然有你的份。” 只是陈舍微这一睡,睡到了卯时初刻,醒来时天光迷离。 谈栩然后半夜才钻进被窝里,她日夜忙碌着,陈舍微很是心疼,今明两天儿出的是最后一批虫儿,虫房里都可以拾掇起来过年了,谈栩然也能彻底得闲。 陈舍微小心翼翼的起身,掉出怀里紧搂着的裙裹,浸润着他的体温。 ‘怎么跟个痴汉一样。’ 陈舍微对自己有点无语,耐不住腹中饥饿,在谈栩然额上亲了一下,起身穿衣去寻点吃食。 院里空落落的没人,淡淡的薄雾像是兑薄的牛乳,叫这冷冽的清晨有一种可爱。 陈舍微望出院墙去,又见内院墙外白烟团团,这可不是天然水雾,而是厨房烟道里透出来的水汽。 这宅子里早就有人忙碌开了。 陈舍微用冷茶漱了漱口,凉得他精神抖擞,往厨房走去。 再过几日就是年关了,厨房里,孙阿小正领着仆妇做年节必不可少的各种米粿。 时节做时粿,如清明鼠曲粿,重阳九层粿; 喜节红曲粿,灶上蒸着,竹篾上晾着的,分别有两种深浅不一的红粿; 鲜红欲滴的皮子里包着花生芝麻,桃红浅粉的皮子里裹着绵糜豆馅。 除了粗使之外,谈栩然先前往内院里买了几个伺候的人,由阿巧管着,她伤风这几日,正好看看她们几个能不能出师了。 今日正轮着小荠,她提起两个暖瓶往外走,一见着陈舍微居然来厨房了,颤声道:“爷,您,您起了?我,我…… 不同于她的惶恐,孙阿小笑道:“爷,饿了吧,昨晚上不见您要吃,可是空着肚子睡着了?” 陈舍微点点头,道:“有什么现成的?” “夫人昨晚上就嘱咐我煲上了红豆芋头汤的,我温上一温,马上就好吃的。爷可还想吃点什么,我弄两个蛋,还是烙个饼子?” 陈舍微摇了摇头,瞧着她们蒸好的粿,就对小荠道:“再拣两个米粿来给我吃就行。” 厨房前头的香草小园子也空了大半,好些都移了盆,在厨房里暖着呢。 至于先前暖在这里的花种么,已经一道西侧院的虫房里蹭炭火去了。 虫房里炭火太足,有几种花被迷了,不晓得时日,糊里糊涂的开了。 陈舍微进了虫房,瞧着那盆被哄骗的蜀葵。 蕊黄一点,瓣则外粉内红,渐变色美,极是风情摇曳,斑斓妍丽。 虫房里也有仆妇在忙碌了,见陈舍微挑了一朵最漂亮的蜀葵用剪子绞下了,瞧着他的背影轻道:“爷这一大早的,就为摘花来了?” 描眉簪花,闺中乐事,岂能同外人道乎。 春簪杏桃,夏簪茉荷,秋簪桂葵,冬簪梅兰。 只要有陈舍微在,谈栩然的妆台上四时皆有花。 灶上除了有红粿之外,碗酵粿在笼屉里缓缓膨开,越发越高,顶部裂开一张笑嘴,新年好意头,绝缺不了这一味粿。 糖粿撒满红枣芝麻,色泽深红甜蜜;菜粿淡绿微咸,包进豆芽虾米。 陈舍微一句拿两个粿给他吃就行,小荠却拿着筷子绕着灶台打转,不知该拣哪两个。 孙阿小一笊篱捞起七八个只个铜钱大一点的白粿,沥了水,抖落进一盘细细研过的豆蓉花生红糖碎。 “你再拿一个菜粿去也就是了,爷和姑娘都喜欢吃豆蓉粿,只是糯米不好克化,等姑娘醒了,拣三两个豆蓉粿并一个小碗粿给她吃。” 孙阿小一边说,一边她拿起盘子颠了颠,确保每个豆蓉粿都密密的裹上了豆蓉。 “夫人的口味一向不好琢磨,等她醒了,瞧瞧她有没有另外的吩咐,若说随意,依着爷那样,拿些豆蓉粿和菜粿也就是了。” 小荠竖着耳朵听,只怕自己听漏了,孙阿小看着她紧张的样子,笑道: “你怕什么?你们初来那天我就说了,你们这是掉进福窝里了,没见过这样宽和大方的主家,只要不动歪心思,一心向着主子,这辈子吃喝都不愁了!” 孙阿小盛出一碗红豆芋头汤来,又用勺沥出去一点汤,从橱柜里捧出一个瓷罐来,见小荠好奇的看着,就道:“是吴管事送来的水牛奶,不多了,等下再给夫人、姑娘做两碗牛乳蒸就没了。” 红豆芋头里浇上牛乳和红糖,小荠笑道:“郭嫂,您做吃食的花样可真多。” “可别夸我了。”孙阿小把几样吃食都搁在托盘上,道:“我这都是跟爷学的,爷是个顶聪明的人,脑子里的花样,咱们两辈子都想不到!” 小荠端起托盘,小心翼翼的绕过厨房门边堆着的好些椭圆大芋头。 这种外皮粗糙,内里细腻布满红丝的槟榔芋都是吴缸送来的。 自晓得陈舍微喜欢吃后,吴老爷子那点金贵的芋头再也不往外卖了,专门侍弄了供陈家吃的。 红豆牛乳汤里没着几方芋肉,陈舍微勺起一块吃了,只觉得绵密细腻,红豆粒粒软糯,奶豆汤香浓薄甜,冬日里吃上这一碗,从身到心都是暖洋洋的。 谈栩然醒来的时候,雾气已经被屋檐角上挂着的太阳照退。 她拈起镜前的蜀葵,不自觉轻笑。 陈舍微吃过早膳,已经在书房里了。 说是冬闲,说是随他睡到日晒三竿,可他肩上担着整个家,时时刻刻不敢卸下肩头重责。 谈栩然推开书房门,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幅冬至时陈舍微要她画的九九消寒图。 旁人家的消寒图都是梅花朵朵,他偏要画陈绛站在凳上捏柿饼。 旁人是寒梅九枝,每枝九朵,他要谈栩然画柿饼九串,每串九个。 柿饼已经红了好些,一个个朱红可爱。 柔软的笔锋在朱砂里舔了舔,谈栩然点亮了一个红柿。 书案前要给千户所屯田筹划的细则密密写了半本小札,陈舍微搁下手里的笔,靠在椅背上,看谈栩然低髻上簪着的妖娆蜀葵,疲倦尽消。 他忽然知道明年的消寒图要画什么了,他想要一幅谈栩然寸缕未着的跌坐在花堆里,一朵朵花簇拥着她,宛如一条花裙的小画。 不过这副消寒图肯定不能挂起来,他要好好的藏起来,每一日都由他执笔描摹花瓣,或牡丹或蔷薇或芍药,就要那种浓郁而艳丽的花儿。 “夫君。”谈栩然的忽然一声唤惊醒了陈舍微,他猛地回神,就见她微微勾着唇角,仿佛洞悉了般道:“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靡靡之念?” 陈舍微不好意思的揉揉脸,笑道:“明年冬至再同夫人讲吧?” 谈栩然侧眸觑了眼墙上的消寒图,宠溺在他额上戳了一下,道:“我看你是馋疯了,瞧什么都能看出邪念来。” 陈舍微搂着她的腰,深深嗅问她的香气,呢喃道:“夫人,等你虫儿的事情忙好了,咱们好好算算日子,也,也睡上一日别出门吧。” 谈栩然摸摸他的脸,红得都发烫了,笑道:“院里这么些人,你好意思?” 腰间的脑袋点了点,他很好意思。 既如此,谈栩然干脆道:“好,要不要弄些海蛎子来补一补?” 陈舍微有点迟疑,但想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作者有话说: 元旦快乐啊,我的小可爱们! 亲亲亲亲亲亲! 第94章 粩花、鸭货和米斋 昨是小年, 陈家偏门出了最后一批虫儿,今儿偏门处本该安静下来, 不那么喧闹了, 可车来车往的,反倒比前些日子还热络些。 孙阿小同郭果儿站在一处,正在瞧一筐筐拉进来的食材年货。 街上做买卖的人家也要关门过年了, 自然得屯上些年货,家里如今人多了, 谈栩然拨了银子, 要好好犒劳一番, 内院外院两个厨房这几日都不停火。 谈栩然这一出手,很是阔绰,商贩也盼着还有来年的生意, 所以拣了好的送来。 冬日里鲜灵水果都贵,泉溪镇外晚橙正上市, 算是最实惠便宜的。 吴缸从果农那直接收了一车, 一筐筐的橙子黄灿浓烈, 清香扑鼻,还有他自家晒炒的花生, 一颗颗虽不大, 可没有一个是坏果,越小越香,揣在袖筒里, 嚼吃着都上瘾。 而寸枣、粩花一类似乎是刚沥了油就成筐的装了来,底下一层都还温热的, 香甜气一股股的往上透。 郭果儿摆着管事的面要端着点, 高凌才不管那么些, 拣了个粩花就吃。 粩花外层是用麦芽糖裹缠着的花生碎,黏黏的较上劲难扯开,可一旦扯开了,内里松的像一团由脆弱冰壳包着的雪花,一碰就碎了,整个含在嘴里嚼,外韧内酥,咬破了馅就化开,口感甚好。 一只只盛着水的木桶摇摇晃晃,郭果儿挑剔的叫人打开盖子来,见红鲟吐泡,虾蛄泛青,鳗鱼肥美,他一点头,让人去账房支银子。 年货都是谈栩然定下的,郭果儿拿着单子对,所以没料到两筐爆竹烟火驶进来,几个小子一蹦三尺高,看得郭果儿眼皮子直抽,跟个碎嘴的老婆子一样念叨开了。 院里热热闹闹的你进我出,银子红封交递不断,人人恭贺道喜。 内院的吃食是从未短缺过,但是过年么,更要有点不同了,除了外头买的,陈舍微自己还做了好些。 柿饼坚果酪卷,糯米船焦糖杏仁脆,酸檬小饼干,一样样摆在琉璃水晶碟里,陈绛想吃就吃,觉得这世上大约没有谁家女儿会比她更有口福了。 陈舍微还连熏带卤的弄了好些鸭货,头、腿、脖、翅、胗、心。 卤汁在大锅里翻涌了好几日,那香气无孔不入,香得众人忙着手头上的活计,口水却又止不住的淌出来。 卤了鸭货之后,那卤汁陈舍微可宝贝哩,让小厨房进了一大筐的鹌鹑蛋,煮熟剥壳,再泡开一锅海带结,冬藕在砧板上化整为片,腐竹豆皮也备好,一齐下锅卤。 当天内院午膳里就多了一道卤素菜,孙阿小端着食盒去外院找郭果儿一道吃,郭果儿尝了个海带结就不干了,说自己不做男人了,要上内院伺候去,怎么就连点素的都这么好吃呢! 俗世烟火气,不过三餐饱。 外头的闹,衬得主家的正屋愈发静。 晓得主子还在安睡,仆妇们都不敢打屋檐下过,院里只余笤帚细枝叶滑过砖地的酥麻声响。 帐里的人早就醒了,只是帐里混沌不明,以致颠鸾倒凤不晓天光。 于房事上,陈舍微几乎是谈栩然想怎样就怎样,开通到了连她都感到讶异的程度。 肯居她身下,肯做很多取悦她的花样。 他的纵容随性反倒挑起了谈栩然愈发恶劣难言的兴味,只觉得不够,不够过分。 年节里处处点红,茶几上那束香雪兰的绿茎末端也被紧紧扎上了一束红绳。 只是似乎扎得紧了几分,茎根汲出的水露送不上去。 花苞渴求无望,无力的倚在琉璃花樽边沿上,叫暖炭的热气一烘,水汽试试探探的腾上几缕,叫花顶吐了一两滴黏答答水液下来。 可红绳未解,始终不得畅快饮露。 真是,要哭吟出声了。 可主人并不怜它这几声哭的,只是想着茎上都勒了一圈红痕,若有个什么不好,日后岂不是无花可赏了? 看在这个份上,这才解掉了红绳。 束缚一松,羞耻跟着一道丢了。 ‘真是惯会吟的。’ 谈栩然如是想着,就堵了他的口,欲望宣泄的通道就只剩下了一处,捏在她手里随意戏弄。 可是水满则溢,从唇缝里细碎漏出低哑好听的叫唤来,简直胜过所有助兴的香饵。 谈栩然循着声摆弄,阴阳倒置的姿态轻易的取悦了她,令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 厚帐里的气息浓郁微咸,像一弯落了花瓣的海。 站在帐外看去,只见帐面忽然鼓动了一下,不知里头的人在做什么,却跌了一只微微发颤的足出来。 男人脚该是顶天立地,踏得平稳,此刻却蜷着脚趾。 就如那小几上的水仙,抽得太高,缺了支撑,虽然使劲的抻住了茎,却还是经受不住,颤颤巍巍的摇曳着。 “夫人。”陈舍微哑哑的叫了一句。 谈栩然侧身支着脑袋,合着眼却没应,只听他这缱绻的语调,便知他没有丝毫恼怒。 ‘他到底能容我到什么地步?’ 正思忖着,谈栩热忽然就被陈舍微扑倒在松软的床上,他埋在她脖颈处,又叼咬着她的耳垂唤了句,“然然。” 谈栩然一怔,翻身在上,碾着他的唇道:“你是真不想起了?” 陈舍微哼了一声,像是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嗯’。 当家做主虽劳累,可上无公婆,亦无规矩压制,院里仆妇也安守本分,不敢闲话议论。 不似那些世家大族,连个皱皮老妪也要自恃身份,小两口新婚燕尔,闹得迟了一刻半刻,叫她板着个老脸来叫门! 吴燕子后知后觉的想到王吉还有个老娘,而且未过门就招了她不喜,不由得叹了口气。 陈绛今儿也赖床呢,身上还穿着棉白柔软的寝衣,乌油油的头发被松松一束,她趴在床上,身边散着三两本书册,手里捏着个柿饼酪卷吃,不解道:“怎么了?” 吴燕子摇摇头,笑道:“姑娘,您昨个不是说要学做福州的米斋吗?阿小姐都备好了,在院里等您呢。” 福州人过年少不了米斋,这种粿也是用糯米浆做的,圆团团一个,如一个倒扣的小碗,年节里白花花的不讨喜,所以顶上再戳个小红点。 谈栩然从来没动手做过,谈家自有厨娘,逢年过节祭祖吃席,这米斋于她而言不过就是一味米粿,没什么稀奇的,很久没吃了,也无丝毫想念。 许是福州娘家于她而言,本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可陈绛兴致勃勃的要包,孙阿小就把粉团、馅料都拿到院里来了。院里已经摆了两竹篾的红点白团,托在碧绿四方箬叶上,显得软糯可爱。 白日宣淫,脸皮贼厚的夫妻二人懒洋洋的吃着不知该说是早膳还是午膳,看着院中众人忙活。 陈舍微瞧着糯米皮子里裹进去的居然是红糖糯米馅,大呼这糯米包糯米的吃法他可受不住。 “米斋就是米包米的意思,你既不喜欢,这些送到外院给他们做点心也就是了。”谈栩然淡声道。 这家也真奇怪,陈舍微在时,新来的几个仆妇丫鬟还松泛些。 谈栩然在院中圈椅上闲闲一落座,叫她们一个两个都整肃起来,也不敢随意说笑了。 只有吴燕子和孙阿小还在同陈绛逗趣,见陈绛小手麻利的包着米斋,幼时的零碎浮光越过两辈子的深渊记忆而来,谈栩然微微笑了起来,道: “我记得幼时家宅附近有一间米斋铺子,阿娘带我出门看戏,回来的时候买过两味米斋给我吃,除了红糖糯米馅之外,还有一味果馅的,里头有梅舌、花生、芝麻和糖粉。” 孙阿小想了想,道:“这些灶上都是有的,做来给夫人一尝可好?” 陈舍微看着她带着淡淡愁绪的笑容,回忆起她的每一个笑,似乎都掺杂着别的情绪,没有一次真正快意的,轻松的笑过。 正想着,就见阿巧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只红裙布兔子。 陈绛一睃见就道:“阿巧姐姐你太厉害了,好可爱啊!同爹爹画得简直是一个样。” 陈舍微随手画的米菲兔,被阿巧一针一线缝出来了,白脸长耳黑豆眼X嘴,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还给做了两身裙子,也是陈舍微随手画的背心裙,鸡喙黄和靛蓝色。 兔子布偶上有股干燥温暖的花香味,阿巧洗过烘干,还在布偶肚子里放了安神的香包,陈绛搂了就不肯放手,欢喜的都不知该怎么好了。 阿巧虽病愈,但依照陈舍微所言面上掩了一块厚纱布,不过听她嗓音清亮,应该是好全了。 “赶在过年前好了,不耽误吃喝收红封。”谈栩然笑道。 “夫人。”阿巧嗔道。 她是个很有分寸的丫鬟,绝不会在陈舍微跟前用这种撒娇语调说话。 莫看她秉性柔弱,可也有厉害的一面。 那几个丫鬟在她手下教着,头一日就要她们管住了手脚和眼珠子,若敢动什么歪心思,保准没有好果子吃。 陈舍微毕竟好相貌,又是亲和性子,纵然知道他与谈栩然琴瑟和鸣,阿巧也不得不替谈栩然多看着点。 不过陈舍微似乎极不喜欢院里人多,阿巧掐着他起居的时辰,把院里洒扫的活计都排在他在卧房休憩,或是在书房忙碌时。 即便进内室收拾,也要蹑手蹑脚,最好是拾掇了衣裳杯碟就走,不要站在那啰啰嗦嗦的点眼。 眼下在院里包米斋,也是孙阿小领着个帮厨,其他仆妇丫鬟早就退下去了。 阿巧养病几日,瞧着她们依言办事,还算满意。 米斋包好要去蒸了,陈舍微去看陈绛今日的功课,阿巧打了门帘同谈栩然一道进房去。 自打那水仙花樽送走之后,主仆俩也好几日未见了。 阿巧细细看谈栩然面色,倒是依旧红粉动人,只是下眼圈微红难褪,仿佛用朱笔描过,为她这张冷魅面孔上添了一丝倦怠风情。 “夫人这几日熬得厉害吧?” “熬是熬了几夜,早都补回来了。”谈栩然道:“倒是你病中清减了好些,我让阿小买只乌鸡炖上,晚膳多喝点汤。” 阿巧反手抚了抚面庞,道:“哪就瘦了,闲得发慌,我只觉得身子都重了些。” “既嫌自己笨重了,年节里镇上也多戏班子,要不要同老三出去看戏散散心?”谈栩然柔柔的问她。 “不要。”阿巧伏在塌边,仰脸看谈栩然,“今岁好不容易得点安生,我要陪在夫人身边。” 谈栩然想着也罢,不愿嫁人就不嫁,在她身边留一辈子,她也能护得住。 虽说他们与陈家族里不亲近,可人总是趋热避寒的,人气越聚得住才会越暖。 但是瞧眼下,人气都往他们身边聚拢了,靠山山倒,靠人人倒,还是靠自己最实在。 第95章 围炉煮梨汤和厚切烤牛舌 入夜, 院里掌了灯,因为年节里事多, 怕黑灯瞎火的不方便, 待到东方日出时才会熄灭。 “阿巧姑娘,你这屋里可有要洗的?”仆妇站在门边问。 “没有,几件换下来的衣裳白日里已经拿去了。”阿巧用热帕擦了脸, 也准备着歇了。 “您屋里的痰盂和夜壶呢?”仆妇又问。 阿巧摘丁香的动作微顿,道:“病虽好了, 但怕残了病气, 我都自己涮过了。” 仆妇笑道:“那好, 不打搅姑娘歇了。” 冬夜寒凉,收了各屋各房的衣裳也是明日再洗的。 外院守夜的小厮每隔一个时辰就挑着灯笼绕着院墙门洞巡视一圈,新袄暖和, 可走上一圈也冷得厉害。 不过也不打紧,门房里轮值的伙伴热了茶, 等着他回去喝呢。 炭盆划作两边, 一半是取暖的猩红炭块, 一半是埋着花生的余烬。 花生烤得脆壳香酥,轻轻一捏小口, ‘咔’一声, 荡出几丝炭灰和芳香。 内院小荠正守在侧室水房里打盹,足边炭盆上搁着烤白粿和茶壶。 陈家有茶山,所以茉莉花茶都是一罐罐搁在水房里, 小厮仆妇当值时也是随意喝的。 可是稍微体面些的人家,一点粗茶难道还喝垮了?但也少见给下人们喝的。 白粿上隆起缓缓隆起一个鼓包, 又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噗’, 缓缓的扁了下去。 小荠闻着米粿香气揉揉眼, 探出头去听了听,主子没有叫她,就高高兴兴的拿起烤白粿,烫得嘶气,一点点的扯开吃了。 正屋里的炭盆更大,上头烤着的吃食更多。 各种米粿自不必说,蜜桔、锥栗、芋头和院里那两株葵花盘上打下来的一捧瓜子。 掀开小钵,梨肉在里头浮浮沉沉,落下一把红杞子,给梨汤焖出一点暖调来。 甜甜的米酒不能滚沸了,否则兑了牛乳进去,会凝出一片白絮,就不好喝了。 冬夜翩然落雪,寒意被隔在木门之外。 谈栩然斜倚着看一大一小打眼色,好不容易商定了,在面前的棋盘上落下一子。 “落子无悔。”谈栩然可没他俩这么磨叽,玩着棋盒里的白子,拿捏了一粒正要下。 就见陈绛小松鼠叼松子一般飞快的伸爪把棋子收了回去,又缩回陈舍微怀里,同他窃窃私语起来。 谈栩然好笑道:“我已经两胜,这一局下不下都是我赢了,何必商量个没完。” “谁说三局两胜,这是五局三胜,我和爹爹还有机会!” 陈绛倒是不服输,只是奈何两人加起来也下不过谈栩然,最后一局,谈栩然让了几子,勉强算和局。 外头冷,不好叫孩子走来走去的受了风,当夜就是一家三口一起睡的。 陈绛在故事声中睡着了,爹娘搭在她身上的手也停了动作,交叠在了一块。 陈舍微的手指拢了起来,握住了谈栩然的手,道:“我瞧着会一年冷过一年,明年早些把内院的回廊封了暖帐,既方便咱们走动,仆妇们守夜也暖和些。” 谈栩然晓得他主意多,笑道:“银子只有难挣的,没有难花的。” 陈舍微细细摸谈栩然的手指,忽道:“小年都过了,大房怎么还没来人催呢?” “怎么,你还盼着了?”谈栩然蜷进被筒里,看陈绛翘起的唇角,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早把戏演了早好。”陈舍微白天睡足了,眼下睡意还淡,“我可不想把这事儿挂在心上,阿凌特跑去泉州买了好些花样繁多的烟火,年三十晚上,还要带着阿绛一道放烟火呢。” 陈绛半梦半醒间听着爹娘被窝细语,只觉得浑身熨帖,没有一指甲盖,一头发丝的不适,无比惬意舒畅。 泉州一带的习俗是过了小年才扫尘的,陈舍微这一早是在泼水声中醒来的,一打开门,就见廊上摆着高脚凳,仆妇正在擦洗廊柱门窗。 昨夜落了雨雪,天将明时歇止。 花叶上虽蓄着白,但庭院砖地扫过了,一块块青砖分明。 此时嗅进鼻腔胸肺里的,是冬日里最为好闻的空气,冷冽而清爽,像一樽不辣口的好酒。 “爷,早膳吃什么?”阿巧问。 陈舍微伸着懒腰,道:“昨晚上嘱咐了阿小煨上了牛排骨,眼下应该酥烂好吃了,给夫人下碗面来,她喜欢圆粗面。我和阿绛吃咸饭,牛排骨盖饭上就行,阿绛那份牛肉要烂一些,不过她又喜欢吃筋头巴脑的,叫阿小看着弄吧。” 厨房备着小半头牛的量呢,想怎么吃都行,牛小排的肉头不厚,焖得软烂入味,微微带点辣口。 一大早就吃分量这么重的一餐饭,陈舍微觉得也无妨,他请了木偶戏班来家里演上一整日,陈绛向来喜欢看,等下看得入了迷,忘了吃喝也能顶住。 外院本就有处戏台的,因为会演上一整日,所以郭果儿和阿巧在外内院说了,大家伙得闲的时候都可以去看,只是不准误了差事。 高凌也算是一年忙到尾,这几日才得闲,有点孩子该有的畅快随意了。 他在烟卷铺子原本是拿工钱的,可实在太能干了,陈舍微就给改成了分红。 年尾下来那么大一笔银子,郭果儿悄悄同他讲了,高凌也只笑笑,照样存在账上,只支了那么三四两碎银子,带着裘志朱良两人去街面上玩闹了一把,回来衣襟上还都是糖粉呢。 谁能想到在烟卷铺子里独当一面,老练早熟的二把手,到底还是个吃甜食会漏嘴巴的少年呢? 烟卷铺子毕竟算是王吉和陈舍微共同的,虽然他们俩要好,但底下的人还是隐隐分为两派。 高凌是陈舍微的人,他管着那些制烟的小工们也是陈舍微的人。 阿普叔自然是王吉的人,他带过来那些负责运货的船工都带点江湖匪气,看这小少年一副管事派头挺有意思的,明里暗里不服气他,使了绊子想看他哭鼻子,却都一一被高凌解决了。 几个闹得过分的,狠狠叫高凌罚了,再有怨言,立马走人,王吉想劝来着,见高凌拿定了主意,也不好说什么了。 “瞧瞧这衣裳脏的,快换下来洗了。”外院仆妇道,“新袄怎么不穿呢?留着初一穿?” 高凌回房里换了身旧衣,道:“晚上还放炮呢,嘣坏了可不好,我这旧衣也是新衣。” 这话倒是不错,高凌如今不算小厮里了,待遇都是管事一级的,一季都有两套新衣的。 陈舍微随口提了一句,就成高凌的心魔了,他念着要同陈绛一起放烟火呢。 想着这件美事一回头,就瞧见门房在同个小厮模样的人说话,郭果儿原本在院中间吩咐事,听见了零星几句话,走过去细问,随后一转脸皱着眉,快步折返。 “怎么了?”高凌心知肯定是没好事了! “泉州大老爷过身了。”郭果儿手背一砸手心,很嫌晦气的道。 高凌眼瞧着他急急忙忙朝内院去了,只觉得十分扫兴,怎么死都死得这样讨厌! 消息传到正屋,陈舍微怔愣中就听杯盖一碰的脆响,阿巧收拾着他手边的残茶,见他看过来,忙道:“爷还喝吗?” 陈舍微心不在焉的一摆手,就听谈栩然很淡定的道:“你去回他,过了初三我们再去。” 赶上这时候的丧事都出过了初三才开始操办的,即便是亲朋好友的吊唁也得等初三之后。 年大过天,就是这个意思了。 其实这事儿想想也并不突然,陈舍微消化了一下,看向谈栩然,就见她嘴角虽平,眼睛却抑不住的微弯。 “好了,这样可以放心过年了。” 陈舍微扯了扯嘴角,虽说心里的确一松,但要叫他哈哈大笑,却也咧不开嘴,只抓了抓脑袋,道:“好歹不用操心他对阿巧那污糟心思了。” 阿巧换了新茶回来,恰巧听见这话,立在门边顿了一顿,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等她再进屋送茶时,陈舍微就不说这事了,只想着陈舍嗔和陈舍巷早早地去了泉州,正赶上时候呢,肯定是端茶倒水好不殷勤。 陈舍微原本只在心里促狭,想着他俩会不会捧痰盂,哪里知陈舍嗔岂止捧了痰盂,眼下正光打雷不下雨,一阵阵鬼哭狼嚎,真比亲爹死了还伤心。 天色暗下来,轮值的人交了班,戏台下的人也换了一波,大家揣着瓜子,藏着糖饵,捏着橘子,享受着难得闲散有趣的一夜。 陈绛今天是看了个痛快,回内院的路上还在同吴燕子论着戏本。 “阿凌,你说是不是?” 陈绛一回头,发顶那两只缀了一圈细密密小珍珠的髻鬃在月光的照耀下折着点点白润的光芒。 背着一竹篓烟火的高凌觉得,她像一只刚长了犄角的小羊羔,无比的招人喜爱。 “是是。”他忙不迭道,过了会子又好奇的问:“是什么啊?” 吴燕子咬着嘴唇笑得发抖,陈绛带点嫌弃又关切的看着他,道:“阿凌,你是不是这两天炮仗玩得太多了,震着耳朵了?” 炮仗主要是听个响亮,好看的是烟火。 冬夜虽冷,幸而无风。 陈舍微有法子把内院这一小块地给弄热乎了,就是多费点炭火油钱嘛! 廊下的灯笼稳稳当当的透着亮光,院里摆了个半丈长的烤炉子,是陈舍微让铁匠新打的,而夏日用来烧烤那个炉子,他嫌小了。 炭火堆在长烤炉里头燃着,每一处的火不一样大。 火最猛那一块上头架了一块厚石板,薄切腌过的黑猪梅花肉正慢慢的渗出肉汁,由平整变得微蜷。 厚切的牛舌要的就是一个肉感,陈舍微做了黄油葱酱盖在牛舌上,很奇妙的带出了一股嫩呼呼的奶味。 炭火猩红那处上铺了铁网片,左侧的陶土罐子里煨着鸡汤,许大娘家吃谷粮长大的走地鸡,什么佐料也不用,一眯眯盐巴就鲜美的不行了。 右侧的平铁锅里挨挨挤挤的煎着十来个香猪肉包,底壳焦焦脆脆,一直冒着‘滋滋’响动。 陈舍微戴上厚棉手套,将一锅猪肉包移到阴燃着的炭堆上头暖着,边上还有五六个小陶盅,装着香甜绵密的南瓜布丁,也温在炭上暖着。 陈舍微招呼几个玩疯了的大人小孩,道:“吃点宵夜吧。” 众人在璀璨的烟火中齐齐望过来,一个两个他爱的人都笑着走过来。 时间就是要浪费在喜欢的事和在意的人上。 陈舍微不厌其烦的熬了焦糖,一勺勺浇在每人手心捧着的布丁盅里。 高凌看看靠在谈栩然身边的陈绛,她吃了一口自己手里的布丁,又去吃谈栩然用帕子垫着的煎包。 高凌又看看站在烤炉边忙着煎牛舌的陈舍微,他烤好了一盘,朝高凌招招手,又笑着往妻女那处走过去。 高凌只觉得足下坚实的砖地软如烂泥,双足深陷沉溺,恨不得永远拔不出来。 他真的很想同他们做家人。 作者有话说: 话说为什么我一写X就掉收啊, 是错觉吗?眼泪汪汪 这几天身体好转啦,谢谢关心。 只能说能不阳还是不要阳噢!如果真的阳了,戴口罩睡觉反而比较舒服,可能是口鼻保持湿润了的关系。 感谢大家的霸王票和营养液噢!亲亲 第96章 夜游神和大肚金鳞红鲤 陈舍微和谈栩然往泉州去的时候, 正见泉溪街面上香烟缭绕,人头攒动, 神像出庙宇而入凡尘, 接受百姓们的香火叩拜,巡视这一方土地,庇护合境平安。 闽地的各个府县供奉的主神并不一定相同, 游神的时间也无定例,自有自的一番规矩和说法。 入了泉州, 已是暮色浓重之时, 今夜游神不设禁制, 故而泉州无比热闹,真是神佛临世,万民叩拜。 夜游神又叫游灯, 参与进游神队伍的百姓们手里都提着灯笼,盼望着能将福气喜气带回家中。 泉州的游神游灯规模要比泉溪震撼很多, 那样密实的人流, 马车早就行不进了。 陈舍微和谈栩然改换了小轿, 随着璀璨流金的人海浮沉。 三头红狮逐尾而闹,长长的彩灯舞龙瞠目张爪而来, 民居铺面外跪满信徒, 绛红线香三寸余,但燃出的青烟袅袅,似乎都朝着神轿聚拢而去。 凡人肉身套上神装, 足下舞出天罡七星步,满城烟火如金雨银雪, 仿佛是被锣鼓声给生生震下来的, 只要沾到一点人气, 就瞬间融进俗世中。 陈舍微挑着车帘,小轿窗外正好框入一副铙钹,相互摩挲碰撞,锐利响亮的裹着硝烟的火热与金属的冰寒刺进他耳朵里。 极致的热闹等同于万籁俱寂,陈舍微搂着谈栩然,不去看外头的繁华,却转首去看她眸中倒悬着的那个光怪陆离的神佛世界。 觉察到温热的气息吐露在脸上,谈栩然长睫微垂,也懒得去想陈砚著的死是否真是阿巧吐在花樽里的痰液所致。 她稍一偏首,陈舍微就极乖觉的松了指,轿帘落下,既掩住轿内的旖旎缠绵不外泄,也遮住外头人群中那一束嫉恨错愕的目光。 “爷,那不是四房的少爷和少夫人吗?” 陈砚墨得了陈砚著过身的消息,过了年关就往回赶了,想着在海澄为官这一年里总觉有些不顺,今日正碰见游灯,索性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也来求些庇佑福气。 不曾想泉州这样大,正月游灯满城的绕,他与陈舍微、谈栩然居然能碰见。 轿帘不过掀起一角,陈舍微紧缠谈栩然那点贱痴样都一览无余! ‘也就靠一张面皮!’陈砚墨酸得顶喉咙,脑海中都是谈栩然微微一侧首时,眸中若有似无的纵容宠溺。 陈砚墨不受控的想象着轿帘落下来的一那刻,陈舍微该是如何的急不可耐,想要一亲芳泽。 这种街面上的小轿四壁单薄,震天的喧闹半点隔绝不掉,难道不会觉得像是无遮无挡的在人群中亲热? 小轿又没有封掉窗子,每每有人提灯走过,帘子说不准都会随之飞起一角,倒时候叫人瞧见他们唇色绯红,薄喘微微的模样,怎能不斥一声亵渎神明,伤风败俗呢? 只是这样想象着,陈砚墨就陷入了一种矛盾的愤怒,恨不得立即替了陈舍微,享受这种刺激的缠绵。 “爷,爷。” 身边的随从连叫了几声,陈砚墨才从这种近乎谵妄的状态中惊醒,手心酸麻刺痛,一看,竟是攥拳过甚,以至于在掌心掐出了四个深深指痕。 其实,他想得半点不错,甚至低估了陈舍微痴缠的本事。 只是么,他也只能想想罢了。 昏沉的小轿,那样狭窄,又是被人流裹着,一颠一颠,时时刻刻要挨撞在一处的。 在这外力所助长的交裹中,两人缠吻的不知时日,身躯紧密相贴,几乎等同一场欢好,彼此时不时泄出轻哼哑吟,钻入耳中,倒比外头的炮仗声更为分明。 岔路口,小轿从金流中淌了出来,转进一条安宁的街道上,热闹像是隔了一层,变得有些辽远。 谈栩然稍稍回神,陈舍微紧搂着她在怀中,平了平气,道:“小荠,裘志?” 两人正一左一右的随着轿子,听到主家召唤,忙应了一声。 裘志道:“爷,已经瞧见陈府了,再走十几丈路就到了。呶,朱良哥瞧见咱们了,绕了远路倒比咱们还快些。” “真是不像话。”谈栩然轻轻斥还在含吻她耳垂的陈舍微,道:“可别弄乱了发髻。” 陈舍微直起身子,整了整衣冠,好似方才的旖旎□□从未发现,故作正经口吻。 “咦?夫人的口脂怎么花了?”他凑近用指腹轻轻一抹,捉了帘外一束月光察看,“噢,夫人今日就没抹口脂,红唇绯色,乃是天然好气血。” 谈栩然瞧着他一出出的演,笑道:“留着点精气神应对吧。” 丧仪繁琐,他俩又是堂侄侄媳,论起亲疏来,虽远了些,可种种繁文缛节逃也逃不掉。 陈砚著毕竟是过身了,有道是死者为大,此番陈舍微心中倒没什么怨怼,叫他穿孝服就穿,戴孝帽就戴,该跪跪该拜拜该烧烧。 至于哭么,这就有点强他所难了,陈舍微正傻跪着,就见谈栩然递过来一条帕子。 可他没泪啊,接过来下意识往眼眶上一按,泪水顿时就飙了出来,真叫一个伤心透顶。 好么,这帕子是浸了番椒汁又阴干的。 泉州游神可不只游个一日两日的,可往生的亡灵不管是出于惧怕还是敬畏,总不好同神佛撞在一处了。 若是旁人家,一般都打听着游神的路线,绕得远些避过去也就是了,可陈家大房的老爷子过身,如何能这样委屈马虎? 再加上还要挑拣吉日,算下来竟还得再停灵七日才能出殡。 而今闽地丧仪也学起江南一带的风气,甚违礼制,守夜时唤些伎乐酒食以宴亲友,伴夜送丧。 这倒不止陈家大房一家所为,略富庶些的人家办起白事总也少不得开筵演戏,给这一群孝子贤孙们解闷。 陈舍微亲外公去世的时候,也请了人来唱南音,他倒是觉得没什么。 夜里这样冷,虽有热茶吃着,可陈舍微心里对陈砚著没有情感,只是一宿一宿的干熬着罢了,还不如有点热闹声响听着,也觉得长夜漫漫,好捱过些。 只是夜里犯困又得吊着精神,不自觉就开始胡思乱想,担忧起称病留在家中的陈绛了。 陈绛毕竟是孩子,又是个排不上号的女孩,她没来,人家都没当一回事。 细论起来,几房中都有没来的孩子,五房的陈冬还长一辈,不也没来呢。 原本陈舍微和谈栩然要是在家,年节里陈绛可有的玩了,但眼下闭门落锁,就连仆妇小厮们好像也没前几日那样爱说笑了。 真是奇怪,别家若是主子出门,底下人不知该有多欢畅,他们倒像是没了主心骨一般。 泉溪即便只是一县,游神也得游足了五日,只听见外头一阵阵的欢腾,陈绛心里也想去瞧,可又不愿叫他们担心,就一个字也没提,只在房中看书练字。 倦了乏了,就在秋千架上摇一摇,也没有什么别的趣儿。 入了夜,更觉无趣,这几日无事可做,早早入睡,总是夜半就醒来,看着满院星光寥落,月色寂然。 年节本是丰腴的,可眼下就像是被一重重院门拍过了,挤出了所有喷香的油脂,只余下干干巴巴的一块瘦柴肉。 陈绛可算是明白陆九渊那一句‘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究竟该做何解了。 心境如此,看什么都觉得孤单清冷,闭塞闷堵,咸甜无味,苦酸寡淡。 其实她也不是非要赶在这时候凑热闹,只是觉得不忿,凭什么男子出出入入无所拘束,女子就要谨言慎行裹足自缚呢? 又过了一年,她又长了一岁,纵然在陈舍微眼里,她还是个十足的孩子,可世情如此,说亲很快就不是一句玩笑,而是成了一件要落在实处的大事。 陈绛还未明白什么是男女之情,就先厌恶起姻缘枷锁了。 只因她渐渐明白了,她爹是万中无一的,这样好的男人做了她的阿爹,哪来另一个来做她的郎君呢? ‘总也不能什么都叫我占了。’ 陈绛撑着脸,努着唇,百无聊赖的把一根细管软毫笔横托在鼻下,将陈舍微给她讲的故事画成连环画。 鲛人公主已经画成了,眼下在画的是睡美人。 遭受了巫女诅咒的睡美人在前十八年里奋起习武,精于咒术,最后化解了沉睡诅咒,继承大统。 陈绛勾勒着睡美人利落的高马尾,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搁了笔墨,上床歇了。 屋里暖炭醺人软,吴燕子掀开厚帐,蹑手蹑脚的探头瞧了一眼,又走到门边,冲院里人摆了摆手。 高凌怀里搂着一堆银箔,手上捏着两绞鱼线,立马拉索排布的忙活开了。 陈绛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昏暗静谧,并未任何杂音惊动,今夜还是这样,睡到一半就醒了。 若叫陈舍微知晓,定要埋怨自身教她太多也太早,弄得她早慧多思。 可懵懂无知的过活所遭受的痛苦并不会少,只是因为愚钝和浅薄而无法感知描述,如此不是更可悲吗? 陈绛裹上披风,地上毛毯严密,她赤足走下来都不会觉得冰冷。 灯芯湮灭,可帐外并不是一片晦暗,透过今冬新换的白玉窗纸,能看见点点奇异光团在院中浮动游弋。 陈绛讶异的戳开窗户,随着窗扇徐徐荡开,就见院中已是月海墨洋。 鱼丝在夜色中隐没,只见百尾大肚金鳞红鲤鱼正在悠哉游乐,胸鳍、腹鳍或青或碧色,摇摆不定,鱼鳃翕翕而动,似乎随时都能吐出气泡。 银箔揉皱了又抚平,有千百个面可折月光,好似推了层层白浪而来,风声如海。 陈绛缓缓的眨了眨眼,拧了拧自己腮帮子。 “不是梦啊。”她呢喃着。 一阵晚风过,红鲤在竹笛清幽声中曲动尾鳍,口中或衔明珠,或叼鲜花,像是要越过月下云槛,登天化龙。 陈绛看了一眼院门,轻轻一笑,对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吴燕子道:“阿凌还会吹笛子呢?” 吴燕子递了一盏凝神静气的百合莲子汤给她,道:“是啊,高凌说上元节泉州有大龙尾灯,那时候大房的白事肯定了结了,等爷和夫人回来,咱们又好一起出去赏灯了。” 陈绛忽觉自己很矫情,已经够幸运了,还整天自艾自伤,岂不是耗空了自己,也叫别人担忧。 阿巧取下一串小巧的九尾鱼灯悬在陈绛床前,这串鱼灯头尾两赤色,中间一尾乃是墨色,余下几尾分别是橙黄绿蓝靛紫。 小鱼灯每一盏都只巴掌大小,头尾共三节,能摇头可摆尾,精致非常,栩栩如生。 毕竟靠近帷帐,不好留了火苗,陈绛站在床沿上一尾一尾的吹熄了灯。 气息灭了灯蕊,又使鱼口中的银管发出空灵的风声,仿佛置身山谷。 一夜余梦都是这种自由又惬意的风声,她睡得安逸又甜美。 第97章 烧纸钱和小伙计 陈家大房嫡子有两位, 行一的陈舍秋和行三的陈舍稔。 这回办白事,陈舍微可算是看清陈舍稔这位堂兄的模样了。 那日他风尘仆仆的从任上赶回来奔丧, 陈舍微正同陈舍嗔烧纸钱呢。 同陈舍嗔搭档委实倒霉, 他急着把手上这叠纸钱早些烧掉,好起来走动,所以就一沓一沓的往盆里丢, 烧得是烟气缭绕,把陈舍微熏出两眼泪来。 他虚着一双泪眼, 倒是胆子大, 刚瞥了眼棺材里的陈砚著, 一扭脸又瞧见个年轻些的陈砚著,还以为是头七回魂了。 眼瞧着这魂魄没进棺材里,反而扑通一声跪下了, 陈舍微这才回过神来,刚想起来, 叫陈舍嗔一挤, 又跌在蒲团上了。 ‘累死人了。’陈舍微索性就跌着休息会, 眼瞧着陈舍嗔殷勤备至的去扶陈舍稔,无语又促狭的想着, ‘这么体贴, 人家吃肉,你有没有汤喝啊?!’ 陈舍嗔的殷勤也没坚持很久,本朝官员逢父母丧事皆有惯例, 可以去官离任,回原籍丁忧守制, 但只限于文官, 再者若官员得用, 自古忠孝难两全,朝廷所需远比守服来得重要。 不过陈舍稔显然是个容易被替代掉的人才,他能坐上同知官位,本就少不得陈砚著的运作,如今老爹死了,他叫人用丁忧为由打下来,已经算给脸面了。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陈舍稔自然不会声张,可他到家不过个把时辰,这消息就连陈舍微都知道了。 陈舍稔这几日熬夜累了,再加上丁忧在家,前途不明,就皱着个眉头不说话,吃烟比陈舍巷还凶,一般有他在的屋子,陈舍微都待不住,宁愿吹吹冷风打喷嚏。 幸好谈栩然在后宅女眷堆里应对的游刃有余,时不时还分出心力来照看陈舍微。 每每到点该陈舍微去灵前守着了,小荠定然都抱着手炉等着他呢,一回也没落下过。 昨个听他抱怨说嗓子叫烟气熏得不舒服了,今儿就有清润的无花果干煲梨汤等着了。 陈砚墨看起来像是在与陈舍稔说话,心思却一直吊在陈舍微那处。 听着小荠细细转述着谈栩然的叮咛,瞥见陈舍微捧着汤盅像是搂着个不得了的宝贝一般。 陈砚墨逼迫自己收回视线,想不明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夫妻二人从同床异梦变得如此亲密无间了? ‘似乎,似乎就是打从他叫蜜迷心了,昏死过去那一回起。’陈砚墨抓住了线头,徐徐抖落开来,心道,‘对,就是那时候起,他就不一样了,彻彻底底的不同了。’ 陈砚墨心中想着事情,自然分散了精神,嘴上对陈舍稔也有些敷衍起来。 陈舍稔如今是最为敏感的,觉察到了,顿感不悦,招招手,又要人来伺候烟! 不论是白事还是喜事,只要操办起来,每日的银子就流水一般花出去。 冬日里省下冰钱,又添了炭火银,再加上请乐伎丝竹班子,做道场,还得添上一笔烟钱。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齐氏瞧了账本回来,一路上心都要跳出来了,银数触目惊心,这才几日功夫,竟就积到几百两之多了。 “叫的都是贵的,可不得那么些银子?奴听账房的人说,老爷和三爷只吃一种沉香烟卷,最是价贵,且说原本不单独卖的,还是四房那位舍了面子给的。” “我呸!”齐氏啐了一口,气得绞烂了帕子,道:“挣自家兄弟的银钱就罢了,他还拿腔拿调,显得咱们非要上赶着送银子给他啊!?” 心腹不敢说话,过了半晌,齐氏心里这一阵恼火过去了,明白这话里其实也没掺多少水,只是肉疼,所以在碰上谈栩然的时候,打着弯用话绕她,想她一松口,能把这银子给免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白事开销大,能省则省了。 蔡氏在旁看好戏,等着听谈栩然如何诉苦哭穷呢,谈栩然却只是用帕子掩口,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道:“烟酒钱是面子钱,面子又是男人的天,我看大嫂还是别叫我去张这个口了,省得我要吃巴掌,您也要挨数落呢。” 曲氏倚在边上嗑瓜子,齐氏挨不挨骂她不知道,只是陈舍微怎么可能给谈栩然巴掌吃!? 齐氏咬着牙把话一嚼,不无道理,请个泥瓦匠回家补屋还要伺候酒肉呢。 烟酒的确是人情场上的浆糊,一抹开,都好说,可不能薄待了。 齐氏索性不去管了,眼不见心不烦! 这几日从烟卷铺子里都不知叫了多少回的烟了,铺子里知道陈舍微在呢,索性由小管事带着伙计来送烟,也不耽误陈舍微查账议事。 今儿这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谈栩然传来话,说让管事去账房先结一回银子去。 小管事依言照办,从账房里出来,妥帖的包起银子,夹起账册就要走,可左等伙计还没回,右等还是不见人,急得他夹着腿胡乱踱步,跟憋了一泡尿没处撒一样。 陈舍微本就懒得去那乌烟瘴气的院子里,在这间账房小院里多待了会。 一出来,恰见小管事正打转呢。 “我去叫人。”听说伙计还没出来,陈舍微就往男宾休憩的院落去。 “爷!”小管事姓林,虽在阿普叔手下理事,却是高凌挑的人,他是个挺能干好学的,说话办事一向利落,此时忽然开口叫陈舍微,却一脸支吾相。 “您可缓缓,敲敲门再进,只要保了咱们的人出来,其他都好说,别闹得您家里人不痛快了。” 陈舍微睡不够,又不肯学他们那般吃烟吊精神,听了这话一转脸看着林小管事,眼圈红得有些吓人。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大跨步离去。 到了那小侧院里,一片乌烟瘴气,正月里还冷呢,一间间厢房都闭门烧着暖炭,只有小厮送了茶水进出,才得一丝干冷的空气渗进去,漏一缕丝竹弦乐声出来。 陈舍微看了一圈,径直朝惯常吃烟的房间走去。 房间门外守着个小厮,低着脑袋,下巴都快贴到脖子上了,瞥见人影朝这边来,他一抬脸,嫩生生的,面颊上是稚气,眼唇里却是脂粉气。 这两种本该泾渭分明的气质杂糅在一张面孔上,看得人心里很不舒服,陈舍微认得他,是陈舍稔近旁伺候的人。 见陈舍微这样气势汹汹的来,他更是有些无措,掩耳盗铃的一横身子,道:“爷,我们爷在里头睡着呢。您还是去别间房里歇歇脚吧。” “三哥怎么在吃烟的房间里睡了?”陈舍微高声叫了起来,“昨夜就听见三哥有几声寒咳,在这间残了烟气的房间里歇息可不好,还是另腾换一间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打闹声,那小厮也是一惊,陈舍微逮住空隙直接推门而入,就见小伙计歪在塌上,神情羞耻难当,既是厌恶,又是畏惧。 陈舍稔则被他推了开去,撞在了椅凳上,一拂袖更打碎了茶碗,满地狼藉。 他瘫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来,上衣倒是齐整,下身却掉了裤子,幸而襕袍够长,陈舍微可不想瞧见什么脏东西。 “为人子女热孝不可同房。”陈舍微一脚踏裂这屋里的污浊秽气,讥讽道:“三哥倒是个善钻缝隙的,你的喜好我管不着,只别糟践到我的人身上来!” 陈舍微一盏冷茶浇醒了吓懵的小伙计,示意他赶紧出去。 陈舍稔被搅了兴致不说,还被陈舍微指着鼻子骂,如何能肯? 只是他恼羞成怒,还没呵斥出口,却见陈舍微竖起中指对他‘嘘’了一声,轻声却尖利的道:“龌龊丑事,莫叫莫嚷。于我无利,于你更无益处!” 说完陈舍微再也不想看陈舍稔的丑态,快步走到院中,深吸了一口气,就听见了门窗轻轻扣上的声响零落响起。 窥伺原本可以做到悄无声息的,可因太多人同步动作,所以声音摞在了一块。 陈舍微冷笑连连,抬眼看去,回廊上行走的虽没有主子,却有不少替主子探问消息的耳目,如蚊蝇一样躲躲藏藏。 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习以为常,真是恶心! 陈舍微管不了别人,他只做好自己。 在西边的一竖窗缝中,陈砚墨就见陈舍微立如松竹,怒目环视四周。 最后目光一盯,似乎发觉了他鬼鬼祟祟的窥视。 陈砚墨就觉心中一虚,这种逊陈舍微几分的感觉更叫他如百蚁噬心。 ‘这种事情,又弄不出个孩子来落人口实,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谁叫送烟的伙计清秀白净,若真不想,何不弄几个面孔粗丑的来,装腔作势!’ 即便陈砚墨在心中如何诡辩,可是非对错从来分明,不然他也不会被陈舍微那一眼看得心虚了。 直到门扉一动,小厮提着热水进来,道:“老爷醒了?” 陈砚墨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接过热帕子揩了揩脸,道:“方才听见外头有动静,出了什么事?” 这小厮是他贴身伺候的,自然知无不言,压低了声音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道:“还好您是歇息了,不然这事儿落进眼睛里,瞧着也不舒坦呐。” 陈砚墨分明是瞧见陈舍稔的眼珠子直打转,这才借口困了避出来的,他却做作的一皱眉,道:“老三这就有些过了。” 他年岁比陈舍稔小,却是不折不扣的长辈。 但有些东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权当做不知道便罢了。 陈舍微闹了一场,可大房却是静悄悄的,没人敢多质问他半句。 今日出殡,账房同烟卷铺子结银子,反倒翻了一番。 林管事来问陈舍微的意思时,正巧陈舍嗔手下的管事也来请他拿主意,两人一道站在外院阶上。 陈舍嗔耳朵里钻进这句问,不由得侧眸瞧了眼,就见陈舍微把个揩手的热帕子丢回去,冷声道:“不说了吗,家里有白事,多给个红封是避凶驱邪的意思,那怎么好拂了我堂兄美意,收着吧!” 倒是愈发有那盛气凌人的架势了。 陈舍嗔撇撇嘴,招招手叫管事的过来说话,眼瞧着陈舍微走出院门去了,才答:“都给种上。” 管事犹豫片刻,道:“包括夫人的嫁妆田吗?” “嗯,”陈舍嗔‘嗤’了一声,道:“不就是把烟叶晒干了揉碎了卷成卷吗?以为谁家不会做呢?你瞧着吧,今年不知道得冒出多少个烟卷铺子来呢!他还敢挡着别人发财?种,都种上,我往漳州卖去,若能搭上月港往外卖,银子就跟那涨潮的浪花一样,拦都拦不住喽!” 作者有话说: 刚刚开了防盗比例70%,应该是这样弄吧?不晓得搞对没有,凉成这样居然也有盗文,抱抱我的小可爱们。 第98章 丁忧和布谷鸟 陈砚著的丧事告一段落, 陈舍微要去中千户所巡田,陈砚墨要回海澄做官, 陈舍嗔要去趟漳州, 倒是能同陈砚墨一路,就连陈舍巷也要回泉溪忙那点子药材生意。 一时间,竟只有陈舍秋、陈舍稔两个丁忧在家的闲人无事可做。 手下管事都是原先陈砚著用过的人, 老练周到,他们兄弟二人坐享其成, 吃饱了撑的才会起那赶人的心思。 “我说, 怎么也不同二伯打声招呼, 你就这样叫人给奏下来了?”陈舍秋道。 陈舍稔自从那日吃了陈舍微一通气之后,浑像一只鼓着气的蟾蜍,爆了一脸的红疙瘩, 也不知是邪欲难纾,还是怒气难消的缘故。 “二伯的打点慢慢吞吞的, 还没人家快!毕竟不是亲儿子。”陈舍稔说着又想去摸烟, 拿到手里想起来是陈舍微的买卖, 气得一拂袖,将半匣子烟卷掸在地上, 道:“老六是个什么玩意!竟敢坏我好事!还那样羞辱我!” 陈舍秋不知道男人有个什么好玩的, 就道:“闭嘴吧你!这事儿也敢嚷嚷?虽弄不出个孩子来,可就不能忍一忍?非得弄他手底下的人?” 陈舍稔本就对女人没半点感觉,娶妻只为延绵后嗣, 家里人也晓得他的癖好。 陈砚著摆着父亲的谱子斥骂了几回,可根子里的欲望改不了, 有了男丁后更是随他去了。 女眷在后宅安生待着, 娈童在书房里伺候起居, 倒也相安无事。 “那不就是伺候人的吗?伺候烟跟伺候我有什么分别?” 陈舍稔那天也是心里太郁闷了,老爹一死,自己还得在家丁忧三年,三年过后,能不能起复都成个问题。 他见那小伙计生得唇红齿白,可一双手伸出来又满是薄茧,挨一挨身板,更是健硕有力,同家养的小玩意浑不是一个滋味,更多了点勃勃生机,他就有点忍不住了。 男人一起兴,哪有委屈强压的道理? 陈舍稔还是觉得陈舍微在小题大做,故意下他的面子。 “你上回来信不说爹的病大好吗?怎么没几天就过身了?”陈舍稔问。 陈舍秋听他话音里有点带埋怨,没好气的道:“这哪能说得准!我还从你嫂子那讨了个丫鬟给他冲喜呢,前一日还左手捧金莲,右手端水仙的赏玩着,我瞧他精神头可好了!可过了一夜就不行了,嗓子里呼啦呼啦都是浓痰,咳也咳不出,听着就恶心。再过两日就水米不进了。其实那丫鬟在他边上也染了病气,咳了几日,现下都大好了,毕竟年轻!” 陈舍稔没了话说,只瞧着陈舍秋叫人进来捡烟卷,一根根捡起来放好,颇宝贝的样子,就道:“挣几个臭烟钱倒叫老六牛气起来了,什么玩意,咱也开一间,咱家那么些现成的铺子,在泉州那么些人脉,我就不信折腾不过他了!” 陈舍秋挑了根烟,摇摇头道:“都是姓陈的,面对面打擂台岂不叫别人看笑话?罢了,四房人丁单薄,老六膝下只有个女娃,他形单影只的,总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到时候咱们一帮手,还得是亲兄弟,过年祭祖还在一个祠堂里呢。” 陈舍稔瞅他,夺过他刚燃起的烟卷自己嘬了一口,徐徐过肺吐气,道:“我瞧着你怎么有点供着老六的意思?” “多条路子总比多个仇人好。”陈砚著一走,吊唁的帛金反倒薄了,树倒猢狲散,陈舍秋固然资质平庸,可有一点难得,就是不自大。 人只要有了自知之明,就不至于糊涂。 族里虽还有二伯撑着,可二伯也那么大的年岁了,下一波里能在官场上撑门面的也就陈砚墨和陈舍稔了。 陈舍秋心里清楚亲弟弟的斤两,能到同知的位置上也是顶天了,眼下又丁忧在家,三年过去了,什么萝卜坑都叫人占完了! 倒是陈砚墨还有可能走得更远,奈何他亲爹老来得子,没来得及给他铺路就走了,陈砚著和陈砚儒又私心过甚,只想着自家不争气的子孙。 不过他同陈舍嗔一样,都有一房好妻。 曲家出了一窝的进士,到时候提姑爷一把,也不是难事。 想到这一重上,陈舍秋再看陈舍微,就觉得他太可怜了点。 没有姻亲借力,更没好爹铺路,可瞧他一步步稳扎稳打的…… ‘啧,不好说。’陈舍秋入神的想着,陈舍稔叫了他两声才回神。 “老六,也不是不好相处。怎么说呢,我这几日算是同他相处最多了,我觉得他这人好像比小七叔还孤高点,你那点事落他眼里,他可真是受不了,可要说旁的,真也没什么难伺候的了。” “小不点一个,假清高什么,我就不信他烟酒不沾,不玩男人,难道还不玩女人了?” “女人,好像是真不玩。酒倒是喝一点的,也不贪杯,听他说是酒量不大好,容易醉。”陈舍秋摸着下巴回忆,道。 陈舍稔不以为意,道:“咱们这时候不好惹眼,不然请上几个兄弟去花楼开开眼也好,男人么,醉了就露真容了,就不装了。” 陈舍秋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在家里玩个小厮是一码事,出去玩又是一码事,这可马虎不得。 也不知是不是叫人在背后一通议论的缘故,陈舍微总觉得耳朵烫。 杜指挥使看罢手中文笔质朴,图画又传神的小札,又看看眼前这个红耳朵的玉面郎,道:“既然这种薯类是吕宋作物,你又从何得知的?” “我爹从前同我提过,他是当故事与我讲的,只说这种番薯瘠地可长,满野皆是,贫者皆可食,我想着军中亦有护送官船去吕宋的,可否请他们稍加留意,若真能寻得此物,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陈舍微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 杜指挥使点点头,道:“可即便找到,也是后话了,今年的作物你可有排布了?我听说你去巡了一回田,只叫人挖盖了一个颇大的粪坑?” “千户所一日人粪多少?叫人一趟趟收运颇不便,倒不如就近统一酵好了等用时再取,而且不同作物要的肥料性质也不同,我可不只挖了个大粪坑,是好几个大粪坑,粪也要调的!” 说这些粪啊尿的,杜指挥使只觉得自己手里的茶都变了味,摆摆手示意够了,别说了! 陈舍微又递过去一本手札,里边是番麦(玉米)和番柿(番茄)的图文介绍。 还有各种作物例如花生、南瓜和各种蔬果叶菜,以及杜指挥使最关心的烟叶轮作的详细时间划分,瞧瞧这密密无间隙的排布,军中的人力算是给他利用到极致了。 杜指挥使不懂种田,但他看得懂这本手札,陈舍微写得极其清晰明了。 半晌,手札被丢了回来,陈舍微不解的接住,就听杜指挥使道:“就照你这样弄吧。” 中千户所的屯田共计两百顷,其中上等田有四十余顷,中等田六十八顷,余下近一百顷都是混杂粗粝石块的下等田。 次日,陈舍微坐在千户所的马车里摇摇晃晃,这几日都在来回的跑,他着实很困,故而一直闭着眼假寐养精神,忽然睁眸就问:“各位看了我的手札,可有什么看法。” 马车中几个小吏都是一惊,半晌都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这几人与其说是官吏,更像是田头老农,拘在这身官皮里浑身不自在。 前千户所屯田众多,自然也有专门打理的小吏。 甘力原本打算聚拢了这些人,叫他们听候陈舍微的差遣,不过陈舍微在马车上就没下来,径直驶到田头去,选过来当帮手的小吏都是些黑皮粗手,脚板扁平的。 甘力瞧过了名目,心道,‘这么一挑,还真是把那些闲吃茶的关系户都给筛下去了。’ 陈舍微对着那呆呆的,还有些怕他的四人笑了一笑,道:“我是纸上谈兵,你们是脚踏实地的,可觉得我这手札里有什么虚浮的地方,只管提出来。” 这几个小吏手里的札记虽都是薄黄封面,但其实内容不尽相同,根据他们每个人的差使划分,有管甘蔗地的,管茶山的和管水稻的。 听他这样说,其中一个小吏咽了口沫子,小声开口,“大人手札上所写,想在甘蔗地里轮作,好倒是个好主意,只怕夺了光照地肥,影响下一茬的收成。” 陈舍微见他直抒胸臆,没什么套话,倒是很满意,就道:“不错,蔗田间作应有主次之分,断然不能因小失大了,我也是见了西边屯田中所植的豆种才起了这个念头。” “大人说的可是矮脚黄豆?”那小吏果然是个干实事的,一边想着,一边在口中喃喃道:“是了,那豆种高不过十二寸,刚开春种下去,春日尽就可收了。长得不高,不会遮了蔗苗,收的又早,赶在甘蔗吃肥之前,可行啊,的确可行。” 想到这,小吏欢喜的叫了出来,连忙掩口小声道:“还是大人思虑详实。” 另一小吏接话,“如此那豆地也可以改种烟叶,同边上的烟叶地连成一片了,不至于东一块西一块的,也可以如大人所言,额,提高效率?” 陈舍微正挑了车帘看外头那一片烟苗育种地,转过一双深邃又干净的乌眸,笑道:“你们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了,开春育苗忙,听啊,布谷鸟都叫了,今年叫得可真早。” 随着他这话音落下,山地田野间真的传来阵阵‘布谷布谷’的空灵鸟鸣声。 皇亲贵胄也好,贩夫走卒也罢。若是春天不播种,到了冬日也就是饿殍一具。 小吏抱着手札,就这么眼睁睁的瞧着陈舍微挑帘的手腕上落下一只九寸长,肥嘟嘟的布谷鸟来。 鸟儿‘布谷布谷’叫着的时候,泡乎乎的灰绒脖子一鼓一鼓的,翅膀一展,很快就贯穿车厢,从另一边的窗户飞走了。 这须臾一瞬,仿佛是春神给他们的一点赞许。 “真是吉兆啊。”出言的小吏也算是生平头一回拍马屁了,只因方才陈舍微垂眸瞧着布谷鸟的样子,实在宛如仙人点雀。 怎么会有这么精通农事俗务,气质又如此脱俗出尘的人呢? 陈舍微是不知道这几人心里的想法,若是知道,肯定很爽。 不过么,布谷鸟落下来那一瞬,他心里想得却是,‘我去!原来这么大只?!远看还以为跟燕子差不多呢!没想到这么肥?靠!难怪刚出生就能鸠占鹊巢,把喜鹊蛋给推出去呢!你这小贼啊!’ 若不是因为要摆着上官的的谱子,他估计都惊叫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抱怨了一下,收获了小可爱们好多的爱啊! 最刚开始写文的时候,有很多大小目标吧, 其中一个就是想要有可爱的读者们,这一点已经实现啦! 第99章 白羽玄鸟灯和杏仁胡椒酥 陈舍微昏天黑地的忙了几日, 终于好回家歇了,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这么赶, 而是事情要早些布置下去, 好叫底下的人去做,他才能得一段清闲日子,毕竟他自家田头还有事儿要忙呢! 他在马车里迷迷糊糊的睡着, 许仲抱着手札图卷也在车厢里打盹。 朱良小心翼翼的驱使着马儿,上元节的街道上人来人往, 十分拥堵, 根本也走不快的。 忽然就觉车厢门一开, 朱良一扭脸见陈舍微的乌眸里映着满街的彩灯,表情语气却同今日欢欣的氛围很不相融。 “啊?!今儿就已经是上元节了?” 朱良有些不解,道:“是啊爷。” 陈舍微颓然的倒回车厢里, 许仲也被他弄醒了,道:“怎么了?” “我记错日子了。”陈舍微捂着脸失落地道, “我同夫人说好了, 若是赶得及回来, 就陪她们去泉州看灯的,若是赶不及, 她就自己带着阿绛去看灯。唉, 不能跟夫人一起看灯了。” “没事,我夫人身子重了,今儿也出不来, 那我陪着您逛逛吧。” 许仲还一副‘没有她还有我’的自得嘴脸,只叫陈舍微差点哀嚎出来。 一到家, 果然呢。 谈栩然带走了刘奔, 吴燕子和阿巧, 王吉和吴缸也跟着一起去了。 “一对对的。”陈舍微独守空屋,不满的抱着谈栩然的一只软枕,孤单寂寞冷的蜷着睡去了。 上元节华彩无数,只在今夜绽放,谈栩然既带着陈绛出来玩了,就注定是个不眠夜。 赤红的大蟹张牙舞爪,双钳相碰,竟能发出铿然脆响,紫贝开合,粉珠荧光闪动。 这一车龙宫彩灯从陈绛眼前滑过,转首对高凌道:“比不得你在院子里弄的呢!” 高凌白牙都列出一排来了,瞧见谈栩然那漫不经心的一瞥,忙撇开脑袋,摸摸鼻子道:“那没啥,瞎弄的。” 他看着陈绛手上提着的那只玄鸟灯,心道,‘同六爷做的灯一比,我那算什么呀!’ 陈舍微用竹骨为支,结合白鹇的模样虚构出了传说中的玄鸟模样,用鹅毛一片片黏出了这只纤长高贵的仙鸟,拖着纯白长尾,朱砂点双眸。 若是等比例扩成半丈长的白玄鸟,从泉州的灯河彩池上空展翅滑过,该是何种仙气飘飘,又震慑心魄的美妙。 陈绛这灯一提在手里就颇引人注目,有人叫他们去参加灯赛,前三甲能得很丰厚的彩头。 陈绛倒不在乎彩头,只是觉得陈舍微灯做得好,该叫所有人都瞧瞧。 玄鸟灯在高架之上供游人赏玩,陈绛歇在边上茶馆二楼,听到下边有人称赞,欢喜的不得了。 不过玄鸟灯通体雪白,缺了几分喜色,最后拔得头筹的是一只麒麟送子灯。 那只麒麟双犄金灿,鳞羽红璀,四蹄卷浪,背上一个白胖福娃憨态可掬,的的确确是当之无愧的头名。 次名亦有赏金二十两和彩灯一盏,陈绛趴在栏杆上挑选着下头的灯盏,高凌下去替她拿。 吴燕子手里托着白瓷小碟,喂给她一块杏仁胡椒酥。 这酥点长得像块粗糙泥巴,可完全不辜负‘酥点’之名。 不过是咬了一小口,余下的部分就全裂了,零落砸在小碟里,陈绛急忙闭口慢嚼,芝麻和胡椒香气缓出,滋味沉静而悠长。 “嗯,这个阿凌应该喜欢,留些给他吧。方才吃了好些枣泥糕、椰丝鸡仔饼、花生核桃软酪,我瞧他整个人都被腻住了。”陈绛说着,心思却只放在该选哪盏灯好。 阿巧听她这样说,下意识看了谈栩然一眼。 谈栩然掀开茶盏啜了一口,茶气氤氲中,她眉目平静,似乎也不打算讲什么,只是稍移目光,垂眸看向快步从茶馆走出,挤进人堆里的高凌。 高凌刚抬头冲陈绛招了招手,转眼一瞧,就瞧见高架上的玄鸟灯不见了,忙问:“我的玄鸟灯呢?” 那负责赛事的人也是一惊,慌忙去寻,幸好陈舍微这灯独到显眼,他一下就找见了,怎么在个姑娘手里? 他刚挤过去还未发问,就见那趴在婆子背上的姑娘无所谓的问:“多少银子?” 高凌也挤了过来,迅疾又轻巧的把灯夺了回来,道:“这是我家爷给姑娘做的灯,不卖的!” 他托着玄鸟灯,仔仔细细的检查看是否有损坏,微黄的烛火透过重重叠叠的白绒羽也成了柔光,映在他俊朗面孔上,格外添了几分神采,却没有半点软化他眉宇中的桀骜戾气。 那小脸尖下巴的姑娘看着他发愣,回过神来冷哼了声,道:“卖不卖的也就看个银子数,你开个价吧!” “听不懂人话啊?”她未经允许擅自拿灯已经叫人不快了,这几句话说下来更是叫人生厌,高凌狠狠瞪回去,砸出两个字,“不!卖!” “阿凌,快些快些,我要那个傀儡戏偶灯!”陈绛的声音从高处落下,两人一齐抬头看去,高凌急忙去给她拿灯,陈冬怔了一下,目光与陈绛相对。 谈栩然含笑觑了眼,那是个白骨人偶灯!头三名估计只有陈绛把这个当宝贝,要去争抢呢! 她余光瞥见陈绛忽然不笑了,反而冷淡的点了下头,谈栩然不解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到由婆子背着的陈冬。 陈冬肯定不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谈栩然再一看,果然就瞧见刚从马车上下来的董氏和另外一个妇人正挽手说着什么,瞧那走过来的路径,也是要上茶楼来的。 上元节灯会,也是相看的好时候。 一座与一座之间是用屏风隔开了的,谈栩然坐着没动,难道五房来人了她就要走? 高凌拿了白骨人偶和玄鸟灯回来,两只白惨惨的灯,也亏得陈绛喜欢。 董氏和陈冬还有那户人家也上来了,虽是相约一道来的,却分坐两处。 陈绛的心思早就落在灯上了,她都不知道陈冬上来了,而陈冬一落座,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将看向了那座屏风。 从屏风合页弯曲缝隙里,她没看见陈绛,只看见了高凌的侧脸,深邃的眉眼,挺拔有骨节的鼻梁和翘着的唇角。 虽还不未长成,却比很多男人都更早的拥有了一张坚毅英俊的面孔。 陈冬看着这个方才对她凶蛮无礼的少年,此刻却神色柔软,目光温暖。 竟可以有这样大的不同。 听着屏风后漏出的些许笑声,不难想象陈绛欢喜雀跃的笑颜,肆无忌惮同外男说笑的举止。 陈冬竭力忽视心中酸意,暗道,‘同个下人这样热络,也不嫌掉价!’ 她听见一声‘陈姑娘’,再一转脸,就瞧见好寻常无趣的一张脸,正含羞带臊的瞧着她,搁下一碟猩红的山楂糕,抿嘴笑得拘谨。 等那厢一唤‘儿啊’,他就像个偶人,被肩背上的线一提,整个人都抖了一下,连忙朝那边跑去。 十足怯懦不堪用的模样。 陈冬虽嫌弃人家,可董氏总觉得自家女儿骄纵,需得求个百依百顺的郎君才好。 母女二人说不到一块去,一路上都在争执,直到去陈家二房借宿,才勉强吐露了几句真心话。 “不够男儿气概?”董氏一边卸掉钗环,一边反问,“我的儿,什么男儿气概,难道要寻个钟馗模样的?” “模样自然要好!”陈冬急忙道:“反正就不能软囊囊,像个面团子。” 董氏摇着头往脸上点面脂,道:“娘又不盼你做掌家媳,最好是做个次媳,家中有兄嫂支撑,你同郎君和和美美就行,郎君性子软些,捏在你手里难道不好吗?想怎样就怎么,那些脾气硬的,说不了几句话,他一耳刮子扇过来,牙都掉几颗。” 话说完,面脂也揉匀了。 董氏的手却还托在腮帮子上,不知在想什么,回过神来,随即起身走到床榻边坐下,又拢了陈冬的肩头哄劝道:“听娘的,娘都是过来人了。” 陈冬不语,过了半晌又道:“咱们在泉州住在二伯家里,那谈氏和陈绛呢?我怎么没瞧见六哥?” “许是在客栈里住了吧。”董氏掀开被子躺进去,道:“老六还能哪去,说不准在附近吃酒呢?难道还能叫她们娘俩自己出门?” 陈冬坐在床沿边上想心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是对陈绛的生活特别的好奇。 这一夜谈栩然和陈绛还住回了上次的小院,晨起也不急着赶路回去,谈栩然与王吉还要去附近看一看院子。 “沁园边上院子向来抢手,肯出售的并不多,这事儿还得托人办。” 王吉说着招招手,就走上前一个模样齐整,笑容可掬的中人来,毕竟有些钱不能省,省钱没好货。 这位赵中人做足了功课来的,递给谈栩然一份册子,道:“沁园边上眼下肯卖的有十六间屋子,刨去太大太贵的和太小太破的,余下还有六间,我都理在头六页上了,还请夫人看看。” 谈栩然仔仔细细的看了很久,把这一本册子都看透了,却只道:“依着远近都看看可方便?” 这话一出,中人便晓得她挑剔,可依旧笑脸相迎,嫌货才是买货人呀。 可毕竟是买屋啊,怎么由个妇人出来做主,这可不是买米买油,多大的一笔银子啊。 心里虽奇怪,赵中人不露声色,只安排了小轿,带着几人一间间的看。 几间屋舍看下来,连吴燕子都能看出来,谈栩然不是很满意。 沁园边上的屋舍一向好出手的,中人以为是价钱关系,可王吉知道不是银子的事。 年末又同谈栩然结过一笔账,加上陈舍微烟卷铺子的分红,这夫妻俩的现银加起来买一间五间张四落大厝都有余了,她迟疑,只能说明并不很中意。 “要不,叫六爷一起来拿个主意?”王吉问。 谈栩然正想着眼前这大厝虽然地段极好,可端正肃然的气质似与陈舍微不大相衬,听到王吉这话回过神来,道:“不用叫,他若有空,今儿晚上就到了。” 果不其然,叫陈舍微独守空房他怎么坐得住,眼下马车正奔在官道上呢。 撩开车帘,把果皮用力掷到边上的野地里,陈舍微把手收回来,没留意方才擦肩而过的马车中,微微撩动的车帘一角。 “是六哥!他昨晚没在泉州!谈氏好大的胆子,竟然独自带着陈绛外宿!” 不同于陈冬的莫名激动,董氏反而算是冷静,只道:“许在别的亲戚家中借宿了呢?谈氏素来不安分,也教不出什么好女儿,眼下放纵过活,等到了女儿谈婚论嫁的时候,这些都会叫旁人拿出来指摘的,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她们给淹死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选泉州的房子啦。 第100章 藕粉和厝宅 沁园足可比得上一个村落大小了, 这边看看,那边瞧瞧, 才看了三间厝宅天就黑了。 一行人回到小院时, 陈舍微刚好到了。 男主人一到,赵中人心里更有底了,只是见陈舍微把着个鬼气森森的人偶灯看来看去, 又兴致勃勃的摆弄着骨骼关节琢磨,像是喜欢得紧。 院里檐下歇着一只长尾白玄鸟灯, 恰逢禅寺暮鼓声起, 玄鸟无风不动, 美得禅意十足。 赵中人心下对陈舍微的性子有了几分估量,临走时又叫了王吉去外头耳语。 “赵中人说什么?”陈舍微有点好奇,直接就问出口了。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 王吉就道:“打听你和夫人的喜好来着,我就说你喜欢种种花, 种种菜。他就说明儿再领你们去看。” 陈舍微走进屋里, 见谈栩然拢了青丝在梳发尾, 问:“今儿瞧的都不喜欢吗?” “许是在寺庙边上的缘故,又是官员旧宅, 那几处都太肃穆了。”谈栩然从铜镜中望向陈舍微, 笑道:“若是你瞧见了,会觉得像进了祖宅祠堂。” 陈舍微略一联想,打了个寒噤, 又觉得谈栩然处处挂念自己,心中一暖。 买宅毕竟是大开销, 虽然现银有余, 可开春处处都是用银子的地方。 再说买了新宅难道就能拎包入住了? 还得修葺, 打家具不是? 若是买下一间家具俱全的,那银子还得添一箩筐。 王吉与他们不同,他老娘早就发话了,死也死在泉溪,同他爹一样,断然不会来泉州住。 他起码要伺候老娘到归西,所以一时半刻主要在是住在泉溪的。 至于在泉州的住所么,跟在陈舍微边上挑个一间张两落厝宅,方便他看顾烟卷铺子以及婚后同吴燕子两人小住,就很够用了。 陈舍微这一年估摸着也是千户所、泉州卫两头跑了,住在泉州倒方便些,毕竟是拖家带口的,三间张三落大厝也就很宽裕了。 若是这个大小的宅子,陈舍微今年的进项再加上谈栩然的,能余下好些,再往大了买,那都是官宅了,虽有官身,但也用不上啊。 买宅这事儿,陈舍微觉得谈栩然比自己更上心。 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摇了摇脑袋,将还在翻看中人手札的谈栩然扑在床上,吮吻她柔软的脖颈。 被他温热的唇舔舐着,谈栩然才有了几分活在当下的真切。 自从昨夜她做了关于陈绛的噩梦之后,这一日她都虚飘飘的,旁人同她说话,仿佛也隔了一层。 噩梦真实又可怖,谈栩然甚至怀疑那根本不是梦,而是前世真实发生过的。 那时,陈绛在三房里寄住,被裹了脚。 兵荒马乱之中,谈栩然眼睁睁看着她一戳一戳的跑着,鞋上满是泥血。 小小的一个人,满目惊惶,根本不知该往哪里逃,路上逃民渐远,谁都没有理会她,只留她一人跌坐在地上。 身后蹄声阵阵,倭刀薄长,斜在马背旁,快驰而来。 一路逃跑,陈绛都没哭,直到此时才如小猫般呜咽出声,‘阿娘。’ 声声令她心如刀割。 “阿娘!” 谈栩然如被摄了魂一般昏睡着,还是陈绛的一声唤,才将她扯出了如漩涡般的梦魇。 对上女儿担忧的目光,谈栩然完美的遮掩了情绪,只是压抑又不等同消解。 陈舍微见到谈栩然时,距离梦魇已经过了一个白日。 这一日陈绛都伴在身侧,谈栩然的心绪也平复了许多。 但陈舍微还是隐约觉察到了谈栩然的不同,只觉她似乎揣着很沉重的心事。 衣裳渐褪,白腻肌肤被红唇一一吻遍。 陈舍微熟稔的闭眼拆解裙裹,就觉谈栩然没什么反应,压下心中想要与她亲昵的欲念。 “夫人,你…… 陈舍微正想问一问她,可身子忽然被整个掀了过去,他仰面躺着,怔怔看着谈栩然有点空洞的眼神。 不过很快,谈栩然离得更近了,大腿滑蹭到他耳畔,紧贴着,但她的脸却高高在上,神色倨傲,眸中光彩难以形容,像是在瞧着一件愉人的器物。 陈舍微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他眼下也没机会说任何话,只露了一双乌眸在外,唇都被花瓣淹没了。 如此激烈淋漓的吻,碾得涎沫堆叠,都来不及吞咽,从口角溢出又淌到脖颈上,蓄在他锁骨肩头窝里,一夜也没擦,就这样慢慢的阴干了。 晨起一动,黏液变作胶痕,陈舍微就觉得上身像留了烙印一样明显,甚至有微微的禁锢感。 他略有几分不适,就见谈栩然捧了热水进来,冲他一笑,容颜平静姣美。 热烫烫的帕子擦身是舒服,陈舍微见谈栩然手都烫红了,忙道:“我自己来。” 这一早起来,谈栩然身上那点异样已经不见了。 陈舍微自诩有功,只是一想到昨夜景象,正吃早膳呢,脸忽然就红透了。 “阿爹你怎么了?”陈绛不解的问。 陈舍微觑了谈栩然一眼,坏心眼的女人没有帮腔的意思,反而用目光舐过他的唇缝。 谈栩然是小猫舌,十分怕烫,白瓷勺搅弄着淡粉稠羹,如瀑布一般倾倒下来,芝麻、花生、杏仁碎、山楂片和苹果干像溪流里的各色石子,或香酥或甜脆或蜜糯,越嚼越香,酸甜交织。 陈舍微看她搅得费劲,接过来替她吹凉,一边吹一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可信一些,“只是麻了舌头,饼里有花椒。” 陈绛愈发不好哄骗了,无语的看着他,“阿爹,你吃的是绿豆饼。” “咳咳咳!”陈舍微抓起一大个马蹄酥就往嘴里塞,决定靠把嘴堵住,好把这事儿给绕过去。 高凌傻不愣登的还替陈舍微解释,“麻吗?那一定是花椒不小心落进馅里了。那家也炸咸口的鱼虾饼。” 藕粉糊糊凉得慢,谈栩然看陈舍微鼓捣半天,似乎很费劲,脸更红了,抬抬手让他递回来,就那么小口抿着勺尖吃了起来。 真是又软又香又烫,一抿又化成粘粘的蜜水,陈舍微糙舌头不怕烫,一眨眼的功夫,都下去半碗了。 赵中人赚钱赶早,已经在外头等候了,他也不耽误,直接带着一家子先去看一处三间张四落大厝。 闽地管大屋叫厝,这三间张四落大厝的意思就是以正门为中,左右各一间房,进深则有四落,也就是有四间主屋之多。 厝顶上麒麟吐玉书,热闹的仿佛一场戏。 燕尾脊飞翘,其实有些逾制,不过闽地素来如此,佛寺的燕尾脊上更有盘龙、双龙戏珠等,天高皇帝远,也管不得许多。 这大厝红砖红瓦,朱色泛旧,可却愈发静美深沉。 正厅前头的天井里还有一棵古朴的银杏树,满院黄纷纷无人扫,寒风卷金扇,翩然擦过院墙红砖,光影色泽美得令人错愕。 在沁园边上的三间张大厝可真是不便宜,这又是四落的,比陈舍微想的三落大了一落。 若不是陈舍微有官身,赵中人都不会带他来看这间厝宅,民居和官宅,毕竟要有所区分。 赵中人带他们去看的第二处是三间张两落厝宅,还连带着双边护厝。 护厝指的是加盖在两侧的纵向长屋,中间同正屋之间留有通道,既可做下人房用途,也可做厨房、柴房等用处。 这连着看下来的两间宅院可真有意思,那一处是个往长了,深纵了去,这一处又往宽了去。 这处三间张两落大厝是青砖所造,白石为坡,比起那红砖大厝少些华美端庄,多几分清丽质朴。 厝宅里长着一株玉兰树,玉兰花开早,这时候已经冒出了毛乎乎的棕色花苞,等着玉兰花一开,就意味着不会再有寒潮,其他的花朵都可以从温室出来了。 这间厝宅乍一看虽小巧了些,但加上左右护厝,其实房舍挺够用,更别提这大厝前头还带着有一处二十丈长十二丈宽的埕围。 瞧陈舍微来回踱步打量的样子,若是真买下此处,谈栩然不难想象这埕围里繁花堆叠,绿意丛生的美态。 决定未下,也不好表露太多,陈舍微只道:“还有吗?” 赵中人笑道:“倒是还有一间,就在这边上呢,从这宅子偏门过去倒还近些。原嫌破小了一些,不打算叫您看的,不过我想着,您也许会喜欢。” 他这么一说,众人心里自然好奇,随他拐过去一看,果然离得很近,夹弄的宽窄几乎等同边上的护厝同主屋的距离。 矮矮的院墙露出的二层小楼的屋檐飞角,推开单薄木门,就见院门同排横边是分东西两间的大屋,西侧竖边上就是那栋二层小楼。 正对院门的横边上有棵硕大的老松盘卧,高大的树冠与小楼齐高,那一蓬绿云都挤到二楼连廊里去了。 大屋只是寻常构造,不过回廊宽大,上顶只用木条横纵,没有封顶,缠绕着一些枯藤老叶。 小楼的格局很有意思,屋小却带大回廊,就像后世的超大阳台,且又是而今少见的二层小楼。 小楼四面回廊环绕,站在楼上凭栏远眺,既能遥望见不远处承天寺里的飘黄银杏,又能看见沁园的悠悠碧波。 松树细密的针叶削薄了闹市上传来的人声,但却没有减弱热闹而安宁的氛围。 再从来时的方向看过去,还能望见那间青砖厝宅的一隅埕围和半边护厝。 暮冬风光稍逊几分,可若是落了雪,那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更别提春夏秋的韵致了。 陈舍微果然很喜欢,觉得处处玲珑有趣。 旁人只觉老松太占地方,终年幽绿,花不美果难食,一说要买,就要砍树。 偏偏卖家有君子协议,不准砍树,所以就愈发不好出手。 “太小了,这也住不开啊。”王吉摇摇头,而且这小院四外都是窄弄,车马都难行走。 他是比较务实的,陈舍微和谈栩然还没挑下来,他倒是看中了边上一间,不过他不急,可以慢慢磨价格。 谈栩然见陈舍微抿唇,就知他暂时抉择不下,其实她也挑不下,只觉得有好亦有不足之处,可是时间不待人。 不过谈栩然也不想逼迫陈舍微,他真到了那时候还不好入住的话,就短租一间暂避兵祸,总是有法子的。 买屋毕竟是大事,跑上个一年半载也是常有事,赵中人依旧笑道:“若不在沁园边上,南街北街那边的宅子就更好找些。” 南街北街,不把自己送到陈家几房的包围圈里了? 断然不行。 再者,泉州城中也没有别处能比得上沁园周遭这一圈的山光湖色了。 作者有话说: 谈姐每次跟小陈XX,堪比一次心理诊疗吧? 在线替小陈谈姐选房子。 第101章 大宅与小楼 谈栩然很羡慕陈舍微入睡的本领, 鲜少见他有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尤其是歇在自家床帐里, 能感受到谈栩然的存在时, 他几乎合眼就能睡着。 在泉州短租的小院里,他入睡要花上半盏茶的功夫,于谈栩然而言也就是须臾一眨眼。 眼下回到了家, 他就睡得更好了,睡容香甜安逸得令谈栩然感到嫉妒。 她不知为何, 心中忽然产生了恶劣的念头, 不想叫他睡得这样安逸, 想把他也拖进她清醒的噩梦中。 于是她伸出手,只那么轻轻一拨弄,陈舍微原本平缓的气息就乱套了, 无助失措的被卷进旖旎又折磨的春梦里。 谈栩然正把玩得起兴,陈舍微半梦半醒的唤她‘然然’, 手脚并用的牢牢抱住了她, 舔了舔她的耳尖, 道:“你近来是怎么了?” 他的身体总是很暖和,更别提她刚点了火, 粗粗的柴火棍通体赤红, 贴在她身上暴躁又安静的燃烧着。 谈栩然被他箍在怀里,像是歇在垫了厚皮褥的温暖大摇椅上。 “你觉得我是怎么了呢?”谈栩然默了一会,反问。 陈舍微先前就觉得谈栩然隐隐有点抑郁倾向, 欢喜的时候也总在担忧着什么,淡然的面容像是随时都会裂开, 病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原身那个混账。 想到这, 他轻轻动了动, 将她搂得更紧了几分。 “怎样都会好的,只是你别压着,都放出来。” 谈栩然僵了好一会子,才慢慢在他怀里松缓下来。 陈舍微觉察到她躯体逐渐的柔软,拢着她后脑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呢喃道:“乖啦。” 谈栩然难得顺从的闭上了眼,片刻后却又道:“你这样睡得着吗?” 陈舍微埋了一半脸在她蓬软的头发里,闷声道:“别管它。” 他也发觉了,比起纯粹的抽捣,谈栩然更喜欢漫长又带点刺激花头的前戏。 衡量一番,陈舍微还是比较乐在其中的,只是,今儿洗澡的时候发现都有点破皮了,还是养一养吧。 “你说,咱们把那间厝宅和边上的小楼一并都买了,然后拆了院墙打通连成一处可好?反正那小楼再往里也是个死胡同,不会碍着别人家的道。” 厝宅前头有埕围,后头的园子却不比老宅的大,那带小楼的院子刚好补足了。 谈栩然自然听得出他在闪躲,心下觉得好笑,遂了他的意,合上眼道:“现银可够?一买买两处,那小院可有不少地方要修葺。” “算算约莫是够的,可叫赵中人约卖家出来,瞧瞧还有没有便宜些的余地。” 沁园边上的宅院价钱向来是很铁的,更何况从这宅院出发,半盏茶的功夫就到湖边长廊了,春来杨柳依依,烟波浩渺,多少银子都买不到的好景致。 赵中人也感念陈舍微痛快大方,使出了吃奶的替他磨价钱,不过收效甚微。 倒是那厝宅的卖家好奇,问了买家是何许人也? 答曰,陈记烟卷铺的大老板。 卖家惊喜交加,要求与陈舍微面议此事。 陈舍微碰了面才晓得这位房主孙老板在沁园边有戏楼和茶馆买卖,早就盼着能同烟卷铺子牵上线,好供烟给他。 陈舍微也没趁火打劫,这买卖本就是两边得利的,议好价钱和每月的送烟数目,这事儿就算定下了。 孙老板是个爽快人,在原本磨好的价钱上又抹平了五十两的零头,可也别嫌少,这都能包下整间厝宅修整的木匠工费了。 陈舍微与谈栩然来泉州敲定买宅的事项,但也不会只顾着这一件事。 高凌手下放出去的耳目也报回了不少消息,只说泉州城大大小小的街巷上,新冒出的烟卷铺子如雨后春笋,足有三四十家之多,这才仅仅是一开年呢。 “您就不再看看别家的买卖?”陈舍微忽然问孙老板。 孙老板指印摁得干净又利落,没有因为这句问话有丝毫的滞涩,有点自得地道:“陈知事小看我了不是,我的戏楼和茶馆在沁园边上几十来年了,从我爹再到我手里,门槛是不高,出得起茶钱的都能进,可也不低啊!谁要那些下三滥的货色?” 陈舍微不意他叫出自己的官位,到底是遍地人精的地方,他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卖那小楼的人家就不比孙老板体面,可以说是有些落魄了,家中子女又多,婚丧嫁娶一样样事接踵而来,根本就等银子用,可自家老爹浑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自家都没米下锅了,偏不许卖家砍树。 陈舍微登门拜访答应了,他还不信,非要人家去离小楼最近的承天寺,对着三世佛赌咒发誓,急得大儿子都要跪下给老爹磕头了。 “老人家真不用担心我言而无信,我很喜欢那棵松树,再者,多数买家要砍树,是觉得小院地方地方不够用,而我已买了边上的厝宅,是要打通连成一处的,所以决计不会动那棵松。” 听了陈舍微这般解释,原本斗鸡一般的老人渐渐松弛下来,坐在圈椅上长出了一口气,目光忽然变得悠长而辽远。 “那松树,是我兄弟。”老人的声音苍老而轻柔,带着某种深沉的怀念,“我出生的时候爹娘种下的,旁人家都种柿啊、柚啊、桂啊,他们却种了棵松。一不盼着我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二也不求我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他们只想我如松树一般,常年青翠,无病无灾而终老。” 老人家说着,拍了拍趴在圈椅把手上,已经哭得不似人样的大儿子,道:“爹娘虽早逝,我也无能无用,如今沦落到要卖祖宅的地步,不过到底不是叫我吃喝嫖赌败掉的,是为了娶新媳,盖新屋,延绵后嗣,他们应该会原谅我的。我这一辈子,也的确如他们所愿,平平安安,子孙满堂,是那棵松庇佑的我,所以不能动它。” 高凌听不得这些,脸贴在陈舍微背上,好么,用他的衣裳擦眼泪擤鼻涕呢! 陈舍微反手拍了拍他,心里也很动容,道:“您这么一说,我更是不会砍了,还等着沾老松福泽延年的光呢。” 从老人家里出来,在泉州的新家也算定下来了,但是依着陈舍微要拆掉院墙,连通两处的设计,再重砌院墙的设计,等能真正住进来,总还要些时日。 陈舍微和谈栩然回到泉溪的时候,落了暮冬的最后一场雪,闽地的风雪很少如鹅羽般丰盈,多是细细碎碎的,黏住了睫尖红唇就不放。 陈舍微替谈栩然戴好兜帽,牵着她往内院去。 就见小白粿裹得像个粽子一样,舞着短手短脚,沿着石子路跑了出来,身后甘嫂和丫鬟一气追他。 小白粿尖声笑着,觉得你追我赶很好玩,只是乐极生悲,小短腿打架自己绊自己,‘啪’的一声,五体投地地摔倒了。 幸好穿得厚实,根本也不怎么痛。 小白粿‘呀呀’了几句,只是因为他穿得太厚,翻不起身来。 陈舍微一把将他抱起,抛了一下,乐得他‘嘎嘎嘎’的乱笑。 甘嫂有点怕小白粿笑得吞了冷风闹肚子,陈舍微已经用斗篷将他一罩,抱进院里玩去了。 廊下避开了风雪,温暖许多,小白粿近来学会走路,就四处的显摆,蹬着腿要陈舍微放他下来。 陈舍微伸出一根指头给他拽着,歪着身子迁就他,反倒跟在小白粿后头慢悠悠的走着。 “咿呀?”小白粿瞧着檐下飘落的雪花,也算说话。 “是雪。”陈舍微教他,“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咿呀?!”小白粿走过水房外,被炉子里跳跃的火光惊了一惊。 “是火。”陈舍微将他抱起,瞧着小荠用火钳夹出一根烧得太旺的柴火踩灭,钵里的花胶皂米汤该用小火煨煮才是。 “鹅毛纷正堕,兽炭敲初折。盈尺白盐寒,满炉红玉热。”小白粿见火神出洞,更有些紧张的搂住了陈舍微的脖子,就听他道:“不要怕哦。” 谈栩然与甘嫂手挽手跟在后头走,就听甘嫂轻声问她,“有没有盘算着,再要一个?” 陈舍微真的是个很容易叫女人卸下心防的男人,甘嫂这样谨小慎微的性子,对上他都舒缓了很多。 同甘力拜了把子之后,更是拿他当小叔子一般疼爱了,但凡给甘力备了针线活,陈舍微一定也有一份。 光是鞋底子就由甘嫂全包了,厚实熨帖,谈栩然没那么精专女红,也没什么兴趣,比不得她的手艺。 至于孩子,谈栩然真的很爱陈绛,爱这个词她不多讲,还是被陈舍微熏陶的。 谈栩然一颗心都挂在陈绛身上,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她只怕要随她去了。 就如上辈子那般。 若是再要一个孩子,为人母的一颗心都不是自己的了,还要割做两份,时时牵扯着,又该是怎样一种滋味? 谈栩然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甘嫂报之一笑,又看向陈舍微和小白粿,很笃定的道:“若生个像他的娃娃,只怕你要爱到心眼里了。” 谈栩然并不质疑这一点,陈舍微这般的性子样貌,年幼时指不定多招人喜爱。 “过了春日再说吧。”谈栩然浅笑着道。 甘嫂只以为陈舍微开春后会很忙碌,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有些羞赧的抚着尚未显怀的肚子,道:“若你下一胎得男,我得女,我可得占个娃娃亲啊。” 谈栩然一挑眉,甘力年节里回来歇了几日,这就有了,也是能耐。 甘嫂不清楚他们房事之密,但阿巧是很明白的。 她还担忧过谈栩然是不是前些年挨穷伤了身子不好有孕了,谈栩然只道自己没有让陈舍微留种,暂不想有孕,阿巧就没问过了。 虽未曾在体内留种,首要是为着避孕。 谈栩然并不排斥此道,只是更喜欢看着陈舍微被欲望操控,不能自持,皆由她掌控的样子。 她从前身若浮萍,能掌握的东西实在太少,以致于落下了心病,而陈舍微所奉献的信任,恰恰是她最难给出去的。 与陈舍微缠绵时,谈栩然总想造就一个失控又沉溺的他,这样就能剥掉所有的伪装外壳,可陈舍微的反应,总在一次次的碾压证明他对她的赤诚。 夫妻房事的细节若是叫甘嫂知道一二,她恐怕要吓一跳,要拉着谈栩然去烧香拜佛,祛除淫邪之念。 哪有女子在房事上会有此种举措!?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疯魔了,陈舍微却也只无可奈何的急喘着道:“喜,喜欢的。” 又或是实在力竭,陷在褥子里哑声嘀咕,“夫人你这花样迭出的,也可谓是天赋异禀了。” 谈栩然想着,也许这就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吧? 作者有话说: 有小可爱问有没有实弹发射, 哈哈,快了,再过几章就发。 第102章 虫谱和父子父女 谈栩然这些时日似乎格外牵挂倭寇进犯的消息, 甘力前日回家,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闲聊几句, 总会叫她不动声色的拐回到这件事上来。 甘力虽与他们亲厚,可有些涉及军事调动的事宜也不好同他们讲的,只是说自己接下来几月都不会回来, 要带小队四外巡逻,可能还要支援沿海一带。 谈栩然道:“泉溪富庶, 前些年倒是好运, 避过了倭寇滋扰。可我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 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甘力只以为她妇人多思,笑道:“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我们千户所离得近, 快马奔袭至此也要不了多久。” “若是被调虎离山了呢?若是海口处倭寇登陆,千户所派兵支援, 余兵空空呢?”谈栩然给出了这样一个具体的假设, 倒叫甘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了。 他抓耳挠腮的, 觑了陈舍微一眼,陈舍微正关切的看着谈栩然, 道:“夫人既如此担心, 那等小楼修葺好了,咱们几人先住到泉州去也好。” 若谈栩然是一只猫儿,此刻定然能瞧见她背脊上炸开的绒毛被一把抚平了。 陈舍微见她如此牵肠挂肚, 便想做些事情替她分散精神。 谈栩然的虫谱已经作成,泉州最大书肆叫做品墨书肆, 其老板与赵先生是同窗, 所以陈舍微想请赵先生为自己引荐一二。 泉州斗虫之风并不久远, 但是近来有愈演愈烈之势。 谈栩然这一本虫谱又不是什么附庸风雅之人贴钱叫书肆刊印的诗集,亦不是曲高和寡的艰深之作,而是图多过字,堪比连环画,且言语直□□炼,可谓是门槛不高,老少咸宜的读物。 更别提虫谱内容为市场所缺,即便没有赵先生的面子,令其刊印贩售,想来也是两厢得利的方便事。 “不知这本虫谱是何人所做?”这位邓老板翻了几番,觉得此书有利可图,便认认真真同陈舍微论起细则来了。 “是我夫人。”陈舍微有点得意的说。 可就觉赵先生的腿挨了他一下,他不解的看过去,就见赵先生闭了闭眼,几不可见的轻一摇头。 邓老板捏着书脊的手一松,虫谱跌落在茶桌上,他皱一皱眉,又笑道:“可是说画儿是尊夫人画的?还是说注解是尊夫人写的?又或是其中有微末言语,是出自尊夫人之口?” 随着他一句句的恶意揣测,陈舍微的面色也沉了下来。 他伸手取回虫谱,双手摩挲着由谈栩然亲自装帧好的封皮,坚定的摇摇头,道:“都不是,字字句句,一勾一勒,皆出自我夫人之手。” 邓老板也算半个文人吧,更是买卖人,见状就笑道:“我这书肆还未有过女子出书的先例,到底有些不妥,其实夫妻本为一体,落了陈知事您的名字,也是无妨嘛!” “夫妻虽为一体,但我也不好窃夺夫人辛苦所得。” 陈舍微亲眼看着谈栩然如何笔笔描摹,如何斟酌词句,可谓是苦心孤诣,心血所成,他如何有脸面落上自己的名? 邓老板悄悄对赵先生使眼色,盼着他能劝一劝陈舍微,可赵先生只冲他摇头,那意思,‘这小子犟得很,脑子里自有一番道理,说不通的。’ “哈哈,哈哈。”邓老板倒是有心要做这笔买卖,干巴巴的笑了一声掩饰尴尬,只道:“既如此,那落个雅号也就是了。” “什么雅号?”若是邓老板一开始就提出用雅号笔名,陈舍微或许也就答应了,可经了这么一番,他顿时替谈栩然感到有些不值,道:“某某先生?” 他也不是言辞尖利之人,就站起身拱了拱手,道:“耽搁邓老板功夫了,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此事还是回家同夫人商议过后再说。” 陈舍微虽为举人,又有官身,可瞧他躬身扶赵先生的样子,也十分谦和有礼。 可他怎么又这样说不通道理! 邓老板摇了摇头,心想着女子写几首闺怨诗抒发一下春情也就是了,那虫谱详实而缜密,哪能是她弄出来的? 泉州的书肆有四间,背后的老板都是与邓老板沾亲带故的,陈舍微只要是想刊印出书,不管兜多大的圈子,到底还是要乖乖的回到邓老板这里来,他才不急呢。 赵先生虽陪着陈舍微奔波了一趟,不过陈舍微用客栈上房安顿他,来去都是稳稳当当的大马车,赵先生也不觉得如何劳累。 他坐在车厢里吃着李子干,原本惬意,可忽闻马蹄阵阵,一开车窗沙尘漫天,泉州卫的兵马自车厢两侧奔驰而过,朱良不敢催马,只等着兵马先行。 赵先生不过张望了一眼,顿时砂砾迷目,泪如泉涌。 陈舍微用水囊里的水替他冲洗眼睛,赵先生用帕子捂着眼睛使劲的揉了揉,露出一双三层褶子的红眼睛,忽然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一路上陈舍微闷闷不乐,不察赵先生也是光用李子干塞嘴,半句话也没有。 “没。”赵先生勉强一笑,似乎是不想陈舍微追问,盯了他细细看,笑道:“说起来,做你的夫人也是有福气了,世间哪得你这样的男人?” 陈舍微自己不觉得,道:“我哪样?” 赵先生一想,道:“总把女子捧得高高的。” 陈舍微却摇头,道:“先生,我没有把女子捧得高高的,只是平视她们。” 赵先生叫他说得一愣,舌头在嘴里打绊,这样一句全无艰深用词的话,却叫他很难懂一般。 “你这话细细嚼来也是一番道理,正所谓阳根于阴,阴根于阳,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赵先生自以为明白了陈舍微的意思,又道:“可是《易经》有云,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女子么,贤良淑德,持家有方才是正理,至于这著书坐论,到底是男子之业,女子若也走此道,岂不是乾坤颠乱了?” “大道通达,为何只有男子能走?” 陈舍微可没被赵先生这一通之乎者也绕进去,不过他也明白,赵先生这般年岁,又生于次长于此,想叫他接受男女平等的论调,很是困难。 果然赵先生还想反驳,只是马车颠了一颠,把他的话也颠回肚子里了。 见陈舍微探出身子同朱良说话,他只好摸摸胡子,嘴唇不自觉努起,根本就是一个很不赞同的表情。 他心里似乎也揣着事情,总是神游在外,并未在陈舍微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陈舍微送赵先生回家,扶他下马车时,他都差点一脚踏空。 “没,没事。”赵先生拍拍他,倔强的推开院门。 见赵家的小厮迎出来,陈舍微才算松口气,不然他肯定要送进门的。 赵先生听见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这才往内院走去。 钱氏红着一双眼迎了出来,赵先生似乎清楚她为什么而哭,都没有一问。 她摸一摸他的手,很暖和,又问赵先生饿不饿。 “小六路上准备了甜汤糕饼,果脯米粿,我不饿。”赵先生道。 钱氏伺候他换过衣裳,忽然道:“这要是咱们的孩子该多好?” 赵先生没说话,直到钱氏拿着他换下来的衣裳要出去,赵先生才突然有些激动的道:“咱们的孩子原也是好孩子来着!要不是,要不是陈舍仁那个混账出言羞辱!他,他不至于,不至于落到…… 钱氏扶着门框‘呜呜’的哭泣起来,赵先生怕叫人听见了,轻轻捂着她的嘴巴,陪她一起默默落泪。 “我这两天不在家,他回来过吗?”赵先生脸上表情复杂,不知惧意是朝谁去的,又不知恨意是从何而来的,“小六的把兄弟听说又升了!他要是有点脑子,就不该回来!” “那天开门瞧见兵马打咱们家门前过,一关门又看见老二,我真是吓得魂飞魄也散了。不过这两天,老二倒没回来,许也是被吓住了,谁能想到咱们同军爷做了邻居。” “小六在泉州买了宅院,应该会带着把兄弟的家眷一起去,”赵先生的眼皮耷拉下来,精气神都消失殆尽了,“到时候人家也就不来了,咱们也不必这么整日一惊一乍的。” “那就好。”钱氏琢磨着,又很小声的,仿佛怕惊动了尘埃一般,道:“只怕这样,老二更是没了拘束,想回来就回来了。可有那法子在衙门销了案?叫他清清白白的做个人?” 赵先生颓然道:“他要是没进那贼窝,我就算散了家财不要,也会去打点,可眼下,真是说什么都晚了。” 钱氏固然挂念小儿子,可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拎出来都不够人家一口吃的。 她抹了抹眼泪,道:“若不是有孩子,只怕阿玉早就跟他走了。” 阿玉就是苗氏的闺名。 赵先生面上的沟壑里蓄满了苦咸的泪,道:“是我错了,当初就不该为着后继香灯,叫他们做下那种败德辱行之事。” 钱氏急忙道:“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你可不要在两个孩子跟前泄了风声。” “杀了我也不会。”赵先生囫囵擦了把脸,道:“我看看老大去。” 赵如耘的房间好像一间活人坟墓,昏沉而死寂,气息污浊封闭。 赵先生推门入内,就觉得像是跌落进一口永不见天日的古井。 听到响动,床上的男子眼皮颤了颤,看清来人后嘴角动了动,唤道:“爹。” “诶。”赵先生坐在床沿上,瞧见圆几上遗留了一圈药渍,就道:“阿玉给你喂过药了?” “嗯。”赵如耘轻笑着,仿佛很满足于妻子的贤惠。 赵先生还想说什么,赵如耘却抢先道:“爹,给我念念书吧。看书太费精神了。” 赵先生瞪着膝盖上一粒草籽,半晌才道:“好,好,爹给你念。” 这家的父亲给病榻上的儿子念起一个有趣典故,那家的父亲又捧着女儿的大作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我画好了要给阿彤看。”陈绛有些得意的说。 她讲故事总不及陈舍微绘声绘色,但她约莫是像了谈栩然的,很能画。 画风不说多么栩栩如生,反正是很有趣味的。 陈舍微翻看着陈绛的连环画,又摸了下他贴身放在胸口的虫谱,心里忽然腾升起一个开书肆的念头。 而今又不需要书号,只要不刊印一些动摇社稷,抨击朝政的言论,自然是想印什么印什么,只不过雕版工费昂贵,而且泉州的雕版工人估计都被邓老板养住了。 他即便要开书肆,恐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成行的,不过既有了这个念头,揣在心里见机行事,总能成的。 作者有话说: 自以为写了很多play呢, 结果大家看得还是晕晕, 要不是怕被逮, 高低得给你们写个明白。 第103章 紫藤、家具和月港的半个窑 出了正月, 新宅门外放了一串炮仗,就开始动工修葺了。 郭果儿带着裘志和手底下几个人差不多就住在新宅里了, 寻了好些泥瓦匠和木匠, 一看陈舍微画的图纸,定下的要求就摇头,说看不懂, 弄不来。 陈舍微又不肯让步,于是郭果儿差不多把泉州泉城的造屋匠人都弄来筛了一遍, 总算是找到几个不畏艰难, 反倒饶有兴致盯着图纸琢磨的匠人。 郭果儿松口气, 许了双倍的工钱和好酒好菜。 “既有这好处,您怎么不早些说?这价钱许出来,什么人不好找呢?”那泥瓦匠还好奇呢。 “你得有那金刚钻才能揽瓷器活, ”郭果儿灌下一口热茶,润润嘴皮子, 道:“光叫我许出去的银子勾着了, 弄不了我们家爷要的东西, 也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行行行, 到时候整治的活计不好, 可不糟心?” 陈舍微给出的宅院修整施工图纸看起来繁琐,实质上只是因为他在细节处精益求精。 相反,一些他喜欢的部分都要求尽善尽美的保留下来。 例如大宅后院通向偏门处大块大块都包了浆的老石板, 一块块或青或褚,颜色纹理各不相同。 陈舍微这人爱憎分明, 于人于物都是如此。 他就很喜欢这条石板路, 还让他们去找这种老石板, 来铺就通往小楼的路径。 小楼院里因有松树,所以就题了院名,叫青松院。 在青松院回廊上,也都用这种被岁月磨得平整光润的石板来铺。 院里的泥地倒是留下了,只是修了两条石子小径,又将土都扒了一遍,筛掉石块,只留下细密的泥土好让植物生长。 除了泥地要打理,院墙也要修整。 一侧的院墙打通,与大宅连在一处,院子倒是往外让了几丈,更宽敞些。 院子与护厝之间设了一座影壁,上头画什么雕什么陈舍微倒是没吩咐,只叫空置着,他另有安排。 另一侧的院墙太低矮了些,缺乏隐私和安全。 陈舍微令其砌成七尺院墙,十分高耸,又怕站在墙下有压迫感,本来打算从老宅里分些爬藤月季和蔷薇来种,可小工听见他同郭果儿说这话,就拿着镐锹道:“爷,那我可把这老藤给撅了?” 院里因在修整,所以石板、木料堆了几座小山,有些乱。 再加上陈舍微上一回来光看小楼和古松了,根本没留意墙角窝着的枯瘦老藤。 他只以为是片阴影,却没想到,是正在休眠的紫藤树。 原先陈舍微以为覆在回廊顶上的枯藤,就是一路从角落里延伸过来的,墙头上也都是其延伸出去的藤蔓,褐皮之下是翠绿的,这紫藤是活的! 这棵紫藤虽赶不上古松是个老人家,但起码也有十几年的树龄了。 陈舍微忙道:“不要撅!留着,修整院墙的时候也留意着,别伤了,我弄些肥来给它沃一沃!” 小工们早都习惯陈舍微的惜花爱树了,除了大宅里长疯了的婆婆纳,几乎没有清理掉什么植物。 哪怕是婆婆纳,最后也遗了两丛拘在花坛里了。 婆婆纳是野草,但也开花,指甲盖大小的小花,红红紫紫,一股土土的野趣,要是不框着点,地砖缝里都能长得摇头晃脑。 大宅以青砖白石为主,但内宅天井的砖地上,偶尔有红砖错落。 原本以为红砖是无意间夹带进来的,可站在正屋门口一望,原来是用红砖描出一朵祥云,倒是别具匠心。 墙体上的山花也是粗犷可爱,多为一些神兽,如蝙蝠、麒麟、吞口。 那间打算给陈绛住的厢房,燕尾脊的下方有一条对眼的肥鱼,憨态可掬,呆头呆脑的。 跟大宅相比较,青松院又不是富贵人家遗下来的,自然也就没有雕梁画栋。 木造的小楼本色质朴,没有一点朱漆,但给人一种温润清雅的感觉。 据木匠所言,这小院里的一层大屋和二层小楼用的都是年份很足的栗木、樟木,也算很不错了。 陈舍微又来细瞧过一圈,站在一楼回廊上看出去,框在原木本色里的浓淡绿意就挺好,朱漆在此反而俗套了,所以整间院子的柱、梁、枋、桁都不刷朱漆,刷桐油保养一下就好。 郭果儿来给陈舍微报账,桩桩件件都是清楚明晰的,唯有五两银子的亏空他找不见由头,面红耳赤的同陈舍微告罪。 又不可能样样花销有票据可查,陈舍微道:“没事,账都是夫人在管,我同她说一说就是了。” 可陈舍微没明白郭果儿的心思,就因为是谈栩然管账,郭果儿才更在意。 只要被她诘问过账目,就知道不能小觑了内宅妇人,米粮油盐、砖石木料、工费酒饭,郭果儿给出的数目,起码得同市面上大差不差,不会因为信赖他就全撒手不管了。 若是如此,再忠心耿耿的管事也禁不住无人监管的诱惑。 陈舍微如今有千户所的公差,还有自家的产业要打理,这几日更需兼顾新宅修整的事项,哪里还有余力管些繁琐账目? 谈栩然接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聪明睿智,精于筹算,世情通达还远胜陈舍微几分。 陈舍微自然没有半点不放心,至于家中现银拨出去,是换成金锭存放,还是买了首饰头面,又或是在月港买了半个窑,他可谓是全然不知,全然不晓。 直到瞧见她搁在书案上的文契和书信,这才知道自家在月港也有买卖产业了。 不过谈栩然办事也没遮掩,是叫烟卷铺子的小林管事去月港给定下的。 小林管事得空还往家里来了一趟,同谈栩然细细交代了一番。 陈舍微只坐在一旁听着,心思只放在难剥的松子上,一不小心榔头还砸在了手指上。 他捏着指头等谈栩然说完了,仗着屏风挡着瞧不见,非要凑过去让她给吹吹。 王吉坐在陈舍微这边呢,斜眼一看,屏风也就挡住了半个谈栩然。 谁也没拿他当外人。 瞧着陈舍微这傻样,王吉摇摇脑袋,等谈栩然回内院后急不可耐的嘲笑他。 “你啊,哪天你夫人把家里都卖空了,你都是最后一个才晓事的。” “啧,话是这么说。”陈舍微才不气,拍拍王吉,道:“可也得有夫人啊?” 反倒是把王吉气得磨牙,跳脚道:“噫噫噫!你打什么鬼主意,日子可都定下了,你不许拖着燕子啊。” 反正陈舍微也找好了工匠,王吉就等着他用完了,直接拉到自己老宅和泉州新赁的小院里修葺一下,毕竟是新婚嘛,处处都要有新气象。 工匠所费的工钱尚在陈舍微预计之内,可家具就有点意外了,忙着烟草铺子的事情,偶尔得闲同王吉在市面上一转,但凡瞧得上眼的都贵。 一件尚且两件不觉得,可每间屋子一张桌子两把圈椅那么一搭配,加上床榻,算下来的价钱叫人咋舌! 掌柜的还笑呢,说:“您眼光好啊,瞧上这几件描金的长塌和箱笼,那都是福州来的描金手艺啊。” 王吉摸摸下巴,走出店门后用胳膊肘碰碰陈舍微,道:“你书房那间摇椅也是福州来的?我瞧着比这家那劳什子镇店之宝的圈椅都要精美!” 陈舍微待人素来随性没规矩,不过王吉也有分寸,从来没进过他书房内室,那把摇椅也只是在门框里瞧见过一眼。 只一眼就有了印象,可见谈栩然的手艺精湛。 陈舍微一向是很喜欢炫耀谈栩然的,此刻却顾左右而言他。 王吉也在留心给新房添置家具,见他说得不清不楚,又追问:“我记得那把描金椅虽是黑漆底的,光泽却极好,跟封了琉璃似得,是用了什么好漆,还是有什么保养的窍门?” 陈舍微真是不懂这些,可两把摇椅一红一黑,的确是色彩弥新,光泽动人,尤其是座面、椅圈和扶手这几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浸润了太多从他们身体里沁出的汗与液。 ‘若是日后都在泉州久居,旁的不说,这两把圈椅定要带过来。” 好端端的说着家具,陈舍微整个人忽然就烫了起来。 他这人比大姑娘还容易脸红,连忙别过脸去,支吾道:“这我真是不大清楚了。” 幸好王吉也一心琢磨着从哪弄又好又实惠的家具,没留意他红滴滴的一双耳和脸颊上的一抹粉。 倒是迎面飘来一顶婀娜多姿的红粉小轿,与陈舍微擦肩而过时,轿帘忽而一动,并不似寻常女儿家那般悄悄撩起一角,而是用一杆细细玉烟枪挑开了半边。 女子妖妖调调的一双眼,目光却是纯粹的惊喜,只盯着这张久违的,叫她惦念了许久的面孔看。 陈舍微没瞧见,不过王吉看见了,对这姑娘依稀还有点印象,叫什么蔷薇还是牡丹来,约莫是福香楼里的? 王吉‘啧啧’两声,长了张好面皮真占便宜。 花楼里的姑娘迎来送往,看男人估计就像看夜香桶,没有银子,多一眼都要吐,还能叫她撩起帘,探出脑袋来专程看? “人比人气死人。”王吉嘟囔着。 陈舍微不明所以的看他,不过王吉也没放在心上,道:“要不要咱们租上一条船,算算总共需得多少新家具,从福州拉回来说不定还省些。” “那也得有门路啊。”陈舍微说完才想起,谈家其实算个门路,不过谈栩然不想与之再有沾染,陈舍微也不会去联系。 王吉又在脑子里扒拉自己的人脉,看看有没有路数。 这些时日陈舍微大半时间都是路上田头跑,并不是夜夜都能与谈栩然同床共枕,眼下躺在一处,总要说说不在家这两日都忙了些什么。 谈栩然听他埋怨家具贵,就道:“既这样,叫人用好木料做些胚子来,我来画就是了。” “画一件两件可以宜情,叫你画那么多?”陈舍微可心疼呢,道:“那岂不是累坏了?” 谈栩然轻笑道:“那就给咱们自己屋里画些吧。再给厅里画一座屏风也就是了,阿绛小孩子家家的,她又喜欢素净,用上描金的床椅也觉老气了。” “青松院里都修葺好了,我昨个就歇在小楼里。夜里下雨,早上起来巡了一圈,倒是哪里也没有漏,老松叫雨洗了一遍,满树新碧,真好看。那小楼里摆描金器也不合宜,就买些木料好,简素些的家具就成了。今儿都廿七了吧?下月初二是个好日子,咱们可以搬进去先住着,正屋里的家具你慢慢弄就是了,不着急的。若是画累了,画烦了,咱们就买。” 陈舍微说着说着,渐渐觉得有点困了,声音也轻了,低沉又柔和。 “大宅里也弄得七七七八八了,就是外院还有几处屋瓦要补,比较麻烦,不过果儿说他能安排,明儿叫刘奔带些人先住进去,也添点人气。还有些零碎的地方,就等着果儿和阿小夫妻俩住进去再看着修整吧。” 他翻了身,蜷在谈栩然这一侧,轻声道:“来日方长。” 过了一会,陈舍微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谈栩然动了动,也侧身朝向他。 指尖虚虚勾勒他的五官,谈栩然也觉得眼皮沉重了起来。 忧思和梦魇多半源于未知和无从把握的未来,但偏他是这么务实的一个人,一日日都不浪费,稳步前进。 多对症的一剂药。 虽然对她的隐忧一无所知,但还是竭力替她驱逐开去。 谈栩然微微直起身,又俯身在他唇上烙下一吻。 陈舍微虽在梦中,但亦觉察到了香软,下意识张唇吮着。 片刻后,他听见谈栩然轻道:“晚安。” 晚安是他每天睡前一定会说的,而今终于有了回应。 第104章 玉兰树和过厝 前千户所边上有个三潭村, 里头住着的大多都是随军家眷,说是村落, 但都快赶上镇的大小了。 甘力原本想在泉溪或者泉州置屋, 可若如此,他与甘嫂真真是聚少离多了。 他从副百户擢升百户,在三潭村上也分得一处不错的宅院, 每月俸禄使得起三五个仆妇小厮。 原本谈栩然都给甘嫂留好院子了,可想想也是, 夫妻哪能不住在一起呢? 不过甘嫂的身子月份尚浅, 不管是陈舍微还是甘力都不敢叫她在路上颠簸。 可是以谈栩然未雨绸缪的性子来看, 不可能心中存了前世的隐忧还迁就甘嫂住在泉溪。 更何况乡间习俗,总觉妇人有孕家中不能动土,新宅虽只是修缮, 但也算了。 所以思来想去就唯有将甘嫂托付到王家住上两个月,留够人手, 严守门户, 倒好过在路上奔波。 甘嫂一去, 自带了甘力手下几个精兵,王吉当然乐意了, 求都求不来的事情, 早早都把房间给打扫出来了。 等月份稳当了,陈舍微反正总往千户所去,可以顺路带着甘嫂一道去新宅, 这都是方便的事。 甘嫂善解人意,谈栩然只说自己梦兆不详, 她就明白了, 柔软又温暖的手轻轻按揉着谈栩然的肩头, 道:“我就说了,那天饭桌上就觉你整个人绷得紧。原来是这样。” 谈栩然还想把由头说得再详细,甘嫂却道:“别说了,不吉利的梦还提它做什么?左右是与孩子有关的吧?咱们做了娘的女人,就是这样的,有点什么不吉利的,半分也不愿叫孩子沾上。” 甘嫂懵懵懂懂的,却猜得极准,平平淡淡的几句话,谈栩然却觉得心肠都被揉碎了。 她不是这样脆弱的人。 谈栩然发觉面上微湿,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竟是泪。 上一回落泪,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谈栩然看着指尖黏着的泪珠,一时间有点回不过神来。 甘嫂和甘力成婚晚,其实年岁比谈栩然和陈舍微都大些,是名副其实的嫂子。 疼弟妹的心同疼弟弟是一样的,她忙细细替谈栩然揩了眼泪,竭力压抑心中不舍,笑道:“幸好这两年小弟争气了,咱们想住哪就住哪。咱们也别太舍不得了,我听你大哥说,小弟在三潭村也能分得屋舍,你大哥早都把地盘划好了,咱们两家的宅院在三潭村是紧挨着的,你瞧小弟两头跑多累,等宅院规整好了,他忙起来也能在三潭村小住几日,你也可以跟着来,就当散心了。” 原本是担心甘嫂会介意自己被撇下,到头来反而被她安慰开解了一番,谈栩然心里再没有什么滞涩。 留下几个仆妇小厮看守门户,在离前世那个日子还有小半个月的时候,一家人就往泉州去了。 其实有前千户所镇守着,哪有成批成批的倭寇进犯? 可即便只是闲散游寇,叫普通百姓碰着了,那也是一眨眼就投胎的事。 前世,几海船的倭寇从一隐蔽的海湾登陆,前千户所调兵追击,后方反而空了,这才给了一群贼寇可乘之机。 眼下,甘力接到调令,刚抱拳要应下,忽然就想起谈栩然那日在餐桌上的担忧来。 他也不是光长身量不长脑子的性子,斟酌片刻,就道:“大人,这几日雨水多,我瞧着田里开凿水渠泄涝也缺人手,是不是留下…… 话未说完,就见千总大人的脸色难看起来,将手里的军令一把掷到甘力面上。 军令不过是硬皮黄壳纸,可使了力道,磕得甘力鼻梁破皮,对甘力这种血性男儿而言,此举羞辱意味极重,但还是忍下了。 “以为有个什么鸟知事做兄弟,又搭上了指挥使,就能对我指手画脚了?” 甘力不争辩,立刻跪下道:“属下绝无此心!” 闽地雨水多得像寡妇泪,立春到谷雨下的雨都算做春雨,小满到夏至的雨又是梅雨。 梅雨过后,晴朗的日子也像做贼,藏着掖着,时不时就被冗长又吓人的颱风季给逼回去。 不过还好,陈舍微和谈栩然迁入泉州新宅的时候,那爽朗温煦的天气,仿佛是老天爷给他们的迁居贺礼。 瓦蓝天空下,万里无云,而满树玉兰花开,花朵硕大而丰盈,似乎就是白云歇在了枝头,偷一日懒。 陈绛看得几乎失神,白花蓝天,美得简素又震撼。 原本搬了新居,虽然陈舍微说夏冬两季也能回泉溪住,但陈绛心里还是有点空落落的,看眼前这树玉兰,几乎立刻就将她的心填满了。 她知道,不论在哪里,只要有爹娘在,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闽地过厝(乔迁)规矩很多,除了要在吉日吉时进宅之外,还要备好祭品祭祀,门前灯笼要提前写好主人姓氏,窗门也要张贴窗花对联,家中女眷还要穿簇新红衣红鞋。 大部分东西郭果儿都备好了,陈舍微只要抬抬脚,说说吉祥话就行了。 只是这满宅院的红喜色和一身红妆的谈栩然,总是叫他生出错觉来。 门前爆竹响,仆妇们抛洒着盐米驱邪,又争前恐后的将铜钱扫进来。 热热闹闹,欢声笑语,仿佛今日是他与谈栩然成婚之日。 叫别人在外院吃喝着,一家三口反倒只用了一碗热汤面,径直在小楼安置下来。 陈舍微从敞开的西窗望出去,瞧见回廊上阿巧和小荠正从两边绕过来,将竹衣卷帘一副副放下来,贴着栏杆固定。 看似是虚掩住了满是昏黄的烛光不外泄,但竹衣质地朦胧,好似薄黄的纱布,根本也兜不住什么,站在小院里抬头看二楼,什么都看不分明,但又觉得光影纠缠,欲说还休。 原本见谈栩然在屏风后脱下来了红衣红裙,陈舍微心里有点说不上的失落,可她挽着微湿的发一出来,还是一身红里衣,低头趿着红绣鞋。 陈舍微眸色沉沉的看着她,他脑海里有原身的记忆,但也只是大略,除了初来时谈栩然盖头下的面孔在脑海中瞬息一闪,再没看过其他的片段,他也不想去翻捡原身的记忆。 他与谈栩然的记忆,他会自己创造。 谈栩然本就觉得陈舍微今日看自己眼神怪怪的,听他轻声道:“夫人,今日好像新娘子。”这才明白了缘由。 谈栩然另一只足还没套进鞋里,忽然就懒得穿了,朝他一伸手,陈舍微当即意会,快步走近将她抱起。 “那郎君还不快些,春宵一夜值千金呐。” 雪白赤足悬空荡起,谈栩然柔软的贴着他,搂着他的脖颈,气息如兰,勾得陈舍微什么都来不及说,直接含吻住红唇。 帐是红纱帐,被也是红被,不过发丝是乌黑的,躯体是雪白,全然散落在红软之上,只这三色泾渭分明,看得陈舍微要癫狂了。 红烛将燃个彻夜,叫他看清美景,绝不放过一丝一毫。 谈栩然跌在松软的被面上,心中大石化解,肉身和魂魄都轻盈无比。 见他眸中火焰熊熊,故意叠臂微蜷,轻喃道:“有些冷呢。” 身子立刻被打开了,血都是热的,哪里还冷呢? 何为□□,陈舍微算是身体力行的明白了,但他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 今夜,谈栩然分明没有用任何言语或是器物束缚他,支配他,可他依旧觉得自己像是被她捏在了掌心。 若是她不真切的喊停,只是口是心非的说足矣,他觉得自己会永永远远的为她掌控。 什么理智道德都不要了,现世生活又有什么趣儿? 他不要,他不要,他只要眼下。 既是新婚之日,红烛自然要彻夜燃到天明。 只是守夜人早就被声浪惊得避开,歇在茶室不敢出来,所以那长长的蕊心也无人去剪。 灯蕊太长,烛火变得有些虚虚闪闪,可映在帐上人影还很清晰,只是更迭了姿势。 蜡烛燃烧出的凹陷里,灯油都要盛不住了,要满溢出来。 过长的蕊心搭在一边,烧出了一处外泄的缝隙,蜡油就滴滴落落的从烫软的凹陷中漏了出来,一滴滴顺着柱身淌下去,积在金银烛台上。 最后实在烧尽了,蜡油也融无可融,蕊心才灭了,飘荡出一缕依依不舍的青烟。 窗外天光大亮,到底是燃到了天明,彻夜不眠不休了。 喜烛吉利,怎么会丢呢? 就等着融上一融,再倒进模子里,捻上灯蕊,就可日日见光了,照亮夏之纱帐,冬之棉帐了。 新居里伺候的,有些是郭果儿新买的人,头一日总要来见过主家。 郭果儿传了几次话了,阿巧只回说主人昨日奔波劳累,眼下还睡着,叫他们过了午时再来。 话一说出去,阿巧心里泛嘀咕,“午时会不会太早啊?” 她往小楼上一去,却见谈栩然已经醒了,约莫也觉腰膝酸软,懒得穿衣,未着寸缕的拢在一件棉袍里,歇在二楼回廊的朱漆红椅上,瞧着窗外的老松出神。 “夫人您醒了?”阿巧有些埋怨的朝里瞧了一眼,道:“怎么不多睡一会,爷还睡着呢。” “他自然是累一些的。”放开之后,陈舍微会这样狂放而不知节制,谈栩然其实有些没想到, 不过么,她很受用。 阿巧还是在室女,对谈栩然这话只觉糊涂。 不过观谈栩然肤光莹莹,只是嗓子微哑了些,她想着,大约少爷真没叫夫人吃什么苦头吧? 可是为什么听着声响会那么痛苦,又那么叫人心里酥麻? 阿巧闷头瞎琢磨,脸上一会一个表情,看得谈栩然忍不住轻笑,点了点她的脑门,道:“傻丫头,等你经了人事就晓得了。” 阿巧满脸通红,嗔道:“夫人胡讲什么。” 忽然屋里一阵响动,阿巧觑了一眼,急忙避开。 陈舍微赤身从帐子里跌下来,又赶紧从床上扯过被子遮着自己。 他歪头觑了一眼,见回廊上只有谈栩然一人,竹帘也都还掩着,这才搓搓脸,用清茶漱了漱口,抱着被子走过去。 “袍子也不裹一件,愈发没脸没皮了。”谈栩然没转脸,懒懒散散的歇在摇椅上。 小楼有仆妇一日两拖,木板干净的拿白帕子都擦不出灰来。 陈舍微裹着被子席地而坐,小心翼翼的问谈栩然,“夫人,要不要沐浴?” “方才擦洗过了,就不烦灶上又烧水了。”谈栩然说着却见陈舍微神色有异,像是在担忧什么。 她侧过身去,倚在扶手细细赏玩他躲闪的眼神。 “噢,夫君说的可是,遗在妾身子里的那些?” 第105章 菜市和鱼饭 昨夜郎君猛如虎, 今早算是理智回笼,兽齿雄根都乖乖收着了。 听到谈栩然如此反问, 陈舍微就觉得身子里的兽性不安分的涌动着, 几乎就要夺了这副人面皮囊,出来纵情放肆了。 “眼下再想洗出来,怕是迟了。”谈栩然薄嗔, 似怨非怨的说。 “我,我。”陈舍微想过遗在外头, 可是头一回失守太快, 根本没来得及, 而心里泛上来的担忧在听见谈栩然笑了一声后,那根警示的弦就断了。 之后数次,只有实在盛不住的, 溢出来些许,余下的都, 都…… 谈栩然轻轻抚过他的面庞, 见他忧心忡忡的, 故意微微蹙眉,道:“怎么?夫君很不想我怀上你的孩子吗?” “倒不是这个意思, ”陈舍微怎么会不想呢, “可生孩子实在太痛太危险了,咱们已经有阿绛了,何必叫你再受一回罪。” ‘这人简直比朱雀玄武, 青龙白泽还要稀有。’谈栩然心道。 赏够了他的焦灼不安,谈栩然这才缓缓开口, “月事来早了, 你在千户所忙的那几日就来过了, 昨儿刚彻底干净,所以算着日子,是不会有孕的。” 陈舍微松了口气,觑了谈栩然一眼,小声嘀咕,“难怪夫人容我呢。” 二楼最大的屋子是他们夫妇的小巢,阿绛的屋子在另一端,中间隔了水房,也不必担心她夜里会听见什么响动。 小楼一层的原本是做厅堂的,所以只有一通间,陈舍微用来做书房,大而通透,明亮舒适。 书案各有两张,陈舍微的书案就是很简单的长条形,给谈栩然的那张却是他叫人依着图样打的,像一弯月,整个人都能很包容的嵌进去。 谈栩然有时候画画,铺开了许多种颜料,长方案都在一个面上容易碰乱了,这个弯月形书案则是手边两圈都好摆放的。 依着层高专门定做的大书橱也是前日才安进来的,整整占了一整面墙,谁家都没见过这样放书的。 陈舍微和谈栩然那几大箱笼的书还摊在院里晒,所以那面墙还是空的。 这书房里还给陈绛安了一个地方,陈舍微给她弄了个两人座的布艺沙发,外加两个正方形的脚垫,就贴着墙,依在大书橱边上。 沙发虽是木头骨架,却填了好些棉花和绒梗,软乎又不失支撑力道。 虽有个大书橱,但陈舍微还是照着圣诞树的模样打了个小书架,一共四个面,每个面三层格挡,底座还能旋转,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手指一拨就能转着找书看了,不用起身。 小楼边上的屋子就做仆妇们歇脚和放杂物的地方,除了轮值守夜的,仆妇夜里还是回护厝里的下人房休息。 影壁一隔,虽没有院门阻断,但也叫这小院小楼清净些,既能容得下大家大院,仆妇成群,也有他们一家三口独处的惬意悠哉角落。 不知是不是因为陈舍微保留了宅院里大部分花树竹松的缘故,原本出了正月几乎就日日在动土修葺,鸟儿本该都被吓跑才是,可一大早就鸟鸣啁啾,到了午后更是愈发热闹了。 一碗吃不下的杂饭搁在台阶上晒成了饭干,抓一把撒到院里,群鸟落下如雨。 陈绛惊叹着,道:“咱家怎么有这么多的鸟。” “也不都是咱们家的,附近承天寺里的鸟儿都被僧众喂习惯了,所以盘踞在此,东家吃西家喝的。” 谈栩然走了过来,陈绛笑眯眯的仰脸看她,昨夜显然好眠。 陈舍微已经出门去烟卷铺子了,刚在城西开了一家分店,还有好些琐事要理,王吉手上也不只这一件买卖,分身乏术,自然要陈舍微去顾。 家中事情只能抛下,交给谈栩然打理。 眼下还是春日,谈栩然已经想着秋冬育虫的事情了。 陈家仆从并不算多,前院又住了大半的护院小厮,后院几个仆妇只占了几间屋子,所以靠近青松院这侧的护厝还有好些空屋。 谈栩然瞧了一圈,觉得很适合拿来做虫房,仆妇住在边上,夜里也好有个照应。 小荠走了过来,道:“夫人,郭管事说,爷给您订的大漆颜料都已经到了,是不是叫她们都运过来?” 谈栩然轻一颔首,转脸瞧着那面还空白的影壁,有什么难想的,画上松林与鸣虫就妥了。 内院外院没人是闲着的,但大家忙着事情,面上却没有烦躁与不耐,总是乐呵呵的,四散顾着手头的差事。 眼下,是埕围里的人最多。 照理来说,若有访客,一脚踏进来就是埕围,总得铺上青砖,摆着迎客松之类的雅物。 可陈舍微只让在院门前半丈地踏了砖,石子小径到了院门口就没了,其他地方全留着泥地,三两个汉子正在里头锄地呢,苗啊种啊都摆在墙角边上,等着一会种下去。 剩下那一大片的埕围都做苗圃花圃,还不算后院辟出来的香料香草地,说是为了自种自吃,但陈舍微本就喜欢绿色,四季更迭,骤雨初雪,这菜圃就是他的自然日历。 正屋里的家具还没打好,看起来有点空,可春日里的玉兰实在美丽,只歇在天井仰脸瞧着,看着如玉卮般的白花和湛蓝的天空,好像就能这样一直一直的躺下去。 不过么,绵绵不绝的春雨歇了两日,这就又飘洒起来了。 陈舍微的家宅附近不似陈砚墨家宅边上那般雅致,书院林立。 除了沁园和承天寺之外,临近出去,陈舍微最喜欢就是的就是菜市。 连着忙了几日,他总算挤出一日的闲工夫。 晨起,陈舍微束好头发,簪上木簪,穿上布衣,而谈栩然用一张蓝布包了青丝,也换了不那么点眼的裙衫。 两人只同阿巧说了一声,就悄悄从偏门出去,七拐八绕的,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泉州最大的菜市。 陈舍微斜撑着一把小伞,同谈栩然买菜来了。 即便不是雨日,菜市鲜鱼乱蹦,瓜果带露,难免泥泞些。 陈舍微倒是不妨,回去换了鞋子就是,幸好谈栩然有远见,改穿了木屐,免得脏了裙踞。 春日里鲜蔬少,菜市里往来的行人皆是神情专注,左看一眼,那把菊花脑最鲜灵!右瞄一眼,那尾银刀鳞片亮得像锡水! 除了食材好,物美价廉更是要紧。 肉多割了一刀,自己嘴里只沾上一筷子尖的油星子,公爹婆母也要说嘴,可分明又是他们昨日说她不会疼自己的男人,瘦成这样也不晓得给他补一补。 不留心买了个空心烂萝卜回家,这一餐饭更是没个安生,仿佛叫她败空了一间屋。 谈栩然自没有这些烦扰,听着妇人一边择菜一边同摊贩诉苦,再看看边上蹲在她腿边,正在专心致志挑拣螺蛳的陈舍微,只生出一种不真实的虚空感。 ‘刷拉刷拉’的响动叫谈栩然回神,陈舍微仔仔细细的提着竹篮甩了干净了水珠子,把一篮子螺蛳递给小贩,道:“算算斤两。” 他站起身,手就实实在在的揽上了谈栩然的腰。 钱袋在谈栩然那,陈舍微笑着瞧瞧她,道:“还好挪了两盆番椒来,晚上可以炒个螺蛳就酒。” 她顿时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抿出几个铜板来付了钱,道:“那午间吃什么?” 陈舍微早就瞧好了,于是一手菜篮子,一手谈栩然,牵着她走过屠夫的吆喝和菜农的唱喏,从凡尘俗世最热络鲜活处穿梭而过。 眼前这菜摊是个妇人在顾,瞧着就是个爱干净的,没有主顾时,手上也抓着一方帕子东擦西抹。 她的豌豆也分外招人喜爱,一粒粒圆绿躺在宽叶上。 陈舍微见谈栩然纤指细细挑选,倒像是在拣翡翠珠子。 他突然觉得绿色也极衬谈栩然。 她肤色凝白,若有一圈饱满浓绿的在皓腕上,或是有一串圆珠嫩绿贴在胸前,只是这么一过脑,陈舍微就觉得鼻子很痒。 ‘其实什么衣裳首饰不衬她呢?要好好挣银子呐!’ 捡了两捧豌豆,一根嫩笋,两尾黄鱼,瞧见那猪杂新鲜,陈舍微也零碎买了些,又要了一把掐尖的杞叶嫩叶。 虽说家中有仆妇,但闲时陈舍微总是亲自下厨,他享受做吃食给家人吃的感觉。 不过今日主要是想同谈栩然出门逛逛,回来路上又买了好些珠贝给陈绛玩,就晚了些。 可也不妨事,陈舍微只做一饭一汤,都是简便好吃的。 饭是黄鱼焖饭,三两下剁了鱼头鱼尾,剃了鱼骨,留下大片大片的鱼肉抓腌。 油锅烧热,煸香姜片,把鱼骨煎到微微焦黄,调味后下沸水小火煨汤,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把鱼骨撇出去,下笋丁。 煮到笋丁入味后,再下米焖煮,待米微微蓬润成饭,就把黄鱼肉一块块的码上去,由得鱼饭焖去。 算着时辰差不多了,陈舍微往鱼饭上撒入一把豌豆,再去小灶上把清理抓腌过后的猪杂和梅花肉下进滚了姜片的沸水中。 他掐着时辰下入枸杞叶,加些盐粒和胡椒,可不能叫猪杂和梅花肉老了。 饭成汤也成,一路飘香的端进青松院里去。 陈绛抱着书册歇在房里,米香笋香,鱼香菜香都能飘进去勾她出来。 一家三口就在老松边上置了张小方木桌,开始吃饭。 因为黄鱼很新鲜,再加上陈舍微处理腌制得当,整锅鱼饭没有半点腥气。 黄鱼肉又嫩又鲜,米饭吸饱了笋的清美和黄鱼肉缓缓渗下去的油脂,山珍海味融于一体,好吃的简直叫人生疑。 陈绛吃了鱼饭,又喝了一大碗猪杂枸杞叶汤,猪杂和梅花肉滑溜溜的,嫩得出奇,已经吃了鱼饭这样鲜美的东西,可汤底的鲜还是遮不住,隐隐约约的透上来,久久不散。 鱼饭是连着甑一起端过来的,最后掘出的锅巴更是一绝,香脆极了。 大家连汤带饭吃得顶饱,竟分吃完了那一大张的锅巴,满足得人都有些恍惚了。 “阿娘,看呀!紫藤凝花苞了。” 谈栩然正看着安然完好的女儿出神,就见她眸中忽然迸出喜色来,扬着笑容转脸对她说。 院里的紫藤埋了肥,终于从沉重的睡梦中渐渐苏醒过来。 他们住进来那一日,满院红喜妆点,一时不察枯藤已经抽绿了。 “那是花苞吗?不是叶儿吗?”谈栩然恰好坐在一串从回廊顶抻出来的花穗下,仰脸不解的问。 陈舍微轻轻笑,温柔牵下一串花穗给她细看。 “是花,紫藤开花晚,桃李都开个尽兴了,它才慢慢悠悠的抽穗,先结出青色的花序,待到绿意浓垂时,紫串渐生。” 说着,陈舍微缓缓松手送花穗上去,落了一片如杏仁般上圆下尖的嫩叶下来,停在谈栩然眉心,仿若翡翠钿。 陈舍微心尖一颤,余光却瞥见陈绛捂着眼,摸索着要吴燕子扶她快走。 这丫头,真是愈发淘气了。 第106章 冰糖串儿和毛笔尖儿 毕竟, 孩子就要有孩子样么。 陈舍微听谈栩然说了陈冬在上元节与男方相看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虽说从相看到下定到过门, 费个三年五载也不少见, 但怎么想,怎么别扭。 说起来,高凌也不过就是个比陈绛大了几岁的孩子。 陈舍微但凡去烟叶铺子, 十之八九都要给他带点吃食,既是真疼他, 也是逗逗他。 前个是街面上买的蒜蓉枝, 阿绛说要吃, 顺便多买了些。 昨个是拳头母,浇上了陈舍微自己做的甜辣酱。 今儿更是过分了,高凌正架势十足的训人呢, 忽然边上歇了一辆马车,车帘一挑, 递出两串冰糖果儿来。 一串是红滴滴的冰糖野莓, 一串是粉白白的冰糖桃块。 刚还骂这个, 斥那个的高管事被塞了两手冰糖果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下嘴。 两串冰糖果儿直直的竖着, 像是在他脸旁贴了一副对联。 从来只见用山楂做的冰糖葫芦, 还没见过用野莓和桃子做的,陈舍微也不过是顺着节气做吃食罢了。 到底是哄孩子的东西,底下人好险才忍住笑。高凌瞥了他们一眼, 又纷纷低头了。 “就这么办,先散了吧。” 陈舍微瞧他颇严肃的样子, 可一转脸又笑得见牙不见眼, 亦趋亦步的跟在他身后, 乐颠颠的吃着冰糖果儿。 若是熟手,做冰糖串是很简单的。 一份冰糖两份水,煮到糖水微黄冒泡,就把水果串蘸进去滚一圈,放在砧板上晾凉后,糖壳轻薄酥脆不粘牙,山莓多汁酸甜,桃块清美爽口。 陈舍微给陈绛打了个样,出门时她还在做呢。 砧板上都快堆不下了,若不是春日里鲜果少,桑葚枇杷又不适合裹冰糖,不知道她要弄到什么时候去。 王吉前几天叫谈栩然支回家守着了,今儿才回来,瞅见了高凌手里的冰糖串儿,死乞白赖非叫高凌分他一串不可。 高凌上房顶钻桌底都躲不过去,叫他撸了一块走,心疼得嘴都瘪了。 小工和伙计也都习惯了,高管事和王老板平日里一个赛一个的严肃讲究,偏偏大老板一来,整间铺子里的气氛都松泛轻盈了起来。 不过么,大老板虽然平易近人,却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做好分内事都好说,若是三心二意的磨工夫,也是早滚蛋早好的,别浪费口舌哀求了。 “好了。”陈舍微斜了王吉一眼,道:“你怎么从孩子嘴里抢食呢?” “孩子个屁!他早都爬老子头上了,还孩子!?我说你怎么那么偏心眼呢?昨个拳头母没我的份就罢了,今儿冰糖串也不给一个!”王吉很不满的说。 陈舍微哭笑不得,道:“夏天的葡萄,秋天的苹果,冬天的蜜桔和山楂,这些都好做冰糖串的,断不了吃的!” 王吉气哼哼的,道:“今儿我在泉州住,晚上去你家吃啊。” 陈舍微嘴角抽了抽,道:“吃都叫你吃穷了。” 王吉一个‘屁’字还没出口,就听陈舍微对高凌道:“晚上来家喝鲍鱼瘦肉汤,别在铺子里窝着了。” “鲍鱼?”王吉蹦起来,道:“我要喝个三大碗!” “一人一碗,没得多。”陈舍微被他掐着,使劲挣扎,高凌赶紧挤过来解救,三人闹做一团,阿普叔无语的摇摇头。 几人说说闹闹的,上后头议正事了。 泉州城的烟卷铺子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背后势力林立,繁杂的叫人头疼。 陈舍微原以为店里的进项总要跌个七八成,不过还好,两月下来,也只跌了三四成的样子。 “到底是咱们的烟卷品质牢靠,而且年节里那一阵,同好些茶馆酒肆,花楼琴院都签了契子供烟,所以买卖还算稳当。会卖货是要紧,货好更要紧。”王吉感慨着。 因为陈舍微一开始就没想着赚穷人钱,低档的市场几乎是空白,陆续有冒出来的次货,眼下这兜银子,已经叫人瓜分干净了。 那些糙货阿普叔也试过了,呛得人肺都要咳出来了,同高凌早先带来那些烟卷相比,长进甚微。 阿普叔自觉也是糙人一个,什么下九流的地盘没混过呢,不由得摇摇头道:“叫六少的手艺养刁了,这都什么玩意!” 可偏就是这样的糙货,一文钱两根,积少成多,有的是人要挣这笔银子。 陈记烟卷铺而今已成气候,原味的烟卷口味最是醇厚上乘,再加上薄荷糖、沉香、白酒、玫瑰蔷薇、柑皮各种口味,稍微有身份一点的烟酒客,宁愿多花银子买享受。 花头是够了,陈舍微琢磨了一番,觉得还是要在最纯粹的基调上多下功夫。 如今铺子里的原味烟卷是劲道比较足的类型,陈舍微带着高凌琢磨了几日,又分制出几种不同的烟卷。 阿普叔一一品过,劲道、香气和余味皆有不同,层次分明。 王吉就瞥见他面上一本正经的同陈舍微论事,手在桌上一拂,把剩下的烟卷统统收入囊中。 阿普叔跑船时落下的烟瘾,难怪总说这是没月钱也要做的差事。 不过陈舍微和王吉平日里看他看得紧,不叫他吃的太狠了。 “头茬的烟叶还没出,”陈舍微说着,“去年存下来的烟叶供铺子里都紧巴巴的,这几种原味的烟卷,就等收了烟叶再做吧。到时候新作坊也弄好了,省得整天提防,生怕又从墙头跌进来谁家的耳目。” 王吉碰了碰他,道:“作坊设在烟叶地旁是方便,又在千户所边上,也稳妥。但叫人家瞧着咱们这么红火的买卖,可有什么说词?” “这几日我还没去看过,都是老三在顾。”陈舍微早想到这个问题了,就道:“不过前千户所的千总待大哥如肉中刺般,动辄呵斥辱骂,虽说行伍之人行事是粗野些,可我瞧着,他分明就是忌惮大哥得杜指挥使青眼。如此心胸狭隘之人,向其投诚也讨不到什么好。总之,若真要与人分羹,我也不去寻他,自然是找最大的靠山。” 王吉点点头,道:“你与杜指挥使虽投契,可也不要贸贸然开口,有些人贪名不贪利,马屁可别拍到马腿上了。我看那个黄理在卫经历司多年,又是个人情老道的,我与他相处的不错,叫他出来吃茶,也探探口风。” “好,”陈舍微道:“这方面你擅长些,我若开口,总显得笨拙。” “哪的话,”王吉从不拖延事,立刻叫人拿纸笔写帖子,道:“咱们兄弟搭伙,总是各取所长嘛。” 因为给烟卷铺子做纸盒和纸卷,王吉手下原本的纸铺都扩成纸坊了,虽然是王吉受益,但他价码压得比市面上的低,且不用市面上的手艺,即便别人要仿照,一时半刻也摸不到精髓。 听见陈舍微问他纸坊能不能做书册画卷所用的纸张,王吉想也没想就道:“当然行啊,老本行嘛!” 最后一个字在帖上落定,王吉让随从送去给黄理,听陈舍微没下文了,好奇道:“怎么了?问这个?” “想给夫人印虫谱,可是雕版师傅难找。”陈舍微始终放不下这件事,“品墨书肆的邓老板又不允女子出书。” 若是从别人嘴里听到这话,王吉估摸着也会觉得,‘是啊,哪有女子出书的呢?’ 可偏就是从陈舍微嘴里说出来的,他的思路也就跟着陈舍微走了,摸着下巴道:“赖他什么事儿啊?你夫人那虫谱指定好卖的,买卖都不会做!” “不过雕版师傅的确难找,泉州是没指望了,要不你叫人去外头找找?福州那一片最多,也是你夫人的娘家嘛,问问她有没有门路呗。”王吉思量着,“雕版妥了,其他纸张刊印贩售都好解决,大不了秋冬卖虫子的时候连带着走一波,对啊,放在虫市卖就成了啊,肯定好赚的啊!” 王吉越说越激动起来,原本瘫在椅子上,渐渐坐直了,激动了,恨不得自己出发去福州找师傅。 不过么,他们手头事情那么多,实在分身乏术。 晚上请王吉和高凌来家吃饭,但陈舍微不打算叫他们来青松院,只嘱咐在厅堂里摆上。 离晚膳还有些时间,陈舍微手里掐着一大把沿途从墙角砖缝里采回来的荠菜,打算晚些时候和了馄饨馅,明儿一早同谈栩然吃馄饨。 从护厝的夹道里穿过来,陈舍微一抬头就瞧见一把高高的红梯,谈栩然坐在上头,正执笔作画。 这几日春风渐暖,衫裙也渐薄,变得飘逸而轻盈,像是一池原本澄明的水,映上了两岸垂柳的青绿。 柔绿裙摆被红梯撑开了褶边,随风轻轻颤动。 衫子淡黄如栀子花的蕊心,宽袖因她扬着手臂的动作而堆叠在手肘处,露出一截如栀花洁白的小臂。 红梯旁明明还站着打下手的刘钿,可陈舍微愣是没瞧见一般。 刘钿蹑手蹑脚的搁下墨桶,悄悄退下去了。 美人高坐红梯之上,只是背影,也足够叫人沉醉。 见谈栩然垂下笔要蘸墨,陈舍微赶紧上前递过去。 “回来了?”谈栩然轻笑。 安安静静的伴着她又画了一阵,谈栩然轻动手腕,应该是累了。 谈栩然扶着梯子下了两阶,就叫陈舍微举着手要接她。 她停在半空中,裙摆随风一下下打在他的脸上。 “抱得住吗?可不要勉强。”谈栩然有些犹豫。 “来。”陈舍微执拗的晃晃胳膊。 谈栩然松开扶着梯的手,倒进他怀里,果然是稳稳当当的。 陈舍微抱着她上小楼,同她打商量,“昨夜是陪着阿绛睡的,今天可轮到我了吧?” 谈栩然抿起唇角,道:“夫君不怕了?前个分明是你说受不住的。” 陈舍微被她笑得几乎羞惭,小声道:“夫人只别用那毛笔尖来弄,那个委实令人交待的太快了。” 谈栩然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道:“是么?既有此效,那衙门里就该都用上,一下就交待个干净,都不用刑讯逼供了。” “那估计衙门得叫人挤破门槛了。”陈舍微嘀咕。 谈栩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随着前世的噩梦渐行渐远,她的心也愈发饱满充盈。 听到陈舍微问关于福州雕版师傅的事,谈栩然稍感讶异,他竟是还没有放下虫谱的事。 “银子出的起,自然有人肯做。福州小书肆到处都是,不似泉州一家独大,难挖墙脚。” 谈栩然见他凝眉思索,想他身上担子已经够重了,就道:“我阿娘有位手帕交就是做书肆买卖的,我写信看看能不能请她帮忙寻摸人手,此事我来办,你也别往身上再揽担子了。” 第107章 淡菜山药粥和说亲 泉州毕竟寸土寸金, 大作坊还是铺不开,在陈舍微透露作坊选址之前, 吴缸就一直很留意着这件事了。 开春头一次巡田的时候, 他发现新买的烟叶地同中千户所的田产离得很近。 田头里忙着的几个小吏,也都是他曾在陈舍微身边看见过的,几个小吏也还认得他, 彼此点头笑笑。 吴缸看着不远处的那片空地,心念一动, 问:“这片地是打算种什么?” “依着陈大人的打算, 是种烟叶的。”小吏道。 原来陈舍微早就想到他前头去了, 直接把作坊建在烟叶地边上,省却车马劳累,又沾了千户所的光, 也不必担心流寇贼匪。 陈舍微把建作坊的事情交给了吴缸,因为催要的急, 吴缸也好些日子没回家了, 拿浣洗衣裳都是让手下人来取的。 隔了十几日, 吴老娘才瞧见他一眼,虽然也精壮, 身边跟着两个听他指使的随从, 倒也威风体面。 可做娘的不看这些,只觉得他又瘦了,年节里好不容易给他补起来的肉全没了。 吴大娘在厨房里忙活一上午了, 可愣是什么吃食也没摆出来,就守着一个小钵子。 何氏钻进来看她煲的淡菜山药粥, 鼻子都要掉进去了, 叫吴大娘拍了一计。 小火慢炖, 米粒黏糯,煲出一层莹润的粥油,香气缓缓沁出去,鲜得房梁上都是猫,可何氏却道:“娘,我看你弄这些都没用。” 吴大娘以为她又耍性子,一皱眉,道:“老三累成这样,我弄点吃食给他补补怎么了?” 何氏忙道:“我哪里是不舍得这点子东西?只是这些吃啊喝的都没到点子上!” 吴大娘不解的看她,何氏冲她一挤眼,道:“您也是糊涂了!老三什么岁数了?要紧的是给他说亲啊!身边有了知冷知热的人,不比您这一顿半顿的补品来的好?” 吴大娘手里搅弄的汤勺顿下来,何氏倚在灶台边上,扶了扶新打的鎏金簪子,继续道:“如今咱们半个村的人都倚着六少过活呢,老三又是六少身边说一不二的人,多少媒婆要给他说亲?早都不是前两年的货色了。老秀才那么爱摆架子的一个人,还不是推着婆娘出来打听老三的亲事了?” 吴大娘有点意外,鼻子里哼了声,看向何氏。 何氏点点头,两人都挺得意。 “还叫他家的大儿媳探阿英口风来着,话里话外不就是想他小女儿做亲嘛。” 阿英就是吴勺的媳妇王氏,何氏的妯娌。 “小女儿?裹了小脚那个?“ “嗯啊!” 吴大娘想了一会,道:“什么模样啊?奶娃娃的时候见过几回,平日里也不见她出来。” “这才金贵嘛!”何氏两片薄嘴皮子上下碰个没完,道:“老秀才藏着掖着养出来的,不就是为了高嫁吗?原本还盼着嫁个书香门第,嘁,也不看看自家都落败成什么光景了。这是见老三出息了,咱家阿狗又去镇上私塾念书了,再过几年,也算,那,那什么耕读世家了,所以腆着老脸来问呢。” “至于模样吗?”何氏摸了摸下巴,道:“阿英和燕子见过,说是蛮清秀的,而且老秀才的婆娘夸个没完,说她造的一手好汤水呢,还给阿英看了条帕子,阿英说是绣工不错。” “听着倒是个能疼人的,跟了老三,算她享福了,也不需得她下田插秧,只是么,身段怎么样,可别太单薄了,那可不好生养。”吴大娘最关心这个。 这何氏倒不清楚了,只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他们都不说裹了小脚的女人走路时同咱们使劲的地方不一样,下盘会紧些。” 吴大娘闻言拧了何氏一下,骂道:“成天同你爷们滚被窝,你也是学坏了!说的都是什么玩意!老三可不能亏了身子!” 何氏‘咯咯咯’的笑着躲,道:“娘啊,老三不肯松口成家,你还没瞧出来吗?田里撅着腚插秧的黑脸婆,他瞧得上吗?” 吴大娘想想也是,把淡菜山药粥盛出来,忽然又叹了口气,道:“你也说他挑了,就算是老秀才家的女儿,他也不定会松口呢。” 吴缸眼下正在田头里巡看稻苗、烟苗,他可不是穿了靴就脱不下来的人,陷进湿软软的泥巴,又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呢。 几番走遍,吴缸坐在沟渠边上洗脚,一边洗一边吩咐,“爷说今年稻田里秋收过后可以放几尾鲤鱼进去养,到了年节里,刚好可以捞起来。” 手下人正拿着他的靴在草叶上蹭掉泥巴,笑道:“爷想的可真长远,都还没种下去,夏收还远呢。” “不然怎么是爷呢?银子不都是这么琢磨来的?” “可稻田里水浅,鱼也养不大啊。” 吴缸晾着脚,想抓把干草来擦,可稻田边上都是湿乎乎的,一时间没地方好下手。 “别贪多啊,一分田放十二三尾吧,主要不是为着卖的,爷说稻花鲤特别好味,自己吃也能省一笔啊。水田空着不也是空着吗?爷还说鱼粪可以肥田。” 正说着,忽然就见一条干帕子出现在手边,吴缸下意识接了过来,才见递过来的人是老秀才家的婶子。 一张皱巴老脸笑得很热络,如今村里谁对上吴缸都是这副表情。 “这帕子都是干净的,你快擦擦吧。屋里有茶,进去喝口不?我瞧你在田头忙半天了,也累了吧?” 吴缸只好接过来擦了擦脚,穿上靴子,本不想去打扰,可秀才婶一边往家走,一边还转身过来招呼他。 吴缸手里还捏着帕子没还呢,只好跟着走了过去。 老秀才端坐在茶桌前,睨了吴缸一眼,道:“坐。” 吴缸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来吃茶还是受教的,就把帕子搁在柴堆上,站在门边不进来,道:“您坐,我还有事,先走了。” “诶诶!”秀才婶急得把脑袋从厨房窗子里探出来,又不知在同谁讲话,“去啊,给你吴阿哥送口热茶去。” 吴缸不由自主后撤了一步,就见个瘦瘦小小的姑娘端着茶盘走了出来,咬着唇红着脸犹豫了半晌,才抬脸瞧着他。 只那么一下,又飞快的将脸埋下去,低着脑袋走过来。 吴缸都没怎么看清她的模样,就觉得,是个女人吧。 他也不是个蠢的,端起茶杯跟喝酒似得一仰脖,被烫得话都说不出了,也不好意思吐了,梗着脖子咽下去,大着舌头说,“告chi辞。” 秀才女儿没忍住笑了一声,可等她再抬眼时,却只看见吴缸毫不留恋的背影。 她刚端着茶盘一转身,迎面就是一记巴掌,打得杯壶堕地尽碎,耳朵里‘嗡嗡’作响,吵得她都没顾得上疼。 “作甚又打她?”秀才婶跑出来,只瞧见女儿飞速肿起的左脸。 “我叫你端茶,可叫你笑了?”老秀才气哼哼的,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道:“这样不矜持,谁看得上你?跌份!” 吴缸隐隐听见响动,转身看了眼,不过没往耳光上头想,心里记挂着农事,正往家里去,就见吴老娘提着粥给他送来了。 见他一边走道一边扭脸看老秀才院门呢,吴老娘心里直泛嘀咕。 她是个直肠子,上午吃的饭下午就屙了,哪里存得住话,瞧着吴缸蹲在田边上喝粥,蹭了蹭他额头的汗,道:“老秀才可招呼你了?” “嗯,进去喝了口茶。”吴缸没在意的道。 “可瞧见他女儿了?”吴大娘又问。 吴缸瞥了老娘一眼,唏哩呼噜喝光了粥,道:“真鲜,娘,你搁了多少淡菜干,我嚼着都是肉。” 每一勺都有料,贝肉鲜美,山药软糯,又是新米熬出来的粥,绵密细腻。 米香也没叫淡菜的鲜香给压下去,而是从粥水的热气中蒸腾出,安静而悠长,叫人脾胃舒畅。 “那不是六少去年夏天叫人在福宁府收了十来斤吗,你爹那天刚好碰见郭管事下货,也管那商贩买了两斤,还有半斤呢。你喜欢我再做就是了。”吴大娘捶了他一下,道:“问你呢。” 吴缸皱皱眉,道:“瞧见了。” 一看他这个表情,吴老娘就知道没戏,指定看不上眼,她心里也愁啊,叹道:“儿啊,你就同娘说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你这整天跟着六少跑,娘欢喜你有出息,也心疼你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你这年岁了,有手有脚有脑子,又是个血气方刚的,怎么就没想着做亲呢?” 吴缸抓着碗没说话,只瞧着水稻田里一圆圆密密麻麻的浮萍。 吴大娘瞧着他眉宇间的情绪,像是仰望着什么不可得之物,她脑海中一个闪念,忽然道:“你是不是瞧上六爷府里的人了?” 吴缸被老娘突如其来的机敏吓了一跳,差点没顺着坡滑进稻田里。 这下可坐实了,吴老娘直拍自己大腿,又去拧吴缸的耳朵。 “我就说呢,我就说呢!你怎么就这么心狂呢!?你可真敢想啊?!” 吴大娘知道,等于全家人都知道了。 “要不,爹替你同六少说说去?” 吴老爷子很久没嚼烟了,这回也拣了一根陈舍微送他的烟卷,笨拙的夹着抽了两口又按在茶托里掐灭了。 吴缸一个劲摇头,看得大家都着急。 “等忙过这阵,我找个机会开口。”难得听吴缸这样小声小气的说话,一听心里就没底。 吴老娘愁啊,可也不敢越过他擅自有什么行动。 六少六少叫得热络,真叫吴老娘登门求媳妇?她没这个胆。 “那可说话算数,你的年岁真是不能拖了,燕儿年尾也要嫁到王家去了,家里就你还孤零零的,叫娘心里怎么好受呢?” 这话说得吴老娘都开始抹眼泪了,吴缸最怕女人哭了,只好再三保证,忙过这阵,一定会去探口风。 “要是六少不答应,你心里也别落沙,还是要替六少好生张罗着。”吴老爹接着补了一句。 吴缸想也没想就道:“这个自然,爹您放心。” 吴老娘接着道:“也要歇了这份心!回来说亲!” 吴缸却跟死了的蚌一样,嘴闭得紧。 俩老人家没想那么细,倒是何氏在旁听着,想着那姑娘肯定不是六少身边伺候的,就跟着吴缸走到了院里,问:“老三,那姑娘是不是六夫人身边的?” 吴缸不语,等同默认了。 他见何氏若有所思的样子,忙道:“嫂子,你可别去胡问。” “我晓得。”何氏应着,心里却道,‘我何必胡问呢!我问燕儿不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淡菜不知道内陆的小可爱晓不晓得, 是一种贝类来的。 第108章 丁香和茉莉 一家三口在小楼住着, 大宅正屋里也渐次添新,家具陈设都是谈栩然挑选的, 陈舍微不插手, 但其他砖瓦木构方面的事情,可谓是十分挑剔,连带着郭果儿更是严苛, 丝毫不马虎。 主家要求高,对于匠人来说自然难办, 可人家大方啊! 茶水浓甘, 口粮鲜腴, 耗费的精力都能得来丰厚的回报,也就没有什么怨言了。 刨子一下一下的推磨着,木花卷儿贴着地滚做一堆, 又被一阵疾风扬起,从门槛里跌出去, 顺着台阶一路落进天井里。 天井里密密摆着百来盆茉莉, 仿如花海, 拥挤的叫人迈不开腿。 闽地自古就是栽种茉莉花的好地方,细分小类有一百多种。 陈舍微从其中挑出一种双瓣茉莉, 不似别种茉莉唯有清香, 更多一点果子的蜜味。 春日里,吴缸已经把小半的花苗换成了双瓣茉莉,就等着头一批的花茶出来品一品滋味了。 另受蔷薇花露的启发, 陈舍微还在尝试提炼茉莉精油,毕竟是现成的花田, 不如多开发一些品种。 陈舍微自觉会的不多, 又不比旁人油滑, 只好卖苦力气,样样求精。 盆栽的茉莉枝叶簇拥,风也晃荡不开,不过花香摇曳,随之飘散。 原本过分浓密粘稠的花香吹到小楼回廊上的时候,已经被稀释的恰到好处。 谈栩然仰着脖颈,血分聚上下两端,令她迷蒙,只虚眼看着床前圆几上,那盆倒悬的,圆小素白的茉莉花。 浮浮沉沉中,她困惑的想着,‘这样矜持的花,怎么能有这样馥郁的香?’ 快意令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两人耳鬓厮磨时,吟声也低低的,像是给不间断又粘稠的水声做配。 楼下传来院里姑娘们的笑声与说话声,清澈干净的就像茉莉。 院里横着几大板用木框框住的玻璃,玻璃面上涂满油脂,姑娘们正用镊子细细将茉莉花瓣一片片夹贴在其中。 等到花中精华被油脂吸收殆尽,再取出花瓣更换,直到脂膏中浸润茉莉精油,才算成了。 其实做买卖的人不喜欢茉莉,屋堂铺面里更不会摆放茉莉,因为茉莉合了‘没利’的音。 但陈舍微不以为然,茉莉,莫离,多好的意头? 要了命了,她的身子,怎么会藏着这样的极乐之地。 女子的余韵比男子要悠长许多,谈栩然合着眼,被陈舍微拢进怀里轻吻,听他轻喃着‘莫离我’,又激起她魂魄和肉身的一番轻颤。 虽说陈舍微和谈栩然在□□上胡闹惯了,不过小楼僻静,藤松遮掩,不是贴身伺候的仆妇也不准进来,也无外人知道他们如此缠绵,不分昼夜。 等着陈舍微和谈栩然都出去忙事了,阿巧才敢进屋来打理床铺。 小楼里满是茉莉幽幽的香气,无处不在,甚至连床铺上都遗着三两朵被碾压成花痕的茉莉,原本洁白爽利的花瓣已经黄皱,香却未逝去。 阿巧微微红着面,把被子抱到回廊后晾晒,就见吴燕子在院里仰着头,笑道:“巧姐,我娘和嫂嫂来看我了,我去外头见见她们。” 阿巧卷起竹帘点点头,倚着栏杆道:“外院的点心粗糙,你带着花茶细点去招待她们。” “诶!”吴燕子高高兴兴的答应了。 娘和嫂子来一趟不容易,又听见这几日泉州外头不太平,吴燕子虽想她们,可也不愿她们在路上奔波。 “怕什么?同你三哥一起来的,我和娘坐在骡车里睡了一大觉,醒了就到了泉州了。” 何氏拿起一块芝麻粿咬了一口,吴燕子一句‘烫’都追不上她,何氏烫得挤眉弄眼,可就是舍不得吐掉嘴里的香浓。 “那三哥呢?”吴燕子问。 “听说六少在烟卷铺子里,就找去了。”何氏接过吴燕子给她吹冷的茶,喝了一口,又啧啧感慨起来,“六爷家的点心就是好,不就是芝麻馅嘛,怎么也这样好吃?” “这大约也是有窍门的,这芝麻馅还是六少自己做的,我不晓得。”吴燕子笑道。 “啊!?”吴老娘急忙打掉何氏的手,道:“这,这六少做的东西,你也敢拿来给我们吃!?真是不想干了,哎呀!” 吴燕子赶紧道:“六少弄多了,熟芝麻不快些吃了就有油味了,到时候更糟蹋了,而且我问过了巧姐,就是她让我拿来的。” 何氏默默捡起桌上的芝麻粿继续吃,不过她也没忘了此行的目的,见最近的仆妇也只在回廊上擦洗,就放心大胆的问吴燕子。 “小妹,你三哥看上六少院里哪个丫头了,你可晓得?” 吴燕子不意大嫂会问这个,提着茶壶一下僵住了,茶水漫出去,又淌到何氏大腿上。 “哦呦!”何氏赶紧站起来,回廊上的仆妇探头瞧了一眼,很周到的拿来干帕给何氏擦。 吴大娘最了解自己女儿,她这反应,显然是知道的。 “你这丫头!你三哥这个年岁还孤孤单单的,你既知道了,也不晓得替他使使劲!” 何氏道:“可是夫人身边的丫头?夫人不许吗?” 两人一起盯着吴燕子,不给个交代是不可能脱身的。 吴燕子叹口气,道:“夫人,倒是不介意。只是这姐姐,似乎对三哥没那个意思。” “怎么会没那个意思呢?老三可不比你大哥二哥,他是个有身板有脑子的,除了黑些,模样也顺眼,怎么会叫她看不上呢?” 吴老娘说着,自觉失言,觑了何氏一眼,不过何氏正点头呢,显然也是如此认为的。 吴燕子思来想去,瞧着吴老娘,道:“娘,那我问你,要是这姐姐嫁了三哥之后,还要留在夫人身边伺候,连带着三哥也是一歇了差事就往泉州跑,也许除了逢年过节,你都见不到他们俩,你肯不肯?” 吴老娘叫她问傻了,道:“什么?嫁了人还要在这?也不跟去伺候你三哥?还要你三哥追着她跑?” 吴燕子笃定的点点头,嘟囔道:“你们也别说我没替三哥打探。” 何氏和吴老娘面面相觑,半晌,何氏才道:“你说的那姐姐,那姑娘,模样怎么样?” 吴燕子想也没想就道:“好看啊,长得就像丁香花。” 吴老娘微微蹙眉,道:“那岂不是,瘦巴巴的?” “也不会很瘦啊,”吴燕子在老宅的时候,还给阿巧提过沐浴用的热水呢,她回忆了一下,又道:“夫人对她很好,三餐开外还有补品,屋里还有个小丫鬟伺候起居呢。” 何氏惊得嘘出一口气,道:“难怪嫁了人还要在这住呢!我没听过丫鬟还有丫鬟伺候的,娘,这是矜贵人呐。老三想人家,那可不比娶我们这些粗妇哦!” 吴老娘不舍,可又想起那日吴缸望着浮萍发呆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咬了咬牙道:“反正我不只一个儿子,这个就当入赘好了!少见几回也罢了!总比他打光棍好!” 吴燕子也惊讶老娘的开通,被她粗糙温热的手一攥,就听她小声嘱咐,“你同那姑娘说,彩礼也不要太担心,我们家不会亏待了她的。” 何氏闻言撇撇嘴,到底是忍住了,只道:“只是没见到真人,我心里痒得很,能不能请出来叫咱们见见?” 吴燕子谨慎的道:“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可别叫夫人知道了,生厌了!” 见她一脸郑重,何氏不敢再提,可随着一阵轻柔的脚步徐徐走来,吴燕子眨眨眼,惊讶的看着出现在门口的阿巧。 她身后还带着两个小丫鬟,一人手里是干货布匹,一人手里是糕饼果饵。 “夫人说你娘和嫂子也是头回来,这也算是见面礼了。” 吴老娘看着吴燕子那表情,知道眼前这个浅笑盈盈的姑娘铁定就是了! ‘好啊,老三果然是个贪的,这姑娘生得真是秀气,虽说是个丫鬟,可这说话动作,怎么就像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 何氏和吴老娘一个两个不说话,呆呆的盯着阿巧看。 阿巧不解的觑了吴燕子一眼,她赶紧一个扫腿,踹了她俩一脚。 “诶诶诶,谢谢谢谢夫人。” 吴老娘结结巴巴的,觉得自己丢了大丑,简直土气到了极点,这样一个婆婆,人家姑娘怎么看得上?真是给老三跌份啊! 她臊得老脸通红,倒是何氏比她冷静些,道:“多谢姑娘,姑娘叫什么名呀?” “叫我阿巧就好了。” 阿巧打小就被卖来卖去,也没个姓氏,若较真起来,还是姓谈的。 见何氏打量自己,阿巧也算回过味来,知道谈栩然这是又给了她一个抉择的机会,不只是让吴家人看她,也是叫她摸摸吴家人的性子。 “怎样?” 谈栩然掀开碧玺镶嵌的银盒子,指腹轻带出一点茉莉精油脂膏来,慢悠悠的在手背上涂抹开来。 在谈栩然跟前,阿巧也少了几分含蓄,拢了她满头青丝,用篦子沾花露梳理,道:“吴大娘倒是个憨实多过精明的,不过那位嫂嫂就厉害些,应该有些贪心,但不会太过火。” “只这么一会,就看出这么多了?”谈栩然闻了闻手背,一股清浅好闻的香气,又滋润细腻。 “燕子平日里也同我说些家长里短的。”阿巧道,“方才一路上回来,又同我讲,说她娘只要哥哥有出息就好,在不在身边伺候都无妨。” “噢?”谈栩然笑道:“这倒是合我心意,与其想着日后要如何同婆母妯娌周旋,倒不如一开始就别住在一块。” 镜中,见阿巧也赞同的点头,谈栩然垂眸一思量,再度开口,却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来了。 “算算嫂子的产期,那时候茉莉花都尽了,你帮我记着点,给嫂子多留几盒子茉莉膏,夫君说茉莉里头的精华,对女人的胞宫很有好处,可以调理经痛和产后胞宫损耗。” “就算没这些好处,光是闻着就舒服呀。”阿巧俯下身,谈栩然在她腮上点了些,她伸手抹了抹,道:“抹着也润,昨个面上泛红,擦了就好全了。花儿虽不是四季常有,成花露脂膏又能存更久。诶?夫人,您说能不能做这个买卖?” 其实除了茉莉之外,蔷薇、薄荷、甜橙、红柑、酸檬、山茶等等培育起来不算太过昂贵的香料都可以制成精油,至于檀香、丁香、没药、乳香一类芳香疗物,实在太过奢靡。 “那你可晓得,这一盒子茉莉膏,费了多少茉莉花才有这个香气?” 谈栩然听陈舍微说过,而今精油的萃取只有压榨、浸泡和蒸馏三种方法,操作繁琐,萃取量又低,本钱实在太高,想要以精油花露为主,维持住一间铺子,委实太难。 ‘倘若…… 谈栩然左思右想,到底舍不得抛下这个念头,但一时间又想不出好主意来。 阿巧只听谈栩然说难办就不再想了,只看着她愈发剔透的肌肤,笑道:“那夫人用的可真真是独一份了,天若热些,等老宅里的蔷薇开了,又好敷花露了。” 作者有话说: 精油使用有禁忌,不要胡乱用噢。 第109章 死的死,丢的丢 今个晨起, 却像晚畔。 天空阴沉沉的,灰云湿润而绵厚, 似乎很快就要蓄不住水, 可总是要下不下的。 护厝的夹道里,吴燕子攥着手从娘和嫂子暂歇的厢房里出来,原本高高兴兴的去送早膳, 出来时叫个郭果儿拦住说了一句什么,神色顿时惊惶不定起来。 她越走越快, 越走越快, 几乎在夹道上飞奔起来。 跑到青松院外时, 吴燕子腿一软,差点跌倒,幸好叫刘钿给抱住了。 “呀。燕只姐, 柔狗追你啊?” 吴燕子摇摇头,勉强一笑, 定定神往院里走去。 谈栩然正在书案前给福州的孙姨母写信, 陈绛在一旁替她磨墨。 墨浓了添水, 水多了再磨,简直同和面一样。 几段话写下来, 字迹都渐变了。 谈栩然无奈搁下笔, 扶着墨条教陈绛使力气。 吴燕子悄悄走进来,见谈栩然收回手,也没有要拿笔的意思, 只倚着身子看陈绛磨墨。 “多谢夫人。” 谈栩然不明所以的看吴燕子,吴燕子抹掉眼角的一点泪, 道:“刚才郭管事同我说, 周边几个镇上不太平, 怕有倭寇奸细趁乱进泉州,这都关城门了。幸好您多留了我娘和嫂子一日,这才…… 说着说着,她却忍不住呜咽起来,吴缸可是昨天下午就出城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碰上什么。 日子对不上了! 前世泉溪闹倭关城门的时候,谈栩然早就把王吉催回泉溪看家了。 可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况且千户所出兵,说是把倭寇都赶回海里去了。 ‘难道是有些零散游寇,这倒是也时常耳闻,并不稀奇,只是为什么,会迟了几日?’ 谈栩然想着,又觉得不必深究,最大的变故正夜夜与她恩爱不休,错个几日,想来也有她不清楚的缘故。 “别太担心了,想来只是些不成气候的散寇,你三哥毕竟是个男人,又带了随从,他驶的骡车又不奢靡,想来也没人劫他。” 听到这番分析,吴燕子总算放下心来,刘钿打水给她洗脸,吞吞吐吐的安慰她。 她口齿不清,原本羞于说话,前些日子瞧见小荠脚边有果皮,怕她跌跤,才喊了一句,“漏(留)心啊!”叫个来送熏炭的仆妇一通嘲弄。 未见谈栩然她人,却听她冰冷的怒音从小楼上飘下来,“好笑吗?滚出去!” 阿巧奉命下来,直接叫那仆妇去支月银,不必再来了。 刘钿想道谢都不敢张嘴,却听阿巧道:“夫人说,你越怕,越不敢说,藏着掖着,人家越笑你。既有舌头,总比那哑巴好,下回谁还笑你,嘴慢一分,那就抽他耳刮子,可知了?” 刘钿心里感激极了,于是做活更为卖力。 吴燕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夺过她手里的水盆,道:“我自己倒去。” 谈栩然的目光随着吴燕子出去,就见半空之中雨燕繁多,像是一张灰蒙蒙的泣露面孔上,又点了无数颗小痣。 男人们在外头,得消息自然更快。 陈舍微心道,女人果然第六感堪比通灵啊,谈栩然的不安还真是准,眼下若还是举家住在泉溪,也不知是该逃到泉州来,还是躲在家里死守门户呢? 王吉心知自家守卫众多,还有甘力手下的兵将,最是万无一失,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担心。 陈舍微正想着,忽然见陈舍秋走了进来,摇着头道:“老六,你可知外头的消息了?听说有百来个倭寇,正四散抢掠呢。泉州卫的兵除了守城的,其他都去打大头了,谁想到想到老家叫人抄了。哎呀,也不知三房和五房如何了?” 陈舍秋前日才叫人来补了烟卷,应该还没吃完,今儿说是来试烟的,估摸着也是故意来碰陈舍微的。 “虽有百来个倭寇,可既四散开来,想来也不成气候,他们家大业大,守卫也多,想来是不怕的。”陈舍微也装不出太担忧的样子,很冷静的道。 “五房分了家的,也不住在一块,虽说有家丁,寇贼穷凶极恶,真是招架不住。至于三房嘛,老四不还在月港没回来吗?我只怕妇人当家,失了分寸,捡在这个时候往泉州来,到时候叫人在路上搂个正着,岂不糟糕了!?” “大哥也别太担心了。”陈舍微努力回忆了一下,道:“老八虽分出来了,可也就住在边上,两家后门都是通的,老七也没分出来,不还是同五叔五婶一道住着呢。” “他瘫子一个,分哪去?”陈舍秋摇摇头,道:“还是你运道好,早早搬来泉州住了,两脚一翘,收银子,不用窝在家里,吓得屁滚尿流。” 陈舍微忙了一上午,刚坐下来喝口茶,叫陈舍秋说得像是不劳而获。 自己坐享其成,就以为别人也是,姑且体谅他是由己度人,不生气。 其实泉溪一带有流寇逃窜是常事,山涌那地界因为群山耸立,藏身之处众多,更被称为贼窝。 死了个把人,烧了几间民宅的事情偶有发生,但因毗邻卫所,出兵极快,所以鲜有大规模的屠杀发生,多数时候求财不害命,也免得事后追究过甚。 说实在的,陈舍秋嘴上像个老大哥般念叨着,其实心里也不是很担心。 泉州城门一连关了三日,管你是个多么手眼通天的人物,也得不到外头的半点消息。 直到最近的兵马回来了一拨,将外头的流寇都肃清了,这才开了城门。 陈舍微有家有业,很满意杜指挥使这种谨慎作风。 “夫人,夫人?”陈舍微连唤两声,谈栩然才回神,见小腹上的脂膏都被他温热的手掌揉匀了,道:“后腰也要抹吗?” 陈舍微瞧她这几日虽心不在焉的,不过倒没有多少忧色,只是像在琢磨什么。 “要啊,你的经痛总是断不了根,等给你揉好了,我就去萃些生姜精油,可以配起来一道用,效果会更好些。” 谈栩然翻过身趴在床上,那一片白腻肌肤,不论看多少回,总还是叫他心神荡漾。 见她干脆解开了小衣带,陈舍微嘟囔着,道:“方才怎么不解。” “干看着不能吃,岂不叫你馋疯了?”谈栩然叫他一下下搓揉着,声音也变得酥软起来。 “谁说不能吃。”陈舍微在她圆润的肩头轻轻咬了一下,手也没卸了力气,像个恰到好处的汤婆子,熨着女子每月的痛楚。 正这时,帐外有故意放重的脚步声响起。 阿巧要不是晓得谈栩然来了小日子,纵然有要事禀报,也不会明看见落着帐子还进来。 “夫人,爷。”阿巧唤了一声,道:“郭管事递来消息,说是吴,吴管事安然无恙。” 若是这消息,阿巧大可缓一缓再说,果然就听她声音沉下去,道:“又说,五房被寇贼洗劫了,死的死,丢的丢。” 即便再怎么同五房结仇生怨,这消息也如惊雷般吓得人一哆嗦。 陈舍微扯过被子给谈栩然盖上,撩开帷帐跳下床,急急问道:“什么叫死的死,丢的丢?” “他们一家子早早得了消息往泉州来,在道上给寇贼追上了,下人死了伤了好些个,七爷从马车里颠出来,不知是给车轮碾死的,还是叫马蹄踏死的,而八爷和他家的姑娘现在还找不见人呢。” 阿巧说起这种事,也是直搓胳膊。 “那三房呢?”谈栩然在帐里穿好了里衣,又起身出来拿外衫。 “三房没同五房一起来泉州,好好的守着院门呢。没听说有个什么损伤,其实仔细算起来,还是小村落里多些人户受难,泉溪这一片只有五房遭难。” “只有五房往泉州来吗?”陈舍微觉得困惑。 “也不是吧,好些人赶在泉州城门关前进来,五房得消息也算早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叫鬼跟上了吧。” 叫鬼跟上了的意思,就是倒霉透顶。 一时间,谈栩然和陈舍微都沉默下来。阿巧又道:“爷,郭管事叫我问你,要不要遣人回去一趟,看看咱们自家的近况?” “不用,道上若太平了,老宅里自会有人来报信,叫他们都好好待着。” 其实城门都开了,外头想来也无事了。 陈舍微一听陈冬也丢了,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有些魂不守舍的抓着谈栩然的手,道:“看看阿绛去吧?” 方才还温热的掌心此刻满是冷汗,谈栩然点点头,随他下楼去书房里看陈绛。 人生在世,要么行万里路,要么读万卷书。 陈绛出门受缚,思想可没有,这才多少日子,书墙只有最上排还有空。 见父母双双携手进来,陈绛合拢书本,道:“阿娘,可舒服了些吗?” 谈栩然淡笑点头,陈舍微却笑不出来,又不想在孩子跟前露出点什么,只问她在看什么。 陈绛摇摇那话本,道:“这还说是市面上卖得最好的话本呢,可无趣了,狐女是通灵洞主,活了三四百年,什么男子没看过,就见了个被岳家嫌弃退婚的穷书生,就钟情不已啊?还给考官施以法术,叫那书生金榜题名,书生也好意思受之,羞辱岳家一番后,又娶人家闺女?那狐女也是脑子不好,见人家入洞房又嫉妒,又要迷晕姑娘替之。” “噗!”陈舍微喷出一大口茶水来,着急忙慌的去翻话本,见那一页上并无任何露骨描述,只是替了附身了那个姑娘拜洞房,然后就拉帐子了。 谈栩然好笑的看他松了口气,又干咳掩饰的样子,轻声道:“□□岂是那么好买的?那都是熟客去才有的好处,敢光明正大摆出来叫你买的,一本两本都老实的不行,不过么,这话本于男人而言,已经全是极乐了。” 有了这个插曲,陈舍微松缓不少,笑道:“那依你的看法,这话本要如何改改才对?” 陈绛托着腮帮子,琢磨了一下道:“我就写那狐女规劝书生好好念书,可书生资质平庸,屡屡落第,卖画卖字又自视甚高,定价离谱,难以继日。一日窥见了姑娘芳容,更是心驰神往,又求狐女给个良方。狐女见那姑娘品性高洁,便将书生之事告知。那姑娘只道,嫌贫爱富是我爹不对,可请他去我爹的铺子里做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是他踏实肯干,我爹看在眼里,说不准还有一丝回旋余地。可那书生好吃懒做…… 陈绛的故事还没编完,就见小荠又走了过来,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怎么了?”谈栩然听得还挺有兴致,顺着陈绛的目光往后看,问小荠。 小荠看着陈舍微,道:“爷。大房请您去,说是五房的叔婶都在他那,叫您一道去商量个法子。” 第110章 花叶灯笼和猫仔粥 “可那书生好吃懒做, 装了几日就装不下去了。狐女眼瞧着,觉得他如此很不像话, 再懒得相帮, 只丢下一包银子,以抱他父辈之恩。” “书生得了银子,心生歹念, 反而雇人散出谣言污蔑姑娘清白,叫那姑娘除了他之外再无人可嫁。狐女见他行为卑劣, 施法将他变成一粒牛粪, 被屎壳郎吞吃。” “可姑娘的声名被毁了, 要被送到庵堂落发为尼。狐女于心不忍,变做个男子前来提亲,成亲后山高水阔, 再不被困于宅园之后,两人携手而行, 好不快活。” 陈绛在床上翻了个身, 看着守在床边的谈栩然, 道:“阿娘,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好。”谈栩然道:“听得人很痛快。” 陈绛笑着笑着, 像大人般叹了口气, 道:“可惜世间没有狐女,却有书生。” 谈栩然一把捏住她的小鼻子,道:“小孩子不许叹气。” 陈绛开始抽条了, 女孩同男孩不一样,谈栩然见高凌的次数不多, 仿佛他的个头不是日长夜长, 而是见一回就长一回, 一长长个四五寸。 眼下,高凌已经同陈舍微齐高了,陈舍微的个头本就不矮的,高凌再这么长下去,赶上甘力也是快了。 而陈绛嘛,也许是见天都在一块的缘故,也没觉得她怎么长个,只是衣裳一寸寸的短,去岁有件钟爱的绸衫,今年想再穿也不能了。 谈栩然感受着女儿一日日的长大,人家是拔苗助长,她却恨不得把女儿压一压,长那么快做什么? 阿巧守在门外等谈栩然出来,“姑娘睡了,那您可要歇?” 谈栩然一时没回答,站在回廊上,掀开竹衣帘望向影壁。 影壁上方挂了两对花草纸灯笼,光透出花瓣的粉黄和草叶的碧青,却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真花真叶,皆是陈绛去岁闲时集起来的,老宅里的花朵儿和草叶儿,一朵朵,一片片在书册里压平。 灯笼的素胚原本是净白色,夜里挂起来太惨淡了。 不过陈舍微并不是只把花叶贴在灯笼上就算了,而是把纸张撕碎捣成纸浆,再把花叶放进纸浆搅和,用纱布小心过滤,再用玻璃片压成纸张。 花叶特意保留一些完好的,但也有细碎的,几张纸做出来纹理极美,又有植物微微黄绿的沁染,透出来的光泽也温暖自然。 花叶灯笼一共做了八盏,影壁上悬了两对,陈绛屋里有一盏,书房有一盏,谈栩然屋里有两盏,一盏在床前花凳上,一盏在茶桌上。 近观,还有草植香气。 陈舍微前几日才同陈绛把灯笼糊起来,挂在影壁上也就是昨夜的事,怎么就恍如熟识的老物件了呢? 见谈栩然望着影壁,阿巧轻声道:“爷叫人传话回来了,只怕要再过个把时辰才能回呢。也是奇怪,什么事情这样商议不下?” 谈栩然闭了闭眼,声音比夜风还要冷,“你自己传的话,怎么就想不到呢?陈冬也不见了。” 话音落定,一阵疾风卷来,廊下灯笼齐晃,被风吹得左摇右摆。 谈栩然一下在光里,一下又在暗中。 阿巧打着哆嗦搂着谈栩然进了屋,她搓了搓胳膊,给谈栩然斟了一盏热茶。 她琢磨着谈栩然话里的意思,有些不敢置信的说:“那,那悄悄找回来不就行了!?” “若是存了这个打算,怎么会叫这个消息在下人嘴里传来传去的?” 谈栩然端起茶盏,见阿巧比她还冷的样子,先喂她喝了几口。 阿巧捧着茶盏,轻而沉重的摇了摇头,道:“真是心狠啊!” 谈栩然不语,抬手拆鬓上的珠钗。 承天寺的暮鼓声在沉沉夜色中荡漾开来,已是夜禁时分。 “洗漱吧。我今夜同阿绛一起睡,院里灯笼留一盏就够了。” 其实陈冬这件事,也不是全无回旋的余地了,她既然是与陈舍巷一起丢的,那只要是同陈舍巷一起被寻回来,同亲哥哥在一块,自然也就证明了她的清白。 陈舍微就是揣着这个念头,也没把陈冬丢的事情想得太过严重。 原本都打算着回来了,忽然二房遣人来报信,说是陈舍巷自己寻到二房去了,浑身脏臭,换下几大桶汤都才勉强洗干净了,眼下正大吃大喝呢! 董氏喜极而泣,又问:“那姑娘呢?” 二房的下人摸摸脑壳,“就八少爷一个人呐,您要不看看去?一进门就哭爹喊娘勒。” 董氏顿觉天旋地转,捂着心口倒下去。 陈舍微原本打算回家的,被一堆人架着又去了二房。 还以为看见陈舍巷能有多惨?鼻青脸肿倒是真的,可能吃能喝的,面上半点不见伤心色。 董氏缓过来一口气,问:“你妹妹呢?” 陈舍巷嚼咬鳗鱼鲞的动作都没慢下来,道:“我怎么知道?我被那王八羔子追得从坡上滚下去,谁还顾得她啊!?” 虽说对陈冬无甚好感,可见陈舍巷这样狼心狗肺,陈舍微更添厌恶。 只是他还没说什么,陈舍巷忽然将筷子一扔,指着陈舍微怒道:“就问他,他不是同赵家好吗?讲不定这回借着闹倭来找咱们寻仇的事情他早就知道!” 陈舍微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陈舍巷像条疯狗胡乱攀咬。 “什么赵家?”倒是董氏,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念陈舍微方才出的主意,处处都为陈冬的名声着想,她拽了陈舍巷一把,不叫他冲着陈舍微去。 “那贼首的蒙面帕子叫阿冬扯下来了,就是赵家那个混账老二!”陈舍巷一把挥掉董氏的手,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他非要撵着瘫子的车?要不是你一定要带上那个瘫子,他也许就不会埋伏咱们了?不会连白扔的金银都不要,就要人命!他在报复啊!” 陈舍微对于赵家老二可谓是毫无印象,只晓得他哥叫赵如耘,他叫赵如茁。 陈砚方听了儿子的话,转念一想,陈舍微嫌疑很大啊,不然他怎么紧赶慢赶的要在泉州买宅院,还这么快就搬过来了呢? 他一抬手想扯过陈舍微诘问,哪比得过黎岱反应快,被刀鞘一打,痛得整条手臂都麻木了。 “唉!老六!”陈舍秋见打起来了,忙道:“五叔也只是太着急了,你怎好叫人出手?” “陈知事没有叫我出手,是我自己出手,演武场上操练太多,习惯了。”黎岱冷冷的说,又不怎么走心的一拱手,“冒犯了,可倘若你还要动手动脚的,小心刀剑无眼。” 陈砚方也不知是气还是痛,指着黎岱的手都在打颤,“好好,你不是兵吗?你可听见了?那赵如茁是寇贼!他杀我儿,辱我女!你还不去把赵家人抓起来!抄家抄家!” 陈舍微心里一沉,见董氏回身,一个大嘴巴拍在陈砚方面门上,接着又是五六个小嘴巴,一下下砸在陈砚方的臭嘴上,肉眼可见陈砚方的嘴都肿了。 “人都没找到,你就说她被,被,”董氏本就瘦小单薄,侧面看,觉得衣裳像是挂在了木头架子上,平日里陈砚方瞪她一眼,她就发抖,可怒气狠意处于上风,反而没什么畏惧了,在陈砚方的怒视下居然还敢抬手,只是被齐氏拦住了,“你,你想逼你女儿死啊!?” 这股气一松,董氏翻了个白眼,彻底昏厥了。 正乱着呢,黎岱这人一向钝感,依旧没什么表情的道:“我眼下的任务是辅佐陈知事,至于方才所言关于寇贼的事,你可以上禀泉州卫,自然有人去查明。” 陈舍微没法子,总不能冒着夜禁回家,勉强在二房歇了一夜。 这一夜是噩梦连连,甘力一刀挥下,赵先生的头颅咕噜噜的滚到陈舍微脚边,他低头一看,就见赵先生开口道:“小六,救我啊。” 惊醒过来时,噩梦如潮水般褪去,陈舍微只依稀记得是关于赵家,又想到踪迹全无的陈冬,觉得没有一口气是顺畅的。 陈舍微起得实在太早,天才蒙蒙亮,下人都还没给他准备早膳呢。 “不必了,我回家路上吃,给我几个哥哥带句话。”陈舍微说着,带上黎岱和朱良往家去了。 陈家二房和沁园之间离得颇远,陈舍微出门时,街巷也刚苏醒,一路驶回去,就觉人声愈发热闹,各色早点铺子都开张了。 最暖和的还得是人气,陈舍微靠在车窗看着逐渐醒来的泉州,这样生机勃勃,爽快明媚,好像从未被前些日子城门锁闭时的恐惧浸染过。 冬日到清明前都是吃海蛎的好时候,这间早点铺子门面很小,帮工都没地方坐,三两个围坐在门边,中间是小山高的海蛎堆,左手壳右手肉,都是现剥的海蛎子,水里一过,就入汤锅。 陈舍微托着下巴看黎岱吞第三碗粉,这海蛎粉是好吃,粉细而韧,汤清而甜。 陈舍微其实也还能吃,就是更想吃边上那家漳州人开的猫仔粥。 朱良抱着食盒回来,笑道:“爷,幸好咱们食盒都搁在车上,带吃食也方便。” 猫仔粥是用提前蒸熟的米饭,再添活虾、蛤蜊、鱼片、肉沫和猪肝,热滚而过,因是用饭煮粥,所以粥米稍韧,同海蛎粉一样,鲜得像是搁足了活的味精。 看了料就不奇怪了,粉里一大把的海蛎能不鲜吗?猫仔粥里海鲜比米还多。 谈栩然起得也不早,闷在帐子里看熟睡的陈绛。 没一会子,陈舍微就带着粥回来了,热滚滚的粥在食盒里搁了一会,捧出来倒是正好吃。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陈舍微叫厨房再煎一盘荠菜饺子来做配,听到她这样问,就道:“昨个夜里议了一晚上还不够吗?闺女他自家不疼,难道要叫我疼?我自己闺女还疼不过来呢,一个个讲的都不是人话,叫人恶心。” 董氏后来都绝望了,一双眼只盯着陈舍微,把他当个佛来求,最后还叫陈砚方给赶出去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谈栩然一口口嚼着荠菜饺子,野菜的鲜同鱼虾的鲜又是不同的,带着清冽雅致,煎饺更比蒸饺和水饺多些焦脆火气,拿来佐汤粥最合适不过。 赵家的事情,陈舍微一时间说不出口,吃下半碗粥,夹了三两个饺子,才把赵如茁的事情讲出来。 谈栩然终于拼凑到谜题的一角,原来并非倒霉,而是积怨。 前世三房与五房同往泉州来,害得陈绛也受了牵连,而今世陈舍嗔被陈舍微刺激的要去月港开辟生意,轮到蔡氏当家,反而没同五房混在一起,上下都保全了。 谈栩然看着眉头微蹙,正被赵家事困扰的陈舍微,心道,‘阴差阳错,殊不知,蔡氏倒是实打实的欠了他一个人情。” 作者有话说: 不会叫陈冬遭遇那些事情,不喜欢那样,不过她的生活会发生很大变化。 猫仔粥找到两个典故,一个说是南宋末年,皇帝流亡到闽地,靠乞讨为生,一个财主见他们衣衫褴褛,,就把餐后准备喂猫的残羹剩饭“猫仔粥”施舍给他们,后来皇帝一行人在广东安顿下来,又想起这碗猫仔粥来。 (这种版本的美食典故,总得有不下百来个吧?) 还有一个典故年代不明,说是有个大户人家娶了长孙媳,每天要伺候一大家子人吃喝,自己只能在灶台上吃点,长孙看了觉得心疼,就买了几只猫,每天将鱼、肉和饭煮在一起,谎称给猫吃,实则喂媳妇。 (好可怜,人不如猫) 第111章 陈家的女儿和赵家的儿子 日悬正空的时候, 已经能逼人出一身薄汗了,春意浓得发烫。 陈冬到底是寻回来了, 被弃在泉州城外往山涌方向去的一口井边, 再爬两步就是一座村落了。 她身上的钗环项圈都被夺了,倒是还有一对银豆豆贴在耳上。 就靠着这丁点银子,求了收留她的人户进泉州城来递消息。因为同二房的堂姐妹交好, 所以是去二房报信。 分明是好消息,却偷偷摸摸的好似做贼, 一辆灰扑扑的小马车接了她走, 车上只有二房的一个老婆子。 “我娘呢?” “病得起不来。” “那我爹呢?” “在等你。” 这老婆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嘴里含着银子, 张张嘴,怕是会掉,故而总是闭得死紧, 一路上说的字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陈冬愈发惴惴不安,随着那马车驶进城门, 她忽然道:“这衣裳是村妇女儿给我的, 过年新衣, 她只穿了一日,我原来的衣裳也都好好的。” 陈冬还带回来了呢, 紧紧的搂在怀里, 像是随时随地都能抖开来,好验明正身。 马车离得大房愈发近,陈冬又突兀的跳出一句话来, “那些贼人只要了我的首饰。” 老婆子合着那双暴突眼,依旧没说话。 马车驶入宅院偏门, 陈冬听见小门落了锁。 回过神来, 叫老婆子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 老婆子盯着她看, 突然说了句长话看,“是不是,一验就知道。” 偌大的宅院,总有死寂一片的角落。 陈冬走下马车时脸上挂泪,心里却有种扭曲的轻松。 大房的偏院,陈冬都没来过,一路上连个丫鬟都没有,只随着老婆子往里头去。 屋门开了单扇,陈冬立在门边,就见里头的男人一个个扭脸看着她,动作整齐划一到诡异的地步,他们年岁不同,面貌各异,可脸上嫌恶的表情出奇的一致,仿佛她是什么不祥之人。 陈冬如坠冰窖,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只问:“我娘呢?” “老奴说了,病得起不来。” “我就是我娘的药,晓得我回来了,她爬也会爬来!”陈冬尖声道。 二房的长子陈舍度看了那婆子一眼,就见那婆子闭了闭眼,几不可见的一颔首。 那婆子没再说什么,只迈着小步退在一旁,陈冬还紧抱着衣裳,可悲又滑稽。 “还不进来。”只闻陈砚方声,不见其人。 陈冬推开另一边门,就见陈砚方负手而立,背对着她,陈舍微也看了过来,眉头轻轻蹙着,目光中有些怜悯。 “既回来了,”最先开口的居然是陈舍微,陈绛转了一双包着泪的眼睛看他,就听他道:“还是叫她先歇一歇吧,也叫她去五婶屋里看看,五婶一看见她,那还用得着吃那些安神药啊。” 他已经竭力用轻松喜悦的口吻说这番话,却还是难以撩动这屋里沉重作呕的气氛。 陈冬心里扬起一丝期待来,却见陈砚方不满的觑了陈舍微一眼,道:“若不是你家里也有个女儿,我真要以为你是故意要害的陈家所有未出阁的姑娘声名尽毁。” 陈冬是陈砚方唯一的小女儿,可他还有好些个孙女,大房、二房、三房,皆是如此。 他的口吻是如此的正气浩然,一时间竟叫陈舍微哑口无言。 “爹?”陈冬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大义灭亲的父亲,就听陈砚方叹了口气,道:“儿啊,咱们陈家也算慈悲了,罢了,你也歇一歇,明日就出城去铜庵堂吧。若是在别家,你哪还有命好活。” 陈舍微知道自己难以撼动众人的决定,努力转圜一二。 陈冬已经被拖了下去,临去前只听见陈舍微的声音越远越轻。 “就算要出家修行,也可以选一间道观,捐些香火,让她带发修行也好。铜庵堂可是…… “唯有铜庵堂和白绫毒酒能堵住世人悠悠众口!”陈舍稔斥道:“老六,你也别太妇人之仁了!” 她的包袱掉在地上,陈舍微鬼使神差的捡了起来,抖开里头的一套裙衫,就见只是裙边膝盖处有些破损脏污,连扣子也不曾崩裂一粒,系带连针脚都没有松动过。 他扔给陈砚方看,岂料陈砚方面容平静,像是早就知道。 陈舍微后知后觉,原来进铜庵堂已经是个好去处,还得满足了尚且清白这个条件。 相比起陈舍微来,陈冬居然接受得更快,她很平静的要了几道素日喜欢吃的,又说想同平日里交好的姑娘们说说话。 族里男人原本不松口,倒是陈舍稔道:“叫丫头们去看看她也行,也叫她们瞧瞧,踏错一分,会是个什么下场!” 三房还在泉溪来不及赶过来,二房、大房几个姑娘倒是方便的,可一个都不愿意来,人人都知道她霉运冲天,不想沾染分毫。 “那阿绛呢?叫阿绛来看看我这个小姑姑吧。” 陈冬的话递到陈舍微家中,谈栩然蹙了蹙眉,道:“旁人都没去,你也不必去的。” 陈绛没说话,瞧着谈栩然。 “怎么?你反倒想去?” “阿娘不好奇吗?我与她向来没什么好交情,见我作甚呢?” “就不怕她说些话来迷乱心智?” “那阿娘陪我去。”陈绛搂住谈栩然的胳膊,小女儿娇憨的面孔上,忽然多了几分愁绪忧虑,“阿娘,其实你一直在担心吧。小姑姑的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女子身上,并不人人皆我,可却人人皆她。” 千言万语哽在谈栩然喉头,她只能将早慧的女儿搂在怀里,感受到她柔软温暖的身体,才觉得胸腔里的心是活的,是跳动的。 陈冬住在大房的偏院里,也许是她表现的顺从又安分,所以并没有绳索捆缚,只是院门口站了两个婆子,算是软禁。 见陈绛是跟着谈栩然来的,陈冬冷笑了一声,道:“你还没断奶啊?” “小姑姑一向看我不顺眼,自然要提防些。”陈绛也不客气。 “看来是别人都不愿见你,要阿绛来凑数的,”谈栩然见她吃得下喝得好,转身道:“咱们走吧。” 步子还没迈开,就听陈冬说:“阿绛的脚,是假的吧?”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她的声音放低了好些。 陈绛有些惶恐的看向谈栩然,为娘的却很淡定的扭脸看陈冬,嘴角扬起,是笑,更是虎狼进攻前的龇牙。 陈冬看着谈栩然这回护的姿态,又想到陈舍微这个做爹的。 那年他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过不愿陈绛裹足,后来却又那么痛快的给她裹了。 陈冬细细想来,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笃定的觉得不可能。 陈舍微不会对女儿做这样的事。 “是又如何?” 谈栩然甚至有点挑衅的反问陈冬,即便她叫嚷的令全城的都知道,她也会替陈绛担着这份压迫。 陈冬沉默了良久,久到谈栩然都不耐烦,想要带着陈绛离去。 她却突然脱了鞋袜,在两人面前解起了裹脚布。 一圈圈布条松开,露出两只畸凋的足,看得陈绛浑身一颤。 “我裹足的年岁不长,可有放足的法子?”她看向谈栩然。 “你问我?”谈栩然觉得可笑。 “是,六嫂。”陈冬很罕见的用了十分恭敬口吻,“旁人也许知道,但一定不会告诉我。你也许不知道,但你若知道,一定会告诉我。” 谈栩然看着她悲哀的目光,冷硬的话竟也吐不出来了,只道:“即便告诉你,去了铜庵堂,难道还能解开不成。” 陈冬眼里的火苗一下就熄灭了,眼里没了这点精光,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我的好哥哥,一双大脚跑得真是快啊。”她突然开口,语调古怪的像在歌唱,“我不求他背我逃命,也不恨他丢下我不管,可他居然拿我保命,叫那几个贼寇糟蹋了我去,好放过他。” 陈绛紧紧握住谈栩然的手,陈冬目光空洞,好像回到了那一日,她若不是被裹了脚,怎么会连跑都跑不动? 起码也挣扎一回,尝试一回,而不是瘫在地上,任人宰割。 “我是人。”陈冬忽然大吼,眼泪也淌了下来,“不是个物件,不是他扔了满地的金银。” 外头的婆子听见响动,很不客气的推门进来。 谈栩如冷声道:“怎么了?姑娘心里苦,叫嚷两句罢了,我都没说话,你们这些老东西进来作甚!?” 几人叫她骇住了,灰溜溜的退了出去。 “你六哥说你,分明还是完璧。”谈栩然说。 陈冬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又惨然的笑了笑,道:“要我说,跟我八哥比起来,那贼首倒算个人。只是怕我漏了消息,提着我跑了一段路,就弃了。” “放足很麻烦的,”谈栩然听了这桩惨事,眼神都没什么变化,她素来冷感,情分都给了自家人,没什么多余的好给外人,只道:“要做很多鞋袜替换,每一套比前一套大个一至半寸,且不能一下就放开足不裹了,这样脚会肿起来,需将短布松松缠绕,且要与缠足的绕法相反,右脚顺绕,左脚反绕。足缝要循序渐进的塞些棉花,裹脚布七日减一尺,也是慢来的事。” 陈冬听得十分仔细,但谈栩然有些待不下去了,就道:“阿绛,咱们走吧。” 陈冬抬眼,就见门开一条缝,春阳明媚灿烂,大度慈悲,也肯落在这冷僻的院子里。 她们母女走进阳光里,陈绛微微侧首,似乎想回头看她,只是两人的目光还没有相触,门就合上了。 陈冬对陈绛的妒忌简直浓得能从七窍里流淌出来,但除了妒忌,她身体里翻涌着更为厚重的不甘和恨意,相比起来,这点嫉妒简直轻薄如雾,不值一提。 她抱着双腿,忽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沉默的好似一樽泥偶。 谈栩然和陈绛去见陈冬的时候,陈舍微也没闲着,因为他亲自说情,杜指挥使卖了他一个面子,叫甘力去查赵家的事情了。 陈舍微并不是想甘力徇私枉法,包庇邪佞,但起码可以让赵家人在这个被清查的过程中,保留一丝体面,而不是被人提来提去,屈打成招。 甘力答应了他,但又不叫陈舍微去,也不是担心他会令自己难做,反而是怕赵家老小扑通跪地,涕泗横流的求他,反倒叫他左右为难。 再加上赵家的底细,其实陈舍微也摸不准,在案子没判下来之前,甘力不想叫他管得太多,免得赵家真有什么沾染,连带着污了他的名声。 再者,陈砚方手里也有些证据,并不只有陈舍巷红口白牙一张嘴。 原来当初五房会举家逃亡泉州,而不是选择闭门严防死守,是听信家仆挑唆恫吓,只将这次闹倭一时说得十分可怖,又说并不是寻常出来捡漏的闽人寇贼,而是真切从外洋来的,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 后来陈砚方将这家仆逮了回来,查出他收了赵如茁的金银,才会如此行事。 金银俱在,说来也算物证,可赵先生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是举人,也不是说抓起来就能抓起来的。 “金银上可落了名姓?那孽障逃了多少年了?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就算是活着,哪怕是站在我跟前,我也认不得了!怎么就叫你们一眼看出来了,难不成,他一直同你们有往来?” 撇去陈舍微和赵先生的交情不算,这话可真叫一个颠倒黑白,可偏也没有实证证明赵如茁同赵家有往来。 “更何况,我早就同那孽障断绝父子关系,族谱上也早早除名,他之生死,与我无关!你也休得血口喷人,自己愚蠢不堪,丁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东奔西跑,撞上寇贼,眼下恶气难出,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做梦!” 在县衙公堂之上,又有甘力带兵坐镇,多少叫人有些惴惴。 五房倒是好些男人,赵家仅赵先生一人自辩,一时间竟还夺了上风! 两家本就又积怨,说是五房不满当年赵如茁逃遁,免受牢狱刑罚,也算动机,至于赵家,赵如茁既已除族,若无实证证明赵家与之还有联系,的确也不好牵连了。 一时间,的确难判。 县官裘大人本就不是个脑子清楚的,现下更如浆糊一团,正想先退堂,上禀了泉州府衙,看看能不能把案子移交过去,就听陈舍巷跳出来道:“你这老头,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通寇是铁证如山!那俩铁证就在你家呢!” 说起这种下三路的事情,陈舍巷越发红光满面了,仿佛不是在公堂受审,而是在唱堂会。 “哼哼,赵如耘那病秧子,能生得出那俩大儿子来?就是把世上的鹿茸牛鞭吃尽了也不可能!真是恶心,还举人呢!我呸!” 陈舍巷每说一句,赵先生的面色就更白一分,那一口呸出来,像是唾在了他面上,顿时血色尽褪。 “你,你胡言乱语!”赵先生捂着胸口就要倒下,甘力一使眼色,原本该拘着他的兵士转手扶了他一把。 赵先生想要反驳,可胸口却疼得厉害,像是心肺都被绞在了一起,连气都难喘匀,更别提说话了。 “爹!”外头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赵如耘在苗氏的搀扶下快步走来,方才陈舍巷叫嚷声高,他们夫妇二人在外头都听得分明。 “狗东西!你想说什么?想说我儿不是我儿,是我夫人与亲弟所生?此等龌龊之事,你也敢妄加编排?!” 听见赵如耘说得激动,赵先生想要阻止,却只能无力的挥了挥手。 “大人,我之前的身子远没有现在这样坏,可以人道。”赵如耘虽然病容憔悴,说出的话却是铿然有力,“我毕竟是男人,若不是我的种,即便是我亲弟,忍得了一回,我还能忍两回不成?” 相比起赵先生的痛苦和赵如耘的激动,苗氏的神色要木然许多,她双指并拢,赌咒发誓。 “若儿乃我与赵如茁偷情所生,就叫我死后坠下地狱,身躯炼油,魂魄千钉,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赵如耘眸珠微动,但没有看她,只是略略挺直了背,掩住自己的虚弱。 这案子后来又去府衙审了一趟,到底没有赵家通寇的实证。 赵家没伤没损,却又元气大伤,赵如耘回来就病了,躺了三日就去了。 赵先生也只余半条命,陈舍微替他家操持丧仪,陈舍巷又来坏事,碍着甘力手下兵士,只狗吠了几句极难听的,连着陈舍微和赵家一起骂。 公堂上的风言风语早就传开了,苗氏的大儿子阿元已经懂事了,原本爱说爱笑,忽然寡言起来,还未长成的身子骨,哪里经得住一夜夜的给他爹守灵,直接就发起高热来。 小儿子阿安秉性顽劣,在家外头喂了几只野犬,这日听见陈舍巷恶语,趴在墙头吹了声口哨,纵犬冲入人群撕咬。 这事儿他做得倒是隐蔽,得意洋洋的从墙头滑下来,一转身就看见陈舍微快步走来,见他表情冷肃,吓得一抖,又强自梗着脖子。 “祖父和大哥病了,父亲又死了,不想报复,不是男人。”陈舍微缓缓开口,“可纵犬伤人不好控,可有想过会伤了旁人?” “聚在我家门前的,都是看好戏的,咬了也活该!”男孩正是性情偏激的年纪,愤怒的面红耳赤,半点也说不通。 “许大娘也是来看好戏的吗?”陈舍微一路扯着他来到前头,就见许大娘被苗氏搀扶着进了厢房,一路上还在‘哎呦’,方才她提着一篮子素豆饼过来,叫那野犬吓得跌了一大跤。 陈舍微提着阿安来到灵堂,一把将他甩在灵柩前,怒道:“给我跪好!如今家中就靠你们兄弟二人相互扶持,阿元眼下病了,到底是先把门庭支起来要紧,还是泄愤要紧呢?” 钱氏伤得魂魄都残了,呆呆的倚着灵柩坐着,见阿安哭得蒲团前头湿了一大摊,眼里才有了点生气,缓缓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道:“听你陈六叔的,我们都是老家伙,老骨头了。” 陈舍微为着赵家的官司和丧仪,忙了前前后后忙了十来天,谈栩然来了一趟,见他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没第一时间把陈冬半道上打伤了仆妇车夫,随后漏夜逃跑的事情说出来。 等陈舍微回到泉州,好好的歇了一日,谈栩然这才在饭桌上说了这件事。 “什么?”陈舍微举着一块女儿下厨做的拔丝香蕉,正要吃,手悬在半空,惊诧的问。 “城外都找过三四趟,半点音讯都无。因是掩人耳目,所以漏夜出城,那丫头装得乖巧,所以只带了一个婆子看管着。” 谈栩然也夹起一块,过了一下凉水,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 大约是拔丝香蕉内里软甜,糖壳过水又脆硬,滋味出挑,又是女儿亲手所做,叫她吃得满意,所以微微笑着,又道: “那丫头真是个手狠的,那婆子的脑袋被砸了好大一个洞,血淌得草地上都黑了一大块,昨个听说缓过气来了,只是嘴歪眼斜,口涎乱淌,人也是废了,比死更难受。” “她就这样逃了,身上又没有银子,在外头怎么活?”陈舍微说不上如何忧心忡忡,只是有些感慨伤怀,“这讨人厌的丫头,倒也有些傲气。” “婆子和车夫身上零碎加起来有个七八两。”谈栩然想着,总觉得陈冬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五房,估计马上就要报丧了。” 陈舍微长长的叹了口气,将拔丝香蕉塞进嘴里,烫得整个人都蹦起来了,顿时精神抖擞,惆怅全消。 第112章 紫藤花下,山风瑟瑟 春风醺然醉人, 渐渐有了夏的热度。 紫藤花序重叠翻飞,荡开满院浓淡交织的云雾。 若不是一年冷过一年, 闽地的气候其实并不适合紫藤生息。 紫藤喜欢冷春, 随着微弱的暖意一点点的复苏开来,终在暮春时刻,迸现风姿, 令人瞠目,原本枯瘦的藤条竟能造就这样迷离而温柔的梦境。 紫色虽为贵, 但也许是本朝厌恶‘恶紫夺朱’一说, 所以官服朝服中的紫, 较前朝要少见很多。 又或许是文人多赞松竹挺拔,不喜藤条攀援成树,面对如此盛花, 世人对紫藤的赞扬总有些轻飘。 就连诗仙也只道,‘密叶隐歌鸟, 香风留美人。’ 在最茂盛的那一隅, 藤花似瀑, 娇柔而炫目。 紫纱美人跨在藤根之上,恨不能隐没花中。 廊顶灵鹊啄吃花蕊, 左右歪首, 不解看着那紧紧交缠的藤条。 这种抵死缠绵的妖娆之气,也就是藤花堆叠淋漓,美得氤氲似含水汽, 隐有撩拨之感的来源吧。 而那藤根上相拥的男女,四肢缠绕难分难舍, 要将彼此沁入骨血之中, 像是堕入深渊前的极乐。 随着攀顶的快感爆发, 陈舍微脑中如翻墨汁,而睁开眼眸后的光亮伴随着耻感将余韵拖得极为漫长。 阳光透过重叠的花串已经淡化几分,但还是昭示着,这可是白日啊。 谈栩然还在失神之中,陈舍微又将她的身子轻轻一托,听得她低低一吟,带着点残破的泣声,晓得她餮足了,就道:“我抱着夫人上楼可好?” “你将人都支使出去,早都盘算好了吧?”谈栩然环着他脖颈的手紧了紧,两人同时发出一声轻哼。 “紫藤花期短暂,错过只能再待来年。”他还挺有道理。 紫纱裙长,遮得严实,即便仆妇偶入瞧见了,也只觉得爷和夫人这环抱的姿势未免太亲昵了些。 小楼长梯步步,声声不绝于耳。 末了二人倒进帐子里,不是乐事的终结,而是另一场欢好的开端。 陈绛去沁园游湖,玩了大半日,晒得面颊绯红归来,就见陈舍微正在紫藤花下,拿了银剪子绞下花串,递给谈栩然。 谈栩然拎着花串浅浅过水一遍,搁在大盘中撒上糖霜,寻常动作罢了,却因她姿态慵懒,而生出无边媚色来。 “阿爹阿娘这是做什么吃呢?”陈绛欢喜的跑过去,帮着谈栩然摆弄。 “藤萝饼。”陈舍微轻轻摇头笑道,“紫藤花期委实短暂,再做些紫藤花酱,能多留它一些时日。” 陈绛见他有惜春之意,就道:“年年花开年年看,看上一辈子,就也不短了。” 陈舍微倒叫女儿点拨了一番,大笑称是。 藤萝饼是应时之食,又是现做现吃,油酥面皮,藤花糖馅,再对上这院的紫藤,应时应景,真是想不好吃都难。 陈舍微打了个样子,阿小带着厨房仆妇做出几十个,送些去给王吉和高凌吃了,还余二十个,等陈舍微去巡田时,也叫吴缸和甘力一尝。 泉州卫除了屯田的事,旁的陈舍微从不过问,但不问不代表他不觉察。 这一回来,甘力同千总的关系似乎更紧张了几分。甘力叫他不要管,也别理会千总的阴阳怪气。 杜指挥使盯着今年的收成,借他两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事上为难陈舍微,更何况陈舍微这一番若是经营的好,前千户所也跟着沾光。 陈舍微巡过一遍,觉得都还好,烟草地尤其上心,到底是无利不起早啊。 番茄那片地瞧着就不大像样了,因为种苗少,他自己田头还分种了些,所以屯田里只种了一小片,照理来说应该不难管。 番茄是有些难伺候的,每次雨后都要及时松土保墒(适合植物生长的湿度)。 再加上这玩意在人眼里有毒不能吃,纵然陈舍微多番保证,能吃好吃!不亲自一试,总存了几分怀疑,连带着照料的也不用心了。 屯田的产粮即便富余,也鲜有往外卖的,但蔬果就不一样了,存不住的东西,多了就卖呗。 陈舍微便道这番茄成熟之后,有多少他就收多少,给出的价钱同市面上的茄子一样。 番茄压秤,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不做? 春汛已过,季风转向,千户所的兵士只需轮番巡视,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千户所,趁着这个人手充裕的时候,陈舍微来之前,先带了一份小型水库兴建图去见过了杜指挥使。 杜指挥使可能是军务缠身,有些烦他,又或者是出于对他的信赖,大手一挥,赶他去同黄理商议。 兴建水库,费在人工,千户所既有现成的兵士,也省了一大笔。 黄理看过陈舍微的选址,那河谷离屯田很近,而且肚大口小,拦了土坝,即便再修沟渠,算算千户所的人手,只要紧一紧,赶在入伏前许能完工。 闽地虽说多雨水,可雨水又不都听人的,难道会在水稻拔节渴水时,该下就下?在水稻孕穗不喜水淹时,就不下憋着? 到底没那么天遂人愿,水量丰枯明显,雨季易涝,旱季受渴时有发生。 因为缺乏实测资料,所以陈舍微对于水库的产水量和稻田的用水量都是估算的,那张土坝设计的图纸也是各种计算得来的。 这水库只做灌溉和调节旱涝所用,若是拦堤大坝,陈舍微哪敢弄啊! 不过这些数字论据还是引起了黄理极大的兴趣,反正去千户所的路途上也是无聊,陈舍微就给黄理细细讲了一番。 原以为要费点口沫,但没想到黄理领会极快。 难怪年纪轻轻,仅是举人出身,家世也很寻常,可就这么快得爬到了这个位置上,果然是个人才。 黄理还结合河谷的土质,对陈舍微坝坡的弧度做出了一点修正,觉得可以再陡一些。 黄理随着陈舍微一起来,基本就代表了杜指挥使的意思,千总纵有微词,也不敢不配合。 水库一看过去,就是一横两撇,横是土坝,撇是沟渠和溢洪道,说起来方便,弄起来肯定不止是挥几下锄头那么简单。 “以防雨季泄洪时冲毁了汇入的河岸,所以在此处还要建一个消力池。” 笔锋顺着山坳游走,在末端落了一个圈,陈舍微搁下笔,就见黄理点点头,摸着下巴问:“这处山坳会不会太近了些?” 他这人也是蛮有意思的,分明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但又对这些踏踏实实的工程饶有兴致。 ‘会当官的理工男?’陈舍微想着,就道:“方才叫他们量过,距水库四丈远,足够了。” 黄理点了手下几个随从过来,道:“明日你们再去测一遍,若是相符,就誊写一遍,复核一下,出两张规整的图纸给陈知事和我。” 陈舍微松口气,黄理不是个只顾摘桃而不担责任的,能碰上的这样的同僚,已经是运道不错了。 正想着,黄理又捡起笔,在那条沟渠上延了一笔,将陈舍微名下的田地也连了起来。 “呃。”陈舍微摸摸鼻子,不知该不该受这份好意,道:“其实我在另一处山坳里也看好了一个位置,可以从西边引过来。” 有些东西,还是不要混用为好,乡里旱时水稻拔节都是要守夜的,否则稻田的泥梗都能让人给锄开来,水跑了都没地哭去。 黄理笑道:“陈知事自然是有考量的,不过么,你的人手毕竟比不上千户所,落成也是下半年的事了,明年才能用到,短用一年,无妨。” 他既给了主意,陈舍微也只有笑纳了。 忙过千户所的事项,自然也要兼顾自家田产,陈舍微既出来了,索性将事情都安置妥当。 从前吴家种稻、种芋、种蔗,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既是吴家实力不足,样样只能小打小闹的缘故,也因为闽地多山多丘陵,天然阻隔。 而今陈舍微尽量将田地都归成一大块一大块的,少让时间浪费在路上,一块块田地应用尽用,雇农虽然忙得脚打后脑勺,连尿都要抽工夫撒。 但因为主家在吃用方面大方,他们素来能吃苦,一到饭点就心满意足,疲惫全消,鲜有怨言的。 吴缸虽是陈舍微的管事,但实际上陈舍微与吴家在芋、蔗等作物上,都是三七分成,毕竟种都是从吴老爷子那来的,更因如此,吴家人比一般的雇农不知要上心多少倍。 至于吴缸么,陈舍微更是不会亏待了,只他一人的月银和赏钱,那都不比泉州城里的掌柜少。 吴老爷子是年纪大了,只能管管近处的稻田,可陈舍微的田产铺得很块,他可巡不过来,吴缸又要统管,还要着重管着烟叶地,若不想陈舍微把差事分给别人,也只有叫吴筷和吴勺撑起来了。 哥俩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田头忙活,陈家的牲口棚也挪到乡下来了,猪崽一圈一圈的多,驴母也多了,他俩原本巡田的时候都坐驴车,如今也坐上骡车了,只是就算坐着扯,也得下田,俩人黑的都叫陈舍微都认不出来了。 哥俩长得不比吴缸俊,眼睛不大,鼻子不高,一黑,五官都看不清了。 幸好总是笑嘻嘻的咧着牙,不然找嘴都费劲,可来送饭的两妯娌站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俩回陈舍微的话,笑盈盈的,像瞧着什么大宝贝。 约莫是看着吴缸能干得用,哥俩也晓得臊了,陈舍微捡了几个刁钻的问题来问他们,有些答得出,有些答不出。 即便答不出,也能很快想起料理这块田的佃农是哪一户,喊了他们来回话,并不用空话来搪塞陈舍微。 这点程度的不足,他尚能容下。 吴家的甘蔗原本就是捡了荒山上的一块地随便种的,陈舍微瞧着觉得不妥当,怕铺开种后有人瞧着眼红要扯皮,就包了整座山头。 说起来阔气,其实闽地山矮,多为丘陵,同泰岳一比,就是个土坡。 甘蔗对于土地的酸碱没什么要求,但因为株高根深,所以土壤以深、松、碎、肥为佳。 闽地山头多红壤,质地黏重,尤其要多犁多耙,是个辛苦活计。 “我瞧着苗长得不错,可以追肥了,最迟也要赶在六月前。” 这山上原本哪有路啊,都是叫人硬踩出来的,吴缸砍了根手杖叫陈舍微拄着,他一边走小径一边探头看蔗苗,还要费心思说话,摇摇晃晃,叫人担心得很! “进了六月,就要防着点颱风了,我瞧着蔗苗要培一尺的土为好。” 说话间山风瑟瑟,只叫人觉得衣衫薄了。 这时节四外的风只有这里是浓绿沁冰的,陈舍微垂眸看着青色的袍袖兜住了满怀的风,心想着,‘若是能携这凉风回家,悬在帐上,拂干她颈背薄汗,乳上香腻。待到盛夏时节,就更好纵情了。’ 第113章 桑种和雕版师傅 吴缸向雇农重申陈舍微的吩咐, 在旁人交谈声中,陈舍微放纵思念, 任其在山间遨游。 山头既叫陈舍微给买了, 吴缸自然也要巡上一遍,于是就发现了陈舍微先前同黄理说的,另一处可建水库的小河谷。 吴家在这山上不只种蔗, 还零散种了些枇杷、桑葚等果木以足口腹之欲。 陈舍微一掺进来,一处处地都圈了起来做果园。 不过果树长成可没那么方便, 要想春日种下, 秋日就能吃, 恐要饮过观音的杨枝甘露才行了。 “爷,桑果也快尽了,我叫他们都摘下来, 给您带回去吧?”吴缸道。 陈舍微拎着一颗饱满柔嫩,紫欲滴墨的桑葚吃了, 总觉得不及赵先生家中的甜, 就道:“这桑果园里, 是不是也弄些长果桑葚来种?那种更甜些。” 桑农笑道:“爷说是什么长桑果,桑果不就这样的吗?还有什么长的短的, 圆的扁的?” 陈舍微本要伸手去摘坠下来的一串桑果, 手悬在半空顿了一顿,片刻后又拢了拢衣襟,佯装无事道:“山头上真是凉好些。” 事情都交代的差不多了, 若还有什么杂项,吴缸自会遣人来报, 只是天色已经不早了, 再怎么归家心切, 也只得等到明日再说。 吴缸将陈舍微送到三潭村,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 只在吴缸说,给他带上两只有奶的羊回泉州,天热了,奶不好在路上送了的时候应了一句。 吴缸只以为他是累了,吩咐车夫仔细些,别太颠簸了。 陈舍微分得的小院还没修好,暂时先住在甘家,隔着甘家的篱笆墙粗粗一窥,陈舍微那小院倒是朴拙可爱。 三潭村盛产菱角,夏日里吃最生嫩,秋日里则粉糯些。 不过眼下还是菱角的花期,小白花细细碎碎,自顾自的开在水面上,完全不喧闹,不打搅人的一种美。 菱角秧浮在水上,水下的茎很长,看起来像是孤零浮萍,实则不论怎么风吹雨打,它都岿然不动。 陈舍微坐在甘家院前的小桥上,盯着河面上的菱角丛发呆。 也是他疏忽了,第一次瞧见赵家送来的桑果就该发觉的,长桑果直到后世才从台湾引进,现下照理来说是没有的。 台湾而今被称为东番,朝廷对其不怎么重视,讲得直白一些,就是个倭寇窝。 陈舍微将手里的石子丢出去,‘咚’的一声,看它击碎了月亮。 这桑种若能佐证赵家同赵如茁有往来,也就敲定了赵如茁与倭寇厮混。 虽不算是铁证如山,可在陈舍微心里,几乎已经认定了,但转念想想,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明赵家和赵如茁有过交集,交集是否延续,又或者说,对五房的诱杀赵家是否知情,其实也不能就此定罪。 “小弟,你再这么坐下去,村头的媒婆都要叫你招来了。”甘力走了出来,看着倚在桥上想心思的陈舍微,笑道。 他洪亮的嗓门惊走了水面上三两白鹭,又惊起对面桥栏后掩着的一群小丫头,叽叽喳喳的闹着跑了。 思来想去,徒增烦恼。 陈舍微摇摇头,笑道:“大哥这院子还挺不错,门前双桥流水,景都不用置了。” “你喜欢就好。小院是不大,得空带着弟妹和阿绛来住上几日,省得引得满村丫头春心动,也给她们灭了想头。” “哥别胡讲,”陈舍微不好意思的笑,“我看那小姑娘里头,几个都才阿绛那么大。” “阿绛也不小了啊。”眼看这陈舍微要急了,甘力拍拍他,也不开玩笑了,就道:“夏尽的时候,来吃菱角和马蹄,三潭村的特产,估计你嫂子那时候也快生了,来看看孩子。” 被甘力这么一说,陈舍微顿时觉得日子过得真快,他本就想着谈栩然了,一有了这种念头,更是掐也掐不灭。 幸好同甘力、甘嫂相伴也有话说,不然这一夜生捱,也是难受。 连同耗费在路上的时日,他这一趟出来都有十来日了,前几日又忙又累的,思念之情全都积到归家这一日了。 一进内院,陈舍微便问:“夫人在哪?”边往青松院去。 可仆妇却道:“爷,夫人在外院见客。” 陈舍微脚步一顿,道:“什么客人?” 仆妇也不是很清楚,就道:“好像是从福州来的。” ‘福州?莫不是夫人娘家来人了?’陈舍微如是想着,快步往外院厅堂走去。 仆妇刚送完茶水从厅堂里出来,她走过,露出谈栩然与一男子一坐一站的身影来。 两人的手指皆落在茶几上,远远看去,像是触在了一起。 陈舍微正走台阶呢,差点跌一跤。 那男子说:“这虫谱真是夫人所做?真是工笔细腻,倒叫我有些怯,不知能不能刻好。” ‘噢,是福州来的雕版师傅。’陈舍微心道。 谈栩然手指落在虫须上轻抚,听见脚步声转眸,声音微扬,“夫君。” 那男子原本侧身站着在看谈栩然铺在茶几上的虫谱,见陈舍微来了,吓得赶忙跪下,道:“拜见陈老爷。” 这一叫快把陈舍微胡子给叫出来了,他忙道:“这位…… 谈栩如补充,“苏朗,苏师傅。” “苏师傅快些起来,不用行此大礼。” 那苏师傅像是松了一大口气,站起身来望了陈舍微一眼,讨好的笑了笑。 生得倒是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比起匠人,更像个文生。 不过么,书籍脱胎于雕版,是个墨气重的活计,也不算辱没了他。 “我夫人的虫谱,能雕吗?”陈舍微在谈栩然身侧落座,拿过她的茶盏呷了一口,问。 苏朗点点头,略微直了直身子,像是有了点底气。 “要多少工夫?”陈舍微又问。 “夫人说先出虫谱分上下,可以先出鸣虫篇,秋日前应该能刻好。”苏朗说这话时下意识觑了谈栩然一眼,生生截住目光,转了回来。 陈舍微了然,谈栩然这是想趁着玩虫季先卖一笔。 “行,夫人还有什么吩咐?”陈舍微见谈栩然摇头,就道:“那苏师傅歇一歇,明就开工吧,有什么要的,就同郭管事说,别太拘谨了。” 苏朗应了,很快就退了下去。 陈舍微牵过谈栩然的手,走在回青松院的夹道上,说:“他这名字够占人便宜的,苏朗,念快了像是苏郎。” 旁人也许不察,但谈栩然闻到了一丝酸味,就道:“面皮也的确衬得起这个名字。” “反正夫人只叫师傅的哦?” 陈舍微用空出来的手摸摸脸,觉得自己这两日是不是在田头晒黑了些,等下要匀些花露来敷脸。 迎面走来四个浣衣的仆妇,挎着木盆立在两侧等他们过去。 谈栩然轻轻笑,侧首咬耳朵,“是啊,我的郎。” 仆妇只见夫人掩口对爷耳语,不晓得那纤长五指遮住的,还有那似瓣舌尖勾过如玉耳垂。 陈舍微握着她的手就是一紧,只得佯装无事。 等一转进青松院后,谈栩然就被他抵在影壁上,含住这不安分的舌,细细裹缠起来。 陈舍微抵过来的时候有点用劲,但是手掌护在了谈栩然后脑上,半点也没磕碰着。 不知吻了多久,听见陈绛和吴燕子说话声渐近,他才依依不舍的稍离。 原本要揉把脸见女儿,可谈栩然吐出的气息却拂在他敏感的唇上,细语道:“夫君咬疼妾了,是在罚妾擅见外男吗?” “自然不是。”陈舍微眼见着陈绛就要发现他们搂在一块了,虽然也不是没见过,但加上谈栩然这话,他心里一急,索性抱起谈栩然绕着院子快走了一圈,躲着陈绛从后边上了小楼。 吴燕子听见响动,四下瞧瞧,道:“好像有人。” “是爹吧。我听小荠说他已经回来了,楼上都给他备好汤了。”陈绛捡起花篓和花扫,很淡定道。 “爷这么躲着作甚?”吴燕子不解。 “爹每回离家久了,回来都这样,要同娘先腻歪一阵的。”陈绛扫着满地的落紫,藤上近乎无花了。 吴燕子有些不好意思,又见陈绛老神在在的,笑道:“爷同夫人这样要好,怎么不见给姑娘添个弟弟呢?” 这话倒说得陈绛拄着扫把思索了一会,道:“为何不是妹妹,世上每日降生那么多姑娘,多一个做我阿爹的女儿,也是好事。” 吴燕子赞同的点点头,可是转念一想,又道:“可要是个弟弟,姑娘往后的日子就更有依靠些啊。” 这萝卜可诱不了陈绛,她道:“我娘也有弟弟,还不是半点用都无?” “那是继兄弟,不是一个肚皮出来的,自然不贴心了。”吴燕子说的也对。 陈绛一时想不明是弟弟好还是妹妹好,颇洒脱的一摆手,道:“阿爹回来了,记得叫灶上晚间添菜。” 她拎起花篓里的紫藤,倒在老藤根下,刹那间,就像披上了一条花裙,老藤也有曼妙色了。 吴燕子站在院里对仆妇吩咐多要几个菜,就听陈舍微的声音从二楼落下来。 “五红汤可备下了?” 陈绛心道,‘若有个弟弟像阿爹,仿佛也不错?’ 陈舍微掩在门口说完,就飞快的窜回屏风后,搂住那没在水里的一朵□□莲花。 谈栩然仰脖容他更进些,嗔道:“夫君还说不是在罚妾,竟就这样离去。” “当真不是。”水下湿滑难觅,陈舍微还要分心说话,“夫人心在我这,世人对女子的苛责已经太多,我怎能再因自己的私欲,对你多加桎梏?” 谈栩然闭了上眼,感受热水涌入,心道,‘我这样的一颗心,能再容下人已是意外了,哪还有半寸余地?’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迟到啦! 除夕快乐!!!!!!使劲亲亲mua 第114章 蔷薇桃子和漳州的买卖 苏朗在福州原也是个小有名气的雕版师傅, 只是有一回接了私刻诗集的差事,在人家家中一连住了小半年, 同那家的姑娘传出些风言风语来, 险些叫人把手给砍了,最后虽费了许多关系保下人来,名声却臭了。 这些缘故, 谈栩然那位姨母在信中都是讲明了的,苏朗是她的表侄, 与那姑娘实际上并无私情, 只是替他爹刻诗集时, 那姑娘偷偷来过几次许了他一笔私房银子,也想为自己的几首小诗刻一个版。 苏朗犹豫了一下,但是也想尽快攒钱, 可以开一间小书肆,又看过那姑娘的诗集, 觉得写景写情字字珠玑, 写人写物如泉涤荡, 比她老爹那本辞藻堆砌,化用名家, 歌功颂德, 吮痈舐痔的狗屁文集要好得多! 两人的交集仅限于此,余下事宜都是丫鬟来回传递。 这事原本隐蔽,但架不住有心人窥视, 风言风语在下人嘴里传来传去,愈发的不堪入耳。 最终叫那家老爷晓得了, 抓了苏朗, 就要动用私刑。 可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如何能认呢? 苏朗的小徒弟跑出去求人,最后才将他保了下来。 “末了,苏师傅在福州待不下去,只能来咱们这另谋生路。那姑娘则匆匆定了一门婚事,低嫁到外乡去了。” 陈舍微觉得这叫什么事,苏朗和那姑娘的人生凭什么就这样轻易被搅乱呢? 可旁人的惋惜嗟叹也只是一句空话,木已成舟,只能将往后的日子尽量过好。 “那姑娘的诗集可还在?要不,咱们给她出了?”陈舍微道。 苏朗惊讶的看着陈舍微,半晌才道:“难得六爷有此愿,想来也是她的心愿。” 别看苏朗年纪轻,可也算是老师傅了,手下两个小徒弟也跟着从福州来了。 去岁冬日里,陈舍微给泉州卫的虫药集录都写的七七八八了,一忙起来就扔在书案上没动过了,前些日子千户所里要摘虫药了,他才拣出来,一看,谈栩然都帮着校对了一遍,还添了几副小画。 除虫菊的花叶,雷公藤的根茎,画得像是拓下一样传神,只是有些虫药谈栩然还没叫人连根拔来参照,所以没画完。 因为那桩事儿,苏朗也好些日子没拿刻刀了,手都钝了。 在刻虫谱之前,谈栩然让他先拿陈舍微写的虫药集录练练手,他刻图,小徒弟们刻字,弄起来也方便。 “六爷和夫人真是妙人。”小徒弟笑道,“六爷瞧着多清贵,却要咱刻这什么虫药集录。” 他说着还翻了翻虫谱,赞道:“还真是踏踏实实想教世人用虫药,好种庄稼,饱肚肠的书啊,文风质朴简素,可瞧夫人…… 话没说出口,就叫苏朗斜了一眼,不敢再妄言。 这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只是苏朗自己也在心里补了一句,‘一个内宅妇人,出的虫谱却是爷们玩闹的,这俩人也是怪哉,倒是有趣。” 苏朗带着小徒弟安安分分的住在一处僻静的偏院里,雕出字版随他们铺了满院子,郭果儿分了个小厮专负责他们饮食起居,想要出门逛逛,也不拘着。 苏朗肯到泉州来,原本就是存了躲避的意思,可住在这闹市宅院中,日日沉浸在木与刀的交锋中,倒是心静如水,真真有那避世的心境了。 天一日日的热了起来,炭去冰又来。 陈舍微再怎么大方,也不可能叫满院的人用冰纳凉,更何况最热的时候还没来呢! 只每日午后有绿豆汤或是荷叶茶,也算得十分体贴了。 泉州宅院的厨房有三处,正屋里一处,外院一处,青松院里也一处。 前些日子存下的紫藤花酱要快些吃掉了,还有陈舍微从老宅带来的蔷薇花酱。 这些都放在青松院小厨房里,日日用冰镇了,留存花味。 夏日老松浓阴下,风里吹淡了小厨房里透出来的花香,却掩不掉清冽的松针气味。 松味在冬日里像是覆了雪,是冷冷的,但到了夏天,就是薄凉的感觉。 陈绛睡在树下,轻盖一层纱被,零落有三两根松针掉落在书册上,发出轻轻的,‘哒’的一声。 也不知是这一声唤醒了她,还是睡够了,陈绛抓下盖在脸上的书册,惬意的伸了个懒腰。 “阿爹阿娘呢?”她睡了个极好的午觉,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又亮得像是在发光。 “爷出去了,夫人在正屋理事。”吴燕子捧着两个碟走了过来,碟里放着一个剥了皮的桃。 “你这桃儿是刚剥好的?瞧着溜光水滑的。”陈绛说着,就见吴燕子给她递过来一把小勺,笑道:“不是,是爷弄的,夫人同我们都吃过了,姑娘这份刚用冰镇着呢。” 陈绛一勺挖下去,该碰到硬核的地方却软软的,剜下一方来看,就见桃核被掏空了,取而代之的是粉粉软软,晶莹剔透的内馅,有些像石花膏,但吃着没有脆感,软得纯粹,更清味些,也是凉凉的,但不是海水的凉,而是山风的凉。 “爷是用木莲果籽揉汁做的。”吴燕子道。 果然是来自山林植物,同是石花膏出自海洋不同,真是奇妙。 陈舍微还用蔷薇花酱调了味道,整个桃子吃起来就像是蔷薇花落后,结出桃子的滋味,陈绛吃得脚都不自觉轻晃。 书案上的大字被谈栩然圈点出了好些不足,陈绛吐了吐舌,只好取过一张重写。 ‘阿娘比阿爹真是严苛多了。’陈绛心想着,笔尖蘸满墨汁定了定,摒除杂念,下笔一气呵成。 落笔再看,是比前一张好了些,再翻捡出上个月的大字来看,觉得如谈栩然所言,练匕首增腕力,的确是对写好字有帮助的,而且作画时也觉得控笔自如了许多。 一家三口算是各有各的事情在忙,陈舍微可没陈绛这样写写字作作画的怡然自得。 陈舍嗔早些日子就从漳州回来了,不过陈舍微只在大房找他们去议事时见了他一面。 陈舍微后来又走得急,也没能说得上什么话,只在陈舍嗔感慨五房倒霉的时候多夸了蔡氏一句,说她沉得住气。 几个男人谁也没接话,陈舍微就奇了怪了,夸女子一句,正视一下她的功绩,会死不成? 今儿陈舍嗔卯足了劲就是炫耀来的,他在漳州有舅兄开道,自然是如鱼得水,实打实谈妥了好几笔买卖,等收了夏烟交了货,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了。 陈舍微也顺着他的自吹自擂夸了好几句了,陈舍嗔真是听不够啊,屁股黏着不肯起来。 最后把陈舍微给惹毛了,扔下一句,“小孩比糖多呢?差不多得了,幼不幼稚?” 临走时从茶楼叫了一篮配茶点心,还记在陈舍嗔账上了。 陈舍秋‘呵呵呵’的笑着摇头,道:“小六自己才真是孩子一个,你牛皮吹得太大,挤了满屋子,他听不下去就不待了,还跟小孩揪辫子似的,要逮你一点玩意解气。” 这话说的,陈舍嗔也不好上纲上线的骂起来,就道:“他就这样,不晓得做男人该沉稳些。” “你倒沉稳了?”陈舍稔满脸阴郁,一张口这屋里都冷一分,“牛皮吹够了没有,在漳州真谈得那么好?我看你是玩的不错,眼下的乌青这两天了还没补回来呢!” 陈舍嗔挠了挠眉毛,‘嘿嘿嘿’的笑,道:“三哥憋坏了吧?你在家里,也不至于全素着吧?” “那能一样吗?!”陈舍稔烦躁的说。 陈舍嗔也不好多说来馋他,他此行的目的也不在此,就道:“我在月港那些日子,都住七叔院里呢。他还替我介绍了几波客人,我要真没点买卖做下来,至于在月港待那么些日子么?” “怎么不至于,听说月港的花楼里还有蕃女。”陈舍稔又扯远了。 陈舍秋踹了他一脚,冲陈舍嗔一努嘴,道:“小七叔可抽份子了?” “他自然是没要的,”陈舍嗔道:“我哪能那么不识抬举,该给的要给,月港的官儿也不好当,你以为两袖清风的走到交际场上,人家就看得起你了?” “也是,闽浙两地博财的商贾都聚在月港,说是卧虎藏龙也不为过,没点身家,官儿又怎么样,谁瞧得上眼啊。”陈舍稔似有所感的说。 陈舍秋琢磨了一下,问陈舍嗔:“小七叔在月港是不是真养了个人?我听你嫂子说,曲氏同他生了隔阂。” “噢。”陈舍嗔摸摸下巴,道:“难怪见七叔似乎有点捉襟见肘,原来是内财叫妇人拿捏了,我还以为是错觉呢,他倒遮掩的不错,在月港也能捞到银子。” 陈舍秋‘啧’了一声,道:“问你呢!” 陈舍嗔点点头,道:“是在后院养了个女子。” “模样很俏?”陈舍秋微微蹙眉,“瞧着小七叔不是个贪色的呀。” “一个人在月港做官,身边没女眷伺候才养了个女子,这有什么啊?我看那曲氏也是太不像话了些。”陈舍嗔还没说话,陈舍稔先替陈砚墨委屈上了。 “我在前院住着,没见过那女子模样。”陈舍嗔赞同的点点头,又挤眉弄眼的一笑,道:“不过七叔拨了个没破身的丫鬟来伺候我。听她说,那女子成日就是习些房中术,什么花样都肯做的,比花楼的姑娘还要下贱。要我说还是七叔会调教人,养上这么一个满心满眼只你一个的女子,整日整夜只晓得痴痴缠缠的要做那事,一日不做就跟丢了魂似的,想想也是乐事啊。” 说罢,满屋的男人都笑了起来,笑得叫人直泛恶心。 幸好陈舍微是提前走了,还能留下吃晚膳的胃口,不然,真是连方才喝下去的几口清茶都要吐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事事如意,我的宝们! 第115章 中暑和番茄 夏日晚畔, 日落西山凝成半个流油红心咸蛋黄,渐渐沉下去。 原本这时候, 一家三口齐聚, 或是说说笑笑,或是写字看书,或热闹或恬静, 总是温馨时刻。 可今日任谁上上下下都轻手轻脚,眉间微蹙, 面带隐忧。 陈舍微白日在外头进了些暑气, 回来就不舒服了, 勉强吃过一碗白粥,又都吐了出来,浑身无力, 头疼得紧,一阵阵的透冷汗。 谈栩然忙叫人请了大夫回来, 在穴位上刺了几针, 挤出好些紫黑血来, 这才见他松泛些。 “大夫,我夫君如何?” “莫要担心, 这热天中暑乃是常事, 他这年岁怕什么?又不是骨脆气虚的老翁,我开些藿香正气散吃一吃就无事了。” 大夫是见惯的人,这一天算下来, 扎了七八个了。 “我是收银子的,看的病人还少些, 你去承天寺外瞧瞧, 多少穷人家去那求一剂祛暑的汤药呢, 这暑天,避不过的。” 谈栩然让人送了大夫出去,回来就见陈舍微着急的扬着手要她过去,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就听他急急问:“大夫那扎我的针,消毒没?” 字面谈栩然听不明白,但意思是懂的,无奈笑道:“知道你讲究这个,我用酒水揩过,又让他在蜡烛上燎过。” 陈舍微松口气,觉得身上舒服不少,陈绛小心翼翼的迈进来,听他反复说了好几次无事,这才依依不舍的回房歇去了。 到底是闹了一场不舒服,陈舍微喝了藿香正气散,也不记得自己同谈栩然说了些什么,就觉得有她在身边,就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醒来是满室明亮,却不是日的耀目,而是月的静谧。 谈栩然倚在躺椅上,月光披在躯体上,美若银铸。 他一动,她就醒了。 “要喝水?”尚未完全脱离困意,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黏。 陈舍微忽然伸手抓住了要起身去倒水的她,谈栩然不解的坐回摇椅上,抚过他的额头、面颊与后颈,干爽无汗。 “可还有什么不舒服?”谈栩然关切的问。 陈舍微笑了起来,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过是小小风波,一觉醒来已经全好,只是看着谈栩然难得紧张,心里有些高兴。 “夫人很怕我病吗?” 谈栩然收回手,又是那种一贯平淡的语调,道:“夫君是顶梁柱,我自然怕。” 陈舍微脸垮下来一点点,道:“不是这样的语气。” 谈栩然挑眉,娇娇的靠在他胸口上,道:“夫君,我好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的。” 陈舍微品了一下,觉得好一点,但觉得还是不对。 “妾真的很担心,”纤指勾散了他的衣襟,谈栩然道:“夫君既说好了,那…… “这两日不成。”陈舍微忍痛道。 为着避孕,她欲重这几日反倒不能成事,谈栩然本也是逗他的,身子刚好些,哪能就叫他泄了阳,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不打算陪他玩了,翻身在床里歇下。 “想要吗?”陈舍微倒是当真了,撑着下巴问她,眼睛亮晶晶的。 虽是想听她说要,但看他的神色,恨不得替她先答应了。 谈栩然看了他良久,忽然就明白陈舍微到底是要她用什么口吻来表达关怀了。 其实语气也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这种如他般饱满又真挚的感情。 可她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样的感情。 半晌,谈栩然没说话,只轻轻哼出一个鼻音,也勾得陈舍微急不可耐的掀动红浪。 月亮静静的悬在夜空之中,瞧着女子闭上双眸,微露难耐之色,忧思杂念消弭不见,长睫轻颤为纵情,白齿红唇藏吟声。 虽是虚惊一场,但陈舍微还是在家里歇了两日。 樊寻送来千户所小吏总结的表格,陈舍微举着尺子在书案前比划着苗高,也算有个直观的掌握。 他还捎带了两篓新下的番茄,这种番茄不比后世的圆润光亮,像个红扑扑的小南瓜,叶蒂脆绿可爱。 番茄大小不一,小得如苹,大得如芜青,捏在手里能感觉到皮肉的软嫩和汁水的饱满,也正因如此,所以娇嫩难储,更受不住一路上的马车颠簸。 樊寻已经算是很小心,可还是拣出来几个摔坏了的,陈舍微在水里荡了荡,递给樊寻一个。 樊寻摸摸脑袋,道:“吴管事收番茄的时候,我们也吃了好些,味道真是好。” 同千户所收番茄的事情,陈舍微已经交代给吴缸了,樊寻被吴缸拱着吃了一个,只觉得滋味好得出奇,又甜又软,外层沙沙的,内里软得像凝冻,一嘬就全是轻盈灵动的汁水,不同于任何一种果子,真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吃不下了?”陈舍微问。 “吃得下。”樊寻不好意思的接过来,道:“田头几位大人尝了一口,当时就后悔,吴管事说您交代了,若反悔也无妨,卖一半留一半自己吃就是了。” 陈舍微很大度的点点头,心里却道,‘不然这番茄压在手里,一时半会也没人敢吃,可叫那么多的兵一吃,不就传来了。’ 小林管事笑呵呵抱着账册走出来,道:“爷,那我先回去了?” 陈舍微叫仆妇分了几篮子出来,道:“那一大篮送到王老板家里去。” 又转脸对小林管事道:“这半篓都送到烟卷铺子去,若有主顾上雅间里试烟,就把番茄做桃那般切了六瓣,三瓣撒白糖,三瓣不撒,做个果盘来招待。” 小林管事应了,又见陈舍微指了指一小篮子,道:“这个叫你带回去,也叫家里人尝尝。” 樊寻方才吃得津津有味,一口咬下去,汁水都溅到地上了,小林管事都闻见那股清爽的果子气,晓得绝对是好吃的玩意,但却有些为难。 陈舍微看出来了,就道:“阿普叔就住在铺子里,没什么好往家拿的,高凌常来我这吃喝,短不了他的,你若是怕往铺子拎,独一份不好意思,那我先让人送你家去。等天再热一阵,只怕结的果子太多,来不及吃都烂了。” 樊寻塞了满嘴呢,含糊不清的道:“肿么可能!”那他就坐在田头吃! 小林管事做事老练却又是个面嫩,笑得腼腆又高兴,连声道谢,带着几份番茄出去了。 原本该给赵先生送一篮子的,但陈舍微心里有疙瘩,一时间不愿碰赵家的事情,倒是谈栩然帮曲氏要了一篮子番茄。 “给她作甚?”陈舍微有些不解,谈栩然同曲氏素来也不怎么要好,若给曲氏一篮子,岂不是陈家各房都要送了? 谈栩然不语,只起身往内室走去,陈舍微腰间系带叫她一扯,松松垮垮的散着。 兴致都起来了,陈舍微黏黏糊糊的贴上去,想把谈栩然蹭到床上去,却被她拽到了樟木箱子前,一掀箱子,晃得他把眼睛埋谈栩然胸口了。 谈栩然戳戳他,道:“看呀。” 陈舍微眯着眼睛一看,一箱银锭子! “嗯?家里怎么还有这么些现银?” 外院账房搁了些家用的,余下的不是用掉了,就是换成金子了,这些是哪来的? 陈舍微前个还给郭果儿拨了一笔,只觉家大业大开销也渐长,哪敢懈怠? “夫君先前在千户所忙事儿的时候,曲氏请我去吃茶,又觉得我气色好,话里话外总打听,我索性就送了她一盒茉莉脂膏,她用着觉得满意,又在她娘家妯娌堆里传了一波,一传十十传百的,各个要买,蔷薇花露和茉莉脂膏都没剩下多少了,我是实话实说,她们以为我吊胃口呢,价钱喊得一次比一次高,呶,”谈栩然信手抓起两个银锭子,又松手砸落,随意道:“就挣了这么些,也赏过手下做事的仆妇了,她们得了银子,做起脂膏来就更为卖力顺手了。” “难怪瞧她们一直都在弄呢。”陈舍微只以为谈栩然不够用,要拿来敷手抹脚,一时间没多想,“若是卖的话,我叫王吉用油纸给封个口,干净些,卖相也好,免得来回转手,落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去,反过来要污咱们了。” 陈舍微说着,伸手往箱笼里一捞,果然不止面上那一层银子,他不禁咋舌,道:“夫人你开的价钱这么高?她们也买?女子在这方面还真是舍得啊。” “物以稀为贵。”谈栩然不以为然的道,“东西都卖尽了,其实也挣不了大钱,不过倒是个打通后宅女子关系的好东西。” 楼下传来泼水的响动,陈舍微和谈栩然走出内室,倚着栏杆说话。 院里只余了几个心腹伺候,陈绛正提着水桶,用一瓢瓢凉水驱逐残存的暑热,沁过水后的石板清凉如冰,女孩赤足踏在上头翩然起舞,跃动如鹊,看得他不禁微笑起来。 吴燕子和阿巧合力抬出了小方桌,将饭菜一样样摆出来。 白糖番茄自然少不了,还有芝麻酥皮鸭,虾皮拌头水紫菜,荷叶蒸红鲟饭,一家三口这几个菜真是足够了。 庭院里扬起枝杈,取下灯笼,又把一个个小月亮挂上去。 一餐饭饱,难得过了惬意悠哉的一日,陈舍微满意的歇在院里纳凉,就见阿巧说王吉来了。 “这时辰?请进来吧。”陈舍微坐起身,除非他请客做东,一般都这个点了,王吉也不会贸贸然登门来。 果然见他满脸愠色,准没有什么好事。 “陈舍嗔真不是玩意,有本事自己找买卖去,截咱们的算怎么回事啊?!” 王吉还没吃呢,气得胃疼,陈舍微摆摆手,让小厨房给做一碗番茄牛肉面来。 “番茄下来了?”王吉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一瞬,又回过神来,继续怒冲冲的道:“两间戏楼,一间茶馆,同咱们是一季一季签的契子,今儿去,说是送了这趟就别去送了!我还奇怪呢,这三家的烟卷走得都很好,怎么忽然就不要了,才晓得是叫陈舍嗔给截了。” “前几日还在我跟前打马虎眼呢,说是在月港谈成了多少家。”陈舍微也气,只是没王吉那么气,这可不是他不上心,而是…… 陈舍微在茶桌上落下几张契子来,道:“这是我夫人谈下来的买卖,都是些女眷的嫁妆产业,呶,这间小戏楼在泉州,这茶馆就是山涌最大的那间鼎峰茶馆,还有这,这就是你原先想谈的那间赌坊,难怪找不到主家,原来是人家的嫁妆。” 王吉口水都看出来了,结结巴巴的说:“这,这都是怎么来的?” 陈舍微不知该怎么长话短说,就笑了笑,道:“用茉莉换来的。” 作者有话说: 这里设定的番茄是马蹄番茄,现在也还有,就是运输不方便很少种了,说是潮汕那一带品种保留的比较好,还有种的。 第116章 禁令和夫妻一体 纵然有谈栩然弄来的‘意外之喜’, 叫人从嘴里夺食,总是很不爽的。 不过陈舍微和王吉的烟卷买卖早都不是只在泉州打转了, 搭上了运军, 什么天南海北的地方去不得呢? 至于漳州月港,王吉原本也动了心思的,只是事情多, 一时间腾不开手。 眼下收了春烟又要顾夏烟,夏烟光照足, 品相好, 每年都是重头戏, 马虎不得。 王吉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做好当下,可你不去拍苍蝇, 架不住苍蝇非要在你跟前飞来飞去的招嫌。 几回谈买卖的时候同陈舍嗔撞在一块,世上就没有这么巧的事情!这老小子就是专门截胡来着! 虽说做生不如做熟, 可陈舍嗔给的价码委实低, 王吉若要与他相争, 也要被逼得降了价,可这事儿要是一开头, 那就没个底了。 这家降, 那家降,那还挣不挣了? “我说,”王吉瞧着那个坐山观虎斗的掌柜, 笑道:“我的烟卷你是尝过的,他的烟卷?烟叶都他娘的还烤着呢, 哪来的烟?嗯?” 王吉说着, 拿起陈舍嗔那匣子烟卷, 冷笑着掷回去,道:“说不准就是买了我家的烟卷换了层纸壳子。” 被王吉猜中,陈舍嗔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笑道:“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这烟卷用的烟叶是去年族田里收的,那可是我六弟种下去的,说起来也是师承一脉,滋味相差无几,更是说得通了。况且我不似王牙手铁齿硬,价钱咬得这样紧啊。” 这话一出,王吉更知道陈舍嗔是在说谎,陈舍微虽教了族田的管事们种烟,但也留手了,烤烟更是与土法无异,没有教他们半点有进益的东西。 想到这,王吉又瞧了那掌柜一眼,道:“那您再思量思量,反正我的价钱就摆在这了。” 这掌柜其实也明白王吉的货源背后是泉州卫,更加稳妥一些,但架不住切实可见的利润,又加上陈舍嗔同陈舍微是兄弟啊,这师承一脉,也不是没可能。 如此想着,就同陈舍嗔签了契子。 陈舍嗔手里的烟叶还真不多了,头一批春烟弄出来,他自己也尝了尝,老实说,同陈舍微的烟卷差了一大截,但又比原先那样干嚼好多了,送到漳州去,倒也卖得开。 为此,陈舍嗔很是自鸣得意,他倒是还记得陈舍微交代过烟叶地不能连作,把些个长了苗的地都给移出来,挪做烟叶地了。 蔡氏即便再怎么精明,到底是足不出户的内宅妇人,这事儿都叫陈舍嗔办下去了,她才从眼线处知道,登时就气得心口疼,吓得丫鬟赶紧给她含参片。 “你怕什么?我这不是怕漳州的货交不齐全,坏了舅兄的脸面嘛!”陈舍嗔不以为意的说。 蔡氏扶着床柱站起来,叫丫鬟搀过来,白着脸,撑着茶桌道:“老六卖烟卷,可是一步就从烟叶到烟卷了?他也是一年年过来的,你这半年就把他两年的事儿都给办了?” “我跟他比什么?”陈舍嗔到底要给蔡氏几分面子,尽量态度和缓,道:“老六那是占了先机,走了狗屎运了!” 蔡氏知道陈舍嗔自视甚高,眼下烟卷买卖也的确红火,在这个关口上不论她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只会觉得败兴。 “我的嫁妆田不许他做主了!”蔡氏缓过气来,又吩咐道:“上一岔烟叶种过的地,也瞧瞧去,看能不能排上什么庄稼,别叫空着了。” 她想着,左不过是在泉州卖不过陈舍微,在漳州总是能先挣上一笔的,可同四房结怨始终不是她乐见的。 蔡氏左思右想,决定给谈栩然写封信,也好和缓一下关系。 只是刚写好了叫人送了出去,丫鬟就急匆匆拿了封信函跑了过来,道:“夫人,这是舅老爷叫人快马递来的,说是急信。” 蔡氏展开信件一看,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快,快把爷叫来!” 蔡氏兄长得消息是早,可在路上奔了两日,早也是晚了。 她那封闲话家常的问候信落在青松院的弯月书案上时,谈栩然却瞧着曲氏院里如鲛纱般轻盈柔华的遮光纱帘出神。 夏日里有了这样一重纱帘,不论多么刺目灼热的阳光透进来,都会清浅的像一捧凉凉的水影。 这样的好东西,随着一个个女子的嫁妆传过来,虽冠了男子的姓,可女子自有自的传承。 谈栩然同曲氏也说不上多么要好,只是相处得多了,吃茶闲话的地方渐渐从花厅移到了屋子里。 曲氏院里人很多,有些人的眼睛规矩一些,有些则不然,胡乱打转。 ‘不该啊,依着曲氏的性子。’ 谈栩然想了一想,觉得这眼线只能是陈砚墨放的,自家屋舍,枕边之人,也要这样处处监视。 如此一想,她顿时觉得陈砚墨就像嚼过的甘蔗,满是渣滓,毫无滋味。 谈栩然来的次数多了,那些个耳目对她就不那么上心了。 庭院里被日头晒得灼热,仆妇躲懒都没了踪迹。 “丫头片子,你七叔也不上心。”曲氏替午睡刚起的女儿挽起头发,动作娴熟而轻柔,并不假手于人,是个好娘亲。 谈栩然之前总提防着曲氏想要陈绛做侄媳的事情,没有带陈绛来过,不过曲氏也觉察到了,只说:“小六就不一样了,丫头也宠得像眼珠子,以后不知该挑拣个怎样的女婿。” 她是不做这个打算了。 曲氏让婆子带了女儿去玩,谈栩然收回目光,心中想着,‘今日的闲谈总不会被传到陈砚墨耳朵里了。’口中又道:“也许招赘吧。” 曲氏也朝院子里瞧了一眼,又吩咐人取些冰来,道:“我同小六家的说说话,不必叫太多人伺候着。” 谁会喜欢被人窥视呢? 曲氏生得不是多么艳光四射,也称不上清丽婉约,只是端正而已,但此时额上散下一缕碎发,给她平淡乏味的面孔带来了一点失衡的美感。 只是很快,她就将这缕碎发挽了上去,道:“还是再生一个为好,男子性狡,翻脸无情,招一个外人入赘,焉知不是引狼入室?” 谈栩然被她突如其来的剖心析肝弄得有些错愕,曲氏给陈砚墨去信数封,回音寥寥,心中愁肠百结,不自觉吐露真言,回过神来,勉强笑道:“也是我多嘴了。” 见谈栩然欲言又止,曲氏不想被她追问自己与陈砚墨的关系,就道:“你可听说朝廷要禁种烟叶的事儿了吗?” 谈栩然早早就知道了,摆出有些忧愁的神色,点点头。 曲氏抚着指甲上的残色,又牵过谈栩然的手细细端详,道:“其实闽地粮田稀薄,种烟之风而今又横行,更占了许多田地,且去岁的收成又差,靠着从广府急运船粮才没让饥荒扩大,福州府出此禁种烟叶之令,也是情理中事。” 她家中父兄为官,在闺中时又受宠,耳濡目染,自然有些眼界。 “是啊,叫夫君操心去吧。我愁也是白愁。”谈栩然淡淡道。 “说是这样说,你还不是费了那么些口舌,替小六的烟叶铺子招揽生意?咱们女子就是这样,劳碌命。”曲氏赞她指甲颜色好,手指又如葱根纤长细白,末了瞧着她的面容,又道:“也难怪小六对你无有不依的,至今也只有一个你。” “七叔不也是吗?”谈栩然笑道,轻轻用言语的尖刺,挑开曲氏溃烂的疤。 曲氏想虚伪附和一二,却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口,嘴角列了又列,倒像是中风不受控的抽筋了。 “他,他,虽没有纳人,但在外头,总是要个人伺候起居的。”曲氏忍了半晌,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谈栩然不语,只是反手紧紧一握曲氏的手。 曲氏瞪圆了眼睛看她,看她一双茶色的琥珀琉璃眼里映出一个可悲可笑的自己来,眼泪忽然就淌了下来。 “我不是容不下人,只是他在外头置的那个,来历身家不清不楚,我就从院里挑了一个标志丫头送到海澄去。”曲氏想到这事,那种莫大的屈辱感犹存,“他看似把人收下了,却只叫她伺候那个人,行房时叫她跪在帐外候着,要她端茶送水服侍擦洗。他明知那个人是我送去的,这岂不是在下我的脸面!?” 谈栩然有些讶异,道:“这的确不像七叔会干的事情,他素来是敬重您的。” 曲氏拭了拭泪,又听谈栩然道:“其实总说女子容易恃宠而骄,但人性相通,你与七叔本该是旗鼓相当的一对,敬是要敬的,疼也是要疼的,但要留一份在自己心里,别都露出来,叫他晓得你心中割舍不下,说得难听一些,那是要蹬鼻子上脸的。” 曲氏心中的不快也同自家嫂嫂说过,可得到的回答总是说她不知足,有这样好的郎君,只是在外添了个伺候的人,就叫你这样的容不下! 唯有谈栩然这番话入耳入心,叫她恨不能把谈栩然视作知己。 “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是太疼他!都疼入骨血了!”曲氏激动起来,又对谈栩然道:“早该同你说一说的,你一瞧就是御夫有方的,只听我那嫂嫂说,要顺要从,要容要忍,我只怕要疯了。” 若叫旁人瞧见曲氏如今口沫横飞,咬牙切齿的样子,恐怕真觉得她是疯子。 可谈栩然比她更疯,此时只端坐着瞧她,缓声道:“是啊,其实婶婶是个眼明心亮的,只是手软了些,若是略狠一狠,完全可以将夫君塑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曲氏如遇救星,连声道:“你教我你教教我!” “婶婶莫急。”谈栩然宽慰她,道:“每对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各有不同,怎好一概而论?此事还要靠婶婶自己参悟,其实依我来看,只要能帮着你把日子过得顺心遂意法子,咱们大可以一试,软的不行,也可以来点硬的,硬的不行,可以来点阴的,这些都是不妨的。” 曲氏长长‘吁’出一口气,有些没底的道:“你做得到,我信。可你七叔的性子,同小六是全然不同的。他…… 曲氏本想说陈砚墨在她身边放了耳目的事,但又觉得太没面子了些,咬住未吐。 “可婶婶你的倚仗,可比我多多了。威逼也罢,利诱也好,谁叫我们女子只能仰仗夫君过活,比之被他厌弃,不如早些将他捏在手里。”谈栩然见曲氏若有所思,笑了笑,又为自己往回兜了一兜,道:“这说得太过了,其实夫妻一体,这些花头左不过可以称之为,闺房之乐么。” 第117章 松针香和花蛤粉 福州府禁种烟叶一事, 陈舍微早先受了谈栩然的点拨,已经探过黄理口风。 黄理是聪明人, 对于陈舍微的未雨绸缪, 也不十分意外。 依着陈舍微的请求,把烟叶杀虫一事也写在了官文之中,拿了银子打点上下。 福州府禁种烟叶一事虽不是他们几只小小蝼蚁可以撼动的, 但在其中撬出了生机一线。 黄理斟茶两盏推过去,陈舍微倒是还能喝得下, 只是嘴里茶味全无, 王吉更是愁得人都木讷了, 翻来覆去把个青李子揉来揉去。 黄理见状也不卖关子了,笑道:“福州府的大令是禁止民间占良田种植烟叶,但对于各处卫所的屯田并没有管制之权。” 既然屯田中的夏烟产量得以保存, 而陈舍微名下的田产,原本就没有用多少良田来植烟叶, 所用的都是下等田, 即便有些亏损, 损得也比旁人少多了。 王吉大松一口气,这才觉得尿意上涌, 急急忙忙出去解手。 “泉州卫名目下还有些田地份额可种驱虫所用的烟叶, 我也懒得麻烦,等下出了这个院子,就要叫人抢来抢去的, 索性就全给你了吧。” 陈舍微眨眨眼,却朝外头看了看, 道:“那家伙怎么这个时候去解手, 道谢的话他比我会讲, 能做一篇文章呢。” 黄理笑道:“好处我也拿了,就不用谢来谢去了,一样的东西,落在你手上门道多些,银子也多些。大人嘴上总说不管不管,由得咱们看着办,可秋收时称粮,年末盘银库,他可曾怠慢过?与你投缘不假,可我也要为前程计啊!” 黄理摇了摇头,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他比陈舍微大不了几岁,眉心却已有竖纹,这份差事,的确是劳累的。 田头有时出点什么事,陈舍微光是在道上来回奔波,身上的肉都要颠掉几两,黄理既要管内,还要对外,委实不容易。 “原本千户所还留了五成的番茄自吃。”黄理翻过账了,这个夏天番茄在泉州市面上为富人所追捧,身价倍增,陈舍微给的收价也高了,这样好的利润,黄理自然不许千户所为了口腹之欲而自留,“我叫他们全数给你收去,又没战打,市面上的番茄三两个都值得四钱银子了,他们也好意思吃去?” 原本还有些菜贩想开高价从千户所里撬一批番茄出来,可管着番茄的小吏是陈舍微一手拉拔起来,番茄又是陈舍微从育苗到打藤架一手一手教出来的,于情于理,断然是不肯的。 这几日番茄行情这样好,吴缸手底下的人,每天都守着千户所的番茄地等着收,陈舍微的田产与千户所又离得近,也没给旁人留了空隙。 虽说有些波折,但对陈舍微来说算是虚惊一场,他的买卖只有愈发旺的,不见半点颓势。 陈舍嗔得消息不比陈舍微慢,急得都快疯了,他心里清楚陈舍微同泉州卫的关系好,又切实在替泉州卫办事,想走泉州卫的路子怕是没门,就去找了陈舍秋,想求一求泉州府的路数。 可现在谁家不种几亩烟地呢? 陈舍秋在泉州府那点关系,也都拿来填了自家的烟地了,再没给陈舍嗔的份。 陈舍嗔的烟地若是在漳州,他舅兄也许能替他找些关系,可偏偏是在泉州,求神拜佛路数不对,也是白搭。 若拿出银子去买,这一季的苗也不会硬要你拔了,可种烟叶就是为了赚银子,这下还得用银子买烟叶,还挣个屁啊! 陈舍秋做惯老大哥了,不好说自己没法子,把弟弟往外推,就给陈舍嗔出主意,叫他请陈舍微出来,弄几两小酒一眯,人醉了就好说话了。 “都是兄弟嘛,”陈舍秋扬着烟卷,道:“你说说软话,亏一张嘴有什么的?难道跑到漳州种烟叶去?” 陈舍嗔的心境可谓是堪比韩信□□受辱,在蔡氏的劝说下给陈舍微去了帖子,可陈舍微叫人代笔,只说在自己这两日不好出门,给拒了! 这话么,大半是借口,可也有小半事实。 陈舍微去巡田把后颈到背上都晒伤了,人家晒了就黑,他晒了倒好,像只煮熟的虾子,红通通的,红退下去后又开始蜕皮了。 新露出的肌肤极嫩,面积又大,衣裳领子一碰就刺痛,陈舍微不娇气,这倒是还能忍。 可天这样的热,动一动就出汗,叫盐蛰得像受刑一样疼。 原本叫小荠给他打扇晾着,可他面皮薄,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打赤膊,这几天只好赤条条的趴在小楼西窗榻上,叫偶入的凉风有一阵没一阵的吹着。 谈栩然去正屋天井里折了芦荟取液来给他涂抹后背,顺着长颈背肌一路抹开来,微凉的指尖附着透明的胶液又在背部正中的沟壑里多逡巡了一会,陈舍微被她摸得几乎滚烫起来,支吾着道:“好,好了没?” “等干了再抹一层,可是?”谈栩然问他。 气息拂在他背上,像是咬住了他的后颈,捏住了他的命脉,轻一下则纵,重一下就收,完全听之任之。 陈舍微闷头胡乱点点,明明是他说用芦荟来敷,但又莫名感觉像是踏入了谈栩然的陷阱。 陈舍微自以为,若不是他有意设计,白日宣淫的事情谈栩然很少做。 ‘毕竟夫人还是比较矜持的。’ 陈舍微心想着,就见谈栩然端坐在榻上研香,散开的裙踞就贴在他腮边。 午后的阳光太过耀目,他掀起水色裙边,把一双乌眸遮在了里头,鼻唇与耳却露在外头。 听着石杵转过石臼的响声,闻着艾草、薄荷、檀香的气味渐次弥漫开来,凉意荡漾,有道是红袖添香在侧,避开俗世烦扰。 陈舍微身上的燥热也被逐渐刮薄,在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明明是在夏日灼热时入睡,他的梦里却是松林如雾,沁凉入肺,仿佛是倚在老松上,酣眠一场。 这一梦大醒,背上也好受不少,陈舍微边穿衣裳,边垂眸看燃尽的小香塔,一旁的香盒里还有不少幽绿的香粉,原来是谈栩然配好的松针香,佑他这好梦一场。 陈舍微在外虽说有人伺候,可在田头哪里能吃好睡好,总是缺觉回来找补,这一觉就补到月在南轩更漏长的时候了。 青松院里静悄悄的,不过从小楼回廊上望出去,还能瞧见几处院门边上零星灯火,是大宅里守夜的人。 谈栩然刚看着陈绛睡下,捉着一团月光从回廊上来。 夏日里她总爱着清浅颜色的衫裙,像是裁剪了月光所作,夜风拂动,衣袂飘飘,仿若瞬息间就要随风融进月色中。 陈舍微忽然奔到眼前,将她一把抱住,谈栩然猝不及防,手上灯笼都跟着颤动。 他们夫妇二人,论起来没有一个是正常的,谈栩然见怪不怪,轻抚他的背脊,柔声道:“晚膳都错过去了,可饿了?叫厨房做点什么?” 月亮这样好,灯笼那点子光都不显眼。 “我自己去做吧,夫人可陪我?” 陈舍微刚接过谈栩然的灯笼,递给守在水房里的给小荠收着,就见乌云吞月,四下一暗。 谈栩然晓得他黏人,捏着他的鼻子,嗔道:“那也顺道喂一喂我吧。” 撒娇卖乖,她自信手拈来,陈舍微也受用,大多数男人都受用。 可月的另一面呢?她诡异的,挑剔的,病态的阴面呢? 风移云动,月亮渐露,饱满如银盘,似乎方才瞬息的吞吃只是错觉。 夏夜的厨房里哪会存什么现成好吃的东西呢? 不过养着半桶正吐沙的花蛤,可以拿来配个绿豆粉吃。 陈舍微用了个偷懒的法子,泡软粉丝,切点油菜垫底,加上花蛤,再浇一勺他炸的蒜蓉辣酱,盖上钵盖大火煮开转小火,焖上一会就行了。 不用炒不用煸,可灶洞里一点火就热。 谈栩然坐在门边瞧他脱了衫子系上围裙,腰腹往上,这围裙的料子少得可怜,什么也遮不住,若是全光着,反倒没这般□□荡漾了,可偏偏…… “夫人坐这热吧?” 他先端来一个小圆凳摆在她手边,抽空给她萃了一盏冰茶。 茉莉花茶做底,前日熬了桃酱兑进去,这一盏茶看起来嫩嫩的,还浮着两点蜜粉色的桃块。 他搁下茶盏,自然要俯身下来,胸膛一下贴近。 谈栩然闻见蜜桃的香气袭来,甜蜜而不腻人,却叫人薄醉,忍不住伸出舌尖舔舐桃块。 微凉的桃块很快被唇舌搅热,齿根发痒,甚至想嚼咬一二。 月只照亮半室,而她和他掩在月色之外。 灶火炽热舞动,偶尔发出一声裂响,为吟声做掩护。 陈舍微有多少次觉得谈栩然的裙衫繁琐,就有多少次庆幸长长的裙摆可以随时扯来用做铺垫,令他们无往不利。 只一根柴火,却燃得整个灶洞火热明亮,也幸好绿豆粉耐煮,叫人遗在灶上那么久,还是那么柔韧有嚼劲,不至于叫人一搂起来,就寸寸断裂,又或是糊成一团,仿佛在低低渴求。 小圆凳上的蜜桃冰茶挪了挪位,搁下一钵热辣浓鲜的花蛤粉来。 谈栩然原本不饿,眼下也饿了,同陈舍微分吃了一钵粉。 他又抄起盆里盛着的一个番茄,掰开两半,露出里头的沙瓤和冻心,吃了好清一清口。 躺在回廊下望出去,藤条繁密,夜空被分割成无数小点,偶尔有一粒星嵌在藤叶之间,仿佛在对他们眨眼。 “就在这睡算了。”谈栩然在陈舍微怀里动了动,更蜷进他身子里一点。 她这种有意无意流露出的依恋,好比情动时骤然缩摆,同样叫他意乱神迷。 陈舍微见她装睡,更爱煞她这少见的娇憨之态了,索性将她一把抱起,抱回房中歇下。 竹椅在白日里躺着是凉快,夜深起露可不行啊。 第118章 八吉菜市的鲸骨和鲨鱼丸 泉州大小菜市总有十几处, 但若是家中来了贵客,总是要来陈舍微家宅附近, 这处被唤做八吉的大菜市买新鲜鱼获的。 寻常的菜市虽也有河鲜海产, 但总以家常口味居多,不比八吉菜市,更有好些江洋鱼获。 前些年海禁甚严, 若是架着远洋船只,偷偷出海捕捞被抓, 定然严惩不贷。 可闽地沿海自古就是朝海伸手要饭的, 只要不是远洋船, 倒也不十分禁止,但近海鱼获有限,更有许多鱼蜑豪强, 用围网托网,大钓标枪等渔具捕猎, 可谓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再怎么热火朝天, 也是有限。 更有沿海县城由于鱼粮税额缺漏颇大,渔民也只有私下去远洋捕捞, 以填补赋税亏空, 而那些地方的父母官也为其遮前掩后,大开方便之门。 