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的邻居是妖怪 作者:天下霸唱 内容简介 天下霸唱说:这次不是写小说、讲故事,都是自己亲身经历的离奇诡异事件,有七分真实三分传奇。从天津子牙河旧桥墩子里封着的僵尸,到公司的夜半闹鬼事件;从韦陀庙的耗子避乱搬家,到我那宅仙托生的妖怪邻居,都是耳闻目见、亲身所历,在此如实叙述,其实,正是这些元素成就了《鬼吹灯》的写作。此次翻开这本书,传奇即将揭晓 第一章 北大荒狼灾记 【一、失踪的柴火】 1966、1967、1968三届初、高中毕业生,合称“老三届”,这些学生离开学校之后,基本都当了知青,白旗是其中最早的一届。那年高中毕业就闹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和小地主、陆军儿三个人,由于家里出身不好,一不能进工厂,二不能参军当兵,只能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到北大荒参加生产建设兵团开荒耕地。白旗管种地不叫种地,自嘲地称为“修理地球”。 白旗在体校练过几年武术,胆大主意正,自认为名字取得不好,投降才举白旗,所以他很讨厌人直呼他的姓名,总让大伙管他叫白胜利,说是姓白名旗字胜利,那些人却起哄说你胜利了也是白费。 白旗是小地主等人的大哥。小地主大号朱向东,是个黑不溜秋的家伙,平时又懒又馋,好勇斗狠,很讲哥们儿义气。陆军则是个近视眼,平时爱看闲书。哥们儿之间叫名字习惯往小处叫,后面加儿化音,叫成白旗儿、小地主儿、陆军儿,但是不熟的人要这么叫可不答应。 相同的命运让三个人成了难兄难弟,在前往北大荒的途中拜了把子。没到北大荒之前,哥儿仨以为有田地乡村,可以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军事化的兵团还有机会打枪,想象得挺好,可到地方一看眼泪儿差点掉下来,眼前的景象是“百里无人断午烟,荒原一望杳无边”,莽莽苍苍的湿沼泽地不见尽头,又有兔子又有狼。 这里接近中俄边境,北宋时完颜阿骨打的女真部落在此渔猎为生,后金八旗也是从这里发迹,龙兴入关建立了满清王朝,然后把这大片的荒野和原始森林保护了起来,打猎放牧种地都不允许,千百年来保持着古老蛮荒的状态。20世纪50年代开始,有屯垦戍边的兵团在这开荒,以师团连为单位,各有各的区域。 生产建设兵团是半军半农,白旗等人参加了简单的军事训练之后,被分在了西北方最荒凉的17号农场。说得好听是农场。实际上连所像样的房屋都没有,地上掏了几个洞打上夯土叫“地窝子”,睡觉就在这种地窝子里,编制只有一个班,每天的任务是挖渠排干沼泽。由于中苏关系恶化,北大荒的生产兵团都要装备武器,所以除了锄头铲子之外,还配发了几条步枪和少量子弹。生活条件极其艰苦,最可怕的是附近还有狼出没。 白旗这个班里的人,偶尔会在荒原深处,看到一两只狼,据说以前有狼群,前几年打狼运动,狼群让边防军给打绝了,剩下的狼已经很少了,即使是这样,晚上也没人敢出去。如果是白天遇上狼,就用步枪打,兵团有兵团的纪律,可以用子弹打狼除害,但是不能为了改善伙食打野兔。 那一年寒冬将至,班上总共十个人,连部下令撤走了六个人,因为天太冷地都冻住了,没有活儿可干,要等春天开了江才陆续回来。解放前山里的胡子,以及以放排淘金为生的人们,大多迷信天相地相,通过观察山川江水的变化来趋吉避凶。春天松花江解冻时,可以站在岸边看是文开江还是武开江:文开江是指江上的冰层逐渐融化,过程缓慢;武开江则是江上起鼓,大块的冰排堆叠碰撞,声势惊人,据说那是老独角龙用角划开的。那时的人们相信武开江预示着好年头,四方太平,五谷丰登,这叫天有龙助,一龙治水好,龙多了反而不好。文开江说明春脖子长,春脖子长意味着无霜期短,这在高寒的关东,会直接影响农作物的收成。 班上还要留下几个人守着农场的重要设备,白旗和陆军被选中留下,小地主要讲哥们儿义气,也要跟着兄弟们留在17号农场,班里还有个从北京来的女孩,老北京管漂亮女孩叫尖果,兵团的这些人也跟着这么叫,她作为班上唯一会使用电台的通讯员,这一年也留在了17号农场。她前些天收养了一条出生没多久的小黑狗,这片亘古沉睡的茫茫荒原上,只有这四个人和一条小狗相依为命,每天除了外出巡视,最重要的事就是用木柴取暖。这个冬天冷得出奇,虽然还没下雪,但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风带着冰茬儿,让人感到无法抵挡。 连长过来时告诉白旗等人:“一旦遇上风雪,就猫在避风的地窝子里,能不出去就别出去,地窝子虽然原始简陋,但底下有土炕,烟囱从地面露出去,烧热了呼呼冒烟,要轮流盯着,不能让土炕里的火灭了,还要时不时出去清除积雪,以防地窝子的出口和烟道被埋住。” 眼瞅着气候变得越来越恶劣了,厚重的铅云从西北压来,白旗立即给几个人分了工:尖果负责伙食,等寒流一来刮起雪暴,一两个月之内断绝交通,储存的粮食有限,万一不够吃了,打猎都没处打去,那就得活活饿死,所以每个人每天的口粮都有定量;白旗自己和小地主的任务是清雪及生火添柴,天气好的时候尽量去打几只兔子冻起来当粮食;陆军负责文化生活,每天给大伙讲一个故事解闷儿。 陆军面露苦色:“兄弟是看过几本杂书,可在北大荒待了一年多,你们天天让我讲,我肚子里那些的零碎儿早掏光了,实在没得可讲了,现编也编不出来呀。” 小地主儿嘬着牙花子说:“陆军儿你小子不识抬举,二分钱一斤的水萝卜,还拿我们一把?”白旗点头说:“没错,别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你要是觉得讲故事辛苦,那从明天开始,你去外面捡柴火去。”陆军体格瘦弱,忙说:“不行不行,雪下得这么大,上哪找柴火去,我还是接着主抓思想文化工作算了,一会儿给你讲讲雷锋同志的故事。”小地主说:“雷锋同志的故事咱太熟了,不就是背老大妈过河吗,这还用得着你讲啊?”陆军说:“雷锋同志的事迹多着呐,他小时候放牛让地主家狗给咬过,这事儿你们不知道吧?”小地主说:“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可要这么论,雷锋同志就没有鲁迅先生牛逼了,鲁迅先生遇上胡同里的狗都要骂——呸!你这条势力的狗!”这时尖果说道:“咱们玩笑归玩笑,可我看这两天木柴用得太快,白旗儿你也得省着烧,要不然真要冒着风雪到荒原深处找木柴了。”陆军附和说:“我今天上午去看过,储备的木柴确实不多了,据说这北大荒的冬天可不是一般的冷,咱们连个屋子都没有,再没了木柴烧热地窝子,一晚上过来那就冻得直挺挺硬邦邦了。” 白旗一听这话也开始担心了,前些听从这里经过的蒙古族牧民提起,看天兆今年将是百年不遇的酷寒,到时候漠北的冷风一起,这荒原上就会刮起“闹海风”,那是打旋的强风夹着暴雪,这种风刮起来的动静像疯狗狂叫,一连多少天都不停,要找木柴就得去沼泽湿地与森林交界的地方,遇上那么恶劣的气候,出门走不了多远这条小命就交代了,怎么找木柴取暖?况且天寒地冻积雪覆盖,也根本不可能找到木柴。 四个人这才意识到遇上大麻烦了,趁着风雪未至,冒着遇到狼的危险,到荒原深处收集木柴,回来的路上还说,之前储备的木柴很充足,都是小地主儿烧得太快,要不是尖果发现,等到雪暴来临,大伙就得在地窝子里等死了,这次太悬了,今后一定不能如此大意。没想到转天起来察看,木柴又少了很多,小地主急得直跺脚,脑袋上都冒汗了,他敢向毛主席发誓绝对没用过这么多木柴,这不是见鬼了吗? 陆军多了个心眼儿,当天给储存的木柴做了记号,等到第二天一看,果真少了一小堆儿。 四个人面面相觑,心头涌起莫名的恐惧,储存过冬的木柴怎么会不翼而飞?莫非是被人偷走了?可木柴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与其来偷还不如自己去捡,再说这17号农场周围全是没有人烟的荒原,哪里会有偷木柴的贼? 不管是闹鬼还是有贼,这一天少一小堆木柴,十天半个月下去,白旗等人就熬不过这百年不遇的严冬了,那真是土地爷掏耳朵——崴泥了,四个人只好把木柴搬到隔壁的地窝子里,这天夜里都是格外留神,将压好子弹的步枪放在旁边,睡觉时也不忘睁着一只眼,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木柴总不可能自己长出腿儿来跑掉。 荒原上的地窝子三个一排,底下的土炕相通,通过烧柴的位置不同,可以控制加热的区域,尖果一个人住在左边那间,当中是白旗等人,右侧用来存放木柴和食物,夜深人静的时候,白旗听到右边那个地窝子里有轻微的响动,一听就是有人在挪动木柴,他赶紧睁开眼,轻轻推醒小地主和陆军,三个人顾不上穿衣服,只把皮帽子扣在脑袋上,抄上步枪,蹑手蹑脚地来到外面,见旁边那处地窝子的门板开了条缝,打开手电筒往里面照的时候,正赶上一只毛茸茸的大狐狸,用嘴叼着木柴要往外溜,那狐狸在暗处突然被手电筒照到,双眼顿时放出两道凶光。 【二、向风中逃亡】 17号农场存放的木柴,总是无缘无故地减少,白旗等人夜里前去捉贼,打开地窝子的门,发现竟是只大狐狸在偷木柴,当时就醒悟过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咱还得先往前说。 大概是一个多月以前,秋天的北大荒,是色彩最丰富风景最美的时候,广袤的原野上黄的黄绿的绿,远处与原始森林交界的地方层林尽染,蓝天白云之下,像油画一样迷人。那时有牧区上的几个女知青,到17号农场探望同学,一看这景色就不由自主地陶醉了,在荒原上走出很远。 17号农场的位置有些特殊,位于北大荒地图上凸出的部分,西北是漫长的国境线,东面与原始森林接壤,西侧跟大漠草原临近,往南是无边无际的荒原湿地。那时候中苏关系非常紧张,战争一触即发,不过这里全是沼泽湿地,人都过不去,苏军机械化部队更是无法行动,所以17号农场没有后撤,只是留下的人仅有十几个。 几个女知青不知道危险,在荒原上越走越远,快到原始森林了,也是命大没遇到饿狼,反而在草丛深处发现了两只刚出生的小狗,睁着两对黑溜溜的大眼睛,见了陌生人显得很惊慌,女知青爱心泛滥,抱起来就舍不得撒手了,抱回地窝子想过几天带往牧区,没想到捅了大娄子。 这17号农场只有一个班的人,编制却是一个排,排长是50年代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头一批来北大荒开垦戍边的,对荒原和森林里的事很熟悉,听到这个消息,立时吓了一跳,以为女知青们捡回来的是狼崽儿,急冲冲过去看了一眼,原来不是狼崽子,也不是什么小狗,而是两只小狐狸,看样子生下来不到半个月。 排长心里“咯噔”一下,命令女知青们赶紧把两只小狐狸放回去,几个女知青软磨硬泡苦苦央求排长,表示一定好好喂养小狐狸,等长大了再放归森林,排长不通情面,把脸往下一沉,将她们几个人带到外面,说明了这件事儿的利害关系。狐狸不是狗,养不起来,另外小狐狸丢了,大狐狸肯定要报复,狐狸不仅报复心强,也极其狡猾,不要自找麻烦,排长说如果不把小狐狸送回去,就要报告上级。几个女知青委屈得掉下眼泪,没办法只得准备把小狐狸送回去,谁知再进地窝子,一看这两只小狐狸已经死了,可能是受到了惊吓,也可能是不适应环境。 排长见状也觉无奈,只好让人把小狐狸远远的埋了,这几个女知青惹完祸捅完娄子就走了,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狐狸却盯上了17号农场,它通过气味认定,杀死两只小狐狸的凶手,就是住在地窝子里的那些人,经常围着地窝子打转,把农场里几只下蛋的鸡全咬死了。排长也急了,知道这仇疙瘩解不开,只要那大狐狸没死,就会不断地展开报复,他向森林里的鄂伦春猎人借了两条猎犬,带上步枪骑马追击这只狐狸,一连追了三天三夜,步枪和猎犬让狐狸疲于奔命,最后也不知是死是活,从此消失在了荒原深处,反正再也没在17号农场附近出现,大伙都以为这件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谁曾想这狐狸趁着17号农场人员减少,防备松懈的机会,又溜了回来,它似乎知道步枪的厉害,不敢正面出现,暗中把储备过冬的木柴,一根一根叼走,倘若白旗等人再晚发现几天,大风大雪一来,就得眼睁睁地等死了。都说狐狸狡猾阴险,没想到会狡猾精明到这种程度,不知狐狸是怎么想的,居然明白地窝子里的人依靠木柴活命,没了木柴就得冻死。 这念头在三个人脑中一闪而过,又是骇异又是吃惊,就这么一愣神的瞬间,那只老狐狸体形虽大,却轻捷灵动,如同背上插翅一般,“嗖”的一下,从白旗等人的头顶蹿了过去,等这三个人回过神儿来,狐狸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身后数丈开外了。 白旗心说不好,这狐狸都快成精了,存心想要我们的命啊,倘若让它从容脱身,往后还指不定生出什么变故,想到这跟小地主两人转回身形,端起步枪就要射击,结果忙中出错,枪栓还没拉开,又手忙脚乱地去拽枪栓。 那狐狸一看步枪,也心惊胆战,恨恨地盯着白旗等人看了一眼,抹头飞奔而去。 白旗等人又生气又着急,但也知道狐狸逃得太快,等拉开枪栓举枪瞄准,对方早就跑得没影儿了。老排长经验那么丰富,使用半自动步枪,骑着马带着猎犬,追了好几天也没打死这只狐狸,可见其狡诈灵活非比寻常,这个冬天算过不踏实了。 正在此时,夜幕下突然跃出一个黑影,借着月色看是条大黑狗,额顶生有一道红纹,头脸似熊,声如虎吼,斜刺里扑倒了狐狸,露出刀牙张口便咬。 那只大狐狸只顾向17号农场地窝子里的人报复,黑狗又是从下风口忽然出现,猝不及防被对方扑个正着,但它老奸巨猾,身躯灵敏,倒地后并不急于起身,因为一起身便让黑狗顺势按住了,它就地连续翻滚,等黑狗咬到空处,狐狸也已腾身而起,它看出这黑狗凶恶,毫不犹豫地狂奔逃命。那大黑狗一咬未中,虎吼一声再次向前蹿跃,它这一蹿后发先至势如猛虎,狐狸发觉不妙,电光石火见突然转折,又让黑狗扑了一空,这几下兔起鹘落,把白旗等人都看得呆了。 尖果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拎着棍棒出来察看,月光从浓厚的乌云缝隙中透下,在莽莽荒原上,黑狗和狐狸展开了惊心动魄的生死追逐,犬类与狐狸生来就是天敌,那条黑狗凶猛顽强,狐狸则凭着老道的经验临机生变,好几次眼看要被黑狗扑住,它却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逃离,每次都是差了那么一点儿,可那条大黑狗捷如虎豹,狐狸也无法彻底摆脱,只能在死亡边缘拼命地兜圈子,随着气力渐渐消耗,终归会被黑狗咬死。 白旗等人认识这条大黑狗,前些时候转场的蒙古族牧民路过17号农场,有条叫“乌兰”的大牧羊狗生下狗,牧民们要长途跋涉,带着刚断奶的小狗不方便,暂时托付给尖果照料,等转年开春了再领走,这小黑狗圆头圆脑,长得和小熊一样,这个季节的北大荒万物沉寂,每天和小狗玩耍,给白旗等人增添了不少乐趣,但是想不出乌兰为什么会突然回来。事后看到乌兰脖子上拴的羊皮上,画了一些图案,蒙古牧民不识字,画了图给白旗等人传递信息,大致是说乌兰不放心小狗,蒙古牧民也觉得17号农场深处荒原,仅有几个年轻人留守很不安全,就让乌兰过来,与17号农场的人一起过冬。 乌兰在蒙古语中是红的意思,也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名字,它来的时候,恰好撞上狐狸要逃,当即扑上前来撕咬,那老狐狸百密一疏,万没想到17号农场里会有这么凶悍的巨犬。这大黑狗非是寻常的猎犬可比,据说是蒙古大军远征欧洲的时候,从西伯利亚雪原上找到的犬种,血统非常古老,三只围攻可以将一头重达千斤的大熊撕成碎片,生存在条件最恶劣的西伯利亚,当地猎人常带这种巨犬打熊,统称猎熊犬。 猎熊犬乌兰接连不断地凶猛扑咬,让老狐狸气都转不过来,眼看就要被乌兰的牙刀插进喉咙,白旗等人在旁看得真切,一同振臂高呼,谁知狐狸奸猾已极,趁黑狗下扑之际,突然将尾巴移开,露出腚下那个小窟窿,“噗”地放出一团绿烟。它在荒原上常吃一种罕见的浆果,放出这团臭气,让人闻到就会心智迷失,狗的嗅觉最为灵敏,一旦嗅到鼻子里,不论如何训练有素的凶猛猎犬,也会当场发狂,转圈追咬自己的尾巴,只是狐狸的臭腺需要积攒一两个月,也不是时时都能找到那种浆果,因此不到穷途末路,绝不敢轻易使用。 老狐狸此刻让黑狗追得躲没处躲藏没处藏,被迫放出臭烟阻敌,黑狗乌兰在草原上咬死过许多狐狸,从没碰上过如此难缠的对方,它也识得这臭烟厉害,急忙跳到一旁躲避,狐狸缓了口气儿,飞也似的一路狂奔而去。 白旗等人知道老狐狸报复17号农场,乃是事出有因,多少对这老狐狸有些同情,这次对方死里逃生应该领教了厉害,这辈子也不敢再来了,毕竟冤冤相报没个完,于是喝住了黑狗,不让它再去追赶了。 苍穹笼罩下的荒原西风凛冽,呜呜咽咽的声音犹如狼嚎,白旗等人只戴了皮帽子,身上衣衫单薄,这时已冻得上下牙关厮打,带着黑狗回到地窝子,乌兰见了小狗又舔又蹭,着实亲热了一番。四个人在煤油灯下看了蒙古牧民捎来的消息,有这么大的黑狗在17号农场守着,确实不必担心那只老狐狸再回来骚扰了。 那只老狐狸被吓掉了魂,它脚下毫不停留,在漆黑无边的荒原沼泽,穿过刺骨的寒风,不停地向国境线方向逃窜。 【三、围攻17号农场】 老狐狸逃跑之后,17号农场附近就没了它的踪影,北大荒的气候日趋寒冷,西北的天空积满乌云,零星的雪花开始飘落,猛烈的寒流,正从西伯利亚源源不断地涌进东北。据蒙古族懂得看天象的牧民说,将会有百年千年才出现一次的奇寒,一场罕见的暴雪来得又快又突然,西伯利亚已在几天之内不知冻死了多少牲畜,随着暴风雪迅速逼近北大荒,用不了多久,这广袤的荒野也将被冰雪覆盖,交通和通信可能会完全中断。 白旗等人在17号农场的地窝子里,持续添柴烧热地炕,抵挡这滚滚而来的寒流,当天晚上小地主提议要包饺子,其余三人一致响应,天冷出不去,整天闷坐发呆,包饺子最能打发时间,在北大荒吃上一顿猪肉白菜馅的饺子,就等于过年了。 大伙商量吃饺子的事挺高兴,可是大黑狗乌兰却坐卧不安,用脑袋顶开门,两眼直勾勾盯着空寂的荒原处低吼,一开门冷风呼呼地往地窝子里灌,小地主连声叫冷,忙将黑狗赶走,顶着风雪用力把门关紧了,但黑狗一夜都不安宁,在地窝子里不停转圈,白旗等人都感到有点奇怪,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说那老狐狸溜回来捣乱,黑狗也不至于显得如此紧张,或许是这百年不遇的暴风雪逐渐逼近,让狗都觉得反常了,没办法只好暂时将它关到旁边的地窝子里。 转天外面刮起了闹海风,荒原上涌动着一团团弥天漫地的大雾,那都是强烈气流卷起的雪雾,对着17号农场席卷而来,白旗等人忙着准备包饺子,本来是打算留着过年再吃,实在等不及了要提前开动,但是不敢忘记到各处巡视,整个17号农场,有前中后三排地窝子,住得下二十来人,烟道露出地面,如同耸立在荒原上的墓碑,最后面的一排地窝子是仓库,存放着不少农机具。留守人员的主要任务是确保安全,在暴风雪到来之后,防止雪积得太厚,把地窝子压塌了,在三排地窝子东侧,还有一座很大的屯谷仓,干打垒的夯土墙,里面是堆积成山的稻草,以及装满了草籽的大麻袋。 下午两点来钟的时候,尖果留在地窝子里煮着饺子,白旗三人到外面抽烟,顺便巡视一下各处的情况,望到远处白茫茫的一片,估计这股从西伯利亚平原上吹来的暴风雪,夜里就会将17号农场吞没。 白旗抱怨说:“这鬼天气突然就变得这么冷了,出门站不了多久就能把人的耳朵冻掉,可也不能在地窝子里撒尿,要是出来撒尿,那尿也得冻成冰柱子,到时候还要拿棍敲。” 小地主拖着两条冻住的鼻涕挖苦说:“白胜利怎么你天天叫苦,战天斗地是咱的光荣传统嘛,反正咱的木柴保住了,天冷就把地炕烧热点,咱回去吃完饺子,半夜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雪,我再给你们讲段《林海雪原》,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当然了,假如有点酒就更好了,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喝点酒也能有效驱寒,假如大黑狗再从雪窝子里刨只兔子出来,咱烤着兔肉下酒,那得是何等美味啊?俗话说烟酒不分家,假如班长藏起来的那条战斗香烟,能让咱们误打误撞给翻出来,一边抽着战斗烟,一边啃着兔子腿儿,喝几盅小酒儿,最后再吃尖果煮的猪肉白菜馅饺子垫底儿,这小日子就没得比了。” 陆军听得悠然神往,忍不住补充道:“吃饺子必须配大蒜啊,假如再找几瓣大蒜,然后把炕烧热了,沏一缸子大枣茶,哥儿几个半躺半卧,喝着茶抽着烟,《林海雪原》这么一讲……” 白旗笑道:“我说二位,咱大白天的就别说梦话了,有句名言说得好,失败是一切成功之母,我也送给你们两位一句,假如是所有操蛋之父。” 陆军仔细一琢磨,此话说得太有道理了,就问白旗:“这是谁说的?” 白旗一拍胸口:“我白胜利说的!” 话音还未落地,忽见一只野兔满身带着白霜,没头没脑地奔向白旗等人,野兔一旦离了自己熟悉的地方,逃起来往往不顾方向,常有狂奔中撞到大树上撞断脖子而死的兔子,这只野兔一头撞在了小地主腿上,当时就懵了,小地主不顾寒冷,摘下皮帽子一下扑住野兔,揪着耳朵拎起来,乐得嘴都快咧到后脑勺去了,抹了抹鼻涕对白旗和陆军说:“你们俩刚才谁说假如是一切操蛋之父?” 白旗和陆军两个人觉得,野兔奔跑中撞上人事出偶然,不过小地主的运气未免太好了,正纳闷儿的时候,又有两只野兔和一头驯鹿从三个人身边跑过,这些荒原上的动物都像遭受到巨大惊吓,一路没命地奔逃,根本顾不上前头有什么了,那头驯鹿脑袋上的角很大,分着很多枝杈,狂奔到17号农场附近终于不支倒地,嘴里喘着粗气吐出血沫,眼看是不活了。 三个人惊骇无比,看看远处除了雪雾弥漫而来,也不见有什么别的东西,白旗正要走过去看看那头驯鹿,小地主忽然抬手点指:“快瞧,那家伙来了!”白旗和陆军举目观瞧,原来此前被黑狗追咬逃走的大狐狸,也上气不接下气地逃了过来,它对这三个人看都不看一眼,飞也似的掠过地窝子,从屯谷仓木门底部的缝隙溜了进去。 白旗等人破口大骂,刚偷完社会主义木柴,又想偷社会主义稻草,叫骂声中返回地窝子放出黑狗,谁知那黑狗竟不理会狐狸,却如临大难一般,撒腿向东跑去,三个人觉得这情形越来越奇怪了,都有不好的预感,可捉拿狐狸要紧,不把它逮到,17号农场永无宁日。 白旗叫尖果出来帮忙,尖果穿上大衣,把小狗揣到怀里,跟着三人来到屯谷仓附近,这屯谷仓里堆积了很多稻草,北大荒冬季严寒,稻草可以用来取暖保温,盖地窝子离不开这东西,屯谷仓除了一道简陋的木板门,夯土墙周围还分布着几处通风口,里面黑咕隆咚,四个人怕这狐狸狡猾再次逃脱,用手电筒照明和煤油灯,端着步枪准备进行围堵,谁知进去一看,发现那大狐狸趴在草垛高处呼呼喘气,根本不理会有人进来,也可能是没有力气再逃了,摆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小地主摩拳擦掌:“上回放这只狐狸跑了,它竟还敢回来,伤了皮毛就不值钱了,咱别开枪逮活的剥个皮筒子。” 陆军拦住小地主说:“不太对劲儿,地主儿你先别动手,没听说风雪和严寒能让狐狸和野兔亡命逃窜啊,况且连那条大黑狗都吓跑了,莫非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尖果听白旗说了刚才的事感到难以置信,大黑狗乌兰不可能丢下小狗和17号农场里的几个人逃走,它是不是预感到要出什么大事,跑去求援了? 白旗摇了摇头,17号农场方圆百里没有人烟,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今天夜里就会席卷而来,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即使是边防军的骑兵也无法出动,再说黑狗是奔着东边跑,那边好像只有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他虽然同样不相信黑狗会扔下主人逃命,但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陆军和尖果见这只大狐狸累得都快吐血了,也不知在荒原上奔逃了多久,心生怜悯,想留它一条性命。 小地主则咬牙瞪眼,主张除恶务尽,免得还有后患,不顾劝阻正要动手,却觉得白旗按住了自己肩膀,他嘴里说着白胜利你不要婆婆妈妈的妇人之仁行不行,同时要推开白旗的手,可用手一摸感觉不对,那是只毛乎乎的大爪子,他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却有张满是白毛的大脸,那是只流着口水的巨狼,人立起来比小地主还高出半头,张开又腥又臭的大嘴对准他的脖子就咬。 白旗眼疾手快,看到小地主身后被一只人立起来的巨狼搭住肩膀,来不及调转步枪射击,抬起枪托,照着狼头狠狠捣去,捣得那巨狼“呜”的一声惨叫,小地主也跟着“啊”地大声惊叫起来,棉衣已被饿狼爪子撕开了几道。 那巨狼饿得眼都红了,让枪托打在头上也全然不顾,打个滚儿再次扑来,白旗素有胆气,临危不乱,枪口对准巨狼扣动了扳机,漫无边际的荒原上悲风怒号,步枪的射击声几乎被风雪淹没了,那头狼转瞬倒在了血泊中。 四个人曾经见过出没于17号农场附近的狼,那都是前几年打狼运动中幸存下来的个别分子,早被半自动步枪吓破了胆,一般见了人不会主动攻击,而今天出现的这头巨狼,却和以前看到的不太一样,首先是体形奇大,其次是毛色白多灰少。 众人预感到情况不好,此时也管不了躲进屯谷仓的老狐狸了,匆匆往前面的地窝子赶去,走到一半就瞧见四五头饿狼,正在撕扯分食那只倒毙的驯鹿,白旗等人赶紧端起步枪准备射击,突然看到凛冽的西风中还有成百上千头饿狼,潮水般向着17号农场拥来,那是前所未有的大狼群。 【四、困守屯谷仓】 百年不遇的奇寒,冻死了雪原上的野兽,耐得住苦寒的西伯利亚狼,也陷入了没有食物的绝境,出于求生的本能,若干饥饿的狼群结为一体,随着凛冽的西风追逐猎物,借助狂风暴雪的掩护,袭击沿途的牧民和牛羊,穿过国境突然出现在17号农场,这是北大荒从没有过的狼灾。 兵团里留守的四个人,从没见过西伯利亚狼,但北大荒没剩下多少狼,一看狼群来的方向和那凶恶冷峻的样子,也自猜出了几分,这种狼体形巨大,性情凶残,习惯于集群出没,出没在荒芜的西伯利亚平原上,因为是成群结队活动,几乎没有天敌。 四个人见远处狼群汹涌而来,借着风势飞驰,转眼冲进了17号农场,陆军吓得脸上变色,两腿打着哆嗦站也站不稳了,小地主好勇斗狠,举起步枪瞄准了正在撕扯死鹿的一头大狼,尖果则想跑回地窝子去拿电台通知连部。 唯有白旗看出情况危急,这狼群来得太快,凭着三支步枪根本挡不住成百上千头恶狼,也来不及再去地窝子取电台和子弹,没等过去就得被围上来的狼扑倒,眼下只能往回跑,躲进屯谷仓,屯谷仓外围是夯土墙,可以抵御狼群,逃生的时机转瞬即逝,白旗拽上腿如筛糠的陆军,同其余两人逃向屯谷仓。 这时倒毙在17号农场的鹿已被啃成了骨架,群狼看到活人立刻红着眼围了上来,四个人被迫回头开枪阻挡来势汹汹的饿狼,被子弹击倒的狼,不能起身,就让其余的饿狼按住吃了,这些狼都快饿疯了,狼群的纪律性很强,在食物匮乏的特殊状况下,会毫不犹疑地吃掉负伤和死亡的同类,但是绝不会对身体完好的同类下手,这也是西伯利亚狼在恶劣地区生存养成的天性。 四个人刚跑到屯谷仓门前,一条脸上带疤的狼也追到身后了,猛地一蹿将尖果扑到地上,这时白旗等人的步枪子弹已经打光,还没顾得上重新装填弹药,小地主想起手里还拎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兔子,用力对准疤面狼掷了出去,那疤面狼纵身跳起,咬住了从半空飞来的兔子,白旗趁机扶起尖果,四个人撞开屯谷仓的木门逃到里面,返身放下木栓,呼哧呼哧喘作一团,就听狼头撞击和爪子挠木板门的声音接连不断,外面西风呼啸,与群狼的嗥声混成一片。 白旗等人心惊胆战,刚才实在是险到了极点,如果慢上半步,此刻早已葬身狼腹了,所幸有屯谷仓的夯土墙挡住了狼群。 这时四个人一条小狗,还有那只筋疲力尽的老狐狸,被群狼团团围困在屯谷仓中,这仓里的干草堆成了小山,干草本身有保暖的作用,不过在这种风雪交加的酷寒之下,谁也无法确定钻到草垛里能不能过夜,屯谷仓虽然能挡住狼群,可是狂风暴雪急剧加强,如此恶劣的气候,这座屯谷仓很有可能发生垮塌,把众人活埋在其中,另外没有粮食,晚上的饺子也没吃,这叫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困在四面透风的屯谷仓里,又能支撑多久? 白旗等人意识到身处绝境,但怎么也好过被饿狼撕碎吃了,先前疲于奔命逃进屯谷仓,还没等缓过气来,仓门和地面之间的缝隙里,突然露出半个狼头,狼眼凶光毕露,试图从门底的缝隙里爬进屯谷仓,小地主的屁股险些被它咬到,“哗”地一声大叫,跳起身来,轮起步枪的枪托去砸,那饿狼吃疼,只得退了出去,随后就见木门下伸出几只狼爪,不断刨着门板下的泥土。 四个人见群狼要刨个地洞钻进来,都是大吃一惊,急忙用步枪和屯谷仓里叉草的铁叉,对着从门底伸进来的狼爪子狠狠击打,好在天寒地冻,地面冻得跟铁块一样,狼爪虽然锋利,也难以扩大洞口,饿狼的身躯又比那老狐狸大得多,无法直接钻进来,双方隔这屯谷仓的木门僵持了一阵,狼群便放弃了挖地的念头。白旗等人不敢掉以轻心,搬过填满草籽的大麻袋,把屯谷仓的木门死死堵住。陆军提起照明用的煤油灯看了看周围,屯谷仓的夯土墙足够坚固,狼群应该攻不进来。尖果提醒陆军小心使用煤油灯,可别引燃了草垛,而且屯谷仓里白天也是漆黑一团,眼下只有煤油灯和手电筒有光亮。 白旗一想不错,屯谷仓里全是易燃之物,万一引起大火,里面的人就成烧兔子了,于是收拾出一块空地放置煤油灯,那老狐狸缩在草垛角落里,瞪眼看这四个人的一举一动,白旗等人自顾尚且不暇,又和老狐狸同是被狼群围困,也没心思再去理会它了,只忙着检查屯谷仓四周有无破绽。 这屯谷仓是夯土围墙,高处有几个通风口,平时塞着几块砖头,上面用木头板子搭成棚顶,为了防止暴风雪,事先进行过加固,也是非常结实,留着三处可以开启的口子,能让人爬上去清除盖住棚顶的积雪,谷仓里除了草垛,还有两架木梯。 四个人搬动木梯,爬到高处的通风口向外张望,此刻还没有天黑,不过西风吹雪,外头白茫茫的一片,远处已不可见,但是能看到狼群就在外面徘徊。 白旗让小地主守着通风口,随时注意外边的情况,他和陆军、尖果三人到下面商量对策,眼下是没粮没水,气温在急剧下降,也不敢点火取暖,步枪弹药少得可怜,数了数只剩十来发子弹了,没能力杀条血路出去,而困到夜里就得被活活冻死。 尖果说那只有盼着狼群尽早离开了,它们进不了屯谷仓,天气又这么冷,应该会到别处去掠食。 陆军绝望地说:“不可能啊,你们有所不知,我以前看过本书,那上面说狼是最古老最完美的掠食生物,这样的生物从史前开始有三种,其一是恐怖鸟,其二是剑齿虎,其三是狼,唯一存活到现在的只有狼,因为它们耐得住各种残酷气候和生存条件,能够连续很多天不吃不喝,越饿越凶残,所以有人说狼性就是饥饿,这群是饿红眼的巨狼,既然知道有活人在屯谷仓里,不把咱这几个人吃掉,绝不会自行撤离。” 尖果听了陆军的话,心里感到一阵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白旗狠了狠心,宁可困在屯谷仓里冻饿而死,也不能被狼群吃掉,鼓励陆军和尖果,在这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中,一定要竭尽全力求生存。 此时小地主顶不住通风口里灌进的风雪,冻得鼻涕直流,只得先把通风口的砖头重新塞上,爬下梯子向白旗报告,他一边哈气暖手,一边哆哆嗦嗦地说:“外面的情况没什么变化,这群饿狼算是沙家浜——扎下去了,得先想个法子取暖,否则等不到半夜就要有人冻死了。” 白旗说:“这屯谷仓里好歹有许多稻草,外面冷得滴水成冰,狼群在暴风雪中忍饥挨饿,估计也围困不了多久,咱们钻到草垛里待着,兴许能撑过今天晚上。” 小地主点头说:“我看行!” 其实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四个人起身想钻进堆成山的草垛,那只老狐狸忽然蹿起,紧张地嗅着远处的气味,不住在吐谷仓里打转,显得格外不安。 小地主指着狐狸说:“用不着这么慌张,爷爷们现在没空搭理你,你要是不想出去喂狼,趁早给咱腾个地方,躲到一旁待着去。”尖果对白旗等人说:“狐狸的举动好像有点奇怪,它一边在那转圈一边盯着咱们,是不是让想告诉咱们什么?”白旗看见那个方位果然是在一处通风孔下,奇道:“这老狐狸真成精了?”他心中半信半不信,搬过梯子爬上去看个究竟。陆军出于好奇,也搬了另一把梯子,两人把砖头拿开,挤到一处向外张望,白旗看到外面的情况,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小地主和尖果在下面扶着梯子,抬头瞧见白旗神色大变,忙问:“怎么回事?是不是狼群有什么反常活动?”白旗吃惊地说:“狼群带了一个……怪物过来!”陆军戴着近视眼镜,冷风一吹雾茫茫什么也瞧不见,此时也在旁边追问:“怪物?你看清楚没有,是个什么样的怪物?”白旗忍着刀割般的风雪,观察屯谷仓外的动静,低声告诉陆军等人:“狂风暴雪中的狼群越聚越多,有只断尾的巨狼,背着一个似狼非狼的野兽,身上灰白色的毛发很长,好像活了很多年了,那东西两条前腿比普通的狼短了一半,自己走不了路,所以要让别的狼背着它行动,这个怪物也是一头老狼吗?” 小地主和尖果在梯子底下面面相觑:“世上会有这样的狼吗?” 陆军听白旗说了屯谷仓外的情况,骇然道:“快开枪!快开枪!这东西不是狼,是狼群里的狼军师!” 【五、今夜有暴风雪】 陆军差点从梯子上掉下去,忙抓着白旗的胳膊说:“快快,赶快用步枪打死它……” 屯谷仓的通风孔不是碉堡的射击孔,白旗站在梯子上没法用步枪向外边射击,但他和小地主、尖果三人一听“狼军师”三字,顿时醒悟过来,同声惊呼道:“狈!” 以前有个成语叫“狼狈为奸”,狼性贪婪凶残,也足够狡诈,但狈却更为阴险,一肚子坏水,狼群想不出的办法它能想出来,相当于狼群里的军师。古书里很早就有关于狈的记载,但是这么多年以来,真正见过狈的人却不多,也不是每个狼群里都有狈,狈本身就非常稀有罕见,相传只有狼和狐狸交配,才会偶然产下这样的怪物,实则不然,狈这东西像狼,但不是狼,常跟狼群一起出没,还有不少人把断了前腿儿不能行走的狼,误当做狈。50年代中国东北和内蒙古地区开展打狼运动,曾捕到过一只狈,后来发现是断了前腿的狼,可以说狈几乎绝迹了,只是它的特征很明显,白旗等人也在北大荒听到过这些传说,一看巨狼背上的那只野兽,就知道是狼军师了。 四个人这才明白老狐狸为何突然变得紧张不安,它的嗅觉远比人类敏锐,开始看得出屯谷仓能挡住狼群,所以有恃无恐地趴在草垛上喘歇,此时发觉狼群中有狈,立刻感到大祸临头,看来这屯谷仓守不住了。 众人深知外面风雪太大,一旦失去了屯谷仓,到了冰雪覆盖的荒原上,一转眼便会让狼群撕碎吃掉,只有设法守住屯谷仓,才有机会生存下去,可是谁都想不出狼群会怎样展开进攻。 白旗告诉陆军先从梯子下去,跟小地主一起赶紧将步枪子弹装好,又让尖果也拿了叉草的铁叉防身,随时准备击退闯进屯谷仓的饿狼,布置好了再次从通风孔向外观察狼群的动向。 小地主把步枪子弹装满,背倚着夯土墙做出负隅顽抗的架势,提醒白旗子弹只够打一轮,随后喃喃自语道:“屯谷仓的夯土墙又高又厚,狼群本事再大也进不来啊,咱没必要这么紧张吧?” 陆军绝望地说:“小地主儿,你不知道狈的狡猾,狼群现在一定能想办法进来,到时候就是咱们的死期。” 小地主仍不相信:“不管狼头再怎么结实,它能把这么厚的夯土墙撞个洞出来?” 这时尖果打断了两人的争论,原来站在梯子上的白旗,发现外面的狼群有所行动了。 成百上千的饿狼正冒着风雪逼近屯谷仓,白旗暗觉奇怪:“狼群拥过来是想推倒夯土墙?那可是自不量力的作风,难道我们高估了这些狼?”但是很快白旗就看出了狼群的意图,第一排巨狼人立起来,趴在屯谷仓的土墙上,第二排蹬着前边的狼头又往上爬,白旗抬头看了看顶棚,惊呼一声:“哎哟!” 白旗立刻醒悟了,狼群是要爬到屯谷仓顶棚上去,上面木架子之间铺的全是稻草,不比周围的夯土墙坚固结实,他急忙招呼小地主等人,快到高处防御,趁现在还占有地势之利,千万不能让狼群爬上来。 四个人本来又冷又饿疲惫不堪,此时为了求生,就跟刚上满发条一样,搬着梯子迅速爬上顶棚,白旗首当其冲,把帽子围脖都系严实了,顶着如刀的风雪,蹬到屯谷仓的顶子上,这里只有铺着木板的架子能踩,有很多只盖了稻草的地方,一不留神走上去就得掉到屯谷仓里,那下面虽然堆积着草垛,可掉下去再爬上来,就没时间抵御狼群的进攻了。 白旗置身高处,耳中只听狂风呜呜怪叫,风大得好像随时都能把人卷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只好背上步枪,手足并用往前爬行,到边缘小心翼翼地往下探头看去,就见有几只恶狼的前爪已经搭上顶棚了,连忙摘下步枪对准狼头射击,枪声完全让狂风淹没了,而中弹的恶狼则翻着跟头滚了下去,其余的巨狼前仆后继,一波接一波地蜂拥而上。 白旗一个人一条枪,只能挡得住一个方向,另外三个人也相继爬上来助战,子弹用光了就拿枪托去砸,人和狼都杀红了眼,全然忘却了寒冷与恐惧。 这时天色越来越暗,暴风雪呼啸着掠过17号农场,白旗百忙之中往下看了一眼,就见下面是无数双碧绿贪婪的狼眼,那是挤不到近前的饿狼们,正仰头望着屯谷仓上的活人,看得人头皮子都跟着发麻,两条腿止不住地打战。 两头巨狼趁机蹿上了顶棚,龇着狼牙作势欲扑,白旗等人知道再也守不住了,心中万念如灰,混乱中不知是谁把煤油灯撞倒了,从顶棚的口子上掉进了屯谷仓,正落到堆积成山的草垛上,轰的一下引发了大火,烈焰翻滚升腾,将已经爬上顶棚的那两头饿狼吓了一跳,扭头跃了下去,周围的群狼也纷纷退开几步,狼的天性怕火,虽然处在酷寒的风雪中,也不敢过分逼近。 屯谷仓里的干草着起了大火,迫使四个人撤到顶棚边缘,此刻雪片已像鹅毛般大,借着风势铺天盖地的降下,仓内烟火升腾起来,又被风雪压住,还威胁不到趴在墙围顶端的白旗等人,反倒暂时挡住了狼群的猛扑。 白旗身上沾染的狼血都冻住了,衣服也被撕开了几条口子,身体因寒冷变得麻木僵硬了,感觉不出自己身上有没有伤,正要低头察看,却见尖果要攀着木梯到屯谷仓下面去,赶紧将她拽了回来。风雪一阵紧似一阵,向站在身边的人大声喊叫,对方也完全听不到了,不过白旗知道尖果想做什么,那只小狗还留在屯谷仓里,这大火一起,必然难以幸免,但底下火势太大,冒死下去不但救不了那只小狗,连自己的命也得搭上。 尖果不想让那条小狗被活活烧死,白旗狠心阻拦,两个人一个拽一个挣,趴在夯土墙另一侧的陆军和小地主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叫,可叫喊声都被暴风雪淹没了。正在这乱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就看那只老狐狸嘴里衔着小黑狗,顺着木梯冒烟突火逃上顶棚,身上的狐狸毛都被火烧着了。 白旗这四个人都看得呆了,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狐狸和狗本是天敌,狐狸连狗的气味都难以接受,但或许是这老狐狸的崽子不久前死了,母性的本能让它不忍心看小黑狗命丧火窟,又或许是要依靠众人抵御狼群,总之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拼命把小狗叼到了高处。 漫天风雪之中,这只老狐狸和小黑狗,还有白旗小地主等四个人,伏在屯谷仓的夯土墙上,身后是烈火浓烟,周围是多得数不清的饿狼,四个人心里明白已经到穷途末路,都做好死的打算了,就在这么个时候,围困屯谷仓的狼群忽然一阵大乱,白旗等人在高处看下去,只见茫茫风雪中跑来一群野狗,当前一条大黑犬,正是此前跑走的乌兰,它身后是几只与它种类相似的巨犬,最大的跟驴差不多,再往后跟着百余条普通的野狗,闯进狼群里到处乱咬,由于是从下风方向迂回过来,群狼并未发现,等回过神来,已经有一大片狼被野狗咬死了,其余的纷纷龇出獠牙,扑上去同那些野狗厮咬在一处。 白旗等人在屯谷仓的高处借着火光,能看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恶战,他们曾经听说过北大荒边缘的林海中,有成群出没的野狗,大多是以前猎人或牧民丢弃的狗,随着兵团开荒,这些野狗退进了森林深处,很少能再看到了,牧区的黑狗乌兰似乎与野狗的首领相识,它察觉到狼群逼近17号农场,明知自己抵挡不了,也无法及时搬来援兵,竟到林海深处找来了这群野狗,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赶了回来。 为首那条巨犬猛如虎豹,身上被几头恶狼死死咬住了不撒嘴,身上鲜血淋漓,依然在狼群中纵横来去,每一口咬出,那锋利的牙刀就能切断一头恶狼的喉咙,那只不能行走的狈和群狼的首领也让它一口咬死了,直到身上的血流尽了才倒下。 狼群虽然凶恶,但一来猝不及防乱了阵脚,二来狈让那巨犬给咬死了,顷刻间死伤无数,其余的几百头饿狼吓破了胆,只得四散退去,眨眼间消失在了暴风雪中,野狗也几乎都死光了,这一场血战残酷至极,黑犬乌兰也与一头恶狼同归于尽,一狼一犬咬住对方至死也不肯放松,荒原上横七竖八的死狼死狗,这些尸体和鲜血很快就让雪片掩埋住了。风雪呼啸的北大荒17号农场里,只剩下四个人以及一只老狐狸一条小黑狗还活着,老狐狸身上的毛被烧掉了好大一片,它头也不回,拖着受伤的躯体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白旗等人死中得活,但冻得肢体麻木,勉强爬回地窝子,通过电台求援,直到三天后狂风暴雪有所减弱,边防军的骑兵才赶来接应,穿越国境而来的狼群终于被全部剿灭,这四个人里小地主伤得最重,腿部冻伤坏死,不得不被迫做了截肢,好歹这条命是保住了。 西伯利亚平原上的狼群没有天敌,也许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相传蒙古有一种熊头虎躯的巨犬,可以屠灭狼群,其血统极为古老,最初也是生活在西伯利亚,不过几百年前在西伯利亚灭绝了,中国东北在五六十年代还能见到这样的巨犬,这些年也看不到了。记得有本《犬经》,曾详细记载了各种各样的犬类,其总决为:白犬虎纹主富贵,若然臀白祸先招;浑身黑色全无白,凶邪远逐不相扰;眉黑身白是祸胎,主人破财家道衰;入门不久家大乱,耗散黄金万两财;白犬黄眉宜淡色,逢凶化吉无踪迹;若然两道黄眉现,诸吉不蹈祸自来;遍身白色尾头黄,定主兴隆大昌吉;此犬世间稀少有,兴家发迹入门庭;黄黑原来各异形,白前二足主人旺;黑身本是邪妖怪,黄犬生成家道宁;黄犬黄眉生喜色,白绒狮犬世间多;黑绒乌犬主人富,未审斑狮意如何。古代有《猫经》,也有《犬经》,《猫经》咱们就不提了,单说这本《犬经》里除记载了各种各样的犬类,还提到了有很多与狗相关的奇闻异事。 犬类按体型大小分为三类,最大的称呼獒,中常的是犬,最小的才是狗,后来犬和狗逐渐被人们将称呼混淆了,这三大类里又各分无数品种,獒有獒王,犬有犬王,《犬经》有言:黄身白耳是犬王,能聚金珠万两财;舌上再加三点黑,出自灵山护佛门;此犬从来世间稀,风吹无泪更为奇;登山捕猎似虎狼,下海拎鱼胜蛋拿。 除了好犬,当然也有恶犬,其中有一种败主的妖狗,养之不吉,近之不祥,《犬经》里说:白狗黑眉身带纶,吉去凶来时不息;衣冠盗窃四乡井,变做主人奸主母。聊斋和包公案里都有“妖狗”的故事,情节也差不多。 《犬经》里最后一篇是“义犬”,不是指某种犬叫这个名字,而是收录了古往今来许多忠犬护家救主的传说,比如有一则救主狗:头似葫芦耳似铃,圆珠光亮迥无瑕;蜂腰乍背声如吼,尾若拖纶身若虾;此犬原来得为上,不比村庄守家门;曾随猎户荒郊外,但见狐骚获捉拿;某日登山临旷野,火烧林内起烈焰;主人睡卧半山坡,酒醉不知骨肉焦;此犬世间稀罕有,高声嘹亮喊喧哗;主人沉睡不知晓,四足不停爪乱扒;刨开土沟隔山火,泥浆水土并积砂;终身不惜艰辛力,搭救主人正是它。这是说有条猎犬随主人进山,主人喝醉了酣睡不醒,猎犬发现起了山火,招呼主人不起,此犬颇通灵性,在主人身边挖出一条隔火沟,救主美名流传天下。 再有一则申冤狗:绒毛斑犬尾如球,跟随主人去买油;路遇强徒刀砍死,尸骨埋在荒野丘;咬牙切齿含悲泪,为主申冤要报仇;跟到贼家方驻足,知其下落转回头;一路急走归家内,跪见主母泪双流;主母不明是何意,忙呼仆妇问因由;畜生何事泣悲涕,在我跟前乱磕头;抑或途中遇凶险,定是你主被人谋;狗带主母出家去,寻尸报官找贼门;清官勘问无差错,明正典刑斩贼头;遂料此犬天下少,究明主凶报冤仇。 《犬经》里此类记载非常多,关于犬的品种也很全面,几乎囊括了古代中国所有的名犬,不过东北这种近似怪兽的巨犬,却在《犬经》里找不到半个字,显然是来自异域,自古被荒原上的猎人视为“魔犬”。 第二章 南太行血池村 【一】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经常到山西出差,印象最深的有三个县。头一个是阳城县。“一村分两县,漫水分东西;霜鸡鸣晓月,铁马响秋风”形容的就是阳城,蟒山蟒河石人盆白云洞都是不能错过的去处,“阳城罐肉”也是名不虚传。 其次是高平县。我们在当地吃到一种很美味的小吃“烧豆腐”,同行的人却说这是“白起肉”,我茫然不解:“白切肉?为什么吃起来像豆腐?”后来听人家一讲才知道,原来高平是古战场,秦大将白起曾在此坑杀40万赵国降兵,激起百姓对白起暴行的愤恨,把烧豆腐当做白起肉,是流传两千多年的古老传统,真是“百尽高山尽头颅,何止区区万骨枯”。 最后也是最值得说的是陵川县。那一年到太行山出差,经过陵川锡崖沟挂壁公路,这条路通往深山里的一个小村,这村子东有车马岭,西有白桦山,北边是王莽岭,南面青峰围的群山巍峨对峙,村子就在崇山峻岭围绕的深沟里,由于山险路绝,村里人常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偶有壮士舍命而出,多坠于崖下,生还者无几。 当时我们只看到了最靠近隧道的一个村子,山沟里面还有几十口人或十几口人的小村子,据说流传着奇特的风俗,看县志从唐代以前就有记载了,什么时候怎么住进去的不知道,不过想想陵川县的名字,也许是古代陪葬的人活了下来却逃不出去,不过这是我胡猜的。 后来我们到县城住下,当地客户的朋友听说我业余时间写段子,非要带我去那山沟里与世隔绝的几个小村子看看,他说那里有很古老很不得了的东西,我觉得悬崖上的路实在眼晕就没去,后来有点后悔,打算找个机会再去一趟,进到那个与世隔绝存在两千年以上的村子里,看看到底有些什么。在我没有抵达之前,就已经预感到这一次将会面对巨大的秘密。 南太行是指太行山脉的南端,在山西和河南交界的地方。想必大伙都读过《愚公移山》,愚公家门口有太行王屋二山,那就是在南太行附近了,愚公想通过一代代子孙把这两座大山挖掉。咱不说这事儿,就说愚公的动机,好好的太行王屋两座山,为什么非移走不可?哪来的那么大仇?其实文中也交代了,主要原因在于出门不方便,因此自古以来很多有名的雄关,都设在太行山中,雁门关应该是最有名的了,山势如门,南北迁徙的雁阵从山门穿过,故得此名,从这一点上不难想象太行山势之雄浑险阻。有很多天险屏障,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是山西河南交界的山区,那真是延袤千里、百岭互连、千峰耸立。根据县志记载,汉代南太行曾是农民起义战争的战场,当时王莽军以奇人巨毋霸为征讨先锋,在此与绿林军展开多次恶战,据说巨毋霸是个能够驱使虎豹身高三米三的巨人,明末李自成的农民军也在附近和官兵激战。 太行山绵延千里,它就像一条青色的巨龙,盘踞在河南、山西、河北三省辽阔的大地上。山脉南端有个去处,东汉以来唤作“王莽岭”,此处千山万壑,云海浩瀚,这里有个叫锡崖沟的小村子,山陡沟深地势险恶,周围峭壁环列,由于天险阻隔,沟中二百户人家几乎与世陷于隔绝,千百年来自生自灭。 我们搭车进山,要经过锡崖沟挂壁公路,那都是在万丈峭壁间开凿出的岩洞隧道,是在直上直下的山壁间,凿出一个个窟窿,再打洞将这些窟窿连起来。据同行的当地朋友讲述,这王莽岭在民间传说里,是王莽和东汉光武帝刘秀打仗的古战场,山上有一些地方都是以这些传说命名,比如有道险恶的深涧,称为“刘秀跳”。在民间传说中,当年王莽带兵追赶刘秀到此,刘秀孤身一人穷途末路,前有深涧,后有追兵,只得舍身向前跳过天险,他绝境逢生,终于成为了开创东汉王朝的光武帝,追兵虽众,却无人敢跳,眼睁睁看着刘秀逃脱,所以此地得名刘秀跳。人生得失成败,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关键在于有没有胆量和能力跨越这一步。另外还有“心肝石、兵书岩”等等,每个地方都有一段古老的传说,但这些民间传说为正史所不载,应该不能当真。这么隐藏在王莽岭深山里的小村子,却有一段比演义传说更离奇的来历。 东西两汉之间,王莽篡位当了皇帝。古代皇帝最大的事就是修陵,毕竟真龙天子也难逃一死,为了在死后也能享用生前拥有的荣华富贵,就得把皇陵修好了,王莽也不例外。但他在位的时候,正值天下大乱,先后爆发了赤眉军绿林军等大规模农民起义。以前赤眉军兵败,把汉武帝的茂陵挖了个底儿朝天,汉武帝通西域平匈奴,那么厉害的大汉天子,死后竟被一群泥腿子从皇陵里抠了出来。王莽以为这件事归根结底,就是汉武帝的茂陵位置太明显,要造皇陵就得造到大山里头,他看中了南太行的形势,发动民夫刑徒,大举修筑皇陵。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王莽的陵坑刚挖好,他的天下就让起义军给推翻了,王莽自己也惨死在乱军之中。当时修皇陵的陵工,全给堵在了山里,再往后陆续有不少躲避战乱的难民,也翻山越岭逃了进来,逐渐形成了几个村子,人们知道外面世道乱,在山里耕种打猎为生图个安稳,不想再出去了,也怕被外人发现,就截断了通道,两千年来自给自足,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 几百年以前还有险路可以出山,但是到后来受地质变动影响,王莽岭锡崖沟里的村子四周险峰叠嶂,村里人如同坐井观天,再想出去也出不去了。相传此地风水极好,村民人沾亲带故一代代繁衍生息,也没出过几个呆傻,现在科学还解释不了这个原因。 解放后有两个村民,探得一条险径,得以来到外界。这两人参了军,开阔了眼界,知道了毛主席提出愚公移山人定胜天的道理,回去之后带着一众村民,硬是在高不可攀飞鸟也难逾越的悬崖上,凿出一条挂壁公路,他们两人不幸在工程中牺牲,村民为了纪念这两个领路人,把他们的坟埋在村口,进村的人都能看到这两座坟。我觉得这个村子的传说已经很神奇了,但当地朋友说还有更加不得了的东西,但是并不在这里,他让我们先在村里住一晚,明天再去看。 我这人是急性子,要不你别告诉,告诉了就别说一半,这一晚上脑子里没别的事,一直在想转天会有什么意外的发现。第二天朋友和当地一位老乡,开上车带我们离开了锡崖沟,路线是往南走青峰围,穿过云封雾锁的王莽岭大峡谷前半段,再往前车就进不去了,我们下车徒步而行。沿途就看这条大峡谷垂直分开,内部深邃悠长,两侧峭壁如屏、头顶云雾飘渺,这条路走到尽头,地势豁然开阔,层层叠叠的险峰峭壁,包裹一个青山绿水的小盆地。盆地边缘林海葱郁,成群的野鸟在上空徘徊,当中是个废村,断壁残垣,粗略一看少说也有几百处村屋,多半已被野草和树木覆盖,走到死寂的废村中,偶尔惊跑一两只野鼠,会让没有准备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这还是在白天,我想如果夜里置身在这废村里,那样的经历可比看任何鬼片都来得恐怖。不过我去过很多地方,这样被遗弃的村子也见过不少,解放后建设大三线,出于战略需要,有不少大工厂,被全部转移到贵州四川的腹地,后来形势改变,那些深山里的厂房大楼都荒废了,如今成了地方宿营探险的好去处,所以我并不觉得大山中的废村有什么稀奇,除非它有扑朔迷离的古怪传说。 包括当地接待的朋友和熟悉道路的老乡,我们一行五个人,自己带着睡袋和炊具,这条路很远,当天回不去了,就在山里过夜。晚上我用气罐和炉头煮了热巧克力,听我这位朋友说起了关于这个村子的秘密。夜晚山风呼啸,低垂的暮色衬托得太行山悲壮苍凉,朋友所讲之事,也是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想不到崇山峻岭中这个不起眼的无人废村,竟有这么一段惊心动魄,令人难以置信的过去。 由于这段往事,是由我这位朋友,以及当地老乡口述,乡音较浓,按原话没法讲,否则很多人看不懂,我当时听也只是听个一知半解,很多谜团无法解释,事后我查阅了一些相关的档案资料,进一步了解到关于这个村子的传说。所以咱们还是按照以往讲段子的习惯,从第三人称角度当做故事来讲,具体地点位于南太行王莽岭青峰围,太行山是长达几千公里的山脉,王莽岭是方圆上百里的一片大山,青峰围则是王莽岭峡谷尽头的一块盆地,这个废弃无人的村子名叫“血池”,故事发生在硝烟弥漫的抗日战争时期。 【二】 据说血池村里的村民,祖先是给王莽修皇陵的守陵人,村里有个叫血池的大坑,是给皇陵杀生活殉的地方,村民常年避世居住,两千年来依靠耕田采药狩猎为生,全村有八十余户三百来人,很少与外界往来。其实村子有王莽岭大峡谷这条路,虽然山陡路险,但还是能够进出,只不过村民们谨守祖训,世代保守着血池的秘密,不敢让外人知道。 至于这村子里到底有什么秘密,绝大多数村民都不知情,只有村长临死的时候才告诉下一任村长,千百年来,村里人也偶尔和外面的人接触,用药草兽皮换些生活必需品。曾有几拨土匪听到了这个村子的事,想从峡谷进村洗劫,但是村民多为猎户,结成民团自保,占据地势,凭借刀矛土铳将土匪击退或歼灭。 清朝嘉庆年间白莲教起义,战争波及数省,有一些官军的残兵败将逃到青峰围,让村民全给杀了,官府震怒,青峰围里的山民,历来不服王法不缴田赋,当时曾调兵前去清剿,但山高路险,为了一个小小的村子,也不值得派遣大队兵马,人去少了又打不下来,所以官家拿青峰围很头疼,只好置之不理。 太行山自古以来便是用兵之地,历朝历代打仗都属这里打得最激烈。“卢沟桥事变”之后,日军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侵华日军占领太原,先后对太行山的抗日武装进行过多次扫荡,青峰围里的村民们,也得到了消息,知道外面正在打仗。日本鬼子的事大伙都听过,据闻日军很凶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是就连村里最有见识的村长,也不知道日军是从哪来的,更不知道这日本国是在东还是在西,反正这些村民就认准一个道理,不能让日本鬼子进村,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得日本鬼子不敢来了,青峰围也就平安无事了。 因为以前那么多朝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南太行王莽岭万峰突兀,山路险阻,峡谷深壑中峭壁对峙,县志中描述峡谷中最险要的一段,称为“飞狐岭”,仅有一线微通,那道路“细如丝发、盘似羊肠”,敌人来少了打不进来,又不值得大军讨伐一个村子,围困起来就更不怕了,两千年以来一直过着自给自足在土里刨食儿的生活,山外饥荒闹得再厉害,也没见青峰围的村子里饿死过人。 村民中的首领,是村长老东叔,老东叔是五十来岁的一位老猎人,熟悉山中地势,为人耿直果敢。但第一有见识的则是老太爷,老太爷相当于长老,八十多岁满嘴的牙都掉光了,一辈子总共出过六次山,甚至到过县城,对于青峰围的村民而言,去过县城是什么概念?那等于咱们现在说谁乘飞船去过火星了,因为好多村民到死都没出过“飞狐岭”,做梦也想不出县城是个什么样子,所以老太爷在大家伙眼里,那是见多识广,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大伙对他很是信服。得知外面跟日本鬼子打仗,村里的人们便聚在一起商量对策,这些事当然是村长做主,但也要请教长老。 长老眯起眼捋着山羊胡子沉吟良久,缓缓开口说道:“兵凶战危啊,如今是两国交兵,这场仗打起来自非同小可。咱们这个村子虽然僻处深山,却也不能掉以轻心,该当严加防备。” 村民们纷纷点头称是,接下来请村长决定如何布置。村长清点了村中青壮,能抡枪使刀的都算上,连男带女一百六十多人,剩下一半老的老小的小,就把这些精壮充为民兵,每五人一组,分配了村中的刀矛土铳等武器,各组轮流埋伏到“飞狐岭”放哨,白天黑夜不间断,以木哨联络,一旦发现有外敌进犯,整个村里的民兵全伙出动。 青峰围里的村民自古就半民半匪,在深山老林抗捐抗税不服王法,官府就拿这些村民当野人看待,生存环境使得村民们习武成风,一说要打仗连眉头也不皱,当下磨刀磨枪,着手准备,这些事不在话下。 只说有一天,五个民兵分散在“飞狐岭”放哨,中午时分,忽然听见远处有枪声,惊得野鸟飞逃,民兵们立刻警觉起来,过了半个时辰,看到有个人匆匆忙忙往山里跑。这条峡谷到了“飞狐岭”,山势陡然收紧,地形一下险恶起来。那人身上挎着短枪,一看也是翻山过岭的老手了,可到了“飞狐岭”,这里的道路太窄太险,只好把脚步放慢。正在云雾飘渺的山道上走着,被埋伏的民兵打了一记闷棍,立时像个木桩子似的一头栽倒于地。民兵们看这人不像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什么样谁也没见过,但这个人穿着打扮和外面的人差不多,因此没下死手,先打蒙了拿绳子绑起来,带回去交给村长发落,是杀是剐那得是村长说了算。 正这么个时候,又有三个人进了“飞狐岭”,那三人都是粗壮敦实的五短身材,脑袋上顶着钢盔,背着背包,端着带刺刀的大枪,说话声音叽里呱啦,民兵们从没听过,也听不懂,但不用问也明白多半是日本鬼子进山来了。这几个民兵都是打猎的出身,拦路杀人的事也没少做过,相互使个眼色,先拖着刚才抓来的俘虏躲在一旁,等那三个日军进了“飞狐岭”走到近处,五个民兵齐声发喊,一起冲上来轮起大片刀就砍。三个日本鬼子猝不及防,也来不及抵挡,况且地势狭窄,步枪调转不便,一转眼就成了刀下之鬼。 闻讯赶来的村民,把三个日本鬼子身上的衣服装备扒个精光,尸首就直接扔进林子喂野鸟了。村民们见头一次就砍死了三个日本兵,看来小鬼子也没传说的那么邪乎,大伙是兴高采烈,看着那些从死尸身上扒下来的东西,又好奇又新鲜,可都不认识是些什么。不知道是谁捡起一颗日军的手雷,把铜环拔了下来,看看没什么用顺手扔到地上,触发了压火音信,只听一声巨响,当场炸死了两个村民,炸伤数人。 青峰围的村民们,第一次见识到现代武器的威力,打雷也没这么大动静,这些人的观念还停留在冷兵器世代,村里有几把老掉牙的鸟铳,那还是前清剿灭白莲教时的产物,比老太爷的岁数都大,早已打不响了,只能是摆出来做个样子吓唬人。有些村民也知道现在有步枪手枪,但亲眼见过的不多,对于手榴弹这种东西更是闻所未闻,此时才知道鬼子兵果然有厉害之处,要是刚才让这仨鬼子有机会扔出掌心雷,死掉的人就是村中民兵了。 村长急忙吩咐众人收拾死者救治伤者,这时先前被抓的那个人也从昏迷从醒转了,这是一个八路军129师的参谋人员,部队调动途中与日军发生了遭遇战,只剩他一个被敌人追赶到此。双方说明情况之后,村民们放了这位八路军的参谋,并让他给看看日本兵身上带的都是什么鬼东西,为何一碰就炸? 那参谋熟悉日军装备,一件件给村民们说明,钢盔、三八式步枪、子弹匣、工兵铲、水壶、饭盒,刚才炸死村民的手雷,俗称田瓜手榴弹。每个日军都有一个身份铁盘和一本小册子,那小册子叫军士手牒,记载着该士兵的个人履历,从肩章的颜色可以区分日军兵种。村民们哪懂这些名堂,直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所云。 这名八路参谋告诉村民们,如果日本鬼子有军士失踪,一定会派人在山区搜索,找到这个村子免不了进行血洗报复,乡亲们还是赶紧撤离此地为好,这山势虽然险要,但是过了“飞狐岭”就无险可守,里面又是断头路,万一让日军打进来,后果不堪设想。村民们却不为所动,这个村子的祖先是守陵人,虽然皇陵到最后没有完工,但是还守着一个很大的秘密,这是祖宗留下的遗训,岂可不遵?再说日本鬼子虽然厉害,无非是仗着武器之利,村民则凭借地势天险,只要小鬼子敢来,就能让他有来无回,何况日本鬼子身上还带着这么多好东西。其实主要是村民们认准了日军不会派太多部队,民兵扼守各处险要路段,按照以往的战术借助地形忽打忽散,敌军走不到一半就全被收拾了。 八路参谋苦劝村民,见这些人不为所动,也无可奈何,只得归队去了。过了两天王莽岭果然不断有日伪军出没,最多一次有十几个日本鬼子。村民们在沿途挖掘陷坑布置滚木落石,使用弓箭和刀矛伏击,接连挫败了不熟悉地形的日军,后来有些抗日武装被敌军打得走投无路,也到青峰围避难,但村长为了避免村子里的巨大秘密泄露出去,只让外来者在“飞狐岭”里躲避日军,再往深处走就不允许了。 日军对这个地方恨得牙根儿发痒,可也和以前历朝历代的官军一样,为了这么个小村子,犯不上使用大部队,那山势太过艰险,天然的屏障,使陆航的飞机无法准确轰炸那个村子,步兵的重武器也运不上去,那真是有劲儿使不上,因此青峰围村子里的秘密,才得以继续保留。 直到1941年12月7号,日本联合舰队空袭珍珠港,正式对美国开战,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的主战场转移到了太平洋,转年春天侵华日军的精锐也将被调去参战,在此之前为了免除后顾之忧,日寇对整个晋察冀敌后根据地,进行了规模空前的疯狂大扫荡,不知是什么原因,“青峰围”也成了扫荡的重要目标。 【三】 1942年的春天,春寒料峭,山上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日军对太行山区展开了前所未有的疯狂扫荡。河南省河北省的河是指黄河,山西省山东省的山是指太行,太行为华中屋脊,压制太行山无异于打断了中国的脊梁。 偷袭珍珠港取得巨大战果,证明美国的太平洋舰队在大日本皇军面前不堪一击,这使日军的气焰也嚣张到了顶点,认为美国的工业虽然强大无比,日本造一辆坦克的时间,美国能造一百辆坦克,但只要在战争初期予以重创,令美国国民陷入恐慌,那么美国人也不得不向大日本帝国低头。此时日军战略重心移向太平洋战场,战线拉得太长兵力不够分配,因此要对华北实施大扫荡巩固战果,但是谁也没想到青峰围也是扫荡目标。 原来日军指挥官早把青峰围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这一带山区常有抗日武装活动,遇到皇军就躲进峡谷,等皇军一撤又出来活动,渐渐成了心腹之患,因此下定决心要血洗青峰围,特别抽调精锐兵力组成一支讨伐队,一百多鬼子再加一百多伪军,配备有迫击炮掷弹筒及九二式重机枪,由反游击战经验丰富的老鬼子山崎率领,一路潜行,悄无声息地逼近了青峰围。 青峰围里是条绝路,并非战略要地,但日军的频繁活动,加上经过这么多次的较量,日军的凶残狡诈和战斗力之顽强,也让村民们感到了很大的威胁。这伙东洋鬼子跟以前的官兵土匪完全不一样,别看这日军大多体格短粗,但是太凶悍了,落单被人围住之后仍不投降,受了伤满身是血也照样跟你玩命,端着刺刀咬牙切齿地怪叫,林子里的大兽都没这么野;不仅如此,日本鬼子枪打得准,离近了拼刺刀也厉害,村里民兵没少在这方面吃亏。但村民心里也对日军的斤两有了底,知道要避免近战厮杀,更不能直接暴露在日军火力射击的范围之内,只能利用险恶地形与外敌展开周旋。 村民们的观念仍停留在冷兵器时代,至多见过打鸟的土铳,头一次领教世上还有这么厉害的家伙,也不敢小觑对方了,不过又认为飞狐岭山远路险,敌人来少了对村子没威胁,来多了不值得,之前多少朝代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次也不会例外。可在1942年大扫荡前夕日军竟出动陆航轰炸机,朝这个小村子投放重型炸弹。 南太行血池村位于深谷尽头,这地方全是崇山峻岭,只有前边的飞狐岭上一条险路通行,村子周围峭壁环列,猿猴飞鸟也难以逾越,山中一年到头雾如潮涨,日军陆航轰炸机不敢深入云雾,扔了几次炸弹都没有命中目标,只是炸塌了一部分山体,随后日军的侦察兵开始在飞狐岭附近频繁活动。 时值初春,村里有些田地要耕,这地方没有牛,山路险陡,牛马骡子进不来,以往多曾有人带骡马进山,半路上全掉山沟里摔死了,没有一次例外,所以自古以来,村民要用手犁地,能这样做的人右臂都比常人粗上一倍。 这天村民们聚集到一处,正商量耕地的事。有人担心春耕太忙,疏于防范,会有日本鬼子进山扫荡。有个村民说绝不能够,东洋国这时候也得种地,要不然回头吃什么?从古至今,凡是大举用兵,向来是在秋草正长的时候,秋草一长,战马的膘就肥了,那时征夫容易披挂,顶盔掼甲不冷不热,寒暑披铁甲,那是最辛苦的事了,日本鬼子再凶他不也是俩胳膊俩腿儿的人,这时节全都回国耕田去了,其余村民听了连声称是,随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敢情小鬼子也是庄稼人儿啊?” 老太爷闻言,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村民们赶紧安静下来,请老太爷说话。老太爷说日本鬼子是从东洋国来的,东洋国在哪咱不知道,可一定是有海啊,要不然怎么能叫洋呢?那东洋国里的人,全是不种庄稼不种田的渔民海盗。 村民们没见过海,但既然不是庄稼人,自然也没有春种秋收的忙碌,那就随时有可能进山,不过这也没什么,还和往常一样加强防范即可,正说得热闹,突然一支响箭射上半空,村里人知道有鬼子进山了,老的小的连忙躲藏起来,其余的村民各拿刀矛弓弩,依着村长号令,前往“飞狐岭”伏击。 村里事先布置了暗号,发现有外敌进了峡谷,如果人少,那埋伏放哨的民兵就自行动手解决了;来得多了放响箭。因为地形关系,峡谷外面听不到,传到村里这声音却放大了许多倍,民兵们得到信号,立刻埋伏到山口附近。 日军佐官要配刀,不知老鬼子山崎是什么佐,反正是个挎着刀的军官。军官级别一般是按“少中上大、将校尉士”排列,日军是用佐官代替校官,佐官属于中高级指挥官,级别很高。对于一个毫无战略价值的小村子,竟由老鬼子山崎亲自指挥讨伐队,事情显得很不寻常。不过村民们并不知情,只是从没见过这么多日军,虽然这支讨伐队仅有一百多日军和一百来个伪军,但对这个小村子来说,已经是杀鸡动了牛刀。 村长带人到高处窥探,只见日军拉长了队伍,犹如一条长蛇,顺着如丝的山路逶迤而来,刺刀和钢盔在日光下泛着寒光,血红的膏药旗随风招展。在前面开路的是那一百多伪军,先头部队已经进了王莽岭峡谷。 峡谷里有很多陷阱,比如挖的深坑铺上乱草枯叶,底下全是倒竖的木桩子,还在地势险要处设置了窝弩。走在头里的一百多伪军首当其冲,虽是小心翼翼地一边探路一边走,一路上也扔下了不少尸体。伪军贪生怕死战斗力不强,要在以前一旦出现伤亡,早就转身溃逃了,可这次却不一样,日军在后架着重机枪压阵,谁敢退后一步就地处决,那些伪军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这种情形也超出了村民们的预计,打了几次伏击收效不大,被逼得步步后退,敌军终于开进了没有道路的峡谷深壑。“飞狐岭”是直上直下的万丈峭壁之间,有条狭窄的险径,最窄的地方云生足底,往前行只能一步一挪,转身都转不了,刮阵大风就能把人吹进深谷,底下是绿浪滔天的林海,两侧是刀削斧劈的悬崖,在民间传说里,仅有天上的飞狐才敢过去,故得此名,其险可想而知。 民兵们分散躲在“飞狐岭”对面的断崖上,投掷长矛射出弓箭飞石,把通过“飞狐岭”的日伪军一个接个打落深谷。