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喜悦岛 作者:鬼马星 内容简介 四十年前的一次灭门血案,十二人死于非命。而莫中玉的师父董晟,资助了最大的嫌疑人,他的侄子董纪贤逃跑。在被警察调查后,他竟投水自杀,尸骨无存。机缘巧合,四十年后,高竟拿到了案子的卷宗。在岳父莫中玉的拜托下,他决定拿下这个案子,和莫兰一起开始查找真相 上部 楔子 1959年,冬 那天早晨,董晟刚刚打扫完小院,院外就传来说话声。 “他在眨眼睛!他在眨眼睛!”他一听就知道这是他最小的徒弟杜思晨。 “他是活的,当然会眨眼睛。你别乱叫好不好。”这是二弟子莫中玉,徒弟中最古灵精怪的一个。 “你说师父会收留他吗?”思晨又问了。 “不知道。管它呢,既然是丢在师父门口的,就让师父决定。”莫中玉老气横秋地说着,随即喊道,“师父,师父。”两个小家伙已经看到他了。 他连忙给他们开了门。两个穿着大棉袄的孩子从狭小的门口一前一后挤了进来。董晟看见莫中玉的怀里抱了一个小棉包。 “这是什么?”他猜想这就是刚刚他们在说的东西。 “师父,有人把一个小孩丢在你门口。”莫中玉说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一溜烟跑进了屋,思晨则紧跟其后。 董晟进屋后,发现那个棉布包被放在方桌上,凑近一看,里面果然有个婴儿。就像思晨说的,那孩子还在眨眼睛。 “师父,这是我跟二哥一起看见的,我还拿了颗奶糖给他吮过,他好像饿了。”思晨在旁边插嘴。 董晟心想,这八成又是个被抛弃的病孩。行医这几年,他不是第一次碰见弃婴,他最大的徒弟黄平南就是多年前被丢在他家门口的。来的时候,黄平南不仅脸色蜡黄,背上还长着个巨大的瘤子。黄平南的亲生父母在襁褓里留条说,因为经济困难,实在无法养育一个病孩,他们承诺三年后会来领回孩子并偿还医药费。但实际上,他们再也没出现过。所以董晟明白,他眼前这孩子,对父母来说一定又是个讨厌的累赘。 “到壁炉那边,把襁褓解开,先看看他得了什么病。”他命令两个徒弟,心里则盘算着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的山芋。 思忖间,莫中玉和杜思晨已经解开了包袱。 “师父,她是个女的!”思晨首先叫道。 “她没发烧,也没长瘤子。”莫中玉在手测孩子的体温,忽然笑道,“师父,她在对我笑呢,她是个挺漂亮的小丫头!” “里面有字条吗?” “我找找。”莫中玉道。 “在这儿,在这儿!”杜思晨首先抓到了那张字条。 “你别抢啊,师父是在问我。”莫中玉一把抢过了字条,念了起来:“我叫董燕,7月20日生的,很健康,我妈妈叫屈景兰。我爸爸姓董。” 什么?屈景兰?! 董晟浑身一凉。立刻朝婴儿走了过去。孩子果然长得清秀,皮肤雪白,睫毛长长,两只手臂白白胖胖的,身上还套了件透着奶香的红格子小布衫。难道这是屈景兰的孩子? 一年前的某个晚上,有人敲响了他家的院门。他打开门后,发现一个女人蜷缩在门边,脸色苍白,双手捂着胃部,满头大汗。他连忙把她扶进屋,来不及问她叫什么名字,就给她诊治起来。她得的是急性肠胃炎,他给她在自己家的客厅里搭了张临时床铺,给她吃了药,又施了针,一个小时后,这女人才慢慢缓过气来。 她告诉他,她叫屈景兰,今年29岁,原是附近一户有钱人家当女佣。用她的话说,她是女主人的陪嫁丫头,在他们家做了快10年了,本来日子过得挺安稳,谁知前几天半夜,主人两夫妇突然被几个穿警服的抓走了,之后仅隔了一天,房子就被充公了。她只好赶紧把主人家的孩子送到他们的外公外婆家,等她回去再想去打听主人的消息时,她自己也突然莫名其妙地被抓到了派出所。 “他们老是问我,陈先生跟太太平时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能记得什么呀,还不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先生和太太平时都各干各的,我也在忙自己的事,谁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她说话时不时揪着自己的衣角。她说自打被放出来后,她的胃就出了问题。明明肚子饿,却涨得不行,吃不下东西,傍晚的时候,有个认识的好心人给了她一根新鲜的玉米,她一时嘴馋转眼就把玉米吃完了,谁知没过多久就胃痛得打起滚来。因为她过去跟主人来看过董晟,知道他是个大夫,所以就找上门来了。 经屈景兰这么一说,董晟想起了她的主人。陈先生早年在国民党的财政部里当个小职员,因为长年做帐,腰椎不好,还有风湿病,所以常来他这里拿膏药。陈先生也是读过书的人,还擅长下围棋,所以他得闲的时候,两人还会下一局棋。有一天,两人兴致高,多下了几局,不知不觉都到了天黑,有个丫头来催陈先生回去吃晚饭,一连催了两次,陈先生才恋恋不舍地离去,现在看来,当时那个丫头就是眼前的屈景兰了。 “董大夫,我知道看病得花钱。可我身边只,只有一块钱了,要不我在你这里当几天佣人,给你干点杂活吧。”她羞愧地咬着嘴唇说。 董晟倒不是心疼那些钱,他只是觉得,收留她是个麻烦。但他一低头,看见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又有点心软了,而且,她转眼就跪倒在了他脚边。他知道,以代工的方式还钱是假,恐怕她想另寻一份工作才是真的。他可怜她的处境,但他没打算多留她。所以他跟她说好,只干两个月,两个月后她必须得走。到时候,她不仅不需要偿还医药费,他还会给她两个月的工钱。她欣然同意。 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却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 有一天半夜,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个软绵绵的身体钻进了他的被窝,之后,一只温暖的手在他身上滑动起来。一开始,他有些害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后来就放开了,欲望像小树一般疯长起来,他看见她跨在他身上,长长的头发垂下来,丰满的乳房不断上下颤动着,她肆无忌惮地要着他,他知道那是谁,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没有叫停,他觉得非常快乐,还有点惊讶。他惊讶的是,他之前认识的她,跟在这时候看见的她,竟然判若两人,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累了之后倒下来,他翻过身压在了她身上,一切都很自然,他有点怜惜她,但他仍然没有停,他甚至还吻了她……对他来说,这是一次非常奇妙的经历。 但他马上就后悔了,因为第二天,屈景兰就要求他娶她。他自然是没有答应。这时候,他已经清醒了,他知道自己并不想结婚,他不想跟她,或者任何一个女人分享他作为医生的平静生活。对他来说,有没有子嗣根本无所谓,哥哥不是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吗?这意味着,他可以把类似“传承”这样的俗事完完全全地交给哥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8月的一天,他给了屈景兰一笔钱,把她送出了门。在离开的那一刻,她回头问他:“你是嫌我丑,还是嫌我是佣人配不上你?” “都不是都不是。有的人天生就是孤独命。你去找个好人家吧。”他不敢看她,其实,他觉得她长得还不错,至少不难看。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有本事,脾气好,长得也好看。”她站在门口呆望着他,眼里泛着泪光,“即使我现在走了,我也会回来的。” 他现在终于明白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师父。师父。”有人在叫他,他一抬头看见两个年幼的徒弟正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师父,小宝宝也姓董。”杜思晨说。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是想说这个宝宝的爸爸是师父?这怎么可能啊?师娘都不知道在哪儿呢!你不许到外面去乱说!听见没有!”莫中玉恶狠狠地教训师弟,但眼睛却滴溜溜地朝他转过来,这孩子是几个人当中最鬼精灵的,这话一方面是在试探他,另一方面也是在提醒他,就算这孩子是他的,这也是个没名没份的野孩子,要是被人知道了,他的名誉一定不保。 “可是这上面说,小宝宝也姓董啊。师父也姓董。而且还丢在师父门口。”杜思晨反驳道,随即又恬着脸笑起来,“师哥,我们有小师妹了。”说着他伸手去摸婴儿的脸。 “天下姓董的多了,难道都是师父生的?”莫中玉抢白道。 “那……” “要是不想让师父被抓走,你就把这张条子上说的事都给我吞进肚子里去!不许乱说!听见没有?!”莫中玉警告道。 杜思晨吓得吐了吐舌头,“师父会被抓走?” 董晟向来不善言辞,但是莫中玉说到这份上,他也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再让这臭小子缠下去,我这师父的颜面何存?他轻轻咳了一下,朝后退了两步,坐在一张红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中玉。” “师父。”两个孩子的目光齐刷刷朝他望过来。 “这孩子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是门口,门口,放在院子旁边的树下面。”杜思晨抢先回答。 莫中玉狠狠白了他一眼。 “师父是在问我!你老是抢着回答!” “是我跟你一起发现的!”杜思晨不甘示弱。 “中玉,你回答。”董晟道。两个徒弟中,12岁的莫中玉要老成得多。一般来说,无须他点明,这小子就能告诉他,他最想知道的细节。 “师父。我跟思晨一起来的时候,在院门口的树下面发现了小宝宝。当时我们旁边走过一个大婶,我见过她,她是居委会的李大妈,过去她上您这儿送过老鼠药,也向您要过宝塔糖。她一直盯着宝宝的包裹看。” 李大妈?宝塔糖?董晟的脑海中出现一个模糊的大影子。对他来说,四十岁以上,身材肥胖,嗓门响亮的女人几乎都长一个样,他从来没兴趣去分辨她们谁是谁。 “她有没有问过你们什么?——思晨,别插嘴。”他及时制止了小徒弟的蠢蠢欲动。 “她没说话。我抱起宝宝就朝这里奔来了。她应该没看见我抱的是什么。”莫中玉停顿了一下,“师父,那这个小宝宝怎么办?” 这真是件难办的事。他禁不住皱起了眉头。莫中玉抱着孩子走到了他跟前。 “师父,您看看她吧,她长得特别美。”此时,莫中玉脸上又露出了孩子的惶恐,“要不,您收养她吧?就像收养大师兄一样?……师父,您摸摸她,她的脸可嫩啦。” “是啊,师父,她的脸可嫩啦,她还香香的。”杜思晨甜甜地亲了一口婴儿,又笑起来,“她笑了耶,师父,她笑了。” 怎么办?不能把孩子扔出家门,可留下她,谁来照顾她?他可不想整天围着孩子转。要是这样,他还怎么干他的正经事?他还得给人看病,还得研究古籍,还得写医案,还得跟苏湛较劲,他要干的事多了,他可不想让一个小孩子拖他的后腿。哪怕这可能是他的孩子,也只能让他感到恐惧。他从来就不喜欢孩子。不管是多大的孩子。 正在踌躇时,外面有人拍门。 “有人敲门!师父!”莫中玉紧张起来,他的心也缩成了一团,他知道来人不会是他的另外两个徒弟。他们今天一早就去山里采药了,一个来回,怎么也得中午才能回来。他也没什么朋友,也从来没在这里挂牌行医,外面的革命气氛越浓,他就越觉得不安,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闭门谢客。既然如此,这大冬天的早晨,谁会来? 他还来不及阻止,杜思晨已经急不可待地冲到院子里,打开了院门。接着两个女人一高一低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董大夫在吗?”是个大嗓门女人。 “大姐,我看……”是另一个女人怯弱的声音。 是她?!这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从红木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听见小徒弟杜思晨在一本正经地提问:“你们找我师父什么事?我师父不见客,也不给人看病。” “臭小子!你快有师娘了!快闪开!”先前的女人笑着大声说,又对另一个女人道,“怕什么!劳动人民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他个臭知识分子?” 董晟战战兢兢地朝门口望去,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身材圆胖的中年女人拉着头缠红围巾的屈景兰走了进来。 她真的回来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嗨,董大夫,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胖女人热情地说,他想咧开嘴笑笑,装作若无其事地打个招呼,但他的嘴还是僵住了,他发现屈景兰正在看他,她比一年前丰腴了不少,但气色并不好,面色苍白,气息短促,大冬天,额头上还有汗珠。有虚症吗? “她,她好像……”他终于还是开了口,但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你是……”他把目光转向那个胖女人,心里却还看着屈景兰,她为什么要来找我? “董大夫,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姓李啊,是这里的居委会主任,前几天我还找你要过宝塔糖呢,想起来没有?”李主任一边启发他,一边自说自话地吩咐他的两个小徒弟,“你们愣着干吗,还不快给你们师娘倒茶去!” 两个徒弟面面相觑,又朝屈景兰望去。 “师父……”9岁的杜思晨想提问,立刻被他师哥打断了。 “住嘴!”莫中玉道。 “干吗呀,我就想问问……” “问什么呀!师父说过,来者是客,倒杯茶有啥稀奇。”莫中玉拉着杜思晨到厨房倒茶去了。 李主任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直笑。 “呵呵,这两小子!董大夫,亏你能收住他们。”说到这里,她忽然发现屈景兰还站在那里,连忙说,“坐下坐下,董大夫,你怎么也不招呼一下?她身体不好!” “她身体不好?”这么说难道是来看病的? 李主任白了他一眼。 “装什么呀,董大夫!” 他不敢说话了。 “你不会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认识了吧!小屈刚刚都跟我说了,她去年就跟了你了!后来你嫌人家没文化,把人家赶回乡下去了,是不是有这事啊?” 他觉得脸上发烫,朝屈景兰望去,她正低着头,手里捏着个旧包袱,眼含泪光,一脸尴尬。 “李主任,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他想为自己辩解,但李主任没让他说下去。 “别赖!那时我看见她住你家的!你们知识分子就这臭毛病!碰到作风问题,就拼命装圣人!一点都不老实!干了就干了呗,你瞧,现在人家孩子都生了,对了,说起孩子,孩子呢,我刚刚在门口还看见你那两个徒弟抱着她呢……”李主任满屋找起来。 “孩子……”屈景兰蓦然抬起了头,她也在屋子里找起来。 奇怪,刚刚还看见那孩子的,现在怎么不见了,董晟正觉得奇怪,看见莫中玉端着茶进来,他立刻猜到孩子是让莫中玉抱到里屋去了。 “中玉。” 莫中玉快速朝师父看了一眼。 “把孩子抱出来吧。”他烦躁地低声命令。 莫中玉放下茶杯,转身进了里屋,屈景兰立刻跟了过去。此时,李主任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她一个人实在带不了这孩子,她本来想在乡下把孩子送人的,可是又想着总要让你看看这孩子,毕竟是你的骨肉。本来我要是没看见,她也就自己回乡下了,这孩子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可你说巧不巧,她偏偏就晕倒在我家门口。我赶紧扶她进屋喝水,她这才告诉我你们的事。她说你瞧不上她。我说董大夫,人家虽然没文化,可跟你的时候也是个黄花大闺女,年纪又比你小十来岁,你也是一个人,你说你挑什么呀,再说现在孩子都有了,你真的忍心把她们母女赶走?” 董晟想辩解说,这孩子未必是他的,但他还没开口,居委会主任就继续说了下去,“人家小屈出身三代贫农,你呢,地主出身,别的不说,光这一点她就比你强百倍。人家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我家是医学世家,祖先从明朝就开始行医了,这一点还比不上大字不识的贫农?董晟觉得荒谬,但是他也明白这就是现实。看现在这情形,他要是不收屈景兰,他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先别说屈景兰会不会原谅他,首先居委就不会放过他。 “那孩子……”他还是想提提这孩子的来历,但居委会主任照旧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孩子是你的,这还用说吗?要不是你的,小屈干吗不赖上别人,偏偏赖上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董大夫,你都四十多了吧,家庭成分又不好,将来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就这样还有个姑娘能看上你,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李主任说话间朝他家五斗橱上那个精致的民国闹钟瞄了两眼,“嘿,这钟是老货吧,肯定值不少钱。说起来,董大夫,你家的好东西还不少呢。” “嗯。”他含糊地回答。 房间里安静了一秒钟。 “快9点半了,我得走了,一会儿还得开会。董大夫,我算是把人给你带来了,下午就来居委会开证明,趁早就把事办了吧!” “这……” 听他还在犹豫,李主任沉下了脸。 “董大夫。你要是想当陈世美,我拦不住你,不过你跟小屈的这件事,既然我们居委会插手管了,就不是什么作风问题了,而是政治问题。你自己想清楚吧。” 他哑然了。 “那好吧。”他耽搁了两秒钟才回答。 他话音刚落,屈景兰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流着泪把李主任送到门口,他看见屈景兰随手从五斗橱上拿了个精致的鼻烟壶塞在李主任手里。 “谢谢你,大姐。”看上去,她就快朝李主任下跪了。 “安心过日子吧,下午来居委会找我。”李主任笑逐颜开,把鼻烟壶朝口袋里一塞,风风火火地走了。 屋子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屈景兰在离他较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喘着粗气,始终不敢看他,他也没提那个鼻烟壶,他们就这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当他准备伸手去拿茶杯的时候,她忽然飞快地站起抢先一步夺过了茶杯。 “茶都冷了,我给你倒去。”她轻声道。 “他们两个呢?”他问她。 “我做了点芝麻糊,他们在里面吃呢。”她头一低,进了里屋。 他走到客厅门口,隐隐听见厨房传来两个徒弟欢快的说话声。 “师娘,你以后都会住在这里吗?” “师娘当然是跟师父住在一起喽。你爸跟你妈住不住一起?”莫中玉照例抢白他。 “那师娘,我们以后每次来,你都给我们做好吃的吗?” 他没听到屈景兰的回答声,只听到一阵轻轻的笑声从帘子后面传来,他仿佛还闻到一股芝麻糊的香味……但是他没去厨房,而是拿着一本医书匆匆去了院子里。 上部 1.1969年除夕夜灭门案 徐子健走到院子的时候,下意识地朝两边望了望,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他轻轻带上院门,透过玻璃窗朝屋里望去,妻子和弟妹正动作麻利地把一碗碗烧好的菜往桌上端,若在平时闻到红烧肉的味道,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冲进去先夹一块放在嘴里,但今天,他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嗵嗵”,妻子在敲玻璃窗,她已经看见他了,他知道她在催他进屋,他该怎么跟她说呢?就算说了,她会相信吗? 今天白天,他一共看见它三次。第一次是在医院的卫生间里,那时是上午十点,大部分职工都在会议室里展开小组讨论,学习上级传达下来的精神,而他则趁机溜到了卫生间。也许是早饭吃得太多的缘故吧,早上这时候洗第二次脸是他的惯例。就在他的脸从洗脸盆里抬起来的一霎那,他看见脚下有一张字条,他完全是无意识地将字条捡了起来,他看见那上面有一行清晰的字——“徐子健今晚必死”。 他知道医院里恨他的人不少,过去两年中,他也收到过类似的字条,他从没在意过。他把字条塞进口袋,准备交给保卫科的李仲平。李仲平跟他不是一路人,这一点他很清楚。当他还是小小的保卫科长时,他曾经发誓要把处处跟他意见相左的李仲平赶出医院,但等他真的当上院长后,他的想法就变了。他知道如果他要挑选狗,就要挑忠实可靠还会咬人的,而不是只会摇尾巴的。 他第二次看见那行字,是午饭后。当时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在给医院人事科的主任下达指示,此时,上午的那个小插曲早已淹没在他那些琐碎的日常工作中,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一个市里的领导三天后要来本院看病,指明要医院原来的院长肝脏病专家董越亲自诊治,可是董越已经在两个月前的一次批斗会上突然心脏病发去世了。 他现在烦恼的是,该如何重新为这位领导安排一个肝脏病专家。可以把董越的死说成是畏罪自杀,但领导想必现在关心的不是一个陌生人的死活,而是他自己的病。所以,他无论如何都得给对方安排一个专家,一个真正的专家。他想来想去,只有找董越的弟弟董晟了。据说董晟学贯中西,医术远在自己的哥哥之上。 “……可是院长,这个董晟已经失踪一年啦。”人事科科长王宝国唯唯诺诺地提醒他。 “把他找出来!他还能跑到天上去?去居委会问问!” 一年前,在他的带领下,董晟和董越两兄弟分别被赶出了他们的私宅。董越在离家十几米后吐血晕倒,相比之下,小他5岁的董晟面对同样的遭遇就显得淡定多了。董晟是个清瘦俊朗的中年人,如果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会认为他不过只有三十出头。 董晟被赶走时,他的行李全由他的妻女和四个徒弟提着,他自己则两手空空站在院子门口,怔怔地看着他们在自己的家里翻腾。 “别动它。”当他想去搬院子西北角的一块黑石头时,董晟忽然开了口。 “干什么!舍不得?!”他朝董晟怒目而视。 董晟静静地看着他道:“我是想提醒你,那是风水石,不能动。” 那天上午,是徐子健第一次看见董晟,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块精雕细刻的石头后来被他拿去作了鉴定,当得知它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后,他将它献给了卫生部的领导。半年后,他被安排住进了董晟宽敞舒适的私家院落。 “就我所知,政府安排给他的住处,他只住了一个月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他不是有四个徒弟吗?” “……好像有,可我不知道他那几个徒弟的名字。”王宝国苦着脸道。 “我知道两个。一个叫莫中玉,在五星农场的卫生院工作,”他正想提醒一下这个笨头笨脑的下属,千万要提防这个姓莫的小子,已经不是一个人在董晟的这个徒弟身上吃过哑巴亏了,包括他徐子健在内,但就在这时,一个奇异的景象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看见镜框上出现了那一行字——徐子健今晚必死。镜框里是伟大领袖的大幅照片,就挂在他对面的墙上。 “那是什么!”他脱口而出。 人事科长回过头去,茫然地在墙上寻找。 他知道这个笨蛋什么都看不见。他蓦然想到,身后就是窗子,那个人很可能是用反光镜把那行字反射到了他的镜框上,但他转身朝对面楼里望去时,却什么都没看见。 第三次是在下午。那时差不多是两点半。午饭后,他跟人事主任一起去拜访了一位卫生局领导。在回来的路上,人事主任跟他并肩同行,正在向他报告工作进展。 “……院长,我问过董晟那里的居委会了,他们说,每个月都是董晟的大徒弟黄平南去领的各种票子,因为他的名字也在户口簿上,他是董晟的养子。我跟那边的人说了,要是他再去,就替我留住他,问个地址出来,可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再去,他好像也不住那里。我给五星农场打过电话了,莫中玉确实在那里的卫生院当医生,听说他这人油嘴滑舌!不过倒也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人家都说他医术不错。”一阵冷风吹过,人事主任打了个喷嚏,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捂住嘴,讪讪地笑道,“感,感冒了,天气太冷。” 他扫了一眼人事主任那张冻得通红的脸,催促道:“说下去说下去。” “是是,我找他来听电话,他说他不知道他师父去了哪里。我还问了他其他几个师兄弟的下落,他也说不知道,他从头到尾就说了三个字,不知道。我一听就觉得这小子不,不老实!——阿切!”人事主任又打了喷嚏。 他厌烦地皱起了眉头。当时他想,假如找不到董晟,事情可就有点麻烦了。 “对了,董越的尸体现在在哪里?”他蓦然想起一件事。 “董越死的当天,他大儿子董纪贤就找人把尸体抬走了,第二天就火葬了。”人事主任缩着肩膀,哆哆嗦嗦地说。 他对董越的大儿子董纪贤很了解。董纪贤是医院的眼科医生,医术不错,但脾气很差。几乎跟医院的每个人都吵过架,也包括他在内。十年前,他还在医院保卫科当个小小的保安时,董纪贤就曾经找过他的麻烦。 当年,董纪贤的表弟因为车祸抢救无效身亡,尸体被放在太平间里,家属答应第二天取走,然而第二天早上来领尸体的董纪贤却发现表弟的手指少了两根,耳朵也少了一只。当时,暴跳如雷的董纪贤扯着他的衣领,一路把他拉到太平间。他到了那里,一看那情形就知道是被人故意割走的,他实在想不通谁会干这件事。 由于前一天晚上,他曾经出去溜达过两个小时,医院方面认定他有责任,为此扣了他三个月的奖金。那件事,他至今都想不明白。他一直怀疑是董纪贤在故意设计害他,多年来,他一直盼着查出真相,他想或许现在机会来了。 “去把他找来,就说有人举报他十年前干过一件缺德事,让他来医院说明情况。” “缺德事?”人事主任困惑地看着他。徐子健懒得解释,继续指示道:“你对董纪贤说,如果他肯老实交代,把当年的事说清楚,另外找到他叔叔,医院会根据他的态度酌情处理。” 人事主任仍然一脸茫然。“缺德事?十年前他干了什么,院长?” 他想到王宝国也是医院的老职工了。 “就是十年前,太平间尸体被割的事。这事你应该知道。” 王宝国恍然大悟。“原来您说的是这事啊!我想起来了,当年这董纪贤狗仗人势,仗着老爸是院长,就咬住您不放,其实这事怎么能怪您呢。我说,这事指不定就是他自己干的,现在您正好把这事查清楚。院长,您这样可谓是一石二鸟,高啊。”人事主任朝他翘起了大拇指。无论何时,马屁总是最香的,其实他自己也很为这主意得意,可他正想笑,一抬头,正好看见对街的玻璃窗上闪过一行字——“徐子健今晚必死”。他浑身一哆嗦。 “您怎么啦?院长。” “看对面!对面那楼的玻璃窗。”他嚷起来,手指着先前看见的那扇窗,但立刻发现那行字已经不见了。他没看清楚,但应该就是那几个字。看起来像是有人在窗户上贴大字报,转眼又拿走了。这是怎么回事?谁在捣鬼?那时候,他站在街上,半是恼怒,半是惊慌地注视着那栋楼,那是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那行字,或者说是那张被移走的大字报出现在四楼,或者三楼?它消失得太快,他没看清楚…… 但他打定主意,明天就报告派出所,他要找人好好查一查那栋楼,对,好好查一查!这个胆小鬼!有本事就出来跟他叫板,躲在暗处搞这些鬼鬼祟祟的东西,以为能吓住他吗?! 不过,这个人怎么知道他回家走这条路? 他突然想到,这个人不仅知道他办公室的所在,知道他回家必经的路,甚至还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的卫生间。难道有人在偷偷跟踪他?是谁? 他一回到办公室就立刻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不管怎样,该提醒妻子注意一下。可电话铃响了半天都没人来接。这时他才想起,妻子早上跟她说过,她跟母亲下午要去看望她的一个舅舅,顺便也送点钱,接济一下,这也是她们每年除夕的惯例了。因为给的钱不多,他也从来没计较过。 门开了,一个红影子出现在他面前。 “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快进来!真是的,也不怕冻着。”妻子揪着他的大衣领子往里拉,一边又朝屋里喊了一句,“是老徐回来了!” 到门口的时候,他猛然拽住了妻子的胳膊。 “今天家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 妻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能有什么怪事啊!” “你再好好想想!家里有没有来过陌生人?” 妻子还真的想了想。 “海红跟我说,壁炉里的柴火没了,有人送来了。说是原来董家预定的,每年冬天都送来的。”妻子乐滋滋地说,“你回来前,我刚烧上壁炉,有了它就不怕冷了。哎呀,有钱人真是懂得享受……” 他对壁炉的事毫无兴趣,马上截住了妻子的话头,“你再想想,还有什么事?” “还有啊,那就是你儿子在家门口捡到一本图画书。” “图画书?” “就是小孩看的那种,上面有很多彩色图画的,一会儿你自己去看吧。呵呵,这书现在可没处买,也不知谁掉的……喂,快进去吧,别磨蹭了……”妻子拽着他往屋里走。 客厅里,大弟弟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两个弟媳则忙着在包汤圆,一个在磨水磨粉,另一个在包馅。年初一早上吃汤圆是本地的习俗,徐子健本人就特别喜欢又香又糯的汤圆,但此刻,他却对任何美食都毫无兴趣。他看见17岁的大女儿海红正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蒸鱼,便问妻子: “卫东卫平呢?”那是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卫东12岁,小儿子卫平8岁。 妻子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笑着接过女儿手里的鱼,“让奶奶快蒸八宝饭,人都到齐了。” 海红看了父亲一眼,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奔向厨房。 大概是从小到大被打骂惯了,女儿的性格向来就阴沉沉的,就连过年的时候,也不会主动笑一笑。最近一年,他都没听她叫过自己,一见面,她就低头跑了。 他猜想女儿心里对他有不满,但他不在乎。他本来就不想要女儿,把她养大就不错了。还挑什么! “喂,我问你话呢!”徐子健耐着性子又问妻子。 “哎呀,你没看我正忙着呢!”妻子把鱼端端正正地放在八仙桌的中央,一边赞叹道,“这张桌子我真喜欢,够大够宽敞,还特别结实。有了它都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摆圆台面了,医生到底是有家底的人,留下的东西都不是一般的好,这桌子是红木的,少说也得百来块钱吧……” 这几句话说得徐子健越发心神不宁。他也懒得再去问妻子,转身上楼。这座宅院共12个房间,楼上有三间卧室,两个男孩、他们夫妇和他的老母亲都住在楼上。女儿则住在楼下的杂物间。 “咚咚”他敲了敲第二间卧室的房门。 不一会儿,就有人打开了门,是小儿子卫平。 “爸爸。”卫平轻轻叫了一声。 看见他,徐子健松了口气。 “下来吃饭吧。”他和蔼地对儿子说,又问,“你哥哥呢?”两个儿子住一个房间,平时两人几乎都在一起。 “爸爸!哥哥欺负我,他抢了我的书!”卫平马上告状。 徐子健笑了起来。 “你哥哥跟你闹着玩呢,他在哪里?”徐子健道。 卫平拉着他的衣服,指着楼梯口的厕所大声道,“爸爸,哥哥抢了我的书跑到厕所去了!” 徐子健走到厕所门口,敲了下门,里面传来大儿子暴躁的怒吼:“走开!我在看书!再吵我踩扁你的头!” “卫东。”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刚刚说错话了,大儿子没答应。换作平时,徐子健一定会不失时机地教训他几句,但今天,他却一点都不生气。 “卫东,快点出来,马上要吃饭了。”他道。 厕所里安静了一秒钟,随后传来卫东不太情愿的回答声。 “哦。” 徐子健禁不住笑。 这时,小儿子又在旁边插嘴了。 “爸,哥哥欺负我,他抢了我的书!那本书本来是我的……” “你胡说!这根本不是你的书!”卫东隔着厕所门大声争辩。 徐子健懒得理会两个孩子之间的纷争,这时客厅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是他大弟接了电话,“你稍等——哥——”大弟在叫他,“医院打来的。” 他匆匆下楼。电话是人事主任打来的。 “院长,您到家啦。” “废话,不到家,我能接你的电话吗?” 今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王宝国跟他说要亲自去一趟董纪贤的家,因为董纪贤吃完午饭就下班了。王宝国答应晚饭前给他回音。 “怎么样?你去过了吗?” “去过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徐子健心里骂了一声娘。随即命令道:“你明天再去一次,带上几个人,直接把他押到医院关起来再说!” “好,我明天就去办。” “今天是大年夜,他八成是去他叔叔家过年了,他肯定知道董晟在哪里。” 人事主任嘿嘿笑道:“我也这么想。” 这时,他妻子噔噔噔跑上了楼梯,“卫东,卫东,你在干吗呢?快下来吃饭!”她在二楼走廊大声喊着,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面粉屑。 “院长,你那边什么事啊。怎么嫂夫人一直在叫孩子的名字啊……”王宝国的耳朵倒挺尖的。 “没事,他把自己关在厕所里看杂志呢。好了,好了,你有话快说……”他催促道。 他看见大弟掐灭了香烟走向八仙桌,拿起筷子开始吃菜,两个侄子则早已在用手抓花生米了,最小的弟媳则在翻他家的柜子。 柜子里原来藏着三坛好酒,那是他从董晟原来的书房里找出来的。一个退休的老医生告诉他,那是用最上等的中药材和一些爬行动物的骨头浸泡的滋补酒,喝了之后能延年益寿,返老还童。所以他原本准备过年时将其中一坛送给卫生部的领导,另两坛则留着自己喝。过了五十岁后,他最怕的就是衰老和死亡了。但是一个月前的一天,他回来后,突然发现酒不见了。为此,他还把这事偷偷告诉了李仲平,但是李仲平查过之后告诉他,他怀疑的人那天都没离开过医院。那又会是谁? “院,院长,你可别嫌我啰嗦啊,”王宝国的声音又传入他的耳朵,“我上回去你家,看见嫂夫人把门窗都关着,屋子里还烧着壁炉,这可不行啊。我们大人也算了,小孩子在这种环境里,很可能会一氧化碳中毒,还有啊,我听说现在壁炉的很多炉渣都不干净,我看这东西还是少用,谁知道那个董晟会不会在壁炉里搞什么鬼,他们这些知识分子,说不清啊……” 这时,他正好看见不远处烧着的壁炉,心想王宝国说的这些倒也未必是废话,今天还是小心为妙。 “好了,谢谢你的提醒。”他正好看见身边有一杯水,便拿起水杯浇灭了壁炉里的火。一股呛人的烟雾直冲他的鼻子,他不住地咳嗽。 “院长,院长,”王宝国还在电话那头叫他,“你把壁炉的火灭了?” “是啊。你还有什么事,赶紧说。”他催促道。 王宝国好像松了口气,接着道:“院长,那我就直说了,我看现在要找董晟可是有点来不及啦,”他好像擤了下鼻涕,过了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要不先找找别的专家?我们医院现在的肝胆科主任刘兆明不就是董越的学生吗?我看他就可以。” “他行吗?他才42岁。”他看见弟媳已经拿出了柜子里的糖果盒。这个女人跑到他家,从来就没把自己当外人。上次她来过后,妻子说厨房里就少了好几个鸡蛋。 “他行,他现在是我们医院最好的肝脏病医生了。再说他思想觉悟也高,家里三代贫农,这样的人,我们才能放心让他给上级领导治病啊,董晟虽然医术高明,可他是地主出身,剥削阶级,要是治好了倒也罢了,要是治不好,我们怎么向上级领导和组织上交代?” 你懂个屁!讲到拍马屁的功夫,董晟是肯定不如这个刘兆明,可说到治病,刘兆明恐怕连董晟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这时候还跟我讲什么阶级成分!领导也是要治病!活命才是硬道理!妈的! “……院长,你看我要不今晚先给刘兆明打个电话说说情况?要是我们真的找不到这个董晟,就让他试试吧。”人事主任还在喋喋不休。 现在看起来,也只能这么办了。 “好,你先跟刘兆明打个招呼,不过不要把话说死,!” “是是。” “董纪贤的事还得办!”他心烦意乱地说。 “是是,我明天一早就去。” “那就这样了,有了消息再打我电话。”他不耐烦地匆匆挂了电话,接着,一个箭步冲到了弟媳的身边。 “小梅,在看什么呢?” “哟,大哥,这盒子可真好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弟媳揭开盒盖,里面是年前有人送给他的半斤糖果。弟媳眼疾手快地拿了两颗塞进了口袋,“什么好东西,我也尝尝。” “行了行了,糖吃多了不好。”他慌不迭地盖上糖果盖,把它放回到了柜子里。这时,他又想起了之前放在糖果盒旁边的那三坛酒。 说起那三个坛子,还有一点历史。董家在江西景德镇附近有一处地产,多年前,董晟从英国留洋回来后,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当时正逢他父亲要过六十大寿,他琢磨着想送父亲一件特殊的礼物,于是就请了当地一位老师傅教他学烧瓷。两个月后,他终于亲手烧成了那三个坛子。 酒坛的颜色都是青中带蓝,纹路上略有细微的差别,盖子则分别是三个不同造型的猴子,一个用双手遮住眼睛,一个用双手捂住耳朵,另一个则掩住嘴巴,寓意取自《论语》中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董晟的父亲去世后,这三个坛子自然又回到了他自己的手里,而当他被从自己家驱逐出去后,徐子健则成了它们的主人。有懂行的人告诉徐子健,这些坛子的手艺虽非一流,但仍有收藏价值。 自从徐子健了解到这些坛子的历史后,就一直担心董晟会回来求他归还它们,因为那毕竟是他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对他本人来说应该是意义非凡,但是,董晟离开后就像烟一样在风中消散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唯一跟他有过接触的是董晟的大徒弟黄平南。据说因为他负责在山里采药,所以经常打扮得像个农民。 那是一个月前。一个农民打扮的男人坐在他院门前晒太阳。他一看见此人的打扮,心里就涌出一阵厌恶。说实话,他讨厌乡下人,虽然口头上,他总说欢迎贫下中农,但骨子里他却极其厌恶这群不洗澡,浑身臭汗,脖子上积满污垢,衣服上有跳蚤的“两腿动物”。 “喂,你在干什么!”他喝道,其实他更想拿把扫帚把对方赶走。 黄平南从旧军帽下微微抬起头。等他屈尊正视这张脸后,才认出那是谁。其实董晟的几个徒弟都长得很有特色,但就属黄平南最好认,因为他最丑,打扮得也最脏,而且在抄家那天,这个黄平南还故意往他的鞋子上吐过唾沫,想想就恶心。 “黄平南!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嚷道。 黄平南照例露出猥琐的笑。 “呵呵,这里太阳好啊。我从小就坐在这里晒太阳,都晒了二十年了。院长,要不你也来这里坐坐?太阳光对骨头生长有好处。” 听到这句话,他都想骂娘了。但这是在院门口,现在这年月,人民群众个个都像人民警察,谁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藏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所以,他得无比谨慎。他压住火,好声好气地说:“我知道你从小就住在这里,可这里已经不是你家了,赶紧走吧。” “呵呵,里面是你的,外面可还是我的。”黄平南笑道,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草,当着他的面卷了一根烟,塞在嘴里点上了,“院长,听说你把我师父家的风水石搬走了?” 难不成,他是来要石头的? “那块石头是你师父家的剥削所得,理应归还人民。我把它交给组织上了。”他斜睨着黄平南的旧书包,他真的不想看那张歪瓜裂枣般的脸,“怎么,你师父想把石头要回去?” “没啊,是我自己好奇。呵呵。”黄平南又笑起来,徐子健注意到,他笑的时候,上门牙裂口一条缝。 “我劝你回去告诉董晟,那东西既然给了国家,就要不回来啦。这段时间,他应该好好在家反省,每天向毛主席请罪!对了,他现在住哪儿?”当时,他顺便问了一句。 “我师父早就云游四方去了。院长,你放心,我师父对那石头没兴趣,他早说了,那石头只能放在它该在的地方。不过,院长,”黄平南皱皱鼻子,嘿嘿笑道,“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过这屋子的故事。” “故事?” “我也是听我师父说。这屋子本是他太祖父为他小妾造的,后来这小妾爱上了一个走街串巷卖旧货的商人,两人就乘老爷子不在的时候偷偷在这幽会。老爷子那时忙于生意也没注意,隔了一段时间来找这小妾,却发现屋子里没人,找了半天,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徐子健渐渐被这故事吸引了过去。 “两人都被杀了,身上各被砍了三十多刀,头还被割下来埋在了院子里。听说从那以后,谁住在这里谁都没什么好下场。我师父的老爸,在重阳节的晚上去亲戚家喝酒,回来后想找姨太太亲热一下,谁知怎么都找不到人,几个月后一条野狗溜进园子,在西北角,刨出了尸体。这个姨太太是老爷子最喜欢的。为了这事,老爷子大病了一场。后来他请高人来给这屋子看风水,人家让他到祖庙西南边的角落里去挖一块刻着乌龟的黑石,然后把它压在院子里原先埋那两个头颅的地方,据说这样就能镇住院子里的邪气。听了这话,老爷子亲自带着几个人下乡去了一趟祖庙,结果还真的在祖庙的西南角挖到了那块龟石。说来也怪,自从有了那块龟石后,就再也没出过什么怪事。” “你说这些给我听干什么?想吓唬我?”徐子健侧过头,突然发现黄平南正盯着他看,一向只会呵呵傻笑的人冷不丁看着你,不管是谁都会吓一跳,他也不例外,“喂,你看着我干什么!”他怒道。 “我只是想告诉院长,这房子的风水石一旦搬走,谁住里面谁就死。” “胡说八道!你少给我来唯心主义那一套!我可不怕!我天不怕地不怕!” 黄平南又笑了。 “呵呵,我说,这世上,该生的生该死的死,那才是天大的好事。”他一边说,一边背起身边的一个破竹筐走了。后来,他一直怀疑是黄平南偷走了那三坛酒。他后悔没去查验那个竹筐。 那天晚上,他仔细回想黄平南的话,心里微微有些不安。搬进这座宅院后不久,原本一直很健康的大儿子就被查出得了哮喘,妻子则在住进来后得过一场严重的肺病差点丢了性命,小儿子也曾经从楼梯上摔下来,手臂骨折,至于他,近两年,他喉咙很不舒服,总觉得有异物卡在那里,找医生查过,却什么都没查出来,他也吃过不少药,但似乎不见效,病情反而越来越重。难道真的跟那块石头有关? “卫东!卫东!”妻子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回事?”他抬头问妻子。 “他把自己锁在厕所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叫他也不答应!你说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啊!”妻子焦虑地说。 “行了,我去看看!”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厕所的木门紧紧关着。他快步走到厕所门口,正想敲门,门却开了,再一瞧,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卫东倒在马桶边,身子还不住地抽搐,一本彩色的图画书掉在他的腿边。 “卫东!”他惊叫起来。 妻子也奔了过来。 “怎么啦?怎么啦?……哎呀,卫东,卫东……”眼看着儿子软绵绵地倒了下来,她跪倒在地,一把抱住了他,一边朝徐子健大吼,“你愣着干吗!还不赶快想办法救儿子!……卫东,你醒醒,醒醒……” 他也心急如焚,但他不是医生,而且完全不具备急救知识。他之所以能混到院长这个职位,全靠他头脑灵活,善于跟领导打交道。可眼下,这些人生技巧一点都帮不上忙。 他想起,楼上最里面的那个房间就有一门单独的电话。那里原来是董晟的书房,自从他搬进来后,就保留了原样。他觉得有个地方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看报纸,或会会朋友也不错。而且因为那是独立的一门电话,所以他在那里跟人通话,也不怕会被家里其他人听见。 他奔到书房门前,可一推,门竟然锁着。 他想起来,因为怕儿子去房间捣乱,所以这房间一直就锁着门。而钥匙就在楼下的柜子里。他直接冲下了楼,客厅里还有一门电话。但他的手还没碰到电话机,它就响了起来。 “喂,喂,是徐院长吗!”那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口气挺急。 “我是。你是哪里?” “徐院长,我是公安局的,我们刚刚接到消息,有几个人正往你那儿去,他们可能手里还带着武器,请你关好门窗,我们很快就赶到。” “什么什么?有几个人要我这里……?”他额上直冒冷汗,“他们是谁?他们想干什么?” “目前不清楚。请你关闭门窗。把老人妇女和儿童转移到楼上的各个房间,注意关上门,我们马上就到。” “到底是谁要来?!”他怒吼。 可电话已经挂了。换作平时,这种提前挂断电话的无礼行为一定会让他怒不可遏,可现在,他顾不上这些了。很明显,真的有人要害他!妈的,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还带着武器!武器!不会是枪吧!如果他们有枪,就算关上门窗也没用! 但他还是直着嗓子喊起来: “快关上大门!把窗子都关死!快!快!快!”他一边喊,一边冲过楼。 楼上的走廊里又传来妻子带着哭音的叫声。 “卫东,你醒醒,你怎么啦……卫东……” 他疾步跑上了楼。 “快关上窗子,快!” 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从二楼的窗子爬进来。 “这是怎么了?”二弟媳妇问他。 “去把孩子带到楼上楼,关上门。哪儿都别去!快!” “出什么事了?!”妻子也在问他。 “没时间解释,赶紧带着孩子进房间,关上门窗!”他大声道。 二弟媳妇急急忙忙地下楼,一边直着嗓子喊,“小军,小华,快给我上来!” 楼梯上响起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他的母亲已经闻讯跑上了楼,老太太平时最喜欢孙子,可以想象,此时应该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妈,妈,你想干什么,别添乱,卫东他现在……”这是他妻子在喊。 母亲把不知什么东西(可能是香灰)塞进了卫东的嘴。 “你懂什么!!卫东现在吃坏东西了。没别的法子!让他吐出来。”老太太声音不大,却震得徐子健脑袋嗡嗡直响。 吃坏东西?是不是中毒了?可家里哪来的毒?谁有办法钻到他家里来下毒? 啊!那本书!他蓦然想到。那本彩色图画书不是他们买的,刚刚妻子说,儿子是在门口捡到它的!难道是“那些人”故意丢在他门口的?到底是谁?这时,他忽然想到,刚刚卫平还跟哥哥为这本书争论过。糟了!卫平也碰过这本书! 这时,卫东“哇”地一声,吐出一堆污物来。 “吐出来了,吐出来了!”那是大弟弟的声音,因为常年抽烟,他的嗓子里好像永远卡着一口痰。 “还能有什么!一定是吃了什么脏东西了。”大弟媳的口气略带不耐烦,“好了,能吐出来就好,有没有药?先给他吃点消炎片。” “还是先喝口水吧。”老人转身朝楼下走去。 卫东停止了抽搐,虽然还没说话,但呼吸已经渐渐平稳,徐子健松了口气,此时,他的注意力又转向了别的地方。咦,刚刚那本花花绿绿的图画书去哪儿了?刚刚还在卫东的腿边……不好!会不会被卫平拿走了?这小子乘大人不注意,偷偷拿了那本书?! 就好像是有人抽了他脑门一鞭子,他身不由己地扑下楼去。 同时,他回头朝妻子嚷:“你带着卫东到房间里去,快!我去找卫平!你们都进房间。” “出了什么事,大哥?”大弟在问他。 “我等会儿告诉你,你跟我下来!!” 他冲下楼,“卫平,卫平!”他心慌意乱地在客厅里叫着,可没人回答他。两个侄子怀揣着新炸的花生米已经被弟媳拉上了楼。 “卫平,卫平!”他大声叫。 这时,他看见底楼厕所的门关着。 他冲到厕所门口。客厅的厕所跟楼上一样,都有一扇黑漆漆的木门,他正要敲门,突然肚子一阵绞痛。今天也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老是肚子痛,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冬天气候太干燥的原因,最近口角生疮,连痔疮都犯了。 “卫平,你在里面吗?”他拍着门嚷道。 没人答应。 “卫平,卫平!快,爸要上厕所!”他大声喊,一转门把手,门没锁,这时他的肚子痛得翻江倒海,他顾不上别的,跌跌撞撞地冲进去,关上了门。 他在厕所一泻千里,不到一分钟就解决了问题。等他方便完,开始往痔疮的地方涂药膏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直在想那本图画书。书上有毒吗?孩子是因为看了书才会中毒的?这不奇怪,他们看杂志时,都喜欢用手蘸着唾沫翻页,这臭毛病他也有。可如果是这样,他今天看到的那些字条和大字报就不是玩笑,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而且对方是有计划,有预谋的。难道真的有人要杀他? 他打开厕所门时,已经全身湿透。刚刚那阵剧烈的腹痛再加上恐惧和担心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觉得双腿发软。 到底是谁要杀他? 他看见妻子正走下楼。 “卫平在楼上呢!”她对他说。 “他们在哪儿?” “你不是让我们都待在房间里吗?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想回答。客厅的电话又响了。 他连忙扑向电话,此时,他的大弟却气喘吁吁地躺在沙发上,好像快睡着了。他心里骂了一声,随即接了电话。 “人都安排好了吗?”是之前那人的声音。 “好了好了。门窗都关上了,女人孩子都在楼上。你们什么时候到……”他说着说着,忽然脚一软,蹲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妻子的嘴在动,好像很担心他。但不知为何,他没法听清她在说什么,而且,她的身子好像在摇晃。碰!她突然跌倒在地上。他被吓了一大跳。他想喊她的名字,但喉咙里好像被塞了什么东西,怎么都发不出声。他想冲过去,但他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牵拉住了,他动不了了。先是左腿,等他勉强朝前迈了两步后,他发现他的右腿也动不了了。 他曾经听一些医生说好,有的毒药会导致神经麻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神经麻痹?这么说,我也中毒了?为什么?我又没看过那本杂志…… 他又想起了他今天三次看到的那行字,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 “喂……我的腿好像……” 这是妻子的声音。她的脸就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但他看不清。视线模糊应该也属于中毒症状,他想帮妻子,但他四肢无力,无法动弹。 忽然,他耳边又是一声巨响。他勉强转过头,看见他的大弟跌倒在客厅的沙发旁边。 “怎么回事,怎么搞的……”大弟好像睡醒了,声音还算正常,但紧接着,他说了一句,“我好像吃坏东西了……”随后,他的喉咙里便发出一阵古怪的咕噜声,好像在呕吐。接着是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嚓嚓,嚓嚓——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神经麻痹,大弟的中毒症状跟他差不多。他几乎可以看见大弟倒在客厅地板上,惊恐地瞪着一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的眼睛望着前方。这是怎么回事?大弟心里一定在问。 不过,他的听觉好像还没有完全丧失。 他就这样僵在那里,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听见有人下楼的声音。他以为是他的二弟,可等他拼尽全力转过头时,心却凉了半截。 他看见两人正朝他走来,他们脸上戴着古怪的面具。 直觉告诉他,他们不是这个家的人,是陌生人。忽然之间,他想起了楼上的书房,之前他想进去打电话,但门是锁住着的。难道,他们就藏在里面?也就是说,在我们乱作一团的时候,他们已经来了,就藏在我家里? “你们是医生吗?”二弟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二弟刚刚肯定在二楼睡觉。二弟没别的爱好,就爱睡觉。 “啊!你们是怎么了!”二弟大概是忽然看见倒在客厅里的他和大弟,“哎呀,怎么回事!……”他叫了起来,“医生,你们是不是医生,他们这是怎么啦?” “他们中毒了。”两人中的一个问答了她。 因为两人都戴着面具,声音显得遥远而模糊。 “中毒?”二弟愣了一下,接着他咳嗽了两声,“那现在……应该立刻去医院……他们……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似乎是突然软了下来,开始呕吐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就消失了。 那两个人好像就是那么站着,眼睁睁地看着他二弟倒在了地上。 “他好像在看我们……”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朝他看过来。 “不用管他。我们现在应该尽快解决楼上的人。”另一个冷冰冰地回答。 “他们好像分别在三个不同的房间里。” “我听见声音了。” 他们各自从包里取出一根长长的棍子上了楼。那是电棍吗?看起来真像。 徐子健听到敲门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他相信他听到的是他弟媳妇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在颤抖,但他无法感觉自己的身体。他想拔腿逃跑,但他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又响起脚步声。 还有个人在说话。 “每个人都会成为哲学家。”那人道,“唯一的要领就是得不断重复。比如当你看了一万本书,比如,你走过几十万条街道,去过无数地方,就成了旅行家,比如你每天都在上馆子,吃遍大江南北,就成了美食家,重复又重复的行为会让你得到不同的感悟,同理,如果你杀了很多人,你自然也会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徐志摩在上床和下床之间就写了不少好诗……” 徐子健感觉有人走近他,冲他的肚子踢了一脚,他像座石膏雕像那样,轰然倒在地上。他的腿重重撞在地板上,他能听到膝盖摔碎的声音,但很奇怪,他竟然感觉不到痛,他好像完全麻木了。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那人慢悠悠地低声吟起诗来,“偶然投影到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徐志摩?”一个男人问。 “是啊,当你看了很多书之后,你就会发现,只有坏男人才能写出好作品。所以我从不计较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读过他的诗,但只不过是因为他太有名了。——他们还有多久?”另一个好像正低头看着地板上的他。 “他们会腰部酸痛,四肢无力,然后急性心力衰竭致死,至少要一小时。不过,我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我也这么觉得。” 好像有人上楼了。另一个则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过不多久,好像有人拎起了他的腿,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刚刚打过蜡的地板上滑行,地板上的蜡味直冲他的鼻子,直到他的手碰到了八仙桌的桌腿,他的腿才被重重丢在地板上。他相信自己在冒冷汗,他的腿在发抖,尽管,他完全感觉不到。 楼梯上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怎么样?”拉他的男人问道。 “都死了。” 有人笑了笑,“那拜托你了。” “你放心,我动作很快。” “今天可是最新鲜的,我还带了冰块。” 另一个低声笑起来。 可徐子健的心却像秤砣一样重重地砸在地上。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想起妻子最后的声音,“我的腿好像……”她的腿一定是不能动了。 她从来就不是漂亮的女人,当初娶她,只是因为她有个在食品店当经理的父亲,再加上她盯他盯得很紧,几乎每天都来找他,于是,他就顺水推舟,把她娶进了门。结婚三年后,他开始后悔了,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在医院工作,医院里多的是漂亮的女护士,当时,他看上了其中一个,只可惜,那时他只是保卫科一个小小的保安,又是已婚身份,所以对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几个月后,她嫁给了医院的心内科主任。他就是从那次挫败中感悟到,权势对一个男人来说有多重要。那个女护士的丈夫,后来因为他的告发,在一次运动中被人从窗口扔下去当场摔死了。 那天,他站在医院冷寂的花园里,看着几个人把那个男人的尸体抬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感。他看见女护士在墙角哭泣,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那个女人抬头看着他,叫了一声主任。当天晚上,他把那个女人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令他失望的是,这次交欢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快感,虽然事后,他还是保住了这个女护士的工作,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跟她有任何来往。那段时间,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期待自己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已经很久了,正好有个机会。卫生局的领导,看上了京剧演员杜雨晴家的藏画,而杜雨晴的丈夫就是医院的副院长。从医院保卫科慢慢爬上来的经历告诉他,没有人是绝对没问题的,而你的顶头上司,往往是你最容易击败的对手,因为你了解他,而他又信任你。他发现这位副院长多年前曾写过一篇讽刺社会主义的杂文,此文被登在解放前的一份文艺刊物中。后来,就是那篇杂文,让副院长乖乖退出了历史舞台。 他带人去抄家的时候,碰到了杜雨晴。梨园世家的女人,也许未必漂亮,但自有一种不同于普通女人的气质,她跟他碰到过的所有其他女人都不一样。那天,杜雨晴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像木头人一般看着他们,一个男孩,大约十四、五岁,从外面跑进来,那孩子的脸像玉一样白,后来他才知道,杜雨晴的儿子叫杜思晨,是董晟最小的关门弟子。 今天的事跟杜家有关吗?跟那个女护士的丈夫有关吗?除了他们还有谁?…… “上面一共有7个。4个孩子,两个女人,一个老人。”他听到一个男人在说话。 “老人就算了。” “哈哈,那当然。” 徐子健的心痛苦地抽搐起来。孩子,孩子!难道他们都死了? 卫平红扑扑的小脸又浮现在他眼前,“爸爸,爸爸,哥哥欺负我”,每天下班回家,卫平几乎都会奔到他面前告状,然后等他一坐下,就乖乖地趴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报纸…… “几点了?”这个男人又开口了。 没人回答他。他估计他们两人在打手势。 他拼命想从两人的说话中判断他们的年纪,但他们的声音躲在面具后面,他无法辨认。他觉得其中一个,他一定听到过。 他听见剪刀剪布料的声音。 他们在干什么? 徐子健还在绞尽脑汁地猜想那两个人到底是谁。但是,麻木感像烟雾一样正从四面八方涌向他的大脑,他知道他的大脑就跟他的身体一样即将停止运转,他知道他快死了。 就在他完全失去知觉的一霎那,他听见收音机传来女播音员高亢热情的声音: “毛主席教导我们,整个过渡时期都存在着阶级斗争,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忘记十几年来我党的这一条基本理论和基本实践,就会走到斜路上去……” 上部 2.不平静的除夕夜 晚上6点30分。 “我出去一下。”苏云清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笑着说。 正在包汤圆的郭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上哪儿去?马上要吃饭了。”她说道。 苏云清没说话,兀自走向门口,“我7点半左右回来。你们等不及就先吃。” “说什么呢!怎么能不等你?”郭敏走出厨房,见苏云清正在穿大衣。 “你要出去?”郭涵正从楼上下来。 苏云清朝她笑笑“我马上就回来。”说完,她飞快地打开门走了。 郭涵望着大门,笑道:“瞧她鬼鬼祟祟的!我看她八成去见对象了!” 郭敏正走向厨房,听见这句停住了脚步,“你说她去见对象了?她对象是谁啊?”她不记得苏云清跟她提起过。 “我怎么会知道?”郭涵耸耸肩,“不过,我知道她在给莫中玉织毛衣。” 郭敏一愣。她的确看见苏云清在织毛衣,她没问,但云清没有说。那是给莫中玉织的? “那是给莫中玉织的?”她知道自己这么问很傻,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郭涵瞥了她一眼,笑道,“她说三年前,她跟莫中玉打了个赌,结果打输了,所以现在,她就得赔他一件毛衣。” “三年前?三年前他们还不认识呢?他们是半年前才认识的。”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正好要去五星农场找莫中玉,正好云清也在,两人就一起去了农场。那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见郭涵跑进厨房,郭敏跟了进去。 郭涵揭开锅盖闻了闻,“啊,我最喜欢的白菜丸子汤!——不行,先来口尝尝。”她四处找勺子。郭敏递给了她。 郭涵用勺子舀了一口浓汤,美滋滋地尝了一口,“好鲜啊——” “云清一定是在给别人织毛衣。”郭敏假装若无其事地低声道。 郭涵瞥了姐姐一眼,笑道:“好了好了,我逗你的!她说毛衣是织给她父亲的!瞧你,一提莫中玉就那么紧张。你放心好了,他这种人,没人会跟你抢。” 郭敏拍了妹妹一下。、 “你别胡说八道,莫中玉关我什么事,我只不过……” “你只不过大年夜请人家来家里吃饭罢了,吃饭不算,还让人做菜给你吃,对不对?” 郭敏脸红了,急着为自己争辩:“我是让他给我捎点农场的土特产来,大过年的,你就不想吃的好点啊。烧菜也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说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干,他喜欢干这个,我干吗拦着!” “是啊是啊,你就继续把我当瞎子好了。”郭涵闭上眼睛,两手在空中乱抓,“好啦,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 咚咚,咚咚,有人敲门。 “你快去开门吧!讨厌!”郭敏白了妹妹一眼。 嘀铃铃—— 办公室里传来一阵电话铃声。 刚来到走廊上的沈晗听见同事李泰拿起了电话。 “喂,西田派出所。找谁啊?”李泰大着嗓子问。 大过年的,沈晗料想不会有什么事,便兀自往走廊尽头的小厨房走去。这几年,虽然死的人不少,但正儿八经的“刑事案件”却很少,有时候一个月也出不了一起盗窃案。大概就因为这个原因,过年的时候,本该大家轮流值班的,但这几年的春节却渐渐演变成,他跟李泰两个人全程驻守派出所的状况。这也难怪,派出所一共才二十来号人,只有他跟李泰两人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自从五年前妻子病死后,沈晗就一直一个人生活。李泰跟他同年,一样也是光棍一条,所以这几年,他们两人一起在办公室过年已经成了一种惯例。 沈晗打算把酒和菜在炉子上热一下。今晚的年夜饭还包括一条鱼、一些盘油炸花生,两个素菜和一瓶绍兴黄酒。两人准备就这样在办公室过除夕了。 沈晗把鱼放在蒸锅里,点上了火。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一回头,李泰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 “老沈!我出去一下。” 沈晗发现李泰已经披上了军大衣,手里捏了个手电筒。 “出什么事了?苏联人打过来了?”他打趣道。 “你少放屁!小心叫人听见!”李泰瞪了他一眼,往外走去。 “都快开饭了,你上哪儿去?” “有人报警,说西田巷有人偷东西。我得去看一下。”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沈晗快步追上老朋友。 “喂喂,你先等等,先等等。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年夜。谁会选这种时候偷东西?而且,等你赶到那里,那个贼早就跑了——再说,我的鱼都已经蒸上了。” 李泰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吃!” “我劝你别去了。到时候就说去过了,没碰到人不就得了。” 李泰稍稍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就下了决心,“不行!不管你怎么想,咱们还是警察,有人报案,总得去看看!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骑车去那里最多不过10分钟了。” 他主意已定,沈晗也没办法。 “好吧好吧,你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这还用你说。”李泰拍拍腰间的枪。 沈晗放心了。他看了下手表,正好是7点15分。 郭敏一个人在厨房包汤圆的时候,又想起了莫中玉。 过去,她一直认为像父亲那样高大威猛的男人才是最有男人味的,但自从父亲被莫中玉暗中修理过之后,她的看法就完全变了。 两年前,由于政治气氛紧张,父亲好似惊弓之鸟,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脾气一触即发。一次,母亲只是劝他早点睡,就被痛骂一顿,母亲稍微顶撞了两句,就被推到在了地上。在这之前,不管母亲说话有多刻薄,父亲可从来没动过她一根小指头。 这次风波导致母亲手臂骨折,因为怕丢脸不想去医院,郭敏只得去请董晟,董晟从不出诊,照例让莫中玉代劳。莫中玉给她母亲上了几次药之后,偷偷问起她母亲受伤的缘由。原本是家丑不可外扬,她不便跟他多说,可当他问她“你们说话干吗那么轻?怕谁听见?”,她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那段日子,她们家所有人连走路都几乎踮着脚的,生怕噪音会激怒父亲。 她把父亲的情形一股脑儿都告诉了他。他便提议用巴豆对付她父亲。“一个经常拉肚子的人是没力气发脾气的。” 他的话把她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因为他这么做等同于下毒,她自然是断然否决了他的坏主意。但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他如果想干一件事,根本就不需要得到她的批准。在之后的那段时间,父亲一直断断续续地处于腹泻状态,她不能否认家里的气氛确实好转了很多,而且,因为父亲抱病在家,缺席了某次重要会议,这让他躲过了一场可怕的政治风暴。所以事后,她送了莫中玉一斤苹果表示谢意。当然,她没忘记警告他下不为例。令她觉得好笑的是,莫中玉最后以医生的身份治好了父亲的“阳虚型腹泻”。父亲因此还对他大为赞赏。 “董晟这家伙的徒弟还真不简单!”父亲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 她认识的人,不管有多深的背景,多大的成就,大部分都跟父亲一样,一辈子活得战战兢兢的,动辄就害怕有人会背叛他,或者自己会被突如其来的政治漩涡卷走。而莫中玉跟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从未遇到过一个像他这样无拘无束,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她想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话,那就是“有趣”。跟他相比,其他人都显得无聊透顶。 好像有人来了,她以为是莫中玉来了,忙不迭地走出去,可她看到的却是董纪贤。 “外面好冷!”董纪贤正一边说话,一边重重在地板上跺脚,细小的雪粒从他的大衣缝隙里掉下来。 “你怎么来了?!”郭涵道。 董纪贤没吭声,一抬眼看见郭敏,便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董纪贤的叔叔就是莫中玉的师父董晟,他本人则是医院的眼科医生。自从有一次郭涵眼睛发炎找他看病后,他就经常找各种借口来郭家找她。可自从他父亲被从医院院长的职位上被赶下来后,他的地位也一落千丈。本来郭敏以为,自从他父亲去世后,他就不会再来了,可没想到,他反而追郭涵追得更紧了,大年夜竟然还找上门来了。 “喝杯茶吧。”郭敏客气地招呼他。 董纪贤摇摇头,“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他对郭涵说。 郭涵瞥了他一眼,看起来本想拒绝的,但最后还是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好吧,去我房间。”说完,郭涵噔噔噔先跑上了楼。 董纪贤跟在她身后。 沈晗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7点25分。 李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扫了一眼走廊尽头的厨房,心想这年夜饭恐怕又要延迟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往年他们的大年夜也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打扰,比如去年,他们的饭吃了一半,就有人打电话说,家里丢东西了,于是,他们两人放下碗筷赶了过去,问清了情况,把那户人家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查了一遍,结果发现阳台上有爬入的痕迹,这明显是惯犯做的。如果这个贼四处流窜作案就难抓了。他们答应先回来立案。自然喽,这案子至今没破。 再比如前年,他们的大年夜是在工厂里度过的。两个工人为了一张肉票互相动了刀子,最后一死一伤,当他们赶到时,那个受伤的工人还在踢着死去的那位,嘴里骂骂咧咧的。当天深夜,法医陈键从死者的胃里取出半张肉票,当沈晗把这个消息告诉凶手时,后者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就是近十分钟的怒骂,他说他本来就怀疑死者偷了他的肉票,骂完后,他又痛哭流涕,回忆起两人十几年的友谊。 “18年了!我认识他18年了,他居然偷我肉票!他不是人!!!” 沈晗至今记得那人脸上伤心愤怒的神情。 一个月后,这名凶手被执行了死刑。 不知道今年又会出什么新花样。沈晗觉得有时候,好像是老天爷故意跟他们两个作对似的,就不让他们太太平平过个好年。 嘀铃铃,办公室响起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 他猜想是李泰打来的,马上抓起了电话。 “喂!西田派出所。” “是我,老沈。”果然是李泰的声音。 “你怎么还不回来?!”他不耐烦地问。 “快了快了……”电话那头突然一阵沉默。 “喂,喂!!李泰!李泰!”他大声喊。 “你等会儿!”李泰低声喝道。 “你搞什么鬼?!——李泰!” “那是不是徐家……?”李泰好像在问身边的人。有人回答了他,过了会儿,李泰的声音又回到电话里,“老沈……” “你在哪儿?办完事赶紧回来!”他催促道。 “我再去徐家看看……” “徐家?什么徐家?你别磨蹭了好不好?” “就是西田巷320号,那里好像……有两个人,脸上戴着什么东西……有点不对劲……我得去看看……”李泰说话断断续续的,好像在一边张望,一边回答他。 “喂,李泰,你别多管闲事好不好?!人家报案了吗?” “得了,得了!我马上回去,我就去看一眼。” “你看什么?” 他还想再问,电话已经断了。 郭敏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快7点半了,莫中玉还没来。苏云清也没回来。 这时,楼梯上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董纪贤逃也似地奔下楼。 砰,一只皮鞋打在他头上。 “滚!!流氓!”郭涵在尖叫。 董纪贤恼羞成怒地从地上捡起那只鞋,扔回了楼上,“你装什么正经!臭婊子!” “滚!你这个臭流氓!你再不滚,我就叫人抓你!” 郭涵不像在开玩笑。 董纪贤怒不可遏地盯着楼上,想冲上去,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他快步走向门口,一边气急败坏地穿大衣,一边自言自语:“姓郭的!你在利用我!你这个骗子!你们一家都是骗子!臭婊子!你会有报应的!” 他怒吼着冲出门去。 过几分钟,郭涵才哆哆嗦嗦地快步下楼。 “他走了吗?”她悄声问姐姐。 “走了。” 郭敏丢下一句,走进了厨房。郭涵跟在她身后,仍然余怒未消。 “你听见他骂我什么吗?”她嚷起来,“我要告诉爸爸,我要给他吃点苦头!他以为他是谁?他爸都死了!他爸活着也没用,就是个反动权威!” 郭敏盯了她一眼,“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好,为什么要收他那么多礼物?” 郭涵冷笑着耸耸肩,“那是他自愿的,我又没逼他!” 西田巷320号。 这地址沈晗很熟悉。他知道那里原来住着一位有名的医生,姓董,听说医术高明,而且给人看病从来不收诊费。公安局原来看大门的老周得了脱疽,眼看着脚趾一根根烂掉,四处求医都没治好,听说后来是经人介绍找到这位董医生,才最终治愈的。 妻子得病后,他原本想去找找这位名医,结果去了几次,门口都停着高级轿车,据说市长在里面,后来他就没敢再去。现在他知道,医生已经搬走了,现在住在那里的是某医院的院长。医生一家应该不会主动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别人吧,所以这多半又是鹊巢鸠占的老故事。 他看了一眼手表,7点45了。 晚上8点10分。 “这么巧!他们三个居然一起来了!”郭涵道。 郭敏一边给莫中玉倒茶,一边解释给妹妹听:“云清说她在巷口碰到了中玉,看他拿着大包小包的,就帮着提东西,他们两人路过徐家的时候,看见徐海红在院门口哭,就把她带回来了。” “人家年夜饭还没吃呢,她跑过来算什么意思啊!他们两个真多事!”郭涵朝客厅白了一眼,“就算她妈打她,那也是她的事!干吗老来烦我们!”看见姐姐打开了饼干箱,“你在干吗啊!你还要拿饼干给她吃?” “几块饼干而已!” 徐海红令郭敏想起她过去的一个同学,同样也是从小被扔在乡下的女孩,15岁才跟着一班比她矮一个头的同学一起上小学,小学毕业没多久,那女孩子就嫁人了,她跟徐海红一样,手臂和腿上常有新添的伤痕。 “哎哟,怪不得她受了委屈往咱家跑,原来你总是拿吃的给她!”郭涵的声音大了起来,郭敏朝她瞪了一眼。 “轻点!小心让她听见!”郭敏朝客厅瞥了一眼,徐海红正在抽抽噎噎地哭泣,苏云清好像在劝慰她。自从徐海红进屋之后,就一直在哭,这次不知道她又受了什么气。郭敏看见妹妹想把一块饼干从餐盘里拿走,她连忙又拿了回来,“别那么小家子气!” “她爸是医院院长,家里什么吃的没有?!” “她家有吃的,也轮不到她。我们该庆幸,我们的爸妈没那么重男轻女。” 郭涵冷哼了一声,“我要有个弟弟,我就掐死他!” 郭敏没理会妹妹,端着餐盘走向客厅。这时,徐海红好像正跟苏云清说着什么,突然,苏云清像被火烫着一般,从沙发上猛地跳了起来。 “云清,怎么了?”郭敏忙问道。 苏云清神情紧张看着她,没有说话。 “怎么了?”她又问。 “我,我家……死人了。”徐海红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什么?死人?”郭涵跑到了她跟前。 徐海红点头。 郭敏跟妹妹对视了一眼。 “海红,这可不能乱说。你是说真的?”她追问道。 徐海红重重点头。 