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长安幻夜 作者:面堂兄 内容简介 开元年间,盛世大唐,正是古中国最灿烂的黄金时代。因为国力的强盛,和外国的交往也兴旺发达搞不好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大唐是世界的中心吧总之!长安做为神话般富丽伟大的都城,吸引了无数外国人来寻找机会与奇遇。而在居留长安的近十万外籍人士之中,屡屡出现在传奇小说中的波斯胡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群。 波斯其实在唐朝人的观念里,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就是指古代波斯帝国的概念,在今天的伊朗高原。广义就是指整个中亚与西亚地区的城邦小国。(在今天的伊朗阿富汗中俄边境地域)主要居住的是粟特人种,在整个西域以善作生意,善于敛财而闻名,日夜奔走在东西商道之上说粟特人控制了整个丝绸之路的经济运转也不为过~ 粟特人建立的诸多小国家,在唐朝史书中被称为昭武九姓,康国、安国、米国、曹国、石国等等,而他们来到长安后,就以国为姓,在长期生活中越来越汉化了。看到这里列位就明白了《长安幻夜》的男一号安碧城,就是来自安国(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的绿眼睛波斯美少年~哟~ 粟特人不但擅长作生意,而且擅长作珠宝、香料类的高端生意,他们控制的高级进口消费品,也决定着长安城的奢侈梦幻,能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开在长安西市的水精阁,就是这样一家专营珠宝玉器的精品店卖出的宝物,也许只会成为装饰或者财富,但是,也有可能,在某个夜晚成为神秘的故事,带你进入一段想不到的奇遇 在某个美丽的黄昏,一位李家皇族的少年,薛王府的九世子李琅琊,走进了水精阁,遇到了漂亮而爱钱的波斯店主,买下了一件玉器也从此开始了长安城里一个个幻夜的传奇 故事背景 开元年间,盛世大唐,正是古中国最灿烂的黄金时代。因为国力的强盛,和外国的交往也兴旺发达——搞不好当时所有人都认为大唐是世界的中心吧……总之!长安做为神话般富丽伟大的都城,吸引了无数外国人来寻找机会与奇遇。而在居留长安的近十万外籍人士之中,屡屡出现在传奇小说中的“波斯胡”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群。 “波斯”其实在唐朝人的观念里,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就是指古代“波斯帝国”的概念,在今天的伊朗高原。广义就是指整个中亚与西亚地区的城邦小国。(在今天的伊朗——阿富汗——中俄边境地域)主要居住的是粟特人种,在整个西域以“善作生意,善于敛财”而闻名,日夜奔走在东西商道之上——说粟特人控制了整个丝绸之路的经济运转也不为过~ 粟特人建立的诸多小国家,在唐朝史书中被称为“昭武九姓”,康国、安国、米国、曹国、石国等等,而他们来到长安后,就以国为姓,在长期生活中越来越汉化了。看到这里列位就明白了——《长安幻夜》的男一号安碧城,就是来自“安国”(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的绿眼睛波斯美少年~哟~ 粟特人不但擅长作生意,而且擅长作珠宝、香料类的高端生意,他们控制的高级进口消费品,也决定着长安城的奢侈梦幻,能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开在长安西市的“水精阁”,就是这样一家专营珠宝玉器的精品店——卖出的宝物,也许只会成为装饰或者财富,但是,也有可能,在某个夜晚成为神秘的故事,带你进入一段想不到的奇遇…… 在某个美丽的黄昏,一位李家皇族的少年,薛王府的九世子李琅琊,走进了水精阁,遇到了漂亮而爱钱的波斯店主,买下了一件玉器——也从此开始了长安城里一个个幻夜的传奇…… 玉龙子 序章: 卷发胡儿眼睛绿, 高楼夜静吹横竹。 ——李贺·《龙夜吟》 如果没有遇到安碧城,日子会过得有所不同吗? 这是李琅琊常常在想的一个问题。 “至少会……寂寞吧?”这也是最常跳出脑海的答案。 ~~~~~~~~~~~~~~~~~~~~~ 开元十九年的夏天,薛王府的精致水阁中,李琅琊并不觉得自己会和“寂寞”这个形容有什么关联——对面的家伙已经聒噪多久了?当他无情地将自己拖出午后的温柔睡乡时,好像还有满树蝉鸣钻进帘栊吧?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他热情洋溢的声音和热浪一波波涌进来? ——大概要完全理解他长篇铺陈的表白,连蝉都会累得睡着吧?李琅琊有点被自己的笑话冷到了,不禁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这个表示“你很烦啊——”的叹息含义太过明显,对方终于停住了口,有点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你不会是睁着眼睛神游八极去了吧?!抛下落魄中的朋友会遭天谴的!” “呃……你方才说……西市的什么春来着?” “‘玉京春’!那位当垆的胡姬!汉名叫‘燕燕’,多好听的名字……我原本以为她是对我有心,才看着我那样笑的——后来才发现只要不赊酒钱,她对每个去喝酒的都是一样笑!跟你说啊琅琊,千万别去招惹这些波斯小娘子!你掏心掏肝的,她都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你的话,只是闪着一双蓝眼睛笑啊笑的,叫人追又追不到,撇又撇不下的……” 下面的话又淹没在一片含混而快速的咕哝中,依稀能分辨出一些赞美‘燕燕’的华丽形容词,还夹杂着大口灌下冰梅汤的“咚咚”声。 拍了拍对面这位断肠孤客的肩,李琅琊努力让声音里的同情显得更真挚一点:“端华……你好歹上个月刚授了左金吾卫的中郎将,这样写着‘声色犬马’的一张脸去守卫皇宫真的没问题吗?不知为什么看着你就情不自禁地有点忧国忧民呢……” “……其实我不只一次想向薛王殿下举发你了——老头子知不知道他传说中‘修身淳谨’的九世子是这样一个阴沉不良嘴巴又坏的家伙?” “彼此彼此~” “客气客气~” 午后的阳光洒在凉榻的水纹竹席上,碎金般摇摇晃晃,很有一点清幽的仙气。而破坏诗意的,就是两个人对望中传达的迅息,写下来就是白纸黑字异口同声的一句话—— “大唐的未来要是靠你这种人就完蛋啦!” ~~~~~~~~~~~~~~~~~~~~~ 在后世的许多传说里,西京长安,是一座云气升腾,宝光闪耀的城池。它的恢宏壮丽,它的灿烂的正午、暗艳的子夜,休憩在其中的贵族、侠客与精灵,都将在饱含倾慕的讲述中变成神话。每一条街道,每一所房屋,每一个隐秘的转角,都是这神话的注解,一同被编织进了梦一般的时光,像遥远西域望眼欲穿的华丽丝绸,每一条经纬间都带着不能言传的魔力。 ——正走马观花行进在神话中的这两个人,显然没有这样的认知——长安城如果不是这样,还能是什么样呢?长安的一切嘈杂与绮丽,就像黄衫少年的青春,都是理所当然,都是伸手可触。 走出贵族云集的胜业坊,西向通过环城南路,经过歌笑风流的平康坊,绕过皇城的安上门,放马小步横跨过朱雀门大街。越往西行,空气中起初淡淡的香料味道就越浓,每个长安子弟都知道,这种妖娆香气聚集的所在,就是艳称天下的“西市”了。 玉门关外有浩瀚的沙海与绿洲,南海洪波间有鲛人与珍珠的岛屿,其中星星般分布着名称奇怪拗口的国家。除了珍宝异兽,乐舞香料,它们共同的特产就是——精明而热情的冒险家。这些眼睛颜色各异的蕃客胡商跋涉万里,重又聚集在长安闪耀出星光。他们用奇异的货物、雄厚的金帛、灵活狡黠的生意手腕,当然,还有美貌如花的劝酒胡姬,在异乡的大城中开辟出一个魔力之地,迎接着黑眼睛的东土人对于遥远山海风物的想像。 “玉京春”是一座小巧的木楼,在西市的金明大街上临街而立,优雅的重檐飞角当然是汉家古制,而门楣上卷曲繁复的葡萄藤纹,店堂里“胡不思”奏出的摇曳音调,还有进进出出的人们高谈低笑的口音,都带着来自西边国度懒洋洋的薰风。 将丝缰随意往迎出的店家手里一丢,皇甫端华笑吟吟地向着李琅琊打了个响指,领着他轻车熟路地往店堂里大步走去。“……你是哪里来的这种主人翁一般的自信啊……”李琅琊苦笑着,心里全是“坐下来喝杯冰湃葡萄酒”的渴望,却不得不顺着端华忽然变得加倍灿烂的笑容和痴迷眼神望了过去。 店堂西侧的画屏前盘坐着几位胡人乐师,扬眉动目地弹弄着曲子,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刚刚一曲舞罢,摘下了缀满珠串的锦帽,正在把一头金发盘拢起来。她一边与乐师说着什么,一边半侧过脸来,那迥异于中原人的高挺鼻梁和蓝色眼睛闪着精灵般的光芒,艳丽得让人心神一震。 “真是个妙女郎……”李琅琊忍不住在心里喝了声彩,真诚地修正了对于端华“一无是处”的评语——至少还剩下看美女的好眼光嘛……不过有此眼光的,绝对不止端华一个——离她最近的一张桌子前,突然站起几个同样高鼻深目的胡人青年,其中一个满脸不加掩饰的兴奋,一边说着急促的胡语,一边伸手就去揽那少女舞者的肩。 李琅琊只是微微一愕的工夫,已经听见身边一声炭火爆开般的炸响。“放手!!”——全店堂的人都吃惊地转过了头,看着端华几乎是带着火苗跳了过去,一边把少女挡在身后,一边提起正义之拳,结结实实地抡在胡人青年的脸上。而转过身表示关切时,迎接他的是少女愤怒的蓝眼睛,“!?#¥%……—*!”一连串急风促雨的音节明明白白地表达出绝非谢意的情绪。 “吓?!”甜蜜的笑容在端华脸上古怪地半凝结着,李琅琊站在几步开外,眼看着少女恨恨地推开正在石化崩塌中的端华,一脸关切地去扶掖那毫无防备地倒下的胡人青年,而后者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睚眦欲裂地发出了一声纯正长安口音的怒吼——“打这两个贼囚攮的小白脸!”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李琅琊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大街上,身不由己地狂奔着,而身后追赶的,不仅有刚才吃了亏的苦主,还有好些个义愤填膺的路人,手里抄着家伙的绝不在少数,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大概夹杂着四五国的语言,但其中的火爆含义已经不需要任何翻译了。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他们这样同仇敌忾啊!?更重要的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被追杀啊?!”李琅琊恨不能身外化身,揪着端华的脖领子讨一个公道,但那家伙跑得实在太快,两条长腿抡得如风车一般,转瞬间已经裹挟着李琅琊和身后的愤怒之师越过了金明大街,蹿进了延寿坊的小巷之中。 “……他该不会只是为了这个崭新的体验而兴奋吧……”李琅琊近乎放弃地想着,却没留意在前方的转角处,突然冒出一个小小的凉布棚子,他一时收不住脚,直撞了上去,薄薄的凉布卷着竹竿,乱七八糟地倒了下去,李琅琊踉跄了两步,发现前方有个滚烫的不明物正在冒着危险的热气,他顾不得叹一声衰运连连,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一拧腰从那不明物上横掠了过去——落地时动作些微的不协调,还是打翻了什么东西。雪花般的粉末飘飘洒洒飞了一天一地,细腻而不轻盈的质地带着淡淡的麦香……麦香? 此刻天色刚入酉时,太阳挂在不远处波斯袄寺的尖顶上,正在发散着慵懒艳丽的黄昏颜色。飘舞着慢慢下坠的粉尘也染上了橘红的微光,以致这一瞬的时光流动,缓慢得有些不真实之感。李琅琊站稳了身子,看见一个人正隔着夕照的轻绡与自己对望着,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那是一双太过于夺目的绿眼睛,像反射着浓重夜色的翡翠,几乎让人乍逢之下有些晕眩。直到那双眼睛略带不满地微眯了起来,慑人的幽艳略减了几分,李琅琊才像从咒缚中省过神来,有些心虚地环顾了一下,想弄清自己到底撞进了什么诡异的所在。 身后有东西发出“滋滋”的轻响,热烘烘的油香气随之不断爆开在空气中,一张圆圆的饼已经烙得有些焦糊了——自己刚才竟是从一张热油的饼铛上跳了过来?那么打翻的东西毫无悬念地就是一个——面簸箩?同沐浴在面粉之雨中那个绿眼睛男子,手里还拿着小半个胡饼,正充满玩味地打量着自己,李琅琊正在为“打翻了饼铺”这个事实而尴尬,被那绿色的眼神看得更是不自在,只好拍了拍身上的面粉,尽量随意地笑道:“……不是成心的啊…弄坏弄脏的东西,我都照赔就是了。” 对面的人慢慢把最后一口饼咽了下去,用优雅的手势抹掉了唇边的一粒芝麻,声音好似敲打着玉璧的清响,却是极流利的一口汉话:“——那倒不必了,我只是来赶这酉时的第一炉饼的,只是没想到……有人比我更急。” “……我不是来吃饼的……” “是吗?——那就不可原谅了——延寿曹家可是百年,呃,十年的老店,店主回来看见心爱的家当遭此毒手,可能会跟你这凶手打官司哦。” “……你想代替店主来讹诈我吗?”李琅琊很想反驳回去,但又本能地觉得今天的麻烦已经够多,再惹起一场“胡饼之斗殴”实在没有必要……呃?说起来端华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乱轰轰的叫喊声好像已经隔了两条巷子? 绿眼男子笑了笑:“你的朋友可能已经跑进醴泉坊去了——他们看样子是追不上他了。那你呢?打算站在这儿等着他们回来和你理论,还是想和老店主去见官?” “……你一定有更好的建议吧?” “你可以去我的店里避一避,就在前边不远。” ——其实事后李琅琊才想到,就算不傻等在这里,也不去什么店里躲避,自己也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的,可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多想,乖乖地跟着那双绿眼睛走了呢?——可能是这样黄昏与暮色交织的时分,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是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显得不确定,所以……也越是引人探究吧? 虽然从小在皇室的排场中长大,李琅琊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藏在巷子深处的小小后院精致到让人赞叹的程度。夹道摇曳着高大秀颀的凤尾竹和菩提树,空青色的铺地石板仿佛吸收了月色,散发着浅淡的水色和萤光,和小小池塘中闪烁的光斑遥相呼应。然而这样价值不菲的石料铺成的小路,并看不出精心修整的不自然感,不知名的紫蓝色、月白色小花从石缝里随意生长着,将枝叶娇慵地直伸到路面上来,牵扯着人的袍襟。 前头带路的人把脚步放慢了一点,跟着李琅琊的目光环视着庭院。 “小地方,比不上中原人会侍弄园林。”他侧过脸轻轻笑着,笑容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称得上“自谦”的情绪。 “不……这里很美……”李琅琊微微有点走神。他深邃的绿眸子,还有包裹在丝帛里略带卷曲的长发,都明白地显示着胡人的血统,但微微上挑的眼尾,鼻子和嘴唇优雅柔和的轮廓,怎么看都是“中原人”的特征呢——是位混血的美人啊——似乎想掩饰一刹那失礼的凝视,李琅琊连忙转过头寻找着树从中惊鸿一瞥露出翠尾的孔雀:“我家里的庭院虽然大,不过总是一尘不染中规中矩,这里……要风雅得多了。” 带着一点自得的喜悦浮上了形状美丽的唇角,让瓷器般光滑的容色生动起来。引着李琅琊从窄窄的竹搭回廊中穿行着。 “还没有谢谢阁下帮我的忙呢……请教尊姓大名?” “安碧城。” “……是‘看朱成碧’的‘碧成’吗?” “没有那么深的意思。只是因为,我的家乡,是一个盛产碧色美玉的城池——” 叫作“碧城”的男子一把推开了长廊尽头的门扉,转身展开了一个逆光的笑容:“这就是我的小店——‘水精阁’。我该如何称呼你呢?这位客人?” 门的另一边是一个临街的房间,高大的雕花窗棂正把最后一点夕照透进室内,橘色的柔光却在房间中折射出琼林玉树般的光彩,李琅琊被照得一阵恍惚,定下心才看清那是房中摆放着众多闪亮的物件,将暮色映出了最后的灿烂。那双绿翡翠般的眸子仿佛也被镀上淡淡的金红色,看到其中的探询之意,李琅琊才想起刚刚突然的名称转换,错愕里带着一点啼笑皆非,他也懒得去恪守宗室的规矩,随口报上了自己冠着尊贵姓氏的名字。 “李公子。”安碧城微微颔了颔首,声音里并没有太多的热切殷勤,倒是有种不容抗拒的顺理成章。“这是我的珠宝玉器店,没什么太珍贵的宝贝,不过呢,也许会凑巧碰上客人最想要的东西——不想看一看吗?” 李琅琊知道自己不是个擅长与商贾打交道的人——事实上,这种“放荡冶游”,身蹈市井的机会,并不是经常会出现。但以他有限的经验也能判断出,这位有着混血容貌的“胡商”,作生意的态度也太过随便了一点……虽然只有自己这一个客人,却没有喋喋不休的夸耀货物,也没有故作神秘地捧出什么外人难见的秘宝。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安碧城从紫玉腰带上解下了火石,顺手在旁边一棵七宝灯树上点亮了烛火。七层叠枝的光芒摇曳着照亮了店堂。他在绣工繁复的地毯上盘坐下来,像一位年轻的君王,神态安闲地检阅着小小的国度。 俏色玛瑙雕成的牛角杯,带着墨色水银沁的玉佩,枫叶纹描金的碧蓝色琉璃盘,在烛光映照下流动着不可思议光彩的大颗水晶珠,宛转吐纳着轻烟的孔雀石博山香炉,在其间拉起屏障,反射着月华冰纹的奇异织物……好像刚从小憩中醒来,带着梦幻颜色的珍奇一一展露出华丽的姿态,它们像随意开放的花朵,不加修饰的散放在几案和木阁上,与其说是待价而沽的货物,更像是随手即可把玩使用的摆设。 在以豪侈而闻名的四叔父申王李承义家中,李琅琊见过更为光华灿烂,穷极匠心的珠宝古玩,而在彻夜不息的歌舞饮宴中,它们被故作轻慢地随意炫耀着,只是为了衬托出宴会主角的放诞风流。而在这小小阁子里散放的名器,仿佛被主人赋予了某种静谧的魔力,在时光之尘中凝固着庄重的舞姿…… ——可能是被这种气氛蛊惑了?李琅琊开始觉得,用“打发时间”的态度来对待已经不够了,还是,买一点什么吧?安碧城继续着无可无不可的表情,而一两句淡淡的讲解,总会在最适当的时候响起。解释某件宝物亦真亦幻的出处的同时,若有若无地肯定着它独一无二的风雅,还有眷顾它的人高明的眼光——这,这简直让人没有办法拒绝或装作没有听到啊! 因为一句“这是萨珊波斯传过来的银器,你看它外壁分成了九瓣莲花,这种纹样在中原很少见的。萨珊王室被大食国驱逐之后,会这种手艺的匠人是越来越少了。”李琅琊甚至买下了一只造型有点夸张的高脚银杯。看着这只银杯,一把金丝裹唐草纹饰刀鞘的短刀,两盒据说是用“于阗冷暖玉”琢成的围棋子,李琅琊苦笑着发现,身上带的银两是不可能足够支付这次挥霍了。“明天我差人把银子送到府上?”一句随意的询问换来更随意的回答——“好说,有劳了。” “其实胡商也不像传说中那么精明吝啬呢……”李琅琊在心里终结了这次有点荒唐的寻宝之旅,已经作好了转身告辞的准备——刚刚眼角余光扫过的那一抹深碧,为什么让人心里一动? 他回过头环视着店堂,想确定是不是月光反照带来的错觉,目光却再次被屋角若隐惹现的一点碧色吸引了过去。那是一只不起眼的旧漆匣子,里边随便散放着一些零碎的小件玉器,有的还带着残损。李琅琊有点奇怪地伸手拨弄拨弄,从一堆玉坠、玉簪的底下,翻出一个小小的环状物来。 “……这是……一条龙?”李琅琊脱口问了出来。 安碧城走近来端详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确定的表情。 这是一个没有闭合的半环,明显还没经过清理,覆盖着斑驳的泥土印迹。半环的一端,仿佛是硕大得有些不成比例的头部,长长的嘴巴微微向前噘着,眼睛用阳刻法雕得略有凸起,尾巴向内侧蜷回着,刚好形成环状的身体上,疏疏朗朗地刻着些菱形的方胜纹,手法却粗糙得很,苍绿的颜色也带几分黯沉,不是良材美玉带来的通透感觉。 “好像是一个玉佩呢……”李琅琊拿起它迎着光照了一照,龙身上有一个小小的孔洞,似乎是用来穿引绳佩的地方。烛光映着月光,以一种奇异的波动感穿过了半环的中心,那雕工笨拙的卷曲身体上,仿佛掠过了水光的投影,有一瞬间游动起来的错觉。 半环之中,安碧城的表情好像在思索,又好似在了然的前一刻有一点迷惑:“……的确是蟠龙玉佩,这个样式,倒像是商代贵族祈雨的神器……”一个薄薄的微笑从他唇边滑了过去。“不过大小差得太远了……而且,这仿制的手法也太粗糙了,是不是?” “……你是在说自己店子里的东西啊,这样实话实说真的没问题吗?” ~~~~~~~~~~~~~~~~~~~~~ ……所以你就被他的诚意感动啦?把这个……这个小泥鳅带回家了?”皇甫端华斜倚在临水的凉榻上,失笑地打量着手里的小东西。 “雕工精致的玉器,我这里又不稀罕,这个小玩意样子倒笨得有趣~”李琅琊换上了家常的白罗凉衫,顺手拈起一块绿荷糕,逗弄着池中聚拢来接鲽的锦鲤。“倒是你啊,这幅神清气爽的样子真让人生气呢……” “我被他们追了两条街——你猜怎么说?那个领头的胡人小子,居然是燕燕的未婚夫!我们都当对方是色鬼恶少,这通好打……也就这一会儿功夫,你就被诳进黑店去了,好叫我这做朋友的放心不下啊……”。端华笑嘻嘻地一扬手,廊下有只玳瑁猫儿刚好轻步踱了过来,端华成日在薛王府打混,它也认得熟了,只道是端华在逗它作耍,一纵身便向窗子里扑去。端华小吃了一惊,往后一躲,手不知不觉地一松——那只小小的玉龙可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哎——”两人同时探身往窗下望去。水面上的月影因为刚才那小小的打搅而起了涟漪,月色像黄玉碎片般散落开去,只不过片刻便又聚拢起来,依旧是温润玉璧般的明月,碧沉沉的一池静水,只有鱼儿尾鳍偶尔划出几道绣线般的痕迹。 惹祸的猫儿三跳两跳就没了踪影,端华依然挂着招牌式满不在乎的笑容,丢下“明天赔几块好玉佩给你”的无诚意道歉,也赶去皇城值宿了。大明宫丹凤门的金吾卫士,今夜里想必有幸聆听某人“智取胡姬”的故事了……对着月光照了照波斯银杯中流动的残红酒液,李琅琊也为自己心中那一点淡淡的怅然而奇怪——不过是个没年头,没来历的小东西罢了……或者,明天叫人去打捞一下? 夜已深了,带着水气的凉风飘进了小阁,,池上莲叶田田,为那一阵微风而姗姗摇动着,夜色里白莲娇嫩的容颜看不分明,只是在水面上交错摇曳的莲梗之间,缭绕宛如离愁的夜雾,仿佛比刚才更浓了…… ~~~~~~~~~~~~~~~~~~~~~ ……这是……什么地方? 李琅琊困惑地眯起了眼睛。仰望的视野里,最显著的存在就是那玉璧般的月亮。……可是,有点什么不同呢……那完美的圆形微妙地颤动着,似乎每一刻都流泻出不同的姿态。一层薄青色的屏障飘浮在月亮前面,仿佛带着不可思议的光滑质地,反照出倏忽即逝的跳动光影。隔着这悬浮的流动的水晶丝绸,幽蓝的天空好像伸手可触,却又在轻微的荡漾中显露出难以形容的虚幻感——这样子,流动般的感觉……流动? ——难道,我是在水底吗? 淡青混合着碧蓝的水色,以一种妙笔不能染出的自然姿态氤氲着,有种远远隔开了对面月之世界的幽暗感,但那柔滑清凉的水波摇动的触感,并不令人讨厌。“那些传奇里误入水晶宫的书生,见到的是不是这样的景象呢……”看着池底水草柔曼飘摇的影子,李琅琊并不认为有惊恐的必要,开始习惯性地让思路随意乱走起来。 对面的月影忽然又起了变化。一阵密集的波动从月之中心放射出来,将月亮分割成无数琉璃的碎片,又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感扩散到了整片夜空。李琅琊集中注意力才看出,正在编织着波纹密网的,是悬挂在头顶的水面本身。好像是孩童随手乱画出的波浪线,却有着奇怪的规律感,一隐,一现,每一下出现,都引起了水中的共振——水底的世界好像凝固的翡翠一样,无声地流动着,但他确实听到了……水波特殊的振动,直接碰触着皮肤,一阵阵急切的颤抖,好像要拼命传达着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呢?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有东西逼近过来”的感觉,深色翡翠般的水中,忽然张开了一只眼睛。 那样巨大的眼睛,李琅琊从仰躺的姿势侧过头去,刚好与那缓缓靠近过来的瞳孔对视着——琥珀色的眼睑,苍蓝的瞳色,却又像茶晶般分布着细碎的光晕,变幻不定的光彩流转的中心,是细长竖立起来的黑色瞳仁,那眼帘旁边,隐没在水底暗影中的,是闪动着青色流光的鳞甲吗? “奇怪啊……”李琅琊在心底轻轻念着。为眼前这吊诡的景象,也为自己“完全不感到害怕”的心境。那黑曜石般的立瞳之中,那样深不可测,又让人莫名悲伤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是什么呢…… ~~~~~~~~~~~~~~~~~~~~~ 窗外杂沓的人声和唏唏呖呖的水响,仿佛是传说中梦貘的召唤,一点点蚕食着李琅琊的梦境,直到撕破了水纹的异像,将他的意识拉回了白昼。 已经是早晨了,透过帘栊映在枕上的,却是有点黯淡的光线,不是盛夏时分清澈而华丽的晨曦。李琅琊随手卷起青竹包银边的帘子,凉风卷着雨丝斜掠了进来,细细碎碎的水滴,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沁凉触感。长安短暂而火热的暑天里,这样从一早就落下的雨水并不多见。 和零丁的雨点一起飘进来的,还有三三两两的私语声。阶下侍立的使女,小阁远处撑着伞奔走的人影,都失去了平日唐三彩偶人般的富丽娴静,低低地音量传递着什么不欲人知的消息,带着沉重水气的慌乱情绪凝滞在庭院之中。 李琅琊招招手,从廊下叫过了一个侍女。莲青与赭红相间的拼色锦裙被雨水溅上了暗色,画着姣好妆容的脸颊却明显勾勒着迷惑不解的神情。听着李琅琊“你们弄什么古怪呢?”的发问,她停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回答:“……不是啊,九世子,是这雨……有古怪……” 仿佛是配合她的说辞,东边天空有道金黄的流光一闪,初升不久的明媚阳光一波波洒落下来——然而,只是进入不了这一片雨幕……不同于夏季常有的太阳雨,庭院里的阴霾和远方的日色完全被分隔在两个世界,仿佛有一大片看不见的乌云织成了穹顶,把盛夏的晨光挡在结界以外,在自己的领地中模糊了时间的界限,洒下带着深秋寒意的丝丝水线。 “从昨儿个半夜里,就断断续续下起雨了,值夜的也没留意。到了今天早上才觉出来,敢情全长安都是大晴天,这雨……只下在咱们薛王府里……”侍女鸦翅般的睫毛快速忽闪着,似乎是被自己讲出的事实吓到了。“说是兴庆宫里的皇上都惊动了,派了黄门官来看呢……” 什么《搜神记》、《玄怪录》的奇异故事都一下子冒了出来,偏又一个应时对景的桥段都找不出来。李琅琊皱着眉走到了院中。雨水慢慢地打湿了他紫罗披衣的肩部,太阳又升得高了些,金色的光芒和雨帘的交会之处迸射着奇妙的光彩,乍看倒仿佛是银色雨丝串起了散碎的金屑,结成一重华丽而绵密的珠网,把偌大的薛王府从上到下笼罩起来。 好像故意和外面幻丽的景像作着对比,头顶上一小片铅灰的天空压得更低了,雨丝如怨如慕地泠泠舞动着,庭院里笼罩着淡淡水墨般的烟气。池塘中微带嫣红的白莲花瓣,也仿佛被染上了暗艳的绛紫色。莲叶下的池水,则更是一片深碧,几乎映不出交错的花影——“幻术也好,吉凶之兆也好,难道我们家犯了水厄吗?”——想到“水厄”两个字,李琅琊忽地心里一动,仿佛有一道轻柔而熟稔的水纹掠过了脑海。这几乎是带着某种执拗,自顾自下个不停的冷雨,还有梦中暗色琉璃般的水底异境,好像被飘浮的记忆联接了起来…… “阿鸾!怎么这样没规矩?!不知道给九世子撑把伞么?”略带苍老的呵斥声响了起来。王府总管略带佝偻的身影从雨幕中显现出来。唤作“阿鸾”的侍女红了脸,慌慌地告了罪,跑进庭院中,踮着脚为李琅琊撑起伞来。 “哪里就淋着我了?贺总管,前边还不够忙的吗?”李琅琊顺手接过了女孩子辛苦举高的伞,苦笑着问出来。而对面表情拘谨的老人,似乎也习惯了他缺乏紧张感的反应,一丝不苟地行过了请安礼,并没有正面回答李琅琊的话:“回九世子,刚刚门上的通传,有位胡人少年求见世子,说是提起‘水精阁主人’,世子就明白了。如今正门停着宫里的车仗,不甚方便,要引他从角门来见吗?” 看见安碧城裹着白衣的清爽身影时,一向洒落的李琅琊也有点窘迫起来——说是今天派人把交易的差额送到店中的,偏偏一早被这古怪的雨缠住了心神,结果被人家找上了门——怎么看都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啊…… 不过安碧城的脸上,并没有那种讨账人惯有的,小心夹杂着虚伪试探的神色,他似乎对这场空庭之雨有着不加掩饰的兴趣,隐在伞下的绿色眼神一一掠过飘渺的雨雾、山石间的菖蒲、最后在水色深黯的池塘中转了一转。 “这场雨,从外面看美丽极了……王府好像被罩在银丝镶金的鸟笼里。” 他的第一句话把李琅琊说得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了出来——到底是珠宝商人,随便一个比喻也要用这种珠光宝气的方式么?这场怎么看都带点妖异气氛的雨,他也只是用一种赏鉴的眼光来看么? “昨晚附送的那一枚玉佩……似乎是出了一点差错,让我再重新鉴识一下好吗?” “……那个……昨天不小心,把它掉进池塘了啊……”李琅琊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歉意——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宝器,但是,每个卖家也都希望从自己手中离开的货物被认真对待吧…… 一个不知是遗憾还是惋惜的蹙眉表情在安碧城脸上滑了过去,他向庭院一侧,被花木与奇石包围的小池慢慢踱了过去。池边并没有青石铺垫,绯红和浅紫的花枝间杂着细笔画出般的草叶,开放得极有风致,衬着安碧城静立的白色衣袂,倒有一种绣在他长袍下摆上的错觉。李琅琊被他捉摸不定的反应弄得有些茫然,只好跟着走到了池边张望着。一些关于胡人“割臂藏珠”、“剖石取珠”的传言倒是止不住浮了上来——“宝物不慎被贱价出手,然后又以千金赎回,归国之后遂成巨富”——这不是最俗套的波斯人传奇么…… “这池水,是不是太静了?”安碧城忽然侧过了脸,一直带着淡淡慵懒姿容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认真探询的神情。 被他的疑问将目光牵引到了水面上,李琅琊第一次注意到了池水的异状——平日里织绵一般漂浮的绿萍、轻俏可爱地装点着水镜的落花、看到人影就会浮上水面接鲽的锦鲤,为什么都不见了?便是池水本身,也没有了平时清可见底的澄澈,倒像是一大块滑腻而厚重的古玉,深浓的翠色泛着不祥的幽暗气息,打在水面上的雨滴,好像一枚枚尖细的绣针,悄无声息地滑进锦缎般厚重的池水中,一点涟漪都不曾泛起。 当确认到水面上连两个俯视的人影都不曾映出,李琅琊微微闭了闭眼——神秘隐藏在西市的胡人珠宝店,不知来处的奇怪玉龙子,诡异地眷顾庭院的冷雨,忽然变得深暗可畏的池塘……自己终于成为了怪谈故事的主角,要被写进笔记小说了吗? “是因为那枚玉龙对吗?是它变成了精怪,还是我触犯了什么禁忌?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方士异人出场收拾了?” “……你其实并不是真的紧张吧?薛王府的九殿下……”安碧城眯起了眼尾,眼睛里闪动出少年才有的狡黠光彩。“为什么你不像传说中遇到怪异事件的人一样恐惧、愤怒,或者干脆吓得昏倒呢?” “……那样会没有趣啊——况且你来指点迷津,也不是为了欣赏我昏倒的样子吧?” 两个人同时微笑了起来,明朗的快乐似乎把池水上空的雨雾都驱散了一些。远处廊下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探头窥测着——就算是以“个性不认真”而著称的九世子,在这样阴沉不明,吉凶难测的雨中,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啊…… “与其召唤方士异人,不如让我来善后吧。我是个珠宝商人,所擅长的,也只有珠宝相关的事情……”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李琅琊听,话尾的余音消逝在湿润得仿佛凝成实体的空气中,那含着佻达的语调却与他庄重的动作不合——放下了纸伞,并不顾忌落在肩头的雨滴,安碧城从随身拎来的秘银色锦袱中取出一个黑沉沉的木匣,打开的瞬间,旁边的李琅琊闻到一阵古老而暗沉的香气,匣子的材料竟是传说中来自南海婆罗洲的珍贵榈木吗?而在那干燥的木质味道之中,还掺杂着一丝鲜润的水气。不同于庭院之雨的幽闭味道,那是种带着狂莽气质的,好像远古森林的苍绿色的激流的气味…… 当看清了安碧城拿出的东西,李琅琊明白了何以有那一瞬间的联想——果然是实体化的一团苍绿——那是一条蟠龙的姿容,还是保持着头尾相接的半环形,依稀有些像昨晚那只龙形玉佩,但足有它的四五倍大,神韵也绝不相同。巨大的头颅约有身子的两倍粗细,从头至尾都细细地刻出背鳍的形状,暴突的眼睛,向上翻卷的钝角,最穷形尽相的是两颗露出唇外的獠牙,泛着幽绿的锐光,从玉质的肌髓中透出一股冷冷的兵气。 ——怪不得那一晚在水精阁里,安碧城会说那小玉龙是“仿制”,跟这个杀气隐隐的庞然大物比起来,它简直就是孩子的玩具了……而那晚的另一句说明,忽然跳进了李琅琊的记忆:“——它该不会就是那个,商代的……”,安碧城轻轻一摆手,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石青绣囊,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混合着药香和青草香的东西——是艾草,总是伴随着端午的龙舟与粽子一起出现的吉祥驱邪之草,可为什么会结成了一个人形,为什么安碧城把这个艾草的小人放进了玉蟠龙的口中? 看着玉龙獠牙的冷光,李琅琊忽然觉出一股寒意,他拿不准是不是该问出来,安碧城却向他回过头来,被雨打湿而垂落下来的发丝勾勒出一种神秘的画意:“其实……只要把这当成一场幻戏就好——另外,把伞打起来吧。” 雨水渐渐浸湿了玉蟠龙刻着花纹的身体,苍绿的玉色经了水,愈发地润泽和浓郁,菱状的鳞片凝着水光,那翻卷的姿态几乎要活动起来。而更诡异的,是安碧城正在喃喃念诵着的文辞,那是种古怪的语言,不是来自西域的卷曲音节,而是拗口而坚硬的口音,好似带着某种笨拙的决心。回环往复地表白着。 慢慢地,李琅琊分辨出了几个单字,把这几个字的意思连接起来摸索,更多的含义顺着线头现出了真身——那不是胡语或梵文,根本就是口音极生硬的汉话!简单的音节反复陈述的是——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随着包含着奇特执意的念诵声,庭院仿佛一下空寂起来,连隔着雨幕的日色也被水气渲染得看不清了。悄无声息地,雨点落下的频率越来越快,惊觉的时候,一片小小马蹄敲击似的密集声音,已经奏响在头顶的绫伞上,原本像低诉般的细雨,已经越下越大,甚至有种狂乱的意味。庭院里的一切景致,水榭,花木,甬道,远处的侍丛……都被银色水帘般的大雨遮挡得无影无踪。 ——“喂……你这是……”李琅琊向着眼前惟一可见的安碧城的背影迈出一步,带动了脚下一片淋漓的水响。而“一脚踏空”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间传来,明明是站在雨水流泻的地上,他跌倒时却迟迟未曾接触到坚硬的地面,仿佛向一片无尽的虚空坠落下去,而眼中越来越接近的,那好似一大块碧玉的,是什么东西……我要撞在这上面吗? 碰触的一瞬间,李琅琊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而丝绸一样柔滑微凉的感觉,迅速漫过了全身。微腥而清凉的水草气味充塞了感官。睁开眼睛时,熟悉的梦境绘卷,无声无息地展开了画轴——黄玉般的圆月,微微荡漾的冰琉璃般的水面,月光透过水波的折射,结成了晶体的光柱,时时都在变幻着角度的莹光,将水底照得半明半暗。 并没有在水中窒息的感觉,而试着转动身体时,能感到从指尖传来的,微妙而光滑的小小阻力。一时间无法确定,身处的水底,暴雨的记忆,到底哪一个是经历过的现实?李琅琊微微地焦燥起来,踩着并没有实体感的“地面”,他往不确定的方向走出几步,试图找出这水之梦魇的出口。 就在月之光束也照不到的的深水处,碧色渐渐过渡成黛黑的方向,忽然亮起一点暗青的光泽。以为是游鱼的影子,李琅琊不禁投过了目光。暗青色的凝光,一点一点地,从暗影中浮现出来,它们联接在一起,组成了某种复杂而无穷无尽的花纹。一片片,一格格地变幻着色彩——那不是游鱼,是鳞片,是巨大的超乎想像之外的水中生物的鳞片…… 水面仿佛起了些波动,月光的微粒向这个方向倾斜过来,跟着那澄澈光线照亮的青色轨迹,李琅琊一点点抬起头来,然后……好像被神迹控制住了心魂,他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一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那是一条龙。 被装饰在黄金的宝座、大殿的飞檐、天子的衣袍之上,也曾在佛寺壁画、浩瀚星图上显出蜿蜒身姿的神兽——正活生生地在水底幻界显出威严的本相。李琅琊起初看到的,是靠近它尾部的鳞甲。长大的身子有一半卷曲起来,另一半则矫矫不群地挺立着,垂下长须的头颅,几乎碰到了水面月影的镜像。如同云纹般向后翻卷的虬角和又长又阔的狮鼻之间,是一双月长石般泛着青白色光芒的眼睛。隐隐可见的立瞳中,却绝不是那似曾相识的温柔情绪…… 回应着李琅琊的注视,盘曲的潜龙微微俯下了巨大可怖的头颅,流动着异色的眼睛里,是超然而冰冷的神祗的表情,好像弹指间掠走千万生灵的大司命的凝视。鼻孔间发出了轻微的“咝咝”声,略略掀开的嘴唇显露出威胁的姿态,那两颗獠牙在水波反照下透出惨青的光芒…… ——要被吃掉了……李琅琊在心底呻吟了一声,眼看着那狰狞的利齿向自己俯了下来。 身边的水流突地卷起了一个漩涡,好像云团突然被撕开一个缺口,一道碧色的疾风卷了出来,刹那之间,李琅琊觉得一股炽热的水流笼罩了身体,而一些画面残片的影子,好似水流中小块玉石击出的清响,在眼前倏忽即逝——盛夏的阳光、浅浅的河湾、一闪而没的绿色鳞甲…… 轻柔地包裹着李琅琊身体的,是依稀和残影重叠的绿色尾鳍。以守护的姿态挺立起半身,将他与面前的攻击隔开的,是又一条碧色潜龙的身影。 比起高高昂起长颈的巨龙,它的形体要小得多了。龙角与须髯也不及前者的怒张飞扬。在水底月光斑斓错落的点缀下,龙身鳞片的颜色都似乎带着些黯沉……但是,那双眼睛,那双有着天青石的颜色,茶晶的光泽,乌玉的温柔神情的眼睛,是第一夜的水之幻梦的旧识…… 被至高无上的圣兽攻击和保护的诧异,目睹水族眷属对峙的惊骇,而比这两种情绪更强烈的,是那似悲伤又似喜悦的一重重波动。水流的鼓荡,心中的飘渺恍惚,到底是谁在呼应着谁? 来不及捉住思绪的尾巴,一道道锐利的暗流从巨龙的方向汹涌而来,狂乱的走向中仿佛裹挟着热带的雷暴,那撕裂一切的决心把月影都映成了诡异的青灰色。面对着神谴般的愤怒,暗碧色的弱小龙族却没有退缩的反应。它尽力向着前方昂起头颅,从齿缝间迸出威慑的低鸣,而只有从李琅琊的角度,才能看到它瞬间畏缩了一下又重新伸直了长颈的姿态,它的背鳍因为紧张而耸立着,生着三趾的爪子在无所凭依的水中,微颤地使着力气…… “不用这样……你不用这样!自己快逃啊!”李琅琊控制不住地喊出了声,在声音震起的水波抖动中,他看见了巨龙俯冲而下的死之阴影——来不及了吗…… 冷月的波心,忽然起了一阵奇特的颤栗,有一种被瞬间拉长的错觉。好像彗星拖着光焰的尾巴划过天穹,火光裹着一个依稀的人影穿破了水幕,在进入水中的瞬间转成了碧落的冷焰,像一朵以古怪的姿态开放的青睡莲,携着冥火的长带掠过巨龙的身影。 一声深沉狞厉的长啸在水中轰鸣起来,冷冷的青焰随之猛然炸裂开来!仿佛有无形的疾风从深渊呼啸而至,水流完全失去了方向地奔涌着,水底净琉璃般的世界,像被揉皱了的绘卷,现出了崩溃的前兆。激流的力量将李琅琊向高处的水面拉扯着,身前的小龙努力在乱流中翻转着身体,看向他的眼神,依然是那种固执的温柔……他不知不觉向着小龙的方向伸出手去——青色的焰火被冲散成星星点点,闪着萤光从指尖上流过,像苍玉的碎屑,指缝中又冷又滑的感觉…… 像沙漏流泄出时间的秘密,从记忆的锦囊最深处找到的画面,在弹指间与此刻重合起来——自己也曾这样张开双手,指间正流淌下玉质的碎屑和粉末,仿佛潮水退走后露出沙滩的边界,玉屑落尽之后,手心里现出一个半环的龙形。是自己的声音吗?带着少年人不加掩饰的快乐:“快看!像你吗……” 幻像摇曳着水光消逝成碎片,记忆追逐着自行冲口而出,和少年没说完的话叠加成一体——“瑟瑟!” 闪着星屑光泽的龙族的身体,起了一种奇异的扭曲,好像投在水面的倒影被风吹成弯曲的波纹,风定时残影已经消失——夭矫的龙影消散在乱流中,李琅琊视野中最后留下的景像,是水中蟠龙卸下了矫饰的真正面目——大约有人臂长短,披着粗糙鳞甲的青色小兽,正在裂开那长长的吻部,仿佛是一个无比笨拙也无比幸福的笑容…… ~~~~~~~~~~~~~~~~~~~~~ 水色与天光,变幻着颜色从耳边奔驰而过,奔向那存在于某方的边界。是过了一甲子还是一瞬间?头顶上传来的骊珠交迸的声音,是疏雨和伞面交击出的琴音吗……伞柄从松脱的指间滑落下去,竹质的骨子坠地的一声轻响,驱散了最后一丝幻境的残像——修饰着葱茏草木的盛夏庭院,雨滴已经疏朗得近乎细语。玲珑的水珠顺着绮罗伞面滚落下去,在青石间形成珍珠光泽的蜿蜒水迹。 自己还是站在池塘边上,仿佛一步也没有移动。时间的流逝,似乎只存在于从滂沱到零落的雨滴之中。急切地想开口求证些什么,李琅琊已无暇顾及语音的零乱:“……你也看到了吗?水底的龙……可我记得它,它的名字和样子,那是……”询问的语调戛然而止,他慢慢张开了不知何时起紧握的左手——还残留着深潭水气的手心中,是那苍青色的小小半环。粗糙的刀工刻成的卷曲姿态,向前噘起的长长嘴巴…… “是它……原来,从一开始,它就不是龙啊……”一个恍然的微笑浮现出来。 “我也没想到,它只是一条没有长大的鳄鱼……不过,上古的先人,本来就不擅于分辨鳄鱼、水蚺之类的水族,它们在后世的想像里,都被附会成了龙也说不定呢……”。安碧城的声音静静凉凉的,好像并没有依附着“上古”这个词的沉重意义。他向着池塘的上空俯下了手心,几片带着烧灼痕迹的艾草残叶飘落下去,以为又是香甜花蕊坠下的鱼儿马上凑近过来——随即不满地散去,在清透如镜的水面下炫耀着杂色的锦鳞。 充满沉重感的玉蟠龙口中,艾草的人形已经不见踪影,那个在水中裹着碧色火焰的人影在李琅琊的记忆里一闪而过。暴怒的龙、雨水、火光——像黑暗中的岩画蓦然被灯火照亮,源自《山海经》的传说现出了斑驳的影迹——“十日并出,炙杀女丑”——那2000年前神话纪年的祈雨祭典,原本就是要焚烧主祭巫师的躯体来供奉。哪怕是虚假的代替品也好,不这样做,就不能安抚布雨的龙神啊…… “你还真是招来了不得了的家伙……”看着玉蟠龙似乎得到了餍足的神态,李琅琊认为自己还是坦率面对“后怕”的心情比较好。“如果它是真正的祈雨神器,那我的……呃,我的小鳄鱼呢?古玉成精吗?”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啊……”安碧城曲起一根白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额头,显出真诚的苦恼神态:“虽然雕琢技巧天差地别,但它们确实是出自同一块玉料呢,所以它才会有一点点致雨的能力……也许,不是它变成了精怪,而是有人把它的生灵封印在玉像里——玉这种东西啊,是会保存契约和记忆的石头。只有当时制造它的匠人,才可能赋予它灵性……还有名字。” ——好像玉謦的一声清响在心中奏出悠远的回音,在那须臾的幻之结界里,无法解释又不容置疑的温柔守护,都是自己在千年星霜之前刻下的印记和契约吗? 手指轻轻划过刀法稚拙的花纹,李琅琊自己也不知道,是释然的情绪多些,还是歉疚多些:“……看来那个前前前世的我,真是个笨蛋匠人。而只会用下雨的方式来提醒别人,它也是个笨蛋家伙啊……是因为我的想像,才幻化成龙的样子吧?其实真正的样子要可爱得多了——‘瑟瑟’——美丽的青绿色——真是很合适的名字~” 雨完全停了,被隔断了许久的阳光,像盛装的胡旋舞姬,迫不及待地将华丽光芒迸发出来,庭院里的沉黯水气迅速蒸腾着,花朵的鲜艳香气,绿叶植物的清冽味道,在空气中愈发地明晰起来。侍丛们带着和檐角滴水一样闪亮的表情,惊喜交加地讨论着骤然变得狂暴,又在片刻之间烟消云散的怪异之雨。有人大声地肯定着:“这一定是了不起的祥瑞,应该给皇上报喜才对!” ——相视一笑。 “听说鳄鱼这种族群,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但是可以控制水波的振动向同类传递消息。这一场雨,一定是它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拼命想要说出来,想要让你知道的思念啊……” “……其实,它在水下保护我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是‘龙女报恩’之类的故事——是不是很恶俗的幻想?” 安碧城忽然露出一个皱眉思索的表情,眼神里含着狐狸样的促狭星星:“……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它是鳄鱼中的女?孩?子?啊——从今以后,你要加倍,加倍地温柔对待‘她’哦~” ~~~~~~~~~~~~~~~~~~~~~ 两千零三十一个纪年之前,盛夏的阳光洒在商之王畿的苍茫森林之中,被层层枝叶筛成散碎的光斑,一直延伸到丛林外的河滩上。一个衣着粗陋的少年席地而坐,用一块青铜残片琢磨着什么东西。身旁散落着细小的青色碎片。良久之后,他捧着手中成形的半环,珍而重之地放在河水中漂洗干净——没有真正的玉匠使用的燧石和石英刀具,青铜勉强刻出的痕迹不成个章法。 靠近岸边的水波微微动了动,半截树皮般的长长嘴巴半露出水面,仔细看才能分辨出青豆般的小眼睛。明显还没成年的小鳄,把自己伪装成一段浮木,自以为隐蔽地慢慢向少年游动中——直到无奈地一声叹息——“瑟瑟,别装了,傻瓜都看得见你……” 被识破的恼羞成怒,化成一道道音波的水纹向外扩散着,直到少年笑嘻嘻地讲和:“快看,像不像你?”看着少年的手一晃,以为又是向平常一样用鱼儿喂食,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却及时发现那硬质的光泽不像食物。只好郁闷地将长嘴搁在河滩上,一边让身子在水中载浮载沉地乘凉,一边听着少年眉飞色舞的描述—— “这是从昆仑山仙人住的地方运来的玉石呢!阿爹要把它刻成祈雨的“珑”,武丁大王会亲自用它来祭祀啊!很了不起吧?我用剩下的边角料给你刻了一个像,喜不喜欢?” 青豆般的眼睛眨了一眨,淡色的眼睑浮起来,看起来倒像是在翻白眼。 少年眯着眼笑了:“……真是个小笨蛋,只知道吃鱼,也听不懂我说话……我啊,总有一天要成为像阿爹一样伟大的玉匠,做出最棒的神器!那时候,你也会长大了吧——不要不记得我哦~” 远处制玉工场的木笛声,昭示着繁忙的工作又要开始了。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河滩的尽头,没有人注意到,青色小鳄慢慢隐入的河水表面,正在扩展开层层叠叠的波纹,没有声音,却是以最温柔的节奏涌动着,一遍又一遍: ——和你约定了,不会忘记你哦…… ——《长安幻夜·玉龙子》END—— 香恋歌·上 —序章—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 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南朝乐府·《杨叛儿》 那是如同美人长发般浓黑的夜色,以一种隐秘的姿态铺展和流动着。 仿佛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导引,一缕似浓还淡的香气慢慢氤氲开来。那么冷的味道,末梢却又带着一丝幽咽的眷念之感,像是徒劳地想要挽留些什么…… ——是呼应这香气的萤火吗?一点,两点,夜的彼岸飘动着闪烁的光斑,浅淡得仿佛是随笔一抹的青玉色,以奇异的对称姿容停留在虚空之中,恍惚是一对对小小翅膀的轮廓……一起一伏的振翅之间,黑暗的幽香像水迹般静静晕染着,伴随着同样幽暗的低诉——“还不够……还要更多……我就要回来了,还要更多……” ~~~~~~~~~~~~~~~~~~~~~ (一) “哈啾——!” 皇甫端华是被自己的喷嚏声惊醒的,勉强支着头的姿势猛地倒塌下去,险些磕在小几的桌面上。 回应着远处射来的几道惊怪的目光,年轻的金吾卫中郎将飞快地换上了认真思索的精英表情,同时以最无辜的眼神往四周打量着。 “……端华,不要想栽赃到我身上……”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低低响了起来。 说话的人有着文雅清贵的白皙容颜,薄墨云纹的象牙色襕袍也是品位高逸——只是他并未显露出与之相称的风雅仪态,软叭叭伏倒在小几上的侧脸,有点脱力的苍白,缀着珠链的水晶单片眼镜也滑了下来,在鼻梁上构成一个苦恼的角度。 “……竟然这样怀疑挚友……不对呀?你应该是今晚的仲裁吧?也可以这样逃席吗?” “我倒是很想和你交换啊挚友——至少这儿能自由地打个喷嚏……”李琅琊抬起脸来苦笑着,却正迎上高处水亭中飘来的馥郁的焚香气息——“哈啾!” ——溽热的伏月,还剩下一个华丽的尾巴。薛王府的奇异之雨,做为谈资还没有完全淡去,万安观的“赏香宴”,已经成了最新的风雅盛事,早早就开始了街谈巷议。 长安城中星罗棋布的道观,多以“香殿留遗影,春朝玉户开”的小巧幽雅格局而著称。而在平康坊中的万安观,绮丽的庭院,名师执笔的山水壁画、传说中仙人手栽的玉蕊花……倒仿佛只是黄昏天穹上装饰的淡淡春星,真正的瑶池明月,是在观中修行的女主人——今上钟爱的女儿——万安公主。 离开深宫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影响到皇家与生俱来的奢华爱好。带着岁月幽暗气息的古画与书法,神秘舶来香料点燃时微妙的轻烟……都是这位公主喜爱的事。而在那人人嗜香用香的华丽氛围中,能不能得到万安公主的邀请,见识到制香名手的梦幻聚会,实在是一件不大不小,恰恰关乎地位和品位的事情。 晚风初度,满月把柔媚的清光洒落在微带水意的空气中,画堂前青簟铺地,冰绡制成的围屏中,赏香宴的宾客三三两两凭几而坐,地势略高的小小水亭,正是焚香比评的试场。 看似随意的安排,其实是连风向都计算在内的,凉风裹挟着薰香吹拂下来,时不时引发围屏中一阵轻轻的赞叹和评点——当然,并不包括蜷伏在后排的两位失意者。 “好家伙……连做梦都被薰醒了……我好像是在一个老头子讲什么‘灵虚香的十九种配方’的时候睡着的,琅琊你呢?” “……说了你也记不住的——要把所有香品分组,研成粉末点评一遍,再打乱了顺序加火薰烤,把烟气再点评一遍,按照‘春夏秋冬’分出品级来,还要把每种香味用一句古诗来形容……闻到第七组的时候,实在挺不住了……现在我已经闻不出任何味道了……” ——“这个大概就叫做‘晕香’吧?你脸色很不好看哦,仲裁大人?”第三个人低低的笑声从围屏后飘了进来。 初听起来很纯正的长安口音,却在语尾处带一点点微妙的含混,而那一双绿色冰晶般的眼睛,随之点明了说话人的异族身份——那是不能以简单的“美貌”来描述的精致容颜,可能是月光太澄澈的关系吧,那竹青色的眸子,郁金色的头发,都披上了一层浅淡的轻纱,折射出不太真实的光彩。 随着浅葱色衣袖的飘动,几种繁复的香气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来。李琅琊想开口说话,又理智地闭上了嘴,以一种快要病发的表情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小小银罐,里面是上好的紫笋茶研成的粉末,掺和着木炭的碎屑,用力嗅一嗅,可以缓解他可怜的“晕香”状况。 “从刚才我就想问了啊!”端华一边夸张地用折扇往外扑打着香气,一边大声问出来:“为什么你也是仲裁啊?你这个波斯小子也太有面子了吧?” “波斯小子”安碧城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因为我也做香料生意,今天参评的香品,用的可都是我们‘水精阁’最顶尖的材料呢~” “——所以他也是制香调香的大行家呢,和借口‘保卫宴会安全’潜进来的端华不一样啊。”李琅琊从银罐里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接了一句。 “我以为这样的赏香宴会有名门的小姐淑女光临啊,谁知道来的不是老学究就是老道士,还要怪琅琊你的情报失误……咦,这是什么?” 端华的注意力被夜空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吸引了过去,三个人抬起头来,随即又在围屏不远处看到了不断颤动的光点。 那不是萤火虫的闪烁,淡薄又带着不可思议透明感的青蓝色,成双成对地点缀在天空中,仔细看才能发觉,那是一只只蝴蝶的纤细姿影,水色的月光毫无阻碍地穿越了小小的蝶翼,原来那带着淡淡纹路的翅膀是完全透明的,只在翅尖的边缘染着一点点露草般的蓝色。 “好漂亮的蝴蝶……是追着香味来的吗?”李琅琊喃喃自语着,透过水晶镜片追逐着那奇妙蝶翼飞舞的方向——“啊……好像最后的调香人出场了!两位仲裁都不在就不好了!”他连忙跳起身整了整衣,向高处的水亭跑了过去,并没看见身后的安碧城眼中闪过的一丝诧异。 (二) 两个人进入水亭的时候,正迎上万安公主有点焦灼的眼神,与李琅琊酷似的美丽凤眼中,正在散发着危险的迅息:“竟然敢给我逃走呆会儿就要你好看我为什么会有你这种笨蛋弟弟……”装作没看见堂姐的眼神攻击,李琅琊忙把目光投向了水亭中央——最后出场的调香人展示技艺的地方。 从外面看来,这只是个小巧的观景凉亭,其实里边的空间并不狭窄。参加比评的高手与主持仲裁,散坐在四面的临水长窗下。窗棂上垂落下一层薄薄的霜色纱幕。 月光穿过织物的纤细纹理,散发出莹润的光泽,与室内明亮的烛火交相辉映,虚幻摇曳的光彩让人有置身蜃楼幻境的错觉,而缓缓升腾起来的轻烟,更加深了这种飘渺的错觉。 云烟的来源,是中央小小空地上的一尊长柄博山香炉。 并没有时下流行的七宝镶嵌、富丽雕工,暗色的青铜带着岁月磨蚀的痕迹,几乎变成了苍黑色。雕刻成蓬莱仙山的炉盖层层镂空,一缕缕白烟从其中高低散落而出,再以难以形容的宛转姿态盘旋上升,制造着山海之象的小小幻觉。 在香气明晰起来之前,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端坐在香炉旁边的娴雅女子了吧? 鹅黄色的道家装束,黑发挽成简单的朝云髻。比起秋色一般萧瑟的衣饰,静婉的眉睫间更有种沉香燃尽的淡淡倦意,连同之前打开香盒,挟出香丸,将它们放在薄薄的云母片上隔火薰热的动作,都在行云流水的熟练之外,带着姑射仙人一般的淡漠神情。 两人尽量安静地踱到窗下坐好,一声轻轻的叹息却从安碧城的唇边逸出——“香之国师——果然有着不似尘世的风姿……”。 似乎对这句有点古怪的赞美深有同感,李琅琊微微侧过脸,用折扇半掩着语声:“原来你也知道她的称谓——金仙观的顾飞琼真人,长安最好的调香师。每一年的赏香宴,她的香品都在格调和风致上与众不同,要怎么评点,我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哦?原来你也有事先做功课嘛~我还以为比起品香,我这个书呆子弟弟还是认为那些谈狐说鬼的故事比较有趣呢~” 月白纨扇后传出压低的娇声,万安公主的听力显然与她的美貌一样出众,饶有兴致地加入了讨论:“其实啊,比起制香的技艺,她矜持的名声要更为显赫呢。长安城里多少名士贵戚,想求她调制的香品却不可得,甚至跑到我这里来托门路……” “是啊……不但她的金仙观是我香料生意的大主顾,还有好多豪门子弟,指名要我店里最顶尖的香料,说是要送给顾真人的‘薄礼’。花钱如流水一般——简直就是随我开价啊……”安碧城显然已经陶醉在快乐的攫金回忆之中。 ——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投入地八卦啊! (三) 顾飞琼面前的博山炉,已经被白色的云烟缭绕半掩了起来。香气好似冰冷的一幅绸缎,萎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和耳畔。凉阴阴流遍了全身。 那不是檀香的清冽,不是沉水香的醇和。刚嗅出一点点乳香温暖的甜味,龙脑香那芳烈的寒意,又如摇曳的雨丝般飘落下来。蔷薇的粉香、夜合欢的浓妍、莲花的清寂……纷纷像幻影般错落闪过,却在刚刚分辨清晰的瞬间变幻消散。纤细得好像风吹就散的气息,偏又带着沉重浓稠的质感…… 仿佛回应着香气的召唤,越来越多的莹蓝光点浮现出来——是方才在亭外看到的,那好像月光碎屑凝成的小小蝴蝶。 它们跟随着云烟的导引上下翻飞着,纤细翅膀上的磷粉,在灯烛掩映下反照出冷焰般的光芒。是艳丽香气织成的大网,在捕捉着这些异界的精灵吗? 片刻之前嗅觉的迟钝好像正在消失,李琅琊微微打了个冷战。 他自己也在讶异着:为什么香气越是清晰,那夏夜里不该出现的寒意也越是深重?好像从烛火也不能照亮的宫阙深处,沿着朱红回廊吹来的风,近乎绝望的寂寞,快要成为实体的执念……它们正被幽闭在沉重的香气的牢笼中,就快要突围而出…… 一缕带着泉水清新凉意的夜风卷进了水亭,柔曼的轻纱从李琅琊眼前拂过,隔着淡淡的屏障望出去的瞬间,那些精魅般的水蓝色蝴蝶,如同融化一般,轻盈地消失在月光中。 愕然回过头去,李琅琊发现,静静的站在窗下掀开了纱幕的人,是眉宇间一片淡然表情的安碧城。他注视着端坐在袅袅轻烟中的女子,并不理会周遭人们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的神色,像被回忆缠绕的神色…… “……本以为今年可以问鼎‘香之国师’的雅号,可是顾真人的技艺,依然不给对手任何机会啊……”片刻静默之后,座中广袖长须的老者露出了叹息般的苦笑:“老夫的‘绿华’与‘兰香’难与之争衡。” 调香界前辈的知难而退,明显影响了其他参评人的自信,心有不甘的神情,却在缕缕暗香余韵中无可奈何地消散下去——也许,越是有着深刻的造诣,也就越是明白,这香气中幽艳而凄绝的诗意,还远在“技艺”之境的更高处吧? 对面几位仲裁的合议显然已有了结果,注意到人们的目光转向自己,李琅琊微微不安地清了清喉咙:“……请教顾真人,这种香……叫什么名字?它应该有个最美的名字对吗?” 如同秋水般明净的容颜掠过一丝波纹,顾飞琼微侧着脸思索的表情很美,李琅琊却无端端觉得,这个好似冷烟凝结成的女子,眼神穿透了自己,正凝视着深不可测的某个地方。 “它的名字叫‘千秋岁’。” 顾飞琼淡淡地开口,不点丹朱而形状姣好的唇边有一抹忧愁的笑意。“人生如露如电,可总有些美好的回忆,人们不甘心忘却,想要它千秋万岁地陪伴在身边……就好像这徒劳的香气一样。” “……可是,这样的香气,不是太过悲哀了吗?”李琅琊不禁脱口而出,随即又后悔着自己语气的唐突。 “……我是说,这香气这么美,却这么悲伤,好像在呼唤着不能回来的人……一直陪伴着这样的回忆,不是太让人难过了吗?” 一个近乎于愠怒的微笑浮现在顾飞琼的脸上,好像光滑的冰面下迸出决裂的纹路。“所谓悲哀,所谓难过,经历过的人甘苦自知。理所当然一生顺遂的九殿下,能领会到的自然有限——外行人对制香之道的了解,果然不能有太高的期望呢。” 用淡薄如水的语气说出的抢白,比嚣张的挑衅更让人难以招架,本来就对这种场合没有自信的李琅琊,被“外行人”的语言之箭瞬间投刺得哑口无言,求援地往旁边看看—— “外行人的直觉,往往会更接近真实呢。”安碧城救星般地开口了。 “内行的意见,总是精确而无趣——比如说,这款‘千秋岁’的基调是沉水香,但它不像来自西市的异国材料,难道顾真人所用的,是出自南海崖州的绝顶沉香?这样甜蜜又清婉的味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回忆啊……” 周围掠过一片轻声的赞叹——作为调香基础材料的沉水香,多是从海上的“香料之路”来到长安西市。出自占城、真腊的顶级货色与黄金等价,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只有出自大唐国土最南端的崖州,在那栖息着山鬼灵魅的绝岭深潭之中采集到的沉香,才是千金难求的幻之香料——难怪“千秋岁”的香气,有着这样独一无二的蕴籍丰满! 李琅琊悄悄舒了口气,真心希望这精准的恭维能让孤介的调香师忘却刚才的不快——但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发觉有种微妙的气氛正弥漫开来。 顾飞琼的眼中有种奇特的神色,仿佛一直保持着端凝的玉器微微倾斜了角度。而安碧城斜倚的姿势并没有改变,他慢慢捻开了手中天青敷金彩的折扇,展开了一个无懈可击的风雅笑容:“到底是什么样的回忆呢?好像甘美又危险的果实一样,连来自异界的琉璃蝶,都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呢……” 好像在焦尾古琴上按下一个铁骑突出的重音,顾飞琼白晰修长的手指猛地一抖。黑漆点螺钿的小小香盒从手中滚落下去,黑色琉璃珠般的香丸散落了出来,清郁和艳丽交织的香气像触手一样包围过来,李琅琊觉得呼吸都在瞬间堵住了,他听见自己艰难地挤出声音来:“什么……什么琉璃蝶?” “就是那些追逐香气的蝴蝶啊,按照常理,它们只可能生存在撒马尔罕的绿洲之中。喜爱宝石美玉的西域人迷惑于它的美丽,把它们称作‘妲娥纳’——‘蓝色的琉璃’。但在古波斯语里,还有另外一个含义……” “——这个含义是‘冥府的灯火’,是指引亡灵通过分别之桥的使者——你还知道些什么?有着漂亮眼睛的波斯人?” 顾飞琼冷冷笑着接过了安碧城的话头,冲淡的风神从她身上一点点褪去,凛冽的蓝影,正从她的眼眸深处浮现出来,那是与“妲娥纳”的翅膀相仿的,迷离而危险的颜色…… 安碧城轻笑着用折扇一敲手心:“——啊,我好像忘了身为仲裁的职责呢!要用一句古诗来描述这种香品~”他的声音混合着非同寻常的凝重与试探——“潘岳何须赋悼亡,人间无验返魂香!” (四) “千秋岁”的味道,那无数种珍奇香料合成的魔性的舞蹈,刹那间变得热烈而狂乱。而早已经香销火冷的博山炉,正在重新被妖异浓稠的云烟所笼罩——熟郁金和龙涎香的锐利香气化成了割裂空间的锋刃。月色、水阁、凭几而坐的人们……好像正在消散中的海市蜃楼,摇曳着变得模糊……不,分明是被那雪白波浪一般的烟霭吞噬了影迹! 李琅琊惊跳起了身子,可仿佛在蜜水中浸渍过的甘甜尾香紧追了过来,四肢百骸都被柔腻的味道困住了,连神智都跟着模糊了起来……难道这才叫真正的“晕香”吗? 毫无预兆地,从他重叠着白色衣裾的腰间,忽然弹出了一道碧绿的光晕——与其说是“光”,更像是一脉不可思议地倒流的水波,它宛转地向上伸展着,形成一片柔韧的屏障,挡住了浓腻香气的逼近。青玉色光流与白色云烟的交汇处,鼓动着一重重萤光的振荡。 “是瑟瑟,她在保护着我们呢。多谢你随身佩带——寄居在玉佩里的灵体能够发挥力量,证明我们此刻所在的,也不是前一刻的人世吧?”安碧城的眼神从安抚转向了冷冽:“顾真人,不,藏在‘千秋岁’谎言之后的你,究竟是什么?!” ——“又遇上这种事了?”李琅琊在心底长叹一声,先是会下雨的小鳄鱼,现在是会带人进入异界的香气……该叫“异彩纷呈”,抑或“流年不利”呢……不对!这些不是重点吧?重点是——眼前这个被风烟和蓝影所围绕的幻影,到底是那个美丽而高傲的调香师,还是……不属于人间的异类? 顾飞琼的黄罗衫仿佛被看不见的激风所吹动,莲花冠的束缚已形同虚设,黑色火炎般的长发以狂乱的姿态舞动着,而在发丝和衣袂之间流动的,是化成了实体的香气——那仿佛点燃了磷火的不祥蓝焰!还是片刻之前的幽娴容颜,但那吸风饮露的冰雪之姿已经消散无踪,闪耀着蓝影的眼神有种焚烧起来的执念。 “都怪这个愚笨的女人,到底放不下身为调香师的骄傲,想要再次证明自己的技艺无人能比——所以才会让两个小孩子窥探到返魂香的秘密!” 那依附着顾飞琼的躯体发出冷冷嘲弄的,到底是什么奇异而危险的存在?难道是这香气的魂魄?是这云山的幻境里,惟一真实而浓烈的,“千秋岁”的味道——不,是“返魂香”!那传说中寄托着妄念与深情的灵物——李琅琊低低地说出了声:“返魂香?汉武帝召唤李夫人亡灵的神话……但他见到的只是幻影不是吗?” “顾飞琼”露出了一个虚幻而深艳的笑容——“汉武帝?现在的人们是这样称呼他吗?上林苑的初见,仿佛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啊……” 仿佛碧落吹来的疾风扯动了白练,弥漫在天地间的烟云向着同一个方向奔涌而去,而云幕洞开之后露出的,并不是夏暮时分的胧月夜,而是明净灿烂的秋光—— 丰盈的草色正在金黄与浓绿的过渡之间,点缀在其中,裂开了粉黄色外皮,露出水晶颗粒的美丽果实,是早早成熟而离开枝头的安息石榴。一道黑色云石砌成的长阶,从草木葱茏中突兀地出现,以不可动摇的威严姿态向上升起,一直沿伸向目所能及的最高处,那仿佛矗立在云端的九重宫阙。 石青底色上刺绣着四方神兽的锦障之中,是堂皇犹胜仙家的仪仗。臣属们云头般的冠冕高低错落,羽林卫铁甲的冷光与美人绛红的裙裾相映生辉。而一切华贵排场的中心,一切敬畏目光凝望的方向,是那位端坐在中央,被玄色燮龙纹的深衣所包裹的年轻君王。 仿佛身在其间却又隔着光之帘幕不可触碰,李琅琊瞠视着幻术般的场景变换,脑海中努力组合着所见片断的含义——玄黑与赤红为尊的汉家服色、上林苑中雄姿英发的帝王、人世与冥府交界处的返魂香…… “如果我们回不去了怎么办?”呼之欲出的答案突然被一句疑问打断了。 李琅琊慢慢回过头,一脸被敲了闷棍的表情望着安碧城——“你没有办法吗?可你刚才那么有把握的样子?” “……我也只是试探一下,谁知道会真的说中啊?”安碧城第一次露出了“心里没底”的表情。“……呃,快看!活的汉武帝哦~也算难得的体验嘛……” “不要用这么蠢的方法让我转移注意力啊!!”李琅琊在心里仰天泪奔着,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幻境中的上林苑—— 香恋歌·下 一点雕盘萤度秋,半缕宫奁云弄愁。 情缘不到头,寸心灰未休。 ——乔吉·《凭栏人;香篆》 ~~~~~~~~~~~~~~~~~~~~~ (一) 似乎是游猎之后的小小休憩,汉家天子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满足与微倦。臣僚们跪坐的队列一侧,是大汉声威远播四夷的证明和恩遇——或者披着东南岛国的缨珞,或者椎帽上垂下西域的葡萄纹长带,来自异国的使者们,带着外族人的谨慎与好奇,打量着在海上和沙洲的梦境中才会出现的雄丽御苑。艳羡与赞叹,已如滑过指间的丝绸,不能抑制的流淌出来。 ——只有那个人是不同的。建章宫,昆明池,会吐出天河之水的玉石鲸鱼,横跨三百里的锦绣秋色……都不曾在那双碧蓝的眼眸中激起惊奇的涟漪。那傲然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之镜,藐视着缤纷的造物。 孤高的姿态好像深海中沉眠的夜光珠,武帝轻易地从一群异族来使中看到了他。白衣,左衽,莲座与忍冬纹的织帛腰带。眼中幽深的蓝影隐没在低低的眉骨之下——那是天山以西的容颜和衣饰,是奔驰着汗血宝马的大宛?还是盛产晶莹美玉的和阗?武帝微微扬起了脸,用矜持而慵懒的王者之姿回应他的骄傲。 “你为朕带来的,是西域三十六国哪一位君主的国书?——想必那里比西王母的昆仑离宫更为华美,才会让这位蓝眼睛的使节,对上林苑的景色不屑一顾吧?” 倚在御座下的美人微举起胭脂色合欢纹的广袖,半遮住一个艳丽的笑容,臣属们亦交换着同样自矜含笑的眼神。而那位被赋予与天子对话殊荣的白衣人,抬起了幽暗星影般的眼睛,平静地回答着居高临下的微嘲。 “我的家乡,远在乌孙与安息的更西处。大月氏曾是我们友好的邻人。200年前的一位吐火罗公主,曾在这里成为一位异族英雄的王后。当大汉的丝绸沿着锡尔河走进我们的城邦,族中最骄傲的女子,也会掀开了面纱,惊叹那比妖精的吻更为柔软光滑的质地。当月光在青金石的穹顶上反照出光芒,庭院里栽种的金桃和银桃都会唱起歌来,金桃的声音比黄金更明亮,银桃的声音比银币更清脆。歌舞狂欢一夜不停,苏合香和蔷薇水的芬芳也一夜不会止息——如果说长安是太阳底下最华贵的城,我那远在三十万里之外的故国,就是黑夜里最灿烂的秘密。” “——原来是来自弱水之南,康居古城的骄傲使者,你从黑夜之城里带来了什么样的秘密?如果只有铺陈的赞颂诗赋,这里可以找到一千个大汉诗人,每一个都会比你写得更加华丽。”——武帝斜飞的眉目间有着微妙的轻佻与好奇。 异国客人的唇角浮起两条美妙的纹路,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好意的劝诱:“但愿我卑微的名字——‘呼罗珊’,不会打扰陛下聆听的乐趣。您称之为‘康居’的城池,有比天上白云更多的毛皮,有比乳酪更甜美的瓜果——但这些礼物还不足以装点长安美丽的宫殿。我穿越迢遥的风沙带来的秘密,是最珍奇的香料——世上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宝物,都比不上它的意义非凡。” “来自西域的名香,已经在深宫里点燃了很多传说。你带来的香料,可以如沉光香一样在黑暗中闪耀,还是能像辟寒香一样带来三月的春光?或者,能像天仙椒一样召来塞外的凤鸟呢?” 呼罗珊眼中的蓝影染上了梦幻般的执迷,仿佛在描述着七重天上的胜景。 “当‘时间’巨大的翅膀从天际垂落,光明会熄灭,春天会消逝,凤鸟美艳的羽毛也会枯萎飘落。我的脚步曾走遍了三十六国的绿洲与高山,收集了无数神话中才会出现的香料,就是为了调和出这种逆转时间与生死的味道——它的香气可以穿越幽冥,将亡者的魂魄召回尘世!” 一刹的寂静之后,交织着不安与惊叹的低语声掠过锦绣的人群,仿佛是动荡的情绪织成大朵的阴云,浮霭的影子慢慢漂移过靛蓝的秋空,将乍明乍暗的光线投在龙衣的绣纹之上。 “不过如此”的微笑浮起在武帝锐利的容貌之上,他轻轻挥了挥乌云般的大袖,袖中飘出瑞龙脑冷冷的香气,仿佛是个傲然的嘲弄。 “通往长安的驿道上,每天都奔走着来自各个郡县的术士和奇人。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起死回生、招魂述异的故事,我不得不修建了方山馆来容纳这些奇思妙想。‘返魂香’倒是值得记上一笔——但是你们为什么都执著于这个徒劳的妄想?