走在“飞狐岭”上转身都困难,本事再大也无法举枪还击,更没余地躲闪,全成了活靶子。中箭惨叫以及坠入深壑的绝命长呼之声,在山里反复回荡。 日军的九二式重机枪到这里就成累赘了,步枪和迫击炮也施展不开,民兵全躲在死角里,以上制下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势。前头的伪军死伤不少,被迫退了下去,后边的日军毙了几个也遏制不住。 村里的民兵们见击退了敌军,无不欢呼雀跃,从没见过一次来这么多部队,何况又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本鬼子,看来只要有天险飞狐岭,日军怎么厉害也没进不了村。 村子里有个“傻子”,也不是真傻,人傻心不傻,就是脑子简单一根儿筋,只能占便宜不能吃亏,自小没爹没娘,长得又高又壮,但奇丑无比,但攀山越岭不让猿猱,能够用一只胳膊犁地,力大无穷。老太爷最疼傻子,平时就带在身边,谁说傻子不好老太爷就骂谁,这时傻子也在断崖上,他见飞狐岭上还有几名受伤的伪军,中箭带枪在那呻吟惨叫,缩在狭窄的道路上,想退又不敢退,在那哆嗦成了一团。 傻子看到这些伪军身上背着步枪,就想夺过来。他那身手村里无人能比,跟山魈一般攀着古藤爬上云雾缭绕的峭壁,那几个伪军都看得呆了,不等挣扎,早被傻子揪着领子拎起来,抛下了深谷,捡起几条步枪挎在身上。 其余的民兵在远处看着,忽见傻子身后的雾中出现了一个鬼怪,那家伙长得轮廓像人,但脸上都有个大套子,脸下是个猪嘴,其实这是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在民兵眼中看来,就和鬼怪一样,急忙拼命叫喊,招呼傻子赶快离开。 傻子虽然看不到身后情形,但是瞧见对面的民兵挥手大叫,他也知事情不妙,扭回头看了一眼,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已经到他身后了。山谷深壑中云雾缭绕,俩人事先谁都没看见谁,等到发觉的时候,险些撞在一处,都被吓了一跳。傻子反应迅速,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抡过去,就将那个日军打得翻着跟头摔下峭壁,随即探臂膀拽出了大环刀,就看后边也有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对着他举枪要打,傻子也明白挨枪子儿不是闹着玩的,纵身形跳起来抓住一条枯藤攀,“噌噌噌”几下爬到了高处。附近埋伏的民兵则端起弓弩长矛,准备打第二拨上来的日本鬼子,却有一阵阴森惨绿的雾气迅速弥漫开来。 别看村民们不懂这是日军放的毒气弹,但久在深山,也见识过瘴气,心知可能有毒,忙撕开衣襟遮住口鼻,不料这毒气走五官通七窍,埋伏在“飞狐岭”各处的民兵接触到毒雾,包括村长在内,相继倒在地上,身体抽搐口吐白沫,瞬间丧失抵抗能力,眼瞅着就活不成了。 “飞狐岭”山势狭窄,这风又是从外往里走,日军用掷弹筒放出的毒气弹,发挥了很大的杀伤力。大队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用毒气弹开路,穿过了“飞狐岭”天险,沿途看到倒地不起的民兵,近处的拿刺刀捅,远处的用枪射杀,一个活口不留,村长也被老鬼子山崎用刀砍掉了脑袋,两百多日伪军杀气腾腾,直逼青峰围里的血池村。 四埋伏在“飞狐岭”截击外敌的百余民兵,大部分被毒气弹撂倒在地,惨遭屠戮,只有傻子和两三个离得较远的民兵逃过一劫。这几个人舍命逃回村子,边跑边听身后传来枪声,子弹擦着头皮嗖嗖乱飞,就知道日本鬼子已经跟上来。 当时村里剩下的人全集中在村后一个大坑里,这个坑就叫血池,两千年前为皇陵挖的殉葬坑,那时候流行杀殉,活人砍了头填在坑里,要流血成池,所以叫血池,不过挖好之后没用过,这些年荒草丛生。村里以老太爷为首的老弱妇孺,还有一些村民收救的游击队伤员,都在这等着消息,远远地听见枪声不对,怎么会越来越近? 这就预感要到出事了,青峰围里是个绝地,尽头没有退路,千百年来全凭“飞狐岭”天险挡住外敌,真让日本鬼子打进来,村里人谁也别想活。另外那日本人虽说厉害,其实也就那两下子,全村民兵守着那“飞狐岭”,能让日本鬼子轻易进来?再说村长带领的民兵,岂能眼瞅着日本鬼子进山,这枪都打到村口了,莫非民兵全都牺牲了? 村民们不知情况如何,一会儿恐慌一会儿担心,皆是坐立不安,这时就看傻子一边胳膊夹着一个受伤的民兵,撒开大步跑进村子。大伙一看那两个民兵都受了枪伤,傻子身上全是血,屁股蛋子上也挨了一枪,但他自己浑然不觉,张着大嘴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拿手比划,想告诉老太爷是怎么回事儿,他越着急越说不清,还是跟在傻子后面逃回来的一个民兵说明了情况。 村民们得知这个消息,当场抱头痛哭,但这地方生存条件恶劣,使得民风彪悍,既然日本鬼子进来了,一定是要鸡犬不留,剩下的男女老少就准备要去拼命,却被老太爷拦住了,他认为日军有妖术,那有毒的绿色烟雾没人抵挡得了。 —文—大伙急得没办法,虽然不甘心束手待毙,但日军已经打了进来,即使不用毒烟,踏平这个村子也易如反掌。村民们缴获了几条三八式步枪,会用的人没几个,而且青壮民兵全死了,剩下些老弱面对穷凶极恶的日寇,只有伸脖子等死的分儿。村民们绝望已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人—老太爷让傻子背上自己,告诉众人往坑底走,这村子埋藏了两千多年的秘密,此时不得不让大伙知道了。村民们都听说过这件事,这个巨大的秘密只有每代村长知道,如今村长已经死了,不过老太爷是这村里岁数最大知道事情最多的人,他知道这个秘密没人会觉得奇怪。村民们跟着老太爷,穿过比人还高的草丛往坑底走,这里堆积着几块巨石,搬开露出一个洞口,里面深不见底。 —书—此时站在大坑边缘,转头就能看见日军鲜红的膏药旗在村中晃动,村民们不敢停留,鱼贯进了那个大洞。洞里有古代留下的火把,用油布包着至今还能用,老太爷指点大伙点了火把照明,往洞穴深处走。 —屋—村民们从不知道村子下边还有个洞穴,以为村里流传千年的秘密,就是一条逃生的暗道,绝处逢生,心里又惊又喜。但是走到深处感觉到并非如此,往里面走是个大山洞,这个洞大得都无非形容了,也没有底,尽头是一道大断层,深厚无比的大地从这里裂开,火把光芒照到对面断层上,众人一个个看得两眼发直,那个巨大的秘密此时就在面前。 那是一个谜一般的巨大生物,它白森森的脊椎早已变成了化石,骨架嵌在大地的断层中。村民们站在地底,跟这些大得吓人的白骨相比,如同一群蝼蚁般渺小,火把光芒有限,仅能照到其中一部分,但也足以使村民们胆战心惊。 老太爷告诉众人这是祖龙,大地的裂痕就是龙脉,春秋战国的时候就在此杀活人祭祀,每一代村长都要到这里拜上一次,他还是六十年前来看过一眼。村民大多迷信,想不到世上真有龙,全部惊得不知所措,趴在地上磕头膜拜,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实际上地质断层中露出的化石,是史前某种巨大的恐龙,这条断裂带则是深不可测,现在科学家称其为中原断裂带。以前的人们不懂什么恐龙,认为这就是祖龙,皇陵选在此地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村子里祖宗的遗训不让外人进来,也是害怕毁掉龙脉。 当村民们惊异于目睹了祖龙的同时,日军也已寻着血迹发现洞口了,村里没人说明村民全躲进了山洞。为了避免遭受伏击,日军往洞中投了不少毒气弹,随后又向洞里扔手雷,老鬼子山岐逼着伪军残部开路,日军都戴上防毒面具跟在后头,进洞剿灭幸存的村民。 日军为什么要兴师动众,来打青峰围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村子,不仅不计代价,甚至连《日内瓦公约》禁止使用毒气弹都用上了。据说有三种可能;第一是日军就是要拔出这个易守难攻的天险,以免被抗日武装利用;第二是日军侵华之野心巨大,事先经过了长达几十年的情报收集,绘制的中国地图精确无比,连中国自己都没这么精密的地图,而且情报收集广泛,矿产地理风土无所不包,而且日本人也相信风水,妄图截断中原的龙脉;此外还有第三种,那时候日军秘密研制了一种武器,称为地震武器,这种炸弹不是用来炸毁工事掩体杀伤有生力量,而是专门炸地脉,放置在地质断裂带深处,炸弹有定时装置,设置之后人员全部撤离,炸弹被埋在地下,到了时间自行引爆,爆炸的冲击波通过地脉传导,可以使千里之外的目标城市发生地震,不仅能有效破坏敌人后方,更可使敌方军民以为是天灾,作战决心与意志受到动摇,可谓一举两得。不过日军的地震武器,始终停留在秘密研制实验阶段,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也没有真正地投入使用。当年对青峰围这个村子的重点进攻,有可能是想找到中原断裂带的洞口,作为地震武器的试爆点,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日军的这一行动虽然属于绝密,但真正的动机也不外乎这三点。 当时老鬼子山崎指挥部队进了洞,一路追着村民们走入了大地裂痕的深处,突然随着一声巨响,山洞里的岩石塌落下来堵住了洞口,这大概是之前手榴弹爆炸引发的塌方,此后再也没人从里面活着出来,留在洞口的日伪军也不敢进去搜寻,仓皇由原路退回。至于进洞的日军和村民们去了哪里?是生是死?外面就没人知道了。我想可能村民中有幸存者从别的地方逃出来了,因此才有了关于中原龙脉的传说,这些事咱就没法确定了。往事如烟,转眼过去这么多年,中原断裂带的山洞仍被乱石阻塞,深谷尽头险峰环绕的村子也从此荒废,渐渐被世人遗忘。 第三章 夜盗董妃坟 【一、崔老道算命】 我在筒子楼有个老邻居叫崔大离,本名崔大利,取大吉大利的意思,因为此人太能吹牛,时间久了大伙都管他叫崔大离,但他对老天津卫的旧事,知道得特别多,说起来跟煎饼果子似的,全是一套一套的,其中有些东西还真不是胡吹。 咱举个例子来说,老天津卫有三宝三绝,三宝分别是“鼓楼、炮台、铃铛阁”,三绝是“十八街麻花、耳朵眼炸糕、狗不理包子”,这里面顶有名的是狗不理包子,当然我是指以前那个年代,如今的包子咱就不提了。 我曾听崔大离讲过狗不理包子的故事,有不少都是书本上没有,快失传的内容,比如这狗不理包子为什么叫这名儿?按现在正式的说法创始人小名叫狗子,生意太忙顾不上理人,所以他开的包子铺被称为叫狗不理,这听着就让人糊涂,怎么个太忙顾不上理人,主顾来了不理不睬,买卖还怎么做?另外民间传说里这狗不理包子不仅好吃,吃了还能升官发财,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儿? 以前在老南市筒子楼对面,正好守着一家国营包子铺,一碗馄饨三两包子就能对付一顿饭,我经常到那里解决午饭,如果遇上崔大离也在吃包子喝馄饨,他肯定要把这包子铺贬得一文不值,然后就开始给我讲“狗不理包子”的掌故,气得在这家包子铺工作的几位阿姨,狂用白眼儿翻他。 我听崔大离说,天津包子铺太多了,不是每种包子都叫狗不理,旧时的狗不理包子真是与众不同,天津人有句话:“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其实这话都多余,不在褶儿上当然是在馅料上,可狗不理包子全是十八个褶儿,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里面的馅儿也讲究,人们评价它是“馅大油多,肥而不腻,清香可口”。 这三句评语来得十分不易,馅料最大的讲究在于搭配,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时令不同,搭配的比例都有变化,肉馅里的香油葱姜放多方少全有定量,不凭眼力,必须看秤下料,最关键的一点,那时候没有味精,用骨头汤鸡汤调味儿,这种包子吃起来自然不一样。 狗不理包子的祖师姓高名贵友,小名狗子,自打清朝光绪年间开始,摆摊儿卖包子,小买卖雇不起帮手,这摊子座上所有的活儿,全是他自己打点。高贵友这名字起得好,可本身只是个摆摊儿卖包子的,能有多高贵?再说常来的主顾们不知道大名,习惯“狗子狗子”的这么招呼他,后来狗子凭着真材实料手艺精湛,把生意做得越来越火,回头客也越来越多,来买包子的人都排长队。狗子实在忙不过来了,只好想了个办法,在眼前放一个大碗,无论谁买包子,先把钱扔到碗里,他不用抬头,一看碗里是多少钱,该给几两包子就给人家拿好了递上去,只看钱不说话,连头也不用抬,能省的动作全省了,由此才得狗不理的名号。 狗不理包子的买卖越做越大,从运河边的小摊位变成了包子铺,又从包子变成了饭馆。清朝末年天津卫是驻军的地方,有袁世凯的部队在小站练兵,兵营里某位带兵的军官,听说了狗不理包子的美名,赶上不当差那天特意过去尝尝,买来包子往嘴里一放,一咬一嘴油,那味道又香又鲜,心里赞叹果然是名不虚传。 过了些天,恰逢袁世凯做寿,这军官发愁送什么贺礼,袁世凯手握兵权,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结交的全是名公巨卿,这样的领导你能送什么礼?礼轻了不仅拿不出手,还有可能得罪上司,礼重了又送不起,这军官想来想去,想起了前两天刚吃的狗不理包子,到袁世凯袁大人做寿的日子,拎了两盒狗不理包子去贺寿,袁世凯尝了一个也是连声称好,真是跟一般的包子不同,从此把这军官视为心腹着重提拔。 要说袁世凯后来能当上袁大总统,那心眼儿能少得了吗,专会花小钱办大事。他学这军官的法子,拎着两盒包子去拜见慈禧太后,慈禧在宫里天天吃御膳,御膳房里什么样的包子不会做?却真没有这种民间风味,慈禧本来也是只老馋猫,一吃就吃上瘾了,龇着大板牙笑得前仰后合,还认为袁世凯身为朝廷高官,却连这普通百姓才吃的包子都知道,必定是一位体恤民情的好官,袁世凯也因此更得势了,所以说狗不理包子不光能解馋,还能让人飞黄腾达。 据我所知,前边狗子卖包子的事绝对属实,至于袁世凯给慈禧太后送包子,只有崔大离说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编的,崔大离讲起这些段子比他自己家的事都熟,您大概觉得奇怪,崔大离四十来岁一个普通工人,无非平时喜欢跟别人胡吹乱哨一通,整天游手好闲没点儿正形,他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段子? 这还得从崔大离他家的老辈儿说起,人家家学渊源,不过传到崔大离这代,只剩下耍嘴皮子的本事了,真本事早已失传,他祖上是清朝末年挺有名的一位阴阳先生,江湖人称崔老道,能算卦会看风水,咱这次讲“夜盗董妃坟”,要说这座坟是怎么个来历,还得先从崔老道说起。 崔老道当年在南门里摆摊算卦糊口,提起他的卦术,也是名声在外,人们都说这老道算得准,实际上崔老道这套算命的卦术,全是糊弄人的江湖手段,连他自己都不信,唯独看风水看得准,找他选祖坟的都错不了,不过崔老道不愿意替人看风水选坟地,他知道泄露了天机,不折寿也得消福,所以几乎不用,平日里仅以算命为生。 崔老道算命的本事不高明,可仍有不少人很信服,比如前清时有三位去赶考的举子,路过崔老道的卦摊儿,三个人一路上都在想不知这次进京能不能皇榜高中,正好这有个老道会算卦,何不花几个钱找他测上一卦。 三个举子商量定了,一同来到卦摊儿跟前,问声道长,我们哥儿仨要进京赶考,您瞧瞧我们三人能否金榜题名? 崔老道坐在卦摊儿后面,抬起头挨个看了看这三位举子,不动声色地伸出一根大拇指,作势比划了一下,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三个举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觉得莫名其妙,老道这是什么意思? 头一位举子心想:“一个手指自是说仅有一人能够金榜题名,我刚生下来就找人看过,天庭饱满地格方圆,是天生的富贵之相,要说一个人能金榜题名,理所当然应该是我,这天机不可明言,说破了就不灵了,让我两位兄弟知道了,他们也会生闷气。”于是摸出钱来,毕恭毕敬地送给崔老道,付了很多卦钱,兴冲冲地去了。 其余两位举子和先前这位想得差不多,都以为崔老道这一根手指,是暗示自己能够皇榜高中,心中窃喜,不敢表露出来,也加倍付了卦钱,拱手告辞离去。 崔老道旁边的徒弟都看傻了,师傅也太厉害了,一句话没说,只用手比划了一下,那三位就心甘情愿付了这么多卦金。 崔老道告诉徒弟,为师这一指里的学问可大了,这一根手指可以解释成三人中只有一人考中,或是三人中只有一个人考不中,还可以看成三个人里一个也考不中,不管结果怎样,那三个举子都会觉得为师卦术如神未卜先知。这算命卜卦的江湖手段,就看你会不会左右逢源了,有此则神,离此则庸。 这就如同某人问算命先生家有兄弟几人,算命先生说你必是“桃园三结义孤独一枝”,全是模棱两可的套话,怎么说都准。以前有个散尽家财走投无路的人来算卦,这人是个二世祖,以前家里有钱,老子撒手归西,剩下他继承家业,不会做买卖,干什么都赔钱,最后把房产都搭进去了,找算命的给指点指点。以往那些算命的先生,如果得过真传,必然知道一个秘诀,当时正值战乱,算命先生收了卦金,就说你这人武运亨通,应该去当兵,那个人还真信了,去当兵打仗,从死人堆儿里活了下来,几年之后成了一个大军阀,大军阀带着金条来跪谢算命先生,其实他不知道,这算命的遇上他这样的主儿,全往军队里打发,因为这种人什么都不会,你指点他别的营生肯定做不好,唯有在战乱时去当兵,十个里头死九个,剩下一个只要活到最后,怎么还不混个一官半职的,当然认为算命先生是神卦了,却不知这算命的身后跟着多少枉死鬼。 崔老道就以这些本事赚钱,不必为穿衣吃饭发愁,饿不死可也撑不着,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有大户人家请他看风水,这崔老道一时鬼迷心窍泄露了天机,才引出一段“夜盗董妃坟”。 【二、大盗燕尾子】 董家是地方首屈一指的大户,家有良田千顷,仆役成群,家里有钱,却没有权势,常被官府盘剥,总在这方面吃亏。董地主许下大愿,将来一定让儿孙里有人做大官,否则再怎么有钱也没用,可家里几个儿子读书不成,没有一个争气,没办法使钱买了个一官半职,也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怎么这么倒霉,家里人当上官就出事,这身官衣儿硬是穿不稳。 董地主万般无奈,想起自己有个闺女,生得花容月貌,以前有人出主意让董地主把女儿嫁给王爷,那时没舍得,如今狠了狠心,但是不嫁王爷,重金买通了宫里的总管,让女儿进宫当了贵妃,成为皇上枕头边儿的人,从此董家就是皇亲国戚了,刚威风了还不到半年,宫里就出大事了。 原来这董妃在宫里没怎么受皇上宠爱,也不懂宫里的规矩,得罪了慈禧太后,随便安了个罪名逼着她吞金而死,董妃死后也不能进大清的后龙禁地,尸首送回来让家人自行安葬,董地主大哭了一场,一是伤心女儿惨死,二是哀叹董家气运不好。 有人给董地主指点,说是董家祖坟风水旺财不旺官,要想得势,还得在找块好坟地,董地主就想起崔老道来了,这崔老道懂眼,别看算卦那套玩意儿不灵,看风水找穴找他准没错,当即把崔老道请到家中,许下重诺,只要崔老道能给找一块好坟地,把董妃埋进去,让董家有钱有势,今后有董家一天,就拿崔老道当祖宗孝敬。 崔老道那时候年轻识浅,人称崔老道,只是个绰号,因为摆摊儿算卦要穿道袍,当时脑子里一糊涂,信以为真了,觉得自己摆摊儿算卦太清苦,这些天生意一直不太好,再不开张就该挨饿了,倘若今后有个董地主这样的大户人家做靠山,下半辈子算是有了指望,犹豫了一阵,点头应允。 董地主大喜,忙取出银票,请崔老道去找块好坟地。 崔老道忙摆手说:“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可来不及,等找着坟地,董妃的尸首也该臭了,那还怎么入土为安?贫道早看好了一块宝地,跟谁都没提过,你依贫道指点,直接把董妃安葬在那,保你今后大富大贵权势熏天。” 董地主将信将疑:“既然崔老道早已觅得一块风水宝地,为什么不自己用,会这么好心告诉我吗?” 崔老道看出董地主的疑虑,坦言道:“实不相瞒,一分宝地一分福,吉地留与吉人来,贫道命浅福薄,只恐受不了那么大的福分啊。” 董地主放下心来,请教崔老道这块风水宝地的详情,在什么地界什么山,到底怎么个好法。 崔老道看看左右无人,招呼董员外附耳过来,距县城十里,有座壶山,那山势形同一个酒壶,山中一道清泉飞流直下,就像那壶里倾出的琼浆玉液,这地方可不得了,贵不可言,董妃这座坟应当选在壶山下面,坟前立块碑,坟怎么样不要紧,坟前的碑配上此山,那就成了形势了,唤作“单杯饮酒水长流”,从今往后,您就丈母娘看姥姥——等着瞧好吧。 董地主喜出望外,不过董妃刚死,尸骨未寒,要尽快入土为安,答谢崔老道这事儿得先往后推一推。崔老道说:“此乃人之常情,理应如此。”还帮着指点董家怎么选坟,坟坑挖多深,坟头起多高,那石碑的朝向方位,事无巨细,全给说到了。 董家这场白事办得很大,开水陆全堂的道场,老道和尚请来一堆,念经超度亡魂,送葬那天,前头是吹鼓手开道,后面举着三丈六的引魂幡,跟随着几十对纸人纸马纸牛纸轿,纸人过去四对香幡八对宝伞,再往后有七个大座带家庙的席棚,用马车拉着,僧道尼姑请了一百六十名,道队抬着口大棺材,这棺材那叫一个贵气,三道大漆挂金边儿,头顶福字脚踩莲花,有一十八位精壮杠夫抬着,杠夫们一个个头戴红缨帽,身穿绿马甲,全家送殡的足有好几百位,浩浩荡荡跟在最后,瞅着不像是给董妃出殡,倒像摆阔的招摇过市。 董家有钱,也不在乎这个,到壶山底下,把那口大棺材埋了,回来之后果然官运亨通,本来就财大气粗,如今家里又有人做了朝廷命官,结交了很多权贵,成了地方上名副其实的土皇上,董地主这口气算是出了,却把答应崔老道的事忘在了脑后。实际上不是真忘了,他虽然有钱,却是个老财迷,觉得董家时来运转,多是命中注定,那坟地只不过埋了董家一个女儿,怎么可能左右兴衰祸福,崔老道吃江湖饭,耍两下嘴皮子就想吃我董家一辈子,门儿也没有啊。 崔老道不肯甘休,找上门来,董地主早吩咐好了手下人,等崔老道一来,乱棍打出去,崔老道当场让人打断了一条腿,他知道这是报应,谁让自己把那块风水宝地告诉了董地主,董家有钱有势,他也不敢再声张了,忍了口气,躲回了乡下老家。 崔老道这个老江湖,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深知董家有今天,全借着壶山那块宝地,养好了断腿之后,有心要请几个朋友盗了董妃坟,可董地主已经把壶山那块地买下来了,专门有守坟的人住在山下,想盗也盗不了。 崔老道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到处散播风声,说壶山附近是块宝地,当成坟地必主富贵,董地主只买了山下一块地,周围全是荒山野岭,挡不住别家来山里埋死人,很快壶山四周的坟头就连成片了,坟前的石碑也是高低起伏,从风水形势上说,如此一来又成形势了,唤做“群碑饮进壶中酒”,没出几年壶山上的清泉彻底干涸,这也许是坟地太多造成水土流失,总之再也没有水了。 董家的家境从此一落千丈,想求崔老道想办法,崔老道躲在乡下不出来,不久之后,董地主一命呜呼,剩下的人分了家产,投亲靠友各寻生路去了。 崔老道的日子也不好过,这时已经是民国初年了,赶上外面打仗,兵荒马乱,卦摊儿没法摆了,眼看家中米缸都见底了,正坐屋里发愁呢,忽然有人找上门来,要跟崔老道合伙夜盗董妃坟。 要说来的这位可不是一般人,清朝末年,天津卫有名的大盗,江湖绰号“燕尾子”。清末民初,出过好几个飞贼。大清同治年间,北京城擒获飞脚大盗燕子李,押到菜市口砍了脑袋。民国时北平有个燕子李三,后来被侦缉队抓获挑了脚筋,还没等到处决,先在监狱里憋死了。解放后公安人员在山东济南逮到过一个贼,也叫燕子李三,跟前边那位同名同姓又是同行,但不是同一个人,这个李三在公审大会之后让人民政府枪毙了。有人认为这几个姓李的飞贼,都是同家同门,其实只是赶巧了。 天津卫的飞贼“燕尾子”,也是真有其人,在民间传说这个人的本事大到什么程度呢,他能纵身跃到半空之中,伸手抓住掠过的燕子,可能是误打误撞,偶然抓到一次从身边飞过的燕子,才得了这么个绰号。自幼练的功夫,号称是“猫蹿狗闪、兔滚鹰翻、蛤蟆蹦骆驼纵”,实际上属于天赋异禀,全凭腿脚利落跑得快能翻墙,也做过许多案子,曾一夜之间连偷十四家商铺,只因官面儿上拿得太紧,他在城里躲藏不下去了,被迫来找崔老道。 燕尾子当年是崔老道的盟兄弟,几个人结义,他排到最后是老疙瘩,早听说董妃陪葬品中有很多珍宝,董家不仅有钱,董妃身上更有不少宫里的好东西,他想趁着天下大乱,把董妃坟扒开,得了这笔钱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不过燕尾子是钻天儿的贼,没有入地的本事,只会偷活人,不会偷死人,况且壶山周围坟头太多了,董妃坟前的那座石碑,也早就不见了,现在除了崔老道,外人谁都找不着,他劝崔老道阴间取宝,阳间取义,把这个活儿做了,下半辈子就不用再发愁了。 这番话正搔着崔老道的痒处,他怕让家里人听着,当时没有多说,把燕尾子带到村里一个小酒馆中,要了几个菜,俩人推杯换盏,密谋盗墓取宝的勾当。 按照燕尾子的意思,这活儿就他跟崔老道俩人干,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动手,挖开坟土撬开棺材,然后原样填回去,不等天亮就完活儿了,得了东西对半平分,神不知鬼不觉。 崔老道说兄弟你是钻天儿的本事,下地的活儿你却是外行了,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壶山那地方不算太偏僻,周围还有村舍人家,天黑下手天亮走人是没错,可只有你我两个人不行,我当年是亲眼看着董妃那口大棺材埋到坟里,埋得多深都是我给提前算好的,坟土可不浅啊,单是那口棺材也不好撬,咱俩人干这活儿够呛,还得再找两个帮手。 燕尾子说:“兄长所言极是,可眼下还能找谁帮忙呢?” 崔老道说这件事为兄早想好了,好几年前就有这个打算,奈何那时候董家还有守坟的人,眼下大清国都没了,军阀你打我我打你,谁还管得了死人的事,这俩人一个是石匠李长林,一个是专门吃倒斗扒坟这碗饭的二臭虫,只要有这俩人相助,想盗“董妃坟”真是易如反掌。 【三、金鸡董家】 崔老道提起的这两个人,头一个石匠李长林,那是这附近村子里的一条好汉,气壮胆大,家中贫寒,除了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再没别的本事,以开山凿石为生,挖坟土砸棺材离不开这样的人。 第二个是倒斗老手二臭虫,此人长得活脱跟地洞里的老鼠一样,小眯缝眼又贼又亮,刚生下来就让家里人当成怪胎给扔了,也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跟着个掏坟的师傅打下手,连个名姓都没有,后来师傅死了,他穷得没衣服穿,逼于无奈也去挖坟包子,剥死人身上的衣服,后来尝着甜头了,白天睡觉晚上出门,专到乱坟岗子上翻东西,乡下那坟地里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偶尔寻得个银首饰瓷碗之类的,勉强混口饭吃,可二臭虫掏土挖洞的手艺很高,因为天天晚上干这个。 燕尾子拍案称好:“想不到兄长早打好主意了,事不宜迟,咱赶紧找这俩人去吧。” 二人起身离了饭馆,到附近的村子里,找到石匠李长林和二臭虫,那俩人也认识崔老道,只不过没有深交,一看崔老道突然登门,赶紧尊称:“道长,有何见教?” 崔老道说:“没别的事儿,久闻你们二位,苦于无缘往来,今天老道和这位兄弟做东,想请你们哥儿俩喝杯酒,能给老道这个面子吗?” 李长林和二臭虫受宠若惊,长这么大从没人请咱喝过酒,何况是道长这等人物,当时就把手头的事儿都放下了,一行四人打了些酒,买了几包卤肉卤菜,来到二臭虫家。这二臭虫又丑又穷,也没有媳妇,光棍一条,家住在村子外头,孤零零一间破房子。 崔老道一看这地方很僻静,正好商量大事,他把燕尾子介绍给那两个人,几个人喝酒说话,酒过三巡,崔老道说:“咱这几个人能捏到一块儿,也是难得的奇缘,何不趁此机会结为异姓兄弟,今后吉凶相救,祸福与共,不知兄弟们意下如何?” 李长林和二臭虫大喜,四人当即撮土为炉,插草为香,一个头磕到地上拜了把子,崔老道年岁最大当了大哥,说是老道,这时也就36岁,倒斗的二臭虫32岁,做了二哥,三兄弟是燕尾子,29岁,石匠李长林27岁,所以他是老四。四个人赌咒罚愿,皇天后土在上,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四个人称兄道弟,拜完把子接着喝酒,李长林和二臭虫也是明白人,知道崔老道不可能跟他们无缘无故拜把子,这时就能把话挑明了说:“大哥跟三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甭管有什么事,只要从大哥你嘴里说出来,咱兄弟赴汤蹈火绝没二话。” 崔老道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把打算盗挖董妃坟的念头,一五一十跟这俩人说了。 二臭虫听完这话,喜得抓耳挠腮:“大哥你怎么不早说啊,这个活儿要是做成了,那真是遂了我二臭虫一世的心愿。” 李长林对盗墓这种事有些发怵,但他也是穷怕了,既然想发财,就得有胆子担风险,当场拍了胸脯,只要用得上他这膀子力气,绝不含糊。 燕尾子也得表个态,他跟那二位说:“二哥四弟,你们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乃是天津卫头一号的飞贼,走千家过百户,窃取不义之财,这年头狗咬破的,人敬阔的,能发财的事什么也敢干。咱兄弟四人各尽所能,阴间取宝,阳间取义,东西到手之后一碗水端平了,一人分一份雨露均沾,若违此言,天诛地灭。” 崔老道等人齐声称是,四个人歃血为盟,当天把这件事敲定了,商量好之后,各自回去准备,第二天傍晚在壶山附近碰头,人到齐了,家伙也带全了,先到没人的山沟里躲着,吃点干粮等待天黑。 崔老道给三个兄弟说起董妃坟的来历,以及董家如何不仁不义,还打断了他一条腿。李长林奇道:“这董地主又贪又奸,老天爷当初怎么让这号人发财?”崔老道说:“听闻董地主家祖辈儿也是取宝发的财。”二臭虫说:“大哥,这件事儿我们还真是头一次听说,原来董地主的祖辈儿也是掏坟包子的,您给好好讲讲,到底取的什么宝能发这么大财?” 崔老道说兄弟们,董家祖辈儿可不是依靠挖坟掘墓发的横财,你们是有所不知,董家以前号称金鸡董家,那时候是董地主的爷爷董老地主当家,起先家里穷得连条不露腚的裤子都没有,种两亩薄地为生。一天有个南方人打董家门前过,不知看见什么,站住可就不走了,从此每天都来,在地上东翻西刨,董老地主好奇问那南方人想找什么东西,南方人一开始不肯说,几年之后垂头丧气地告诉董老地主,说董家这两亩薄地是块宝地,宝地下面必然有宝,可是至今也没显宝,如果显了宝你找到地方挖下去,一定能找着不得了的东西,他是没这福分,只得悻悻离去。董老地主当时也没太在意这话,觉得这人是穷疯了,庄稼地里能有什么宝物,没多久已把这件事给忘了,那天晚上睡着觉,听见外面好像有动静,他披上衣服出来看,就见田头上有几只小鸡,好像在那啄虫子啄米,他担心让小鸡啄坏了庄稼,赶紧过去,走到跟前却什么也没有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忽然想起那个南方人的话,挖地几尺,挖出九只黄澄澄的金鸡,不知埋在地下几千年了,董老地主用这九只招财金鸡做本生息,钱跟流水似的赚到手,陡然而富,一下子发了横财,因此以前都称其金鸡董家,是这么个来历,如今福分尽,缘分到,落至这般地步了。 从地下挖出招财金鸡的事,听得燕尾子等人直吞口水,说着话天色已晚,夜幕降临了,但依倒斗的二臭虫说,必须等到三更天动手,现在时候还有点儿早,保不住有人路过,挖坟要等这天黑透了,最好在三更半夜,鸡不叫狗不咬的时辰。 夜盗董妃坟这四个人,崔老道是能看风水的老江湖,燕尾子是胆大心黑身手敏捷的飞贼,李长林是气力过人的石匠,只有二臭虫是盗墓的。所谓隔行如隔山,别看崔老道能给人选祖坟的坟地,但是怎么掏坟掘墓,他就不太懂了,好比是会打江山的不一定会坐江山,会宰羊的未必烤得了羊肉串,所以盗董妃坟的勾当,怎么下手怎么选时辰,全是二臭虫说了算。 闲着无聊,崔老道又给兄弟们讲了这壶山的旧事,二十年前崔老道跟师傅到过此山,那时山上还没有泉水,后山有个山庄,也住着个大户人家,山庄盖着一半,打算等盖好了全家搬进去,崔老道的师傅找上门去,说此山形势不俗,是块宝地,但这庄子盖好了也不能住,住进去就得出事。 人家根本不信,认为是两个江湖骗子,到这胡说八道蒙钱来了,把崔老道师徒赶下山去,师傅跟崔老道说,等着看吧,这家人家住不了一年,崔老道也不敢轻信,师傅何以如此肯定?师傅把他带到高处远望,指点说你看这座山,山形地势如同一艘要出海的巨舰,可这地方没水,而且山势朝阴,需要二十四个汉子才能掌得住这条船。 结果那家人搬进山庄,家里的壮年男子一个接一个的死,老人小孩女子都没事儿,死的全是二三十岁的汉子,住不到半年不敢再住了,这山庄从此荒废,山里死了二十四个人之后,忽然出现了一道清泉,顺着壶山倾泻到山脚,山形地势从此变了,从风水上说,水也有阴阳雌雄之分,雌水平静,雄水湍急,壶山这道水是动中有静的雌水,故此适合埋葬女子,倘若只有董妃坟一座坟碑,那么其家富贵无限,可现在这地方成了乱坟岗子,早把风水破了。 大盗燕尾子等人听完崔老道这番话,都觉得高深莫测,心服口服外带佩服,等到深夜,月亮升起来了,但是乌云遮月,月光时有时无,四个人换上黑衣黑裤,脑袋上戴了黑帽子,从上到下一身黑,脸上戴了唱戏的面具。 为什么是这身打扮?原来干这种下地的活儿,不能穿平常的衣服,坟地虽然偏僻,难保没人从附近路过,如果晚上有月光,穿得太显眼了,让路过的人看到,不吓死也得吓惊了,那这事儿就败露了,所以得穿黑的。 脸上戴面具是怎么会事儿?按二臭虫的说法,荒坟野地,夜里人迹灭绝,人迹不到,就容易有别的东西,比如狐狸黄狼野猫之类,这些玩意儿也够吓人的,盗墓的戴上面具,它们吓唬不了人,反而让人给吓跑了,说迷信的话这就是为了辟邪。 四个人收拾齐整,挑亮马灯从山沟里出来,直奔董妃坟,到了地方由崔老道指出坟头,乱坟当中,有一座长满了野草的坟头,没有石碑,看着跟周围的坟包子没什么两样,崔老道绕着坟走了一圈,点头道:“错不了,这就是董妃坟。” 【四、二臭虫】 二臭虫、李长林、燕尾子三人围拢上前,看这些坟头都差不多,一个座挨着一座,长着半人多高的野草,万一崔老道认错了,今天晚上可就白忙活一场。 崔老道说:“错不了,这种土坟的坟头,受到风吹雨淋,早已面目全非,但董妃坟上边是土堆,坟根儿却是用砖砌了一圈,半墓半坟,到这一走一踩,感觉出脚底下是砖不是泥土,这就认准了,准是董妃娘娘的坟。” 三人一听更佩服崔老道了,找准坟头了,那就赶紧动手吧。李长林扛着锄头锹镐,当下摩拳擦掌,抡起锄头就刨坟头。二臭虫赶紧拦住:“兄弟,外行不是,你这么刨得刨到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棺材?”李长林实心眼儿,只知道出力气,瞪眼问:“不这么刨怎么刨?”二臭虫说,这是你二哥我拿手的活儿,你等着瞧好吧,他问崔老道董妃娘娘的棺材是怎么放,头朝那边,脚向何方,埋了多深?崔老道拿出罗盘确认方位,给二臭虫一一指明。二臭虫认明方位,从坟头侧面下手,拿铲子打洞,他常年吃这碗饭,手底下飞快,让李长林帮着掏土,跟只大耗子一样,一会儿就掏出一个窟窿。崔老道提着马灯照明,大盗燕尾子手按背后的钢刀,在一旁把风,没用多大工夫,二臭虫这条盗洞,已经挖到了棺材的莲花底。 旧社会棺材各个部分都有讲究,棺材盖子叫命盖,也叫宝盖,讲究的里面还要套一层七星盖,死人放进去仰面横躺,不能脸朝下,如果揭开棺材一看死人脸朝下,这人一定死得冤屈,横着躺在棺材里,头顶冲得挡板这边,一般外面有个福字,这叫头顶福字,两脚脚心对着的这一端,挡板上雕刻一朵莲花,这叫脚踩莲花。 二臭虫是掏坟包子的老手,盗洞直奔着莲花底挖,因为要是从坟头挖,得把棺材全露出来才能下手,打侧面挖棺材的莲花底,最为省时省力。他掏干净土,一摸莲花底太结实了,说明这口大棺材用了最好的木料,坚硬如铁,埋到地下,虫蚁啃不动,渗水浸不坏,尸体放里面几百年不变样。 二臭虫俩胳膊肘着地,倒退着爬到洞外,对李大林说:“四弟,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石匠李长林问明白该怎么下手,把唱戏的脸谱罩严实了,拿上锤子凿子爬进盗洞,洞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亮,李长林摸到棺材的莲花底,把凿子对准接缝儿,趴在洞里用铁锤去凿,他这都是在山上凿石头的家伙,棺木再结实,也架不住他这通凿,又是在土洞子里,响声传不上去,即使有人从附近路过也听不见,所以说二臭虫这两下子高明。李长林虽然身大力不亏,可趴着干活儿使不上劲,忙活得满头是汗,地洞子里空气不流通,他觉得憋气把面具摘了,好不容易凿开莲花底,忽然一阵白气从棺材缝里冒出来,恶臭扑鼻,李长林被呛了一口,赶忙退了出来。 外边那三个人一看李长林脸色发青,问他怎么回事也说不出,就觉得胸口发闷两腿发软。 二臭虫懂行啊,他知道是李长林把面罩摘了,那棺材的莲花底一开,让阴气给冲了,这难受劲儿一时半刻过不去,只能先让他喝口水,到坟旁草丛里坐着歇息。 再往下还是二臭虫的活儿,他带上绳索爬进洞里,摸到董妃娘娘的两只脚,用绳子捆住了,然后从洞中退出,跟燕尾子俩人一齐动手,把尸体从坟里拽了出来。 崔老道等人借着灯光一看,董妃当初是被逼吞金而死,死后尸体送回家中安葬,由于时间比较长,所以用白灰防腐,过去好些年了,也没变成枯骨,头戴朝冠身穿朝服,两手攥拳,一手握着元宝,一手握着玉,怀里抱着锦囊如意,身上挂满了首饰,一张脸死白死白,两腮抹的红胭脂还没退掉,五官清晰可辨,一双眼半睁半闭,按那个迷信年代的说法,这是含冤而死死不瞑目。 这时天上流云移过,玉兔从云中露出,死人忌讳见三光,月光算是一光,死尸让月光一照即成走影,走影在古书中是行尸的意思,迷信的人都相信这种说法,二臭虫赶紧用布盖上了董妃娘娘的脸。 纵然是二臭虫这等盗墓老手,见此也觉得心惊胆战,几个人迟疑了片刻,开始上去撸镯子拔金钗,身上挂的朝珠锦囊全摘下来,拿个大皮口袋装上,燕尾子又爬进洞里,把棺材里剩下的东西卷了一空,大皮口袋都快装不下了。 二臭虫最是贪心不过,将董妃娘娘的尸身,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确认什么都没有了,一手托起董妃的头,按后脑让尸首的嘴张开,伸手进去把口含抠出,又要扒董妃身上的朝服。 崔老道虽跟董家有仇,可不想把事做得那么绝,拦住二臭虫:“这回拿的东西差不多了,剩下的衣服鞋子留下别动了,你把这朝服扒走了也没法出手,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从古墓里扒的,万一走漏风声,咱兄弟几个全得受牵连。” 二臭虫心里舍不得,只好勉强答应了,动手把董妃尸身推回了棺材,要埋土的时候,二臭虫跟崔老道和燕尾子说:“李长林让坟里的阴气冲了,你们二位先把他扶回去,剩下填土的这点活儿,我二臭虫一个人包了,三下五除二干完了,马上过去找你们。” 崔老道也是担心李长林的情况,点头同意,跟燕尾子把东西都带上,扶着石匠李长林往回走,走到一半崔老道一拍自己脑门儿,真是糊涂了,二臭虫这小子财迷心窍,假装留下来殿后,实际上肯定是要扒董妃娘娘身上的朝服,另外董妃是吞金而死,依二臭虫往常的手法,就得把死人肚子剖开,将肠子一节一节拽出来,不摸走那块金子不算完,想到这他让燕尾子留下照顾李长林,崔老道急匆匆赶回董妃坟,一看那情形,立时吓了一跳。 原来二臭虫果然惦记董妃肚中的金子,把推进棺材的死尸又拽了出来,朝服朝冠扒了个溜儿光,用刀戳进死尸的肚子,伸手进去掏出肚肠,一节节地抠摸那块金锭。 董妃娘娘当年是含冤而死,这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看二臭虫是盗墓老手,可也免不了做贼心虚,他以前住破庙睡门洞,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穷怕了只顾着求财,贪心一起十万罗汉也降压不住,不想这时半空乌云忽开,一轮明月悬在头顶,二臭虫猛然想起没拿布遮住死尸的脸,一抬头就看白霜般的月光,正照到董妃的脸上,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突然睁开了,也没有眼珠子,黑乎乎的两个窟窿,把二臭虫吓得一口气没转上来,仰面摔倒在地,蹬了两下腿,就此气绝。 崔老道赶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远远传来鸡叫,他一看面目扭曲的二臭虫横死在地,董妃的尸身也一动不动,就知道出事了,暗骂二臭虫糊涂,能吞到肚子里的金子能有多大,为了这么点东西把小命搭上了。 崔老道跪地上给董妃磕了几个头,拿朝服盖住董妃,连同二臭虫的尸体一同推进坟中,用土堵住了坟窟窿,拿马灯一照四周没留下痕迹,扭头便走,找到燕尾子和李长林,这事一言难尽,前往李长林在村子里的住处,一面让李长林喝了滚热的姜汤,一面把二臭虫被活活吓死的经过说了。那俩人也自摇头叹气,二臭虫贪心太大,想背着兄弟们在董妃尸身上掏金子,违背了当初立下的盟誓,可怎么说也是拜把子兄弟,如今惨遭横死,三个人也都抹了几滴眼泪。 石匠李长林被坟里的阴气冲到,经过这一夜也好多了。崔老道看天都大亮了,乡下人本来起得就早,这又是在村子里,周围人多眼杂,没法在白天分赃,从董妃坟里掏出来的东西,仍装在大皮口袋里,先放到床底下压起来。盗墓之前安排在二臭虫家分赃,已经备好了酒肉,燕尾子翻墙过户取回来,拿到李长林家里做饭,吃完倒头便睡,都在一张床上,谁一动床下的东西,其余的人就能察觉。 等到夜里掌灯时分,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三人关上门点了油灯,在屋里摆上桌子,一坛子老酒,烧鸡酱牛肉切了两大盘,商量怎么分东西。本来是四个人合伙夜盗董妃坟,如今二臭虫死已经撂屁了,尸首埋到那荒坟之中,这家伙光棍一条,长得丑陋,禀性孤僻贪婪,又以掏坟掘墓为生,没亲戚朋友,远近四邻根本没人愿意理会他,没了也就没了,今后绝对无人追究。 崔老道说:“二弟是无福消受这笔横财,看来这也是天意,只好咱们三人平分了。” 李长林从来没见过珍宝,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出手,没得手之前想得挺好,得手之后反倒觉得为难。 崔老道同样是穷人,摆摊儿算卦的能有多少钱,自然也不太懂,好在有天津卫出了名的大盗燕尾子,他往常得的贼赃,什么好东西都有,更知道如何销赃,什么东西值什么行市,没人比他再清楚了。 三个人正商量分赃的事,屋外风雨大作,原本关得好好的门,突然让一阵狂风给吹开了,就像让什么东西给撞开一样,把照明的蜡烛都给吹灭了,霎时间,这屋里屋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五、石匠李长林】 石匠李长林的家,比二臭虫的破屋子强不到哪去,正屋不过是一张破桌子三把烂椅子,一下雨到处往下漏水。 三人正坐着喝酒商量分赃,忽见大风把门吹开了,蜡烛也灭了,燕尾子是做贼心虚,以为外面有人,探臂膀拉出刀来,他是飞贼亡命徒,身上总带着家伙,鲨鱼皮软鞘里有柄柳叶钢刀,当下拽出钢刀在手,蹿到门后亮个“夜战八方藏刀式”,一旦有人进来,抡刀就砍。 崔老道也是提心吊胆,赶紧把装满赃物的大皮口袋塞回床底下,怕让人抢了去。石匠李长林瞪眼看了半天,屋外没人,就是风雨把门吹开了,点起蜡烛,重新将屋门关上。 大盗燕尾子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阵确实没有人踪,收起刀来回来落座,他说:“这次的活儿做得干净利落,夜盗董妃坟之事除了横死的二臭虫,只有在座的三个人知道,没必要担惊受怕。” 崔老道点了点头,三弟所言有理,但夜长梦多,还是赶紧分了东西,各自远走高飞才是。 石匠李长林把酒肉收拾到一旁,将那大皮口袋里的东西抖落在桌面上,让烛光一照,映得那些珍宝异彩纷呈,看得三人眼都直了,可有二臭虫前车之鉴,那家伙贪心太大,忘了赌过咒发过誓,瞒着弟兄们回去掏金子,落个横死荒坟的凄惨下场,干这等勾当很少有不信邪的,死的全是不信邪的,所以三个人谁都不敢再有非分之想,这么多珍宝,一人一份也足够下半辈子花用了。问题是这么多珍宝,件件都不一样,价值也不相同,怎么分才分得均匀?李长林是个大老粗,不懂这些规矩,问燕尾子三哥看怎么分好?燕尾子说咱还是听大哥的吧,大哥说怎么分就怎么分。崔老道当仁不让,说道:“承蒙兄弟们信得过,可这些珍宝实在不好均分,总不能论分量称三份。依我看不如这样,咱们一圈分三件,转圈拿,轮到谁,谁就自己挑选一件,一圈一圈轮下来,这不就分匀了吗。”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齐声称好,还是大哥有见识,这么分心明眼亮,谁也不亏谁。三个人各自找了条口袋,崔老道执意让李长林先选,其次是燕尾子,最后轮到他自己。石匠李长林看得眼花缭乱,他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珍宝,伸手过去拿了那锭金元宝,是董妃娘娘在棺材里用手握的元宝,没有多大,却是真金白银。 燕尾子早盯上了一枚翠玉扳指,这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如果拿个铜盆装满水,将这枚扳指扔进去,满屋子绿光,而且个头小容易带,拿到古董店里找个买主儿,至少能值两千块袁大头。 往后轮到崔老道,他拿了董妃娘娘口里含的珠子,这颗珠子不是宫里的东西,而是董地主家传的玩意儿,虽不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但也绝对称得上是颗宝珠。 大盗燕尾子这才看出来,合着三个人里头只有石匠李长林不识货,敢情崔老道也是懂眼的行家。 三人将拿到手的东西各自收起来,刚把珍宝分完了,蓦然间“咣”的一声,一阵阴风又把屋门吹开了,屋门晃来晃去,这阵阴风吹到身上,三人都觉得寒毛竖起。 崔老道心知不好,这阵阴风来得不善,屋门明明栓上了,怎么来一阵风就吹开了,他想到这同燕尾子李长林走到门口,就看屋外细雨乱飘,乡下人睡得早起得早,没几家舍得点油灯,这时候早都睡了,也不见星月之光,阴雨天连蛤蟆都不叫,村子里黑咕隆咚一片寂静,李长林家住得又偏僻,放眼看出去不见人踪,只闻落雨声淅淅沥沥。 三个人心里发慌,只想分了贼赃等天亮跑路,看屋外没人,刚要把门重新拴上,这时半空里雷鸣电闪,就见门前十几步开外,站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身穿朝服头戴朝冠,脸色死白死白,腮上抹着胭脂红,恶狠狠盯着李长林家的屋门。 三人大吃一惊,急忙把门关上,燕尾子惊道:“是董妃娘娘!”李长林也哆嗦成了一团:“从坟里……从坟里爬出来的行尸……”崔老道抖落着手说:“坏了,不是行尸,是董妃娘娘的厉鬼,咱们几个掏坟毁尸,人家不饶啊。” 三人心知董妃娘娘死得冤屈,一缕阴魂不散,昨天晚上月下尸变,惊死了二臭虫,相传宫里横死嫔妃,身上都要用朱砂画压鬼的宫印,二臭虫掏出董妃的肚肠,可能把那压鬼的印记也给毁了,此刻冤魂找上门来索命,岂肯善罢甘休,如果事先知道真有鬼,说什么也不敢夜盗董妃坟。 燕尾子怕上心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把分来的贼赃缠到腰里,想抬脚踹开后窗夺路而逃,却被崔老道拦了下来。崔老道说:“兄弟别慌,你逃得再快也得让董妃所变的厉鬼追上。”燕尾子一想不错,三个人一直在屋里待着,董妃的鬼可能早就在门外了,为何不进到李长林家里来索命?李长林也纳着闷儿,自言自语说:“我这屋的门上没贴门神啊,鬼怎么不敢进来?” 崔老道拿眼光一扫,看李长林屋里对着门的地方,挂着一幅图画,这张画破破烂烂,是《猛虎下山图》,描绘了一只《文》吊睛白额大虫,行在崎岖《人》的山岭上,前爪搭着一《书》块青石板,虎口怒《屋》张,露出森森的牙,气势森然,似乎可以听到震撼松林的虎啸之声。画卷残破古旧,看上去很不起眼,挂在李长林这石匠的家里,也没显得不搭调。 崔老道忙问李长林:“四弟,你这幅画是从哪来的?” 石匠李长林告诉崔老道和燕尾子,这画是家里传辈儿的东西,至少是从他爷爷那辈儿之前,便挂在这间屋子里,从哪得来的可不清楚,乡下挂年画是十分常见的事,和门前贴门神一样,也没听人说过这画好在哪。 崔老道说:“原来如此,别管这幅《猛虎下山图》的来历了,此画肯定是镇宅之宝,所以外面的鬼进不了这间屋子。” 李长林懊悔不已,早知道有这幅宝画,还去盗什么董妃坟,这回麻烦大了,那孤魂野鬼找上门来,也不能一直躲在屋里不出去,可一出去就让鬼掐死了。 燕尾子说幸亏有这幅图画,挡着董妃的冤魂进不了屋,撑到天明鸡叫就应该没事了。再厉害的鬼也不能在大白天出来。 崔老道说:“那厉鬼已经把咱们的脸记住了,怕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李长林说:“有这幅《猛虎下山图》,夜里那厉鬼就不能进屋,可只有这么一幅画,咱们三个人不能分开,得天天晚上住在一起。” 燕尾子急得直搓手:“咱们几个人合伙夜盗董妃坟,无非是要得了珍宝,快活下半辈子,若是今后每天提心吊胆,天黑之后就要躲在屋里不能离开半步,真还不如死了干净。” 这时三人躲在石匠李长林家里,只觉阴风绕着屋子打转,知道是那厉鬼想进屋又不敢进,吓得三个人心口砰砰狂跳,也没胆量再往外头张望,好不容易坚持到鸡鸣破晓,屋外雨停天亮,总算把这一夜对付过去了,可他们也清楚,等天一黑,董妃娘娘的冤魂还会回来。 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都没招儿了,寻思白天出去买点吃喝,晚上接着躲在屋里不出门,活一天算一天。 崔老道说这可不行,咱们还是得逃,把这幅《猛虎下山图》卷上,逃到晚上找个住处,再把古画挂到屋里。 燕尾子说:“哥哥咱逃到什么时候算完?” 崔老道这个人,对江湖上那套蒙人的手段了如指掌,但也不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真有一些不得了的本领,可他不敢用,为什么呢?因为他明白自己福分不够,一用真本事就要倒霉,上次给董家看风水选坟地,回头去要钱让人打断了一条腿,这亏吃得还不够吗? 此时逼得没办法,事出无奈,崔老道只好想了主意,要对付董妃娘娘前来索命的冤魂,他卷起那轴《猛虎下山图》背在身上,这幅破画挂着不动,也许还能再留着落几年灰,一摘下来就快碎了,还能挂多久就不好说了。 事到如今,大盗燕尾子和石匠李长林也豁出去了,各自卷了珍宝,跟随崔老道,一路离开了村子,当时并不知道去哪,问崔老道也不说。 崔老道引着二人,一路回到他住的那个村子,这地方在哪呢,就在小南河一带的乡下,也就是崔老道的老家,到村里赁了间房,买好干粮住进去,崔老道问燕尾子身上还有多少钱? 夜盗董妃坟这四个人,倒斗的二臭虫、石匠李长林、摆摊儿算卦的崔老道,全是穷光蛋,只有燕尾子常作案,身上有钱,这些天买吃喝买家伙赁房子用的,都是燕尾子的钱,一路逃到小南河,身上也没剩几个钱了,虽说带着从坟里掏出的珍宝,可在乡下地方没法出手,干看着不当用,一摸怀里还剩下最后一块袁大头了,当即拿出来,交给崔老道。 崔老道接过这一块大洋,托在手里掂了几下,有这一块袁大头,他就能同找上门来的恶鬼周旋一场。 【六、深夜鬼上门】 李长林和燕尾子不知崔老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这幅《猛虎下山图》古旧残破,不挪动还好,这一折腾至多还能再挂几天,一路逃到小南河,随后赁了间房,到村子里住下,这天也黑了。 天一黑,屋子外边阴风打转,董妃的阴魂果然又找上门来了,崔老道等人不敢出去,在屋里躲了一宿,头一天就过去了。转天早上,燕尾子和李长林都沉不住气了,问崔老道:“不知兄长有什么办法,赶紧跟兄弟们说说。” 崔老道说别急,现在就开始准备,他拿出那一块袁大头,让燕尾子去买东西,要买三十六根一样长短一样粗细的木头杆子,木头杆子当中缠上红绳,这得找木匠现做,一块袁大头刚够,当场做当场取,天黑之前务必拿回来。 燕尾子说:“这不算什么难事儿,大哥跟四弟就在屋子等着吧,我天黑之前准能回来。”石匠李长林坐不住了,问崔老道:“哥哥我干点儿什么呢?”崔老道想了想说:“为兄这几天馋耳朵眼儿炸糕,这里还有几个大子儿,你拿着这点儿零钱,到城里买趟炸糕,回来咱仨一起吃,也记住了,天黑之前必须回来。” 李长林说大哥你放心,我这腿儿快,天黑之前准能回来,说罢拿着钱进城了。 不提燕尾子怎么找木匠买木头杆子,单说石匠李长林,赶到城里南云河边上,找到耳朵眼儿炸糕铺,买了一大包炸糕。 耳朵眼儿的炸糕可太有名了,炸糕铺子在北大关,前文书提到的狗不理包子也在这附近,都挨着南运河,以前这地方商铺云集,是最繁华的所在,您听耳朵眼儿胡同这地名也能想象得到,那是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胡同里有个炸糕铺子,这铺子叫“增盛成”,名字太绕嘴,大伙就按地名叫成耳朵眼儿炸糕,两位店主是亲哥儿俩,祖传三代的手艺,在天津卫一提耳朵眼儿炸糕,没有不知道的,穷人吃一个解馋,富人买一篮子当早点,有没有钱的都喜欢吃。 耳朵眼儿炸糕外头是黄米面儿,里面是甜豆沙馅儿,黄米一定选河北产的黄米,用上好的红小豆和红糖,拿生芝麻香油调和拌馅儿,做成团子形状,然后放到油锅里炸透,火候很难掌握,手艺好的炸出来一不焦糊二不跑馅儿,薄厚均匀,色泽金黄,吃起来外焦里嫩,香脆酥甜。 石匠李长林到铺前,买了一篓子十个油炸糕,他就纳闷儿这都要命的时候了,崔老道还有心思馋炸糕,由于路途很远,他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往回赶,到小南河赁来的那间房里一看,燕尾子也刚回来,按照崔老道的吩咐,把木头杆子全做得了。 崔老道拿出炸糕让两人吃,吃完炸糕关上门不出去了。夜里董妃的阴魂在屋外转悠,从门缝里往屋里吹气,阴风吹得那幅破画摇摇欲坠,画上的颜色越来越淡,燕尾子和李长林提心吊胆一夜没睡,这么着又过去一天。眼看那幅古画挂不住了,看来那厉鬼已经想出了进屋的办法,今晚它再隔着门吹几口阴气,这幅画就完了。 天亮之后,崔老道对两个人说:“咱们弟兄能不能活命,全看今天了。” 燕尾子和李长林都快急死了,都说今天晚上那厉鬼找上门来,吹上几口阴气,这幅挡鬼的图画非得变成碎片不可,到时候就是咱们三人的死期了,大哥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崔老道说:“这不是准备木头杆子,那还剩下俩炸糕吗?老话怎么讲,人不该死总有救,我拿这些木头杆子和炸糕出去办件事,倘若是咱们命不该绝,这事儿一定能办成,办不成那就是老天爷不给咱们留活路了,咱也只好认命。” 原来崔老道知道这小南河,河边有一大片坟地,人们从坟地附近路过,总能看到坟窟窿里钻出只大黄鼠狼子,老天津卫人说话吃字儿,比如一个地名三个字,拿话说出来就剩下两个字了,比如百货公司,说成百公司,合作社说成合社会,杂货铺说成杂铺,把中间那个字省了,这叫“吃字儿”,说黄鼠狼就叫黄狼。 村民常看见坟地里有只大黄狼出没,白天在那晒太阳,夜里也到处转悠,进村偷鸡,有人就想逮这只黄狼,可这黄狼太狡猾了,你下套它不钻,扔饵食它不吃,让狗去咬,狗不敢过去,你想拿枪打,瞄准了之后这枪说什么也打不响,人们就说这条黄狼有道行了,谁也对付不了它。 不过崔老道认识两个人,这俩人也是亲哥儿俩,一个叫曹虎一个叫曹豹,逮狐狸逮黄狼,一逮一个准儿,逮到手全是活的,而且不用挖坑设套,也不使猎枪猎狗,祖上传下来的奇门之术,用梅花竿,这竿子一共三十六根,当中绑上红线,找到有狐狸黄狼的洞穴,按乾坎艮震金木水火土这八卦五行排列插到地上,不论是狐仙黄仙多大的道行,只要钻到这阵里,它就得在那些木桩子里东一头西一头地绕圈,到死也转不出来。 因为这办法太狠,曹氏兄弟已经有很多年不用,崔老道找上门去,说要逮那只大黄狼,请这两兄弟出手,这饵食和木杆子都替他们准备好了。曹家哥儿俩一听连连摇头,崔老道犯不上为了打普通的狐狸黄狼,登门恳求,打的一定是有道行的东西,这事儿损阴德。崔老道说二位,咱打个比方说,比如让两位出手逮住坟里这只大黄狼,你二位得要多少钱? 曹虎和曹豹是乡下猎户,别看有这么厉害的本事,也只不过勉强糊口而已,按眼下的行市,这季节皮毛平平,不是最好的时候,这么大一只黄狼逮到活的,能值两块现大洋。 崔老道摸出从坟里掏出的一个金条,摆到两兄弟面前:“二位,老道身上只有这根条子,能不能帮老道这个忙?” 一根金条能换多少大洋,曹家哥俩儿这辈子没见过金子,一看崔老道把金条都拿出来了,太敞亮了,咱也不能二分钱的水萝卜还要拿人家一把,两人再无二话,收拾家伙直奔小南河的坟地。 曹家兄弟逮黄狼是轻车熟路,瞅准了地势,把木竿子插到周围布了阵,扔下两炸糕,同崔老道躲在一旁等候。 黄鼠狼子精明透了,别人扔什么东西它也不吃,听着外边的动静,从坟窟窿里探出脑袋来张望,一看看见那两个炸糕,乡下地方,从没见过带油性的东西,一时好奇想过去瞧个仔细,不知不觉就进了阵,发觉不好赶紧往外逃,绕着那些木头杆子到处乱转,转不了几圈就迷糊了,让曹虎过去手到擒来。他出手如电,迅速往黄狼腚门里塞进一个麻瓜儿,这是为了防止它借臭气遁去,然后拿绳儿捆了四条腿儿,拎起来扔到麻袋里,交给崔老道,别看这么简单,除了这两人,谁也做不到。 曹家兄弟告诉崔老道:“咱们俩逮了这么多年的狐狸黄狼,从没遇上过这么大的,这毛色黄中带白,道行可不浅了,咱们也不知道你要它做什么,但后面的事儿咱们可管不着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崔老道接过装着黄狼的麻袋,与曹家两兄弟拱手作别,一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赶紧回去,让李长林和燕尾子关好门窗。 没过多久,到了天黑掌灯的时分,崔老道点起油灯,哥儿仨坐在屋里的土炕上,这时就听外边阴风飒然,屋门当中被推开一条缝儿,隐约看到外面有个披散长发的厉鬼,隔着门缝往屋里吹气,三人顿觉身上一阵恶寒,油灯忽明忽暗,只剩下黄豆那么点儿的光亮,挂在墙上那幅图画,也让阴风吹得摇摆不定,画中描绘的猛虎颜色越来越浅,不到半个时辰就只剩一个轮廓,画纸也已经碎烂得不成形了。 石匠李长林吓得体如筛糠,燕尾子缩到墙角,打算随时踹窗户逃到屋外,崔老道听见屋门嘎吱作响,抬头一看,一只白皙的人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长指甲抠住木门,在木板上抓出四道深深的痕迹。 崔老道胆子也不大,一看厉鬼进屋了,哪里还敢再看,忙低下头闭着眼,两腿两手全在发抖,感觉到董妃的冤魂爬到近前,正张着嘴往他脸上吹气,崔老道猛然抖开麻袋,那老黄狼瞪着绿幽幽的两只眼探出头来,就听这屋里一声尖叫刺耳,阴风一卷,油灯顿时灭了,整个屋子里漆黑一团,再没半点动静。崔老道和他的两个拜把子弟兄,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点上油灯,一看屋门大开,那黄狼和董妃的阴魂都不见了。石匠李长林和燕尾子都快被吓傻了,目瞪口呆地问崔老道:“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崔老道说:“冤魂以为咱屋里只有这么幅画,进来索命的时候却突然见到了黄仙,这大黄狼道行很深,把那个厉鬼吓得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了,黄狼也被打掉了道行,逃走了同样是个死,不过咱们三个人的小命算是保住了,只是今天这事做绝了,往后咱们谁也得不了善终。” 夜盗董妃坟的三个人,分了贼赃,从此远走高飞,各奔东西,石匠李长林逃往山东济南,想把珍宝拿到市上变卖,不料他不懂道上规矩,在歹人面前露了白,晚上住到旅店里让人割喉而死,掏董妃坟分得的珍宝,全让歹人卷走了。 再说燕尾子,他本是天津卫有名的大盗,做贼的老手,带着贼赃跑到青岛,转了十几处洋行和古董店,摸清了自己手里这些东西的行市,把珍宝换成了现大洋,过了两年花天酒地的日子,可此人喜欢抽大烟和赌钱,有多少钱也架不住这么花,身上的功夫久不使用,也荒疏了,再出去偷盗的时候失手被擒,问成死罪,挨了枪子儿。 崔老道听说两个兄弟都死了,心知自己早晚也得出事儿,把珍宝换来了钱全做了善事,自己一个大子儿也不敢用,他后悔莫及,当初就不该起歪念夜盗董妃坟,好在过了几年,有军阀去盗董妃的坟,挖开之后里头当然什么都没有,可军阀部队把这消息传出去,外界无人相信,都认为是军阀欲盖弥彰,结果军阀替崔老道背了盗挖董妃坟的黑锅,崔老道仍回到天津卫南城根儿底下给人算卦,挣个仨瓜俩枣的小钱养家糊口。 我们家的老辈儿早年间住在南市,解放前还跟崔老道做过邻居,两家交情不浅,这段“夜盗董妃坟”的故事,还是我是听家里老辈儿所言,是不是真的我无从深究,毕竟连崔老道的后人崔大离都知道得不太详尽,至于崔老道后来得了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咱们在“崔老道捉妖”这段书里接着讲,那又是一段耸人听闻的奇事。 第四章 崔老道捉妖 【一、撂地画锅】 崔老道本名崔道成,群贼“夜盗董妃坟”之后,崔老道捡回一条性命,把所得贼赃全给了粥厂道观,自己一个大子儿也没敢留,可他不会种庄稼,在乡下养不活一家老小,没办法又回南门口摆摊儿算卦,这才引出一段“崔老道捉妖”的奇事,这件事也有个前因后果,要想知道来龙去脉,那就得从头说起。 话说崔老道在南城边上摆摊儿,给人算卦测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时候连年战乱,他那套江湖上蒙人的玩意儿也没多少人信了,买卖是一天不如一天,再这么下去就要喝西北风了,可旧天津卫是块宝地,养活富人,也养活穷人,因为五行八作鱼龙混杂,指什么吃饭的都有,本钱大的开商铺,本钱小的起早贪黑,到南市摆摊儿做小买卖,不然到码头上扛大包,或给洋人跑腿儿,或去街头演杂耍卖艺,不管到什么年头,饿不死有本事的手艺人,哪怕没手艺没本钱没力气,只要豁得出去也行,横的不要命的可以当混混儿,地痞无赖的名声虽然不怎么样,好歹也是个饭碗。 崔老道除了算卦批命这套封建迷信的东西,什么也不会,但光指着这个早晚得饿死,想来想去干什么好呢,后来总算后想出个点子,摆摊儿算卦的同时还说书,凭着嘴皮子利索,能说《岳飞传》这套书,当然这其中有不少内容他也不知道,很多部分只能顺嘴现编,可崔老道有个能耐,别管侃得怎么怎么邪乎,吹得如何如何大,到最后他总能给圆呼上。 而且《岳飞传》里有许多神怪故事,岳飞岳鹏举是我佛如来头顶佛光里的金翅大鹏鸟,这大鹏鸟太厉害了,以前跟孙悟空斗过法,只因在西天听经的女土蝠放了个屁,惹恼了金翅大鹏明王,两翅一扇一口啄死了女土蝠,大鹏鸟让我佛如来贬下界投胎,要与女土蝠了却这段恩怨,它下界途中又啄死了一条老龙,结果这几位神怪仙佛托生到人间,变成了岳飞秦桧金兀术这些人物,因果报应的迷信思想很重。以前那老百姓专喜欢听这样的书,南市三不管儿那地方的闲人也多,崔老道又能讲会拢人,摆上摊儿先开腔唱道:“一字写出一架房梁,二字写出来上短下长,三字写出来横看川字模样,四字写出来四角四方……”这么一唱,先把人聚过来,然后拍醒木开讲,还真有许多听众捧他的臭脚,天天围着他听《岳飞传》。 崔老道是会耍嘴皮子的老江湖,他知道说书得有扣儿,扣儿就是悬念,你光在那说,人们听完一散没人掏钱,说到节骨眼儿上,就得先停下来,然后伸手要钱,扣子不大给钱的人就少,扣子大了你不会要钱,人家也不愿意掏腰包。在南城根儿底下听书的都不富裕,真有钱人家早去茶馆听了,所以得会说,崔老道就有这本事,不仅扣儿大,还会说话,毕竟周围这些人,至少有一多半是压根儿没打算掏钱,身上也根本没钱,你伸手张口要钱,不能把这些掏不起钱的人伤了。 崔老道一般讲到扣人心弦的紧张之处,就拿个碗出来放到地上,脸上赔着笑,对周围的人们抱拳拱手:“诸位,老道伺候诸位这段精忠岳武穆,就是为了替佛道传名,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诸位在这听老道这段说话,一是捧老道的场,二是咱的缘分。可老道我也是拉家带口,大人孩子得有口饭吃啊,这天气一天凉似一天,我们一家人连一件棉衣服都没有,这就叫棒子面倒在茶壶里——不好活呀,没法子,还得求您各位,您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力,在旁边站脚助威,容我要个棒子面钱,回去之后一家人端起饭碗,绝忘不了您的好处。” 这是秋凉天寒时说的话,天暖的时候还得改口,那时崔老道就说:“老天爷真是心疼咱们穷人,这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老道一家子冻不死了,一件棉袄能拆改两件小褂儿,可天暖和也不解饿呀,老几位您还得帮帮忙。” 所以说吃张口饭不容易,这叫撂地画锅,站到当地张嘴开言,说几句就能让人们掏钱,这得是多大的本事,崔老道连说书带算卦,有时候把饭钱赚够了,也送人几卦,能够勉强维持生计。但这么糊口可不能赶上刮风下雨,南市三不管儿是热闹,可分什么天气,刮风减半,下雨全无,天气不好的日子就得挨饿。 有一回连雨天,满大街都没人了,崔老道望天叹气,正愁得没咒儿念,这时来了个刘大嘴,生得又肥又胖五短身材,脑袋大脖子粗,一张大嘴,满口的獠牙里出外进,是南市的半个混星子,专门给人了白事儿,就是谁家死人了,他帮着打点安排,规矩全懂,当年也是崔老道的徒弟。 崔老道很年轻的时候,底下的徒弟就不少了,这些年死的死散的散,也没剩下几个。这天刘大嘴揽了个大活儿,城北官银号旁边有个大财主,老爷两腿儿一蹬归了西,家里只剩个傻儿子,现在要操办白事,可最近城里死人多,刘大嘴实在找不着和尚老道了,想起他师傅崔老道,虽然崔老道不是干这行的,可这些迷信的勾当没人比他更明白了。 刘大嘴急匆匆赶来让崔老准备准备,一会儿过去帮忙,得了钱师徒二人平分,财主家那位傻少爷的钱没数,这活儿做下来,钱准少不了。 崔老道大喜,还得说是徒弟刘大嘴知道心疼师傅,当即收了卦摊儿,一路够奔城北,白天穿上道袍念经,晚上开始送禄。可能有些人不知道这种风俗,送禄是送福禄之意,旧时迷信,有钱人死了之后要升天,请来和尚老道之类的人,用黄纸糊一个空筒子,形状就像批斗大会戴的高帽,烧纸时把这黄表纸糊的筒子放上去,这筒子叫“表”,是给玉皇大帝上的奏表,告诉上天这个人生前积德行善,死后可以升天,黄纸扎糊的表让火一烧,热流往上走,它就能带着冒火发声,在此过程中可以响三次,响过三次就意味着死人上天了。 纸糊的空筒能响,是因为糊的时候特意多加了几层纸,纸厚能把热流闷在里头,聚集一段时间“砰”地一下爆开,火花四溅很是唬人。旧社会的人不懂其理,以为这玩意儿真能通天,据说纸表烧上天时,响这三下的动静越大越好,那些大户人家特意多给钱,让和尚老道把纸表糊得讲究一些,钱给得越多纸表越响,说明心诚家善,其实这都是指着白事吃饭的那伙人,蒙取钱财的手段。 