直到打了几场肃清倭寇的战,沿海稍微太平了一些, 又有官员上奏,说闽地靠海吃海, 断了财路, 民生艰难, 这才使得禁令松动一二。 再看八吉菜市上这些远洋的鱼获,可谓是明目张胆的罪证!但又有谁会去抓人呢?就连给朝廷的‘鱼贡’也尽是这些珍馐美味。 这所谓海禁,若是捆缚住了民生,迟早也是要崩裂毁灭的。 虽说闽地的渔民熟悉渔汛,但一网下去,也不笃定是丰还是欠,更不知网上来的是杂鱼还是鲔鱼群,又怎能像下馆子一样,随点随有呢? 来八吉买鱼,多是为了黄鱼、鲳鱼等海鱼,还有海鲈、鲥鱼这种生活在咸淡水交汇地的鱼儿。 陈舍微原以为带鱼这种生活在深海的鱼类,如今应该见不到,所以当他瞧见那一条如长刀银刃的带鱼时,惊讶不已。 守摊的是个同陈绛年岁差不多的女孩,正出神的瞧着她布衣袖口里掉出来的一只银铃铛镯子。 听到陈舍微这样问,她笑了起来,像一个不怎么光洁的苹果,透着粗糙而旺盛的生机。 “热天白鱼(带鱼)会来浅水湾甩籽,而且它们只是白日里沉在水里,夜里时常上来的。”大约是看他们一家三口面善,又个顶个的漂亮,女孩心直口快的道:“刚甩了籽的白鱼瘦不拉几,等冬至再来买吧,那时候最肥,干煎都出油!” 话刚说完,后腰叫她娘狠狠的掐了一下,女孩‘哎呦’一声,委屈的直瘪嘴。 从大暑到冬至,得有多久?其实日子过着过着,也很快。 女孩虽不是个会做生意的,但性子却很讨喜,陈舍微忙招呼她娘,道:“我订一尾白刀(翘嘴红鮊)。” 闽地的白刀与太湖里的银刀大约是同属的,但因地域的差异,滋味也有了不同,皮薄背厚,鲜美异常,细嫩丰腴,若是在清明前吃上这么一尾,连鱼刺都是软的。 一听这买卖来了,妇人笑得真心实意,又听陈舍微道:“若有好的黄鱼,也可以一并送到承天寺畔的陈府去。” 贵价鱼通常是不愁卖的,可哪天生意不好砸在手里了,能叫人怄一整天!更何况这些江鱼海鱼都是她家那口子和叔伯家的男人们一并出去打来的,江洋上讨饭吃,真真正正是风口浪尖上讨生活。 “诶诶。”她连声应道,却又忧虑的抬眸看了看天空,道:“也不知道老天爷赏不赏饭吃哦。” 陈舍微顺着这束忧心忡忡的目光望向天空,就见云朵像被扯破的棉絮,透露着一种惊惶而焦灼的气质,不似平日那般,团团朵朵,边缘饱满充盈,闲适悠哉。 阳光在撕裂的云朵背后,也变得阴霾而沉郁,天空渐渐变得好似倒置的巨海。 咆哮降临。 指尖被捏着轻晃,陈舍微耳畔狂啸的风声瞬间消弭,他看着谈栩然澄明似淡茶一般的眸子,道:“没,没什么。” 谈栩然没看天,只看他,道:“可是云相不大好?” 陈舍微还未回答,就听见陈绛惊呼道:“阿爹阿娘!好大的鱼!真有这么大的鱼吗?” 鱼获的集中地在八吉菜市的西口,最是腥气泥泞,却又趣味盎然的。 光是门口那一副硕大的鲸骨,就是多少人连想都想不到的诡谲震撼。 透过骨骼镂空的间隙望去,如沉在水底的花窗,恍惚间还能看见盲鱼在游弋。 不过花窗之后,并不是靛蓝浓黑的深海,而是热腾腾的人间。 柴火架着的两口大锅,锅里沸着白白胖胖的鱼丸,分别是鳗鱼丸和鲨鱼丸。 这家是做熟食的,一到了夏日里,买卖格外旺盛。 两种鱼丸各要一碗,再要一条荔枝艳斑,鲜味就算是足够了,再去菜市口买上十来个酱肉笋干馅的煎包。 从八吉菜市绕出来,钻进民居弄堂里,再进青松小院的偏门,一路人声热闹却又清净无人影。 陈绛蹦蹦跳跳的走在前头,脚步声被狭长的弄堂放大,一声声的,像是无拘无束的歌唱。 回到家中,依着陈舍微的规矩,用皂豆净了手,抓个笋丁肉包吃得酣畅,再抿一口鱼丸汤。 唇瓣舌齿在笋丁肉包的浓郁香润和软弹鱼丸的醇厚鲜美中来回受洗,一时叫人分不出心神。 陈舍微吃罢,一勾手指,小荠略略俯身,就听他吩咐道:“叫厨房多备两日的菜,鲜蔬不好备,就准备些干货,腾几个大缸出来,活鱼可以多养几尾,团鱼(鳖)可以备上两只。” 小荠应下,心道,‘爷对吃食素来讲究,宅子边上就是菜市,日日吃得新鲜,备菜做什么呢?’ 正疑惑着,就听谈栩然道:“去岁颱风多往广府去,今年不知咱们这会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接下来的日子,于谈栩然而言是全新的,再也没有先知的倚仗了。 小荠闻言心里也是一颤,又听陈舍微道:“不怕,咱们好歹住在城里,家宅又刚才修缮过。若真是碎天掀海的颱风,提前将小楼门窗封住,将屋瓦缚住,咱们移到正屋去住,想来能稳妥度过。” 早在正屋修缮的时候,陈舍微就着重要瓦匠在靠近檐口的地方,坐浆砌筑一道矮墙,称之为压檐墙。 这种做法并不罕见,广府一带常用来加固屋瓦,就是为了防止风灾狂卷而至,揭瓦如翻书。 同时再令小厮用增加增加斜撑和地栿的法子,加固宅院中亭、轩、廊、影壁等单独成立的建筑体。 陈绛站在小楼回廊上,瞧着影壁旁多出的几根撑杆,心里有些惴惴,可眸珠一转,又瞧见陈舍微同郭果儿往大宅里去,两人边巡院子边商议应对之法。 高高看去,人小如石,如白棋黑子在夹道绿径上游走,可却叫她心里生出无边的平和之感。 “需不需收拾些要看的书册?风至的时候就不往小楼里来了。”谈栩然叮嘱她。 陈绛轻轻‘嗯’了一声,道:“阿娘怕不怕大风?” “这样好的宅院住着,自然不怕。”谈栩然道。 陈绛又看向她,道:“只是因为宅院好吗?” 谈栩然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倚着栏杆,侧眸瞥她,“都说女儿恋娘,我瞧你总向着你阿爹。” 陈绛笑着抱住她的胳膊,道:“阿娘莫醋,只是我总觉得,阿娘似乎还放不下阿爹从前的冷待。” “与那个无关。”谈栩然摸摸陈绛的头发,道:“不过,你倒是心无芥蒂。” 听她这样说,陈绛皱了脸思索,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觉得好像有两个阿爹,一个原来的,是假的,一个后来的,是真的。” 她越说越觉得荒谬,‘噗嗤’笑了出来。 谈栩然也微微笑着,母女二人只做说笑话。 大家大业,巡上一圈也废了个把时辰,陈舍微回到正屋的时候,谈栩然和陈绛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正屋里家具已经齐备,只不过在小楼住得颇为舒坦,所以就没搬过来。 小楼闲暇惬意,书香气重,但在正屋里大多数时候都要忙着掌家理事,铜臭气浓,可没有铜钱银锭,又如何供得起书香清闲? 算盘拨动,账本摞摞,又费眼睛,所以正屋天井里,错落生长着的植物都自带一股浓翠欲滴的风姿。 既是这宅院原先就遗下来的,也有陈舍微和谈栩然着意布置的缘故。 地栽的芭蕉堪比树高,茎秀叶阔,姿态却又轻盈凝碧。 蕨类是阴生的植物,庭院里细算起来有五六种,叶片形状各异,姿态也不同,有些随意倒伏,有些蜿蜒如藤,有些却挺拔直立。 至于那倚在水池畔的几杆修竹,亦没人要求它们长得笔直高洁,于是放肆的非要斜着出去两杆,歪栽着用枝叶逗引那几尾从老宅带回来的金鲫。 还有砖缝黛瓦中奇异生长着的石菖蒲,叫这间原本方正的屋宇,多出了几分绿茸茸的可爱静谧。 蕉影映窗,谈栩然笑看陈绛捉了米粒喂鱼,就觉陈舍微的目光落在自己微扬的嘴角上,于是转眸看他。 “夫人看阿绛的时候,似乎笑得比较多。”斜斜半片芭影遮着他微垂的眸,不知是真失落,还是佯装出的委顿。 谈栩然前倾一步,将他逼在窗角细细咬那两片淡粉的唇。 窗扇的缝隙外,陈绛和小荠一派天真烂漫,青涩而稚嫩,而缝隙之内,却是属于成熟的甜美,热喘微微。 “也好意思说这样的傻话。” 谈栩然微凉的指尖熨过他红润的唇,长睫垂遮,视线只落在他滚动难耐的喉结上,随后轻轻拨弄。 陈舍微虚着眼,早已习惯她的调弄,哑声不甘的辩驳道:“可孩子的确会分薄了你的心,阿绛一个真是紧够了。” “叫阿绛听见可不伤心坏了。”谈栩然嗔道,舌尖轻勾那脆弱的软骨。 陈舍微难耐的低吟一声,断断续续的道:“唔,不,不叫她听见就好了。” “嗯?”似乎是在讥笑他言行相悖,谈栩然踩在他的脚尖上,“那你可要再忍着些。” 见他为风灾一事忧心,想着接下来几日鲜有放情纵欲的时候了,谈栩然扯下披着的纱帛,做盖头般笼住两人,将他拘在青帐之内,也好好松快一回。 其实沁园边上一到雨季,时常为内涝所困,更别提风灾携暴雨而来了。 陈舍微摒除那间银杏红砖厝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其地势低洼,一旦积水,叫人寸步难行。 而陈家宅院和小楼所处的地势,算是沁园这一圈里较高的了。 郭果儿在买宅院前也都同四邻打听了几句,说是鲜有积水的,就算是十来年前那场颱风满得湖水倒灌,这地界也是退得最早的一片。 所以陈舍微真正担心的事情在田头。 作者有话说: 闽人猎鲸有诗记录,真心彪悍。 海东岛户垂涎久,唤集蜑舟分队攻。 利钩曲巨长绳系,乘潮出没寻遗踪。 水面倏然浮小屿,知是此鱼游泳处。 一标先中鱼背伤,千标随掷鱼震怒。 负痛翻波窜且惊,舟中急放牵丝绳。 钩着鱼身不可脱,载浮载沉难奔腾。 须臾引鱼到海岸,屹立如山横垄断。 雪片肌剖分腹腴,千金价直列肴馔。 周镂玉骨兼琼须,制为器玩人难羡。 第119章 田头的老农和学堂的侄儿 不过论起辨云看天, 哪个田头老农不比陈舍微精湛呢? 瞧着日头不怎么好,吴大娘挎着竹篾, 提前去收了晒着的豆, 回来时低头拨弄一粒粒滚圆饱满的黑豆,心道,‘这几兜子晒得真好, 叫老三给六爷送去,好做那清茉莉吃。’ 她如今出门, 哪里都是奉承高看, 自然心情甚好, 可一抬头,就见吴老爷子蹲在门槛上,脚边一地烟头, 忍不住骂道:“真当自己是员外老爷了!?这,这多金贵的玩意, 说好了只年节里吃上几根的!你这吃法, 半匣子没了吧!?” 吴老爷子愁得都不想搭理她, ‘阿狗’‘阿狗’的叫着大孙,想叫他给自己套上车, 好往千户所那片去, 找吴缸去。 “叫什么!?练字呢!”吴大娘从老伴那张皱巴脸中看出了一丝不详,声音也低了下来。 “哦对。”吴老爷子的心情好了一点,小阿狗这几日休沐回来, 喝了些墨水,瞧着也真有几分读书人的文气, “那我自己套吧。” 吴老娘正要问个明白, 就见隔壁院里有人探头探脑的, 像只蠢团鱼。 “叔,您要上哪去?我这左右也没事,要不…… 吴老娘撇撇嘴,可瞥见吴老爷子的神色,到底没说什么。 “阿来,阿来!”何氏尖利的声音从屋后头传出来,她在叫自己的娘家兄弟,“快出来!” 吴老娘哪能不知道儿媳的意思,反正也顺了她的意,就道:“也是,亲家小舅反正要回去,顺路的,就别叫那家的了。” 吴老爷子的心思不在这些弯弯绕绕上,见有人顺路就最好,况且又是待他毕恭毕敬的小辈,使唤起来也顺心顺手,就往骡车上一歇,继续愁他的。 骡车方便,可总也费了个把时辰才到田头。 吴老爷子打开车门,迎面先叫块干牛粪拍了一脸,风是愈发大了。 吴缸上山去看甘蔗林了,倒是田头里众人都在忙碌,见他们扒开了田埂放水走,吴老爷子又有点忧心,道:“万一要是个空颱可怎么好?” “老爷子,空了不更好,六爷说了,瞧着这云相,必定是有个颱风的,若是往咱们这来,这水就得提早放了,若是还偏着广府那边,咱们这旱,也不怕,可以接千户所的沟渠引水来。”吴缸手下的一个小管事道。 吴老爷子瞧着他们忙得热火朝天,却又有条不紊,心道,‘罢了,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老天爷隔三差五就要训咱们一回,今年有了六爷拿主意,我这老骨头跟着他的脚印走也就是了。’ 吴缸忙得都没工夫同吴老爷子碰面,刚从山头上下来,等下还要去番茄田里监工,陈舍微叫他们把能摘的番茄都摘了,番茄叫水一淹,叫风一刮,神仙难救。 实在有几架番茄生涩硬实,陈舍微吩咐覆了油布,又送来图纸,叫他们用支架建了拱形门洞为其遮风挡雨。 若不是今年的番茄价贵,一个个都当仙桃那么卖,光是买油布的银子就已经亏掉了。 不过往好处想想,这油布耐用,起码可以反复折腾。 吴缸如是安慰自己,又‘呸’了一口,心道,‘还盼着用!得盼着用不到才是!’ 还有烟叶也是顶要紧的,烤成的几批快马加鞭送进泉州的铺子里去,未烤成的也只好留在作坊里。 幸好作坊是新盖的,早就防备着雨季潮湿,台阶门槛造得高,沟渠四通八达好几条,吴缸紧盯着他们包扎烟叶,加固各处,留了心腹住在作坊里看守。 陈舍微的口信还有一句极其要紧的,叫他们大风天不许出来,要在屋里暂避!还吩咐吴缸准备些米粮分发给众人,以免积水封路,连吃都没得吃。 风渐有狂啸之势,吴缸挽着裤腿站在田头,正看着天上的云团如山峦般连绵巍峨,陡峭高耸,黑压压的群山像是要压下来一般,又像是藏匿着什么吞天的巨兽,猛地就要跃出来,在人间肆虐。 在这犹如天崩的景象前,吴缸却不合时宜的想起一张秀丽细白的面孔,明知她在陈家内院,又是六夫人身边伺候的,最是安全稳妥,可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担心她,挂念她。 先前,吴缸晓得大嫂和老娘见过阿巧,何氏叫他问烦了,笑骂道:“娘许你入赘了!” 顿时闹得家中好一阵的鸡飞狗跳,末了吴缸忙去了,这事儿一时搁置,直到上回去泉州,忽然就被六夫人留了茶。 吴缸跟憋了泡尿一样坐立不安的,见屏风后移进来两个人影,又慌得同手同脚,舌头打结的闹笑话。 谈栩然问他是不是喜欢阿巧,他把脑袋点得像是老和尚敲木鱼。 谈栩然又问他若是成婚,肯不肯随着阿巧住,他继续点头。 谈栩然又问他,可是三媒六聘?吴缸只有点头。 这时,阿巧才轻轻开口,“吴管事莫不是脖子不舒服?” 吴缸顿时觉得从脚底板钻上来一股热意,臊得他浑身都长刺了。 “不是,我,我只是不敢相信姑娘会,会愿意…… 后来的事情更是顺遂的叫他难以想象,婚期就定在冬日里,比吴燕子和王吉还早小半月。 只是她…… 吴缸想起她微微笑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多少喜悦和期盼,有的只是一种泰然处之的平静。 面上虽看不出来,拿了生辰八字去算的时候,才晓得阿巧比他还大了三岁,只看阿绛今年都多大了,阿巧若再不嫁,也是真就不好嫁了。 吴老娘原本心里略有几分不舒服,倒不是因为阿巧的年岁,只是觉得像是要一气嫁掉两个女儿。 可去庙里算过之后,说是这门亲鸳鸯壁合,姻缘相配。 吴老娘又换了间道观,又抽到上上签。 ‘婚姻正配两相投,只想求许莫想谋,清流只鱼游戏,好把丝纶下拘钩。’ 解签的说,若是问姻缘,说明这门婚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谋不来也算不来,只是转了命数该你碰上,但若不识好歹,过了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惊得吴老娘催着吴老爹火速请了媒人,备了彩礼,一气呵成。 稻苗柔弱纤长的叶被风吹得蹭在吴缸腿上,先是酥麻麻的,而后稻叶颤动的愈发迅疾,竟有痛感。 吴缸迟钝的回过神来,低头一瞧,腿上居然叫叶片割伤了几道小口,正缓缓的淌出血来。 强风真能使落叶飞花都利如刀片啊。 “吴管事,咱们走吧。都巡过了,田头没人了!” ‘尽人事,听天命。’吴缸暂时压下心中那些儿女情长的纷扰思绪,道,‘也只有这样了。’ 陈家宅院里仆妇小厮在回廊天井里东来西往,你搬个水缸进屋,我摘个灯笼下来。 埕围覆了油布,罩着里头那些茄豆瓜叶,小楼窗户上挨个用木条钉了个米字,郭果儿正在排班次,分蓑衣,叫他们四人一班,两个时辰在宅院里一巡。 一切可以在陈舍微的安排下可以说是井井有条,除了蔡氏将正在泉州书院里求学的儿子送到他家来暂避风雨这件事,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毕竟陈舍嗔同陈舍微打擂台没讨到好,眼下正为他没烟卷可卖的那些契约焦头烂额呢! 离泉州书院最近的是陈砚墨家,但蔡氏说陈砚墨不在家,多少有些不便,就给送到陈舍微这来了。 少年还穿着泉州书院的学生袍子,看起来乖乖的,身边就一个嬷嬷,一个粗使婆子和一个小书童,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他自己还挽着一个小包袱呢,说里头是过几天先生要检查的文章。 陈舍微老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听见少年喊他六叔叔,才如梦初醒,忙把他迎进来。 这少年,其实同陈舍嗔并不很像,面庞方正,说是外甥像娘舅呢。 陈舍微一时没想起他叫什么名,还好谈栩然施施然从屋里走出来,揽过少年的肩头,温声道:“阿远,饿不饿?” 陈昭远仰脸笑道:“六婶,是有些饿了。我想吃点咸的,早上吃了一肚子糕饼,可不舒服哩。” 也不知是不是蔡氏叮嘱过他,让他在叔婶面前有个少年样,又或是因为这少年原本就相貌敦厚,说话慢条斯理的模样让人觉得顺眼,而且吃饭很香。 吃相好的少年就是讨人喜欢,陈舍微看他大口吃饭,闭嘴慢嚼,一碗白米饭,一碗番茄鱼和一碗粉蒸排骨,叫他吃个精光,而后又从怀里掏出帕子斯斯文文的擦了擦嘴,仿佛刚才那好胃口的人不是他。 陈舍微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陈昭远摸摸脑袋,笑道:“六叔家的饭菜真好味,这番茄是不是很贵?我瞧着先生房里的香案上,摆了几个清供用的。” “自家种的,算得不什么,不过市面上卖得有些贵,这颱风一来,价钱更要涨得不成样子了。” 陈舍微说着,就见陈昭远转脸看向外头摇动的芭蕉树,脸色一下就萎靡了。 他本想问问陈舍微的烟叶收成如何,这颱风一来,可有什么应对措施,但转念一想,‘六叔与阿爹关系僵化,这话问出口,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故而闭嘴,少年人心里揣上了大人的烦心事,脸上的神色也沾染了世故油腻,叫人看着觉得疲倦心累。 “乏了?房间已经给你收拾妥当了,夜里若是风雨大起来,可别怕。”陈舍微想着风声扰人,约莫也睡不好,又信手拿了几本消遣的闲书塞到他怀里。 吴燕子等着门边,眼下不过未时三刻,可风雨如晦,好似夜半。 “爷,姑娘等着您去说故事呢,您欠的一箩筐,今儿都得补上。” 这样一个老天掀浪,百姓生死犹如浮萍动摇的劫难之日,这丫头却还是一张喜团团的面孔,心有所依,自然没有畏惧。 陈昭远想,‘六叔六婶掌家有方,下人有了主心骨,说话办事皆是有条不紊的。’ “且叫她等一等,我即刻就去。” 陈舍微手持着的油灯给面庞上烘上一团暖色,但也比不上他听到女儿要他去说故事时,眸中那如烟火般乍现的柔和笑意。 “我听阿娘说,六叔在千户所任职,还要兼顾许多,难道还有时间给妹妹说故事吗?” “从前闲些,每日都能给她讲故事。如今是忙了些,只能见缝插针了。” 陈昭远抱着那几本乱人心志的鬼话狐说,仰脸看着陈舍微,似乎不大相信别人家的父亲忙里偷闲居然不是去外头喝茶吃酒,而是赶着回家来给孩子说睡前故事的。 陈舍微垂下眸子,笑微微的看他。 虽是堂兄弟,可陈舍微这张脸的悦目程度简直甩开陈舍嗔三条街。 陈昭远心道,‘六叔的俊朗真是出挑啊,虽说男子不倚重容貌,可这样一比较,阿爹和叔伯的脸也太寻常了些。’ 他低头看看怀里的书册,小声道:“先生不叫我们看这些。” “那你看过没有?”陈舍微问。 都到房门口了,陈昭远才道:“从同窗那看了上中两册,还有下册和外传未看呢。” 陈舍微失笑,道:“那就看完吧,总吊着心里也不舒服。” 陈昭远欲言又止,咬住下唇的这个动作让他的腮帮子也鼓了起来,倒是显得稚气了许多。 陈舍微没忍住揪住他的脸扯了扯,就听他口齿不清的说:“那六叔知道阿娘为什么要我来您家暂住吗?” “猜到一些。”陈舍微俯下身,认认真真的对陈昭远道:“你啊,别瞎想,你这年岁只操读书那份心就行,旁的杂七杂八别往自己的心里揣,反正短不了你的吃喝。” 第120章 松针酱肉包和光饼 风来的时候在夜里, 一重重狂劲加持,晃得天地都在动。 老天爷露了怒容, 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阿巧幼时家中家贫, 破屋遇风,茅顶飞天,四壁坍塌。 她就在那样一个风雨夜被转手卖了第二回 , 人牙手下跑了个顶漂亮的女孩,她一个就顶她们十个了。 他气得很, 拿她们这几个剩下的孩子出气, 挑拣了一番, 觉得阿巧原本就是个添头,最是卖不上价,就在她腰上捆了根绳, 把她拴在院子。 阿巧那时人矮又瘦,几次都差点被吹走, 人贩子用长杆把她捅出院去, 她扑进外头那条狭长的里弄, 整个人都裹在风里,双脚悬空被吹出去一丈远, 腰间绳子一紧, 勒得她像是被腰斩了一样,如一只破烂纸鸢,在半空中被风戏耍摆弄。 风声大得如同远古巨兽在咆哮, 她居然还能听见人牙的笑声。 等到人牙吃醉了酒,余下几个女孩把她扯进屋里去的时候, 阿巧三魂七魄都散掉了, 人中都被掐出血了, 才长长的倒抽了一口气,惊惧疼痛都能感受到了。 她猛地哇哇大吐起来,吐出一地冰冰凉凉的胆汁。 “阿巧。”谈栩然轻轻一拍她,阿巧吓得一抖,怀里的两把火钳都跟着颤动,发出脆响,只是被外头的风声吞没了。 谈栩然把她怀里的火钳抽出来,递给门口的仆妇,道:“送去吧。” 方才黎岱递话进来,说外院沟渠不知被什么污物堵了,手头上的火钳太松不好夹,想到内院有两把弯头的,借去一用。 冬日过了,火钳也放起来了,阿巧找了好一会才找到,本想送去,可门才开一条缝,风过狭道,更添狂势,直把她吹成多年前的无依无靠的幼童。 “今夜要不要同我睡?”谈栩然放下纱帐,举着油灯寻蚊虫身影,道。 阿巧回过神来,瞧着谈栩然只着一件藕荷色的小衣,青丝被翠缎松松一束伏在背上,发尾尖随着她举灯伸臂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满室烛火明亮,四壁窗门严实,水盆里碎冰消融,带来惬意的凉意。 外头呼啸的风雨反而更衬托出屋内的安然,她真没什么好怕的,走过去接谈栩然递出来的油灯,稳稳的搁在花凳上,笑道:“我可不愿叫爷厌上了呢。” 谈栩然斜倚着身子,道:“坏嘴丫头,一句句都记着,等你成婚了,我可是要笑回来的。” 成婚是成在吴家的,但三朝回门,阿巧和吴缸就待着陈家住了。 谈栩然在外院给他俩单独置了小院,仆妇都齐备了,等成婚那日,谈栩然会遣仆妇去张罗一切,务必叫阿巧舒舒服服的。 阿巧若不是年岁到了必要成婚,对这事的心思是很淡的。 谈栩然原本也犹疑不定,陈舍微亦说了,不想嫁就不嫁呗,几句闲话也算不得什么。 但阿巧不愿叫人揣度谈栩然心思,说她为着使唤方便,不肯松手,所以就允了这门亲。 陈舍微顶着风回来,阿巧收拾了屋里杂物,退了出去,她同小荠相互扶着走到水房里歇下。 寻常人家下人守夜不过一卷席子,哪里跟她们似得,有床有桌有吃食。 今夜就不熄蜡烛了,以免有些什么事儿,起来也方便。 陈舍微凉冰冰的鼻尖蹭过来,谈栩然捏住他的脸,喃道:“凉呀,阿绛睡下了?” “这大风天的,哪里睡得着?同燕子、阿钿在画她的鲛人公主奇遇记,都到第八十回 了。” “阿远呢?” “也还看书呢。小厮打地铺陪着,送了一暖瓶的热水和冷吃的油浸豆干、椒盐虾球给他做宵夜,总是够齐全了吧?” “尝过咱家小厨房里这几道冷吃,只怕往后更要常来常往了。” “孩子倒也不妨,可若是陈舍嗔有个什么叽歪,那也不容他。” 夫妻二人躺在一处说夜话,看似寻常事,却不知旁人家,多少妻子夜夜孤枕,夫君外宿他人? 风声狂躁暴戾,屋舍像是裹在风团的中心。 这一夜,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灯光透出来,虽朦胧,但也好似人间的结界,顽强抵抗着这来自地狱的黑暗风浪。 若是稍开门缝,满目满耳皆是浓黑狂啸,树影疯魔摇动,好似鬼手张爪,风声混杂着枝叶碎裂摩擦的巨响,又如天裂。 孙阿小忙把湿淋淋的郭果儿让进来,道:“我早就知道,这样大的风雨,蓑衣油伞都不好使,热水备好了,快去擦洗一把,换身干衣裳。怎么样?方才是什么响动,闹得跟鬼使拖着索命绳的响动一样。” “没,就是芭蕉叶折掉了,被风推着一路过来。”郭果儿也是个劳碌命,都做到管事的位置上了,愣是不放心,非要自己去看,笑道:“刘护院方才也巡过了,就偏院里掉了几片瓦头,旁的都没事,咱们爷这样细密的心思,能有什么疏漏,快睡吧。倒是这样大风大雨的,莫说田头的收成,即便没有被毁掉,一时半刻也进不来,这几日灶上要为难你了。” 郭果儿一双脚在雨水里泡得白皱冰冷,孙阿小心疼的搂了过来,想要给他暖暖脚,郭果儿赶紧缩了回来,道:“有汤婆子就行了,女人身上不能受冷。” 孙阿小看着他笑,道:“这叫什么,是不是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在爷身边,也晓得疼婆娘了。” 郭果儿也笑,道:“这叫强将手下无弱兵。” 虽是一夜天塌地陷的灾劫,陈家上下却只有警惕却没有过分的惶恐。 晨起时风雨都小了许多,与暑热相抵,倒多出几分凉爽。 因为沟渠疏通得当,下水又快,陈家院里只有几处洼地积水。 天井水池里落了好多花叶,有些浑浊,陈绛用兜子捞,吴燕子用簸箕装, 金鲫早就不惧人了,窝在水下一夜也是憋闷,忙不迭浮上水面吐泡讨食。 “我叫果儿随着泉州卫的兵马一道出去巡田,路上也稳妥些,”陈舍微走出房门,还折回去一脚,让谈栩然替他弄衣领,“还得去铺子里看看,阿凌那小子满口答应得好,昨个竟没有回来。” “昨日就吩咐灶上煨了血菇鸡汤和红糟肉,你送去给高凌,还有一罐猪腰汤是给你做早膳呢,再叫阿小做个猪油拌粉也就是了。中午还有五人份的鲈鳗猪骨汤,再配个鸭血糯米饭,我让人送到铺子里给你。” 陈舍微眨眨眼,觉得自己昨夜时长还算可以啊,为什么会被补猪腰汤呢? “这几日肯定就忙开了,先补一补吧。”谈栩然说着就见他委委屈屈的瞧着自己,原不是那个意思的,但指尖在他心口一划,却道:“可别虚损了精气,那妾,就要不悦了。” 陈舍微格外吃这套拿捏,心上像是叫她开了一道细口,所有情意都要朝她淌去。 灶上最是热闹,夏日里鲜肉存不住,早早就下了油酱腌了。 热腾腾的蒸笼一掀开,大包白胖蓬松,内馅油香多汁,浸透了薄皮处,几乎要破皮而出。 底下铺着的松针丝丝缕缕的将香气渗进包子里,太香了,香得酱肉的味道都要使劲才能从面香中挣扎出来。 可院里这么多人,光吃酱肉包子填饱肚子,多豪气的主家也要被吃空了。 所以酱肉包子是给昨日轮值守夜人的,还有那酥皮芝麻芥菜饼,虽没有肉,却有炼猪油剩下的油渣,一口下去,真是给肉给难换。 那些个要随郭果儿一道去巡田的也都吃酱肉包,老面发的更有嚼劲,酱肉粒粒分明,香得浓郁流汁。 郭果儿吃得满嘴喷香,熬了半宿的困倦几乎全消,打开孙阿小给他装得那一盅辣椒油,一蘸一尝,天呐,他觉得自己能再吃十来个! 街面上积水未退,不过陈舍微坐在马车里倒是还好,只是听着车轮滚动划破水面的响动,恍惚间不知自己是在行船还是在走马。 左边窗外是饭馆掌柜指使着伙计在水里摸招牌,右边是夫妻俩一个使水瓢,一个使汤盆从屋堂里把水往外头撂。 烟卷铺子里多壮汉,烟叶烟卷又最是畏潮,所以早早就把漫进来的积水扫除干净了。 店堂里前前后后还架着三两个火盆,这是赶走水汽最快的法子了,热点就热点吧。 高凌赤着上身坐在长条凳上,小腿肚上好长一条口子,陈舍微大老远都瞧见伤口还在往外头洇血。 小林管事正在高凌旁边碎碎念,说是被钉子划伤的,又在脏水里泡了,所以还在渗血。 陈舍微快走几步,看清了是长而浅的伤口,勉强松口气,道:“请大夫来了没?” 高凌还折腾呢,使劲挤出些脏血,这样疼,也不见他皱眉头,反而诧异的说:“划个口子而已,要什么大夫啊?” 朱良正往外拿汤罐呢,陈舍微一摆手,道:“想来你是钢筋铁骨锻造的,也不必吃饭喝汤了。” “要吃的,要吃的。”高凌忙不迭道,满脸堆笑的样子真是好不滑稽。 铺子里只损了一箱柑皮,高凌自然是功不可没的,王吉昨夜在家也是翻来覆去没个好觉,早早就去巡分店了。 分店地势更加低洼,积水难退,大半个车轮子淹没在水里,王吉站在马车上都没处下脚,只能游过去。 “您别下来了。” 分店掌柜盘腿坐在桌子上冲他喊,一个伙计高举着账册涉水而来,黄泥水一波波的荡开来,方桌仿若江心一屿。 “大部分烟卷都垒到高处去了,不过到底是弄湿了半箱,等水退了,再烘干瞧瞧是不是能折价卖了。今儿是不能开张了,我把货单给您,烦请总店替我们把要紧的货先送了吧。” 今儿估计是够糟心的,王吉摇摇头,抓过货单,道:“你们吃喝怎么办啊?” “陈老板给每间分铺都发了好些肉脯和光饼,也有干净的水,挨上一两日不成问题。” 来送账本的小伙计满脸的泥痕,却嘿嘿笑道:“光饼还是芝麻红糖和咸口五香的呢!” 昨夜里水漫进来最凶的那几个时辰,烟叶贴着房梁垒高,又怕塌了,绳索一时捆不牢,是用身子挡着,胳膊搂着那么熬过来的。 等水矮下去几寸,人都累得人都木了。 掌柜的用存下来的炭块烧了热茶,分了光饼,一时间就只听得见牙齿咀嚼声,光饼扎扎实实的谷物香气,抚慰了所有的惊恐与疲惫。 王吉叹了口气,也是庆幸,打开那货单一看,道:“嗯?那庆山茶馆不是同咱们没续签了吗?怎么还有给他们的货?” 这买卖是热乎的,掌柜记得一清二楚,就道:“噢对,叫老天爷这一闹,我忘了同您讲了。前个他们店里亲自来人续上的,还全款付清,提了一箱烟卷走呢。” 王吉其实有点不乐意,就听掌柜的道:“价钱么,涨了一成。” 他微微一笑,道:“罢了,来去都是银子,爷不同他计较。”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沉迷打扫我的茶水角,迟到啦! 第121章 稻田、烤烟和蔡氏 城中尚且如此, 田头就更为忙碌了。 因为提早放了水,稻田里积水并不十分严重, 但水稻倒伏, 一株株连穗带叶都埋在泥地,要争抢着时间将其扶正,不然影响了接下来的生长, 可是大事。 还好这一片稻田的沟渠都是陈舍微重新设计过的,不至于东一截西一截的连不起来, 清沟排水也比较方便, 节省人力。 “管事的, 蔗园里还成,有些叫风刮歪的,留了人去侍弄了。” 吴缸闻言直起身子, 刚揩了把汗,却又立刻见另一人急急跑来, 气喘吁吁的道:“管事的, 东边那片稻田地势太低, 水满得都像个大湖!实在救不了了!” 吴缸心里也是一空,定定神道:“莫慌, 爷说了, 若是救不了了,就改种些叶菜。或者索性把水放干了,种些旱作作物, 花生、番麦、豆种都是可以的,别叫地荒着就行。” 他把目光移到跟前这些还有一线生机的稻田, 道:“今就要把这些稻苗扶正了, 还好爷叫咱们备了些虫药, 晚上先把茶籽饼浸上,还有茶枯和烟叶粉也要配好,别耽误了撒药追肥。” “还有爷早先就吩咐了,山头的果园叫这样的大水淹过,好不容易的松开的泥地又会板结,等水排干净了,先安排人浅耕松土,好叫根透透气,那些断了的根须也好发出来。” 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众人手里都有活计,也就不会揣着一颗没着落的心,愁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吴缸都这么忙,陈舍微哪里得闲? 陈舍微一到千户所,底下巡视过后的小吏就一本本的递上记录,他依着顺序条条解答,眼下正说到水库鱼苗的事。 山头的大坝水库满溢,急着要泄洪,这些尚在陈舍微预计之内。 只是在水库里还投了些鱼种,可好些小鱼苗未长成,若用密网拦阻,只怕水冲力太大,到时候渔网也破了,什么也拦不到,只能用疏网拦下一些大鱼,小鱼苗也只能随它去了。 “我瞧着,翘嘴白、黄辣丁、鲟鱼、都可以补一点苗。至于鲤鱼、鲫鱼、鲢鱼,估摸着逃的不多,可以捞一网上来算一下存塘量,再做安排。不过鱼苗放养前,要用三到五份的水配一份的盐,浸上一盏茶的功夫。” 陈舍微坐在千户所的官廨里开小会,底下一群小吏拿着纸笔记录,偶尔举手询问和提议。 “大人,可咱们的番茄,保下来的连三成都不到。”那小吏就是负责番茄的,苦着一张脸,都要哭出来了。 “番茄就是这样,就算没有台风,裂果、卷叶、疯秧(藤秧疯长)、畸花(花朵畸形),总之就跟闯关一样。” 陈舍微想着番茄价高,也算有赚头,就道:“其实可以趁着水退了,赶紧搭棚补苗,试着栽一波越夏的番茄。只是反季行之,难度更大,而且很可能白忙一场。你若想试,咱们可以详细议个法子。” 那小吏想了想,道:“下官愿意一试,番茄若是能秋日里还能上市,价钱只会更高吧?若是不成,大人也知道,托您的福,番茄卖价那样高,光是这俩月的进项就把我这一年的担子都卸掉了。” 况且仓里还屯着些等着熟成的青番茄,他肩头的确是没什么担子了。 番茄受损严重,众人原本有些可怜他,如此一想,不由得咬牙,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 天灾来袭,有时候只能生受着,陈舍微已经是未雨绸缪早做打算了,也有避免不了的损失,也别提其他人。 陈舍嗔好不容易买回的烟叶地,全叫水给淹了,烟叶本是叶作物,受天气影响大,尤其是做烤烟用途的,连日照时间长短都会影响叶片中油分和烟碱的累积,更何况是这样浸在水里呢? 烟叶地也是陈舍微除了稻田外第一要保住的,千户所的烟田情况尚可,只需要依着植株情况择掉下部叶片,及时浅耕放墒除杂草,还能保得住大半的收成。 有些烟田不可避免的被雨水淹没,不过排的还算及时,陈舍微瞧着植株下部的成熟烟叶已经可以采摘了,虽然顶部的烟叶还未开片,但烟叶根系损坏程度不好估量,免得成熟无望,连着下部的烟叶也损掉了,就令人先采摘。 “这批烟叶定然是潮些的。”陈舍微跟赶场似得又来到自家的烤烟作坊里,对一众烤烟师傅道:“所以排布烟叶的时候,比往日要疏一些,疏个一到两成吧。烤之前可以先沥干了,或者升个炭盆慢烘,咱们烤的时候要先排湿,后着色,要让烟叶像蒸烤似得发软变黄,而不是被烤得脆硬,记得要慢些升温,等烟叶叶脉全黄定色。” “爷,可是这一批烟叶这样潮,慢烘不知道要烘到什么时候去,只怕分寸难以拿捏。” 烤烟师傅一个个也都忧心忡忡,他们升至大师傅后,拿的不是死月钱,是分红啊!那可是同烟叶品相卖价息息相关的,所以一个两个都围在陈舍微边上发问。 陈舍微索性脱了衣裳进烤房同他们一道琢磨,忙活了一个上午,赤着半身走出来,朱良赶紧给他裹上衣裳,以免着凉了。 陈舍微坐在木筐子堆成的一个平台上,师傅和管事都坐在下边几杠上仰脸瞧着他。 “咱们刚可以试过了,若是太潮的叶片,可以升大火后烘上一个半时辰,具体以叶片发软为准,然后再抽掉两根粗柴,慢烘变黄。” 他这两天一直在奔走说话,嗓子都哑了,又被烤了那么一阵,身体里水分都蒸出去了,接过一壶花茶一口气就给喝完了。 吴缸见状摆摆手,道:“都清楚了吧?好了!各自忙去,眼下是抢天时,也是抢银子呢!” 他又走到陈舍微身边,道:“爷,您去三潭村里歇歇吧,瞧着事情应该安排的差不多了。” 陈舍微这几日也是在作坊凑合的,虽是给他单独留了房间的,可真是由奢入俭难,被子硬了些,床板也膈了些,这些倒是其次,最主要是外头别人灰头土脸的干着,叫陈舍微呼呼大睡,他也睡不踏实啊。 三潭村的小院已经修整好了,陈舍微没管过,说是谈栩然从泉州里送来的家具陈设,还给甘家也换了一套。 甘力回家来,一进门又出去了,以为进错门了,再摸着脑袋进来,道:“嘿!有眼光就是有眼光,这么一弄,瞧着也是有些身份了,就按着咱们原来那摆设,根本还是赤脚老农的家。” 费了这个银钱添家具,也就是想着陈舍微在外头忙的时候,就近能有个规整的家可休憩。 陈舍微上了马车刚合眼,车轮都还没动呢,就听见外头喊,“可是咱家六爷的车架吗?” 这称呼,陈舍微眼皮就是一跳。 朱良探头进来,道:“爷,好像是三房的管事。” 陈舍微以为是陈舍嗔,结果马车移到一个清净处,车帘撩开,居然是蔡氏。 “阿嫂?”陈舍微有些不解,以为她是担心儿子,就道:“阿远在我家好好的呢。” “要问阿远,我就去找你夫人了,怎么会来这呢?”蔡氏的笑容有几分勉强,并不是不乐意对陈舍微笑,而是烦心事太多,笑不出来了。 陈舍微见她后边还有辆载着几个管事的小马车,道:“那阿嫂有什么事?” 蔡氏探出身子,用帕子遮面,瞧了瞧作坊里那热火朝天的样子,守门几人虽是残缺之身,却极敏锐,当即就望过来,也不管她是不是女眷,看得蔡氏登时就缩回马车里,讪讪道:“六弟哪找来的伙计,一个个眼睛如豺狼般。” 陈舍微轻咳一声,道:“可不敢这样讲,这是千户所里因战成残的兵士。” 蔡氏一惊,半晌才硬着头皮道:“我知道你五哥做事不体面,可这烟叶地他投了大价钱下去,眼下全泡着水,我此番来求你,想着你能给出个主意,也教教我这些管事,能救一点是一点。” 陈舍微看她面红耳赤,想来也鲜有这样求人的时候,但又瞧她带了那一车的管事来,心里又不太舒服。 打什么主意,难道他还参不透? “阿嫂也瞧见了,我也是自顾不暇,不如就这样,我遣个管事随你去看看看,若还有能救能收的烟叶,就按着品相来估算价钱,一并收了,省却又烘又烤,成效还不好。” 见蔡氏张口欲言,陈舍微一抬手,道:“自然了,想留着自己烘烤也行,毕竟烤烟过程中还要折损,而且现在烟叶潮气重,称斤价钱肯定要比市价低一些才不亏,虽是这个理,说起来却显得我计较。” 蔡氏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术遇上陈舍微的和盘托出,全都堵在了腹中。 陈舍微也不催她,反正急得又不是她,末了还道:“若是五哥肯,就叫他跟我的人打声招呼,再烂下去可就真没用了。” “六弟。”蔡氏显得很焦急。 “五嫂。”陈舍微手里折着一截草根,眼神真挚的看着她,“我知道你也不易,这事儿怎么安排,还是要从五哥嘴里说出来为好,要不然,即便你为他收拾烂摊子,忙得焦头烂额。等这事儿捱过了,他反过来又怨你自作主张,恨我趁火打劫,那咱们岂不是哑巴吃黄连?” 这一番话说得蔡氏泪水涟涟,她知道这绝对是陈舍嗔的做派,陈舍微安安静静的等她拭泪,又见她点点头,道:“好。我回去同他说,他若不管,就烂在地里吧!” 第122章 炖白刀和桥下的浣衣女 陈舍嗔到底没跟银子过不去, 他没亲自来,管事间打了个交道, 把他田头还能用的烟叶给拉回来了。 陈舍微忙得很, 压根没工夫管这件事,一回到三潭村里,囫囵冲了个澡就滚进被窝里睡了, 睡得什么时辰都不知道了。 “灶上有目鱼筒骨汤。”谈栩然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来,陈舍微以为自己在做梦, “记得叫他把髓油嘬了, 那个最补, 还有他惦念着的炖白刀,都在笼屉里温着。” 陈舍微掀开被子揉了把脸,鞋都没穿好, 着急忙慌的朝外跑。 小荠还留在院里收拾呢,见他这样乱糟糟的, 忙道:“爷, 外头可有甘家嫂子在呢!” 陈舍微只怕谈栩然走了, 一边叫着“夫人,夫人”, 一边手忙脚乱的穿衣。 都跑出去几步了, 他忽然顿住脚问小荠,“我瞧着还成吗?” 颱风过后,又连着几日晴热, 小荠用手搭了个凉棚细细打量,觉得他瘦黑了一点, 不过还是一样俊朗, 就点点头。 陈舍微放宽心追了出去, 就见谈栩然站在院门口呢。 原本谈栩然正要陪着甘嫂出去走走,就听见陈舍微急切的唤她。 甘嫂失笑,拍拍她的手,道:“行了,你陪他吧。我就在家门口转一圈就回来,再多几步,身子也撑不住。” 此时谈栩然没回头看陈舍微,而是觑着桥下的几个结伴而来的浣衣女。 她们虽是来浣纱捶布的,却总挨在一块说悄悄话,一会你抬起头看看,一会我眯起眼瞅瞅,总是朝这边张望着。 谈栩然回首,瞧见陈舍微笑着走到她身边来,果然是讨人喜欢的,黑了也不妨。 她并不喜欢醋来醋去的,此时心里却涌上一股对陈舍微的埋怨来,觉得他不该叫旁人瞧见他这样笑。 可要怎么好呢?难道要锁起来,关起来,只供她一人赏玩吗? 谈栩然把这个念头压了压,唇角扬起,抚弄了一下陈舍微的面颊,怜惜道:“夫君消瘦了。” 桥边顿时传来一阵喧闹,不知是谁的木盆随水流走了,还是谁的棒槌掉进水里了。 陈舍微瞥了一眼,也没在意,揽着谈栩然朝小院里走去。 “夫人今日可住下?”陈舍微欢欢喜喜的道。 “来都来了,自然是住一夜的。”谈栩然就听陈舍微腹中‘叽咕’一声,就道:“还是先吃吧。” 白刀是昨个晚边新鲜提来的,谈栩然吩咐用冰镇了,一路带来,刚在灶上使仆妇做好的。 三潭村里使的这几个仆妇都是粗人,不会什么精细的做法,只会家炖。 泡开香菇切片,底下铺上一层薄切的五花肉,再把白刀切段摆上,用些老酒、酱油、红糖,灶膛烧旺,一蒸就是了,谈栩然眼瞧着,竟觉得自己也学会了。 不过香菇、老酒蒸腾出的香气本就不俗,更何况白刀肥润,在酒气氤氲中猛火熟成,最是留存鲜美。 目鱼筒骨汤是家里炖好的,汤清而美,孙阿小还给备了虾油蘸筒骨吃。 这一餐瞧着又是大鱼又是大肉的,实则清淡鲜美,并不肥腻,吃得陈舍微通体舒泰。 “今日还要忙吗?”谈栩然问。 陈舍微点点头又摇头,舀了些汤筒骨里,把吸不上的骨髓戳散,再连着汤汁一起嘬上来。 “其实也不忙,再去千户所一趟,见见老三,要是事情都妥当了,明儿咱们就一道回家。” “早知我不来这一趟了。”谈栩然半真半假的嗔道。 陈舍微笑道:“夫人既来了,就同我一道去瞧瞧,也看看咱们家的田亩,这几日打理的都差不多了,老天爷还算没赶尽杀绝,晴了好几日,路上的积水早都退了,车马也是好行的。” 这一餐饭都吃完了,桥下浣衣女的活计还没完,看着陈舍微扶着谈栩然上马车,眼珠子更是要落进河里去了。 可他俩名正言顺是夫妻,搂腰扶手又如何,还怕人看吗? 陈舍微觉察到谈栩然意味深长的目光,就觉耳根子一阵阵发烫,终于是没忍住,小声解释道:“三潭村住着的大多是军户,嫁娶也都在这个村里,可是嫁给军户,生下的孩子还是军户,逃不脱的。像甘大哥这般挣了军功,有些身份的还好说,外头也有书香人家的姑娘愿意嫁进来的,可普通的军户么,唉,自己虽是军户,可也未必愿意把姑娘嫁给军户,所以…… “所以眼盯着你这块香肉。”谈栩然的声音重了几分,“这还真是要提防着些,免得不声不响的着了道,平白无故就多了个姐妹。” “不会的!”陈舍微倒是很笃定,“这些个丫头也就看两眼。” 谈栩然觑他,道:“是吗?可我怎么听嫂嫂说,媒人都上门好几拨了,自荐做妾,倒也不含糊。她快临盆了,还要应对这些,实在是我的不是。” 陈舍微住着的时候觉得还算清净,不曾想如此打搅甘嫂,心中一时愧对,道:“等下就同大哥说,叫他帮我去说个清楚,叫他们趁早歇了这份心!” 他这样言辞果决,倒叫谈栩然不好说什么了。 虽说是带着谈栩然去巡田,她也不好真下马车东走西逛,只倚在窗口瞧着稻苗翠绿悠然,雇农在其中劳作,牛马羊闲适漫步,一切都井然有序,半点不见颱风刚刚过境时的颓然无助。 陈舍微真是个受人喜欢的,半点做不得假。 田间的雇农和作坊的伙计言行流露出的敬重自然不必说了,农家的孩子也举着几张大字来给他看,听他赞扬,小脸红扑扑的,满是喜悦。 谈栩然从窗边望见陈舍微被团团簇拥,心里莫名腾升起一种不知该做何解的怅然失落。 细细品来,并不全是因为他被几个丫头觊觎,若是这般,她也是白活了两辈子。 谈栩然更多的是羡慕,羡慕他的天地广阔而无拘。 想到这,谈栩然朝车门伸出手,指尖迟疑的轻轻一触,可门却畅快的敞开了,露出一张张憨笑着的面孔和他们身后,浓绿扑面的稻香。 “车厢里多闷呀,下来走走吧。”陈舍微站在侧边要牵她下车。 谈栩然刚把手递了过去,陈舍微就轻轻一拽,将她抱了下来。 众人嬉笑起哄,听见个女孩脆生生的道:“夫人好漂亮!” 陈舍微有点得意,说:“这是自然!不过么,漂亮只是我夫人众多优点中,最不值一提的。” “怎么会!?”女孩可不服气,只觉得要是自己的样貌如谈栩然这般好,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陈舍微与谈栩然对视一眼,想了一想,觉得讲什么大道理都太空泛,赞扬谈栩然的学识又显得遥不可及,就道:“我夫人挣钱可不比我少,掌家理账,更是好手。” 原本闹腾的人群就是一静,一个个想看谈栩然,又怕细看她冒犯了,故而总是觑一眼,瞄一眼的,倒是孩子不懂事,一个个眨巴着眼看她。 那女孩脱口而出,道:“真的!?” 谈栩然微一颔首,是那样的笃定自傲又优雅有力,道:“王牙秋日里应叫你们逮过虫儿的,今年还是如此,不过要多蓄养些,我手上人手不足,到时候要多招揽些。” 养虫不是个重劳力的活计,又能避开秋收时候,众人心里都有些意动,更有人想得长远刁滑一些,做上几年学徒,这门手艺可不就是自家的了吗? 却听谈栩然像是摸透他们肚肠般,补了一句,“不过,要签契子,只要女孩。” 女孩!?抛开契子不论,一嫁人,这门手艺不就带过去了吗?费那劲儿! 热情顿时消解不少,陈舍微见他们一个个小心思浮于面上,甚感不悦,正想说话,却觉谈栩然轻一拽他,道:“莫费这个口舌了,总有人先的。” 反正她是教给阿绛了,供男子干的活计那么多,总说男强女弱,那么扛包挥锄的重活就让男子干去好了,需得心细谨慎的活计,女子又不是做不来,只会更胜一筹。 田头余下的事情吴缸都好做主了,陈舍微和谈栩然回到泉州,烟卷铺子买卖又红火了一重,手下虽有得力管事,倒也不得空闲,许多应酬琐事,也不好叫王吉一人全担了。 陈舍稔在南直隶做了那么些年的官,倒也置下两间铺面。 原本在泉州也不只陈舍微一人做烟卷,可禁烟令一下,颱风一卷,唯有陈舍微的货源最是稳定,连陈舍秋都不做他想,把大房那点烟叶让陈舍微收去了。 陈舍稔想要进些烟卷转卖,陈舍微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只是碍于前头闹得难看,有些难开口。 陈舍秋是个圆滑的,从不把话说死,把事做绝,他一贯又是烟卷铺子的豪客,不拖不欠,结账爽快,陈舍微也不好平白无故拒他。 只是嘴上答应了,等切实的帖子落在手里,却发现地方约在了福香楼里。 “大房是疯了吗?还是守孝,谈事情居然在青楼?”陈舍微将帖子掷在桌上,蹙眉道。 王吉不以为意的拿起帖子一看,道:“福香楼的制式好像仿了漳州一间青楼的,同样都是个半回字,西边一竖是茶室,中间是个大戏台,东边才是卖皮肉的,不过出来奉茶的,自然也是那帮姑娘。” 陈舍微觑着王吉,道:“你倒是熟门熟路,还好意思装童子鸡。” 王吉就是脱了裤子也没办法证明清白,反刺回去,“你反正不是童子鸡了,还怵得像个没长毛的。” 陈舍微气得磨牙,两人干瞪眼在那互看,高凌从中间挤出个脑袋,道:“爷,我陪您去?” 陈舍微一脑崩给他弹开,王吉笑他,“你个正宗没毛的,心倒是野!” 高凌恨不得脱裤子给他看,蹦跶着道:“我才不想去嘞!” 小林管事摇摇头,继续拨弄着算盘,陈舍微思前想后,道:“那林管事同我去。” 第123章 福香楼和漆器行 陈舍微实打实是头回进青楼, 从福香楼前经过多次都没怎么留意,眼下站在台阶上抬头看, 倒也看不出什么, 是只觉得福香楼这三个大字显得轻浮妖娆了些,不似寻常食肆饭馆的招牌那么端正。 今儿不只是陈舍秋和陈舍稔,陈舍嗔也来了, 陈家兄弟坐了一屋子,但没有陈舍巷的份。 自打五房给陈冬报了丧后, 就没怎么听过他家的消息了。 陈舍微此时坐下来听了他们几句闲话, 才知五房的田产叫颱风打得也是损失颇重, 更有一批昂贵药材在道上被劫,现银窟窿填不上,正在东挪西借。 陈舍秋用胳膊碰碰陈舍微, 道:“你账上现银多不多?五房要出手那两间漆行,听说经营的不大好, 所以开价也不高, 我听他说了一嘴, 说是算上库里的积压,够个千两就行。” 漆器行是谈栩然的陪嫁, 当初被原身折腾没了, 不过她鲜少提及,陈舍微使劲的想了想,记起一间在泉州城, 同烟卷铺子就是隔条街的远近,另一间则在月港。 陈舍微当然想给弄回来, “只怕我露出些想要的意思, 他就要狮子大开口了。” “我帮你去说。”陈舍秋笑着拍拍陈舍微, 像个宽厚的大哥,又把一盏清茶推给他,“说起来也是物归原主,更何况还是你夫人的嫁妆,讲起来实在不好听。” 陈舍微想到他说库里还有些积压,只怕其中又有文章好做,心道要回去同谈栩然仔细议过,可不能做了冤大头。 他脑袋一阵阵的发紧,皱着眉用拳头抵着按揉,忽然就觉一股香风袭来,膝畔有红粉裙衫轻摆,陈舍微手指一挥,道:“不必了,你伺候那几位爷吃茶就是。” 人难受的时候能有什么好脸色,其余几人只以为他是想起同五房的旧事心中不快了。 倒是那蔷薇姑娘垂着手站在边上,窥着陈舍微面上的冷峻之色,心道,‘是不是因为是他夫人的嫁妆,所以才这样不高兴?’ 有时候纯粹的买卖更好谈些,沾上了人情,就像沾上了胶牙饧,黏黏糊糊,不清不楚。 陈舍微议了个章程,陈舍秋就把几个管事都赶出去议细则了。 陈舍嗔几杯酒下肚,倒是把面皮抛开了些,也同陈舍微说笑起来。 陈舍微原本不冷不热,可听见他言语间提及陈砚墨也留意漆器行,顿时警觉起来。 “那漆器行在月港的地段也不错,五房手上这点子药材买卖都理不清楚,手又不够长,根本是在糟践买卖!我听说七叔瞧不过眼,也动了要从五房手里买过来的心思,只奈何在同小七婶闹别扭,私账上的银子居然划不过来了。” 颱风过后,陈舍嗔为了清掉漳州那些契子,又去了一趟,前一趟有多么春风得意,这一趟就有多么狼狈可笑。 自然了,这些陈舍嗔不会提,只说舅兄在,一切好说。 陈舍微压住心头火气,讽刺道:“是吗?要买也是我买,为这个叫七叔七婶闹得不快,怎么好意思?” 众人都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只以为是冲着五房去的。 陈舍嗔见这事能叫陈舍微多说几句话了,就道:“倒不是为着你的事,他俩本就有些别扭,小七婶同你家那个一样,都是不容人的。” “不过真论起来,七叔房里也不是没人伺候,这个到底是安在外头,不好拿捏,小七婶又是低嫁,心里有些过不去,顶多是没那么大方贤淑。”陈舍秋好奇的问陈舍微,“你家那个到底扯着你哪条筋骨了?” 陈舍微不想同他们细谈夫妻之事,索性道:“大哥只当我体虚,受不住齐人之福。” 陈舍稔如老鸦般大笑,蔷薇不言不语的端茶递水,目光在他虚泡的眼皮和浮白肥大的舌头上一掠而过,心道,‘正宗软鼻涕,倒还笑别人,托生成男人了,还受X的份!’ “你从前是体弱些,可这两年瞧你跑来跑去的忙活,身子骨弱些哪撑得住?” 陈舍秋说着,捏了捏陈舍微的胳膊,原本就想着不会是一手柴,或是一堆肉,但这样结实的手感还是叫他都吃了一惊,摇着头做伤心色,道:“你啊,戒心太强,同哥哥我没有半句真话。” 他就不信了,在外头不玩,在家里买几个颜色好的,指不定玩得多么花呢! 只看陈砚墨不就是这般行事吗? 外头的女人不沾手,屋里还不是照样养一个,男人么,玩不到一块,自然也说不到一块去。 水至清则无鱼,太格格不入了,叫人很不放心呐。 陈舍稔同陈舍秋打了个眼色,陈舍秋用块白帕掩鼻,对陈舍嗔道:“我俩可不好做什么,你们可别冷落了姑娘们啊。” 陈舍嗔贪新鲜,蔷薇是旧人了,他就将个嫩生的丫头扯到膝上来,问她花名和技艺。 陈舍微吃了口茶,透过香炉里袅袅不断的烟气看了蔷薇一眼,就觉得是脂粉堆出来的一张精致面孔。 蔷薇也不凑上来,只规规矩矩给他添茶,垂着手站在一旁,怪尴尬的,陈舍微就让她随便弹个曲儿,好歹也能坐一坐。 屋里又是烟又是香,熏呛。 陈舍微来时心中也有警惕提防,可眼下琢磨着漆器行的事情,一时间没有多想,只觉得脑袋有些晕。 琵琶碎玉声中,陈舍微倒是清醒了些,皱眉瞧着陈舍嗔搂着人倒进另一间屋子去了。 陈舍微觉得该是散了吧?要起身了,却被陈舍秋一按肩,道:“等等,哥哥去方便一下。” 陈舍稔也说自己要去结账,一时间,这屋里就剩下了陈舍微和蔷薇。 琵琶声一顿,蔷薇快步走上前来,将几个杯子里的残茶都倒进了香炉里,烟雾消弭。 陈舍微晕乎乎的,其实已经觉出不对劲来了,但是脑子转得比嘴慢,还道:“啊,指不定还喝呢?” “喝什么呀!?爷,人都不会进来了!”蔷薇拧了个湿帕子给他擦面,又去开了窗子。 一转身,见陈舍微眼神清明了几分,乌溜溜的眼珠看起来还是这样干净,就像她妆匣里那对冰冰凉凉的猫眼石。 算上今日,蔷薇一共见他三回,一次比一次喜爱。 但她还是耐住了,若真如他那几个兄弟所愿成了事,既污了陈舍微,又击碎了他在自己心里的好。 但于蔷薇来说,这恐怕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意动。 她心里还是有些遗憾不舍的,故意用一种戏谑自嘲的语气掩饰。 “爷不是不愿碰我们这些腌臜人么?家中娇妻,自然是冰清玉洁,惹人怜爱的。” “后半句是对的,前半句么,”陈舍微在心中大骂陈舍秋几人,道:“本朝户籍制就是如此,生下来就是乐户,命不由己,又说什么腌臜不腌臜呢?” 蔷薇扶着窗子看福安楼后一杆杆的红绿肚兜与亵裤,故意不看他,眼睛热热的,心道,‘我还是有些眼力价,不像小桃眼瞎,瞧上个什么玩意,骗财又骗色。’ “多谢姑娘,待我回去同夫人相商后,一定会报答姑娘。”陈舍微掐了自己一把,竭力镇定道。 蔷薇惊诧的说:“你要同夫人说这事?是怕奴家死的不够快吗?” 陈舍微笑道:“我夫人自是通情达理的,怎么会要姑娘死呢?” 他摸摸还发烫的脸,悄声自语,“我这样掉以轻心,疏忽大意着了道,不知会不会‘死’!” 陈舍微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蔷薇道:“爷快些家去吧。这香饵后劲更大。” 他窘迫万分,拱了拱手道:“告辞。” 小林管事站在马车边上犹豫不定,方才陈舍秋遣人来说陈舍微要留下,叫他先走。 小林管事在陈家出出入入,自认对陈舍微有些了解,他既说了不会狎妓,又怎么会这么快自打嘴巴? 果然就见陈舍微从福香楼里直接飞进了马车,速度之快,都快出虚影了。 朱良刚买了个浮粿吃,他才不管陈舍秋怎么说,他肯定要等陈舍微的。 若吃了这个浮粿,陈舍微还没出来,他可就要上去寻人了。 朱良可没瞧见陈舍微,只觉得车辕一坠,车门响动,就听陈舍微自身后道:“林管事你先回铺子吧,阿良咱们家去。” 他似乎是喘了口气,又道:“从后偏门进。” “晓得了,爷。”后偏门进去就是内院了,朱良没多想,悠闲的一手挥鞭一手拿着浮粿继续吃。 夏日晚畔似有一场雷雨要下,雨云越积越厚湿润欲滴,蜻蜓低低飞在混沌浊霾的天色中,院子里的绿中又添了一抹墨色。 谈栩然推开车门,瞧着车厢里几乎要化掉的陈舍微,面不改色的转首对朱良道:“没事,爷只是有些吃醉了,你把车套卸了,马儿牵走,车架就先留在这,叫爷里头歇歇。” 朱良不疑有他,依言照办。 谈栩然弯腰钻了进去,却只在边上坐了,离他很远。 “郎君这是着了道了?”她笑着问。 陈舍微胡乱点点头,不论是身子还是脑子,都急切的渴望着她,却见谈栩然蹙眉又笑,道:“坐好。” 陈舍微知道谈栩然是恼了,搓了把脸,竭力解释,“闻了点不知道什么香,就是有些促发之效,我脑子还是清灵的,断然不会任人鱼肉。” 谈栩然听他说话还算有条理,想来不是什么虎狼之药,担忧稍减,怒意却依旧昂然。 她颔首赞同,道:“这个自然,郎君多么有分寸呢。” 谈栩然这样慢条斯理的端坐着说话,云鬓裙踞一丝不苟,于陈舍微而言,简直是另一重折磨。 “夫人,是我麻痹大意,下回再不敢了,你好不好,好不好…… 他生熬了一路,唇都咬破了,心里本就有些委屈。 此时见她冷言冷语,更是难过不已,又暗自狠掐了一把,才忍住眼泪。 疾风骤起,天色晦暗,雷鸣滚滚,只消须臾一刻,雨就要落下来了。 “好不好什么?”谈栩然一脚踹开车门,风灌了进来,吹掉紧闭着的燥热之气。 陈舍微却觉身上这团火遇到了大风,火势骤烈,赶紧抱住她,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如饮鸩止渴一般,只好受了片刻,却更像是一缕更为猛烈的香药,将他的神志都烧得荡然无存了。 “好不好,容我蹭一蹭。” 谈栩然叫他搂得紧,指尖拂过他唇上残血,又用舌尖一尝,淡声道:“自然好,不过郎君先要整衣肃冠,同我一道走回院里去。” 她屈膝一顶,听得陈舍微畅快的轻哼,叫得这般毫无廉耻之心,心中多少后怕怒气,又笑道:“且要昂首挺胸,不能叫旁人瞧出一丝一毫的不妥来。” 陈舍微艰难道:“夏日衣裳轻薄,不佝着些,怕要丢丑。” “郎君原来也知丑啊?”谈栩然冷冷一笑,道:“那便夹着点走,捱到屋里就好。” 作者有话说: 如果觉得太腻,下一章可以pass哈, 谢谢小可爱们的营养液和投雷,亲亲亲亲亲亲 第124章 狐尾武竹和闪电白昼 陈舍微从未觉得这段路有这么长。 平日里, 丫鬟们若是小跑,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可今日, 却像是数着砖块在走。 一块青砖长七寸, 宽三寸半,陈舍微想要一脚迈过三两块,但又生怕露丑, 掩了半个身子跟在谈栩然后头亦趋亦步。 这条小径绕过了青松院,经过护厝再到正屋, 谈栩然最是常来常往。 宅院里的造景是用色来分的, 谈栩然最喜紫色, 而今紫藤休眠,所以种了好些雪青黛紫的花儿。 因为是见缝插针的种在道旁,所以选的花儿都是赖养的, 撒了花籽,到了天时就渐次开了。 盛夏时节, 正是肆意生长的时候。 小野草的细条叶如丝缎般打底铺陈, 喇叭花只是野花, 细茎倚绕,花苞含蓄的收拢着, 鸢尾、桔梗零落长着, 左一丛,右几株,并没有刻意划分。 藿香蓟的花朵毛茸茸的, 有些像雏鸟的脑壳,独朵近看是白, 远远成片瞧着, 才看出浅浅的紫调来。 藿香蓟其实是药草, 偶尔内热伤风,可以折一把来煮水。 小径上好些花草都是天生天长,细算起来,只有鸢尾和狐尾武竹是陈舍微和谈栩然逛花市时买下来的。 狐尾武竹这名字前后气质大相径庭,武竹四季青翠,枝叶看起来轻轻柔柔,蓬松如绿云,但到底还是竹,还存有竹子的刚劲。 不过既然添了狐尾一词做形容,比之寻常武竹而言就更添了一丝摇曳的美态。 谈栩然走得快了几步,忽然转过身来看陈舍微,丛丛狐尾似从她身后蔓延出来,令其妖异动人。 离陈舍微最近的那根绿尾,直立而长,顶端稍弯,却因枝条韧劲而不垂,看似平静的贴在他的腰带下方,随着风一蹭一蹭的摩挲着。 “郎君,走过来。”谈栩然整好以暇的看着他,见他迟疑,更是微微笑了起来。 即便羞臊难当,她这样唤他,他怎么可能不听从呢? 一丈短路,被无数条狐尾弹搔而过。 陈舍微只觉得四周氤氲迷蒙,呼吸一口,全是潮热水雾,没有多少空气可供他思绪流动,离谈栩然愈近,他愈是持不住。 眼见着一伸手,就能碰到谈栩然了,陈舍微忽然听见许多声音此起彼伏,惊得他差点连着叫声一起哆嗦出来。 “爷,夫人。” “夫人,爷。” 原来谈栩然站的位置是护厝的拐角,陈家的仆妇丫鬟跟旁人家比起来也不算多,而且轻易不往正屋里来。 可拐角一折,那一块空地上就长满了人,热热闹闹,正赶在雨前抢收衣裳被褥。 陈舍微根本顾不上答话,垂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屏息凝神,强捺着什么。 谈栩然的鼻尖和长睫侧了过来,陈舍微胡乱的点了点头,跟着她打人群里过。 风歇又起,原本堆在角落里的枯叶打着旋飞起来。 陈舍微赶紧快行几步,走过人堆,低头就瞧见夏日绸衣被风吹得紧贴身躯,筋肉骨骼,几乎一览无遗。 “呀!都扫成堆了,为甚不用簸箕装走?白忙活一场!” 身后有仆妇举着笤帚拿着簸箕追过来,脚步声急速的贴近,陈舍微原本通红的面庞骤白。 再怎么佝偻身躯,也藏不住淫相! 此时,就见一弧水色遮在了下躯。 谈栩然伸出右手,横在了他身前,宽袖飘逸出尘,垂垂坠下,恰好掩住点眼下作的玩意。 仆妇从陈舍微身侧跑了过去,只见他正扶着谈栩然走呢。 两人的衣袍被风吹得交织缠闹,如河绕青山,好不风流雅致。 煎熬之路已到了正屋后头,轮值的丫鬟一般都守在水房,未有召唤很少出来。 陈舍微略松口气,不由自主的倚谈栩然身上。 “郎君虽放浪,我却是个有癖的,”谈栩然的声音迎风而出,字字可闻,“若叫旁人窥视受用,如牙具亵裤,如何再使?” “没,没有,我,我断然,不,不会做这样的事。” 陈舍微急急争辩,可是声若蚊呐,一句话断成零碎的字,每个字中间都夹杂着好些无用含糊的‘嗯’‘呃’。 谈栩然笑道:“原来那香饵还叫夫君的舌头也变大了,说的是什么呀?妾真是全然听不明白。” 陈舍微自背后搂抱住她,脸颊贴在她脖颈处,道:“夫人,莫要再作弄我了,随你怎样都好,咱们进屋去吧。” 这话还是说得断断续续,汁水淋漓。 原本见主子亲昵,小荠提着水壶走过来又打算折回去,却听见谈栩然唤她,就又走了过去。 陈舍微低低的哀叫出声,就听谈栩然镇定自若的道:“爷吃醉了酒,把热水搁下,吩咐灶上煮些清淡的吃食先备着,我先伺候爷歇下。” “诶。”小荠提着水壶先走了进去,就见陈舍微趴在谈栩然肩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雷声更近了几分,就像是从头顶这团乌云里落下来的。 陈舍微盼着小荠快些出来,快些走。 可等这丫头真出来的时候,谈栩然背在身后的手却不安分的揉搓了一把。 陈舍微哪里提防得住这一下,高声叫了出来,与猛然落下的大雨和白光劈裂的闪电奏在一块。 小荠吓了一大跳,道:“呀,这雷也太近了!” 她拍着胸口平气,又觉得模模糊糊似乎听见陈舍微的声音了,不解道:“爷刚才说什么?” “爷说自己受不住了,求我疼他呢。” 谈栩然说话的时候又是一个大雷落下,小荠还凑近了一步,却什么也没听到。 可陈舍微贴得这样近,听得比雷声还分明,愈发羞臊,却也因这天崩地裂的不可控之力而愈发兴奋。 “没什么,爷都快醉过去了,是梦话。”她笑得淡雅出尘,谁能想到她背后在做的事呢? 谈栩然感受到了掌心的变化,皱眉斥道:“夫君竟下作到了这种地步?” 虽叫她如此贬斥,但好歹能被触碰了,陈舍微心中竟是高兴多过羞耻的。 外头漆黑如墨,谈栩然却未点灯,也未放帐子。 闪电白光时不时照亮满室,眼尾红泪痕和被褥上洇湿的大块污渍清晰可见。 谈栩然觉得这样甚好,比蜡烛的微光更好。 陈舍微心中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耻感,骤现的亮光伴随着巨响,像是闪光灯一般,将他的堕落与失控一一曝光定格。 谈栩然虽体会不到这一重心理,却洞悉了光亮盈室时,他那企图遮挡的四肢和脸上那无措无助的神色。 她慢条斯理的用红绳在床柱上牢牢栓紧,另一端又缚住了足腕。 陈舍微仰在枕上,眸珠转动,从失神中渐渐转醒,见她一笑,原本应该消弭药力掀天而来,才不管他受不受得住。 谈栩然俯下身来,在他唇上极珍重的一吻,衷心赞道:“郎君方才吟得极好,听得妾酥软难当,你若要赎罪,就莫要压抑自己,全都放出来,叫妾彻底品一品郎君的唇舌和音嗓。” 陈舍微被她那般拿捏过后,脚趾都还麻着,自然是听话至极,脑子也不甚灵光,竟还轻轻的‘嗯’了一声。 谈栩然满意的抚了抚他,又道:“今夜真是天时地利,郎君即便想叫给旁人听,怕是也不能了,唯有妾。” 陈舍微当然要反驳这话,他可没想过要叫别人听去。 只是他说了什么,就如那一声声高高低低,绵长或急促的喘吟,只有她与天知了。 正屋伺候的仆妇只觉得爷和夫人今日歇得早,这样电闪雷鸣的,倒是睡得香甜。 只在雨歇天亮时叫了一趟水,约莫是睡出汗了吧? 次日陈舍微原本是打算歇的,可王吉非来蹭饭,还提起与陈舍稔的买卖。 “往南直隶发的那批货最快也要下月才能上船。” 讲的虽是买卖,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他懒洋洋的,连根指头都不想多动,王吉纳闷道:“怎么了?昨个不是喝茶吗?你怎么像是宿醉?” ‘倒比宿醉那头疼的劲好多了。’ 陈舍微只是太耗空了些,捧着汤罐拣鸽子肉吃,道:“下月就下月吧。陈老三那两间铺子,原是都是卖南货的,腾一间出来改装也需要时间,没那么急要。” 王吉就闻见一股药膳味,笑嘻嘻道:“想生儿子啦?” 陈舍微耷拉着眼皮懒得回嘴,把一直揣在心上的事儿说了出来,“五房这段时间有个难过的关口,打算把两间漆器行转手,那原是我夫人的嫁妆,你能不能帮我去谈一谈?” 王吉闻言一愣,也正经了起来,道:“空铺子还是?” “这漆器行大多是从福州进货来卖的,库里约莫有些积压,至于人手,旁的都不要紧,柜上还留着当年随我过来的一些老人,那些要留下。” 谈栩然不知何时到来,拿掉陈舍微手里的空汤罐,替他揩了揩唇,在旁人跟前,她多是这样一副周到体贴,无有不依的做派。 陈舍微眼瞧着她微微勾着的嘴角,狡黠又惑人,心道,‘我这辈子也就是她了。’ 心里,本就只装的下她一个,便是身子,经了她那般调弄,早就认主了。 还是王吉这个嘴皮子不正经的最正经,正专心想着漆器行的事,就道:“积货可难估价,我又不是漆器行家。” “五房既放了这个消息出来,就是要借这事刁难咱们的,王吉与咱们如此熟络,他出面与咱们出面没什么不同,五房不会那么好说话。”谈栩然道。 陈舍微见谈栩然若有所思,就道:“夫人可有什么想法?” “五房的药材买卖,其中有两成是同曲家做的,也是七婶牵线搭桥,我想请七婶说和,应该能顺利些。” 在陈舍微看来,夫妻一体,岂不是间接受了陈砚墨的恩惠? 但听谈栩然所言,她对这两间漆器行怕是有所安排,便也不好表露什么。 王吉走后,谈栩然见陈舍微垂眸扯草茎,有些郁闷的样子。 想起他昨夜赤诚可爱,袒露无遗,心中酥麻麻的,谈栩然并不想用陈砚墨这厮来拿捏陈舍微,就道:“曲氏与陈砚墨愈发离心离德了,我虽想借她的势,可也不会欠了她。” “那夫人要拿什么去还?” “女子间的来往,夫君还是不要问得这样细了。” 只这一句解释,于陈舍微而言也够了。 他又笑眯眯的凑过去在她腮上亲一亲,道:“同大房的买卖真的还要做?” “那点子药饵想来是福香楼助兴的寻常手段,又不是给骡马用的猛药,夫君心中若有我,人家姑娘难不成还能强要了你?若是无我,青天白日,花园廊角,扯过一个丫头就能行事。”谈栩然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莫名冷淡讥讽,见陈舍微张开双臂抱了过来,才摸摸他的发顶,道:“只是下回再出去谈买卖,吃喝用具,真是要分外留心才是。” 第125章 姑姐和外室 其实就算没曲氏的推波助澜, 谈栩然要买下漆器行,也不是全无把握。 也许是巧合, 也许是叫鬼盯上了? 被劫的那批药材偏偏是最贵的, 又赶在账上空空的这个寸劲上,一下就捏住了五房的命脉。 他们真是撑不了多久了,这样急着出手, 而且要两间漆器行一起卖,底细不明, 谁心里不泛嘀咕? 幸而漆器行里的老人还认谈栩然, 大老远从月港将他们接来, 交了几句实底,谈栩然才能同五房你来我往的把价码往下压。 为了多几分筹码,所以动用了曲氏的关系以及陈舍秋的面子, 令陈砚著没办法把价钱喊得太过离谱,而且谈栩然已经摸清了存货的成色, 都是些过时的花样, 而且木料都很一般。 两间漆器行加上存货, 只花了八百两不到。 陈砚著咬着牙答应下来的时候,连谈栩然都有些惊讶, 看来说五房如今是山穷水尽了, 也不为过。 陈舍微账上的现银虽够,但因为这一季的账还未结,不好都提出来。 漆行到手, 又有很多用钱的地方,所以谈栩然就同曲氏借了些。 “算了利钱的, 用不着谢来谢去的。” 曲氏嫁妆丰厚, 名下产业又有管事打理, 翘着脚收钱,又不像陈舍微挣得辛苦,所以手头松动,借出去这样大一笔款子,她只觉寻常。 见她面无愉色,谈栩然道:“姑姑在这住了小半月,我都不好上门来同你说说话。” 一提起陈砚墨的姐姐陈端容,曲氏就气得厉害。 她分明就是来给陈砚墨撑腰的,仗着自己年岁大些,要她像伺候婆母一样晨昏定省,甚至装了几日的身体不适,要她夜夜侍疾。 这些倒还罢了,陈端容也是成了家的人,在自家都当上祖母了,哪里还能在这长住,忍几日便是了。 最可恨是用些莫须有的由头来污她,脏她。 正院里平时连只蝶都是雌的,只是那日颱风后,屋里连窗门带锁头坏了好几扇,所以请了个在官府在籍的木匠上门修理。 青天白日啊!仆妇成群的瞧着!那间房是曲氏日后备给女儿单独住的,比较上心,就隔着树影看了一会。 就这么一会,叫午歇刚起的陈端容瞧见了,唤了她进门,就斥她不守妇道。 喜鹊替她申辩,吃了陈端容手下几个嘴巴子还不算,还被打了手板。 ‘啪啪啪’的上刑声中,陈端容摇着扇子,似乎在听丝竹乐响,道:“咱们女人这一辈子,就是个熬字!叫我来说,你可不算个太安分的!” 此话一出,曲氏震惶的瞪着陈端容,道:“大姐怎好如此血口喷人!” 世间对于女子实在太过苛求,捕风捉影的一件事就能栽死了她! 陈端容冷笑道:“自己的尾巴还掉着呢,把你那些小性子都给我收起来!再敢叫小弟不痛快,不要以为顶上无人,就好拿捏夫婿了,剐了你自己的脸面,可怨不得我了!” 谈栩然又不是能掐会算,手眼通天,自然想不到陈端容给曲氏的这个下马威,只道:“七叔还是那般言辞冷淡吗?” 曲氏轻蔑一笑,道:“手上没银子使了,晓得利害了,倒不敢十分辱骂我。” 她又叹了口气,“不过他也说了,中秋会提前几日回来,说是陪陪女儿。” “七叔还是有些分寸的,毕竟没叫外头那个怀了孩子。”谈栩然道。 曲氏从不担心这一点,道:“自然不会,他如此要脸面,怎会叫外室生子?” 说着,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下移,望着曲氏的腹部。 曲氏不自觉轻抚平小腹,暗道:‘我用钱财拿捏他,他恐怕要用孩子拿捏我。’ 闽地的夏日总是很长,已经过了处暑,却没有半点秋日的气韵,只是若细细聆听,似乎觉得虫鸣声弱了几分。 曲氏再开口,却说起谈栩然的事。 “昨个留在花厅侍奉茶水的丫鬟说,老大家的把小六从福香楼逃出来的事情当做笑话讲。”曲氏说。 谈栩然微微蹙眉,道:“给兄弟下药,还这样堂而皇之的讲出来。” “那脏药没损小六的身子吧?”曲氏眼神闪动了一下。 “没有,助兴香药,并不性猛。”谈栩然垂眸吃茶,再一抬眼,却直白露骨的道:“若是房中自用,倒也有趣。” 曲氏的箱笼里其实也藏着半包,却故作惊骇的瞧着她,半晌后长吁出一口气,道:“我算是知道了,你拿捏小六,还有这方面的门道。” 谈栩然并不多谈,也不否认,只道:“不过助兴之药,也要有兴头才是。” 曲氏与陈砚墨的房事鲜有如胶似漆的时候,香饵粉末,补汤药膳,从前也不是没用过,情好时他揶揄几句,情恶时他讥讽一二,总是避不开要求他。 曲氏想要孩子,若她自己得个男孩,有没有陈砚墨这个夫君都不紧要了。 “也大哥还算知晓分寸,没用催发驴马淫性的药。”谈栩然又说回陈舍微被下药的事情上,摇摇头道:“那药性一上来,叫人理智全无,孽根失控。男人又如何,也得受制于人呐。” 曲氏想得入神,但知道猛药伤身,又有些犹豫。 丫鬟送了谈栩然出去,回廊上见喜鹊步伐匆匆,突兀的抬眼盯进她的眸子里,喜鹊是曲氏的心腹,素来周到,从未有过这样失礼的举止。 未等谈栩然想明白,喜鹊又福了一福,往屋里去了。 只听她推门轻唤曲氏,语气不像好事。 谈栩然长睫微遮,眉间思虑乍现又消失,不知是在想什么。 喜鹊已经快步走了进去,对还在茶桌前发愣的曲氏耳语几句。 蝉衣传来口信,说陈砚墨同她已经圆房,并没有叫她喝下避孕的汤药,不过已经自服了曲氏给她备下的避子药。 蝉衣便是曲氏送过去的丫鬟,她同那个外室又不一样,是正经抬了妾的,诞下的孩子就算是庶出,也是能上族谱的。 其实家中已有两个妾室,不过都是曲氏选的人,清白老实,容貌才情稍欠。 陈砚墨也很少去她们院里,至今也未有孕,平日里说起陈砚墨的后宅,几乎都忘了他还有妾。 这其实都不算是陈砚墨的妾,该是曲氏的妾才对。 所以曲氏才挑了蝉衣这么个容貌娇美,性情柔顺的。 曲氏默了一阵,嘴角牵强的扯动了一下,道:“他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喜鹊抿了下唇,道:“也是爷是觉得,蝉衣是您的人?若有了孩子,也是记在您名下。” “哼。”曲氏惨淡的笑了笑,道:“是么?可我怎么觉得,他是在给我脸色瞧呢?” 虽说蝉衣是曲氏的人,可曲氏更想要有个自己的孩子,这也是人之常情。 起码,庶子不能出生在嫡子之前。 “您也不要往左了想。”喜鹊劝道。 曲氏沉沉的叹了口气,道:“蝉衣可打听出来了吗?爷上回想从私账上走银子,为的是什么事儿?” 喜鹊蹙眉道:“可也巧了,就是为着在月港的那间漆器行呢?” “啊?四房的漆器行?”曲氏惊讶的说,出于女子某种不可言说的敏锐触感,她又喃喃自语了一句,“谈氏的嫁妆?” 喜鹊小声道:“您可还记得,蝉衣头一回递来的消息,不是说那女子,生得一双飞翘的杏眼?” 曲氏一下站了起来,浑身都在轻颤,就连声音也在抖动,“从前就觉他的目光多有在谈氏身上流连,可谈氏貌美,我以为只是如其他男人一般过过眼瘾,不曾想他还生出了执念?!竟养了个替身!?” 曲氏一时不敢相信,又道:“可蝉衣也见过谈氏,她若觉得像,怎么不直言?” “奴想着,蝉衣若咬定了说,万一只是凑巧相似,岂不就多事了?再者,蝉衣还说了那女子柔弱可怜,一天到晚拘在屋里不出来。您再看谈氏,虽姿色艳美,可气度淡然清冷,再听她这些时日说来的夫妻之道,言语间那般桀骜不恭顺。奴瞧着,两人纵然面貌上有相似,只怕骨子里南辕北辙。” 听得喜鹊这样辨析,曲氏心里五味杂陈,虽看得出谈氏面上冷淡,只对陈舍微有几分不同,可还是不自觉揣摩她的意图。 到底是陈砚墨剃头担子一头热,还是谈氏也曾勾引? 若是谈氏也有红杏出墙之意,那么她这些时日来教自己拿捏陈砚墨,是否存了离间他们夫妻的心思呢? 曲氏心头密密麻麻的爬满虫蚁,啃咬得她痛痒难耐,却是挠不得,叫不得! 海澄虽是个小地方,但因为设了月港,繁华不输府衙。 曲氏其实很愿意随着陈砚墨外放,先前陈砚墨只说路途颠簸,不愿叫她怀着身孕劳动,后来生了孩子,又叫她照看家中,总是不提要接她同去。 再来就是养了个女子,风花雪月,好不惬意,又怎会接她去平添桎梏呢? 曲氏的一颗心就是这样,在陈砚墨一句句随口搪塞,一次次漫不经心中,从炽热到冰冷。 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面庞,道:“若是我有谈氏那样一张面孔,爷会不会早早就接了我去海澄?” 喜鹊默了良久,才道:“夫人,您大嫂的貌美难道输于谈氏吗?” 曲氏不语,她大嫂不但容颜姣好,而且才名远播,那年闹洞房,盖头一掀,惊艳多少人? 诞下两女一子,也算有功,可她阿兄也做不到房中无人,算起来庶出的子女也有七八个。 “若要奴来讲,您自有一番气韵芳华,何必与旁人相较。” “罢了,爷一年也只回三两趟。等他回来,咱们也置个席面,叫几房的人都来。”曲氏闭了闭眼,落下两行泪来,冷声道:“替身怎么比得过正主?隔靴搔痒到底是无用的。” 喜鹊道:“可夫人,奴瞧着谈氏不是那般好摆布的。” “愁什么?”曲氏不以为意,嘲弄道:“这是他陈砚墨的家,家中耳目臂膀皆为他所用,他若心中有念,就算是九曲十八弯,也要促成。我只消下帖子把人请来就是了。” 主仆二人说着私房话,门窗锁闭,就觉得这屋里浊气愈发重,起身走到廊上,打算透透气,却见丫鬟引着本该离去的谈栩然再度返了回来。 方才在屋里要算计的人,这一推开门就见着了,曲氏心里不免有些发虚,错愕了片刻,笑道:“怎得回来了?可是遗了什么宝贝?” 谈栩然提着裙摆从长阶上一步步走上来,眼睛都没往下溜,只瞧着曲氏。 她面上的脂粉是新匀上去的,正不自觉咬着下唇上微微翘起的死皮。 “思来想去,有一件事还想同七婶求证。” “什么?”曲氏下意识道。 谈栩然的唇角是平的,眼睛却微微弯起。 与其说是一个不那么友好的笑,更像是眯起眼,了然于胸的打量。 “漆器行的铺子,七叔是否有意?” “啊?”曲氏惊讶太造作,应付的话语又太迟疑了些,“这我倒不曾听闻。” “噢,还有一事。”待引路的婢子退下,谈栩然又上了一阶,同曲氏并立,侧首瞧着她鬓发上的一根福禄簪子,道:“我听说,七叔在院里养的那个人,有几分像我?” 曲氏实在震惊,缓缓的转头看着谈栩然,虽说她的神情已经暴露大半,但口中还是强撑着道:“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月港的漆器行中有几个随我一道嫁过来的老人,五房接手后,将他们一家人都贬做小工,那家的婆娘曾去七叔后宅送个描金的恭桶,说是打远瞧见个女子,还以为是我,骇了一跳。” 谈栩然见曲氏不知该作何表情,又笑了一声,道:“若是仅仅是人有相似,不做他想,又或是那妇人错看,倒是虚惊一场。” 她说着,转脸看向曲氏身后端正的廊顶,毫不客气的将话一字字的吐出来。 “若是有意为之,那可真是恶心。” 第126章 暮夏的西瓜和佳偶书社 知道谈栩然去见曲氏, 陈舍微从铺子里出来,就绕了路去接她。 他没在人家门口等, 而是倚在桥上, 瞧着桥洞下缓缓探出一舟碧绿黑纹的西瓜。 谈栩然出来的时候,他正蹲在岸边用一根绳子编网兜呢,把个大西瓜往里头一放, 松松提起。 “车马轿子,你都遣回去了?”谈栩然四下看看, 不见踪迹。 陈舍微朝河埠头努努嘴, 道:“咱们坐船回去更快, 还没那么热。” “总是花样多。”谈栩然交了手给他。 陈舍微见送她出来的丫鬟还立在门口看,就道:“帕子拿回来了吗?” 谈栩然扬了扬本就不曾丢失的帕子,道:“若不是这般贴身之物, 我也懒得走这么一遭,只怕落在别人手里, 瓜田李下的也说不清楚。” 这又是陈砚墨的家!陈舍微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扶着谈栩然小心翼翼的走上甲板, 轻舟一纵,乘风而去。 夏末秋初时候, 沁园湖上荷花结籽, 从舟上下来时,除了一个大西瓜,谈栩然手里还抱了把莲蓬。 陈舍微挑的西瓜极好, 在井水里浸得冰凉,纹路清晰分明, 轻拍就有浑厚之声, 刀刃才下一寸, 整个瓜自己就裂开了,甚至不用切。 红瓤黑籽,脆甜爽口。 再热过几日,过了中元,天儿就要凉下来了。 原本被暑热逼散班的戏园子也贴了告示,说是在中元后三日,重新团班上戏。 这戏一开始,就能唱到冬日里去。 泉州的戏园子很多,常也有人家为着方便选在戏园子里待客的,这几日往戏班里销的烟卷已经多了好些,总要提前订啊。 陈舍微忙里偷闲的过小日子,这一日去铺子里,忽然就被王吉递了一本样书,是他的《虫药集》。 见陈舍微一脸意外,王吉道:“你不知?这事儿都交了你夫人?我瞧着她是不是把漆器行的人手倒了倒?那个管雕版的管事,精乖的我都想拐到铺子里来,瞧着呆呆的,从泉州卫出来倒也不怵,说是把册数都谈妥了,从我那拉纸去呢。” “嗯,”陈舍微翻了一番,瞧着自己的文字和谈栩然的画配在一块,忍不住笑起来,“泉州的这间漆器行改成作坊,制了家具运往月港那间卖,所以要招揽些匠人,倒是管事伙计可以少些,五房余下人,她留了些,剔了些。那个秦管事的爹娘都是从谈家跟来的,也吃了这么些年的苦头,夫人看他得用,所以就拉拔了一把。” 看着他一脸乐呵呵的傻样,王吉摇摇头道:“同泉州卫做买卖可没什么赚头。” “雕版出书原本就没打算多挣银子,有点薄利养的住苏师傅那几个匠人就行了。”陈舍微说着觑了王吉一眼,道:“不过那《鸣虫谱》应该是有利可图的。” “嗯,我问过了,也快了,再过三两日就有样书了。” 王吉发觉陈舍微又换了一身秋日衣裳,很雅致的淡褚色,绣纹青纹蔓延,衬得他面如冠玉,文雅俊秀。 谈栩然虽心思比别的妇人野,但也不是没有好好对待陈舍微的。 王吉想了想,若是吴燕子婚后也想能如谈栩然一般,里里外外一手抓,其实也不是不好,旁人闲话,他不听就是了。 只看陈舍微,他何时理会过? 即便王吉偶觉谈栩然过了些,出言点了几句,他只道:“落后思想要不得,你该好好反省一下。” 王吉被他说得发懵,他本性纯良,最要紧是见透世情,并不固执己见。 陈舍微其实根本没同王吉细说过什么男女平等的大道理,这种大道理若是日日挂在嘴上,简直就是悬浮于世的疯言疯语。 王吉与陈舍微相处甚久,难得是他言行如一,待妻女的确尊重爱护,长此以往,渐渐也带王吉往一处想了。 至于甘力么,他出身乡野,每每忆起小时候的事,无非就是他被他爹打,他娘被他爹打,他和他娘一起被他爹打。 那年,他用刀剁掉了他爹的脑袋,恍惚间听见他娘的魂灵在破烂的房梁上大笑。 正因为犯了这桩事,虽是死了个癞皮闲汉无人在意,但未免万一,甘力还是带着甘嫂离了家乡,流落到泉溪镇上。 甘力骨子里的暴力其实同他爹很相似,只是在杀猪和杀人这件事上有了宣泄口,同时又被他对父亲的恨意牢牢禁锢。 也许出于对娘亲的愧疚,又或是女子的柔软无害令他松弛。 甘力对女子的态度极为呵护,简直像对一朵易落的花一样轻拿轻放。 虽说这是因其视女子为弱者的缘故,并非出自平等的尊重,但总比那些蔑视□□,又或横加桎梏的做派要好得多。 陈舍微能与这两人处成真正的兄弟,其实也脱不开这一点。 若是他们视女人如同物件,恐怕陈舍微也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个坎。 如今,王吉对谈栩然的参与都习以为常了,两人对半开出了银子,在虫市上买了一间铺面。 这令原本从王吉手里拿货的下家们十分警惕。 虽然听王吉说是虫儿还是照着从前的卖法,这铺面只卖瓷瓶瓦罐等器皿,还有书册,可大小老板们敷衍着笑应了,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这其中也有周家搅浑水的缘故,只说王吉不讲道义,又说买卖掺和进了女人,就是不像样不吉利! 过了中元,恹恹的虫市一日比一日鲜活起来,那间关着门的小铺子忽然就开了,挂了个招牌也很寻常,不似别家又宽又大,还上朱漆。 小小一片木牌子挂下来,在风里晃着,众人紧盯着看,名儿倒有趣,叫虫儿居。 众人看清了店名,又好奇的往里一看,只觉陈设摆件真叫一个疏落雅致。 虽然迎面正中挂了一副逼真俏皮的虫戏图,但铺子里真的不卖虫,虫笼倒是花样齐全,竹木架格上错落摆着白瓷瓶儿,底下搁着粗陶罐儿,柜台上一溜的齐整书册,都是相同的一本书——《鸣虫谱》。 这《鸣虫谱》且不说内容,光是青皮白页,瞧着就悦目,翻动更觉纸张柔韧,装帧牢固且美,书籍捆缚的细索都是染过的,渐变而美的各种绿褐,根本就是一只虫儿外壳色泽的蜕变。 若是爱书之人,哪怕并不玩虫,捏了这一本手感上佳,赏心悦目的书册在手里,多半是要掏银子买回去珍藏的。 铺面上还有个小阁楼,有人正用笛声仿虫鸣,乐声拂过花架上垂下的长叶藤蔓,又轻触茶盏里养着的一杯绿茸苔藓,叫人恍惚间眼前真似有虫儿在深枝翠叶中弹跳鸣叫。 头一批涌进来参观铺面的人,多是虫市上的掌柜伙计,出门时十之八九,怀里都揣了一本。 也不知怎么了,进门不买,像是亏了。 回到铺子里一翻书册,还真是言之有物,图文并茂,而且《鸣虫谱》书名右下角还有一个小小的‘上’,那就意味着还有‘下’! “下?就该是《斗虫谱》了吧?”斜对角的朱掌柜琢磨着,指尖在封皮上细细寻找,落在那个署名上,“虫娘子?啊?女子写的?” “这也说不准,好些写话本的,不都取个什么潘三娘子之类的名儿吗?” “傻货,那是故意起个女子名,勾些下三滥去看的。可这《虫谱》,不必要啊。” 朱掌柜思量的时候,隐约听见虫儿居里笛声换了琵琶。 这弹奏的也不知是什么曲子,没有素日在酒馆香楼里听到那么缠绵哀怨,反而极为脆灵清越,琵琶虽仿不出虫鸣,可这曲子却叫人有种处于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浓秋意的感觉。 “蔷薇姑娘果然是技艺精湛,令人叹服。”一曲罢,谈栩然睁开美眸,极为赞许的说,“原先听你试曲子,我还只觉寻常,如今看来是那曲子脂粉气太重,远不及你自作的这一曲。” 蔷薇听她如此夸赞,抱着琵琶微微红了面,若有刻薄之人在此,定要惊讶,一个做皮肉买卖的贱籍女子,竟还能露出如此羞容。 “既这般,月钱我再给你提一提,另给你买一顶小轿,每日闭门之后,你都可以从后院出去,直接回家就可,不必抛头露面。” “多谢夫人如此为我着想。”蔷薇感激的说。 虫儿居阁楼有两间房,并不待客。 一处是敞间,就是给蔷薇奏乐的地方,另一处却落了铜锁,是处理账务杂事的所在。 原本陈舍微说会报答她,蔷薇只以为会给些银子打发,也不做他想。 约她在虫儿居再见时,她也以为是陈舍微,可瞧见帘子后那隐约却不失曼妙的身影,蔷薇几乎要因为自己的盛装到场而落荒而逃了。 谈栩然一抬眸就洞悉了她的心思,只是没有点破。 蔷薇自然也看出她的笑浮于表面,但是出现在正房夫人和心怀鬼胎的乐伎见面之时,这种客气和体面,已经是一种难得的温柔了。 福香楼里自此少了一个卖笑卖唱的蔷薇姑娘,而虫儿居里多了信手而奏的悠悠弦乐。 秋来虫市愈发热闹,虫儿居里客人渐多,美人亭亭面如雪,纤手当弦金杆拨,也不是没有人想上二楼一窥芳容,但都被拦下了。 虫都没上市,可虫儿居里生意也慢慢热络了起来。 《鸣虫谱》日日要运一车来卖,已有人催起《斗虫谱》来了。 “好说好说,这两日就上。”掌柜笑呵呵的说。 陈舍微的《虫药集》由泉州卫定了一批,分发至几个千户所,就如王吉说的那样,堪堪回了本,不过福州卫和漳州府也定了些,这一批算起来,也有些薄利。 渐渐的,有人发觉《虫药集》和《鸣虫谱》都是同一个‘佳偶书社’所出。 陈舍微作《虫药集》是落了名的,再看这书社的‘佳偶’一名,想到《鸣虫谱》的落款是‘虫娘子’。 联想到周家散出来的消息,说是虫儿居背后的另一个老板并不是陈舍微,而是女子,也就不难猜到,这女子就是谈栩然。 这事儿还是在虫市议了几日的,那陈知事怎么肯容家中女眷又是做买卖,又是出虫谱的? 可也犯不着去问,人家那书社的名还不够直白吗? 佳偶!他喜欢着呢! 不相干的人对此事要宽纵许多,很快被新鲜的闲谈所替代。 可对于那些情分上没多近,偏偏被血脉牵扯着的亲戚来说,这事儿就有些不太好过去了。 陈舍秋已经说了两次,陈舍微替谈栩然挡了就是,无所谓叫她心烦。 陈舍嗔刚提了个头,见陈舍微面色不善,手头上的那些漳州买卖还要靠他给面子,才能赚些差价,他也终于识趣,咽下没说。 不过么,陈砚墨回来过中秋,在家中设了席面要请众人去,陈舍微只怕到时候群起而攻之。 第127章 秋日的落叶和野核桃 “曲氏、蔡氏已经知晓此事, 只有些意外我竟习得娘家的技艺,旁的也不曾说什么。”谈栩然显得并不在意, 道:“二房女眷常年随着堂兄在外, 今年中秋也不会见,至于五房,而今张氏坐了我从前的冷板凳, 说话都没人听了。” 陈舍微听了也好奇,道:“对啊, 育虫一事, 是谁教给夫人的?” 谈栩然捧着一杯苔藓, 指尖轻抚,感受植物带来的鲜嫩茸感,道:“我阿娘是北人, 育虫一事,原是她的技艺。不过她也没教我, 只是我那时愤懑, 凭什么我阿娘带来的东西, 要留给那个名义上的,待她毫无恭敬之意的‘儿子’?所以就背下了她的手札笔记, 换了衣裳装作小杂役, 偷偷溜到育虫房里看他们做事。” 陈舍微听得哑然,谈栩然徐徐睁眼,只瞧着手心变作花器的杯盏。 虫儿居里的盆栽造景, 有半成都是陈舍微育出来的,不少客人出了高价要买, 可家里早不必靠陈舍微一件件卖手艺过日子了。 谈栩然手里这一杯绿, 原本是一套他们俩都很喜欢的宽口薄胎透白瓷盏, 失手砸了一个,不成对了。 陈舍微不舍得丢,但也觉得孤零零摆在茶桌上不好看,就拿来养了苔藓。 单只的茶盏,裂口的酒盅,缺角的砚台,一切都叫他点缀的湿漉漉,绿茸茸的,永远有春色。 她的生活,竟能这样趣味盎然。 秋收将近,果子挂枝,稻穗坠腰,田头抢收又不是陈舍微的事情,偶尔被黄理抓去做些案头账目,虽然费笔头,但省脚力。 只是陈舍微闲下来了,谈栩然却忙起来了。 育虫本就是秋冬的事,再加上泉州新添置的漆器作坊,还有月港的漆器行要打理。 漆器作坊没那么容易做,虽然余下了几个匠人熟手,但这些年都只做修补和小器皿的活计,大件的玩意很久没碰过了。 木料、大漆、金粉都得采买,一样样虽交了手底下的人去做,但若不看着点,银子消磨的太快,还不见成效。 原本多是陈舍微步伐匆匆的往外走,谈栩然立在屋前或是窗口送他。 而今倒是反过来了,谈栩然就算不出门,只在前厅与管事商议,那没个三两时辰也难散场,茶水一趟趟的送,留饭也是常有的事。 佳偶书社才出了三本书,事务清闲,而且虫儿居主要卖的是器皿,谈栩然在月港的瓷窑放了人,虫儿居就由她和王吉统管,需要出面打理的一些琐事就秦管事捎带管着点,慢慢再提拔人手,重心还是倚在漆器行上。 秦管事也算临危受命,爹娘苦熬一辈子给他换来的机遇,就是接不住也要接。 谈栩然不过几日没见他,瘦了一圈,可眼睛却越发明亮,虽穿了新衣,却还是棉布所制,但人却有了几分管事的气势。 从前漆器行里那个看似埋首干粗活,实则耳朵尖尖竖的小子,终于要有出头的日子了。 他来去都不忘两本册子,红皮封是要请示和报给谈栩然的消息,绿皮封则是谈栩然对他的示下。 谈栩然坐得有些乏了,于是站起身踱了几步。 屏风外,秦管事以为她有什么吩咐,声音一顿,就听她淡淡道:“继续。” 他忙低了头,继续报账。 屏风上的影子缓步轻挪,不知去了哪儿,秦管事专心瞧着账目,一笔笔细细解释。 谈栩然倚着偏厅的西窗望出去,就见宅院里青黄交织,并不颓然,反而因凉爽宜人而平添闲适惬意。 闽地的草木多数长青,不过玉兰树是会落叶的,芭蕉和竹只是偶尔的叶片更迭,坠下来一些,静静的飘在碧池上,在青砖上,在褐土上,在…… 陈舍微的发顶上。 谈栩然瞧见他忽然从窗边探出来,还没说话就叫片落叶打得神色一懵,眼睛睁得圆溜,像只呆头呆脑的小狗儿。 她伸手把叶儿捏下来,抿着叶柄打旋。 为了不扰谈栩然听秦管事报账,陈舍微用口型无声道:“夫人还没好吗?” “明知故问。”她轻声道,“有何事?” 陈舍微只是想她,摇摇头,耳朵似乎都耷拉下来了。 见他转身要走,谈栩然一把扯过他的衣襟欺身吻来。 陈舍微急忙张口含舌,虽是卖力,却也抵不过她轻轻一勾绕。 秦管事还在兢兢业业的念着些枯燥乏味的账目,谈栩然听了这么久,也的确需要些甘美的汁水来解渴。 红皮册合上,秦管事翻开绿册,蘸了蘸墨等着谈栩然吩咐。 陈舍微正合了眼沉溺享受,忽然一空,他虚着眼,就见谈栩然一张红糜水光的唇轻开慢合,极冷静的道:“从前给五房供漆的铺子叫什么来着?给的价码就挺实惠,咱们也不必一味剔除。只是如今改了作坊,用量必定大些,把价钱议低些。” 气息丝毫不乱,任谁都听不出她前一瞬还在与人唇舌交裹,啧啧作响呢。 秦管事落笔记下的空隙,她又吻了过来,轻舐慢舔,换了种花样。 谈栩然时不时抽离出来给秦管事下吩咐,还是那样清醒理智,遗陈舍微一人深陷在潮热泥沼里,他心里刚腾升一点对她分心的不满,又会立刻被她的唇舌征服。 “好了。”听她这样说,不知何时攀上窗子,倚在这秋日黄绿景色中的陈舍微顿感空虚。 谈栩然指尖抹掉他口角的水液,又道:“你先回去吧。” 原来是对秦管事说的。 陈舍微又高兴起来,不自觉虚着一双满是水雾的眼,张唇索吻。 “你就是怎么也不够。”谈栩然轻声道。 在纸笔收妥,书页合拢的细碎响动中,轻哼低吟也慢慢流泻。 “那小的先回去了。”秦管事对着那架屏风,道。 陈舍微悬着的双腿缠绕住谈栩然的身子,不许她离唇答话。 谈栩然本也没有打算理会秦管事,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两人更是没了顾忌。 “侧室里有妾小憩的椅榻,郎君可愿屈就?” 陈舍微连连点头,唇舌半分不离,搂抱着往侧室去。 侧室的小窗大胆的敞着,露出玉兰树顶端几朵半开的花。 今年暑热绵长,雨水也多,余韵至今也未消散,将这花树迷惑的都不知时日,春花反在秋日开。 “花谢后,花芽会继续分化,并不碍着它春日再生。” 陈舍微倒在摇椅上,他是背朝窗口的,只是顺着谈栩然修长白皙的脖颈向上,端详着她望向花树时须臾一闪的讶异,就想象到了她看见的场景。 谈栩然正出神,被陈舍微低哑的调门给拽了回来。 留待闽地过冬的雀鸟立在枝头,也贪图身下春色更佳,忍不住再度摇曳起来。 陈舍微余韵未消,强被叠加快意,好些风情从唇缝间满溢出来。 仆妇还在外间整理茶具,他偶尔声高了几分,还要被谈栩然一番‘惩戒’。 虽是罚得眼尾飘红,但真说不上是谁更乐在其中。 若叫旁人晓得也是奇了,女儿都这么大了,竟还是如此恩爱缠绵。 可在谈栩然看来,其实成婚太早,人事不知,哪有什么趣儿可言,眼下才是浓情时候。 陈舍微算是被她一手调弄,完美契合,自然是喜爱无比。 至于旁人,哪还有什么旁人? 幸好是忙里偷闲喂饱了他,不然这几日被冷落着,这又被几个面和心不和的兄弟一块架到饭桌上,陈舍微干坐着,得如熬油一般。 陈舍微许久未见陈砚墨了,他倒是都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人模狗样的。 反之,陈砚墨可不这么看他。 眼神一扫,陈舍秋胳膊肘那故作亲近的一碰,陈舍嗔说话时不由自主微倾的身子,显然都展示了陈舍微在这一帮人中的地位攀升。 而且他还矫情的,倨傲的,做出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只用巾帕裹了核桃,细细敲砸着。 “野核桃香,可也太硬了些,叫丫鬟来弄吧。”陈舍秋道。 “大哥等着吃就让丫鬟上手吧。别盯着我这吃了。”陈舍微依着谈栩然的吩咐,不喜不怒,心态平和的道:“我觉得还是自己砸吃起来有趣些。” 陈舍秋笑了起来,招呼了丫鬟砸核桃。 陈砚墨前些日子同陈舍秋聚过一回了,晓得陈舍微这些日子以来,在泉州卫愈发受重用,烟叶铺子也是生意昌隆。 而谈栩然更是肆意妄为,出书不说,还同王吉合伙做买卖,在虫市出出入入。 陈砚墨不明白谈栩然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受管教,总觉得症结出在陈舍微身上。 在他眼里,陈舍微哪里还有从前的半分模样,简直像是叫眼下的这个‘陈舍微’夺舍了一般! 这念头在陈砚墨心中盘旋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也知道荒唐,故意装醉在陈舍秋几人面前试探。 岂料大家都纷纷赞同,可他们都是笑着说的,到底还是觉得陈舍微前后变化虽大,可也是卧薪尝胆后的蜕变。 毕竟,谁会往借尸还魂上头栽呢? 谈栩然同陈舍微一并进来时,陈砚墨正站在厅堂里,叫丫鬟用个花灯替了鱼灯。 今夜月光这样好,谈栩然姿容胜雪,似从天上宫阙飘然而下。 两相比较,他院里养的那个,简直庸俗不堪。 曲氏在旁幽幽开口,“从前只盯着谈氏的脚,倒是忽略她一张脸,真如瑶池仙子,月宫嫦娥了。小六近些年懂事又上进,体贴入微,养得谈氏愈发水灵动人。女子如花,滋润都写在脸上了,你看她的脸蛋,莹泽得都发光了。” “浑说个甚!”陈砚墨皱眉,但来不及再斥,陈舍微和谈栩然已经到了跟前。 他不悦的神色也在花灯与明月下,暴露无遗。 谈栩然佯装不解的看向曲氏,曲氏倒是淡定,笑道:“方才只夸几句小六,说他将你宠得这样滋润,你七叔嫌我说话没个长辈样呢!” 陈舍微但笑不语,眼神讥刺。 谈栩然道:“我与婶婶投趣,平日里说话也随意惯了。” 陈砚墨目光柔和的看着她,谈栩然轻飘飘的掠过他,望向陈舍微,笑容难得有几分小鸟依人。 “不过婶婶说的也不错,若没有夫君呵护,我哪里能过得如此惬意舒心的日子?而七叔在外为官,婶婶心中牵挂,”谈栩然牵起曲氏一双手,道:“瞧,原是个正正好的玉镯,这都挂不住腕子了,才换了这只金镯。” 这话分明是暗讽陈砚墨,曲氏反手牵了她,笑道:“就你最疼人,来,后院的香案置上了,你也帮我瞧瞧去,看来缺点什么。” 第128章 拜月和惊天之秘 女眷在后头拜月, 男客就在前头闲聊天。 陈砚墨言语尖利,屡屡在公务差事上诘问于陈舍微, 倒像是他的上司。 其实实论起来, 虽说海澄县令多油水,可陈舍微任职于泉州卫,品级又不比陈砚墨低。 大家都有些听出来了, 陈舍秋觉得还挺有意思,一边往嘴里扔核桃, 一边同陈舍稔使眼色。 众人挤眉弄眼的看好戏。 陈舍微脾气好, 不代表他没脾气, 叫陈砚墨问烦了,道:“这就不好同您讲了,泉州卫和漳州卫, 毕竟是两处。” 他的语气不是很重,但也有股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意思。 陈舍秋终于是忆起自己先前的官身了, 道:“这倒是, 咱们的杜指挥使啊, 瞧着是武将,心思细密也不亚于文官, 小六在他手下, 确要谨言慎行几分。” 这大约是陈舍秋说过的最顺耳的一句话,陈舍微道:“到底还是大哥摸得清,晓得我也不容易啊。” 陈舍微虽不摆臭脸, 可也是难得说亲热话。 “那是,在府衙同泉州卫打交道的时候多了去了, 杜指挥使半点不能糊弄。”陈舍秋开始忆当年了, 拍拍陈舍微, 道:“哥晓得你是有真本事的,不然在杜指挥使手底下,不可能爬得那么快。你上头那黄理,当初上位时,多少人泼脏水要他腾地儿,可只一番实事做出来,杜指挥使要保,无人撼动半分。” “怎么?你以为举人堆里就简单了?多少人不为挣钱,就图当官过过瘾呢绒!”见陈舍微听愣了,陈舍秋笑容得意,道:“所以你才待得这样清静,人家试过啦!不好使!就不费劲了。” 陈舍秋这一番话,多少有些捧着陈舍微的意思,听得另外几人不是那么舒服,但最如鲠在喉的,还数陈砚墨。 “你既也有些脑子,怎么如此任由谈氏胡来。”陈砚墨这话一出,陈舍秋也露出不赞同的意思来。 陈舍稔嗤笑了一声,道:“他喜欢厉害的女子,最好是骑他脸上的那种。” 他一张嘴,总撇不开床帏之事,引得众人发出下流的笑声来。 其实陈舍微也不能说陈舍稔错,但更不好认了,岂不引得他们浮想联翩? “怯色娇柔,确不是我所喜。”陈舍微想了一想,认真道:“而且夫人不是胡来,她样样与我有商有量,她是我所赞许,所支持,所钦佩的。” 这一番话覆过一众令人作呕的笑声,陈砚墨强作平静,神色是说不出的古怪。 静了一会,陈舍稔骤然大笑起来,似乎想用笑声来打陈舍微的脸,可却陈舍微依旧道:“我又不是胡言,光是四哥就定了三百本《斗虫谱》。” 笑声骤然歇止,陈舍稔又咳嗽起来,半天问不出想说的话,陈舍秋摸摸下巴,道:“二房竟也同你透底了,我还想着你家在虫市有买卖,要多久才会发现,这斗虫的赌局其实也有一半姓陈。” 老二陈舍度子承父业,入官场,老四陈舍刞qu是庶出,捞金银。 陈舍刞一直留在泉州经营家业,陈舍微同他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只觉他寡言少语,一个唾沫一个钉,鲜少多嘴寒暄,张口只论买卖利钱,不难相处。 也许是因为在嫡母膝下长大,又与陈舍度各掌一事,所以在陈家其他庶子都排不上份的情况下,偏就他一个同嫡出的堂兄弟关系都还过得去。 人若是掌权有财,是从谁肚子里爬出来,也就显得没那么紧要了。 陈舍刞是个做买卖的人才,一本名家诗集在泉州才卖掉多少?一本虫谱他就敢订三百本! “谈氏所作的虫谱,定价颇高,三百本?卖得掉?”陈砚墨忽然道。 陈舍微瞥着他,微微笑了起来,“哦?七叔难道也买了一本?” 陈砚墨不语默认,陈舍微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笑,道:“那七叔既看过实物,也该晓得这册子作价就贵,不过四哥哪能不想在你前头?三百本里,一半是原版,一半是用素纸出的简装,售价仅半。” “嗯,老四素来精乖,不会想不到这些的。”陈舍秋道。 陈砚墨不满,怎么说着说着,就从斥责谈氏抛头露面,转到虫谱卖得多好上头去了? 陈舍稔见不惯陈舍微出风头,冷笑一声道:“六弟啊六弟,还记得叫四叔执意要你履行婚约时,你哭天抢地的样子,而今倒把谈氏视若珍宝。还有那什么虫药、烟草,你倒比田头老农还懂行,也难怪七叔那日说你,活像是被来历不明的游魂替了身子!” 陈舍微像是青天白日忽然被人扒掉了衣衫般不适,他惊愕的神色自然也落入陈砚墨眼中。 陈舍微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对上陈砚墨满是探究和打量的眸子,故作轻松道:“不是吧?七叔说的?七叔怎会是背后道人是非之徒。” 气氛随即有些尴尬起来,陈舍秋笑道:“闲谈笑话罢了,只是赞你,额,赞你长大了,懂事了,咳咳,也不算什么是非嘛!” 厅堂的朱柱和帷幔之后,谈栩然立在一道斜割入室的月色之中,神色冷肃的听着。 看似笑谈,却是惊天之秘。 她转身从后门走了出去,穿过小径,回到了方才的茶桌之上。 张氏今日未来,齐氏生孩子后体虚,喝一点茶水就频频如厕,蔡氏则跪在香案前求个没完。 曲氏看了谈栩然一眼,轻声问:“他们都在说什么?” “不过是对我夫君横挑鼻子竖挑眼。”谈栩然已经同曲氏挑破脓包,说话愈发没了顾忌,讥笑道:“从前我还不知七叔为何如此?原来是有心做曹贼。” 曲氏一下就觉面庞红胀,谈栩然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了,她当初竟还盲了心眼,揣测会不会是谈栩然有意勾引在先。 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念头,曲氏咬牙道:“何必说的如此不堪,他也是风流人才,为你皮相所迷罢了。” 谈栩然默了一瞬,继而掩口小声的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可以说是花枝乱颤,连阿巧都鲜见她如此模样。 “哎呀。”谈栩然笑得曲氏面皮都绷紧了,摇摇头道:“都到这份上了,你竟还视他如明月?实在是可笑大过可悲了。” 曲氏一张脸浸在月色里,白得似放了血。 “其实你这样厚的嫁妆,有没有夫君日子都好过。可你却幽闭于后宅,用嫁妆给他铺前程,他还一味弹压,企图抹灭你的功绩,诬蔑你的清白,到时候你真叫他栽成了罪人,嫁妆做拿来赔罪,曲家上下还要愧对姑爷,为他的仕途操心。”谈栩然柔声道:“放心,早做打算,心要比男子更狠,日子才不会过成高宜春那般。如若不然,家庙比之铜庵堂,又好得了几分呢?” 话音落定,曲氏几乎打起冷颤来。 蔡氏走了回来,道:“方才都说什么悄悄话呢?” “还不是说姑姑胡言乱栽一事?”谈栩然淡定接话。 蔡氏见曲氏脸色还是很差,义愤填膺的说:“我待七叔一贯是敬重的,只是男子,到底是男子。管不住身,也难笼络住心呐。” 也许是月神在上,又都是同病相怜的女子,蔡氏这话真心居多。 她与陈舍嗔之间的相处,与曲氏和陈砚墨有相似之处。 虽说陈舍嗔行迹也许更为不端,可他的心计没陈砚墨那么深,再怎么样也没栽赃制作把柄钳来制枕边人。 虽然陈舍嗔常常不满蔡氏管束,但二人私语时,也会说些听起来有那么点真心的甜话。 蔡氏并不全信,可耳朵舒坦了也不假。 谈栩然瞧着她们比较着两个烂桃子,哪个烂得多,哪个烂得少,心中只觉无比凄凉。 陈舍微赶在宵禁前要回家,谈栩然刚起身,就有丫鬟说有份节礼要请她一并带走。 “备下了就拿来!”曲氏蹙眉道:“难道要叫客人随你去拿不成!?” 那丫鬟一惊,连忙答是。 曲氏送了谈栩然出去,遥遥就见陈家几兄弟立在院里,似乎还是说笑还没说痛快。 “你恐不清楚。”谈栩然忽然开口,“我对男子,是十分挑剔的。” 曲氏不语,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转向陈舍微。 几个男子都屋檐阴暗处,彼此说话,只有他轻快的从台阶上走下来,走进月下,正微笑着看向谈栩然。 “庸俗迂腐,待妻刻薄寡恩,不可。” 齐氏恭顺的立在陈舍秋身后,陈舍秋正与陈砚墨说话,一个不察,狠狠在她脚面上碾了一下,齐氏痛彻心扉,却不敢叫出声,连眼泪也要避过身擦去。 “蠢钝自傲,还享齐人之福,不可。” 蔡氏正与陈砚墨道别,笑容可掬,陈舍嗔觑了她一眼,却只见到她眼尾纹路,心中生厌。 “娶妻延嗣,却好男风后窍,不可。” 陈舍稔上下打量着替他拿回礼的一个小厮,碍于是别家的人,有些不得劲的咂了咂嘴。 “故作清高,视女子如玩物,不可。” 陈砚墨一一同几人告别,望了过来,心道,‘她该知晓我意了吧?’ 曲氏一连听了她好些不可,又见谈栩然淡淡道:“这些只是基本,若只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想叫我掏心掏肺,叫他个亲亲爱爱,得先把心肝剖给我看。” 曲氏张口结舌,觉得谈栩然未免太刁钻了,半晌才道:“那小六可剖心肝了?” 她以为自己是诘问,可谈栩然口吻寻常的道:“自然。” 眼见陈砚墨和陈舍微一道走来,谈栩然轻又快的道:“漆器行的婆子是他故意纵进去的,为得就是叫我知晓替身一事,竟有如此自大之人,还以为我会因此而动容!?真是恶心!女子有血有骨,也是三魂七魄,何必叫他如此践踏!” 看着曲氏眸中泪光闪烁,谈栩然贴在她耳畔,恨不得狂吼,却只能轻道: “曲竹韵,醒一醒。” 第129章 鲜肉月饼和舅兄 昨日是八月十四, 今日才是中秋。 陈舍微夹着簿子打算溜号,却同杜指挥使撞了个满怀。 黄理在旁闷笑, 幸好杜指挥使刚听了黄理报收成, 心中大为愉悦,见陈舍微的鞋子还叫身后没刹住车的黎岱踩掉了,正尴尬的跳着脚穿鞋, 只好干咳一声忍笑,道:“院里有些节礼, 你带回家去。” 陈舍微笑着道谢, 刚见他跑着拐转过弯, 惊呼声就传来。 “这几大车!?” 其中除了对陈舍微的褒奖之外,还有一点私事上的酬谢。 杜指挥使当初娶妻算是强娶,岳丈原本是个不入仕的文生, 一步步做到了泉州书院院长,最是清高, 当初差点因为这门婚事闹得悬梁自尽。 黄理还记得自己同陈舍微说起这件旧闻的时候, 陈舍微一本正经的问:“他自尽, 还是逼他女儿自尽?” 得知是老院长自己上蹿下跳的要自尽后,陈舍微赞许的点了点头。 “到现在外孙、外孙女都要成家了, 院长还看指挥使不顺眼!” 殊不知, 老院长一张尖酸嘴,明里暗里得罪了多少人,若没有这个女婿替他摆平, 哪有这安生日子过。 杜指挥使当年求亲一事不地道,却没再用这事来压老丈人, 而今总算用陈舍微茶园里的香橼种得了老丈人几分青眼, 虽不至于对陈舍微感激涕零, 心意总是要的。 杜指挥使哼笑一声,对黄理道:“总说我给你找麻烦,这回总是个肚肠直溜,干正事儿不争权的了吧?” 黄理笑着点点头,道:“漳州卫来函,说想请陈知事去替他们也拟定一个章程。” 杜指挥使皱皱眉,有些不情愿,道:“那问他自己吧。他若肯,秋冬两季帮他们瞧瞧就得了,春夏可得给把人我扣在这。” 黄理应下,杜指挥使走了几步回过头,道:“今儿是中秋,你也早些回去吧。” 既是中秋,陈舍微和谈栩然自然在家中过,他虽回家早,可谈栩然还忙着呢。 护厝已经打扫出一间长敞屋,大小瓦罐在排排高架上待着,头批的虫卵已经覆在土下,只待时日孵化。 院里新进了几个女孩,正在听刘钿给她们分配各自的差事。 她说话口齿含糊,但比之前已经进步良多,只要认真听就能听明白。 队末一个女孩间或嬉笑一声,刘钿已经忍了她两回,佯装没听见。 “沟渠边有水缸,进出虫房要用皂(罩)豆净手。” “皂(罩)豆是个啥,嘻。”那女孩嬉皮笑脸的学着刘钿的短处,说:“做吃食也没这么讲究啊。” 刘钿不言不语的看了她一会,对身后仆妇道:“昨个送她们来的车马还没走吧?” “是,爷留吴管事过夜了,备了中秋节礼,又叫他们吃了午膳才走。” 那女孩已经笑不出来了,刘钿瞧着她叫仆妇驱出去了,又转过脸来瞧着余下几人,道:“爷和夫人待人宽厚,昨夜新被软枕,可舒服?” 众人惴惴不敢语,刘钿道:“舒服也莫要忘了,自己是来做工,而不是做客的。” 这一番敲打下来,刘钿心里其实有些没底,一转脸就瞧见谈栩然和陈绛立在门边正看着她。 她小跑过去,有点忐忑道:“夫人,我这样可还行?会不会太严厉了些?” “恰如其分。”谈栩然赞许道,原本还打算进去看一看的,看来是不必了,“你帮着姑娘管吧。新来的先叫她们做点杂事,看看能否熬得住,心思浮躁的都剔出去。” 谈栩然对陈绛点点头,她也并不胆怯,朝刘钿伸出手,两人搀着走了进去。 见谈栩然转身就走,阿巧道:“夫人真不看着点?” “牛刀小试罢了,不必这般提心吊胆,早些将阿绛磨炼一番,省得日后遇事一惊一乍,没了主意,更何况又是自家家里,难道怕人造反吗?”谈栩然说着,又道:“再说夫君烙了两锅月饼,微微烫的时候最好吃。” 阿巧笑道:“夫人何时也这样重口欲了?” 谈栩然想了想,道:“欲念得纾,只会再添欲念,只好一直吃了。” “豆馅和芋馅的也就罢了,只那鲜肉馅的饼子却没吃过,能好吃吗?”阿巧未得谈栩然话中深意,只纳闷道。 好不好吃,一尝便知。 热热的油酥饼皮和烫口的鲜肉汁水交汇于舌尖,皮薄馅大,酥香和鲜嫩都是顶级滋味,只要尝了一个,就会立刻决定把晚膳的肚子都留给它了。 灶上蒸笼透出浓白水雾,香气馥郁似春,陈舍微抿拢了这一个吻,撑在窗框上问谈栩然,“方糕蒸好了,夫人是要蔷薇松子馅,还是桂花核桃馅?” “都要。”谈栩然轻轻掸去他腮上的面粉,道:“妾素来贪得无厌,郎君是知道的。” 模子里撒上糯米粉,填入馅料,再用细粉覆盖,上锅蒸熟后,内馅微微透出,或红浓或金郁,香气逼人。 谈栩然咬下一角,甜黏花酱烫了两滴在手背上,她垂眸觑着,慢半拍的惊叫,引得陈舍微替她舔舐。 中秋佳节自然是阖家团圆,可这夫妻俩撇下女儿照顾虫卵,自己却在月下缠缠绵绵,真是恬不知耻,好生快活。 倒也不是人人今夜都得团圆,曲家兄长有事外出,途径泉州,回家是来不及了,顺路来看望妹妹妹夫也是好的。 没料到他一进门,就瞧见曲竹韵孤孤单单的搂着女儿,跌坐在台阶上垂泪。 一见他来,曲竹韵连忙拭泪,一瘸一拐的抱起女儿,含笑朝他走来,看得曲汝心酸不已。 “没事,方才眼瞧着她往台阶去,我太着急叫了一声,反而惊得她跌跤,我去抱她,又跌一跤,实在是蠢钝不堪。” 曲竹韵眼中满是泪,与兄长对视不过一瞬,又赶紧垂眸。 只见两滴泪珠子溅在女儿肉乎乎的手背上,小女儿不解的扬起手,道:“阿娘哭哭。” 曲竹韵的女儿乳名青秧,还是曲汝给取的。 曲汝伸出大手一双,抱过外甥女,很不高兴的道:“中秋之日,他上哪去?不知我要来吗?” “昨夜我曾对夫君说过,许是酒后忘性大,不记得了,我这就叫人去叫他回来。” 曲竹韵将罪责都拦在自己身上,伸手一捋头发,露出腕上一块血丝透肉的擦伤。 曲汝看得皱眉,道:“虽知你同他生了嫌隙,可我也晓得自家妹妹又不是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至于叫他连中秋之日也避出去吗!?” “夫君遣人回来说沁园湖上有个诗会,他成婚前向来是此等诗会上的魁首,而今友人相邀,他,他总也想松泛松泛。”曲竹韵支支吾吾的替陈砚墨遮掩。 曲汝也曾有过年少时候,怎能不知那诗会也就是个文雅些的茶酒局,乐伎舞姬无一不缺。 见曲竹韵和外甥女这般可怜模样,陈砚墨又将他要来一事抛诸脑后,曲汝心中十分不快,一拂袖道:“把他给我叫回来!” 曲竹韵劝了几句,见曲汝执意,就小声对喜鹊说:“你去备些解酒茶。” 曲汝听见,又是冷哼一声,大步朝厅堂走去,道:“我就在此处等他!” 此时月在正中,陈砚墨诗兴大发,出口成章,正受众人追捧之时,却听人来报,说是舅兄来了。 他也是一惊,斥道:“怎么现在才说?!” 喜鹊低眉顺目的,道:“爷,夫人昨夜说了。” 陈砚墨狐疑的看她,却无法分辨此言真假。 昨夜他借酒消愁,依稀觉得曲竹韵昨夜搀他回房时似乎说了些什么,可他一句也没入心,只在曲竹韵解他裤带时,一脚把她踹到地上去了。 接下来记忆断绝,耳畔模糊有曲竹韵的恨骂声,只是一夜转醒,她只做无事,举止得体的吩咐着下人替换彩灯。 “罢了。快些回去。”陈砚墨方才落笔作诗,身上撒了好些墨汁,又沾染了酒水味,领口处还有脂粉气。 喜鹊面带愁容的服侍他喝解酒茶,又伺候他换过衣裳,道:“舅老爷这回真是不大高兴了,爷怎么吃得这样醉?” 陈砚墨是吃了些酒,可他酒量素来不错,鲜有大醉的时候,可今日许是吹了湖上冷风,又吃了舞姬喂过来几盅甜酒,肚子里混混沌沌,又莫名灼烧,着实叫人难受得紧。 喜鹊细白的手指拂过他的肩头,她是曲竹韵的大丫鬟,容貌秀致,未经人事,通体透出一股幽幽香气。 往日不察,可今日在这幽闭的侧室里,香气却翻涌起来。 等喜鹊惊呼一声,后退跪下求陈砚墨放过她时,他才惊觉自己竟在这种关口起意,想要了喜鹊。 陈砚墨赶紧端起桌上冷茶一饮而尽,快步冲了出去。 跪在地上的喜鹊抬眸看着桌上靛青的茶盏,嘴角轻扬,露出一个有些期待的笑容来。 冷风吹得陈砚墨清醒了几分,似乎又觉得自己有了几分自控之力,陈砚墨快步往曲汝坐在的厅堂去。 一到那,曲竹韵不知为何跪在地上,而曲汝正在用茶盖撂去茶叶,看他的神色,显然是不快到了极点。 陈砚墨就听曲竹韵哀哀哭道:“都是我的不是,早该替夫君物色好伺候的人选,不该拈酸吃醋,西院里已经备下了几个新开脸的丫头,都是颜色好,通文墨的。” 仆妇掩了门退下,令陈砚墨冷静的晚风不见了踪迹,他觉得脑子又晕乎起来,竭力咬住最后一丝清明,道:“你说这个作甚!?我,我也不需得那么些妾!漳州那个不过是为了起居方便。” 陈砚墨想把曲竹韵搀起来,可刚一伸出手,曲竹韵整个人抖了一下,瑟缩着往曲汝脚边挪动,揪着他的袍角,而后反应过来,又连忙松手。 曲汝见状就明白,陈砚墨平日打骂曲竹韵定是家常便饭。 他眼周的皮都展开来了,额头上摞起三层山。 陈砚墨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昨夜才给了曲竹韵一脚,她作此反应虽稍显刻意,却也不是污蔑。 曲汝是男人,一贯都是替陈砚墨说话。 可他却也是人,见此情景,怎能不心疼妹妹,心里是愈发不快,正欲呵斥陈砚墨,却见他双颊绯红,眼神迷离,一副情态难耐。 曲汝怔愣片刻,一盏冷茶泼到陈砚墨脸上,他回神片刻,又陷入摇摆之中,口中甚至喃喃唤道:“冉娘。” 一切尽在曲竹韵掌握之中,她原本做出一副惶惑之态,此时终于耐不住哭嚎起来,一颗血肉之心被冰雪冷萃,道:“阿兄!我好命苦啊!” 曲汝一直把陈砚墨当个清贵人物,虽知男子风流不足为奇,可在脑中想象他吟风弄月是一码事,见他立在自己跟前,丑态尽出又是另一码事! 曲竹韵的婚事是曲汝做定的,他一直很满意,此刻对妹妹的愧悔难以言说,只连连扇了陈砚墨数个耳光,斥道:“混账混账,猪狗不如的东西!” 曲汝气得手打哆嗦,反过来要曲竹韵替他抚胸平气。 见陈砚墨倒在椅上,神志昏聩,举止下流,曲汝嘴角直抽,知道自己再待下去,更不知该如何收场了,于是拍了拍妹妹的手,道:“你先料理了他,明日哥哥给你做主!” 曲汝一走,曲竹韵就觉腮上泪珠多余,拈帕拭去,听着陈砚墨在身后闹出的龌龊响动冷笑。 喜鹊快步走来,道:“夫人,几个姨娘都等着了。” “好,叫她们莫要着急,今夜人人有份。这么些个人,总能有个怀得上。” 曲竹韵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半点情意,余的只有算计得逞的松快和得意。 作者有话说: 迟到啦! 第130章 色胚狂士和薯种 陈记烟卷铺子往来的主顾总是三六九等, 龙蛇混杂,伙计掌柜若是性软, 怕也制不住。 闲时一帮汉子聚在一块, 说起话来荤素不忌,还有什么文雅可言,不过在陈舍微跟前总会稍稍收敛几分, 也不敢说些太下流的笑话。 今日陈舍微在泉州卫的同僚说要定一批烟卷,最重要是卷纸上要落家徽私印, 年节时分发各房, 所以由陈舍微亲自接待。 一下马车, 伙计们就纷纷望了过来,仿佛心中有疑惑,而陈舍微脸上写了答案。 阿普叔严厉的咳了几声, 众人才各忙各的去了。 陈舍微不解,道:“怎么个意思?” 阿普叔用个小刷正扫着抽屉里的烟叶沫, 用卷纸拢了, 沾点口沫黏拢, 闲时自己抽了,也别浪费才是。 陈舍微见他哼哼唧唧的不说, 纳闷着要走, 阿普叔终于是耐不住,探过身子叫了一句,“大老板。” 陈舍微周身一下就冒出好些个脑袋, 耳朵都竖得铁直! 阿普叔甩了几下抹布赶不走,抓了抓头, 又摸了摸下巴, 露出一个十分猥琐的笑容来。 “您, 那行七的叔父,真的有夜御六女之能?” 陈舍微当场噎塞,又怀疑自己听错了,侧着耳朵倒了倒水,道:“什么?” 反正已经问出口了,阿普叔清清嗓子,兴致勃勃的问:“您是有个行七的叔父吧?隔房的?” 陈舍微狐疑的点点头,把快挤进他胳肢窝里的一个脑袋戳开去。 “我也是听人瞎讲的,不知是从哪传出来的,说他在中秋那日,夜御六女!” “这都什么跟什么?”陈舍微有一肚子的无语不知该怎么说,上下扫了阿普叔一眼,又左右看了看几个脑袋,“中秋节不都在家吗?上哪,哪那什么去?” “那就是在家呗!妻妾丫鬟,也够六人。您不知道啊?” 小伙计很失落的反问,被陈舍微敲了一记,边上的人起哄,说他想打听壮阳的方子,这下没门了。 这消息没头没尾的,陈舍微还以为是谁在作弄陈砚墨呢,给他造出这个谣来,可泉州卫同僚的腚一落定,就迫不及待的问:“诶?听说你那行七的小叔叔…… 陈舍微一口茶喷出来,费解道:“不是,你们一个个都睡人家床底下呢?这都什么啊?” 其实这种小道消息,若是放在别的男子身上,讲不定他们还会自鸣得意,可对于陈砚墨装了小半辈子的清贵高洁气质而言,无异于脏水一盆,弄个污糟透顶。 中秋方过,蔡氏和陈舍嗔一道送陈昭远回泉州书院,泉州书院的院长得知陈舍嗔与陈舍微是兄弟,便赞了几句陈舍微茶园出产的香橼茶。 其中他家中还有半罐,女婿又殷勤,赶在年节前必定会再赠,并不需要别人来送,只是顺口一提。 可蔡氏最上心就是儿子的事,心里记挂上了,厚着脸皮来陈家借住,顺便来探听香橼茶的事情。 陈舍嗔不好进内宅,在外院处处都觉受制,总觉得哪哪都是耳目,心里憋闷,就上大房吃酒去了,也歇在了那里,今早才回。 蔡氏去瞧了他一趟,神色古怪的到正屋来同谈栩然说陈砚墨的丑事。 “这,”谈栩然用帕子掩鼻,似乎这件事本身就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可是真的?” “是啊,你五哥说七叔是在沁园的中秋诗会上服了些体热的丹方,后来得知舅兄来,匆匆忙忙,没有发散就往家来了。结果当场发作丢丑!” 蔡氏也学谈栩然的模样,轻拈着帕子。 “这消息是怎么漏出来的?”谈栩然眸子忽闪,一副好奇的样子。 “厅堂外头总有伺候的下人,曲家舅舅避开后,七叔大抵是被架到后院去,听说路上就发了兴,几个丫头哪里制得住,只好叫小厮来扛,人多口杂,许就是这么传开来的。”蔡氏嗑着瓜子,饶有兴致的说。 ‘曲竹韵也下手也太重了几分。’谈栩然心道。 隔了些时日,龟缩在家的陈砚墨终于去海澄了,谈栩然和陈舍微也出发去了漳州,虽不是刻意为之,两拨人却是前后脚启程的。 临去漳州前,谈栩然借着给曲竹韵送利钱的由头又去了一趟陈砚墨家。 “你们夫妻二人也去月港?听说八弟也去了月港,五房自从那事之后,真是霉运冲天,做什么都不顺,此番约莫是想去月港碰运气的。” 听曲竹韵神态轻松的边拆家信边说话,谈栩然也轻一颔首,道:“我也听说了,似乎是想进些香药来卖,可香药本钱大,他能做的了吗?” “谁知道呢?”曲竹韵开展家信,才看了几行,就不自觉微微笑了起来。 谈栩然落座吃茶,屋里伺候的人似乎更替了些,喜鹊亲自给她上点心。 待曲氏细细看完三张信纸后,将其叠好重新塞回信封中,很是感慨的道:“自成婚后,我觉得阿兄都快成他的亲兄长了。如今,总算又受阿兄几分怜惜。” “你下手倒是不含糊,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泉州书院规矩甚严,阿远还能勉强得个清净,大房几个孩子都在清渠书院,听说叫同窗追着问,气得齐氏帕子都绞烂了,背后不知该如何咒骂。” 听谈栩然这样说,曲竹韵笑了笑,假惺惺的道:“你可不要胡言,他是在诗会上吃多了药酒才如此,几副方子各不相同,互相促发才成了这个样,可不干我的事。” “他待如何?”谈栩然虽问,可见曲竹韵就跟吞吃了唐僧肉一般容光焕发,便知她定然是大获全胜。 “次日陈端容也来了,她本意是来告我的状,可没料到这事。阿兄还在气头上,将他们姐弟二人一通大骂,骂得陈端容面无人色,看得我实在痛快!陈砚墨在我阿兄面前出此大丑,这辈子都过不去了。夜深人静想起来,只怕也会以头抢地。日后闻我阿兄一声咳嗽,就叫他发软!” 曲竹韵恨道,又缓缓松弛下来,对谈栩然道:“他养在漳州那个女子唤做冉娘,怕是合了你的闺名,也还好有这层遮羞布,不然他那夜又吼又叫的,还怕谁不知道呢!” 谈栩然纵然心中有数,可还是被恶心住了,捧着清茶眉头微蹙,半晌说不出话来。 喜鹊见状,用银筷子拣了几枚口味各异的橄榄,搁在她眼前的瓷碟里。 曲竹韵将一托盘的簪子推给谈栩然看,道:“利钱就不必了,我还要谢过你呢,来,可有瞧得上眼的?” 陈砚墨不在家中,她却更喜欢打扮了。 “这几日在家中育虫,多是蓬头垢面的,哪有打扮的功夫。”谈栩然虚托了托鬓发。 曲竹韵笑道:“见你张罗这些事儿,又是出书又是育虫,也不嫌累。” “你的本钱是娘家,是财帛丰厚的嫁妆,是忠心不二的心腹。”谈栩然抿着一根碎金如花树的簪子,道:“我的本钱,只能是这些。” 曲竹韵本想说,难道不是陈舍微吗? 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她已经认清楚了,女子的本钱只能是己身带来的,怎么会是一个男子呢? 想到这,曲竹韵悚然一惊,她堪堪意识到,兄长曲汝也是男子,并不永远可靠。 有的东西,到底还是要捏在自己手里,更为牢靠,曲家的伐木买卖,也该刺探一二才是。 陈砚墨的耳目已经被曲竹韵被涤清了,现在屋里上下都是她的人。 喜鹊在门边听完传话,脚步轻快的走了过来,道:“夫人,虽是月份尚浅,但莫忧堂的老郎中诊了半个时辰,铁口直断,说是赵姨娘和米姨娘都已经坐上胎了。” 曲竹韵正同谈栩然说,育虫之事可否叫她参一份,闻言愉快的道:“甚好。” 陈砚墨深以那夜为耻,这几个妾室怕是不会再见了,未有孕的,曲竹韵就贴笔银子叫她嫁人去,也为行善积德,不叫她们大好年华就在宅院里空耗苦熬。 粗略算算,中秋也过去一月有余,减去路上几日,陈砚墨在家中竟待了二十几日。 谈栩然想着,就道:“七叔竟在家中待了这样久,月港那边难道不催促吗?” “他哪起得来?”曲竹韵想起来就发笑。 陈砚墨一夜无度,第二日曲汝就要见他,他是从床榻上虫蚁般蠕下来的。 曲竹韵立在门边,就那么好笑的瞧着他。 “海澄县令这个位子叫他得了,其中我阿兄出力颇多。他若再想升迁,除了天上掉下大功一件,还是要仰赖我阿兄。”曲竹韵自得的说:“且看他,是打算慢慢熬呢?还是要求神拜佛,求来天降的功绩呢?” 陈砚墨沦做泉州风言风语的中心,若他是个粗野人物,也就笑纳了。 可他经营自身多年,怎会愿意在身上落下这种色胚狂士的印象。 即便到了海澄,旁人看他一眼,他就觉得是在议论此事,旁人笑了一声,他更笃定是在耻笑他! 这也并非是陈砚墨杯弓蛇影,漳州卫常驻月港的千户长每每见他一次,嘴里总躲不开要提这事。 不是揶揄几句,就是拱着众人起哄,要陈砚墨说出壮阳之方。 可怜陈砚墨自从那夜之后,再未行过房事,被他们不断怂恿着讨要什么壮阳之法,更是恼怒羞愤,心中也有一丝惧意。 ‘莫不是寅吃卯粮,吃尽了?’ 陈砚墨愣愣的坐在厅堂里出神,身边随侍的小厮见状叹了口气,快步走进去道:“李大说自己有好消息给您。” 李大是陈砚墨在月港千户所里的眼线,是个无赖,给银子就办事,倒也好用。 “他能有什么好消息?”陈砚墨连精魂都涣散了,气虚无力的道:“别是来骗酒钱的。” “小的瞧着倒不像,李大说,上回轮防时去吕宋的泉州小队回来了,这队人马即刻要回泉州去的,他总觉得这队人行迹鬼祟,遮遮掩掩的,随身物件里定藏了不少走私货品。大人若去一查,定然有收获的。” 陈砚墨兴致缺缺的道:“把李大叫进来。” 小厮说的其实已经差不多,李大只是添油加醋的说了些细节,叫此事更为可信些。 “其实携带些香料私下贩卖也是常事,无谓为了蝇头小利开罪他们。” 陈砚墨又不是愣头青了,哪里不晓得这些,他虽是漳州府的官,根子却在泉州。 “如果只是这样,我怎么会来找大人废话。”李大挤眉弄眼的凑前一步,污浊的口气几乎吹到陈砚墨面上。 