郭敏仍然有点不相信,这时,莫中玉出现了。她猜想他刚刚肯定是去了厕所,从五星农场到她家,路上得花四个半小时,一路上车肯定没停过。 “出什么事了?”莫中玉已经感觉到有事发生了。 “她说她家死人了。”郭涵指指徐海红。 “谁家没死过人?”他又问徐海红,“是什么时候死的?” 徐海红流着泪道:“就是刚才,就是刚才,是刚才……”说到最后,她几乎尖叫起来。 郭敏觉得徐海红应该不会瞎说,可她也不想去徐家看个究竟。如果真的有死人怎么办?她可不想在大年夜看见死人。 “你是说真的?”莫中玉也觉得事关重大,不过,她从他脸上看到的更多的是好奇,以及类似“出大事了,真带劲!”这样的情绪,“要不我去看看?”他走向门口。 郭敏连忙喝住他。 “莫中玉!要是坏人还没走怎么办!” 她这句话让他收住了脚步。 “那你说怎么办?”他道。 “还是赶快给派出所打电话吧!”她冲向电话机,这时她发现苏云清像木头般呆立在沙发前面。 “老沈!”不远处的路口有人叫他。沈晗一看,是民兵办的小张。几分钟之前,打电话给民兵办。因为平时工作有联系,民兵办离他要去的地方又近,所以,他让小张先带几个人去那栋房子看一下。说来也巧,他才跟小张打完电话,就接到了西田巷318号郭家打来的报警电话。这回,他是非得来看一下了。 “小张。你怎么在这儿?”他下了自行车。 小张身边还有几个民兵模样的人。 “我把整条西田巷封了。就等你们来了。”小张道。 “你见到李泰了吗?”他急忙问。现在他最关心的就是李泰,什么西田巷!管它出了什么事!他只想知道他的老伙计李泰现在怎么样! 小张脸色阴沉地点头。 “他在哪儿?”沈晗推着自行车骤然停下了脚步。 “你去看就知道了。他躺在客厅里。” 沈晗的心往下一沉。“他受伤了?” 小张不说话。 “他受伤就得叫救护车啊!”他嚷了起来。 “老沈!” “你也真是的,受伤了,就得叫救护车!” “老沈!不用叫了。没用了。”小张迈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西田巷320号出大事了,死了很多人,老李也在其中……” 他盯着小张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来到西田巷320号院门口的时候,那儿里里外外,已经围了二十来个民兵模样的人。他们大多二十岁上下,男女都有。沈晗心里想着李泰,他顾不上别的,出示证件后,直接冲进了屋。屋里有三个民兵守着,他们扛着枪分别站在客厅的三个角落,得知他是派出所的,便自动退出了屋子。 正如小张所说,李泰就躺在客厅的中央。 他走到李泰身边,甚至不用去按李泰的脉搏,就确定他的老伙伴已经死了。李泰背朝上躺着,后背有个血窟窿,血好像已经干了,手枪掉在他身边的地板上。 他蹲下身子,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低头查看死者的头部,他希望他看见的是另一个人的脸,但他的眼睛告诉他,那就是多年来跟他一起执勤,一起出生入死,一起过年的老朋友老战友李泰。 很明显,李泰是被偷袭的,他拿枪正对其中一个罪犯时,没注意到另一个就在他身后。而且刚刚李泰在电话里也明明提到,他在看见这里“有两个男人”,所以应该有两个凶手。只不过,不知道李泰说的“不对劲”到底是指什么,而且,李泰好像还说“他们脸上戴着什么东西……”,他指的的到底是什么? “老沈。”有人在叫他。 他抬头一看,是小张。 “你上楼去看过吗?”小张问他。 他摇头。 “那你有没有去那里看过?”小张的头朝底楼的某个方向指了指。 他又摇头。他没法跟小张说,他觉得自己好像冻僵了,既没法说话,也没法动弹。他只是后悔自己没跟李泰一起来。如果他们一起来,李泰也许还活着。他们还能回去,他们还能一起过年,也许几年后,等他们老了,他们还能一起在公园里下棋。但是这一切,现在都结束了。他觉得自己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 小张似乎对他的木然表示理解。他摘下帽子,慢慢朝他走了过来。 “我是十分钟前赶到的,一进来,就看见了老李……我没动他,但我看出来,他已经……”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李泰,又很快将目光移开,“后来,我们检查了这里所有的房间,就在那里,”小张又用头指指底楼的那个房间,“那里有几个,楼上还有几个,他们数过,有11个。” 11个! 他的眼睛扫过客厅墙上的全家福照片。他忍不住数了数,照片上共有12人。 十来分钟后,陈键推开了院门。 沈晗连忙迎了上去。他上次看见这位法医还是在前年。那次工厂的血案,就是陈健验的尸。在这之前,他们也合作过几个案子,虽然工作上的联系不多,但他们的私交很不错。陈键算是他的铁哥们之一。 “李泰在哪里?”陈健劈头就问。 “在里面。”他低声道。 “有没有可能……” 他摇了摇头。他猜想陈健是想问他,是不是判断有误,李泰是不是没死。他也希望一回头就看见这老伙计从地上站起来,哪怕冲上来把他痛扁一顿,他也愿意。但可惜,事实摆在那里,什么都无法改变。 陈键呆呆看了他片刻,才说:“我先看看再说。” 他们一起重新进屋。这一次,沈晗闻到一股浓重的酸臭味,其中还混杂着大蒜的味道。 “是呕吐物的味道。”陈键很快就给了他答案。 客厅角落的地板上果然有一摊又一摊的呕吐物。 陈健朝李泰的尸体走去,“死因已经很明显,是刀伤,一刀正中要害,他可能没看见背后的人。”陈健几乎是一边叹气,一边检查完了伤口。 沈晗避开李泰陈尸的地方,环顾四周。 从桌上的饭菜,摆放整齐的家具看,这里并没有经历过“抄家”或者别的什么暴力运动。很明显,这个家庭跟中国的其它家庭一样,这时候正准备吃年夜饭,可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让一切都停止了。 “他们一会儿就会过来。”陈键站了起来,默默地摘下帽子在李泰的尸体前站了好一会儿,才问,“其他人在哪里。” 沈晗带着陈健来到底楼的一间客房。那里共有4具成人的尸体和两具小孩的尸体。 “每人身上都有一处刀伤,凶器被凶手带走了,不过估计是同一把刀。”陈键一一检查过后,得出了结论,“大部分都是心脏中刀,这应该就是致死原因。” “但那是怎么回事?”沈晗指着其中一个孩子的眼睛问道,那里现在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空洞。 “有人摘除了他的眼球,手法很专业,看来是内行干的。”陈键道,“另外,被害人的耳朵被割了。”他低头撩开男孩的头发。 “凶手干吗要这么做?” 陈键摇了摇头。 “总之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干的。被害人应该是在弥留之际被割掉了器官。” 他们两人又一起上了二楼。这里跟楼下的情形差不多。 尸体分别被放在二楼的三间卧室里,尸体衣着完整,房间地板上有呕吐物,孩子和女人尸体,眼球和耳朵都被摘除了。老人的尸体却很完整。 陈键用最快的速度把每具尸体都检查了一遍。 “作案手法一样,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一到两个小时之间。致命武器是刀或者匕首,但凶手带走了凶器。目前看来,老人和男人的尸体都完好无损,但女人和孩子的眼睛和耳朵都被挖走了,究竟还缺什么,得进行全面的验尸才能知道。总而言之……”他直起身子,正视他的老朋友,“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屠杀,李泰可能是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正好出现……”说完他又叹了口气。 “我多少年没碰到这种案子了。”沈晗轻声道。 “是啊。”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他们两人都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这世界真的有多美好。而是恰恰相反,谋杀已经被合理化,杀一个人或者杀一家子只要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行了。 “可没想到被杀的竟是李泰。” 陈键自我解嘲地一笑。 这时,楼下的客厅传来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 “他们来了。”陈健道。他说的是市公安局的那群人。沈晗知道这案子的分量足以惊动市局和市政府,换句话说,他早晚会被踢出这个案子,不管他是否愿意。而他并不想把破案的机会留给别人,不管对方是谁。李泰是他的朋友,他要亲手抓住那个凶手。 “我去跟他们打个招呼。”沈晗说话时,把卧室里的一张全家福塞进了衣服里,他走到门口时,陈健叫住了他。 “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陈键道。 他点头表示感谢,随后快步下楼。 他庆幸自己已经在陈键到达之前,检查了整个宅子。 目前,他有几个发现,第一,无论是客厅还是卧室,所有门窗都完好无损。客厅有两扇窗开着,但没有撬窗的痕迹。这说明凶手不是“闯”进来的,他要不是有钥匙,就是有人给他开了门。这会不会意味着被害人认识凶手?照陈键的说法,凶手应该是个有医学背景的人,这屋子的主人徐子键本来就是医院院长,那凶手会不会是他在医院的下属? 其次,他发现宅子里有两门电话。一门在书房,另一门在客厅。如果家里有人闯进来,为什么没人想到打电话报警? 第三,他核对过尸体和全家福,发现少了一个人。那是十多岁的女孩。 上部 3.除夕夜,中山公园 屈景兰一边在锅里翻炒葵花籽,一边朝窗外张望,外面黑漆漆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心里恼火,都过8点了,来吃年夜饭的人一个都没到,连董晟都没回来。又不知混到哪里去了,说是去买瓶酒,两个多小时还没回来! 她烦躁地翻炒着瓜子,同时又一次不安地朝窗外张望,这时,她看见两个人影正不紧不慢地朝她这个方向移动。她赶忙叫来了女儿。 “燕子,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爸爸回来了。”她边说,边把炒好的瓜子倒进预先准备好的大盘子里。 “哎!”女儿董焱清脆地答应了一声,拉门奔了出去。 她跟董晟结婚后,董晟就把女儿的名字由原来的董燕改成了董焱。她不觉得这个“焱”字有什么好,所以平时还是叫女儿燕子。她看到女儿蹦蹦跳跳地朝那两人跑去。等他们走近,她才看清是董晟和他的小侄子董纪光。这可真是不速之客。 “哎哟,纪光啊,你可是稀客啊。”她在门口招呼道。 董纪光是董晟的哥哥董越的小儿子,目前在安徽的一家工厂当工人。平时因为他长年在外地,所以很少来董晟家。 “婶婶。”董纪光喊了她一声。 “快请进,快请进。”她热情地招呼着,又问道,“你哥哥今天来不来?”这是她现在最关心的事。突然增加两个大男人,她准备的年菜可不一定够吃。 董纪光茫然地回头朝董晟望去。 “我昨天给他打电话了,他说来的。”董晟道。 她心里生气,但当着侄子的面又不便发火,便笑着对董纪光道:“纪光,都是自己人,我就不招呼你了,你先进去坐。” 董纪光答应了一声,进了里屋。董晟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大袋子,她猜想那就是他拿回来的酒,看他偷偷摸摸地拎着袋子准备进屋,她叫住了他。 “他们要来,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她埋怨道。 “怎么了?”他好像没听懂她的意思。 她白了他一眼,“只有一碗肉,哪够那么多人吃!” 董晟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他走到那碗肉跟前看了看,“少是少了点,要不你把肉切小点,那样大家都能吃到,”他又朝窗外看看,“或者我再去买点?” “呸呸呸,你去买个酒,买了几小时才回来,你要是再去买肉,还不得明天才回来?再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上哪儿去买肉?你有肉票吗?”说起肉票,她就来气。 自从他们离开政府安排的小屋,来到这里后,董晟就禁止她和女儿去原来的住处,所以那里居委会发放的各种票子就由户口簿上的另一个人黄平南代领。黄平南本来就跟她较疏远,她说了几次,所有的票子拿来后都交到她手里,可他就当是耳旁风,照旧每次都交给董晟。董晟过去是大少爷,现在则是大爷。他对日常生活的用度,毫无概念。就在前几天,黄平南才把票子领来,董晟就把其中一张肉票给了公园里的一个病人,连问都不问她一声,还让黄平南骗她说,是人家居委会少给了一张。要不是前两天那人当面谢谢她,她还在夜里偷偷用针扎那个居委会干部的名字呢。 “凭什么给他们?他们自己也有肉票!”她回来就朝他发火,“一个月一人才半斤肉,你充什么好人哪?” 董晟的回答让她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才半斤肉?不会吧。” 她真想问问他,他到底是生活在什么年代!现在是1969年,全国人民都在饿肚子呢,你还把肉票送人,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我是找老李买他的坛子酒,只有他的酒才够味。”她听见董晟在为自己辩解。“一年到头,就过一次年,怎么也得喝最好的酒,老李的酒都是精心酿造的,而且还是特别为我定制的,你说跟外面卖的能比吗?我还舍不得让他们喝呢……”董晟说着话,拎着那个袋子就进了屋。 “我真服了你,人家搬到郊区,你就乘公共汽车,花几个小时去买酒,那要是以后他搬到外地去呢?你还乘火车去找他买酒?”她大声道。 这时,黄平南正好推门进来。 “呵呵,师娘又在欺负我师父了。”他一进门就开玩笑。 “我哪敢啊,我怕他还来不及呢。”她笑着打哈哈。见黄平南又是一身泥,“你师父又让你去山上了吧?” 黄平南笑了笑,没说话。 “把衣服脱下来丢在盆子里,晚上我给你洗了。” 黄平南嗯了一声,撩起帘子,一猫腰走了进去。 她才想关门,又有一个人影钻进了厨房。她一看,是杜思晨。 “思晨,外面在下雨?”她发现杜思晨的衣服都是湿的。 杜思晨拍着衣服上的水滴,“哪是下雨,是下小雪了。”他从老棉袄里取出的一瓶米酒递给屈景兰,“师娘,这是我外婆做的,说是给师父一瓶,还有这个,”他又变戏法似地从棉衣里面拿出一包用油纸包着的豆腐干来,“这是我外婆乡下亲戚做的,花椒豆干,说是今天可以当个菜。” “呵呵,好。代我谢谢你外婆了。她老人家最近还好吧。” “身体挺好,我每周都给她作针灸。” “好孩子。”她赞道,心里却禁不住一酸。原本在四个徒弟中,杜思晨是家世背景最好的一个,可现在他却混得最不济。母亲死了,父亲被劳改,他自己呢,念书是没指望了,找工作又没门路,人家一听他是“黑崽子”,个个都摇头,现在,19岁的他跟65岁的外婆住在一起,祖孙俩就靠外婆的退休金生活。 杜思晨朝里面张望了一下,“纪光哥他们也来了?” “是啊。纪贤还没到。” “我二哥来了没有?”杜思晨问。 “还没来呢。你别杵在这里了,赶紧进去。你师父今天一天都在念叨你们这几个。” 杜思晨这才进屋。她听见一阵兴高采烈的招呼声。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回到灶头上,又清点了一下今晚的菜,今晚的主打菜是红烧肉和葱烧花鲢鱼块,素菜有炒青菜、土豆片炒豆腐皮,盐水花生,笋丝炒咸菜丝,还有青菜黄豆焖饭、豆沙汤圆,和一大锅白菜汤,汤里有自己做的鱼丸,鱼肉少了点,多是面粉和一些豆腐渣子,将就吃吧。反正这些个菜招呼9个人,肯定是不够的。 “师娘。”又有人在门口叫她。 她一看,是辜之帆。辜之帆大半个身子在外面,手却先进来了。他递给她一袋水果,里面有苹果、香蕉和梨。 “呵呵,哪儿来的?”她笑着问。 “我给人看病呢,那人给我的。” 她嫁给董晟时,辜之帆已经在董晟那里住了好几年了。那时,他跟黄平南两人包揽了董家的所有家务。她后来才知道辜之帆的身世。原来辜之帆的父母都是大恶人,解放后不久,两人就被枪毙了。因为这个身份,辜之帆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受尽歧视和虐待。后来也是董晟可怜他才收留了他,辜之帆在郊区的大型工厂工作,原本他只是厂里的一个普通工人,后来因为他脑子活,能说会道的,又擅于交际,没过半年,他就被调到工厂卫生室当起了医生。如今,因为他医术不错,他在那家万人大厂里已经小有名气,逢年过节,还常有人送他东西。 “呦,他们也来了。”辜之帆听见了董纪光的声音。 “是啊,你快进去吧。”她把水果放在一边,塞了一盘花生在他手里,“给我带进去。” 辜之帆端着花生正要进屋,又回头对她说:“师娘,中玉跟我说,他要晚点到,让我们先吃。” “他在忙什么呢,大过年的……” 辜之帆只是笑不说话。 屈景兰又朝窗外张望了一下,外面没用路灯,什么都看不见。 这时,董晟又走到了厨房。 “中玉怎么还没来?”董晟道。 “说是要晚点来。” “那我们先吃吧。”董晟才想进屋就被她叫住了。 “上次我让你跟公园的园长说说,给思晨安排个工作,这事怎么样了?” 她一提到思晨,他脸上的微笑又凝住了。 “我说是说了,可现在也没空缺。他答应跟他认识的朋友打听一下。” “这就好。” 几个徒弟中,她最操心也最心疼的就是最小的杜思晨。 半年前,杜思晨的母亲杜雨晴在劳改农场失踪,为这件事,杜思晨的父亲被隔离审查了好几个月,杜思晨也被关了好几个星期。就在一个月前,漫长的审查突然告一段落,原来是杜雨晴的尸体被找到了。后来莫中玉告诉她,是他陪着杜思晨去认的尸。 她偷瞄了一眼里屋,轻声问:“听说烧得脸都看不清了,他能确定是她吗?” 董晟皱眉,“他是她儿子,还能认不出来?” “可是……要是以后万一他妈没死,又回来了可怎么办?……我是说万一,万一他认错了,那以后让那些人知道,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啊……” “你别瞎操心!”他打断了她,“这事别再提了。你提了谁都不高兴。” 她轻轻叹气,心想,杜雨晴这女人可真是红颜薄命,那么漂亮有气质的女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具死尸。不过,现在看起来,这也不能完全算是一件坏事,至少对于他们父子来说,事情总算有了一个了结。 上部 4.唯一幸存者 徐海红蜷缩在派出所办公室的角落里,沈晗推门进去时,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根据手头的资料,徐海红是被害人徐子健的长女,今年17岁,在光明中学念初三。跟同龄人相比,徐海红的个头显得小很多,他估计她连155公分都未必有,而且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沈晗又回想起徐家的那些小男孩尸体,他还没弄清楚哪个是哪个,但那里面肯定有徐子健的两个儿子。在他看来,那几个男孩,都长得很健康。再对比徐海红,看她的外形,她的衣着,他觉得父母的爱心放在哪里已经很清楚了。 “小徐同学。”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和蔼可亲。 徐海红的头略微动了动。 “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嗯。”她点了点头。 半小时前,他从郭家把她接到了派出所。本来,他离开徐家的案发现场后,就打算去找刚刚报案的318号了解些情况,可谁知才把门敲开,郭家的老大郭敏就告诉他,徐家的大女儿在她家。 徐家的女孩就坐在沙发上。他在郭家客厅敞亮的日光灯下,看清了她的长相,他发现她就是徐家全家福里的那个女孩。 原本他打算好好盘问她一番的,但才走出郭家,她就晕了过去。无奈,他只能用自行车,把她一路拉回到了派出所。 “小徐同学,我们可以开始了吗?”他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她胆怯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来,先喝口水。”沈晗把茶杯推向她。 “我不渴。”她声音又轻又细。 “你怎么会去的郭家?” 她低头看着地板,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在门口碰见他们的,因为我不敢进去,他们……他们好像都死了……”她呆呆望着前方,好像她的父母就躺在不远处的地板上。 “小徐同学。不瞒你说,我刚刚才从你家回来。”他决定实话实说,他得抓紧时间,因为要不了多久,他就得把徐海红送到市局,如果他留她太久,恐怕会引起麻烦,“没错,他们都死了。” 徐海红像被针扎了一下,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小徐同学,我检查过你家的门锁,都完好无损。这说明,是你们家的人替凶手开了门。你们家今晚有客人吗?” “我不知道。当时我不在屋里。我出去了。” “你去哪儿了?” “我去后院开信箱了,只能我去,我妈的信箱钥匙掉了,一直没去配……”徐海红抹着眼泪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别急,慢慢说……” “当,当时我爸刚回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徐海红的牙齿好像在格格打战,“那时我妈正忙,我去后院开信箱……”她停住了。 “然后呢?” “然后我……”她咬了咬嘴唇没说下去。 沈晗知道是什么事让她难以启齿。刚才,在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他无意中摸到她裤子上有一块黏糊糊的东西。他仔细看了看,他也是个成熟男人,他知道那是什么。然后乘她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又检查了她的头部,发现她后脑有一块凝结的血污。 “小徐同学,我发现你受伤了。”他指指她的头,“我看得出来,那是刚刚被打过。谁打的你?” 她脸一红,但没说话。 “小徐同学,不管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说出来。”他盯着她的眼睛。 她看着他,眼睛里骤然间蓄满了泪水。 “我去拿信,有人从后面,把我,把我打昏了……等我醒来……我的裤子……在膝盖那里……”她的声音很含糊,他费了好大劲才听清“裤子”这两个字。 沈晗等她稍稍平静了一些,才开口接着问:“你看见那人的长相了吗?” 她摇头,“我正在开信箱,有人从后面……”她望着前方,大概三、四秒钟后才开口,“我躺在后院的泥地上……衣服上都是泥,我的,我的头好痛……”她尝试抬起胳膊,但抬不起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叫起来,我喊我奶奶,但没人答应,于是……我站起来,走回屋子……门开着……”她又停住了。 沈晗盯着她的脸,她却垂下了头。 “屋子里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声音,我什么都听不见,很静很静,我家从来没那么安静过,我怀疑我刚刚摔的那一跤,把我的耳朵弄聋了,我有点害怕……”她低声说着,两眼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想可能是我昏倒时,我的头被撞开了,我想去开收音机,我想看看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收,收音机在五斗橱上……可那会儿,它不在那里……我又叫他们……但没人回答我,饭菜都还在桌上,可人都不见了……”她似乎完全沉浸在当时的回忆中,“这时候,我听见收音机的声音,是从底楼的客房传来的,那屋子平时有客人来才会有人住,很少有人进那房间,但那时候,我发现那屋子的灯亮着,我以为他们都在客房里,就走了过去,一进门,我就看见他们……我看见,我爸还有我妈……然后,我走回到客厅,突然看见有个警察躺在地上,他躺在桌子旁边,之前我没注意……”她猛然用双手捂住了眼睛,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小徐同学,你要不要先歇一会儿。”沈晗真怕她又会昏过去。 “……我后来就逃出了房子,但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也不敢回家,我就坐在门口……后来姐姐和哥哥走过,那个姐姐是对面郭家姐姐的同学,她把我带到了那里,我告诉她们了……可我没把那事说出来,我不想让人知道……”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抽泣起来。 沈晗的耳边则不住回响着她刚才的那句话,“我看见一个警察躺在地上”,他也想大哭一场,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等她哭了一阵后,又接着问道: “你去后院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6点半左右,我没注意。”她掏出手绢擦着眼泪。 “你离开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在吗?” “都在……” “都有哪些人,你还记得吗?” “我爸妈,我两个弟弟,二叔,三叔,两个婶婶,还有他们的孩子……”她用手撑着自己的头,精疲力竭地说。 “你平时每天都是那个时候去开信箱的吗?” 徐海红抽着鼻子点了点头。 “那个人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没有。” “你再好好想想。” 徐海红想了一会儿,又茫然地摇头,“我……我不记得了,他是突然打我的,他什么都没说……”她又沉吟了片刻,又摇头,“我想不起什么了……” 快9点了,屈景兰又一次探头朝窗外张望,但仍没看见莫中玉的影子。 在董晟所有的徒弟中,她最喜欢莫中玉。要说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他跟她最亲。 一年前,就在他们被赶出家前不久。有一天,董晟把她叫到里屋,对她说,不久以后,他们可能会经历一次抄家,他们有可能会被扫地出门。 这事对她来说并不新鲜。当时同一条巷子里已经有好几户人家相继被抄。280号住着一对老夫妇,两人都是大学教授,平时屈景兰管那个女的叫王老师。那天一辆大卡车开来,直接冲到他们家门前,过了一个多小时,等屈景兰偷偷摸到他们家时,发现王老师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她赶紧叫来了董晟,可他只看了一眼,就摇摇头说她的头盖骨碎了,救不活了。后来才听说,抄家的人逼迫她和她先生喝尿,她不堪其辱,当场撞了墙。王老师的丈夫当晚也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两人没孩子,所以最后,他们的丧事还是董晟出钱,屈景兰给操办的。 她后来发现,被整的人,大多是过去的大能人。所以,她早就预料到自己家也不能幸免。不过尽管如此,董晟对她说时,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有人会来抄家?”她拉着他的袖子追着他问。 “一个病人碰巧听到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看外面的情形,还是早作准备为妙。”他一脸漠然,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你也知道,碰上这样的事,家里的东西多半都会被抄走,所以我想过了,与其等着别人把我们的东西抢走,不如趁早都分了。” 结果,董晟把他所有的财产分为三份,一份留给自己,用于日常生活,一份分给四个徒弟,还有一份是给女儿董焱的。对于这种分法,屈景兰心里颇为不悦,因为董晟显然没把她那份算在里面。虽然她跟董晟一起生活,也用着他的钱,但她总觉得,念着这些年的夫妻情分,他怎么也应该单独留一笔钱给她。难道她在他心里的地位还比不上那几个徒弟?一想到这些,她就特别伤心,连做饭都提不起兴致来了。他还总跟她说,“他们很可能会给我安个什么罪名,你还是趁早离开我吧,要不然到时候,你也得遭殃。” 这话在旁人听来也许是为她着想,可听在她耳朵里,怎么都觉得别扭。她知道他当初并不乐意娶她,是她耍了点小心计,才逼他就范的。但他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难道他心里仍把她当外人?后来,她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要不然他不会不留钱给她,还一个劲地赶她走。 而且,自从两人结婚后,他每个星期总有那么几天不在家,有时一天,有时两天,有时连着三天都没人影,他也不告诉她,他去了哪里。有一次她问起,他就说得特别可气,“我没结婚的时候,可是自由多了。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还跟她说,“我最不喜欢受拘束了,你要是看不惯我,就赶紧走吧,我给你遣散费。”等见她伤心落泪,他才不情不愿地说,他就是找了个地方“静思”。“有时候,我不想看见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就想一个人待着。你爱信不信吧。”这是他的说法,她后来也没验证过,她担心查得太紧,反而把他赶跑了。再说,后来董晟的哥哥董越也给她作了解释。 “弟妹啊,那个地方是我给他安排的,他说想一个人待着,不想说话。你多担待,他从小到大就这怪脾气。”董越也知道这事,但董越没告诉她那地方在哪儿,她也没问。心想既然那是两兄弟之间默契的事,她就不便再插手了,免得惹人嫌。 她也没敢跟他提钱的事,她怕他瞧不起她。她也知道自己当初跟了他,是高攀了。所以那之后几天,她都硬生生地把不快藏在了心里。她埋怨自己没志气,但她就是没志气,她就是想跟他在一起。 所有人中,唯有莫中玉一个人看出她的心事。有一天,他偷偷找到她,对她说:“师娘,你别担心将来的生活,师父给我的,我都给你存着呢”后来,他还把财物藏匿的地方偷偷告诉了她,原来他在她老家后院的枯井里挖了个地窖,那些东西就藏在里面,他还把藏匿地点的钥匙给了她。 虽然她未必会接受这笔馈赠,但那时她心里就禁不住感慨,自从她嫁给董晟,就把那几个小子当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董晟,她则是把他当皇帝老子那样来伺候的,可到头来,只有这个平时被她骂得最多的莫中玉,才真的把她当自己的亲人看。 可是,这臭小子怎么还没来? 徐海红的阿姨刘英华看起来大约有四十五、六岁,人很壮实,剪着短头发,穿了一件宽敞的军棉袄,在公安局的走廊上,她跌跌撞撞地扑到沈晗的面前。 “同志,同志!这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我姐,我姐夫他们都……死了?”她气喘吁吁,慌里慌张地问道,她脸上湿乎乎的,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 沈晗点了点头。 “他们,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海红?”她又追问。 “是的。” 她一个踉跄,正好一个中年男人从后面走上来扶住了她。 “你问过了吗?”他在对她说话。 她无力地指指沈晗,“他说……他们都死了……——哎呀,我头痛,哎呀呀呀,我头痛,我的头啊,”她嚷嚷着,捂着脑袋一屁股坐在了走廊的木头椅子上。 “现在海红在哪里?”那个男人问道。 “你是……” “我是她姨夫。” 男人长得五大三粗,戴着雷锋帽,说话带着郊县口音,看起来他是个干体力活的。沈晗查过徐海红的档案,徐海红的姨夫名叫张海,是个木匠,在郊县的家具厂工作。 “老张是吧?” 张海点了点头。 “市局的同志现在正跟徐海红在里面说话,”他指指身后房门紧闭的办公室,“我是派出所的,就是我把徐海红送过来的。这案子虽然发生在我们那片,但案情重大,现在转市局了。” 张海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的那扇门,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他们真的都死了?”隔了半秒钟,他又问。 沈晗点头。“要不,我们先聊两句?”他道。 张海回头看看妻子,又扫了一眼沈晗身后的办公室。沈晗忙道:“让她先歇会儿。你别担心,他们一时半会儿问不完。” 张海这才跟着沈晗来到走廊的另一边。 “老张,”沈晗道,“我先给你交个底。今晚徐家上下一共死了11个人。”张海听到这数字,浑身一震,他接着道:“不瞒你说,这可能是建国以来,我们这个城市发生的最大刑事案件了。” 张海一脸紧张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这案子惊动了上面的领导,现在他们盯得挺紧,让市局尽快破案。可现在,就掌握的资料看,老实说还什么头绪都没有。所以老张啊,希望你能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 “是是,我肯定配合你们!”张海一迭连声地说。 “我先问问你,你跟徐家人熟吗?” “当然熟了。” “徐子健为人怎么样?”、 “他挺好啊。” “他有什么仇人吗?” 张海抓抓脑袋,这问题看来把他难住了,“你们也知道,他原来是保卫科的一个保安,他能爬到这位子,肯定很多人妒忌他。我听我媳妇说,医院里恨他的人不少……”他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听说他整过不少人。” “有没有什么具体的人?” 张海摇头,“我平时也不大关心他这边的事。我是大老粗,他也不爱跟我说这些。” “好,说说他那两个兄弟,你跟他们熟吗?” “熟啊。那两人结婚的时候,他们家的大衣柜、床头柜和五斗柜都是我给打的。”张海的口气听起来颇为自豪,“逢年过节,我们也常走动。如果没出事,年初三晚上,他们本来都会来我家吃饭。” “他们一大家子吗?” 张海点头。“因为都挺熟的。” “那好,我得请你帮个忙。” “行,你说。” “跟我去认尸。” 张海脸上一呆。 “他们本来是想让徐海红去认尸的,可她年纪小,怕她受不了这刺激,所以我说,干脆让老张去看看……”其实这是沈晗自作主张,他知道市局已经让徐海红认过尸了,但他想让张海这个局外人也看一下。 张海面露难色,但还是点了点头,“行,我去……” 沈晗领着老张前往停尸房。陈键已经在等他了。 “来了。”陈键朝他们点头致意,随即将张海带到了屋子中间。那里有十几张陈尸床。其中一部分尸体身上盖着白布,另一部分则已经裸体躺在解剖台上了,“今晚看来是回不去了。”陈键道。 沈晗正想说话,忽然看见张海蹲到了地上。 “老张,你没事吧?”他赶忙上去扶他。 张海抓下雷锋帽,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 “真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狠?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张海喘着粗气,“我还答应卫东和卫平,每人给他们做一把木抢的……唉!”他重重叹气。 沈晗拍拍他的肩,悄声问:“你都看了?” 张海点了点头。 “那咱出去吧。” 两人一起走出了停尸房,沈晗在走廊上递给了他一张全家福。 “老张,你帮我看看,这里面有谁没在那里面?”他指指身后的停尸房。 张海看着照片,“海红没在。谢天谢地啊。”他道。 “那些都是他们家的人?” 张海点头,“都是。” “咱们随便聊聊。他们兄弟几个关系怎么样?” “关系不错啊。”张海道,“徐子健平时挺照顾他那两个弟弟的。是他把两个弟弟都弄到医院工作的。原来那个大弟好像是在什么厂子里干,后来调到医院管后勤,听说那工作很轻松,他大弟媳妇原来在郊县的卫生院工作,徐子健把她调过来当了护士长。” “那徐子健他们夫妻两个关系怎么样?” 张海神情茫然地看着他。 沈晗忙笑道:“我是想解点情况。你别有什么顾虑,有什么说什么。” “好好。”张海点头道,“他们两个关系一般吧,就跟普通夫妻差不多,有时吵架,但都是小事。前些年,两人还打过架,她老婆常跑到我家,找我老婆评理。这些年,好像没这事了,两口子看起来还不错。” “老张,你对海红这孩子了解多少?”沈晗又问。 他们边说话,边并肩上楼。 “海红?她在家既要帮忙照顾两个弟弟,还得帮忙做家务,我家老大也是个女儿,可没海红懂事。到底是从小在乡下长大的。” “海红从小在乡下长大?” “是啊。那时候,徐子健本来不想要这个女儿的,海红出生没几天,徐子健就想扔了,后来是他老娘硬是把孩子保了下来,就这么一直养到12岁吧,徐子健的父亲死了,他老娘没精力照料那孩子了,这才带着海红回来。” 不远处的走廊上,徐海红和她阿姨两人相扶着从某间办公室出来。 “老张,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们先回去,”沈晗道,“过几天,我再来看你们。” 老张朝他点了点头。 郭敏走进厨房的时候,莫中玉正在做一个凉拌菜。 这道菜名叫素八鲜,得用7种素菜切丝和煎鸡蛋炒在一起。他好不容易才凑足7种素菜,其中一样,还是他从农场采回来的野菜。虽然工序复杂,但他干得不亦乐乎。他平生最大的爱好是研究怎么吃,而第二大爱好,则是做菜给郭敏吃。只可惜,现实生活中食物太匮乏,他能为她做的食物实在太少。 “你今晚还要回你师父家?外面下雪呢!”她说道。 “是啊。我做完这个菜就走。” 他回头看看她。她肤色白净,身上有股雪花膏的味道。在他认识的女性中,她不算是最漂亮的,相貌也许只能算是中等,但却是他认识的女子中最耐看的。多年前,他就认识她,最初印象一般,但随着两人逐渐熟悉,竟然觉得她越来越漂亮了,而且还挺高雅。所谓的“人淡如菊”说的大概就是郭敏这样的女子。 “可现在都已经快8点了。”她道。 “我答应师娘的。如果我不去,她会担心的。” “可现在都8点了……”她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你,你……要不,留下吃饭吧……你不饿吗?今天可是大年夜。”她低声道,大概是怕被她妹妹听见。此时此刻,她的同学苏云清和妹妹郭涵正在客厅里弹琴唱歌。 他朝她笑笑,又朝她挥挥手。 “你出去等吧。做完这个,差不多就都好了。” 她退了出去,但很快,她又回来了。 “我当你的下手。”她道。 其实,她并不擅长厨房的事。他知道她只是想陪陪他。他也希望她留下。 他默默地把所有的细丝丢进一个大碗,随后打了两个鸡蛋搅拌起来。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说。”她道。 他打了一会儿鸡蛋,停下来。 “郭敏,今天是大年夜。”他说。 她嗯了一声。 “你要真想帮我,就给我点精神支柱吧。” “什么叫精神支柱?”她眼睛亮亮地问他。 “给我念首诗。”他说完,马上低声补充了一句,“毛主席诗词就算了。” “那你是要……” “最好是情诗,我能听得懂的情诗……别念英文诗哦!”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错,她的脸有点红。他承认自己是在逗她。不过,也许更多是在逗自己吧。他就是想听点除了毛主席诗词以外的东西。他想听点让自己内心温暖的东西。 “我有徐志摩的诗,我偷偷抄下来的。”她压低声音说。 他替她开了门,“快去快回。” 他开门的时候,郭涵大声对他说:“莫中玉,快点行不行!都快到明年了,你的菜怎么还没上来?” “听说对面有一桌菜没人吃。”他指指320号的方向。 郭涵朝他做了个鬼脸。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郭敏就回来了。路过客厅的时候,她对她妹妹说:“马上就好了,你们别急。” 他打开门,让她走进厨房。 “开始吧。”他一边煎蛋一边说。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得只有她掌心这么大的小本子。这令他想起课堂上用于作弊的抄写本。她开始念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客厅。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边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心头荡漾……”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抖。 谁会想到呢。炒菜的时候,还有人在一旁念徐志摩的诗。他忍不住回头望了她一眼。他有点后悔,只顾着给她办年货,没给她带礼物。 蛋煎好了,他把它盛了出来。 “新煎出来的蛋最好吃,你要不要尝尝?”他说。 不知道是徐志摩的诗,还是饭菜的香味,让她显得容光焕发。她笑着走上前,才要拿起筷子,他就凑近她的脸,飞快地亲了一下。 她吓了一大跳,筷子“叭”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以为她会叫,但她没有。她退到门边,身子靠在门上,好像准备随时逃出门去。而他,等着她朝他发难。这应该是最常见的反应了。他等着她骂他流氓。他等着她大发雷霆。 但是,她只是看着他。 “留下吃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 从她的口气里,他听出来那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晚上九点三刻。 屈景兰又一次来到厨房,向外张望。这时,就听见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是杜思晨。 “思晨,你怎么来了?” 杜思晨朝她笑笑,“我想出门去等等我二哥。” “等什么等。”辜之帆也跑了出来,“人家肯定是恋爱了!——师娘,有什么要我端的?” “恋爱?”屈景兰来了兴趣,“谁啊?”她把热汤递给辜之帆。 辜之帆笑而不答,端着汤进去了。 “这臭小子,还卖关子呢。”屈景兰嗔怪道。 杜思晨却打开了门,兀自走了出去。过了会儿,屈景兰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她赶紧迎了出去,果真是杜思晨和风尘仆仆的莫中玉。 “师娘!”他一进门就大声招呼她。 “你总算来了!你忙什么呢!”屈景兰心里高兴,嘴上却嗔怪道,“你知道现在都几点了?!”她忽然看见莫中玉手里提了个大蛇皮袋,“这什么东西啊,看起来怪重的。” “这是我给师父和师娘带的年货。”莫中玉把蛇皮袋放在地上。 屈景兰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有一条大鱼和一只杀好的鸡。 “你这是哪儿弄来的?”她又惊又喜,她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鱼了。 “我在河里抓的!”莫中玉边说,边拉开棉衣的前襟,从里面的口袋里,上上下下掏出十几个鸡蛋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哎哟!你这衣服到底有几个口袋?”刚问完,屈景兰就想起来,这衣服里的那些口袋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她应莫中玉的要求给他缝上的。莫中玉的母亲前些年去世了,平时有什么缝缝补补的事,多半都是屈景兰在做。当时她就问他,为什么要在衣服里缝这么多口袋,他没回答,现在她总算是明白这些口袋的用途了。 “多亏您给我缝的这些口袋,要不然,鸡蛋真的没法带。”莫中玉道。 “妈,有鸡蛋,一会儿给我做荷包蛋吧。”女儿董焱嚷开了。 “今天那么多菜,还吃什么荷包蛋啊,明天给你做。”屈景兰从蛇皮袋里把鱼拉了出来,“呦,这鱼有五、六斤重呢。辛苦你了哈。”屈景兰喜滋滋地说。 “不辛苦,不过您又得忙了…”莫中玉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洗手,同时用肩膀撞了一下,一直笑眯眯站在旁边不吭声的杜思晨。 屈景兰正要催他们两个进屋,又看见了莫中玉衣服上的破洞。 “快把这衣服脱下来,破衣服可不能穿着过年,要不然穷一年!都成什么样了!”她叫住女儿,“去你爸房里给你二哥拿件干净的棉衣来。” 女儿答应着,蹦蹦跳跳地走了。 莫中玉边脱下外衣,边问在旁边一直看着他的杜思晨,“喂,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听说你恋爱了。”杜思晨笑道。 莫中玉先是一愣,继而就笑起来,“肯定是辜之帆在胡说八道。” 屈景兰推了他一下,“谁啊。跟师娘说说。我也帮你参谋参谋。” “没有的事。”莫中玉还想往下说,辜之帆撩开帘子闪出半个身子。 “你在干什么呢!还不快进去。师父都等急了。” “你来的正好,我正找你呢。”莫中玉推着辜之帆进了屋,杜思晨笑着跟在他们的身后。 过了二十多分钟,屈景兰端着半条新出锅的红烧鱼上了桌。 “……郭敏,记得吗?就是那个外交官的女儿。”她听到辜之帆正在说话。 屈景兰挺熟悉郭敏,原先就住他们对面,隔三岔五会过来找董晟拿药。有一阵子,她父亲郭继辉非要董晟上门给他看病,可董晟从来不出诊,两人就这么拧着来来回回好几次,最终还是在董越的调停下,董晟才答应让徒弟代为出诊。 “郭敏我知道,挺好的姑娘。人长得特别文静。怎么会提起她?”屈景兰笑着问。 “师父在问我……”辜之帆才想说话,就被莫中玉打断了。 “你就胡扯吧。”莫中玉道,“就因为看见郭敏跟我在一起,就认定我们在恋爱。这什么逻辑啊。” “那我问你,她为什么跑到农场来找你?” “她要写篇文章是关于农场建设的,想让我帮忙出出主意。” 辜之帆笑,“农场这么多,非得找你?” “中玉,我看她对你是有点意思。”董晟忽然开口了。 徒弟们听了,个个捂住嘴笑,就连屈景兰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又知道了。不是每次她来,你都躲起来了吗?说什么不见郭家的人。”她道。 “我还是见过一次的,”董晟一本正经地说,“就是第一次她来的时候。我跟他说,平南呢,得帮我理药材,没空去她家,之帆厂子里事情多,而思晨太小,我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就笑了起来。她知道你要去,特别开心。——所以我说,她对你是有点意思。这么说,你今晚就在她家?” 莫中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托我搞点年货,说是她同学要来她家过年,想准备点菜。这几天她父母都去北京了,好像是亲戚中有人死了。她还让我给她烧两个菜。她说阿姨也回家了。” 辜之帆嚷道:“哎哟,她还让你干这个。关键是,你还真的给她干!这还不是恋爱,是什么?我说要是别人让你大年夜去煮饭,你愿不愿意?” “他是去烧菜,那可比煮饭费心多了。”黄平南插嘴道。 “平南说的有道理。”董晟转头问莫中玉,“那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中玉摇头笑,“我跟她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现没人相信他的话,他接着道,“我跟她也不可能有什么发展。她爸可是外交官,能看上我吗?” “你哪点不好了?”董晟道,“别的不说,你的身体就比她好。她明显就是气虚,肯定有痛经和宫寒的毛病,以后未必能生出孩子来。而你,阳气足,平时又调理得当,最重要的是你知道自己找乐,所以你没问题,肯定能生出孩子来。”他拍拍莫中玉的肩,“光凭这一点,你就比她强。” “中玉说的可不是这个,”屈景兰笑道,她觉得董晟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人家父母可是当官的,中玉呢,没钱没势的,条件是不如人家。再说那个郭继辉那么傲气,她妈我也见过,作得很,就是一个典型的资产阶级小姐,我看哪……”她摇头,也不看好这件事。 董晟白了她一眼,“切!当官的有什么了不起。我就看不惯他那个盛气凌人的样子。看个病吧,还得我亲自去。他是我爹吗?”他指指莫中玉,“得了,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去把她娶过来。管她老爸同意不同意。反正,师父给你操办婚礼,结婚的费用我出,以后房子我替你置办,到时候,我们办得风风光光的,气死那姓郭的。” 莫中玉笑起来,“师父我先谢谢您了。只不过……” “怎么调理可以生孩子,到时候,我给你写几个方子。”董晟道。 “哎哟,师父想得可真周到。”辜之帆笑道。 莫中玉脸红了,“师父,我跟她真的还没到这一步呢。好了好了,还是别说她了吧。师父,今天晚上,她那边出事了。出的可是大事,搞不好明天的报纸也会登……” “这家伙想换话题。”辜之帆用筷子点点他,“你说说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都看着莫中玉等着他说下去,屈景兰也竖起了耳朵,可莫中玉环顾四周之后,却笑着说:“……我遇见了苏湛的女儿。” “就这事?能登报纸?”辜之帆道。 莫中玉低头吃菜,假装没听见他说话。 “二哥,你说的苏湛是不是师父的同学?”杜思晨问道。 “是啊。” 屈景兰也听董晟提起过苏湛,她知道他是董晟在英国念书时的同学。为人很风流,娶过三个太太。目前是外科医生,在郊区开了间私人诊所。 “你怎么会碰到她?”董晟问道。 “苏湛的女儿就是郭敏的同学,今天她在郭敏家过年。” “她是郭敏的同学?”董晟非常惊讶,“她怎么会是郭敏的同学?她不是住在北郊吗?郭敏不是在北京念的中学吗?” “她们是小学同学。郭敏说她小时候在外婆家呆过一阵子,她外婆就住在北郊。” 董晟这才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她家那时候是住北郊。你未来的岳母年轻时还跟我还定过亲呢。”他看着莫中玉说。 屈景兰大吃一惊,这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董晟提起。 “有这种事?”她忙问。 辜之帆笑起来,“师父,您赶紧跟师娘说清楚,要不然,师娘可跟你没完。” 董晟瞥了她一眼,“我跟她能有什么事?那时候,我才17岁,她也才16岁,亲是定了,面也见了,可两人根本谈不来。再说那时我身体不好,她大概以为我快死了。结婚前不久,她突然一句话不说自己跑到北京去闹革命了,为了这事,她父亲还上我们家来赔不是,后来把聘礼退给了我们。” “怪不得您这么讨厌郭家的人呢,原来还有这层原因在。”辜之帆开玩笑道。 “我才不稀罕她呢。”董晟面露鄙夷,“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对我来说,都一文不值。只不过,她后来每次看见我,都好像看见仇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没拦着她去闹革命。” “大概是尴尬吧。她也不知道怎么表达。”辜之帆道。 “管她是怎么想的。我不在乎。”董晟夹了口鱼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苏湛的女儿不是在内蒙吗?”他忽然问。 “她跟内蒙那边的领导关系不好,那边说她是资产阶级小姐作风,准备开会批斗她,她就逃回来了。她好像也在打听父亲的去向,据说苏湛一年前就不见了。” 董晟给自己倒了杯酒,“他们不是断绝关系了吗?” “她说,她在内蒙经历了很多事,现在把什么事都想明白了。她想给苏湛认错。可她找不到苏湛。” “嘿,我前几天还看见他。” 莫中玉大惊,“师父,您见过他?” “是啊。” “什么时候?” “就是前天。” “那您有没有问他现在住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问?” “师父,他刚才说,苏湛已经失踪一年了。”辜之帆提醒道。 “那又怎么样?” 莫中玉和辜之帆忍不住对视了一眼,“那,额,师父,他看起来怎么样?”莫中玉问。 “他看起来蛮精神的,说起话来还跟过去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他又对我大骂中医,说中医误事,我不想听他说这些废话,他大概也看出来了,他这才跟我提起他家的事,他说,是苏云清写了揭发信,还领着人来抄家,幸亏他预先知道消息逃走了,还转移了财产。”董晟看着莫中玉郑重地说,“苏湛不是好人,可他女儿更不是好人,你少跟她来往。” “是啊,”屈景兰听到这里插嘴道,“她能这么对自己的父亲,对别人能好到哪儿去?” “师父,师娘,我也不想管她。”莫中玉道,“可她毕竟是郭敏的朋友,三个月前,我们认识之后,现在她也成了我的朋友。她说她在内蒙自杀过两次,所以我们总想帮帮她……” 莫中玉顿了顿,“其实,她今天晚上也碰见苏湛了……”他欲言又止。 “既然她碰到他了,你们还替他找什么!”黄平南道。 “两人没说几句话。苏湛约她第二天在建国电影院门口见面。郭敏让我陪她走一趟。听师父常提起他,我还没见过他呢。正好这回见一面。” “她让你陪着去?”辜之帆道。 “郭敏得在家等父母的电话,还有她父亲给了一堆资料让她帮忙整理,她走不开。” “你还说你们两个没什么,你都成了郭敏的御用苦力了。”辜之帆指着他嚷道。 莫中玉正想争辩,这时董晟忽然冒出了一句,“其实吧,我觉得你当他家的招女婿也不错。他家没儿子,你又父母双亡一个人,没有负担。你要是去了,将来那个家就是你作主了。她那个二女儿早晚得嫁人。” 屈景兰觉得这是今晚董晟说的最在理的一句话了。 莫中玉听了师父的话,嘿嘿笑了起来。 沈晗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这时候,他想到了锅里的鱼,连忙扑向厨房。自打接到报案电话以来,他已经忙了几个小时了,别说年夜饭,连块馒头都没吃过。 “老沈,老沈,老沈……” 他刚跨进厨房,就听见有人在走廊里喊他。他心里骂了声娘,探出头去。一看,居然是陈键。 “你怎么来了?”他道。 陈键走到他跟前,把一瓶酒放在厨房的木头小桌上,“我来陪陪你。——你还没吃饭吧。” “大过年的,你不回去陪老爸老妈了,跟我们耗在一起干吗?”沈晗边说话,边把鱼从锅里端了出来。 “回去我也吃不下。有些话跟爹妈也说不上,说了也是让他们白白替你操心。没那必要。”陈键叹了口气,“我跟老李认识也有十年了。” “他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你不都看见了?死因没什么好怀疑的。——你还要炒菜?”陈键愕然地看着他。 “出再大的事,也不能浪费粮食,”他打开火,随后重重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呢,这本来是他跟李泰的年夜饭。 陈键靠在门框上,摸出香烟,塞了一支在嘴上,“市局接手后,你就不能再过问这案子了。”他停顿了很久,才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他反问,随后吧嗒一声又关了火,回过身来正视陈键,“我不管上面怎么安排,我都会自己找出这个凶手。——那你打算怎么办?帮不帮我?” 陈键默默给自己点上了火。 “如果我不想帮你,我就不来了。我看市局那些人,明争暗斗的,也不会好好查这案子”。 他又重新打开火,“有什么内幕消息?” “凶手不仅摘除了被害人的眼球,还取走了视神经。所以我怀疑凶手是个眼科医生。”陈键深吸了一口烟。 上部 5.又一桩命案 “这……这可真是没想到……”医院人事科的主任王宝国紧张地用手绢擦着额头的冷汗,“昨天,院长还好好的……”他的声音有点发抖,好像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你最后一次跟他见面是什么时候?”沈晗问道。 “是昨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王宝国哆哆嗦嗦地答道,“……真是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请进,请进。”王宝国把他请进了屋。 屋子里有点乱,看起来王宝国像是一个人生活。 王宝国把桌上的脏碗盆匆匆拿进了厨房,又急急忙忙地把椅子上的报纸拿开。 “请坐请坐。” 沈晗觉得有些抱歉,谁也不希望大年初一的早上就有人上门谈死人的事。但让他干坐在办公室等着市局给他一个结果,他实在是等不了。 王宝国给他泡来一杯热茶,“请喝茶。” “别客气,别客气。” “有个领导得了肝病让我们院长找董越……”王宝国的眼光有些闪烁不定,“董越是我们医院原来的院长,也是我们医院的肝脏病专家,但两个月前,他在批斗会上心脏病发死了……所以院长让我找一下董越的弟弟,昨天,我们一天都在商量这件事。” “找他弟弟干什么?”沈晗问。 “他弟弟董晟也是医生,听说医术更高,但我们暂时没法找到他……” “找不到?” “自从他搬离那栋房子后,就没了消息,”王宝国掏出手绢擦汗,“所以院长让我把董越的儿子找来。董越的儿子董纪贤昨天中饭后就下班了,所以我三点的时候跟院长说,我去他家跑一趟。——同志,喝茶。”王宝国客气地招呼沈晗。 沈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老王,我查过你的档案,你在医院已经干了有……15年了吧。”放下茶杯时,他道。 “是17年。” “你是老职工了。医院的事问你,你最清楚了。” 王宝国讪讪地笑笑。 “你好好想想,医院有哪些医生跟徐院长有过节?”、 王宝国面露难色,“这个……让我怎么说呢……我是不想说徐院长的坏话啊……” “你说说,都有哪些人。” “有那个几个。第一个是我刚刚说的董越,其次是原来的副院长杜炎鹏,还有就是心内科的宫川。” “这四人跟徐子健有什么过节?” “他们都是犯了这样或那样的政治错误,让院长扫地出门的,也是院长亲自带人上门抄的家。” “他们几个现在在哪里?你一个个说。” “先说董越吧。他两个月前在批斗会上心脏病发死了。” “接着说。” “宫川。年轻轻轻就当了心内科主任,医术不错,就是脑筋有点转不过弯来。”王宝国指指自己的头,“他写信给卫生部提意见。说医生应该花更多的时间研究业务,而不是政治学习。说真的,写这种信的人,就等于给自己挖好了坟。当时医院要抓个典型,这事是院长亲自负责的。他正好自己撞到枪口上。院里开会批斗他,他不服,跟人吵架不算,还打架,可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啊,他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十几个?最后,他被人从楼里扔出去,当场摔死了。如果说谁恨院长,那宫川家的人应该能排上号。不过,他家里好像也没什么人了。父母早死了,他没有孩子,他老婆是医院的护士,我听说,院长早年追求过她但被拒绝了,当然这是谣传,但宫川死后,那女的曾经被院长叫到办公室,这是我亲眼看见了,他们进去很久,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敢敲门……”王宝国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晗。 沈晗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可宫川是心内科的。 “那另外两人呢?对了,眼科有没有谁跟你们院长合不来?” “眼科的话,董越的儿子董纪贤就是眼科医生。” “是吗?”沈晗一惊。 “院长昨天指示我,今天一早把他叫他医院来,我还没出门呢。” “跟我说说这个人,他平时脾气怎样?” “他?”王宝国直摇头,“火爆脾气,跟谁都合不来。三年前,他老婆跟他离婚,听说就是因为他爱打老婆……” “他父亲的死对他的影响大吗?” 王宝国想了想,“不好说啊,同志。他跟董院长也吵过,不管在家里,在医院里都吵过。他那时候离婚,董院长是竭力反对的,还找我去给他做思想工作,可他那脾气,怎么可能听我的?老实说,当时他把他老婆说得一文不值,我估计他心里早就有别人了。” “有这种事?” “可不是吗?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也可能是猜错了,他后来也没结婚。” 董纪贤。沈晗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这时洗手间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王宝国忙站了起来,“我去去就来。”随后,他进了洗手间。沈晗隐约听见,他在里面跟人说话,“……现在家里有客人,一会儿客人走了,我给你做点吃的……”然后是打开水龙的声音。 过了大约五分钟,王宝国才走出来。 “不好意思,我一个生病的亲戚这几天住我这里……”他在沈晗对面重新坐了下来,“刚刚说到哪儿了?同志?” “老王,你刚刚说,徐子健要找董越的弟弟?”沈晗又把话题引回到董越身上。 “是啊,他是个中医,听说之前很多市里当官的都找他看过病。他平时深居简出,也不在医院上班,生活就靠银行利息……” “你说他姓董?”沈晗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徐子健现在住的房子……” 他还没说完,王宝国就一个劲地点头,“对对对,那原来就是董晟的住宅,是他祖上留下来的。后来抄家后,就把他赶出去了。去年院长才搬进去住……”大概是感觉到沈晗的冷漠神情中隐含着鄙夷和反感,他马上辩解道,“董家原本就是地主阶级,这是董家的剥削所得,那地方本来就应该收归国有,再说,院长也是对革命事业有贡献的人,你们看啊……”眼看着王宝国就要扳着指头为他细说徐子健的丰功伟绩,沈晗马上打断了他。 “老王,说说董晟这个人。” “他?” “什么都行。” 王宝国好像挺为难,“对这个人,我还真不是很了解。就知道他是董越的弟弟。都说他医术好,可我也没找他看过病……”他又想了一会儿才道,“印象比较深的是,他这个人就是一副剥削阶级出身的做派,”他鄙夷地皱皱眉,“当时他被赶出去,所有的东西都是由他老婆孩子和四个徒弟拿着提着,他就空着双手,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还有,他这人好像没什么脾气,说话不紧不慢的,当时,他还走到院长跟前,跟院长说院子里的那块石头不能动,说那是风水石。但院长后来还是把石头送给了领导。听说那石头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风水石。沈晗有点想笑。难道徐家的灭门惨案是受到了诅咒? “徐子健让你找董晟的下落,你找到没有?” “哪那么容易。自从他走后,就没了影。本来街道把他们一家的户口给迁到了附近一栋居民楼的楼梯间里,但他没去。现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王宝国咧嘴一笑,“所以,说白了,我也就是敷衍一下。我已经向院长推荐了我们医院的另一个医生……对了,说起徒弟,我刚刚说的杜炎鹏,他儿子就是董晟的四徒弟。” “哦?” 见沈晗挺有兴趣,王宝国接着道: “杜炎鹏的老婆是京剧演员杜雨晴,他们是堂兄妹,早年好像是媒妁之言结的婚。他们有个儿子叫杜思晨,他是董晟最小的徒弟。我就知道这些。” “杜炎鹏的家也是徐院长带头抄的?” 王宝国点头,“说来挺惨的。他家一共被抄了三次,其中一次是我们医院,另外两次是他们京剧院去的人。听说,杜雨晴最后身无分文,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他们京剧院的人还派人住在她家里,不许她跟丈夫和儿子说话。一说话就用鞋底打她耳光,后来,她被从家里带走了,听说她走的时候,还尿血,但没人管这些。她被他们京剧院的人带到一间小屋里,每天被打是家常便饭,我跟我们院长去看过她一次,当时她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几乎已经没什么知觉了,不过,我还是看出来,她可不止是被打……漂亮女人嘛,有些事是难免的……再说审问她的有几个是男人……”王宝国神情凝重地望着前方,许久都不说话,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故作轻松地一笑,“听说她平时做人比较嚣张,也许是她活该……” “杜炎鹏现在在哪里?” “他们两人都在劳改农场,”王宝国兀自摇头叹息,“杜雨晴,唱梅派的,我妈过去还是她的戏迷呢!她扮相好,做功也好,卸了妆也漂亮,可惜了,听说被烧得面目全非。前一阵她在农场自焚死了。” “自焚?” “听说她买了汽油烧死了自己。” “你说她被抄得身无分文?” “差不多吧。” “那她哪来的钱买汽油?” 这句话把王宝国问住了。“呵呵,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人是死了,还是她儿子去认的尸。” “为什么她丈夫没去认尸?” “因为杜炎鹏表示跟她划清界限了。他坚决不肯去认尸。他也是为了自保,反正人都死了,认不认,谁去认,有什么关系?” “老王,你好像确定她自杀了。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沈晗道。 王宝国伤感地笑了笑,“……沈同志,你一定不是戏迷。如果你看过她演的贵妃醉酒,你看到她台上那个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样,再看看她后来在小黑屋里,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那个样……你就会想,她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郭敏开门时一脸吃惊,“你一个人?”她又朝他身后望去,“云清呢?” “她在不在?”莫中玉不耐烦到问。 今天苏云清本来跟他约好早上10点在建国电影院门口见面,可结果他等了将近一小时,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不是出去见你了吗?”郭敏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尽头的大挂钟,“她走了好久了。” “她几点出的门?” “大概八点多吧。” 这就怪了,苏云清怎么没来? 他抬头看着郭敏,想要一个答案,她也同样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郭敏把门开大了。 “你进来等她吧。我估计她是跑哪儿玩把时间给忘了。” 莫中玉进了屋。 他算是郭家的常客。郭家的客厅跟师父家一样气派,布置摆设也算有格调,墙上也挂着山水古画,但来过几次后,他就发现,郭家那些摆在外面撑门面的东西,不管是瓷器,字画,还是明清样式的家具,都是假的。他原本不懂古董鉴别,只不过每次他出诊回去,师父都让他描述他在郭家的所见所闻,他少不了夸赞他见过的漂亮青花瓷花瓶,古色古香的椅子,还有黑得发亮的砚台,师父也没说是真是假,只是把真品和赝品的特征跟他说了一下,他按照师父的点拨下次出诊的时候,便仔细查验,结果发现那些居然都是赝品。 这让他对郭继辉的外交官身份有了新的认识。因为郭继辉曾经亲口对他说,这一屋子宝贝都是他几十年来收藏的,老家伙甚至还问他,“是你师父家的宝贝多,还是我这里宝贝多?”由此他知道,说谎对于搞政治或者搞外交的人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进来吧。”郭敏笑着招呼他。 客厅里有个专用于喝茶的小角落,放着两把四四方方的木头椅子,郭继辉曾经装模作样地警告他,“别碰它们,那可是明朝的椅子”。有一次,他假装不小心,一个踉跄撞翻了其中一把,结果,郭家人既不慌张,也不心疼,郭夫人只是抱怨他的莽撞吓了她一跳,郭涵在一边幸灾乐祸,郭敏则扶起了他,至于郭继辉本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责怪了他一句,“年轻人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根本没人管那把“明朝”的椅子,如果说,他之前还对自己的判断有所怀疑的话,那一次他已经深信不疑。这让他在心里深深瞧不起郭继辉和他妻子。不过当然了,看在郭敏的面子上,他会把这份鄙视深藏在心里。 “她几点出的门?”他又问了一遍。 “8点多,我还让她给你带一份早餐去呢。” “8点多出门,爬都爬到那儿了!”他想到自己在冷风中等了她近一个小时,就火冒三丈,“她以为我闲着没事干是不是?” 她扭身进了厨房。他跟在她身后。 “你别忙,我马上就走。”他见她打开橱柜拿出了一个干净的杯子。 她没说话,又打开另一个橱柜门,从最上层捧下一个大锡罐来。 他本想让她别泡茶了,可看见那个罐子,他就闭上了嘴。他认识那锡罐上的图片和外文字。他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巧克力粉。上次他来时,她就给他冲过浓浓的一杯。郭家的古董虽然都是假的,但热巧克力却是货真价实的。这混杂着苦味和甜味的热饮料,恐怕只有在外交官家才能吃到。 “你昨晚到师父家时几点了?”她一边冲巧克力粉,一边问他。 “大概9点三刻。” 他闻到一股浓浓的巧克力味,顿时气消了一大半。他手插进口袋,摸到一袋东西,这才想起,那是他给郭敏的礼物,一小袋珍珠粉,原本想让苏云清带给她的。 他把它拿了出来。 “给你的。”他道。 她脸上掠过一丝惊喜,“这是什么啊。” “珍珠粉。用牛奶调了敷在脸上能祛斑增白。”他眼睛看着别处,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师父让我磨的,我给你留了点。” “谢谢。”她喜滋滋地把礼物收在了口袋里,“你昨晚有没有把这里的事都告诉你师父?”她问道。 “本来想说的,但是昨天是大年夜,想来想去最后就没说。对了,昨晚我走的时候,外面有很多人。怎么样,有什么新消息吗?” “只知道死了11个人,昨天你见到的徐海红,是唯一的幸存者。” “11个?!”他禁不住吐吐舌头,“大案子啊!” “是啊。”她忽然神情严肃地朝他看过来,“你昨晚跟云清碰到的时候,差不多要8点了吧……”她没说下去。 “你想到什么了?” “云清昨天碰见你时,有没有跟你说起她爸的事?” “当然说了。她说她没料到会碰到她父亲,还说父亲好像已经原谅她了,并且还约她第二天见面……”蓦然,他停住,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但是这可能吗?“……云清昨晚是碰见他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苏湛跟徐家的案子有关。按理说,他们两个根本就不认识。你说没有动机怎么可能大开杀戒?” 听他这么一说,她放松了下来。 “我也希望是我多想了。但我总觉得昨天徐海红说了她家的事之后,云清有点不对劲,她肯定也是想到这个……”她正要往下说,院子里响起敲门声,“一定是云清回来了。”她飞也似地奔出去,一边还回头警告他,“你不许对她发火。” 他朝郭敏敷衍地笑笑。心想,苏云清一出现,我铁定臭骂她一顿。她当我莫中玉是什么人!等你一个小时!你是什么千金大小姐?! 他走向门口,准备用冷面孔迎接苏云清,却发现郭敏正领着一个中年警察朝屋里走。 “不好意思,大年初一就来打扰你们。”警察挺客气。 “没关系,沈叔叔,你先坐。” 郭敏把警察带到客厅后,就急匆匆地跑进了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姓沈的警察和莫中玉,气氛有些尴尬。警察很感兴趣地看了他一眼。 “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也来过。”警察像在解释为什么他跟郭敏这么熟。 莫中玉笑,“去年这时候,这里也发生了杀人案?” “那倒没有。附近发生了盗窃案,310号有人丢了条项链,还少了十几块钱。” “后来小偷找到了吗?” 警察摇头,“怀疑是流窜犯做的。”大概是看出莫中玉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他笑了笑,“你是……?” “我是郭敏的朋友。” “那你一定知道昨晚这里发生了什么。” “是啊,我昨天也在这里。难以置信。到底是谁干的?” 警察没回答,反倒问他:“你也在这里?” 莫中玉点头,但他没有作任何解释。 这时,郭敏端着茶走了出来,“沈叔叔,请喝茶。” “谢谢。你别忙了,小郭,我就问几个问题。” 郭敏站定了,“沈叔叔,其实我也不太了解情况,虽然他们住在我们对面,可我们并不熟,只是他家女儿有时候会跑过来。” “她昨天几点过来的?她有没有说过什么?” “她是跟云清,还有他一起回来的,”她看了一眼莫中玉,“当时大概是8点左右。然后,她就跟云清就坐在沙发上说话,当时我跟郭涵在厨房,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那你呢?”警察问他。 “我?”莫中玉嘿嘿笑,“我是长途跋涉从外省回来的。我一进门就去上厕所了。” “那云清是谁?” “她是我同学,这两天她住这里。她说海红一个人在门口哭,她就把她带回来了。” “她现在在哪里?” “她……”郭敏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她早上就出去了,本来跟他约好见面的,可不知怎么的她没去,现在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也许等会儿就回来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谁来啦?!”那是郭涵的声音,“啊!沈叔叔!你怎么来了?”她一看见那个警察,就显得异常兴奋,“他们家真的被杀光了?!”她大声问。 莫中玉发现她蓬着头,还赤着脚,显然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 “好了,别问了,你还是快去刷牙洗脸吧!”郭敏催她。 郭涵嘟嘟嘴,“干吗啊,我就是想知道嘛!莫中玉……”她才开了个头,郭敏就推着她进了盥洗室。 年方18的郭涵是莫中玉认识的女孩中最漂亮的一个。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曾被她吸引,毕竟,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碰到穿白裙子的女孩,何况还是五官秀美,身材矫健,身高超过170公分,会踮起脚尖在客厅里转圈的妙龄女郎,但在见过几次面之后,他就对她失去了兴趣。 尽管她会弹钢琴和舞剑,还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甚至还是市里的游泳冠军,但在他看来,她就像郭家的那些假古董一样,徒有其表罢了。他觉得真正的大家闺秀,应该像她姐姐郭敏那样,尽管不会跳舞,但举手抬足之间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没有太多美貌,但你见多了,也不觉得她会在容貌上输给任何人。 郭敏又从盥洗室匆匆走了出来,“不好意思,她就是不懂事,爱乱说话!” 警察笑起来,“我倒挺喜欢她这性格,有什么说什么,”警察喝了口茶,“小郭,你刚刚说,徐海红经常来你家?” “她来过两次。他家重男轻女,把儿子当宝贝似的,把女儿就当成佣人。那两次都是因为她挨打了被赶了出来,外面又在下雨,她又没吃饭,我见她可怜,就让她在我家厨房吃点东西。” 郭涵大概听见了姐姐的说话声,带着满嘴牙膏泡沫又跑了出来,“那个徐子健还向我爸提供了个什么生子秘方。哼!什么东西啊!女儿就不是人了?老封建!” “进去,把脸洗好再出来!”郭敏斥道。 郭涵扭头奔进了盥洗室。 “反正他们家对海红不好,她做错一点点事就被打,要不就是臭骂一顿。”郭敏的语气中充满了同情。 “她每次来,都跟你们聊什么?”警察又问。 “她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一声不吭的,吃完东西,她就走了。”郭敏轻轻叹了口气。 “她在家经常挨饿吗?” “有时候她做错事,他们就不给她饭吃。她家有两个弟弟,大部分时候,她都吃弟弟的剩菜。” 警察把郭敏说的这些记在了笔记本上,又接着问:“最近,徐家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这倒没注意。” “那徐海红有没有提起过什么奇怪的事,或者奇怪的人?” 郭敏又摇头,“她……没有……”她的回答显得有点犹豫。 警察马上注意到了这点,“小郭,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 “没关系,你说说看。” “几个月前,我看见她从建国电影院出来,她手里还拿了一个纸袋,我认得那个纸袋,那是附近一家食品店的,我在那里买过奶油饼干。”见警察和莫中玉都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她接着道,“她哪来的钱看电影?哪来的钱买饼干?她连饭都吃不饱。当时,我跟郭涵在一起,我们一起看见她的。” “还在说海红的事啊。”郭涵又出现了,这次她已经洗了脸,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她穿了件色彩靓丽的红色棉衣,把整个屋子都照得亮堂堂的。相比之下,姐姐郭敏身上的那件军绿色棉袄就显得土气多了。 “我在跟沈叔叔说,在电影院门口碰到她的事。” “啊,那件事。如果不是旁边是我姐姐,我还以为认错了人呢。她当时还在笑。天哪,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她当时是一个人吗?” “一个人。”两姐妹同时回答。 “我还特意看过她身边呢。确实没别人。”郭涵故作神秘地说,“所以我怀疑她在偷父母的钱。沈叔叔,你还记得去年附近邻居遭窃的事吗?” 警察露出诧异的神情,“你怀疑是她?” “他们家搬来之前,我们可没碰到过这样的事。而且我听说,昨晚314号也碰到了窃贼,他们还报警了呢。——所以,你们想,为什么一家子都死了,只有她还活着?” “你是说,有人上门行凶的时候,她正好去偷东西了?”莫中玉插了一句。他觉得郭涵的分析至少听起来还颇为合理,警察脸上的表情告诉他,他们的想法基本一致。 “我觉得没别的可能了。要不然,你们说,她哪有钱去看电影买饼干?”郭涵道。 “那你问过她吗?”莫中玉道。 “我姐问过。” 郭敏没否认,“我是问过。她说那是她奶奶给的钱,让我别告诉别人。” “哈,”郭涵冷笑,“她奶奶。她奶奶怎么可能给她钱。那些钱用来疼孙子还差不多。” “你们既然早就有这层怀疑,为什么没告诉我们?”警察问两姐妹。 “这得问我姐。”郭涵把皮球踢给了郭敏。 郭敏神情有些尴尬,“我们也没看见她偷东西,既然没看见,怎么能乱说呢?或许这钱真的是她奶奶给她的呢?” 郭涵对姐姐的说法不以为然。 “我才不信呢。” 郭敏没说话,莫中玉看得出来,虽然郭敏嘴上不说,但内心还是认同妹妹的看法的。 “她有朋友吗?”警察又问。 “沈叔叔,你说的是男朋友吧。”郭涵道,“你说,就她那样,土里土气的,会有男朋友吗?她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照你的说法,贫下中农都找不到对象了。”莫中玉道。 郭涵白了他一眼,“那是在乡下,现在可是在城里。