刘大嘴是执事,所谓“大了”,提前糊好了纸表,跟崔老道带着送禄的队伍,笙管笛箫吹吹打打,走到十字路口,按迷信的说法,把鬼送到十字路口,它上不了天也不会跟着人回家。 送禄队伍行到十字路口,开始烧成队的纸马香稞,一旁有锣鼓班子吹打,崔老道身穿道袍,让那位傻少爷跪在地上,他手里端着铜盘,上头放着黄纸表。 刘大嘴告诉傻少爷:“少爷你瞧见没有,咱这就送老爷上天了,等会儿这黄纸糊的奏表冒出火,它每响一下,您就得磕三个头,然后给老道赏钱。” 傻少爷才十七,老爷子一死,家里就剩他一个,鼻涕流到嘴里都不知道拿袖子抹一抹,可也不是别人说什么信什么,此时披麻戴孝,问刘大嘴:“我爹上天干吗去?” 刘大嘴说:“上天成仙啊,老爷子上天进南天门就成仙了。”傻少爷一听乐了,说道:“上天成仙太好了,那我得多赏你们钱。”刘大嘴跟崔老道心中暗喜,互相使个眼色,立即拿火把那纸表点着了。崔老道端着铜盘,俩眼盯住燃烧的纸表,嘴里念念有词,旁人谁也听不明白,忽然“砰”的一声闷响,火苗子往上一蹿,火花纸灰四溅,崔老道拉着长音儿,高声叫道:“老爷子灵魂出壳,孝子跪……”刘大嘴帮腔作势,赶紧掏出个碗举在傻少爷眼前,叫道:“老爷子魂灵出壳了,孝子快打赏,让崔老道好好念咒儿。”傻少爷磕完头,掏出一把大洋,放到刘大嘴碗里,告诉崔老道:“老道你把咒儿念好了,让我爹上天当神仙。” 崔老道偷眼往碗里一看,这傻少爷可真不少给,足有十块现大洋,心里边高兴,这得在南门口磨多少嘴皮子才能赚来,当即卖力念咒,一会儿黄纸表又是一响,他叫道:“老爷子上天了。” 刘大嘴又蹿叨傻少爷掏钱,那傻少爷真舍得啊,又掏了一把现大洋扔到碗里,跪地上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纸表爆出最后一响,崔老道心想这回妥了,分完钱回家买米买肉包饺子捞面,他心里胡思乱想,嘴上不敢停,继续叫道:“老爷子进南天门,孝子再叩头。” 刘大嘴紧在旁边让傻少爷多掏钱,吆喝道:“恭喜老爷子进了南天门,孝子贤孙叩首跪送,赏崔老道……” 刘大嘴这边吆喝着,那边傻少爷也要掏钱,忽然不知哪里又是一声响,凄厉的声音撕破了夜空,听得在场之人个个脸上变色。 【二、烧河楼】 往常给玉皇大帝烧奏表,最多响三声,让死人进了南天门,这事就算完了,谁知这三声响过之后,半夜里又传来一声响亮,那年头世道乱,经常打仗,送禄的人们听这声音不太对,刚才的动静好像是枪声,大伙全傻眼了,深更半夜哪打枪? 傻少爷一听不干了,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上去抡圆了胳膊,给刘大嘴一个大耳刮子:“你跟崔老道骗人啊,说好了让我爹上天当神仙,怎么刚进南天门就给枪毙了?赔我爹……你赔我爹!” 刘大嘴挨了一记耳光,被打得晕头转向,还想编个借口把傻少爷糊弄过去,但一低头发现自己衣服上全是血,原来刚才这一枪是颗流弹,不知道从哪打过来的,却正打到刘大嘴身上,他“哎哟”一声,急忙想用手去捂枪眼儿,这手还没等抬起来,身子一晃,当场扑倒在地,已然气绝身亡,可俩眼还睁着,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挨了枪子儿。 周围那些人一看出人命了,顿时乱了套,这时远处枪声大作,谁也不知道城里出了什么乱子,人们你拥我挤,四处逃窜,争着往家跑。 崔老道当时也懵了,顾不上给刘大嘴收尸,赶紧把那碗里的大洋抓起来,跟在人群中撒开腿往家跑,就看街上乱成了一片,远近好几处火头,他心慌不辨路,拖了那条瘸腿,随着满街的人群跑。 这时出来好多军警,不问青红皂白到处抓人,崔老道也让军警当场按住了,那些大洋全被没收,跟一同被抓的人关进了监狱。 原来这天城里发生了民变,老百姓跟军队起了冲突,一伙地痞流氓趁机打砸抢烧,傻少爷家里有钱,住在北城,那边全是大商号,有家最大的盛源当铺和旁边的洋行都让人点着了,有些地痞混混儿进去抢东西,还出了人命,等军警过来镇压的时候,真正抢东西的歹人早跑了,只抓了两百来个在街上看热闹的平头老百姓,崔老道也是其中一个。 北洋政府见烧了洋行,怕把事情闹大了,只好杀一儆百,没处抓真正的凶徒去,就打算在抓来的这些人里面找几个替死鬼,拉出去游街示众,然后请出大令开刀问斩,只要砍下几颗脑袋来挂到街上,城里的局面必然能够迅速稳定,对内对外也好交代了。 问题是抓了那么多人,总不能都砍了,杀少了又起不到杀鸡给猴看的效果,军政府合计了一下,决定要八条命,砍下八颗人头,准能把这次的乱子给平了,选这八个替死鬼又是个问题,谁该死谁不该死没法分。 至于官府怎么商量砍谁的脑袋,这些事不在话下,单说牢里关满了从街上抓来的平民百姓,崔老道被抓之后听人说了,心里明白了七八,他被审了一通推进大牢,那里面人挨人人挤人,有些人认识崔老道,一看他进来赶紧给腾个地方:“道长您怎么也进来了?” 崔老道摇头叹气,连成倒霉:“别提了,一言难尽,敢情老几位也都在。” 这些被抓来的大多是闲人,要不然怎么大半夜听见动静就跑出去看热闹,有那不知死的跟崔老道说:“道长您昨天那段《岳飞传》,可正讲到金兀术在朱仙镇摆了连环马,南宋兵将抵挡不住,岳元帅怎么破这阵?我都快急死了,晚上睡觉都没睡踏实,要不然也不能上街看热闹让人给抓了,您来得正好,反正咱在这干坐着没事,您给我们接着往下讲吧。” 崔老道说:“咱项上人头都快保不住了,诸位怎么还有心思听《岳飞传》,咱这次这事闹大了,烧了洋行死了洋人,官面儿上肯定要找替死鬼顶罪。同治九年火烧望海楼教堂,最后砍了二十颗脑袋才算完,虽然这是前清的章程了,可不管世道怎么变,倒霉顶罪的也是咱这些穷老百姓。” 大伙一听崔老道说得有理,都在那唉声叹气,有胆小的抢天哭地,大声喊冤。 崔老道心想牢里乱成这样,一会儿追究下来,还不是得怪到我崔老道的头上?他忙说诸位别乱,听老道我唱两句,此刻触景生情,唱起当年火烧望海楼的事,只听崔老道唱道:鬼子楼高九丈九,众家小孩砍砖头,一砍砍进鬼子楼,五月二十三起祸头,城里城外众好汉,天津卫的哥们儿要报仇,手拿刀枪剑戟,斧钺叉钩,拐子流星带斧头,一齐奔到望海楼,杀声犹如狮子吼,抓住鬼子不放手,一刀一个不留情,从此惹下大祸头……大清国还没倒台的时候,河口上有一座洋人盖的教堂,教堂里收留盲童,老百姓们不知内情,风传说洋人专挖小孩眼珠子,有些人信以为真找上门去闹事,引发了很大的流血冲突,洋人开枪打死了知县随从,乱民们一拥而上烧教堂杀洋人,洋人军舰直抵入海口,逼着清廷查办此案,官府只好连蒙带唬,抓了二十个混星子,说是打几下板子揍一顿让洋人出了气就行,然后给你们银子,结果在夜里把这二十个人都拉到街上砍了头,虽然是半夜,城里的那女老少听到消息都来观看,以前会评弹的民间艺人连说带唱,表的就是这段事迹。 崔老道一边唱一边想着自己的倒霉事儿,家中少有老下有下,张着嘴等米下锅,他这一死可让那几口人怎么活,怕是“夜盗董妃坟”的报应来了,也悔恨自己见财起意,跟刘大嘴去给傻少爷操持白事,要不然怎么能稀里糊涂地下了大狱,他心中伤感,越唱越是悲切,把周围那些人都听得跟着掉眼泪。 这时候却听脚步声响,有些狱警走过来,为首的一个狱警拿警棍敲打铁栅:“谁在那嚎丧呢?现在都民国多少年了,怎么还念叨前清的事?我告诉你们这些人,上面已经把事儿查清楚了,没那么严重,现在就把你们都放出去,回去之后都给我老实点,别在街上乱逛了。” 众人本以为此番必死无疑,没想到突然听到这么个消息,如临大赦,个个喜出望外,等牢门一打开争着往外跑。 崔老道是最后进来的,离门最近,一转身就能出去,他急着回家,一看牢门打开了,赶紧往外挤,脑袋还没探出去,就让那狱警给推倒在地:“谁也不许挤,一个一个走。” 崔老道见身后那个人,从他身上跨过去,一溜小跑地出去了,急忙挣扎起身要再往外走,谁知那狱警跟他过不去,还没等他把脚迈出去,又让人家推回了牢里,崔老道莫名其妙,心里有种无助的恐慌,问道:“爷台,老道没得罪过你啊,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让别人出去不让我出去?” 那狱警说:“你这牛鼻子老道刚才在这妖言惑众,唱什么官府要拿无辜百姓的性命顶罪,你还想出去?” 崔老道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事,想哭都找不着调门儿了,心里这份后悔就别提了,你说让人家抓进来老老实实待着多好,也不知怎么让鬼崔的非唱那段《烧河楼》,如今官府哪管平民百姓死活,在监狱里死个人,跟死个臭虫没什么两样,抬到西关乱葬岗就填了万人坑,这帮穿官衣儿的给你胡乱安个罪名,便可以请功领赏,如果这次被留在牢里,再也别想活着出去了,他苦苦哀求那位狱警:“爷台,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道面,千万要高抬贵手啊……” 那狱警根本不搭理崔老道,而狱中其余的人,则争先恐后往外挤,一会儿工夫跑了个干干净净,崔老道欲哭无泪,只好自认倒霉。谁知那狱警过去把崔老道扶起来:“道长,我常到南市听你说《精忠岳飞传》,我都听上瘾了,刚才是救您一命,您可不能赶着出去挨头刀啊。” 崔老道越听越糊涂,仔细一问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原来官府要处决八个人顶罪,假意把这些人都往外放,最前边挤出去的八个人就该死,到外面让人家五花大绑捆个结实,二话不说拉到法场就地正法,请大令过来斩首示众,此刻这八个人已经全被砍了脑袋。民国时的死罪一般是枪毙,大令相当于部队里的刽子手,专砍军阀部队里的逃兵,这回要平定局面,所以没枪毙,而是请军阀的大令枭首。 这狱警姓杨,名叫杨以德,排行第二,人称杨二爷,大小是个头目,也爱听崔老道说书,不忍看崔老道稀里糊涂地成为刀下之鬼,这才把他拦住。 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崔老道千恩万谢,辞别杨以德回到家中,从此跟杨以德两个人经常走动,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仍是摆摊儿算卦糊口,这辈子没少吃苦,不想让后人再学他的本事,托杨以德帮自己儿子找位师傅,正正经经学门手艺,将来可以自食其力,绝不能再跟他一样吃江湖饭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杨以德这人长得面相不好,但是是个热心肠,找到一位手艺高明的木匠,让崔老道的儿子去做木匠学徒。那年头当学徒都是吃苦受累,木匠行中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学三年,帮三年。”也就是说,学徒到师傅家里学手艺,不用付给师傅学费,师傅还得管吃管住,但不论什么脏活累活,只要师傅吩咐下来,都必须要做,另外虽然是说管吃管住,可吃什么住什么,那就得听师傅的了。可以说当学徒非常苦。学艺这段时间一共为期三年,三年之中师傅将自身本领悉心传授。三年师满,徒弟却不能立刻另立门户,还要在师傅家帮工三年,仍然按照学徒的待遇,这是为了报答师傅传授本领的恩情。 学三年、帮三年,最少六年之后才能自己接活赚钱。有许多急于自己创业的学徒,耐不住这连学带帮的六年之苦,学了两年便逃回老家赚钱去了,所以到后来许多师傅在传授艺业之时,都有所保留,以前三年能教会一个徒弟,现在没个五六年,绝不把真东西都传给弟子。人家师傅看在杨二爷的面子上,答应三年准能学会,学会就让出徒,只要崔老道的儿子踏下心来,跟师傅学会木匠手艺,今后足以安身立命。 崔老道受过杨二爷多次恩惠,总念着这个人的好处,可好人不长命,1939年发大水,杨二爷为了救小孩掉在洪水中淹死了,其实杨以德此人水性非常出色,但是据说发大水的时候闹过河妖,杨二爷是让河妖吃了。 【三、大青河里的河妖】 中华民国28年,相当于1939年,那年天候反常,黄河泛滥,到处都有怪事。成群的蝗虫飞进城里,人们一抬脚就能踩死几只,估计是打山东河南那边飞过来的,但这种情况在城里太少见了,有人专门拿麻袋捉蝗虫,捉完放油锅里炸了,一碗一碗地卖,也真有胆大的人敢吃。还有黄鼠狼子搬家,有居民赶早出去,天蒙蒙亮的时候打开门,马路上跑的全是黄鼠狼子,那些东西也不避人,等天亮之后就逃得没影儿了,人们议论纷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怕是要出什么大事。 随后开始下暴雨,街上行人稀少,各家买卖关门闭户,有钱人家还好说,看天儿吃饭的穷人瞪眼挨饿,崔老道家住南市一条胡同里,也是个大杂院,从里到外好几十户人家。 崔老道对门这户,是以拉洋车糊口,洋车就是过去的黄包车,也叫拉胶皮的,这个拉洋车的外号叫铁柱子,家里穷得不像样,一来赶上连雨天,二来铁柱子的老爹卧床不起,出气多进气少,这人眼瞅着要完。 铁柱子请土郎中过来看了看,土郎中一摸那老头都快没脉了,告诉铁柱子这人快没了,赶紧准备后事。铁柱子慌了手脚,只能找邻居崔老道商量。崔老道同样好几天没出摊儿,一家老小都饿得眼珠子发蓝,想帮衬也帮衬不上。他知道这三伏天又下那么大的雨,人死之后搁不了多久就得发臭,于是跟这些老邻居老街坊们凑了一点钱,到棺材铺半赊半买,取回一口薄皮棺材。老爷子辛苦一辈子,临走不能拿草席裹着,那埋到坟地里等于是喂野狗,有这么口薄皮棺材,大伙也都安心了,这叫穷帮穷富帮富。崔老道又让铁柱子再想办法找点钱,人死出殡之前,最起码得有点供奉,要不然到了阴间也是饿死鬼。 铁柱子是个孝子,可家徒四壁,哪有钱啊?五尺多高的汉子,到这时候一个大子儿拿不出来,恨不能在墙上一头撞死,他只好拉着洋车出去,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拉趟活儿。不过外头大雨滂沱,天也太早,跑出几条街都没人,他心里难过脑中混乱,不知不觉到了城西,这边比较荒凉,这时候更没有人,急得铁柱子蹲在房檐底下掉眼泪。 这时由打对面走过来一个学生,那会儿学生都是洋派,出门穿着学生服,打着雨伞在街上过,铁柱子赶紧抹去泪水,上前求那学生:“您行行好坐我这车吧,我爹快不行了,我想凑俩钱给他预备些供奉,让他走在黄泉路上不至于挨饿。” 那学生一听这情况,心里十分同情,但学生是不坐这种车,您看拉洋车的什么时候拉过穿学生服的人,他身上也没带钱,正好有一包点心是给家里老人带的,就给了铁柱子。 铁柱子谢过学生,裹好点心不让大雨淋着,一路跑着回到家里,他爹这会儿刚咽气,铁柱子大哭一通,然后把那包点心交给崔老道:“道长您看这个行不行?” 崔老道一看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这是盛兰斋的点心“鹅油宫饼”,这个要不行就没有再行的了,崔老道活这么大岁数也只吃过两回。 盛兰斋是从前清嘉庆年间就有的点心铺,百年老字号,以前崔老道的师爷,曾给盛兰斋点心铺看过风水,说这家铺子做买卖能发大财,但是不利人口,因为这整个铺面开在斜街上,从前到后是个喇叭形,前头门脸像扇子面,很宽大,位置也好,却是越往里走越窄,走到尽头只能站一个人,按风水先生的说法,这叫嘴大嗓子小,吃得下咽不下,使劲咽得把人活活噎死,到后来果如其言,盛兰斋点心铺掌柜家经常死人,买卖做得很大,本来很大一家子,到民国时候只剩下一脉单传。 在当时来说,盛兰斋的点心意味着品质,用糖是有名的潮糖,潮糖油性大,时间越长越黏,怎么放也不硬,做出来的点心不会发干,使用的油全是自己磨的小磨香油,大油选用上好的板油。当年有个荤油李,炼出来的大油为上等之品,盛兰斋点心铺专用荤油李的大油,鸡蛋面粉果料无一不是真东西,诸如什么“葡萄干、松子仁、红梅、青梅、桂花、芝麻”之类,也是各有各的讲究,不单是点心,元宵蜜饯也称一绝。 铁柱子吃棒子面长大的,他哪懂这个,一看崔老道说好,急忙取出一块鹅油宫饼,双手捧着送到老爷子嘴前,一边哭一边着爹啊,这是盛兰斋的点心,您活着的时候没吃过,走在黄泉路上垫一口。 此时就看那躺在床上的老头,颤颤巍巍张开嘴想够那块鹅油宫饼,院里邻居以为诈尸了,全给吓坏了,唯有崔老道看出那老头还没死绝,让这点心把那口气又调回来了,这人得馋到什么程度啊,他立刻让铁柱子拿勺把点心碾碎了,用热水一口一口地喂老爷子,没想到这一块点心下肚,老头又睁开眼了,街坊邻居们转悲为喜。 铁柱子又惊又喜,非要去找那位学生,当面磕几个头谢谢人家,他拙嘴笨腮,也不会说话不懂礼数,求崔老道跟他一同前去。 崔老道无奈,只得跟铁柱子去找那个学生,两人冒着雨来到街上,找来找去找不着,也不可能找着,再想回去回不去了,持续不断的暴雨,使河水猛涨,开始发大水了。 民间流传这么个说法“九河下稍天津卫,三道浮桥两座关,往南走是海光寺,往北走到北大关”,总说天津卫地处九河下稍,实际上主要是五条河,分别是“子牙河、海河、永定河、大青河、北运河”,河道纵横交错,发起大水来可不是闹笑话,1939年这场大洪水,是有史所载最大的一次,洪峰频繁,城里城外一片汪洋。 天刚亮,雨就停了,这洪峰紧接着就过来了,铁柱子看水不深还想趟着水走回家,崔老道见迎面横着一条线状的水头,远看像是一条白线,离这他和铁柱子站的地方越来越近,离得远了,也看不出水势大小。 这时旁边草丛里有条大蛇,迅速游走爬上了路边一棵大树,崔老道瞅个满眼,心中有不祥之感,蛇是有灵性的东西,看来这场大水来得厉害,他连忙跟铁柱子也往树上爬。刚上树那大水就到跟前了,天阴如晦,浊浪翻滚,洪波卷着各种杂物滔滔而至,河里还有不少被洪水吞没的浮尸,甚至牛羊骡马之类的大牲口。 崔老道和铁柱子目睹了这场洪灾,趴在树上不住发抖,城区地势高低不同,有些地方水流没人膝盖,有的地方则仅剩个屋顶,老百姓纷纷逃到高处,也有很多人被困在屋顶树梢上下不来。 两人置身的那棵大树,周围有许多房屋,发觉闹大水的居民,背着老的抱着小的爬到屋顶,人们说话相闻,但被洪水困住,谁都不能离开。就看那些落水之后还没淹死的人,身不由己地跟这洪水起伏漂流,伸着两手想抓住房檐树梢,可洪流太急,转眼就被大水卷走了,后来终于有几个人找来长杆,伸到洪流中将落水之人拖上房顶。 水势渐渐平缓下来,人们以为洪水很快就能退了,谁曾想又下起了大雨,众人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分别聚在高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在漫天大雨中没处躲没处藏,忍饥挨饿叫苦连天,却没有任何办法。 支撑到中午时分,城里的人组织小船过来救援,那些船有水警的小艇,也有河上的渔船,过来十几条船,崔老道相熟的杨以德也在其中。 这时杨以德都是警长了,他瞧见崔老道在树上,指挥手下前去搭救,崔老道和铁柱子被救到船上,忙着问城里的情形,得知家里头没事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由于船少人多,每条小船上都挤满了人,吃水太深,掌船的告诉警长杨以德:“不能再上人了,否则就要翻了。”以前的人迷信,船上最忌讳说翻说沉,那掌船的当时是急眼了,这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了,抬手给自己一个嘴巴。 警长杨以德一看附近还有很多人让大水困着,跟掌船的船老大商量,想多救一个是一个,不过小船上确实是没地方了,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不好了,洪峰又来了!” 众人心头一震,用手遮着雨往顺其所指看去,果然远处一道白线,压着水面往这边来了,看方向应该大清河那边来的水。洪波流速湍急,还没等看清楚,比房顶都高的大浪头已卷至近前,立时打翻了几艘载满了人的小艇。崔老道和警长杨以德所乘的小船,侥幸避过了这波洪峰,但是也被冲出很远,船身随波逐流起伏摇晃,有几个人被剧烈的晃动甩下了船,杨以德和铁柱子都会水,同样想着救人要紧,相继跳下去搭救落水的人。 此时崔老道发现远处有一大团黑乎乎的涡流,在洪波中忽隐忽现,一会儿沉到水底下就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在水面,卷起黑色的水柱,逐渐往这边移来,他突然想起件事,心道:“糟糕,这是大青河里的河妖啊,这东西竟然趁着洪水逃出来了。” 【四、拉胶皮的铁柱子】 相传很多年以前,大青河水患泛滥,河中常有黑色旋涡出现,好像有什么很大的东西躲在河底吸水,人们都说那是河妖,为此死了许多人,官府铸了一尊铁牛镇河妖,当年把这尊千斤铁牛沉入河道,大青河才变得平静下来,今天这场罕见的大洪水,可能冲垮了大青河的河道,又让河妖逃了出来。 崔老道看出情况不对,拼命招呼水里的人快游上船,这时铁柱子刚把一个落水的人救起,而警长杨二爷却越游越远,要救一个被大水冲走的小孩,忽见洪波中的旋涡突然逼近,杨二爷和那个落水的小孩,转眼就让旋涡卷走了,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崔老道在船上哭天抹泪,心疼自己这兄弟就这么没了,杨二爷人缘不错,别看是穿官衣儿的,平时没有架子,大伙有什么难事找他,他总是想方设法帮忙,船上的人无不难过,以为杨二爷为了救人,被大水冲走淹死了,只有崔老道看出洪波里有河妖出没。 这场大水过了很久才退,周围郊县的房屋田地多被冲毁,城里的百货大楼都给淹了,人们到处寻找,始终没找到杨二爷的尸首,只得做了个衣冠冢,替杨二爷出殡埋葬,发丧那天崔老道和铁柱子都去了,说来可是巧了,原来那天送给铁柱子盛兰斋点心的学生,正是杨二爷的儿子。 铁柱子感恩戴德,他听崔老道念叨杨二爷死得蹊跷,八成是让河妖给吃了,他当即发了大愿,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替杨二爷报仇。 崔老道也有此意,可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他先带着铁柱子到大青河走了一趟,到地方放眼一看,直河出平地,河水舒缓宁静。 铁柱子出主意要用麻袋把河道填堵,使河水改道,然后看看这大青河里,到底有什么吃人的怪物。 崔老道连连摇头,这件事说着容易做着难,大青河如此宽阔,得用多少麻袋才能挡住河水?再说看这河里的妖气已经不在了,也许那河妖趁着发大水,逃到别的地方去了,早已不在大青河。 两个人去找附近的人打听,一问果不其然,前些天闹大水,河底的泥沙让洪流翻卷上来,大水退去之后,人们看到有半截锈迹斑驳的大铁牛,带着断掉的铁链铁环,横倒在河边的淤泥中,一定是让大水从河底带出来的,此时那半截镇河的铁牛,已经被人拉走了。 崔老道和铁柱子得知这个消息,心想这回麻烦大了,1939年这场大洪水,洪流是奔着东南去的,南面地势低,水洼河道多不可数,想不出那老妖会躲到什么地方,只好回去商量。 白天铁柱子还要拉洋车,赚钱养家糊口,他这洋车是打车行里赁来的,每天要交份子钱,交够份子钱再赚才是自己的,所以起早贪黑特别辛苦。 崔老道相对清闲,他到南门口摆摊儿,专捡最热闹的时候,一早一晚没人,在家的时间比较多,每天收了摊儿,便回到家翻箱倒柜,找出几本残破古旧书页发黄的图册,按着地理方位推断河妖的去向。 这天傍晚,铁柱子收车回来,他跑得满身臭汗,一进门脸都顾不上洗,直奔崔老道这屋:“道长,您听说了吗,南城出怪事了!” 崔老道摆摊儿算卦为生,并没有能掐会算的本事,但在南市那地方人来人往,城里城外的大事小情,都能听到,所以早就知道了,这半个多月以来,卫南洼里接连淹死了好几人,下去游泳摸鱼的人,个个有去无回,尸体都找不着,这卫南洼是一片大水洼子,两头通着河,当中一大片水面开阔,两端狭窄,水非常的深,周围有几个村子,也许从大清河里逃出来的河妖,就是躲在这片大水洼子里。 铁柱子问崔老道:“道长,咱总说大青河里的河妖,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事崔老道也说不上来,大青河挨着陈唐庄,在以往的民间传说中,这地方是当年托塔天王李靖镇守的陈塘关,陈塘关在海边,早年间退海还地,有了这条大青河,年代既久,水府里的东西又古怪诡秘,没人说得上河妖到底是什么,这东西道行太深,虽然知道它躲在卫南洼里,也只有一个办法能对付它。 铁柱子撸胳膊挽袖子,问崔老道怎么对付那妖怪,他打算问明白之后,转天天一亮就去动手。 崔老道一摆手:“急不得,你铁柱子虽是水性了得,可下到水里遇上河妖,也是白白送掉性命。” 铁柱子焦躁不已,说道:“这怎么办,难道警长杨二爷的仇不报了?别看我铁柱子是个臭拉胶皮的,却也懂得知恩图报,道长你有什么除妖的法子,只管说来,纵然是下油锅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崔老道见铁柱子心意决绝,只得摸出一枚钢针,不是缝衣服而是纳鞋底子的大针,老道告诉铁柱子:“这办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是极难,我给你画张纸符放在床头,屋里点根大香,你捏好这枚钢针睡觉,夜里走出去,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切记勿惊勿怕,出城走到卫南洼水边,用力将这枚钢针扔到水里,然后扭头就往回走。无论谁在你身后说话,你千万记住了不要理会,也不能回头,香灭之前必须赶回来,如此这般,连续三天,那河妖准死。” 铁柱子本以为有多难,一听居然这么简单,这还不容易吗,道长您就瞧我的吧。 崔老道说:“你千万不能大意,稍有闪失你的性命就没了,想想你这一家老小谁能养活?” 铁柱子点头称是,告诉崔老道只管放心,这些话他牢记于心,绝不敢忘。 崔老道当时画了张符,曲里拐弯的蝌蚪图案,又取出三枚钢针三根大香,一并交给铁柱子,天黑掌灯之后贴到床头,嘱咐再三,要说崔老道的本事有多大,不仅外人,连他家里人都不清楚,只能说是高深莫测,可自从“夜盗董妃坟”之后,崔老道再也不敢用了,他知道自己命浅福薄压不住,只凭摆摊儿说书算卦为生,依靠耍嘴皮子混碗饭吃。这次是真想替杨二爷报仇,不得以铤而走险,他也明白自己年老气衰,又贪生怕死,去了就回不来,而铁柱子正当壮年,气血方刚,心直胆大,或许能行。 单说铁柱子把崔老道的话记在心里,回到家和往常一样洗脸吃饭,掌灯之后把那黄纸符贴到床头,点了根供佛用的大香,然后握着那枚钢针躺到床上,不知过了多久,他心说坏了,崔老道只说晚上出门往城南走,可忘了问到底什么时辰出去,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是三更还是四更? 铁柱子此人是个受穷等不到天亮的急脾气,当下要找崔老道问个明白,匆匆忙忙起身出门,走了几步,才发现是在一条很平坦的土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道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他愣了一下,心想:“是了,我得背对着香火往南走!” 路上黑灯瞎火,除了铁柱子一个人没有,他走着走着,看前边过来个穿黑衣服的老头。黑衣老者看见问铁柱子,停下脚步问道:“后生,谁让你到这来的?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铁柱子想起崔老道的话,不敢理睬那个黑衣老者,低着头只顾往前走。黑衣老者见铁柱子不说话,从身后跟上来说:“等会儿,不能再往前走了,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听我一句劝,你赶紧回家吧。”铁柱子仍然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头里走,但是心里也不免犯嘀咕,不知道这老头是干什么的。黑衣老头跟在铁柱子身后一个劲儿地问:“到底是谁让你来的?你往那边走要做什么?” 铁柱子心觉奇怪:“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咱们两个人各走各的路,我没碍着你,你也没碍着我,你管怎么这么多?”但是记起崔老道千叮咛万嘱咐,硬生生忍住了没开口。 黑衣老头看出他的神色,说道:“我是为了你好啊,你再往前走就回不去了,你知道这条路是哪吗?” 铁柱子不再理会那个罗嗦的黑衣老头,加快脚步接着走,他平时以拉胶皮为生,腿脚很快,没多一会儿,走到一片黑茫茫的水边,按崔老道的吩咐,用力把那根钢针往水中投去,然后不再多看,扭头就往回走,路上那个黑衣老头也不见了,他远远看到前方有一点微光,想起是之前在屋里点的那根大香,认准了方向走得更快了。 铁柱子快步往回走,离那香火越来越亮,眼瞅着快到地方了,身上忽然打个寒战,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那根香才烧了一半,刚才好像是恍恍惚惚的一个梦,手里的钢针却不见了,天亮之后把经过跟崔老道说了一遍。 崔老道点头说:“你这么做就对了,再有两天即可大功告成,但你千万记住,路上不能跟任何人说话,一定要在香灭之前回到家中。” 【五、枪毙傻少爷】 铁柱子有了头一回的经验,第二天坦然多了,到夜里掌灯时分,点上一支香,看头顶的纸符也贴好了,手中攥紧第二枚钢针,躺到床上就睡,再一睁眼从屋里出来,不知不觉走到那条黑暗无人的土路上。 铁柱子顺着路向前边走,和头一天夜里一样,又遇到了那个穿黑衣服的老头。老头这次显得很着急,对铁柱子说:“今天你绝对不能再过去了,你先停下来听我说句话,我告诉你件事。”铁柱子记着崔老道的话,对那老头看也不看一眼,只顾往前走。黑衣老头哀求说:“后生,只要你扭头回去,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要钱还是要宝?”铁柱子虽然是穷,但为人很有骨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除掉河妖,替警长杨二爷报仇,任凭那黑衣老头把嘴皮子磨破了,他也不理会。 黑衣老头说:“后生,枉老夫费尽口舌,你且听老夫一言,有钱了你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娶媳妇不想?想吃好东西不想?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你说一句,我立刻给你拿过来。” 铁柱子这时候也看出来,这黑衣服老头多半就是大青河里的妖怪,崔老道嘱咐的话不能忘了,任凭对方说出大天,我只当自己是没嘴儿的闷葫芦,一路来到水边,把那枚钢针扔到水中,转身往回走,一起身发现仍在自己家的床上,手里的钢针却没了。 转天白天,崔老道嘱咐铁柱子,这最后一次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稍有闪失可没人救得了你。铁柱子说道长放心,白天依旧出去拉洋车赚钱,夜里贴好纸符,点了那根香,握住一枚钢针躺到床上,半夜起身上路。此前铁柱子已在这条路上走过两次,这次不出所料,走到一半又遇到那个黑衣老头。 那黑衣老头这次显得又急又怒,指着铁柱子的脸说道:“你还敢再来?”铁柱子不理,心里只想着:“我走到水边,把这枚钢针扔进去,往回走到家,大青河里的河妖准死,总算替警长杨二爷报仇了。” 那黑衣老头说了半天,见铁柱子根本不搭理他,不由得恼恨起来,把脸往下一沉,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道:“既然你把事做绝了,也别怪老夫翻脸无情,今天夜里我就让你全家都死!” 铁柱子是至孝之人,自己怎么样都不在乎,只怕连累家里的老爹老娘,他一听这话,心里头暗自吃惊,但转念一想不对,这黑衣服老头又不认识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家住在哪里,险些上了他的当。 那黑衣老头见铁柱子神色不定,终归还是没有开口,恶狠狠地说道:“你不信是不是?那你瞧着,我现在就去吃了你家里人……” 铁柱子见那黑衣老头说着话就往回走,以为对方真要去,忙转身叫道:“你敢……”他刚回头开口说话,就看身后那点香火一下子灭掉了,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再也看不见路,铁柱子肠子都悔青了,但为时已晚,魂魄转眼间就散了。 崔老道这一夜也没睡安稳,心惊肉跳,总觉得要出事,到早晨起来,始终不见铁柱子从屋里出来,推门进去一看,那支香火早已熄灭,铁柱子直挺挺躺在床上,已然气绝身亡。 铁柱子家里人和邻居们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说死突然就死了,有人落泪有人惋惜,也许这就是命吧。 崔老道心里一清二楚,他不敢声张出去,一个人躲到无人之处偷着抹泪,杨二爷刚走,铁柱子也死了,崔老道暗自赌咒,要不除掉大青河里的河妖,誓不为人,可他也明白,他这把老骨头架不住这么折腾,还得找人帮忙,问题是找谁呢? 崔老道寻思能除掉河妖的人,一要胆大不怕死,二是心坚如铁,因为崔老道听铁柱子说了之前的经过,知道河妖会在半路上百般恐吓千般诱惑,心意稍不稳固,离魂之后就回不来了,到哪里才能找到诛妖的侠壮之士? 转眼过了几个月,崔老道还没找到合适的人,终日愁眉不展,这天忽然想起一位,是以前送禄烧奏表时的傻少爷,这傻少爷一脑袋浆糊,怎么看也与壮侠之士没有半点关系,可有一点好,只要提前告诉好了他,别人再说什么他也不会信,天底下哪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崔老道盘算好了,就去找那位傻少爷,送禄烧奏表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傻少爷还真没忘,一见崔老道就急了,瞪眼问:“你这牛鼻子老道,上次送我爹去南天门,怎么刚进南天门就让人家给枪毙了?” 崔老道赶紧解释:“孝子哎,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您可能是误会了,您家老爷子早进南天门了,绝没让人枪毙,当时街上过兵,打死的是混混儿刘大嘴,您不是也在场瞧见了?” 傻少爷仔细一想,刘大嘴确实死了,看来崔老道没说假话,因此不再追究了。 崔老道提前打听过,这位傻少爷本是家财万贯,可架不住那些狐朋狗友蒙他,这两年早把家产败掉了一大半,崔老道煽风点火,告诉傻少爷:“今日一见,看少爷今日面带破财之相,是不是经常有小人来蒙骗您的钱财。” 傻少爷闻听此言连连点头,认为这崔老道还真会算卦,说得没错。 崔老道说:“老道我掐指一算,算出有个穿黑衣服的老头,憋着坏要把少爷家的钱全骗走,老道特地赶来给少爷通风报信,咱们不能让这老头得逞啊。” 崔老道一番花言巧语,把傻少爷唬得一愣一愣的,傻子这些年总吃这个亏,最怕让人家把钱蒙走,崔老道将以前嘱咐铁柱子的话,又嘱咐给傻少爷,让他原样照办。 傻少爷也和铁柱子一样,床头贴符,床下点香,晚上捏着钢针出门,一路往南走,同样在半道遇到了穿黑衣服的老头。 第一天那黑衣老头先问傻少爷去哪,又说那地方不能去,傻少爷却只记着崔老道的话,认为那老头是憋着坏来骗他家财产的,根本不予理睬,到水边扔下钢针,掉头往回走。第二天那老头求傻少爷回去,要钱给钱要宝给宝,傻少爷是直肠子的实心眼儿,认准了这老头是骗自己,要是一说话家里的产业就没了,闭着嘴不答一言。第三天那黑衣服老头凶相毕露,声称要去吃掉傻少爷全家老小,傻少爷家里就他一个人,老爷子早上南天门当神仙去了,其余都是下人,是死是活他不在乎,根本不吃这套,等那黑衣老头意识到这位是脑子里一根筋的主儿,傻少爷已经把钢针投完了。 第四天早上,几片朝霞飞天际,一轮红日上扶桑,崔老道跑到卫南洼去看,就见水边站满了人,原来河里浮上条三丈多长的大黑鱼,嘴里吐着血沫,白肚皮朝天,让附近的村民用钩竿子拖拽上岸,各家各户争相上来割肉,不到一个时辰,那条大黑鱼就只剩一堆白了。 崔老道收敛鱼骨,用火烧成灰,装在一个坛子里,埋到城西养骨塔下,从此很少再有水灾发生,直到解放后,1956年的时候,养骨塔因雷击破坏倒塌,当年汛期连降暴雨,洪水犹如脱缰野马一般滚滚而来,淹没了大半个城区。 民间传说河妖是条大黑鱼,也有人说是条大蟒或是老鳖,崔老道则说河妖是附在水族身上,其形并不固定,凭崔老道的本事,没办法将其彻底铲除,只能捉起来镇在养骨塔下,那座养骨塔,是城里的义民所造,专门收敛荒郊野地里没主儿的尸骸,塔里堆满了骷髅白骨,所以塔砖上全都是符咒,崔老道捉妖之后,把骨灰坛埋到塔下,很多年后终于等来天雷诛妖,经过这场大水,往后多少年不会再有水患。 傻少爷捉妖有功,除了崔老道知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后来把家产败光了,误交匪类,凭着又傻又愣,刺了纹身当混混儿,左臂上纹的是三仙仗剑,右臂上纹的五鬼擒龙,成了个不务正业专欺负老实人的地痞,1952年因聚众抢劫粮铺,让公安机关当场擒获,年底开了审判大会,插上招子枪毙处决,“招子”就是死刑犯上法场时,脖子后头插的牌子,上面写有该犯的姓名罪状。他死后尸首无人认领,也是崔老道帮着收敛的。 崔老道常年在南市摆摊儿算卦说书,一生贫苦,活到解放后才去世,他这辈子认识许多奇人,结交了许多朋友,许多老辈儿人都知道他的事情,比如“崔老道捉妖、大闹白事会、夜盗董妃坟”等等,在街头巷尾传来传去,难免有许多添油加醋的成分,再加上有些民间艺人把崔老道的事,编成了快板评书相声,更让人无从知晓哪段是真哪段是虚,如同崔老道其人,本身就有点高深莫测,既平庸又离奇。 至于崔老道的本事,是从哪得来的,也是众说不一,不仅跟师傅学过,据说当年崔老道在一个村子里给人张罗白事,那家摆席摆得不错,崔老道贪嘴,吃得口滑,夜里跑肚拉稀,蹲到乱草丛中出恭,月色正明,忽听野地里“刷刷”作响,好像有人从走过来了,崔老道怕出丑,躲在长草之后不敢出来,偷眼一看,原来是一条细小的五花蛇,在月光下蜿蜒游走,对面是只大壁虎,蛇与壁虎争斗良久,终于一口把壁虎吞了,崔老道在旁看个满眼,想起曾听人说蛇吞壁虎为“龙虎合”,这地方一定有宝,他当即在地下挖掘,掘得一个生锈的铁盒,盒中一卷残破发黄的古书,他的本事有很大一部分得自此书,不过谁都没看过崔老道的古书,也没留给崔家后人。 如今知道这些事的老辈人越来越少,我仅就当年听家里人和邻居们说的内容,随便给诸位讲一些,崔老道的后人学做木匠,不再吃江湖饭了,到崔大离这代,干得还不错,没赶上下乡插队,进了厂子当工人。不过看一件事是好是坏,必须从长远来说,崔大离虽然没有上山下乡吃苦,但在厂子里吃大锅饭,把人养得一懒二废,等到国营单位日渐衰退,许多人下岗吃低保,反不如那些上过山下过乡吃过苦的人知道进取。 第五章 桥墩子里的僵尸 这次不是写小说和讲故事,我当时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在此都是如实叙述。不过个人耳闻目见,难免存在很多局限,而且隔得年头多了,有些情况未必记得准确。 前天和多年未见的老友会面,外边天气很冷,零下七八度,我们到一个羊肉馆里喝白酒,才在闲谈中说起这件事。 那是1989年的冬天。与我会面的老友,当时也在场。他比我大四岁,是我的邻居,从小带着我玩。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上了技校,名字我就不说了,外号叫四辈儿。这是天津一种特有的称呼,家里四世同堂,街坊邻里们就称这家最小一代的孩子为“四辈儿”。 我以前看姜文导演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有个耿乐饰演的角色,第一感觉就是这角色和四辈儿很像。长得高大帅气,抽烟打架滑冰样样全能,尤其是游泳特别好,为人仗义,能给两拨打架的说合。经常骑着辆28铁驴,后面带个妹子,在学校门前来去如风,拿我们这边的话来说是个“玩闹的”。 后来四辈儿在严打的时候,被公安局劳教过两年,其实根本没有多大的事,放在现在那就不算罪过,再后来进厂当了工人。我们有很多年没见,聊到的话题当然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就这么说到了当年到子牙河游泳,那一年我们看见僵尸的地点,也是在子牙河桥底下。 那时候去不起游泳馆,子牙河是个夏天游野泳的好地方,半大孩子们放学了都往那奔,如今那边已经都是高层住宅楼了。倒退十几年,沿河两岸全是菜地和坟包子。我想子牙河应该是和姜子牙有些关系,要不然怎么得了这样一个名字,据说每年都要淹死几个在这游泳的人。 这条河的河道很宽,但水流平缓,桥下有个旧桥墩子。老桥很多年前拆除了,剩下半截水泥桥墩子在水里露出一半。我看刚才有朋友也提到了,说明记忆没错,看着就像是绿色的河里有座封闭的水泥房子,里面什么样我没看过。在那个年代里,我跟四辈儿这些朋友,最喜欢从桥上往河里跳水拍冰棍。 所谓“拍冰棍”,就是从十几米高的地方,手脚并拢直接落水,以下落时手脚丝毫不动为胆大,那会儿是真不知道什么叫危险。有个街坊的小孩,他爹是卖菜的,家里俩儿子,这家小儿子小名二子,在子牙河桥跳冰棍,入水后就没再上来,这也是我亲眼看到的,淹死了也该冒个泡啊,可那人居然就没影了。 最开始我以为他是让河里的鱼给吃了,问题是有这么大的鱼吗?实际上是我们跳水游泳的地方,河底下有旧桥遗址,应该是解放前留下的,也是钢筋水泥结构。平津战役时这里是个突破口,旧桥大概在那时给炮弹炸毁了,水深处竖着很多钢筋和尖锐的水泥块子。游野泳的人也许跳一百次水都不会出事,可汛期水位变化不定,赶上水浅的时候,一旦入水太深,直接扎到河底的钢筋上,那就变成肉串了。二子就是这么死的,打捞的时候才发现,钉在河底下的尸体并不止他一个。 可能这人一旦写多了小说,再想写真事比登天还难。上次打了很多字都被我删掉了,原因就是没管住自己,不知不觉又演义了。如今接着讲吧,那次我确实在河里看见僵尸了,虽然不是香港电影里跳着扑人的那种僵尸,但我个人认为也属于尸变。 1989年的夏天,我小学还没毕业呢,每天下午一放学就跟四辈儿他们到子牙河游野泳,暑假星期日什么的,更是整天都在河边玩。二子从桥上跳水拍冰棍,让河底旧桥的钢筋给穿了肉串,具体是哪天星期几我实在没印象了,问四辈儿也说想不起来,是晚上来捞尸的人,最先发现河里还有别的东西。 有的朋友可能不信,不信就当是故事也无所谓。其实僵尸是指死人出现了变化,很多年之后还不腐烂。我想天津的各位可以作证,子牙河里淹死的人成百上千,我就看见过好几次捞上来时已经泡成大胖子的,还有上游漂下来的浮尸冻在河中,只露个穿黑棉袄的后背,看着也吓人,但都不是僵尸。 现在人们越来越惜命,游野泳的少了。八九十年代那会儿,夏天在河里游泳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不分大人小孩和老头,好多连游泳裤都不穿,反正没女的往那去。别看年年淹死人,却阻挡不了大伙的热情,你淹死算你的,我照样游我的,所以捞尸船到了夏天就特别忙。 我那时还小,不太清楚河上的捞尸船怎么运作,估计是水警专用。船上有三两个光着膀子穿游泳裤衩的老头,可没见穿制服,总之肯定是有组织的,不像现在都以盈利为目的。只要是什么地方淹死人了找不着,他们便会过来捞尸体,当时收不收费我不清楚不能乱说,我只见过有死者家属给师傅递烟卷。 咱们话赶话说到这顺带一提,当时捞尸船是半夜才找到二子的尸体,我没有看到过程,甚至根本不相信那个经常跟我们一起光屁股游野泳的黑小子死了,还以为他是去离家很远的地方了。但二子他妈那天捶着地号啕大哭的样子,可真把我吓住了。过了几天出奇的闷热,我还是没忍住,又和四辈儿去子牙河接着游泳,看见那艘捞尸船还在河边停着。 我们以为又淹死游野泳的人了,可听周围看热闹的说好像不是,也不知道捞尸船上的老师傅在河底下摸什么,这事我几乎没什么印象了。前两天跟四辈儿聊到这里,听他说当时是发现河里还有别的尸体,就在那旧桥墩子附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好几天都捞不上来。 那时四辈儿已经上技校了,这些事他记得比我清楚。据他所言,也是听某位看热闹的大爷讲的。那时候没当回事,一看子牙河老桥游不了野泳了,又没见从河底下捞出什么东西,就先奔西沽公园了。从那以后,我们还是得空便到老桥附近跳水拍冰棍,没觉得和往常有什么不同,也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不能再去那边游泳。 1989年夏天捞不上来的尸体,到年底终于有了结果。那是刚下过雪,河面都冻住了。我和平时一样从附近路过,老远就看桥上黑压压地站着好多人,我们几个挤进去看热闹。由于年龄小,很多事记不清楚,只是在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个轮廓,但现在想起那天看到的情形,却仍能用历历在目来形容。从桥上往下看,河面冰层上被凿开了一个大洞,有几个穿军大衣的人,嘴里都叼着烟,踩着封冻的河面往岸边抬一包东西,那东西白乎乎的,瞅着像是个人。我从高处往下看,觉得像个小孩。 从子牙河底抠出来的尸体,全身发白,看不清脸,很瘦小,但没有腐烂。那是在白天,桥上人挤人,可我还是感到特别怕,说不清是怕什么。也许是觉得冻在河里的那个死人非常可怜,这么冷的时候冻在河底下,身上得有多冷?当时河面都封冻半个多月了,这个死人怎么会在河底? 那时我听到很多传闻。有人说子牙河里捞出了古尸,有人说是祭河的童子,还有说那是个长白毛的死猴子。我承认我由于在现场看了几眼,也跟着散播了一些不实的谣言,那都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在此就不复述了。 前些天跟四辈儿说起这件事,觉得四辈儿讲的情况比较靠谱。他说从子牙河里捞出来的僵尸,和那座老桥有关。二子拍冰棍变成肉串的那次,捞尸队在河底下摸人,发现旧桥留在河底的水泥桩子,外表水泥脱落,内部的钢筋裸露出来向上竖起,其中一根把二子给戳成肉串了。拽尸体时发现旧桥墩子缺的口里,好像还有死人,站在里面只露着半个白乎乎的脑袋,在河底下不知多少年了,竟然还没腐烂。当时捞尸队的人想给它拖出来,但水泥桥墩子太厚了打不开,到冬天水浅,河底下冻结实了才能挖。 这条河里淹死失踪的人,每年都至少有一两个,可必定不是桥墩子里的僵尸,它只能是造桥的时候填进去的。现在想想大伙在河里游野泳,距离河底下的僵尸这么近,后脖子边就会感觉凉飕飕的。 有种传闻,说老桥是日本人修的,好几次浇筑水泥桥墩都没成功,就把抓来的劳工五花大绑捆了,活着填进去,然后再灌水泥。日本鬼子认为有活人死在桥墩子里能够辟邪,飞机轰炸投弹都炸不到这座桥。 那个劳工被水泥裹住,所以在河底保存了很多年都没腐烂。解放战争时期,子牙河一线是四野三十八军的突破口,平津战役这一带打得很激烈。子牙河往南有条烈士路,从解放后的路名,完全可以想象当时伤亡之巨大、战况之激烈,如今那条路上还有烈士陵园。这座大桥当时遭到炮火覆盖,损坏太严重,所以拆除废弃了。要不是二子被水下的钢筋扎死,恐怕到现在还没人发现桥墩子里有僵尸。 这当然都是道听途说,那座旧桥到底是不是日本鬼子造的,我也没处去考证。不过这类很邪乎的说法,主要来自施工时,会有人员意外掉进正在浇筑的水泥桩子,被活埋或闷死在里面,因为没有目击者,就此变成了失踪人口。据闻西藏还是新疆的某处,有那么一座铁道桥,里面就埋着几位牺牲的工程兵。那是在浇灌水泥时发生了事故,致使遗体在桥墩子里至今无法取出。横跨在河谷上的铁道桥巍然耸立,英魂永驻其中。我想我在1989年看到的僵尸,会否也与这件事有相似之处。 古书有云“死后入土不化者,即为僵尸”。子牙河桥墩子里发现的尸体,应该是在老桥打水泥桩子时被封到里面的,等从河底抠出来,少说也过了五六十年,时间过了这么久,仍然保持着原状,当然也属于“僵尸”。那些年我们每天都在它周围游泳,可以说是近在咫尺,若干年后回想起来,仍会觉得后怕。 第六章 公司闹鬼事件 很多了解我的朋友应该知道,我主要从事金融期货工作,写小说是业余爱好。其实我从来都不敢称我写的东西为小说。因为古人写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则是笔记小说。咱们国家人民群众的平均教育程度,目前是初中二年级,各种学历注水注得厉害。我估计我应该是属于平均程度以下的,能编几个段子就不错了,抬高一些可以算得上是故事。 不过我这次说的段子,诸位虽然可以当故事来看,但里面没有虚构的成分,不像写小说会故意设置悬念和惊悚的氛围,不过贵在真实,真实的魅力也绝非小说可以企及,希望能带给各位读友一些不一样的感受。 闲言少叙,就说我们那个公司最初是在广州,后来才搬回天津,安置在解放北路附近的一座大楼里,详细地址不便直说,只能说离第一饭店不远。解放北路是天津的金融一条街,从租借地时期就都是外国银行,周围存在很多上百年之久的老式建筑,而我们公司所在的大楼却是近几年新造的写字楼,原址是什么我也不大清楚。 常有人问我是不是懂风水,要说完全不了解全是胡编的,那是不负责任,可实话实说,我本人并不深信这些,一贯采取百无禁忌的态度。真要把话说回来,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忌讳,也可以说是习惯,比如我就从来不在家里摆人形的饰品或玩具,走路尽量不踩井盖。 公司里的老总是我大哥,他是属于特别迷信的那种人,而且还是什么都不懂,一味跟风盲从。以前气功热的时候追随气功大师,倾家荡产买那些带功的磁带和茶水;后来又信佛了,家里请了菩萨;再后来又信了圆满教,居然把菩萨请走了,就像墙头上的蒿草随风倒。另外老大这个人还没文化,时常不懂装懂。有一年新疆出土的楼兰女尸在古文化街展览,我们要等个客户晚上一起吃饭,下午出来得早了,便去看了新疆出土文物展览。老大瞧见那具干尸,不由得感叹道:“全球沙漠化越来越严重,可怜的楼兰姑娘就是活活渴死的吧,你们看这身上干得都拔裂儿了,再不保护环境不行了。” 公司这回搬到新楼里,照例请了金光闪闪的财神爷。办公室里放了玉白菜和鱼缸,据说白菜和摆财同音,鱼缸则是公司的钱柜,里面养着几条价值上万的龙鱼。没电脑也不能没有鱼缸,但鱼缸摆在什么地方,这里边的讲究可就太大了,位置摆对了日进斗金,摆不对钱都流到外边去了。 有一回公司里养的龙鱼死了一条,可把我们给心疼坏了,一万多一条啊,何况那些年尚未通货膨胀,一万大几还是很可观的。老总捧着死鱼心尖儿都疼,实在是舍不得扔,最后收拾收拾给清蒸了。我尝了一口,龙鱼真不一般,敢说跟螃蟹一个味道。 我不太信这些事,以前老总问到我我也没办法,就胡乱给他出了个主意,随便把鱼缸摆个地方,要是不盈利就换地方,换到赚钱为止。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心理暗示,但真的非常管用,这次搬到新地方,我们仍然沿用这个法子。 公司换到新地方,该请的全请了,该拜的也都拜了。可接下来的几个月,始终特别不顺,大事小事都不顺。我们公司还有个特别奇怪的地方,不知是不是风水原因,从广州到天津五六年期间,公司里从上到下都打光棍,没一个找得到媳妇。 按说条件不错的男男女女真有几个,耍着朋友的也不算少,多少人发过狠,要把这说法给破了,到最后都没成。哪怕结完婚的人,到我们公司也是一准离婚。去年有个五十多岁的老会计,家里很和睦,到我们这没俩月就跟老伴儿打离婚了。这个真是邪了,至今也没找到原因。 都找不着媳妇这事,每个人都有自身的具体原因,各不相同,凑在一起了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有别的原因,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离开公司就有结婚的,这让我们很眼红,这事不深究了。还说公司搬到解放北路之后的事,那几个月出了很多事,连我这不信邪的人,也怀疑那楼底下是不是埋着什么脏东西。 有好多听众对我们公司不分男女全打光棍这事很感兴趣,但这跟天津和广州两个地点无关。我们公司在广州运转得不错,搬到天津之后就开始出事了。钱是没少赚,可不太平,动不动就有人吵架;有俩保安不知什么原因闹矛盾,最后动了刀子,没出人命也满地是血;老总还出了车祸。 感觉到那上班之后,公司里的人情绪都不太对。我们最初以为北方风大沙尘多,人容易烦躁,所以没太在意。因为这层楼的两个保安打架,被捅得进了医院,捅人的让河西分局给收了,所以临时找了个河北的小伙子来看夜。这小子值了没几天夜班,非说这楼里闹鬼,死活不肯干了。 诸位要问我信不信有鬼,我肯定回答相信,但不是《聊斋志异》里的那种孤魂野鬼,科学家也证实了灵魂的存在,这话另当别论,在此就不多说了。当时我们问这保安怎么闹鬼?保安说夜里听到办公室有人吵架,开门进去什么也没有。老总不淡定了,疑心是楼里不干净,但是这里好多家公司,怎么都没事,单就我们这不太平? 保安说的是否属实,我们无从得知,我个人是不太相信这座新楼里有鬼,因为旁边几家公司都挺好的,总出事的就是我们公司。那时老总有个一人多高的大瓷瓶,是一个银行领导送给他的,一直摆在办公室里,莫名其妙地被打碎了。还因电脑显示器短路失了火,好在损失不大。这么连续出事,恐怕就不是巧合了。 由于公司里一直不太平,有人疑心真是闹鬼,也有人说这地方风水不好,最后老总只好花了不少钱,从南方请位老先生过来给瞧瞧,看看到底是哪不对了。江湖上那些所谓看风水算命的,历来伪多真少,大部分是骗子,看不出什么门道,背过几句口诀就到处坑人,但这位老先生确实是我们所信服的。 我们专程去接老先生过来,请来之后好吃好喝伺候着。为什么说我和老总很信这位,可能也和工作有关。我们公司的客户很多在煤矿上有股份,那时候一个开矿的批文两亿,矿里能不能挖出煤来就不知道了,挖出来就赚钱,挖不出来买批文的钱就打水漂了,所以有些迷信的人就从南方,请懂眼的老先生过来看矿脉。 以前这些先生都是给看阴宅的,如今都改行看矿脉了,因为看矿赚得多,有的煤老板尤其信这套。我们公司的名字就是请这位老先生起的。这回我们把先生请过来,先在酒店住下,然后一同品尝了狗不理包子,说实话我那回也是第一次吃。转天到那座大楼周围走了走,瞧瞧周围的环境,没有发现不对的地方,进到里面才看出问题。 我看有人说“心里有鬼”,这话说得太对了,但多时候就是因为心态不好,疑心生暗鬼。为什么会疑心呢?当然是因为有事发生,使人心态不能保持平和,和气生财,家和才万事兴。我们请老先生过来看看风水,就是想找人指点指点,哪怕是心理作用也好。公司里供养着前后地主财神,同样是为了兴旺和睦。 当时老先生到公司各房间看了一遍,没用罗盘也没念口诀,很快就看出问题所在了。我们公司几个月来接连出事,原因都在于此。实际上不是这座楼里没有鬼,也不是公司的位置选得不好。至于为什么总有东西被打碎,总有人意外受伤,还经常发生各种事故和纠纷,其根源就在我们老总的办公室中,那里面有些犯忌讳的东西。 那间办公室里除了平常的桌椅电脑,功夫茶的茶几,还供着一尊开过光的财神爷。老总每天都要亲自上香,要说这屋里有犯忌讳的东西,我觉得也只能是这尊财神爷了。可是公司里供着财神,那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了,洗浴中心的大堂里还都摆着关二爷的神位呢,想不出有什么不对。 看完公司里的情况,我们在附近饭店摆了一桌,请老先生给讲讲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老先生说其实没大事,你们公司里财神爷供的太多了。财神有文财神和武财神之分,不懂的不能乱拜,文武财神在一起就打架,钱是不少赚,可家神不宁,还能太平得了吗? 据老先生讲,前后地主财神是各归各路。文财神是比干丞相,武财神是赵公明元帅,一个没心一个没眼,这两位上神不是一路。而且你们公司里供了六尊财神,所以清静不了。转天老总就请走了几尊财神,也不能随便扔了或是给人,有的寺庙道观里收神位,家里不想供了可以请到庙堂里,那地方有专门的人替你供养,当然前提条件是得给够了钱。 从那后来我们公司就太平多了,大伙都能安心做事了。我寻思不管这位老先生看得准不准,但至少给了我们一种心理暗示。心里的烦躁平静下来,事情就能随之变得顺利,所谓是心安稳处身安稳。最后顺便提一句,可能有些朋友认为武财神是关公,其实关公是民间的武财神。正式的神位,都要从武王伐纣斩将封神开始算。 第七章 我的邻居是妖怪(上·韦陀庙) 我上中学的时候,每个暑假都是寄住在亲戚家,今天就想给大伙讲讲这段经历。虽然时隔多年,但是为了避免给当事人找麻烦,我还是不用具体的地名了。说话这地方,是位于天津老城区的一个大杂院。 旧天津有个特点,就是庵多庙多。另外因为有很多租借地,所以教堂也多,天主教堂基督教堂都有,现在也保留下来不少。不过庵庙宫观留存至今的不过十之一二,仅从地名上还能找到些踪迹,像什么“达摩庵、如意庵、慈惠寺、挂甲寺、韦陀庙”之类的,多得简直数不过来。我住的那个大院叫白家大院,以前就曾供过韦陀。 可能有人知道天津有条胡同叫“韦陀庙”,其实我都说了,这次讲的地名都是编的,并不是韦陀庙那条胡同,解放前城里供韦陀的地方不止一个。因为人是越来越多,白家大院的院子里面,又起了一圈房子,也都住上人家了。如果看过冯巩演的电影版《没事偷着乐》,就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居住条件了。 大杂院就是这么挤,家家户户都是一间房子半间床,另外半间多功能特别多,可以是厨房茅房加客厅,各家门口还要盖个小屋,用来放蜂窝煤和白菜,到处都堆满了东西。巴掌大地方住十几户人家,好处是邻里关系很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必发愁;缺点是哪家吃什么喝什么,都躲不开邻居的眼睛,不太容易有秘密。 那时候没有空调,一到夏天晚上,大杂院里的男女老少都习惯出来纳凉,搬着板凳马扎卷着凉席,坐在胡同或者院子里。有下棋打牌的,凑到一起闲聊得尤其多。哪家有个什么大事小情,甭管真的假的,都容易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当时我就是这么听了几件发生在白家大院里的怪事。 我听过印象比较深的几件事。其一是解放军进城的前一天,早上天刚亮,就有人看见在这院里有老鼠搬家,大大小小的老鼠过街时,把整条胡同都铺满了。住户们都没想到这有这么多耗子,那些上岁数的人愿意说这是要改朝换代,仙家都出去避乱去了。我觉得也可能是打炮吓的,发大水那年同样出过类似的事。 白家大院资格最老的住户,是住在院子最里面的一家。这家不姓白,两口子三十多岁不到四十,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单位效益不景气,没班可上也不发工资,平时就在家待着什么都不干。男的我们叫他二大爷,哪个大杂院里都有这类称呼,显得邻居跟亲戚似的,他媳妇我们随着叫二大娘,这女的就不是个凡人。 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事,反正不太喜欢二大娘,因为她是院子里最闲的人,长得特像某高音通俗歌星。一米五出头的身高,脖子脑袋一般粗,满头乱蓬蓬的短发,小鼻子小眼,架副黑框的深度近视眼睛。一开门就能看见她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悠,到谁家里坐下就不走,所以我们院里的小孩都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大座钟”。 据说整个白家大院,以前都是二大娘姨奶奶家的祖业。那个老太太生前很迷信,供养着宅仙,能算命会看相,说谁家要倒霉了,谁家就一定出事。她死后还没出殡,尸体停在这院的某间房子里,夜里接连不断有黄鼠狼过来对着棺材磕头作揖。这事很多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可他们都没亲眼看见过。 这些事大多是街头巷尾的传闻,全是到夏天乘凉的时候听胡同里上岁数的人讲的,能有多大真实成分确实很难说,不过这家老辈儿非常迷信应该不假。“大座钟”每天到处串门子,也许她就是在家闲的,说起东家长李家短来,那嘴皮子赛过刀一般快,该说不该说的都往外掏,据我所知,也真说准过好几回。 可能因为街坊邻居觉得大座钟嘴太碎,说好事没有,说坏事一说一个准,加上这家老辈儿特别迷信的传言,所以谁都不愿意把她往家里招。有一回晚上我去录像厅看了场录像,回来的时候抄近道路过后院,瞧见她一个人对着墙站着,嘴里咕哝不清说着什么,不时还嘿嘿冷笑几声,把我吓得够呛,招呼也没打就跑过去了。 然后一连好几天,都没看见大座钟出过屋,听邻居讲,她是跟某嫂子因为点小事矫情起来了,那位嘴底下也不饶人,说了些过分的话,所以在生闷气。我听说后院那堵墙,以前是韦陀庙里的神位旧址,平时去那玩也特意看过,就觉得二大娘是半夜里在跟韦陀说话,也许那地方真有什么特别之处。 事后我听说,这个大座钟确实是脑子不正常,一直在家吃药控制着,平时跟好人一样,受点刺激就闷声不说话了,或者说是不跟人说话,总是晚上对着后院的墙自言自语,回到家就拿她闺女的娃娃摆桌子上,点起几根香转圈熏,对着娃娃不停地磕头。没人知道她这是在干什么,但周围肯定有人要出事了。 以前道门里有种邪法,天天磕头能把活人的元神拜散了,大座钟会不会这些东西我不清楚,但不管是不是心理作用,谁知道自己让她天天拜也受不了。跟大座钟发生口角的那位,难免就起了疑心,浑身脑袋疼,躺床上病了好长时间才逐渐好转。第二年夏天我再去的时候,听说这个人得上红斑狼疮,已经没了。 二白家大院里的二大娘,经常一个人对着后墙嘀咕,还在屋里关上门窗给娃娃磕头。她这些反常的行为,周围邻居们大多知道,可要说恨上谁就躲在家里磕头,就能要人命,这是没人知道的,甚至没人觉得某嫂子得红斑狼疮去世,跟大座钟磕头有关系,只有我偶然冒出过这个念头,因为那时候我每天中午都听评书。 当时每天中午一点开始,电台里能收听到廊坊人民广播电台的中长书连续播讲节目。放暑假正好是播袁阔成先生讲的《封神传》,我上初中的时候听这个听得特入迷。除了单田芳先生的白眉大侠,我最爱听的就是神册子和钻天儿,就是听了《封神传》,我才知道原来在家磕头也能要人性命。 我听《封神》里提到一个特别厉害的老道叫陆压,这人是没来历的散仙。他有个“斩仙葫芦”,能从中射出一线毫光。里面有一物,长约七寸,有眉有目,不管照到什么神仙鬼怪身上,只要陆压一念“请宝贝转身”,但见那道白光一转,对方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陆压还有个法术,传给姜子牙了,这法术叫“钉头七箭”。在寨子里扎个草人,把敌营主将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写到上面,草人头上脚下各点一盏灯,每天作法,早中晚各拜一次,一连二十几天,就能够把那个人的三魂七魄给拜散了,再拿箭射草人,本主便会流血。 我对那个斩仙葫芦向往已久,很想知道葫芦里有眉有目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所以每次听到陆压出场就格外认真。有一回听到“钉头七箭”这段书,冷不丁想起我们院的大座钟,三伏天竟突然有种脊背发冷的感觉。至于五行道术里有这种邪法的记载,是我好些年之后才知道。 此外民间还有种说法,普通人经不住拜,被拜得多了肯定要折寿,但这都是没根据的事了,谁都无法证明邻居某嫂子的死亡和二大娘有关,也许仅仅是巧合而已。毕竟是人命关天,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现在说出来只当是个故事。往下我就说说第二年在白家大院过暑假的遭遇,如今想起来还觉得后怕。 那年夏天,白天大人们都去上班了,院子里就剩下一些老头老太太,中午都在屋里睡觉,我到后院树底下,拿黏杆粘知了。外院有小姐儿俩,大娟子和小娟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因为后院有树荫,就搬着小板凳在那写作业。寒暑假作业之类的,我从来没写过。捡到只死蝉吓唬她们,没注意到二大娘就在后面。 中午一点多,胡同里没闲人,大座钟溜达到后院,跟我们没话找话地瞎聊。一会儿说伸进院墙的这树怎么怎么回事,一会儿又说这道墙以前是间屋子,就是白家大院以前的样子,然后就给我们讲她小时候在这院子里的事。说的是她姨奶奶还是姨姥姥我记不住了,反正就是以前特别迷信的那个老太太,说这老太太是怎么死的。 大座钟说白家大院以前是韦陀庙改建的,庙里香火非常灵,所以老辈儿都信道,年年办道场,每回都有好多人来听道。那个不知是姨奶奶还是姨姥姥的老太太,以前最疼大座钟,觉得她是宅仙托生,经常换着样给买好吃的。那时谁要敢说这孩子一个字不好,老太太就得找到门上去,把人家锅给砸了。 以前有的人家不养猫,那是怕伤了屋里的老鼠。谁家有黄鼠狼、刺猬、耗子之类,都被看成是宅仙,不但不驱赶,逢年过节还要在墙角或房梁上摆点心上供。大座钟活动范围不超过一两条胡同,国家大事一概不知,说起这些迷信的事却头头是道,当时我们听得还挺上瘾,很想知道她是哪路仙家投胎。 在后院听大座钟讲这些事,根本不觉得可怕,我也没太认真。晚上大娟子让她奶奶揍了一顿,我问怎么回事?原来大娟子回去把听来的事跟她奶奶说了,她奶奶说那个老太太解放前就死了,大座钟根本没见过老太太的面,怎么可能整天带她到处玩还给买吃的?听完这话让我做了一宿的噩梦。 这事有两三种可能,一是那老太太闹鬼,显了魂来看大座钟;还有一个可能是妄想。当时我根本没有什么妄想症之类的概念,那会儿听都没听过这个词,搁现在让我说我还是不敢断言,因为这件事不算完,还有后话。 三记得在后院黏知了的时候,大座钟告诉我和大娟子小娟子,以前这里是韦陀庙,而老树的年代要比韦陀庙早得多,更早于白家大院。那棵老树里住着仙家,我理解那是某个有灵性的动物,究竟是什么她没说。庙里的人想把这东西赶走,结果引起一场大火,把韦陀庙烧没了,后来才起了宅子,也就是白家大院,解放后逐渐变成了有很多居民的大杂院。 在我的印象中,周围有很多上岁数的人,对这院子以前的情况,知道得都不如大座钟清楚。听了大娟子奶奶的话,我觉得应该是那个老太太的鬼告诉给她的,反正把我们吓得不轻,以为大座钟就是在韦陀庙的老树里住了很多年的东西,最后托生成人了。 如今我也不认为这完全是大座钟脑子有问题,至于原因,说到最后各位就明白了。不过当时我和院里大多数人一样,一度认为大座钟脑子有问题,因为我们都看见过二大爷给她买药,所以我除了觉得她可怕之外,更多还是有点同情,有时候在后院遇上了,也会听她一讲些不知所云的事。 我渐渐发现大座钟特别喜欢吃鸡,哪家炖鸡她就站到门口,踮着脚闻香味,都是街坊邻里,谁好意思不问一句二大娘吃了吗,只要一接上话,她就往人家屋里走,非把鸡蹭到嘴不可,每次都把鸡骨头舔得干干净净,也常让二大爷到市场上,买最便宜的鸡架子给她吃,另外谁家丢了东西,她多半都能帮忙找着。 那片平房在90年代中期就全拆了,所以我只在那过了三个暑假,最后一个暑假,见识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二大爷是东北人,当时带着孩子回老家探亲,家里就剩大座钟一个人,那天我在院子门口,看见大座钟哼着曲儿从外边回来,手里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东西,都是新衣服新鞋。 住过大杂院的可能都了解,胡同里闲人太多了,尤其是那些家庭妇女,每天嗑着瓜子盯着进来出去的这些人,谁买的什么菜都逃不过她们的眼。虽然大多是热心肠,但也有些是气人有笑人无,不如她的她笑话你,超过她了又招她恨。妇女们看见大座钟买了新衣服,都觉得很奇怪和异常气愤。 