难道亡魂不该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眼中的星影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光彩,呼罗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放弃,却又含着不容亵渎的愤然。 “我从极西之地走到极东的国土,却总是得到一样的结果——骄傲的君王啊,当您愿意相信这个妄想时,将只会得到深深的悔恨!” (二) 原本只是带着淡淡灰影的阴云,像是接受了诅咒的恶意,刹那间翻卷起了浓黑的漩涡。层层尽染的御苑秋色起了一道道龟裂的纹路,华美的人影和风景好像崩散的碎瓷,被狂风片片剥落下来,露出后面虚空的黑暗。 好像有巨力从外面摇撼着水晶球中的幻境,震荡的感觉追着李琅琊和安碧城侵袭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回头就跑——但那裹着幽暗香气的疾风比他们更快,黑暗像实体的大浪般劈头打下,暧昧难辨的呜咽风声从耳边奔驰而过——再抬起头时,两人眼前展开的,已是一片深重的夜色。 乌漆上描绘着深红卷云的廊柱慢慢现出孤独的影子,寂寥宫室的轮廓随之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重重殿阁之中能看到鎏金朱雀灯由远及近的光影,但长长垂落的纱幔,却好似传递着无法照亮的悲哀迅息——檀木支架上撑起的,是一件海棠色的曲裾深衣。长长的连理带蜿蜒在地上,似乎勾勒出了华服主人曾经的绝代风姿。隔帘趺坐的君王面前,铜铸仙人捧起的博山炉中,正慢慢升腾起云雾。 那样沉重又轻盈,浓艳又清婉的味道,有着不可能错记的哀愁风韵,一缕缕飘过两个趴在殿外栏杆向里窥探的人身边。 安碧城轻轻扯了扯李琅琊的衣襟:“我知道了……”却正对上李琅琊亮闪闪的眼神:“我也知道了!原来为李夫人召魂的,不是什么神仙方士,是呼罗珊的返魂香!怪不得他预言汉武帝会后悔!” 香气透过了幔帐,围绕着那件艳色深衣聚拢着,盘旋着,淡薄的烟气缓缓凝结成一个模糊的人影,若断若续好似乘风飞去的舞姿。飘举的长发,宛转的腰肢,还有一顾倾城的天人之色,都在一点点成为实体的影迹。 ——武帝悲欣交集地伸出手去,似乎是要挽住帘后的无双国色。然而香炉中的火星,最后闪出一点回光返照的亮色,随即无可挽回地暗淡下去——那聚集起魂魄的香料已经焚尽,未能完全成形的影子,被夜风一吹,便纷乱地四散开去。残烟袅娜地结成了一双双薄冰的蝶翼,随着最后一缕暗香消逝了纤影。 武帝发出了一声哀凄的呻吟,装饰着龙纹的背影好像瞬间苍老颓败了下去。他狂乱的掀起纱帐追逐着残影,手指碰到的却只是飘渺的虚空。华贵的舞衣从支架萎落而下,而周围的景物,也像坠地的丝绸般起了皱摺,动荡着归于破碎。 ——注视着这一幕,安碧城的眼神里浮起了轻烟般的悲悯,而李琅琊已皱着眉低呼出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过份!?” 香气凝成的黑暗围屏,忽然被一道锐利的光影劈开了缝隙,亮光与幽暗交汇的模糊边界中,现出一蓬红发生气勃勃的颜色——“这,这什么地方?琅琊!波斯小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锦衣少年的身影清晰起来,手中出鞘的直刀映出袖口花俏的对舞凤凰纹,漂亮的大眼睛迷茫地四下打量着。 “端华?你怎么也跑进来了?!”李琅琊诧异地叫了出来,端华的背后,依然涌动着苍黑的云烟,他冒失的闯入似乎并没有打破这香之结界的迹象。 “赏香宴怎么还没结束啊?你们左等也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我只好自己逛逛散心,就跟着那漂亮蝴蝶走过来……然后天就突然黑成这样了……哈啾!这香味浓得好恶心……你们真是评判得辛苦哈……” “——又是蝴蝶?!”李琅琊和安碧城同时低呼了出来。 水蓝色的轻薄蝶影在虚幻的夜空一闪而过。翅尖拖曳出两道晶莹的星屑,像一盏会飞翔的小小冰灯,盘旋着落下,停在一个看不见的支点之上,慢慢映出了一只手的轮廓——托着蝶翼的指尖优雅地移动着,依次照亮了幽邃的蓝眸、阴郁的薄唇、在云烟掩映中白得有些妖异的衣衫…… “妖怪啊!!” “你也是被返魂香召回的灵体吧?” “就算汉武帝说错了话,你这样报复他不是太过份了吗?” 三个人同时开口,说的却是各不相关的话,只好尴尬地停下来互望了一眼。彼此都是一脸“你不要捣乱啊!”的表情。 呼罗珊寂静无声地笑了,那笑容的深处,是和在武帝御前一样的傲然。 “报复吗?这样说可有点不公平呢……世上哪有一种香料能永久保存下去,不会随着时间风化消失呢?我带来的三枚香丸,被遗弃在汉家黑暗的府库中很多年,直到死亡的阴影带走了皇帝最爱的妃子,他才想到了召唤亡灵的‘妄想’。可惜……仅剩的残香已经不足以聚拢魂魄了……” “那么你自己的魂魄呢?时间已经过去了800年,为什么‘妲娥纳’没有引导你回到康居的月光里安眠?” 呼罗珊侧过脸看了看安碧城。“既然也是西域的子弟,为什么不称呼‘康居’的本名呢?——因为皇帝的冷遇,我滞留在长安太久,久得快要忘记撒马尔罕城的月光了……好容易可以归国的时候,匈奴的军队却再度阻断了天山……本以为灵魂会随着长安的尘土一起衰朽,但是,崭新的妄想气味唤醒了我——” 幽冥般密不透风的黑暗中,浮现出一颗颗清莹的星光,继而摇曳着失坠而下。如同一场宝石碎屑的雨——那不是宝石,是围绕着小小蓝色火焰的星砂,在呼罗珊脸上映出明灭的光影。 “是谁在仿制返魂香?想召唤的又是谁呢?你们恐怕不能责备我的好奇吧——” (三) 呼罗珊的白色衣袖轻轻扬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星砂聚成了一缕缕蓝色的丝帛,卷曲蜿蜒着飘进了小小的孔洞——是那尊形状古雅的香炉,错金的云纹正在发出异样的光亮,仿佛炉壁中正点燃着古怪的梦魇。 属于女子的纤手,拈着山峰形的炉盖,轻轻合在炉膛上。熟练优美得可以入画的动作,冰丝绮罗般忧艳的容貌,都在蓝焰掩映下染上了微微的诡异颜色。 “……都没人告诉我,今天还有这样的美人!”端华倒抽一口冷气地赞叹出声。安碧城回头瞟他一眼,露出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真幸福”的怜悯目光,而早已见怪不怪的李琅琊,注意力已全被那焚香的清寂侧影吸引了过去。 “顾真人……‘千秋岁’其实就是返魂香,你早就知道对吗?你想用它来召唤的,是……” 李琅琊想问“是什么?”,却一时堵着喉头开不了口。片刻之前幻像中武帝哀伤的背影好像还在眼前,是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却让人不忍言明那悲哀的真相。 “在别人看来,‘返魂香’只是个迷离的神话。但在调香师的世界,它是个人人都想破解的秘密。我寻遍了多少传说,典籍,还有最荒诞不经的秩闻,想试着还原出它的配方。” 说的是自己的事,但顾飞琼的语调带着些散淡的笑意,好像薄冰般的外壳已经被打碎,懒得再去维持那广寒仙人的高华姿态。 “做调香师多少年,我的尝试就失败了多少次。似乎总是差一种重要的香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直到收到这件礼物。真是奇怪啊——我忽然觉得,这次可能要成功了……” 她白皙的掌心亮起一片小小的蓝色光球,乍看好像是薄脆的琉璃器皿,其实只是一团莹润的光华,当中有一小块青黑色的物体,斑驳而不规则的形状,与此情此境有着奇特的不合谐感。 不同于“千秋岁”或是帐中香精致而寂寞的香气,新鲜树脂未经加工的爽烈味道,杂花生树般绽放开来。穿过芭蕉的阳光、孔雀金绿的翠尾、无人采撷的红豆……都是扑面而来又倏忽而逝的幻象,南国山水那丰腴的绿色画意仿佛一笔漫过了眼前。 “崖州的沉水香啊~这个大小、味道……难道是出自黎母山的绝品~”安碧城大概是忘记了此时的诡异处境,绿眼睛中闪过海盗看到宝船一般的神采。 “……呃……现在不是考证这个的时候吧……” “你不懂的!”安碧城猛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心花怒放”来形容:“天下沉香,没有比得上南海琼、崖两州的,这两州最棒的出产又只在黎母山上!龙鳞大的一片就值万钱啊!你看那么一大块……我算算哦……至少可以分成二十、不!三十多片!” 被他的气势震得张口结舌,李琅琊都忘了自己后半截话想说什么。回头看看,却瞟见那不知是灵体还是精魅的呼罗珊,竟也露出了充满热望的内行眼神,微微带着些不甘笑了笑:“真是高明的手法啊——在最早的配方里加入了基调变化,又是这样独一无二的香材,说是‘仿制品’真是低估了……” ——“喂喂!从刚才起就你们就一直说些听不懂的话!那个穿白的家伙呆会儿不许走!我要查你的来历——还什么汉武帝啊老母山的,你们在对淑女扯什么失礼的话啊?!” “………………” 三个人无语地望向忍耐不住而插话的红发少年,好像看见一只兔子突然长出了翅膀。 端华对于自己成为全场焦点很是满意。用训练有素的风雅仪态转向了顾飞琼。 “调香的事情我不是很在行啦……可如果那块什么南海沉香,真的像波斯小子说得那么贵重,那么用它作礼物的人,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到要用天下无双的珍宝来表白的程度啊——好狡滑的人!这样别人哪里还有机会啊!?” 像江风吹过沙洲盛放的白蘋,一阵寂寥的动摇之感掠过顾飞琼的容颜。牙雕般的手指缓缓收紧起来,将那荧光包裹的香木结晶握在了手心中。 “……‘喜欢’么?那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像焚香的轻烟一样,会飞快消散的心情罢了……” “——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李琅琊听见了自己叹息着发问的声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触动,一下下轻轻叩击着心头:琉璃蝶薄脆如纸的舞姿、异族人怀才不遇的坎坷、贵为天子却依然无力挽回所爱的苍凉手势……如此种种,酿成了黑夜之香最沉郁的芬芳——但在最接近幽深水底的地方,他碰触到的,难道不是一个最纯净的秘密? “水阁里第一次点燃‘千秋岁’的时候,我闻到的,就只是美丽又悲伤的味道——那是喜欢和思念着某个人,想要他回来的心情不是吗?喜欢一个人,不愿和他分开,是这世上最美的事啊——怎么会没有意义?” 好像他语言带起的疾风吹乱了云鬓,顾飞琼无意识地抬起手指抚摸着额角,脸上浮起了恍惚的笑意。 “……喜欢一个人啊——瞧你说得是多么轻易……三年前的赏香宴上,那个人也是这样的唐突冒犯,这样脱口而出着‘喜欢’——只是一个落第的书生,文采也好,调香的造诣也好,都那么平常……我怎么可能回应他的心情?但他一直那样笨拙地坚持着,明明只是没有希望的单恋而己,他却比任何人都耐心和认真……” “爱上一个人都会变笨啦~男人尤其是如此嘛!”端华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 “……他并不笨!他是这世上最狡滑的人……”似乎很难想像冰雕般的美人说出这样直白的话语,但顾飞琼柔静的侧脸上漂染着淡淡的红晕,仿佛是绯色的甘美回忆正在成形,那不太真实的美让人不敢逼视。 “他说要去南方游历,要为我去寻找世上最珍贵的香料。只是一个玩笑般的誓言罢了,谁会当真呢……但是他做到了,不知是怎样在崖州的深山里跋涉,才找到了这样绝顶品级的沉香。可是,和沉香一起送到我手中的,是他的凶信——黎母山的瘴气侵蚀了他的身体,他再也不能回到长安看我调香了——想用这种方法让我永远忘不了他吗……” (四) 生离死别的低语,仿佛带着潮湿的重量。幽然的香气慢慢凝结成了淡蓝的雨雾,夹杂着星砂颗粒一隐一现的微光,好像是贝壳的内壁,呈现出滑润而冰冷的质地。凝滞的气氛中,只有呼罗珊淡淡的声音滑行而过—— “虽然已经很难得了……可惜你今晚点燃的,还不算是真正的返魂香。” “我知道。按照古籍中记载的秘术,还需要一件东西,才能真正唤回亡灵。本以为没有办法,但现在……”顾飞琼脸上现出了婀娜的笑容。 “现在我找到了。真是个意外的收获——九殿下,把你的玉龙佩借我一用好吗?” “什,什么?”李琅琊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抚过玉佩斑痕错落的表面。似乎是香之结界的压力越来越沉重,瑟瑟灵体的光芒已经开始变得微弱,青绿色的柔和微光中,它现出了覆盖着鳞片的水族躯体,小小的头颅搁在李琅琊肩上,紧张地打量着四周。 “即使香料的配方全都齐备,但还需要相等灵体的交换,才能从冥界召回想见的人——这恐怕也是汉武帝所不知道的秘密吧……没想到九殿下会随身带着这样的灵物,愿意帮我完成这最后的步骤吗?” “……可是……当真正的返魂香完成,瑟瑟会怎么样呢?” 这一次顾飞琼没有回答,只有呼罗珊静静地笑了:“——它当然会留在那边的世界,来代替亡魂的位置。‘妲娥纳’的翅膀,本来就既能召唤灵魂,也能带走灵魂!” 围绕着顾飞琼身边的蓝色烟气,旋转着结成了巨大的蝶翼形状,随着那寒星闪烁的翼身砰然展开的一瞬,冰冷而决绝,几乎带着杀意的香气奔袭而出,蝶翼的末端幻化出长长的冰蓝光带,像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向对面席卷过去! 荡漾在李琅琊身畔的绿色光壁,猝不及防这突然的攻击,仿佛是水波被闯入的异物激出涟漪,绿波泛着水纹向两边散开,蓝色光带突入进障壁,触手般卷住了瑟瑟的身子,用力往外拉扯着,看似柔软无骨的长练,竟源源不断地涌出不可抗拒的怪力! 李琅琊被乍然而起的变故惊呆了——肩上的小鳄鱼已被光带束缚住了身体,正被强行从自己身上拉开。细尾巴惊慌地拍打着,长长的嘴巴发出了无声的尖叫。他慌忙往前追赶着,伸出手去试图拉住瑟瑟细长的身体——没有用……他的手指徒劳地穿过了薄青鳞甲的光晕,实体的力量根本无法传达到灵体之上…… 指尖突然传来凶猛的压力,苍蓝的光之帛带猛涨出冷焰,李琅琊的身子被强力地弹了出去。从未有过如此凌厉和狂乱的香气,像冰雕的巨手般将他狠狠推撞在地上。 李琅琊被这一下摔得头晕眼花,水晶镜片已被震落在地下,腰间的玉佩也甩得松脱开来,瑟瑟灵体的寄居之处,也暴露在游走的蓝色光焰之下,怪异地悬浮在虚空中,一同被拖往顾飞琼的方向。 “瑟瑟!”李琅琊忍着痛跳起身来,拼命要从半空中抢回玉佩,但另一只手抢先一步伸了过来,直侵入到那凄清的蓝焰中去,握住了暗碧色的环形玉龙,与那牵扯的力量对峙着。 ——是安碧城,他微微蹙着眉头,纤细的五官被蓝光映出了深刻的阴影,那慢慢浮上的怒意,也染上了一层冷霜的艳色。 “这也算是真正调香师的所为吗?” “这样强取豪夺,践踏着别人的心意而生的香气,真能唤回你想见的人吗?——还是说,他用生命换来的沉香,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的浪费!?” 蓝色光带的狂飙姿态突然一凝,缠绕在玉佩和瑟瑟身上的力量,似乎放缓下来。 一抹鲜艳的红色,加入到胶着的情态中来——有着火焰发色的少年,右手按在腰间的直刀刀柄之上——那是标准的武者进攻前的准备姿势,一种名为“认真”的罕见表情,正闪现在他飞扬的眉目之间。 “——就算你是长安最漂亮的调香师,这样做也过分了喔!不要随便对我朋友出手——更重要的,不许对瑟瑟出手!她现在只是不起眼的鳄鱼,说不定有一天会变成最美的龙女哦!你别想抢走她!” 李琅琊扶着摔痛的后腰站直了身子,穿过瑟瑟和蝶翼摇曳的灵体,顾飞琼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她一定能看清自己沉静又无奈的微笑—— “我愿意尽力来帮你,但是,只有这件事是不行的——瑟瑟对我的心情,你对那个人的心情,都是时间也不能改变的最宝贵的东西。所以,是不能够拿来交换的啊——我想要保护这孩子的愿望,和他想要让你幸福的愿望,想必也是一样的吧……” 如果香气会化为雨水,想必就是此刻的情景——最轻薄的水晶在空中互相碰撞,细碎透明的颗粒无声无息飘落下来,沁凉的忧伤好像一句未能收梢的情诗。 “……可是……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返魂香了,如果这一次还不能成功……” 一种从内部开始静静崩碎的表情,出现在顾飞琼冷月般的容颜之上。纠缠不休的蓝色流光慢慢消褪下去,从瑟瑟的身躯、安碧城的手腕上一点点滑开,像攀援的藤蔓一般,宛转缠绕在她的身畔。 “……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的话,用我自己的魂魄,是不是就可以了?” (五) 是她的话给快要焚尽的香屑注入了魔力吗?牵丝般柔弱无依的烟气,好像得到了献祭的甘美火焰,瞬间喷涌成了壮阔的瀛洲云海!顾飞琼迅速被淹没在其中,就在云烟闭锁的刹那,她的身姿正像水中倒影般变得摇曳破碎…… “不要!”三个人同时惊呼出声,向着云山重合的所在直冲过去——但他们都快不过一道白色的影子—— 一直冷冷旁观的呼罗珊飞掠向那香气的城池,像流星义无返顾地投入灿烂的星宿海。 云幕之后的香炉,如同一座打开了禁咒的小小魔山,金丝凝成的云头和蓝色星砂的浓雾交缠着升起,其间缭绕着异族人那含笑的低语—— “我已经在现世与往生之间等待了太久……如果这真的是个奇迹,就用我自己的灵魂来证明吧……” 香气结成的藤蔓上,结出了一朵朵硕大的花冠,没人叫得出它们绮丽的芳名,蓝青色的柔艳花瓣旋转着开启、伸展。每一朵花开到了极致之时,花蕊中就爆出一蓬珍珠色的粉尘,会有一只小小的琉璃蝶展开初生的柔嫩翅膀,从花中翩然飞出。 蝴蝶们的每一次振翅,都把珠光明灭的星尘洒落下来,每一颗的香气都与众不同,在空中碰撞出小小的蓝色火花时,又会交汇出一种全新的香气……转艳转幻的香屑铺成了蜿蜒的小路,而目光所及的路之尽头,是一条由月光凝成的浮桥。桥上有两个人衣袂飘举的影子,一个像水光般摇曳,一个像烟波般飘渺。 云烟幻化出的男子,有着平凡而温厚的容貌,在他眉宇之间沉淀的,不是如火焰般炽热的爱恋,而是像古琴缓慢奏出的流水与松风,像黄昏与白昼过渡时柔静的夕照——那深藏在心底未及倾吐的馥郁思念…… “我永远记得你调香时快乐又沉醉的表情,请再露出那样的表情吧——我送给你的礼物,不该是这样悲伤的香气……“ “可是我还没有对你说……那些一直不肯说出的话……” 露出了像要哭泣,又像哀艳笑容的表情,一颗莹蓝的泪珠滑过了顾飞琼的侧脸。男子透明的手指流连在那一点冰晶上,沾着它抚过了她苍白的嘴唇。 “你想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已经听到了——为你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最幸福的回忆。所以,那些遗憾、悔恨、歉疚,都让它们消散吧……而你,也可以从返魂香的梦境里醒来了吧?我们终究都该回到各自的世界……” 从透明的灵体内部映出一道澄澈的光芒,那温雅声音的主人,微笑着消散了形体,化作一双双蝴蝶光泽流转的翼面,翅尖带起的光流盘旋在顾飞琼身前,好像昭示着春光的袅袅晴丝。轻盈的飞舞姿态中,温暖的低语伴着蓝色星屑簌簌而下—— “我们终有一天会再度重逢——在那之前,请忘记我吧……” ~~~~~~~~~~~~~~~~~~~~~ 从蓝色的浮桥开始,异界的景物随着云烟飘转而扭曲,颠倒。云烟裹挟着奇特的芬芳漫过眼前…… 三个人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身处的曾点燃“千秋岁”的水阁试场,已是人去楼空。 夏夜那青琉璃般的月光流淌而入,映在完好无损的龙形玉佩上,一缕淡淡的余香还在衣襟间徘徊。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直到李琅琊揉着鼻梁打破了沉默。 “……那应该是真的……因为我的眼镜丢了,还有,腰好痛……” 三个人走下水阁的时候,万安观的女侍们正在收拾着赏香宴的陈设,女孩子细碎的说笑声零星飘了过来。 “今年果然又是顾飞琼真人拔了头筹!听说她这次调的香美得好像做梦一样,大家都甘拜下风呢~” “可不是像做梦吗——薛王府的九殿下,还有那个水精阁的波斯人,两个人还是仲裁呢,居然就在赏香宴上睡着了!公主可是气坏了……” “说来也怪,顾真人不是出名的傲性子么?这次竟然没生气,还说什么……‘没有遗憾的梦境,该回来的总会回来’——什么意思嘛?” 蹑手蹑脚绕开了女侍的小群体,李琅琊轻轻地笑了。 “的确啊……无论是千年前的使者,还是千年后的恋人,都在这个梦里证明了自己的心情吧,能够没有遗憾地回到该去的地方……” 不知道端华到底有没有搞清状况,但他笑嘻嘻的表情很是自豪:“就算是梦里,我也是一样英勇嘛……哎波斯小子,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娘娘腔的奸商咧,想不到也很够朋友嘛!” 安碧城没有吭声,忽然抱着头蹲了下去,双肩微微地抽动着。 两人吓了一跳:“你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受伤了?” 从安碧城低垂的脸和指缝间,挤出了窒息般的神经质笑声。 “……谁说……没有遗憾的?那块南海沉香啊……居然就那样莫名其妙用掉了!要是,要是到了我手里,至少可以再开两家水精阁了啊!!” “……其实你就是一个娘娘腔的奸商吧?!” 李琅琊无可奈何地笑了,将还是有点焦距不清的目光投向了清朗夜空中的月轮。 吹送着水生植物芳香的子夜薰风中,冰翳般掠过眼前的,是一只蝴蝶的幻影吗? ——尽管有些不舍和迷惘,但这个光怪陆离的夏天,真的要过去了呢…… ——《长安幻夜·香恋歌》END—— 蓝莲花 (玉台新咏十。《乐府诗集》四十五作金珠。《诗纪》六十四。) 长相思,久离别。 美人之远如雨绝。 独延伫,心中结。 望云云去远,望鸟鸟飞灭。 空望终若斯,珠泪不能雪。 ——梁乐府·《长相思》 在古老的历书里,9月又被称为“菊月”。自然是因为,在这个秋意转浓,花事凋零的时节,占尽风流的是以凌霜之姿傲然开放的菊花。即使是狂热地喜爱着花王牡丹的长安人,也会在此时掀起一轮争购菊花名种的庆典。 “——就是说,你会把这两盆顶尖的珍品菊花压在手里,在花会的最后一天才抛出?” 从花卉图谱中抬起头来,李琅琊一边对照着实物与画图的区别,一边向对面讲解着生意经的某人发出了询问。 秋天特有的明丽阳光被窗棂分割成了小块,碎金铃铛一般摇曳着洒在地上。把越窑花盆温润的青色映得好似要流动起来。 一模一样的器皿,其中生长的,却是迥异其趣的花朵。一盆是缀满了娇小雪球的白菊,一盆是顶着金子般灿烂花冠,凤尾般下垂的花瓣上却渗出淡淡朱红色的大黄菊。 端坐在半开菊花青涩的香气中,安碧城面不改色地回答着与“风雅”绝缘的话题。 “——抛出之前,当然还要造些舆论啦~水精阁的‘玉兔’和‘凤羽’两株绝品菊花,夜半会化作仙子出游——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是不是应该再加点悬念进去?” “……你这样胡编传说……太,太狡诈了吧?就算真有花仙也会为此哭泣的!” 安碧城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只是一点点生意的手段嘛——再说长安人不是最喜欢附会这样的传说吗?越是扑朔迷离就越是奇货可居呢!” “……”李琅琊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正如这毒舌的波斯人所说,长安城那颗巨大火热的追逐快乐之心,最乐于接受,并且主动渲染的,正是这样浪漫而不乏香艳的桥段。如果再沾上些妖娆的异国情调,就更是无往而不利了——前些日子,对花道不甚了了的端华,不是也在家里跟风移栽了据说来自海之彼方的名花异种么? 为三天后的长安花会奔走的人们,挤满了西市的角落,水精阁的生意也颇有些应接不暇起来。丢下“太阳下山以后,替我给‘玉兔’和‘凤羽’浇水!”的嘱咐,安碧城赶去了前面店堂,慢慢被夕照染上蜜柑色的小小书斋,就只剩下了李琅琊一个人——外加满室的浓香古艳。 “不知不觉……又是一天消磨过去了啊~”李琅琊换了个更舒服的倚坐姿势——薛王府的述异怪谈之书,早已被他翻得烂熟于心,而水精阁就像座小小的宝山,各种稀奇古怪前所未见的典藉随手可得,李琅琊自然是乐于在此做个闲散王孙,而安碧城那笑嘻嘻不置可否的态度,倒是有点让人惴惴,拿不准他心里的小算盘…… 金狮子香炉中燃着名为“长亭”的薰香,是金仙观的顾飞琼送来的礼物。技艺独步长安的调香师,自然不会明说出答谢之意,而那带着秋天萧爽品格和悠远离愁的奇妙香气,似乎在宛转地提醒——不久前的赏香宴上幻变的一夜并非虚妄。 可能是被花香和薰香绕昏了头,一只细腰蜂儿在房间里迷了路,撞得窗纸“咚咚”作响,李琅琊瞧得失笑了出来,顺手推开了窗子,它就“嘤”地一声投入了夕色和绿意之中。 想起安碧城的交待,李琅琊拎着有翼神兽图样的镏银水瓶出了房门,想去后院的池塘里打些净水。仲秋时节的黄昏,带着甘甜明净的气息,像娟好少妇意态醇雅的微笑,淡而暖的流光映衬中,水面上的睡莲叶安静地半掩着湖石,并没有露出花期已过的凋敝意味,而是绿得别有一种清隽。 李琅琊半蹲下身子,就在瓶口碰触到水面的一刻,橘色的天光水影随着起了一阵涟漪,隔着一层水之帘幕,互为表里的两个世界,仿佛有一瞬间微妙的动荡…… 为这刹那的错觉心跳了一下,李琅琊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看——楼台是楼台,倒影是倒影,并没什么不妥的地方——等等,那点缀着红叶的白石小径的尽头,小小的月洞门里,恍惚闪过的,是一角绿衣的影子吗? 难道除了我,这里还有滞留不归的客人啊?李琅琊大大地好奇起来,紧走几步想看个究竟。他匆忙中还是留神着脚下,不想踏坏了那织锦般的红叶图样,而白石缝隙间的青苔滑腻得紧,他这一避,好巧不巧地正踩在苔上,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 半掩的细细笑声从对面传了过来,月洞门里探出一个娇小的身影。那是个垂髫绿衣的妙龄少女,小脸上一对弯弯的笑眼,说不出的甜净可爱。连那有点失礼的话语,都让人没法生起气来—— “原以为是个有学问的公子,原来是个呆子!” ——被小女孩当面评点为“呆子”,可是李琅琊绝无仅有的经验。他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不知该解释一下“我不呆”,还是该问“你家大人在哪儿?” 一把五瓣梅花式的纨扇忽然凭空出现,轻轻一下敲在绿衣少女的头上,另一个清脆又柔媚的声音响了起来。 “绿腰!又调皮了!也有这么跟稀客说话的?” 拿着纨扇摇曳生姿走出来的女郎,年纪略大几岁,正是风情将露未露的时候。与那名为“绿腰”的少女半袖襦裙的轻俏妆扮不同,她杏黄黛纹的夹衫外边又披着长长的绣金帛带,寻常的一个动作也有随风起舞的轻盈之感。 她口中半笑半嗔地和绿腰讲话,一双曼妙的眼波却向着李琅琊流盼过来,李琅琊注意到,她的蛾眉画成了时下风行长安的“桂叶眉”,两点俏皮的长圆形青黛,倒像一对跃跃欲飞的小蛱蝶的翅膀。 绿腰不满地嘟起了嘴:“——可他明明老是泡在这里嘛,还什么‘稀客”啊?倒是粉侯你啊,才比人家大几天?就摆起姐姐的款儿来了?” 两个人这一拌嘴,李琅琊倒平白觉得不好意思,忙劝解道:“小姑娘说得也没错啦……粉侯小姐就别责备她啦,伤了姐妹的和气多不好……” 粉侯倒被他招得“扑哧”笑了出来:“唉呀呀,人家倒好心为你说话呢,反倒两头落了埋怨——稀客也好,呆子也好,难得今天遇上,还不跟我们来吗?有人等得你好苦呢!” 李琅琊听得越发摸不着头脑:“……是谁等着我?可我不认识两位呀……” 绿腰毫不见外地跳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李琅琊的胳膊:“可我们认识你好久了啊!大家都说只有你最合适呢~好心肠的李家哥哥,再帮我们一个忙不成么?” 毫不做作的请求,仿佛某种甜蜜的小小魔术,李琅琊实在没法说出回绝的话,何况——到底是什么人在等着我呢?如果也是像这两位一般的美丽佳人……“啊啊!不要像端华一样轻浮地想像啊!”一边在心里驱赶着不太君子的念头,李琅琊已经被牵着手穿过了月洞门。 好像有面巨大的古镜将灿烂夕照瞬间反射出来,一片耀眼的绛红色扑面而来——那仿佛会灼伤人的艳丽光芒,带着真实的温度穿过了身体……李琅琊本能地眯起了眼睛。而视野再度清晰的时候,绿腰和粉侯正停下脚步,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两个女孩子身后的,那绛红色的美艳姿影,原来是一丛生长得过于茂盛的猫尾红苋。尺余长的尾穗一把把倒垂而下,乍看倒仿佛是火焰织成的华贵珠帘一般。 才几天的工夫,那纤巧如小猫尾巴的植物,就长成这样的奔放之姿了?难道这水精阁的庭中之庭,含着什么令花木丰饶的秘密不成? 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熟悉中含着陌生的院落,珊瑚色的茂盛红帘已经轻盈地打开。凉风牵起了白色薄罗的织物,是瞬间的幻觉吧,那随风漾起的,来自热带国度的香气与音乐…… 雪白的披纱和交缠的缨络掩映中,是一位天竺女子。微妙的淡棕色肌肤,还有仿佛揉碎了太阳光的深黑大眼睛。并没有这个族裔偏爱的浓艳妆饰,只在眉心处点着一颗朱砂,愈发衬出月华一般皎洁的风骨。 ……似,似乎在安碧城势力所及的地方,总会碰到非同凡响的美人啊……李琅琊在心里惊叹了出来,同时有个理智的声音提醒着:喂喂,不要傻开心啊!你并不认识人家好不好?再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天竺国的女孩子肯在人前摘下面纱的? 柔软而沁凉的触感突然传到了手上,还没等李琅琊做出惊讶的表示,天竺美女已经向前一步握住了他的右手,毫不羞赧地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好似一个最虔诚的礼节。同时喜悦地低诉着:“我已经等了好久,终于见到你了……一定是吉祥天听见了我的祷告~” 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让李琅琊瞬间红了脸,被她握着的手都僵硬起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直到旁观的绿腰与粉侯一个笑出了声,一个用纨扇遮着脸儿轻咳了一声,她才猛省过来,颊上泛着羞色放开了李琅琊的手。 “这样见面,实在是冒昧……请千万不要为难啊。”带点低沉的嗓音有着让人薰然的韵律感。 ——为难?怎么会为难?在缭乱的花影与娇慵的夕照之中,邂逅风姿楚楚的异国女郎——这是多么美丽的长安式恋情的开始啊~!李琅琊爱之不尽地凝视着白衣的美人,一边陶醉于那月笼寒烟的气质,一边拼命在脑海中翻腾——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面呢?是什么时候对我暗暗一见钟情了呢…… “所以,就只好拜托你传话了啊,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啊?!” 女郎垂下了长长的睫毛,黛色的浓密阴影遮住了眼中跳跃的娇憨神情:“就是您的好朋友——端华公子啊,我实在是想见他一面……所以,想请您代为传达,请他来赴约呢~” 椎心泣血,痛心疾首,五内催伤……一系列淌着血泪的形容词呼啸而过。端华……他又是在哪里惹下的一笔情债啊?! “我是在夏天第一次看到端华公子的,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就是不能够忘记……他的头发映在水里,好像开得最美的红莲花一样~” 李琅琊并不知道,这忧艳的比喻,能不能算最动听的情话,但他几乎能想像出,某个花香吹暗尘的午后,她那仿佛栖息着古老神灵的黑眼睛,是如何注视着金羁白马的少年郎轻快地走过杨柳斜桥……即使对方是浪荡不羁泼洒着热情的游侠儿,但那绿波中的惊鸿照影,也是她愿意倾注一生的美丽瞬间吧——怎么能够不心动?怎么能够不心软? “……我,我会帮忙把话带到的,请放心吧……”(其实我是不想答应的啊啊啊!) 发自内心的欢喜神色,浮现在那交织了缠绵与热情的异国容貌之上。三个女孩子交换了一下微笑的眼色,好像三株名花互相映衬着国色,美得让人没来由一阵惆怅。 “三天后的晚上,这里有一个赏花聚会。宾客们都会带来最珍贵的花朵。我会一直等待端华公子到天明,希望他也能带来最适合嚮宴的名花——这怕是我们唯一的相见机会了,如果一切完美无缺,就再没有遗憾了……” 有些诧异于女郎话语中微微的伤感,李琅琊忙找着合适的话来安慰:“……不会是唯一的机会啊,一定会有最好的恋情开始呢——端华这家伙绝对会欢欢喜喜来赴约的!呃,我该跟他提起姑娘的名字吗?” 带着酡然嫣红的最后一缕夕照,正慢慢消逝在与夜色的交界处。像白玉盘里滚动着露珠,一个闪烁的微笑悄然从艳丽容颜滑过:“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啊,还是需要名字吗?——那么,请叫我‘伽摩罗’吧~” ~~~~~~~~~~~~~~~~~~~~~ ——‘伽摩罗’啊~在梵文里,这可是了不得的好名字呢……” 安碧城把身子陷进了捻金莲花纹的绮罗靠垫里,笑吟吟地赞叹着。 “重点是——水精阁里的神秘女客人是怎么回事啊!?还有三天后的花宴,这是西域的神秘风俗吗?” “这个嘛……”安碧城举起联珠小簇花的朱红锦袖,半遮住了笑意,瞳孔深处闪过一抹金绿色的微光。“黄昏时分,是一切事物的界限变得模糊的时刻,总会发生些奇怪的事呢——是你不肯接受教训啊~”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总之全都怪端华啦!为什么我要为他做牵线搭桥这种事啊??”李琅琊无力地放弃了追问,同时刻意忽略掉自己“忘了给菊花浇水”这个事实。 安碧城抿着嘴,露出了猫科动物的细细笑容,将银碗里的剩茶一点点浇在了花盆里,菊花清苦的药香中,飘浮着他幽微柔软的低语:“三天之后——是‘秋分’节气啊,过了秋分,属于夏天的花可都要凋谢了……” ~~~~~~~~~~~~~~~~~~~~~ 三天之后,下弦月露出清光的夜晚,正是长安城的菊花盛典,士子游女都锦衣珠翠、油壁香车赶往城东南的曲江池,那春游与夏祭的胜地,已经被布置成了一个巨大的花圃,缤纷到梦幻程度的菊花名种,正盛装等待着赞美——当然,并不包括被精明的水精阁主人压在手里的两株“奇货”,就像也有那平日追逐着热闹而生的贵公子,今夜里却逆着人潮,去赴一场疑真疑幻的约会…… “那天我要是也在水精阁就好了啊,何必还用这样周折!唉呀不过这样害羞地托人传话,真的是——好可爱啊~”端华特意换上了晚霞色的缬花绫锦袍,镂金带钩上坠着龙涎香袋,眉梢眼角都是即将投入崭新恋爱的喜悦风流。 “——还真是毫不愧疚啊……你这家伙到处欠了相思帐,却累得我好像柳毅传书一样……要不是看在伽摩罗小姐的份上,才懒得管你!”李琅琊被他吵得习惯性头疼起来。 安碧城意外热心地等待在庭院中,手提着一盏小小宫灯,烛火从胭脂红的纱面透出来,通往后院的小径也因而染上了几分旖旎的风致。 他身后的月洞门仿佛是个超出了规格的画框,隐隐的笑语、明灭的灯光、神光离合的雪肤花貌……都是画中飘渺浮动的丹青水影,将这一边略显空寂的院落远远隔开。 三个人穿过园门的瞬间,刚刚还略带疏离感的人声和姿影,猛然间加倍地灿烂喧哗起来。难以名状的复杂香气散落在夜风里,但那香味的芯子,好像是清晨的黄鹂衔来的第一滴露水,毫不矫饰的清新妩媚。就像是此刻在庭院中欢聚的人们,都有着超乎寻常的美貌和郁丽衣饰,却没有丝毫脂粉堆积的俗艳感觉。 金黄和朱红的精美宫灯随意悬挂在枝头,雕刻着奇妙花纹的蜡烛光彩流转。披着雪白鹤氅的颀长青年,衣摆上用淡墨勾画着一朵秀逸的素心兰;绛红纱衣的宫妆仕女,堆云的高髻上簪着华艳半开的牡丹;正随着羌笛声跳起拓枝舞的,是罗带上密密刺绣出郁金香纹样的波斯舞姬……还有未至及笄之年的小小女童,衣襟上结着清香沁人的茉莉花球,嘻笑着牵手跑过三人身边,又一起回过头来,用带点羞涩的童音齐声喊道:“明年还要请您多多照顾啊!” ——这些绝色的客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端华应接不暇地看傻了眼,李琅琊则蓦地回想起三天前伽摩罗的嘱咐:“宾客们都会带来最珍贵的花朵”——果然,人人身上都装饰着时鲜的花卉,而且,仿佛有一个心照不宣的主题——伤脑筋,这主题是什么呢…… “我就说还是李家哥哥比较好,瞧这位端华公子,身上薰的是什么香啊?没的呛坏了人!” 清甜的语声从人群里传了过来,绿腰轻盈的身姿随之闪现出来。粉侯在她身旁微微一笑,似乎已对这小女孩的口无遮拦见怪不怪。 “果然一个是守信的君子,一个是多情的郎君——我们真是没有找错人呢~” 随着粉侯轻倩的调笑,伽摩罗从绚烂的衣香鬓影中款款现出了身影。依然是素净如月光的白色披纱和褶裙,却比起三天前有些不同——除了眉间的吉祥痣,她的指尖、手掌、臂膀,还有半露出来的腰肢,都用朱砂勾描着繁复的图案,细密的笔触和热烈的色彩描绘出的,是一朵朵出水莲花婀娜的风姿…… “伽摩罗小姐?该怎么说好呢——没能早点与你相识,全要怪我的粗心!但今夜总算能够见面,这就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吧……”端华的眼中进射出了火热的恋之神采。 “——那么,您有没有守约带来珍贵的花朵呢?”伽摩罗静静地微笑着。 “诶?这个……我是带来最贵重的花没错啦,但好像有点小问题……” 忽然地,伽摩罗半掩着口发出了一声轻呼,完美的脸庞上笼罩着惊喜万状又不敢置信的表情。 “终于……终于等到你了!”深邃的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她的心仿佛已经盛不下这么多的喜悦,像一只白鸟般飞投进了端华的怀中。 “呃?天竺的女孩子这么主动?……”端华的惊叹并没有说完。张开的双手失去目标地停在空中。好像风烟穿过冰绡的屏障,伽摩罗毫无阻碍地穿越了他的身体——她所注目的,是出现在端华身后的女郎。 ——任凭是谁,都会以为那只是伽摩罗的镜像吧?一模一样的容貌和身姿,连眼中那迷离含笑的神情都差相仿佛。只有衣服的颜色不同,她披裹在身上的轻纱,是如同宝石,如同暮色一般的蓝紫色,掩映在其中的,依然是秀丽的朱砂色莲花图案…… ~~~~~~~~~~~~~~~~~~~~~ “——就是说,你真正想找到的人,是失散的姐姐,不是端华?”李琅琊呆呆地重复着对方的解释。 “就是这样——真的是,非常对不起两位呢……但莲花是没有办法离开生长的水源的,所以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和优钵罗姐姐见面啊……”伽摩罗满含歉意地笑着,眼角还留着一点晶莹的泪痕。 “我说,其实没必要这么抱歉哟——说到底,害得你们姐妹分离,该怪谁呢?”安碧城托着腮闲闲地开口。 “…………”端华一脸心虚地别过了头,李琅琊也跟着脸红起来。 ——是啊,该怪谁呢?生长在恒河上的异国莲花,远渡万里来到长安,原本是并蒂而生的姐妹花,却被重利的花商硬是分成了两棵来栽培转卖,一朵辗转来到了水精阁定居,另一朵,则被紧跟长安流行风潮的端华买回了府。 “……我也是听说这是珍品中的珍品蓝莲花,才,才想种来看看的……但一夏天也没开过好不好!”端华委屈地望望蓝衣的美女,“……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讨厌到不开花的程度……” 优钵罗拈着耳垂上的海蓝石金环低低笑了:“并不是端华公子的错,一来是我心情不好,二来……被人工改变颜色,对于花之一族,总不是件开心的事啊……” “啊?!”李琅琊和端华双双目瞪口呆。 “这个我知道!天竺才有的蓝莲花异种,很难在中原成活,所以园艺界琢磨出一种给白莲花染色的方法——把白莲种子浸在蓝色染料缸里三个月,花季就会开出可以乱真的蓝莲花~听说极西的拂林国人,早几百年就想出用酒糟浸莲子的方法,可以种出带酒香的红莲呢……”安碧城蓦地兴奋起来,眼波亮闪闪地数说起来。 “……那个……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李琅琊有点害羞似的垂下了眼帘。 “……不要突然这么客气得让人发冷啊……”安碧城狐疑地瞟他一眼。 “你这么如数家珍——该不会也打过给花染色来牟利的算盘吧?!” 一弹指间的静默,幻觉吧?仿佛有渡鸦怪叫着列队飞过…… “呵,呵,呵,好讨厌哦~怎么可能!人家可是有良心的商人~” 虽然用纨扇半掩,粉侯与绿腰的窃窃私语还是传播得没有阻碍—— “笑得好僵硬……” “没错没错,心虚了!” 花丛深处,忽然传出了响亮的羯鼓声,饮宴的美人们交换着会意的欢笑,那旋舞的纤影、嘹亮的清歌、顾盼的风情,随着鼓点的节奏愈发明快可喜。或者亮丽,或者娇柔的声音彼此交换着关切的话语:“明年的夏天,要努力开得更美啊~” “是秋分的催花鼓啊,姐姐,要开始了!”姐妹俩挽着手要投入到彩色的人流中去,优钵罗微笑着回首一礼,曼妙的眼神在端华身上多停留了一刻—— “三十六响鼓声之后,有小小的礼物送给各位——那是夏季最后一朵,也是唯一的蓝莲花……” 这是个再典范不过的秋天夜晚吧,白露泠泠,金风细细,那仿佛染着桂子香气的月光清浅而洁白。随着子夜时分羯鼓的清响,月光忽然被洇入了幻变的七彩颜色。灿烂的夏花,在催妆的鼓声中次第绽放! 仿佛能听见花瓣展开的悉蔌声,原来的红巾翠袖停驻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丝缎般的绛红牡丹、垂铃般的粉蓝藤萝、好像火焰之杯的郁金香、展开蝶形翅膀的紫色鸢尾…… 在葱郁的画轴中,依然有湖水荡漾般的清凉角落。两朵不染纤尘的莲花,正从黑夜最深处的幻之水波中生长出来。长菱形花瓣尖尖的边缘,带着少女般的伶俐感觉,金色的花蕊又在娇嫩中透出不可思议的神秘。不一样的,只有她们的颜色 —— 一朵,是如同凝结了月光的莹白,一朵,是收集了所有暗夜之梦,才能染成的深艳蓝紫…… ~~~~~~~~~~~~~~~~~~~~~ 最后一响鼓声送走了须臾的幻梦之宴。小巧的庭院蓦然寂静下来。歌笑风流的人们水泡一般消失在月光中。 那曾是锦屏珠帘的所在,是垂挂下长长气根和卷须的四季藤,曾高烧红烛的所在,摇摆着形状酷似根根蜡烛的香蒲。而那精美考究的宫灯——安碧城摊开了掌心中一朵紫红纤细的花苞——是吊钟海棠,别名叫做“灯笼花”的可爱花朵…… 一只绿蜂和一只玉带凤蝶在他掌心略作流连,又一起飞向李琅琊的方向,绕着他翩翩飞舞,像在诉说着什么缠绵的低语。 李琅琊了然地微笑了——就算已经不是熟识的容颜,但那甜美的细细蜂鸣,那舞衣一般鲜艳的杏色蝶翼,都是穿越了真实与梦幻的边界,在眼前活灵活现的美…… ——“绿腰,粉侯,你们都是最漂亮的好姑娘,要好好保重啊,我们明年夏天一定还会再见~” 蜜蜂与蝴蝶微微摆动着触角,似乎在细细体味着赞美,然后,像两个骄傲的小仙子,优美地振动着翅膀,旋舞着投进了深深的秋叶丛中。 端华皱着眉看看李琅琊,又打量打量暗香沉沉的庭院,忽然笑出了声。 “我亲眼看见美女变成了莲花,又看着你和蜜蜂说话,可我一点也不吃惊哎——我们三个,到底是谁比较不对头啊?” ——“给莲花染色啊……”安碧城忽然阴恻恻地冒出一句。 李琅琊和端华同吃一惊,愕然地望向他,脑海中同时飘过“贼心不死”四个大字。 “——给莲花染色,只能保持那么一季,第二年还是会回复本色,其实还是不划算的事情啊……”安碧城抬起头来,笑得一派天真灿烂:“所以呢,明年水精阁的池塘里,会开出最好的并蒂白莲啊——到时候,我们可不要错过赏莲的花期啊~” ——《长安幻夜·蓝莲花》END—— 金衣公子·上 嘉锦筵之珍树兮,错众彩之氛氲。 状瑶台之微月,点巫山之朝云。 青春兮不可逢,况蕙色之增芬。 结芳意而谁赏,怨绝世之无闻。 ——陈子昂·《彩树歌》 (一) “嘀呖~嘀呖~” 那样娇柔甜嫩,好像小女孩子在初学歌唱的声音。但又仿佛喉间噙着水滴,会带出奇妙的颤音和清亮水色,悠远闲雅得好似春夜的柳笛声。 ——“奇怪了……哪里来的黄莺叫声?明明都过了立冬了……”。李琅琊不知不觉抬头看看,想找到这不合节令的鸟鸣来处。 隔着小几对谈的两人莫名其妙地回头望望,继续着被李琅琊的自言自语打断的话题。 “——就是50贯钱,不可能再加了。”安碧城拨了拨铜手炉里的灰,声音里有种安闲的镇定。 对面锦衣小帽胖乎乎的中年人发起急来:“……我说了半天,还是不肯再抬抬手吗?我这可是长沙窑出来的彩瓷——看看这釉色,听听这声音!可是大内贡品的品相!拿着一千贯钱都没处买去……” “嘘——”安碧城忽然竖起一根手指,一双绿眼睛笑得弯弯的。 “刘掌柜,你这么大声,小心惊动了这古瓶的灵气儿——招出幽灵军马喊打喊杀的,我这小店可经不住折腾~” “……什么?你说什么幽灵军马……” “就是‘那个’啊~” 安碧城的十指交叠在手炉上支着下巴,眼睛水汪汪地向上瞅着,眼神又无辜又可爱。 细细的汗珠开始从刘掌柜脸上冒出来,眼角余光不断悄悄向小几上溜过去,却又真怕惊动了什么一般不敢正视,半晌才一脸壮士断腕的表情迸出一句:“50贯就50贯啦!权当是交朋友!” “这才爽快嘛!我们到后堂立据交款吧~”安碧城引着他往后走,忽然又回头向李琅琊一笑:“你是见惯了古物的大行家,也替我赏鉴赏鉴~” 天色正是快近中午,初冬淡薄的日光被窗棂雕花分隔成奇巧的花纹,将水精阁的青砖地板映照出一种玉质的光泽,跟小几上一对瓷瓶温润的凝光起着奇妙的呼应。 李琅琊斜支着颐端详了端详,伸手屈指在瓶身上轻轻一弹——“叮”的一声清响,带着晶莹剔透的质感。胎质虽好,瓶身造型倒是平平常常,一尺来高,底盘略小,往上慢慢扩大,圆滑的线条好似美人双肩,到瓶口又往回细细一收。是最家常的插花瓶样式。 ——不过一般的对瓶,釉下彩画无非是成双作对的荷花金鱼、喜鹊梅花之类,这一对倒是别出心裁。一只是粉白的底色,上头疏疏朗朗勾画着几枝临水桂花,将开未开的金色花蕾之中掩映着一只小小黄莺,纤细的脚爪扣着枝子,尾羽高高翘着,似乎正在眷怜着自己的水中倒影。另一只却是苍青的底色,瓶身下部不规则的大片留白,依稀是寒江残雪的风韵,铁画银钩的松树虬枝上,一只通身皓白的雪雕正傲然回首仰望——大写意的背景配着神态逼真的工笔翎鸟,那釉色又是洁润明亮,连鸟儿翎毛的纹理也细腻入微。 ——“釉彩瓷质什么的我倒不太通,只是这一对的花样稀罕得很,一个是观鸟,一个是猛禽,倒不怕打起来吗?” 安碧城呵着手从后堂回来,正迎上李琅琊的赏鉴结论,忍不住笑了出来:“虽不中,亦不远矣——知道刘掌柜为什么会松口吗?天机就在这里~” 刘掌柜方才那惊慌又哀怨的眼神活跳出来,李琅琊轻轻一击掌——“幽灵军马”?你刚才好像拿这个吓他来着?” 细细的手指从白釉绿彩碟里拈起一个蜜酿梅子呷着,安碧城甜滋滋地眯着眼:“这次可不是我编出来的,这对瓶子在西市的古玩行里也算出名了,本来因为釉色好,花样好,价钱抬得也高,可不知怎么悄悄传出风声,这一对儿放在哪里,哪里就有千军万马冲杀的声音彻夜不息——谁愿意家里放着兵戈之灾的不祥之物?所以周转了好几家店,价钱跌了又跌,刘掌柜又急着脱手,又跟我斗心眼儿——哪里就瞒得过我?” “……………刘掌柜固然是完败,可你自己都说是‘不祥之物’了,还美滋滋地买下来?” “——‘像狐狸一样灵活,像老鹰一样攫取’可是我们粟特人的古训,被区区传说吓倒,会被商人之神耻笑的!” 闪耀着金光的警句从天而降,幽幽的神秘气氛一触即溃。李琅琊无言地将手笼进了白狐裘的大袖里,露出了“就算真有幽灵也会被你的执念打败”的感慨眼神。 (二) 所谓冬夜的赏心乐事,最好不过三五知己,烹茶闲话,看红泥小火炉上升起柔静的暖烟吧?再不然,拥着貂裘西窗读诗,听积雪从竹叶上落下的簌簌语声,才不辜负良宵…… ——可为什么此刻的我,会在已近三更的时分,呆坐在洞开的长窗下喝着冷风呢? ——李琅琊擦了擦静静流下的鼻涕,迷迷糊糊往四周看了看。铜薰笼里,红炭亮着微光,屋子里没点灯火却并不黑暗,满地青白的月光像碾碎的玉。不过比月光更明亮的是那个人的眼神——安碧城目光炯炯地倚坐在靠垫中,丁香色锦袍的银线绣花闪着微光。那绿色眼睛注目的方向,是圆窗之下,地几之上的一对瓷瓶。 逆着月光,细腻的翎鸟花纹看不真切,圆肩细颈的黑色剪影带着和阳光下截然不同的强烈存在感。可能是因为,今晚的月光太好了一点吧——满月冰玉般的容颜之外,带着薄薄幻彩的光晕清晰可见,白银泉水似的光泽镀了一室的冷霜,将对瓶秀颀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抽去了色彩的描线图画。 安碧城无声地笑了一笑:“说好了一起守夜,来破解古瓶秘密的,居然从刚才起就给我倒头大睡——这点恒心都没有,还想成为长安怪谈收集第一人吗?” “……不要随便给人起奇怪的称号啦……不如说你的存在就是活生生的怪谈吧?现在我可是在水精阁看到什么都不会吃惊了……”李琅琊强打起精神逞着口舌之快。 ——“真的吗?”安碧城的声音,忽然混合了惊骇与隐隐的喜悦。注意到他目光的游移,李琅琊也转头向圆窗的方向看去—— 水光,那么逼真的漂游不定的水波幻影,大概是七夕的银河错乱了时令吧,竟然在这轻寒的冬夜里倒卷而下,将幽暗的斗室变成了澄澈通明的水晶宝匣! “……这月光,好凶猛……”李琅琊喃喃说出了声——难道是什么天象奇观吗?就在自己打了个盹的工夫,月光为什么会好到这样不像话的程度?那倾泻而入的雪白光华,并没有寻常赏月时引人倾心的娴雅姿容,而是如潮汐一般涌动奔腾,充满隐秘的喧嚣,仿佛有一个奇异而不祥的秘密,正从这冰冷又火热的白月光中生长出来…… ——是的,是有些东西在生长!李琅琊猛地注意到,变幻的月光之海中,随着波浪飘摇的暗色,并不是水中之鱼的虚像,而是某种真正存在并移动的形体! “影子……”安碧城的低语将他的目光引向了地下。瓷瓶的实体还好端端摆在浑圆的雕花窗棂下,而它们被月光投射在地上的对称影子,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痕迹。那原该是瓶影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树”清晰的黑色剪影,仿佛被月色浇灌,从虚空中生长,它正以奇异的姿态曼延和伸展着。 以粗壮的主干为支点,挺秀的枝条尽力向四面八方伸出手臂,银刀一样锐利的月光把地板与四壁染成了巨大的白纸,水墨般的树影渐渐铺满了纸面,那生长得越发蓬勃的枝叶正沿着墙璧往上攀援。带动着整个房间有种旋转起来的错觉。 被这凭空出现的月海树影夺去了心神,李琅琊瞪大了眼睛,跟随着树枝的长势移动着眼神。几乎能听到初生叶片在空气中伸展开的簌簌微响,如云如荼的树冠渐渐成形,流星般的微光在枝桠间闪烁流转,星砂慢慢凝成了半开花朵的轮廓。那是看不见颜色与形体的花,却有月中天女一般的翩跹姿态,在幻境中绽放出不可久停的光芒。 ……是被这梦幻空花蛊惑了吧?月光的波浪中仿佛有某种熟悉的节奏,是彼方的呼唤,抑或来自梦境最深处的邀请?李琅琊的一半神智在大声警告——“又要发生怪事了!!”另一半神智却如饮醇酒,不知不觉地做出了一个采撷的手势,向着繁花的幻影伸出手去…… ——就在他的手指进入光与影分界的一瞬间,那杂花生树的剪影,好像被看不见的画笔重重加了墨色,更快,也更深地晕染开来,包缠住了他的指尖、手臂,迅速地向整个视野侵占过来! 李琅琊一个怔仲间,已经失去了反应的机会,他只来得及回头望向安碧城的方向——那绿眼睛的少年正一脸焦急地向自己奔来,似乎是想把他从妖异的阴影中拉出来。转瞬间沉重的黑影已经涌到了眼前,耳畔也像被水流漫过,只能听到一片金声玉振的琳琅清响,李琅琊最后看到的影像,是安碧城正在大声喊着什么——可是听不清啊……他在说什么呢…… (三) ——是微风吹过凤尾森森的青碧竹林吧?否则不会有这样浩淼又高远的声音。但竹叶之间的摩擦碰撞,又怎么会发出这样清脆的节奏?像雕琢最细巧的玉片与金箔彼此敲击应和,奏着叫不出名字又细腻明亮的乐曲…… 李琅琊猛地睁开了眼睛——被黑暗席卷时一直响在耳边的声音,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地敲打着感官要他快点清醒。而张开眼帘的瞬间,金橘色的柔光如同美梦般当头洒落,他本能地抬手一遮眼睛—— 眼神透过指缝聚起了焦点,暗色的阴霾消失了最后一点踪影,抬头视线所及的地方,都盘踞着一棵巨大植物的眷属——虬劲而骨清神秀的枝条,披离繁茂的翠叶,还有像织绣纹样一般点缀在叶间的花朵。品红色的弯曲花瓣像一朵朵小小的睡莲,但端整的花形又有着重瓣山茶的清贵浓艳,而它们偶尔从枝头飘落的姿容,哀愁缱倦得像一句句染了胭脂的叹息。 李琅琊伸手接住了一朵落花,无处不在的金色光斑,给花瓣的尖端染上了纤巧的镶边。“真是好看……”李琅琊轻轻嘟哝了一声,再望望浓密如华盖的树冠,金粉一样灿烂而澄明的暖光,正从每一个小巧的叶间空隙穿透而下,细细的光柱像缕缕金线,将无边广大的树冠与地面联接在一起。 ——“大话不能说满啊……”李琅琊醒悟到自己正半张着嘴抬头傻看,连忙甩了甩头修正表情。好像就在片刻之前吧,还向安碧城夸夸其谈“在水精阁看到什么都不会吃惊了”,被他看到一定会好好嘲笑自己的呆相吧? ……“现在我是落难啊!为什么还会先担心被他嘲笑啊?都是他害的好不好?!”李琅琊几乎大声喊出反问自己的话,无力地垮下了肩膀。 既然要追究罪魁祸首,那么就认真回溯一下过程——冬夜、圆窗、结着薄冰的月色,瓷瓶的倒影忽然幻化成花树剪影——树?李琅琊猛抬起头来——眼前这不属于世间任何纲目的艳丽花树,可不就是那月中倒影的实像?手中像流动着细细火焰的红花,可不就是那枝头彗星般的结晶? “……冷静……现在是我来到了树的世界,还是树长到了我的世界?这回的故事有点像庄周梦蝶诶,不管怎么说先看是不是梦吧……”李琅琊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向粗壮的树干伸出手去,想试试这一次碰触会不会带来再次的奇遇。 ——“不要碰尊贵的神树!就算你是空桑的探子,这样的行为也太过狂妄了吧!?” 清越的声音就在一瞬间响起,李琅琊迄今为止的人生经验里,还从不曾被人以这样矜持而隐含怒意的语调喝止过。他霍然回头——正对上那少年凛然而优美的双瞳。 那是和李琅琊一样深黑如午夜的瞳色和发色,却有着比他更苍白安静的肤色,秀美的五官像细细描在白瓷上的粉彩。寻常男子穿来会略显轻艳的湘黄绢衣,却与他搭配得异常合衬。 一半心思被他的气势和容光所震动,一半心思却为那只言片语猛地亮起一瞬的火苗,李琅琊脱口问了出来:“——空桑?你说的是哪个空桑?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黄衣少年被问得一怔,薄怒和疑惑的神色同时浮上了端秀的脸。他微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李琅琊。深黑潭水般的目光漾起了不确定的表情:“……你……不是这里的人?” 金杏色的夕阳滟滟流转,给树下面面相觑的两个人镀上了一层暖色。李琅琊拼命控制住失礼的冲动,才没有当场脱掉厚重的狐裘,只好抹了把汗,向那风神俊雅的少年解释着:“……你看,我在水精阁里好好坐着,月光里就凭空长出一棵树的影子……就是这棵树啦!我伸手一碰,睁开眼就在这里了……这位小公子,现在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 少年抬起手指按了按轻皱的眉心,淡淡的的笑意在唇边一闪而没:“——果然是从‘那一边’来的人……我就在奇怪,英提怎么会派来这样文弱的家伙做斥候……” “……对不住啦……文弱是我的错……” “这里是招瑶山与空桑山分界的标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过……”少年的语声低了下去,“这并不是什么游历的好地方……” 李琅琊并没留心那半句黯然的注解,从少年口中说出的,并不是陌生的名字,那是曾被记载在上古的典籍里,和洪荒的巫术、神奇的幻兽、还有无数缥缈难及的山川江河联系在一起的神山之名。他几乎喜出望外地叫了出来:“——‘多桂多金玉’的招瑶山!‘长冬无夏’的空桑山!我果然没记错~《山海经》里写得明明白白嘛!” 少年显然并没有对李琅琊的治学热情感同身受,仿佛从风中感受到了危险的讯息,他仰起脸看着枝头摇动的绿叶,不安的阴影迅速掠过了眉睫。李琅琊跟着他的表情抬起头来,也察觉出了某些东西正在改变—— 夕阳斜缀而下的安闲光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失去暖意,而且正在以意想不到的速度黯淡下去,仿佛从天外飘来的阴云正笼罩在树冠之上,铅水般的沉重冷光由外而内向巨树侵蚀过来,刚刚如同琴瑟相和的枝叶碰撞之声,竟隐隐有了铁马冰河的金戈兵气! 少年向着李琅琊转过脸来,声音依然是冷冷淡淡:“花就要落了,这里马上要成为战场了。奇怪的异乡人,愿意去我的居城避一避吗?” “愿意!” “…………” 少年显然被李琅琊坦白而飞快的回答吓了一跳,而就在这两句话对答的时间,裹挟着不祥呼号的北风已经呼啸而至,娇美的红色花朵弱不胜衣地瑟瑟而落,随即被贴地而起的气流卷起残瓣,旋转着消失在深灰的虚幻暮色之中。 事态似乎已经不容少年再迟延,他向密云四合的天空高高举起食指,朗声念出了呼唤的禁咒——“招瑶之灵,‘鹿蜀’之名,应吾召唤,奉吾驱驰!” 从他高举的指尖,一道银砂般的光流喷薄而出,在罡风中傲然迸散出飞星的锐光。随着少年手指优雅的挥动,银色的星屑被带动着迅速凝结成形,一只矫健神兽的形体,像被凭空画出一般,从飘浮光砂构成的轮廓变成了实体! ——乍看会以为是一匹雪白的骏马吧?但再看一眼就会发现,那银色皮毛上覆盖的虎斑纹理,黄金一般的瞳色,比火焰更炽烈招摇的赤色长尾,并不是人间任何神驹所能拥有的幻像。它轻轻踏动着四蹄,将炫光流转却温柔异常的双瞳转向衣袂飘飞的少年,亲昵地用鼻子挨蹭着他的手掌。 “——‘鹿蜀’?对哦是《南山经》里写到的神物嘛!见到会有吉兆……” “上来啦!不要掉书袋!” 轻盈得像一个水泡在空气中滑行,少年几乎是飘上了银色神兽的背脊,向李琅琊露出一个“要我动手扶你吗?!”的催促眼神。 “……配合一下不行啊?要是端华在,他一定会傻笑着赞我渊博的……”李琅琊在心里默默抗议着,手脚却不敢闲着,也一纵身跨坐在少年的身后。疾风呼啸的速度感瞬间扑面而来,“鹿蜀”穿云破雾的飞驰中,李琅琊匆促地回头,看到玉龙鳞甲般的雪片正奔袭而至,苍翠的枝叶意外地没有掉落,而是转变为一种清冷而美丽的缟素颜色,整棵树仿佛凝结成了一座巨大的冰雕,而落尽了朱红花朵的浓荫深处,正在旋转着生长出苍紫色的蓓蕾,像雪白丝绸上织出的一朵朵忧郁雨云…… ~~~~~~~~~~~~~~~~~~~~~ “……我叫李琅琊。” “…………” “……我不想一直用‘小公子’来称呼你呀,自己都觉得难听……” “那边的人都是这么轻易就向陌生人说出真名吗?怪不得你会被困在这里!” “…………” “……琢光。” “啊?” “我的名字啦!” (四) 对李琅琊来说,这是没有方向感和距离感的奔跑。那改变了神树色彩的风雪,夹杂着铁甲长戈的呼啸,似乎就追逐在身后一箭之地。但鹿蜀火红摆动的长尾之后,闭锁着重重寒云,望不见追兵的影子。往前望去,也是一片苍青色的云遮雾迷,眼中所见的,只有那拥有“琢光”之名的少年略显单薄的双肩。耳畔传来的规则震动,是鹿蜀的四蹄交替蹴地的声音——“至少我还是在地面上吧?又不求仙访道,就这样飞上九天也太可笑了……”李琅琊只好在一片混沌中如此安慰着自己。 突然地,鹿蜀仰起了长颈,发出一声好似远古歌吟的长啸,银色的猎猎长鬃瞬间流水一般飘荡开来。它再次踏向地面的时候,迷离的云团蓦然被撕开了缺口,视野中雷同的青白雾霭迅速向后方退隐和消散,鲜烈的绿色潮水般涌来——原来浓雾的彼端,竟隐藏着春云绕树的葱郁山林! 一座小小的城池依傍着山岩而建,因为已完全被苍绿的藤萝薜荔掩盖了石材,远看去竟是和空翠青山融为一体,高处的屋宇轮廓也掩映在绿荫之间,像遥不可及的月宫楼阁。 山峦的起伏跌宕并未使鹿蜀的奔驰稍稍停顿,它载着两人一路奔腾到了城墙之下,飞跃进悬垂下累累青藤的门障,踏过渗透着绿色苔痕的阶梯,盘旋着向居城高处行去。李琅琊只来得及听到少年向身后抛下一句命令——“关闭城门!空桑山的飞骑在后面!”原本伫立在两侧的人影,迅捷地向城门方向飞掠而去——是那些黄衣子弟的背影太轻盈潇洒了吧?在李琅琊匆匆回望的视野中,好像是一群缀满华丽金羽的鸟儿,正投向无尽的绿之幻海…… 沿着螺旋状上升的石梯,居城奇巧的结构和城下的云山烟树,像徐徐打开的扇面上的图画,一点点显露出来。阶梯尽头的高台上,落足之处是恍如玉屑质地的泥土,一株高大的桂树正张开绿锦的冠冕,为这居城的至高处装饰着仪仗。 随着两人跃下的动作,名为“鹿蜀”的幻兽再次崩散为星屑的本相,银色的光粒随风扶摇直上,消失在中庭的绿云桂子之间。但李琅琊已不及对此投以惊羡的目光,跟随着琢光注目的方向往城下望去,年轻的王孙不禁有一瞬间的失神——原来那追逐在身后的风雪,不只是自然的伟力,它们已具像化为披坚执锐的武者,正在城下摆开银色潮水般的阵型。 那不是李琅琊熟悉的,太极宫外带有表演性质的羽林卫阅兵仪式,冷冷丛云般的旗帜翻卷着真实的肃杀之气。矫捷的银甲骑士们戴着装饰有长长白羽的头盔,面目看不分明,但他们同样矫捷的座骑——雪白底色,苍青色豹纹的大型猫科动物,正仰起生有卷毛的尖尖耳朵和橄榄色眼睛,向城墙上方发出威慑的低鸣。 “……真的是战场啊……可是你们到底是为什么打仗呢……”李琅琊的问句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望着盘踞在城下的重兵,后半句竟凝在喉咙里问不下去。 “害怕了?我原以为你是个有胆色的陌生人……”琢光微微一笑。 “……不是……”李琅琊一脸做梦般的神情向琢光回过头来。“那个在队列前面的,绿眼睛,金头发的家伙,是我认识的人啊!” 金衣公子·下 春景娇春台,新露泣新梅。 春叶参差吐,新花重叠开。 花影飞莺去,歌声度鸟来。 倩看飘摇雪,何如舞袖回 ——谢偃·《踏歌辞》 (一) 林立的银白旗帜上用暗金线绣着奇异的“眼睛”图案,阳光反照之下,好像一道道凌厉的目光直射上来,打量着居城上伫立的人影。冰封般的气氛里,那位披着丁香色锦衣的金发少年,却有着与环境殊不相称的悠闲姿态。他安抚地轻拍着胯下雪之幻兽竖立的背毛,抬头向城上望来——正对上李琅琊惊疑不定的目光。 微微的错愕浮现在精致的容颜之上,随即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像蝶翼慢慢展开。安碧城笑嘻嘻地向李琅琊扬了扬手——他本来纤细的身材被厚厚的毛皮裹得严实,远远望下去倒像只毛茸茸的小熊在摇摆爪子。 “心有点乱……”的晕眩感觉一时间让李琅琊两眼发花,没空去欣赏小恶魔的可爱表现。“波斯小子也被卷进来了?我们怎么合作才能回到水精阁?等等现在他好像是敌方的人——咳我也不算‘这一方’的人吧?但我们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两军对垒啊?…………”李琅琊心中转过飞速而纷乱的念头,不知不觉中回头瞟了一眼身边的琢光。 阵阵朔风像生着白翅膀的鸟,把琢光的黄色绢衣吹成了盛放的花,袖口和襟边鲜烈的黑色纹饰就是花瓣卷曲的阴影。俯视着城下的重兵,像要临风飞去的少年,眼中却闪过了一瞬间的潋滟水光,如果不是李琅琊刚好瞥见,谁都会以为只是光线流转的错觉吧? “……英提……” 那是李琅琊曾在花树下惊鸿一瞥的名字,为什么又从琢光的唇边轻轻溜出? 城下的白色旗帜无声地分开一条通路,像山岚吹开了重重冻云。一只高大精悍的雪豹缓步行出,随意的步态并不带露骨的攻击,而是有着王者的优雅从容。跨坐在它背上的骑士披着银色软铠,同样皓白色的锦衣下摆在风中回旋。仰起脸看了看城上的情势,他抬手摘下了遮蔽面孔的银盔——比明光铠甲更灿烂百倍的银发,就毫无阻碍地披散开来。 李琅琊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位鲜卑血统的长安游侠——那样深刻华丽如剑锋的硬质美貌,傲慢地睥睨天下的珠灰色眼睛,就像他身后的幻兽之军,烙印着咄咄逼人的北方异族的风貌。 “我是按照‘法则’来赴约的,何必这么剑拔弩张呢——招瑶山的主人!” 琢光还没有答话,卫护在他身边的侍从纷纷发出了愤怒的反诘:“还敢谈什么‘法则’!空桑山的卑劣家伙!不就是你们的巫术一直在作梗吗?!” “占据了神树还不满足,一定是来攻打我们居城的!以为我们不敢决一死战吗?” 银色骑士的声音中含着轻薄的笑意,却又有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伤感:“你也这么认为吗?琢光少主?你难道不想早日停止这无谓的争端吗?事实是——不久之前,有个来自‘那一边’帝都长安的术师穿过了空桑的结界,有了第三方的见证,仪式应该可以进行吧?” 琢光忽然回头看了李琅琊一眼,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是神树召唤出了不速之客吗?事情果然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就让‘仪式’来决定一切吧!” (二) 银白色的剽悍军马退出了一箭之地,桂树下的平台俨然成了临时布置的会盟场所。与换上了正装的琢光遥相呼应,那名为“英提”的骑士也卸下甲胄,穿上了镶嵌着银色云霓图案的白袍。各自端坐在玉座之上。而在双方阵营之间的空地上,有一方小小的高脚桌案——或者说,更像一棵小型的树木,蜿蜒的纹理向上伸展着,托起一个平盘,像要承载什么东西。 “特设”给两位远方来客的席位,就在这引人注目的木案之后。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李琅琊一边保持着僵硬的微笑,一边努力压低声音问着:“……你什么时候成了‘长安来的术师’?我们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救你啊,招惹是非的九殿下!”安碧城的回答声音虽低,却颇为理直气壮。 “……我没有叫你去冒充吧?栽赃啊你?!” “……额头不要爆青筋啦……会被他们看出来……好吧,你消失在树形的黑影里,我跑过去想要拉住你,结果,似乎……是一起被拖到这边了,只是似乎‘着陆’的地点不同,我落在空桑山的荒野里——那可真是冻死人的地方——差点被当作奸细处决掉,还好我露了一小手,暂时让他们相信我是‘术师’,不然也不会来到招瑶山找到你啊。” “是什么‘一小手’?”黄衣与白衣的人群忽然有了新的动作,让李琅琊将后截话咽了回去——“……不会是讨价还价的必杀技吧?” 两个侍者分别捧着两尊琉璃器皿从已方阵营走出,放在英提与琢光的面前。说它们是“琉璃”只是最初的观感而已,那仿佛是五角宫灯的精致容器,表面不停地流动着莹蓝与金彩的光泽,带着琉璃天然的透明感,却窥不见里面的内容。 琢光向李琅琊的方向微微颔首,清亮的声音一点点拆解着他心中纷繁巨大的谜团。 “我们相遇的那棵树,据说在你们的世界有许多名字。‘风声木’、‘月中树’……其实只有它真正的名字——‘长春树’才最为贴切。生长在招瑶山和空桑山交界之地的它,眷顾哪一方的土地,哪一方就能得到丰饶,还有充沛的灵力……空桑与招瑶多少年来都为了神树的归属争斗不休。直到先代的王上商定了用‘仪式’来裁决。” “风声木”?李琅琊猛然觉得心中有朵小小的灯火被点亮了——那不就是《洞冥记》中记载过一笔的“实如细珠,风吹枝如玉声,有武事则如金革之响,有文事则如琴瑟之响”…… 好像听到了李琅琊的心声,琢光微微一笑:——“它发出的声音,开出的花朵,并不全是自然的造物,而是注入灵力的‘愿望’凝聚而成。也就是说,只有具备足够强大的‘术’,才可以得到长春树的护佑,让自己的祈愿成真…… ——所谓“仪式”,就是选在一年之始,空桑与招瑶的主人各保存一颗长春树果实结出的种子,用最强的“愿望”去灌溉养育,一年之后哪一方的种子开出花朵,就证明哪一方的灵力更强,神树就会赐予一整年的温暖富饶。 原来那结出夏日烟火般瞬息幻变花朵的,是被执念所栽培,又反过来用灵力影响着现实的祈愿之树……李琅琊努力消化着所闻所见的迅息,渐渐整合出了结论:只有“愿望”更强烈,执念更坚定的一方,才能催开长春树的花蕾——然而究竟是什么样的愿望,会演变出如今兵临城下的局面呢? 安碧城举起了手:“据我所知,这个仪式已经停止很久了吧?所以才会有每夜的‘幽灵军马’的冲杀声?而且……”他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子:“空桑山那个地方啊,怎么看也不像得到长春树法力保护的样子……” 白衣的英提微微扯起嘴角冷笑了:“仪式早就废止了。因为从三年以前,我们双方手上的种子,就再不曾开过花。‘一定是对方用巫术攻击来作弊’——大家都是这么猜想着,空桑山的苦寒越来越严重,而招瑶山的结界也在一天比一天薄弱吧?琢光少主!” 琢光的眼神始终没有和英提相遇过:“——所以如你所愿,今天就作一个彻底的了结,看谁的祈愿之力更强一筹吧。” “……那个……我是不知道所谓‘了结’是什么啦,但我觉得,如果是神树,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吗?”李琅琊本能地疑惑着,琢光那种不自然的冷淡态度,似乎隐藏着什么……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在宽大袖子的遮掩下在他手腕上一捻——安碧城笑得水波不兴,一点也看不出底下在搞着小动作:“所以说,我们的到来,可能正是长春树的意志呢。按照‘这一边’的法则,这种强行介入自然规律的灵力比拼,是要有第三方‘术者’的见证才能进行的——那么,二位还等什么呢?” 还来不及为那一串陌生词汇表示疑问,李琅琊就被瞬间亮起的光芒刺痛了眼睛。片刻之后,他才能移开遮挡的手指——而那光芒中的景像,让他除了“瞠目结舌”,作不出其它的反应…… 在强劲气流形成的旋风中,有无数雪片在飘扬——不,不是雪片,雪片不会呈现出银白与金黄两种色调,也不会如彗星般曳着绚烂的光尾……那是属于飞行一族的美丽羽毛,它们正随着主人的振翅,在天空中画出舞蹈的轨迹。 玉座上已经不见了琢光与英提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两只硕大的鸟族。一只通体金黄,黑色的羽冠和长尾,姿容宛如图画中优雅的凤鸟,只是体形略小。另一只……则像是巨大化的夜枭,强悍的身体上覆盖着雪白的翎毛,弯曲的尖喙之上,四只缀着银灰色瞳孔的眼睛,正在放射出冷冷的毫光。 银白与金黄色的光波,好像次第展开的花瓣,从两只巨鸟的身上一圈圈扩散。它们微微俯下身子,靠近了各自面前的灯型容器,光波荡漾的范围不离其左右,当两种颜色的光芒在空中相遇,彼此交汇的地方似乎有看不见的力量在碰撞,甚至摩擦出了耀眼而细小的火花——这就是真正“灵力”的较量吗? (三) “他们是……他们是……”李琅琊发现自己一直在呐呐重复着无意义的字句,他定一定神,缓慢地向安碧城转过头来:“拜托你给我一个解释?‘术师’大人?” “……我真的不知道,那对古瓶为什么会带我们穿过羽族的结界。我只知道,他们这样做是赌上了最大限度的灵力,说是禁用的秘术也不为过,所以才不可轻易举行吧……” ——好像印证着安碧城的回答,银色光芒闪耀得更为强烈,一点点侵入着金色波光的障壁,而英提幻化的雪枭身前,那琉璃色的容器也开始闪出呼应的光彩,好像有颗星辉正在其中慢慢苏醒。 星辰之光一刻比一刻更明晰,容器的内壁渐如水晶一般澄澈,每个人都能看到,一个稚嫩而优美的花朵剪影,正在成形、伸展、似乎下个瞬间就会突破阻碍,展露出绝世的容光。