陈砚墨皱眉示意他立在原地说话,李大一边赔笑,一边暗道,‘装什么!’ “昨夜那拨人里头有个小卒子喝多了黄汤,说他们这回立了功劳,有大赏赐!”李大的声音激昂起来,见陈砚墨不为所动,只好吐出最最紧要的一句话,“说是寻到了杜指挥使叫他们找的一种薯类,据说这种薯类春日里埋这么一点下去…… 李大比划着自己的小拇指,“到了秋日里就能长得这么大!”他又绕着自己的脑袋夸张的划着弧。 陈砚墨心念一动,李大的话多有水分,可如果真是杜指挥使让他们找的,必定不是寻常之物。 即便将李大的描述折半来听,这怎么着都是流芳百世的大功一件呐! 李大这人最会察言观色,见陈砚墨的神色就知他意动,正要开口,就见一块银晃晃的硬物飞来,他忙接住,笑道:“大人,您可要用个什么由头去抄一抄?” “无缘无故,怎能抄查?”陈砚墨不愿同李大多说,道:“我自有安排。” 第131章 糖醋鱼片和熏鸭面 谈栩然此行同去漳州, 为的是月港的瓷窑,正是买卖最热的时候, 她不得不去看着点, 顺便带一批货回去,免得王吉日日愁不够卖。 陈舍微则是漳州卫请去的,吃喝住行, 自然礼遇有加。黎岱、樊寻,还有他手下两个书吏一道跟来, 就住在漳州最好的客栈里头。 卫所官廨也不是腾不出空屋来, 可那迎接他们的小吏正色道:“哪能叫陈知事您委屈住那呢?更何况还有夫人呢。” “是见我们跟来了。”樊寻道:“留我们在卫所里不放心, 怕叫我们打探去什么,这才叫您住客栈来了。” 陈舍微倒是无所谓,四下打量着道:“客栈就客栈呗。夫人住着也舒心些。” 黎岱站在窗口往下看, 天字号在三楼,是最高处。 街道上人头攒动, 一览无遗。 陈舍微难得外出, 总要尝尝地道美食, 刚下马车还没进客栈呢,就瞧好了一个小摊上的三角粿。 谈栩然车马劳顿, 有些疲倦, 只想沐浴后小憩片刻。 陈舍微替她向客栈后厨要了一钵子血菇鸭汤,掐算着时辰等她睡醒就好喝了。 “大人。”一脚迈出客栈的大门,黎岱忽然道。 对面有个褐衣短打的汉子隐蔽而恭敬的行了一礼, 陈舍微了然,道:“你有事就去吧。” 樊寻随即补位, 小声解释, “是咱们从吕宋回来的那拨人, 约莫是出事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小摊边上,瞧着油锅里的三角粿,陈舍微也暂时抛开杂念。 这小摊一开始只做纯米和白菜头,又叫油粿和菜头粿。 不过交给儿子儿媳接手后,生意愈发好,又做了甜口芋馅的和葱虾馅的,偶尔依着时令,还会有韭菜馅的。 粿总逃不开是米浆所做,蒸熟冷却后再切成三角块,一摞摞整齐码放,用干净的帕子遮着,虽是个朴素小摊,瞧着也看了干净。 主顾要了几块,再掀开帕子取出,下油锅炸好,热腾腾的叫人吃。 陈舍微买了三大碟,什么口味的都有,叫几人坐下一道吃, 炸好的三角粿金黄诱人,咬开来,瞧着又是白白嫩嫩,略沾点虾油蒜蓉,酥松咸香,哪怕只是纯米,滋味也很好。 陈舍微吃锅望盆,嘴里还嚼着呢,又伸长脖子望着斜对面那家。 那家是个小饭馆子,也不知客人点了什么菜,一股股的往外喷略带点酸甜的咸香气。 樊寻自打跟了陈舍微,又冒了几寸高,几步跨到对面去给他买了。 香喷喷的小菜是糖醋鱼片,陈舍微捏起一片嚼吃了,酥嫩咸鲜,甜酸交织。 他是善厨的人,一尝就知道怎么做的了,鱼片下锅炸了之后,再把糖醋汁烧得浓稠冒泡,鱼片进汁里颠几下就成了。 要是自家做,陈舍微就再撒一把白芝麻,色香更上一层楼,保准是道好味的下酒菜。 熏鸭面热腾腾的香气往他鼻子里钻,陈舍微要了个鸭肉鸭杂全套的。 鸭肉每一块都肥瘦得当,淡淡烟熏味遮不住鸭肉本身的鲜嫩,骨头和皮尤其香。 面汤瞧着寡淡,滋味半点不缺,汤里泡着的鸭肠、鸭胗和鸭血,或糯或脆,或嫩或韧,口感各异,叫人极为满足。 同行中有个书吏不吃鸭的,要了熏肠,也是吃得头也不抬。 熏制品本就是能延长保鲜,加之天气只会愈发冷,陈舍微打定主意,回家时要多带上几只做土产。 一桌子菜品面点满满当当,他们几人也是埋头苦干。 陈舍微就觉自己肩头叫人轻拍两下,边上的樊寻觉察到了,一鸭骨头扔过去,那人‘哎呦’倒地上了。 陈舍微正用嘴扯面呢,扭脸看去,就见一帮人表情复杂的望过来。 为首一人似乎颇有些身份,衣着光鲜体面。 见陈舍微一口面挂如白须,左边莽汉满嘴油腻,右边书吏腮帮鼓胀,他扯了扯嘴角,大笑道:“陈家的小兄弟,可是碍着你们吃个痛快了。” 陈舍微摸不透他的身份,慢慢把这口面咽下,口中虽道:“不妨不妨。”但并未起身。 那个被樊寻用鸭骨头中伤的随从爬了起来,替主子自报门庭。 原来是蔡氏的兄长,蔡器。 蔡器如今已经做到副指挥使,官位着实不低,陈舍微本想用官位相称,可蔡器似乎十分亲和,让陈舍微随着陈舍嗔叫舅兄。 陈舍微一向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不过在王吉身边,也算耳濡目染,到底叫了一句。 请陈舍微来并不是蔡器的意思,蔡器是在陈舍微同意来漳州后,才发现这位擅长农事的小知事是妹夫的堂弟。 蔡器似乎是顺便来看看陈舍微的,寒暄几句后就离开了。 他走后,几人没心没肺的继续坐下来吃喝,黎岱不声不响的坐下来,一个肚肠浅些的书吏揩揩嘴,起身替他买一碗鸭肉拌面去。 黎岱看向吃得不亦乐乎的樊寻,冷声道:“方才蔡副指挥使来做什么?” 樊寻把自己碗里的半截熏肠夹给他,黎岱白他一眼,樊寻嘿嘿笑道:“没什么,就同咱们大人套近乎来了。” 黎岱似乎兴致不高,心事重重的样子。 陈舍微道:“怎么了?” “您要的那种薯种找到了,也带回来了。”黎岱说。 “真的!?”这可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见黎岱的面色,陈舍微的心迅速的沉了下来。 “可是叫人抢去了。” “什么?抢走了?” 黎岱接过拌面,用筷子搅弄着,从淡乳一般的雾气中望出去,就见陈舍微若有所思。 “如果这事儿是泉州卫授意的,那么蔡器方才是来试探咱们的?”陈舍微沉吟半晌,道:“会偷薯种的,定然就是知道这种薯种价值的人。漳州卫既请我来出谋划策,必定晓得薯种的厉害轻重。至于官府,官府中人亦有可能吗?” 黎岱也不好断言,就道:“薯种是在海澄丢的,其实在打算着临回泉州前日,也就是大前天,他们就已经从营房里抓出个做饭的伙夫,手里正捏着薯藤,但他振振有词,只说逐鼠至此,反斥咱们的人把吃食存在营房里招惹老鼠。闹得薯种一事人尽皆知,后来只得贴身藏匿,却在前日被人闷头围殴,给劫去了。” 陈舍微咂摸了一下,道:“总感觉偷和劫,像是不同的人所为。后者近乎明抢了,底气更足,似乎捅破天也不怕。” “是啊,所以小人才笃定是海澄千户所干的,况且在受诘问之时,那千户装模作样,嬉笑着说自己不知此事。在别人的地头,也太受气了。我已经派人先行回去禀告,此事难办,总不能因为薯种打起来。若是漳州卫不肯交出薯种,我想大人您也不必帮他们筹划农事了。” 黎岱若是个情绪激烈之人,此刻估计已经砸桌子了。 蔡器此刻已经回了府邸,听守门的小厮说陈砚墨在等他,蔡器将揩手的巾帕一扔,嗤道:“想立功想疯了不成?竟这样扒着不肯放。” 陈砚墨等了多时,连茶都没一盏。 终于见到了蔡器,他却十分不耐烦,未等陈砚墨开口就抬手打断,道:“你不用说了,泉州卫的陈知事到了,我方才试探过了,他尚且不知此事,但也只是早晚的事。你既是他的长辈,就把他摆平。他瞧着是个呆的,恐也不会太难。若是事成,我写上奏文书时,可以捎带提一笔你的名字。” 见陈砚墨犹嫌不足,蔡器冷哼一声,道:“在我这,你勉强还有几分薄面。我想你是个聪明的,不至于头昏,要去指挥使那讨个说法吧?这到底也不是你的功绩,借由鼠辈不成事就该认了,照我说那陈知事可比你委屈,听说当初也是他的主意,泉州卫才会派人去吕宋寻找薯种。” 蔡器其实只是顺口一说,并不知道陈砚墨胸中对于陈舍微的嫉恨! 嫉恨!?竟是嫉恨? 从前陈砚墨又何曾把陈舍微这个废物看在眼里? 毫无主心骨,人云亦云,蠢如猪猡。 他使人挑唆一二,陈舍微就动了卖妻敛财的心思。 若是一切依着陈砚墨的安排,陈舍微该把谈栩然送去陈砚墨虚构出的人家做继室,好挣一笔彩礼钱的。 后来陈舍微却再没起过这个心思,反而与谈栩然愈发浓情蜜意。 起初,陈砚墨以为是自己的念头叫陈舍微发觉了,所以他才刻意不如陈砚墨的意,佯装与谈栩然多么恩爱。 可眼神骗不了人,下意识的亲近依偎装不出来,留意到这些细节的陈砚墨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似乎是真的是心意相通。 想到这,陈砚墨狠击了车厢一拳,惊得车夫‘吁’停了马,道:“大人,可是回海澄去?” 陈砚墨半晌才平了气,道:“再留几日。” 回了客栈陈砚墨才知晓,陈舍微也在此处下榻,且住在楼上的天字号房,陈砚墨怒道:“谁叫你定的地字号?!” 随从嚅嗫道:“来时他们说天字号没房了,您这已经是地字号的甲房了。” 陈砚墨来时陈舍微还没到!这显然是漳州卫勒令客栈留给他的,陈砚墨忍气,决定不在小处计较,令随从传话,叫陈舍微去见他。 陈舍微正喂谈栩然喝鸭汤呢,闻言翻了个白眼,话都懒得说,只叫樊寻和黎岱打发人走。 陈砚墨的随从灰头土脸的回来,道:“门口两个守卫说陈知事已经歇下了,不敢打搅。” 陈砚墨居然不意外,捏着茶盏道:“叫他明日一早来见我。” 随从犹豫片刻,见陈砚墨侧过脸,面色不善,连忙又退出去。 过了会子,随从挪着步子小心翼翼的回来,轻声道:“人家说,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 话毕,一个茶盏碎在脚边,门外小二恰巧经过,道:“这可要从房费里扣啊!” 第132章 两全之法和瓷窑 次日, 陈舍微也没有去见陈砚墨,搪塞的由头现成就有——公事繁重。 陈砚墨从二楼窗户朝往外看, 眼睁睁见陈舍微上了马车, 就是跳脚穿靴也来不及了。 小荠立在三楼至二楼的楼梯拐角,道:“要碗花生汤,浓些, 少甜些,要鸡蛋, 蛋花别太散了, 叫厨子等蛋凝一凝再搅开。” 小二掂着几个赏钱, 一点不耐烦都没有,笑道:“夫人真是讲究啊。” “我们爷的做法就是这样,夫人吃惯了。” 小荠一边说一边往回走, 她才见过陈砚墨一回,有些记不得了, 只觉得这人怎么站着光听人讲话, 真是无礼。 曲竹韵曾言, 谈栩然得知替身一事后十分嫌恶,陈砚墨始终不信。 只记得那年盛夏雷雨突至, 他与一身孝衣的谈栩然在廊角暂避。 她湿发朦胧, 粉腮凝露,真如莲瓣噙雨般动人。 陈砚墨安慰她,说陈舍微年纪小不懂事, 会劝他上进体贴。 谈栩然微微苦涩的笑容,哀怨怅然的眉目, 他至今念念不忘。 “爷, 爷。”随从斟酌着叫了两声, 陈砚墨的脾气近来愈发喜怒无常了,他不敢太自作主张了。 陈砚墨恋恋不舍的从回忆中拔出来,道:“走吧,去卫所!” 陈舍微快他一步,陈砚墨也是紧赶慢赶,等到卫所议事堂后,戏虽已经开锣,但还只唱了个引子,未到高潮。 见蔡器的目光撇过来,陈砚墨搁下茶盏,正要开口,却见陈舍微一摆手,道:“也莫叫陈县令费这个口舌了,指挥使可容我一问?” 他既这样说了,怎么着也得叫人把话问出口啊。 “人人想用薯种邀功。”陈舍微说这话的时候看向陈砚墨,似乎想起什么可笑的事情,轻轻笑了一声,问:“可朝廷难道只看几个薯仔藤条,就会论功行赏?总也要瞧见收成才是,对否?” 自然是对,蔡器心里虽认同,但并未表露。 见蔡器没有回答,陈舍微继续道:“这薯种也是在吕宋窃夺而来的,且因为藏匿不便,不好多拿大的,最大的不过碗口,小的只鸡蛋那么大,薯种委实不能说多好。而且在船上还烂了些,如今只十余个。” 蔡器有点忧心的挪了下腚,陈舍微抬起眼,盯着他认真的问:“如此珍贵的薯种,漳州卫可有人会种?” 未等蔡器回答,陈舍微往椅背上一仰,老神在在的说:“我会。” 蔡器张口欲言,陈舍微又道:“指挥使也知我此番前来,为得就是帮着漳州卫谋划农事。” 蔡器先点了点头,正要说话,陈舍微再度抢先开口,“我若得薯种,育出苗种来,定然分给泉州卫和漳州卫,一同播种,各有收成后可禀福州府一同上奏,绝不厚此薄彼。” 蔡器明显意动,却听陈砚墨语带讥讽,又强作笑颜,道:“陈知事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你官阶卑下,口气虽大,却不知其中有几分可作数?” “七叔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我同为八品官阶,确是低微,但不卑下。”陈舍微寸步不让的看向陈砚墨,道:“我既说得出,自然能保证。” 蔡器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叔侄俩,陈砚墨冷哼道:“智小言大,浑以为几句虚话,就能哄得指挥使交出薯种了吗?” “噢?”陈舍微露齿而笑,故作惊讶道:“原来薯种当真在指挥使这里啊?我方才只是假设。” 陈砚墨急忙忙想说点什么来找补,就见蔡器用目光投来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黎岱拿着一卷刚从信鸽足上卸下来的纸条走进来,陈舍微展开瞧了一眼,就递给蔡器看。 这字迹他认得,出自泉州卫杜指挥使,十分浑厚有力的一个‘准’字。 “昨夜想到的两全其美之策,杜指挥使应当是看了信就立刻回了,也算赶上了。” 蔡器沉吟片刻,笑道:“也难为陈知事想到这样一个两厢便利的法子,虽说薯种不在我这里,但只要在漳州的地界上,我总能给你找回来。” 陈舍微松了口气,道:“好,我就等您送过来,也好撇去这桩事儿,专心替漳州卫谋划农事。” ‘倒还有些心眼子。’蔡器想着,只得道:“好,好。” 既然公事搁置,陈舍微就打算陪谈栩然去月港看看瓷窑。 陈砚墨也要回去,不知他是不是掐算过的,竟与他们同时启程。 陈舍微的笑容就像画上去的一般假,撇下车帘就挂相。 “夫人还笑?”陈舍微气呼呼的,“你与他鲜有联系,他作甚一副牵肠挂肚的样子?真是恬不知耻!” 谈栩然想了想,道:“正是因为鲜有联系,所以才叫他做些痴梦乱想,我若唾其面,掴掌连连,大抵也就梦醒了吧?” “不要。”陈舍微攥着她的手,道:“别碰他。” 谈栩然失笑,沉了声音徐徐道:“是啊,何必奖赏他呢?” 陈舍微登时面红。 黎岱赶车自是一把好手,也没刻意,可一段路就把陈砚墨的车架甩得不见踪迹了。 在月港的居所是瓷窑的裘掌事提前定下的,裘掌事是瓷窑的另一个主人,原来的主家急用现银,想要变卖瓷窑。 裘掌事经营多年,想要盘下却苦于银钱不足,他同陈砚龄有些交情,只是陈砚龄死后就没来往了,去信询问陈舍微是否有意于瓷窑,却问到了谈栩然那里。 得知陈舍微如今在泉州卫做官,事务繁重,所以家中产业大小都交给了女眷打理。裘掌事虽觉女子过问买卖少见,但也没那么多嘴多舌去管别人家的事。 蛐蛐罐、蟋蟀盆、过笼、水槽,算是把这个瓷窑彻底给救活了。 谈栩然不但自己带来了一大笔的买卖,因为她挑拣的样式合用,余下的产量就算往北边销,也是好走的。 裘掌事一脸‘财神爷’来喽的表情,安排的是殷勤备至。 谈栩然见瓷窑内外井然有序,骡马健壮精神,稻草垫子填充在层层瓷瓦间,更奇怪为什么货期总是拖沓,不能如约而至。 裘掌事苦笑着看向陈舍微,谈栩然瞬间了然,道:“县太爷阻挠?” “嗯。”裘掌事道:“原以为还是亲戚好办事呢!瞧着,是有嫌隙的?” 陈舍微尴尬的挠挠头,裘掌事叹了口气,道:“一下说怕我们的货帮人家夹带走私,要扣押搜查,好不容易赎出来,前几日一回来,又说我们的伙计里藏了倭寇。我还给递了银子,不收,就是找麻烦哩。” 见谈栩然凝眉,裘掌事又道:“倒也不妨,熬过今岁就好了,海澄的县令从来做不长久,不然在这地界生根长藤了,还了得!?” “既这般,”谈栩然对陈舍微道:“也无谓因这事去寻他理论了。若叫他借机拿捏一番,岂不添堵了?” 这瓷窑出的货品眼下一半是往内销的,另一半是商贾瞧上了其中某些花样款式,多做些给他,往南洋一带销去。 不过中间毕竟倒了一手,不是瓷窑自己往外销,少挣些也稳妥些。 倒是月港的漆器行,当初这铺子既设在月港,就是为了把漆器往外销去,因为从福州进货,并非自造,再加上五房经营不善,利润一直很薄。 谈栩然在泉州筹备着漆器作坊,眼下月港的漆器行还是先从福州进货撑一阵,辗转叫二道贩子走门路销出去。 明岁从做到买一手包办,每一层的利都归自己挣了,就等着陈砚墨从海澄调走了,再疏通关节将漆器外销,省得在这事儿上白白叫他卡了脖子。 谈栩然想定,只提前给漆器行的几个老人发了些年节礼,好叫他们安心守着铺子。 陈砚墨猜都能猜到谈栩然随行的目的,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影。 倒是漳州卫‘寻到’薯种后,陈舍微就在月港的千户所替他筹划起了屯田的分配。 月港的千户所屯田很少,多是滩涂一类的泥洼地,陈舍微又没有填海造陆之能,也只能因地制宜的出点海产养殖的法子。 来之前,王吉曾通过书信与月港几位商贾谈了谈烟卷的事,此番趁着他俩来了,王吉也省却一趟奔波。 陈舍微事忙,由谈栩然去谈。一桩桩买卖落定,她心里不仅仅是银子到手的畅意,还有种更加自如的满足感。 茶室的门一开,谈栩然淡淡扫了一眼,本以为是陈舍巷,没想到却不是。 方才在楼下就瞥见他了,这恨不能榨干旁人一丝可用之处的狗东西之前还遣下人来传话,说归途想同行,所以瞪眼瞧着谈栩然,却没说一句话,自然了,也没打招呼。 只不过陈砚墨,比之陈舍巷还要叫谈栩然觉得扫兴! 樊寻刚套好车,正要上楼请谈栩然,见状径直挡在陈砚墨前头,更激起他怒目而视。 “你与这种粗野之徒成日在一块进进出出!?还要不要脸面?!” 谈栩然慢条斯理的起身,一身石青靛蓝色,制式分明是男装! 离了泉州,谈栩然也大胆了些,着男装,纱覆面。但哪怕是眼翳者,只要一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是女人。 谈栩然也并不想乔装成男子,着男装只是为了行走商谈方便些。 到底还是买卖人实在些,有银子挣就行,谁管那么多啊,而且有樊寻在边上守着,说话不干不净,就要仔细舌头了。 陈砚墨原本只是耳闻,见状更是目瞪口呆,面露痛心疾首之色。 “男女之别,国之大节,你身着男装,招摇过市,举止妖异。你,你是叫陈舍微迷了心神吗?” “你怎么不说,是他叫我迷了心神?”谈栩然整好以暇的反问,“又或者说,相辅相成?” “你莫不是叫什么脏东西附身?该去求神驱邪才是。” 看着一身男装,甚至有些俊逸风姿的谈栩然,陈砚墨的表情何其扭曲。 “我夫君置家宅在承天寺边上,最是光明洁净。”谈栩然冷声道:“七叔不要胡言乱语,你不也瞧瞧自己的行迹,才叫有悖人伦,令人作呕。” 陈砚墨终于从谈栩然口中听到叫他死心的话了,也算是得偿所愿。 可心若是死了,就该是一片寂然,毫无知觉的,怎么还会如此煎熬呢? 见陈砚墨一副备受伤害的样子,谈栩然都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冷声嘲弄道:“世人总是说女子多嘴多舌,有长舌妇之蔑称,我看男人也不遑多让,甚至连手脚都要多出几只,伸到别人这里指指点点,横加干涉。” 陈砚墨心中爱恨交杂,怒道:“谈氏,你这般言行装束,就不怕我告到族里去?” “族里?”谈栩然做出思索状,其实根本不用多想的,“大伯死了,三伯近年来闲云野鹤,最爱老庄,怕是懒得理会尘世。那么,就只有二伯了。可他老人家公务繁重,案牍劳形,忽然收到你这么一封碎碎叨叨的妇人之言,即便他也认同我品性不堪,恐怕也会低看你几分,觉你青春大好,不把劲儿放在仕途上,却日日将眼睛盯在侄媳身上挑三拣四。” 作者有话说: 想写个男装play 看看灵感有无,有的话就单独番外写,爪一个 第133章 埕围菜圃和白水贡糖 陈砚墨叫谈栩然堵得无话可说, 再说也觉苍白无力。 谈栩然示意樊寻走人,小荠低着脑袋一路随出去, 就觉得心都快得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樊寻一听那些咬文嚼字的大长篇就晕乎, 只晓得两人在吵架,这陈砚墨人模狗样,竟还敢觊觎谈栩然, 故而狠狠瞪了他一眼,护着谈栩然离去。 谈栩然稳步走过沿途茶室, 似乎听到一声有点熟悉的惊呼, 她稍一顿足, 樊寻似乎也有所觉,觑了那扇紧闭的房门一眼,但两人都未多想, 很快离开。 除了薯种风波和陈砚墨多管闲事之外,谈栩然和陈舍微的漳州之行虽有波折, 但总算各自有收获。 虽说陈舍巷之前传话说要同行, 陈舍巷的下人没碰见陈舍微, 小书吏不知内情,代为转达, 只说农事又不是一日两日就能看到成效的, 陈舍微自家还有事,给因地制宜的想几个法子就差不离了,约莫还有四五日就启程。 陈舍微这一行人来去都有兵士护着, 最是安全无虞。 只是这四五日后,陈舍微和谈栩然在漳州悠哉悠哉的买了好些特产要回去了, 陈舍巷也不曾露面。 顺路这个讨人厌的尾巴黏上, 甩不脱倒也随他了, 谁还特意等他呢?便没有理会,径直走了。 这一路上除了土产外,最贵重的还属那十几个薯仔。 刚到手的时候,陈舍微捏在掌心翻来覆去的看,薯仔看起来饱经搓揉,实在可怜,但确定是番薯无疑。 事后陈舍微又猛然想起它们都被贴身藏过,默默蹲在水缸边用皂豆洗了七八遍手。 “这番薯产量当真如此之高?”谈栩然好奇的看着,只觉得像个没毛的芋艿。 “嗯。”陈舍微从座位底下抽出一筐土,小心翼翼的挖出埋下去的薯种,见已经冒了好些芽头,满意的笑了起来。 “这时候催芽,岂不是要暮秋才好种,赶得及吗?”谈栩然从前不懂这些,耳濡目染,也算有些熏陶。 “已经让打理出一块疏松土质的田地加盖暖房了。”陈舍微把那一筐沃土又给推进去,一摊手道:“反正也就够种那么一小块地方,烧一冬的炭也费不了几个钱。” 因为路上还带了一大批的瓷瓦罐,用茭草填了,用竹篾片捆缚,倒也能抵住颠簸,但怎么着也不好急奔,所以归程比去路耗时更久。 陈舍微和谈栩然许久不见女儿,心中甚是想念。 旅途劳顿,一到家中,疲倦尽消。 埕围里秋天的蔬果依然生机勃勃,番椒结得更好了,像密密并联的喜炮。 许是陈舍微在泉州卫的菜谱里添了三两个辣菜,泉州城里的百姓渐渐也把番椒看做蒜姜一类的香料辛蔬,而不是只做盆景观赏了。 不过闽人还是不怎么吃辣,左邻右舍也多是在做韭菜腰花、爆炒小管,或是生腌血蛤一类的菜色的时候,来管陈家要一两个番椒点缀去味。 墙角的五株丈菊(向日葵)结了近百朵花,若不是秋初时起了大风,断了七八根侧枝,瓜子估计都要吃不完了。 秋葵绿毛茸茸,朝天竖着,还嫩着呢,也就陈舍微舍得伸手一气掰了十几个,对谈栩然笑道:“这种嫩的才好吃,水里一过,就是好菜。” 芥菜一株株生得粗肥,若用和着用猪油煸炒过的肥腊肉炒软,再下萝卜丁米饭,油润的鲜香掺杂了芥菜苦嫩,简直是开启冬日味蕾的点睛之笔。 陈舍微把秋葵堆在谈栩然手心摊开的帕子上,往芥菜地里去,不怎么费劲的拔了两株,扯下老叶弃在地里,举着里头嫩绿的小菜团对谈栩然道:“瞧瞧,多漂亮。” 谈栩然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他身后的玉米已经陆续可以采摘,延出的嫩黄长须在秋风中轻轻摇晃,看得人鼻子有些痒。 听见谈栩然打了个喷嚏,陈舍微忙道:“有风,咱们先进去,晚上我做饭。” 家中一切井然有序,内宅琐事更是被阿巧打理的井井有条。 陈绛专心管着虫房,再过几日就能出第一批了,竟是半点也没耽误生意。 瓷瓦制品是直接拉到虫儿居,王吉在那,自然知道他们二人回来了,火燎屁股般跑过来,又来蹭吃蹭喝。 土产里有两大摞佐茶的白水贡糖,王吉把他那份往足边一掩,又吃起陈舍微已经拆掉的一包。 所谓贡糖,指得就是在制糖过程中不断的捶打,闽语中称之为‘贡’。 陈舍微带回来的白水贡糖有咸甜两种,其实也可以称之为花生糖,只是口感更酥松,滋味很重很浓郁,瞧着就像是一粒粒黄土块,上下牙轻轻一磕,口中就被细密香甜的花生糖粉充斥,再用微苦的茶水一冲,极为舒坦。 陈舍微和王吉在庭院里摆了桌椅吃茶,谈栩然走进屋里换过衣裳,细细端详阿巧面容,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你也该歇一歇,以备嫁了。” 阿巧轻出一口气,不像是松泛期盼,反而像是叹气担忧。 见谈栩然看自己,阿巧又道:“倒不是后悔,只是…… 她也说不上,谈栩然道:“放心。一切有我给你做主。” 临出门前就给阿巧定了两套头面首饰,今日恰巧送到。 王吉瞧着红绸盖着的托盘送进屋里,琢磨了一下,道:“还是叫老三赶在我前头了。” “人家是你舅兄,这不是应该的吗?”陈舍微瞥他,就见一竿子挥下来,打在王吉肩头。 吴燕子立在水池边,嗔怪的对着王吉喊:“叫你没大没小!” 王吉嘟囔道:“千里耳啊。” 陈舍微幸灾乐祸,笑得停不下来。 未免水池里养了蚊子,热天里大多时候都盖着一层竹席。 现在是暮秋时候,天气渐冷,蚊虫也不见踪迹。 吴燕子就将席子卷了起来,露出一隅清澈见底的池水。 水池底下是造了假山溶洞景的,幽深墨绿,靠近水面处,又见翠带碧藓,金鲫红鲤时不时探头沉浮,仿佛龙宫鱼族的宅邸。 陈绛吃着那白水贡糖,觉得夹在润饼里一定好吃,叫人去买了润饼来,用薄薄的饼皮裹了贡糖,卷成筒来吃。 她就在水池边吃,落下去的花生糖粉引来鱼儿,倒是不浪费。 众人都学了她这样吃,比之葱管麦芽糖的脆黏,还更有些香甜酥松的感觉。 回到家,就觉时间都慢了下来。 但还是有好些事情等着夫妻俩来安排,陈舍微歇过一夜,就去卫所叙职了。 陈砚方的车架恰与他擦身而过,到了陈舍微家门口,才知道他出去了。 谈栩然出来见他,得知陈砚方是来询问陈舍巷下落的,谈栩然惊讶的说:“八弟还没回来了?他原说要跟着我们一起回来了,可是启程那日又未露面,我们又不晓得他下榻所在,只以为他先走了。” 见陈砚方难掩焦急,谈栩然又徐徐道:“五叔怕什么?月港是七叔治下,还怕八弟丢了不成?” 这话似乎很安陈砚方的心,他又看了谈栩然一眼,径直走了。 小荠圆鼓鼓的一张脸,不满道:“好生无礼!” “理他作甚。”谈栩然不以为意,转身就回去了。 她真是忙中偷闲来跟陈砚方说这几句话的,虫房里还有事要排布,虫儿居里的虫谱原本有存货,可叫一个北去的大户把散货都给买走了。 现在虫市上空了,各家朝谈栩然伸手,而且陈舍刞也加定了二百本。 原本佳偶书社就苏师傅加上徒弟三人,加上两个小厮打打下手,现在是把稍微得闲的小厮都弄去书社帮忙了,一个个忙得脏猫一般,浑身油墨。 精版的书册在图画上用的墨汁含了碧色,在日头下才看得分明。 这墨是陈舍微用一种名叫冻绿的植物萃出来的,闲时是他来弄,眼下要去忙番薯育苗一事,就交给了谈栩然。 谈栩然实在很忙,可曲竹韵还约了她饮茶看戏。 她本想推了,可曲竹韵又说,是有买卖要同她一起做,说会带青秧一起,让谈栩然也带上陈绛,说是让姐妹俩也亲近亲近。 陈绛除了赵家的阿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的手帕交了。 大房的几个堂姊妹嫁得早,差辈的又见得少,二房、三房、五房的堂姊妹因同陈冬交好,不知怎得就要冷落陈绛。 近来二房的几个堂姊妹倒是给陈绛下了几回帖子,请陈绛去吃茶,回回都是在宅院里,偶有一回是去庵堂吃素斋的。 那也是个香火很旺的大庵堂,所以外边一路上都有小集,陈绛看上了一个老农卖的花,根系上还团着一大块泥巴,看叶子像是文殊兰。 陈绛叫停了马,下车询价,买好上车,总共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的假裹足也遮掩得很好,就是这般,还叫那个所谓的钱舅母阴阳怪气的训了几句。 二房的几个堂姊妹是留在家中教养的,因为嫡母常年不在身边的缘故,请了这位寡居的钱舅母来管束她们。 钱舅母手下还有一群婆子,堂姊妹的衣食住行全都是由她们一手包办的。 那个被陈冬砸得头破血流的婆子,原也是这一群人里的。 陈绛初见就不喜欢这个钱舅母,也不喜欢那些婆子,觉得她们又像下人,又像先生。 可先生位高,是教导者,下人位卑,是驱使者。 两者身份泾渭分明,若是混为一谈,这该是个如何畸形古怪的玩意? 此后再请陈绛,她多半是推了。 青秧年纪还小,眼下还谈不上姊妹情深,就是去逗个趣,彼此亲近些也好。 男子生意场上交际总也离不开人脉,女子若想有一番成就,固步自封,闭门造车,也难成事。 曲竹韵今日叫谈栩然去,为得是精油香方一事。她觉得这买卖可做,甚至不必有铺面,后宅妇人口口相传,就能有很大的销路。 至于谈栩然说的成本一事,曲竹韵则不以为意。 “只好东西好,的确滋润有效,本钱高又怎么样,往上叠就是了,总有人买的。你天生丽质是不明白的,便是街边穷妇也爱美,若不是怀中孩子嗷嗷待哺,恐也盼着要买一片红纸抿唇。” 曲竹韵倚在窗边,看街对面巷弄里,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在叫卖干菊的妇人,对喜鹊吩咐道:“爷常喝金丝菊实在价贵,耗用颇多,你去买些野菊给他捎过去,我看清凉败火,也是一样喝的。” 谈栩然被她这糊弄陈砚墨的举措弄得发笑,道:“既然你这样说,明年春花开时可以一试。” 青秧很喜欢陈绛,临别前还依依不舍的搂着她的脖颈,曲竹韵温柔的将女儿抱了过来,笑道:“咱们家里如今清净,日后嫂嫂会带着小侄女常来常往的啊。” 陈绛听得一愣,琢磨过来也没错,这小糯米团子,还是她的长辈呢! 第134章 糖寮和喜饼 出门一趟, 撇下许多事情要打理。 陈舍微和谈栩然忙得是脚打后脑勺,不过陈舍微忙也就一阵, 庄稼可不是蹲在田边, 眼见着就能长出来了。 薯种没搁在前千户所育,杜指挥使专在泉州卫给陈舍微划了一片有兵士轮值的苗圃,倒是方便他来往了。 杜指挥使并非好脾气的人, 不过他既答应了漳州卫会分苗,也不会食言, 可心里始终是不痛快的, 想着分苗的时候, 一定要他们出出血,才好泄愤。 不必陈舍微打小报告,杜指挥使自有耳目, 陈砚墨纵人盗薯一事瞒不过他,摇头冷笑道:“小小县令, 半分力也未出, 竟如此贪功。” 即便他不主动给陈砚墨找麻烦, 日后若有什么落井下石的事,想必也很乐得推一把。 黄理正思忖着, 要不要将这事同陈舍微说一声, 就见他的车马叫人堵在道旁了。 泉州卫巡逻的小队早注意到了,不过黎岱能掌控,他们就没有贸然上前。 此时又有一辆马车急急赶来, 陈舍秋打老远瞧见这队兵盯着陈砚方和陈舍微了,快步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 差点踩空摔下去。 “呦, 大哥可小心点。” 还能听见陈舍微关怀, 陈舍秋甚感安慰,一把将陈砚方扯到墙根下,道:“小六就没同小八一块回来,你找他麻烦作甚!?” 陈砚方一把将陈舍秋推开来,指着陈舍微怒道:“老七让仵作都验过了!他那时分明还在月港!” 陈舍微已经同陈砚方鸡同鸭讲了一阵,嗓子都哑了,扶着车门,又气又无奈,反问陈砚方。 “既这样,那陈砚墨也在海澄,他也可以杀啊。” “你简直是胡言乱语!”陈砚方自觉天大的道理站在他这边,道:“老七同我儿又没仇没怨的!可你就不一般了,从你爹那辈起,他就爱同我作对!” “论起仇怨。”陈舍微摸了摸下巴,道:“赵如茁不还没被抓吗?月港海湾众多,听说贼寇最喜盘踞,说不准真是他所为,斩草除根,也未可知啊?” 陈舍秋顺着陈舍微的话去想,揪着陈砚方的衣襟摇了摇,道:“这还真是!五叔,咱们先回去吧!在这儿难道好看吗?” 陈砚方痛失二子,已经没什么理智了,还在攀咬不休。 陈舍微的眉目冷下来,朝不远处一直在观望的巡逻小队看了一眼。 黄理也算看够好戏,几不可见的动了动唇,道:“帮陈知事把那讨人厌的癞皮狗赶了。” 虽说讨厌,可陈舍微在车马中摇摇晃晃,倒也觉得奇怪,怎么五房的人倒霉起来怎么就没个消停,像是要赶尽杀绝一般,现在连陈舍巷也死了,难道真是赵如茁尚不甘心? 说起来与赵家也是许久没联系了,前日赵先生送长孙进泉州书院,就住在陈舍微家里,是谈栩然安排的。 陈舍微忙了一日回家才见到赵先生,因为心中有疑,态度始终不能似从前那般自如。 赵先生欲言又止,陈舍微见他愁眉不展,怕是疑自己生出了轻视之心,索性道:“赵先生,家中的长果桑树,寻个由头悄悄去了吧。” 赵先生呆立当场,有心辩解,张口结舌了半晌,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此时陈舍微再回家,赵先生已经于中午回去泉溪去了。 听说陈舍巷死了,谈栩然也是意料之外,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在茶室门外听见的人声,如今想想,其实有些像陈舍巷。 她正想着这件事,忽觉唇上软热,陈舍微亲了过来,显然不怎么把陈砚方还是陈砚圆放在心上。 他亲吻的时候,总是很乖顺的闭着眼,吻到情动处,睫毛就颤动起来,什么也藏不住。 夕阳把花窗的明暗镂空落在谈栩然脸上,并蒂莲的影子遮住双眸上,似乎在催她闭眼,好沉静享受这一个美好的吻。 谈栩然浓翘的眼睫轻遮,觉察到他的舌尖轻轻勾过上颚软肉处,被舐到了关窍,耐不住泄出一声发颤的轻哼,心道,‘好学生。’ 花窗外的回廊上,朱红的窗框卡得正好,阿巧只瞧见谈栩然闭目的样子和陈舍微发顶那几根桀骜不驯的呆毛。 ‘若是能有主子们的一半情意,也是世间难得了吧?’ 阿巧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惊讶的发觉真是没几日了,连吴燕子都紧张得一闲下来就坐立不安,而她的婚事比吴燕子要更早。 一场婚事,除了后知后觉的新娘,还有个靠忙碌缓解紧张的新郎。 世上最甜蜜的气味,除了情投意合之人的新房,估计就是正在榨蔗的糖寮了。 这糖寮原本就一个石轳一个盆一口锅,再加上一头老牛,如今也在陈舍微的授意下盖起了房舍,添了好些石轳、榨盆,规模翻了好几番。 令石匠新做的石轳也是依着旧模样,圆墩墩的两个并排而立,缝隙狭窄,以用碾压甘蔗。 绕着石轳中部一圈各凿四方孔十来个,如齿状,更便于嚼碾蔗渣,用硬木贯穿中轴,用来安装犁担,以便牲口可以驾着运转。 榨蔗时,人驱牛走,石轳随之转动,另有一人将甘蔗捅进两轳相切处,再有一人收集榨过的蔗渣反复榨取三次,蔗汁流入凹陷底座,供人收集。 “今儿日头好,把那些蔗渣都拿出去晒晒,免得又赶上阴雨天,烧的时候呛得要命。” 吴缸一边说,一边往糖寮里边的煮糖房走去。 蔗汁滤去杂物后正在几大口过里用小火煮着,慢慢从碧黄汁水变成棕褐黏浆,满室的甜香,熏得人都柔软愉悦了起来。 甘蔗收获的时候,天已经冷下来了。这糖寮里又甜又暖和,就算是劳累些,好多人都愿意在这上工。 熬糖要费上三四个时辰,这些都是水磨的学徒功夫,只有添些石灰水,以便沉淀糖汁,净化酸味的技艺,还要仰赖经验老道的师傅。 吴缸走到给陈家的那一锅姜汁红糖边上看了看,见是妇人正往蔗汁里倒细磨好的姜汁呢,瞧她用纱布滤过,不留半点姜丝,满意的点点头。 糖熬好了之后,要倒在竹席上打糖,吴缸一进来,窗边密密麻麻的小脑袋就是一缩,见他没有驱赶,一个个小脑袋瓜又探出来。 打糖需得铁铲来回搅动,直到糖开始蒸掉残余的水分,凝成糖粉,成粉再铲起,用木棒来回研磨成细粉。 这做的是红糖粉,也有做红糖块的。 红糖块稍微省力些,将糖浆普通晾凉凝结,再用长木条切成规整的方块,送到下一处供妇人用油纸包裹,或是有糖铺子要的多,就直接堆在干净的竹筐子里,由他们零卖时再称斤给顾客。 切好的糖块总有多余的边角,这些孩子们守在窗口,为得就是这个。 边角料也是金贵的糖,价钱稍低一点,糖铺也收。 糖寮的监工和老师傅全都是等着年底拿分红的,产量越高,他们到手的银钱就越高,怎么肯叫贪嘴的娃娃白吃?许他们在窗口闻闻味就不错了! 也就是吴缸拿着几板糖块分给孩子们吃,众人才没什么怨言。 见吴缸东看看西瞧瞧,又没什么吩咐,就有相熟的邻人笑道:“管事的,你可是来看喜饼的?放心,新米、芝麻、花生、核桃、红枣还有冬瓜糖都备好了,是怕做的太早潮了不好吃,呶,闻见没?已经在熬豆馅了。” 吴缸红着脸,正想说什么,就听见吴老娘找他来了。 “老三,老三!还不回家去收拾收拾,看你那乱七八糟的样!说出去谁信是做新郎官的人?” 未免吴老娘着急上火再骂骂咧咧,吴缸快步走了,身后传来善意的哄笑声。 陈舍微虽然忙,可也没忘了吴缸的婚事,吩咐就用自家的好糖来给他做喜饼喜糕喜糖。 除了吴缸的喜饼,还有吴燕子的嫁女饼,陈舍微吩咐了,都不能含糊。 陈舍微总共定了八种糖糕,也凑个吉利数字。 豆沙米粿、红糖粳米条、咸甜小礼饼、炸芋头饼、菜头酥饼、粩花、麻粩还有花生芝麻糖。 成婚这日,八种糖糕一匣子,分发给邻里亲朋。 陈舍微还特叫人做了几匣净素的,送给承天寺的师傅们品味。 能住在沁园边上,与陈舍微做了邻居的人家,一般也都是家中有田有地,不愁吃喝的,富贵官宦也不少见。 西边这家的夫人是新由小妾扶成的继室,虽就是个员外老爷夫人,倒是很有架子,捏着喜饼匣子问一句谁成婚,得知是个丫鬟,便也不怎么上心,随手赏给下人吃了。 岂料自家老爷在邻近现任的泉州府通判家吃茶时,谈栩然恰好叫人送来喜饼,顺便就打开佐茶吃了,因为是新鲜出炉,又是不计较本钱的下料费工,极是好味,想着自家定然也有。 可回到家中,见下人围做一堆,吃得正高兴,气得胡子都飞了! 喜饼可以由宾客带回家,待客上席面的碗糕就要现做现吃了。 碗糕有白糖和红糖两种甜蜜,在蒸笼里爆开笑呵呵的裂口,红糖赤色自带浓郁喜色,白糕素净也无妨,撒上一撮晾干的蔷薇瓣碎,典雅又喜庆。 吴燕子今日也穿了新衣,跑前跑后的张罗着。 孙阿小在厨房走不开,见吴燕子站在道旁给一溜送碗糕出去的仆妇让路,眼睛都离不开那托盘上一对对的白赤碗糕,忍不住笑道:“可别急,你成婚那日也有这好模样的碗糕。” 吴燕子抿着嘴笑起来,藏着羞意道:“真的,那蔷薇瓣碎可还有?” 孙阿小笑道:“有,有!” 第135章 画菊的少女和干饭的少年 轮到吴燕子嫁到王家时, 天已经冷透了。 为了送嫁方便,陈舍微和谈栩然回到了老宅小住。 陈舍微本就不善酒力, 今日难免喝多了, 走步都踉踉跄跄,沾着一身冰凉碎玉跌进谈栩然怀里,肌肤发丝里却还残着一丝温暖的喜炮硝烟味。 又是一年初雪时。 冬日里蔷薇休眠, 宅院有些寂然,从内室西窗望出去, 山茶花已能轻松越过墙头, 满树暗红沉郁, 胜过玫瑰。 就是在这窗子前头,陈舍微与谈栩然缠吻正酣时,王吉的老娘来兴师问罪, 害得他被她戏得提前鸣金收兵。 转眼间,吴燕子已做了王家妇。 陈舍微一觉醒来寻不见谈栩然, 一张口想起吴燕子不在, 阿巧昨夜歇在外院。 他随手拿了件褐色棉袍裹上, 喝过仆妇递来的一盏奶茶,往外头去寻谈栩然。 老宅自然是有人留守打理的, 不过陈舍微交代过, 别太拘着花草生长,就当是在野地里,只要不绷坏了砖地, 侵占了房舍,就随它们长去。 于是当他一拐弯, 就好似走进了遗落了满地红糜, 雪烧黛枝的寂寞山谷。 山茶花不是女儿花, 若是被拘在盆里,养在屋里,断然不会有这样美色。 再者,山茶花凋谢起来也很不留情面,明明还是花盛时候,却落得满地。 有些是一瓣一瓣的的落,有些甚至是一整朵一整朵的掉。 不论是白花种还是粉花种,乃至眼前这片红花种皆是如此。 似乎并不过分在意自己的美丽,只要开过,谢过,就好。 老宅的山茶只有红色的孤种,这种红山茶又红得不大一样,像是兑了几滴墨入朱色,有种冷漠寂然的美丽。 陈舍微怔怔的看着雪地中那一人身着赤红斗篷,乌发披落,美得像是花之精魂所化的山鬼之女。 遗世独立,自由孤傲。 谈栩然缓缓转身,这应该是鲜见生人的一张冰冷美颜,却为他浅露笑容。 陈舍微踏着薄薄的积雪走过去,瞧见谈栩然指尖抿着一朵红白色斑的山茶花,乍一看还是以为是染雪,细一瞧却是异变的复色之花。 这花形态丰盈饱满,花边却又微微起皱,似涟漪波澜,美得不像真的。 “这花,若是能永远留存就好了。”谈栩然很少说这种不切实际的话,看来是真的很喜欢。 陈舍微转脸看向那株山茶花树,几经寻找,终于在高翘的枝头寻到一朵还未开的红白花蕾。 “既有先例,那么就择这个品种来育,假以时日,应该能种出一树复色花来。” 他收回视线,就见谈栩然将山茶花簪在了耳畔,容颜妖异魅惑之感叠增。 脊背抵在树干上,红花随着白雪猝然落下一阵,陈舍微还在恍惚,自己居然得到了山神精灵的亲吻。 阿巧窥进浓绿重红的花隙中,就见红褐相依,下意识就后撤一步。 她已梳起妇人发髻,抚了抚心口,轻呼出一口气。 吴缸这几日都随着阿巧住,自然也跟着回泉州,可谓是形影不离。 暮秋冬时,谈栩然忙,陈舍微也不算太闲。 除了泉州卫管农事的小吏常来常往,同他商议来年春耕事项外,漳州卫的小吏也同陈舍微有书信往来。 因为谈栩然和陈舍微去漳州那段时间,陈绛着实辛苦,所以放了她几日的大假,叫她好好歇一歇。 其实陈绛并没觉得累,在宅院里闲坐一日,也是无趣,又想换了布衣,同陈舍微一道出去逛逛。 可陈舍微正好有客来访,也没时间陪她,陈绛只好自己找乐子了。 她的家宅很美,即便是秋冬寂寥时也并不只有枯败之色,从青松院往正屋去的小径上,野花野草已入梦乡。 一季生的植物,陈舍微已经叫人除了,以待来年,还有些花是要在这时候埋下球茎,春日里才会开的,陈绛留神避开翻过的新土,免得踩实了。 陈绛屋里用陶盆里栽着的菊花是从老宅带来的,一年比一年开得茂盛,移到了几个高低不同的花架上,并不似旁人家的菊花那般傲然自立,花型圆满,而是散如蟹爪,甚是错落垂下,明黄淡紫交杂,浅碧红粉相依。 若叫花匠来看,必定要说这几盆菊花侍弄的不好,没有打顶,也没有剪掉分枝,可陈绛就是喜欢飘枝,有种永不受缚的感觉。 日暮余辉浓稠如蛋黄流心,落在花上,光影橘灿斑驳。 陈绛铺开宣纸,摆好笔墨颜料,准备作画。 高凌随着陈舍微一通到正屋来,从回廊一路走来,目光只盯着窗框里那位执笔垂眸的少女。 年节将近,大多主顾都要增订货量,陈舍秋供烟叶给陈舍微,而陈舍稔在南直隶的铺子又要陈舍微供烟卷给他。 陈舍嗔更是别提了,在漳州拉了生意,结果还得靠倒腾陈舍微的烟叶好挣些差价,就连陈舍刞也同陈舍微商量着,要从他这进烟叶。 毕竟二房好些产业都在外头,可远超陈舍稔那两间铺子。 不过陈舍刞也知道眼下狼多肉少,愿意将交货期延后些时日。 王吉新婚后散漫了好几日,高凌统管了铺子里的事,底下管事得力,倒也不是很累,只把陈舍稔和陈舍嗔的管事去分店摆架子要货的事情说了。 “那你怎么说?”陈舍微掀开茶桌上的攒盒,露出各色干果蜜饯饼糕饴糖来。 好些都是同糖寮有买卖往来的糖饼铺子送来的,吃来吃去,嘴都吃腻了,谈栩然倒是更喜欢陈舍微自己烘烤的红糖小饼干。 高凌嘴里叫陈舍微塞了个鸡脖糖,嚼了几嚼,费劲的说:“叫他们等着呗。” 陈舍微笑了起来,没在多说什么,转而道:“清渠书院说是年末有个小考,考完才放假,你准备的怎么样?” 高凌局促的避开陈舍微的视线,指了指自己腮帮子,示意黏着呢,说不了话了。 陈舍微失笑,瞧了瞧他规矩不少的坐姿,道:“挨了不少手板吧?” 说起这个高凌就恼火,挣开牙关,道:“他若不是先生,我早打他了。” “可不能啊。”陈舍微道:“那明年还去学吗?” 泉州书院这种官学,高凌是进不去的,清渠书院这种私塾倒是还行。 可惜高凌基础太差,年岁又不算小了,只归在了丁等。 丁等多是短学几月的学生,就是那种家里人也不盼着他能学出个什么名堂来,只要通晓文墨,能写会算就行。 高凌默了一会,道:“能不能只上一门算术课?”那位张先生教的真是好,他都不知道算术还能那样奇妙。 “书院里可没这说法。”陈舍微笑道:“可书法、礼仪、诵读这几门课,你虽不喜,却也是有用的。有些场合人前装装样子也是要的,难道非得瘫在椅子上翘着脚,以彰显你的放荡不羁?” 高凌不自在的动了动肩膀,偷偷往对门觑了一眼,就见陈绛还立在画案前。 虽只看到半身,却也觉她体态自如而端正,就连执笔露出的那一截腕子,弧度都是那样优美。 “阿绛是女孩,没有书院可以去。”陈舍微分明在垂眸斟茶,却跟脑瓜顶上长了眼睛似的,忽然开口。 高凌手里的茶一晃,溅了些出来,幸好一手茧子,倒也不烫。 “不过在家中课业也不曾松懈,夫人教她诗书画棋,我胡讲些神鬼志怪,夫人还教她礼仪匕首,我乱绉些养花心得,学什么没有拘束,你木工不就做得很好?通顺的学一遍算术,做木活时是不是也有助益?” 高凌还想着‘礼仪和匕首,这俩词凑一块,难道是一个成语吗’,听到陈舍微的问题,想了想,道:“是,木料都算得准了。” “用学来的东西扩宽自己,深挖自己,哪怕只是给生活添点趣儿也好。” 陈舍微的话,高凌听进去了,不过他心里还有个念头在推动,多学一些,是不是就能离她更近一些? “晚膳在这吃吗?王吉和阿妹要来。”陈舍微挽了挽袖口,盘算着道:“嗯,红葱油酥肉汁芋头、盐酒鸡、老醋蜇头,不吃饭了吧?吃杂鲜炒粉,再来个醉血蚶怎么样?”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高凌屁颠颠就打算跟着陈舍微去厨房打下手了。 对面窗子里,陈绛正用手护着点燃烛火,显然是打算继续再画。 陈舍微轻喊道:“伤眼睛,不许画了。” 陈绛听到陈舍微的声音,下意识露出有点懊恼的小表情,竖起案上的画比给他看,示意只有半朵了,可不可以画完呢? 比起谈栩然画风的工整精准,陈绛渐渐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一派空灵自如,常常连勾都懒得勾,直接点抹色彩。 母女二人的画摆在一块,很难想象是同脉。 那幅色彩淡雅的花,像是菊花枝蔓映在水中的倒影。 她那双漂亮至极的眸子从画后露出来,先看陈舍微,又看向有些日子没见的高凌,先是惊讶的一睁,随后微微一弯。 她被四方的窗角框住,更像是一幅叫人魂牵梦萦的画。 高凌没敢多看。 介于少年和男人的年岁其实很难熬,血总是热的。 夜里睡觉骨头都痛,早上起来又黏糊糊的,腮帮上开始冒胡须,虽还是细绒,可瞧着邋里邋遢的。 但陈舍微又交代他了,不能太早刮,否则会越长越多,到时候真像个野人可怎么好? 高凌只有在陈绛跟前,才会在意起美丑来,故而用膳时,都没怎么抬头。 幸好,桌上美食给他埋头苦吃的行为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支撑。 圆润的瓷勺也能轻松剜掉绵密细腻的芋肉,吸满了油润浓郁的酱汁,加上红葱油酥的细碎点缀,简直是一入口就会令人怔愣的滋味。 陈舍微还在砂锅底下加了一盏小蜡烛,边吃边热,越来越好味。 盐酒鸡是少见又吃肉又喝汤的菜,米酒打底,整鸡斩块先蒸后煨,喝一口汤酒香馥郁,清淡润鲜,吃一口肉,鸡皮香薄,鸡肉嫩滑,叫人勺子筷子更替个不断。 老醋蜇头是个凉菜,醋汁爽口,蜇头相比起海蜇的其他部位更加脆韧,陈舍微还放了些芥末,王吉猝不及防的吃到一口未搅开的芥末,刺激好像叫人迎面一拳殴在鼻子上,缓过来后,又觉得很痛快。 杂鲜炒粉吃得就是一个干鲜,米粉根根分明,干爽出香,海味鱼虾过油再炒,鲜气萦绕。 比之上述几道菜,醉血蚶就不是人人都喜欢的了。 陈绛不敢吃,觉得血糊糊的,瞧着陈舍微和高凌一个个吃得停不下来,就好奇的盯着看。 谈栩然瞧了眼高凌,他也感觉到陈绛的目光了,怎么说呢,脑袋都快埋进□□里了,直到陈绛离席,才终于得以抬头做人。 作者有话说: 看见40章一个评论,问为什么没长牙的宝宝也会吸破乳。 我回复了,但是可能有歧义?被删掉了,在这里讲讲吧。 宝宝的口腔做吮吸这个动作是非常有力道的, 所以被吸破是很常见的, 母乳妈妈大多要熬过这一关, 破裂、愈合,直到变得粗糙能承受吮吸。 第136章 丢掉的卖卖和姨娘 今日是陈舍巷七七, 陈舍秋死活要把陈舍微拉去,他在家丁忧, 没官当, 太闲了!想起自己是这一辈里最大的,凡事都要出来说两句,管几下。 原本族里的琐事都是陈舍嗔在管, 他在陈舍微跟前失了面子,除了挣钱的事情, 其他的事情是能避就避, 陈舍秋刚好接手了同陈舍微打交道的事, 陈舍嗔也不跟陈舍秋抢。 可陈舍微在族里的地位水涨船高,好些事情原本知会一声就够了,而今还要请他来商量, 他不来,就还不好说了, 这都叫什么事儿! 渐渐的, 陈舍嗔也发觉自己手里的权一点点流向了陈舍秋, 尤其是族田里的几个管事,全都叫陈舍秋给换了, 为表自己没私心, 其中一个还是二房的人。 陈舍嗔气得牙龈都肿了,可一个两个比他大,又是被潜移暗化释了权, 解了力,一下提不起由头来闹。 至于比他小的, 别说已经是死人的陈舍巷两兄弟了。 就说陈舍微, 也就是看在举人身份, 每年还从族田里拨银拨粮的份上,虽说族田的管事里没他的人,可春耕夏种时,他偶尔也去看一圈,点拨几句。 陈舍微本来就不爱管族里的事,反倒是族里总是扯着他。 陈舍巷七七陈舍微来了,一是情面上实在过不去,二是被陈舍秋直接架过来的。 陈舍嗔眼瞧着他们一道来,亲亲热热好哥俩的样子,忍不住对蔡氏耳语,“咱们也去泉州住呗?” 蔡氏眼珠子转过来斜他,陈舍嗔被她瞧得不痛快,道:“怎么了?咱们又不是买不起!” “买得起。”蔡氏语气讥刺的说:“那是不是把家里那几房都带去?那爷算一算,得买个几进的宅院?人家那是宅子里清净,内院都能空出护厝来养虫子!外院还能开书社!要是跟咱们似得,内院里住满了姨娘、乳娘,外院又是姨娘的兄弟,乳娘的儿,不知道要多大的宅子!” “这叫人丁兴旺!跟老六家一样,就一个丫头片子,你就高兴啦?” 陈舍嗔理直气壮的反驳,他买得起宅院,可要像老宅这般宽敞的,又贵又少,只怕买不到合心意。 只是瞧着他们一个个在泉州扎了根,做起了买卖,有些什么事儿常常三房人一碰头就定了,事后给陈舍嗔来一句口信,说是路上奔波,没劳动他! 陈舍嗔瞧着陈舍秋和陈舍微站在廊下说小话,一向寡言冷淡的陈舍刞居然也走了过去,三人不知在说什么! “那,那就买个小一点,人不用带去那么些,反正咱们儿子也在泉州读书,离他近一些,也要照应点。”陈舍嗔想了想还是道。 蔡氏意外的看着他,思忖片刻,觉得的确是机不可失,就道:“爷既这样说,那宅院就好找了,只是带谁去,不带谁去呢?” 陈舍嗔正经姨娘其实就两个,都是在蔡氏兄长升迁前纳的,但通房有好些个,大多没名没份,就是个兼伺候陈舍嗔的丫鬟,生了孩子也寄在姨娘名下。 蔡氏如今有两个儿子,一个已经长成,一个尚幼,不怎么拘着庶子庶女出生,这也是陈舍嗔敬重她的一重原因。 殊不知,蔡氏只是不想手上染孽,替儿子积福罢了。 “就带上阿四和阿六,也到年纪上书塾了,其他么,再带上秋棠就行了。” 除了阿四和阿六,其他都是庶女,而秋棠则是通房里最貌美柔顺的。 陈舍嗔的想法,皆在蔡氏意料之中,“也好,阿四和阿六俩也念叨阿远呢。” 庶子满五岁就不在姨娘院里住了,而是和嫡子一道起居教习,培养感情。 这也是蔡氏的打算,庶子日后可做嫡子的左膀右臂,但绝不能越过他们去。 这两个庶子如今都很听陈昭远的话,对嫡出的幼弟又很关爱。 听到蔡氏答应的爽快,陈舍嗔的目光柔和下来,道:“而且你的嫁妆铺子也在泉州,日后就方便打理了。” 蔡氏的嫁妆铺子是做木雕的,与谈栩然的漆器坊在同一条街上,快过年了,木板年画走得很好,她前些日子去瞧了一眼,想选几版年画送给各房,意外发现谈栩然才半开业的漆器坊生意也不错。 蔡氏心里总有一番计较,觉得自己不比谈栩然差,但又畏惧人言,只怕族里说她不安分,如今谈栩然先替她蹚水,先出了头,倒叫蔡氏有些意动,觉得自己未尝不能扩大家业,仔细经营,而不是靠着老本过日子。 蔡氏正想着,就听陈舍嗔压低了声音,道:“至于我么,老八在月港的买卖丢了可惜,我想着接过来做,在泉州往漳州去也方便些。” 陈舍嗔一有什么挣钱的念头,总是要出差错,蔡氏忙道:“算了吧,老八命都送在这上边了,这样不吉利!” 陈舍嗔不以为意,‘啧’一声,又道:“怕什么!?银子最辟邪了,再说了,漳州是什么地方?咱们阿兄的地盘啊!老八连船队都好找了,药材、蔗糖这两样都是厚利啊。” 蔡氏还是觉得不大稳妥,斟酌着道:“起码,先等我阿兄把杀老八的凶手抓到。” 陈舍嗔有些不以为意,道:“我可不是觉得阿兄没这本事啊,只是,我看老八这案子难了结。你是没瞧见,老八脖子都被勒断了半根,当胸还有还有一个血窟窿。” 陈砚方是和陈舍嗔一道去漳州运回了陈舍巷的尸体,陈舍嗔回忆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描述的不大准确,道:“也不能说是血窟窿吧。就像是蜂窝,一个眼一个眼的,仵作说,像是用剪子戳了几十下,都勒死了,还戳他干嘛?这样怪里怪气的死法,连个疑凶都没有,怎么找?” “好了!别说了!”蔡氏叫他说得又害怕又恶心,身上打哆嗦了,突然又听见院子深处传来女人的哭嚎声,跟鬼叫一般,吓得她花容失色。 廊下众人都听见了,陈舍微他们几个也纷纷扭脸,朝宅院深处望去。 这声音很短促,若不是这么多人都听见了,甚至会以为是幻觉。 一个管事匆匆从内院走出来的管事,陈舍秋一招手,道:“怎么回事?” 董氏早就半痴疯了,这几日人人浑噩,她反倒清醒了几分,也不披头散发的到处抓人傻笑了,而是用篦子仔仔细细的抿好了花白的发,齐整干净的坐在院中石凳上,口中喃喃默念着谁都听不懂的低语。 陈砚方叫痰迷了心,正昏沉沉的倒在屋里。 孙辈又没长成,又全都是是庶出,养在宅院里没见过什么世面,战战兢兢的不敢主事。 唯有当家主母张氏,叫她弄件事,还给弄成这样。 ‘到底也不算是外人。’管事心想。 他也烦得很,索性就道:“院里姨娘多,想给发卖了,消息漏了,她们有孩子的舍不得,撒泼呢。” “有几个姨娘?”陈舍微问。 管事道:“十三个。” 陈舍微下巴都要掉了,真恨不得‘呸’一口。 陈舍秋琢磨着一下卖十三个姨娘,叫人知道又得笑话,就道:“几个有孩子的?” “六个。”管事道。 蔡氏和陈舍嗔走了过来,闻言她忍不住道:“那有孩子的就留下吧。省得以后卖到什么污糟地方去,到头来还脏了孩子的名声。” 陈舍微觑了蔡氏一眼,这女人周道利己,不得罪人,平日在男人跟前鲜少说话点眼,可到底是做娘的,见了这种事,也有点不忍心。 陈舍秋瞧着陈舍刞,见他几不可见的点点头,又看陈舍微。 陈舍微正扭脸瞧着刚探望过董氏回来的谈栩然,觉察到陈舍秋的目光,简短的说:“五嫂此言有理。” 陈舍秋也没什么意见,五房已经够倒霉了,总得做点厚道事积福吧? 他顺势道:“有孩子的就留下吧,这几口饭还养不起了?老八到底也没个嫡出的。” 许是最后一句话招惹了从廊上走过来的张氏不快,她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一双眼倒像是杀红了,而不是哭红了。 “大哥说得轻巧?!一天两顿的吃,怎么不是银子啊!她们又不会挣,只会屙!” “你个蠢妇!”陈舍秋又不好跟个新寡置气,耐住性子道:“在家里置个佛堂,叫她们敲敲木鱼,给子孙添福,你一碗青菜豆腐,费得上几个铜子?” 张氏气鼓鼓的不接话,若是不卖,除了要费银子以外,还少一笔进项呢! “祖宅里不是现成有家庙吗?”陈舍刞忽然开口,一锤定音。 卖身钱张氏别想了,但是也不必她养活了,她吸吸鼻子,没说话。 “进家庙还能见着孩子吗?”陈舍微问。 众人一下看向他,似乎对他这个问题十分的意外。 陈舍刞琢磨了一下,看向陈舍秋,道:“那就每月十五许子女探望。” 陈舍秋不怎么在意,刚想点头,陈舍微飞快的补了一句,道:“每月初一十五,加上孩子和做娘的生辰日吧。生辰那日叫她们吃点好的,银子我来出。” 张氏都要笑了,不可置信的瞪着陈舍微,道:“你怎么不给她们供起来?” 陈舍微本就觉得进家庙跟坐牢也没分别了,听张氏还拆台子,很厌恶她,脸色一下骤冷,道:“八嫂也想被这般供起来?那你也进去,我照样出银子请你吃面线!” 谈栩然鲜见陈舍微发怒,只觉他原本就浓郁的眉目被怒色一染,更是夺目耀眼。 张氏浑身一哆嗦,整个人都被吓小了一圈。 蔡氏和陈舍嗔对视一眼,夫妻俩都没说话。 陈舍秋和陈舍刞也是头一回见陈舍微这样,默了一瞬,觉得陈舍微的确有点多事了,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舍秋摆摆手叫人搀张氏下去,道:“那就按小六说的这样吧。六房人口多,这下又没了主心骨,张氏也是想省点吧。” 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陈舍微和谈栩然提前先走了,听说王吉老娘身子有些不好,便拎着礼去探望。 可不巧,老太太刚服了药睡下,吴燕子和王吉这两日轮番侍候,困得一边说话,一边打呵欠。 “你去睡一会。”王吉推了推吴燕子。 几人相熟,也不客气,吴燕子点点头,绕到屏风后的窄榻上小憩片刻。 陈舍微带了账册与王吉核对,烟卷铺子的账谈栩然是不沾手的,干坐着无聊,随意拿过一本他们核完的账册翻看。 薄黄纸张一掀,青筑小楼四个字赫然在列。 谈栩然不动声色,道:“漳州的大头不是都交给左老板了吗?怎么还有散户的账?” “这个青筑小楼原是从左老板手下拿货,不过因为卖的太好,想多挣点,前天专门叫人来铺子里直接运了几大车。原本没货的,又去作坊门口蹲着,小林管事也是为了打发他们,就分了些不太赶时间的船货给他们。” 陈舍微也是听小林管事说的,不怎么在意的回答。 第137章 雪花丸和小骡子 上回去漳州, 谈栩然刻意压抑了与青筑小楼相关的记忆。 但其实那地方近在咫尺,与客栈隔了半条街。 白日不点眼, 入了夜则不一般。 若是从天字号的房间望出去, 就能看见小楼周身氤氲出的红粉瘴气,似乎散发着浓重的脂粉香气和血肉腥气。 谈栩然时常立在那窗户边看,小楼外边那个卖糖丸的老妪还在, 她的糖丸一粒粒白如雪,放在嘴里很快就化掉, 甜的很淡又很洁净, 而且凉喉清口。 那是谈栩然前世入了青筑小楼后最喜欢的吃食, 她常常一整天都不吃任何东西,只抿糖丸。 陈舍微从身后抱过来,不解的问:“夫人看什么呢?” “看男子的极乐地。”谈栩然平静的说。 陈舍微正想说什么, 谈栩然忽然道:“我想吃糖。” 她伸手直直指向青筑小楼,道:“就要那个老婆婆家的雪花丸。” 谈栩然在窗口等了一会, 就见陈舍微出现在青筑小楼门前, 小楼大门敞着, 多少糜艳声色。 他只专心买糖,然后转身离去。 一袭月白暗纹衣裳, 将所有黏腻的声色都甩在身后, 这样利落干脆,似乎也替谈栩然挥下了割裂的一刀。 糖丸装在一只方罐里,谈栩然只吃了几粒, 今世再吃,只觉滋味寡淡, 那股凉意倒还很出挑。 倒是陈舍微吃的多些, 还有一半, 用软木塞封口,至今还没有潮化的迹象。 枕边人翻了个身,胳膊自然的摸了过来,墨黑长发在绸枕上轻轻蹭过,声音让人觉得静谧。 在泉州住久了,才发觉泉溪的夜这样安静。 静得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这一张床,一席被和两个人。 谈栩然一直忙于育虫,两人许久没有亲热,这回算是叫陈舍微尽数交代了。 陈舍微闭着眼在被褥里摸来摸去,摸到她蓬软的头发,摸到她柔滑温暖的肌肤,摸到她腰胯处的凹陷,便轻轻圈住,搂了过来。 “嗯?睡不着吗?”他闭着眼,唇瓣也几乎没什么动,像是从心里问出来的一句话。 夜里数次,最末一次是一个时辰前,他那样呜咽着遗在帕子上,谈栩然愉悦的忆起他那时的表情,晓得陈舍微没什么劲儿再犯事,也任由他在身上捏来揉去,像只吃不了香肉的大狗,只能舔来舔去,腻腻歪歪的。 她闭上眼,光裸相拥着睡去。 虽说陈舍巷的丧事是简单料理了,但要立刻回泉州太仓促了些,陈舍微和谈栩然就歇在了老宅。 而且马儿的马掌松脱,也要重新钉过,老宅边上的牲口棚打理得很好,泉溪镇上谁家要买牲口,几乎都来这买,虽说棚里现成的只有驴骡,但也可以说要什么牲口,再去乡下的大牲口圈里牵了来,猪牛羊马都行。 此时夜深,可牲口棚里烛火明亮,母驴要生骡子了。 裘老头孤家寡人一个,桥洞底下再睡上几个冬夜,他老命休已! 陈舍微面上说是雇他来照料牲口的,可裘老头弄些鱼虾螺蚌还使得,哪会养牲口?再说了,陈舍微也已经雇了个懂牲口的人。 陈舍微管吃管喝的,裘老头面皮虽厚,却也不好意思,只在天冷的时候来这里住着与人轮换守夜,其他时候还是守着他的船。 听见驴叫唤,裘老头也出来瞧瞧看看能不能帮把手。 牲口棚早就修葺过了,厚实的泥墙,新压的屋顶,屋里又燃着炭盆,烘得那股血腥羊水味愈重,暖和的那给驴接生的老周都打赤膊了,满头是汗。 毕竟是夜里,人手短,见裘老头来帮忙,老周也不客气,就叫他去灶上煮一锅稠米汤,以备母驴产后无力虚脱了。 棚屋一间房改了大灶,灶上三口锅,两口大的是给做食料、豆料的,一口小的是方便守夜人想吃喝点热乎的,正经饭食都是老宅外院厨房里端来的。 不过冬日端来端去冷得快,又怕他们有个肚饿,院门又锁了,所以给他们拿了好些米粿,暖在灶上,方便吃。 裘老头搅着米汤,掀开手边的蒸笼,就见里头糖粿、菜粿、白粿俱全,边上还摆着两小坛系着红绸的酒,这平日里可没有,约莫是今日陈舍微在这住,所以特意嘱咐的。 裘老头笑了笑,心道,‘傻小子,辛辛苦苦挣了点家业,就这么舍得。’ 母驴不像牛马那样会给驹舔舐黏液,所以小驴骡娩出来后,得用软布擦拭。 这小骡个大,差点下不来,老周像是拔了一场滑不溜手的河,累够呛,洗了洗手,坐在那一连吃了三四个菜粿才缓过来。 裘老头搂着那小骡在怀里,掌心感受到幼驹呼吸时明显的起伏,忽然想起小孙女刚出生的时候,远没这小骡健壮,他屏气贴过去,感受到微弱的呼吸拂在脸上,才觉得安心。 人也是贱,冬夜寒船刺骨冷,他直打哆嗦,倒没想起这些往事。可这有吃有喝又暖和,冰也融成泪了,止不住的哭。 老周也是苦命人,一家子就剩他一个,这才出来卖身挣银,混过一日算一日,见裘老头搂着骡子哭起来,也不用多问,递过去一坛子酒,道:“喝吧。” 因为要给初生的幼驹保暖,所以牲口棚里这一夜都明亮而温暖。 等到天亮了,外头热闹起来的时候,小骡子走步就已经很稳当了,好奇的,俏皮的滴答着蹄子往外头去。 裘老头背手跟在后头,笑骂道:“小畜生比人强。” 一抬头又看见陈舍微了,笑容更大了几分,道:“怎么起得这样早?” 陈舍微喝了碗热奶出来的,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勾得小骡嚼咬他的衣摆。 陈舍微一边推着骡子脑子,一边道:“裘老爹我买鱼饺去,给您捎一份吧?” 裘老爹抱着小骡往后拽,道:“你还嫌我不够腥?刚就吃过杂粮粥了,真喷喷香,还把灶上的米粿热了吃了,肚饱得很。” “这是昨天夜里下的崽?” 陈舍微瞧着毛乎乎憨呆呆的小骡子挺可爱,幸好还小,挣了两下没力气,被裘老爹抱起来了。 “是啊。”老周也走了出来,身上一股豆料味,热烘烘的,不难闻。“爷,您今天就回城里吗?铁掌我是打好了。” “明吧。”陈舍微无奈的说:“还要等我大哥一起。” 老周点点头,带着点好奇问:“爷,那八爷的案子有交代了吗?” “没个说法。”陈舍微毫无头绪,道:“只说少了银钱,可他那兜里装的了几个银子?月港多少商人,何必抓着一只不肥的鸡来杀呢?” 裘老头露出了很明显的厌恶神色,倒不是冲着在场的谁,只听他对老周道:“你你,把你那同乡的话也说给六爷听啊。” 陈舍微看向老周,老周走近一步,道:“账上前几日卖掉了一匹马,爷瞧见了吧?” 眼下还不是牲口买卖最旺的时候,过了年节,要春耕了,那时候才红火呢! 那账簿是谈栩然看的,陈舍微只听她说了一句,买卖还不错,除了驴骡,还卖掉了一匹马。 陈舍微点点头,老周又道:“我那同乡原是陈八爷身边的一个管事,陈八爷死了,他也被遣走了。来咱们这买马代步,我也是好奇,就问他八爷为什么倒霉,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只含糊说,八爷联系上一个船主,说是背后有些门路,倭人、佛朗机人,大把银子等着买货呢!” 说到这,裘老头接话,“我想着是在月港那地界,会不会是叫混进去的倭寇给杀的!?” 老周咂舌头,道:“虽是同倭寇做买卖,倒未必是倭寇杀的。” 裘老头冷哼一声,道:“管他是不是,同倭寇做买卖,死了也活该!” 这么恨恨然的,一般是指向胡乱烧杀的真倭寇,至于混杂其中的浙闽人,一波是为求财,这种人通常有两套身份,脱了倭寇皮,其实是商贾,甚至官员。 可还有些是背了通缉令的,手上沾了血,早也作假成真了。 故而赵家的事情传开后,裘老头对赵先生再没有好脸色,回回瞧见都是‘呸’一声就走。 难道还去较真赵如茁手上沾过人命否? 他落在贼窝里打滚,身心清白,可能吗? 陈舍微知道的还没有裘老头和老周两人多,只道:“这我倒是真不知道,不过同倭寇做生意这种事,在月港也不稀罕,月港好些大船主,实际上就是海盗。日本贫瘠,咱们这什么东西到了那都好卖,生丝瓷器不必说,就连书籍、字画,乃至一个木托盘都是畅销货。” 裘老头不懂这些,他恨意太满,又太痛苦,年迈疲倦,想不了许多事了,只是心里忽然跳出四个字,是赵先生的声音在说‘与虎谋皮’。 赵先生在榕树下的义学也取消了,那些风言风语到底还是有形如刀。 陈舍微将这事说与谈栩然听时,她正在闲闲烹茶,似乎只当他在随意说些邻家琐事。 只是把一盏茶递给他时,谈栩然忽然道:“我去看五婶时,她问了我几句话。” 陈舍秋小口啜茶,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转念一想,“诶?不是说五婶神志昏聩了吗?她问你什么?” “问我,月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也有买衣裳、吃食的地儿?”董氏的语气缥缈而恍惚,更像是在梦呓。 “可我还没回答,她又自顾自开始念经了。” 谈栩然那时也琢磨了一会,盯着董氏喃喃念经的脸缓缓道:“月港是繁华,可也是虎狼环饲之地,多少海湾、外岛上都潜着各国博财而来的海盗,兵力稍懈,保不齐就会伺机而动。” 陈舍微听谈栩然转述,不解的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她没再说话了。” 第138章 红漆箱子和煎米粿 陈舍微给吴缸的新婚贺礼是一匹好马, 其用处自然不言而喻,方便他与阿巧见面的。 牲口棚扩了又扩, 羊猪是用来吃的, 牛马驴骡是用来使唤的,除了自家的佃农、雇农,农忙时邻村的人来租借, 也是一笔细水长流的收入。 冬日寒冷,人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加贪荤。 挖开田埂放出水, 稻花鲤无处可逃, 在阳光下弓身一跃, 鳞片泛出碎碎光芒,却还是难逃跌入木桶的命运。 牲口棚外的空地上成了屠宰场,几个屠夫好手忙着杀猪宰羊, 一刀捅进粗脖里放血,对半划开腔腹, 再细细分割部位。 好些小管事和农活好手们都翘首以盼, 知道这里有分给他们的。 吴缸前几日就通知过了, 这一年里干得认真出色的人,今日可来领肉。 若要骨头多的, 可得两斤, 若只要纯肉,就得一斤,若要些下水什么的, 可以多领些。 猪头是没份了,年下祭祖酬神要用。 品相最好的一个猪头面上褶皱好比一个“寿”字, 这是给陈舍微的。 余下的要给王家一个, 甘家一个, 吴家要了两个,烟草铺子的大掌柜们人手一个,再加上烤烟坊的两位大师傅一分,剩下还有多的,轮着给牲口棚、糖寮、果园和农事上的大管事、大师傅们分了。 这些管事、师傅们就不必在这里挨挨挤挤的,猪肉分好了自然有人用油纸裹了,一应随着年底的工钱赏银一起分给他们。 大管事、大师傅们除了猪肉,还有一份更价贵的羊肉,以及红糖。 但凡是陈舍微和谈栩然手里的买卖,他们这些人去了,只要亮明身份,经过核实,至少可有两成的便宜,年下什么东西不涨价?这也是对他们这些人才的看重。 漆器坊虽是以制作为主,顺带着零卖,对自家人也是敞开的。 “黄师傅嫁女真是舍得啊。”听说是烤烟坊的大师傅,秦管事亲自出来接待,拨弄算盘,将钱数比给他看。 黄师傅的婆娘范氏精打细算又好面子,这才咬牙想在女儿的嫁妆里添上几件漆器。 原本只打算买几样小玩意,妆匣啦,镜架啦,可进到后边的作坊一瞧,眼睛都花了,小玩意买了,还买了一对极漂亮的红漆莲花箱子。 她在市面上也问过了,知道秦管事这价钱已是给面子了,不免还是肉痛。 黄师傅可不管她心里那些弯弯绕绕,本要答应下来了,秦管事却道:“咱们自己人,妆匣和镜架算三十两,至于莲花箱就要贵些,不过几两银子的银子的零头就不要了,给个一百两就成了。” 嘴里说着几两银子,却是免了二十两。 二十两,都够过年吃喝了! 几样加起来都要一百五十两了,黄师傅瞧着范氏痛快付定金,摇摇头道:“多谢秦管事,也替我谢过夫人美意。” “好说好说。”秦管事笑道:“给女儿的自然要好,您挑的这几样漆器都是木胎,料子实在可传家。” 漆器坊的伙计给送货,最顶上的红漆箱子浓郁喜庆,金莲熠熠生辉,典雅大方。 范氏站在边上一惊一乍的瞧着,生怕挨了碰了。 “呦。”小轿行过,轿帘掀起,里头坐着个打扮体面的男子,上下打量这一车的漆器,道:“这箱子漂亮啊,多少钱?” “一百二十两,”秦管事温和有礼的笑道:“一只。” 零卖的确是这个价,一百两只,只能是把本钱算牢,没有赚头的。 黄师傅和范氏对视一眼,暗自欣喜不敢表露。 那男子一咂舌,道:“不贵啊,瞧着比东街的还精致些。” 秦管事也不说别人的不好,只道:“我这是作坊,漆器都是运到月港去的,不怎么零卖,有一件算一件。也可以订做,这就稍微费一点工费。” “落轿落轿。”那男子挺出个大腹便便的肚子,道:“带我瞧瞧去。” 年下多喜事,黄师傅这单买卖装车,又给作坊引来几位主顾。 零卖的生意,秦管事其实不怎么上心,这可就不招呼,让小伙计引着去看。 “您走好。”他有礼的对黄师傅道。 黄师傅憨憨的笑了笑,他算是个手艺人,也是粗人,可粗人难道就觉不出人家待自己的重视? 这一车的漆器装回黄家去,左邻右舍纷纷艳羡赞叹,女儿掩在门边看,瞧得眼圈都红了。 夜里上门来两个挖墙脚的说客,因为与岳丈家里沾点亲,黄师傅耐着性子敷衍着,厅堂里故意没点炭盆子,三人脚都僵了,硬是没走。 直到范氏隔着门帘骂道:“听不懂人话?我家就是替六爷干到死!你开多少价都不顶用!”两人才悻悻然走了。 黄师傅觉得好笑,这俩人前些日子就来过,那时范氏还好茶好酒的招待呢,话里话外也很替黄师傅的手艺自得。 自打昨早上送来了肉糖一大筐,范氏自以为隐蔽的给娘家送了两条肉,余下的还很够,炖得家里喷香,她抹桌子都哼着调。 今儿去漆器坊,秦管事又给了这么大的好处和面子,范氏那点心思,也都老实歇了。 黄师傅故意道:“这可是你爹拜把子兄弟的侄子啊。” “我呸!”范氏骂道:“老家伙是吃了六爷给的肉,脑子倒叫油水腻住了!我明儿就说他去!” 黄师傅又道:“还是六爷给的实在?不像别人上下嘴皮子一碰,啊?” 范氏背过身子不理他,过了会子才嘀咕,“我今儿站那听呢,秦管事的儿子才开蒙就给送到清渠私塾去了,是六爷给照应的。” 黄师傅吹熄烛火合上眼,道:“我同六爷切实相处过,敬重他的人品和本事,咱们已经在高枝上了,傻子才往别处跳。” 就这几天,陈舍微墙角就没少挖,不过一锄头下去,震得手都麻了,人家纹丝不动,才知道是铁铸的。 黄师傅是个肯干能干的人,范氏又是会算计的,可置办嫁妆不是小事,女儿的亲事是高嫁,更不能含糊了,零零总总用了他们一半的积蓄。 若依着范氏的性子,今夜必定难眠了,可眼睛一闭,不多时就睡着了。 许是因为锅里凝着明早佐粥的鱼冻,鲜肉一半用盐抹了稍腌,鸡蛋满篓子,红糖两大罐。 厨房里这样充实,叫人睡得安逸香甜。 陈家底下的管事、师傅尚且如此不愁吃喝,他自家这几日的吃喝更是不缺了,倒没显出有多好,只因平日里就吃得不错。 陈绛在温暖中懒洋洋的醒来,闻见沁人心脾的幽幽水仙香,她身边补上来的丫鬟叫小雨,边给她递衣裳,边道:“姑娘想吃什么?” “我想吃煎米粿。”陈绛随手在面上抹了些茉莉脂涂匀,“要裹上蛋煎,压得扁一些,煎得老些,倒一点阿爹用葱头、芫荽梗和鱼粉熬出来的酱汁。” 小雨推开房门,陈绛就见方池水面如镜,薄冰浮动,又道:“煎米粿还要一个甜口的,浇上熬得稠稠的红糖姜汁。” 小雨笑道:“姑娘说得奴都发馋了,喝什么?” “奶茶。”陈绛不加思索的说,疑惑的看向对面安静的厢房门,“阿爹阿娘是还没起,还是出去了?” 小雨道:“爷和夫人昨夜是在小楼歇的,不清楚起了没有。” 小楼里宁静安逸,承天寺原本就香火旺盛,临近年下更是热闹,隐约的声浪被门窗一隔,又被厚重的帷帐彻底阻挡,半点也传不进去。 睡到午膳时分,再不吃要伤胃了,帷帐这才一动,探出一双光裸修长的腿来。 双足被人细致捧着,在指甲上染了点点殷红色,衬得足踝白腻如玉,足弓线条姣美。 这双足不论在踏在何处,轻碾慢揉,或控力踩踏,都该称之为恩赐才对。 一不小心弄出了脏斑白遗,更要诚心悔过,不敢玷污。 炭盆燃足,谈栩然穿得松薄,蜷在摇椅上吃一块切成菱形的枣泥糕。 枣泥糕小巧暗红,四粒松仁嵌在顶上,如玉塑的花钿。 这种糕点南直隶一带年节里常吃的,陈舍微说做法很简单,用料也不甚金贵,不过是新米、大枣、猪油、红糖。 不过谈栩然一尝便知,要做得好也难。 糕体莹润柔软,却又不是如糯米团一样软绵,要有撑力。 筷子轻拈,要无粘连,不能湿黏黏的,唇瓣稍触,能感到微沾,却不能真糊在唇上。 谈栩然搁下银筷子,拿起炭盆上烤得微黑的橘子,细细剥掉薄皮,吃进一瓣。 糕点要浅尝辄止,方能滋味尽出。 陈舍微胃口大些,吃了枣糕不算,还同阿绛一样,吃了块咸口的蛋煎米粿就去外院溜达了。 孙阿小听了陈舍微的吩咐,说给外院账房上些补脑子的吃食,她琢磨了一下,瞧着外院厨房外的石磨,叫人磨些核桃做粉糊。 核桃在锅里焙过,香酥消苦,加些芝麻红枣一起在石磨里化作齑粉。 一碗甜香浓郁,喝得人浑身熨帖,拨弄算盘的手也灵便了,脑子也清楚了。 虫药的买卖成了烟草铺子的一个小附带,许仲改在陈家做了账房,主要是管着买卖上笼统的总账。 至于内账,谈栩然从不叫别人插手的,外账其实也是她管得多,内宅耗用阿巧管着,外院的拨用又是郭果儿说了算。 许仲自做个成了精的算盘,老老实实记账算账最适合他这老实性子。 糖寮、果园等等雇农的账面已经清了,不论是赏银还是月钱都发下去了。 早些发,也叫人家好置办年货啊。 余下的就是城里两间烟卷铺子、虫儿居还有漆器坊的掌柜伙计要给钱了。 许仲带着俩小账房噼里啪啦的算了一遍,又复核了一遍,确认无误,正在一摞摞的称银子呢。 喊到谁谁就进去,各个面上带笑,拿钱谁不高兴? 高凌没处花钱去,照样还是留在账面上,支点够用就行。 陈舍微巡到外院来,见高凌才待了一会子,又要被铺子里的人喊去忙活。 烟卷铺子的生意是越到年边越好,年初一才能歇一日。 陈舍微喊道:“晚上来家吃饭,不许在铺子里对付过夜,家里有你的屋子!” 就在郭果儿夫妻俩和阿巧夫妻俩的院子中间,高凌有个独门的小院子。 高凌跳起来,在半空中扭过身子冲陈舍微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想吃酱爆小管和海胆豆腐!” “傻小子。”陈舍微笑道:“还挺会吃,同阿绛一样贪鲜嫩。” 几个管事看着他同陈舍微的相处,心知这小子可算得上陈舍微的半个儿了。 其中一个好事的就笑着说:“爷,您要不认了当干儿得了。” 高凌一个蹬腿起飞还挺美,从半空中掉下来,急急道:“别别别。” 陈舍微诧异的看他,笑道:“怎么?不想给我当儿?” ‘想啊,但不是这个儿!’高凌牙都快咬碎了,挤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用陈舍微说过的一句话来回答,“您就是我爹,形式主义,就不必了。” 陈舍微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觉得心里多出点滋味来,瞧着这小子宽宽的身板长长的腿,心道,‘还真是大小伙子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滚印和小人书 山河岁暮, 泉州愈发热闹。 蔡氏给自家的木版画是《状元游街》,给大房的是《麒麟聚宝》, 给二房的是《一品当朝》, 给陈舍微的是一副挂在中堂的《福禄寿喜春》,应时应景,又好意头。 家里要张贴的地方更多, 陈舍微索性买了几个滚印轮,同陈绛两个在院子里摆了长桌, 打算自己动手印年画。 滚印的年画有两种, 一种滚印是直接雕在滚轮上的, 红印泥里滚过,手腕下一点力,滚动时均匀施力, 让成画尽量浓淡合度。 一个规整的朱红方形,左边是祈福求安, 右边是添丁进宝, 缝隙里填满了祥云。 还有一个‘福’字滚轮, 据蔡氏说是请了名师大家给专门写的,笔锋粗润饱满, 看起来的确是福气满溢。 独一个‘福’字, 特意落在陈舍微自做的花草纸上,色泽乳黄,质地粗粝的纸张更能烘出‘福’字的静谧与祥和。 见陈舍微举着这个‘福’满意颔首, 谈栩然笑道:“叫你点个头也难,蔡氏说就这一个字, 眼睛一眨就写好了, 作价一百两。” 陈舍微道:“要我说, 雕这个滚轮的匠人师傅更叫厉害呢,能留住这个字的神韵是亏了他,咱们才能一下一百两,一下一百两的。” 陈舍微每滚一个,就要得意洋洋的说自己挣了一百两。 谈栩然在旁裁纸,就觉得耳边‘嗡嗡’都是,‘一百’‘一百’‘一百’。 另一种滚印其实应该叫做拓印,在雕好的版画上用滚轮均匀涂上黑墨或红泥,将裁剪好的纸张覆上,再用干净的滚轮仔细的碾过纸张,使拓印痕迹更深刻。 陈绛轻轻揭起,就见一只憨态可掬的猪崽正在酣眠,还有好些金元宝往下掉。 这是陈舍微的得意之作,他还想着要分发各个铺子,统统贴上他的大作。 苏师傅给雕了一对小版,‘大吉’‘大利’,这个给铺子里贴上才是正正好。 见陈舍微兴致勃勃的,谈栩然无奈让他们在‘大吉’‘大利’之中再加上这只福气小金猪,虽有些太童趣了,倒是很讨孩子们的喜欢。 自家的烟卷铺子和漆器行里显不出,倒是顺路送了几张给供糖的铺子,替他们勾进来不少小主顾。 一上午印了几百来张,但一下就贴完了,郭果儿遣人再来讨要。 “你们不是茅房也贴了吧?”陈舍微玩痛快了,现在只觉得手酸。 “爷不是说,给各铺子的师傅、伙计们也分些吗?叫他们拿回家去贴个喜气?家里有孩子的,可喜欢那头小福猪了,争抢个没完。” 陈舍微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揉着手腕叹气。 “把拓印和滚轮拿出去叫他们弄吧。” 谈栩然啜了口茶,茶香白气随着她的吐气缓缓袭过来,又在还未触及到陈舍微面庞时就消散了。 冬日意味着寒凉,短暂的白昼和漫长的黑夜。 若似陈舍微这般成家立业,有妻有女的同时还站住了脚跟,不至于在年末还要为生计奔波,被人呼来喝去的指使,也不必点头哈腰的做些违心之事。 那么,冬日就还附带了令人醺然的温暖,以及叫人沸腾的热闹。 青松院的小厨房灶上咕咚着润白的粥水,透出米香和鱼鲜。 江鲈同海鲈相比,体小肉厚,肉质细嫩,一锅粥里倒有半锅的鱼片。 谈栩然小心翼翼的搅了搅,见灶洞里已经减了柴,以她乏善可陈的庖厨经验来说,知道这粥水应该是快煮好了,更为疑惑的走出厨房,问:“爷呢?” 小荠道:“爷出去了,说立马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陈舍微就拎着食盒子进来了,看他这样子,是从偏门快出快进的。 “去承天寺边上买了豆干面。”陈舍微走到老松下的方桌畔,笑道:“叫阿绛来吃,我去给鱼片粥里添点胡椒就好了。” 承天寺外的豆干面是素的,只有面和豆干,浇上黏糊糊的喷香花生酱。 陈舍微在鱼片粥上浇了虾油和胡椒粉,又在豆干面上淋了芥末和蒜酱。 鱼片粥是热的,是稀的,润的,清淡鲜美; 豆干面是凉的,是稠的,粘的,浓香逼人。 筷子一搅还拌不开了,只好就这样咬下去,裹着各种酱汁的面很有筋骨,两样主食配在一块吃,真真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饭后谈栩然依旧去虫房忙碌,陈绛不知哪儿去了。 腊月吉日多,每天到了某个吉时,更是鞭炮声扎堆此起彼伏。 即便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写他的农事手札,陈舍微也丝毫不觉得寂寞。 这时就觉陈绛脚步轻快的走了过来,立在门边看陈舍微写得专心,转身想走,却听他道:“进来吧。我也写累了。” “阿爹一个时辰前才醒,又吃又溜达,坐下来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吧。”陈绛毫不留情面的拆穿他。 “我溜达的时候是在打腹稿,”陈舍微一本正经的说:“费脑子。” 陈绛勉强被说服,笑眯眯把怀里的宝贝给陈舍微看。 “呦,苏师傅给你弄出来了?” 陈舍微一看也笑,将那本一掌长半掌宽的册子拿过来看。 佳偶书社虽忙着印虫谱,但苏师傅雕好了版后,印刷裁订这种事是不必他干的,所以当陈绛不好意思的问能不能给她的《鲛女奇遇记》雕一版后,苏师傅不假思索的就答应了。 她手里这一本刚裁订好,算是第一册 ,才到小高潮结束。 鲛女抓着封印了负心汉灵魂的心脏,一甩尾游向了大海,要同巫女换回自己的声音。 “阿彤家下次拿货什么时候?一起把这本给阿彤吧,我答应送她一本的。” 陈舍微想了想道:“我估摸着也就这几天了,年前总要补货一次的,年三十正月初咱们店里的掌柜伙计也得休息啊。” 阿彤家的杂货铺子门脸小,虽说在小村镇上也算大了,可也不瞧瞧别人拿货的架势,那是一箱一箱,一车一车,一船一船的啊。 他们拿了货有利润可以卖,但是对于陈舍微来说根本不多这一单的。 那天阿彤的父母登门拜访,陈舍微也是好吃好喝招待的,陈绛问起阿彤,她娘笑道:“在家带弟弟呢。” 若是贫家也就罢了,刚会走路就要晓得拾柴火了。 可阿彤家雇得起帮佣,该是姐姐就是姐姐,何必叫这个年纪的女孩早早做娘? 陈舍微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说,看着阿彤的份上,也可以给他们供货,也好叫他们给阿彤攒嫁妆。 看看陈绛细皮嫩肉,衣裙没一丝褶,再想想阿彤,生辰那日得件新衣,没好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沾上了弟弟吃的粉糊,哭得伤心,还被骂一顿,嫌她为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不懂事。 回去的路上,阿彤她爹顺嘴就道:“雇个人来家看孩子吧。” 赵氏却道:“这么大个姑娘看弟弟怎么了?有些还做饭浣衣呢!咱们都没叫她做!” 知道他是看见陈绛心里有了比较,又道:“同阿绛可比不得,人家家业大,又是独女,我还没出门子那会,两个弟弟都不是我管的?做姐姐的不都是这样吗?” 阿彤他爹去泉州进货回来,小心翼翼的抱着烟卷往里走,想起什么,又掏出一封信交给赵氏,道:“陈家闺女给她的。” 赵氏捏了捏,纳闷这信怎么如此厚实,拆开来翻了几下,发现是连环画。 她是不会叫女儿看这些玩意的,费银子,不过人家白给也无所谓了,就给了阿彤。 阿彤正给弟弟喂蛋羹,一见就如获至宝的样子,顾不得弟弟小嘴张半天。 赵氏皱眉道:“先看好了弟弟,这小人画什么时候不能看啊?” 陈绛的小人画倒不只在阿彤这受欢迎,曲竹韵年前有事回了一趟曲家,把青秧放在谈栩然这养。 虽留个了乳母,但大多时候青秧还是喜欢黏着陈绛,在陈绛屋里赖着不肯走。 孩子长得快,咿呀学人语,有时候精神头足,就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着,想是盼着点新鲜玩意,不肯睡。 于是陈绛就给她看《鲛女奇遇记》,省却了掏心的血腥部分,改成甩了负心汉一巴掌,故事大体不改动。 青秧一看还上瘾了,天天看,时时要看。 陈舍微哭笑不得,道:“你给她念念‘人之初’,‘鹅鹅鹅’不行吗?” 就见陈绛无奈的说:“人之初…… 下一句还没说出口,一双粉嫩嫩的小手按上了她的嘴,青秧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反正就是不要听。 曲竹韵把孩子抱回家去,总听见她讲什么鱼鱼姐姐,还是乳母讲了这事,从陈绛那要了一本回来专门给她翻。 除了连环画,还装了几只虫儿给她玩,这可帮了曲竹韵大忙,几只虫加一根草叶,青秧能逗上好一会。 家里没有公婆姑姐,下人们更没胆子说什么,‘哎呀小小年纪又是女娃,弄些虫儿来玩,不像话’之类叫人不痛快的话! 曲竹韵被捆缚多时,一朝松快,想怎样就怎样。 喜鹊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俯身道:“夫人,爷叫人传来口信,说自己年节不回来了。” 曲竹韵愉快的喷出一个鼻音,道:“不回来更好,小厨房今日的菜单子呢?我叫他们换些花样来做,换了吗?” 喜鹊忙拿出一张花笺来,“备了虾子酱蒸蛋、鸡汁丝瓜、酸汤萝卜鱼片、姜葱炸鲈鱼、酱焖小海兔、辣炒五花,还有珍珠糯米丸。” 曲竹韵点了几样,道:“不知能不能有栩然家的味儿。” 喜鹊笑道:“厨娘都去学过了,应该是能的。不过夫人不吃下水有些可惜,上回我们几个在灶上吃的腰花,真是嫩鲜香麻,说不出的好滋味!” 第140章 兔肉锅和银杏果 莫说曲竹韵吃了几回饭就恋恋不舍了, 蔡氏也是一样,奈何她与谈栩然始终是假惺惺对假惺惺, 不似曲竹韵那般各自撕破了皮, 用真容真相面对彼此,所以做不出将厨娘送到这来学菜的亲近举动。 倒是她的儿子陈昭远,因为要过了正月才过厝, 所以书院每十日就有一日的休沐,他时常来陈家吃饭, 连吃带拿的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可架不住书院的同窗整日蚊子一般在他耳边碎碎念, 说想吃油浸豆干、椒盐虾球和红油兔肉。 兔肉, 除了陈舍微这就没地方还能吃兔肉了! 陈昭远原本觉得那冷吃的兔肉已经够好味了,入口干香,紧实入味, 香辣无比,但在尝过鲜锅兔之后更要为之倾倒。 兔肉肥滑鲜嫩, 浸在满锅红油里, 却是香大过辣, 而且还放了极为新鲜的兔肝,一抿就化, 连牙都不用。 柴?老?在这一锅里浑然没有这两个字。 高凌还用陈舍微这几道冷吃拍先生马屁, 也是一拍一个准。 不过他也是一身反骨,待他或亲厚,或严厉, 或和煦,只要是本质上为他好, 而不是乱挑刺的, 他都恭恭敬敬, 大包小包的亲自给送去,算是年节给恩师的礼。 若是存心与他别苗头的,半滴香油也别想舔。 不过还有一份礼是陈舍微给他备下的,这礼是每一门课的先生都要送的。 上好的双层红漆八宝攒盒里摆上一层糕饼一层蜜饯,再加上红糖一份,其实不算薄了。 竟还有那势利眼,当着高凌的面一翻捡,发现没有烟卷,就开始阴阳怪气! 陈舍微不是不舍得,只是觉得给老师送烟别扭,所以没放。 “诸先生!?狗屁诸先生!我看他就是一头欠劁的公猪!” 高凌是骑马跑回来的,头发都竖起来了,跟一蓬乱草差不多了。 阿巧忍着笑给他梳头发,被风吹得全是结,可难打理了,也亏得高凌不怕疼,随她扯弄。 见阿巧梳弄好了,陈舍微就道:“去同吴缸吃晚膳吧。瞧瞧小厨房里有什么喜欢的,带些去。” 阿巧面上含羞,轻轻应了一声。 陈舍微总担心阿巧和吴缸没见过几次面就成婚,婚后日子到底能不能过好,如今看来还不错。 吴缸冬闲在泉州住着,总是一到时辰,就能在内院外的门边瞧见他。 起初还躲躲藏藏,后来被人笑话多了,他脸皮厚了,也就不遮掩了,就是来等阿巧的嘛! 陈昭远在书院蹴鞠赛的时候见过高凌,后来又一起在陈家一起吃过几次饭。 许是他自己好静,从小到大老老实实,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所以对于高凌这种灵活好动,看谁不爽从不憋着的桀骜性子格外好奇。 高凌一同他说话,他也就凑过来了,两人年岁相近,倒是聊得不错。 “于有些人来说,作为先生教书育人,恩比父母,但另一些人只不过是教书匠,糊口之业,挣银子吃饭罢了。对该敬重的先生要敬重,至于那些人,面子上过得去就罢了。” 陈舍微夹了一筷子兔肝放辣锅里烫了烫,鲜嫩嫩的搁到高凌碗里。 陈昭远捧着碗,愕然的想着陈舍微方才的论调,结巴着问:“六叔,你,你说先生…… 陈舍微见他惊成这样,笑道:“我说的是有些先生。棋子分黑白,人也分善恶,难道做了先生,就意味着纯洁无垢?到底还是人嘛。” 陈昭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高凌一吃陈舍微做的饭,眉头也松开了,神色也鲜活了,就是刚被人打死了,也能立马坐起来。 “明儿有几批船货要装,最后一波忙了。”高凌用袖子抹抹额头上的汗,笑道:“我在铺子里住一日,不回来吃饭了。” 陈舍微道:“那要不要叫人送饭去。” 高凌摇摇头,道:“带些冷吃去就好了。” 他是苦出身,吃糠咽菜都没问题。 “大厨房今日吃鱼,大约能有些鱼冻,我叫他们盛点,同冷吃一块给你带上。” 新蒸好的白饭,鱼冻一搁上就渐化,慢吞吞融进润白米饭里。 若是直接吃,凝冻入口即化,满口鲜。 见高凌笑眯眯的点头,陈舍微起身就势摸了他的脑袋一把,去厨房盛甜汤了。 陈昭远能觉出来,虽说自己是侄儿,但明显是高凌同陈舍微更亲近。 往日陈昭远即便进内院,也都是在正屋的花厅吃饭,今日却被引到了青松院里,桌上已有兔肉辣锅,显然不是为陈昭远做的,而是为高凌。 陈昭远没那么小心眼,他知道父辈间有嫌隙,陈舍微这样待他,已经是很温厚了。 他只是觉得好奇。 这少年到底该算什么人?下人?管事? 登堂入室,坐在矮桌小凳上吃得满头大汗的下人? 还是尽心尽力,却连分红赏金都存在账上不支的管事? ‘说是义子应该更贴切些吧?’陈昭远想着,他似乎听见过高凌喊陈舍微叔的。 “夫人、阿绛。”就这时,听见陈舍微对着二楼轻唤,“吃不吃甜汤?” 高凌赶紧拿起桌角的帕子擦嘴又擦脸,然后抬头,就瞧见陈绛往栏杆上一趴,歪首问:“阿爹,有什么甜汤呀?” 她瞧见了院中小桌上的两个少年,忙站直了身子,道:“阿远哥哥,阿凌,哥哥。” 不知怎的,陈绛觉得在陈昭远跟前只叫‘阿凌’似乎不大好,于是在后边又补了‘哥哥’一词。 陈昭远站起身,温文尔雅的回了一礼,道:“阿绛妹妹。” 高凌见状有些不知所措,他同陈绛间没有这些‘哥来妹去’,正犹豫着要不要学了陈昭远的举止,就听陈舍微道:“莲子、芋块、板栗、银杏、薏米、桃胶,有银耳和红豆两种汤底。” 陈绛应该是去问谈栩然要吃什么了,栏杆后人影空空这一片刻,陈昭远夹起一筷子波斯菜正吃,就见高凌微仰着脸,动都没动,而陈绛折返后,他却垂下了眸子,拿着筷子对着满桌的鲜灵蔬肉,一时却不知该朝哪下筷。 “我要吃红豆汤,芋块、板栗和银杏,阿娘要银耳汤底,放莲子、薏米、桃胶,还有银杏也要。”陈绛欢快的说。 高凌正嚼着一口荤汤里煮过的豆芽,满口脆爽清新,忽然听陈昭远沉声道:“若不是知道六叔六婶有招赘的念头,你的心思可是不许的。” 高凌嚼吃的动作一顿,瞥过来的眼神带着一点错愕和警告。 冰凉凉的。 吓得陈昭远倒吸进一粒辣椒籽,呛得直咳,半晌才收起故作的威严和高深,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和没底气,强撑道:“怎么?阿绛妹妹的容貌在族里是最出挑的,性子也好,再加上六叔争气,日后想嫁什么人家没有?也就是六叔六婶不舍得,打算招赘,你才有些微可能。” 陈昭远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比划着小小拇指的一截。 高凌盯着他的指头,倒是没被他激怒,想了一会,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原本凝重的神色变得平静。 他又捞了一筷子兔肉,似乎是嫌不够辣,又往干碟里蘸了蘸,兔肉上黏着满满的辣椒花椒面。 高凌其实也没这么会吃辣,可这关口他不能怂,憋气吞下,红着一张脸,闷了一头汗,佯装无事道:“什么些微可能?我是很有可能的。” 陈昭远瞪眼看他,道:“你这事儿上也这么狂妄自大?” “不是狂妄自大。”高凌吃得浑身是汗,昏黄的灯笼像是余晖,照得他连睫毛都那么的浓郁湿润,整个人张扬的就像夏天,他很认真的道:“我会竭力让自己符合阿叔所有的要求,我会拼命满足阿绛所有的喜好,等阿绛到了年纪,我会站在他们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所以,我的确是很有可能入赘的。” 高凌似乎把自己都说服了,冲陈昭远得意洋洋的一眨眼,看得他都有点恍惚了,心道,‘这小子别的不说,长得倒是不错。’ 虽是这样想,陈昭远却难得欠揍的道:“那万一阿绛就中意我这种斯文白净的书生呢?” “我…… 高凌生生吞下一串市井污秽之言,陈昭远瞧见他脖颈上筋脉都跳了一下,赶紧挪了挪屁股。 高凌也怕自己忍不住要打他,移开眼睛,盯着碗筷瞧。 陈昭远见他大约是伤心了,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凌抹了一把脸,往老松卧根上一靠,瞧着满天星斗,辽阔而璀璨。 他忽然一笑,道:“那也没什么,我还是帮着叔,守着她呗。” 他已经给自己的命划了两条道,往左往右都有她。 高凌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叫陈昭远听出深入骨髓的坚持,正因为认定了,不摇摆了,才会这样平静。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陈昭远忽然觉得困惑,曾经五房的叔父同阿爹玩笑,说他到了年岁,也该有几个美婢伺候,而阿娘知道后勃然大怒,正色道:“不可乱了心志气,你如今只有念书最是要紧!日后阿娘会为你寻觅一位高门淑女。” 女子在爹娘口中似乎就分作两种,美婢?淑女? 眼下,陈昭远觉得,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咱们就吃银耳吧。下火。”见陈舍微托着满满三大碗的甜汤走来,高凌一个健步迈过去,替他分掉两碗。 陈昭远也站起身接过一碗,就见这是一碗干净澄澈的甜汤,附着一些微小而透明的气泡。 银耳炖出的汤底,冰糖的甜蜜自有一种清冽,勺进莲子、薏仁和银杏三种清爽不糊烂的干果,吃起来全都软软糯糯的,银杏尤其的香。 其实什么窍门也没有,只是用白瓷罐子慢慢炖。 “灶上还有银杏果,盐焗和糖煎,你们也带些去吃。”陈舍微道。 银杏果是承天寺的师父们遣小沙弥送来的,这果子吃核不吃肉的,处理起来有些麻烦,还有臭气,做熟了可叫一个香! 若是贸贸然送给不吃的人家,倒不是送礼,而是添堵了。 师父们也是见深秋的时候,陈舍微与谈栩然曾来承天寺赏银杏。 只是人家都是站着赏秋景,偏他一个猫腰忙着捡银杏果,格外点眼。 看得承天寺的主持怀远大师都忍不住笑道:“赤子之心。” 这才‘投其所好’叫小沙弥捡了送来,绝不是因为怀远大师吃了陈舍微做的银杏果,念念不忘,又馋了。 高凌道:“那就盐焗的吧。我随身带,想吃就摸出来。糖煎的黏糊糊的。” 他想了想,似乎又舍不得,笑道:“等下我抱半罐糖煎的回房里吃去。” 陈昭远咽了口沫子,道:“我不带了吧,家里弟弟多,费您好些呢。” “银杏果罢了,也是承天寺里白拿的,放心,我自己短不了吃的。”陈舍微也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拍,道。 第141章 不回来的缘由 晨起, 高凌去铺子里,陈昭远回泉州, 一匹快马, 一辆马车同路出去,又在大道岔路口告别。 内院灶上又送出来两罐红纸封口的银杏果,郭果儿正吩咐事儿呢, 见状道:“给怀远大师的?我亲自送去。” 承天寺的怀远大师在泉州德高望重,颇有声望, 但出家人四大皆空, 视钱财如粪土, 远离俗世叨扰,若无前缘,很难相交。 陈舍微白白拿了承天寺的银杏果也不好意思, 做好了分一些请师父们品尝,也是邻里交际惯常的事, 得了怀远大师青眼纯属意外。 郭果儿送去银杏果的时候, 正碰上泉州书院的院长来承天寺找怀远大师下棋, 他手里还掂着一两香橼茶,听说郭果儿是陈舍微的管家, 笑道:“这可巧了, 今日茶水茶果,都是他供的了。” 若是别人家的管事,此刻就该凑上去寒暄连连了, 可郭果儿随了陈舍微多时,做派也像, 恭敬讨好也是点到即止, 很快告辞, 不打搅他们二位清谈下棋。 老院长好奇的戳戳怀远大师搂在怀里的两个陶罐子,道:“是什么好吃的?” “有趣孩子做的有趣果儿。”怀远大师捻着白须笑道。 两位长者一道转身,踏进黄叶红门中。 今年除了陈砚墨不回来之外,二房的陈砚儒和嫡子陈舍度也不回来,既然人不齐全,在老宅祭祖也不似那年般隆重,由陈舍秋主理,陈舍微那日刚好接了杜指挥使的帖子,没去成。 末了,陈舍秋又在大房置了一席,请各位兄弟赏光。 这一席去的女眷不多,谈栩然也就没有同去。 陈舍微夹在陈舍秋和陈舍刞中间,他俩一个热络多话,一个冷淡寡言,让他左耳忙,右耳闲。 用过膳后移步花厅吃茶,还是这般座次,只是陈舍刞搁下茶盏,忽然看向陈舍微。 是有话要说。 陈舍微见他神色,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将掌心的胡榛子倒回攒盒里,等着陈舍刞开口。 “爹来了封信。”陈舍刞这人说话鲜有铺垫,径直道:“对谈氏抛头露面的行径很是不满。” 他说话声不高,可也没有刻意压低,花厅里一下静了下来,众人皆望向这边。 “二伯远在湖广,怎么知道这些?”陈舍微蹙眉问。 陈舍刞摇了摇头,但又看向陈舍微,眼神似乎在说,‘你应该明白。’ 陈舍微嗤笑一声,道:“难怪七叔不回来,竟是为了能更好更专心的叨扰二伯。” 陈舍嗔看他早就不顺眼,道:“这说的叫什么话?七叔是长辈,看不过眼还不能管管了?你是欺他年岁轻,怎么?而今连二伯都发话了,你还不去管管你那婆娘?你还要纵容她到什么地步?!” 陈舍嗔一连好几个发问,陈舍微一边听一边点头,似乎还挺赞同。 “五哥还知道让我去管自家夫人,说明还晓得这是我的家事,挺不错的。” 陈舍稔‘嘁’一声,看向陈舍秋,道:“哥,你听听这小子说的,他自己是一家,同咱们没干系!你还成天扯着他来做什么!真是热脸贴冷腚!” 陈舍秋做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来,语重心长的道:“六弟,这事儿你真要听劝,谈氏做派委实过了些。原本养虫、印虫谱已开先例,我想着都是在家中折腾,倒也罢了。可又在大张旗鼓的同王牙合伙做生意,弄得虫市上人尽皆知,你说她只在后门出入,遮面慎行,我也按下不说。” 他连连摆手,一副容忍多时的样子,又长叹一口气,深深皱眉道:“可你们上回同去月港,更是不妥,听说谈氏还着男装与人谈买卖。” 陈舍秋手背连打手心几下,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你自己说说,这叫什么事?也幸好是在月港,被七叔制止了,若是在咱们这传出去,你说说,咱们陈家女眷的声名还要不要!?” 陈舍微在心里将陈砚墨骂个千百遍,压着四下议论纷纷,道:“只是因为裙衫不便。” “这只是裙衫的事儿吗?” 陈舍秋看出他想避重就轻,正要逼他表态,就听陈舍稔嗑着瓜子笑道:“还是六弟媳花样多,倒学足了青…… 陈舍秋赶忙呵道:“你闭嘴!只会拱火就出去。” 陈舍微被陈舍秋抢了先,却没有轻描淡写的放过陈舍稔,拍案道:“你的舌头怕是舔肛舔多了吧?臭气熏天!” 不骂则已,一骂毒辣至极。 陈舍刞嘴角无声扬起,陈舍嗔更是没忍住笑出声来,被陈舍秋、陈舍稔一瞪,又刹不住笑,只得捂着嘴别过脸去。 “你这混账!”陈舍稔甩脱外袍就要冲过来揍陈舍微,陈舍嗔假意拉扯,根本没用劲。 陈舍微见他迎面攻来,把手边的攒盒给挥过去了,正中面门,糕饼果饵四溅开来,满地落花。 “住手住手!快住手!”陈舍秋气得把手掌都要拍裂了,一场闹剧! 陈舍稔被两个小厮扯了下去,陈舍微也坐不住了,起身要走,就听陈舍秋的声音在他背后幽幽响起,如毒蛇吐信,贴着他脊骨蹿上来。 “老六,哥哥如今是在好言好语的劝你,老三说话是难听,可他说出来了,那些没说出口的呢?你是一表人才,别叫个女子拖累了声名。若谈氏真是屡教不改,你又猪油蒙心,为了咱们陈家的百年家业计,她恐就留不得了。” 陈舍微背脊上密密都是冷汗,他迟缓的转过身,看着坐在上首,自以为很有威仪的陈舍秋,轻声道:“这话,是大哥你说的?可是欺我夫人娘家无人?” “这,这上有长辈,七叔的意思,我觉得也有道理。”陈舍秋见他面无表情,只有唇瓣开合,心里冒出一阵寒气来,硬声道:“一码归一码,不过谈氏生母早亡,继母出身卑下,缺少教养,当初结亲就是结错了。” “原来是这样。”陈舍微了然般点点头,“难怪七叔中秋佳节在舅兄跟前发春丢丑,又被掴掌连连,也不敢有什么话说。看来是曲家势大,他势弱,所以受气也只能忍了,这是跑到我家撒泼来了,面还不敢露,掩在背后搞三搞四,唆使长辈,又使唤小辈攀咬,什么君子,狗屁一个。” 陈舍秋正要斥责陈舍微不可如此辱骂长辈,就又听他道:“要我说,什么都是虚的,自家势大才是底气,诸位也别在拿我夫人的裙衫做文章了,还是想想怎么各自夯实家业,才不至于落得七叔这样的下场。” 他说着,格外意味深长的盯了陈舍嗔一眼,大步走了。 走到外头,寒风呼啸,陈舍微屏息快步上了马车,连骨头缝都是凉的。 他知道家法族规时常淹没国法,即便谈栩然没做任何杀人越货的事,只要一条不守妇道,就能将她堂而皇之的摁灭。 事后,旁人还鲜会提及,言辞偶尔沾染,也会迅速避过,好似是禁语。 陈冬就是先例。 陈绛曾提过,她与二房几个姐妹在一块,偶尔提到陈冬,她们总是避之唯恐不及。 陈舍微魂不守舍的回了家,隔着冬日里新换的琉璃窗子望向屋里的谈栩然。 她正在替陈舍微校对文稿,是他昨日写的一篇《母猪饲养管理》。 他写得比较口语化,谈栩然润一遍,会整合的书面得体些。 她看得很认真,大约是从未涉猎过的内容,所以觉得还挺有意思。 谈栩然垂着眼,红润的唇瓣时不时翕动默念,从陈舍微这个窗外窥视的角度看来,像是端坐着睡着了,有种观音闭目的沉静美态。 忽然,毫无征兆的,谈栩然一抬眼,眸光直直落进陈舍微眼中。 陈舍微忙推门进去,听她含笑翻过一页,道:“在外头盯着妾,更有意思些?” 陈舍微干笑一声,心中沉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谈栩然写好一段搁下笔,有些不解的抬眸,目光盯在他眼下细细的红痕上,蹙眉道:“这是怎么了?同人打架了?” 陈舍微原本想含糊过去,谈栩然却没听他遮掩,只道:“早知就同你一起去了?谁打的你?可是为了我的事?” 听他说是被陈舍稔的指甲刮到了,谈栩然嘴唇抿得更薄,即便他说自己将陈舍稔打得猪头一般,她也还是绷着。 “怎么?你还怕他们将我直接捆走?”谈栩然见他一脸忧心忡忡,笑道:“瞧着那回是叫我骂得狠了些,惹上疯狗了。不过二伯没回来,他们几个也就是借我行为不端来敲打敲打你罢了,并不敢真做出什么事儿来。” 陈舍微心中不安,道:“何以见得?” “大房如今就占个长房的名儿,毕竟失了官身,叫嚷得厉害罢了。二房如今是四哥当家,只对银子有兴趣,这几日的斗虫赛,我让他挣的银子怕是得用簸箕来搬,若不是亲爹来信,他怎么着也不会在这个关口挑事。至于陈舍嗔,”谈栩然沉吟片刻,道:“说是年后要去月港接手五房的买卖了,估计也要撇下这桩事了。一个个虽不至于有压过咱们的势,不过咱们自己要更立得住些,别叫他们瞧着咱们的家业眼馋,合起来用我不守妇道的由头,想要吞吃了咱。” 谈栩然徐徐说着这样惊心动魄的话,指尖还是不停在陈舍微面上红痕处来回逡巡,分外在意。 陈舍微一下捉住她的手,谈栩然见他神色慌乱,笑道:“莫怕,没人能将我怎么样。” 她在宅院里如何行事,没有一丝会漏到外头去。 至于在外边么,谈栩然可以拿捏分寸,以待来日。 最次,也不会如上辈子那般,自焚了事。 她总要护得阿绛一生快意,也令自己多享受些俗人乐事。 第142章 缺掉的一课 陈舍嗔一开始还将陈舍微和陈舍稔的打斗当做好戏, 末了却是自己被狠下了面子,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回到家中, 还没进门就听陈昭远满嘴的‘六叔’‘六叔’‘六叔’, 隔着门板都清晰可闻,有棱有角的硬生生往他耳朵里钻! 气得他一脚踹开蔡氏的房门,指着陈昭远的鼻子骂:“他陈舍微是你爹, 还我是你爹?你满嘴都是他,不如去当他的儿子好了!” 这屋子里坐着四个男孩, 最小的三岁, 还依在蔡氏怀里, 中间两个七八岁了,挨着陈昭远坐着,正吃着他从陈舍微那带回来的银杏果。 一家子和和美美听陈昭远说着书院里的趣事, 出丑的先生,挨骂的同窗, 还有他成绩很不错的年末小考。 陈舍嗔这一脚踹进来, 几个孩子都吓了一跳, 张口又是这样没道理的一通骂。 陈昭远这年岁的孩子自尊旺盛,惊过之后, 更是不满。 蔡氏怀里幼子哭了起来, 陈舍嗔更是不耐烦,骂道:“哭什么哭!” “你发癫啊!”蔡氏咬牙回了一句,眼神指使几个乳母婆子将孩子们都带出去。 陈昭远绷着脸觑了陈舍嗔一眼, 又有些担心的看着蔡氏。 他这一眼叫陈舍嗔看了个分明,耳朵被揪住狠狠一拧, 痛得像要被揪掉了。 蔡氏赶紧把他的手打掉, 又推着陈昭远出去, 把门飞快的关上。 木板在陈昭远面前猛烈的合上了,挤出屋里还残留的银杏果香气,提醒着他在不久之前,在陈舍嗔来之前,一切都是那么温馨平静。 陈昭远立在那里,听着屋里爹娘的争执声。 婆子想要来拉他走,却听他平平板板的道:“带弟弟们下去就是了。” 蔡氏总是先说软话的,她觉得男子在外谋事,脾气大些,女子如水,自然要灭火。 可今日的火格外难灭,陈舍嗔一个劲的在说要不是运气不好,要不是天灾误人,要不是陈舍微那个狗东西明里暗里的给他下绊子。 蔡氏一句句的劝,口干了喝口茶,搁下杯子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老六怎么你了?给你下什么绊子了?” 她是真以为有自己不知道内情,可这话在脑子不太清明的陈舍嗔听来,却更是站在陈舍微那头的质疑。 杯盏碎了一地,声音传到外头,惊得陈昭远急急推门,唤道:“阿娘,阿娘!?” 蔡氏对付陈舍嗔这狗脾气不是一天两天了,还算沉得住气,忙道:“没事,没事,你回自己院里去!” 陈舍嗔发现陈昭远偷听,快步走过去开门,指着陈昭远的鼻子骂,“在书院里尽学些偷听墙角的勾当了,我和你娘说话,你贴门听得一字不落?你倒是说说,到底是先生教的,还是陈舍微教的?” 见蔡氏无碍,陈昭远勉强平复心绪,道:“我又不是六叔的儿子,他教我什么?他素日里只关心我吃饱穿暖,其他再没了。” 这话也没什么,偏就是语气不恭敬,把陈舍嗔气笑了,扯着他身上衣裳道:“好啊,你这意思是,这衣裳是陈舍微花银子给你买的?你他娘脸上这些肉都是他给你喂出来的呗!?” 见他把儿子脸都捏变形了,蔡氏一下扑过去死命推搡,被陈舍嗔一胳膊甩出去,整个人朝博古架摔去,满架子琳琅宝器跌个片片碎,好大的响动。 还好蔡氏只是跌痛了皮肉,没有见血,可也着实狼狈不堪,被陈昭远扶着坐起。 见母子二人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陈舍嗔稍微有点心虚,又撇不下面子打圆场,一拂袖,竟是就这么走了。 蔡氏嘴角抽动几下,想在儿子跟前装出她往日的镇定自若,端庄持重来,可到底没挂住笑,反而耐不住一捂脸,将这些年强咽的委屈都泣了出来。 “阿娘,爹,爹他怎么能,他不能,”陈昭远数次开口,总是不能将自己心里的念头很好的吐露,“不能这样。” 蔡氏拍拍他的手,别过头去拭泪,勉强笑了一笑,道:“哪里真有十全十美的夫妻呢?总有些不顺的。” 陈昭远一面扶她站起身,一面小心翼翼的踢开脆瓷和跌坏了一角的玉雕。 “原本瞧着您同爹之间磕碰不断,瞧着八叔不断纳新,之前我以为夫妻间最好一词,就是相敬如宾,还以为七叔公与他夫人做到了,后来听了那事…… 陈昭远不想说那件龌龊事,撇了下嘴角避过,道:“才知道也只是假象。” 蔡氏想说点什么,可一张口,身心俱疲,什么也说不出来。 “可在六叔家小住这些时日,瞧着他待六婶的样子,鹣鲽情深,竟也不是空词。” 蔡氏道:“你不过偶尔一见,他们又不可能在你跟前时时亲密,你又如何晓得?” “六婶在家中育虫、印书,常常是六叔做好了饭菜,三催四请都没有半点不耐。而阿爹呢?你的木雕铺子想扩一扩,做些家具买卖,明明七叔婆娘家就有木材生意好牵线,阿爹偏数落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守业就不错了,还瞎折腾!” 蔡氏梳弄着散乱的发,从镜中瞧了眼陈昭远,约莫是出于夫妻一体的虚荣心,她出言替陈舍嗔遮掩,“你六叔是耳根子太软了些,随着你六婶摆弄,其实这世上就是男子立业,女子持家的。” “六叔在泉州卫得重用,烟卷铺子日进斗金,年节里给管事们发赏银,人家都要带个小厮才好拿,他的业立得不好吗?”陈昭远已经竭力压抑语气中对陈舍嗔的不满,“至于阿爹的业,还是不要立得好,越立越亏。” “阿远,”蔡氏先是扬声,随后不知为何,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爹呢?” 陈昭远默了片刻,没有反驳蔡氏,而是道:“对,是我的不是,这些都是其次。” 蔡氏见他不说话了,将一根有些发钝的银杏叶簪子插进了重新梳理好的发髻中,笑道:“承天寺的银杏可曾去看过?” 陈昭远摇摇头又点头,道:“我在六叔家住的时候银杏叶已经落的差不多了,不过六叔借我的书册里夹了银杏叶做书签,阿娘的簪子工艺不错,有个七八分相似。” 虽是蔡氏转开话头,却也是她心中发痒,忍不住问:“你方才说,那些都是其次的,那什么是要紧的呢?” 陈昭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六叔会用纸折一种尖尖细细的三角鸟,有一回他同我在花厅里用点心,瞧见六婶在对面书房里指点阿绛画画,他托腮看了一会,在纸上写了一句诗,折成三角鸟。” 陈昭远双手在虚空中轻轻一送,随着他的动作,蔡氏似乎也瞧见那只洁白纤细的三角鸟,飞出门,越过绿意葱茏的天井,探入单开的一扇窗,落在一朵未成的芙蓉畔。 纸鸟落定时,声响轻微,谈栩然抬眸看去,随即就望向陈舍微。 陈舍微要的就是她这一眼,单臂倚着桌,笑盈盈的盯着她看。 “六婶瞧见那只鸟,似乎是惯了,只微微一笑,展开一看,提笔联诗,然后原样折好,把鸟送了回来。” 陈昭远看着庭院里那只翩然飞来的鸟儿,忽然就顿悟了,原来这才是他缺掉的一课。 “阿娘。”陈昭远轻声道:“我觉得这才是夫妻间要紧的。” 近在咫尺,情难自抑。 蔡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胡乱的摸着满桌的钗环,半晌,手搭在桌沿上,无力的垂落。 “娘这辈子是不指望能有这样的滋味了。”蔡氏原本羞于对儿子说这些,可话冲到嘴边了,勒不住了。 她瞧着镜中鬓上映出的一根银丝,用手指勾了出来,绕在指头上扯断。 “你在学堂用心,等日后考了功名,娘替你好好寻摸一个女子,娘答应你,必定要你喜欢的。等过了门,娘也不摆婆婆的款,你们关起院门来,飞了满院子的纸鸟我也不管你。” 陈昭远有点害羞有些无奈,道:“怎么说到我身上了。” “不是你瞧着六叔家的日子舒坦吗?”想到儿子日后会有美满的生活,蔡氏的心情有些好转,含笑道。 陈昭远歪了歪脑袋,显出几分孩子气来,道:“是舒坦呀。说了怕爹又不高兴,咱家虽比不得六叔家清净惬意,但阿娘打理的好,待弟妹和善慈爱,若是爹不在或者别生事,咱们也有安生日子。” 蔡氏虽没有应下这句话,可也没有反驳,轻轻叹了口气,道:“谁叫他是一家之主呢?咱们总要看他的脸色过日子。” 见陈昭远凝神思索,蔡氏忙道:“你莫要想这些,眼下最要紧是学业。” 大房几个同辈的兄弟在学业上比不过陈昭远,二房的几个孩子则跟在外头求学,听说是不错,但也没有格外出挑的。 陈昭远是蔡氏最大的指望。 “我知道。”陈昭远认真的对蔡氏说:“您也要好好的,若是爹待您不好,您也别太把他放在心上了。那天七叔婆来六叔家小坐,我瞧她春风满面的,倒是更…… 见蔡氏脸色不对,陈昭远没再说下去了。 “夫妻不睦,又不是什么好事,即便你爹不好,面上总是要周全,不然叫人看笑话。你个做儿子的,出去难道好看了?就拿你七叔来说,他这事儿别看现在没人提了,到了女儿议亲的时候,又是一桩笑料。” “娘,青秧现在才多大?”陈昭远无奈道。 “议亲的时候,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要翻出来的。” 蔡氏还是囿于自我的囚笼之中,陈昭远抓抓脑袋,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作者有话说: 没错哈,银杏果一口气不能多吃的。 第143章 威风的下场和捶丸 陈舍微遭谈栩然骗了。 原本答应的好好的, 若是他挨得住半个时辰,谈栩然就会给他画一幅消寒图, 他想要的那一幅。 可怜陈舍微大开着在帷帐后, 内室的门敞开着,谈栩然淡定自若的声音清晰可闻的传进来,她正与阿巧商议过年这几日人手的调配。 外院有些短工是一年半年签契的, 回了家中过年可还回来? 若是回来,得留着位子, 若是不回来, 也得早些寻摸起人手来。 这些细碎的事务谈栩然平素很少过问, 内宅外院阿巧和郭果儿都打理得很好,阿巧是认字的,将一张横纵划分的格子图给她看, 当夜轮值的人每个时辰巡完一轮都要按指印,若在哪个时辰出了什么事, 那就有人好找了。 “爷的法子想得好, 一看就清清楚楚, 只是劳许账房费了些功夫教大家伙认自己的名字。” 阿巧骤然提到陈舍微,害得他从滚热的浑噩中陡然清醒, 醒目之处更为醒目, 恨不能蜷起身体摩挲纾解,四肢不由自主的挣扎起来,扯得床柱摇晃。 “夫人, 内室有人?”阿巧探头瞧了一眼,问。 “没有, 开着窗呢, 风吹帐子吧。”谈栩然随口一言。 “噢。”阿巧对她的话从不质疑, 又道:“夫人,我听阿钿说虫房有几个姑娘想留下来。” 冬日里育虫的活计了了,大部分姑娘都是要回家中帮忙的,所以她们参与的大多还是一些繁琐粗活,虫房里那些要紧的活计,都是几个心腹带着仆妇在打理。 “良家子,要问过爹娘是否答允。”谈栩然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叹息,“否则咱们留人,小心被告到官府去了。” “都是爷田头的雇农,应该不会吧?”阿巧问。 “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还是叫她们过年回家问过爹娘再说吧。就说若是答应叫女儿留在这,日后的嫁妆我来出。”谈栩然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但有一样,嫁不嫁人,嫁给谁,要姑娘自己点头。” 开春,谈栩然还有同曲竹韵的精油香方买卖,不愁白白养了人手。 萃取精油脂膏虽然繁琐劳累,但好歹算风雅事,而且会买这些脂膏的女子,定然不喜这些东西出自粗汉之手,还是女子来做更好,体肌芳香,不损白腻。 “发工钱的时候记得弄点碎银子,也好叫她们方便自己攒些体己。” 阿巧笑道:“夫人想得实在周到。” 两人在外边说得很有兴味,因为成了婚,夜里阿巧不上值了,同吴缸住到外院去,所以少了很多同谈栩然说体己话的时间。 今日事少,她没瞧见陈舍微,以为他出去了,就坐着同谈栩然说起私房话了。 她声音很低,但被风一阵阵送进帷帐里,虽然只有零星词句,但更为惹人遐想,简直是火上浇油。 “夫人说了会疼,可也实在太疼了。”阿巧红着面道。 谈栩然不确定陈舍微会不会听见,顿了一瞬,笑道:“那现在呢。” 阿巧捏着衣角不说话,挪了挪团凳,凑到谈栩然耳畔说了句什么。 谈栩然一笑,指尖轻轻点过阿巧的鼻尖,道:“舒服就好,女子还要忍受十月怀胎,一朝临盆之苦,若行房时还不能得些乐子,光叫男子快意了,岂不亏大了。” “可他有时也耗得太久了,”阿巧拧起眉头,不满道:“又重得很,一身硬疙瘩。” “那就颠倒一下。”谈栩然不以为意的道。 阿巧瞪大了眼,不过被熏陶多了,很快就托着下巴琢磨起来。 “那在上头,要怎么做?” “他怎么做你怎么做。” 谈栩然谆谆教诲,听得阿巧面颊绯红,更叫帷帐里的人不顾廉耻的扭摆着身子,试图榨出身子里的那点空虚。 屋外芭蕉树叶随风动,有哗然之声,阿巧听得入神,倒是不察内室溢出的些许响动。 谈栩然瞥了一眼,却又细细的教导了一番,总结道:“蛮干若是叫你腻了,就试试软乎的。” 指尖按上阿巧柔嫩的唇瓣,像是挤出了唇肉的血色,叫她整张脸都赤红了。 屋外刘钿不知有什么事情,小声唤了两句,阿巧拍拍脸,道:“夫人,那我先出去了。” 谈栩然点点头,待她走后,才慢条斯理的掩上门,又走进内室,将风声挡在外头。 “郎君也真是的,这般耐不住,若不是阿巧心不在焉,恐早就发觉了。”她挑开帷帐,看着满床褶皱啧啧道:“这样乱。” “绸子没松没断。”陈舍微难耐的辩解着,心中很是不满,可身子只听她的话,一碰就喷薄难止。 谈栩然拈着帕子将它丢出帷帐,忽就被掐着腰拖了进去,红绸覆眼,滚烫的气息拂在耳畔,就听他问:“夫人方才的意思,我领会到了,软乎的腻了,是不是也要尝一尝蛮干的?” 这可是午后,年下事忙,随时有人要进来的。 可真是顾不得那么多了,阿巧不知情也就罢了,谈栩然明知他在,还那么津津有味的听人家房事,这不是成心刺激陈舍微吗? 陈舍微一时威风的下场就是自己成了消寒图的主角。 每夜就见谈栩然郑重其事的打开那副浆在硬纸上的消寒图,用朱笔在锁骨、腰腹、胸口、臀腿落下一个个红斑吻痕。 这一副消寒图还是彩绘,画中陈舍微长长的乌发披散,深邃的黑眸中隐见水光,带点麦色的肌肤上线条起伏,还有因屈腿而绷紧的臀肉和半露的耻处。 真是自作自受。 翻过年,画上的他红斑点点,□□至极,谈栩然还信笔添了一滩水迹。 硬纸板的画本子还是他给谈栩然做的呢,绿皮、红皮、黑皮、褐皮,一共做了两套,陈绛也有一套。 为了这消寒图,谈栩然还专门让他给做了本粉皮的,每天压在枕头底下睡,还说要每年往里加一张。 陈舍微挣扎无用,只得道:“你可得收好了,画得也太像了,一看就是我,不能写意一点吗?” 谈栩然将朱色吹干,指尖细细拂过。 陈舍微又不高兴了,“摸画摸得那么仔细作甚,摸我!” 正月里有五天的假,陈舍微去卫所忙了几日,就盼着到了元宵,还能再放五日。 走在外院的青砖路上,就听见一处热闹,走过去一瞧,就见高凌正带着一帮大小伙子在外院靠里的一块空地上玩捶丸。 市面上卖得很好的一本《丸经》是元代佚名所作,至今翻版数次,很是畅销不衰。 初为了勾起高凌学字的兴趣,陈舍微就给买了这么一本《丸经》,高凌两天就看完了,其中一些晦涩遣词,拗口造句也统统都吃透了。 《丸经》上说,捶丸所用的棍杖要在秋冬取木,因为秋冬的木材更为坚实,却要在春夏造棒,因为气候温暖,筋胶相和,还要用牛筋捆扎,凡此种种,大约是工艺繁琐,所以价贵。 捶丸也不仅仅是一个会滚的球就行,最好的是用赘木造的木球,赘木就是树木身上的瘤子,质地紧密能久击而不坏,但是这种材质可遇而不可求,且也不是每个都能做成捶丸。 所以高凌那一盒子捶丸,不是瓷球,就是陶球。 高凌的银子大多都在账上,唯一一笔大的支取就是为了玩捶丸和蹴鞠。 陈舍微原本也不清楚这些,还是因为曲竹韵从娘家嫂嫂处牵线,在泉州街面上开了间卖鞠球、击棍、瓷球一类的东西,谈栩然参了四成的份子。 那回高凌想买这些东西,谈栩然亲自带他去铺子里一并都挑了。陈舍微也跟着去了,也算是上了一课。 高凌善蹴鞠,陈舍微觉得不奇怪,但是他玩捶丸还玩得挺好,就有点出乎陈舍微的意料了,他总觉得捶丸这种运动太静,高凌竟也耐得住性子。 瞧了一阵,陈舍微回到青松院,就见谈栩然和陈绛正倚在栏杆上瞧着不远处的正玩捶丸的人。 隔了有些距离,自然看不清赛事,不过十个球窝边插着小彩旗,正迎风招展。 高凌穿着新衣,在人群中也分外点眼,一身白衣镶乌金,英姿勃发,走出去十足小爷范。 “阿凌倒是炸得开脾气踢蹴鞠,也敛得住心神耍捶丸呢。” 陈舍微诧异的瞧过去,倒不是说他吃个孩子的醋,只是真难得听谈栩然夸谁。 又见陈绛手里掂着一对崭新,还没沾过泥巴的瓷球,这瓷球比之外头泥地上滚得要稍微小一点,是女子和小孩玩的,叫做角球。 陈舍微好奇道:“哪来的角球?” “阿凌给我买的。”陈绛一掂一掂的把玩着,球面是红粉碧蓝两股颜色绞在一块,小小两颗,并不便宜。 说起来,陈绛的捶丸也是高凌陆陆续续教的,她闲时和吴燕子就挺喜欢在内院玩。 近来吴燕子尚在泉溪王家,其他人都事忙,她也只能干站在这里,看着别人玩得高兴了。 谈栩然与陈舍微对视一眼,虽然不语,心中却各起波澜。 陈绛眯眼看得仔细,忽而一笑,道:“阿凌的筹子都要装不下了。” 捶丸的玩法很多,但规则也不复杂,简单来说就是将球击打入窝,其中所用棒数最少则胜,胜者则得筹。 几人又看了一会子,谈栩然忽道:“阿巧同我说,阿凌年节里在外头打了几场击鞠,在场上十分出众,所以有人找上他,想叫他打赌局。” “什么!?”陈舍微赶紧问:“阿巧怎么知道的?” “那人以为他只是咱们家的一个伙计,就找到家门口,说要替他赎身,被老三碰见了。老三说,瞧阿凌有些意动。”谈栩然说着,似乎并不怎么担心的样子。 陈舍微不解道:“阿凌不缺银子啊。” “少年郎心焰高,喜欢出风头也没错,有那个本事就好。” 谈栩然眼角余光就见陈绛玩球的动作慢了下来,似乎侧耳专心听他们说话。 “可是这种局龙蛇混杂,阿凌若是输了倒罢,可若赢了不该赢的,只怕会招惹些麻烦事。” 陈舍微的担忧不无道理,谈栩然想了想道:“阿凌自然不需得同那些人混在一块,况且捶丸又不是一个人玩的,上回咱们去杜指挥使家中小坐,他家公子不也喜欢击鞠、蹴鞠吗?我听杜夫人说,还组了支队伍,也会有人押注,只是以他们的身家底气,自然是不必受人桎梏,故做假局的。” 陈舍微想起这件事了,微微颔首,又道:“可那些公子哥儿同阿凌毕竟不是一类人。” 他纠结的抿起嘴,又道:“不过,以阿凌的本事,也不会永远都是个小管事。” “不必如此矛盾。”谈栩然道:“看阿凌有没有那个意思,没有就算了,若有,你就找个机会替他引荐一番,省得他误入泥沼。不过,到时候能不能相交,就看阿凌自己了。” 第144章 击鞠和能量棒 有时候为人父母, 的确想得太多了些,孩子们间的交际, 讲不定早就超出预料了。 杜指挥使的公子叫做杜忧, 他外公是泉州书院的院长,自然也在泉州书院念书。令老院长既欣慰又头疼的是,这孩子文采不错, 但更好动,院里蹴鞠、击鞠、捶丸等赛事, 绝对少不了他。 只是泉州书院多书呆子, 队伍质素普通, 胜率较低。 他与高凌虽未正式认识,但在球场上已经交锋数次,对彼此都有印象。 因为立场不同的缘故, 两人没有在一起玩过。 正月里,陈舍微带着高凌登门时, 同杜指挥使寒暄一二, 刚想伸手揽过高凌介绍, 发现他已经被杜忧带走说话去了。 杜忧心里早有念头,想着平日被学院拖后腿拖得裤子都掉了, 这几日赛事多, 一定要好好同高手玩玩! 高凌算是自己送上门来,省得他去逐一搜罗。 这一伙玩鞠的少年里,还有泉州同知家的和中千户所千使家的公子, 以及嘉定府知府,桂林府通判家的公子, 这两位是父亲在外为官, 随母亲留在故土的。 其中千使家的公子只在家中教习, 平时多随父亲在军中历练,余下几位包括高凌,不是在泉州书院,就是在清渠书院。 