大座钟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平时都是省吃俭用,每年春节至多给孩子添身新衣服,两口子多少年来只穿旧衣服,连双不露窟窿的囫囵袜子都没有。妇女们羡慕嫉妒恨,于是向大座钟打听,问为什么买新衣服新鞋,是发财了还是不打算过了?大座钟当时显得挺高兴,说过两天老太太就来接她,要走了。 院里的人不敢问得太多,主要是都知道大座钟脑子有毛病,万一说着犯忌讳的话把她惹着,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谁也担不起那份责任,闲人们更愿意隔岸观火,躲在一旁看笑话。不过大座钟说她家老太太的鬼告诉她,过两天就要走了,那时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怎么走?是死了还是直接飞到天上去? 那天晚上,还和往常一样,大伙都坐到胡同里乘凉吃晚饭。大座钟自己在家吃捞面,按老例儿出门前都要吃面条,图个顺顺利利。她换上新衣服新鞋,但没出门,而是回到屋里把门反锁了,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屋里就再也没动静了。邻居有上岁数的心眼好,怕她犯了病要出事,主张过去敲敲门问一声。 夏天的晚上很闷热,哪有人把自己关在门窗紧闭的屋里,又黑着灯,憋不死也得中暑,可院子里的街坊们,大多不愿意找麻烦,担心大座钟犯起病来不好对付,十点过后就陆续去睡觉了。到了十二点前后,大娟子的奶奶不放心,过来敲了半天门,可那屋里黑灯瞎火,一点动静没有。 那时院子里的人都揪着个心,觉得没准是大座钟又受了什么刺激,一时想不开,在自己屋里上吊了,顾不上叫民警,赶紧把门撞开。进去拉开灯一看,那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床上的被子都叠着,根本就没人人影,新衣服新鞋也都不见了,只有桌上摆着一张大照片,就是那种黑白的死人遗像。 那张遗像就是大座钟的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自己把自己供上了。当时大娟子的奶奶也进了屋,吓得差点没瘫了。有胆大的看后窗户没关,到后院看见大座钟穿着新衣新鞋,坐在韦陀庙旧墙底下一动不动。当时我们整个院子里那些街坊都能看出来,躲在后院这个人根本不是大座钟。 从大座钟醒过来之后,再也没犯过神经病,人变得木讷呆板,眼里那挺邪挺贼的光不见了,再没说过那些不知所云的怪话,和以前完全不是一个人了。问她是怎么回事也说不知道,就好像这人身上的魂少了一部分。很快那片平房就开始拆迁改造,白家大院以前的老树和韦陀庙的旧墙全没了。 那片平房大杂院,现如今都变成了高楼,很少有回迁的住户,以前的邻居们全搬走了,很少有机会再遇到。2000年春节,我去我亲戚家拜年,听说大座钟两口子用拆迁款,又借了些钱买了套房,搬到了外环线附近;没住两年,那边又拆迁,只好第二次搬家,从此没了消息,也不知道后来过得怎么样了。 第八章 我的邻居是妖怪(下·走无常)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2006年3月份,我到河西小海地附近吃饭,凑巧在饭馆里遇上了大娟子和小娟子姐俩。一晃十来年没见,没想到还能遇上,提起小时候的事,真是聊不完的话题。以前大杂院里的人们,都管这姐俩的奶奶叫刘奶奶,我就记得刘奶奶以前特别照顾我,一问这老太太还在,今年七十多不到八十。当时因为要赶时间,没顾得上跟大娟子多聊,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约好了过几天去看看刘奶奶,我由此了解了一些大座钟家拆迁之后发生的怪事。 我提前给小娟子打电话,定好时间去看望老邻居刘奶奶,当然是不能空手去。我知道刘奶奶以前特别喜欢吃祥德斋的麒麟酥。老天津卫点心铺做的麒麟酥,和北京的完全不一样,看着没区别,味道和做法可差太多了。祥德斋是天津的百年老字号,专门做各式点心,像什么“大八件、小八件、萨琪玛、江米条、槽子糕、蜜馅元宵……”,种类之多说也说不过来。旧社会那老点心铺,会把卖剩下的各种点心渣子,全部集中起来,放在一起拿蜜糖裹住,放到油锅里炸一遍,然后蘸上一层白霜般的砂糖,这种点心就叫麒麟酥。上年纪的老人非常爱吃这口,近些年却没有了,可能是因为现在生活条件好了,祥德斋桂顺斋这些老字号,也往高端高档上发展,没人再用剩下的点心渣子做麒麟酥了。如今的麒麟酥都是单独做的,再没有以前的老味儿了。恰好我认识一位点心铺的老师傅,他手艺精湛,退休后仍自己制作这类点心,我特意跑到他那买了两盒,转天给刘奶奶拎了过去。 刘奶奶那天很高兴,让大娟子和小娟子包饺子,非留我吃晚饭不可。我坐在那跟她们聊天,无非是说说大杂院拆迁后各家的情况,要说远亲不如近邻,还是老街坊老邻居的情分深。虽然我是亲戚家住在白家大院,我只在每年夏天放暑假才去那借住,但隔这么多年没见,一点都不生分,大娟子和小娟子都跟我亲妹妹似的。话赶话就说到二大娘家的事了。 “大座钟”当年在白家大院,乃至整条韦陀庙胡同,可是很有名的。她脑子出了问题之后,这个人就变得寡言少语了。听说白家大院拆迁后,大座钟家搬到了外环线附近,过没多久,又赶上拆迁,再往后就没消息了。这次来探望刘奶奶,我才得知大座钟最后搬到了北辰区果园新村附近,再往西头走就是北仓火葬场了。 天津市内总共有六个区,这六个区是“河东、河西、河北、红桥、和平、南开”。俗话说“穷河东富河西,砸锅卖铁是红桥区”,怎么讲呢?天津卫历来是南富北穷、东贱西贵。以前河东区是贫民区;和平属于商业区,租借地小洋楼很多,寸土寸金的地方,条件当然不差;南开区是学院区,有名的天津大学、南开大学,这些学校都集中在南开区;河北区老厂子最多,属于工业区;河西区富是因为很多机关干部在河西住,那一带非富即贵;红桥那边平民百姓集中,旧时形容是砸锅卖铁红桥区。后来又扩建了四个区,分别是“北辰、东丽、西青、津南”。北辰区处在红桥区西北的位置,这一二十年也建起了很多大型居民区,老城里拆迁以来,有很多居民搬到了那边。大座钟二次搬家,住的地方离刘奶奶家不远,两家又做了邻居,经常走动串门,所以刘奶奶和大小娟子姐俩,对大座钟家这些年发生的事一清二楚。趁晚上包饺子吃饭这段时间给我这么一讲,听得我是毛骨悚然。 据刘奶奶所说,老城里全面改造,韦陀庙白家大院拆迁,大座钟二次搬家,住到了北辰区的一片居民楼里,位置相对偏僻,家境大不如前,当然以前家里的条件也好不到哪去。二大娘一直没收入,二大爷单位不景气,可到月还能发点基本工资。搬家之后二大爷工作的国营厂倒闭了,厂里把地卖给了房产开发商,得了笔钱给大伙一分,工人们就全体下岗了。分的这点钱和老房子拆迁款,经过两次搬家这通这折腾,用得分文不剩。两口子带个孩子,那是个叫小红的胖丫头,小红长得随她娘,刚上小学,也正是用钱的时候,二大爷愁得头发都白了。家里没什么亲戚朋友,就是那些街坊邻居,各家各户的条件都差不多,好话说尽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一笔钱,在北辰区果园新村那边安了家。在这里住下来,二大爷才渐渐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真相——大座钟根本不是活人。 说到这大伙可能不信,不是活人还是死人?死人还能大白天出门,从老城里搬到果园新村?您先别急,这件事得慢慢往下说。二大爷一家三口在北辰安了家,这安家之后得过日子啊,柴米油盐煤水电,哪样都需要用钱。二大爷天生老实,胆子也小,见到生人张不开嘴,但凡事都是没逼到那个分上,生活所迫,那年冬天只好到街上摆摊做点小买卖,就是推辆小三轮车到马路边上,卖一些“手套、护膝、口罩”之类的东西,一天赚个十块八块,刚够维持生计。事非经过不知难,今天不出摊儿,也许明天就没米下锅了,常言道救急不救穷,过日子指望不上别人。别看二大爷以前也穷,但那时候好歹有个单位,每天晃晃悠悠到厂里,吃套煎饼果子喝点茶,看看报纸打打扑克,这一天的工资就算混下来了,那大锅饭把人都养废了。现如今没办法了,不管外边是多冷的天,冻得狗龇牙,也得顶风冒雪出去摆摊,自己想起这些糟心的事,时常一个人偷着抹眼泪。 二大爷经常到刘奶奶家串门,也愿意跟刘奶奶诉诉苦,因为白家大院的刘奶奶不是外人,是看着二大爷从小长起来的长辈,就跟二大爷自己的老家儿差不多。刘奶奶的儿子是在外地工作,身边只有大娟子和小娟子两个孙女。上岁数的人隔三差五难免有个头疼脑热,那年头打车可打不起,住处离二大爷家又很近,每回都是二大爷“吭哧吭哧”蹬着小三轮车,把刘奶奶送到医院里瞧病。 那一年春节刚过,大年初三,二大爷带着小红来给刘奶奶拜年,说完拜年的话,大娟子小娟子两个姐姐,带着小红下楼去玩,刘奶奶让二大爷坐下聊会儿天。问起家里的情况,二大爷闷着头半天没言语,好像有些话想说又不敢说。 刘奶奶说你跟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家里有什么难处? 二大爷吞吞吐吐的告诉刘奶奶:“不瞒您老,我觉得我家里有鬼……” 刘奶奶不信,好端端哪来的鬼啊,大过年的说这些晦气话,赶紧出门吐口唾沫。 二大爷却不像是在说笑,他讲起经过。原来自从老城里拆迁,韦陀庙白家大院彻底没了,大座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沉默寡言,眼神也呆滞了,有时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几乎很少出门。以前大座钟是最喜欢串门扯闲篇,如今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再也没犯过病,二大爷为此事还着实高兴了一阵子,但有些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天天在一个床上睡觉的枕边之人。 二大爷身上有时莫名其妙地打冷战,总觉得二大娘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可他这个人心眼比较实,这两年折腾搬家的事,还得每天出去做小买卖赚钱过日子,身子累心思也累,很多事顾不上多想,暂时没往心里去。 这个春节之前,刚进腊月,二大爷开始为过年的事发愁了。穷人过年如过关,一年到头再怎么节省,过年也得包饺子炖肉,走亲串友不得准备些点心水果嘛,就算躲在家里不出门,大人再怎么都能凑合,孩子身上也省不了。买不起新外套,最起码得做身新褂子,要不然孩子过年还穿旧衣服,出门遇上同学多让人家笑话,可家里哪有钱啊? 二大爷正愁得想拿脑袋撞墙,二大娘突然开口说话了,数落二大爷死心眼儿,认准了手套口罩,不知道想点别的办法。那时过年家家户户屋里都挂塑料贴膜的年画,上面印着元宝财神爷人民币美金聚宝盆的图案,很俗气,但是红火喜庆又吉利。这种画全是在曹庄子那边批发来的,上点年画到马路边上卖,生意应该错不了。 二大爷脑子不活,也不会说话,根本不是做买卖那块料,在马路边上摆摊是逼到这了没办法。经二大娘一提醒,才想到还真是这么回事,转天一大早“吭哧吭哧”蹬着小三轮车,跑到曹庄子上货。曹庄子就是现在植物园那一片,他批发了一些年画回来卖,摆到地上颜色鲜艳抢眼,远远地看着就很吸引人,一天下来果然卖出去不少,比卖手套口罩强多了。 二大爷在腊月里,通过卖年画赚了些钱,过这个年是不用发愁了。腊月二十八那天把剩下的年画都卖光了,收拾东西回家,炖了个肘子喝两杯小酒,他酒量浅,以往很少喝酒,就是那天高兴,自斟自饮多喝了几盅,头昏脑涨地就睡下去了。半夜醒了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猛然发现躺在身边的不是二大娘,脸长什么样虽然看不清楚,但肯定不是自己的媳妇。 二二大爷跟二大娘还真带夫妻相,他也是小眯缝眼,矮个不高,胖墩墩的五短身材,两条胳膊两条大腿外加脖子,这五样都短为“五短”。他脑袋脖子一边粗,脸上架着深度近视眼镜,总得往上推镜架,要不然顺着鼻子往下溜,说话高嗓门,跟踩着鸡脖子似的。小时候我们那些孩子不懂事,总开玩笑说二大爷年轻时是一部电影的男主角,这部电影是捷克斯洛伐克拍摄的动画片《鼹鼠的故事》。 那天晚上临睡觉,二大爷喝多了,顺手把眼镜放枕头边上,半夜十二点来钟,酒劲儿过去醒转过来,刚一翻身想接着睡,忽然发现睡在旁边的不是二大娘。他俩眼近视,在不戴近视镜的情况下,白天看东西都模糊,深更半夜屋里黑着灯,家里住楼房,两口子的床挨着窗户,外面不知是路灯还是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就这么点儿亮,他那眼神当然看不清东西了,但还是能够瞧出身边这个人轮廓,绝对不是二大娘。大座钟那体形非常有特点,更何况老夫老妻,在一张床上睡多少年了,眼神再不管事也认不错。 二大爷心里一紧,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喝酒喝糊涂了,半夜进错屋,睡到了隔壁邻居的床上,当时没敢吱声。不过自己家可认不错,别人家总不能也是一样的床单一样的墙壁,问题自己没上错床,那床上这女的怎么不是大座钟呢? 这个念头转过来,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他想看看身边这女的到底是谁,虽然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脸,可二大爷觉得这个女人以前在哪见过,身形轮廓有几分眼熟,只是脑子里卡壳,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谁。想到这又是一愣,不等回过神来,就见身边那个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目光阴森,带着一种形容不出来的鬼气,二大爷立时感到一阵寒意,从毛孔透进骨头缝里,那感觉像被梦魇住了,心里明白,身上却动弹不得,最后一下子惊醒过来。一看天都亮了,自己躺在床上,满身的冷汗,大座钟早已经起来了,正在屋里给孩子穿衣服。 二大爷越想越怕,不知道半夜那是真事还是噩梦,以为这屋里边有鬼,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二大娘。转眼春节除夕大年三十儿,初三带着孩子过来给刘奶奶拜年,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了一遍。您瞧刚搬过来不到半年,这就住不安稳了。 刘奶奶一开始没拿这话当回事,觉得二大爷胆小多疑,果园新村靠近北仓礼堂这片房,都是新盖的居民楼,以前没住过人,不可能是凶宅,哪来的鬼? 这就是那天卖东西累了,晚上到家睡觉做了一场噩梦。 二大爷听了刘奶奶的话,心里踏实多了,也确实是这么回事。果园新村这边的房子都是新楼,以前虽是荒郊野外,但随着城区扩建,坟地全部迁走铲平了。城郊这种情况非常普遍,要说先前的坟地盖楼都闹鬼,那就没有活人住的地方了。可他当时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为什么屋里那个女人让他感觉眼熟,他也不是没发觉家里那些反常的地方,只是因为胆小怯懦,不敢再多想了。 春节从腊月到正月,每一天都有讲究,天津这边民俗尤重,要过完正月十五,才算把年过完了。旧时正月里没有做买卖的,所有店铺摊位一概歇业,外地那些务工的人也返乡过年,街上连买早点的都没有,所以那时候过春节要准备很多年货,这是老黄历了。到90年代那会儿,一般过了初五,破五之后该上班的就都上班了。二大爷年前卖的年画,过完春节就没人买这种东西了,没办法只得又卖口罩。他这人很内向,拿刘奶奶讲话是没嘴的闷葫芦,有主顾来挑东西,也不会主动跟人家打招呼,不懂死店活人开的道理,心里盼着这一年赶紧过去,到年底又可以卖年画赚点钱。整天就这么混日子,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回去,收入一天不如一天,没多久手里就没钱了。眼瞅着孩子开学要交各种各样的费用,困难家庭有减免,只是校服的钱不能省,瞪眼拿不出这点钱来,愁得二大爷恨不得拿脑袋撞墙。 到了这个地步,无奈只好找亲戚朋友借钱去了,可借钱也不那么容易,且不说有没有人愿意借,首先就张不开嘴,所以有那么句老话,说是“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二大爷想来想去没办法了,打算厚着脸皮去刘奶奶家拆兑一点,去年从人家那借了三百块钱还没还呢,毕竟刘奶奶也不富裕,但只要开了口,想必能借出来。心里想去借钱,却拉不下脸,这天正犹豫着要不要去,一看孩子放学回来穿着新校服,二大爷心里奇怪:“学校又有新政策了,家庭困难就白发一套校服?”一问孩子得知不是那么回事,校服的钱已经交了,是二大娘给的钱。二大爷更纳闷了,家里这点钱都是有数的,二大娘哪来的钱?莫非趁我不在家勾汉子?又一想不能够,凭二大娘这条件,倒找钱也没人愿意来,那这钱是怎么回事? 当初住白家大院的时候,那会儿的二大娘还神神叨叨的,没事就在家烧香烧纸,冲着布娃娃磕头下拜,那也没见她能变出钱来,许不是找人借来的?但是大座钟娘家早就没亲戚了,普通的街坊邻居,只不过点头之交,谁能把钱借给她?要说去偷去抢,二大娘也绝没那份胆量,她这钱到底是哪来的? 二大爷发现给孩子买校服的钱来路不明,晚上吃完饭问二大娘,二大娘说钱是给邻居帮忙赚的,二大爷一听放心了。他知道二大娘没什么手艺,连缝纫机都不会用,但这段时间脑子清楚多了,在家里也能洗衣服做饭,帮邻居干些活赚点钱贴补家用,也是合情合理。二大爷心里挺高兴,两口子都赚钱,这日子就能越过越好了,当时没再继续追问,后来才逐渐从街坊邻居口中,得知二大娘这钱是怎么来的了。 原来二大爷每天早出晚归,孩子也出去上学,只有二大娘一个人在家。她家住三楼,头几天一楼有户邻居办白事,娶媳妇属于红事,死人出殡叫白事,楼门口贴上了门报,拿白纸写着“恕报不周”四个大字,落款是某宅之丧,意思是家里有亲人故去,朋友邻居亲戚众多,万一通知不过来,请各位多担待。天津有这种风俗,不光是亲友同事来送花圈,楼里的邻居,凡是认识的,也得随份子,给点钱买个花圈什么的。家里设了灵位,摆上遗像,有全都懂的“大了”在那招呼着,死者为大,来吊唁的人先到遗像前三叩首。 二大娘搬过来之后,已经不再整天把自己闷在屋里了,也出来走动,街坊邻居都认识了。得知一楼这家出殡,她跟二大爷也随了二十块钱份子,钱虽然不多,但是心意到了。不仅给钱,还跟着帮忙。办白事一般都要在楼前搭个大棚,请和尚居士在那念经超度,那户人家桌椅板凳不够,二大娘就从自己家里拿来。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她白天帮着烧水沏茶迎来送往,晚上还帮主家做饭,她看出这户人家里并不太平。 这家死的是个老头,整个一大家子的户主,这老头观念非常守旧,生前喜欢藏东西,有了钱不往银行存,拿个装饼干的铁盒子,把钱卷成一卷一卷的,连同房本户口册都塞进铁盒子里,用油布裹了两层,然后东掖西藏,有时候自己都忘了放到哪了。这回走得又很突然,没来得及把话交代给儿孙们,导致几个儿子和儿媳妇为此吵了起来,都以为老爷子把房本和存折偷着给了谁,结果那边尸骨未寒,这边打得头破血流,除非能把那铁盒子找出来,否则这次家庭纠纷很难收场。问题是老头死了,死人嘴里问不出话,谁也不知道他把那铁盒子藏哪了,屋里屋外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二大娘看不过眼了,将本家的大儿子叫出来,声称她知道铁盒子放在哪,大儿子听罢愣在当场,上上下下打量二大娘一番,心想我们家老爷子没有白内障啊,怎么能看上大座钟这样的?不过也备不住老爷子偷着放铁盒子的时候,让邻居瞧见了。 二大娘说看倒是没看见,但这件事我可以直接问问你们家老爷子,他自己把铁盒子放在哪他本人是最清楚不过了,可今天问不了,得等到头七晚上才能见着老头。 大儿子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听说过有“走无常”的事,就是某人能魂灵出窍去往阴间,如果谁们家有人去世,家里人不放心就托付会走无常的,到下面去看看,给死者捎个话带个信。真没看出来二大娘能走无常,心里边半信半疑,但也是没招了,就跟家人商量了一下,赶头七那天夜里,请大座钟来到家中,问问这老头的阴魂,究竟把放钱的铁盒子藏到哪了。 三所谓“走无常”,即是生人走阴,活人魂魄深夜出来,能跟阴间之鬼交谈,再把看到听到的事情带回阳间。以前迷信风气重,这种事情很多,一般走无常跳大神的都是农村老太太,反正是有的准有的不准,以骗取钱财的居多。 这户办白事的人家,出于万般无奈,决定让大座钟去问问那老头的鬼魂,把装着钱和房本的铁盒子藏到哪了。按照民间风俗,人死之后第七天为“头七”,这是死人鬼魂回家的时候,到那天要备下一顿好饭,然后家里男女老少全部回避,天黑后立刻睡觉,睡不着也得上被窝里躲着,别让鬼看见。这风俗根据地区不同,也存在很多差别,咱在这就不细说了。 头七这天,天色刚一擦黑,二大娘就把这户里的人们都打发出去了,她自己也没进屋,回到自家睡觉,说要是不出岔子,明天一早准有结果,大伙只好回去等着。天亮之后二大娘跟人家说问来地方了,铁盒子是埋在一个种石榴的花盆里。家中果然有这么个花盆,拔出枯死的石榴树一看,那铁盒子真就埋在底下的泥土中,老头攒的钱和房本户口本国库券,一样不少全在里面。 这家人又是吃惊又是感谢,拿了几百块钱答谢大座钟。从这起大座钟能走无常的事就传开了,经常有人过来请她帮忙。您别看人死如灯灭,可活人跟死人之间往往好多事需要解决。大座钟也不是什么活都接,她不想接的给再多钱也没用,一个月走这么两三趟,就不用发愁没钱过日子了。 二大爷最初觉得这么做不太妥当,一是走无常实在有点吓人,二是指不定哪天就得让人举报了,但人穷志短,有这来钱的道为什么不走,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道有这回事。偶尔有邻居说闲话他也不理,不过这是街坊邻居们妄自推测,二大爷没嘴的葫芦,心里有事很少往外说,没人知道他真正是怎么想的。 二大爷跟刘奶奶两家住得很近,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奶奶当然也听到了这些事。这天二大爷又带着闺女到刘奶奶家串门,刘奶奶一见他就说:“二喜啊……”二大爷小名叫二喜,别看他自己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但到老辈儿人嘴里,总是招呼小名。刘奶奶说:“二喜有些话我得跟你念叨念叨。”二大爷说:“您说您说,我听着。” 刘奶奶便说起早年间亲眼见过走无常的事,那是活人走阴,一个人的魂魄离了身躯往阴间走,没有比这个再险恶的事了,谁知道会在下面碰上什么东西。听说有些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专等着活人魂魄出壳,它们好趁机附在这个肉身上,那么走无常的那个人,可就再也回不来了。你贪图这点钱,让你媳妇走无常,等出了事再后悔可就晚了。 二大爷听完刘奶奶这番话,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是脸色很难看。 刘奶奶看出来二大爷好像有些话不敢说,她知道这个人平时就窝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说:“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总之该说的话,我这做老辈儿的也都说到了,你就自己好自为之吧。” 二大爷仍不说话,两只小眯缝眼在镜片后头来回转,刘奶奶也看不出来他心里想什么,也懒得再管他了。后来刘奶奶听大娟子和小娟子说,她们姐俩跟小红玩的时候,常看小红打寒战,两眼直勾勾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吓着了一样。 大娟子和小娟子是亲姐俩,长得都挺清秀,但性格不太一样。小娟子文静,大娟子那脾气从小就跟炝红辣椒似的,遇事敢出头,眼里不揉沙子,以为小红让学校里同学欺负了,当时就要找对方评理去,小娟子还知道得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小红上小学二年级,小胖丫头,外貌性格都随她爹妈,也不太喜欢说话,别人问问不出来,可她能跟这俩姐姐说。年纪小说不清楚,反正那意思就是说她害怕,家里的妈妈不是妈妈。 大娟子嘴快,立刻把这事跟刘奶奶说了,刘奶奶摇头叹气:“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啊?这孩子跟大座钟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哪能不是她亲娘?不过也别怪孩子,大座钟当初在白家大院犯了场大病,从那开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不出屋,最近这一年多才好转……” 这事过去没多久,忽然传来一个噩耗,那天早上二大爷蹬着小三轮车去进货,可能脑子里想着事,不知不觉骑到了机动车道上。外环线净是拉煤的大货车,开得飞快,把二大爷连同那辆小三轮挂倒了,连人带车掉进沟里死于非命了。 刘奶奶得知这个消息,带着大娟子和小娟子到二大爷家帮忙主持后事。别看两家离得近,刘奶奶腿脚不便,一直没来过二大爷家。老太太一进门抱住小红就哭,这小胖闺女命太苦了,心肝宝贝儿一通疼。这时大座钟出来了,也在那干嚎了几声,随后把刘奶奶让到屋里坐下。刘奶奶搬家后始终没见过大座钟,这次在二大爷灵前见着了,老太太仔细看了看她,心里顿时一哆嗦。 刘奶奶叫大娟子给了份子钱,跟大座钟一句话都不说,也没多待,很快就起身回家了。大娟子心里挺奇怪问奶奶怎么回事,二大爷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家里也没个主事的,您平时这么热心,这次怎么成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了?刘奶奶心里清楚,但当时没告诉大娟子,怕把她吓着。 听说二大爷的丧事过去之后,大座钟就带着小红再次搬家,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这次她搬到哪去,真是没人知道了,从此也没再跟刘奶奶联系过。刘奶奶把整个这件事跟我念叨了一遍,可我没听太明白,刘奶奶为什么在灵堂前一看见大座钟,立马扭头回家,莫非大座钟走无常的时候,真让什么东西给附身了?所以二大爷和他闺女都觉得这个人变了,却始终不敢说出来,因为真正的大座钟早就死了,如今的二大娘是外来的阴魂,但这不都是瞎猜的吗,刘奶奶也没开天目,能看出二大娘是人是鬼? 刘奶奶告诉我,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还可怕,大座钟并没有在走无常的时候让孤魂野鬼附身,因为她早就是个鬼了。 为什么二大爷那天夜里起猛了,发现身边躺着的是另一个人,不是大座钟但还有点眼熟?其实这就是看见鬼了,他当时没想起来,但后来肯定想到那个女的是谁了,只是不敢把这件事给说破了。二大爷的闺女,那孩子年纪虽然小,但小孩眼净,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她能看见,而且大座钟是她亲娘,这个“大座钟”瞒得住谁,也瞒不过家里人。 我胆子不算小,听到这也觉得头皮发麻了,如果大座钟不是以前白家大院的大座钟,那会是谁呢? 刘奶奶说那天在二喜灵堂前,看到很久没见的大座钟,别看你刘奶奶这么大岁数,可一眼就看出这个人是谁了,但这件事没法当着外人说,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咱们都是老邻居老街坊,聊闲话聊到这,所以这话是哪说哪了。 根据刘奶奶所言,韦陀庙白家大院没拆迁之前,大座钟脑子有点问题,总说她能见到早已去世的姨姥姥,后来有一天她突然说自己要走了,姨姥姥该来接她了。当天晚上一个人在家吃完捞面,换上新衣服新鞋,从后窗户跳出去倒在老树底下人事不省,被邻居们发现了救回来,整个人性情大变,天天躲到屋里不出来。应该是在这个时候,大座钟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这院子里的一个死鬼,它借大座钟的肉身还了阳,唯恐被人看破,所以不说话不出屋。 我越听越是骇异,当年那个大杂院里有鬼?为何二大爷和刘奶奶都能认出这个鬼来? 刘奶奶说以前大座钟就跟会妖法一样,谁得罪了她准倒霉。有一次跟邻居一位姓王的嫂子,因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吵了起来,那姓王的嫂子是舌头底下压死人的主儿,极是护短,能言快语,是个揽事的闲冤家,若相骂起来,一连骂上十日也不口干,更没半句重样的脏话,大座钟哪里骂得过人家,被气得脸色发青,闷着头把自己关在屋里,又烧香又下拜折腾个不停,那位王家嫂子没过多长时间,得了红斑狼疮一命呜呼了。刘奶奶在白家大院住了五六十年,对这些街坊邻居再熟悉不过,那天在灵堂前一看见大座钟,立刻就瞧出来了,这个女的外表看是大座钟,但那眼神举止,分明就是那位姓王的嫂子,也就是说王家嫂子阴魂不散,死后这口怨气还咽不下去,一直跟着大座钟。没想到大座钟那天晚上离魂走了,这个鬼就借尸还魂,冒充大座钟继续活了下来。至于大座钟本人的魂儿去哪了,是死了还是怎么回事,那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总之现在这个“大座钟”,其实是别的东西借尸还魂。 这个借尸还魂的“大座钟”,在家里躲着不敢见人不敢说话,只怕被人看破了,好在老城里很快拆迁进行平房改造了,搬到了新的居民楼里,周围没什么认识人,她这才敢出门。大概也想把家庭维持下去,给二大爷出主意卖年画,大座钟本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懂得做买卖?二大爷应该也看出来了,但他胆小窝囊,大概是觉得跟谁过日子不是过,凑合活着就得了,所以到死都没说出来。大座钟在被老邻居刘奶奶看破真相之后,带着闺女再次搬家,继续过她的日子去了,刘奶奶也希望今生今世别再见到对方。 我不知刘奶奶说的这些事是不是真的,即便只是老太太的一面之词,当成一段故事来听,我觉得这也是我听过最惊悚的故事之一了。 第九章 表哥捡到的宝物 【一】 这次给大伙说说我家表哥的事,我这位表哥,小时候除了学习不好什么都好,长大了除了不会赚钱什么都会,先后捡到过几样稀奇古怪的东西,经历颇有些传奇色彩,说出来竟也抵得过一回评书。 表哥是我的远房亲戚,比我大十几岁,我们平时接触不多,逢年过节才偶尔走动。小时候我倒是常到他家玩,印象中表哥一直没找着合适的工作,从年轻时就待业,那时还叫“待业青年”,拿现在的词来说也算是“啃老族”,做梦都想发财。 据说我表舅妈生他的时候,曾梦见一个黑脸大汉,穿得破破烂烂,看模样似乎是个要饭的,那大汉手里端着破碗,莽莽撞撞地闯进门来,舅妈吃了一惊,随即从梦中醒转生下了这个孩子。不免疑心是前世欠了勾心债,如今有讨债之鬼上门投胎,可终究是亲生骨肉,因此仍是非常溺爱,跟我表舅老两口一辈子省吃俭用,把从牙缝儿里省下来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了。 表哥家以前住在海光寺附近,现在海光寺家乐福那个路口,十字路口整天堵车,是数得着的CBD(车倍儿堵)地段。明清两朝时这地方属于南门外,不算城里,出了城门就是殿宇巍峨宝刹庄严的普陀寺,民间俗称“葡萄寺”,康熙爷御笔亲题给更名为“海光寺”,经历过好几百年的沧桑岁月。 如今再去,可见不着海光寺了,也只剩下个地名。清末海光寺的原址就没了,后来日军侵华,海光寺一带是天津驻军的中枢,盖了好几栋大楼,那建筑多少都带着点大唐遗风,大楼具体是什么用途我不清楚,似乎是宪兵队营房或军医院一类的设施,反正楼盖得很结实,地基也深。解放后经过数次改造和翻修,原貌至今还得以保留,到地下室还能看见日军留下的无电线屏蔽墙,以及储存弹药的防空洞。 1976年唐山大地震,这边也受了影响,那座大楼需要翻修。当时表哥还在上学,家里让他推着小车到工地上捡废砖头,留着用来盖小房。据他说施工的地方,挖开了一条很深的大沟,两边堆着很多翻上来的烂砖头,随手捡了不少。那会儿天气正热,出了满身的臭汗,无意中摸到一块大砖,冰凉冰凉的,抱了一阵觉得很舒服,身上的暑热消了大半,也没想太多,扔到车上之后就回家吃饭去了。夜晚屋里闷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那块特别凉的砖,于是捡出来放到床上搂着,拿他的话来形容,感觉像下火的天吃了冰镇西瓜一样,我表舅和表舅妈也觉得挺奇怪,所以这块砖头就一直放在屋里。 表舅经常吸烟,一天两包最便宜的劣质香烟,晚上连咳嗽带喘。有时贪图凉快,也把这块大砖头放到枕头底下垫着,转天醒来不能说咳嗽好了,但是痰却明显少多了,呼吸也觉畅快。逐渐想到是表哥捡来的砖头不太寻常,仔细端详那形状,也有几分古怪,还是表舅妈最先发现这块砖很像一样东西,吓得我表舅赶紧把砖头给扔了。 表哥捡到的砖头,我并没有见过,听他家里人的描述,这块砖头的大小,与寻常的窑砖接近,形状不太规则,一头厚一头窄,外部裹着很厚的灰浆,里面质地滑腻,除去泥污看那形状轮廓,很像是一只大手,厚的那端是断开的手腕,窄的那端则是合拢的手指。 表舅和表舅妈心里直犯嘀咕,哪是什么砖头,分明是石俑的手,带着股阴气,又是从地里挖出来的,没准是哪座大坟里陪葬的东西,积年累月放到死人旁边,这么晦气谁敢留在家里?所以让我表舅趁着天黑,远远地扔到卫津河里去了。 1976年大地震那会儿,“文化大革命”都没结束,普通老百姓根本没有什么古董之类的概念,看见了也当四旧,最主要的是不想惹麻烦。直到很多年以后,得知这么一条消息。前清时英法联军打北京,屯兵在海光寺,当时寺庙还在。寺里有两件宝物,一个是千斤大铜钟,还有一个是康熙爷御赐供养的玉佛,打外邦进贡来的佛像,被视作镇寺之宝,许多年来香火极盛。寺里的和尚担心洋兵把玉佛抢走,狠下心将玉佛砸碎,埋到了地底下,从此就下落不明了。 海光寺一带没有古墓,表哥捡到的那只断手,很可能即是当年那尊玉佛的手。此后他从学校出来,先在糕点厂当学徒工,工作了没多长时间就不想干了,认为家里给找的工作不理想,又苦又累,工资也低,总有点自命不凡的感觉,奈何志大才疏,要文化没文化,要本钱没本钱,又没掌握任何技术,社会上那套东西却都学会了,整天指望着空手套白狼,最不愿意当工人,胳肢窝底下夹个包,假装到处谈业务。他每次提起这件事,便怪我表舅和舅妈没有眼光,如果把那东西留到现在,也不至于为了钱发愁,哪怕是留不住献给国家,你还能得个奖状光荣光荣,这可好,扔河里瞪眼看个水花。 【二】 表哥上的是技工学校,学钳工,80年代工人是相当不错的职业,工资铁杆庄稼似的按月发放,不迟到不旷工便有奖金,福利补贴之类的待遇也好,混够了岁数一退休,国家还管养老送终。 当时有句话评价厂子里的各个工种,说是“车钳铣没人比,铆电焊对付干,要翻砂就回家”,这话怎么讲呢?当工人最好的是干钳工、车工或铣工,钳工保全都是技术活,晃晃悠悠到处走,比较自在,而且那手艺荒废不了,什么时候都用得上;车工铣工则是整天守着车床铣床,耗时间却不用走脑子,有活就干没活也是随便歇着,在车间里看报纸打扑克喝茶,所以这三个工种最舒服,厂里的人都想做。 至于铆工焊工需要吃些辛苦,赶上有活了,工作量比旁人都大。电工同样是技术工种,居家过日子也不乏用武之地,哪家电表灯管坏了,免不了要麻烦懂电的师傅,所以电工很吃得开。不过以前的人们大多认为,带电就有危险,你虽然有防护措施绝缘手套什么的,可万里还有个一呢,万一哪天出了点差错,那就是要命的事。这不像别的活,胳膊碾进车床了大不了截肢,至少还能留下条命,电工一出事都是大事,因此电工也给列为二等了。 “要翻砂就回家”,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厂子里最苦最累的活就是翻砂,干这个工种还不如直接回家待着。我表哥学的钳工,初时本想混一辈子大锅饭,无奈家里没关系没路子,厂子不看专业,硬给安排了翻砂工。凑合干了几个月,差点没累吐血,实在吃不住那份辛苦,又托人转到了面粉厂。工作了也没多长时间,嫌那地方粉尘太大,容易得肺结核,索性蹲在家里当了待业青年。 那时有青年点,相当于小便利店,卖些杂货之类的商品,待业青年可以去那实习,但不算正式职工,什么时候找着工作了什么时候走人。表哥连青年点也不愿意去,怕被人笑话,把我表舅气得拿了铁锹追着他满街打。 我表舅妈担心表哥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社会小青年混,也是为了不让表舅整天跟他发脾气,便让他到乡下亲戚家帮农,等家里给找着合适工作再回来。 表哥到农村是投奔他大伯,夏天帮着守瓜田,晚上都住在野地间的瓜棚里。乡下人烟稀少,河网纵横,不过也没什么凶残的野兽和贼偷,夜里啃瓜的都是些小动物,比如獾、刺猬、鼬、狸、田鼠之类的。别看是些小家伙,却极不好对付,用毒下套时间长了就不管用了,最可恨的是到处乱啃,遇上一个瓜啃一口,一圈转下来会有很多瓜秧被啃断,你告诉它们偷着啃瓜犯法它们也听不懂,给吓唬跑了转头又溜回来,防得住东边防不住西边,十分让人头痛。 所以看瓜的人往往备下若干爆竹,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瓜田里传来牙齿喀嚓的细微声响,就点个炮仗,远远地扔过去,砰的一响,那偷着啃瓜的小动物便给吓跑了。倘若没有鞭炮,则需握着猎叉跑过去驱赶,这是最折腾人的。 我听表哥讲这段经历的时候,脑海里每每都会浮现出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闰土提着猎叉,在月光下的瓜田里追逐某种小动物的身影,好像与表哥十分相似,不过我表哥在瓜田里的遭遇却和少年闰土大为不同。 那年夏天,表哥天生胆大,守看瓜田的时候,意外逮着只蛤蟆。两条腿的活人好找,三条腿的蛤蟆难寻,这蛤蟆就有三条腿,后面那条腿拖在当中,并不是掉了一条后腿,也不会蹦,只能爬。以往有个刘海戏金蟾的传说,那金蟾就有三条腿,俗传可招财聚宝,见了便有好事。 其实三条腿的蛤蟆并不是没有,人也不都是两条腿的,或许只是蛤蟆中的畸形而已,表哥又非物种学家,是不是蛤蟆尚且还说着。不过据表哥所言,他开始觉得好玩,就把蛤蟆养在瓜棚里,每天喂些虫子,倒也养得住。几天之后,发现三条腿的蛤蟆还有个怪异之处,每逢子午两个时辰,这蛤蟆就咕咕而叫,与电匣子里所报的时间一毫不差。平时怎么捅它也是一声不吭,如若整天都没动静,那就是要下雨了。问村里人村里人无不称奇,都说住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玩意儿。 表哥合计得挺好,打算等有车来村里拉瓜的时候,就搭车把蛤蟆带回家去,那时已经有经济意识了,知道这玩意儿没准能换钱,没想到当天夜里出事了。 那天晚上表哥还如往常一样守着瓜田,夜深月明之际,又听远处有小动物啃瓜的声音。他白天光顾着端详那只蛤蟆,忘了预备爆竹。没办法只好拿着手电和猎叉,先随手将蛤蟆压在瓦罐底下,然后骂骂咧咧地跑到瓜田深处去赶。离近了用手电筒照到一个小动物,是田鼠是猫鼬他也说不清楚,反正毛茸茸的,瞪着绿幽幽的两只小眼,根本不知道怕人,就在那跟手电光对视。 表哥拿叉子去打,那东西躲得机灵,嗖一下就蹿到田埂上去了,表哥在后边紧追。趁着月色明亮,追出好一段距离,就看它顺着田埂钻进了一个土窟窿,表哥当时是受扰心烦,想把那洞挖开来个斩草除根,弄死了落个清静,不料想土窟窿越挖越深,刨了半天还不见底,却隐隐约约瞅见深处似乎有道暗红色的光。 我表哥以为这地方有宝,不顾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又使劲往下挖,据他描述,挖开那窟窿的一瞬间,看到里面密密麻麻,有上百双冒绿光的小眼睛,都是先前逃进去的那种小动物,什么东西多了也是吓人,吓得他两腿都软了,随即感到洞中有股黑烟冒出来,脸上如被铁锤击打,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顿时便躺到地上人事不省了。 天亮后表哥被村民发现,找来土郎中用了草药,他全身浮肿,高烧昏迷了好几天才恢复意识,跟别人说夜里的遭遇却没人信,听当地人说他先前看见窟窿里有暗红的雾,很可能是那小动物放出的臭气,会使人神志不清,此后看到的情形也许是被迷了,而表哥捉到的那只蛤蟆,由于被他随手压在瓦罐底下,醒来再去看早就死了多时,又赶上夏天酷热,都已经腐烂发臭了。 【三】 按说书的话来讲,到此为止,前两个宝物的故事就此结书,往下我再说说表哥捡到的第三个宝物,这次更为古怪,看着可能像小说,其实也是真人真事。 表哥从农村回来之后,一直没找到合适工作,一来二去变成了家里和社会上最让人瞧不起的待业青年,我表舅为他的事没少着急上火,但是表哥志气不小,国营工厂里的职业他根本看不上眼,当领导的野心他倒是没有,只是羡慕那些整天坐着火车往全国各地跑业务的人。 跑业务的业务员隔三差五经常出差,一来可以见见世面,二来那个年代没有淘宝网购这类事物,物流行业还很落后,如果谁往上海广州出趟差,便会有许多人托他捎东西,每件东西多收点钱,加起了就很可观了,虽然这种事被单位知道了有可能归为投机倒把,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但好处更多,赚的都是活钱,总比拿死工资吃大锅饭强太多了。 表哥想归想,家里却没那么硬的路子,他到车间里当工人的门路,都是表舅求爷爷告奶奶,把好话说尽人情送到了,才勉强挤出来的名额,这小子还死活不愿意去,最后表舅没脾气了,告诉表哥说:“你不愿意去工厂上班也行,那就在家待业,但是咱这是普通劳动人民家庭,不养白吃饭不干活的少爷羔子,每月月头,你得给家里交一份伙食费。” 表哥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只要不到厂里上班,怎么着都行,他寻思自己不傻不蔫的,干点什么赚不来那几个钱?不过想着容易做着难,梦里有千条大道,醒来却处处碰壁,一点儿本钱么有,想当个体户也当不成。 那时邻居还有个小年轻的,外号叫“白糖”,年岁与表哥相仿,也是胡同里出了名的浑球,别看外号叫“白糖”,本人却特别不讲卫生,长得黑不溜秋,洗脸不洗脖的这么个主儿,同样不务正业。 白糖算是表哥身边头一号“狐朋狗友”,哥俩打从穿开裆裤那会儿就在一起玩,表哥蹲在家里当了待业青年,就想起白糖来了,原来这白糖喜欢看小人儿书,那时候家里条件不错,攒了几大箱子小人儿书,好多成套的,像什么《呼家将》《杨家将》《岳家将》《封神》《水浒》《三国》《西游》《聊斋》等等,这是传统题材,一套少则二十几本,多则四五十本,此外还有不少国外的名篇,更有反映抗日战争以及解放战争大兵团作战的《红日》《平原游击队》之类,单本的更是五花八门不计其数。 白糖这爱好大致等同与现在学生们喜欢看漫画,那个年代没有漫画,全是小人儿书,学名称为“连环画”,比如《丁丁历险记》,在国外是漫画,到国内就给做成了连环画,区别在于每页一幅图,都是一般大小。 我曾亲眼见过白糖收集的小人儿书,真有大开眼界的感觉,印象最深的是《洋葱头历险记》。白糖把这些小人儿书看得跟宝贝一样,舍不得让别人看,因为他跟我表哥关系铁,我才有机会看全了《洋葱头历险记》,回到学校跟同学们吹了好久。 表哥找到白糖,俩人认真商量了一番,那年夏天在胡同口树阴底下摆了个摊,地上铺几张报纸,摆几个小板凳,将那些小人书拿去租赁,两分钱一本,五分钱可以随便看一下午,很多小孩乃至大人都来看,一天下来也不比到厂子里上班赚得少。 白糖虽然舍不得这些小人儿书,可也想赚点钱,于是跟表哥对半分账,赚了钱哥俩一人一半,收入除了交给家里一部分,剩下的打台球看录像也绰绰有余了。 转眼到了秋季,秋风一起,满地落叶,天时渐凉,不适合再摆地摊赁小人儿书了,表哥跟白糖一数剩下的钱,足有一百多块,在当时来讲已经很可观了,那时候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几十块钱,不过小人儿书被翻看的次数太多,磨损缺失的情况非常严重,那些成套的书很容易就零散了,然而再想凑齐了却是难于登天。那时也根本料想不到,这几大箱子小人儿书留到如今,可真值了大钱了。当初小人儿书鼎盛时期,不乏美术大师手绘之作,极具收藏价值,当时几毛钱一本的绝版连环画,如果保存到现在品相较好,价格能拍到几万元,成套完整的就更值钱了。 在连环画收藏界备受追捧的一套小人儿书,是上海美术出版社的《三国演义》全套六十册,搁现在能顶一套商品房。当年白糖就有这套书,六十集一本不少,他连50年代绘画大师“南顾北刘”的作品都有。可是为了赚点小钱,把这些小人儿书统统糟蹋了,丢的丢,残的残,加上白糖自己也不再上心了,导致最后一本也没保存下来。 不过收藏热也就是最近这几年的事,那时候并不觉得心疼,表哥摆摊租赁小人儿书赚钱的那个夏天,却遇上一件挺可怕的事,当然也跟他捡来的东西有关。 那天天气很热,表哥和白糖俩人,同往常一样在路口摆摊,天黑后虽然有路灯,但蚊子也跟着出来了,因此他们都在吃晚饭之前收摊,表哥这人眼尖,不当飞行员都可惜了。那次收摊的时候,瞥见地上有个挂坠儿,捡起来扑落尘土仔细一看,是个拿根红绒绳穿着的老铜钱。肯定是谁不小心掉在这的,路口这地方一天到晚人来人往,没处找失主去,表哥也没有雷锋同志那么高的觉悟,他觉得这小挂坠好看,是个玩意儿,顺收就给揣兜里了。 表哥当时没想太多,而且捡来的东西,也不知道好坏,所以谁都没告诉。收摊回到家洗脸吃晚饭,表舅和表舅妈照例唠叨个没完,埋怨他放着工人不当,却摆摊租小人儿书,把家里的脸都丢光了,表哥早听得习以为常了,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从来也不拿这些话当回事。当天累了就没出去玩,吃过饭到院子里乘了会儿凉,跟一群狐朋狗友扯闲篇,还把那红线绳串的铜钱拿出来挂在自己脖子上显摆,大伙都说这铜钱是个护身符,而且这枚铜钱上的字太古了,谁都认不出来,说不定挺值钱的,表哥听了很高兴,可夜里睡觉却发了一场噩梦。 那天晚上,表哥梦到自己在屋子里上吊,脖子让麻绳勒住,憋得喘不过气,惊醒过来已出了一身冷汗,最奇怪的是接连不断,每天半夜都做同样的梦,表哥隐隐想到噩梦也许和捡来的老钱儿有关,不敢再往脖子上挂了,想扔又有点舍不得。 白糖的爷爷在旧社会做过老道,又开过当铺,是个懂眼的人,“文革”时为这事没少挨整,表哥拿着那枚老钱儿去找白糖的爷爷,请他老人家给瞧瞧是怎么回事。 白糖的爷爷并不隐瞒,他对表哥实话实说。早年间当老道给人算命做法,只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没什么真本事,但这老爷子眼力还是有的。一看表哥捡来的老钱儿,就说这玩意儿根本不是挂脖子上的东西,没有人敢在脖子上挂铜钱,凡是有这么干的,必定是不懂事自找倒霉的棒槌。老钱儿在解放前有压制的意味,因为上面铸着官字儿,死人装棺材入土之前,通常在嘴里放上一枚铜钱,那叫“压口钱”。 再往早,人们穿的衣服宽袍大袖,下摆很长,让风一吹就起来,行动不太方便,因此发明了一些压衣服的东西,平时拴在腰带上,不仅是个装饰,也起到压住衣服下摆的作用。压衣的东西有很多种,玉佩是其中一种,但玉器不是谁都带得起的,汉代以前平民百姓佩戴玉器还触犯法律,所以有人用小刀替代,唤作“压衣刀”。《水浒》里有段书是“宋公明怒杀阎婆惜”,宋江用的凶器便是压衣刀,俗话说“寸铁为凶”,将匕首之类开了刃的压衣刀带在身上,在很多时候都是犯忌的举动,所以最常见也是最普遍的方法,是在腰间挂一枚铜钱压衣。 根据白糖的爷爷猜测,表哥捡来的这枚老钱儿,多半是哪个吊死鬼身上带的东西,不知为何留到现在,把它挂在脖子上,夜里能不发噩梦吗?这玩意儿值不值钱很不好说,留在家里却容易招灾引祸,趁早扔了才是。 表哥听完这番话,心里不免害怕,不过他也不完全相信,掂量来掂量去,一直没舍得扔,要说这事也邪门了,自打老钱儿离了身,再没做过那种噩梦,后来经过拆迁搬家,这枚让人做噩梦的老钱儿就此下落不明,不知遗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四】 表哥在我表舅眼里,始终是个没出息的待业青年,但在我看来,表哥是个挺能折腾的人,从小胆子就大,敢做敢闯,向来不肯循规蹈矩。 举个例子,以前有种关于耳蚕的传说,说“耳蚕”那是叫白了,也有称耳屎或耳垢的,总之就是耳朵里的秽物,据说正常人吃了这玩意儿,立刻就能变成傻子。 家大人经常这么告诉小孩,说是胡同里那个老傻子,即是小时候误吃耳蚕造成的,这种事有没有依据,则是完全无从考证,反正大伙都这么传,渐渐都信以为真了。也许真有这么回事,也许只是吓唬小孩,毕竟那东西不卫生,那年头的孩子大都又淘又馋,什么都敢往嘴里放,所以拿这种话震唬着。 表哥十五六岁的时候,跟胡同里的一群半大孩子打赌,说起吃耳蚕能变傻子的事,白糖当场从自己耳朵里掏出来一大块耳蚕,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掏过耳朵,那耳朵里的东西可想而知。掏出来的这块耳蚕,能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也不知道存了多少年了,黄里透绿,放在手里给表哥看:“你敢不敢吃?” 表哥胆子再大也不敢嚼,全当是吃个蚂蚱,捏起来扔到嘴里,拿凉白开往下一送,气不长出面不改色,也没有变成傻子,彻底将吃耳蚕变傻子这个愚昧无知的说法给破了,震了整条胡同,还因为打赌赢了二十根小豆冰棍。 表哥从小就经常干这种事,拿表舅和表舅妈的话来讲,淘得都出圈了,干嘛嘛不行,吃嘛嘛没够,搁哪哪碍事。 其实越是这种人越能成大事,汉高祖刘邦当年不也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按表哥的理解,在厂子里找份工作,老老实实每天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刮风下雨不敢迟到,累死累活赚份工资,整日里算计着柴米油盐,将来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再教育孩子长大也这么做,那才是真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坚决不能走这条路。 表哥果然没走那条路,他应该算是国内下海比较早的那批个体户,只不过时运不佳,要不然早就发了,当然摆小人儿书摊捡到枚老钱儿,后来莫名其妙丢了,那倒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表哥捡到最厉害的一个宝物,还是在1985年,那件东西可说得上是空前绝后了。 那一年白糖已经去厂里上班了,表哥又认识了一个新疆人,俩人合伙卖羊肉串。新疆那哥们儿手艺不错,但只会说维语,地面也不熟,跟表哥合伙,俩人打了个炉子,就在街上烤羊肉串。那是天津最早的羊肉串,至少周围的人在表哥摆摊之前,都没尝过这种西域风味。那会儿是两毛钱一串,羊肉都拿自行车的车条穿着,不像现在都用竹签子。炉架子后面放台单卡的破录音机,喇叭都劈了,也不知从哪搞来一盘旋律诡异的磁带,说是新疆的乐曲,但是放起来呜哩哇啦,谁也听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曲子。新疆人拿把破蒲扇,一会儿把羊肉串在炭火上翻来翻去地烤,一会儿捏起孜然辣椒面往上撒,动作非常熟练,他一扇那炭就冒白烟,混合着烤肉的香气,让人离着半条街就能闻到。表哥则在那诡异的旋律下,嘟噜着舌头吆喝生意,什么辣的不辣的,领导世界新潮流的羊肉串,这买卖在当时来说可太火了,路过的男女老少没有不留口水的,每天下午都围着一帮人。 那天有个外地男子,看模样四十来岁,大概是到天津探亲或出差,一听口音就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因为北京人口甜,老北京话和普通话还不一样,儿话音特别重。刚解放的时候,全国党政军机关都设在首都了,各个机关加上家属不下百万人,这些人大多来自五湖四海,口音是南腔北调,子女后代基本上都说普通话,但不是老北京的土话,只有四九城里住了多少代的人,才说真正的老北京话。表哥家在北京有亲戚,所以一听口音就能听出来。 这位老北京走在半路上,也被表哥的羊肉串吸引过来,吃了两块钱的,吃完抹抹嘴,抬脚走了,却把手里拎的提包忘在原地了。表哥对这个人有印象,可等到晚上收摊,还没见失主回来,他一琢磨:“这么等也不是事,不如打开看看皮包里有什么,要是有很多钱,那人家肯定也挺着急,就赶紧交给派出所,让他们想办法去联系失主,要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就自行处置了,没准只是些土特产之类的……”想到这把包打开,见那里面除了零七八碎,以及一些证件票据之外,还有个很奇怪的东西。 这东西像是年头很老的玉石,但没那么沉重,有一指来长,两指来宽,形状并不规则,疙里疙瘩的泛着白,还带着一些黑绿色的斑纹。从来没听过见过这种东西,看来又不像古董,晚上到家,拿去请教白糖的爷爷。 白糖的爷爷当过算卦老道,也做了好些年当铺的掌柜,长眼一看这东西,连连摇头,表示从没见过。像玉肯定不是玉,这些黑绿色的纹理,也不是铜沁,古玉和青铜器一起埋到地下,年深岁久,青铜之气侵入到玉的气孔中,会形成深绿的沁色,那叫青铜沁。如果古玉是放在尸体旁边,死尸腐烂的血水泡过玉器,年头多了是黑色,是为血沁。这东西上的斑纹色呈黑绿,又不成形状,多半是仿古玉的西贝货,什么是西贝货?西贝加起来念个贾,江湖上避讳直接说假字,就拿西贝二字代指假货,一个大子儿也不值。 表哥听完十分扫兴,又想这皮包里有证件和票据,还是还给失主为好,转天还没等送交派出所,那位老北京就急匆匆地找来了。敢情这位也够糊涂,回到家才发现包没了,也想不起来丢在哪来,一路打听过来,问到表哥这里,表哥就把皮包还给人家了。 那位老北京感激不已,主要是这些票据事关重大,搞丢了很麻烦,他拿出那块假玉要送给表哥。表哥执意不收,另外也生气这人虚情假意,拿这东西来糊弄自己。 那位老北京说这东西确实不是玉,它是哪来的呢,您听我跟您说说,我老家儿是正红旗的旗人,前清时当皇差,守过禄米仓,禄米仓您听说过吗?明末清初,八旗铁甲入关,大清皇上坐了龙庭,给八旗各部论功行赏,这天下是八旗打下来的,今后有这朝廷一天,八旗子弟就有禄米,到月支取,这叫铁杆庄稼。当然根据地位不同,领多领少是不一样了,属于一种俸禄,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拿到市上换钱。朝廷存米的地方就叫禄米仓。仓里的米年复一年,新米压着陈米,整个满清王朝前后两百多年,最底下的米不免腐烂发霉。赶到大清国玩完了,那禄米仓里的米还没见底,不过底下的米早就不能吃了。再往后日本鬼子来了,这小日本子太抠门了,据说他们天皇喝粥都舍不得用大碗,哪舍得给咱老百姓吃大米白面啊,发明了一种混合面,拿那些粮食渣子,配上锯末让咱吃,这东西畜生都不肯吃,硬让咱老百姓吃,也不知吃死了多少人,那混合面里就有禄米仓存了几百年的陈米。那时候我老家儿还守着最大的一处禄米仓,让小鬼子拿刺刀逼着,也不敢违抗,整天在仓里挖出那些猪狗都不吃的陈米,用来做混合面,结果挖到最深处,发现了好多这种化石。相传这是地华,华乃物之精,陈米在特殊环境下变成了石头,所以表面疙里疙瘩,都是米变的呀,最后数一数,挖出这么二十几块,天底下可就这么多,再多一块也找不出了。这么多年一直收藏在家里,这次到天津是有个朋友很想要,因此给他带了一块。 这位老北京说这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但也少见,就想送给表哥略表谢意。 表哥一想这不就是粟米形成的化石吗,那黑绿色的斑痕都是霉变物,谁愿意要这种破玩意儿?于是推辞不受。可转过年来就后悔了,悔得以头撞墙,原来有日本人收这东西,也不知道是研究还是收藏,反正是一块能换一辆小汽车,那时万元户都不得了,一辆小汽车是什么概念? 表哥总捡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些值钱有些罕见。可按看相的说,他这人手掌上有漏财纹,捡到什么好东西也留不住,所谓“物有其主”,那就不该是他的东西,可换个角度想想,这些经历本身,又何尝不是一件宝物? 第十章 带鬼回家 这是个消暑的段子——河神郭得友,发生在天津卫的真人真事。 说起“河神”,并非是河里的神明,而是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绰号。在天津比较有名的河神,就是冯耀先和郭得友两位了。可能比我岁数大的听说过,这俩人都是老公安,水上警察,在河里打捞尸体和犯罪证据,也救那些落水的轻生者。冯爷这人可能现在还有,我看报纸上去年还登过老爷子在海河里冬泳。郭得友郭爷80年代末就去世了,事迹流传的比较少,我这是听郭爷后人讲的。 天津卫地处九河下稍,当地河网纵横,河沟子水坑特别多,每到夏天,人们习惯在各处河道游野泳,不时有落水或轻生之人出现,所以淹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还有很多来历不明的浮尸死漂,都不知道是从上游什么地方漂过来的,甚至有可能牵涉到命案,也有作案后把作案工具扔进河里的,全需要水警打捞搜寻,因此从解放前便设有水上警察。水警不参与破案,专门负责搜索打捞救援这些事,个顶个是游泳健将。据说郭爷六十多岁还没退休,冬天挖个冰窟窿就能潜下去,俩眼珠子倍儿亮,人长得也魁梧精神,猛一看跟画上的人似的。由于他水性太好了,又从海河里救过许多性命,所以得了“河神”这么个极具传奇色彩的绰号,咱说的这事发生在“文化大革命”初期。 当时也是夏天,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有位中学物理老师,四十来岁的一个男教师,让红卫兵当成右派给斗了,免不了挂大牌子撅喷气式什么的,还把脑袋剃了个阴阳头。以前那文化人跟现在不一样,好脸面,特别讲尊严,在上万人参加的批斗大会上,被红卫兵小将按着膀子低着头,所谓“阴阳头”,是拿推子硬推的,头发推光半边,留下半边不动,这人挨批之时,屁股要撅得比脑袋还高,当老师的哪受得了这份罪?觉得自己没脸再活着了,等上午批斗大会一结束,回到家换上身干净衣服,一个人走到海河边,从桥上跳到河里自杀了。正是大中午的,有过路的群众看见了,赶紧找人来救,但在这位教师投河的地方找了半天,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自杀的老师从桥上跳到河里,就没影儿了。革命群众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是让河里的大鱼给吃了,也有的说尸体让暗流卷到下游去了。这时已经有人通知了水警捞尸队,郭爷正好当班。还得说是老公安,经验丰富,到河边一看地形,就知道那人投河之后,一直在河底下没动地方。 郭爷换上水靠,亲自下到河里摸排,这段河底下全是淤泥,还生长着很多茂密的水草,那位教师掉下去是陷在泥里面了,当然人是早没气了,尸体也被水草裹住了。郭爷带俩帮手,忙活到夜里九点多,才用绳子把尸体捞出来,晚饭都没顾得上吃。伏天天黑得晚,但说话这工夫,天色已经大黑了。 郭爷将投河自杀的尸体打捞出来,给死者整理了一下,拿麻袋片子盖上脸。虽说解放这么多年,迷信的那套东西早就没人提了,但郭爷还是点了根烟放在船头,拿麻布遮上尸体。这是由于故老相传死人不能见三光,尤其是晚上的月光,迷信不迷信姑且不提,主要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觉得踏实。 水上公安只负责搜救和打捞,验尸和立案都由别的部门负责。郭爷等来车拉走了尸体,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忙活了一天自然是又累又乏,找地方接点自来水冲了冲身子,换上衣服骑着自行车回家。一看时间已是夜里十一点来钟了,马路上基本就没人了。当晚是阴历十六,天上月亮又大又圆。他回家这条路也是沿着河走,路过解放桥的时候,就瞧见有一个女的,从远处看,那女人穿着白色上衣深色裤子,正站在离河最近的一个桥墩子底下,盯着河水一动不动。 这座桥的头一个桥墩子,多半截在河里,小半截在岸上。郭爷当水警几十年了,瞧见那女的大半夜站在河边,一看就知道是要寻死的,赶紧停下来,扔下车过去招呼那个女子:“你深更半夜在这干什么?有什么想不开的?遇上天大的难事,你先想想家里人!”说着话走到跟前了,伸手要抓那女的肩膀。对方听见动静一回头,差点没把郭爷吓死。 大月亮地儿,俩人脸对脸,就看那女的长得大鼻子大眼,跟在河里挺长时间泡过似的,郭爷一看真不知道怎么劝了,心说我长成你这模样可能也有投河的心。心里是这么想,话可不能这么说,先表明自己身份,然后好言好语地说:“这位女同志,深更半夜的你怎么站河边不回家?你是哪个单位的?家里住在哪?”那女的脸色阴沉,一开始低着头不说话,郭爷反复追问才说了个地址,郭爷一听刚好顺路,就拿自行车驮上她往家送。 此刻大约是夜里十一点多钟,还不到十二点,搁以前是三更时分,夏夜纳凉的人们早都回家睡觉了。除了郭爷骑自行车驮着这个女的之外,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和车辆。那年头人少,路灯也少。解放桥西边是劝业场,东边是火车站。郭爷回家的方向,是沿着河东一侧走。一路走,一路行,往前不远是个大广场,有阅兵的观礼台,90年代这片广场已经拆除了,现在再去看已经看不着了。广场一带很空旷,又有种肃穆的气氛,加上周围没有住户,所以到了晚上就让人感觉发渗,胆量小的一个人都不敢从这过。 郭爷一辈子干公安,心里信不信有鬼,他跟任何人都没说过。家住河东区,每天都要打这路过,已经习以为常了。反正就是觉得这女的可怜,不用问缘由,那些年想投河的人没有几个没冤屈。他瞧这女的三十来岁,别看长得丑,但言语举止像受过教育的,一边骑自行车一边劝她,可那女的也不说话,夜深人静,就听身后“滴滴哒哒”往下淌水。 郭爷心里觉得不对劲儿:“这女的身上哪来的这么多水?瞧那鼻子那眼也不像正常人,许不是刚从河里爬上来的?” 想到从河里爬上来的东西,郭爷心里也是吃了一惊,怕倒是不怕,虽然没穿警服,本身却是老公安了,不太信那些邪的歪的,但这事情真是不太寻常。他想起解放前老一辈儿水警留下的话:“不管自行车后面驮的是什么,别回头就没事!”当下只顾蹬自行车,也不再搭话了,这时就听那女的说:“师傅,到地方了。” 这地方正好是个过了广场沿河的第一个路口,从解放桥骑自行车过去,有十几分钟的路,说远也不算远。路口也对着座桥,不过没解放桥那么大。郭爷更感到奇怪了,他记得这女的先前说过住址,离这还有很远,怎么就到地方了?再说这附近哪有住户?月明如昼,街上静悄悄四顾无人,郭爷虽然是老公安,可到这会儿心里也不免犯嘀咕,不敢应声,只把自行车停了,等那女的下去。 郭爷停下自行车,单脚踩地支撑平衡,等那女的下来,真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可身后却没了动静,就像没人似的。他想往前骑,那辆自行车的链条却像生锈卡死了,脚蹬子根本踩不下去。他下午在海河中打捞的尸体,是个中年的男教师,别看只有一百多斤身材不高,从河里捞出来却绝不止这分量,死尸里灌满了泥水,那真叫死沉死沉的。从中午到忙活半夜,水米未曾粘牙,身子和心底都感到发虚,这时候额头上可就冒了冷汗了。 郭爷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当初做水警有师傅带。老一辈儿的水警特别迷信,从道门里求过一种咒,这个咒是什么,除了水警自己外人都不知道,上不告诉父母下不告诉子女,逢人不可告诉,遇上危难,心里默念三遍,自有搭救。不过解放后破除迷信这么多年,郭爷早把那咒忘了,只能硬着头皮往身后问:“你到底是谁?” 那女的仍是一声不吭,大半夜只听见滴水的声音,郭爷心里特别清楚,千万不能回头看,一看就能让那东西拽到河里去了,又壮着胆子问了几句,始终得不到半句回应。身后头冷飕飕的,根本感觉不到有人气儿,活人身上热乎,还得喘气呼吸,但自行车后面不但阴气很重,更有一股子水草的腐臭。此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河神郭得友,一辈子从河里救过几百条性命,捞出来的死尸也数不清了,要说胆量还是真有,这时候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没办法扭头看吧,一瞧身后却不是那个女人,而是自己带的一个徒弟。这徒弟才二十岁,天津卫土生土长的愣头青,心直口快这么个人,徒弟见师傅从中午忙到晚上,连饭都没顾得上吃,也真是心疼师傅,知道师傅老伴儿在家卧病没法做饭,干完活之后特地到食堂打了份饭,想给师傅送到家里。一路顺着海河跟到这地方,他看师傅跨在自行车上,满脑袋冒汗,好像正跟谁较劲呢,就过来拍了他肩膀一下。郭爷此刻脸都白了,回头看看左右,满地带水的泥脚印,打自行车后面一直通到河里。 徒弟傻乎乎地还问:“师傅你一个人在河边练什么功?”郭爷把刚才那些事说了一遍,徒弟也吓坏了,失声就想说:“有鬼!”郭爷没等他出声,先拿手把他的嘴给按上了,那年头不敢乱说,有什么事只能自己在心里琢磨。等转过天来,郭爷按那女人说的地址找过去,发现屋门紧锁,里面没人。 按地址找人是早上,屋里没人,问邻居都说不知道哪去了,但一描述,确实就是他昨天深夜用自行车驮的那个女人。由于要赶着去当班,也没有继续深究,自己还宽慰自己,寻思那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主儿。中午听说解放桥下有具浮尸,郭爷带两个帮手把死者捞上来,这尸体在河里泡得时间长了,脸都没人样了,但那身衣服和头发,郭爷瞧着可有几分眼熟。 这次从河里打捞出来的浮尸,正是郭爷昨天夜里用自行车驮的女人。她投河时间至少是两天以前,当时没人看见,所以没有报案,尸体也被河底水草缠住了,过了两天涨水才浮上河面。这说明郭爷那晚遇上的根本不是活人,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恐怕谁也说不清楚。多亏他这位傻徒弟心里惦记师傅没吃饭,大半夜过来送饭,要不然非出事不可,想起来就觉得后怕。后来师徒俩偷着卷了点纸钱,晚上到桥底下给那亡魂烧了。 其实“带鬼回家”这件事并未结束,河神的故事还有很多,但许多事情互相关联,有些因果埋得很深,要是连着说可就太精彩了。我一个朋友是郭家后人,他希望我把河神郭爷的故事,整理成一本书,以便这些事能够流传下来,否则再过些年就没人知道了。我一定找时间写一部关于《河神》的长篇小说,到时会把河神郭爷的事迹,完完整整地呈现给各位。今天暂且做个得胜头回,后面的故事咱们留到《河神》这部书里再说。 