而琢光面前的容器,并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是不是可以说,胜负已分了? 虚空中涌出了一道白色的火焰,寒冷的炎光像一条缎带,自上而下笼罩了银色的猛禽,光带落下时,英提已经恢复了异族游侠般的风姿。黯然的金色光华中,对面的少年也现出了人身,看着他苍白紧皱的眉峰,英提露出了一个傲慢的笑容。他单手拿起了琉璃宫灯,大步走到了安碧城与李琅琊面前。 “来自长安的术师,请你们来证明空桑一族的荣耀吧! “好——啊——”安碧城抬起头来,向他莞尔一笑。 下面的事情发生在瞬间,但在李琅琊看来,就好像水波中的幻影般摇曳而缓慢。 安碧城忽地跃起了身子,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碧绿的光影,那是一把玉质的长剑,锋芒与周围空气交错出冷火的轨迹,最终深深没入了英提的胸膛——那一刻几乎是寂静无声的,像疾飞的鸟儿收起翅膀一样自然而迅捷。 安碧城的手中还握着剑柄,他抬起头来,正对上英提不可置信的表情。绿眼睛的少年笑得艳丽而残酷——“真是天真啊,异界的家伙,不知道人类的术师是非常,非常狡滑的吗?”他另一只手接住了从英提手中跌落的琉璃灯。“这可是汇聚了灵力的好东西呢,我就收下了~” 随着他抽出长剑的动作,英提失去活力的身体颓然倒下。胸膛的伤口并没有血迹,冰冷的绿色萤光随着伤处向身体四周伸展着纹路——那是灵力的锋刃造成的致命一击。 “——你在做什么!!?”李琅琊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跳起身来瞪视着刹那间变得陌生的安碧城,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也随着那一剑变得冰冷——但他并没听见自己的大喊声,因为几乎在同时,金黄色的锐光像实体的巨浪一般当头扑来,将两人狠狠地弹开! 那光芒来自琢光的方向,他束发的长带因为高涨的力量而崩散,被狂风卷起的长发之下,是不能用简单的“悲伤”来形容的表情…… 他飞掠过来紧紧拥住了英提的身躯,带着近乎绝望的专注看着那双银灰色眼睛,直到它们消失了最后一点神采,空洞地望向苍白的天空。 悲痛和惊诧的呼喊声从英提的随从中间爆发开来,几个白衣的武者已带着愤怒的杀意,向安碧城和李琅琊的方向包抄过来。波斯少年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惧意,他举起手中的长剑抛向天空,似乎表示着“放弃”的动作却有着成竹在胸的优美从容。 青绿色的玉质利器笔直地飞向虚空,却在半途改变了形体,好像有看不见的水镜将光线折射出不同的角度。碧色的灵体转折曲伸,像一道轻柔的波浪流淌而下,蜿蜒在安碧城与李琅琊周围,织出一重水光滟滟的结界。 李琅琊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认识那反射出青光的美丽鳞甲,认识那乌玉般的温柔立瞳……曾在夏夜的水之幻境里出现的龙之虚像—— “瑟瑟……”他喃喃出声,无法抑制的难过也随着这个名字涌出心口。他并不惊异于小小的鳄鱼再次幻化为龙身保护自己,而是不愿相信刚才的所见——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会做出这么残酷的事? “是水族的怪物!!”几个白衣武士惊呼出声,一时无法逼近,而僵持不过瞬间,更为夺目的光华让所有人都调转了视线—— (四) 琢光埋首在英提披散满地的银发之中,没人看得到他的神色,但比灵力较量时更强烈百倍的金色炎光,正从他身上一波一波发散开去,像最纯粹的金砂凝成的蓓蕾,以缓慢的姿态一点点展开,露出深藏在心底的悲哀香气…… “……不是这样的……我的愿望……不是……我的愿望,我的愿望——” 清晰的碎裂声响了起来,摆放在琢光座前的琉璃灯随之粉碎成了晶莹的星屑,迎着气流的利刃,那曾盛开在夕阳绯红的枝头,也曾在寒风中结出紫色薄冰的花儿,正在慢慢绽开——这一次,它的颜色,是褪尽了所有欢悦灿烂,被霜雪染成的一片缟素…… 随着花萼向上推举起层层重瓣,金砂的光芒随着劲风左冲右突,几近失控地旋转着,就像风之刀在空间撕开一个缺口,黯淡的景物像白纸一样被条条剥落,露出一丝夕照叆叇的暖光,仿佛是两个不同的时空在这一点上交汇,栩栩如生而又不可触及的幻境展开了画卷—— 黄昏正在垂下巨大温柔的双翼,夕照给长春树枝头的雪之精灵染上了橘色镶边。盘曲的树根附近,一个小小的背影正蹲在地上,专注地捡起一朵洁白的落花。头顶忽然一暗,他吃惊地一抬头,露出了七八岁孩童的稚气容颜。而在他上方不远处,用力攀着树干探出身体的,虽然刻意摆出傲然的姿态,却也不过是个总角之年的小孩子。 对视了短短一瞬,占据了高处的孩子眯着眼睛笑了:“原来是招瑶山的‘黄毛’小鬼琢光啊!” 被他话中特意的重音激怒了,黄衣的孩子跳起身反击回去:“你们那一身白毛才难看!是为了躲在雪里逃命吗?” “哈哈——这次的‘仪式’。可是我们空桑山赢了,以后一年里,下雪的怕是你们招瑶山吧?到时候可别冻得哭鼻子哟~” “你……”琢光很显然在口舌之利上不是英提的对手,气得一时语塞,想想逃走又实在太丢脸,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喂……哭什么啊……”英提也慌了手脚,跳下树来绕着琢光转了两圈,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解,半晌才迸出一句:“好啦!大不了等我当上王之后,让你们多赢几次就好了嘛!” “……才,才不要你让!……呜呜呜我们自己会赢……” “……那你要不要和我做朋友啊?” “啊?” 小小的英提兴兴头头的讲解起来:“你看,要是做了朋友,就可以送礼物了,将来不管哪一边赢,我都送这样白色的花给你好不好?就像我们空桑的积雪一样漂亮的白花哦!” 琢光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小小声地开口:“我不喜欢雪……要是花就可以……” “那你答应和我做朋友了?说话算数哦!” 长春树与树下两个孩子的身影,随着虚幻的夕照渐渐暗淡下去,终至消散无形,只在空气中留下隐隐的童声和笑语,伴随着琢光破碎的低语——“我想要和你做朋友……我答应过你的,很早以前就约好的……” ——“为什么不早点这样说呢?” 已经不能再开口说话的人,忽然这样询问着。 所有的人都被这白银般清亮的语声吓住了,琢光更仿佛中了定身的咒术,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半支起身子微笑的人——片刻之前已经死去的人。 英提扬起一边眉毛打量着他,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结着绿色冰纹的伤口正在迅速消失中。“虽然不想再惹哭你,可是啊,你的灵力真是退步了,连这一点障眼的幻术都没看出来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啊!!” 最先恢复了神智暴跳起来的人,倒不是琢光,而是李琅琊。安碧城的气定神闲几乎让他有点气急败坏。“你!还有瑟瑟,从一开始就在演戏吗?连我也骗在里边啊!?” “我不是有意的啊九殿下~实在是怕走漏风声,我和英提少主苦心经营的计划要是穿帮,我这次可就大赔一笔了……” “……英提?这是……计划?”琢光的黑眼睛定定地望着英提。 英提笑得有一点淡淡伤感:“这是你第一次认真看我的眼睛吧?就像小时候一样不坦白呢——就因为你是这么别扭的小孩,我才只能想出这个方法,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愿望啊……” “……可,可那是不对的……天生对立的两族,怎么能做朋友……小孩子的戏言怎么能当真?少主的责任才是重要的……” “啊啊——就是因为你们想这些有的没的,一直用所谓‘理智’压抑真正的愿望,才会导致灵力的波动紊乱,让长春树的种子不能开花啊。我还以为只有人类才会这么瞻前顾后不敢面对真心呢——”安碧城夸张地长叹出来。 “这倒也是——与其三年来打着无谓的仗,不如顺应小时候的真心话吧?长春树是那么美丽又亲切的树,它一定也是希望大家能好好相处吧……”李琅琊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你们还真是……”看着迅速结成同一阵线的“说教二人组”,琢光忽然觉得有种深深的无力感。面前那双似笑非笑的银灰眼睛,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秘宝。就像之前几乎要撕裂身体的悲哀,看到这双眼睛重新泛起光彩时,那种从心底最深处涌出的喜悦,都是一样的深刻而真实吧? “……哪有这样设下圈套骗人的‘朋友’啊……”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却有种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轻松。 李琅琊也跟着松了口气,却忽然觉得手指一凉,向下注目的视线看到的,是一个女孩子纤细的身影。大概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黑发挽着小小的双垂髻,深绿的衣裙下摆好像散开的碧波。她一言不发,深黑如潭水的大眼睛里却满是笑意,小手怯生生的牵着李琅琊的衣袖。 “你,你是谁啊?”李琅琊忽然发现,随着危机的解除,那守护着自己的水之幻兽已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哎呀呀……连我们的瑟瑟小姐都不认识了?好容易到了这种灵气超强的地方,她才能变成真正的女孩子和你见面呢~”安碧城笑得老神在在。“要不是怕妨碍到我和英提的计划,她早就跳出来和你见面了!” “真的是你吗?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吗?瑟瑟?”李琅琊惊喜交加地望着女孩子明净的笑容。 “…………” “怎么不说话呢瑟瑟?” 安碧城轻咳了一声:“你忘了瑟瑟的本体是‘鳄鱼’啊,所以似乎还是不会说话呢……事实是,我和你一起被树影带到这里时,我没有拉住你,却把你的玉佩扯了下来,所以就带着瑟瑟一同到了空桑。也多亏瑟瑟的灵力,刚刚的戏才能演得逼真呢——虽然是演戏,却还是让瑟瑟做了残酷的事啊——真的是对不起——” 瑟瑟左望望,右望望,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李琅琊同步传译着:“我想啊,她是说,——就原谅你这一回吧~” ~~~~~~~~~~~~~~~~~~~~~ 正午时分的阳光本应是十分强烈,但因为初冬的时令,并没有发散出太多热力,而是呈现出清澈琉璃般的质感。刚好让圆窗下闲坐的人感受到淡淡的暖意。 “正午和午夜是一天中灵力波动最强的两个时刻,我们是在午夜月光的树影中进入异境,所以只要在正午时进入长春树的倒影,就可以再从‘影之门’回到这边了——回归的方法意外地简单嘛~”李琅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安碧城捧着滚热的茶汤叹了口气:“——但前提是‘影之门’的媒介,也就是那对古瓶安然无恙才行!我们要是再晚回来一刻,你那位端华老弟就要动手砸店了——谁让九殿下是在我的店里失踪的呢?瓶子万一真有个闪失,我们就只好留在那边冒充术师讨生活了……” 李琅琊忽然坐直了身子:“英提和琢光不是说过么,烧制这对瓶子的窑土,很可能混有长春树下的泥土,所以它们才会和长春树的灵力结界相通。那这瓶子的来历岂不是很不简单?你说……会不会是出自真正的“术师”之手?” “这么复杂的事啊……”安碧城像晒太阳的猫般蜷起了身子。“我比较关心,这对瓶子将来还能不能出手赚一笔——花样都改变了啊……” 李琅琊抚了抚腰间安静的龙形玉佩,沉默了半晌,他忽然低低地开口:“在那边的时候,你说过,人类的术师是非常非常狡滑的——真的是这样吗?” 安碧城没有立刻回答,他支着额打量了李琅琊一会儿,眼神像只优美的狐狸:“——有时候,‘狡滑’也不全是坏事,不然会活得很辛苦啊,好好先生——” 在他手边,精美的波斯银茶具正冒着袅娜的暖烟,载浮载沉的烟气穿过薄脆的日光,漫过了窗棂下的一对瓷瓶。一只是纯净的青釉,一只是洁白底色的釉下彩画:雪色的猛禽与娇小的黄色鸟儿同栖一枝,好像正在交换着亲密的低语…… ——《长安幻夜·金衣公子》END—— 牡丹狮子·上 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 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 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 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 ——元稹·《西凉伎》 (一) 如果要给长安的夜晚一个比喻,大概就是盛放着红色牡丹的彩绘漆盒吧? 随着黄昏五百鼓声的余响消散在暮色中,十二道城门依次关闭,伟大的长安城终止了喧腾。从皇城到象征着天下十道十三州的里坊,被夜游神的妙笔一层层染上幽深如墨的底色。 ——那当然不是长安的真容,白日的梦幻繁华重新在帘幕后,深院中上演,像大朵大朵的折枝牡丹,静静燃烧着浓红诡秘的火焰。 暮冬的夜晚冷得斩钉截铁,被朔风扫荡过的天宇反而清澈温柔。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甜香味道——腊月的祭灶两天前就已结束,灶君早已带着甜蜜的供养回到天庭,而饧糖粘稠的香气还在人间留连,丝丝缕缕地做着提醒:还有三天就是除夕,之后几乎天天都是节日,长安那“金吾不禁夜”的正月狂欢就要开始。 ——说到金吾卫……那真是些美丽如豹子的家伙!他们个个年轻,高挑,精力旺盛,像守卫着皇城的金甲少年天神。乘马游荡的公主们遥遥扬鞭评点着他们肃立的背影,出巡的皇帝也会在銮驾的御帘后发出“美丰姿!”的称赞……长安城的所有人都在宠爱和放纵着他们的骄傲。 带着糖味的月光洒在大明宫的石绿屋脊时,中郎将皇甫端华正在伸一个大大的懒腰——丹凤门的值夜换防刚刚结束,顺手摘下已敷了一层薄霜的神翼盔,他信步走进了金吾卫休息的偏殿。 白铜火盆里的兽炭烧得噼啪作响,几个折冲都尉正在互相品评着佩刀的优劣,唯一见到端华没有起身行礼的家伙正侧坐在窗台上,和端华平级的短金绣袍在逆光中微微闪亮。 “——端华大人,你这次可是输定了~是我先学会了《紫云回》!” “……什么回?你喝多了吗?金吾值夜不许饮酒的,你带头犯禁让我很难办哎……” 端华那“完全不知你在说什么”的表情让对方没法再保持放浪悠闲的姿态,他跳下窗台大叫起来:“别告诉我你全忘光了!我们半月前的约定啊!谁先学会那首笛子曲《紫云回》,谁才有资格去追求教坊首席女笛手阿鸾!” “……哈哈哈我只习惯记得和女孩子的约定呢,抱歉抱歉……话说回来我以为你早就找阿鸾表白去了,原来真的在学笛子?呆成这样完全不像我的朋友啊——萧家的云封三郎!” ……………… “混帐啊啊啊啊!!!” ——短暂的扭打中,萧云封一脚踹翻了火盆,火花四溅中无辜的都尉们逃出了房门。不久却听到两位中郎将真挚到不行的傻笑声——所谓“臭男人的友情”? 总之男人间的和解达成,满面黑灰的萧云封骂骂咧咧地从一地狼籍中找回了宝贝笛子,从笛孔中倒出灰屑,试一试音色——就算已没有竞争的必要,也有吹奏一曲炫耀以及压惊的必要吧? 寂静的冬夜是凝冻的檀香墨块,清袅的笛声像一道水痕慢慢融入、洇开。音符凝成的虚幻紫云飘过了高大的拱门,飞翘的檐角,飘过了含元殿晶莹的石踏步,紫宸殿精巧的对折飞廊,飘过了薄冰掩映着月色的太液池…… 谁都会承认萧云封是一位优秀的笛手吧——如果他能演奏完毕的话…… 就在第一叠与第二叠的交界处,需要笛手换气、换指的时候,《紫云回》宛转的旋律戛然而止, 像平滑伸展的丝绸乍然断裂。 萧云封望着窗外的背影,和笛声的乍停一样,带着僵硬的不自然感,让端华把调笑的话都硬停在了嘴边。 “狮……狮子……”因为惊骇而苍白的手指指向窗外。 端华一跃而起,一把推开了半掩的长窗。 渗透着清明月光的夜色,毫无遮挡地涌进了房间,却带着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令的灼热气息。一只仿佛从火焰的炼狱中走出的野兽,正以神祗般的姿态傲然站立。它的鬃毛是吞吐的火舌,眼睛是熔解的黄金,像是开放在黑色丝缎上的金红牡丹,美得如此灿烂而妖异! 火焰与黑夜的交界处,时不时飞迸出热烈的火星,让金狮子周身笼罩着虚幻的光晕。回应着众人如在梦中的愕然表情。烈炎的幻兽轻轻抖了抖鬃毛,金光流转的眼神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最终定格在萧云封脸上——还有他那紫竹包银的横笛。 感觉到火焰暴烈的温度扑面而来的时候,端华往前一纵身,想要拉开正对着窗子的萧云封。然而最矫健的少年也快不过那虚空中的火神——金狮子裹挟着烈焰飞掠而至,身后拖着飞散如星云的光带……像穿越一道屏风般穿过了萧云封的身体,同时将端华远远撞翻出去。 在众人的惊呼、怒吼、拔出兵刃的嘈杂中,金狮子收住了脚步回头环视,瞬间露出了仿佛是 “沉思”的表情……随即,一声低沉的嘶吼随着火焰的羽翼延伸开来,这奇异的精灵踏着光流与星火飞驰而去,消失在夜色的漩涡之中,好像天空彼端开启了看不见的异界之门。只有那灿烂的火之印痕留在年轻卫士的视野中,久久没有消散。 (二) 头上围绕着虬曲鬃毛的西域狮子昂首挺胸怒视着前方,獠牙与利爪显示出攻击前的戒备——这个瞬间是永远凝固的,来自异邦的猛兽被雕塑成了拳头大小的镇纸,黄、绿、褐三色的釉彩变幻莫测,像流动不息的冷冷火焰。 大唐天子修长的手指摩弄着三彩狮子的头顶,唇边现出两道精悍的纹路。 “——所以,从子夜到正午,大明宫已经有三处发现了‘火焰狮子’的踪迹,而目击者之中, 已有四人昏迷不醒,药石难医?” “……是的。惊扰主上,是金吾卫的失职——如果陛下能移驾兴庆宫,也许会更安全一些……” 端华笔直地跪在蓬莱殿外回话,光滑的云石台阶并不能平息心头焦灼的挫败感——昨晚他没能从金色狮子的利爪下救出同僚。从妖妄的火焰穿过身体的一刻,萧云封就像魂魄崩散的朽木一般栽倒在地,而其他三位牺牲者都像他一样,陷入了原因不明的长眠之中。 青玉帘徐徐卷起,阳光洒在陛下的平金披袍上,映照得那一点点笑意高傲而难以捉摸: “但朕不愿意被鬼魅或精怪吓得落荒而逃,长安最英武的卫士为此束手无策,更是让朕失望和遗憾——也许司天台的官员有更好的解释?” 被点到名的男子从一侧的坐茵上直起了身体。淡银的发色和衣饰华丽非凡,但过于苍白的肤色,与环境有着微妙的不和谐感。 “观测吉凶,祓除不祥,本来就是司天台的职责。区区妖物当然不足以撼动陛下的威仪。我会找到所谓‘金狮子’并将其消灭——” 用倦怠柔软的语调说着严正词语的男子,说是“名动朝野”也不为过吧——“司天台”是秘书省门下的机构,主掌观察星象天文,推算历法吉凶。而当今的最高长官“司天监”师夜光,不仅年纪轻轻就拥有正三品的清贵职位,更是传说中可通鬼神的高明术师,因为曾解决数起灵异事件而深得天子信赖。 皇帝陛下将身子倚回到堆绣牡丹的靠垫中,扬起的手指却威严地指向殿外的冬日青空——“朕 喜欢听到大明宫的传说,却不能允许它成为无稽怪谈的渊薮。你们就合力驱除恶灵吧——在除夕夜的宫中大傩之前!” 端华站起身的时候,正迎上从蓬莱殿退出的师夜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颔首问道:“我需要 做什么?请司天监大人指派。还有,被恶灵袭击而昏迷的人,大人有没有办法救治他们……” 师夜光眯起了眼睛,秀美的脸像白瓷面具一般,没有表情地微笑着:“中郎将刚才也听到了,我只能听从陛下的诏命,先去捕杀那只‘金狮子’,其他的小事无暇顾及。而您……也是先关心陛下的安全比较重要吧?” 在与端华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一句飘忽而又带着清晰恶意的低语轻轻滑过。 “——你啊,只要做好一个守门的漂亮傀儡就够了!” (三) “我从来没被人这样瞧不起过!他师夜光凭什么那——么狂妄!?会点法术了不起啊!?要不是陛下还在,我非要打扁那张死人脸……” 李琅琊无言地望着暴跳如雷的好友。看来这次他的麻烦真是不小——大内被“妖怪狮子”的出现扰得人心惶惶,端华带着侍卫们四处奔波却一无所获,被陛下含蓄地责怪不说,最后又被师夜光抢白到如此地步。 “……但总之,事情是还没有头绪吧?听那位司天监大人的意思,是不要你插手了?” 端华沉默了一下,坐倒在厚厚的地毡上伸长了四肢。 “……就算为了在陛下面前挽回名誉,我也不能就这么躲在一边做个傀儡!还有……”他心烦意乱的揉着红发。“还有那些现在也醒不过来的人,想救他们啊……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小事!” “这样啊——”李琅琊叹着气站起身来。从檀木衣架上取下了斗篷。“你想怎么办?是从丹凤门找起,还是由内宫往外查?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知我者琅琊~”端华笑嘻嘻地跳起来,余光却瞥到屏风后露出一点绯红的衣角。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金屋藏娇啊?” 配合着一个长长的呵欠声,艳丽的宝相花红衫悉簌响动起来。双飞金鹧鸪的屏风后露出了冰雕般清丽的容颜,异国情调的绿眼睛闪着怎么看都有点狡黠的光芒。 “不要以已之心度人之腹啊——中郎将大人!我是有事来拜访九殿下的,你突然冲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读书哪。” 安碧城身边果然散落着一些卷轴和书册,端华一边嘟囔着“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波斯小子是猫怪化身吗?”一边随意扫了两眼。突然,他脸上的笑容一凝,人已经向屏风后直掠过去,从地上抓起了一卷帛书——“这是什么?!” 那帛书已经微微泛黄,柔韧的肌理间散发出古旧的香气。从端华指间露出的书卷末端,正描绘着一只纹彩焕然的黄金狮子! 李琅琊也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看,一边说着:“不是说来找一些失传的曲谱吗?难道有什么 奇怪的东西?”——看到那活灵活现的狮子图案,他也眨着眼睛没了主意,片刻静默之后,两人的视线一起投向了端坐不动的安碧城。 “……喂,不要瞪着我,两位请仔细看看,此狮子非彼狮子啊……” 安碧城从端华手中拿过了帛书慢慢展开,卷头处用小篆标示着题目——《五方狮子舞》。 “这是从西域传来的杂戏歌舞,当年在长安盛行一时,据说还曾在太宗皇帝御前表演过。不过现在流传的伴奏曲谱残缺不全,就算薛王府藏书中的这个版本,也不是完整的呢。” “——那就是木刻狮头,由人披着绣衣扮的假狮子嘛……端华,不如我们歇一歇再进宫吧,你现在这样草木皆兵不成啊……”李琅琊担忧地望了望端华苦思冥想的神色。 “狮子妖怪……狮子舞……曲谱……歌舞……”端华紧紧皱着眉头念叨着这几个词,好像打算硬从迷雾中清出一条思路来。“……我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恶!到底是什么啊!?” 安碧城支着额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帛书上的描金狮子,半晌忽然问了一句: “你刚才好像说,除了萧家三郎,还有三个人被火焰狮子袭击?他们是什么人?” “一个是太乐署的乐官,一个是教坊司的伶人,还有一个是梨园部的琵琶教师……”端华声音忽然一顿,李琅琊也好像悟到了什么,低低说了出来:“萧云封好像也是吹笛时遇到金狮子的?” ——两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难道是‘音乐’引出了狮子!?” (四) 三个人来到教坊司所在的宜春北院时,天色已近下午,与早晨清朗的天色不同,沉重的灰色云层正在渐渐遮蔽天空,干冷的空气中已有了几分雪意。 那驾着火焰而来的金狮子,似乎真的跟《五方狮子舞》的残谱有了某种神秘莫测的联系,而完整的曲谱和狮子舞当年演出的掌故,就只有到皇宫中的梨园旧人中去寻找了。 乐工们还没有从昨晚的惊恐中恢复过来,胆小的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来寻找安全感,老成一些的教习也掩不住愁容满面,有的人打起精神练习着除夕庆典的曲目,钟磬和弦歌声中却总带着些惊惶不定的气氛。 阿鸾正独自坐在窗前眺望着丹凤门的方向。眼睛带着哭过的红肿痕迹。 端华望望她的背影,打消了过去略作安慰的念头,寥寥两句空泛的劝解,就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啊……只好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他哪里会看不出来阿鸾喜欢的是谁?当初用《紫云回》来打赌,只不过是女孩子的小伎俩罢了,那是因为她早就知道,只有实心眼的萧云封,才会认真去学那首繁难的曲子吧…… 教坊的“龟兹部”是主管西域乐舞的分支,成员中多的是卷发高鼻的沙洲乐手,妖娆冶艳的胡旋舞姬,个个都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话。但听到关于“狮子舞”的询问,还是纷纷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最终出来答话的,是一位已是白发幡然的琵琶教习。 “在这种情况下,可真不想回忆起有关‘狮子’的东西……听老辈人讲过,贞观年间,有西域的使节把狮子带到了长安,以后就慢慢演变成了狮舞的奇术……那么远的事情我自然没有见过,只是还记得少年时,曾经亲眼见过为天后陛下表演的一场狮子舞,那可真是壮丽如仙境的场面……” 老人似乎暂且忘怀了恐惧,眯起眼睛望着远方,手指甚至轻轻打起了节拍,完全沉浸在对往昔灿烂的追怀中。 “鳞德殿外排开了千人的阵势,青、赤、白、黑四色的狮子各自占踞一方起舞,中央是披着金色绣衣的雄狮,戴着假面的狮子郎耍着拂尘一路逗引着它跳跃翻滚,旁边的百人乐队齐声高唱着《太平乐》,那歌声直上云宵,整个长安城都被烟花与音乐点亮了……” “……等等……给‘天后陛下’表演?那不就是五十多年前的事?难道之后就再没演过?”端华忍不住问了出来。看到老教习肯定的表情,他失望得几乎要大叫起来:“这叫人怎么查啊?!” 李琅琊也望着壁上悬挂的曲项琵琶发起呆来——身为皇族的他自然再清楚不过,他要称之为 “曾祖母”的天后陛下,那伟大又可怕的则天女皇,并不留恋长安城的雄浑与质朴,几乎半生都长居在东都洛阳,老乐工口中辉煌如梦的五方狮子舞,可不就是她留在长安的最后华丽?这几近失传的乐舞,该从何查起呢? ……但是……还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呢…… 李琅琊忽然转过身来。“你刚才说,乐队伴唱的是《太平乐》?” 老教习被问得一愣了。“……是啊……有什么不妥吗?……” ——“但这《五方狮子舞》的残谱,记载的是一支技巧繁难的胡地乐曲,像是西北边陲的风格,并不是大唐的雅乐《太平乐》呢……”安碧城静静地开了口。 安碧城从袖中拿出的曲谱显然成了独家秘宝,老教习不过片刻就已沉醉其中,打着节拍碎碎念着“拢,捻、扫……”也顾不上再招呼那满眼求知欲望的三人组,忙忙地摘下了壁上的琵琶,横抱在膝上试弹起来。 那并不是涧底流泉或是莺歌燕语的妩媚音调,而是带着粗砺的质地。只是短短一个乐句,便让人心里微微一痛,好像一阵没有故乡的风,穿越万里流沙而无处停留,在空中低回徘徊,无枝可依。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端华心里忽地一惊,忙踏前一步想要阻止:“……不要弹了……” 他伸出的手忽然停滞在半空。 灼热的气息,被猛兽窥伺的感觉…… 在他霍然回首的同时,一排长窗被飓风狂暴地推开!凌厉的气流卷着雪片直扑进来,在那不自然的急旋中,几缕妖异的浓红色渐渐聚拢,结成了半是烟气半是光流的庞大形体。 ——被炎光和冰雪所包围的金色幻兽,像异空间里绽放的一朵梦魇,再一次乘着火焰奔腾而来! 老教习因为过度的惊惧而神情一片空白,拿着木拨子的右手不自觉地往下一坠,在琵琶弦上划出一道凄怆的滑音。裂帛般的声调让金狮子猛抬起头看向他,刹那间高涨的焚风让屋子里每个人都白了脸,却发不出一声惊呼。 端华咬了咬牙,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慢慢地,不引人注目地移动着,试图挪到一个攻击的最佳角度。可偶然一瞥间,他看到了金狮子的眼睛—— 不是昨夜那几乎要沸腾起来的狂躁眼神,可以看到它眼中金色的光芒缓缓收敛,现出琥珀一样沉静的眸色。那是……如同宝石之髓般静静沉积的悲伤,有岁月无尽的影子在波心闪着暖光。 火焰的猛兽以一种优雅的步态走近了老教习。它无声地蹲坐下来,以一种和形体殊不相衬的小心神态俯下首去,轻嗅蔷薇一般挨近了琵琶,仿佛想从空气中追索回飘散的音符,追索回那倏忽即逝的,莽风沙的幻境…… 敲击冰盏一般的笑声乍然响起,比雪意更深的寒冷已不知何时侵入了肌体。像突兀的墨痕渗进了冻水,一道黑色人影出现在彤云低锁的空庭之中。 夜光施施然站在越来越密集的雪霰中,墨色弹花的锦衣,飞金孔雀纹的腰带,衬得那本应超逸的身姿寒峻而峭拔,像幽魄沉沦的古树一般,散发着冷冷的寂灭气息。 “居然还是被中郎将占了先机,之前的我,真是说了十分失礼的话啊……” 望着金炎流转的狮子幻形,淡水色的眼睛一闪,师夜光闲闲向身旁的空气中一伸手——朔风与雪片随着这一个动作而改变了方向,急速聚拢成了小小的气流龙卷。当他从风之漩涡中抽回五指时,手中已多了一把闪烁着森然冷光的长弓。 左挽右持,左手平伸,右手中指、食指齐眉——稳健而洗练,无懈可击的武者之姿。随着他拉满弓弦的动作,乌云般的袍袖卷着雪砂翻飞而起。仿佛冥河的幻水卷起了虚无波涛。 “多谢你们为我召来了猎物!”——年轻术师的唇边掠过一抹幽然的笑意,左手已松开了绷紧 如满月的弓弦。那本来空无一物的指间,忽地闪过了一道尖锐的寒光。虚空中蓦然流淌出一痕幽绿的火焰,借助那弓弩之力迅捷无伦地射出,一路撕裂了空气,惊破了雪光,像拖着不祥彗尾的流星,呼啸着直扑向金色狮子! 牡丹狮子·下 泪垂捍拨朱弦湿,冰泉呜咽流莺涩。 因兹弹作雨霖铃,风雨萧条鬼神泣。 一弹既罢又一弹,珠幢夜静风珊珊。 低回慢弄关山思,坐对燕然秋月寒。 ——元稹·《琵琶歌》 (一) 幽绿的火焰之箭,像冥府投出的妖艳请柬,以一种寂静而充满杀机的速度向金色狮子飞袭而去。 好像并没有从琵琶胡音的残梦中清醒,金狮子带着犹疑的神情抬起头来,杀气的锐风让它跃起身子想要躲避,飞纵的势头却与破空而来的利箭撞个正着! ——那不是属于人间的猛兽发出的嘶吼,饱含着痛苦与哀戚的低鸣在炎光中回荡,随着那一箭的贯穿之力,金狮子的形体在刹那间崩散为四散的星火,像千百道小小的烟花般爆裂燃烧,随后迅疾地消散在虚空中,并没有留下丝毫灰烬作为存在过的证据。 仿佛捉影捕风的猎杀,未能终止绿色光箭的攻势。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它穿过了消失的狮子幻形,像下一个撕裂的目标掠去—— 金属与木材的锐响一下子爆开,丝弦凄切的断裂声切割着空气。人们的惊呼声晚了一拍才响起——那面片刻之前还流淌出苍凉音韵的琵琶,已经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断掉的五弦胡乱向上伸展着银色的轨迹。不过方寸之远,跌坐着面如土色的老乐工——刚才如果不是一只手全力将他往后一拉,躲开那必杀的绿炎之箭,他的结局只怕和这琵琶一样凄惨吧…… 安碧城放开了抓着老乐工衣领的手,冷冷地望向窗外——云气凝成的长弓已如烟蔼一般消散,黑衣的术师正望着空中若有所思。 “……是没有附着物的灵体?怪不得咒术之箭也抓不住它……” 忽然中断了喃喃自语,师夜光的眼神募地转向了安碧城。 刀锋般的眼尾眯成了危险的弧度,两人视线交汇的地方,空气恍惚刹那间凝成了薄冰的帘幕…… 用力摇了摇头驱散那冰冻的幻觉,端华单手一撑窗框跳进了庭院,直视着师夜光精致的面孔:“——原来你所谓的‘驱除恶灵’,就是把无关的人也一箭射死?” 师夜光依然保持着风姿翩然的微笑,但眼神又空又冷,像结了霜的古怪梦境。 “为了完成陛下的嘱托,总要付出些代价——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 瞬间的错愕过后,红发青年的眉宇间浮起了少见的森冷怒意:“——那么就让我这个大惊小怪的金吾卫中郎将告诉你!护卫皇宫和皇宫里的人,就是我的职责!要怎么捉鬼除妖随你折腾——伤到无辜的人,我就是要管!” 师夜光掩着唇轻笑了出来:“哎呀哎呀——我好像激怒了长安贵公子里的正义使者呢……只不过为了皇宫里微不足道的几只蝼蚁,值得吗?” “——没有人是蝼蚁的,司天监大人。”一个温雅的声音悠然响起。 李琅琊倚在窗前笑了一笑。 “比起乱跑的金狮子,随意伤及人命,制造更多的恐慌,更加有损司天台的名声吧?何况除夕庆典近在眼前,皇宫里突发流血事件,还真让我这个文弱多病的,陛下很关心的侄儿——深感不安,非常不安啊……” 师夜光的眼神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换成了水镜般无瑕又虚假的的笑容:“原来薛王府的九殿下也在这里消遣——刚才失败的法术被您看到,还真是丢脸呢。” “失败?——怎么会?多漂亮的幻术啊~您突然变出弓箭的样子还真是吓死我了~”李琅琊依然保持着轻抚心口,弱不胜衣的姿势,笑嘻嘻地扑闪着眼睛。 “——如您所见,我的咒禁之箭只是暂时击碎了狮子妖灵的形体,并没有捕捉到鬼魅的实迹。所以……”师夜光似嘲讽又似戒备地看了端华一眼。“所以,中郎将大人和我,都要加倍地努力,才能向陛下有所交待呢!” 以优美的姿态向李琅琊行了告退之礼,术师华丽的黑衣消失在长廊转角。 不情愿地收起了脑海中狂殴夜光的生动幻想,端华一脸不爽的表情向李琅琊踱了过来——“我说,你装傻的功夫还真是越来越娴熟了……刚才那一瞬间我都差点相信你是‘文弱多病’了……” “所谓‘陛下的侄儿’这种身份,就是要用在这种地方嘛……”李琅琊报以人畜无害的一笑,转头望向惊魂稍定的乐工们,还有蹲在琵琶碎片前皱着眉的安碧城。 “怎么了?这里面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啊——只是在想,这位嘴巴毒辣,容貌漂亮的司天监大人,倒也不算个绣花枕头……”安碧城整了整衣站起身来,从地上轻轻拈起了纸张的碎片——“麻烦的是狮子舞的曲谱,本来就是残谱,这下算是彻底断了线索了。” “那个……说到‘狮子舞’的话,我倒是知道一点……” 一个稚嫩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随着人们诧异的视线,一个紫衣少年慢慢走出了乐工的群落,恭谨地低下头来回话。 “我曾听前辈讲过,‘五方狮子舞’的曲子难度极高,不仅擅于弹奏的乐师很少,就连能胜任的乐器也不多。经常有琵琶因为琴弦崩裂而不能终曲。似乎有一面能完整演奏这支曲谱的琵琶,今天还保存在教坊西的仓库里……也许,能够帮助几位大人查出些什么?” 端华第一个大声响应起来:“刚才怎么不早说?快快快!快带我们去!” 安碧城深深看了一眼紫衣少年低垂的前发,似乎想说些什么。 “怎么了波斯小子?再不走就不等你了!小心又被那个师夜光抢在前头!” “——不,没什么,一起去吧~”安碧城抬头绽开了一个漂亮诡秘的笑容。 四个人闹闹吵吵的背影走出了好远,忽然有一个乐师小声嘀咕了出来——“那个穿紫衣的孩子——是谁啊?” 一句话好像启开了装满疑问的匣子,七嘴八舌的纷繁问句一下子冒了出来。“难道他不是新进的弟子?”、“我以为只有我不认识他……”、“我还当他是隔壁‘鼓吹部’的乐工啊?”、“不会吧——我从来没见过他啊?” 不祥的寂静忽然笼罩了房间,人们目瞪口呆地望向门外——那个无人知晓的少年,要把端华一行人带到哪里去啊? (二) 不过片刻的工夫,雪落得越来越密,暗青的天空好像就压在头顶。路旁的树丛与房阁虽不至于积雪,却也蒙上了一层暧昧不明的薄霜色。细细的雪珠恍惚闪着淡淡萤光,转过一个拐角又一个拐角,望了望远方隐没在雪雾之中,好像失去了巍峨高度的宫殿,端华禁不住焦燥起来:“那面琵琶到底藏在哪里啊?小小的北苑,怎么走了半天还没绕出去?” 紫衣少年忽然伸手指向了前方——羽毛丝线般的细雪中,现出一方秀雅的人工湖泊,湖中央是座小巧的水榭。远远望见隔窗垂下了柔和的纱幔,水波般断续的琵琶声铮琮流淌出一声两声,虽然暮色未至,水榭里却亮着橘色的灯光,在冰封的湖面上映出虚幻游移的倒影。 “就在那里了——”少年加快了脚步,引导着三人踏上了通向湖中央的汉白玉窄桥。矮矮的雕栏曲折有致地指向冰上的楼阁——“我怎么不知道北苑后面还有这么一个乐器仓库啊?”端华抓了抓头,困惑地望向李琅琊,却也接收到同样一无所知的眼神。 “喂——请教一下……”走到了桥中央,安碧城忽然停住脚步,扬声叫住了低着头前行的紫衣少年。 “呃?”——李琅琊和端华一起狐疑地回头。 “那面能完整奏出狮子舞曲的琵琶,它的名字,是不是叫‘小忽雷’呢?” 寒冷而决绝的寂静,就在这一刹那降临。 紫衣少年身影停顿的瞬间,苍茫的黑暗像汹涌而至的洪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淹没了周围的景物——午后淡淡的天光、簌簌而下的雪花、纤巧的水榭与小桥……像沉入水底一般消失了影迹! 端华闭了一下眼睛再猛然睁开——不是幻觉,好像有只恶作剧的手抽离了雪中庭院的布景,代之以无边无际的暗夜之幕。“这,这怎么回事……”端华一边发出惊讶的咋舌声,一边向前方跨出一步,却又被脚下微妙的感觉吸引了注意力——坚硬冷滑的玉石桥面已经如同水面涟漪般隐没,在脚下生出柔软阻力的,是比细雪更浓稠光滑的银色砂粒…… 没有风,没有声音,世界变成了纯净通明的黑水晶匣子。浩瀚的穹苍垂下羽翼笼盖四野,满月像一颗镶嵌在乌色锦缎上的猫眼石,巨大、安静、明亮得几近荒谬。月光把三个人面面相觑的影子印在平滑的沙面上,黑白分明的利落轮廓像薄脆的纸片,孤零零地随着银色沙漠起伏延展,被拉长至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奋力踢散脚下牵牵绊绊的沙子,端华几步跑过去遮掩在李琅琊和安碧城前方,绷紧的后背显示着戒备的姿势:“该死!那紫衣的小子不是好人!这是什么鬼地方!?” “…… 一样啊 ……”李琅琊望着那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月亮喃喃出声。 “和夏天时我们在万安观碰到的事情一样呢……好像突然掉进别人的梦里……记得吧上回我们还看到汉武帝呢~” “…………”被李琅琊缺乏紧张感的表情弄得无言以对,端华无力地垮下双肩蹲在沙地上画起了圈圈。“是啊……跟上回一样,也是莫明其妙遇到怪事,也有波斯小子在一边看好戏——你是瘟神吧没错你一定是瘟神……” 绿眼睛的“瘟神”鞠起一捧细砂打量着,淡淡的莹光照得他精致的眉眼通透如琉璃,随即又在他手心中卷起了小小的星屑旋涡,旋转着飘扬直上夜空,融解在水银般的月光之中。 “——这回不仅是幻力制造的结界呢……”安碧城拍净了手中的粉末,眺望着白银沙海下了结论:“这里啊,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墓地——” “……你就不会说两句吉利话啊!?”端华和李琅琊被说得毛发森然,不由自主地站近一点,但马上就被沙海突然的变化吸引了视线—— 凝固如晶体的空气被骤然搅动,形成了贴地滑行的气流。没有呼啸声,没有卷起漫天沙暴,只是带动着银白的砂粒缓缓移动。刚才静美如沧海波浪的沙丘线条静静改变了形态,平滑的表面被风力剥蚀,现出一个个小小山丘的形状……不,不是山丘,是石块垒成的小堆,并不规整的形状,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却是连绵无尽。几分怪异,几分凄凉地点缀在沙原之上。 “白云满鄣来。黄尘暗天起。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低低的吟诵声,和着微微悲怆的琵琵弹拨,不知怎的,好似在幻境之上叠化出了幻境,勾画出千年迤逦的古道,焦热猛烈的阳光,走进玉门关的驼队背对着连天的白云,年少的乐手在驼背上直起身子极目远眺,为那蓝天尽头豪华庄严的长安城发出声声惊叹…… 月光慢慢转移了角度,紫衣的少年从阴影中抬起了头。他盘坐在一个石堆旁边,膝上横放着一面曲项琵琶。安闲的拨弄手势并看不出超凡的技巧。高鼻,深目,月光般皎洁的肤色却明白地显示出西域胡儿的血统。 端华猛一握拳,似乎是想冲上去揍人,但前几次事涉灵异的经验让他及时煞住了火气。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身后的两位——李琅琊捡到元宝一般双眼发光,就差拿出纸笔来当场记录;安碧城则一脸平静,只是唇角那兴味盎然的笑意掩饰不住——都指望不上啊……端华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迅速调整出严正的表情面对那神秘的少年。 “你是人还是妖物?把我们引到这里想做什么?” (三) 一串辽远悠长的音韵从琵琵弦上流淌而出,少年仰起了脸,幽艳的月光勾勒出一个柔和的笑意。 “说这里是墓地没有错,这里埋葬着无数人的梦呢——腰肢比红柳更柔软的舞姬;奏出的乐曲能让贺兰山雪水倒流的乐师;放开歌喉,连飞过关头的大雁也要落地倾听的歌手……再好的表演,也有终结的一天,他们在长安的宫殿里一代代老去,思乡的梦却完结不了……” 少年挥动衣袖指向远方,带动着细细的银砂飞舞起来。“这是思念之力凝聚的幻境,是沙漠子民千里以外的故乡。本来我们可以一直沉睡下去,可是……” 沙地中现出了小小的漩涡,好像最精致的白瓷研成的粉末,细腻的砂粒飞卷在空中,形成一道微型的飓风。银色光流在旋转中渐渐成形,强健的四肢,微卷的鬃毛,宽阔的额头与嘴巴——猛兽的形体,却有着奇异的温柔安静。怒放牡丹般的红色炎光收敛成了淡淡的光晕,在月下沙漠凝成孤独华丽的雕像。 “……火焰狮子!它不是被射……呃,射碎掉了吗!?”后半句话变成了不确定的小声嘟哝,端华回过头向好友求证着,得到了猛烈点头的热切回应。 硕大的脚掌不曾在沙面留下印迹,金狮子静静地在少年身边卧好,甚至小心地圈起尾巴。头枕着爪子,鬃毛纷披下来,金色的眼睛温情而聪慧。 少年微笑着拍了拍它的头,宠溺的眼神笼罩着暖暖的哀伤:“可是这个孩子……它不知道故乡的样子。它只记得在千人面前起舞的光荣。壮丽的庆典,如雷的欢呼,狂风骤雨般的琵琶声——那才是它的梦,并没有沉睡在这里,而是偶然之下脱离了结界,在宫禁之中游荡。现在我身边的,只是金狮子的躯壳罢了……” “原来是执念化成的精魅,所以会追逐着乐声奔走,甚至吞噬人类的生魂来滋养自己?”安碧城轻轻一弹指,蹙起了形状优美的眉峰:“——这样下去,它会变成无法控制的恶灵,皇宫的术师下次也恐怕不会失手。” “就是这样啊……”少年无奈地轻笑了。“那位术师实在太过危险,他身上有比死亡更黑暗的气息……我愿意尽全力替这孩子弥补过失,却不能冒险相信夜光大人——但是你们,似乎是可以托付的人呢……” “之前被捕捉的生魂,也困在这个结界里,金狮子也同样是带他们回到现世的使者,如果它被术师毁灭,连这个梦之结界也会随之崩溃。是为了自己的安逸打算也好,为了替金狮子赎罪也好,我都要以无比的诚挚拜托三位——请赶在术师夜光之前,找到金狮子的灵体,并让它得到安抚——” 水波一般震荡的感觉自上而下侵袭了黑曜石的天幕,连端华急切的大叫声都仿佛带了不真实的波动——“你说了半天,到底要我们怎么帮你啊??!” 一道裂隙从满月的天空开始扩大,白昼的晴光渐次涌入,星月之夜的幻像以雪融的速度消逝着,银砂与月光,夜色与烈风的飞速交错中,少年最后的低语也被切割得模糊不清——“同在长安的异乡人啊,你一定知道……” 虚像完全散去的一瞬间,深冬的冷风裹着雪片呼啸而来,扑头盖脸地扫清了三人残留着幻像的视野——风雪的来源正是洞开的大门,它们刚刚被蛮力从外面推开,随着轰然响声涌进来的金吾卫士和教坊乐工,正以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跌坐在尘土与蛛网中的三人组。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通过了窄桥,进入了那间湖心水榭——不,应该说,是至少积了十年以上灰尘的老屋。片刻之前华美的灯光和纱幔都是虚妄,真实的境地是:蛛丝有气无力地点缀着雕梁,室内陈列着一排排木架,上面全部堆满了残破的乐器。折断的玉笛、褪色的箜篌、断弦的古琴、漏风的羯鼓…… 一位老乐工小心翼翼地走近两步:“殿下,大人,你们……还安好吧?刚才我们觉得事情不对,就立刻通知金吾卫一路找过来了……” “……真的,是墓地啊……乐器的墓地……”李琅琊抹抹脸上的灰,站起来茫然四顾。老乐工只好以生吞鸡蛋的表情把话题接下去——“……这,这是个多年没开启过的老仓库,因为很多乐器都是在先帝御前演奏过的,残坏之后也就没有毁弃,堆积在这里供奉。前几天洒扫迎新时,封门的朱印不小心弄坏了,不然多少年也不会有人进来的……” 朱印?……这就是所谓“结界”的缺口了吧? 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点头,微笑……呃? 安碧城对上了端华“你,你在干嘛?!”的眼神,忙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另一只手,正把一面弦断蒙尘的曲项琵琶悄悄藏在厚重的斗篷下面,就在衣袍掩映的一瞬间,那琵琶背面的紫檀木质纹理上,正露出一只金丝镶边,螺钿装饰的狮子图案…… (四) 除夕来临的时候,长安城人人心里都存着一个孩童似的梦想——今年的庆典,可又有些什么新花样呢?往日入夜后沉静如水的朱雀大街,那一晚会变成火树银花的幻彩河流,总角的小童、俊秀的士子、艳妆的少女……都在音乐与歌笑声中酡红了脸颊,柏叶酒的香气和着沾衣不去的落梅花瓣,把正月的寒风染得旖旎温煦,芯子里又含着形容不出的甜香媚人。 而一切豪华绚烂的顶点,直欲与天上星河争妍的景致,还要仰望长安城北的大明宫。禁苑里还未入夜就已灯火通明,赤红描金的灯笼、长明不息的火把像数条光带,从丹凤门一直排进含元殿,之后是宣政殿、紫宸殿……光带一级级往高延续,夜色来临之际,整座大明宫好像被流光泛彩的蛟龙托起在云霄之上,清贵而珍奇的琉璃瓦在高高的屋脊上映着月色,又似一波波澄碧的海浪。 陛下一口饮尽了杯中的屠苏酒,随即一扬手,酒杯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直坠进了巨大的篝火之中。随着一篷火花的炸起,火中檀香木的芳烈更浓,宴席上随侍的皇族与官员一起发出响亮的喝采声——陛下的这个动作表明,除夕守岁宴的高潮——“驱傩”即将到来。 一刹的寂静过后,低低的鼓声忽然响起。声音并不甚明亮,却像降落的暮云,从四面八方向紫宸殿合围过来。当乐声轰然响起,500名红衣素裳的童子击打着腰间的小鼓跳腾而出,队列刚在殿前广场排好,随着松明火把的光焰暴涨,暗影中蓦地出现了十二位假面红发的高大男子,高声呼喝着“祖明”、“强梁”、“腾简”的神名,挥舞着麻鞭击打出清厉的响声。 在十二神将的拱卫下,主持仪式的“方相氏”矜持地行出,黄金高冠,猛兽面具,披着威武的熊皮,四只狰狞的金色眼睛睥睨着庭燎巨烛也照耀不到的宫阙阴影。右手执矛,左手持盾,这如同威灵下界的大巫,将引领十二神将、五百侲子在宫中游历各门,高呼着“傩!傩!”驱逐恶鬼——当然也是且歌且舞,娱神娱已的盛大表演。 紫宸殿前的傩舞还未结束,伴奏的乐声已达到高潮,檀香篝火的烈炎似乎越来越旺,灿烂的火星以奋不顾身的姿态迎向夜空,那不正常的火势渐渐引得众人开始瞩目……虚空中吹来的焚风卷起了火舌,在黑夜的底色上勾画出了巨大猛兽的身姿! 拼命克制的惊呼声从绮罗绵绣丛中响起,教坊部的伶人也吓得停了乐器。陛下端坐的的身影却是岳停渊峙,玄色锦袍上金线挑绣的纹路一动,他抬起手向金狮子的方向指去,表达一个“扫灭”的意向。 换上了紫色仙鹤纹朝服的师夜光朝前掠去,手指拂动的瞬间,暗绿色的水雾凝成了锋锐的长剑,竟是要用冰冷的灵力克制金狮子的炎光——谁也想不到的人突然长身而起,横拦在夜光面前,那砭人肌骨的一剑,就始终没能发出攻势。 “夜光大人……今天晚上我才是驱邪的‘大巫’,所以你不要惹我太生气,好吗——?”身披熊皮,黑衣朱裳的“方相氏”摘下了华丽又狞恶的黄金面具,露出一个闪亮夺目的笑容。 “——皇甫端华?!”夜光眉心闪过一道煞白的戾气。“这算是什么意思?你敢忤旨吗?!” “啊?好可怕~”端华作势惊恐了一下又迅速切换回轻佻的笑脸“——可是,陛下好像还没有下旨啊?你瞧,明明在跟自家人说话嘛~” 皇帝的御座前,绯红正装的李琅琊正低首说着什么,片刻之后,陛下挑起李家特有的长眉凤眼,微微笑了起来——“怎么?朕的子侄里最是博览群书的小九儿,也对这些鬼神之说有兴趣?” “鬼神之说里也有美丽的事,也有可爱和可叹的事……了解得越多,就越是不能成为一个硬心肠的人啊……”李琅琊笑得温文而平静。 陛下又饮下了一杯屠苏,微带醉意地点了点头:“那么,就用‘你的方法’来解决吧。这样的除夕之夜,朕也不愿被人看作是不通情理的硬心肠——何况,朕也想听失传的琵琶古曲呢……” 今夜的身份一直是薛王府的“随行乐手“,安碧城隐在重重的织金面幕后莞尔一笑,开始专注于手中修缮一新的古老琵琶“小忽雷”。 开始的音律并不算流畅,谈不上悦耳婉转,而是直来直去的暴风与烈日,西北边陲的黄沙灼痛了人的心。跟着乐句行进,渐渐有了泉水,有了绿洲,阳光在水波和叶面上跳跃,像小小的碎银在唱歌。铮琮的音符穿过绿杨的烟雾,走到了美丽的边城。有人从这里西出长安,有人从这里跋涉入唐……爱情和分离,欢聚和死亡每天都在上演,但每个人都活得华丽而强大,就像这疾风雷电一般的曲调,不停地旋转歌舞,旋转歌舞…… 随着曲调越来越急促,技法越来越繁难,沉醉与寂静笼罩了紫宸殿,金狮子仿佛看见了西北的薄暮与胡尘,它随着旋律起舞翻腾,按着节拍捕捉看不见的绣球。顽童一样追逐着黄金般的音色,在飘风的舞曲间隙嬉笑玩耍。直到身体缓缓化成了金红的星砂,画着狂欢的轨迹一路旋舞直上天宇,像糖融于水般融于纯净的月光…… “无名的琵琶乐手,这支曲子可有命名?它所赞颂的是哪一座城池?”——曲终时陛下这样问到。 “它是故乡与他乡的交界处,西域与汉家最后停留的一站。那里的人们会用木头刻成威武的狮子,和着琵琶谱出最美的歌舞,乐手们以家乡为名,就把这曲子称为——《凉州》” ~~~~~~~~~~~~~~~~~~~~~ 那飞散的灿烂精魂,必然会回到主人沉睡的身躯之中,回到梦境之内,梦境之外。大明宫金狮子的传说也会慢慢褪色和被人忘却。然而琵琶弦上的狮子舞永远鲜活雄健,凉州城永远风流豪俊,千百年后的人们拨动琴弦时还会看到,看到长安的那一夜,比火焰牡丹更美丽的凉州狮子,是怎样绽放出永不磨灭的光华。 ——《长安幻夜·牡丹狮子》END—— 夕鹤 匣中取镜辞灶王,罗衣掩尽明月光. 昔时长著照容色,今夜潜将听消息。 门前地黑人来稀,无人错道朝夕归。 更深弱体冷如铁,绣带菱花怀里热。 铜片铜片如有灵,愿照得见行人千里形。 ——李廓·《镜听词》 浩浩荡荡的白云,在天边堆起一座座须臾楼阁,又被落日镀上一层轻艳而磅礴的金黄色,与地面的长安城遥遥相对,像蜃气之海隔开的实体与幻形。 不过三刹弹指的长短,淡淡的金晖已经凝成了浓郁的深玫瑰紫,掩映着一轮满月攀上了太极宫卷翘的飞檐。晶莹月光倾泻而下的时候,安福门外三十丈高的灯树也正好亮起晴彩。几万盏花灯从低到高依次亮起,起初还是素绢或彩绸裹成的寻常花样,越往高处,式样就越是奇巧百出。羊皮、犀角、琉璃的材质上镂雕着奇花异兽、瑶池仙家的姿影,在灯火明灭间绰约幻变,翩然欲飞。灯树上垂下无数条金银流苏,在风中相击出婉妙的音韵,与街市上喧腾的人声互相应和,把轻金碎玉般的笑语,细细送进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唉呀小心点啊……”李琅琊扶着被撞痛的腰回过头去,却只看见锦绣汇成的人流向不同方向慢慢移动着,空中每朵烟火炸开,就照得人们的靓妆丽服也轰然一亮。小孩子们手里举着灯笼、风车或是吃食,一边欢呼大叫,一边在人丛中灵活地穿来穿去,谁冲撞了谁,根本无从查考。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尽力踮着脚往远处望了望,却一无所获,只好随便找一个方向往外挤着,视野中却霍然出现一张乌黑狰狞的脸——铜铃般的大眼,鼻子弯折成一个古怪的角度,亮闪闪的獠牙翻在唇外,像是随时会吐出灼人的火焰。 李琅琊一脸被吓呆了的空白表情,却慢慢举高了手,向着那醒目突出的鼻子狠狠一弹——“你返老还童了吗?中郎将大人?” 乌木雕刻的昆仑奴面具被抬高起来,露出下面年轻的容颜和浓红的发,端华挑着眉毛笑了起来,右耳的小金环也像流星般一闪:“是殿下你要微服赏灯,与民同乐嘛,怎么反倒一脸苦相呢?难道看上的漂亮花灯被人抢走了?” 李琅琊抚着额头苦笑了出来:“从七岁起,就年年和你逛上元节的灯会了,但阁下的爱好,还是和七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才会一再被挤散哪!” “但这个面具真的做得好漂亮嘛~要不是我拼命挤过去买了最后一个,就被一个拖鼻涕的小鬼抢走啦……”人群忽然纷纷站住了脚,仰望着北方天空欢呼起来,原来皇城的烟花施放已到了高潮,满天流光星火中,忽然爆开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璀灿牡丹,镶金边的朱红花瓣一层层绽开,转瞬又似珠帘倒卷,曳着光尾消散在夜幕之中。 麦芝彩论坛这一朵烟火牡丹把街市照得宛如白昼,端华却突然脸色一变,急急地拉着李琅琊往小巷拐角里一闪—— “哎呀!”一声稚嫩的惊呼声响了起来。随即是物件落地的纷乱响声。原来一个布裙双鬟的少女正站在巷口看烟火看出了神,不提防琅琊端华猛一转身,撞了个满怀,手中提篮也翻了,里头的东西掉了一地。 “两位亮闪闪的公子哥儿,走路倒不带着眼睛!不看烟花倒往黑处乱钻!这下要怎么赔我?!”那女孩子年纪虽小,口齿却伶俐泼辣,瞪着大眼睛发作起来。 端华一边笑嘻嘻的叨念着“抱歉抱歉”,一边蹲下身手脚飞快地将散落的东西收回篮子,都是些胭脂、木梳、还有上元佳节佩戴的翠花雪柳之类小东西,里面还夹着一面铜镜,刚刚一下正无巧不巧撞在路边的石基上,发出一声闷响后,骨碌碌滚到了李琅琊脚边。 那不是一面雕工精美的梳妆镜,倒像是有些年头的旧东西,背后粗粗刻出五瓣菱花的轮廓,镜鼻还能看出是个小小的麒麟,围绕的花纹就磨蚀得看不真切了。 “碰坏了啊……”李琅琊拿着铜镜,为难地说出了声——那打磨得不太光亮的镜面上,隐隐现出了一条纵向的裂纹,显然是刚才坠地时磕出的伤痕。 少女闻言立刻竖起了眉毛,仰着小脸就要发火——却被眼前一闪的金芒转移了视线。麦芝彩 端华摘下了耳上的小小金环,眯着眼尾向她一笑:“镜子我们买下啦,大过节的,小姑娘不要生气~你看这个够不够镜子钱?” 晶璨的金环映着烟花与月色,照亮了少年俊丽深黑的眉目,小姑娘看得发了怔,忽然通红了脸,一把拈过那金环转身就走,一边小声嘟哝着:“当然是不够!”一边却装作无意回头瞥着那红发的贵公子,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二) “不管看多少次,还是对端华公子的操守五体投地啊……不刚话说回来,你刚才到底为什么拉着我往巷子里跑?”李琅琊把白貂风帽裹紧了些,把那面铜镜也拢在宽袖中。 “就是刚才烟花一亮的工夫,我看见路边马车,好像是右仆射家的女眷……他们家的大小姐啊,不躲不行……” “哦……?”李琅琊立住了脚,似笑非笑地望着端华。 “你知道的嘛……长安城有名的才女,最喜欢诗文唱和那一套,这个上头我本事可是平常,她却不知怎么就偏偏中意了我,接二连三地送来诗笺啊诗帕啊……要一首一首地回赠她啊!我头都快想裂了……哪里敢不躲?” 端华蹙着眉回过头来,无比真诚地焦虑着:“——所以啊,跟‘才女’交往是很辛苦的!” 时间已经过了子夜,月亮像飞薄的玉镜挂在中天,两人边说边走,已经到了人流渐缓的启夏门大街上。平康坊与安邑坊的交界处正是个十字街口,深巷里偶尔传出零星的爆竹和笑语,路边民居的青砖墙头伸出几枝虬劲的腊梅,淡黄花蕾像娇小的金铃,丝丝泄漏着若有若无的寒艳香气。 “那么,大小姐到底给你写了什么高深的诗啊?”李琅琊轻笑着问了出来。 “最近的一首还挺好懂的,我想想……好像是‘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随着古老的情诗溜出唇外,一瞬间的微妙幻觉掠过了两人的视野——安闲的十字路口、横斜的梅枝、漂浮的暗香,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好像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常轨……冰冷无声的薄雾蜿蜒而起,不远处花团锦簇的灯市,刹那间仿佛隔了滔滔逝水,相距咫尺却又不可求思。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属于女子的沉婉声音,低低吟诵着零散的短句,却犹疑着不能成篇。清峻的梅枝镶嵌在夜色中好似黑陶的裂纹,而那纹理上缀满了正在瓣瓣盛放的腊梅,金粉般的小小花朵热烈地一路绽开,急切得仿佛不能够待到明天。一朵梅花被清寒的风摧落,轻轻滑过了树下人的脸庞。好像被从梦中惊醒,她抬起了浓重如黑羽的睫毛,带些迷茫地注视着端华与琅琊,一步一步,从巷陌的阴影中现出了姿容。 双螺髻,小山眉,腰如尺素,雅静娟好的风致。几重广袖与裙裾素白如同霜雪——只是质地轻薄得不像寒天冬衣。 端华与李琅琊谁也说不出话,看着那白衣的女子姗姗行来,轻盈得如同一个水泡,从迷雾之海的漆黑深处升起。两人心里隐隐明白,这情境是不对的,不祥的,却又是薄脆美丽,让人不愿去细究细想的……; “两位公子,从哪里来?”——似乎是迟疑了一瞬,白衣女子轻轻地开口,尖秀的鼻尖和下颌低垂出凄楚的角度。 “……就是……朱雀大街的灯市啊……”端华回头指了指来时的方向,动作却在半途凝住了——雾气织成的锦障合围在周遭,只能隐隐辨出街衢十字形的轮廓。火树银花、琉璃灯山,都好像天上的祭典般遥不可及。“小姐为什么不去看灯呢?”——这后半句话,好像变成了不对景的无趣笑话,让气氛更怪异了几分。 “……灯市?” 女子报以有点困惑的微笑。 “可是,不是要等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长安城才会大放花灯么?” “…………”更深的困惑慢慢浮上了端华跳脱不羁的眼神,好像有种冷冷的晶体正沿着后颈攀附上来,他摇摇头努力压下那种不快的感觉,努力开朗地笑着:“……可今天,不就是……” 轻轻的咳声截住了端华想说的话,李琅琊抬起锦袖掩住了唇,微皱着眉心,和端华眼神交汇的瞬间,微微摇了摇头。 “今天?今天是除夕夜呢……”白衣女子并未觉出气氛的变化,恬然安静地站立在薄雾里,双手拢在胸前,像一只端雅精美的水晶宝瓶,脸上却微微泛起了胭脂的薄红。 “所以我一入夜就祭拜了灶神,带着镜子出门了……”绣着银丝卷云纹的精致袖口间,亮起了一道暗青的光芒,她珍而重之合抱在胸前的,隐隐是一面铜镜的轮廓——李琅琊猛地抿紧了唇,刚刚他们都被这韶秀女子的忽然出现夺去了心神,却无暇注意,自己刚刚收在袖中的旧铜镜,已经不见了踪影! 暧昧的夜雾,消失的妆镜,陌生的十字街口,在上元之夜错记了时间的美人……李琅琊抬起手指轻轻抚着额头——真实与异想的交界,现世与彼方的夹缝,看起来他们又一次在无意之中,越过了那道不可言说的边界…… ——但即使是这样,也没有办法放着她不管呢…… 李琅琊无声地叹息着,抬头向女子露出一个了解的微笑——“是镜听占卜对吗?那么,可曾得到好兆头呢?” “镜听”,和中秋拜月,七夕乞巧一样,是流行在女子之间的秘密风俗:如果家中有远游未归的夫婿,妻子就会在除夕的夜晚,在灶间洒扫燃香,向灶神请求祝福。然后在锅里注满水,在水中拨动木杓使之旋转,随着杓柄所指的方向,怀抱一面镜子出门,悄悄潜听过往行人的对话,听到的第一句话,就预兆着那思念之人的归期——近乎于利用“语言”制造结界的小小巫术,那寒冷黑夜里无尽的等待,却有着沉重的甜蜜与痛楚——就像此刻白衣女子眉睫间凝固的神情 “我带着镜子在街角等了好久好久,却总是不见人来……也难怪,这样的晚上,人人都在家里团圆守岁吧……”她抱歉似的浅笑着。“好担心会听不到行人说话,但又怕听到的不是吉兆——还好有你们来到这里~我刚才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那句诗。但是好奇怪,我怎么样也没办法想起下一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的兆头呢?告诉我好吗?” 红发少年乌金的眼眸深处,有根线慢慢绷紧了——他当然记得下一句诗,就算才疏学浅的他也解得那诗的意思,可是,对于怀人幽怨的女子,那绝对不是个美丽的消息…… “哎呀——我一向最头疼记这些诗啊词啊,偶尔说一句还就被小姐听到了~下一句呢我也不记得了,总之就是远方的夫君一定会回来,恋爱也会成功之类的好意思啦!”端华挥了挥手,潇潇洒洒地笑着,心里却在跌脚痛悔着:为什么要跑来念出那句诗?为什么偏偏被镜听占卜的女子听到,给人家带来一个大大的坏兆头? 纯净的喜悦浮现在白衣女子秀逸的容颜之上,手指捉紧了怀中的铜镜,她向着虚空中不可测的远处,轻微却用力的说着承诺的语句——“真的是吉兆对吗?……我会一直一直等下去,请快些回来吧……” 她注视着端华琅琊身后的目光,忽然带了一点不确定的疑惑,顺着她的眼神看去,浓雾的彼端,一点青色的萤光正在缓缓移动,随着它越来越近,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白纱罗扎成的行灯,提着它的主人,也破开缱绻的迷雾,显出了细挑的身姿。 (三) 砂金长发,红石榴与天青石的璎珞,映得碧绿眸子犹如深潭反射着波光。眼神在三人之间转了一转,波斯人微笑得比夜色还绮艳几分:“啊啊——又是你们,该说是‘奇缘’还是‘霉运’呢……?” “这才是我想说的吧!?”端华暴跳地叫了出来,随即惊觉地压低了音量,歉意地向白衣女子笑笑,背过脸来向安碧城打着手势:“她啊,不知道为什么认为今天是除夕呢,还有‘镜听’啦……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其实都怪我说错了话,可我又不敢告诉她……总之就是一切都怪怪的——你到底懂不懂我的意思啊?!” 李琅琊无言地看着急红了脸跳脚的端华,轻轻地问道:“……要不要我作传译啊?事情的确是很不对——那面镜子,恐怕是事件的关键吧?” 浅笑着点了点头,将澄碧的提灯交到了李琅琊手中,安碧向白衣女子慢慢走过去,优雅施礼后,薄唇吐出的第一句话却让身后两人迷茫不知所云。 “晴宵娘子是吗?我是从西市来的商人,想和您谈一谈——收购织锦的事情。” 白衣女子却并不显得意外,敛衽还礼后淡淡地答道:“织锦的事情,都是我家夫君在外面打理,我……并不大懂得这些,他不久就回来了,请跟他详谈好吗?” “他——真的就快回来了吗?”安碧城狐疑地眯起了眼。 名为“晴宵”的女子脸上浮起了微微的不快神情,但还是克制在幽娴的仪态之中:“除夕之夜,他怎么会不回家团聚?何况还有‘镜听’的吉兆……晚不过一刻两刻,一定会回来的。” 安碧城的眼光略略下移,定在了云袖掩映的铜镜之上,忽然失惊地叫了出来:“这镜子!怎么是裂开的?用破镜来占卜,是会招来噩运的啊!” “……什么?”晴宵惊疑不定地从袖中拿出了镜子,双手捧起注视着镜面。——就在目光与镜面相接的一瞬间,比素衣、比夜雾、比绮罗都更为苍白,白得近乎于凄切的颜色,降临在晴宵的脸颊上。连那双温婉的眼神,都似沾染了死一般的白,毫无生气的睁大着。麦芝安碧城注视着摇摇欲坠的她,眼中的神色难以捉摸。他缓缓伸手,握住了铜镜,一点一点地施力,从晴宵僵冷的指间,一分一毫,把它抽离开去,调转了镜面的方向。惊觉异变的李琅琊和端华几步赶了上来,一起俯首看着那面铜镜,虽是半旧,镜面却打磨得十分光亮,融腻光滑的平面上并没有丝毫污垢或裂纹—— 然而,也没有映出任何人的倒影。 安碧城抬起脸静静地笑了,极淡漠的悲哀,却像明净秋水上的涟漪,一点点扩散开来:“睛宵娘子,你应该想起来了吧——这面镜子,是照不出任何‘人类’的影子啊……” 一句话仿佛成了解除咒禁的指令,细微而清晰的爆响声随即响起,一道裂痕迅速贯穿了镜面。耀眼的白光从裂纹中喷薄而出,夜色中的一切都在强烈光照下摇曳崩散,淡薄得消失了影迹! 雪白的光线中,苍青色的巨大圆形,是那么显著的存在,犹如白昼的满月,漆黑深潭的入口,放大了多少倍的菱花铜镜……而那充溢着深黑夜色的镜之世界,与现世遥遥相对又互为表里的地方,似曾相识的白色人影,是谁呢? (四) 雪色披衫,素白襦裙,连理衣带好像银色的水波。晴宵站在盛开的腊梅树下,小心地将身子掩藏在阴影之中,怀中抱着一面小小的手镜,正低首潜听着路边的人语。 十字街口的另一端传来了脚步声,在雪地上踩出吱吱的声响。晴宵急忙往后躲了一躲,凝神细听着可有对话声,随着那人越走越近,她小心的神情却是慢慢舒展,忽然变成了甜美的喜悦。待那人走近了她藏身的拐角,她轻盈地从暗影中奔出,惊鸿般飞投进对方的怀抱。 “子春,你回来了!隔得好远我就听出是你的脚步了,我还在镜听占卜你何时才能回家呢,谁知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啊……” 她一径絮絮地诉说着,却渐渐觉出那男子奇怪的沉默,还有僵硬的臂膀……她愕然抬起头来,看着她熟悉的那张脸——是属于市井人家的平和温文的容貌,此时却被恐惧,甚至嫌恶扭曲了眉眼。 男子从她的臂弯里一点点抽出了双手,慢慢后退着,退到一个冷漠的距离。声音有着克制不住的颤抖:“这次贩货回来,我遇到一个术士,他说,他说我已经被妖怪的‘术’缠住了,还有你织的那些‘晴宵锦’,也都是幻术弄出来的东西……”他歪扭地笑了。“多可笑,他说的这些多可笑……” 晴宵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她望着男子濒于崩溃的神情,唇边隐隐聚起了一个凄凉的笑意“——而你相信了,是不是?”男子瞬间失控地嘶吼出声:“我不愿意信的!可是,可是……从我和你相识起,你就是不一样的!人人都说你是天人之姿,不知为什么会下嫁给我这样平凡的人。你织出的素锦,就连天宫的织女都比不了,根本就不是凡间之物!我早就知道不对了……可那个术士,他把一切都摆明在我面前,我,我再也不能装作一无所知了……” 男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而破碎的笑意,终于荡漾在晴宵的脸上,无声滑坠的泪珠被吹散在隆冬的风里,碎成水晶的粉尘。 “我是你们所说的‘妖怪’,并没有奢望能永远假扮成人类,我知道你已经看出了蛛丝马迹,但一直以为,你会不介意,你会原谅——因为我们一直这样幸福……” “——可我只是个凡人!我再也消受不起这些妖术换来的幸福了!我不能和,和一个异类在一起……”晴宵不再说话了,她走近畏缩后退的男子,静静地问了一句:“那么,术士给了你什么法器呢?拿出来吧。” 男子吃惊地望着晴宵冷凝的丽色,嗫嚅着从怀中掏出了一面半旧的铜镜:“他,他说,如果你不承认,或是对我不利,就设法让你照这面镜子……” 晴宵从男子颤抖的手中拿过了镜子,忽然抬起头来笑了。容华鲜妍夺目,竟是与两人相识,相恋,出嫁,新婚时一样,飞扬清丽有如天人的幸福笑容。 “那些素锦,不是什么‘妖术’,是我每夜用自己的羽毛纺成丝线,一点点织成的。今后我不在了,就让它们陪伴你吧——” 她移开了掩住镜面的手,眼神直落向那明净的一泓秋水——苍白冷火般的光芒瞬间涌流而出,她纤薄的身影迅速被淹没其中,如同被苍焰溶解般消蚀和崩散,和着吞吐的神光一起被吸进了镜中。 当光芒散尽,黑夜重新合围,雪地上静静地躺着一面铜镜,朔风打着旋奔袭而至,不久便将它掩埋在白雪之下,而不远处那个哀哀哭泣的男子,始终不敢走近,不敢看哪怕一眼…… 雪夜的波动景像次第消散,与此时静谧无声的十字街口渐渐重合。安碧城手中的铜镜也渐渐消隐了光芒。他手指轻轻抚过那道裂隙,抬起深碧的眼睛望向端华与琅琊:“我听说安邑坊的旧货市场上有一面古镜,今夜看过灯后就顺便来瞧瞧,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相遇……十字路口,往往是现世和异界的入口重叠之处,你们啊,怕是在这里迷路了……” 晴宵素白的身影发着淡淡的莹光,裙摆和衣裾带着羽翼般的飘举之感,微微透明的身影美妙而缥缈——那不是人间的女子,甚至不是鲜活的生命,而是随风来去的一缕幽魂…… “——难道,你的灵体,就一直被困在这面镜子里吗?所以才会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那些事情,以为自己一直在那个除夕的晚上等他回来……”李琅琊喃喃地问出了声。 “——可是他根本就不值得!那种怯懦的男人!那种人……是他害了你啊!”端华愤懑地大喊出声,黑眼睛里盈满了怒火和不忍。 苍白的生魂静静摇了摇头,半透明的唇边,缀着虚幻如空花的笑影。像月影移过秋千,她飘过端华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诉说着什么。安碧城从袖中拿出一方小小的丝帕托在掌心,随着夜风的流转,那手心大小的白色织物忽地轻扬起来,一层一层在风中打开褶折的痕迹,像一只蜇伏的巨大蝴蝶张开了华美的双翼。直至还原成一领纤薄明净,宛如月华的纱衣。 “这是长安惟一能找到的一件‘晴宵锦’,坠入凡间的天人,请穿上羽衣回到故乡吧……晴宵娘子,下一次……愿你有个真正幸福的人生……” 晴宵的身影与纱衣重合的一瞬,柔和的光芒挥洒着星屑层层飞扬而起,在清冽的银色星芒中,精美的织物还原为无数雪白轻盈的羽毛,簇拥着一只优美飘逸的白鹤幻形,随风扶摇,排云而上,直至消散在初初升起的晨曦之中。 吹灭了行灯,莹蓝的晨光中,十字街口清冷无人,昨夜上元狂欢的气味还停留在风中。安碧城伸手接住了一片虚幻的羽毛,看着它在手心中化为粉尘。 “五十多年前,长安城最名贵的织物,是叫‘晴宵’的女子织成的素锦,她的夫君凭着妻子的手艺成了一时之富。后来晴宵娘子失踪以后,他的家道就迅速败落下去了,据说最后那男人把自己反锁在当年晴宵的织房里,抱着那些羽毛织成的美丽绫锦,一把火烧光了所有……从此‘睛宵锦’就成了绝唱。而真到今天,晴宵才算真正得到了解脱……” “——解脱吗?” 端华微微苦涩地笑了。“晴宵听到的那句诗,真的是句不祥的话呢……”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那个想要忘记的懦夫,是她的夫君。