只不过高凌是丁等,所以交际不多,只与嘉定府知府的公子代表清渠书院打过几场,算得上配合默契。 正月里多赛事,高凌真真是玩得欢脱,窝在家里只能玩玩捶丸,眼下放出来了,蹴鞠、击鞠轮着上场。 击鞠就是坐于马上击球,如果是女子玩的话,多为坐在驴骡上,称之为驴鞠或者是骡鞠。 谈栩然、曲竹韵还有蔡氏三人一道在赛场看台上包了个帐篷,方便观看。 通判李大人一家来得晚了些,帐篷没了,几位女眷戴着帷帽,尴尬的站在那里。 与之毕竟是邻居,谈栩然就邀请了她们入内。 李大人带着几分不自在和陈舍微站在露天看台上寒暄,毕竟是补了陈舍秋的位子嘛! 陈舍微虽不觉得如何,架不住李大人自己介怀,不过闲聊几句,那点不自在也消散了。 原本以为陈舍微一家只是随便来看看,可听着听着,似乎场下有熟识的人。 李大人再一问,陈舍微说是有一位亲若子侄的晚辈在场上,顺着他移动的手指,李大人瞧见了一位在黑马上肆意奔驰的英俊少年。 只见他单手持缰,双足登在马镫站起身,又倾下身子,上躯几乎与地面平行,他瞅准地上鞠球果断的一扬棍,球射入门,猛地就听场上欢呼声爆了开来。 “厉害,果然是少年意气。”李大人赞道。 陈舍微松一口气,击鞠刺激奔放,却也实在危险。 这一场赛毕,接下来上场的是另外两只队伍,两两相较量,胜者下午再比过。 至于决赛,则在元宵会那日。 高凌滴答着满脸的汗跑到看台边,未免失礼,强忍着不去看轻纱遮掩的帐篷,只仰脸对着陈舍微笑。 “快上来换衣裳。” 陈舍微道,早就给他带了替换的衣裳和擦脸的帕子。 陈昭远年岁大了,不好像弟弟一样窝在女眷堆里,带着两个庶弟跟着陈舍微和李大人坐在看台上。 三人围着高凌,却只有陈昭远热络的说个不停,两个庶弟刚才那么激动,眼下却跟哑巴了似得。 陈昭远看了庶弟一眼,见他满脸的倾慕与踌躇,就替他开口,“我这弟弟蹴鞠踢得也不错,下回若有席位空缺,可带上他一块。” “好啊。”高凌身上湿得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两个小厮怕他受风,在旁张着一幅帐子遮挡,“就是今年击鞠赛比较多,蹴鞠倒是少一些,有机会上场试试。” 他没问人家会不会击鞠,击鞠又是马又是棍杖的,哪样不是费高价银子的?若不是陈舍微疼他,高凌又怎么可能玩得起? 曲竹韵透过帐篷侧边开口的一个小窗,瞧见两个小厮围着高凌,照顾的很是体贴,微微侧过身子,掩口问谈栩然,“这是你瞧好的小姑爷?” 谈栩然嗔怪的睨了她一眼,道:“还早得很。” 蔡氏没听见曲竹韵的话,却从她目光流动中飞快的猜到了一些。 ‘若是阿绛未来的夫婿,这还说得过去。’ 原本瞧着儿子凑在高凌身边说说笑笑的,她心里还有些不得劲呢。 曲竹韵闷声笑了一阵,看着在陈绛怀里,一人一碗蒸酪,吃得美滋滋的青秧,微微叹息道:“挑对了人才是要紧。” 帐外,高凌熟门熟路的打开一个四层攒盒,里边是一根根绞着各种坚果的糖块。 一共有三种口味,左边是满满当当嵌着花生、核桃、胡榛子麦芽糖棍,右边一格是用蜂蜜拌了又压实在的芝麻、南瓜子和松仁的方棒,中间那一束则装满了用葡萄干、红枣碎做的红糖炒米四方块。 这样剧烈的运动完,谁会有胃口吃东西? 自制的能量棒极受欢迎,原本只放在小布兜里供高凌一个人吃的,后来见者有份,只好越做越多了。 “快去吧。”陈舍微催他去和队友分享,高凌抱着攒盒站起身,一转脸就瞧见个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管事先是觑了李大人一眼,疏离一笑,随后又上下瞧了高凌一眼,并不做声,再是望向陈舍微,还算恭敬的道:“六爷,大爷请您去。” 陈舍微四下瞧了眼,道:“大哥也来了?” 管事示意对面,果然就见陈舍秋带着大房的几个孩子在看台上呢。 李大人轻咳一声,方才自己与陈舍微相谈甚欢,陈舍秋应该是瞧见了。 陈舍微同高凌、陈昭远几人一道下去,几个少年换过衣裳正在拐角处等高凌呢。 高高瘦瘦的同知公子额上扎着黄抹额,爱笑却腼腆; 千使家的少爷身量矮墩墩的,却又生了一张姑娘面孔,大眼粉腮,一张嘴却沉得像是掉进了黑洞。 方腮阔脸的那个就是杜忧,十足像杜指挥使,嚼着因为掺了好些坚果,而比较酥松不粘牙的麦芽糖棍笑道:“陈叔叔,您做吃食也太厉害了,这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陈舍微边说边要往陈舍秋那边去,道:“馋呗,一天天尽琢磨吃喝了。” 高凌不太放心的瞧着他,一脸的老成担忧。 陈舍微见他嘴角还沾着炒米呢,无语的说:“我是进狼穴还是虎窝啊?” 陈舍秋虽不至于是豺狼虎豹,但也不是什么叫人舒服的存在,张口便问陈舍微为何同李大人如此亲密? “邻居啊,总不能装作不认识吧?”陈舍微坦然道。 事实如此,陈舍秋的确也不好说什么。 “六叔,那杜忧眼高于顶,你使了什么好处,才叫个小管事都能同他一块玩?” 开口说话的是陈舍稔的儿子陈昭念,他也是一副束口缚腿的打扮,生得粗眉淡眼,眼睛被眉毛压得喘不过气。 他的椅侧还倚着一袋棍杖,杖端不是镶金就是嵌银,很是华贵精美。 “呃,”陈舍微觉得有些可笑,不知该怎么开口,如实道:“没有使好处,他们早就在球场上碰过面,两人脾性相合,又玩得到一块去,所以才一块来参加击鞠赛。” 陈昭念见他看自己的牛皮袋,从中抽出一根来凭空挥了一击,破空声十分凛冽,他笑笑道:“六叔昨个没看见,我赢了,就看元宵那日能不能碰上他们这队。” 陈舍稔不怎么管教孩子,吃喝就由摆设夫人照料,读书交际就跟着陈舍秋的孩子一道,虽说是亲兄弟,但侄儿和儿子毕竟有差别。 陈舍秋逼着自己的孩子死读书,最多玩玩捶丸,蹴鞠、击鞠磕磕碰碰的多让人担心! 只是陈昭念么,不服管教就算了。 他笑道:“老六,你压了多少?” 陈舍微一愣,说:“我夫人压的,数目我不晓得,孩子们玩得尽兴就好。” 孩子们的赛事变数大,所以在背后押注的人比成人赛还要多。 陈舍微走出陈舍秋的帐子,就见高凌抱着棍杖在看台下等着他呢。 “怎么不同他们一块玩去?” “今儿太累了,都被爹娘叫回去了。”高凌笑眯眯的道:“夫人也叫我来等您,一道回家去,她们都在马车上等您了。” 说着他笑容一敛,陈舍微稍稍侧首,就见陈昭念走了出来,正瞧着高凌。 陈舍微佯装不觉,道:“走吧。” 曲竹韵和蔡氏已经带着孩子先走了,谈栩然和陈绛也在马车上等候,高凌翻身上马,随在一旁。 陈舍微挑开车帘,从高凌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瞧见陈绛同谈栩然撒娇时稍稍鼓起的腮帮。 “阿凌,你认得陈昭念吗?” 听到陈舍微这样问,高凌一回神,道:“原来不认识,但前些天练球的时候他来了,看着我说话十分阴阳怪气。后来才知道,他原先想同杜忧他们一块玩的,只是他好胜心极重,大家都嫌他打法太脏,不愿意。” 这是被杜忧拒了,又见他们吸纳了高凌,所以心里不服气了。 “既然他是个没规矩的,你在赛场上若是碰见了,一定要小心。”陈舍微道。 高凌点点头,道:“我知道,要赢,但是也不能伤了自己。” 孩子间一聚,谈栩然的人脉也打开不少。 那四层的攒盒人人有份,红漆精美,吃食新奇又好味。 几个孩子分了带回去,吃了些,又送进帐子里给阿娘和妹妹们品尝。 那几位夫人为表谢意,就着人来请谈栩然。 其中嘉定府知府家的女眷同曲竹韵本就认识,几人就更好在一块热络说话了。 蔡氏跟在边上,也跟着寒暄了几句。 瞧着人家的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蔡氏心里不免意动,可女儿都是要高嫁的,陈舍嗔又无官身,陈昭远现在功名未定,真是张口未言,自己先羞煞了! 蔡氏坐在一旁又听谈栩然介绍各种花类精油脂膏,曲竹韵与之一唱一和,看似是女眷间爱美的闲谈碎语,可言语间又敲定了三两笔买卖。 几人说得投趣,还拔了簪子,脱了手镯互相赠给彼此的女儿。 此景令蔡氏难得生出了女儿也不错的感受。 她见谈栩然和曲竹韵二人会花也会挣,心里不知多发痒。 谈栩然本就容颜姣好,气韵出众,今日再见曲竹韵,发觉她也是容光焕发的,真叫蔡氏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那茉莉香膏长久用真有如此效果? 她也得过一盒茉莉香膏,的确是好闻滋润,白送自然是好,可若叫她买,也觉得实在太贵了些。 瞧着那几人言谈间浑然不把几个银子当回事,蔡氏心中酸涩难言,她也不是没有银子。 只是总被陈舍嗔逼得不敢花销,他又在账上提了一大笔银子出来,等着元宵过了就要去月港接手陈舍巷扔下的买卖。 这一去,不知能不能求得上天眷顾,财运亨通? 第145章 决赛和灯会 元宵热闹赛过年, 白日里有各色赛事,夜里又有灯会。 因是决赛, 日理万机的杜指挥使也赏光来到会场上, 杜忧正在候场,瞧见自家老爹在看台上恭敬的朝老院长行礼,心满意足的得到了岳丈大人的一个白眼加冷哼。 陈舍微正在老院长身旁同他论茶道, 低头憋着笑给杜指挥使行礼。 见杜忧抿着嘴,似乎不想叫别人看出笑意, 高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道:“不紧张了?还是更紧张了?” 杜忧揉了揉脖颈, 嘴硬道:“谁紧张了,不就是玩呢!” 虽不是他头一回比赛了,却是头一回进前三甲, 也是他爹头一回来场上看他比赛。 杜忧瞧着高凌从布兜里揪出一根胡萝卜喂给爱马,笑道:“陈叔待你真好, 好马好鞍好行头就罢了, 冬末春初, 青黄不接的,你的马居然能吃嫩萝卜。” 高凌笑得完全不像个打小在街头混大的孤儿, 粗粝刚硬的根骨早就被爱意关怀包裹浸润。 “也就这两日有萝卜吃, 不过平日里吃得也好,黄豆、黑豆配麦麸。” 杜忧打量完高凌的黑马一扭脸望向看台,就见个带刀的随侍匆匆而来, 飞快对杜指挥使耳语了几句,老院长应该也是听见了, 惊诧的转过脸瞧着杜指挥使。 望着老爹离去的背影, 杜忧的白马被场上的鼓点影响, 躁动兴奋的喷了喷响鼻,引得高凌的黑马也踱了几步。 陈舍微和老院长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目光,就见一黑一白两匹马儿,驮着两个身着红褐赛衣的少年而来。 “外公,爹怎么又走了?”杜忧把棍杖抗在肩头,不解的问。 老院长叹了口气,道:“有一帮窝在浯屿的海盗实在狡诈,竟趁着百姓兵士准备欢庆元宵之际,伺机抢掠了月港溪尾码头一批货,你爹收到消息,是去加强泉州海面上的防守了,不要担心。” 宽慰走了两个少年,陈舍微摇摇头道:“元宵当日,素来都是会加强巡防的,倒是这佳节前夜叫人心神摇摆。这伙海盗倒是会挑拣时候。” 老院长冷哼一声,道:“谁说不是呢?” 杜忧虽说有些失落,可鼓点一响,马儿一扬蹄,身侧的高凌甩着缰绳冲上场,棕红色的鞠球在半空中飞起,他心中顿时杂念全抛,全情投入赛事。 陈绛看得紧张死了!帕子都绞烂了! 幸而今儿的帐子里只有谈栩然、吴燕子和小荠,她不必太过克制自己的情感。 “阿娘,瞧呀!那是打球吗?分明冲着阿凌去的!” 陈绛眼瞧着陈昭念的棍杖对着高凌的胳膊狠狠挥下去,幸好高凌及时避开,没有被打到。 自关注到陈昭念针对高凌的小动作之后,谈栩然的眉头再没有松开过。 人人有身家背景,他想赢,却不敢得罪,只肆无忌惮的对着高凌下黑手! “陈舍稔管生不管养,这样一个品性的孩子,实在不堪!” 他们这些场下的观众都发觉了,场上的人自然也瞧见了。 杜忧击球准,而高凌骑术佳,目力佳,又不贪功,得了球也肯传给别人。上一场两人配合极好,已经占了上风。 下一场对方不敢伤了杜忧,轮番来截高凌,只想害他跌马,下场去! 陈昭念见屡不得手,从马背侧旁的牛皮兜里抽换出一根铁芯子的棍杖,打算冲着高凌的马下手。 这匹黑马可不只在平坦的赛场上走走跑跑,高凌来回运烟卷时,他可是领头马儿,在官道上奔驰,也上过缓坡,越过窄河,跳过乡人设下的兽夹和山匪的绊马索。 所以当那一棍将要打在马腿上时,高凌反抽了马儿左后臀一记,马儿蹬起后蹄,棍杖挥空,后蹄落地,前蹄扬起,棍杖从马儿身下撇了出去。 陈昭念这一下以为必中,使了十足的力气,结果挥空了,力道没有收住,径直从马上倒了下去。 因为缰绳牵绊着,所以陈昭念没有坠地,可后方的队友没刹住马儿,直直将斜挂在马背上的陈昭念顶了下去。 惨叫刺耳,高凌已经跑出去好远一段路,马儿同他一道喘着粗气,方才也是惊险至极! 杜忧越过陈昭念,飞奔至高凌身侧,两人皱眉看着倒在地上哀叫的陈昭念,像是瞧着一滩稀巴烂的牛粪。 杜忧冷声道:“哼,还会叫,看来是没事。” 好些从马背上跌下来的人,脖子一断,一命呜呼,哪还有力气叫唤。 陈昭念被换下了场,高凌收敛心神,一炷香的功夫胜负已定。 场上少年们欢庆,陈舍微沉着脸走进帐子里来,陈绛忙迎上去,道:“阿爹方才可都瞧见了?” “陈舍稔的好儿子,自然是瞧见了。” 他那一棍子挥下去的时候,陈舍微呼吸都停掉了,老院长在他身边看得分明,气得快把栏杆拍裂,连杜忧随后漂亮的一记进球都无心夸赞。 这一场赛事对于陈舍微一家人来说算是有惊无险,少年人精气神足,这样消耗了体力,晚上竟还兴致勃勃的说要去看花灯。 元宵算是闺阁女儿一年中少有的几日,可以名正言顺的出来逛逛,而不会为人诟病的日子了。 今年最负盛名的要数那座八丈长三丈高的龙船灯了,听说是龙头栩栩如生,齿须皆活,双目闪动,鳞片微翕,大张的龙口之中还有一盏彩球滚灯在不停转动。 船身上则有成千上百组小灯,例如蟾宫折桂,美人采荷,红顶白鹅,红蝠纷飞等等。 若是不看这龙船大灯,元宵也就没意思了。 陈绛是装出来的小脚,不想叫人背来背去的也没法子,陈舍微和谈栩然原本一路随着她,半道遇上齐氏带着大房几个侄女、侄媳出来赏灯,不免要被叫住说话。 周遭人声喧哗,陈舍微瞧见高凌、小雨还有刘奔都跟着陈绛一起没入人流,勉强放下心来,耳边就听谈栩然饱含嫌恶的说:“还能是怎么回事?官学的老院长亲眼瞧见他自作孽,多少双眼睛,可不是他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的。” 齐氏的小孙好不容易说通了关系,开春就能进泉州书院,闻言更添不满,“什么,院长也瞧见了?!这,这,哎呀!” 谈栩然又道:“大嫂,您同大哥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这把年岁了,一切自然都为子孙后代计,可二哥不一样,他是玩客,自己痛快了,倒把孩子都撇给你俩管教,管得好,说起来毕竟是他的种,管不好,又好推到你们身上!” 齐氏最怕就是这个!身侧儿媳不停的扯她的衣角,也是怕误了自己的儿子的前程! 陈昭念让大夫看过了,说是肩膀骨头断了还是裂了,腰椎也伤了,起码要养上个一年半载的,他自己也嫌丢人,支吾着把大半错处都推到高凌身上了,陈舍稔那叫一个暴跳如雷。 齐氏本只是心疼孩子,眼下才知全是陈昭念咎由自取,而且人人都瞧见了,抵赖不得,可不着急上了。 她想了想,道:“我瞧着老三是信了阿念的话,气上头了有些发昏,你叫那孩子在家里藏些时日,切莫出来叫他碰上了。” “什么!?他自作自受,还有脸报复了!”陈舍微听了这话可不着急吗?! 谈栩然骤然转脸,看向那一片人头攒动,灯火璀璨的盛景之处。 “怎么?”齐氏忙道:“那孩子今日也出来看灯了!?这么些人,应当,应当不会这么凑巧。” 出来时已经约定好了,若是不甚走散了,戌时三刻前要去这条街面上最大的茶馆等待彼此。 陈舍微拍拍谈栩然搭在臂膀上的手,道:“高凌闲时也随阿普叔练过拳脚,他又机灵,也别太担心了。再说还有刘奔呢。” 不同于爹娘此刻的忧心忡忡,陈绛可算是笼鸟飞空,看什么都新鲜万分。 只恼刘婆子身量略矮了几分,瞧着那大龙船顶端还有仙人灯,恨不能摘下脑袋扔过去看个清楚。 高凌看一下灯,看一会她,觉得今夜实在美好。 二房的几个姑娘今夜难得出来,被一圈婆子簇拥着,薄纱遮面,也占了个顶好位置看大龙船。 她们不是被婆子背着,而是底下有小厮托举着靠椅,一个个姿态端淑,整好以暇的冒出人群,垂眸就是众人的脑袋顶,抬眼就能将龙船灯看个分明,不知比陈绛好了多少。 陈绛原本不察,还是小雨提醒了,这才瞧着对面几把椅子点了点头。 这条闹市的主街已经算是宽敞了,奈何大龙船不但长且宽,它一过,挤得两边就如窄巷一般,人人摩肩擦踵,二房几个婆子还要护着姑娘,被挤得直‘哎呦’。 人群一挤,浑无章法,宵小恶贼混迹其中。 刘奔就见他们这一伙人被隔在了两处,高凌、陈绛、婆子在那边,他和小雨在这边。 “阿凌,护着姑娘。”刘奔有些焦急的说,他把小雨用胳膊箍着,错开视线才一瞬,又赶紧望过去。 陈绛叫婆子驮着,又被高凌努力抻着胳膊护着倒是还好。 “阿绛,我举你上窗台吧。你爬得上去吗?”高凌觉得后边的人怎么像是故意往这边涌,见刘婆子都有些喘不上气了,就道。 大龙船灯似乎拐错了里弄,人群也无知无觉的跟了过来,这边上是个寻常民居,屋顶够不上,侧边的窗台虽然是挑出来的,但对于男子来说太窄,尚能容下一个陈绛。 高凌就是有点担心她的脚。 陈绛也觉得刘婆子负累太重,立刻环上高凌脖颈。 此时想要用胳膊撑出一点地方都难,哪还有什么旖旎心思,高凌贴着墙托陈绛倒不算多费劲,陈绛自己还使劲呢。 她猫儿似得蜷在窗台上蹲着,然后小心翼翼的转身。 高凌心里刚冒出她好可爱的念头,就听见刘奔大呵,“阿凌!你背后!” 从未听过他如此惊恐。 第146章 人群和水仙花灯 高凌心念一闪, 立刻单手去抓背后觉得阴风冷处,这一抓却是却是抓住了一把刀刃, 正抵在他后腰处, 立刻就要刺破他的五脏。 他听见了刘奔的声音,陈绛自然也听见了。 而且高凌瞧不见背后之人,陈绛却看见了, 高凌忍痛反手握锋刃时,就见陈绛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匕首, 毫不犹豫的冲着他颅顶方向重刺下来。 高凌身后灰衣蒙面之人根本没料到陈绛会有此举, 匆匆忙忙用手去挡。 陈绛的力气虽不大, 可她没有半点犹豫,所以匕首直接洞穿了他的掌心,叫他吃痛的暴呵了一声。 陈绛没有片刻犹豫, 扒着屋顶灵巧的往上攀去,叫道:“阿凌快上来!” 听到身后人的呼痛声, 高凌也已经松开握着锋刃的手, 从挑出的窗台借力, 攀上了屋顶。 原本就是借人群遮蔽,好悄无声息的结果了高凌, 一击不中。那人不再留恋, 捂着掌心伤口低头使劲从人群中钻出去。 陈绛惊魂甫定,忽然听高凌有些惊讶迟疑的问:“阿绛,你的脚?” 她这时才发觉, 那双前后撑着硬板的假小鞋已经在攀爬中被下意识蹬掉了,眼下她只穿了袜袋, 虽说脚底板被蹭得黑兮兮, 但绮丽的灯火一耀, 白棉似乎就变得半透明了。 高凌清晰看见陈绛五个小脚趾圆润而完好,如他怀里的那把排笛一样漂亮。 “假的,我根本不想裹。”她扼要的说,说话时脚趾微微一蜷,似乎也有几分掩藏的紧张。 高凌连忙移开视线,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笑道:“也是,你去岁穿耳戴环叔都不忍看,躲到外院来了,若叫你裹脚,叔自己先心疼死了。” 陈绛自然不以自己没裹足为耻,但不知怎的,还是把双足藏进了裙裹里。 “刚才那人到底…… 陈绛话还没有问完,一抬头就见对面二房几个姐妹正满脸惊吓的看着这边,隔了一丈的距离都能清晰瞧见她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大了一整圈。 高凌担忧的看向陈绛,就见她叹了口气,道:“要给阿爹阿娘惹麻烦了。” “她们会告状吗?”高凌急忙问。 他手掌火辣辣的疼,却是半点都没放在心上,还是陈绛瞧见了,从发上解下一条鹅黄的缎带,一圈圈先将伤口裹好。 “应该会吧。”她的尾音被突然响起的喧闹人声淹没,高凌站在屋瓦上望去,就见街头又转进来一座很大的童子骑象灯。 人群既兴奋又慌乱,像涌起了一个浪头。 “象灯走错了吧?”高凌皱眉道:“龙船灯还没从这街上转出去的呢。” 他正疑惑着,就见陈绛已经俯身下去拉拽小雨了。 “阿凌,快拽刘婆子上来。” 高凌的手脚比脑子快,可小雨和刘婆子刚爬到顶上来,底下这锅结结实实的人肉粥饭就乱掉了。 好些人也像学着陈绛和高凌的样子爬到屋顶上来,可是不是谁家的屋子都跟这家人一样有个挑出的窗台可以借力,都是普通人,谁还能腾空飞起不成? 陈绛瞧着人人表情从喜悦到烦躁,从烦躁到惊恐,从惊恐到痛苦,底下的灯海似乎真成了一片汹涌狂浪,一阵阵拍击令人窒息憋闷。 “菊姐姐!”陈绛望着那个掉下去的少女大叫。 陈菊淹在人群里,听到自己的闺名在大庭广众下被人喊出来,既惊又惧更怒。 但这可笑的怒气还没维持多久,她就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两脚,三脚。 二房几个小厮婆子早就自顾不暇,急得陈绛忙道:“刘叔叔,救救我姐姐!” 刘奔先前和二房几个姑娘被龙船灯隔在两处,但龙船灯过后,又随人流汇在了一处。 他听到陈绛央求,四下望去,也幸好几个姑娘都抱着把椅子,很是点眼。 一只只清瘦小巧,紧紧扒着椅子,像是惊惧过度的小狗,在人群中与主人走散,吓得神魂出窍,只叼咬着栓自己的锁链,盼着能榨出一点安心来。 刘奔就一只胳膊,靠着刀鞘一点点撑开人群,将一个姑娘拔出来,托到一根挂着三角招幌的竹竿上。 “抓住啊!”这竹竿又细又滑,根本没有借力的点,刘奔又不可能一直托着她,“你没手脚啊!?猴,猴会不会学?你再不抓住,我松不了手,你妹妹可就叫人淹下去了!” 陈兰倒是想学猴子那般手脚并用的抱住竹竿,可她的脚根本没有用,只能拼命的用腿夹住。 刘奔又拽了两个姑娘出来,将她们挡在身后,把刀鞘抵在胸前,挡着人群一波波的挤压。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也只有龙船灯一拐尾的短暂片刻,像是拔了塞的水瓶,人如水般潺潺流出。 陈绛和小雨将梅、兰、荷三个姐妹都拽到屋顶上来,几人都呆呆的坐着,看着二房几个终于回了魂的婆子从地上抱起奄奄一息的陈菊,哭泣声在陈绛耳畔响起,她眨眨眼,舔了下干裂的唇,道:“几个婆子看护不利,害得菊姐姐被人踩踏致伤,但是你们一开始就被我拉到屋顶上了,未被人群挨碰挤压,所以幸免于难。” “阿绛妹妹,你这是什么…… 陈兰话未说完,就见几个婆子凑在一块说了些什么,随后一起抬头望了过来,那几双素来苛刻眼睛,此刻却满是虚伪的怜悯和企图自保的算计。 三姐妹如坠冰窟,恐惧在心里膨胀炸裂。 “瞧见了吗?伥鬼商量着要你们的命呢。”陈绛出奇冷静的说。 “那,那该怎么办?!”陈荷哭着说。 “好办。”陈兰一咬牙,道,“几个婆子只顾自己赏灯,忽视险状,自顾自己保命,幸而阿绛妹妹早有防范,同我们一起到檐上暂避,只是阿菊叫她们害惨了。” 陈荷却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哭道:“可是钱舅母不会信的!” “狗屁舅母!”陈绛压着嗓子厉声道:“她到底是外人,这么多姑娘在她手全毁了,她就能好过?等下我爹娘肯定会寻过来,趁着族里其他人在,把这事敲定,给她一个管束下人不当之罪,叫她卷铺盖滚蛋!你们也该养些自己的心腹了,日常起居都叫个婆子管头管脚的,炎炎夏日想喝口晾凉的茶也叫她们斥责说嘴,人活一世,有个什么意思!” 三人皆叫她呵住,转了眼珠子去看对面的婆子。 不远处热闹的烟火腾空而起,像是战前军鼓。 陈舍微和谈栩然寻来时就见高凌正给陈绛当人梯呢,可一见到爹娘,陈绛立刻转投进陈舍微的怀抱,双脚落定,又紧搂住谈栩然,在她耳畔飞快的把方才的事情说了。 谈栩然眸珠微动,先看了看拼命在整衣敛容的梅、兰、荷,又去看抱着陈菊又哭又骂的婆子们。 还有几个婆子原本想要凑过来安慰姑娘们,却是眼神一定,脚步稍转,像是瞧见了什么要紧的。 “大嫂!真不愧是长嫂如母,老三叫你猜得准!果然是个睚眦必报又耐不住的,竟派人想趁乱索命!”谈栩然当即转身怒道。 大庭广众的,齐氏急忙上前,伸手想叫谈栩然别说了,但又不敢真的去捂她的嘴。 她见高凌好端端的站着,扬着一只刀口横纵可怖的手,讪笑道:“还好,还好没伤到要紧处。” 高凌没说话,另一只手中紧攥着一团鹅黄。 “哼。”谈栩然冷声,道:“大嫂真是好轻巧的一句话。” “六叔母这样疾言厉色,也不知这位小兄弟,是你家什么人呐。”齐氏身后的儿媳开口道。 谈栩然偏首,越过齐氏的身子牢牢盯着她,笑道:“从前少看了侄媳,既是个伶牙俐齿的,何不站到你娘前边来,叫我好好瞧瞧你?” 齐氏的儿媳不敢应话,齐氏在谈栩然跟前也是气短一截,瞧着几个凌乱凄苦的二房姑娘,道:“这,这是…… 几个婆子忙不迭扑倒跟前来,却听谈栩然厉声道:“这几个婆子实在不像话,方才人群拥闹,她们自己自顾保命!弃二房的三姑娘不顾!还好阿绛早些时候上了屋顶,拼命救了几个姑娘!若非如此,今夜不知要见多少血泪!” 这巷弄里还有躺在地上哀叫的,也有一动不动,不知生死的。 齐氏内宅妇人一个,何曾见过这些,狠瞪了几个婆子一眼,当即叫人捆缚了。 见她们还要喊叫辩白,陈兰一瘸一拐的跌过去,使出全身的劲儿给了平日里管束自己的婆子几个耳刮子,又从路边捡起一团脏污塞进她口中,道:“老东西!你的命倒比我金贵了!?” 齐氏瞠目结舌的看着,就见谈栩然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看陈菊。 “兰妹妹也是恨煞了。若不是碰上阿绛机敏,只怕一个也保不住了。” 再耽搁一会,只怕官府的差役要来收拾了,到时候更出风头! 齐氏也是真没把高凌当回事,旋即皱眉道:“跟我先回去,把钱氏给我叫来!怎么管的人!?姑娘一年也就松泛这么一回,这也不能护个安生!?” 陈绛原想去的,但是不成。陈兰被大房的婆子背起,经过她的时候,忽然伸了手,轻轻的碰了碰她。 ‘我们不会有事。’她用口型无声的说。 陈绛的一颗心高高悬起,直到谈栩然和陈舍微归家了才落定。 “菊姐儿身上有骨裂,不知该怎么养伤才好。钱舅母被关起来了,陈舍刞已经连夜去了信,等来了消息再定夺。”谈栩然看向陈绛,温柔的说:“她们都没事,因为被你护得很好,吃了安神药在大房先歇下了。” 陈绛轻轻出了一口气,听着外头依旧喧闹的不眠华彩,道:“希望她们能借这件祸事,撬出一点自由。” 但陈舍稔那厢就没这么顺利了,他断然不认,跳起来倒斥齐氏胡乱认罪,把齐氏说得泪水涟涟,大房毕竟没分家,帽子扣下来陈舍秋也得沾边,于是在一旁帮腔。 此事虽有人证,却都是陈舍微的人,不作数。 回来的路上高凌在医馆处理的了伤口,药拿到内院小厨房来煎煮。 正月里水仙花占鳌头,陈舍微知道漳州有俗,元宵节这日要放水仙花灯,重瓣的水仙清灵中透出细微华美,但水仙花灯最好用单瓣来制。 他白日里就准备起来了,等着赏过大龙船灯就回来同她们点水仙花灯的,可今夜突发此事,倒弄得兴致皆无。 众人原本都不想弄了,可沉默令人更为不快,陈舍微就又捡了起来。 也许是心境使然,陈舍微一贯手巧,却怎么也捻不好灯芯,烧得满池银台金盏焦黑,却连一蕊光亮都没有。 高凌和陈绛两人蹲在水池边仰脸瞧着陈舍微,看得他很是尴尬。 陈舍微用网兜将残瓣捞了出来,正有点泄气的时候,却见谈栩然抚拢裙摆,在水池畔坐下,一剪子一剪子的绞了好些水仙花浮在水上。 她的手指纤长优美,轻轻落了一滴菜油在蕊心,又拿过陈舍微手中的一团棉花,稍捻成绒线,拈着放入油中,水面有几缕波动,像是有一只豆娘短暂的歇脚。 陈舍微怔怔的瞧着她拿着一根燃火的细枝点亮了满池浮光,火光勾得鱼儿上浮,游弋戏之。 “漳州之俗,夫人从前也玩过?”陈舍微好奇的问。 “是。”谈栩然坦然承认,似乎并不在意陈舍微如果追根究底的话,到底要怎么回答。 陈舍微却没再问了,只轻拨水面,推得水仙花灯四散流动开去。 如星河落池。 陈绛低低的喟叹了一声,沉重愁郁消解良多。 十几盏水仙花灯从高凌和陈绛的眼前飘过去,在贴得很近的两双黑眸中,折出一片摇曳星海银河。 少女身上的幽雅淡香,这一池点点光芒,深深刻入了高凌的骨髓中。 此时只顾着压下心跳的他还不知晓,这一夜的香气和碎光会千百次的在他的梦中重演,是一种恩赐的折磨。 第147章 春日的蕨菜腊肉 击鞠比赛的彩头是两副成对棍杖和鞠球, 高凌送了陈绛一副。是光明正大的递到谈栩然手里,然后才转交给陈绛的。 他与谈栩然相处的机会不算多, 但敏锐的察觉到了她对于欺瞒的厌恶, 绝不会自作聪明,触动逆鳞。 元宵过后,陈舍微闲暇的日子到头了, 春风渐渐变得醺暖,蹴鞠场上热闹未消, 只是高凌忙于学业和买卖, 不似其他友人那般悠哉了。 二房那桩事情尘埃落定, 钱舅母被遣回去了,请庶房也就是陈舍刞的夫人照顾几个姑娘起居,至于一些交际上的事情, 想着齐氏自家孩子也多,就托给了曲竹韵。 于是由曲竹韵带着, 梅兰荷三姐妹时常与陈绛来往, 在院子里玩捶丸也有伴了。 玉兰树慷慨的从墙头举出满冠洁白丰硕的花, 在晴朗湛蓝的春日下,没有比这还皎洁柔白的花朵了。 风撩动阔叶, 将猎猎声响带进一处不算多大, 但足够几个姑娘玩捶丸的偏院里。 她们或活泼俏丽,或文雅苍白,或沉默瘦削, 但在阳光下,她们的面孔无一不在熠熠生辉, 仿佛被存在宝阁里的花樽, 终于见到了天日。 陈梅败下场来, 走进屋里惬意捏起一个樱桃含进嘴里,俯身同曲竹韵说话。 “大夫说,菊妹妹下月许就能试着坐起来了,若是她能坐得住了,叔婆,可不可以替她打一张轮椅?” 方才几个动作,不知坏了多少规矩,走步急,抬手快,嚼着果子还说话。 可无人训诫她,陈梅觉得这个地方,简直像是桃花源。 “自然可以。”曲竹韵对轮椅可谓熟悉,就道:“我娘家还有图纸,先叫匠人做起来吧。” 这几个姐妹都是同年甚至隔年出生的,梅、荷是嫡出,早年间已经定亲,明、后年就要过门,余下庶女的婚事指不定要曲竹韵来操持。 她有些困扰的拔下簪子搔了搔头,这可真是吃力不讨好的活。 “听说陈昭念恢复的还没有陈菊好,怕是要瘫了。”曲竹韵倚到谈栩然身侧,问:“上回老三不认账,可有下文了?” “没有,”谈栩然道:“不过我听夫君说,同知大人得知此事,狠狠敲打了陈舍秋一番,想来他回到家中,也要宣泄怒气。” 高凌其中一位队友就是泉州府同知的儿子,虽说陈舍秋如今丁忧在家,可顶头上司就是顶头上司,余威不可小觑。 虽没有实证,可陈舍微的烟卷生意有泉州卫做靠山,早就不是怀揣重金过闹市的稚子了。 ‘高凌此劫,只能是陈舍稔一时气恼上头,妄图报复泄愤。’谈栩然想着,心念一动,微微蹙起了眉头,‘也不一定。’ 泉州的春日脾性古怪,并不柔和温驯,时寒时暖,阴晴不定。 晚些时候陈舍微归家,是被寒风撵进家门的,见他交着手哆哆嗦嗦的跑进来,谈栩然道:“不是让人给你送衣裳了吗?” “午后去薯种田里了,我绕北边回来的,估计是错过去了。” 陈舍微展开怀,谈栩然就见他手里还攥着一把浓翠,一根根纤长覆着细绒,顶端又蜷着,好似猫儿爪。 “看,薯种田边上好些嫩蕨菜。”他笑道:“放些蒜末番椒,同年前腊好的五花肉片一炒,绝好味。” 越是肥力足的土壤长出来的蕨菜越是嫩壮而好味,薯种地里狂撒过一阵肥,约莫是边上沾到了,所以长出来这些好蕨菜,掐的时候几乎能感到汁水溅出来的脆嫩。 ‘这实在是我自己种下的福报啊。’ 他有些自得其乐的想着,用长筷夹起沸水里焯过的蕨菜,一摞摞投到冷水中,细细搓掉残余的绒毛。 见谈栩然要缚上襻膊来帮他,陈舍微忙揩了揩手,走过来替她弄。 “烟卷铺子如今上了正轨,也不需得王吉和你似从前那般耗费心力,若是阿凌不在了,他的事儿会由谁接手?” 谈栩然忽然开口问,就见陈舍微从她身背后歪了个脑袋过来,一脸懵。 “自从阿凌去书院后,他手上原本的杂项都交给了小林管事。不过王吉成婚那段时日,把他手上那些漳州的客商往来都交给阿凌了。” 陈舍微走到灶台边,手按在那盆烫好的蕨菜上想了好一会,才缓缓拿了一根,将其对半撕开,思忖着说。 “漳州的货量大,还兼顾了广东的买卖,王吉又往那去考量货栈的事情了,还有在延平府开一处分铺,以方便连通江西和浙江的买卖。” 陈舍微撕掉一根蕨菜又拿起一根,随着脑中思绪飞快流转,他手上的动作也愈发的利落,仿佛有什么令他不舒服的情绪需要宣泄。 “所以王吉一时半不会管同漳州客商的买卖,起码细节的东西没精力管了。若是阿凌不在,这事儿应该由我接手,可我有公务还有自家的田产要打理,多半会倚重阿凌手下一个姓尤的小管事,这尤管事是阿普叔引荐的,所以,更可能直接全盘交给他。” 谈栩然不言不语的安静听他分析完才道:“那么,查一查这个尤管事吧。” 手掌上的刀伤对高凌来说根本不在意,买卖上的事情该怎样还是怎样,没有变动。 谈栩然的这个猜测令陈舍微心里沉甸甸的,下刀飞快的切了几片腊肉。 这腊肉是五花腩晾成的,薄薄一片,望过去肥瘦相间成三线,瘦如红瑙,肥若脂玉,在煸过蒜末、番椒的油锅里滋滋响动,又有了透明的质感。 陈舍微将处理好的蕨菜倒入油锅中翻炒,只消一会功夫,令蕨菜和腊肉的滋味彼此浸润,这道春菜就好出锅了。 吴缸已经去田头忙活了些时日,今儿才来泉州小住一两日,给陈舍微带来了一大把的尖细野笋。 别的笋都还有笋衣要剥掉,这种小野笋简直嫩得像是嚼吃竹沥。 野笋细剁成末,下刀都无感,像在切豆腐,入油锅小火烹出一股清新的春日香气来,再搅蛋液倒下去就成了。 陈舍微一边招呼小荠盛饭,一边道:“老三送来的野笋还有好些,你叫阿小都给做了,配腊肉煸得干一些,或者同豆豉一块炒。阿凌今年进了乙等,学业繁重有时候就歇在学舍里了,记得叫人给他送去,春日里短吃的,菜市里若没有好鱼获,叫人去弄些鲜灵的小杂鱼也是一样。” 小荠一一应下,一家三口坐定吃饭。 虽说陈舍微平日里对高凌也很是关怀,但听他方才那碎碎念的一大串,心中应该是有些愧疚了。 若真是要杀高凌的人同铺子里有牵扯,岂不是叫几个钱给害了!? 想到这,真叫人忍不住的打寒颤。 谈栩然端了一碗黄芪枸杞老鸽汤递给陈舍微,微微发苦的药香熏蒸在他面上。 “这几日瞧你骤然忙起来,只怕身子吃不消,喝一些。” 陈舍微乖巧的一饮而尽,觉得身上暖了几分,胃口也回来了一些,夹起一筷子蕨菜炒腊肉送入口中。 蕨菜温柔清冽的苦被腊肉的荤香完美包裹,嫩脆香爽,春天都要溢出唇角了。 陈舍微咽下一口饭,心中郁堵稍稍化解了一些,他道:“铺子里我去查,让黎岱帮着也查一查。” 要查尤管事,其实阿普叔也跑不了,毕竟是他引荐的,但陈舍微对阿普叔的怀疑不大。 他这个年岁的人了,虽也是精神矍铄,但就像一只飞累的鸟,年轻时天南海北的走过,现在偶尔能飞上一圈,更喜欢乖乖待在有食有水的地方,翘着腿安然度日。 见陈舍微来翻查漳州客商的账册,阿普叔料理了前头一桩买卖,捧着一个谈栩然从月港瓷窑专门给他带回来的茶壶慢悠悠的走过来。 他坐定,含着茶壶嘴啜了一口,满意的发出一声喟叹,问:“爷,你怎么想起看这个来了?” “阿凌近来课业有变,恐他分心,所以我来接手。”陈舍微故作随意的道。 阿普叔了然的点点头,道:“这都简单,就是装货送货麻烦些,要人看着点。漳州大头就是是左老板,占了五成,还有祈老板和裘老板占了快三成,他们都是往北边销的,余下还有三两个零散的,碍着面子情给的。” 说起来还不是因为接手了陈舍嗔的单子,他又撂挑子不干,人家才找到陈舍微这来了。 陈舍嗔这脑子,而今又跑到月港去折腾,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想到这,陈舍微不由自主的摇摇头。 阿普叔见状,以为他不满漳州的货量,轻咳一声压低了嗓音,道:“大老板,漳州其实想多做些货量,那简直是易如反掌,有的是人要送银子给咱。只是咱们毕竟背靠泉州卫,他们奉行海禁之令啊。如左老板那般有朝廷背景,又在官府背书过的大客商,才有资格将烟卷往日本销去。若是贸贸然与背景不清楚的客商合作,碰见海盗倭寇了也不稀奇,可要叫人捏住辫子小题大做的去泉州卫、府衙告上一状子。” 阿普叔一边说一边还啧啧摇头,“咱们何必费这个麻烦,少赚一些,转手一道叫他们卖去,咱们自己干净就行。” 阿普叔突然打开的话匣子叫陈舍微愣了愣,又猛然的想到了关窍处,道:“那可有人来试探过?” 阿普叔笑道:“怎么没有?不瞒您,我从前有些跑船的相熟,也悄摸来找过我。你放心,我都推了。” 陈舍微‘啪’的一声合上账本,也笑了一笑,这是笑意浮于表面,更像是一种愤怒的表达。 “那么尤管事呢?” 第148章 莓果酱和小杂鱼 春日, 还能被嚼吃上些时日。 孙阿小皱眉瞧着仆妇拾掇小杂鱼,见她手指粗得像个十个棒槌, 掐三条, 倒有两条破了苦胆。 “苦胆破了还能吃吗?!吃鲜还是吃药啊?!算了算了,你去外院收拾柴火去吧。” 她摆摆手赶人出去,男主人宽和, 女主人又不爱捏着芝麻小事发作,可内院伺候总要细巧人呐! 孙阿小摇摇头坐下来, 一条一条掐着小杂鱼的肚子挤出鱼肠。 小雨来厨房拿点心, 瞧见方才那一幕, 又见孙阿小只单手拇指一挑进去,一掐出来,极为干净利落, 笑道:“人跟人呐,还真是不能比。” “管着灶上, 要是自己连鱼都拾掇不干净, 怎么管人呢?”孙阿小抬头笑道:“姑娘想吃什么?” “昨的莓果子太酸了, 爷说让你熬了酱?”小荠说。 孙阿小抬抬下巴,示意仆妇捧出一个瓷白罐子来, 问:“只吃酱?” 小荠笑道:“姑娘自己烘了芝麻方饼, 两片夹在一起,中间抹酱吃。” 孙阿小大笑道:“姑娘真像爷,夫人对吃食的兴致就淡些, 爷亲自做她才会多用些。” 不论是陈舍微做饭还是孙阿小做饭,残羹剩菜总会送到厨后清洗, 主人家的胃口如何一览无遗, 也能直观的让厨房的人了解主人们的喜恶。 陈绛托着几块抹了莓果酱的方饼往小楼走去, 青松院里能进去的人本就不多,能上小楼的更是只有寥寥几个。 这个家自然没有陈绛不能进的地方,但若是二楼爹娘的房门遮蔽,那就要立刻转身走人,若是半开么,她可以随意进出。 “我看,青筑小楼的烟卷也不要单独给了,让他们同左老板要去。漳州的买卖,还是尽量干净得好。姓尤的只是个小喽啰,可也看出背后之人胃口有多大。” 高凌回回都要去货仓码头亲自看着烟卷上了几位大老板的车船队才安心的,若是他死了,尤管事上位,假以时日说不准就把客商的货偷龙转凤了,或者替海盗头子捏造出个正经商人的壳子来蒙骗陈舍微他们。 这事儿搁在别人身上也许无碍,更可能是常见的买卖,但如阿普叔所言,背靠泉州卫,总要有点脑子,别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陈绛听见了这么一句,隐约知道谈栩然在说高凌被刺那件事,尤管事被泉州卫带走了,余下的事情陈舍微不必管。 陈绛推开门道:“阿爹阿娘,吃些点心吧。” 野莓野果未经驯化,不可能每一颗都甜蜜欲滴,偶尔也有酸得别出心裁的。 但陈舍微自家果园的桑葚就甜蜜得十分柔软乖顺,他吩咐阿小将桑葚和野莓一块熬酱,丰富口感的同时可以减少糖的用量,毕竟他和陈绛还是更喜欢莓果自带的清甜。 红紫莓果一块入酱,凝成的果酱颜色沉郁,像是春日在口中爆开。 “等下给青秧她们送些去。”陈绛嘟囔道:“也给阿凌尝尝。” 陈舍微几乎要叹气了,谈栩然瞧着陈绛,单刀直入的问:“为何近日总听你关怀阿凌?” ‘啊?!夫人!?要戳破吗?这种少年情愫不是应该让他们自行处理吗?戳破了不好吧?阿绛会不会尴尬羞恼,然后因此躲着高凌就不见他了?或者,或者,要是他们,他们进展太快,可,可怎么好吗?’ 陈舍微的思绪像是长了脚,在自己脑子里接二连三的摔着跟头。 陈绛喝口茉莉花茶清口,不解的一歪头,道:“这有什么?阿爹阿娘不也常常记挂阿凌吗?” ‘还好还好,阿绛还是懵懂的。’陈舍微就觉自己冒出来的白发正在飞快变黑。 “两者一样吗?”谈栩然又问。 陈舍微屏息看向陈绛,就见她眨了眨眼,似乎有那么一点局促的,无意义的摆弄了下杯碟,道:“阿娘是想问我,是不是喜欢阿凌?” ‘完蛋了。阿绛怎么这么懂?!’陈舍微不知自己为何要哀叹,只觉得自己似乎苍老了许多。 谈栩然还没说什么,就见陈绛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道:“我觉得阿凌是很好的选择。” 陈舍微皱起了眉,谈栩然则陷入了沉默。 陈绛看着爹娘这副样子,轻轻一笑,道:“但是很幸运,我对他,亦有一点喜欢。” 陈舍微心中五味杂陈,虽说女儿后补的话令他宽慰了些许,可还是凝重的道:“一点是不够的。” 陈绛抿着嘴没说话,又看谈栩然。 母女二人目光相触,谈栩然转脸看陈舍微,说:“来日方长,难不成要眼下就浓情蜜意?” 陈舍微大声咳嗽起来,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 他被口水呛住磕个没完的当口,相隔几墙的厨房里也响起一阵咳声。 孙阿小用胳膊掩住口鼻,忍受着热油锅里黄姜丝、白蒜末、红番椒煸出的刺激香气。 方才那篓小杂鱼已经料理完毕,用多油煎炸至两面金黄,虽说眼下天还不热,但要存得住鲜,口味就要稍微重一些,孙阿小把杂鱼倒回油锅里,又多多的下了些盐、酱微焖。 杂鱼不起眼,可耐得住心思打理,实在是鲜美至味,只是刺稍多了些,但因炸得发酥 ,嚼之亦有趣味,比寻常那些粗肥河鱼不知道好味多少。 孙阿小备好了给高凌的几罐小菜,外院的小厮正准备跑腿给高凌送去,就见陈绛的车架停在门口,小荠从车厢里走出来,道:“给我吧。夫人和姑娘要出去,顺路。” 开春,曲竹韵在家中开办了女学,她大嫂未嫁时是出了名的才女,给她介绍了两位手帕交。 一位是未嫁出家的道姑,一位是夫死而娘家不容的寡妇,两人皆是才华出众的。 除了陈绛和梅兰菊荷几人外,还有大房齐氏的幼女,以及曲竹韵、谈栩然几位相交家中的姑娘。 至于五房,因为庶女们都住在泉溪,来往不便,所以蔡氏偶尔前来,也是独身一人。 她因此又反复说了几次,“有个女儿也是不错。” 得知送小菜来的是陈绛,高凌直接如风般从学舍冲出来,可到了书院门口,只瞧见地面上混乱的车痕。 小荠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一把纤弱的野菜,但其实她是蛮有力气的姑娘,身架子也不窄,轻轻松松把陈绛从马车里抱下来。 这么巧蔡氏今儿也来了,正由婆子扶下马车,抬手一拢被风吹乱的鬓发。 陈绛汇入姑娘们所在的厢房,谈栩然与蔡氏走到了一处,敏锐的嗅见她身上那一丝颓然的气味。 “怎么了?”谈栩然问。 蔡氏陡然回神,干笑一声道:“夜里没睡好罢了。” “可是阿远中了秀才,叫你乐得睡不着了。”显然不是,谈栩然心里清楚。 蔡氏又笑了笑,这回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实质暖意,她道:“一个秀才算什么,陈家多少个秀才?日日苦读,若连个秀才都中不了,才不知要怎么交代呢。” 曲竹韵与谈栩然这些时日经常在一块,算得上亲密,所以连带着蔡氏一起请到屋里来了。 “我阿嫂回信了,说各样木材能给你便宜一成,但是黄花梨、紫檀一类的难少,不过若你肯先押一笔银子,贵价木可以便宜半成,最多了。南直隶的几个客商年年都是上万的生意,也是这个价。” 原来是曲竹韵有了消息,请蔡氏来的,谈栩然也有买卖上的事情要与曲竹韵说,不过都是日常的账目,不急。 这其实对于蔡氏来说是个好消息,可她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怎么了?”曲竹韵从厚厚一叠往来信纸和账目中抬起头,有些烦躁的把其中几张推给谈栩然道:“我这脑子算不了,栩然替我看看,怎么觉得数目不大对?” 谈栩然轻巧的接了过来,因为桌上堆得东西太多,大算盘摆不下,她甩动一把玲珑的小算盘,拔下簪子用尖端拨弄算珠。 她一心可二用,眼中是数字加减,耳畔是蔡氏低迷尴尬又咬着愤恨的话。 “银子,我,我可能一时半刻拿不出来。” 曲竹韵微一蹙眉,虽说是自家大嫂,关系密切,但人情这东西可不是这么用的。 ‘明明是你求上门来,可眼下替你谈妥了,你反倒来一句不要了。’ 曲竹韵心中有些不悦,冷淡的‘嗯’了声,侧过身子亲密的同谈栩然挨在一块。 “账面上的数目倒是没错,只是这批货走的水路,去返皆满载,这个季节应是顺风顺水的,能少歇几个码头才对,怎么还是同去时一样的耗用?船工吃喝歇脚所费赞且不论,货物还被抽分多次。” 曲竹韵就觉得哪里有不对劲,被谈栩然这么一剖析,终于是一清二楚了。 “老油子。”她低骂一句,道:“欺我出门少,见识短。” 这话不知是触动了蔡氏,还是她强忍多时,终于耐不住了,一掩面竟是痛哭了起来。 曲竹韵一时愕然,道:“你也不必哭啊,买卖不做就不做吧。” 蔡氏泣道:“不是我不愿,只是我柜上的银子都叫陈舍嗔窃去了!” ‘陈舍嗔’三个字,蔡氏是咬牙切齿的说。 曲竹韵同谈栩然对视一眼,忽然觉得世情乏味,总是重复又重复。 但为何,女子总是受伤害较多的一方。 “他还假模假样的留了一张条子,说是借,给我四分利。我呸!” 她一个破音,溅了青砖点点红。 昨日陈昭远在家,蔡氏心头如火烹油煎,却还要强装无事,到了此刻才发泄出来,但又因为太过苦闷,竟吐了口血。 曲竹韵惊得要大叫,谈栩然却伸手掩住她口,递了茶盏给蔡氏,道:“漱漱口,胸口是否舒坦些?” 蔡氏含了口茶又吐进去,看着浮着血丝的浑浊茶水出神。 “我该如何是好呢?” 第149章 哭筊和笑筊 虽说闽地能种的花很多, 但谈栩然思来想去,决定只择两种为主要。 一是茉莉, 二是蔷薇。 其他例如玫瑰、桂花、木兰、丁香以及佛手、柑皮、酸檬一类的萃取, 只能靠独家预定,或是一批次萃出来,看是否有多余的。 曲竹韵在泉州城内的清源山上有一间庄子, 平日里都空置着,只在避暑的时候去小住几日, 刚好可以设成作坊。 茉莉花田还是依着茶山种的, 只是在庄子西侧增辟了些。蔷薇则在附近的山头, 捡了平整些的泥地种了。 茉莉可以开三季,又能做花茶,闽地本就有人种的, 可蔷薇则不然,从暮春开到初秋, 白占了田地, 又不能吃喝。 寻常人家谁种?所以就显得这半坡蔷薇稀罕。 陈舍微已经试过了, 只有蒸馏和油萃的法子可行。 虽说繁琐费时,可开了窗, 风从四面花海涌入, 纯白与红粉,静美摇曳,真叫人心旷神怡。 曲竹韵的嫁妆就没有凑数的, 这庄子清幽雅致,还能眺望到右峰之上的南岩寺。 南岩寺不比关帝庙香火鼎盛, 高居山巅, 自有一股清幽静谧之气。 但一迈进大殿中, 神之意志在‘哒哒’掷筊杯和‘沙沙’摇签筒混杂着的声音中默然降临。 蔡氏连掷三次,愣愣的看着地上呈现出的哭筊,连起身的力气都无。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清净寺的。 山风拂面,卷来一阵淡薄的香气,虔诚而恭顺的在旺盛的烟火香气前屈服,只留一点余味,轻轻从蔡氏鼻端撩过。 她猛地一回神,看着山腰处翠绿之中一团红艳花海,气若游丝的问:“那就是你们做花香脂膏的地方吗?” 曲竹韵正和谈栩然说着什么,闻言随口道:“嗯,庄子里准备了吃食,咱们歇歇再下去。我这脚啊。” 她感慨着,见蔡氏面白如纸,就什么都没问,只是道:“栩然连掷了十二回笑筊,真是见所未见。” 蔡氏看了谈栩然一眼,见她神情自若,只是道:“许是我问询之事太过空泛缥缈吧。” 她在承天寺也求过,同样是连续的笑筊,也许是重生之人,命数自定,所以神佛不明吧? 筊杯是木制的两个弯月形的用具,请示神明后掷下,若两个杯筊皆凸面朝上,称为哭筊,乃凶兆或是不允准,两个平面朝上成为笑筊,表示神佛主意未明,需再请示,若一阴一阳也就是一凸一凹则为圣筊,乃吉兆,或意为神佛首肯。 蔡氏垂下眼帘,扯出一个苦涩干瘪的笑容,道:“总比哭筊好吧。” 在愈发灿烂热烈的阳光照耀下,青山翠碧,蔷薇红漫。 曲竹韵干脆就把女学搬到了山庄里,陈舍微外出忙着屯田农事时,谈栩然与陈绛常来山庄小住,一切都是那么清凉惬意,无拘无束。 蔡氏没再一封封的去信斥责陈舍嗔,哀求他,挽回他,她甚至连一个字,一件夏装,都没有送过了。 愤怒后,绝望后是彻底的心灰意冷,可触底之后,蔡氏的日子却在一天天变得热烈而充盈。 曲竹韵借了她一笔银子,得以让蔡氏扩一扩木雕铺子的买卖,而谈栩然手上的漆器坊本就打算在今年增做床、桌等大件,于是与蔡氏一道吃下了曲氏大嫂的使人运来的第一笔木材,使得蔡氏的压力没那么重。 木雕与漆器,原本就是相依偎的技艺,谈栩然与蔡氏合作了几次,干脆又并在一处合伙开了间铺子,也是前头铺子,后头作坊。 夏日里是家具、漆器贩售的淡季,零散走些小件养住伙计和掌柜就不错了,挣钱的买卖都在冬日里,蔡氏心里虽清楚,但还是不免忧虑。 倒是泉州书院要换掉一批旧桌椅,陈昭远当即替蔡氏向老院长讨了这桩买卖,他言辞恳切,老院长又不是借这种事捞油水的性子,见过蔡氏送来的样货,觉得不错就答应了。 儿子在的书院!蔡氏哪敢怠慢!件件精工细作,利钱很薄,但有得赚就行。 蔡氏交了货,隔了几日收到尾款,心情大美。 虽说曲竹韵借给她银子没有要利息,但蔡氏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开了私库翻捡,找到一长串砗磲珠子,粒粒白润,不输美玉,给孩子戴也不怕砸了碰了。 “阿绛那丫头容貌愈盛,这珊瑚手珠虽是桃红色的,没有正红那般名贵,但她年岁轻,活泼些正好。” 蔡氏也感念谈栩然同她共担风险,又教她许多驭人之术,弹压手下几个管事,至于那个被陈舍嗔收买的人,蔡氏早叫他滚蛋了。 见婢女小心翼翼的将两串珠子搁进一黑一红两个匣子里,蔡氏挑剔的‘啧’了一声,道:“看过了栩然铺子里的,觉得这种次货真是不入眼,罢了,捡两条绸兜装起来吧。” 蔡氏带着两件礼物要出门去与谈栩然、曲竹韵碰面,仔细的盯着婢女锁住了内门,绕上了铁索,又锁上了外门,再不厌其烦的上了一圈铁索。 库房是没有窗子的,只有高处有个气窗。 蔡氏捏着手里的一大串钥匙,看着院里几个粗壮婆子,道:“我出去后,上好门闩。” 自从陈舍嗔递信说自己要回来后,蔡氏每回出门都是这么吩咐的。 她没回信,也没掐算着日子吩咐院里备上接风洗尘的席面。 她只是认真在过自己的日子。 蔡氏走到门口,却发现自己的车架退在一旁,正中是一辆风尘仆仆,车轱辘上尽是泥沙的马车,陈舍嗔掀帘下来,精神不是太好。 一抬眼瞧见她了,陈舍嗔倒是笑了一笑,唤了句夫人。 蔡氏眼里空洞,像是没瞧见他一般,径直上了马车,走了。 陈舍嗔愣在原地,心里知道她是在气自己挪了银子,皱眉道:“气性真大!” 蔡氏这一去,天擦黑了才回来。 陈舍嗔还叫厨房备上了饭菜,一桌子瓜豆鱼贝,片肉都不见,气得他摔筷子。 灶上的人只说天热吃食存不住,夫人早就吩咐了,说是今日在外头吃,灶上就没备荤肉。 他叫人出去买,那小厮却先管他要银子,说是如今外院账上没银子了,什么开销都得过蔡氏这道。 陈舍嗔拽下腰间钱袋就扔了过去,大大小小的银馃子从台阶上滚出去,散了一地,有一粒圆乎些的,咕噜噜的滚出去好远,没入一条绸裙下。 蔡氏使人一一将银子都捡了起来,连着钱袋子一块在掌心掂了掂,道:“这里约莫有个十三四两,不够利钱。” 陈舍嗔见她居然还把自己的钱袋收了,道:“我的银子都在货上,就这么点子现银了,你,你再支些给我。” “厚颜无耻。”蔡氏说。 她这语气平静的像是在说:‘好的。’令陈舍嗔半晌没回过神来。 “我让你骂个够。”陈舍嗔指着她,鼓着嘴咬牙道:“解气了?” “月港买卖交易多是现银结清,你那一仓烂货卖不出吧?”蔡氏早就从兄长耳目处知晓,她冷笑道:“还说老六坑你害你,如今可知晓什么叫做坑害了?” 陈舍嗔别过脸去不回答,反而道:“账上的银子怎么空了?我还留了一些的。” “你留了一些?你留了一些?”蔡氏故作惊诧,又难抑讽刺道:“我还要为此感激涕零不成!?原来这宅子里的人除了你以外,都已经辟谷清肠,不必吃喝了。” 陈舍嗔一时语塞,快步走下台阶,压低嗓音对蔡氏道:“头一批也挣了好些,只是没想到陈砚墨那么没用,在月港做县令也有些年头了,竟镇不住几个小贼,叫他们轻而易举偷换了我的货!” 蔡氏没有理会,只是道:“我不管这些,你的银子折腾没了,我的银子你别想动分毫!” 陈舍嗔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道:“你要翻天不成?不就是支了你一点银子吗?又不是不还了,况且我只是把银子压在货上,没了现银,还有乡下田产,镇上铺子,年年都有进项!” “孩子是跟你姓陈,总不至于吃喝束脩都要从我的嫁妆里出吧?”蔡氏反问,虽然竭力平静,可浑身都在轻颤,“还有你的姨娘,难不成也要我来养?” 陈舍微一时语塞,却底气十足的威胁道:“你信不信我休了你!” “莫说我育有两子,你休不掉。”蔡氏才不怕这个,声音因为痛恨而变得扭曲而尖细,道:“就算休了我,我的嫁妆你也别再想染指分毫。而且阿远出生那年,公爹大喜,把一部分田产写在了他名下。婆母去世前,因没有嫡出的孙女,所以把嫁妆里的铺子也写给了阿远。这些都是在族里过了明证的,你花销里的一大部分都是我儿子的!” 陈舍嗔都快把这茬也忘了,细想想的确是有近三成在陈昭远名下,虽是自己的亲儿子,却也是蔡氏最大的倚仗。 如此一想,陈舍嗔不由生出一种要被母子二人联合窃夺家财的感觉。 “放你娘的屁!你是扒银子扒疯了,连你爷爷的坟头土都要掘来冲茶汤喝了!” “陈舍嗔!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些!” 蔡氏这几月都在看大夫调理身子,她活活被陈舍嗔气出了心血淤堵症,一到夜里就胸闷头疼,有时还晕眩得厉害,更重要的是头发白了好些,只能用假髻遮掩。 蔡氏可不想自己的命被不见血的葬送在陈舍嗔手里,所以不争口舌之快,转身要走。 她已经收拾出了一间院子独住,白日里也许还在正屋里充个女主人的架子,夜里她只想自己一个人好好歇些,最重要是一些钥匙、账册要看牢。 陈舍嗔觉自己几经风浪,纵然是起起伏伏,但也劳心累心,回家应当享受一番温声软语,殷勤伺候,没想到蔡氏为了几个银子,如此恶形恶状,不由得愤怒至极,暴呵一声。 “蔡卓尔!你给老子站住!” 第150章 簪花和赘婿 初夏, 家中随处是花。 灌木草丛中,密密麻麻都是花, 未开的, 半开的,盛开的。 即便不采撷,过了一日, 盛放的花儿也会谢,谢了又会有开的。 乌瓦白墙下, 青葱草地上, 绿绒水池里, 处处落英缤纷。 也不知是谁先兴起的,人人都喜欢上了簪花。 邻人也好奇,为何陈家进出忙碌的仆妇耳畔髻上, 总有开得正好的花。 可这家的女主人是比较冷淡的性子,虽说碰上时令节日礼数周全, 但很少有请邻人去家中吃茶说话的。 不过李通判家的女眷与谈栩然有过交情, 又曾登门拜访过几回, 所以在陈家出入次数不少。 这一日,几家临近同僚家的女眷坐下来闲聊, 便有人把话头转到谈栩然身上。 “她家的丫头仆妇, 整天头上戴花,笑嘻嘻的没个干苦活的样子。”说话的是柳员外由妾室扶正的新夫人施氏,就听她不屑不满的道:“上回我瞧见个脸盘子黢黑, 虎背熊腰的粗妇,头上居然戴了一圈小杂花呢!臊得我登时就把头上的芍药给拔了!” 李通判柳员外是早年间的相交了, 周氏也与之前的柳夫人处得极好。 她今日若知道施氏在这, 肯定是不来的, 可来都来了,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叫主人家难堪。 “难道簪花还看相貌不成?”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道:“人家宅子里漂亮着呢,不论走哪条道,处处是花,不管从哪扇窗子看出来,望之成景,只要不是陈知事专门种的,其他的都随下人摘。他家待下人是真宽和大方,即便不是卖身契也留得住人,我听说你家老爷花重金想从他家厨上套几道冷吃的方子,好给你兄弟开的小酒馆供下酒菜?” 陈舍微的冷吃菜渐渐传了出去,近邻有个好处,早些说一声,陈家会让下人亲送过来。 原本陈舍微也没打算靠这个挣银子,奈何这个托了关系来求,那个又是谁谁的谁。 他索性另辟了一处做外送的厨房,让各处酒肆饭馆提前报数,每日现做现卖,而且隔天菜色不一,以免他们卖隔夜的吃食,害人闹肚子。 所以各家也不敢要多了,时常午市就卖空了,总吊着一批吃不着的食客。 因为这样,好些人想撬墙角,奈何灶上是女子掌勺,他们的食肆酒馆里又不能雇个女子! 人呐,就是心眼子多。一计不成,又想用钱来套方子,可也没人肯吐一个字。 这冷吃的买卖是越做越大的,原本吴家是为了冬日一点皮子养了几窝兔子,而今则由吴燕子带着几个侄女直接扩了一个兔舍! “这,没,没有的事。”施氏嚅嗫道。 不过这陈家两夫妻挣钱的法子也太多了,简直像财神偏心他们一家。 又一人道:“还有弄得那个什么擦脸敷面的脂膏、花露,真是贵!不就是沾点花香,酒盅大小那么一匣,我听人说竟要十五两银子!” “那一匣子费得成百朵花儿呢,匣子上也是镶珠雕贝的,还有素纸封口,用之前还得勾一簪子在耳后试过,看肌肤受不受得住这份养润,人家才卖,弄得讲究,但也的确是贵。”周氏听着,笑了声道:“可以买花露啊,只要四钱银子,就有一大瓶,还会送一沓很细腻的敷面纱布呢。若是留着瓷瓶再去装花露,就只要三钱。” 众人见她说的细致,惊诧道:“你用着呢?” 周氏被她们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就道:“天热涂脂抹粉的受不住,脸上油光光的我也不喜欢,去陈家吃茶的时候,谈氏就让人伺候我敷了一回,我倒觉得不错,她自己也说不是什么神仙玉女粉,只是稍微有些护肤之效罢了。” 相熟的掰过她的肩头细细端详,道:“好像的确水盈一些。” 周氏又想起谈栩然说的,道:“若是不愿费这个银子,把丝瓜茎截断,切口放在器皿里,一夜就得好些天然凝液,谈氏说了,也是一样效用的。” “她倒实诚,这都肯说。”又有人道。 周氏与谈栩然几次相交,觉得她是个干脆爽快的,只是性子偏冷,叫人不好亲近,可不知怎得,越是如此,越是想把她这块冰给捂化了。 “你们不晓得她这人,只听些风言风语就妄下定论,其实谈氏只是错投女胎,她的聪明才干,远胜好些男子。” 众人听得默了一阵,施氏脆生生的嗑起了瓜子,道:“说来说去,还是掉钱眼里了,这哪是女人的日子?我瞧着她就是不安分!” 虽知她指得是谈栩然在外的买卖,周氏听得刺耳,故意曲解道:“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又不是爬床的下作丫头,不安分?从何说起呢?” 气得施氏登时面红眼也红,捂着脸哀哀哭起来,说周氏含沙射影的诬赖她,又说自己虽然出身不高,但也是清白人家。 李大人从前是刑官出身,又没什么家世托底,所以成日审些见血的案子。 在牢狱出入,与恶人斗法,身上的杀伐气也不比个武官轻,周氏连威胁的血书都收了一抽屉。 也亏得她家祖上是刽子手,一家子兄弟粗丑无比,都被说成恶鬼投胎,幸好唯一女儿还算秀气。 大兄在路上捡了还是书生的李大人,觉得对脾气,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强逼着结了亲。 李大人如今升了通判,内敛了几分,周氏装样子,也学官夫人的做派,叫人家以为这一家都秀气斯文的撇不下面皮呵骂呢。 周氏新仇旧恨一起算,施氏遭她痛骂一通,又听她甩下话来,说:“有我没她!”只觉得天塌地陷,晓得日后是不会有人请她出来交际应酬了。 周氏把这件事说给谈栩然听,见她面上没有半点不快,只见道:“女子,打小不是被教着要安于内室,贤良淑德,就是要曲意讨好,婉转承情,心思局限,只能空嚼舌头。” 周氏听她如此道,心里对施氏的恶感少了几分,但又莫名平添几分怅然。 “唉,这世道于女子而言是艰难些,我是家中独女,上头六个哥哥,偏偏到了自己这,却连生了三个女儿。” 周氏的大女儿已经招赘,夫婿家中八子,吃都吃穷了。他瘦瘦小小,像根随时会枯黄的苗,也算周氏长女慧眼识珠,讨回家养了三年,浑似换了个人。 前日,这位赘婿来陈家接夫人回去,站在日头下单举着一把扇子遮凉,面颊被午后热浪熏成动人的玫瑰色,实在是丰姿楚楚,柔情盈盈。 看得丫鬟仆妇胡乱跌撞,东一个‘哎呦’,西一个‘啊呀’的乱成一团。 陈绛送周氏长女出去,倚在内院门边瞧着他们夫妻双双回家,感慨道:“李家姐夫也实在相貌好,啧,怎么捡到的?听说彩礼才花了六两,真是太值…… 陈绛话未说完,忽然就见一个人从边上树荫里掉了出来。 高凌急急追到李家少妻夫二人前头去,然后拙劣的,佯装不经意的回头瞥了一眼,登时就步子一顿,差点左脚拌右脚的摔个狗吃屎。 高凌的相貌气度偏冷偏硬,这一位的容貌性子又是柔软温和,哪里有半点沾边? 陈绛想起这茬事,低头闷闷的憋笑。 周氏闲聊半日,终于起身回去,在门口与从泉州卫回来的陈舍微打了个照面。 今日颇热,马车直被晒成了蒸笼,陈舍微虽不至于满身大汗,但身上也是汗津津的,见有女客,周到又得体的退了一步,免得身上汗气熏人。 周氏比陈舍微、谈栩然都大一轮,倒没那么避嫌,仔仔细细的看了陈舍微一样,笑着行礼。 ‘实在相配,璧人一对。’ 陈舍微乐意见到谈栩然的相交越来越多,步伐轻快的回了院里,浑身黏黏的不舒服,他得冲个凉。 青松院里露天摆了两架三折的屏风供他冲凉,倒下去的水还能顺便祛除院子里残存的暑热。 屏风合页的缝隙里,隐约又清晰的闪过一些旖旎画面,未见全貌,却更加的引人联想。 冲凉是很快的,陈舍微擦着被润湿的发出来,就见摇椅上空空如也,再一抬头,发觉谈栩然竟去了二楼,正倚在栏杆上笑看他。 ‘!那岂不是被看光了?’陈舍微大为窘迫,就听谈栩然道:“年节里养出来的肉都没了,夫君身上瞧着又单薄了些。”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从谈栩然倚着的地方望下去,简直是一览无遗最好的注解。 腹肌忙得只剩下浅薄的一点线条,觉得自己不够诱惑的陈舍微捂脸哀嚎了一阵,就听谈栩然道:“可有几日得闲?” “没,明儿还要去左千户所巡田。”陈舍微觑了谈栩然一眼,担心她会介意自己没时间陪他。 去完左千户所还有右千户所,好些事项等着他办呢。 “杜指挥使许诺的大马车可完工了?”谈栩然却道。 “嗯。”陈舍微笑道:“比寻常马车大两倍,轮子稳当得很。” 马车四边窄座变宽榻,可以补眠休整,中间还能摆得下方桌,带上书吏在路上来回奔波的时候,方便吃喝议事。 谈栩然轻一颔首,道:“我制了些松塔香,多添了薄荷和龙脑,你在路上奔波,车厢憋闷,记得燃一枚。” 陈舍微含笑看着她没说话,半晌凑了过来,索要一个吻。 落日西沉之后晚风习习,青松院里支起了小方桌。 原本陈昭远今日要来家中用膳的,可左等右等都没来。 “陈舍嗔前些日子就回来了,是不是被喊回自家吃饭了?又或者被先生留堂了?”陈舍微猜测着,看向谈栩然。 昨日谈栩然和蔡卓尔在曲竹韵家中碰了一面,蔡卓尔瞧着精神还可以,只是有些心烦意乱,说陈舍嗔不断叫嚷着说她失心疯,要抓她去祖宅,跪在列祖列宗前头忏悔过错。 会咬人的狗不叫,蔡卓尔没有理会,倒是曲竹韵替她担心,说若陈舍嗔真有此举,要蔡卓尔赶紧知会一声。 她会带人去解救她。 蔡卓尔被陈舍嗔大肆辱骂都没有哭,被这一句话却震荡出了泪水。 谈栩然正回忆着那日三人坐在一块,详议了陈舍嗔如果发疯,要如何应对的事情,就听陈绛口吻俏皮的说:“是阿远哥哥诶,又不是阿凌。怎么可能是留堂啊。” 谈栩然轻笑出声,道:“阿凌也只是字丑被留过几回,你可不要总提。” “我只是偷偷讲。”陈绛道:“阿凌又不做文章,够用就行。” 第151章 暗巷的威胁和码头的瘿木 与杜忧几人有约的高凌骑着马儿走在去往泉州书院的路上, 马蹄声清脆闲适,‘嘚嘚哒哒’的响在街巷上。 这条街是主街的分支, 主要是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以及书肆, 文墨气重,也清静些。 高凌掏出一个布包,展开就见是一把用糖水煮过的莲子, 圆白一粒,顶上如鸟喙的一点微褐, 如此完整饱满, 却又仔细去掉了莲心, 软绵而清甜。 ‘也不知阿绛是怎么做的?’高凌想着,随意搁在马镫上的灰麻鞋无意识的轻轻摆动着。 这是从陈绛身上染到的习惯,一尝到好吃的东西, 就会不由自主的晃脚。 冬天续了棉花的皮靴,春日扎实的千层底布鞋, 还有现在脚上这双苎麻草鞋, 从温暖扎实到透气凉爽, 高凌觉得自己都要被宠坏了。 原本想着少吃些,但今日去吃的那家鱼肚是现杀现做的, 从书院拐过也不少路。 他实在有些饿了, 马鞍袋里还有陈舍微做的奶酥卷、麻辣脆豆片、黄油干棍、坚果蛋卷、孜然烟熏牛肉干和香蕉面包。 打算等下同他们几个碰面了,再拿出来一起吃,用陈舍微的话来说, ‘玩去啊?那拿些去,同小孩们一道吃。’ 高凌某些时候急不可耐的要做大人, 但有些时候, 又想永远做小孩。 他心情不错的闲闲驭着马儿, 眼角余光瞥见一辆眼熟的马车,掀了车帘露出半张面孔的陈昭远神情很是不安,车厢侧边站着个大汉,车前头还有两个。 这架势,堵人呢。 高凌一拽缰绳,黑马信步走了过去。 “怎么了?明儿学堂休沐,你不回家,在这作甚?” 陈昭远瞧见高凌,先是一喜,而后又有些羞窘。 “小子滚远些。”那大汉皮笑肉不笑的说:“我同陈少爷说话,有你什么事?” “陈少爷?”高凌嚼着这个称谓,皱眉道:“若是长辈的事情,无谓来烦他吧?” “父债子偿天公地道!”那大汉说着,手搭上了车窗边,惊得陈昭远往车厢里一躲,又强忍惧意探出身对高凌道:“没事,我了解一下事情的因由。” “不是逞强的时候。”高凌又轻一碰腿,让马儿往前踱了几步,“杜忧他们马上就来了,我们要一道吃饭去,你也来。” 杜这个姓令那大汉神色稍动,高凌低笑一声,道:“我是无名小卒,不过狐假虎威而已,你若有意,我可以为你引荐一下杜指挥使家的少爷。” 说话间,真有叠在一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几人对视一眼,撂下话道:“若想要有安生日子,早些回去劝你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见他们逃得飞快,高凌目光深沉的琢磨了一会,道:“是不是你爹在月港招回来的?” 陈昭远惊讶的说:“你怎么知道?” “倘若你爹真简简单单欠了笔债,人家大可上衙门告去。杜指挥使的名头这么好用,这些人背后八成是海盗倭寇。” 高凌从陈舍微处也听说了一些陈舍嗔的事,所以轻而易举的得出了这个结论,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也不是啊,你不还有个在漳州卫做副使的舅舅吗?他们胆子也太大了吧?” 陈昭远趴在车窗上,也想不明白。 “他们进车厢了没有?”高凌忽然问。 陈昭远摇摇头,高凌蹙眉又笑,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滑稽。 “就在外边同你说了几句话?这样客气?” 陈昭远本想说他们口吻很凶恶的!但仔细一想,他们的确可以做得更过分些。 “这事儿也别瞒着你娘,脓包大了总要挑破的,捂来捂去,要烂了。”高凌晓得陈昭远的性子,点了一句,“那天我见你娘在码头监工,行事也是果决干练,你与其在这踌躇,不如同她一起谋划个主意,这事儿还挺浑的,弄弄明白再说。” “我阿娘在码头监工?”陈昭远有些不相信的说,似乎很替蔡卓尔感到委屈。 “这又怎么了?”高凌有些不解,道:“我婶子也常去啊,她们在码头还合租了货仓的,就在烟卷铺子的货仓边上。我瞧着两人说说笑笑,漆器和木雕装了货西去北上,买卖不错的,完事后还一道去集鲜楼吃鱼羹呢。” 陈昭远听得发怔,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点点头,道:“我会同阿娘讲的。” “吃不吃饭?”高凌姿态轻松的倚在马上,道。 “不了,我先回家去。”陈昭远勉强笑了一下。 码头这种地方在陈昭远印象中总是乱七八糟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做粗工的脚夫这辈子也没洗过几回澡,还有跳到岸上来反而觉得脚步虚浮的船工们,衣裳上都是一层层的盐霜,他们的胡须头发里养着成百上千只跳蚤。 江洋大海里的鱼获也在此地歇下,除了一些早就被酒楼饭馆定掉的好货,其余都一箩萝一筐筐的倾倒在码头供人挑选。 腥气冲天,臭不可闻。 蔡卓尔初涉足时,更是惴惴不安。 这里是雄性的世界,没有一点柔软、安静、美好的气息。 蔡卓尔紧紧挽着谈栩然的胳膊,见她目光锐利的盯着卸下来的木料,这是她们订的第一批瘿木。 瘿木,就是长了瘿子的树木。瘿子有几种,一种是指的是树木自身病变后生成的瘤子,极品的捶丸球用的就是这种木料。 而木瘤切开后的截面就是疤,这种疤痕有人很是喜欢,蔡卓尔之所以要定这批瘿木,就是因为有主顾定了一张画案,要求就是有疤花。 还有就是影,指的是瘿子周围受到挤压形成的炫纹。这一部分的木料不但纹路独特,而且质地紧实,算得上佳品。 再者就是树木受外力伤害后,又愈合留下的疖,这部分的木料切开基本就是圆斑点,纹路比较单一。 瘿木可遇而不可求,数目不定,所以蔡卓尔要货时只是搭着寻常木料要了一些,没想到到货的数目比她预计的要得多,要补的尾款更是多出二百两。 押货的管事见她欲言又止,说不出个主意来,神色中就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增补一些没有问题,只是这瘿木里虽有酸枝木、紫檀、花梨木,但我瞧着最多是水曲柳和楠木,价钱还要叫人细算一下。而且疖比瘤还多,二百两,贵了些。” 谈栩然的声音在满溢的风中清晰可闻,身侧的管事看她眼色,当即凑上前估算。 押货的管事没料到谈栩然居然说得出这些,张了张口没说什么,听对方报上来一个一百三十两的数目,沉吟片刻,道:“看在我们姑奶奶的面子上吧。” 话虽如此,蔡卓尔看得出,谈栩然这个价钱是公道的,根本没占他便宜。 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七十两增减,蔡卓尔吁出一口气,道:“你还懂这些呢?” “漆器上还得描金呢,所以用的瘿木不多。我原先只是晓得有瘿木,倒不是特别懂,你既说要买,我就请教了夫君。他粗懂一些木料上的事情,又特意帮我去问了老院长,他偏好此道,就说了一些文人的喜好。若是大件不好卖,咱们可以多在疤、影出彩的部分取几个小件,做些笔筒桌屏,喜欢的人也很多。”谈栩然坦白的说,“其实手下几个经年的老管事未必不懂,只是咱们若不来,这价钱不好拿主意。” 蔡卓尔露出一个怅然的笑来,道:“你同六弟是真好。” 江风吹得她心旷神怡,但又因为付出去银子而担忧。 “不知道咱们的铺子吃不吃得下。” “那几个大瘤子定然是卖的掉了,早就有主顾让铺子里留意着了,主顾若反悔,大不了我做了捶丸给孩子玩。” 谈栩然比她轻松的多,不仅仅是心有成算,还因为有陈舍微那边能托底。 蔡卓尔卖了那张画案之后,又做了一张黄花梨对眼的大画案镇店,一张水曲柳的长桌,一对楠木箱子。 这几样一时半刻没有卖掉,她就依着谈栩然的主意,陆续做了些瘿木摆件,因为纹路天然似鳞,那尊‘麒麟回首’才摆了两日就卖掉了。 黄花梨瘿木余下的木料不多不少,谈栩然与蔡卓尔坐下来商量着,统统做了茶具。 因为瘿木纹路清美,似山水墨画,有峰谷蜿蜒,做成茶具又能捏在手里把玩,最是合宜。 陈舍微之前请教过老院长,算是一份人情,所以谈栩然就送了老院长一套茶具。 老院长极是喜欢,摆在书房之中,往来的文人骚客何其多,总有同好询问,自然也就来铺子里光顾了。 虽然是两人一块开的铺子,但原先那一副茶具谈栩然是掏了银子,算她买的。 蔡卓尔眼见着买卖一波接一波,都是新客带老客,源头还在老院长身上,她如何好意思,一定要谈栩然把银子拿回去。 从谈栩然家中出来,蔡卓尔在马车摇晃中闭目养神,忽然马车一歇,心腹婢女挑开车帘的一角,就听外头有个熟悉恭敬的男声飘进来。 “大姑娘,查到了,那伙人是姑爷雇来演戏的,想吓一吓您,好叫您掏银子。他在月港的货是遭人偷梁换柱了,钱是亏空了,但没欠账,只是再叫他折腾下去,没欠也要欠了。” 车帘轻轻掩下,随即又有一块硬物破帘而出。 那人接住蔡卓尔扔出来的一大锭银子,脸色沉重,似乎也感她所感,为她所嫁非人而郁闷难过。 “要不要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也吓姑,姑爷一下?”他有些不甘愿的如旧称呼着。 许久无声,那人还以为自己多嘴了,正有些惴惴时,忽然就见车帘大开,寻常蓝布之后,露出一张倦容掩娇色的面孔来。 他吃了一惊,旋即垂下眸子,盯着车厢上空洞而乏味的雕饰,又忍不住在心中一遍遍的回想那张面孔。 ‘姑娘的眼睛怎么大了好些?’细一想,似乎是因为眼眶的凹陷而突出了眼珠。 他小心翼翼的抬眼,又发觉她原本圆润的鼻头也变得有些尖,笑容吃力。 蔡卓尔亲自撩开了帘子,道:“阿九,这事儿你别同我哥说,我自己来料理他,过几日我还让人去找你,到时候也许要你帮忙。” 自打八岁那年后,阿九就没亲眼见过自家的大姑娘了。 他自请来泉州管着蔡家的一些买卖,蔡卓尔也有用到他的时候,但总是隔着帘,隔着窗,隔着门。 阿九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下意识点头。 “这衣料是我前年给你的?还穿呢?我下回再给你带些好料来,也是做管事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不讲究。” 蔡卓尔微微一笑,恍然间还是当年模样。 第152章 番薯和竹床 今儿是收获番薯的日子, 巴掌大的一块地,委实费不上这样郑重其事的阵仗。 可等起出来的番薯装满第三筐之后, 黄理挪了挪屁股, 撅着腚凑过来飞快的说了一句,“我叫指挥使来看!” 陈舍微嘴里含着薄荷茶,咽下去的时候黄理已经奔出去了, 被狗追撵都没这么快。 也不怪他这样激动,那几个可怜薯仔总共冒了六十八个芽头, 也就是六十八株苗儿。 这一六十八株苗儿起出来, 每根藤上都缀满了番薯, 少则四五个,多则七八个,大如男子拳, 小如鹅蛋。 即便目不识丁,也能粗粗一算, 这么点地方能出几百斤的番薯! 几个挖番薯的士兵都有点打颤, 不是怕, 不是冷,是太激动了, 太兴奋了, 说不出为什么激动,道不明为什么兴奋! 听陈舍微随口叫他们小心点,这些番薯也都是薯种, 别伤了损了。 领头一个立刻扔了锄头,其余都照做, 一个个跪在泥地里用手把番薯小心翼翼的捧出来, 像在抱初生的婴孩。 陈舍微见惯后世各种番薯, 小时候乡下外公随便种的大番薯,有些大的像腌菜缸子里的大石头,肥肥壮壮的像老树根,可以和米饭同煮做主食,也可以做番薯糖,切片煮熟晾干做番薯条,都是年节里哄孩子吃的。 后来长大了,在集市里瞧见的品种更多,红心、白心、黄心、紫心,摆在一块都快赛过萝卜的五彩斑斓。 不过还是红薯吃的多,红薯的种类也不少,有中间粗两段细的蜜薯,随便一蒸,金黄软甜,还有特意培育出来的小烟薯,纤细的只比指头粗一点,连皮一起嚼吃,毫无渣丝,柔嫩无比。 焗烤番薯的甜香气恍惚间逾越时空,在陈舍微鼻尖一晃。 看着田地里堪称庄严的气氛,陈舍微一时无言,忽然觉得眼圈泛热。 第四个竹筐装满的时候,杜指挥使来了,他自然把持得住些,只走到陈舍微边上,重重的拍了他三下背。 陈舍微差点叫他捶得摔进地里去。 好不容易站定,就见杜指挥使扔过来一样东西,捏在手里一看,是他的一块私令。 “以后只要是同泥巴有关的事,没人敢不听你的。”黄理在旁笑道。 黄理知道陈舍微没什么向上爬的野心,即便见他愈发受倚重,也是真心实意的替他高兴。 在卫所里小范围的试过之后,陈舍微就要去屯田里试验种植了。 番薯一般有两种种法,一是陈舍微最开始用过的,把薯种埋进土里等待发芽,出芽后再移栽,第二种就是小时候外公常用的,直接选粗壮有根茎作为藤苗插进土里。 这两种办法皆有优劣,插藤的法子省时省力,只是苗会长得比较慢,而且需要温暖而湿润的气候,若眼下还是春季,那么这个法子会更适合,但现在已经入夏,蒸腾快而水分赶不上,薯藤的成活率不会很高。 如果是用薯仔的芽头做种苗的话,这个法子就挺耗人耗力的,而且也慢,不过,移栽时已经有芽根,所以对水分温度的要求会宽松些,更是适合夏季播种。 底下的小吏细细听着陈舍微教导,其中某个一直随着陈舍微手下的小吏举手道:“那咱们就两种法子都试试,反正人手不缺,我们会小心看护,还要请大人您费心教导,我们虽愚笨,但一定按着您的意思来办。” 陈舍微想了想,决定留下一半的薯仔以免万一,余下的就藤薯就由他们试种去。 即便是夏薯,眼下也该种了,机不可失,陈舍微就在千户所里一连待了快小半月,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在田边的凉棚底下,可还是被蒸黑了些。 陈舍微挺难晒黑的,旁人比他黑得多了,也没察觉,这要回家了,在马车上捧着镜子照个没完。 “您再黑也是好看的,就比如说夫人铺子里的漆器吧。模样好看,上黑漆还是红漆有区别吗?” 樊寻十分狗腿的拍着马屁,原本听着还挺对,可陈舍微一抬头,就瞧见一张黑黢黢的面孔,咧着的大白牙跟悬浮在半空中一样,就觉这话浑无说服力。 陈舍微出门回家都没什么阵仗,一路从午后的门廊穿过,浓荫下歇了两个抱着笤帚的仆妇,被脚步声扰醒,一睁眼惊得差点蹦起来。 “爷,爷您回来了。” 庭院里整洁宁静,有一股好闻温热的阳光气味,青砖地上片尘不染,陈舍微的袍角被灌木丛轻轻勾扯,蜡质的片片圆叶在阳光下折出珠宝一样的翠莹光泽。 “活计做得好,歇一会子也无妨。”陈舍微语气温和,令夏日午后也充满了轻盈的韵味。 “爷。” “爷,您回来了呀!” “爷,您可回来了。” “爷,这回怎么去的这样久?” “爷,回来可能好好歇上几日了吧?” 家中仆从亲热殷切,见到陈舍微回来时,一个个皆是喜色满面,语调轻快的。 内院和外院的之间空出的地界上,也是高凌冬日里玩捶丸的所在,此刻葡萄架接了回廊,藤条绿叶匍匐遮蔽,片片不规则的阳光落在地上,淡化了夏日的炎热和灼烧。 这一架葡萄廊已经到了果季,绿紫掺杂,被阳光蒸晒出清甜香气。 每日绞两串最好的送进内院,余下的下人们也可以吃,但要轮着分,不能叫人霸占着吃个没完。 葡萄架上左右间隔着挂了几个添了食水的鸟笼,反正总免不了鸟儿来吃,倒不如好好款待一番,也叫它们守点规矩,不要东啄一口,西叨一口,把架上的葡萄吃得七零八落,没一串完整的,这样也实在太无礼了。 陈舍微走进绿叶扰动的清凉廊道上时,恰有两只鸟儿在站棍上歇脚。 听见响动了,鸟儿那嵌在羽毛中的脑袋微微一摆,眼皮翕动,翅膀也随着轻颤,但它们习惯了这家人的宽纵,知道在这里是安全无虞的,又安静下来,享受着有水有食有遮蔽的一个惬意午后。 陈舍微进了内院就问:“夫人和姑娘呢?” “姑娘去李通判家玩了,夫人在青松院里。”小荠从水房迎出来,给他奉上一盏温凉的清茶。 而今的茶水多是热饮,唯有陈舍微家中有冷泡的,虽然浸得时间要久一些,但茶味之中只有清甘,没有涩苦,茉莉花的香气也变得更加清幽,极适合夏日饮用。 小荠看着陈舍微一饮而尽,接过空茶盏,道:“爷,您要沐浴吗?” “嗯,自然是要的。”一身尘土一身汗,可不能这样去见谈栩然,陈舍微立刻道,“添些薄荷油。” 陈舍微沐浴时从来不叫除了谈栩然以外的人伺候,他自己有手有脚,在别人跟前脱个精光实在太别扭了,而且衣裳都在樟木箱子里存着,他自己能找到。 小荠也不知道是不是弄习惯了,给他准备的浴桶里还撒了半篮蔷薇花瓣,陈舍微颇感无奈的撩了一些出来,他可不想身上太喷香。 陈舍微仔仔细细的把自己涮了一遍,从浴桶里出来后先随便擦了擦,随着走动而落下的水珠在砖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因为薄荷油的缘故,些微气流都能令他感到凉爽,陈舍微拿了箱子最上层的一套新夏衫,掂在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分量。 里衣是蚕丝所制,轻盈如举纸望日,一览无遗。 因为还有纱衣外袍,潮黑的长发又散着,所以陈舍微一时不察里衣的奥妙,就往青松院去了。 夏日里的虫房安静得很,人手都在清源山的庄子里与花香作伴,陈舍微走到明亮阳光下一看,才发现自己上身薄透,比不穿还过分,臊得他面上骤然滚烫起来。 幸好四下无人,陈舍微急急忙忙越过影壁,视线所及,是一副画圣难摹的美人图。 青松院里也只有谈栩然一人,老松下的一团阴凉中,她正睡在宽大碧青的竹床上,粉衫绿罗裙,衬得她好似一朵衔叶的桃儿。 宽宽的绿绸覆在眼上,点出一双朱唇待吻。 青松院里有夏日难觅的清风中,一个满怀凉意的好梦中,谈栩然忽然觉得唇上软痒,正被人轻轻啄吃。 那人的吃法像是热天喝烫茶,舌尖勾舔而过,又用唇肉稍啜。 他吻得这样纯情,连舌头都不探一探,真叫谈栩然忍不住发笑。 随着一声娇媚的轻吟低笑,陈舍微失去了主动的能耐,呼吸变得凌乱而急促。 纤指勾弄衣襟,陈舍微就势攀上了竹床,谈栩然想摘下绿绸,却被他轻轻挟住了腕子,按在耳侧。 谈栩然唇角勾起,十分纵容的顺着他,又似乎看得见一般微抬下巴,接住他重又落下的热吻。 绿绸被紧缚,眼前虽是一片黑暗,可心里明知四周明媚照耀。 竹床低矮坚实,摇不出什么响动,摆动间,四只落地的脚吃不住力,被一下一下的往里怼,直到抵在了老松根上。 陈舍微稍稍回神,见身下人肌肤上都嵌入了竹片的红痕,忙搂她入怀。 玉臂垂在他肩头上,一只手松松勾住陈舍微的脖颈,另一只手扯掉遮目的绿绸,乌发随之舞动。 一缝阳光恰落在谈栩然面上,照得薄薄的眼皮上有血丝浮现,睫末泪光闪动,不知因为光芒刺目所致,还是吃不住这样的愉悦而溢出呢? “看来郎君真是忍得好苦。”谈栩然微微送了送自己,觉出陈舍微意犹未尽,将面颊贴在他肩头,慵懒的说:“妾也是一样。” 陈舍微哪里还肯在这膈人的竹床上再行事,登时抱了谈栩然往二楼去。 二楼的床榻换了细凉席,因为每日都擦拭,所以一覆上去,甚至有叫人微微战栗的冰感。 谈栩然直到这时才睁眸,看清了陈舍微身上衣衫,笑道:“这是我备了叫你夜里穿的,大白日穿出来,也不是不可以。” “我是胡拿了一套,穿着倒是蛮舒服的,可贵?”陈舍微低头瞧了瞧,谈栩然抚过蚕丝衫子,不甚在意的道:“银子挣了自然要花,难不成堆在库里生蘑菇?” 凉风送入床,一下下拂在包嵌着琥珀的一块白玉上。 陈舍微含咬着谈栩然后颈上细绒绒的发,却开口问:“晚上想吃什么?” 他摸着觉得谈栩然瘦了些,约莫是苦夏没胃口。 谈栩然正合着眼,此刻面上的神色,是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放松和满足。 听到这个庸俗寻常的问题,不知为何,她忽得翻身含吻住陈舍微的唇,呢喃道:“吃什么倒不打紧,郎君喂饱了妾就行。” 第153章 炼乳和冰沙 青松院小楼檐角的燕子已经生了第二窝, 雏燕还没孵出来,雌鸟出去觅食, 雄鸟正在孵蛋。 燕子是吉鸟, 又称作家燕,他们是成双成对,共衔泥, 共孵卵,共饲喂。 此时雌鸟叼了虫儿回来, 喂给雄鸟, 立在窝边歇脚, 又滴溜转过脑袋,用喙为雄鸟梳羽。 雄鸟轻轻颤颤地叫起来,似乎是极其的舒畅, 原本服帖的黑羽都炸了开来,腹部的白绒耐不住的抖动, 空灵的鸣叫声中也染上了一丝臣服娇柔。 鸟鸣和长吟叠在一块, 尾音只有零落而暧昧的人声。 陈舍微又睡着了, 从清晨的微凉睡到了近午时的灼热,他一个翻身, 肚子里好大一声‘叽咕’。 一声动人的轻笑响在帐外, “冰窖送冰来了,还有最后一波杨梅。灶上有野菜团和鸡汤饭。” 帐外人卧倚在一张黑漆凉榻上,她轻轻摇晃着手里琉璃盏, 腕子上的翡翠珠串油绿,箍得腕子雪白, 琥珀色的眸珠流转, 只惬意的看着碎冰浮在紫红杨梅汁上, 磕壁脆响,听得人耳目皆凉。 陈舍微刚一下地,腿软的差点跪在脚踏上,见谈栩然抿嘴笑,不满的挤到凉榻上,想喝她杯里的杨梅汁。 谈栩然在他额上一弹,道:“肚里空空,竟还贪冰。” 陈舍微打蛇随棍上,眸子盯着她的红唇,道:“那夫人帮我暖一暖。” 竹荪鸡汤鲜美到了极点,陈舍微喝了半锅,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好像整个人都被润了一遍。 喝汤喝得胃口大开,吃尽了嫩滑的鸡肉,陈舍微又把一碗饭盖进去,勺子搅了搅,米饭与鸡汤交融,但又是粒粒分明,浸满了滋味的。 谈栩然托腮坐在桌边看他吃饭,手边的野菜团看起来绿意盎然的,外头撒着虾粉或是豆粉,可以轻轻拈起来而不沾手。 她没有像陈舍微这般连早膳都睡过去了,所以少吃些。 陈舍微见她轻轻托着一只,探出舌尖一舔,动作如猫儿喝水。 豆粉和虾粉颜色皆黄,深浅不一,光靠看一时间分不出了。 她手上这只是豆粉的,蒸过之后,又略微的放在锅上干煎了一会,煎得表皮微酥黄,但又不是油煎过的那种滋味。 干爽而香,像是一连晴朗了好几日的山野气味。 谈栩然咬下一口,没料到里头的芝麻馅这般满,急急抿拢,也还是在唇角点上了黑。 陈舍微用帕子替她轻拭,在家中吃饭,青菜豆腐也落胃,更别提这样精心的一餐饭了。 泉州卫也知道陈舍微辛苦,这几日不会来打搅。 陈舍微好生‘饱睡’了几日,精力充沛,心情愉悦的在家里瞎折腾吃喝。 夏天牛乳是一点也存不住,更别提一路闷在车里,从乡下的牲口棚送过来了,到了泉州,估计都成酸奶了。 这两桶牛乳是泉州近郊产出的,一早上提过来,陈舍微就吩咐让直接到进锅里,用小火熬煮。 见他往牛乳里倒了小山堆一般白糖,孙阿小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道:“爷,这,这不会太甜了吗?” “这糖不仅仅是为了调味,还是为了能让牛乳储存的更久。”陈舍微解释道。 他瞧着牛乳开始冒小泡‘咕咚’了,就道:“火太大,留点火星子就行了,等牛乳收得只有半锅后,倒进瓷盘里,放进外头的烘箱里去烘烤,只也要一点火星子就行,把余下的水分都烤出去,等牛乳渐成糖浆一般的质地,再装瓶就好了。” 冬日里吃不完牛乳厨上都拿来做成酪和黄油了,陈舍微闲暇时也试过做成炼乳,但因为没有不粘锅,回回都黏的一塌糊涂,想来想去,这个慢烘烤的法子也许能成,反正最终的目的都是浓缩牛乳加糖么。 余烬黯淡,灰缝中偶见星火,这样缓慢的烘烤了一夜,孙阿小用火钳把瓷盘从烘窑里拿出来,惊喜的发现它真的成了陈舍微说的那样,乳黄而粘稠。 有了炼乳,意味着随时可以泡一杯牛乳喝了,但是在夏天,一杯热腾腾的牛乳似乎不是那么受到喜爱。 小院里,高凌正‘哼哧哼哧’的磨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像是刨木头那般。冰块下边的铁器也的确有些像刨子,但与之不同的是,铁器中间的部分并不是刀片,而是一排密密的孔洞。 为了吃到这口刨冰,陈舍微可谓是想破脑瓜,跑到泉州卫的打刀枪剑戟的铁匠那里,要他给自己打一个擦丝器。那图纸展出来,人家还以为是要打刑具呢。 陈舍微被对方的这个设想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道不是。 台阶上随意曝晒着几个竹篾,上头无非是些五谷杂粮,但还有一捧已成墨绿的茶叶。 陈绛手边的石磨可以用玲珑来形容,碾过一道出来的茶粉已经算得上无比细腻,但她还是精益求精的用小刷把茶粉扫到碗盏,倒进铜臼再捶打一遍。 并不是什么茶叶都可以拿来做陈舍微口中的抹茶粉,这是养在埕围里的几株茶树,在采摘的前一个月里覆上了油布,好让抑制茶叶中的苦味,提升鲜味。 其次采下来之后并不是炒制,而是蒸,蒸过之后烘干,还要择出茎脉弃之,最后还要再干制一道,掩在阴凉处藏上下时日,滋味会更好。 陈绛用力碾磨着臼中的妍绿细粉,耳边‘唰唰唰’的响动并不刺耳,反而酥麻麻的好似落沙。 落下来的也的确是沙,不过是冰沙。 虽然做不到那种‘绵绵冰’的口感,但应对青松院里被老松树冠一层层削薄的暑热也足够了。 高凌整整刨了两大碗雪山一般的冰沙,倒不见他有多累。 陈舍微与谈栩然从书房走了出来,道:“阿绛,往茶粉里兑一点水和炼乳,不要太多。” 说着他信手拿起盛着炼乳的瓷瓶,用小勺拉出长而甜蜜的黏丝,一条条一缕缕的覆盖上冰沙之上。 白色叠白色看不清楚,但添了茶粉之后的炼乳酱就呈现出一种可爱的嫩绿来,陈舍微又撒得很多,丝丝密密的覆盖着,几乎成了网,看起来就像冬日雪山和春日草皮共存在夏日里,美好的简直像一个奇迹。 灶上的小钵里盛着绵软的红蜜豆,已经晾得不烫了。 高凌捏着钵子的两个耳朵端了过来,陈绛用小勺挖出来,铺在雪山底下一圈,红白绿相映,高凌看了一会,笑道:“真好看,都不舍得吃了。” “吃啊。”陈舍微说,“费了这么大劲儿,当然要吃。” 长柄的银勺被递到谈栩然手里,陈舍微笑道:“茶粉回味会有点苦,夫人吃这个炼乳,纯甜的。吃了上面一层之后,灶上还有梅子果酱,淋上一些,定然也好吃的。” ‘这只是一个尝试,日后还可以做撒豆粉,放仙草、绿豆、花生?还可以烤些红糖小饼捏碎,茉莉花茶能不能想法子把味道提出来?啧,只可惜我自家没有冰窖,不然直接把牛乳冻成块来刨,什么抹茶牛乳、红茶牛乳、香芋牛乳、果味牛乳都没问题了。’ 陈舍微正入神的琢磨着,嘴里被谈栩然喂进一勺甜蜜冰凉,同时耳畔陈绛欢快的说:“阿爹,这也太好吃了。” 擦丝器的孔洞尽可能的做到狭窄,跟一粒芝麻差不多,所以刨出来的冰碎已经极尽细腻。 纯水的冰碎虽然不够浓郁,但足够的清爽,更何况还毫不吝啬的浇上了那么多的炼乳茶酱,每一口都足够香浓,红蜜豆软烂化渣,若不是细细品味,根本体会不到茶酱的微苦,但又因为这若有似无的回味,而给这份冰点增加了无穷的滋味。 “是啊。”高凌不知从哪找出个比饭瓢还大的勺子,一勺比得上陈绛四五勺了。 要是愚公移的是刨冰山,又有高凌这样的大勺子,估计两三口就挖开了。 “你缓些。”陈绛道:“吃冰不能这样吃的,只怕要闹肚子。” “噢。”高凌忙答应了,改成用勺子边缘勾一点来吃。 梅酱足够甜,本味的酸就变成了点缀,随着飞快融在舌尖的冰沙一道,沁凉着每一个味蕾。 谈栩然少少的勾了一点沾绿的冰沙吃,发觉回味的微苦令人十分舒服。 原来只要生活惬意了,就连苦本身都可以成为一种享受。 汗湿也变成了一件舒服的事情,从阴凉墙角边吹来的风一点点的拂动着发,谈栩然因为极其放松而有些昏昏欲睡了。 陈舍微看着睡在竹床上的母女二人,心中平和淡然,他努力而奔波的那些日子,都是为了能更好的支撑住现在这般的时光。 高凌人影一晃,从院门边走了回来,他也不想惊扰陈绛好眠,在陈舍微耳畔轻道:“外头来人说,您五哥从马车里跌出来了,如今还晕在床上未能转醒,要请您去看看。” “他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会从马车里跌出来?”陈舍微诧异压低声音反问。 谈栩然长睫微微一颤,原本想做些掩饰,但还是睁开了眼睛,带着点刚睡醒的朦胧困惑,道:“怎么了?” 高凌见她醒了,就又说了一遍,随后解释道:“说是在马车里进了些暑气发散不出,昏倒了所以跌出去了。” 陈舍微想起自己在田头奔波的那几日,若不是杜指挥使大手笔拨了一笔款子给他,马车宽敞舒适,冰鉴里日日满冰,还有新鲜果品和祛暑汤药,以及谈栩然的松塔香,他和几个随行的书吏估计也会中招。 伏天中暑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他无所谓的点点头,感受着刨冰残留的清凉和甜蜜,完全忽略了陈舍嗔现在还昏迷不醒的事实,道:“好吧,真是懒得起身啊,让我再歇会子。” 谈栩然知道他这人其实恋家得很,若不是公务在身,恨不得不出门了。 “早些去,早些回,今儿不是还让灶上现泼了红油辣子,说晚上要吃冷串吗?” 陈舍微见她俯下身同他温声说话,眉目如画勾勒,吐气如兰,贝齿含羞,晨起入夜她皆在身侧,可还是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若不是高凌在场,早就扯她入怀亲吻了。 “嗯。”他懒洋洋应了一声,“我叫他们备了鸡肝、鸡心、油泡豆腐、藕片、莴笋、鹌鹑蛋、虾仁、海带、牛里脊,还有什么来着?” 陈舍微记不清楚了,反正是时令的小菜都来一些,谁叫家宅出去就是八吉菜市呢? 他侧首看了眼已经陷入对晚饭的美好遐想的高凌,笑道:“再拌个黄瓜鸡丝凉面可好?” “嗯!”高凌连忙点头。 竹床上,陈绛半梦半醒的翻了个身,高凌连忙屏息,就听她闷声闷气的道:“我还要喝紫苏酸檬饮,嗯,冰的。” 第154章 为人母为人女 陈舍嗔伤得很巧妙。 ‘呃。’陈舍微没兴致的端起茶盏又搁下, 不太明白自己脑海里为什么会忽然跳出‘巧妙’这个词。 据车夫和随从们说,陈舍嗔是从马车里跌了出来, 后脑和脖颈处狠狠磕了一下, 幸好边上就是蔡家的米行,也很及时的抬了进去,请了大夫, 针扎得好似个刺猬一般,可他还是没反应。 “大哥凑他耳边说话的时候, 我还以为他要醒了呢, 眼皮一个劲的颤, 像是眼球在颅脑里疯狂的转动,恨不能脱眶而出。” 要昭示着什么。 陈舍微搓了搓胳膊,觉得自己描述的太形象了, 太毛骨悚然了。 谈栩然则没什么反应,望向立在门边, 无望的送走了第三个大夫的蔡卓尔。 她正用帕子掩面拭泪, 小指微微翘着, 见谈栩然看自己,蔡卓尔没表露太多, 只是微一侧首走进屋里去, 露出似笑非笑的唇角。 ‘果然。’谈栩然配合的流露出哀切的神色来,只要一涉及到孩子,做娘亲的都会变得凶悍狠辣, 把一切威胁到孩子的人事统统撕毁。 谈栩然正想着,就见陈舍秋和陈舍刞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顺势起身, 往屋里去了。 陈舍微现在同大房的关系尴尬, 高凌的事情虽不是陈舍稔做的,可陈舍稔也的确生出了那份报复的心思,打手都找好了,只是叫人捷足先登了,后来又被陈舍秋给压下去了。 “是不是请人去祖宅做场法事?今年实在是流年不利。” 这种话,一般都是出自陈舍秋之口,可今日却是从陈舍刞嘴里说出来的,陈舍微一想也就清楚了。 大房的陈昭念是咎由自取,虽说能走了,可整副骨架都错位了,肩背处的骨头更是乱七八糟,走起路疼痛不说,姿势还一颠一颠的,说得刻薄难听一些,简直像个怪物。 二房的陈菊也不知该说比他好一些,还是差一些,下半辈子怕是离不开轮椅了。 曲竹韵与谈栩然商议着,再过两年,想给她找一户妥帖踏实富庶的庄户人家嫁了。 如此一想,陈家的确是很倒霉。 除了陈舍微一家外。 陈舍秋也有此意,当即就答应下来,觑了眼陈舍微,呵呵笑着,似乎从无芥蒂的样子,道:“听说府衙叫你兼了个劝农官。” 他没细说下去,府衙一级的官员,同知、通判其实没有定员,根据该地方的需求增设,陈舍微在府衙新兼的一个官儿,其实就是通判,有多少实权不打紧,陈舍微又不图这个,问题在于这官是人家捧着来递给他的,盼着他也能出出力。 “嗯。”陈舍微真是没放在心上,他只是拿了些在屯田里试验过效果还不错的方案,去府衙开了几个小会,至于下头的官吏用不用,怎么用,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哪有精力管得那么细! 陈舍秋张张口,强行把话题掰过去太刻意了,只好转而道:“老五的情况真是不大好。什么暑气那么厉害,我看是心病。啧,说来真是荒唐,咱们陈家在月港的买卖,竟能叫人换了货。七叔,小七叔是个摆设不成!” 元宵前夕,海盗偷袭一事,听说陈砚墨反应迅疾,处理的还算不错,所以在海澄留任一年。 谈栩然的瓷窑也被他卡了几次,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理由来搜查扣押,弄得人不胜其烦。 于是谈栩然请蔡卓尔写了封信去,说那瓷窑她也有份,陈砚墨的大腿比不过蔡器的胳膊粗,就此安生了。 陈砚墨对谈栩然的觊觎和对陈舍微的针对,蔡卓尔也从此事中稍微窥见了一些,她自然而然的得出了一些揣测,侧面在曲竹韵谈及陈砚墨的厌恶中得到了佐证。 三人也算是共享着彼此的秘密,唯有这样才能亲密无间。 屋里,两位女子并肩而立,站在内室门口,打量着床上那个半昏半醒的人。 陈舍嗔应该是醒了的,可眼皮重似灌铅,颤颤抖抖的撑开来一点,就瞧见一冷魅一淑雅的两个女子正在说话。 女子总是极敏锐的,两人当即就望了过来,唇角的笑容还未放肆着,并未收敛分毫。 “你们,你们,快来人啊!快把这个毒妇妖女抓起来,就是她害我,她们又要害我啊!” 他觉得自己在大喊大叫,其实上只是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咕哝声,像是含着一口不上不下的浓痰。 蔡卓尔似乎极有把握,轻声对谈栩然道:“后颈处第三节 ,钳住一拔就成了。不过手上没劲可不行,还得是练过的。” 谈栩然微一挑眉,道:“受教。” 蔡卓尔抽泣了一声,有些挫败的甩了下帕子,道:“哭多了,泪都挤不出了。” 她用帕子遮住大半张脸,哭哭啼啼的朝外跑去,道:“夫君好像要说什么!” 如此坦坦荡荡,倒是显得她清白无比,也印证了蔡卓尔对那个手上有劲儿的能人,是极其信赖的。 谈栩然有些惊讶,心中不由得感慨,‘恨意能叫人生出果敢和智慧来。’ 陈舍微拖拖拉拉的落在后头,陈舍秋把身子探进床里,果然听见陈舍嗔喉咙里有响动。 可是,怎么听也不像一句整话啊! 救星就在眼前,陈舍嗔不停的吼啊,叫啊,听起来却只像喉管在蠕动。 陈舍秋没什么耐心的站直了身子,见陈舍嗔眼角有泪水滑落,勾起了他一些兄弟情义,又俯身贴过去,道:“老五啊,你命苦啊,叫弟妹好好伺候着,总有一天会好的。” 说着,他忽然闻到一阵骚臭气,视线往陈舍嗔身下一溜,嫌恶的同时忍不住在心中一叹,‘老五算是毁了。’ 陈舍秋对蔡卓尔一招手,道:“伺候老五换身衣裳。” 夏日炎炎,陈舍嗔就只穿着单衣,腹上横了一条薄被,也算照顾妥帖了。 可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他的狼狈在众人眼皮底下一览无遗。 陈舍微快步走了出来,揽过谈栩然就往外头去,她没有多问什么,瞧见蔡卓尔动作飞快的取了条裤子,谜底昭然若揭。 陈舍嗔反倒是毫无感觉,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出去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又进来两个粗使婆子,什么话也不说,只把他下身扒得精光,又像侍弄孩子一样,替他擦洗了一番。 蔡卓尔只是递了一条裤子,其余时候翻来覆去念叨着,‘夫君啊’‘我怎么这么命苦’一类的话。 陈舍嗔一直处于懵懂中,直到其中一个婆子抓着他的腿往上推,要给他擦腚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陈舍嗔崩溃的在脑海中尖叫,寂静无声。 一个月后,漫长的夏日到了尾声,可热度却没有丝毫的减弱,反而因为潮湿的叠加而更加叫人难耐了。 谈栩然和蔡卓尔名下合伙的铺子内,一副宽大而舒适的红漆轮椅完工了。 蔡卓尔满意的瞧着,身侧的陈昭远道:“阿娘,这轮椅瞧着倒是结实,只是不大轻便吧?” “院里遛一遛就罢了,你爹这样,怎么好出去呢?”蔡卓尔叹息道。 陈昭远从书院回来也会来探望陈舍嗔的,给他看自己做的文章,挑一些被先生朱笔圈红的佳句念给他听。 每次见到他来,陈舍嗔似乎都挺高兴的,晦暗的眸子里也能映出些许生机来。 陈昭远心里有个很不该的念头,‘爹还不如就这样呢,起码真能安安静静的陪我一会,听我说说话。’ 陈舍嗔雇人来恫吓亲儿子的事情,蔡卓尔没有告诉陈昭远。 在陈昭远心中,陈舍嗔已经是个不称职的爹了,难道还要让印象更差些吗? 家中是真的宁静了好些,两个姨娘年岁大了不想走,就同婆子们一起轮番伺候陈舍嗔,几个通房愿回家,愿嫁人的就嫁,不愿走的就在老宅做个寻常丫头。 陈舍嗔他爹陈砚昂是叫几个老道哄得有些迷心了,在城外山上捐了座道观,一心要做那修仙美梦。 蔡卓尔只提防着这老东西花空了银子要朝她伸手,暂时没去理他,老宅彻底空寂无人了,通房们多是愿意走的。 几个庶女也接到了泉州,送进了了曲竹韵开设的女学。 只是她们连带的那些兄弟乳母,一个个都削掉了,理由也十分光明正大,陈舍嗔不能理事,蔡卓尔一个妇道人家自然要节省一些。 没人敢有什么怨言,他们清晰的知道,在这家中,只有依附蔡卓尔和陈昭远才有好处。 陈昭远隐隐觉得几个姨娘弟妹还有下人们瞧他的眼色愈发敬重起来,原先自然也是有礼的,只是现而今更把他当做顶梁柱一般,仰望着。 陈昭远并没觉得肩上的压力有多大,家计上的烦恼蔡卓尔从来都不说,只是要他专注学业。 陈昭远很感激娘亲,也体恤她的辛苦,底下的弟妹受他教导,自然也对蔡卓尔敬爱有加。 蔡卓尔原本与几个庶女不亲近,只是领着她们往女学去的多了,无心插柳,倒处出些浅淡的情分。 曲竹韵家里愈发热闹,赵姨娘和米姨娘诞下的一子一女,已经满月,可以抱出来见一见人了。 两个娃娃都养在曲竹韵院里,喂养精心,伺候周道,所以白胖可爱,人人瞧了都喜欢。 见谈栩然抱孩子的手法颇生疏,曲竹韵笑着接了过来,道:“你啊,若没有阿绛这么大个姑娘立在边上,哪瞧得出半分生养过的模样。” 说着,娃娃很不给面子的在曲竹韵怀里哭了起来,乳母熟稔的探手一摸,说是尿了,一个抱下去换尿片,一个抱下去喝奶。 青秧走步已经很稳当了,丁点大的孩子都晓得美丑,谈栩然抱着她坐在膝盖上,她总是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谈栩然看。 曲竹韵颇吃味的问了几次,阿娘漂亮还是嫂嫂漂亮,青秧总是眯起眼睛笑,不答。 “小机灵鬼!”曲竹韵道。 她摇摇摆摆的坐在膝盖边沿,谈栩然想搂紧些,青秧却忽然轻轻伸手推了推她,小心翼翼的撅起屁股滑了下来,跑到一旁玩去了。 第155章 祖宅和素菜 陈舍嗔出了这样的事情, 陈舍秋认为根子都在陈砚墨身上,他毕竟是海澄的父母官, 管不住别人也就算了, 竟然连自己的侄儿都护不住!害得陈舍嗔心力交瘁,暑气趁虚而入,这才有后续的祸事。 既然是陈砚墨的错, 那么就是曲氏的错喽!? 可蔡氏居然还是同曲氏那么亲近,陈舍秋摇摇头, 他知道曲氏借了笔银子给蔡氏的事情, 只感慨果然爹亲娘亲没有银子亲。 陈舍秋觉得自己不好出言教训, 万一蔡氏来一句,‘好啊,你不叫我同她好, 那你借银子给我做买卖!’ 这该怎么答呢? 嗤,借银子给女子做买卖?笑话, 笑话!老老实实把儿子养大不好吗? 女子都是些豆渣脑筋, 侥幸赚个一文两文就沾沾自喜。 陈舍秋在家中无所事事的想着, 廊上乌云乱散,烟气几乎浓郁到可见的地步。 他一瞥眼, 就见齐氏带着一帮姑娘要去曲竹韵家中上女学, 三言两语就打发她们回去了,什么女学!针线捏捏牢就不错了,还想做文章, 考学问啊? “爷,马车备好了。”管事殷勤的道。 陈舍秋‘嗯’一声, 道:“老宅里东西都备齐全了吧?别到了那又缺东少西的, 老六忙得人影都不见, 老四也是一样,掉钱眼里的玩意,凑齐可难了。” “那咱自己去不就行了,反正咱们是大房啊!”陈舍稔带着纵欲后的虚浮步伐走了过来,很不满的说。 “那银子也咱们一家出?”陈舍秋白了他一眼。 陈舍稔歪了歪嘴,想到陈舍微就一阵胸闷,道:“一见那狗东西就烦!” “你也少在这撒泼,”陈舍秋哪能不知道自己亲弟的德行,道:“阿念就这样了,还不是你嫂子在管,他院里你去过几回啊?” 陈舍稔皱皱眉,想起儿子那副歪七扭八的样子,更是恼恨交织,道:“看了心烦。” “唉。”陈舍秋也叹口气,道:“这事儿明面上都盖棺定论了!你还想怎么掀天?给阿念纳两个妾,有了子嗣才是要紧事。” 这话倒叫陈舍稔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这倒是,也简单,从我院里拨两个丫头去就行了。” 到了祖宅歇过一夜,法事第二日才正式开始。 陈舍微从自家老宅慢悠悠过去,在祖宅门口与陈舍巷的庶长子打了个照面。 那孩子个子倒是高,脸盘子圆乎乎的,居然是满憨实讨喜的相貌。 陈舍微记不得他叫什么,有些尴尬,隐蔽的一偏首,就听裘志几乎不动唇的在他身后道:“陈昭甲。” 后边几个弟弟依次是,陈昭乙、陈昭丙,陈舍微嘴角抽了抽,‘真敷衍啊。’ 陈昭甲腼腆拘谨,还算懂礼,这些时日有些地方要男丁出面,张氏都推他上前,也算历练过了。 他身后的两个弟弟因为年幼就显得更瑟缩些,但眼神一闪,似乎要比陈昭甲机灵一些。 也就是陈舍微望之可亲,叫他们少了几分紧张,一问一答间,也松缓下来。 陈舍微作为长辈关爱晚辈,也避不开日常吃喝,学业功课。 陈昭甲磕磕巴巴的答了一些,觉得衣袖叫弟弟轻拽,心里生出一些勇气来,但又因为父辈的那些嫌隙仇怨,他心中有愧,勇气也被压得几乎消弭。 他极小声的道:“六叔,我弟弟阿乙功课很好,我想能不能…… 陈舍微原本就没怎么听清他说的话,又见陈舍刞大步而来,上下瞧了陈昭甲一眼,听他嚅嗫道:“四叔。” 陈舍刞略一点头,似乎不解陈舍微为什么立在这里,道:“咱们进去吧。” 昨日夜里刚下过一场雨,这一早上起来,倒是觉处处是清新之气。 可等法事要用的线香蜡烛一烧起来,烟雾腾腾混杂着未尽的水汽,蒸得陈舍微差点窒息。 捏着线香又叩又跪,好不容易才消停了,陈舍微接过清茶漱漱口,见陈昭甲憋咳憋得浑身直抖也无人理会,皱眉示意祖宅的下人也给他一杯茶。 今日祖宅备的是斋饭是净素,灶上的厨子似乎觉得素食非得油大才好吃的,那一块块豆腐油汪汪的,近半是炸煎的菜。 陈舍微瞧了一眼,不大喜欢,就叫随着他回来的一个厨娘去灶上做两碟清口小菜,等菜的时候见还有一碟取巧的糖拌番茄,陈舍微就夹了一筷子。 番茄是陈舍微田里的,如今市面上番茄价格还是高,供给陈家几房人基本就是平进平出的价。 陈舍刞也夹了一块,叹道:“比软桃还难运,不然也是个小银矿。” “老四,你也别张口闭口就是钱的。”陈舍秋玩笑着斥了一句。 陈舍刞用帕子按了按唇边的糖汁,置之一笑。 厨娘很快端回来两道菜,一道是凉拌豆苗,豆苗纤细如针,又密密的撒了白芝麻,一粒粒黏附着豆苗,只浇了点油醋盐一拌,柔嫩清新,瞧着就叫人喜欢,在口中一嚼,芳香爽口。 另一道是松仁炒番麦(玉米),夏末秋初第一波的番麦,其实还不算全熟了,因为陈舍微的到来而提前摘下了,嫩得出水,在锅里先焙出了水气,抿一眯眯盐花,再下松仁稍炒,等香味尽出,淋些花椒油就好了。 番麦咸甜,嚼之有爆开的快感,松仁油润,香气丰盈,这一道菜零零碎碎的,一尝就叫人撇下筷子,用勺子盛去。 见陈舍刞和陈舍微吃得欢,陈舍秋也着人盛了些来尝,只有陈舍稔冷着脸坐在一旁,道:“贪嘴的货!” 骂了陈舍刞不打紧,他毕竟行四,比陈舍稔小。 陈舍秋吃了一勺番麦松仁,还想再吃一勺的,也还想夹一筷子凉拌豆苗尝尝被陈舍稔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了,暗地里又白了陈舍稔一眼,在心中骂道,‘冤家!’ 陈舍刞这半死不活的性子,处久了倒是觉得蛮有趣,见他也不理会陈舍稔,还是不住地下筷。 回来这趟没带几个人,厨娘顺便来给陈舍微布菜,也不需她做什么,替陈舍微盛一碗汤就是了。 陈舍微端汤的时候眼睛一瞟,见她眼睛红红,似有哭容,不由得问:“怎么了?” 厨娘算是孙阿小收的徒儿,郭果儿同孙阿小一直也没个孩子,郭果儿在外院把裘志、朱良两个认作干儿了,而这个叫做小石头的厨娘,差不多也就是孙阿小的干女儿了。 小石头有些慌乱的看着陈舍微,小声道:“没,没什么。” 她一开腔就更明显了,肯定是哭过的。 “做两个小菜的功夫,谁给你委屈受了?”陈舍微约莫猜到几分,又问。 小石头抿着衣角,她运道好,头一回就给卖进陈家了,又与孙阿小投缘,从来也没受过这种委屈。 强咽倒也罢了,但被陈舍微这样一问,可就忍不住了。 “灶上几个厨子,笑话我是女子。”小石头说着眨了下眼,又掉下两滴泪来,“嘴脏得很。” 不仅满嘴污言秽语,而且还企图动手动脚的。 小石头抄起菜刀一下就剁在案板上,这才呵住了他们。 陈舍微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语,心里很是恼怒,可看别人,面上都一副无所谓,又觉无力。 “脏货怎么好在厨上做事?这几个又是你们谁的堂亲?谁的舅兄?” 陈舍微没露出太生气的样子,夹了粒松仁吃了,道。 一个伺候在旁的管事忙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好似要道什么隐秘般,说是哪个二管事的老乡。 “屁大点事!你大张旗鼓的闹什么?”陈舍稔一拍筷子,道。 裘志飞快的对陈舍微耳语了一句,陈舍微颇感意外,看向陈舍稔,真挚发问,“还有你房里小倌的亲哥啊?” 陈舍秋叫一粒番麦呛入气管,咳得快要送命,陈舍刞摆摆手示意人去喂水,自顾自又夹了一筷子豆苗。 见陈舍稔又要同陈舍微闹起来,陈舍刞才道:“三哥,今儿祖宗们都瞧着呢,不好看。” 陈舍秋说不出话来,一个劲的点头表赞同,小石头和裘志在后头抿着嘴不出声的笑。 “那看来也不是,三哥也是孝顺人,怎么会弄这么个人,搁祖宗眼皮子底下呢?” 陈舍微阴阳怪气的说,看了眼裘志,他当即领会,往后厨去收拾人了。 陈舍稔想要发作,被缓过气来的陈舍秋按住了。 这饭吃得不落胃,陈舍微端着茶也没什么想喝的心思,见陈昭甲立在边上,一副足下没有立锥之地的局促模样,陈舍秋一招手,像逗个小猫小狗,“到这来。” 陈昭甲走了来之前先回头看了弟弟们一眼,仿佛生出了一点勇气。 陈舍微还以为陈舍秋叫陈昭甲做甚呢,结果就给了人两块花生糖,又不是流鼻涕的小孩子了,说起来还是顶门立户的男丁呢! 陈昭甲拿着花生糖,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憋得脸都红了,看得人怪难受。 “你可有什么难处?” 这声音如同天籁,陈昭甲见是陈舍微说话,顿觉一喜,急忙道:“我,我弟弟,阿乙他,他功课很好,想请几位伯父,给,给引荐个好先生。泉溪的私塾多是开蒙的娃娃,与他实,实在不相配了。” 孩子上进毕竟是好事,陈舍秋觉得请个先生也不是什么难题,正要一口应下来,就听陈舍稔冷笑道:“这你可问对人了,你六叔门路多得很!家里一个下人都能送到清渠书院去念书,子侄更是不必说了,包在他身上!” 陈昭甲目光灼灼的望过来,极是期盼的样子。 陈舍微叫陈舍稔气笑了,可见陈昭甲这样,心下有些不落忍,就道:“那你呢?” 陈昭甲略略睁大了眼,反问:“我什么?” 倒是陈昭丙反应很快,立刻高声道:“大哥给耽误了,开蒙晚,是跟我们一块学,但,但大哥也很聪明的。” 他口吻有些不大肯定,遮遮掩掩的。 陈舍微失笑,心里清楚陈昭甲肯定不是读书的料。 “我不行。”陈昭甲笑着说,似乎没什么怨怼,“学记账都学了好久。” 陈舍微眼角瞥见陈昭丙气鼓鼓的,像是很替陈昭甲抱不平。 张氏没有嫡子,对庶子极为忌惮,陈昭甲是庶长子,更成了出头的椽子,用了什么具体的手段陈舍微不知道,但结果就摆在这了。 陈舍微不介意拉这几个孩子一把,可凭什么是他一个人出力。 “来泉州上学的确不是什么难题,这么些个堂伯父,难道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我即便推举你们去泉州书院,还是要过考试这一关,只能靠自己使劲,可以先去几个私塾补一补课。昭甲你也可以去,精学一下算术理账,免得叫人高高架起,被几本假账拿捏。” 空口说白话瞎允诺是不会说得这么细节的,陈昭乙已经从一次次的失望中明白了这一点,望着陈舍微的眼神愈发明亮起来。 陈舍微见陈舍稔又要借题发挥,说他含沙射影,污蔑人家‘母子情意’,所以迅疾的补了一句,“有感而发罢了,切莫对号入座。” 陈昭甲原本想拒绝的,听到后边那句,不知想起了什么,愣愣的不说话了。 倒是陈昭丙拉着陈昭乙走了过来,干脆利落的跪下给几位伯父磕头。 陈舍刞在旁听着,忽然来了一句,“读书的钱款从族田的进项里出,原本就有供给子嗣求学这一桩的,懂上进是好事,学到什么份上看本事,只要你考得上,咱们族里自然也供得上。” 陈舍微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位很少揽事上身的四哥,想到他也是庶出的,没说什么,只是附和着点点头。 陈昭丙激动的脸都红了,又扯扯陈昭甲的衣角,仰脸看着他笑。 ‘狗玩意倒是养出几个好孩子了,亏得放养着没教,根子没歪。’陈舍微想着。 第156章 庶房兄弟 原以为陈舍微只是嘴上说几句, 表面上是替厨娘出气,实际上是在讥讽陈舍稔。 没想到他真撤了两个厨子, 小石头说那小倌的哥哥只闷声在一旁切菜, 没参与,反倒留下了,只叫两个臭嘴脏手的厨子走人了。 陈舍秋觉得有些想不通, 陈舍微这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怎么就那么奇怪呢? 陈舍稔牙缝大, 吃葡萄都会塞, 用舌头剔了剔牙, 道:“说不准真像七叔说的那样,鬼上身了。” “放的什么狗屁?!鬼上身他还在祖宗前头又叩又跪?不怕雷劈下来?而且还住在承天寺旁边,进进出出的找怀远大师下棋吃茶?” 陈舍秋是一点也没信陈砚墨的话, 反而隐隐觉得陈砚墨的脑子估摸着也有些问题。 陈舍稔撇了下嘴,道:“那就是谈氏, 这娘们有古怪。” 陈舍秋不说话了, 仔细琢磨了一下, 叹道:“要不怎么说妻贤夫祸少呢?”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按着目前的情况来看, 谈栩然其实可以说是非常旺夫了。 “旺个屁!公婆都叫她克死了。”陈舍稔不屑道,“先头他们那一房都快断根了!你倒忘得快。” 陈舍秋听到这话,忽然想起陈舍微前些年险些叫蜜弄死那一回, 听说是挺惊险的,但又好似全无遗留下什么后患。 如果那一回陈舍微是真死了, 然后叫如今这个‘陈舍微’上了身, 那时间上倒说得通。 陈舍秋想着陈砚墨的说辞, 忍不住笑出了声,荒诞无稽,讲出来自己倒成了疯子。 “老五的事情你告诉二伯了没?”陈舍稔又捡了个葡萄剥着吃,“小七叔在月港也实在镇不住,曲家是不是把人脉关系都收回来了,没帮他?要不是有二伯的关系,再加上那件功,他今年也该调别地去了。” “说了。”陈舍秋才看了回信,道:“二伯素来看重族人互助互济,觉得这样才能兴旺,所以对小七叔很有些不满。” “看重族人互助互济?”陈舍稔‘哼’了声,道:“也是放屁。从前爹在时,有用得上咱家的地方,就都是一家子了,要彼此伸伸手,如今爹走了,整个陈家就他二房最牛气,这话也就是嘴上空词了。” 陈舍秋张了张口,没有出言训斥弟弟,因为他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五房几个孩子去清渠私塾上学,打声招呼,让他们跟咱们家的孩子同个学舍吧。”陈舍秋总想把人聚一聚,有时候感情比血缘更好办事。 陈舍刞从祖宅回到家里,又是一堆的账务涌过来,他连院门都没进,先去了书房。 不知是忙了多久,手边搁下一盏参茶,陈舍刞看了眼天色,道:“忙得忘了时辰。” 他的夫人纪氏一边收拾着水盂里的纸灰,一边笑道:“爷总是这样,车马劳顿,也不歇一歇。” “倒不是很累,事情都是大房张罗的,我只是露个面的小人物。”陈舍刞道。 纪氏很爱重他,并不喜欢听他这样说自己,道:“何必妄自菲薄,一大家子的吃喝都是你在挣。” 她说话素来留三分余地,这话的意思几乎等同于一家子吸血鬼,只晓得伸手。 “怎么了?”陈舍刞道:“那几个丫头有什么大开销?” “那倒没有,只是小菊的膏药钱费了些,这是过了明路的,我记下来就是,也不怕嫂嫂抵赖,”纪氏道:“旁的就是买点脂粉,买些书册笔墨,这又费不了几个银子,小梅小兰要出诗集什么的,六弟妹那都是现成的书社,还有姑娘们日常擦脸的,也是六弟妹和七婶包了。” 陈舍刞知道谈栩然和曲竹韵的买卖,后宅女子使的东西,他没什么兴趣,只晓得很不便宜,纪氏从谈栩然那得了一匣子都不舍得用,每天晚上用拇指点些在面上,很珍惜的涂匀。 “这样大方?” 纪氏点点头,道:“大约是投缘吧?每回从女学回来,脸上都是笑盈盈的,小梅成亲之前能有这么一段松泛日子也好。” 纪氏是庶房媳妇,管多了怕遭人嫌,管少了怕出事儿,幸好人家也不怎么信服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把女儿们的管教托给了曲竹韵。 陈舍刞看向纪氏,眼中有罕见的柔情流动,“你受委屈了。” 纪氏伸手替他按揉肩头,很有些力道,舒服得陈舍刞眼睛都闭起来了。 “多少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没什么委屈的,只是觉得爷太辛苦了,咱们一家挣两家吃的…… 纪氏没有再说下去,老生常谈的话,不必说了。 他们二人总是彼此体谅,相互扶持,纪氏因为出身不高,又是庶房媳妇的缘故,在陈家族里不怎么点眼。 “你若得闲,也带着阿杏去小七婶那坐坐,七叔那事儿闹得满城皆知,我看小七婶的面皮是掉在地上,拾不起来,也懒得拾了,不会像从前那般眼高于顶了。”陈舍刞合着眼,就觉肩上按揉的动作一顿,然后又继续。 陈舍刞会说这话,在纪氏意料之外,他行事素来低调,不该他出的风头从来不出,她夫唱妇随,也是一样的深居简出。 二房老一辈的妻妾不少,但庶出的男丁只有陈舍刞一个立住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背后多少腥臭脏污事。 陈舍刞膝下唯有纪氏所出的一子一女,女孩大一些,叫陈杏,男孩小一些叫陈昭礼,再没庶出的孩子了。 没别的原因,他自己踩在刀尖上那么过来的,不想下一辈再过那样的日子,即便他很清楚,纪氏做不出那样的事儿来。 “怎么冒出这个主意来?”纪氏问。 “何必自缚不出,”陈舍刞眼皮子轻颤,道:“咱们昭礼考进了泉州书院,下个月就要进学了,悄没声的,当年三房的阿远考进去的时候,老五还摆酒呢。到了咱们这,就放了串炮。老六前个才从老院长那晓得这事,贺了我一句,说谈氏给昭礼准备了一张黑漆书案,问是送到家里去,还是送到学舍去。” 纪氏忙道:“叫她破费了,送到家里来吧。小孩子家家的,不必用这样的好东西。” 陈舍刞轻轻笑了一声,纪氏还没开口,他就料到她会这样说了。 “谈氏也送了昭远一张,就摆在学舍里,还是红漆的呢。她,”陈舍刞顿了一顿,道:“倒是个敏锐的,我觉得那书案估摸着不会太张扬,我说了,等下月直接送到学舍去。我陈舍刞在泉州也挣得几分头脸,儿子靠自己本事进的官学,难道连一张书案都用不起了吗?” 听起来是夫妻间的寻常私房话,纪氏却哽咽出声,道:“爷,您别这样想。” 陈舍刞长叹一口气,睁开眸子望向发妻,“我有时候觉得,凭什么?我自己小心翼翼的活了半辈子了,难道还叫我儿也担着这份小心过活?” 纪氏不说话了,道:“我都听爷的,只是怕爹不高兴,不过也没关系,反正爹常年在外头的。” 听到后边一句,明显语气轻快跃动了起来,陈舍刞笑道:“我又不是要掀天,只是厌倦了为他人做嫁衣。” 纪氏的声音放得很轻,道:“咱们不是也有好些积累吗?官商相倚,买卖上的事情,也得借他们的势才行,这是你说的呀。若是咱们阿礼有出息,有入朝为官那一日,日后少不得要他们相帮。” “是,这话不错。”陈舍刞道:“可能帮得了多少也全凭他们,打铁还需自身硬啊。” “这倒是的,只瞧大哥三哥他们就是了。”纪氏点点头,道:“爷是瞧了六弟家的日子,觉得蒸蒸日上,有些羡慕他家的随性洒脱,自来自往的做派了?” 陈舍刞重又合上眼,没说话,默认。 纪氏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情,笑了声道:“六弟他,对谈氏倒是真宽纵包容。谈氏虽说有些太过,但倒是个极聪明的,我瞧她的买卖一样样都支应起来了,听小梅她们说,那花脂卖得贵,也赚不了几个钱,但是靠花脂结缘,做下的大买卖却有好几笔。” 陈舍刞笑道:“你可羡慕了?” “爷待我好,我羡慕什么?”纪氏情真意切的说。 陈舍刞眼睫抖动,道:“谈氏么,这女子不安分,不过她是老六的夫人,老六喜欢便罢了,与我无关。说真的,若除去女子这重身份,同她做买卖倒是很舒服,没有烟酒茶局,没有回扣猫腻,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账,你赚你的,我赚我的。” “买卖就是银子,挣到了就好,何必介意她是不是女子呢?”纪氏道。 陈舍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细算算,老六夫妻俩可没叫我少赚。” 纪氏听了一喜,因为烟卷和鸣虫的买卖,大头都是陈舍刞的。 说起来,当初还是因为陈舍度一看信,见上头说是同陈舍微做买卖,有些瞧不上,就撇给陈舍刞一人去做,南直隶的铺面是陈砚儒名下的,陈舍刞倒手了一笔,算是给自家老爹挣银子,心里没那么怄。 这烟卷都卖了好一阵了,陈舍度才算晓得了其巨大的利润,陈舍刞烧在水盂的那封信就是他寄来的,虽有言语七拐八弯的掩饰,但核心意思就是,同陈舍微的买卖有多挣?给他也搂些,而且还要算成他的私产。 陈舍刞一时间还没想好怎么回复,陈砚儒打小就同他说,兄弟间要一条心,可打小就没再一块玩闹过,从来都是陈舍度高高在上,他仰望听从,吃不到一个碗里,尿不到一个壶里,情分稀薄,如何一条心? 第157章 【番外】 月港的吉事果和漳绒女裙 万里海疆, 却只有两个港口。 广州港向内,只允许外国人来做买卖, 却不许国人出去。 漳州月港反之, 只允许本国商人出海贸易,外国人则不许贩入。 规矩是这样,自然了, 能有多少约束就不得而知了。 进出月港的商船多达几百艘,即便是海禁钳制时期, 也有几十艘, 这还不算一些欧洲商船掺杂其中, 港口船只密密,商贾云集,贸易昌盛, 店肆如蜂房栉篦。 陈舍微暂居的屋舍就在月港最繁华的街道后边,本是大户人家宅院里的一间。 只因家道中落, 转手他人后, 院墙推到, 花园小径成了人来人往的弄堂,屋舍被分割的窄长而深纵, 小住觉得有趣, 若是住久了,怕就生出了恣闭感。 黎岱他们住在陈舍微隔壁,彼此有偏门连通。原本是一家人的住所, 如今却分割做了邻居。 陈舍微还没住过临街的屋舍呢,就连书房都有一侧窗是临街的, 虽说喧闹些, 但只要沉下心来, 还是觉得静。 此处虽不是最热闹的街道,但就在近处,所以除了民居之外,也有小半店面是做些买卖。 只瞧苎麻门帘子若是挑着的话,多半做买卖的,多是卖些小食的,若是垂着的,那就是民居,不好进。 陈舍微这间屋舍临街的窗门就垂着一层薄薄的,乳黄的苎麻帘。 这帘子很奇妙,从里边看外边,高矮胖瘦,男女老幼可分,可若从外看里边,却是模糊混沌一片。 书房的长案矮了些,陈舍微写得脖颈酸乏了,就喜欢看看外头的铺面和行人,他们大多行色匆匆,为得就是追金逐银,也有常居此处,闲庭信步来此处觅食的。 在月港,偶尔能见到些略带点异域风情的食物。 比如说街角那一家做鹿肉的,闽地原本少有人吃这个,但这店家也不知是哪来的手艺,把鹿肉做得滋味很好,浑然没有闽地的风味。鹿肉剁得碎碎的,炖煮到肉酥汁浓的地步,再将芋泥倒进去同煮。 陈舍微私心觉得这道外来菜里原本用的应该是土豆泥,还管店家打听了土豆,店家说的确是用的是陈舍微形容的那种食物,大小同毛芋差不多,口感绵面。 陈舍微许诺下重金之后,店家还答应帮忙留意那些佛郎机人有没有携带土豆。 这鹿肉不但味道好,而且还有活血大补之效,陈舍微同店家说几句话的当口,伙计就往外送了三四趟,全是往烟花柳巷去的。 