第十一章 马头娘庙里的神虫 【上】 这段事接着前面“表哥捡到的宝物”,是表哥在90年代初的经历。那阵子他还是社会青年,待业了好几年找不到好工作,摆过租赁小人儿书的摊子、卖过羊肉串,还开过台球厅和录像厅,但哪样也做不长久。 有一年,表舅逼着表哥学门手艺,以便今后安身立命,也就是跟个南方师傅学煮狗肉,表哥被家里人唠叨得想死的心都有,按着脑袋不得不去。从此师徒俩每天晚上,在城郊一条很偏僻的马路边摆摊儿,那地方早先叫“马头娘娘庙”,这是民间的旧称,解放之后不再使用,据说此地怪事极多。 马头娘娘庙这个带有神秘色彩的地名,当然也有讲儿,往后再细说。先说这位卖狗肉的老师傅,老师傅是江苏沛县人,祖上代代相传的手艺,天天傍晚蹬着辆三轮车,带着泥炉和锅灶,有几把小板凳,还卖烧酒和几样卤菜,挑个幌子“祖传沛县樊哙狗肉”,买卖做到后半夜才熄火收摊儿,专门伺候晚归的客人,天冷的时候生意特别好。 表哥曾听老师傅讲过“樊哙狗肉”的来历,做法起源于两千多年以前。樊哙本是沛县的一个屠户,宰了狗煮肉卖钱为生,后来追随汉高祖刘邦打天下,成了汉朝的一员猛将,他卖的狗肉是土生大黄狗,用泥炉慢火煨得稀烂,直接拿手撕着卖。 当时汉高祖刘邦也在沛县,虽然充着亭长的职务,却整天游手好闲,赌钱打架,下馆子吃饭从来不给钱,他最喜欢吃樊哙卖的狗肉。打老远闻见肉香,便知道樊屠户的狗肉熟了,一路跟着味道找到近前,每次都是白吃不给钱,还跟人家流氓假仗义。 樊哙是小本买卖,架不住刘邦这么吃,碍于哥们儿义气,也不好张嘴要钱,只得经常换地方。谁知刘邦这鼻子太灵了,不管在城里城外,只要狗肉的香气一出来,刘邦准能找着,想躲都没处躲。 最后樊哙实在没办法了,干脆偷偷摸摸搬到江对岸去卖狗肉,他合计得挺好,这江上没有桥,船也少得可怜,等刘邦闻得肉香在绕路过江,那狗肉早卖没了。可刘邦是汉高祖,真龙天子自有百灵相助,竟有一头老鼋浮出江面,载着刘邦过江,又把樊哙刚煮好的狗肉吃了个精光。樊哙怀恨在心,引出江中老鼋,杀掉之后跟狗肉一同放在泥炉中煮。 至于“老鼋”到底是个什么生物,如今已经不可考证了。有人说是传说里江中的怪物,有人说其实就是鳖,也有人说是看起来像鳖的一种元鱼,现在已经灭绝了。但别管这东西是什么了,反正樊哙把狗肉和老鼋放在一起煮,香气远胜于往常,闻着肉香找上门来的食客络绎不绝,樊哙的买卖越做越好,他也不好意思再怪刘邦了,任其白吃白喝。 从此樊哙狗肉成了沛县的一道名吃,往后全是用老鳖和狗肉同煮,配上丁香、八角、茴香、良姜、肉桂、陈皮、花椒等辅料,盛在泥炉瓦罐当中,吃起来又鲜又烂,香气扑鼻,瘦的不柴,肥的不腻,而且按传统古法,卖狗肉不用刀切,一律用手撕扯。据闻是当年秦始皇害怕民间有人造反,将刀子全部收缴了,樊哙卖狗肉的刀也未幸免,所以这种手撕狗肉的习俗流传至今。 老师傅迁居到天津,摆了个摊子在路边卖沛县樊哙狗肉,手艺非常地道,每天卖一只狗,表哥不吃狗肉,也见不得人家宰狗,只是被家里逼得无奈,帮着老师傅看摊儿,做些收钱端酒收拾东西之类的杂活儿。 师徒俩摆摊儿的地方,是在小西关监狱再往西面的马路上,以前这里位置很偏僻,过往的人不多。身后不远是大片野草丛生的坟地,夜里有几盏路灯照明,摊子守着电线杆子,趁着光亮做买卖。常有小西关监狱里的警员,晚上下班之后来这吃点东西,也有那些好吃的主儿,不辞辛苦,大老远骑着自行车过来。寒冬里要上半斤狗肉二两烧酒,拿张小板凳坐在路旁,迎着烧得正旺的泥炉向火,先喝几口滚烫的鲜美肉汤,一边吃肉一边就酒,同时跟老师傅唠唠家长里短,遇上朔风凛冽雪花飘飞的日子,不但不觉得冷,全身上下反而是热乎乎的,别提有多舒服了。 那年天冷得早,十二月底,快过阳历年了,过来场寒流,头天下了场鹅毛大雪,民谚有云,风后暖雪后寒,转天刮起了西北风,气温骤降,出门就觉得寒气呛得肺管子疼。师徒俩知道今天的吃主儿肯定多,傍晚六点来钟出摊儿,早早地用炭火把泥炉烧上,将肉煮得滚开,带着浓重肉香的热气往上冒。 狗肉又叫香肉,俗话说“狗肉滚一滚,神仙也站不稳”。表哥以前养过狼狗,即使沛县狗肉用的是土狗肉狗,他仍然不能接受吃狗肉。可这天寒地冻,冷得人受不了,闻得肉香自然是直咽口水,忍不住喝了几口肉汤,鲜得他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从骨头缝里往外发热,顿时不觉得冷了。 表哥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上来,还想再喝碗肉汤。可这时天已经黑了,寒风中又飘起了雪花,有两个刚下班的狱警,这都是老主顾了,过来围在炉前一边烤火,一边跟老师傅聊天。主顾一落座不用开口,老师傅照例也要先给盛两碗肉汤,然后再撕肉。表哥只好忍着馋,在旁帮忙给主顾烫酒。 老师傅老家在沛县,从他爷爷那辈儿搬到天津卫,到他这辈儿,家乡话也不会说了,祖传熏制樊哙狗肉这门手艺却没走样。这摊子小本薄利,为了省些挑费,所以在这种偏僻之处摆摊儿,能找过来吃的全是老主顾。赶上那天也是真冷,正合着时令,夜里九点多,泥炉前已围满了吃主儿,再来人连多余的板凳都没有了。 师徒二人没想到来这么多食客,老师傅让表哥赶紧去找几块砖头,垫起来铺上垫子,也能凑合着坐两位。这时候天都黑透了,只有路上亮着灯,上哪找砖头去? 表哥转着脑袋看了半天,没瞧见路上有砖头。他拎着气灯往野地里去找,摊子后面是远看是一片荒坟,当中却有一块空地,二十平方米见方,地上铺的全是大方砖,砖缝里也长着草。往常不从这走,看不到草丛里有古砖,好像是好多年前有座大屋,后来屋子倒塌,墙壁都没了,只剩下地下的砖石。 表哥用脚拨开积雪,一看这不是现成的砖头吗,可手里没家伙,没办法撬,只能用手去抠。刚要动手,瞧见附近有块圆滚滚的巨石,似乎是个石头碾子,半截埋在土里,可能是前两天风大,吹开了上面的泥土才露出来,看形状又长又圆。他使劲推着这浑圆的石碾子,并未觉得特别沉重,可能是尊泥胎,外边有层石皮子裹着,中间是空的,也没看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把它推到摊子前,上面垫了些东西加高,继续忙活给吃主儿们烫酒加肉。 等到把泥炉里的狗肉卖光,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路上早没人了。在这漆黑的雪夜中,除了昏黄的路灯,只有远处小西关监狱岗楼里的探照灯依然亮着,剩下师徒二人熄掉炉火,收拾好东西装到三轮车上。老师傅看那半截泥胎不错,放在路边也不用担心有人偷,什么时候吃主儿来得多,搬过来还能坐人。 这时表哥把垫在泥胎上的东西拿开,无意中发现这泥胎轮廓古怪,依稀是尊塑像,再仔细看看,像只圆滚滚的巨虫,心里不免打了个突,毕竟附近有些老坟,这泥胎塑像奇形怪状,莫非是哪座坟前的东西? 老师傅在旁瞧见,立即沉下脸来,问表哥道:“这东西是从哪找来的?” 表哥说:“在后头那片坟地附近找到的,师傅您认识这东西?这泥像怎么跟只大虫子一样?” 老师傅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庙里供的神虫啊,你从哪推过来的,赶紧推回去,这是不能随便挪动的。” 表哥看那尊泥像应该有许多年头了,风吹雨淋磨损甚重,怎么看也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模样。可他土生土长,从没听说附近哪座庙里供着神虫,难道那乱草间的古砖曾是座大庙?表哥好奇心起,问老师傅:“神虫到底是什么虫?这里头有没有什么说法?” 老师傅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脑子里迷信思想根深蒂固,斥道:“别多问,你先把神虫推回原位,要不然一会儿该出事了。” 表哥吃了个烧鸡大窝脖,只好将那尊神虫推了回去。黑天半夜,又下着雪,哪还记得住地方,他向来也是敷衍了事,胡乱推到那些石砖附近,然后帮师傅收摊儿,回去的路上扔放不下这件事,接着刨根问底,肯求老师傅讲讲“神虫”的来历。 老师傅拿表哥没办法,说好多年前他爷爷在这摆摊儿卖狗肉,那时候还有座庙,庙里供的便是神虫,民间称其为“马头娘娘”,也叫“马头娘”。 表哥一听更纳闷了,马头娘娘是谁?听这称呼像是个女人,怎么会是只大虫子? 老师傅说其实马头娘娘就是只虫,南方乡下拜它的人极多,到北方则十分少见,偌大个天津卫,也只有这么一座“马头娘娘庙”。 【中】 老师傅给表哥讲起马头娘娘庙的事情,此地有座古庙,建造于两百多年以前,庙里供的是蚕神,所谓的马头娘娘,也叫马头娘,指的是蚕祖,旧时江南养蚕的桑农全拜它。 盐打哪咸,醋打哪算,蚕为什么被称为马头娘娘,说来也是话长,甚至还有几分恐怖色彩,在很久以前,蜀中那地方有个姑娘,生得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爹娘对她视若掌上明珠,到了该出嫁的岁数,还没找着合适的婆家。家里也是衣食无忧的富足之家,当爹的是个地主。有一次贼寇作乱,沿途烧杀抢掠,合该地主倒霉,出门遇到了贼兵,贼人胁迫他做了马夫,专门给贼兵首领牵马坠蹬。 家里剩下母女两个,听得这个消息抱头大哭,反贼迟早会被官兵剿灭,当家的地主纵然不死在贼营,也得让官军当成贼寇砍了脑袋,这可如何是好? 主母情急之下,到处求人帮忙,承诺不管谁能救回地主,除了重金报答,还要把女儿下嫁给此人。可刀兵无眼,街坊邻里全是耕种为业安分守己的村民,躲都躲不及,哪有本事到贼营之中救人,找到谁谁都是摇头叹气。 母女二人深感绝望,此时家中养的那匹高头大马,突然挣开缰绳跑了出去,过了几天竟驮着地主回到门前。原来此马颇通灵性,又识得路途,趁夜跑进贼营,地主骑了这匹马闯营而出,躲过了穷追不舍的贼兵,平安返回家园,一家三口劫后重逢,皆是不胜之喜。可主母当初说过,谁救回地主,便将女儿下嫁给谁作为报答,这话十里八乡都传遍了,男女老少没有不知道的,但谁也没想到,将主人救回来的居然是这匹马,难道要将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此马? 主母有意反悔,常言说狠毒不过妇人心,她一不做二不休,将那匹马用铁链锁住,又找来屠户把这匹高头骏马宰掉。而屠户是个贪心的人,背着主母,偷偷带走了马皮,到外面卖给了皮匠,皮匠熟过马皮,制成了皮褥子,拿到皮货店里贩卖。当时无话,到了冬天,天气格外寒冷,主母心疼女儿,怕她冻着,特意找人买了床皮褥子给女儿取暖,哪成想到夜里,那皮褥子越裹越紧,将女儿活活憋死在了其中。裹着马皮的女尸,埋在土里变成了蚕,老百姓们就称它为马头娘。 这是蚕祖最早的由来,不过在常见的马头娘娘庙里,正中神位上供的泥像,却大多是一位身穿宫装的女子,胯下骑乘骏马,身边侍立着有两男两女四个童儿,分别捧着“桑叶、蚕、茧、丝”四样东西。蚕祖神虫的泥像摆在侧面当成化身,当中这个女子才叫马头娘娘,也叫马明王。蚕农们摆设酒肉,在马幛前焚烧香火,祭拜的主要神祇,是这位马头娘娘。 因为在明朝初年,大明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颁布过一道法令,一个人栽桑树十五株,可免除徭役,减轻了蚕农们很大的负担,蚕农们认为这是朱元璋的皇后马娘娘之意。大脚马皇后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素有贤名,桑农便将她供在庙里,当做是蚕祖转世投胎,作为蚕庙里的正神,这才有了马头娘娘庙的名称。 不仅桑农拜马头娘娘,有许多贩运丝绸的商贾,也要到庙里烧香祭祀。清朝末年,某绸缎商在天津卫建了座马头娘娘庙,庙里供的马姑马明王,这是入乡随俗,当地人习惯称马头娘娘为马姑。天津这边的风俗是南北汇聚自成一体,执掌桑蚕的马头娘娘到了此地,有不少人到这烧香许愿,祈福求子,据说庙里有尊神虫的泥像,格外灵验。 老师傅的爷爷那辈儿,因躲避官司,从老家沛县迁到天津卫居住,摆了个狗肉摊子为生。那时候马头娘娘庙的香火很盛,别看是在城郊,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隔三差五还有庙会节庆。后来解放军发动平津战役,城西是主攻方向,这座庙毁于战火,再也没有重建,墙体屋顶和神像也都损毁了。 马头娘娘有两个神位,一个是宫装跨马的女子,另一个是只大蚕的化身。老师傅从解放前就在这附近摆摊儿,年轻时亲眼看过“神虫”的泥塑,庙毁之后再没见过,还以为早已不复存在,想不到这马头娘娘庙被毁这么多年,这尊蚕神的泥像竟然还在。老师傅相信蚕神有灵有应,所以吩咐表哥赶紧把蚕神泥像推回原位,免得惹来麻烦。 表哥听了这蚕神庙的来历,只是觉得新鲜,但蚕神显灵的事怎么听怎么离奇,如果真有灵应,这座庙怎么会毁于战火?马头娘娘连自己的神位都保不住,它还能保着谁?可见是民间的迷信传闻罢了,像老师傅这种上岁数的人才愿意相信。老师傅看出表哥的意思,说道:“你小子别不信,这泥塑的神虫真有灵性。”表哥说:“师傅我信还不成吗,泥人儿也有个土性,泥胎塑像常年受到香火祭祀,必然有灵有应,但盼它保佑咱这买卖越做越好。” 老师傅听这话就知道表哥还是不信,他说:“这马头娘娘庙跟江南的风俗不同,善男信女们到此烧香许愿,常有祈福求子保平安的,与咱这卖樊哙狗肉的摊子毫不相干。解放前我就在这附近摆摊儿了,多次见过庙里的神虫显灵。” 表哥道:“师傅您给说说,这庙里的神虫怎么显灵?它给您托梦来着?” 老师傅说俗传“狗肉化胎”,是说孕妇吃了肉狗,肚子里的胎儿就会化成血水,其实根本没这么档子事儿,这才是真正的迷信。南方人信的多,天津卫倒没有这种说法。早年间我祖父在沛县卖狗肉,有个孕妇买去吃了,那孕妇自己走路不慎摔了一跤,撞破了羊水,以至流产,却怪到咱这狗肉摊子头上。祖辈不得不背井离乡,举家搬到这九河下稍做买卖。我从记事开始,便跟着我爹在这摆摊儿,用泥炉瓦罐煮狗肉。 那还是在解放前,马头娘娘庙香火最盛的时候,老师傅当时二十岁不到,已经能一个人挑大梁,煮出来的狗肉五味调和,远近有名。和现在一样,也是每天傍晚出来做买卖,到半夜才收摊。有一次忙活到后半夜,路上早没人了,剩下他自己收拾好炉灶,正要回去,隐隐约约听到庙里有声音传出,离得远了,那动静又小,听不真切。这座马头娘娘庙附近没有人家,庙里也没有庙祝,深更半夜哪来的动静?他以为是有贼人来偷庙内的供品,那时也是年轻气盛不知道怕,手边摸到一根棍子,拎着棍子走进去,寻思要是有小偷小摸之辈,挥着棒子喝骂一声,那做贼的心虚,肯定扔下赃物开溜。谁知到了庙里一看,前后不见半个人影,连只野猫和老鼠都没有。当晚一轮明月高悬,银光铺地,这马头娘娘庙的规模也不大,从庙门进去只有当中一座小殿,殿中一片沉寂,那马头娘娘和几个童男童女的塑像,在月影中黑蒙蒙的,白天虽然看习惯了不觉得怎么样,夜里一看,真让人感觉毛骨悚然。老师傅也不免有几分发怵,心说:“可能偷东西的贼,听到我从外面走进了,已然脚底下抹油——溜了。”想到这转身要往回走,忽然听身后传出小孩的啼哭声,那声音很小,但夜深人静,离得又近,听在耳中分外的诡异真切,把他吓得原地蹦起多高。往后一看,哪有什么小孩,只有那尊神虫的泥胎。以前多曾听闻,马头娘庙里最灵异的是这神虫,常会发出小儿啼哭之声,求子嗣的善男信女全给它磕头烧香。往常别人说他还不信,泥土造像能发出小孩的哭泣声,这事怎么想怎么邪门儿,这次让他半夜里撞上了,吓得魂都掉了,跌跌撞撞地爬出庙门,一路跑回家中。后来倒没出过什么怪事,打这起相信庙里的神虫灵应非凡,也跟着善男信女们前去烧香磕头,继续在附近摆摊儿做生意。打仗时马头娘娘庙毁于炮火,转眼过去那么多年,想不到这尊神虫的泥像,埋没在荒草泥土间,还能保留至今。别看外面那层彩绘都掉光了,但一看那轮廓形状,老师傅立时认出是庙里供的神虫。 表哥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听老师傅说了许多年前的经过,只当听个段子,还是不愿意相信,泥土捏成的神像,怎么可能会在夜里像小孩一样啼哭? 师徒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到家了。表哥将老师傅送进屋,自己才冒着风雪回家睡觉。他累了一晚上,到家先洗个澡,躺在床上便睡,连个梦也没有,等睡醒觉,再起来吃饭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傍晚又跟老师傅去那条路上摆摊儿卖狗肉,结果当天夜里就出事了。 【下】 这两天连着下雪,大雪下得推不开门,一般做小买卖的全歇了。老师傅这祖传的沛县狗肉,却是天冷好卖。师傅两人顶风冒雪,用三轮车拉上炉灶,来到往常摆摊儿的路边,烧起泥炉,把狗肉装到瓦罐里用火煨上,准备好了板凳等待客人。 表哥对老师傅说:“师傅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您这祖传的手艺这么地道,老主顾又多,怎么不自己开个小馆子,这么大年纪了还在这偏僻的路边摆摊儿,天寒地冻何苦遭罪?” 老师傅叹气说自己没儿没女,好不容易收了表哥这个徒弟,这小子又懒又滑,做买卖只会偷工减料,祖传的沛县狗肉到这辈儿,恐怕要失传了。他上了岁数,也没有开店的精力了,趁着身子骨还能动,才到路边摆个摊子,主要是放不下那些老主顾,对付着过一天算一天。 表哥一听这话别提多泄气了,合着师傅根本没拿自己当回事,他跟老师傅拍胸脯子保证:“师傅您别看我手艺学得不怎么样,可师徒如父子,往后您岁数大了,我给您养老送终。” 老师傅给了表哥脑袋上一个暴栗儿:“你小子这就想给为师送终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欣慰,觉得这个靠不住的徒弟也懂事儿了。 说话的工夫,天色渐黑,狗肉煨得软烂,热气腾腾肉香四溢,陆续有吃主儿过来,围着泥炉坐在摊前,老师傅撕肉加炭,表哥则忙着烫酒收钱。这条路身后是坟茔荒野,对面是大片田地,隔着田地有村镇,今天来的几个吃主儿都在那住,彼此熟识,相互寒暄着有说有笑。 雪下到夜里,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路上行人车辆绝迹,可能电线被积雪压断了,整条路上的路灯都灭了。老师傅在摊子上挂起一盏煤油灯,加上炉火照亮,这老鳖狗肉是大补,热量很大,风雪中围着路边烧得火红的炭炉吃,更添美味,所以真有那嘴馋的主儿,冒着雪摸着黑赶来吃上一顿。 夜里十点来钟,风停了,雪还下个没完,表哥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老师傅正忙着,也顾不上他,让他自己找地方解决。 表哥平时并不关心国家大事,但他有个习惯,上厕所必须看报纸,从摊子上抄起一张破报纸,夹上手电筒一溜儿小跑,蹿到了后面的草丛里放茅,嘴里还念叨着:“脚踩黄河两岸,手拿秘密文件,前边机枪扫射,后面炮火连天……” 表哥在雪地里解决完了,浑身上下如释重负,但也冻得够呛,想赶紧回到摊子前烤火取暖。这时手电筒照到身前一个凸起的东西,覆盖着积雪,他恍然记起,之前把神虫的泥像推到此处,离着刚才出恭的地方仅有两步远。他虽然不信老师傅的话,可怎么说这也是庙里的东西,又想到泥像夜里啼哭的传闻,心里也有些嘀咕,起身将泥胎塑像推到远处。 谁曾想天太黑,没注意附近有个斜坡,表哥用力一推,把神像推得从斜坡上滚了下去,撞到底下的石头上,那泥像外边有层石皮,毕竟风吹雨淋这么多年,滚到坡下顿时撞出一个大窟窿。表哥连骂倒霉,拿手电筒往底下照了照,猛然发现神虫泥像破损的窟窿里,露出一个小孩的脑袋,白乎乎的一张脸。 表哥吓得目瞪口呆,马头娘娘庙里这尊泥像,听说已有两百多年了,里面怎么会有个小孩?那孩子被塞到密不透风的泥像里,还能活吗? 稍微这么一愣神,一阵透骨的寒风吹来,刮得表哥身上打个冷战,定睛再看那泥像的窟窿,却什么都没有了,他也不敢走近观瞧,暗道一声见鬼,急忙跑回狗肉摊子处。 老师傅忙着照顾那几位吃主儿,见表哥回来立刻招呼他:“你小子又跑哪去偷懒了,还不快来帮忙。” 表哥没敢跟老师傅说,当即上前帮手,手上忙个不停,心里却七上八下难以安稳,总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个小孩。 以前听过一种说法,小孩身子没长成,死掉半年就连骨头都腐烂没了。许不是以前有人害死了一个孩子,把尸身藏在那泥像里,夜里那哭声是小鬼叫冤,烧香的善男信女们听了,误以为是神虫显灵,自己将泥像撞破一个大洞,外面冷风一吹,封在泥胎中的尸骨立时化为乌有。他脑子里全是这种吓人的念头,好不容易盼到收摊儿,骑着三轮先送老师傅进屋,再回到自己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了。 表哥把三轮锁在胡同里,那时候住的还是大杂院,院门夜里十点准关,门里面有木栓,不过木栓前的门板上留着条缝隙,能让人把手指头塞进去拨开门栓。他伸手拨开门,心里还惦记之前看到的情形,下意识往身后看了看,只见雪在胡同里积得很厚,可雪地里除了他走到门前的脚印,还有一串小孩的脚印。 表哥大吃一惊,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可那脚印极浅,鹅毛般的大雪下个不停,转眼就那串细小的足迹遮住了,只剩下他自己的脚印,由于踩得深,还没让雪盖上。他不禁怀疑是自己脑袋冻木了,加之天黑看错了,心头扑通扑通狂跳不止,但愿不是那屈死的小鬼跟着回家了,慌里慌张进院回屋。 表舅两口子还没睡,等着给表哥热点饭菜吃,一看表哥进屋之后脸色不对,忙问出什么事了? 表哥一怕爹妈担心,二怕老两口唠叨,推说今天吃主儿多,忙到深夜特别累,睡一觉就好了。胡乱吃点东西,打盆洗脚水烫了脚,躺到床上却是提心吊胆,灯也不敢关,拿被子蒙着脑袋,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那时居住条件不好,住平房,屋子里很窄,床和衣柜都在一间屋里。表哥烙大饼似的正折腾呢,觉得自己胳膊上凉飕飕的,用手一摸什么也没有,他心里纳闷是怎么回事,揭开被子看了看,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刚想蒙上头接着睡,可无意当中往衣柜的镜子上瞥了一眼,发现有只小手,正抓着他的腕子,更可怕的是这只小孩的手只能在镜子里看到。 表哥吓坏了,夜里两三点,他“嗷唠”一嗓子惊叫,把表舅和表舅妈也都吓醒了。表哥再瞪眼往镜子里看看,除了他自己之外什么都没有。屋里的灯还开着,身上出了一层白毛汗,说不清刚才是做梦还是真事,随后发起了高烧,不知道是冻着伤风还是吓掉了魂儿,去医院打了吊瓶。那年头不像现在,如今牙疼去医院都要输液,以前是这人快不行了才打吊瓶,说明情况很严重了。 表舅得知此事之后,等表哥恢复过来,能下地走动了,带着他去找一位孙大姑。据说这孙大姑年轻时跟个老尼姑学过本事,会看阴阳断祸福,很多人都信她,乡下有盖房子选坟地的事,经常找孙大姑去看。比如“头不顶桑,脚不踏槐”之类的民间说道,因为桑树的桑与丧同音,槐带着鬼字,又与坏同音,这都是住家的忌讳,所以一般不用桑木做梁,也不用槐木做门槛。传统讲究是“东种陶柳西种榆,南种梅枣北种杏”,这叫“中门有槐,富贵三世,屋后有榆,百鬼不近”。还有种说法“宅东种杏树,宅西种桃树,皆为淫邪之兆,门前种双枣,门旁有竹木,清脆则进财”,反正诸如此类这些事情,孙大姑熟得不能再熟了。据说她还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信孙大姑的人是真信,不信的人则说她脑子有问题,或是指责她以迷信手段骗钱,属于街道居委会重点盯防的对象。 表舅历来相信这些,带着表哥上门拜访,特意拎了两包点心,孙大姑却不收,让表哥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听完让爷儿俩回去等消息。转天告诉表舅,以前马头娘娘庙里的庙祝存心不善懂得邪法,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一个孩子,把这小孩堵在泥胎里,活活憋死了。这屈死的小鬼一直出不去,有时候夜里就在那哭,不知情的人听到,以为是神道显灵,使得香火大盛,庙祝以此来收敛钱财。这事过去好几十年了,那庙祝也早已不在人世,咱烧些纸钱请人做场法事,超度一下这小鬼的亡魂,应该就不会再有事了。 表哥一家为此事花了些钱,从大悲院请和尚念了几卷大经,拿表哥自己的话来形容,听完经之后,好像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就此没了。是不是心理作用就不知道了,总之从这开始不再有怪事发生,他又跟着老师傅,在路边摆了两个多月的摊子。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生意冷清了不少。老师傅身体欠佳,可能是劳累了一辈子,连咳带喘一病不起,竟而撒手西去。表哥一直在旁伺候,直到送终火化,那门沛县狗肉的手艺终究没能学会。 第十二章 故宫老墙和煤山鬼怪 【上】 位于故宫北面的煤山,元代之前是荒郊野地,明末崇祯皇帝吊死于此。据传夜里如果有人看到一个身穿红袍的老者在煤山附近痛哭,转天宫里一定会有帝后驾崩,也曾有侍卫用火枪去打那老者,但是一瞬间就不见了,这即是煤山鬼怪的传闻。 北京故宫建成至今六百年了,在午夜时分,常有巡夜队听到或见到一些根本不该存在的东西,令人毛发乍起,比如在一处老墙下,看到一个宫女的幽灵,1992年的时候还有人拍到过模糊不清的照片。因为深宫大院,从风水上讲是聚气之所,是磁场很强的地方,在阴雨雷电或满月时,有可能记录下人的影像,这段信号在很多年以后,就变成了反复出现的幽灵。 这次虽然名为“故宫老墙和煤山鬼怪”,但我想说的故事,却不是这些荒诞无稽的传闻。我有位亲戚,论辈分我要称呼他一声二舅,其实是辈分低岁数大,年轻时有点文化,解放就前参加革命,当过四野某首长的警卫员,战争年代因敌机轰炸负过重伤,现在七十多岁了,身子骨仍然很结实,只是肺部至今还有弹片没取出来,阴天下雨便会感到喘不上气,他给我讲过很多在故宫中亲历的奇闻异事。 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首长照顾我二舅身上有伤,给他安排了一份比较清闲的工作,转业到故宫保卫处。当时的故宫荒废了好几十年没人居住,也不对外开放,工作相对轻松。没过几年,到了50年代初,国家决定对故宫进行整理,经周总理亲自批示,由保卫处和管理处抽调人员,分成若干个工作组,到故宫各处勘察,每一个角落都不能遗漏,并将情况记录上报。比如某处大殿是损毁了是坍塌了、杂草多高、从里到外有什么物品、分别是哪样哪样,事无巨细,全部要详细记录备案,然后由上级调派人手进行翻修整理。这个工作断断续续,一连进行了两年多,光是从故宫里清除出来堆积了上百年的垃圾,就有好几十万立方米,二舅所说的那些事,主要发生在此期间。 50年代初期,抗美援朝战争的硝烟尚未散尽,国内还有很多特务活动,按照规定,故宫保卫处和夜巡队也要配枪。二舅所在的工作组只有几个人,只有他一个人挎着把手枪,每天带上“干粮、水壶、笔记本、照相机、图纸”等等应用物品。带上干粮是因为故宫实在太大了,吃饭往返耽误时间,所以在挎包里塞上俩馒头,累了饿了坐下来就着凉水啃几口充饥。他们早出晚归,在寂静空旷的深宫大殿中一走就是一天。 故宫是世界上最大的宫殿建筑群,始建于明朝永乐年间,占地72万平方米,四周的宫墙约有3.5公里长,墙外环绕着宽52米的筒子河,相传故宫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屋,差半间是一万。那时候也没游客,只有工作组这几个人,站在宏伟无比的太和殿前,抬头仰望苍天,会有种与世隔绝的恍惚之感。 这么大的故宫,要把每一处角落都走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那时候的人们特别吃苦耐劳,既然组织上这么安排,埋头干也就是了。最先进行勘察的是“午门”,您穿过天安门和端门,一直往里走,就是故宫的正门“午门”,以往说书的经常说“推出午门斩首”,那就是指这座门了。高大的红色宫墙,城墩当中辟有三个门洞,左右各有一处掖门,俗称“三明五暗”,由于年久失修,墙皮脱落的情况很严重,墙头和城门楼子上都长出野草了。 午门这样颓败萧条的情形,在整个故宫里还算比较好,毕竟一般有人来都从这进,那些常年闭锁的偏僻区域,情况还要更差,野草长得比人都高,走进去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着。二舅刚到故宫时,还以为午门前这片空地,真是古代处决犯人的法场,还特意多看了看,后来听工作组里的专家说,戏文评书里“推出午门斩首”这种情节,完全是胡编的,推出午门也许没问题,但是砍头不可能在午门跟前。明朝处决死囚在西四牌楼,清朝的法场设在菜市口。那时每到秋后开刀问斩,差役们把犯人押出宣武门,经过断魂桥和迷市这两个地方,送到菜市口行刑。当地菜摊集中,所以叫菜市街,街前的路口叫菜市口,那地方闹鬼的传说最多,留着以后单独说。 还是说这座午门,为什么叫午门?凡是地名没有不带讲儿的,午门也有讲儿。整个紫禁城的布局东南西北非常工整,坐北朝南处在子午轴上,如果用子丑寅卯十二时辰象征方位,子在正北午在正南,午门就是故宫的南门。南字音同难,不吉利,旧时避讳。您看南北两方打仗,不单是中国,越南朝鲜包括美国,凡是南北相争,北在上南在下,论形势是以上制下以北压南,南边从来就没赢过,以前的朝廷最忌讳这个,故此称南门为“午门”。 这是二舅听工作组里的老同志讲的。那几年在工作组里,也真跟着学了不少东西,又请教人家这故宫为什么又叫紫禁城,这里面有讲儿没有?老同志说怎么没有呢,凡是地名都有讲儿。紫禁城是人王住的地方,人王就是世间的帝王,号称真龙天子,是天帝的儿子,皇宫要仿着玉帝的天宫建造,天宫也称紫宫,因为紫微星居于天地中央,皇宫属于戒备森严的禁地,所以就叫紫禁城了。只是人王的宫殿规模不敢超过天宫,传说天宫里不多不少是整整一万个房间,故宫里就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这是为了比天上少半间。实际上宫里究竟有多少房间,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数得清楚,只知道大致是八九千这个数目,就像没人知道紫禁城总共有多少条龙。故宫里这种解不开的谜团实在太多了,没法一一细说。 二舅所在的工作组,初期勘察的区域在前廷西侧,进了午门往左走,隔着一道宫墙便是武英殿。那一带建筑比较少,深邃而又空旷。如今故宫对外开放可以参观的,仅是一小部分,很大部分仍常年闭锁,这座武英殿就属于其中之一。 工作组刚进去的时候,这片宫殿里野草齐腰长,宫殿里有大群大群的乌鸦栖息。每天黄昏日落,成群结队的乌鸦就往武英殿飞,群鸦铺天盖地,看起来犹如乌云压顶,数目多得吓人,此起彼伏的叫声杂乱凄凉。这些乌鸦很多年没人敢打,因为老百姓都说这是玉皇大帝的黑鸦兵。 群鸦白天飞往南城觅食,傍晚飞回故宫武英殿附近,墙头房檐都是乌鸦落脚的地方,由于这片宫苑很多年没人进来过了,所以乌鸦都不怕人。相传故宫里的乌鸦群几百年前已有,只不过数量很少,并没有眼下这么多。乾隆时的名臣刘罗锅,曾就这些乌鸦做过一首打油诗:“一只两只三四只,五六七八九十只;食尽君王千盅粟,凤凰何少尔何多。”借此抨击朝廷上那些碌碌无为的庸臣。当然也有说诗里写的是麻雀,但实际上是指乌鸦。前清的皇帝常下旨给群鸦投米,因为古书上有“乌鸦反哺”的典故,皇上认为乌鸦孝顺,百善孝当先,理应赏赐,主要是为了给臣工百姓们做个样子,显示皇上尊崇孝道。 工作组的几个人忙到中午,坐在武英殿前的石阶上啃馒头喝水,就看见墙根背阴处落着一只老乌鸦,满身羽毛锃亮,个头大得出奇。这个时间武英殿附近的乌鸦不多,大部分都出去觅食了,工作组一开始没拿这只巨鸦当回事,想不到故宫里的大乌鸦真有灵性。 工作组里有个女的叫小陈,她把剩下的一小块馒头扔给老乌鸦,巨鸦衔起来就吞了。午饭后工作组到武英殿前察看,武英殿前面是武英门,整座大殿朱红色的高墙,琉璃瓦铺顶,地面上满是蓬蒿野草。明末清初闯王李自成进北京,在这武英殿里登基称帝,但很快就被满清八旗铁甲逼得逃出京城,李自成兵败身亡,有这段历史存在,给本就荒废的宫殿蒙上了一层更悲凉的色彩。工作组拨开野草正要往前走,忽听刚才那只老鸦高声鸣叫,振翅在众人头顶盘旋,有人就说:“这乌鸦真讨厌,给了它一口吃的便纠缠不休。”一边骂一边往前走,那只大乌鸦竟飞下来啄人,怎么驱赶也不肯离开。 组里那位老同志觉得乌鸦这举动有些反常,好像是再告诉这几个人别往野草深处走,难道前面有什么危险? 大伙心里画了个问号,抬眼往前看,荒草深处有几口带着兽头的大铜缸,那都是宫里积水防火用的器物,几乎每座大殿前都有,这时就听草丛里悉悉索索一阵响动,有东西在乱草深处快速移动,“嗖”地一下蹿出一个谁都不认识的怪物。 【中】 从草窝子里蹿出来的这个活物儿,足有一尺多长,身上疙里疙瘩,糙皮那颜色和枯树叶一样,长着四肢和尾巴,脑袋又扁又圆,眼珠子跟舌头都是血红的,样子很凶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蹿过去,落到武英殿石阶前的野草丛中,再想找可就找不着了。要不是那只老乌鸦在头顶干扰,二舅这几个人往前多走两步,非让这东西给咬着不可。 以前有种传闻,说故宫里有种怪物,好多人见过,但始终没能逮到,关于这怪物的样子,众说纷纭,没有个准谱。相传是宫殿檐脊上镇邪的神兽,年头多了有了灵性,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四处活动,当然这属于是迷信传说了,不过故宫里确实有怪物。二舅当年在保卫处做夜巡队,不止一次亲眼见过,那天在野草丛生荒废破败的武英殿前,是头一次看见。 工作组里的老同志姓贾,二舅称呼他为“贾不懂”。贾不懂就是真懂,故宫里的事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对这地方一砖一瓦的历史掌故无不通晓,比如宫殿屋脊滴水檐上雕着的神兽,各有各的名,各有各的讲儿,每一样贾不懂同志都能给你说出来。但在草丛里蹿出来的这个东西,连老贾同志都不认识,也许是他走在后面根本没看清楚。 一开始以为是某种怪蛇,可蛇没有腿,后来查过不少旧档案,以前皇宫里养过不少动物,御花园里有的是珍奇异兽,还有养在地窨子里的守宫。守宫也是剧毒之物,养在深宫中喂以秘药,等到长大了便钉在瓦上拿炭火烤透,然后碾成碎末,做成守宫砂给宫女嫔妃点到臂上,从此宫女臂上便多了一个红玉似的血痕,处女一破了身,这守宫砂也会立即消退,通过此法防止有人做出秽乱宫闱的事情。末代皇帝溥仪被逐出紫禁城之后,紫禁城里养的守宫也没人喂了,逃得四处都是。这东西性喜阴凉,武英殿前的大铜缸存积了上百年雨水,那水都是黑绿色的,散发着腐臭,周围长满了厚厚绿苔,底下的岩缝里阴凉潮湿,守宫最喜欢钻到这种地方,大概有不少乌鸦被它咬死了。别看乌鸦不招人喜欢,但这种鸟类的逻辑性特别强,很有灵性,那老乌鸦必定知道草丛里有守宫,这才阻止人们接近。 当然这仅仅是猜测,因为没能逮到在武英殿附近出没的怪物,所以说不清它到底是什么,其实不仅是这个,50年代故宫里的活物儿很多,黄鼬野猫野鼠蝙蝠之类最为普遍,由于荒废了好几十年,蝎子蜈蚣长虫这些毒物也有。从那次开始吸取了教训,再到荒草没膝的偏僻所在行走,一定要提前打好绑腿,起码也得把裤管扎住,以免有蛇钻进去把人咬伤。 在对故宫的彻底清整中,工作组根据线索找到了一间储藏珍宝的密室,地点在乾清宫。这是有个老太监,解放后为了立功,把密室的事报给了人民政府,据说这地方连溥仪都不知道。乾清宫里的结构十分复杂,以前是皇帝的寝宫,设有暖阁九间,每间分上下两层,各有楼梯相通,每间屋子都有三张床,总计二十七张床,为的是让皇上换着地方睡觉,以防被人暗害,但明朝的一些宫廷命案,还都是发生于此。乾清宫暖阁下有防火的夹壁墙,密室就藏在墙里,从里面启出来最后价值的东西,被命名为金发塔。纯金的一座小宝塔,四尺多高,塔身嵌满了宝石,工艺精湛绝伦,塔里放着一些头发,那是乾隆生母孝圣宪皇后的头发,满清皇帝笃信密宗,所以有这样的习俗,堪称稀世珍宝。 另外还有两件骨器,就是拿人骨做的法器,是什么人的遗骨还考证不出。野史中有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咸丰年间,有发匪作乱,这是指太平天国起义,这是清朝历史上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久的农民起义战争。太平天国鼎盛时派兵北伐,北伐的两个统帅是林凤祥和李开芳,太平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打到天津的时候被天津知县谢子澄组织民团伏击,太平军损失惨重,这时僧格林沁指挥的蒙古马队赶来增援,北上的太平军全军覆没,林凤祥和李开芳分别受伤被俘,首先被擒的是李开芳。初时清军跟太平军作战没赢过,头一次大获全胜,还捉到了贼首,铁帽子王僧格林沁为了在皇上面前请功,把林凤祥打木笼装囚车,由大队官军押解到北京城献俘。皇上带着文武大臣,亲自在午门城楼子上观看俘虏,京城的老百姓也争相来看热闹,挤成了人山人海,要看这太平军里的大人物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一看虽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倒也真是一条好汉。林凤祥被押送菜市口凌迟处死,身受千刀万剐,自始至终神色如常,死后颚骨被喇嘛做了一个酒碗,上面雕刻着密宗的真言咒语,据说是可以辟邪。后来太平天国遭到彻底镇压,天王洪秀全有个妹子叫洪宣娇,南京被清军攻陷之际,洪宣娇死于乱军之中,尸体被清军找出来,扒皮取骨,遗骨也做成了一件法器。按野史笔记里的描述,这两件东西收藏在皇宫大内,可谁都没见过,而且这也不是信史,只是作为传说顺便一提,但乾清宫密室里发现的珍宝中,确实有两件密宗骨器,来历无法考证而已。 50年代初,在故宫密室中发现的珍宝,如今在故宫博物院珍宝馆里都能看到,但那两件骨器一直没有展出,是封存起来了还是怎么样,咱们就不得而知了。 现在的珍宝馆是在故宫东北面,那里属于后廷,离珍妃跳井的地方不远。既然之前说到故宫里的怪物,接下来就说说珍妃井。八国联军打进北京那一年,慈禧太后要逃亡西安避难,老佛爷一直看珍妃不顺眼,当作是眼中钉肉中刺,一直把珍妃幽禁在冷宫里,临逃之前非要找个借口把珍妃这小妖精弄死,就称洋兵洋将很快就要打进北京城了,不能让珍妃留下受辱,万一让洋鬼子糟蹋了,可是有损国体,让珍妃投井自尽。珍妃活得好好的,怎么能甘心自尽,当时奋力挣扎,最后让慈禧手下的心腹太监,给活活推进了井里,结果香消玉殒成了水鬼。后来慈禧回到紫禁城,夜里常做噩梦,梦到珍妃披头散发从井里爬出来找她索命,那情形比午夜凶铃还恐怖。慈禧受不住吓,只好命人把珍妃的尸体从井里打捞上来好生安葬,比较邪性的是井下尸体仍然栩栩如生,这也可能是后人以讹传讹,到了民国时期有件大案——夜盗珍妃墓,那已是后话了。咱不说土贼当年如何夜盗珍妃墓,我听二舅讲,在50年代清整故宫的时候,有人在这口珍妃井附近看到过很奇怪的东西。 珍妃井是在景祺阁,属于紫禁城的后廷,二层的一座阁楼,当时管理处的人都听过珍妃井闹鬼的传闻,大白天往这走也觉得瘆人。井口看起来不大,珍妃要是稍微胖点,硬塞也塞不进去。不过以前这井口是八角的汉白玉栏杆,号称八角玲珑井,那会儿井口还很宽,50年代初期这口珍妃井已经枯得见底了。当时夜巡队曾有人经过庆寿堂,晚上听草响,还当是有野猫,拿手电筒照过去,就看有个很瘦的小孩,样子古里古怪,有鼻子有眼,站直了可能还没普通人大腿高,身上白乎乎的全是毛。 说这怪物是小孩也不太像,倒像浑身白毛的小猕猴。夜巡队的人也是胆大,几个人呼啦啦往上一扑,就想逮住这只小白猴,不料那家伙逃得飞快,蹭蹭几下就上墙了。夜巡队借着月光从后面追,打庆寿堂一直跟到景祺阁,就看它一溜烟似的逃进了珍妃井,等夜巡队追到井前,往里看黑咕隆咚看不到井底。后来疏通这口古井下的淤泥,有工人下去看到井壁很滑溜,不可能有东西从底下爬上去,在井下挖出不少淤泥,但没挖多深,底下“咕咚咕咚”往上冒水,有人说这口井深处可能通着筒子河,当时也不敢再挖了,任凭井水自己涨落。这件事二舅只是听当事人讲过,后来随着故宫对外开放,进出的人越来越多,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就很少再有了。不过现在的故宫仍有很大一部分区域,从不对外开放,其中几个地方在深夜十二点之后,即使是夜巡队也不敢去。 最让夜巡队怵头的地方,主要在紫禁城后廷东面。故宫里千门万户,不熟悉的人进来就跟进了迷宫一样。紫禁城前面是主要是三座大殿,分别是“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从明朝开始,这三重大殿一棵树也没有,按民间的说法,不种树是怕有刺客躲在树上,实际不是这么回事。 紫禁城外朝三大殿自古不种树,近代稀稀落落有那么几株,还是辛亥革命之后所栽,长得也不好,后来又给砍了。以前朝廷不让种树,主要是为了衬托宫殿宏伟威严的气势。您想古代的文武官员前去朝拜天子,先经过天安门,踏着漫长深邃的御道,在层层变化起伏的建筑中穿行,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逐渐扩大,最后进入太和门,看到宽阔的广场上三重大殿巍峨耸立,人的精神压力至此被放大到了顶点,至高无上的天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二舅还听老贾同志提过,宫殿前不种树,也和五行风水有很深的关系。紫禁城讲究的就是天人呼应,皇帝在五行里占个土,木克土,触了霉头,这也是三大殿前没树的缘由之一。故宫里这种忌讳很多,比如紫禁城好多地方有门匾,上头用满汉文字写着什么什么门,可你仔细看,每个门匾上的“门”字,都没有底下的勾角,末笔皆是直上直下,没有底下的勾,这只是诸多忌讳之一。往东还有一座闹鬼的“阴门”。 阴门不是正式的名称,那是民间的俗称,这道宫门叫“东华门”。紫禁城里的每扇大门,上面的门钉按制度要“朱扉金钉,纵横各九”,也就是门是朱漆红门,门钉走金漆,按九九之数排列,每排九个门钉,总共九排,唯独这东华门,门钉居然少了一排,是八九七十二个。有人说是建造此门的时候出现了疏漏,其实不然,紫禁城那是皇上住的地方,谁敢犯这么大的错?再说当初造错了,为什么几百年一直没改回来?其实是故意造成七十二个门钉,七十二和着地煞之数,这座东华门本来就不是给活人走的。紫禁城里住过二十几个皇帝,历朝历代皇帝驾崩,一律从东华门出殡,因此得了“阴门”这么个名称。这一带旷地很多,比西边的武英殿还僻静,闹鬼的传闻最多。 【下】 东华门位于紫禁城的东南角,位置偏僻,50年代的时候,那一带尤其荒凉。往北过了皇极门属于内廷,建筑开始变得密集,宫阙重叠,不熟悉地面的人进来很容易迷路。俯瞰紫禁城东北侧,宫墙殿阁犹如棋盘,故宫里闹鬼的传闻,大多发生在东边,甚至有人进去之后失踪不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挺大个活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刚解放那会儿好多单位实行军管,故宫管理处保卫处的人员,很多是部队上调拨过来的。二舅有个同事,也是部队转业,战争年代作为乡下农民参了军,要文化没文化,就是傻大胆。他到北京紫禁城,刚来没两天,得知这是皇帝老儿的金銮殿,这俩眼都不够使了,看哪都觉得新鲜,一个人到处溜达。有管理处的人劝告他:“你哪都不认识,别一个人在故宫里到处走,万一迷路就麻烦了。”这老粗不听那套,以前在游击队打鬼子,什么样的深山老林没钻过,不信在城里还能走丢了?结果这个人独自走到后廷,然后再没回来,保卫处派人找了好几天也没寻到下落,至于遇到了什么意外,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但是永远没机会说出来了,也不知道是否与东宫后庭闹鬼的传言有关。 要说东宫后廷闹鬼,绝不是没有根据。后廷的建筑本身就复杂,充分发挥了古代风水的藏纳之道,紫禁城有个特点,站到皇城外的景山上,地势比城内高出许多,但宫里这么多道门户,在高处却完全看不到,只能见到朱红的墙壁重重叠叠,以及一座座铺着琉璃瓦的殿顶起伏错落,这也是为了防止有刺客在山上窥觑大内路径。 解放前的北京,一度称为北平,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北洋军阀、日本鬼子、国民党这些统治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虽然城内没发生过大的战争,但有时候治安也不稳定。紫禁城里的皇帝被赶走之后,几乎成了无主之地,确保治安的巡逻队往往是形同虚设,那些毛贼草寇盯着皇城怎么能够不眼红呢。其实为了避免日军轰炸,故宫里价值连城的珍宝,已经被政府转移到大后方,故宫几乎是个空城,不过贼不走空,历朝历代皇帝老儿住的地方,随便划拉点什么也是宝贝,因此不断有贼人溜进紫禁城,可进去之后很少有贼人能再活着走出来,据说都让鬼给迷在里面了。 东宫这边闹鬼,始于明末清初,闯王李自成二十万大军,全军皆穿黑衣黑甲,渡过黄河一路势如破竹打到北京城。崇祯皇帝在穷途末路之际,以发覆面吊死于煤山。那三宫六院的嫔妃宫女,有些怕被义军捉住受辱,也有一心忠于大明皇帝的,自杀以殉国难的不在少数,义军攻进了紫禁城又杀了一批。死人的地方大多在东宫,多年以来冤魂不散。按民间流传的说法,满清入关之后在东面造了一座佛堂,专门镇着这些阴魂,清末这佛堂塌毁了未能重修,所以出现鬼怪作祟。 旧时北京有很多飞贼的传说,可真能飞檐走壁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有那本事就用不着偷皇宫内府了,随便找个富商巨室,足能盗得许多财物。大多数的贼都没这么厉害,比如以前丰台有个贼,绰号飞毛腿,无非是腿脚利索跑得快,若无其事地走在街上,到人家店铺里抄起一样东西撒腿便跑,一般人还真跑不过他,因此得了个飞毛腿的绰号,实际上只不过比常人能跑而已。至于贼人为什么大多死在东宫,咱得先描述一下紫禁城的地形。围着城一圈都有护城河,民国年间河水还挺深,唯独故宫东北侧的角楼附近,能找到过河的地方,这些个毛贼瞅上了角楼底下河水浅,借助蜈蚣梯爬城进到后廷。也有白天从侧门混进去,躲到夜里再动手的贼,通常就近在紫禁城后廷藏匿,到夜里走在阴森空寂的深宫大内,遇上什么风吹草动,胆小的真有人被吓死。据闻也有的贼让鬼给带迷了,这地方即使没有鬼,那时的宫门全都关着,摸着黑走来走去,走转了向也毫不奇怪。那些死在里面的贼人,有些还能找到尸骨,个别人就和保卫处那个老粗一样,这人说没就没了,直到现在都找不着。 50年代初清整故宫之时,就在紫禁城东侧后廷排水的沟渠里,发现了两具尸骸,尸骨都被地下的脏水浸烂了,身份到现在还没查明。因为发生过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所以那时保卫处的人员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一过夜里十二点,绝对不去后廷东侧。 二舅60年代受到运动冲击,离开了保卫处,平反后组织上给安排了别的工作,到老一直住在北京,风风雨雨几十年,算是在那落户了,甚至习惯了和老北京一样吃焦圈喝豆汁,给我们后辈儿人说起在故宫夜巡队的所见所闻,仍是历历如绘。 比如大伙都知道朝廷这个词,因为故宫分前后两部分。前边主持政务的三大殿叫前朝,皇帝起居的后宫叫后廷,合起来就是朝廷。至于故宫全部门匾上的“门”字,末笔都没有勾,唯一有勾的门叫锡庆门,这个谜的解释有很多版本。据说皇城里的忌讳很多,门字末笔在书法中称勾角,而皇宫大内最忌讳钩心斗角,所以把末笔的钩都给抹了。唯一例外的锡庆门,位于后廷东部,是整个紫禁城里的重要交通枢纽,按以前迷信的说法,这座门相当于人身的死穴,需要有遮拦,因此皇城里只有“锡庆门”的末笔带钩。要是碰巧有去故宫游览的读友,别忘了去验证一下是不是真这样,保证会有意外的发现。 相比这些稀奇古怪的见闻,二舅最为津津乐道的段子,却是当年在故宫听老贾同志讲的一则轶事。前清时紫禁城戒备森严,御林军各营各旗分别有自己的防区,守得铁桶相似,连苍蝇也飞不进去一只,可在咸丰年间,出了件奇人奇事。 咸丰初年,顺天府宛平县有个乡下的草民,最普通不过的平头百姓,祖宗八代没吃过饱饭的这么一位,这人姓王,穷人没大号,有个小名叫库儿,连起来叫王库儿,绰号傻柱子。傻柱子是老北京土语,意思是实心眼儿一根筋,不懂王法只知道赚钱。到他这代做了点小买卖,每天蒸了馒头用小车推到北京城里贩卖。有一回无意之中,捡了一块出入紫禁城的腰牌,腰牌就相当于通行证。您说这小子胆子多大,捡到腰牌丝毫没考虑王法当前,先想的是紫禁城里能不能卖馒头?他也想不到这是多大的雷,私自把腰牌上的名字刮去,换成自己的名字,转天开始不在街上做买卖了,大摇大摆地推着小车,往紫禁城里就走。 当时守卫的军兵也想不到有人这么大胆子,未经许可就敢去大内禁地摆小摊,又看王库儿带着腰牌,还以为是内府特批,便把他放进去了。从此王库儿财迷心窍,每天起早贪黑到皇宫里做买卖。那些往来的宫女太监和御前侍卫们,也都认为这人能在紫禁城里卖馒头,肯定是上面准许的,所以都没多问,还有不少人来买他的馒头。别说王库儿这手艺还真吃得过,人人都说他这馒头蒸得好。 有时赶上早朝,王公大臣们天不亮就进紫禁城候着,总不能让皇上等大臣不是,因为起得太早,很多人来不及吃早点。王库儿听说了这个消息,起得比这些大臣还早,推着热腾腾的馒头来卖。那些王公贝勒文武臣工们,一看宫里还有卖馒头的,都觉得这事稀奇,可一闻见馒头的香味,肚子里便打鼓了,纷纷掏钱买来吃,有的上朝没带钱,本来上朝也没必要带银子,就找带银子的大臣借钱买。王库儿这馒头比街上卖得贵了几倍,但在紫禁城里却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天天卖个精光。这事除了皇上不知道,连后宫的皇后都有耳闻,听说前面有个卖馒头的小贩,做馒头的手艺京城一绝,所以皇后和嫔妃们也不时差太监来买。这些人吃惯了山珍海味,没吃过这种家常的馒头,一来吃个新鲜,二来人人都说好吃,本来觉得一般的人,也不免觉得好了,另外宫里跟馒头搭配的全是好东西,可不是就着咸菜疙瘩吃。由于王库儿常年在皇宫摆摊儿卖馒头,时间久了和那些侍卫太监,乃至王爷贝勒都混个脸儿熟。有一次身体不适,偶尔没去紫禁城卖馒头,大伙天天看见他,一天看不见还都挺惦记,据说某位王爷还特意派御医去给他瞧病,可谓出尽了风头。 到后来王公大臣和皇后嫔妃们,总跟皇上念叨,说皇上真是有道仁君,体恤大臣们早朝辛苦,便特意让人在宫里卖馒头给大伙吃。皇上越听越纳闷,哪有这回事?哪来的什么馒头?不过再英明的皇帝,也喜欢底下人溜须拍马,说是仁君圣主那还不高兴吗,当然是龙颜大悦,也没再往下追究。 直到好几年之后,王库儿无照经营非法摆摊儿的事才败露。原来当初御膳房有个执事出来买菜,一时大意把腰牌丢了,由于担心受到责罚,始终没敢呈报,王库儿捡到的就是这块腰牌。想那皇宫大内紫禁城,守卫严密城防坚如磐石,竟让这个小人物进入如履平地长达几年之久,也当真是不可思议了,事情近乎荒诞,却在紫禁城里真的发生过。 现在的电视剧,很流行拍清宫戏,但那些格格贝勒皇帝的故事大伙早看腻了,我觉得如果能把王库儿进宫卖馒头的事添油加醋演义一下,完全可以拍成一部连续剧,观众们一定很喜欢看。 第十三章 鬼市人头案 【上】 以前南开一带有个早市,摆摊贩卖的东西,大多来路不正,比如偷抢蒙骗来的,也有挖棺掘墓盗来的,还有以次充好的,要趁天没亮看不清的时候出手。那些爱贪便宜捡洋落儿的主顾,特意摸着黑来逛。买卖双方不喊不叫,不嚷不闹,讨价还价拿手比划,一个个来去匆匆,好像阴间集市,因此俗称“鬼市”,这个民间自发形成的旧货市场至今仍有。 上述景象是解放前,近几年鬼市搬来转去,人越来越少了,也淘不到什么好东西了。前几年鬼市还在西市大街的时候,我和一个哥们儿去那转悠,哥们儿瞅上一个玉制小挂件,青绿通透的一只蟾蜍,额顶有块天然的红斑。卖东西的小老爷们儿说这东西不是好来的,俗话说江湖财江湖散,不散有灾难,真是这么回事,打他爷爷那辈儿得着,家里就没好过,所以拿出来想卖掉。 当时我那哥们儿认为鬼市上没真话,也不想听那小老爷们儿说故事抬价,直接讨价还价,反正是买的贬卖的抬,到最后二百二十块钱成交。买到家这玉蟾就没了,大概是他老娘收拾屋子给放到哪了,转过年来他家老爷子出了车祸,家里的底商也被合伙人占了,打官司把积蓄掏个精光,真不好说这些倒霉事是不是巧合。 以前鬼市上发生过很多古怪的事情,比如人卖了东西,等天亮一数钱,发现全是烧给死人的冥币,还有天津卫民国八大奇案的第一件大案——鬼市人头案,也正是在此发生的,先给诸位大致说一下这个案子的经过: 解放前有个住在南市的老头,每天天不亮就去鬼市摆摊儿,无非是卖些破东烂西,偶尔也收一些别人卖的物品。有一天他出摊儿出得早了,大街上黑咕隆咚地还没什么人,那时也没有路灯,有一些摆摊儿早的人,坐在摊位后边抽烟,那烟头上的烟火在黑暗中看来忽明忽暗,不时移动,就像一点点的鬼火,这也是鬼市名称的另一个由来。 老头刚把摊儿摆好了,坐下来等着主顾上门,顺便摸出烟袋,拿洋火点上。洋火就是火柴,我记得我小时候老人们就习惯将火柴称为洋火。清末那会儿从西洋引进的东西,甭管什么都加个洋字,黄包车叫洋车,油叫洋油,烟卷叫洋烟,洋枪洋炮那就甭提了。旧时天津卫是八国租借通商码头,洋物尤多。北京就不这样,老北京管火柴叫取灯,现在北京还有“取灯胡同”,曾经是存火柴的仓库,不过读出来要念成“起灯胡同”,写成字还是取。以前北京专门有种职业是叫“换取灯的”,晚清时期,朝廷禄米养了许多代的旗人,没了俸禄沦落为穷人,先前的日子过得太好了,一个个养尊处优,早已丧失了劳动技能,满清通过骑射得天下,等到了清末民初,八旗子弟连老祖宗射兔子的手艺都没了,有些旗人妇女为了谋生,没办法只能以换取灯儿为业,一边吆喝一边走街串巷,用火柴交换一些日用品。 别看北京天津挨得近,文化背景却截然不同。一个是传统味道浓厚的皇城文化,一个是东西方新旧交融的市井码头文化,所以旧天津没有过“取灯”这种名称,火柴就叫洋火。老头找个背风的地方划着洋火想抽烟,火柴这么一亮,就发现脚旁有一个包袱,周围没别的人了,放在这肯定是没主儿的东西,看那包袱皮儿是上好的面料,估计要卖也能值几个钱,估计里边裹着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差,但是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 这老头一时贪心发作,唯恐有旁人看到见面分一半,他趁着天黑没人注意,拎起包袱来匆匆跑回家中,摊儿上东西也不要了,跑到家连口水都顾不得喝,指着包袱告诉老伴儿:“咱捡着宝贝了!”他老伴儿也是财迷,见状大喜,赶紧关上房门,把包袱摆到桌上,解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老两口上岁数了眼神不济,还特意点了盏油灯凑到近处看,谁知打开来一看,那包袱里裹的竟是血淋淋一颗女子的人头,披头散发两眼圆整,当场就把老头老太太吓瘫了。 有人在鬼市上捡了个包袱,里面裹着一颗人头——这件事轰动了津门,那些天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间没别的话题,议论的全是“鬼市人头案”,各种各样的谣言也跟着出现。当局对这个案子很重视,安排了最有经验的一位探长专门负责此案。其实案情并不复杂,以这颗人头为线索,很快就破了案,但里面的一些细节,是巧合还是有某种别的原因,事隔多年仍是人们议论纷纷的焦点。 破案之后各家报纸上都刊登了详情,让民众得以知晓来龙去脉,原来死的这个女人是谁呢?她生前是天津卫一个富商的小妾,这位富商买卖做得很大,但为人迷信道术,经常去道观里烧香上供,但是生意上的事很忙,有时外出做生意没空去道观,就让家里这小妾代替自己去做这些事。天津卫最有名的道观叫吕祖堂,顾名思义里面供着上洞八仙吕洞宾祖师的神像。清朝末年闹义和团,那时这座吕祖堂曾是义和团聚集的坛口,正因为义和团在此设过坛,吕祖堂得以保留至今。您现在去小西关还能瞧见,旧天津寺庙道观多不可数,留到今天的却屈指可数,吕祖堂便是其中之一。 民国鬼市人头案发生的时候,这吕祖堂观中有个道士,那人俗家姓宋,年纪三十出头,长得挺帅,一派仙风道骨仪表不凡。这小妾水性杨花,嫁给富商图个衣食无忧,但过得并不幸福,第一次到吕祖堂烧香时就看中了姓宋的道士。当然这道士也不是吃素的,除了通晓道门里的法事,也很懂得风情。什么叫风情?男欢女爱谓之风情。宋道士跟这小妾两个人,那算是王八瞪绿豆对上眼儿了,一来二去勾搭成奸,经常利用富商出门做买卖的机会苟合。 都说女人是感性动物,这话当真不假,有一天小妾来到吕祖堂,找道士关上房门云雨一番之后,忽然泪如雨下,声称实在忍受不住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从家中卷了些金银细软,要跟道士私奔,逃到外地结为夫妻,好好过几年恩爱的日子。道士不肯,觉得为这女人犯不上,那小妾便以揭出奸情相逼,到最后二人越说气越大,竟然争执起来,道士一怒之下杀了这个小妾,又怕惹上官司。那时的侦破手段还比较落后,如果死者没了脑袋,无法确认身份,这案件就没法破,所以道士狠了狠心,一不做二不休,去卖羊杂碎的店里借了把刀,连夜把小妾大卸八块了,吕祖堂平日里只有他一人主持,在后堂分尸杀人,外边完全没人知道。 道士将小妾分尸,当晚一趟一趟出门,这趟包上一个条胳膊,下趟包上半条大腿,全部扔到了荒郊野地,郊外野狗很多,等不到天亮就把尸块啃没了。姓宋的道士杀人抛尸,整整忙活了一个通宵,眼瞅着天光破晓,却还剩下一颗人头,当天只好停手,托病闭门不见外客,等到天黑之后,他拿包袱皮儿裹了人头,想趁夜带出吕祖堂外找个偏僻地方给埋掉。这件事从此死无对证,神也不知鬼也不觉,富商肯定以为小妾跟某个小白脸跑了,绝不会想到跟这道士有关,因为小妾和他是偷奸,家里上下人等都要瞒着,来吕祖堂只告诉下人是回娘家,回到娘家晚上再出来,路上换两次黄包车。因此除了宋道士,谁都不知道这小娘们儿的行踪,做梦都想不到死在吕祖堂了。 道士想得挺好,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刚出门没走多远,就有一个小贼趁他不备,拎起包袱飞也似的跑了,深更半夜追赶不上,道士就知道这是冤魂不散,多半要牵出事了。果不其然,小贼抢走了包袱,可能也想看看里面是什么,一瞧是个人头,顿时被吓个半死,就近扔到了鬼市街角,让那个摆摊儿的老头给捡了。侦缉队通过人头确认出死者的身份,顺藤摸瓜抓住了吕祖堂的道士,宋道士见这事阴差阳错,心知冤魂缠腿,也没必要再抵赖了,当堂对杀人分尸之事供认不讳,审讯后被判处了极刑,押到刑场执行了枪决,这就是“鬼市人头案”的完整始末。 这事都说出来了还有什么可讲的?其实“鬼市人头案”在解放前的报纸上多次披露,被人们谈及的太多了,说这个没意思,咱说的是另一桩“鬼市人头案”。如果说吕祖堂老道杀人是1号案,那么咱要讲的就是2号案,2号案也是出在鬼市,也是和人头有关,但这案子为什么知道的人少,大报小报上很少提及,我说到最后您就明白了。 【中】 鬼市是个买卖旧货的早市,拿天津话讲得加儿化音,要说成“鬼市儿”才对。旧时天津卫的风俗是“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做买卖的商户每天开板营业,通常是在日过三竿太阳晒屁股之后。唯独鬼市儿天不亮就开,一般天光大亮即散,因为来这地方做买做卖的不只是人,还有些很可怕的东西。 鬼市儿上真能淘着好东西,谁赶上算是谁的运气。不过好东西大多不是好来的,不乏偷抢盗墓得来的贼赃,也有祖上家传的宝贝,落到后世败家子孙手里,拿到鬼市儿变卖,再有就是蒙人的假货趁天黑出手。反正有一条,不管是好是歹,只要是拿到鬼市儿上卖的东西,价钱肯定便宜,所以穷人和爱捡便宜的主儿,最爱逛鬼市儿。 贪小便宜吃大亏,捡不着便宜捡着麻烦的事儿也不少。解放前有这么一位庄大哥,家里很穷,三十来岁光棍一条,没老婆没孩子,以在码头上“扛大个儿”为生,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天津是水陆码头,往来通商的地方,码头火车站各个仓库,每天进出的货物众多,有一些人通过替商家搬运货物挣饭吃,这就叫抗大个儿,当然这活儿并不是谁都能干,搬不动累吐血了甚至活活压死都没人可怜你。庄大哥体格过人,有一膀子傻力气,每天去河边码头干半天活儿,赚一块钱,下午就歇着,再有钱也不赚了。庄大哥跟那个年代的很多劳动者一样,不想今后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存点钱,赚多少花多少,所以别看赚的不少,却总是那么穷,家里没有隔夜之粮。 那时候还没通货膨胀,一块钱可真叫钱。每天上午赚了这一块钱怎么花呢?中午收了工先去澡堂子里泡个澡,把身上的泥和汗都洗干净了,溜达到饭馆要一个肉菜一碗面二两酒,吃饱喝足到茶馆听评书听相声。庄大哥听说书先生讲《刘秀走国》听上瘾了,晚上做梦都是刘秀跟王莽打仗,少听一段就觉得心里没着没落,听够了书吃完晚饭回家睡觉,转天再去河边码头干活,日子过得很有规律。这一块钱不多不少,刚好够他这么活着。 庄大哥家徒四壁,米缸里一粒粮食没有,他倒满不在乎,因为白天根本不着家,这只是个晚上睡觉的地方,家里没家当不要紧,你出门干活得穿衣服啊,庄大哥屋里屋外仅有一身衣服,洗了穿穿了洗,缝得补丁摞补丁,到后来补丁都没地方补了,拿胶水黏上也能凑合穿。夏天还好说,眼瞅着天气越来越冷,到最后都快漏成渔网了,实在对付不过去,再出门就要光屁股了。只好找哥们儿先借了套衣服穿上,省下一天喝茶听书泡澡的一块钱,四更天起来前往鬼市儿,想要踅摸一件合适衣服。 说鬼市儿这地方是个早市儿不太准确,因为太早了,四更起就开始有摆摊儿的人了,您想鸡鸣五更,五更公鸡才报晓,四更天相当于后半夜两三点,正是一天当中最黑的时候。庄大哥溜达到鬼市儿,一看人来人往,烟头烟锅在黑茫茫的夜雾中晃动,但是说话的很少,地上摊位一个挨着一个,老怀表老钟表、各种瓷器玉器、书籍画册、桌椅家具、耳挖眼镜、旧衣服旧鞋,卖什么的都有。他本身是老天津卫,打小就知道鬼市儿,可很少来逛,也不懂规矩,看上什么扯开嗓门就问,人家买主儿都躲得远远的不愿意搭理他。庄大哥心里有气,一路溜达过去,不知不觉走到街巷深处。这边人少冷清,摆摊儿的也不多,但那墙根底下蹲着一个小老爷们儿,可不是开头咱说的那位,同样是个瘦小枯干的小汉子,姑且也叫他“小老爷们儿”。这个人不声不响,浑身上下跟那蔫黄瓜似的,天冷戴了顶大皮帽子,裹得严严实实,上半身又在月影之中,看不到脸长什么样,只有他嘴里的烟火儿忽明忽灭地亮着,他手里抱着一件衣服,叠得方方正正,摆明是要卖的。 庄大哥走他跟前过,半夜里借着暗淡的月光,看这小老爷们儿手里的衣服式样还行,估摸着是八成新,顶多洗过两水,能瞧得过眼,就过去问:“爷们儿,这衣服怎么卖?” 那小老爷们儿一见来了主顾,忙把衣服托起来,说话声音又尖又细,跟掐着脖子似的:“您先瞧瞧,瞧着合适了咱再说价儿。” 庄大哥心里明白,早听闻鬼市儿上净是以次充好的东西,自己省吃俭用置办一套行头,可别打眼让人给蒙了,必须好好看看,瞧仔细了,这衣服好不好,主要在布料。他伸手去一摸觉得还行,使了七分劲儿拽了拽,不敢使足了劲儿,他也清楚自己力气大,铆足了劲再好的布料都得给扯裂了,所以只用七分劲儿,一扯扯不动,就知道这衣料错不了。 庄大哥有心要这衣服了,问价儿吧,人家说要两块钱,他兜儿里只揣着一块钱,鬼市儿的买卖向来没有一口价,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庄大哥不懂那套,就跟那小老爷们儿直接说,今天出门就带了一块钱。 那位小老爷们儿有点犹豫,想了想说:“行啊,我看出来您也是真有心想买,我就当交个朋友,一块钱卖给您了。” 庄大哥挺高兴,摸出钱来,买卖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抱着衣服离开鬼市儿,到家天还没亮,躺床上又睡了个回笼觉,等鸡鸣天亮,该去三岔河口码头干活儿了。这屋里连盏油灯都没有,外边天亮了,屋里可还黑着,庄大哥这样过也习惯了,伸手摸到新买的衣服,迷迷糊糊地穿在身上,开门出屋伸个懒腰,跟同院子早起的邻居打声招呼。正是秋风起树叶黄的季节,一阵秋风刮过,庄大哥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身上怎么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傻眼了,那衣服让风一吹就散了。 大杂院里免不了有大姑娘小媳妇,看庄大哥赤身站在屋前,都臊得满脸通红,赶紧把身子转过去,这时庄大哥也醒过味儿来了,哎呀一声大叫,“嗖”地一下倒蹿回屋中,兔子也没有蹦得这么快的。 庄大哥回到自己屋里,又是羞愧又是恼恨,羞愧的是三十多岁大老爷们儿,身上这点儿零碎全让同院的看走了,今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该如何相处?恼恨的是这衣服买打眼了,鬼市儿上蒙人的东西多,可没想到看得好好的,拿到手里让人家给掉包了,他越想越是不平,当时就要找那小老爷们儿算账去。 庄大哥出去之前,得跟院里的街坊邻居解释清楚了,刚才不是成心光着腚跑到屋外,只因在鬼市儿买了件衣服,谁曾想让人家给蒙了,那个卖衣服的小老爷们儿太可恨了,不找回去把钱要回来再狠狠揍他一顿,难消心头之恨。 街坊邻居们就劝庄大哥,这事怪你当初自己不带眼,鬼市儿那地方有很多地痞无赖,你去了不但要不回钱,没准还得让他们给揍了,就当吃傻子亏算了。 庄大哥不听,一门心思要去找那卖衣服的,就算不动手,至少得把那一块钱退回来,不过当时天已大亮,鬼市儿早已散了,现在去也找不着人了,只得先忍下这口气。穿上借来的衣服,仍去河边抗大个儿,中午出来洗澡吃饭,下午到茶馆听书,以前一天不听睡不着的《刘秀走国》,当天都没心思听了。晚上早早睡觉,等到四更天爬起来,到院里看人家有劈柴的斧子,拎起来揣到怀里,去鬼市儿找那个小老爷们儿算账,寻思:“对方好生将钱退回也就罢了,否则就拿这把斧子说话,庄爷这膀子力气,什么时候怕过地痞流氓?” 鬼市儿四更天就有人摆摊儿了,这时候是又冷又黑,冻得鬼都龇牙,和上次来没什么区别。庄大哥怀里揣着斧头,一路走一路找,就看那小老爷们儿抱着一件衣服,仍蹲在路旁抽烟,大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脸,看不到长什么样,但是连地方都没换,是这个人绝对错不了。 庄大哥火撞顶梁门,心说:“你小子居然还在这骗人,敢拿穷哥们儿打嚓,我绝饶不了你!”想到这大踏步走上前去质问,还没等开口,那小老爷们儿也发现上当的买主找回来了,赶紧站起身掉头开溜。庄大哥哪容他逃脱,加快脚步从后边追。俩人一前一后你追我逃,鬼市儿这地方本来也不在城里,往南走不出多远就是片没有人烟的漫洼野地。 当晚阴天,庄大哥在一片漆黑的野地里,看那小老爷们儿嘴里叼的烟锅子里烟火儿忽明忽暗,就盯准了这点亮儿。荒野里没有道路,天又黑,想追追不上,心急也没用,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说话这时候远处传来鸡鸣报晓之声,天光渐渐放亮,庄大哥就看那烟锅停住不动了,走到近前一看,顿时吓得心里好一阵哆嗦,竟是追到了一片坟地当中,也不见那小老爷们儿踪迹,只有根残香插在一个坟头上,周围坟头起起伏伏,一座连着一座,无数荒坟野冢,一眼望不到头。 