可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 “能够为一个人‘忧心如醉’的等待,是心甘情愿的快乐。所以,镜中的世界,未必是不幸福的啊……” ——《长安幻夜·夕鹤》END—— 傀儡奇谈·上 春女颜如玉,怨歌阳春曲。 巫山春树红,沅江春草绿。 自怜妖艳姿,妆成独见时。 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 ——刘希夷·《春女行》 (一) 这应该是,某个静谧又深幽的春夜吧? 黑暗像鸦翼织成的密网,向看不见的远方无限延展。然而就算抬头远眺,也找不到夜色中必不可少的点缀——青玉颜色,温润清秀好似美人眉峰的上弦月,去了哪里呢?如果不是月光,小径上那星星点点,散发出珍珠色淡淡萤光的道标,又是什么呢…… 不知不觉中跟随着那深海珠贝般的光源,无暇去分辨它们指向的彼方之地。迎面而来的夜风却透露出某些讯息——清冽而甘甜的香气,带着白色丝缎般的柔滑感觉,凉得如同薄冰敲击出的曲调。端严美妙的花形,像轻轻合拢的手指一般的薄红花瓣,每一朵都是不染纤尘的意态,好像从花蕊深处浸染着芳香的水光。 ——是辛夷花。别名叫作“木笔”的风雅花朵,不知为何离开了绿云簇拥的枝头,散落在暗夜的小路上,一瓣瓣沾着飘渺的光晕,疏疏落落地作着引导,通向那最为硕大娇艳的一朵…… 一步步走近,视野渐渐清晰,原来那萎落在黑暗尽头的胭脂薄红,不是张开到极致的花瓣,而是铺展在地上的裙裳——轻柔而华贵的红色衣料,晕出层层微妙的渐变,由浅入深的一重重绫罗与轻纱,围拥着趺坐在地上的纤巧人影,似乎承受不了这云锦霞衣的重量。 好像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红衣的佳人回过了头。雪白的脸颊衬着夜色,几乎发出淡淡的柔光来。那仿佛用工笔画出,完美无瑕的艳雅五官,精致到了让人隐隐恐惧的程度……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美丽的红唇吐出微带凉意的字句。 悉悉簌簌的衣裾声响,她抬起了手,似乎想抚摸眼前人的面容。 “你啊……真是个健忘的负心人呢……” 由浅绯到素白的衣袖一重重滑落,仿佛凝结霜雪的皓腕与素手,在暗夜中显露出来——难怪会有那种美艳到不自然的白色,那向着前方伸去的手臂,根本就是木头雕刻出的一节节肢体!指与指,腕与肘用小巧的关节相连,好像白骨般冰冷的硬质光泽,缓缓伸展的动作,是那样流畅而毛骨悚然! 安碧城猛地睁开了眼——黑夜的幻像倏忽消散,明亮的嫩绿色一下子浸满了视野。雕花窗格外的春日晴空,正被阳光映得几近透明。 还没等他从怔仲中回过神,两张溢满了探究神色的脸,同时出现在视界上方。一个轻佻而华丽,一个清俊而散漫,那灼灼的好奇眼神倒是如出一辙。 “好稀奇啊……大白天居然睡得这么熟!难道是做什么美梦了?小心我们把你店里的宝贝搬空哦——话说回来还不到三月怎么这么热?!”端华顺手拿起陈列架上的象牙腰扇,大大咧咧扇起风来——扇子上洒金的花纹迎着阳光一晃,忽而水波般流动起来,几只金线镂空的蝴蝶,从扇子的褶缝中飘飘摇摇飞舞而出,一瞬金黄,一瞬透明地在光影中变幻着颜色。 “……喔喔喔这怎么回事?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李琅琊望了望手忙脚乱的端华,再望了望了安碧城阴晴不定的脸色,镇定地轻咳了一声:“……你看,我们来了好一会了,可你一直在睡……刚才有个客人想买放在店堂里的那只陶碗呢,就是土黄色还缺了个角那只……他开价是60贯,我觉得好像差不多,跟他还价到了80贯,就这样成交啦——钱在这里~”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单片眼镜的角度,脸上几乎要浮起羞涩的红晕来了——“好高兴啊,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跟别人讲价呢~” “啊啊殿下做成了人生中第一笔生意呢,真是可喜可贺啊~!”安碧城也跟着兴奋地拍起了手,同时轻巧地从卧榻上跳了下来,从越扑越乱的端华手里拿过了象牙镂金扇,姿态轻倩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好像在沾着绿意的空气中画出了几条通路,乱舞的金色粉蝶纷纷摆动着半透明的翅膀,顺着看不见的轨迹结队飞回,一只只隐没在了扇面之中。 “啪”一声轻响,安碧城掩起了扇子,在空中划出一条淡淡的金色流光,最终停留在从容微笑的唇角边。 “——而那只陶碗呢,不巧就是东汉末年传到现在,三百多年的一件古物呢……估价最少也有500多贯。所以——明天正午之前,殿下应该会派人把差价送到水精阁吧?我会在此恭候哦~” “喵~”的一声轻叫,忽然插进了室内冷笑话盘旋的氛围。安碧城回过头,正看见一只体态矫健的花猫,不知什么时候攀上了外面的窗台,正隔着透雕花草的窗格向里望来。黑白分界利落的毛色,衬着身后好似浸着水意的一片葱绿,分外地鲜明可爱。 猫儿似乎并不把房中的人放在眼里,神态安逸的舔起了爪子,清洗着粉红的小小鼻头,但安碧城不能肯定是不是错觉,那双绿中含金的猫眼,似乎故作无意地打量着自己…… 一个错愕间,端华的大嗓门又将人的思绪强行拉了回来——“……琅琊你别消沉啊,一次看走眼又没什么!说到底还是波斯小子不好啦,大正午的睡什么觉嘛!放着生意不管,难道在梦里约会不成?” 略带峭寒的笑意滑过了波斯少年的容颜。 “……真的是,和美人约会呢……”——声音轻得无人听见。 早春的软风渡水穿花而来,将青草和涟漪的气息送进小窗。而窗棂下猫儿的剪影,已经消失无踪,好像与那些随风旋舞的金粉蝶一样,都是不属于这世间的短暂幻形…… (二) 长安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刚入了二月,颇不辜负“杏月”的美名,从名园的牡丹碧桃,到路旁不知名的野草闲花,都带着些试探绽开了娇嫩的蓓蕾。到了二月十五的花朝节,芬芳乱红已泼泼溅溅地开了满城。那要到每年暮春时节才有的甜美气息,已经如同关不住的子夜艳歌,从庭院深处泄露着馥郁的片段。 或者画着妩媚的宫妆花黄,或者穿着俊俏风流的男装,往郊外踏青,祭祀花神生日的女孩子们过了午后纷纷回程。叫卖胭粉吃食、首饰钗环的小摊,甚至杂耍百戏的围幛不失时机地点缀了一路。 柳荫下的小小戏班开锣的时候,端华正一手举着一串水晶圆子往人群里挤。直到把圆子交到两位等待者手里,才有空拿掉了叼在嘴里的一串,吐出一句不是很有底气的抱怨——“我为什么要挤在一堆小丫头里挑选‘红豆口味’啊?她们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傻瓜……” 含着一口雪白清凉的糯米团,安碧城几近陶醉地眯起了眼,语音又恳切又含糊:“——话说昨天有两个外行人擅自发卖本店货物,他们带来的巨大伤痛,也只有甜圆子可以抚慰那么一点点啊……再说,嘴角的红豆馅还没擦干净的端华大人,又是以什么立场来指摘我的口味嘛?” 自知毒牙比不过安碧城,抗击打力更比不过端华的李琅琊悄悄站开一点,专心进攻着手里的圆子——好在帷幕后及时响起了岩间滴水般清亮的琵琶声,大家停下了调笑嘈杂望向舞台。 ——娇绿色的帘幕徐徐高卷,当作背景的六扇围屏上绘着浩渺的大江,岸上是雪白风涛般起伏不定的芦苇。仿佛从画中走出,俊俏的白衣少年驾着一叶小舟移近台前,在凄哀的伴奏声中以手抚额,忧忧愁愁的倾诉着:“踏遍了吴国的山泽与河流,你的影子永远徘徊不去。我那长眠的公主,我那名叫‘紫玉’的女郎——为什么不回应我的呼唤!” 台下的女孩子迅速被浪漫的情境感染了,小声互通着消息:“是《吴王小女》啊,春天正适合看这样的悲恋故事呢~”——并没有人介意,那白衣素颜的美少年只是一尺多高的精致人偶,从指尖到足尖,凌空悬吊着数十条银线。傀儡师在高处操控着丝线,指挥着人偶举手投足,宛转轻盈地进退舞动,锦衣下不时露出小小的苍白手脚,有种奇异的逼真艳丽。 《吴王小女》是傀儡戏常演的剧目,比起一千年前波澜万丈的吴越争霸,这故事只存在于短小的怪谈记载之中,却带着持久的幽冷与芬芳——吴王夫差的公主,名叫“紫玉”的少女,爱上了少年韩重,却因为身份悬殊而不能成双。忧愤而死的紫玉沉睡在黄土冢中,又因为韩重在墓外的哀哭而从黄泉返回,与他在墓中结缘。欢会三天之后,韩重带着紫玉赠予的明珠拜谒吴王却不能取信,紫玉忽然出现在王宫中为他辩白,当惊喜交加的吴王夫妇上前拥抱爱女时,这美丽的幽灵就如同烟云般倏忽消散了…… 故事并不复杂,但配上人偶的独白、琵琶乐手的咏唱,剧情被铺排得悠长如同春水。阳光透过花荫树影,摇动着柔软的金色斑点。那异乎寻常的明亮光线,衬得舞台有种深黯的梦魅颜色。六扇屏风围起的世界,好像是从这春昼的晴朗午后挖出了一个空洞,华丽的人偶微微开启木头雕琢的嘴唇,用那实际并不存在的声音与表情,模仿着人类的喜悦与哀愁……安碧城微微眯起了深碧的眼睛,一阵飘摇不定的恍惚与眩晕模糊了他的视线…… 围屏收起又打开,已经换了一层背景图画——旷野仿佛沾染着青色的水汽,高大的乔木正纷纷落下薄红的花影。洞开的坟墓中画出一丛丛升腾的云朵。纤丽的人偶从其中冉冉行出。 三重交叠的绯色衣领,裙摆在身后拖曳着松绿的波纹。用黑色丝线编成的高髻上簪着纤小的金饰,随着少女偶人的舞动闪闪烁烁却看不分明——因为她从发髻上垂下长长的黑色轻纱,前方遮住了整个面容,后方更垂到了脚下,和鲜艳夺目的裙裾交汇到一处。台下的观者都明白,在傀儡戏的世界里,这一重黑纱正表示——出场的角色,是一个不属于人世的亡灵。 剧情已经推进到紫玉从墓中出现与韩重相会。面对亡魂,少年有着片刻的恐惧犹疑。紫玉的面纱后流出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幕后的琵琶乐手替她唱出悠扬的调子——“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 悲切的歌声有着飘渺的远意,似真似幻的花吹雪簌簌而下,女郎掩面的黑纱也翻飞起波澜。一折腰,一踏足,每个舞姿都带着一触即碎的薄脆感觉。当琵琶奏出裂帛的一声收尾,围屏中的时间忽然死去了——苍白的一缕日光凝固在舞台中央,黑纱像只蝴蝶的遗骸般缓缓落地,傀儡少女从锦绣罗衣中抬起了雕琢光洁的脸,用那永远僵冷微笑的红唇说着——“你啊,真是个健忘的负心人呢……” (三) 好像光天化日之下突然迎面袭来夜神的诅咒,安碧城猛抬起头望向舞台—— 就在这一瞬间,夜与昼的界限模糊了。视线中的景物如同遇热的烛泪般流动无定,惟一清晰的是那花雪烂漫的六曲画屏。它们着了魔似的一扇接一扇打开、伸展,向黑暗的尽头迅速延伸下去。画屏上流动变幻的狂乱色彩卷成了漩涡,奇异的吸力从涡流中心涌来,安碧城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画屏围成的诡异空间里。 “……开什么玩笑……?” 不由自主地愤愤出声,却在话语出口的瞬间发觉,居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木头与木头相击的“喀哒”声反而清晰可辨。冰针一般的恐惧感从后颈慢慢爬升而起……那奇怪的响声,是自己的下颚与唇齿交错出的动静——是啊,木头打磨的嘴唇与喉咙,的确是发不出人类的声音啊…… 努力保持着意识的清醒,安碧城抬起手想摸摸自己的脸颊,却有种奇怪的阻力从指尖传来——视线由下而上地扫视着,只看见黑暗中若断若续的银色寒星,还有,那白得耀眼的手,他自己的手…… 光滑无垢的质地完全不像人类的肌肤,手腕与指节的连接处更是精巧合榫,带着人造骨骼般的怪异精美。那点点寒星分明是银色丝线的反光,无数条银丝连缀着四肢的关节,一边闪烁着嘲弄般的微芒,一边高高地向着暗之苍穹延伸,直至隐没了影迹。 ——没错,你啊,好像是变成木头傀儡了呢…… 当这个认知在思绪中渐渐成形,安碧城忽然停止了无谓的挣扎——每一个动作都会引来丝线牵引的反作用力,每动一下,那种“被人操控”的感觉就更鲜明一分。 安静地端坐下来,等待着把自己拉入毂中的施术者出现——“有着如此恶劣的趣味,还真是需要好好修正一下呢”——安碧城在心中恨恨地冷笑着,尽量不去想自己那张木头脸孔此刻的表情。 黑暗中慢慢浮现出了异样的颜色,大片忧艳而清隽的薄红——不是盛放的花瓣,是萎落在虚空中的裙裾。像一朵淡紫色辛夷花的女子,像那天的梦魇重现——不过此时,人形与傀儡的身份恶作剧般地被调换了。她是如此鲜艳、柔软,肌肤焕出柔润的雪光。还有那如怨如慕的神情,都是活脱脱的人间少女——只是容颜还带着精雕细琢的痕迹,完美得近乎不祥而已。 她一步步挨近了安碧城,优雅的风姿却好似随着距离的缩短而片片消散。愤怒,依恋,暗暗的欢喜,爱而不得的悲哀……难测的心绪如同水面上离合的光影,在她艳丽的眼神中交错闪过。背后的画屏图案也愈发变幻飘摇,一忽儿是春和景明的白色沙洲,一忽儿是烈炎翻滚的地狱变相,一忽儿是猛兽奔腾的影子,似乎也沉溺在情绪之海中不可自拔。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忘了我……” 她喃喃低语着跪坐下来,伸出冰冷的手指轻触着对面人偶的脸庞。 “过了这么久,我终于找到你了……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你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和我一起走吧——夜光……” (四) 低诉中滑过的一个名字,恰似解开魔术的真相之钥——细微的龟裂声乍然响起,安碧城那木雕又抛光,没有缺点也没有表情的傀儡面孔蓦地爆开了一道裂纹,随即一路崩散碎裂下去,碎片星屑般飞舞着纷纷掉落,露出了其后真实柔软的人类容颜。 一使力挣开了束缚手脚的银色丝线,不理会那些带着锐响迸开的金属轨迹,安碧城抬起深绿幽暗的眼睛,直视着红衣美人惊愕的表情,绽开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 “——真是抱歉,我恐怕不能和您一起走呢——因为您简直粗心得可怕啊!小姐!” “啊——!”美人惊呼着举袖掩住了脸,仓皇向后躲避着。几乎是同时,围屏上绘出的烈火穿越了幻之界限,从画中向画外狂暴地燃烧起来。金色的火舌炎流中猛然迸出了一头猛兽的身影:雪白毛色上纵横着漆黑的斑纹,金黄的吊睛,狰狞的利齿,额头上现出傲然的“王”字纹路——只在绘卷和异闻里出现,传说中驾风来去的幻兽白虎,为什么会在这傀儡的结界露出影迹? 矫捷的神兽一纵身挡在红衣女子身前,似乎是一个卫护的姿态,但闪着森森冷光的獠牙间,响起的居然是个意外年轻的声音——“糟了!完蛋了!他不是夜光啊?!” 倒卷的火焰扑面直掠过来,安碧城本能地举袖一挡——放下衣袖时,灿烂的晴光猝不及防地流淌下来,一时竟刺得他眼睛生疼起来。环顾的视野中,妆饰鲜丽的女孩子依然围拢在小小的傀儡戏台边,柳荫深处的琵琶声依然铮琮幽雅,而戏台上的紫玉与韩重,正相拥在一起絮絮地诉说着离情——刚才黑暗舞台上荒诞离奇的一场戏,原来只发生在他走神的瞬息之间? 用折扇半掩着脸,安碧城低低地笑出了声,引得李琅琊和端华一起回头看他。 “……戏正好演到最悲的时候哎,你你你怎么如此冷酷啊?” “你脸色好奇怪……是不舒服吗?” “没什么——只是可以肯定,我啊,不小心中了别人的‘渡梦’之术……”安碧城闲闲地解释了一句。 “……啥梦?肚梦?肚子疼的梦?”端华眨着亮闪闪又无知的大眼睛。 “喂……别耍冷了你……好像方术的典籍里有提到,高明的术师会在自己的梦里筑起屏障,如果有人想进入他的梦境,屏障就会反弹,把这个梦转移到别的术者意识里去——是这样吗?只用想的就觉得好复杂……”李琅琊皱起眉检索着记忆。 “的确是‘高明’的术者所为啊~不过呢,这样三番两次的骚扰,我还真是,好像有点生气了呢——以为引渡噩梦可以不付摆渡费吗?!” 抬头望着绿柳掩映中色彩斑斓的傀儡戏台,安碧城眼中慢慢浮起了带点狠的笑影。 “你们猜——我会做亏本的买卖么?” 傀儡奇谈·下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 乌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白居易·《潜别离》 (一) 夜色带着烟水晶的薄脆质地,飘渺的清香好像深海中摇曳的光,隐约指示着方向。 香气的源头是一株高大的辛夷树,淡紫红的狭长形状,俗称为“紫玉兰”的花朵,像一方方手帕折出的玲珑小鸟,安静地端坐在枝头上,点缀着哀艳的黑夜。 没有风掠过的影迹,却偶尔有花朵离开了断梗,以舞蹈般的姿态飘坠而下,在树下疏疏散落,淡紫衬着深浓的黑,织出一方小小的绚烂地衣。落花中有个人影在静静安眠,素白衣裾铺展了一地,淡金发丝遮着脸颊,掺着零星娇妍的花瓣,像大颗璀璨珠宝的幻像。 看似永恒的长夜,沉默的一角忽然有了松动。一双织金的云头履踏过隐在黑暗中的小径,一路无声地行来,轻盈得像锦鲤破开水波。 好像有画师以夜色为底,饱蘸着丹青描绘出工笔人物。空气中飘散的微尘渐渐凝聚成形,围绕着小小的金色鞋子交汇出鲜明的色彩和实体——精绣着鱼藻纹样的缎袍下摆、错银珊瑚的腰带垂下叮铛作响的珠玉挂件。窄窄的小袖和交领勾勒出意外纤细的肢体——像只黄金小孔雀般锦衣夜行的美人,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容颜还未及显出少年郎君的风流俊雅,金绿色的漂亮眼神满含着狡黠的孩子气 慢慢踱到了树下熟睡的人面前,小小的贵公子俯下身来,粗鲁地伸手戳了戳被落花半掩的身体,开口却是与动作殊不相称的,软糯的江南口音。 “——喂,我是不太清楚你叫什么名字啦,事情弄成这样我也很莫明其妙嘛……本来是想去魇住那个师夜光的,却怎么会跑到你这个路人甲的梦里?我也吓了一跳啊!要怎么跟家里交待……” 冷淡又絮叨地抱怨着,同时并起了右手的中指与食指,微微晃动的金色光晕出现在少年纤细的指间。“总之,忘掉这一切吧,别再给我找麻烦了!”少年咕哝了一句,伸手向对方的额间点了下去—— 腕间传来的痛感让少年吃了一惊,愕然地向下望去,正对上一双深翠如潭水的眸子。安碧城从俯卧的姿势抬起头来, 一边扣紧了少年细细的手腕,一边露出闪亮的牙齿粲然一笑——“不要瞧不起路人甲啊,小少爷!另外你的‘忘’字诀还用得不够熟练嘛……” “……放,放手!”少年惊呼了一声向后挣扎着,被握住的手腕猛地亮起一道攻击性的灵力波纹。但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在被光纹弹开右手的同时,安碧城的左手指间闪过一缕暗青的薄光,捉住了少年瞬间惊骇带来的破绽,青光挟着飘风直接命中了少年的额头! “——啊!!”悲鸣般的惊叫声响彻了黑夜,随着少年掩着面目往后急退的动作,落花簌簌的夜景好像忽然变成了黑色薄绢的绘卷,迅速破裂和风化,少年的身形也在明暗交错中起了怪异的扭曲,像水面倒影被强风吹散成了飞舞的光斑。 (二) 睁开了眼睛,缭乱的夜之风景终告消失,水精阁的小庭中绿茵如绣,临水的树木还未现出葱郁的姿态,只是斜挑着一枝早春的薄绿,装饰着窗格中明净的白昼天空。 藏在睫毛阴影里的绿色眼睛闪了闪,安碧城唇边漾起一点诡秘又得意的笑影,伸了个懒腰,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果然,门外合着节拍响起了端华总是活力过剩的喊声:“——这是啥啊……哇这又是啥啊?!疼疼疼疼疼啊!!” 门扇发出一声巨响,一团人影纠缠着滚进了屋子,停留在安碧城视野里的是这样一副景像:端华右手拎着一团黑乎乎,毛茸茸,正在不断发出尖叫的不明生物,左手上挂着一个醒目的绿影子,定一定神才看出是个穿绿衣的小姑娘,不过稍显吊诡的就是——小姑娘正一脸凶猛表情地咬着端华的手臂,稍微目测一下就可以看出两颗小犬齿已经穿透了布料,正在毫不犹豫地往更深处咬合。而李琅琊正拼命拽着她裙裾下露出的一条尾巴——没错,一条布满了鳞甲的绿色尾巴——试图把她和端华分开,嘴里还在喊着意义不明的词句:“瑟瑟!不要这样啦!他一定不好吃啊!!” “——啊呀啊呀~年轻人总是这么精力旺盛呢~” “不要发出那种老头子的感叹!!不是你叫我过来还我东西的吗?为什么会从你房里跑出这个小怪兽啊……还有你这鳄鱼死丫头再咬我就把你炖了吃掉哦说到做到!” “……不要用‘吃掉’来吓唬妖怪淑女啦……”李琅琊默默地在心里流着冷汗,手上一用力,总算把瑟瑟从端华手臂上拉了下来。在端华惨叫的回声里,瑟瑟眨着乌黑石子般的大眼睛,一脸眩然欲泣的表情拉住了李琅琊的衣袖,咬着小小的嘴唇望向端华右手的方向。 “……谁……你说谁是‘怪兽’啊……!”——气若游丝的质问句。 “哇啊还会说话!!”端华吓得一松手,黑毛团直跌到了地上。在八道视线的交汇处慢慢伸展开来—— “……琅琊,那是猫吧?是只猫没错吧?” “……嗯……瑟瑟,来,站过来一点。不管怎么说你也毕竟是鱼……” 黑背白腹,身材结实,皮毛闪闪发亮,一看就知道生活颇优裕的一只大花猫,两只前爪抱着头,以一个滑稽的姿势仰翻在地上。咧成三角形的粉红小嘴里,正在流淌出虽然有气无力却如假包换的人类声音—— “竟,竟然给我设陷阱……人类好卑鄙……” 三人组不知何时已经在地上蹲了一圈,充满探究地围观着口吐人言的猫。瑟瑟在李琅琊身后露出半个头,怯生生又好奇地来回打量着。看着安碧城一脸“就是欺负你又怎么样”的反派表情,从袖中拿出了一方暗绿的长方物体。 “——我都没想到,金吾卫的辟邪官印这么灵验~不但能禳除噩梦,还有‘现形咒’的功效哦……” “那当然!我堂堂中郎将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大人我的官印一出,简直就是……鬼哭神号,呃,鬼泣神惊?鬼……” “……端华,我想只是因为,印上刻着金吾卫的守护神兽‘辟邪’,制印的材料又是能使鬼物现形的犀角啦,跟你的人品真没什么关系……”琅琊神色真诚地吐着槽。 “喵呀!!”一声尖锐的猫叫从地上传来。“从刚才起就一直鬼鬼鬼地叫个没完!谁是鬼啊!?我可是金华谢家的公子!你们这些臭平民!” 猫儿拿开了掩面的爪子,皱起鼻子,露出尖牙愤愤地纠正着,不过小小的脑门上有个明显的方形绿色印痕,淡淡的光芒显示出“金吾”的字样,让它端正地分为黑白两色的脸颊显得十分……呃,荒诞…… “哈哈你要比门第是吧?还‘公子’咧!我们皇甫家在长安也不是小门小户啊!还有这位,可是李姓的皇族呢,厉害了吧~” ——不要认真的和一只猫比家谱啊!!端华你的人生到底会变成怎样啊……李琅琊羞愧地背过了脸,不想和谜之猫金色的眼神对上。不过“金华”与“猫”的字样组合忽然让他心里一动:“哎?是那个《隋书》里写过的……” “——就是那个差点毁灭了独孤家族的‘金华猫’哟,那还真是灵界的名门望族啊~”安碧城的声音里忽然带了非同寻常的兴趣。甚至殷勤地向猫儿眨起了眼睛。 “哼!独孤陀那个蠢材是企图利用我们一族的灵力咒杀别人才自取灭亡的吧!?理由居然是傻到不行的谋财害命。人类还自作聪明把我们叫作什么‘猫鬼’,真不知道谁才是贪心鬼咧……”猫儿速度飞快地叨叨着,忽然换了一副温柔的声线,向上抬起一对楚楚可怜的金绿色眼睛:“喂~先把我头上的印字擦掉好不好?我没办法变化,这样说话实在有点辛苦喵~” “不,不要这样装可爱!”几个人心里同时大叫出声,却不由自主地发出“哦~~”的一声呻吟,垮着肩膀软化了下来——原,原来这就是金华猫的魔性吗?何况还有瑟瑟不知为什么也红了小脸,一脸“帮帮他嘛帮帮他嘛”的表情摇着李琅琊的袖子……身为一只鳄鱼为什么要对猫充满关怀啊? (三) 金华猫。 传说中在婺州金华县出生的猫,天生就具有出类拔萃的妖力。会在月明如水的夜晚跃上屋顶,张大嘴巴吸收月亮的魔力与精华。如果控制了金华猫的魂魄,就可将其化为“猫鬼”,依附在被害者身上咬啮直至死亡。大约100多年前的长安,隋文帝治世期间,曾经有过一次载入正史的黑魔法事件:独孤皇后的弟弟独孤陀位居大将军却是个邪术的爱好者,曾经利用猫鬼之术咒杀许多富豪来谋夺财产,最后因为企图谋杀皇后而罪行败露,在流放途中神秘死去。 “——其后关于金华猫的记载,就再也没有了呢……书里说你们会在男子面前化为美女,在女子面前化为,嗯,美少年?”李琅琊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猫少年——用掺和了玉屑和碎晶石的净化之水擦净了他额头的印痕,在猫儿“背过脸去!你们想偷看什么!?”的怒骂声中掉开了眼神,再回过头时,眼前就是这位锦绣黑衣,有一双金色吊梢眼的小少爷了。 “那只是偶尔为之啦,那样变来变去很耗费灵力的!人类可真能发挥想像,其实是你们自己想遇到美女吧?”猫少年傲慢地嗤笑出来。 “你家里要是有美丽的姐姐让我认识我倒是不介意啦~另外我们这儿也有漂亮的小妹妹嘛,瑟瑟你别躲啊!刚才还为了这小子咬我咧!我伤心死了你知道么……” 安碧城轻咳一声打断了端华的妄想:“——那个,我们好像不是为了给某人牵红线才聚到这里的哦?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呢,梦里的那只白虎就是你吧?为什么用‘渡梦’之术攻击我?朱鱼公子!” 被叫到“朱鱼”名字的少年身子一震,扁着嘴垮下了小脸——做为擦掉额头符印的代价,安碧城要他用“真名”来交换,“呼名”的契约达成,一切脱逃计划便跟着宣告无用——这是个前所未见的冷酷奸商不是么?! “……变成白虎比较威风嘛……我们谢家和那些坐吃山空的贵族不一样啦,我们经常会接下一些来自灵界的委托。寻找丢失的法宝啦,调解家族的争斗啦,惩戒不忠的恋人啦之类的……” “惩戒不忠的恋人……?嗯嗯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安碧城抿着嘴角若有所思。 “帮助那个傀儡女孩的灵体进入师夜光的梦中,是我接下的第一桩委托啦!如果完成的话,我就能提早进行成年礼了……”朱鱼的声音越说越小。“谁知道长安这地方水这么深,闯进你的梦里是个意外啊……” “那个傀儡女孩是化生的精魅,让她强行介入人类世界,等于纵容她作祟哟——何况你还搞错了对像!” “但是那个人曾经跟她海誓山盟啊!她只是想见那个人一面来求证誓言,不是要害人啊!再说,再说……”朱鱼沮丧地快要哭了出来。“自从上次从你的梦里脱身,我就把她弄丢了啊!” “啊!?”伴随着几人的惊叹声一起响起的,是清冽而不祥的语声:“有人丢了东西吗?我来替你找如何呢?” 木门与长窗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与那声音一样冷淡而倦怠的风滑行而入。好像一片影子平贴在萌动生机的绿色背景上,容颜清隽俊美,却似乎对这一点无比厌烦的银发青年站在阳光下,淡薄的存在感好像一撇无心迤逗的墨痕。 “——师夜光!?”端华第一个大叫出来,“你为什么会来水精阁!?” 淡水色的眸子往端华的方向一转,习惯性地带着嘲讽的笑意浮现出来:“您猜呢?当然是查觉到妖魅的气息,前来祓除不祥啊——悠闲的端华大人!” 端华气得笑了出来:“喂,和人作对也该有个限度吧!?这里又不是皇宫,你到底在摆什么威风啊?” 夜光没有说话,微微侧过头打量着一行人,阳光在身上勾勒出闪烁花纹,反光竟是意外的寒冷。他的姿态像无懈可击的艳丽人偶。只是,那淡色的眼神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坏掉了……端华没来由觉得一阵寒意,倨傲地回望着夜光,双肩却暗暗地绷紧了戒备的姿态。朱鱼和瑟瑟则似乎对这位银发术师静默的灵力更加敏感,早已双双躲藏到了李琅琊背后,露出一点不安的眼神往外探看着。 僵持的时间并不久,斜倚在地茵上的安碧城微微笑了,白晰的手指抚过翠羽扇光彩变幻的茸毛:“司天监大人,恕我不恭了,您要找的‘妖魅’,好像就在您背后哦……” (四) 光线正在艳阳与夕照的过渡之间,薄薄的风穿过温暖流光,撩动了檐前玉制的风铃。那声音正在由细碎转为凄切,就像断涧空山的琵琶,一声两声,哀猿啼血,絮絮讲述一段未得善终的情事。 夜光并没有回头,眼中的神情却渐次深黯。像溯游的水族的尾鳍,绯红的衣裾从空中飘浮而过,虚空中出现似真似幻的佳人之影。黄昏之庭的空气起着奇异的扭曲,金橘色的光线经过几重折射,竟有了波光粼粼的错觉。以空中浮游的人影为圆心,潮汐般的振动传递开去,形成一片剔透的幻像之海——春日暮色成了白绢屏风上烟水染成的装饰画,一扇一扇合拢成巨大舞台的布景,踮起小小的手脚旋舞而出的人偶,从浩淼远方传来的丝弦合鸣……一天前柳荫深处的傀儡戏,似乎被封存在时间的水晶匣里,在这个逢魔时刻骤然打开,每个人都成了被迫的观戏者。 ——但,还是有一点不同的。 主角不是那对袅娜的幽灵恋人,而是浅绯衣裙的小小女郎,还有年纪更轻一点,发色和眸色呈现出奇妙水色的少年。屏风上绘出的花海几乎带着香气,他牵着女孩的手悠然行来,细长的眼睛里满是安心的喜悦,仿佛如此执手相看就可以岁月静好……然而围屏的画面瞬间转换成了惨青的闪电与暴雨,随着撕裂天空的琵琶声,少年的素衣蓦然布满了火红的雷纹,俊秀的眉目也带了诡异的狂气。冰冷利器的光泽代替了两人相牵的手,少年袖中的匕首——即使是持在人偶手中,也能看出精致与锐利的不祥武器——深深贯穿了女孩的咽喉! 木质的白皙脖颈流不出鲜血,只能发出金属与木头关节相撞的“喀喀”声。女孩纤巧的身形颓然倒下,惊骇与不可置信的表情是那样栩栩如生,逼真到让人心痛的程度…… 酷烈的琵琶声戛然而止。冷酷地俯视的少年,已成为美丽尸体的少女,忽然都凝固了姿态。操纵着他们手脚与关节的银丝,那些散发着淡淡光晕,纤细得几乎目不可视的灵力之线,不知何时已经全被聚拢在一只手中,那只苍白的手正在渐渐收紧,毫不怜惜地听着人偶的身体因为大力拉扯而发出的哀鸣。 “原来这就是你在妄想中编造的故事?——还真是浪漫得让人毛骨悚然呢……” 夜光倦倦地说着意义不明的低语,举起在虚空中的右手挽着纷繁的银色长线,看不出用力的迹象,但那无数条银丝已被拉紧到了极限,凝聚其上的稀薄灵气像被冷火蒸腾,与空气交汇出“咝咝”的微响,随即消散于无形。随着丝线的崩断,两个人偶的身体也失却了凭依,沿着灵线消融的轨迹迅速化成了结晶般的砂粒,与鲜艳的华服一同归于灰烬。 舞台的围屏如同砂之城堡般崩塌,露出其后灿烂的夕照,沐浴在这最后的斜晖中的红衣美人,容色柔和而带着模糊的哀戚,以一种了然又决绝的姿态静静伫立,看着对面那美丽又无情的术师挥尽了手中残余的灵丝,一步步走近过来。 “年幼的时候有一个漂亮的伙伴,每天陪在身边排解寂寞,真是美好的事啊……”夜光的声调不急不徐,任谁都会觉得,他只是在描述与自己全无半点关系的人和事罢? “——可是无忧无虑的时光能有多久呢?练形,星占,咒禁,役鬼……一个术师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对不对?修行的初期,谁都不能顺利控制法术的反噬,这时候就要用上我们美丽的伙伴了——民间会给小孩子做一个柏木的人偶埋在卧房外,他会替小主人承担一切病痛和灾难。这就是所谓‘柏奚’。术师之家的柏奚,总是做得特别的美丽逼真。而你……” 夜光平静地笑了,伸手抚上了红衣女子玲珑的容颜。 “——你就是我的‘柏奚’啊。忘记了吗?你早就因为承受咒术反噬而四分五裂了,为什么还要出来作祟呢?” 随着夜光手指轻轻的触摸,精致的面孔倏地出现了一道灼焦的痕迹。细微的裂痕在指尖下迸开了纹路,不可阻止地扩散下去。随后越来越多的斑驳伤痕出现在红衣女子的身体上。烧灼、雷殛、甚至猛兽撕咬的伤口……没有血溅狼籍,没有呼痛的呻吟,因为随着伤口的增加,那少女的肢体正在一点点还原为干枯的朽木,以扭曲的姿态倾颓下去。 (五) “你要对我的委托人做什么啦你这个坏蛋术师!!” 发出尖锐大叫的是猫少年朱鱼,小小的身影飞跃过穿廊向夜光的方向扑来——却猛地撞上了一层透明的障壁。原来夜光周围早已布下了水色的结界,重重看不见的扣绊阻隔出一个封闭的空间,只有施术者本人才能自由来去。就在朱鱼失去重心而飞跌出去的同时,夜光空闲的左手已经弹出一道朱符,血红的光芒带着电流般迅猛的灵力,穿过结界向朱鱼奔袭而来!朱鱼在半空中仓促化为猫儿的形态翻腾躲闪,但小巧灵敏的形体依然躲不开朱符的追噬,眼看就要撞个正着—— 一道凌空而降的火焰像狡滑的猎手突然出击,截住朱符的一瞬快得荒唐,刹那就将其化为苍白的灰烬。而另一只手一把提住了朱鱼的后颈,元气十足的声音大叫着:“哪里来的小东西?——哦哦这就是谢家的小公子嘛”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却都被晃花了眼睛——好,好多人!确切地说,是以一个鲜艳又高大的身影为中心,几个窈窕的女子分别占据了庭院的不同方位。结成了对应五方星宿的对战阵型。而被拱卫在圆心的人,正一脸灿烂地依次打着招呼——“殿下?小端?波斯怪人?……啊咧为什么小夜光也在?” 似乎还嫌棕褐色的头发和眸色不够醒目,又套着一件耀眼的桃红外袍,腰部与肩部的银色薄甲吞吐着光芒,却又被蜜色肌肤的暖意中和了冷硬的观感——简单说来,这人就像一把吞口、剑锷,外鞘、锋刃……无一处不精良,也无一处不装饰华丽的宝剑,虽然打扮得不文不武,活像“花花公子”这个词的活动注解,飞扬明快的笑容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端华和琅琊的脸上,同时出现了一点微妙的扭曲——“司,司马承祯?这个局面未免也太乱了吧?” 安碧城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坐——“下面就是皇宫术师的对决了哦,我们只要静静看戏就好~” 司马承祯,宫廷名人。传说中是和师夜光灵力不相上下的强大术士,不知为什么却担任了“秘书少监”的清闲职位。而与这一官衔的学究味道严重不符的是,他是以随身携带“美女道士军团”而名扬长安……“那个轻浮花哨处处留情却又帅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不良道士嘛~”是淑女圈给出的一致评价。 “……解释一下来意好吗?司马大人。”夜光的声音依然水波不兴。 “嗯大家都知道,秘书省是个清水衙门,那点俸禄实在是……咳不知怎么搞的就是不够花……” “我不是吏部的人,也许你拜托薛王府的殿下向皇上进言比较有效一些。” “哎呀小夜光总是这么不可爱哪!”司马承祯大笑起来。“我是想说,既然手头紧,那么在为官之余做做道士的本行,接几件生意也是可以原谅的嘛——正好我今天同时接到两件与水精阁相关的委托,一个是超渡傀儡的怨灵,一个是保护金华谢家的公子……看来到的还不算晚哦~” 伴随着爽朗话语的,是意外迅捷的动作,司马承祯向前平伸的右手几乎已碰到了师夜光的衣襟,穿过结界时手掌的肌肤与灵力薄晶相摩擦,在空间中交错出了冰片般的细细裂纹,他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动作——直到手心停在那具残破的傀儡上方。 “重昏幽暗,永闭寒泉。 欲请慧光,照破冥关……” 在夜光厌烦地蹙起眉头阻止之前,司马承祯却先一步停止了咒文的咏诵。手指像摘下空花般轻盈地一折,那灰败的偶人的胸口部位,忽然又亮起了微弱的星芒,顺着司马承祯手指的牵引升起了淡薄的绯色丝线,在空中凝结成形状端雅纤长的花朵,娇嫩轻薄得仿佛随时会破碎成晶尘。 “……这是……灵力的契约啊,是执著于这件东西,才一直无法获得超渡吗?夜光你和这个‘柏奚’,有过什么未能达成的约定么?” 朱鱼从司马承祯腿旁露出半个猫脸,耸着耳朵立起背毛叫喊着:“她说你是她的恋人!你说过永远爱她!现在居然想要她形神俱灭!呸!负心汉!” 极淡极淡的潋艳水光,在夜光冰封的眼底闪过。那是稍纵即逝的,像是怀恋着什么,回忆着什么,终归不能掌握在手中,最后又回到寂寞的神色。 手心漾起了微淡的光芒,是与那朵灵力之花相同的轻艳绯色。抬起手掌贴近了它,不同于片刻之前毁灭偶人的冰冷力度,那是一个像采缬,又像呵护的手势。在光彩的催动中,花朵漂浮的色彩渐渐凝成了实体,在空冥中伸展开真实的柔软花瓣。 “小时候,美丽的木偶女孩是我唯一的朋友和玩伴。我说过要永远和你在一起,那时候……不是骗你的。后来才知道你是我的‘柏奚’……”并不带情感起伏的话语,从夜光水色的唇边低低地流出。“对于身为术师要接受的试炼和代价,我从没有过后悔,所以——只能对你说抱歉。抱歉我没能保护你,抱歉辜负了我们的约定。现在——请你忘记无法达成的愿望,请你得到安息吧……” 维系着花朵形态的灵力丝线飘舞飞散,幻化成流风回雪的绯衣少女,仿佛隔着水波看见胭脂的痕迹漾开,噙着微笑的红唇边泄露出轻忽如丝的语声——“名字,请叫出那个名字,是你赠给我的礼物……” 夜光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轻吟:“那是最像你的花,所以我给你取名叫——‘辛夷’啊……” “呼名”的声音似乎猛然拔起了凝聚着执念的楔子,像一朵开放到最盛的辛夷花,绯红的容颜与风华吐出最后炫目的光艳,随即以目力难测的速度凋零和风化,碎成一缕缕浅妃深红的缱倦叹息,随风飘散到了不可知的远方…… “——这么说来委托超渡傀儡的是波斯小子?那么委托保护猫妖怪的又是谁啊?” 两大最强术师已经离开了许久,诡异的安静还是笼罩在小小的庭院里,几个人满怀疑窦地彼此打量了半晌,还是端华最先问了出来。 “嗯,我想,是我呢~”一个娇细的声音从墙头上传来。背着初升的月亮,一只长腿细腰的猫儿剪影悠闲地立在青瓦之上,看到汇集过来的目光,才慵懒地弓起背欠伸了一下,轻盈无声地跳落到地上,扭着细腰走了过来。 披着月光般皎洁的白毛,只有脑门上有淡淡的一缕墨痕,右边耳朵上还缀着一颗幽艳的祖母绿耳钉,生着一双和朱鱼一模一样的金色吊梢眼。朱鱼一见它便塌下了耳朵,声音都低了三分:“……苍,苍梧姐姐?你怎么来长安了……” 白猫高傲地仰起了脖颈,从粉红的小鼻头里冷笑出声:“当然是了为了找你这个惹祸精!竟然敢偷走给我的委托,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朱鱼连腰都塌了下去:“……我,我是想快点举行成人礼嘛……” 白猫环视了看得说不出话的三人组一圈,没忘了仔细打量两眼瑟瑟小小的绿影子,忽然露出了一个如假包换的“猫笑”。 “算了,这次总算是勉强完成任务,不过委托司马承祯的那笔额外支出呢,我是不打算替你垫付的。反正现在金华本家的长老看见你就有气,你也就别回家了,留在水精阁打工还债吧,我会代你向长老求情的~” “啊?!姐姐你不要抛弃我!这些人类都好可怕啊啊——” “那个绿眼睛的,请尽情压榨他吧!我这个弟弟惟一的优点就是饭量不大!” 伴随着尖细的笑声,白猫一纵身跃上了屋顶,往月亮的方向三跳两跳就消失了踪影。静默,再一次笼罩了月夜的水精阁。片刻之后—— “那个,是你姐姐啊?嗯哼哼哼哼~~” “不许你笑得这么色!红头发笨蛋!她是鬼!是奸诈到骨子里的猫鬼!!” ——《长安幻夜·傀儡奇谈》END—— 春夜喜雨·上 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 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 玉钗斜簪云鬟重,裙上金缕凤。 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 ——温庭筠·《酒泉子》 (一) “——既然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就是要这个样子欣赏才对啊……” 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黑暗中荡开,仿佛带着阴湿的水气。片刻前还散发着微弱青光的纸灯笼已被掐灭了烛火,飘零的残烟愈发勾勒出夜色的深黯。 新的奇妙光源慢慢浮现在寂静中——半月似的弧形拢着一湾淡淡的水色,萤火的波纹幽幽流动着,似乎那暧昧不明的固体是由春冰雕琢而成,随时会化成透明的月华消散不见。 “哦哦——这样的质料和雕工……果然是从‘那里’来的奇货!” “这可不是容易到手的东西,想要的主顾也不是一家两家……”饱含贪念的语气点到为止,继之以敲击破鼓般令人不舒服的低笑声。 “……等等……仔细一看,好像少了点东西啊……”惊叹的声音里忽然掺杂了疑虑。 对方的语调顿时变得不自然起来:“……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呵,呵,尊驾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又哪里会懂得鉴赏水中的……” “闭嘴!你不要命了!怎么敢说出来……” 呵斥的话还没说完,语尾便被淹没在更为响亮的大喊声中:“那边的是什么人!?金吾巡夜!不许乱动!” 黑色的疾风突然从平地卷起,那异乎寻常的猛烈和迅捷简直像逃命一般,甚至慌不择路地撞向了对面灯火通明的队列,猛地被分割成破碎的雾气,又在队尾重新聚拢成一团呼啸而逝。 队首受惊的红鬃骏马嘶叫着高高扬起了前蹄,险些把身上的骑手掀下背来。他紧勒缰绳大声安抚着坐骑,头上的玄纱冠戴却在起伏中甩脱下来,露出一头浓红的乱发。 “皇甫大人!没事吧!?”都尉们拥上来七嘴八舌探问着,几个人高举着御制的红纱灯笼在四周巡睃着:“奇怪了,刚才明明看见银安桥边有两个人影的……” 端华轻拍了拍惊魂稍定的坐骑,跃下马来打量着昏暝的夜色——崇贤坊银安桥附近,常有人偷钻禁夜令的空子,聚集买卖些来路不甚明白的货物,深夜开张,天明即散,长安人俗称为“鬼市子”。金吾卫巡夜时偶尔撞见,或者赶散,或者拿问,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刚才队列前方那两个模糊的人影,跑得也未免太快了些,简直像凭空消失在夜色里…… 桥头的栏杆半掩在草丛中,白色石料和苍翠草色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不是月色,倒像深水里随涟漪折射的珠光。端华蹲下身拨开了乱草,试探着向光源伸出手去——指尖一凉,那托在手中的,原来是个三分像白玉,七分像水晶的长圆物件,被举高了对着灯笼火把一照,半透明的芯子里更像点燃了星辉,金红的宝光有生命一般灼灼流转。 “——怎么看,都好像是个……砚台?”端华打量了半天,狐疑地说出了声。 “快看!这是那两个家伙丢下的东西吗?”都尉在草丛中又有了新的发现,众人随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扔着一只熄灭的提灯,仔细看看,那青铜的把手和骨架雕工颇为精致,湘黄的丝制灯罩上隐隐镂着繁复的暗花,可想而知它的使用者必定是个富贵身家。灯旁还躺着一把撑开的黛色油纸伞,瞧上去倒是平平无奇。只是…… 有人不禁笑出了声:“今天可真是碰上怪人了!拿着个漂亮灯笼赶‘鬼市’也就算了,还打着把伞做什么?——长安城已经一个多月不下雨了啊!” 巡夜的队伍夹杂着笑语走远了,阴翳的青色月光重新笼罩了桥头。此时如果有哪位年轻的金吾卫士回过头来,就会发现,那盏丢弃在杂草中的精美提灯,正用难以置信的速度朽烂下去,不过瞬息,斑驳虫蚀的灯身就风化为灰白的粉末,随着夜风湮没在萤火草间。而那把伞,正慢慢从干燥的纸伞面上渗出阴湿的水迹,青竹伞骨上,也渐渐布满了惨白的水锈和盐渍…… (二) 晚春时节的风,有阳光的颜色和深草的味道,懒洋洋地渡过重重楼阁,撩动着临水的柳条。那形状伶俐的叶子不时披拂过水面,画出零乱的波纹。正值一天中太阳最猛的午后时分,小小的池塘也没带来多少凉意,连水边湖石上的青苔都有些干涸的意思了。 “热啊……为什么会这么热……下场雨就好了啊!” 仰躺在柳荫里发出抱怨的,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花猫。它正在努力把身体嵌进树干与地面的夹角里,金黄的眼神涣散,立瞳早就收缩成了细细的两道竖针。 池塘水面微微一动,好像有块树皮浅浅浮上了波心。伪装良好的两只小眼睛和鼻孔镶在“树皮”上,无声地破开水镜向塘边行进着,慢慢接近了花猫垂下池边的长尾巴,张开长长的嘴巴往下一咬—— “喵呀!!”——又尖又长的惨叫声响彻了水精阁小小的庭院。花猫从后脑到尾巴的毛都炸成了刺猬,让它看起来至少胖了一倍。它拖着湿淋淋的后腿飞蹿到了树上,扣紧了树皮向池塘咆哮起来。 “瑟瑟!!说过多少次了不许玩我的尾巴!拉我到水里更是禁忌!禁忌!” 青色的小鳄鱼把头搁在池边,小眼睛巴哒巴哒地眨着,尾巴在身后轻轻击打着水面,敲出一圈圈柔和的涟漪。花猫总算稍许平静了点,一个转身轻盈地落在池边,一边悻悻地嘟囔,一边珍惜地抱着尾巴细细舔着:“没用力也不行啦!虽然我很想下雨,但还是讨厌水!身为猫族的骄傲真是跟你说不清楚……” 仿佛听见了朱鱼的絮叨,细小的雨珠忽然从天而降。青釉般的水面迅速披上了一层密密的毂纹,瞬间竟有了隔绝日光,烟水迷蒙的幻像。但那不仅是雨而已…… 就连站在岸边的朱鱼,都觉出了池水深处不同寻常的震颤,波纹不停变换着奇特的轨迹,而池塘上方的水汽随之收缩和扭转,聚集成了烟青色的小小云朵——这一切似乎发生在弹指之间,又似乎缓慢清晰,清晰得朱鱼和瑟瑟同时看见,那来得异常迅疾的阵雨,正凝结为纤细的水流龙卷,一边反射出碎晶般的日光,一边被吸入到云气之中,旋转着掠过水面,向着日影淡薄的方向飘飞而去。 黑白花色的猫与暗青的小鳄对望了一眼,默契地行动起来——朱鱼压低了身子,紧追着飞逝的雨云奔跑跳跃,像一抹黑色闪电的幻觉。瑟瑟则无声地沉入了池塘,细长的身体消失的地方,留下一个若有若无,又深不见底的小小漩涡…… 水精阁庭院的花木森郁之中,隐没着两条抄手游廊,交汇处正是一个天然的小凉厅。春夏夜间四面来风,是纳凉观月的好地方。此时正是春闲寂寂的午后时光,阳光斜斜打在联成四扇的小画屏上。屏面是整副的海蓝石透雕,镂着波浪鱼纹的花样,还细细用翡翠镶嵌出逼真的水藻,光影一转就像有水波莹莹流动,活脱一个小小的深海世界被安置在白昼的梦中。 当暗青的烟云穿过阳光弥漫而至,水蓝的浮雕沾染了雨意,那荡漾流转的感觉更加逼真,屏风的紫檀边框几乎再也限制不了盈盈欲下的幻之波浪……翠色鲜润的水草忽然向两边摆开,屏面浮起了真实的涟漪,碧绿衣裙的小女孩灵巧地分开水波跃到了地上,并未泼洒出一点水滴,而在烟霭消散的瞬间,屏风又恢复了清朗的玉质。 一道黑影飞掠进了凉厅,差点和绿衣双鬟的女孩撞个满怀。猫儿灵敏地转身一纵,在空中伸长的手脚幻化成了人类少年的修长肢体。圈回手掌轻舔了舔,朱鱼转着金色的大眼睛四下打量着:“那朵水云是到这里就消失了吧?那到底是什么?瑟瑟你抄近路过来也没有逮住它?” 瑟瑟举起小小的手指,方向正是小厅中心的四联画屏。 蔚蓝晶石雕出的水面平静坚硬,而阳光穿过晶体投射到地面上的,却是粼粼闪动的波光,不断组合成飘摇眩目的图案,一道清晰的阴影,正从倒映的水波中溯游而过,倏忽间已经掠向了画屏的边框。 (三) 朱鱼一步跳过去想看个仔细,一双好似水中黑曜石的眼神,忽然在碧浪和水藻之间一闪。 “什……什么啊……”猫少年努力克制着对水的厌憎,举起漂浮着淡淡灵力的手指拂开了碍事的水草,形状优美的卷草纹躲避似的向两边展开,晶莹得好像海中宝石的容颜惊鸿一现,又飞快地退回了屏风的阴影之中。 “……你,你是哪里的妖怪,不要吃掉我……” 朱鱼终于看清楚蹲在屏风背面的小东西时,她正一边小心地收起裙角,不让它超出阴影的覆盖范围,一边发出细细哭腔的请求。 朱鱼眯起了秀美中带着煞气的金眼睛,表情变得微妙起来——那是个小巧得好像珍珠的女孩子,玲珑清妍的眉目和樱唇,一丝不苟地系着白色重纱的高腰襦裙,裙摆却是橘红混合了浅绯的娇柔色泽,轻烟般交叠散落着。 难道是因为靠近海水浮雕的关系?那女孩散发着对于猫儿来说格外甜美的水族的气息……“吃掉”?听起来似乎不错呢——油煎,清蒸,红烧,其实我呢最喜欢的还是糖醋……朱鱼恍恍惚惚地露出了四颗尖牙一闪的“猫笑”…… “啪!” 小小手掌同时拍上两颊的脆响,让朱鱼的目光重新对准了焦距,随即恼羞成怒地大叫起来:“干,干嘛?小豆子鳄鱼也敢打猫?还有没有王法了!?” 瑟瑟一脸义愤填膺隔在朱鱼和小女孩中间,猫少年不用费太大力气就可以破译出鳄鱼淑女眼神的讯息:“你敢吃鱼就来试试来啊欺负小孩子还算男子汉吗看我告诉绿眼睛的扣你的工钱哟……” “……是,是她先说我是‘妖怪’的……”朱鱼虚弱地试图辩解。 “你本来就是吧!”瑟瑟又丢来一支凶恶的眼神之箭,转过身拉起了红裙女孩的小手。离开了屏风的遮挡,这女孩依旧带着雨滴般的沁凉感,好像阳光落在她身上都成了水晶的淡薄影子。 瑟瑟的接近似乎让女孩安心了不少,漂亮的黑眼睛四处打量着春暮的庭院,小声问着:“这是什么地方?” “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和来处比较礼貌吧?家里大人难道没教给你出门作客的规矩吗?”朱鱼悻悻地一笑,眼里却有小小的火花一闪——“名字”是精怪之国至关重要的契约之力,也是只有亲近之人才能托付的秘密,不管怎样先试探一下这小家伙的来历,如果不说就证明她必然居心叵测,万一安碧城将来要追究我看守门户不严,我也可以说是敌军太狡诈而友军不配合…… “……樱锦。我的名字。” …………果,果然是新手妖怪! 没看见朱鱼哭笑不得的表情,名为“樱锦”的小姑娘怯怯地捉紧了瑟瑟的衣袖,求助似地说下去:“我本来一直在等着殿下的召唤的…可不知为什么在一个又冷又黑的地方醒过来,好害怕啊……只想快点躲到有海水的地方,一睁开眼就在这里了……” 瑟瑟的身子明显地摇晃了一下。 (殿下!她说殿下!难道‘那个人’除了我还,还喜欢别人……?) 瑟瑟的表情好像马上就要垮掉,漂亮的泪珠我见犹怜——如果没有脸颊边突然浮现出的绿色鳞甲的话……刚恢复一点元气的樱锦吓得又开始往后退缩。 朱鱼长叹一声按住了瑟瑟的肩,声调语重心长:“瑟瑟啊,就算是妖怪,没常识也就等于没前途啊——世上不是只有你那位‘殿下’的,这小丫头十有八九跟那个书呆子没关系,很明显她是水中的眷族……” (……可我也是啊……) 瑟瑟伸手捏着樱锦小小的丫髻往两边轻扯着,郁闷地嘟起了嘴巴。 (明明是我比较漂亮嘛……) “……这,这到底是什么没头没脑的‘女人的战争’啊……”如果朱鱼是以猫的形态存在,恐怕早已塌下耳朵踮着小碎步逃走了,但作为此时惟一有理性有担当的男子汉(自评),猫少年还是决定要重拾作为屋主(暂时)的尊严。 “别扯了!小姑娘快被你欺负哭了!”——左手拉开狐疑中的瑟瑟。 “叩,叩,叩”——前面店堂传来了不缓不急,规律的敲门声。 “我说,别哭了,鼻涕擦一擦……我和她都不会吃掉你的……要吃糖吗?”——右手安抚地拍拍樱锦的头。 “叩,叩,叩”——敲门声耐心地持续着。 “好吵!!不知道后边正忙着吗?!要买什么进来挑就好啦!”猫少年向着店门的方向大吼一声。 “——那么,我可就如您所愿,进来自己挑了。”一个平板的语调悠悠地回答。音量并不大,却奇怪地穿过了店堂,折进了后廊,一直传到凉厅的上空。话语里带着薄薄的寒意,还有……黑暗的质地。好像冰凉的夜色正沿着看不见的脉络流动而来。 猛地惊觉了自己的不谨慎,朱鱼有点慌乱地皱起了小巧的鼻子:被两个丫头搅得心一乱,居然忘记了重要的“规则”——人类世界开门迎客的习惯说辞,同时也是一种解除禁制的语言之契,应声进门的是普通客人还好,如果是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彼方来宾…… (四) “……还好还好,看来是个没什么出奇的客人……” 朱鱼从绣着海兽葡萄纹的帘子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打量了店堂半晌,终于回头向两个小女孩比了个“安全”的手势。“好好在这里呆一会儿,我先去打发这个客人……”。 掀开了绣帘,朱鱼仪态端雅地走进了前堂,颔首为礼的姿态也带着猫科生物特有的流畅轻盈:“这位客人,敢问有中意的东西吗?为了庆祝三月三的上巳节,我们水精阁有三天的折扣期,您看这边的一组前朝铜镜,舞乐纹、花草纹、联珠纹、龙凤纹都有,最低可以打到六五折哦~” 站在房间正中的来客沉默地微笑了一下。眼光并没落到那一排精美的青铜镜上。 “就算安碧城亲自接待,风度也不可能比我更潇洒啦~”正在小小得意的朱鱼接收到客人的冷淡回应,大大地扫了兴致,只好清清喉咙补救两句:“……那个,您自己挑挑看吧,我们新进的一批玉器也挺不错的……”一边意兴阑珊地打量着这位不爱说话的客人。 ——还真是,不太好形容呢……因为他实在是太普通啦!黑色的软脚穙头,黑色的圆领长袍,眉眼平淡得好像一捧热水就能洗掉。连双手拢在长袖里的姿态都是那么平凡无奇,完全就是个没什么“特征”可言的碌碌庸人。 安碧城亲传的“根据客人衣着神态判断消费水平购买需求”的功夫似乎派不上用场呢……朱鱼心里悄悄嘀咕着。不过,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一样……哪儿不一样呢?是客人那苍白模糊的表情,还是毫无存在感的奇怪“存在”呢…… “是这样——我啊,想要挑一块砚台。” 片刻寂静之后,客人低低地开了口,声调就如他的外观一样平板毫无顿挫。 “砚台是吗?文房用品在这边——”朱鱼又提起了精神,引着客人向多宝格的一侧看过来。“您是喜欢瓷砚还是石砚?这个是仿六朝样式烧制的青瓷三足砚,釉色很漂亮哟~这个是端溪石磨成的凤池砚,您看墨池这里的一对绿石眼像不像两颗珍珠?名贵又可爱吧……” 又冷又平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朱鱼的解说。 “其实我想要的,是一块玉石的砚台啊。” 猫少年背对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样看起来平平无奇老实巴交的路人,居然也是个豪奢摆阔的纨绔之辈?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呢……虽说送上门的冤大头不敲白不敲,但还是基于一点点稀薄的职业良心,稍微提醒一句吧…… “我们店里呢,倒是有青玉的海水螭纹砚,白玉的桃形砚,还有整块翡翠料的蕉叶砚。不过客人您要知道,砚台要论实用,还是山石、澄泥的材质更能滋润笔墨,玉砚虽然美丽,但也只能做为文房的摆设而存在呢……” “是谁说——我要这些凡品呢?”朱鱼没有回头却不由自主一个冷战——客人的语调没有变,质地却变了。那仿佛在冬夜里浸了三天的寒意,正在店堂的空气里伸展着枝蔓。 “我要的砚台,不就藏在这里吗?小哥为什么不说实话呢?还是说——撒谎才是猫妖的天性?” (五) 朱鱼猛地回过头,视野中的一切都古怪地荡漾起来——透过长窗,在青砖地上折射出金砂般反照的阳光消失了,从如意花纹的窗格子里向外看去,只有一片滞重的黑暗。而以那黑衣的客人为圆心,细细的冰屑正向四面八方蔓延着,像冰之蜘蛛正在张开毛骨悚然的触脚。 “你是什么人!!要干什么!?”朱鱼强压下瞬间的惶惧低喝出声。心里千回百转地飞掠着念头:“怎么办怎么办真把‘不是人’的东西放进来了!可刚刚完全没感觉到灵力的气息啊?难道是来抢劫的?话说回来难道我大显身手力挽狂澜的时候到了?” “如果还不肯拿出来,我只好自己挑了——”黑衣人依然保持着细眉细眼的微笑,拢着双手往通向后堂的小门走去,随着他的接近,精美的玫瑰色绣帘好像突然遭到了时光的洗劫,迅速衰朽成丝丝缕缕的布条碎屑,纸灰一般消失无踪,露出了帘后无所遁形的两个小女孩子——樱锦和瑟瑟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了,怔怔地看着黑衣人古怪地飘浮过来。 黑衣人死气沉沉的眼中闪出一点光芒,第一次从袖中伸出了手——灰绿枯干,像老树死魅一般的手,毫不迟疑地向樱锦抓了过去。 “你也适可而止一点!不知道那里是‘客人止步’的地方吗?!”饱含怒意的大喝声随着凌厉的小小旋风奔袭而来,罡风像无形的利刃掠过,狠狠切断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腕,继续向裹着黑袍的身体飞卷过去,瞬间就将其分割得七零八落。 ——并没有一滴血迹洒出,被风之刃切碎的身体倏地化作了焦黑的粉末,曳着长长的烟尾纷飞四散,在空中重新聚拢成黑袍的形态,向着风来的方向诡秘地一笑:“风系的法术吗?小公子的灵力程度比我想像的要高呢……” 朱鱼的轮廓已不再是人类的少年,向后扯开的嘴角露出了尖尖的獠牙,向地上伏倒的矫捷四肢显出攻击的姿态。身旁翻卷着一股股气流旋风,雪白毛皮上的黑色斑纹正随不同的风向改变着排列纹路——努力维持着操纵山间之风的神兽白虎的形态,朱鱼向着一击未能奏效的对手发出威慑的低吼声。小心移动着利爪,计算着下一次攻击的角度。 ——黑衣裹挟着魅影的客人飞快旋转起来,像一道噩梦汇成的烟柱,黑色布料的碎片犹如朽叶般飞散风化,四散飘落。 黑雾彻底崩散后露出的形体,让朱鱼猛地抿起双耳向后退去——路人般平凡的来客不见了,店堂中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蛇类。 尾巴卷曲起来,一半直立的身体也有一人多高。然而,似乎没有办法判断它的种类呢……因为,那只是一具蛇形的白骨。三角形的颅骨上点着两颗青色的暗火之瞳,没有蛇信子,代之以冰冷瘴气的银色吐息。散发着惨白光泽的一节节骨块连缀成长长的身体,移动的姿态却又带着爬行动物特有的柔软黏腻感。 白骨之蛇慢慢蜿蜒游动起来,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结冰的寒冷印痕。朱鱼的风刃不断穿过它骨节的空隙,骨头与骨头被风力激荡着,挫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尖锐响声,却总是迅速又怪异地回到骨节的序列中来,继续扭动前行,似乎有根看不见的灵力之线连接着细碎的蛇骨。 蛇骨越游越近,朱鱼几乎能看到苍白的颌骨上下分开,露出两颗尖厉的毒牙……好,好像中了古怪的定身咒语,动不了啊…… 一道碧青的光纹忽然从白骨的尾部炸开,原来是瑟瑟不知什么时候现出了鳄鱼的形态,悄悄潜近了巨大蛇骨,一口咬在它疏于防备的尾部。绿色的水之灵力似乎破坏了蛇骨的结构,骨节咯咯响着一阵狂乱的扭曲,终于簌簌抖动着崩散塌落下来,凄厉地啸叫旋转着化为灰白的粉末。骸骨的砂尘又迅速凝结成黑衣人的形像——只是淡白如面具的脸上第一次染上了惨青的恼怒煞气。 眉目间忽然结出一层冰霜的痕迹,黑衣人向瑟瑟的方向伸出手去,动作快得让人没法看清。瑟瑟仓促间在身前展开的水之障壁被他干枯的手指一触,刹那间变成了薄薄的绿色冰壁,纷纷碎裂掉落下去。 “瑟瑟快跑!!”朱鱼大叫着冲上前去——却不得不退回原地,从齿间发出愤恨不甘的低鸣声。黑衣人的五指已扣在瑟瑟的脖子上,被他手指按下的地方,细细的绿色冰线正像藤蔓一样往上沿伸。片刻间瑟瑟娇小的脸庞就被敷上了一层薄霜。 “再不乖一点交出砚台,我就要拿走小姑娘这对漂亮的眼睛哦……”黑衣人冷笑着伸出了一只尖利的青灰色指甲。 “……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砚台!你,你先放下她,我们慢慢商量好不好?其实我只是个小伙计啦……不如等店主回来再计较?” 朱鱼变回了少年的模样,一边强挤出友好的微笑,一边慢慢后退着表示无害的姿态。只是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后颈正渗着冰冷的汗水——这黑衣的煞星不像妖怪,不像精魅,感受不到他身上的灵力却又无懈可击,他到底是对‘砚台’有什么执念啊?或者说,那是对‘樱锦’的执念?……等等……樱锦哪里去了? 朱鱼继续僵硬地微笑着,疑惑的金色眼神正和瑟瑟对上。瑟瑟艰难地转着头,在阴云和黑雾的包围中努力呼吸着,忽然飞快地向朱鱼眨了一下眼睛。 这个小动作侥幸逃过了黑衣人的监视,他正眯着眼睛环视着店堂,已经有一多半器物珍宝结了僵冷的白霜,黯淡无光地散乱在地上。 “雇用猫妖和鳄鱼怪当‘小伙计’的店?水精阁还真是个了不得的地方……” 黑衣人的慨叹还没结束,那已经被不自然的黑暗遮蔽的格子窗外,忽然响起了一个不紧不慢,悠悠闲闲的声音:“店里有人吗?我来接瑟瑟回家了。进来了哦~” 春夜喜雨·下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春夜喜雨》 (一) 李琅琊推开水精阁前门的时候,眼中所见的景物,有一刹那几乎不可察觉的扭曲。好像微风吹动了湖面,水中的倒影微微一晃,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唉……?”李琅琊微怔了一下。“……是睡眠不足吧……大白天的也会头晕目眩……”一边在心里轻轻嘀咕着,一边继续着推门的动作。 干燥的阳光照进室内,在一排排瓷瓶和玉器上反照出柔润的色泽。几重映射之下,店堂深处一改往日的深幽,有种近乎奇异的明快轩阔。安碧城端坐在红漆贴花的木榻上,俯首在小桌上拨弄着算盘,看到李琅琊进来,抬头微笑了一下:“殿下安好啊?这种小事也要劳大驾亲临吗?差遣下人过来不就好了?” “……呃?”李琅琊呆了呆,脸上浮起了不知是困惑还是受宠若惊的微妙表情。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突然这么生疏的客气,反而让人有点不安呢……” “……亲切迎客可是生意人的本份,殿下总是这么爱说笑吗?”安碧城举起柳丝黄的轻罗衣袖,掩唇轻笑了一声,腕间黄金镶天青石的镯子一闪,映得绿色的眼波盈盈欲下,容颜像个绫纱裹成的偶人般精致无瑕。 像是被那妖艳倍于往日的容光照得心神不宁,李琅琊脸庞微微一红,收拢起眼神在店堂里张望着:“瑟瑟呢?我来接她回家啊……” “她跟猫小子一起出去玩了。什么时候回来可不一定。”安碧城闲闲答了一句,又埋首专注于算盘上的帐目。 “哎,那可不巧了啊……”李琅琊嘀咕了一声,犹豫地问了出来:“可现在不是三月三的旺季吗?你肯这么慷慨地给朱鱼放假啊?” “没办法啊,瑟瑟一直说要出去要出去,我也拗不过她。再说猫小子也很麻烦,你知道的,金华猫族的家伙个个精打细算,他工钱那么贵,休息一天反而比较划算呢~” “……这样啊……”李琅琊头痛似地抚着额角,眉心蹙起一团忧愁之色。 “殿下不如先回去吧?晚上我送瑟瑟回府也是一样的~”安碧城语声轻柔地劝慰着。忽尔语声一紧:“殿下!别轻易碰那些易碎的宝物!那个瓷瓶可是东晋传下来的绝品!” 李琅琊慌忙从一个青瓷瓶前转过身来,举高了双手表示抱歉之意:“没有没有!我只是凑近了看看……话说回来这个就叫作‘魂瓶’是吧?是随葬的明器,里边通常都放些谷物种子什么的。这个瓶口的堆塑可真是精细得万里挑一呢~” 安碧城眼神亮了亮,似乎颇讶异于李琅琊识货的好眼光,很有点自得地粲然一笑,满室生辉:“没错啊——这是建业宫中御制的豆青釉。釉色这么纯净可爱,的确不是别处的窑址能比拟的啊~” “双阙阁楼、神仙百戏、羽人乘龙……啊这个屋子里还养着鸟和小狗呢!”李琅琊一处处指点着瓶口处奇巧生动的立体塑像,兴致盎然地求证着:“书上说‘魂瓶’装的是往生者的精魂和食粮,那这些雕刻,就是他们在冥间的住所和起居生活了?雕得也太活灵活现了啊!” “嗯……天色不早了,殿下若是没别的事,还是请回吧……” “这只猫雕得好漂亮啊!养了这么多动物,看来这位墓主是出身大户人家呢……不过呢,就算是东晋贵族,在住所里出现鳄鱼……也太离谱了吧?”李琅琊对安碧城明显的逐客令恍若未闻,依旧兴致勃勃地探究着,手指轻轻抚过了魂瓶雕刻群中不起眼的一只猫与一条鳄鱼——“能给我讲讲这猫和鳄鱼的来历吗?” 安碧城端雅的笑容丝毫未变,瞳孔却静静收缩了起来。 李琅琊转身面对着美丽的波斯店主,眼中已没有了笑意。 “瑟瑟她是一条小鳄鱼的灵体,是不会说话的——所以她不会对你说‘想要出去玩’。还有朱鱼,他是金华猫没错,在水精阁拿的却是超低的工钱。以店主的脾气,绝不可能在上好的生意时间让他溜出店闲逛——你刚才编的那套话,全都是错的。” 他的手指掩在袖中,用力紧握得失去了血色,却还是直视着那双翡翠般的眼睛问了出来。 “——你不是安碧城。你到底是谁?朱鱼和瑟瑟在哪儿?” (二)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仿佛有大朵的阴云移近了长窗。从那流云蝙蝠的雕花格子望出去,只看见一片阴惨的灰黑天色。投映在地板上的沉重黑影,更像墨汁一样缓缓渗开,一点点吞没了厅堂里明亮的空间。 安碧城在光暗交界之处端坐着,唇边泄露出折断寒天枯枝一般的笑声。他那精致的脸上只有一点点稀薄的笑影,断断续续、让人冷到心里的嗤笑却从整个身体里迸发出来。震得身躯起了一阵阵怪异的扭曲,像坏掉的偶人一般“喀喀”抖动着。 “……你!”李琅琊艰难地低叫了半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安碧城”那形状优美的嘴角,正随着笑声往两边迸出细小的裂纹,像薄冰以不可抑制的速度解冻,他白晰的面容一条条蔓延开了破碎的细线,蛛网般的裂痕一点点攀升着,在眉心处交汇成一点,随即爆出一声好像混合着砂土的钝响,美貌和纤细的躯体沿着裂隙片片崩散,飞溅开的细小晶片转瞬就化为苍白的砂砾,被拔地而起的狂风卷入了虚空。 咬着牙逆风前行了两步,李琅琊鼓起勇气走近了“安碧城”端坐过的地方——虚幻的人影风化飘散过后,只有一个陶俑人偶滚落在地下。四寸长短,暗棕色的陶土身躯,粗粗捏出的手脚,简陋的五官似笑非笑,眉心处开了一个孔洞,以它为中心,细碎的裂纹布满了全身。 “……是,是陪葬的墓俑!”李琅琊看着陶土面孔上阴森的笑容,忽地一个冷战。他迅速回过头去寻找着另一件只会在墓中出现的幽冥礼器——那只青色的魂瓶。却被扑面袭来的狂风推了出去,撞翻了一堆东西,重重摔跌在地上。 在模糊错乱的视野中,水精阁中的一切都陷入了怪异的变化中。六扇画屏上的《夜游图》、壁上装饰的碑文书法,都消褪了鲜妍的墨色,仕女画像和隶书字迹一股股化为蠕动的黑烟,从白绢底上脱离出来。瓷器上光亮的青白釉片片剥落、金银杯上镌刻的花鸟纹一圈圈飞出杯壁、织锦上联珠成对的麒麟凤凰也惊慌地飞奔出了丝帛表面——纷乱的颜色绞成烟气缠绕的乱流,从各个角落奔腾而出,最终汇入了一只青色的瓶口。 装饰华美的假像被狂风卷了个干净,露出了水精阁散乱阴冷的店堂真容。窗外郁结的黑气更浓了,被遮蔽的微光之中,一只瓷瓶静静地悬停在半空中。光亮晶莹的豆青釉色,圆润的瓶身和底座,瓶肩处簇拥着四重楼阁。飞角、回廊一丝不苟,其中隐约可见走动的小小人形、还有院中静立的动物——是那只“魂瓶”,诡异地吞吐着蜃楼之影的冥器。 魂瓶把手处萦绕着乌黑的烟团,渐渐凝聚成一只手的形状,随即以流畅无比的姿态化成了身披黑袍的男子。他用闲适的手势擎着魂瓶,舒展开平淡的眉目,向李琅琊微微一笑。 “水精阁实在是家不一般的店——您这位客人也真是厉害~” 他的声音称得上温和沉稳,芯子里却没有什么真正的善意。在脑袋嗡嗡作响的李琅琊听来,那褒奖的语句后仿佛有毒蛇吐信的“嘶嘶”声,隐秘的声波回荡在阴暗的室内,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不要睡着……别闹了!不能睡着!”李琅琊狠狠地摇着头驱散想要沉眠的想法,扶着桌角慢慢撑起了身子。视野里到处翻滚着灰蒙蒙的瘴气,细小的灰白闪电在气团里明明灭灭。勉强可见的地面上,原本精致贵重的古董玉器胡乱飞散着,字画和织物早碎成了条缕和雪片,奄奄一息地在风中打着旋舞。 “安碧城回来看到会气疯的……说真的,他会把你撕碎的……” 刻意忽略了背后撞击的疼痛,思绪甚至飞越了眼前的魔境,李琅琊忽然优先考虑到了那位绿眼睛美人的怒气。仿佛如此也能给自己壮些胆色。他喃喃脱口说了出来。 黑衣人歪着头笑了笑,用近乎滑行的动作移近了一点,轻轻说着:“你是水精阁的熟客是吧?那么——知道这里有一块玉石砚台吗?那可是非同凡品的宝物,知道就快点告诉我好吗?” (三) 黑衣人的气息像山中湿雾般浸蚀过来,不是年深日久的腐朽味道,而是从堆积了千年落叶的古潭中泛起的冰冷。李琅琊只觉得身子好似被覆上了一层薄霜,双腿不能控制地发着抖,头脑一阵阵麻木,思考也变得吃力起来。只能呆呆地看着黑衣人从袖中伸出一只朽叶般的手,暗绿的手指慢慢靠近过来,像一个劝诱的手势,而另一只隐在黑衣中的枯骨之手,正牢牢把握着那只魂瓶…… ——魂瓶! 正在渐渐归于黑暗的视野,猛地亮起了一点绿色的萤火,虽然稍纵即逝,却像幽林缝隙露出的阳光,灼得李琅琊心里一痛,意识猛地清醒过来! 在背后撑住桌子的手指,慢慢在长袖的遮掩下摸索着,直到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用力狠狠一握——对面的黑衣人微微一愣,看着李琅琊越来越昏沉的眼神忽然恢复了光彩,依旧是刚刚进入幻境时明亮的双瞳,正褪去了恐惧慌乱,两泓秋水般静静直视着自己。 “我知道砚台在哪里——你把瑟瑟和朱鱼还给我,我才告诉你。” 似乎有点讶异于李琅琊在此情境下讨价还价的勇气,黑衣人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他一下,噙着半个狡狯的冷笑开口:“我先放了鳄鱼丫头,真按你所说找到了砚台,再放猫小子。” “两个一起放。不然那砚台毁掉也无所谓吧?” “你在威胁我?你是撞坏了头还是天生的傻瓜?!” “对不住,想要砚台的可不是我。为您考虑,还是斟酌一下比较好。” “咝……”黑衣人瞬间一伸手,似乎要摆出一个攻击的姿势,最终却又镇静了下来。为难似的举起一只手指轻轻抚过额头,像要在光滑苍白的容颜上划出一道裂痕。 他伸手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交缠翻滚的阴霾暂时消散开来,随着他手指的牵引动作,淡淡的绿色雾气从瓷瓶口飘散出来,一接触到空气便化为浓稠的烟团,以惊慌的速度飞逃出了瓷瓶的禁制,迅速显出了人形的轮廓,乱七八糟地跌倒在地上。 “瑟瑟!朱鱼!”李琅琊慌忙去扶掖两个孩子。朱鱼虽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还是硬撑着站了起来,狠狠地瞪向黑衣人方向。瑟瑟则刚要站立又被自己绊了一跤,索性抱着李琅琊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 “……他,打,打劫……不是妖怪……厉害……店,店,喵!”朱鱼显然被禁锢在瓶中时元气大伤,一时间没法把语意连贯起来,只能恨恨地指着黑衣人叫喊着,连猫叫声都急了出来。 “恶心的久别重逢场面……”黑衣人咕哝了一声,深黑古井般的眼神直盯着李琅琊:“两个小妖怪我是放了,砚台呢?” 李琅琊一手拉住暴跳如雷的朱鱼,一手拉住抽泣不止的瑟瑟,把两人挡在自己身后,向着黑衣来客眨了眨眼睛,缓缓挤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来——“您刚才说,玉石砚台?其实呢玉砚虽然漂亮却是不大好研墨的……要换个石砚看看吗?” “……”黑衣人平淡的眉目间骤然郁结了狰狞的黑气。他的袍襟无风自动,漆黑的瞳孔闪出了暗暗的绿光,一步向李琅琊跨过来,扭曲的唇角爆出一句喝问——“它在哪里!?” 李琅琊惨白着脸,暗暗目测着黑衣人又向前逼近一步,猛然间把藏在身后多时的东西向前方一举,迎着扑面而来的罡风,用最大的力气狂喊着——“婆珊婆演底”!! 空气好像停滞了一下,黑衣人停下了杀气腾腾的步子,被李琅琊喊出的语句,还有那高高举起的光亮物件闪得心神一震——那是一面渍着铜绿的镜子。盘边微微有一些磨损,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镜背的花纹,只看见镜面打磨得光亮平滑,光影如同隐隐流动的紫电青霜,冷冷地射人双眸…… ——嗯,然后呢? 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黑衣人本能地举起来遮挡镜光的手有点尴尬地停在半空,李琅琊依然保持着双手持镜向前平举的姿势。