鹿肉锅子店里还有麻糍粿,软软的糯米皮包着炸过后扁食脆和花生芝麻碎,比寻常的麻糍更多了几分脆香。 这一个麻糍粿也挺实在的,陈舍微等锅子之前先吃了一个,肚子半饱,所以即便这鹿肉锅子醇厚香浓,他也是最早搁筷子的。 见黎岱他们几个还在意犹未尽的用薄烙饼擦炖锅里残留的浓郁肉汁,抱着点看好戏的心态想,‘今夜注定难眠喽。’ 除了这鹿肉锅子,这几日他们几人的‘食堂’是一家卖汤饭的。其实依着陈舍微的说法,应该叫做烩饭。 闽地常吃的汤饭其实就是一碗饭一盅汤,都是家常简便的吃法,如陈舍微家里常做的鸡汤饭,又或是寻常人家的孩童在外玩累了,回家张嘴就要吃饭。 灶上空空,他就不停的哭嚷,做娘的恨不得给他一耳刮子,只能挖点猪油腌菜搁到冷饭上,热水一冲就成了。 这家的烩饭有两种,野菌烩饭和海鲜。陈舍微来的这个季节没有野菌烩饭,海鲜烩饭味道极鲜美,高汤浓郁,米粒湿润,鱿鱼触须弹嫩,虾仁饱满,每吃到一个淡菜,感觉就像是撅到了一口宝藏。 陈舍微记下这个味道,家中有番茄,若这烩饭里再添了番茄,滋味会更上一层楼。 他住所的斜对面还有一家卖佛郎机甜油条的,这甜油条其实就是后世的西班牙吉事果,比男人手指粗一些,长短则有筷子那么长,还有蜷成一个结的,花样挺多。 但在陈舍微看来,这家的佛郎机甜油条既用不起黄油,吃的时候又没有巧克力酱、冰淇淋一类的蘸酱,如果换用糯米粉来做,差不多就是个糖糕。 但油炸面团这一类的食物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总是叫人难以抗拒的。 陈舍微来了三天,吃了五回。 甜油条做起来比寻常油条还简单,就是费糖,所以卖得贵些。 和好糖油面,挤成长条入油锅炸就是了,炸起来并不会膨大,但也是金黄讨喜,外酥内软的。 陈舍微要了二十根,想着等会分与黎岱几人同吃。 ‘油糖果子、馓子、麻花、炸糕、油炸馍、猫耳朵、芝麻叶儿。’ 陈舍微正魂游天外的想着,渐渐不自觉盯着一道移入街巷的飘逸身影瞧,就觉他好似一朵淡青云,身上应是萦绕着草植的涩味和花苞的雅香。 街边屋檐下卖桂的花女情不自禁的仰面看着他,出声招揽。 那人步子一顿,微侧身不知说了句什么,买了一支含香的桂花。 他越是走近,陈舍微就越有似曾相识之感,但未等他看清楚,对方忽然没进临近的墙面里了。 陈舍微随即听书房外传来响动,木门轻开,露出谈栩然一身俊逸非凡的打扮。 她面无脂粉,却不损半点美色,又做男子束发,更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感。 陈舍微出门时谈栩然还未出去,回来时她又没回来,这装束陈舍微还未曾见过,愣了良久才笑道:“夫人真这样打扮了,也是好看。若是男人做女人打扮,多是丑角,可女人若做男人装束,却是小生呢。” 谈栩然走到书案旁,指尖挑起几张微黄的纸,上头是陈舍微替漳州卫筹划的滩涂养殖的法子。 听他如是说,缓缓勾唇笑道:“可郎君貌美,不如穿上罗裙一试?说不准也美若娇娘。” 她手上这一支金桂花苞最密,每一粒花都奋力的吐露着香气,枝叶从陈舍微鼻尖轻擦而过,像是施展魅术时,状似无意的一挥手。 陈舍微的面容不算阴柔,更不粗犷,用俊美来形容比较妥当。 他觉得自己穿女罗裙哪有什么风姿可言,只会徒增可笑,搪塞道:“我身量粗大,崩坏了就不好了。” 谈栩然却自顾自去取衣裙,道:“裙裹量身而缚,不会坏。” 见她真拿来一袭在月港新置办的裙衫,面上一副给人偶娃娃换装的雀跃。 陈舍微见她难得袒露了几分孩子气,无奈的褪了裤,缚上裙裹,旋了圈给她看,道:“呶,可乐了?” 这衣裙的样式其实有些古怪,薄袄的领子高一些,袖口紧,裙摆多褶微蓬。 衣裙主料是漳绒,表面平而有软短细绒,质感十分华贵,刺绣也十分精美,按理说这做工衣料,价格应该再翻一番的,但因为在成衣铺子里不好卖,所以便宜了谈栩然。 也许是因为暗沉沉的铜红不讨喜,而领口、袖口、裙摆镶边的布头似乎是舶来品,繁密的金线刺绣在黑绒之上,竟有几分欧洲宫廷的风格。 陈舍微知道这应该不是自己错觉,这衣裙别人穿起来也许不阴不阳的,可谈栩然在陈舍微跟前试过一回,好看极了。 这衣裙色泽深郁,刺绣奢靡,裹在她身上,别有一种神秘气质,谈栩然散着微蜷的长发,纤眉浓长,美眸垂睨,只一眼就让陈舍微喉咙发紧。 不过眼下么,陈舍微是真觉得脖颈有些紧。 修长的脖颈被密密的玉石扣子缚住,没有半分可以松动的余地,袖口也紧紧掐着,像是被绳索捆住了。 谈栩然一身男装,陈舍微却着女裙,原本只是夫妻玩闹,她盯着久了,心里渐起波澜。 他身量并不纤细,五官浓郁,这样一身暗红黑金,缺乏柔美,却幽暗沉静的女裙裹在腰胯上,并没勾出脂粉气来,而是平衡了他身上的阴阳之美,引出一种令谈栩然难以言说,更难以抗拒的诱惑来。 见他走步举止皆受束,躯体有强烈的被捆缚感,谈栩然霎时间就明白了男子是用何种目光在把玩女子的纤足莲步。 也许是穿上了罗裙,像是被塞进了女子的腔体,陈舍微叫她训得扭捏害羞起来。 谈栩然情不自禁的一挑眉,笑道:“是了,这样才是淑女。” 被摆在女子的位置上,精神上恍惚间真就成了女子。 陈舍微心中腾起一阵浓烈而真实的羞意局促,还未等他用理智排解驱赶,忽然就被谈栩然扯着裙裹系带拽了一把,二人自然缠吻起来。 舌肉交裹,周身都有了牵动。 此时有人叩响窗门,又有童声传来,“陈叔,你要的二十根甜油条齐嘞!糖粉都撒好了!” 撒糖粉是要再加五文钱的,陈舍微笼统给了一角银馃子,还吩咐说要多撒些,下雪那样。 若是没给银子,这要求就讨嫌到阿嬷家去了,可给足了银子都好说。 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得陈舍微没耐住遗漏些许,虽说他已经给了银子不急,可这种炸物得趁热才好吃。 卖甜油条这家的孩子得了陈舍微好些糖果,投桃报李,此时急得想让他吃上一口酥酥热热甜甜的,叫门不应,一蹦一跳的要来窗边叫几声。 窗户虚掩着,有缝隙透风,虽说垂着苎麻帘子,可还是吓了陈舍微一跳。 见他起身,谈栩然顺势将他推到在书案前。 “夫人。”陈舍微无奈唤道,见她挑眉不悦,又小声改口,“夫君,夫君莫叫孩子瞧见了。” “孩子矮,瞧不见,你得从书案上探过身子与他说。” 谈栩然身量高挑,笔直站着,陈舍微此刻又撑着手肘跌坐在一张低矮书案上,高度可谓是正正好的。 她垂眸时掩住一双魅眼,周身气质本就冷肃,更叫陈舍微心底生出被亵玩的异样之感。 陈舍微的目光离不开谈栩然,竭力用平静口吻对那孩子道:“送到隔壁去,我是给他们要的。” “那您不吃啊?”孩子困惑道,他之前每天都要来两根的。 隔着一缝隙的薄黄的苎麻遮帘,室内的潮涌触壁即止,只在陈舍微身上来回滚动。 陈舍微咬唇强忍,泪眼朦胧的道:“等下,我同夫人一道去买。” 孩子一走,窗户连忙关上了,顷刻间就堕入蒙昧失控的薄黄光晕之中。 情至时又逢行人擦着窗沿而过,人影映在窗户纸上,这样近,惊得陈舍微几乎颤抖起来。 新罗裙也被蹂成了旧裳。 得此嗟磨,何其有幸。 第158章 奶油焦糖和小红马 月事空了两回, 谈栩然心里就有点数了。 昨个刚刚换了秋帐,比纱帐厚一些, 比棉帐薄一些, 影影绰绰的透进晨光,照得床褥上一团明亮,既柔软的, 又馨香。 既有皂角残留的气息,又有晒后阳光的余味, 还有陈舍微身上,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 像清泉一样的水气。 这味道旁人不察,陈舍微自己也没觉得,就好像他总说谈栩然身上好香, 像一朵馥郁迷人的花,而谈栩然自己却闻不到。 陈舍微还睡着, 面朝着她, 呼吸均匀绵长, 心思纯然,才能拥有如孩子一样香甜的睡梦。 谈栩然俯下身, 在他耳畔轻道:“我也许, 有身孕了。” 陈舍微半梦半醒中,下意识的‘嗯?’了一声,随即就见他霍得睁开眼坐了起来。 因为动作太猛太快, 像是一下从梦里被拽出来,陈舍微头还有点晕, 他懵懵的看了谈栩然一会, 捂着脸极为懊恼的说:“一定是上回, 上回没忍住。” 上回?哪回啊? 他们亲近的次数实在太繁密,只要陈舍微在家,就算是易孕的日子,也会有所保留的缠绵一场。 是竹床上那一回吗? 还是浴桶里,搅得水花四溅那一回? 又或是在画案上,弄得他满身斑斓那一回? 还是泛舟湖心,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那一回呢? “怎么样?”陈舍微缓过来了,面无喜色,反而是一脸担忧关切的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谈栩然除了微微有些胸胀,其他的都没什么感觉,道:“怀孩子又不是生病。” “怀孩子生孩子可损身子了,”陈舍微的声音小下去,腮帮子却鼓起来了,道:“安全期果然不保险。” 他不带任何□□意味的问:“要不要揉一揉?” 谈栩然在床上赖了一会子,等陈舍微让人去请大夫了,她才懒洋洋的起身。 诊过脉后,确定是有了身孕,陈舍微在大夫跟前倒是没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只是等人家走后,呆呆木木的坐在桌边,一眨也不眨眼的看着坐在窗边吃一碗蒸酪的谈栩然。 蒸酪是阿巧刚从灶上取下来,一路快步走着端上来的,所以还热着,袅袅飘着稀薄的白气,拂在谈栩然唇上、鼻尖上,恍然间,又像是她将要消融,化作这一缕缕的烟尘。 这个联想令陈舍微一阵心悸,作为一个男子,他不知道生孩子的滋味,但他又鲜明的清楚,在现世生孩子的风险。 谈栩然这一胎都快三个月了,她又没有过多的不适,连大夫都说胎相很稳,所以就没有怎么瞒。 她是既来之则安之的心境,陈舍微就有些焦灼了,常常是人家刚开口给他道个喜,他就问人家有没有经验老到的稳婆和产科圣手。 “这,这就开始寻摸了?早了点吧?”黄理还真没有这方面的人脉,见陈舍微一脸凝重,就道:“我问问我夫人去,替她接生的稳婆还不错。” 黄理有两女一子,可以说是有些经验,但他这人以事业为重,忙起来一个月有三十天都住在卫所里,家中夫人是长他七八岁的童养媳,是枕边人,却更是陪他一起长大的姐姐,是慈爱温柔的母亲。 依陈舍微看来,黄理做丈夫是很不称职的。 见他满眼的不信服,黄理无语极了,可他就是个甩手丈夫,抵赖不得,道:“那你要拜佛就拜个最大的,同知大人那你可有门路?他的夫人娘家专看夫人内症,她自己也习医术,只是寻常无人敢请她。至于稳婆么,还是挑个经验老道些的。” 陈舍微心事重重的回了家,见正屋里响着算盘声,一进去在理账的不是谈栩然,而是陈绛。 陈绛算得比谈栩然慢多了,不过熟能生巧,这都不是难题。 眼下天儿渐冷,又要开始育虫了,陈舍微担忧谈栩然身子吃不消,倒是陈绛爽快的道:“没事,有我呢!” 花儿谢了,清源山庄子里的仆妇都回来打扫虫房了,这还有几日的空闲,有家的回家住几日,没家的爱窝着就窝着,想出门逛逛也不拘着,在门房处挂了名,回来时再告诉一声就是了,出门逛逛,看看戏散散心什么的,反正一个个手里有银子,自己赚自己花销,好不惬意。 上下一干人等的秋衣也做好了,今儿大家伙一道试衣裳,顺便把冬袄也给定下来。 光是制衣这件事,就好在外院养住几个人了,也不知是有意挑的,还是凑巧,裁缝也是男少女多,总共是一男两女还有一位绣娘。 通常是那位男裁缝负责外院的小厮护院的衣裳,女裁缝负责内院仆妇乃至主子们的裙衫,绣娘的绣活精细也费眼睛,只需锦上添花就行了。 陈绛说要帮谈栩然分担,谈栩然也有意磨炼她。 衣食住行,光是头一件就这么大的开销,而且繁琐,陈绛一边看账一边感慨,“银子真好花。” 小荠换了新衣,脚步轻快,面上带笑的用水晶盏端来一碟焦褐色的糖块。 “我说昨晚上好像梦见这味道了,阿爹又做奶油焦糖了?”陈绛欢喜的说。 奶油焦糖实际上就是太妃糖,陈舍微怕这名字有歧义,就根据原料改成了奶油焦糖。 他做了三种坚果口味的,榛子、杏仁还有花生,做好了倒进平盘里晾凉切块。 “咦,这回怎么切得这样小。”陈绛捏起大拇指甲盖那么点的糖块,不解的问。 不论是灶上别人来切还是陈舍微动手,那切得起码都有一指长,若是要包好了送人的,则会切得规整方正一些,然后用糯米纸一块块裹好,再用花草纸包起来。 做一趟奶油焦糖真得费力气,灶上要先用牛乳捣搅成黄油,再用黄油做奶油,还要熬糖浆。 这些都备好之后,还要烤各种坚果备用。 原料太金贵了,那么大一桶牛乳缩到后来就那么些,算上陈舍微在灶边又搅又熬的辛劳,谈栩然自己都舍不得四处送。 算起来也就给曲竹韵带过两回,同蔡卓尔一道分吃了些,梅兰菊荷四个姑娘各拿了几块吃了,看着其貌不扬,吃着浓香逼人,简直到了幻术的境地。 蔡卓尔用帕子包了两块,说是带给陈昭远吃。 高凌得了些放在荷包里,遗了最后一块没舍得吃,无意间抖落出来,叫杜忧给吃了,自此不得安生。 若不是管陈舍微张嘴太不好意思,杜忧真想用自己的小金库给陈舍微投个糖果铺子。 高凌给杜忧算了这一颗糖的本钱,开铺子真没几个人吃得起,他叹口气瞧着高凌,道:“你小子真是口福艳福都不浅。” 杜忧见过陈绛一面,那是春末时,曲竹韵和谈栩然包了场带几个姑娘打驴鞠,杜忧和高凌在旁边一处打马鞠,说起来不太好意思,他是趴墙头看的,裤子还被气急败坏的高凌给扒下来了。 幸好中裤系得紧,不然杜小爷可就要君子袒蛋蛋了。 “哪个是啊?”杜忧边提裤子边问。 高凌红着脸说:“这都看不出,当然骑小马那个!跑得最快,打得最好的那个!” 陈绛那匹枣红小马是高凌送的。 陈舍微知道高凌爱马,又听吴缸说几匹马驹品相不错,就问高凌要不要去看看,若有喜欢的,可以牵一匹回来当做他的生辰礼,与黑马轮换着骑。 他把自己的生辰礼送给了陈绛,高凌的心因为这点暧昧的牵扯而悸动。 “噢!”杜忧恍然大悟,“最漂亮那个。” 好险没被高凌掐死。 马儿长得比人快多了,陈绛鲜有带它出去畅快跑一跑的机会,有时会叫人牵去外院给高凌,让他带出去溜溜。 陈绛含着奶油焦糖时,小红马回来了,身上干干净净油光水滑的,应该是高凌替它梳洗过了。 “爷说怕夫人吃得太多。”小荠道。 谈栩然知道陈舍微那一番道理,孕中不能滋补过甚,如常吃就行了,且要多行多动,不能懒惫。 “我又不是孩子了,难道还能贪嘴不成。” 虽是这样说,谈栩然吃糖从来都是嚼咬,奶油焦糖并不十分粘牙,脆香裂在她唇舌上,融成奇异的奶香。 她又忍不住去拿第三块,第四块,手伸到半空又止住。 谈栩然轻抚小腹,心道,‘颠鸾倒凤,有身孕并不算太意外,但若说自身有多么期待,却也是虚话。’ 孩子尚在母体之中,彼此间蒙昧无知,何来的感情呢? 当初生下陈绛,也是直到她落地那一刻,谈栩然将小人儿搂在怀中,心中才涌现了对女儿的情意,又在朝夕相处中日益浓重。 谈栩然胡思乱想着,‘若有夫君说得那种软薄套子就好了,如今使的绸套、鱼鳔一类,不是漏得一塌糊涂,就是材质令人作呕,败坏兴致。’ “哒哒。”陈绛唤着小红马,谈栩然回神望向她,见她冲小红马招手,随后却又只能坐回桌前,重新被圈椅包裹住。 虽然是在学着当家管账,但也如陷进来这所宅院里一般,不是想出去就能出去的。 谈栩然忽然道:“高凌过几日学堂放秋假,会去乡下收虫,你要不要同去?” “可以吗?”陈绛有些不敢相信。 谈栩然点点头,道:“别太张扬了,我会让刘奔、刘钿还有阿巧随你一道去。” 陈绛一下就兴奋起来,道:“阿娘,我会好好办的,不会叫你失望。” 谈栩然微微笑道:“我从来都不会对你感到失望,要你此番亲去,也不是为着玩的。只是咱们的家业,阿娘是要交到你手里,然后你再与阿凌共同分担,而不是一开始就由阿凌捏着,你从旁辅助,这不是阿娘想见到的,你可明白。” 陈绛重重点头,道:“我明白。阿爹说过,我先是我自己,然后才是阿爹阿娘的女儿,最后才是妻子、母亲。一个人要活得好,得先明白自己是谁,而不是去做谁的谁。” 陈绛坐在榻前,把脸贴在谈栩然掌心,细细听她教诲,一字一句铭诸五内。 作者有话说: 如果他俩在现代的话,阿绛大概率是独生子女。 可没有比较完备的措施,以他们二人的频率和深度,总觉得不怀孕很难。 第159章 能吏和斗虫 谈栩然有些显怀的时候, 天已经彻底凉下来了,阿巧把薄衫都收起来了, 秋衣一套套的收拾齐整。 她身段高挑, 一日三餐又按着陈舍微专门写的一本食谱来吃,所以并没怎么发胖。若是不知情的人,尚且看不出她怀有身孕。 虫房的事情都交了陈绛去管, 偶有些拿不下主意的,谈栩然才费几分精神。虫儿居她是照去不误的, 只是驾马的车夫分外小心, 路上横穿了一只猫儿, 他都要停下来等它先过去。 来去花在路上的时间虽然多些,但也不能以此为借口,就将买卖上的事情都推给王吉了, 他也很忙,延平府的分铺已经开起来了, 漳州的货栈还在建设中, 选址在临近汕头的云霄县内。 大货栈投资颇大, 只由他们两家担着耗用,风险实在太高, 所以陈舍微这边有甘力和陈舍刞分别参了几股, 而王吉那边也拉了两个信得过的相交投资。 陈舍微原本是打算着在烟卷铺子的大主顾里找合作伙伴的,甘力那日来泉州卫叙职,去铺子里碰陈舍微, 想同他吃顿饭,饭桌上闲聊谈起这件事。 甘力战功卓著, 封赏积累下来也有好些, 他是没那个脑子去折腾钱生钱的路子, 也不想甘嫂费心,索性就交给陈舍微了。 陈舍微直言货栈风险不小,只叫甘力投了小半的身家,至于陈舍刞么,他不知道是从哪打听到的,自己登门说要参几股的。 陈舍微隐隐觉得陈舍刞有些变化,但又具体说不上是什么,谈栩然来给他们二人送茶,口吻随意的说:“是四哥看好这货栈,还是二房看好?” 陈舍微的眸子从茶盖上方望出去,就见陈舍刞没什么表情变化的道:“是我。” 谈栩然不再多言,福了一福就出去了。 陈舍微的目光一直跟着她,见她缓步从门边走过去,消失了一会,又从对面的回廊上出现,走出院门,走下台阶,往后院去了。 陈舍刞就见陈舍微眸光温柔,满是牵挂,短暂的沉默了一会,犹豫着开口问:“你,待谈氏倒是很好。既然如此担心她,为何这月份了,还叫她出出入入的在虫市上打理买卖?” 陈舍微颇感意外的看着陈舍刞,他近来似乎对自己的生活有了一丝额外的兴趣,笑道:“冒昧一问,四嫂她可有什么喜好?” 陈舍刞被他问得一愣,道:“绣花吧?” 陈舍微轻笑着摇摇头,道:“你若问四嫂自己,她恐也答不出,旁人都笑我雄风不振,可知,这世上别的女子在我眼中都是黑白的,单薄的,唯有我夫人灵动出彩,我还如何看得上别人?” 且不说陈舍微话中的论调陈舍刞闻所未闻,就连他这直抒胸臆,半点不遮掩的作风,陈舍刞也是见所未见。 “再说回四哥方才的问题。”陈舍微轻叹一口气,“我自然是很担心的。但我夫人的身子,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受不受得住车马的劳顿,吃不吃得消做买卖的辛苦,她自有拿捏,不必我替她抉择。况且孩子是孩子,她是她,我不能以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作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剥夺她的自由。” 陈舍刞自认与纪氏也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目瞪口呆的听陈舍微说完这一番话,又觉得自己待夫人好,似乎什么都算不上了。 “可,可那是孩子啊。”陈舍刞难得结巴了,表情也有些可笑。 陈舍微想了一下,扼要的说:“我觉得,在夫妻之间,孩子的位置应该是靠后的。” 陈舍刞情不自禁的摇晃了一下脑袋,陈舍微似乎也没想说服他,默了一会,转而说起货栈的事情了。 陈舍刞去岁在斗虫赌局上赚了不老少,他在虫市里可是名副其实的大户,光只在虫市这一处地界,街头巷尾以及正中的路段上都有茶馆、酒馆,算起来有三间半呢。这些馆子只有春夏初秋是卖茶贩酒,秋末和冬日里其实就是赌场了。 周家早就被谈栩然按在地上了,前些日子还来冲陈舍刞示好,想探一探他与陈舍微这一房的关系。 依着陈舍刞原先的做派,两边买卖都做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他是个组赌局,抽份子的,背后是陈砚儒在府衙的关系照顾着,还有他早年间相交至今的几位□□上的人物,两层情面加起来才吃得下这桩买卖,但偶尔也还会被泉州卫找找麻烦。 可去岁泉州卫根本就没来陈舍刞的几个茶馆生过事,几个一贯耍赖玩横的小军头也都客客气气的,该玩玩,该给银子也给银子,陈舍刞又不是脑筋不清楚的蠢货,自然知道是看在陈舍微的面子上。 别看他官小,可能耐大啊。 陈舍微这种官在谁手里都一样,他不是好使的剑戟,却是踏实本分的砖块。 官儿分清官奸臣,还有一种就是能吏。 陈舍刞虽想明白了这一层,没下周家的面子,但一口一个六弟,一口一个六弟妹,周家的人也该识趣。 周家人也不是没折腾过,说谈栩然虫房里都是女子,虫子本就在冷天育出来,又沾了女子阴气,命不长,叫不响,斗不猛。 他们还备了后招,想在斗虫赌局里叫弄几个输家做戏,叫一只只虫儿暴毙于众人眼前,再栽给谈栩然。 不过赌局在陈舍刞的眼皮子底下,没生出花来,周家人端着一盆脏水等人泼呢,没料到陈舍刞一抬手,脏水盆子扣他们自己面上了。 今冬管周家订虫儿的铺子就更少了,他们张嘴买炭火都不似前几年那么干脆豪气。 谈栩然则不然,挑着车帘看人家一筐一筐的装上车,忽然就见斜刺里跳出来一个人,身边还拥着仆从呢,激得刘奔登时就拔刀了。 谈栩然定睛一看,原来是周老二,还是这样肥润的一张面孔,叫人有一种猪油糊脸的感觉。 “谈大姑娘,听说你过了这么些年,终于又怀上了?”周老二叫刘奔的刀架在脖子上,不受控的打了个哆嗦,可被这两年窝心憋屈的情绪强撑着,也不相信谈栩然敢当街对他怎么样!于是梗着脖子,仰脸看向端坐在马车车厢里的谈栩然,“肚子里揣着这么宝贝的一块肉,怎么不安生在家待着?还折腾呢?小心折腾没了!到时候可没地儿哭去!” 刘奔闻言就是一抬刀,血痕骤现,周老二长得就像个鼓起的面袋子,被划了一道口子,登时就泄了气。 他没料到这个相貌气度平平无奇还缺胳膊的护院真敢见血! 谈栩然见他两股战战,面如白纸,心中鄙夷多过愤怒,波澜不惊的说:“回家换裤子去吧。” 马车边的仆妇和护院不约而同的看向周老二的裆,连他自己也低了低头。 祖宗保佑,他没在人前失禁,可大腿根凉飕飕的,有一行冷汗滑下。 谈栩然身边伺候的都是老人了,刘婆子在老宅就做些浣衣的粗活,她本就无亲无故的,又跟着谈栩然一家子来了泉州,在院里管着新来的粗使们。 除了偶尔背着陈绛出门,再没别的劳累事情,而且陈绛这样乖巧,刘婆子背她也乐意。 那回陈绛在险境还不忘扯她一把,刘婆子打心眼敬重主子一家,在神佛跟前不求自己,只求主子们平安、富贵。 谈栩然怀了身孕之后,她是真真欢喜,眼下听了周老二这般诅咒,心头一股邪火起,走过去就是一口唾沫喷在周老二脸上,又拔高了调门唱骂道: “呦!~哪来一个烂了舌头,叫豺狼狠入的鳖蛋,喔咦呦,猪脸狗嘴里欠根吊来塞的驴臭屁!快滚回乌龟绿毛爹的尻子里,啊呀!叫他重新屙你一遍,也算投胎重做人了!” 一句骂真是跌宕起伏,引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 谈栩然怔了一下,不由得轻嗤一声,小荠在车厢里握了下拳头,道:“骂得好!” 谈栩然我行我素惯了,怀孕拘不住她,陈家上下居然不是很意外,但一个个都提着心。 廊道上溅了一点水,见谈栩然在院里看书,仆妇都不放心去拿布来擦,先用衣裳下摆抹干了。 灶上做饭食更是小心再小心,孙阿小更不能米都自己跑去种、割、晒、舂! 走出这条街,小荠撩开窗帘,探出个脑袋对刘婆子道:“夫人说回家叫你吃口梨子润润喉咙。” 在刘婆子看来,主子们的能耐比天大,一步步撑起落败的家,又几个人做得到呢?而且那样的清贵,在人前言行举止从无半点粗鲁,她还有些惴惴,自己这样高声一喊,会不会败了面儿? 听到小荠这话,刘婆子笑得满脸皱,道:“这算什么,要不是那脚软的鳖蛋跑得快,我还能骂得他祖坟塌!” 自谈栩然怀孕后,但凡出门刘奔都要跟着,脚一迈出门槛,他浑身都绷紧了,直到回到家中才松懈,真比每日挥刀三百下,捅刺三百下,举石三百下还累人。 周老二骂得太过分了,刘奔咽不下这口气,问谈栩然能不能告诉陈舍微一声。 谈栩然原本觉得不十分必要,转念一想苍蝇不咬人,却也烦人,只一颔首。 刘奔就让个小的去泉州卫通报陈舍微了,周老二窝在外室的宅子里,指天戳地的骂了谈栩然一通,多牛气啊,回到家,却见自家老爹和兄长正战战兢兢的陪着陈舍微喝茶,院里站了好些佩刀的兵士,说是跟陈舍微巡田回来,顺路来看看夫人娘家从前的老管事。 叙叙旧? 有个屁的旧好叙? 陈舍微的烟卷卖到福州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王吉去福州谈买卖的时候,叫谈济诸拦住请了一顿饭,不过王吉没怎么搭理他。 回来之后,谈济诸破天荒给陈舍微这位姐夫来了一封言语谦恭的问候信,陈舍微瞟了几眼就给丢进水沟里了。 什么狗东西! 看不上眼的舅兄尚且如此,更何况这屡屡挑衅的老管家? 陈舍微不会口蜜腹剑那一套,相反,光是忍着没撕开周老二的臭嘴,已经耗光陈舍微所有的自制力了,眼见着周老二被他爹和兄长一起打了一顿,又罚进祖宗祠堂跪着,陈舍微这才起身。 周老爷一口气还没敢吐出去,就见他刚走了一步又转过身子,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周家人,言语轻柔的问:“这不会太狠了些?反逼得他咬人啊?我可是忠厚的本分人家,禁不住这样的担心受怕,倒不如…… ‘倒不如?斩草除根!?’ 周老爷眼瞧着院里两小队兵士,急得舌头打搅,被牙齿咬得烂肉滋血! “绝对不会!我先拔了他的狗牙,绝不会叫他再乱吠!” 陈舍微不言不语的盯着他看了一会,不怎么甘心就这样放过他们一家,面色更沉了几分,道:“记得你今日的话,若再越雷池一步,后果自负!” 第160章 红白腰和牛舌 内室里的帐子垂着, 因为是绸面絮棉,所以微微泛着粼粼的光芒, 像一池不怎么平静的水面。 脚踏上的裙袄十分随意的堆在那, 能看出主人是在有些疲累的状态下褪下了它们,然后慵懒的蜷进了柔软温暖的被窝里。 小荠蹑手蹑脚的抱着衣物走出来,轻声道:“夫人近来愈发嗜睡了。” 屯田的庄稼只剩下收的事情了, 除了起红薯的时候陈舍微得去看一眼,余下的时间能好好在家待些时日, 陪陪谈栩然了。 他正琢磨着年底的时候要多储些艾叶和老姜, 好烧水给谈栩然洗发沐浴。 这一胎怀在夏日里, 会生在春日里,到那时候坐月子也还算舒服。 陈舍微左右无事,躺在床边摇椅上任由思绪飘散, 渐渐也睡了过去,但不深, 在梦境和现实中摇摆着。 帷帐里传出些微响动时, 陈舍微就睁开了眼。 谈栩然睡眼惺忪时就看见了他的笑颜, 胎儿似乎也随着她的苏醒而开始舒展腿脚,距离上一次怀孕实在过去太久, 这种肚子里清晰有活物的感觉, 其实有点古怪。 见谈栩然刚睡醒一副呆呆的样子,陈舍微笑道:“饿不饿,我也还没吃, 陪你一道吃点?” “我想吃烧烤。”谈栩然认真的说。 她刚睡醒,睡得很好, 眼睛明亮而温柔, 瞳孔有种刚被水润过的清透感。 “要吃烤牛舌, ”陈舍微刚想答应下来,就听她又补充道:“还要吃烤羊肉,是那种串一块羊肉再串一块肥油,还要吃红腰,白腰也要。” 她掰着手指,一样样的点菜,“还要吃烤腊肠,要你之前晒过的那种,小指粗细,吃起来有点甜的小腊肠。还要吃烤茄,放很多番椒蒜末。嗯,我还想吃五花,但是这个就不吃辣口的了,我记得有一回的烤五花很香,半点不腻,还有种果子气,是怎么做的?” 陈舍微托腮看着她,只觉得她这样可爱极了,“用橙子腌过。” “噢。”谈栩然恍然大悟,又继续道:“还要吃烤小管,但是要那种酿肉的。” “玉米猪肉馅。”陈舍微与她异口同声的说。 谈栩然侧过身子看着陈舍微,有些困惑的说:“我好像越来越馋了,肚子里这个吃口一定像你了。” 陈舍微指尖卷着她的一缕发,听她继续道:“我还想吃烤白菘,这个也不要辣的,要撒五香粉和孜然、芝麻,煸烤的叶片边微微干焦,叶茎软甜,嗯,还要一个烤嫩豆腐,要撒很多的芝麻。” 陈舍微半点为难也没有,只有茄子过了季实在没有新鲜的,“换成藕夹好不好?老藕粉糯不比新藕脆口,我会切薄些,调的肉馅里放些马蹄。” “嗯。”谈栩然轻笑起来,最后收了个尾,道:“我还要吃烤蘑菇,烤生蚝。” 陈舍微去厨房忙活开来了,肉类短腌至少也要一刻钟,算下来晚膳是赶不上了。 他蒸了个蜜豆双皮奶给谈栩然先垫一下肚子,又让人去菜市买新鲜的红白腰。 “红腰?白腰?两种都要?”孙阿小愕然的问,红腰是羊肾,白腰是羊蛋。 陈舍微手上给五花切片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些尴尬的道:“不是我吃。” 孙阿小更吃惊了,轻声问:“夫人吃,会,会不会太过了。” 陈舍微道:“这些多东西,还要烤饼子,约莫吃不下多少,而且夫人从前也不怎么吃这些,她今儿既说了,咱们就给她备上吧。” 孙阿小不再多言,叫小石头去采买,又道:“外院今儿吃牛杂,瞧瞧有没有新鲜牛舌,取一条好的来。” 陈家的小厮、仆妇、护院出出入入各个笑模样,偶有得了一日假,在外头与邻人家的下人遇上了,哪怕是喝得烂醉,又或是仆妇间磕瓜子,说得唾沫飞溅,也从未从他们嘴里泄出一句半句关于主人家的闲话。 有一回还因为有人对谈栩然的做派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几个仆妇还同人厮打起来了,扯下对方一沓一沓的头发,耳朵都豁口了,最后打得无法收拾,还是刘吉先得了信儿,带着护院去拉偏架了。 “我呸,什么下三滥的玩意,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家夫人老爷也是你能说嘴的!?” 事后,陈舍微面上同那家的老爷客客气气,谈栩然更是一副小事而已的口吻,说只是下人间的口角。 可她当日就给那几个仆妇赏了衣裳和一对实心的银镯,仆妇们要干重活,所以衣裳袖子短窄,那对大银镯子就那么晃荡着,晃得谁都能瞧个清楚明白! 以陈家这个大小的宅院来计,下人其实不算多,因为外院的书社和内院的虫房里的人,与其说是下人,更是帮工伙计,他们是不干其他活计的。 余下的人若是各司其职,不偷奸耍滑,那就够用,反之就要这出纰漏,那漏马脚了。 别家还以为陈舍微给的月钱有多高呢,但其实月钱与周遭人家大约持平,只是伙食很好,一日两顿,一干一稀。 外院灶上掌勺的是张婆子,没别的原因,请厨子的时候试菜试出来的,她做的最好吃,而且肯费心思琢磨,不糊弄。 春夏两季食素较多,但油渣、荤腥也并不少见。好比春日里大厨房常做的一些菜,干的就是葱油蚕豆配一个老酒杂鱼锅贴饼子,香椿拌豆腐配一个油渣焖饭,稀的就是米粥佐点肉沫咸菜,或者是荞麦面清汤和辣炒螺蛳。 夏日里鲜蔬齐齐上市,集市上番茄价贵,陈舍微院里却人人可食,一碗杂米饭,一锅番茄蛋花汤就是叫人心满意足的一餐,灶上苦热时,厨房里的人偶也有些偷懒的心思,可偷懒不意味着懈怠。 茴香碎碎搅进面里,再用烫水来揉,烙得薄而韧,再一张张的叠起来,切成长条丝儿,末了再用蒜末、番椒,撒上多多的茴香,热油一浇一拌,配着点酸檬水一喝,吃起来又香又辣又够味,还不逼人出汗! 这个拌饼子是内院传出来的做法,因为外院掌勺的也是女子,两边彼此好说话些。 至于蒜头、酸檬这些调味的东西,旁人家哪能这样大手笔的给下人用?但话又说回来,又有几个有脸面的人家跟陈舍微似得,把自家埕围做成菜圃? 埕围里的蔬菜不仅仅只有主家能吃,有富余的自然也往大厨房里送,所以耕种打理人人上心,犄角旮旯里都栽满小葱蒜头。 民以食为天,这就是为什么陈舍微家中不养闲人,但又人心齐聚的关系。 “牛舌头?正好有一条,就想着问问你们要不要卤了给爷当下酒凉菜呢。”张婆子道。 眼下天一日冷过一日,人人都喜欢吃些热乎的汤食,今儿备下的就是牛杂汤粉。 大牛骨沉在锅里,给底汤增添最不可缺的醇厚滋味,牛肚、牛心、牛肝早就煮透了,用沥篮吊着半悬在锅边,还杂烩在一处。 等到了饭点,手脚麻利的往锅里下大把的波斯菜,再往捞了面的碗里舀一勺汤,加一筷子牛杂。 大小管事、护院头头以及黎岱和樊寻还有一碟拌了芫荽芝麻的卤牛肉,醋辣碟也已经妥帖摆好。 若是不喜欢今儿的菜,还可以开小灶。 他们是吃得比下边人好,可没藏着掖着,有本事又忠心,自然有好处的,又不是让底下人吃糠咽菜,自己在屋里啃鸡腿鹅掌的,没人心里不服气。 “我弄干净了给你。”张婆子说着利落的操着刀,开始整治这条鲜牛舌。 别看牛舌这么大一根,刮了舌苔和各种结头能下去一小半。舌头都是一样的,前半段尖薄,后半段厚实。 若是烤来吃的话,后半段油花漂亮更适合些,前半段拿来做卤味就最好。 “爷喜欢怎么烤?”张婆子问,她是外院掌勺,并不十分清楚陈舍微的喜好。 “先挑好位置,切两块一寸厚的,改花刀,千万别切断了。余下的部分切半寸,中间划口子做兜子。”小石头麻利的说,主人家的喜好早就刻在她脑子里了。 “做兜子都是要酿馅,牛舌酿什么馅?”张婆子好奇的问。 “爷喜欢塞黄油葱酱。”小石头说。 张婆子早年间就是个烧火丫头,在厨房半辈子了,偷师不知挨了多少打骂,有一回脑袋都叫人塞进灶洞里去了,燎得她脑袋上现在都有一块地方秃秃的没头发。 可她就是不改,后来虽得了机遇掌勺,可总遭人排挤,她生得粗陋,内院进不去,外院又是男人的天下,只好贱卖手艺,直到了陈舍微这里,这份手艺才有了相匹配的价格。 小石头用干净白布裹着牛舌往外头,正赶上外院开饭,一群大小伙子迎面走来,她虽是个爽利多过扭捏的性子,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裘志!”听声应该是朱良喊了一句,伴随着笑闹声,小石头拿着一瓶不知何时塞到她手里的桃花酒,红着脸从人群中走过。 内院厨房里各种食材都已经该洗的洗,该腌的腌了,陈舍微在青松院里升起了炭火,渐渐的,他周身这一小块地方都回荡着融融暖意。 谈栩然就倚在铺了厚毯的躺椅上看他动作,忽然就见影壁后闪进来一个硕大的棉花枕头,抱着它的阿巧完全被淹没了,只有脚还瞧得见。 “呦,做好啦?”陈舍微扫了眼,直起腰板笑道。 这是他画了大概样子,让绣娘给做出来的枕头,一个匚形状的枕头,陈舍微依稀记得后世的孕妇枕似乎就是这么个形态。 等肚子八九月那么大的时候,夜里翻身都会觉得沉重,甚至呼吸都不太顺畅,有了这个枕头就可以侧身睡,然后把肚子搁在枕头上,减轻负担。 “爷看过没问题我就洗去,晾干就好叫夫人用了。”阿巧道。 谈栩然含笑看着阿巧抱着枕头去了水房,道:“其实拿个枕头垫一下就是了。” “在怀孕这件事上,能为夫人做的实在太少。”陈舍微认真的说:“余下些微能代劳的,自然要尽善尽美。 第161章 烧烤和收虫 改了花刀的牛舌好像一团海葵, 在炭火上炙烤时,触须都在诱人的颤动着。 最嫩最美的一块自然是谈栩然吃的, 嫩弹浓香, 柔软丰腴,好吃得简直霸道。 烤白菘她也吃了很多,一片片焦香水甜, 口感丰富,藕夹切得薄, 她吃了三个。 陈舍微一边吃一边留意她的胃口, 捡些烤得微焦了些的肉串自己吃, 又端起米酒奶饮了一口,谈栩然喝的是温温的橙汁,他切了两个橙子亲手榨出来的, 镇在温水里暖着。 红腰白腰原本的滋味谈栩然是能受的,可今儿也不知怎么了, 闻着觉得不大喜欢, 就统统撇给了陈舍微和高凌。 高凌已经很知道这是什么, 与陈舍微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退缩。 这个年纪本就跟火团似的, 火上浇油还了得。 高凌手脚飞快的把红腰、白腰塞进食盒, 就像是转送一个炸弹般飞快的冲到院门边上,塞进仆妇手里,叮嘱道:“给王老板送去。” 随后又风一样狂奔回来, 志得意满的说:“我叫他们送给王大哥了!哈哈,他这趟回来瘦了好些, 整日嚷嚷自己累惨了, 虚透了, 叫他好好补补吧。” 陈舍微拿着一个扇贝正吸溜粉丝,咽下后道:“可我今儿已经叫灶上给他送了一钵子黄精生蚝汤。” 高凌和他又呆呆的彼此互看着,看得陈绛和谈栩然忍俊不禁。 高凌抓抓脑袋,道:“应该没事吧?” 陈舍微耸了耸肩,反正是成了亲的人,谁管他呢! 院子里散着白热的烟气,又不是正襟危坐的在四角饭桌旁,这样围炉烤肉,很难不放松吧? 高凌前些日子忙着收虫的事情,现在苟延残喘的秋虫产卵后已经殒命,一个个虫罐摆在家中,炭火温暖,虫卵正在悄然孵化中,他也就无事了,大多精力放在学业上,偶尔去码头监工,换换脑子。 陈绛一见他,脑海中就扯出一片连绵金郁的稻田,以及收割后拾穗人佝偻的身影,风从四处的环绕的山中来,声音辽阔悠远,气味也与城中不同,多些谷壳、草叶的香气。 她在风中,如肋下生翅般轻盈。 陈绛一共往外头去了两回。 高凌去收虫,一只只装在罐盅里,垒满一筐再塞稻草填补空隙。 她则坐在马车沿上,叫阿巧从筐子的上中下各拿一罐出来,粗略的挑拣一番,评判这一批货色。 那些农女自以为隐蔽的偷窥她,眼神讶异歆羡,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肌肤透白如珠,眉目漂亮到不可想象的地步,耳畔蜻蜓银坠惬意打晃,从她衣袍肌肤上经过的风似乎也染上了清甜的香气,令她们情不自禁的深深嗅闻。 其中有人见过谈栩然,对陈绛半遮的容貌倒没那么意外了,更吃惊于她目光老辣,竟然不是跟着出来看新鲜的,也说得出虫儿身上的门道。 “陈大姑娘,咱和王老板都是有交情的,同高管事也是忘年交啊,哈哈,好些虫儿给了你们,余下的才撇给周家,这都是好的,不必挑拣。” 吴家村一带的虫儿都是吴勺直接收了好的送到泉州来,这地界的虫贩范围更大,原本也去吴家村边上收,自谈栩然育虫之后就断了这一路数,只好往深山里去些。 他们的虫儿有些品相的确是不错,但次货也不少。像是收破烂的,看上里头一块银疙瘩了,还得捎带着把没用的土块也给买了。 “这个自然。”陈绛微微一笑,却又立刻道:“第三排下面那筐,中间和底下各取一罐。” 话语软绵绵的叫人没处使劲,态度亲和,但又似乎浑不在意对方说了个屁。 虫贩嘬着腮帮子,凑到高凌身边套近乎。 “这陈大姑娘是个什么意思啊?我听说陈老爷没儿子,以后是不是她当家了?这摆款也太早了。”他故作熟络的用胳膊肘碰了碰高凌,道:“就算是招赘么?那也是男主外女主内啊!” “她想主外就主外,她想主内就主内,又主外又主内也不是不可以啊。”高凌眉头稍蹙,这人已经在惹他不悦的边缘徘徊了。 陈绛瞧着阿巧、刘钿手里几个罐盅,依次说:“色不正,不正,翅小,畸翅,腹太瘦。” 高凌不言不语的看向虫贩,表情很不好惹,道:“你方才说周家拿的是我们撇下的货,难道都是些老弱病残。” 虫贩讪笑道:“话也不好这样说,斗虫虽要看种,但也有那孬娘生好崽的啊! 谈栩然养了这么几年的虫,也留了不少种虫,其中也不乏瘦筋筋,身色黯淡,却凶悍无比,顽强不退的好虫。但毕竟是少数,而且这种虫儿即便再怎么内秀,也不至于到胸骨窄小,骨瘦伶仃的地步。 虫贩走过去,捡起一罐被陈绛判为中下品的虫儿,掀开一看,大嗤一声,道:“这虫儿怎么说不好呢?” 他扯了片嫩草丢进去,就见褐绿的虫儿抓着叶片,边吃边动须子,看起来十分灵动有力,虫贩有些得意的捧着罐子叫左边的人看看,让右边的人瞅瞅,见大多人都点头,有些得意。 “所以是中下而不是下。”陈绛未见怯色,目光不停扫视着虫罐,根本没有看向虫贩,道:“这虫的牙也不算太厚,而且露了牙根。” 斗虫时两只虫儿彼此咬住扭转时,若是牙齿嵌入牙根的深度足够,蟋蟀受伤的几率就不会那么大,所以蟋蟀牙厚、大,但不露牙根,是评判蟋蟀品相的至高点。 “哪有那么多半点缺都没有的虫啊?”虫贩见糊弄不住陈绛,又不满的道。 陈绛正视着他,这不像一位养在深闺的少女该有的眼神,不闪不避,不娇不媚,有的只是平静和淡定。 “这是一只母虫,诞下的雄虫有近七成肖母,所以会略挑剔些。”陈绛道:“我没有说不要,你是卖方喊了价,我是买方难道不能还,我就是买捆菜,还不下一文钱,总也能管人家讨半棵葱吧?你姐姐有心给你贴补,可我又不是你家的谁,自然是一码归一码,生意归生意。” 这虫贩是周家老大夫人的堂亲,所以去岁咬得紧,没给陈家供货,今岁周家虫业大缩,他有货没处卖,这才找上了陈家。 若不是他手下二把手与吴缸是表兄弟,打小在一块光着屁股玩过,而且吴缸刚开始收虫那阵,这表兄暗地里还教了他一阵,算是有情分有面子,谈栩然还想再晾他一晾呢。 那虫贩在周家听了不少闲话,被陈绛戳破了堂姐给他的回扣,一时说不出话来,歪嘴想着,‘果然是谈氏养出来的女儿,不安分到骨头里了,还知道葱会搭着菜卖!’ 虽说这买卖是人家起的头,可这都多少年了?这份回扣吴缸的表兄可是一文都没沾过,心中早有不满,此时不显分毫,笑呵呵的凑上来打圆场。 陈绛见他言语和缓,且很有分寸的与阿巧闲唠了几句家常,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但她也不说什么话,只垂眸继续挑虫。高凌见状,松缓了神色来做这个周旋的人。 这一项上,她又有点像陈舍微了,不热衷交际,保留精力,把柔软温和的情绪都留给最亲近的人。 高凌与陈绛一共去收了两回虫子,他骑着马一会跑到前头去给她摘树上青皮染红的枣儿,又落在后头,为她买道旁红艳饱满的石榴。 下马车时,陈绛曾把手交到他掌心,他想紧紧攥住,又怕手劲太大,只敢虚虚握着。 就好比旁人打趣他是陈家的小女婿,他心中暗喜,也明白陈舍微和谈栩然有此意,但又不敢表现的太过雀跃,甚至也不想别人总挂在嘴边说,只怕说得多了,反而适得其反。 “吃得饱吗?”陈舍微看向莫名其妙开始打愣神的高凌,傻呆呆的拿着根竹签子坐在那,也不动弹。 陶盘不比锡纸导热,但在火上烤得久了,盛着的嫩豆腐也从光滑嫩白变得焦黄冒泡。 豆腐已经被番椒辣油和孜然的香气浸透了,颤动着,仿佛在呼吸一般。 见陈舍微剜了一大块豆腐,搁在碟里晾凉,打算给谈栩然吃,高凌忙点点头,道:“吃得饱,还有煎饺和煎饼呢。” 家里有好几个烧烤用的食具,最早的是一个很长炭渠,后来又打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炭盆。 自从在泉州卫里当官当的颇有人望之后,陈舍微就开始沾公家的油水了,眼下使的炭盆就是在公家的铁匠那新打的,上大下小像个花樽,顶上对半开,一边是烤网,一边是烤盘。 烤盘上的煎饺‘滋滋’作响,底部呈现出恰到好处的金黄,大家飞快的分吃了,陈舍微把早就备好的面糊倒上去推平,看着它慢慢凝固变焦黄,鱿鱼、虾仁和蛎仔渐渐缩水熟成,香气四溢。 “这回的面糊薄些,焦脆些。” 陈舍微麻利的用筷子将饼分作四份,调弄了一个酱碟给谈栩然,至于孩子们,叫他们自己弄去。 就在众人腹饱身暖,闲情满怀的时候,外院忽然递进来一封信。 这封信捏着很厚,打开了一看才发现是两封,一封是陈舍度给陈舍微的,一封是他夫人米氏给谈栩然的。 谈栩然接过信,与陈舍微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有几分不解,不明白二房为什么好端端的要给他们写信,还夫妻两人各一封。 陈舍微展开信看了两眼,火气就直撞他脑门。 原来是陈梅的诗集刻好了,先印了十几本让她分送好友,陈梅喜上眉梢,托人寄给米氏看,不知是想得爹娘几句夸赞,还是想同他们分享喜悦。 不过么,看陈舍度这骂声都要冲破信纸了,喜肯定是没喜了。 第162章 生身父母和禁足 米氏的信一开始还顾念着谈栩然怀有身孕, 比较克制,但越是写到后边, 越是激动。 ‘你也是有女儿的人, 闺中女子的清誉何其珍贵!她的诗稿又怎么能够刊印成册,还叫外男雕刻成板?!’ 谈栩然想起陈绛那都出到第三卷 的《鲛女奇遇记》,已经完全脱离了陈舍微给她讲的那个故事本身, 开始述说鲛女在各地的遇到的人,发生的事。 陈绛连画册都出了, 谈栩然亏的什么心? 只是米氏与她见解不同, 一副天塌地陷的悲戚口吻。 信件末了, 夫妻二人不约而同的要求要他们烧毁雕版,不准再印。 “夫人别生气。”陈舍微忙道。 谈栩然放下信纸,脸上还残留着吃饱喝足的惬意, 并没被这一封信影响了心情。 “生身父母,难以忤逆。” 坦白说, 若不公婆已死, 谈栩然想要过上如今的日子也难。 除了陈舍微学着管理家中田产和考科举这件事他们会支持之外, 旁的事情都会反对。 不论是陈舍微把外院租给甘力,好得些银子以解燃眉之急, 又或是替南老板雕水仙好挣几个银子, 再就谈栩然在家中育虫,然后举家搬到泉州来。 这些事情一件也别想达成。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公婆俩还在, 家中倒也不至于落败如斯。 但谈栩然必定会受到更多的桎梏,到了这年岁才怀上第二胎, 且男女不知, 婆母早就张罗着给陈舍微纳妾了, 他若不肯,一个不孝的罪名就要扣下来,谈栩然头上也少不了一顶善妒的帽子。 除此以外,日常小处更是受制,晨昏定省就占了她不少空闲,三餐荤素也不得自己做主,坐在一桌吃饭,咸淡喜好要以公婆为先。 偶尔他们想起来了,为她上一盅鲍鱼炖鸽蛋,也不忘耳提面命,要她保养身子,快些为陈家添续香火。 谈栩然还要一边感恩戴德,一边吞咽下自己并不喜欢的咸口鸽蛋。 “咱们能做的有限,且看几个姑娘自己的造化。”谈栩然说着,收回四散的思绪。 这世间对女子的苛求太多,其实陈绛去乡下收虫的事其实也十分逾矩。 但也许是这些年陈舍微爱重妻女的言行以及谈栩然我行我素的举止扩大了众人对此承受的阈值。 一听这件事,知道是他们二人的女儿,似乎心里就冒出一个词,‘难怪了!’ 再者就是陈舍微无子,陈绛和高凌虽没有定亲,但熟络的人都默认了这一点,晓得陈绛是要掌家的长女,高凌是入赘的女婿,半子而已,怎么说也欠缺一些,所以陈绛出面接手自家买卖,似乎也有道理。 因此,众人对陈绛的宽容有形无形中被拓展到了最大。 她去虫儿居理账,掌柜没提前得信,马车到了门口才晓得,急急忙忙要头上奏乐的蔷薇避开。 毕竟是烟花柳巷出来的姑娘,换了清白地方又如何?不宜与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碰见。 结果不尴不尬刚好叫两人撞见了,陈绛好奇的一偏首,面纱轻晃,朦胧见她扬起笑弧。 “早就听闻蔷薇姑娘丝竹管弦无一不精,不知今日可有这个耳福?” 眼见她与蔷薇一道上二楼去了,掌柜一拍手,心道,‘这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一派相承的做派。’ 这封信落在陈舍微夫妇二人手中,波澜微起即平,可对于梅兰几人来说,无异于风暴一场。 小巧雅致的清幽小院里,因为少了几个成日板着面孔,眼珠左右轮转,时不时挑刺的婆子而显得清幽了许多。 铜盆里燃着一包空心的火,没有炭柴,只依靠一张张撕毁的诗集来支撑焰苗,落下一张来,火焰就燃起一重,再烧再燃,烧完了,火焰也支撑不了多久,很久快就坍缩成一堆灰烬。 四个姑娘皆愣愣的看着这团火,等它黯淡下去,似乎连心火都跟着一起灭掉了。 “我好羡慕阿绛。”陈兰忽然开口道。 余下三人不语,心中皆有此念。 纪氏听说了米氏来信训斥几个姑娘的事情,虽不知信中具体说了什么,可听下人说她们在院里烧诗集,也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纪氏佯装不知,带着厨房新炖的红枣燕窝、松子栗糕以及新冬衣走了进来,见几个姑娘没什么规矩的坐在台阶上,唯有陈菊坐在轮椅上。 她只是笑了笑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烧纸玩?不怕夜里梦见恭桶来不及醒?来,吃点燕窝,试试新衣裳吧。” 纪氏故意说起这种有些粗俗的玩笑,想让这院里伤怀的气氛散一散,可几人脸上表情还是木木的。 陈梅起身给她行了一礼,道:“叔母,若是阿杏妹妹出了一本诗集,你可会大发雷霆,勒令她烧毁?还连带着去信斥责替她雕版的兄弟妯娌?” 纪氏最怕这样的问题,干笑一声,手搭在托盘上好一会也没说话。 几个姑娘取了燕窝坐在庭院中的石桌上,无精打采的吃着。 她们都没想着还能得到纪氏的回答时,她却忽然道:“我做姑娘的时候不识字,后来是嫁给了你们叔叔,他闲时教我几个字,慢慢的,一页书信连猜带蒙也能看懂了。所以我一直觉得你们几个姑娘,真是厉害,什么花儿鸟儿,山儿水儿,落在你们嘴里都成了好美的诗句。说一句惹嫂嫂不高兴的话,咱们家文曲星都进了女胎。” 陈梅惊讶的转脸看她,不知道这个唯唯诺诺的庶叔母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几个兄弟不论是嫡出还是庶出,才情皆很普通,几首还算不错的诗句,那都是从她这拿过去的,至于几篇高谈阔论,还算为人称道的文章,亦是姊妹代笔。 “可惜阿杏像我,只喜欢拿针捏线,她若有你们这样的才情,我定然是高兴的。但我明白嫂嫂的担忧,出诗集对于女子来说,是有些出格。”纪氏缓缓道:“六弟妹活得是潇洒恣意,想出虫谱没有书社答允,就自己开书社,听着就痛快。阿绛在她的护持之下日子过得也是多姿多彩,她的脚早就不裹了吧?” 陈梅和妹妹们对视一眼,犹豫着点点头。 纪氏淡淡一笑,道:“难怪敢站在脚蹬上飞驰而来,这样英姿飒爽,我和阿杏回到家中,一连两夜还梦见那日击鞠的景象,我们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趣了!” 陈梅眉头微蹙,面容忧愁。 “可她们母女也是摒弃了一些好名声的,脊梁骨可没被人少戳。六弟妹撑得住,不在意,你们呢?也可以不在意吗?” 见几人唇瓣嚅嗫却说不出话来,纪氏叹了口气,道:“不能。即便能,你爹娘也不允准。” 陈兰几欲落泪,咬唇强忍。 秋风拂面已有尖刺冰感,院里残留的焚烧灼热气也很快消散,纪氏怕几个姑娘在风里吃点心受寒,忙又将她们请进屋里去了,房门一关,又不知过了多久才能开。 曲竹韵因为诗集事情也受了点连累,只是她高一辈,米氏不好说什么,几个姑娘被禁了足,也用不着她什么事儿了。 其实原本去女学、踏青、击鞠、泛舟这些事情,根本就不在米氏的想象中,纪氏没拦着,姑娘们有人带着就让她们玩去吧。 结果诗集事情一出,米氏也知道了,该给曲竹韵的那封信就到了纪氏案上。 纪氏越看越是皱眉,连陈舍刞从外院回来也没觉察。 “又说什么难听话了?我看看。”陈舍刞朝她伸手。 纪氏匆匆忙忙把信折揉成一团,道:“没什么,只是问问几个姑娘。” 陈舍刞也没强夺,只是面色不虞的说:“她但凡给你来信,不是颐气指使,就是数落教训!” “罢了,几个字而已,不痛不痒的。”纪氏忙道:“那位王老板走了?货栈的事情如何了?” 见陈舍刞隆起的眉头松缓了一下,纪氏就知道应该是好消息。 “有些眉目了,王老板选地段很有眼光。云霄县既近广东,又近月港,但又比月港地租便宜,又太平安生些,少些各种名目的赋税。货栈还在修建,广东府的几个商人也分投了些银子,倒是叫咱们少担些风险。” 纪氏笑道:“爷现在是这样说,过些日子等货栈开始生银子了,又懊恼人家分薄了咱的利。” 陈舍刞也笑了起来,道:“说着玩的,我哪会这样使小性子。” 纪氏‘啧’了一声,有些懊恼的说:“那天去六弟妹家中小坐,倒是碰上王老板的小夫人,瞧着像个圆脸娃娃,笑模样,看着就可人,可我那日身上没带见面礼,脱了个簪子给她,阿杏倒得了她一对耳坠子,瞧着成色比我的簪子好出不少。听说她成婚也有些时日了,还没有孩子。昨个理库,寻到一个观音玉坠想送她的,罢了,我还是下回自己当面送好些。” 她说了一长串都不见陈舍刞回话,疑惑的看向他,就听陈舍刞笑道:“早你买些好首饰戴出去,不听我的。” 纪氏佯怒扭了身子不他,半晌才道:“那我可开库拿银子了。” “多说一个字儿我做猪狗。”陈舍刞道。 纪氏又想起什么,连忙道:“对了,我娘家送来的溏心柿饼可分送了王老板一些?” 纪氏娘家不显,兄弟也资质平庸,倒是性子稳重实在,得陈舍刞庇佑,有田亩有山头,做个富庶的田舍翁,已经很是心满意足。 “嗯,给了他一匣子带走,他说在六弟那吃过了,六弟是有什么卷上酪,卷上榛子杏仁的吃法,说是好吃极了。” 冬日越近昼越短,王吉离了陈舍刞家时,天还亮,马车行了一段路后,再撩帘子往外头瞅一瞅,天就黑透了。 晚市正热闹呢,羊汤店的香气有形,悬在空中舞成一个妖娆的躯体。 王吉闻见这股子羊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操劳到大腿拉伤小腿抽筋的滋味他可还记着呢。 一大一小俩王八蛋,哪有堆一块送补品的! 他想起吴燕子一张红扑扑的脸蛋,一边抿扣子,一边轻‘呸’了一口。 “人家送补品是挂念着你,不吃还能往你嘴里塞?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不得有数啊?” 王吉疼得龇牙咧嘴,又挤出个贱兮兮的笑来,道:“苦了我没关系,你享福就行。” 又差点叫个枕头闷死了。 他靠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想起这件事,嘴角不自觉翘着。 忽然就觉马儿受惊,车架大颠了一下,什么玩意携着冷风窜了进来。 王吉眼睛还没睁开,人已经被掐着脖子,气都上不来了。 第163章 滔天之利和锅子 “王老板真是贵人事忙, 请了你几回也不给面,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回泉州了?我们要同你做买卖是看得起你, 别摆谱摆个没完, 以为那姓陈的泉州卫做个芝麻粒大小的官儿就能保的住你了?连他自己都够呛!宫里的九千岁在湖前湾、大澳湾里都有三艘大货船,漳州卫心知肚明也没问一嘴,睁大眼睛瞧瞧, 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 这人身上一股咸馊馊的味道,在这恣闭狭窄的车厢里更是难闻。 王吉今儿穿的袄领高, 吴燕子又亲手缝了一圈兔绒在里头, 他一手掐着脖子有些费劲, 见王吉憋得也够呛,这才一松手。 王吉猛得一抽抽,缓过来后又险些自己的肺咳出来, 抖着身子蜷了蜷,道:“咳咳, 如, 如今做烟卷的人多了去了!你总盯着我做什么?驴不喝水也不能强按头啊。” 那人不耐烦的给了王吉一脚, 道:“那些佛郎机人最喜欢你家的滋味,利润能多出两倍去!要么, 给方子也行。” 这一脚蹬在王吉腰上, 叫他又痛又气,男子的腰,能这样踹吗!? 他好一会子说不出话来, 艰难道:“方子不在我这,我不知道方子。” “不是说陈舍微同你亲哥俩一般吗?好过同姓族兄。”那人阴恻恻的笑道。 见王吉还不肯松口, 那人磨了磨牙, 似乎是上头有交代什么, 只能强忍脾气,道:“你怕个屁啊!?送你银钱都不要?也不用怕有什么连带的,重新给漳州的青筑小楼供货就行了,要多少给多少!” 王吉的脑子现在有点想不动事儿,只听见一声‘噌’,像是兵器出鞘,毕竟是性命要紧,他忙抱头叫道:“好好,我,我想想法子!” 半晌没有动静,只觉得车架一晃,像是卸掉了重物。 王吉缓缓拿开护着头的胳膊,半爬半跪的探出头去,夜风萧瑟,弄堂里浑无一人,见车夫瘫在地上,毫无知觉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连滚带爬的摔下去,“老叔老叔!” 这可是打小就给他爹赶车的人呐! 幸好,这帮人显然也不愿将事情闹大,只是弄晕了他,没有闹出人命来。 “少爷啊。你,你招惹上什么人了?” 老车夫刚转醒,也不管脑袋上还在流血的伤口,上上下下把王吉打量了个遍,见他无恙才松口气。 王家还没后呢。 “就是在云霄的时候,往咱们住的客栈里扔刀子和信的那伙人。” 王吉一边扶起老车夫,让他坐到马车里,一边不怎么娴熟的拽起缰绳。 老车夫缓慢的理解着这句话,道:“那咱们现在是去陈家吗?您不能一个人抗这件事啊!” “先回家吧。要不然赶不上宵禁了,夫人会担心。” 王吉后脖子都是冷汗,风一吹遍体生寒,他总觉得还有人盯着他,不能直接就冲到陈家去。 他这样回家也够奇怪的,老车夫满头鲜血的倒在车厢里,他则浑身冷汗,面色惨白,就像是撞了鬼。 “找,找个大夫给老叔看看。” 王吉口干舌燥,囫囵在外院灌下一杯定惊茶,换过一身衣裳,觉得身上暖和些了,脸上也有些血色了,这才往内院去了。 吴燕子还没睡呢,正坐在灯下习字。暖灯佳人,一眼就叫他心中安定下来。 她成了亲,做了夫人,梳了髻,可还是一张圆乎乎的脸,笑起来半分不改。 她每日练字的习惯是在陈绛身边养成的,原来的字像一只只鼓鼓囊囊的甲虫,没棱没角,糊成一团,一张张大字过后,渐渐舒展开来,说不上秀气文雅,更遑论风神俊逸,只是够用。 王吉自己一手臭字,有时候写信就让吴燕子代笔,抵过这一日的功课了。 “呀。”吴燕子被他吓了一跳,道:“怎么悄没声的站在那?等着你吃饭呢,叫他们传菜吧。” 王吉哪还有饿的感觉,可今儿天冷,家中要吃锅子。 暖锅的锅子也是陈舍微送的,唤做‘鸳鸯’的一只金红铜锅,又漂亮又好用,底下炭火一点,不多时就热了,菌汤红汤翻涌起来,香气由淡转浓,肚子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今儿怎么想起吃锅子来了?”王吉坐了下来,又忽然转脸对上了菜要退下去的仆妇,哑声道:“叫小厨房给炖个补气血的药膳来,给外院老叔送去。” “你嗓子怎么了?”吴燕子没细看他,又道:“阿哥家里吃锅子,备了好多料,原本想叫咱们一块去的,可我说你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阿嫂就让灶上每样给拿了些,锅底也送来了,咱们吃现成的。” 吴燕子不喊陈知事,也不喊陈老爷,家里有大哥、二哥和三哥,阿哥喊的就是陈舍微。 出嫁时陈舍微给的嫁妆可不薄,两家人是实打实的情分,担得起她这一句亲近的称呼。 “老叔怎么了?”吴燕子先把碟里的鹌鹑蛋和豆泡下进去,还有芋头、萝卜等需要久煮才好吃的。 王吉脖子还隐隐作痛,不敢吃辣,拿起手边一碟荤腥,拨了几块排骨、腊肠下进菌汤里去,余下的各种鱼片、花蛤、蛏子、活虾、波斯菜、晚菘之类,随吃随烫。 他犹豫着要不要同吴燕子说实话,只怕吓着她。 可又想起陈舍微与谈栩然平日里都是有商有量的,便斟酌着道:“生意上的事情,有些人要我供烟卷,我没搭理,半路截了我的车。” “啊?那你可有受伤?”吴燕子忙道。 王吉扁了扁嘴,道:“就是脖子疼,腰上叫人踹了一脚。” 他抬了抬下巴,撩了衣摆叫吴燕子看,见她满脸的心疼,好似吃了蜜一般。 “明日就该青紫了,骨头可有伤着?” “那倒没有,我自己心里有数。”王吉道:“要伤了骨头,我哪还坐得住。在外院也叫大夫看过了,这都是皮外伤,敷不敷膏药都得七八天才能退,我也喝过定惊茶了,本来半点胃口都没有,一闻锅子味,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说的什么话。”吴燕子忧虑的坐定,舀出一只蛏子夹出软肉搁到王吉碗里,认真道:“该同阿哥商量个对策。” 蛏子肉鲜美无比,半粒沙子都无,吃得王吉不住感慨,陈舍微家的吃食就是挑不出毛病来。 “怎么不讲话?”吴燕子不解的看着王吉。 瞧着她大眼睛圆溜溜的,他生出点戏弄的心思,故意道:“人家说,要么给货,要么把烟卷的方子弄来也行。” 吴燕子听了一愣,原本饱满的面孔隆起一些不怎么愉快的线条。 “你同阿哥的情意难得,这么大个祸患威逼着你,他不会束手旁观的。你还是要与阿哥说,不要自作主张,弄得不可收拾。” 王吉笑了起来,道:“还以为你听了这话,会给我一下呢。” 吴燕子松口气,道:“打你作甚?你刚受惊,心思一时想左了也不奇怪,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若非如此,我阿哥、三哥也不会同意我嫁你。” 她原是个眼界狭窄的农女,在谈栩然身边这么些年,听了她不少教导,遇事不会一惊一乍。 王吉听她只提陈舍微和吴缸,还是对大哥、二哥两家人隐含抱怨,有点心疼的道:“你放心,是事儿总有法子理清楚的。” 吴燕子在泉州城外弄了个养兔场,冬日里陈舍微冷吃生意略淡了些,但陈舍刞同他在虫市边上合开了一个锅子店,开业十来天了,买卖很不错,其中兔肉锅子走得最好,兔肉量有增无减。 冷天养兔场更多一项活计,就是要硝皮,其实入秋天刚凉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弄了,王吉给找了个货商,过几日就去看皮子货。 两个侄女给吴燕子帮手,所以也都住在王家。 大点的芽儿论起年岁该说亲了,可她喜欢上了在泉州的日子。 白日里去兔场管事,用过了午膳若没事就能回来了,吴燕子除了给发月钱之外,分红是一季一季给的,她手里有银子,吃吃喝喝买买,不知道多快活。 何氏想把她嫁回自己的娘家去,芽儿一听就头大,不肯回去,气得何氏来泉州抓她。 吴燕子听芽儿说过不想嫁给表哥,就替她说了几句话,招来何氏一通教训,言语里有埋怨吴燕子把侄女带的不安分的意思。 “我听婆子说芽儿和叶儿回来了?”王吉夹出一块酥烂排骨,微一拨肉就脱骨了,把肉搁到吴燕子碗里,问。 吴燕子点点头,道:“我递消息回村里,说再要两个姑娘来开养兔场,没别的要求,就是姑娘不点头,别说拉走成亲就拉走。那我白教了?” 王吉笑着摇摇头,道:“若不是你侄女,哪能半分银子没投就拿分红?” “可还带回来一个意思,要我在泉州给芽儿和叶儿寻摸婚事。”吴燕子苦着脸,道:“这可难倒我了。” 她毕竟出身不高,王吉虽有家业积累,但好些只在泉溪镇上,在泉州够看的只有烟卷铺子,再者他不似陈舍微有官身,从商者贱,吴燕子嫁给王吉,已经是跃了一大步,但说得难听一些,若在场面上走动,她还只有端茶倒水的份。 “我觉得可以往阿狗的同窗里寻摸寻摸,贫家不要紧,咱们有银子,要紧的是挑几个读书胚子。” 王吉的主意让吴燕子的眼睛亮了亮,她笑道:“是了,我之前就听阿狗说,他有个学业很好的同窗,靠娘亲在私塾里替夫子、学子浆洗衣裳才勉强供得他上学。” 王吉捞出一个白胖丸子,有些困惑的说:“不知道我老弟为甚把这墨鱼丸叫花枝丸呢?” 墨鱼丸也是陈舍微那锅子店里独一份的,还有些虾丸、紫菜马鲛鱼丸、芋头丸、猪肉丸一类的。 他这丸子不但是下锅煮,还可以做成炸丸什锦,只是不便宜。 但虫市里出来那一批人原本都不缺银子,自然也吃得起,所以买卖才可行。 “阿哥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有些奇奇怪怪的造词,他呀,是又怪又好的人。”吴燕子都习以为常了,不以为意的说。 瘀痕第二日就显出来,腰上的别人看不见,可脖子上也太明显了,王吉别别扭扭的戴了个围脖往陈家去,还偏是个暖和的晴日。 “今儿戴什么围脖?冷?”陈舍微躺在日头里,浑身暖融融的,看见王吉的围脖就觉得颈上一阵阵刺痒。 王吉反绕几圈解了下来,陈舍微瞅了眼,就见他脖子上一个黑鬼爪! “谁做的!?”陈舍微大惊,自己可没办法把自己掐成这样。 王吉把昨夜的事情说了,陈舍微忙道:“老叔没事吧?” “没事,硬朗着呢,就是我说日后不叫他赶车,让他待着养老,被他骂了一顿。”王吉想笑也笑不太出来。 陈舍微看着王吉脖子上的瘀痕就是一阵难受,他只想安安生生赚几个银子,护得住妻女,能安生惬意的过日子。 他也知道烟叶挣钱,银浪涌来就似洪水滔天,所以寻到了泉州卫做靠山,可还是低估了银钱利诱的带来的风险。 第164章 女儿的才气和嫉妒 “青筑小楼背后究竟是哪座靠山?”陈舍微想了半晌, 道。 王吉听过一些传闻,但也只是传闻而已, 于是指了指天, 戳了戳地,又朝天井里的一池水努了努嘴,道:“都有。” “直接供货我是不愿意的, 一手腥臭银子,而且还没法同指挥使交代。” 陈舍微不晓得旁人如何, 他只知道杜指挥使和上一任指挥使都恪守海禁之令, 陈舍刞早年间同人合伙做茶叶买卖, 结果那人与水匪又勾连,银钱数目颇大,害得他也差点下狱。 那时陈家老一辈几个都还在, 瞬息间拉起一张关系网,但他们与老指挥使之间又有旧怨, 费了好些交情才将陈舍刞保了回来。 杜指挥使上回偶见陈舍刞, 还用这件往事敲打了他。陈舍微还是头一次见陈舍刞露出那么忌惮恭敬的神色。 王吉没说话, 他知道陈舍微有下文。 “年前烟卷铺子会给左老板出一批大货,其中四成是尖货, 年节里最卖的上价, 他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亲自来盯着的,咱们将这事同左老板说一说,他在商场上也算是漳州的地头蛇, 就请他先做中人去说和一番,看看对方肯不肯从他手下拿货, 若是他一张嘴谈不拢, 那么年后咱们去漳州坐下来议一议, 到底是求财为上,喝茶吃酒能摆平的事,想来他们也不会非要动刀动枪,硬要弄出点血光之灾来。” 这话虽有道理,可亡命之徒要是一个不痛快…… 王吉咽了口沫子,道:“去了漳州,岂不是鸟入樊笼,自投罗网,到时候生死岂不是别人说了算,哪还有底气讨价还价呢?” 陈舍微一想到要离家,就很担心谈栩然,眉头皱着,道:“当初不是答应了番薯育出苗儿来要分给漳州卫嘛,可以用借这个势去漳州。” 王吉大松一口气,为公务去的,身边必定随侍众多,只是见陈舍微面带隐忧,知道他是担心谈栩然的身孕,就道:“我瞧薯种一事未必会叫你去,泉州卫九成要派黄狐狸去,我借他的势一道去就是了,你就不必去了。” 陈舍微讶异的看着王吉,神色很是动容,王吉一哼鼻子,道:“哥们我仗不仗义?” 他们之间也不必说太多矫情的话,陈舍微张了张嘴,就见王吉把个匣子一搁到茶几上来,对来添茶的小荠道:“我灶上没酪,榛子也吃完了,这柿卷还是请你们厨房替我做了,唉,我可要原样带回的啊!” 陈舍微忍俊不禁,道:“谁还贪你一点柿子了!” 柿饼是不稀奇,不过溏心柿饼就难得了。 他想起一事,道:“甘大哥今儿来泉州卫述职,一家子晚上就住我这了,我整治些酒菜,一道来吃。” 王吉好奇道:“甘大哥是不是要升千户了?” 陈舍微笑道:“你消息倒快,是有这么回事。” 甘力来时路上浩浩荡荡一群兵马,只是幼子稚嫩,还受不住颠簸,赶在城门关前进了泉州。 因为是结义兄弟,虽然入了夜,但还是请进了内院,一道坐下来吃。 甘嫂越发丰腴秀美,看着谈栩然的肚皮直言,“真好,真好。” 小白粿已经有些男孩子样,生得很白很清秀,若非一双单眼皮有些凛冽,只怕长大后在军中要被人笑话成小白脸。 他弟弟就全然是甘力的模样,虎头虎脑,小小年纪的就一副稳重不爱说笑的模样,坐在陈舍微竹匠打的一把高脚凳上,极豪迈的自己抓鸡腿啃咬。 这葱油鸡是没加一滴水焖出来,皮嫩肉烂,几颗小米牙也够用,吃得他是满脸的油花。 甘嫂要给他擦脸,他都嫌甘嫂碍着他吃东西,把甘嫂的手按下,奶声奶气,又莫名有种威严气势,“乖乖的吃饭。” 这大约是平日里长辈对他说的话,言外之意就是莫管我。 听得众人捧腹大笑,最后还是小白粿一个帕子拍在他脸上,狠狠的抹了一把。 住在兄弟家中可比住客栈舒服多了,待客的小院本也没什么人来住,就是给甘家人备的。 屋子是连在一块的敞间,关门是两间屋子,开门就是一间屋子。 炭盆早就烘暖了,两个孩子脱了臃肿的袄子,轻松又舒坦,在厚厚的兔绒垫子上直打滚。 这兔绒毯子甘嫂也得了一条,喜欢的不得了,刚铺出来没几天,就又是尿又是奶的,一贯好脾气的她也有些忍不住了,当即就让人卷了起来,只等孩子再大些。 “去,先洗澡去,雪白白的毯子,叫你们滚得黢黑。”甘嫂蹲下身,拍了拍两个供得老高的小屁股。 偏阁浴室的炭盆更旺,根本不用担心孩子们洗完澡会着凉。 外院小厮恭敬的来问他们要吃什么宵夜,甘力原想说不用了,听着偏阁一阵阵喧闹的泼水声,又想着这俩崽子在马车上一顿好睡,精神足得很,这回来又只跟了一个丫鬟,一个婆子,恐拿捏不住,顿时头疼得紧,就道:“随便整治点就行了。” 他们并非自家主子,喜好一时间难以拿捏,最怕就是这一道‘随便’。 甘嫂善解人意,就问:“灶上有什么方便?” “想着两位小公子,所以能做牛乳炖蛋,夫人还让灶上取用了燕盏、红枣、银耳、雪梨,您要吃想吃汤面、面线、蚝烙一类也是好做的,咱们护院值夜都有吃的。还有早膳想吃什么都可以讲,哪怕是府里做不出来的,边上都能买到现成的。”小厮微一让步,露出身后托盘上两串去了籽儿的冰糖葫芦,又道:“这是内院灶上送来的,说是见小公子吃荤吃得多了些,若是怕肚里过饱,睡得不安稳,可以吃一根。” 甘力大笑了声,摇头道:“我那俩儿子,吃石头都化得掉。” “那就过两个时辰,再送一盏牛乳炖蛋来。”甘嫂想了想,道:“一碗银耳雪梨,一碗汤面。” 陈舍微今日同甘力、王吉坐下来还喝了小半坛子酒,明儿二房的人回来,大房要给他们接风洗尘,陈舍微也得去,那可就没什么喝酒的心思了,更别提陈舍度前些日子刚来信骂过他,还没见面,心中就有怨气。 二房举家回来,虽是回来过年,但更多是因为二房出了正月就有两桩喜事,一嫁一娶。 陈梅出了正月就要成亲了,夫家在南直隶,公公是五品官,未婚夫是七品。 打小订下的婚事带点赌博的意味,到了子女该成亲的年岁,两家人门第还相当,也算走运了。 她原本也觉得自己的婚事不错,可一想到要一个人嫁去那么远,就心慌得很。 再者就是她兄弟陈昭明要娶亲,娶的是闽东福宁知府家的二小姐,在老宅行了婚事,就要跟着二房去湖广,同陈梅一样,也是背井离乡。 “唉。”陈梅无知无觉的叹了第三口气,兰菊荷都看她。 原本她们求了米氏,终于解了禁足,可陈砚墨也从月港回来了,两位女先生要避嫌,所以住到清源山上去了。 年下清源山庄不比平日清净,米氏更不许她们去了。 “整日的学学学,字写得好有个什么用?牡丹和芍药都绣不清楚!” 陈梅不服气,闷在屋里几日就绣了一副百花图,朵朵分明,就连月季和玫瑰都能清晰辨认。 那日正好是二房回请众人吃饭,几个女眷在后宅闲聊天的时候,陈梅就拿给米氏看。 这样出息的女儿,米氏却更恨她夺了儿子的才气,语含讥刺的道:“倒比你兄弟生辰时,送的那身衣裳上的绣工好,我就没见过那么粗头粗脑的一只鹤!” 谈栩然看向陈梅,见她无声的呼出一口郁气,道:“娘,二哥生辰我送的是一块墨。” 陈兰用指尖掐开一粒瓜子,但又没吃,连壳带肉的丢回攒盒里,道:“娘,那身衣裳是我绣的。” 她好文章书画,不喜针黹,性子疏懒些,不似大姐陈梅样样好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遭两个女儿一起下了面子的米氏脸色难看起来,正要斥回去,就听谈栩然笑道:“这花儿也绣得太灵气,叫我拿回去做花样子可好?绣娘的手艺是好,可惜太匠气。” 陈梅面上那层淡漠的浅笑顿时鲜活起来,她眼睛都弯了,双手捧着递给了谈栩然。 米氏绷着脸端坐着,眼角就瞥见谈栩然给左边的曲竹韵看看,又给右边的蔡卓尔赏一赏,不住的夸赞。 就连纪氏也凑趣了一句,见米氏不言不语的瞥过来,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抿起了嘴。 “主要是丝线辟得好,颜色又绞得细,”蔡卓尔也擅绣,说得出一些门道来,“瞧瞧着一片瓣上几重变幻多漂亮?嗯?” 听她征询自己的意见,纪氏忙道:“是,是。” 陈梅不独揽功劳,道:“是小菊帮我劈的线,她做这个特别厉害,我顶多劈四股,她能劈六股。” 菊、荷两个都是庶出,而且陈菊又残了,米氏嫌她坐轮椅难看,就没叫她出来,听陈梅又提及陈菊,更觉得她是故意的,要同自己别苗头! 米氏越是打压几个女儿,谈栩然几人越是要抬高,像是交锋。 末了曲竹韵来了一句,“你也真是古怪,一年到头没见女儿几次,怎么这样口硬,家中已有严父,你这严母不当也罢!再说了,瞧你在俩儿子跟前,倒是一口一个宝儿,又一口一个贝儿,阿明娶了媳妇过门,你到时可别像对大儿媳那样吃味!又叫人家新婚就去给你陪夜!” 陈砚墨在家,曲竹韵心情特别不好,故而言语也不婉转,说得米氏是面红近紫,无比尴尬,看得陈梅内心五味杂陈,陈兰拈起一枚橄榄吃了,掩住唇边笑容。 告辞时,谈栩然挽了曲竹韵,轻声道:“他可有什么为难你的地方?” “没有,他都住在外院书房,儿子都只看了一回!我只是一想到他这人在家里就觉得不舒服。”曲竹韵说着一拽谈栩然的腕子,唇贴到她耳边,道:“我觉得他那龌龊心思还没歇!知道你有孕那日,茶都少喝了两壶。” 谈栩然皱眉又忍不住笑,道:“你放了多少耳目啊?” 曲竹韵故作无辜的眨眨眼,道:“全是啊。” 说话间蔡卓尔别了纪氏,快步跟上来,三人一起往外头去。 瞧着蔡卓尔清清爽爽一个人登上了马车,曲竹韵心里有些羡慕,瞧见自家马车边站着陈砚墨,想着等下要同他在一个车厢里,就觉得要呕。 谈栩然有孕后,陈舍微把公家的马车拿来私用,大得像艘船!这可是坐十来个人都绰绰有余的。 其余几人都见过这辆马车了,唯有陈舍度和米氏是头一回,下巴都快掉了。 直到陈舍微的车马离去了,陈舍度才摇摇头道:“爹过两日就回来,到时候有得老六好看!真是色令智昏!做的这都是什么事儿!?” 陈砚墨一上车就合了眼假寐,一副不愿与曲竹韵说话的样子,曲竹韵叫他赶了先,弄出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直接翻了个白眼,谁稀罕同你讲话! 寻常马车摇晃远远不及陈舍微那‘船’来得安稳,可即便晃荡的再厉害,却始终抹不掉陈砚墨脑海中的那抹身影。 她月份大了,走路时有个不常见她做的扶腰动作,掐着衣裳,掐出后腰折进去的一段弧线,娇婉的不知该怎样描述!而且她孕中面容更美,肌肤莹泽有光,周身好似罩了一圈柔光。 陈砚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蓦地想到她肚里是陈舍微的种,一切旖旎幻梦消散,只余下一摊漆黑粘稠的妒意。 第165章 椰蓉坚果球和七宝手串 陈砚墨在泉州的宅院那也是父辈传下来的, 如今除了几个在外院的随侍,满院竟找不出一个他的人。 曲竹韵本以为他今年不会回来, 还想着带青秧回娘家过年, 这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又叫他打岔了。 曲汝对陈砚墨依旧是不喜,大过年的见他多膈应, 但是母女二人撇下他自顾自回娘家去,又要叫人言指摘, 而且曲竹韵也不放心留下宅院给陈砚墨, 怕他暗中做些手脚。 曲竹韵这两年过得太畅快了, 略有几分不顺心,就如眼中进沙,分外不舒服。 曲竹韵同蔡卓尔两个靠在软塌上, 瞧着大女孩带着小女孩玩闹。 青秧越长越像陈砚墨,谁见了不说她是个美人坯子, 长大之后的容貌定然与陈绛不分上下。 她是陈砚墨的女儿, 改不了。 “上回你说, 会请信得过的人帮我去查那个冉娘,如何了?” 曲竹韵查冉娘并非出自嫉妒之心, 而是担心这个女子的面容曝光, 叫人联想到谈栩然。 有个觊觎侄媳的爹,说出去难道好听吗? 蔡卓尔觑了眼姑娘们,声音轻得就连曲竹韵都要屏息聆听。 “今儿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那个冉娘出身倒还清白,七叔在海澄做官头一年, 她父兄因为通匪被官府抓了, 她求到七叔跟前, 所以就跟了他。这事儿原本就是徇私枉法,所以遮盖严实,你头一回才查不出。” 曲竹韵冷哼一声,道:“怎么这么不新鲜呢?他可把人家父兄放了?” “只放了人家兄弟,老爹还是砍掉了。”蔡卓尔道。 曲竹韵撇撇嘴,道:“这样就跟他了?不过她也没得选。” “不过,那人也见过栩然,据他说冉娘乍一眼并不像栩然,他是听了我的话,细看才发现就是五官偶有相似,气度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你也不必太担忧。” “冉娘什么的,我真是不在意了。”曲竹韵叹了口气,道:“可,唉,我觉得他今年就是因为知晓栩然有孕,这才特意回来的。” 蔡卓尔塞一瓣橘子入口,皱眉嫌恶道:“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不到黄河心不死?莫不是他以为平日里人家夫妻都不行房的?这没想到怀上了,回来看看,眼见为实?” “他这人脑子很有些毛病,求而不得,必成心结。我真的担心他做出什么事来。”曲竹韵摇摇头。 蔡卓尔见惯她前些日子轻快大笑,眉目舒展的样子,再看她如今满脸的忧心忡忡,心里也沉甸甸的。 喜鹊推开房门,快步走了过来,“爷出去了。” 曲竹韵眉头一动,道:“承天寺?” 喜鹊和蔡卓尔对视了一眼,她惊讶的说:“夫人能掐会算不成?” 曲竹韵唇瓣颤动,愤怒的要炸裂开来,蔡卓尔见状忙寻了个由头,叫几个女孩先下去了。 “他与怀远大师是棋友,今儿是十五,栩然家中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承天寺进香上供。” 曲竹韵竭力平静的解释了一番,又忍不住斥骂道:“脏货!他真是个狗都不入的脏货!恶不恶心?!阴沟里的老鼠都比他磊落!真是半点廉耻都没有!” 蔡卓尔忙替她抚胸顺气,喜鹊端来一盏热茶。 “不能这样生气,坏的是自己的身子,为了孩子,为了自己,你千万千万要保重。” 曲竹韵平了平气,对喜鹊道:“叫人走水路去告诉栩然一声,能避就避,就算他做不了什么,被瞧上一眼也败坏胃口!” “他走的就是水路。”喜鹊道。 曲竹韵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讽刺的道:“奇怪,贱之一字,怎么多是拿来骂女子的?贱人贱妇一类,你们瞧瞧他多贱?贱得骨头都酥了,脚一碾都成齑粉了。” “罢了,说不准真就是去下盘棋呢?眼下追去也来不及了,撞在他跟前了更尴尬,承天寺毕竟就在栩然的家门口,佛祖眼皮底下,难道还怕他吗?而且栩然是双身子的人,不会去寺庙的。”蔡卓尔道。 “尴尬。我同他之间还怕个尴尬?”曲竹韵不屑道。 那回她可是隔着屏风听完了全场活春宫的,现在想来,实在后悔,该给他多下几重的! 承天寺里檀香浓烈,人头攒动,这个时候谈栩然自然不会去的。 陈家的仆妇早都熟门熟路的,陈舍微去进香就是了,旁的不必他来操持。 “陈施主。”一个小沙弥走了过来,道:“我们方丈请您过去,问您前天的那盘残局想出来了没?” “怀远大师明晓得我棋艺不精,怎么老要我去下棋?”陈舍微有些无奈,伸手对郭果儿招了招,接过来一个食盒子,又道:“不过我已经请教过夫人,解出来了,走吧。” 承天寺后头就清静多了,陈舍微来过多次,已经很熟悉了。 未见怀远大师其人,先闻琴音,陈舍微走进粉白俊逸的梅林,就见一处开阔设琴座茶座棋座,琴声悠扬,茶香绕梅,棋盘零落,好生惬意清雅。 “你给的饼肥水方子实在有用,今年的梅花比往年开得要早,更要好。”怀远大师笑道。 饼肥水就是将豆饼或者茶籽饼放进装了水的坛子里发酵,等臭味消失,液体微微冒着酸气就算发好了。 “花期就别施了,施多了反而不好。”陈舍微仰脸瞧着,心里已经选好了两支等下要带回家插瓶的梅花。 怀远大师看着他手上的食盒,道:“又带什么好吃的素点过来了?” “大师还没吃就知道好吃?”陈舍微坐定,打开食盒子,就见一碗毛绒绒的小球,装着小球的食器也奇怪,是个圆溜溜长着鬃毛的碗,道:“椰蓉坚果球。” 怀远大师面上露出稚子般好奇天真的神色来,“椰蓉?” “就是椰子内壁的肉晒干刨成碎,腰果、芝麻、核桃、榛子切碎加上红枣碎和葡萄干捏成球,黏黏的在椰蓉里一滚就成了,都不用开火,简单得很。” “可是琼州的椰子?”怀远大师高举椰子碗细细端详,“果然是‘金丝发裹乌龙脑’,就是不知内里的浆肉是不是‘白兔脂凝碧玉浆’?” “是啊!一位客商从琼州回泉州过年,顺路捎了两大筐椰子,送了我六个,不过叫我做椰子鸡火锅了,就剩点椰蓉了。”陈舍微说着夹了两个搁在托碟里,道:“做的有点太甜了,佐茶正合适。” “椰子鸡火锅?”怀远大师想象不出那个味来,拿起一个椰蓉坚果球咬了一口,就觉滋味奇特,仿佛真感受到了至南的海岛椰林香气,未曾踏足,但又似乎身在其境。 “书院前日放假了,老院长这几日肯定闲不住要来您这,冷天吃食也存得住,下边这一层等他来再一道吃吧。” 陈舍微挪开食盒下一层给怀远大师看,就见底下是金黄、油绿两种颜色的椰蓉球。 原本该用黄油的,但因为是给出家人吃,所以榨了花生油。 “金色的是原味,油绿的则兑了茶粉。” 怀远大师每个都拿了一样,吃得频频点头,示意身后小沙弥把东西拿来。 陈舍微接过一个古香古色的檀木匣子,打开一看,就见是开过光的一对七宝珠串,大圈里嵌着小圈,明显是给他和谈栩然的。 陈舍微之前偶得了些菩提子,谈栩然手头又有一粒成色上佳的白玉珠子,已经打了孔,镶簪子藏不住空洞,做耳坠少一侧,串了菩提子倒是有点缀之效。 这七宝珠串是怀远大师回赠的。 陈舍微同怀远大师的交情自银杏果儿起,又因为老院长打趣怀远大师难戒馋欲的玩笑话,陈舍微妙手偶得什么好吃的素菜素点,也会奉给怀远大师一尝。 怀远大师知道陈舍微忙于农事,也是为民生计,夏日里容易中暑,就以承天寺祛暑的汤药为底方,替陈舍微把了脉,专门写了个祛暑的方子,从此夏日无忧。 谈栩然又结草衔环,送了自制的松塔香给寺庙。松塔香清幽深远,不骄不躁,也很适合佛堂。 一人家一庙宇,也是邻居,渐渐才有了你来我往的联系。 怀远大师初次见谈栩然时,是她刚过厝后来承天寺进香。 她站在众多香客之中,就显得踽踽独立,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令怀远大师觉得很玄妙。 而陈舍微身上也有这种感觉。 但相较久了,那种玄妙的感觉反而淡化了,觉得他就是个讨喜的晚辈,而谈栩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周道,一温一凉,却是恰好的一双人。 “多谢大师。” 虽说比起珠串,陈舍微更盼着世上能凭空长出来一座三甲妇幼医院,但指腹一粒粒摸过受佛光照耀的宝珠,心里也生出一种笃定踏实的感觉。 怀远大师刚想说什么,就听小沙弥来报,说陈砚墨来找他下棋。 “啊?”陈舍微刚拿起棋子,‘吧嗒’一声又落回棋盒里,“那我先走?” “他是你的小叔叔,何必躲着他?”怀远大师不解道。 陈舍微有点为难的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在怀远大师跟前嚼舌头,何必用自家这些污糟烦心事来扰大师的耳朵呢? “年节里常能见面,今日就不见了,还是少听几句教训的好。大师可能放我走?” 怀远大师看出他有所隐瞒,但见他言行举止像个大老远见了夫子,赶紧转身跑的学生,又忍不住失笑,道:“去吧。” 殊不知,陈砚墨在陈舍微心里可不是什么夫子,而是一坨看见恶心,闻见作呕的臭狗屎,自然要小心绕过去,别踩着了! 虽是不想见他,陈舍微可不会走后门出去,他又不是怕了陈砚墨! 第166章 面相和蔷薇糖包 陈砚墨远远就见到小沙弥身后跟了个人出来, 再走几步就认得了。 陈舍微不言不语的冲他一颔首,就这么一瞬息的功夫, 也看不出两人不睦, 可能只是隔了辈分,不怎么亲近。 “不必送我了。”陈舍微看向小沙弥的时候才冒出笑来。 那小沙弥又对陈砚墨道:“施主请跟我来。” 陈砚墨双颊上隆起笑容来,道:“倒不知我这侄儿与怀远大师有来往。” 小沙弥走在他前头, 看不见面上的表情,只很平和简短的道:“是啊。” “我这侄儿就住附近, 想来是占了地利的。”陈砚墨笑道。 “小陈施主赤子之心, 小陈夫人虔诚有礼, 与这样的人户做邻居往来也是好的。”小沙弥含蓄的说。 “邻居?”陈砚墨笑微微的问,“承天寺百年香火地,怎么也有如此感慨?” 小沙弥侧立在梅林边, 不再进一步,道:“修行在尘世, 没什么不同。” 陈砚墨与怀远大师是父辈间的关系, 他是老来子, 幼时才茶桌那么高的时候,就同他父亲来过承天寺了。 怀远大师还摸过他的脑袋, 他还坐过怀远大师的膝头。 “大师。”陈砚墨行了晚辈礼, 又带来一块古砚台送给怀远大师。 怀远大师神色柔和的看他,轻微的眨了两下眼,觉得他面相有变, 眉凸眼凹,眸珠混沌, 鼻梁上青筋暗涌, 颧骨削高。 “换苦丁茶来。”怀远大师未有明言, 只是想起还有一个面相在变的人。 谈栩然。 与陈砚墨不同的是,她的面相越发明亮有福,不似陈砚墨这般黯淡阴冷。 陈砚墨闻言有些不解,苦丁茶只有舌头上长疮才会喝。 怀远大师慈爱的笑了笑,道:“瞧你心火有些旺。” 陈砚墨放下心来,与怀远大师执子对弈起来。怀远大师棋艺精湛,又心无旁骛,自然大胜。 陈砚墨节节败退,未见颓然,只是如随口闲话般道:“今日见我这侄儿来承天寺中往来,也叫我心中一块荒唐大石落下。” 怀远大师道:“噢?这是为何?” 陈砚墨笑道:“他前些年有过濒死之事,后来又无医自愈,而后就浑似变了个人。” 怀远大师那双微微发灰的眸子里氤氲出一点叫人看不明白的情绪,陈砚墨又道:“原本以为他鬼门关走一遭,真心悔过,晓得支撑家业了。但也没料到他变化那么大。” 陈砚墨又把陈舍微干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甚至于一个连厨房门槛都没踩过的人,连锄头都没拿过的人,竟在家中开地种菜育苗,日日做好饭食。” 陈砚墨似乎是越说越觉得战栗,面带忧虑的道:“更叫我觉得惊讶的是,他做起沃粪肥田之事,也是半点不嫌弃,而且相当熟稔,甚至比老农更为在行。” 怀远大师一言不发的端坐着,半晌将手心里已经变得温热的棋子慢慢倒了回去,道:“你的意思是,他是幽魂附体,占了你原来侄儿的身躯?” “如此荒诞一事,却又佐证颇多,也就敢同大师说一说。”陈砚墨心中大喜,却做出为难苦涩的笑来,“其实族中也有好些人对他的异状感到不解,只是碍于这种夺舍一事太过诡异荒谬,不好言说罢了。而且就连谈氏的性子也大变,变得任性傲慢,行事乖戾不拘,而且常有不端之举,在月港与人谈买卖时甚至着男装肆意出行,可他却对其无比纵容。” 谈栩然的事,怀远大师也知晓一些,行事的确与寻常女子不同,可谓是女中丈夫。 怀远大师沉吟片刻,陈砚墨看着他的目光愈发渴望了,期盼他口中会吐出自己想要听到的话语。 “知耻近乎勇,他们夫妻二人许是绝境重生,”怀远大师的睫毛光秃秃的近乎没有,无遮无避的像一对能看透万事万物的佛目,“重生,许就是重生一遭了吧?” 他前面一句话已经叫陈砚墨无比失望了,后头那句根本就没入耳,强忍住驳斥的欲望,盯着怀远大师足边印着陈舍微家中徽纹的食盒看。 陈舍微这一房原本没有家徽,只有族徽。 陈家的族徽就是‘陈’的古字,印着族徽的物件大多都存在老宅,泉州的宅院里车马、食盒、摇椅、卧榻、扇面上印着的都是家徽。 旁人一时看不懂,那是一只歇在稻叶上的纤细梨片蟋,虫在上叶在下,这家徽还有变体,梨片蟋蜷在叶片下休息,又是虫在下叶在上。 陈砚墨撑着精神又对弈了几局,起身告辞时怀远大师意味深长的说:“修行在己身,外事外物强求不得,要看开些。” 陈砚墨的嘴角勉强动了动,一个很敷衍的笑容,望着他越行越快,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怀远大师一双佛目半闭,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承天寺外多建了一座点心房,陈砚墨来时不曾在意,立在边上看人流列成两行,生意很是不错。 泉州的寺庙做素点的不是很多,除了沁园另一端的禅寺粽子和月饼出名之外,其他寺庙只供素斋罢了。 说实在的,素点想要做的好吃真不简单,蛋猪油都不能用,很难有香酥的感觉。 两列队伍卖的似乎是不一样的东西,从左侧折出来的人手里大多捧着或提着油纸匣子,还有自带食盒来装的,右边队伍行的快,出来的人手里都用帕子或者干荷叶捏着一个蓬松白软的大包子。 烤烟坊的黄师傅两手加起来抓着六个包子,笑着朝立在边上等候的家人走去。 “早就听说承天寺的蔷薇包好吃,咱们也尝尝!”黄师傅身边几个孙辈欢快的蹦了起来,今日是同儿子、儿媳还有女儿和女婿一起来沁园边上游玩的。 承天寺的蔷薇包有两种,一种是有馅的糖包,一种是揉了碎花瓣在面里,做成瓷实的大馒头。 点点蔷薇红碎随着指尖掰开的动作而绽放,米面的香气随之袭来,其中还藏匿着淡淡的花香。 暄软的糖包咬一口就流出娇柔暗红的糖汁来,馥郁的香和清浅的甜,给人一种难以自拔的感觉。 时不时就有小沙弥的声音传出来,“糖包最好是掰开晾一晾再吃,各位施主小心烫啊。” 陈砚墨边上好些人都在吃,方才那户人家瞧着衣着光鲜,但举止还是一股市井气,显然是乍富,出身不高。 范氏贪心,被烫得直嗦嘴,黄师傅也是牛嚼牡丹,囫囵吞了两个。 “爹,你也吃这有糖馅的啊。”女儿道。 黄师傅一摆手,道:“我吃过更对胃口的,这承天寺的蔷薇花馅是咱们爷供的,夏秋时蔷薇花都开炸了,即便是夫人的花膏花露再加上承天寺的买卖也耗不掉那么些,那时候刚好是管事掌柜们来交账,所以咱们爷就做了糖包做奖赏,是蔷薇松子猪油馅的,这素馅的虽然好吃,可比起咱们爷灶上的,还是少了些滋味。” 陈砚墨听得直皱眉,怎么又有陈舍微的事! “咱们也买些点心走吧。”黄师傅对儿女们道。 可以让儿媳送回娘家去,也可以让女儿带回婆家去,承天寺的素点心,想来没有人会不满意。 范氏是个爱操心的,由女儿、儿媳一左一右挽着往队伍里去,嘟囔着道:“不知道一匣子里有几种噢!” “娘,人家都画出来哩!”范氏顺着女儿的手望过去,就见点心房两侧各摆了两张画。 小土丘一般的芋头酥,顶上淡淡一层黄,粒粒白芝麻点缀,烤得恰好,边上还有一只切开的,酥皮层层分明,芋馅绵密细腻。 正圆切做八份的枣泥锅饼,芝麻密密的撒在金黄的表皮,隐隐透出枣泥内馅的深红色泽,香浓甜蜜触目可尝。 雪花粉蒸糕三角一只,净白松软,红糖夹馅欲滴。 瓜子仁桂花挞底下挞壳花边蜿蜒,南瓜子仁葵花籽仁拌在一块,又用麦芽糖缠裹,堆得满溢。 焦糖杏仁酥上有一层薄亮的色泽,令原本的蜜色显得更为诱人,片片杏仁交叠着,层层酥皮间的空隙像是会呼吸一般,无时无刻都在散发出迷幻的香气。 “呀。这画得也太活了。”范氏感慨着,对一个恰好从她身边走过的小沙弥道:“小师父,你们画得也太好了。” 点心房里刚蒸出了蔷薇百果蜜糕,小沙弥手上就托了一碟,范氏更看清了这糕点同画上一般无二,但又莫名觉得画上的点心更有种稚气可爱。 “不敢贪功,这是一位施主所作。”小沙弥笑道。 陈砚墨眉头一跳,脱口而出,“该不会又是陈舍微吧?” 黄师傅一家瞬间都看向他,表情不是那么好,小沙弥犹豫了一下,道:“是陈施主的女儿。” 像是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寻到了一个出口,陈砚墨一拂袖道:“荒谬!女儿家的画作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任人观看!?” 黄师傅讷言口拙,只粗声粗气道:“你怎么这样说话?” 范氏平日待人虽有拜高踩低之嫌,但面对明显有些身份的陈砚墨,还是不自觉叉了腰,极其机敏的反驳道:“什么大庭广众,这是佛门口,佛目下,这是积功德的!” 黄师傅连声道:“对,对。” 小沙弥也很尴尬,人群中有人碎语不断,一些认同范氏,一些亦觉得陈砚墨此言有理。 “佛望人间,只见众生,不见男女,不似我等肉眼凡胎,心中有浊泥沉沙。”小沙弥打了个稽首,道:“女施主将画作献出来,也只因一颗敬爱佛祖,崇尚佛法之心,无谓加诸这些揣测恶语。” 第167章 脓包和祠堂 对于承天寺僧人的这种说法, 陈砚墨感到不可置信。 他回到家中后让人详查,才知道这座点心房就是陈舍微以陈绛的名义捐的。 捐, 指的是两座点心房。 素点心的食材供给和贩售, 两边似乎各有分成,这个比例具体陈砚墨没打探出来,但知道利润是归在陈绛名下。 本朝佛教不比前朝兴盛, 因为天子信道,所以道教兴盛, 陈舍微不但与家门口的承天寺打好关系, 还承接了玄妙观的经书印制。 如《道德经》、《黄帝内经》、《周易》、《祖堂集》、《抱朴子》等, 这事与王吉的纸坊相互合作,算两家人对于元始天尊日常的供奉心意了。 除了这不挣银子的,也少不了挣银子的, 道家清供所费颇多,四季鲜花难得, 但花露却有永恒芬芳。 这些都是白给道观用的, 若有香客要购买, 观中还可抽一份钱,何乐而不为呢? 陈砚墨细细的琢磨着这两件事, 觉得不仅仅是陈舍微一个人的念头, 必定也有谈栩然的心思。 谈栩然肚里的那个男女不明,陈绛女儿身,日后独支门户, 族人虎狼环饲,被吞没的风险颇大, 将些买卖、产业与寺庙道观相连, 在佛祖与天尊前过了明路, 好比供奉了一笔可以定期返利的香火钱,是父母殚心竭虑后,最妥帖的打算。 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曾有孤女不敌族亲威逼,眼看守不住家财,就将身家悉数捐给寺庙,只求死后能有一场体面法事,牌位得以供奉。 ‘陈舍微竟如藤萝丝蔓一般,在不知不觉间将触须生生扎进了泉州,甚至比我还要有根基。’ 陈砚墨满腹心事的坐在小舟上想着,忽然就听随从问:“爷,湖边长廊到了,您是上去走一走,还是兜一圈?” 都说天有天运,人有人运,地有地运,陈砚墨本来觉得沁园边上的地段是不错,但远比不上自己的宅院。 可而今再看,却发觉沁园边上愈发繁华,尤其是近陈舍微家宅的这一侧,湖边长廊上游人三三两两,摊贩叫卖好不热闹。 繁华,看得就是银钱流动,从这个荷包到那个钱袋里,能花才有劲干。 陈砚墨心神恍惚的朝长廊看去,就见个娇婉身影正倚在栏杆上,用一根柳枝撩拨着平静而深邃的湖水。 这一截长廊没有上船下船的埠头,所以比较清静,最近的游客也在十几丈远处。 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寂寥而神秘,似乎是一隅尚未被人发现的美景,只待人撩开花影,就可贪婪的欣赏起来。 “靠过去。”他情不自禁的出声。 小舟缓缓靠近,涟漪圈圈波动,扰乱了柳枝落下的点点水窝。 谈栩然似乎是惊讶,抬眸看去,就见舟上人凝目望了过来,神色凄凉而隐含渴望。 “七叔?” 她疑虑且平静的说,听不出喜恶的语气令陈砚墨松了口气,柔声道:“怎么在这里?” 那句招呼像是未经思索的脱口而出,等谈栩然回过神来,就不想同陈砚墨说话了。 她表情冷淡的弃了手中的柳枝,看着它给河面一鞭,像是抽在了陈砚墨的身上,激得他轻轻一颤,愈发卑微。 阿巧打开一个巴掌大的匣子,就见里头垒着一层层的点心。 这是陈舍微给谈栩然做的葱绿酥,看上头的点点葱绿就知道是个咸口的小饼,圆圆一只,淡绿可爱,纹路似蜗壳。 从未见过的点心。 “又是他做的?”陈砚墨怔怔看她掐着一块葱绿酥,牙齿轻轻一碰就碎了,似乎酥到了极点。 谈栩然轻微的点了点头,就见陈砚墨凄惘一笑,道:“他这样性子骤变,凭空多了这么些才干,你就半点不起疑心?” 谈栩然含笑看了陈砚墨一会子,看得他几乎要沉醉时,又缓缓的笑出了声,声音迷人而傲慢。 “自然,他睁眼的第一瞬。” 陈砚墨愕然的瞪着谈栩然,一为陈舍微被人夺舍的事实,二则为谈栩然的知情。 “那你还…… 他未尽的话语消散在承天寺的钟声里,也觉得自己的困惑很可笑。 如此体贴入微,甘愿伏低做小的一个男子,同原身相比,当然是现在这个好。 人立舟上,总有恍惚轻摇之感,陈砚墨注视着谈栩然离去的背影,心中恶念翻涌。 廊桥上的木板有些断裂起翘,陈舍微为了谈栩然散步时更稳妥些,所以重新修葺过了。 阿巧还是小心翼翼的替谈栩然看着足下,不动声色的转了转眼珠子,道:“夫人,他还瞧着呢。” “对得起竹韵狠骂他的几百个贱字。”谈栩然嗤道。 曲竹韵派心腹递消息来的时候,那心腹也是一口一个贱人,想来是曲竹韵勒令要求她如此称呼陈砚墨的。 陈砚墨真把曲竹韵恶心的够呛! “今年这个年,怕是不会安生了。”谈栩然拢紧袍子,看着湖中红绯淡紫的晚霞,轻道:“脓包还是自己挑破为好,掌握时机,知道轻重。” 二房的陈砚儒回来了,这个年就不会过得太松快。 陈砚墨陆陆续续用书信对陈砚儒说了许多陈舍微的异样和谈栩然的错处,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的情节和拱火的言辞。 陈砚墨盼着陈砚儒为家族声名计,能逼着陈舍微休了谈栩然是最好的。 若是陈砚儒狠心辣手,索性除了谈栩然,他亦有计划能偷梁换柱。 但陈砚墨没想到,谈栩然居然怀孕了。 陈砚儒再怎么有威势,再怎么说一不二,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动谈栩然一指头。 但他显然受陈砚墨的影响,决定要先给陈舍微一个下马威。 理由倒也充分,说是陈砚龄忌日将近,所以陈砚儒要陈舍微在祖宅食素十日,跪祠堂十日。 这看似不是针对陈舍微一个人,因为陈舍秋和陈舍刞也要替父亲这样做。 以及蔡卓尔要去家庙为陈舍嗔诵经祈福直至出正月,陈昭远说自己愿替母做这件事,陈砚儒只一句让他好生温书备考,蔡氏身上有孽债要赎。 这话一出,险些叫蔡卓尔以为自己露了马脚,可再多的敲打盘问却没有,她再一想,陈舍嗔成了这样,在陈砚儒眼里如何不是她的错呢? 祖宅家庙,蔡卓尔去的次数也不少,但只在前头的佛堂拜过,没有日日夜夜住在里头。 她很怕自己一进去就出不来了,不过谈栩然和曲竹韵都要回泉溪来,这叫她稍稍安心了些。 “灶上有两个是我这边的人,巡夜的老头,家庙里采买香烛纸钱的婆子,是我家护院刘奔的爹娘,他们各自也带了些人手进老宅做活的,倒时候真有什么变故,把你抢出来就是了。” 谈栩然把这些底儿都给蔡卓尔交代了,她闭了闭眼,心里安稳了一点,咬牙恨道:“老东西一回来就嗟磨人!” 她们原本打算着年节里带孩子去游船看灯,听曲赏戏,好好松泛松泛。 书院里十日一休沐,陈昭远都是错一轮才回家里来一趟,已经十分用功,难道年节里也要挑灯夜读吗? 曲竹韵也算未雨绸缪了,泉溪宅院里的人手也叫她渗了不少沙子进去,可陈砚墨提前来住了些时日,外院耳目叫他剔了部分,曲竹韵对他有些把控不住。 车马奔波,原本谈栩然可以名正言顺不来的,但还是跟陈舍微一起回了老宅住。 王吉和吴燕子也回来陪老娘了,吴缸收了活计,也来老宅住下了。他们这一伙人倒是热闹,不必怕孤寂。 再加上郭果儿、孙阿小和高凌,似乎又回到了前些年在老宅的日子,只是谈栩然和陈舍微没在老宅住多久,就被陈砚儒要求住进了祖宅。 祖宅自然是提前修缮打扫过的,这是泉溪最大的一套宅子,年岁也颇久了,陈旧而庞大,大大小小几十个院落,像是蚁巢,每日晨昏各房的人都要穿过回廊天井,走过石阶砖路,齐聚到二房院里,给陈砚儒请安。 陈砚墨是独苗苗中的独苗苗,他那一侧院里空荡荡的,塞了好些仆人也没点人气。 曲竹韵的庶子夜夜都睡不好,似乎只有蜷在她怀里才能得几分宁静,曲竹韵原本只打算做个恩威并施的嫡母,根本不打算给予什么母爱,可垂眸瞧着孩子贴在她胸脯上的睡容,也不自觉怜惜的叹了口气。 “你说这院里是不是阴气太重不干净?还好把青秧留在泉州给阿绛了。”曲竹韵对喜鹊道。 喜鹊原本睡在脚踏上,支起身子趴在床边道:“夫人也别想太多了,许就是屋里太缺人气了,让人觉得阴冷。” 曲竹韵点了点头,又想到蔡卓尔,道:“还好家庙里住着五房的几个姨娘,也算添了点人气,要不然卓尔这样住进去,可不冷清坏了?” 曲竹韵去家庙里瞧过一回,比她记忆中好太多。 前头是祠堂,后头是佛堂,充斥着醺暖但又阴寒的线香蜡烛气息,像悬在佛鬼之间,而非在人间的一角。 但姨娘们住着的小院就有些人味了,她们开了两垄地,一行菜一行花,墙头的春杏冬梅斜斜倚枝进来,踮脚还能碰到一两朵鲜嫩自由的花瓣。 “这都是刘妈妈给的方便,也就是她打点着,几个姨娘的孩子们还能偶尔送进来一些东西。”喜鹊叹道:“六爷是善心人。” “可他太难得了。”曲竹韵闭了闭眼,道:“米氏去家庙瞧了一眼,翻了人家的床头床底,找出一匣子干巴巴的点心,非说用了荤油,还有两根雕了花的木簪也要说人家心思淫邪,又说姨娘们是修行之人,种的满院花草像个什么样子,若不是栩然出言,说是给祠堂、佛堂清供用的,只怕花籽都要搜罗出来扔掉。” 她设身处地的一想,就忍不住的畏惧愤怒,更何况要在里头住上那么久的蔡卓尔呢? 第168章 家庙和牌位 陈家的家庙很大且不止一处, 其中清水庙和文济堂未设坛场,广受香火, 附近的百姓都可以来拜, 而观音庵封闭在家宅之内,就只是陈家族人才供奉。 跪在菩萨的注目里,蔡卓尔不是不心虚, ‘笃笃’的木鱼声敲久了,似乎成了幻听, 渐渐与陈舍嗔喉咙里的‘呼哧呼哧’的声音一起浮动在她耳畔。 木鱼声停, 痰声气音依旧响着, 令她后颈处汗毛直立。 门扉被人轻轻推开,淌进满地的霞光,幻听消失不见。 外头两个守门的婆子恭敬道:“给您备了碗甜粟米汤润一润。” 蔡卓尔嚅嗫的唇瓣瞬间就停止了动作, 她膝下的蒲团是婆子换过的,续了好些厚棉, 偶尔木鱼声停歇, 门外的婆子也没有进来看过一眼, 倒是茶水伺候周道,炭火不曾微弱毫分, 解手更衣概不多问, 恭桶都是用一回清一回。 要知道,想在这些小处折腾她,实在是太简单的一件事了。 “有劳。”蔡卓尔得体的微笑着, 根本看不出方才内心密密麻麻的惊惧。 两个婆子推了推她让婢女递过来两吊钱,小声道:“六少夫人都是交代过的。” 蔡卓尔心中滚过一道暖意, 她清楚, 若没有谈栩然早早的渗了人进来, 日子不知要比这煎熬多少倍。 “我知道,这是我的心意,夜里还要叫你们守着那点子炭火,着实辛苦。” 主子出手大方,下边的人做事也更周到些,两个婆子收了钱,谦卑道:“那夫人夜里想用点什么,只要不是荤的,旁的我们都能弄来。 喝过一碗甜润的粟米汤,轻轻用瓷勺拨开面上一层稠绵的糜,就见底下还藏着桂圆和枣子,吃得人浑身熨帖。 蔡卓尔用帕子按了按嘴角,定定神,重新走进了观音庵。 她在蒲团前虔诚跪下,念诵的经文都是为了几个孩子,可不是为陈舍嗔的。 陈舍嗔还没死,所以陈砚儒让蔡卓尔在家庙跪的是菩萨,要为他祝祷延年益寿,早日安康。 而陈舍微和陈舍秋两兄弟跪的是亡父,则是牌位。 兄弟三人齐齐跪在如山如海的牌位前,此时已经入夜,依着陈砚儒的意思,还要跪上一个时辰。 陈舍秋、陈舍稔惦念着自己的仕途,白天还算跪得专心,现在就有点撑不住了,一个东倒西歪,一个索性就趴在蒲团上睡着了。 陈舍微瞥了眼陈舍稔,撅着腚的样子简直像一只癞蛤蟆,他想笑又想翻白眼,脸上肌肉一时间忙得很。 但那堆牌位又映入眼帘,用金粉写就名讳虚虚浮浮,像是要从一块块一方方的漆黑桎梏中挣脱出来,幻化成一双眼,仔仔细细的盯着这些个后世的不肖子孙们看。 陈舍微下意识就闭了闭眼,肃了肃容。 这屋里炭火太足,门窗又锁闭着,陈舍微担心中毒都无人知晓,正打算起身将侧旁的窗户打开,就听陈舍秋道:“老六,窗户打开些,透透气。” 陈舍微瞅了眼猪猡一样的陈舍稔,没说话,把窗户卡出了一条缝。 寒冷的晚风探了进来,陈舍秋造作的低呼了一声,道:“老六,快把灯点上。” 陈舍微一回头,就见那缕风刁钻又讨嫌的将陈砚龄牌位前的光明灯给吹熄了。 他大约是有些缺氧,脑子有些发蒙,深深嗅了口清冽的空气,折返回来。 陈舍微本想把光明灯端下来,凑到烛火上续上,却听陈舍秋说,“不行,不能直接借蜡烛的火头,用那根签子借一借吧。” 陈舍微依稀记得其中有些讲究和忌讳,低头一看,果然见烛台边有根签子,似乎是线香断掉的一截。 他用签子的借了火,这签子似乎比寻常的竹签要易燃的多,火苗大如绿豆,冒出一缕纤细灰黑的烟气,往陈舍微鼻端试探。 陈舍秋见他续上了灯,有些向前探的身子才重新摆正,疲累的叹了口气,给了陈舍稔一下,把他弄醒。 今日是陈砚龄的忌日,所以陈舍微要跪上一整夜。陈舍秋和陈舍稔离开时,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他,陈舍秋做事留两分情面,故作关切的道:“夜里冷,再叫人升个炭盆子来。” 祠堂和家庙隔墙罢了,夜深人静,木鱼声隐约可闻。 若不是谈栩然有孕,也少不了她进家庙的份! 原本可以用子嗣的名头直接要谈栩然好看的!但没想到时隔多年,谈栩然居然有了。 毕竟就算是陈砚儒也不敢让谈栩然挺着肚子又站又跪的,陈舍微是在亡父牌位前反思己过,可人家最盼着谈栩然肚里这一胎,若是有个什么为难的,直接显灵岂不好? 陈舍微有点庆幸的想着,苦恼这事要怎么收场,难道只能熬到老头过完年当官去? 他心事重重,又跪得膝盖酸麻,表情就显得木然又困乏,像是一闭眼就要栽到在这地上,但谈栩然往他袖口里缝了个薄荷香包,嗅一嗅提神醒脑,他神思其实是清明的。 正在此时,什么东西从眼前落下来,陈舍微耷拉着眼皮一看,就见是陈砚龄的牌位。 无风无物,这牌位怎么会好端端的掉下来,陈舍微不受控的一阵胆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供桌香案上垂下的经帛翻涌,风浪裹挟着灰尘扑到陈舍微脸上,迷了眼睛,眼水遮眸,朦胧间就觉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隐隐听到有个苍老的男声似哭似呜咽的声音传来,“我儿,我儿你在何处…… 陈舍微强忍惧意捧起牌位抱在怀中,连声道:“爹,爹您是有什么要交代吗?” 他是如此热切激动,直接盖过一切呓语。 周遭瞬间静得可怕,似乎是有人的后招被他这样一副孝子做派砍断了。 陈舍微侧耳听了一会,喊道:“爹,爹啊。” 他还抱着怀里那个硬硬的木头疙瘩,哭嚎道:“您要是真来了,就出来看看儿吧。儿知错了,从前有您在,只晓得安逸享乐,不体谅您支应门庭的苦楚,您走了之后,儿真是好苦啊,蠢得叫五房诓骗去了家财,甚至连夫人的嫁妆也被弄去了,若非谈氏贤良体谅,我真是没面目做人了!” 他狠狠的抽噎了一下,倒在蒲团上,似乎是哭得心力憔悴,又像个满腹委屈的孩子,对着已经逝去的父母宣泄积压的情绪。 “当着祖宗牌位的面,我也不提与五房的旧怨,儿子与谈氏总算也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虽然苦些累些,但好歹勉强支应的住。只是,只是那陈砚墨欺人太甚,面上一副正人君子做派,背地里却养了个面容同谈氏有几分相似的外室。他有这个龌龊念头,所以处处针对于我,爹,爹您若泉下有知,可得替我去大爷爷那告一桩,叫他好好管束陈砚墨才是。我和谈氏要脸面,又不忍曲氏颜面尽失,万般的说不出口!他这样欺辱我,贼喊捉贼,又在二伯跟前说谈氏败坏家风,实际上不过想伺机夺占我妻!” 陈舍微似乎是哭够了些,抽抽搭搭的在蒲团上蜷起身子,抱着牌位依旧不撒手。 抱着亲爹的牌位就是最大的倚仗,背对着点点灯光和漆黑坟块,他也睡得安然。 片刻之后,轻轻的鼾声传到层层经罗帷帐后,陈砚墨浑身冷汗,不敢去看身边的兄长和侄儿们。 “呵。”陈砚儒轻笑了一声,“好一个恶鬼夺舍,你与其做官还不如做个街头说书人。” 陈舍度上前一步,把小门关了起来,有些好奇的仰脸看了看这间藏在祠堂里的密室。 这地方是从前长辈们商量些私密事时才用的,陈舍度还是头一回进来。 “这是谈氏亲口与我说的。”陈砚墨口不择言的说。 “老七!”陈砚儒是真发怒了,道:“在祖宗祠堂里,有些鬼话莫要说,我且问你,方才小六说的可是真的!?” 陈砚墨张了张口,道:“不是,我没有!” 陈砚儒双眸微眯,道:“太慢,要果断,要怒冲冲的驳斥。” “没有,我没有!”陈砚墨尖声叫了起来。 陈舍度下意识想要堵耳朵,觉得他叫得像个被踩了脚趾头的太监。 陈砚儒稍感满意的点点头,掏出一块汗巾替陈砚墨擦了擦汗,道:“这样就对了,还有小六说的那个女子,要尽快除掉。” 陈砚墨本想说旁人也不一定能看出来,碰到陈砚儒的目光后立刻道:“好。” 陈舍度有些戏谑的看着这个原本很是清高的小叔叔,在自己跟前露了这样大的丑,以后应该也摆不了什么长辈的谱了。 ‘还是爹拿捏人有手腕。’陈舍度正想着,就听陈砚儒叹了口气,道:“小六也可怜,叫他回屋睡去吧。” “爹,那他与谈氏那些出格的事情,您不打算教训了?”陈舍度问,像是好戏没看过瘾般失落。 “自然要教训的,让女子这样爬到头上作威作福还了得?”陈砚儒说着觑了眼脸色难堪的陈砚墨,又道:“想来那谈氏也不甚安分,是不是从前清贫时受你照拂,有过些暧昧言行?” 陈砚墨很受教,当即便道:“是!是!”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心里的东西似乎死掉了一块,再也没有资格把自己对谈栩然的情感摆在高处了。 陈砚儒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冷哼一声,道:“摆出这副脸色给谁看?!一个女子罢了,还是人家受用过的,爬得高些,要什么没有?环肥燕瘦,你也是吃腻了,怎么还这样放不下。” 陈舍度笑了一声,如针般刺破了陈砚墨满是裂痕的体面。 作者有话说: 谈姐的网在一百七十章收,也就是后天。 第169章 乌鸦和下一辈 陈舍微从祠堂出来时跟只瘸腿螃蟹一样, 强忍着不让步伐显得滑稽,进了自己房里才能撇下脸面叫两句。 沐浴过后, 穿着松软的里衣, 陈舍微撩起裤腿给谈栩然看,“又胀又疼。” 谈栩然早就备好了膏药,这种膏药一冷就凝住了, 搁在炭盆边上才一直软融融的,用小勺往他膝盖上一撇就敷开了。 “刘妈妈的蒲团没送进去吗?”谈栩然细细抹着, 问。 “叫二老头身边那个管事的查出来了, 幸好陈舍稔更过分, 膝盖上捆得厚实,都难打弯,叫二老头骂了个惨, 我就沾点边吧。”陈舍微苦笑道。 炭盆上坐着热水蒸笼,煲着浓白骨汤。 “原本盘算着你夜里出不来, 想偷偷带进去叫你吃的, 所以包了好些珍珠小笼包。” 小荠掀开蒸笼, 陈舍微就见拇指大小的绞花小包子搁在松针垫里,不负珍珠之名。 这种珍珠小笼包不似灌汤小笼那样满口汤鲜, 也不是发面小笼那般蓬松暄软, 从皮至肉,别有一种紧致感,嚼起来很有劲儿。 “都是孙姨和小石头做的, 没叫别人沾手,夫人已经吃过了, 爷放心吃喝。” 陈舍微吃过饭, 躺在枕头上徐徐眨眼看着谈栩然, 等到小荠轻手轻脚的把门带上了,一个温热的吻落在额上,陈舍微才轻声道:“又哭又嚎,真是累人,应该算是过关了,老头身边管事喊我起来的。” 谈栩然抚着陈舍微的面庞,道:“夫君辛苦了。” 陈舍微那时佯装昏睡着,隐隐约约听见陈砚墨的尖叫,有种他这个人从内而外都要崩坏的感觉。 “不能亲眼见他撒泼发疯,倒也遗憾。”他嗤道。 在祖宅里睡得不大好,大过年的不知打哪来了好些乌鸦,在陈舍微的院里聒噪叫嚷。 裘志几个小的气坏了,奈何没有长翅膀,只能拿着竹竿胡乱驱赶。 他们院里也有祖宅留着的几个下人,躲在廊角处窥视偷笑。 “好了。”谈栩然缓步从屋内走出,她一个双身子的人,瞧着四方天井里盘旋不去的黑鸟,竟也不怕有什么冲撞,只神色淡然悠哉的看着,“别赶了,都说乌鸦通灵域,昨夜夫君在祠堂时,公公显灵,说不准他魂魄还未走,以乌鸦为耳目,要来看看子孙后代,替我们长眼睛,留神着宵小呢。” 谈栩然这番说辞传到别房耳朵里,陈砚儒皱眉道:“妇人巧言,不是福气。” 陈昭远被陈砚儒喊来一起在二房用餐,闻言就替谈栩然说了一句,“年节里总是要说吉祥话的,润润耳朵也好,不然这乌鸦看了也闹心。” 陈砚儒颇感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又听陈昭远不解的问:“可若不是四伯公的魂灵,怎么好端端的会有乌鸦呢。” “分明是晦气!如何晦气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往脸上贴金的能耐倒是厉害!”米氏领着几个仆妇收拾碗筷,忍不住道。 觉察到陈砚儒朝自己这边瞥了一眼,米氏赶紧低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陈昭远抿了下唇,道:“二伯公,那我先回房温书了。” 陈砚儒颔首,陈舍度笑道:“晚膳来正屋吃。” 陈昭远点点头,从屋里到院里一段路走到倒是不疾不徐,可瞧见陈昭礼跟着陈舍刞来给祖父请安,就雀跃的小跑了几步,上前同他说话。 陈舍度摇头道:“爹还夸他稳重呢。同老四的儿子一个样,拴不住。” 正屋的晚膳说是各房人要齐聚的,陈昭远牵着弟弟在家庙门口等蔡卓尔,来去几个仆妇都莫名的看着他们,直到刘妈妈抱着几块经幡从外头走进来,听他们说在等娘,露出怜悯的神色来,道:“小少爷们,没说叫夫人出去吃饭呐。” “人人都去,我娘不去?”陈昭远不明白也不服气,“她又没做错什么。” “对还是错,还不是做主的人说了才算?”刘妈妈道。 陈昭远叫这大字不识的老妈妈一句话给说愣了,他又在家庙门口立了一会,侧首轻声对弟弟道:“走吧。” 晚膳很丰盛,丰盛的叫人执著难下筷。 陈砚儒身边这位大厨是福州人,一家老小跟着他一起去外地上任,又随着他回乡,一手闽菜出神入化。 瑶柱血菇炖螺头、玉女瓜百合塔、香糟响铃黄鱼酥,又因为陈砚儒在湖广做官,所以还有油酱荷叶粉蒸肉、鸡汁珍珠圆子和洪湖贡藕汤。 这都还不是年夜饭呢,听说年三十晚上还有光是备料就备了一个月的金汤佛跳墙。 至于滋味么,去骨的糟鱼肉裹在响铃卷里,酥脆的像是在嚼薄冰,豆香淡淡,鱼肉嫩鲜,玉女瓜百合塔爽脆无比,作为一道清口小菜,简直宜人到了极致。 粉蒸肉荷香四溢,滋味浓厚而不腻;鸡汁珍珠圆子大而饱满,糯米蒸得软黏,内里的肉丸又弹得齿颊留香。 就连陈舍微都道:“好想挖墙脚。” 陈舍刞听到他这句低语差点喷饭,唇瓣几乎未动的回了一句,“大厨一家三代十八口,全是白养着的,灶上采买还是他儿子的活计。” ‘这不是叫老鼠看米仓嘛!’陈舍微咋舌,小声道:“那还是罢了。” 只可惜陈砚儒的好处到此为止,这一餐饭吃过之后,陈舍微进前头的茶厅,谈栩然去后头的偏阁,夫妻二人都有关要过。 陈砚儒心里对于陈舍微纵容谈栩然母女的行为已经下了定论,容不得陈舍微反驳。 他不动声色,从陈舍秋起一个个问过去,倒是该夸夸该骂骂。 陈舍稔耗了陈砚儒颇多的口水,斥得他跟犯了痔疮似得坐不住。 “长兄如父。”陈砚儒又掉过头来,陈舍秋自己那一身汗还没下去,就又被训了一顿,只说他不管教弟弟,日后就算能起复,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陈家后起之秀那么多,没能耐的迟早要叫人比下去。 “你说是不是啊,小六。” 陈舍微正想着陈舍秋这个做老大哥平日里爱摆谱,可该受骂也受骂,挺好笑的,忽然就被点了名,下意识搁下茶盏,含糊的应了声。 “哼,”陈砚儒毫无笑意的抖了抖胡子,道:“你倒应得出口,若真想有什么建树,就该继续科考,而不是每日在泥巴地里打滚,再多的粮,也不过是给姓杜的脸上贴金。” 陈舍微觉得更好笑了,当人性贫瘠到了极点之后,世上什么都没意义,唯有落在肚肠里的一碗饭,是值得拼死攫取的。 陈砚儒是上位者坐久了,打出生起就过着吃饱穿暖的日子,从未捱过一点饿,所以才如此傲慢。 那一捧一捧的谷粮给杜指挥使的功绩增光了又怎样? 陈舍微不过是在其位谋事,只求互惠罢了。 “是。”陈舍微不欲争辩,索性道。 陈砚墨的评价已经是没什么可信的了,基于此,陈砚儒一时间也没摸清陈舍微的性子,以为他听进去了,就点点头。 “不过,你能成举人,已经出乎我意料。”陈砚儒又道。 陈舍微当他是个烦人又爱说教的长辈,没怎么往心里去,可陈砚儒不依不饶的,一直在不住的叨叨,下一句就说起谈栩然来。 在恼人的数落声中,一直低头装鹌鹑的陈舍微慢慢抬起脑袋来,看向陈砚儒,十分认真的道:“我能娶到夫人是我的福分,我对她万分满意。” 他的目光如无风之烛,颤也不颤,稳稳地直触人心。 陈砚儒又见他错开眼,又去看陈砚墨,目光鄙夷,如在看一口痰。 ‘果然心中含恨,戾气颇重,若不驯服了他,否则刺手无用。’陈砚儒心想着,又道:“你敢说谈氏没有抛头露面,你敢说她没有穿着男装招摇过市,你又敢说她是个安分守已的?” 陈舍微头皮一阵阵的发紧,谨记着谈栩然要他忍耐,陈砚儒这老头官位颇高,上位者当久了,盛气凌人惯了,容不得别人驳斥。 “怎么哑巴了?”岂料陈砚儒不满意他的沉默,只觉他不肯服软,更是一拍案,怒道:“身为男子,你连个女子都管不住,还妄称什么成家立业!” “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陈舍微困惑轻蔑的睨了陈砚儒一眼,道:“我的家业,是夫人同我一起立住的,我的家没了她不是家,我的业没了她也要坍掉一大半。是我没用,要夫人帮扶,二伯知道这一点就好。” 话音刚落,陈砚儒一个杯子飞过来,陈舍微一偏首,杯子冲着他身后的陈昭远去了,幸好也只砸在了他身侧的墙上。 “你还敢躲!” “阿远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陈昭远担忧的对陈舍微脸摇摇头,看起来很是替他紧张,又犹豫着看向陈砚儒,道:“二伯公,我觉得六叔说的也有道理,我家中事项如今也都倚仗娘亲,若是没有她,我…… 发觉陈舍微的想法和做派不知不觉中已经浸染了陈家的下一辈,陈砚儒的面色难看起来,吓得陈昭远没能把话说完。 他不言不语的盯着陈舍微看了一回,目光暗沉而严肃,似乎是在看一块难咬的骨头,一块点不化的顽石。 “把门打开。”陈砚儒忽然道。 众人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依照吩咐让冷风灌了进来,他又用手那么漫不经心的一挥,像是打掉横在眼前的一条蛛丝。 “你爹不在了,我替他教训你这个不孝子孙。”他说着,一面看向厅里众人,似乎是在征询,又显然是在警告,“拖出去家法伺候。” 幸灾乐祸的居多,不动声色的也有,晚辈中居然多是忧心忡忡的,隐含忧虑不忍的。 第170章 反抗和治农官 陈家的家法是竹枝抽背, 看着一蓬纤纤细细的竹枝,做扫帚的那种, 能把整块背抽得一点好肉没有。 若是下手的人存心折辱, 抽下去的时候顺便刮到面上,那可就难看了! 陈舍刞见陈舍稔已经迫不及待的遣人去取了,想着陈舍微也是有头有脸, 年节里又多交际,带伤露面实在说不过去, 若是不去, 问起来也不好听。 他踌躇片刻, 还是站起了身,将自己的考量告诉了陈砚儒。 陈砚儒身子微转,盯着陈舍刞看了一会, 毫无征兆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为了下陈舍微的面,为了叫众人晓得他是如何夫纲不振, 族中男丁尽数到场。 陈舍刞堂堂七尺男儿被打得一个趔趄, 就听见儿子陈昭礼大喊一声, “爹!” “喊什么!”陈舍刞呵道。 随即就见他恭敬的对陈砚儒道:“是儿子多嘴了。” 陈舍刞重重的往自己脸上补了一巴掌,在陈舍度讥诮不屑的目光中, 沉默着退到一旁。 陈昭礼双目含恨, 又在陈舍刞的扫视下低下了头。 陈舍微看得目瞪口呆,有那么一瞬间都忘了自己马上要被拖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抽打。 “你这是打完自己的儿子, 又准备打别人的儿子啊?”陈舍微有些愕然的看着陈砚儒。 他知道在这世上好些时候不想低头也要低头,官威财富, 地位辈分, 总之是形式比人强, 可知道是一回事,要受着又是另外一件事。 下人来请他去受家法,倒也不怎么敢拉扯他,陈昭远想替他求情,身影微动,就见对面的陈舍刞几不可见的在对自己摇头。 陈昭远不大明白,但似乎又琢磨到什么。 陈舍微一把推开下人,起身快步走到陈舍稔前头,指着他对陈砚儒道:“要教训就一起教训,他还在孝期,成日在家中狎亵,我看大房略微过得去的小厮书童,估摸着都叫他扯到榻上去了,这样荒唐的晚辈,你光是嘴上说说就够了?还是嫌他浊臭不堪,已经懒得管教了?” “你他娘的发什么癫,我哪有!”陈舍稔睁着眼睛说瞎话,陈舍微也不理他,又看着遮掩在陈砚儒身后的陈砚墨,冷笑道:“躲在二伯身后做什么?怕二伯连你一起教训?不过也不必担心,夜御六女,说起来市井中也是人人交口称赞。想来陈家被我落败下去的雄风,都由七叔您一人撑起来了。” 陈砚墨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但整个人如纸糊骨架,没有半点气势可言。 “他们也要教训。”陈砚儒居然这样说,吓得陈舍稔差点跪下。 陈舍微甩了甩袍子,索性道:“那就请二伯由依着辈分次序来罚,七叔先请,三哥次之,我最末,届时必定无话可说。” 陈砚儒要充长辈范,陈舍微忍了,可若是光敲打他一个人,其他人轻轻带过,那他也不是好欺负的。 陈砚墨厉声道:“陈舍微!你目无尊长,狂妄无礼,这是要同陈家决裂?!” “泼脏水好一套啊?陈家?你有什么资格代表陈家?”陈舍微觉得这伪君子简直可笑至极。 “他没资格,你有资格?”陈砚儒不知为何揪住了这句话,冷笑道:“我如何教训他们,由不得你来指指点点。挣了几个烟钱,认不清楚自己是谁了。你爹在我们几个大哥跟前可是毕恭毕敬,哪里似你这般放肆咆哮!” 说着,房门洞开,下人拿着竹枝随着一阵寒风快步走了进来。 陈舍微站在屋子正中猛然回头,风将面庞上沾着的几丝头发尽数拂开,一张眉目浓烈而锐利的面孔分外醒目。 院里站着的樊寻和裘志正无事可做的在数树枝上的麻雀,扭脸看见这一幕,猛地意识到,这玩意拿进去是打陈舍微的! 若今儿轮值的是黎岱和朱良,他们性格谨慎些,也许还要看看情况,等着听陈舍微的吩咐。 可偏偏是个莽夫和小傻子的组合,眼里只看得见陈舍微,哪管别人官至几品,当即就冲上台阶,夺门而入。 陈舍微还没反映过来,先把陈舍度给吓了一跳,大叫道:“来人,快来人!” 陈砚儒的手下比陈舍微只多不少,一下又乱糟糟的涌进来那么多,屋里挨挨挤挤的,陈舍稔想钻出去免得被误伤,撅着腚在地上爬,结果被踩了好几脚。 陈砚墨几番躲避不成,叫人一肘击中鼻子,两注鲜血横流,好不狼狈。 屋里闹成一团浆糊,到底是陈砚儒人多势众,把樊寻和裘志两人都从陈舍微身前撕开,押在地上跪着。 陈砚儒真是很久没气成这样了,通常他若要打人耳光,人家还要反过来慰问他的手疼。 陈舍微一点皮都没破,居然还敢叫人进来反抗,简直是忤逆不孝到了极点! “今天我就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好好的教训教训你!” 点点白沫从他愤怒咆哮的口中喷洒而出,随之响起的却是一阵很密集的鞭炮声。 打鞭炮不奇怪,可这样密的炮仗必定是一串上有千百个,不是普通百姓家用得起的,听响动的远近,又似乎是在陈家门口放的。 陈舍刞有些奇怪,可陈砚儒正在气头上,哪里管这点声响。 鞭炮声还没绝,又是一阵响锣。 铜锣脆响可不似鞭炮有落寞之势,而是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直直往这院里来了。 满屋子的人都下意识盯着院门,热烈的铜锣声停在门边,院门大开,随着管事走进来的是一个乐呵呵的大汉。 此时陈舍微外袍散乱,一只胳膊叫人钳着,身子还使劲抻出去要挡在樊寻和裘志前头,要替他们拦住挥下来的一刀鞘。 这混乱激烈的瞬间像是凝固住了一般,众人都不知所措,就连陈舍微都困惑的看着笑容满满的甘力,道:“大哥?” 听到陈舍微的称呼,陈舍刞忙挤过来替他整理衣襟,又咬牙叫几个没眼色的随从滚下去。 甘力的笑容在瞧见屋里的情景后凝了片刻,但又勉强的略略扬起,对着陈砚儒行了个揖手后,爽朗大笑道:“给按察使大人,知事大人道喜了。皇恩浩荡,赶在年前下来了赏,也叫你们赶着时候敬告祖先,也好与先人同乐。” 他说这话时,院门口进来一帮宫人模样的人,他们手上都还捧着金红锦布遮蔽的东西,看架势应该是赏赐一类的。 