【下】 庄大哥一看这片坟地,立时醒悟那小老爷们儿不是人,总听传言鬼市儿上有孤魂野鬼出没,没想到让自己给遇上了,当时吃这一惊非同小可,回去接连几天高烧不退。自古是穷帮穷富帮富,全仗着大杂院里的街坊邻居好心照顾,这条命才算保住,好了之后不敢再去鬼市儿了,要真这样也就没事了。 庄大哥吃傻子亏认倒霉,但这件事不吐不快,在码头干活儿或是到茶馆听书,遇上熟人便讲。有一次碰上了大腮帮子,那是以前的老街坊,虽然前些年搬走了,却没离开天津卫,隔三差五还能见着。 大腮帮子脑袋大脖子粗,腮帮子尤其大,得了这么个绰号,也是天津卫有名的一个混混,对道儿上的特别熟。听庄大哥说了经过,急得直拍大腿,告诉庄大哥:“哥哥你太实在了,这根本不是鬼。听说鬼市儿上专门有那么一伙人,趁天黑拿假衣服掉包蒙人。你要去找他算账,他就把你引进城郊坟地,让你以为遇上鬼了,一害怕就不敢再去找他的麻烦了,其实是躲到坟丘后头去了,这小子是吃这碗饭的,肯定离不开鬼市儿。我大腮帮子非给你出这口气不可,今天四更咱哥儿俩就奔鬼市儿,我不信他真能跑坟包子里去。” 庄大哥一听原来还有这种事,也是气炸了肺,心想:“我堂堂五尺多高的汉子,让那瘦得跟小鸡子似的毛贼给耍了,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要不把这事儿给平了,今后还怎么在天津卫混?” 俩人约定好了,转天四更在大腮帮子家碰头,一路直奔鬼市儿。去得太早了,天黑咕隆咚,路上稀稀落落还没几个人,哥儿俩也不声张,就蹲在最黑的墙根底下,等着那个小老爷们儿出现。 庄大哥来之前心里还有些嘀咕,毕竟那次眼睁睁看着小老爷们儿走到坟地就没影了,万一真有鬼怎么办? 俗传黑狗血能辟邪,庄大哥多了个心眼儿,不再拿劈柴的斧头了,头天晚上找了点狗血,拿块破布蘸了揣到怀中防身,此刻蹲在大腮帮子旁边,俩人一边看着过来过去的人,一边商量只要那小老爷们儿现身,不能打草惊蛇,得给这家伙来个出其不意,二话不说直接按到地上。大腮帮子是混混儿,平日里专以讹人敲竹杠为业,抄手拿佣平地抠饼,没理的时候还要讹人,何况眼下占着理,理所当然要逮着蛤蟆攥出尿儿来,不让这小老爷们儿掏钱了事不算完,得了钱哥儿俩一人一半。 庄大哥连说不行,他就要自己那一块钱,剩下的全给大腮帮子,要不是大腮帮子这么仗义,把这鬼市儿上的门道儿给说破了,自己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大腮帮子也不推辞:“那就这么地了,等会儿完了事,咱哥儿俩吃早点去,想吃什么都算我的。” 旧天津卫,不管多困难的人家,哪怕晚上回去吃混合面儿,早晨这顿早点也得吃好了,就讲究这个。管油条叫果子,来两根棒槌果子,外边包上刚摊好的绿豆面煎饼,抹上面酱腐乳,再撒点儿葱花辣椒,这就是煎饼果子,据说是打山东那边传过来的,山东人习惯用煎饼卷大葱,百多年前传到天津给改良了。除了煎饼果子,还有锅巴菜。锅巴切成碎块,浇上卤汁儿和调料,配烧饼吃。天津卫回民多,回民两把刀,一把卖切糕,一把卖牛肉,做得烧饼也是一绝。这要早点那可有的是,天天换着样吃也吃不过来。庄大哥和大腮帮子起得早,这时候都已经饿了,蹲在墙根下商量着吃什么早点,就看周围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但是天太黑,还起了雾,也分不清是人是鬼。 哥儿俩睁大了眼,仔细分辨过往之人的形貌,等了很久,终于看见那小老爷们儿从跟前走过,戴个大皮帽子,走起路来鬼鬼祟祟,庄大哥一眼就认出来了,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大腮帮子,提醒他就是此人,等那人走到近前,俩人同时伸手将对方拽住。 小老爷们儿一见庄大哥,立时明白了,忙解释自己也是穷人,上次是急等着钱用,实在没办法了,要是有对不住二位的地方,还请多担待,现在立马奉还,说着话掏出几张钱币。 大腮帮子一把夺过钱,把小老爷们儿推到墙根死角,天黑看不清,用手摸了摸,估计这一沓子钱有整有零,大概是五六块,他觉得差不多了,问庄大哥怎么样,这事算了吗?要是不算了,那么等到下次什么时候没钱了,再来鬼市儿敲这家伙的竹杠。 庄大哥说这钱是太够了,可万一……万一这小老爷们儿不是人,它身上的钱到天亮就变成冥币鬼票子了,却该如何理会? 大腮帮子是个混混儿,自认为神鬼都怕恶人,一龇牙说不要紧,咱就在这等到天亮,看看这钱到底是不是鬼票子。 庄大哥一听也对,俩人就把那小老爷们儿堵在墙角,大腮帮子得了钱高兴,跟庄大哥说:“你今天也别去河边码头干活儿了,吃过早点咱哥儿俩回家睡觉,中午我做东,登瀛楼饭庄好好喝一顿。”庄大哥说:“那敢情好,要是下馆子那还吃什么煎饼果子,吃了早点占地方,登瀛楼的九转大肠、罾蹦鲤鱼、清炒虾仁儿多解馋呐……” 刚说到这刮起一阵大风,将雾气吹散了,天也蒙蒙亮了,脸对脸能看清人了,这时就听有人喊了一嗓子:“哎哟!出人命了!” 周围的人闻声都跑过来看热闹,庄大哥和大腮帮子还纳闷儿呢,哪出人命了?瞅见附近的人都往自己这看,想起身后还有个小老爷们儿,俩人转头一看,惊见身后是具无头的尸体,脖子上没血,毡帽掉在一旁,脑袋却不见了。 有巡逻队的人闻讯赶过来,当场把庄大哥和大腮帮子扣下了,又从庄大哥身上搜出一块满是血污的破布,这回俩人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审讯的时候,说夜里遇上一具没脑袋的行尸走肉,谁能相信啊? 警察一开始认定是这两人谋财害命,在某地杀了人,身上有带血的破布,又有钱,这两样全是证据,还有许多目击证人看见这俩人在尸体旁边,看来是想趁着天黑起雾,要把尸体抬出城去毁尸灭迹。 开始说那个1号案,是在鬼市上捡了颗血淋淋的女子人头,这2号案则是在鬼市儿上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都和人头有关,所以同样被称为“鬼市人头案”。1号案的案情很简单,就是一件凶杀分尸案,线索也都对得上,等到2号案,却让破案的人员犯难了,办了这么多年案,从没遇上这么离奇的事。 2号案初看并不复杂,可证据全都对不上,尤其是这俩嫌犯,在热堂上熬刑,打也不承认,问题是那两位想认也认不了,即便是屈打成招,总得把死者的身份搞清楚,还有犯人在哪做的案,使用的何种凶器,人头究竟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庄大哥和大腮帮子本身就毫不知情,又哪里编得出这些口供? 再进一步调查,庄大哥怀里揣的破布,确实是狗血不是人血,其余的线索全查不出来,把这俩人在狱里关了多半年,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定罪,只好让他们取保候审。庄大哥在狱中饱受折磨,放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废了,丧失了劳动能力,没过多久便冻饿而死。大腮帮子是混混儿,身上伤越多越吃得开,残废了也不要紧,据说活到了解放之后,60年代才去世。 由于呈报上去的案件不能涉及鬼怪之说,就悬为疑案了。那时的警察局是报喜不报忧,破了案大肆宣扬,破不了的案子对外只字不提,所以前后两件鬼市人头案,各家报馆争相报道的都是1号案,仅有几家不起眼的小报提到了2号案,也是报馆花钱从内部买来的消息。这件耸人听闻的案子在当时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民国时期破案的技术手段还比较落后,这件奇案始终悬而未解,时至今日仍是一桩悬案。解放后破除迷信,鬼市人头案的2号案几乎没人再提了,只有从以前留下的旧报纸上,还能找到一些踪迹。 基于此案引出了不少民间传说,更为诡异惊悚。比如说没头的死尸到鬼市儿买火柴,要照个亮找自己的脑袋,还有说这地方以前有怪物,明朝刚建卫的时候,鬼市儿一带很荒凉,有夫妻两人深夜时分从这经过,途中又饥又渴停下歇息,遇到一个好心的老太太,给了这对夫妻一些干粮,两口子吃完就全身麻木动弹不得了,只见那老太太露出毛茸茸一张狸猫的脸,抱着丈夫的脑袋啃,连皮带肉骨头吃了个个干干净净,要吃那妻子的时候,天亮有马队经过,把这妇人救了起来。人们得知此处有怪物,便埋了尊石佛镇压,从那倒是没再有过妖怪吃人的事,但很多年后,石佛毁于兵火,夜里总有人哭泣,甚至能看到一个没头的人在附近徘徊,这地方就是后来的鬼市儿。 最离奇的传言说那无头尸体,是被老魅所附,死人本身不能说话,何况是没头的尸体,跟庄大哥等人说话的是老狸猫,附在死尸身上戴着个大皮帽子,拿假衣服蒙人钱财,得了钱买香火买肉吃,天亮后怪物跑了,只剩下一具无头的死尸,那就指不定是从哪来的了。这些事情大多是以讹传讹,不足以为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二桩“鬼市人头案”的真相已经永远无解,前些年偶尔还能听老人们提起,但知道的人也是越来越少了。 第十四章 扬州地宫 去扬州的时候,听说瘦西湖边上有座汉墓,据当地朋友讲,那是汉代广陵王的古墓,是中国规模最大的木椁墓,旁边还有一座王后的墓。 我买了票进去参观,广陵王墓倒也罢了,一进王后墓前的地宫,立时感觉到十分怪异。这种怪异来自于地宫的布局,整个古墓俯视为正方形,是大型岩坑竖穴,前方有斜坡墓道,当中是黄肠题凑的巨大木椁,与广陵王墓相邻,但内部没有墓道连接,系夫妇同茔异穴的合葬,结构十分严谨。可修成展览馆之后,大门开在墓道的侧面,走进通往地宫的墓道,阴森深邃的感觉扑面而来,门在侧面,正对着墓道深处的却是一面大镜子,这镜子又高又大,站在阴森的墓道里,回头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去过那么多地方,这样诡异的布置,还真是头一次见到。 镜有辟邪镇妖之用,在正对着地宫的墓道里放这么大的镜子,我觉得必定事出有因。汉代广陵王这两口子,也绝对等闲的人物,要说广陵王可能有些人不知道,提起他爹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广陵王是汉武帝的儿子,汉武帝谁都听过,秦皇汉武,那是和秦始皇齐名的人物,通西域征匈奴,开疆拓土,威震四夷,据说汉武帝吃过西王母的不死仙药,虽然到最后难逃一死,但在古代帝王里,也算活得比较久的。在位年头太长了,他儿子广陵王当不上皇帝,不免动了邪念,用巫术做了个小木俑,写上汉武帝的生辰八字,天天晚上用钢针刺这小木人,盼着这老不死的早些归位,他好当皇帝。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终于传到了汉武帝耳朵里,广陵王知道自己麻烦大了,当夜于显阳殿宴会群臣,随后在宫里悬梁自杀,成了吊死鬼。 广陵王夫人也是上吊而死,说迷信点这俩人都是厉鬼。地宫前的门开在侧面,放一面大镜子,是不是与此有关,咱不知底细的不能乱说,不过如此布置的只有王后墓,广陵王那座墓进去大门迎面是道墙,两边有小门,进小门顺斜坡下去,能从近处看那座木椁,里面的尸骸早就没了,金缕玉衣还在。 扬州自古繁华,当地人讲究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皮包水是早上喝早茶吃点心,水包皮是泡澡。到了扬州咱也要入乡随俗,所以第二天早上去了富春茶社。富春茶社是扬州顶有名的地方,始于前清,号称“一江水三省茶”,安徽的魁龙针,浙江的龙井,以及本地的富春茶,配上包子、饺子、烧麦、油糕、酥饼、面条等诸般茶点,这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我们在那喝着早茶,跟朋友聊起广陵王地宫,一说到这种话题大伙都来神儿,当时那位朋友讲了一些道听途说的内容: 先是这个“黄肠题凑”,我写《鬼吹灯》总共八卷盗墓的故事,篇幅那么长,倒了那么多斗,没一座古墓是真正意义上的黄肠题凑,因为这种形式的墓葬,属帝王级别,始于战国,终于东汉,存在的年头不算太多,到今天为止,全国发现的仅有十座左右。 “黄肠题凑”在名称也显得有些奇怪,很难从字面上直接理解它的意思,必须分成两部分来说:“黄肠”指的是黄心柏木,这种树是中国独有的珍贵木材,防得住水土侵蚀,埋到地下长久不腐,还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十分名贵,很适合放在墓穴中;“题凑”中的题,指的是额头,凑是集合的意思,放一块是指将黄肠木拼到一起,以木头代替砖头,作为墓室地宫的外壁,棺材放置于其中,这叫黄肠题凑。 当年建此二陵,凿在山岩下二十四米深的地方,耗费楠木以千万立方米计,足见规模之巨,外围的木椁错落有致,块块紧扣,层层相叠,坚固细密,放错一块就无法复原,宛若魔方一般。 汉代各个楚王墓,连同这座广陵王的木椁墓,大多是凿在山腹之中,可您要去参观,一定会发现地宫上头没有山,是片平地,其实广陵王及王后的两座古墓,原址出在高邮天山,又叫天山汉墓,出于保护目的,才整体移到市区相别桥。 考古队发现这座广陵王墓的经过,也有几分偶然。那年考古人员听说山里有汉代兵马俑,急忙组队赶过去探察,发现那山上有许多房屋,住了大量人家。兵马俑是老乡从山下的田里刨出,这汉代兵马俑不比秦俑,体积形制要小得多,但确实是帝王级的墓穴才有这种陪葬品,懂行的一眼就能认出来,从田间刨出汉代兵马俑,意味着附近一定藏着一座大墓,知道是在山里,可这山太大了,一点点地找,这辈子也未必找得出来,况且周围居民众多,从来没人发现山里有古墓。 考古队员不死心,到处走访调查,跟老乡交谈,连续几天,没得到半点有用的线索。当时考古队有个专家叫老刘,正当大伙放弃希望的时候,老刘冷不丁听到一句话,那是旁边一个老乡跟人家闲聊,说起自家在山上挖了个三米多深的地窖,用来放红薯。 这话说来平平无奇,是再普通不过的拉家常,然而听在老刘耳中,却似平空响起一声炸雷。这里的大山全是岩石,耕地种田都是在山下,很少有人在村子里挖地窖,在满是坚硬岩石的山上凿地窖还差不多,为什么要用“挖”这个字? 老刘想到一种可能性,挖地窖的老乡,没准刚好挖到了墓道上的回填土,想来想去,这山上没有岩层能挖地窖的所在,也只有回填墓道的封土了。他当即向那老乡说明情况,态度非常诚恳,让人家带路去看看那地窖,到地方一看土层,果然是回填的墓土,也是机缘巧合,让他顺藤摸瓜找出了汉代广陵王古墓。 这是考古队的重大发现,一步步清理到地宫,大伙的心都悬着,就怕里面是个被盗墓者倒过斗的空膛。这座大墓封土完好,近几百年来山上甚至有了好几个村子,也许不会有盗墓贼找到古墓。可进去一看心都凉了半截,木椁正上方有盗洞留下的痕迹,料想不到几百甚至上千年前的盗墓贼,竟能如此精准地将盗洞直挖进来。错愕之余,却又有了惊人的发现。 广陵王墓虽然被盗墓贼光顾过,但盗墓者只是抽走了金缕玉衣中的金缕,其余的东西都没怎么动,广陵王的尸骨烂没了,玉衣上的玉片却一块不少。墓中留下的文物众多,从墓志上得知是广陵王,最离奇的是木椁后室,有一尊大铜鉴,里面积满了清水,清可见底,水底沉着一只木瓢。 当年在马王堆汉墓中发现水中有一节莲藕,两千年前的莲藕,还保留着原样,考古队激动之余想捞上来加以保存,没想到一碰那莲藕就完全碎了。这次吸取了经验,打算从底下慢慢放掉水,哪曾想放水的时候,水面产生了轻微的晃动,那木瓢一眨眼的工夫,竟在考古队员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了,半点渣子也没剩下,好像变成了空气。此事直到今日,也没有任何人能解释得清。 考古队清理了这两座古墓,见附近村民众多,恐怕会损坏墓穴,就写报告请示整体迁到别的地方,广陵王墓清空之后,有个当地的年轻村民,胆大好奇,用手电筒照亮进到岩坑中探险,碰巧在漆黑的淤泥里,摸到一个铁块,这小铁块四四方方,像是个稀罕物件儿。 这村民握着铁块爬出墓坑,去山下稻田里用水洗了洗,看出铁块是个印章,上边铸刻着一只龟,下边刻了两个篆字,他简体字加上错白的总共才认识两百多,当然认不出古字,但知道这是墓主的印章。拿回去给女朋友看,女朋友看了很喜欢,让这村民把铁印上的字磨掉,换成她的名字,村民舍不得,骂了女朋友一通,然后找根尼龙绳串上,挂在腰带上当了钥匙链,走起路来钥匙跟铁印碰得叮当乱响。 他自己感觉很神气,问村里最有学问的支书,铁印上写的两个字是什么,支书也说不知道,让他请教考古队的老刘,但考古队早撤走了,这村民也晓得捡了个古物,这东西不能私藏,只打算玩几天就交给考古队,便打了个电话到文物局找老刘同志,希望老刘同志来村里看看他捡的东西。可接电话的人并不是老刘本人,老刘当时出差在外联系不上,那人答应转告,不料石沉大海,隔了半年还没有回音,估计接电话的那位早把这事给忘光了。 那村民把古墓里的铁印当成钥匙链,在身边挂了半年多,直到公安局的人找上门来,因为有眼红的举报,说这小子偷了广陵王古墓里的东西,这村民才知大事不好,赶紧跟公安局的解释,是怎么怎么回事,好在有村支书证明确实给考古队打过电话,考古队没来那就怪不得这村民了。 这枚铁印被考古人员命名为“龟纽牙印”,是十分重要的一件文物,结果这村民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因祸得福,考古队还给这位村民发了奖旗和两百元奖金,不过他拿到手的却只有那面奖旗和五十元钱,其余的钱全让村支书自作主张,请全村人吃饭庆祝了。 第十五章 菜市口刑场奇谈 【一】 老北京大胡同三千六,小胡同赛牛毛。出了宣武门往南,有个地方叫菜市口,是旧时处决犯人的法场,那是四九城里最热闹的所在,赶上出红差,京城最火爆的戏园子都没这热闹。满清王朝垮台之后,决囚的刑场改到了城郊,不在闹市行刑了,如今那里早已变成了宣武区菜市口商场,车水马龙人流如潮,仍和当年一样繁华。您要想看看百余年前刑部刽子手斩首的鬼头刀、凌迟的分尸刀,就只有去国家历史博物馆参观了。咱这回先讲一个清朝末年,发生在菜市口法场的真实故事。 明朝杀人的法场在西市,如今叫西四,到北京一提东四西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西四是西四牌楼的简称,与东四牌楼相对。清朝将法场换到宣武门外的菜市口,那地方菜摊特别集中,是个大菜市场,京郊农民车推担挑,把时令蔬菜运到京城贩卖,久而久之形成了这个菜市,每天买菜卖菜的人络绎不绝。法场设在菜市口也是因为这地方热闹,能够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让普通老百姓都看看王法森严,最好老实巴交地活着,别轻易犯事儿。 清朝最重的死刑是凌迟,千刀万剐,说文了叫“磔刑”,刽子手将犯了大罪的死囚,赤身裸体绑到木桩子上,一刀一刀碎割,凌迟最少八刀,多者三四千刀,囚犯死了之后枭首示众,剩下的尸骨剁碎了喂狗,从肉体上把这个人彻底消灭。这种刑法太残酷太不人道,到清朝末年就给废除了。 清末废除凌迟之前,有一位法国人来到北京,这人是个摄影师,带着照相机到菜市口拍了一组照片。这组照片记录了三次凌迟酷刑:头一次是个老太太,第二次是个很瘦的男子,第三次是个壮汉,这三个死囚受刑的过程,从头到尾被法国人用照相机拍了下来,虽然是黑白照片,可那血腥程度仍是让人毛骨悚然。他回到法国把这组照片制成了明信片,外国人本来以为遥远的东方古国很神秘很美,一看这凌迟的照片,都感到野蛮残忍,跟想象中的不一样,满清皇帝也觉得让洋人这么看中国不好,随即颁旨废除了凌迟酷刑。这些照片现在网上都能找到,翻拍的法国明信片,胆大好奇的可以搜来看看,反正我是不忍看。 根据记载,清朝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被凌迟处死的犯人,乃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大盗康小八。这康小八是身上背了几十条人命的贼,仗着手里有把洋枪无恶不作,官差拿他都没办法,只好从王府里请出形意拳和八卦掌的两位高手,这两人一个叫马玉堂,一个叫廖海波,两人都是一等一的武术名家。他们二位联手才逮到了康小八,经有司审问之后,押送菜市口凌迟处死。康小八胖墩墩黑黝黝的身材,死到临头也真硬起,一般刽子手下刀,通常是先把罪犯额上的皮割开,拉下来遮住双眼,免得罪犯看到自己受剐的样子,康小八却不让刽子手这么做,非要瞧瞧自己怎么死,刽子手一边割他身上的肉,他还一边若无其事地给人家指点,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算是开了眼了。可从康小八之后,菜市口就没有剐刑了,只剩下砍头和腰斩。 晚清时天下大乱,什么变法维新、什么革命党、什么义和团,再加上京城里的毛贼草寇,隔不了几天就有出红差的,最忙的人就是刑部刽子手,菜市口法场可热闹了。尤其是清末的一些重臣和社会名流,被判了斩决,一个个都是名动天下的大人物,老百姓听说过没见过,因此不分男女老幼,摩肩接踵争先恐后地挤到前边来看。当时在菜市口发生过很多耸人听闻的怪事。 光绪皇帝变法维新失败,朝中很多大臣受了牵连,有些满族的大臣虽然落下死罪,但毕竟这江山是满人的,往往法外开恩,不用在菜市口大庭广众之下身首两分,有时候就在天牢里关着,忽然来了几个传旨的,或赐一杯有毒的鸩酒,或赐一根上吊用的三尺绫子,让罪人自己了断性命。最严厉的是把人按住了手脚,取黄纸蘸湿了往脸上糊,糊上一层又一层,人活着全凭鼻子和嘴呼吸,脸上被黄纸糊住,很快便会活活憋死。 戊戌变法失败,慈禧太后恨透了变法维新的这伙人,将抓到的维新义士们送到菜市口处决,特意吩咐刑部把刽子手的刀换了,换成刃上有豁口的钝刀,因为当时废除凌迟已久,慈禧也不敢随意更改国法,让刽子手换成钝刀,等于拿好几十斤的大铁片子砍头,没个五六刀砍不下人头,老佛爷这份心思不能明说,通过太监给刑部下了密旨,让这几位义士死得越惨越慢越好。 变法失败之后,以谭嗣同为首共有六名义士,史称“戊戌六君子”,这六个人出红差那天,震动了整个京城。怎么叫出红差呢?开刀问斩之前,监斩官要用朱砂红笔,把犯人的名字勾掉,刽子手砍下首级,还要拎着头颅过来请官员检验,按大清律例,官员必须用朱砂笔在这颗脑袋上点一下,一颗人头换一支笔,随后这朱笔就能卖大价钱,做买卖的商家认为这红笔可以镇宅辟邪保平安,另外刽子手手起刀落,死囚身首两分,溅得满地血红,刽子手扎的腰带也是红色,刑场上处处犯红,所以叫出红差。 谭嗣同等人宁死不屈,临刑前慷慨陈词,怨愤之气直冲牛斗。当时的监斩官是慈禧太后心腹,唯恐这些人死前说了不该说的话触怒老佛爷,又怕有人来劫法场,因此命刽子手尽快动手,之前的程序全都免了,刽子手用钝刀挨个斩首,六君子时的惨烈可想而知。但这几个人也真硬起,有的人宁死不跪,让官差拿铁棍子把腿骨打折了才跪下,有的人头掉了,满腔鲜血喷溅出一丈开外,没头的尸体却屹立不倒,头颅落在地上二目圆睁,这就是死得不服,把来菜市口看热闹的百姓们吓得鸦雀无声,家家回去烧香祈福,以求祥瑞。 谭嗣同临刑之前,用煤屑在墙上题诗,这诗是给他一个过命的朋友写的。谭嗣同这朋友也不是一般人,乃是北京城里有名的一位侠客,此人擅使一柄重达百斤的大刀,姓王名五,北京人口顺,给起了个绰号叫大刀王五,因为出身草莽,家里大排行第五,就叫王五了。名字虽然土了一些,但本事是真高,他跟谭嗣同两个人是英雄相惜莫逆之交,当初就动过劫法场的念头,可谭嗣同铁了心要拿自己的鲜血唤醒国人,没让王五这么做。等谭嗣同被斩在菜市口之后,弃尸于市,人们虽然同情,却都不敢帮忙收尸,夜里王五背着大刀过来,先是抚尸大哭,然后收敛起来,第二年运回故里安葬。 王五爷这么大的本事,附近即使官差看见了也不敢过问,直到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惹得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有教友告诉联军军官,污蔑王五曾经参加过义和团,并且亲手杀了很多洋兵。结果联军派了五十几个德国兵前去捉拿,双方在打磨厂相遇,拉家伙动起手来,可怜王五爷大刀厉害,却挡不住洋枪,当场被乱枪打死,脑袋都让人割走了。 据说谭嗣同生前得过一柄宝剑,名为“凤矩”,出事之前将此剑送给了王五,王五妥善收藏,连同他那口大刀,由其家人一直保存到解放之后。可惜到了大炼钢铁的时候,这柄罕见的宝剑,连同王五的大刀,全给扔进炉里化成了铁水。 这就是说菜市口的故事太多了,几百年来,被处决在此的犯人不计其数。每逢秋后,便是刑部集中处决死囚的日子,那些比较重要的人物,到菜市口之前还要站在木笼里,用囚车推着满城游街,普通的死囚就是绳捆索绑,戴上手铐脚镣,被官差一路打到法场,两旁全是看热闹的,连菜市口附近的屋顶房檐树梢上都挤满了人。咱们这次讲的事,算是晚清最热闹的一场红差,发生在光绪初年。为什么热闹?因为一次斩首的犯人最多,多达七十几人,这伙人相互都认识,是一伙犯了事儿的土匪,这么多人一块掉脑袋,说明这娄子捅得不小。您要问犯的什么事儿?只因盗挖皇陵,跟谋反忤逆是同等的罪过,凡是牵涉在内的人,全被判了个斩决,绑到菜市口开刀问斩。 在满清律法中,有斩监候和斩立决的分别。斩监候拿现在的话来说,相当于判处死刑缓期执行,判了个斩刑,先放到死牢里监起来,等着开刀,开刀的日子或长或短,家里打点到了,也有可能就不斩了;斩立决则正好相反,属于立即处决的意思。当年这场大案说是盗皇陵,其实不是盗了清朝皇上的陵寝,土贼们盗挖的墓叫“八王坟”。 【二】 八王坟里埋的当然是八王,这也是让老百姓给叫俗了。首先咱得说说八王是谁,看过《聊斋志异》的可能有印象,《聊斋》里有一篇八大王,是说一个书生结识了某个鳖精,那鳖精自称八大王,其实是个大王八,它给了书生一枚鳖宝,从此这穷书生就发财了。据说这个故事其实有原型,明末清初真有一位八大王,当时的流寇首领张献忠,一度被称为八大王,只因民间有张献忠屠川的传说,杀的人太多了,所以才有人编了这么个段子埋汰他。要再往前说,北宋年间有个八王千岁,怀抱凹面金锏,仗着宋太祖赐给他家的丹书铁券,上打昏君,下打奸臣,评书戏文《杨家将》里经常提及此人,跟寇准寇老西儿一样都是忠肝义胆。要是有忠臣让奸臣陷害了,马上要被推出去斩首,寇准给皇上磕破了脑袋也不管用,这节骨眼上八王千岁就该出面了,手举凹面金锏一吓唬,皇帝准保收回旨意。 可埋在北京这座八王坟里里的人物,并不是宋朝的八王千岁,而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第十二个儿子,摄政王多尔衮的兄长,名叫阿济格。其人骁勇无比,身经百战,满清八旗铁甲入关之前,参加过辽东的宁远大战、锦州大战,围攻过北京广渠门,进关后带兵追击李自成,一直打到江西,那真是立下了赫赫战功。清朝开国之后论功封赏,把阿济格封为武英郡王,也叫英亲王,在满清的王爷里排第八,人称八王爷。别看这么威风,最后却死得十分凄惨。 那时候摄政王多尔衮病故,朝廷大权不稳,八王爷一向野心不小,觉得除了多尔衮,朝中没人降得住他,于是密谋夺取摄政王之位,结果走漏了风声,被打入天牢幽禁,转年赐死。尸骨埋葬到通惠河畔一个很荒凉的所在,从此民间就称此地为八王坟了。 按说八王堂堂亲王,他的墓不能叫坟。以前有葬制,陵寝坟墓的级别不同:皇帝的墓是陵寝,王公为墓,所以没有王陵只有皇陵,老百姓死后不管有没有棺材,也是挖个坑埋到地下,上面堆个土丘,这才叫坟。这么算应该是八王墓,可八王因谋反的罪过被赐死,墓穴很简易,仅有薄皮棺材,上覆黄土一堆,和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所以民间一直叫“八王坟”,这是以坟得名,久而久之变成了固定的地名。 清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后来又出了位圣祖康熙。康熙在位的时候,某次跟臣下提起了八王爷的好处,想八王这一辈子在枪林箭雨里出生入死转战万里,要说为大清王朝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那是卢沟桥的狮子——数不清了,虽然最后因谋反被赐死,但毕竟有功于国,何况那是亲王,打断骨头连着筋啊,死后埋到荒坟里何等凄惨,康熙越想越觉得于心不忍,当即下旨重修“八王坟”。 这回可是按王爷墓的规格修了,御赐金丝楠的棺材,阴陈木的衬里儿,拿绫罗丝绸重新裹住遗骸装殓到棺椁之中,不能有缎子。要说棺材里有绫罗绸缎,那就是外行话了,缎子跟断子同音,有断子绝孙的意思在内,所以说古代棺材里什么好东西都能放,唯独不能有缎子,真有也不能明说。 修复之后的八王坟,规模非常宏大:两边设有配殿,前边放置驮龙碑,上有宝顶金盖,封土堆下面是地宫,墓道墓门前后三进的墓室,外边围了圈墙,巨石造的墓门为了防盗,门后特意做了两个石槽,合拢墓门的时候,有石球顺着沟槽滑下来,把墓门从里侧顶死,合上之后就永远也打不开了。 康熙年间,这座八王坟虽然造得很大了,但老百姓们叫顺了口,仍是习惯叫八王坟,好多年都没改,这地名到现在还有呢,就在北京东四环四惠桥西南侧SOHO现代城附近。在辛亥革命之后,八王坟的地面宫殿都被拆掉,全当成砖瓦木料卖了,墓穴地宫则在清末被盗,如今保留下来的仅有地名而已。 清朝北京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多的人口,城区也没现在这么大,那时候南边到陶然亭就非常荒凉了,满目芦苇野地,都是乱坟岗子,走半天看不见人。如今陶然亭就是北京火车站南站,那高楼大厦盖的是一片连着一片,跟以前不能同日而语了。 晚清光绪年间,陶然亭这边还有几处荒废的寺庙道观,乾隆时香妃埋骨的香冢,离这地方也不远。当时满清王朝的统治腐朽末落到了极点,已是大厦将倾,各地盗贼蜂起,陶然亭附近便有伙土匪,为首的绰号叫赵麻子,也是一条好汉。他出身贫苦,早年拜过名师,学成了满身武艺,属于那种彪形大汉,生得膀大腰圆,豹头环眼,满面钢髯,只是脸上落了麻子,才得了这么个绰号。闹义和团的时候,他也杀了几个洋兵,被官府拿得紧了,只好落草为寇,聚集了十几个兄弟,专在陶然亭附近杀富济贫。陶然亭虽然偏僻,那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赵麻子胆大包天,敢在白昼杀人,城里的官差也拿他没办法。 赵麻子每次劫到财物,都要进城走一趟,无非是吃喝玩乐,就这样官差都拿不住他,为什么呢?因为那时京城里有好多镖局,镖局里的人知道赵麻子是贼头,一看他来了,赶紧给请到镖行里,好吃好喝安排着,到城里转悠下馆子,都有镖局的人陪着,绝不让他自己掏一分钱,等贼离城回山,还要用马车护送,备下礼品给贼带回去。这属于江湖道儿,把面子给得足足的,下次走镖时远远地一吆喝趟子,劫道的贼人听到是朋友走镖,也就不好意思出来劫镖了,否则逮谁跟谁动手,把各处的人都得罪广了,走到江湖上寸步难行,镖行这碗饭也就没法吃了。 有那么一次,赵麻子劫了一位客商,得了许多财物,乔装改扮了进城来看朋友。镖局的人得到消息,照例是远接高迎,安顿好了之后到沙锅居白肉馆吃饭,还商量着晚上到戏楼看戏。这也该着出事,赵麻子坐在沙锅居里喝着酒,就听旁边那桌有人说话,那是一个北京当地人和一个外来的亲戚,外来的亲戚说起路过一个地方,地名叫八王坟,当地这个人就讲了八王坟的由来,还说坟里有当年康熙爷赐的珍宝陪葬。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麻子在旁支着耳朵听了个一字不漏,心里便转上一个念头,当天不辞而别,到城南陶然亭,把手下弟兄聚集到一块,跟大伙说八王坟里有陪葬的宝物,如果能把这老坟抠开,得了其中的珍宝,足够这么多人快活半世,可比整天在野地里劫道的油水大多了。咱们绿林人讲的是阴间取宝,阳间取义,当取不取,过后莫悔。 这伙山贼土匪一拍即合,白天过去踩好了盘子,当晚开始动手。不过八王坟不比寻常的土坟,墓室全是石壁,还特意找了几个懂行的石匠入伙,昼伏夜出连挖带刨,用了两个多月才挖开。夜里干活,白天则用乱草伪装,免得被路过的人看出来。简短节说吧,挖开墓穴发现里面全是泥水,原来八王坟修得够大也够坚固,只是离通惠河太近,没考虑到地下渗水的问题。赵麻子等人也不会排水,趟着齐腰深又黑又臭的泥水,撬开了棺材,里面果然有康熙皇帝赐的一些东西,比如东珠宝剑之类,这伙贼半偷半毁,八王的遗骸和一些贵重冥器,都给扔到了泥水之中,剩下的揣到身上,连夜逃回去分赃。没想到这次的娄子捅到天上去了。 土匪夜盗八王坟的案子,惊动了慈禧太后。慈禧见大清英亲王的坟都让土贼掏了,这简直是无法无天,照这么下去,列祖列宗的陵寝也安稳不了。大概慈禧想到了自己的身后事,觉得要不杀一儆百,今后她的陵寝也难保万无一失,于是严令缉拿这伙盗墓的贼人,办案不力的官差一律砍头,家属充军宁古塔。 当时京城里的差人真红了眼,赵麻子等人胆量再大也不敢进城了,都躲在乡下等着风声过了再说。可也真是鬼催的,赵麻子手下二当家的叫鱼眼薛七,听这名就知道长什么样了,俩眼珠子跟鱼目一样特别大,但黑少白多,显得有些奸猾,其实为人至孝。这鱼眼薛七的老娘病重,要到城里请郎中瞧病,本来这种事,随便托个朋友也给办了,可薛七不行,脑子一急就把被官府缉拿的事给忘了,匆匆忙忙赶到城里请大夫,身上没钱,正好揣着一件赃物,这是盗完八王坟之后分到他手里的东西,一个碧绿碧绿的玉扳指。鱼眼薛七把这个东西拿给坐堂的先生,请郎中出诊,这一下可就惹上了杀身之祸。 那位郎中是京城里的名医,常给达官贵人诊病,一看这扳指知道肯定是皇家之物,像薛七这种土里土气的老乡,祖宗八辈儿加起来也不可能有这么值钱的东西,必定不是好来的。郎中可不想跟着受牵连,就谎称去准备几味药,把鱼眼薛七稳住了,跑到官府报了案,当时引来一群穿官衣儿的。鱼眼薛七就是水下的功夫好,拳脚武艺稀松平常,被官差打翻在底,胖揍了一顿,他架不住严刑拷打,被迫供出了同伙赵麻子等人的藏身之处。官府连夜调集五城练勇前去拿人,京城里装备了洋枪的火器营也跟着出动了。 赵麻子当晚正在家睡觉,忽听外面乱成了一团,他身为绿林人是何等的机警,心里一惊,知道出事了,赶紧从被窝里钻出来,顾不上穿衣服,怕前边有埋伏,也不敢走正门,抬脚踢开后窗,纵身形蹿出去窗外。不料后窗早有官差等着他,还没落地就挨了一记闷棍,终于负伤被擒。 由阴历四月十二案发,这伙夜盗八王坟的土匪连同家属,到阴历六月初八为止,统统落入法网。窝藏贼人收受贼赃的都算在内,牵扯进去多达七十几人,男女老少均有,在公堂之上落成供状,全部问成死罪,断了个斩决。阴历十二那天从宣武门出来,一路游街示众,最后押赴菜市口刑场开刀问斩。 这桩盗墓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菜市口行刑的那天,围得是人山人海。北京城里的老百姓也算见多识广了,可是从来没见过一次处决这么多犯人,惹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为首的贼人又是令人谈虎色变的赵麻子,遇到这样的热闹哪能不看呢,行刑那天戏楼茶馆都没人了,四九城里万人空巷,全挤到菜市口观看出红差。官府知道处决的都是亡命土匪,唯恐有人冒死来劫法场,特别调拨了上千兵勇把持秩序。当天菜市口法场上血流成河,惨呼声惊天动地,而且还引出了一件奇事。 【三】 按大清律法,谋反及盗挖皇陵属于不赦的弥天大罪,绝不待时,不用等到秋后大审,冬至之前才上法场,因此八王坟一案破得快,处决也快。头天刚下过雨,到阴历六月十三这天,晌晴白日,碧空如洗,一大早从宣武门到菜市口的街巷两旁就挤满了人,全是看热闹的老百姓。 本来菜市口里面都是菜摊,郊县的农民每天集中到这卖菜,赶上出红差设法场,卖菜的小贩们要先在旁边等着,什么时候砍完了人头,铺上一层黄土垫道,遮住满地的鲜血,这才能开始摆摊做买卖。可这回一次处决七十几名人犯,大清开国以来,京城里从没出过这么大的红差,菜贩子们知道今天别想做生意了,指不定砍到几时才算完呢,所以压根儿没带蔬菜,但是也特意起早贪黑跑过来瞧热闹,把个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 当天刑部派来把持法场的兵勇多达千人。重犯或有名的人物游街,照例要装在囚车木笼里,可这回犯人太多了,只有为首的赵麻子、鱼眼薛七等人,被披红挂彩装在囚车里,其余的犯人各带枷锁,绑成一串,排在囚车后面。每人脖子后面都插着个长条木牌,上面写有犯人名姓,并用红笔圈着个“斩”字,这叫断头状。 围观的百姓太多了,囚车打宣武门就走不动了。您瞧北京在民间叫俗了是四九城,东西南北四面城,一共有九座城门,合起来叫四九城,这九座城门各有各的用途:东直门俗称粮门,专门走粮车,旧时地面有车辙,走到城门洞里一抬头,能看见头顶刻着麦穗的图案。西直门叫水门,运水的车都从西直门走,城门洞里刻着水纹。南边的宣武门出红差,砍头凌迟的犯人去到菜市口上法场,必打宣武门经过,城门洞旁边立有石碣,上书“后悔迟”三个大字,其中的含义不用多说了,无论你是忠是奸,是愚是贤,是蒙冤还是活该,只要犯下了死罪,被装在木笼囚车里推出宣武门,这条命就算交代了,再怎么后悔也不管用。 囚车堵在宣武门好半天,兵勇才把道路疏通,往前就更热闹了,街道两旁的买卖铺户,都在店铺门前摆上一张条案,上边备几碗水酒,有那买卖做得大的,还给准备了鸡鸭鱼肉四碗菜。这事没人吩咐,全是自觉自愿。犯人在被押赴菜市口的路上,可以随时停下来吃喝这些酒肉,大清律法是允许的,甭管犯了多大的事儿,踏上黄泉路之前喝点送行酒也不为过。为什么那些店铺商人愿意请死囚喝酒?因为以前有种讲究,死囚从你门前过,准不准备东西在你,是否吃喝则在他,他要不动你的酒菜也就罢了,只要喝了你一口酒,或是吃了你一口菜,你就算积下阴德了,将来做买卖定能财源广进。那时的人最迷信这个,不用官府下令,提前把告示贴出来,告知百姓哪天在菜市口处决人犯,沿街店铺自会准备妥当。 菜市口是个丁字路,三条土道交会的这么一个地方,平时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非常繁华,不过这条道路是“无风三尺土,下雨满街泥”。正对着法场有家老字号,是卖刀伤药的鹤年堂。鹤年堂是个药铺,由打元末明初就有了,您算算得有多少年了。鹤年堂的刀伤药最有名,但不是只卖刀伤药,大概是因为店铺门面正守着菜市口法场,所以人们提起鹤年堂,总是会想到刀伤药,其实上法场开刀问斩的犯人,基本都是被砍掉了脑袋,抹上再好的刀伤药也不顶用。听老人们讲,以前每到菜市口出红差,都属鹤年堂摆设的酒菜最为丰盛,等刽子手掌完了刑,掌柜还要给他送上一个红包并一副安神药。也听闻鹤年堂夜里总有鬼拍门,那是惨死在法场的冤魂到店里索取刀伤药,因此到夜里上了门板,任谁在外头叫门,喊破了嗓子,店里的伙计也不敢开门。 这天处决赵麻子等一众悍匪,因为看热闹的人太多了,兵勇官差好不容易把囚车推到菜市口,围定了法场,将七十多个犯人分成三排,由西向东跪在地上,每人身后都有兵勇按着,等着午时三刻开刀问斩。鹤年堂掌柜亲自让伙计给这些犯人送上断魂酒,有的人一口气喝了,有的则咽不下去,况且男女老少都有,死到临头吓破了胆,大哭哀嚎者有之,屎尿齐流者有之,默然不语者有之,周围则是挤破了脑袋来看热闹的百姓。 以往电视里经常有这样的镜头:午时三刻一到,号炮三声,监斩官用朱笔画个圈,一道令下,几十个身穿赤红号坎的刽子手,同时举起大刀挥落。现实中可不是这样,至少菜市口从来没有几十颗人头一齐落地的事。 为什么呢?因为京城里没有那么多刽子手。刽子手掌刑执法,专吃这碗饭,手艺都是师傅带徒弟,代代相传,不是随便拉来一位抡得动刀的就行,所谓隔行如隔山。清朝出红差的刽子手,杀人的手艺分为四等:一等是凌迟碎刮。凌迟少则八刀,多则千刀,不够刀数把犯人先割死了,剩下多少刀就要着落在刽子手身上,这门手艺是最难的。先割哪后割哪,如何肢解枭首,全都有讲究。其次是斩首。清朝人脑后都留辫子,行刑的时候俩差役在后边按住死囚,前边另有一人拽着辫子,这就把脖子露出来了,刽子手拿鬼头刀,一刀砍下去,手艺高的不仅刀法快,又会认骨头缝,能做到身首不分,死者家属还能请人缝合尸首,留下一具全尸。菜市口附近修鞋的皮匠,全会缝脑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挨着法场当然会有人从这地方找饭吃。第三等是绞刑。拿麻绳把犯人吊死,打绳结挽绳套全是手艺,遇上意外吊不死的犯人,还要加械,用棍子插到绳套里一圈圈地绞,越绞越紧,直到把人勒死为止。最后一等是腰斩。用铡刀把犯人从腰部铡成两截,鲜血肚肠流得满地都是,可犯人一时半会还不会咽气,嘴里吐着血沫子还能说话。只因过于残酷,实际用得很少,比较多的是前三种。刑部刽子手就是指着这门杀人的手艺吃饭,平常没差事挺清闲,赚得也不多,秋后问斩是最忙的时候,都指着这当口赚钱,收到犯人家属私底下送的钱,动手前说几句好话,让犯人安心受死,可以尽快结果犯人性命,不至不过受苦。不给钱的上去也是一刀,这刀却是照着脑袋瓜子砍,砍掉半截脑壳,唤作去瓢儿,脑浆子流一地,收都没发收,一刀砍完抬腿把没头的尸体踹倒,二话没有转身就走。就连绑犯人的绳子,刽子手都要解下来卖钱,据说绑过死囚的绳子,用来拴牛,那牛不会受惊;拴到房梁上,能够镇宅驱邪。干这行也不乏来钱的道儿,出这一场红差,足够刽子手吃上好几个月。 到了光绪年间,凌迟一类的酷刑已经废除,死刑就是砍头,整个京城里有这门手艺的,剩不到三四个人,其中一位当师傅的姓吴。吴师傅年事已高,好几年以前就不能动刀了,刑部刽子手人少,没让他告老还乡。下面还有两个徒弟,其中一个酒后掉到护城河里淹死了,只剩一位姓熊的徒弟,四十多岁正当年,排行第二,人称熊二爷,是北京城里手艺最好的刽子手。他也带了两个徒弟,可还没出师,只能给打打下手,等于整个四九城能用刀的,仅有熊二爷这么一位,一口气砍七十多颗人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刽子手熊二爷前几天已经领命准备。头天喝酒吃涮肉,到正日子起来穿上官衣儿,带俩徒弟出门吃早点。出红差之前不宜吃肉,可不吃饱喝足了没法干活,因此爷儿仨喝豆汁就焦圈。熊二爷那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老北京没有不爱喝豆汁的,外地人却大多无法接受这东西,连用鼻子闻一下都避而远之,也很难理解为什么老北京这么爱喝豆汁。实际上豆汁虽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可喝到嘴里,独有一股微甘回酸的鲜味儿,有那么点像橄榄,头一口喝起来也许会觉得不怎么样,一尝再尝之后就上瘾了,再就着酥脆油香的焦圈,那简直没得比了。 师徒三个吃过早点,时辰还早,大摇大摆地溜达着往菜市口走。路上碰到熟人,都要抱拳拱手客套几句,那些熟人知道熊二爷今天要动刀,全给二爷道喜,一是图个吉利,二是出红差正是发财的机会。熊二爷心里也高兴,来到鹤年堂,那店铺里的掌柜伙计早给准备好了,桌椅板凳,点心茶水一应俱全,他就坐在店里喝茶候着,俩徒弟在旁边磨刀。 眼瞅着犯人被押到法场,监斩官验明正身,当众宣读罪状,请出刽子手准备行刑。熊二爷抱着鬼头刀走进法场,站到一块大石碑跟前,这石碑上刻着“国泰民安”四个大字,自从满清入关把菜市口设为处决死囚的法场,便立了这么块石碑,也是镇着那些惨死的冤魂,不让它们夜里出来作祟。 【四】 刽子手熊二爷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要开脸儿就得说是“身高膀阔,膘肥体健,一张国字脸,紫红色的脸膛,连鬓络腮胡子,油汪汪一条大辫子打了结盘在头顶,辫梢留下一截红穗耷在脸旁,光着两臂左右两手各套牛皮护腕,穿一件猩猩红的马甲,半敞着怀,露出胸前黑杂杂一片盖胆寒毛,腰系板带,斜插追魂令,下半身着一条黑色兜裆滚裤,足蹬薄底快靴,怀抱法刀挺着大肚子站定了,跟那要命的活阎罗相似”。他站在当场眯缝着眼向周围扫视,不看跪在地上等死的犯人,而是看法场四周看热闹的老百姓,因为熊二爷心里纳闷,今天处决这么多犯人,怎么没有送钱来的? 熊二爷凭手艺在法场上出红差吃饭,只管砍脑袋,向来不问缘由,哪知道赵麻子等人是满门抄斩,家里父老妻儿全给判了斩决,此时都在法场里跪着,自然没有家属来给他送常例钱,心中不免暗自恼怒,打算等会儿行刑的时候要下黑手。这些贼寇连同家属真是掀头拍子,连这么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等会儿定让尔等领教领教二爷的手艺。 中国古代大早就有潜规则了,就拿这上法场掉脑袋的事来说吧,但凡有个三亲六故,家里再穷,多少也得凑点钱,私底下送给刽子手。熊二爷一看都快午时三刻了,还没收着钱,不由得沉下脸来。恰好这时候,有个人从围观的百姓当中一边打招呼一边挤了过来。 熊二爷举头一看,来者是顺源镖局的一名徐姓镖师。此人跟刽子手熊二爷点头之交,就是同在北京城里住着,互相知道有这么一人,偶尔碰上了点点头,也不是说特别熟。但这位镖师跟夜盗八王坟的贼首赵麻子关系不错,赵麻子对他曾有过救命之恩,前两天托人上下打点,到死牢中见过赵麻子一面。 镖师当时给赵麻子跪在地上,垂泪说道:“恩兄当年救过小弟性命,按说我该以死相报。奈何您这案子做得太大了,惊动了朝廷,我势单力薄,想劫法场也没那个本事。” 赵麻子说:“兄弟,哥哥一人做事一人当,这里头没你的事儿,当然不能连累你,临终只有一事相托。” 原来那时磔刑已经废除,没有凌迟了,犯了天大的事儿,无非也就是掉脑袋,处决后弃尸于市,砍完头不让家人收尸,首级插到木桩子上示众,然后连同尸身扔到荒郊野外喂狗。赵麻子也怕自己就是这种下场,想求镖师帮个忙,在官面儿上打点一下,趁着夜里无人,请位缝尸的皮匠,到菜市口把他和这些兄弟的尸首缝合起来,再用草席子裹好找野地埋葬,好歹落个全尸。 其实在清朝末年,官府腐败透顶,杀人不过头点地,在菜市口处决了人犯,就算给朝廷交了差,谁还理会夜里有人偷走尸首,只要把钱使到了,官面儿上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因此镖师二话没说,答应了赵麻子的请求,回去张罗着卖房子卖地,凑钱疏通。 夜盗八王坟的案子办得快,定了罪之后没过几天就开刀问斩,等姓徐的镖师凑来前,赵麻子也被送到菜市口了,他这才从人群里挤进来,仗着平时跟那些穿官衣儿的认识,进了法场找到刽子手熊二爷。 熊二爷一看钱就乐了,给不给刽子手塞钱的差别,就在于下刀的时候,刀锋劈到脖颈上还是脑袋上。脑袋从脖颈被砍断,能找修鞋的皮匠给缝上;要是鬼头刀从后脑勺砍下去,那手艺再高的皮匠也没法往一块缝合了。他当场让徒弟把钱收下,冲镖师点点头,那意思是说:“徐爷尽管放心,这些规矩咱都明白,您就在旁边踏实住了等着吧。” 徐镖师不忍心看恩兄血溅当场,过去敬上断魂酒,跟赵麻子说都安排妥了,赵爷您一路走好吧,交代完了转身离开法场,自去准备棺椁寿衣。这时监斩官把刽子手传过去说话,熊二爷只不过是掌刀的刽子,在刑部里无品无级,平时里跟那些有顶戴的上官连话都说不上,此刻听说监斩官找自己有话说,就跟那走狗见了主子似的,一溜小跑过去请安。监斩官也没多说,只告诉熊二爷:“上边给话儿了,盗挖八王坟的一干人犯罪大恶极,今日杀头弃市,烦劳熊爷给他们去了瓢儿,尤其是贼首赵麻子,得多关照关照。” 熊二爷哪能听不明白,瓢儿就是脑瓜壳子,上边的意思是让这伙贼人死得惨一些,砍头的时候把脑袋劈成两半,缝都没法缝。可刚拿了徐镖师的钱,答应人家砍头之后能留全尸,这事真是掰不开镊子,不好办了。他这人向来贪心昧己,上官既然发了话,绝不敢不照办,私底下收的钱也是不打算退,就起心要把这钱黑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否则等于吃了黑钱,他只想着这点小钱,却忘了师傅说过刽子手吃红犯,最忌讳收钱不办事,饶是拿了人家的钱,还让人家死得闭不上眼,这人死之后也不能放过你。刽子手无非上差下派,罪人犯了事儿在菜市口送命,不管有多大冤屈,恨也恨不到刽子手头上,可你黑了人家的钱就不一样了。 熊二爷师傅那辈儿的刑部刽子手里,就有一位经常黑犯人钱的,后来脖子后头长红色水泡,请多少郎中吃多少药也好不了,这叫断头疮,绕着脖子长一圈就喘不上气了,这刽子手因此丧命。师傅常提起来让吃这碗饭的徒弟们引以为戒,熊二爷却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转眼间午时三刻已到,监斩官投下令牌,四周百姓知道要下刀了,一齐鼓噪喧哗,争着往前拥挤。 刽子手在菜市口法场处决人犯,顺序是由东往西,熊二爷来到第一个跪地的犯人身后,那人已被差役按住,伸着脖子等死。二爷手捧鬼头刀,亮了个架势说道:“爷,我今日送您上路,也是吃哪碗饭办哪桩差,您路上走好……”说到这一刀下去,“咔嚓”一下砍掉犯人半截脑壳,鲜血脑浆迸流。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顿时炸开锅了。有经常看出红差的懂这些事,知道凭刽子手砍人头的手艺,完全可以做到断头不掉头,这砍掉半拉脑壳叫去瓢儿啊,成心不让收尸,太血腥了。人群中议论纷纷,好多胆小的都把眼睛捂上不敢看了。 刽子手熊二爷一连砍了十几个脑袋,停下来喘口气,整个法场上血气冲天。此时徒弟给端上一个乌漆托盘,上边俩碗,一碗酒一碗茶,二爷喝茶清清嘴里的血腥气,这碗酒人不喝给刀喝,先含到口中,喷出来喷遍刀刃,去掉刀上的血污。 赵麻子等人在旁跪着,看刽子手专照脑瓜壳子下刀,心里雪亮似的都明白了。有些人看到同伴脑浆横流的惨状,吓得已经昏死过去,剩下那些胆大亡命的悍匪,无不破口大骂。 监斩官一看不能让这些贼人在法场上乱说,忙命差役拿出铁条,谁敢张嘴就往谁嘴里捅,连舌头带牙齿戳个稀烂,满嘴是血就出不了声了,同时催促刽子手尽快用刑。 熊二爷不敢怠慢,拎着鬼头刀一个个排头砍去。他这手艺当真了得,清朝那时候的人都留辫子,早期的发型跟清宫电视剧演的不一样,整个脑袋全剃秃了刮得锃亮,就后脑勺留一小块头发扎成辫子,唤做金钱鼠尾,顾名思义跟耗子尾巴一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为什么满清入关之后为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一事,在南方杀那么多人,就是因为这辫子太难看了,让那些文人名士留金钱鼠尾,还真不如死了容易。到后来过了很多年,辫子样式才改得相对好看点。脑袋后头编着大辫子,一般的刀砍都砍不动,可熊二爷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快刀,下刀的方位和劲道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切瓜也他没这么利索。不到一个时辰,菜市口法场上已是横尸满地,血流成河,等待处决的犯人只剩赵麻子一个。 赵麻子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些兄弟,家里的爹娘妻小,全被刽子手去了瓢儿,瞪目欲裂,咬碎了满口钢牙,恨不得扑上去把熊二爷一口一口吃了,奈何被差役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却见熊二爷不慌不忙来到他身后,一边等徒弟抹去鬼头刀上的鲜血脑浆,一边说赵爷您别见怪,这都是上面的意思,我吃哪碗饭办哪桩差,您这事儿犯得太大,惹了官司就自己兜着吧。说完从徒弟手中接过刀来,“咔嚓”一刀砍下去,赵麻子半个脑袋落地,并不见鲜血喷出,那半截脑壳落到地面,俩眼圆睁,恨恨地瞪着刽子手。 熊二爷杀人如麻,也不在乎这些,抬脚把跪在地上的无头尸体踹倒。他忙活了半天也是神困体乏,鬼头刀顺手插在地上,示意徒弟解开尸身上的绳子,留着等会儿卖钱。刚喘了几口气,忽然间一阵狂风卷过。菜市口法场是在三条土道当中,北京的土多,一刮就漫天扬尘,而且这阵风刮得邪乎,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霎时间白昼如同黑夜,满街的人都睁不开眼。 等这阵大风过去,看热闹的百姓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就见刽子手熊二爷血溅当场,脑袋被砍成两半横尸就地,原本插在地上的鬼头刀,却出现在了赵麻子的无头尸体手中,好像是刚才这阵阴风刮过之时,怨愤之气不散的赵麻子乍尸还魂,一刀砍掉了熊二爷的半拉脑袋,吓得满城百姓家家烧香贴符。 菜市口法场的这一可怕事件,很快传遍了京城的街头巷尾,毕竟谁都没亲眼看到事情经过,所以种种说法都有。有人说是那位姓徐的镖师所为,有人说是怨愤太深阴魂不散当场索命,也有人说人被砍掉脑袋,在很短时间内还没死透,神经和意识仍然存在,刽子手解开帮着尸体的绳子太早,赵麻子本身就非比常人,加之又恨透了熊二爷,就像古代的刺客田七郎一样,掉了头还能奋勇杀人,总之这件事很多年后也没结果,只能不了了之了。菜市口法场从清初设立到辛亥革命为止,处决的犯人不计其数,刽子手死在法场上的事只发生过两次。一次是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北伐军的首领林凤祥李开芳被俘,押赴菜市口凌迟处死,在处决李开芳的时候,惨遭凌迟的还有他麾下一员部将,那人双手被反绑在木桩子上受刑,刚剐了没几刀,捆绑在脚上的绳索被挣开了,一脚踢到了刽子手的裤裆里,当场踢死一个刽子手。另外一次有刽子手送命,就是菜市口处决盗挖八王坟的赵麻子。 如今菜市口法场早已消失在历史之中,那地方盖起了商场大楼,再找当年处决犯人的位置都不容易了。可这段怪事,却和菜市口的许多传说一样,虽然过去了上百年,依然流传至今。 第十六章 来历不明的臭味 【上】 有一个我哥们儿经历的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他说他很少往深处想,也许是不敢想,想多了晚上没法睡觉了。这次我就当成故事,把这件事给大伙说说。别问我是真是假,我当个故事来说,诸位当个故事来听,咱们是哪说哪了,过后不提。 我小时候每年暑假都住到韦陀庙白家大院,前头跟大伙提过,那是我姑妈家,我在院里最熟的邻居,是刘奶奶和她的两个孙女——大娟子小娟子,那时刘奶奶的老伴,在医院太平间值夜班的老大爷还活着,当然还有大座钟跟二大爷一家,白家大院是个大杂院,住着好多人,拆迁后还继续走动的也就是刘奶奶一家,老人去世的时候,由于家里只有大娟子姐儿俩,后事还是我帮着料理的。 刘奶奶走的那会儿,小娟子刚考上大学,去外地念书,大娟子职专毕业,没找到合适工作,临时在火锅店里做啤酒促销员,就是穿上啤酒品牌的短裙,穿梭于各桌之间推销啤酒,免不了有些食客趁机占便宜灌酒,放出话你喝几瓶我买几瓶,甚至还动手动脚,大娟子经常遇上这种情况,但是也没办法,赚点钱特别不容易。 另外还有一个发小,外号叫“二梆子”,也住韦陀庙胡同,从小就跟我在一块玩,但老房子拆迁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断了联系,这小子脑门儿稍微往外凸,天津卫老话说前梆子后勺子,就是他这样的。 有一次我在大娟子家吃饭,大娟子问我看不看你小时候的照片?我觉得很奇怪,反问:“咱俩又不是一个学校的,你怎么有我小时候的照片?”大娟子拿出一本相册,翻开一页指给我,我发现那张照片里确实有我,还有另外几个孩子。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年放暑假,跟胡同里的小孩们去宛兜公园抓老鹤,老鹤就是蜻蜓的俗称,以前环境还好,没现在这么多污染,凡是赶上阴天,漫天都是蜻蜓,小孩们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捏老鹤,看准老鹤落在什么地方,悄悄走过去,拿手捏需要沉得住气,一惊动老鹤就飞跑了,也有拿竹竿蘸黏子黏的,还有用抄网抄的。那年夏天我跟韦陀庙胡同里的几个小孩,翻墙进到宛兜公园里捏老鹤,公园门票是一毛钱一张,舍不得这一毛钱,要留着买冰棍,所以每次都是翻墙进去。那次二梆子也在,还让看门的大爷给逮着了,当时大伙往外走,二梆子正趴在墙头要往下翻,不料被看门大爷把腿拽住了,他一着急使劲往下跳,落地时差点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了,流得满嘴都是血,他还张开嘴让我看,舌头上的大口子都往外翻翻着,看得我心惊肉跳,好在送医院止血后把舌头保住了。这张照片就是在宛兜公园里拍的,还是二梆子偷拿了他爹的傻瓜相机,正好里面还剩几张胶卷,小孩们闹着玩合了张影,大娟子和我都在照片里,可忘了是谁拍的了,由于对焦时手抖,相片有些模糊。 我看着这张照片,想起小时候那些调皮的事儿,忍不住笑了,依次指着照片里的人跟大娟子说这是谁是谁,照片里的二梆子,在那些小孩中显得很突出,他从小长得就比别人高半头,到哪都是人群里最显眼的一个,我当年曾经认定他将来会有一番大作为,可惜老房子拆迁之后,再没见过,只是听说二梆子转学搬到河东区那边去了。 大娟子跟我说前些天在火锅店里,遇上二梆子了,梆子头仍是那样一点没变,还留了他的电话号码,约好了找个时间大伙坐下聊一聊,我说这可太好了,不提想不起来,一提还真挺惦记。 夏天,人们喜欢吃马路边的大排档,砂锅羊肉串,那天晚上我和大娟子、二梆子三个人,在八里台桥底下的一个烧烤摊儿聚会。二梆子见了我们很高兴,他本来就话儿密,多喝了几瓶啤酒,说起来更是没完没了,给我们讲了一件十分离奇的事情。 长大后的二梆子,并没有如我想象中出类拔萃,除了他那个梆子头,连样子都变得平庸了,早已娶妻生子,孩子都两岁了。韦陀庙拆迁他家搬到了河东中山门,学习成绩不行,高二辍学在超市打工,后来在滨江道鸽子窝倒腾起了服装,鸽子窝那地方现在早没了,二梆子做买卖还是在美国“911”飞机撞大楼之前,那会儿还真赚了些钱。 当时女装流行波西米亚,二梆子到北京动物园天乐服装城拿货,拿到天津滨江道的摊位上,进价二十出头的小衫,也就是样子货,叫价六十八,买主讨价还价,便宜个十块二十块,一件还能赚上对半的利润,而且销路很好。那时候房子的价格,也不像现在这么离谱,他就买了套单元房,大小两室没有厅的一个房子,当时也有女朋友了,在滨江道练摊儿认识的,有结婚的打算了,做买卖赚了一部分钱,家里又给凑了一部分,买了这么个房子。没想到搬过去就开始走背字儿,倒霉倒得喝口凉水都塞牙,他觉得这也许是命,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很可能是新买的房子不太干净。 二梆子买的这套房在二楼,新房没住过人,地点有点偏,周围的住户也不多,入住之后简单地刷浆铺地,房子还没收拾利索,跟女朋友因为点小事闹变扭,结果越闹越厉害,俩人就此掰了。这时又赶上滨江道改造,把鸽子窝全给拆了。鸽子窝就在滨江道跟南京路交口,以前路口两边各有一个区域,分甲乙两区,分布着数百个几平米大小的摊位,都是有拉门的小屋,棋格子似的走道,卖的衣服和鞋子要比商场里便宜很多,学生特别爱逛,平时生意很火。当时是哪火拆哪,二梆子那个摊位不是自己的,一拆改就没他事儿了,买卖也没法做了。 常言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打买了这套房就不顺,倒霉事儿总往一块赶,对象跑了,摊位也没了,二梆子那心情可想而知,也不敢跟家里说,怕老爹老娘着急,摊位这事没法瞒,就谎称不干买卖了,找了份工作,每天上班下班。其实从早晨出去就坐公共汽车,坐到最远的终点站下来,然后再坐车回来,一个来回两个多小时,他一天坐四个来回,下午五六点钟回家吃饭。 后来二梆子买了张床,自己搬进了新房,以前没感觉到,住进来之后总能闻到一种怪味,好像屋里有什么东西发臭似的,这种臭味并不明显,时有时无,二梆子以为是刷浆的味儿还没散干净,正好也是天热,白天家里没人,晚上睡觉敞着窗户通风,也没太在意。 以前同在滨江道鸽子窝摆摊儿的有位乔哥,人称大老乔,跟二梆子混得挺熟,听说了二梆子最近的遭遇,晚上特意带了些酒菜,过来跟二梆子聊天,怕他闷出毛病来。 大老乔父母是从新疆返城的知青,他比二梆子年长五六岁,当了好多年个体户,在社会上闯荡已久,经得多见得广,为人讲义气,长得也富态,总照顾这些兄弟,二梆子也服他,就把大老乔带到家里,哥儿俩坐下喝酒。 大老乔一早去动物园进货,带回来的天福号酱肘子和烧饼,傍晚到楼下买的冰啤酒,他看二梆子没精打采,就没话找话,说这天福号的酱肉可有名啊。想当初乾隆爷在位的时候,有个山东人到北京城做买卖,开了个酱肉铺,他本钱少找不到好的临街铺面,只能开在一条小巷子里,那生意很不景气,这山东人整天发愁,可是也没办法。有一天上街溜达,瞅件一卖旧货的摊子上,有那么一块古匾,上面写了三个字“天福号”,成色很旧,十分不起眼,也不知道是从哪收来的,山东人却觉得这牌匾不错,有天官赐福的意思在里头,于是买回来挂到店中。转天恰好有个官员路过,顺便买了一点酱肉,回去之后一尝那味道真是绝了,从此他这酱肘子算卖出名堂了,京城里的王公贵族都争着来买,成了百年老字号。所以说这做买卖没有一帆风顺的,死店活人开懂不懂,摊位没了你到别处赁个地方也能干啊,对象掰了再找别人呗,娘们儿那不有的是吗,都用不着一棵树吊死不是?你瞧你这整天愁眉苦脸犯得上吗? 二梆子说:“大哥你说得太对了,不过我前两年做这服装生意做得好,全是我对象的眼光,我这眼光可不行,上了货没人买,这真不是闹着玩的,如今我们俩这事儿是喇嘛的帽子——黄了,所以我也不打算再卖服装了,至于以后干点什么,现在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大老乔说:“兄弟,我就知道你懂事儿,有你这句话哥哥全放心了,走一个……” 哥儿俩边聊边喝啤酒,大老乔又拿起烧饼夹上天福号的酱肘子,这酱肘子切了片夹烧饼,味道那是一绝,可刚送到嘴边,就觉得有点不对,他用鼻子使劲嗅这酱肉,奇道:“什么味儿这是?” 二梆子说大哥你就吃吧,不是酱肘子坏了,我这屋里这些天一直有这股味儿,半个多月了还没散掉,可能是刷浆刷的。 大老乔说:“奇了怪了,刷浆能刷出这种味来?”他使劲抽了抽鼻子,惊道:“不对啊梆子,这他妈肯定不是刷浆的味儿,怎么这么臭,你这屋里是不是有死人?” 【中】 二梆子对大老乔的话不以为然:“乔哥你别吓唬我,我这可是以前从来没住过人的新房,新房哪来的死尸?” 大老乔觉得这屋里不像是刷浆的味道,这股气味有些臭,似乎有肉掉在地沟里变质腐烂了,透着一种阴潮的湿气,像是尸臭,又像下雨前地沟往上反味儿,其实死尸腐坏到底是怎么个臭,他也没真正闻过,但在鱼市闻过死鱼的臭味,应该跟这个气味差不多,大老乔为此跑到卫生间里检查了一下,发现不是从地沟里返上来的气味,找不出这股臭味从何而来,也不算太重。 二梆子被大老乔这么一说,心里也有点犯嘀咕,新盖的房子未必没死过人,兴许工地上曾有尸体被封在水泥墙里了,当天晚上不敢再住,转天到公安局报了案。警察一听墙内藏尸,这案子可大了,非常重视,立即派人来勘察现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通,连附近的住家都查了,也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并且确定墙壁里没有尸体或碎尸。公安说如果水泥里真有尸体,尸体开始腐烂过程中会使水泥产生空隙,目前没发现相关迹象,让二梆子和大老乔不要疑神疑鬼,当然屋内这股来历不明的臭味,其来源还难以确定,不过这样的事就不归公安部门管了。 二梆子听公安局的人查明了楼里没有尸体,这才把揪着的心放下来,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大惊小怪,况且这股臭味只有在夜里才能闻到,白天情况还算正常,他也就不太在乎了。只是奇怪这死鱼般的恶臭,越是深夜越浓,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没发现来源,附近并没有批发水产的鱼市。 大老乔告诉二梆子:“别不拿这臭味当回事,搞不好这房子是处凶宅。” 二梆子寻思凶宅倒不至于,有过横死之人的房子才是凶宅,这地方全是新盖的居民楼,听说以前也没有坟地,不过这房子肯定是什么地方有问题,要不然晚上不会有这股死鱼味,周围的邻居好像都没事,唯独他这屋里不对劲儿,贪上这么个有问题的房子,也只能自己认倒霉了。 二梆子在滨江道的摊位没了,待不了多少日子又得出去找工作,找来找去没有太合适的。那时大老乔在大胡同还有个摊位,让二梆子去给他卖货,一个月有八百块钱保底再加上提成,暂时解了二梆子的燃眉之急。 二梆子家里还养了只黑猫。当初跟对象还没掰的时候,俩人出去压马路,天津搞对象的年轻人通常喜欢去海河边,图个清静凉爽,河边夜景也好,又不用花钱。那天晚上俩人手挽手在河边溜达,二梆子跟对象耍着贫嘴正吹呢,就发现有只小猫,圆头圆脑,满身都是黑的,只有尾巴尖儿带个白点,看着也干净,不像是野猫,可能是从谁家跑出来的猫,这猫一路跟着二梆子和对象,快跟到家门口了还不走,看那意思是死皮赖脸地想让二梆子收留它。二梆子平时喜欢猫狗,就把房门打开让黑猫进去了,当成自己的家猫养了起来,起个名叫“小球子”。 在大胡同练摊儿卖衣服很辛苦,铁架子搭的货台,基本上是半露天,冬天冷死,夏天热死。二梆子给大老乔看摊儿,那可不像自己的买卖,起早贪黑一点儿都不敢懈怠,他得对得起乔哥。三伏里的桑拿天,站一会儿就是一身的汗,汗流完了就流油,中午人少的时候,坐到台子后头,抱着电扇吹也不管用,每天回家都累得不行了,冲个凉躺下就睡,顾不上再理会晚上那股死鱼般的臭味了。 有一天白天下起了大雨,这种天气不用出摊儿,二梆子在家睡到下午,快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他一整天没吃饭,出去吃了粉炒面,说话往回走,天已经黑了。路边有摆牌摊儿的,夏天人们夜晚消暑纳凉,有人专门摆牌摊儿,路灯底下放几十个小板凳,一副牌几块钱,再卖点茶水冰棍,六个人凑一堆儿打六家,也不是赌钱,谁输了谁最后把牌钱结了就成,一群爷们儿穿着大裤衩子光着膀子,周围还有好多看热闹的。二梆子路过牌摊儿,恰好遇上几个熟人,坐下打到夜里十一点多,他打扑克比较投入,激动起来连卷带骂,搬家以来脚心长痦子——点儿低,牌路不顺,让人数落了几次,心里不太痛快,一想转天还得早起出摊儿,不能打得再晚了,起身走到家,进屋一看傻眼了。 原来家里的墙皮让黑猫挠得满是道子,这屋里的浆全是二梆子和对象两人刷的,看着是个念想,他本来就气儿不打一处来,当即揪着黑猫扔出了门外,关上门回屋躺到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发愁,想想前途一片渺茫,买房借的钱没还上,给大老乔看摊儿,也不是长久之计,不知道今后的出路在哪,恍恍惚惚之际,大概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这屋中的臭味也变得越来越重,比往常都要强烈。 潮湿闷热的三伏天,屋里没空调,开着窗户,但这腐尸死鱼般的恶臭,呛得人脑袋都疼,二梆子忍不住了,骂骂咧咧爬起身来,一睁眼发现周围全是雾,自己站在一条土路上,这时候意识很清醒,知道可能是在做梦,可梦里怎么也能闻到那股尸臭? 二梆子当时以为是做着噩梦,如同被什么东西魇住了,想醒醒不过来,这条土路前后走不到头,还有很多岔路,也找不着方向,分不出哪边是南哪边是北,心里很着急,他闻到臭味儿好像是从前边传过来的,跟这股怪臭往前走,寻思土路上可能有个什么东西的尸体,腐烂之后发出的这股臭味,是人还是动物就不知道,他迷迷糊糊地只想过去看个究竟,走到近处,就看有个白乎乎的东西,形状像人,但是底下没有脚。 