别提穿着了,就她那样,畏畏缩缩的,像只老鼠,谁会多看过她一眼!” “你别乱说话!”郭敏斥道,“你只要告诉沈叔叔,你没见过她的男朋友不就行了?” “对,我没见过。我也不信她有男朋友!”郭涵道。 警察笑着点点头,“我明白了。”他合上了笔记本,“我听说那房子原来住的是个姓董的医生……”他的话还没说完,郭涵就指着莫中玉嚷了起来。 “你问他,那是他师父。” 警察有些讶异地把脸转向他。 “原来你是董晟的徒弟。”他道。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听说是徐子健带人去抄了你师父的家。”警察道。 “被他抄家的人,可不止我师父一个。” 警察笑了笑,“你叫什么?” “莫中玉。” “你认识董纪贤吗?” “董纪贤?”莫中玉皱了皱眉,“当然认识。他是我师伯的大儿子。”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莫中玉还没来得及说话,郭涵就插嘴了。 “干吗要找他?” “随便问问。”警察和气地答道,忽然又笑着指指郭涵,“小郭啊,听起来,你也认识这个董纪贤,那我就一起问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我哪知道啊!”郭涵小声回答。 警察的目光分别扫过他们三人,见没人说话,又道:“那你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这问题让莫中玉心头一阵紧张。他昨晚见过董纪贤,就在附近的街上。他当时只顾闷头朝前快走,他也没看见前面有没有人,等一个人迎面朝他撞来时,他完全是闪避不及,被撞了个正着。摔跤他倒不怕,就怕对方撞坏了他藏在衣服里的鸡蛋,何况当时,他手里还拎着个沉重的蛇皮袋,里面有他从农场带回来的年货。而更可气的是,对方撞到了他,竟然还频频回头看后面,好像怕有人追上来,所以他立刻就火了,冲上去就推了那人一把,等那人转过脸来,他大吃一惊,居然是董纪贤。 “你干什么啊,慌慌张张的!”他当时大声问董纪贤。 “我不跟你说了,我得走了。你跟我叔叔说,我不去吃年夜饭了。”董纪贤边说边要走。 他追上去一把将董纪贤拉住,“你上哪儿去?你干吗不去吃年夜饭?我都带年货了!”他指指地上的蛇皮袋。 董纪贤忙不迭地甩开他,“我不跟你多说了,我一时冲动干了件事……我不多说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随后董纪贤逃也似地朝前奔去。他当时说,他一时冲动干了件事。对,他就是这么说的。难道,他指的是徐家的案子? 霎那间,莫中玉觉得浑身冰凉。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见他,我都想不起来了……”郭敏在说话,眼睛看着她妹妹,“是上个月,还是前个月?”郭涵还没开口,她又接着说,“对了,他父亲是两个月前死的,在那以后,他就没来过。” “对,从那以后,他就没来过。”郭涵重复着姐姐的话。 “那你呢?”警察扭头问他。 “两个月前我见过他一面,那大概就是最后一次见他了。当时,他父亲刚刚被火化,我跟几个师兄弟都去帮忙了,所以他请我们吃了顿饭。”莫中玉道。 “看来你们四兄弟跟他都很熟。”警察道。 他不说话。 警察把他的旧笔记本递了过来,“来,给我写下你那几个师兄弟的名字,到时候,我也找他们问问。” 莫中玉无奈,只好写下了几个师兄弟的名字。 “为什么要问董纪贤的事?他跟徐家的案子有关?”他问道。 “现在还不清楚,但他确实有嫌疑啊。”警察打着哈哈道。 “他有嫌疑?”郭涵道。 “听说,他父亲的死跟徐子健有关系,而且,他的脾气好像不太好。” 郭涵冷哼了一声,但没说话。 “现在只是摸摸情况,要说有嫌疑,那也不止他一个人。”警察道。 “徐子健的仇人确实不少,”郭涵道。 郭敏白了她一眼,“就你多嘴!” “是吗?你说说,他还有什么仇人?”警察倒是对郭涵说的事挺感兴趣。 “他在单位里就害了一群人。这是董纪贤说的。” “看起来,他跟你关系不错啊。” 莫中玉注意到,警察的这句话让两姐妹禁不住相互看了一眼,随后,郭敏开口了。 “他叔叔过去住在我们对面,他有时候会来看他叔叔,所以我们就认识了,也说不上熟。” 看来郭涵跟董纪贤真的很熟,要不然也不需要郭敏出面圆谎。可他们俩?董纪贤和郭涵?实在难以想象。董纪贤是不是疯了?郭涵怎么可能看上他? “小郭,我得跟你说说啊,”警察低头记录着什么,一边说道,“这可是大案子,上面肯定会死命查,你们如果有什么隐瞒的,对你们可不利啊。” 这话说得两姐妹脸色发僵。 “我又没说我不认识他。”郭涵赌气一般说道,“你们干吗不去问问他师父。” “郭涵!”郭敏想阻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了。沈叔叔不是说是大案子吗?那我们就得有什么说什么啊!徐子健抢了他师父的房子,这事够大了吧。”郭涵说到最后,刻意加重了语气。 莫中玉心想,别问了,董纪贤昨天肯定来过郭家。郭涵为了隐瞒这点,把我师父都给卖了。 “这事我知道。”警察心平气和地说,“哪天,我也想跟他师父聊聊。现在,凡是跟徐子健有过节的,都要找来问问。” 莫中玉冷哼了一声,不说话。 “他师父,应该不会。”郭敏道。 “哦,为什么这么说?”警察饶有兴趣地看着郭敏。 “我从小就认识他师父,他师父是个淡泊名利的人,用我妈的话说,就是有点书呆子气,对外面的很多事,看法想法都跟人不一样,别人觉得抢房子是件大事,在他,我看也未必。” 嘀铃铃,一阵电话铃响,“我先去接个电话,可能是云清打来的。”她说完快步走向电话机。 拿起电话后,她听了几句,忽然尖锐地叫了起来。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郭敏可是从来没这么大声说过话。 “好!我马上来!”她啪地一下挂上了电话。 “什么事啊,姐!”郭涵问她。 郭敏却朝莫中玉看过来,他发现她脸色苍白,嘴唇在不住哆嗦。 “怎么了?”他问道。 “他们说在建国电影院后门发现了,发现了云清的……尸体……”她声音颤抖,战战兢兢地走向门口,伸手去拿她的军书包。 “你说……云清的尸体?!”郭涵的脸色也变了。 莫中玉冲到郭敏跟前,“……你听清楚了吗?” “我姐又不是聋子!”郭涵呜咽地朝他吼。 郭敏别过头来看着他,“他们在她的口袋里发现了我家的地址和电话,我得马上过去……” 苏云清死了?莫中玉呆若木鸡地看着郭敏,直到她开门出去,他才追了上去。 “你等等我!”他在她背后喊道。 半小时后,苏云清的尸体出现在沈晗的面前。他不知道这两件案子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苏云清死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是有点巧。 他们到达时,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已经封锁了现场。一名姓王的警察带着他们走进建国电影院旁边的一条狭窄的小巷。小巷的尽头就是案发现场,一个简陋的公共厕所。厕所里共有4个单间,苏云清以呕吐的姿态跪在其中一个单间的抽水马桶前,她的头沉在马桶的水里,头发乱七八糟地散在马桶边缘。他们很快得知,是一个清扫厕所的工人发现了她。她一开始以为苏云清是在呕吐,但过了半小时后,她发现这女人仍以同样的姿态跪在那里,她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头了。 当地法医为苏云清作了简单的检查,“致死原因是中毒。死亡时间是在两个小时之内。她可能是自杀。”这是法医的结论。因为他在她的口袋里发现一个空的小药瓶,但法医还不能确认那是什么毒药。 “他们说她是自杀,你相信吗?”沈晗听见郭敏在他身后小声问莫中玉。 后者没有说话。 沈晗转过身,发现莫中玉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的地板,他猜想从莫中玉所站的地方正好能看见苏云清的两只脚,郭敏则表情木然地站在他旁边。三个人中,只有年纪最轻的郭涵一个人在低声哭泣。 “昨晚上,她还好好的,昨晚上,她还好好的啊……”郭涵哭道。 郭敏轻轻拍着妹妹的肩在安慰她,看起来,好像郭涵跟死去的苏云清感情更好。 “她为什么要自杀?”郭涵抽泣着问道,“她今天早上离开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 没人回答她。 “她不可能自杀。”过了会儿,莫中玉道,“一定是有人给她吃了什么……”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沈晗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你说她是被毒死的?谁会这么做?”郭敏道。 莫中玉没作声。 “有谁会这么恨她?”还是郭敏在说话。 “还有谁?”郭涵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沈晗即使没转过身,也能看出莫中玉听见这句话的反应。 “你最好不要胡说八道。”他警告她。 “你说是有人给她吃了什么东西,不认识的人给她吃东西,她会吃吗?”郭涵的口气咄咄逼人,“她今天是去见她父亲的,那给她吃毒药的人,肯定就是她爸!” 可莫中玉和郭敏对她的指控都不以为然。 “她爸再狠也不至于会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吧。”郭敏道。 “我们几个知道今天云清要跟他碰头,我看他很快就要来杀人灭口了。”莫中玉语带嘲讽。 这下可激怒了郭涵。她嚷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父亲就不会杀女儿了?” “你别咋咋呼呼的,”郭敏道,“这事让警察去调查好不好?” “如果不是她爸,我都想不出还会有第二个人。” 一阵沉默。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去找苏湛。”莫中玉道。 “妈死了,父亲还活着,她当然得找父亲了。这就是亲情。”郭涵道。 莫中玉似乎不太相信,“她说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她找得有点急了,她像是要找她父亲有什么事似的。” “当然有事了。她给他织了件毛衣。她得把毛衣给他,总还得看看尺寸对不对吧?”郭涵道。 沈晗朝他们走了过去。 “她早上从你家出去时,有没有吃过什么东西?”沈晗问郭敏。 郭敏摇头,“她什么都没吃。” “她喝过水吗?” “……好像喝过。”郭敏神情紧张地说。 “一会儿王同志他们会跟你们一块回去,他们得检查苏云清吃过和用过的器具。” 两姐妹面面相觑。 “你们要搜查我们家?!你们怀疑我们给她下毒?!”郭涵嚷了起来,“你们知道我爸爸是干什么的吗?!” 郭敏拉拉妹妹的衣角,“你提爸爸干什么!他们也是为了查清云清的死。” “是啊。”沈晗以哄孩子的口气劝道,“如果你想摆脱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配合他们。你们当然不会害她,但查一查,也免得别人说闲话不是吗……” 郭涵生气地一跺脚走了。 郭敏没理睬妹妹,问沈晗:“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大概得再过一会儿。” “其实从她来了之后,她吃的东西,我们都吃了。”郭敏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至于她的用具,如果你们说的是茶杯之类的东西,今天早上我都洗过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查的。” “她有没有什么特别恨的人?” “如果有的话,过去是她父亲,可现在,她已经不恨她父亲了,然后是她舅舅,她舅舅占了她母亲的房子,可她舅舅有4个孩子,六个人挤一间屋子的确太挤了,所以,她母亲一死,他们就让孩子们都搬过来了,可她舅舅肯定不会……”郭敏轻轻摇头,“我想不出她还恨谁,好像也没人恨她……”她看起来很累。 沈晗又把目光转向莫中玉。 “你说说你昨晚的行程。先说说,你从哪儿来?” “Z省的五星农场。” “那可真够远的。” “是啊,路上花了近4个小时。昨晚7点50分左右,我下的车,在去她家的路上,碰到了苏云清。这是我估计的时间,我没带手表,但到她家时是8点,这段路走十分钟差不多。”莫中玉看了一眼郭敏,“我是9点离开这儿的。” “你都乘了哪几辆车?”沈晗拿出了他的小本子。 “上海去Z省的长途汽车,还有就是30路公交车。我拿了个蛇皮袋,你问问售票员,她应该有印象。” “你离开之后去了哪里?”沈晗问道。 “我回家了。” “你回家了?” “是啊。” “你没去你师父那儿?” 莫中玉摇头,“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沈晗不太相信莫中玉的话。但他知道现在肯定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打算把这件事先放一放,因为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找董晟。 “还有一个问题,你好好想想,除了你们三个之外,还有谁知道苏云清今天早上会在建国电影院跟你见面……” “没人知道。”还没等他说完,莫中玉就回答了他。 上部 6.意外发现 当郭敏送走最后几个警察关上门后,刚刚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郭涵终于打开了门,并走下了楼。虽然刚听说苏云清的死讯时,郭涵表现得比她更伤心,但她很清楚,等这阵悲伤过去之后,迎接她的将是妹妹愤怒的质问和没完没了的责怪。 果然,郭涵已经到了厨房门口。 “你为什么让她来家里住?!为什么?!爸妈从来就不喜欢她!他们让你跟她少来往!可你就是不听!结果呢?!”郭涵的声音又尖又响。 两姐妹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郭敏很难说清自己对妹妹的感情。她只知道,从小到大,人人提到郭涵时,都夸她漂亮聪明有前途,而提到她时,最多的就只是说她懂事。这也难怪,除了比妹妹多学了一门外语,其余的,她都远逊色于妹妹。她既没有特别出众的外表,又讨厌运动。钢琴她只能勉强弹几支曲子,完全称不上多有才能。而她的性格也不够活泼,母亲常说她喜欢“装死”。其实,她也能明显感觉到母亲更喜欢她的妹妹。 “他们连我的房间都搜过了!什么都翻过了!如果不是因为你,你的朋友,我不用受这样的侮辱!”郭涵怒气冲冲地朝她发难。 她懒得提醒郭涵,就在前一天晚上,妹妹还曾经搂着苏云清的肩膀,炫耀说,她才是苏云清最好的朋友。 她径直上楼,拿了钥匙,走向楼上的储藏室。就在刚刚警察搜查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苏云清的旅行包还放在储藏室的角落里。而这一点,她忘记跟警察说了。 “又装死!郭敏,你又装死!”郭涵叫喊着跟在她身后。 这完全是母亲的口气。 “我要告诉爸妈!我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们!警察来我们家搜查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如果爸爸丢失了什么重要文件!你就等着瞧吧!看爸爸会怎么收拾你!” “你快去告诉他们吧!还等什么?”她不由分说将妹妹推出了储藏室。 她并不担心妹妹去父母那里告状。就算父母责怪她,他们能把她怎么样?杀了她?还是把她赶出去?她很清楚,即便她不是父母最喜欢的孩子,她也是这个家不可缺少的一分子。如果没有她,谁去做那些琐碎的杂事?谁为父亲翻译那些艰涩的公文?虽然她不会缝缝补补,烧菜煮饭,但她知道怎么安排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当她在看那些外国小说的时候,每每看到那些能干的女管家,就会联想到自己。所以,别看她从来不争论不顶嘴不争宠,她知道,父母是离不开她的。对她来说,这足以确立她在这个家的地位,而这就够了。至于什么爱不爱的,她从来就不奢求。 不过,郭涵有点不依不饶的样子。砰砰砰!郭涵在拍门。 “你开门!开门!你别以为你装死,这事就过去了!我跟你没完!” 她不理睬妹妹,径直走向储藏室的角落。 她记得很清楚,云清大前天来她家时,左右手各拿着一个旅行包。后来,她把云清带到她自己的房间。云清每次来,都睡她的房间,她房间有一张大床,她们两个挤挤没问题。当时,云清把其中一个旅行包放在了她房间的架子上,那就是刚刚警察搜查过个旅行包,而另一个,云清让她放到了储藏室里。 “我给外婆带了点大蒜,你要是不计较这味道,就放在屋里得了。”当时云清说。 她没闻到蒜味。但她还是赶紧说:“别别别,还是放储藏室吧。” 要说她跟母亲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她们两人都不吃大蒜。母亲一直觉得只有北方的粗人才会吃大蒜,而她只是单纯不喜欢这刺鼻的味道。 “那里安全吗?”云清好像还有些不放心。 当时她对云清说:“储藏室一共只有两把钥匙,一把在我妈手里,另一把我拿着,你说我们会偷你的大蒜吗?” 云清被她这么一说,才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旅行包被放在储藏室的小柜子上,不知什么时候,郭涵已经停止了吵闹,屋外静悄悄的。 她并没有闻到大蒜味。 她拉开包拉链,发现里面放着一包干牛肉和一包糖果。奇怪,根本就没有大蒜。既然如此,云清为什么要说谎?难道真的是怕她们偷了这些食物? 她又把旅行包从里到外翻了一遍,每个边袋她都没放过,但仍然什么都没发现。她正想着也许云清真的只是太在意这些食物了,所以才编了那么个关于大蒜的谎言,她的手却无意中摸到了旅行包的底部。 很厚的底部。她又在旅行包的外侧捏了捏,这次,她感觉那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她在旅行包底部的边沿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一排小纽扣,她把包拉到灯下,耐心地解开一个个纽扣,一个男士手表和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暴露在了她面前。她打开信封,发现里面装满了纸币。她数了数,一共是420元。 “喂,你在里面干吗?”门外又响起了郭涵的敲门声,听口气,她的怒气已经消散。但郭敏还没打算出去。她在储藏室的木头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心乱如麻。她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手表看起来挺新的,难道是她买的?她哪来那么多钱?绝不可能是她自己赚的。她在内蒙的生活相当艰苦,赚的钱仅够她自己生活而已。更别说那边的人还经常刁难她,有时她还不能及时拿到应得的收入。也不可能是她母亲留下的,谁都知道她母亲家境困难,死的时候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剩下。 听云清说,她父母离婚的原因之一,就是她母亲把家里的钱都拿去贴娘家了。她娘家的事也的确是特别多,一会儿是大弟结婚,一会儿是二弟结婚,一会儿又是老爹得病,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每件事都要用钱,每件事都指望她这个大姐。离婚时,她跟苏湛一再强调,她没藏私房钱,可苏湛怎么都不信,因为存折放在她那里,里面的钱已经让她用得只剩下几分钱。苏湛一直以为她偷偷把家里的钱变成了她口袋里的私房钱,但实际上,等他把她一脚踢出门时,她口袋里摸不出五块钱。她最后病危时,想吃橘子,云清买不起,后来还是郭敏买了送过去的。那时候,云清还向她借过50块钱用于安葬母亲。所以,云清是不可能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什么财产的。 尽管她母亲为娘家几乎付出了一切,但她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她病重时,被父亲以怕传染为由赶了出来,而她前脚走,弟弟就占了她的房子,最后她是死在工厂的单人宿舍里的,身边只有云清一个人。所以,云清既恨父亲苏湛,也恨她母亲家里的那些人。在云清的亲戚中,大概只有外婆对她还有几分亲情。外婆经常瞒着丈夫和儿子,偷偷拿些吃的来送给女儿。但因为外婆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生活全靠丈夫,家里的事,根本插不上话。所以,她也不可能给云清这么多钱。 那这些钱又是哪儿来的? “郭敏!郭敏!”郭涵又在门外叫了。 一直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郭敏把钱和旅行包收拾了一下,这时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后半夜外面爆竹震天的时候,她起身上厕所,曾经看见云清坐在床上发呆,她的另一个旅行包就在她身边放着。 “你怎么没睡?”她那时懵懵懂懂地问云清。 可惜当时云清怎么回答她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云清好像在理东西,因为旅行包敞开着。 想到这里,她打开了门。 门外没人。 她急匆匆朝自己的房间走。 云清的另一个旅行包就在她的房间。 她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黑色的旅行包。刚刚警察已经仔细搜查过里面,但他们并没拿走什么。显然,那里面没有什么能引起他们兴趣的东西。 旅行包的拉链开着,里面有两包衣服,其中一包是几件颜色各异的毛衣,有一件已经被拆了一半了,看毛线的颜色,她觉得跟那件放在云清枕边,给苏湛织的毛衣非常相似。 她拎起包里的一件红色毛衣抖了抖,衣服的尺寸相当大。那应该不是云清的,她想,云清很瘦。也不可能是云清母亲的,因为她比云清更瘦。她不想再去猜测衣服的来历,又拿起另一件黑色毛衣,她觉得它看起来更像是男人穿的。 另一包衣服才是云清自己的,郭敏在里面找到一个小针线包。 大概是听见了她房间的动静,屋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没过多久,郭涵出现在她门口。 “你在干吗?”郭涵问她。 “没什么,整理一下,”她低声说着,一边迅速把那几件大号的毛衣塞回了旅行包。她不想让郭涵看到它们。 郭涵叹了口气,“人都死了,整理这些干什么?” “我打算给云清找块墓地,把她葬了。”她低头看着云清的旅行包,“云清没有亲人了,总不能把她就这么丢在公安局的停尸房吧。” 郭涵走近她,用手按了按她的肩,算是安慰。当那阵歇斯底里过去后,郭涵仍然算是个好姐妹。 “我也出一份。”郭涵道。 “不用了,她毕竟是我……” 郭涵打断了她,“我也是我的朋友。”她又低头看着那个旅行包,“这些衣服怎么办?” “我还没决定,先看看再说,” 郭涵伸手去摸旅行包的边袋,摸出一本《毛主席语录》。她随意翻了翻,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来。 郭敏拿起来一看,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呈现的是天空的景象,一棵小树正在迎风飘摇,照片的右上角是教堂的顶端,照片背后则写着五个字,“我的喜悦岛。” “怎么会有张照片?喜悦岛是什么意思?”郭涵问道。 沈晗回到派出所后,打了个盹,匆匆吃了点东西,便前往市档案局。 他先查了董纪贤的档案。 董纪贤1937年出生,今年32岁。1959年,他毕业于本市的第一医科大学,之后将近10年的时间,他都在他父亲董越担任院长的S市第一人民医院五官科担任眼科医生。董越出事前,他是眼科的主治医生之一。档案表明,他有一段婚史,1962年,他跟大学同学方慧结婚,但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两年,1964年,两人离婚,而就在同一年,他因“寻衅滋事”被警方拘留过三天。根据警方的记录,离婚后第三天,他躲在五官科医院门口,跟踪方慧回家,对其进行殴打,致使对方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董纪贤因此被勒令赔偿医药费,并在本单位职工大会上作出深刻检讨,他的眼科副主任的职位也被别人取而代之。 沈晗虽然从没见过董纪贤这个人,但从档案上不难看出,董纪贤不仅具有专业技能,并且性格偏执,有暴力倾向。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非常符合凶手的特征。可是,当晚的凶手应该有两个。如果董纪贤是凶手,那么谁会是他的搭档? 沈晗想了想,这个凶手乙至少应该符合两个条件,首先他跟董纪贤应该关系非常亲密,其次,他跟徐子健有过节。 沈晗认为可以成为凶手乙的人选中,排在第一的,应该是董纪贤的弟弟董纪光。董越一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董纪贤大学毕业后当了医生,也算是学业有成,而小儿子董纪光就不同了,1940年出生的他,几乎没读过什么书,连初中都没毕业,就学经历几乎是零的他,现在在安徽的一家阀门厂当个普通工人。 同是大学教授的儿子,为什么差别会这么大?沈晗很快就从董纪光的档案里找到了答案。原来董纪光在14岁那年因为猥亵女同学,在少管所待了2年。16岁重获自由之后,仅仅过了一年,他就因强奸罪被判入狱3年。随后是1962年,他第三次因猥亵罪被关了进去,这一坐就是两年。不难看出,董纪光是个屡教不改的性犯罪者。而徐海红在案发时段就曾经遭受过性侵犯,这是巧合吗? 他打了个电话到远在安徽的那家阀门厂,获得的信息是,董纪光在小年夜就离开工厂回了S市。他马上打了个电话到董纪光所在的居委会了解情况。对方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干部,对董纪光很是熟悉。 “你说的原来是他啊。我当然知道,他还是我儿子的同学呢。看起来老老实实的,想不到会做那种事。” “他是小年夜回来的吗?”沈晗问道。 “是啊。他一回来,就有人告诉我了,我赶紧去他家跑了一趟,问了问情况,也顺便警告他两句。” “那大年夜,你有没有见过他?” “见过啊。早上我看见他出的门,好像是去街上买东西,也不知道他买什么,后来就是晚上了,大概7点一刻吧,我看见他出的门。” “7点一刻?你确定这时间?” 大妈好像有点不高兴,“这还能有假?我戴着手表呢。” “他一个人吗?” “一个人。我当时还拦住问他呢,我说你去哪儿啊。他说他去他叔叔家吃年夜饭。” 徐家的案子应该发生在7点半前后,因为7点25分左右,李泰从邻居家的窗户看见了徐家的异样。如果7点一刻,董纪光离开家,那10分钟之内他是无法赶到徐家的。所以说,他应该是没有参与此案。 “那你这两天有没有看见他哥哥?”沈晗又问。 “他哥哥纪贤?”居委会大妈道,“他每天都住在这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那你好好想想,大年夜那天,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这好像把大妈难住了,“这个……他哥哥……我倒没怎么注意,光注意董纪光了。纪光不是坐过牢吗?可他哥哥是医生啊,我外孙还找他看过眼睛呢……要不这样,我先打听打听再给你回电话?” 沈晗连忙道谢。 匆匆挂了电话之后,他决定再去一次西田巷,他得去找找那个最初的报案人。 莫中玉发现董纪光正在屋里吃饭。 “你哥呢?”莫中玉劈头就问。 董纪光困惑地看着他,“你找他?” “对,他在哪里?” 董纪光的反应总是比常人慢了半拍,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是确定他哥哥董纪贤确实不在屋里,才开口答道:“他不在。” 莫中玉懒得跟他多说,直接闯进了屋。董越被赶出原来的住处之后,就被安排在这里,桂花巷23弄10号,这里距离西田巷较远,坐车单程就要30分钟。董纪贤昨天离开西田巷后,最有可能就是逃回到了这里。离婚后,他就搬回了父亲的家,他一直住在这里。 他快步走进董纪贤的房间。这套房子一共只有两间房。平时董纪光不在S市,所以大部分时候,那里就住着董越和董纪贤父子俩。 他打开董纪贤的衣柜,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从空空的衣架可以看出,那里原来挂着的几件衣服被取走了。他又打开董纪贤的书桌抽屉,最上面的那个原本是锁着的,但现在钥匙挂在锁孔上,里面也是空空如也。看起来,董纪贤走的时候把抽屉清空了。他眼前又闪过前一天晚上董纪贤惊慌失措的神情。难道徐家的案子真的是他做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什么要逃跑?——他显然就是逃跑了。 “昨天和今天两天,你有没有见过你哥?”他走回到外面的屋子,问董纪光。 “昨天吃晚饭前见过。”董纪光站在门口,困惑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吃晚饭前?那是几点?” “大概6点多。”董纪光说着话,又回到他原先待着的地方——董越的书桌前,继续埋头刻起石头来。光看外表,莫中玉实在想象不出,这个性格内向,小时候总被欺负的矮个子男人居然因为强奸和猥亵妇女,曾三次坐牢。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他?” 董纪光头也没抬,“是的。” “他当时有没有说过什么?”莫中玉走近他,“对了,你们昨天不是应该一起去师父家吃年夜饭的吗?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他说他自己去。”董纪光低头继续干活。 “为什么?” “他说他要先去什么地方……” “去哪里?” 董纪光指指大门边衣架上的一个书包。 莫中玉立刻走过去,打开了那个书包,他发现那里面放着一条崭新的围巾。 “这是给谁的?”他问道。 “一个女的呗。” “给谁的?” 董纪光瞥了他一眼,“他没说。” 莫中玉知道,董家的这两兄弟,虽然住在一起,但情感上实际上极为疏远。早年,当哥哥的董纪贤就没怎么把小他3岁的弟弟董纪光当弟弟来看待,经常欺负他。后来弟弟犯了事,他就更看不起弟弟了,说话时时不时表露出嫌弃和鄙视,听说他还曾经要求父亲把弟弟逐出家门。董越当然没这么绝情,虽然也的确是恨铁不成钢,但最终还是念着父子之情,千辛万苦地为儿子在远离S市的安徽安排了个能糊口的工作。所以,按理说,董纪贤的确不太可能把自己的私事告诉弟弟。但两人住在一起,想要完全隐瞒也不太可能,董纪光还不是看见了那条丝巾?会不会是给郭涵的? “会不会是方慧?”莫中玉故意这么说。 董纪光不吭声。 莫中玉把丝巾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这东西可不便宜。我看他是不舍得送给方慧的。” “不是方慧。”董纪光道。 “那是谁?” “你为什么不去问他?他跟你不是挺谈得来的吗?” “一年只见两次面,每次见面说话不超过十句,你觉得我们算谈得来吗?” 董纪光回头瞄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那女的是谁,不过他好像把她的电话号码记在笔记本上了,笔记本就在他的抽屉里。” 莫中玉二话不说就跑回到董纪贤的房间,他把抽屉一一打开,结果在最下面一格找到了一本旧笔记本。他把它拿给董纪光,后者从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往前翻,翻到当中一页后,把它递还给了莫中玉。 “这是去年春节,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他记下的。当时他挺得意的,还跟老爹说,他马上会找个比方慧强一百倍的女人回来当老婆。我估计这就是那女人的电话。” 莫中玉发现那一页上果然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串数字,那分明就是郭敏家的电话。他从15岁开始去郭家出诊,对这个电话号码非常熟悉。如此说来,董纪贤真的在追求郭涵? “他有没有提起过他的新对象是谁?”他合上了笔记本。 董纪光审视了他一会儿,才开口,“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徐子健一家被杀了。”莫中玉决定直言相告,他看见董纪光眼里掠过一丝惊讶,他接着道,“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杀的我也不清楚,但大致就是7点多,你哥哥在那个时候去过那里……” 董纪光呆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昨晚你回来后见过他吗?”莫中玉问道。 董纪光摇头。 “昨天,我正好在那附近看见他,他的样子看起来……嗯,怎么说呢……有点慌张……然后,我刚刚翻过他的抽屉,抽屉是空的,我也看了衣柜,他肯定回来拿过东西……”他没说下去,因为他看见董纪光在摇头,“你想说什么?” “不是他。”董纪光简短地说。 “你怎么知道?” 董纪光笑了笑,说道:“如果我说,他怕我,你信不信?” “他怕你?” 莫中玉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场景,董纪贤把他弟弟的头压在泥地里,不管董纪光如何求饶,他都不肯放,最后是莫中玉用锥子在董纪贤的屁股上扎了一下,才救下了奄奄一息的董纪光。事后他问董纪贤为什么这么对待自己的弟弟,董纪贤只回答了他三个字,“他活该!” 后来莫中玉发现,董纪贤其实就是爱欺负人,凡是年龄比他小,身材没他高,脑子比他笨的,都会被他莫名其妙地恶整一番。这是董纪贤的坏习惯,更是他的爱好之一。这种恃强凌弱的性格,一直到成年,仍然没有任何改变。印象中,董纪贤好像没在任何人面前低过头,就连他父亲也怕他三分,方慧曾经告诉师娘,她之所以要离开董纪贤,就是因为他太霸道,一言不合还会对她动手。这样的人会怕他弟弟? “你不相信是不是?”董纪光看出了他的心思。 他不说话。 “我就知道你不信。”董纪光出神地看着手里的石头,“好吧,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玩过他所有的女人。” 莫中玉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还没来得及提出质问,董纪光就接着说了下去。 “第一个是我的同桌,漂亮的女孩子,当时他对她挺有兴趣,总是给人家买这买那,两人也眉来眼去的,不过,他当然想不到,我下手比她快。” 在莫中玉的印象中,董纪光还是那个把他哥哥压在泥地里的懦弱男孩,虽然他也了解董纪光的“光辉历史”,但过去,他总觉得有点难以相信。 “……第二个是他当时的女朋友,他那时候还没跟方慧好呢,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然后就是……方慧……”董纪光隔了好长时间才说出最后两个字来,“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把方慧揍得死去活来……”他笑着说道,“如果脱光衣服,方慧只能算是中等姿色,因为她的小腹有一条疤,当然,我没有碰她,只不过看看而已,我想知道她高贵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的躯体,再说,看看和真干,在量刑上是不同的,我认为他的眼光也不像他吹嘘的那么好……” 莫中玉呆若木鸡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们认识十几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董纪光侃侃而谈,也是第一次见他笑得那么阴险。难道说,他一直在侵犯董纪贤的女人?难道说,表面上是董纪贤在欺负他,实际上,却完全相反? “……别看他人高马大,又是什么医生,实际上,他才是真正的软蛋。他能把我怎么样?”董纪光喃喃自语道,“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女人,只不过看他不顺眼,我又是个固执的人,心眼又小……” “可,可你为此坐了三,三次牢……”莫中玉都有点结巴了,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他想提醒董纪光,他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可这句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董纪光低声笑起来,“那又怎样。我还不是出来了?——”他瞥了一眼莫中玉,“小时候,他仗着比我大几岁,常常欺负我,因为他脑子聪明,学习好,老爹向着他,总是说那是哥哥在教你做人……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下了决心……但明着打,我不是他的对手,这我知道……所以我就另外找了一条路,一条捷径……我识字之后,就研究过这方面的法律,我知道我会得到什么……” “他这么火爆的脾气,居然没杀了你……”莫中玉禁不住脱口而出。 董纪光听到这句,朝他看了过来。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为什么没把我杀了?所以我说,我敢做的事,他未必敢。——虽然他能把门踢坏,”他指指房门,“但他不过是个可笑的懦夫。” 西田巷314号就在徐家所在的320号后面。透过这户人家二楼的一扇窗,正好可以看见徐家底楼客厅的一角。沈晗站在那扇窗子前,心想,当时李泰就是这在这里看见了对面徐家的异动。 “同志,我们都听说了。那位李同志他……”报案人在沈晗身后叹息,她是个老年妇女,看起来也像是念过书的,但一听口音就知道是从北方来的。 “他当时就站在这儿?”沈晗为保险起见,又问了一遍。 老太太点头,“他在这儿给你打的电话,”她指指他身边的茶几,那里有个电话机,“听他的意思,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她又拍拍心口,“后来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哎哟,吓人啊,我一整夜都睡不着,希望你们尽快能把凶手找到。” “市公安局的人来找过你吗?” “来问过几句话,那时候我也不在,是我女儿接待的,也就是问,这些天有没有什么人在徐家附近走动什么的,这谁知道……” 沈晗又朝徐家客厅的方向望去,心想,他所站的方向只能看见徐家客厅的角落,这也说明,当时两个凶手都在客厅。李泰好像还嘀咕了一句,意思是那两个人脸上都戴着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面具吗?就是因为那两个面具,李泰才决心过去看看的吗? “周老师,你们当时怎么会报案的?”他决定还是先问问盗窃的事。 这个问题让老太太打开了话匣子,“你说为什么报案?当然是因为发现贼了!那天,我跟我儿子媳妇一起出门,我们是去附近的太阳红音乐厅参加联欢会,那是我儿子单位搞的。我们是五点去的,七点半左右就结束了,他们单位让我们自己回家吃年夜饭,我们就走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我发现有个人从我们二楼的窗子正往外爬,哎哟,我叫了起来,可他一转眼就不见了,”老太太身临其境地描述着当时的情景,“然后我们一回家,就发现东西被偷了。我放在抽屉里的五十块钱和一块男士手表不见了,还有客厅桌上的一包糖,一包牛肉干和一包花生,现在不是过年吗,好不容易弄点吃的,唉……” “这贼还挺馋的。” 老太太恼怒地哼了一声,“同志啊,你想想,大年夜遭贼,这是什么心情!害我一晚上没睡着啊!那手表是我爱人新买的,原本准备送给我儿子的,他今年过三十岁生日,你看这事!”老太太不住叹气。 “你是说这贼一溜烟就不见了?”沈晗问。 “是啊,我还让我儿子去追呢,可哪有他的影子。” “那说明这贼对着附近很熟悉。对了,周老师,这事出了之后,你有没有怀疑过谁?”他以推心置腹的口吻问道。 这句话好像是问到了老太太的心坎上。“让我怎么说好呢。”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没关系,你有什么说什么,我们也参考一下。” 老太太又顾虑重重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等她确定她儿子媳妇不在附近才开口,“有些话,我也不方便说,因为人家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儿子也让我别说了,也就几十块钱的事,可这话憋在我心里……” “没关系,你尽管说。我们就当是随便聊聊天。” 老太太走近他,低声道:“我觉得徐家的女儿就是那贼。” 沈晗心头一震,老太太居然跟郭涵的意见相同。 “你说说原因。”他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来,你跟我来。”老太太颤颤巍巍到走到了前头,一路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是个干净简陋,几乎没有任何杂物的小屋子。老太太轻声对他说,“我就是怀疑他们家的女儿,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听我家的保姆说,她父母对她不好,平时不给她钱,可有一次,我看见她从饭店出来。她是刚吃好饭,还用一块手绢在抹嘴呢,”老太太学着徐海红的样子,“你说说,她怎么会有钱上饭店?她父母平时连块肉都不会留给她,会给她钱上饭店?” “她会不会是跟其他人一起来的?” 老太太用力摇头,“我可不会随便冤枉人!我还去饭店问了呢!她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叫了一份一块九的红烧半鸭!一口气吃得精光!亏她吃得下!她还叫了一份素包子,吃了三个,其余三个带走了,”她摊摊双手,“你说她哪来的钱?” “是哪家饭店?” “就是宏恩寺对面的人民饭店,离这里大概有三站路。” “你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就是两个星期前,我记得那天还是星期天呢,大概是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我跟两个同事去附近的学校讲课,正好路过那里,她没看见我。”老太太朝门口看了一眼,像是担心谁会闯进来,“这事我跟我儿子说了,他让我别说出去,我想想也是,那个徐子健不好惹,我又没凭没据的,……” “当时你看见那个贼翻墙走了?”沈晗道。 “是啊!” “他要是跑得那么快,说明他是个惯犯,并且对这里很熟悉。你们家之前遭过小偷吗?” 老太太直摇头。“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了,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不过我听说隔壁人家,还有前面的李家都遭过小偷,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她撇撇嘴,“过去董医生住那里的时候,可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那还是董医生他爹置下的宅院呢,我爸妈的病当年就是董医生看好的,那时候他才刚刚十几岁,我儿子小时候皮肤病发得厉害,看了不知道多少医院,后来也是董医生治好的,我老伴的气管炎,还有我的腿……”她叹了口,摇摇手,“不提了,不提了,提了就心里难受……”她拉开了房门,兀自走了出去。 砰砰砰,砰砰砰,院子外面有人在拍门。 郭敏正在自己的房间看书,听见敲门声,急忙下了楼。等她赶到楼下的时候,发现妹妹郭涵已经领着一个男人走了进。她一看,居然是莫中玉。 “你找我姐?”郭涵问他。 莫中玉没回答,直接钻进厨房,一会儿又奔向卫生间,像在查看什么东西。 “莫中玉,你干什么?!你在找什么?”郭涵大声问他。 “你的房间在二楼是不是?”他问道。 还没等郭涵回答,他就一路小跑冲上了二楼,郭涵急忙跟了上去。 “你干什么,莫中玉,你给我站住!”她在他身后喊道,可他根本不听她的,直冲她的房间,等他发现她的房间空无一人时,他又在二楼各个房间,里里外外查快速查看了一遍。 “你到底在干什么?”郭涵冲到他跟前。 “是啊,你在干什么!”郭敏也觉得莫名其妙。 “家里就你们两个?”他神情严肃地问。 “怎么着,你想抢劫?”郭涵反问他。 他瞪了郭涵一眼,扭头下了楼,“你们下来,我有事问你们!”他边走边命令她们。 “切!你当你是谁啊,这可不是你家!”郭涵站在二楼走廊上向他喊道。 “啰嗦什么!快下来!”他喝道。 郭敏虽然是一头雾水,但还是快速下了楼,她回头见妹妹还在楼上,便道:“先听听他怎么说。等他说完了,你再骂他也不迟。” 郭涵朝莫中玉白了一眼,别别扭扭地下了楼。 “到底什么事?”郭敏走向莫中玉。 他等郭涵走近才开口,“你们当中的一个人在跟董纪贤恋爱。” “谁跟他恋爱了!是他自作多情!”他话音刚落,郭涵就嚷了起来。 莫中玉看着她,“我就知道是你!他昨晚来过吗?”见两人不搭腔,他喝道,“到底来没来过!” “你干什么这么凶!”郭涵委屈道,“好吧,他是来过。可被我赶走了。他不过是送了我几双袜子,几个苹果,就以为……” “那时候是几点?”他打断了她。 “大概是7点刚过吧。怎么了?!”郭涵道。 郭敏推了妹妹一下,“他肯定跟警察的想法一样。” “你怀疑他是杀人犯?还杀了一家子?”郭涵觉得荒谬极了。 “你们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要不然干吗隐瞒那警察?” 郭涵冷哼了一声,“我干吗要告诉警察他来过?我又不想跟他扯上什么关系,他以为他送我几个苹果,几双袜子就能……” “我昨天来的时候碰到他了,就在车站附近,他说他干了一件冲动的事,请问他干了什么?”莫中玉道。 郭敏跟郭涵对视了一眼,老实说,她也不能确定董纪贤在妹妹房里干过什么,但他离开时,确实可以用恼羞成怒,口不择言来形容,而且妹妹也确实骂了他流氓。她朝妹妹看了过去,后者的脸立刻涨红了。 “你,你们两个看着我干吗?他不过是……他在我房里不过是想……” 郭敏和莫中玉都一声不吭,等着她说下去,她走到客厅的角落,背对着他们。 “……他想亲我,他想跟我那个,他想脱我的衣服,他以为他是谁啊,我顺手给他两个耳光,又踢了他一脚……”她忽然又转过身来,理直气壮地面对他们,“你们说,这种事有必要告诉警察吗?有必要吗?我干吗要跟那些人说这些事?!” “也就是说,他没得逞喽?”莫中玉道。 “那还用说?”郭涵又冷哼一声,“我哪能让他得逞?!” “既然这样,他干吗要逃跑?”他分别看看两姐妹,“昨晚上我见到他时,他慌里慌张的,说自己干了件冲动的事,”他在“冲动”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昨晚,他没去我师父家吃年夜饭,他弟弟也没见过他。我去过他家,他带走了行李。我也问过他们家的邻居,他们说匆匆忙忙走了。”他又定定地看住了郭涵。 “你别看我!我不知道!他没联系过我!”郭涵嚷道。 郭敏却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又把莫中玉的问题又过了一遍——既然这样,他干吗要逃跑? 是啊,既然他没对郭涵怎么样,他为什么要不告而别?——现在他的行为的确像是逃跑。 所以说,他所说的所谓“冲动的事”指的并不是他跟郭涵的那些事。但无论怎样,她都不相信,董纪贤会是杀死徐家人的凶手。不会因为郭涵的拒绝,他真的就完全失去理智了吧? “那个凶手能把徐家人都杀死,又逃得无影无踪,应该早就计划好的,这可不是一时冲动能干出来的!”郭敏道,“……会不会是他心情不好,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 “我不知道……”莫中玉眉头紧锁,“我也不想给他扣上个杀人犯的帽子,可他偏偏在那时候出现,又偏偏逃跑了,问题就出在逃跑上,”他又朝郭涵看过去,“你跟他至少相处过,他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去的地方……或者曾经特别提过的地方?” 郭涵歪头想了想,“他好像说过他家过去有个保姆,两年前辞退这保姆后,他有时候会去看望那个人……” “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在郊区,啊,那地方临近钢铁厂,我没去过。不过你可以问问他弟弟,他应该知道那保姆住哪里。” 隔着门缝,沈晗发现方慧手里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这时他想起跟董纪贤离婚后一年,她就再婚了,对方好像是个学校的数学老师。 “为什么来找我?我跟这个人早就没关系了!”方慧隔着门轻声道,看起来她并不打算请他进屋。他看见有人影在屋子里晃动。 “我就问几个问题,问完就走。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大概几个月前,我们是在商店碰到的,”她心神不宁地回答,不时朝身后看,“本来我是想避开他的,但不巧被他看见我了。”这时有人在屋子里说话,她大声答应了两句,又转过头来接着说,“一开始他态度还行,还问候我爸妈呢,后来听说我结婚了,就又发神经骂起人来,临走时他说,他也马上要结婚了,他的新老婆比我好一百倍。” “你说他要结婚了?” “他是这么说的。” “他有没有说是谁?” “就是原先住在他叔叔对面的那个外交官的二女儿。过去我也见过这女孩,人很漂亮,还会说英语,据说区里接待外宾,她每次都能轮上……人家能看上他?我才不信。” 方慧的话应证了沈晗的猜想。之前他在郭家,跟两姐妹说话时,就感觉郭涵跟董纪贤关系不一般。现在看来,两姐妹果然是故意隐瞒。既然如此,她们说昨晚没见过董纪贤,没准也是假话。 “你问完了吗?”方慧想关门了。 “我想再问问董纪光的事。” 方慧的脸僵住了。她在门口的阴影里沉默了好几秒钟才开口,“他是个流氓。”她低声道,虽然她整个人都几乎隐没在单元房门口的阴影里,但沈晗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羞愧和愤怒,“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沈晗看过董纪光的犯罪记录,其中最令他意外的就是,董纪光的受害人之一居然是他的嫂子方慧。这几乎推翻了他之前的假设,即两兄弟合谋杀死了徐家人。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得找方慧核实一下两兄弟的关系。这世界上,恐怕只有她能真实地回答这个问题。 “小方同志,你别误会,我不想揭你的伤疤。我只想问问你,他们两人关系好吗?”沈晗用手挡住门,问道。 “他们几乎不说话。” “你是说在发生那件事之后吗?” “在这之前他们就不说话了,董纪贤在自己的房门口用粉笔划了一条线,说董纪光要是跨过那条线,就砍他的腿。” “结果呢?董纪光有没有跨过那条线?” “他对董纪贤说,你的东西,你的人出了那条线,就不属于你了。”她靠在门上,叹了口气,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她苦笑了一下,“他平时对我其实很客气,甚至我跟董纪线吵架,他还站在我这边,没想到他会……”她呆滞地望着前方,静默了两秒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已经很久没跟他们联系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认为他们有没有可能合作干什么事?” 方慧笑了笑,“他们没杀死对方,已经万幸了。” 上部 7.突袭 莫中玉走出西田巷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他回头一看,郭敏正疾步朝他走来。他停下等着她。自从上次他亲过她一下后,两人单独见面时,总觉得有点尴尬。 “怎么了?”她走近时,他问道。 她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这是我在云清口袋里找到的。” 信封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 “喜悦岛在哪里,你知道吗?”她问他。 他摇头。“如果你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跟苏云清毕竟只认识3个月。你找我就是让我看这个?” “我是想问你,你昨天碰到她时,她有没有说过什么?” “昨天我走到巷口的时候,她在后面叫我。”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巷口,莫中玉朝指指对马路,“她是从对马路过来的。” “你碰到她之后,你们就一起回来了?” “是啊。怎么了?”他看出郭敏很焦虑。 “她是六点半出门的,可是,她跟你一起回来时,已经快8点了……这一个半小时,她去了哪里?” 他看着她,“你觉得她去了哪里?”他知道郭敏有话要说。 “我想,她可能是去见她父亲了……”她指指照片,“她去了喜悦岛。” 虽然觉得不合时宜,但他几乎要笑了。 “喜悦岛?这是什么地方?——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今天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昨晚半夜,大概两点多的时候,云清突然叫了一声,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呢,结果她对我说,她忽然想明白喜悦岛在哪儿了。我问她在说什么,她说以后再告诉我。结果早上,我就把这事给忘了,我应该把这事告诉警察的,不知道她的死跟这事有没有关系……”她快速看了他一眼,“我并不关心徐家的事,也许这么说太没同情心了,但我更想知道,是谁杀了云清。她肯定不会自杀。” “她有没有说过在哪里碰到她爸的?” 郭敏摇了摇头。 “那就有两种可能,”他试着分析道,“第一,杀死云清的凶手就是苏湛,第二,她昨晚在这附近逛的时候,碰到了杀死徐家人的凶手,凶手跟踪了她……” “可苏湛跟徐子健压根儿没什么关系啊,按理说不会去杀徐子健,而且,如今这年月,写信检举父母的事多了,可没见哪个父母为了这事就杀了子女的。”郭敏看着他,“你看会不会是董纪贤?” 莫中玉避开了这个问题。 “你见过苏湛吗?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没见过。因为我跟云清只做了一年同学,也没去过她家。我只是听她说,他父亲虽然人很风流,但出手却很大方。当年她母亲得病时,她舅舅曾向苏湛要过钱,苏湛一次性就给了一千块用于治疗,那时候,其实两人已经离婚了,而且苏湛还免费提供了很多药,但结果那些钱没花在云清母亲的治病上,全让云清的舅舅拿去盖房子了。这事云清后来才知道,她也因此才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这次回来,她说要跟父亲好好谈谈,她是想跟父亲恢复关系的,而苏湛听起来,也不是个特别坏的人,就算再坏,也不至于要杀死自己的亲骨肉吧,所以,我不信他会杀了云清……”她好像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这事的关键还是她昨晚那一个半小说的行踪。”他提醒她。 她咬了咬嘴唇。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他看出她是欲言又止。 “也许只是我的怀疑,”她的声音很轻,但马上又抬起了头,“我不想说云清的坏话,云清是我的朋友,但是我怀疑……”她停住了。 他等了几秒钟,她仍然犹豫不决。 “你在怀疑什么,郭敏?” “我怀疑……她在偷东西……” 他愣住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感觉自己的口气有点严厉,又马上缓和了下来,“郭敏,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她有个包在我家的储藏室,警察走了之后我才想起来。我翻开包的夹层,在里面发现四百多元钱。你说她哪来那么多钱?还有一些牛肉,糖果,还有一块男式手表,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这些东西的。你知道吗,昨晚徐家斜对面的314号发生了盗窃案,他们还报警了……”她说得很急,中间几乎没有停顿。 “也就是说,苏云清……”他实在不想承认她是个贼,但他知道郭敏不会胡说八道,也承认她分析得对,“郭敏”他道,“也许这就是她被杀的动机。她一定在偷东西的时候,看见了什么。昨晚她有没有提到过董纪贤?” 她脸色苍白地摇头,“她走了之后,董纪贤才来的,她应该不知道他来过。她也不认识董纪贤,”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你看,会不会是别人跟她约去电影院的?” “你认为她在撒谎?” “也许她昨晚看见了凶手,凶手也看见了她。于是,凶手约她去建国电影院门口见面……” “那意味着凶手认识苏云清。” “也未必……云清需要钱。” “你认为云清跟他见面是为了敲诈他?” “我不知道。”郭敏焦虑地摇头。 他想了想,“如果照你的说法,她是去电影院跟凶手见面,并敲诈他的。那她让我们陪着去,难道是为了保护她自己?——她昨天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让你或者我陪着去?” “她说,如果父亲想逃走,可以帮着拉住他,因为之前有一次她在路上碰到苏湛,她叫了他一声,他理都不理她就走了……现在我觉得,她是怕对方对她不利。”她说到这里,眼圈红了,“中玉,云清走到这一步,我是有责任的,当时她妈得病,她问我借了100块钱,那是我妈让我买菜的钱,我妈经常会查账,所以……所以我催她要过,她后来很快就还给我了,她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中玉,如果我当时能大方一点的,她也许就不会……”说到这里,她泪如泉涌。 他忍不住把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你别这么想,作为朋友,你对她已经够好的了。”他低声道。 沈晗离开方慧家时,已经接近下午四点,他又匆匆赶回派出所继续查资料。才到那里,就有人告诉他,有人给他打过电话。原来是董纪贤所在的居委会打来的。 他赶紧回了个电话。居委会的刘大妈告诉他,有人反映,董纪贤6点半左右离开家,大约两个半小时后,也就是9点左右回到家,接着,大约在十点,他提着行李箱急急忙忙地走了。至于董纪光,大妈再次强调,有人看见他7点一刻左右离开了家,然后差不多10点半左右,他又回来了,回来时,因为多喝了两杯,他还差点撞倒邻居家的老头。 看起来,董纪光已经摆脱了嫌疑。至少现在看不出他曾经参与此案。可董纪贤就不同了,他离开家的那段时间正好跟案发时间吻合,而且根据大妈的描述,他提着行李走时,神情好像还很慌张,现在又不知所踪。更重要的是,他是眼科医生,也有谋杀动机,所以,沈晗觉得不管从哪方面看,董纪贤都应该被列为首要嫌疑人。 可是,李泰最后的电话显示,凶手应该有两个人。如果董纪贤是凶手甲的话,谁又是凶手乙呢?现在可以肯定不是他弟弟,他们的经历也显示,他们不太可能会合作干什么事。那又会是谁?沈晗想到了莫中玉和他的师兄弟。 他在市公安局的档案所,查到了那四兄弟的档案。 他发现,在这四人中,只有排行最末的杜思晨跟徐子健有直接的恩怨关系。因为他的母亲就是京剧演员杜雨晴,而他的父亲则是现在被下放到干校劳动的原医院副院长杜炎鹏。但他看过照片之后,很怀疑这个长相秀气的19岁少年有胆量参与这样的惊天大案。过去李泰一直说他太“唯心主义”,但他还是觉得从一个人的长相外表,甚至穿衣打扮上能看出这个人的性格特征和可能的犯罪类型。杜思晨的外形有点像男版的林黛玉,沈晗过去也认识过这样的小男人,他从不觉得这样的人能干出什么“大事”。 从外形看,四兄弟中最像罪犯的应该是大师兄黄平南。他是几个人中长得最丑的,眉毛歪斜,眼睛也是一大一小。根据档案记载,他是12年前被董晟在法律上收为养子的。黄平南的户口目前就在政府为董晟安排的新住处。 排行老三的辜之帆有出身问题。原来辜之帆的父母过去是经营妓院的,当年经常干些逼良为娼的勾当。解放后不久,两人就被人民政府下令枪毙了。说来也巧,沈晗居然还认识辜之帆的父母。他刚干这一行时,就曾经从辜之帆母亲的妓院里救过一个被拐骗到那火坑里的小女孩,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四兄弟中,只有莫中玉算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家世背景既不神秘,也没有扯上过任何政治关系。他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都已去世。 至于四兄弟的师父董晟。从档案上看,他1917年出生于杭州,现年52岁。大概是因为他没有在公家单位上过班,所以档案里关于他的资料极少,只是提到他18岁时曾去英国留学。 档案里有一张董晟早年的照片,那时候他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相貌清俊,神情萧索,气质跟杜思晨有几分想像。沈晗不知道他跟哥哥董越的感情有多好,但他跟董纪贤毕竟是叔侄关系。既然董纪贤是首要嫌疑人,那作为他亲戚的董晟自然应该列为主要调查对象。 他又顺便查了一下苏云清的档案。现在他还很难判断清苏云清的死是否跟徐家的灭门案有关,但苏云清死在这时候,实在太巧了。而且,她曾在案发前后离开过郭家。如果她就在那附近转悠,会不会看到了什么? 那天是苏云清和莫中玉两人把徐海红带回来的。后来郭家姐妹在厨房的时候,莫中玉去上厕所了,客厅里只有徐海红和苏云清两个人。有三种可能,第一种,就是现在他看到的,徐海红哭诉家里的巨变,第二种,假如正如邻居和郭涵猜测的,徐海红就是那个贼,而她行窃的过程正好被苏云清看见,那徐海红跟苏云清的谈话,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内容?比如,谈判和乞求。徐海红也许在求苏云清为她保密。徐海红会不会约苏云清第二天见面,许诺把赃物分一部分给苏云清? 沈晗的眼前又浮现徐海红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模样。他实在看不出这个骨瘦如柴,发育不良,可怜兮兮的女孩会杀人。 第三种可能,苏云清看见了徐家灭门案的凶手,也许这个凶手在强暴徐海红的时候被她正好看到,如此一来,很可能是凶手约他去的电影院,并不是她的父亲苏湛。 沈晗查了一下苏云清的父亲苏湛的档案。 可能是因为战乱和政权更替,苏湛解放前的档案都已散失。目前档案局保存的人事档案,只有一些简单的记录。 档案里有他的两次结婚记录,第一任妻子叫尤氏,1932年,他娶她时不过15岁,而对方比他大3岁。尤氏于1933年秋病逝,1939年,他跟纺织女工薛英结婚,1946年,薛英生下女儿苏云清,1959年,他跟薛英离婚,次年2月,他第三次结婚,对方名叫王丽,是个21岁的理发师。关于苏湛的失踪,档案里没有任何记录。 对于沈晗来说,苏湛就像影子一样模糊。他看不出此人跟徐子健有什么交集。他的名字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案子当中,只是因为郭家两姐妹说,苏云清今早是去跟苏湛见面。然而,是不是苏湛约她去的,这还是个未知数。所以他觉得,相比之下,还是提着行李从家里仓皇逃走的董纪贤更为可疑。 当晚六点。 沈晗在红渠路32号的门口敲了半天门,没人回应。于是,他便在附近的花坛边坐着等待。从前一天出事直到现在,他几乎没合过眼。他不敢睡,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眼前就会浮现老哥们李泰憨厚的笑脸,而只要想到李泰,他就想狠狠给自己一个耳光。 如果当时他跟李泰一起出去,那李泰现在应该还活着!本来他还想着,等年老的时候,他跟李泰一起,他们两个老光棍骑上自行车出去周游全国,他们可以在南方炙烈的阳光下,在沙滩上躺一会儿,或者去内蒙看看成群的牛羊,可现在,短短一天都不到,他的梦想就破灭了。 有脚步声。他站起身,看见一个男人朝他的方向走来。 “是董纪光吗?”他问道。 董纪光停下了脚步。“你找我?” 他把证件拿出来在董纪光面前晃了晃。“派出所的。有几件事想问问你。” 董纪光没说话,兀自打开了门。 “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他跟着董纪光进了屋。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普通民居。董越从他的花园洋房被扫地出门后,政府就把他安排在了这里,虽然地方不大,但住他们父子三人,他觉得也应该够了。 董纪光进门后,就走向窗前的书桌。沈晗发现桌上丢着几块形态各异的石头,两把小巧玲珑的篆刻刀被丢在石头旁边的一块旧毛巾上。董纪光好像在忙着刻字。 “你想问什么?”董纪光取下肩上的背包,问道。 “你已经听说了?” 董纪光笑了笑,“是徐家的事,是不是?我听莫中玉说了。” “你见过莫中玉?” “你想问什么?”董纪光道,一边低着头拉开包拉链,慢吞吞把两个小纸包拿了出来。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哥哥董纪贤是什么时候?”沈晗问道。 “昨天晚饭前大约6点多,之后就没再见过他。”董纪光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时他仍低着头忙他自己的,过了会儿,他终于忙完了,抬起了头,“同志,我哥不是杀人犯。” 沈晗一愣,“谁说你哥是杀人犯了?” “莫中玉呗。他问的问题跟你差不多,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我哥不是那种会干大事的人,他就光强在嘴上。”董纪光精明地朝他扫了一眼,“不信你去问方慧。” 这句话自然别有深意。沈晗禁不住重新打量他。董纪光的长相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熊猫,身材圆胖,动作迟缓,五官也都带有弧度,圆圆的脸,弯弯的眉毛,弯弯的嘴,从外表实在看不出他曾经是个罪犯,但沈晗知道,就跟熊猫一样,不管看上去多慈祥,它终究是野生动物,有着不可预测的爆发力。 “你昨晚在哪里?”沈晗问道。 “我在叔叔家吃年夜饭。” “真巧,我正想找你叔叔呢。他叫董晟是不是?” “你找他?”董纪光抬起头看着他。 “是啊,你们的父亲去世后,他应该是你们唯一的亲人了吧?” “对。我妈没有亲戚,所以就剩下父亲这一边的了。”董纪光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你叔叔好像没住在政府安排的地方。” 董纪光点头,“叔叔怕再被抄家,所以就躲了起来。叔叔是个读书人,他对外界的运动不感兴趣,只想好好行医。谁知道就是这样也躲不过。” “他现在在哪里?” 董纪光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沈晗有点听不懂了。 “这世上只有叔叔从来没看不起我。”董纪光解释道,“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背叛他。除非经他的同意,否则,我不能把他的住处说出来。如果你因此要把我关进去,我也没法子。”他脸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沈晗知道逼他也没用,便笑了笑。 “我真的可以把你带回去。但关你进去,对破案也未必有帮助,所以,我给你两天时间。你去给我约一下你叔叔。”他写了个电话号码给董纪光。 “如果他不同意怎么办?”董纪光道,“我叔叔这人可说不准。他不太懂人情世故。” “那我只能把这事报到市局了,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了。你也得倒霉,”他用手指指董纪光,随后,重重拍了一下手边的资料,“这可是惊天大案!”他厉声道。 董纪光被他的大嗓门惊了一下,浑身一颤。 莫中玉跨进门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八点了。他发现师兄弟们都围在师父家的饭桌边,其中还包括下午他才刚见过面的董纪光,他们好像正在谈论什么事,气氛颇为沉重。 “怎么了?”他问董纪光,“你是不是把徐家的事都说了?” 董纪光慢悠悠地泯了一口黄酒,答道:“说了,这么大的事,我哪能不说。我今天来是给叔叔传消息的。派出所的人找到我了,想跟叔叔见个面,让我问问叔叔的意思了。” 莫中玉朝师父看过去,如他所料,师父一脸烦恼。 “见我干什么?——我看我还是赶紧搬走吧。” 他身后的师娘嚷了起来,“又搬家?!人家就是问你几个问题。你说你不知道不就完了?” 师父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兀自望着酒杯里的救自言自语:“……笨死了,纪贤怎么会杀人。如果他杀了人,他们应该去找他,找我作什么?!……” “师父,他们找你,是因为你是他的亲属。他们认为你知道他在哪里。”辜之帆道。 师父恼怒地瞪着他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好了好了,”他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还是搬走最好。” “搬走?我们搬哪儿去?”师娘偷瞄了一眼师父的脸色,又改了口,“……你说要搬就搬吧——这个姓徐的!连死了也不放过我们!”她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眼下能搬到哪儿去?”莫中玉道。 “我看只能搬到山里去。”大师兄黄平南道。 辜之帆白了他一眼,“山里?怎么住?师父师娘都已经习惯城里的生活了,师父一向又是大老爷当惯了——不好意思啊,师父,我是实话实说,你什么活都不会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山里又什么都没有,我看还是算了吧。再说,搬来搬去,你们说动静多大?” 听他这么一说,师娘可愁死了,“那可怎么办啊?” “还是看事情再定吧。山里的条件的确很艰苦,我看师父你……”黄平南没说下去,但谁都听得出来,他也觉得董晟住山里不现实。 莫中玉拉了张凳子坐下,“师父,说实话,你要是躲着不见警察,反而显得你做贼心虚。我看倒不如你见他一面,你要真不知道,他们也拿你没办法。——话说回来,师父,董纪贤有没有来找过你?” 师父瞪了他一眼,“我怎么会知道?” “那您最后一次见他是……” “小年夜他来过,吃了顿晚饭。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说纪贤杀人,真是莫名其妙。他怎么会杀人。我绝对不信。” “这可难说。”师娘在旁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师父寒着脸问。 “你忘了他过去干过的那些事了吗?” 师父被问住了,但他马上板着脸警告师娘:“如果警察问起来,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些事说出来。到时候他们添油加醋不知道会编出个什么罪名来。——那时他还是小孩子,难免会做些荒唐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师娘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纪光说你去过他们保姆家,情况怎么样?”师父问莫中玉。 莫中玉摇头,“保姆说,他没去过。到目前为止还没他的任何消息。”他离开郭家后,马上打个电话给董纪光问到保姆的地址后,就急忙赶了过去。可惜保姆说,她有三个月没看见董纪贤了。 “师父,容我插一句。”辜之帆忽然道,“如果他什么都没干,他为什么要逃跑?” 饭桌上一片安静。这的确是个没人能回答的问题。 过了会儿,还是师娘岔开了话题。 “听说徐家的小孩也被杀了,是不是这样?”她问道。 “警察是这么说的,”莫中玉道。 “哎哟,这么大的事,你昨晚怎么不说?!”她道。 莫中玉笑笑,“大过年的。说这个不好吧。” “谁说的,现在过年可难得能听到这样的好消息。”黄平南阴阴笑。 莫中玉眼前掠过两个男孩的身影。徐子健搬进师父的宅子后,有一次,大概是去年的六一儿童节,他路过那里,看见两个男孩在院子里追追打打。他们穿着崭新的衣服,透过院子的篱笆,他还能闻到新皮鞋的气味。他知道孩子是无辜的,但他们的笑声还是让他觉得无比刺耳。在那一刻,他也想冲进院子放一把火,把一切都烧了,他还想把那两个笑得那么开心的孩子丢进火里。他想,他是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怜悯心的,他们是强盗的孩子。他猜想,假如董纪贤就是凶手,那案发的时候,他的心情应该跟那时的他差不多。虽然董纪光认为他是懦夫,但不可否认,他并不是一个懂得克制的人,从来就不是。 “那到底死了多少人啊。”师娘又问。 “11个,听说他两个弟弟一家也都在他家过年。” “那得有好几个孩子了。”师娘啧啧叹息着,又奔向厨房。 “孩子只不过是缩小的人而已。”师父以争辩的口吻对着师娘的背影说,“杀孩子跟杀大人一样,也未必更残忍。”他又转向几个徒弟,“再说纪贤,我想他只是不告而别罢了。他可能有别的打算。你们为什么偏偏要认定他是逃跑了?”见没人提出异议,他又朝莫中玉看过来,“你陪苏云清去见苏湛,怎么样?见到人了吗?” “师父,”莫中玉道,“苏云清也死了。” 桌上的人都吃了一惊。 “她死了?”辜之帆道,“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早上在电影院附近的一个公共厕所里。她应该是被谋杀的。” 有一句话,莫中玉没法说出口。警察当时问他,还有谁知道今天早上他会跟苏云清见面,他隐瞒了事实。他说他没告诉过别人。可实际上,前一晚他把第二天要跟苏云清在哪儿见面的事在饭桌上说了。 那会不会就是现在在他面前的这几个人中的一个杀了苏云清?这想法令他浑身打了个寒战。不,这不可能。他马上对自己说,随后又责怪自己,怎么能怀疑他的兄弟和师父?怎么可能是他们?一定是别人。云清一定有别的仇人。 但饭桌上的某人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她在电影院附近被谋杀的?”辜之帆道。 他点了点头。 “还有谁知道她今天早上要去那里见你?” 莫中玉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只告诉了你们。” “那苏云清有没有可能告诉别人?” “郭敏她们知道,但我去的时候,郭涵才刚起床,郭敏没出去过。她的鞋是干的。我注意过她的鞋,今天外面的地上还是湿的,她们应该没出去过。” 这时黄平南插了进来,“我记得你昨晚说,苏湛约她在电影院门口见面。” “那会不会是苏湛……”辜之帆没有说下去,眼光却不由自主地朝师父瞟去,“师父,按照你对苏湛的了解,他会不会……” “他啊,”师父苦笑,“我看他很有可能会干这种事。” 莫中玉一惊,“师父,你说可能是苏湛杀了苏云清?” “他这人没什么心肝的。”师父道,“早年他还是我同学时,我就对他颇为了解。那时他才刚学会开刀,就把街上两个乞丐的腿给卸了下来,还活生生解剖了两条野狗……自那以后,我就对那人敬而远之。他还笑我迂腐,说西医是救人之术,学中医就是雾里看花,误人误国……狗屁谬论一大堆。我跟他话不投机,就不来往了。” “可是师父,苏云清是苏湛的亲生女儿啊。”杜思晨插嘴了。 师父慢慢品了一口酒,说道:“亲生女儿又怎样,他在英国的时候,有个女人,那女人是妓女,替他生了个女儿。可这孩子一出生,眼睛就出了问题。我去给她治过两次,后来再去时,正碰上那女人在收拾行李。她告诉我,苏湛为她女儿做眼科手术,说是要把狗眼睛移植给女儿,结果手术失败,女儿死了。苏湛又出10英镑买下了女儿的尸体,用于解剖。那女人拿了那10英镑正准备离开呢。”师父笑了笑,“他就是这么个人,没心肝!” 师父正说着话,师娘突然一阵风似地从外面冲了进来。 “他来了他来了!”师娘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压低嗓门说道。 “谁来了?”师父问。 大家也都听得一头雾水。 “是董纪贤,我刚刚去外面倒水,看见一个人影朝这边过来,我认得,那是董纪贤。他来了。怎么办?”师娘急得满头大汗。 师兄弟几个也几乎同时从桌边站了起来,只有师父一人还坐着。 “都坐下。”师父喝道。 众人面面相觑。 “听见没有?都给我坐下!”师父一边说话,一边拉开旁边的书桌抽屉,从里面的一个铁盒里拿出一叠钱来塞进了口袋。 众人勉强坐下,辜之帆才想开口,就被师父抢了先。 “你们好好吃饭。我去去就来。” “师父!”辜之帆喊道。 “你这是要干什么?”师娘已经看见了师父拿钱的动作。 师父没说话,推着她出了里屋,紧接着,里屋的门被关上了。 莫中玉急忙冲到门边,这时,外面响起用钥匙锁门的声音。 “师父!”他推门。 辜之帆也跑到门口喊起来,“师父,你把我们锁着,算什么事啊!” “那是为你们好!” “叔叔……” 莫中玉忽然听见董纪贤的声音,“董纪贤!你上哪儿去了。师父,你开门!快开门!”他狠狠拍门,却没人回答他,他停下动作,听见外屋有人在小声说话,接着,一阵脚步声朝门外远去,“师父,师父……”他又拍门。 “你喊什么。师父这么做是不想连累我们。你别辜负了师父的苦心。”黄平南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白菜塞进嘴里,声音很响地嚼起来。 “师父不是说董纪贤不是凶手吗?那为什么要帮他逃跑?”莫中玉道。 辜之帆道:“他大概是怕董纪贤会成为替罪羊吧。” “可是,他帮董纪贤逃跑,这样等于承认了他有罪。至少警察一定会这么想。” 莫中玉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开锁的声音。过不多久,师娘打开了门。莫中玉立即冲了出去,但屋外哪还有师父和董纪贤的影子。 “师娘,他们去哪儿了?” 师娘的眼圈红红的,“我哪知道!他这么抵死帮他侄子,要是出了事,我们也得受牵连!”师娘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他根本没把我们母女俩放在心里!” 辜之帆拍拍师娘的背,算是安慰。 “师父有没有交代什么话?”黄平南问道。 “他让我再给你们热壶酒!还说让你们吃饱再走。”师娘气呼呼地转身进了里屋,坐在床边生闷气。 