周围的利风停了一停,好像为了弥补瞬间的失常,加倍凶恶地呼号起来。 “哈哈哈哈……我,我竟会上这种当?!”黑衣人掩着口,笑得几乎弯下了腰,抬起头来时,双眼却依旧阴狠沉郁——“你也知道古镜驱邪和‘主夜神咒’?堪称渊博啊……你念得一点儿也没错——只是殿下,没有相应的法力贯注在咒文里,它要怎么发挥作用呢?” “……不,不是吧……”李琅琊好像看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正飘摇远去,耳畔流下的冷汗浸湿了领子。然而身后就是毫无反抗之力的朱鱼和瑟瑟,自己不能退……不能退,又可以做些什么呢?他能感觉到瑟瑟小小的身躯在惊惧地发抖,那颤抖止不住地波及到自己心里……法力?哪里可以天降下一点‘法力’来啊! (四) “这个教训告诉我们——死读书是会送掉小命的……”黑衣人满意地审视着,再次从袖中拿出了双手,冷风挟着硫磺色的闪电贴地疾行,好像把他托起在妖异的波浪之上。“我本来不想冒这个险,可惜偏有人咎由自取。既然不说出秘密,你们就给我永远闭嘴好了……这是什么?!” 他冷酷的语声猛地一顿,定定地望着李琅琊手中的铜镜,还有他因为用力紧握而变得苍白的手指——顺着手指,几条细细的朱线一直向镜缘延伸过去,好像朱笔描红一样,缓缓在镜背的花纹上盘绕,勾勒出了一只飞鸟的形状——还有围着镜钮排列的五个曲曲弯弯的篆字——“婆珊婆演底”! 这一次李琅琊并没有再呼喝出声,他也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手中古镜的变化——红痕勾出的飞鸟与咒文迅速成为了实体,沿着那雕刻精细的轮廓,耀眼的金色火焰升腾起来,托着飞鸟脱离了镜面投向空中,这烈焰之鸟有着飞扬的羽冠,翅尖带起飞旋的炎流。而曳起灿烂火花的长尾下,露出的分明是三只有力的鸟足——三足乌,从太阳的光明中而生的火之精魂,正响亮地鸣叫着,在黑暗中左冲右突,半空中留下一道道金色的光之影迹。 “——该死!!”黑衣人脸色大变地咒骂着,他挥起长袖遮挡着光亮。但衣袖与光流相接触的地方,像被高温烙焦一般迅速焦枯卷曲,里面露出的暗绿手臂一被光线洞穿就化为粉末飞散。随着嘶哑的啸叫声,黑衣的影子旋转着化为一道暗色旋风,翻卷躲避着火焰之鸟的攻击。房中狂风怒号声、乌鸦尖啸声、器物翻倒声响成一片。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李琅琊从一个柜子掩体后露出脸,兴奋地大叫起来,随即又被朱鱼和瑟瑟合力拉了下去。 “是‘衅礼’呀!是‘衅礼’救了我们!” “啊?那只三足乌鸦不是你召唤出来的神鸟吗?”朱鱼对满天飞溅的火星也很是忌惮。 “……我只是个外行人,哪里会什么召唤啦……可能是我为了集中精神,在镜子边缘割破了手,所以无意中完成了‘衅礼’……就是先秦传下来的一种巫术,用鲜血涂抹器皿,就可以在其中灌注神力,得到神灵相助啊!我只是注意到镜子上刻的主夜神咒,没想到会唤醒守护鸟金乌……” 瑟瑟捉住了李琅琊受伤的手,碧绿的泪珠一颗颗坠了下来,惹得李琅琊也伤起心来,只好小声温柔劝慰着:“已经不疼了,好了好了……” “真的不疼了?” 瑟瑟关切的抽泣声忽然剧变为男人的大粗嗓子,李琅琊吓得往后一闪,却看见端华正从匍匐的姿势抬起头来,一头红发在地上蹭得又脏又乱。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司马啦,他说水精阁被什么‘结界’包住了,所以先悄悄用符咒打开一个缺口,让我进来接应你,还有好多事一言难尽……” 旋风与金乌缠斗的中心,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破裂声。那只魂瓶经不起灵力的激荡碰撞,碎片纷纷飞溅出来。暧昧不清的阴影中,黑衣人似乎有了退却之意。他的袍襟狂乱地飞散,躯体瞬间化作了无数黑羽尖喙的鸟儿,从崩散的黑衣下拍着翅子飞掠而出,四散奔逃。 无数鸟声在鼓噪,无数黑影在飞闪,却还是有一个声音清清朗朗地传了进来——“龙神变现,泛逆波淙——请龙君下顾水精阁如何?” 像月光凝成的河水泛起微波,窗外不自然的阴影渐次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剔透光丽的水波屏障。深蓝浅蓝的觳纹折射出光影,像最凉滑的绸缎,将水精阁柔软地包裹在其中,恍如一座沐浴着月华的小小蓬莱宫殿。 金色的火焰之鸟似乎并不喜欢流动的水气,收拢翅膀穿过了镜面,又安静地与花枝共栖在青铜镜背上。四散而飞的黑色鸟影撞上了晶莹的水壁,纷纷还原成灰黑的烟气,被某种力量强行拉往同一个方向,一股股烟雾拼命盘屈扭动着,仿佛满溢着不甘心的嘶吼和诅咒,最终还是彼此纠缠着被吸进了一只半开的银色蚌壳中。 蚌壳? 看着这神奇却又不合理到极点的发展,李琅琊看看端华,又看看瑟瑟和朱鱼,几乎要抱着头哀叫起来,却及时看见一只手拾起蚌壳,“啪”一个利落的手势合住,再掏了一张朱符仔细封好。然后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中摆动着棕色长发,以一个堪称潇洒华丽举世无伦的姿势回过头来,附送颇有浪子风格的微笑一个:“殿下受惊了~瑟瑟小姐受惊了~现在反派已经束手就擒,一切都有我在~” 李琅琊同时听见朱鱼和端华发出了涩涩的磨牙声,只好提起精神向着那身穿醒目桃红外袍的华丽道士笑一笑:“司马大人,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刚刚那个黑衣人是……” “是我的同行——泰山冥府的古董商人!” 司马承祯身后转出一个金发白衣的高挑身影。安碧城恨恨地答了一句,目光阴沉地扫过了面目全非的店堂、零乱一地的古董,气得紧抿着红唇原地转了两圈,从袖中掏出折扇狠狠打劫着凉风——“紧赶慢赶,还是晚回来一步!我的水精阁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野蛮袭击?!该死的冤家同行!” “唉……我说,反正他也没法再死了……等‘七宝会’的仲裁下来,还怕没有赔偿?”司马承祯在一边随口安抚着暴怒波斯猫般的安碧城,李琅琊越听越是一头雾水,端华则早就兴致勃勃地给两个小孩表演起来: “我啊,昨晚巡夜到银安桥,打散了鬼市子的一桩交易,却捡到一块白玉砚台,所以特地拿到水精阁给安碧城看,好家伙!他是看完就两眼放光,说这东西得请司马一起赏鉴,我就跟着去看热闹啦~结果司马果然是险恶又不良,一个人跟砚台关在屋里叨叨念念又鬼画符了半天,说是已经找到它的原主人了,只怕那个串通偷盗的原买主听到风声会去水精阁寻晦气,我们这才跑回来,结果你就真受了伤!要不是那家伙不,不是人类,我非把它……” “用抢劫的手段和同行相争,犯了‘七宝会’的规条,身为冥府之鬼却强行介入人间界作祟害人,更是犯了酆都冥界的律条,他是免不了要吃泰山府君的板子了!我会尽责把他押送到蒿里三司问罪的!”司马承祯笑着掂了掂手里的蚌壳。“不过呢,要是没有这件水晶宫的宝贝帮忙,也不能这么顺利逮住逃犯呢……” “七、七宝会?” “就是珠宝商人的职业行会啦!只不过西市这个大行会是兼管阴阳两界的,泰山冥府也一样要做生意守规矩啊!”安碧城悻悻地解释着。“这次的事,我也要告行会个监察不严之罪!” “等等等等!难道说,水精阁也做那,那边的生意?”端华好不容易理清了思路,不由得叫了出来——安碧城的回答,是尽在不言中的神秘一笑。 (五) 海水的障壁微微起了波动,游鱼灵动的影子若隐若现,忽然一起跃过了水帘,在半空中继续悠然的游动。五色芙蓉般的锦鳞映着月色,灼灼其华——这才让人惊觉已是夜色降临的时分,清妍的白色月华像条虚幻天河,托起一对对蓝黄相间、翩然若仙的蝴蝶鱼;背刺怒张,嘴脸凶恶的狮子鱼;黄黑两色的俏丽流线,尾巴像燕尾般分岔的金燕子;浑身洒满了金钱斑点的花蛇鳗;袅袅娜娜,摆动着丝带般秀气触须的水母…… 在鱼群绚烂的拱卫之中,一条巨大而扁平的鳐鱼掀动着圆鳍缓缓停驻在空中,绿底布满蓝点的宽背上,端坐着一位年轻的君主,银白的长发和高冠下,是比白珊瑚更皎洁的肌肤,眼睛的颜色淡如海水,宽大披袍的边缘,光泽秩丽的金银丝绣出片片鳞甲的形状 “渭水龙君驾到,水精阁蓬荜生辉~”安碧城脸上的郁色一扫而光,抢先上前优雅地施了一礼。“您是来寻找贵水府雨师的?” “是啊……”年轻的龙君一开口,居然是意外的温和文雅。“我的家族一直担任为长安降雨的职务,可竟然是水府的下人失于检点,监守自盗行雨的工具,真是惭愧……别的还可以代替,只是缺少了雨师,降雨就无法成功啊……” “雨师?”李琅琊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瑟瑟则眼珠一转,跑到倒塌的文具架子跟前,三下两下从宣纸盒子里扒出一块暗沉沉的端石砚,并没有人研墨写字,砚池里却汪着一眼静水,似乎并不是砚台的保养之道啊? 瑟瑟向着天空捧起了砚台,浅浅的静水中亮起一点淡红的光影,像一点胭脂羞涩地晕开。小小的光影离开水面,浮游在空中,慢慢现出一尾金鱼的模样,大大的眼睛,娇小的身体,全身的颜色由雪白向银红过渡,丰盈的尾巴像绯红蝶翼在空中展开。它优美地在空中一转身,向着瑟瑟和朱鱼点着头,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就这样一直摇摇摆摆地升到了龙君身边。 他手中托着一方三分像玉,七分像水晶的砚台,圆润简洁的造型,墨池里却是空空如也。绯红的金鱼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轻俏地落入了墨池。随着姣美的尾鳍一扬一落,那介于青色与蓝色之间,闪着最纯净光泽的静水便缓缓升起在玉砚之中。龙君右手拈起一支玉管毛笔,在砚中饱蘸了水蓝的墨色,在虚空中一行行写下秀逸的字迹: 雷电雹泊,水气溶溶。坎宫北帝,江河海众。腾腾布水,渺渺波洪。九帝御子,雨伯风童。北方使者,引水轮东…… 随着空气中铺展开水色的字迹,风里有着越来越浓重的湿气。那是遥远的水国,在波浪中嬉游的眷属们喜爱的气味,它们给草木披上深翠的新衣,给土地带来润酥的湿意,直至清冽的雨滴奉召而来,像一句句精美小诗,携着春归的消息随风潜入暗夜…… 水精阁回廊的檐前,雨滴轻倩地飘飞着,和檐下的玉马风铃作着游戏。安碧城伸手接住了几点细碎的雨珠,侧过脸来浅笑着: “怪不得都说金鱼儿是雨师又是福星,你们看到了吗?那位年轻的小龙君,他的衣袖上绣着小小的铜钱图案,这说明他们一族不是一般的龙王,是娑竭罗龙王一脉啊~~” “嗯……然后呢?” “娑竭罗是龙族里德行最好的王,更重要的,他还是人间界护持财宝的财神啊!可以说是我的保护神也不为过啊!水精阁能跟他结交真是太好了,就说这次的损失都是为了保护他家的雨师,他好意思不把龙宫的宝物,赔给我个十箱二十箱吗!龙神可是最重信义的一族啊哈哈哈~” ——如此,在志得意满敲竹杠的长笑声中,春夜喜雨,皆大欢喜…… ——《长安幻夜·春夜喜雨》END—— 蜃中楼·壹 (一) “春山茂,春日明。 园中鸟,多嘉声。 梅始发,柳始青。 风微起,波微生, 弦亦发,酒亦倾……” 袅袅娜娜的一丝歌声,不知出自哪一家的梨花深院,随风宛转直上碧空,时不时绕过几只飘摇的纸鸢,一路若断若续地往东南方向飘去,直至汇入了一片弦歌风流之中,再也分辨不出曲辞。 恰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阳春时节。从长安城内整齐排列的里坊出发,通往城东南曲江池的条条道路上,柳影花光织成了灿烂的十里烟 罗,彩灯与绣旗从宫城一路排到了曲江大道。倾城而出的车马行人慢慢滑行着,不时有锦衣少年催动五花骏马从树荫中驰出,绕着路过的淑女香车打着回旋。或轻 佻、或缠绵的歌辞一句句抛进朱帘,不知哪个字眼会引得车中人秋波一转,从飞金帘幕中露出依稀绰约的半边容颜,闪烁的笑意衬着道旁的灼灼桃杏,如同晴空流动 的一抹抹奇异霞光。 曲江两岸的景致,此时就像一副精美阔大的画屏。春草碧丝是清艳的底色,绯红皎白的花瓣就是灿烂的纹样,无止尽地在春日融光中伸展下去。无数踏青寻 芳的人影穿行在花丛里,笑语声、环佩声、鸾铃声响成一片。在花树最盛,春风一过就纷扬如雪的所在,人们争着支起锦帐饮宴清歌,晚到的干脆简单就地铺下一条 长毡,三五知已围坐着飞盏谈笑起来。绮年玉貌的女孩子更是别出心裁,就用竹竿撑起了一条条石榴红裙,搭起一个艳丽的小型帷幕,半遮着窈窕的身姿和低语,引 得那些献了一路殷勤的少年不敢贴近又不舍得走远,佯装无事地在四周闲走,眼神却早一波一波飞了过去。 曲江池的碧波中,缓缓行进着几艘高大的楼船。暗金色的飞檐,船首雕刻着向天仰首的龙形,桅杆上鲜烈的彩幡迎风飞舞,巨大的舷窗中传出华丽恢宏的乐 声,好像微缩的一方小小仙境从水国中升起——那是天子的游船,陛下正按照每年上巳节的惯例,在龙舟中赐宴刚在春闱告捷的新科进士。 楼船左右拱卫着数十只小船,分别悬挂着金吾、千牛、羽林诸卫的军旗,金线勾成的飞鹰、虎豹、麒麟纹样迎着阳光翻飞,吞吐火舌般耀耀生辉。金吾行列中的一只轻舟忽然鼓棹轻驰,靠接在了龙船侧舷,片刻之后便脱离了队列,径自破开水镜,向曲江岸边驶去。 船一靠岸,猿臂蜂腰的红发青年便一步跳上了踏板,随意挥挥手打发走了迎上来的随从,回身一把将身后的伙伴拉上了岸。后者刚刚从朱红繁缛的礼服冠戴中解脱出来,把一件梅子青软罗的春衫披上了身。柳絮沾着轻露,从那一双闲雅的凤眼前斜斜飞过,像细雪般缀在鬓上颤颤摇摇。 拈下柳絮轻呵一口气,李琅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顺手抽出腰扇在端华后脑一记轻击:“在看什么哪?端华大人!” 端华从远方收回了目光,半是诡秘半是得意地一笑:“看见那一处‘裙幄’了吗?就是杏花丛里那个——裙子是玛瑙红的底色,垂着双股鸳鸯钿带,贴金线的凤凰衔牡丹花样……那是歌姬杨蓬仙的游春帐子!怎么样,我们去当一回探花使?” “……你这眼神已经好到变态的程度了知道吗……” “唉呀要不是我把你从御舟上弄下来,待会儿罢了宴你还要一直随驾去芙蓉园吟诗做赋一整天的……今天可是上巳佳节啊我的殿下!你也忍心辜负佳人的青眼?!” “——但很明显那什么‘佳人’没有看你……”李琅琊微弱地抗议着,一边身不由己地被端华拖着臂膀,一路向花丛烂漫之处迤逦行去。 石榴红、紫丹砂、猩猩血……不同名目的红色织料裁成襦裙,撑起艳丽如花萼的帐子,还没走近就听见敲击琉璃般的琴瑟鸣响,清越的歌声如裙幅的贴金花 一样闪烁跃动。端华顺手折下一小枝凝粉娇艳的杏花,从腰间摘下一个织锦香囊系在枝上,回头向李琅琊挤了挤了眼,一扬手将花枝抛进了帐子,笑嘻嘻地漫声长 吟:“是蓬莱娘子的仙乡琼阁吗——我自知这春日桃杏比不上您风姿的十之一二,可还是忍不住想让它一亲芳泽呢~” 帐子里琴声静了一静,交错的清脆笑声响了起来。红色罗裙泼艳的纹路一动,属于妙龄女子的柔荑探出来挽起了帐帷,她绘着精致鹅黄面妆的容颜光丽生辉,却似乎带着忍笑的表情,眼睛在端华和琅琊脸上转了一转,轻巧地一撤身,露出了倚坐在锦绣丛中的另一个身影。 素白长袍,银朱腰带,袖口密密卷着银线挑绣的瑞草纹,正好衬出光采柔和的金发。有一双深邃绿眸的少年浅浅一笑,姿态曼妙地将那枝杏花斜插在耳畔,另一只手一挥,把什么物件抛向端华怀里。 端华本能地伸手一接,手心里却是扑面而来的龙涎香气——那小香囊瞬间便已完璧归赵。伴随着绿眸少年尽量彬彬有礼却怎么也忍不住坏笑的语声:“—— 拒绝端华大人的美意,就好比花间喝道、月下举火一般无情无兴,别说蓬莱娘子的仙驾,就是我也不忍心呢~只是这个寄情的香囊还是要留给您真正的檀卿——不过 下回要扔得有些准头哦~” “你!你!你!”端华中箭一般捂住了心窝,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痛心疾首地呻吟着:“……为什么处处你都是大红人……果然异国长相比较受欢迎吗?……好恨!” “端华大人也是一样受欢迎啊~”杨蓬仙美目流盼地一笑。“水精阁的首饰,样式最是奇巧漂亮,我们姐妹趁着上巳游春,好不容易才留住碧城公子,让我们先来挑选今年的新款呢~稍晚两天就会被别人挑走了!” “可是……我的香囊……一点心意……”端华还在作着最后的挣扎,实在看不下去的李琅琊只好试图拖走他:“……我们别打扰人家的生意了……” “生意已经结束了啊~”安碧城微笑着站起身来。“那盒首饰样品就留给姐姐们了,订单差人明天送到水精阁就好,一定让几位姐姐称心满意~” “你干嘛啦别靠过来!我们游春不带着你……”端华刚抗议了半句,话音便被淹没在一片莺声燕语和花之旋风里—— “碧城公子这就走吗?收下我这枝桃花啊~” “这朵瑞香花是我刚摘的,和你的绿眼睛多配!” “这枝杏花怪碍事的!换上我的月季啦!” “小安安好可爱哟~~” 噗———— “端华!端华你怎么吐血了!?” (二) 片刻之后。 曲江池头某处树木森郁的小径。 三人组神色懊丧地伫立着,众位美人殷勤奉上的鲜艳花枝已全数萎落尘泥,在棕黑的泥地上积起几个彩色的小小水洼。豆大的雨点穿过枝叶密网的空隙,连 成一条条银线,终止在三人的鬓发与衣衫之上。再优雅潇洒的仪容,被濡湿的水迹一浇一晕,也平白减去了好几分,活画出“狼狈”二字的简约形容。 “……我说……”端华拧了一把袍襟上的水,恨恨地开了口:“所谓‘灾星当头’就是我们的写照吧?一定是吧?所有倒霉都是从碰到波斯小子开始的吧!?” “这雨……下得太突然了。不管怎么说也是没办法的天灾……”李琅琊无力地打着圆场,安碧城则从滴水的前发下望着薄墨渲染的天空,悠哉地冷笑一声:“我看倒比较像无心插柳的人祸呢——我们不就是跟着英明天纵的端华大人一通乱转,才会在这小树林子里迷了路吗?” “那,那是因为雨来得太快,人啊车啊突然乱跑起来,才,才扰乱了我的方向感!” “每日里嘴上说得花团锦簇,遇事就一点主意都没有!在这荒郊野外要怎么办!?” ——好像是回应端华心虚的辩解,一个尖细的女声突然响了起来。端华几乎就要顺嘴反驳回去,忽然觉出不对,三人一起愕然望向声音的来处—— 一行四人的身影,跌跌撞撞奔进了树林,看来是被雨淋得急了,好歹先找个避雨的安身之处的游人,正好与端华几位打了个照面。 刚才饱含怒气的声音,显然出自四人中惟一的女子。她身上华贵的紫绫衣裙和披帛已被雨淋得半湿,头上高耸的惊鹄髻也有些凌乱,端丽眉目间满是矜持不耐的神色,见到三人,她只是微举起小袖遮了遮容颜,表示乍遇陌生男子的礼数,但眼神依旧冷淡傲慢。 身后为她撑起一把绫伞的男子,大概就是刚才承受了斥责的对象,因为这把伞是四人惟一的雨具,他却撑得漫不经心。文秀的眉峰轻皱着,那浓重的倦怠之感根本懒得掩饰。 这对男女之间尴尬的气氛,任谁都看得出来,而另外两位同行者却没什么劝解的意思,两个衣饰颇为繁丽的年轻公子还似乎交换了一下眼色,唇边挂着讥诮 的薄薄笑意。淡红罗袍、白净容长脸儿的一位先开了口:“雪舟兄的这双手,天生是在翰林院里笔走龙蛇的,可就偏撑不住一把伞,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啊……”。另 一位高挑身材的少年则一副劝解的口气:“我是内亲却也不好护短,还是卢家表妹脾气太坏,再怎么样也不该当着外人,给这位才子夫君看脸色吧?” 紫衣女子瞪了他们一眼别过脸去,被称为“雪舟”的青年恍如未闻,只是目光掠过端华三人时淡淡苦笑了出来,轻轻点首为礼。 事已至此,两组人马在雨中面面相觑,实在冷场得不成个局面,李琅琊只好挑着那位看起来最随和的白衣青年搭了句话:“……几位也来……避雨啊?” 一句话意外地让气氛有所松动,都是轻裘锦绣的五陵年少,最中意的话题无非是醇酒佳人,斗鸡走马,几句攀谈下来,端华倒是迅速与那两位贵公子熟络起 来。红袍金带的名叫韦延之,高挑个儿的姓崔名绛,紫衣高髻的美人是他的表妹卢蕊——三人都来自长安声望清贵的门阀大族,相形之下只有卢蕊的夫君,那位面带 微忧的白衣男子出身简素,按照常理,要做卢姓大族的乘龙快婿可实在难比登天。不过……“沈雪舟”的名字一经出口,还是立刻让人露出了明暸的神色。 论官职,沈雪舟不过是个小小的“史馆修撰”,在冠盖如云的长安城里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真正为他带来荣誉与声名的,是出类拔萃的一手诗才。这位才子 最为人传唱的,是那些模仿南朝乐府风,小巧清丽的恋情辞句,而作为诗人的兴余游戏之作,他有几篇用笔婉转浓艳,满纸烟霞灿烂的怪谈传奇,也在坊间广为流 传。 “您的《任氏传》写得真是哀楚动人,我熟读了很多遍,还看过由它改编的傀儡戏呢,雪舟兄是怎么做到描写身临其境的啊……?” 几句交谈过后,李琅琊已经忍不住把话题引到了自己最感兴趣的领域。然而随着“任氏传”几个音节溜出唇间,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青灰色的阴影漫过 了几位萍水相逢之客的面容,并非是自然的光色变化,而是不安情绪郁结而成的云霾。几位华服贵人,在那瞬间竟显得没来由地阴郁而憔悴…… “什么‘任氏’?那是谁……?”端华掏了掏耳朵,大大咧咧地问了出来。李琅琊还在刚刚一刹那的愕然里没回过神,安碧城左右瞄瞄,眯起眼尾轻轻笑了:“《任氏传》都不知道吗?那可是个鼎鼎大名的怪谈故事,主角是位美丽又不幸的——狐狸精啊……” (三) “啊——真是麻烦!雨是不是下大了?!”韦延之蹙着眉头大叫起来,带着点做作的吃惊。一句话提醒了凝滞气氛中的人,雨势的确是渐趋紧密,树丛黛绿的叶片被急管繁弦般的水珠敲打着,沉闷的“沙沙”声仿佛织成一道疏离的无形之网,框住了小小的一块时间。 “这可难办了……就是雨刚下的时候那一阵乱,一不小心就走岔了路——牵马和驾车的奴婢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回去有一顿马鞭子吃呢!”崔绛楞了楞,也开始大声抱怨,那额外的焦燥和多话,好像在刻意填补着树林中幽暗的寂静。 “已经困在这儿了,再发火也没用啊!”端华甩甩湿淋淋的红发,打量了一下枝叶遮掩下影影绰绰的林间小径。“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雨吧,一时半刻也停不了,卢氏夫人受了凉就太不合适啦……”他自恃风度地向卢蕊笑笑,对方却冷冷地掉开了眼神侧面而立,像尊美丽却殊少丰韵的玉像。 韦延之和崔绛互望了望,只得点点头听取了端华的提议。一行人一边用衣袖遮挡着雨水,一边拨开缭乱的花枝树丛,试探着往林荫深处走去。隐在深草中的 小路已经被雨水涂抹出了一层泥泞,绚丽的袍服与长裙下摆不一会儿就拖曳得湿漉肮脏,卢蕊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沈雪舟却是安之若素, 一边替她撑着那把聊胜于无的伞,一边磕磕绊绊地走着,清秀的面容带着一种梦游似的虚无表情。 转过一篷泼墨凌乱的野竹,又是一丛半垂下腰身,像水妖发丝般飘坠着牵扯衣裾的衰柳。浓绿的青苔包裹着苍老的树身,一路延伸向地面,和丛生的灌木溶 成一片,远望好像是从地底渗出的绿色雾气。不知什么鸟类在林间发出一声空寂的鸣叫,似乎提醒着人们,雨点落下的频率已不是那么急切——然而不是因为雨势渐 颓,而是越往深走,高大的乔木就越是生长得茂盛恣意,幽晦的天色已被浓云般的树冠慢慢遮蔽。 “这,这林子有这么大吗……?”崔绛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现在的天色该是午后时分,但低垂的雨云已将阳光封印了许久,密林深处更是只见微弱的天 光,恍惚是一个幽暗错乱的黄昏世界。一行人绕过了几株缠满青藤的杨树,却发现有更多交错的通路掩映在水泽与乱草之间,曲曲折折地看不分明。 卢蕊咬了咬牙,看来马上就要发作,她那沉默的夫君却忽然发出了轻轻的一声惊叹。沈雪舟合起了早已没什么作用的绫伞,向前急行了几步。众人跟着他的目光看 去,只见墨绿的长草之间,依稀闪烁着艳丽到不合常理的绯红色光泽——是蔷薇,一朵一朵散乱在荒草窠中,花瓣边缘已经变成了卷曲的深紫红色,那正在衰败中的 美却更显得愈发妖治浓烈,像水中燃起的小小火焰,更像有意无意的的醒目道标,引得人不知不觉沿着它们指示的方向走去…… 不知谁的手最先拨开了一大丛倒垂而下的蔷薇残枝,像闭合的扇面忽然展开满幅金绿山水,天然帘障之后的景像,让一群人不禁屏住了声息——青苔与白石 织成一条纤巧的通路,夹道横斜乱生的枝条上汪着水迹,不时有凋残的绛红花朵无声坠落,点染着素净的林间小径,潮湿的艳姿一路延伸到小路尽头的一所宅邸。 雪白的粉墙与青黛屋瓦带出几分凛然之色,乌漆大门上的铜铺首泛出钝钝的青铜冷光。倒是山水别庄的普通格局。但掩映在一片深翠欲滴的古树藤蔓之中,更像浓酽雨云托起的画中楼阁。 绕着曲江池兴建小巧精雅的园林,也算是长安城中豪门大族的风尚。有的名园还几经转手,成了游览饮宴的胜地。所以对于这座突然出现在密林中的宅第, 李琅琊并不感到惊讶,他看着墙垣中依稀露出的幽幽树影,忽然觉出淡如烟霭的一丝惆怅——晴朗春阳下的宅院,想必会是明媚轩阔,日影清透的另一番景致吧…… 它已经在凝暗凄冷的大雨中等待了多久呢…… 好像是回应着他倏忽闪过的念头,身后的安碧城轻轻垂下了眼帘,水色的薄唇吐出了轻不可闻的叹息——“真是寂寞啊,这所宅子……” “——寂寞得快要死掉了……” (四) 没有理会两人电光石火间飘忽的心绪,性子最为急躁的端华与崔绛已经踏着白石小路向大门跑去,崔绛还先一步叩响了门环。细碎的环佩声很快由远及近地响起,乌漆大门从里面打开的一瞬间,仿佛有耳语般的微渺歌声流泻而出…… 开门的小使女大约有十三四岁,淡碧罗衣衬着一双清秀微扬的凤眼,在暗淡天色中显得俏丽而令人安心。她轻捷地溜一眼在雨中跋涉得狼狈不堪的一行人, 似乎带了点笑意。端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忙忙解释着来意:“我们是来曲江池游春的,被大雨赶得迷了路,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啦……小姑娘去回禀你们主 人一声,让我们行方便避个雨好吧?” 似乎诧异于端华对下人絮絮叨叨的耐心,崔绛抬头望望门里的房阁轮廓,不耐地撇撇薄唇笑了出来:“又不是什么贵主皇亲的别业禁地,难道还不容人避个雨?就是这么进去也不至于冒犯——你也太小心过余了!” 碧衫使女看来到底是年纪小,并不以崔绛的粗鲁为意,倒眨眨眼笑了起来:“我家的宅子是不大,难找可是真的。几位能走到这儿,想必是辛苦了。避雨的事,我家夫人不会介意的,就等雨停再走好了!” 一面伶伶俐俐地说着话,她一面已将几个人让进了门。引着他们走在莹润卵石铺成的甬道上。园林的格局并不复杂,青色烟雾般的树荫里,露出一弯弯飞挑 的黛色檐角,错落有致地暗示着园中亭阁的秀雅画意。曲径通幽的苔痕上,散落着点点粉紫色的碎锦——那是紫藤萝和白菖蒲幽艳的花瓣。 “——都是适合开放在雨中的花呢……”李琅琊又开始在不相干的小事中神游,也没听见前方的端华正在笑嘻嘻地和那小使女搭讪,打着“作客之人的礼 貌”为幌子,几句话就把一行人的姓氏来历通报得清清爽爽,引得那女孩子吃吃地笑了起来:“——这么说来,客人里又是王孙公子,又是金吾将军,还有长安闻名 的大诗人,真是难得一遇,贵不可言了~” “是真的啊!你以为我骗小孩子吗?”端华只道是女孩子笑他夸口,连忙从记忆里搜寻着证据:“——就是那位诗人雪舟兄,最会写怪谈了!呆会儿请他给你讲狐狸精的故事!” 沈雪舟的五官忽然掠过一阵古怪的颤抖,一直冷冷随众前行,一言不发的卢蕊也脸色愈发苍白。她咬了咬唇,刻意拔高了声音问道:“你家夫人的名讳是什么?这宅子又是谁家的产业?” 使女似乎浑不在意卢蕊的盛气凌人,语气恭谨,却答非所问:“我家夫人最喜欢写诗、讲怪谈这些事情了,今天能迎接这么多贵客,她一定兴致很高~” 曲折行来,远远望见了一方碧池隔开的正厅,使女却并未领他们走近,而是转入一条飞廊,将一行人送进了垂花门。没一刻工夫,隔帘一阵衣香钗影闪过, 同样衣饰雅洁,娇小可人的侍女三三两两拥了进来,可能是这大宅许久未见外客了,女孩子们礼仪周全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转述着女主人“安排贵客更衣休 息”的命令,把几人分别安排进了侧院的阁子。沈雪舟夫妇一间,韦延之和崔绛一间。地势略高,可以俯看游鱼的一间小轩归了端华三人组,正隔着一方小池塘与那 两个房间遥遥相对。 焚香沐浴,烘干淋湿的罗衣,享用妙手煎好的热茶来驱除寒气……侍女们的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又熨贴妥当。端华在温煦的茶烟里伸长了四肢,几乎要舒服地睡去的时候,一只凉阴阴的手忽然推了推他。 “那位‘夫人’,看来兴致真的很高啊……” 端华有点睡眼蒙胧地半撑起身子,看到叫醒自己的安碧城正倚窗而望,李琅琊也盘坐在窗下,看着小几上浅碧琉璃的精美茶器若有所思,伸出手顺着镂刻的 联珠纹轻轻抚摸着:“……这是真正大食国出的琉璃,轻薄得像纸,却遇热也不会炸开……这样的绝品,我在宫里都没有见过几件。这家人,到底……” 端华看来并不太理解关于琉璃的考证,他揉揉眼走到窗前一望,忽然也有点错愕:“……已经这么晚了?我们已经在这里呆多久了?” 窗外正是黄昏与暗夜交界的时分,雨依然没有停,当然也不会有玫瑰色夕照的渲染。天色暗沉下来的过程滞重而迅速。但夜色将临的庭院,并没有失去生气 ——不断被敲击出小小涟漪的池塘水面上,映着连绵闪烁的光晕,那是许多盏绛纱提灯胭脂色的倒影。侍儿们袅袅婷婷穿行在回廊和厅堂中,笑语声和金银食器碰撞 的轻响交织成一片——春宵夜宴的帷幕正在缓缓开启,并不在意水中灯影易碎的虚幻美丽,并不在意戏中的角色各怀心事…… 那位浅碧罗裙,名叫“小黛”的侍女一手撑伞一手提灯立在阶下,像株俊雅的海棠花树。那快乐得完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清脆地唤着:“请贵客随我来——夫人邀请几位赴小宴洗尘,别让她久等好吗?” 虽然都略有困倦,但有了白天那一番叨扰,谁也不好意思推却主人的盛情。几个人随着小黛在游廊中迤逦行来,韦延之和崔绛依然是一幅浪子风流、眼高于顶的神态,沈雪舟和他那位骄傲的夫人,还是保持着疏远冷漠的距离。 走过一叠又一叠装饰着淡淡金粉的朱栏,幽微曲折的香气从两侧的黑暗中缓缓渗入,说不清是晚香玉还是夜合欢,是仿佛带着触手与呼吸,属于夜之眷属的味道,就像那若断若续,在雨幕中不断闪现,如同一根细线的飘忽歌声…… 李琅琊忽然轻声问了出来:“小黛,从白天进门的时候,我就好像听到有细细的歌声,宅院里……一直有人在练习歌唱吗?” “……嗯……可能是我家夫人在调试乐器吧。”小黛轻快地回答着,“我没跟您说过吗?夫人也很擅长鼓筝的。我们也很少有幸领略夫人的技艺呢!希望今晚可以如愿吧~” 正厅里已经遍列罗绮,璀璨的七宝灯树从门口一直排到厅堂,反而让人的视野迷失在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那游丝般的歌声,早已消失在好几种乐器合奏的 宛转旋律之中。李琅琊一时难以适应强烈的光亮,微微眯起了眼睛。狭窄的视线中,小黛的侧影好像镀上了一圈莹莹的金边,她正回过身来,向一行人作出一个邀请 的手势—— “今晚,一定会是难忘的欢宴呢……” 蜃中楼·贰 香叆雕盘,寒生冰箸,画堂别是风光。 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 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 双歌罢,虚檐转月,余韵尚悠扬。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 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 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 亲曾见,全胜宋玉,想像赋高唐。 ——苏轼·《满庭芳》 (一) 厅堂的大门已经撤去了帘幕,室内的光晕向天空抛出一片淡金茶色的轻纱。一行人拾阶而上,却忽然有了内外时空倒置的错觉——清澄的夜空被分割出整齐的一块,带着闪动的幽微星光座落在正厅地面,像一双巨大的鸦翼般垂落展开。 最初的错觉过去,视野清晰了起来——原来是一整块黑曜石镶嵌的围屏,乌沉沉的紫檀框架与石面融为一体,烛火的投影汇入屏面又散射出无数细碎光点,像沉埋在黑夜水底的珍珠灰烬。 坐在围屏前的主位上的,是位容貌清艳的佳人。杏子黄襦衫,高高束起的宝蓝锦裙上缀着小小的松绿暗花。除了云鬓间露出新月般的两弯银梳,斜簪着一朵蔷薇,樱唇边各贴着一个朱红色的笑魇面花,并没有什么时下风行的奇巧妆饰,倒是与周围璀璨豪华的陈列有种微妙的不相称。 众人停住脚步打量这位美人的同时,她抬起眉睫静静一笑,细细的眼尾,笑容并不显得多么娇媚,倒像泉水流过白石,有种倏忽即逝的明快轻盈。 “这里很少见到外边的客人呢,所以一时兴起,布置了一个小宴,是不是打扰几位贵客的休息了?” “哪里哪里——我们才要感谢主人的盛情呢……”温煦的笑语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心情,大家一边斟酌着辞令回答,一边在两旁的客席入座。几个少年男子的目光,不禁带着赞叹之意在那位丽人身上流连停驻,沈雪舟那一直散漫的眼神中,也忽然有了些说不甚清楚的情绪,仿佛几瓣苍白落花无声地飘坠,扰乱了平静的气流,又漫无目的地飞远。 卢蕊瞟了瞟了他的神情,轻轻用素白纨扇掩住了红唇微微扭曲的弧度,带着些冷淡的笑意问了出来:“能在边厢避雨,已经是冒昧打扰了,何况这样深入华堂?只是不知道尊府贵姓?夫人您——是父母在堂,还是夫君远游?” 客气措辞后隐隐的敌意,像冰水悄悄渗进了空气,素妆的丽人却似乎察觉不出,只是抬手理了理鬓发,眉间瞬间掠过风吹竹叶般的轻愁:“我的小字是‘珠镜’,这所宅子是先夫留下的,因为思念之情难以排遣,所以一直不愿离开这里搬进长安城,已经离群索居三年有余了。今天能接待几位,可以说是意外的奇缘了——不知长安这几年来,又多了什么奇闻掌故?” 崔绛忽然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带着刻薄之感的唇角多了些暧昧的意味。他抬肘捅了捅身边的端华,挤着眼低声说道:“听见没有?漂亮的孀妇守着所豪华大宅,却还不知避嫌地招待我们。我看她说不定是哪位京城富商的外室小妾,终于耐不住寂寞……” “……喂,你不要太……”端华皱起了眉头,话没说完却听见旁边小案上“叮”地一声轻响。李琅琊将手中纤细的牙筷顿上了青玉雕就的小碟。霜白与薄青撞击出了冰裂般的一声。他微侧过脸,秀逸的凤眼低垂着,声音和表情一样克制而微冷:“请崔兄不要再说了好吗?主人能收留招待我们是她的礼貌,你不觉得一边享受款待,一边说这些轻佻的谣言,实在太过失礼了吗?” “……你,你又充什么正人君子?”崔绛谈兴正浓,猛吃了这一句,顿时气红了脸。一行人在林中初识时,只是互通了姓字,他并不清楚李琅琊的来历,只大略猜测他是皇族哪一支的旁系子弟,也并不当回事,更想不到这位寡言少语神游天外的书呆子突然开口就抢白自己。忍不住当下拧着眉冷笑起来:“如此良宵艳遇,谁心里想的不是这回事?琅琊公子这么着急护着她,难道是怕我抢在你的前头……” 更轻浮的话没能说下去,崔绛忽然觉得腕间一痛,好像被合上了一圈铁箍,还在越套越紧。端华大大咧咧的笑脸就在眼前,一只手在袍袖掩盖下扣着崔绛的腕子,另一只手托着腮懒懒支在案上,语调好似在私密谈心,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崔兄你真不乖,还没开席就喝多了——再对我朋友说话不客气,我让你这辈子都说不出话哦~” “……”崔绛被端华忽然变得危险的气势吓住了,终于没敢再多说几句反击的话,恨恨地瞥了一眼,甩脱手腕闷声喝起了酒。 (二) 几个人都是在压低了声音谈话,所以席间这一番小风波并未引起主人的注意。珠镜夫人正饶有趣味地望着侃侃而谈的安碧城。“长安城的奇闻掌故”显然撞到了这金发波斯人的心坎儿上,他正闲适地倚坐着,一个又一个神鬼奇谭舒缓轻捷地从唇间吐出,绘影绘形的描述好像打开了一个云雾秘境,走马灯般更换着戏码。 “——所以,那位晴宵娘子其实是白鹤的精灵,她的灵体一直被封印在古镜中,在那个上元的火树银花之夜,才真正得到解脱,得以回到天人之境……”又一个故事告一段落,安碧城轻轻合起了银箔贴芙蓉的杏色腰扇,露出一个闪烁的笑容: “这些花妖狐鬼啊,再怎么钟灵毓秀、冰雪聪明,也终究算计不过人类的心眼儿——真是可笑又可怜呢……” 叹息般的一句总结,伴着幽深的暗绿眼神,像深海中缓缓上升的一点流萤,眩目而又危险。坐在上首的珠镜夫人只是静静地听着,神情像专注又好像跳脱,唇角如终凝着一点似露非露的弧度。直听到最后一句,忽然绽开一个雅静无尘的微笑。 “真是个曲折缠绵的好故事……”她如此赞叹着。“——只是故事里的人类郎君总是这么凉薄寡情,未免让人惊心、寒心呢,难道就没有快乐一点的故事?” “——例如一位狐狸美人的传奇?”安碧城抿嘴一笑,浅浅的梨涡好像蕴着星芒,也随着烛火一闪。“落魄的书生客居长安,在升平坊外邂逅了一身缟素的丽人。被领进她华丽的大宅结成锦绣良缘,从此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 珠镜夫人意外爽朗地大笑起来:“碧城公子真是个解颐的趣人!只是瞧不起我这个幽居山林的乡下人,擅自改动结局可不好——谁不知道那个著名的长安怪谈《任氏传》呢?大才子杜撰的哀艳传奇,既让人浮想联翩,又让人悲伤感叹……哎?这位才子不就是今天的座上客吗?” 珠镜夫人那带点妩媚轻愁的眼风,徐徐流动向了沈雪舟。 “沈公子的名声,就算远离长安也一样有所耳闻。您这位行家,就给我们讲几个更别致有趣的怪谈好吗?” 从刚才安碧城提到《任氏传》,沈雪舟的神色就开始变得奇怪。不像前两次那好像被迎面猛击的吃惊慌乱,而是如同坠入寂静的往事之城,在曲折的街巷中迷失了方向,却又带着点说不清楚的享受,在蛛网般的小径上行行复行行…… 珠镜夫人的问话像石子投入波心,似乎将他飞远的心思拉了回来,席间的气氛却忽然变得有点奇怪——卢蕊姿态闲静地斜倚着,埋首欣赏着精致的酒器,白晰的手指却神经质地在纨扇边缘来回划动。崔绛与韦延之也专注于美酒和切脍组合出的华丽味道,却好像在看不见的地方绷紧了一根弦,与空气交错出无声也无形的点点火花。 沈雪舟望着珠镜夫人探询的神情,缓缓扬起了唇角,五官现出极柔和,却也极疲累的神色,黑眼睛里似乎亮起一点光,又迅速熄灭黯淡了下去——“那些都是少年时的游戏笔墨,差不多都已经忘记了。荒唐的幻想,不提也罢……” 他的声音温雅而平缓,低低的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人。围屏下的金鸭香炉轻吐着烟气,凝结的翠烟宛转盘绕着,仿佛有些未曾言明的弦外之音,若有若无地缭绕不散。 (三) 珠镜夫人轻吁了口气,脸上现出了淡淡的憾色。波俏的眼神一扫,正迎上李琅琊同样希望落空无可奈何的表情。而卢蕊一行人,却有种“松了口气”的微妙反应,似乎很是庆幸这该死的“怪谈时间”能提早结束。 “那么,就这样好了——”随着珠镜夫人的两下击掌,小黛轻盈地步上厅堂,怀中抱着一架古筝,恭谨地放在珠镜夫人面前。 桐木湘纹,紫檀雁柱斜飞成阵,琴身的颜色暗沉,肌理深邃,愈发衬出十三根泠泠发光的银弦。珠镜夫人轻轻俯上了五指,极轻极微,尚不成形的乐声泄漏出一声两声。一个有点慵懒的起手式,却又像在云笺上写下情诗一般郑重优美。 “没有怪谈,也是好的……毕竟沈公子真正引以为傲的是诗才。”夫人的表情忽然带了一点点狡黠的顽皮。“对一个诗人最高的赞美,就是在盛大的宴席上歌唱他的诗篇——不知您愿不愿给我这个表达敬意的机会?” “呃……我……”沈雪舟红了脸,一时应对不出。端华却迫不及待地叫起好来:“小黛早说过夫人的琴艺超群!要感谢夫人给我们这个聆听仙乐的机会呢!” 珠镜夫人莞尔一笑:“——我呢,不喜欢那些描写长安风景和富贵少年的冗长古风体,也对边塞、游仙诗没什么兴趣。沈公子最负盛名的的乐府民谣,才最适合这样的清宵绮筵啊……” 不知什么时候,纤指已经套上了玳瑁护甲,随着微微锐利的一声交错,银弦掠过风回池塘一般的轻翳,琴声仿佛潺潺银河之水,铮琮跳跃着流遍了华堂。那并不存在的暗流甚至把细碎星光溅上了座中人的衣襟,真想寻找却又消散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与琴声缭绕生辉,华美悠扬中略带低沉的歌声。 “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 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 “——是《子夜四时歌》啊!”李琅琊轻轻说出了声。那是模仿少女口吻,描写四季风物来倾诉相思的民歌体裁,从南北朝至今,许多诗人写过,沈雪舟便是当下独擅胜场的名手。只是这一刻,夜宴的座上客几乎不同程度地起了怀疑——那么明白如话,真挚如火的情诗,真是这位缺少神采几近木讷的男子写出来的么?他那苍白的心,怎么装得下那些芳香浓烈的情感? 珠镜夫人似乎没有这些飘浮的杂念,她低垂着黑如丝羽的睫毛,已完全沉浸在四季的风光流转之中,那样甜美又悲哀,从尘土中开出花朵的爱怜心情,一字一字,像月光下的蛛丝般细细痴缠。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 “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 与子结绸缪,丹心此何有。” “北极严气升,南至温风谢。 调丝竞短歌。拂枕怜长夜。” 随着纤长的手指按弦转调,轻灵的旋律再次循环。萌动绿意的早春,水殿风来的盛夏。霜林遍染的金秋,北风入庭的寒冬,与那诗中的良人亦步亦趋,琐琐碎碎,每过一日,每过一刻,都是步步生莲花的喜悦,直到把如常飞逝的时光,织成一幅转侧生光的锦缎——叫人怎生得忘? 古筝的声音是属于淑女的,端庄而清丽。薄媚的余韵偏又像水云缓缓弥漫,有种甘美的渗透力。李琅琊后来觉得,可能就是在这种温柔情绪的笼罩中,并不擅饮的自己,也望着碧琉璃杯里绯红的美酒出起了神,甚至呆子般地迎着灯影去观赏那纸一样纤薄的杯壁,然后就微笑着喝下一盏又一盏……" 宴席是怎么结束的,自己又是怎么回房的,李琅琊的记忆都是些模糊的片段:好像有两个侍儿左右扶持着自己,再次经过那条长长的游廊。走在前方的端华也醉得不轻,不时回过头来向自己傻笑着,引得扶掖的侍女轻笑起来,近在身旁的声音,却像带着回声般遥远荡漾。高擎的烛火照亮了一叠叠出现在转角的廊柱,视野似乎被古怪地拉长了。 香气,又是那生长在烛光之外,从黑暗庭院中飘来的香气。缠绵中带着清与厉,混着星光般微渺的歌声,危险却又让人沉缅——李琅琊逐渐模糊的意识被这独特的暗香点醒了些许,迷迷糊糊地抬头左右嗅嗅,笑嘻嘻地向身边的小侍女嘀咕了一句:“……那个香味,香味……我来的时候闻到过……哎?怎么还有人在唱歌?” “……您在说什么呢?”侍女忍笑看着这白面书生的醉态,哄小孩一般应付着:“您是有点醉了,回房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嗯……”李琅琊答应了一声,很快就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些什么。留在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无意中回头看到的景象:隔着同样醉得步履踉跄的崔绛和韦延之,是看上去有点颓靡的沈雪舟,虽然依旧是那副无精打采的神情,眼神却是直视着前方,那双秀气得有些柔弱的眼睛,此时深黑得如同雨季堆积的雷云,遮蔽了一切情绪,只从缝隙中透出一丝幽微的光。" (四) 李琅琊忽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刚才,好像做梦了……? 他抚着额想了想,只依稀记得那零乱的梦境充斥着歌声、雨声、好像还有女子的轻泣声……却怎么也连缀不起完整的前因后果。 李琅琊拥被坐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放弃追忆。而酒醉后的宿账慢慢占据了感官——头有点晕,太阳穴都在一跳一跳隐隐作痛。嗓子更是干渴得厉害。 披起外袍下了床,李琅琊借着月光看了看室内,清凉的竹榻、雅静的白绫屏风、在窗棂外摇曳的婆娑树影——原来已经被送回了那间临水的小轩,雨也不知何时停了,此时月光像碎玉撒了一地,剪剪轻风扫净了湿气,看来已经熟睡了好一会儿了。 绕过隔屏,看了看安安稳稳裹着绫被合目而眠的安碧城,再看看独占了最宽大的一张卧榻,却依然睡成个跋扈的“大”字,被子揉成一团踢到地下的端华,李琅琊不禁失笑了出来,顺手将被子捡起来替他盖好,自己踱到半开的窗边望了望月色,从微温的壶中倒了杯茶喝。 冰冷的紧箍感觉,无声而迅速地侵袭了手腕!李琅琊大惊之下反倒没喊出声来,手中茶盏直直掉到地上跌成了粉碎,爆裂般的脆响在深夜中显得分外凄厉。 顾不上想想安碧城和端华何以睡得这么沉,听到声响也毫无动静,李琅琊已经看清了腕间紧扣的是什么—— 一只纤细而苍白的手,带着沉重的水气和怪力,死死抓住李琅琊的手腕,把他向窗下拖去。他几乎一头撞在窗框上,拼命扶住雕花格才没有栽出去。半卷的青竹帘被无意扯了下来,李琅琊这才得以看清窗外的情形——那是不折不扣的噩梦。 一张披散着长发的女人的脸,从水底浮游而上。那惨白扭曲却依然可以看出姣好轮廓的容颜,分明是那位自负傲慢的士族之女——卢蕊。她从池水中露出了半身,努力向上伸长的手臂缠满了水草、藤藻,还有一簇簇看不清模样的植物枝条。重重妖绿濡湿的绞链一直延伸向她的长发和水下的躯体,好像池水的最深处通向海妖的巢穴,那妖魔正放出水族的触手,要将可怜的猎物拖下深渊。 卢蕊的表情已是惊恐得不堪卒睹,她瞪视着李琅琊的眼神一片空白,只有最本能的求生欲望让她尽全力攀住李琅琊当作救命稻草。李琅琊强忍住惊惧,双手拖着她的手腕往上强拉着,一边放声大叫着:“端华!碧城!醒醒啊!来人啊!快来救人啊!” 没有人回答。 不祥的寂静笼罩着暗夜水阁,只有李琅琊孤零零的声音回荡着。他已经使尽了全力,手指已冰冷疼痛得没有了感觉,却依然无法阻止卢蕊的身体一点点下滑着,那绿沉沉的暗水底的凶灵,似乎打定主意要将祭品带到自己的国度。 卢蕊的长发湿淋淋地披了满脸,无法控制地向水中下沉着,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不是求救,而像是什么绝望的诉说。李琅琊这才注意到,在完全被恐惧占据的素颜上,卢蕊的嘴唇,还是诡异地鲜红着,好像刚刚施过晚妆般艳丽。在黑发和水藻交缠的间隙,红唇间吐出的零乱字句依稀是——“不是我!不是我!" 心里已经明白无可挽回,李琅琊还在无望地努力着,拼命抓紧她的手腕,连自己都快被那怪力一起拖下水去,漆黑的池水像正待合拢的巨口,而正在从自己手中滑脱的冰凉指尖,仿佛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 ——李琅琊是被自己的大叫声惊醒的,他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滚到了床下,一身冷汗淋漓,额头撞得阵阵疼痛。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还保持着伏地的姿势没有动,端华和安碧城却都被吓得猛跳起了身,吃惊地跑过来围观。 “……做恶梦了?不至于吧……”安碧城不知从哪里捡了根小棍戳了戳。李琅琊呆滞地轮流看着两人的脸,半晌才喃喃出一句:“……太逼真了……” 端华一副“我懂了别再说了”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我就说你平时看那些鬼怪书看太多了!你应该多跟人类打交道……” 端华的劝戒还没讲完,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那是已经惊怖到了极限才能发出,几近歇斯底里的狂乱叫声。三个人毛发森然地对望了一瞬,同时跳起来向窗边奔去。 与三人的小轩相对,池塘的另一端,临水的房间窗户大开着。站在窗前的人是沈雪舟,素淡如风烟的仪态一溃千里,刚才瞬间尖厉的叫声好像弄哑了他的喉咙,只能伸手指着窗下的水面,不成声的颤抖着。 已经有侍女三三两两闻声赶了过来,回廊里零散的灯光投影在水面,照亮了半浮在薄青池水上的不祥之物——那美丽的尸体……" 还是晚宴上那身藤紫色的华服。襟袖、衣带、裙裾、披帛,一重重散开,像朵开放到最盛时的龙胆花。高髻已是无人再费心梳挽了,漆黑如夜的长发在浅水中飘浮着,跟浮萍水草纠缠在一处,半坠的金钗也被挂在水草间没有下沉,细小的宝钿金粟被岸上灯光照得明明灭灭,像燃在水中的妖异磷火。 她漂浮的水面上方生着一棵古峻苍老的垂柳,暗碧的枝条累累垂垂,好像一道道沉重的珠帘倒卷而下,以至一半枝叶都探进了水里,与她的肢体牵扯难分。无辜得好似安眠的表情,一丝不苟描画的红唇,使她愈发像个精致的绢人,只是被粗心的主人偶尔弃置在荒草窠间,下一刻就会忽然睁开眼睛…… 李琅琊完全呆住了,他甚至不能判断,自己此刻到底是梦是醒。直到冷冷的雨点飘飞到脸上,打碎了池中的灯影,他才惊觉——雨没有停,也许一直就没有停,那雨过云开的白月光只存在于幻觉或者梦境之中。就像一水之隔的沈雪舟此时狂乱的叫声—— “她死了!她死了!有人杀了我的妻子!这个宅院不吉利!” 蜃中楼·叁 闻有雍容地,千年无四邻 园院风烟古,池台松贾春。 云疑作赋客,月似听琴人。 寂寂啼莺处,空伤游子神。 ——卢照邻·《相如琴台》 (一) 没有电闪雷鸣,没有瓢泼如注的气势,雨点不紧不慢地延续着,在冷光浮动的水面上窃窃私语。片刻之前在池中载浮载沉的人已经被打捞上来,像最荒唐的梦之残片,却又无比真实地横陈在眼前——从池塘到小阁,沾满凋零水草的长长水迹尽头,卢蕊失去生命的躯体仰卧着,像一枝折了颈子的花。 黑发间的水迹慢慢渗进青砖石缝,好似一幅古怪的地图正在现出轮廓。 房里已下了帘子,把风雨隔在咫尺之遥,但似乎只是自欺欺人——室内的气氛比青黑的雨云更加沉重,有侍女低低地哭出了声,小黛紧紧扶掖着闻讯而来的珠镜夫人,她已经卸了晚妆,松松挽着发髻,几缕散发贴着苍白的脸滑下来,整个人都像跟着失了色,薄纸一样靠在小黛臂弯里,溜出唇的声音也颤抖不已: “……怎么会这样?方才晚宴上,卢氏夫人还是好好的……她、她……”掩住了乌黑的长睫,她微侧着脸不敢直视那艳异的尸首。 眼角余光里却飘过了一缕炽红的色彩——端华斜签着身子横拦在珠镜和卢蕊之间,正挡住她惊惧的视线。 “这个……不是夫人该看的。请您先回后堂休息片时吧,等天亮雨停了,我们是要向京兆尹报官的。那时候会有人来查勘盘问,不打起精神来是不行的。” 端华的语气并没加重,清峭的眉眼绷得有些紧,但眼底还是浮上了一点点抚慰的暖意。珠镜夫人凝神注视着他红发的侧颜,极轻微地点了点头,转身倚着小黛向门外走去,忽然又驻了足,从肩上揭下了烟水绿的披袍。 宽大丰肥的广袖上缀着贴银牡丹,却沾上了泥水的湿迹。 显见得是从睡梦中惊起,匆匆披着赶来,沿路溅上的雨垢。 她把沾上微瑕的华裳向端华递过去,低低说了句:“给她……遮上……天亮还有一阵子,总不能让一位名门淑女,就这样、这样……” 似乎难以说出下面残忍的形容,珠镜夫人用小袖半掩着面急步走了出去,提灯撑伞的侍女们跟着鱼贯而出,忙不迭逃离了这不吉的房间。 端华拿着披袍楞了楞,还是觉得不便,转身想递给沈雪舟替妻子的遗体略作遮掩,却看见他半蜷在椅子里,手指痉挛似的抚着额角,脸上的表情并不带哀恸或者惊惧,而是放弃般的一片空白。那个在窗口发出嘶哑大叫的沈雪舟像一缕幽魂,已被风雨吹散在黑夜里,现在的他好像只是个蝉蜕的透明空壳,看起来对外界的一切动静都厌烦无比。 端华低唤了他两声,他略显迟钝地抬头看看端华,再看看他手中的披袍,似乎理解不了两者的联系,毫无反应地移开了视线。 一直坐在窗下的安碧城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接过披袍走近了卢蕊,俯身将春水色的织物轻轻盖在她身躯上,一并遮住了散乱一地的长发,还有那晕轻眉黛、香冷唇朱的空洞容颜。 一旁失神中的李琅琊看得心头微微一痛,不过片刻之前,那诡艳恐怖的梦境中,这美丽又骄傲的少妇还不曾幽明两隔。 虽然她仓皇狼狈。像被水中的鬼魂追索不休,却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她在急切地求救,在说着一些他听不见、听不懂的话… 噩梦的段落尚未拼凑完整,尖锐的人声兀地将他拉回了现实——崔绛看了看地上的卢蕊,再望望对面木然静坐的沈雪舟,忽然僵硬地笑了出来,戛然而止的笑声像把钝钝的匕首,锯得凝滞的空气都颤了一颤。 “其实你早盼着这一天了对不对?你根本就不难过,因为你心里早就欢喜痛快得忍不住了!你为什么不笑出来?!” 沈雪舟抬起头一声不响地盯着崔绛,那莫名其妙的刻毒话打在他身上,倒像光线从瓷器上滑开,根本伤不了他——也可能他根本就没听懂,只是本能地循声而望,狭长的眼神像两湾颜色深窅的冷琥珀。 他漠然的反应激得崔绛愈发暴躁,跳起身大喊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恨透了她!恨透了我们!就是你……没错!一定是你杀了她!” (二) 奇特的愤怒扭歪了崔绛本来还算俊秀的面容,他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冲上去撕咬沈雪舟一口,将那个莫须有的凶手从他躯壳里生揪出来。端华听着他这没头没脑的怒吼,心下惊讶不已,但还是踏前一步,盯着崔绛低喝了一声: “你冷静点!这样人命关天的事,也是乱说的吗?” “乱说?你知道什么!?你根本……” 暗哑的叹息打断了崔绛的吼叫,在众人注目的方向,沈雪舟脸上居然有了一点点模糊的笑意,没有高低起伏的语音缓缓流了出来:“我杀了她——我如果真有杀人的胆量,就不会有那件事了……你们不是早就看准了这一点吗?” 崔绛的气势一下子窒住了,连一旁的韦延之也变了脸色。沈雪舟恍如未见,自顾自说下去,半掩在阴影里的平板声音冷静得让人心头发憷—— “我是恨她,但她又何尝不恨我?你们一定不想听到,我这位淑女佳偶是怎样刻毒地咒骂今晚的一切,如果不是外边风雨交加,我相信她会放一把火烧了这座宅子和款待我们的主人——因为珠镜夫人和我的几句言语之交触怒了她……就像两年前的那个时候,她诅咒一切敢于掩盖她光彩的女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可……可现在死的人是她……你怎么解释?”韦延之语调散乱地开口,也不知是真想要个答案,还是只为了截断那冷冰冰滑行在空气中令人不快的语声。 沈雪舟眉睫间尽是残烟般的倦意,厌烦地挥了挥手,宽宽的袍袖像片苍白的翅膀闪了一闪: “我没兴趣细细聆听她的骂人花样,早早就睡下了。她自己觉得没趣,就在那里摆弄脂粉,说要想好明早的妆容怎么画,绝不能让那个‘狐媚的寡妇’专美于前。半夜的时候我被掠进来的雨水打醒了,这才发现窗子大开着,她已经……已经漂在水里了。” 崔绛冷笑了一声:“你不会想说她是自尽的吧?因为和你赌口气而投水自尽?” “……不是的,夫人一定不是自寻短见,她,她曾经求救来着……”李琅琊忽然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自己都吓了一跳。五个人的视线带着风声般集中过来,其中有惊,有惧,也有含意不明的打量探究。 “……我好像是做了个梦,梦里看到卢氏夫人在池塘里挣扎,她抓着我的手在求救……我很快就惊醒过来,可还记得她在梦里说着什么,她说‘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梦太荒唐,可是" 李琅琊停住了口四下看看,让他讶异的并不是意料之中的疑惑或者质问,而是一种不曾言明,却深黯如潮的恐惧。像湿漉漉的月光,从看不见的缝隙中徐徐浸染过来,所过之处留下冰凉银色的印迹,犹如那几个人笼中困兽看着猎手走近般的表情…… 似乎被这无声的恐惧销磨了戾气,崔绛和韦延之、沈雪舟对视了一瞬,主动掉开了眼神,低低地咕哝了一声: “我头痛得很,也没力气想这事情了,我要回房去歇息……”他揉了揉额角,仿佛那里真盘踞着挥之不去的疼痛,随即站起身来走进了门外的夜幕,再没回头看一眼卢蕊的尸身。 韦延之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临出门前,也不知是向着端华还是沈雪舟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 “……不是,不是总要报官的么,我们在这里胡乱猜度也没什么意思……”。 两个与死者关系相近的人突然退场,让气氛变得更为奇怪,沈雪舟也绝没有什么跟人攀谈的意向。 沉默了一晌,安碧城终于提议离开,李琅琊斟酌着向沈雪舟发问,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回对面的水阁去歇过这半夜,以免独对着亡人。 沈雪舟的回答只是半个枯萎的浅笑,那过于明显的不在意,反倒让人不好再深劝。 (三) 李琅琊觉得自己又飘浮在了梦境的边缘。像雨水,像密云,冰冷而轻盈地滑行在夜空中,俯视着下方小巧的水榭台阁。 没有星月之光,黑暗的水底仿佛有幽幽蓝焰在燃烧,水上的树丛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叶片上反射出贝壳内壁般凉薄的微芒。 他的意识讶异着,视线却如同滑行在丝缎上,不由自主地乘着夜雾慢慢下降,掠过一扇扇雕工剔透的窗棂。蝴蝶穿花、连环方胜的花纹像缤纷缠绕的乱梦,以至于他辨不清窗后摇曳的灯火,灯火中交错的人影,还有模模糊糊,似远似近的杂沓人声…… 光与暗暧昧交融的幻境中,只有一个声音是渐渐清晰起来的——柔软而哀艳的歌唱,像混在雨丝中的银屑,闪烁着潋滟的光飘忽而下,结成宛转不断的水波。那曲调似曾相识,却少了琴韵的相和,只有叹惋般的女声—— 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 忽而又转成了些微陌生的曲辞——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 李琅琊并没有在梦境的迷宫中徘徊太久,事实上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 因为三个人回房之后,谁也没有神经坚韧到重新上床去安寝,都是随便靠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以驱散困意,直到眼前的视野慢慢有一点模糊……当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时,三个人几乎同时醒过神来,紧张不解地望向门扉。 门外站立的是侍女小黛,束着碧罗裙的身影微微颤抖着,好像惧怕身后深浓的夜色会随时围拢扑袭过来。语声也是强压着不安却克制不住瑟瑟发抖。 “请,请几位快去看一下吧……韦公子他,出事了……” 没有人想到一位华服美貌的贵妇会猝死在庭院的水中,就像没人能想到,出门时那一句期期艾艾的话会成为韦延之最后的遗言——当众人赶到时,他正俯卧在回廊的转角处,双手僵硬地向前伸展着,似乎还保持着向前奔跑的姿势。 樱桃红砑绢袍的下摆浸在一洼积水中,深色的湿痕沿伸到上半身时,渐渐改变了颜色——鲜浓的血迹由头至肩沾染了一片,还洇进了铺地的白石缝中,略高处相同材质的石栏上,同样渍着一片刺眼的血红。 尽管心里已有了凶多吉少的预料,但亲眼得见这血色狼籍的场面,还是让人惊怖不已。 李琅琊压着胸口退了半步,看见身旁的安碧城也是脸色白得异常,手指紧拧着衣襟,只有一双绿眼睛幽火般闪着光。 端华扫了一眼廊下陷入慌乱与恐怖的侍女群体,拧着眉越众而出,蹲踞到韦延之身边查看着伤势。下判断并没有费太多时间,他从那已经变冷的躯体上收回手指,动作有点迟滞地回过了身。 “……已经死了。致命伤在额头,像是大力撞击出来的伤口。”他抬眼看了看从高处石栏拖曳下来的一条醒目血迹。“……是撞在这栏杆上吗?” 沈雪舟与崔绛一前一后从雨中赶过来,刚踏上回廊就听到了端华凝涩的话语。 沈雪舟身子一软,像是要晕厥过去,最终还是颓然地坐倒在护栏边的石凳上,脸埋在袖子里不停地打着寒噤。崔绛则直接冲到廊外干呕起来,半晌才听清端华的下一句问话。 “崔兄你和他一个房间对吧?你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崔绛抹了把脸,慢慢走近了些,面如死灰地嗫嚅着:“……不知道……我回房以后就躺下了。 他还跟我吵了几句,说我们不该跑到这凶宅里来,还说他心里总觉得不对,没法在这鬼地方坐等天亮……我心里正烦,懒得劝他,由他爱走就走罢了,恍惚好像听见他出门去了,谁知道他会,他会……” “韦兄是想在大雨里一个人走出这宅子?”李琅琊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了出来,因为这倒更像性子暴燥的崔绛会干出来的事。 端华也听得疑云渐生,红发下的视线依次扫过滴雨的檐角、沾血的白石,最终停驻在崔绛身上。 “说这是‘凶宅’,还一个人在黑夜里乱跑,不是太奇怪了吗?他出房以后是从哪条路跑过来的? 外面下着雨,应该留下脚印才对……”随着眼光投注到地面,端华的语声忽然止住了——不是找不到脚印,而是那过于光洁的玉色地面上屐痕处处,沾了泥水的足迹一行叠着一行,方向有来有去,刚才的一阵忙乱中,几乎在场所有人的脚印都混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找出某一个人独自一路行来的痕迹。 “谁知道呢?一个人太过于恐慌,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静水一样的语声流淌出来,低幽微苦的质感像栏外被雨水浇灌过久的绿叶味道。 众人错愕了一下,才发觉这语声出自那容貌幽艳的波斯人,他正振袖掠了掠金色的发丝,悠然说下去:“韦兄大概是觉得,只要待在这宅子里就会有危险, 所以没办法冷静判断,冒雨跑到这里时失脚滑倒撞到了头——是不是这样呢?” 崔绛迟疑不决地皱着眉心,似乎在推断这个说法的合理性,半晌才低声作出了肯定:“……应该是吧……延之一直就是个胆小又爱抱怨的人,做出这事情也不是不可能,本来和我们一起等到天亮再走就没事了,他为什么这样沉不住气……” 对已死之人毫无敬意的评价并没说完,那看起来已经被倦意和惧意打倒的白衣文士忽然发出一声质疑的询问:“那是什么——他手里的,是什么?” 停了停才明白沈雪舟口中的“他”是指倒卧在地的韦延之,几个人顺着他平伸在头部两侧的手臂望去——是右手,在萎顿于地的樱色衣袖和脏污泥水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露出白色的影子,却又被青白扭曲的手指分割开来。 端华走近了些,拔开他的衣袖审视了半晌,深吸了口气,用力从死者已僵硬的指节间抽出了“那件东西”。 原本清晰的轮廓已被用力紧握到变了形,一时竟看不出是什么物件,直到沈雪舟呻吟般地吐出一口气:“是扇子——卢蕊的扇子……” ——那果然是一把满月般的团扇,淡白的绢面已经被抓得崩裂开来,抽丝的碎绢和半折的竹柄胡乱缠绕在一起,沾血的指痕在上面划出几道诡异的纹路。 属于女子的爱物,以破碎的姿态出现在此时此境,实在太过诡异,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端华无言地呆望着栏外铅水般的夜空,拼命回想不久前的欢宴,想着杯筹交错间的瞬息片段,似乎在卢蕊的纤指和锦衣之下,在那总是带着轻蔑笑意的红唇边,的确曾经掩映过白纨扇浅浅的月影……他求助地看向安碧城和李琅琊,却见他们一个略低着头蹙眉沉吟,一个在用微微哀矜的眼神注视着凄惨的现场与证物,显然都不像能为这段公案拔开迷雾的人选。 手上忽然一轻,端华吃惊地掉回眼神,正对上沈雪舟苍白恻然的容颜。他从端华手中拿过了纨扇,垂着眼睛细细打量着,浑不在意上头纵横的血迹。 映着雨意,他那清隽的神态几乎可以说是动人的,直到一种奇异的情绪像玉器裂纹一样蔓延开来——他慢慢松了手,任凭纨扇的残片飘坠于地,脸上的表情不知该说是平静,还是疯狂,翕动着优美的嘴唇,好像吟咏艳歌一般悠悠地吐出字来—— “怪不得他怕得冒雨也要逃走呢,那是因为他觉出凶兆了……从宴席上我就 知道不对了——天意冥报,放得过谁?” 从发现纨扇那一刻起,崔绛看起来就陷入了沉重的困惑之中,沈雪舟的话更像给了他当面一击。 他的视线像沾了水气,呆滞地在扇子和沈雪舟之间来回移动,直到沈雪舟捕捉住了他的眼神,用近乎带笑的语音一字一字说着:“是那些诗——《子夜四时歌》。 你知道的,你知道那是我为谁写的诗……” 他说到“谁”字时语调缠绵又粘稠,像是在心上劈下一道伤痕又细细品味着甜蜜的痛楚——“现在她的鬼魂回来报复了。你还不明白吗?她按着那些诗句,在一个一个追杀我们呢!” “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端华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失声大喊起来。那两人之间几近邪恶的秘密气氛让他越来越不安。 李琅琊忽然仰了仰头,无星无月的天空仿佛掠过一道光,惊醒了他心中盘旋的迷梦。 那在绮宴和冷雨中飘忽的清歌曲辞,那一样一样咏唱着四季风物的情歌…… “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他轻轻念了出来。 “这是《子夜春歌》呢……”沈雪舟露出了仿如陶醉的表情,赏鉴似的说下去,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快乐:“还记得卢蕊在池水里的样子吗?她身上密密缠着的是什么——是妖怪一样的杨柳枝!她不是自尽,是有人在向她索命,她是被柳枝拖进水里去的!接下来是什么?哦,是《夏歌》的‘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他伸出足尖拨弄了一下地上的残破团扇:“这把扇子就是鬼魂的诅咒,是再一次留给我们看的讯息……没错,‘那个人’借着这些写给她的情诗重回阳世,要一个一个杀掉她的仇人!我们谁也跑不了!” 浓黑的雷云后面隐隐露出了青白的电光,惊雷之声却迟迟不曾响起,闷热的恐惧像枭鸟藏匿在云间,垂下黑翅般的结界。 珠镜夫人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廊下,疾走的电光在她容颜上映出清晰的明暗界限,反而有种秋水般的艳色。 她直直地看着沈雪舟,出唇的声音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纷碎的薄胎白瓷:“沈公子在说什么?死去的人……是因为那些《子夜歌》吗?如果不是我那样任性,在宴席上唱出它们,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出事?难道,难道都是我的错……” 安碧城移近了身子,轻轻把手指合在珠镜夫人因紧张而轻颤的腕间,安抚地轻拍了拍。看似唐突的动作在他做来,却带着模仿不来的自然磊落。 “没事的,夫人不要害怕,更没必要自责——这不是您的错。”波斯人用近乎亲昵的语气温柔劝慰着,随之半侧过脸回望着廊上,挑起的眼角下仿佛燃着缱倦的萤色火焰。就在此时,积蓄已久的沉闷雷声轰然倾泻而下,如同天之战车辚辚飞驰而过的响声,掩住了他含着冷淡笑意的下一句话。 “——因为出来作祟的,是住在他们自己心里的鬼啊……” 蜃中楼·肆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 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长安幻夜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苏轼·《江城子》 (一) 这一年长安城的二月中旬,迟迟未曾褪去料峭的春寒。遇上连阴天时,西北特有的干冷空气更像灌了铅的暮云,沉沉从天宇压了下来,催促着里坊间的行路人加快脚步——话虽如此,到了黄昏时分,暧暧炊烟从鳞次栉比的黛色屋瓦间升起,混合着街边小贩收拾摊档之前的清货叫卖声,还是油然而生一种让人怠惰的淡淡暖意。 注意到自己又在暮色中发起呆来,年轻的书生摇头苦笑了出来,拢紧了身上半旧的素白棉斗篷。今年的进士科考试,就是在这样的寒冷天气中进行的。出了礼部贡院的考场,这几天来一直在升平坊外的一家小客栈中栖身。按照常理,少年举子来到长安,不管结果能不能蟾宫折桂,总免不了一番意气风发的热闹游赏,每年总要流传出几则与平康、北里的红粉佳丽相关的韵事,才算完了这场金榜题名的才子功课。 ——但这些带着胭脂色的传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显赫门第来增加履历的光彩,没有广阔的人脉当作进身之阶,也没有一掷千金的豪气来获取佳人青眼,而矜持木讷的性格,又让他羞于像许多举子一样,终日游走在京城名士与高官门下投送诗文自荐。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安心于布衣蔬食的日子,等待那“十年辛苦一枝桂,二月艳阳千树花”的开榜之期。 他催动着胯下的瘦马向小巷深处走去,却忽然瞥见道旁有一抹袅袅独行的影子,不由自主地放缓了缰绳—— 此后的年轻书生,一直记着那个薄暮时刻,在梦境中一次次重复,鲜明到纤毫毕现,每一个细节都美如音乐——乍逢的女郎披着珠灰色绮罗的斗篷,在黄昏中泛着一层莹莹的丝光。同样素淡颜色的风帽之下,露出的却是异常鲜艳的梅花妆。从眉心处点点晕染开的朱砂色,以花瓣的姿态由深及浅散入双鬓,映得洁白婉妙的容颜仿如新雪初降。她微侧过脸看了看书生,忽然露出了有点歉意的笑容,再向道路内侧让了一让。 那光彩转侧的一笑,让书生醒悟过来,原来女郎误会了他专注的凝视,以为自己妨碍了身后的人行路。就在她侧身的瞬间,斗篷微微掀开,显出了怀抱的长形物件。珠色锦缎的外囊有一点松脱下来,露出一架紫桐古筝的小半琴身。 长安幻夜眼神从女郎艳丽的额妆滑到了筝身之上,书生简直有些慌了,他发觉自己开始管不住缭乱的心思,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缱绻情怀,在寒冷的暮色中偏如蜜一般流淌着……他的目光溜过一根根琴弦,心中仿佛奏着轻盈的乐声相和,一句叹息在几近恍然的状态中滑出了唇—— “如此无双国色的淑女,为什么在这样的天气里独自行路呢?” 有点讶异于书生唐突的问话,女郎瞬间睁大了眼睛,随即孩子气地笑了,微微挑起的眼神却幽艳如午夜暗香。 “因为有位道旁君子,骑着马却不愿意向我伸出援手——不独自行路,又能怎么样呢?” “……我,我……”一时揣度不出这话里的意思是玩笑还是嘲讽,更别说抛出几句俏皮伶俐的话来应对,讷言的书生简直手足无措起来,保持着跨坐在马背上的姿势呆在了路中央。女郎往前徐行了几步,身后却迟迟没有动静,轻叹了一声,女郎终于再次转过身来,带笑斜睨着他。 “这位好心的君子,愿不愿意送我一程呢?升平坊左角那一片红墙,就是我家了。” 她停了停,眼神游移过书生寒素的衣着与带着疲倦感的清秀容貌,再抬睫时似乎带着些淡淡的怜惜之意。 “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您看起来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二) 连续的死亡事件并没有令雨中庭院失色,朱阁绣户在黑暗重重掩映下,反而别有一番幽邃之韵,仿若幻海之端浮现的蜃气楼台——当李琅琊跨进正厅大门时,眼前所见真让他有了一步踏进梦境的错觉,一时间竟呆在了门口说不出话。 无灯的厅堂中,却能看到室内摆设的清晰轮廓,光源来自意想不到的物体——那面巨大的黑曜石围屏并没有隐没在暗夜中,而是在乌黑的底色上亮起了璀璨的光点,闪烁星砂缀成了非金非银的光丽线条,在屏面上勾出了衣袂宛然、神态毕肖的人物——身披寒衣的书生骑马伫立若有所思,马前抱琴的美人则含笑回眸,仿佛有所期待…… 几个人全被这美丽又诡异的景像惊呆了,直到侍女们点起了灯火,叠枝七宝灯树的光焰一层层亮起来,黑暗渐渐消退,屏风上的星光之画也随之一点点淡去,直至恢复成一面浮动着微渺珠光的黑石屏风。 “这是俱兰国出产的‘光玉髓’吧……”安碧城灵巧地绕过了案子,几步走到围屏前细细打量着,赶在那光之仕女完全消失之前轻抚上了手指,冰冷黑石与素白肌肤两相映衬,有种惊心的艳丽风姿。 “又叫‘金精石’、‘夜光石’,在白昼的光线下完全透明,在黑夜却能无光而自亮……”安碧城不知为何顿了一顿,回头余意无尽地微挑了挑嘴角。 “——这样的用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端华简直有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外面刚刚才死了两个人,你还在这里金啊玉啊的啰嗦……你到底是哪里不对啊?!” “啊……抱歉抱歉,我只是一时忘形了……”波斯人好像吓了一跳,垂下眼睛小声道着歉,声音轻得有点迷人。他退得离屏风远了些,侧身向珠镜夫人作了个礼让的手势。 珠镜夫人缓缓走过去在主位上落座,心事重重地整了整裙裾,又抬头望向了端华:“您是说,在天明之前,我们最好不要分散独处是吗?” 端华点了点头:“事情太蹊跷了,如果真像他说的有什么人在连续复仇杀人,今晚这宅子里就谁都不安全……” “那个……沈兄刚才说的是‘鬼魂复仇’呢……”李琅琊轻咳了一声,小声而尽责地更正着,随后转向了珠镜夫人神色忧戚的脸:“虽然不太合适,可我还是想问一句……刚才围屏上的画,应该是《任氏传》的故事吧?” “……喂,怎么连你也这样,不要在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打岔啦……”端华几乎在心里哀鸣出来,只好眼神凶恶地扫向了挑起话题的罪魁祸首——安碧城长长的睫毛轻闪了闪,一脸无辜地回望着,话说得不紧不慢:“神探大人,不是我们要扫兴,这幅画可不算‘不相干’的事呢。今天晚上,和这位画中人有关的事情,可不算少……”他忽地转向了一旁无声良久的沈雪舟。“您说是不是?” 沈雪舟居然神情温煦地笑了笑,全无刚才在廊下的狂乱飘忽:“美人和才子的第一次相遇……虽然这奇缘美妙不可言说,但就像星光一样天明即灭——真是传神到让人伤心的画。” “能不能不要再谈那个该死的鬼故事?!”崔绛突然嘶哑地开了口,抬起的眼睛里尽是血丝,脸上的神情也说不上是憎恨多些,还是恐惧多些。 “……那的确是个怪谈,但并不是‘鬼故事’吧?”安碧城在那三个不吉的字眼上加重了声音,微微挑起眼睛打量着那位已经风度全失的贵公子。 “我知道!”崔绛大叫了一声,又像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一般后退了半步,目光游离了一圈,最后固定在沈雪舟身上,慢慢汇聚起了堪称恶毒的寒光:“要是真有人像那个晦气书生一样招惹了狐狸精,就该自己去还债,自己去死!凭什么要连累别人?!” “别,人?”沈雪舟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忽然展颜笑了,白牙齿怪好看地一闪,眼神里却仿佛有把刀。“别把自己撇得这么清,‘她’可不这么看呢……” “啊——又来了!”端华脱力地坐倒在小几前,无法可想地仰首望着语焉不详的两个人:“我是不知道两位之间有什么小秘密啦,不过这事情关碍着两条人命,你们能不能别再打哑谜?《子夜歌》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在按着诗句杀人?你们哪怕是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也请说一句能让人听懂的话好不好?” 沈雪舟与崔绛沉默地望向他,身边凝滞的空气仿佛都染上了冷冷的铁青色。崔绛的眼神中依稀闪过一点狂热的希望,但很快又被做作的冷漠掩盖了:“您这算是在审犯人吗?念几句诗就能杀人的话——你应该去问写诗的人,还有这位殷勤待客的夫人,我们开始出事,不就是在她唱了那不吉利的诗之后吗?” 沈雪舟的回答是一声轻轻的讪笑:“也不用把越来越多的人扯进来,不是说‘疑心生暗鬼’么?也许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呢——就像李公子那个关于内人的怪梦一样。” “……啊?”忽然被提及名字的李琅琊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剑拔弩张,却又好似在共谋遮掩着什么秘密的两个人,运转得有点迟滞的头脑一时领会不来话中的意思,午夜梦中的画面却先一步映照在眼前,像月下碎冰般纷纷乱闪,拼凑出无数妖丽多变的断面。 她说,不是我,不是我。 ——那么,是谁呢? 谁又是“她”呢? (三) 笼屉一掀开,滚热的雪白蒸气升腾而出,饼铺招牌下的一方小小天地也充盈了暖意。炉灶中那一点照眼明的橘红色,给书生的侧影打上了一层融光。 他端坐在红晕里微微地笑了,手指轻轻划过斗篷珠灰的锦面,就像几个时辰之前,抚过她肌肤的感觉……那是如同梦幻的一夜,红墙黛瓦围起的,是一个他从未有缘造访过的世界。小巧的渡桥与飞廊连接着富丽楼阁,暮光中飘浮着艳中含清的薰衣香,珠帘与翠烟掩映之下,来去奉酒奏乐的侍儿都举措轻盈,美若天人……然而所有一切都比不上她,在烛影摇红宛如虚幻的乱梦中,只有她的微笑与温存是真实的,像酽妆椿花的重瓣轻轻飘落在指间,让这场邂逅遍染了旖旎的香气,直至演变成缠绵难舍的情事…… 清晨薄雾初升的时候,女郎亲手执着红梅色的提灯将书生送出大门。匆匆起身,她还没来得及描绘艳妆,清水般的素颜妩媚天成。她轻垂着优美的颈,似乎不愿直视即将到来的分离,手指却勾连着书生的衣袖久久难弃。 “那么——您什么时候再来呢?”她问得深情又保持着端妍的矜持仪态。 “再过两日……我是说,有了闲暇,我一定就来。”书生回握着她的纤手,忽而有点调皮地笑了:“可是你现在都不告诉我芳名姓字,我就算再来,要怎么才能找到你?难道要一家家地登门叩问——那个对我有情的美人是谁?” 女郎黑如点墨的眼睛注视着书生清俊的脸,目光在热切中却有一丝隐隐的狡黠。 “我们任家姊妹众多,妾身排行十二,至于闺名么——”她从肩上揭下了轻暖的斗篷覆在书生臂间。“叫我‘湘灵’就好。你这轻薄又愚笨的君子,快回去吧,记得不要对别人说出我们的秘密……” “客人是从哪里回来啊?这一大早的,坊门还没开哪!您还得多等一阵子!”卖饼人一边忙碌着,一边回头跟孤零零的客人打着招呼。独坐的书生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明知外人不可能窥见他隐秘的心思,还是微微地红了脸。隔着饼档的烟雾与热气,他的视线好像抹了云母屑,总是带着恍惚的幸福感飘来飘去,早看熟了的寻常巷陌都变得美不胜收。 “这升平坊最北面的那所大宅子,主人姓任的那一家,他们家是什么来历啊?”书生一边就着炉火暖手,一边闲闲地问了一句。 卖饼人停了手中的活计,回头奇怪地打量着书生。 “升平坊北边早年间倒是有些宅子,后来遭了火烧,就再也没重建起来,早成了一片荒地了——哪里有什么姓任的人家?” 虽然就着噼啪作响的火苗,书生还是觉得手指一点点变得冰冷。他茫然地看着火星在虚空中起舞,夜色的最后一点余波像水迹般消隐,他听见自己苍白的声音在发问:尾音却像沉入水中一样越来越轻。“可是,那里明明有座大宅……昨天晚上,我看到的……” “我倒是听说过,那片废园里偶尔会有狐狸过路栖息,惹上那些东西总是不好吧,所以我们这些老住户天一擦黑就不会走近那里了——客人您不会是喝多了酒碰上狐狸精了吧?”卖饼人被自己的俏皮话逗得大笑起来,心里又有点隐隐瞧不起这呆头呆脑的外乡人,动作麻利地将刚出炉的胡饼排在案子上:“坊门开了,您回去歇歇吧,长安的酒再好也不能贪杯哪!” (四) 崔绛一句夹枪带棒的话,将沈雪舟和珠镜夫人莫名连到了一条线上,而李琅琊和他的奇梦也似乎在这连环命案中泥足深陷,这使静室中的气氛愈发险恶而沉重,窗外潮湿的雨意好似某种巨大生物的咻咻呼吸,和着泼墨般的黑暗蠢蠢欲动。 “砰”的一声响,就在这个时候传来——声音不大,却像寂静之城中突然劈空而下的雷电,每个人都仿佛经历了一个从头到脚的寒战。厅堂大门被打开了,一天一地,有生命的黑暗,像破掉皮囊中的水一般涌了进来…… 瞬间的幻觉消散了,倚着门框站在光暗交界处的,只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小小侍女,她察觉到自己的冒失之举带来的惊悚反应,怕得紧紧抓住了短襦的袖口,低头小声嗫嚅着:“我来找小黛姐姐……那位韦公子的尸,尸体还在回廊上,全都是血,我们不敢去碰,到底该怎么办……”说到最后她已快哭了出来,也没余暇去注意,小黛与她们的女主人,也都被接连的凶事打击得慌乱憔悴,看上去已没有什么做决断的心情。 端华揉了一把已经够蓬乱的红发,从织金地毯上站起了身。刚才他只顾着把夜幕中呆立的众人暂时召集到大厅里,还没来得及去收拾廊下的惨状。从水里打捞卢蕊已经耗尽了这群女孩子的胆量和力气,韦延之那颇有几分狰狞的尸体现在只能让恐惧不可抑制的蔓延,安顿死人的活计实在无法再假手她们了。 他就着不停晃动的灯影往门外走去,李琅琊也几步紧跟过来,端华看了他一眼,轻轻举手拦了一下:“我说,你就别去了,那尸首的样子有多难看你也见到了。就在这里和大家一起等着吧……” “……喂,”李琅琊脸上掠过一丝与其说是嗔怒不如说是无奈的神情。“端华,我看起来像个笨蛋吗——还是你觉得我会吓昏过去给人添麻烦?” “我不是……”李琅琊以少见的专注姿态微扬着脸,柔和的线条里竟有了点清凛骄傲的意思。端华一时说不出下面的话,只在心里仰天长叹这位小殿下怎么在这个时候犯起了倔。他只得胡乱挥了挥手聊表同意——忽然又发现还有个影子秋叶落地般轻飘飘地贴了上来。 “我也去……”波斯人向崔绛和沈雪舟的方向眨了眨眼,“那两个人实在太诡异了……而且我刚才说‘鬼故事’好像把那位崔公子得罪了,我可不想和他们共处一室。”他忽然极轻捷地笑了一笑,像游鱼瞬间闪到莲叶之下。“再说这宅子里珍奇宝贝太多,要是没人看着我,不知道又会说出什么失礼的话呢……”。 “嗯——我想也是呢。我们三个还是共同进退的好~”李琅琊居然深表同情地点着头,两个人一起挑起线条美丽的眼角,歪着头望向端华,活像两只一模一样白羽红喙的乖巧玉鸟。 端华一直努力想维持的严肃姿容慢慢崩垮了,每次面对这两位世外高人时熟悉的脱力感,仿佛具像化为黑云笼罩了头顶。他张了张嘴却啥也没说,带着“怎样都好啦……”的放弃神情领着两人向门外走去,忽然又停下脚步回头望望,向珠镜夫人笑了笑:“您看,现在已经出了够多麻烦,所以我们回来之前,大家都在这里不要乱走好吗?小黛你们好好照顾夫人的安全,至于沈、崔两位——安静地呆着,不要再念什么奇怪的诗就好!” 他带点警告的目光扫过了沈雪舟和崔绛,后者一个静静注视着黑曜屏风上嫣粉的灯影,一个抬眼瞥了瞥就掉过了头,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嘴角凝着一点清晰而狰狞的恨意。可能是一心想离开这令人厌恶的气场,安碧城紧走几步跟上端华,几乎被自己的绣银长袍下摆绊了一跤。 (伍) 虽然遗体头部的血迹早已凝固,端华还是牺牲了自己的外袍将其略作包裹。本来他是想把韦延之搬到水阁里和卢蕊停放在一起,不过安碧城微微沉吟后提出了反对意见——“虽然这两位都是仙逝的人,但毕竟男女有别,卢、韦两家又都是礼法清严的大族,为了以后不惹麻烦,我们还是迂腐一些的好。” “什么礼法大族啊……我看这几个男女个个都阴阳怪气不知在想些什么……”虽然嘴上抱怨着,端华还是听话多绕了些路,三人合力把韦延之的尸体搬到了他与崔绛合住的房间。 这是他们第一次进到这个小阁,陈设布置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纹理清娴的湘妃竹榻,白绢素纱的屏风。填漆戗金的翘头案上摆着文房用品。床前的矮几上还散放着一套褚石色的茶具,杯中残茶早散尽了余温,显得瓷面的桃枝纹也凄凄冷冷。安碧城随手拿起一只茶碗细细打量着,不知不觉地开始自言自语:“长沙窑的贴花瓷!这个花样是新烧出来的,只在南方流行,还没传到长安哪……这家人到底是怎么搞到的?” “……你要是想往袖子里藏,我是绝对会告发你的!”端华把韦延之的尸首安顿在榻前的空地上,一抬头就看到安碧城盯着茶碗的灼灼眼神,忍不住开言制止几乎要发生的犯罪。“今晚都出了两桩人命案子,我可不想再成为窃盗罪的目击证人!” 安碧城依依不舍地放下茶碗,抬起眼瞄了瞄了端华,忽然轻烟般笑了笑:“你真的以为——今晚只有两桩命案?” “什么意思?”端华皱起了眉,冰冷的紧张感从后背直攀了上来。 “端华大人你啊,实在不适合当审案的主官呢,被那两个人挑衅两句就忘记了事件的重点了。沈雪舟说的可是‘按着诗句一个个追杀我们’——姑且信他所说,那《子夜四时歌》可是才应验了两首啊……” “可是那位大诗人说话总是藏头露尾的,要是真是什么鬼魂杀人,他为什么不说出前因后果?这样岂不是也能洗清自己的嫌疑?”端华稍稍沉默了一下,皱着眉头提出了疑问。 “我觉得……可能还不到解释因果的时候?因为那个不知真假的‘鬼魂’还没有完成报复吧……”安碧城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幕,微眯起了深碧的眼睛,忽然又转向了房中那个安静的人影,声音变得活泼起来:“殿下,你在出什么神啊?你对这事情怎么看?” 李琅琊从书案前回过头,表情显得有点困惑。“我看……这屋子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啊?”安碧城和端华都楞了一下,跟着他的目光把屋子扫视了一遍——除了雅洁的陈设和沉重的水气,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就在三个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一些模糊的声响开始传了过来。不是雨点敲打在屋瓦上的淋漓清响,而是不明所以的嘈杂,隔着有如凝结之墨的夜色,疏落而蜿蜒地一点点渗透过来——来自正厅的方向! 三个人同时感受到了声响蔓延的过程,也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不祥的预感,来不及交换语言,他们飞奔出了房门,向着厅堂跑去。就在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安碧城回头看了一眼静如止水的房间,眼光掠过书案的刹那,忽然有萤火般的光亮闪了一闪。 蜃中楼·伍 萧晨骑马出皇都,闻说埋冤在路隅。 别我已为泉下土,思君犹似掌中珠。 四弦品柱声初绝,三尺孤坟草已枯。 兰质蕙心何所在,焉知过者是狂夫。 ——杨虞卿·《伤英英墓》 离那梦魅的夜晚已有一个多月。今年进士科的皇榜已经公布,书生的名次不高不低,恰好可以留在京城中做一个芥豆微职的小官员。琼林探花宴上的荣耀自是轮不到他身上,倒是在谢师、联句等等人情应酬的场合,与几位出身士族的子弟有了点头之交。 虽然如此,在米珠薪桂的长安城,衣食上的窘境却总是如影随形。已是春色如酒的时节,从厚重冬衣中解脱出来的人们兴致正浓,换上了轻便富丽的绫罗衣裳仍不满足,三五成群地拥在东西两市的衣肆中选购着最新的花样款式。想要两件出门拜客的衣服,书生也在人群中挨挨挤挤,却半天也挑不到便宜又体面的袍服,白白累出一身的汗。 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书生想去街对面人流较少的地方歇一口气,正要举步,却忽然有种熟悉的颤栗感传遍了身体——像音乐流淌过绿水,像桃花染遍了山野,像春天的香气般让人晕眩的美……他霍然回首,好像亲眼见证阳光下绽开一个最鲜丽的梦。 她换上了一身浅粉的衫裙,浓黑发髻用一支青玉钗挽着,额上依旧点着朱红的梅妆,手中轻轻摇动着圆月纨扇,整个人像一抹晴空中的淡淡烟霞。身后的侍儿手里捧着一叠色彩缤纷的绫锦料子,主仆两人正一边说笑着,一边往衣肆外走去。 没有思考的时间,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书生叫出了她的名字——“湘灵?”他以为是一声用尽了力气的大喊,实际上却有太多无名状的感情堵在喉头,让他只发出了一声颤抖的低唤。 女郎的侧影停了一停,却没有回头,反而径直向人群拥挤的地方行去,脚步带着几分惶急,长裙下摆在地上划出迅疾消散的波纹,像疾风吹散了轻浅的霞光。书生拼命追了过去,绕过一家家喧嚷的摊贩,拔开一重重绣金贴花,五色画卷般飘舞的软烟罗,一路奔向那池心月光般的影子…… “湘灵!你要失约吗?我和你约好了的……”他近乎凄切地唤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穿过热闹的市声到达她的耳畔,只看见她在街巷的转角处停下了脚步,却在书生欣喜走近时,举起纨扇遮掩着面容,似乎羞于直视这个曾有一夜之缘的爱人。 千言万语涌上了心头,书生一时竟说不出话,反倒是女郎先开了口,声音从纨扇后轻轻飘出,带着些难以言喻的伤感:“您已经全都知道了是吗?又何苦再来找我?” 书生楞了一下,他想到那个交织着迷惑与震惊的寒冷早晨。他在升平坊的入口一直徘徊到人流如织的近午时分,才有勇气重回到北端宅邸的所在之处——那富丽的红墙、壮严的门楣、屋宇中宝光闪耀的丽人倩影……全都化为乌有,就像蜃气中的宫殿在阳光中消散如烟。只有废园旧址上的层层藤蔓,离离野草。还有满地的破碎碧瓦,上面结着同样残破的蛛网,在早春的阳光下丝丝络络飞舞着,竟然有飞絮沾衣的错觉。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候冷入骨髓的恐惧,可他同样忘不了那场曼妙销魂的奇遇。多情的诗人不幸在名都落魄,路遇的神秘美人却独具慧眼,识人于风尘之中……每次他回想起那一夜,眼前的灰暗生活就好像宣纸上的淡墨渐次消隐,自己则身为主角,走进了一个个牡丹色的古老传奇:他是怀才不遇的曹子建,她就是顾盼有情的洛川妃;他是埋没于俗世的李卫公,她就是夜奔相随的红拂女——他早被这浪漫情节迷住了,魇住了,就算主角小有瑕疵,又算得了什么?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说了出来:“我后来又去过您的宅第,是看到了……可那不算什么……” 她的姿态没有改变,纨扇后的声音却隐隐带着一丝颤抖的期待:“身为异类,事可愧耻。我怕是没有面目再见您……为什么不就此忘掉我呢?” 书生急得声音都哽住了,他想一步跨上前去捉住女郎的手,拨开那半遮半掩的团扇,却又怕动作唐突,她会像那些楼宇亭台一样在阳光下消散无踪。只好放缓了声音挽留着:“我没有害怕,更不愿意忘记你。这不算什么,更不必惭愧,除非……”他忽然真的怕起来,声音里带了不自知的哀恳。“除非是你把那晚当作一个游戏,你想忘掉我这个可笑的人类……” 女郎从扇子边缘端详着书生,眼波如同春水慢慢消溶了最后一点薄冰,终于汇成了温暖的涟漪。纨扇轻轻移动,露出了正泛起夭桃之色的容颜。淡淡的笑意像是被风吹来,却奇异地掺合着喜悦和轻愁两种情绪。 “……没有办法了,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呢……” (二) 三个人穿过游廊跑向正厅的时候,雨点仿佛应和着脚步的节奏,骤然加快了频率,整个大宅突然被雨声包围了。闷热的风裹着雨点横砸过来,谁也无暇抬头看看漆黑如泼墨的天空,但谁都能感觉到,层峦般的乌云正滚滚压城而来,遮蔽了最后一点光亮。 正厅的大门敞开着,橘黄色的灯火在门口石阶上映了一个半圆。长裙短襦的侍女们在小小一片光线中挤作一团,好像越雷池一步就会被不知名的鬼魅拖进黑暗中去。珠镜夫人被她们拥在中间,紧捉着领襟的手指拧得惨白,脸色也是一样。主仆们如出一辙的恐惧表情,映在电光中活像一群雕工精巧却未及上色的陶俑。 端华跑得最快,几步就上了石阶,可马上发现她们的身影正好挡住厅内的情形,女孩子们惊恐注目的方向却是自己身后!他霍然回首,差点撞上随后紧跟的安碧城和李琅琊,却也看清了对面高阁上的异状。 从高度来看,那应该是一般的花园宅院中常备的观风楼,四边的排窗都敞开着,登临其上就可以俯瞰整个庭院风景。它位于正厅的西北一侧,和厅门中间隔着一片雨水淋漓的白石露台,三个人刚才正是从露台上穿行而过,谁也没分心发现身边还有一座数层高的小楼,这一回首间才发现,飞檐在夜空中挑出模糊的影子,檐下飘摇不定地坠着一串灯笼,光芒昏暗却又奇迹般地没有熄灭,正好照出在廊柱间移动的两个人影。 跑在前边的依稀是崔绛,那锦衣玉带的高身材隔着一段距离还是醒目得很,姿势却是歪歪斜斜,醉酒般深一脚浅一脚向楼阁高处登去。排窗间不断闪过他颠簸的影子,他的表情看不清楚,断断续续的叫喊却被高楼风声几度阻断撕扯,活像从深渊底层传来的古怪悲鸣—— “不是我!不是我!你去找他啊!不要过来!” 他呼喊的对像也不知是楼外的风雨如晦,还是楼内的沈雪舟,后者白衣的影子踉踉跄跄地追在崔绛身后,跑得吃力之极,好像几度想伸手拉住狂奔的崔绛都没有成功。 并不是细细猜测那模糊话语的时候,在看清两人面貌的下一个瞬间,端华已飞快地蹿了出去,脚步在白石上溅起大片碎冰般的积水,几个起落就已经跨过了露台,冲进了小楼,一步未停就向楼上飞奔而去。 以端华的速度,冲上两层楼高不过是振衣的片刻,但在他的视野中,窄窄的木楼梯被拉成了古怪的倾斜角度,行行复行行,转折向无穷高处。他奋力攀登着,却忽然有了永远也到不了尽头的错觉。脚步仿佛被什么粘稠的力量阻挠着……他在莫名的疲累感中跑到了第三层阶梯转角处,一片白影突然闯进了水波般动荡的视界,让他悚然一惊,倒从扭曲空间的恍惚中醒过神来。 ——那白影一望可知是沈雪舟的衣裳,他半曲着身子伏倒在最末一节楼梯上,整个身子拗成极不自然的姿态,脸埋在楼板上一动不动,像个散了线的木偶。 端华兀地止了步,心像被一阵冰雨击沉了下去——又是一条人命吗?这个被诅咒的夜晚到底是怎么了?那雷雨中飘摇尖叫的难道真是看不见的怨灵? 白影子忽然动了动。俯卧的书生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艰难地抬起头来,眯细的眼睛从乱发的间隙注视着端华,似乎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端华提在喉咙里的气一下子吐了出来,连忙蹲下身将沈雪舟扶坐起来,一挨近便看见他额头上的大块淤青,脸上还有些细小的擦伤。 “……这伤是怎么回事?崔绛在哪儿?你们为什么跑到楼上来?”对着端华连珠炮般的追问,沈雪舟皱紧了眉抚着额上的伤痕,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艰难地半转过脸望向楼上:“他在上面……他突然发了狂,我怎么也拉不住他,反倒被他推了一跤,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发了狂?”端华听得又是糊涂又是焦躁,向上望一眼黑黝黝的楼梯口,想起刚才一瞥之间崔绛摇摇欲坠的狂态,只得一撩袍襟站起身来就要往上追。刚跨了两步,一道闪电突然无声地飞降而下!冷冽如刀锋的光芒将天地照了个通透,如同一片惨青的白昼鬼域。端华脚步滞了一滞,不由自主地往楼窗外望去—— 那只不过是眨眼的瞬间,却又好似漫长停格的画面:一个人影从上方石头一般坠落下来,经过窗口的刹那,苍白电光正照亮那颠倒过来的一张脸——因为惊恐而瞪得睚眦欲裂的眼睛,张大的嘴巴不知是不是正在发出尖叫——因为闪电裹挟着他的身影转瞬即逝,轰鸣的雷声大洪水般倾泻而至,眼前又是无尽的黑夜之渊。 (三) 因为太过惊异,端华和沈雪舟谁也没叫出声来,两人目不转睛地瞪视着窗外,好像刚才目睹的只是以闪电为笔,以夜空为幕画出的恶作剧幻觉。直到楼下好多人一起发出的惊慌喊声穿破了雨幕,端华才反应过来奔到窗前,顶着劈头盖脸斜飞进来的雨水探身往下望去。楼下晶莹的白露台上,已经多了一个醒目的物体——崔绛结结实实地摔在空地上,露台彼端的女眷们显然目睹了全过程,正一边乱纷纷尖叫着一边往厅堂里退缩。而安碧城和李琅琊离那僵卧的躯体只有几步之遥,正仰起头向楼上望着,两张水淋淋的脸上殊无血色。端华跑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把沈雪舟半扶半架起来,磕磕绊绊地冲下了楼。 俯卧的崔绛被小心翻过身时,围着的四个人本来就面如土色,此时更是齐齐往后闪了一闪——不用再去费心验看他头上撞出的伤口了,血迹被雨水冲刷得淡了,他的脸反倒显得干干净净。可怕的是那张白净脸上的表情:五官被不知名的恐惧扭歪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瞪向天空,已不会动的瞳孔像对玻璃珠子,正泛出冷冷的死光。 安碧城背过脸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又像在风里捕捉住了游丝般的讯息,掉过头来一脸疑惑地左右顾盼着,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味道?香得呛人鼻子……” 其余三人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不合时宜的气味,不由跟着安碧城的眼神寻找着,直至目光一起定格在崔绛的左手上——半握成拳的指间沁出几道朱红色的湿痕,浓郁的香气正从手指和袖间盘旋上升着,中途又被水气缠绕,变成了沉闷的古怪味道,像毛皮触感般浓腻粘人。 安碧城咬着唇抹了抹脸上的水迹,慢慢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拈起了崔绛的左边袍袖。死者苍白的手随之翻转过来——红痕一直沿伸到了手心,那里有几颗大小如茱萸的颗粒,已经被雨浸和紧握得半化成泥,浓烈的香气却像烂熟的水果,不顾一切地发散出意态妖艳的绝望之感。 伸指拈起半颗似是而非的朱红豆子,放到鼻下嗅了嗅,安碧城像是不胜浓香袭人地闭了闭眼,似乎是想苦笑一下,嘴角却挑得极其勉强:“ ……是龙涎香丸。很纯正的上品呢……” “香丸?”李琅琊忽然抬起头,眸子在雨丝后黑得慑人。“香丸这种东西,没有空手拿着的道理,它只能是放在……” 他的话音止住了,短暂的沉默浸透了奢靡的死寂之香,直到波斯人的低语闪现在细密的水帘中:“——它只能是放在香盒或者……随身的香囊里。” “——啊!”端华像被猛击一般反应了过来,一边胡乱向空中打着手势一边拼命转动着脑子。“就是那个啊!那个第三首诗!说秋天的那一首……是什么来着?” “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安碧城用奇异的舒缓语调念出了对偶工整的诗句,目光也慢慢转向了一旁沉默的沈雪舟。“正像您说的,又一个《子夜歌》的诅咒实现了——美酒好像没能让崔公子延年长生,茱萸香囊也怯除不了恶鬼,是不是?” 沈雪舟眼框下带着明显的青黑阴影,憔悴的不仅是神态,回应的声音也像风中纸屑一样轻飘无力:“我早说过谁也逃不过……我迟早也会这样……” 雨中的谈话就此陷入了不祥的僵局,直到珠镜夫人因恐惧而颤抖的声音隔着雨雾传了过来:“……请不要再淋着雨了,进厅堂来谈吧。如果崔公子已经……已经仙逝的话,可以停放在偏厅吗?” (四) 几个人把崔绛的尸身搁置停当后才回到正厅,乘此间隙,侍女已把紫铜火盆烧旺了起来,兽炭在红焰中炸出轻微的爆响,湿透的衣袍靠近了便会升起淡薄的白色水汽。然而围炉沉默不语的人似乎不太享受这份惬意——这已不是与死亡几步之遥的问题,那如影随形追索魂魄的暗之凶手,似乎就隐藏在从天而降的雨滴中,缠绕在不停呼号的大风里,诅咒的诗句一个接一个变成现实,谁都防范不了那突然袭来的尖牙利爪…… 安碧城最先放弃了对炉火的凝视,回头打量了一下陈设。那面华美的黑曜石屏风前还散放着三副坐茵,小矮几上亦搁着三只浅碧琉璃的茶碗,像是有人曾围坐饮茶的光景。不过其中一只茶盏翻倒在案上,茶汁淋淋漓漓直滴到坐席上,浸出一圈半干的淡黄印子。 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珠镜夫人忽然红了眼圈,她轻轻走过去摆正了茶碗,有点慌乱地解释着:“你们三位去前边长廊安置韦公子的时候,这里只有我和沈、崔两位贵人,那样静坐着实在难堪,我就让侍女们煎了新茶,我陪他们一边饮茶一边等你们回来。谁知道,没有饮过两巡,崔公子就……就突然发起狂来,满口叫着有什么东西在追他,就那样跑到了大雨里,一直冲到了对面的楼上……” “他在喊叫些什么?沈兄你离他最近,明白他的意思吗?”端华回忆着小楼里的情景向沈雪舟发问。后者抚了抚额头上刚被包扎好的伤口,神情还是失魂落魄的,语气却不再轻忽,倒有种豁出去一般的笃定:“他一定是看见那位索命的鬼魂了,就像卢蕊和延之一样。所以才吓得神智昏乱,不辨方向地乱跑。他求那冤魂不要追他……可‘她’哪里会轻饶呢……” 他说得鬼气森森,烛影都好似跟着摇了几摇,不由人从心底升起寒意来。安碧城看了他一眼,低头把袖子翻了个面向着炉火,望着小火苗问了一句:“这么说真是鬼魂把他推下楼了——沈兄看到那个鬼魂了吗?” 沈雪舟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我愿意付出余生,去换一个跟她见面的机会,只可惜她不愿现身让我看到……” 端华听着听着眉毛又拧了起来,发出恨恨的咋舌声:“又是什么‘她’啊‘鬼’啊,说半句藏半句的!你们要是早把话说明白,说不定崔绛还不会横死!难道明天见了官你也这么绕圈子说话?!” 李琅琊忽然伸手扯了扯端华的衣裳,制止了他的发作。他正坐着面向沈雪舟,火焰分隔出的暗影在他端秀的脸上摇摆不定,话音却是安详平静,如同紫铜炉身端然不动的凝光:“您也许有不愿说的苦衷,但依现在的情形看,或许您自身也会有危险,还是不想说吗?” 他停了停,似乎对沈雪舟的沉默并不意外,继续说下去。“关于那组索命的诗句,也就是《子夜四时歌》,我有一点想法,如果说得不对,还请您包涵为上。” 沈雪舟的神色没什么变化,旁边的珠镜夫人却明显不安起来:“还是我的错吧……我开始就不该唱什么子夜歌,我不知道那是会带来凶兆的诗……” 李琅琊向她笑了笑。“在宴会上唱出美丽的诗,怎么会是您的错呢?我感兴趣的是——这组子夜歌,您是从什么途径知道的?” “无非是……坊间刻印的诗集啊。沈公子是名播文苑的乐府诗人,当然是从他的集子里读到的——有什么不对吗?”珠镜夫人的神情和语气都满是困惑。 李琅琊点了点头:“可我第一次听到这组诗,却是在两年前的一次游春庆典上。有一个擅演百戏的杂耍班子在长安做场,演了一出新编的小戏,是根据沈兄著作的长安怪谈改编而成的,名字就是——《任氏传》。” 沈雪舟第一次抬起眼睛直视着他。 “贫穷不得志的书生遇到了变化成美人,托名‘任氏’的狐精,就此两情相悦。书生并未嫌憎她身为异类,两人度过了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书生为她写下了记叙四季的温柔情诗,就是这组《子夜四时歌》——这当然不奇怪,很多写传奇小说的作者,都喜欢把自己的诗作插到故事里去,让情节更加优美生色。但是奇怪的是,我只在《任氏传》口头流传、杂戏改编的早期版本里见过这组诗,当《任氏传》正式定稿,编入沈兄的传奇文集时,这诗就消失在故事里,连书生做诗的情节都没有了。后来子夜歌又夹杂在其他众多乐府民谣之中,出现在沈兄的诗集里,位置很不显眼——您为什么要从传奇文本里删去这组诗呢?” 这一长串话显然绕得端华有点头晕,他连忙伸手示意李琅琊说慢一点:“……等一下等一下——就是说,在《任氏传》的情节里,《子夜四时歌》是书生写给那个狐精的。其实当然是作者沈雪舟自己写的诗,假托书生之名安插在故事里……”他想了片刻,瞪大了黑眼睛转向沈雪舟。“刚在廊下看到韦延之尸体的时候,你好像跟崔绛说过一句‘你知道那是我写给谁的诗’——那么在现实里,你到底是写给谁的?” 安碧城低低地加了一句:“也许应该这么问——《任氏传》和今晚的事,到底哪个才是现实?” 沈雪舟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的姿态有种灰白余烬般的疲倦感。片刻之后,他像是做了决定一般睁开眼睛,向着环视他的人们淡淡一笑。 “——所以最终还是要说出来吗?反正事已至此,隐瞒也没什么意义了。”他轻轻整理了一下略微散乱的白衣领襟。“也许今晚的事,会被后来的人写成新的怪谈吧……” 蜃中楼·陆 (一) 时光正停留在暮春与初夏的交界,绿叶开始散发出潮湿的香气。树木围绕着高大的画堂,绿影像苔痕浸染在白石阶上。湘灵上了几级台阶,环顾着绘彩精美的画堂。前厅空落落的没有什么摆设,透过敞开的后窗,能望见碎冰似的阳光穿透浓荫,在后院楼阁的青瓦上点点浮动。 湘灵轻轻叹了口气,向立在阶下面带喜色的书生回过头来:“我还是觉得这宅子太大了些……就算是看在同僚情份上,这样的宅第让我们寄居却不收赁金,这位韦使君也太豪爽了吧?” ! 书生忍不住笑了:“韦九家是长安的大族,门阀何等的显耀,这所宅子不过是他家闲置的小小别业罢了。他听说我新婚燕尔,久住在妻家不便,就提出把宅子给我们夫妻借住,还要借我们全套的家居什物呢——他这样的贵公子,出手散漫惯了,一点小事何足挂齿呢?” 湘灵似笑非笑地溜了他一眼:“久住在妻家不便?我家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好呢——难道有人怠慢了我的夫婿?” “不是啊……”书生的神色有点尴尬,斟酌了一下才又开口:“那里一切都太完美了,所以我反而没法安心,好像天一亮所有人就会消失不见似的……这儿虽然比不上升平坊的大宅,但毕竟更像是我们两个自己的家,朋友往来也方便得多啊!” 苦笑的飘渺影子掠过湘灵的容颜,她抬手替书生整了整领衽,安慰孩子似地让步了:“只要你觉得安心就好,我随你搬来就是了……只是韦使君这样的朋友,毕竟和我们门第差得太远,虽然是他倾心结交,但还是不要和他过从太密吧……” h书生脸上颇有些不以为然的神色,但他未及出言,一个质地坚硬的声音便劈破了阳光,在空庭中突兀地响了起来:“原来这位就是您的新婚夫人!果然是妙艳如神仙——真是一对佳偶哪!” 说话的年轻公子笑吟吟地踱进了庭院,乌金绫铺绣牡丹的袍子,隽秀而锐利的容貌。只是那还留着笑意的眉梢眼角,透着些若有若无的戾气,使得他好似一把华奢又凉薄的缕金刀。 他走近来向着湘灵欠身为礼,话却是向着她身旁的书生来说:“怪不得郑兄急着找房子安家,这样的佳丽,不贮金屋藏起来可怎么好?” 书生显然对他的到来有点错愕,接二连三的恭维之辞也让他应对乏术,只好回头向湘灵轻声解释:“这位就是韦使君,这宅子就是他慷慨给我们借居的,可算是帮了我们大忙……” 韦使君朗声一笑:“这点事情不在话下!我这次过来,一是想替贤伉俪接风,二是顺便带来了应用的家俱器物,都让仆人堆在前厅了,郑兄不去清点一下吗?” 主人已经把急用之物亲自带来,客人不去照看打点似乎是太失礼了。书生略略迟疑了一下,却实在没有推托的理由,只好向湘灵嘱咐了两句,动身往前院行去。与韦使君擦身而过时,他再次点头行礼,却没看见韦使君的眼神——像灼热幽火般的眼神,正越过了自己的肩头,紧锁住了湘灵的身影…… 按照礼数,湘灵该退避到屏风或是帘后与初遇的男子应答,可空荡荡的厅堂无处可避,所以她只是轻曳起衫袖半遮起面庞,看着韦使君缓步走上石阶,与她对面而立,绣袍上浓薰的百合香气一阵阵扑了过来。" “我以为凭郑生的身份,相配的妻室不过是鄙陋之姿,却又听到风传,说夫人是位绝色的天人,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来拜谒。今天总算是得偿所愿,只是可惜……”他眼风轻薄地瞟着湘灵,故意放慢了语速卖个关子,等着眼前这美人耐不住好奇而发问。 ——可他却没有等到。湘灵恍如未闻,不接话也不询问,只在衫袖之后沉默地垂着眼睫。 韦使君并没有气馁,在他看来,那端娴姿态之下分明隐藏着欲拒还迎的风情,只需要一点点技巧性的挑逗。所以他满不再乎地再度开口接下自己的停顿:“——只是可惜,这样的寒酸院落配不上您的美貌。跟随着郑生这样度日,实在是有些委屈您了……” “怎样才不算是委屈呢?”绫罗后的声音娇美清亮,袅袅细细。 #韦使君顿时来了兴致:“这里可是长安帝京,何愁没有一掷千金的游侠少年?自然也有足以和天人相配的豪门公子,真正的藏娇金屋才不枉您如此的才貌!” 湘灵款款放下了衣袖,容华粲然地一笑,一双秀丽眼睛的神色却如同深秋潭水:“您就是真正一掷千金的豪门公子,自然少不了绿珠飞燕一样的佳人相伴。无论门第还是财势,郑生哪有什么能和您相比——也只有我和他不离不弃。您又何苦以有余之心,夺人之不足?” 不只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之意,那话中隐含的讥刺,像薄薄的刀锋一样破空而过,将韦使君满满溢出来的骄傲斩得粉碎。他气得煞白了脸,想要发作却听见前院嘈杂的人声渐渐传了过来,想必是下人正将东西抬往正厅。 4怒气化作一声恨恨的冷笑,他拂袖下阶,抬脚要走,正要回头送上一个“且待来日”的威胁眼神,忽然发现,从逆光的角度望去,那娉婷美人潋滟的眼波中,倏忽闪过了琉璃火焰般的青影!他不由的打了个冷战,定睛再看却并没有异状。那眼神里只有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色。他忽然在晴空丽日下觉出一股寒意,急忙回过头匆匆往外就走,脚步竟带了一点踉跄。 二) “您刚才只说了《任氏传》的前半段,后半段的结局您一定也是熟知的吧?”沈雪舟转向李琅琊问道。 李琅琊眉梢浮上了淡淡的伤感:“可惜不是个好的结局——郑生和任氏的良缘没有维持太久。郑生在官场上结交了一些年轻狂放的朋友,其中有一位甚至对任氏的美色有了非分之想——当然被她坚拒了。后来郑生应朋友之邀带任氏出游,却不巧遇上了一支行猎的队伍。猎犬一见到骑马的狐女就猛扑上来,她在情急之下只好现出狐狸的原形奔逃,却最终没能幸免于难……她遗下的衣履还掉落在马鞍上,徒惹人伤感。” “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袜犹悬于蹬间,若蝉蜕然……”沈雪舟轻轻吟诵着文中的词句,似乎在回味着那简练优美的描写,脸上的神色哀戚莫名。“很多人都为这一段情节伤心和折服,赞美我文彩出众,但没人知道,那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一切,我看着她如何从马上惊慌坠地,化为黑狐仓惶逃走,我看着几只凶暴猎犬嗥叫着追赶她,金黄的芒草中传来长长的哀叫声……也是我亲手埋葬了她,在那小小的坟头上削木为记,我曾多少次徘徊在那片荒原上,盼望她能再次现身向我微笑——就如同在升平坊的初遇一样……” “……《任氏传》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它真的发生过?那么你,你就是……”李琅琊惊讶地直起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那淡月容姿的白衣书生。 “——我就是那个可叹的无用主角啊……”沈雪舟寂寥的笑意好像秋风中的苇草。“我没法保护她,没法让她远离旁人的窥探,没法带她逃离可怕的阴谋……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把她的故事记载下来让人传唱,然后如同行尸走肉般活下去,等待有一天,她能带我同赴幽冥……” “……阴谋?不是说是猎犬的意外吗?难道是有人设计来害你们?”端华看来已完全投入到这个凄美的故事之中,也急切地追问起来。 像云翳遮住了月光,黑暗的恨意从沈雪舟脸上静静浮起,话音里像燃起了一把冷火:“读过《任氏传》的,都会对那位仗义疏财的‘韦使君’印象深刻吧?他对美貌的任氏一见倾心,被拒绝后反而对任氏敬重有加,以礼相待。任氏死后他还曾去坟上哭奠……可那都是可笑的讳饰,掩藏着最丑陋的真相!事实上他始终对任氏垂涎不已,不惜使尽了一切手段来拆散我们!还说动了他的表亲卢家,把他的表妹许配给我,想用名门之婿的身份来引诱我抛弃任氏!” “……你的夫人不就是姓卢吗?!要说表亲的话,那崔绛不就是……” “没错!故事里的‘韦使君’是化名,就像我化名为‘郑生’一样。那个对任氏动心的混帐就是崔绛!一再的追求失败让他歇斯底里,终于决心要报复任氏,置她于死地。还有那故事里没有出现的,驯养猎犬的主人,就是和他臭味相投的韦延之——当然他没有崔绛的横暴性子,只是个躲在幕后的帮凶。再加上那位因为被我拒绝而狂怒的卢家小姐——他们三个人策划了这场险恶谋杀,我却蒙在鼓里全不知情,还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游乐,那里知道他们在必经之路上埋伏了恶犬,害死了我最深爱的女人……” 泪水从沈雪舟眼中涌出,哽咽声让他的诉说声时断时续:“我来不及救她,也没有能耐为她报仇。她一死,我就掉进了崔家卢家早就准备好的牢笼,我名义上是东床快婿,实际上好像一个没有尊严的囚徒。只有一样,我写什么样的怪谈,人们会怎样流传……只有这个他们没法控制。所以我写下了改头换面的《任氏传》,那不是什么长安怪谈,是再真实不过的经历……只不过所有角色都改换了名字,险恶的真相也全部隐藏粉饰,我写给她的《子夜歌》,本来是放在文中的,后来也不得不删掉以免身份暴露——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测出这故事背后的故事,我只知道,报应迟早要来,她做了鬼也不会放过这些仇人!而我这个无能的夫君,也一定是她深恨的人……” (三) '所有人都被这惊心动魄的讲述震慑住了,房间变成了寂静的城池,只有雨声和轻烟两相缠绕,幽幽地在空中画着图案。半晌才有人低声而清晰地说话:“……原来故事中的狐女之死是真的……那么,是您亲眼目睹……” 安碧城为难地住了口,好像后悔着自己出言莽撞,正问到沈雪舟的心痛之处。 沈雪舟已拭去了泪痕,神情萧索如稿木。这句问话像一阵冷风掠过伤口,他不胜痛楚地蹙紧了眉,再次伸出苍白的手指支撑着额头,像抽空了力气一般勉强回答着:“……是的,我亲眼看着她坠马被恶犬所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哦——”安碧城微微拖长尾音应了一声,将身子靠回了椅背,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再次打破沉默的是李琅琊:“如果说,今晚的事是任氏在复仇,那么四首《子夜歌》已经应验了三首,还剩下一首,相关的人也只剩下沈兄你一个了……岂不是危险?” 沈雪舟苦笑了一下:“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危险?这也是我应得的惩罚吧……” “话不是这么说!”奔波了一夜,端华的红发看上去乱得好似鸟窝,这会儿却又打起了精神:“就算他们三个是……是罪有应得吧,你不也是被他们陷害的人吗?冤有头债有主,任氏夫人再怎样也不会找你来报复呀!” $ “是啊,您斗不过那几个用心狠毒的豪门子弟,保护不了她,也是没法子的事,任氏是那么聪明又贤淑的女子,哪里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迁怒呢?复仇到这个地步,也该收手了吧……”安碧城恢复了慢悠悠的语气。“而且……她选择你的诗来作报复的线索,不是正说明她对你的一片眷恋之意吗?她一定很怀念那段卿卿我我,互赠情诗的甜蜜时光吧——比如什么《子夜歌》啦、《西洲曲》啦、‘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啦……” 沈雪舟突然震了一震,像完美的青瓷面上迸开一道极细微的裂痕。 端华莫明其妙地来回望望,不知道这个当口打的是什么诗谜,李琅琊脸上却忽然掠过惊讶的神情。他转头看着安碧城,用不知该如何反应的语气问了出来:“……你怎么也会提到这句诗?我今晚在梦里好像听到什么人唱过,就在卢蕊死后不久……” “啊——又是梦里的哀歌啊,你看,今晚虽然凶案不断,却好像总是有人想通过梦境暗示些什么。先是水里求救的美人,后是奇怪的诗句……”安碧城手中的扇子“啪”一声敲在了几案上。“今晚的关键词就是‘乌臼树’和‘狐狸’——殿下,你还没想到其中的联系吗?”" 敲击声仿佛破开了十字路口的迷雾,李琅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是《妖乱志》的残章里有一句话的记载……还有皇宫秘书苑收藏的《洞天集》,那里好像也提过一笔——乌臼树叶子的汁液,有香而无色,是狐狸一族的秘药,可以惑乱人的心志……” “端华,还记得那件披袍吗?给卢蕊夫人遮掩遗体用的。” “啊?记是记得……可这算是哪一出啊?!”端华完全被安碧城跳来跳去的思维问晕了头。 “就在我接过披袍,替她遮盖的时候,虽然很是失礼,却没法不注意到她的嘴唇——唇妆画得鲜红娇艳,实在不像个落水之人的妆容。更重要的,唇上还留着一种特殊的香气,那时候我突然想起,我闻到过这香气,就从我们进到这宅院开始。因为宅子里遍栽着一种树木——那就是乌臼树叶的气味!” 安碧城目光幽幽地瞥了一眼沈雪舟:“您好像说过,最后看到卢蕊夫人的时候,她正在因为赌气而重绘晚妆。如果她点唇的胭脂里被掺了乌臼树汁,神智昏乱而堕水就不奇怪了。” “是啊,如果乌臼树汁是狐族的秘药,不是正好被任氏用来作索命的工具么?是没什么奇怪的。”沈雪舟面无表情地回答。 安碧城笑了笑:“这位任氏的鬼魂,还真是很喜欢用这道秘药呢……崔绛之所以莫明其妙发了狂,怕也是因为误饮了乌臼树汁吧——被火这么一烤,那茶碗里的残香可是更浓了啊!” 随着他手中折扇一指的方向,众人一起回首望向了屏风前零落的茶席。碧琉璃茶盏的纹理映着炉火,闪闪宛如星彩,而那并非茶香,隐约凄楚的味道,正像一缕水痕,凉凉地沁在空气之中。那是座中人都似曾相识的香气,但自从身在庭院,这香气就细细密密,如影随形,所以反倒无人在意——那摇曳在长廊之外,黑夜之中,芬芳既清且厉的乌臼树丛…… (四) 茶饮中也被下了怨灵的诅咒——这下人人都变了脸色。只有沈雪舟依旧容色平静,只是开口时声音带了几分不自知的干涩:“碧城公子真是太细心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花妖狐鬼的复仇,自然是人所难测的……” 安碧城静静微笑的表情和善而充满诚意,像是无言地肯定沈雪舟的结论,大声提出异议的反倒是左顾右盼听了半天的端华:“不对呀……鬼魂复仇的话,用得着这么麻烦吗?这么无孔不入的下毒方法——怎么看都像是人类所为吧?” “狐也好,人也好,我们先来梳理一下今晚的连环死亡事件——”安碧城环视着众人,确定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晚宴之后,我们都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这位复仇的鬼魂捉住了卢蕊晚妆的机会,在她的胭脂里掺入了乌臼树汁。毒液从嘴唇和皮肤渗入之后,卢蕊应该是陷入了神智不清的状态,就此失足落水。尸体上缠着垂入水中的柳枝,正合了《子夜春歌》的‘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之后当大家都倦极入眠的时候,韦延之不知为什么情绪激动,试图冒着大雨跑出宅院,结果大概是被鬼魂所迷惑吧,他撞上了廊柱,就此死于非命。鬼魂还在他手里放了纨扇,以应验《子夜夏歌》的‘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接着是崔绛,他喝的茶中也有乌臼树汁,我们所有人眼看着他发狂坠楼,手里还散落出了红色香丸,正所谓《子夜秋歌》的‘辟恶茱萸囊,延年菊花酒’——大家看还有什么遗漏吗?” 李琅琊轻轻嘟囔了一句:“并没有遗漏,只是好像太……太工整了些。” “就像格律诗一样工整押韵的连续杀人事件,好像是诗人有意为之呢——多么不可思议!”安碧城语气暧昧地赞叹着:“但只有一处不那么工整,总让人觉得有点合不上辙——就是韦延之的死。他到底为什么突然急着要在大雨里出奔?我们分开的时候,他明明表示要安心等待明早报官的结果的,他实在不像那么容易急躁的人对不对?” “那是因为,他被卢蕊的死吓坏了,他想起当年合谋害死任氏的事,做贼心虚……”沈雪舟有点急切地插话。 “说到底,所谓‘情绪激动’, 所谓‘沉不住气要走’,都只是崔绛告诉我们的证词!”安碧城倏地打断了沈雪舟。“当晚只有他和韦延之在同一个房间共处,谁能证明他的话是真的?更重要的,既然都是害死任氏的同谋,为什么激动的不是崔绛?为什么走的不是崔绛?” “你是说,崔绛跟我们说了假话!?”端华瞪大眼睛喊出了声。 “这只是个假设——但如果崔绛真说了谎,他是想掩饰什么?难道韦延之的死另有真相?但他又确实是在长廊上血溅五步啊……我一直想不通这一点,直到——”安碧城诡丽地一笑。“直到我们进到了韦延之和崔绛合住的房间,我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我们都被误导进一个死角了。他的尸体是在长廊上发现没错,可谁说他一定是死在长廊上呢?他额头上的伤的确是致命伤,我们都认为是在廊柱上撞的,但有没有想过,那也可能是——是钝器砸出来的伤口呢?” 沈雪舟忽然笑了一声:“这样的异想天开,恐怕连韦延之都会感兴趣呢!可那‘钝器’在哪里?” “我还是在假设呀——沈兄稍安勿躁~”安碧城的话音更轻松了。“殿下曾经说,总觉得那屋子里‘少了什么’,我开始也不解其意,最后才发现,是少了件东西——作为寻常摆设,每间屋子的书案上都放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在那间屋里,并没有人研墨写文,可砚台到哪里去了?” “啊……是的,是少了砚台!没什么存在感,但少了它,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配不全套……”李琅琊也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说到它的下落可就难了,我只好斗胆再猜一猜。离书案最近的是窗口,窗口下就是池塘——也就是卢蕊殒命的所在。如果有人急于让这个可能是凶器的砚台消失,他会本能地选择哪里呢?和人不一样,砚台掉进水里只会静静地沉底,谁也找不到。好在池塘并不大——天亮了去派人好好打捞一下,也许会有所发现? 夜“我现在就去打捞!”端华跳起身就往外走,沈雪舟的冷笑却让他脚步一停:“端华大人也未免太听风就是雨了,就算你打捞上来一块砚台……好吧,就算那砚台上留着行凶的痕迹,也只能说明韦延之的死因和我们所见略有不同,但他死于复仇的结果有改变吗?” “嗯,没什么改变,改变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复仇者的身份。我想不通哪个鬼魂、妖精或总之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会费这么大力用一个砚台把人砸死,把凶器沉入水里湮灭证据,之后还把尸体搬离现场,伪造成滑倒致死——就像端华说的,这是人类才设得出的圈套!” 端华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反而低了下去:“崔绛……你是说,是崔绛骗了我们,因为杀死了韦延之的是他?!” “不对!还有一点不对!”李琅琊突然叫出了声。“骗我们的不只是崔绛!韦延之的手上抓着卢蕊的扇子,就因为这把团扇应验了诗句,我们才开始相信这是鬼魂杀人。如果说这是崔绛在假造现场,他不是等于是布置了一个把自己也绕进去的死局吗?毕竟他也是当年谋害任氏的凶手之一啊!“ “殿下你抓住重点了!我们都可以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发现尸体后,崔绛赶到了现场,说了一通韦延之如何和他争吵,如何跑出庭院的谎话,却只字未提什么诗句和鬼魂,而发现扇子,讲解诗句,把卢蕊、韦延之的死都和鬼魂联系起来的,却另有其人——” 安碧城的眸色几乎已变成了墨绿色,闪着奇异的光芒望定了对面的人:“沈兄,我失礼作一个最最大胆的假设,你看对不对——杀死韦延之的人是崔绛,他要假造一个意外失足的现场为自己脱罪,但移动尸体,布置现场的却不只他一个。而把《子夜歌》和凶案联系起来,显然不是他做的,因为这无异于把自己划到了‘必死者’的诅咒范围内,所以他看到你突然从尸体手上找到那把扇子时,才会那么惊诧和迷茫——那可实在不像装出来的演技,因为他发现下一个死者可能就是他自己!” 沈雪舟并没有笑,唇边却留着半个刚才冷笑的痕迹,这让他的表情分外古怪:“你无非是说,韦延之的死是有人谋杀,不是鬼魂借《子夜歌》的复仇——就算你前边这些乱七八糟的推论成立,那崔绛的死又怎么说?人人也都看到,他手里散落的茱萸香丸对应着诗句,难道他杀了韦延之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自己?” 安碧城忽然凑近了点,轻轻舔了舔说了太多话而有点干涩的唇:“您看——《子夜歌》是春夏秋冬一首接续一首,三个杀人案件和它们彼此呼应严丝合缝。可现在,其中一件突然变得站不住脚,难免让人怀疑,其它两件又有多可靠?明月团扇有可能是故意摆放的‘线索’,茱萸香丸就不会是有心安排的假证吗?” “可这一切都是奇想天外的推论!是一个想像接着一个想像——假证?谁能证明那是假证?!”沈雪舟近乎近齿地低吼出来。 安碧城笑了。 “我能证明——因为那本来就是我安排的假证啊!” (五) “卢蕊的死还只是让我惊异,韦延之的死就开始让我怀疑了——就在那长廊上,沈兄你把《子夜歌》和死亡事件硬是拼到了一起,又一再提及,一再强调。而你让我们接受这个暗示的道具就是柳枝、团扇。当时命案相关的人还剩下你和崔绛两个,而且还原因不明地相互提防着。所以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我想用一个小道具赌一把,赌赌看下一首《子夜歌》的应验,到底会不会是人为?“ “什么……什么道具……”沈雪舟忽然住了口,所有人都看到一个战栗从他的嘴唇传到了手指。他细长眼睛中的火焰好像正在熄灭,与之对应的,是安碧城那猎手一样专注的眼神。 “没错,就是那个香囊——装满了茱萸香丸的香囊。那是当时我手边惟一能找到的,能跟《子夜秋歌》发生联系的东西。当端华他们去搬运韦延之的尸首时,我执意也要跟去,出门之前在门口小小绊了一跤,把那个香囊‘遗失’在地上。我赌的就是,到底有没有人捡起它,来制造下一场谋杀。” 安碧城靠回到了绣垫中,声音也放轻了下来:“下边的事我们都看到了——有人的眼睛很尖,没放过这个机会,如果说崔绛喝了有乌臼树汁的茶而发狂,还可以解释为狐狸的妖术,那么利用他的恐惧和幻觉把他逼上高楼,把香丸撒落到他身上,就一定是人类做出来的事了。因为鬼魂要报复的是《任氏传》里的凶手,怎么会把我这个不期而至的外人的道具加入到计划中?” “可是……我们只看到了崔绛手上的红色香丸,没看到香囊的实物啊,怎么能肯定那些是你……嗯,你留下的那个道具呢?”李琅琊若有所思地发问。 安碧城叹了口气:“因为我身上也没有带着香囊香包之类的饰物,情急之下,只好偷偷从端华腰间顺手牵羊了。那里面的香丸是水精阁今年春天试制的新品,用龙涎香作底香,经过七道工序精制而成的。还记得吗?白天游春时,端华大人曾经把那个小香囊误抛到我的手里,我记得那个香味啊……” 端华惊讶地摸了摸腰间,随即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来望向波斯人。安碧城向他没什么诚意地抱歉一笑,目光一个一个地扫过表情各异的人们。 “现在我们发现,今晚一直活跃着这样一个人:他熟知狐狸一族秘药的使用方法,他能信手拈来《子夜歌》作为虚假的线索,他和害死任氏的几个凶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的手上,可能现在还残留着龙涎香的香气——他会是谁?他能是谁呢?” 低低的笑声锲入了弓弦一样紧绷的空气中,在众人目光交汇的焦点处,沈雪舟面色青白地微笑着,笑得白衣一阵阵起着轻颤。那笑容残破不堪,却又说不尽的志得意满,线条柔和的黑眼睛里恍如燃着雷暴,然而转化为语言时,一字一字,平静得可怖。 “你说的没有错。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但是有什么关系?我不怕也不后悔。因为不管早晚,我都要替她报仇!他们一个一个都要死!一个也别想逃!” 铜火盆中的焰头已经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熄了余烬,此时却又复活般重燃起来,淡白的火苗喘息似的一跳一跳,照着年轻书生诡秘又兴奋的神情。 本来是很难下手的,但今晚——今晚是上天赐给我的复仇机会!当我发现这宅院里处处都生长着乌臼树时,就下定了决心,哪怕只是先除掉一个也好!我知道乌臼树汁的使用方法,因为我曾是狐女的夫婿,她不介意和我分享这偏僻秘密的知识。是我在卢蕊的胭脂里掺了树汁,然后把她推进了水里!她神智模糊,根本没办法呼救挣扎——我看着她一点点沉进池底,心里真是痛快!” 他脸上泛起了潮红,神采飞扬地笑着,那真心诚意的喜悦让人不寒而栗:“我当时也没想到能连着干下去,只是琅琊公子的那个怪梦帮了我的忙——我也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梦到卢蕊落水,只知道那个梦吓坏了崔绛和韦延之。我后来悄悄潜行到他们窗下,想试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机会,结果竟看到了我最想要的一幕!慌了神的两个人开始争吵,韦延之当然口口声声说崔绛才是杀害任氏的主谋,他这置身事外的企图惹恼了崔绛,暴怒之下抄起桌上的砚台砸过去——我的仇人就此又少了一个! “你是从那时候起想到利用《子夜歌》的?”安碧城在炭火的爆响声中轻轻发问。 “是啊……我从那时起,忽然想到了把他们一网打尽的可能。我看着崔绛这个蠢货把凶器砚台丢进水里,又把韦延之的尸体搬运到长廊上,在柱子上制造出撞击的假像。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完美脱罪了,他哪里能想到我就尾随在他背后!他离开之后,我到了长廊,把扇子塞进了韦延之手里。池塘里的柳枝、死人手里的扇子——和诗句对应得多么完美!所以一听到我说出鬼魂复仇,崔绛就乱了方寸,又是恐惧,又是摸不着头脑。我一边欣赏他的丑态,也一边在焦虑,留意着找到除掉他的机会,用乌臼树汁下毒要容易些,因为他总不能不吃不喝,但要对应诗句就需要机会……” 沈雪舟苦笑着摇了摇了头:“然后我找到了机会——虽然是您设的圈套。但我太心急了,我怕错过今晚的时机,以后再下手就难了。崔绛喝茶之后,很快癫狂起来,我假意过去拉他,其实一直在他耳边小声告诉他:任氏来了,她的鬼魂正在追你!我一直赶到楼上,在端华大人追上来之前把香囊藏在袖中,故意和崔绛近身拉扯。他撕破了我的袖子和香囊,香丸就无意识地被他抓在手里……” 他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懒懒地丢在地上——那是浸透着浓浓芳香的香囊锦缎碎片,朱红的刺绣被强力撕成了一条一缕,却还在不合时宜地闪动着金丝银线的宝光。 (六) 他疲倦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从亢奋的状态中慢慢冷下来,无谓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诸位都是聪明又有同情心的人,你们可以去报官,去证明这连续杀人事件的来龙去脉。我的复仇已经结束了,冤死的任氏可以得到安息了。我已经心满意足,得到什么结局,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端华和李琅琊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为难不忍的神情,沉默维持了一刻,两人一起望向安碧城,试图找到某种默契。 与他们难以掩饰的同情形成鲜明对比,安碧城此时出奇地镇定,或者说,那端然正坐的姿态和眼神带着冷静的探询之意:“复仇的确已经结束了,今晚的事情算是水落石出……可是回到两年前,回到《任氏传》的结局,我还有一件事不太清楚——任氏死于猎犬之口。但用猎犬来捕狐,可不是普通的手段,是要洞悉任氏的原形是狐狸才能设此计策。那么任氏的秘密,是谁泄漏给崔绛的?” 沈雪舟静了一静,再次开口时的声音平稳如镜:“……是啊,我也想不通这一点。可能是他们借助什么诡秘的法术看破的吧?” “请不要再说谎了好吗?”安碧城的声音第一次真正严厉起来。“你今晚说了很多谎,但都一个个变成了泡沫。只有这个最大的谎言,你打算隐瞒到最后吗?”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波斯人冷冷地说下去:“无论在《任氏传》的传奇里,还是惨痛的现实版本里,无论您是‘郑生’还是诗人沈雪舟,您都保持着多情、软弱而又无辜的形象。面对任氏的被害束手无策,却终于在两年的痛苦思念之后,利用一组情诗完成了复仇——谁会忍心把你交给官府接受惩罚?我也几乎就要相信你,同情你了——直到我发现了一个破绽:你把自己塑造得太完美,也洗刷得太干净了。对那三个人的阴谋,你真的从头到尾一无所知?和卢蕊的婚姻,真的只是一厢情愿的逼迫? “在你的讲述里,你对任氏情深似海,任氏对你更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和爱怜。至少这后一点我是相信的,不然她不会向你吐露那么多秘密——包括乌臼树汁的效验,包括狐族恐惧猎犬的弱点。来自小人的暗算,任氏可以逃脱,但如果这谋杀来自丈夫的出卖呢?如果这是四个人,而不是三个人织成的天罗地网呢?” “你胡说……你没有……“沈雪舟脸色死白,却如发了热病一般打着哆嗦。 安碧城轻蔑地笑了笑:“你又要说我没有凭据是吧?是啊,这次的确没有。我推测的根据就是——你在今晚表现出的缜密、冷酷、如同铁石的犯罪决心和行动力。这不符合你苦心打造的悲情诗人的形象。我没法相信,这么一个利用情诗杀人,又完美地表演着真挚悲痛的人,会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多情种子、可怜书生!” “就像故事里写的,任氏对崔绛这样的纨绔子弟是不假辞色,严加防范的,这就说不通她的秘密何以被几个不相干的外人所识破。你解释不了这个矛盾之处,不,你在刻意回避这个疑点——是不是因为,两年前参与到密谋之中,把任氏的弱点当作杀手锏的人就是你自己呢?” “胡说!胡说!全是信口开河的胡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害她?我当年甚至没有嫌弃她是狐狸妖怪……”沈雪舟几乎劈破嗓子的叫声戛然而止 静室里回荡着沈雪舟失控的慌乱呼吸声,安碧城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在写作《任氏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从九品的校书郎吧?你的名字只是作为一个诗人,一个天才的怪谈作家而被传颂。而现在的你,已经是中书省的七品修撰。有点讽刺是吧——和任氏的姻缘中,除了爱情,你什么也没有。跟卢、崔两家结为姻亲,却是除了爱情什么都有——包括平步青云的美好前途……是啊,‘任氏再好也是一个妖怪’——这个想法始终扎根在你那诗人的浪漫心灵里吧?所以当你看到了做卢家贵婿的光辉前景时,你动摇了,想要改弦易辙了,但任氏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抛弃的人间女子,你惧怕她会报复,会妨碍你,所以想出了斩草除根的方法,想一劳永逸地埋葬这段不名誉的人狐恋情——你们都成功了,你摆脱了狐妖妻子,崔绛报复了瞧不起他的女人,卢蕊得到了满足她虚荣心的才子夫君……” 李琅琊猛地站起了身,腰扇从手中滑落到地上,但他无暇顾及,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沈雪舟掩饰不住恐惧的脸:“是真的吗?他的推测都是真的?!”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但那噤若寒蝉又充满防卫的神态表明了一切。 李琅琊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仿佛想离这个文秀又可怕的年轻人远一些,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可你的《任氏传》写得那么缠绵绯恻,任氏的死,被你形容得多么哀痛动人……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写下这个故事的!?” 安碧城有点同情地看了李琅琊一眼,继续着不徐不疾的冷静说明:“从一开始,我们就看到这四个人之间奇怪的气氛,因为《任氏传》是他们共有的不祥忌讳……”他微微冷酷地笑了:“《任氏传》把卑劣的谋杀改编成了缠绵的悲恋——你是用这种方法来让自己好受一点吗?上天给了你们想要的,却好像总跟真正的愿望差了一点。很明显,你们伉俪之间、朋友之间彼此提防,彼此憎恶。你们永远提醒着对方曾犯下的罪!除非这三个凶手也永远消失,你的心才能真正安宁,你才能完全投入地扮演传奇中深情的郎君!” (七) 并不美丽的真相,具像化为冰凉的雾气,沉沉地凝在半空,锁住了人们的反应,直到一个声音像绝望的雨滴般坠地:“……不是,不是……”沈雪舟一直维持的,宛如明月青瓷的风仪正在从内部开始崩坏,他几乎是瘫在椅子里,支离破碎又执著地诉说着,像尽力在没顶的水中寻找着绳索。 “我不是为了自己……你不能这样残酷地冤枉我……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不在想念她……我的人生已经完了,可我想给她报仇,我爱她,我是错了,可我始终爱着她……” 轻轻的冷笑声割断了徒劳的独白。这笑声是如此突兀不合时宜,以至于众人以为出现了幻觉,一起楞了刹那,才把目光转向了那位几乎已经被遗忘的,静坐了良久的主人—— 珠镜夫人脸上一直弥漫的愁云和困惑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傲然端坐的姿态犹如君临天下的女皇,苍茫夜空的黑曜屏风在她身后展开护卫的羽翼。曜石与火焰汇出的七彩虹光里,她的笑容异常冶艳而醒目。 “你不爱任氏,也不爱卢蕊,你只爱自己,爱自己的前程、诗名和才华。即使在天赐的复仇之夜,你费尽心机作出这许多曲折,也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把杀人的罪名嫁祸给‘鬼魂’——那可怜的鬼魂可真要沉埋在九幽狱底,永不见光明了!” 沈雪舟像被鞭子重击一样颤抖了,他不敢置信地瞪视着正在作出无情判决的主人——而座中众人的反应也差不多少,因为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变化的不仅是珠镜夫人的神情和语气。铜盆中的火依旧燃着,干燥的灼热感却已消失——跳动的火焰像某种炽烈的决心,它越燃越旺,橘黄的颜色却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深草苍青的碧影! 好像无数流萤结成的光之纱帐徐徐降落,每个人的容颜都在绿影中变得诡异,然而最不可思议的改变来自珠镜夫人——长发像黑色的水流般垂泻下来,比身躯还长地蜿蜒在地上。那并不十分娇艳,带着一点岁月微痕的优雅容貌虚幻地摇曳着,像光线造成的假像慢慢褪去,再度清晰起来的姿容浓艳一如火中朱槿,眉梢眼角挑起的弧度带着微妙的狡黠味道。而那白晰的额头中央,像有支看不见的笔在描画,一朵丹红的梅花正在成形。一瓣一瓣,枝叶缠绵,由浅入深直散入两鬓。. “……湘灵?湘灵!不……不!”沈雪舟像被绞紧喉咙一般艰难地吐着气,他的惊慌失措落在故人的眼中,换来的是带着疲倦和轻怜的微笑:“你还是老样子啊……怯懦而又冷酷,永远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今晚的确是一场复仇之宴,你却反客为主,叫我如何是好呢?” “你……难道你是……任氏?!”李琅琊失声叫了出来,冷火照得他眉鬓皆碧,却有一种得救般的喜悦浮上了脸颊。一旁的端华如梦初醒,几乎不掩喜色地喊着:“原来你没有死!那故事的悲剧结局不是真的,你是侥幸逃脱了暗算对吗?” 波斯人轻轻扯住了他们的衣襟,他注视着对面仿佛碧烟凝成的美人,脸上的神情有点恍然:“她应该是任氏……但,但好像不是……” &在花萼一样铺陈于地的衣裾边缘闪着微芒,但那不是盘金刺绣的痕迹,而是点点幽绿的磷光——传说中会在荒野中迷惑行人的狐之行灯,狐之火焰,正在无声地寂寂燃烧,将那狐狸美人的姿容映得遥远而虚幻——好似隔着彼岸的相望。 湘灵闲寂的微笑也带着遥不可及的意味,她的视线环顾着众人,在波斯人脸上停驻得格外久了一些:“那个故事里满是矫饰的谎言,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真的——就像你们掌握的来自异境的知识,狐狸是没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逃生的。我来自我的夫君今晚一再提及的地方——‘鬼魂’的居所啊……” 被提到的书生惶然抬起头来,却在萤火明灭中抖得一个完整的字也说不出来,房中只有湘灵轻柔的语音回荡着:“我甚至放缓了自己想要复仇的念头,充满趣味地看着你今晚如何谋划,如何表演,并最终获得神奇的成功——如果没有这几位君子对真相的执著探寻,你就可以志得意满地收手了,所有让你不安的人都永远闭嘴了,你会作为一个高贵而不幸的传奇才子,体面地生活下去,永远怀念着你悲伤的恋情……” 无声也无温度的绿炎忽然暴涨成了喧腾的洪水,千万点磷火汇成的光带好像有生命的触手,一路推翻了琳琅的茶器、精致的坐椅……不容阻挡地席卷而来。它们穿过了沈雪舟的身体,封锁住了他面无人色的悲鸣,把他拖向了室内唯一端然屹立的黑石之屏! 湘灵伸出洁白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沈雪舟的脸庞,燃起绿色磷火的眼睛带着幽咽的笑意:“可是你忘了一点啊夫君——狐狸是最狡猾,也是最擅于记忆的种族。