陈砚墨一听这等好事与陈舍微有关,只觉如坠冰窟,连面皮都一阵阵的发紧刺痛。 圣上的赏赐到,自然要一家子齐聚来跪谢。 陈砚墨就觉自己的魂灵浮在半空中,在一片寂静中,毫无情绪的看着陈舍微快步走出去迎接谈栩然,又木然的看着陈昭远欣喜的去搀扶蔡卓尔。 他都未觉察自己的肉身跟着众人一道跪下了,只觉得周遭的声音略微回归了一些,依稀听见有人在报一些名目,声音愈发清晰响亮。 “银二百两、吊屏、帛屏、门神各两副,金织罗衣各一袭、苎丝四表里、鲜猪一口、羊一腔、甜酱瓜茄一坛、酒十瓶、胡椒五十斤。” 真是奇怪,每一样他都听得明白,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 陈砚墨如在梦中,又如酒醉之人,脑子已经不大好了。 其他人可比他清醒的多,知道从南直隶而来的宫人所传圣旨上大赞陈舍微访薯育薯之功,不但给予如上的好处,还升他做了治农官,整个闽地的农事他皆可巡视插手。 陈砚墨先前只知江南一带有独设治农官,毕竟是鱼米之乡,国之粮仓,没想到陈舍微在闽地居然也能当上。 陈砚儒一开始还处在震惊之中,可当他听见圣旨中还附带夸奖了湖广按察使陈砚儒忠爱可嘉,对晚辈子孙教导有功,赐羊、酒、彩缎各数时,一向鲜有羞耻心的他也不免感到一阵难堪。 陈砚儒活到这个岁数上,还是头一回沾晚辈的光。 陈舍度偷偷抬起眼,就见陈舍微和陈砚儒同时起身,接旨时陈舍微还让了让陈砚儒,谁都听得出陈砚儒那两声笑有多么的干巴巴,陈舍微就是存心的! “多谢林公公。”陈舍微的礼数倒是不错,陈砚儒还是担心他久在闽地没见过世面得罪了宫里人,顶着一张窘迫到发麻的老脸招呼着宫人进屋。 “原本前日就该来的,”这位面上无须的林公公笑道,“可杜指挥使着实热情,设宴款待,害得咱家生醉了一日,拖到今日才来。” 他说着望向陈舍微,“还望小陈大人体谅。”说完才扫了陈砚儒一眼,毕竟在这份旨意里,陈砚儒只是附带沾光的那个人。 这话令陈舍微一愣,下意识去看谈栩然。她正低眉敛目,做出一副恭顺之态来,觉察到陈舍微的视线,也只是稍稍勾了一下唇角。 陈舍微来不及细想许多,忙客套了几句,本想请人进屋好生款待一番,可林公公却一改陈舍微记忆中太监的印象,十分务实干练,喝过一盏茶后,就推辞要走了。 “可是夜已深重。”陈砚儒道。 “甘千户随行还有一百精兵,我怕什么?还要同甘千户去前千户所呢。”林公公看向陈舍微,笑道:“杜指挥使呈上去的奏疏上说,这种番薯北地也可种植?” 陈舍微点点头,毫无负担的道:“可以。” “嗯,这都不急,先在闽地一带铺开来种,闽地素来少粮,若这番薯可解饥荒难题,整个泉州卫和你们陈家必定是史书留名啊。”林公公笑道。 听到这话,陈砚儒忙露出‘不敢不敢’的神色来,那恭敬,那谦卑,看得陈舍微一阵好笑。 第171章 残影和宽衣 甘力可算知道为何谈栩然让黎岱快马加鞭, 请他务必让宫中的赏赐于今夜至陈家祖宅了。 一进院门,望进屋里去, 瞧见陈舍微站在中间, 周围乱糟糟的一群人,他显然是被针对的那一个。 这是掐算准了这帮老东西小玩意要在今夜生事,给陈舍微好看啊。 甘力还有点替陈舍微夫妻俩担心, 怕自己一走,说不准又要作什么乱。 可转念一想, 陈舍微今夜刚领了圣旨, 好比金刚护体, 谁敢动他毫分。 “想来昨夜公爹显灵,是预见了夫君今日的大喜。”谈栩然笑道:“不如就将圣旨供到祠堂去,也叫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能高兴。” 林公公这才瞧见谈栩然姣好的面容和掩在斗篷下的孕肚, 忙也恭喜陈舍微福气接踵而至。 走时,林公公在前, 甘力在后。 他一步三回头, 有点担心自己一转腚, 陈舍微就叫几个叔伯兄弟摁在地上狂揍。 甘力往回瞥第一眼,陈砚儒面无表情站着没动, 陈舍度似乎是要笑没笑出来, 陈舍秋陪了个笑脸,陈舍刞同几个侄儿们拱了拱手,至于陈砚墨, 都没看见他这个人,按着辈分, 他应该站在陈砚儒边上的。 甘力跨上马, 又扭脸, 陈砚儒的脸皮子抽了抽,陈舍度终于是咧了咧嘴,陈舍秋慌忙又笑,陈舍刞和几个侄儿再施一礼,但表情有点不解,倒是一齐去看陈舍微。 甘力第三次转头的时候,终于是连已经钻进马车里的林公公都有点奇怪了,“甘千户,你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不是。”甘力的语气听起来就像个无脑的莽夫,“只是担心我这傻兄弟。” 说着,他看了眼立在台阶上的一族人,又对陈舍微拱了拱手,俯身对车厢里很是困惑的林公公,道:“咱们也别立在人家门口说闲话,到了千户所里,我再同您讲吧。” 不知是风故意把这句小话给送了过来,还是甘力真就以为自己的音量放的足够低。 众人隐约听见了,但又只能当做没听见。 陈舍刞不知道旁人怎么想,他只知道自己若是陈砚儒,现在已经尴尬到脸皮都能起粉屑掉落的地步了。 冬夜的风实在冷,众人干站了一会,陈舍秋正要开口,就见陈砚儒蓦地转身看向陈舍微。 清冷月色下,他的眼珠子黑得都有点泛蓝了,陈舍微的斗篷下正掩着几个侄儿,孩子年纪小,禁不住钻人骨头的冷风。 “你之错与你之功并无干系,切记戒骄戒躁,慎言慎行。” 陈舍微真懒得理这个还摆架子的老头,陈昭远有点听不下去了,道:“二伯公,族人若有什么功绩,族里中公是有赏赐的,六叔这回让咱们一家都沐浴天恩,族里对他可有什么褒奖?” 少年的嗓音像月光一样干净,逼得每个人直视自己的窘态。 陈砚儒良久没有说话,久到陈舍稔打了两个尿颤,有点兜不住了,拼命给陈舍秋打眼色。 “额,这种小事我会安排。”陈舍秋搓了把脸,勉强笑道:“不必二伯费心。” 话没说完,陈砚儒已经迈开步子走了,到底是年纪大辈分高,想甩脸子走人就甩脸子走人。 他才迈过门槛,陈昭甲、陈昭丙几个孩子终于敢说话了,雀跃欢欣的话音接二连三的响起,像是催赶着他快些滚。 “六叔你好厉害!” “六叔,你这么厉害怎么都不说呀?” “六叔,番薯好吃吗?” “六叔,番薯种在哪?我能瞧瞧去吗?” 瞧着几个弟弟绕着陈舍微打转,陈昭远心里的发酵了许久的烦闷渐渐消散烟了。 本来就该这样的,凭什么对错不看事实,而只是由位高者一条舌头说了算?! 陈舍微没有理会陈砚儒,护着几个孩子往回走,又对陈昭远几兄弟道:“你娘应该回院里了,反正出来了,也不差这一个晚上,你们今晚上回自己院里睡吧。明儿再看,我院里反正都给你们留着屋子。” 陈昭远笑了起来,道:“好。” 众人在各自院落的岔路口一个个消失,陈舍微这才发觉陈砚墨没有跟出来送林公公,不过他也没有放在心上,蹦上台阶,快快乐乐的回自己院里了。 陈砚墨跟了半路的,落在最末,瞧着陈舍微扬眉吐气的走在前头,他忽然有什么玩意在挠他的心,在抓他的脸,痒得他恨不得把心抓出来,恨不能把脸撕下来。 陈砚墨囫囵在脸上抓了一下,发现是干掉的血痂。 血痂掉了一些下来,面上被他自己挠出了新的血痕。 他就这样狼狈的跪下做了陪衬,看着陈舍微受赏,又用如此可笑的模样游荡着,简直像是陈舍微足下的一道卑微残影。 陈砚墨贴着墙根回到自己院子里,几个下人给他行礼也似没听见,喜鹊掩在门边幽幽瞧着,盯着陈砚墨钻进了他自己的屋子里。 女眷们没有去送行,曲竹韵和蔡卓尔陪着谈栩然回了院子才折返回来的。 听喜鹊说陈砚墨再也没有出来,曲竹韵不禁笑道:“我若是他,只怕这辈子都没脸见人,最好是藏着掖着都别出来了。多可笑啊,还以为能狐假虎威的把小六摁下去,没想到人家这样好的本事,有圣旨撑腰,啧啧啧,一样样赏赐报出来,真好似耳光一般,抽得他面目全非,膝盖也发软呐,呵。” 喜鹊掀开谈栩然使人送来的甜汤盅,就瞧见血糯米熬得黏软成团,芋泥绵绵,红豆烂甜,这几样还没搅和开来,牛乳底汤依旧白浓可爱。 “这样多,你也吃些。”曲竹韵心下满意,虽说席上吃得不错,可方才陪站了那么久,人一冷肚子就饿得快,吃一碗是正正好的。 喜鹊拿了个小碗分了些出来,抿唇笑道:“虽说六少夫人只备了给您的,还有三房、五房孩子们的份,但这血糯米、红豆哪样不是早早煨煮起来,时辰掐得正好,才会有这般软烂甜糯滋味。” 曲竹韵品味着话里的深意,笑道:“赶在年前谁不愿听点喜事?听说那番薯的产量颇高,若是推广种植开来,人人可饱腹,这样一件天大的喜事,杜指挥使的折子定然递得很是时候。栩然也是厉害,我真是好奇,那日她到底说了什么,叫那贱人急不可耐的撺掇着他二哥来打压小六?” 杜指挥使为了防备着漳州卫暗地里使绊子,折子是绕过了福州府直接到的南直隶,由南直隶径直递到御前的。 所以不论陈砚儒、陈砚墨还是漳州卫都没得到什么风声,只有陈舍微那日陪着甘力去杜指挥使家中饮宴,席上才听他泄露了一句。 透口风的时候,估摸着朝廷的赏赐都在路上了,杜指挥使也算是慎之又慎了。 陈舍微捧着汤盅喝了个精光,谈栩然倚在桌边看着他,长睫半遮,应该是有些累了。 “睡吧。”陈舍微有好些话想问,可见她这般,就觉得什么都比不得让她饱睡一觉来得紧要。 “夫君不用我解惑了?”谈栩然被他抱在怀里,下巴搁在他肩头,只觉得稳当又踏实。 双身子的人了,他抱起来还是这样轻轻松松。 陈舍微穿着衣裳的时候不显肉,性子又宽和,好些人觉得他文弱,殊不知同那些大腹便便满身虚肉油腻的男子相比,他不知要精壮多少倍。 “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你怀着身子还要为我的事情殚精竭虑。” 陈舍微替她宽衣,先是要脱那件水蓝色的长袄,领口的翠色玉扣淹没在雪白兔绒里,他指头又粗,抿得直打滑。 “你的事难道不是我的事?”谈栩然反正倚在床上,慵懒的随他伺候,“只是累了黎岱往来在我和大哥之间递消息,时间把握的恰好,这件事的助益才能越大,老头官位毕竟高,若非圣旨赏赐当前,他真要打要罚,我们也奈何不得,总不能撕扯起来。” 陈舍微听了有些汗颜,他可不就撕扯起来了嘛?! 好半天了,才抿掉第一颗扣子,屋里炭火足,陈舍微捏着那粒翡翠扣都出汗了,指腹潮乎乎的又去抿第二颗。 第二颗、第三颗就简单一些,陈舍微拽开谈栩然腰间的系带,替她脱出了一只袖子,又俯身搂住她的脖颈和半个身子,扯着袖口金丝蓝线的蝶舞刺绣,脱掉了这件长袄。 魅惑而纯净的体香散了出来,就好像叫一个肚饿之人去扛面袋,抗在肩上时不觉得,可一摔下来,面袋子一震,粉香四溢,真叫人掏心抓肝般受不住。 冬日里外出都有斗篷,孕妇又体热,所以谈栩然内里穿得并不很多,若是这身里衣再脱掉,那可就剩下小衣了。 陈舍微窥见那隐约成团的红糜,脑海中登时就忆起了谈栩然给他瞧过的那副刺绣。 她今日穿的小衣,正中刺绣是老宅的雪里山茶,凌乱的足印小径上,还落了两双绣鞋呢。 画面牵动记忆,又有女体香薰萦绕,陈舍微顿觉燥热无比,处处不安分起来。 他赶紧垂下眸子,去解谈栩然腰间的裙裹。 马面裙的系带可以在前,可以在侧,也可以在后。 陈舍微俯在谈栩然身上,把手伸到她后腰处摸索,明明只是一个很简单的结,他平日里也替谈栩然系过无数回了,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老半天也解不开。 谈栩然含笑瞧着陈舍微,轻道:“倒不必这样舍不得,褪掉了,岂不更好搂抱。” 这样的姿势,陈舍微躲也躲不掉,只能任由谈栩然赏玩他像是点了胭脂的绯红面颊。 “上一回,”谈栩然细白如葱的指尖在陈舍微下巴处刮蹭,那力道微妙得很,令陈舍微忆起某些失控的感觉,指尖又摁在陈舍微的唇上,撬开他的牙关,陈舍微忍不住用舌尖轻轻舔舐,就听谈栩然满意的笑了一声,气息浮动的继续道:“还是夫君用唇舌伺候的妾。” “夫人要吗?”陈舍微咽了口沫子,道:“再过些时日就不好做了。” “夫君懂得真多。”谈栩然扯下他缠吻,稍稍分开半寸,只觉他的唇瓣烫得惊人,“从前当真没有与女子行过房?” 其实不必问也知道,他虽主动又好学,但初次尝试某些乐趣时,处处都很生涩。 陈舍微摇摇头,小声道:“我只有你。” 这话真叫人心动,谈栩然也难有例外。 见他小心翼翼的收着腰,半点不敢压下来,谈栩然索性翻身在上,又俯身含吻他的唇。 陈舍微一惊,又被堵了个严实,只能在呼吸交替间,依靠残留的理智含糊道:“夫人,不是要,要…… 他以为只是替谈栩然纾解而已。 作者有话说: big eyes baby 第172章 饭团和访客 晨起, 陈舍微出门时觉得阿巧看他的目光都有点鄙夷。 谁家俩大人睡一块,大半夜的要换褥子? 陈舍微总不能说自己尿床了!不过么, 鄙视就鄙视吧, 很值就是了。 他越是轻松的哼着小调,阿巧的面色就越难看,小心翼翼的掀开帐子, 见谈栩然刚醒,懒洋洋的侧过身子朝她笑, 双颊粉嫩似春桃, 唇瓣饱满又莹泽, 这才放下心来,嘟囔道:“夫人怎么由着爷胡来。” 被窝里实在太舒服了,谈栩然虽然睡足了, 但神思还在赖床,眨了一下眼才明白过来, 勾着唇角道:“是我要的。” 阿巧无言以对, 憋了半晌才道:“噢, 还好夜里那几个婆子都偷懒去了,否则今早上这消息就传遍了。” 谈栩然支起脑袋, 拱起一边头发来, 乱蓬蓬的,加上她眸中的困惑,更显得她神色可爱。 “为什么, 好些人总是明面上不敢谈男女之事,可背地里哪怕是无意间听到夫妻俩调笑了一句, 都激动得好似是逮着奸夫人妇当众野合一般呢?” 阿巧双手托腮趴在床沿边上琢磨, 道:“不晓得。只是吴家的俩嫂子, 也喜欢听人墙角。” 谈栩然倒没听阿巧说过这个,略略皱眉道:“就是你前些日子回去住的时候?” 毕竟是过年,阿巧也觉得吴缸总是陪着自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就跟着他回吴家住了七八日。 吴家盖了新屋,但正月和腊月里是不宜搬家的,所以盘算着等开春挑个好日子再迁居。 阿巧这回去,还跟着吴缸住在他的小屋里。 吴家的老宅就那么大,一家子要是齐齐站在院里,转个身都脚踩脚。 其实如果她们是无心听见的,阿巧倒也不会埋怨,只恨吴缸不知节制,夜里明明都做足了,晨起怎么还是那样雄赳赳的,恼人! 可她们听就听了,还听得入迷,一不小心打碎了窗台上的水仙,惹得吴大娘大骂。 何氏还在院里说吴缸和阿巧瞎闹呢,吴大娘大声道:“他们不闹谁闹啊!你不想闹!?” 臊得阿巧压根不敢出去,早膳都是吴缸端进来吃的。 “反正我也很少回去,日后逢年过节若是跟着他回,也就是新宅住了。”阿巧凑近了一些,道:“他后来给两位兄长送了点补品,还说,‘听怎么听得过瘾,还是要真刀真枪的拼一拼。’” 谈栩然笑道:“原来他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 “哪里又是什么正经好人呢。”阿巧轻快的说。 说话间早膳已经摆上桌了,小荠眼看着送菜的婢女出去了,笑道:“爷把这儿当咱们自个家了,早上溜溜达达往小厨房来了,管孙姨要方便拿着吃的早膳,说自己同王老板约好了,要去纸坊瞧瞧。” 谈栩然瞧着桌上是燕皮馄饨和煎蛋,就道:“他拿什么出去吃了?” “灶上没合适的,倒是能炸饼,可爷说不想吃油大的,他自己个瞧着笼屉里还有点杂米饭,爷就同昨个晚上剩下的血糯米和了和蒸热了倒在油布上,用饭勺铺平,卷上点腌萝卜、咸鸭蛋,炸货余下的油渣子还有一根腊肠,囫囵卷成个筒,做了俩,说是带个给王老板吃。” 谈栩然知道陈舍微管这种做法的吃食叫饭团,别看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味道还真挺好的,有一阵高凌天天拿饭团当早膳吃,那时候他还没进学堂呢,在铺子里当个小管事,每日忙进忙出的,什么汤汤水水的都不顶饱,只有这糯米饭团吃下去肚子里才实在。 谈栩然想起这些细碎小事,就有点想两个孩子了。 小荠哼了一鼻子,道:“几个打下手的婆子见爷自己动手做,表情怪里怪气的,不过什么都没敢说,不像前几日那样,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阿巧也道:“往咱们院里派的这几个婆子,说原先都是在老太爷身边伺候的人,故意叫她们来使唤人的,一句话没顺着她们说,动不动就往二房院里跑!今儿算是消停了。” 越是底下的人,越知道看人脸色,昨晚上陈舍微受赏的事情,想来整个泉溪都知道了。 陈舍微拿着饭团,还提溜了一油纸包的炸饼,浑身飘香的往外走。 裘志原本都在外院吃过粥了,年节里祖宅给下人的吃喝也挑不出错来。 一碗不算稀的白粥,还有一碟腌菜和虾米,可裘志在陈舍微身边吃惯了,总觉得肚里油水薄,啃下去半个油饼才算踏实了。 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好些人连声招呼,因为叫的是‘陈大人’,陈舍微还以为是陈砚儒或者陈砚墨的客人,自顾自的拾级而下。 直到几人横穿过来拦住自己,陈舍微才晓得原来是找自己吃茶的。 这几位都是泉溪镇上的员外老爷,陈舍微虽一时半会儿记不起名字来,但可知道他们家资颇丰,而且田产延绵,因该是知道了他做了闽地的治农官,所以提前来示好的。 见人人手里拎着礼,陈舍微挺不自在的说自己同王吉有约了,结果好些人说王吉是他们侄儿、兄弟云云,要同去。 王吉是官牙出身,自然交际广博,这也不奇怪,陈舍微只好带着乌央乌央的一帮人往王家去了。 王吉知道这消息还慢呢,也幸好带着人上王家来了,王吉一道坐了,三下两下把气氛一热,又替陈舍微满口答应了好些废话,但其实什么也没应承下来。 陈舍微先是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滔滔不绝,随后等人走了,真实的情绪又泛了上来,瞧着很忧虑,笑眼睛也有点泪模样。 王吉的老娘身子越发不好,今冬都难熬过去,故而王家院里静悄悄的,只怕扰了王老娘养身子。 可人越到了这时候,越想听点响,沾点人气,陈舍微到病榻前看望她,说自己得了圣旨了,赏了一院子的东西,等下割半头猪来,再拿几瓶酒来,还有门神也拿一副来,帮着镇家宅。 王吉红着眼圈别过脸去,陈舍微这么不喜欢显摆的一个人,说这些是想叫王老娘安心。 他没兄弟,可有陈舍微,是彼此的倚仗。 王老娘已经不怎么说话,人也迷糊,只是握着陈舍微的手紧了紧,陈舍微望过去,就见老人家微微翘起了嘴角,是个很安心的笑。 “娘,喝点米油吧。”吴燕子轻柔的说。 王吉搓了把脸,随着陈舍微一道出去了,他落在陈舍微身上的目光很关切。 “我才知道昨夜闹了这么一场,怎么不叫我去。” “反正这事儿如此收场,老头一时间是提不起劲儿再闹什么了。”陈舍微摇摇头,也觉得可笑。 “那是。”王吉想想都替陈舍微觉得痛快,“怎么就那么巧!人家抡圆了胳膊要揍你一拳,结果你轻轻巧巧的躲过去了,他倒用力过猛,一头栽进牛粪堆里,吃个大饱!站起来还要鼓掌,说你躲得好。” 陈舍微没说是谈栩然着意借力打力,又听王吉问:“这几位员外老爷怎么不领家去,也叫那几房人听听人家对你的恭维嘛!” “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吗?”陈舍微无所谓的道:“而且这治农官头衔也不是白给我长面子的,治所虽还在泉州,但有些时候亦要在闽地四外巡视。” 陈舍微一向喜欢窝在家里,牢骚还没发完,王吉已经兴高采烈的说:“那岂不正好,我可以与你同去,也可拓展一下买卖。” 真是浑然不一样的性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纸坊。 承天寺的素点年节里卖的更好,装点心用的油纸和纸匣子供不应求,纸坊里十分忙碌。 陈舍微想要一个大黑板,已经画了简图,让泉州卫里的匠人给做了,但还缺配套的纸张,若是一套配齐全了,底下书吏讲解的时候就可以画一张撕一张,比较方便。 他们正在纸坊议事的时候,又有几波人上陈家给陈舍微道喜了,其中不乏陈砚墨、陈砚儒的一些故交,虽不至于亲自到来,但都也遣了小辈来。 陈舍微不在家,陈砚儒又不可能让谈栩然出来应酬,只好同陈砚墨、陈舍度一道硬着头皮招待,听他们夸赞陈舍微神农转世,又或是句芒庇护,总之一句话,何等的天纵奇才! 陈舍度起初尴尬了一会,后来好话听多了,倒渐渐把自己融进来,陈舍微同他都是姓陈的嘛!夸他就是夸陈家,看他老爹都装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他有什么不好受的呢? 如此一想,陈舍度就乐呵呵的听着了。 而陈砚墨,真是想撞墙死! 其中还有几人从前是陈砚墨的拥趸,如今虽也没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话,但今日毕竟是为陈舍微而来,对陈砚墨说的那几句奉承,总是干巴巴的。 陈砚墨就那样坐着,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紧绷,失了从前的谈笑风生的随意,连模样看起来都没那么潇洒了。 这几人左等右等陈舍微也不回来,相继离去,出了门就忍不住议论起陈砚墨来了。 说他好好一个端方君子,这两年是叫鬼迷眼了,还是吃错什么药了?怎么把自己的名声败坏成这样? “不过他在海澄做县令做得似乎还不错,去岁还立了功劳?” 这人说这话时,探头看向其中一位脸宽须发蓬的中年男子,就见他通身的富贵,都是在月港挣来的。 “那时我不在月港,倒不大清楚。只是么,”这男子已经坐进轿子里了,两顶轿子挨进了些,就听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了一些小道消息,说这份功劳,是人家送到他手上的。” 作者有话说: 关我滴大眼仔呐 等下把月港番外发发 第173章 点心房和锅子店 叫陈舍微受赏的事情横插一杠, 陈砚儒好些盘算都乱了。 隔了两日听米氏说蔡卓尔每日只是去家庙点个卯,很不诚心, 正要训斥的时候, 又忽然听说蔡家来人要见姑娘了。 陈砚儒先是皱眉,又复舒展开来,道:“小五这样怎么见人?叫小六去招待。” 陈舍刞一听就知道陈砚儒的主意, 蔡家这回是诘问来的,估计是蔡器耐不住年后发作, 私下先来骂一番, 出出气! “六弟一早就去千户所了, 说是林公公有事要请教。” 陈舍刞原本不想说的,那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气得陈昭礼夜宵都推出来了, 虽说后来知道是谈栩然送来的,又要回去了。 纪氏在儿子面前装得没事人一般, 可夜里枕头都哭湿了。 虽是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但陈舍刞心里有怨, 日益浓重。 陈砚儒想看好戏,奈何人家现在说走就走, 不听你的排布, 戏台搭好了,你自己唱去吧! 见陈砚儒抉择不定,陈舍度剥剥花生, 也没有这个自请的意思,陈舍刞道:“那么, 还是去请大哥吧。” 陈舍秋这人也有毛病, 可细数起来, 都不是太让人指摘的,总体来说庸庸碌碌,想挣一把没本事,倒也不十分偏执。 就比如说瞧着陈舍微在泉州府衙兼了个通判有些不快,但要叫他因此而下绊子,又觉得太过了些。 这样的人么,平日里觉得可有可无,也不怎么讨喜,但活在这种乌央乌央一大群人的大家族的,总是要有一个的。 因为他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识时务,平日里若是高人一等,溜须拍马他也爱听,可若是不及人家,天大的自尊和面子也要搁下。 骄子、英豪们若是话赶话顶上了,他这个庸才在中间转圜,给彼此双方一个台阶,风波可能就消弭了,若是没这种人,那只能是一拍两散,覆水难收了。 可要陈舍秋发挥这种抹浆糊的能耐,前提是别有陈砚儒这种说一不二的长辈在场,且看罚陈舍微那一场,陈舍秋敢说话么! 万般心思在陈舍刞脑中流转,很是感谢陈舍微那恰到好处的一击反制。 陈砚儒毕竟官居三品,虽说架子大,可做官做到这份上,十个有九个放屁都不许人嫌臭。 但有时他也实在太自说自话了,压得人心里一股股的往外冒弑杀的可怖心思。 陈舍刞一震,面庞上有热辣疼痛的幻觉,他定了定神,明白只要陈砚儒脑子清楚,顺从帝心,对于一个家族而言,他是可供攀附的树。 陈舍刞想到这一点上,可脑子里却忽然冒出那月夜下,陈舍微张开斗篷护着几个孩子的情景。 ‘朝中有人好做官,’陈舍刞叹口气,‘可是爹总想拉拔陈舍度那一脉,儿子扶不起,又去扶孙子。’ 陈舍刞知道自己没长个读书脑,陈舍度也没好到哪去,但他有个不错的外祖家,可以两边一块使劲。 陈昭礼进了泉州书院后,陈砚儒也来信勉励过,但总归庶出这一脉,是被他留在泉州,盘算着满门从商好挣银子的。 “呦,四弟,想什么呢?走路不看路。”正巧碰上陈舍秋从院里出来,陈舍刞把事情说了,就见陈舍秋笑着摇摇头,神色间也很有些无奈,道:“这时候想起我来了,罢了,走吧。” 蔡家的人已经被请进来了,因为是娘家人,而且陈昭远也在场,蔡卓尔就直接见了,也不算坏了规矩。 陈舍秋还以为挺麻烦呢,一看是熟人,道:“这不是陶掌柜么?” 陶九在泉州管着蔡家好些买卖,生意场上也与陈舍秋打过照面,就见他正喝茶呢,神色恭敬有礼,未有什么呼呼喝喝的。 虽说陶九的确是收到了蔡器的信,兴师问罪来的,但陈昭远似乎同陶九聊得挺好,还道:“陶掌柜在家里住一夜吧。六叔晚上能回来。” “虽说前千户所离得不远,可不是说有事儿吗?这样赶着回来?”陶九不解的问。 蔡卓尔一笑,道:“六弟妹有孕在身,叫他在外头过一夜都不肯,宁愿漏夜回来的。” 陶九觑了蔡卓尔一眼,搁下杯盏轻声道:“伉俪情深,是,是这么说吧?” 不耻下问是美德。 他不大确定的看向陈昭远,就见这少年微微一笑,沉稳的点了点头,道:“是。” 次日陈舍微修书一封,让陶九带走了,原以为是能叫陈舍微好看的事儿,没想到这样平淡就过去了。 陈砚儒也算难得回来一趟,在祖宅里拜祭过先祖之后,除了五房的几个孩子外,众人都回泉州去了。 陈砚儒换了地方,亲朋也换了一拨人,他不论是出门访友,还是故交上门,话题总绕不开陈舍微。 在人家眼里,那怎么说也是侄儿,陈家长出来的苗,夸总没错了。 最后夸得陈砚儒都有点麻木了,顺着他们说去,偶尔嘴打瓢还附和一二,似乎真都有点佩服起陈舍微的能耐了。 那日在昔年同窗家中吃到一匣子颇有新意的点心,陈砚儒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倒是这一匣子点心,主料虽然都是面、糖、油,可样样做法不同,滋味也不同,配着茶倒吃了半匣子。 “这是泉州城新开的铺子?还是外头来的好东西?”陈砚儒想着年后回任上,也可带些回去分送。 “这是承天寺出的素点心!不过用了些牛乳的,牛乳没有伤生,所以也算素的。”同窗有些惊讶的问:“你不知吗?这是你行六的那个侄儿同承天寺合伙的买卖,年节里就数这点心铺子的买卖最好,我这一匣子要小二两,算是贵些的,更贵的还有一种,要订货,也有些便宜的,都很好吃。总之是丰俭由人,进香供佛也好,自家吃也好,不论什么时辰去,都是大排长龙,少说一炷香的功夫,这几日都开始拿号,拿不到号都不用排了,没份!” 陈砚儒愣了愣,同窗又道:“年节里,你侄儿家也出点心和糖果儿,只是多拿来送亲朋,不怎么往外卖,我还是请阿刞代买的呢,什么奶油焦糖,真是润香香的,我买了一盅放在书房里,哪个小孙一字不差的背出功课,就赏一粒,结果十天的功课,三天就背完了。” 陈砚儒常年在外,故土的这些人情交际都是陈舍刞在打理。 说起这个,陈砚儒才依稀想起前些日子陈昭明同陈昭礼瞎闹,说是陈昭礼偷摸吃独食,小气抠搜不肯分。 他隐约听见陈昭礼则说自己已经分过了,没得再分了,要吃就叫陈舍度去六叔家买。 陈舍度只以为这糖是陈舍微送的,骂了陈昭礼一句小畜生,叫陈砚儒呵止了,又斥陈昭明立刻要成亲的人了,竟为点糖同弟弟吵闹,简直不像话! 他难得公道一回,陈昭礼没再说什么,这事儿就此打住。 见陈砚儒不说话,老同窗不解道:“怎么?你没收到点心吗?不应该啊,亭善那老头子都收到了,前日我去吃茶,他还不舍得摆出来!哼,我就是气不过,这才叫阿刞又替我也买了一匣子。亭善还说这孩子恭顺有礼,逗趣讨喜,应该不会漏了你这个二伯的呀。是不是年节里你收的礼太多,盘库的看只是一匣子点心,就压底下,干脆没上单子了?” 薛亭善就是泉州书院的老院长,陈砚儒年轻时与他政见不同,虽不至于交恶,但见了面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两人间有这位共同的好友。 陈砚儒想着陈舍微也不会在这小处上给自己埋雷,就点点头,道:“许是。” “那你回去得问问,你这家大业大的,有时候小事不过问,底下人都习惯成自然了,昧了吃的不要紧,日后再昧点别的呢?” 陈砚儒皱起眉,转而道:“你可有替我问问阿礼的学业。” “嗯,顺口问了一嘴。亭善就把卷子拿给我看了,文风稍微浮了一点,但这个年纪能做到言之有物就不错了,说是他们小班上的头名,院里的行九。你的侄孙行一,文风务实又端正。”两人都这年岁了,又是多年友人,老同窗笑道:“亭善说你们陈家到了子辈,只有个舍微还算入眼,孙辈里有几根读书苗儿,就看怎么栽培了。” 陈砚儒有些不高兴,道:“我陈家子孙各个人才,怎么到了他嘴里,反倒只有个把可取?” “他的性子不就这样么,”老同窗笑哼哼,道:“不过那日同他去吃兔肉锅子,噢,也是阿刞同舍微合开的那一家,他吃得津津有味,碰上阿刞来店里巡视,就免了我们这一桌的银子,还赠了一碟什锦炸丸子。” 陈砚儒知道陈舍刞同陈舍微合伙做了些买卖,原以为只有烟叶,没想到还有这家锅子店。 “味道很好?”陈砚儒忽得开口。 老同窗叫他问得大笑起来,道:“你家的买卖,来问我滋味好不好?自己吃去不就是了,怕儿子侄儿收你银子?收就收呗,就当给晚辈压祟银了!” 陈砚儒叫他揶揄两句,心里却涌起一些情绪,回家路上特意叫车夫驶到那锅子店门口,没下车,只坐在车里瞧着外头,锅子店门庭若市,生意极好。 “自家买卖那么多,何必自寻麻烦?” 他总想着叫陈舍度、陈舍刞兄弟二人相互帮扶,可一个心傲,一个心独,虽是做兄弟的命,却没有做兄弟的心。还不比得陈舍微这个隔了房的,陈舍刞素来独行,可那日竟也暗地里护着陈舍微。 陈砚儒半晌没再说话,搁下帘子,道:“走吧。” 作者有话说: 抱歉明天一定准时。 第174章 糖果和泥藻 陈舍微还是送了点心的。 陈砚儒一份, 陈舍度一份,陈舍刞一份。 点心也在单子上, 陈砚儒看漏了, 没在意。 那一匣子点心差点叫下人贪了去,不过被恰巧经过的陈舍刞要去了。 这样一来陈舍刞就有了两份点心,还额外有两罐糖。 糖罐是两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罐, 浓棕焦糖嵌着杏仁片,雪白乳糖裹着绿仁果, 外头皆包了一层糯米纸, 一粒粒赏心悦目, 一场场甜美幻梦。 陈舍刞孩子少,一儿一女,两人平分也能吃个痛快。 除了陈舍微有人情要往来之外, 陈绛也是有交际的,所以梅兰菊荷四位姐妹各得了一罐, 不过罐子要小些, 糖果是两样掺着的。 说起来只是一点糖果, 谁稀罕啊,陈舍刞纵然觉得那匣子点心味道出奇的好, 但也不不好意思开口管女儿要。 米氏想着女儿快嫁了, 打算同她们说些体己话。 陈兰是脾气差些,但陈梅面对米氏时,礼数总挑不出错来, 眼下也是恭敬而有礼的听着,嘴里那块糖一直抿着, 米氏也没看出来她吃着糖呢, 只是末了陈梅答‘是’时微微呵气, 吐出一股奶香甜味。 米氏忍了没说她,目光瞥见她书案上的糖罐子,谨慎的搁在阴凉处,同笔架挨在一块。 这样宝贝。 笔架上的毛笔无一不是陈梅的爱物,平时书案打理从不叫婢女们插手的。 米氏蹙眉不悦,道:“你都什么年岁了还吃糖,小心吃得烂牙又肥痴。” 陈梅道:“多谢娘亲关怀,这奶油糖六叔家中也是偶尔一做,我吃得珍惜,每日一两颗,不会发胖,不会坏牙。” “饴糖换了花活罢了,何必说得这样宝贝,叫人家听见了,显得你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似得,跌不跌份?” 米氏说着,又想起陈昭礼拿糖勾引陈昭明的事儿,想着不如拿些给儿子,可梅兰菊荷四个,竟没一个想着弟弟,难道要她开口讨要不成!? 陈梅似乎没有半点不快,淡笑道:“是,娘不是常说女儿家贪嘴么。” 女儿家贪嘴,可没跑去同人家抢糖吃! 米氏一时间摸不准陈梅是不是在影射什么,面色不虞的站了起来。 她等了一等,陈梅立刻道:“娘亲慢走。” 气得米氏走路都生风了,片刻后垂遮着的床褥里漏出一声娇笑。 昨夜宿在陈梅屋里,直到现在还赖在床上的陈兰探了个脑袋出来,神色讥诮的说:“娘真是好笑,嘴里说着一点子糖,却连这一点子糖都想巴不得从咱们这抠去给儿子。” “应该是见不得阿礼有,阿明却没有,不过她也没说出口,”陈梅拧了个帕子来给妹妹擦脸,道:“你也是胆子大,幸好娘没翻捡床褥。” 陈兰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自从那花火漫天的一夜后,她的性子愈发散漫不顺服了,每个人都只活一次,为什么偏要按着别人的心意活呢?虽起了这个念头,可她却依旧是个不事生产的弱质女流,难以改变什么。 “你也别总憋闷着,阿绛明日在承天寺外分馒头,这是长脸的好事,好些官夫人也去,我不好去,但娘已经答应你去了。”陈梅道。 陈兰略略来了几分精神,琢磨了一会笑道:“这是六婶的主意吧?六叔心思纯然,就想不到这些事,他们实在是珠联璧合的一对。” “水至清则无鱼。”陈梅说罢,就听陈兰轻笑道:“那是,泥藻微浊才好行鱼水欢事。” 陈梅面颊一红,轻轻在陈兰腰上拧了一下,道:“浑丫头,果然是装睡,还敢背后说长辈了,听了多少去?!” 陈梅快嫁了,自然有个婆子来同她细讲男女房事,主要是教导她要矜持,新婚之夜闭眼随夫君弄去,疼也要咬牙忍着,日后倒可以略微使些情趣。 “团扇、团扇。”陈兰笑着躲避,又连声呼唤。 见陈梅最俏丽的一个婢女来了,陈兰趴在床沿边道:“那婆子后来又叫你去,说了些什么,可不准瞒我们。” 团扇倚着床榻跪坐下来,有些畏惧的睨了眼陈梅,道:“教我,教我伺候未来姑爷。” 陈梅未有什么不愉之色,只是好奇道:“与教我的有什么不同?” “可比那羞人多了!还给奴看了一本画册,上头女子有撅着腚的,有跪着的,跨着的,”团扇回忆起其中一种伺候的法子,没好意思宣之于口,但想起来了,竟没忍住干呕了一下,道:“总之是羞得很。” 陈梅似乎闻见一股臭气,用帕子掩了掩鼻,皱眉道:“这都教的什么,你也不必学。” 团扇咬了下唇,感激的望了陈梅一眼,道:“谢过姑娘。” 原本,陈兰偶见陈舍微和谈栩然在一处,窥见他们小指轻勾,又或是陈舍微俯身贴在谈栩然耳畔说话,气息拂动粉腮乌发丝,处处旖旎暧昧,叫她一个闺阁女儿都有点心猿意马。 可怎么叫这些人一弄,男女之事总显得浊臭不堪呢? 陈兰不愿再细想,期待起明日能出门放风透气来。 分发的馒头是由承天寺的点心房做出来,好些人家都有捐资,并不只陈舍微一家。 高高的笼屉一摞又一摞,雾霭缭绕间,几张美人面更好似瑶池仙子般,不过少了仙女的高高在上,更多了些慈爱温柔。 这行队伍里只有老弱妇孺,青壮男子是不准拿的,若有强行耍赖的,在暗中护持的兵士就会飞快上前拿了他,直接押到码头做工去。 码头这几日给的工钱可比平日多出两倍,干足一日还有薄豆粥可以吃。 馒头余了几屉,最后收场时怕没拿到的人要闹一闹,所以陈绛先带着几位夫人小姐回自家用膳,席面已经备下了。 谈栩然身子重,只在家中等着她们来用膳。 陈兰听陈绛与轿外的婢女对话,陈舍微似乎不在家中。 “六叔访友去了?”陈兰问。 陈绛轻声道:“我阿爹好友的娘亲去了,他们去吊唁。” 说着她掀开轿帘一角,望着点心房排出来的长长队伍,来去人流如织,都要排到湖边长廊上了。 陈舍微家的买卖本来也火热,可他自己眼下却陪着王吉守在冷冰冰的灵堂里。 虽说正月里治丧不铺张,王吉是官牙又是买卖人,自然不缺人来吊唁。 可这热热闹闹的好年景,人家送了帛金就不错了,能有几个如陈舍微这般一直守着? 陈舍刞也亲自来了,坐了一下午才走的,正月里好些交际应酬,能分出一个下午已经很不错了。 吴家人来得自然齐全,忙里忙外的张罗着,有吴老爷子、吴老娘两位长辈坐镇,王吉心里也没那么空落落的。 “唉,只是没叫你娘抱了孙子再走,我这心里也不舒服。”吴老娘叹道。 吴燕子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眸中倒是光亮。 吴老娘看了就是一怔,“咋?你?” 吴燕子点点头,道:“前些日子一直担心娘的身子,还以为是心里担忧,连带身上也不舒服了,后来叫大夫摸了脉才知道有了。娘去之前,我告诉她了,她听着了。” “好好好。”吴老爷子连声道:“阿吉是独子,要多生养几个才是。” 吴老娘心里虽高兴,听吴老爷子这样说,横了他一眼,道:“那不得一年一年怀,真当母猪下崽啊!” 陈舍微也坐在一旁笑,吴老爷子侧过身子,道:“少夫人几时生?” “还有不到两个月。”陈舍微说出这话时,心脏就是一紧缩,他都快愁出毛病来了。 陈舍微是打算着在王家多守几个日夜的,但王吉不肯要他如此操劳。 到底是有三个舅兄在呢,陈舍微也放心些,再加上陈梅和陈昭明的婚事近在眼前,他个做叔叔的总不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有婚事自然就有喜饼,米氏久不在泉州,不知道谁家的喜饼好,只想往那贵处挑,问起相熟的夫人,人家倒反问米氏,为何不在陈舍微那定? 说是他有蔗林糖寮,每年秋收后都做喜饼买卖,样样糕饼又香又甜又新鲜。 米氏哪里知道这些!陈舍微又没有毛遂自荐! 她也不想让别人揣测自家与陈舍微关系不好,毕竟他刚得了封赏,浑身红光,谁都想沾染些,所以就将陈梅婚事的喜饼定在了陈舍微的糖寮里,陈昭明则另在泉州最大的喜饼铺里定了。 虽说买卖不是陈舍微自己求来的,可米氏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嫌弃作坊不在泉州城里,而是在乡下地方,怕那些泥腿子手上腌臜,做的喜饼也不干净,心里总不是滋味。 可陈舍微哪里又缺她两单子买卖呢?原本都没空档接了,米氏虽硬声硬气的,毕竟是开了口,排排工期,只好叫师傅们熬了几个通宵了。 早前糖寮就打了样子送过来给米氏尝,因为时间太赶了,东西不齐全,只叫米氏尝了几样。 她催要的急,糖寮又分不出专门的人手配送,跟着吴缸送烟卷进城的车队一道送来。 结果糕饼在匣子里震得碎了酥皮,其实普通喜饼就那模样,米氏碰都不碰,陈梅不在意的拿了块吃,说味道不错,又叫米氏阴阳怪气,挑三拣四的一通指摘。 寻常喜饼铺只做最常见的那种礼饼,中秋佳节、祭祖过厝都要用到,陈舍微糖寮的种类要多些,好些人家走亲戚,送礼物都提前去糖寮订。 自给吴燕子还有阿巧的婚事做过喜饼后,陈舍微偶尔把宅子里的厨娘派到糖寮里教徒弟,渐渐糖寮里又添了蔷薇饼、牛乳饼、山楂饼、番麦松糕、海苔麻花、葱绿酥、茉莉茶酥、芋头烧这几样。 其实种类多就容易劳累,尤其是在这么个忙碌的关头订喜饼,若非人家着意点名要这些,糖寮里都是按着定例来做的。 不过陈绛也盼着陈梅的婚事能体体面面的,所以亲自带了灶上两个做点心的好手,去糖寮里监工了。 陈绛开口要揽这事,陈舍微和谈栩然放手给她,不再操心了。 倒是米氏得知是陈绛去监工,暗地里又不知絮叨了多少回! 第175章 红漆礼盒和笑话 两天后就是陈梅的婚期, 这院里一红起来,就叫人心慌。 米氏又要数落喜饼的不是, 埋怨这些关系真是累人, 好端端的亲事也要拿去给亲戚做人情! 她刚说完,就听来人说喜饼已经齐齐整整的摆在院里。 米氏鼓了鼓嘴,没说话, 一颗心勉强落定。 只见一副副红漆礼盒精美庄重,就连挑夫的担子也是红漆涂抹, 绑着红缎簇成的球花。 挑夫都是端正模样, 穿着干净, 举止有礼,拿了赏钱就退下。 米氏一时间没错处可挑,但四下看了圈, 只见个样貌挺大方的妇人走上前来,说自己是糖寮管事的, 满口吉祥话, 不要钱的往外倒。 这喜饼虽是陈绛带着人送来的, 但她拿了几匣子就往陈梅院里去了,只留了个女管事在这交代事项。 ‘什么女管事, 不阴不阳的!’米氏听了又是一股无名火, 表情也不满起来。 糖寮的女管事却处之泰然,笑着叫人打开一个红漆礼盒。 米氏冷着脸一撇眼,望进那圆红之中, 就见满目黄红绿紫,颜色淡融可爱, 与寻常敦实的礼饼相较, 别有一种雅致美感。 装在红漆礼盒里的喜饼小食是分送亲友的, 陈绛配了十张蔷薇饼,两方番麦松糕,四块茉莉茶酥和六块芋头烧,以及十只内馅各异的什锦团子。 蔷薇饼是软饼,饼和饼之间都用干花瓣隔开了,拿起来软塌塌的一张,但丝毫不黏手,内馅的红亮都能透出来,像是姑娘因害羞而绯红的面颊。 米氏咬了一口没断开,忙用舌尖抿了。 这是糯米面做的饼皮,绵绵能拉丝,花酱的内馅香甜诱人,太适合做红喜事上的喜饼了。 番麦松糕是规规整整的淡黄方块,有两张雀儿牌那么大,顶上嵌一粒饱满碧绿的南瓜子,蓬蓬松松的,未尝就能想象到口感。 茉莉茶酥更是精致,极饱满的一个浅绿圆饼,面上嵌一片细白的茉莉干花,米氏拈起来的动作都不由自主的轻了几分,拿到唇边时已嗅到茶香,掰开酥饼,内馅细润洁白,居然是百合馅,还有些鲜蒸的口感,绵软化沙。 看起来,尝起来,就像一小块春天。 米氏闭口吃着没说话,模样的确是好,吃起来也好。 芋头烧是钝角的方块,是先蒸后捣,再捏又烙的做法,所以八个面焦黄,隐隐露出点芋肉的淡紫,朝上的一面落了点杏仁碎片,底下铺着几张交扭的箬叶,六块芋头烧摆得高低错落,弄得好比盆景。 芋肉的点心米氏也不是没吃过,这芋头烧吃起来也就是那个味,不过就是香醇一点,绵密一点,好吃一点罢了! 十只什锦团子一共五个口味,枣泥、芝麻花生、红豆、绿豆和奶黄。 “奶黄是个什么东西?”米氏下意识问。 女管事恭敬的递了一只给她尝,明明也是冷了的糯米皮子,怎么还这样软,奶黄馅香浓极了,好吃得米氏神色都柔软了。 礼盒有两层,下一层是各种糖果儿。 一种是花生贡糖,这个米氏晓得,闽地无人不晓。 还有一种是橙皮糖,剖下来的橙皮用冰糖酿裹了,一根根橙黄亮泽,仿佛包了琥珀一般,咬下去甜酸交织,柑橘类的香气宜人清新。 米氏分明被这种滋味惊艳,却道:“边角料也做,我是不给银子吗!?” 糖寮的女管事笑道:“称心如意,心想事成,橙子有口彩,多多益善。” 米氏嗤一声没说话,指着状如骰子又裹着细粉的糖块,道:“这又是什么把戏?” “这是水晶软糖,用橙汁与酸檬汁做的。” 米氏捏起一粒,嚼进唇齿间,细糖沙沙,内里软弹,果子气丰盈,更觉奇妙好味。 裹在红封油纸里的喜饼小食,则是送给关系浅一些的同僚或邻居。 陈绛选了六块牛乳饼,四块山楂饼,四块椒盐芝麻花生饼,还有一包红糖麻花,一包海苔麻花。 另外等成婚那日分送的,就是常见的小礼饼了,内馅是五仁肥肉冬瓜糖,很实在了。 米氏坐着吃吃食,喝喝茶,等了半晌没见再呈上来,竟有些失落的问:“没了?” 女管事笑着一颔首。 米氏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看向边上的大儿媳,道:“你觉得如何?” 大儿媳用帕角擦去一点糖,谨慎的说:“儿觉得还不错。” 米氏做作的点点头,道:“来人,带她们去账房结账,对了,再多给一笔定钱,过几日少爷的喜饼也按着这个来吧。” 大儿媳赶在女管事之前开口,“娘,那咱们在黄记的喜饼怎么办?” “损一点定钱罢了。”米氏不怎么在意的说,却听女管事道:“夫人,我们不接这样的喜饼了。” 米氏诧异的望过去,“什么?” 女管事笑容有点为难,但接不了就是接不了,“这一批喜饼好些都是我们家姑娘带着人做的,离了她,糖寮的人做不出来,光是水晶软糖这一项,太熬人了,估摸着糖寮的师傅要疯了。” “要加多少银子?”米氏根本不信陈绛一个丫头片子能有这能耐,自顾自的问。 女管事又客套的笑了笑,“夫人,不是银子的问题,是真难办。而且蔷薇花酱、茉莉花瓣也都用完了,这原都不是糖寮里的点心材料,我们家姑娘为着姊妹情谊从承天寺点心房里调出来的。” “行了你下去拿赏吧。我同你们家姑娘说去。”米氏说着就起身,朝陈梅院子里走去。 陈梅院里正热闹呢,几个姐妹这几日都舍不得离了陈梅,恨不能吃住都在她院里。 米氏一进来,院里的笑声都没了。 原本这笑声里就掺杂了好些不舍愁绪,眼下骤然一静,满院红彩也觉哀愁。 陈绛听了米氏来意,笑道:“二婶,做不了。” “为着你哥哥的事情紧一紧又怎么了?”米氏朝陈梅一努嘴,似乎玩笑般道:“姐姐是姐姐,哥哥就不是哥哥了?” 陈绛居然不接这话了,看着米氏,嘴角悬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如讥讽如轻蔑。 这年岁的女子鲜有如此直视他人的眼神,米氏叫她这样盯着,不由自主的咽了口沫子。 半晌,笑声才破出来,冷冷的,辅以她愈发张扬清艳的容貌,真有种盛气凌人的滋味。 “二婶说笑了。” 米氏的话在陈绛听来,就是笑话! 陈昭明谁啊,陈绛连见都没见过几面,与陈梅几人之所以要好,也是因为那惊心动魄的一夜。 米氏虽说久居后宅,可自问也不是什么没见识的女子。 同些官夫人吃茶饮宴时,谁高谁低,她一眼就看出来,那些含沙射影,处处是陷阱的话语,她也能分辨。 至于宅院里那些女子,妾室又或是庶女,还是身边这个庸懦的大儿媳,哪个不敬她怕她。 米氏觉得自己,是有些底气的,不曾想今日叫个晚辈不客气的堵了回来。 她张了张口,看着陈绛淡笑平静的面孔,竟有种面对男子时的畏惧。 米氏恍恍惚惚的发现,她一直以来似乎都弄错了,何谓底气。 “好不容易歇了虫事能得几分闲,又为着我的礼饼叫你忙碌。”陈梅见气氛僵硬,拉过陈绛的手,真心实意的说:“六婶身子重了,开了春你又要忙着花事,能歇的日子就那么些。” 陈绛也不再看米氏,笑道:“花儿在地里,又不用我除草浇水,我的事情又不多,我愿意忙。再说了,你可别以为我娘日日赖在床上养胎,里外还都是她拿主意。罢了,今儿我先回去,明儿送一盘南瓜奶油挞给你尝尝。” 陈绛已经站起来了,陈梅的手却没及时送开,而是愣愣的,怔怔的牵着她。 陈绛顿了顿,俯身反手握住陈梅的手,在她耳畔轻道:“梅姐姐别怕,到了南直隶又怎样?行水路快得很,我会定时托人送花露和花脂给你,你有什么事儿,也好同我讲的。” 陈梅眼里浮乱的情绪沉淀了下来,心里一下就踏实了。 米氏看着女儿神色的变化,又费解的望向陈绛。 就见她眉目间魅气萦绕,像足了谈栩然,但又气质清冽似陈舍微,叫人心生向往,又难有轻视亵玩之心。 她早已不裹足了,今年也彻底不装了。 米氏前些日子想去金铺把自己的老金炸一炸,行到热闹拥堵处,车马动弹不得,只好换了轿子。 她下马车时一双小脚摇摇摆摆,一抬头恰好见陈绛从一间裱褙铺走出来,怀中抱着两根天地杆,还有一块绢布一卷丝带,这都是装裱用的。 就见她快步从台阶上走下来,面巾被风吹得翻飞,裙摆舞动,露出一双纤巧但不畸凋的足,绢布也被风偷走一尺,在她周身如白浪般翻涌着,好似神女绕身的缎带。 美人在风中笑靥如花,连米氏都在鄙夷她抛头露面之余,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她肆意的美丽。 陈绛不裹足的事情似乎人人都知道了,米氏在陈舍度跟前提了一嘴,陈舍度先是一皱眉,后又道:“罢了,小六家的女儿是当儿子养的,总归不同些。” “肚子里那个要是儿子呢?”米氏问。 陈舍度笑道:“老六是疼女儿,难道生出个儿子来,还叫女儿当家?自然是要老实收心嫁了。” 米氏那时听到陈舍度如是说,忽然十分期盼着谈栩然能生一个继承家业的儿子。 到时候看她们如何后悔,把女儿养成这种性情,泉州的体面人家谁愿意娶呢? 难道还是低嫁给那个倒插门的小子?有了儿子还能容个姐姐占了家财? 此时米氏望着陈绛的背影,又想起这事情,冷哼了一声,瞧见四个女儿不解的望过来的表情,她故作高深的道:“她呀,也就是没兄弟。别看现在自在,日后不知要如何自处。” 第176章 茶楼和生产 这一嫁一娶接踵而至, 夫家来人,娘家送亲, 陈家二房自然要盛情款待, 陈舍微原以为没自己什么大事儿,岂料时时被喊去作陪。 陈舍度处处与人说他刚得了圣旨赏赐,众人又一窝蜂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虽说不是虚言,但也听得陈舍微面红耳赤。 撇下一身喧闹, 挤进帷帐之中, 洗去酒气的陈舍微藏进谈栩然丰腴而柔软的怀抱中, 轻轻的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气息中满是乳香,令陈舍微醺然欲醉。 谈栩然虽少见的早早来了乳汁,但却没打算全靠自己喂孩子, 那样的话就太牵绊了,许多事情都不好做。 “夫人已经挑好乳母人选了吗?”陈舍微不肯抬脸, 闷声闷气的问。 听谈栩然说是家中养虫做花脂的妇人, 知根知底, 身体康健,而且昨日已经生了, 乳水也很充足。 胸口的脑袋动了动, 一片白腻之中缓缓蹭出一双乌溜溜的眼。 陈舍微道:“那等夫人生了,我叫吴缸抓两只羊送给她家孩子。” 谈栩然一只手斜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抿着他的耳廓。 觉察到她微微低头, 陈舍微立刻仰首迎接亲吻。 唇瓣相触前,听谈栩然几不可闻的吐了一句话。 陈舍微本就痒得浑身轻颤, 这话入耳, 更催逼的耳尖鲜红欲滴。 “好。” 听他含羞应下, 谈栩然轻笑一声,未吻先勾舌。 漫长缠绵的一吻方休,陈舍微红着脸用热帕子细细揩过谈栩然纤长柔白的手,洗去她掌心的黏腻,神色既羞涩又专注,仿佛在擦拭阿芙洛蒂忒只有白纱微遮的雕像。 也许不应该说‘仿佛’,谈栩然就是他唯一的美神,他就是谈栩然最狂热虔诚的信徒。 “左老板什么时候回来?你同他可约好了?”谈栩然轻声问。 “还要过上几日,烟卷铺子里不够清净,就在夫人的茶楼里谈吧。”陈舍微稍稍回过神来,哑声道。 年前沁园边上有间茶楼经营不善要出售,虽在沁园边上,可地段偏狭,难怪引不来人气。 曲竹韵好似银子会咬手,一有余钱,就拉着谈栩然去看了看。 初看也觉得不甚理想,倒是谈栩然徐徐上了三楼,发觉景致颇好,可以纵览沁园碧波悠悠,雾霭缥缈,是个雨日赏沁园的好地方。 曲竹韵见谈栩然喜欢,就想掏银子了,银锭子晃荡得咣当响,蔡卓然都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怕银子会生虫啊? 谈栩然琢磨了一下,觉得可以撤了茶楼里的点心房,直接从承天寺的点心房里拆分过来,茶水也换成陈舍微茶园里的绿茶、茉莉花茶、蔷薇花茶等,如此一来成本大为可控。 三楼留作私用,日后她们做买卖,也多一个议事的地方。 这茶楼最后是曲竹韵和谈栩然各四,蔡卓尔占二这样分的,谈栩然自然可以说了算。 “好,那我早些叫人备点心。”谈栩然道。 年前左老板答应下来,说替陈舍微去跟漳州的那伙人谈。 但这个腊月、正月过得闹哄哄,又是陈砚儒生事,又是受赏后蜂拥而至来祝贺陈舍微的各路人马,又是王吉老娘的丧事,又是陈家二房连着的两门亲事。 这些事情中间的空闲还夹杂着泉州卫的差事,以及林公公要求——让他把这些年的农事手札都誊写一遍,最好是雕版出一套农书。 虽说这事儿主要交给了手下的书吏和苏师傅,可手札毕竟是随意书写的,好些地方涂抹修改,偶尔蹦出一两个只有陈舍微自己才清楚含义的现代词汇,还得绞尽脑汁的给出一个解释。 总之是挺疲倦的,需要时时把控身心,免得糊弄不过去了。 只有谈栩然能让他松懈下来,或者更过一点,在她的调弄下彻底失控,全然释放。 实在是宜身宜心的良方。 陈舍微想起左老板的口信,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容易解决,但躺在谈栩然身边,就好像在一个无风晴日,歇在小舟中轻晃,舒服得连眉头都蹙不起来。 左老板根在漳州,但枝繁叶茂,在泉州也有宅邸,甚至还有美妾、庶子,真是处处可享天伦之乐。 他是名副其实的大商贾,又烟又酒的习惯了,只是年岁渐大,夜里咳喘频频,晨起时又浓痰黏腻,家人早就劝他戒烟戒酒,只是生意场上推脱太过扫兴,总是不成。 但在陈舍微这里,他可以清茶一盏,另配上一碟酸甜的软糖,烟瘾就能熬得住了。 这茶室里香气幽微,梅枝斜簪,还有杯杯绿茸苔藓,一切陈设都如此秀气可爱。 左老板四下瞧瞧,笑道:“这是女客常用的地方吧?” 陈舍微摇摇头,道:“女客一般都在三楼。” 左老板一噎,敢情他这个臭男人还进不得呢! 听左老板说那帮人把价钱压得太低,几乎要他平进平出,毫无利润可言,这种程度左老板尚且可以看在陈舍微的面子上,白做了扛包工也就罢了,可人家还要用他的仓库。 虽说左老板原本就沾点外洋的买卖,但没道理替别人揽风险啊! 陈舍微蹙着眉头,道:“听起来有些无理取闹。” “嗯,他们还说若是你去议,彼此都能得点方便,啊,不知是有什么盘算呢。这一阵我先帮你顶着。” 但只是暂时的。 左老板粗大似棒槌的手指拈着一小点点的软糖左看右看,美美的塞进嘴里,嚼得还挺矜持。 王吉尚在热孝,陈舍微哪好意思要他去。 因为要等林公公同行,所以泉州卫运番薯去漳州的队伍还要再过一月才会启程。 林公公此番要去月港巡查,虽不知是万岁的意思,还是那位九千岁的意思,但明面上,各路人马的尾巴都要藏好,算是个好机会。 只是…… 陈舍微望向窗外,初春时节细雨蒙蒙,沁园湖心有小舟、画舫,美得像一副湿漉漉的水墨画。 仔细算算,谈栩然肚里的孩子已经足月,随时会发作。 这样也好,否则陈舍微哪怕肉身跟着去了,魂魄也会留下来。 左老板不解的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陈舍微回过神来,解释道:“内子和小女在画舫上赏湖色。” 左老板何其精明,又知晓谈栩然即将临盆,瞬息间就明白了他的隐忧,只吃糖不语。 陈舍微和左老板商讨完往回走的时候,画舫也缓缓靠岸。 他在家门口的小道上瞧见自家轿子,后头还有曲竹韵以及蔡卓尔的轿子。 陈舍微就立在门边等了一等,好奇这天色都不早了,她们为何不直接回家去? 轿帘一掀,陈绛先出来了,她脸色稍稍有点不好,一见陈舍微先吁了口气,道:“爹,娘说肚子一阵阵发紧。” 陈舍微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几步就跨了下来,谈栩然还能自己走出来,见状道:“缓口气,不急。” 陈舍微要抱她,谈栩然只交了手给他,淡定的道:“不是你说要多走动吗?只是一阵一阵的紧,眼下又不紧了。” 曲竹韵和蔡卓尔跟进来,这一帮人里最不紧张的就是谈栩然了。 行了一段路,谈栩然脚步一滞,面色有些强自压抑的痛苦之色。 陈舍微见状忙将她抱起,一边迈过内院的门洞,一边不住的碎碎念叨道:“我已经让人去请同知夫人了,稳婆已经在院里了,我列了事项单子给小荠,让她盯着稳婆,用皂角细细洗了手,还烧了几大锅子的热水,剪子纱布都是沸过又暴晒的,也都存在热水煮过的瓷盒子里,镇痛的丸药和床柱上供你拉拽借力的绑带也都备好了。还有,还有…… 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恨自己能做的事情少之又少。 谈栩然这是第二胎,产程会快一些,这个月肚皮一紧一紧的感觉很频繁,但不似在画舫上感受到的那样有规律。 她知道自己这是要生了。 听着陈舍微焦灼的碎语,想着这个即将诞生的孩子,谈栩然心中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再世为人的是她自己。 入夜后,曲竹韵和蔡卓尔都没回家,只叫婆子把青秧带了过来,好同阿绛作伴,分散一下注意力,她们非得等到谈栩然安心生产才会回去。 谈栩然陷在床褥里,胳膊挂在绑带上,只觉宫缩愈发猛烈,那种疼痛感受很难形容,像是几百场月事累积在一块般叫人捱不住,折磨得人痛苦又疲惫,几乎是宫缩一停她就睡着了,睡得像是昏迷过去,然后又被下一场宫缩痛醒。 谈栩然清醒的时刻很短暂,但每一瞬都能看见陈舍微在陪她一起受煎熬。 陈舍微要进来,谁都没敢说一句讨嫌的话。 轻轻拨开谈栩然濡湿的发丝,用指腹拭去她无意识溢出的泪,陈舍微意识到这是谈栩然在他面前第一次落泪,心里顿时酸得像一块拧烂的帕子。 谈栩然对此全然没有意识,被痛折磨得有些神志迷糊了,只是在陈舍微松开手时,她微微蹙了蹙眉,但腕子随即被一只温暖的手扣住了。 同知夫人天将明时来的,问过稳婆说是胎位很正,宫口开得也快,又把了把脉,给谈栩然开了几副备用的汤方。 虽说是备用,但陈舍微全让人给抓齐了,而且煎煮好了。 按着同知夫人原来的打算,是留了方子就走,等谈栩然产下孩子后再抓些药,供她调理一下,这也算上心了。 可见陈舍微脸都白了,状态看起来没比产妇好多少,她念在陈舍微诚心来请,谈栩然与她也有交际,素来是出手大方,花露花脂又好用,自家儿子同高凌又投趣,自家女儿在曲竹韵的女学里与陈绛关系很好。 兼之还有陈舍微刚得了圣旨封赏这一重,层层叠加,令同知夫人心思回转,想着索性送佛送到西,所以就在侧室里坐了,还说了些话开解陈舍微。 陈舍微魂不守舍的坐着,忽然心头没由来的一阵发慌,他顾不得多想,一句交代也没有就往屋里奔去。 同知夫人茶盏还没放下来,陈舍微已经没影了。 屋里的空气黏腻而拥挤,一股浓郁的血气。 陈舍微这几步走得很艰难,像是拨开重重阻碍到了床榻前,一下就跪在了那里,脆如骨裂声。 “夫人,夫人。”陈舍微连声叫着,这样近,又那样远。 谈栩然听见他的呼唤,想睁眼,但眼皮又重如千斤。 同知夫人也跟了过来,见稳婆举着血淋淋的一双手,面色难看焦灼,连声说血难止。 她连忙让人去拿针包,心中暗自庆幸陈舍微早就让人备好了汤药。 汤药晾得温热恰好,阿巧和小荠一边忍泪一边撬开谈栩然的牙关,生生灌了进去。 刘婆子手里托着个红彤彤的没毛猴子,哭嚷得太吵闹了,逼得陈舍微冷漠的瞥了一眼。 孩子哭谈栩然没有听见,她觉得好累,又好轻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飞快的褪去,抓不住了。 无数画面光影闪过,前世的许多悲苦之事纷至沓来,激得她愤恨狂怒,气血翻涌。 陈舍微只见阿巧浑身发抖的拿出一块块滴血的纱布,小荠死死咬住唇,把干净纱布一卷卷的塞进去。 同知夫人来不及动手一件件的脱,而是直接用剪子绞了谈栩然的衣裳,随后动作飞快的下针。 至于陈舍微自己,似乎已经感受不到什么东西了。 他的魂魄系在谈栩然的魂魄上,随之碎裂或重聚,只要在一处,这都无关紧要。 谈栩然不知道这些,在那一瞬的恨意达顶,随即画面更迭,又是一片蔷薇月季浮花海,葡萄宝石满棚顶,秋来银杏如金扇,落雪松针小楼安。 谈栩然忽得平静下来,她知道,是他来了。 第177章 三朝和满月 孩子被刘婆子抱了出来, 曲竹韵站在外头,神色张皇的伸手要接孩子, 眼睛又死盯着屋子里。 见她这样, 刘婆子哪敢交孩子。 蔡卓尔叫来了乳母,又揽着陈绛不叫她进去。 听到陈绛叫娘,三人齐齐落下泪来, 脸色惨白。 陈绛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小心翼翼的拨开襁褓看了眼, 就见这个婴孩浑身红透, 头发浓密, 泡在羊水中十月,皮肤都发胀,竟还有这样标志的眉眼, 俊秀的鼻梁。 蔡卓尔和曲竹韵跟着看过来,几人都只是看着婴孩, 谁都没有说话。 这外间内室两处地方, 竟是一片寂然。 还好乳母有经验, 伸手搂了孩子去喂乳,蔡卓尔跟着去了。 曲竹韵朝陈绛一展臂, 揽着女儿坐在一处。 众人都不觉时间流逝, 直到同知夫人一脸疲倦的走出来,道:“纸笔,要换一副药。” 陈绛见她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 忙道:“您说,我来记。” 她下笔神速, 似乎在争抢什么, 直到小雨拿了方子飞一般跑出去, 陈绛才悄声问:“我阿娘还好吗?” 同知夫人点点头,道:“接下来就要好好调养着了,最好是做足双月子。” 陈绛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方才在心中许下的誓言很值得。 曲竹韵连道几声阿弥陀佛,这才想起来一件事。 “男孩还是女孩啊?” 同知夫人也不清楚,就见给谈栩然打理完伤处的稳婆摊着一双虽然洗过但还是通红的双手走了出来,道:“是位千金呐。” 曲竹韵替谈栩然稍感失望,但不知怎么的,这种失望很淡,似乎只是循例失望一下。 灶上温着甜汤,陈绛吩咐人给同知夫人端来一碗,又着人一勺勺喂给她喝。 这可不是人家矫情,更不是陈绛谄媚。 施针止血要巧劲,谈栩然身上三十几根针,根根要拿捏分寸,事后才觉手累得轻颤。 陈舍微移出来与同知夫人郑重道了声谢,这位夫人笑道:“不打紧,替我家孩儿管你要些糖吃。” 陈舍微脑子还有些涩,木了一会才道:“一定管够。” 面上没有半丝笑模样,眼里谁都没看着,又移回谈栩然床前守着了。 同知夫人与曲竹韵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一声,道:“从前也有人求我去看顾产妇,多是娘亲替女儿来求,也有隔辈亲的老祖母替孙女来求,这夫君来求么,先前倒有一位,但也不是亲自开口,而是同我夫君说的。” 同知夫人侧过脑袋啜了一口甜汤,继续道:“唯有他一个,是请我夫君引荐,亲自来见我。他提了一对红漆礼盒,一盒点心,一盒糖果,知晓我礼佛,还赠了我一樽玉观音。唉,难得,真是难得。” 曲竹韵和蔡卓尔等到谈栩然醒了一次才回家的,邻里听陈家放了炮仗,纷纷上门恭贺陈舍微弄璋之喜,费了郭果儿一张嘴,一一回说是生了女儿。 婴孩出生,风俗颇多,头一件便是洗三,闽地又称之为做‘三朝’。 可这些事情,陈舍微概不过问,也不操持。陈家这几日是陈绛当家,曲竹韵和蔡卓尔辅之。 做三朝这一日主要是要备齐吃食,用油饭、整鸡、好酒、鲜菜祭神拜佛,告慰先祖,然后再以油饭、韭菜、鸭蛋等食祭过‘床母’,本来还要备好吃食送外祖家的,陈绛派了人去福州,可只叫他们去外祖父坟前祭拜,没叫他们上谈家门。 曲竹韵听了陈绛的吩咐,本想说点什么,侧眸一看,见她神色笃定,便都什么都没有说。 若生了男孩,油饭、油饼还要分送亲友四邻。 不过人家接到陈家的油饭时,完全不惊讶,还笑道:“今儿就没做饭,等着你家油饭呢!” 陈家的油饭味美量足,海蛎、干贝、香菇下油翻炒后盛起,五花肉切小丁煸出肥油后调味,入汤水,下糯米,下姜丝水、葱头油,然后盖盖焖煮。 掀开时浓香扑鼻,糯米粒粒油润,金黄饱满,肉粒海味比比皆是,弹糯交织。 油饭要倒扣在红漆木盘里送给人家,一般会回以生米一捧或面线一捆,关系好的还会压红封,意为‘压盘’。 陈家还做了芋头、萝卜料的素油饭送去承天寺,小沙弥把木盘还回来时,面线放了,红封也放了。 好些人家都是这样的。 陈舍微直到孩子做满月时才露面,因为谈栩然渐渐能下床走动几步,气色日益好转,他也终于有了点人气。 做满月时依旧要如做三朝那般祭神拜佛敬床母,若这孩子是向神佛求来的,还得还愿,陈家可省这一样事。 孩子将要剃胎发时,陈舍微可算是头一回抱她,这孩子还没有乳名,听陈绛喊小妹、小妹的,众人都那么叫。 怕损了婴孩幼嫩的头皮,陈舍微只叫他们象征性的剪一剪就罢了,随后又在曲竹韵的指导下,从水里捞起一个鸡蛋,在小妹脸上滚了一滚,鸡蛋滚完,又拿起一个鸭蛋滚身子,口中还需一直道:“鸡蛋面,鸭蛋身。” 只盼着孩子康健。 剪下的胎发要与石子包在一起,高凌小心翼翼的接过红包,凳上梯子,将其放在厝顶,这又是希望孩子头发好,头壳硬。 满月宴就是收金子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陈家各房这回都很大方,送起金饰来都是一整套一整套的,看起来似乎只有陈砚儒给的那对桃儿最小,可一掂量,居然是实心的。 按着价钱来算,真只有陈舍稔最薄,一对空心金镯子,幸好临出门前陈舍秋看不过眼,给增补了一件金坠子,祥云下挂满了碎金铃,等孩子会走会跑了,好听个趣。 众人送的多是金饰,杜指挥使索性送了一个金丝累造的珠宝匣子,一捧出来金光耀目,连陈舍微都道:“太贵重了吧。” “给孩子,也是给你压惊的,怎么孩子都满月了,瞧着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杜指挥使重重在陈舍微肩头拍了两记,见他神色一缓,众人心中竟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曲竹韵和蔡卓尔也是,这一月来偶见陈舍微,他都是一副冰凉凉的样子,唯有在谈栩然卧榻边见到他时,还有些从前模样。 就连陈绛都要看着他的脸色说话,小心斟酌。 事后二人感慨,原来一向好脾气的人若收了性,竟是这样的冷然不好亲近。 陈舍微搂着这个珠宝匣子,就觉得怀中一坠,像是魂魄被压回了身子,有了沉重而踏实的感觉,再抬眼一看众人,一个两个竟下意识不敢接他的目光,不是垂眸躲避,就是虚虚闪闪。 ‘我有这么可怕吗?’ 陈舍微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看了陈绛一眼,见她居然一愣,咬着唇望着他,微微的勾起唇角,是一个含着期冀的笑。 陈舍微不太清楚自己这些时日是什么样子的,跟谈栩然无关的事情都很模糊。 只记得前些日子米氏来还洗三的木盘,陈舍微没让她进来探望谈栩然,米氏坐在外间同蔡卓尔说话,陈舍微依稀听见她说,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喝些补血的汤药也就是了,不必这样矫情还做双月子,生了瘦瘦小小一个丫头片子,能费得了多少气血。 他也没做什么,只是走出去摔了杯碟,掀了茶桌,碎瓷蹦到米氏额角,血流得倒是很顺眼。 米氏叫得好吵,他只好指着米氏的鼻子叫她滚蛋,米氏嚷得更加厉害了,他唯有抄起墙角倚着的花锄赶她了,这不都是她逼的吗? ‘又没有劈她天灵盖,这很过分吗?谁叫她说话难听,声音又尖得像磨玻璃。’陈舍微想着,又觑了米氏一眼。 米氏今日低调得很,缩头缩脑的坐在那里,觉察到陈舍微的目光转过来,米氏顿觉紧张,心道,‘这疯子不会又要暴起生事吧!?’ 陈舍微见她躲着自己,暗觉好笑,果然还是恶形恶状好一些,省却许多麻烦。 满月宴宾客众多,杜指挥使都亲临,陈舍微自然不能撇下他们,即便他心中很想离席。 他从前遇到类似的事情时,并没觉得如此烦躁难耐。 虽有这样的念头,陈舍微却根本没有检讨自己的意思,席面一散就回房了。 谈栩然刚刚睡醒,面上血气重现,粉润润的,正倚在几个软枕上瞧着乳母怀中的孩子。 见陈舍微回来了,谈栩然一抬眼,乳母便知趣的把小妹抱下去了。 乳母从陈舍微身边擦过去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孩子。 谈栩然看着又把脸埋在自己掌心里的陈舍微,柔声道:“她这样小,知道什么?别恼她。” “没有,我是恼我自己。”陈舍微抬起眼,这些日子他瘦了好些,一双眸子更深邃,睫毛疲倦的遮着,总觉得像是时时要哭,彷如一只做错了事的小狗儿。 “莫不是打着什么自宫的主意吧?”谈栩然玩笑道。 陈舍微果然神色古怪起来,道:“倒也没这么下得去手,只是以后不好再做了。” “什么?”谈栩然惊愕反问,“不行房事了?” “不是,只是不做到底了。”陈舍微一本正经的说。 谈栩然挑眉笑道:“你恐做不了主。” 陈舍微一改常态,很淡定的说:“你看我做不做得了主。” 见谈栩然檀口微张,少见错愕呆愣的样子,实在可爱至极。 陈舍微轻轻笑出了声,凑过去在她唇上亲了一亲,道:“什么都没有你要紧。” 谈栩然躺了这些时日,睡着的时候总是在做梦,有梦见前世,也有梦见今世。 同一张脸孔,可她总能清晰的分辨出两个人。 “不要怕。”谈栩然手指微微用力,掐着陈舍微的颊肉拽了拽,平静的笑着说:“老天爷既叫我重活了一次,势必不会这么简单叫我死的。” 陈舍微一下子没听懂。 谈栩然望着他定住没动的眸珠,口吻如常般道:“这是我活过的第二世了。” 第178章 前世和月子餐 谈栩然细细说了前世。 她如何嫁入陈家, 原身如何厌弃她一双天足,家道中落, 她又如何被骗卖至青楼, 听到陈绛失踪的消息后,又如何生无可恋,自我结果。 末了, 她说得很朦胧,并不想让陈舍微知道她是那样决绝自焚而亡的。 谈栩然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情绪的微微起伏, 语气的稍稍滞涩, 似是说书人为了吸引茶客而故设的停顿和伏笔,而没有半点自我的感受。 陈舍微却轻易的陷了进去,她所经历的惊悚如流沙般将他淹没, 无法呼吸,心疼又愤怒的情绪快要把心脏挤爆了。 谈栩然抚着他的面庞轻轻发出安抚的‘嘘’声, 陈舍微被她温暖的指尖一触, 倒吸了一口气, 猛地收紧手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感受到陈舍微宽大厚实的手掌渗出的暖意, 谈栩然放松的在他肩头蹭了蹭脸颊, 道:“如此想来,我们是否很般配呢?” “自然。”陈舍微想也不想,立刻道。 “所以你不要害怕。”谈栩然终于引出她最想说的话, “你这样曲折的来到我身边,是老天爷给我的抵偿, 我若这样轻易死了, 说不通, 对不对?” 陈舍微皱着眉乖乖的点了点头,斟酌着问:“原身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自己的夫人,即便家计艰难,他又生了一副狼心狗肺,但要卖,又怎么会卖到那种地方去?” 这一项上,谈栩然原本也想不明白的,她与原身的感情虽然不好,但原身也并不是那种喜好与人共妻,头上绿油油更添舒爽的人。 后来陈砚墨的心思日益暴露,对谈栩然的图谋一直不曾断绝。 她揣测,前世原身应该是看出来了,为了不遂陈砚墨的意,故意为之。 这或许就是从改嫁到卖身的缘由。 陈舍微脑子里压着原身的记忆,听到谈栩然的话,他下意识便在脑中翻找出来。 谈栩然见他面色骤白,额上冷汗尽出,唇瓣哆嗦,忙道:“莫要想了,想这些做什么?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知道。”陈舍微在此事上异常执拗,半晌才慢慢松开挡着脸的双臂,眼白中细小的血丝尽数爆出,“这个狗东西,得知陈砚墨觊觎你,他应对的法子居然是,是更糟践你?” 陈舍微当真是无法理解。 谈栩然捧着他的面庞,轻轻啜吻,陈舍微花了许久的功夫才慢慢松缓下来,亲吻时他第一次没有闭眼,而是看着谈栩然薄薄的眼皮上,有细微的绿紫丝脉,这是极脆弱的表征,可她偏偏,又有着强悍的灵魂。 在经历过那样的事后,她还敢对自己交付真心,陈舍微只要想到这一点,心头就耐不住的一阵酸麻酥软。 觉察到陈舍微的吻愈发激烈汹涌,谈栩然放松受之,随着起伏的欲望不自觉的轻轻吟了一声。 陈舍微唇瓣骤离,但手臂依旧收拢,还是如此恋恋不舍的拥着她。 谈栩然睁开一双水波粼粼的眼,疑惑的看着他。 陈舍微舔了下绯红的唇,吐出三字,“忌动情。” “同知夫人说起码两月,”见谈栩然嘴唇稍抿,陈舍微又很快补充,“但依我看半年最少。” “忌动情只是莫行房的委婉说法而已,并没叫咱们连亲一下都不许。” 谈栩然没那么□□熏心到不顾自己身子的地步,但若要叫她与陈舍微同床共枕却半年不能行房,有些磨人了吧? 陈舍微飞快的在谈栩然唇上沾了一下,一本正经的说:“这叫亲一下。” 他的意思,方才那样缠吻,可不止是亲一下。 谈栩然一时间竟无言以对,陈舍微是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房中幽暗沉闷的氛围被冲淡了些许,谈栩然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道:“好,那你可得守身如玉,自渎也不许。” 陈舍微不料还有这种限制,但话是自己说出去的,只好点头应了。 谈栩然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又好玩的事情,澄澈空灵如浅茶的眸珠略略黯了几分,像一杯酽茶,浸泡出了浓郁诱惑的情绪。 陈舍微莫名觉得喉咙干干的,咽了口沫子,竟都不敢盯着她的眸子多看一眼,只怕失了分寸。 “我去给你端点心。”是真也是借口,陈舍微赶紧跳下床,往灶上去了。 谈栩然一天得吃六顿,几乎顿顿都是陈舍微亲手做的。 就比如昨日的早膳是鸭血油豆腐细粉汤,配一个层层透光的葱油酥饼,还有两个笋尖烧麦,一把榛子,一小撮葡萄干。 今儿的早膳是枸杞黑米芝麻糊和卷了嫩牛里脊的软饼,还有香蕉厚蛋烧,一把腰果,五粒蒸枣。 隔一个时辰,又送来一碗切好剥好的橙子。 早春时候还没什么水果,这橙子是山沟里晚熟的种,又留在树上过冬才存下来的,一颗敢要价一两银子。 谈栩然除了吃虫房里育出来的莓果,库房里存着的苹果,吃的最多就是这贵死人的橙子了! 早膳都没离得了红肉,午膳就更要有了。陈舍微怕叫谈栩然吃腻味了,都是变着花样做的。 昨日是黄豆蹄花汤,软糯黏唇,香浓不腻,既做了肉汤,就佐一碟清蒸鱼,一小拳头的紫米饭,还有蛋黄南瓜条。 今儿中午是红烧牛尾,焖得脱骨酥烂,汤是菠菜鱼丸汤,一个极暄软的白面馒头,谈栩然觉得口淡,又佐了一小碟酸腌萝卜。 谈栩然记得大约是半月前,陈舍微还做了蜜汁烧肉,肉是真软嫩多汁,咸甜下饭。 但据阿巧说,因为陈舍微那几日状态不太对劲,做的又是用了蜂蜜的菜,所以弄得灶上人人停工,一双双眼睛只看着他,怕他一昏头,往自己嘴巴里塞一指头蜜。 除此之外还有香煎鸡扒、酱卤牛肉、椒盐排骨、盐焗鸡等等,就连起码隔一日就吃一回的猪肝,谈栩然也不觉得自己吃腻了。 陈舍微做的盐水猪肝很嫩,要前一晚就腌好,然后冷水下锅,水一沸就熄火,焖上一盏茶的功夫,再煮沸后再熄火焖一盏茶的功夫。 这样做出的猪肝极嫩,湿润绵软,吃多少回也不腻。 不吃猪肝的日子,那就要喝阿胶了。黄酒蛋阿胶、阿胶桂圆羹、牛乳炖阿胶,味道总也很好。 谈栩然今日已经吃过晚膳了,陈舍微端来的是宵夜——血糯米酒酿煨蛋。 其实气血大损后,乳汁自然就断了,不必吃这么些的,但谈栩然一日六顿的吃,身子渐好,肉却长得谨慎,只是腰臀和胸脯处保有丰盈之态,等出了月动一动,肉也就下去了。 谈栩然喝了小半碗,道:“你也吃。” 陈舍微这些日子就是吃她吃不下的,同知夫人背地里同陈绛说,也就是吃这样精心的剩饭,他的身子才能撑住。 躺了一个月,谈栩然有些躺累了,身子软时还耐得住,觉得自己身子大好了,心就越发的痒。 替陈绛给家里的事情拿主意,听她念一念账,或者是同曲竹韵、蔡卓尔议一议买卖上的事情,这些陈舍微都是肯的。 在房里小走几步,或是晴日裹上斗篷,上外头踱两步,陈舍微也陪着。 但是若要坐马车出去,莫说陈舍微,府里人人不肯。 其实同知夫人满月宴那日给谈栩然把过脉了,说她养得大好,余下一个月小心些就是了,可大家看她,就像是轻薄易碎的琉璃。 至多也就一个月,谈栩然就依着他们。 只是说起泉州卫要往漳州去这事,陈舍微已经落后了两日,还不赶路就真追不上了。 “我保证等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好好的在这。”谈栩然倚着身子,刚抬起三根手指就叫陈舍微给按下去了。 左老板只供一个月的货,陈舍微再不去把这件事议妥,不知他们又会闹出什么响动来。 陈舍微没告诉谈栩然,原本王吉打算带上小林管事一起去的,都说妥当了,但如今,他有些想自己去了。 陈舍微盯着谈栩然的脸,似乎是在想事情,其实只是在单纯的看她。 良久,陈舍微点点头,道:“那我明儿就去,早去早回。” 他揣着一颗要赶早回来的心,这一去倒是干脆,天蒙蒙亮就启程了。 晨起,陈绛推门进来,轻手轻脚的撩开帐子,却见谈栩然早已经醒了。 “娘怎么醒了也不叫人?”她笑道。 “赖一会。”陈舍微夜半起身时,谈栩然就醒了,但还装睡,等他离去,不知怎的就挪了过来,睡在他尚有余温的这一边。 陈绛周到的伺候谈栩然洗漱用膳,嘴角不由自主的翘着,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我同小妹一起睡,爹天将明时进来看我们了,还亲了亲小妹的脸。爹心里应该是过去了吧?” 陈舍微在谈栩然面前一直是担忧、愧疚、温暖、柔情的,她后来才知他在外人跟前是那般冷漠的模样。 “你爹这样爱孩子,怎么舍得冷待自己的骨血?” 小妹日益可爱,只是头发长得慢,满月时就没怎么舍得剪,短秃秃的。 “日后梳小辫可难了。”陈绛做出一副操心的样子。 谈栩然好笑道:“这你倒放心,你小时候也是稀拉拉一头草,现在也是好头发。” “娘!~”陈绛娇声道,反手摸了摸头发,笑道:“也是,您和爹的头发都那样好,想来也不必担心的。” 陈绛梳双丫髻,一个髻包都比人家满脑袋的头发多。 只是她的头发顺直更像陈舍微,而小妹的那点贴着头皮的发都打着圈,像小羔羊的胎毛,有种茸茸的感觉。 “其实娘这样的头发更有韵味,我听爹说那些佛朗机人的头发才叫蜷呢,跟豌豆茎似得,还红红黄黄的,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陈绛边用手指绕着谈栩然散着的头发,边有些好奇的想着,“爹这回去,会见着佛朗机人吗?” 第179章 女儿福和什锦丸子 陈绛管家管得挺好, 手下又调教出几个能干的大小管事。 谈栩然和阿巧都闲得没事情做,坐在檐下摇椅上剥花生、敲核桃、嗑瓜子, 看着陈绛在对面书房里同几个女管事议事。 花脂花露的买卖, 曲竹韵与谈栩然商谈时,陈绛也跟着听,而且多是她往清源山庄去打理一些琐碎, 大事小事,样样拿得起来, 瞧得曲竹韵心中很是羡慕, 直叹谈栩然已经开始享女儿福了! 看着青秧同小妹玩得挺好, 曲竹韵心里那重羡慕就更浓厚一些,这么个贴心贴肉的宝贝女儿,谈栩然是能一辈子留在身边的啊! 不似青秧, 家中有庶弟,总是要嫁掉的。 虽说曲竹韵已经打定主意, 大半的家财都由青秧带走做嫁妆, 但怎么说也是做了别家妇, 似乎就与女儿这个身份隔了一层。 曲竹韵回过神来,看着把脸抓成一团滑稽样逗小妹的青秧, 又看看完全不为所动的小妹, 笑道:“小妹的性子,我觉着多半会像你。” “大了再看吧。如今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 就是只小猪。”谈栩然用个帕子角揩去小妹的口水,有点无奈的道:“而且夜里闹腾得紧, 不是个好性的丫头。” “丫头才不能太好性了, 由得别人登鼻子上脸呢!”曲竹韵道, 与谈栩然相视一笑。 陈绛应该是交代的差不多了,几个衣着得体的女管事从书房中一溜出来,齐齐向谈栩然、曲竹韵行礼问好。 陈绛晨起穿的就是窄袖衫子,利利索索的横穿庭院走了过来,俯身在小妹额上亲了一亲,见青秧撅撅嘴,便也在她腮帮子上香一记。 “娘。”陈绛又同谈栩然贴了贴脸,道:“今儿大漆到货,我去码头瞧瞧,高凌已经在外头等我了。” 谈栩然只道:“小心些。”再没有多的言语吩咐。 方才那些女管事中,留有一人在门边等她,曲竹韵瞧着陈绛拾级而下,随即被夹道的风吹得微微眯眼,纤指如兰,轻遮双眸,未裹的足走起路来平平稳稳,似乎没那么绰约,但风吹得裙衫贴身而裹,她已有女子的体态,玲珑娇柔,不损分毫。 曲竹韵一眨也不眨眼的瞧着这新嫩的女子消失在门洞里,一转头就见谈栩然笑看自己,微微有些尴尬,又笑道:“你们夫妇二人都这样好看,阿绛想不好看都难!” 谈栩然没说话,只侧眸看了眼摇篮里的小妹。 “怎么?女儿长大了心慌?”曲竹韵很明白她的心思,“说起来这年岁了,莫说定亲,成亲也不早了。反正你已有女婿人选,不如先定亲?” 谈栩然想了一会,道:“等夫君回来再说,我还要问过阿绛的心思。” 陈绛的确长大了,不是个头上的空长,而是从女孩到女子。 她身边的婢女以小雨和小蔓两人打头,再领着底下一帮小的。 小雨性子谨慎周密,人也聪明,总是跟着她进进出出。 小蔓柔顺寡言,人很细致,陈绛屋里都是她在打理,当初挑了小蔓,还因为她女工不错。 宅院里虽养着绣娘,但小衣和亵裤这种东西,总不能拿给绣娘做。 陈绛胸脯微微隆起似乎只在一夜,这两处地方本就娇柔,而今更是变得敏感酸胀。 小衣的料子本就细腻如云,谈栩然又让人挑了顶好的蚕丝,放宽了身量来做,免得受缚。 陈舍微作为父亲,这种事情还是不怎么了解的,陈绛和谈栩然也不会特意提及。 一日去陈绛屋里,小蔓原本坐在内室门边安安静静捏着一块素白胚子在做活计,见他来了,居然吓得一抖,着急忙慌的要藏衣料,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弄得陈舍微莫名其妙。 夜里问过谈栩然,才知道人家在给陈绛做小衣,陈舍微顿时尴尬脸热,直道:“我还以为她在藏什么,幸好没有去翻捡针线筐!” 不然他成什么了!? 自此,陈舍微每去陈绛屋里,必多一分小心。 女儿毕竟长大了。 陈绛知道自己身上的变化是什么,因为只要她开口问,谈栩然总是毫无保留的解答。 从前母女二人共浴时,陈绛就有留意到娘亲胴体的不同,更神秘美好,更丰盈润丽。 当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开始逐渐呈现出这般的美丽,陈绛是很乐见其成的。 但是她稍微也有一点烦恼,那就是两处小尖包时不时会找一下存在感,车马颠簸时尤甚。 见陈绛下意识垂眸瞥胸口,小雨关切道:“姑娘又疼了?” “一点点。”陈绛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竖起食指无声的‘嘘’了一下,示意高凌在边上,可别叫他听见了。 虽然刚出了码头,可又入了边上的街市,人声鼎沸,高凌自然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十分敏锐的在陈绛撩起帘子的那一刻就望了过来,眼弯唇也翘,“怎么了?想要什么?” 他过了那个尴尬变声期,声音沉沉的很好听,响在这热闹的道路上,字字入耳。 陈绛见他单手牵缰绳,姿态潇洒,神色温柔,没由来的一阵心跳,但她掩饰得很好,抿唇一笑,道:“想吃锅子店什锦炸丸子,再喝一点甜米酒。” 高凌瞧了瞧天色还早,锅子店在虫市边上,虫市其实是虫鸟市,春日里没虫儿了,多是卖鸟的,就道:“也好,是不是还要去买些黄粉虫和蛾子?” 前些日子,陈绛挑灯看闲书时惹了只翠羽雀儿撞窗,害得鸟儿伤了翅,都说小鸟气性大,飞不起来就要气死了,小米、软饭都不肯吃,最后还是高凌弄了点黄粉虫才起了点兴趣。 而今虽说养在屋里,也很亲人,可就是嘴刁,不肯吃米粮,瞧着院里的杂雀落下来吃食时,它还要叽叽喳喳的叫,显得自己已经登堂入室,受陈绛伺候,比它们都高贵。 “唉。”陈绛无奈的叹了口气,道:“真是飞来的小冤家。” 她犹豫了一下,抬眼望着高凌,声音小小的道:“黄粉虫和蛾子你替我拿着,我不要它们在马车里呀。” 车马已经行出主路,周围安静了些,只有零星路人。 高凌的目光就一直都没离开过她,笑道:“好。” 他的笑声低低的,很温柔,像一根绒羽一样搔进陈绛耳朵里,令她几乎想要蜷缩起来。 ‘阿凌的声音比阿爹的还要低几分,王叔调门那么高,急了的时候叫嚷起来好像一只鸭子,嗯,刘叔又是一把哑嗓,听他说话都觉得耳朵长茧子。阿远哥哥跟阿凌同岁,似乎也变过嗓子了,怎么还是一股奶味。’陈绛藏在帘后,回味着方才那种新奇微妙的感受,‘阿凌怎么能长得又好看,声音又好听呢,嗯,他还个子高。’ 陈绛发觉高凌生得好,还是年前的事呢。 那时陈梅还未嫁,言语间羡慕陈绛可以招赘,可以留在父母身边。 陈兰还道:“而且你的小郎君生得好俊朗。” 陈绛一眨眼,看着陈梅去拧陈兰的嘴,蹙着眉笑了起来。 ‘阿凌俊朗吗?很俊朗?’陈绛那时想,于是不自觉留意起高凌的容貌。 在锅子店的雅间里,陈绛和高凌各占了方桌的一条横边。 借着高凌替她调沾碟的功夫,陈绛端正的捧着脸,却微微侧眸盯着高凌看。 从他浓密的剑眉到深邃却略显无辜的眸,再看他高挺的鼻梁和笑弧很舒展的唇,以及下巴上,正中微陷的一道沟。 陈绛盯着那道浅竖纹看了很久,看得高凌不知所措起来。 他早就发觉了陈绛的注视,眼下麦色的肌肤隐隐透红,令原本硬朗而英气的面容显得有些蠢拙。 陈绛还自以为隐蔽的看着,忽然就见高凌脖颈处有块明显的东西滚动了一下。 ‘嗯?’陈绛微微睁大了眼,‘这是什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处,似乎并没有这一块凸起。 觉察到陈绛的动作,高凌大窘,却又更加无法克制的空咽了一下。 “这,这是喉结,男子都有的。”高凌赶在陈绛发问前道:“叔脖子上也有。” “是吗?我没留意。”陈绛的手指还搭在细白柔嫩的脖颈上,因为食指使了点劲在按压,所以指甲盖涌出血色,而细白的肌肤则内陷出了一个凹洞。 注视者和被注视者的身份调换,高凌的目光黏在陈绛的脖颈上,听她说没留意过陈舍微脖子上是否有喉结,更是在说,‘我只留意你。’ “阿绛。”高凌忽然开口,声音莫名紧得发涩。 陈绛被他这样一唤,耳朵都要红了,眸珠转动望过去,可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什么下文。 两人就这样静静瞧着彼此,脉脉情愫流动。 门开得也很迟疑,小雨搁下炸丸子和甜米酒,原本是该立在一旁等着伺候的,但又觉得这屋里的气氛粘稠,似乎一直在推着她出去。 小雨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就见陈绛笑着用签子簪了一粒墨鱼丸递过来,她赶忙双手接了,高高兴兴的吃起来。 金黄的墨鱼丸被炸得起了褶皱,椒盐、孜然的香气恰好,不过分浓烈,不喧宾夺主,内里白弹鲜爽,实在好吃。 什锦丸子里还有猪肉丸、紫菜丸、蟹肉丸和虾丸,味道都各有各的好。 但高凌不喜欢喝甜酒,也不愿意在外头喝劲大的酒,陈绛就让灶上另备了炸鸡皮、炸卤鸡胗、炸蛎、炸菇和炸扇贝饼,等下让高凌带回去,在家中现炸,可以同朱良晚上一起喝酒吃炸物。 “还要什么?店里菜全。”陈绛转脸问他。 高凌想了想,道:“想要你上回磨的梅子粉。撒一点点,滋味都出挑了。” 跟在陈舍微身边久了,没舌头的人也懂得吃了。 第180章 水色和玫瑰 吃过饭后去买黄粉虫也许不是什么很好的主意。 一条条交缠扭动, 身上环节密密。 陈绛并不胆小,平日也用筷子夹喂, 可觑了一眼, 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么多!同三四条的感觉真是不一样。 高凌正低头瞧着三文一两和五文一两的区别,长臂一揽,将陈绛拢到自己身后, “别看。” 守铺子的婆子含笑看着两人,道:“你家养的是雀儿, 就吃三文的吧, 五文的太粗肥。” 高凌觉得有理, 要了一两。 陈绛揪着高凌的衫子,歪头从他身后望出去,见那妇人用油纸包裹, 忙道:“不会钻出来吗?” “放心,我这都包了多少回了, 钻出来我吃了。”婆子极豪迈的说。 陈绛听了面上发苦, 道:“可别说这样的话。” 高凌接过虫儿的时候手笔直抻着, 不叫虫儿太近陈绛的身了。 “那夹虫的长筷还好使吗?” “嗯,爹又替我削细了些, 筷头也尖了些, 好使。” 高凌的目光落在陈绛的手上,小巧。 ‘筷子是粗了些,怎么就想不到呢!’高凌有些懊恼。 春夏两季, 虫儿居的买卖淡是情理中事,掌柜的正剔牙呢, 伙计懒洋洋擦着再锃光瓦亮不过的水盂瓷皿。 不过人家也下半年也劳累, 只年三十晚上歇一日, 一天站到晚,没时间用膳,没工夫解手。 上半年闲点就闲点吧,好歹每日也还零星走点器皿呢。 卖得最好的就数水盂,虫鸟市也卖鱼儿,好些赏鱼的主顾发觉虫儿居的水盂宽阔平整,釉面漂亮,拿来养观背青鳉最好。 虫儿居生意淡,蔷薇姑娘自然也不在,有个从前福香楼的主顾缠她做外室,原本想着她得有半年没什么进项,应该会松口,可没想到她早就有去处。 谈栩然和曲竹韵的茶楼叫观湖楼,蔷薇姑娘只替女客演奏。 因为谈栩然替她寻的小院毗邻泉州卫,宵小甚少,家中养一个婢子一个婆子也就够了,包了小轿每日来往,日子多少悠闲,自然也不答应做老头的外室。 陈绛屋里碎了个水盂,顺路来虫儿居拿一个,见他们上了新货,拿起一只烟粉淡色的水盂,对高凌扬了扬,道:“瓷窑倒是手脚快,叫他们出些新色,这就上了。” “是了,原来只有瓷白、鸦黑、靛蓝,实在是颜色单调了些,水盂走得好,但好些养鱼儿的是女客,总得顺着主顾的心意来,这才挣得到银钱。”掌柜笑道。 陈绛轻轻颔首,指尖一一在烟粉、水蓝、淡碧、牙白几种颜色的水盂上抚过,末了拿起淡碧和牙白两种,想象浓墨在其中洇开如丝,融入水中,觉得很美。 陈绛画画很费银子。 她从前不知道,后来掌家管账,翻到颜料那一目,眼睛都差点瞪出来了。 陈舍微对颜料这事也管得很细致,说是某些颜色有毒,最好少用。 幸而陈绛画画多喜欢用淡雅的水色,也就是从植物中萃出来的颜色,因为多用水调合,所以称之为水色。 如藤黄、花青、胭脂、槐花、生栀子等等,清源山上有两位仆妇专为陈绛做这个,有富余的也不缺门路卖,虽说进项能贴补一二,但总归是挣的赶不上花销。 至于朱砂、雄黄一类的,价钱倒是其次,最重要是得谨慎的用。 还有各种青金石研成的艳蓝,赭石磨成的浓褐,砗磲捣成的乳白,珊瑚碾成的绯红,孔雀石淬出的铜绿,颜色虽美,但陈绛用时也很珍惜,这哪是画?简直是一匣子珠宝! 不过闽地沿海,有些碎裂的砗磲,品相欠佳的珊瑚也并不很贵,白色也可用蛤粉代替,只是略有珠光感,这算是陈绛的幸事。 陈绛从前管家只是管些皮毛而已,但谈栩然养身这些时日,偌大的家渐渐将它细碎繁琐的部分展示在陈绛眼中。 其中的人事架构,银两流动的脉络,陈绛深感谈栩然和陈舍微挣钱的不易, 眼下陈舍微又去了漳州,往大了说是在为这个家奔波,往小处说,是为她能大笔一挥,抹出山色水痕。 “承天寺这几日在给佛像修缮金身,你想想那个金粉金漆的价钱,就会觉得自己很节俭了。”高凌道。 陈绛挑着车帘,笑道:“我怎么敢同佛祖相提并论,不过金漆咱们漆器行也用,是贵得很。” 高凌不想陈绛心存愧疚,画画的时候下笔总想着这一横是多少银子,那一撇又是多少银子,就道:“人无癖不可交,总要有些嗜好的。” “那你的癖好是什么?”陈绛好奇的问。 高凌想了想,还真没想出什么,他并不吃烟,喝酒也不贪杯,也许木工活算一样,他心里有事,静不下来的时候就喜欢刨木头,看着木屑成花,敲敲打打,能舒服些。 若是再静不下来,只好去找黎大哥、樊大哥练功夫。 打他们两人跟在陈舍微身边起,闲时就会教高凌一两手了,拳脚练得扎实,刀也练得七七八八了。 跟在陈舍微身边,高凌并没有什么需要打打杀杀的地方,一半的时间给学堂,一半的时间交铺子,很干净。 就好比说这次去漳州,即便高凌提了,陈舍微也没让他去。 在旁人眼里高凌早就不是孩子了,但在陈舍微跟前还是。 王吉近来的心思都偏去了货栈的事情了,烟卷铺子渐渐没怎么沾手了,而阿普叔似乎没那个要接的意思,等高凌一应对完学业,就把活给他推来了。 阿普叔没儿没女没子侄,也不带徒弟,硬要说的话,小林管事也许能算他半个徒弟。 除此以外,铺子里也有好些同他套近乎的人。 他倒是受人家的伺候和马屁,只是没漏出半点要给自己培养接班人的意思。 更何况小林管事,是高凌的人呐。 陈舍微公务繁重,除了这回漳州的事情有些棘手,要他出面以外,烟卷铺子的事情他也不怎么管了。 实际上烟卷铺子大部分事,高凌都可以说了算,这一年下来,烟卷铺子这只金鸡下了多少箩筐的金蛋,他也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闽地这些年即便有禁令压着,但还是有好些人做起烟叶买卖。陈舍微的烟卷样式也早就被不知多少人仿去了。 只是仿了个皮毛,没仿到里子。 前些日子有个烤烟坊的大师傅送夫人回娘家,一去就没见人了。 陈舍微因为谈栩然生产遇险,魂都没了,高凌不敢同他说,想去找王吉商量,见吴燕子在边上,又怕惊了她的胎。 思来想去只同樊寻说了,带了十来个人去找,顺着线索摸进山涌县的一间作坊里,把人给抢回来了。 郭果儿事后知道,很是冲高凌急了一番,等到陈舍微情绪好些,把这事儿同他说了。 高凌分明立功,在陈舍微跟前却跟做错了事情一样耷拉个脑袋。 “其实没动手,更没见血,他们知道您的背景,我们一露面,只是狗叫了几句就给人了。” 某些情况,也犯不上非要见血才能解决,但高凌心里清楚,可以不动刀,但一定要会用。 就好像陈舍微平日里从不张扬自己的背景,圣旨也供在祖宅祠堂,可人家知道,他有。 一个问题叫高凌思绪纷纷的想了许多事,半晌回过神来,才发觉都到家门口了。 “不是说还去装裱行拿画吗?”高凌猛地回过神来,道。 “你明儿替我去拿吧。装裱行的张老板身子支应不住,让儿子接手了。”提起这个,陈绛略略蹙眉,道:“张小老板嘴挺贱,手艺也没他爹好,先前原本想同裱匠师傅学手艺的,但…… 但因谈栩然的事,陈绛哪里还有这份闲心,她顿了顿,不想再回忆那心惊胆战的场面,继续道:“我这几日把家里和买卖上的事情都吩咐得差不多了,有些难事娘会帮着料理,我每日能得一点空闲,打算继续同师傅学,反正装裱也挺有意思的。” 高凌的眉头原本皱着,见陈绛望过来,赶忙笑起来,道:“好,我明日去拿。” 虽说陈家内外院的规矩没那么重,但陈舍微极是看重门户守卫。 若无特别,到了时辰就要锁门,且要内外院一视同仁,不可有未上报就擅自离家者。 这些日子陈舍微不在家中,入了夜,人人都要打起几分精神来。 “等下去西墙的花窗那,从那递出去给你就是了。”陈绛也不耽误仆妇上门栓,对高凌道。 西墙上的花窗是镂空的,最大的空洞连男子的拳头都挤不进去,不必担心会有什么隐患。 高凌让随从把几样菜拿去了灶上,他自己根本就没走,直接立在花窗边上等。 今晚月色很好,高凌没打灯笼也看得明,花窗镂空处蔷薇蔓延,这一株是少见的明黄色,像承了月色般雅致高贵。 “阿凌。”本以为来人会是婢女,没想到是陈绛。 高凌一下凑到花窗前,下意识捏开一朵遮住视线的蔷薇。 “诶!?”高凌指尖一痛,低头一看,竟有血珠冒出,“这蔷薇怎么生刺?” “流血了?我看看。”陈绛漂亮的面孔从正中的如意祥云中露出来,声音略有几分急切和无奈,“傻瓜,什么蔷薇,这是玫瑰!自然是有刺的。” 高凌轻轻的拨开那一朵黄玫瑰,也贴到花窗前,任由花朵弹下,落在发顶。 “你怎么自己来了。” “吃得有些撑,消消食。”陈绛说着眼睛一眨,见高凌不明白,又道:“手指呀,我看看。” “没什么的。”高凌虽这样说着,但下意识就把手指递了过去,他鲜有拒绝她的时候。 陈绛低头端详的时候,从高凌的视角望过去,她的唇似乎贴上了他的指尖。 这种错位的幻觉令高凌屏息,可风却不许,裹着女子和玫瑰的香气一起朝他涌来,令他立刻放肆呼吸起来,生怕遗漏一缕。 陈绛用帕子拭掉了高凌的指尖血,笑道:“叫你不识玫瑰,这是惩罚。” 月亮在高凌背后,却落在陈绛脸上,风让树影花影如水纹一般在她面孔上泛起涟漪,何其空灵的潋滟,逼得高凌无助的敞开心扉,在每一处经络骨髓中,烙上她的美。 不过陈绛看不清高凌此时的神色,看不见也好。 他天性里难以压制的占有欲此时正在眸中翻涌,若她清晰看见了,不知会不会吓着。 “阿绛。” 又是这种声音让她想要蜷缩起来的声音,陈绛有些不好意思的想着,轻轻‘嗯?’了一声。 “我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吗?”高凌问。 陈绛有些莫名,笑道:“我想不出,烟卷铺子的事儿,我又不清楚。” “不是指买卖上的事。”高凌垂了眼,又复抬起,“于你而言。” 陈绛错开视线,又对上高凌的眼,想了想,道:“阿爹待我很好,待阿娘更好,若以他为标杆,你能做到几成?” 高凌想夸口说十成,但又觉得自己和陈舍微毕竟是两个人,难道陈舍微的一言一行,他都能仿照? 他把陈绛这话放在心中琢磨,道:“敬你重你,爱若己命。这一点,必定能做到十成。旁的,我粗手大脚些,但你若有不满,尽数告诉我,我必定会改。” 这话有点文绉绉的,不像高凌平时说话的风格,但因为出自真心,所以他说起来并不别扭,顺得很。 陈绛忍不住要害羞,月色朦胧也挡不住她面颊上的红晕,看得高凌一阵醺然。 “入赘之意,你可明白?” 意味着这桩婚事实际上是陈绛娶,高凌嫁,若有子嗣也是随陈绛的姓氏。 “我知道,”高凌听了这句问,心头只有高兴,笑着说:“就是美梦成真。” 第181章 梦境和契约 生孩子的确是亏损, 这一点只有产妇自己体会最深。 谈栩然夜里还是挺容易发梦的,醒来后浑身虚汗, 非要换过衣裳, 否则就一阵阵的发寒。 这几日陈舍微不在,她做梦更频,请同知夫人来换了方子, 但是方子温补,要些时日才见效, 阿巧每夜都要备上两套里衣备着。 谈栩然一旦睡得不安稳, 就更容易做些逼真的梦。 譬如站在汹涌的浪尖上, 看见一艘艘藏在小岛水屿畔的大船。 其中有一艘船老旧肮脏,船身上满是藤壶绿藻,湿黏黏的, 像是一团腐烂化泥的草植,却又帆杆直立, 吊诡而有神。 船在夜航, 以星斗为罗, 幽绿隐入黑寂,钻入大陆的怀抱。 这时屋顶上野猫发春□□, ‘呜哇’叫着, 谈栩然眉头微蹙,呼吸声变得有些沉重。 阿巧让守夜的婆子用杆子打猫儿去,端着油灯蹑手蹑脚的瞧了眼, 见谈栩然只是略微侧身,又复睡去。 梦境变作白日, 阳光明媚, 潮腥寒冷的海风也干燥温暖了一些。 僻静小院里, 春日里的皂角树还未凝出皂荚,只有满树嫩绿绒绒的叶和密布粗硬的黑刺。 绿绒叶和粗尖刺彼此交织着,隐约现出树后的一扇窗,窗里书案前坐着的一个粉衣女子。 书案上摊着不少册子,女子正执笔书写,颇为专注。 忽然听到门扉一动,她有些警惕的望过去,就见个黑衣男子走了进来。 女子的姿态随即轻松下来,收回目光,搁下笔傲慢的道:“大白日穿成这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毛病。” “男人穿黑怎么了?”男子的音色有些沧桑,但又隐含笑意,“货到了吗?” “东湾角码头,绿眼猫的仓房里,一共三百二十件。”女子简明的说。 “这样少。”男子有些不满,手在她的肩头不安分的摩挲着。 “脏货,一身海带味,少挨着我。”女子一把打掉他的手,说话语气尖酸却也不乏娇嗔,“还有六十七件漆器,我让人去看过了,品相不错。” “真能干。”男子反握住她的手,又在细白小巧的面庞上摸了一把,见她不乐意的别过脸,笑了声,捏着她的下巴硬掰过脸,俯身狠狠欺了一番,寻了点喘息间的空隙,还笑道:“就是床上太不经干了。” 女子应该是娇养长大的,皮肤细嫩,男子又是满手的老茧,被他拿捏过的地方一下就红了,挣扎间露出的腕子上也满是青紫瘀斑。 男子‘啧’了一声,道:“真是嫩豆腐,这都三四天了,怎么还一块青一块紫的?” 他想去揉她的腕子,但揉着揉着,又变了味,把玩绵绵软肉,大手又向下游走到腰肢上,一把握住。 “混账!狗东西!”女子一直不甘示弱的踩他咬他,咬可是真咬,腕子上都冒血了。 “这下不嫌我脏了?”男子笑看挂在自己臂上的女子,道。 女子‘啐’了口,两人打闹调情,捅得书案震了下,弄掉了叉竿,窗户一下拍回来,遮住了两人,也弄醒了谈栩然。 谈栩然猛地睁开眼,梦境如潮水般退去,只剩零星几块贝壳在浅滩上。 她撩开帐子,天色已经明亮。 阿巧笑问:“夫人,又做梦了?” 见谈栩然点头,阿巧又问:“这回是什么梦?还是姑爷脑袋上长了小狗耳的梦吗?” 谈栩然想起那个梦就忍不住微笑,觉得也许可以用兔毛做一对雪白的小狗耳朵给陈舍微戴上,是竖起来好呢,还是耷拉下来好呢? 她任由思绪愈发黏腻缠绵,好半晌才依依不舍的回过神,回答阿巧的问题。 “真是奇怪,我不大记得了,那个梦散得好快。” 谈栩然伸手接过红豆薏仁花胶红枣粥,甜甜黏黏的吃食,没放红糖,全靠枣提味。 她吃了几勺,脑海中莫名有残留的,不可捉摸的梦境一晃而过。 谈栩然的记忆忽有触动,道:“我记得你说过五婶有封信。” 阿巧一拍脑袋,道:“我全给忘了!” 董氏的信是陈昭乙送来的,说是在夹在手抄的佛经里,本来是给他压在枕头底下安神用的。 但夜里,陈昭乙躺在学舍的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董氏那个眼神,捏着他手的力度,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翻了翻书,就找到这封信。 他把信送到的那一日正好是谈栩然生产,阿巧吓都吓掉了半个魂,谁还记得这封信。 幸好还没丢,只是压在了谈栩然的妆匣底下,她在家中养身子,至多挽个低髻,梳妆台前连坐都没坐。 谈栩然将董氏的信展开一看,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信,而是…… “这,这是陈冬的嫁妆单子吧?”谈栩然有些讶异,随即恍然,道:“难怪要藏在给阿乙的佛经里,我听卓尔说张氏找这玩意都快找疯了。” 董氏的情况不大好,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单子在这,那东西呢?”阿巧不解,光是一张纸有什么用? “这上头写明的只有田产和铺面、宅邸,随嫁的器物、银两、头面、布帛应该是另外的单子上,估摸着都叫张氏扣着了。张氏光知道有铺面,有田产,但不知道这些产业在何处,连契子都没有。” 谈栩然说着移开这一张,下一张是房契,是董氏唯一一间在泉州城内的私产。 阿巧盯着这个地址,道:“咦?不就在王老板宅子边上吗?当初嫌小没有买,我听燕儿说,那宅子前两年还外租呢,租客是独身一人做北货买卖的游商,回家乡养老后,这宅子就空着了,没租了。” 信封中除了这两张纸就没别的了,谈栩然又看了看嫁妆单子,仔细琢磨,发现其中有几个字要略大几分,串起来就是‘正屋西北角’。 最后还有一封短信,应该是董氏趁着自己脑子还清楚的时候写下的,上头说这些铺子和产业谈栩然若有看得上眼的,可以折价卖掉,或是腾换,但有一点,腾换的产业要好打理的,最好是离月港近一些。 谈栩然的目光在‘月港’两字上定了定,微微蹙眉,道:“董氏在这给我弄什么哑谜,一封信几张纸就要我替她东奔西跑的谋划。” 阿巧看着她捏着信纸想心事,不敢打搅,替她换了一盏桂圆茶就下去了。 谈栩然拇指一掀,再度展开董氏的信,盯着上头‘折价’二字看了一会,唇角微翕。 董氏虽然是自说自话了一些,但也不是完全没好处。 小宅子正屋西北角的砖块底下,高凌起出了一个牛皮纸包。 牛纸包里全是地契、房契、田契,约莫七八张,没有谈栩然想象得多。 五房落败之势短时间内难以遏制,董氏应该还是留了些给孙子的,与嫁妆单子上相较,少了四处。 以田契为例,田契上有土地面积、市价,因为这份田契大约是给陈冬备嫁时拿出来过的,所以上头还有族中人陈砚方和中人的印章,以及董临之女也就是董氏的指印,意味着认同董氏把这份田产放在嫁妆里。 如果是寻常买卖,董氏得先问过族人要不要,那么陈砚方这个印章落在这里的意思就是指族人不买,可以外卖,不会有这方面的牵扯纠纷。 但董氏这份是嫁妆,从董家带来的,陈砚方的印章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同中人的印章差不多一个意思。 契约的后半部分是契尾,有地址以及官印。 这契尾与田连接处盖有一个四四方方的骑墙印,一半落在地契上,一半落在契尾上。 什么都齐备了,唯独没有买主。 这是因为陈冬没嫁。 谈栩然看着桌上这一叠契约,故意对陈绛道:“这跟白捡金子差不多了,就这样拿到衙门去,光明正大,手续齐全。” 陈砚方去岁没挨过去死了,光有一个中人作证是不够的,这契子在谁手里就是谁的。 “阿娘莫要说笑了,你哪做得出这样的事。”陈绛一样样翻捡着契约,眼神却有点哀伤同情,并没有半点贪婪之色。 谈栩然有点想叹气,她的良心其实真没陈绛想的多。 “五叔婆待小姑姑还是很好的,只是,”陈绛往内室门边觑了眼,就阿巧和小蔓面对面坐着,膝上各自搁着一个针线篓子,放心的继续道:“她真的在月港吗?可是为什么不自己来拿呢?阿娘不是说这契子上没有买主,在谁手里就是谁的吗?” 董氏给陈冬备嫁妆的时候也算高调,且好些产业不是在泉州,就是在男方家附近。 但这个问题,还可以通过找一个人替自己倒手来解决。 ‘难道是没有信得过的人?竟然信得过我吗?’ 谈栩然觉得有些好笑,转念一想,忽然想到这信若是不迟的话,而今应该是由陈舍微带着腾换过的契约往月港去吧? ‘果然不是信得过我,是信得过他啊。’谈栩然觉得这才说得通。 不过陈冬已经是‘死人’了,大约还些户籍上的不方便。 谈栩然想了一想,不知道陈冬这丫头在月港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处境,觉得还是先跟陈舍微通一通消息,便把这一堆契约都推给了陈绛,自己取过纸张笔墨,道:“你瞧瞧,有没有看得上眼的?” 陈绛翻捡着,时不时抽出几张地契、田契,道:“这几亩地倒与咱们的地很近,而且是上等田呢。” 一直在陈绛肩头、手腕蹦跳的翠羽雀儿似乎不满她冷待自己,飞到那堆契子里叼出一张,要同陈绛戏耍。 陈绛用一粒瓜子仁从鸟嘴里换了契子,见是一张处在汀州府的铺面契子,托着下巴琢磨起来。 “汀州,小姑姑原先的夫家在汀州吧?嗯,倒是离赣州府很近,货栈虽通了广府,但听阿凌说,近来广府种烟叶渐成风气,只怕日后生意会淡,北上中转倒是少个地方,而且赣州富庶,运河通达,也许值得一试。” 谈栩然一心二用,饶有兴致的问陈绛,道:“这样说来,货栈岂不是建错了?” “不会错啊。”陈绛想了想,道:“四伯不是有做米粮买卖吗?不然他投货栈做什么呢?广府每年运到闽地的米粮不知有多少,在闽地做米商还是比较容易的。而且还有茶叶呢,咱们卖去的茉莉花茶、香橼茶,广府有名的青柑茶、大叶青,一卖一买,也都是银子。” “不错。”她的见解虽有些稚嫩片面,但还是动了脑筋的。 等陈绛挑拣完,谈栩然的信也写好了,封口后叫人去泉州卫借信鸽送去,一日就到。 第182章 混账和女户 陈舍微这一回去漳州, 还住在上回的客栈。 夜深了他还没睡,立在窗边瞧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小楼。 裘志以为他歇了才去洗脸洗脚, 一边往下拽裤腿, 一边推门进来时,却见陈舍微敞着窗在看夜色,忙道:“爷睡不着?可是要吃什么?” “晚间那碗舂臼面, 盆一样大的碗,我能吃完就不错了, 哪里这么快就饿了呢?” 舂臼面的意思就是在石臼里舂出来的面, 所以劲道爽滑, 弹韧不糊,配上鲜清的骨汤,入口十分温顺而透彻。 陈舍微还要了份浇上白醋和蒜蓉的薄切猪颈肉, 叫一个酸爽腻润。 裘志摸摸自己的肚皮,吃了美味, 不仅仅是腹饱, 更是满足, 的确没什么吃宵夜的心思,于是拿了件薄披风走过去, 替陈舍微披上, 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见他在看一处烟花之地,裘志恍然道:“那就是青筑小楼吗?” 陈舍微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道:“是。” 他与人议事, 从不去烟花之地,这一回因谈栩然的缘故, 想要进青筑小楼看一看。 但临行前, 谈栩然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 又叮咛过,不必费心挖掘她的前世,毕竟好些事情在这一辈子,并未发生过。 陈舍微决定不深究。 如王吉所言,泉州的福香楼是仿了青筑小楼来建造的,半个回字型,西边卖茶,东边卖肉,中间是个大戏台。 但其实两边的界限没那么分明,谁说吃茶就不能搂抱狎昵了? 地方他们定,时辰陈舍微说了算,所以是在白日里。 陈舍微直接从楼外的悬梯上去,避过大堂里的乌烟瘴气。 即便是白日里,大堂里也是烟雾缭绕,茶香清气尽数湮灭,二楼要稍好一些。 陈舍微栏杆边,垂眸看着红绸台子上的正在清唱小调的歌女,一张脸苦得像是刚被人逼吃了黄连,看得两个想凑上来招待他的龟公都犯嘀咕。 可他瞧见的这个节目,已经算清雅的了。 陈舍微已经是迟了一会,没想到那边的人也没到,他想了想,索性坐下叫人去买外头的雪花丸吃。 因为给了不错的打赏,龟公也没不乐意,很快就送了一包来,陈舍微刚拈了一个还没吃,门就又推开了。 陈舍微一个抬眼,见来人是个戴海蓝兜帽的女子,有些不解,等她一露出脸,更是僵如泥塑。 “呵。六哥安好,也问嫂嫂安,问阿绛和,”陈冬理了理发丝,轻笑出声,道:“小侄女可起名了吗?” 陈舍微将手里的糖丸缓缓放回碟中,指尖摩挲了一下,蹭掉一点糖粉。 他又看向陈冬,见她已梳着妇人发髻,脂粉晕染,颇为妩媚,一开口就结巴了。 “你,你在,在这?”他戳了戳青筑小楼的茶桌,一脸震惊又痛心。 “六哥放心,我只是跟了个混账。”陈冬反手摸了摸发髻上的金簪,婀娜的走了过来,在陈舍微对面的团凳上坐了。 “你嫁人了?”陈舍微松了口气,又没完全放下心来,问:“那人对你不好?” “我这样算嫁人吗?应该说是无媒苟合吧?”陈冬喉头微涩,却有些造作的轻按心口,笑道:“一见六哥就叫我心窝子发暖,至于好不好,我觉得,起码,呵,比待在那活人墓里要好。” 她笑着,原本是娇娇细细相貌,如今添了阅历,眸光流转间,更艳了些。 不过在陈舍微眼里,她始终就比陈绛大了那么几岁。 “不要用这样难听的话说自己。”陈舍微心绪复杂的说。 “六哥说话我爱听,”陈冬嫣红的唇瓣稍抿,随即笑开,道:“不必为我担心,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逃。”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口吻十分笃定,陈舍微点点头,道:“不后悔就好。” 他本来还想问问陈冬是怎么来的月港,却见她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了,寒暄够了,六哥,咱们来谈谈买卖吧。” 陈舍微面色稍沉,皱眉道:“先前去威胁王吉,后来又出面同左老板谈的,似乎不是你吧?那人说我亲自来的话,说话会方便些,就是指你吗?” “我也不敢这么想,毕竟从前我对六哥,也不甚敬重。” 陈冬的气质虽有些变化,但看着陈舍微的眼神一直很正,此时垂了眼,有点晚辈同长辈示弱的感觉。 他们虽是同辈,但切实差了些岁数。 “叫你来的是你夫君?”陈舍微的问题令陈冬有些猝不及防,准备好的说辞全然无用。 见她张口微滞,陈舍微眉头更皱了皱,声调重了几分,道:“叫他自己滚过来。” 陈冬眼神柔软的觑了他一眼,竟是什么都没说,示意跟过来的仆妇去叫人。 片刻后门外走进来一位黑衣男子,个头同陈舍微差不多,但要壮些,一看就是练武的。 这人其实长得还不错,就是有些眉压眼,显得凶相,看起来手里得有不少人命的样子,而且胡子拉碴的,感觉略沧桑,像被盐巴腌过。 “叫什么名儿,什么岁数啊?”陈舍微上下打量着他,口吻不是很有礼貌。 男子显然平日里很少被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嫌弃,愕然又不爽的瞪着陈舍微,但又不知为什么,竟没有立刻发作。 “他叫宝舟,没姓,别人都叫他舟爷,您就叫他阿舟吧?”陈冬有些想笑,道:“比您小个六七岁吧。” 可看起来,说是比陈舍微大六七岁都有人信。 陈舍微没说话,只是‘嘁’了一声,激得这位‘舟爷’踢了一脚凳子,坐到陈舍微正前头,阴恻恻的道:“你他娘又不是亲哥又不是亲爹的,摆什么长辈架子!” “我要是她亲爹,是她亲哥,她就不会在这了。”陈舍微还是替陈冬觉得担忧,这男人好生粗野,身上又一股子咸齁齁的烟味。 本来听了陈舍微这话,宝舟还愣一愣,可又见他捂鼻子,气得对陈冬发火,“你看看,你看看,跟你一样嫌东嫌西!我昨天才叫这姑奶奶逼着洗了澡的!” 陈冬好笑的说:“谁叫你早上起来又穿这身脏衣?” 宝舟理直气壮声又粗的说:“我这衣裳才穿了几天啊?!” “吃烟那么大方,院里就有的皂角树,叫你省什么?”陈冬又道。 见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的,陈冬也不怎么落下风,陈舍微这才端起没沾过一口的茶,润了润嘴皮子。 “左老板那,不够你挣的?” 他突然谈起买卖来,宝舟转过身子看他,笑得后槽牙都看见了,陈舍微数了数,六颗金牙。 “谁会嫌钱少呢。”宝舟下意识把刀搁在茶桌上,陈舍微扫了眼,见桌底鼓动了一下,应该是陈冬给了宝舟一脚,他歪了歪嘴,又把刀收回来了。 “为甚要过青筑小楼这一手呢?”陈舍微虽问,却不是全然懵懂。 谈栩然与他说过,官府与谈买卖的地方在市舶司,内设官妓乐伎。 青筑小楼是一种延伸,最昂贵的货物不是花魁的皮肉,而是生意场上的各色消息。 宝舟道:“问这作甚?” 陈舍微盯着他看了一会,道:“原来只是小喽啰。” “我可不小。”宝舟不怒反笑,瞥了陈冬一眼,道:“不过在大人物跟前,的确只算得上喽啰,谁不是这样呢?漳州,月港,这地界上再有头脸的人物,说不准,也只是个傀儡罢了。” 陈舍微默了片刻,转而看向陈冬,道:“弄个干净清白的身份,最好是女户,置些产业在你名下,到时候可以名正言顺经手烟卷买卖,至于接下来去哪,我不管。” 陈冬望着陈舍微说不出话来,宝舟想了想,觉得有些难办,就道:“如今这女户管得可严。” “你不是大喽啰吗?”陈舍微道,“显些本事出来。” 见陈舍微挑衅,宝舟气结,陈冬又想笑。 未等宝舟说什么,陈舍微又道:“我听说做了寡妇就好办些,你们二人婚后可上了户籍?” 听陈舍微咒自己死,宝舟自然是恶从胆边生,正要给他好看,就见陈冬斜睨了一眼,眼神冷淡。 宝舟忽然觉得有点心虚,他的身份自然也是假的,但已经打点妥当,娶妻生子,其实也不妨碍。 可他是浪尖上讨生活的人,连血都是苦咸的,有了牵扯,就是有了短处,日后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这丫头就是个活靶子! 要不是叫这丫头扯住了裤带,宝舟就同赵如茁他们出海去了,又岂会留在在岸上给那帮佛郎机人找货,费这劳什子劲! 他如今多在东番(台湾)月港两地跑,怕自己如从前那般,一出去就得大半年。 ‘哼,到时候头上得叫这丫头戴一摞绿帽子!倒不如像阿茁那般,给别人戴绿帽去!’ 宝舟心中一阵烦闷,想起赵如茁知道自家大哥的死讯后,也是活死人一般过了好一阵。 ‘人呐,心里怎么就这么乱七八糟的!’ 他压制不住叹了口气,其实还怕自己若是不在,这丫头叫人欺负了,找不到靠山。 若是细想陈舍微这个法子,其实是可行的,寻个快死的病秧子给一笔银子,用一桩婚事就能坐实她的身份。 但如此,这丫头岂不更要长出翅膀,一扑腾就能飞出他的掌心,再也不回来了。 “你胆子怎么这样小,既是嫌青楼地方不干净,我手下还有好些干净地盘。” 宝舟站起身,用刀柄捅开窗户,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铺子。 陈舍微来时有路过,依稀记得是卖香料的,他没理会宝舟,而是看了陈冬一眼。 宝舟明白他的意思,不耐烦的‘咂’了一下嘴,道:“非得她?” 陈冬的眼睛黯了一下,陈舍微道:“你们自己想想吧。我在漳州还有些时日要留,想好了再同我讲。” 他说罢起身就走,宝舟想拦来着,见陈冬望过来,动作一顿,眼看着陈舍微走了。 宝舟浓粗的眉毛又往下压了压,道:“不是说你家就是个鬼窟窿吗?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怎么先是一个七叔,现在又是什么六哥,现在上我这演来了?你是他一伙的,还是我一伙的。” 对于宝舟给她一个身份的事情,陈冬并没抱什么希望,但心里总是还想挣一把。 回到月港的小院里,见她一路沉默,宝舟用不耐烦遮掩心底真实的情绪,道:“至于吗?现在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 陈冬捋了捋皱巴巴的帕子,讥诮道:“前晚上不还说我是你的心肝肉吗?怎么?买卖过了心肝肉的手,也不放心啊?” 宝舟习惯了她尖酸的口吻,说起来有点犯贱,他就喜欢陈冬这股子拿腔拿调,阴阳怪气的劲儿,处处彰显着她从前的身份,却又与而今的境遇截然相反。 两厢映照,令他有种捡漏的窃喜和侵占高贵的快感。 作者有话说: 称呼已改,我快钻进地缝里了。 第183章 利用、真心和春菜宴 “你不是答应陈砚墨了吗?”宝舟一把搂过陈冬, 搁在自己大腿上。 陈冬搂着他的脖子,含情脉脉的瞧着他, 口中却道:“你是白痴, 还是以为我是白痴。谁利用我,谁还存了点真心,我难道看不出?” 宝舟用胡茬把陈冬下巴脖颈的肌肤都磨红, 闭目嗅着她的体香,道:“说起来都是姓陈的, 这俩人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陈砚墨为甚想借着咱们给那, 那谁下套,诶,那家伙叫什么名来着?” “你就给我老实叫他六哥!”陈冬躲不开他的磨蹭, 低骂了句‘畜生’,细细的柳叶眉绞了起来, 又道:“具体我不肯定, 反正姓陈的男人都一肚子污糟, 六哥是例外。” “不过官和黑连起来吃商,白赚啊, 你答应得好好的, 现在又想反悔,”宝舟睁开眼,眸中冷光乍现, 笑意森然,“我那帮兄弟跑前跑后, 打点关系就费了不少, 你主意一变, 现在岂不都泡汤了。” “兄弟亲,还是婆娘亲?”陈冬心里稍颤,摆动着腰肢软了下来,蹭了蹭,烫得宝舟眼神一下就热了。 “当然是兄弟亲。”他虽这样说,却更搂紧了怀里的小妖精。 陈冬亲了亲他的鼻尖,用指尖抚弄着腮帮上刺手的胡渣。 乖顺只是假象,宝舟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沉沦。 其实陈冬碰上陈砚墨纯属意外,跟特意前来与陈舍微见面不同。 她一直很怕被陈家族人发现,为了家族声名计,他们多半会选择将她溺杀,就连带回去囚禁的可能性也寥寥无几。 陈冬之所以与陈砚墨有了交集,是因为冉娘。 这女子的兄长从前与宝舟做过几笔小买卖,数目不大,宝舟都不记得他的姓名,只是依稀有些印象,更别提了他妹妹了。 偶有一日,陈冬在巷弄口见冉娘倒伏在地,昏睡不醒,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才把她救了进来。 隔天陈砚墨就找了过来,陈冬在惊恐自身被他发现之余,才知道冉娘是他的禁脔。 陈砚墨对于陈冬混迹在水匪窝里的现状很感兴趣,也只对这个感兴趣。 他来时,陈冬唇上还有昨夜遗下的血痂,十分显眼,陈砚墨问都没问。 原本陈砚墨在陈冬心目中是个风光霁月的人物,后因他夜御六女的传闻而有些裂痕,在她看见冉娘身上那些难以启齿的伤处后,更是碎裂坍塌成齑粉。 本以为宝舟在她身上弄出瘀痕就够畜生了,原来真畜生在这呢。 陈冬僵立在门口,眼瞧着陈砚墨登堂入室,把颤抖不停的冉娘抱了出来。 冉娘同陈冬一般,都是娇小的身量,不过冉娘发浓目艳,不似陈冬这般淡白。 见她被迫蜷在陈砚墨怀中,眼睛也认命般紧闭,陈冬蓦地开口,“不如,叫她在我这养几日,还发着烧呢。” 陈砚墨颇感意外的看她一眼,目光在屋内的红粉帐子和院里杆子上几件男子的黑衫上定了定,语气轻蔑的夸她居然能在月港站得住脚。 “倒是舍得下脸面,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如你一般的。” 陈冬耳边响起陈砚墨的这句话,就觉牙根发紧,愈发使劲咬,痛得宝舟‘嘶’了声,甩甩额上的汗,吼道:“换一肩头咬行不行?!咬在疤上你是不是人啊!” 陈冬的怒气稍泄,松口露齿笑,满口小米牙上残留着淡淡的粉色,看起来诡异又妖娆。 宝舟盯着她看了一会,猛冲了几把,狠声道:“你这小妖精!专克我的!” 他这人很贪心,每每做这事都要做足才肯,然后倚在床柱上搂着陈冬吃几根烟,最是舒坦。 可陈冬不喜欢烟气,总是从他怀里逃出去。 宝舟将烟气往外吐,转脸看看已经昏睡过去的陈冬。 细软微褐的头发散着,小脸被衬得愈发小,看得他忍不住在两片浅色的薄唇亲了一亲,指腹抚了抚她纤细的眉,寡淡的睫毛。 “怎么哪的毛都这样又少又浅。”他情不自禁的发出感慨。 陈冬睡梦中听到这话,蹙了蹙眉,嘟囔了一句,“滚。” 宝舟低笑一声,道:“你都这么乖乖的,该有多好?” 陈冬不知是已经熟睡,还是懒得搭理他,没有回答这话。 宝舟转脸,顺着朦胧散去的烟气望向窗外。 春意愈浓,刺叶交杂的皂角树看起来悍毒而畸怪,但实际上,却有浣衣洗发的好用处。 真是表里不一。 成熟的皂角是棕黑色的,采下来敲碎后放在锅里熬煮,冷却后就可以用来洗发了。 但这样很麻烦,不能想洗就洗,所以谈栩然和陈绛在家中试了个皂液方子出来。 用侧柏叶、艾草、皂角、无患子还有茶麸做基础原料,配以薄荷、何首乌、当归、茉莉、蔷薇等,小火慢熬收浓,做出洗发膏来。 会买花脂花膏的主顾肯定舍得这几个银子,略一宣传,洗发膏就卖得很好了。 这洗发膏差不多有七八款,何首乌、当归有乌发之效,一年四季都很畅销。 薄荷则局限于夏日,男客也很喜欢,至于茉莉、蔷薇一类,什么花儿盛开就做什么。 不过陈舍微此番出行是轻装上阵,哪有地方装洗发膏啊,只叫客栈小二备了一盆皂角水,躺在椅上,让裘志给他洗头发。 出门在外,难得享受,陈舍微闭眼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一阵翅膀扑腾,什么尖尖细细的玩意就落在他脸上了。 在裘志的叫喊声中,陈舍微猛地抻起来,就见一只肥鸽子灵活闪着翅膀,又落在茶桌上,放肆吃起点心来。 “怎么叫你这肥贼给我送信!?” 这鸽子是卫所里最肥的一只信鸽,抢食抢得凶,陈舍微总是背着它给别的鸽子开小灶,怕是叫它记恨上了。 他心有余悸的抹了把脸,道:“还好没屙。” 裘志取了信,陈舍微接过来的同时又重新躺下,好让他冲淋头发。 展开信,入目是谈栩然大方舒展的笔迹,陈舍微一无所觉的微笑起来,看着看着,又目露惊讶。 等裘志拿来一块干帕替他擦拭时,陈舍微心里想着的,却是董氏那形容枯槁的模样。 像是一株伤了根的植物,再怎么精心灌溉,也是徒劳,只能一日日的看着她迈向死亡。 谈栩然给陈冬的那份嫁妆估了个数,有近千两,这自然是往少了估的,在千两之内,有用到钱的地方,可以帮她一把。 陈舍微盯着那个钱数,心里有了个主意。 随着林公公去漳州卫的屯田里巡了三两日,又当了几日的教书先生。 陈舍微把该怎么育种,怎么侍弄,乃至存储和吃法都毫无保留教了下去。 “总之,蒸炙煮煨皆香美。”陈舍微道。 番薯而今应有紫、红、白三种,窃来的这一种是红薯,甜而稀软些,不似白种和紫种绵实顶饱,不过当饭当菜当点心都可以。 想到陈舍微形容金黄香甜,丝缕渗蜜,底下的小吏都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 其实整个大至整个漳州卫,小至蔡器一人,对陈舍微都是有些埋怨的。 可当着林公公的面,偏又奈何他不得。 再者说,谁叫这人生得一副好相貌,处事随和,平易近人,颇有本事,又肯倾囊相授,少有人不喜的。 蔡器摆了几日脸色,又想着木已成舟,陈舍微又做了闽地的治农官,倒不如好好相交一番,为将来谋些福利。 陈舍微巡田至月港时,也与陈砚墨打了照面,不过未有什么交谈。 