莫中玉却暗自琢磨起来,师父是带着钱走的,那肯定是给董纪贤的“逃跑路费”,这说明师父是支持董纪贤逃跑的,就是不知道师父会不会为他安排逃跑路线。 他没想到董纪贤居然会来找师父,不过……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马上回到屋内,师娘还在厨房里抹眼泪,他连忙问道:“师娘,董纪贤刚刚来的时候,有没有带着箱子?” 师娘想了想,答道:“没有。他空着手来的。” “那他跟师父都说了些什么?” “你师父把他拉到门口,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阵,我也没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就是那个董纪贤一个劲地谢你师父,他当然该谢谢他了,他是拿一家子的性命在帮他!唉!”师娘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 “师娘,你别难过,等师父回来了,我们再问问他。事情已经这样了,总得想办法把事情糊弄过去。”莫中玉安慰道。 “别。”师娘抹干眼泪道,“这事你们几个千万别掺和进来。事情就到此为止。” 他正想再安慰师娘几句,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他赶紧冲了出去,原来是师父回来了。 “师父。”他朝师父的身后看,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呢?” “我给他点钱,让他自己找出路去了。”师父一脸轻松地答道。 “别的出路?师父你这是……”他想问个仔细,却被师父一把揪住衣服,拉进了屋。 莫中玉知道师父虽然形容干瘦,但实际上他每天都练太极,所以筋骨很强壮。 “你别问了。”师父把他拉进屋后,关上了门。 莫中玉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师父从出门到回来,一共只花了十来分钟。难道他真的只是把钱给董纪贤之后,就回来了? “师父,我突然想起件事。我得先走了。”说话的是辜之帆。 师父横了他一眼。 “你是想去追他是吧?” 辜之帆想辩解。 “哪儿也别想去,坐下吃菜!你也是!”师父盯了辜之帆一眼,又对莫中玉道,“我过去是怎么教你们的?人生最好的禅是什么?” “别管闲事。”莫中玉低声道。辜之帆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没错,人生最好的禅就是,别管闲事!”师父用筷子指指辜之帆和莫中玉,“你们管好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就是在修自己的禅。人家的事跟你们没关系。——什么苏云清,什么徐子健,跟你们有关系吗?”师父又盯住了辜之帆,“你要去追董纪贤,想干什么?报告公安局?” “那当然不会,不过,我就是好奇……”辜之帆挠挠头,又朝窗外看了一眼,“我就是想知道,他干没干这件事,师父,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他干了件挺冲动,挺让他后悔的事。——他就说了这些。这是他的原话。”师父分别扫了一眼桌上的每个徒弟,以及他的小侄子董纪光。 “这么说他真的……”辜之帆话说了一半,就被杜思晨打断了。 “可他也没说他杀人哪。” “他是没说。我也没问。”师父道。 “师父,这么大的事,您怎么就没问呢?”辜之帆小声责怪道,“难道您就不想知道,他有没有杀过人?” “这是人家的隐私。我怎么好多问?”师父道,“再说,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即便他没杀人,他也一定是干了什么——喂,中玉!”师父喊了起来。 莫中玉一句话都没说,已经跑出了屋。他承认师父不想让他们牵扯进来,是为他们好,但他跟辜之帆一样,被好奇心折磨到死去活来。他也不是没想过,遇到董纪贤后,他必然会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不管是放他跑,还是把他送交公安局,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亲手抓住董纪贤,好好问问,他到底有没有杀死徐子健,苏云清是不是他害死的。如果没有,那昨晚上,他究竟干过什么! 然而,他一直奔到公园门口,也没看见董纪贤的影子。 夜里的公园就像郊区的荒山野岭一样寂静。四周静悄悄的,没有路灯,没有游客,只能听见风声和间或响起的鸟鸣。 他在林荫道上走了一阵,忽然想到,师父之所以能在这公园避难,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公园的园长把师父当成自己的救命恩人。当初,那人得了重病,大医院没治好,是师父用了个“十八反”的方子给救活的。而这个园长隔三差五会开着辆货车到郊区的园林研究所去拿些花苗回来,当然也顺道看望自己的父母,他父母就住在研究所的旁边。 师父会不会想借助园长的车,把董纪贤送出这个城市? 他一边想,一边往前走。 前面是一片密林,他知道密林的另一边,就是园长的宿舍。园长没结过婚,他一直住在公园里。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一阵沙沙声,听起来,不像是风吹树叶的声音,更像是有人在他身后。他蓦然停住脚步。 “谁?”他问道。 没人回答他。他也没看见任何人。 也可能真的是风声。他安慰自己。 他继续往前走了两步。 沙沙,沙沙。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更近了。 他停住脚步,正准备转身,碰!一声闷响。 他感觉脑袋被打了一下,他来不及分辨袭击他的凶器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有人打了我的头!是谁?为什么?他想努力回头去看看袭击他的人,却发现自己已经双腿一软倒了下来,而且还是头朝下,他根本无力控制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剧痛已经让他无法思考。 “纪贤!你疯啦!!”忽然,一个愤怒嘶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是他师父的声音。 “叔叔,这小子在追我!”果然是董纪贤的声音,妈的,这混蛋好像快哭了!现在是你在打我!该哭的是我!莫中玉心里在狂吼。 “他追你是他不好,可你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我给你的条子放好了吗?药带上了吗?记住啊,他不帮你,你就别给他药。” “叔叔,我记住了……” “好了,你赶紧走吧!”这是师父的声音。 接着是沉重的呼吸声,衣服的摩擦声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师父真的把他放走了!师父给他留的是什么条子?师父那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上部 8.师父的计划 屈景兰从来就没喜欢过董纪贤。 她记得那是她刚嫁给董晟不久,当时董纪贤12岁。事情听上去有些小儿科,董纪贤隔壁住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孤老太。有一天,老太太发现煮好的汤锅里有一只臭鸡蛋,她认定有人作弄她,于是拿着汤锅就上了居委会。跑到半路,她一不留神摔了一跤,汤锅摔在地上,恰好那时,董晟带着莫中玉去看他哥哥,汤汁溅到了董晟身上。董晟好心问老太太有没有伤着,老太太却坐在地上哭起来,两人问明原委后,便把老人送回了家。 一进老人的家,莫中玉就自说自话跑进了厨房。他很快发现,以老太家的厨房格局,是不可能有人站在窗外直接下手的,因为厨房窗外堆着很多杂物。他认为臭鸡蛋是被人用一个长长的物体送进厨房的汤锅的。后来,他只用了两分钟就找到了“凶器”——一根一端被削过的竹竿,而它就在隔壁的董越家院子里,上面还晾着不少衣服。董越家除了董纪贤,不可能还有别人能干这事,董纪贤的弟弟也揭发,曾经看见哥哥削过竹竿,但董纪贤自己自始至终都没承认过。后来屈景兰从他弟弟纪光那里了解到,有一次他们把球踢进老太的家,老太没收了那个球。 另一件事发生在一年后。有一天,董越气冲冲地打电话给董晟,说自己看戏回来,发现原来挂在客厅墙上的一幅名画不见了。听他的口气,他是怀疑董晟拿走了那幅画,因为董晟非常喜欢这个画家的作品,而那天晚上,董晟也恰好去过哥哥家。 董越的言外之意让屈景兰气不打一处来,正好那天,莫中玉晚上在师父家学习开方,她就让莫中玉跟去看看。结果莫中玉到了董越家后,没多久就在董纪贤房间的床底下找到了那副画,这让董越十分尴尬。莫中玉还当场给董越作了一番分析:画挂得很高,任谁都得脚下垫东西才能够到,而家里的椅子却没有搬动或被踩过的痕迹,最大的可能是,小偷脱了鞋踩在椅子上拿走了画。可如果是小偷所为,他应该是不会将椅子恢复原状的。所以,他判断这件事很可能是家贼所为。莫中玉在角落的一叠报纸上找到一个鞋印,根据鞋印的大小,很快就找到了与之向匹配的人。这件事最后当然是不了了之了,董纪贤咬死不承认,董越则对这件事从此闭口不谈。后来还是纪光偷偷告诉屈景兰,董纪贤是因为无意中把那幅画弄坏了,怕父母责怪,才会出此下策的。 第三件事发生在多年前的暑假。当时,董越和他妻子一起到北京探亲去了,家里就剩下纪贤纪光两兄弟。半夜两点,董纪贤突然跑到莫中玉家,请他去看看自己的弟弟,他说纪光自晚饭后一直就不舒服,吃什么吐什么。莫中玉赶到董纪贤家后,果然发现纪光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可问过之后,也没发现纪光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由于父母不在,两兄弟的晚餐十分简单,就是两个豆沙面包,莫中玉检查了纪光吃过的面包,什么问题也没有,纪光也说,他回家后没吃过别的。当时,莫中玉的直觉是,纪光可能中毒了,可如果找不到毒源,就算想到了这点也无济于事。正在一筹莫展间,纪光突然咳嗽了两声,莫中玉问他有没有感冒,纪光这才想起,晚饭前,他曾吃过几颗纪贤给他配来的咳嗽药丸,莫中玉连忙找来了药瓶,他在里面发现一颗不同色泽和气味的药丸,经他确认,那是蟾蜍皮丸剂。他连忙用半夏、陈皮、茯苓、甘草煎了一碗解毒汤让纪光喝下,两个小时后,纪光的中毒症状才逐渐消退。 这件事过后一个星期,董越来董晟家作了解释,他认为不存在哥哥故意谋害弟弟的可能,那应该是药厂的疏忽,正好把蟾蜍皮丸剂混进了咳嗽药丸中,董纪贤当然更是大呼冤枉。然而,在这件事上,屈景兰却跟莫中玉看法相同,药丸一定是董纪贤放进去的。虽然,董纪贤给弟弟服下的蟾蜍丸剂量不大,远远不足以危及生命,但这件事还是彻底改变了屈景兰对他的看法。 董纪光也有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但相比之下,屈景兰还是更喜欢这个有污点的侄子。何况,董纪光也跟她明说过,“婶婶,我是有原则的人,我不会伤害对我有恩的人。再说,那些人,”他指的是被他玷污的女人,“都跟我哥有点关系,我就是为了教训他才这么做的。” 后来屈景兰从莫中玉那里知道,董纪贤从小就欺负弟弟,可董越就因为这个儿子脑子聪明,读书好,从来没骂过他。这才导致后来,董纪光只能自己想办法报复哥哥。她想来想去,这都是董越自作自受。 她还记得有一年春节,董晟得知董纪光刚从牢里出来,手头很紧,便给了他20块钱,结果这事让董越知道,他还老大不开心,专程来找董晟,让他以后别对小儿子那么好。 “无论他干什么,你都给他钱!他就是被你惯坏的!”董越抱怨道。 董晟照例一脸无所谓,“他干的那些事,你都看到了吗?” “笑话,我怎么可能看到!” “所以说,他很可能是冤枉的。” “这还能冤枉他?你当人民警察都是吃干饭的?得了得了,我不跟你这神经病多说。总之,你不要再给他钱了!——你是要奖励他干的那些烂事,是吗?!” 董晟一脸凝重,“如果都是真的,那更该给他点钱了。他要是有钱找个老婆,也不会瞎找女人了。除此以外,多淫伤精——我得去给他开点补药。”说着就站起身,准备去拿纸笔,董越一把拉住了他。 “你要敢开补药,我就把你送精神病院。你信不信?!” 每次跟弟弟说话,董越总是被气得半死,并且到最后总是威胁要把董晟送精神病院。屈景兰猜想,小时候,董越一定经常用这个吓唬他弟弟——在董家,老大欺负老二好像还是个传统,这话要搁在别人身上顶多拿它当句笑话,根本不会在意,但董晟还就吃一套,每次哥哥只要一说这句话,他准保被吓住,而且立刻服软。 “不开就不开。你这么凶干什么,”董晟又坐回原地,嘴里低声咕哝,“你要是在他小时候对他好点,别让纪贤欺负他,他也不至于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这句话屈景兰很赞同。董晟可是难得会说这种世俗的话。大部分时候,他都像生活在梦里,好像根本不知道周遭发生了什么。 可惜,董越到死都没意识到这点。 “师娘,二哥醒了。师父问你热水烧开了没有?”杜思晨走到厨房,眼圈红红的。 屈景兰把热水壶从煤球炉上拎了下来。就在半小时前,董晟和黄平南把受伤的莫中玉从外面抬了进来。她知道莫中玉之所以跑出去,是去找董纪贤的。不用问,他肯定是找到了,才会被人暗算,而暗算他的人,就是董纪贤。董纪贤干出这种事来,她一点都不吃惊。他该不会真的是杀人犯吧! “提进去吧。”她说道。 杜思晨把水拎了进去。她跟着走进了里屋。床边围着那几个师兄弟还有董纪光。 “这是我哥干的?”董纪光问他叔叔。 董晟点头,“是纪贤。” 没人露出惊讶的神情。大家早就猜到了。 “纪贤也是一时冲动。他并不想真的伤害中玉。”董晟解释道,“我去的时候,正好看见纪贤在那里,他自己也吓坏了,惊慌失措的,很可怜……”屈景兰简直听不下去,她不明白,为什么凶狠霸道的董纪贤在董晟眼里永远是只小白兔。 董晟和杜思晨相继穿上了工作衣,屈景兰知道,这是准备要给莫中玉脑后的伤口缝针了,她连忙拉着女儿退了出去。过不了多久,黄平南和辜之帆也相继走了出来。 “真是董纪贤!”辜之帆道,“大哥,你看他会不会是凶手?” “凶手又怎样?他杀的可是徐子健一家。” 辜之帆立刻点点头,“那倒是!希望他能顺利逃走吧!我看这事,警察早晚得找上门来。避也不是办法。” 这话让屈景兰越发焦虑。现在这社会,处处都讲成分。他们董家本来就是地主成分,这已经够糟的了,现在莫名其妙还出了个杀人犯,而且犯的还是大案子。这要是牵连起来,别说董晟可能得坐牢,连女儿的将来也会受影响。那可怎么办? “师娘,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师父。”辜之帆大概看出了她的心思。 “什么办法?”她忙道。 “就是抵死都不承认今天见过董纪贤。就把这事完完全全地……”辜之帆作了一个擦台子的动作,“全部擦掉。” 那倒是个办法。 “那得说服中玉,其他人倒没关系。主要是中玉。”黄平南道。 “中玉根本是小问题。”辜之帆朝屈景兰笑,“师娘,只要你亲自出马,只要你劝他,中玉肯定听你的。至于大问题,那还用说吗?”他摊摊双手。 屈景兰知道他们说的是董晟。董晟这个书呆子,经常就是有一说一。主要是他不屑于说谎,觉得费心撒谎,伤害自己的心神,还不如直接说出来。如果他对警察直接承认自己帮董纪贤逃跑,那就完了。 “大哥,那得你出马。”辜之帆对黄平南说。 黄平南既是长徒,又是家里的养子,按理说,他说话是有分量的。不过在董晟那里,可就难说了。 “师父未必会听我的,”黄平南道,“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师父有他的两条原则,第一别管闲事,第二是要有自己的主张,少听旁议。” 辜之帆叹气,“过去只有师伯才有能力劝他。” 他们说的是董越。 的确,大概这世界上只有董越能治住他了。屈景兰还听到过两人的一次谈话。那次,有个病人想把自己的女儿送到董晟这里学医,董晟同意了,屈景兰也挺喜欢这个十岁的小丫头,觉得可以跟女儿作伴,可董越听到怎么都不同意。那次,两兄弟在董晟的书房就辩论上了。具体两人说了些什么,她没听见。只不过,她端茶出来的时候,听见董越在说话: “怎么,你打算直接变成苏湛了?董晟!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现在可是新中国!不允许娶妾!” “你想哪儿去了!我可不是苏湛!她是来跟我学医的!”董晟大声回应哥哥。 “能这样最好!” 然而,等十来分钟后,两兄弟从书房出来时,事情已经有了结论。 “好了,不收她了。”董晟道。 “那就对了。送我出去。”董越命令道。 董晟一路把哥哥送出大门,路上还反驳董越,“你凭什么管我?” 董越笑起来,“就凭我跟你熟!你给我注意点!我看着你呢!” 可惜啊,董越死了。现在也不知道谁能制伏这个怪胎。 沈晗回到自己家时,已经快8点了。他发现陈键在门口等着他。他连忙推着自行车快步走到陈键面前。 “有结果了?”他问道。 陈键缩着脖子,指指门,“赶紧开门,我都快冻死了。” 他从包里掏出钥匙丢给陈键,“你先进去,我马上来。” 陈键用钥匙打开了门。等他停完自行车走进家门时,发现陈键已经点上了炉子,原本冷冰冰的屋子,顿时缓和了许多。 沈晗一关上门就开口道:“跟我说说,你们市局那边到底查到了什么。” 陈键没说话,在他家客厅东翻西找,最后,在桌子的角落里找到一个茶杯,沈晗看见后,一把夺过来,进了厨房。他洗杯子的时候,陈键在他身后道: “这案子已经成立了专案组,专案组负责人是程青刚,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公安了,我也认识,人不错。他负责这案子,我就放一大半心了,有他在,李泰的事,早晚会水落石出。” 沈晗干笑了一下。 “你还别笑,现在市局也就他还在干实事。” “程青刚不是也被贴大字报了吗,现在是让他戴罪立功?” 陈键点头,“可不就是这样?他现在带着5个人在查这案子,据我知道,现在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徐海红确实被人强奸了。我们在她身上找到了精液样本。” 沈晗往空杯子里加了一小把茶叶。 “去年的茶叶,你将就喝吧。” “行,没关系。”陈键接过了茶杯,“程青刚他们还找了个女的,专门跟徐海红谈话,可惜,她什么都没问出来。徐海红对凶手毫无印象,说来说去就那一句话,她脑袋后面挨了一下。他们这几天会逐一跟附近的邻居谈话。到时候,有什么消息,我再告诉你。” 沈晗把水壶灌满,放到了炉子上。“那他们对苏云清案子怎么看?” “他们暂时没发现苏云清跟这案子有直接关系,所以目前不会并案。这案子还是案发地的派出所在负责调查。” 沈晗自己也说不清两者到底有什么关系。所以他也觉得,与其是绕远路,不如走近道,也就是从最直接的受害人徐海红入手。 “那说说验尸结果吧。”他道。 “就跟我的猜测差不多。底楼的尸体中,徐子健三兄弟和徐子健的老婆都中了毒,跟他们在一起的那两个孩子没有中毒的迹象。其实二楼的所有尸体都没有中毒的迹象。我们找到一块布,上面有孩子的头发,所以我们认为,凶手可能用那块布把二楼的两个孩子移到了楼下。” “他们为什么要把孩子搬下楼?” “先听我说下去。目前发现,所有没中毒的尸体上都有电灼伤,他们可能是先被电击昏,再被杀死的。” “也就是说,有人中毒?有人没中毒?” “应该是分开来下毒的。首先是徐子健和他老婆,他们两人都有痔疮,在卫生间发现了已经停产的中药枯痔散,这里面含有砷,如果反复涂擦患部,肯定会中毒,但究竟多长时间会产生后果,因人而异。相比之下,徐子健的毒中得更深一些。” “所谓的砷,就是俗称的砒霜,对不对?”沈晗问道。 “差不多吧。我们会叫它三氧化二砷,是一种白色粉末。我们在现场发现的一本图画书上面也有白色粉末,本来以为是同一种毒药。但结果,那居然是泻药粉末,具体来说是巴豆和番泻叶合成的一种高浓度粉末。我们在孩子的唇边发现了少量这样的粉末。” 沈晗纳闷地看着陈键,“你是说,凶手为不同的人量身定做了不同的毒药。儿童图画书是给儿童的,痔疮药是给徐子健夫妇的。” “是的。” “他干吗要这么做?” “不清楚。但他们的真正死因,都是心脏中刀。”陈键说着回到了客厅。 沈晗拿着开水壶也跟着出来,“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 陈键无奈地笑了笑。 “你今天不在派出所,你都调查到什么了?” “我吗?”他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倒是有了个想法,”他边说,边替陈键倒上了热茶,同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说说看。”陈键道。 “我有个嫌疑人。可现在还没什么证据。” “谁?” 沈晗还不想说,“能不能让我跟程青刚见个面?” 陈键挺惊讶,“你要见他?” “是啊。” 陈键想了想道,“行。我跟他说。不过,你们的见面,肯定是秘密的,这事可能还牵涉到很多政治上的东西,我也说不清。我明天给你消息。”他看着沈晗的眼睛,“我看你该休息一下了,如果不休息好,怎么抓犯人?” 莫中玉朦朦胧胧地闻到一股酒精和草药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他不知自己在哪里,但他听见有人在说话。 “他好像醒了。” 他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辜之帆的声音。 “二哥……”现在换成了杜思晨了。 他费力地睁大了眼睛,看见杜思晨就在他床边,身上穿着平时师父给病人进行外伤治疗时常穿的灰色大褂,他朦胧中好像还看到灰色大褂上的血迹。 “二哥,二哥。”杜思晨在叫他。 “我在……”他想问自己在哪里,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此时正在师父家,他平时睡觉的房间。这原来是个杂物间,后来被师娘改成了一间卧室,平时,他们师兄弟几个,要是来看师父,时间太晚了回不去,就会睡在这里,“师父呢?”他问道。 “呵呵,看起来,还挺清醒。”辜之帆笑着走上前,“告诉你个好消息,对方下手不算重,你的头骨没碎,只是皮外伤,师父已经替你缝合了伤口。你躺两天就好了。” 莫中玉刚想动一下,伤口的疼痛让他整个上半身都几乎动弹不得。 “啊……”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二哥,三哥说,你吃了师父开的药,就不会觉得疼了。”杜思晨又催促辜之帆,“三哥,药在哪里?” 辜之帆转身去拿药,他听见打开陶瓷罐子的声音。过了会儿,辜之帆端了一小盅酒走了过来,“这是雪上一枝嵩的粉末,我已经把它化在白酒里了,你把它喝了。你不方便,我让思晨喂你。” 他知道师父长年都会在家浸泡各种药物。雪上一枝嵩在镇痛方面有奇效,所以也是师父家的常备药。 杜思晨用一个小汤勺一点一点就和着白酒的药粉送到他嘴里。虽然味道又苦又辣,他还是忍着恶心全部将它咽进了喉咙,到最后,杜思晨又朝他嘴里放了一小勺糖。 “好了,过些时候,你就没那么疼了。”辜之帆看了一下手表。 他闭上眼睛,慢慢地嚼着嘴里的白砂糖,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受伤时的情景。董纪贤,这个名字忽然跳了出来。 “喂,中玉……”辜之帆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他知道辜之帆好奇心强,现在看他清醒了,肯定要问当时他受伤时的情形。可实际上,他自己也说不清。 “听说是董纪贤打的你。你看见他了吗?”辜之帆果然问道。 “没有……但我听见他跟师父说话……” “看来真的是他。中玉,我们商量过了……”辜之帆鬼鬼祟祟地朝后看了一眼,低声道,“今晚的事你最好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警察。” “我明白。”莫中玉立刻道,他知道这事如果张扬出去,对师父一家会是什么后果。况且,这事很可能还会波及到他。 辜之帆满意地朝他点头。 “……现在的问题是师父那边……”辜之帆为他掖了下被子,“最好,你去说服师父,让他忘了今晚的事,忘了他曾经拿钱给董纪贤。” “我试试看。”他道。 辜之帆退到了一边。 “你去叫师父吧。”他对杜思晨说。杜思晨转身出了屋子。 “你这是在帮师娘和董焱,就看你的了。”辜之帆低声道。 这也是他心里的想法。但他没有回应辜之帆,因为师父和师娘走了进来。 “中玉,你感觉怎样?”师娘首先走了过来,“他要紧吗?”她抬头问辜之帆。 “没什么关系。躺两天就好了。” 师父则走到他床边摸了摸他的手,又为他把了下脉,然后又摸了下他的额头,“这两天哪儿都别去,好好在这里休息。思晨,你明天去他那里拿些替换衣服过来。” 杜思晨点头答应。 “可是,师父……初三我就得回农场……那边得上班了……”他道。 “那就请两天假。”师父回头又吩咐师娘,“给他做小豆饭。他爱吃这个。” “哪来的小豆啊……”师娘道,“你也别管我做什么了,我知道他爱吃什么,我有什么做什么,”她又拍拍莫中玉的手背,“你啊,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师娘一定给你做好吃的。” 他朝师娘笑了笑。师娘大概是看出他要跟师父说话,便带着女儿燕子走了出去。辜之帆也找了个借口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师父两人。 “中玉……”师父在他床边坐下,“我骂过纪贤了,你别记恨他。他自己也不想这么干……” “师父,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他问道。 师父迟疑了一下才道:“有个病人,过去求我看过病,他经常跑广州那边,我让纪贤去找他……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师父,我们是不会说的。关键是——你。”莫中玉道。 师父皱眉。 “怎么会是我?我能跟谁说去?” “师父,”他看着师父的脸,“董纪贤跑了,警察肯定会来找你,到时候他们要是问起你,你可千万别说出来,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你从来没给过他钱。” 师父摇头。“那不行。” “师父!”他想喊,但脑后的伤口阻止了他。他的声音比预期的小了很多。 “如果警察问我,我不说,他们肯定会拷打我。我何必受这个苦!” “师父……” “你听我说,我都想好了,”师父好像已经胸有成竹,“我会出去避些时候,只要警察找不到我,我自然不用去回答他们的问题了。我会给你师娘一笔钱,让她带着燕子走。她离开了我,自然不用担心被人查了。划清界限,现在不是都兴这个吗。等过几年,我回来了,纪贤早已经去了香港,我就算全说出来,他们也抓不到他了。再说,也可能等我回来,他们已经把这些事给忘了,这样最好。”师父笑逐颜开,对自己的计划满意极了。 几年。师娘能同意吗?莫中玉心想。 上部 9.老警察 沈晗直到早上8点才睁开眼睛。等他完全清醒后,才意识到,他居然没有做噩梦,平平安安地睡了一整夜,他觉得真不可思议,然而,他心里又觉得内疚,忍不住骂自己,老伙伴死得那么惨,我居然在这里睡大觉,我他妈的真混蛋! 不过,他还是觉得精神比前一天好了几倍。他快速梳洗完毕,骑上自行车出门。今天他最先要做的事是去核实一下莫中玉的不在场证明。案发当晚,莫中玉去西田巷见过苏云清,第二天,他又曾经在建国电影院附近出现过,他到过的两个地方都死了人,所以他觉得此人也应该被列入嫌疑人名单。 因为莫中玉当时手里拿了个蛇皮袋,所以30路电车的售票员对他有印象。 “是有这么个人,烦死了,拿个蛇皮袋,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幸亏当时人少,要不然,人多起来,人挤人的,人家肯定骂死他。” 他又去了一汤建国电影院。那里小卖部售货员也记得莫中玉。 “他在等人,很急的样子,来来回回地走,还过来给我对过表。”售货员认为莫中玉是在等女朋友,还说他没耐心。 沈晗身边没苏云清的照片,但他还是问了问苏云清的情况。因为他是派出所的,所以售货员很配合。 “警察来问过了。那女的来过。她来的时候是9点不到。她跟那个男的一样在这里等了一会儿,大概是9点一刻左右走的。” “她一个人走的?” “一个人。当时有人来买东西,我也没注意。” 对苏云清的调查到此为止。他觉得再查下去,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他还是决定回头好好查徐家的案子。 中午的时候,他回到派出所,同事告诉他,市局的陈键给他打过电话,他连忙回了个电话过去。 “今晚六点去你家碰头。”陈键说。 沈晗觉得程青刚做事挺谨慎。他想想也对,无论他们在派出所还是市局见面,都不合适,被别人看见,难免会有非议。 “行,就在我家。” “到时候我带他来。” 陈键挂了电话。 屈景兰正在厨房烧稀饭时,董晟走到了她身后。 “你过来一下。”他丢下一句,便兀自进了里屋。 屈景兰不知道董晟在搞什么名堂,便熄了火,跟着他来到里屋。 “什么事啊。我正做早饭呢。”她见他后面的衣领竖着,忙替他拉好。 他指指床边的椅子,“你坐下。” 她更茫然了,心里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什么事啊。”她心想,有什么事昨晚干吗不说,“到底什么事啊。”她又问。 “你别急啊。”他说着弯腰拉出床底下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小铁箱,“这个给你。这是我妈活着的时候给我的,说是给未来的媳妇,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给你,是因为我本来不想结婚的。” 屈景兰打开小铁箱,差点喊出声来。里面的金银首饰差点晃花她的眼。过去她妈也给过她一个小金镯子,但是那成色根本不及她现在看见的十分之一。而且还有这么多,足有十几件,她文化低,都快数不过来了。她定了定神,才发现里面除了金器还有翡翠和珠宝,甚至还有珍珠项链。 “这是……”她声音都发抖了,眼睛一刻都不愿离开那个箱子,与此同时,她又赶紧跑过去把门锁上了。她可不想让那几个小子看见这些。 “这是我妈的陪嫁。她去世的时候,留下的东西分了两份,一份给了我哥,另一份就在这里。你好好收着吧。你我夫妻一场,我也不想亏待你。” 听董晟这么说,她觉得有点不对头。 “你说这些干什么?”她警觉地问道。 “没什么。”他站起了身,“你收着吧。如果哪天穷得吃不上饭,就把它们当了。” “你说什么呢。我们怎么会穷得吃不上饭?”她猛然感觉到了什么,把那箱子往床上一丢,“这些我不要了!”接着,抱住了他,“你别吓我。你给我这些东西,是不是想丢下我?” 他把她的双手,从他的腰际硬生生地拉了下来。 “你别多想。我现在去公园打拳了。去给我拿条干净的汗巾来。”他像往常那样,语调平静地吩咐道。 她有点茫然。 “快去啊。” “那纪贤的事……” 他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又提他!我现在不想提他!” 她给他取了条汗巾来,递给他时,她拉住了他的手。 他想甩,却甩不脱她。她从小干力气活,可不是什么弱女子。 “你干什么啊。早知道不给你首饰了。”他小声嘀咕道。 她假装没听见他说的话。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她觉得自己挺了解他,她知道很多时候,不能把他的话当真。如果句句话都计较,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后腰,随后双手一伸勾住了他的脖子。今天,她特别想抱抱他,也许是那些首饰起了作用。她就是从心里喜欢他,喜欢了那么多年,知道了他那么多怪癖,但她仍然喜欢他,从来没变过。 他别扭地随她抱着自己。 “我其实不想结婚的。结婚对我根本没好处……”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你看你,以后谁还敢给你东西……” 她亲了下他的嘴唇,免得他再啰嗦。 “我等会儿还打拳呢……”他的声音很轻,但随后就问她,“门锁上了没有?” 她点点头,开始解他的衣扣。 晚上六点。 沈晗在屋里刚泡上茶,就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门,见陈键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警察站在他家门口。 “请进请进。”他忙把两人请了进来。 “老沈啊,我可是听小陈说了你不少事。”程青刚也不见外,一脚跨进了门,进门后,马上就找了张椅子在炉子前坐了下来,“我这腿有风湿。”他拍拍自己的膝盖解释道。 “这病可不容易治。”沈晗搭腔道。 他把茶给两人端来后,程青刚开门见山地说:“老沈,这里没外人,你给我说说,这案子你怎么看。” 沈晗觉得程青刚像是个办实事的人,便直接拿出了董纪贤的资料。 “这人,我觉得最可疑。” 程青刚快速看了一遍资料,“我们还没查到这个人,你走到前头去了。我们还在排摸徐子健的仇家以及调查徐海红。” “徐海红?” “是啊。”程青刚道,“她可不仅仅是唯一的幸存者,她也是唯一的继承人。现在不管是徐子健还是他那两个弟弟,遗产都由她继承了。我们去银行合算了一下,光存款一共就有1万9千块。” 19000!沈晗吐吐舌头。当医院院长油水真不少。 “这里面,17000是徐子健的,其余2000是他那两个兄弟的。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弟弟的房产,徐子健那房子虽然不是他的,但目前她的户口在那里,她还是能住,国家目前还没个说法。所以说,她是最大的受益人,当然得好好查查。” 沈晗心想,程青刚还真是讲效率的人,这么快就把钱的事都调查清楚了。不过,以他的经验,也的确是跟着钱走准没错。 “可她被人强奸了,这怎么说?”陈键提醒程青刚。 程青刚似乎对此不以为然,“小陈,这种说法不准确。应该说,第一,她在案发当晚曾经跟人发生过关系。第二,她脑部受过袭击,第三,她的体内有安眠药成分。” 沈晗明白程青刚的意思了。 “你认为她跟凶手在案发当晚发生了关系,安眠药和脑部受伤都是为了掩人耳目,在那之后安排的。是不是?” 陈键笑起来,“千挑万挑,挑了那么个时候干那事,你们觉得这合理吗?凶手杀了人应该尽快逃走才对啊,怎么会干这事。” “我可没说一定,但这也是一种可能性。”程青刚道。 沈晗听出来了,徐海红才是这老警察心里的首要嫌疑人。他眼前又浮现她缩在办公室角落的情景。她真的可能是凶手之一吗?不过,他想到了郭涵和邻居对她的猜想。 “老程,关于徐海红,我还真的听到点风声。”他道。 “你说。”程青刚马上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 他把他听到的事说了一遍。 “没有证据。只是他们的猜想。”最后,他补充了一句。 “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话还真的没错。我认为这绝不是什么瞎猜。她的确可疑。”程青刚道,“我今晚就让人去她家,好好搜查她的住处,看能不能找到赃物。我会安排另一路人明天把她带到市局,再好好问问。” 沈晗又把李泰最后的那个电话内容告诉了程青刚。 “你兄弟看见的是两个人,脸上还戴着什么东西?” 沈晗点头。“他就是这么说的。”虽然没有电话录音,但他记得清清楚楚,“所以说,如果徐海红是凶手之一,那她有两个帮手。” “她说案发时她不在屋里,可没人能证明这一点,”程青刚道。 那倒是,沈晗心道。 “再说你兄弟是从邻居的窗子往下看,那两人脸上要是戴着什么东西,恐怕也看不清脸,所以,那两人中的一个很可能就是徐海红。” 沈晗一惊。这点他从没想到过。不过,仔细想想老程的话,也确实有这个可能,从314号的二楼往下看,只能看见320号客厅的一角,其实根本看不清人的高矮胖瘦,如果徐海红穿着男装,脸上戴着个面具,那的确认不出来。 “可是,谁会跟她合作?”他问道。 “八成是个男人。”程青刚道,“很可能就是跟她发生关系的人。只不过,第一轮调查下来,我发现她没什么社会关系。她虽然在上学,但是老师说她跟同学的关系很疏远,因为她年龄比别人大。所以,我们还得进行第二波调查。如果她跟那个男人有过接触,那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她肯定曾经跟他在一起过。我想了想,如果她在家的时候多半是在干家事,那她接触最多的应该是工人,卖菜的,修理工,诸如此类的人。这些人出现她周围,一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你想想,如果一个卖菜的跟她多说两句,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沈晗不住点头。 “同志们,同志们……”陈键高声嚷起来,“我不得不打断你们。虽然我承认你们都是有经验的老公安,分析得也头头是道,但怎么着也得有科学依据啊。” “呵呵,小陈,你说。”程青刚笑着喝了口茶。 “两位,我可是根据验尸结果发表意见的。首先,凶手绝不可能是个卖菜的,他肯定是个有专业外科技能的人,没有经过专业培训,他没法做出这么完美的手术。他很可能是个眼科医生,至少也是个外科医生。其次,我刚刚就说了,哪有这么笨的凶手,做了这么大的案子,不马上逃跑,还跟徐海红发生关系,这算什么事啊。” 沈晗笑道:“那你说说你的想法。” “我觉得应该查查徐海红的医疗记录。”陈键道,“查每个给她看过病的医生。尤其是眼科和外科。” “小陈,”程青刚手里拿着茶杯道,“这事我已经查了,也问过她本人,她说她自从来到父母身边之后,就没上过医院。我们去她家搜查过一次,也没发现她的病历卡之类的东西。” “可人总会生病啊?她没生过病?”陈键觉得不可思议。 “我奶奶一辈子住乡下,一辈子都没看过医生,后来活到90岁去世的。”程青刚又喝了口茶才放下了茶杯,“她可能得过一些小毛小病,但她没有去看医生。” “那就得查查她在来这里之前,她在哪里。”陈键道。 “她在K县。这两天我就会让人去K县医院查一查。不过我估计,他们如果是住在农村,那还未必会到县医院看病,多半是找赤脚医生。这范围可就大了……至于你说的那些,其实我也觉得不合理。但不合理,不代表不存在。你可别把他们想得太聪明了,别看凶手可能是个医生,可能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可他们有时候就会干些你想不到的蠢事。——我是这么想的,先别管这合理不合理,先把嫌疑人找到,到时候审一审,问一问,就清楚了。对了,我们今天还查过徐家的电话,结果发现,徐家有两门电话,6点半之后,徐家接到过三个电话,那三个电话都是从书房打到客厅的。关于这事,老沈,你怎么看?” “徐家有两门电话?” “是啊。原来那个医生住在里面时,就有两门电话,徐子健搬进去后,就没动过。” 沈晗想了想,倒真没想出来。 “那我说说我的看法,”程青刚道,“我觉得这些电话是凶手乙打给凶手甲的。要不然,我想不出在同一栋房子里,谁会打电话给楼下的人。我认为当时凶手甲在楼下,凶手乙在楼上,凶手乙在向凶手甲报告楼上的情况。所以电话有三个,第一个时间略长,第二个和第三个都只有一分钟不到。”程青刚清了清喉咙,接着说,“我认为,他们是有分工的,体力较弱的乙解决楼上的老弱妇孺,体力较强的甲解决楼下的男人们。他们把楼上的孩子尸体拉到楼下,就是为了不让警方注意到他们的分工,因为一旦警方发现他们的分工,就很容易想到,其中一个凶手可能在体能上处于弱势,也就是说,可能是女的。而且,我这么说吧,只有对徐家很熟悉的人,才会知道书房有门单独的外线电话,所以徐海红绝对有嫌疑……” 沈晗觉得程青刚的分析有道理,但也不是滴水不漏。 “了解徐家的人可不止徐海红一个,之前董家的人都应该知道书房里有电话。”他不想让对方感觉自己在抬杠,便用打哈哈的口气接着道,“我声明一下,我不是说徐海红一定是清白的,但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性。” “你说你说,咱们今天畅所欲言。”程青刚道。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徐海红是受害人。凶手在离开的时候,打昏并强奸了她。也许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凶手可能就是李泰看见的那两个人,其中不包括徐海红。也许凶手们本来打算在强奸之后杀了她的,但他们的计划被什么事打断了……” “比如……” “比如李泰突然出现。他们就不得不改变主意,先把这个障碍去除了。等这事干完,他们觉得多留不宜,所以赶快逃离了现场。” 程青刚沉默了一阵,随后点了点头。 “你说的也有道理。”他又拿起了董纪贤的资料。 “董纪贤是眼科医生。”沈晗道,“他的父亲董越两个月前去世了。他们家原先的房子被徐子健抄了,还把他们赶了出来——这就是动机。我调查过了,这个人性格冲动,跟医院的人都合不来,而且有暴力倾向,过去因为打老婆离了婚。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在案发当晚回到家后匆匆收拾了行李走了。不知所踪。” 程青刚听到最后一句,面色凝重起来。 “他跑了?” 沈晗点点头,“目前看来就是这么回事。” “得马上找他的亲戚。” “他有一个弟弟,还有个叔叔。他叔叔就是你说的那个姓董的医生。他原来的房子,就是案发现场。” 程青刚愕然,“老沈,看来小陈没说错,你动作真快!” 沈晗苦笑,“我只是想抓到杀我兄弟的凶手,就这么简单。” “放心吧,他跑不了!”程青刚大声道,“今晚我回局里之后马上会派人去找他。” “对了,忘了说了,”沈晗道,“董纪贤在案发前,可能在追求318号的郭涵。318号就在320号对面。我怀疑案发当晚,董纪贤去找过郭涵。” “董纪贤会不会跟她联系?”陈键问道。 上部 10.重大变故 清晨8点。 郭敏敲了很久的门,也不见有人来开。她料想他出去了。 她本来不需要直接来找他,但昨天晚上她接到父母的一个电话。在电话里,母亲兴致勃勃地跟她说,这次北京之行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一个年龄与她相当的年青人,对方的家世背景称得上显赫,他本人则在苏联上的大学,目前在政治部工作,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前途无量。母亲希望他们尽快见个面,发展成正式的男女朋友关系。听起来,他们对这桩婚事很是期待,这也令她格外焦虑。 她知道父母为她挑选的人,各方面的条件都不会差到哪儿去。如果她从未喜欢过什么人,她很可能会接受父母的安排,去跟这个陌生男子见面,也许不久的将来,就顺理成章地跟这个人步入婚礼殿堂,可现在,她无法想像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对这个人的出现,只觉得恐惧。 “姐……”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一转头,发现杜思晨在她身后。 “思晨?”她很惊讶会在这个时间遇到杜思晨,“你是来找他的?”她问道。 杜思晨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他让我来拿点东西。” 这么说,他不是出去了,而是根本没回来。 “他在哪儿?”她又问。 杜思晨瞄了她一眼,没说话,兀自开门进去。她觉得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告诉她。这也难怪,她跟杜思晨的关系略微疏远。 她跟着他走进屋子。 这是莫中玉的家,当年他父母跟他就生活在这里。屋子里有点乱,到处都是杂物,看起来,他回来后,几乎没怎么收拾过,客厅的桌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过冬的衣服堆在两把旧的木头椅子上。 杜思晨走进了里屋,他拉开衣柜的门,好像在找衣服。 这时她发现木头大门的背后挂了块黑板,像是他的备忘录。那上面写着一个日期。“3月16日。” 没错,那上面的确写着,“3月16日”,这几个字。 她有点惊讶。她的生日就是3月16日。 她从未把自己的生日告诉过他,他也从来没问过她。所以他写的这个日子也未必就是她的生日,但如果不是她的生日,这日期又会有什么别的意义?印象中,他好像从未给过她生日礼物。 她身后响起脚步声,她知道杜思晨已经从里屋走了过来。不知不觉,她已经在黑板前站了好一会儿了。她想,其实只要再等一个月,等她生日的时候,一切就有答案了。她何必在这里胡思乱想。不过,她又忍不住给自己泼冷水,既然他从未提起过她的生日,那应该是个别的日期,也许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又回想起,大年夜晚上在厨房里,他亲她的情景。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吧,要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做? 杜思晨也在看黑板上的日期。 “你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吗?”她忍不住问。 杜思晨摇头,“不知道。不过,既然写在这里,大概是要提醒自己别忘了这日子。估计这对二哥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 她忍不住把这句话在心里又回味了一遍。她真想去翻日历,数一数从现在到那一天,还有多少天。她从未像现在这么盼望生日的来临。 “额,姐。”杜思晨在叫她。 她转过头来。 “我要走了。” 这时,她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两包衣服正要往外走。 “他让你来拿衣服?”她问道。 杜思晨仍是一副不想回答的表情。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拿?不方便?” 杜思晨瞥了她一眼,她感觉他是犹豫了一下,“他病了。”他道。 “病了?”她心一颤,“他得了什么病?” 杜思晨摇摇头,“没什么关系,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他急着要走,但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你找他有事吗?有什么要我转告他的吗?” “……他是不是在你师父家?我能去看看他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杜思晨好像很为难。“我不能随便带人到师父家……” “那……好吧。”她也觉得不能强求,“那能不能帮我带张条子给他?” “那行。”杜思晨忙点头,他熟门熟路地从卧室抽屉里取出纸笔。 “姐,你慢慢写。我顺便替二哥擦把桌子,他这里太脏了。” 她有点想跟杜思晨一起干活,但又转念一想,就这么为他干活,如果让他知道,还以为她要讨好他呢。不管她有多喜欢他,在两人的关系还没确定前,她都得最大程度地守住自己的自尊心,对他好还不容易?她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本来还想给他带一小包巧克力呢。可她又想起母亲过去教育过她的话,别太把男人当回事,你越捧他,他越不把你当回事。她可不想给他机会笑话她。所以,无论她有多想对他好,多想讨好他,在没有确定他是否真的喜欢她之前,她都得忍住。 她摊开信纸,假装没看见杜思晨的一举一动,写起便条来。 “中玉: 知道你病了,本不想打扰你,但有两件事,还是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第一,314号的盗窃案,我打听了,他们确实丢了一块男士手表。我现在不知该怎么办,要不要跟他们说清楚?第二,云清包里的东西,我不知该怎么处理,希望你能给我点意见。第三,是我的事,父母最近想让我见个人,他比我大三岁,在政治部工作,条件很好。我不知该不该去见。当然这是小事,如果你工作很忙,就不必为我费心了,就当我没说过。” 她觉得自己写得中规中矩,不过,他应该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实际上她想试探一下他对这事的反应。如果他劝她不要错失良机,那应该表示,他纯粹是把她当普通朋友看待了,她也因此可以死心了。 她想把便条折几折交给杜思晨,又有点担心他会偷看。 “他家有信封吗?”她问杜思晨。 后者听她这么问,便又走进了莫中玉的卧室,她站在门口看着他在抽屉里东翻西找。他家她过去也来过,但她从未踏进过他的卧室,她顶多只是在门口看看。她总觉得擅自进入他的卧室,有点失礼,而且,她也怕别人调侃她,她有点心虚。 “找到了。”杜思晨从抽屉里翻出一叠没用过的信封,从里面抽了一个给她。她把便条塞进了信封,这时,她发现桌上有瓶浆糊,便把信封封上了。 她把信交给杜思晨的时候,他在朝她笑。 “好,我一定给你带到。” 她脸上有点发烫。 “谢谢你。”她假装若无其事地说。 心里却在担心,他是不是认为她在给他写情书?她真想把信拿出来给他看看,好证明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写,但又觉得如果她真的这么做,那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呢。所以她只能假装没看见他脸上的笑。 莫中玉听见屋外有说话声,过了大约三、四分钟,杜思晨拿着两包衣服走了进来。 “二哥。今天感觉怎么样?”杜思晨问他。 “肯定比昨天好。止痛药很有效。”他看见杜思晨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便问,“这是什么?” 杜思晨笑眯眯地把信交给了他,“有人给你写了张便条,还怕我看见,故意塞在信封里封了起来。” 莫中玉看他笑得暧昧,心里好奇,赶紧把信拆了。原来是郭敏写的。他眼前晃过她白皙苗条的身影。看完信,他禁不住叹气,原来是她父母让她去相亲啊。这事可有点难办。他想,我当然是不希望你去见别的男人,可要是我跟你在一起,你父母肯定反对。而且,我都不知道,以我的经济能力能不能让你幸福。我要不要告诉你我一个月赚多少钱? “二哥,你叹什么气啊。”杜思晨在屋子的另一边给他整理衣服。 “没什么。”他想了想,突然问道,“这里就我们俩,我问问你,要是郭敏当你二嫂,你觉得怎么样?” 杜思晨的脸亮了起来。 “你们真在恋爱?”他问道。 “嘘。没有。我就是问问你的意见。” 杜思晨走到他床边,“我觉得她挺好,她父亲是当官的,可她一点都没大小姐的架子。而且,我觉得她挺喜欢你的,过去我就觉得了,她看你的眼光跟看别人不一样,二哥,你有没有感觉?” 莫中玉斜睨了师弟一眼“连你都感觉到了,我还能没感觉?”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我要是不喜欢她,我也不问你这问题了。”接着,他又叹气,“可惜,我们两个没缘分,他父母是不会同意的。门不当户不对的。现在,他父母要给她介绍对象了……” 他眼前闪过这样的场景,一个穿军装的高个男人走到郭敏面前,笑盈盈地看着她,并携起她的手,随后俯身亲吻她的脸……突然,他的心一阵绞痛,好像有把刀子在割他的肉……他过去可从没这感觉,这就是爱吗?他惊觉。 他16岁时就认识她了,最初认识她的那几个月,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刁蛮公主郭涵身上,他几乎没怎么注意过不声不响的郭敏。但因为他去郭家出诊,几乎每次都是郭敏接待他,两人见得多了,感觉就慢慢变了。 但他从一开始觉得她是老婆的最佳人选,到真的觉得自己想娶她,经历了漫长的五年,而当他确定自己喜欢她后,他就决定把这份感情深藏在心里。他觉得两人之间有门第的落差,何况,他也不想被一个女人捆住手脚,他的心还没定下来呢。虽然,他也算是亲过她了。但那只能说是一时冲动。事实上,他并不了解自己究竟喜欢她到哪个程度。现在,当他突然发现,她可能真的会成为别人的妻子,他这才有点着急了。 “二哥,她父母要给她介绍对象?”杜思晨在问他。 “对啊。我看我们俩是没戏了。” 杜思晨看着他笑,“那你就甘心把她让给别人?” 他还真的有点不甘心。 “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如果我现在把我的想法告诉她,我们好了,到时候她父母反对,我们不是白忙了吗?我是不会因为他是什么外交官,就对他另眼相看的,我也不会拍他们的马屁,再说她妈很难搞,我可没心情伺候这两个祖宗。” “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想了想道:“我得给她回封信。你帮我送给她。” “行,反正我也没事,我保证今天就给你送到。” “记住,这事只有你我知道。” 杜思晨笑着点头,“我知道。”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郭敏在厨房正在准备午餐。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莫中玉什么时候会给她回信,也不知道,他会回一封什么样的信。她又有点担心自己的暗示太明显了,如果他根本不喜欢她,会不会觉得她太多事? “姐,中午吃什么?”郭涵快步走进了厨房。 这时,她才想起,她在煤气灶前发了好一阵呆了。她赶紧点上火。 郭涵把蒸锅的锅盖一掀,嚷了起来:“姐,里面什么也没有啊。” 她一看,锅里果然是空的,她连忙从橱柜里拿出包子,放进了蒸锅。 “姐,你有心事啊?”郭涵问她。 “最近出了那么多事,我当然……”她没往下说,其实是忘记了她想说什么了,而且,她现在根本没心思跟郭涵说闲话,“……今天中午吃包子,汤也是昨天剩下的……”她有气无力地说。 郭涵瞥了她一眼,笑起来,“是不是老妈说的话让你心烦了?” 郭敏很意外,“妈也跟你说了?” “是啊。妈对那人很满意,据说人家的爷爷还是将军呢……” “我才不稀罕。”她小声道。 郭涵用胳膊肘顶了她一下,“姐——”她拖长音叫道。 “干吗!” “让我猜猜,”郭涵笑道,“是不是因为莫中玉你才心烦?” 郭敏脸一红,“别胡说!我跟他能有什么,我们就是很普通的朋友……” “姐!姐!”郭涵打断了她,“你别赖了好吗,我就是瞎子我也看出来了,你喜欢他,而他呢,也喜欢你。” 郭敏愕然,“你怎么知道?” “因为每次他跟我和苏云清说话,都凶巴巴的,好像我们欠他钱似的,可他对你就不同了,瞧他对你多客气!有一次,他来出诊,你不在,他一个劲地问我你在哪里。我问他问题,他那个不耐烦啊……还有还有,我后来想起来,每次你在这里,他就盯着你看,可对我呢,连正眼都不看一眼,”郭涵说着说着就来了气,“有一次,我就问他,到底是我漂亮,还是你漂亮,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第一眼看见你们俩,会觉得你漂亮,可看你啊,三天就腻了,郭敏呢,却是越看越漂亮,我看她,一百年都看不够……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想不到他还说过这种话。 “他大概在故意气你。”郭敏忍住笑了。 “我看他是说真的!切!我从来没碰到过像他这样的睁眼瞎,我明明就是比你漂亮,姐,这不是我要贬低你,这是公认的,照片为证,大家都这么说……” 见郭涵要去拿照片,郭敏忙拉住她,“是是是,你漂亮,没人说你不漂亮,你当然是最漂亮的……”她一迭连声地说。 郭涵回头看她,“高兴了吧。” 郭敏抿嘴笑。 郭涵道,“话说回来,姐,虽然莫中玉是个混蛋,但他对你确实挺上心的,他还经常给你带礼物呢……所以呢,我支持你追求自己的幸福。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搞父母包办那一套哪!” “可他……”郭敏咬咬嘴唇,“可他没跟我明说过。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他怎么想,你不会问他啊!”郭涵道。 郭敏可没那胆子。 “要不要我帮你问?!” “千万别!”郭敏忙道,“如果他没那意思,那不是让他笑死,以后还怎么见面!” 郭涵白了她一眼,“他没那意思,以后你就别见他了!他当他是什么人啊。撑死了也就是个卫生员,连医生都称不上。论条件,他可是比董纪贤差远了……” “我把介绍对象的事,写信跟他说了,”郭敏低声道,“……就看他的反应了……” “写信有什么用!”郭涵打断了她,“你应该当面跟他把话说清楚。你就问他,莫中玉!你喜不喜欢我?!你要不喜欢我,我就嫁给别人了……” 郭敏捂嘴笑,她刚想说话,两人就同时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是谁来了?”郭涵道,“会不会是莫中玉?”她说着扭头就奔向大门口。 郭敏的心砰砰跳。 沈晗走到西田巷的巷口时,发现有个男人正站在巷口的报栏前看新帖的布告,而这人他认识,是市局的刑警,好像姓宋。沈晗正纳闷他怎么会在这里时,发现就在离那个人不远的地方,另有一个市局的人站在路边吃点心。不用问了,他们肯定在执行任务。肯定是程青刚派他们守在这里的,让他们监视郭家姐妹。 他原本以为程青刚会直接找郭涵谈话,现在看起来,老警察还是比他有经验。程青刚肯定是这么想的,既然她父亲是外交官,那当然做法要谨慎一些。贸然上门提问,不仅可能什么都问不出来,还容易让对方有了防备,最重要的是,郭家姐妹很可能让她父亲出面干涉这件事,这恐怕会给侦破工作带来麻烦。所以,他干脆先让人注意郭涵,跟踪她,如果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到时候办案就有了底气,她们的父亲也没话可说。 他决定先在附近找个地方待一会儿,静观其变。 巷口有家书店,他径直走了进去。 书店的工作人员在柜台里打毛衣,连头都没抬一下,他便在靠近橱窗的地方,找了本书假装翻起来。 “他都写了什么?”郭涵快步走进房间,郭敏还想把信藏起来,却被妹妹一把夺了过去。 “‘小郭同志,’”郭涵念了起来,“‘你的终身大事,我也不好乱给你建议。不过,终身大事,要慎之又慎。别一味相信你父母,媒妁之言那一套是封建迷信。令人痛心啊,小郭同志,这些旧时代的残渣余孽还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兴风作浪。作为你的朋友,我强烈建议你,在你人生的紧要关头,擦亮眼睛,把握方向,明辨是非,正确对待你的个人问题。希望你牢记毛主席的教导,成为一个破旧迎新的先锋兵。好啦,我就说到这儿了,最近我受了点小伤,等我的伤好了,我会来看你,到时候我们再详谈。’——切!还‘先锋兵’呢!”郭涵把信丢还在姐姐的桌上,“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郭敏低头笑着,慢慢把信折了起来,“他就是让我别去相亲呗。” “可他也没说他喜欢你啊。” “他是没说,”郭敏又展开信纸扫了一遍,她不想告诉妹妹,这封信还是跟以往有些不同的,过去他最后的署名多半是个潦草的“莫”字,可今天,他工工整整地写着“莫中玉”三个字,他是不是想告诉她,他是很认真地希望她不要去相亲? 郭涵斜睨了她一眼,“瞧你。他什么都没说,你就乐成这样了。——不行,我得去问问杜思晨!”郭涵说完,飞快地奔出了屋子。 杜思晨在楼下的客厅喝巧克力,见郭涵急匆匆地下楼,便道:“你们有回信给我二哥吗?没有的话,我就走了。”他说着放下了杯子。 “别走!我有话问你。”郭涵拦在了杜思晨面前。 郭敏正从楼上下来,见状忙道:“郭涵,你这是干什么!思晨,我……” “姐,你别说话!”郭涵霸道地瞪了一眼姐姐,随后凶巴巴地盯着杜思晨,后者胆怯地退后了一步。 “怎么了?我二哥是不是说了……什么?”杜思晨问道。 “还说呢!你二哥根本就是个混蛋!他如果喜欢我姐姐,就直接说清楚,就这么让我姐别去相亲,这不是耽误我姐的婚事吗?” “我二哥他……”杜思晨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尴尬地用手抓抓头,“……要不,你写封信给他……?” “写什么写!你回去对你二哥说,我姐准备去相亲!” 郭敏本不想逼他,但她细一想,郭涵的法子或许真的有效。她真的很希望看见他能个明确的态度。 杜思晨的眼光朝她瞄了过来。 “好。我会转告他的。”他点了点头。 他说完就朝大门走。郭敏把他送了出去。等她关上门时,发现妹妹在穿大衣。 “你到哪儿去?” “当然是跟踪杜思晨啦。” 郭敏还愣在那里。 郭涵从衣架上扯下她的大衣丢给她。“他说他病了,难道你就不想去看看他?我们跟着杜思晨过去,你给他个惊喜!等见了面,有什么话,你就直接问他!” 郭敏慢吞吞地拿起大衣,心里还在犹豫,这么把自己送上门,到底好不好?他会不会她太主动了?太不自重了? 莫中玉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立即睁开了眼睛。原来是师娘。 “你醒了?要不要喝点粥?”师娘问他。 “我不饿。现在几点了?” 师娘跑出去看了一下钟,“快1点了。思晨说出去一下,也没说去哪儿,也不知道他回来不回来吃饭。”师娘在小声嘀咕。 他有点心虚,赶紧岔开话题,“师父呢?” 师娘瞥了他一眼,“他啊,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说要带燕子逛街,八百年也没带燕子出去过,还说什么给燕子买鸡蛋糕。这还得了,燕子马上就吵着跟他走,饭也不吃了,两人手拉手走的,”师娘走到他床边,把放在他床后面的那包旧衣服都倒在床边的一把木头椅子上,“你瞧瞧你这些破衣服,件件都有洞,不是跟你说,让你把破衣服都拿过来吗?”她拎起一件衣服抖了抖。 “我是不想麻烦您。” “麻烦什么,都是自己人。”师娘说着走出了屋子,过了会儿,她又回来了,手里拿了个针线盒,“正好现在空着,我给你补补。”她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 他想休息一会儿,但自从杜思晨去送信后,他就没睡着过。其实,他本想写信劝她去相亲的,但写着写着就朝着相反的方向下了笔,他自己也搞不清这是为什么。信送出去后,他就有点后悔,如果不给她个明确的态度,又劝她别去相亲,如果她真的听了他的话,那不是耽误她吗? “……中玉,你娘过世也好多年了吧?”师娘在跟他说话。 “……嗯,是啊。我10岁的时候。” 师娘的话,暂时让他忘了郭敏。 “你娘是得病去世的?” “嗯。就是因为给我娘看病,才认识的师父。”他又想起了当年的事,“我爹找到师父的时候,我娘已经快不行了。不过师父给开了药,最后还是拖了一年。这一年,对她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师娘抬起头,朝她温和地笑了笑。 “我听你师父说,你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可做事特别细心,他当初就看中了你这点,才收你当徒弟的。听说你爹当初还不乐意?” “我爹不信中医,他觉得看中医是浪费时间,之所以找师父看病,都是我娘坚持的。过去我娘跟师父是邻居,她找师父看过病,说我师父是神医……”他眼前又浮现母亲苍白憔悴的脸,当年母亲好像只有师父来给她看病时,她脸上才会有些光彩。那种光彩他见过很多次,却难以用言语形容,就好像是黑夜中擦亮的火柴,那么微弱,却又那么灿烂。而同样的光彩,他在郭敏脸上也曾见到过。有一次下大雨,他本来打电话说,去不成了,但师父还是花钱叫了黄包车把他从家里接了出来,说是定好的应诊时间不能改,就算是下冰雹也得去,这是做医生的本分。那天她打开门看见他时,脸上就闪耀着同样灿烂的光彩。 所以,现在他想起来,他觉得母亲当时应该是在偷偷喜欢师父。他后来想起,他们年龄相仿,当年如果做过邻居,小时候应该也常见面。也许,母亲小时候就偷偷注意面貌清俊,生性腼腆的师父了。他后来又记起,每次师父来,不管身上多不舒服,母亲都要起身换身干净的衣服,还会花很多时间梳头…… “……公园的园长也说你师父是神医呢。”师娘不知说了多久,他只听见这一句。 “是吗。我听师父说,园长的亲戚请师父看过病。”他随口应道。 “那是园长的外孙,小小年纪就得了皮肤病,浑身生烂疮,后来让你师父给治好了。”师娘一边缝衣服,一边说,“听园长的老婆说,吃了一年中药,现在跟正常人没两样了,都上大学了。” 他脑子里仍然全是郭敏和杜思晨。不知道郭敏会怎么看待这封信,不知道她会不会给他回信…… “……你师父过去也给他董纪贤开过安神药,不是有阵子他脾气特别大嘛……”师娘还在说话,也不知道她说到哪儿了,但他听见了“董纪贤”三个字,他马上截住了师娘的话头。 “师娘,师父有没有提到董纪贤的事?” “昨晚我问他了。”师娘停下活计,“你师父说,他就给了董纪贤一些钱,其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徐家的案子,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师父一点都不知道?”。 “我看他是真不知道,他肯定没问……我现在就是担心,如果董纪贤被抓住,到时候,他说你师父给过他钱,那不是……”师娘显得忧心忡忡。 他想到了师父的计划。看起来,师父一个字都没透露过。他犹豫要不要告诉师娘,但是师娘如果知道,如果这么一闹,师父没走成,那事情会不会更糟?以师父的脾气,最好是别让他碰到警察。 这时,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 “谁啊!”师娘放下活计走了出去。 莫中玉听见外面传来杜思晨的声音,不由地心头一颤,他真想赶紧跳起来冲过去问问杜思晨,事情究竟办得怎样。听声音,师娘在问杜思晨有没有吃过饭,接着外面拿碗碟的声音,看起来,师娘在为思晨准备午餐。这小子怎么还不进来?!难道还等着师娘一起进来?他心里急道。 过了大约十来分钟,杜思晨才终于进屋。 “二哥。” “你在忙什么呢!怎么才进来!”他低声抱怨。 杜思晨笑起来,“二哥,你可真着急啊。师娘刚刚让我帮忙打水呢。” “信送过去了?” 杜思晨点头。 “那……”他充满疑问地看着杜思晨。 “郭涵说,她姐姐还是打算去相亲。”杜思晨遗憾地朝他笑了笑。 他感觉挨了当头一棒。 “等等,这话是郭敏说的,还是郭涵说的?” “郭涵。” “她说话算个屁!她又不是郭敏!”他怒道,“什么事她都爱瞎搅和!”他又一想,不对啊,如果这话是郭涵说的,好像她知道他们两人的事。不过说起来,他和郭敏之间并没有什么称得上是事情的事情。他实在不明白,郭敏为什么要让她妹妹搅进来。 这时,外面又响起敲门声。 “准是师父回来了。”杜思晨道,说着还没等莫中玉反应过来,他已经走了出去。 我还没问完呢!就不能多说两句吗?见师父用得着这么着急吗?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吗?他心里抱怨。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他听见的却是一个女人在说话。 “我们是来看莫中玉的,他不是受伤了吗?他在哪儿?”那居然是郭涵的声音。 然后是一个略低的说话声,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他听得出,那是女人的声音。郭敏来了?!他这么一想,差点从床上掉下来。她怎么会来?不用问了,她们一定是跟着杜思晨过来的。 也不知道师娘跟她们说了些什么,过了会儿,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中玉,有人来看你了。”师娘笑着说,“我去倒茶,你们进去聊吧。”师娘给郭家姐妹让开了道。 “师娘,您别客气,我们这就走。”那是郭敏在说话。 “我们才来呢。”郭涵道。 接着是杜思晨不高兴的说话声,“没想到你们居然跟着我来了!知道你们这么做有什么后果吗?!我师父不想让人知道他住在这里!如果让他知道你们来过,他……” “到时候你别告诉你师父我们来过不就行了?!去去去,别碍事!”郭涵打断了杜思晨的呵责,直接走了进来。 “莫中玉,你真的在这里!”郭涵一看见他就大声招呼。 他没说话,眼光扫向郭涵身后的郭敏。她显得有些尴尬。他没想到她会突然降临,但既然郭涵也来了,他猜想那应该是郭涵的意思。依着郭敏的性格,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会硬是追踪到这里。 “莫中玉,听说你受伤了?”郭涵道。 “是啊”他在杜思晨的搀扶下,勉强坐了起来,杜思晨在他的后腰放了一个枕头,“你们怎么来了?”他问道,他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他注意到他的话让郭敏更为尴尬了。 “我早说不要来的。”她低声抱怨她妹妹。 郭涵白了她一眼,“当然要来。难道你真的准备去相亲?” 郭敏脸一红,急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听她们这一对一答,他骤然紧张起来,因为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她们会突然从天而降了。她们是来谈相亲的事的,可为什么找他谈?那不就是要逼他表态吗?他朝郭敏望去,她几乎不敢看他,而他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考虑跟她摊牌。 “莫中玉,你给我姐写了封回信,对吧?”郭涵道。 他嗯了一声。 “我姐说,那封信她没看懂,你最好亲口跟她解释一下是什么意思。”郭涵回头看了她姐姐一眼,“好了,你单独跟她说吧。”说完,她就朝门外走,见杜思晨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她喝道,“你干吗呢?这里有你什么事?” 杜思晨这才意识到,他不该留在屋里,他不情愿地走了出去,“二哥,有什么事叫我。”他边走边说。 “切,有我姐呢,还叫你干吗?!”郭涵说着,一脚跨出门,把门关上了。 现在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郭敏显得很局促,她站在离他较远的地方,“对不起,中玉,我们来得太唐突了。其实,这是郭涵的意思,”她解释道,“我,我其实……已经看过你写给我的信了……” 他想,他可以装糊涂,但这一定会令她非常难过和难堪。不管是不是郭涵的意思,她能这样找上门来,都是需要极大勇气的。那说明,她对他是真心的。如果他就这么把她推开,恐怕她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了。他舍得吗?舍得从此放下她吗? 他忽然有点感激莽撞的郭涵了。如果不是她,郭敏不会来。而如果没见到她,他不会知道自己其实有多想看见她。 “你没看明白我的意思?”他柔声问她。 “你别听郭涵瞎说……我,我明白你的意思……”郭敏说。 他做了个手势让她走近些。“你站那么远,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清……”其实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只是想让她走近些。 她走到他床边,“你是怎么受的伤?”她看着他问道,眼睛水汪汪的,目光里带着期待和胆怯。过去,他曾经无数次乘她不注意的时候,偷看过他。 “我……被人偷袭了。”他道,“说来你不信……好像是董纪贤干的……”他断断续续,心不在焉到说着,她低头的时候,他又偷偷瞄到了她的脖颈。他忽然想起,他最初喜欢她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的脖子跟脸一样白,后来他发现她的手指甲是所有她认识的女人中最干净整齐的。 “董纪贤?”她非常吃惊。 “我在外面的公园碰到了他,他狗急跳墙打了我。” “啊,如果是这样……” “郭敏。就算他打我也不能说明他就是凶手。我们暂时不要提他好不好?” 这么美好的时刻用来讨论董纪贤,那可太煞风景了。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歪头看了一眼他的伤口。那里包着白纱布,她微微皱眉,眼睛眯了起来,像是在那一刻体会到了他的伤痛,他的心禁不住一抽。 “你师父怎么说?你的伤几天能好?”她又问。 “估计得好几天。师父会给农场请假,要不然初三,我就得回去了——你父母什么时候回来?”他问道,特意朝床里面移动了一下身体,因为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口,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哪儿疼啊。要不要去叫你师弟?” “别别别……你别忙……”他已经在床边给她腾了个地方,“来,你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我有话问你——那你父母看中的人,什么时候会来见你?” “他会跟我父母一起回来。他要来我们这里办事……”她说完急急地补充了一句,“你别管这些了,这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好好养伤……”他的手已经在被窝口了,他看见她的手在被窝外面。他喜欢了她很久,居然连手都没拉一下,现在想想真是太冤了。 “思晨说,你打算去见他?”他问道。 她摇头,“……不,我还没想好呢,所以才写信问问你……”她盯着他看了一秒钟,马上又把目光移开,“我没别的意思……” 她在等他开口。他想。 “郭敏。你可以去见他。”他道。 她像是被人抽了一下,脸色有点难看。他知道,如果他接下去什么都不说,她就会装作若无其事,然后找个借口离开,她会把心里的伤藏起来,下次见到他后,她会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她会对他一如既往的客气,但恐怕从此以后,她心里会在他们两人之间筑起一道沟壑,他不想让她这么做。所以,还没等她说出那些言不由衷地客套话,他的手就从被窝里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她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想挣脱,但他死死抓住她,“郭敏,我爱你。”他脱口而出。 她停止了挣扎,怔怔地看着他。 “郭敏,你可以去相亲,你可以去相一百次亲,但你要跟我结婚。”他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然后,他放开了她,她的手好滑,相比之下,他的手简直就是粗糙的老树皮,“我弄痛你了。”他轻声道。 现在换成她不知所措了,好像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中,中玉,这不是玩笑……”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是在努力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的确是一时冲动说出了那些,但他是认真的。他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就像银行的零存整取,每天存一点零钱,日积月累,他自己都不知道存了多久,存了多少,终于有一天,当他把它统统拿出来时,发现那居然是一笔巨款。这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他对她的感情,就像钱一样真切。 “郭敏。”他叫她。 她温柔地看着他,他们对视一会儿。 “你帮我看看,这儿是不是出血了……”他指指他的后脑勺,“这儿很痛……”他露出痛苦的神情,这让她立刻惊慌起来。 “哪儿啊,在哪儿啊?”她低下头,凑近他的脖子,着急地寻找他说的痛处,他却顺势一把将她抱住,狠狠吻住了她的嘴唇,她一开始想反抗,但大概是担心会碰伤他,她只是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就软绵绵地靠在了他身上。 她的气息包裹着他,因为用力太猛,他觉得伤口在疼痛,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的脑袋快撕裂了,但他心里却觉得无比温暖,那是衣服和火炉无法比拟的温暖,就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是他第一次亲吻一个女人。在这之前,他丝毫都没有经验,甚至也没有幻想过类似的场景,然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要结婚了。亲热的滋味真的很好。 他放开了她。 “郭敏。有些话,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如果我跟你结婚,我会发誓,这一辈子我眼里心里都只有你。” 她的眼圈红红的,像要哭了。 “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没说话,但她的眼光鼓励他说下去。 “你要是跟我在一起,从今以后,无论我是好人坏人,你都要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你得把我放在第一位,在你父母和妹妹之前。你能做到吗?” 她依旧没说话。 “我不是个完人,我有可能会做很多错事,但我会爱你一辈子。” “好。”她道。 现在是他觉得她回答得太仓促了。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我说好。”她道。 他发现她眼里满是泪水,“你哭什么啊。”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心想,这就是我的女人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有点想哭。 她略微胆怯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我还是让思晨进来吧,我们关着门,时间长了不好……”她说着恋恋不舍地站起身,走向门边,正准备开门时,她又忽然回头,“这事,我得跟我爸妈说……” “我跟你一起说。等我好了之后。”他道。 她的脸忽然亮了起来,这下,她好像终于相信了他的话。 沈晗发现市局的人在公园深处的一排平房前徘徊,他知道那应该就是郭家姐妹的目的地了。其实在半路,他就发现她们实际上在跟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他曾经故意走到那个年轻人的前面,结果他认出那就是董晟的四徒弟杜思晨。他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跟踪他,但他知道,杜思晨最终会把他们所有人引向董晟的落脚点。因为杜思晨似乎已经没别的亲人了,他外婆的户籍地址显然不是这个公园。 没过多久,郭涵和杜思晨同时出现在平房门前的院子里,两人似乎在争辩什么,过了几分钟,一个四十岁左右,面容姣好的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笑盈盈的,好像在跟他们打听什么有趣的事。 市局的两个警察,一个留在平房门口,另一个则前往公园的管理处。他估计他们是去找园长了。沈晗相信,要不了多久,这个公园就会被封闭,到时候,如果被市局的人发现他在公园里,恐怕对他对程青刚都不利,所以他决定尽快离开这里。 