不管相隔多久,我也会从冥府的最深处回来,哪怕重回人世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夜,我也要带你同去地狱……去泰山府君的御座前,把《任氏传》的故事讲一个分明!” 侍立在堂上的使女早已消散了影迹,她们化为一朵一朵摇曳的幽绿狐火,在寂静的风暴中奔流四散,最终凝成一道道光流,一起向着黑石屏的方向涌去——仿佛有什么力量从内部慢慢涌动,平整的石屏表面,出现了幻像般的翻转漩涡,如同撕开结界的封印,那黑色的涡云还在不断扩大,裂隙彼端隐隐露出了静谧如同死亡,任何光线也无法穿透的黑暗。 死寂的黑暗雷云像永不餍足的巨口,把室内各种颜色集成的乱流吸卷而入。眼花缭乱的光影和气流从不同方向飞速掠过,绞成了信手涂抹般的混乱画面,端华三人不得不拼命攀住彼此的臂膀才能稳住身形,不至也跌向那暗流汹涌的黄泉入口。 旋转的暴风中,湘灵翩然而立,长发和霓裳一起飞舞成凄切的花朵。越来越浓的绿色火焰包裹着她和沈雪舟的身躯,而她与他的面貌反而越来越趋近透明,包括狐狸美人寂寞的表情,包括人类书生惊恐的注视…… 不知是狐狸的悲鸣还是啾啾鬼唱,黑色漩涡的深处开始传出尖厉的鸣镝之声,像在催促着什么,呼唤着什么。湘灵向着三人的方向转过头来,在纷飞的碧绿流萤中微微一笑,而那刚刚漾起笑意的唇角,正迅速化为虚幻的灵体之影。 “请快些回去吧,三位好心的聪明人——天已经亮了……” 苍绿冷火腾起最后的焰头,淹没了两个人渐渐渺茫的轮廓。才子佳人的绮年玉貌蒸腾成了粉尘,汇入到火焰的光流中去,结成飞旋舞动的青之狂风,在刹那的盘旋延伫之后,飞投进了黑暗一如永夜的冥府之门。而在两人的身姿完全消失前的一瞬,端华他们眼中留下的最后影像,是湘灵紧紧握住沈雪舟苍白的手腕,握得那么用力——就像血肉相连,纠缠撕扯,像幽火一样全力燃烧,至死不休的爱恋…… 停留在虚空中的幽冥黑洞旋转着淡去,直至像朵水墨烟云般消散。狐狸死灵那最后的话语仿佛还回荡在耳边,欢宴上的衣光鬓影却已如梦幻水泡般消逝。天空中的雨云早已被暖热的南风吹散到不可知的地方,春日清晨的第一道阳光穿透了披离翠叶,落在绿意茸茸的林间空地上——没有白墙黛瓦的大宅,没有珍宝靡列的厅堂,没有杀机频发永不结束的长夜。有的,只是无人照管而肆意生长的野草间,一座业已倾颓的荒坟。 草间尚未蒸发的积水间忽然有细细的光芒一闪,安碧城俯下身来,捡起了一颗恍如白昼星子的小小宝石。他对着阳光照了照,看着晶体棱角结成了彩虹色的光晕,有点凄清的笑了:“是光玉髓,在屏风上镶嵌的宝物……我当时的惊讶是因为——只有在墓葬礼仪中,才会用这难得的异国珍宝来装饰墓室啊……” 坟前堆积的灰土与深草之间,半掩着一架残破的古筝,曾经描金画漆的琴身早褪尽了华彩,露出暗沉开裂的木质底子,崩断的琴弦无依无靠地伸展着,风一来就微微地颤,尽管知道绝无可能,但李琅琊还是专注地扬起脸在风中细聆着……他好像听到了奇梦交错的夜晚留下的最后一点影迹,风与阳光抚过琴弦的飘渺轻歌—— “北极严气升,南至温风谢。 调丝竞短歌。拂枕怜长夜……” “所以……《子夜歌》的最后一首还是实现了吗?珠镜……不,任氏夫人一直试图用梦境来提醒我们,不管谁也好,她希望有人能破解梦中的谜语……” 嘹呖的早莺啼叫声在晴空中相会,时浓时淡的阳光洒落在一条细细的林间小路上,那上边除了早落的花与叶,还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小小足迹,像五瓣梅花,属于某种精灵眷族的轻盈脚印……李琅琊注视着它们,侧颜染上了似悲伤又似欣悦的笑容。 “——但我还是破解不了啊……这像蜃气楼台一样虚幻,又像死亡一样热烈的爱情……” ——《长安幻夜·蜃中楼》END—— 江东之虎 西山作宫潮满池,宫鸟晓鸣茱萸枝。 吴姬自唱采莲曲,君王昨夜舟中宿。 ——张籍·《乌栖曲》 (一) 四月将过,五月未满,正是熟透了的春天即将离开的时候。洒在庭院里的阳光像青琉璃碎片一样漂亮,好像还带了点梅子的酸甜味——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一个让人汗流浃背的日子啊? “唉……”配合着哀鸣般的一声长叹,水精阁的主人灰心丧气地垮下了双肩,右手拿的毛刷子也软软垂落下来,幽绿的液体顺着刷毛淌落,在地上结成一个剔透的小绿珠,随着悄悄话般的一声轻响,倏地蒸腾成一缕细溜溜的碧烟,在阳光里凭空消散了。 安碧城抬起衣袖胡乱抹了抹了汗,全不在意揉皱了华美的白罗料子,只顾着端好左手中那只白瓷碗——碗里满满漾着一汪碧绿的汁液,清凛的香气倒像是刚开封的好酒,只是那过于浓酽的绿色看起来不明不白,怎样都不会让人有“想尝一口”的念头。 安碧城眼神疲惫地四处打量打量,忽然若有所思地挑起了眉——廊檐下坠着的玉马风铃一阵琳琅轻响,带起风声的是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猫,刚刚从房顶轻盈跃下,一边满足地舔着嘴唇,一边扭着腰施施然走过庭院。 “……朱鱼?朱鱼小少爷?”安碧城的声音甜得像抹了蜜,花猫明显打了个寒战,一脸狐疑地回头看看,倒伏下去的耳朵显示出不客气的戒备姿态:“……干、干什么?店堂里没客人我才抽空去捉个鸟吃……你不能又扣我工钱!” “说什么哪?我看起来像那种狠心老板吗?说正经的,快过来帮我个忙!”安碧城越发地笑容可掬。花猫心中显然很是天人交战了一番,终于不情不愿地从廊檐阴影中走了出来,随着明暗交界处光线轻微的扭曲,猫儿着地的脚爪伸展成了少年修长的四肢,亮闪闪的好皮毛也化成了黑底盘绣着鲤鱼纹的小锦袍,没变的还是那双微微上挑的金绿色大眼睛。 “你好像从一大早杵在这儿哦……这是什么?是幅画儿吗?”猫少年嘟嘟囔囔地走过来,跟安碧城一起歪着头端详起来——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梨树,春雪般的花朵已经过了极盛期,纷纷繁繁地落了一地。两棵树之间被拉了根绳子,高度与人齐眉。绳上挂的却不是洗过的衣裳,是一幅横拉开有八尺多长的画轴,在梨花的轻雪中微微摆动着。 朱鱼嫌恶地皱了皱了小鼻子:“这是从哪里淘回来的旧画啊?也太脏了吧——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嘛!”的确,画轴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污迹,黑黑黄黄的有水痕、有锈斑,还有泛着绿的霉块,别说画面上有些什么完全看不出来,那幅又陈又脏好像腌菜的样子也实在让人不想看下去…… “所以才要请你帮忙啊……”安碧城笑嘻嘻地应声,顺势把毛刷塞到了朱鱼手里:“来,把碗里的酒刷到画上去,我替你端着碗,你别太用力,刷匀一层就好。” “你自己怎么不干?”朱鱼凑近了闻闻碗里的液体,五官全都挤到了一起:“……这是去年酿的青梅酒吧?你怎么舍得启封了?你往里头放了什么啊?难闻死了!” “呃,加了点特制的药而已……这个修复旧画的活儿呢,我也有好几年没动过手了,实在有点没把握,所以得找一个有天份的人来做这第一道工序……”安碧城忽然神秘地眨了眨绿眼睛:“听说了吗?今年第一批长江打捞上来的鲥鱼,已经在今天凌晨运抵长安了……” “呃……” “本来呢,鲥鱼作为贡品是千金难买的。要是你帮我修复这幅画,我就通过秘密渠道给你弄一条来……”波斯人贴近了朱鱼的耳朵,邪恶微笑着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青梅酒还有一大坛呢——头酿的美酒配着清蒸鲜鱼……不知是什么滋味呢?” “呜……” (二) 浑身燃起斗气的猫族贵公子一脸精悍表情站在落花风中,如果不是嘴角还留着一点口水的遗迹,那岳停渊峙的姿态还是颇为震慑人心的…… 听从安碧城的指导,朱鱼用毛刷蘸好加料的梅子酒,轻轻控水让它不至流溢,然后小心地刷在画轴上。可能是身为猫科动物的天生平衡感,朱鱼的动作轻盈而稳妥,并没有用力不均匀的痕迹,浓绿而发散着古怪药气的液体渐渐铺满了画面,乱糟糟的污迹也被一笔笔掩盖了起来。 “呼——刷完收工!”朱鱼把刷子丢回碗里负手而立,志得意满仰天长笑:“接下来还要干嘛?” “再等一等,下边才是成败的关键呢……”安碧城从朱鱼动手时起,一直没再出声打扰,却始终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定了画轴。思绪已飞向鲥鱼的猫公子也开始心里没底,只好和他一起开始凝神静气又莫名其妙的等待。 微风穿堂而过,悬在空中的画轴像一卷长长的芭蕉叶子。意态悠闲的摆动中,浓烈的药酒气味被一缕缕吹得稀薄,画面上湿润的绿色也慢慢干结……不,是顺着旧画那干燥的纹理渗入其中,像冰凉的水滴悄悄潜入了叶片的脉络。 “变干了啊……要这样一直晾着吗?”朱鱼小声问着回过头,正好看到安碧城从腰间的紫玉带上取下火石和火引。 “是时候了——”波斯人点了点头,唇角凝着一点紧张的笑意,手上动作却轻快无比。一下子打着了火头,径直把跳跃的焰头向着画轴伸去。 好像染上了药汁的幽绿之梦,那火苗的颜色也是一片青碧,像条游蛇沿着画轴下端蜿蜒上升,刹那间将冷冷的烈焰铺满了长卷! “你,你要干什么啊!?”朱鱼这才换过一口气,失声大叫出来。好像回应着他的疑问,蛇行的火焰忽然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刚好将画卷自下而上灼烧过一遍。触手般舞动的碧绿之火仿佛在无人听见的地方尖笑一声,随即飞快隐匿回了虚空的结界。要不是几片被秧及的花瓣带着焦痕坠落在地上,那古画上绽放的琉璃色火焰还真的好似一个幻觉。 安碧城微微俯下身,向着画轴吹了口气。 在旁观的朱鱼眼中,好像有一些细微的尘埃砰然飞散,但画轴上方的阳光清澈如水晶,怎样也分辨不出舞动的杂质,被吹起的不知是透明的灰烬还是虚幻的蜉蝣,就这样消失在空气之中。而在那暮春闲寂的白昼深处,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生物感受到了这一声轻轻的吐息,缓慢地睁开了睡眼…… 画轴上一重重凝滞的污渍正在奇妙地淡去,随之变淡的还有浸透画面的深绿色。这光景就好似密不透风的帘幕被时光迅速风化销蚀,一点点露出了包裹在其中的宝物真容——淡黄的绢质底子带着一点温润的味道,像染透了苍老的月光。绵延了整幅长绢的是笔调疏狂的墨竹,一丛丛,一片片结成深郁的竹林,竹叶轻盈地飞扬着,勾勒出萧爽的线条。竹枝也似乎呈现出微微摇曳的姿态,峭拔中含着一点点柔软。作画的一刻,月下想必是吹着清凉的山风吧……那迎风而立的构图充满了奇异的动感,简直能听到穿过重重竹叶,宛如悲鸣的风声…… 绘出竹海的墨迹已经黯淡了,那满蓄风雷的笔力却挟着绿意直掠出了画面。波斯人仿佛站在时间的裂隙前又浑然不觉,只顾着俯首在画轴上寻找着什么,终于抬起头来满意地笑了—— “朱鱼你看,是你的同类——果然是《江东虎猎图》的真品啊!” 顺着白晰指尖轻点的方向,猫少年果然看到了竹林中潜藏的玄机——交错的竹身间,有动物斑驳的皮毛若隐若现:铺锦般端正又华丽的花纹,姿态是平静地俯卧,和头部威严的“王”字纹样有点不相称的小而圆的耳朵。这潜伏的大型猫科猛兽只露出了半边面目,但那双用浓墨点出的眼睛,有一种蓄势待发的警觉眼神。被它所注视的,褪去了色彩的绢上竹林好像一个封闭的匣子,一旦开启就会漫出危险的重重幽暗烟云。 “画得倒是挺漂亮的,可看久了还真有点不舒服咧……”朱鱼很快失去了探究的耐心,大大伸了个懒腰:“鱼呢鱼呢你答应的鲥鱼呢?” “嗯……鱼?”安碧城伸出了一根手指支在唇边,浮在空中的绿色眼神忽然变得有点空洞,明显是过于刻意地想要忘掉点什么的表情。朱鱼立刻敏感地觉出大事不妙,金眼睛的立瞳一下子收缩起来:“你,你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不能这样赖账啊啊!!” “猫小子在喊什么哪?隔着一条街都听到了!又被奸商欺负了吗?” 轻快又嚣张的声音从前方店堂的方向传过来,高挑个子的青年站在通向前厅的院门口。在绿荫的环拱中,被风吹起的红发像一从跳跃的火焰。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的白衣公子则安静得多,笑吟吟地看着暴跳如雷的猫少年和不动如山的波斯人。 “呜……你们听我说!这家伙让我帮他修复一幅破画儿,明明说要买鲥鱼给我当报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呀……咦?”朱鱼半文半白的快速控诉突然停止,想要扑到李琅琊身上蹭蹭的身形也拐了个弯,硬是中途截停在端华身前。 “这这……这是什么?” “你问这个啊?”端华扬了扬手里提的一个蒲包,黄绿色蒲叶的间隙中竟漏出了细碎的冰屑,在空中划了一道清亮的轨迹。 “是今年的第一批鲥鱼啊!才运到长安来,早上刚刚分赐到几个王府,琅琊说带来大家一起尝鲜。前几天不是商量好了吗——波斯小子说他来掌勺的!” (三) 越窑白瓷盘的质地像初雪一般明净,盘沿上浮动着手工划出的波浪纹路,正跟盘中的佳肴相称——烹调鲥鱼是无需去鳞的,经过短暂的清蒸,富含脂质的银色鳞片全都融化进了鱼身,让覆盖其上的水葱丝、香菇丝、春笋片闪闪发亮,轻散在空气中的香味好像带着南国桃花江水的清新气息……可惜盘中这副小小春景没保持太久,早就洗净了手在桌边翘首以待的猫少年抄起筷子,向着象牙色的鱼肉迅猛出手,随即幸福地半闭起眼睛呼噜了一声,简直连身边的空气都变成了美妙的粉红色。 李琅琊也想夹一块鱼肉尝尝,可看到朱鱼的陶醉神情,只好笑一笑搁下了筷子,端起小漆盏呷了口梅子酒。一旁的端华向天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地咋着舌:“我说琅琊,你也太娇惯他了——你的样子简直像个拿顽劣儿子没办法的老爹嘛!” 安碧城“噗哧”一声笑了:“那端华大人不就像担心儿子会变成不良少年的严厉母亲?” “呜……”端华一头撞上了强劲的反吐槽障壁,一时想不出回击的话,只好恨恨地夹走了一大块鱼肉大嚼特嚼,招来了朱鱼怨恨冲天的目光。 李琅琊眼神麻木地看看两个瞬间低龄化的傻瓜,决定重新开始一个比较理智高雅的话题。 “这幅竹林图可真有气势,大约是什么年代的?刚才你们是在院子里修复它吗?” 安碧城一脸“喜逢知音”的表情笑起来,话音也不知不觉开始得意洋洋:“要淘到它可不容易!我连平时舍不得动用的南方的线人都惊动了,几经周折才弄到手呢!” “……还,还有‘线人’?你到底开的是什么店?” “……啊呀那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说到这幅画,可还跟这鲥鱼有渊源呢,都是从江东之地流传而来的宝物啊!” “嗯?鲥鱼是金陵沿大运河送到长安的贡品,难道这画也是从金陵而来的古物?“李琅琊眼睛一亮。 安碧城不知何时站起了身,站在了竹林画轴前眯起双眼,似真似幻的绿影如轻烟凝结在他淡金的发丝末端:“我修正一下殿下的说法——这幅画诞生的年代,金陵城还叫做‘建业’哪……” “哎呀那不就是……”李琅琊的话还没说完,朱鱼在百忙中抬起了头:“——真受不了你们这样卖关子了!不就是那个‘江东之虎’起兵的六朝都城么!我们家也有亲戚在那里啊!好几个朝代的皇宫都建在城里,有这些古物旧画儿的也不稀奇嘛!” “我忘了朱鱼少爷是相隔不远的金华猫家族啊……”安碧城兴味索然地一摊手。“你这个死小孩还真是讨厌!重点都被你说完了……” 端华也抿着一根鱼骨加入了学术讨论:“说了半天,到底是哪个朝代的画儿?” 安碧城抱着臂扬起了唇角,在窗外如雪的花影中有种艳丽的风调:“在没有做‘火烷’这道工序之前,我只能根据表面的锈迹大概下个判断——应该是东晋前后,晚不过宋齐梁陈的作品。不过好在复原得不错,从完全露出的绢质来看,年代还要再往上推——小朱鱼啊,还真被你说中了,这可能是那位‘江东之虎’家族定都建业时的作品哦!” “你说这是从孙坚、孙权的东吴时代保存至今的古画?”李琅琊转头凝视着那片清凉的竹影,惊羡的语气里也掺杂着一点疑惑:“隔了将近五百年,江东之地又几经战乱,不管是刚出土还是一直在收藏家手里流转,是怎么保存得这么好的啊?” “本来这幅画又脏又臭的什么都看不清,是他让我用酒刷了一遍,又点火烧啊!吓死人了,还以为他要勒索我咧!”朱鱼挥舞着手臂模仿着安碧城的动作。“就这样——‘唰’地一把火烧过去,脏东西就都烧干净了!” 安碧城半嗔半笑地走到小案前,姿态优雅地在朱鱼头上敲了一记:“你这小孩还真是总以最大恶意推测我啊——那不叫‘烧’,叫‘烷’,是书画裱褙的一种高难度技巧啦!借焚烧酒中的药物来腐蚀掉古画表面的锈斑。关键是一开始要刷得均匀,手的力量不稳健是不行的。我啊,一想到这幅画的年代和价值就心嘭嘭乱跳,手也稳不下来,所以才委托你这个‘不知情者’帮忙的!” 端华蹲在旁边听了半天,好像摸出点门道,笑嘻嘻地插了进来:“要是猫小子手一抖没刷匀怎么办?” 安碧城不动声色地想了想:“那火焰就不能浮在表面——这幅画很可能就完蛋啦!”他慢慢慢慢转过头来,所有人都看到他冷玻璃般的眼珠和额角爆起的青筋。“当然,那样的话,朱鱼公子就等着逃亡江南吧——我追到地狱底层,也会要你照价赔偿的……” 三个人被恐惧的冷风逼退到了墙角挤成一团,半晌朱鱼才带着哭腔呻吟出来:“你们看到没……他的眼神好可怕!他是来真的!他还是想勒索我……” “……呃?明明不关我的事,为什么我也会这么怕?我,我刚才以为波斯小子的脑袋会一直转到背后呢!” “呵呵,那,那个,端华你还真是危言耸听……碧城他固然很恐怖,但毕竟不是妖怪嘛……” 猫少年和红发公子共同沉默了一下,同时悲愤地爆发了:“——我看未必吧!?” (四) 春末夏初的黄昏总是分外灿烂,好像知道北方春天那短暂的温柔即将结束,夕阳已开始为燥热的盛夏重绘妆容。每到傍晚钟鼓齐鸣的时分,总是毫不吝惜地把金色暖光涂遍天街,平日看来平凡无比的巷陌也会在那一刻光采焕然,好像墙垣壁角都染上了美丽的火焰。 一队锦衣少年骑马架鹰,沿着朱雀门大街缓辔行来,显然是哪家的富贵子弟相约去效外行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了城中。他们斜背着装饰华美的银弓金弹,马后载着猎物,一身风尘却兴高采烈,评论着谁的箭法精、谁的海东青凶猛,还有的人忙里偷闲,向着旁边赶路的女孩子嘻笑着搭话。 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到了崇仁坊外,行在队前的少年忽然勒住了马望向前方。坊门南曲之外的十字路口原本是个热闹所在,不过现在小贩们都已收摊回家,行人也杳无踪迹,格外冷清得异常——所以那伫立在路口的人影,带着仿如墨笔画出一般的强烈存在感。 那很明显是个女子的背影,身上穿的却不太像长安流行的妇人衣饰,乌黑的裙裾上镶绣着古朴的朱色瓦当纹,斜斜地沿着娉婷腰身围裹上去,两重斜角底下露出的雪色内衬裙摆收得极窄,鱼尾一样迤逦在身后。 不过少年们并没有为那过时的裙裳样式而过多诧异,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被那看不见的面容吸引了过去——黑衣的瓦当纹样沿伸到腰部以上就消失不见了,那女子头戴着宽大的帷帽,帽沿垂落的黑纱像薄暮的烟云,娇柔又阴郁地笼罩下来,阻挡着外人的窥探,让纱幕后的容颜仿如洛水之滨离合的神光,若隐若现又遥不可及。 金色暮光中忽然出现的乌衣美人,重重面纱下隐藏的绝世风姿……艳异的想像迅速占据了轻狂少年们的头脑,那渐转殷红的残照中,长长拖在地上,分割开现实与异境的浓黑影子,并没人注意…… 衣袖上刺绣着牡丹的少年吹响了口中轻衔的柳笛,策马向乌衣女子走去,笑吟吟地搭着讪:“天快黑了,这位娘子怎么还一个人走在路上?是夫君不归还是跟家人失散了?可要跟我们叙叙话吗?” 乌衣女子微转过脸来,好像在面纱后悄悄注目着少年,她侧立的身影更加削秀动人,半晌,似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黑纱荡起一重曼妙的波纹,容貌依旧幽邃难及。 少年回头向众人志得意满地一笑,继续着卖弄风流的邀请:“我们的宅第就在不远处,哪怕只是为了小娘子一个人,今晚也一定要设宴调笙,好好欢乐一番才是——您既然不推辞芳情美意,何不掀开面纱,让我们一睹玉容呢?” 乌色的衣袖深处伸出了苍白的手指,白得像青冰中封冻的两尾鱼,殊无温度与血色。那纤巧的女子缓缓抬起手,拢住了面纱的边缘,那低低吐露出的吴侬软语,配着黑衣与雪肤,竟有种浓稠胭脂般的妖艳风致。 “侬真的想看吗?妾身只怕惭愧呢……” 少年们更加兴奋了,甚至还有人喝起彩来:“原来是位南方佳人!吴越自古多佳丽呀!我们更要一见了!” 乌衣女子似乎笑了一笑,面向着春意满怀的少年公子,轻轻伸指,拂开了眼前墨色的纱绡。 寂静突然降临了黄昏的街市。刚刚的笑语喧腾好像被铁一般的大手猛然扼住。虚幻的金黄暮色突然失去了暖意,沾了幽冥死气一般贴地浮游着。 领头搭讪的少年脸色一片死白,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嘶嘶”倒气声,手上不知不觉用着力,缰绳都快被他握得勒进了肉里,他却觉不出疼痛,也没法让自己说出话或是动上一动。他身后的友人们情形也相差不多,全都化成了被恐惧支配的人偶群像。 突然间,队伍中有一只青背黑翅的猎鹰海东青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竟挣脱了脚环一飞冲天,随即闪电般俯冲下来,尖刀似的利爪一把掀掉了乌衣女的帷帽。帽沿连着被撕裂的黑纱被远远抛开,叶子一样无声坠地,她那一直遮遮掩掩,风风韵韵的“容貌”,就此无所遁形。 不知是谁被那一声清厉的鹰鸣唤回了神志,打了个楞挣,狂乱地大叫着回转马头就跑。少年们也纷纷醒过神来,一边语意不明地狂呼乱叫,一边加入了奔逃的行列。 那天傍晚,朱雀门大街沿街的住户与行人,都有幸目睹了一幕奇景:一群华丽锦衣,金鞍玉辔的贵公子,在天街上狼奔豕突,带起一路尘烟。有的将坠未坠半挂在马背上,有的沿途丢了一溜野鸡野兔、玉佩香囊……他们每个人都像被什么妖物追逐般失魂落魄,一边狂奔一边反复大叫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没有头!她没有头啊!!” (五) “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 “嗯?”端华回头望着友人,李琅琊正仰首望着月明云淡的青空,回味似的一笑。 “天天看诗作诗走路还要念诗,烦不烦啊……再说现在夏天还没到,哪儿来的什么‘秋风’……”端华半真半假地表达着不满,却还是倒退着放慢了脚步,有点好笑地看了看李琅琊被月色染得模糊的眉眼。 “不过昨天的鱼倒确实是很肥美……难道又想吃了?你平常不像这么馋的人呀……” 李琅琊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优雅的表情像水中月影般晃散了:“一腔诗兴全被你搅了!我是因为昨天的鲥鱼,想起一位古人来了! “哪一位和鱼扯上关系的古人?” 李琅琊叹着气摇了摇头:“真是生年不读一字书啊……西晋时有一位来自江东的才俊张翰,在朝中做官做到大司马,却因为想念家乡的莼羹和鲈鱼脍的美味而心情郁闷,秋风一起就更是思念刻骨,只好做了这首《思鲈歌》来咏志……后来终究是弃官回到吴郡,纵情山水和佳肴之间了。” “哦——”端华拖长了调子应着声,全不在意地嘻笑着:“谁有工夫记这些稀奇古怪的典故……哎你说这位迷恋鱼的古人会不会也是金华猫家的亲戚?我看他这个脾气倒有点像朱鱼少爷呢!” 在脑海中大致勾勒了一下朱鱼峨冠博带临风长吟的造型,李琅琊唇边乐出两道笑纹来:“张翰好歹也是个江左名士,你偏要把人家的隐逸佳话拗成怪谈——亏得你还说我看‘鬼神之书’看成了呆子呢!” “怪谈”两个字让端华心里一动想起了事情,带着点卖弄的神秘表情转过脸来,眼神献宝一样亮闪闪的:“听说了吗?那个长安最新的怪谈——‘无头美女’的传说又增加目击者了!他们不仅看到了那个黑衣女人,还听到她在不停地问‘我的头呢?我的头在哪里?’就算逃回了家,那个鬼魂一样的细细声音还会整夜响在耳边哪!” 吹过街衢的风好像沾上了凉意,带得斑驳的树影无声无息地摇晃着,倒像海中冷冷移动的巨大游鱼,引得李琅琊不安地轻轻缩起了肩膀。 “三天前‘无头佳人’的传闻初现时,我就找了些古书资料来查证,现在看起来倒是更像了——难道是‘虫落氏’出现在长安了?” “……什么虫?” “是居住在南方水泽深处的一支妖怪遗族啦,又叫‘飞头獠’。因为她们的头颅会在熟睡时离开身体随处飞舞捕食,天明才会归家。传说这一族的女妖美貌无比,却也邪恶无比,凡是她们寄居的地方,总会发生灾变不祥呢……”李琅琊皱起了眉:“头和身子分开活动的妖物鬼怪,我只找到有‘飞头獠’这一个例子,但这个黑衣女子的头好像是失踪了?所以她才会不断地出现寻找?可为什么会是在长安呢?关于她们出没的记载只限于江东之南啊……” 端华被他渐渐严肃的口吻感染了,难得沉默了一会儿。不过夏之初始的夜空里,热带花卉般甜熟的香气悄悄盘旋着,好像在清淡月光里预言着绯色的炎热明日,那怠惰的味道让他的心情很快又轻松起来,不以为意地笑笑:“又是江东啊……那个地方怎么总是出些怪人和怪事,现在丢掉脑袋的妖怪也来了——呆会儿见到波斯小子倒要问问,我们最近怎么总是和‘江东’扯上关系?” 李琅琊的睫毛轻轻闪了一闪,好像承受不了那薄霜般的月色。他的声音也带着梦境边缘般的恍惚感:“对啊……我们是要到水精阁去……” 香气更浓了,那不同于西市的寻常风情——混杂着各色香料,浅白而热闹的气味,而是固体一般浓稠而执拗,带着某种妖艳的决心。月光自然的凉意在节节败退,逐渐让位于仿佛来自异境的幽暗之香…… 两人的步子越放越慢,沉沉的寂静中,脚步声却依然显得刺耳沉重。最后两个人终于犹犹豫豫地停住了脚,莫名其妙地打量着身边不寻常的死寂——那些夹杂着胡音的谈笑和乐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繁花般的西市夜晚怎么成了一个冰冻的琉璃匣子? “……我们……到底走了多久?”李琅琊终于开了口。“通往水精阁的那条巷子,有这么长吗……?” 像是无声的回答,月光染成的苍白之路前方,幽邃如深海的黑暗中,缓缓行出了一个人影,倒像是黑暗本身凝成的实体,尘埃和噩梦混合的生物。 那人影姿态娉婷,一步一步走近,渐渐看清了是一个黑衣的女子。素色的裙裾拖在身后,行一步便像花朵将展未展,头顶的帷帽垂下长长的黑纱遮掩住了面容,缝隙间却丝丝泄漏着让人联想到雪肤与朱唇的秾艳香气。 “我的头不见了啊……”如同香气一般软媚宜人的南方口音。 “你们看见我的头了吗?” (六) 月光安静地照着水精阁的庭院。浓绿叶子的波浪沿着房檐倒卷下来,垂帘一样点缀着回廊。到了盛夏时分,凝紫与银蓝的牵牛花就会沿着绿浪开得轰轰烈烈,此时牵牛的花期未到,如果半倚在廊上,倒是正对着花事阑珊的梨树。 朱鱼懒懒地摊开手脚仰躺着,翻转的视野中,几朵梨花飘飘摇摇舞动着下坠,被夜风一送,有几瓣斜飘进了浅浅的乌漆酒盏,像月光的小碎片浮在水上。 “——没意思,好没意思……等了这么久还不来!” 端坐在小案另一边的安碧城则仪容端正多了,抿着唇浅笑了笑,悠哉地回应着猫少年的大声抱怨:“也许路上有事耽搁住了吧……不要急嘛,关于饮酒赏花之类的事,那两位可是从来没失过约呢。”绿眼睛忽然促狭地一闪。“不过你这么心烦气躁的原因,我倒是有两分猜到了——瑟瑟这几天不在,我们朱鱼公子是不是体会到什么叫‘寂寞’了?” 猫少年意外地没有伶牙俐齿地反驳,整张小脸都拉了下来:“还不是因为那个叫‘樱锦’的雨师金鱼!拉她去参加什么水族的聚会!瑟瑟那丫头,以前还为了樱锦跟我闹别扭!现在反倒跟她玩到一起不理我了!” “……哦,还真是复杂的爱恨情仇啊……”安碧城随口应着,又端起乌漆盏浅呷一口,幸神地眯起了眼睛。 “……你那敷衍的语调也太明显了吧……”朱鱼恨恨地念了一声,又翻了个身躺了回去。“反正你现在心情是好得不得了,刚得了幅价值连城的江东古画嘛,看你那幅金光闪闪的笑脸……可别忘了一大半功劳是我的!” 安碧城笑眯眯地拍了拍腰间的荷包:“你虽然出了一点力,也是打工者的本份啊——这药酒的珍贵配料还是我的哪!再说我好歹也是个风雅之士,好不容易才修复完工,不会这么快出手的,还要多挂几天自己欣赏呢!” 朱鱼向厅堂内侧望了一眼,正要闭眼小睡过去,那一瞥间留在视野中的残像却让他忽然觉出隐隐不安,一翻身坐了起来。 “那幅画儿……怎么回事?” ——那幅《江东虎猎图》已经被重新装裱上了湖水色的素绫底子,平平整整地固定在乌木画架上,墨竹之林安静地矗立着,像一片孤立的小时空。从两人侧卧的视线看去,碧沉沉的烟云笼罩着长卷,起伏的姿态依旧,却好像少了某种神秘的生机。 “老,老虎……”温煦的夜风忽然变得寒意刺骨,安碧城也变了脸色,一骨碌跳起了身:“竹林里的老虎哪儿去了!?” 异变几乎与他的惊呼同时发生,长廊上方垂下的绿叶之帘起了一阵奇怪的颤抖,叶子被惊醒一般疯长着,蓝色和紫色的纤小花朵一路爆出来又迅速凋零,枝条的绿色水洗一般褪去,变成了一丛丛灰色的败絮,好像瞬间年光飞逝,有什么力量迅速吸走了它们的生气。 一切发生在弹指之间,枯缟的败叶零落成灰,残枝间混杂了诡异的漆黑丝缕,互相缠绕着旋舞不止。安碧城和朱鱼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只能沿着那一团黑色乱云向上望去——不是云朵,而是交缠飘浮的长发。一张玉雕般的容颜浮在半空,娇艳的眼波正在向下睨视着。不知是因为灼热视线的流盼,还是长发间萦绕的气息,空气中浮动着绯红的暗香,为这月光里飞舞的头颅做着无声的伴奏! “啊……”红唇间漏出了叹息般的低吟,浸着绯色酒意的眼神四下睃巡着,好像不太容易理解自己处身何地。头颅以优美的角度转动着,一一环顾着月下的池阁与落花,只是那缺少了脖颈与身体,空荡荡毫无来由的美貌衬着夜色,像一个最疯狂妖丽的梦……当她终于注目到下方呆立的两个人,一个薄脆如青鳞的笑容掠过了娇靥,低低的嗓音从月光中滑了过去:“谢谢两位远方君子……我睡了太久,不知道这是哪里……” “是,是长安城啊,你又是从哪里来……”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溜出了唇,朱鱼惊讶地捂住了嘴,几乎要仓皇后退——明明是不要与这古怪的头颅对话的,怎么不知不觉就跟着她的语意对答起来? 安碧城迅速跨前扣住了猫少年的手腕,把他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可他的禁言还是迟了一步——确定地点的语句,就好比地图上白纸黑字的名号,也可能会成为穿越两个世界樊篱的指引……果然,那被黑发围绕的头颅微笑了。白月亮般的容颜一下子生动起来,而那带着南国风韵的丰润红唇之间,却分明露出了嶙峋獠牙的冷光…… (七) “长安啊,在这里落脚也不错呢——”美人的头颅在空中轻飘飘旋舞着,像只白鸟曳着沉重的黑色翅膀。她低喃着“长安”的道标,忽然抬起眼睛冶艳地一笑:“可是我的身体在哪里呢?你们替我找回来好吗?” 安碧城悄悄瞟了一眼身前坠落的花瓣——小雪片般的梨花,飘过美人眼波流光的瞬间,就化作了青白的残灰纷纷崩散。飘拂的青丝触及之处,花木以惊人的速度发生着萎谢,那浮在空中的头颅却一刻比一刻更容光焕然,好像它们正以自身活力滋养着长发尽头的玉颜。 “在……”惊觉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安碧城重敛一下心神再次开口:“在请别人帮忙之前,是不是先报上自己的芳名和来处更有礼貌呢?”他僵硬地笑了笑。“——而且我不太清楚您在谢我们什么,我在何时曾帮过您的忙呢?” “哎呀……看您是个俊秀斯文的少年,怎么心像江底的礁石一样硬呢?想用这么两句话把我抛下不管吗?”美人的笑声带着不加掩饰的轻浮,暖昧的意态好像某种艳丽的爬虫。“是你把我召唤出来的,你要是不帮我找到身体,我可是不依呢!” 安碧城和朱鱼被她的气势压得无声后退了,因为随着轻倩的调笑,危险的气息正一点点渗透出来,那笑容里越来越明显的,是饥渴地寻觅着什么的神情——答案在下一个瞬间出现了。一只懵懂的黄莺飞过了檐角,娇黄的小翅膀从半枯的树叶间掠过,却被困在半空中黑发的迷阵里找不到出路。在小鸟啾啾的哀鸣声中,浓稠的发丝迅速结成了海底生物般的触手,探寻、出击、绞缠的动作一气呵成!小鸟被裹挟在黑发的长鞭中,一直送到了那美丽头颅的嘴边。然后……瞬间消失在了欣喜张开的唇齿之间。 “捉鸟”对朱鱼来说,是毫不陌生的消遣游戏,但这妖异的捕猎方式还是吓得他软了脚,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美女头颅露出利齿飞快地咀嚼和吞噬。新鲜血肉的滋养显然让她心满意足,不仅红唇艳得要滴出血来,脸颊和眉目之间也如绘图一般现出了猩红的花纹,好像什么远古邪恶图腾的标记正在苏醒…… 松开的黑发绞链间飘下了几根乳黄的小小羽毛,捕食成功好像彻底唤醒了嗜血的本能。美女头颅悠然舔着唇边的血迹,可那燃着赤红暗火的双瞳,分明写着欲壑难填的渴望!在意犹未尽的眼神再次扫射过来之前,安碧城和朱鱼没有再等人提醒,利落地掉头就往小厅里跑。朱鱼一脚踢翻了摆放着酒具的小漆案,淡绿的梅酒泼洒出来却并未落地——猫少年向着虚空中打了个响指,小小的旋风凭空而起,卷起了酒液铺成一道水帘,正挡在厅门口处,锐利的风刃和酒液交错之际,无声的摩擦激起了连串火花,把那道透明的屏障变成了碧火之帘,火焰的余波也飞溅到一排敞开的长窗下,连成了一道绵延的结界。 飞速追袭而至的黑发触手一碰到火焰,倏地负痛般缩了回去,略略烧焦卷曲的发梢化作尘灰飞散——这突然的阻挡更激怒了空中巡游的美人头颅,她发了狂一般转动着,长发像泼墨般恣意飞散,颊上的红纹愈发鲜艳夺目,尖锐的笑声听起来更像是猛禽的厉啸:“你们往哪里藏呢?还是以为这就能挡住我了?为什么不乖一点成为我的粮食?我还要吃更多!更多!” 朱鱼和安碧城还保持着冲跌进来的姿势,双双坐在地板上瞠目望着门外——黑发像夜鸟的巨大翅膀,时不时曳着狂风掠过门窗。那只说明了一个事实——女妖的头颅在不停地绕着小厅飞翔,她的胃口远没满足,还在寻隙而入,继续着她恐怖的狩猎! (八) “这道……梅酒的结界,还能撑多久……?”安碧城喘了口气,淡金色眉毛打了个死结。 朱鱼低头看了看有点颤抖的指尖,刚才急速唤风的法术对他来说并不难,但用灵力维系的屏障只能救一时之急,当火焰燃尽,还有什么能挡住那美女头颅破门而入呢? 猫少年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自己灵力的消耗,以及安碧城可能的战斗力,最终忧愁地闭上了眼:“……撑不了多久的……你又除了杀价什么都不会,那妖怪人头冲进来只是时间问题吧……可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她刚才是不是说,是你‘召唤’她出来的?你又在背地里干什么邪恶的事啦!?” “……我就算干邪恶的事也不会背着人……” “对哦,你什么时候抢钱不是明火执仗?” 安碧城向天长叹了一声:“我们可能下一刻就一起完蛋了,你还要逞口舌之快吗?不如合力想一下对付她的方法?我固然没无聊到召唤一个人头来赏月,但她口口声声要找的‘身体’——怕是事情的关键吧?问题是,她看起来不像鬼魅也不是死灵,到底要怎么找到她的弱点……” “纸上谈兵!说得还挺像回事,完全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哪!” 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加入了对话,所幸不是那个娇媚又肃杀的女声,而是低沉的男子话音。没顾得上品味那不客气的言辞,朱鱼和安碧城惊异地寻找着声音的来处——最终目光一起定在被碧火封住的门口。 绿色的冷焰有一瞬间停止了流动,镜面似的空间微微扭曲着,荡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就像从深水中浮游而上,转瞬就清晰成形,挣脱了火焰的包裹跨进门来。" 那是个结合了殿下武士与殿上贵族迥异气质的男人,身上套着金茶色的深衣,斑斓的绣纹华艳夺目——却只装束整齐了一半,另一边肩膀披着郁金色的铜甲,漫不经心地用狮鸾宝带扎系起下摆。披散的长发下露出橄榄色的皮肤、峰峦般深刻的五官,更加深了那种烈风般的异国情调。 朱鱼跳起了身,对这不速之客摆出了迎击的姿态,却被他迅速地瞪了一眼——那双眼睛,竟是与绝品琥珀一模一样的颜色,穿透了深深云雾的剔透淡金——瞳子里却绝无温润的暖光。猫少年突然觉出一股莫名的心悸,不由得往安碧城身后退了一步。 波斯人此刻倒是镇静下来,起身掸了掸衣裳深施一礼:“水精阁今晚没有高烧红烛,却是高朋满座呢!请问阁下是哪一位?又和外面那个人头有什么关系?何以见得我就是‘罪魁祸首’……” “啊……一大堆问题!这个碧眼儿真是麻烦!”金衣男人据傲地打断了发问,一步就移近过来,眯起眼睛凑近了打量着两个人,甚至夸张地耸起鼻子嗅了嗅,忽然露出雪白的犬齿一笑:“因为就是你们把‘她’放出来的啊!这就是贪心的教训——乳臭未干的小猫咪!” 他这话说得不知是谁,安碧城眨眨眼不置可否,朱鱼却立刻恼羞成怒,向着高大的对手恨恨大叫起来:“你说谁乳臭未干?!我的结界已经把那妖怪挡住了!你满口神秘大话,又有什么本事?报上名号来啊……” 安碧城悄悄扯了扯朱鱼的衣襟:“刚才他可是穿过结界过来的……另外,梅酒好像快要烧到最后一口气了……” 绿色的火之帘正在一刻比一刻更淡薄——想必是梅酒中的易燃成份正越来越少。附在火焰中的灵力失去凭依,再也无法维持结界的坚固。那美女头颅急速飞行带起的风声仿佛就响在耳边,而更叫人心惊肉跳的是那些趁虚而入的黑发,它们结成一条条蠕动的水藻,从窗棂空隙攀援直上,一点点侵占着室内的空间,简直像巨大蜘蛛放出的罗网前哨! 金衣男人望向黑发游走的方向,半透明的琥珀眸子却好像看到了捉摸不定的遥远之地。他抬手掠起蓬松的乱发,从耳畔拿下了什么东西,一脸平静地看了看安碧城与朱鱼:“虽然拿你们当饵也不错,不过我讨厌吃相不佳的女人,所以还是不把你们留给她了!” 安碧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手中一闪而过的物件——那是一支细细的彤管毛笔,别在耳后正好相宜,却和这通身上下看不出半点书卷气的男子不相称。更奇怪的是,笔端已经浓浓地蘸了青翠的墨色……几桩峰回路转的怪异之事飞速从脑海中掠过,突然交错出一个灵光乍现的答案,安碧城第一次失去了矜持脱口而出:“是那副江东古画!你究竟是谁……” 没问完的话被淹没在平地而起的大风中,随着金衣人决绝地往空中挥笔的动作,苍色的气流从笔端奔腾而出,随即凝固成了实体的葱茏颜色。这颠倒了虚实的景像……就好像在空间中硬撕开一个缺口,露出了那一边的平行世界秘不示人的容颜。 门窗结界的最后一丝火焰也熄灭了,没有了最后的阻碍,美女头颅像只发狂的夜鸟撞进了厅堂。安碧城和朱鱼都分明看见了她癫狂舞动的长发,还有浓红妖异的眼神……但那割裂了空间的绿意飞快浸染过来,席卷了两人视野中的残像,伴随的还有那陌生男子低低的笑声:“我是太初宫的卫士月见,是你们放走了我的犯人……” (九) 安碧城和朱鱼睁开眼时,原来身处的风雅小厅已经消隐不见,他们与那位名为“月见”的男子正站在一片凤尾森森的竹林里。形状俊逸的叶子反照着月光,随着山岚翻覆起阵阵银白的波浪。 朱鱼左右环顾着似是而非的竹林景色,心中有所醒悟可又不敢确定,只好悄悄牵住安碧城的手指小声问着:“……我们是不是跑到那幅画里边了?叫什么虎猎图来着……我们修复它的时候,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安碧城安慰地拍拍猫少年的肩,回头望着月色中身姿挺拔的男子,语音分外审慎:“您刚才说,是‘太初宫’的卫士?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建业旧都的废宫殿之名——您是来自江东的神灵……或者幽魂?” “旧都”、“废宫”这些字眼仿佛撩动了寂寥的情绪,月见那精悍的容颜也浮起了怀恋般的柔和表情。他注目着无尽墨竹联成的静谧牢笼,声音轻得如同自语:“我只是不属于这世间之物,就和‘她’一样……” 他再次挥动了手中的画笔,这一次空间并没有发生异变,只是在稠绿竹林的表面拨动了风向。空气像水波一样微微振动又归于平静,却结成了古镜一般的平面,映出的是幻中之幻的的异界风景—— 寝宫的最深处,幽暗的光线像发自太古之海的珊瑚礁。萤色的微光一点点映出铺展在地上的织物——淡茶色的软绢超过丈余,上面密密麻麻纵横着山川河岳、城邑国境的图样,细细看去,那些细腻连绵的线条竟不是笔墨所画,而是微微浮凸出绢面。溢满地面的,是一针一针挑绣出的巨大地图! ……然而有一点是不对劲的。勾勒出山海之形的丝线,是那样泛着妖异、游走着光线的暗黑。像寄居着蠢蠢欲动的生物,无数细如触须的小蛇……顺着黑色“丝线”的走势追溯下去,在幽光与黑暗的交界处,正伏在绢面上飞针走线的,是一位体态娉婷的女子,她随意披着白色的寝衣,低伏的领?交口?错处露出雪瓷般光洁的锁骨与脖颈……只是,那横贯了咽喉,直没到颈后的一道细细血痕,让那美丽的姿态散发着幽幽的死气。 刺绣的女子抬起了头,似乎微感疲倦。而半掩在长发后的脸……那带着南方水乡娇媚意态的美貌,就在片刻之前,曾经以狰狞的猛禽之姿,飞翔在水精阁的夜空之中! 朱鱼小小的惊呼了一声,看着对面镜像中的女子倦停针绣,优雅地整了整鬓,随即毫不顾惜地拔下一根长长的黑发,以不可思议的细致动作再把发丝劈成两股,娴熟地穿针引线,再次伏下身子刺绣起来。这个动作似乎牵动了雪颈间的伤痕,浓红的血静静沁了出来,顺着肌肤蜿蜒而下,美人却毫不在意。间或有一两颗血珠滴坠在绢面上,却迅速腾起一小簇磷火消散无迹。那比暮云更沉重的长发披了她一肩一背,越过了身躯,直沿伸到了宫室最浓的黑暗之中。在那没有光的所在,抛弃着一具被黑发重重包裹,像被剧毒藤蔓绞杀的死者之骸——血迹浸染的身体上,还能依稀分辨出江东宫女的服色! 空气再次起了波动,恶梦般的场景颤动着归于虚无,须臾之后的水镜映出流年偷换的场景:月朗风清的庭院,宫阙飞檐的影子像印在夜空中的巨鸟之影。水殿前特地辟出了大块遍植细叶芒草的空地,落雪般的月光浮在叶尖上,让其上起舞的美人临风飘举,逸态如仙。那宛转的娇态让阶下观舞的少年王侯喜不自胜,挥动着手中的水晶如意击节而赞。但他的得意忘形很快引来了祸患——水晶如意脱手飞出,划着冷光直击在美人随着舞姿而扬起的面颊上! 随之而来的不是负痛的娇呼,而是皮肤与筋脉不祥的撕裂声。被三重衣领遮掩的粉颈上迅速现出了一道醒目的血痕,那意外的重击竟是震开了诡异的旧伤痕!散乱了云鬓的头颅沿着环颈的血痕与身躯断裂开来,腾空飞过了清冷的月华。在殿上人语不成声的惊恐叫声中,空中的头颅露出了猎手的残忍笑容,长发像箭簇般奔涌而出,捕捉着丢弃了仪仗和杯盘逃命的宫人……血污枕籍之中,那位衣饰华贵的王侯昏厥在殿门的石阶上,所以他看不到飞翔的妖物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安眠般的身躯,轻轻转侧着恢复了颈间无瑕的肌肤,泯灭了眼中赤红的暗火,再以无可挑剔的步态行来,依偎在他身边用低低的吴侬软语唤着:“殿下怎么这样粗心呢?您伤到我了……妾身的容貌怕是从此要留下瑕疵了啊~” (十) 凉薄的雨丝风片静静洒落,吹散了渐渐淡去的影像,无边竹林再次被寂静笼罩。直到安碧城恍然大悟的声音响起:“东吴后宫中才艺无双的淑女,曾为孙权绣出天下九州地图的赵夫人……她竟然是……” 朱鱼也拼命从记忆中追寻着讯息:“还有……故事里写过,被如意击伤脸颊的,不是太子孙和的宠姬邓夫人吗?后来孙和为了给她消除疤痕,杀光了山中的白獭来配药……家族的老人总是讲这个故事来吓我们小孩子:要是不好好修炼法术就会和白獭一个下场——怎么,怎么和故事里写的不一样呢?” 月见把毛笔插回了耳畔,淡淡地接下去:“能织云霞之锦,能作伤痕之妆的又何止她们两位呢?色冠江东,‘愁貌尚能惑人’的潘夫人,让君王倾全国之力为她打造水晶琉璃屏风的歌姬洛珍……每一位东吴君主,不论贤愚,生命里总有这样关于奇特美女的传说。但这不是佳话,而是缠绕着‘江东之虎’家族的诅咒——自从孙氏子弟从南方深山里把第一位‘飞头獠’的女妖带回宫廷,无故消失的宫人、血腥妖异的捕猎就在深宫无休无止。就像你们看到的,她变换着身份与容貌,一次次幻惑着不同的人君,就算被撞破真相,迷恋不已的男子也甘心为她隐瞒而无视庶民的牺牲,连食人的真相都会被改写编造成香艳的传说……” 他轻蔑地笑了笑,剽悍的容颜流动着冷月之色:“当东吴宫廷的内忧外患堆积到了顶点,为了这个再也不能无视的最高机密,江东最顶尖的术士们耗尽了灵力,才把飞头女妖封印在这片画中的竹林——可你们却轻率地烧毁了封印,又把这穷凶极恶的妖魔释放出来!” “我们……”朱鱼一时语塞,半晌才小声辩解着:“可是谁能想到,一张旧画里会关着一个妖怪啊?再说,再说主谋都是他啦,我只是个打工的小学徒……” 他求助地望向责任的承担者——那波斯人却眯着眼睛一言不发,就在朱鱼怀疑他想嫁祸诬陷的时候,安碧城一击掌叫了起来:“飞头獠!虫落氏!只要知道她是什么妖物!就总能找到弱点的呀!” 他眼神亮闪闪地看着月见,殷勤的神态简直无以复加:“我们可以将功补过啊!飞头獠的特点不就是捕食完毕后必须找到原来的身体休憩复原吗?如果天明之前不能回到躯体,她的生命力就会耗尽……” 月影忽然变得昏暗,不是浮云在无意游动,而是仿佛有只巨大的怪鸟用尖喙敲击着天幕。夜色随之一阵阵颤抖扭曲,好像两个空间在争夺着存在的权利,水精阁与画中竹林的景色残片交结错乱,此消彼长,混乱之中却有一个元气充沛的声音大叫着:“波斯小子快出来啊!这个无头的妖怪是怎么回事……天啊!这儿有一个人头在天上飞!” “——端华?” 安碧城和朱鱼对视了一眼,脸色大变——“无头的妖怪”除了飞头獠的身体还能是什么?当头颅被禁锢,躯体就会消亡。而解开封印的头颅,自然也能召唤躯体的苏醒,循踪来到水精阁的庭院。它们的会合已经令术士造出的幻之空间震荡难以维持,谁还能阻止那食人女妖的复活? ——然而有人的行动比他们的念头更快,月见没有任何发力的动作,却迅捷如电光地高高跃起,直扑向两个时空的交界之处——在天空的至高点,此方与彼方的圆月,在那一刻不可思议地重合了,一边被无尽的黑夜所环抱,一边,已经浸染了淡薄的晨曦之光…… 飞越过满月的武者身影起着奇异的变化:金甲化成了贴身的斑斓花纹,繁复如锦缎的皮毛包裹着拉长的剽悍身躯。从空中穿行而过的动作优美轻盈,却有着危险的力度。惟一没有改变的是那双琥珀般幽深的眼睛——属于美丽猛兽的眼睛。金色的山林之王咆哮着露出了利齿,如同疾风的箭矢飞奔向猎物——那正露出狂喜神色,向着不远处无头的身躯急速飞行的头颅。 没人看清妖物与猛兽之灵在天空中交错的一瞬,只听到那飞翔的女妖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金色的猛虎牢牢咬住了人头,衔着她往相反的方向落下。巨大的虎爪踏上地面的一刻,它抬起眼睛深深地向着安碧城望去,那逆着月光的眼神如同宝石般闪亮,却也幽邃如不能吐露的秘密……下一个瞬间,它转身向着竹林深处狂奔而去,再不回顾。 有什么东西从空中坠落,正落在安碧城手中——是那枝彤管毛笔,控制着回忆幻像的工具。安碧城的错愕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他飞快地解下腰间荷包,把其中香味奇特的粉末全数倾倒在毛笔上。他的动作有点慌乱,碧绿的粉末洒了一地,但他并不在意,只是向着看呆了的朱鱼大喝一声:“去挡住那妖怪的身体!” 猫少年吓得顾不上应答,连忙转身疾奔,向着那具正以古怪的姿态追赶过来的无头躯体放出了迅猛的风刃,风之余波也吹散了他自己的头发,看上去竟和那江东的黄金武士有两分相似……空自窈窕,无有面目的美人身躯被狂风阻隔了片刻,安碧城已抓住这一点时间燃着了火折。散落的药粉遇火则燃,不但瞬间就吞没了毛笔,更借着风势席卷向整个竹林,苍白无声的火焰所过之处,空间像朽坏的绢纸片片崩落,一点点露出了水精阁的院落,还有那一点点亮丽起来的晨光——当阳光初次洒落在飞头獠的躯体之上,她再也无法移动和奔跑,美丽的腰肢和舞裙依次碎成了枯叶的灰烬,被风卷得无影无踪…… 大风再次止息时,安碧城和朱鱼发现自己还在厅堂之中,李琅琊和端华站在院门口,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宛如萧条残冬的庭院景致。而倒在屋子中央的是那漂亮的乌木画架,空荡荡的架格上,古卷与竹林都已经烟消云散,最后一点画绢的残片上,还燃着一缕趋近透明的残焰——不过弹指之间,也静静地化为乌有。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是撞邪了吗?”端华困惑地左看右看也找不到答案。“我们昨晚一直迷路一直迷路找不到水精阁,难道是被那个无头女鬼引着,始终在原地绕圈子吗?” 朱鱼一时也无暇向他解释,望着那副古画的灰烬,只觉得满心疑问却又语无伦次:“……月见……其实就是那画中的老虎?你竟然烧掉了这无价之宝……可是他们去哪里了?月见和飞头的妖怪……” 安碧城好像终于觉出了疲倦,懒懒地倚坐在了一地乱糟糟的器皿中:“我也是才想明白,东吴太初宫的宫城西门不就是‘白虎门’吗?还有一个别号叫作‘月见之门’——他其实不是卫士也不是死灵,是守护皇宫之门的幻兽啊……所谓的‘封印’,就是把他和飞头獠一起幽禁在灵力的结界里,做着永恒的守卫……” “那不是……太可怜了吗?”朱鱼扶着额蹲了下来,小眉峰愤愤不平地皱着:“东吴的时代早就结束了,他却还在尽着职责!要不是你毁掉了封印,哪里有这场麻烦!害得我也成了你的帮凶啦!” “所以我才说要将功补过啊……烧掉了这幅画,人间就再也没有了结界的载体,也就无从毁坏封印,飞头獠还有什么办法逃出竹林呢?”安碧城忽然微微笑了。“这也一定是月见的愿望吧……被魔性所幻惑,像毒药一样绝望,明知真相却也无法根除的恋情,恐怕不只发生在人类君王的身上呢……” “什么意思……?”朱鱼越听越是迷茫,端华却一听“恋情”两个字就来了精神,饶有趣味地凑近过来。 安碧城望着渐渐浸满了空庭的阳光,笑容也透明得有点伤感:“这只是直觉——小孩子不懂也无所谓啊……江东的宫殿和美人早就化作了尘埃,但至少还有一只狐独的江东之虎,现在一定在某个地方守卫着他的猎物——永远无人打扰了。” ——《长安幻夜·江东之虎》END—— 石榴夜叉·上 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燃。 莫道人生难际会,秦楼鸾凤有神仙。 ——韩幄·《偶见背面是夕兼梦》 (一) 端华迈进水精阁店门的时候,眼前倏地绽开了一大丛热烈的红焰,那纯正又浓酽的朱红色像一片飞降的霞光,让他“啊呀”惊叹了一声。 ——定下神来再看时,他才弄清那蔓延的火焰是一匹柔软的红色锦缎,上面用暗金线绣着连绵不绝的榴花图样,又用蹙金法结成小小的花蕊。在一朵朵金红卷曲的暗花之间,嵌银线勾勒出了无数尖俏伶俐的叶子,烂漫的重瓣红榴铺满了锦面,又随着水精阁主人高高架起的手臂流泻而下,在纹理间闪着清碎的波光。 “好漂亮的石榴花料子!”端华不禁赞出了口。安碧城一边轻轻卷起锦缎,一边回头笑了:“我也是这么说呢!从剑南道来的蜀地锦绣手艺,又红得这么纯正,正适合作新嫁娘的衣裳呢——是不是啊,裴公子?” 被问到的青年穿一件春水色的长袍,容貌清秀而温和,也正以专注的眼神打量着火红锦缎。安碧城的问话一下子让他醒过了神,脸却不由得红了,带点犹豫地微笑起来:“……也是呢……这么美的花样,琼罗小姐一定会喜欢吧?” “怎么可能会有女孩子不喜欢美丽贵重的衣料呢?何况石榴花的意思这么吉祥,不是正和您的婚礼相配吗?”安碧城用那柔和的语音循循善诱着,一边手上已经整理好了繁复的织物,层层叠起放进了朱漆堆花的方盒里,笑眯眯地递到了青年手里。 “那么,这幅衣料的账就和您府上订制的那批金银首饰记在一起,月末再结算?”' 裴姓的青年脸上又现出了那种犹豫不决的神情:“……还是不要了吧,这个是……是我自己送给新娘的礼物,不用和我们家的聘礼混在一起。明天我会派人送过钱来的。” “——没有问题,我会还您一个八折的!”安碧城笑得更甜了:“您可真是一位体贴又深情的如意郎君呐!” “这个……”不出所料,裴公子又红了脸,不过他的谦词还没出口,就有人一掀青竹帘走进了店堂,打断了甜蜜蜜的气氛——梳着角髻的小女孩一边收起白绫阳伞一边又笑又说:“碧城公子!我们来讨水精阁秘制的酸梅汤喝啦!五月的天气怎么就热成这个样儿?我们走出一身汗来……” 她忽然看见了捧着朱漆盒将走未走的裴公子,小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有些微妙,迟疑了她为难地往后望去,一位年纪略大的女郎正摇着团扇跟进来,也在眼神交汇的瞬间楞了一下,举起团扇半掩住了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眼,却有意无意地不去看裴公子,只在扇面后轻微又冷淡的点头为礼。 这位准新郎站又难站,走又难走,乍见到女郎的惊喜笑容都僵在脸上。还是安碧城瞧出了不对,忙走过去打起帘子笑道:“裴公子不是正要回去歇息吗?天气热得很,路上小心,我改天还要去府上道贺呢!” 年轻的裴家郎君点头笑笑,眼中竟含了点解围的感激。走出店门的时候,他又往女郎的方向瞄了一眼,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表白,但终究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随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五月的阳光里。 裴公子一离开,女郎紧绷的态度立刻烟消云散,她大力地挥着扇子,满不在乎地露出娇滴滴的瓜子脸儿,珊瑚珠般玲珑的红唇。看她通身堆锦叠罗的气派,像是豪门深闺的千金小姐,说出话来却像敲击琉璃器一样清脆利落,一句一串铃响:“都是你啦阿措!非挑这个时候跑出来!哪里知道这么晦气就撞到他!瞧他那幅羞羞答答粘粘乎乎的样子!真不知道谁才是新娘子!害我买东西都没有心情啦!” 安碧城忙着把主仆二人让到通风凉爽的窗口坐下,表情好像在忍笑:“也难怪琼罗小姐不高兴,新人成亲之前,按照礼数是不好见面的嘛,今天也实在是不凑巧了——不过话说回来,您还要亲自来挑选东西吗?府上只有您一位掌上明珠,这次结亲的嫁妆着实费了番心思,从水精阁订的那套黄金凤钗可是长安独此一家呢!” 琼罗小姐听到“嫁妆”二字,并没露出新妇的娇羞,却也殊无喜色,只是轻轻撇了撇嘴:“那些东西啊……就跟亲事一样,都是父母作主挑捡的。不过是用它们把我打扮得像个假人儿一样,有什么意思?我想找找自己真正喜欢的首饰!” (二) 琼罗在店里随意闲看着挑挑拣拣,忽然看见了坐在阴凉角落里,正兴味盎然地瞧着自己的端华,她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了一瞬,有点不满地转向安碧城:“这是水精阁新雇的店员吗?那个大眼睛的漂亮小孩儿到哪里去了?” 波斯人还没回答,端华已经捧着一碗酸梅汤笑吟吟地踱了过来:“——那种不可靠的小孩子啊,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小姐想挑什么东西有我招呼就好啊……要不要先喝点梅汤解暑?” 琼罗眨了眨眼,“噗”地笑了出来:“嘴巴和头发颜色一样轻佻的家伙……真能当好店员吗?那么……”她左右看看,忽然眼睛一亮,从一只螺钿紫檀妆盒里拈起了一支金簪。“那你替我讲解一下这支簪子的来历和做工?” “呃……这个……”端华顿时语塞,愁眉苦脸地打量起美人手中的簪子来——那不是新式的做工,细长簪身的黄金色微微有些黯淡,簪头的花样倒很是精致。飞薄的金片雕琢成连绵的花枝,簇拥最密集的地方又托出一朵展开的叶蒂,镶嵌着一颗晶莹彤红的玛瑙石——被雕成了一只圆润小巧的石榴,细腻的刀工还刻出了果实上微微的裂口。簪头下细细的金丝钮成几条流苏,上头同样缀着几颗碎玛瑙,小小的颗粒研磨成了剔透的石榴籽,摇摇摆摆地映着光一照,更加的娇红可爱。 端华瞧了半天也没瞧出门道,只是觉得那簪头的玛瑙红得又深又艳,不算耀眼却别有一种暗沉沉的吸引力,看久了竟有些移不开眼神……只得东拼西凑地叨念着:“……这个,这个雕得好啊,玛瑙也红得好,石榴的含义嘛就更好,最适合新娘子……” “……你解说得也好……行了行了快去休息吧!”安碧城一脸听不下去的神情走过来,技巧地推开了端华,一转身接过了琼罗手里的金簪。 “这支簪子确实不算什么名品,金子的成色也不太好,只有这颗玛瑙特别一点……不过毕竟是旧货,还是不适合作新娘的首饰啊……” “可是我很喜欢啊!”容颜明媚的少女看上去完全被这支石榴簪吸引住了,她举高了些轻轻晃动着流苏,细碎的红晶随之光芒跳荡,映得笑容都染了若有若无的绯红色。“什么旧货不旧货的,我才不忌讳那些呢!我可是待嫁的新娘子,是有这点任性的权利的呀……”带着轻松表情这样说笑着的她,不知为什么,笑意里含着一点夏日阴影般的落寞…… 安碧城再次优雅地施礼,送走了两位袅袅婷婷的客人。回头却看见端华托着腮斜靠在小几上,恋恋不舍地注目着美人离去的方向,眼神像粉红蝴蝶般飘飘乱飞着收不回来。 波斯人叹了口气也坐下来,叩了叩桌唤回这位多情郎君的注意力。“端华大人……你未免也太容易坠入情网了吧?人家可是还有半个月就成亲的新娘,夫家又是清贵的士族裴氏,我看你没什么机会了……” “哦?那位胆小的未婚夫还真是裴氏大族的子弟啊?”端华一听来了兴致。“他看起来倒像我们九殿下似的又斯文又客气,不像那些河东旧族出身的家伙,个个鼻子翘到天上去!结亲更是挑剔得可怕——想必那位琼罗小姐也是五姓士族家的千金喽?” “哪里……”安碧城抿嘴笑了。“琼罗小姐家姓叶,是长安有名的茶商。为了给女儿攀这门显贵的亲事,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嫁妆更是豪华得不可思议——平民出身的门庭,不管家里多富贵,要当士族的亲家都要陪着小心呐!” “是吗……”端华伏在木几上半闭着眼睛,姿态懒洋洋地回忆着。“可是这两位新人的态度正好反过来了呀!不管两家的父母大人怎么看这门亲事,琼罗小姐看上去可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位夫君呢……你看她临走的时候还回头看我呢,是不是对我有一点爱慕的意思?” 安碧城轻笑了一声,慢慢把喝光了梅汤,还残留着凉意的白瓷碗推了过去抵着端华的额头。“这‘爱慕’之意么——可不是好沾惹的。你再这样头脑发热,当心被红丝缠住脱不了身哦……” (三) 端华是被缭乱闪动的光影唤醒的。他从深眠中睁开眼睛,只看见深蓝与郁紫交织成一幅广阔的鲛绡,在头顶上方飘摇悬浮,而那些不知来处的巨大光斑随着荡漾不停。变幻的天光几经折射,将水底世界映得如水晶匣一样剔透…… ——水底世界? 端华为刚刚掠过脑海的念头大吃一惊,他无言地看着身边不断升起,飘浮,珠串一般的透明气泡,越来越相信自己是陷在一场水难的梦魇里了。虽然没有窒息的感觉,但沉在水中的不适感觉还是让他拼命划动着手脚,向水面上方的光源游去。 指尖破开水波时有种微妙的轻快感,身体并不沉重,倒是轻盈得如鱼得水。可是无论他怎么奋力游动,那透明光幕般的水面总是在头顶不远处,举目可见又遥不可及。就在心中的焦燥越燃越旺的时候,大片羽翼般的暗影忽然掠过了视野,像忽来的雨云溯游过天空。 端华惊讶地望着,不知不觉移近过去想要探究。距离慢慢缩短了,他终于看清了那乌云般不祥的影子——那是大片残破的船帆,连着折断的桅杆,无力地半浮在水面之上。而在铁青的残骸之下,还有些什么东西被水流裹挟着下沉。在气泡和光影的摇曳中缓慢旋舞,像一只只无力振翅的鸟儿——泛着霞光慢慢翻卷开的整幅织锦、从宝匣中散落出的金银钗钏、犀角磨制的华美酒具……琳琅的珍奇隐隐拼凑出一幅舟中奢华的行乐图,可此时它们都失却了主人,失却了生命,向着那冷冰冰的深海之渊无声坠落着…… 穿过那些随波飘散的珠玑绫罗,端华逆着水流来回巡游着。他听到了轧轧作响的巨木断裂声,看到头顶的庞大阴影像被巨手撕裂,凄惨地歪倒着穿破水波的界限,慢慢沉落下去——船只的遗骸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倾覆。而在如雨落下的杂物和纷乱水流之间,端华只觉得一阵阵心急——他知道自己在寻找着什么,那是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的重要之物,可那究竟是什么?他心头模模糊糊地追问着,向那虚无的黯青波涛中伸手摸索着…… 在视界的下方,一点火焰般的色彩忽地一闪!端华的心猛地一紧,他惶急地往下看去,焦灼中却又带着不明所以的一丝窃喜——在水面光源快要力不能及的地方,有抹纤巧的红影正向着黑暗的深水慢慢飘坠。他不及细想,近乎是被直觉所驱动,飞也似地向下掠去,伸长了双手试图揽住那花朵般的影子。 近了,更近了一些……被他的飞掠之势激起的水流擦得脸颊发痛,那痛意是那么真实,真实得完全不似梦境,可他却无暇思量。因为在荡漾的视野里,那绯红之影分明是一个弱不胜衣的少女!层层叠叠的长裙像水族的尾鳍般展开,让她坠落的姿态好似随风往还的舞蹈,可是那素绢般的肌肤上,已经沾染了阴郁的死影…… 那少女的容颜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似曾相识却又陌生得唤不出名字。眼见得深水涡流倒卷而上,曳着这美丽的尸体向黑暗中去。端华在迷茫中辨不清方向,只知道跟随着她不断下潜,就在他终于捉住那红色衣袖的的瞬间,伴随着异常冰冷的触感,少女静默如沉睡的表情忽然改变,她在他的臂弯中倏地睁开了眼睛!那眼神里浮动的,分明是幽深如同鬼火的恨意…… (四) “啊!” 少女的低呼声和金属落地的清响混在了一起,琼罗一下子惊醒过来,心犹自“咚咚”地跳个不停。她意识到刚才是自己在梦中发出了惊叫,却还一时还怔仲着醒不过神,直到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清清脆脆地响起:“小姐?你怎么了?” 阿措半蹲下身子,捡起了掉落在地下的七宝镶嵌银梳,正凑近来端详着琼罗半施脂粉的脸。琼罗有点恍惚地左右望望——花窗外绿荫正浓,阳光像金色水晶一样斑斑驳驳洒下来,照着窗下支起的镜台,银镜下散放着亮晶晶的钗环和胭脂粉盒。正在对镜晨妆的自己,怎么会忽然犯了春困,打起了盹? “我刚才怎么睡着了……”琼罗也有点不好意思,一边接过银梳整理着长发,一边低笑了出来。“就是这么一闭眼睛的工夫,居然还做了一个梦……” 阿措到底是小孩子心性,立刻热切地附和着:“快给我讲一讲嘛!是吉梦还是噩梦?” “……是怪梦啊……”琼罗轻蹙起眉头回忆着。“我好像是在水底的宫殿里……不对,是一只大船,它就那样停在海底,可是船上的样子又那么美——到处都是珊瑚,白的像玉一样,红得比桃花还艳。透明的鱼更是漂亮,像是用青色的冰雕出来的小东西,它们一群一群在珊瑚丛里游着,我一过去就四散飞走了……对啊,就像鸟在天上飞。我不知为什么,在梦里也不觉得奇怪,好像对船上的一切都熟悉得很,就那样走啊走啊,直到……” 琼罗忽然住了口。那瞬息之梦的结尾像个幽暗的秘密,没人嘱咐,她却隐隐知晓应该封缄——就像那华美沉船在海底的姿态。飞檐、水阁、高达三层的楼舱、雕着连绵青琐的格窗……宛如人间一座小小的离宫,却被珊瑚、海草和轻盈的鱼群所点缀,那错乱阴沉的美让人越来越不安。明灭飘渺的深海之光从两侧舷窗折射而入,自己在那若隐若现的光之通路中茫然游走着,直到……直到有人从光的另一端出现。火焰般的长发在一片暗蓝中是那么耀眼,可在那一片蓬乱浓红之下的容貌,那闪烁着炎天雷电的眼睛,并不是人间男子的形象…… 琼罗的沉默让阿措好生奇怪,她正想追问下去,却听到阶下侍女在高声传着话:“阿措!夫人叫你陪着小姐去前厅,又到了一批好绫锦料子,要小姐亲自去挑选呢!” 想起马上又能看到各色奇巧堆积的繁丽衣料,阿措又欢喜起来,那怪梦的结尾也忘了去打听,忙忙地帮小姐挽起了发髻,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往外走去。 跨出门之前,琼罗随意地侧首整了整鬓,眼神却突然失了焦距——就在绣阁深处,银镜的光芒闪耀反照的地方,好像平地烧起一簇野火,那红到妖异的程度让她心惊地后退了一步,半掩着口发出了失措的低呼。可波光般晃动的幻像消失时,她看清了角落里的真实——那是她早就熟悉了的的景致:高大的檀木衣架上撑起的婚礼华服,朱红的石榴花喧嚣地开遍了广袖和领襟,银光之纹,金丝之理崇光流彩,仿佛预示着吉日良辰把它轻披上身的新妇,会呈现出如何艳丽的风姿…… “小姐?快走吧,夫人还等着我们呢……”听到阿措一无所知的催促声,琼罗定了定神,强行将视线从那艳烈的红衣上移开。透过帘栊看见的阳光灿烂得让人昏眩,她闭上眼,短暂的黑暗中依然有光斑跳跃。她知道自己在那仓促的回首间看到了什么——似乎和火红的嫁衣融为一体,那飘舞着野火般长发的生物,正用难以形容的眼神凝视着自己。那异色的瞳孔逆着光,像青白的闪电一样森冷,却也像榴花的藤蔓一样缠绵…… “我的石榴簪呢……”琼罗茫然地抚了抚鬓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低喃出这样一句。 阿措闻言跑回到镜台前翻找起来,很快从奁盒里拿出了那支暗金嵌红的长簪,笑嘻嘻地帮琼罗插进了高耸的云髻,又理顺了水滴般垂下的红晶流苏。 “差点就忘了它!自从那天从水精阁买回来,小姐就喜欢得不得了,天天都要戴呢……” 主仆二人出了阁门,相携走远了。并没人看见,那隐在黑发间的玛瑙石榴泛着凝血般的暗光,仿佛那细小的颗粒中藏着深渊的风暴,连五月的阳光也无法照亮,无法穿透。 石榴夜叉·中 (一) 夜色已静,露浓云淡。萤火虫的幽绿之光袅袅飞过池塘。墨玉般的波心天空缓缓行过一个影子——那是裴家年少的儿子春卿,他在深夜的回廊上秉烛夜行,长长的玄色衣裾拂过地面,士族子弟长久薰陶出的风姿雅致而又孤独。 和仪态不太相称的是他迷迷茫茫的表情,好像不能判断这长长的漫步将通向何方——事实上,裴春卿正在努力思索着:自己在这夜之长廊中的徐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又是从何时开始,夜色降临得这么迅速呢? 前方木栏的转角处,忽然有红色的影子一闪。虽然只有手中灯烛微弱的照明,裴春卿还是被那火焰般的一抹红吸引了视线。不知为何他心里浮上一个清楚的的念头——跟着那红影就会见到想见的人!加快了脚步,他急行着赶过了红影消失的转角。 本该沿续下去的长廊不见了踪影,眼前只有昏茫无边的黑暗,好像误闯进了一幅被墨汁浸坏而半途废弃的画卷。裴春卿困在浓稠的暗色中进退不得,正在为难又迷惑的时候,一篷野火突然撕破了夜色,以突兀无比的姿态出现在眼前!他几乎被那飞翔的火焰逼退了脚步,当移开遮蔽双眼的手指时,裴春卿却楞住了——比晚霞更浓郁的颜色,密密织满了金枝银蔓的榴花……那是他亲手挑选的赠给新嫁娘的礼物,此时朱红的锦缎已裁成了正式的礼袍,金彩闪烁的花朵一路沿伸到广袖、交襟、长长的裙身……巧夺天工的奢华技艺,却因为没有人穿起它而愈发孤独。 停驻在半空的红嫁衣是这么怪异又让人伤感,裴春卿也无端难过起来,他伸出手去想要抚摸这没有主人的红衣,然而在手指碰到冰凉织物的瞬间,盛开的石榴花样突然沿着刺绣的纹理燃起了大火!火线迅速蔓延到了整件红衣,它曳着燃烧的大袖飞旋在空中,宛如一只着了魔的枭鸟——裴春卿忽然觉出了痛,他难以置信地移近了指尖,发现那灼热的火焰正从手指攀援而上,片刻就把自己全身裹挟在其中! 裴春卿痛彻心肺翻滚惨叫着,他几乎已闻到了头发和肌肤被烤灼的焦味,当无法可想的痛楚和恐惧到达顶点时,他大喊着向廊下的水池跳了下去——那刺骨的冰凉让他一个冷战睁开了眼,然后楞住了——自己好端端坐在书案前,手持书卷的父亲正一脸责难的看着自己:“大白天的在书房昼眠,哪还有一点清贵门阀子弟的样子?” 裴春卿一声不响地听着指责,脑海一片混乱却无从解释。他自己也对白昼时突然坠入深眠惭愧不已……但是,好像有点不对……自己是什么时候坐在房中读书的呢? 可能是他皱眉茫然的样子更是惹人动气,父亲大人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用一个文雅的拂袖动作表达轻蔑:“婚期越来越近,你反而越发不长进了……叶家的女儿出身低微,想必也不懂什么风度规矩。本来我以为,成亲之后你能多少教导她一点礼仪,让她不致给我们家门出丑——现在看来倒是奢望了!” 裴春卿觉得心头有把火悄悄地烧了上来——好像发现秘藏呵护的珍宝被人随意地践踏,他无论如何没法保持怯懦的沉默,只能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些:“……琼罗……琼罗是好人家的女孩,而且就快成为我的妻子了。就算是父亲大人,这样评价未过门的新妇,也……也有失君子之道吧。” 这是裴春卿记忆中第一次出言顶撞父亲,意料中的雷霆之怒却迟迟没有到来。他悄悄抬头望去,却看到父亲的表情无比古怪——那简直来自从未谋面的谜之生物,混合了嘲弄和冰冷恨意的笑容,像水波一样在苍白模糊的脸上浮动着,连声音都变得摇荡不定忽远忽近,好像从深海传来的回音:“她不会成为你的妻子!她讨厌你!所以——你去死吧!” “父亲”的面容与身体迅速崩散成了飞沫,书斋的幻像也像被潮水卷走一般归于虚空。冰冷的触感又重新包围过来,裴春卿这一次连失声惊呼也做不到——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无底的深水中挣扎着,他拼命划动着手脚却无法上浮,绵软而力大无穷的水流是绑住了四肢的无形铁索。窒息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只留下几串无力的气泡。他像块石头像黑暗的深处下沉着,而在深渊之底,他分明看见了是什么在等待猎物——那是无数人的恶梦集结而成的丑陋妖物,火红如蛇舞的长发在永夜般的水底依然是那么醒目…… “裴公子!你怎么了?” 不属于妖异的水中世界的声音突然响起,像忽然照进缝隙的一线光。裴春卿心头一震,意识还未清明,却觉出有股力量扯住了臂膀,正把自己往高处拉去。水流急速向身后掠去。他想要叫喊却大大呛了口水,动荡的视线中,那黑水深处的生物离自己越来越远,眼中的恨意却清晰如同刀锋…… 一个怔仲间,他已脱离了水流的束缚,白昼的晴光一下子涌了进来,让他难受地遮住了眼。片刻之后才半眯着眼看到了从水中救了自己一命的人——金发的少年逆着光线而立,绿眼睛里充满疑惑之意,他衣袖全被水沾湿了,一只手还紧紧拉着裴春卿的手臂,另一只手支着池沿……等等,池沿? 裴春卿这才想起左右望望——自己正一身狼狈湿透地坐在池塘里,那是他平时放养锦鲤的地方,还很花心思地用山石砌出些清幽野意,在池底铺满了彩色卵石。此时阳光清透,在水面穿梭跳荡,花色烂漫的鱼群正悠闲往来,惟一不协调的是莫名其妙跌坐在水中的自己——问题是,这个风雅的小鱼池水深刚刚没到人的大腿,自己刚才居然差点淹死在里面?! “……刚才还是晚上……我在长廊上追那件石榴花的嫁衣,它却突然着了火……然后,池塘、书斋、我忽然又在和父亲大人说话……”裴春卿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却始终拼不起完整的句子。对面的安碧城细细瞧了他一会儿,好像确定他神志还算清醒,这才慢慢松了手,看着他双眼说话,语音很轻:“我是来府上送贺礼的,仆人说您在后园看鱼。我远远看到你伸手好像去逗鱼,然后……就这么一头栽进水里,一声不响的在浅水里挣扎,却就是出不来——您刚才说的这些,是梦吗?” 