二梆子这时候感到害怕了,心想这是鬼还是什么,赶紧转身往回走,这时听不到后头有动静,但是凭着那股死鱼一样的尸臭,知道那东西在身后跟过来了,他心里越急,脚底下越使不上劲儿,两条腿生锈了似的拉不开栓,紧走慢走也甩不掉,能感觉到那白乎乎没有脚的东西,一直在自己身后跟着,离得已经很近了。 吓得二梆子都快尿裤子了,身后那阵寒意犹如是冰块放在脊梁上,满身寒毛直竖,这时候突然听到远处有声猫叫,二梆子身上打个激灵,猛地坐起来身来,发现那只小黑猫正趴在窗台上,两眼通红地盯着自己,“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 天气热得像下火,二梆子的身上全都是冷汗,半天喘不过气来,他心里很清楚,可能是这只猫被扔出家门之后,又从纱窗里溜了回来,刚才不知是噩梦还是怎么回事,但要不是小黑猫招呼自己,都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看来这房子真不干净。 二梆子还没活够呢,再也不敢多待了,赶紧搬回老爹老娘那住,过几天看见大老乔,把那天晚上的事说了。 大老乔是那种特别迷信的人,家里财神菩萨供了好多,他说这房子不能住人了,但是为什么一到晚上就有死鱼味儿,二梆子那天晚上是发噩梦还是真魂出来了,遇上的那个东西又是什么玩意儿,这些事都挺古怪,咱得找人给看看。 二梆子也是这么想,应该找个高人瞧瞧,按说新房不该有鬼,但这地方肯定不干净,他是再也不敢住了。二梆子本家有个表姨,那些年当房虫子,买了房倒买倒卖,这位表姨看上一套吊死过人的房子,因为有人在屋里上吊死了,所以是凶宅,价钱很低没人买,二梆子的表姨不信邪,谁劝都不听,图便宜买了下来,请僧人做了法事,可居着仍是不得安宁,再想转手卖也卖不出去了,表姨也开始走霉运,出门摔断了腿,又打官司破财,所以二梆子很信这些事,有些事不信也真是不行。 问题是高人到处有,想找却找不到,天桥上倒是有摆摊算卦的骗子,找来也不管用啊,还是大老乔给帮忙,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老头,这片新楼没盖之前,人家就在附近住。他说这地方以前是几条河交汇之处,河岔子上有座白塔,也没坟地什么的,这座塔的位置,就是现在二梆子家的所在,至于这河岔子上的白塔有什么讲儿,老头就说不清楚了,反正至少是打他爷爷活着那会儿就有。 老头又说后来河水改道,河岔子全干了,那座白塔还剩半截,上面的塌毁了,解放后周围的房屋逐渐多了,但那半截石塔附近还是荒地,地震那年塔基裂开,还有人下去看过,塔底下除了烂泥,什么都没有,那时候也从没有过类似死鱼的臭味儿,再往后荒地盖了新楼,如今正是二梆子买房的这地方。 二梆子得知此事,一是意外二是吃惊,河岔子倒没什么,可那里为什么会有座白塔呢?哪朝哪代开始有的?是不是镇妖的宝塔? 【下】 二梆子家里条件不能说不好,反正是普普通通,爹妈都是工人,他辛辛苦苦在滨江道练摊儿攒了些钱,家里帮衬一部分,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部分,凑钱买了套房,买完房对象跑了,又遇上那些事,他是不敢再住了,想转手卖掉,没准就有那命硬的能压得住,哪怕钱少点他也认头,可这房子一直没人买,连过问的都少。 二梆子那时吓破了胆,住回家里的老房子,每天骑自行车到大胡同替人家看摊儿,路程可就远了,夏季天黑得晚,收摊至少是晚上八点半之后,再骑自行车到家,少说一个半钟头。有一天他寻思要抄个近道,老桥底下有条小道,总从那过但一直没走过,人一旦倒了霉,事事都不顺,他在天黑之后抄近道不要紧,却险些搭上小命。 这地方本来就是城乡结合部,城区改造拆迁,很多老城里的居民,都被迁到了偏僻的外环线,城改大的趋势如此,城区的平房大杂院,被一片接一片夷为平地,随后盖起高楼大厦,那是谁买得起谁住,老城里以前都是些平民百姓,没几个做买卖当官的,二梆子家也在旧房拆迁时搬到了郊区,那周围荒地很多,河床上还有平津战役时留下的碉堡。 这条近道属于乡下的土路,路旁杂草丛生,路面也是坑坑洼洼,汽车开不过去,只能走自行车,有简易的路灯,只要不下大雨,晚上也能走,二梆子听人说过,骑自行车从这条路回家,蹬起来虽然费点儿劲,但是能省半个小时。这天晚上他真是累了,正好是周末,那是大胡同最热闹的时候,忙到天黑还没顾得上吃晚饭,饿得前心贴后背,只想赶紧回家吃饭睡觉,骑车经过这条小道的路口,没多想就进去了。 二梆子蹬着自行车顺路骑行,这时晚上九点来钟,天已经黑透了,道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棵木制的电线杆子,上面吊着昏暗的路灯,路灯之间本来离得就远,又坏掉了一部分,使得一些路段很黑,与道路走势平行的是条河道,另一边是长满树木的土坡,由于地方很偏僻,到这个时间路上已经没人了,只有二梆子一个人蹬着自行车,越走越是荒寂。 河边不时传来蛤蟆的叫声,周围不见半个人影,二梆子心里不免发怵,自己哼哼着曲子给自己壮胆,估摸着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发觉地形有变化,边骑车边向路旁看了一眼,原来这附近是片坟地,石碑坟丘林立,旧坟上面都长草了,但是有的坟土还挺新,看样子刚埋过死人不久。 二梆子以前胆子不小,也是有名的“楞子”,楞子是天津话,形容这人浑不吝,打起架来敢下黑手。在滨江道练摊儿那两年,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可自从出了那件事儿之后,他真是吓坏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但凡遇上点儿风吹草动就出冷汗。这条路白天看着还行,晚上却特别渗人,事先也不知道路旁有这么一大片坟地,当时有心掉头回去走大路,可又寻思太绕了,眼瞅着走了一多半了,就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正在二梆子犹豫的工夫,就听坟包子后面的草丛“悉悉索索”作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走动,又像是有人在那吃东西,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晚上快十点钟,这黑灯瞎火的时候,谁会在坟地里吃东西? 二梆子听坟地里的动静诡异,脑瓜皮子当场麻了,也顾不上是前是后了,拼命蹬着自行车想赶紧离开。这条路上灯光昏黑,看不清路面崎岖坑洼,出去没十米,连人带自行车都跌进了路边的一个泥坑,当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得亏是后半夜有俩人路过,一看有个人掉坑里,满头满脸除了泥就是血,赶紧给抬出来送了医院,自行车前轱辘也变形报废了。 二梆子仗着年轻,伤得倒是不重,但得知自己摔在坟地旁的大坑里人事不省,心中也觉后怕,跟人家说起晚上的经过,路过坟地,听到那里面的死人爬出来吃东西,大伙都是不信,真有那事你二梆子还能活得到现在?有对那一带熟悉的住户猜测,那片坟地里还有新坟,附近庄子里死人一般不送火葬场,都埋到坟地里下葬,白天有去上坟的,会摆些瓜果点心之类的供品,那吃的东西拿到野地里就没法往回带了,尤其是点心,夜里常有野狸去坟地里偷吃供品,二梆子听见的响动,很可能是野狸闹出来的动静,晚上从那路过遇上这种事,咳嗽两声就行了。 从这开始二梆子诸事不顺,觉得自己这些霉运,都是那套不干净的房子带来的,夜里做梦时常惊醒,而那片大楼始终没什么人住,附近开饭馆发廊的也都维持不了多久。好在后来二次拆迁建高架桥,他总算是拿到了一笔拆迁款,还清了欠债。前两年经某朋友引见,在大悲禅院里找到一位懂这些事的老师傅,二梆子把前前后后的情由,都跟老师傅说了。老师傅告诉二梆子:“那条河岔子从明朝设卫的时候,就造了一座白塔,有好几百年,据说是为了镇压河妖,但是那座塔的风水不好,正处在几条河岔子当中,挡住了几路鬼魂投胎的去路。所谓人鬼殊途,阳间的路是给人走的,阴间也有鬼走的路,鬼走到塔下就再也找不到路了,因此每到深夜常有哭声。解放前常有大户人家做善事,到大悲院请和尚来此念经超度。别看现在这座石塔没了,但肯定还有以前的孤魂野鬼,夜里闻到死鱼的臭味,那就是以前淹死在河里的水鬼出来找路了。二梆子你那时候时运低落阳气不盛,晚上睡觉走魂儿,也不知不觉走上那条路了,你把遇上的那个东西带出来,或是让它把你拽走,都得不了好,多亏家里那只猫一叫,把你的魂儿给叫回来了。” 当然这只是那位老师傅一面之词,谁也没法核实,反正二梆子很信服,二梆子还说他姥姥活着的时候经常讲:“小猫小狗识恩情,你喂过它养过它,它就记住了你的好,懂得报答你,有时候可比人强多了。”当初要不是把那只小黑猫捡回来,也许从早就没二梆子这个人了,可见为人的道理,真是一分仁厚一分福。 二梆子这些年算是六必居的抹布,苦辣酸甜咸都尝遍了,见了我和大娟子,说起小时候的事就没个完了。他说咱这拨独生子女真不容易,这倒不是矫情。爹妈那辈儿和爷爷奶奶那辈儿也苦,爷爷奶奶底下五六个孩子,那年头也穷,一个个拉扯成人有多难啊。到了爹妈那辈儿,赶上“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十六岁就到山沟里修理地球,好不容易才回到城里,要说难哪代人不难啊?问题是人家全是先苦后甜,咱这岁数的却是先甜后苦,也没个兄弟姐妹,像大娟子小娟子这样俩孩子的毕竟是少数,各家都是一个,当眼珠子似的供着,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小太阳小皇帝不就是这么来的吗。可长大到社会上满拧,谁知道你是谁啊?小时候大伙家里条件都差不多,现在可是在这改革开放的经济大潮里谁有本事谁游得远了,没本事没能耐的淹死也没人可怜。这年头除了破烂没有不涨价的东西,你想要房想要车,爹妈给不起,社会凭什么给你?家里没权没势没背景,认识的哥们儿朋友也都是在一个穷坑里混的,社会资源有限,想一个人从这穷坑里爬出去实在是太难了。 二梆子那天喝大了,唠唠叨叨倒了好多苦水,他在大胡同给大老乔看了半年摊儿,后来考了个驾照开出租,把那套房子卖掉之后,运气有所好转,如今开了个出租车公司,有了老婆孩子,生活和收入也都稳定了。 我跟二梆子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有各的难,这要说起来还有个完吗,我混得还不如你呢,连个媳妇儿都没找着。二梆子说:“大娟子不是挺好的吗,长得也好,做事又勤快又麻利,你把她娶了得啦。” 我赶紧把二梆子嘴给按上了,酒后的话不能当真,大娟子那脾气冲,跟她当朋友还行,我们俩要在一块过日子,肯定天天打架。 当晚我们三个人都喝了不少酒,海阔天空侃到夜里两点半,后来二梆子还让我去他家里做客,看了他的老婆和小孩,当然还有他养的黑猫,那时已经是只老猫了,猫眼还是贼亮贼亮的,俨然是二梆子家的第四口。再往后因为做生意的缘故,二梆子全家搬去了西安,由于手机的更换和丢失,我们就此失去了联系。今天我把“来历不明的臭味”这个故事写下来,以纪念我在韦陀庙胡同白家大院里的老邻居,以及那个一去不返的年代。 第十七章 筒子楼里的无头尸体 【一、憋姑寺】 我听过一个鬼故事叫“筒子楼里的无头尸体”,20世纪80年代在大街小巷里广为流传,很多人都会讲,版本也很多,细节不尽相同,只有故事的大体内容一致,毕竟从题目上也能看出,一定是发生在筒子楼里,必须有具没脑袋的尸体。 比较普遍的说法,是在某居民楼内发生了血案,案发现场那个房间里,只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公安人员一直没有找到尸体,尸体就像蒸发了一样凭空消失掉了,此后在这座筒子楼里,开始有不寻常的怪事出现。 我觉得筒子楼里的无头尸体这个故事,一定有其真实的来历,应该确实有过这样离奇的血案,后来经过民间传播,变得越来越离奇了,当然我没处查证这案子出在哪里,最后有没有破案,我只是想借这个话题,说一段我自己经历的事情。 我家老辈儿在南市留下一间小房,一直空着,好多年没住过人,屋里面很潮,墙皮都快掉光了,总共十几平方米,始终也没卖掉,想等到拆迁时拿点儿钱,我说的这件事,出在大面积危房拆迁改造前一年。 那一年我还在单位上班,因为路太远,我寻思把南市的那间小房儿收拾一下,暂时先住到那,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光棍一条,吃饭全在外面解决,下班有个地方睡觉就成。于是找几个哥们儿帮忙,简单收拾收拾,很快搬了进去。 这间小房儿是在一座筒子楼里,老南市在解放前,素有“三不管儿”之称,念出来一定要用儿化音,否则您说三不管,可没人知道指的是哪,三不管儿顾名思义,黑不管白不管,洋人不管。 还有一说是杀人放火没人管,逼良为娼没人管,坑蒙拐骗没人管,因为老南市帮派割据,互相牵制,又是个贼窝子,地面很乱,经常发生命案,其实也未必是三方不管,四方五方都有可能,正好处在外国租借地和政府管辖区之间,出了事互相推脱谁都懒得理会,总而言之是个没王法的地界儿。1949年前为社会底层居民聚居区,住家都是最下层的劳动者和做小买卖的平头百姓,说白了一句话就是穷人多。 别看老南市又穷又乱,但是一等一的繁华热闹。起先没有南市,天津卫的商号集中在北门,从老城出了南门全是荒凉的芦苇荡子。庚子年八国联军打开海口,由天津卫打到北京,一路烧杀掠夺,北门的大小商号有许多让联军焚毁了,那些破产的买卖人,收拾起仅存的家当,到南门城根底下闸口街一带摆摊儿糊口,久而久之成了南市,到后来官面上管不到这,摆摊儿做小买卖的越聚越多,人口也密集了,所以才叫南市。 我住的那座筒子楼在老南市地区的边缘,那座楼年头可不短了,还是日军侵华时盖的营盘,一条走廊上有若干个房间,每间屋不过二十几平方米,结构完全一样,总共有四层楼,我家那个房子在一楼106室。这一带地势低洼,赶上阴天下雨,楼道里污水横流,原本的木制地板早已受潮腐朽,十多年前换成了砖头。地面墙体开裂很多,楼内各种设施和线路老化,停电断水那是常有的事。 当时我是这么想,与其花钱租房,还不如用来跟狐朋狗友们吃喝,再有一个原因是我跟这的邻居都认识,以前我爷爷奶奶就住这,小时候经常过来玩,跟周围的邻居都熟了,两位老人去世之后就很少来了。等这次搬过来住,才发现物是人非,好多老邻居都把家搬走了,或是将房子租了出去。 我这间屋是106,对门住的还认识,这人四十来岁,姓崔,外号崔大离,大离在老天津话里当牛皮讲,崔和吹的发音相近,合起来是吹牛的意思,满嘴跑火车,特别能吹的一个人。他年轻结婚时我还吃过喜面喜糖,前些年他不务正业,跟媳妇打了离婚,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了,只剩他老哥儿一个孤家寡人,在国营工厂上班,厂子不景气,也不想找份别的工作,每天下了班就到处晃悠,做饭时东家借根葱,西家借头蒜,吃饱喝足呆腻味了,便到筒子楼底下坐着,过来认识人就拽住了东拉西扯,从美国总统侃到海河浮尸,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真相他都清楚。 我旁边的107租住了一个安徽女孩,二十二三岁,街坊邻居都管她叫大秀儿,我甚至不知道她本名叫什么,南方肯定没有大秀儿小秀儿这样的称呼,这是老天津老北京才有的小名儿,可能是名字里有个秀,到这地方也入乡随俗了。大秀儿手很巧,开了家裁缝铺,带着个十岁的弟弟叫小东,小东不上学,整天帮他姐姐看铺子。 我只跟大秀儿和崔大离两家比较熟,崔大离是我的老街坊,他就不必说了,大秀儿的弟弟小东常到我这来,因为我这有部PS2游戏机,小东看见这玩意儿眼就发直,每天下午回来不进自己家,直接跑到我屋里,不到晚上十点绝不回家睡觉,他姐姐叫他回去吃饭也不听。大秀儿没办法,只好做了饭端过来,当然不好意思让我在旁边看着,所以我的晚饭算是解决了,以至于我现在吃安徽土菜,觉得怎么和家乡的味道一样,可能是跟那时候天天吃大秀儿做的饭菜有关。 如果每天都这么过来,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住了一段时间,我才听说这座筒子楼里,居然发生过非常离奇的命案。 其实这一带在上百年前,就发生过始终没破的悬案,那时南门外荒野间有个地名叫“憋姑寺”,特别奇怪的一个地名,这里边也有讲儿,而且和那件人命案有关,不说明白了您都想象不出怎么会叫“憋姑寺”。憋姑寺有大小先后之分,大寺是在小寺拆除之后,原址搬到蓟县重造而成,现在蓟县还保留着这个地名,其实最早是在现在的闸口街附近。清朝中期,城南是荒郊,到处是盐碱地和芦苇荡子,有家人许愿要盖座寺,寺庙盖好的那天,家里突然发现小姑子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以为是让人贩子拐带走了,家人报了官,很着急可是没办法。过了几天忽然阴云四合,一道惊雷闪电击下,把庙后刚盖好的佛塔塔基劈裂了,里面露出一具女尸,正是此前失踪的小姑,验尸结果是没有内外伤,推断为困在塔里活活憋死的。可小姑为什么会跑到塔里去,是自己进去的还是受人胁迫,砌塔砖的时候又为何无人发现,案情疑点很多,一直没破,到后来人们都管这座寺庙叫憋姑寺,久而久之,真正的庙名就没人记得了。这地方以前就在我们这筒子楼一带,不过我说的那件命案,与“憋姑寺”命案之间没什么关系,现在捎带脚说一下,因为往后说还有一些跟“憋姑寺”这地方有关的内容,所以您提前知道有这么个来历就行了。 咱还接着前边的话,那年夏天的一个闷热晚上,我找了个新出的游戏《零》,这是这个系列最初的第一部,一个使用照相机拍鬼退灵的日式恐怖游戏,操纵着女主角在一座叫“冰室邸”的大宅里四处探索,寻找她失踪的哥哥,木制的地板一踩就“嘎吱嘎吱”作响,阴魂恶鬼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出现。这游戏气氛音效做得一流,我是用一部21寸的二手松下彩电接游戏机,S端子音效输出,关了灯在屋子里打,很快就会投入进去,真能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手心冒汗,在旁边看的小东吓得脸都白了,用手捂着眼想看又不敢看,哆哆嗦嗦地不停问我:“鬼来了吗?鬼来了吗?” 晚饭时间大秀儿把饭菜端过来,我和小东只好先停下游戏,我一边吃饭一边给小东讲了《零》这个游戏的剧情。其实我对日文也不是很在行,纯粹是玩游戏年头多了,看假名和日文汉字看得烂熟,尤其是玩实况足球,球员的名字都是假名,如果你知道这球员叫什么,一天几十场下来,想不认识这些日文字符都难,因此游戏里的对话和情节,我连蒙带唬至少能理解一多半,加上点我自己编的,当成恐怖故事来讲,但这足已吸引大秀儿姐弟俩了,说实话当时把我自己都吓着来。 大秀儿不敢再往下听了,对我们说:“你们别光顾着玩了,快吃饭吧,菜都凉了……”她边说边往我和小东碗里夹菜。 小东说:“姐,我觉得咱们真像一家人,咱们三个人要是能每天都在一起吃饭就好了。” 大秀儿一听这话脸都红了,在小东脑壳上敲了个暴栗,然后赶紧往他碗里放了两块笋衣烧肉,让小东赶紧吃饭把嘴堵上。 我听了小东的话觉得那样也不错,随后脑子继续沉浸在游戏当中,紧扒了两口饭,抄起手柄想接着打,突然手机响了,我有个铁哥们儿叫陆明,是他打来的电话,叫我出去喝点儿,我说我刚吃完还喝什么喝,可一听他那声音不对很悲壮,好像出什么事了,我只好让大秀儿帮我锁门,急匆匆骑上自行车出去找我这哥们儿,出门时是晚上八点半,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二、《零》】 我出门时崔大离正在楼下乘凉,我冲他点了点头,骑上自行车就走了,到地方见到陆明,我们找了个路边麻辣烫,喝了几瓶啤酒,陆明就开始诉苦了,说他结婚之后如何如何后悔,活着都没目标了。他老婆是个小学老师,以前搞对象时挺通情达理的,也不像现在这样,自打婚后怀孕,开始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今天嫌他赚得少,明天嫌他忙工作不顾家,还总跟婆婆吵架,说婆婆挑拨他们夫妻关系。我这哥们儿以前也是个喜欢电视游戏和动漫的主儿,游戏水平和资历比我高多了。 80年代有些住家买几部任天堂红白机,接上几台黑白或彩色电视,黑白的两块钱打一个小时,彩电四块钱一小时。我上小学时经常去玩,有一次玩了一个游戏叫《超惑星战记》,操纵一个像摩托车一样的机体,属于动作射击游戏,我打得很上瘾,可打到一个地方死活过不去了,时间就是金钱啊,急得我都冒汗了。此时旁边有个观战的给我指点了一下,让我按选择键,最早我们管任天堂红白机手柄当中的两个功能键,左边的叫选择键,右边的叫暂停键,我听他的话,一按选择键,摩托车里蹭地一下蹦出个戴头盔的小人,原来这一关是操纵用驾驶员,我当时非常感激身后指点的人,回头一看发现是个小白胖子,而且我认识,是我同班同学陆明。那会儿陆明在班上很不起眼,虽然是同班可我们的关系并不熟,这时才知道原来陆明的爱好是游戏机,从此我们上学时一起谈论游戏,下学就去游戏厅切磋。我发现陆明对游戏的热情和理解,远远不是我能企及的,他平时沉默寡言,话题一转到电视游戏,立刻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我们从小学玩到高中,当年《电子游戏软件》刚创刊,还叫《GAME集中营》的时候,我们俩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报摊儿看看这杂志到没到,那时两月才出一本,每天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拿到手一字不落,连小广告都要反复看十遍,不翻烂了不算完。他跟我最大的爱好就是逃课泡游戏厅,放寒暑假更是日以继夜连续作战,我们一起通过了无数游戏,留下了无数感动的记忆。 玩《最终幻想7》的时候,打到艾莉丝让萨菲罗斯一刀捅死,陆明哭得泣不成声,要知道他考试四科不及格,他爸拿皮带抽他都没掉眼泪,这么爷们儿的人,玩游戏能玩哭了,那是动了真感情了。最神的是有一次跟小流氓打架,他一边动手一边嘴里给自己配音,用的都是格斗游戏里的招儿,竟把在学校门口劫我们钱的小流氓,打得抱头鼠窜,我没想到这白白净净说话都腼腆的小胖子,居然会如此厉害,不免对他刮目相看,谁曾想混到今天这种地步。 陆明因为沉迷游戏,学习成绩半死不活,好在家里有关系,当上了公务员。性格比较宅,下班放假不出屋,只在屋里打游戏,唯一的哥们儿就是我。通过相亲认识了现在的老婆,那女的可能是看他工作稳定人比较老实,两人去年领证结婚,房子是女方出的,所以比较受气,在家里说话都不敢大声儿,一打游戏机就让老婆数落,他老婆脾气不好,如今怀孕五个月,更是说一不二,急了就摔东西,家里都没有过日子的模样了。今天两人打得厉害,他挨了几个脖溜儿,不仅游戏机被砸了,人也被赶出了家门,没地方可去,只好找我出来喝酒,说些压抑在心里许久的话,一边说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委屈劲儿让我都不忍多看。 我们那一拨儿玩家,只玩电视游戏,从雅达利时代开始,到任天堂红白机,世嘉MD、超任SFC、索尼PS、世嘉土星、世嘉DC、微软XBOX、索尼PS2一代代主机打过来,对网络游戏和电脑游戏提不起半点兴趣。陆明说他自己不赌不嫖,也不抽烟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打游戏机,每天朝九晚五,从不迟到早退,发了工资全交给媳妇儿,下班玩玩游戏,又不招灾又不惹祸,凭什么不行?如今让老婆把这个唯一的爱好都给断了,非让陆明跟她一起看电视剧,而陆明连选择频道的权利都没有,老婆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还必须让陆明在旁边陪着,要这么活一辈子,还不如直接跳海河里淹死。 原来结婚之后过的都是这种日子,幸亏我没那么早结婚,但我知道两口子过日子,免不了拌嘴,打架不算什么,只不过陆明这个人除了聊游戏时话多,平常却跟没嘴儿的葫芦一样,他媳妇对游戏机深恶痛绝,当然不可能跟陆明交流游戏剧情,所以从他媳妇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身上满是缺点的一面,必定是越看越厌,最要命的问题是房子是人家娘家给的,陆明实际上相当于倒插门的女婿,这样能不受气吗? 我有心劝陆明离婚,可一想他老婆都怀孕了,不考虑别的也得考虑这个孩子啊,只好劝他长点出息,我说:“你都是成家的人了,哪能玩一辈子游戏机,真要想接着玩,我给你出一招儿,等将来你有了娃,给娃买部游戏机,跟娃一起玩,那不就有借口了吗?再说你老婆都怀上了好几个月了,你就不能先忍耐一段时间,抗战那么艰苦,打了八年才坚持到胜利。你熬到你们家娃会打游戏机,又能用得了多久?哪天坚持不住了也别在家玩,可以到我那玩一会儿过过瘾,反正我一个人住在南市的老房子里,怎么玩都没人管。” 话能解心锁,果然不假,陆明让我这么一劝,还真想开了,也不打算投河了,吃完麻辣烫就回家给媳妇赔罪,准备长期抗战去了,他怎么赔罪我不知道,我只惦记着赶紧把这位爷打发走,我得赶回去接着攻略日式恐怖游戏《零》。 送走陆明,我骑着自行车回家,我没看时间,但已经很晚了,马路两边几乎没有乘凉的人了,只有个别人图凉快,搬了行军床在路边睡觉,我脑子里全是《零》的内容,这个游戏用照相机和恶灵战斗,胶卷相当于子弹,我琢磨着胶卷不够了,再遇上鬼可不好办,回去开机应该先到处转转,没准还有没捡到的胶卷。要说这日式恐怖和美式恐怖的差别挺大,老美习惯玩直接的视觉,总是搞些僵尸喷血之类很恶心的东西;而日式恐怖秉承东方含蓄的特点,很多时候是心理恐怖,看不见的东西越想越怕。我对前者不太在乎,后者那一惊一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日式恐怖,却让我欲罢不能。我估计我和小东一样,感到害怕的同时,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想要尽快揭开谜底,所以玩上瘾了。我打算回去之后一宿不睡,先把这款游戏通了再说,又想陆明结婚的时候我还很羡慕他,觉得成家独立生活,应该更自由了,谁知他落到今天这般境地,我还是再玩几年再结婚为好,可别跟陆明一样,前车之鉴,值得哥们儿警惕啊。 我思潮起伏,不知不觉到筒子楼下了,这里夜晚乘凉聊天的人早就散了,只有崔大离还没走,光着膀子穿条大裤衩,坐在小板凳上,旁边有个茶缸,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把一部小收音机放在耳边,也不知道是听戏还是听评书。 我从崔大离跟前过,顺便打了声招呼:“老崔,这么晚了还没睡呢?”崔大离一看见我,忙不迭放下蒲扇和收音机,起身把我的自行车拦住:“等会儿兄弟……”我怕让崔大离拉住了说话,听他侃起来那就没个完了,我还想回去攻略《零》呢,赶紧打马虎眼说:“今天实在太困了,真不行了,咱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崔大离说:“嘛行不行的,兄弟,哥哥这不打算问你件事儿吗。”我只好停下,问崔大离什么事?崔大离把我拽到一旁,不满地说:“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这好事还瞒着哥哥?”我说:“哥哥我越听越糊涂了,我这两天出门丢包放屁闪腰,净倒霉了,哪有好事儿啊?”崔大离说:“没劲啊,还跟哥哥来这套,你小子是不是搞了个对象?”我说:“没有啊,你是指大秀儿?她弟弟小东天天在我那玩,她是过去给她弟弟送饭。” 崔大离连连摇头:“不是大秀儿,大秀儿是咱邻居我还用问你吗,刚才你小子出门时坐你自行车后边那大妞儿,穿个白裙子的那是谁呀?也不说领过来让哥哥替你把把关,哥哥我可是过来人,在这方面比你有经验呐。” 我听崔大离说完心里好一阵哆嗦,大热的天竟出了一身冷汗,真他妈见鬼了,我刚出去找陆明吃麻辣烫,绝对是我一个人出去的,自行车后头哪驮人了?哪来这么个穿白裙子的女人? 【三、双尸奇案】 崔大离一看我吓得脸都白了,却得意地笑了起来,说道:“兄弟,你这胆子也太小了。”由于一直惦记着日式恐怖游戏《零》里面的情节,我当时真是差点让崔大离吓得坐在地上,听他这么说我气不打一处来,敢情你这跟我逗着玩啊。崔大离又正色说:“你瞧你胆子这么小,当哥哥的有些话,可不敢跟你照实说了。”我说哥哥你有点儿正经没有,我可没工夫听你胡扯了,我赶紧回去睡觉去,明天还得早起呢。崔大离赶紧说确实有事,我只好耐住性子听他到底说什么,崔大离说话胡吹乱哨,听他说点儿事别提多不容易了,说不上两句准跑题儿,他告诉我前些年107,也就是大秀儿姐弟俩租住的那间屋子,曾经出过人命。 因为那些年我没在这住,所以不知道事情经过。说这话快十年了,那时住在107的人家姓莫,夫妻俩带一个小孩,丈夫莫师傅是个老好人,妻子姓何,在中学当老师,三十一二岁,总穿一身白裙子,人长得很美很有风韵,小孩儿小名叫小胖。有一天两口子在屋里,小胖到外头玩,以往到了吃饭的时间,何老师肯定会出来招呼孩子回家吃饭,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外边天都黑了,其余的小孩都回家了,就剩小胖一个了,家里也没人出来叫他,小胖肚子饿了自己回家。推开门进去,一看莫师傅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一动不动,眼里全是血丝,何老师躺在床上盖着被也没动静,小胖以为爹妈在睡觉,桌子上也没有晚饭,饿得一边哭一边去找妈,到床边怎么推何老师也不动,他越哭声音越大,这筒子楼墙壁很薄,有邻居听孩子哭得动静不对,家里大人怎么也不管呢?邻居赶紧跑过来看看,一瞧可了不得了,坐着的莫师傅早已气绝,床上的何老师脑袋没了,只剩下一具无头尸体,床头从上到下流了好大一摊血。 这件事立刻轰动了,筒子楼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接到报案后警察来到现场,大伙不知道案发的经过,据说是莫师傅杀了妻子,107房间内用刀割下了人头,这间屋子就是第一现场。夫妻两个一直关系很好,周围的邻居们很清楚,两口子过得好好的没人不羡慕,这些年脸都没红过一次,莫师傅居然一刀杀了妻子,然后畏罪自尽,说出来谁会相信?可怜小胖年纪还这么小,爹妈都没了,最后孩子让爷爷奶奶领走了,这房子就这么空着。 案情全是街坊邻里这么传,可不是警方的结论,也有人说这案子的案情很离奇,首先是那颗人头下落不明,把这屋里翻遍了也没找到,莫师傅不可能杀人之后出去扔了人头,然后再回来自己死到屋里,附近没有任何人看到莫师傅离开过107;再有一个疑点,莫师傅怎么死的,到底是不是自杀,大伙就完全不知道了。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这件“双尸无头案”渐渐被人们所淡忘,107这间凶房倒了几次手,最后一任房主转租给了大秀儿,大秀儿是外地来的,根本不知道107房间里发生过什么事,这筒子楼里的老住户也不多了,街坊邻居们都喜欢大秀儿的为人,不愿意让她担惊受怕,当着她的面从来不提,她平时忙着裁缝店里的活儿,每天早出晚归,跟邻居接触也不多,自然是蒙在鼓里,好在没出过什么事。 崔大离跟我家是老街坊,有这种事不能按着不说,说出来是给我提个醒,让我没事儿别进107,那间屋子不干净,当年那件案子十分诡异,指不定哪天,何老师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就自己骨碌出来了。 我当时看不出崔大离这话是真是假,这个人平时说话不怎么靠谱,侃起来没边儿没沿儿,但无论107房间里是否真发生过双尸无头案,我听了这番话,到晚上也睡不安稳了,还不如不告诉我呢,只好先把继续玩恐怖游戏的念头搁下了。 我当天夜里给搬走的老邻居打电话问了一下,得知大秀儿租住的107房间确实出过这件命案,不过这楼里还算安稳,没听说闹过鬼,这也是有原因的,前边提过了,两百多年前“憋姑寺”出过一桩悬而未破的命案,官府怕这里有鬼怪出没,立了块保国安民的石碑,请高僧开过光,用于镇压邪祟之物。憋姑寺原址迁往蓟县,这石碑依然留在原地没动,日本人造这座楼的时候,把石碑埋到了地下,别看老南市这么乱,也许是有这块石碑镇着,从没出过不干净的东西,可以放心居住。 我听完之后把心放下多半,可一想到隔壁107发生过那么离奇的双尸无头案,仍是睡不踏实,夜里又下起了雷阵雨,雷鸣电闪让我心惊肉跳,第二天这雨还没停,天气预报说雷阵雨转中到大雨,我索性不出门了接着睡觉,凌晨才睡着,下雨天睡得还格外沉,一个噩梦也没做。 睡到下午三点来钟,小东来敲门想打游戏机,这时整个筒子楼忽然停电了,小东见打不成游戏机,缠着我到他家里看漫画,我想起107的双尸奇案,心里就觉得打怵,本来有心不去,拗不过这小子,只好去了,一看大秀儿也因天气不好没去裁缝铺,在家用缝纫机赶活儿,屋里堆满了布料。 大秀儿见我来了张罗着让我坐下,又给我沏了茶,我一看坐的那地方是张老式单人沙发,立时想到莫师傅大概就是坐在这死的,没准这沙发还是当年留下的。 我如坐针毡,赶紧起身说不愿意坐着,一眼看到屋里的床,不免又想到那具没有人头的尸体,忍不住问大秀儿:“这屋里家具都是以前的?” 大秀儿点头称是,全部是房东家留下的。 我说:“那个……床……睡着还舒服吗?”大秀儿道:“还行吧,你不愿意坐沙发,就坐到床上去吧。”我急忙摇头,在这间屋里还是站着比较舒服。大秀儿笑道:“你怎么有点奇怪?是不是饿了?等我忙完手里的活儿就给你们俩做饭。” 我说:“总蹭你家饭吃,早觉得过意不去了,今天停电,楼道里黑漆漆的怎么做饭,一会儿我做东,咱们仨儿出去吃火锅去,我知道一个肥牛火锅的小店,门面不太起眼,但虾滑做得太地道了,生意很火爆,要不赶在下雨的时候去,等座都能等得让人没脾气。” 没等大秀答应,小东早已举手同意了,我早晨中午都没吃饭,饿得心里发慌,带着大秀儿姐弟,到离家不远的饭馆吃晚饭。 当天兴致不错,我给大秀儿讲了我跟这座筒子楼的渊源。话赶话说到这提起来,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儿很穷,打庚子年之前,就住在南门城根儿底下,那时南门外全是漫洼野地,稀稀拉拉有几间小土房。爷爷的爷爷每天起早贪黑,从远处用小车拉土,把洼地一点点填平了,又捡砖头瓦片盖房子,然后卖给别人居住,这么逐渐逐渐发了财,大概也就是抗战胜利之后,把这座筒子楼也买下来了,包括周围的好几条胡同,全是我们老张家的。传到我爷爷这辈儿,那就是有钱的大地主了,用不着干活专吃房租,每月铁杆儿庄稼似的租子,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横草不拾,竖棍不捡,香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睁开眼除了收房租数钱,那就是提笼架鸟,下饭馆坐茶楼,找人扯闲篇儿。没几年全国解放,房产地业全充了公,我爷爷因此没少挨整,盼到粉碎四人帮改革开放落实政策,退还了106这么一间小房儿,又另外补了一些钱,以前的房产却都没了,要不然传到我这代,也用不着辛辛苦苦出去赚钱了。 我们吃火锅的时候聊了很多,跟大秀儿又熟了许多,然后我不知怎么又说到《零》这部游戏上,这个游戏为什么叫《零》,因为零用来暗示不存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就是鬼,你比如说107房间…… 说到这我才发现自己多喝了几瓶啤酒,险些把107双尸无头案的事说出来,这要是让大秀儿和小东知道了,晚上也没法睡觉了,所以我赶紧把话题转移到火锅上。 晚上从火锅店出来,雨还没停,我们没去别的地方直接回家,回到筒子楼发现楼道里仍是漆黑一片,这次停电的时间比往常要久,筒子楼里的线路老化,下完雨返潮,停电的情况经常发生,我也没当回事,拿打火机照着亮走进楼道,大秀儿和小东在我身后跟着。 筒子楼的楼道里杂物很多,能过人的地方非常狭窄,因为各个房间不过二十来平方米,有的一家好几口挤在一间屋里,所以楼道里的空间都被占满了,还有人晚上下班要把自行车推进来,免得放外面丢了,使这条楼道变得更为狭窄,有的地方要抬腿才能迈过去,地面流着污水,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又停着电,整条楼道里都没有人。 说话往里走,可打火机才有多大点儿亮,我摸着黑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忽然看到我家房门前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人,手里还拎着个人头。 【四、昆虫】 自从昨天半夜听说筒子楼107双尸无头案,我已经觉得很不安了,可能也和我正在攻略气氛非常恐怖的《零》有关,虽然有人告诉我筒子楼下有镇鬼的石碑,也还是有些发慌,这时在黑乎乎的楼道里,看到我家门前突然出来个人,我大吃一惊,扭头抱住了大秀儿,叫道:“有鬼!” 因为我是先入为主,而大秀儿和小东早已习惯了停电,根本没有多想,楼道里虽然黑,却不是完全看不到东西,别的住户有在屋里点了蜡烛,楼道中透出一些微弱的烛光,一看是有个手里拎着西瓜的人,虽然没见过,但肯定不是鬼。 我听说不是鬼,可也纳闷儿谁大半夜地站在我家门前,定睛仔细看过去,才瞧出来是陆明这家伙,我说:“你深更半夜不在家待着,怎么跑我这来了?” 陆明当着大秀儿的面,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说:“咱俩昨天不说好了吗,我可以到你这打游戏机,我家那部PS2让我老婆给砸了,我给她写了保证书,今后绝不在家打游戏了,今天她回娘家,正好明天周末,我就上你这来了,还给你买了西瓜和可乐,这不看你没在家,就在门口等你一会儿。” 我心说:“你这也太快了,昨天刚说完今天就跑来了,得了也别在这丢人现眼了,有什么话进屋再说。” 我跟大秀儿姐弟道了晚安,掏钥匙打开门,招呼陆明进屋,外面虽然下着大雨,但暑气难退,小屋里热得厉害,我进屋把窗户都打开了,问陆明:“可乐在哪呢?还凉不凉?” 陆明说:“等你半天你也不回来,可乐已经让我给喝了,这还有个西瓜……” 话没说完,筒子楼里突然来电了,陆明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他一提游戏那精神头儿立刻就上来了,张罗着插电源开电视,比在他自己家都熟,看到我刚打了个开头的那部《零》,忙说:“这个好啊,日式恐怖游戏,用照相机驱鬼退魔的系统很有新意,我早就想打了,敢情你都上手了……” 陆明自言自语,放入游戏抄起手柄就不撒手了,熬夜玩游戏得抽烟,他烟瘾不小,一根结一根,还催着我开电扇切西瓜关灯,整个过程中俩眼都没离开过电视屏幕。 我说:“你都有老婆快有娃的人了,怎么打游戏机还这么上瘾,你平时对待工作对待家庭能有对游戏的一半投入,也不至于混成这样。” 我说归说,我也有日子没跟陆明一起打游戏机了,SFC和PS那几年是我们玩得最疯的时代,记得当初整宿整宿的玩《大航海时代2》,家里还特意挂了张世界地图,地理考试有一道西班牙首都的填空题,我们俩毫不犹豫地填上“塞维尔”,结果当然是一分没得,现在想想,那都是多么峥嵘的岁月啊。 我收拾好了房间,关上灯跟陆明两个人攻略《零》,陆明是从头开始打,他这么多年玩的游戏难以计数,号称骨灰级玩家,玩任何游戏都不需要参照攻略,为了玩游戏还特意学过日文,所以上手很快,打一会儿就摸熟了系统。 屋里关着灯,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由于已经是深夜了,怕吵到邻居休息,我把电视音效开得很低,《零》的气氛阴森恐怖,整个游戏都是在深邃古老的大宅中进行,不时闪过的人影,空空走廊上响起的脚步声,枯井里伸出的人手,还有不期而至的阴魂,用老式照相机拍摄亡魂的战斗系统,也充满了紧张的压迫感,所以我们玩得非常投入,不知不觉已到了夜里十二点前后,电视忽然变黑了,电扇也同时停住,筒子楼里又停电了。 陆明急得不行,刚才好不容易解决掉一个很难缠的厉鬼,还没来得及记录,一会儿来电了还要重打。 我说:“没办法,这座楼比我爷爷岁数都大,年久失修,连雨天让电线都泡汤了,也许是保险丝断了,楼里的居民自然会去报修,估计过半个小时就能来电,先歇会儿。” 我懒得去找蜡烛,就在漆黑的屋子里,跟陆明一边抽烟,一边聊刚才的游戏,等来了电再接着打。 陆明说这游戏还真是不错,大半夜的玩这个,感觉尤其渗人,这才够劲儿呢。 我说我比你还紧张,昨天刚听说隔壁107出过双尸无头案,我都打算搬回去住了。 陆明的亲戚在公安局,想不到关于107的奇案他也听说过一些,来源应该比较可靠,当时死的是两口子,男的死因不明,女的死在床上,人头去向不明,到现在也没找着,外边知道的就那么多,实际上妻子的头还在107房间里,公安侦查的案情经过,基本上是这样,当时妻子正在睡觉,丈夫突然发狂,拿菜刀剁下了妻子的脑袋,把人头扔到了地下室里,然后自己坐在沙发上死了,没有死因。 法医解释死亡,一般有四种,其一是他杀,其二是生病老化死亡,其三种是意外死亡,最后一种属于神秘死亡,神秘死亡是医学至今解释不了的谜,就像恐怖片《午夜凶铃》里看过录像的人,让贞子变的鬼吓死一样,因为说有鬼是迷信的说法,法医只能承认那是因惊吓过度,导致心脏麻痹而死,筒子楼107房间双尸无头命案中的那位丈夫,正是典型的神秘死亡。公安人员到现场后,在房间地下室中找到了妻子的人头,官方认定的是丈夫因压力过大,心理失常把妻子杀了,然后因心脏停跳骤死,案子是这么给定的性,可私底下有人议论是闹鬼,否则案情解释不通,好在这个杀死自己妻子的丈夫,当时也死了,这案子可以就此了结,没有再追究下去的必要了。 陆明跟我聊了一阵,说晚上还没吃饭呢,只喝了可乐吃了半个西瓜,这会儿饿得撑不住了。 我说:“你事儿太多了,我这有个小酒精锅,你自己煮包方便面凑合凑合行不行?” 陆明说:“熬夜打游戏,喝可乐吃方便面那是配套的啊,怎么会不行呢?赶紧的,你这是什么牌儿的方便面,有红烧牛肉的没有?” 我给陆明找出东西煮面,闻着香我也饿了,干脆煮了两包,煮熟了面还没来电,也不能摸着黑吃,翻出一支手电筒,打开借点儿光亮,拿筷子挑起面来正要往嘴里送,就听隔壁房间里传出打碎瓷器的声音,我知道大秀儿姐弟住在隔壁,这会儿早该睡了,那屋子也许真闹鬼,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我顾不上吃再吃面了,拿起手电筒快步来到107门前,听里面有人说话,我敲了敲房门低声问了一句,大秀儿出来打开门,我看小东站在她旁边抹眼泪,忙问:“怎么回事你姐打你了?你说你姐平时多疼你,哪舍得打你,你是不是不听话了?” 大秀儿抚摸着小东的额顶说:“小东从小怕虫子,刚才有虫子爬到胳膊上,把他给吓坏了,屋里这么黑,也不知那虫子躲哪去了,你来得正好,帮我们找一找。” 我能理解小东的感受,我小时候也和他一样对昆虫感到害怕,我最怕的就是大飞蛾,这东西扑亮儿,夏天的夜晚经常往屋里飞,要不把它赶走我绝不敢睡觉,唯恐那东西落到我身上,甚至钻进嘴里。 我把陆明也叫过来帮忙,拿手电筒在房间里到处搜寻,很快发现墙上趴着只昆虫,弓起来的后腿儿长得出奇,我说虚惊一场,这是只蛐蛐儿啊,我不知安徽安庆地区怎么称呼这玩意儿,我们这管蟋蟀就叫蛐蛐儿,我告诉小东捉下来,明天斗蛐蛐儿玩。 陆明说:“你什么眼神儿啊,哪是什么蟋蟀,那是灶马。” 我仔细又看,还真是看走眼了,墙上的昆虫确实是只灶马。筒子楼下雨返潮,经常能看到这种虫子,长得像蟋蟀和蟑螂的混合体,身躯透明发黄,两条后腿儿又粗又长,学名可能叫灶马蟋,民间传说里灶王爷上天时要骑这东西,是灶王爷的坐骑,所以得了灶马这么个称呼。旧时炉灶的砖头底下都是这种怪虫,一踩一堆黄水,揪掉了脑袋还能爬到半天才死,有时还往煮饭的锅里蹦,我对灶马之类的东西也有点发怵,不敢用手去捏,拿拖鞋底子拍上去,把墙上这只灶马拍死了。 我刚用鞋底子拍死这一只,陆明就发现墙角还有,接连打死了三四只灶马,屋里暂时找不到别的了,我看墙下的地板有裂缝,可能这些灶马是从潮湿的地下室里爬进房间,我用屋子里的布料压住裂缝,让大秀儿和小东安心睡觉,等明天我带上两瓶杀虫剂,到地下室里喷一圈就没问题了。 这时又来电了,大秀儿和小东对我千恩万谢,我也飘飘然觉得自己成英雄了,免不了自吹自擂一通,跟陆明回去接着打游戏机。 陆明像是觉得很意外,他说:“你小子该不是逞能吧,几年前那件双尸奇案,不就是出在隔壁107的事儿吗,死人脑袋也是从那间地下室里找到的,你明天还敢进去对付灶马?” 【五、灶马】 我刚才只顾着在大秀儿面前冒充好汉,回屋经陆明这么一提,猛然意识到107发生过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凶案,死过两个人,妻子被丈夫用菜刀剁下了人头,扔到地下室里,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但是毕竟过去好几年了,大秀儿和小东一直住在107里,也从没说房间中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既然把话说出去了,明天再找借口不去的话,我可跟大秀儿张不开嘴,我一想不能让陆明看热闹,我让他早上跟我一起去地下室除灶马,哥们儿弟兄不仅能同甘,也要做到能同苦,要是打退堂鼓,以后别再到我家来打游戏机。 不让陆明打游戏机,那还不如要他命呢,他当即表态:“你划条道儿,是个顶个滚顶板,还是手牵手下油锅,哥们儿眼都不带眨的,不过咱可得提前说好了,我以后过来打游戏机,你都得把可乐香烟方便面给预备足了。” 等到早晨天亮,外面那雨始终没停,只是下得很小了,大秀儿今天要去裁缝铺,我让小东留下,给我和陆明打个下手,早晨我们仨去吃了碗馄饨,顺便买了一瓶敌杀死除虫喷雾,以及灭蟑灵、口罩和手套,准备彻底铲除筒子楼里越来越多的“灶马”。 回来的时候,崔大离也起了,外头下雨出不去,一大早就在楼道里跟路过的人胡吹,说他们老崔家以前也是大户人家,住在竹竿胡同,那胡同里有件宝贝,就是老崔家那条竹竿,这竹竿也没多长,刚够伸到天上去,夜里一捅,漫天的星星都跟着晃动。 崔大离看到我们三人拎着东西回来,忙问:“恁么了兄弟?介是要干吗?”我说:“楼里返潮,地板下的灶马都爬到屋里来了,这不想放点儿药吗,哥哥你正好闲着,一会儿过来跟着忙活忙活。” 崔大离赶紧表示遗憾:“哎哟,太不凑巧了,哥哥今天中午在红旗饭庄有个饭局,有两拨人打起来了,非让你哥哥去给说合说合,别人没这面子啊,你看都这个点儿了,哥哥得赶紧过去了,这要去晚了非出人命不可……”说着话就推上自行车溜了。 我知道崔大离是怕苦怕脏,编个借口远远躲开了,本来也没想过让他这个只会耍嘴皮子家伙的帮忙,他跑了这筒子楼里还能清静一些,摘下小东脖子上的钥匙,打开107的房门,进到屋里开始干活。 整座筒子楼里,只有这间107带地下室,地下室的面积和上面的房间一样大,四周是水泥墙体,砖头铺地,砖头下边是一层木质地板,已因受潮而糟烂腐朽,当初是为什么修的,早就没人知道了,我觉得应该是个储藏室,但底下太潮湿了,放杂物都不行,一直这么空着,大秀儿和小东搬到107一年多,也从来没下去过。 地下室的入口在墙角,一大块方方正正的木质地板,天气酷热潮湿,地板膨胀开裂,边缘有很大的缝子,灶马潮虫蟑螂之类的东西,全是从这里爬进屋的,堵上也没用,这房子太老了,墙壁和地面裂缝很多,想根治也不现实,只能在地下室喷些药,然后撒上一些灭蟑灵,至少能把今年夏天对付过去。 灭蟑灵是陆明推荐的,说是参考古代文献里的秘方,那是一种黑色碎米般的药,人闻不出味道,可蟑螂却很容易被它吸引,吃过之后狂性大发,大的咬小的自相残杀,都咬死才算完,吃一粒就能灭一门,陆明老丈人家就用这种药,效果非常好,这些年都快忘了蟑螂长什么样了,不过还不清楚对“灶马蟋”是否管用。 我听完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这也太狠了,那些蟑螂没有怨念吗?让我想起以前玩过一个叫镰鼬之夜的恐怖游戏,游戏里有个古老的日本民间传说,深夜镰鼬在老鼠洞前怪叫,能让洞里中老鼠吓得发疯互相咬噬,也是惨遭灭门之祸,一死死一窝。 陆明说蟑螂老鼠本来就是四害,应该铲除,你发扬人道主义精神也得分场合,咱今天还干不干了? 我说四害也不见得都该死,听我爷爷讲,当初四害里居然还有麻雀,你说小麻雀捡点儿掉地上的米粒吃,招谁惹谁了,怎么也成一害了?那些年除四害,仅是我爷爷下放的那个地方,就动员了上百万群众到处撒毒米,敲锣放炮拿竿子追麻雀,吓得麻雀们只能在天上飞,一直飞累死才掉下来,一个战役消灭了几千万只麻雀,我小时候听这事都觉得心里不忍,不过既然是对付灶马蟋和蟑螂,咱们也只好“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把这些虫子送去另外一个世界。 陆明说:“我算服了你了,你比你们家对门儿那位大哥还能侃,咱赶紧干活吧,忙活完了还能打会儿游戏机,明天星期日我媳妇儿就回来了,我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零》打通了。” 小东表示他也想去打游戏机,我说你们俩都是什么人啊,干这么点活儿还要讲条件,再说下去都中午了,不过闲聊几句,我们忽略了地下室发现女尸人头的事,也没之前那么提心吊胆了。 我指挥陆明和小东,把堆在墙角的布料挪开,揭开地板露出地下室的入口,一股潮腐的烂木头味儿立刻返了上来,这地下室不通电,只能用手电筒照明,我往里面看了看,手点筒照到的墙壁上,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除了灶马蟋还有墙串子,蟑螂的个头儿比常人拇指都大,墙串子胆小,被手电筒的光亮照到,立刻逃进了砖缝,灶马蟋却凶悍呆板,傻头傻脑的你不碰它就不动。 我们本来想用除虫喷雾剂,一寻思这地下室里不通风,喷了起雾剂可就下不去人了,我让陆明下去撒药他死活不去,小东在我揭开地板之后,显得十分害怕,总往陆明身后躲,我以为是他胆小惧怕灶马蟋和墙串子,没怎么放在心上,反正这种活儿小孩也帮不上忙。 陆明给我出个了主意,小时候他们家住平房,床底下出了个蚂蚁窝,还有很多带翅膀的飞蚂蚁,爬得满屋子都是,没法儿住人了,陆明的老娘烧了一壶滚沸的开水,对着蚂蚁窝浇下去,所有的蚂蚁全给烫死了,如今也可以给107房间的地下室灌点开水。 我说真看不出来,你小子外表忠厚,损招儿还不少,这叫地图兵器啊,办法是不错,可在地下室没法用,地下室的墙缝里也有灶马,你总不能让水在墙里头横着流,开水灌下去根本烫不着那些虫子,再者灶马跟蟑螂的存活能力超强,开水未必烫得死,我看还是必须下药儿才行,要不然再下几天雨,这屋子就没法住人了。 事到如今我只好自己下去,找了身破衣服穿上,戴上口罩,打着手电筒从梯子上下去,这一天正好是周末星期六,筒子楼里的居民大多在家,大人不上班,小孩不上学,可想而知这楼道里乱哄哄的有多热闹,在屋里都能听见,可我一进这地下室,身上捂这么严实,仍是感到一阵阴冷。 地下室里莫名的阴森,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就觉得身后有人盯着我,举起手电筒四处照了照,除了虫子和长在砖上的苍苔,整个地下室里什么都没有。 我不免又想起发生在此的双尸命案,那颗被菜刀剁下来的人头,皮肤一定很白,披散着沾满鲜血的漆黑长发,滚落在这地下室的某个角落,眼睛是否还睁着? 我承认我是玩日式恐怖游戏《零》太投入了,再这么乱想下去可没法干活儿了,我尽力让自己不去想那颗人头的事,抬头让陆明把除虫药递下来,抠开几块铺地的砖头,用手电筒一照,砖下全是墙串子和灶马蟋,看得人脑瓜皮子一阵发麻,我抓紧时间把药撒到各处,又用喷雾剂往墙缝里喷了一下。 刚忙活到一半,忽然听陆明在上边招呼我,让我赶快上去。我听陆明的声音很急,显得不太对劲儿,抬头问他着什么急?是不是出事了?陆明却不说什么原因,就让我快上来,有什么事儿上来再说。我当时有种不好的预感,陆明不会无缘无故让我赶快离开地下室,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跟先前一样没有任何东西,这阴冷寂静的地下室,仿佛与喧嚣的楼道属于两个世界,急忙爬着梯子上去,盖上了地板,我问陆明为什么突然把我叫上来? 陆明顾左右而言他:“没事没事,那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我还不是怕你在下面让虫子咬了,药也撒得差不多了,咱收拾收拾冲个澡,接着打游戏机去。” 我跟陆明从小学认识,到现在多少年了,一看他这神色,我就知道他有些话没说出来,我也不问,把房间收拾好,看时间快中午了,锁上107的房门,筒子楼里各家各户要洗澡,得到走廊尽头的公共浴室,中午做饭的人在那洗菜没法去。我们仨奔了老南市的中华池,在那泡了个澡,中午出来找个门口的回民小饭馆,一盘八珍豆腐一盘孜然羊肉,再加一大碗醋椒鸡蛋汤,三碗米饭,干完活儿洗完澡也真是饿透了,吃得碗底儿朝天,回去打游戏机,到下午六点来钟大秀儿回来,把小东接走买菜做饭去了。 我问陆明:“你现在该说实话了,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地下室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六、烧纸】 陆明听我问之前的事情,先把手柄放下,莫名其妙地反问我:“你在地下室……没……没看着什么?” 我说:“107地下室里什么也没有啊,我看见什么了我?你觉得我应该在那地方看见什么?” 陆明松了口气,说道:“什么都没看见就好,也没什么要紧的,接着打游戏……” 我按住游戏机的手柄不让他拿:“打什么游戏,你今天要不把话说明白了,以后别想上我这蹭机。” 陆明说:“不至于这么紧张,其实我也是什么都没看着,可能当时想太多了怕你出事。” 我说:“不可能什么原因都没有,我就问问你,当时为什么会担心我出事?” 陆明说出实话,原来我在地下室撒药的时候,他和小东在上面等着,小东突然说地下室里躲着个小女孩,小东怕她会让虫子咬了。 陆明听小东这么说,身上立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太瘆人了,地下室里除了砖头和虫子,哪有什么小女孩?听老辈儿人讲,小孩子眼净能看见鬼,小东看见的女孩不是鬼还能是什么?陆明越想越怕,担心我出事,赶紧把我叫上来了,现在想想也许是紧张过度了,都是玩这个超级恐怖的《零》玩的,说完他又闷头打游戏机去了。 我这一瞬间感到全身冰冷,小东几乎每天都来我这打游戏机,以我对这孩子的了解,这是个很朴实的孩子,因为老娘身体不好,从小让他姐姐拉扯大,只念到一年级就辍学了,他从来也不会撒谎,如果他真的看到地下室里躲着个小女孩,那不用问肯定是见到鬼了,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问题是107房间的地下室,为何会有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小女孩,据我所知107发生过双尸无头案,莫师傅一家三口,夫妻俩带个小胖小子,从我以前跟我爷爷奶奶住的时候,莫师傅就住在107了,是莫师傅父母留下的房子,只不过那时还年轻没结婚,印象里是特别热心肠的人,前几年夫妻两个全死了,小胖子被亲戚领养带走,所以就我所知道的107房间,几十年以来从未没有过什么小女孩,这小女孩哪来的?又是怎么死的?她的亡魂为什么要躲在地下室里?跟那件离奇的双尸无头案有没有关系? 这一连串的疑问,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出现,我看不见鬼,也找不着明白人问,筒子楼107房间发生命案的时候,公安人员一定把地下室翻遍了,如果有什么线索,早就找出来了,我再进去找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我很担心大秀儿和小东继续住在107会不会出事,鬼知道地下室里那个阴魂不散的东西想怎么样。 当时我没跟陆明多说,也难怪他老婆骂他,这厮见了游戏机比狗见了骨头都亲,两眼盯上屏幕就离不开了,连续几天不吃不喝不睡都没问题,玩到星期天下午,他老婆给他打电话催了好几次,他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柄,屁颠儿屁颠儿地赶去丈母娘家接媳妇儿了。 我想了一夜,有些话得找大秀儿姐弟俩问明白了,我决定先问小东,第二天晚上小东刚跟她姐回家,就立刻来我家报到,跟小孩说话不能一本正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才能问出实情。 我偷懒这习惯不是一天两天了,打游戏也是如此,不像陆明那样每句对话每个道具甚至隐藏剧情都不肯错过,我也喜欢打RPG,可对枯燥的练级战斗毫无兴趣,每当需要练级的时候,比如在一个固定区域反复转悠,不断遇敌战斗积累经验值升级,我就交给小东来完成,我自己则到旁边抽根烟看看报纸,给朋友打电话聊聊天,什么时候小东把等级练够了,我才接过来继续发展剧情。 那天我们玩的是《幻想水浒传3》,我把手柄交给小东,小东开始认真地战斗升级,把一拨接一拨的杂兵和小怪替我换成经验值。 这时我问小东:“东子,你们家屋里住了几个人?” 小东愣了一下神儿,才回答:“住了两个人。” 他要是不愣这么一下,直接回答屋子里住两个人,我也就用不着再往下问了,可他这一愣神儿,我心知坏了,准是怕什么来什么,107那间屋子里确实有问题,我装得若无其事,对小东说:“不是有三个人吗,那小女孩住哪?” 小东和陆明一样投入,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说:“哥你也见过那个女孩子,我跟我姐姐说她还不相信,哥你看我又升级了……” 我哪里还有心思注意游戏里人物的等级,继续问小东:“那个女孩子一般在什么时候出来?” 小东一边打着游戏一边告诉我,深夜做梦醒过来,经常能看到那个女孩子,穿着红裙子在屋里绕着床走来走去,他同那女孩子说话,对方也不理睬,一会儿又下到地下室里去了,小东也把这事告诉过大秀儿,大秀儿以为这孩子是在说梦话,一直没当回事。 我感觉小东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不用再问,问多了反而会让小孩觉得害怕,我倚着墙坐下,点了支香烟,用力吸了一口,望着天花板仔细琢磨这件事,无外乎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小东做噩梦,这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并不存在,可经常梦到同样的情形,这个梦本身也古怪得紧了,第二种可能比较大,在107房间的地下室里,真有一个阴魂不散的小鬼,我的直觉告诉我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而且这件事绝不简单,也许跟发生在107房间的“双尸无头案”有很大关联。 我不指望我能把那件早有结论的案子再破一次,我只希望大秀儿姐弟有个安全的住处,虽然现在没出什么事,等哪天真出事再后悔就晚了。 小东在我这玩了一会儿,大秀儿和平时一样,做好饭菜端过来,我故意吃得很慢,小东几口扒完饭,又接着替我练级去了,大秀儿也没回屋,要等我吃饭了她好收拾碗筷,我趁这机会跟她提了一下小东做梦的事,我没敢直接说你们屋里有鬼,但大秀儿听我提到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她告诉她也在夜里看见过那样诡异的情形,像梦又不是梦,怕吓着小东,从来没有明说,她一开始也曾怀疑过屋子里有鬼,可问遍了周围的老住户,都说打这筒子楼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大秀儿这才把揪着的心松开,认为是自己大白天忙活得太累了,夜里才会做噩梦,住了一段时期也没出现过其余的怪事,一来是这筒子楼的旧房便宜,二来距离她的裁缝铺很近,所以没有搬走。 我说应该没事,老房子年头多了,难免有些怪事,你要是信得过我,这件事儿我一定帮你解决了。大秀儿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在这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我听大秀儿这么说,骨头都酥了,可说完有点后悔,这次又把话说大了,想不出应该如何是好,搜肠刮肚寻思了一宿,没什么好办法,只好找懂行的老辈儿人问了问,人家说一般遇上这样的情况,烧点纸钱就没事了。 我第二天拿了个火盆,跟大秀儿一起到地下室烧纸钱,我烧着纸钱念叨说:“那谁你拿钱来吧,拿完了钱该去哪去哪,别留在我们楼里不走了,我们这没人招过你没人惹过你,你要有什么事儿放不下,可以托个梦给我,我能办的就帮你办了,力所不及办不到你也别见怪……”说到这觉得不太好,赶紧又说,“等会儿等会儿,我胆小你就别吓唬我了,有事还是给陆明托梦吧,他们家地址和电话号码麻烦你记一下……”烧完纸,把纸灰从地下室撒成一条线,撒到最近的十字路口为止,据说这样就行了。 烧完纸钱,过几天我问陆明:“最近有没有什么情况?这些天过得好不好?” 陆明还蒙在鼓里,他说:“过得挺好的,除了在家挨老婆打骂,打不上游戏机之外,生活和工作还都不错,可不打游戏机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你知道不知道,《潜龙谍影2》可快出了,年底大作如云啊,玩不上真想跳楼……” 我说谁问你这个了,睡得好不好?没做什么梦?陆明说:“睡得当然好了,做梦能打游戏机啊,我梦里把好多想打没机会打的游戏都通关了。” 我听他这么说,知道是没有鬼给他托梦了,我同样什么都没梦到,107房间没再出过什么怪事,从此一切和往常一样,筒子楼里的人们白天上班下班接孩子,回到家买菜做饭,晚上吃饱喝足了,到楼底下乘凉扯闲篇儿,日子过得庸庸碌碌,但是安稳平和。 后来又过了些年,筒子楼危房改造被拆除了,拆迁时从地下掘出了憋姑寺古碑,当时报纸和新闻上都有提及,我跟大秀儿也终归无缘走到一起,她们姐弟回安徽老家去了,那时我早把107的双尸无头案,以及地下室里躲着个小女孩的事情全忘了,整天忙着出差开会,但是有一天我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 【七、托梦】 梦里我好像又回到了早已不复存的筒子楼,我恍惚中推开一间房门,想看看有没有我认识的人住在其中,可我感觉看到门后漆黑的房间,如同一盘播放着某段记忆的录像带,我看不到画面,里面的内容却出现在我脑海中: 莫师傅是个开货车跑长途的司机,他因为赶路疲劳驾驶,在一条公路上撞死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莫师傅下车去看,发现那小女孩脑袋都被碾没了,他当时怕得要命,脑子里一片空白,都不知道怎么开车回的家,到家才意识到是肇事逃逸,而且出了人命,晚上一闭眼就是那个没有人头的小女孩。 妻子何老师看出丈夫惶恐不安,一问问出经过,就哭起来了,如果莫师傅被抓起来,她和小胖都没法活了,劝莫师傅把此事瞒下来,反正那条路很偏僻,事发时也没有目击者,夫妻两个就此守口如瓶,消除了全部证据,可莫师傅心里不安,总觉得那个小女孩阴魂不散跟着他进了这筒子楼,从这开始人就不太正常了,有一天他看到那小女孩就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莫师傅吓坏了,这小女孩的脑袋分明在交通事故中被撞没了,怎么可能又长出来?莫师傅以为屋子里有鬼怪,那冤魂讨命来了,他为了保护妻儿,拿菜刀剁下床上那个小女孩的头,拎到地下室想埋起来,可下去才发现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哪是什么小女孩,分明是自己的妻子何老师,披头散发两眼不闭,好像在问莫师傅:“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头剁下来?” 莫师傅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扔下妻子的人头,回到屋子里坐下抱住脑袋痛哭,这时他又看见那个身穿红衣的小女孩从地下室爬了出来,莫师傅当场被活活吓死了,这就是“107双尸无头案”的过程。 那个小女孩的亡魂,从此被困在了107房间,白天躲在阴冷的地下室,下雨的时候感觉万箭穿心,灶马蟋在身上到处乱爬,只能在夜里出来找路,可是感觉有座大石碑把路挡住了,直到我和大秀儿烧了纸钱,把纸灰撒到路口,它才跟着纸灰走出筒子楼。 您要问我这个梦是怎么回事,我根本解释不了,我跟陆明说了他也不信,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我只能说我自己是一个逻辑思维比较强的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筒子楼107房间双尸奇案和地下室的小女孩,这两件怪事在我心里纠结得太久了,是梦中的主观潜意识把这些线索联系了起来,只是我在梦中一厢情愿的念头,这是我最愿意相信也是最愿意接受的结果,我始终不认为我梦中梦到的案发过程是事实,但是……谁知道呢? 第十八章 大闹石帅府 古代的很多笔记文献中,都记载着非常离奇的古彩戏法或仙术,西方人认为这些魔术太奇幻太神秘,现实世界不可能存在,即使真有,也近似幻术,而不能称为魔术,诸如《聊斋志异》里提到的《种梨》《偷桃》,全是幻术,但也并非完全失传了,在民国年间,曾有一班杂耍艺人,往来于河北河南两省卖艺糊口,这伙人就会变“偷桃”的戏法,其技通神,接下来咱就讲讲这套近乎仙术的戏法。 民国时期的中国,内忧外患,混战不断,手握重兵的大军阀首领石国宝,人称石阎王,本是土匪出身,性格残忍嗜杀,这年深冬,恰逢石国宝之父石老太爷八十大寿,石国宝广发请柬,在省城的帅府中大摆宴席,遍请达官显贵和黑道匪类,入夜后天降瑞雪,席间又有许多伶人戏子助兴,百般巧艺,千种能为,热闹非凡。 正在摆设酣畅时节,有显贵说道:“石老太爷喜欢看变戏法的,最近城里有伙杂耍艺人,使得好手段,特意请来为寿宴助兴。” 石老太爷大喜:“老夫专爱看变戏法儿的,快请上来。” 那显贵一挥手,吹打手的锣鼓点儿立刻停下,从边厢上来一个年轻道士,带着一个粉面小道童,后边是两个壮汉,抬了一口大木箱子,齐到席前行了一礼。 石老太爷屏住喧声,问下边:“你们都会变什么玩意儿?” 道士说:“小人这口箱子,有个名目,唤作百纳仓,乃是天下至宝,没有它变不出来的东西。” 石老太爷笑骂:“你们若是能变出金条银元,还用得着在街上卖艺?无非江湖伎俩,却也敢口出狂言?” 道士不卑不亢地说:“太爷容禀,纵然家中金银堆过北斗,不如学门手艺好度春秋,小人们虽是市井之徒,却凭真实本领吃饭,从不敢胡言乱语,既是说天下的东西都能变得,那就是样样都变得了。” 石国宝从未见有人敢顶撞老太爷,暗暗动怒,脸上顿时布满了杀机:“量你这变戏法的江湖手段,也敢拿来小觑本帅?