他兀自朝公园大门的方向走,快到大门时,公园的麦克风响了起来, “公园现在有紧急事务处理,请大家尽快离园。请走4号门,请走4号门。公园现在有紧急事务处理,请大家尽快离园。请走4号门,请走4号门。” 公园共两个出口,看来,他们现在已经关闭了另一个出口。但这样大张旗鼓地广播好吗?如果董纪贤听到这则广播,会作何反应? 公园的游客陆陆续续地朝4号大门走,他也混在人群中。他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然而,他并没有在游客中发现外貌酷似董纪贤的人。 他跟着人群来到公园外面,这时,公园门口的一个中年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大约四十多岁,中等偏瘦身材,穿着旧中山装,此时,他正在公园门口发呆。他身边牵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女孩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鸡蛋糕。 董晟!他是董晟。沈晗忽然想起他曾经在档案里看到过的户籍照片。 董晟望着公园里鱼贯而出的游客,一副被吓呆的表情。沈晗慢慢朝他靠近。 “爸,公园里的人怎么都出来了?”他听到女孩在问董晟。 董晟没有回答。 “爸,我们进去吧。妈在等着我们呢。”女孩催促道。 董晟弯下腰,对女孩低语了几句,女孩点点头,甩开了他的手,欢快地朝大门奔去。董晟等女儿进了公园大门后,便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快步而去。沈晗立刻跟上了他。 他想看看董晟会去哪里,然而,他跟着董晟才刚进入一条巷子的拐角处,董晟就立刻转过身来,站定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你是谁?”董晟问道。 “我是派出所的。董大夫。” 董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你为什么跟着我?”他又问。 “董大夫,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 董晟没说话。 沈晗很想把董晟带回派出所问话,但所长肯定不赞成他这么做,而且,让程青刚知道,他私自把他们感兴趣的“对象”带回派出所,肯定也会引起误会。所以,他只能随机寻找谈话的机会和场合。 “董大夫,我直说了。你的侄子董纪贤现在失踪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董晟朝身后看了看,像是担心有人会追过来,“纪贤吗?我给了他一点钱,让他走了。”他急急地说。 “你给了他一点钱?!”沈晗的脸一沉,这是什么行为!董晟不知道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的语调变得严厉起来。 “昨天晚上。他来找我,我知道他有难处,就给了他一点钱,让他走了。”董晟轻描淡写地说,“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倒是想说,可我不想听。”说完,董晟转身朝前走。 沈晗好像在听天方夜谭。董纪贤想说自己去哪里,他居然没听?这可能吗?如果董晟真是这样,那他还算是个正常人吗?不对!他提醒自己,这个姓董的医生摆明在糊弄他。 他追上了董晟,“你们在哪里见的面?” “公园。你们误会他了,杀人的肯定不是他。”董晟步履匆忙,像是急于要甩掉他。沈晗一下子越到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现在要去哪里?” 董晟瞪着他,“我又不是董纪贤。你不是找董纪贤吗?” “大年夜晚上6点到8点,你在哪里?” “我在公园里,我去街上转了转,还去买了酒,我忘记了,那天我到过很多地方……”董晟想绕过他,被他一把推开了。 “董大夫,你知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 “不就是徐子健家的灭门案吗?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跟纪贤也没关系。你们赶紧去抓凶手吧,别在我们这里浪费时间了。” “既然,你认为董纪贤没有杀人。那你为什么要给他钱,让他逃走?”沈晗问道。 董晟撇撇嘴,朝后退了一步,“因为你们怀疑他。你们一旦怀疑一个人,就会把他搞得像真的罪犯一样。只要他到了你们手里,他就成了待宰的羔羊,他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利,你们只会让他按照你们的想法说话……” 董晟又连退了两步。 眼看着董晟再后退两步,就要从小巷的支路上逃走了,他一个箭步上去抓住了董晟的手臂,把他拽到了墙边。 “那你现在又要去哪里?!去见董纪贤,去给他报信?” 董晟甩开了他,“……我只不过是不想待在公园里,那边封园了,里面肯定有警察,我不想看见你们这些人!不想听你们说话,更不想闻到你们的气味。——你们有气味,知道吗?只要你们来了,空气里就会散发一股你们警察特有的气味,让人毛骨悚然,又想吐……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但是,我不想闻……”他好像闻到臭味那样屏住呼吸,皱着鼻子往后退,眼里全是鄙视和厌恶。沈晗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屁话,他有种想把董晟按在地上痛揍一顿的冲动。 他揪住董晟的衣服,把他推进了一条冷僻的后巷。 “叫你董大夫,是尊重你!可尊重是相互的,既然你不尊重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恶狠狠地说。 “你想干什么!”董晟露出恐惧的神情。 “我要找到董纪贤。你得给我带路!” “我怎么带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如果他没杀人,他为什么要跑?” 董晟不说话。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他说他犯事了……但我说了,他不会杀人。” 沈晗逼近他。 “犯事?犯事是什么意思?” “我没问。也许他只是跟人打了一架。他脾气不好。” 沈晗狠狠瞪了他一眼,“打架!你说得倒轻巧!徐家死了十几个人,连几岁的小孩子都死了!——你居然还帮他!你还是念过书的人!你有没有是非观念!” “再大的是非也抵不过亲情!他是我侄子!他有难处,我当然得帮他,给他钱天经地义。……”董晟说到这里,整个儿都僵住了,因为沈晗就从口袋里掏出了枪。 “带我去见董纪贤。你肯定知道他去了哪里。”沈晗把枪顶住他的脖子。 董晟瞥了一眼他的枪,“你们,你们警察就是这个样子,所以我才要帮他走……” 这个臭书呆子!他还有理了! “董晟,我跟你明说吧,”沈晗迟疑了一下,还是收起了枪,“我只是个派出所的小民警,这案子不归我管,归市局管。如果我把你交给他们,他们可不会像我对你这么客气。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人的身体是多么脆弱,多么经不起折腾……”他感觉董晟的身子在发抖,这个胆小鬼!他心里骂道,“可是,如果你把事情告诉我,你给董晟钱让他逃跑的事,我就会为你隐瞒,我会尽量帮你……” “但你最后还是会把我交给那些人……”董晟道。 “那没办法。案子归他们管。” 董晟面如土色,看来市局对他的确有威慑力。 “可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只是给了他一点钱,送他去了海边……” “你给了他多少钱。” “200块……” “好大方……” “他需要钱。”董晟咽了下口水,“——所以所以,你说我最终还是得跟他们回去……” 沈晗点头,“那里都是警察,气味很难闻啊,不知道你是否受得了。” 董晟踉跄了一下,沈晗忍不住扶了他一把,心想董晟的胆子还真小,就这么几句话就把他吓得快昏过去了。 “不过,董晟,市局的人之所以要找你,就是为了董纪贤。只要你把董纪贤的藏身之处告诉我,他们就不会来烦你了。”他还是认为董晟知道董纪贤的去处。 董晟垂下眼脸,陷入了沉思。 “你好好想想。”沈晗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 郭涵和郭敏正从4号大门走出公园。 “怎么会闭园?”郭涵边走边问。 郭敏还沉浸在刚刚确定恋爱关系的喜悦中,她无心过问周遭的一切。现在,她的脑子唯一愿意去想的就是他的话,“郭敏,我爱你”“如果我跟你结婚,我会发誓,这一辈子我眼里心里都只有你。”——从来没人跟她说过这么甜蜜的话,从来没有。她又想起了那个吻,他有点粗鲁,他的嘴唇很烫,他的身体还有点发抖,但她看得出来,他很幸福,跟她一样幸福。而且,他还打算跟她一起去见她父母,他真的要娶她。这说明,他的确是真的爱她。 可是,该怎么跟爸妈说呢?如果直说,他们一定会反对。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们接受没钱没背景,又有点顽劣的他呢? “姐,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头?”郭涵又说话了。 “有什么不对头的……”她仍然心不在焉。 “你没看见那里的警车吗?”郭涵指指公园门口,那里果真停着三辆警车,警察正陆续从车上下来。 郭敏这时才意识到,真的出了什么事。 “大概是公园里出了什么事吧?”郭涵道。 郭敏忽然想到了董纪贤,莫中玉说他在公园里被董纪贤袭击的。现在,忽然封闭公园,又来了那么多警察,难道是为了找董纪贤?她的眼角忽然瞥见她们身后有个熟悉的影子,这人跟她们坐的是同一辆公共汽车。糟了,我们被跟踪了! “大概是出事了,我们快回家吧。”她不动声色地说。 郭涵神情紧张地点了点头。 正好有一辆公共汽车开来,她不假思索地跳了上去,妹妹紧跟其后。上了车后,郭涵怪她:“姐,你坐错车了!我们应该坐20路。” “等下一站再说。” 她忍不住偷偷朝身后瞧,发现刚刚她看到的那个男人,也在同一辆公共汽车上,只不过,他在后门。 我们果然是被跟踪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跟踪我们?为了董纪贤?是不是因为董纪贤跟郭涵的关系? 她不知道郭涵有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她不敢声张,打算回到家后再告诉妹妹。 就在这时,郭涵忽然拉了她一下,“姐!你看窗外!”她低声道。 郭敏朝车窗外望去,发现沈晗和莫中玉的师父董晟正并排朝前走。他们似乎一边走,一边还在说话,不过看的出来,董晟的脸色不好,好像是被胁迫的。 她们禁不住对视了一眼。 “他怎么会跟中玉的师父在一起?”郭敏道。 郭涵皱眉,“估计还是因为徐家的案子。他们找他师父,肯定是因为董纪贤,没有别的原因了……” 郭敏的心七上八下的。她猜不出他们两人这是要去哪里。 董晟被沈晗带走,中玉肯定不知道。她很想去给他报个信,但公园已经被封闭了,而且他那里也没有电话,怎么办? 沈晗发现董晟不知不觉已经将自己带到了江边。 “他在哪里?”他问道。 董晟指指江里,“我给了他钱,让他找我的朋友。” “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 “我让我的朋友把他丢到江里了。因为他辱没家门。” “你说什么?!董晟!”沈晗觉得自己被耍弄了,他没想到,他们走了将近4站路,花了近40分钟,来到江边,居然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他一下子揪住了董晟的衣服。 “我是说真的,我让他把董纪贤丢到下面去了。但是,纪贤会游泳。”董晟道,“他是游泳健将,所以他可能游走了。” 碰!沈晗一拳打在董晟的脸上,董晟顿时鼻血如注,跌倒在地上。 “你在耍我!”他指着董晟的脸怒道,“好吧,你既然不打算告诉我董纪贤的下落!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铐。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嚷了起来。 “喂!同志!你是西田巷派出所的沈晗吗?” 他回过头,发现招呼他的人,正是跟踪郭家姐妹的其中一个警察。此人正向他走来。 他怎么会来?难道是郭家姐妹把他引来的? “喂,你是西田巷派出所的沈晗吗?”那个人又问了一遍。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时,他发现郭家姐妹站在离他们不远的一棵树下,正充满戒备和敌意地看着他。一定是她们把他的名字告诉这人的。两个傻丫头,她们以为这是在帮董晟吗?这是在害他!如果市局的人现在要把他带走,对董晟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个人是市局的?”董晟在问他。 “对。” “你要把我交给他了?” “我有什么办法!这都是你自己找来的!” 他走过去跟那个警察握手。 “老沈,这案子不归你管哪。” “是啊,是啊,我这就把他交给你们。” “这就对了,他有没有交代什么?” “还没呢!” “得了,你交给我们就行了,上面等着问他话呢……喂,董晟……老沈,抓住他!抓住他!”那人的话说了一半,忽然看着他的身后惊叫起来,他一转脸,发现董晟已经爬出了栏杆,他连忙一把拉住他。 “董晟!你这是干什么!”他吼道。 “我不会跟他回去的!都结束了!”董晟笑了笑,“都结束了!”他忽然手一松,纵身向下跳去,沈晗想拉住他,但还是迟了一步。 “嘶——”董晟的衣服在半空中被撕裂了,沈晗眼睁睁地看见董晟掉入了滔滔江水。“董晟!”沈晗喊道。他觉得他的头好像被劈了一刀,快裂开了。董晟跳江了!他简直没法相信眼前的事实。 “董师父!”郭敏急急地冲了过来。 沈晗毫不犹豫地脱下衣服,想要跳下江水,却被市局的人一把拉住。 “老沈!你不要命了?!” “董师父,董师父!”郭敏朝着江水哭喊着。 上部 11.雪上加霜 沈晗只觉得头痛。 忽然之间,他失去了方向。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自从董晟跳江之后,他连着两天跟着工作组去江边搜寻,可一无所获。董晟的妻子,就是那个之前他见过的面容姣好的四十岁妇女,脸色惨白地站在江边定定地望着下面,有一次,他担心她会跳下去,他上前想拉她,但她一回头,就狠狠瞪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因为有孩子。我现在就咬死你,然后跟着我男人一起跳下去!”她声音颤抖地说,眼里满是泪水,衣襟前也是一大片湿的,他估计她已经哭过无数次了。 很明显,她对他恨之入骨。可他究竟对董晟干了什么?他想来想去,只不过是说要把他送到市局而已,是董晟自己吓破了胆。 不管他怎么解释,每个人都认为是他逼得董晟跳了江。据说,董晟还不会游泳。市局的处理意见上写的是,“因处理不当导致严重后果”,他被勒令停职写检查。 他在家里傻坐了两天。 第三天的晚上,程青刚的传呼电话把他叫到了市局对面的一个小饮食店。 “这两天过得怎么样?”程青刚问他。 他摇头,一言难尽啊。他真的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到了我们这把年纪,谁没有经历点风浪啊。忍忍就过去了。”程青刚要了两碗雪菜肉丝面,两个肉馒头和一瓶烧酒,“别多想了,先喝口酒。”程青刚替他倒了酒。 “老程……”他才想开口抱怨自己的命运不济,程青刚就截住了他的话头。 “你先听我说。”程青刚放下了筷子,“我听说你二十岁不到就干这行了。是不是?” 沈晗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18岁。我入行的时候18岁。” “我比小两岁,16岁,我就扛枪干革命了,现在我快55了。”程青刚注视着他,“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准备干下去吗?” 沈晗噗嗤一下笑出来。 “不干这个,我还能干什么?!老程,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就行。我就想提醒你,只要还准备干下去,只要没把咱扫地出门,咱就还是警察,所以啊,咱还得干咱该干的事。”程青刚用手指敲敲桌面,“咱把这案子破了,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就算有个交代了。” 沈晗注视着眼前这个身材臃肿,头发花白,衣服上污迹斑斑的老公安,忽然眼睛有点发热,“好。”他重重点头,并举起了酒杯。 程青刚也举起了酒杯。 两人碰了下杯,随后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程青刚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 “老沈啊,我打算今晚再去一趟徐家,好好勘察一下,我想让你跟我搭手。” 沈晗精神一振,“行啊。”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你为什么不找你那些……” 程青刚朝他摆手,“我要找个有经验的。那几个小子,脑子里缺根弦,还有个刚结婚,也不能总叫他晚上出来吧……再说,”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关于徐海红的调查,我的顶头上司让我们停手了。他让我们把主要精力放在董纪贤身上。所以现在,我们那边在全力调查董纪贤的周边人物,他弟弟,他叔叔的几个徒弟,他老婆,当然了,还有郭家姐妹——” 沈晗明白了程青刚的意思。 “你是不是想偷偷调查徐海红?” 程青刚重重点头,“董纪贤当然也要查,但徐海红也不能放。我还是觉得她不简单。我今晚会去那屋子好好查一查。你帮我个忙。你现在一个人在家反省,没人管着你,你就替我去跑一趟K县,问问她在老家的情况。” “行。我听你的。我明天就去。”他一口答应。 沈晗本来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去K县的,可还没起床,陈键的传呼电话就来了两个。 没办法,他只能急匆匆赶到附近的小卖部。他们这一片,就这里有公用电话。 “什么事啊。”他说话时,发现衣服都穿反了。 “你马上过来一下。” “什么事啊。我还要出门呢。” 陈键没说话。 他感觉有点不对劲,“好吧,我这就过来。” 他用十来分钟的时间梳洗完毕,骑车来到了市局。 陈键已经在停尸房等着他了。 “你昨晚没睡?”一见面,他就发现陈键一脸疲惫。 陈键阴沉着脸,也没像过去那样请他坐下,“我也想睡,”他道,“但昨天半夜三点我又被他们叫回来了。” “又出了什么案子?” “还是跟徐家有关。” 他一惊,“是徐海红?”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陈键却忽然转头望向解剖床上的一具老年男人的尸体。那人的胸口已经打开,血淋淋的脏器暴露在空气中。沈晗朝那人的脸望去,差点脚一软,摔在地上。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是程青刚的脸。 “没想到吧。”陈键道。 沈晗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老朋友。 陈键开始叙述昨天晚上的经历。半夜三点他被人叫醒,直接带回了市局停尸房,在那里有一具刚刚从医院送回来的尸体,他怎么都没想到,躺在他面前的就是老公安程青刚。别人告诉他,程青刚独自在徐家勘察现场,晚上10点到那里,12点左右,专案组的一个年轻人去跟他会合,发现程青刚躺在地上喘粗气,连忙叫来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后,医生抢救了十来多分钟,最后程青刚还是宣告不治身亡。医生确定死亡原因是急性心力衰竭。因为他是在案发现场突发疾病的,所以市局为慎重起见,派人又将程青刚的尸体送了回来。 “老程的身体有那么差吗?”沈晗终于开口问道。他实在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又朝那具男尸望去,“他是自然死亡,还是有别的原因?” “一个字。砷。”陈键道。 “还是砷中毒?他在现场是不是碰过什么东西?” “不清楚。当时就他一个人。” “可他在现场应该戴手套吧?就算碰到什么,也不会直接往嘴里送啊,他可是老公安了。”沈晗还没完全从程青刚的突然暴毙中反应过来。 陈键笑了笑,“这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是没法再见你了。” 有那么几秒钟,沈晗觉得天旋地转,说不出话来。 “我就是为这事找你来的。”陈键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他觉得头痛极了。 “我给你个建议,回家睡觉,暂时忘了这案子。”陈键道。 “忘了这案子?!” “对!”陈键走近他低声道,“你可千万别跟人说,你跟老程昨晚见过面,要是说了,到时候肯定调查你!董晟的事还没完呢,你别给自己找事!明白吗?!” 陈键当然是好心,但他想到了昨晚程青刚的话。 “可我既然干这行,我就还是个警察,我还得把这案子查下去。”他道。 “要查也得过一阵,等这边结束调查后,你慢慢查你的去。现在,你这么做就是给自己找事。我劝你别没事找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陈键盯着他的眼睛,心急火燎地说,“现在你得给人让道!你挡着别人的道了,知道吗?!” 也许陈键对的,他忽然意识到。 “那你们市局现在准备怎么查这案子?”他低声问。 “他们现在盯住了董纪光。他是董纪贤的弟弟,还有前科。” “可他有不在场证明啊!” “不管你的事。” “那其他人呢?” “他的几个徒弟都被关着审呢。——没办法,现在局长下令要尽快破案。” “这不是乱抓人吗?” 陈键没搭腔。 沈晗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操。他知道现在新任的市局局长是靠造反起家的,查案屁也不懂,整人倒是有那么一套。靠他查案,那这案子可算是完了。看来还是得靠他自己找到杀人凶手。程青刚啊程青刚,你还是老公安呢,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你到底是怎么中毒的?他朝男尸看了一眼,重重叹了口气。 “得了,我走了。”他心情恶劣,只想出门去透口气。 “等等。”陈键走到他跟前,“我再给你透个信。郭家姐妹已经摆脱嫌疑了。你别再去找她们了。” 沈晗看着他。 “随便吧!”他现在只想骂娘。 陈键拍拍他的胳臂,“现在可不是程青刚在查案。人家局长有自己的方式。” 沈晗走出市局的时候,刺骨的寒风吹得他膝盖打战。可他连自行车都没拿,在冷风中独自走回了家。到家的时候,他几乎累得散了架。 李泰,我什么时候才能抓到杀你的凶手?我真的要等吗? 他仰头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泪水奔涌而出。 这天晚上,他终于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上部 12.一个决定 郭敏拿起电话机的时候,手还在发抖。有生以来,她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可她别无选择,为了救莫中玉,她只能这么做。 “爸……”她说。 “我都听说了!你妹妹现在怎么样?!”父亲的语气很严厉。 “她没什么,已经恢复了。警察对我们还算挺客气。”她低声道。 父亲冷哼了一声,“那当然,我是打了招呼的!我是做梦也没想到,公安部的人会找上门来!也没想到那个董纪贤会干出这样的惊天大案!郭敏,你跟我说实话,你妹妹跟这混蛋没什么吧?” “爸,郭涵没那么笨。实际上就是董纪贤一厢情愿,妹妹呢,除了收了他一点礼物,没干别的,他们没什么事……” 父亲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跟你妈听说这事后,两天晚上没睡着觉。好了,我现在得去休息一会儿了。有什么事等明天我回来再说。” 眼看着父亲就要挂电话,她赶紧叫道:“爸!” “什么事?” “爸,有件事得跟你说……” “有什么事?快说。”父亲有点不耐烦。 “是,是关于莫中玉的。”她的心砰砰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这个谎话说好,“我不是平时在帮你整理信件吗?你曾经跟在美国外交部的叔叔通过信……” “对啊……”父亲有点意外。 “那封信现在在莫中玉那里。” “你说什么?!信怎么会在他那里?”父亲果真紧张起来。 在目前的政治气候下,就是你跟外国的一个买菜的有书信往来,也会被人扣上里通外国的罪名,更别说还是跟美国外交部的人通信了。 “我是怀疑被他拿走了,前几天他来过,当时我正在整理信,他走了之后,信就不见了……” “你怎么能让他随便进入我的书房!”父亲火冒三丈地吼道,随即又低声问,“你确定他走之后,信不见了?” “是的。” “你都找过了?” “我都找过了。爸,现在的问题是,他被市公安局的人扣着,他们在审他,他们认为他知道董纪贤在哪里。我就怕,我就怕他们要是再审下去,他会说出别的事来……” 父亲马上听懂了她的意思。 在沉默了三、四秒之后,“好吧。我去想想办法。”父亲道,“得把他尽快弄出来。” 她挂上电话时,发现手心里都是汗。 莫中玉觉得自己睡了好久。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有两个警察站在他面前。 “出来吧。”一个警察冷漠地对他说。 他勉强抬起头。 “今天还问吗。我可是都说了。”他躺在地上说。 另一个警察见他磨磨蹭蹭的,将他一把从地板上揪了起来。 “把你抓进来,可不是让你睡觉的!” 他被一路夹着拖到走廊上,并且很快,他就被带到了看守所的办公室。在那里,之前审问过他的两个警察正襟危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块空地上,放着一把木头椅子。其中一个警察也不说话,朝那张椅子指了指。 他坐到了椅子上。 “还要问什么,我都说了。”他道,“我不知道董纪贤在哪里。我要是知道,我早就招了。我师父也没跟我说过什么。我师父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就是给了董纪贤一些钱。因为董纪贤是他的侄子。我师父一直说,他哥哥是这辈子对他最好的人。所以,他一定得好好照顾他的两个儿子……就这么简单。我师父实际上就是个书呆子,他胆子小,他没想别的,他就想……” 两个警察都没理他。他们好像在低头写着什么。 他伸长脖子想偷看他在写什么,其中一个警察瞪了他一眼,他忙缩起脖子。 过了一会儿,警察似乎写完了。 “莫中玉,今天就先放你回去。”警察神情严肃地说,“我们还是那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再回去好好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到时候及时报告我们。” “我一向很坦白。我都说了,就是那天晚上,他碰见我,他说他干了件冲动的事,就这句话,我知道的就这些,我也想知道他有没有杀人,可没机会啊……” 没人要听他说话。一个警察朝门外招了招手。 门开了,有人走进来,警察把他刚才写的那张纸交给了那人。 “你出去吧。” 我真的能走了?他有点不敢相信。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头问:“我那几个师兄弟呢?” “如果没问题,会放他们走。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警察没好气地回答他。 “他们可都是好人,他们……”他还想说下去,见警察在朝他瞪眼,他连忙收住了口,“行,我相信政府。”他道。 警察做了个让他快滚的手势。他急忙退了出去。 一出看守所,莫中玉就急急忙忙赶往公园赶。他不知道师娘是否还住在那里,但他得先去看一看。在里面被审问的这几天,他已经都打算好了,等他出来,先安顿好师娘和董焱,然后就收拾行李出门去找师父。他总觉得师父还活着。他想,就算师父真的死了,也得找到尸骨好好安葬。 公园的看门人认识他,一见他就告诉他:“你师娘还在呢。” 他连忙奔进了公园。 师娘果然还在,此时正好是中午,厨房里却没人影晃动。师娘显然已经没了做饭的热情。他走进院子。师娘大概听到了院子里的响动,门开了,董焱奔了出来。 “二哥哥。”董焱呜咽地叫着他。 紧接着,师娘也跑了出来。 “中玉,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师娘的脸色惨白,头发也乱蓬蓬的,好像好几天没梳过了,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到他跟前。 莫中玉看着师娘和董焱,心里难过,但他知道眼下还没时间流泪。 “是啊,我回来了。他们说,过几天,他们几个也会回来,您别担心。” 师娘走近他,摸了摸他的脸,“他们没打你吧?” “没有。我配合得很,就怕挨打。”他嬉皮笑脸地说。 “你这孩子!吃过饭没有?” 他摇头,“师娘,还是说正经的吧。你继续住在这儿也不合适。”他忽然看见屋子里有两大包行李,看来师娘本来也打算走了。 师娘红着眼圈道:“公园的园长昨天找过我了。他的职务都给卸了,现在正在家里写检查呢!你说,我怎么还有脸再住下去?我准备回老家……” “得了,你哪儿也不用去,就住我那儿。” 师娘一愣,接着又笑,“别傻了,你那儿就一间睡房。我们怎么住?我想好了,我回老家,老家再怎么穷,总还是有我的栖身之地。” “师娘,我不跟你开玩笑,你就住我那儿。师父如果活着,他会去我那儿找我的,他认识我家。他肯定是不会再回这公园来了。”他望着眼前的这间平房,禁不住叹气。 师娘呆呆地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也希望他活着,”她惨笑,“可他不会水,那么深的江水,他们找了他好几天了……” “我在里面的时候,想起一件事。我刚跟着师父学医的时候,有一次,我们晚上去出诊,我掉到河里,是师父救的我。他会水!师娘,他会水!”他边说边走进屋子,“再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拿着一包行李就往外走,“就一间睡房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住那儿,那房子往后就你跟董焱住了。那房子就当是我孝敬师娘了。” “你说什么傻话!那你住哪儿?”师娘问道。 “我可以到他们几个那边去挤挤,再说,我马上要走了。” 师娘更听不懂了,“你要走?你去哪儿?” “我要去找师父,我沿着河边走,我拿着师父的照片问别人,肯定能打听到师父的去向……”他见师娘脸色变得很难看,便笑了笑,“我师父未必死了。” 师娘显然是被他的打算吓到了,等他扭头又走进屋后,她才心急火燎地跟了进来。 “那你的工作呢?!你不回农场了?!”她大声问他。 “师父都没了,还回什么农场?师娘,别劝我了,我不管了,我豁出去了。我不找到师父,我是不会回来的。”他把一大包行李搬到了门口。 “那郭家姑娘?你连她也不管了。她对你可是一心一意的。她来这里问了好几次了。你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对象?” 他停住了,眼睛看着地上的泥土。 “出了这样的事。她父母更不会同意我跟她在一起了。”他低声说着,正要往里走,却被师娘一把拉住了衣服。 “中玉,你听我说。”师娘抓住他的胳臂,盯着他的脸,“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对你师父有感情,可你得明白一件事,你师父死了,他不可能还活着。那么深的水,你想找你师父,那些公安也一样,他们急着要抓他!他们有那么多人!你师父就算想露出个头逃命,看见他们那阵势也早就被吓傻了,他会让自己往下沉,你知道吗,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想听师娘说这些,想推开师娘,但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臂。 “你听我一句。如果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对得起你师父和师娘了。你师父肯定不希望你把好好的饭碗砸了到处瞎找!你当初连高中都没上,就跟着你师父行医……” “师父这边不是缺人手吗?再说我也想赚钱,我给师父干,师父发我工资,出诊还有出诊费……” “别打断我!”师娘吼道,“你知道你这工作是怎么来的吗?是董越和你师父一起给写的介绍信!你说你这工作多来之不易!现在董越死了,你师父死了,你要是把工作丢了,谁还帮得了你!你别忘了你连高中都没上过!你要是没了工作,以后怎么办?!” “师娘,师父没死。” “啪”师娘重重打了他一下。 “你有脑子吗?!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你这是在荒废自己!”说到最后,师娘几乎嘶吼了起来。 他想争辩,但当他抬头时,发现师娘眼里满是泪水。 他也想哭,但他告诉自己,我不哭,师父还没死,我哭什么哭! “师娘,”他逼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你别难过,现在师父只是暂时逃跑了,我会把他找回来的。你等着瞧吧!” 师娘怒气冲冲地望着他。 他微笑。这次自然多了。 “师娘,你别生气,我先去外面叫车,你等着,咱们尽快出发。” 师娘的嘴角下弯,忽然她捂住嘴“哇”地喊了一声,哭着冲进了屋。接着,他听见师娘在屋子里大声抽泣的声音。他不敢踏进屋,他怕自己也跟着哭出来。 “小燕,那我出去叫车了……”他一边往外退,一边对站在旁边闷声不响的董焱说。 “二哥,我爸真的会回来?” “那当然。不过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董焱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得好好照顾你妈。”他道。 董焱把他往外推,“二哥哥,你真啰嗦。” 上部 13.三年后 那是个星期天,中午时分,郭敏跟父母刚刚吃完午餐。她照例提前离开饭桌。她这么做是为了给父母和妹妹,或者别的亲戚,提供一个自由议论她的空间。她知道只要她一转身,他们就会在她背后说个不停。 “都三年了,再这么耗下去,她都要成老姑娘了。”母亲果然开口了。 “劝也劝过了,骂也骂过了,她就是要等他,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父亲又在叹气,“莫中玉怎么就这么死心眼!董晟肯定已经死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那么急的水流,而且都三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 “你们现在同意他们来往了?”妹妹笑着问。 “这是你姐姐的命!我本来以为她挺聪明的……”母亲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椅子吱吱嘎嘎地响,“她坚持要等他回来,我也不能把她捆起来嫁出去吧。叫她去相亲,一次都不去!——谁知道莫中玉会不会回来!如果他死在路上怎么办?她打算一辈子等下去?” “你轻点!小心让她听见!”父亲道。 “我就是想让她听见。她这么让我们操心,就是大不孝!莫中玉到底有什么好!她当初为了让我们救他,还骗你说他偷信!结果呢,等莫中玉出来,她又把信拿了出来,说什么自己掉在桌子下面没看见……切,她当别人都是傻子啊……” “那才叫爱情呢。”郭涵道。 “呸!你给我少插嘴,好好检讨一下自己的行为。当初如果不是你跟那董纪贤……” “好了好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事情都过去了!”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还是赶紧给郭敏找个对象吧!再耗下去,她真的嫁不出去了!” “我是没办法!” 母亲气呼呼地走出了饭厅。她赶紧躲进自己的房间。一开始,她还会为了莫中玉跟母亲争辩几句,她会坚持说“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始终没有出现,她就再也不敢说这种话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等下去,会不会有结果。 她还记得他走的那天是个大雨天。 “郭敏,我去找我师父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所以,你不要等我了。”他站在她家后门口,对她说。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用钢针在刺她的心。再看看他,自从师父跳江之后,他已经瘦了一大圈,看着几乎皮包骨头的他,她心疼极了,她真舍不得他走,但她知道,她是拦不住他的。 “这是菜包子,我做的,你带着路上吃。千万别饿着……”这是她顶着母亲的咒骂,偷偷为他做的。包子蒸出来的时候,个个都漏风,而且全无卖相,重新做又来不及了。她看着那些漏风的包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恨自己笨手笨脚,连包子也不会做。 他把包子放进了自己的包,“包子啊,我拿手,以后我回来我教你怎么做……”他语调轻松地说,但马上又停住了,“我说错了,”他轻声道,“你别等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许不会回来了……” “可是中玉,你师父他应该已经……” “我知道我知道,”他没让她说下去,“你们都认为他死了,可是……”他闭上眼睛,好像很疲倦的样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是要找到他。” 想起他师父,她就无比内疚。 “中玉,这事全怪我,如果我们没有跟着杜思晨,那警察他们……” “不怪你。”他再次打断了他,同时握住了她的手,“即便没有你们,警察也早晚会找到师父。这都怪董纪贤,是他害了师父!” “还没他的消息吗?” “师父那时候说他会去香港,可这事,我也不知道有几分是真的,师父只是这么认为,并没有看着他去香港……”说到这儿,他把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再见,郭敏。我会想你的。”他的嘴边仍带着笑,“你会想我吗?” “当然……我等你。” “等什么等,又不是等我吃晚饭,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就赶紧把自己嫁了……” “中玉!中玉!我会等你的。”她低声嚷起来,眼泪掉了下来。 他望着她,眼圈红了。 他俯身想要吻她,但这时,她身后有脚步声,是母亲来了,于是,她本能地躲开了他。因为这件事,她一直后悔到现在。如果他真的就此没了消息,她想,她可能会后悔一辈子。因为她错过了,最后一次跟他亲近的机会。 可是,三年了,他到底在哪里?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每次想到这里,她都心痛无比,她都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想到跟他一起走。她连提都没提过,她算是个合格的女友吗? 她听见关门的声音,知道妹妹郭涵吃完饭出去参加联欢会了。又到十一了,每个学校都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她听见妹妹离开的声音。 然而,几分钟后,前门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和妹妹的喊声。 “开门,开门,快开门!”妹妹一开始是用拳头拍门,后来改成用脚踢了。 等母亲火冒三丈给她打开门,正要骂她时,她却一阵风地冲了进来。 “妈,莫中玉回来了!莫中玉回来了!”她一路嚷嚷着上了楼,她听见莫中玉的名字,急忙走出自己的房间,妹妹差点跟她撞在一起。 “你刚刚在说什么?!”她拉住了郭涵。 “姐!他回来了。他正朝这里走来呢!天哪,他看起来像得了重病!好像快死了!你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嫁给他。”妹妹的话说了一半,她已经冲下了楼。她从来没跑得那么快过。那天是阴天,但她莫名觉得阳光洒在她的肩膀上,她整个人都暖了起来。他回来了,回来了!郭涵不会看错的!郭涵不会看错的! 她到门口时,是母亲替她开了门,“别摔跤了。”母亲嘱咐道。 她冲上了街道,等她气喘吁吁走到西田巷的巷口时,正好看见莫中玉背着一个破旧的行李包,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自从莫中玉离开农场去寻找师父的踪迹,已经有三年了。现在的他看上去比他离开时老了很多,而且更加憔悴。天哪!真的是他! “中玉……”她疾步走到他面前。 他看着她,好像没认出她。但她知道,他看见她了。 “中玉!”她拉住他的手,摸到他手臂上有几条伤疤,他一定受了很多苦,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本来不想来的,但师娘说,你还在等我……所以,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随后,他忽然一口血吐在地上,一头栽了下去。 那天之后的几个小时,他们家忙作一团。先是父亲和她把莫中玉送入医院看急诊。医生确诊他得了肺病,外加营养不良,接着就是长达三个月的治疗。母亲则一方面严格控制她,不允许她踏入医院,一方面则在筹划他们的未来。 事实上,直到他完全康复,他们两人才有独处的机会。她本来还担心他不愿意接受她父母的安排,去上中医学院念书,但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了。 “你等了我那么久,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他说。 他回来之后,她一直没问起他师父的事。直到他们结婚几个月后,有一次,她看见他独自一个人在阳台上发呆,便走上前,她原本是想哄他早点睡的,可他却忽然浑身颤抖,紧接哭了出来。 “郭敏,我师父死了。我没找到他……”他告诉她。 她紧紧搂住了他,泪如雨下。 她为他师父的事难过,然而,她也偷偷松了口气。她知道,那件事终于结束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那天晚上,他对她发誓。 (上部完) 下部 楔子 2009年12月 “高竞,你得学会放松——”余男坐在办公桌后面对我说。 两个月来,我每个星期总有一天下午会在余男的办公室度过。我听莫兰说,过去我就认识这个心理医生,我们还曾经合作办过几个大案子,但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最初见面时,我还以为他是个理发师,因为他穿着件花里胡哨的西装,还戴着顶卡其色的礼帽,这种装束跟莫兰熟悉的时尚造型师朋友很像。 “高竞,放松!”余男又在说话了。 每次,我们都得为我是否已经放松这件事费一番功夫。尽管那张长沙发的确很舒服,但我还是不太习惯在别人的地方躺下来。何况腰间还插着一把枪。 “我可以坐着,我很放松。”我说。 余男走到了我身边,“躺下!快把枪卸下!这里没人会拿走它!” 我终于解下了枪夹,躺了下来。 “这才像话。”余男长舒了口气,接着又发话了,“伸直腿——什么都别想,放空大脑。好,现在深呼吸,吸气,呼气——” 这也是老规矩,我做了三个深呼吸后,余男才开始提问。 “高竞,先说说你今天的心情?” “心情?” “没错。” “这几天我的心情都不赖,要不然,我也不会给你带蔬菜色拉过来。那是莫兰喜欢的意大利西餐厅做的。”我很想告诉这小个子,光这盘不值钱的蔬菜随便拌一拌就得收费98元——真是抢劫!但我记起莫兰反复告诫过我,“人际关系准则第一条,莫谈钱事”,也就是说,不管什么情况,都尽量别跟人提钱的事,别说物品的价格,别问人家的工资,总之别提钱就行了。——所以,我决定改变一下说话的重点,“那是一家高级餐厅,很高级很高级,服务生都戴着白手套。”他道。 小个子马上明白了我的暗示,“我知道,那里的东西很贵。代我谢谢她。” “别客气。” 余男在办公桌前优哉游哉地坐下,“高竞,说说你为什么心情不错。” “因为这星期我破了个悬案。当然,莫兰帮了我大忙,我们是合作完成的。” “是吗?是哪个案子?” “就是1969年大年夜的医院院长灭门案。” “接着说。从开始说起。” 这是惯例,每次见面,余男总是让他先把这一周的事说一遍。 “事情的起因是,我把副局长当成了扫地的阿姨。我还让她给我泡茶,她火了,把我从凶杀科赶到了档案室。” 我眼前浮现副局长的模样,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跟扫地的李阿姨很像,她们年龄相仿,都是四十七八岁的样子,一样理着没造型的短发,一样穿着黑皮鞋,一样有张不爱笑的脸,而且说起话来,嗓门也一样大。而且,见面时,她就在走廊里,并没有坐在她的办公桌后面,她也没亮明身份,那谁会知道她就是副局长大人呢? “然后你就去档案室报到了?” “她把乔纳叫了过来,乔纳把我领到了档案室,给我一叠资料让我电脑录入,就是让我当打字员。她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悬案,本来被锁在仓库里,现在上面要求全部电脑化,所以需要把这些资料全部录入电脑。” “你会打字吗?” “会是会,不过速度比较慢。再说,我凭什么当打字员?让我看看资料还行,让我当打字员,那他们是做梦!” “说话的时候,闭上眼睛,保持心情平静。” 保持心情平静!说的倒容易! 我勉强闭上了眼睛。 “然后呢?”余男问。 “然后,我把这个噩耗告诉了莫兰。我岳父就打电话给我,让我查查1969年的一个灭门案。我还真的找到了这案子的卷宗。我岳父说,如果我能把这案子破了,我就能翻身。” “那个案子发生在1969年?” “不错。最有趣的是,这案子跟莫兰的父母和阿姨都有关联。” “而你用一个星期就破案了?” “对啊,其实并不是很难,因为当时的检验设备,法医技术都不行,现在用先进的科技一检查,很多事都是一目了然的。不过结局还是挺出乎人意料的。”对我而言,结局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相信我过去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当然,就算遇到过,我想我也应该已经不记得了。 “详细说说。”余男道,他拿出了一本笔记本。 “好吧。反正有的是时间。” 下部 1.第一天:一宗悬案 事情就发生在上星期一。 如上所说,我被丢到了档案室。 档案室的角落里堆了十几个箱子,乔纳说那是前一天送过来的旧案资料,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悬案。领导要求档案室把它们全部录入电脑。我猜想,以我的打字速度,大概三年之后才能完成这艰巨的任务。因为工程太浩大,我就决定偷个懒,再说,副局长当初只是让我去档案室,也许她是让我去视察工作呢?反正她没让我打字。 我拿着手机,百无聊赖地来到走廊上,给莫兰打了个电话。 我在电话里把我今天碰到的倒霉事跟她说了一遍。 “那其实也不错,你正好可以休息几天。”莫兰的语调很轻松。 我听见电话那头有人在大声说话,听起来好像是岳母。 “怎么了?”我问道。 “老爸没经我妈的同意,就花60万买了辆奥迪,而更要命的是,他还雇了个司机。那司机还是我妈讨厌的人。我妈很生气,现在她正训我爸呢。”莫兰小声对我说。 她答应半小时后再跟我联系。 但令我意外的是,给我打电话的人却是我岳父。 我的岳父大人莫中玉,用现在报纸上经常用的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极品”,他是个爱恶作剧的中医。就我所知的事例就数不胜数。 一次是莫兰外公的葬礼。岳父对岳母说,他特意给老人家定制了一个高级棺材。岳母得知棺材的价钱后,马上同意就用它。可事实是,岳父在棺材下面做了个装置,当岳母念悼词的时候,下面听的人看见老外公慢慢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结果可想而知,葬礼被搞得一团乱,好几个人被吓昏了过去。莫兰说那天她母亲是哭着回来的。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爸!我爸哪点对不起你了!”岳母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岳父的回答差点让我岳母气得背过气去,“我答应过你,只要他活着,我绝不捣乱。我做到了,你还骂我。” 然后是,莫兰外婆的葬礼,这次岳母坚决不让岳父参与,岳父也答应不捣乱,但他表示要念悼词。他美其名曰让大家认识“林美英”——那是莫兰外婆的名字,然后,他放了一段录音,全是老外婆骂人和说人坏话的录音,在场的很多人都被骂到了,场面变得很奇怪,悲伤的气氛渐渐消散,有些人还悄悄离开了悼念大厅。最后,岳母摆的“豆腐宴”只来了一半人。岳母自然又是大哭,但岳父却告诉她:“现在的这些人,才是真正对你妈好的。他们了解你妈,他们不计较你妈说过的屁话。今后我们可以继续跟他们来往。” 后来这事还让岳父说对了,他们去法国也的确得到了其中几位的鼎力相助,但据说,岳母对这两件事耿耿于怀,乔纳的母亲郭涵去世时,岳母警告他,“如果死的是我,你爱怎么玩都可以。但我妹妹,不许你掺和!我妹妹已经够苦的了!”为了防止岳父捣乱,郭涵葬礼的那天,她干脆不让他去。但岳母却在悼念厅外面看见一个特殊的花圈,每朵花都是用乔纳父亲乔永波的照片折成的,乔纳正把这花圈往火里丢。事后一问,“花圈是姨夫做的”,原来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开始筹备了。 “你凭什么在几个月前就为我妹妹准备花圈?!”岳母自然少不得质问他。 岳父回答:“我是医生,我当然能看出她还能活多久。”跟过去一样,对于自己的行为,岳父毫无悔意,“乔永波就是个始乱终弃的混蛋,要不是他,你妹妹不会得病,也不会死!我没把他本人搅成花泥埋你妹妹的骨灰,就算不错了。我这是为郭涵报仇!你气什么啊!” 莫兰说,那一次岳母亲实实在在地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因为岳母认为岳父把乔纳教坏了,缺乏做长辈的样子。两人因此有整整两天没说话,最后虽然是岳父道的歉,还写了检讨书,但检讨书是他用一块巧克力骗莫兰写的,可见他的道歉一点诚意都没有。 不过,虽然他干了那么多荒唐事,他对我还是很不错的。尽管对于我那模糊的前半生,他编了无数故事骗我,一会儿说我是某军阀的孙子,一会儿又说我是高逑的后代,但他为我尽心尽力地医病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每天晚上除了给我作针灸,还给我按摩,隔三差五还为我特制各种膏药,现在我的腿能恢复大半,全是他的功劳。 “高竞啊。”岳父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尽管他不在身边,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站得毕恭毕敬。“爸,怎么是您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点怕他。一方面是因为我知道他很精明,所以总担心自己如果显得太傻,让他觉得我这个女婿不够格,另一方面,也是怕一不留神着了他的道。 “听说,你手头有些旧案的资料?”岳父问。 “是啊。” “去翻翻1969年除夕夜灭门案的资料,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算是悬案。” “灭门案?”没法否认,我来了兴趣。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这都应该算是大案子。可惜当时有各种限制和阻碍,最后反正是没破。高竞,”岳父提高了嗓门,“你要是能把这案子破了,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你就能舒舒服服地回到你原来的办公室里去喝茶了。” “我等会儿就去查资料。”我马上说,“不过……”我还是有顾虑的,“我现在枪都被卸了,恐怕没有破案的权限了……” 岳父在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这也的确是个问题。好吧。我负责给你排除障碍。你先把资料看起来……让乔纳给我打个电话。” 岳父挂上了电话。 不可否认,岳父的提议让我很兴奋。一回档案室,我就扑向了那十几个大箱子。 我在1969年的箱子里很快就找到了这案子的卷宗。 卷宗的袋子外面盖了个“大案”的图章。我草草看了一遍。 大致情况是,在1969年的除夕夜,徐家共有11人遇害,直接死因是胸部中刀,凶器似乎是一种前面带弯钩的小刀,但当时并没有在市场上找到同类产品。除此以外,一部分死者身上有中毒现象。而该案的主要凶嫌名叫董纪贤,追查结果是:在逃。该案在1972年停止所有调查工作,正式变为悬案。 令我惊讶的是,我发现那案子的口供资料里居然有岳父和岳母的名字。怪不得他如此关心。 岳父跟这个案子的主要关联有二。一,他是董晟的徒弟,二,他也算是灭门案的目击证人。警方把他关起来审问了好几天。他在审讯中承认,他在案发当晚曾经与董纪贤在现场附近遇见过,当时董纪贤神情慌张地说自己“干了一件冲动的事”。我岳父的证词对董纪贤来说是雪上加霜,我想要不是他跟董纪贤的关系很僵,就是因为当时的审讯力度很大,足以摧毁人的意志。不过,我倒真想看看他老人家害怕的样子是怎样的。 看完资料后,我当即就打算要拿下这个案子。乔纳觉得我是异想天开,可当我告诉她,卷宗里有她母亲的名字后,她的态度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变。 “有我妈的名字?”她马上夺过我手里的档案翻了起来。 后来还是我把那个名字指给她看的。乔纳的母亲郭涵当时的身份是“董纪贤的女友”,虽然郭涵坚决否认自己跟董纪贤有任何关系,而且她的姐姐郭敏——也就是我的岳母大人,也为妹妹作证说他们二人并没有在恋爱,但董纪贤当时在追求郭涵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曾经送过郭涵三斤苹果,两条丝巾以及各种各样的小东西。在当时,苹果和丝巾应该算是奢侈品。 档案显示,董纪贤在案发当晚去过郭涵家,两人吵架后,董纪贤怒冲冲地离去。虽然没人看见他在之后那段时间干过什么,但他离开后没多久就发生了徐家灭门案。他之所以进入警方的视线,是因为他在案发当晚就急匆匆地收拾行李离开了家,之后就杳无音信。他的叔叔董晟向警方承认,自己曾出钱资助董纪贤逃跑,这一点更加重了董纪贤的嫌疑。 而我岳父的师父董晟,在得知自己将被带入市局审问后,居然在惊慌之际跳了江。市局派人寻找过尸体,但未果。最后警方宣布董晟死亡,并将其定性为畏罪自杀。董晟临死前并没有说出董纪贤的去向,他说他让他的某个朋友把董纪贤丢进了江里。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这都是个叫人无法相信的证词。 “真没想到,我妈过去还有过追求者!而且还是个杀人嫌犯!”看了资料后,乔纳吃惊不小,她肯定从来没翻看过悬案资料。她也承认这一点,“我怎么看?!一周前,这些东西还被锁在地窖里。——好吧,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先找到原来的办案警察,了解第一手侦查资料。” “没问题。” “最好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和电话。” “40年了,你最好祈祷他们还活着。”乔纳道。 她一边查资料,一边告诉我,岳父刚刚在电话里让她查了一下副局长的档案资料。 “你知道他想干什么吗?”乔纳道。 “不知道。”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在查副局长?” “放心吧,他应该不会派人暗杀她。”乔纳道。 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岳父在打什么鬼主意。 “那你查到了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是背景资料而已。她今年48,去年离婚了。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哥哥嫂嫂在市政府工作,有一个姐姐是人大代表,总之家里都跟政府部门有关系。” 岳父想知道这些干吗?想贿赂她吗? 记忆到底是件什么样的东西?在我出事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猜很多人会把它跟智商挂钩。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不记得我的童年,我的父母,不记得我过去三十多年的经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是个好侦探。我不知道莫兰是否也这样认为,但我能感觉到,她并没有太把我身后的记忆黑洞当一回事。 “你以后会记起来的。”她总是这么说,“记不起来也没关系,你会有新的记忆,新的回忆。我们还可以重新认识。”她会抱着双臂,颇为诱惑地朝我笑,“现在的你,就像我新交的男朋友,很有新鲜感。” 我发现,自从我上次险些丧命后,她对我的要求很低,差不多只要我活着就行了。而且,她还把我的“记忆力缺失症”变成了人生中的一次颇有情趣的小插曲,这让我挺开心的。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莫兰的电话是半小时后来的。她显然已经知道了悬案的事。 “知道吗,就因为你这件事,我妈已经原谅我爸了。他们现在已经和好了。”莫兰很高兴地告诉我,“因为他们两个都想知道这案子的真相。我妈让你翻翻另一宗悬案资料。那是她的朋友的案子。她朋友叫苏云清,她是在灭门案的第二天死的,我妈一直认为她朋友的死跟灭门案有关。” “你在哪儿?”我听出电话里有杂音。 “我在车上,我们自己的车上。——董叔,麻烦你带我到这个地址。”莫兰在跟司机说话,接着又叫我,“高竞,我马上来看你。”我猜她是等不及想看旧案的资料了。 我本来没打算让她参与的,但她之前曾经对我说过,“高竞,你可能忘记了,你过去总是让我参与办案的。你还说我是你的终身搭档。” 既然如此,我好像没理由拒绝她,而且,我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感觉。跟她在一起,工作也好像变成了一场浪漫而刺激的游戏,而且,她总能想到我想不到的地方。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她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在警察局的门口,我牵着她的手,大大方方地把她带进了门。楼梯上有人从我们旁边走过时,我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 “这样不太好吧。”莫兰小声说,“这毕竟是你工作的地方。” “我一个小小的档案员,我怕什么!”我回答她。 这是心里话。我觉得我是一下子让副局长打到了地狱最底层。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说来也巧,我们在楼道里就碰到了副局长。我现在知道她是个48岁的离婚女人。而且家里人都在政府部门工作,这说明她很可能不是靠自己的能力成为我的上司的。这让我更鄙视她。 “高竞。”她叫住了我,本来我打算装作没听见的,但莫兰停下了脚步,所以没办法,我也只能跟着停下。 我回头看着她,等着她说话。其实我更想让她有什么事就发我短信,但我现在连这句话都懒得说。 “下周一你到枪械科报道。人事部已经在安排了。”她打着官腔对我说。接着,她看着我,等着我的回复。 难道还要我说谢谢吗? “你要调去枪械科了?”莫兰问我。 我给她看我空空如也的腰间,那里本来有一枝枪,现在却被收走了。 “那不是挺好?本来你只有一支枪,现在有一大堆枪可以玩了。” 副局长听见这句,马上道:“他去那里可不是玩的,他是负责枪的登记和检查。”她又补充了一句,“他现在的精神状况已经不适合当凶杀科的科长了。我们是为他着想才这么做的。” 她说得挺真诚,又朝我看过来,“高竞,准备一下,迎接新岗位。” 说完她就趾高气昂地走了。 “她就是那个副局长?” “对。” “BITCH!”莫兰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骂道,“本来我还想劝劝我爸,现在,哼!” “你爸想干什么?”我忙问。 她没回答我。因为这时候乔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见到表姐,莫兰马上就丢下我,勾住了乔纳的胳臂。 “她说了什么?”乔纳小声问她。 “让高竞下周一去枪械科报道。” “太好了,他在这里就是我的负担!” “书店的事怎么样了?”乔纳进门时问莫兰。 莫兰开了家书店,实际上就是供应小茶点的书吧。这些天,她打算把门面出租,自己脱手干点别的。我觉得这是明智之举,她是我看见过的,最没敬业精神的小老板了,幸亏房子是自己的,要不然真是亏死她。 “已经有着落了,是一对好朋友,她们很喜欢我的店,其中一个刚从国外回来,另一个喜欢旅行,我挺喜欢她们的,她们说,她们本来就想开这样的一家书吧,现在连装修费都省了,完全不用再改装了。我告诉她们其实装修了没多久,”莫兰提到这个有点不好意思,“没办法,我不是个勤劳的人。” “我支持你。”乔纳拍了她一下,“你不做老板,也省得你妈和我为你的营业额操心。” “呵呵,是啊,我每天回去我妈都问我今天的营业额是多少,你知道吗,有的时候,一分钱都没有。”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开店。” “哦,好吧。反正都结束了,接下来,我准备开个网店。”莫兰道。 乔纳拉了把椅子坐下,“你打算卖什么?” “我还没想好呢……”莫兰还没说完,我就拍拍资料。 女人们说废话可真是没完没了,如果我不插进去,她们可能到晚上十点也说不到那桩案子的事。 莫兰明白我的意思,“好了,我先看资料。”她坐了下来,忽然,她又放下资料,拿起了电话机。 “你给谁打电话?”乔纳问她。 “我让董叔给我去买咖啡,他现在就在附近的停车场。”她说话间,电话已经通了,“董叔,你可不可以到附近的咖啡馆去给我买三杯咖啡?一杯摩卡,两杯美式。你不知道什么叫摩卡吗?……哦,没关系,就说是奶咖好了……”她挂了电话。 “你居然有私人司机了?”乔纳的眼球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我爸刚买的车,司机是他雇的,好像是他的朋友。”莫兰站起身,走到乔纳身边,“你帮我查查这个人的档案,董纪光,就是这个名字,”她在桌上的便笺上写下了这个名字,“我妈很讨厌他,肯定是有理由的。”她说完,回头朝我抱歉地笑了笑,“不会耽误很多时间的,亲爱的。” 我还能说什么呢?人家这么漂亮,又这么温柔。 不过,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名字好像跟灭门案嫌疑人的名字“董纪贤”很像。 “灭门案的嫌疑人叫董纪贤,会不会跟你说的这个人有关系?”我说道。 乔纳已经在查了。 “本市有好几个董纪光,你要找哪个?” “他的年龄应该跟我爸差不多,六十多岁了。” “找个六十多的当司机,你爸真是吃饱撑着了!”乔纳边骂边查,很快就有了结果,“呵呵,好了,看看是不是这个人。”电脑屏幕上有一个人的证件照。 莫兰马上予以确认,“就是他。” “他跟那个案子是有关联的。他是董纪贤的弟弟,我知道姨妈为什么讨厌他了,因为这个人一共坐过四次牢。前面三次都是因为猥亵和强奸妇女,妈的,还是个性犯罪者,姨夫真的脑袋发昏了……”光标在电脑屏幕上快速移动,“他最后一次坐牢是从1969年的3月,罪名是包庇罪犯,协助董纪贤逃跑,但后来这个罪名被撤销了,1972年3月,他出狱,后来先去街道办的工厂干了一阵子。街道厂转国营大厂后,他学起了开车,一直负责给厂里的领导开车。1997年,他55岁那年退休,但后来又被回聘干了几年。天哪!今年他都67了!”乔纳嚷起来,“你爸真是疯了!虽然他有经验,可有必要找个大半截入土的人来当司机吗?” “看我爸对他的态度,好像是想帮帮他。他结过婚,有家庭吗?”莫兰问道。 乔纳又把屏幕转回到董纪光的私人档案。 “他1978年结过一次婚,老婆在1985年跟他离婚了,他没孩子,目前是单身。” “我想知道,他最后一次坐牢的情况。”我也走到乔纳的另一边。 乔纳移动光标,“我刚刚说了,他是1969年3月开始坐牢的,电脑里没有审问的资料,只有一张市局下达的通知,把他定性为惯犯和协同作案——那时候挺乱,随便盖个章就能要人命,所以让他坐几年牢,也不足为奇。然后是1972年市局下达的另一张通知,说是已经查明事实,他是被冤枉的,予以解除拘禁。”乔纳回头看看我和莫兰,“当时的设备挺落后,没有扫描设备,很多资料都是手写的,如果有人不负责,随便丢了,也没人知道。” 我已经把那堆资料看过一遍,但没有查到关于董纪光被审讯的资料。 “看来得找他本人聊聊了。”我说。 “也好,马上要到午饭时间了,我请大家去附近的饭店小吃一顿。让董叔也一起去。”莫兰热情地建议道。 乔纳哈哈笑,“我可不想坐他的车。” “别小看他,我看他头脑蛮清楚的。”莫兰道。 莫兰的描述很准确。她说董纪光长得像熊猫,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是圆的。事实确实如此。 另一点,莫兰的判断也很准确,董纪光的确头脑蛮清楚的。 我注意到他听到我的身份时,眼里闪过一丝警惕,肩膀也不自觉地弓了起来,这是很明显的防卫姿势,这也是坐过牢的人看见警察时才会有的惯有反应。不过,他很快又放松了下来。一个坐过四次牢的人,有时候难免会忘记自己目前的状况是清白的;就像小偷即使没偷东西时听见有人在喊抓贼,还是不自觉地会想逃跑。 这又跟记忆有关,心理医生说,某些生命中一再重复的事会深深篆刻进你的骨髓和细胞,让你即使丢失了记忆,也会在一定情况下作出相应的反应。拿我来说,我是个警察,所以我记得怎么用枪,我会按照警察的逻辑去思考问题,当我见到穿警服的弟兄时,会感到亲切而不是害怕。 “董叔叔,你吃辣吗?”莫兰在点菜。这是警察局附近的一家小饭店,主要做的是家常菜。我们四个人找了个包房。 董纪光摇头,“我不吃辣,我喉咙不好,会咳嗽。”他指指自己的喉咙。 莫兰点了几个口味清淡的菜,为了照顾乔纳的重口味,她又加了一个麻辣香锅。 等着上菜的时候,我们就先聊了起来,莫兰主动给董纪光倒了茶。 “董叔叔,喝茶。”莫兰热情地招呼他。 董纪光笑着点头,弯弯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好了,想问什么,你们说吧。”他道。 在来饭店的路上,莫兰已经向他简单介绍了我们的意图。看起来,他并不抗拒被问及过去的事。 “就从董纪贤说起吧。”我开口了,“我看了资料,知道他是首要嫌疑人。” 董纪光讪笑,“警察是这么认为的,说他杀了人,我觉得他们是找不到别的嫌疑人才找上了他。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着东西逃走。” “他们当时为什么把你关三年?”莫兰问。 “还不是因为他?他们要我说出他的去向,我根本不知道,我能说什么?”他摊摊手,“再说,我跟我哥的关系一向就不怎么样。他犯事了,我不至于去举报他,那是看在老爸的面上,但也不会包庇他。可他们根本没给我辩解的机会,他们只想知道董纪贤在哪里!他们还认定我知道,哼!后来如果不是沈晗帮我,我还不知道得在里面待多久呢!” “沈晗是谁?”莫兰问道。 我在档案里见过这名字,“他是当年西田巷派出所的民警。关于董晟的证词,都是他说的。也是他把董晟追到江边的……” 董纪光笑道:“他跟我叔叔是怎么回事,当时我没在场,我不好说。但就我认识的沈晗,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好警察。那时候这样的警察可不多。” 从一个坐过四次牢的性犯罪者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有点奇怪。我很想问问他,沈晗这个警察究竟好在哪里。难道他把你从牢里弄出来,就说明他是个好警察了吗? “那时候,他知道我被关在里面,”董纪光接着说道,“他就四处帮我去申诉,后来,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终于说服了那些市局的人,再说,我被关了三年,差不多也是死狗一条了,他们也知道我不可能知道什么,这案子那时候也变成了悬案,也没人关心了,所以,我就出来了。” 服务员送来一份宫保鸡丁,莫兰忙给董纪光夹菜。 董纪光一迭连声地说了几个好字,接着道:“可惜沈晗因为叔叔的事受了牵连,莫名其妙地让嫌疑人跳了江,上面很恼火,就给了他个处分,他一直到1971年才回派出所干。” “他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大概是1974年吧,他跟我婶婶结婚了。” “这个我好像听说过。”莫兰插了进来,“我爸的那几个兄弟对这件事都特别生气,对了,你叔叔出事前,跟你婶婶关系怎么样?” “嘿嘿,别看我婶婶后来改嫁了,两人出身也不同,可我叔叔在的时候,两人关系真的挺好。再说我叔叔有点怕老婆。怕老婆的人,夫妻关系肯定坏不到哪儿去。”董纪光嘿嘿笑道,“他有时候偷偷塞给我钱或什么东西,都让我瞒着我婶婶。就除夕夜那天,他碰见我,给了我一包花生,让我千万别告诉我婶婶。你们知道,一包花生在那时候可是挺稀奇的。我后来就把它藏在衣服里了。” “那你婶婶跟沈晗是怎么会走到一起的?” “我叔叔的死,多少跟沈晗有点关系,为这事,他一直很内疚。所以他后来经常去帮我婶婶干活,我婶婶一开始恨他。后来有一次,她路过西田巷那边,也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怎么的,进没进去我不知道,反正她后来就昏倒在了马路上,差点让车撞死,幸亏让沈晗看见,把她背了回来。后来,沈晗又照顾她,他们这才熟了起来,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感情。再后来,我婶婶就决定嫁给他了。我那时候还劝过我婶婶,可她铁了心要嫁给他,那我就没办法了。”董纪光吃了几口菜,“我还去喝了喜酒呢,他们就在家里摆了一桌,请了几个人,当时他们师兄弟几个,就只有你爸去了。” 莫兰认真地点头,“我爸跟师娘特别有感情,他说师娘是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的。” “另外几个师兄弟对我婶婶也是有感情的,只不过,他们没你爸那么想得开,他们总觉得婶婶是嫁给了仇人。就我那个堂妹董焱,那时候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婶婶结婚后,她看见我婶婶就像看见仇人似的,有一次还差点拿剪刀戳伤我婶婶。再后来,她就给辜之帆收养了。” 董纪光用几分钟给我们说了一通辜之帆和董焱的往事。 原来当年14岁的董焱不肯再跟母亲生活,于是就由当时刚刚结婚的辜之帆收养。辜之帆对董焱爱护有加,两人日久生情,后来辜之帆跟妻子离婚,跟董焱结婚,但两人的脾气都不好,而且都是自视甚高的人,所以结婚之后,争吵不断,最后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就草草收场。在那之后,两人就如同竞赛一般,各自都跟不同的人结过无数次婚。两人每次结婚都会给对方寄请帖,而每次,他们都会去参加对方的婚礼。 有一次,董焱的出现还促成了辜之帆最短的一次婚姻——当时他才领证一天。那次,婚礼进行到一半,董焱突然翩然而至,不知是她的穿衣打扮还是说话神情,哪一点触动了辜之帆的神经,他拉着董焱就去了自己安排好的新房。结果,两人在床上亲热时,被正好来换衣服的新娘和伴娘撞到。新娘在家哭了三天,最终还是跟他离了婚。 我觉得用今天的话说,辜之帆和董焱就是两个奇葩。 “那现在他们两人怎么样了?”乔纳问道。别看她外表大大咧咧的,不像女人,实际上却有一颗平凡女人都有的八卦的心。 “是啊,后来呢?”莫兰接着问。 “这得问你爸,我平时不跟他们联系。”董纪光道。 “我想找沈晗问问当年的案子。”我说。 “沈晗?”董纪光讶异地看着我,“他两年前得肺癌死了。” “他死了?” “是啊,他抽烟抽得太厉害。我婶婶管不了他。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这个案子了,后来我才知道,徐家被杀的人中,有一个还是他的好哥们,那人是无意中闯进去的,结果被人杀了。他一直想找到凶手,为他的兄弟报仇,可惜……”他摇头叹息。 董纪光又把当年他叔叔董晟之所以会死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也就是说,是因为我妈和我阿姨去找我爸?警察跟踪她们,才找到了董晟?”莫兰把他的陈述总结了一遍。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事也怪不得你妈,警察总有办法找到我叔叔,如果他们想找的话。”董纪光道。 “那时候我爸还被打伤了?”莫兰又问。 “董纪贤干的。你爸还听见他说话了。这事他后来也告诉警察了。所以,这下子,警察更加认为董纪贤就是凶手。” 一口一个董纪贤,看得出来,他对他哥哥的确没啥特别的感情。 “董叔叔,你认为不是他吗?”莫兰问道。 “我才不信他能干出这么大的案子。别看他上过大学,是个医生,可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聪明,也没那么胆大,他就是个胆小鬼,他只会吹牛!”董纪光谈起自己的哥哥时,一脸的鄙夷,“再说,后来沈晗跟我说,现场应该有两个人,董纪贤那天是去见郭涵的,他当然是一个人去的。后来在郭涵那里受了气出来,你说他到哪儿去临时拉个帮手?” “可他既然逃了,那说明他还是干过什么的。”我说。 董纪光没说话。 “那他走了那么久,后来就没回来过?”我又问。 董纪光咧嘴一笑,“小高,你这下可问到点子上了。他回来过。” 这句话差点让我从座位上跳起来,“你说他回来过?” “可不是吗?” “那现在呢?” “死了。” “死了?!” “这事你爸也知道。”董纪光朝莫兰看过去,“那是5年前的事了,他在外面已经改了个名字,叫王纪中,我妈姓王。原来他后来果然是我叔叔的朋友帮忙,偷渡去了香港。他在香港的一家私人诊所里工作,已经在那里结婚生子。他回来后,直接就去找了你爸,你爸给他安排了住处。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已经拆迁了,所以他也是通过你爸,才找到的我。我们还一起吃过一顿饭,本来约好第二天见面,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的,因为这事始终是个疑问。我们都想知道他那天晚上到底干了什么。但第二天董纪贤离开旅馆,说是想到处去转转,等晚上莫中玉再去找他时,旅馆的服务员说,他没回来过,后来才知道,那天他发了心脏病,一下子就去了。后来,他老婆和儿子过来替他办的后事,他的身份谁也没说破。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他的尸体现在都被火化了,骨灰被带回了香港。” “你们吃第一顿饭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把事情问清楚?”我说。 “我们当然问了,可他就是不想提。莫中玉软硬兼施逼他,临走的时候,他才答应第二天再跟我们见一次面,告诉我们当年的真相。” “结果他死了?” “是啊,这事也挺奇怪的。” “他去世那天跑到哪儿去了?”莫兰插了一句。 “前一天他说想去西田巷看看。” 莫兰的目光朝我扫过来。我读懂了她的意思。 “我们也得去那儿看看。”她是想说。 董纪光胃口不大,一顿饭下来,他说的多吃的少,莫兰最后把所有的剩菜剩饭都打包给了他,让他带回去当晚饭。他很高兴地接受了她的好意。虽然他有不太光彩的过去,但现在,我觉得他看起来还不错,像个好人的样子。 午餐后,董纪光在莫兰的指示下,把车开到了西田巷。而乔纳则答应回办公室,替我们查所有相关人员的档案资料。 董纪光在西田巷巷口的一家旧书店门口把我们放下。随后,他就去附近找停车的地方。 “这家书店开了很多年了。”临走时,他告诉我们,“当年案子发生时,它就在了,你们可以进去打听一下。” 看来,他也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下车后,莫兰走到书店前,看着破旧的红色木头门框对我说:“过去我外公带我来这里买过《好儿童》杂志。” 我知道她家过去就住在西田巷。而这也是她父母之所以会跟案情有关的原因之一。 “你们住几号?” “我们住318号,就在320号的斜对面,”她忽然停住脚步,“小时候我爸妈总说那房子闹鬼,让我别靠近那里,现在我知道了,原来那里出过事。” “你们后来怎么会搬走的?”我问道。 “那房子是我外公单位的,他去世后,房子就被收走了。我们就搬到了他们单位安排的另一套房子里住。再后来,外婆去世,我们就把房子卖了,换了高层。我爸妈他们想换个环境。——真不知道现在谁住在原来的320号。出了那种事,住在里面肯定会常做噩梦吧。” “我查过,徐海红仍然住在里面。” “她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莫兰道。 “不知道,打个电话问问乔纳查得怎么样了。”我摸出手机,拨通了乔纳的电话。 乔纳很快就接了电话,“喂!高竞!你今天下午没回办公室,算是旷工,知道吗?” “有人来查过我了?” “当然了!副局长派人来找你,你不在。” “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去医院看病了。”我没好气地说。 “我就是这么说的。” “关于徐海红,你查得怎么样了?”我问道。 “档案显示,她当年被强奸了。她对凶手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在1970年1月生下一个女儿,她自己也说不清孩子的父亲是谁,警方怀疑是凶犯留下的种。她的户籍地址是西田巷320号,一直就是这个,哦,对了,1990年开始,她住的房子转为产权房,她是房主……”乔纳好像用刻板的声音念着电脑里的文字,“她继承了她父母、祖母以及两个叔叔留下的遗产……哇!”