陈砚墨与林公公套近乎时,陈舍微正蹲在田埂上细看刚翻耕过的田,一茬一茬的秧苗隔行摆放着,好等着插。 成群的鹭鸶在黏湿的水稻田里轻盈的走动,啄吃着翻出来的虫儿,时不时展开洁白的长翅,优雅地低飞而过。 被空灵出尘的白羽鸟儿包围着,即便在石块上蹭脚底的泥巴,看起来也丝毫不损陈舍微的风度。 林公公笑看着,侧首对边上随侍的小太监道:“叫陈大人回来吧,蔡副使已经在千户所置好饭菜了。” 他吩咐完,才对陈砚墨道:“这位陈大人也一道?” 亲疏立现。 陈砚墨厚着脸皮应下,漳州卫大小的武官一排,陈舍微又刚升了官,他勉强落了个上菜口的位置。 陈砚墨刚一动筷又上一盆汤水,害得他一直躲躲闪闪,好不瑟缩,更衬得坐在蔡器身侧的陈舍微怡然自得,总有人给他递话接话。 陈砚墨看在眼里,酸在心里。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叫陈舍微用什么邪门法子换了命数,总觉得如今两人的处境该对调才是。 不对,按着陈舍微之前的德行,怎么可能坐在这张饭桌上。 胡思乱想间,陈砚墨也觉自己的气量越发小了,可屡屡落了下风,他对着陈舍微实在大方不起来。 不过,他一想到陈舍微即将在自己手里跌一个大跟头,心中郁气也就消散了些,露出亲热又浅薄的笑。 今日说是家常便饭,不铺张。 蔡副使可犯了难,打探不出林公公的喜好,又辗转来陈舍微这边取经。 陈舍微能知道什么,随口敷衍不过去,就让他往鲜嫩和地道上做。 蔡副使也不蠢,就有了这一桌葱油蚕豆、香椿芽拌豆腐、鸽子蛋春笋炖鱼翅、豆丝马兰头、碧螺春手剥河虾。 主菜有两道,春韭鲅鱼饼和荠菜馄饨。 这一桌菜看起来清淡素净,实际上没一道是便宜的,就连那豆丝马兰头都很有说头。 蔡器和林公公你来我往的时候,陈舍微一边感慨荠菜馄饨的薄紧清香,一边总感觉陈砚墨这厮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第184章 嫁妆和月港的官 陈舍微在月港时, 身边太多人了,宝舟人虽在月港, 但不好靠近。 倒是回了漳州后, 宝舟隔天就请陈舍微见面。 依旧是青筑小楼的茶室,戏台上全是红粉骷髅,疲倦自恨, 鲜有活人生气。 “怎么?要不要叫一个?两个?”不知何时到来的宝舟语带戏谑的说。 陈舍微蓦然从幻觉假象中醒来,又或者, 方才所见才是真, 如今瞧见的轻歌曼舞, 娇笑连连才是假。 “陈冬呢?”陈舍微见他身后无人,立在回廊上没进去。 “谈买卖要娘们做什么?只是啰啰嗦嗦,叽叽歪歪的拖后腿。”宝舟揉了揉鼻子, 头也不回的道。 他好似发痒,下意识摸了摸肩头处的牙印, 半晌没人声, 扭脸一看, 才发现陈舍微竟一声不吭的走了。 幸好他在悬梯下安了人,见陈舍微被堵在半截, 就老神在在的倚在栏杆上叉着脚道:“呵, 对你客气几分,真他娘的以为老子是好性的?” 陈舍微还没反应,裘志扭脸瞪着宝舟, 道:“嘴巴放干净点,又是老子又是娘的, 你家家谱用不着报给小爷听!” 宝舟见陈舍微的一个小厮都这般猖狂, 几步迈下来, 一巴掌剐出去还碰不到裘志呢,就见个人从扶手外翻进来,抱臂整好以暇的看着他。 青筑小楼西边的悬梯虽在外,但树荫遮蔽,也并不明显。 宝舟知道这人是陈舍微的护卫,行伍出身,不好得罪。 他心里其实很有些后悔,该趁着年前就把这买卖敲定下来,直接把王吉从云和胁迫过来,砸两根指头吓一吓不就行了!? 事到如今,陈舍微升了官,又是同泉州卫的人马一起来的漳州,不能来硬的。 时候一到,买卖谈不成,他还是说走就走,宝舟如何拦他? ‘听那丫头哄骗一拖又拖!误了先机!真他娘的憋屈!’ 他是水匪!又不是什么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善男信女。 宝舟兀自悔恨着,不过他也不是全无倚仗,看着樊寻正想说点狠话,对方却抢在他前头,忽然笑了一声,道:“你该不会是个娘们吧?身上怎么一股娘唧唧的香?” 见宝舟脸庞红紫似个烂熟李子,樊寻笑得更放肆了。 陈舍微有点纳闷,扶着栏杆转身看了宝舟一眼,见他今日新刮了脸,换了身干净的衣衫,看起来精神不少,也年轻了些。 至于香味么,似乎真有点,应该是陈冬让婆子洗衣时放了点香饵。 “不错。”陈舍微点点头,看着已经恼羞成怒的宝舟,赞许道:“要听自家夫人的话,这样才是乖孩子。” “咳咳。” “噗!” 宝舟的几个手下快憋疯了也没忍住,一笑出声就更难收拾了。 “笑个鬼!王八卵蛋!”宝舟脖子都红了,大骂道。 陈舍微侧眸睇了一眼,见那几个手下的衣裳脏污不堪,还有不少板结,像是吃了饭扯来抹嘴,又或是擤了鼻涕,随便一揩。 “有什么可笑的,看看你们自己。”他用折扇指了指,很是嫌弃的道:“衣服脏得都硬了,满脸的油垢,刮一刀都不见血。” 陈舍微太有当人爹的范了,两相比较,宝舟甚至隐有得意。 而几个手下则被教训得近乎要羞愧起来,但转念一想,这都什么跟什么!?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陈舍微自顾自的往下走,樊寻长刀开路,无人敢拦。 他也不急,走了几步还转身看了宝舟一眼,道:“若还想成事,让她来。” 陈冬嫁妆折算下来的千两银子,有了这笔银子,陈舍微想找关系给她弄个女户。 黄理与他同住一处,隐有觉察。 陈舍微只说想替个流落在外的堂侄女置份家业,黄理猜到一些,没戳破,也替他想法子,但是本朝户籍管得严,总避不过要成一趟亲。 不过银子开路,这门亲事不用走过场,找个死了还没来得及销户的男子,户籍上套一套就行了。 陈舍微原以为这事儿最大的阻碍会是宝舟,没想到陈冬在听到这笔银子是董氏辗转交付的嫁妆银后,愣了半晌后居然道:“我不要。” 宝舟听说陈冬忽然得了那么一大笔银子,觉得这丫头翅膀硬了,且有的闹腾,可一听她说不要,想也不想就道:“脑子进水了?” 陈舍微也颇感奇怪,道:“为甚?” 陈冬却给不出一个理由来,过了一会子才道:“给阿甲他们吧。” “他们自然有他们的。”陈舍微道:“该你的就拿着。” 陈冬抿着唇不答,宝舟觑了她一眼,忽然也安静下来,摸着又冒出来的胡茬,道:“别理她,脑子浆住了,就用那银子给她办吧,我的路子黑点,怕有不干净的。” 陈舍微狐疑的看看这两人,道:“也费不了这么多,余下的差不多能有个五六百两。你们可以请中人荐一处宅子,一处铺面,应该是够的。等户籍的事情妥当了,这些就好过到你名下了。” 陈冬表情很不好,像是忍着腹痛,但她又分明身体康健,并无不适。 “你的嫁妆也失了好些,这几样都是你娘嫁妆里挪过来的,你不拿着谁拿着?张氏已经占着很多了。”陈舍微道,“至于你几个侄儿,族里自有人看着张氏,日常花销不管她,只不叫她把银钱都偷渡出去。” 陈冬闭了闭眼,颔首道:“多谢六哥为我操心。” “这倒不怕与你讲,折了些价钱的。”陈舍微坦白告之。 陈冬翘起尖嘴角,道:“君子坦荡,爽朗清举。” 陈舍微受她这一句夸。 陈冬不知是想通了什么事,心情有所好转,笑问陈舍微,“六嫂的漆器、瓷器颇好,我一直眼馋得紧,在月港做买卖的,人人都有两套皮子,既有了我在其中周转,不知能不能有些来往。” 谈栩然的买卖与泉州卫无关,没那么忌讳,陈舍微只道:“你自己与她说吧。” 陈冬知道陈舍微这话并不是拒绝,想了想道:“那我就用‘轻帆’为名,给六嫂去信。” 帆可控船向,‘轻帆’更是小舟的意思。 陈舍微心头微触,觑了眼坐在一旁神色纠结好似憋屁的宝舟。 他轻笑一声,也为陈冬感到释然。 两人间到底是有情意的,是强占,是依附,也不是。 陈冬其实早就有心仪的铺面,不过宅邸倒是不急,只怕她一提自己要买宅子,宝舟就该搓绳子了。 陈冬‘哼’笑了声,她正被宝舟箍在马背上,靠在他怀里。 马儿虽跑得快,风声呜呜,但这一笑也没被宝舟漏掉。 “笑个屁。”他没好声气的说。 两人骑马进了海澄,陈冬忽得沉默下来。 宝舟在驭马,一时间也未觉察,只是叫婆子出去买饭,问她吃什么,她只恹恹的道:“少油些就行。” 宝舟故意要了个鹿肉锅子,陈冬也没像寻常那样白他一眼,骂他是畜生。 小宅子就在月港附近,吃喝便利。 不多时婆子回来了,一个鹿肉锅子,一碗海鲜细粉,还有二两酒。 “你的吃口怎么像个没牙的老妪,就爱吃烂乎乎,软绵绵的。牙没地使去,就用来咬我了。”宝舟不满的嘀咕着。 这碗细滑滑的鲜粉她也只吃了小半,余下的都由宝舟打扫进肚子了。 “又怎么了?”叫婆子收拾了碗筷酒盏,留了桶备用的热水,宝舟锁了门,没好气的推开屏风。 陈冬趴在浴桶边,不悦的皱眉看他,巾帕裹着胸往里边游去。 “遮什么?加起来还没人家一个大。”宝舟勾来一条凳,坐那瞧着她,道:“说吧,又瞎琢磨什么?” 陈冬见他赤着上身皱眉盯着自己看,古铜色的肌肤结实又漂亮,心情略微好了些,却又故意骂道:“那你自寻大的去,缠我做什么?夏天都没到,脱得倒干净,颠三倒四!” 说着,陈冬背过身子不理她,头发用根木筷子斜斜簪住,遗漏了几缕贴在白而薄背上。 静了一会,陈冬不解的微微侧眸,忽然就觉好大一条滑溜溜的狗东西进了浴桶,水一下就漫出去半桶,地湿一大滩。 “挤死了!”陈冬不满的捶打宝舟,三下两下就被他扣了腕子,拘了腿。 “到底是怎么了?”这么个滑腻腻的小东西在怀里,搂起来的滋味是真不错,宝舟把下巴搁在陈冬发顶,懒洋洋的问。 陈冬的大腿被他叠抱着,小腿翘出了水面,她盯着自己半裹半放的足看了一会,忽然问:“你喜欢女人裹脚吗?” 宝舟没想过这个问题,道:“还行吧,我比较喜欢奶。” 小小的,白白的,团在掌心里。 陈冬翻了个白眼,丁点愁绪都没了,叹了口气,道:“只是有点担心陈砚墨那,不知该怎么交代。” “嘁,有什么好交代的,给他个屁吃,你又不是他家什么人。”宝舟用下巴磨了磨她的头发,道:“嗯?白轻帆白姑娘。” 白是陈冬现今身份的姓氏。 陈冬心下稍安,宝舟虽在陈舍微跟前屡屡吃瘪,一是为着她在忍耐,二是因为陈舍微升了官,此番前来又颇有靠山。 至于陈砚墨么,宝舟在月港还是有些能耐的,并不怕他。 那日陈砚墨找到冉娘时,家宅附近的耳目就报给了宝舟,陈砚墨要走的时候,两人正好对上。 不过陈砚墨手上有冉娘的纳妾文书,并不是强占民女,更何况陈冬与冉娘只是萍水相逢,尚且做不出为她与陈砚墨相争的举动。 只是夜里偶发噩梦,不再是一双突暴的眼,而是冉娘背脊上交错的红痕。 陈冬睡不着,在宝舟怀里翻了个身,用手捶捶他胸口,道:“诶,你上回说陈砚墨与堂北商帮有勾结的事情,是真的吗?” “废话。”宝舟已经快睡着了,仿佛梦呓般道:“他帮着人家黑吃黑,自己坐收功绩,一石二鸟。” “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陈冬道。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宝舟被她弄得清醒了些,手又不安分起来,“做月港的官就是这样,上面海禁之策一严,他们跟着迁海里,设藩篱,上面海禁之策一松,他们就跟着捞银子。” 陈冬觉得也是,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道:“我觉得上头可能要收紧,接下来一段日子外洋的买卖也许只能走官船了。” 这话有些发凉,宝舟睡意都没了,道:“瞎说什么?打哪知道的?青筑小楼里那几个姐儿?你有事没事少见她们,学的什么乱七八糟。” “嘁,你不挺受用的吗?”陈冬两巴掌同时拍在宝舟腮帮上,又揉搓一番,掌心被胡渣磨得发烫,“自设了月港之后,不都是这样吗?紧一段,松一段,傻子都知道,你个傻子。” 第185章 生漆和首饰 因为谈栩然和陈舍微书信往来频密, 泉州卫的那只肥鸽子就住在陈家。 泉州和漳州说远不远,但架不住飞得勤快, 若不是陈绛给它备下的谷粮精细, 这只肥贼怎么肯一趟趟的操劳。 鸽子是食素的,又很爱干净,泉州卫的鸽笼虽也时常打扫, 又有专人照顾,但肯定做不到陈绛这份上。 “我觉得毛团好像瘦了些。”陈绛用手背蹭着鸽子灰白的背羽, 又用竹片盛了拌了点小青菜的大米粒和番麦碎, 递到鸽喙下供它啄吃。 谈栩然从信上抬起眼, 看着那只快肥成球的鸽子,有点无语。 ‘哪里瘦了?这也算某种意义上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阿爹说什么?”陈绛轻轻将手往半空中一送,吃饱喝足的鸽子腾飞开去, 精神饱满的要去揍屋顶上的杂雀儿了。 谈栩然就听见‘叽喳’闹腾,檐下的翠羽伤了翅, 飞不了太高, 在天井里东游西荡, 十足一个看好戏乱喝彩的好事鬼。 “说陈冬的确在月港,嫁了个, ”谈栩然本来想说水匪的, “海商。” “这样啊。”陈绛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又听谈栩然道:“她那份嫁妆折算成的银子,近半数拿去走关系, 给她办了个女户,用寡妇的身份。” “啊?”陈绛觉得有些混乱, 道:“那她夫君是真死了, 还是?” “有夫妻之实, 没夫妻之名。”谈栩然扼要的说,“寡妇身份只是户籍上走过场。” 陈绛点点头,暗自咋舌道:“一个身份,竟要那么多银子啊?” “你爹办事你还不清楚?他必求稳妥无后患的,官门的人出手,身份一定是真的,价钱也是贵的。” 谈栩然收拢起这一封信,让阿巧拿进房间里,同其他信放在一处收好。 陈舍微不在泉州,好些买卖上的事情都涌到谈栩然手里。 天渐热了,锅子店的买卖肯定会淡,陈舍微本就想把外院冷吃的买卖挪出去,所以谈栩然和陈舍刞盘算着叫锅子店歇业了几日,把大堂隔了一半,封起来的那一半又与厨房打通,变成一个轻堂食而重外送的铺子。 至于冬日里吃锅子也不打紧,还有二楼呢。 厨房打通之后,临街的那一面扩了个大窗子,从前来要陈家提几样冷吃小食的,现在都可以来这拿。 冷吃就不零卖了,除非摆宴席有好几大桌,谁能挣了这个钱又挣那个钱呢? 不给别人留点利,买卖是很难长久的。 “娘,那我先去侧院里了。”谈栩然过两日要同蔡卓尔出门看木料,陈绛又要掌家,所以这些时日她先接手过来,让她清闲几分。 陈绛近来除了学装裱之外,她还在学着做漆器。 既是漆器,一摆弄起来定然是满院子的大漆。 谈栩然之前在老宅做那两张摇椅的时候,孙阿小和刘婆子就不敢挨得太近,阿巧虽好些,站在近处无碍,可一但不小心沾到肌肤上,也是狂起水泡,瘙痒难耐。 先前谈栩然一直犹豫,就是怕陈绛受不住大漆,没想到这丫头一身细皮嫩肉,却很是耐受,即便不小心挨到一点,也是用油搓搓就好了,连红都不会红一下。 谈栩然在信中与陈舍微说了这事,他言,生漆这种东西鲜有人受得住的,更可能是谈家人一代代做漆器,沾生漆,逐渐耐受,遗在血脉里传给了陈绛。 陈绛身边的几个婢女没一个受得住,小雨替她收拾漆料时不小心沾到一点,夜里挠得见血,现在还有一处淡疤。 自此,陈绛就只在侧院里琢磨练习了,除了谈栩然和她之外,只有两个稍微还受得住些的婆子会进来打扫收拾。 近来陈绛在学着做碗盏,漆器行里的漆器多是大件,但陈绛喜欢做小件。 高脚宽口黑漆碗已经磨好了木胎,上了两遍底漆,上了灰后又磨,磨了再度上灰,这样一只小小碗盏,还未做面上的花纹样式,就已经花费了陈绛十几日的功夫。 给漆器上漆,得在密不透风的室内,而且天气既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如今正合适。 陈绛手里捏着一只黑漆碗,却没用金粉、金箔,也没用银杏或枫叶做模烙,而是捡了一碟院里随处可见的婆婆纳,要用这指甲盖大小的蓝花,缀进这一片莹泽浓郁的黑海中。 她手边的长案上有一个三层的小架子,一层层晾着七八件黑漆螺钿首饰。 有一对细镯子,一个宽扳指,一对黑漆蝴蝶耳坠子,一把扫胭脂的绒笔。 这几样是陈绛做出来的第二批黑漆首饰了,已经阴干可以用了。 头一批是陈绛和谈栩然一起做的,主要一套黑漆金粉的发叉,一共两对,分别是银杏、蝴蝶还有梅花、柳枝,再就是一根古朴端庄的黑漆螺钿扇形簪。 黑漆的首饰总觉得在乌发上不点眼,但金粉耀目,螺钿幻彩,更如夜幕星辰,银河流转。 除此之外,黑漆首饰的端庄之气也很适合上了点年纪的妇人。 谈栩然设计了几套纹饰,曲竹韵和蔡卓尔瞧见都觉得很好。 蔡卓尔已经定了一套发簪发叉,准备送给母亲,据说老太太早年操劳,满头华发,银丝如雪,戴着黑漆首饰,必定夺目且内敛。 而曲竹韵想到的则是长嫂。 她的嫂嫂虽只有零星白发,但她生性不喜花俏,金银玉石都觉俗气,也许这黑漆首饰,能得她几分青眼。 头一批的黑漆首饰没有卖,拿到漆器行打样了。 前些日子陈绛去巡铺子,他们已经做了一批出来,发去月港了。 第二批首饰谈栩然没有插手,全是陈绛自己做的。 细镯子是给她自己的,宽扳指是给陈舍微的,耳坠子是给谈栩然的。 至于绒笔则是曲竹韵定的,给的价钱相当可观,以致于陈绛做这只绒笔的时候心情极好。 各色炫彩繁复的贝壳,片片细择薄削,衬了黑漆之后,更是华彩动人,如星芒坠碎。 蝴蝶翅膀上的鳞片最是麻烦,不能贪图方便用一片薄贝盖过,而是要敲碎了,用小镊子分出青紫绿粉,再一粒粒排布出逼真而幻妙的色泽来。 这种东西光想是想不出来的,冬日里高凌和杜仲去山里打猎,在几丛金露梅下见到几只冻死的蝴蝶,就带回来给陈绛了。 此时装蝴蝶标本的匣子摆在这漆室的长案上,偶尔陈绛带它去日头下研究翅膀的花色,春风轻拂,似乎还能振翅飞翔。 装着婆婆纳的碟子已经空了,陈绛手上黑漆漆的小碗已经通身蓝花,别有一种灵动趣味。 她不知那些漆器老师傅看了会怎么想,只知道自己很喜欢。 ‘嗯,等彻底弄好了,给小妹搅奶糊糊吃,哦对了,那还得做个配套的小勺,小小的那种。’ 陈绛想着站起身,把两个细镯子一左一右的套在了腕上,收好了扳指和绒笔。 原本想把蝴蝶耳坠也收进去的,指腹触了触银针,觉得似乎太软了些,就一边歪首在耳上试戴,一边往外头去。 ‘银针是软些,不过还行。’陈绛想着,就瞧见院门口站着个人,“阿凌?” 她忙将房门带上,又道:“你回来了?快些出去。” 没想到最受不住大漆的居然是高凌。 生漆运进府里,推车只是打他边上过,桶盖都没掀开,高凌一闻见那味,居然就抓心挠肝的痒。 高凌往后踱了两步,等陈绛出来。 他去汀州看陈冬嫁妆里的那处铺面了,已经有大半月没见她了。 想得发痒,比生漆更叫他痒。 陈绛离他越近,高凌的眸色越深。 她的襻膊反束在身前,所以可以自己解开,吊着衣袖随即落下,遮住白嫩的胳膊,举手投足间,唯有黑漆细镯在腕子上晃动着。 高凌稍有失落,随即目光落到她微笑的脸庞上,就见陈绛耳畔黑翅彩鳞蝴蝶停歇,妖娆曼舞,不是她平日里那种简单可爱,灵动雀跃的首饰风格。 更,妩媚。 ‘这是给婶子做的吧?’高凌揣测着,‘可是阿绛戴着,也真是好看。’ “那铺子怎么样?”陈绛问。 高凌没有收回目光,看着她道:“还不错,地段很好,已经在当地找人修葺了,我打算开一间分铺,若是买卖有的做,还可以在那里分设烟卷作坊,不过事情办起来没有说起来那么方便,总还要去上几回。” 听她问起这一路见闻,高凌想了想道:“汀州虽在闽地,风土人情却有些不同。” “因为聚居在汀州的,以客家人为主吗?”陈绛曾看过一本《八闽见闻》,对闽地各处风物有些了解。 见高凌点头,陈绛又问,“可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汀州城门始建于唐,颇有古风,而且好些廊桥瞧着素梁黑瓦,在宽河之上倒是有种庄重之气,我没有上去,在下边看了几眼。”高凌道:“至于吃的么,倒是都不错。满大街最多是豆腐,煎炸炖煮,各有风味。不过汀州食番椒还不多,我之前吃过一种浇卤汁的炸豆腐,想着若是再加一勺辣油,更好味。” 见陈绛听得认真,高凌道:“婶子若肯,寻个机会咱们一起去。” “好,”陈绛应得比高凌想象的更干脆,“我会骑马,不会拖你后腿。” 高凌笑道:“怎么叫拖后腿呢。” 陈绛虽这样道,忽然想起自己每月必来的月事。 若在途中,时时要替换月事带不说,马背上颠簸着,渗出来可怎么好? ‘旁人瞧见了,说不准还要大喝一声,哇,好一匹汗血宝马!’陈绛胡思乱想,神色忽然就萎靡下来了,‘哎呀,真是羞死了!’ 高凌再说些趣事,她也是恹恹的。 “怎么了?”他小心翼翼的问。 陈绛敷衍了一句,高凌想着方才说的内容,斟酌着道:“可以有什么难处,不便外出?” 话音刚落,就见陈绛蓦地扭脸看他,神色讶异,“你怎么连这都懂?” “什么?”高凌有些不解。 陈绛抿抿唇,小声道:“女子每月总有几日不方便的。” “噢。”高凌的目光慌乱闪动,随即强行镇定下来,道:“不方便时可以坐马车,总不能因为这点不方便,就束手束脚的。人只靠双脚走路太慢,才驯服了野马,建造了马车。只靠火烤吃食生熟不均,又不入味,这才开凿铁矿,锻造锅镬。” ‘如此说来,倒是我给自己设限了。’陈绛想着,笑道:“阿凌口才愈发好了。” 被她夸奖,高凌有些得意,为了不笑得太灿烂,他揉了揉鼻梁,道:“还行。” 天色渐黑,陈绛举着琉璃灯让高凌用火折子引燃。 暗蒙蒙的背景中,忽有光亮,两人隔着琉璃对望,皆是眸光温暖,神色含笑的。 第186章 食盒和马桶 谈栩然在月港的漆器行生意很是不错, 陈冬偶有路过,总能见到脚夫、伙计从边上的弄堂绕出来, 进进出出的在后头的库房搬东西。 月港很少有零碎买卖, 运出去基本上都是一批一批的。 陈冬在小茶摊上坐了一会,瞧见一件件漆器在帆布的遮蔽下露出华美的红黑光泽,见各家的管事在提货记簿上按了手印, 与掌柜客气了几句,拱手告别, 随着几车漆器前往码头。 陈冬觉察到漆器行的货物品类似乎有所增加, 一开始以大家具为主, 例如箱笼、橱柜、脸盆架、团凳一类,现在又多了妆匣、胭脂盒和各色的食器。 陈冬在桌上摆下两枚铜子做茶钱,起身往漆器行走去。 铺子里刚忙过一阵, 掌柜说得口干舌燥,正在喝茶。 陈冬身上还有娇小姐的架势, 看人的时候睨着眼, 有种潜藏的傲慢。 她的衣裳首饰也不便宜, 金钗玉环,绸衣精绣, 不是便宜货色, 但也不像家养绣娘做的,应该是成衣铺子里的贵价货,再者, 她身边只带了个粗陋丫头。 掌柜一时有些看不懂她的身份了,只示意伙计去招待, 笑道:“您慢看, 有新到的一批首饰。” ‘首饰?’陈冬稍感讶异, ‘黑漆首饰,倒是少见。’ 漆器行里除了少数样品之外,其他都在库房,陈冬一眼望进去隔断后的小室,就见一架极华美的鎏金铜框架漆木屏,还有一个朱漆花鸟描金双开橱柜,还有桌椅团几之类他们也不是胡乱陈列的,是布置了一间卧房出来。 陈冬抚了抚一个朱漆点螺瑞兽食盒,道:“这个我要了。” 她连价钱都没问,不过伙计也只是一笑,道:“好。” 把几匣子的首饰都打开给陈冬看了后,伙计道:“这是我们新到的首饰,市面上真真独一份的。” 陈冬拿起一根簪子用指尖抿动,金粉旋动如流星,很静谧的一种美,并不适合她,但也看得出,会有人喜欢。 “怎么想到做首饰的。”她专注盯着簪子,忽然开口。 伙计走神正听后头库房里脚夫的闲扯,不过很快回神,笑道:“好像是我们谈老板和她家姑娘做出来的。” ‘谈老板。’陈冬在心中默念几番,觉得这个称谓愈发顺口顺耳。 片刻后,陈冬搁下簪子,本只打算要食盒的,听见丫头嘀咕,说马桶裂了几回,不好再箍了,就又买了只黑漆的马桶。 两人一个拎食盒,一个拎马桶往家去。 两样东西虽都是簇新的,但瞧着还是有点别扭想笑。 月港的漆器行有三家,另两家都比谈家开得久,老客也多,虽说样式有些守旧,但也意味着稳妥,推陈出新也是有风险的。 唐时,遣唐使将漆器技法带回日本,几百年后,日本而今在漆器上的造诣反倒超过‘祖宗’了,再加上人家没有海禁之限,买卖好做。 陈冬听宝舟说,佛朗机人用‘漆器’指代日本,用‘瓷器’指代中国,从称呼上,可见一斑。 除了夏日里怕晒黑了,放足之后,只几步路的功夫,陈冬从不坐轿。 她喜欢使唤双脚,走走停停,随心所欲。 瞧见街边茉莉,想买就要一盆;闻见浮粿香气,想吃就要一个。 陈冬心里虽有很多想法,不算平静,但那都是买卖上的事情,再怎么令人头疼,抉择不定,她都甘之如饴。 家门口的巷弄里坐着个闭眼晒太阳的老头,陈冬这双足走起路来的响动于他来说很是特别。 就见他稍稍偏首,掀开眼皮,露出一双浑浊的眼。 “县令来了,一个人。” 陈冬皱了皱眉,又听他道:“赶走?” “先碰一碰。”陈冬想了想,道。 老头几不可见的一颔首,道:“去吧。” 陈冬的户籍已经落定,但不在月港,而在漳州治下的一个小村落里。 既如此,陈砚墨自然无从知晓。 听他诘问自己为何出尔反尔,拒绝诱陈舍微入陷阱,方便陈砚墨给他泼脏水。 陈冬搁下茶壶,将斟好的一杯茶直接泼到了窗外。 “不想做了,不喜欢,不愿意。”陈冬看着陈砚墨愈发难看的脸色轻轻笑了起来,道:“怎么?七叔不曾听女子说这些话吗?还是说,即便她说了,喊了,叫了,你也置若罔闻,依旧肆虐?” 陈砚墨冷哼一声,道:“果然是成了女昌妇,什么污言秽语都敢宣之于口。” 陈冬笑了一阵,看向身边的丫头,道:“我方才说什么脏话了吗?” 这丫头是个蠢笨的,似乎是娘亲生她时在肚子里憋久了,在人贩子手里好几年了卖不掉,整日被斥骂责打,干不完的脏活累活,陈冬又是发了点善心才买下她。 丫头艰难的想了想,笃定的摇摇头,道:“我们姑娘没说脏话,你才说脏话!” 陈冬大笑起来,又想起笑不露齿的训导,扯过衣袍虚伪的遮了遮。 陈砚墨耐心地等她笑完,嘴角缓慢的翘着,嘶嘶吐出话语,“你似乎忘了,自己还有许多把柄在我手里。” 陈冬甩下袖子,道:“小小县令,莫要太看得起自己,我已非陈家的死人,我是自己的!” 陈砚墨眸中的得意稍坠,又透出了然之色来,“原来如此,陈舍微帮你打点了一个身份?难怪你不肯继续了。” 他顿了顿,笑容愈发阴森可怖,声音却愈发轻柔和蔼的道:“这可太好了。牵扯到刑案,什么假身份都要连根拔起,到时候陈舍微这个替你打点的人,也跑不掉。” 陈冬的身子一颤,强行压下心头惧意,死死盯着陈砚墨。 “别装了,我知道是你,当初舍巷的案子,我也费了不少心思去查的。”陈砚墨叹息一声,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实在令人作呕,“据茶楼的伙计说,宝舟那日在茶楼,而他携了一位藏头露尾,遮遮掩掩,好似见不得人的女客。” 陈砚墨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道:“我原以为是女支女,这揣测也不算错,只是没更深一层,想到是你。这可不怪我,谁能想到是你呢?” 陈冬已经稳下心思,笑道:“县令大人就是这样办案呐?靠臆想?” 陈砚墨没理会她的讥讽,只道:“他可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哥,你竟下此狠手,午夜梦回,难道不会看见他满是血洞的魂魄吗?听到他的咆哮吗?” ‘倒是没那么吵,只是会梦见他临死前的眼睛。’ 陈冬在心中道,更令她真切感到痛苦和愧疚的是董氏,这也是为何她犹豫着要不要收下嫁妆的原因。 陈冬做出回想的样子,半晌摇了摇头,苦恼道:“哥哥没来看过我。” 陈砚墨恨不得掐死这个造作恶毒,忤逆下贱的侄女,心思一动,当即起身绕桌袭来。 只是他光盯着陈冬,没提防她的丫头,被她斜冲过来,猛推了一记。 这丫头力气大得赛男子,陈砚墨根本站不稳,一屁股狠狠坐进了陈冬新买的马桶里。 “呀!”先叫出来的是丫头,就见她一脸痛惜的嚎着,“你屁股那么大,别把姑娘的新马桶坐裂了!” 陈冬先是愕然,随即笑得连站都站不住,只能倚在桌上,泪眼朦胧间,就见丫头急不可耐的要去把陈砚墨拔出来。 新马桶虽还没有放垫圈,但口子还是要比寻常人的屁股小一些的,陈砚墨狠坐进去,一下就卡住了。 陈砚墨叫个下手没轻重的丫头死拽着,像根被拔动的萝卜,心里羞愤交加,恨不能叫天地万物给自己稀碎的脸面陪葬。 此情此景,又彷如那夜,被几个妾轮番受用! 似乎是觉得陈砚墨还不够丢脸,屋门在这当口叫人一脚踹开,宝舟听到响动是飞奔进来的,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新衣的手下。 一进门,谁也没想到会看见县令老爷腚上套着个马桶拔不下来,简直像一只肥屁股的马蜂。 众人默了一瞬,随即接二连三的爆发出阵阵狂笑来。 陈冬原本已经缓过一阵,正揉着发酸的腮帮,但被他们颇有感染力的笑声弄得又笑起来。 唯有那丫头一脸急色,道:“哎呀,马桶真要裂了!足足十六两银子呢!” ‘这马桶的质量真是不错。’见陈砚墨憋红了脸,撅着腚,使劲推着马桶,陈冬还有闲心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终于,他从马桶里挣出来了,简直像婴孩出生一样艰难。 宝舟笑茬了气,揉着肚子走到陈冬身边,又对陈砚墨道:“怎么?来这借马桶来了?” 陈砚墨一语不发的往外头的冲,若不是还存有理智,他真的也很想一头撞死在院墙上。 几人喝光了一壶茶才算彻底平复下来,听罢陈冬所言,宝舟‘咂’了一声,脸上还挂着大大的笑容,道:“这狗东西虚张声势,别理他。” 陈舍巷的尸首已经在陈家祖坟里埋着了,即便县衙里留有仵作手札,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又有什么用。 除非陈冬自认。 可她心里有愧疚,没有后悔,怎么可能自认? 即便陈舍巷的魂魄立在她跟前,她也恨不能再抽他几耳光! 杀了陈舍巷,不过是留下了一点阴影,却消解了她心中大部分的恨,十分合算。 目睹陈砚墨出了这么大的丑,陈冬夜里给谈栩然写信的时候都还心情愉悦。 她想同谈栩然做漆器买卖,为了表达善意,就在信中暗示了陈砚墨对陈舍微的恶意。 但不知道为什么,陈冬总觉得谈栩然是清楚的。 对于这个六嫂,她总有种琢磨不透的惶惑。 为了博谈栩然一笑,顺手将陈砚墨与马桶欢好一场的笑话也写在了信中,只是略隐去姓名,不过谈栩然一看就知道。 写好了信,糊上浆子,陈冬道:“别在月港的驿站送。” 宝舟道:“你当我是傻子?好了没,快过来睡。” 天渐渐暖和起来,陈冬不想挨着这个火炭身子,奈何拗不过他,除了盛夏时节,夜夜蜷在他怀里。 “陈砚墨今日出了大丑,只怕更不会放过咱们了。” 宝舟原本想说‘怕个屁’,转念一想,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又听闻陈砚墨几番经营,明岁说不准就要从县衙转进市舶司了,到那时更是心累。 “他难道就清白没把柄?”宝舟安慰陈冬,心中骤然发狠,“若得良机,做掉算了。” 陈冬没有说话,过了会子,宝舟只觉胸口酥痒,有软舌舔舐,小齿啃咬。 他猛地将薄被一掀,裹入两人,发闷的话语透出来,“想要就说,花招这么多!” 第187章 木料和憎恨 陈舍微升任闽地的治农官后, 巡导农耕,征收赋税, 皆是其职责所在。 与泉州相比, 漳州可用的耕地要多很多,毕竟漳州拥有闽地最大的平原,而且土地肥沃、雨水丰沛。 相较而言, 泉州重商,漳州重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泉州没那么多地给人种啊! 泉州最昌荣鼎盛的时期应当在宋元, 那时的泉州港之繁华,远超今日之月港。 当初设港口放海禁时,宁波、广州等地都不大太平, 泉州福州港口多年荒废,唯有月港因为多年走私, 船坞众多, 大小集市云集, 所以被选设为港口,实际上不过是从私下转为明面上。 这样一想, 陈舍微就有点可怜泉州了。 只看这两年泉州、漳州两地的进士人数, 就不难看出一个此降彼涨的趋势。 ‘啧,有了银子才能反哺教育啊。’陈舍微不禁感慨道。 月港出海口的船坞可以做百吨双桅大船,而且闽地最大的木材市场也在月港。 曲家的木材买卖主要是黄花梨, 这种昂贵木料来自琼州,近年来广府和闽地也有种植, 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即便种下去了, 这一世人也是用不到的。 至于檀木一类,云南和广府虽有,可经曲家手再挣一道,量少而价贵,若想有质优而价格适中的,还得从吕宋、爪哇、锡兰、天竺等地购入。 尤其是黑檀、绿檀一类,云南和广府的气候根本就长不出,黄檀更是仅存于锡兰和天竺境内。 这些珍贵的木料一到月港木材市场,就会直接竞拍,当场为人所获。 若是坐在家中想要买到好木料,除非是有极其可靠的心腹,又或是肯做冤大头,从别人手中辗转购得。 谈栩然的漆器行多用楠木、樟木、榉木一类,檀木纹路华美,清漆一层就足以,但贵价漆器也有用檀木的。 譬如谈栩然送给怀远大师的一个盘香炉,就是用紫檀老料做了底胎,外层施以棕黄大漆,描莲托八宝纹,内壁保有紫檀天然质色,上盖深铜,典雅沉稳。 弄得怀远大师感慨连连,说出家人原本不该有什么外物喜好的,可这盘香炉实在是送到他心坎上了,日日打坐时皆有此炉陪伴在侧。 能窥见此香炉的访客大多非富即贵,有几位身份贵重不想张扬,但又着实喜欢这香炉的,只好通过小沙弥辗转向谈栩然预定。 蔡卓尔的木器行则更不用说,她本就动了想来漳州看看木料的心思,手下有人是好,可不能将所有的事项全数交付出去。 再者漳州是蔡卓尔的娘家,往别的地方去,她也许会有点犹豫,但回娘家,她是很干脆的。 谈栩然此番算是陪着蔡卓尔来的,不过她之前亦有让漆器行的人多留意好木料,锡兰、天竺的柚木价格实惠,木材粗壮,也很适合拿来做寻常漆器。 只不过那时钱都在账面上,一时也取不出,左老板近来要同陈舍微结一次账,那么些银子运来运去的也麻烦,倒不如留在这让谈栩然买木料了。 泉州存着的现银也不用带过来了,给烟叶铺子一补就是了。 夏日未至,也是赶路的好天气。 得知谈栩然要来,陈舍微那颗浮躁盼着归家的心思就平歇下来,对着明显作假的税款册子也不生气,一一朱笔红圈,含笑诘问下属的官员。 海澄县内农事简单,陈砚墨又似乎早有准备,应答如流。 原本以为陈舍微会趁机刁难羞辱,陈砚墨做了十足万全的准备,可没想到他公事公办,问完就让他走了。 过程中全无言语讥讽,只十分冷淡。 陈砚墨走出官廨时,被高空中明亮温暖的日光照得眯起了眼。 陈舍微短用的官廨离他落脚的客栈很近,因为官廨中还有其他官员,谈栩然不便居住,两人依旧还是住在客栈。 蔡卓尔急着想回家见母亲,该乘了蔡家的马车,同谈栩然交代了几句,就直往家中去。 马车驶走的同时谈栩然已经转身,陈砚墨只看见一个背影,即刻知晓是她。 客栈中的伙计早就知道今日陈大人的夫人要来,谦卑有礼的将她往楼上引。 陈舍微上回住的已经是天字号房,这次住的更是最大的那一间。 倒不是说两个人住得多大的地方,只是一间间有隔断,内室、起居、饭厅,还有茶室,方便来客议论些事情。 谈栩然推开茶室的门,无人却有声。 “嫂嫂。” 谈栩然迈进一步,才发现陈冬倚在窗边,正瞧着站在对街的陈砚墨。 只这一幕,叫她明白了许多事情。 谈栩然都没去窗边,施施然往茶桌旁一坐,替自己和陈冬斟了一杯茶。 陈冬快步走了过来,恭敬的接过。 她斟酌用词,向谈栩然确认了陈砚墨的龌龊心思,听罢后又默了一会,忽道:“怎么会有人一边做出一副痴情种的样子,一边又将女子视作禁脔,频频□□?” 谈栩然正翻着一张单子,上头是木料市场这两日即将卸货的木材种类。 她神色如常的解释道:“他装得好,连自己都骗过了。堂而皇之替自己的腌臜寻一个理由,就比如说爱而不得,显得那么可怜寥落,自顾自要别人包容他龌龊的觊觎。再比如说收容孤女,从天而降做救星,堂而皇之要人家承受他的宣泄。” 陈冬愣愣的听着,有点意外谈栩然的全然知情。 “你五嫂托人查明,说那孤女的父兄原本也不必受那一遭,只是陈砚墨新官上任,杀鸡儆猴,大的不敢动,拣两个软柿子。”谈栩然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也不知是看上人家女儿在先,所以设计这事。又或是弄得人家下狱后,瞧见女儿求情,见色起意,故意又做出宽恕其兄长的做派。总之,男子的虚伪无耻,我在陈砚墨身上是领教够了。” 陈冬回不过神来,久久端着茶盏却没有喝一口,直到手腕有些发酸,这才轻轻搁下。 谈栩然觑了陈冬一眼,道:“怎么?这段时日在外头吃了不少苦?你从前不是这般多愁善感的。” 陈冬被她一语点破,有些不自在。 但看谈栩然目光平静,像是在询问这块糕点是甜还是咸,陈冬那点尴尬也就消解了。 谈栩然和陈舍微为人作风一点都不像,一个冰冷寒刺,一个温煦柔和。 但其实有一点又相同,他们都没有窥视别人私隐,以此取乐的心境。 “陈砚墨收容的女子有一日外逃,恰昏在我家外头,我瞧她境遇,与我从前有些相似。”陈冬简短的说。 谈栩然几不可见的一皱眉,又很快消融,眉心没有半点细纹。 “那个什么宝舟,强迫于你?你若想离开他,趁着我和你六哥还有五嫂都在这,方便行事。” 陈冬扯了扯嘴角,道:“那混账手脚重,但细想想,也不算强迫。我那时虽不喜他,但也做好了用身子换庇佑的准备。” 谈栩然看她的神色,确认她并不想离开宝舟,只是又问了一句,“确定?女子受的规训多,又被教导贞操至上,要我说贞操这东西没就没了,可别作茧自缚。” 这话像是一把剪子,陈冬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脚,有形的裹脚布早就松掉了,无形的束缚也日渐松脱,终于以谈栩然这一番话为契机,尽数崩解。 陈冬默了良久,笑道:“我知道了,若是日后同他在一起不快活了,我也不会留在他身边。” 谈栩然没再说这件事,转而说起买卖来。 因为这一层就这一间大房,所以房间的门尽开着。 宜人的春风盘踞上回廊上,跃入房内,陈冬撩起袍袖给谈栩然磨墨,听她信手拈来关于漆器的一些讲究,眸中敬慕之色愈浓,不觉风从耳畔擦过,又从窗户徐徐飞散。 对面街上人走车动,早无一个装模作样的‘痴情种’了。 陈砚墨是盘算着要同陈舍微唇枪舌剑一番的,不曾想变成了平淡的一问一答。 没被陈舍微伺机折辱,也就没有反击的机会。 他憋着一肚子的怨气回到海澄家中,就见冉娘不在屋里,四下找了一圈,才发现她在一处偏远里,正倚着门洞同一个婆子说笑。 家中得几分脸面的婢女从不给冉娘什么好脸,伺候是一码事,但又从来不拿她当主子看。 就好比伺候一个笔洗花瓶,擦擦就行了,谁还捧着拱着呢。 只有这些做粗活的婆子,不太清楚底细,见冉娘好性子,肯同她们说话,自然也凑上来,说些笑话逗她开心,即便冉娘手里没银子,得两块糕点也是好的。 陈砚墨皱眉走过去,隐约听到‘马桶’什么的,当即给了那婆子心窝一脚,婆子仰面跌过去,一时间竟痛得断了气,吓得冉娘死命去掐她的人中,才叫她缓过了几分。 “爷,这是做什么呀!”冉娘哭喊道。 陈砚墨瞧见阶上还摆了几只马桶在晾晒,猛地想起这婆子就是拾掇马桶的,但又不肯定她是不是在说自己那日跌坐在马桶上拔不出的事情,板着脸道:“叫她说三道四!” 冉娘一边摇头一边痛哭,“奴不与人说话了,奴再不与人说话了!” 宝舟和陈冬其实没有特意宣扬过陈砚墨的笑话,可此事实在太过滑稽,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原本只在他们这帮人里,后来又有点街知巷闻的意思了。 这笑话掐头去尾,没提在哪发生的,也没提是为甚卡住的。 人家光是知道县令大老爷一个滑溜,坐在马桶上拔不出了,撅着腚在屋里团团转,这事儿也够笑话一阵了。 陈砚墨都有听衙役暗地里窃窃私语过,叫他怎么不能误会冉娘呢? 温柔的捧起冉娘梨花带雨的面孔,陈砚墨用指腹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珠。 “莫要哭了,日后不要同那些腌臜人有沾染。” 冉娘闭了闭眼,像是要把眼睛里的泪水挤干净,再睁眼时,她已经不再哭了。 陈砚墨满意一笑,到底还是有一个人全然在他掌心里,受他排布拿捏的。 尽心尽力的伺候了陈砚墨一番后,冉娘蜷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开口,“明日是奴的生辰,可以让兄长来见我一面吗?” 陈砚墨素来不待见冉娘的兄长,觉得叫此等下三滥登堂入室,岂不污了他的门槛,下意识就要否决。 只是瞧着冉娘渴盼的目光,让他有种被信徒卑微乞求的愉悦。 “好,”陈砚墨怜爱的说:“我让人给你们置办点酒菜。” 冉娘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托着疲乏黏腻的身子去吹蜡烛。 烛火熄灭那一刻,冉娘立在黑暗中,面上笑容消失殆尽,只余下深重的悲伤和憎恨。 第188章 绿檀和母女 月港码头的一些大型集市背后自有背景, 很多时候官府的力量只能在外场稍作维持,进了集市内部, 各大商帮自有人手。 宝舟同赵如茁一伙人就属长梧商帮, 这商帮存在的时间颇久,规模很大但也很松散。 那些个不喜欢被束缚,但在月港又切实需要一个商帮作为归属的商人们, 其选择长梧商帮的可能性很大。 这就令长梧商帮像个倒伏在闽浙两地的半透明巨人,平日里懒洋洋的瘫着睡觉, 丘陵为四肢, 港口为口鼻, 但若真有什么事,即刻显形。 宝舟在长梧商帮也算元老人物了,只是他早年间都在海上漂, 闲时也喜欢四处跑,这才认识了赵如茁他们。 正因为他有着不少人脉人望的同时, 又生性散漫, 不喜欢争权, 反倒成为长梧商帮各方势力都拉拢示好的对象。 月港木料市场是占地最大的一处集市,根根圆木从船上卸下来, 光是力夫就不知道要多少人。 宝舟与一位刚从外洋回来的相熟海商插科打诨了一阵, 不经意往人群里扫了一眼。 忽然,他神色古怪起来,又慢慢的把视线从忙碌卸货的力夫身上转回来, 盯着不远处那两位俊俏的‘公子哥’看。 月港不乏正经商人,有些出身颇好, 通身绸衣, 折扇轻摇, 也做一副细皮嫩肉,风度翩翩的样子。 可再怎么皮肉细滑,也达不到如此这般程度! 宝舟快步走过去,咬牙压低嗓音道:“小不点一只穿成这样!?谁看不出你是女的?” 陈冬摸了摸头顶的发冠,自己觉得很满意,道:“我又不是要假装男子,只是想行动方便点罢了。” 宝舟瞥了眼边上的谈栩然,这一位貌美女子身量高挑多了,穿上男装也看得过去,不像这丫头。 他又无语地道:“简直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 陈冬愤愤的瞪他一眼。 谈栩然的目光在两人面上打了个来回,有点长辈看晚辈嬉闹的意思,随后在筹子上写了数,让小荠替她上前出价。 宝舟搓搓脖子,想起陈舍微夸赞他把自己弄干净时的口吻,不由得嘀咕道:“还真是一个枕头睡不出两种人。” 他闲着没事,在陈冬身边剥了一地的花生瓜子壳。 陈冬起先还搭理宝舟几句,后来理都不理他了,只看着谈栩然出价,听到目前最高报价后沉吟思索,接着选择追价或放弃。 这没什么奇怪的,昂贵又稀罕的木料出售的流程就是这般,价高者得。 因为即便知晓下一趟的船只什么时候从南洋返回,也不能肯定船上一定会有自己想要的木料,所以要把握时机。 谈栩然很克制。 木料买回去是要做成器物再卖掉的,本钱太高,售价更高,谁人来卖?即便是做镇店之宝也不需要那么些。 譬如这根圆粗绿檀木的确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未经处理,只从剥落的些微树皮碎屑上,就能闻到其静谧的芳香。 有伙计捧着点碎屑从人群中晃过,陈冬用指尖捏着一片闻了闻,笑道:“真的有香气。” 谈栩然微微倾身嗅问,什么都没说,瞧了眼人群中做托供价钱的那个男子,出了两回价就没再出了。 蔡卓尔小脚不便在这,立在远处的马车上瞧了一会,又坐回了车厢,招过婢女让她给谈栩然递话。 “我们夫人想要这绿檀木,略微贵些无妨的。” 谈栩然听完婢女的话,只轻声道:“不是太贵,是不值。” 宝舟有点意外,他本以为这位夫人就是来瞧个热闹,看个新鲜的,没想到这样淡定老辣。 陈冬愈发好奇了,她四下瞧了圈,发现除了谈栩然的婢女和护卫外,身后离得最近的就是宝舟的手下了,她更贴近了谈栩然几分,道:“嫂嫂,为何不值啊,绿檀可算檀木中的珍品。” “若是那种长在深山之中,千年万年才成零星几株的绿檀自然珍贵,但寻常所见的绿檀甚至并非檀木,只是因为紫檀价贵,而木材内外泛绿,所以借势取了这个名字。这种绿檀虽色泽优雅,香气沉静,但木料质地不及真正檀木,比较潮松。若想制成家具,光是阴干就不知要费多少时日,而且用绿檀制成的家具,始终不及红檀、黄檀、紫檀受人喜爱,且由于光照或肌肤摩挲次数的不同,一张绿檀椅会随着时间呈现出斑驳不一的深浅来,除非刻意让人保养,否则绿檀的这种变化不是很好把控,通常都不怎么好看,黄黄绿绿,像…… 谈栩然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形容来,就听宝舟道:“像鸡屎。” 陈冬闭了闭眼,在忍气。 倒是谈栩然轻轻笑了一声,道:“形容虽不文雅,倒也贴切。” 见陈冬没好气的白自己,宝舟不服气的道:“商帮的典当行里就有一张死当的绿檀摇椅,折了多少回价钱都没卖出去,就那绿糊糊的色。” 陈冬懒得理他,见力夫卸下一根窄短许多的绿檀,木料一旦短窄,身价大减,谈栩然出了一回价钱就拿下了,没什么人与她相争。 看见陈冬不解的目光,谈栩然笑了声,道:“给阿绛玩的。” 拿来做大案几或许不合宜,但做成木簪子或者食器,在手心把玩多了,瞧着浅绿一点点加深,也是蛮有意思的。 蔡卓尔想要的木料有近半数都得到了,其中有些檀木是跟谈栩然合买的,不然哪里吃得消。 谈栩然除了买了一批柚木之外,余下再没怎么碰粗长的木料了。 这一船卸货之后,她又逛了逛集市,买了好些小料。 小料倒都是又贵又好的木料,很多都是案几做剩下的富余材料,碍于只那么一截或是一小块,卖不出什么高价,随缘卖吧。 “这些都是给阿绛玩的?”陈冬瞧着谈栩然捏着一块手掌大的红檀,似乎已经想好要做什么了。 “这是阿凌要的,说想给阿绛做一个笔山,再给小妹做一个摇铃。” 谈栩然说起三个孩子的时候,神色出奇的柔和,叫陈冬不由得想起董氏,心头微酸。 谈栩然要同陈舍微忙好公事同行,而蔡卓尔好不容易回一趟娘家,她也想多住几日再走。 远远的瞧见了陈冬,蔡卓尔的眼睛霍然瞪大,赶紧去看谈栩然,见她与之交谈,仿佛熟络,但又口称白姑娘,似乎只是新结交的买卖人。 等谈栩然上了马车,蔡卓尔胸中的惊涛骇浪也早已平息,叹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真是想不到啊,也好,也好。” 木料有专人专送,不过月港瓷窑恰有一批货要运回泉州,谈栩然就让力夫把木料送到瓷窑附近的官道上,等瓷窑配好了货再一起上路。 “阿鳝。”听到这一粗声粗气的叫唤,鬼鬼祟祟往箱里塞糕饼的男子吓得一抖,慢腾腾的转身望向管着他们这一帮力夫的头头。 对方一向不喜欢这偷奸耍滑的瘦鸡仔子,奈何早年间受了他父亲一点恩惠,如此当口,少不得要给他一碗饭吃。 “我可跟你先说好,你跑这一趟没银子,但在我这的账就算清了。” 阿鳝连连点头,只要对方别走过来又查一遍箱子,叫他干什么都行。 见对方走了,阿鳝这才松一口气,像个疯子一般对着箱盖和箱体间用木条隔出的缝隙说话。 “别怕,这回顺得简直像有神仙相助,保准万无一失,阿兄一定把你救出去。” 箱子里传出一道细微的女声,“阿兄,这车是去泉州的,岂不是去他老巢了?他这样害你,害爹,我不甘心啊!” “走一步看一步!什么甘不甘心的?不是还有我吗?逮到机会,我弄不死他!” 阿鳝正胡乱吹牛,想先将妹妹安抚下来,忽然见瓷窑的掌柜又踱步过来,吓得他直接哑巴了,只愣愣的看着他一把抽掉了木条。 “底下箱子有好些虫眼,不必塞这个。”掌柜的说完这一句就走了,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掌柜从他跟前一晃而过,阿鳝只瞧见一辆大马车从根根横置在骡车上的圆木前头缓慢驶离。 车窗里两位女子视线巡视四周,漫不经心的在他身上沾了一沾。 她们一个冷淡妍魅,一个骄矜秀气,各有风姿。 若在平时,阿鳝早就看得目不转睛,此刻却忙不迭低下头去,只觉这两人的目光洞若观火,似乎什么都明白。 陈冬同谈栩然回客栈,蔡卓尔坐蔡家的马车回娘家。 她出阁前的院子已经归了几个小侄女,此番回来就住在母亲郑氏院里。 蔡卓尔觉得这样也好,母亲院里把持的严实,院门一关,她照旧可以做一个蜷在母亲怀里睡觉的女儿。 一个女子成亲生子之后,还能有几回可以躺在母亲身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味,沉沉睡去,又慢慢醒来? 跟了郑氏大半辈子的秦妈妈哄了她几回,蔡卓尔才起身,边叫人伺候穿衣,边瞧着郑氏对着镜子,看自己发髻上的黑漆发叉。 “简简单单,雅致大方。”郑氏满意的说,“还是女儿知道为娘的喜好。” 蔡卓尔笑道:“娘喜欢就好,这一套发叉可不出大货,只做了很少的量。” “如此看来,那个谈氏颇有眼光,难怪买卖日益红火。”郑氏指了指发髻上不怎么服帖的一处,梳头婆子赶紧用篦子沾了发油,一点点替她梳平整。“听你说自己同几个妯娌处得好,儿子又懂事贴心,我昨晚上才叫睡了个踏实,不然总是记挂着。” 蔡卓尔穿好衣裳,从梳头婆子那拿了篦子,一面替郑氏梳理头发,一面道:“族里日后若是六弟当家就好了,换了旁人,总有不顺心遂意的地方。” “他毕竟小些,前头有那么些人,怎么轮得到他?”郑氏轻轻摇了下头,又道:“况且听你所言,他似乎不是喜欢揽事上身的人。” “嗯。”蔡卓尔想了想道:“陈家大哥世故庸碌,但经他手,凡事还有可回旋的余地。二哥同他爹是一样的,满口纲常人伦,叫人透不过气,三哥是个脏货,大家面上不说,但也不会叫他站到台前来的。” 蔡卓尔差点要把陈舍刞给略过去了,想起他这两年似乎在人前露面多了,而且同陈舍微的关系也融洽。 “只怕二哥不会叫他有这个当家的机会。”蔡卓尔道。 “那你那个小七叔呢?”郑氏忽道。 陈砚墨在海澄做官,郑氏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郑氏从镜中瞧见蔡卓尔撇了下嘴,又俯下身耳语道:“这也是个脏货!” 郑氏这把年岁,什么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笑着一摇头,摸了摸蔡卓尔的脸蛋,道:“你眼里是愈发揉不得沙了,不过你哥也不怎么喜欢他,说他做事虚飘,喜欢取巧抢功,跟只老鼠似得四处打洞。” 县衙、市舶司和卫所其实归属三处,蔡卓尔有些不解,道:“哥哥同他打交道的次数多吗?” 郑氏牵了蔡卓尔的手去外间用早膳,道:“你以为那位林公公真是专给小陈大人送圣旨,然后顺便来月港转一转的?” 蔡卓尔扶郑氏坐下,想了想道:“莫不是心在月港,顺便给六弟送圣旨的?” “顺便不顺便的,总有主次之分。”郑氏的语气渐沉,道:“似乎是有人上奏,说市舶司纵容走私,暗中受贿,但又无实证,故而才有林公公这一趟。” 蔡卓尔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道:“既是市舶司的事,同哥哥有什么相干?” “许是想牵扯上卫所,把水搅混,陈砚墨就是那个出面搅弄的人。”郑氏尝了一口白粥佐酱瓜,只道:“这些都是前日你哥心烦,在我院里吃饭时说的,嗐,我一个又老又聋的婆子知道什么?” 第189章 西洋集市和市舶使 陈舍微在漳州这些时日颇为分裂, 有些时候只做教书先生,只同底下小吏们相处, 下地里玩泥巴。 可有的时候, 又要收拾得人模狗样,同漳州一地的大小官员们打交道。 这些人言语里好些陷阱机锋,等着陈舍微去碰去踩, 弄得他不胜其烦,有好几回没忍住挂了相, 才知道蔡器这种直肠子的武官, 已经算是好相与的了。 黄理事后替他向林公公婉转致歉, 对方用有些醺然薄醉的口吻道:“你我都清楚小陈大人的性子,说起来,他想再往上爬, 依咱家看来是有些难,但只要还有这份本事, 想要往下掉, 也难。” 太监嘴里, 倒难得能听见这样一句实打实的话。 原本漳州这地方招待上官,怎么能不去青筑小楼呢, 可偏偏林公公是个太监, 叫太监去青楼,比抽人家嘴巴还过分,这是要扒人家的裤子啊! 所以大小官员常常一日两聚, 这厢陪着林公公在茶楼酒馆里用罢,那厢又聚着转场去青筑小楼。 别管是茶醉还是酒醉, 言语间自然会谈及方才所言, 笑话几句太监上青楼, 有力使不出,又举起一壶鹿血酒,说下回把那太监的酒给换成这个,会不会活活憋死? 总之哪有人天生喜欢陪笑的呢?这伙人是刚给林公公陪过笑,又来这里,找姑娘给自己陪笑了。 这种花酒局,陈舍微是从来不去的。 黄理去了几回,因为至多吃几盏姑娘递过来的酒,再没有亲密之举,而隐遭排斥。 见黄理又早早离场,来陈舍微这里等着蹭吃蹭喝不说,还嗟叹连连,吵得陈舍微都没心思放在公事上了,不由得睨他一眼,道:“你在男女之事上倒比我想得专一。” “我可同你不一样,我夫人素来大度,又比我长了几岁,家中妾室都是她做主为我纳的。”黄理叹了口气,道:“只是我有一幼妹,于灯会走失再难寻觅,瞧着花楼里这些来历不明,年纪又与她相仿的姑娘门,我总看到几分幼妹的影子,吃几杯酒也就罢了,再动手动脚的,总觉自己是禽兽。” 自从老父老母去后,这事情除了自家夫人之外,黄理还是头一回说给外人听。 陈舍微听了沉默良久,直到谈栩然和小荠带着两提吃食走了进来。 “夫人回来了?”陈舍微笑道:“那西洋集市好逛吗?” 谈栩然笑而不语,小荠一边布菜一边道:“好逛得紧,夫人瞧得都不愿意回来了。” “那怎么什么都没买?”陈舍微不解的朝谈栩然身后望了望。 “买下了存在人家库里,等咱们回去的时候一并运来。”谈栩然道。 黄理笑道:“这是买了多少?还是买了什么大件?” “只多买了燕窝和香料,还有些番刀、番箭,这都是给阿凌玩的。再就是买了一套珊瑚首饰,项串和手串,同样的成色,首饰店里要贵出一倍去,还要了些珊瑚碎粉做添头,给阿绛调色用的。”谈栩然看向陈舍微,道:“还有一套玳瑁食器,一整套的玻璃杯碗,我觉得你应当喜欢的。” 黄理对谈栩然开头那个‘只’字感到一阵无语,就听陈舍微道:“怎么都没给自己买?” “也是买了的,买了些西洋罗布、西洋白绢绸,买了三面玻璃制成的番镜,其中两面是椭圆的妆镜,一面是很大的穿衣镜。铜镜磨光些,虽也看得清楚,但总有些泛黄,不及番镜,清晰得简直如另一个世界。” 黄理听得有些意动,道:“这样好?那我也买一面妆镜。” 谈栩然笑道:“这倒是方便的,我都谈好价钱了,叫店家多备一面,等咱们返程的时候送来就是。” 说着她又看向陈舍微,道:“明儿你若得空,不如同我去西洋集市逛逛,那处还有好些番米、海菜、鹿脯、沙鱼翅一类,这些我又看不明好赖。而且西洋集市开罢后,天将明时还有一鬼市,专卖些稀罕离奇的玩意,可要一同去看看。” 陈舍微自然是喜欢的,只是明日市舶使设宴,似乎人人都要去,很难躲赖。 “无妨啦。”黄理拈起一块西洋饼,见上头微撒糖霜,又添松子屑,道:“反正你吃了一半就尿遁的次数也不少。” 他说罢大口咬下,就觉松软无比,十分香甜,又道:“这饼子拿来哄孩子倒是不错。” “鸡蛋搅打蓬松,添糖霜面粉牛乳,调至面糊微稠还有流动感,摊一勺与平锅上,烙得面糊起密密小泡,再翻过来烙一会就成了。”陈舍微拿了一块类似松饼的西洋饼递与谈栩然,自己也拿一块,笑道:“过些时日我就能做给小妹吃了,再熬些果酱淋在上头。” 陈舍微神色轻松,显然觉得黄理的主意很对。 尿遁一说既不文雅,又不大气,可也一个法子。 既然有了法子,那就不必烦恼了。 谈栩然笑微微地看着他,一点也没有‘劝君立身须苦志’的意思。 黄理暗道,‘虽说谈氏走运觅得这样一位言听计从,温柔体贴的好夫君,可她自己除却貌美之外,倒也有不少好处。虽说大丈夫顶天立地,但身侧有个同样挣得滚滚银浪,掌家有方,持家有道,可以共担压力的夫人,其实也不错。’ 市舶使在本朝是个从五品的官职,拿到两京都算不得什么,可林公公没来之前,哪回生辰不是大操大办?奈何今时今日要低调些,只备了一桌不逾矩的酒菜吃过便罢。 陈砚墨瞧着陈舍微同林公公一道出去,说说笑笑,神色轻快,不自觉微微皱眉,耳畔就听市舶使笑道:“也不知你这侄儿是何处得了林公公青眼?竟能这般状若知己。” 陈砚墨回过神来,叹口气道:“我这侄儿有些妇人秉性,不振夫纲。” 市舶使知道他是笑话陈舍微与林公公一般都是‘太监’,臭味相投,不由得‘哈哈’一笑。 此时蔡器手下一个代替他前来的千户却仰脖喝光碗盏里的酒,抹抹嘴道:“是吗?我也听闻陈县令家中逃了个妾?莫不是家风如此,管不住娘们?” 陈砚墨被他说得面色难堪,就见市舶使眼神鄙夷戏谑的望过来,笑道:“当真?” 华灯初上,正是这一行人往青筑小楼去的好时机,只是那千户随意的拱了拱手,嗤笑着对陈砚墨道:“玩好。” 两派人说不到一块去,吃不到一块去,自然也玩不到一块去。 “这帮武夫实在嚣张!”陈砚墨愤愤不平的说。 他的怒气总有九成是装出来给市舶使听的,对方反倒一摆手,道:“你也无需动怒,既是粗野武夫,理他作甚,青筑小楼的柳娘子今夜不知是否有客,你失了美妾,那今夜你必要寻个乖顺的,好好叫她伺候一番了。” 这柳娘子一贯是伺候蔡器的,倒也不是说她只伺候蔡器一人,旁人价钱给足,自然也可,只是陈砚墨这当口去点了柳娘子,岂不是在向蔡器公然示威。 “听闻柳娘子矜贵,只怕不是随叫随有的小菜。”陈砚墨委婉的说。 “矜贵?女支女谈何矜贵?”市舶使‘嘿嘿’笑了起来,白面长髯,原本该是斯文有礼的,如今怎么看怎么猥琐。 又有人怂恿道:“那些武夫粗陋,柳娘子只瞧你这样一张面皮,说不准今夜白让了也肯。” 陈砚墨这些年在月港捞银不少,辗转想进市舶司继续牟利,只是留在月港,与蔡器能不生龃龉是最好的,可偏偏市舶使又需得他将走私一事的脏水泼到月港的千户所上。 月港的千户所虽不是全然的干净,但的确只有零星兵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挣点外快,蔡器都是默许的,但毕竟做下了这些事,落了实证。 陈砚墨借题发挥,也颇有成效,逼得蔡器打杀了几人交差。 虽知背后是市舶司,但陈砚墨站在台前,怎能不叫蔡器恨上,只盘算着日后通过陈昭远这一层关系,奉上些金银宝器来挽回一二。 陈砚墨想定这一层,觉得反正已经做了,不如做足,好过停在半道,两头讨不到好处。 青筑小楼的小室中,连酒水都是一股脂粉气,红粉帷帐层层。 那位柳娘子是三催四请都不见人,最后是鸨母见市舶使面有隐怒,这才忙不迭去叫来的。 陈砚墨见柳娘子不情不愿走进来甩脸子,无端端就想起谈栩然那冷淡的样子。 “怎么?青筑小楼里,也竖起贞节牌坊来了?” 听他如此说,柳娘子神色一僵,又强笑着过来给他斟酒说软话,脸上作假的柔情又叫他想起冉娘。 一个他从未得到,一个他即便得到,也终失去。 陈砚墨心中郁堵,方才在席上只吃了几杯薄酒,一路行来,酒气尽数都散去了。 柳娘子着意侍奉,陈砚墨一面吃她递来的酒,口中却又嫌她眼小鼻大,手骨粗粗,浑然似个男子,惹得桌上众人嬉笑不已。 柳娘子的确是细目高鼻的样貌,虽然身量粗了些,但有种精明而风骚的气质,也颇为魅人,只不是陈砚墨所喜爱的。 青筑小楼中花红柳绿,什么样的姑娘都有,柳娘子除了蔡器这个常客之外,还有一帮恩客捧着,鲜有如陈砚墨这般点了她,又故意羞辱,百般嫌弃的。 不过柳娘子也不是什么新人了,青筑小楼的酒桌也好比半个官场,她听多看多了,自然也晓得陈砚墨为何如此。 柳娘子在心中将蔡器骂个千百遍,但在这烟花之地,能有几个真心把她当人看的? 蔡器出手阔绰,床笫间虽不体贴,可对她亦有回护,给她底气,可以拒掉些不入流的客人,算上这些好处,也算不错的恩客了。 陈砚墨这欺软怕硬之徒更叫柳娘子恶心,于是假意伺候,却揣着灭他气焰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又大又清晰的镜子啊 忽然冒口水~ 第190章 皂液和灯架 骰子、谜语、传花, 陈砚墨一一败下阵来,都不消柳娘子开口, 同僚起哄最盛。 倒不是陈砚墨愚笨, 只是酒桌上的游戏于柳娘子来说是每日的课业,自然信手拈来。 末了还是陈砚墨恐自己吃醉失了分寸,忍着叫同僚嗤笑一番, 连推了柳娘子三杯酒。 柳娘子也算拿住了陈砚墨,笑道:“爷既不喜欢我的伺候, 不如去寻几个细弱些的姊妹, 叫她们唇对唇, 舌缠舌的喂您几口酒水。” “罢了。”陈砚墨素来只喜欢柔弱无可依,任人摆弄的类型,皱眉道:“叫个雅伎来就行。” 柳娘子笑着应了, 退出去后就有个丫鬟凑了过来,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这冤家又想做什么?可有允诺什么好处?”柳娘子叹了口气。 雅伎也不是不卖皮肉, 只是更以琴棋书画为伺候人的手段。 毕竟此处也不缺那些端一副风雅姿态的人, 时时坦诚相待, 也是不美。 夜渐深重,几个同僚各自搂了姑娘歇去。 陈砚墨倚在榻上听雅伎弹琴, 琴声低缓绵长, 令他脑中纷乱的思迅和浮乱的心情渐渐平稳,竟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了。 月上柳梢,又渐西沉。 ‘噌’的一声弦断, 惊得陈砚墨当即转醒,浑身汗毛乍竖, 四下看了一圈, 却见纱帐后只有琴案一副, 雅伎约莫已经携琴回房去了。 陈砚墨揉揉眼,酒后小睡片刻是不够的,他虽转醒,却觉身体沉重乏腻,似还在噩梦中挣扎不出。 桌上残茶未添,随从也喝了些酒,倒在地上昏睡。 陈砚墨扶着门框朝外张望,只见个龟公在不远处倚着朱柱打盹,再不见其他人。 眼下正是鸡鸣时分,郊外的农人说不定已经在烧灶,城中街面上做早膳买卖的小摊小馆已经在卸门板准备开铺子了。 但在青筑小楼,这是最最安静的时候。 这份安静令陈砚墨有些无所适从起来,仿佛误入了一处渺无人迹的山中洞窟,静谧昏沉中蛰伏着许多精怪妖物,时不时就要跳出来将他吞吃。 “弄壶茶来。”陈砚墨叫道。 那龟公只是毫无意义的‘咕哝’了一声,倚着朱柱换了个姿势,并未理会。 陈砚墨皱眉扔了一粒碎银子去,这才驱使动了行尸走肉。 见龟公提着茶壶往楼下后院去,陈砚墨正欲转身回屋内,忽然见对面回廊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子,正隔着挑空轻蔑的看着他。 对面是茶室,夜里无人,只是不吝烛火,同这边一样悬着好些灯笼,照得整条回廊明亮无比,但又因为隔了好几丈宽的挑空而显得辽远。 故而陈砚墨只见到那女子穿着一身绯红纱衣,发髻丰盈却又荡着几缕青丝,就那么静静的站着,看着他。 “栩然。”他喃喃出声,恍惚间以为是梦境。 在这个梦境中,她不再是陈舍微名正言顺的妻,更不是那高高在上,永远自我傲慢的谈栩然,而是青筑小楼里人尽可夫的女支。 ‘多好啊,美梦,实在是美梦。’ 可这片美梦开始自我崩解,陈砚墨就见‘谈栩然’紧盯着他,慢慢的褪去了纱衣。 纱衣之下,并不是叫人心神荡漾的肌肤,而是一件寻常布衣,她又抽出一块头裹包帕,如此打扮一番,像个街面上做惯小买卖的商妇。 陈砚墨也更加看清了几分,她不是谈栩然,是冉娘。 这一身衣裳,是他初次见到冉娘时的打扮。 冉娘微微屈膝,左右手两边各提起一只木桶,就要离去。 陈砚墨如何能容这个逃妾如此堂而皇之的在自己眼前离开,当即快步追了上去。 ‘回’字长廊上,一男一女开始了追逐。 冉娘的步伐不停,手上提着桶子也并不怎么影响她下行的动作,左手边的旧桶中还盛着些黑漆漆的水,随着她快步走动而滴落。 “快快拦住她,快!” 不知为何,悬梯上倚着的两个困恹恹的龟公竟没有拦她,倒是不解的转过身,半睁半闭着眼看向陈砚墨。 “拦她做什么?”一个龟公打着哈欠道。 陈砚墨一时间与他们说不清楚,飞快跑了下去,脚踏上下一阶时,却觉滑溜无比,加之他冲劲不小,整个人直接从悬梯上扑了出去,面朝下连滑十几阶,直至梯末。 “哦呀!”两个龟公看得龇牙咧嘴,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脸,真真有种陈砚墨的五官都要被磨平了的感觉。 他们也不明白陈砚墨怎么会摔成这样,把着扶手往下走了几步,才见梯上有湿滑,有股淡涩的清香。 “你们青筑小楼的桶子没箍好,这都裂了!漏了一梯皂角水。” 晦暗不明的天色中,龟公只见那个来青筑小楼收脏衣去洗的妇人又惊又惧的捂着嘴,不敢去看跌在梯下的陈砚墨。 姑娘的衣裳说脏不脏,沾点脂粉,但不留神叫客人吐了一身也是常有的事,便叫人先在皂液里浸着,免得酒气渗透进去,这衣裳就毁了。 青筑小楼的姑娘们歇息前都会褪下脏衣扔在门外,着人一并收去浣洗,伺候她们的丫鬟只是年岁未到,并不是做粗活的,所以不会沾手。 冉娘听人说,她只消镇定些,低头一路过去收衣裳就行。 “浑说什么!?好端端他追你作甚?”龟公斥骂道。 “还不是那副德行,以为我是卖笑的!”冉娘强作镇定,但有些惊慌,在此刻也是合理的。 龟公闻言直皱眉,一个摆摆手叫冉娘快滚,随即下去察看陈砚墨的情形,见他只是昏聩过去,心下稍定,扛起他就近安置在一处空房里。 冉娘并未走远,只是行到暗巷处,示意埋伏的后手不必多事了,陈砚墨跌得极惨,似乎失去了知觉,没有动弹。 另一个龟公已经从青筑小楼内里的一间隐蔽华室中出来,又低又快的道:“上头吩咐,把梯上的皂液清理干净再去请大夫。” 陈砚墨浑浑噩噩的躺在青筑小楼的床上,挣扎着从床上滑下来,又一路攀着床柱,扯着帷帐想要再追出去。 头疼欲裂,神思混沌,他只记得自己要去追谈栩然,这一回若抓到她,她就真切的落进掌心,受他亵玩。 一卷绯色的帷帐落在他怀中,恍惚间好似谈栩然斜斜倚在他肩头,冲他娇笑连连。 陈砚墨头遮帷帐,触目所及,皆是旖旎□□。 不远处灯火可爱,遥遥而立,好似佳人一个旋身从他怀中逃离,又轻扯他的腰带勾引。 陈砚墨一个飞扑出去,以为拘了佳人在怀,满足的把头颅低下,昏沉睡去。 灯架倾覆,纸皮竹骨被油浸湿,给火光铺路,蔓延燃烧开去。 皂液在清水的推动下翻腾出好些污浊的泡沫,在长梯上一阶阶汇聚,慢慢渗进梯底的泥地里。 冉娘还藏在不远处,瞧着日头一点点升上来,想着这长梯上的水痕不多时就该看不出了。 ‘还是人家有神通,知道连着青筑小楼一起拉人下水,连尾巴都有人来打扫。’ 她心里想着,也不再做停留,当即转身离去,未能见到火舌舔上临街的木窗时,腾现出的明媚光亮。 陈舍微和谈栩然带着一行人,披着蒙蒙的天色从集市上往客栈走。 因为离得不算远,谈栩然和小荠都没裹足,受得住,众人是说说笑笑,一路走着回来。 “诶?何处失火了?该不是咱们的客栈吧?”樊寻粗声叫唤起来,疾奔上前。 早在他出声之前,谈栩然就已经看见浓浓的黑雾了。 没有半盏茶的功夫,樊寻已经回来了,抚着胸口说,“还好还好,是那青楼着火了。” “啊,火势控制住了?可别烧到客栈了!”小荠惊叫起来。 陈舍微还算镇定,道:“透黑气了,要么是烧尽了,要么是熄了。” 他转脸看向谈栩然,觉得她神色异常复杂,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陈舍微能猜到一些,但也只是一些,他没说什么,只是道:“咱们到近处的摊子上坐一坐,先别回客栈了。” 樊寻跑前跑后的探消息,道:“烧了半边,街上站了一堆女票客女支女,瞧着好些白斩鸡,好些肥猪仔呢!躲躲藏藏的掩在人家小娘子后来,为了抢轿子差点都打起来了!” 说话间,就见两顶小轿从早点摊前做鬼似得溜过去,车帘随风掀起一角,陈舍微依稀瞧见市舶使浮肿的面孔,目光相触,那帘子的空隙又被他紧紧按住。 众人瞧着这些人鼠窜而过,一个两个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谈栩然有些不明白,为何冉娘和宝舟的设计会成了这样? 蔡器藏在幕后,想教训陈砚墨一二,又要自己手上干干净净,更不会纵火烧了青筑小楼。 虽不明白,但不妨碍谈栩然心情极好。 天色亮堂起来的时候,一众人立在客栈门口,瞧着青筑小楼前头一圈圈看热闹的人。 “陈大人!”泉州府的通判从人群中走出,径直朝陈舍微而来。 陈舍微不知他的来意,报以一笑,却见那通判脸色尴尬起来,艰难道:“教您知道,昨夜疑是海澄县的陈县令醉酒后失手弄翻灯柱,引火自焚,还烧了人家半个楼。” 陈舍微的笑容僵在脸上,转脸去看谈栩然,见她也有些讶异,又看向通判,道:“可有实证?” 通判召来一个仵作,仵作道:“大人,现场还有焦黑尸体倒伏,身下有灯架痕迹,尸体还不曾挪动,您若有疑,可亲去一看。” 这是把陈舍微当陈砚墨的家里人了,出了人命,怕他闹起来。 通判觑了陈舍微一眼,见他面有苦色,想着那样一具焦尸也实在叫他个文官为难了,斟酌道:“若无异意,待我录好口供,一并交由您看。” 陈舍微张了张口,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道:“该叫我大哥和他夫人一道来,我不好擅自做主的,不过一切按着流程办就是了。” 谈栩然没有说话,只看着半边如粉媚娇娘,半边如黑漆骷髅的青筑小楼,又觉得这副样子,倒还蛮合适的。 第191章 小鲸和千千 曲竹韵的宽大马车行过月港一间新开的茶馆时, 阵阵茶香不知是从哪处茶嘴里倾出来,叫她觉得一阵熟悉。 陈砚墨的棺椁辰时发引, 曲竹韵才不要跟在后头, 就迟了一个时辰。 茶香撩动车帘,这茶馆卖茶,也卖茶叶, 可零卖可批发,兼也卖烟卷烟叶, 只是茶馆中不提供烟室, 只能买了去别处吃。 毕竟是新店, 再小的买卖也是买卖,陈冬待散客同样热络,麻利的称好茉莉花茶倒在油纸上包拢, 叠得四方饱满,又放一张红纸在上头, 用绳索缚住。 有识货的主顾看出那个独到的徽纹, 有些惊讶的问:“难怪这茉莉花茶如此好味, 原来是泉州日新茶庄的货。” 陈舍微的茶山渐成气候,便也另外取名, 唤做‘日新’。 陈冬一笑默认, 但也不肯交底。 这位主顾叹口气,又道:“那你这可有佛手香橼茶?” 陈冬此时正瞧着主顾身后,有辆马车缓慢驶过。 她与曲竹韵相视一笑, 又对主顾道:“有,只是不多, 这茶素来是僧多粥少的, 每客只得购一钱。” “他竟肯供你这里, 我可是谈了几番都不曾吃下的。那就先来一钱,若那日来货,你可得着人告诉我一声。”那主顾颇为上心的说。 听到这话,初次入店正谨慎打量的新客招来伙计,示意自己要来一杯香橼茶细品。 陈冬吩咐下去,“阿鳝,叫小鲸沏壶香橼茶来。” 阿鳝得了这样一份闲差,因为有宝舟压在上头,又吃了陈冬几回教训,半点不敢懈怠,当即掀开门帘朝后头去。 灶上水汽氤氲,却不见一人,阿鳝转脸才见自家妹妹从阁楼处探头出来,笑道:“我听见了,先取茶。” 茶叶存放怕潮怕味,自然要妥善存放。 小鲸从阁楼的长梯上小心翼翼的落下来,阿鳝帮着把外置的长梯收好,看着她蓝衣蓝裙蓝包布,如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鲸鱼般,向着濛濛水汽游去,心里又多谢了几位神仙。 陈砚墨的棺椁还在路上的时候,陈舍微和谈栩然已经在家中的软枕上歇着了。 曲竹韵近年来多有历练,又有陈舍秋相帮,运一副棺椁还算不得什么,就不要他们夫妻二人跟着操劳了。 陈砚墨身死一事,陈舍微和谈栩然并没怎么谈论过,只是偶尔提及,有种他竟然就这么死了的不真切感。 棺椁将至,有些丧仪总是要操办起来的,陈舍微倚着脑袋,与谈栩然说起这零碎繁杂的种种安排。 真是奇怪,好些事情陈舍秋不与他亲弟弟商议,倒是屡屡来信与陈舍微相谈。 陈舍秋姿态不高,言辞谦和,叫陈舍微回绝不出口,只好一起同他商量着办。 陈舍微感慨道:“我瞧着若不是陈砚墨死在青楼太难看,妨碍青秧名声,兼之还有大哥在边上,七婶怕是都要笑了。” 他离家多日,刚回来又有好些小辈守在家里等他。 陈昭远、陈昭礼、陈昭甲、陈昭乙等等,一个个同他说自己的近况。 院长保举他去南直隶的太学念书; 先生夸奖他文章进步颇大; 近来账目看得愈发明晰,张氏叫他捉住了把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在他跟前作假了; 书院课间发的油圆真好吃! 陈昭乙原本也想说学业上的事情,可是同几个哥哥一比,他觉得自己还差得很远,先生也总说他的文章颇具灵气,只是太浮躁了。 话到嘴边,就变成这样傻气的一句话了,陈昭乙有点臊。 陈舍微笑出声,摸了摸陈昭乙的头,道:“阿凌带回来给我吃过,清渠书院的油圆真是很好吃。” 说起这些,陈舍微的心情就好了很多,笑着低头瞧着夹睡在中间的一只小白猪。 他离家是春时,回来都近入夏了。 乍见小妹,只觉得她白胖了一大圈,蜷蜷头发蓬软,像一朵可爱至极的蒲公英。 陈舍微整日不离手的抱她,素来老实本分的乳娘都委婉的向谈栩然提了一回,说是怕陈舍微把孩子抱得娇了,日后该撇不下手了。 但谈栩然知道,陈舍微是看着小妹眨眼间就长大许多,才意识到自己空掉了那么大的一段时间,更别提她出生后,陈舍微情绪封闭,更是冷待了她许久,两厢叠加,心中有愧罢了。 陈舍微并不叫她小妹的,而是‘宝宝’‘肉团儿’‘小蒲公英’‘卷毛毛’‘口水娃’‘奶猪猪’这样胡乱叫了一通。 不过孩子都懂,明白爹是在叫自己,一双清透琥珀瞳就那样看着他,只看得人心肠酥软,忍不住要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 “这么点大就睡整觉了。”陈舍微感慨着,其实对于自己有了一个小女儿,他时常还处在恍惚的状态。 他来时就有陈绛了,或者说,他来不来陈绛都会存在,而这一个孩子,却是因为他的到来而新生的。 陈绛和谈栩然一直都是陈舍微落定的锚,而今这锚又多了一枚。 “我给小妹想好名字了。”陈舍微忽得道。 陈绛的名字是陈砚龄临终前取的,若有个男丁,也轮不上陈绛。 旁的例如陈冬的名,其实就是小名前头加个姓氏,女子的名字素来不当什么事儿,有个小名叫叫罢了,及笄才取。 “叫什么?”谈栩然才不理会那些惯例,很有兴致的问。 “越千。”陈舍微抚了抚幼女的发顶,又轻触谈栩然的面庞。 谈栩然眸珠微动,声音是抑制不住的温柔动情,“越过千年而来,说的不错。” 看着孩子长大,才有种时光飞逝的感觉。 不过陈舍微和谈栩然依旧是身体康健,精神饱满,毕竟早婚又早孕,他们两人又是容貌出众不显颓色的,还可称得上年轻。 千千自然不能夜夜睡在父母房中,她也有自己的房间,只是同陈绛在一处睡得时间更多。 陈舍微就在那面非承重墙上开了口子,打通了姐妹二人的屋舍,垂挂门帘,等俩姐妹长大之后,门帘可换门,又各自有空间了。 陈舍微还给自己以及姐妹俩的房间踏了一层木地板,除此以外陈绛这屋里的陈设不变,只是换了个更大的衣橱,更大的梳妆台,床边还多了一个会旋转的小书架,只是这个小书架没有仿照松树尖塔样,顶上是平的,可以放油灯。 千千屋里的摆设全是新造的,一张三尺长半丈宽的矮脚小床,四边全有祥云样式的木板挡住,只有一处缺角,供她上下床。 其余什么陈设也都是矮矮的,她的绘本架,她的小木马、她的玩具箱,她的小茶桌,她过家家的小灶台,皆是阿凌用原木造就,刷清漆,磨得光润,四角都是圆弯,尽可能将磕碰的疼痛减到最低。 绘本架上的绘本多是陈舍微讲的故事,由陈绛画出来的。 什么《小蝌蚪找妈妈》、《为什么要嗯嗯?》、《山坡上到底有几头牛?》《七色花》之类的,寓教于乐,水墨画就,美态十足,而且依着千千日日长大,还更新不停。 千千的玩具箱中宝贝更多,光是给她磨牙用的花椒木就有好几种花样,小圆锤、肥兔子、糖葫芦串,还有一对头尾相对的游鱼。 其他孩子哭着闹着熬过去的磨牙期,千千只是夜里睡得不安些,白日都在啃完这个啃那个,啃得口水兜兜透湿中轻松度过。 好些人来千千的儿童房看过一眼,皆有种大开眼界,养孩子还能这么养的感想。 纷纷想要谈栩然应承下来,说等千千玩过了,要叫她们拿回去给未出生或将要出生的子辈、孙辈看。 谈栩然素来大方,这可舍不得替两个女儿应下,只叫人说了好几回小气。 孩子渐大,看得出脾性了,千千似乎不是个大方的。 一应吃喝,她只同姐姐、爹娘还有照料她的乳母分享。 至于往来的小友人么,陈绛在分小点心时她毫无意见,若是分妥了,再敢把手伸进她那一套各色动物模样的木头小餐盘里来,她可就要发作了。 而且一旦发作,必要取胜。 吃喝之外的东西,例如玩具、绘本一类,她更不喜除姐姐、爹娘之外的人触碰,乳母丫鬟替她收拾是可以的,但不能捏着手里玩耍。 每每来了小友人一起玩耍,得先问过千千能否分与他,她若无特别反应就是可,若伸手夺回就是不可。 谈栩然对此亦有几分矛盾,不知应该如何教导千千。 倒是陈绛那日听了某夫人说千千有男孩脾性,好抢好夺,这可得改! 她既不爽又费解,“千千是女孩,她的脾性又怎么是男孩脾性?我觉得争强好胜是长处,管它是男孩的长处还是女孩的长处,反正是长处何必改?!就算千千抢夺又怎么样,比她大好些的男孩为了个石头疙瘩都能打一架,我觉得千千好得不能再好了!一等一的讲道理!青秧每回来玩,她都是肯的!” 青秧的性子活泼些,总是笑,不似千千沉静。 她又比千千大了些,自有一种小姐姐的姿态,又很有分寸,碰千千的东西总是小心翼翼的。 而且她学说话又早,总是糯糯甜甜,又一本正经的说:“千千我能不能玩这个?”“千千我可以骑小马吗?”“千千你可不可以说话啊?” 千千仅仅会说几个词,常被小话痨青秧弄得愈发沉默,小小年纪,竟能从她脸上看出无语的表情来。 青秧又喜她肤白瞳浅,满头蜷发,可爱又灵动,学了大人模样在她腮上亲亲。 千千逃得飞快,在众人的笑声中慌慌张张的扑进陈绛怀中,青秧继而赶到,两个小女孩都被陈绛抱住,使劲的亲了一亲。 作者有话说: 一直在纠结要不要改文所以迟了? 或者大家要不要看青秧视角的陈砚墨半死不活番外呢? 对了,大家可以点番外了。 第192章 族长和丑闻 陈舍微和谈栩然从月港回来后, 就去了一趟赵家,想说一说赵如茁的下落。 赵先生老得真快, 阿元和阿安也长得很快。 陈舍微未见过赵如茁, 却见过赵如耘。 他觉得阿元和赵如耘很像,侄儿像伯父也许并不奇怪,但又或者, 阿元真的是赵如耘的亲骨血呢? 陈舍微总不好去问苗氏,苗氏自己恐怕也不清楚。 苗氏的打扮越发寡素, 似乎觉得自己没有穿红戴绿的资格。 陈舍微同赵先生说话时, 谈栩然陪着苗氏坐了一坐。 “人有欲, 不是罪。许是过,但谁又能无过?”谈栩然轻声道。 苗氏攥着手,似乎想说点什么, 但谈栩然等了良久,也未得一语。 离开赵家前, 谈栩然回首, 就见苗氏面无表情的仰脸瞧着院墙, 像是盼着墙头能忽然越进来一个人。 谈栩然转过脸,就见陈舍微正看着自己, 神色关切。 她不自觉笑道:“走吧。” 这一番回泉溪, 还得张罗陈砚墨的身后事。 丧仪在老宅操办,这是曲竹韵的意思,在陈舍微跟前她用不着假惺惺的给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直接说就行了。 陈舍微说把棺椁运到老宅去,陈舍秋也压根没多问一句, 他忙着回家补觉呢!这一路运棺材难道不累人? 天气渐热, 他只怕尸体有了味道, 紧赶慢赶了半路,随从才提醒他,“爷,都成炭了,天再热也难有什么味道的吧?” 弄得陈舍秋直骂,“怎么不早说!” 陈舍微手上还有公务呢,哪里真为着陈砚墨的事情费多少心思? 所以他基本都没怎么挪过地方,就坐在老宅的大书房里,敞着门,管事有什么要征询意见的,来问一声就是了。 虽然陈舍微没怎么费心思,可事情安排没有半点滞涩。 细一想,这是因为生出好些机灵,会揣度他心思的下人,他指哪打哪,半句废话没有。 陈舍微卷着一本手札走到外头,瞧着院中廊下众人有条不紊的忙活着,整座老宅俨然是因为他的一句吩咐而活了起来。 此情此景,叫陈舍微恍然间想起他头一次迈进来这座老宅的时候,那种恣闭压抑的感觉,不知在何时也已淡化消融。 陈砚墨丧仪具体细节还是由缓过劲的陈舍秋和过分容光焕发,以致于要面敷黄粉的曲竹韵操心多些。 陈舍微该露面露面,然后自去做他自己的事情,场面上的事情陈舍秋会替他周全,无人置喙。 不过族田里的事陈舍微是逃不开了,没道理这么大一个治农官,不管自家族里的田地。 陈舍微管了也行,顺手的事情,而且叫他全管了之后,族田的产出便瞒不过了,到时候春耕秋收,扣下给中公的份例,余下好些可设为奖赏,勉力族中子弟。 陈家一族其实还有不少旁系,其中好些已经沦落到连一亩田地都难支应的地步了。 陈舍微倒也不做那散财童子,只叫人一一查明现状,若真是读书的料,那也可以供养起来,若非读书的料,而只是假借读书之名享清福,那就有多远滚多远。 这样求上门来的旁支,其实陈舍秋每年都要见几个,多是给点银子打发走的。 今年不知怎么的,闻着味到陈舍微这来了。 除了有一位童生得了银钱资助,余下的要么识趣,是求一份活计的,便也允他,只是设了三个月的考核期,若表现不佳,便也不录。 再有一户是求银子治病的,陈舍微没给银子,只派了大夫去,医药费从族里出。 这一项项都处理妥当,陈舍微却没那么闲来管全族的事项。 他若不在家,或是忙碌疲累,谈栩然便引人到陈舍秋那去,陈舍秋年岁渐大,也歇了谋官的心思,巴不得当这个族长,谋些权力好处。 可他也看出来了,陈舍微更得人心,见陈舍微管家的心思不重,乐得应承下来,只是也比往日上心多了,不再动不动摆架子,势要叫人觉得他做得也好,并不比陈舍微差。 只是陈舍秋没想到,他苦心孤诣想要好好经营一个族长架子出来,却偏偏叫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丢了丑。 陈舍稔夜里太快活了些,下身‘操劳’的痉挛了。 他也知道这事丑陋,不敢声张,生生忍到天明,情况还是没有半分好转,只得叫人去请大夫。 世家大族,谁没有个嘴巴严实的大夫呢? 可这位大夫是个通才,并非专才,寻常头疼脑热药到病除,于这□□的病处么,他也不是全然不懂,无非是房事过甚、房事不洁、房事过激引起的。 陈舍稔支支吾吾的不肯说个明白,人家大夫也知晓他偏好,不想听一耳朵脏事,便留下几贴膏药,道:“若只是过激过甚,将养些时日,戒色止欲,自会慢慢扭转回去。” 陈舍稔在家养着,足熬了有十来日,可下身未有好转,反而愈红愈肿,似有脓胀。 吓得他也不顾丑,连连拜求名医,一旦开了口子,事情自然瞒不住。 明明□□有碍的不是陈舍秋,弄得他也不好意思出门,出门亦恨不能遮面! 齐氏更恨!自家幼子孙儿本就因为陈砚墨的事情在清渠书院接二连三的叫人同窗耻笑,但也只是说说闲话罢了。 陈舍稔这事儿更丑更近,他们甚至还编了什么‘□□俩烂桃,一烂一个掉,就此做太监’之类的笑话。 说实在的,高凌真的很想笑,但也不能见着陈家几个小的受人欺辱,毕竟又不干他们什么事儿。 陈家还有陈昭乙、陈昭丙以及几个远亲子弟同在书院,高凌点拨了几句,又得兄弟、侄儿们相帮,大房几个孩子虽是狠狠打了一架,也只是面上挂彩,未有伤及根骨,不算吃亏的。 齐氏素来不喜孩子们动拳脚,觉得粗鲁无礼,此番却也觉得痛快,小声称赞他们有男子气概,只是下回不许了。 幼子孙儿们郁闷得纾,正往院里走,就瞧见面色阴沉的父亲(祖父)背着手从廊上走了过来,拧着眉头上下看了他们一眼,道:“赢了还是输了?” “赢了赢了,我骑在那傻大个身上,叫他喊我爷爷!”幼子见陈舍秋目光隐含赞许,又不敢太兴奋,低着脑袋扬着声调说。 “是那姓高的小姐夫教的吧?”陈舍秋长长的吐了口气,道。 见孩子们点头,他也没说什么,摆摆手叫他们进去。 齐氏还是耷拉着一张脸,陈舍秋眼睁睁看着她冲自己翻了个白眼,却是气短一截,不好说什么了。 “那道士给的丹方符篆灰可有用了?”齐氏阴阳怪气的说。 陈舍秋和陈舍稔没分家,银子都在一处使,他方才脸色那么难看,除了嫌这事儿糟心之外,还心疼银子呢。 “倒别说,我出来的时候,老三已经不叫疼了。” 陈舍秋还真不是夸大,又敷又吃的折腾了一阵,陈舍稔下身的痛楚减轻了不少,都能叫他好好睡一觉了。 他欢欢喜喜的以为是不疼了,过了几日才发现,更确切些说,应该是不觉得疼了。 岂止是不觉得疼了,而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卵连着根日渐萎缩,成了在秋风中打摆子的黄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掉下来了。 陈舍稔遍寻那个游方道士不得,只蜷在家中萎靡成一个皱巴巴的干瘪果子,倒是家中上下。 从亲哥哥陈舍秋到亲嫂嫂齐氏,再到自己那个影子般的妻房,还有家中的小辈都暗自松了口气。 终于消停了。 陈舍稔这件丑闻是尘埃落定后才叫二房知道的。 陈砚儒让心腹带了好厚一封信来骂他,且是叫心腹一字一句念出来大声斥骂的。 陈舍秋在外头听着,眼皮一抽一抽的,晓得陈砚儒绝不会帮着陈舍稔谋官,他这仕途也是无望了。 他正感慨族中做官的人才日渐凋零,就有陈昭远中举,陈昭礼中秀才的好消息传来,不由得又振奋起来。 陈昭远去了应天府求学,陈梅一直颇为照顾。 听说陈梅与丈夫相处和睦,虽不是多么浓情蜜意,但也很得敬重。 她婆婆出身很好,性子娇贵,但并没什么坏心眼,所以偶有为难,陈梅也能应对。 夫家自然也喜姻亲中多出些人才,日后入了官场,也是一番助益,于是常叫陈昭远来家中用膳小住,招待妥帖。 恰逢节假,陈昭远回不了泉州,也有个舒服的去处,至于客居时遇到良缘,便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陈舍度听闻陈昭远、陈昭礼接连得中,也来信恭贺。 给陈昭远的那封措辞还算正常,至于给陈昭礼的这封么,就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把这封信拧一拧,倒能省下一碟子醋。”陈舍刞如是说。 纪氏近来多与几个妯娌走动,见识多了,心境也开阔起来,带得陈杏也开朗许多。 陈舍刞又将产业分割,挣来的银子都踏踏实实进了自己荷包,而不是白给陈舍度做劳力,日子愈发惬意随心,她想气也气不起来,笑呵呵的说:“爷是同六弟待久了,愈发风趣。” 陈舍刞轻咳一声道:“六弟公务繁重,明日又要动身去福州,总得有几月不得见。”语气中倒有几分罕见的挂怀。 在陈舍秋忙着做族长的时候,陈舍微花了好些银子在马车上。 家中现在有好几架马车,除了下人快进快出使唤的轻便小马车外,还有三辆大马车,一辆是泉州卫给陈舍微配的大马车,另一辆是稍微小一些,在城内进出用的。 最后一辆就是新造的,给陈绛或谈栩然往外头去时的马车了,这辆马车同泉州卫的简直是一模一样,除了没有旗子和徽纹之外,宽大舒适的像一张床。 陈舍微做了闽地的治农官,自然不能只待在泉州,虽说只在闽地这一圈,但离家一回,少不得也要一两月,这可叫陈舍微心肝紧巴,舍不得。 不过,谈栩然也有四处转转的心思,若买卖事务不忙,她便随陈舍微一道出去。 这下可叫高凌的心思都憋在了肚子里,谈栩然和陈舍微不在家,家中一切大小事务皆由陈绛管着。 包括千千。 陈绛是当家人,高凌总不好再叫她同自己出远门了。 不过谈栩然和陈舍微不在家,高凌自己也不会出去。 反正王吉家的小肉团子几乎天天在陈家养着,吴燕子也总在陈家。 妻和子都有托付,王吉闲适得很,就叫他去! 王吉原本是喜欢四处溜达的性子,成了亲也不改,儿子出生后倒有几分舍不得了,坐在马上絮絮叨叨个半天, 吴燕子都站累了,小肉团子也一点一点头的犯困,最后还是高凌伸手在马屁股上拍了一计,惊得王吉赶紧拽缰绳! “哎呦,你这臭小子!” 第193章 青蛙和定亲 又是一年梅雨季, 檐下落雨成珠串,叮咚作响。 这样阴霾潮湿的雨日, 只有大开房门, 才能让屋中少些昏沉,但又防不住潮气蔓延,只能再燃香祛湿。 陈绛和千千赤着脚坐在地板上, 相互依靠着,一个看书, 一个翻绘本。 高凌从外头忙活完回来的时候, 瞧见得就是这样一副安宁美好的场景。 对于高凌的出入, 千千已经见怪不怪,看了他一眼,道:“阿兄。” 口吻仿佛已经十八岁。 高凌噎了一下, 赶紧应了。 千千说话比青秧慢了许多,但好歹是会说话了, 更多时候, 高凌觉得她是懒得说。 这一点在有青秧的映照下, 就格外明显。 譬如陈舍微绞尽脑汁试出了窖温,成功的烤了个蛋糕出来。 青秧一尝, 说了一长串囊括对陈舍微和对这个蛋糕的溢美之词, 听得陈舍微心满意足,随后看向千千。 千千不管众人都盯着她,依旧是慢条斯理的嚼咽了, 再道:“好吃。” 油伞收在门边,雨水从伞面滑下, 在伞端聚成一滩小小水洼。 陈绛在看高凌拿回来的日账, 高凌喝了杯羊乳茶, 一时间无事可做,摸摸脸,凑到千千跟前。 见她正一脸严肃的翻着《动物小百科》,高凌歪着头看了看,不自觉夹着嗓子说:“哇,小青蛙诶,绿绿的,哇哇叫是不是?” 千千的眉毛拧了起来,抬头看向高凌,一本正经的道:“不是,是蟾蜍。” 高凌又是一噎,仔细瞧了瞧,道:“这哪分得清楚?” 千千小小一张脸上,居然能承载下如此丰富的嫌弃,就见她严肃的用小手指戳了戳蟾蜍背部用深墨色描出的小圈,道:“有包包。” 高凌搓了把脸,很纳闷千千为什么没有青秧那么好糊弄,就是小了千千几个月的王肉团子也是傻里傻气的,整天痴迷自己的大拇指哥。 他捂着眼睛扭脸对陈绛道:“你画得还真细致。” 陈绛笑道:“这是自然,该是怎么样就怎么样。” 千千另翻过一页,高凌瞧着这蟾蜍背上似乎光洁些,只是有斑纹,便道:“这总是青蛙了吧?” 岂料千千瞧他一眼,道:“这是田鸡。” 高凌知错能改,看了看道:“是了,魁梧壮实好些,青蛙该是头尖身健的感觉。” 千千总算点点头,翻过一页,把绘本卷起来,给高凌看一只翠绿轻盈的蛙。 高凌笑了起来,道:“你姐姐画得真好。” “自然!”千千也笑,好比此时的天色,雨后初霁。 他们不约而同的转脸,去看书案边正认真看账的陈绛。 不远处的庭院里,有潜藏的阵阵蛙鸣,高凌道:“要不要看真青蛙?” 蛙鸣常听,但千千其实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青蛙,毕竟她连三根手指的岁数都没有。 高凌绕着芭蕉、蕨草、水池寻青蛙的时候,陈绛已经找出了一个琉璃缸子,叫小雨去池子里舀些水,还要些漂亮石头,最好是带苔藓的那种。 阿巧拿着小厨房的单子来问他们晚膳用什么,见状好笑道:“天地间也只有你们能凑一对了,真是人家上房你搬梯,人家馋肉你杀猪。” 陈绛一心一意给缸子造景,要阿巧把菜单子念给她听。 千千连桌子都扒拉不到,乖乖在地上坐成一坨,看着她姐姐摆弄。 “灶上瞧姑娘们吃了好几日的饭菜,这几日又潮热,所以备了凉面,自然了,姑娘要是想吃饭菜,也能做。” “说凉面就馋凉面,都有什么料?”说话间高凌合着空掌跑了进来,在缸子里放下一只墨绿色,才毛笔头那么大的青蛙。 “蛋丝、豆苗、豆芽、酸萝卜、虾仁、蟹肉丝、鸡丝、猪绞肉。” 至于红油、芝麻、花生米、芫荽、葱花一类的辅料则是不用提的。 “小妹懒咬猪肉鸡丝一类,给她做一小碗蟹肉丝虾仁的吧,虾仁切碎些,面要软和些。”陈绛说着,高凌又捉进来三两只绿色浓淡不一的雨后精灵,“阿凌要猪绞肉虾仁的,猪绞肉别干巴巴的煸过就算,带点油汤水,豆苗别给他放,他不怎么喜欢。” 陈绛说的,就是高凌心里想的,他高高兴兴地又出去了。 “我和小妹吃一样的,只是面和高凌一样,硬些,我那碗红油少些,芝麻多些,豆芽、豆苗多些。” 芫荽、葱花的喜恶,灶上人都是清楚的,不必交代了。 高凌忙了一会,缸里多了五六只小青蛙,看得千千眼睛一眨也不眨,觉得这小东西奇妙极了,还会一跳一蹦跶。 “养几日是要放回去的。”听到陈绛这样说,千千有些不愿意。 陈绛又道:“不然是会死的。” 高凌笑道:“她哪明白生死?” 死这回事,一个奶娃儿的确不必这么早就了解。 但过了俩月,陈绛和高凌认为,生是个什么意思,千千大约很明白了。 七八只小青蛙里,约莫有个三四只肚里是揣着卵的。 瞧着那一粒粒透圆黑点的卵,千千还不大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等卵孵化,变成一只只拖着细尾巴的小蝌蚪时,千千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 满缸黑点点游来游去,实在可爱。 青秧和王小肉团也看得目不转睛,更别提一日日过去,蝌蚪又生出后肢前肢,如此变化了。 千千看过那本《小蝌蚪找妈妈》,但这样具象的呈现,还是给她挺大震撼的。 但也导致了一点,千千开始觉得书上什么都是真了,就比如小动物都是会说人话的。 花草鱼虫,飞禽走兽。 好几次,陈绛都见她贴着缸子小声念叨,初还不知她在说什么。 陈绛佯装没发觉,多偷听了几次,发现她在很认真的同小蝌蚪们聊天。 问它们鱼粉或者苔藓的味道好吗? 还会告诉它们,妈妈是大嘴巴白肚皮绿衣裳的青蛙。 既不是背上有硬壳的乌龟,也不是一对钳子八条腿的螃蟹。 偶尔也会报告一下自己的事情,比如吃了什么,阿姐给念了什么故事,阿兄给她新做了一匹小马。 再比如,她刚刚漏了一点屁。 陈绛快被她的可爱击昏过去,才发现屋里的丫鬟和乳母都是一副含笑神色,原来各个在偷听。 同千千一起养小蝌蚪,陈绛也获益良多。 她从前可不知道,从卵到幼蛙,差不多得两个月。 那日一早,陈绛搂着千千睡得正香,外头还灰蒙蒙的,不知是时辰尚早,还是天气阴霾。 依稀间,觉得今日的蛙鸣怎么这样近,这样杂。 陈绛被吵醒了,千千在她臂弯里睡得香甜,陈绛刚撩开帐子想叫人,就见满屋子翠色小蛙蹦跶的欢畅。 ‘呱’‘呱’‘呱’! 千千抱着陈绛的胳膊坐起来,愣愣的瞧着这一幕,半晌才道:“哇!” 陈舍微和谈栩然远游归家,早就让人报信了的,可到家时,竟没人在内院门口迎他们。 这叫他们二人有些奇怪,到院里一听,就见陈绛和千千屋里好生热闹,一众人攀高趴低的,不知在寻什么宝贝。 “乖女。”陈舍微摊手管两个女儿要抱抱。 陈绛托着手掌惊喜的一回头,陈舍微就见什么东西从她掌心弹了过来,鼻尖顿时一凉,惊得他伸手一拂。 什么小玩意灵活的跃了出去,蹲在谈栩然肩头,嚣张的叫唤着。 “呱呱!” 自此,不准在屋里养蝌蚪成了家里第一条禁令。 因为陈舍微和谈栩然常有不在家中的时候,就想着替陈绛和高凌定了亲,好让他帮着陈绛管事的时候,更加名正言顺。 高凌喜得三日没睡好,虽是眉飞色舞,却眼圈青黑。 被高凌设计去忙活了俩月的王吉嗑着瓜子哼哼笑,“想什么呢?定亲能怎么着?成亲还早呢!你就想美事吧!够你想几年的!” 一语成谶。 气得高凌往后几年每每睡不着觉,总是边刨木头边数落王吉。 害得王吉半夜三更一觉得耳朵烫,就知道高凌这小子又气血往下走了。 因为只是定亲,所以并不高调,而且又是高凌入赘,好些繁琐的习俗就都免掉了。 反倒是陈绛琢磨着该不该给高凌聘礼,可他连分红都挂在账上懒得提出来,就算给他聘礼,还不是存在自家库房里? 他们在一个变幻莫测的夏日里定亲。 晨起日头明媚热烈,谁也没想到午后忽扯来一片厚云,叫白日似深夜。 酣畅淋漓的落了一场雷暴雨后,赶在吉时前又徐徐散了,只留一道长长的虹桥,悬在半空足足三炷香。 这也是千千第一回 见到彩虹,空灵而美丽。 亲朋好友齐聚一堂,虽是简办,但也摆了五大桌。 陈家族里总是避不过的,除了亲近的王吉、甘力两家之外,好些人都是得了消息,玩笑般开口管谈栩然讨这一席吃的。 席面的菜色都是陈舍微设计的,大人席上其实没什么花头,倒是陈舍微专设的孩子自助席,颇为热闹。 先前,陈舍微请鹿肉锅子店留意的土豆有了消息,他辗转弄到了一些,刚收获了一批。 夏土豆收获颇丰,除了留种和进贡的,陈舍微得了两大筐。 潮热天气催芽,陈舍微索性都给做了。 大人桌上是锅巴土豆泥,土豆煮软,多油煎的焦黄,用锅铲压扁,加番椒粉、花椒粉、孜然粉、蒜末等等,看着其貌不扬,灶上添了又添。 末了一个个居然说还要,陈舍微受不了,撇着他那么贵的清蒸大黄鱼儿不吃呢!只好叫灶上炸了薯角做小菜。 孩子席上则炸了薯条和可乐饼,熬了番茄酱做配,饭后甜品是刨冰。 没错,有个会挣银子的夫人真好,陈舍微终于在山头上有自己的冰窖了。 春日里可以吃樱莓杏子冰,或者紫苏桃子冰; 秋日里可以吃板栗芋头冰,山楂柚子冰; 至于夏天么,更是要把料备齐全了。 除了牛乳刨冰之外,还有西瓜刨冰,少不了豆粉、抹茶酱、梅酱、炼乳、山楂片、花生芝麻碎等辅料。 杜仲几人作为高凌这一边的,算年岁也不小了,竟一个个按捺不住,偷偷溜到孩子席上去。 结果刚坐下就叫孩子们如临大敌,哭嚷起来。 也是,这么些个大块头来争食,怎么争得过? 被陈舍微提了回来,依样上了一大盆的薯条和可乐饼,再人手一盆刨冰,这才坐住了。 叫叫笑笑,好不热闹。 因为吉时比较早,夏日又长昼,所以席散时天还微亮。 众人揉着肚子,提着喜饼,留下祝福,各自家去。 宅子里,谈栩然和陈舍微送完客要回内院,这才发现陈绛不见了。 小雨竟也没跟出去,只往门外使了个眼色。 陈舍微忍住叹气的欲望,与谈栩然相视一笑,夫妻二人各伸出一根小指叫千千握住。 千千正专心下台阶呢,腿短,可得仔细了,不然要摔跟头的。 落日余晖把影子拖得好长,她一蹦一蹦的时候,就瞧见爹娘的影子慢慢凑到了一块,亲密交叠。 千千好奇抬头时,两人十分敏捷的假装方才只是在耳语。 “怎么啦?” 看着陈舍微温和的笑颜,不知道为什么,千千忽然生出一种自己被愚弄的感觉。 今日虽是定亲,但陈绛和高凌都没穿红。 夏日里穿红瞧着也太热了。 高凌穿了穿了身浅褚暗金花纱袍,腰带是白玉红宝的。 而陈绛则戴了一对珊瑚耳坠,长长的珊瑚红宝珠子压着一件水粉的衫子,比衫子色浓一点的粉色裙摆随着走下台阶的动作而摇摆如波。 承天寺外还热闹着,人来人往,高凌光明正大握住她指尖的那一刹那,浑身好似过电般发麻,半晌才回过神来。 两人一时无话,只安静牵着手,往湖边长廊去。 这时节满湖的荷花,水草丰茂,蜻蜓纤美低飞。 两人选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陈绛垂首瞧着高凌在她足边忙活。 就见高凌掏出一个掌心大的小香炉,里头已经放好了松针艾草菖蒲香饵,驱蚊用的。 他一膝跪着,一膝弯着,手肘支撑在膝上甩甩火折子,将香炉点燃。 高凌抬头见陈绛盯着自己,便也一笑,挨着她坐下。 好风微动萍,落日入湖心,很美很浪漫的景色,两人就这么静静的看着。 等到湖心云霞尽收,暮色四合,星星从水中升起,渐渐四散飞舞开去。 流萤点点。 陈绛入迷的看了许久,倏忽觉察到高凌的落在她脸上的目光。 她不自觉抿唇,微微侧首看他。 然后,她就享受到了落在唇上的第一个吻。 很轻,很克制,很温柔,带着一点凉凉的薄荷感,在夏夜分外宜人。 高凌很紧张,他无从对照,所以不知道自己表现如何。 就见陈绛不自觉舔了下唇,他因这个细微的动作而瞬间燥热起来。 她又深深望进高凌的眼睛里,下巴微扬,道:“再亲一下。” 第194章 乐子和女子 老宅里, 大多数时候只有四五守院子的下人。 虽是人气寡薄,但快成植物园了。 陈舍微时常绕着闽地打转, 偶尔路上得了什么少见、出挑的花卉草植, 他就撅出来,养在陶盆里带回来。 泉州的宅院各有归置,花草也已经很繁茂了, 再种进去,不但植物拘束, 人也行动不便, 所以就都移到老宅里种着了。 老宅里的下人每日都要仔细逡巡一遍, 砖地缝隙里落了草籽,一夜就能长出寸长,得拔掉, 不然会崩裂地砖,修缮起来又是一笔费用。 宅门口的那两株柿子树繁茂无比, 每年秋日里挂果无数, 裘老爹仔仔细细摘下来, 挑出顶好的一筐送到泉州去,余下的给宅里下人分一分, 再送些给四邻。 后宅里, 蔷薇和月季的花期漫长,不同品种渐次开放,从春末到秋初, 而山茶花则是从秋初到春末,完美衔接。 陈舍微和谈栩然不论什么时候回老宅小住, 这座宅邸皆在花期, 美得像是随时要化精了。 他们二人回老宅, 陈绛跟着的次数不多,就连千千也不是回回都跟着的。 夫妻么,要独处。 月港的鬼市上,晦暗朦胧,但其实买什么卖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陈舍微故意落了一会单,买了些床帏事物藏在袖中。 偏巧那日又去处理陈砚墨的事情,那事物在他袖中滚来滚去,隐有响动,虽然衙门里嘈杂不已,无人听见,可他还是冒了一身的汗。 回到客栈心中一松,倒把这事儿给忘了,脱了袍子随手一扔就去沐浴了。 沐浴完毕后出来,就见谈栩然倚在床边,圆凳上有一盆冒着热气的沸水,她没看陈舍微,而是慢悠悠的,将两串铃铛一般的物件从铜盆里拎了出来。 脆响一动一动,滚着盆沿一粒粒扯出来。 谈栩然高举起来,轻轻一甩,落下无数水点的同时两串铃铛齐齐发声,听得陈舍微面红耳赤。 “这就是郎君避孕的法子?隔靴搔痒?” 老夫老妻了,陈舍微抹了把脸走过去,小声道:“想来,也会蛮舒服的。” 这东西分男用和女用,陈舍微都买了,男用的小如豆,女用的大如杏,可以想象得到用法。 “罢了。”谈栩然幽幽道。 陈舍微瞧见她纤白的手掌托住那两串铃铛时,呼吸滞了一瞬,旋即又强自镇定。 “那就搔一搔,看看止不止得住。” 陈舍微直接扑进了床里,食色性也,到底还是难忍的。 至于这‘身外之物’的滋味么,谈栩然和陈舍微都觉得不错。 专门换了个带锁的小匣子,钥匙做成项链坠子,贴身戴着,免得叫刚进入‘拆家期’的千千翻找出来,也是尴尬。 蔷薇花蔓绵延,蕊心颤动,枝叶窸窣,掩掉好些轻微的响动。但若是屏息细听,还是不难听见那一整夜一整夜的碎碎铃响。 若是夏日里,有时那铃铛响动还随着秋千摇曳,一晃一晃,顺着夜风漏出去好远。 更多时候并没有铃铛响,有的只是一些黏糯而缠绵的人声。 谈栩然晓得做女子苦,又在这种事上很得乐趣,更觉得这少有的好处,应要挖掘享受,于是给曲竹韵和蔡卓尔一人送了一箱的自娱物件。 虽然已经是提前关门赶人,但那两人还是一个赛一个脸红,呆若木鸡的听着谈栩然拿着那羞人的东西一一讲解。 曲竹韵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枕头下也藏着一件双头的‘某先生’,没有谈栩然这箱花样多,心里其实对这份礼是有些喜欢的。 至于蔡卓尔么,她刚压下一个不该有的念头,心里其实空空落落的。 这样的东西她从来没用过,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回过神来,发觉谈栩然已经讲完了。 “这,这…… 蔡卓尔‘这’了半天没‘这’出来,曲竹韵笑道:“这什么,这太好了?” 气得蔡卓尔打了她一下,道:“你怎么也胡来?” “只是用用物件罢了,最规矩不过了,怎么是胡来呢?”谈栩然慢条斯理的说,由她说来,什么都是天大的道理。 蔡卓尔拿她可没办法,见曲竹韵努嘴,便也捧了那个小箱子搁在膝上。 谈栩然真是挑了不少东西,挨挨挤挤在箱子里,一动就有凌乱的声响,听得蔡卓尔心都乱了,但也愈发盼起入夜来。 她抿着唇笑了一声,曲竹韵又趁机打趣,道:“怎么?还没使呢?就乐成这样!” 蔡卓尔耳朵都红了,拧了她一下,道:“你真是日子痛快了!愈发嘴坏!” 曲竹韵的日子想不痛快都难,她的嫁妆原本就丰厚,虽说内账原本就叫她使手段拿捏住了,但毕竟只是现银,陈家这一房的产业到底还是陈砚墨的。 如今可好了,这家伙死啦! 什么都是曲竹韵的,什么都是青秧。 自然了,两个庶出的孩子从小就在曲竹韵跟前长大,情分只隔了一层肚皮,若不是庶子在,陈砚墨一死,族里就要插手陈砚墨的产业了。 故此,只要不同青秧比较,曲竹韵待他们还是极好的,日后只要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她也不会薄待了。 蔡卓尔方才为何忽然发笑,就是她觉得,只要是簇在谈栩然和陈舍微身边的那些女子,她们成年累日压在身上的石板,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撬出了一条缝,只是很细的一条缝,但是足以叫她们多喘一口气。 就譬如陈兰婚后不顺,被夫君用马鞭抽打了几下,气得她携家奴带嫁妆连夜跑回来,要和离! 她爹娘自然是不肯,陈舍秋第一反应也是不许,陈舍稔没响动。 陈舍刞沉吟片刻,道:“竟敢用马鞭抽打?也是混账一个,和离也罢,说出去咱们也不是没理的。” 陈舍微和谈栩然赶到时,一直绷着的陈兰忽然痛哭着扑进谈栩然怀里,道:“六婶,别叫我再回去,好不好?” “嫁妆都带回来了,还回去做什么?”谈栩然一锤定音。 见陈舍秋要说什么,她不怎么客气的抢先开口,道:“如今谁都知道我们陈家的女儿厉害,若求贤淑老实的儿媳,早就不敢打主意了。但是若想找手上有业,能支应门庭的,也不少。” 陈菊和陈荷就是这般,因为是庶出不受重视,婚事都是曲竹韵做主。 陈荷是庶房长媳,在大族里不受重视,但她挣银子,相公读书,很有蒸蒸日上的意思。 陈菊虽嫁了庄户人家,姑爷大字不识,可人实在。她前些日子回来同几个姐妹说私房话,说是夫君农闲时还会背着她去山头看风景,家中进项都是她管着。 陈杏近来的婚事这几日也在议,陈绛出出入入的做买卖,的确惹眼,背地里也有闲话,但也有的是人羡慕高凌。 毕竟是从一个街头孤儿到如今的陈家姑爷,他可不是叫岳丈家中束着手脚,斥斥骂骂的赘婿,而是泉州上得了台面的人物。 在泉州,陈绛连带着高凌,算是陈家这一辈里最点眼的了。 陈杏到了年岁,同知夫人竟来说亲,原是她姐姐早亡,留下个孩子,离得说远不远,在浙江嘉兴府。 这孩子的继母给他生了一串弟妹,恨他占了嫡长子的名,占了一份家财。 没了亲娘,自然也没了亲爹。 这爹又是个好面子的,喜欢和稀泥,嘴上说得好好好,其实吃亏的都是大儿子。 幸好亲娘的嫁妆把在姨母手里,算得上丰厚。 同知夫人年前病了一场,医者不自医,虽是养好了,但病中忧思过甚,只怕下去见姐姐之前,没把外甥的婚事办妥,所以对着纪氏的时候,姿态放得很低。 她看上陈家风头劲,谈栩然养女儿的架势就不一般,以此类推,陈家的女儿能压得住公爹和继室婆婆,又知道陈舍刞只有嫡生的一儿一女,必定不是那种‘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做派,会帮衬女儿和姑爷把日子过好。 既然是她求娶心切,也要有所表示,就是先婆婆的嫁妆会和聘礼一起到,而且她还会额外多给一份,而且男方的家世其实不错,因求的是陈家女儿,所以聘礼面上不会薄。 这门亲事各有优劣,陈舍刞特叫人打听了,说那孩子样貌好,人也聪明,高瘦个。 纪氏想不定,去问陈杏。陈杏又去问陈绛,俩姐妹不知道凑在一块说了些什么。 末了陈杏点头了,但有一条要求,想跟着同知夫人学医。 又是一门婚事坐定。 陈兰和离没那么轻巧,但最后还是成功了,没了婚姻束缚,陈兰又好文采,同女学那两位先生投趣,渐有将女学扩大,同佳偶书社并到一块去的趋势。 谈栩然的买卖人手阴盛阳衰,一个个从姑娘到妇人,或嫁或不嫁,随便。 吴燕子的养兔场也办得火热,两家合在城外买了一块地建了屋舍安置人手,有点女儿村的意思。 陈舍微和谈栩然并未觉得日子有什么不同,烦恼偶尔也有,但只要一家子齐心,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又是一年秋末冬初,虫儿居里的买卖如炉上水,眼瞧着就沸腾了起来。 今日虫儿居分引子,陈绛特来看一看,冬闲玩花鸟鱼虫,买卖全在这下半年里,所以人头攒动,马车行到虫市口就进不去了。 兔肉锅子店也排队呢,冷吃的买卖依旧还不错,一提提食盒从窗口送出去。 高凌今儿中午带了手下几个管事来这里用膳,楼上给他留了雅间,越过长长的队伍径直走进去就行了。 ‘小夫妻俩’隔着人流笑了笑,各自忙去,晚上在家中见。 虫儿居的小伙计踮着脚瞧见陈绛了,忙打招呼。 另几家排队的管事、伙计也纷纷热络招呼。 “呦,陈大姑娘,今儿怎么来了?” “陈大姑娘,这个时辰,可吃了吗?” 此时,陈舍微正在田头看收成,瞧着一捆捆稻穗从半空划过,落到田边。 他心情甚好,不自觉轻晃手中小篮,篮沿边露着几把格外饱满留做种的稻穗,也跟着颤动 谈栩然刚从漆器行出来,看过这一批漆器首饰的大货品质不错,对秦管事吩咐道:“送到月港,先给白姑娘选。” 她上了马车,小荠道:“夫人,咱们是家去还是去女学接千千?” 千千这年岁在女学还学不了什么,但去女学的姑娘若有小妹,常也去女学找玩伴。 千千每回都带自己的绘本去,渐渐的,各家的姐姐也学着陈绛这样画绘本,讲故事。 众志成城,谈栩然送的红漆书架上早就满了。 王小肉团暴露了男孩身份后惨遭排挤,淌着大鼻涕哭了半个时辰,大姑娘小姑娘们才勉强同意他再待些日子。 “去接千千。” 谈栩然坐在马车中,掀帘瞧着外头街景。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薄薄的眼皮上,映出一片绯红透亮,像是婴孩从胞宫中娩出时看到的色泽。 谈栩然终于确定,她两世为人,不是为了毫无意义的挨苦,而是为了体会人间寻常却又美好的事物和情感。 再无憾事。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的安排是先把现代文《心渴情切》写完,坑了很久,喜欢的小可爱帮我点个收。 现言不会很长的,一写完我就去写《浮世珍馐馆》。 《穿来的郎君》这本还有番外会更,咳咳,某些在大眼仔啊! 如果番外也更完,我会讲一下。 第195章 【番外】在现代(一) 蔡卓尔到公司的时候, 已经上午十点了。 因为公司业务主要是展会承包设计,所以对着电脑的时间反而比不过外出对接业务, 在活动厅监工, 以及采风。 蔡卓尔扔了包就打算去茶水间泡咖啡喝,刚走进去就看见多了台精致典雅,充满工业金属美感的新咖啡机。 “诶?这不是上回的展品吗?”蔡卓尔顺着台面看过去, 就见还有一个同品牌的银白磨豆机。 “品牌方送的。”巧巧走了过来,说:“总监要回来了, 我一起做了, 还是拿铁?” 蔡卓尔一个劲点头, 笑着说:“款都结了,还这么大方。这两样设备加起来批发价都一万多了吧?啧啧,还是总监魅力大啊。” “今天早上直接上门安装的, 拒绝都没办法拒绝。”巧巧有些无奈的说,“其实总监最不喜欢这样。” 巧巧可算是公司的元老了, 也是总监创业初期招的第一个人。 她学历不高, 原本只是内勤助理, 后来又考了会计的各项证书,现在是公司的会计。 这些端茶煮咖啡的事情, 原本有助理在做, 可公司上升期太缺人手了,小助理成长的很快,这几天都在外面忙一个展会。 公司里留守的只有接待前台、财务部门和漆器网店的线上平台销售部门。 公司同事都是女生, 气氛很好,巧巧作为元老还有股份, 手下又有小出纳, 有时候看大家回来那么累, 做几杯咖啡也没什么。 不过,月初月末以及出年报的时候除外,那得别人给她泡咖啡! 蔡卓尔喝了一大口咖啡,就觉得身心都舒服了不少,正要夸夸巧巧,忽然听见鞋跟‘笃’‘笃’的声音,听着并不尖细,更像是比较舒适的小猫跟而不是长细跟。 她捧着杯子走到门边,就见公司走廊上,背光走来一个女人味十分浓厚的冷美人。 谈栩然今天去见的是她大学同学曲竹韵,小富婆一个,家中产业很多,但是父母皆壮年,兄嫂又能干,实在费不上她什么事儿,就甩了一笔钱叫她自己玩。 曲竹韵一时间也没什么念头,同谈栩然聊天时,听到她有与庙宇合作出点香器的想法,就说要投资。 既是投资人又是朋友,谈栩然就穿得随意了些,套了件黑色的V领短袖长裙,版型很好也很简单,长度到脚踝上三寸,一双素面尖头黑天鹅绒的小猫跟单鞋,脖子上戴了根细细的白金链。 她的头发是很难驯服的自来卷,只能留长到腰上,卷曲的弧度才不会那么夸张,正好微微蜷着,半边掩在胸口,遮住本就没有显露多少的雪色。 饶是这样,第一眼见到她的人还是很容易被惊艳,眉目昳丽,乌发红唇,曲线丰盈。 ‘美人啊。’蔡卓尔有些出神的想着,她做活动策划很有些年头了,第一次与谈栩然见面的时候,她还在对家公司呢。 上司爹味很重,明明是蔡卓尔给的方案,他沾光也就算了,还要趁机打压她,不叫她出头,更别提他的体臭和烟味,已经算得上工伤了。 所以谈栩然一开口,蔡卓尔就连夜逃来了。 不说谈栩然开的工资高,待遇好,就冲这位上司的样貌,还有身上的冷香,也算福利啊! “总监,你午饭在公司吃吗?”巧巧关切的问。 谈栩然早上起来就喝了一杯酸奶,点点头问:“阿公家午餐菜谱发了吗?” 她边问边低头摁手机,发现黑屏没电了,把垂下来的几缕卷发拨到耳后,只能先进办公室充电。 巧巧跟了进来,低头划着微信页面。 “诶?居然是西餐!?” 阿公家午餐,其实是附近居民楼底下的一个小馆子,名字叫‘阿公家常菜’。 阿公因为年纪大了,又不会用外卖平台,所以都是公司里的女孩去取餐。 从公司后门出去,经过武圣庙,绕进一条两面是红墙绿树的街,再走进一条小弄堂里就是店铺地址了。 说起来有些麻烦,但实际上挺近的,而且这一段路风光很好,逛过去就跟散步一样。 谈栩然也是某天心情不好,闲逛时发现‘阿公家常菜’的,小试了一碗鱼饺就喜欢上了。 再者,她实在受不了附近的外卖了。 阿公是福州本地人,所以做的都是很地道的福州菜,红糟小炒肉、醉排骨、老蛏煎蛋、南煎肝、葱油骨髓、荔枝肉等等。 谈栩然组了一个群,阿公每天在群里语音报菜,公司里姑娘们接龙点菜。 “牡蛎浓汤、莳萝油扇贝和蒜香意面。”巧巧很惊讶的说,“够鲜的呀。” 谈栩然摁开刚充了一点电的手机,就见群里发出来还真是这个几个菜。 ‘牡蛎浓汤(撒芹粉),莳萝油煎扇贝,香蒜欧芹意面(微辣)。’ 巧巧在群里问了,“阿公今天吃西餐啊?” ‘阿公’回了一个笑呵呵点头的小狗动图。 “这是阿公本人吗?”谈栩然不禁疑惑。 “店里招新厨子了?”巧巧猜测着说。 “家常菜馆招个西餐厨子?”谈栩然觉得不大可能,手边还有事,她丢开手机,说:“给我点一份吧,都要。” 今天公司里没什么人,西餐的定价比福州菜要略贵一点,但跟西餐厅比起来又便宜多了。 总计一共是香蒜欧芹意面八份,牡蛎浓汤三份,莳萝油煎带子一份。 快十二点的时候,前台姑娘拉着露营车去取了餐点回来,一边分餐一边雀跃的说:“是阿公的外孙给做的西餐,好帅啊,声音也好好听。” 她捧着谈栩然的餐走进来,说:“总监,你点了全餐,他还送一份红酒雪梨呢。” 谈栩然从屏幕上的漆器首饰上移开目光,落在几个原木色的纸质餐盒上。 就见餐盒还附带了一张小卡,细细写了用到的食材,字迹端正漂亮,每个字最后一笔下意识会扬勾,很有特色。 “阿公以后都不做了吗?店铺是要传给下一代了吗?” 谈栩然理了下桌面,把几个餐盒移过来,一一掀盖。 “不是,阿公逞强搬东西骨裂了,要休养半个月。本来店里要歇业的,不过阿公记挂咱们没饭吃,刚好他外孙放暑假,所以就在群里问一声,等于是他们自己吃的餐,然后多做点给咱们。” 牡蛎浓汤还热,香气腾空,温厚鲜美。 欧芹、蒜片这两种香料的气味浓烈,在橄榄油里相互激发交融,新鲜的欧芹碎叶翠绿,过油的蒜片金黄,给人一种简单又艳丽的感觉。 谈栩然能预感到这顿饭必定美味,但看到那份大而肥美的莳萝油煎带子,还是很惊讶的说:“份量这么多,有得赚吗?” “阿公嫌外孙的福州菜不地道怕砸招牌,干脆叫他做西餐了,不过帅哥反驳说是阿公自己馋西餐了,嘴硬不说实话!”前台姑娘探头看了一眼,感叹道:“哇,这么多带子,早知道我也点了。那应该真是没怎么赚,就当帮他批发价进原料了。” 外头已经响起了嗦面声和赞叹声,谈栩然也开始吃了。 她抿进一口浓汤,又卷送进一口面,唇瓣被橄榄油沾染的晶晶亮,黏在唇上欧芹碎被舌尖勾了进去。 谈栩然专注的吃着,吃得三盘精光,又用木叉簪起切成片的红酒雪梨送进口中。 素来理性她不知为什么会觉得这道甜品很浪漫,也许是因为梨片的口感细腻无渣,甘甜微酸,又或许是汤汁的色泽深红似玫瑰。 ‘暑假,现在才刚开始放吧?老人家骨裂,起码要休养半个月。嗯,一个月?暑假有两个月,干脆休养两个月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两个月才六十天呢。’ 谈栩然莫名其妙开始在脑内给阿公安排休养疗程了,更隐隐开始期盼起明天的午餐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应该在正文下面讲的,但是昨天发的时候忽然有点舍不得。 接下来的安排是先把现代文《心渴情切》写完,坑了很久,喜欢的小可爱帮我点个收。 现言不会很长的,一写完我就去写《浮世珍馐馆》。 《穿来的郎君》这本还有番外会更,咳咳,某些在大眼仔啊! 如果番外也更完,我会讲一下。 第196章 【番外】在现代(二) 盼什么就缺什么, 谈栩然出差去了,得有七八天才把事情弄妥当。 忙着事情, 不是在这个工厂那个工厂, 就在路上跑,在打电话,问她这几天吃了什么, 她一顿都想不起来。 谈栩然的房子就在公司楼上,这栋楼一到七是商用, 七往上全是住宅。 有人在飞机、动车这种环境下睡得香, 但谈栩然不行, 在宾馆她都睡不好,到家才昏天黑地睡了一通。 窗帘遮光性太好,一拉开灰蒙蒙的, 她还以为是夜里,瞥了眼手机才发现是上午十点。 原来只是在下雨。 昨天只冲了个澡, 谈栩然调了水温, 包着发膜躺在浴缸里放松, 一只手擦干了正划拉着手机找食。 今天是周六,公司放假, 阿公也不会在群里发菜单。 楼底层那一圈全是吃的, 还有好些网红店,可谈栩然都没什么兴致。 划来划去,嘴里发淡, 贪鲜。 谈栩然鬼使神差般点开了阿公的微信头像,“今天午餐还做吗?” 过了好一会没回复, 谈栩然去冲了发膜又包着头发泡回浴缸里, 才发现手机屏幕上有信息。 “今天有点事, 刚回店里,还没开门呢。” 谈栩然刚想回一个‘好’,又有下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但是我们自己也要吃,出门前给阿公煮了南瓜红枣粥,可以做鳗鱼滑蛋和卷心菜猪排三明治,不过吐司是我自己烤的,肯定没有卖的好吃,你要吃粥还是三明治?不喜欢也没关系的。” 谈栩然觉得嘴里很湿润,咽了咽,回复道:“喜欢,都要,粥可以少一点。” “三明治什么口味?”‘阿公’回复很快。 谈栩然还想说都要,但又想到人家是做自己的午餐,顺便做给她的,不知道会不会太麻烦。 指尖顿在对话框上,就见信息又多了一条。 “我其实两个口味都有点想吃,不如一切二,我们分吧?你介意吗?” 实在太合她的心意了,谈栩然情不自禁翘起嘴角,简略的回了一个‘好’。 细细的雨丝在浴室大大的单向玻璃上落下一道道痕迹,裸露在水面外的雪白肩头恍惚间也感受到点点凉意。 谈栩然出神的看了一会雨景,忽然又想到什么,拿起手机添了一句。 “做好了你叫个跑腿送过来吧,和餐一起算钱。” 她把这里的地址电话发了过去。 吹好头发换上一身真丝家居服后,手机屏幕还是单纯的一棵绿树,谈栩然不在意,人家肯定占着手在忙活。 她倒在沙发上琢磨了一下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想妥当了,坐直了身子开始打工作电话。 周六周日除了线上平台轮值的客服外,谈栩然轻易不会打搅别的员工休息。 不过蔡卓尔和另外两位策划以及她们的副手是例外,很多活动都在节假日,总不能把客户撇在那里,她们的休息日是累计的,做完一单之后可以选择放长假。 还记得蔡卓尔跳槽之后的第一个展览是线香,谈栩然和她一起策划的。 比起香水来说,谈栩然更喜欢线香的氛围。 家中整整有两抽屉的线香,现在茶几上燃着的那一支叫做‘青松’。 非常适合夏天的味道,第一缕凉涩,中又微甘,散在室内后,香气十分淡雅缥缈。 她用的香插是自家的产品,一只碧绿的双耳三足线香炉,檀木为胎,像一个温墩润洁的小西瓜。 这个款式在线上平台卖得很好,线下的话,主要是供给制香贩售的店铺搭配贩售。 漆器这种东西,现在只能做做集市、展览一类,很难撑起一个门店,这也是为什么谈栩然想要跟寺庙合作的原因了。 谈栩然正和蔡卓尔核对进度,就觉手机微微一震。 她手一错,不小心摁掉了这个插进来的电话,不过也能猜到是跑腿电话,于是起身打算径直去开门。 通常,她都是让对方直接放在门口的,门上有可视摄像头,毕竟是独居女性。 蔡卓尔还在那头说话,谈栩然拉开门,就看见外头那双沾了些许泥水的白鞋很有分寸的后撤了一小步。 再往上是浅棕工装裤和白T,实在不像是雨天出来跑腿该有的打扮。 谈栩然的目光徐徐上移,看见一张很顺眼出众的面孔。 下颌线条漂亮,唇色一看就知道气血很足,鼻梁高挺而秀,并不是那种霸道的类型。 难得有这么个相貌不错,但并不浑身散发着‘我很帅’感觉的男人,值得让谈栩然的目光多停留片刻。 ‘眼睛,嗯?睫毛真长,桃花眼?眼尾又有点下垂,泪痣?这痣长得也太妙了,为什么会有人的泪痣,是这种别样温柔的感觉呢?’ 谈栩然不动声色的打量完这位身体姿态有些局促的跑腿小哥,很随意的挂了蔡卓尔的电话。 “谈,谈姑娘吗?”他结结巴巴的说,声音很好听,只是有点小声,也不怎么敢直视她。 谈栩然心下了然,想着,‘阿公叫我姑娘,他居然也跟着叫姑娘。’ 她不过是懒懒的‘嗯’了一声,眼看着对方的两只耳朵慢慢的红了起来。 “这,这是你的餐,粥和三明治,我昨天做了焦糖布丁,送你一个,外公说你很照顾我家的生意,额,额,因为外公也要吃,所以不怎么甜,你可以自己熬点焦糖再淋上去,不过就这么吃也,也蛮好的。” 他肯定发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和罗里吧嗦,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耳朵上的血色都渗到脸上了。 “好,谢谢,我也不怎么喜欢太甜的。”谈栩然撩了一下头发,散出一股冷魅的香气。 下雨天叫跑腿太贵了,陈舍微听外公说这位谈姑娘很漂亮,很能干,很有礼貌,还常常送来公司的月饼、粽子等福利,所以想着替她省一笔,自己来送。 开门,先钻出一阵凉凉的香气,像冬雪压在松针上,随后又渐渐变得软柔,陈舍微知道不是香气有变化,而是因为她的出现。 虽然外公说了谈姑娘很漂亮,但是陈舍微没想到她会这样的美丽。 美丽到让陈舍微自发育后,春梦中那个素来模糊的女人,瞬间具象! 这想法太僭越了,陈舍微强行把这个念头驱逐出脑袋,不由得羞愧紧张起来! 紧张的后果就是,全程红烫又结巴! 安全锁自动扣上的声音响起,谈栩然站在门边没动,鬼使神差般按开了门边视频显示屏。 陈舍微还站在门边,捧着手机在笑,谈栩然猜都不用猜,知道他一定是在暗自高兴,刚才用转账为借口,加上了微信。 ‘大学生,都这么傻里傻气的?’谈栩然想着。 她知道自己好看,好看的人没有一个是不知道自己好看的。 但那样一种明显被惊艳到了的生涩反应,还是少有的。 男人目光通常都叫人很不舒服,大大方方欣赏的很少,而以猥琐、鬼祟、窃喜、算计居多。 叫人生厌。 谈栩然吃不出来陈舍微做的吐司和外面卖的有什么区别,她只觉得很好吃。 面包片烙过,微微焦脆,所以即便被鳗鱼汁渗了,也没到发软的地步,鳗鱼的调味不是外头千篇一律的酱包,就是很肥润但又不腻的口感,一口就满足,但又想吃第二口、第三口。 卷心菜猪排三明治的口感要分明一些,不像鳗鱼和滑蛋那样都是嫩嫩的,猪排刷了一层辣酱油,卷心菜切细丝,脆爽而甜。 大约是见她还要了三明治,南瓜粥是舀了上面比较稀薄的那一层,可以当甜汤来喝。 这一顿中西结合,却吃得很落胃,很舒服。 “刚才怎么了?忽然挂电话?”蔡卓尔那电话那头好奇的问。 “好久没碰上合胃口的菜,就先吃了。”谈栩然倒在餐椅背靠上,满足得都有些恍惚了。 欲望填满之后,她总是犯懒。 蔡卓尔知道她是出差的时候没吃好,歪打正着的开了个玩笑,说:“菜?什么菜?男人啊?” 谈栩然扬了扬眉头,往嘴里喂了一勺已经算甜的布丁,说:“不是。” 还不是。 作者有话说: 啊!(土拨鼠叫) 镜子番外大家可能看不到了! 昨天发大眼仔,现在只有三个阅读,应该是被屏了吧? 请问另外两个阅读是手速很快的某两位小可爱,还是审核本人啊!?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