这在坐的宾朋好友里,也不乏三山五岳的英雄,水旱两陆的豪杰,什么大世面没见过?你既敢说大话,就请在座的诸位当个凭证,你与我从这箱里变三样东西,倘若果真变得出来,本帅给你一箱金洋钱,可要有一件变不出来的……”他说着话拍出手枪,冷笑道:“若有一件变不出来,本帅就要留下你一条性命,三件都变不出,便杀光你这伙贼男女。” 其余宾客见石国宝动了杀机,都纷纷相劝,说今天是给老太爷做寿,以石大帅虎威,何必跟这些跑江湖的一般见识。谁知那道人却说:“石大帅一言九鼎,小人们敢不敬从,只是不知究竟要变何物,还请大帅示下。” 席上众人一听这话,都认为这道人确实是活腻了自己找死,可也有些人觉得此人既然敢说大话,恐怕果真有些高明手段亦未可知,所以都不再多言,而是静观其变,要看这场戏如何收场。 石国宝眼珠子一转,先命人将箱子抬到跟前,仔仔细细从里到外看了一遍,见里面确实空无一物,也没有夹层机关,就说:“你给变只仙鹤出来。”那道人将块黄布蒙住箱子,把手望虚空里一招,叫了个“来”字,再打开箱子,赫然现出一只红顶白羽的大仙鹤,在座众人轰然叫好,彩声如雷。 石国宝和石老太爷都吃了一惊,没想到这道士好奢遮的手段,果然了得,不过变戏法的门道,无非是“撵、过、月、别、开”几项而已,不是暗中夹带,就是障眼法了,今天是石老太爷寿日,变仙鹤梅花鹿这些祥瑞之物,乃是本等的勾当,必是事先有所准备,大帅让他变什么不好偏变仙鹤,倒让这厮显了本事。这第二件可得出个稀奇题目,好好难为难为他。 石国宝正自计较,石老太爷却心生一计,色迷迷地说:“兀那道士,你变个美人儿出来看看。” 道士笑道:“太爷好兴致。”说罢又用黄布一盖,叫声“来”字,再揭开箱盖,就见箱中站起娇滴滴一个美人儿,明艳不可方物,目送秋波,对石老太爷道个万福:“恭祝老太爷寿比南山。” 这叫大变活人啊,四座喝彩声一阵高似一阵,石老太爷看得两眼发直,连连称妙,石国宝却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说老爷子你可真是老糊涂了,这年头二八的大姑娘插了草标在街上卖,还换不了一袋子米面,变出个活人来又有什么新鲜?可这大喜的日子,总不能让那道士变个死人出来。 石国宝正觉为难之际,八姨太对他耳语了几句,石国宝喜上眉梢,在八姨太脸上狠狠扭了一把:“老子没白疼你。”然后对那道士说:“古时有个白猿偷桃的典故,为后人留下他奶奶的好一段至孝佳话,老子只想学那白猿献桃,可惜现在天寒地冻,反了时令,又上哪里去找桃子?你不如就从这箱子里,给老子变个鲜桃出来。” 白猿献桃这是有名的古代典故,在座的宾客大多知道。相传春秋时鬼谷仙师有片桃园,种着西王母给的仙桃,命弟子孙膑看守。孙膑谨遵师命,带着剑守着桃园,他发现从山上来了只小白猿,这小猿猴偷偷摸摸往园中窥探。孙膑假装没看见,夜里躺下睡觉,睁开一只眼注视着外头的动静,就见那小白猿蹑手蹑脚溜进桃园,摘下一枚仙桃就要开溜。孙膑纵身而起,一把抓住了偷桃的小白猿,当场没收了贼赃,拿根绳把小白猿拴上,等着明天交给师傅发落。这白猿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其性通灵,被孙膑抓住之后掉下泪来,口作人言,原来这小白猿的娘老白猿卧病,馋了想吃个桃子,它才来鬼谷仙师的园中偷摘仙桃,恳请孙膑手下留情。孙膑也是孝子,动了恻隐之心,当即把小白猿放了,拿了仙桃让它带回去。老白猿吃了仙桃病就好了,为了表示感谢,把猿洞里藏的兵书送给了孙膑。孙膑得窥天书,从此成了兵家之祖,孙子兵法名传千古。而白猿仙桃也是成了典故,里头带着至孝的寓意,中国人讲究百善孝当先,你去外面做再多好事,在家不孝顺爹娘,那也算不上好人,因为大德上亏失了。 那道士听到石大帅的吩咐,果然面露难色,周围的人也都觉得石帅这招可真够损的,想那道士口出大言,毕竟是江湖上争彩头的把戏,变个仙鹤变个美女已属难得,你真让他在这数九隆冬大雪纷飞的时节变出鲜桃,这不明摆着是要逼他把性命留下吗?石大帅满脸坏笑,从桌上抓起手枪摆弄起来,只等那道人说句变不出来,就当场一枪崩了他。 谁知那道人愁眉苦脸的挠头想了一阵,对石国宝说:“既然石大帅吩咐下来,小人们只好舍命去天上盗仙桃了。”说完揭开箱盖,里面显出一捆长绳,他抓住绳头,用力望头顶一抛,那绳却挂在了半空,并不落下,随即越放越高,顷刻间将箱子里的长绳都放尽了,只留下绳尾在手。 众人全都抬头观瞧,可此时天色已黑,又下着漫天大雪,高处灰蒙蒙的一片深邃,谁都看不清这根从空中笔直垂下的绳子,究竟是挂到了什么地方,不由得议论纷纷,猜测不一,总不会是挂在了云中? 这时那道人唤过哑子道童,指了指半空,那哑子道童会意,攀着长绳向半空爬去,他身手敏捷轻快,跟个小猴子似得越爬越快,眨眼间已不见了身形。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都抬头上望,偌大的帅府里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忽从天上坠下一物,直落入箱中,道人伸手捧出,竟是一枚顶枝带叶的大蟠桃。 石老太爷活了八十岁,没见过如此肥大饱满的桃子,看起来不似人间之物,莫非这世上真有仙桃不成?道人说:“如今这时节,人间哪有桃子?这是王母娘娘御花园中的仙桃,凡人吃上一口,百病全消,至少能延寿一纪,小徒冒死上天盗得此桃。” 满座宾客齐声道贺,都说这是石大帅好事办多了,又兼为人至孝,积下大德,感天动地,在老太爷八十整寿之际,吃了这颗仙桃,定能长生不老,这段佳话今后如能流传开来,美名必然播于四方,世上就再也没那白猿偷桃什么事了。 石老太爷闻言哈哈大笑,抱着桃子就啃,奈何嘴里没牙,怎么啃也啃不动,石国宝同样是得意至极,觉得有了面子,便顺台阶就坡下驴,不再与那道士斗气,并传令手下取来重金奖赏。 可那天上忽然又掉下圆溜溜一件东西,众人以为又是一枚蟠桃,谁知凑近一看,都吓了一跳:“娘的娘啊,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这时空中又接二连三掉下胳膊大腿,一件件落在地上,那道人捶胸顿足,大放悲声:“我这徒儿为了给石老太爷盗仙桃,竟失手被天兵天将拿住,惨遭乱刃分尸了,可怜你这自幼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 道士号啕大哭,自责不该把话放满了,害死了自己的徒弟。 帅府里喜庆热闹的气氛,顿时都被他这一场大哭给哭得烟消云散了,众人见这小孩不过七八岁年纪,竟遭惨死,都觉心下不忍,没心情再继续饮酒取乐了。 石国宝也觉有些变扭,就加倍多给财帛,打发这道人赶紧离开,别在这哭丧冲了寿宴。 那道人在众人注视之下,一边抹泪,一边收了赏钱,将道童的胳膊大腿一一捡入箱中,扣了盖子,忽然猛地一掌击在箱盖上,叫道:“徒弟,还不出来谢赏!” 那箱盖呼地一声,被从里边猛撞开来,只见那个先前被大卸八块的道童,周身血迹未干,但肢体不知何时已都复原如初,只是还不能弯曲,面目也扭曲僵硬,他僵尸般蹿出箱子,直接跳到桌上,脸对脸冲着石老太爷,哑子开口称谢:“谢老太爷打赏!” 石老太爷正装了假牙在啃蟠桃,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还以为是死人诈尸或是府里闹妖怪了,顿时惊得翻了白眼,从太师椅上溜到了桌子底下,张着大嘴直挺挺躺倒在地,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石国宝在旁边也自吓得不轻,骂声见鬼了,掏出枪来就要射那道童,可蓦地里冷风袭人,灯烛皆暗,整个石府内外漆黑一片,伸手不能见掌,黑暗中老婆哭孩子叫,上上下下乱作一团,也不知撞翻挤坏了多少人。 等石国宝的部队举着灯笼火把赶进来,早已不见了那伙变戏法的踪影,石老太爷受惊过度,就此一命呜呼了,府中财物也被偷了一空。 原来这伙变戏法的艺人,全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其首领曾在唐代古墓壁画中,窥得失传千年的古老幻术,尽得其妙,听闻石国宝残暴不仁,就带手下扮过来搅乱寿宴,趁机将帅府金银盗取一空,用以赈济黄河灾民。 第十九章 太平间异闻录 【上】 以前听过这么个故事,说村中老刘家突然来了个老太太,这老太太身体不好,咳嗽很厉害,说几句话就要咳嗽一阵,她很喜欢哄小孩,常给村子里的小孩们讲故事。最常讲的一个故事,是说某个卖糖稀的货郎赶路回家,他在途中走得疲乏,恰好经过一片林子,便停下脚步倚着大树歇息。这时出来位青衣客人要买糖稀。糖稀就是以前说的拔糖,货郎白天做完了买卖,担子里还剩下一点糖稀,都给那青衣人舀了出来,这买卖本小利薄,不能白给,但把剩下的糖底子都给了那位客人,分量可比平时多得多,价钱也要得少。那青衣人接了糖稀,一边迫不及待用舌头舔,一边告诉货郎,自己听见吆喝就急着出来买糖稀,身上没带钱,现在回屋取一趟给送出来。此时暮色低沉,林中模模糊糊像有房屋,货郎就点头应允了。那青衣客人转身走了,货郎左等右等,等到天黑了也不见那人出来送钱,最后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索性找上门去,径直走到近前,这才发现哪有什么村舍人家,只有一座荒芜的阎王庙,殿宇森严,蓬蒿丛生,野草间狐兔出没,并不见半个人影,殿前一个青泥小鬼,神态形貌跟先前那客人别无二致,嘴角上还有没抹干净的糖稀。 除了这则“小鬼买糖”的故事,老太太还讲过一个与此类似的事情,也是一个套路。她说有个卖花的小贩到外方做生意,走来走去走到一处乡村,打一户人家里,出来个很瘦的大姑娘,看样子十八九岁,那姑娘挑了朵花戴在头上,告诉小贩进屋拿钱,然后就再也不出来了。小贩不干了,进去找人要钱,然而那户人家里,却只有孤儿寡母,三十多岁一个寡妇带着小孩,母子两个相依为命,根本没有什么大姑娘。小贩不信,认定那个姑娘藏在屋里,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终于在门后找到一把扫帚,扫帚上插着一朵花。 老太太经常讲“扫帚精买花,小鬼买糖”之类的故事,小孩们也都喜欢听,听着听着就听上瘾了,有一天老太太没出门,村里的小孩们等了半天,以为老太太得病了,大伙都不放心,就到那户姓刘的村民家里去探望,可那家人却说从来没有这么个老太太,孩子们不信,那个老太太分明每天从刘家出来讲故事,怎么可能没有此人? 这件事惊动了四邻八乡的村民,人们聚集到刘家,从里到外只不过那几间房舍,的确没有那个老太太,这光天化日的不是见鬼了吗?众人正诧异间,忽听床底下有咳嗽声传出,但那床架子很矮,底下根本藏不住人。村民们无不大奇,揭开床板往下一看,只见有个老刺猬蜷缩在床下。刺猬咳嗽起来和人的声音一模一样,它被村民惊动,趁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匆匆钻到墙后的洞穴里,从地下溜走了,打这以后再也没人见过它。 以上这个段子,是听邻居老刘头讲的,他就是《我的邻居是妖怪》里提到那位刘奶奶的老伴,老家是农村的,据他说真有这种老刺猬成精的事,反正我是没见过,他这么一说我这么一听,不过老刘头的亲身经历,可比这些乡下田间地头的传闻更离奇,因为老刘头的工作很特殊,他是在同和医院停尸房看更的。 首先得说明一下,确实有这家医院,但同和医院这名字是编的,涉及真实地址也不太合适,您知道是离老城里比较近的一家大医院就行了。这医院至少有上百年历史,自从天津卫有八国租借地的时候,德国人就在城西开了一家医院,那既是同和医院的前身,也一度作为驻扎美国大兵的营盘,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北京猿人头盖骨失踪之谜,这件事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日军侵华战争爆发前期,那时为了避免战火损伤国宝,想暂时把头骨运到美国保存,正是在同和医院装箱运往美国本土。北京人头盖骨是考古界最重大的发现,无价之宝,它的下落扑朔迷离,至今没有任何线索或证据能指出它究竟落在了谁的手中,但头盖骨最后出现的地方,很可能就是这座“同和医院”。 北京人头盖骨不止一个,总共有五个,都是1929年~1936年期间,在周口店龙骨坡出土的化石,这几块距今60万年的直立猿人遗骸化石,一出土就震惊了海内外,当时正在打第二次世界大战,头盖骨又在战乱中神秘失踪,成了一桩无法破解的悬案。 当然也有说美军是从秦皇岛带走北京人头盖骨的,这事还没有最终的定论,结果就是日军已经袭击了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美全面开战,带走头盖骨的这些美国人被日军俘虏,北京人头盖骨从此下落不明。 日军侵华后,把这里改建成了大型医院,前中后四座宫殿式的大楼,两边各有一座规模较小的两层配楼,主楼楼高四重,上铺绿色的琉璃瓦,从顶子看像唐时宫殿,楼体灰砖大窗,又有些欧洲的西洋格调,这类中不中洋不洋的建筑,是日本人所谓的“和风”。 同和医院经过日军的扩建,主要用来收治华北战场上的伤兵,到了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医院被国民党控制,平津战役之后解放军占领天津,同和医院见证过这一幕幕的历史风云,直到现在还是数一数二的大医院,那些近百年的建筑大部分保留至今,不仅是那几座大楼,周围的树木也很古老,这样的地方如果发生什么怪事,可是一点都不出奇。 不过咱这回讲的并不是“北京人头盖骨失踪之谜”。头盖骨的事我不知道,老刘头也不知道,只是说到同和医院过往的历史,顺便提几句,主要还是说老刘头看更值夜那几年,在停尸房里的一连串怪事,拿老刘头的话来说:“当年让死人吓了那么一次,现在这三魂七魄还没完全归位呢,这把老骨头得少活十年。” 【中】 老刘头生在东北的一个偏远农村,有过参军当兵的经历,复员后在城里当了工人,也成了家生了孩子,七十年代退休,托人在医院里找了份工作,就是在后楼看更值夜。这工作还算不错,后楼晚上根本没人去,夜里一关灯四下里全黑,老头一个人坐在门房里喝着茶,听听话匣子里的评书,高兴了来包花生米整上两盅老酒,跟着话匣子里播的京戏,摇头晃脑地哼上几句,这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唯一让人感到心里不安稳的,便是医院后楼侧面的太平间,因为那是死人睡觉的地方。 同和医院的布局很规矩,面南背北三座大殿般的楼房,主楼正门朝南开,从高处看是个“三”字,配楼分布在左右两侧,好像这“三”字两边各有一个竖道,晚上一过八点,主楼门诊停了,东面的配楼还设有急诊,夜里过来看病的人也是络绎不绝,急诊通宵达旦,到天亮才停,西侧的配楼则是库房和锅炉房。 当中头一座主楼叫1号楼,里面主要是门诊,在一楼进门的大厅里挂号划价抓药,二楼三楼是各个诊室,顶层是机关,2号楼是做手术的所在,3号楼为住院楼,再往后还有座4号楼,也就是后楼,4号楼和3号楼住院部相距较远,中间隔着一片池塘,那是让住院病人出来透风放松身心的所在,包括池塘和4号楼在内,统称为后楼,这一带最僻静,一过下班的时间,除了看更值夜的老刘头,后楼就没别人了,但这里还有一些人类之外的东西。 老刘头每天晚上都在同和医院后楼,对这一带了如指掌,月黑的夜晚,不用手电筒照亮也走不错路,4号楼尽头设有太平间,太平间的名称可多了去了,比如“殓房、陈尸房、往生室”等等,归根结底是停放死尸的地方。 近代中国才管停尸房叫“太平间”,要说这名称也有讲究儿,有人说这个词是打西方引进的,还有人说是取“太平无事”之意,八九十年代电影院的安全出口,都用红灯显示“太平门”三字,和“太平间”半字之差,很容易联想到停尸房,大概后来有人注意到这件事了,最近这些年电影院里的侧门,终于都改成“安全出口”了。 4号楼有太平间和解剖室,那些抢救不回来的患者死了,尸体登记注册之后,一律先存到4号楼里,太平间中有八个冷藏柜,可以存放八具尸体,再多就没地方放了,平时也用不到那么多,一般都是两三具尸体,放几天便有家属请来灵车,运到火葬场烧化。 生死有别,人鬼殊途,老刘头最开始在4号楼看更值夜,自然也害怕,后来时间长了就看开了,这人活一辈子,到最后谁都免不了来太平间躺上几天,而且人死如灯灭,放死人的地方最安静不过了,都说诈尸闹鬼多么多么吓人,可谁亲眼见过?犯不上自己吓唬自己,所以他就习以为常了,其实比起太平间里的死尸,更可怕的是这后楼里还有些活物。 1976年唐山大地震,天津由于跟唐山处于一条地震带上,也发生了不小的地震,因地震死亡的人数也接近万人,伤者更多出十倍,全市的医院和停尸房都挤满了。 地震是在深夜时分发生,当晚老刘头照常来值夜班,入夜后整个同和医院的1号2号楼全都没人,医院前头大门传达室还有位看夜的大爷,东侧的急诊楼则是灯火通明,此外就是住院部的3号楼,里面有些住院治疗的患者,以及值班的医生护士,池塘北面的后楼也是一片漆黑,只有老刘头那间小屋亮着灯,那晚天气闷热出奇,好像要下暴雨似的,老刘头在屋里听着收音机,就感到憋得喘不上气,于是拎起手电筒,走到楼外透透气,出门抬头一看这天,心里立刻“咯噔”这么一沉。 同和医院后楼没灯,楼前是很大一片水塘,老刘头夜里值班主要职责是防火防盗,当晚似乎憋着一场暴雨,空气里一丝儿凉风都没有,他出来透气的时候,无意中一抬头,本来是阴云密布,此时就看天上跟着火了一样泛着红光,现在说是地震前释放地磁,那会儿可没人懂这个,看完就觉得天象反常,不知道要出什么事,这时听湖里有阵诡异的响动。 4号楼前的这片湖,被称为“青泊湖”,虽然有个湖名,但面积只比普通的池塘略大,不过是个天然的水泡子,据说底下通着河,湖很深,里面鱼虾也多,老刘头听着湖水有响声,以为是有人偷着溜进来游泳,这个湖属于医院里的景观湖,水下情况复杂,也曾淹死过人,向来禁止游泳钓鱼,可夏天天气炎热,仍不时有人偷偷摸摸来游泳,老刘头忙举着手电筒照向湖面,他这手电筒是值夜专用的,是放八节电池,特别长,需要用绳子挂到脖子上那种大电筒,一照能照出去二三十米,照到湖面上就见浮着一个白乎乎的东西。 老刘头眼神还不错,看出来那是条翻了白肚的死鱼,可随着手电筒光束的移动,发现湖里漂浮的死鱼不计其数,响声都是那些鱼将死未死时吐泡的声音,按民间的说法这叫“鱼翻坑”,通常认为是有外来的野生大鱼,游到了此处,把湖里原本的鱼都咬死了,绝不是什么好征兆,老刘头正感吃惊,眼前又出现了更为骇人的一幕。 后楼荒僻,附近经常有老鼠出没,医院里每个季度都下鼠药,但收效不大,老刘头也屡受骚扰,夜深人静之际听到推门的响动,起身查看,一般都是老鼠引发的动静,总是不得安宁,所以他见了老鼠就打。当晚他站在湖边正看那些死鱼,忽觉有个东西,“嗖”的一下从脚边蹿过,定睛一看是只油蹄儿大耗子,这耗子大得跟小猫似的,老刘头被它吓了一跳,刚要抬脚去踢,却见无数大大小小的老鼠,成群结队的从黑暗中蹿出,活像大难来临,头也不回地奔着湖里跑,那些巨鼠如同下饺子一样,稀哩哗啦跳到湖里全都淹死了。 老刘头年轻时当过几年兵,又长期在太平间守夜,胆子自然是挺大的,这次却真是心里发慌了,按说值夜班的不让喝酒睡觉,可天一黑后楼就再没有人过来,所以老刘头总在小屋里存瓶酒,夜里喝两口解闷,他当场跑回屋里一口气喝了半瓶二锅头,一点感觉没有,没过多久地动山摇,发生了那场被载入灾难史的大地震。 这次地震唐山是震中,唐山震后完全变成了废墟,那还是在“文革”末期,外国媒体不让进来采访,咱们国家自己报的震级是九级,日本则说是十级,因为日军侵华时,曾在唐山建了一座很大很高的烟囱,那烟囱能对抗九级地震,连这烟囱都倒塌了,地震的猛烈程度可想而知,同一地震带上的天津受灾不小,震级也达到了六七级,由于同和医院建筑坚固,几乎没有受损,作为主要救治站,医护人员加班加点抢救伤者,太平间的冷冻尸柜早都装满了,其余的尸体来不及处置,只好在太平间里多放桌子,把尸体摆在桌子和手推车上,再蒙上一块白布,此时正是天气最热的夏天,尸体放不到一天就有臭味了,离着4号楼很远都能闻到,人们从那路过只好带着大口罩。 灵车每天不间断地往来于医院和火葬场,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太平间里的死尸终于少了,不过还有两具尸体,停在4号楼十几天,仍然没被拉去火化,那天深夜在太平间把老刘头吓着的,正是这两具尸体。 【下】 地震之后,同和医院太平间里有两具尸体,一直没被送到火葬场烧掉,停放的时间久了,最初又没及时冻起来,尸身都生出了一片一片的黑斑,至于没火化的原因,老刘头一个看更守夜的,自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根据以往的惯例来看,多半是没主家认领,或是枪毙的死刑犯,留着给医学院的实习生做培训用,也可能是要摘取器官制作医学标本,这些事不便多问,他哪想得到有天夜里就诈尸了。 当年那场大地震,房屋倒塌比较严重,许多人无家可归,盖了好多临建房,可很少有人发愁,家家户户包饺子吃捞面,因为那时候都是大锅饭,国营单位工资照发,房子塌了国家给盖新的,思想上完全没负担,并不是今天不上班不做买卖,明天就得挨饿,所以得空就包饺子,那个年代饺子就是普通家庭最好的伙食了,尤其天津人特别爱吃饺子,逢年过节必包饺子,比如大年三十吃饺子,大年初一早上头一顿饭,照样还是饺子,但要吃素馅的,图这一年素素净净平平安安的彩头,初五又要包饺子捏小人,除却年节,平时歇班也好这口,这算是跟饺子较上劲了,震后各个工厂单位全都停产了,大伙闲着没事当然包饺子吃捞面。 那是震后半个多月的一天,老刘头家里也包饺子,韭菜羊肉馅的,老伴给他装了满满一饭盒,怀里揣上两头蒜一瓶酒,傍晚来到后楼值班,等医院后楼的人下班走干净了,天也黑了,瞧天色又要下雨,满天阴云,不见星斗。 老刘头和往常一样,先挎上手电筒,拎着一大串钥匙,在4号楼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该关的灯都关上,该锁的窗户都锁上,他想起停尸房里还有两具尸体,特意过去看了一趟。 医院里避讳提及死尸,停尸房要说成太平间,死尸用“大体”来称呼,这和消防局把着火说成“走水”是一个意思,不管怎么改朝换代,中国人历来就相信忌讳的重要性,老刘头也不例外,他在4号楼值夜班许多年,从不踏进停尸房半步。 太平间位于楼道最深处,白色的大门上有窗户,隔着窗口用手电筒照进去,太平间内部的情形一目了然,八个冷藏柜分两层集中在左侧,大红的数字编号突兀醒目,右侧是几张铁床,以及底下装有轮子可以推动的滑车,大概是心理作用,不管多热的天,走到太平间附近也让人感到阴森冰冷。 老刘头不用进去,每次都是检查一下门上的大锁,习惯性地拿手电筒往屋里照一照,看到铁柜子都关着,证明什么事都没有,心中便觉得踏实了,当然这些年也没出过事,最大的事无非是闹耗子。 那天晚上天黑之后,他和平时一样,巡视到太平间门口,顺便看了一眼,大门上着锁,里面的冷藏柜都关着,一切正常,于是溜达回自己的小屋,拿开水焐热了饭盒里的饺子,一边听着话匣子,一边喝酒吃饺子,这工作多悠哉啊,正这时候,猛听轰隆隆一声巨响,雷声震得玻璃窗都跟着发颤。 这场大雨憋了一整天,晚上九点多钟下起来了,雷声滚滚,大雨瓢泼,每次下雨,老刘头就觉得紧张,毕竟是在停尸房守夜看更,按民间迷信的说法,打雷很容易引发尸变,头些年值夜班遇上雷阵雨,出过这么一件事,那天深夜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听那动静就不善,老刘头亲眼瞅见有火球围着医院后楼打转,他心惊肉跳地等到转天天亮,发现楼顶瓦檐塌毁一角,里面让雷火击中了一条两尺多长的大蝎子。 当晚这场大雨,狂风呼啸,雷鸣电闪,让一个人在后楼值班的老刘头提心吊胆,他年轻时虽然当过兵,但没打过仗,兵种也是铁道兵,专门修铁路,连枪都没摸过,加上老家在农村,迷信思想比较严重,不免疑神疑鬼,觉得要出什么事,坐了一晚上没睡,雷雨到后半夜才停,这时天已经快破晓了,以往湖边墙角下蛤蟆蛐蛐的叫声此起彼伏,此刻却是万籁俱寂,周围一点动静没有。 老刘头坐不住了,平常到这个时间,趁天亮之前还要再巡视一遍,一看表,凌晨四点来钟了,他急忙起身穿上鞋,打开手电筒到后楼各处察看,走到停尸房门口,楼道里一片漆黑,用手电筒一照,看到门上的锁没问题,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凑到窗口往太平间里头看,顿时是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哎哟!” 前半夜过来看的时候,太平间的尸柜都关得严严实实,此刻一看,其中两个尸柜竟然莫名其妙地打开了,屋里面黑咕隆咚,站在门外看不到尸体是否还在其中,老刘头吃了一惊,还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看岔了,揉了揉眼定睛再看,没错,太平间的大门紧锁,可屋里存放尸体的柜子却无缘无故打开了,总不能死人自己打开的? 老刘头想到这,感觉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他在太平间看更值夜好几年,一直没出过什么大事,至多有几只老鼠半夜在楼道里捣乱,不过停尸房里肯定没老鼠,况且那得是多大的老鼠,才能打开尸柜?那个年代的人责任感强,遇上这种情况,除了害怕心慌,第一时间却先把钥匙掏出来,打开门锁,快步走进太平间看个究竟,结果往冷藏柜里一看就傻眼了。 一直停放在太平间的两具尸体,都不见了踪影,屉柜把手上还挂着单子,按医院规定,每次把尸体从冷藏柜里拽出来,哪怕只看一眼,也要当班的人签字,什么时候把尸体运走,这张硬纸卡片做成的单子就归档封存。老刘头在医院干了这么多年,知道凡是挂着单子的冷藏柜,里面必定有尸体,现在却是单子还在,尸体不见了。 老刘头发现太平间冷藏柜里的尸体没了,心里连连叫苦,这功夫脑子就不够用了,想不出那两具尸体能跑哪去,不管惹出什么事,自己这看更值夜的都脱不开干系,随后才注意到冷藏柜开了半宿,太平间里跟冰窖似的,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寻思这么大的事瞒也瞒不住,尽快通报医院才是,冒出这个念头,立刻转身往外走,挎在肩膀上的手电筒也跟着掉转了方向,冷不丁看到那两具冻得梆硬的尸体,就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站着。 老刘头进屋时,光顾着看打开的冷藏柜,没注意房门两侧的情况,哪曾想到死了很多天冻得硬邦邦的尸体,竟会站在身后。黑暗中突然看到那满是尸瘢的死人面孔,老刘头吓得“嗷唠”一嗓子,一屁股瘫坐在地,当场就口吐白沫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刘头当场被吓得人事不省,幸好是在医院,没过多久天光大亮,被上早班的人发现送去抢救,险些落了个半身不遂的毛病,从那开始再也不敢到太平间看更巡夜,谁劝都不管用,他认定那天晚上遇上尸变了,要不是天将破晓,这条老命早就没了。 同和医院经历过百年岁月,像这么邪门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深夜无人的太平间房门紧锁,关在冷藏柜里的两具男尸,居然自己跑了出来,一时间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搅得人心惶惶,没过几天,那两具尸体就被送到火葬场烧化了,太平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那天深夜尸变的事,不久之后被公安部门查明了真相。 当时给出了一个解释,说是经过公安局的侦破,发现医院3号楼住院部里,收治了一个病号,地震时被砸成了脑震荡,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又不知道受过什么刺激,觉得停尸房里的死人很可怜,就在夜里偷偷溜出病房,撬开太平间后窗跳进去,把冷藏柜里的尸体搬出来,跟那俩死人说了半宿的话,天快亮的时候,他侃够了又跳出窗户,悄悄返回了病房。风雨交加之际,值班的老刘头并未察觉有人进出太平间,反正这是个官方的说法,主要以稳定人心平息谣言为目的,老刘头本人根本不信。 以上是我亲耳听老刘头所言,那时他不在医院看更已久,但因为有过那段经历,总认为自己算半个郎中,比普通人多些医疗常识,其实说来说去全是农村的土方子,我记得他看到别人熬鱼炖肉或吃桃子李子,便会劝告那些人尽量少吃,俗传“鱼生火肉生痰,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唯有饽饽保平安”。 鱼生火肉生痰,这话很容易理解,桃饱杏伤人是说桃子对肠胃不好,肺热的人也不适合吃桃,饽饽是土话,说白了就是玉米饼子,吃粗粮最安稳,这是老一辈儿人的观点,唯有李子树下埋死人这句话,我一直不解。 我那时常问老刘头,为何说李子树下埋死人?难道李子树都长在坟地里不成?老刘头告诉我,并不是李子树下都有死人,李子这种东西阴气最重,如果附近有坟地,李子树就会生长得格外茂盛。时隔多年,老刘头早已去世,他的相貌我都快记不清了,但他说的这些话,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第二十章 带血的钞票 前边讲过一段“筒子楼里的无头尸体”,是当年流传很广的恐怖故事,在20世纪80代还有个“带血的钞票”,也有很多人会讲,我住老南市的时候,曾听崔大离讲过此事,身边的一些朋友也会讲。 “带血的钞票”是一则根据真实新闻改编的怪谈,我听过很多人讲起这件事,每个人讲的细节都不一样,不过主线差不多,是讲有两个朋友,某甲和某乙,合伙到外地做生意,运气不错发了财,回家时把赚来的钞票装在一个提包里。 某甲见财起意,不想跟某乙平分这笔钱,于是在路上找个偏僻所在,趁某乙不备将其杀害,并且残忍地将尸体大卸八块,分别掩埋到各处,然后拎着提包,独自踏上归途。 某甲当晚住到一家小旅店里,关上房门数钱,这才发现某乙的鲜血流进提包,那些钞票上沾满了血迹,随后这一路都不太平,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怪事,某甲到家时照镜子,突然看到某乙的鬼魂全身是血,站在他背后,原来是死后阴魂不散,一路跟到了家中。 一般讲到这个地方,听者基本上已经听得入神了,正是又惧怕又想听的时候,讲述者便突然抬高语气,做出厉鬼掐人脖子的动作,能把人吓一大跳,屡试不爽。据传还有人因为听这个故事,被吓得心脏骤停至死,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吓人,吓死人”。 “带血的钞票”虽然是吓唬人的段子,但它来源于真实事件,报纸上有过新闻报道,这件事发生在80年代,那时很多人到广州进货,蛤蟆镜、喇叭裤、录像机、流行歌曲的磁带之类,带回来绝不用发愁销路,不少个体户整天坐火车往返做生意,从南方进货到北方赚钱。当时有两个合伙做这种买卖的人,其中一个图财害命把合伙人杀了,分尸藏匿,从广州回来的路上,终日提心吊胆,总以为有鬼跟着自己,最后承受不住心理压力,到公安机关自首。此事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传来传去逐渐变成了一个专门吓唬人的段子。 我第一次听这段“带血的钞票”,是住老南市那会儿,听崔大离所讲。那时候的崔大离风华正茂,二十来岁在国营大厂做钳工,有一份人人都羡慕的铁饭碗。崔大离没什么文化,特别爱看连环画,我家里有许多小人儿书,他经常过来一看一下午,晚上到门口拉个小板凳开侃,不愧是崔老道的后人。 不过我们那栋筒子楼里,还住着一位连崔大离都很崇拜的工程师老赵。赵工“文革”时戴过帽子挨过批斗,下放在新疆的戈壁荒滩上劳动改造,到80年代那会儿,已经平反退休很多年了,不过算不上高级干部,也住筒子楼。他这一辈子有很多传奇经历,给我们讲过很多故事,我至今都还记得他所讲的“摄影队老爷岭挑灶沟天坑历险”。 《我的邻居是妖怪》这本中短篇小说合集,我选取的内容,大多是我自己和身边之人古怪见闻,本章题目是“带血的钞票”,但只是用这个话题作为开头,在最后这一篇中,我想把赵工于老爷岭天坑遇险的事写下来。 【一、老爷岭天坑地洞】 日本关东军侵占中国东北,为了抵御苏联的机械化部队,关东军在边境线上修筑了绵延数百公里的防线,每一段防线都设有要塞,那是牺牲了十几万中国和朝鲜劳工筑成的战争机器,号称“东方马奇诺防线”,建成后为了保守秘密,用机枪将劳工全部处决。 这种要塞一般都以山脉丘陵为依托,控扼开阔的平原,由山底挖掘,用钢筋混凝土构筑,最厚的地方水泥层厚达数米,要塞一律分地上和地下两部分设施,地上有战斗掩体和暗堡,地下有指挥部、粮库、弹药库、发电所、浴室等设施,纵横交错犹如蛛网,其复杂程度连当年的关东军中都无人走遍。 1945年开始,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拿东北老百姓的话来说:“大日本帝国不行了,小小的了。” 同年8月9日,苏联红军正式进攻东北,机械化部队如同滚滚铁流势不可挡,但打到关东军重点防御的这段要塞时,受到了日军的顽强抵抗。苏军动用了大量坦克、飞机、火箭炮之类的重型武器,同日军展开持续血战,一直打到26号才彻底攻占防线,此时距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宣告结束,已经整整过去11天了。 1954年,抗美援朝战火的硝烟尚未散尽,中苏关系还非常密切,出于宣传目的,苏联决定实地拍摄一部纪录片,片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是那些遗留在深山老林中的日军工事,记录苏联红军为了消灭法西斯,曾在此浴血奋战的事迹。 那时赵工还是电影制片厂的工作人员,因为到苏联留过学,俄语说得好,被组织上派来协助苏方的纪录片摄制组。整个小组一共有六名成员,中苏各有三人,苏方是大胡子导演格罗莫夫、摄像师契卡、年轻的女助理娜佳,中方这边是赵工和技术员小陈,名叫陈为民,还有个向导外号大腮帮子,是个参加过“东北剿匪、辽沈战役、抗美援朝”的老兵,因为负过伤,所以打完仗回到地方武装部担任保卫工作,他以前是山里的猎人,脸部轮廓长得带有朝鲜族特征,两边的腮帮子很凸出,在部队里大伙就管他叫大腮帮子。 大腮帮子唠嗑儿时喜欢蹲着抽烟袋,他身经百战,一肚子深山老林里的故事,而赵工在他看来是见多识广,两人在一块儿取长补短,关系处得不错。不过大腮帮子不怎么喜欢苏联人,当年苏联红军是打跑了小日本鬼子,可也没少祸害东北老百姓,这些老毛子都不是东西,但这些话他也不敢说,上级安排的任务又不能不完成,只能心里不痛快。 纪录片摄制组的行动,在当年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到山里拍摄一下日本关东军和苏联红军交战的废墟,不过那一带人迹罕至,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大腮帮子带了支单筒老式猎枪,防备遇上野兽。进山后经过一条深沟,大腮帮子告诉赵工,这地方叫挑灶沟,已经离日军要塞不远了,再翻过前边一架叫老爷岭的大山就能到。 赵工把这些话翻译给苏联老大哥,助理娜佳听了感到十分好奇,问赵工挑灶沟是什么意思?这一下还真把赵工问住了,这三个字分开都能解释,合起来却没法说,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地名? 苏联小组这三个成员,导演格罗莫夫是个胖老头,其实可能也没多老,但俄国人显老,据说以前还参加过卫国战争,拍摄战地电影立功,得到过列宁勋章,一副志高气昂神气活现的派头,背了一支俄国产的双管猎枪,说是防备土匪,其实是想在路上打猎,途中对三个中国人呼来喝去毫不尊重。 大高个契卡是摄像师,顿顿饭离不开烈酒,为人木讷冷漠,话也不多,导演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只有一头金发的娜佳年轻开朗,非常和善可亲,能说一些中国话,赵工一见她就让人家迷住了,大腮帮子时常提醒赵工:“老毛子臊性,我的同志哥你可不能犯错误。” 此时让娜佳一问,赵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问大腮帮子,挑灶沟这地名是怎么来的? 大腮帮子说这地方深山野岭,以前没有具体的地名,后来日本关东军为了修筑防线,把防线以外的几个屯子赶到这集中居住,这叫归大屯,屯子里的人敢走出去半步,如果让日本人看见立刻枪毙。可这条山沟里水不行,那种水里连鱼都没有,喝多了就要人命,屯子里的人们只好自己动手挖河引水,用了两年多才挖出水来,那时候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咱东北土话,管一家人死绝户了叫挑灶,这屯子里的人死得一个不剩,因此得了挑灶沟的地名。 一行六个人走到山沟深处,果然有个空无一人的荒屯,东北话屯子就是村子的意思,想到挑灶沟里的人死绝户了,走到附近便觉得有些可怕。 天很快黑下来了,小组在屯子里过夜,按计划明天翻过大山,到老爷岭要塞拍摄纪录片,如果一切顺利,最多两天就能完成,然后再从原路返回。 众人在宿营地一同吃晚饭,特批的罐头和面包,要不是跟苏联老大哥一起,赵工等人根本吃不上这些东西,可摄像师契卡还觉得不够,到河边捉了两条鱼,用树枝穿起来,架在火上翻烤,胖老头也上前要了一条,跟契卡边吃边喝,一会儿就喝多了,躺下呼呼大睡。 赵工想起大腮帮子说这条山沟里的水不能喝,水里也没有鱼,后来才从别处挖出了水源,苏联人抓鱼的河流,应当是后者,可他看这两条鱼的模样很奇怪,以前从来没见过长得如此狰狞的鱼,不禁啧啧称奇。 这山里大腮帮子没有不知道的事,他告诉赵工和小陈,以前深山里的猎人就见过这种鱼,个头大样子凶,只有老爷岭挑灶沟一带的河里才有,据说是让日军杀害之人的亡魂所变,从来没人敢吃。小陈闻言吃惊不小,想告诉苏联老大哥这种鱼不能吃。赵工不以为然,对小陈说没有必要,迷信的怎么能当真,或许这是从来没被人发现过的古老鱼类,但转天急着赶路,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也没意识到这个发现有多重要。 第二天天气不太好,乌云厚重,看起来要下雨,但小组要赶时间,收拾好行囊,天一亮就出发了,路上还是下起雨来,便冒雨前行,翻过林海覆盖的大山,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荒原,山底日军要塞残存的洞口,仿佛张开的大嘴,走进潮湿阴冷墙体斑驳的隧洞,立时会有阴风浸体,毛骨悚然的感觉。 格罗莫夫心生感慨,指点着水泥掩体上残留的弹孔,一边往里走,一边对其余几名小组成员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当年这里有日本关东军的两千多守备军,依托坚固厚重的地下掩体殊死抵抗,伟大的苏联红军付出了巨大牺牲,终于攻占了关东军阵地,在那次战役中牺牲的苏军指战员,他们的功勋必将永垂不朽。 其实小组在外面拍摄了一些素材也就够了,隧洞里漆黑阴冷,地形也很复杂,没必要进去,不过大雨转为暴雨,外面暂时没法拍摄了,格罗莫夫执意要去看看,赵工等人劝不住他,只好跟随前往。用手电筒照明往里面走到山腹深处,发现后面的墙体因地震裂开,露出一道大裂缝,把耳朵贴到墙上,能听到远处有流水的声音。 格罗莫夫虽然意犹未尽,可没有绳子,往前无法确保安全,只好回头,可谁也没料到,这时候雨势越来越大,山体上发生了滑坡,泥石流呼啸着落下来,然而当年为了使这个地势险要的要塞失去作用,要塞的正面已被苏军爆破炸塌,挡不住泥水沙石顿时灌到里面。 拍摄纪录片的六名小组成员,听到外面声音不对,知道出不去了,撒开腿没命地往山腹中奔逃。其实这就是命,老爷岭这片深山,几十年没下过这么大的暴雨,早来一天晚来一天都赶不上,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 赵工等人跌跌撞撞跑进了山体的裂痕深处,倾泻下来的泥石流,已把身后隧洞掩埋得严严实实。摄像师契卡走慢了一步,不幸让泥沙活埋了,格罗莫夫抢出摄像机,舍命狂奔才得以逃脱。泥水淹没了膝盖,不断流向深处,还好不再有泥沙灌入。 赵工等人遭此巨变,皆是面如土色,感觉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困在地震形成的山体裂痕中无路可退,只好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大腮帮子打着手电筒在前头探路,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很久,竟穿过了山壁。这老爷岭的山腹中是个大洞,亿万年水流冲刷切割形成的漏斗,所以中间有个倒喇叭形的大洞穴,上窄下阔,穿过厚达十几公里的山壁岩层,就能抵达这个大洞穴。 洞穴里并不是一片漆黑,离地面两百多米的高处,有个通到外面的山口,抬头往上看,像是悬着个浑圆的天窗,可以看到阴霾的云层中雷电闪动,雨水不断从上落下。幸存的五个人穿过山壁岩层,看到眼前的地形都是倒抽一口凉气,感到万分绝望,这个洞穴是天然的陷坑,周围陡峭光滑的岩壁全是倒斜面,再大的本事也别想攀爬出去。 大概是亿万年间泥土和种子从洞口掉落,在这天坑地洞底部,正对着高处洞口的位置,堆积出了一座山丘,上面生长着很多见都没见过的茂密植物,山丘四周是很深的地下水,再往远处洞壁边缘就太黑看不清楚了。 赵工等人从岩层裂缝中走过来,往下看小岛觉得眼晕,太高了,掉下去别想活命,可往上看距离洞口不远,可就差这么一段距离也飞上不去,格罗莫夫想出个主意,把每个人的皮带都连起来,应该可以抛出洞口,只要逃出去一个人,剩下的也有救了,要不冒死尝试,就得活活困死在这个天坑地洞里。 众人都同意格罗莫夫的主意,刚要采取行动,赵工忽然听到漆黑的身后传来一阵怪响。 【二、高空坠落】 拍摄纪录片的小组,有五名成员死里逃生,但是困在老爷岭的天坑地洞里,正想尝试将腰带连在一起,也许能搭住洞口爬出去。 这时赵工发觉漆黑的洞壁上有些响动,听上去很是古怪,他问小陈:“你听到什么没有?” 小陈吓得都懵了,摇头表示什么没听到:“这老爷岭天坑与世隔绝,除了遇险被困的这几个人,不可能还有别的人了,哪里会有什么响声,是不是雨水从洞口落下来发出的声音?” 赵工指了指身后,示意并非在身前的大洞穴,而是刚走过来的岩层裂隙中有些声响,好像不太对劲儿。娜佳好像也听到了什么,她睁大了双眼,想看清声音的来源,可洞壁死角处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好像有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大腮帮子打过猎当过兵,为人很是机警,他听赵工和娜佳这么一说,示意其余几人先不要出声,支起耳朵仔细一听,果然洞壁上有“咯咯……咯咯……”的细微声响,而且离他们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 格罗莫夫什么也没听到,只顾催促众人赶快行动,大腮帮子想起还是拿着手电筒,举起来往后照了一照,猛然手电筒光束尽头,有个白乎乎似人非人的东西,脊背朝下,倒悬在岩壁上爬了过来。 大腮帮子骇然失色,惊呼道:“飞猴!”他知道深山老林里有种穴居飞猴,身形犹如山猿,可以在暗中见物,嗅觉和听觉也很发达,两肋长有肉翼,能在山洞里借助气流翱翔,这东西残忍迅捷,以蝙蝠或蛇鼠之类地下生物为食,几十年前还有老猎人亲眼见过,也传说是种山鬼,这些年再没人看到,以为早就绝迹了,不想老爷岭天坑的洞穴中居然还有。 说时迟,那时快,那飞猴倒攀着岩壁快速爬来,竟无半点声音,只有它喉咙中“咯咯”作响,那张开黑乎乎大嘴的怪脸,转瞬接已到了格罗莫夫面前,手电筒光束离得近了,使这狰狞的面孔看来更加可怖,吓得格罗莫夫转身就跑,他发觉那怪物的爪子触到了身后,惊慌失措忘了前边那几个人,站在岩层的裂口处,结果这一撞一推,几个人站立不住,全翻着跟头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老爷岭天坑地洞的走势,呈倒喇叭形,内部气流盘旋,存在明显的“烟囱效应”,也就是人从上百米高的烟囱里跳下去,受气流作用并不会摔死。这几个人大声呼喊着掉下去,本已闭目待死,却感到置身在一团疾风当中,虽然也在不住跌落,但下坠之势飘飘忽忽。 这时已有几只飞猴扑下来掠食,其中一只扑到格罗莫夫身上,不顾下坠之势,张开满是利齿的大嘴就咬,顿时撕下一大块皮肉,赵工在旁边看得触目惊心,奈何在半空中身不由己,而且手无寸铁,干着急没办法去帮苏联老大哥。 此刻胖老头格罗莫夫也缓过神来了,他咬咬牙豁出命去,显露出了俄国人悍勇的一面,奋力甩开了在他身后撕咬的那只飞猴,而那飞猴灵活异常,在半空展开两翅,一个回旋又扑了下来。 格罗莫夫腾出手,先甩掉背包,又摘下背后的猎枪,对准迎面扑到的飞猴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枪响,此刻天旋地转一片混乱,看不到有没有击中目标,格罗莫夫却忽略了自己身在半空,猎枪的后坐力,将他的身体向外撞开,如同断了线风筝一样消失在黑暗的洞穴,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赵工看见格罗莫夫落向洞穴边缘,意识到只有洞口正下方存在涡旋气流,越往下气流越弱,掉下去有可能摔得粉身碎骨,忙招呼大腮帮子等人摘掉背包,以便减轻自重,但耳畔生风呼呼作响,即使是自己的叫喊声也听不到,只好连打手势。 这时剩下来的四个人,距离洞底的土丘已不过十几米,洞穴底部气流薄弱,下坠之势瞬间加快,幸好土丘上的植被巨叶宽厚,生长得层叠茂密,众人掉在上面,跌跌撞撞滚落在地,虽然全身疼痛,但没有重伤。 洞顶的飞猴紧跟着扑下,大腮帮子不及起身,双手端起单筒猎枪,抵在肩头射击,轰鸣的枪声划破了这万古沉寂的洞穴,当先一只飞猴首当其冲,几乎撞在了枪口上,顿时被猎枪揭了个跟头,翻滚着落在水中而死,其余的一哄而散。 赵工趁着大腮帮子将飞猴击退,扶起跌倒在地的小陈和娜佳,退到茂密的植丛,以防那些怪物再接近伤人。大腮帮子一手握着电筒,一手拎着猎枪从后跟来。四个人从高处掉落洞底,一时间惊魂难定。娜佳失去了两个同伴,把脸埋在赵工怀中哭个不停。大腮帮子看不惯俄国人,嘴里嘟囔着没羞没臊,带同小陈到附近去捡背包。 洞穴里并非完全漆黑,有些许光亮从洞口投下,四个侥幸活下来的小组成员,只找到一个背包,里面有少许干粮和罐头。 赵工说虽然不知道这个大洞穴是不是死路,但是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从老爷岭天坑里逃出去。 大腮帮子说:“话是没错,先看看咱们还剩下什么东西……”说完将自己佩戴的手枪交给小陈,让他注意四周的动静,然后确认背包里的干粮最多能吃一两天,有一包火柴但是没有电池,赵工捡到了格罗莫夫掉落的双管猎枪,背包里还有几发弹药,大腮帮子那支猎枪的弹药也不多,更不知道这仅有的手电筒还能照明多久,要采取行动,当然是宜早不宜迟。 娜佳在卫国战争时期也曾参军作战,懂得使用武器,她找到了摄影机,经过检查机器和胶片都没有大的损坏,她停止哭泣,决定将设备带上,毕竟这是两名队友用性命换回来的,还恳求赵工等人搜索格罗莫夫,掉到洞穴边缘未必准死。 赵工和大腮帮子一商量,觉得也不能置之不理,否则回去没法交代。赵工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告诉大腮帮子,那胖老头格罗莫夫应该掉在那边了,洞穴边缘是个地下湖,水面宽阔深邃,如果落在水里,或许还能留住性命。 三人正在想怎么过去,小陈突然紧张兮兮地握着手枪,低声招呼道:“赵工,你快来瞧瞧,这大家伙是什么东西?” 赵工等人以为岛上还有什么怪物,急忙把枪端了起来,往小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植物阔叶和厚实的绿苔下,确实有个黑乎乎的巨大轮廓,走近发现竟是一辆苏联坦克的残骸,饱受雨水侵蚀,铁壳上已生满了锈。 众人深感骇异,这坦克必定是苏军进攻关东军防线时,由洞口坠落至此,屈指数来已经快十年了,坦克里的驾驶员是否活了下来?他们有没有从这老爷岭天坑里逃出去? 四个人抬头往上看了看,天空高不可及,雨水还从高处的洞口不断飘落,群鸟般的飞猴在半空翱翔,站在洞底仰望,只能看到一些若隐若现的白点,众人不约而同生出一个念头,这个天坑的洞口到底在什么地方? 重型坦克不可能开进大山,看来老爷岭天坑的洞口,有可能是在荒原深处,而不是在林海覆盖的崇山峻岭间,洞口应该很不起眼,也许从很近的地方经过都不会看到,不会有人找到这里,等待救援的希望彻底落空了。 众人见这辆重型坦克摔得都变形了,估计坦克自重太大,坠落过程中没有受到气流影响,和跌进深谷没什么两样,里面的乘员凶多吉少,但还是忍不住揭开盖子往里面看了看,果然有三具苏联坦克兵的枯骨。 赵工等人把苏联老大哥的尸骨从驾驶舱里抬出,取走显示身份的物品,就地挖开土掩埋到一处,随后用这部重型坦克的燃油做了几个火把,准备搜寻格罗莫夫和出路的时候,用于在黑暗的洞穴中照明。 大腮帮子在苏联坦克手的身上,找到一支还没生锈的手枪和一个军用罗盘,他将手枪交给娜佳防身,老爷岭天坑地洞里凶险难料,这样一来四个人都有武器了。胡乱吃了些东西充饥,接下来准备前往洞穴边缘,寻找那个下落不明的队友。 大腮帮子用罗盘辨别方位,根据赵工看到的情况,胖老头格罗莫夫落向了洞穴边缘的东侧,这才发现地下湖水深难涉,四个人里赵工和娜佳会游泳,水性普普通通,大腮帮子和小陈两个完全是旱鸭子,即便会水的人,也不敢下到如此漆黑阴冷的水中,天知道地下湖里有什么东西,大家被困在这直径不过百米的凸地上无法行动。 最后还是赵工想出了办法,那辆苏联重型坦克落在洞底,砸倒了一株粗大的矮树,断下来的树干横在植丛中,几个人合力把它推到水中,试了一下能够浮水,可以当作木筏渡过宽阔的水面。 洞底的湖水好像是死水,水面上一片寂静,偶尔有细小鱼类从近处经过,也能把人吓出一身冷汗。众人点着火把照明,用枪托和手脚划水,木筏终于接近了洞穴边缘,这里是整个洞穴最为漆黑阴暗的区域,死亡般的沉寂中,充满了未知的凶险。 【三、神的图腾】 众人有火把和猎枪防身,洞顶成群结队的飞猴畏惧火光,不敢过分接近,一直抵达洞穴边缘踏上岩层,都没有遇上意外,几个人的胆子也壮了一些,将断木从水中拖到岩层上备用,举起火把在附近搜寻。 赵工记得来此之前,曾听大腮帮子讲过“挑灶沟”地名的由来,就问他“老爷岭”的地名有没有什么讲头? 大腮帮子说:“老爷岭是这一片大山的统称,老爷的意思是指这山太大了,而且年代深远,凡人不可冒犯,也是对山神爷的尊称,我说眼下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问这个?” 赵工说:“没什么,我想起来了就问一句,咱们死也得知道自己死在什么地方不是?” 大腮帮子道:“别说那些丧气话,先想办法找路出去,别急着做最坏打算。”四个人说着话已经摸到了前边的洞壁,岩层上长满了苍苔,地面有夜明砂,大腮帮子问赵工是不是看错了,老毛子确实是掉落在这附近吗?赵工说应该没错,格罗莫夫掉到洞底,一定是落在水里了,如果会水的话,也许能活下来。大腮帮子说:“谁知道那老毛子会不会水,兴许早在地下湖里喂鱼了……”赵工跟大腮帮子说:“这话你跟我说说也就完了,出去之后可千万不能这么说。” 娜佳跟小陈走在前头,没听到赵工和大腮帮子嘀咕些什么,她转过身来问赵工在说什么。赵工赶紧说:“如果格罗莫夫同志还活着,他应该能看到火把的光亮,会设法与咱们取得联系,但洞穴里这么久都没动静,只怕已经遇到不测了。” 几个人边说边行,绕着洞壁边缘走下去,发现前边岩层断落,无法再往前走了,只好回去拖了圆木,浮在水面上继续向前探路,洞穴边缘有大量蝙蝠,让火把惊得四散逃窜,高处有几只飞猴下来掠食。赵工仰头望向高处,发现飞猴虽然轻捷,也从没有一只从洞口爬出去,可见这洞穴是个绝境,进得来出不去,不知多少年前那些古老的动物掉入这个大洞穴,就被困在此地繁衍生息,但也躲过了灭绝的厄运。可他们这四个人不是飞猴,就算肋生双翅也别想从那个洞口出去,现在只能在周围找路了,不过看这天坑地势,恐怕不容乐观。 赵工心有不祥之感,但是看到娜佳担忧的神色,觉得自己不能显出胆怯的样子,正要给众人说些鼓气的话,还不等张嘴,忽听前面的大腮帮子低声叫道:“有人!” 众人吃了一惊,亿万年来,只有两批掉进老爷岭天坑的人:头一批是一辆苏军的重型坦克,驾驶舱里的三名乘员都被当场摔死了;第二批是拍摄纪录片的小组,五个人从半空掉进洞穴,苏联老大哥中的格罗莫夫,坠落时被猎枪后坐力撞到了洞穴边缘。大腮帮子既然说有人,那一定是发现了苏联老大哥格罗莫夫,也不知是死是活,众人瞪大了眼往前看,却哪有半个人影。 陈为民胆小迷信,以为大腮帮子看见鬼了,吓得两腿发抖,多亏让赵工拽住,才没掉进水里。赵工问大腮帮子:“哪有人?”大腮帮子将火把往前探,贴近洞壁说:“真有人,你们仔细看……”赵工等人揉了揉眼,看接近水面的洞壁遍布绿苔,但是上面却凿刻着一些奇怪的人形图案,那些古老离奇的人形,姿态僵硬呆板,但脸上全是一片空白,没有面目,在漆黑阴森的洞穴里看来显得很诡异。 众人惊叹于这些岩画是古代所留,看来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进过老爷岭天坑了,再往前看,岩画不仅描绘着这个与世隔绝的大洞穴,也有深山森林里狩猎的情形,奇怪的是洞外面那些人形,脸上都有鼻子有眼,虽然构图简陋,但微妙传神,能看出喜怒哀乐,然而洞内的人却无一例外地没有面目,不是受地下水侵蚀被刮去了,是根本就没有画。 赵工心头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重了,他疑惑地说:“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洞里的人都没有脸?”陈为民激动地说:“赵工,既然古代人能进来,这老爷岭天坑一定有出口,咱们能逃出去了。”赵工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岩画一定有什么含义,进入这个洞穴的人……”大腮帮子说:“老赵,没什么好怕的,这类古代岩画,咱这大山里有老鼻子了,无非是些神头鬼脸的东西,我以前打猎的时候经常看见。”娜佳说:“也许古代人觉得这个大洞穴里住着神,所以跟外面的人不一样。”赵工心想:“如果是神的图腾,那倒可以理解,留下岩画的古人,认为老爷岭天坑是神人居住的地方,可神怎么会是没有脸的无面人?”正在胡乱猜测的时候,陈为民惊呼道:“人……有人……有人!”赵工等人以为前边还有岩画,举着火把照过去,洞穴边缘又有高出水面的岩层,格罗莫夫满身是水,背后倚着洞壁,双目紧闭,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看不出是死是活。四个人急忙划水接近,围上去察看格罗莫夫的情况,大腮帮子伸手一试,呼吸心跳都没了,脸色铁青,身体冷冰冰的,他对赵工等人摇了摇头,示意这个老毛子已经死了。 众人一合计,没办法带着尸体逃出老爷岭天坑,也不具备火化的条件,只能入土为安,先挖个坑掩埋起来,否则暴露在洞穴里,必遭野兽损坏,但洞穴边缘全是岩层,苔藓生得手掌般厚,有工具也挖不动,无奈只好寻处岩裂,打算把尸体放在里面,再用石块遮住,找好了地方转身来搬尸体,一看那人还在原地没动,可不知什么时候,那两只眼都睁开了。 四个人吃惊不小,人死不能复生是常识,格罗莫夫分明已经气绝身亡,刚才看他的时候还闭着眼,怎么忽然又睁开了?赵工骇异地问大腮帮子:“你确定这个人真死了?”大腮帮子也觉奇怪,他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好几次从死人堆儿里爬进爬出,活人和死人还分不清楚吗? 娜佳却以为格罗莫夫还活着,走上前想看个究竟,不料地上那具尸体突然坐了起来,两眼无神,脸上的表情诡异僵硬,伸出手来抓住娜佳肩头,同时嘴露出白森森的牙,吓得娜佳一声惊叫,挣扎急忙着往后退。 赵工等人见状无不心惊,发觉那死人张开的嘴里有股尸臭,这人死了没几个小时,在阴冷的洞穴中,不可能这么快就发臭,先前还觉得奇怪为什么飞猴不下来吃掉格罗莫夫,此时闻到这股子怪味,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格罗莫夫掉进老爷岭天坑这个大洞穴,死后不知是何原因,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也许岩画上那些没有脸的人并不是神,而是在地下徘徊的僵尸。 大腮帮子不愧是为军之人,他也不信那份邪,举起猎枪对准那僵尸的脑袋抠下扳机,随着一声枪响,僵尸的脑袋被崩了个稀烂,倒在地上,两手兀自抓挠岩石。 大腮帮子见这家伙还没死绝,忙叫赵工等人推动旁边的一块巨岩,四个人合力推落岩石,把还在挣扎爬动的僵尸压成了肉饼。娜佳被刚才的一幕吓得瑟瑟发抖,抱着头呜呜地哭。赵工暗暗皱眉,想不通死人怎么会突然变成僵尸,把苏联老大哥弄成这样,回去怎么交代?大腮帮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说道:“出得去再想不迟,不过我现在的心情……可敞亮多了。” 赵工拿大腮帮子没办法,不得不再嘱咐一遍:“这种话出去之后千万不能说。” 陈为民忧心忡忡,他对赵工和大腮帮子说:“在老爷岭天坑里转了一圈,除了高处的洞口,周围没有路可以出去,咱们在这洞穴里时间久了,会不会也变成……这……这副模样?” 赵工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我真说不清,但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想办法离开,老爷岭天坑地洞里一定有古人留下的通道,咱们再往前找找看……” 说话间,发现那僵尸身旁的岩层,是一片平缓的斜坡,与周围倒斜面的洞壁截然不同,好像是条通道。几个人不敢掉以轻心,将猎枪弹药上膛,举起火把摸索前行,只见洞壁上的岩画越来越多。 四个人心里都存了个念头,找到古人留下的痕迹,就有可能找到出口,至此精神均是一振,顺着横向的山洞里走出百余米,看到前方隐隐约约有片微光,再走近些,看到有许多房屋茅舍。 陈为民盯着前边仔细看了一阵,喜道:“前边是个村子,咱们有救了。” 赵工和大腮帮子对视一眼,这里还是在地下,怎么会有灯火通明的村子,那光亮阴森诡异,显得不太寻常,而且这岩洞里无法耕种,人们总不能在常年不见天日的情况下,吃蝙蝠老鼠为生,二人想到这,都有十分不祥的预感。 【四、白色果实】 陈为民求生心切,远远望见有个村子,急匆匆加快脚步,想要进去找老乡求援。 大腮帮子伸手将他拽了回来:“先等等,瞧清楚了再过去。” 赵工说:“不错,深山洞穴里怎么可能有人,再说你们看看那村子里的光亮,根本不像是灯火。” 赵工以前听过山中幻象的传说,清朝流放到东北荒原上的人,曾在笔记中提到:“于途中遥望云气变幻,如楼台宫阙之象,稍近之,则郁郁葱葱,又如烟并庐舍,万家屯聚,再走近看,这一切都化为乌有了,据说那是看见了千年前渤海国的鬼城。” 此刻看到地下的这个村子规模不小,至少有几百户人家,从远处望去,整个村子笼罩着一层微弱惨白的荧光,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光亮,村里进进出出有人走动。四个人熄灭了火把,躲在远处观望,越看越觉得古怪,那村子里没有任何动静,鸡鸣犬吠之声一律没有,别看有村民来回走动,却没有丝毫生气。娜佳说这个天坑里只有这条路能走,要不要过去看一下?赵工还些犹豫,岩画中描绘的那些死人,也许正是这个村子里的村民,冒然过去岂不是送死。娜佳很是吃惊:“老爷岭天坑地洞之中,有个死人居住的村子?”大腮帮子忽然一拍自己脑门儿,说道:“我知道这村子是哪了,其实刚才就该跟你们说,可我从没把那个深山老林里的离奇传说当真。”赵工问道:“你快说说,这村子究竟是什么地方?”大腮帮子说老爷岭这片大山,山深林密,向来是人迹难至,近几十年来,开始有人到这一带打猎,那些老猎人经常在山里看到岩画,少说都是几百年前留下的,说明老爷岭在古时候是有人烟的,总在这大山里打猎的人们,看惯了岩画,逐渐也明白了其中的内容,偶尔把岩画里描绘的情形讲给别人听,说了都没人信,只当是唠嗑儿。那是说好多年以前,山腹里有个村子,那些村民们吃过一棵大树上结的果实,从此不老不死,也不用吃喝,就在那住着当神仙,多少人想找这个村子,却从来没人能找到。 娜佳听懂了大腮帮子的话,因为在《圣经》里也有类似的传说,相传有两棵大树,分别能结出智慧果实和生命果实,人类的祖先偷吃过智慧果实,但不知道生命的果实在哪,所以人类只拥有智慧,生命却有限度,终究难逃一死,而生命果实之树隐藏在一座大山里,由手持喷火转轮剑的大天使把守,这与大腮帮子提到的事,有很大程度的相似之处,世上是否真有这个长生不死的村子? 赵工听得暗暗咋舌,世上绝无长生不死之事,看先前格罗莫夫的样子,也许是吃了村子附近的东西,结果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倘若果真如此,这个村子里的村民就不是活人,但老爷岭天坑里的洞穴不见天日,怎么会生长着大树,那树上结的果实又是什么东西,能把人变成行尸? 三个人正说到胆寒之处,冷不丁发现少了个人,原来陈为民被困在天坑绝境中,接二连三地遇到危险,心理防线近乎崩溃,只想赶紧离开此地,竟趁赵工等人不备,偷着跑向村子求救。 大腮帮子骂道:“这王八犊子真是找死,你们俩在这等着,我去把他揪回来。” 赵工说:“咱们不能走散了,一起去救人……” 此时顾不上说什么,三人带上枪支从后赶去,在距离村子还有十几米的地方,追上了陈为民。 大腮帮子抬手一个耳刮子扇过去,打得陈为民眼冒金星,随即揪着他的领子往后退。 赵工往村子里看了一眼,只见那些村民一个个面无表情,空洞的双眼,与之前死掉的格罗莫夫一模一样。这村子里有株奇怪的巨大植物,那高度近似参天古树,但是上面开满了异样的血色花朵,结出无数白花花的条状果实,离得这么远都能嗅到一股浓烈的香甜,有几个村民正在抓起果实,慢慢往嘴里塞去,整个村子里到处落满了这些种白色果实,散发着阴冷奇异的荧光。 赵工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发出荧光的白色果实,分明是这株古怪植物上长出的虫,村民们以为吃了这东西就能不老不死,实际上吃了这种虫,就会被它寄生在体内,成了没有意识只记得饥饿的行尸走肉。 赵工又惊又骇,一时看得呆了,娜佳上去扯住他的胳膊,这才回过神来,此时那些徘徊在死亡中的村民,也发现了有外人接近,不再去吃白虫,伸着手拥向这四个幸存者。 四个人中除了陈为民吓破了胆,其余三人边跑边向后开枪,但村中的行尸太多,两条猎枪一把手枪,很快打光了弹药,村民们仍是张着饥饿的大嘴,前仆后继蜂拥追来。 大腮帮子忙着开枪,顾不上再管陈为民,陈为民两条腿不住颤抖,脚下一软扑倒在地,其余三人发现他摔倒了,还想回去救应,但已被追上来的僵尸张口咬住,此时弹药告罄,赵工等人也没有回天之术,只好继续向前狂奔,陈为民的惨叫声在身后不断传来,三个人都想捂住耳朵不忍再听。 一路逃回老爷岭天坑,前途已是绝路,即使僵尸不能下水,困在洞口下方的土丘上,迟早也是一死,大腮帮子束手无策,只得不住咒骂。 赵工望着水面也是心如死灰,这时他猛地记起挑灶沟的河流中,存在一种不知名的古老鱼类,与老爷岭天坑地洞里的鱼一样,一定是这里的鱼顺着水流游到了外面,那么天坑底部一定存在活水,他来不及同大腮帮子和娜佳多说,招呼那两个人推下木筏,在地下湖中兜了半个圈子,果然发现一处水面有缓缓流动的趋势,三人趴在那截断木上进入其中,经过岩层裂缝中的暗河,不住向前漂流,水势逐渐变得迅猛湍急,终于被一股激流卷住,同时掉落水中。 赵工和娜佳拼尽全力,带着不识水性的大腮帮子,那部一直没舍得扔的摄影机也就此失落了,三人在漆黑的水流中抱住那截断木,起起浮浮随波逐流,肚子里都灌满了水,到后来连意识都没有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被冲到了某处河岸,天光刺目,已经离开山腹回到了地面。 大腮帮子得娜佳相救,心存感激,再也不当面挖苦了,三个人走了半天就找到了开荒的屯垦部队,可再回去寻找老爷岭天坑的洞口,却怎么也找不找了,唯见苍山如海。后来中苏关系恶化,赵工因为此事,还被发送到新疆戈壁上劳动改造,也没少吃苦,噩梦里常会出现地下那株长满虫子的大树,时过境迁,才敢再提起当年在老爷岭天坑里的遭遇。 后记 《我的邻居是妖怪》这本小说,是我的一部短篇怪谈合集,必须感谢湖南人民出版社的领导和各位编辑,正是有了他们的大力支持,这本小说才有机会跟广大读友见面。我就在后记中,简单说一说关于这部作品的相关话题。 《我的邻居是妖怪》一共分为二十章,可以当做二十个相对独立的中短篇故事来读,但这里面也有很多故事有连贯的内容和共通的人物,比如“大座钟、崔老道”这些人物,内容上联系比较紧的有“韦陀庙、走无常、夜盗董妃坟、崔老道捉妖”这几段。 另外读友们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我书中所写的内容是否是真事,每次被问到我都感到不容易回答。首先我是一个小说家,所谓小说家,是以写小说为主的作家,从来不写纪实文学。文学和电影有共通之处,记得以前有种分类说,电影中有“故事片”和“纪录片”,我认为我的作品,绝对属于“故事片”范畴,但在故事片中,也从来不缺少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成的电影。 我个人比较看重《我的邻居是妖怪》这部作品,因为这些故事里,有我自己生活过的轨迹,还有许多值得怀念的人和事。当然既然是“故事片”,至少书中人物的名姓和具体地点有很大变化,咱们就不能对号入座了。 我非常想把这二十章内容背后的故事都说一遍,碍于时间和篇幅有限,只能先列举其中一篇,我想了半天,还是要拿《筒子楼里的无头尸体》来说事儿。本篇以一个街头巷尾风传的故事做引子,但是我觉得如果按街头的传闻来讲,没有任何意思,无非是一座筒子楼里出现一具无头男尸,然后发生了种种怪事,这种故事已经被人讲过太多次了,所以我用这个传闻作为开头,描写了我家附近发生的一件离奇命案,也就是轰传一时的“双尸无头案”。 早在2005年,我写第一篇小说《凶宅猛鬼》,那时就曾想写这件“双尸无头案”,因为案发地就在我住的楼附近,耳闻目睹得多了,因此第一个想写的故事就是这件奇案,不过那时候毕竟是第一次写,控制不住下笔的重力,写出来一看,和我原本想写的那个故事完全不一样。 这次在《筒子楼里的无头尸体》中,我终于完成了长久以来的愿望,把我对“双尸无头案”的见闻和想象,原原本本地写成了一篇小说,所以这一段的人物和《凶宅猛鬼》比较相似,因为人物确实就是那些人物,但情节却完全不同,《筒子楼里的无头尸体》这篇小说更为贴近原型。 如果读友们对《我的邻居是妖怪》中哪篇故事有问题,或想了解别的什么内容,可以发电子邮件给我,只要时间允许,我一定争取尽快回复。最后,谨祝各位读友和出版社的朋友们万事如意,一切顺利,希望《我的邻居是妖怪》中有你喜欢的故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