她兴奋地摩拳擦掌,“19000元在当年可以买下一条街了。” “工作经历呢?” “19岁开始工作,最初在街道工厂,后来转到书店当了营业员,之后一直在那家书店工作,从营业员干到经理,55岁退休。她的工作单位叫‘为民书店’,地址是西田巷180号”乔纳的声音响了起来,“可能就是西田巷巷口的那家书店,这书店我也去过,搞不好,小时候,我还见过她呢。” 我回头看了一下那家旧书店,书店没有牌匾,不过墙边有个新打上去的蓝色铁皮地址,上面的确有西田巷180号的字样。 “她有个女儿?”莫兰在旁边插嘴,“让乔纳查查她的女儿。” 乔纳大概听见了莫兰说的话。 “还用说,我早就查了。她叫周霖,1970年出生后没多久就被西田巷314号的周家收养。她1988年毕业于S师大二附中,1990年去了美国,目前档案能查到的就这些了。还要查什么?” 我觉得差不多了,但莫兰却抢过了电话。 “我想知道为民书店是什么时候成立的。”莫兰对着电话说,估计乔纳开始忙乎起来。 没过多久,乔纳就有了答案,“……1949年11月,刚解放就开了,的确够久的。”莫兰说着把手机还给了我。 “还有什么事?”乔纳问我。 “我要知道当年负责调查这案子的警察,不是沈晗。当年应该有人专门调查这个案子。” 乔纳那头笑,“还用你说。已经开始查了,等有结果再联系你。” 她很干脆地挂了电话。我就喜欢乔纳这点,我不需要跟她寒暄什么。 接着,我们就去了那家书店。这家店真够破的,进门时我真担心屋顶会突然塌下来。 店里只有两个营业员,两人都年近五十,她们都认识徐海红。其中一个还告诉我们,她跟徐海红作了二十年的同事。 “她是我的前辈了,我来的时候,她已经是这里的经理了。她话不多,人蛮漂亮的,做事很认真。她的事我还是听集团里的人后来说的。不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也没问过她。但我知道她家就住在里面。”店员朝巷子里指指,“她现在每周会过来,她在我们这里定了很多报纸和杂志。她很喜欢看中国古典小说,有些卖剩下的古文书,什么《儒林外史》《水浒传》《镜花缘》啊,她都会买回去看。” 店员也认识徐海红的女儿周霖。 “说话蛮爽气的。她好像是长年在国外,她还给我们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如果徐经理一个星期不来,就让我们打这个电话过去问问。”店员给了我们一个电话号码。 走出书店的时候,我拨通了这个电话号码。 电话铃响了足有十几下,才有人拿起了电话听筒,但却没人说话。 “喂,是徐海红吗?”我首先开口。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随即电话就挂上了。 “她挂了电话?”莫兰道。 “可不是?”我决定再试一次。 这一次,我才开个头,电话那头就有个老年妇女在朝我吼叫,“我不买房!我不做金融交易!以后别打来了!” 等我准备第三次打过去后,发现电话那头是一串忙音。估计是她把电话机拎起来放在了旁边。 “好了,别打了。”莫兰道,“我们还是直接去找她吧。” 也只能如此了。 莫兰说的不错,西田巷318号就在320号的斜对面。我没走进门,但我目测了一下,如果站在各自宅院的二楼,应该能看清楚对面房子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 我们路过318号的时候,莫兰忍不住回头看。那里的大门是新装的铁门。 “不知道是第几批住户了。”她小声嘀咕。随后她居然按响了门铃。 “莫兰,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想看看我过去住过的地方。你去找徐海红,我马上过来。” 我有点迟疑,不知道该不该丢下她,但她作了一个赶我走的动作。 “你去吧。我马上就来。” 我来到徐海红的门前,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门铃,只能敲门。但我敲好久,也没人开门。无奈,我只能折返到318号门前。我发现莫兰正在跟屋主聊天。 “那里死过人?”对方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主妇,显然被莫兰的话吓了一跳。我明白莫兰的意思,她是想找借口进去看看,其实,我也正有此意。 “她不肯开门?”莫兰问我。 “对。她一个人住?”我问那女人。 她有点茫然,“好像是的。我没注意过她,但看见她时,她都一个人。” “你跟她说过话吗?” “没有。我又不认识她。不过我婆婆好像跟她说过话。”她好奇地看着我,“你们是警察?”我亮出了我的警察证。她马上相信了,“你们进来吧,我婆婆不方便出来,但你们可以自己去问她。” 她带着我们进了门。我不知道原来的院子是怎么样的,现在看来,它就是个堆放杂物的破院子,整个院子里没有一棵像样的植物,全是旧椅子旧凳子和一些用黑布包着的物件。 “那个藤椅是我外公的。”莫兰指指院子角落的一个破藤椅,小声对我说。 年轻主妇把我们领进了屋。莫兰好奇地四处张望。我却在想象当年8岁的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模样。我出事之后,岳父经常会给我看过去的照片,其中就有莫兰小时候的。那时的她,是个头发长长的甜美小姑娘。我还记得有一张照片,她赤着脚在站在楼梯上,一只手拿着根雪糕,笑得好开心。那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的吗? 楼梯应该还是旧的,木头地板已经被磨得溜光,我们踩上去就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 “这楼已经很旧了,几次想翻修,但婆婆就是不答应。”年轻主妇小声解释道。 她走在前面,我跟着她,莫兰落在了后面。 我转过头,发现莫兰在靠近楼梯的某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门开着,她站在门口朝看。这时年轻主妇已经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那是我女儿的房间。”她说道。 莫兰大概觉得有点失礼,马上跟了上来。我猜那应该就是她原来的房间。多年后,看到自己过去住过的地方,应该别有感触吧。我有时候想,如果我能看看我原来住过的地方,应该也会想起很多东西,不过可惜,据我所知,我的房子已经过户给了我妹妹,而我妹妹已经把它卖了。 年轻主妇把我们带进了她婆婆的房间。她婆婆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放大镜在看报纸。媳妇把我们的来意简练地跟她说了一遍。 “那件事,我搬来的时候,听居委会的人说过。”老婆婆把放大镜放下了,“当时我也很吃惊,不过,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不信那些鬼神之说。——你们坐。”她指指房间角落的两个旧沙发。 “你跟徐海红接触过吗?”我问道。 “她叫什么?” “徐海红。” “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她叫这个名字。我们有时候会在菜场碰到。有一次,我在菜场滑倒了,她还扶我起来。她人不错。”老婆婆颤颤巍巍地指指窗外,“她就住在对面。按理说,我们应该很熟,可我搬来那么多年,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她不喜欢跟人聊天,也从来没请我去过她家,当然,我也不想去那种地方!”老婆婆清了清喉咙。 “从这儿能看到她家的院子吗?”莫兰走到窗前问道。 我跟着走了过去,我发现两栋楼虽然面对面,但对面的院子里有两棵参天大树,估计也有百来年了,所以要想看清对面房子里发生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们搬来的时候,就有这棵树吗?”我问老婆婆。 “有了有了。那时候,我还想让他们把树砍了,因为树上有鸟窝,一早上真是别想多睡一会儿,吵死人了。可是,我去敲门,也没人开门。后来找居委会的人,由他们出面跟徐……”老婆婆没能记住这个名字。 “徐海红”我接口道。 “管她叫什么呢,那次居委会的人去协调,她也同意的。但后来也没砍成。因为她给我写了封信。说那棵树是300年的老树,还说了一通那树的历史,她还说,愿意出500块来补偿我。那可是86年,500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哪能不同意啊。那时候我儿子还在上学呢,家里也需要钱……”老婆婆笑起来,“现在,我耳朵不行了,也听不见鸟叫了,也无所谓了……” “她那封信,您还留着吗?”莫兰问道。 老婆婆颤巍巍地站起,“我这个人就是念旧,什么都不舍得扔,所以啊……来,”她在叫她的儿媳妇,“去阁楼上,把那个小铁皮箱子拿下来,那是装信的……”她絮絮叨叨地跟我们解释,“我过去在档案局工作,有个习惯,就是什么都放着存着,不爱乱丢东西,生怕丢了什么重要东西……”她的话让我想到院子里的旧藤椅。 “你怎么还不去拿?”老人在催促儿媳妇。 年轻主妇白了老太太一眼,嘴里嘀咕着什么,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现在的年轻人,叫她做点事,真是累死人了。”老婆婆皱眉道。 “当时的500块的确特别值钱。那时候,我记得爸妈的工资也就只有几十块。”莫兰说。 我得说,她说话的样子虽然超级可爱,可一点都不像个警察。果然,老婆婆戴起老花镜端详起她来。 “你也是警察?”老太太问。 莫兰一笑,“我也在警察局工作,只不过,我不能算是警察,我在档案部工作,我负责整理旧案子的资料。” 老太太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不是在第一线工作的。——这么说我们还是同行呢。” 莫兰笑眯眯地点头。 “干档案这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耐心仔细。别看工作不难,可真的要干好了,也不容易。”老婆婆教育起莫兰来,她指指墙上的奖状,“你看,这是我67被评上的‘先进工作者’,这是75年的三八红旗手,还有80年的……” 莫兰走到奖状前看了一遍,不住点头,“您那辈的人,工作起来,特别有热忱。” “对啦!我们那时候干起活来都是不要命的,可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我生孩子的前一天还在岗位上呢……” 说话间,门被推开了。老婆婆的儿媳妇走了进来。她手里捧了个陈旧的小铁箱。铁箱上面贴了一张标签——Y信件2。 “这是关系比较远的人寄来的信。有的人只来一封信,有的人后来就不联系了,我都放在这里。”老婆婆解释着,打开铁箱,信件是按照年份排列的,每封信的右上角都贴了一个年份的标签,所以很快她就找到了那封信。“找到了。”她把信递给了莫兰,“你可以看看,她写得不错。” 信的内容如下: “刘玉林老师惠鉴: 昨遇居委会的陈君,得知贵体欠佳,本拟趋前问候,只恐以无谓之周旋,反扰贵体之静摄,故未敢前往。你我虽未谋面,但比邻而居,本应相互扶持,但因两树之扰,令刘师身染贵恙,小妹深感愧疚。陈君日前已通知我砍树的时间,我也已同意。然在杀伐前,还请刘师听我一言。树乃家门兴旺之象征,69年小妹家遭巨变,心无所系,唯见此树尚有一丝安慰,此树为红毛榉,方圆十里,仅此两棵,况栽种于300余年前,当年董家的后人,曾为此树题诗作对。如今仍枝繁叶茂,有禽鸟长期栖息于此,我知鸟鸣颇为惊扰,然一旦树倒,禽鸟之家被毁,且不论鸟失其所,何其可怜,这也是万事俱败之相。因而杀伐之事,还望刘师斟酌。若刘师肯高抬贵手,放过此树上一众生灵,给小妹一条生路,小妹愿付500元予以补偿。 妹 徐上” “威逼利诱。”我看完后说道,“不过换作我,我也会答应的。那棵树长得好茂盛。砍了确实可惜。” “她信写得很好啊,她是学中文的?”莫兰却提出了疑问。 “她是不是学过中文,我不知道,但她喜欢中国古典文学那倒是真的。”刘老太说,“她在书店上班的时候,我总看见她捧着本《唐诗三百首》或者是《三言两拍》中的一本,她还喜欢穿旗袍,总之是个怀旧的人……既然她提起了69年的事,我后来就找人仔细打听了,这才知道出过这么大的事,老实说如果早知道,我就不会搬来的。反正呢……后来想想就算了,人家家里什么都没了,就这两棵树了,我还那么计较干什么,而且我也打听过,这附近方圆十里,的确只有这两棵红毛榉,——你们要喝茶吗?” 我连忙婉拒。莫兰也连连摆手,“不必不必。谢谢了。这封信是不是可以暂时由我们保留?” 老婆婆似乎还有些不舍得,“好吧,不过事情办完你得还给我。我都登记了的。要是缺了这个可不行。” “当然。” 我们走出刘家后,莫兰首先对我说:“我过去觉得我家好大,现在看看真的好小,又破又小。”她对自己的旧宅唏嘘不已。 但我关心的却是那封信,“你干吗要留着那封信?” “她不肯开门,又不肯见人,所以,我想就算我们进门见了她之后,她也不是那种愿意说话的人,但如果一个人看见自己多年前写的信,也许会改变态度。”莫兰歪头看看我,“回忆会让人变温柔。” 这话好像是说给我听的。 “如果没有回忆呢?” “亲爱的,你不是没有回忆,”她挽住了我的胳臂,“只不过你回忆的深度跟别人不一样而已。别人的回忆有30年,而你是3个月。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总是把我的失忆症说得老年人的高血压糖尿病一样平常。 接着,我们去了居委会。我的警察证很有说服力。居委会的干部向我详细说明了徐海红的现状:一个人住,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人来往,也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居委会干部对她的印象是:出奇地要强,也出奇地冷漠,独立,勤劳,爱干净,万事亲力亲为。居委会的干部对314号周家跟徐海红之间的关系,知道得很清楚,但也告诉我们: “他们两家没什么来往。他们互不走动。徐海红不欢迎别人去她家。” 虽说如此,居委会干部仍然认为,周家是西田巷里跟徐家关系最亲密的邻居。 “因为她女儿回国,总会去看看她。” 居委会干部告诉我们,目前她女儿周霖就在国内,她认为周霖可能是整个西田巷唯一一个近几年去过320号的人了。她建议我们先跟周霖聊聊。 当时正是午餐时间。周家的后窗飘出一股煮鸡汤的香味。 我们按过门铃后,有个年约七十的老太太给我们开了门。她显得颇为热情。 “请进,请进。我刚刚接到居委会的电话了。”她说着话,把我们带进了门。 跟之前的刘家不同,周家的院子收拾得很整齐,一半栽种了各类鲜花,另一半则铺上了水泥,造了个小小的凉亭。走进主屋则是欧美风格的布置,简约精致而干净。而且大部分家具都是新的,客厅唯一的旧物件是摆放在角落里的一台钢琴。 “我姓王,你们叫我王老师就行了。”老太太已经为我们泡了两杯绿茶。 我们没查过周霖养母的身份,不过看她得体的打扮和满屋子的书和杂志,我猜想她是个有文化的人。 “这案子是要重新调查了吗?”王老师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是啊。”我答道,“我们准备重新收集一下线索。我们本想见见徐海红的,可惜她人不在。我们刚刚敲过门,没人开。” “她可能不想开门。等会儿让霖霖带你们过去。” “周霖是什么时候知道徐海红是她的母亲的?”我直接问道。 王老师和蔼地笑了笑。 “这种事怎么瞒得住。我们就算不说,将来这里的街坊议论起来,事情还是照样会传到她耳朵里。所以,我们在她15岁的时候就把她的身世告诉了她,也包括徐家的案子。” “15岁可是叛逆期,她当时能接受这事吗?”莫兰道。 王老师叹气,“没错,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后,马上就跟疏远我们了,后来还嚷嚷着要找自己的亲妈。有一次,她跟我们吵架,提起行李就搬了过去,说是要跟我们断绝关系。” “她搬过去住,徐海红认她吗?” “认倒是认了,可霖霖在那儿住了一夜就逃回来了。” “逃回来?徐海红打她?”莫兰道。 王老师笑起来,“没有。不是这么回事。这事跟她的头发有关。霖霖那时候是长头发,平时梳着两条辫子。她在那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长头发被剪了,头发全掉在枕头上。她跑去找徐海红,徐海红说那是她两个弟弟干的。” “她弟弟?”如果我没记错,她弟弟应该在1969年的灭门案里被杀了。 “就是啊。”王老师马上看出了我的心思,“因为这件事,我也找过徐海红。我认为就是她干的,她就是不想让霖霖住下去。那是我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说话。可她死活不承认,坚持说那是她的两个弟弟干的。她说他们从没离开过那房子。” 我觉得好像有一股阴风从楼梯口吹进来,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天霖霖是捂住头逃回来的,后来她再也没敢在那里住过。现在她每次回国,都会去看看她,有时会去送点吃的过去,但从不敢在那里住。” “这些话,您信吗?”莫兰问道。 王老师笑了笑,“我当然不信,不过,很多事我也解释不了。其实在霖霖之前,就有其他人住进去过。大概是72年,附近工厂纠察队的几个人,他们看徐海红一个人住,就硬是搬了进去。也没经谁的同意。后来没过几个月,都出了事。” “出事?” “是啊。当时一共有三户人家搬进去。一户是一对新婚夫妻,另有一个是三口之家,还有一个是单身的。先是那对新婚夫妻出了事,有一天两人吵架,吵着吵着就动了气,这男的拿把刀把女的捅死了,后来他自己也自杀了。” “那吵架的原因是什么?”我问。 “这我不清楚。接着是那个单身男人,有一天他大概是喝多了酒,在楼梯上发酒疯,摔下去后头部骨折,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最后是那个三口之家,他们的孩子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后来那当妈的找不到孩子就疯了,自己跑到马路上,让车给撞死了,这当爸的没过多久就搬走了。这之后,除了霖霖去住过一个晚上,就再没人去过,大家都说那房子不吉利。徐海红跟别人说,她在家里经常见到她的两个弟弟,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大部分人都怕去那里,她平时也不让别人进去……” 不管有多吓人,我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不过那几户人家发生的事,确实有点没法解释。会不会只是巧合? “那对新婚夫妇出事后,警察来调查过吗?”我问道。 “有警察来过,后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这些你们可以去问问居委会……” “他们应该搜查过房子吧?”莫兰问道。 “搜查过。还不止一次,一波又一波的。第一次你们都知道,就是徐家出事之后,后来就是那单身男人死了之后,再后来就是那孩子的失踪之后,”王老师微笑着停顿了一会儿,才往下说,“……不瞒你们说,徐家出事的那天晚上,我们家也出了一件事。所以对那天晚上的事,我记得特别清楚。” “哦?你家出了什么事?”我马上问。 “你们那边应该也有记录。那天晚上,有小偷来过我们家。我们也报警了。我婆婆当时还曾经怀疑徐海红就是那个小偷。” “真的?!她有什么证据?” 王老师忙摆手,“她哪有什么证据。她之所以这么认为,就是因为有一次,她看见徐海红在饭店吃饭。饭店的服务员告诉我婆婆,徐海红一个人吃了一份红烧半鸭。因为徐家重男轻女,平时徐海红就没什么吃的,看起来也是可怜兮兮的,所以我婆婆认为,她去饭店吃饭的钱不可能是父母给的,一定是偷的。她那时候跟警察也说了。她还说,就因为徐海红在我们家偷东西,没在家,所以才让她免遭一难,” “我觉得老婆婆分析得挺有道理的。”莫兰插嘴道,“你们家那次都丢了些什么?” “有一块男士手表,梅花牌的,是我公公新买的准备送给我爱人作生日礼物的,他那年正好三十岁,”王老师努力回想着当年的事,“还有五十多块钱,那时候的五十多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把婆婆给心疼的,一整夜没睡觉,还有些吃的,一包牛肉,一包糖,一包花生……这些东西就今天看来,也许不算什么,可在那时,而且还是过年,你们可想而知,当年我们是什么心情……” “既然如此,你婆婆当初能同意您收养她的孩子吗?”这个问题我想不通。 “实际上就是我婆婆提出要收养那孩子的。” “她为什么要让您收养贼的孩子?” “就是因为她想弄清楚,是不是徐海红干的。那时候,我们家失窃了一块手表,她想通过这层关系找到手表。我婆婆那时候还说了,如果确定徐海红就是贼,那就永远不让她看孩子。”王老师喝了口水,接着说,“也是我婆婆主动找了居委会,她让居委会出面帮她搭线。后来居委会来了消息,说徐海红不想要那孩子,孩子出生没几天,就被送到姨妈家去了。居委会又联系了她姨妈,她姨妈也正犯愁呢,因为是女孩子,男孩子送给别人,要的多,她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呢,听说有人肯收养,那是求之不得。于是这孩子就这么来了。” “那到底有没有找到老婆婆说的手表?”莫兰惦记着这件事。 “当然没有。”王老师笑道:“收养孩子后,我和婆婆只去过徐家一次,哪有机会去找手表。我婆婆本想着以后可以抱着孩子去她家,也是一个借口,但徐海红根本不欢迎我们去,还对我们说,她只当那孩子是被狗咬去的肉,她痛过就忘了,不想再提起……” “那关于孩子的父亲,她有没有说过什么?”莫兰问。 王老师叹气,“她没说,不过我们都知道。出事那晚,她被人强奸了,所以这孩子的父亲当然就是凶手了。” 楼梯上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妈,我来了。”一个女人爽快干练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没过一会儿,一个中等身材,体型微胖,留着短发,穿着花T恤的女子正从楼梯上快步下来。 “这就是霖霖。”王老师介绍。 一转眼,周霖已经走到了我们眼前。 “这案子要重新调查了?” 我点了点头。 “可以给我看下你的证件吗?”周霖好像比她的养母王老师谨慎许多。 我掏出证件递了过去,周霖快速看了一眼后还给了我,“都已经过去40年了,你们是怎么会想到要重新调查这案子的?是不是有什么新的线索了?” “现在还不好说。听说你是这条巷子里唯一能接近徐海红的人。” 周霖并不否认,“她很怕生。当年的那件事,把她整个人生都改变了。” “我们刚刚去找过她,她好像不在。” 周霖笑,“她在家,但如果她不想开门,她就不开门。有时候,她根本好像假装自己不住在里面。”她边说边走到电话机前,拿起了电话,“任何人要找她,都得先给她打电话。她的很多事都是在电话里解决的。电话她还是肯接的。我打个电话问问她,是否愿意见你们。” “不,你得跟她说,我们要见她。”我纠正道。那意思就是说,不管她是否愿意,我们都要见她。我注意到周霖听了我的话脸色不太好看,不过她没说什么,直接拨通了徐海红的电话。 显然是有人很快就接了电话。 “喂,是我,周霖……刚刚有人来敲门,你听见没有?……不是卖保险的,是警察,他们现在在我这里,”周霖朝我看过来,“他们要见你……呵呵,当然是为了当年的那件案子……是啊,我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都过去那么久了……不过他们是警察,如果你不开门,他们也会用别的办法进来……”她语含讥讽,“……你要考虑多久?”徐海红大概说自己得想一想,“好吧,我等你的电话。你尽快,他们就在我这里。”周霖挂了电话。 “她怎么说?”王老师问她。 “她说等会儿给我电话。” “要等多久?”我问道。 周霖摇头,“我不知道,她没说。” 我站了起来。 “既然她在里面,我觉得就不用这里傻等她的电话了。”我边说边往外走,莫兰跟在我身后。 “你要干什么?”周霖道。 “我们自己想办法进去。” 我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周霖穿着拖鞋,急急忙忙地追了出来。 320号的庭院比314号的周家略大一些。我们才刚进门,屋子里就有了响动。 “徐姨,徐姨!”周霖叫了起来。 有趣,我想,她居然管自己的亲妈叫“姨”,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她们母女的关系并不亲近,周霖关心她,仅仅是出于血缘关系,徐海红恐怕也是一样。 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纱窗里,但很快就消失了。 过了会儿,有人开了门。 “怎么也不等我的电话?!”那应该就是徐海红的声音,苍老冷漠而沙哑,语气中带着不耐烦。她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我完全看不清她的样子。 周霖首先进了屋,我听见她在说话,“他们就是我刚刚电话里说的警察,他们一定要现在来见你,我也没办法。” “过去的40年,倒没见他们有什么动静!”徐海红道。 我想跨进屋,却发现莫兰停步不前,“你怕鬼?”我轻声问。 “有一点……”她说。 园子里种了不少花,有桃花、杏花,梅花,还有很多很多的月季、洋牡丹和蔷薇。徐海红挺喜欢种花的,我想,这也许是这个孤身女子寂寞生活中的唯一乐趣了。 “不会有什么鬼的。你放心。”我拉了拉她的手,这举动正好被周霖看见。 “她不是警察,对吗?”周霖走到我们面前。 “我是陪他来的。”莫兰解释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们本来马上要结婚了,但上面让他去调查悬案,结果就发现了这件案子。其实,我是想说服他,让他别管的,但是他很坚持,他觉得那么大的案子,至今没破,是警方的耻辱。” 周霖的脸色稍和。 “如果我是警察,我也会觉得很丢脸。可惜,我没什么可以帮你们的。我跟她的关系也不亲,她不喜欢别人接近她。你应该也听说了,她一直说她的弟弟那么多年一直住在里面。”她笑着哼了一声,“这种事我根本不信,可她坚持这么说。” “听说你在这里住过一夜。” “是我妈说的,是吧?她给我在二楼安排了一个房间,看起来,也没什么不正常,晚上临睡前,她还来看过我,让我早点睡。可怕的是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头发都被剪了。我马上叫了起来,她到我的房间,看见我的头发,就马上叫我收拾东西离开。她说她弟弟不喜欢陌生人住进来。那时候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也没解释,直接把我的行李拎到了大门外,还塞了个苹果给我,说是补偿。我后来回到我妈那里,才想起我妈跟我说过的那个案子,这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那你晚上睡觉时,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莫兰问道。 周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听见她在跟人说话,半夜的时候,但是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因为声音很轻,好像是在底楼的某个地方。” 莫兰想了想道,“你有没有参观过整栋房子?” “后来我又来过好几次,但都没有住。但我仔细检查过整栋房子,我和我老公,我们两人,但什么都没发现,也没看见其他人。” “有意思。她一开始好像急着要赶你走,后来居然听任你检查整栋房子?” “本来我是不想理她了,但后来有一次,她自己打电话给我,那时候大概是1995年,我出国后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我也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系我,她说想见见我。我就去了,结果门开着,我走进去,发现她倒在楼梯口,她说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她说是跟她弟弟打架摔下来的,反正不管她怎么说,她的一只眼睛血肉模糊,我马上把她送到了医院。后来她那只眼睛就瞎了,医生说眼球没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没解释,后来她就装了只义眼。她说是她弟弟干的,可我觉得她可能是干家务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的眼睛戳了,只能这么解释了……你们不知道,她干起家务来很拼命。” “怎么个拼命法?”莫兰问。 “她会从早干到晚。我还记得我去住的那天晚上,她拿了块抹布在用力擦楼梯的缝隙,她说她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干活了,天天如此,”周霖笑着吐了吐舌头,“我妈那边楼梯缝隙里都是灰,我妈说她两年没去擦过了……” 有人打开纱门的声音。 “喂,你们到底进不进来?”徐海红在屋门口低吼。 “我们进去吧。”周霖道。 我们一起走进屋子。 底楼的客厅里亮着灯,屋子里暗沉沉的,我踏进去的时候,好像进入了民国电视剧的背景。这里所有的东西,红木家具、缀着蕾丝的遮布,长长的落地窗帘,厚厚的地毯、以及那个陈旧的壁炉都是一副民国范儿。沉重的八仙桌在客厅的一个角落,在它对面有一个玻璃柜子,里面陈列着一些小装饰品,正如周霖所说,柜子很干净,几乎是一尘不染。莫兰好像被柜子里的一幅刺绣吸引了过去,我看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上面绣的是个穿旗袍的婉约女子仿佛就是徐海红本人。 徐海红形容消瘦,穿着件深色毛衣,外面裹着条暗红色的披肩,她冷冰冰地盯着我们看了好几秒钟,才开口:“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好问的。”她并没有请我们坐下来详谈的意思。我发现她留着长发,花白的头发披在肩上。如果从背后看,应该还是颇有风情的。 “他们说这案子要重新调查了。”周霖道。 “有什么好调查的。我都已经不记得了。”她厌烦地说。 “跟我们说说她的父亲。”我指的是周霖。 徐海红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周霖,“案件发生后7个月,我才发现自己怀孕。那时候,他们说引产太危险,我就把她生下来了。”我注意到她的义眼做得很逼真,如果她在房间的阴影里,完全看不出那是只假眼珠。 “她的父亲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当时我执意要生下她,也是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可惜,现在已经过去40年了,都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我也已经无所谓了。再说,她养父对她很好,有那个父亲就已经够了。” “没错。”周霖笑着说。 “所以说,你对当年的案子一无所知。”我说。 徐海红不吭声。 “听说在案件发生后没多久,就有人陆续住进来,后来又相继出了事,有这么回事吗?” 徐海红幸灾乐祸地冷哼了一声,“谁也没请他们来,他们自己硬要搬进来,说他们要改造我!实际上就是找个理由抢房子,这种事在当时很普遍!既然是他们自己决定的,发生了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但他们死得太蹊跷了,你不觉得吗?” 徐海红叹了口气,“要我说,就是天意。” “不是你弟弟捣的鬼?” 徐海红冷漠地瞥了我一眼,慢慢走到屋子的另一头,“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他们从没离开过这里,我总是看见他们在这里跑来跑去。” 我紧盯着她的脸,心想,如果这是个谎言,那她本人肯定已经信以为真。而如果她真的信了这些鬼话,那她本人的精神状况值得研究。 “好吧,假如就是他们干的。你就没劝劝他们?”这话出自我之口,我自己都没想到。 徐海红摇头,“他们从来不听我的。我的父母,”她走了几步才接着说,“他们从来就不喜欢我,他们偏爱我弟弟,所以我的弟弟也没把我当姐姐。他们认为我只是家里的佣人。” “不过现在,你才是这里的主人。”我提醒她。 她没说话。 “啊!”莫兰忽然指着客厅外的楼梯口,发出一阵战栗的低喊。 “怎么了?”我忙问。 “好像有个人影……我看见的,就这么忽地一下过去了……”莫兰哆嗦地说。 被她这么一说,周霖吓了一跳。 “真的有鬼?在哪里,在哪里?”周霖走到了楼梯口,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莫兰的惊叫对徐海红没起一点作用。当我们聚集到楼梯口的时候,我用眼角瞥到她站在原地打了个哈欠。 “我看见的,有个人影过去……”莫兰的眼睛盯着楼梯口,然后,她慢慢转过头,注视着徐海红,“……是这样的,徐阿姨,我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徐海红问道。 “其实,我觉得我可以帮你把你的弟弟赶走”莫兰神情兴奋地走近她,“我虽然是警察局的档案员,但我业余时间参加了一个捉鬼俱乐部,我们有最先进的科技设备,可以通过声波和光波,测出房子里未知生物体的详细位置。我们把鬼称为未知生物体,因为无法分辨它的状态和性质,但只要有它的存在,无论它是稍纵即逝,还是长期驻留在什么地方,在有限的空间内一定会有声波和光波的变化,根据我们的研究和经验,我们发现未知生物体惧怕红光,所以,一旦我们找到他们,就可以用红光把他们赶走。这样你就清静了。” 如果她说的话里有一个字是真的,我就不姓高。 现在,我认为她刚刚看见鬼,纯粹是胡扯。不过,我觉得这种以毒攻毒的方式很聪明。 “你过去抓过鬼?”周霖很感兴趣,而且信以为真。 莫兰很肯定地点头,“大部分在郊区,有一次是在山西的一栋古宅,实际上,我们身边到处都有未知生物体,他们其实也很可怜,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你们俱乐部还招收新成员吗?” 天!周霖好像很想参加。 莫兰连忙摇头,“我们三年前就不招收新成员了。不过,如果你真的感兴趣,我可以帮你问问。现在呢?”她又把目光转向徐海红,“希望徐姨能同意我们过来捉鬼。” 徐海红冷笑了一声。 “我这里可不欢迎外面的人来。我管你是不是会捉鬼。我又没让你们捉他们。” “他们总是出现,你不觉得这是一种骚扰吗?”我问道。 徐海红摇头,“我习惯了。——好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快走吧!”她快步来到走廊上,打开了门,语气粗鲁地说,“走吧!你们都要得罪他们了!” 莫兰朝她笑了笑,“好吧,我们这就走,不过,既然你这里有鬼,我就会通知我的俱乐部成员,如果他们在网上发出倡议,就会有全国各地的俱乐部成员到你这里来捉鬼。他们可不会敲门进来,他们有云梯,就是那种往上一丢,就能爬上来的绳子做的梯子。”她走向门口,又停住,转过身来,“但如果你让我来,我保证就我和他两个人。我不会通知俱乐部。我保证我们会静悄悄地干……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说的话,如果你改变主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那是她开的悠然书店的旧名片,“我们俱乐部有时候会在这里活动,上面有我的手机,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是书店的股东之一。” 徐海红高傲地抬着头,她俯视了莫兰一会儿,才收下了那张名片。 “碰!”徐家的门在我们身后重重关上了。 周霖跟我们一起出的门。 “她很不高兴,你说的捉鬼的事,她认为是对她的打扰。”周霖的目光在我跟莫兰的脸上移来移去,“你们真的会来捉鬼吗?”她非常好奇。 “真的。”莫兰道,“你认为她会同意我的提议吗?” 周霖只是笑,没说话。 从西田巷出来后,我跟莫兰本来打算直接回家,因为岳父和岳母似乎都希望能尽快见到我,对于当年的案子,我也确实有很多问题要问他们,可我们才上车,就接到了乔纳的电话,她说她已经查到了当年参与办案的那几个警察的资料。 “专案组的第一任负责人叫程青刚。他在接手这案子没几天就死了,还是死在徐家的客厅。死因是心脏衰竭,但法医报告显示他是砷中毒。第二任负责人叫李原,是当年的市局局长,文革前两年就被卸职了,他1988年死于癌症,不过他就算活着也帮不上什么忙。案子就是在他手里成为悬案的,后来一直没查下去。第三个关键人物是西田巷派出所的民警沈晗,如你所知,两年前死于肺癌……” “有活着的人吗?”我忍不住打断了她。 “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是当年的法医陈键。但他今年已经84岁了,目前没有死亡信息,不过谁知道他能记得多少东西。” 她给了我一个地址。 莫兰把地址直接交给了董纪光。 “这个陈法医我也认识,”董纪光在路上告诉我们,“他是沈晗的好朋友。沈晗活着的时候,他隔三岔五会去来找沈晗喝酒,两人一聊就是聊到大半夜。这是我婶婶告诉我的。要我说啊,这案子肯定跟那个局长有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他。 “因为听说他接手后,一直不肯往下查,很多事他都压着。那时候把我弄进去,你们以为他单纯就是为了问董纪贤的下落?才不是呢。他们就是要我承认,我参与了这个案子,这样,董纪贤虽然跑了,但我还在,那就等于抓住了凶手。这案子就算结了。那时候,他们可没少对我严刑逼供,可我就是抵死不承认……呵呵,如果当时不是沈晗救我,我大概已经死在那里面了。当然了,就算我死了,也没人会在乎。”董纪光说起当年的事无限感慨。 车行了大约半小时,董纪光把车停在一个小弄堂门口。 “就是这里了。”他对了一下地址道。 我和莫兰下车后,穿过一条狭长的弄堂,在最深处的一条支路上找到了我们要找的门牌号。按过门铃后,有个年约40岁,留着整齐络腮胡子的男人出来开了门。 “你们找谁?”他操着一口清脆的京片子,煞是好听, “请问陈键住在这里吗?”莫兰问道,她还把那张记录姓名和地址的纸条拿给他看,以证明我们是特意找上门来的,我们不是推销员。 男子疑惑地看着我们,“他是住在这里,你们是谁?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觉得与其跟他废话,不如直接说明来意,我拿出了我的警察证,“我们找他有公事。他在吗?” “看来我们是一个系统的。”他也拿出了他的证件。他居然是市局鉴证科的,“他已经八十多了。他现在没必要再去理会你说的那些所谓的公事了。”他冷冰冰地说。 “我们想调查1969年的除夕灭门案。有些问题想问问他。”我说。 没想到听见这句话,这名男子突然就把门开大了。 “进来吧。”他道。 “你知道这案子?”我禁不住问。 他没回答我,直接把我们领到里屋,并打开了门。我们看见一个白发老头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突然有客来临,他显得十分意外。 “怎么回事?你们是谁?——郑铎!”他嚷起来。 之前的那个男子走到他面前,“他们是警察。他们要调查1969年的除夕灭门案。”他一边说一边面无表情地把报纸收走了。 陈键平静了下来,他眯着眼睛把我跟莫兰打量了一番。 “我不知道现在警察局还有这么漂亮的警察。”他笑着对莫兰说,“请坐,请坐。——郑铎,给他们倒点矿泉水。” 我跟莫兰在他对面的一张旧三人沙发上坐了下来。郑铎用一次性茶杯给我们倒来了两杯矿泉水。 “1969年的案子,你们要重新调查了?”陈键问道。 我点点头。 “谁的命令?”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这问题有些棘手,我总不能说是我岳父让我干的。 “……我看了悬案资料,觉得应该重新调查这案子。” 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否说服了他,但他没有深究。 “……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只要能记得,我都会告诉你。对了,你叫什么?”他朝我伸出手。他是向我要证件。 我把警察证递给了他。 “郑铎,他叫高竞。你去问一下。”他朝我做了个鬼脸,“这案子不是随便什么小警察都能调查清楚的。” 郑铎看了一眼我的证件,便拿着手机走到外面去了,我估计他是去查我的资料了。 “能问下为什么吗?有那么多的悬案,为什么你们偏偏挑中这个案子?”陈键问道。 我才想开口,就被莫兰抢了先,“那是我爸的意思。”莫兰道,“他是董晟的徒弟莫中玉。” “你是莫中玉的女儿?”陈键吃了一惊,重新打量了一下莫兰,“哈哈,不过仔细看确实有点像。我认识你爸,”他接着说,“那是在我兄弟的婚礼上,他也去了。他是他们四个中唯一参加的一个,他跟你妈一起来的。我记得他们送的礼是一对热水瓶和一床绸缎被面,现在是不兴这个了,不过在那时那可是紧俏货。我跟你爸聊了几句,后来还让他给我治过风湿病呢。”陈键说着话,突然站起身蹒跚着走向门口,大声叫:“郑铎,郑铎——” 郑铎打开门探出头来。 “别查了。你过来。” “我已经查了。一会儿他们会告诉我结果。” 陈键朝他挥挥手,“随便吧。好了,既然是老莫的意思,我就不用问为什么要重新调查了。”他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想知道真相。这案子确实很特别。你们看过法医报告了吗?” “看过了,”我说,“所有人的直接死因都是心脏中刀,但只有一部分人有砷中毒现象,凶器一直没找到,市场上也没有同类产品,所以我想可能是特制的。另外,所有人的眼球都被摘除了,而所有孩子的手指和耳朵都被切掉了一半。凶手一定是个虐待狂。” 陈键点了点头,“我认为凶手应该是个眼科医生,或者外科医生,总之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所以那时候,他们把董纪贤作为第一嫌疑人,也是有道理的。” “那您认为他是凶手吗?”莫兰问道。 “我本来认为就是他,可自从我们的李局长把他定为杀人凶手后,我就对他产生了怀疑,”他呵呵笑起来,“因为这个局长完全是靠打砸抢上来的,他上任后没做过什么正经事,所以他认为是凶手的人,八成就不是凶手。” “听说徐海红被凶手强奸了,是这样吗?” 陈键又笑了笑,“我们确实在她身上查到了精液样本。她脑后也有伤,但她是不是被强奸,这点当时是有争议的,我们的老程,就是去世的那个程青刚,一直怀疑她参与了此案,也一直在调查她,但他死得太快,后来这事就没查下去。几年后,沈晗也作了调查,也没查出个结果,所以,这事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她究竟有没有被强奸,现在也没人知道。但在报告上,我们是写了‘强奸’两个字。实际上,用今天的技术马上就能查出到底是不是董纪贤干的,但当时没法做到。后来等技术完备了,可以查的时候,董纪贤他们的老宅又被拆了,所以也无从查找他的痕迹了。” 我跟莫兰对视了一眼,“听说他前几年回来过。”我说道。 陈键一哆嗦,“是吗?” “但他很快就死了。据说是心脏病发作。虽然尸体已经火化,但我想从他住的旅馆或者他的物品中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到时候,只要把结果跟徐海红女儿的血液样本作一下对比,就能知道结果了。” 陈键把我说的话想了一遍,“不错。徐海红好像是生过一个女儿。现在的科技真的比过去发达多了。” 这时,郑铎的手机发出一声接收短信的声音。 郑铎拿了手机走过来了,“原来你本来是B区的凶杀科科长。”他道。 “本来是。你犯了什么事了?”陈键问我。 莫兰把我的情况简短地说明了一下,“所以说,他现在被调到档案室去了,所以才能看见悬案资料。” “原来如此。”陈键笑着仰头靠在沙发上,“说起来,那案子是该归在B区。80年的时候,听说他们把旧案子的资料都分给不同的区县警署了。——好了,高竞,虽然你是被排挤了,但也没关系,等查完这案子,差不多你就可以翻身了。我会给你写推荐信的。” “谢谢陈伯伯。”莫兰忙道谢。 “现在,我得给你找个帮手。”陈键指指郑铎,后者正在旁边看他的手提电脑,“他是我的学生,鉴证科的,他今天在休假才有空来陪我。郑铎!” “嗯哼!”郑铎连头没抬一下。 “去找找董纪贤的生物样本,再说服徐海红的女儿抽个血。如果两者能对上,那事情就有了答案。” “这当然要做,不过,”郑铎一边说话,一边啪啪在电脑上打字,“我认为应该重新到现场采集一下证据。” “如果DNA能对上,还用得着那么麻烦吗?” “这个案子你说了有几百遍了,但我想说的是,”郑铎关上了电脑,“即便DNA测试显示董纪贤是那个女人的父亲,也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只能证明他有可能强奸了徐海红。” 我觉得郑铎说的话很有道理。 陈键笑了起来,“好吧,你爱怎么查就怎么查,只要最后能有个结果就行,我希望我活着的时候能等到这个结果。” “之前是因为没人知道董纪贤的下落,没法查。现在既然有了他的消息,我当然会尽力而为。”郑铎看了下手表,“三点了。我去买点心。” 陈键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等郑铎走后,陈键给我们写下了郑铎的手机号。 “你们不会猜到,他出生于天津的一个相声世家。我招他当学生的时候,是希望他能给我带点乐,可结果却发现,他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不过他很有工作责任心,他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谢谢。我回去跟岳父联系之后,就马上着手去把董纪贤的私人物品找来。” “最好有他的血迹。”陈键道。 “他的血迹?”岳父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后停住,“这我没法找到。但是我有他一个包,那是前几年他回来的时候送给我的。”他说着就一头钻进了卧室。 不一会儿,他拿了个LV男士包走出来。 “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那上面应该有他的指纹。当时他在旅馆里的确留下了一些东西,但都让他老婆带走了,我也不能说什么,人家毕竟刚死了丈夫。”岳父坦言自己并没有向那女人揭穿董纪贤的真实身份,“没必要,人死灯灭,那女人和她孩子以后还得生活呢。”他说到这里,岳母朝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也是这意思,别把事情做绝了。”岳母道。 “可如果是这样,就没法弄到他的其他随身物了。”我说。 岳父岳母两人看着我,就好像在说,那就看你们警察的本事了。 “有指纹应该也可以查到好多东西吧。”莫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来了一卷保鲜膜,“我看探索频道上介绍的案子,哪怕是很小的线索也能查出个究竟。”她一边说话,一边起劲地把那个LV包用保鲜膜包了起来。 我也看过探索频道的节目,可我不知道,郑铎的水平能不能达到电视上说的那种程度。我打了个电话给他,把包的事告诉了他。 他是个急性子,马上说会过来拿包,同时又问我:“他不是有个弟弟吗?能否找到他?” “他就在我这儿。”我说。董纪光是跟我们一起回来的,现在就在楼下的车里。 郑铎让我发个地址给他,接着又问:“董纪贤是在西田巷附近心脏病发的?他当时有没有摔倒?具体地点在在哪里?” 我没法回答他这些问题,“我现在还没看到案情报告。” “你最好尽快查一下。”他挂了电话。 如果有谁比我更不懂得人情世故,那就是他了。我没见过说话这么生硬的人。 不过,我还是马上给乔纳去了个电话。乔纳不到十分钟就查到了这件案子的报告。 “知道吗?案情非常简单,就是心脏病发。有医生的证明。”乔纳在电话那头说,“报案人是——徐海红。” “徐海红?”我有点吃惊。 “她说自己开门的时候,发现有个人倒在门口,于是就拨打了110和120。救护车把董纪贤送到医院后没几分钟,他就死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也就是说,董纪贤应该是倒在她家门口。我发现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很符合杀人凶手的特征。如果他不是凶手,如果他只是个不相干的路人,重回犯罪现场,他会如此激动,以至于心脏病发作吗? 我把乔纳的电话内容告诉了郑铎。 “就算他曾经在那里强奸过一个女人也不用那么激动吧。”我把自己的观点也说了出来。 郑铎却反应冷淡,而且他还说了一堆自以为很高深的话。 “每个人都做爱,但有的人需要前戏,有的人不需要,有的做了三分钟就会达到高潮,有的一个小时也没达到……”见我没反应,他接着道,“每个人在性方面的要求和感觉都不一样。在你看来,那是一次很普通的强迫性性行为,但在他看来,也许一生中只有那次他达到了真正的高潮。” “那他应该再强奸一次徐海红,而不是激动地心脏病发作。”我还是觉得说不通。 “也许是有心无力。”郑铎道,他显然是没有跟我闲聊的意思,很快就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什么,看起来他也不准备告诉我。我打算先把他丢在一边,把案情报告再看一遍。 那时候是傍晚5点,岳父出门了,在厨房准备晚餐的莫兰告诉我,他去小区门口接朋友了,今晚有人来吃晚饭。我顺便看了一下厨房的案板,果真有不少菜。不仅有清蒸甲鱼,还有麻辣肥肠和手抓羊肉,甚至还有大龙虾和炖鸡汤。 “今晚谁要来。”我问莫兰。 “乔纳要来,她今天那么辛苦地查资料,应该好好慰劳她,我爸还给她买了桂花糯米糕,让她带回去当早餐。除了她之外,还有我爸的师弟辜之帆。” 大约过了半小时,乔纳果然如约而至。 “姐夫会来吗?”莫兰问她。 “他有案子要查。下次吧。再说他吃饭那么慢,每次到最后都是大家在等他。你们不觉得烦吗?”乔纳笑道。 “没关系,他吃饭的时候,我们可以去看一集美剧。”莫兰说。 岳母很疼爱这个举止粗鲁的外甥女,乔纳一出现,岳母就把她拉到一边,塞给她一个信封。 “姨妈又给我零花钱?”乔纳恬着脸问。 岳母打了她一下,“是你妹妹的结婚请柬。” 说到这儿,我得顺便提一句,我跟莫兰在上星期已经登记结婚了。本来莫兰还想再等等,但迫于岳母的压力,最终接受了这个安排。岳母后来甚至警告莫兰,如果她不想跟我结婚,我就必须得搬出去,因为她是无法接受未婚同居这种事的。这次,我真的得感谢岳母,如果不是她逼着莫兰,我们的婚事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天。因为莫兰曾经希望,等我恢复记忆之后再结婚。 “如果你完全想不起我们的过去,我们为什么还要结婚?你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爱我。”莫兰曾经对我这么说。“如果现在结婚,对你对我都不公平,也许你会爱上别人呢?我可不想逼你接受我。” 我确实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了。其实,我的脑子里只是偶尔会晃过她过去的样子。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感觉。我告诉她,只要她出现,我就觉得发自内心的开心,而且,我觉得在精神上很依赖她,信任她,我认为这应该就是爱。 “医生说,感觉才是最真实的记忆。”我说。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话最终说服了她,她后来还是收回了自己的提议。于是,我们在上星期终于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本来我们不打算办酒席的,因为我家也没什么人,我跟同事的关系也很疏远,但岳父岳母最后还是决定请关系亲密的亲戚小酌一顿算是庆祝。不过,这酒席有点特殊。 “吃素?!”乔纳大叫。 “吃素有什么不好?这可是积功德的事。”岳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可是,可是,姨夫能同意吗?” “这就是他的提议。”岳母笑起来,“到时候,别忘记给我礼金。” “什么什么,让我吃素,还要收我礼金?” 这时,莫兰出现了。 “放心吧。我妈会把礼金用于放生的。多放放生,对姐夫的工作有好处的。对不对,妈?”莫兰笑嘻嘻地说。 乔纳哼了一声,“肯定是姨夫干了什么坏事,为了讨好姨妈,才故意这么安排的。” 莫兰没回答,笑着把她推出了厨房。 “走吧,我妈跟高竞有话说。” 莫兰和乔纳是表姐妹,虽然性格反差很大,两人也常常吵吵闹闹的,但感情却出奇的好。我真希望我跟我妹妹也是这种关系。可惜,我想不起来了,偶尔有些东西飞过脑际,也是不愉快的感觉。所以,我想我跟我妹妹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我问过莫兰,但她不肯说,只是一再强调,“你是个好哥哥,你在自己最穷的时候,把房子给了她。而她不缺钱。你对她是有求必应的。” “那我肯定欠她什么。”我说。 “不,你没有。你就是个好哥哥。”莫兰说到最后会用亲吻代替回答。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擅长说谎,我却仍然那么相信她。 岳母确实有话要跟我说。 “高竞,你坐吧。我要给你看点东西。”岳母走过去打开了壁橱,顺便问道,“高竞,你今天感觉怎样?腿痛吗?” 这两个问题,每天岳母至少要问我三遍。我虽然有时候觉得烦,但还是会耐心地回答她,因为我知道她是真心在关心我。为了我的腿伤和记忆力,她每天都会抄三遍《心经》,还经常让岳父给我做病号餐。有一次,我还听见她在轻声质问岳父:“你在高竞的鞋子里灌沙子干什么?你准备说是他自己灌的?这不是欺负他没记性吗?你还是不是人?!” “嘿嘿,我是想让他知道人间险恶。”岳父还挺得意。 “人间险恶也不是在家里!赶紧给我倒了!怎么永远长不大呢!”岳母一副操碎心的神情。岳父只能灰溜溜地把我鞋里的沙子倒了,还提醒岳母,“不许告诉莫兰!” 还有一次,我听见她对岳父说:“高竞可怜死了,你要多关心他。没事多开导开导他。”岳父摇摇手,“我才不呢,我每次开导他,你都说我欺负他。”岳母说不过岳父,便让他每个月给我500块钱零花钱,这事后来被莫兰拒绝了。 “妈,人家高竞是有工资的人,别把他当废人好不好?他只不过是记性不好罢了。现在又不是要考大学,记性差点又怎么了。”莫兰是这么说的。 但岳母仍然对我充满了同情。可怜的高竞,我无时无刻都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到这几个字。 “腿不痛了。我今天又记起一些过去的事。”我说。 “真的啊。”岳母很高兴。 我说的是实话。我今天记起莫兰上次结婚时,我站在窗子下面往上看的情景。莫兰很早就把我们的过去都告诉了我,我知道她结过婚,老公是个律师,后来因为我妹妹的介入,她跟老公离婚了。虽然我只能想起当时的几个片断,但有一点却很清晰,那就是心痛欲裂的感觉。我很清楚自己不想回到过去的那个时刻。我确定,那就是我爱莫兰的证明。我再也不会让她跟别人结婚了。 岳母拿了两个旧旅行包走过来。 接着,她就跟我说起了发生在1969年春节期间的另一宗案子。被害人叫苏云清,是她的好朋友。很明显,她认为苏云清的死跟我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 岳母给我看了苏云清留下的包,原来她怀疑她的好朋友就是当年在西田巷行窃的小偷,但她承认自己并没有把这想法告诉警察。 “当时因为我妹妹的关系,我爸妈都不希望我再生枝节,他们都希望这事能快点过去,而且我也担心我说了,他们不去好好调查就随便给云清扣个小偷的罪名。”岳母道。 我把岳母给我的旅行包拿回到我跟莫兰的房间。 莫兰和乔纳正在说悄悄话,见我拿着旅行包,便道:“这是云清阿姨的包。” 看起来,她早就知道岳母要跟我说什么了。 “她是去电影院跟父亲见面,结果一去不返,虽然我妈怀疑约她去见面的不是她父亲,因为在灭门案发生的时候,她在案发现场附近晃悠,我妈觉得她很可能看到了什么,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先从她父亲查起,至少该先弄清楚,他是否在那天晚上见过他女儿。”莫兰说着话,便朝表姐看了过去。 “查是没问题,不过但愿他还健在吧。”乔纳不无讥讽地说。 我不能确定苏云清的死是否跟徐家的灭门案有关。所以只能听莫兰的,先让她查查看。她似乎对苏云清的死更感兴趣。 晚饭后,我在重新审读灭门案的资料时,郑铎来了,他行色匆匆,很快拿走了包,并为董纪光抽了血。如果我没记错,从我开门让他进来,一直到他离开,一共只花了5分钟,从头到尾他好像一句话都没说。 “我见过他,他是陈键的学生。”等他走了之后,岳父对我说,“陈键是个相声迷,那时候经常特意坐火车去天津的茶馆听相声,这家伙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后台给他父亲和几个叔叔泡茶,一直阴沉着脸,陈键跟他父亲很熟,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后来,他就跟上了陈键。上完高中,他就考了这里的大学,后来就成了陈键的学生。” 那天晚上快十点的时候,乔纳来了个电话。她显然是吃晚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为莫兰专程回了一趟办公室。我听见正在外面洗碗的莫兰关了水龙头在跟她说话:“……真的!她怀孕了?……父亲是谁?……好吧。有没有她亲戚的地址和电话?……我知道,她舅舅也死了,这很正常啊,她跟我妈一辈的,你说我舅舅该多大……她的表弟也行啊……”莫兰拿着手机匆匆奔进房来,从抽屉里取出纸笔。很快记下了一个人名和一个电话号码。 “这是谁?”我问她。 “苏云清的表弟,据说是个生意人,过去当过个体户,现在只能联系到他了。我一会儿给他打个电话。”接着她又告诉我一个最新信息,“苏云清的尸检报告显示她死的时候,怀有三个月的身孕。我妈说,在出事之前,她一直在内蒙。所以孩子的父亲也许在内蒙。” 我的脑子里立刻蹦出了一个想法,但还没说出口,就被她猜到了。 “你是想说,也许是孩子的父亲杀了她。可我觉得,应该是某个知道她第二天要去电影院的人干的。而孩子的父亲,好像没在其中。” “也许那几个人中有孩子的父亲。” “她前几个月在内蒙。”她提醒我,“那几个人都没去过内蒙。” 我想了想,又道:“也许她前一天晚上碰到的不是苏湛。而是孩子的父亲。” “如果是这样,她应该不会同意让我爸或者我妈跟去。她当时让他们一起去,她没跟任何人提起她怀孕的事,也没提起过有这样的男人,这表明她不希望别人知道有他的存在。所以,我认为她那天要见的不是这个男人……”这时,我听见岳父在饭厅叫她。 “我去去就来。我爸肯定让我去烧龙虾泡饭,葱末和鸡蛋我都准备好了,辜叔叔爱吃这个。”莫兰说着很快就离开了卧室。 过了会儿,我去上洗手间的时候,听见莫兰在跟辜之帆闲聊。 “辜叔叔,为什么你们那天大年夜都那么晚到师父家?” “师父让我们八点以后到,因为你爸要晚到。” “你说师父去拿酒了,那他后来有没有请你们喝酒?” “额……记不得了,好像是没有。不过,我本来就不太喜欢喝酒……哎呀,这泡饭真鲜啊……”辜之帆笑着嚷起来。 “剩下的都让你带走。”岳父很爽快地说。 “哈哈,那就谢谢了。” 那天晚上,岳父和他的师弟辜之帆两人一直吃到半夜12点结束饭局。两个老头先是在饭桌上损来损去,等其余人吃完离开饭桌后,两人就在饭厅嘀嘀咕咕好像在密谋什么,其间还不时夹杂着岳父不怀好意的嘿嘿笑声。 等莫兰终于回到房间时,我忍不住问她:“你爸和那个辜之帆在说什么?” “我猜,他们是想帮你。” “帮我?” “我听他们说,他们要‘干掉副局长’。” 我一惊。 莫兰马上笑出来,“他们当然是开玩笑的。不会真的去干什么啦,你放心……你就专注于你的案子就行。” 我的心七上八下的,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至少我的岳父应该与凶案无关。因为要不然,他不会特意提出让我去破案,更不会为了帮我扫清障碍,对副局长“下手”——他究竟要干什么呢?我对这件事的好奇心,甚至超过了对案件本身的兴趣。 下部 2.第二天:死亡的嫌疑人 通常来说,破案都有一定的程序。而核实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就是其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就我所知,当年,包括我岳父在内的所有相关人员都在市局看守所经历过一次长达一周左右的严酷审讯。可遗憾的是,当时的审讯重点都集中在“董纪贤在哪里?”这个问题上,虽然他们也被问及在案发时段的动向,但都只是一笔带过,后来似乎也没有进行过核实。 根据当年的资料,被审查的一共是6人。其中四个是包括我岳父在内的4个师兄弟,随后还有一个是董纪光,另一个是岳父的师娘屈景兰。对于案发时,他们各人的动向,我稍加归纳了一下。 首先是屈景兰,她说自己是后来才知道徐家出事的,案发当晚她在家烧年夜饭。董纪光则说自己7点一刻左右出门,8点左右在公园的大门口碰到拎着一壶酒的叔叔董晟。他离开家的时间后来得到了当地居委会大妈的证实。由于案发时段应该是6点50至7点半之间,所以,也就是因为这个,董纪光最后终于摆脱了嫌疑。 岳父和其余几个师兄弟的证词略显模糊,岳父说他离开五星农场后,搭乘长途汽车后再转乘30路公共汽车才到的西田巷,他在8点左右在西田巷附近碰到了苏云清,两人途径徐家时,遇到正在门口哭泣的徐海红。苏云清出于同情,把徐海红带回了郭家,之后郭家得知她家出事便报了警。 我岳父的黄平南,他称自己整整一天都在山里采草药,根据描述,他似乎在董晟的几个徒弟中是专门承担采草药和炮制中药的责任。他说自己是8点多到的师父家,没人能证实,但似乎也没人想到要去证实他的说法。 杜思晨则说自己在外婆家,7点左右出的门,到师父家时大约是八点十分,或者八点一刻,他说他没特别留意时间,但肯定是已经过了八点,而辜之帆则说自己去探望厂里的老师傅了,大约7点一刻出门,到师父家也差不多是八点一刻左右。 不管他们的说法是真是假,他们最终都摆脱了嫌疑。我本来觉得应该重新核实他们的不在场证明,然而我马上意识到,这恐怕是自找麻烦。因为首先黄平南已经失踪多年。岳父说,六年前黄平南来过他家一次,后来就没再联系了,黄平南走的时候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他没有固定的落脚点。他是个弃婴,一直想找到自己的亲身父母。过去师父跟他提过,他父母是西北口音,这是当时邻居告诉我师父的,所以他应该一直在西北那边转。”岳父曾经这么告诉过我。 杜思晨呢,多年来应该都混迹在某个南方小城的红灯区。据岳父说,在徐家案子爆发后没几年,他曾因流氓罪坐过几年牢。后来,他就去了南方。 “我很久没他的消息了,后来有一次,有个妓女找上门来给我送来一个大榴莲,我没想到那居然是思晨托她带来的。那女人告诉我,思晨在她所在的夜总会后面开了一家黑诊所,替风尘女子和穷人排忧解难。妓女说他的医术很好,并称他还会调制一些特别的香粉用于诱惑男人。”岳父告诉我,“我也去看过他一次。也曾经劝他回大城市发展,但他不肯,他说他跟那些妓女和穷人混在一起反而觉得安心。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我知道自从师父跳江之后,他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接着岳父又告诉我一个关于杜思晨母亲的故事。那似乎又是一个未解之谜。我跟那个老警察沈晗一样也对目前看到的白纸黑字的结果表示怀疑,而且,我认为杜思晨变成后来那样,家庭的变故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岳父对我的想法不置可否。但他告诉我,杜思晨每年大年初二会给他打电话拜年。而他没有杜思晨的联系方式。因为杜思晨屏蔽了自己的号码。 言下之意就是,我只能等到大年初二才有幸询问他的不在场证明。而且,都不知道,他是否还能记得40年前的事。 至于他们的师父董晟,屈景兰说他吃饭前去一个老熟人那里拿酒了,但她不知道这个老熟人在哪里,连对方的姓名也不知道,但她确定董晟带了酒回来,还偷偷藏进屋子,舍不得跟徒弟分享,自然,她也没跟徒弟们提起酒的事,就怕他们觉得师父小气。由于董晟已经跳江,自然是找不到那个卖酒的熟人了。于是,警方以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为由,理所当然地把他跟另一个嫌疑人董纪贤归在了一起,他的死,最后被定性为畏罪自杀。 总而言之,我认为,现在想要核实当时的不在场证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无奈,我只能重新阅读灭门案的资料。我几乎看遍了资料里的每个字。最后,终于让我发现了一个之前可能被遗漏的细节。事实证明,这个细节极其关键。 当年的市局警察曾经去医院调查过董纪贤和徐子健的关系,普遍的反应是,他们两人关系不好,原因主要集中在两件事上,第一,徐子健带人抄了董越的家,第二董越在被批斗中突然去世,把这两项作为谋杀动机也说得通。但是在那么多人提供的信息中,我觉得有一条被忽略了。 “是什么?”莫兰听说我有新发现,非常好奇。 那天早上,她正在为我做双层三明治。看着那些从面包边上流出来的番茄酱和滋滋冒油的热培根肉,我都快流口水了。 “有人说,他们两人是有宿怨的,早在多年前他们就曾吵过架,还差点打起来。我想知道原因。——好了没有?”她刚刚把三明治装入保鲜袋,我就一把夺了过来,随后朝门口冲去。 我猜想我走了之后,莫兰多半会再睡一会儿。等她睡醒,差不多就是早上十点了,她应该会去找乔纳给她传送资料。 果然,早上十点刚过,乔纳就在我对面骂娘。 “妈的,她到底要查哪个案子?!” 原来,莫兰给乔纳发了邮件,要她把所有关于苏云清和杜雨晴有关的资料都发给她。 “杜雨晴?”我知道那是杜思晨的母亲,关于这桩案子,我昨天就听岳父说起过,不过这案子发生在某个劳改农场,地处偏僻,我不明白这跟徐家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明白。但是她想知道!她总有她的道理!”乔纳就是这样,骂归骂,事情还是照样干,而且还不允许别人向她的宝贝表妹提出异议。 乔纳最后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为她搜齐资料,全部上传给了她。 “妈的,搞这么累,就得到个笑脸!”乔纳看着电脑屏幕大声道。 我安慰了乔纳几句,带着疑惑和好奇匆匆离开了单位。我不知道莫兰在搞什么名堂,不过就像乔纳说的,她要了解这些总有她的道理。我猜想不久的将来,她就会给我个答案。也许我们两人能一下子破了三个悬案,我兴奋地想。 我的第一站是第一人民医院的退休之家。我要见的人叫李仲平。 这位年逾80的老先生,是当年第一人民医院的保卫科科长,也就是他曾经在口供笔录里提到董纪贤和徐子健的宿怨。 他对当年的事仍然记忆犹新。 事情发生在1959年。当时徐子健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院保卫科干事,而董纪贤则刚刚进入医院,还是个实习医生。当时,董纪贤的一个亲戚因车祸身亡,尸体被放在太平间。家属第二天来取尸体的时候发现死者的手指少了两根,耳朵也少了一只。由于当时负责保安的徐子健曾经离开过岗位,所以董纪贤找他发难,最后徐子健被扣了三个月奖金。 他提到的事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徐家灭门案的法医报告。同样是尸体有缺损,同样是耳朵和手指被割。难道只是巧合吗? “那这件事最后查出是谁干的吗?”我禁不住问。 老先生告诉我,当时的医院保卫科曾经怀疑过医院三个员工,因为那天晚上只有他们进过太平间所在的那层楼,但因为当时的院长董越怕事情闹大影响医院的声誉,就没再查下去,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问他是否还记得他们曾经怀疑过谁。令我意外的是,他居然都还记得。他说他自己因为参与过调查,所以记得比较清楚。他给了我三个人名,一个是后勤科的牛力申,一个是人事科的王宝国,另一个是医院食堂的王小林。 老先生告诉我,这三人都分别被叫到保卫科问过话,但三人都否认自己干过这件事。牛力申说他去太平间,是查看准备更换的玻璃窗和门,后勤科那阵子准备把太平间一些破损的物件更换一下。王宝国则说他是去太平间查看新去世的一个病人是不是他的同学,他说他们已经好久没联系了,但之前在病房外面看见这个同学的父亲在哭。至于医院食堂的王小林,她的解释是去太平间找人,她说她收到同院某男医生的一封信,对方让她去太平间外面等着,有话要跟她说。 “王小林那时才23岁,正是谈恋爱的时候,那个男医生比她大3岁,他们在医院工会组织的舞会上见过面,还跳过舞。她说她当时以为是对方找她谈个人问题呢。就是奇怪为什么会选在那里。结果她没等到人,她说她觉得那里有鬼,心里害怕,五分钟没到就走了。我们也问过那男医生,他说他没写过这封信。后来这事我们没查下去,但当时,让他们三人都写了检查。” 老先生为我提供了那三人当年写的检查,并把王小林当年收到的那封信也给了我。 没想到这封信保存得很好。通篇不过两行字,只有时间地点和一个署名。我猜想那个王小林当年一定对那位男医生很倾心,要不然怎么会傻傻地去太平间门口等着? 老先生又把我带到医院人事科,那里的工作人员跟老先生都很熟,他们为我查到了那三人的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不过牛力申已经在三年前去世,而王小林则得了老年痴呆症,目前由她的儿子媳妇照料。 “她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还能记得那么多年前的事?”她儿子在电话里反问我。 最后,老先生把我一直送到马路上。临别时,他又告诉了我两件事。 一件事是徐子健认为有人去他家偷了他的酒。 “这是出事前一个月的事了,实际上也不是他的酒,是原来住在那里的人留下的酒。据说是药酒。可他说有天他回家,发现不见了,到处都没找到。他怀疑是医院的人干的,但我查过,他怀疑的人那天没人离开过医院。他后来也怀疑过那个医生的徒弟,但我也找人打听过,那天没有陌生人靠近过他那栋宅子。” 第二件事跟恐吓信有关。 “徐子健常收到恐吓他。他认为是医院恨他的人干的,他让我偷偷地查。但因为这事波及面广,如果真的查起来,可能很多人都要遭殃。后来他既然人都死了,我觉得也没必要查了,也没跟警察提起。”他交给我一个信封。 我打开一看,里面有十几张不同笔迹的纸条,上面写着,“徐子健你不得好死!”“徐子健你断子绝孙!”“徐子健你今晚就得死!”“徐子健今晚必死!” 老先生指指“徐子健今晚必死”的条子,“那是他在大年夜中午交给我的。他说有他在上厕所的时候,在脚边捡到的。我后来就偷偷查了同一层楼里,那个时段不在岗位的人,结果有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指指王宝国的检查。 “王宝国?” 老先生点了点头,“徐子健出事后,我曾经想过是否要把这事告诉警察。但想来想去还是没说。” “为什么?” “因为王宝国是靠拍徐子健的马屁混上去的,平时他跟在徐子健旁边,点头哈腰的,可不像是会威胁徐子健的人,我担心自己搞错了,再说后来时间久了,也查不清了。”老先生笑道,“新院长来了之后,他马上开始拍新院长的马屁,把徐子健说得一文不值的。过了几年,他还当上了副院长。这事我当然是更没法查了。” 离开医院后,我就直接去见郑铎了。 他的办公室在市局大楼后面的一幢尖顶的灰色大厂房里。有工作人员刷卡带我从一个仅一人才能通行的小门进入。 那里足有几百平方那么大,里面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和各种材质的设备,所有工作人员都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 我被工作人员带到郑铎的办公桌前时,他正对着镜子在刮胡子。我注意到他的办公桌旁边是个睡袋。难道这家伙晚上就睡在这里?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疑问。 “对,我就住在这里。偶尔会去开个房。”他冷漠地回答我,“我不想买房,因为那等于把钱交给了劫匪。” “有什么发现?”我问道。 他用毛巾擦去唇边的白色泡沫,走到办公桌前,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一张递给了我。 那是一张图表,专业数据我完全不懂,我只看懂最后的数字是99%。 “什么意思?” “我从LV包上提取了指纹,又在徐家门口的墙缝里找到两滴血迹,我把这些东西跟董纪光的血迹作了对比,证实徐家门口的血迹拥有者跟董纪光有99%的可能是同胞兄弟。——也就是董纪贤的。” 原来,前一天晚上,他去徐海红家门口作了一次实地堪查。 “如果证实是董纪贤的样本,就可以找周霖了。”我说,“只要为他们两个做一下亲子鉴定,就能一清二楚了。” “我找你来,就为了这件事。你现在要去哪儿?”他梳洗完毕,正在穿鞋——原来他之前光脚穿了双拖鞋。我看见他把一包用于DNA测试的棉签放到了口袋里,看起来,他并不想给周霖考虑的时间和权利。 我把从医院拿来的三封检查,一封信,以及十几张恐吓条子一起交给了他。 “帮我作一下笔迹鉴定。看看它们当中,有没有同一个人写的东西。” 郑铎立刻把那包东西放进一个文件袋,随后丢给了不远处的一个女同事。 “喂,找人鉴定一下。” 女同事答应了一声,接了文件袋就走开了。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他问我。 “我现在要去一趟王宝国那里。”我向他说明了必须去见王宝国的原因。 “那我们可以先去见那个女人。”他道。 我发现他比更急。在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已经背着包走了出去。 我不得不快步跟上他,要不然,我可能找不到出去的大门。 “你干吗那么急?!”上了他的车后,我问他。 “因为有的人比我们更急。” “谁?” “当然是我老师了。”郑铎发动了汽车,“他得了胰腺癌,活不了多久了。” 我大吃一惊。从外表可看不出陈键得了这么重的病。 “既然他得了重病,他怎么没在医院治疗?” “我劝过他了,他说与其在医院插管子,不如在家听相声。胰腺癌的治愈率本来就很低,总之,他说服我了。”他口气平淡地说。 他把车开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周霖家。 周霖听说了我们的来意之后,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要求。 “我也很想知道我父亲是谁。不过别误会,我对他没什么期待,毕竟他干的不是什么好事。但既然是他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就想知道他是谁。”她说。 一如郑铎的沉默和迅速,我们几乎没费什么时间,就完成了这件事。 接着,郑铎答应送我到王宝国的家。 在途中他问我:“听说你失去了记忆?” “是部分记忆。” “这么说是真的?” “没错。” 他眼睛发亮地看着我,“酷啊……” 没想到还有人是这种反应。更古怪的是,他好像还挺羡慕我。 “如果你经历了,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我说。 他咧嘴一笑,“人总得经历点坏事,才会显得不一样,不是吗?——你现在就很不一样。”接着他又露出略微遗憾的表情,“本来我应该是我认识的人中最特别的。但现在好像输给你了。——失去记忆是什么感觉?” “不知所措。有时候觉得灵魂和身体不在同一个地方。” 他羡慕地打量我,随后点头,“COOL!”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感叹。我觉得他是个怪胎。 根据案卷资料,王宝国没结过婚,1927年出生的他,现年82岁,是个孤老。不知道年事已高的他,能否记得当年的事。目前他仍住在原先他跟他父母一起生活的地方。 郑铎把我送到弄堂口。 “要多久。要我等你吗?”自从知道我是个失忆者之后,他对我的态度明显好转。 我可不想浪费这种好意。 我让他等我一刻钟,到时候再打电话告诉他是否需要他接我走。 “好吧。”他下车替我打开了车门,“我会在巷子里找个地方停车,你很容易就能找到我。”临别时,他甚至还朝我笑了笑。 我快步走进那条年代久远的老式弄堂,很快找到了王宝国所住的门牌号。底楼的门开着,走进去是个公用厨房,再往里是楼梯,因为没有灯,我摸索着上了二楼。 王宝国家的门关着。我敲了一会儿门。这时,楼梯上有人经过。 “你找老王?”问我的是邻居大妈,大约五十多岁。 “是啊。” “你是他家亲戚?” 她这么问,我马上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拿出了警察证。 大妈一看,立刻就对我说:“老王昨天死了。” 我大吃一惊,“死了?昨天?” “其实应该是死了好几天了。但是昨天才被发现,因为楼道里有味道了,”大妈皱皱鼻子,“而且他好几天没露面了,我们打电话给他,也没人接,所以就找了居委会,他们撞开门,结果发现他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已经死了。” 大妈在说话的时候,我已经拿出了手机。我需要郑铎帮忙。 没过多久,郑铎就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在邻居大妈的帮助下,找到了居委会。一名居委会干事为我们打开了王宝国家的门。 就跟很多老式里弄的房子一样,这里只有两间房,一间是25平方左右的主屋,另一间是狭长形的卫生间。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有个白色粉笔划的人形,这应该就是当时王宝国被发现的地方。 “他们说是脑溢血。”居委会干事以知情者的口吻对我们说,“他之前中风过一次,手抖得厉害,连筷子都拿不住。本来我们想给他找个护工的,但他坚决不要。他说他一个人习惯了。你们看,结果呢!警察说,他本来可能是想刮胡子,可是手不利索,割到自己的耳朵了,后来大概是受了惊吓,一不留神就跌倒了,这以后就没能再站起来。所以我也跟我们这里的老年人说,干什么都行,就是千万别逞能,该找人照顾的时候,就得找!” 我发现在卫生间的洗手盆里有不少血迹,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场景,一个老头用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拿起了刀,也许他是想刮胡子,但那把刀却移向他的耳朵……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灭门案的部分细节。只是巧合吗? 我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怀疑王宝国的。 他是偷切尸体的嫌疑人,他是恐吓徐子健的嫌疑人,他又是个孤身男子,他有条件单独外出去干点什么,而不被人发现,另外他跟徐子健很熟,他了解徐家的情况,也许他能很容易弄到一把徐家的钥匙……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第六感。 自从患上了这个所谓的“突发性记忆力缺损综合征”之后,我就开始相信我的第六感了。因为我遇到的医生差不多都会告诉我,要“跟着感觉走”,感觉是最真实的记忆。 举个例子来说,我发现当我努力回想起关于我父母的一切时,我的情绪就会异常低落,有时候甚至还想哭,我得出的结论是,我跟父母的关系不好,或者就是我没有在我曾经生活的那个家里得到过我想要的东西,爱、理解和呵护。为了证实我的想法,我查过自己的档案,也问过莫兰。结果谜底揭开了。 “高竞,你父亲去世后,你母亲想再婚,而你不同意。你们两个因此经常吵架。”她用异常平静的语调对我说。这解释了,为什么我每次想到母亲都会如此难受。可见“第六感”还是有点道理的。 但是当然了,我没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我只是要求郑铎把王宝国的尸体弄回来。 他打了两通电话,很快就得到了回复,尸体目前在附近一家医院的太平间。他请他的上司搞了一份授权书,随后又让市局的对外联络人跟当地的派出所和那家医院协调,最终,对方同意将尸体送往市局的法医部进行尸体解剖。 在郑铎联系尸体去向的时候,我搜查了王宝国的房间。结果我在他床底下找到一叠信。这些信被用红色丝带扎着,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竹箱子里。 我稍稍翻了翻,这些信虽然都没有署名,信的最末往往都是四个字——知名不具,但看笔迹,我就知道信都是一个人写来的。信的内容,多半不知所云,也就是说没写什么具体的内容,好像写信的意图仅仅只是为了交流思想。但从信的风格看,对方应该是个有文化的人。并且此人似乎跟王宝国还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当我们最初走向地狱的时候,没人理我们,然而现在,看看我们有多特别?那些人,不管是高高在上,还是低贱如狗屎,过水之后,都是一样的东西。现在,对我们来说,他们不过是炉子上的一块牛排。不用等到晚上,我就会在餐桌上坐下,我会倒上红酒,打开留声机,我最喜欢的莫过于白光唱的《假正经》,如此低沉的歌喉最适合我们此刻跟他们的欢聚。看看我们多特别。” 我很快发现,这个人几乎每封信都会写上一句,“看看我们有多特别……” “当他们走近时,我闻到了他们的气息,我驻足而立,用全身心迎接一个新的生命,没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就好比你,当他们靠近时,他们怎会知道你身体的变化?那些积聚在你嘴里的唾液,尖厉的牙齿,还有你的右手,他们还会在特殊的时候给你带来快感吗?我跟你一样。看看我们有多特别。” “走在最吵闹的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我总在想,我们有多特别,我们跟他们都不一样。那些血肉之躯,那些曾经看着我的眼睛,那些用来听废话的耳朵,那些浸过肥皂水的手,所有那些东西……我不知道如果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会不会为此而歉疚,但至少现在我是快乐的。我们的快乐是如此不一样。看看我们有多特别。” “特别的事,何必追究是否正确。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就像徐志摩。他死的时候一定会想,看我有多特别,我为爱情而生,为爱情而死。我跟他不同,这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我相信她进入了某种时空的轮回。她不断出现,又不断离去。” “我的想法跟你一样。人只有变成恶人,才会变得强大。我深信这一点。因此当你害怕时,不妨去作恶,你会发现生命之门为你打开,一切都不一样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悟出这些的。看看我们有多特别。” 关于两人的相识,他也在信里提到了一些。 “……那时候,我在离家不远的垃圾桶附近“捡”到了你。当时是深夜,你躺在垃圾桶后面,手腕已经被划开了一条口子,血流了一地。我本想转身离去的,对于想自杀的人,我认为做什么都是白费,但我弯腰时,发现你手里有一小块东西。于是我把你带回了家,替你缝合了伤口,而你告诉了我,你的故事。你很痛苦,因为你有欲望,又担心被抓住。当然了,我跟你的情况是差不多的,只不过我比你懂得排解,我知道对于欲望最好的办法,就是满足它,喂饱它,仅此而已……” 看来他们是偶遇的。当时王宝国想自杀,被苏湛所救,后来,因为同样的“情况”两人走到一起。我真想知道,苏湛当时在王宝国手里看到的是什么。 关于女人,他在信里特别提到了一个。 “有个女人,她13岁时被邻居强奸,因此还怀孕了,但她不敢说,只能偷偷来找我。她最初是想求我替她堕胎,因为没钱,她说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让她杀了那个强奸犯。我说,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可以免费为她做手术。几天之后,那个男人的尸体出现在我面前。把他送来的人告诉我,他是从山上摔下来的。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她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我对她说,别人的爱情是卿卿我我,我们的爱情是信任和尊重。我们将一起守住秘密,直到生命终结。她是个特别的女人,13岁那年我就看出来了。我对她无比感恩,因为她对我的爱如此纯真,她不在乎我把她带到地狱的第几层。只要能跟我在一起,她愿意终生跟我为伴。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我除了回报她我最真实的一面,除了这样,我不知道我还能否有别的选择。” 这个人在某封信里还提到了董晟。而且整封信里只有一句话, “董晟今天死了。” 没有抬头,没有署名,也没有多余的话。七个字用钢笔写成,字很漂亮,像蝇头小楷。 另一封信里则谈到了他对董晟的看法。 “我确实对他很熟悉。我们一起长大,后来又一起去了英国。我对他的了解超过了他自己,我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他,可悲。他这辈子都被道德之绳所束缚,这注定他终身都是囚徒。多年前,在我们都15岁那年,他爱上了父亲新买来的小妾。我对他说,他应该开口对父亲说,他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后来,那女人却变成了我的囊中之物。也许有人会说他是洁身自好,但对我来说,他就是个懦夫。” “我知道他早晚会死。他努力想让生活变得简单。可简单的人最容易被毁灭。我跟他的战争,早在多年前就胜负已分。我知道他会死。只不过,谁也猜不到他会跳江。事情太突然了,他还没准备好。” 也就是说,这个人是董晟童年时的朋友,还跟他一起出过国。 我马上打了个电话给岳父。电话恰好是他的接的。我让他回忆一下,他师父董晟有没有提到过这样的朋友。 “难道是苏湛?”岳父脱口而出。 苏湛就是苏云清的父亲。 如果信真的是苏湛写,那他会不会参与了徐家灭门案?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如果把苏湛归为杀人嫌犯也说得通。 首先,他是外科医生,虽然他的医术如何没人知道,但至少他具备外科手术的技能,其次,苏云清自称在案发当晚遇见过苏湛——尽管岳母有怀疑,但也可能她碰到的就是苏湛!虽然她没说相遇的地点,但如果她就在西田巷这一带行窃,那她应该就是在案发现场附近碰到苏湛的。第三,苏云清跟苏湛约好见面,随后她就死在约定地点附近。这件事上我跟莫兰的意见相同,我也认为苏云清一案的嫌疑人,应该是知道她那天要去电影院的人。苏湛当然知道,因为就是他约她去的。 另外,岳母说过,那天晚上,当徐海红告诉他们家里发生的惨祸时,苏云清显得目光呆滞,神情异常。如果当时,她意识到凶手可能是她父亲,那她的奇怪表现就解释得通了。 还有就是,根据案卷,凶手应该是两个。他跟王宝国的关系似乎很密切,如果王宝国是凶手之一,那这个写信人很有可能就是另一个了。况且他们两人似乎还守着一个秘密。“看看我们有多特别”,他们一定是共同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此人才会不断地发出这样的感叹。还有什么比杀人更不平常的事? 这时,我想到了凶器。 于是,我马上让刚刚空闲下来的郑铎跟我一起搜索这套屋子里所有的刀具。 结果,在王宝国跟邻居共同使用的公共厨房里。我们在属于他的那个小碗柜的抽屉里找了三把一模一样的小刀。我记得案件资料上曾经提到,凶器应该是一把小弯刀,刀锋下有弯钩。这些小刀符合这样的特征。 “确实跟凶器有相似之处。不过需要作进一步的验证。”郑铎神色凝重地说,他开始意识到我们可能正站在灭门案凶嫌的家里。他将那几把小刀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个袋子。我看见他又拿出了手机,“我需要几个人马上过来。”他拨通电话后,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挂上了。 而我关心的是,他死的时候,用什么来刮胡子。 结果当地派出所很快送来了一把带血的小刀。 “我们只是怀疑他用它来刮胡子。”送刀来的民警似乎也对此存疑。 我看了看那把刀,跟之前被我们找到的小刀一模一样。鬼才相信,他会用这玩意儿刮胡子。不过我觉得这也怨不得那位民警,谁会想到,他实际上就是想用刀割自己的耳朵? 一个人得有多变态才会干这种事? 郑铎默不作声地将那把刀收了起来,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将那位民警送出了门。我听见那个民警不断在向他提问,而郑铎最后只是语带讥讽地回答了一句。 “我猜他是因为刮胡刀太贵,舍不得买,才会出此下策。” 当天下午两点,我们才离开王宝国家出门吃午饭。我们打算在离王宝国家不远的一家快餐店随便吃点什么。刚到快餐店,莫兰就来了个电话。听说我们有重大发现,她马上表示她也要来看看。 我跟郑铎刚叫好各自的套餐,她就到了。我看见车窗外,一辆奥迪朝街对面开去,我知道肯定是董纪光载她来的。 “其实他也想进来,但他有点怕你。你是市局的人。他过去在市局吃过苦头。”莫兰笑着对郑铎说。 郑铎仰头看着她,半天没回复。场面有点尴尬。莫兰马上决定把他丢在一边。 “到底有什么重大发现?”她把脸转向我。 我把我们的发现说了一遍。 “这么说连凶器都找到了?”她大惊。她回头看了一眼郑铎,但马上又朝我看过来,“哈,你们效率好高!”她高兴地说。 “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样子看起来像凶器,得经过验证才能确认。”我说。 这时候郑铎的套餐送来了。 “马上给我打包。”他命令服务员。 服务员把他的套餐拿走了。 “你不在这里吃,准备去哪里吃?回办公室?”我问他。 “你别管了。”他站了起来。 服务员很快替他打包完毕,他拿着他的午餐,付完钱匆匆离去。 “他是不是很讨厌我?”莫兰问我。 “不知道,他是个怪人。你不必理他。” “我当然不会理他。——你刚说找到了一些信?” 因为郑铎走的匆忙,信件还在我的口袋里。我把信给了她。正好,这时候我的那份午餐送来了。我喜欢的滑蛋牛肉饭。我吃饭的时候,莫兰就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嫌犯的书信。 “似有若无的文风,应该是个有文化的人。”莫兰说,“——‘看看我们有多特别。’那说明他们有个共同的特征是别人没有的,或者一起干过什么,别人不可能会干的事。” “如果他们一起杀了人,那的确是蛮‘特别’的。一般人不会干这个。”我说。 莫兰又把信看了一遍。 “我看他指的好像不是这个,他似乎不单单指的是某一件事,而是指个特点,一件他们经常会干的事——杀人不是特点,他把他和王宝国跟其他人完全分开了,他把除了他们以外的人,都称为——他们。”她盯着那几张泛黄的信纸看了一会儿,忽然她身体的挺得笔直。 “怎么了。”我问道。 她看看我面前吃了一半的套餐,欲言又止,“你在吃东西呢。以后再说吧。”接着,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我。信封里是张黑白照片。 而照片似乎没什么主题,中间是大片的天空,一边是树叶,右上角上是一个教堂式样的尖顶,没有人物,也没有特意要拍的东西,背面则用蓝色钢笔写了几个字:“我的喜悦岛。” “这是哪儿来的?”我问莫兰。 “这也是在云清阿姨包里找到的。我妈说昨天忘记拿给你了。这照片原先是夹在一本《毛选》里的。听说是她有一次去苏湛家里拿走的,因为那是苏湛很喜欢的照片,他还给它加了个相框。”莫兰指指照片背面的字,“你看这几个字跟你那些信的笔迹是不是有点像。” 经她提醒,我马上对比了一下,果然一模一样。 “看起来真的是一个人写的。——真的是苏湛。” “虽然没经过验证,不过我看八成就是他了。就是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徐子健一家,还有那个王宝国,他们两个跟徐子健有什么冤仇?” 这可问住我了。 “看来这有可能会是个谜了。”我说,“苏湛如果跟你爸的师父一样大,现在得有九十多了吧,我估计他……”我忍不住摇头。 “确实啊,他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莫兰知道我在说什么,“今天我让乔纳查了苏湛的档案,结果发现他那个时代的人,档案都好模糊,照片都没一张。而且,解放前的人事档案都已经没了,人事局只有一份简单的婚姻记录。说他结过三次婚,他的第一任妻子叫薛尤1933年病逝,但我们还没查到薛尤的档案。乔纳答应我,会找市文献局的朋友在旧档案里再查一遍,不过听她的口气就知道有点悬。接着,苏湛1939年跟纺织女工薛英结婚的,1946年,薛英生下女儿苏云清。然后,1959年,他跟薛英离婚,1962年,他第三次结婚,对方是个21岁的理发师。——但是你知道吗,他的前两次婚姻都是在解放前,都无从查考。” “时间太久了,很多东西都说不清。不过,他跟薛英的结婚应该是事实,要不然怎么会有苏云清?” “乔纳查过薛英,证实她是1946年跟他结婚的。可他们的结婚证是1950年补办的,两人的档案里都有一张补办结婚证的证明,证明人是董越,难道补办这类证明不需要街道的盖章?” 我觉得她提到的事很好解释,“当时有战乱,证件丢失是很正常的事。至于要不要街道的证明,我猜想当时刚刚成立新中国,大概这种手续还不够完善吧。” “你说的也对。不过……”她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也许是我想多了。” 那天下午,我吃完午餐,跟莫兰又回了一次王宝国的家。她坚持要去看看。我也正想去瞧瞧郑铎的人有什么进展。 我们走到王宝国家门口,就发现那里已经拉上了一条黄色隔离带,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了。门口有几个邻居在好奇地向里张望。郑铎看见了我们,他朝我们走来。 “怎么样?”我问他。 “小弯刀跟凶器的轮廓和外形相同,已经通过电子扫描比对过了。我另外还找到两把新刀。”他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副鞋套,显然,他是不想让莫兰进屋。 “我等你吧。”莫兰退到了走廊上。 过了会儿,我听见她在跟邻居说话。 “他一个人过,也没想到找个伴?他肯定性格很内向吧?” 邻居大妈开始嘀嘀咕咕地跟她说了起来。 我知道莫兰总有办法打发自己的时间,便专心搜查起王宝国的抽屉来。结果,我在最上面的那层找到一本通讯录。我想,如果小刀是新的,那说明他定期会去某个固定的地点买刀,或者定期会从制作刀具的人那里拿货。所以,他的通讯录里很可能有对方的电话。很快,我发现通讯录里,有个电话号码的后面加了个小括弧,里面有个刀字。 我马上拿出手机拨通了对方的电话。那是个外省的号码。 “喂,谁啊!”电话接通了,一个中年男人粗声粗气问道。 我表明身份后,就问他是否认识王宝国。当他听到王宝国去世的消息,倒并不十分惊讶。 “他这两年身体的确大不如前了,年纪大了,毛病就多了。”他说。接着他告诉我,王宝国很多年前就开始从他那里买刀了。原来对方是个家庭式的刀具制作作坊。 “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在你这里买刀的?”我问道。 “那年头就长了。有五、六十年了吧。他是我爸的老朋友。我刚出生时,他还来喝过满月酒,从那时候起一直到现在,他一直在我们家买刀。哎呀,前阵子我还给他送过两把刀去。年岁上去后,他来回不方便,都是我送过去的,没想到,唉!”对方提起王宝国的死,就不胜嘘唏。 “我们市里到处有卖刀的地方,他为什么偏偏找你们买刀?”这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商店里的刀可没我们的好用。首先是不轻不重,其次钢质好,最重要的是特别锋利,像他买的都是斩骨刀,一般都是屠宰场的人跟我们这儿定。为什么,就是因为好用,切骨头,手起刀落,别说多快了。” “他是你的老客户,你应该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吧?” “他吗,他不用手机。他就用那个家里的电话。” 这解释了为什么我没能在他的住处找到他的手机。 “他每隔多长时间会定一次刀?”我又问。 “以前是每年6把。这些年是每两年定两把。” 王宝国常年定制斩骨刀,并且数量逐年减少。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过,这至少说明在案发的1969年,他手边应该就有跟凶器相似的刀具。 “你们家的斩骨刀有什么特别的标记吗?” “体积小,一般是同类刀中最小的,分量也是最轻的,而且也最快。全国范围里,也就是我们能做出这样的刀。” 如果那些刀果真是独一无二的,那我想王宝国的杀人嫌犯身份就可以确定了。 那天离开王宝国家之后,我就去了一趟电信局,因为我需要查一下王宝国的电话记录。这也是警察的惯用思路。我认为跟他亲近的人,肯定跟他有电话往来。在去电话局的路上。我问莫兰有没有从邻居那里打听到什么。 “他们说他一直就是一个人,平时为人挺随和,但跟邻居的关系比较疏远,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不过他们说,前几年,他每年都会出门一段时间,据他自己说,他是去福建走亲戚了,走得时候,总是要带大包小包的东西,还会打扮得整整齐齐的,邻居都怀疑他去相亲,可惜啊,他从没带女人回来过。” “接收尸体的派出所,已经调查过他的社会关系了。如果他真有亲戚在福建,他们肯定会告诉我。但他们说,他唯一的亲戚是他堂兄的女儿,但据说那人根本不知道有王宝国这个人的存在。他们平时没联系。” “那你说他去福建干吗?”莫兰问我。 “也许他最特别的朋友苏湛就在那里。不过,如果他们如果真的是好朋友,应该会通电话。”我热切地期待能在电话记录里找到苏湛的电话号码。 这时候,董纪光已经把车开到了电信局门口。 我花了不到半小时就拿到了王宝国一年的固定电话记录。 这时我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我决定到单位去晃一圈,顺便看看乔纳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自然,莫兰跟我同行。 令人意外的是,等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在警局门口碰到了辜之帆和副局长。辜之帆从他的宝马车里下来,彬彬有礼地替副局长打开了车门。 “那我走了。”辜之帆对她说。 她略高傲的朝辜之帆点了点头。 这时,我发现她的腿有点瘸,好像受了伤。如果换作别人,可能早就扑上去搀扶了,但我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想我没踹她一脚已经算不错了。倒是莫兰笑吟吟地迎了上去。 “局长,您这是怎么了?”莫兰关切地问道。 副局长好像正在想心事,莫兰的出现把她吓了一跳。她情绪犹疑了一会儿才镇定了下来。 “你?”她认出了莫兰,但她并没有甩开莫兰扶着她的手。 “您摔倒了?” “是车祸,在我家附近,一辆车没头没脑地朝我冲过来……”她看看自己的脚。 “就是刚刚那个人吗?”莫兰又问。 “就是他。幸亏没伤到骨头,只是扭伤了,还擦破了点皮。他是个医生,他替我止了血,简单包扎了一下,马上把我送到医院去了。如果不是看他态度好,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莫兰扶着她慢慢进了警局。 事后她跟我一样,已经猜到了岳父的打算。可她一点都不吃惊。 “不管怎样,她现在应该没功夫注意你了。我爸说辜之帆会每天过来关心她。”莫兰认为这对我的破案有很有利。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因为市局的法医科,很快就出了一份法医鉴定报告和现场勘察报告,这意味着市局鉴证科参与了此案的调查。风声自然很快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当然这是后话了。 那天晚些时候,我陪着莫兰去走访了一次苏云清的表弟。因为那些信很可能是苏湛写的,所以,所以我意识到苏云清案跟灭门案也许真的有关联。 苏云清的表弟马正是个五十多岁的暴发户,中等个子,体形肥胖,手指上套着两个方形的金戒指,脖子上则挂着一根一指粗的金链子。他住在郊区的一栋高级别墅里,对当年的徐子健案他也略有所闻。 “当时这案子并没有公布。不过,我还是听说了。我是听我爸说的。” 他爸就是苏云清的亲舅舅。 “表姐死后,我舅舅被叫到派出所去了解过情况。听说是自杀。”马正语气轻松地说,“那时候警察说,表姐怀孕了。还问我们认不认识徐子健。我爸没听说过这个人,后来他在派出所门口碰到郭敏,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反正那时候,我们听说这事都傻掉了,不过,我们从来没觉得她的死跟那件事会有什么关系。” 马正给我们倒来两杯饮料。 “别客气。表姐死了那么久,没想到还会有人提起。是不是又有了新的线索?难道她不是自杀?” “现在还不确定。我们只想打听一下她自杀前的情况。”我说道。 他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说实话,我跟她也不太熟。因为房子的事,她对我,对我们家的人都有意见,她基本不跟我们说话。有一次,我妹妹说错了一句话,还让她打了两个耳光。我爷爷生日的那天,她还把一整锅的面条倒在了水槽里。她就是这么恨我们,她恨我爸和我爷爷,她恨我们所有人,但是她算是我们那里最漂亮的,没人比得上她。”他说话时看着天花板的某个角落,像是回到了过去的美好岁月。难道他曾经暗恋过她? “她自杀前有没有男朋友?” 他看着我和莫兰,笑了起来。 “现在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好像也没必要隐瞒了。——她有没有男朋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他随手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根雪茄咬在嘴边,“是我的。”他简短地说,随后点燃了雪茄。 我承认我很吃惊,但我并没有表现出来。 “是你的。你强奸了她?”莫兰看着他问道。但我听得出来,她并不是在谴责他,而更多的是好奇。 “可不能这么说。”马正略带得意地舔了舔嘴唇,一只手摸着皮质沙发的扶手,“她自杀前三个月从内蒙回来过一次,她回来是因为我哥结婚,她是特意来捣乱的。你们能想到吗,她不远万里,从那么远的内蒙回来,就为了破坏我哥的婚礼,因为她恨我们家。” “你哥的婚房就是她过去的家吧?”莫兰道。 马正并不否认,“对中国人来说,房子就是一切。不管是什么年代。她知道我哥要在她原来住的地方结婚,先是写了封信来大骂我父母是强盗。随后在我哥结婚的前一天,她来了。但不巧的是,被我发现了。我就跟着她到旅馆,我问她打算干什么,她当然是不肯说。然后我们就吵了起来,她给了我两个耳光,是她先动的手,她的问题就是她太喜欢动手,我那时候也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的。我也不可能像傻子一样让她打个没完吧。所以我就抱住了她。”他又笑了起来,“我们都是年轻人,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开放,根本没机会接触异性,所以一碰到她的身体,我就没控制住自己,但是,其实她也没怎么反抗。——所以也不能说我在强奸她。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半推半就……” 我眼前出现的的场景是,在简陋的旅馆客房,两个穿着的确良旧衬衫的年轻人互相撕扯着,喘息着…… “没多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所以急着回来了,她在那边肯定是没法待下去了,肚子快显形了。”马正继续说道,“她说她要找到她父亲,让他为她堕胎。” 原来这才是她急于找到父亲的原因。 “你对她父亲了解多少?”我问道。 马正又摇头,“我没见过他几次,只知道他是个医生,留过洋。他在K县开了一家诊所。可他从不参加我们家的聚会,不管是春节还是别的什么日子,他也没来看过我们家的人,他更不允许我们去他家。总之,我们都觉得,他是看不起我们是工人。” “那你姑姑当初嫁给他的时候,你爷爷他们能同意吗?”莫兰问道。 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一开始是没结婚,就是住过去了。我听说,有一天她回来说,她要搬出去住了,她有男人了。那时候还是解放前,时局不稳,家里又穷,能少个人吃饭也不是什么坏事。再说,我姑姑给了我爷爷奶奶每人一点钱,有了那些钱,他们觉得其它的也就无所谓了。” “有苏湛的照片吗?”我问道。 马正摇头,“拍是拍过,不过留下来。我姑姑跟他离婚的时候,苏湛把所有的照片都要走了,而且都烧掉了。” “那当初他们为什么会离婚?”莫兰又问。 马正深吸了一口烟,“苏湛说我姑姑把钱都贴到娘家了,我姑姑怪苏湛在外面勾三搭四,他主要就是跟几个病人扯在一起。两人后来是水火不相容。我姑姑嗓门大,脾气大,但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苏湛一激她,她马上就答应离婚了。两人说到离婚,当天就离了。反正他们离婚的时候也没经我们家人的同意。” 那天我们从马正那里至少得到了两个信息,第一那苏湛的诊所在K县,第二,苏云清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后面那件事让我岳母异常恼火。平时脾气温和的她,那天在晚餐桌上大骂马正。 “畜生!他们家的人都是畜生!!强盗!要不是他们,云清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苏湛对云清那么狠,归根结底,也是他们造成的!苏湛把云清也看成了他们中的一个!畜生!他居然还住别墅!看着吧,有他倒霉的时候!” 现在岳母似乎已经认定苏湛是凶手之一了。餐桌上没人反驳她。 我也觉得苏湛的嫌疑最大。是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却怀疑,我们是否能证实自己的猜想。我现在终于明白最初乔纳为什么认为破这案子是异想天开了。 因为40年的岁月消灭了大部分直接证据。就算我们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我们也无法证实,他们曾经到过现场。 当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老法医陈键又打来一个电话。 “小高啊,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说了。当年徐海红作过体检,被查出她有性交史,大概两年左右。当时我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她说她在家乡的时候,被邻居强奸的。后来那人又霸占了她两年。自从她回到父母身边这事才结束。她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她求我们别说,别记录,我们考虑再三,考虑到她的将来,最后还是没有把这事记录进去。” 这段话那天晚上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我后来把这事告诉了莫兰。 她的想法跟我相同。那封信。 “我们应该去查查,她13岁那年,她家的邻居中有没有谁从山上摔下去后死了。”她道。 徐海红的老家就在K县。 下部 3.第三天 锁定凶嫌 就像很多医生跟我说的,你的习惯就是你过去的生活刻在你身上的记忆。每当我开始侦查一件案子的时候,我自热而然就会想到两件事,钱和电话。莫兰说,这是典型的警察办案思路。所以,虽然我记不得我过去侦破的案子了,但是有些东西还是留了下来。 我拿着在王宝国抽屉发现的储蓄卡去了银行。调查的结果是,王宝国的两张银行卡里共有五万元的存款,然而,在进一步的调查中,我发现他在1999年,有过一笔40万左右的进账,而在那之后的15年间,他陆续将这笔钱陆续提走了。在2001年,他一下子就提走了20万元。没人知道他把钱去作什么用,他从来没跟银行的工作人员提过。 我请银行的工作人员帮我查找这笔40万款项的来源,结果发现钱是一个叫李建林的人汇来的。经调查,李建林是个建材批发商。他告诉我,他汇给王宝国的其实是房款,原来他在1999年曾经向王宝国购买了两套旧公房。他已经将其中一套转售,而另一套他父母仍居住在里面。 “我们看房子的时候,两套房子里面都已经被搬空了。”李建林在电话里说,“我父母现在住的那套,除了阳台上有两盆花之外房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另一套房子就是厨房有一块地板被烧穿了。”他告诉我,交易结束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王宝国。 他给了我两个地址。我立即让乔纳查了这两套房子的产权。结果发现,这两套房子原来的主人居然都是苏湛。1999年1月19日,苏湛去世后,两套房子作为遗产留给了王宝国。 嫌疑人居然去世,乔纳也是刚刚查到这条消息。这让我抑制不住地有点失望。查悬案的问题又出现了,你无法体会当场逮捕凶手的快感,如果看不到他脸上害怕和悔恨交织的表情,那真是一大遗憾。不过,不管他是否已经去世,案子还是得查。好在还留下了两个花盆。如果幸运的话,我想,至少我能搞到苏湛的指纹。 那天我又去了一次第一人民医院,因为苏湛似乎就是在这家医院走到人生终点的。医院的档案科为我查到了苏湛的就医病历。上面写明的死因是心肌梗塞,联系人那一栏就写着王宝国的名字。我找到了急救医师,他对当时的情形还记忆犹新。 “送来的时候,老爷子已经没呼吸了。我们过去的那个王副院长说,他们两个在下棋的时候,这位老爷子下了一部狠招,心情激动,一下子就厥过去了。等送到这里,脉搏已经没了。我们作了急救,但没能救回来。” 听他的口气就知道,这事根本没惊动警方,也没人往那方面想。因为那是冬天,老年人因为心血管脆弱,发生猝死的概率很高。 “只不过……”大概因为我是警察,急救医生还是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这位老爷子被送来的时候有点脏,手指甲里都是泥,脖子里也是泥,好像有几个礼拜没洗澡了……” 我复印了一份急救记录后便匆匆赶往两套房子的所在地。结果却意外地发现,那两套房子离第一人民医院都很近。其中一套就在医院的背后,而这套房子某个房间的窗子正对着医院院长的办公室。而另一套房子就在离医院大概一站路左右的地方,它也在徐子健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我相信这绝非偶然,苏湛和王宝国很可能早就在监视徐子健了,看来那次案件他们已经策划很久了。 可是,动机是什么呢?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置徐子健于死地? 苏湛跟徐子健有什么过节? 我让乔纳好好查一下两人的背景,结果一无所获。 “苏湛,你知道的。几乎没留下什么资料。现在只知道他死了,医院开了死亡证明,他的身份证什么的都是齐全的。至于徐子健,虽然有一堆档案资料,但我没看出两人有什么交集。都40年了,我看你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答案了。” 这确实令人遗憾。 但乔纳另有一个令我意外的发现,“你老婆让我找的薛尤,我找到一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事实上,同名同姓,出生于1915年的,本市一共只有3个,但在1933年出事的就她一个。” “苏湛的档案里,好像说那个女人是1933年去世的。” “听我往下说好吗?” “好吧。” “薛尤是董瑞书的侧室,原是一名歌姬,1932年嫁给董瑞书,1933年突然失踪,为此董瑞书还报了案。” “董瑞书?他跟董晟是什么关系?” “董瑞书是董晟的父亲。”乔纳接着道,“当时,董瑞书共有三个老婆,薛尤是三太太,二房叫苏玉荷,大房叫王氏,他跟这三个老婆一起就住在徐子健被杀的那栋房子里。我在民国警务档案里查到了1933年董瑞书的报案陈情书。那边管档案的人居然不许我复印和拍照,什么破规定!但我弄清了大致意思,就是说,在1933年重阳节那天,董瑞书去堂兄那里喝酒,回来后就直奔小老婆薛尤的房间,原本是他妈想好好干他一场的!结果,小老婆不在房里,更奇怪的是,他到处找都没找到。于是,他让家里人点了灯,一起找,可还是没找到,就这样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小老婆还是没出现,董瑞书就去报了警……” “等等,等等。你说他的二房,她姓苏。” 乔纳朝我坏笑,“记性不好,耳朵倒挺尖。我马上要说到精彩的部分了。后来,大概相隔三天之后,董瑞书又去报警了,说他15岁的儿子董湛也不知所踪。” “董湛?!” 乔纳把资料夹往桌上一丢,“不管你怎么想,这故事让我想起了巴金的名著《家春秋》。”她看我一脸茫然,马上说,“不好意思,你连你爸妈是谁都记不得了,当然不会记得巴金是谁。他是个老作家,写的是反封建的小说。我的猜想是,这故事里的一对年轻男女,董湛跟薛尤私奔了。薛尤嫁给老董的时候才17岁,当时董湛15岁,而老董已经五十开外。董湛的老妈姓苏,所以我猜想,他后来就改名叫苏湛了。那个湛还是同一个字,还是那个湛蓝的湛。” “可他私奔的话,能有条件自己出国留学?”我提出了疑问,虽然我觉得乔纳分析得非常有道理。 “董越当时已经成年。他有能力帮助弟弟。” “我记得苏湛去补结婚证明的时候,证明人是董越。”我说。 乔纳耸耸肩,“如果他是苏湛的亲哥哥,这种事就很好解释了,不是吗?” “董晟跟董湛,他们两人的年龄相差多少?” “我查过了,两人同年,不过董湛大三个月,算是哥哥。董晟和董越都是大房王氏所生,二房就生了董湛一个。” “如果董湛就是苏湛,那就比较好解释了,那房子过去是他的家,他的哥哥董越在他看来是被徐子健害死了,这就是杀人动机……”我正跟乔纳说话,郑铎的电话打了过来。 他告诉了我几件事,第一,已经确认周霖跟董纪贤有亲子关系。第二,笔迹鉴定的结果出来了,那封写给王小林把她骗到太平间门口约会的信确实是王宝国所写,而那些威胁徐子健的条子也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第三,莫兰提供的那张照片后面的字,跟写给王宝国的信是同一个人所写。所以,可以肯定苏湛就是写信人。第四,还是关于那张照片的,他们在照片上一共提取到6枚指纹,他们认为其中一个应该是苏湛的。 至此,综合郑铎给出的结果和我调查到信息,我可以确认,王宝国和苏湛就是1969年除夕夜灭门案的主要嫌疑人。 那天之后的时间,我都在办公室研究王宝国这一年之内的电话记录。我没能找到苏湛的电话号码——实际上我后来想想,这也不可能,因为苏湛已经死了,但我很快发现,大约每个月的15日,他都会跟某人联系,而这个人正是徐海红。所以,看起来,王宝国应该也是徐海红的老熟人。我打算就这件事,好好盘问一下她。 于此同时,乔纳则在查1948年前后,在徐海红所在的K县,她邻居的死亡状况。结果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查找,果然被她发现了一条重要信息。 “刘火旺。44岁。1948年坠崖身亡。刘火旺跟徐海红祖母家同住一个村庄。估计也不远。他有前科。他在民国监狱坐过两年牢,罪名是偷盗。看起来不是个好东西!他死的时候44岁,没有结婚,是个老光棍。” 这么一来,又跟信里的内容对上了。可这意味着,这案子又多了一个嫌疑人——徐海红。我也看出当年的专案组曾经对她做过很仔细的调查。可见,当时的专案组也怀疑她与凶案有关。原因很简单,她是灭门案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的受益人。她继承了父母和两个叔叔留下的所有财产。在当时来说,应该是笔巨款了。这也能让她在政策开放后不久就能出钱买下了她现在住的房子。 那天,直到吃晚餐的时候,我才见到莫兰。 她告诉我,她今天跟着父亲去了一趟养老院。 “我爸的师娘自从沈晗去世后,就住了进去。本来老爸还想叫董焱一起去的,可她一口回绝了。还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妈。更过分的是,她还把我爸骂了一顿,说我爸是非不分,害我差点跟她吵起来……”她说起这些有点愤愤不平。 “那你们后来去了没有?”我问道。 “当然去了。不过……”莫兰皱皱眉,“老师娘好像不赞成我们去查案,她说人都已经死了那么久了,还查什么!这是她的原话。她还说,沈晗当年的调查笔记在他去世后,她就烧了。她说她年纪大了,就快入土了,不想再为这件事而烦心了。她还劝我爸放弃。她连提都没提她女儿,看起来已经心死了。” “那你问过她什么吗?” “我随便跟她闲聊呗。我问她,为什么那些徒弟去吃年夜饭,都那么晚去。八点多,不是有点晚吗?”她给自己盛了一碗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晚饭就是只喝一碗汤。 “你干吗问这个?”我觉得这问题好无聊。 “我是想到什么问什么。然后她说,她也很恼火,她可没让他们那么晚来。她还说起了董晟去买酒的事,她说他一回来就把酒藏了起来,生怕被徒弟们发现。我说太师父在抄家前,就把家里的财产给分了,我问她,是不是太师父得到了什么消息?她说董晟跟她说,是个病人偶尔听见的。” “你不饿吗?”我发现她喝了几口就停了下来。 她摇头,看起来情绪有点低落。 “怎么了?” “去了养老院,我觉得人老了真可怕。虽然老师娘收拾得挺干净,走路也挺麻利,但别人……”她轻轻摇头,“我看见好几个老人身上挂着尿袋,还有好几个坐着轮椅,我觉得……”她轻轻叹息。 “人总会老的。”我说,“希望我们老的时候,至少身体能好一起。” 那天晚上,我们没再研究案子。我陪着她去街上散了会儿步,我们一起吃了一份起司蛋糕。这让她低落的情绪略微好转了一些。 “我妈很高兴,你那么快就能锁定嫌疑人。”在回来的路上,她对我说,“不过,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父亲杀死亲生女儿这样的事。” “可惜都无法证实。而且,两个人好像都已经死了。”我说。 她挽住了我的胳膊。 “这也难怪,他们都是高龄老人了。我没想到的是,苏湛可能还是董晟的哥哥。我爸也没想到,因为他从没听他师父提起过还有另一个哥哥。” “如果徐海红跟苏湛认识,那徐海红也是嫌疑人。这是我们唯一还健在的嫌疑人。” “董纪贤如果是周霖的父亲,那就意味着……” “徐海红是被董纪贤强奸的。但我认为董纪贤干的也就是这件事,他跟凶案无关。因为那案子我觉得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不是一时冲动能干出来的。”我把那两栋房子的位置告诉了莫兰。 她很赞同我对这件事的结论。 “这可以解释所有不合理的地方。苏湛如果跟徐海红是情人,我认为他是不会在那个时间干这事的,这不合理。而且如果发生关系和打破头是为了混淆警方的视线,那苏湛就不应该留下痕迹,是吧?” 我知道她是想说精液。 “他们平时都很小心,从来没人见过她跟某个男人在一起,从来没有。我认为她当时应该正送他们离开。因为如果那时候她的两个同伙都在,董纪贤就没机会逃走了。而她之所以会在外面,不是去拿信,而是在望风。”忽然,她停住了脚步,“高竞。你有没有想过她之前上馆子的钱是哪儿来的?” “我想不出来。” “她在口供里说。她负责开信箱,还说她妈的信箱钥匙掉了一直没去配,所以只有她一个人能开信箱。” 我蓦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能开信箱,那有人汇钱给她,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天哪,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四十多年前的汇款凭证。 下部 4.第四天 恐怖的猜想 又是新的一天,王宝国的罪犯身份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 那天一大早,我还没出门,郑铎就来了个电话,说他们在王宝国住处的冰箱里发现了少量的人体碎骨,因此他们怀疑王宝国可能跟某些碎尸案有关。 “你最好让人查查历年的碎尸案资料。”郑铎说。 莫兰照例在为我准备早餐,岳父岳母已经出门去逛公园了,因为案情进展顺利,岳父岳母的心情很不错。家里此时只有我跟莫兰两人。我放下电话后,就把郑铎的新发现告诉了她。 “别人肯定想不到一个平时溜须拍马的人,居然是个碎尸犯。”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低头默默地把两个牛肉煎包盛在了盘子里。 我知道她不喜欢郑铎。 “莫兰,他也许并不可爱,可他干活还是很效率的。”我坐到餐桌边,莫兰给我倒了杯热豆浆,但她仍没有说话。 我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牛肉煎包来,我知道这是岳父特意为我做的。岳父是个美食家,他不仅喜欢吃,还喜欢做。而在各类红肉里,他偏爱牛肉。为了一饱口福,他还曾特意去内蒙采购新鲜宰杀的牛肉。 “莫兰,你怎么了?”我吃了一个牛肉煎包后发现莫兰仍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令我有点不安。 她看着我的盘子,“你快吃吧。”她道。 “你是不是在生谁的气?” 她摇摇头,笑了。 “你知道这牛肉煎包里的牛肉有多贵吗?”我以为她要跟说价钱,但其实她要说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折算下来,价格得二百多元一斤呢。我爸为了做这些牛肉煎包,费尽了心思,昨天一上午,他都在忙这件事。里面的卷心菜还是有机的呢……所以,亲爱的,我是有话跟你说,但是我得等你吃完了才能说。我可不想让你听到一半就把它们都吐了。”她看着我说。 她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想鼓励她立即说出来,我可不会因为什么事而吐了如此美味的早餐。但我看她脸上的表情,知道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于是,我风卷残云地把那剩下的那个牛肉煎包吞下了肚子。 “现在可以说了吧?”我把空盘子递给她。 她接过盘子的时候朝我微微一笑。 “你知道苏湛的那些信让我想到了什么?”她反问我。 “什么?”我喝了口豆浆等着她说下去。 “他的信能让你想到的最变态的事是什么?”她又问。 “我想,他们可能是同性恋关系。王宝国一直单身。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我估计也就是这事了。当时可没那么开放。看看我们有多特别。这可是很特别的。——当然了,这也只是我的猜想,因为苏湛好像对女人还是很有兴趣的。” “这就是你能想到的最变态的事?” “对。” 莫兰忽然笑着走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亲爱的,我真爱你。”她轻声说。 可我觉得她的甜蜜有点不对劲,我感觉,她好像是在说我幼稚。 “那你从那些信里看见什么了?”我问她。 她笑着退回到水槽边。 “你看他提到的,炉子上的牛排,红酒,音乐、尖厉的牙齿、嘴里的唾液,还有‘闻到他们的气息’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只能让我想起一个字,吃。” “吃?”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你刚刚说,郑铎他们在冰箱里发现人体的小碎骨。高竞,碎尸犯是不会把尸体放在冰箱里的,他们碎尸的目的是为了掩盖被害者的身份,或者便于弃尸,他们碎尸后,通常会很快把尸块扔掉,也许还会扔在不同的地方。把它们放在冰箱——那是我们对食物的做法。” 我望着她,感觉脚底发凉。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但我承认,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是说,他们在吃……” 她朝我点头。 “灭门案的被害人不是有肢体损伤吗,耳朵、手指和眼睛……当时我想,他们也许想要一个战利品,但是,这些东西好像不太容易保存,当时冰箱还没普及,他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呢?——它们很快就会发臭,于是我想到,当时食品的供应很匮乏,当然,他们养成这种癖好,跟饿没什么关系,从犯罪心理角度而言,应该是从小受了什么刺激,”她开始转身干起家事来,她把我的盘子放进了洗碗池,“还记得法医报告上说的吗?” “什么?” “并不是所有人都中毒。孩子和妇女都没有中毒。而且孩子的体内还有泻药成分。警方认为那是下毒行为,但实际上,那可能正好相反。” “泻药是解毒剂。”我的额头都出汗了。 “对,而没有中毒的人都遭到了切割,当然了,老人除外,为什么?……人们是不会吃有毒的食物的。老人么,买菜我们都会买嫩的……”她突然念道,“看看我们有多特别!”听到这句,我的心一阵狂跳。太恐怖了! “所以说,当年第一人民医院的尸体被偷割事件……”我没说下去。 “是前一晚刚死的尸体。”莫兰背对着我说,“我猜那时候大概比较容易切割,而且比较新鲜。再说还是车祸身亡的,应该没什么大毛病——人们在选择食物的时候会非常小心谨慎。尤其是食尸者。” 食尸者,这三个字听得我头皮发麻,同时又犯恶心。这事让我太意外了,直到我离开家门,脑子里还一直走马灯似的变换着各种血腥的场景,我还仿佛看到王宝国和苏湛在长长的餐桌前相对而坐,他们谈笑风生,收音机里播放着音乐,餐桌上则放着两个盘子,一盘是人的眼珠,另一盘是刚煮过的耳朵和手指……莫兰没有在我吃牛肉煎包的时候提起这件事是明智的,我真的快吐了。 我离开家时,在路上给郑铎打了个电话。 我把莫兰的想法告诉了他。 郑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当他开口时,他并没有直接对我说的话作出反应。 他说:“你知道吗,他死的时候,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肚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我们现在确定他不是脑溢血,而是饿死的。” “饿死的?” “我猜想他是因为年事已高,失去了捕食能力,所以才会饿死。他的菜单上一旦失去那最特别的一道菜,其它食物就会变得难以下咽。——‘看看我们有多特别’。我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郑铎几乎是笑着把话说完的。我知道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莫兰的“猜想”。 他答应让法医再作一次全面的尸检,同时,他告诉我,他已经申请了勘察犯罪现场的报告,“如果报告批下来,我马上会带着人去一趟徐家,这下会把她家来个兜底翻。”在挂电话之前,他又问我:“你女朋友叫什么?” “她是我太太。她叫莫兰,你问这个干什么?” “太太?可惜了。”他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 “能想出这种事的女人不一般啊。如果你们分手,一定要通知我。” 等挂了电话,我才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妈的,他好像还挺认真的。 那天,为了摆脱食尸者的可怕联想,我把自己丢进了邮局的后仓库。负责接待我的邮局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准备在下个月销毁部分旧票据。我觉得我还真走运,在忙了三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在角落的灰尘里找到一大包文革时期的票据。接着,我花了近一下午的时间在那包票据里查询收款人姓名为徐海红的汇款单。 这可是个细致活,必须每张都查看一遍,而那里至少有几万张票据,也许更多。后来邮局派了两个工作人员来协助我。结果,到傍晚6点,我们终于找到了两张汇款单。 我一看,两张都是苏湛寄来的,上面还有他的诊所地址和电话。时间分别是1965年3月和1966年5月,每次都是35元。这些钱在当时算是一笔不小的馈赠了。我想,对于从小被父母遗弃,长大后又倍受欺凌的徐海红来说,这些钱恐怕不仅仅代表经济上的援助,还有更深层的意义。她的生活中最缺乏的应该不是钱,而是爱。如果这个男人愿意为她提供保护,给她钱,或许还会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倾听她的哭诉,那她会怎么做? 我想到苏湛信里所写的话,“她不在乎我把她带到地狱的第几层。只要能跟我在一起,她愿意终生跟我为伴。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我除了回报她我最真实的一面,除了这样,我不知道我还能否有别的选择。”所以说,既然她爱他爱到什么都不在乎,那她很可能愿意为他做一切事,包括协助他杀人。 我将两张汇款单,直接送到了郑铎的办公室。 另一方面,我回家后,马上把苏湛的诊所地址发给了乔纳。她骂骂咧咧地告诉我,她刚刚下班,但是为了我和她亲爱的姨妈,她不得不重返办公室。但过了大概三分钟,她马上就给我来了个电话,而她说的事跟案情毫无关系。 “我看见辜之帆接副局长下班了。”她好像是躲在楼梯的角落里在偷窥,声音听上去偷偷摸摸的,“妈啊,我们副局长居然今天穿了条裙子,我过去一直以为她是变性人呢,现在我得改变看法了。” 我想提醒她赶紧回办公室查资料,但她似乎乐此不疲。正好莫兰走过来,我赶紧把电话给了她。“你表姐,她在偷窥副局长。”我说。 想不到莫兰的热情马上高涨起来。 “是吗?”她马上接过电话,“嘿……怎么样怎么样?啊,天哪……哈哈,现在走廊里是不是没人?……你最好现在走过去,跟她打个招呼,这样以后她就不敢给你穿小鞋了……那有什么!你不是胆子挺大的吗?……”乔纳好像终于结束了偷窥,莫兰在为她可惜,“你真的可以在他们搂搂抱抱的时候突然出现,多好的机会……我教你个方法,你就拿着一颗扣子,说这是你在他们亲热的地方找到的,你得把时间和地点说清楚了,还得让她听见,这样她就会心虚……好吧好吧,算我白说了,白白浪费的好机会!……不许骂我!不许叫我贱妃!……反正我就是看她不顺眼,谁让她这么对我们家小高的?——好,不打扰你了。”但她还是拿着电话。 我想莫兰如果加入黑帮,她应该能想出一百个方法把人拉下水。贱妃!每次莫兰出什么鬼主意,乔纳都这么叫她。 她们的电话还没结束。 “……我今天把杜雨晴的案件又看了一遍,我觉得过去的案子,结案都好草率啊……就这么一个人烧得面目全非,居然连亲子鉴定都没做,就算完了……是啊是啊,那时候还没那么发达,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杜雨晴根本没死,她找了个替死鬼呢?……对,我认为她有帮手……”乔纳大概问她这跟徐子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她有点语塞,“……好,好像没什么关系,不过……我今天上网查杜雨晴的资料,居然发现王宝国写过两篇关于她的文章,其中一篇文章的题目是《杜雨晴自杀之谜》……” 我本来已经准备去吃晚饭了,听见这句话禁不住止住了脚步。 等莫兰挂上电话后,我马上问她:“王宝国写过这样的文章?” “可不是吗?他好像是个戏迷,他写的文章主要是从观众角度介绍杜雨晴的生平。整篇文章给人的感觉是,他好像近距离跟她一起生活过,连她刷牙需要两个杯子,一个专用于盐水漱口他也知道,他还说她在遭受迫害时,心灰意冷,曾经想用裤带把自己勒死,他还说明是绿色的裤带,但因为裤带断了,没有成功。他还说有人看到杜雨晴在南方出现——得了,我把文章拿给你看就是了。你看了就明白了。” 她朝饭厅张望了一下。现在家里就是我跟她。 岳父岳母已经吃完饭出门散步去了,这是他们的习惯,他们一个星期少有机会跟我们共进晚餐,因为他们下午五点就吃晚餐了,这对我和莫兰来说都太早了。然而,这对他们来说却是养生的一个方面——晚饭早吃,可以减少肠胃的负担。 今天是每周的“面食日”,听说这是岳母家的老传统,所以今天我们都吃面食。 手擀的面条已经用麻油拌好了,莫兰把两碗浇头端了上来,一碗是黄豆焖腐竹,微辣的,我喜欢,还有一碗是青椒肉片,另有一盅老鸭芋艿汤。莫兰照例只喝一碗汤,两颗芋艿一块鸭子就是她的晚餐了。 不跟老人一起吃饭的最大好处就是比较自由,我们在吃饭的时候想干吗就干吗。通常,我们会面对面坐着,一边吃饭,一边看各自的电脑。莫兰把她的旧手提送给我,原本是为了让我用它在休息日打发时间的,谁知现在我也慢慢离不开它了。原本只习惯看报纸杂志的我,现在觉得看电脑网页更方便。 “就是这篇文章。”莫兰把她的手提电脑推到我面前,她已经打开了她要找的网页,“它是登载在2005年的《戏曲与人生》杂志里面的。他一共写过两篇关于杜雨晴的文章,一篇叫《我认识的杜雨晴》,另一篇就是我刚刚说的《杜雨晴自杀之谜》……你慢慢看吧。对了,在你看之前,免得你有疑问,我告诉你一下,杜雨晴的丈夫在82年就去世了。所以,他是看不到这些文章的。” “明白了。”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文章是王宝国写的,我是不会关心杜雨晴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的。 两篇文章大约共4000字,我用最快递的速度看了一遍。 正如莫兰所说,那篇《我认识的杜雨晴》,写了很多杜雨晴的生活小细节,比如“她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碗小馄饨,馄饨里必须得放葱、蛋皮和猪油,如果缺少一样,她就会发脾气”,再比如,“她临睡前会喝一小盅酒,她说酒能帮助她睡眠。她偏爱绍兴的女儿红,每次热酒都要放一颗红枣进去,而红枣都要用清水洗过,再用双手捂热,她说这样有人的精气就会进入那颗枣子”。 再比如,他提到她的头发,“她每天会数自己有几根白发,她小心翼翼地拔下后放入一只旧袜子里,随后将它们一个个存在箱子里,说是等她死后,跟她一起火化……” 他还提到杜雨晴不擅女红的事,“过去,她从来不会做针线活,连钉颗纽扣都由娘姨代劳,可如今被世事所逼,她无奈只得从头学起。钉第一颗纽扣就花了半个多小时,主要是她缺乏耐性,连穿针孔都觉得麻烦,她得先让自己静下心来,才能开始干这些她过去一万个瞧不起的活。她花了三个小时才终于把一件衣服上的扣子都钉好,她为此还去买了瓶好酒庆祝。” 她在为谁钉纽扣。她又会把钉纽扣的小事告诉谁? 我也认为如果不是真的跟她曾经生活在一起,曾经就近观察过她,是很难写得如此细致的。还未看完全篇,我的思绪就翻腾起来。 难道王宝国真的曾经跟她生活在一起过? 假如,那具被烧焦的尸体不是杜雨晴,那又会是谁? 我接着看王宝国的另一篇大作,《杜雨晴的自杀之谜》。 通篇看完后,我发现,其实只要看最后一段就行了。因为前面的叙述大部分跟警方的案件资料差不多,只有最后那段文字耐人寻味。 “杜雨晴,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她是否已经不在人世。虽然警方判断她为自杀,但是若干年后,据说有人曾在南方某个小城见过她,她仍在唱戏,只不过,过去她的观众是整个剧场里疯狂的戏迷,而今,在那里捧场的只有几个老茶客。有人说,她仍然喜欢吃小馄饨,有人说,她比过去更挑剔了,有人说,她的手也变巧了,当然她也老了。没人知道这传言是真是假,但作为她的戏迷,我们只想说一句,不管她是生是死,她永久都活在我们的心中。” 南方的小城。这几个字不由地让我想起福建,以及那些逐年被提现取走的钱。 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到王宝国对杜雨晴的迷恋,不管她有多任性多挑剔,在他的笔下都成了一种情调。他是以欣赏和迷恋的口吻写的。而杜雨晴,我记得,徐子健曾经带人去抄过她的家。 “你说,他会不会是救了杜雨晴之后,把她安排在福建,然后,再把他的钱陆续带过去给她?或许这样,杜雨晴才会勉强接受他。”我提出了我的猜想。 莫兰跟我的想法差不多,但她是从另一个角度考虑的。 “我觉得她接受他,是因为她发现这个男人真的爱她,不仅在危难的时候救了她,给了她钱,还为她杀了人。还有什么比为她杀人更好的表白?”听起来,她很欣赏这种行为。 “你说杜雨晴就是他杀死徐家人的动机?” “我说的是那个被烧死的女人。” 我倒把这人给忘了。 “其实,看网上的资料,当初主要迫害杜雨晴的人是京剧院的……”莫兰在电脑上打开一个文件夹,“这是我今天打听到的,迫害她的人叫刘业,是原来的京剧院的党支部副书记,听别人回忆,说杜雨晴过去跟她抢过角色,还欺负过她,这个人因此就怀恨在心。声明一下,这个刘业是个女的,曾经积极要求入党,每次开会都第一个表忠心,在表演上没有什么建树,但是在官场上却干得风生水起,她后来是京剧院的院长,戏曲协会副秘书长,还有一个头衔是京剧艺术理论学家,”莫兰冷哼了一声,“她是第一个贴杜雨晴大字报的人,也是后来对杜雨晴实施严酷报复的人,可惜啊,她的命真好,一点惩罚都没受到,2006年病故,得的是胃癌。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子孙满堂,幸福美满——灭门案的被害人为什么不是她?”她好像在替徐子健喊冤。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徐子健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说。 “王宝国和苏湛商量名单的时候,如果问问我,我肯定说服他们想办法把刘业也骗到现场,这才完美!” 完美个屁啊!这是谋杀!不,是大屠杀!贱妃!我心里笑着骂了一句。 下部 5.第五天 最后一任妻子 那天,我还没到办公室就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那是副局长的声音。 “高竞在哪里?”她问。 “不知道。”乔纳干巴巴地回答。 “等他来了,就让他来我办公室。” 乔纳没回答,紧接着副局长就走了出来。一看见我,她先是一愣,随即就怒冲冲地命令我:“高竞!跟我来!” 我知道,我私自办案的事一定是暴露了。其实这事她早晚都会知道。 一走进办公室,她就啪地一声把一张纸扣在桌上。 我一看,是市局出具的协查令,意思是让“刑警高竞”配合市局作好西田巷320号的现场勘察工作,并建议让“刑警高竞”协查此案。 “是谁让你去查这案子的?!是谁给你的权利?!你以为你是谁?”她一连串地质问我。 我不说话。我想在这种场合,我最好还是闭上嘴,以免火上浇油。 “你太自以为是!你把领导放在什么位置?!你眼里还有没有纪律!?”她气得满脸通红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 就在她准备长篇大论地教训我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没马上接电话,但她一看那个号码,立刻就朝我挥挥手。 “快出去!”她道。 我蓦然猜出了对方是谁,于是我故意站着不动。电话铃响个不停。她没料到我会不动弹,她不知道该不该接那个电话。 “怎么还不走?!”她怒道。 电话铃忽然停了。 她看了一眼她的手机,一丝失望和惊慌掠过她的脸,随后,她怒不可遏地看着我。 “高竞,你现在是要跟领导对着干是不是?我让你出去,你为什么不出去?!”她大声道,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我想破这案子。”我直截了当地说,我想与其是浪费时间跟她绕来绕去,还不如直言相告,“如果你不让我碰这案子,我就不走了,我就每天跟着你。” 她愕然地看着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高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这是在威胁领导!” 我耸耸肩,“我哪有。只不过为正义据理力争罢了。”我在她对面,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她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又看看我。 我脱下外套,放在了椅背上。心想,别以为老子失去了记忆,就没了智商。我还是有身体记忆的。当年我当凶杀科科长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深深烙在了我的每个细胞里。我是有经验的审问者。我知道审问犯人,就知道怎么对付你。莫兰曾经告诉我,只要你不怕这个人,你就会知道该怎么对付他。这一点都没错。我才不怕她!她这个副局长又不是出生入死干出来的! 她看着我的举动,终于接了电话。 “……嗯,之帆,我稍后再给你打电话好不好,我现在有点事……”她用我从来没听过的温柔语气对电话里说着,她的话还没说完,我一把夺过她的手机,按断了电话。 她气得脸都歪了,但还没等她咆哮起来,我就冷冷地说: “我们的事还没谈完呢!你只要让我参与这个案子,之后怎样随你安排。”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像在掂量我话里的意思。 “到时候,你仍会去枪械科报道。”她道。 “可以。” 她神情有些犹豫。 “40年前的案子破了,那是你的功劳,副局长。这是在你的辖区。”我提醒她,一边朝椅背上一靠,翘起了二郎腿,表示愿意给她时间考虑。可她显然是不想再把我留在她的办公室里了,她用两根手指顶住一侧的太阳穴,好像很烦恼的样子。 “高竞……好吧,”她骤然道,“我答应你去办这个案子,但这是你最后一个案子,从今以后,你不能再插手破案的事,明白了吗?现在你给我滚出去!” 我站了起来,从椅背上拿起了我的外套。 在走出她办公室的时候,我想,这个案子是个先例,它告诉我,我被踢出凶杀科,并不代表我职业生涯的结束。今后,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都能破案,只要我愿意。我会让她后悔她今天的决定。 我回到档案室的时候,乔纳正好按断了她的手机,看起来她心情不错。令我意外的是,她竟然没有问起副局长。 “我已经通知了姨夫,姨夫立刻就打电话给了辜之帆,还要我怎样?”乔纳反问我,“再说,我老公刚刚到家,你说是你们这些破事重要,还是我老公重要?” 乔纳的老公郑恒松是另一个区的局长,是个风度翩翩又很有手腕的人,过去曾经负责过扫黑组,乍一看,不太像个警察。失去记忆后初次见到他时,他穿着黑色紧身衣,头发梳得溜光,感觉更像个黑老大,而他拥抱我的方式,就像是欢迎我加入他的帮会。在得知我被排挤到档案室之后,他也来电话安慰过我。 “高竞,你可以来我这里当卧底,很刺激,很有挑战性。当然,你得有至少半年不能跟莫兰联系,这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你得作好准备,可能时不时得出去砍人,或者被人砍,你还得学会吸毒,因为你得显得跟他们一样。你比很多警察都时髦,莫兰把你打理得越来越像个白领了,只要再去弄个纹身就行了。知道吗,你还有个优势,那就是你有失忆症,就算你被抓住,你也不可能供出什么来,当然如果你不说点什么,我们又赶不及去救你,估计你会被大卸八块……” 就是他的话让我觉得,世界上还有比被扔到档案室更糟的事。 总之,他是个聪明人。我挺喜欢他的。 “他回来了?代我向他问好。”我说。 乔纳呵呵朝我笑,“我已经把你破那旧案子的事说了,K县属于他管辖的范围。他说他会叫人去查你说的那个诊所。” 听她这么说,我立刻就放心了。郑恒松可不是那种说话轻率的人。一旦他答应,他必然已经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考虑好了。 “你说的那个诊所。”乔纳接着道,“卫生局没有登记过,也许过去有登记,但我是没查到,而且那地址已经不存在了,那条路都没有了。” 如果地址不存在,那调查起来确实麻烦,得有人专程跑当地的档案局,查找诊所附近区域居民的档案。这整个过程就很繁琐,所以,如果松哥肯派人替我跑这一趟那真是帮大忙了。 “替我谢谢松哥了。”我笑着说。 “别高兴得太早。”乔纳丢给我一份复印件。 原来,她替我找到了王丽同父异母的妹妹。王丽是苏湛的最后一任妻子。她当年是个女理发师,而她妹妹目前仍然健在。 可惜谈话之后我发现,王云对苏湛丝毫都不了解。 “她嫁人的时候,我才14岁。对他们的事不清楚,但就知道一点,她结婚没跟我们说,直接就嫁人了,也没摆酒席。我妈都没发现户口本不见了,后来她来还户口本,才知道她嫁人了。她还给了我爸妈50块钱,说她嫁给了个医生。” 关于她姐姐跟父母的关系,她也作了解释。 “我们家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所以父母比较重男轻女,一直就是这么教育我们的,让我们赚钱以后补贴弟弟,我姐姐排行老二,平时经常被父母打骂,所以她跟父母的关系也比较疏远。她结婚后,几乎不怎么回家。她也从来没带她男人回来过,一顿饭都没在家吃过。我们都不知道她结婚后住在哪里。她来了就是给父母一点钱就走了。” 听起来好像很耳熟,似乎跟苏云清母亲的婚姻状况颇为相似。这个苏湛似乎很少会在妻子的娘家露面,似乎故意地跟他们错开距离。他在躲什么呢? 我向她提到王丽失踪的事。她说: “她从1967年10份开始就没再回家了。我妈也去找过她,但没找到,因为不知道她说的那个诊所在哪里。她好像是故意不让我们知道诊所的地址。后来过年的时候,她给父母汇了点钱,那次比较多,有200块,那在当时真是一大笔钱了。但那是最后一笔钱,自那以后就没再汇钱来。1973年的时候,我妈曾经去派出所说过这件事,但他们对她说,报了警也没什么用,没人会真的给她去找女儿,她也就只能在家等着。我妈也就没再去了。她是1982年去世的,那时候,我们几个都已经结婚了。她在去世前几天,对我们说,我姐姐可能已经死了,她说她梦见我姐了,我姐躲在一个黑漆漆的洞里,说她很冷,还老在哭。我妈让我们给我姐烧点纸。她是哭着说的,这时她觉得她对不起我姐。” “那张汇款单还在吗?”我问她。 王云马上拿出了汇款单。大概因为是最后一次汇款,所以它被好好地保存在一个旧信封里,存放在一个干净的饼干盒子里。我拿出来一看,那是苏湛的笔迹。 “她只汇过一次款过来吗?” 王云点头说是,“以前她都是自己拿钱过来的。她说钱是她男人给的,她男人好像挺有钱,据她说是个医生,我们也就知道这些。哦,对了,”她又想起了什么,从手上脱下一枚红宝石戒指来,“还有这个,是我姐结婚后大约三个月,她送给我妈的,说是那男人给的,听说是那男人前妻的东西,那个前妻当然是已经死了。我妈是劳动人民,哪见过这个,她拿去给人家识货的人看过,说是正宗的宝石,挺值钱,我妈也就顾不上什么前妻不前妻的了,这就戴上了。” 我向她借来了那个戒指,答应验过之后一定会还给她。 她拄着拐杖送我到门口,她的风湿病看来很严重。 “不管怎么样,我想知道个结果。可能我姐姐不喜欢我们这个家,但她终归还是这个家的人。我也得给老人一个交代。” 王云住在棚户区中的一处危房。她告诉我,父亲去世时,曾经告诫他们不能搬家,因为有可能王丽还会回来。 “我爸很少提起我姐,我们都认为他早已经把她忘了,老实说也没看出他对我姐有多少关心,但那次,他是抓着我弟弟的手说的。”王云说到这里,眼圈红了。 那天晚上,郑恒松和乔纳来家里吃饭,顺便也带了他为我查的资料。 “怎么?那地方被烧了?”看了资料后,我大吃一惊。 “是啊,1967年10月12日,突然发生火灾。”郑恒松心不在焉地说着,正好我岳母从她房间里走出来,一看见他,马上道谢。 “阿松,谢谢你帮高竞查资料啊。” 郑恒松马上像大哥那样搂了搂我的肩,“他是我兄弟,我不帮他谁帮他。再说,我听老婆大人说,这案子是姨妈姨夫关照的,那当然得尽力。” 姨妈笑着拍拍他,“今天你多吃一点。你姨父今天特地做了八宝鸭。” 八宝鸭是岳父的拿手好菜,眼下,他正跟莫兰两人在厨房忙碌,莫兰给他打下手。我乘他们寒暄的时候拿着资料走到了阳台上。 原来苏湛在1967年就已经失踪了,这跟岳父的说法相同。 郑恒松的下属找到了原来住在诊所周边的两户居民,并跟其中两人谈过话。 根据这两人的说法,苏湛的诊所在五十年代初就开了,当时是开在县中学后门的一栋民居里,虽然没挂招牌,但光顾的人不少,多数都是老病人。苏湛算是个全科医生,会动手术,手术范围还挺广泛,包括眼科、妇产科和外科。这位老邻居就请苏湛为其动过白内障手术,说他技术很精湛,而另一个邻居则找他堕过胎,这家已经有4个孩子,实在养不起,所以求苏湛帮忙把孩子拿了。苏湛看她可怜,一分钱没收,这件事令邻居十分感激。 两个邻居都反应苏湛经常出门,做手术多半需要预约。大约1959年之后,苏湛跟妻子离了婚,后来的几年,他基本是一周才来一次诊所。到1962年开始,来诊所的时候又多了起来,后来才知道他又结婚了,他太太年轻漂亮,是附近一家理发店的理发师。两个邻居都说这位新太太脾气不好,爱吃醋,经常跟邻居吵架,在诊费上也喜欢斤斤计较,为此两人经常吵架。但多半时候都是妻子在叫骂,而苏湛默不作声。有个邻居曾经偶尔听见两人吵架的内容,好像是年轻妻子怀疑苏湛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因为苏湛有一半时间不在家里。 苏湛似乎经常带着妻子在附近的饭店吃饭。年轻太太还喜欢逛商店买布料,皮鞋一买就是两双。苏湛有个女儿,这女儿来过几次,每次都跟这位继母吵得不可开交。有趣的是,每次她来,苏湛都不在。有一次,一个邻居听见苏太太没好气地在对她继女说,“你爸啊,去……岛风流快活了!”至于什么岛,他们没听清。 两位邻居都反应,他们最后一次看见苏湛和他妻子是在某个星期天。那天早上,他妻子气冲冲地出门,差点撞到邻居身上,她告诉邻居,她要去捉奸,“样子很生气,手里还拿了把剪刀”,这是邻居的描述。那天傍晚,苏湛一个人回来了,他脸上有一道抓痕,他对邻居说,他太太跟他吵架,现在回娘家去了。没人看见苏湛离开,但那却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他。等苏湛走后,卫生局的人来抄家,但诊所大门紧闭,砸开门之后,才发现里面已经被搬空了。 火灾发生在苏湛失踪后的一个月。某天午夜,一位邻居看见隔壁窗子里有火光,马上奔出去叫人。大家一起动员起来,最终将火势扑灭。但人们发现诊所里空无一人。警方想找诊所的主人苏湛调查情况,却一直没能联系到他,而经过分析发现火灾是人为的,在屋子里发现了助燃液,但一直没能查到是谁干的。 松哥给我带来的这份资料,再次证明苏湛参与作案的可能性。他会动眼科手术。这符合凶手的特征。 当天晚上十点,郑铎在出发去西田巷之前,给我发了条短信。 他之所以要选这个时间勘察现场,当然是为了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按照我们的约定,我也得去,我的任务是看住徐海红。我也的确有一大堆问题等着问她。 我离开家的时候,发现莫兰正专注地盯着她的手提电脑,走近一看,原来她看的是之前那张已经交给郑铎的黑白照片——“我的喜悦岛”,她事先将其扫描到了电脑上。而电脑的旁边,除了一杯蜂蜜水,还有一张写有“我终于知道喜悦岛在哪里”的字条,以及一份从电脑上打印出来的本市教堂旧址的文献。 “你在看什么?” “我想找到那个教堂。”她指指照片里的尖顶,“这是云清阿姨在出事前一天对我妈说的。”她又指指那张字条,“我想所谓的‘喜悦岛’应该就在西田巷附近,因为她那天晚上就在那里逛,我想知道她究竟看见了什么。也许能找都苏湛的另一个据点。” “你别弄得太晚了,记得早点睡。”我说,“你别等我,我可能凌晨直接去单位。” “好的。”她的眼睛仍盯着电脑。 我临走时,亲了亲她的头发。她刚吹过头发,发丝里散发出鲜花的香气。 下部 6.第六天 喜悦岛在哪里?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郑铎的车里。这时候已经是早上6点了。 郑铎打开车门的声音惊醒了我。 “怎么样?”我揉揉眼睛问他。 “结束了。”他跳上了驾驶座。从昨晚10点半到达徐海红家之后,他一直忙到现在,还没阖过眼。我本想问问情况,但他似乎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回去睡会儿吧。”我说,“至少让我来开车。” “好吧。” 我们从各自的车门里下来,换了个座位。 我开车将他送到办公室,整个过程,我们没说一句话,他一直靠在副驾驶座上打瞌睡。二十多分钟后,目的地到了。他才睁开眼睛。 “我需要去食堂补充能量,你来不来?”他问道。 我也是又饿又累,我是四点多拿了他的车钥匙去那里打瞌睡的。 “好吧。”我说。 他打着哈欠,带着我先去了他的办公室。他让我在他座位上等一会儿,我看见他兀自走了出去。我正纳闷他会去哪里,这时一个刚刚来上班的女同事——大概职位比他低——为我作了解释。 “他去冲澡了。马上就来。如果你要喝水,饮水机在那边。”她朝角落里指了指。 我这才想起,郑铎是以办公室为家的人。 过了大约十分钟,他出现了,头发果然是湿的,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的精神似乎已经恢复了大半。 “走吧。”他道。 我跟着他离开“大厂房”,拐到隔壁大楼的三楼。那里是市局的大食堂,有不少人在那里吃早餐。我们各自要了一份简单的中式早餐,在一张白色的简易餐桌前坐下。 “好了。你有什么收获?”他问道,一边把油条撕成几小段,丢在小盘子里。 “没有。”我坦言。这就是我整夜审问徐海红的真实结果,“她承认有人给她寄钱,但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姓苏的人,她也没去邮局问过,她认为是某个同情她处境的人给她寄的钱。她承认认识王宝国,但她说,王宝国是她爸的好下属,出于关心,时不时会打电话给她。她认为这无可厚非。她说的这些然明显是说谎,但我们没法拆穿她。——你有什么收获?” “我们采集了大量的证据,但需要验证过之后才能有结果。就目前来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进展。——其实,”他一边吃稀粥一边对我说,“嫌疑人已经锁定了,只不过,我们得找出更多的证据来证明是他们干的。” “没错。”我把苏湛会做眼科手术的事告诉了他,“这就齐了。凶手是两个人,你老师说过,其中一个一定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很可能就是个眼科医生。这一点苏湛是符合的。然后,通过他给王宝国写的信,以及他把房子作为遗产留给王宝国,这都说明,他们两人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还有就是苏云清的死。苏云清说的很清楚,第二天早上苏湛约她到电影院门口见面,结果她就死在那里,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苏湛杀了她,而动机就是杀人灭口,因为前一天他在徐家附近被苏云清看见了,他认为苏云清知道了他的犯罪行为。至于犯罪动机,差不多也明了了。苏湛很可能就是董越的弟弟,他是为了复仇才杀人的。而王宝国,可能是为了杜雨晴才参与的,再说他们关系那么铁,这种事,肯定少不了他。”我开始吃我的肉包子,味道可真是一般,“还有一种可能是,徐海红想要除掉自己的家人,让苏湛帮忙。”我眼前晃过徐海红的脸,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那只义眼都有点可怕。她的眼睛去了哪里?忽然,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浑身禁不住颤了一下。“当年的尸体,丢失的人体组织中有手指、耳朵还有眼睛。对不对?”我问。 郑铎点头。他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个肉包。我想我可能是让莫兰给养刁了,这东西我一点都咽不下去了。 “在1995年,徐海红的一只眼睛瞎了,眼球不见了,这是她女儿说的。” “你觉得苏湛拿走了她的眼球?”郑铎笑着问。 “你觉得呢?” 说实在的,我认为不应该在吃饭的时候讨论这些,不过跟郑铎坐在一起,不说这些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谁知郑铎也这么想的。 “我认为在吃饭的时候不该说这些,不过,跟你坐在一起,不说这些就没什么别的可说的了。昨天半夜法医给我发了短信,他说在王宝国的牙齿缝里发现了人体组织。所以说,这也证明,当初,人体组织被割去的用途。好吧,我同意你的猜想,我也认为她的眼球被苏湛拿走了,给吃了。好残酷的爱情!”他好像觉得这事很有趣,笑着放下筷子,开始拿出手机发短信,“其实既然罪犯已经锁定,我们也别想那么多了。管他是什么动机,现在唯一的遗憾就是,凶手已经不在人世。” “还有一个人,可惜没法证实她参与此案。虽然我觉得她肯定有份。”我说。 郑铎叹气,“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你告诉你老师了吗?” 他笑了笑,“我正在给他发短信。我每天都给他报告进展。” 我跟郑铎分手之后,就跟董纪光取得了联系。我想,如果苏湛也就是董越的弟弟董湛,那么董纪光应该听说过一些关于苏湛的事。 因为怕董纪光感到不自在,我特意把谈话地点放在了家里。 家里只有莫兰在。我事先给莫兰打过电话,所以她看见我回来并不吃惊。 “他已经来了。”她对我说。 我走进屋,董纪光果然已经坐在了餐桌旁。他面前有一杯刚沏好的绿茶。见我进门,他点头打了招呼。 “听说你们已经找到凶手了?”我刚坐下,他就问。 “差不多吧。你对苏湛这个人了解多少?” 他摇头疑惑地看着我,“苏湛?名字是听到过,不过,没见过。” 莫兰也坐了下来。 “你听谁提起过?”我问道。 “我爸和我叔叔。”董纪光道,“那个姓苏的跟我叔叔关系不好,大概是为人处事的方式,性格禀性都不一样,好像叔叔很瞧不起那个人,经常会说他的坏话,每次他说这个人的坏话,我爸就特别烦躁,总是训他‘你少说废话’‘你自己去照照镜子’有时候还干脆叫他闭嘴,还有时候,他就说要把叔叔送精神病院,我叔叔向来怕我爸,我爸只要这么一说,他马上就不敢吱声了。” “你叔叔是不是小时候经常被你爸欺负?”莫兰笑着问。 “那不会。别看我爸经常教训叔叔,但实际上,他们两兄弟关系很好。我叔叔自己也说,我哥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所以他才会对我们这么好。” “那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个叔叔,叫董湛?”我问道。 “这个我知道。”董纪光立刻道,“我小时候,我家的老佣人跟我说过。可这个叔叔早就失踪了,听说是跟老爷爷的一个小妾私奔了,后来就没再回来。倒是这个人,据说从小就不是什么好人,经常欺负我叔叔,有时候还把他关在地窖里,我叔叔之所以那么胆小,就是那时候被吓的。” “我知道你哥哥在你小时候也经常欺负你。”我说。 董纪光干笑了两声,“没错。可我不是我叔叔,我可没那么好欺负。” 董纪光对于董湛的记忆完全来源于老佣人的只字片语,而老佣人自己也知道的不多,所以董纪光的回忆并没有为我们增加任何新线索。对于王宝国,他几乎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董叔叔,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去吃年夜饭那天,为什么那么晚出门?”莫兰道。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问题,董纪光也很困惑。 “也还好,我算早的,比我晚的人多了。他们都那时候到。” “你们是说好的?” “是啊,还不是因为你爸。叔叔说,你爸从农场回来,会来得比较晚。他让我们八点以后到,不要太早了。” “原来如此。”莫兰恍然大悟地点头。 “这么说,就是这个姓王的和那个姓苏的杀了徐家的一家子?”董纪光看看莫兰,又看看我,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 “应该是的。” “他们跟徐家有什么仇?” 这个问题我真的没法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我只能告诉他,“现在他们两个有重大作案嫌疑。至于动机,如果两人都死了,就很难再查清楚了。”为了慎重起见,我没有把苏湛可能就是他叔叔的事告诉他,因为这毕竟只是我们的猜想,还没得到证实。 董纪光点了点头,“也是,都那么多年了。你们还真的挺有本事的。——那董纪贤呢?他的死算是意外,还是谋杀?”他又问。 如果他不提起,我还真的把董纪贤给忘了。 “我仔细看过他的急救病历,好像就是自然死亡,当然这事应该也是有诱因的。有可能是他跟那个当年被他强奸的女人狭路相逢。那女人戳穿了他强奸犯的本质,并把当年的灭门案强加在他身上,可能还威胁要报警,这导致他情绪激动,突发心脏病。”我觉得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董纪光也表示认同,“看来也就是这样了。他果然是干了件冲动的事!呵呵,心脏病!他从小就很嚣张,想不到到了老,这么经不起事情!”说到这里,他突然郑重地朝我伸出了手。 我跟他握了握手。 “谢谢。”他笑着说,同时长舒了口气。 这令我想起,他在看守所熬过的那些日日夜夜。那时候,他一定每天都在问同样的问题,到底是谁杀了徐家人,我哥哥到底是不是凶手。这件事已经在他心里压力很多年了,今天总算可以有个了结了。 “他很高兴。”我把董纪光送走回来时,莫兰对我说。 “可惜不能抓到罪犯。这终究是个遗憾。”我说,“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徐海红参与作案。所以……”我觉得眼睛酸痛,禁不住闭上了眼睛。昨晚我几乎整夜没睡,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我眼前仍会出现徐海红那张呆板冷漠的脸和那只可怕的义眼。 昨晚,我几乎花了六七个小时跟她说话,但她自始至终都否认她跟案件有任何关系。在谈话中,她不断重复同样的话,我几乎被她说服,但很快理智就告诉我,她是有备而来的。她知道我们会问她些什么。 “你要不要进去睡一会儿?你看起来好像累极了……”莫兰说。 我确实很累,但我根本睡不着,因为我在等郑铎的电话,我想知道他昨天忙了一晚上,究竟有什么发现。 “我还是去洗把脸吧。”我说着走进了盥洗室。 用冷水洗脸能让精神振奋,这不知是谁告诉我的,我觉得确实有效。从盥洗室出来时,我觉得精神一振,而且,我还闻到一股咖啡的香气。 原来是莫兰已经烧好了一壶热咖啡。 “来,你需要这个。”莫兰把咖啡端到桌前。 我在桌前坐了下来,现在,我准备为徐海红的事拟一份报告,这是郑铎让我写的,目的是申请对徐海红进行羁押审问,理由是她是唯一仅存的重大嫌疑人。我不知道是否能得到批准,但不妨一试。 莫兰在我对面坐下,打开了电脑。 “他们昨天都勘察得怎样?有什么新的发现?”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在等他的电话。”我说,“他们带来了先进的设备,有些我看都没看到过。可能会有发现吧。不过……”说实在的,我对此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类似的检查多年来就已经进行过好多次了。如果徐海红是嫌疑人之一,她住进去后就应该已经清理了所有的证据。你想想看,如果苏湛就是董湛,那很多年前,他就住在那房子里,他的头发掉在角落里这很正常,而王宝国,他是跟在徐子健屁股后面的马屁精,或许他也是那里的常客,徐子健死后,他跟徐海红还一直有联系,那里有他的指纹或者头发,也很正常。血迹也是一样。他们两个都曾经有机会出入那栋房子。所以——当然这些话我是不会跟郑铎说的。” “那现在唯一能证明王宝国参与作案的,就是他的刀了。”莫兰道。 “只不过是外形相似而已,那并不是凶器,凶器没找到,我猜是让他扔了。所以即便现在找到一模一样的刀,也只能证明,王宝国跟凶手在同一个地方买过刀。虽然,我觉得他们两个就是凶手,对,这是毫无疑问的,就是他们,但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恐怕已经没法找到直接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了。而且罪犯都已经死了。”说到这里,我禁不住叹气。 “也许你该换换思路。”莫兰道,她又把咖啡朝我面前推了推。 怎么,咖啡里加了转换思路的药剂了吗?好吧,不管怎样,先喝一口再说。 “如果能找到尸体,也许要证明这些就不难了。” “尸体?”我看着莫兰,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找谁的尸体?” “我认为很可能是苏湛杀了王丽。” “你要找王丽的尸体?”我说,“我也觉得她可能是被苏湛杀了,”当时看完郑恒松提供的资料,我也有这样的怀疑,“但我们能到哪儿去找她的尸体?” 我好像问到了点子上,莫兰说话的兴致马上就来了。 “你看,当时王丽对邻居说,她是去捉奸。再看她之前对苏云清说的话,‘你爸去什么什么岛’风流快活了。肯定他们说的就是喜悦岛,所以,我得出的结论是,她失踪前是去喜悦岛捉奸了。” “你觉得是苏湛把她杀了之后,把尸体藏在了喜悦岛?” 她点头。 “那喜悦岛在哪里?” “那就得问云清阿姨了。她那天晚上在314号偷完东西后逃走,”她边说话边把电脑推到我面前,我看见屏幕上是一个示意图,“这是我让一个懂电脑的朋友根据当年西田巷的房屋分布画的。——云清阿姨那天晚上悟出了喜悦岛的方位,她必然是看到了什么,”她用圆珠笔指指屏幕上的314号,“她从这里翻出去,正好是街道,她穿过马路就能马上逃离追赶者的视线。而我爸说,他当时遇到云清阿姨时,她正好是穿过马路向巷口走来,这说明她当时确实是在对马路。我查了一下对马路的建筑,我发现那里原本有一个私家别墅,它的主楼很高,还是尖顶,但这栋楼在1967年被红卫兵冲击,尖顶房被烧毁了。虽然现在我们已经看不见那房子,但是云清阿姨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她想到了她曾经看见过的那张照片。”莫兰把画面切回到那张老照片。 我在莫兰的引导下重新审视那张照片,照片中的尖顶跟她找到的历史档案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尖顶房还在。”我说,“可喜悦岛究竟在哪里?” “就是拍照片的地方。那人是在拍喜悦岛的天空,正好把尖顶房收到了镜头里。你看见旁边的树叶了吗?当时已经很茂盛了。说明他所在的地方有一棵大树。我把这几片树叶放大了,给我一个懂植物学的人朋友看了一下。他说那是红毛榉。我记得我们的凶案现场就有一棵几百年的红毛榉。那个刘老师说,那附近种这种树很少,徐海红在给王老师的信里,也说那是附近唯一的两棵。所以,我可以肯定,喜悦岛就在那里。那是苏湛寻欢作乐的地方,王丽很可能就死在那里。” 她的话虽然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我没法认同。 “莫兰,1969年之前,董晟和他太太就住在那里,你爸和几个师兄弟也在那里,苏湛想要在那里寻欢作乐,或者杀人藏尸,你觉得这可能吗?” 她朝我一笑,“我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说到这句话时,我的手机接收了一条短信。是郑铎发来的。 “只发现了苏湛的指纹,很多,但没发现王宝国的指纹。” 我把这条短信给莫兰看了。 她没作出回应,而是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 “高竞,你应该倒过来想,如果那就是苏湛的喜悦岛,如果他要在那里寻欢作乐或者杀人,怎样才能瞒过所有人——其实很简单,只要有个密室就行了。”她喝了一大口果汁,“如果有密室,那什么事都好解释了,周霖被剪去头发的事,那三户人家奇怪的倒霉事,老警察砷中毒去世,还有董纪贤的死,如果徐海红知道强奸自己的是他,当年她就会把这事告诉警察,不用现在去比对什么DNA,他心脏病发,一定有别的诱因,他一定是看见了什么。还有,还有那两个电话。” “看见什么了,徐海红的两个弟弟?” 莫兰没理会我的调侃,把她喝了一半的果汁递给我。 “你真的应该多看看电影,尤其是欧洲电影,人家的古堡里都有地道和密室。”她道。 下部 7.第七天 真相大白 虽然我无法认同莫兰的观点,我觉得她是在异想天开,但我最终还是答应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去徐海红家探一次险。我想,我也顺便看看这女人的反应,即便没有密室,搞得她不自在,也能让我心里舒服一些,毕竟,我可能是没法把她逮捕归案了。 次日早上,我们没有预先通知就直接去了西田巷。 徐海红脸色阴沉地接待了我们。 “你们又想干什么?!我已经说过了,我跟那事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也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王宝国是来过电话,但他是我爸的老部下,打电话关心我一下,也不行吗?我跟你们说过了,我跟那件事什么关系也没有,我不认识……” “今天来,我们有新的任务。”我打断了她不断重复的废话。昨天她就是靠着这套把戏把我的脑子绕晕的。 徐海红用她的独眼轻蔑地向莫兰扫去,“新任务?捉鬼是不是?他们可不是你们想见,就会出来的。”她冷哼了一声。 我朝她挥挥手,意思是没她什么事,她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板着脸,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时莫兰拿出了一个文件夹,从里面取出一份复印件递给徐海红,“这是你写的吗?”原来莫兰已经将隔壁刘老师珍藏的旧信复印了一份。 “是——”徐海红草草看了一遍后懒洋洋地说。 “你再仔细看看。” 徐海红戴起老花眼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把信还给了她,“没想到这封信她到现在还藏着!”她恶声恶气地说着,笑了出来。 “好吧,这封信其实不是你写给她的。”莫兰平静地说。 “你在说什么?”徐海红警觉地盯住了莫兰,接着又笑了,“这明明就是我写的那封。只不过你把它复印了一下。” “复印是没错,不过,我把原文中的很多语句都改了。你原来的信在这里,”她又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封信,并把这两封信一起交给了我。 我仔细一看,复印件上的信果然是动过手脚的,不仅仅是故意把其中几个字改成了错字。还把客套话的顺序都变了。最关键的改动在头两句。原文是:“昨遇居委会的陈君,得知贵体欠佳,本拟趋前问候,只恐以无谓之周旋,反扰贵体之静摄,故未敢前往。” 现在改成了,“昨遇居委会的陈君,得知贵体欠佳,只恐贵体以无谓之周旋,反绕静摄,故未敢前往。”这句话改得简直颠三倒四不知所云。莫兰没有将这封信那给郑铎,原来她是有自己的小算盘。 “我改得文理不通,错字连篇,你居然没看出来?是不是只注意那个‘红毛榉’了?”莫兰语带讥讽,“这信是你写的吗?”她问道。 徐海红嘴边的肌肉在微微发颤。她知道她被下套了。 “好吧,这个问题比较难回答,那我换一个。你多久擦一次桌子?”莫兰把那两封信收进了文件夹。 “这关你什么事?” “我听说你是个勤劳的人。每天都擦桌子。” “对。”徐海红瘪了瘪嘴,“我是个劳碌命。” “你女儿说,你每天五点就起床开始干活了。”莫兰道。 徐海红冷漠地望着前方,“我从小被自己家的人当佣人使唤,吃苦受累都习惯了。没错,我每天五点就起床打扫房间了,从来不需要闹钟。” “每天吗?” 徐海红瞪了她一眼,“当然是每天。这是每天都要做的事。” “真伟大!你是每天打扫这么大的房子?”莫兰作出惊叹的表情。其实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不过她刚刚用那封假信糊弄徐海红确实让我吃了一惊。我现在也认为,那封信并非出自她之手。如果是她写的,她即便想不起写的内容,也应该知道基本的文法,因为素养在那里。但是,她显然看不懂那封假信的问题所在。 那问题就来了,信是谁写的? 我听见莫兰还在跟她聊打扫房间的事。 “天哪,你真的每天都把这房子里里外外都擦一遍?”莫兰道。 “没错。我习惯了!” “每张桌子,每张椅子,包括那边的柜子都擦?”莫兰指指不远处的玻璃柜。 “你是想来我家当钟点工吗?!关你什么事?!”徐海红不耐烦地吼道。 可莫兰既没被吓住,也没生气,相反,她好像很兴奋。她盯着徐海红看了好一会儿,惹得徐海红生气地问:“你有屁快放!看着我干什么?!” “苏湛在哪里?”莫兰口气平淡地问。 我被这问题吓了一大跳。苏湛在哪里?莫兰为什么这么问? 徐海红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怒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莫兰笑起来,“昨天他们勘察现场的时候发现了很多苏湛的指纹,可没有王宝国的指纹。也就是说,在昨天勘察现场到你上一次打扫房间这段时间内,苏湛来过,而王宝国没有。而你是每天打扫房间的。所以,我知道他就在这里,昨天就在这里……”莫兰的眼睛熠熠发光,现在的她有点像旷野中准备捕食的狐狸。而她的话让我的头皮都快炸开了,苏湛还活着!苏湛还在这里。妈的!密室密室! 徐海红的脸僵硬得就像化石。我认为她是被吓呆了。 “这个家里有密室对不对?”莫兰接着追问道。 徐海红没说话,好像根本没听见她在问。她的反应应该算是默认吧。或者,她是在努力思考怎么应付这种棘手的状况。她的智力足够应付这种状况吗?还是她现在急于求援? “密室在这里吗?”莫兰又问,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徐海红的脸,等了一会儿,她道,“我们其实有个方法可以处理这件事,就是把这里烧了,这里只有我们几个,没人知道怎么起的火,而我老公是警察,我们可以说是你自己不小心点了火,我们赶来救你,但到时候你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他是死是活我们就更不能保证了……” “莫兰!”我制止了莫兰的胡说八道,“不管怎样,我们得用正常途径……”看见她在朝我笑,我没说下去,我知道她只不过是在试探徐海红罢了。 徐海红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你们想烧就烧!我没什么好说的!” 莫兰收起了笑,用比徐海红更冷漠的语调说:“好了,密室在外面。这里就算起火也无法伤害到他。” “密室在哪里?”我问徐海红。 后者居然朝我吐了口唾沫,“滚!”她吼道。 莫兰拉着我朝外走,“让她待在里面吧。”她边走边说,“徐海红,我告诉你,我们早晚会找到他的。等找到了他,我们就说是你把他出卖的。” “你敢!” 莫兰的这句话才真正触动了徐海红的神经,她忽然操起一把扫帚朝莫兰打了过去。而她的最后两个字已经充分证明了莫兰刚刚的猜想。她是不打自招! 苏湛就在这里!他真的在这里!这里真的有密室!也许那么多年,他一直在这里! 我及时制止了徐海红的疯狂行为。我想如果有手铐,我或许能把她锁在椅子上,但现在,我手边不管是枪和手铐都没有。我把徐海红的手反扣在她背后,让莫兰去找根绳子。这时候,门口又有人敲门。 “开门开门!”熟悉又冷漠的声音,郑铎! 来的正好。莫兰飞奔出去给他开了门。 “怎么是你?”他看见莫兰还挺惊讶。 “少废话!郑铎!你快进来!”我在屋里嚷道。 郑铎快步来到客厅,发现徐海红正被我扣住,他连忙从包里取出一个简易的塑料手铐给我。虽然看起来不太牢靠,但我还是快速将徐海红的双手绑住,将她控制在了一张椅子上。她坐在那儿喘粗气,看起来好像已经精疲力竭,而她的义眼大概在刚刚搏斗的时候掉了,所以她现在有一个眼眶里黑洞洞的,显得十分恐怖。 我简短地把我跟莫兰的发现说了一遍。在我说话的时候,郑铎把头钻进了壁炉里,似乎在寻找什么。等他终于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之后,因为急于从壁炉里钻出来,差点撞破脑袋。 “苏湛还活着!!”他嚷起来,“那我们为什么还在这儿傻站着?!”他说着就冲了出去。 我和莫兰跟着他来到院子里。我们开始在院子的各个角落翻找起来。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问他。 “我是来查壁炉的。他们在壁炉里发现少量带砷化物的炉渣,在壁炉的角落里。我来核实一下,果然有这东西。”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证物袋,里面有一颗灰色的小石头,“我大致知道程青刚的死因了。”他说。 “他不是砷中毒吗?” “对。但他不是吃了什么才中毒的。”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在炉渣里混入含有砷化氢的矿石,然后用水浇熄它,就会产生大量的砷化氢气体,这会导致急性中毒。尤其还是在密闭空间里。这就是那四人在底楼中毒的原因。那些孩子女人都被集中在楼上的房间,这让他们没那么容易中毒,至少在死前,他们没有中毒。而程青刚独自在这里勘察现场时是冬天,他可能是想点燃壁炉取暖,我听说他有风湿病,等屋子里暖和起来后,他用水浇熄了壁炉,于是,在条件相同的情况下,他中毒了。” “啊,那天有人来送过烧壁炉的柴火。”我忽然想起来了。 “对,我猜想凶手就是那时候进来的。他们藏在书房里,用电话引导徐子健或者别人拿水浇熄了壁炉。” “那凶手得先让那些人到楼上,才能避免她们中毒。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我问道。 郑铎摇头,“我不知道。”他回头问莫兰,“你说吧,你好像很有想象力。” “我会站在罪犯的角度想问题。”莫兰道,“还记得那天中午王宝国写给徐子健的威胁条子吗?他先是威胁他,给徐子健造成恐慌心理,然后到了晚上,他可以冒充公安局的,打电话给他,说他有危险,有人要来袭击他,让他把老弱妇孺都集中到楼上的房间藏起来,这是为了她们的安全考虑。徐子健在惊慌失措中,必然没考虑那么多,一定会照办。还记得那个从书房打到客厅的电话吗?那不是凶手之间的对答,我认为,凶手当时就在书房里。在客厅接电话的人很可能就是徐子健本人。所以,凶手并没有破门而入的必要,他本来就在那里,当然也没人看到他们在案发时间进入现场,因为他们早就进去了。他们在书房换好了衣服,戴好了面具。你刚刚说用水浇熄壁炉,我猜可能也是凶手发出的指令。也许可能是王宝国,他只要说这容易一氧化碳中毒什么的,当时徐子健如果刚刚受到死亡威胁,他很可能会灭了壁炉的火。他们离开的时候,应该在书房脱去了衣服。不然穿着这些怪东西出去一定会被人看见。我认为那些防护服和面具都让王宝国去处理了,因为他是一个人。” “那苏湛呢?他不是应该也是一个人?”郑铎道。 莫兰好像是故意没理会这个问题,她冲到一棵大树下嚷道:“喂,你们看,这里好像有一道缝。” 郑铎笑道:“别扯了。不可能在树下。如果树下有密室,根基早就松动了。”他弯腰开始在院子的其它角落寻找,但很快,他又直起腰来,“王丽失踪的时候是1967年,而董医生是1968年搬离的,也就是说,王丽失踪的时候,董医生一家还住在这里。你说他在这里杀人后藏尸,他怎么掩盖这种行为?”这跟我的想法一致。 莫兰没说话。 “还有啊,你们确定密室在外面,不在里面吗?可不能凭她的一个表情就判断密室在哪里。或许你们看错了呢。” 莫兰白了他一眼,“我是不会看错的!再说,这房子警察已经查过一百遍了,如果这么找都没找到,那密室肯定就不在里面!还有……”她忽然停住了,好像想到了什么。“花生……还有所有人到达的时间……”她喃喃道,随后从包里翻出她的手机,开始快速拨号码。 “董叔叔……”原来是给董纪光打电话,“……那天去吃年夜饭……你碰见他时……”她这句话我没听清,“……哦,明白了。是什么样子,可以给我描述一下吗?……好,明白了……你之前说……一包花生……”她貌似问了几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接着,她又打了个电话给岳母。 “妈……我跟高竞还有一个公安局的人在一起……我没有一个人,我们有三个,你放心吧……妈,你得回答我,那天云清阿姨回来后,有没用提到她父亲,什么都可以……你查过她的行李包吗,有没有……”她走到了角落里,好像是怕别人听见她说话。 过了会儿,她收了线。 “她在搞什么名堂?”郑铎问道。 我摇摇头。莫兰正若有所思地为望着前方。 “她是不是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他又问。 我还没回答,莫兰就走了过来。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对。是一个我之前忽略的细节。现在什么都想通了。不过,我还得证实了才能告诉你们,不然你们又要说我是异想天开了。”她说话时,目光扫向院子的西北角,那里放着一台旧洗衣机。之前倒没怎么注意过那个角落。洗衣机上方是一个凉棚,四周垂着塑料的帘子。凉棚门口的泥地已经被磨平了。 “我记得底楼的盥洗室有一台洗衣机,为什么还留着它?”她道。 我跟郑铎立即走向那台洗衣机,结果发现洗衣机的电线和排水管都没有了。只有这么一台洗衣机孤零零地放在这里。既然这是台没人用的洗衣机,为什么门口的泥地会有一块凹陷?这好像是被人踩平的。有人经常会来这里。 我弯下身子在洗衣机下面的石板旁摸索。很快,我发现石板下面有个把手。我跟郑铎使了个眼色,他把旧洗衣机搬开了,我猛地掀起那快石板,果真发现那里有一条台阶路。 “莫兰,你留在外面。”我说。 “我当然要下去看个究竟。”她道。 “那你留在外面。”我对郑铎说,“这样你可以随时接应我们,而且你现在可以通知你的同事了,我们需要支援。” 郑铎虽然对密室下面的一切非常好奇,但他同意了我的安排。 我跟莫兰沿着阶梯往下,大概走了十几级台阶,我估计足有好几米深,下面突然出现一个岔道口,我们沿着这岔道口往前,走过一条仅一人通过的小道,在前方出现一道小门。我小心翼翼地推开小门,那里面居然有两个房间,而其中一间还亮着灯。 我把莫兰赶到我身后,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这里俨然就是个旧时代的客厅。屋子里家具一应俱全,一个旧的留声机被放在显眼处,一张四四方方的双人床和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分别被放在房间的两侧。而屋子的角落里,有一张红木的大书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年男人正背对着我们,好像在写字。 他应该已经听见响动了,但他并没有转身。他只是停了停,好像在判别脚步声,但很快他又继续低头写字。 “苏湛。”我叫道。 那个男人似乎在轻轻地笑。 “我马上就写好了。”他说,他的声音倒不见老,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本来应该扑上去,把他掀翻在桌子下面,然后用手铐把他从他的巢穴里拉出来。可那时候的气氛不对,再说对方是个九十多岁的老家伙,我怕我一用力,就把他的骨头拉散了。 “我是警察。”我说。我觉得我还是赶紧表明身份为妙,“你最好跟我出来,验明身份。徐海红已经被我们控制了,所以别妄想从这里逃跑。” 老家伙不说话,但我听见他叹了口气。 “40年了,你们来得也太晚了。”过了会儿,他缓缓地说。 他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毛笔。 等他转过身站起来时,我承认我有点被搞糊涂了。我见过董晟的照片。那是董晟的脸这一点毫无疑问。虽然他确实变老了,但他的五官还没有老得让我认不出来,实际上,他只是比过去多了几根白头发,眼角多了几条皱纹,除此以外,他的脸跟过去一模一样。 “你是董晟?还是——苏湛?”我盯着他的脸看。 “董晟早就死了。”他阴森森地笑,“如果他不死,我怎么救他?这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什么什么?你救了他?” 他没回答,却走过去打开了留声机。没想到这老古董还能用,虽然音色真不怎么样,又闷又哑,还断断续续的,但在这陈旧阴暗的密室里,听着一个女人用低沉婉转的声音在唱,“假惺惺,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惺惺……”还是别有一番情调的。 “白光的《假正经》”莫兰小声对我说,“我外婆过去很喜欢这首歌。” 苏湛拉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件干净的罩衫,虽说已经是九十高龄,但他的行动却一点都不迟缓。 “莫兰,你听见他怎么说了吗?他说他救了董晟,可是我觉得……”我还没说完,苏湛就开了口。 “你说董晟吗?我把他关起来了。他总觉得自己比我好,不知道为什么,连听歌也要跟我争,他喜欢周璇,他说周璇比白光漂亮,周璇的五官确实比白光漂亮,但是……”苏湛一边说话一边自己穿衣服,“如果他看过电视,就知道白光年纪大的时候,仍然像个妖精一样,可周璇呢,年纪越大越像个佣人,两人的气质实在相差太远了,而且白光活得更长,她后来去了吉隆坡,聪明的女人,我甚至还给她写过信,可惜没有回复……” 他又从衣柜里拿出了一条领带。我真想问他,你以为你是要去参加宴会吗?老爷爷? “你说你把他关起来了?”在那堆胡说八道中,我终于还是抓住了一句关键的话。 “是啊,很多年了,我偶尔会放他出来。他每次出来,都痛哭流涕,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而且……”苏湛呆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停住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 苏湛没说话,我注意到他的手在书桌的阴暗处摸索着。 “喂,跟你说话呢!”我提高了嗓门。 苏湛转过身。 “你真的想见到他?”他问我。 “那当然,这还有假?” 他又走近了一步,“好好,我带你去见他,我带你去见他……”他朝我走来。 这时,“碰”地一声闷响,接着,离我仅有几步之遥的苏湛忽然眼睛一闭,软绵绵地倒在了我面前的地上,而在他的身后,莫兰手里拿着个花瓶。 我再一看,苏湛的袖子里掉出一把手枪来。 “天哪,我会不会杀了他。我爸要恨死我了……”莫兰焦急地丢下花瓶,奔到苏湛的身边。 我连忙探探他的鼻息,“他还活着!”实际上看见花瓶完好无损,我就该知道凭莫兰那点力气,根本不可能杀了他。 “那我们得赶紧把他送医院……”莫兰摸出了手机,“我们得通知郑铎。让他叫救护车。——想不到他还有把枪,不知道他会不会死……我干了什么,我应该绊他一跤才对,可我又怕手枪走火……”她有点语无伦次了,一边在听电话,看起来郑铎没接,“他在搞什么鬼?!难道让我们自己把他抬出去吗?” “得了,我来背他吧。”我说。我目测了一下,老家伙很瘦,顶多一百斤出头,对我来说,背他出去没问题。但我得先搜搜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武器。我先检查了一下那支枪,那应该是把真枪无疑,而且看上面的花纹,的确是有年头了。 “这把枪肯定是民国的,我爸肯定喜欢,这可是古董呢……”她还没等我同意,就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包里,塞进去的时候,没忘记用餐巾纸在外面包了一层,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好像刚刚打劫归来。 “莫兰……”我想警告她不要乱来。 但她马上岔开了我的注意力,“你没觉得他像一个人吗?” “当然觉得,我刚刚不是问他了吗!他像董晟啊,我看过董晟的照片。” “他就是董晟!”莫兰道。 “你说什么?” “想想看,为什么苏湛有一半时间没在家?想想看,1959年之前,他经常去诊所,可在那之后,他很少去,甚至一周只去一次,为什么?因为1959年,他跟屈景兰结婚了,他有了婚姻生活,他当然不方便经常到诊所去。他过着双重生活。” “你说董晟和苏湛是一个人?”我真的很吃惊。 “对,就是这么回事。而且只有这样,事情才说得通。我爸他从来没提过师父家还有密室,可见,他并不知道密室的存在。如果我爸都不知道,那其他几个也不可能知道。所以,这个家有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密室的存在。王丽失踪时,他还住在这里。他一定能找到只有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那几个人徒弟又不是整天在他家待着,屈景兰也有去买菜的时候,他只要是乘他们不在的时候,把王丽骗到密室杀了,就没人会知道。” “可是董晟跳江了,警察在江里搜索过他的尸体。” “但并没发现尸体。不是吗?所有人都说董晟不会水,但我爸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师父过去跳下河救过他。所以我爸才会出门去找他。” 我看着她,我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我承认,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可思议。 “如果他们是一个人,那被王宝国送去医院急救的……”我没问下去,因为这很明显,那个老人一定是苏湛的替死鬼,还可能是个流浪汉,急救医生说他很脏,几个月没洗澡了。 我看着地上的老头。 “可他刚刚说他救了董晟,还把董晟关了起来。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是谁?” “还记得董越对董晟说过的话吗?当董晟提起苏湛时,董越就烦躁地让他弟弟去照照镜子,有时候还威胁要把弟弟关进精神病院。这听起来很像是玩笑吧,但实际上,对他们两兄弟来说,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而是实实在在的警告。董晟就是个疯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双重人格,但我猜想,他一直认为他的身体里住了两个灵魂,一个善,一个恶。这两个灵魂驱使他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而董越知道这些,可能是因为念及兄弟之情,也可能是不想浪费弟弟的医学才能,所以,他包容了弟弟的疯狂行为。他不是还为苏湛的结婚作了证明吗?董越活着的时候,应该会经常提醒弟弟,董晟也知道自己有病,他也只是把自己的生活分了两半,只要互不干扰,那还可以维持下去。但等董越去世后,他的生活就完全失衡了,在善恶交战时,恶的那面可能最终还是是赢了,记得他信里写的话吗,人只有变成恶人,才会变得强大。他深信这一点。所以,才会有后来的灭门案。那是董晟身上的恶灵在起作用,他为这个恶灵起的名字叫苏湛,实际上也是影射了他的哥哥董湛。” “他身体里住了两个灵魂?”我想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我猜,董晟年幼的时候曾经被董湛狠狠地欺负过,或者也可以称之为虐待,细节不知道,董晟一方面在这个过程中倍受折磨,痛苦万分,另一个方面,他又崇拜这种征服者身上特有的力量,他渐渐地认为只有成为他哥哥这样的恶人才能为所欲为,于是,他的精神就错乱了……”莫兰忽然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 “我想去旁边的房间看看。如果我没猜错,那边可能有……”莫兰开始扳手指,“应该有四个人……”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我肯定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去隔壁的房间探险。 隔壁那间屋子,比董晟的屋子更为阴暗,里面飘散着一股香臭混杂的奇怪气味。屋子里没有其他家具,只放着四口棺材。没错,我查看了之后,确定那不是普通的木箱,而的确是棺材。 谁都知道棺材是存放尸体的。 我心情忐忑地打开其中一口棺材。 一个女人的干尸出现在我面前。虽然她的整个身体都已经变成了黑色,但她的头发和衣服还在。她穿着条裙子。她的身体上放着她的手提包。我戴上手套,把手提包拉出棺材时,一把剪刀掉了出来。这时,我想起苏湛邻居提到过,他们最后一次看见王丽时,“她手里拿了把剪刀”——这是王丽吗?至少现在我是没法认出她来了。不过,手提包里居然有她的工作证,的确是王丽无疑。她是建平理发店的女理发员。 “她是谁?”莫兰用纸巾捂住鼻子,躲在门口问我。 “好像是王丽。”我又走过去打开了另外两口棺材的盖子,那里面也分别放着两具尸体,我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但其中一口棺材里应该是个男人,因为他穿着马褂和靴子,手边还放着一根鞭子,而另一口棺材里的人则戴着珍珠项链,头发旁边还有一个凤钗,尸体脚上的鞋则只有我一半的巴掌这么大。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好像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的是马褂,女的是小脚……”我看着莫兰,“这是很久以前的尸体了。” 莫兰捂住鼻子提醒我:“你想想,董晟身边有谁失踪了?” “是董湛和薛尤?!”我大惊。 “还能有谁啊!高竞,你快出来吧,里面的尸气是有毒的,”莫兰已经退到了门外,见我不动弹,她又催道,“只要知道他们在这里就行了。其他的让法医去解决吧。” 但我还是打开了最后一口棺材的盖子。那里是个孩子。我想起在那三对强行住进这里后,有个孩子失踪了。原来,他一直就在这里。我注意到他的眼眶两个黑洞,我没有检查他的手,便匆忙地关上了棺材盖。 “让法医去解决吧!”我说。 莫兰捂着鼻子点了点头。 我跟着她来到走廊上,她才开口: “肯定是董湛经常欺负董晟,董晟在一次反抗中杀了董湛。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认为董湛的灵魂侵占了自己的身体,至于异食癖方面,我猜是董湛小时候逼他吃过什么东西……好可怕。”莫兰打个哆嗦。 “那薛尤怎么会死在里面?”我问道。 “这种事只有问他自己了。不过,有可能是,董湛当着弟弟的面强暴了父亲的小妾,董晟不是喜欢薛尤吗?为了让弟弟痛苦,他肯定会做出任何事来。当董晟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哥哥欺负时,他受了刺激,于是就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屋子里有响动。我们连忙走进屋,发现董晟已经睁开了眼睛。 “几点了……你们是谁?”令我惊讶的是,他说话的声音语气居然跟之前不一样。 莫兰眼睛一亮,马上对我说:“他现在董晟。他现在是董晟。我不明白他是怎么转换的”……她轻声道:“董师父,苏湛刚刚走……” 董晟的眼睛睁大了,看见我和莫兰,他好像被吓了一跳,“你们,你们是谁……” “莫中玉,你还记得吗?”莫兰道。 “中玉,中玉我当然记得,”董晟坐了起来,但他的头还有点昏,他忍不住去扶自己的头,“我记得,记得,他是我的徒弟……”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可我被苏湛关在这里,我不能去看他……他说他们会来抓我,他们会把我整死……如果我不跳下去,我知道我会被抓走,那些警察,他们会,他们会……可只要我跳下去,我知道苏湛会来救我,他什么都会,他什么都行……”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看住了莫兰,“你刚刚说中玉?” “是啊。” “他现在在哪里,他好吗,你是……?” “我是他女儿。” 我看着董晟,说实在的,我真怀疑他在演戏。 “女儿,女儿……”董晟看着莫兰,温和地笑了,虽然是同一张脸,但他的神情,他的声音,他的动作,跟之前那个苏湛完全不同,“他有女儿了,好多年过去了,好多年了……”霎那间,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我也有个女儿,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很好。我们带你去看她好不好?”莫兰语调温柔,就像在哄小孩。 董晟在我们的搀扶下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她,她应该有二十多岁了吧……”他茫然地望着前方,脚步还有点不稳。 “可不止了。太师父,我应该叫您太师父才对,您觉得头痛吗,我们得带您先到医院,得乘苏湛不在的时候,我们得赶紧走……” 董晟听到这句,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臂,“走,出去,乘他不在的时候,我要出去。平时,我就想这么做,但他不让,他锁着门,还威胁我,说他救了我,我应该一辈子在这里陪着他,他还笑话我……” “苏湛刚刚来了,他说他特别恨你,因为很多年前,你把他杀了,他想报复,所以才把你关在这里……”莫兰轻声慢语地说。 董晟听见这番话,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 “那,那是个意外,这个混蛋,他,他想对小妈……”董晟的嘴唇颤抖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我不想说了,他是个混蛋……他连心都没有……” 莫兰连忙安慰他,“没事没事,我们不怕他。我们有三个人呢!他再也别想关您进去了,还报复呢,得了吧!” 董晟的情绪稍稍平静后,我们就扶着他往外走。我一直担心,他在半途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什么武器来,结果却没有,他全程毫无抵抗能力,在我们的搀扶下走出了地道。 而令我们万分意外的是,当我们走出密室,外面却是一片大乱。 首先,很多人在房子里进进出出,那些人中,既有穿蓝色工作服的市局鉴证科的人,更有穿着警服的人,甚至还有消防员。我很快就发现房子着火了,房顶上正冒着浓浓黑烟。 一个穿便衣的人匆匆向我走来,“你是高竞吗?”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我是。” “他就是嫌疑人?”他看看白发苍苍的董晟。 “郑铎呢?”我反问道。我觉得这事应该跟郑铎交接。 我找了好一会儿了,可在那些来来去去的人当中,唯独没看见郑铎。 “他吗?”那人吩咐下属,“他受了点伤,那个女人打伤了他,还把房子烧了,我们现在已经控制住她了,”他又看了董晟一眼,大概是觉得跟老年人打交道是个麻烦,他想了想,便道,“得了,你等着跟郑铎说吧。我马上让人去找他。”他又匆匆带着人走了。 我正想跟莫兰商量,该把董晟怎么办时,就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叔叔……”我一看,居然是董纪光。 “叔叔……”董纪光的嘴张得老大,他走近董晟,后者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纪光,纪光……好久不见了。”董晟这话一出口。董纪光就腿一软,栽倒在地上。 现在,我终于知道那天董纪贤是怎么死的了。他一定是在西田巷看见了董晟,也许还可能是苏湛,一个已经死了那么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可想而知,他会有什么反应。幸亏董纪光有一颗相对强壮的心脏。 “叔叔,这是怎么回事。——你还活着?”他傻笑起来。 “你老了,纪光……”董晟摸了摸侄子的头,又问,“你婶婶现在好吗?她还在吗?还有你堂妹……你看,人家把我关在这里,我出不来,现在也不知道是哪一年了……”董晟仰头看着自己的旧宅,无限疑惑和伤感,“我想我已经很老了,老的都回不了家了……我的家……”他向他的旧宅跨出了一步,忽然,屋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嘶叫和哭喊声,过不多久,就看见两个警察架着披头散发的徐海红走了出来。她看见董晟,突然奋力冲了过来。 “我没有说出去,湛哥,我没有说出去,我没有我没用,我发过誓,一辈子就听你一个人的,一辈子就喜欢你一个……你说事情败露了,就把房子烧了,它就会跟你永生,我烧了,我烧了……”她那一只眼睛焦虑地盯着董晟的脸,目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但后者却像避瘟神一般朝后退一步,“你跟苏湛的事,不要告诉我,我不认识你……” “董晟!”徐海红像看见鬼一样惊叫起来,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了下来,“我不要董晟!我不要!苏湛!你快回来!不要输给董晟这个懦夫!苏湛!苏湛!——”她忽然像饿狼一样咆哮起来,“苏湛!苏湛!苏湛!——你快回来!”她一路喊着直到她被拉出了门,推上了门口的警车。 董晟看着远去的徐海红,过了大约四、五秒钟,他脸上慢慢浮现出捉摸不定的笑容。 “我欣赏为爱情牺牲的人。”他说。 那语调让我不寒而栗,我立即知道是谁来了。苏湛!如果没有亲眼看见他的这种变换是无法想象一个人是怎么变成两个人的。 这时候,郑铎一只手捂住他的后脑,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嘿!你真的逮到他了?”他大声嚷嚷着。 我还没回答,苏湛就大声道:“嘿,我身上有个大炸弹!”他的声音又尖又响,然而语调却带着笑意。可想而知,他这句话引起的反响。当时院子里都是警察,还有就是消防员,所有人都听见了他说的话,于是,几乎所有带枪的警察都拔出枪对准了他。 一时间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看着苏湛。他被包围在当中。 而后者,几乎是兴高采烈地环顾四周。 “对,就该这样。”苏湛得意洋洋地说,“对于我这样的犯人,你们就该这样。把枪端直了,要不然就吃了你!”他盯了一个年轻警察一眼。 然后他忽然敞开了衣服,“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得说,我实在看不惯他那个嚣张样,所以乘他还没有太得意,我给了他一拳。 这下,他真的昏了过去。 等董晟(或者说是苏湛)被警方接走送进医院,法医正式进驻密室,我跟莫兰才真正松了口气。董纪光是开不了车了,他说他头痛得厉害,连路也走不动了,而且他特别想知道是怎么回事。郑铎也受了伤,于是我们就一起去了之前去过的那家快餐厅。 此时是下午,餐厅里没多少人。我们几个找了个靠窗的座位。 “你先说说你是怎么回事吧。”坐下后,我先开口问郑铎,“你怎么会受伤?你之前上哪儿去了?” “我只不过想再去看看那个壁炉……” “我不是让你留在外面望风的吗?”我嚷道。 “这是我失策了。我去壁炉那边,刚刚蹲下,就被人来了一下。后来才知道是徐海红干的,她不知怎么弄开了那个锁。” “那种塑料手铐,找把剪刀就可以剪开。”莫兰道。 “我承认这是我考虑不周。那女人打昏我后,他就来了……”他指指董纪光。 后者仍然惊魂未定,在喘粗气。 “我是来找你们的,看见那女人打昏了他,我马上就报警了,然后正好这个人的同事来电话,于是,我就把情况说了说。那女人打昏他后,就不见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去楼上放火了,我们想阻止她,但来不及了,她好像疯了一样——这些都别管了,快告诉我,我叔叔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没死?” “你确定他是你叔叔吗?”我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我当然确定!我叔叔的太阳穴这边有颗痣。”董纪光指指自己的左边太阳穴,“所以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叔叔,他倒是没怎么老……他的手还跟过去一样,我是说大小,握着我的时候,那感觉还跟过去一样……没错,那就是我叔叔……他这是怎么了?”董纪光说话时,眼泪涌出了眼眶,他掏出纸巾来使劲擦着眼睛。 “他会不会是你的另一个叔叔董湛?”我还是不放心。 董纪光横了我一眼,“怎么可能啊。我见过董湛的照片,他长得又矮又难看,人还特别凶,手里总拿了根鞭子,据说他喜欢动不动抽人一下。他是他们几兄弟里长得最难看的。可我叔叔是他们几个兄弟里长得最清秀的。所以,董湛爱欺负他。” “你从来没说过,你见过董湛的照片。” “你也没问哪。小时候家里有,后来让我爸烧了。他说这个人不好,让我们忘记他。他的脸长得什么样,我是一点都不记得了,但我就记得他比较矮,也难看,拍照的时候,手里还拿了根鞭子——你怎么会认为我叔叔是董湛?” “你叔叔……该怎么说呢?他是疯了。” “你说什么?!”董纪光有点恼火,莫兰赶紧插了进来。 “还记得你爸说,要送他去精神病院吗?”她道。 “是啊,可那是……” “那不是玩笑。你爸就是在威胁他。因为你爸知道他干过什么。你叔叔总说,你爸是对他最好的人,那是因为你爸包容了他的犯罪。说简单点。你叔叔得了精神病。他幻想自己身体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懦弱胆小的董晟,另一个是残暴风流的苏湛。” “身体里有两个人!”董纪光忽然笑了出来,“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那里面有个密室你知道吗?”莫兰问。 董纪光摇头,“不知道,从来不知道。我叔叔究竟干了什么?” “还没明白?”郑铎插嘴了,“徐家的案子就是他做的。” 董纪光忽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血口喷人!”他吼道,他指指郑铎,又指指我,“你们警察他妈的就是爱血口喷人!诬陷!妈的!几十年了,什么都变了,唯一不变的就是你们警察的无能!怎么样?我就这么说?!抓我呀!我叔叔杀人?!去你妈的大头鬼!!” “董叔叔!别激动别激动!”莫兰连忙上前劝他,并向邻桌的人和吧台后面的老板道歉,等董纪光终于肯坐下后,她说道,“董叔叔,你冷静点。他是得了精神病,而且他杀人的时候,不是董晟,是苏湛!” “什么苏湛!什么意思!”董纪光烦躁地低吼。 “你刚刚也看见他最后的表现了吧。他说他身上有炸弹,你不觉得他的声音语气和脸上的表情都跟之前,跟你说话时不一样?”莫兰开始对他循循善诱。 董纪光这才略有所悟,“对了,好像是不一样。我也吓了一跳,我叔叔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这可不像他。” “那个时候,他已经变了。” “我还是不明白……” 莫兰大概也意识到,这么跟董纪光解释,是无论如何都说不清的。“董叔叔,我觉得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你可以以后自己去问他,他会告诉你的。我看他的身子骨还挺硬朗的,他这种情况,也不会被怎么样,应该会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余生了,你有机会去问他的,多问几次,你就明白了……” 董纪好像没在听她说话,兀自拿出了手机。 “董叔叔,你要打给谁?”莫兰忙问。 “还有谁?!当然是我师娘了。还有你爸,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哪能不说啊!” 他拿了电话,心急火燎地冲出了快餐店。 我们看着他在窗子外面,情绪激动地对着电话在大声说话。 “我想他是永远不会明白你在说什么的……”郑铎对莫兰说,“如果是董晟杀人,那很多事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不过,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是他了?”他斜睨莫兰,虽然语气和眼神都不太温柔,但这态度已经是他认识莫兰以来最友好的一次了。 “是啊。”莫兰道。 “你是怎么猜到的?是不是他没有不在场证明?”郑铎又问。 莫兰笑了笑,没吭声。 “到底是不是啊?” 莫兰仍没说话。 “怎么回事?还卖关子?有必要吗?”郑铎有点不高兴了。 这时候我当然得站在莫兰这边,但也不能跟郑铎闹僵。 “要是告诉了你,能有什么好处?”我打着哈哈说。 “那你说,你想要什么好处?我可没钱啊,你别想敲诈我。” 我看看莫兰,“要是告诉你,你能不能说段相声给我们听听?” 听到这句,莫兰的脸上马上有了笑容,我本来担心郑铎会拒绝,可谁知他一口答应。 “行。”他道。他还真想知道答案。 “那我们说定了。” “别废话,赶紧说。”他催促道。 我倒真想看看郑铎说相声的时候是个什么样。 “那我就说了。”莫兰道,“他的不在场证明,确实是个问题。但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他们吃年夜饭的时间。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是八点以后到的,那天可是大年夜。我问了我爸的师娘,是不是她让他们几个八点以后到的,她说她才没有,她还奇怪,怎么到了八点都没有一个来的,她为这事那挺恼火的。大家都从不同的地方过来,时间应该有早有晚,但都是八点以后来的,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有人叫他们那个时间来的。我问过董纪光,”她朝窗外瞥了一眼,董纪光在那里激动地说着什么,“他说是他叔叔让他八点以后到,因为我爸从农场来,会比较晚,这听起来比较合理。” “这事有那么重要吗?”郑铎像是有点失望。 “那你说说,他为什么让他们八点以后到?” “他不是去拿酒了吗,他认为自己大概也差不多那时候到。” “既然是这么正常的事,他根本没必要让他们八点以后到。早到了,他们还能帮师娘干点活呢。” “那倒是。那你说,他为什么让他们八点以后到?” “我设想了一下,如果徒弟们都到了,而他最后一个进门,这时候,徒弟们肯定会问他去哪里了,也会注意他手里拿的酒,或许还会让他把酒拿出来跟大家分享。” “这有什么不对吗?” “师娘说,她看见董晟把酒藏起来的。很明显。他不想跟人分享他带回来的酒。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他的酒是从特别的地方拿来的,他怕他的徒弟在品尝之后会认出酒的来源。徐家在出事前一个月,丢过三坛酒。其实那酒不是他的,是董晟留在那里的。那些酒在董家已经藏了好多年了。也许过去,徒弟们都尝过这酒。徒弟们也都知道那几坛酒抄家之后,就被留在了原来的地方。我认为,董晟是担心他们尝过酒之后会认出酒的味道,从而猜出他去过老宅。而那些酒,徐海红很可能预先把它们藏进了密室。他杀了人之后,就拿走了其中一坛。所以说,他让徒弟们八点之后来,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行踪。 郑铎看着莫兰发愣,“想不到你能从这么不起眼的小事,看出这么重要的信息来。” 莫兰朝他笑了笑,算是接受了他的褒奖。 她接着说道:“我想,董越活着的时候,董晟身体里的那两个灵魂是势均力敌的,可董越一死,苏湛很明显就占了上风,并且渐渐控制了董晟的行为。而当时外界的环境让董晟惊恐万分,他之所以会屈服于苏湛,也是认为在那个时候,只有苏湛这样的人,才能活下去。从小,他就对恶势力,既痛恨又崇拜,并且也认可恶势力的统治地位。所以这个案子也可以认为是董晟和苏湛的合作。他后来资助董纪贤逃走,也充分说明了他的两面性,作为董晟,他念及哥哥的恩情,希望能帮侄子一把,而作为苏湛,他认为让董纪贤作为嫌犯逃离,就是在转移警方的视线。后来,董晟也意识到警方会找他盘问侄子的事,所以那时候他已经决定出去避一阵子了,逃避,这是典型的董晟的行为模式。如果没有突然遇到沈晗,他也许就真的从此过上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沈晗的出现,吓破了他的胆,他善良胆小的一面完全崩塌了,然后,苏湛的灵魂复苏了,他救了董晟,并从而完完全全地控制了董晟的一切,一直到现在。他刚刚自己也说了,他只是偶尔把董晟放出来。”莫兰停下来喝了口水,“另外,我认为那些关于那栋宅子的传说,尤其是关于风水石的传说,都是他编的,放风水石的地方,就是密室的入口,他只是不想让人接近那地方罢了。董越当然也知道密室的存在,他知道同父异母的弟弟董湛是怎么死的,最初可能也帮忙一起造过密室,当时老爷子不是有好几天没在家吗?当然了,他是因为兄弟之情才帮的忙。” 郑铎听得津津有味,“接着说。”他道。 “再说说云清阿姨,我认为我妈的看法是对的,她的确是小偷。她的确偷了314号很多东西。我刚刚突然想起,314号的阿姨说过,失窃的东西里有一包花生,而我妈检查云清阿姨的行李包时,没发现花生,另一方面,那天晚上,董纪光在公园门口碰到他叔叔的时候,董晟给了他一包花生,让他别跟屈景兰提起。我认为是云清阿姨碰到了苏湛之后,把那包花生作为礼物送给了她父亲,并且提出有事相求。于是苏湛答应第二天跟她见面。当然了,我没证据证明董纪光收到的花生,就是314号被偷走的花生。但我认为就是这么回事。” 花生?我真的没注意过什么花生。郑铎也是一脸惊讶。 “还有,密室里有三个坛子,它们都在呢。你们不信可以去看看。” 我当时根本没注意密室里有那三个坛子。 “你光注意苏湛了。”莫兰朝我笑。 “那董晟为什么要杀死徐子健一家?”郑铎又问。 这也是我想问的。 “先说王宝国吧。其实,我后来才想到,他就是苏湛和董晟的共同点。他们两个都是在抄家之前得到消息,然后成功转移资产的。所以,他们必然是认识一个了解内情的人。抄董晟家的人是徐子健,而像哈巴狗那样跟在徐子健身边的人就是王宝国。至于苏湛,是卫生局的人去抄的家,也属于医疗系统,王宝国很可能事先得到了消息。” “王宝国也知道他们是同一个人?”我问道。 “当然。他自己也不正常,所以很宽容地接受了另一个不正常的人。”莫兰道,“我认为,他参与此案,其实是跟苏湛作了交换。苏湛答应为他救出他心爱的女人杜雨晴,而他帮助苏湛杀了徐家的人。王宝国很可能在福建跟杜雨晴另外安置了一个家,他的钱肯定是给了杜雨晴。至于苏湛或者董晟的杀人目的。我想一方面是为董越报仇。他对哥哥都是有感情的。但另一方面,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要回来。他把这地方命名为喜悦岛是深意的。对苏湛而言,他所有风光的日子都在这里,他在这里曾经拿着鞭子为所欲为,他虽然死在那栋房子里,但对他来说,只要他的尸体在那里,他的灵魂是不死的。所以,他想回来。那如果要回来。他就必须除掉那里所有的人。所以,灭门案之后的人,苏湛又用各种方式逐步赶走了外来客,甚至还偷偷剪了周霖的头发——啊,周霖!”莫兰看着我的背后,突然叫了一声。 原来周霖正走进餐厅。 她一脸惊慌,步履匆忙地朝我们走来。 “怎么回事?房子怎么烧了?你们为什么要带走她?”她一连串地问道。 我只能言简意赅地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听完我的叙述,她惊讶地捂住了嘴。 “那里还有一个人?”她的神情充满恐惧,“我妈是当年灭门案的凶手之一?” 我们三个同时朝她点头。 她一屁股坐了下来,“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她朝侍应叫道,“我现在需要来一杯,我实在想不通……” “得了,她只是个需要爱的女人。”莫兰说道。 周霖看着莫兰,“谢谢你这么说。” “本来就是嘛。她是因为爱他才这么做的。而且徐子健也不是什么好人。如果他对他的女儿好一点,哪怕是一丁点,也不至于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当年在乡下被人强奸后并霸占了好久,但她没人可求助,我猜她知道如果她说了,最多也只能得到两记耳光,别人可能还会认为是她在勾引对方,没人会为她说话,没人会帮她。她怀孕后,出于无奈找到苏湛求他帮自己堕胎,当苏湛要她杀了对方时,她可能也是出于无奈被迫答应的。从一个一贯被欺负的小女孩变成一个女杀人犯,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但是,当她终于达成了苏湛的要求,把对方干掉后,她眼前好像突然打开了另一片天空。‘原来,我也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她看见了自己的潜力!当然,她完成了任务,苏湛必然也对她另眼相看,他肯定除了为她做手术之外,还给了她之前不曾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东西。钱和爱。我认为苏湛也是爱她的。或者说,他们是彼此依赖。徐海红崇拜他,疯狂地爱慕他,而他,利用她,看不起她,但同时又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动物一般宠爱。他们是奴隶和奴隶主之间的爱情。” 周霖的酒来了,她喝了一口,“那么,所谓她的弟弟在那里面出没……” “剪你头发的是你妈的情人。” “他们一直睡在一起吗?”周霖问。 “应该是吧。苏湛是有强烈性需求的男人。”莫兰道。 周霖的目光溜过她自己的脚,最后又落在莫兰的脸上,“有一件事,我谁都没说过。那次我去,我曾经在垃圾桶里看到用过的避孕套。但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很多年后,我有一次忽然想到,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但我谁都没说……我连提都不想提……” “这很正常。”莫兰道。 周霖点了点头,“是很正常。”她说完,忽然站起身拥抱了莫兰。 两个女人像亲密好友那样紧紧地拥抱了一下才放开,“谢谢你。”周霖道。 我跟郑铎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一时之间,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这时,董纪光气呼呼地冲了进来。 “怎么了?”我问他,“跟师娘说了吗?” “当然说了。可她好像一点都不吃惊。她说她不去看他了。怪了,听起来,她好像知道我叔叔还活着!”董纪光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我猜她是知道。”莫兰道。 董纪光一脸困惑地朝莫兰望去。 “你说她去过西田巷。” “对啊。” “我认为她那次不仅进了屋,碰到了她丈夫董晟,还发现董晟跟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而且董晟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她,说不定,对她还挺残酷。也许徐海红说过些什么。总之,那次经历令她心灰意冷,她本来想自杀的,但被沈晗救了下来。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还在为她丈夫的死内疚,于是,她就对他改变了态度。后来她嫁给他,我认为也有内疚的成分。我不知道她是否把真相告诉过沈晗,但我想,她就算说,也肯定是瞒了很多年才说的。因为不然沈晗早就带人去抓他了。而她之所以隐瞒,一来,是为了她的女儿董焱,她知道是董晟杀了人,她不希望女儿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杀人犯,另一方面,她也不想董晟被抓。——所以,她爱的人还是董晟,我觉得,她的退让和隐忍甚至比徐海红奉献她的眼球更疯狂。如果是我,我肯定守不住那样的秘密……那时候,她力劝我爸放弃寻找他师父应该也是担心董晟被抓……真的找下去,还是会找到的。” “那人一定长得不错,要不然,为什么两个女人都那么为她发狂。”周霖道。 莫兰朝她笑笑,“我以后发一张照片给你,你看了就知道了。看老照片还是蛮秀气的。” “OK。你刚刚说她奉献她的眼球是什么意思?”周霖问。 “她是给苏湛吃的。魔鬼需要兴奋剂。”莫兰道。 周霖的手一抖,酒杯里的酒全洒在了身上。她赶紧把酒杯放在一边,“吃!还会有这种事!”她一边用纸巾擦拭自己的衣服。 “我认为他们经常会干点这种事。比如那个失踪的孩子……”莫兰把脸转向了我,“好了,我知道就这些了,其余的,你们两位警察可以去问苏湛本人。他头脑清晰,思路敏捷,应付审问应该没什么问题。” 郑铎看着莫兰,隔了好一会儿才拿出手机。 “你要给你老师发短信?”我问他。 “我告诉他,今晚我会去他那里,把所有的事解释一遍给他听。——现在终于所有的谜都解开了。他一定没想到凶手还活着。”郑铎微笑着说。 那天晚上,我岳父和辜之帆急匆匆赶往医院看望他们的师父董晟。 本来我还担心,他们看到的将是恶魔苏湛,可事实上,当他虚弱的时候,本性的善还是会多一些。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年迈的董晟。 我岳父和辜之帆一看见董晟,先是都愣住了,有那么几秒钟,时间好像凝固了。他们事先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们知道他们的师父不仅活着,还是凶手。然而当他们真的看到师父时,是不是凶手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师父还活着。辜之帆首先哭了出来。 “师父……” 我岳父没有哭,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董晟的床边,辜之帆紧接着也跪了下来。董晟费了一番工夫才认出两个头发花白的徒弟。当他叫出两人的名字时,那两人,我平时看见的嘻嘻哈哈没正经的那两个老家伙同时流下了眼泪。 “中玉,你怎么变得那么老了……” “师父,你还是老样子……”我岳父握住了他师父的手。 我得说,场面挺感人,但我觉得我最好还是离开这病房。郑铎的想法跟我相同。 我们走出病房,向走廊的另一头踱去。 郑铎是为了查验老头的指纹而来,他奉命重新采集犯人的指纹和DNA,用以比对。可是他还没开始干活,我岳父他们就来了。 估计岳父他们还得聊一会儿。我怕郑铎嫌烦,便试着跟他聊天。 “密室里的尸体查过了吗?”我问他。 “初步查了一下。有两人都死了超过70年了。你给我的那个戒指被证实就是那女人的,你们把她叫什么。” “薛尤。” 郑铎点了点头,继续说:“男人的死因是后脑被砸了个洞。女的则是溺死,她的眼睛很明显是被人挖走了。” “是吗?” “用你太太的思路来解释,很可能就是董湛想要强暴薛尤,薛尤在逃跑的过程中掉入家里的池塘溺死,董湛于是就挖了薛尤的眼睛逼迫董晟吃下去,他很可能真的是吃了,吃完之后,他就开始反抗,他可能是乘董湛不备的时候,用石头砸开了他的脑袋。董湛的脑袋曾经遭受过多次击打,凶手不仅仅用了石头,还用了别的东西,当时他一定是气疯了……”他看我听得认真,笑道,“你就当听故事吧,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们也只能靠猜。” “也许可以问问董晟。” “如果他肯说,当然最好。不过……”郑铎摇了摇头,“他如果真的能坦然面对过去的那段经历,他也就不会发疯了。” 我看了看表。 “他们很多年不见了。也许得聊一会儿。”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多谢了。如果超过10分钟,我会去叫他们。”我说。 郑铎点了点头。 我们两人沉默了一阵。 “你想好在哪里说相声了吗?”我问郑铎。 “哈!”郑铎笑道,“等我安排吧。”接着他说道:“高竞,你知道吗。别看我不会说相声,我也不喜欢干这逗乐的事,但是我从小出生在那种家庭,有些观念还是在我脑子里根深蒂固的,那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我能理解他们的感情。” 他的话让我有些感动。但我有点担心,他说的相声能听吗? 下部 尾声 “好了,我都说完了。”我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这就是我的七天破案经历。进展还算顺利,虽然结局有点恐怖。” “非常有趣。他现在在哪里?”余男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说董晟?他们在看守所给他搞了个病房,医生说他的心脏不太好,有心衰的迹象,现在他就整天躺在病床里……应他的要求,还把留声机什么的给了他……不过,无论我们怎么问他,他都不太愿意提起当年的事,尤其是董湛和薛尤的死。有时候,他还是会变成苏湛,但苏湛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莫兰说,那是因为他现在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了。” 余男叹了口气,“看来我得抓紧去会会他。”余男为我倒了杯水。 我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喝了一大口。这时候,余男又说话了。 “高竞,我认为从这件事上,你应该有所感悟。” “是啊,”我说,“有时候失忆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董晟能忘掉过去,也许他就不会干后面的那一系列事情了。” “这话没错。”余男看着我配好枪,又问,“这么说,你又回到凶杀科了?” “不,我被调到市局刑事科去了,那里正好缺人,陈键写信推荐了我。原来那边的局长也是他的学生。” “那得恭喜你了,高竞,这下你有一个新的开始了。”余男走过来跟我重重地握手。 我站起身,“我下周才去报道。这段时间,副局长让我休息一下。她要跟辜之帆结婚了。所以,她最近心情不错。” 余男大为惊讶。 “我以为辜之帆是骗她的!” “本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听说辜之帆为了董晟的事很是伤神,副局长在这段时间发挥了她女性的魅力,竭力安慰他,这让我的辜叔叔很感动。他一激动就求婚了,然后副局长就答应了。他们下周完婚,还会去三亚旅游。” “那董焱呢?她不是爱着辜之帆吗?” “她也找了个男人,在辜之帆之前就结婚了。她是本周结婚,辜之帆是下周结婚。他们又开始结婚竞赛了。”我叹气,两朵奇葩,我还能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她丈夫在看守所上班的,估计也是为了看她父亲图个方便……”我看看墙上的钟,“我得走了。今天我答应陪莫兰去见周霖。周霖要用英文写一本关于这案子的书。她还有些事要采访我。对了,关于杜雨晴,我们得到的最新消息是,有人曾经在福建三明市看见过她,而她的儿子杜思晨就在那个城市,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只有等年初二,他给我岳父打电话拜年的时候,才能证实了,……”我朝门口走去。 “等等高竞。”余男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彩色的小盒子,走过来递给了我。 “这是送你和莫兰的结婚礼物。” “哈哈,谢谢。”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份旅游合同。 “你刚刚说起三亚,我才想起来的。”余男道。 “这是去三亚的旅游合同?”我问道。 “不,是去马尔代夫,游泳有助于健康,祝你们新婚快乐!” 余男拍了拍我的后背。 屈景兰挂上电话后,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窗前坐下。 为了让她去看看董晟,辜之帆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来了。 那么多年了,她真想去看看他。她真想他。但她还是决定不去了。 有什么好看的,听说他还跟过去一样,只是多了几根白头发,可她呢,镜子里的她,已经老得不成样了,她的头发都快掉光了,身子和脸都又肥又肿,他还能认出她吗?40年了。她早就不是当年的屈景兰了。他走之后,她没有再爱惜过自己的身体。 她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件首饰。他离开前给过她一箱首饰,说是他娘的遗物,她只留下一件,其余都给了女儿。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有时候会把这个玉镯子拿出来看看,这令她想起他们最后的那次亲热,羞涩中带着男性特有的温情。记忆中的他就是这样的,有时像孩子般不谙世事,有时又有点冷漠,但他永远不会跟你吵架,说话也永远是那么温柔。她怎么都没想到,后来,她会在西田巷的老宅里看见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他。 那次,她只是听见屋子里有人,就鬼使神差地敲了门。结果,来开门的就是他本人。没什么能形容她当时的感受,她只觉得魂飞魄散,她快疯了。她叫了出来,但他忽然像个陌生人那样,一把将她拉了进来,他的力气大的惊人。接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她知道,自己是被打昏了,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的地板上,她的手脚都被捆着。还听见两人在说话。 “我们为什么要留着她?她是董晟的妻子!”一个女人在说话。 “她自己来的,总不能就这么放她回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但她知道是他在说话,她看见他坐在椅子上,他的背影,她太熟悉了。就是他。 那个女人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她在亲他,抚摸他,然后,她跪下来,是真的跪下来了,她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上,“别留她,让她走,你说过你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只有我!”她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在求他。 “如果她成了死人,你会不会好受点?”他冷冰冰地问。 死人!听见这两个字,她几乎要叫出来。她想叫他的名字,她想让他好好看看她,她想让他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屁话!她是屈景兰,是他女儿的母亲!但她嘴里塞了一团布,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死人也不行。有两个死人还不够吗?!” 女孩子还很年轻。说不出到底漂亮不漂亮,但她的语气很坚决,又很诱惑。 他小声说了什么,女孩子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如果她死了,她就永远陪着你了,我不要这样。我要我们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哪儿都不能有她!不能有!”她说完话,就狠狠地吻住了男人的嘴唇,他们就这样在她的面前疯狂地撕扯起来,她打他,他把她的双双反剪在背后,然后他们就开始做起那些好事来。 她还记得,她看见了他的臀部,那里有道伤疤,他从来没跟他说过伤疤的来历,但那次,他却告诉了那个小婊子。 “在我小时候,有人用鞭子抽我留下的。” “你应该已经杀了他吧?”女孩恶狠狠地问他。 他笑了笑,把脸深深埋进了女孩的胸膛。 后来,直到很多年后,她脑子里都会闪过当时的情景。每次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像被人用烧红的火钳狠狠烫了一下,她会痛得从床上跳起来,然后浑身冷汗直流。 她记得当他们在她身边疯狂地滚来滚去的时候,她一直想挣脱绳索,但大概是因为过度的伤心和痛苦,她后来还是昏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时,那个女孩已经穿好衣服坐在了她面前。而她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他不见了。 她环顾四周。这里曾经是她和他的家。但现在,这里仍是他的家,而女主人却成了这个小婊子。 “喂!”女孩在叫她。 她真想朝对方脸上吐口唾沫。但她的手脚扔被捆着,嘴里仍塞着一块布。 “喂!”女孩又叫了她一声。“他只是想回来。只有我才能帮他!”女孩在对她说话,“如果你敢把这里的一切说出去,我们就把你的女儿杀了。别以为他会心软。苏云清就是他的女儿,他还是杀了她。他才不在乎什么女儿呢!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女儿!我也不需要!我跟他,我们只要有彼此就行了!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说完,女孩啪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你配不上他!你给我记住这一点!” 后来,她就被推出了大门。 听说那女孩现在已经被关了起来。她已经完全疯了。 “小婊子!”她一直想当着这女人的面好好妈骂这一句,并且狠狠甩对方两个耳光,然而现在,她觉得她老得已经没资格吃醋了。 而且,不管结局如何,不管这女人是否会受到惩罚,不管董晟是不是因为疯病才干了那些事,都无法改变那些留在她记忆里的东西。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只要一闭上眼睛,都会看到他跟那女孩纠缠在一起的情景。 后来是沈晗把她救回来的。如果不是他,她可能已经撞车而死了。那时候,她只想死。然而等他把她救回来,她却发现她还需要面对另一个现实。那个案子。沈晗还在追查凶手,并且还在为董晟的死内疚。 “我男人死了,别再提他了。”有一天,她对他说。 当他又一次面露内疚的时候,她泪如雨下。那天,是她主动抱住他的。 可实际上,直到沈晗死的那天,她才把真相告诉他。为这个案子,他操心了一辈子,可她却瞒了他一辈子。当她含泪说完这件事后,沈晗惊讶地看着她,他想问她什么,她知道,但他没能力说话了,他就这么睁着眼睛,直到失去了呼吸。她握住他的手亲吻着,祈求他的原谅,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恨她。而她,确实对不起他。 其实,她自己也是过了好多年,才理清思路的。她当然也喜欢沈晗,这个男人对她的恩情,她一辈子都还不了。而夫妻之间如果只有恩情,那该有多遗憾。她爱董晟,仅仅是爱而已,从没想过恩这个字。所以,不管那人变成什么样的恶魔,她最爱的人,还是他。她当年选择沉默,可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女儿。 “屈阿姨,电话。”养老院的护工又来叫她了。 “我不接了。”她想,一定又是辜之帆。 她不想再接了。她不会再去看董晟了。她已经下了决心。如果董晟对她还有残存的记忆,那应该还是当年的少妇,而不是现在的肥胖秃顶老太婆。 护工离开了。 可过了会儿,她又来了。 “屈阿姨,是你女儿打来的,她问你是否有空,她今天要来看你。” 【莫兰系列·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