裴春卿闭上了嘴,秀气的眼睛却因为惊骇和迷茫越睁越大——好像缺失了一小块的记忆正一点点回来:自己刚才是在睛朗的天气中临水看鱼,因为锦鲤轻盈游动的姿态实在可爱,就忍不住俯下身去伸手逗弄着,就在手指与水面接触的瞬间,意识忽然昏眩了……长廊上的夜行、妖异地燃起鬼火的红衣、书斋里和父亲的对话……全都是发生在自己栽进池塘的一瞬间,层层叠叠的梦境! ——可是,有一件事,有一件事不是梦魇,而是真实冷冽的杀意…… “在水底……我在水底看到了!它是真的想要杀死我……”裴春卿怕冷似的缩起了肩,眼神一时变得飘渺遥远。“——蓝色的皮肤,火一般的头发,獠牙像刀锋,眼睛像大雨里的电光——那是一只夜叉鬼!” (二) “夜叉不是藏在深海中的妖魔吗?又传说它是龙宫的仆役……怎么会出现在长安的一个小鱼池里?” 李琅琊手里还拿着茶盏,升起的茶烟之后,细长的凤眼燃起了极为明显的求知之光。 “不是,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安碧城低头照看着小泥炉上轻沸的茶汤,有点烦躁地把茶匙在手里转来转去。“不是真的在水底发现了夜叉,而是裴家公子陷在关于夜叉的幻觉里难以脱身。他告诉我,最近他常常这样神志恍惚,清晨对镜束发的时候,甚至会发现自己的倒影瞬间变得扭曲不清,镜中好像存在着什么鬼物注视着他。不过今天在水池中的梦中之梦,真的差点要了他的命……” “这样说,是有不吉之物跟上了他……”李琅琊低低沉吟着。“可为什么会找上他这个喜事在即的新郎呢?” 安碧城熄了火,转过身来抱着膝坐好。“虽然裴春卿吞吞吐吐没有说清,但这个试图杀人的夜叉鬼,恐怕和他的喜事有点关系呢……从裴家回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他家出现怪事,是从那天他和叶家的琼罗小姐在水精阁里偶遇之后才开始的,那天端华也在场,裴春卿买了一幅榴花纹的红衣料子,琼罗买了一支玛瑙雕的石榴簪……你觉出什么巧合了吗?” “两个新人都买下了和‘石榴’有关的东西……”李琅琊用折扇折着下颔,把视线转向窗外清水洗过的一般的晴朗天空。那儿点缀着几笔胭脂横斜的花树枝条,却不是开起来就如同野火漫卷,热烈到奋不顾身的榴花…… “我听端华说过,这对未婚夫妻的态度好像有一点尴尬奇怪。不过买下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不妥呢。石榴的含义不是‘多子多福’吗?正是适合新婚的吉祥花样啊。” 安碧城也一同望向碧青明净的天空,眼神却带着极幽远的一缕艳色,好像望到了时光回廊曲折无尽的深处——“榴花天马自西来……石榴是生长在西域绿洲的奇妙果实,汉武帝时沿着丝路传到了中原。因为‘榴开百子’而成为祝福新婚的礼物,差不多是从北魏才有记载的吧。而在我家乡的更西之地,从大夏流传来的神话,石榴的魔力却另有含义呢……” 被波斯人绝少流露的那一点点怀乡之情触动了,李琅琊垂下眼帘略想了一想,迅速从记忆中找到了线索,一边回想着曾在秘藏文献中看过的异国神话,一边轻轻以吟诵般的语调复述出来:“大夏国和犍陀罗的传说里,石榴又叫‘忘忧果’,吃下去可以忘怀一切烦恼,但和烦恼一起丢失不见的,还有更宝贵的记忆……海岛中的女妖会用石榴引诱过路水手忘记家乡滞留孤岛。不过还有一个更著名的传说:冥府之王爱上了丰饶女神的独生女儿,却因为身处幽冥而无法去地面追求她。所以冥王引诱那女孩吃下了一枚石榴,让她忘却了身世和母亲,坠入黄泉之门不能回到大地。丰饶女神因为思念女儿日夜悲泣,人间也因此草木凋零,丰收无望……” “——所以石榴还有一个被隐藏、被遗忘的含义,那就是——‘被禁锢的爱情’。” 随着安碧城低声下了结论,两个人一时都沉默无言。茶微微有点冷了,茶盏边缘浮动着水光也仿佛沾染了苦涩的气息。就像那藏在喜庆之果背面的黑暗传说——不祥的礼物、从骗局开始的姻缘、缠绵却又残酷的爱情…… 波斯人摇了摇头,似乎想驱散不快的气氛。他顺手把一缕金发缠在手指上绕着圈,回头向着小桌另一端的人打着招呼:“——我说端华大人,我和殿下说了半天,你怎么一句意见都没有呢?你对裴家的怪事是怎么看的?” (三) “……呃?我?我没有听清你们说什么……”端华一直半闭着眼好像在养神,安碧城的呼唤一下子把他从半睡半醒的边缘拉了回来,有点错愕地望着两人。红色额发下的大眼睛,不知为何满布着血丝,并没有往日活泼跳跃的神采。 “……你不会是又睡着了吧……”李琅琊神情担忧地看着端华,移近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回头向安碧城苦笑着解释:“最近是春夏交际时皇城的换防时间,金吾卫很是辛苦呢。端华这几天精神一直不太好……” 端华很意外地没有如往常一样在嘴上逞强,虽然努力睁大眼睛却还是掩不住困意。安碧城看着他醒目的黑眼圈,也忍不住笑了:“反正现在没有什么事,端华大人就在水精阁小睡一会儿吧。何必硬撑呢?” “唔……”端华含糊无力地答应了一声,当真伸长手脚靠着小桌平躺下来。李琅琊顺手拿了件衣服替他盖上,他忽然翻过身来拉了拉李琅琊的衣襟:“哎……我好像听到你们刚才说什么海底的妖怪啦,夜叉啦……它到底长什么样子?” “夜叉啊……”李琅琊促狭地眯起了眼,撩起了他披散的一缕红发。“它的样子半鱼半人,肌肉虬结的身体长满了青绿的鳞片。闭上眼睛也能在黑暗的海底视物,睁开眼睛就好像电光迸射。它的獠牙比最凶猛的鲨鱼还利,在水中潜行时又安静又迅捷。不过只有一点跟海中的其他生物不同——它生着火焰一样醒目的红色头发!” 端华被他绘声绘色的形容逗笑了:“说得这么逼真……好像亲眼见过似的……” “还不是各种古今传说拼凑起来的形象!”李琅琊微微一笑。“佛经里说夜叉是护法的神使,怪谈里说夜叉是食人的妖魔。更吓人的我就不给你讲了,免得你做恶梦——快睡一会儿吧,晚上不是还要去宫中当值吗?” 李琅琊和安碧城好像后来还谈论了许久,絮絮的语声像张催眠的密网,轻柔覆盖了端华的意识。他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睡着,只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从清晰变得飘忽,像隔了一层水波在往外窥看,随着雨打残荷般的涟漪渐渐变得密集,室内交谈的人影、重新燃起的茶烟……都慢慢远去了,光线越来越暗,却又不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萤火般的微光时不时从眼前舞动而过。端华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往下坠落。在穿越了长长一段昏黑的旅程后,那起初如同星尘闪烁的微光渐渐明晰起来——那是各种各样奇巧的游鱼,有的在头顶挑出一盏灯似的光点,有的身上的鳞片自行泛出彩光,它们像巡行的飞鸟,在树丛中穿梭嬉游,而那树也是会发光的——堆雪般的白珊瑚、胭脂色的红珊瑚,好像凝固片片霞光的金粉珊瑚……鱼儿引导着端华向珊瑚树海的深处游去,而他心下又是欢喜又是熟稔,在水中自如地摆动着身体,直潜入那光色绚烂的所在。 (四) 在光线根本无法穿透的海水最深处,白砂、珠贝、珊瑚和鱼群却用自身的光彩将这里变成了无有昼夜之别的世外之境。但就在水波澄明的花树丛中,非自然的巨大造物静静矗立着,虽然被海藻和水草攀援点缀,依然可以看清那长长的龙骨、傲然翘起的船首,还有高耸在甲板上的楼舱——那是一艘沉船的遗骸,完整又安静地长眠在海底深处,像座照不到昭阳日影的寂寞深宫等待造访。 端华轻巧地随着水流之势靠近了沉船,登上舷梯,踏过甲板,无视那些滑腻的斑斑水锈,他心中有种奇特的安稳,甚至是……归家一般急切又温暖的感情。水中植物的枝条在舱门口结成了天然的珠帘,拂开它们的遮蔽走进舱中的水阁——这里在风晴日朗的海面之上,一定曾是佳人凭窗远眺的锦绣珠楼,雕饰极尽精美的舷窗,也一定曾流淌出轻歌曼舞的婉妙音韵。那些寒伧的小船经过时,船中人皆会仰首赞叹,只道自己遇上了蜃楼中的神妃仙子…… 水流风霜的侵袭只改变了沉船的外表,内部的陈设却还大半保留。舱中散放着六曲画屏、金银茶器、瑶琴玉笛……虽然它们很多都配不成套,摆放的样式也大不合规矩,但毕竟把这水底楼阁打扮得繁丽精美——尽管衬着幽渺水流与转折往返如空花的鱼群,这份精美处处透着不合时宜的古怪与阴森。 ——但端华对这些统统无视,他只顾向小阁深处走去。一路上铜镜、钗环、随地散落的织锦衣料越来越多,好像有个贪心又不懂得梳妆之道的女主人把它们积攒起来又胡乱推放。在珠玑绫罗几乎埋住通路的舱室尽头,七彩的珊瑚穿破了舱壁虬枝联结,珊瑚枝上挂满了含珠的贝类。在光彩彼此映照的迷宫中,红衣的娇弱影子轻闪而过。那是个风姿纤秀的少女,一样在水中呼吸行动自如,然而神情中的凄楚之色却让人不忍直视。 像是察觉了端华的走近,少女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的痛恨与嫌恶就像幽暗中亮起的磷火。端华惊讶地退了半步,自惭形秽的愧意几乎让他不敢再向前。半晌才讷讷地移近过去,想说些什么又迷茫不能成言,只能伸出手去,想抚摸那少女似曾相识的哀愁容颜…… 空间突然开始剧烈的摇晃!不知安然沉睡了多少年的沉船好像突然被海底火山的喷发所撼动。金玉材质的器皿鸣响着滚落一地,珊瑚枝纷纷折断的声音好像一声声哀泣,未曾长成的珠子雨点一样落下……端华慌乱四顾着,他隐隐明白大祸将至,但最先浮上心头的想法就是要保护眼前的少女。他冲过去牵住那绯红的衣袖,把她纤细的身体揽进怀中用臂膀护住,却突然觉出心口一痛——"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没入了一段青白的利器——他认识那转侧多变的光彩,是他曾搜遍了海底找来的珍奇贝壳,用来装饰她水底的卧房。而她是这么聪明而富有耐心,不知何时把它细细打磨成了尖锐的凶器……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少女的眼睛——可那美丽双目里只有决绝不悔的愤怒。潮水一样涌来的委屈悲伤一下子把他击溃了,他捂着胸口的伤处后退着,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溢出,一滴滴落在地下,和那些光色迷离,叫不出名目的零乱宝物混在一起,恍然间琳琅有声,如同珠走玉盘。 他踉跄后退的脚步忽然被阻了一阻,那是面一人多高的琉璃镜,正在晃动中缓缓倾倒下去。镜面与他目光相接的一刻清晰而又漫长,足以让他看清自己在镜中的映像——高大而佝偻的身躯,铁青的肌肤上遍布着鳞片。暴突的双眼生着海蛇一样的立瞳和银色虹膜,獠牙利齿好像随时会择人而噬。而惟一与这暗色的水底深渊不相称的颜色,是那一头飘舞蓬乱如同野火暴燃的红发——他是一个生于深海,长于异境的魔物夜叉! 石榴夜叉·下 (一) “今年这天气是不是热得早了点儿?” 街巷间的行人偶尔闲谈,最后都带着疑惑这么说。的确,刚入了五月,不知从何处来的热风就穿过了长安的重烟楼台,湿重的暑意拍打着人的肌肤。本该再晚些开花的石榴也像被热风催促着,爆开了满树如同云霞的千瓣红花。它们正夹道盛放着,在风里翻起一波波炽热的红浪,吹下的落瓣碎锦般环绕着大路上的迎亲队伍。 队伍前导的乐师和吹鼓手好像也被这燠热的天气弄糊涂了,在扑面而来的乱流中努力演奏着和衬新婚喜悦的《万年欢》,但细听之下,平时演熟的曲子不知怎么总有些气促音短合不上辙。好在道旁攒动的人们都在说说笑笑,指点争看一双新人,也没人去讲究音乐的得失。 乐手的队列之后,装饰着花红的青牛拉着毡车缓缓前行。从车顶到车辕都缀着金线闪烁的红锦围幔。盘绣凤凰纹的车帘低垂着,端坐在车中的新妇自然看不出容颜,但观者的热情并不消减,纷纷转向车后跨马而行的新郎,还有才思敏捷的人即兴编词,向着那俊秀的少年郎君大声调笑着:“儿郎子不夸才韵,小娘子何暇调妆?仔细思量,内外端详,事事相称,头头相当!” 裴春卿并未经过这众人拥道围观的阵势,但甜美的欢喜之情像注进浅浅冰盏的水,止不住地从心房涌流出来。他在马上望向装饰灿烂的毡车,想象着在傧相高声咏诵的“催妆诗”中慢慢弄粉调朱,装扮艳丽的新娘琼罗——梳起少妇的高髻,披上大红婚袍的骄傲女郎,会如同诗句所说,好像青铜镜中含露而开的一朵红芙蓉吗? 他开始在心中轻笑自己的不够稳重——之前的确是有些怪梦缠身,梦中不祥的恶鬼之影随着水波浮游似真似假,似远似进,好像还与即将结为连理的新娘有着什么关联……自己也曾疑虑过这桩姻缘的吉凶,但现在已是风晴日朗事事顺遂,自己即将把心仪的女子娶进家门。沿路如火如荼的榴花正是再好不过的吉兆,哪里还有什么怪梦的踪影? 歌吹的队伍迤逦行来,渐渐走近了裴家宅第的门首。那里早按古俗用青色围幛搭好了夫妇交拜的“青庐”。随着牛车停下,迎亲的女眷把彩毡从车轮下一条条铺到了庐门。从那条华丽的通路尽头,小孩子们闹吵吵地一拥而上,乱纷纷向车下撒着破煞辟邪的谷粒,笑声唱声喝彩声哄然而起,只等着新娘跨出车门。 琼罗轻轻踩到地面的一刻,竟有一点失重的错觉。在凝着热流的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振着翅膀,却又如蝉蜕一般只留下躯壳,真身像影子一样化在阳光里,平白让人不安……她按照礼仪用团扇遮住面容,只露出高耸的云髻和满头花钗。周围都是炎热的喧闹,视线只能望见云头履下锦绣铺成的路径。她按捺住心跳,垂着广袖,擎着团扇,一步步袅袅行来。有人把连理彩带交到了她手中,另一头是锦衣金带的新郎,两人一前一后羞涩又郑重地走着。这一刻的时间极短却也极长,好像天地神灵眼中也只有这一对如花美眷,浑然不觉风吹得越来越急,艳红的榴花扑簌簌落在新娘身上,像一朵朵凌空燃烧的小小火焰——却都红不过她那盛开着花海的嫁衣。 变故发生在彩毡之路的尽头。冷冷的声音像刀锋劈破了夏初的热风,也像堵无形的铁壁让两人愕然不能前行。 “我来接你了!跟我走——我这就带你回去!” 嘈杂的笑声一下子停了,多少人的视线同时投向那鬼魅般突然出现的影子——那是个高大英挺的青年,眉目如同玉雕般俊丽峭秀,可是他的情形还是大大不对的——长长的红发凌乱披散下来,在风里飘蓬般飞舞,身上武官的紫色绣袍胡乱褪到了肩下。而他那双眼睛……漆黑的瞳仁像两汪无底雷渊,阴森森的毫无光亮。眼白却泛着水族般的薄薄银彩。连声音都像隔着飘摇的水波。 琼罗手中的团扇落了下来,描画艳丽的容颜因为惊诧而失去了光彩。她依稀想起自己什么时候曾见过这个红发俊秀的男子,可眼前这个出言诡异,容色诡异的人——是他吗?他又在说些什么? 没容她细想,那红发男子好像没移动脚步,却一下子就来到了琼罗面前,冰凉的手指倏地扣住了她的腕子——“跟我走啊!” 琼罗的一声尖叫闷在喉咙里没喊出来,因为她一瞥之间,看到那冰块般锁在自己腕间的手,由指间到臂膀,都密布着灰青色的鳞片!森森罗列的濡湿纹路让她一阵眩晕,几乎有溺水的错觉。 她本能地往后躲避,锢在腕间的力道丝毫未减,对面男子那幽暗的眼神却亮起两点狂热的火。他嘴唇好像轻轻动了动,周围燥热的空气蓦地腾起一阵怒号!洪流般的大风从虚空中喷涌而出,琼罗困在暴风眼中动弹不得,发髻被吹散了,金钗和花钿纷纷坠了一地。两人漆黑和火红的发丝乘着风势纠结着,她望见榴花红瓣在风里狂乱地翻卷,像遮天蔽日的浪头。而那耀眼波浪的来处……不是花树的枝头,而是自己身上美丽的红嫁衣! 看着衣上锦绣的花朵挣脱了织物的束缚,一朵朵汇入到妖异的舞蹈中去,琼罗的惊恐已经达到了顶点,她不知这男子从何而来,又要把自己带往什么诡异的所在,只是徒劳地后退着,从颤抖的唇间挤出字句:“……不……不!” “你要干什么!?放看琼罗!”随着一声年轻男子的大喊,一个同样披着红袍的人影竟然突破的狂风的结界,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琼罗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左手一直死死地抓着那条连理带……而红带那一头的新郎,她的夫君裴春卿,正以卫护的姿态向自己奔来…… 被狂风和榴花红浪遮蔽视线,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凡乍起乍息的大风停歇的时候,惊愕带来的寂静笼罩了整条喜庆的长街——红毡铺成的小路上,新郎、新娘,还有那位突兀地出现,满口胡言乱语的红发青年,全都消失无踪。只有那面新娘用来遮面的纨扇,孤苦伶仃地半埋在血红残瓣之中。 (二) 李琅琊夹着两本旧书穿过了热风袭人的街道,熟门熟路地径直进了水精阁的后院。这一次画堂里迎接他的不是别致的饮品,也不是波斯人的言笑晏晏,而是摊了一地围成个扇形的纸张、卷轴和书册。 “难道你也睡眠不足了?” 伏在纸堆里的安碧城抬起头的时候,近午的阳光渡过一线,照得那张掩在金发下的脸有点苍白,绿眼珠颜色淡淡的,熬过夜的疲惫一览无余。 听到李琅琊惊讶的问候,安碧城笑了笑:“——‘也’?这么说来端华大人还是精神不佳了?这两天可累死我了,一直在翻旧账本呢……” 李琅琊坐下来小心地观察着地上的书卷,这才发现,看起来散乱的册子是按照某种顺序重叠放好的。排在最上面的一本被翻开固定,展开的页面一边记载着枯燥的日期、价格和地点,另一边是幅墨线勾勒的图样——细溜溜的簪身,延伸到尽头时开出了繁花,细密的枝叶托出一颗雕工精美的石榴果。 黑白线条画不出颜色和材质,却细细点染出了靡丽的气氛。李琅琊的眼神在花叶间略作流连,转移到了旁边的注释上——“赤金石榴簪一支,长四寸,金有脱色,簪头玛瑙无损”。 “还真是漂亮呢……”李琅琊轻轻赞叹着。“这就是那支裴家未婚妻买走的簪子?你这是在查什么呢?” “——线索。”安碧城倦意沉沉地半躺在书堆上。“我在追这支簪子的来处呢,真是费力,都是三年前收来的旧货了……” 李琅琊沿着账本的长蛇阵看了半晌,嘴角有点抽动地从中间抽出一本。“呃……你不只是从水精阁的记录里找线索啊……这些好像是别的珠宝首饰行的账本?” 安碧城挑起眼角看着他,眼波闪闪地笑了笑不说话。 “……算了,那么线索找得怎么样?” 安碧城从身下抽出一本半旧破损的簿子,翻开一页点了点:“这是有关簪子的最早的记录——登州一家珠宝行制作了这件首饰,时间是十七年前。” 李琅琊倒有点意外:“……好像没有想象得那么古老嘛……” 安碧城表示肯定地点点头:“簪子的制作年代的确不算远,可是簪头的那颗玛瑙石榴倒是有些来历……这个传闻账本上也没记载,是我从七宝会的登州同行那里打听到的——要听一听吗?这故事可有一点长呢……” ——其实这故事并不算冗长,只是在波斯人缓缓的复述中带着摇曳的危险气质——特别是那劈面而来的死亡开端。 位于古齐国领土的登州,东临沧海,港口雄丽,盛产海市蜃楼与蓬莱神仙的传说。往来于此的船队如同候鸟翔集,人人司空见惯。但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海上异闻,还是成了轰动性的怪谈,到了今天还会被加油添醋地重新讲述和发挥。 一艘满载着珍奇货物和如花歌姬的商船,在软风怡人的春昼拔锚起航,一路上吹弹歌舞风流奢侈,目标是南下长江入海口,驶入大运河直上长安。不料想天色一入夜便风涛大作,狂暴的雷雨打折了楼船的桅杆,吹得它偏离的航道漂入茫茫大海,从此便再没人看见它那飞檐上求救的灯火,只能凭着海面时零星的帆面碎片推断,它已经无声无息沉没在水底。 风暴停歇之后,船行也曾派谁手沿途查看消息……却一无所获,连该被潮水推近岸边的船只残骸也没找到。船想必已是倾覆了,人也没能生还,事情也不得不了结。然而关于船中宝物金帛的传闻却一天比一天更夸张离奇,俨然海底龙宫的藏宝也要瞠乎其后,更有怪谈式的流言传出——正是这只宝船航程中太过炫耀张狂,才激怒了东海龙君,招来了灭顶的水难。 此后的一两年间,尝试打捞珍宝的船只总在出事的水域巡游,胆大的水手也会潜下海底寻找沉船的影迹,然而那艘富丽的宝船就像玻璃制造的幻象,在震怒的风涛中被击成粉尘,在被水流卷入深渊,再无可能重现人世——直到又一个雷电交加的风暴之夜到来。水上的行商认为不过又是一场常见的天灾,收起了船帆入港避风。可第二天早上,阳光破云而出照彻了海面,也照亮了那突兀出在波间的庞然大物——那艘快要被人们忘记的宝船,以一种邪恶的安详姿态静静漂浮着,带着满身的锈斑和阴青色的水草,像从地狱之海的最深处被推回人间。 “那船上的人呢?”李琅琊听得入了神,忽然想到这个重要关键。 安碧城一摊手:“没有了——船上的人全消失不见了。那些让人念念不忘的宝物倒是散落在舱室里。可惜珠宝都渍了水锈,丝绸都蚀成了泥浆,全无用处了。有不甘心的水手进到船舱最深处,才有了点发现——在一堆珊瑚、海藻的残渣中间躺着一具白骨,那是船上唯一有人存在过的证据。尸骨旁边还留着一点宝物的遗迹……” 安碧城停了停,伸出手指划过账本翻开的页面。“那是几颗碎玛瑙——惟一光泽如新,品相上佳,没有被海水侵蚀的财物。” “那石榴簪的用料不就是……”李琅琊恍然大悟,安碧城点点头,撇了撇桃红的唇笑了:“胆子够大的对吧?这么不祥的鬼船上弄的东西也敢偷上岸转卖……总之那些玛瑙就这样在珠宝市场上流传开了。其中一颗很可能就是雕刻这只簪头石榴的原料,果然是件古怪的首饰呢!” 李琅琊突然眼睛一亮:“你刚才说什么?” “呃?我说,果然是件古怪的首饰……” “不不不,是前面那句!” “……鬼船上的东西也敢转卖……” “对了!就是这个‘鬼船’!”李琅琊一下直起身子说得飞快。“我这些天来一直把注意力都放在‘石榴’上,从石榴的典故里找线索,却唯独忘了这个‘玛瑙’!你记不记得以前在王府里看过的《风土记》的残文?那上面对于宝石美玉的解释都是荒诞离奇,活像小孩子的胡思乱想——黄金是天上岁星坠落入地所化、琥珀是老虎临死前的目光凝结,至于玛瑙……” “玛瑙——鬼血所化也!” 安碧城也被一语点醒,两个人一起念出了书里的句子,又为那不祥的含义一同陷入了短暂沉默。 “那艘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鬼船、玛瑙、夜叉……到底有什么关系……”李琅琊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俯视着摊了一地的纸张账册,仿佛其中埋藏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索,只要再有一个小小火花便能连缀出真相…… “喵嗷!”一声猫叫猛然打破了寂静,黑白相间的花猫从窗外大树直接跃进了室内,正落在账本堆里,一边举爪挥开纸张一边气急败坏地大叫:“你们还有闲情逸致看书讲故事?端华那个傻瓜出事了!” 两个人望着炸起毛的朱鱼怔住了:“端华……他怎么了?” “今天不是裴家少爷和琼罗小姐新婚大喜的日子嘛!就在婚礼上,端华突然冒出来,满口大叫着要新娘跟他走!然后……” 朱鱼眨了眨金黄立瞳的大眼睛。“然后,平地里起了一阵怪风,端华和新郎、新娘,全都不见了!” 两人完全被这荒唐的消息弄得愣了神:“……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住在朱雀门大街的朋友告诉我的!说抢亲的是个红发小子,还穿着金吾卫的官服!不是端华还能是哪个?!” 李琅琊“咳”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安碧城也起身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跳下了回廊的台阶。朱鱼正在最前头跑着引路,猫族那灵敏的听觉却忽然收罗到一阵轻微的风声,像个无形的鬼在蹑足走路。 猫少年猛回过头去,眼前一片空空荡荡。神色焦急的李、安二人像掉进了虚空之井,他们因急行而飘起的衣袂好像还留着痕迹,人却完全消失不见。只有忽然而来的热风,裹着残破却又艳得吓人的榴瓣,在空庭里卷起小小的火焰。 (三) 碧蓝的水波轻柔荡漾着,像一匹丝绸安静的无限延伸,包围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李琅琊和安碧城像封冻在坚冰里的一双鱼,呆呆地环顾着四周——真的有飞鸟般的鱼群随着水流溯游飞掠,鱼鳞泛起的荧荧光彩一点点照亮了水底的迷境。 就在刚才两人奔出房门的一瞬间,卷着榴花的大风呼啸而来,视野像热砂扑面般一片迷茫。与其说是初夏的风,不如说是狂乱舞动的水流——而当两人定下心神睁大眼睛时,果然已经陷身一片诡秘的水域。长安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五月炎天忽然在某处脱离了常轨,两个人好像跌进了时空的错位空隙面面相觑。 “……这是哪里?”李琅琊思索了一会儿前因后果,终于问出了那个平凡的问题。 他正对着安碧城,只看见波斯人的绿眼睛中慢慢浮起了难以言喻的神情,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了李琅琊身后。顺着那白皙指间点出的方向,李琅琊霍然回首——像神灵端坐在幽蓝水波之中,那是一艘缀满了暗绿锈渍的楼船……左舷破开了一个大洞,但无数珊瑚枝丫虬结着从其中探出手臂,厚厚的水藻像青苔一样包裹着巨大的船体——它简直就像从水底生长出来的幽灵大宅! 就在片刻之前提起过的“鬼船”怪谈活生生出现在面前,已经对于怪异事件见多识广的两个人还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着银鱼向楼船的轻盈迥游,安碧城踌躇一下还是开了口:“我们被拉进这里,说明有人故意想让我们看到这些——怎么样,上船不上船?” “可是……端华的事怎么办呢?朱鱼说他‘消失不见’了啊……”李琅琊看起来又是好奇又是忧心忡忡。 安碧城转动着眼波来回打量着水中奇境,闻言却忽然有了主意:“我们现在还没有被淹死,这里大概是结界之类吧……在别人眼里,我们俩大概也是‘消失不见’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你不觉得都和那对新人有关吗?” 好像验证着他的话语,女子的尖叫声蓦然划破了水底的寂静!那叫声正是来自楼船的舱室,两人对视一眼,再无犹豫,飞快地向船上奔去。水波没有令人窒息,却好像有种意外的轻巧浮力,两人攀上舷梯的动作快得自己都有些诧异。跑过了遍布着零乱珠宝与家具的通道,刚才那惊恐的叫声似乎来自更深的所在…… 通道尽头有扇幽深的门楣,在因奔跑而动荡的视野里越来越近。就在一步之遥的距离,被水藻纠缠的门扉猛然被往外推开!一个耀眼的红影子飞扑出来,像朵艳丽的妖花轰然开放,直与冲在前面的李琅琊撞了个满怀。 被那沉重的力量冲得立不住脚,李琅琊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往后栽倒下去,和一地零乱堆积的珠玑锦缎滚在了一起。他晕头晕脑地半支起身子,挥开缠在腕间的水草和珠串,却又正对上一张雪白又惊恐的脸! 两个人同时惊叫一声,被火烧一般迅速拉开距离。李琅琊手足并用地往后挪动着,这才看清了刚才撞进自己怀里的人——披着大红衣衫的姣好少女,虽然长发凌乱,神色惊惶,但分明能看出是新嫁娘的服色。她也稍定了一下心神,瞪着李琅琊颤着声音叫起来:“你是谁?这是哪里?你们……你们把我的夫君弄到哪里去了?” 旁边绛红的珊瑚堆忽然动了动,再动了动,松脆的骨质一片片崩落下来,露出了半埋在其中的少年书生的脸,他一边奋力拨开胶结的珊瑚枝,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挡在女郎面前,努力提起中气说着豪言壮语:“琼罗,别怕!有我在,有我在,这些妖物伤不了你……”他的身上,也一样是红色明艳的吉服。 被莫名指控为“妖物”的李琅琊完全糊涂了,安碧城则醒悟得快,指着那一对情绪激动的青年男女喊了出来:“裴公子!琼罗小姐!你们也被带到这里……那么,那么,端华在哪儿?!” 琼罗的反应则是茫然的表情:“水精阁主怎么也在……你说什么?‘端华’是谁?” 李琅琊也突然明白了这对新人的身份,忙不迭地描述着:“就是那个去抢亲的红头发小子啊!他不是和你们一起消失不见得么……” 虚空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阴沉的轻笑:“你们在找我吗?” 像从浓稠的黑暗深水中缓缓上浮,紫袍与红发的高大身影渐渐现出了轮廓。深浓的眉眼间蓄着风雷,那是从未出现在这张年轻脸上的陌生神色,却和着阴暗的海底深渊十分相衬。 李琅琊一见到他便长长地松了口气,正要跑过去问个详细,却忽然止住了脚步——不好的预感冷冷地攀上了心头,安碧城也从后方拉住了他的衣袖:“……等一等,事情不对!他……不像端华……” 的确,那容貌是端华,冷冷收缩的立瞳和苍青肌肤却不是端华。遍布在身上发出清冷磷光的鳞片更不是端华……好像那个全无心机,大说大笑的年轻武官已经被封锁入沉眠,现在占据这身躯的是个妖异的生物,根本不该出现在人间。 他那好像冰火互相交缠的目光越过了李琅琊和安碧城,直直地投向那对新婚小夫妻,却又染上了一丝困惑——两个人望着他的神情是完全的惊恐,琼罗拉着裴春卿往安碧城身后躲藏着,急急地问道:“这个人……不是我那天在水精阁买簪子遇到的吗?他是什么人?这是怎么回事啊!?”“不就是我买衣料那天遇到的人吗?难道你们都认识?”裴春卿也同时喊了出来,结果话音混在一起谁也没听清。 安碧城突然大喊一声压过两人:“琼罗小姐!你的石榴簪呢?” 琼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虽然云鬓散乱,珠翠坠地,但那支纤长的石榴簪却奇迹般地缠绕在发丝里。她拔下簪子错愕地望向波斯人:“……石榴簪怎么了?” “丢掉它!就是它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琼罗惊得手一抖,虽然不明所以,还是下意识地把簪子往前方一扔——古旧的金子在幽暗的舱室中划出一道金砂般的痕迹,时间仿佛随之被拉长了。它翻转着掠过了“端华”的脸颊,在他侧颜上迅速留下一道绝细的伤痕,随后越过他肩头,直接撞上了斜倚在舱壁的一面大琉璃镜。 预想中的清脆碎裂声并未响起,那簪头石榴碰到镜壁的一瞬间,镜面琉璃像水银一样抖动着漾起了波浪。滔滔幻水从镜面中奔涌而出,无声地穿透了几个人的身体,然后如同散碎的冰晶徐徐升起,在半空中凝成虚幻的影像——那是封存在镜中不知多少岁月的记忆…… 被风暴折断了樯橹的楼船向海底慢慢下沉,在浅水与深海的明暗交界之处,肤色暗蓝,红发獠牙的生物如同游鱼般灵活地巡行,忽地躲藏在了海中突出的峭岩之后——随着船中的绫罗珠翠一起下沉的,自然还有那些脆弱不堪的人类躯体,船倾片刻凄怆的呼救悲鸣此刻已经归于沉寂,沉入这样的深水之中的,都是沉默的亡者……但其中那个红衣青丝、腰如尺素的少女是那么美丽!连下坠的姿态都像是一个飘转的舞姿。岩石后的夜叉轻轻霎着眼睛——作为在深海中生存的魔物,他当然知道溺死的魂魄都要汇集入龙宫,再由渡船送往冥府。但他管不住那颗冰冷之心从未有过的悸动……他从没见过那么美好的生物,他想要把她变成自己一个人珍重爱惜的珠宝……不愿再多想,他脚下轻轻一纵乘着水流向那红衣的倩影追随而去。 ——悠长的时光在这艘沉船中凝固了,夜叉却日复一日地焦灼不安。他把那红衣少女藏在沉船的残骸中,这里是无人造访的深海角落,他小心地掩藏着这个秘密却心甘情愿。但他和她毕竟是两个世界的生物,他不懂她的语言、她的感情,却知道自己想要她快乐,想看到她的笑容——他甚至不懂得什么叫做“笑”,只在龙宫远处遥遥望见过那些高贵眷族,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他只知道这是美的、好的。但是,他的美丽女孩从来没有过这个表情……他不知该如何表达,也不知能做什么,只好不停地搜罗着沉没在海中的人间珍玩,好像盛开花朵一样的贝壳、珊瑚……把它们堆满了船舱想让她欢喜。 深海中蕴藏的风暴再一次来临之前,夜叉隐藏(审核)人类死灵的事终于惊动了龙宫水府,也就是在追兵到达的那一天,一直悲伤于自己被“妖物”囚禁的少女用一把贝壳磨成的薄刀刺进了他的胸膛!然而就在同一个瞬间,女孩那一直被夜叉用微薄灵力维持的身体也迅速崩解、腐朽,化成了早该出现的本相——死去许久的白骨…… (四) 镜像中的佳人玉貌无声地灰飞烟灭,崩落成惨淡的枯骨,而沿着嵌在夜叉胸口的利器,鲜血蜿蜒而下,落在地面的刹那,发出了琳琅的清响——它们凝结成了鲜红的玛瑙,绝望地四散飞溅——就如同此刻沿着端华的脸滑落的坚冰之血! 那细细的血痕像一行泪,映得端华此刻的表情像狂喜又像悲哀。他向着琼罗伸出手去,喑哑的声音惊破了水波凝成的幻象:“我总算找到你了……还有这个身体……我可以跟你说话……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可,可我不是……”琼罗还震惊于那沉船的往事,一时回不出话来,安碧城已经接过她的话头沉声喝道:“她不是那个你隐藏起来的死灵,她是现世的活人。至于你……你也早就死去很多年了!现在的你,只是附在玛瑙之血中的一点执念罢了。这个海底沉船也是你的意识造成的幻象吧?请把端华的身体还回来!他和这事情全无关系!” 怪异低沉的笑音响了起来,“端华”眼中燃起了狂热的光:“谁说没有关系?”他转向琼罗热切地问着:“你喜欢的人不就是他吗?那一天在水精阁里相遇的时候,我就是被你的愿望唤醒的!你说你讨厌裴家的新郎,你明明对这个红发的小子有情不是吗?你想要的事,我都会帮你做到!可惜只差了一步,我没能为你除掉这个可恶的新郎!” “所以……所以裴家公子才会遇到那些怪事?”李琅琊的眼睛里又是急切又是怜悯。“可是……早已经时移世易了,你难道凭着一点执念就要杀人吗?就连你自己,也困在这幻境里解脱不了……” “端华”似乎根本听不懂他的意思,只是维持着那痴迷又危险的笑容,低低的说着:“你们在说什么……明明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和你总算又回到这里了,放心,打扰我们的人,我会替你一个一个杀掉!只要是你的心意……” “什么我的心意啊!”女子明朗的大叫声突然打破了阴沉的气氛。琼罗看样子已经完全想明白了来龙去脉,一把将凌乱长发拨到肩后,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端华”。 “你不要这么自说自话!我的心意……我的心意是要和夫君在一起!从头到尾,我喜欢的人就只有他一个!” 这下轮到安碧城吃惊了,裴春卿也不可置信地望着琼罗:“……可是,琼罗小姐好像是很抗拒这门亲事来着……” 琼罗脸微微红了,一只手不知不觉绞紧了裴春卿的袍袖。“……那是,那是因为,好多人都在风言风语,说商人之家和士族之家门第相差太远,还嘲笑我家为攀这门亲事是多么卑微……我受不了他们这样看轻我,所以才故意装作对亲事不感兴趣……其实,我是,我是喜欢你的呀……”她眼中慢慢浮上了泪水。“……你是傻瓜吗?我要是真的讨厌你,怎么会用你送的石榴花衣料做成嫁衣……我很珍惜它,想穿着它做你的新娘子啊……” 裴春卿是完全惊喜得呆住了,琼罗抹了抹泪回头望向“端华”:“那个女孩……她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吧,所以才怨恨你把她禁锢在船里。不说出自己的真心,唤醒你的执念是我的错——可我真的不是她!我跟这位端华公子更没什么牵绊!你还是要把我也关在这里吗?” “端华”好像不能理解眼前的场景和那突然而至的表白,他迟疑地闪动着水族银彩烁烁的大眼睛,而那狂暴而执迷的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着动摇…… 一只手轻轻捡起了滚落在地上的石榴簪,李琅琊看着那鲜艳又凝暗的玛瑙果实,深深叹息一声:“一个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一个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叫做‘爱’,真是傻瓜啊……这样彼此囚禁、彼此误会的命运,让它到此结束好吗……” 难以形容的柔和表情掠过了“端华”的面容,他眼中有着流转欲滴的光——那是有什么在崩毁,也有什么在挣脱束缚的悲欣交集。伴着海底洋流般深暖的叹息,李琅琊手中的石榴簪起着变化——玛瑙颗粒开始泛出细小的裂纹,随着龟裂的痕迹越来越密,“端华”手臂上的青白鳞片在闪着奇特的光彩一点点消隐。他脸上细细的血痕已经干涸了,被黯淡微笑牵扯起来时,就像一撇细笔无心画上的胭脂。 “……我只是想知道……什么叫做‘爱’啊……” 这是那水族低沉声音发出的最后一声低喃,簪头玛瑙砰然崩散四裂,冰冷又虚幻的惊涛猛然间涌入了船舱,轰鸣咆哮着卷走一切事物,也撕破了不存在世间任何一处的结界…… 海浪雪涌的幻象须臾退去,震荡破碎的视野在次归于稳定的时候,五个人正跌坐在水精阁绿意浸染的后院中。花猫朱鱼惊得一下子跳到了树枝上,露出尖牙吼着:“不要这样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吓死人啦!” 趴在地下的端华忽然动了动,顶着一头蓬乱红发支起了身子。满脸刚刚睡醒不明所以的倦容,眼神却恢复了几分不羁的光彩。他一眼便瞧见了正和裴春卿互相扶持着站起来的琼罗,立刻绽开一个喇叭花般大大的笑容:“琼罗小姐?啊哈今天是你新婚大喜,我都没去祝贺,你看多失礼啊……” 小夫妻看着他灿烂又无知的笑颜,双双沉默扭过脸去。李琅琊却突然发现了什么:“琼罗小姐?你的衣服……花样跟刚才不一样了?” ——的确,那开满了火红锦面的重瓣榴花都已消失,代替它们铺遍了精美嫁衣的,是一颗一颗饱满鲜润,坠弯了枝头的石榴果实!光丽的金银线甚至绣出了表面微绽的裂口,其中露出了宝石颗粒般的石榴籽。它们代表着多子多福、家族繁盛——是对婚姻最郑重的祝福…… 端华还在嘟囔着“奇怪怎么全身都疼?”,李琅琊叹着气在给他解释“你被夜叉附身了……”。 琼罗夫妻俩则躲到一旁惊喜又甜蜜地小声私语。安碧城拍拍肩头示意朱鱼跳下来,视线越过猫少年栖身的葱茏枝叶,他望向漾着初夏水意的天空微微笑了——在时间与空间都不曾记载的深海之底,那一份长久不自知的寂寞爱情,想必也结出了安详的果实吧…… ——《长安幻夜·石榴夜叉》END—— 昆仑夫人·壹 (一) 自从一场豪雨痛快淋漓地降临,入夏之后笼罩长安城的炎热就一扫而空。似乎是对苦夏的人们额外补偿,滂沱过后,淡青的天空并未放出晴光。雨水像被绝细的银线连缀,不密不疏地落着。街上来来去去的撑伞的行人也意态悠闲,并不在意偶尔溅上脸颊衣襟,细小冰晶般的水滴 李琅琊在沁凉的空气中愈发地放松,靛青的绫伞几乎是斜支在肩头上。他一边看着黛色的屋檐飞角滴溜溜缀着雨线,一边从金城坊北曲的粉墙下悠悠走过。当那黑衣人忽然从巷角转出,就像烟雨丹青中多了一笔突兀的墨痕,李琅琊及时煞住了脚,那黑衣人却走得急,一下子撞在他身上,两人都是一个踉跄,他手中的雨伞也滚落在地上。 李琅琊本能地伸手扶住了对面身形不稳的人,却在那人仰起脸时愣了一下,忙松开手退开半步——那是个眉浓目艳,肤色微深的女子,黑衫黑裙之外还罩了一件遮住头顶的宽袍,正用一只手撑起袍袖挡住雨水。 “……失礼了,您没事吧?”李琅琊连忙赔礼,那黑衣的少妇却并不在意,只是小心地敞开一点披袍,露出了怀中抱着的小小襁褓,桃红卷云的锦袱中露出小娃娃熟睡的侧脸,少妇这才松了口气,抬头向李琅琊笑笑:“是我没有留心看路,太失礼于君子了。” ——原来是做母亲的一心护着孩子不被雨淋,才这样低头疾行撞到了人。李琅琊越发地不好意思,忙捡起了雨伞递过去。“这伞给您,请夫人小心行走,不要着急。” 少妇抬起一双清澄的妙目打量着李琅琊,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接受陌生人的好意,最后还是盈盈抬手接过了伞。“……那您岂不是要淋雨了?” “雨并不大,我没有关系,夫人不用介意。还是小孩子比较要紧哪!”李琅琊再度点首为礼,和那少妇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行去。黑衣端丽的妇人一边将手中伞向右倾斜,小心地护着怀中孩子,一边望向李琅琊的背影若有所思,终于在他转出巷角之前开了口:“请等一等……我还……还有事相求!” 她缓缓走近了愕然回首的李琅琊,几步路倒好像是用尽了天大的勇气,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紧张用力而泛着白,再抬起头时,姣好的面容正强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只是在路上乍逢,跟您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冒昧了……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李琅琊没有发问,静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又把伞递了回来——难道这少妇来自礼法严苛的人家,接受陌生男子的赠予犯了什么忌讳? 少妇的表情与她的语声一样惨淡:“我的夫君……已经亡故了。虽然薄有家业,但坐吃山空,也渐渐到了要变卖财物的地步了……先夫在世时喜欢书法金石一类的东西,有一枚他还没有篆刻完工的印章,今天出门,我就是想找家旧货店铺卖掉它。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也不太懂它的价值,这位君子,您是个愿意对孤儿寡母伸出援手的好心人,能不能买下这枚印章,免除我们的奔波之苦呢?” 她伸手从包裹婴儿的锦袱外层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托到了李琅琊面前——那是一枚乌黑凝润的印章,大约有拇指长短。和一寸见方的方形印座连成一体,最上方蹲踞着一只小小的麒麟,雕刻得鳞须生动,精巧玲珑。 李琅琊接过印章仔细把玩着,对那小小的黑麒麟喜爱得很。“这雕工很漂亮啊,您说它‘没有完工’是指什么呢……”翻转过来时,他一下明白了——印章之底还是光滑一片,没有刻上图鉴或是字样。 “就是这样……它还是没完成的东西。要是这些就算是您不喜欢……”少妇留心看着李琅琊的神色,语气开始有点慌乱。 “……不,我很喜欢。”李琅琊温言安慰着她,犹豫了一下又再度开口:“不过既然这是夫君的遗物,还是您留下作为怀念的表记吧——这一点小小意思,就算是我奉送夫人的。”他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了刺绣精致,金线抽口的锦囊,里边装着的散碎钱钞数目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大概估摸着能帮这少妇换来几天的日常用度。 意外的为难和羞耻之色,出现在少妇眉目之前,她咬着唇似乎是想苦笑一下。“……虽然沦落到变卖遗物,但我们毕竟还是书香传家的门第,夫君要是知道我像乞丐一样向人索要钱财,也会难堪的……” 李琅琊一下明白过来,自己只以为乐善好施便是好心,却忘了顾及对方的自尊。他忙握住了印章笑道:“是我唐突了……那么,这印章我买下了,只是不知道钱数够不够……” 少妇这才接过锦囊,并没有打开验看数目,而是微微紧张地望定了李琅琊的眼睛:“我说过了,我并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只知道您是个慷慨解囊的君子。这印章是您从我手中买下的,从现在起它就属于您了,对不对?” 她刻意表示强调的话语把李琅琊弄糊涂了,只好跟着她的意思点点头。“当然是这样……” 少妇放下心中大石般地微笑了,一身黑衣带来的郁色都似乎冲淡了不少。她重又接过雨伞,低头看了看怀中婴儿的睡脸,话音也在淡淡烟雨中如同低诉。 “那么,请好好保存它吧……” (二)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现在身无分文了,只好到你这里来吃饭。” 望着一脸无辜的李琅琊,绿眼睛的波斯人叹了口气:“这么听起来实在可疑哪——东西两市里这样的故事要多少有多少,什么不幸新寡啦,什么急需用钱只好变卖古玩啦,骗人掏钱买回去一堆假货。殿下你该不是也中了圈套吧?” “嗯……”李琅琊带点疑惑地回忆着当时雨巷中的情景,随即释然地笑了:“那位夫人是真的抱着小孩啊,而且坚持不肯白受施舍,她那样的神态真的不像是演戏。你老是这样怀疑人不太好哪——再说一个小印章有什么好造假的呢?” 他边说边递过了那枚印章,笑嘻嘻地完全不去想那少妇可能是骗子的事实,安碧城还想再说什么,看到他的表情就觉得很是无力,只好摇摇头接过印章打量着。那只小麒麟的雕工的确不错,小小的双角和火焰般飘拂的鬃毛也纤毫毕现。只是因为体积太小,那凶猛的神态也显得十分孩子气。 “这只麒麟雕得挺有精神,墨玉的材质也不错……”他轻轻的嘟哝着,看到印底时忽然偏着头出起了神。“材料并不出奇,不过如果真是他丈夫亲手所刻, 他的技艺还真是出色——你有没有问清她夫家的姓氏?应该是位有名的书画篆刻大家吧?” “怎么可能问这个啊……”李琅琊的表情好像在奇怪安碧城怎么比自己还不通世事。“变卖遗物本来就是件难堪的事儿,我哪里好去打听人家的姓氏,不是更像在嘲笑轻视那位未亡人吗?” “也对……”安碧城失笑地用折扇轻敲了敲额头。“我忘了殿下是个厚道人,不像我,怎样也要用技巧打听出细节的……我只是有点奇怪,一般人刻印的时候都是先定字样或图案,然后再雕装饰吧?怎么这只印的麒麟完工了,字样反而是空白呢?就只有这一点不太像篆刻高手的作风啊。” “这一点很重要吗……”李琅琊打了个呵欠,连忙用折扇掩住了口,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看……我实在是饿了,能不能先开饭呢?” “殿下,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真是越来越像端华了……” 两人吃过饭后,已到了黄昏时分,因为天色还没有放晴,空中还是铺着一层水墨色烟云。慢慢沉降的暮光有种并不轻盈的藤紫色。掠过窗下的晚风也不像白天那样清清亮亮,而是湿气中含着凉凉的芯子,吹得人很不舒服。 “这天气好奇怪啊,竟然有点‘一阵秋雨一层凉’的意思了。”安碧城将李琅琊送出门来,伸手向空中接了接,虽然潮湿,但还没落下雨点。 李琅琊还没答话,一阵暗沉的雷声便滚滚而来,不太像夏日常有的轰鸣雷霆,而是又低又闷,还夹杂着枯木断裂般的轧轧刺耳之音,像是辆压了过多重物的破车正苟延残喘地行进在天际。好像被雷声催动,拍动羽翼般的大风贴地吹袭而过,夹道横斜缀成绿影的桐树枝叶被吹得纷纷扬扬落了一天一地。 “看样子真的要再下一场大雨了,我去给你拿把伞,你的伞送了那位夫人,自己被雨堵在路上就麻烦了。”安碧城叫住了举步要走的李琅琊,回身又进了水精阁的后院。 李琅琊将身上的夏衣裹紧了一点,信步下阶转出了院门,随即愣住了——平日少有人来,植物绿意繁茂的后巷,此时竟停了一辆牛车,朱轮华盖,乌木构架,低低垂着帘栊,将沉重的黑影子生硬镶嵌在黄昏的夏草丛中。 (三) 车帘动了动,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像浓云中散出月华,不施脂粉的端娴容颜在暮霭中显露出来。走下车的是一位通身缟素的女子,高高梳起的云鬓纹丝不乱,却没有任何首饰,雪白麻布却裁剪精细的衣裙一望可知是居丧的服色。她径直向着李琅琊走来,深深裣衽施礼,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吃了一惊。 “请问公子,您白天在金城坊外,是不是遇见一个抱着孩子的黑衣女人?” 李琅琊一时愣住了,拿不准该怎么回答,倒是那白衣女子觉出了自己问得唐突,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浮起了红晕。她局促地后退了一步,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满含着盈盈欲滴的泪水,语音也掩不住哽咽:“……对不起……我,我不该这样无礼的……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 这是李琅琊在半天内第二次听到陌生女子提到“没有办法”,他实在想不出这其中有何关联,只好小心地问道:“……您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又该怎么称呼您呢?” 白衣女子咬了咬唇,双手在袍袖中紧紧交握着,努力让声音镇定下来。“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的名字无关紧要,只是,我的夫君名叫崔仙臣,他的家就住在金城坊,一个月前,他……他去世了……” 李琅琊忽然觉出话里有点不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的家’?可您说他是您的夫君……” 白衣女子垂下了线条美丽的眼睛,一个有点凄苦的微笑滑过了玉颜。“是的,那不是我的家,因为我只是他的妾侍,是没有资格进入崔家大宅的……” 这下李琅琊也想不出该以什么得体的话语对答,只能一声不响地听着她说出琐碎的事实——因为崔家的正室夫人性子悍妒,不容妾侍进门,崔仙臣只好在金城坊外赁了一所小房让她居住,偶尔来探望却不能久待。直到三个月前,她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婴,才听说崔夫人口风略有松动的意思,同意她们母子进门。可是消息还没来得及证实,真正的噩耗却汹然袭来——偶有小恙的崔仙臣病势转沉,一个月前撒手人寰。 “到了这个地步,我只能怨自己命薄,我不奢望别的,只希望能把这孩子好好养大……可是,可是……”白衣女子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崔夫人并没有子嗣,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孩子身上!她几次三番来劝说,要接走这孩子当她的嫡子抚养,听凭我改嫁别人还要陪送彩礼——说我不识大体也好,愚蠢短视也好,我只是不愿意和孩子分开啊……我早该想到她不会善罢干休的,为什么还是疏于防范呢……” “那孩子……”李琅琊已经从支离破碎的哭诉中听出了前因后果,他隐隐知道了答案,却还不愿和白天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联系起来,还希望着能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可那白衣女子的话确实无疑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就在今天,她趁着大雨时的混乱,偷走了我的孩子!” (四) 李琅琊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也许早该想到白天的奇遇必有来由——那水晶细雨中的邂逅,其实只是一桩卑劣之事的插曲,自己以为慷慨挥金,做了件舒心满意的善事,其实只是帮了一个偷窃孩子的贼? 他定了定神,愧疚中还掺杂着不绝如缕的疑虑。“那您找到我又是因为……” 白衣女子的神态已是十分急切:“崔家有个仆人还是同情我的,是她悄悄向我传递消息,说夫人曾经在坊外和您碰面说话,而且没有把孩子抱回家!我一路问过来,打听到您进了西市的水精阁,才来到这里等待的——请问公子,您知不知道孩子的下落?” 李琅琊也慌了,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我确实看到那位夫人抱着孩子,可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她看起来很是爱护宝宝,怎么会是这样?我们分手时她还是紧抱着孩子怕他被雨淋到……” ' 白衣女子的素面上闪过火烧一般的焦灼,她倏地打断了李琅琊的话“她有没有给您什么重要的东西?” “呃?”李琅琊抬头望去,那白衣女子的神态竟是出乎意料地尖锐,简直有一点……凶猛,和刚才那柔弱哭泣的形象判若两人——因为孩子丢失的事情有了一点头绪,再纤细的女人也会为了保护幼子而幻化出利爪吗? “倒是有一件东西,可并不像是重要的……”李琅琊被她的气势裹挟着,只想着能帮她一把也是好的,不知不觉地回应着,下面的话却突然被中途加入的声音截断了——“白天的事情只是萍水相逢罢了,谁会把‘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一个陌生人呢?这位娘子您真是问道于盲了!” 在两人吃惊回望的视野中,安碧城静静立在白石台阶上,手中还拿着一把湘竹骨子的雨伞。渐渐转浓的暮色中,波斯人的神情看不分明,只有那一双冷琉璃般的绿眸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白衣女子的姿影。 迎着李琅琊不解的目光,他极其迅速地眨了眨眼,长睫下仿佛有泠泠的波光一闪。李琅琊到了喉头的问话又停住了,抿着唇紧张地左右看看,立刻决定把谈话大权移交给了波斯人。 安碧城慢慢步下台阶,脸上是诚恳的笑容,声音更是亲切动人。“您看,我这位朋友就是粗心大意,一点儿也没看出事情的不妥来,现在知道真相才真是追悔莫及——他当时只觉得一个单身女子冒雨行路实在可怜,就给了她一把伞而已,那位夫人更是口风严紧,谁会想到她抱着一个偷来的孩子呢?” 白衣女子深深看了安碧城一眼,又侧首盯着李琅琊,声音已放轻下来却十分清晰。“——所以,没有给您重要的东西?” “没有重要的东西。”安碧城微笑着重复一遍,声音平静无波。 李琅琊终于忍不住怪异的气氛开了口。“您的孩子,我一定帮您找回来!虽然事情有点复杂,但我一定会尽心的……” 白衣女子笑了笑,那笑意却坚硬得好像在咬碎什么东西。“您有这份心意我就很感激了,我们也许还会再见面的——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找回我的孩子!” 她转身向车子走去,步态袅袅婷婷,好像优雅的水鸟。随着她褰帘登车的动作,之前一直隐没在车后暗影中的赶车人现出了身形,看不清面貌,只见瘦小佝偻像一抹弯曲的黑影,跳上车的动作倒是十分利落。牛车缓缓回身向着巷口行去,片刻就像墨滴渗入紫檀的肌理,被夜色掩埋了影迹。 李琅琊讶异地回头看着安碧城,心里还在阵阵奇怪——怎么自己这个“当事人”应对乏术,完全被两个不在场的局外人主导了谈话? “……刚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不让我说出印章的事?” “嗯……”波斯人还在遥望着牛车离去的方向,有点心不在焉。“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本能地觉得——那是件真正重要的东西,交付到你手里必有缘由,不能这么轻易地告诉别人。” “啊?你不是才说那印章的材料并不出奇?还怀疑它是假货来着!” 安碧城这才收回视线,在次第亮起的巷陌灯影中抱紧了双肩。“这风还真是冷……殿下啊,在店里的时候我没有对你说,所谓印章,价值往往不在制印的材料上,镌刻的字样才是最重要的——那代表着用印之人的真实身份和意志。就好像呼叫出真名可以控制精怪,刻名的印章也可以达成封印、交换、驱逐、或者禁锢什么东西的效果,只看使用者的心术了……偏偏这枚麒麟印少了“刻名”的关键,更有人急着来追讨——那么它一定比我们的想像、比这两位漂亮夫人的形容都更重要!” 昆仑夫人·贰 (一) “这么说,两位从西市的水精阁来,是我家主人的旧识?”崔家的老管事一边客气地请坐让茶,一边止不住疑虑地打量着眼前两个文静漂亮的年轻人。 “是啊,我是水精阁的店主,这位是我的——账房先生。”安碧城顺手指指同样是一身素服的李琅琊,回答得毫无迟滞,语气真诚而感伤。“唉……崔先生在生之时,常到我们小店观赏书画,挑选古玩,谈吐间令我也大长见识,彼此引为良友。只可惜我们到南方看货走了一个月,回来就得知崔先生仙逝的消息,实在是……” 水精阁主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拭眼角,“账房先生”李琅琊察言观色,立刻接上话题:“我们此来的意思呢,一是想到灵前拜祭,全朋友之谊。二是想见见崔夫人,尽吊问之礼。能不能请您通传一声?” “这个……”老管事露出了迟疑不决的神色。“拜祭自然没有问题,只是夫人么……现在恐怕是没有心情见外客。我转致二位的心意也是一样的。” 安碧城有点讶异地皱起了眉心。“这样啊……过了这些日子,夫人还是哀痛不胜,所以才不见客吗?哎呀提出这种要求,是我们太冒昧了!” 他恳切的歉意和无可挑剔的礼貌做来如同行云流水,立刻让老管事大大过意不去,忙不迭地解释着:“不是为了这个!其实是……”他望着后堂的方向叹了口气:“其实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主人刚刚去世,小公子又身染重病,夫人正在不眠不休地看护他哪。” 安碧城和李琅琊对视了一眼,心都是往下一沉,李琅琊尽量把语气控制得像个局外人的好奇之问:“小公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吧?这么小的孩子就生重病……实在是太可怜了!” “谁说不是啊!”老管事的一腔愁苦都被引了出来,也没去细想李琅琊何以知道“小公子”还是稚龄,径自絮絮叨叨地诉说起来:“……虽然只有三个月大,可一直都是个健康的宝宝,可能是主人去世之后,大人忙着操办丧事疏于照顾吧,小公子忽然就陷入昏睡,不管用什么药都醒不过来……” 李琅琊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小心翼翼地插进了话。“……崔先生去世不久小公子就病了?他……一直都在夫人身边养育吗?” 这次是老管事皱着眉反问了回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您怎么会这么问?才三个月大的孩子,不在母亲身边还能在谁身边?” “啊!我想起来了!我们波斯人的西域古医书里有个方子,是可让小儿安神固气的!”安碧城忽然一拍掌,强行插入了两人面面相觑的尴尬气氛。“虽然不知道对不对症,但我们好歹也想尽一点心意,管事您就带我们去看看小公子的病情吧!” (二) 这家人显然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听到波斯人有个仿佛能带来希望的药方,老管事立刻再无犹豫,径直领路向后堂走去。步履匆忙的老人家并没看到身后两个人已经交换了几十个眼神,间或有细如蚊鸣的窃窃私语。 “你真的有药方吗?吃出事情来怎么办?” “药方是真的,其实就是几味安神静心的普通药草,没什么奇效却也不会有危险……倒是你见到那位夫人要怎么样?当场抢回孩子吗?” “我……我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她把孩子还给亲生母亲……可你听刚才的话,好像,好像他几个月来都在崔家啊,那‘昨天偷走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啊?” “……我只知道,这件事里,必定有人说了谎!” 随着安碧城低低地下了断言,几个人已经来到了后院,一个同样眉目间凝着愁云的侍女将两人引进了内室。床帐一边怕风似的低垂着,一边软塌塌无力地挽起,依稀看到面向里伏着一个黑衣的人影,像正在低头察看床上病人的情形。床前不远就支着小小的泥炉,微火上熬着的药汁闷闷翻着小泡,浓稠的药气合着六月炎天的热浪,仿佛在室内结成了另一重厚重的帐子,浸了水一般从半空中拖下来。 李琅琊喘了口气,发现自己紧张得不知不觉握住了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得容易,可事到临头,到底要怎么说服这位夫人放弃夫君留下的惟一血脉? 既然小公子早已病势沉重,昨天她又为什么抱着孩子在雨中出奔? 那位在水精阁外追索孩子的白衣女子明明说过,正室夫人没有把偷来的孩子带回家,这位昏迷卧病的娃娃又是从哪里来的? 老管事说孩子一直在崔家养育,难道是全家上下一起在隐瞒那位妾侍的存在好独占孩子? 一个又一个问题来回翻腾着,李琅琊的脑子被这前所未见的复杂家族伦理剧搅成了一锅粥。想到昨天这黑衣夫人变卖遗物的事,他自己先红了脸,尴尬得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可不见面巨大的谜团又从何而解?只好往前蹭了两步轻轻开口—— “那个,这种时候打扰实在太失礼了,但这事情不说也不好……”' 他的轻声细语刚开了个头,就被一个急切嘶哑的声音打断了。“哪位是水精阁主?是真的有治病的西域药方吗?” 黑衣的夫人已从帐子里转过了身,脸色白得像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起了两点火。她定了定神,径直向着金发绿眼的波斯人走去,步履有点不稳却十分惶急,目不斜视地从李琅琊身边走了过去,完全没听见他说了半截的话。 容颜憔悴的少妇向着安碧城深深施礼,波斯人一边还礼一边温言抚慰着,偷空看向对面被彻底无视的李琅琊——后者的脸色居然也是一片惨白!不过这不是疲倦所致,而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异。李琅琊也同时在望向安碧城,一双凤眼瞪得老大,嘴唇轻轻动着,那分明是无声的一句话—— “她不是我昨天遇到的黑衣夫人啊!” (三) 床上的小娃娃半掩在襁褓里睡得人事不省,安碧城探手轻轻拭了拭小额头上的温度——并没有发烧的火烫,也没什么汗迹。带着奶香味的呼吸柔和匀净,圆团团的小脸带着一点笑容,倒好像正做着什么美梦。 “……孩子已经这样昏睡了十天了,您看,还,还有法子吗?”陪坐在一旁的崔夫人一直小心看着安碧城的表情,结果只望见越来越浓的迷惑之色,不禁紧张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安碧城出了一会儿神,慢慢地问:“小公子陷入昏睡之前,有没有什么征兆或是……奇怪的事?” “没有啊,那天晚上他精神还很好呢,一直笑着望向门外,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我哄了他好久他才睡着的……然后就一直没有醒过来。” “后来您就一直是请医生上门诊治吗?您有没有……呃,抱着小公子出门求过医?”李琅琊在对话过程中一直仔细打量着崔夫人的脸——白晰雍容的素颜,虽然愁眉不展,脂粉不施,还是风度娴静。除了同样是黑色衣裙,和昨天雨巷中那位橄榄色肌肤,眼神深邃如宝石的妇人实在毫无相似之处。 崔夫人自然跟不上他疑云丛生的思路,不解地看了这位白衣的“账房先生”一眼,便又转向了孩子安恬的睡颜。“我怕孩子再受凉添病,哪里还敢带他出门呢……可是前后请了多少医生都没有办法,只是开了一堆安神的药方,说是尽人事,知天命罢了……” 几个人都沉默了,安碧城托着腮望向窗外,好像还在专注思虑着小孩子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李琅琊则再度陷入了苦思……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对于昨天那位黑衣女人,他根本是一无所知。他没看清她怀中抱着的婴儿的脸,也不知她是不是崔家的女眷——事实上,她完全没提到有关“崔家”的只字片语。而准确无疑地说出“金城坊崔仙臣”的名讳,用“失窃的孩子”软语哀求,让他们今天来到这所宅院寻找线索的,是那位出现在暮色中的白衣美女。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只有一个昏睡了十天的婴儿和心急如焚的母亲,怎么看也和“正室夫人抢夺嫡子”的戏码合不上辙…… 李琅琊忽然打了个冷战——昨天他们向白衣女子说了谎,隐瞒了那枚麒麟印章的存在;可那白衣女子哀哀切切的一番话,又隐匿着几成真实,几成谎言?半真半假的消息交织在一起,倒像是有意指出一条明明白白的路径,把他们引到了崔家,引到这个沉睡不醒的孩子面前…… 李琅琊偶尔一低头,忽然觉出视野中的景像跟刚才稍有不同——包裹着孩子的团石榴纹小锦被中,露出了一条黑色线头,在一片暖橘色的织物中显得十分乍眼。他眯起眼仔细看去,不是线头也不是污迹,而是末稍带着丝线般分叉的细长小枝条,倒像是一根漆黑的羽毛……李琅琊一声不响地伸出手,从孩子领襟间拈起了那一抹黑色——没错,是根一指长的羽毛,颜色黑得像从子时三刻的夜幕撕下了一条,细细的丝状边缘向上伸展着,反照出锋刃般的冷蓝色幽光。 它就掖在小衣服的交领里,李琅琊很奇怪自己刚才何以完全没看见这个细节——飞禽的羽毛出现在这里,实在是过于醒目而又不合常理。他一边凑近细看手中的纤细翎羽,一边回头去招呼安碧城和崔夫人。“夫人您看,这是鸟儿的羽毛吗?它是什么时候……”" 他的话音像被刀锋斩断一样蓦然中止了——就在回首的瞬间,一种被封进琉璃瓶子的奇异感觉震动了视野。像有无声无形的大风沙飞速侵蚀,洒满小厅的明亮晴光像古画泛黄一般褪了色,阴晦浓稠的暗夜如同蛛网丝丝缕缕蚕食了空间。然而被偷换的不止是时光的流动,在这毫无过渡不自然的昼夜交替之间,忧心仲仲的母亲和苦思冥想的波斯人都已无影无踪,迅速变冷变黯的厅堂之中,只剩下了李琅琊孤零零一个! 问了一半的话冰冻般封在了喉咙里,李琅琊瞪大了眼睛没法移动,看着处身之地瞬息间变作了昏暗的静夜密室。他突然回过神来,忙转头去看床上婴儿——小小的孩子依然在沉睡,但那甜蜜的睡颜也染上了一层惨淡的冷色,悄无声息的安眠此时看来也说不出的凶险诡异……还没等他伸手去触摸孩子的脸颊,小厅的雕花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又冷又薄的风冰水一般浸了进来,一同滑进房间的还有冻雪般的月光——他从未见过这么僵硬的月光,还有门外天空那巨大到不祥程度的满月。 背对着惨白的月亮,庭院中心停着一辆牛车,漆黑的实体被银刀子般的冷光勾出个轮廓,突兀得像个梦魇的片段。 李琅琊立起了身——他当然记得这个场景,只是比起在水精阁后巷的相逢,这帘幕深垂的油壁香车更冰冷而毫无人气。 帘子没有动,也没有人举步下车。好像是从牛车的黑影中分割出一块,模糊的人影一点点穿透了车身又聚拢起形态,随着“它”步出阴暗, 月光像画笔给那一团影子染上了细节——腰如尺素,脸似芙蓉,雪白的丧服凄楚娇媚惹人怜爱……只是唇边那一抹笑意莫名地让人不安。 “你是……那位崔家的侧室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李琅琊悄悄挪动着脚步,用身体挡住了小床上的孩子。 白衣夫人挑起柳眉斜睨着他,黑得吓人的眸子反射不出光彩,顾盼间却带出些妖艳的意味。“是公子你把我带进来的啊——要不是你,我还真进不了这该死的宅院!” (四) “我,我把你带来?什么意思……”李琅琊完全懵了, 心却像被只冰凉的手慢慢捏住——事情的确是越来越不妙了,如果她所言非虚,自己带进来的恐怕是深不可测的危险…… 白衣夫人的笑容几乎带着点怜悯,她轻轻抬手一拂,大袖中露出的纤长手指仿佛从半空中拔下了什么东西。李琅琊忽然觉出鬓边一痒,一片小小的丝状物从整齐束好的头发中脱离出来,被无形的风催动一般停在了空中——是羽毛,黑如永夜的深渊又轻盈毫无重量,能隐藏在发丝中而不被察觉…… 李琅琊不敢置信地看着停驻在半空的黑羽毛,再看看从刚才起就拿在手中,裹在婴儿襁褓间的那一根,心中已恍然有了一点领悟,只是还有些关键的要点连缀不上。“……你,你是昨天在后巷和我说话的时候,把这个留在我身上的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哧”的一声轻响,随着白衣夫人无谓地一弹指,两根黑羽一起化作了小蓬乌云般的轻烟,在苍白的月色中消散无踪。 “小公子反应得挺快嘛—— 那个贱人在我的猎物周围设了结界,我一时不能突破进来。好在她比我更急,想出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把那小东西偷运出去。我就将计就计,把分身藏在你身上,让你带我进门……” 和昨天迥异的嚣狂语气抹消了李琅琊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他努力克制住顺着后背攀爬上来的寒意。“——所以你昨天说的全都是谎言……你不是什么妾侍,你不是孩子的母亲!” 白衣夫人舔了舔唇,惊鸿一瞥间露出的舌尖竟是惊悚的紫黑色。她缓缓举步进了门,没有影子,没有声音,像在铁硬的月光间平移的一个剪纸人形。 “我是说了谎,可公子你呢?你也不老实吧?”她狠狠地一笑。“所以那贱人还是把重要的东西给了你吧?现在没人来打扰,可以把它给我了吗?” 李琅琊退了一步,人还是挡在床前。“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你最好离孩子远一点……等等!”他突然灵光一现。“孩子会昏睡不醒,是不是和你有关?!” 他转移话题的笨拙努力显然惹恼了白衣夫人,她倏地移近过来,也没看清她怎么动作,袍袖中的手已经死死抓住了李琅琊的手腕。她贴近仰视着李琅琊的脸,语气开始变得冰冷危险。“不用那么紧张……我不是要你身后那个小家伙,他不过是个躯壳罢了。我要的是他的魂魄!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腕间环绕的怪力简直像个捕兽的铁夹,李琅琊痛得眼泪差点爆出来,他一边徒劳无用地挣扎一边无意间向手腕一瞥——又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扣在腕间的不是属于女子的纤纤五指,而是一只大到不合常理的猛禽的利爪!他甚至能看清那铁灰色的表面密切布着一圈圈环纹,指爪末端是紫黑尖利的长甲,正像刀锋一样楔进手腕的肌肤,带来阵阵难以置信的剧痛。 李琅琊痛叫了半声,只觉得整个右手都没了知觉,他此时毫不怀疑这怪物般的女人能把他的右臂硬扯下来。只是,只是她苦苦追索的什么“魂魄”又是从何说起啊?他并没注意那白衣夫人凶险的神情忽然微微一怔,低喃了一句:“……你怎么会有……印记?” 一片混乱中,李琅琊胡乱挥舞挣扎的左臂忽然也被什么握住了……可是对面的白衣女人好像没有动啊……随着他有点模糊的视线望去, 已经是幻中之幻的景像更是诡异到了毫巅—— 捉住他左腕的是另一只手——虽然这一回像是人类的手,却是恶作剧一般凭空出现在黑暗里。手腕尽头隐没在一团浓重的铅色烟雾中,像从混沌深渊的裂隙突然出现的危险……或是一线生机? 没容李琅琊再细想发挥下去,那只手猛地发力一扯,对面的白衣女人也是悚然一惊,错愕间扣住李琅琊腕间的力道微有放松,竟被他一下子挣脱开去,随即被那只虚空之手猛拉了过去,一头跌进了旋转着不停扩大的墨色烟云,像被龙卷风裹挟一般消失了影踪。 耳畔是急速飞行的风声,李琅琊被那股迅猛的力道扯得跌跌撞撞,也不知是穿过了多远的距离,又来到了什么所在。眼前所见皆是昏昧不明,他只得循着左腕那只凭空出现的手往上望去——黑如鸦翼的广袖,带着异国风情的深色肌肤,明亮深幽的一双大眼睛。雨巷中的黑衣夫人再一次谜题般地出现了,不过这一次她怀中没有婴儿的襁褓,眉目间的神情也大不相同。她一边牵着李琅琊的手御风疾行,一边回过头来深深叹了口气:“看来是我的错——你还是没有办法对付她啊……诡计多端的鬼车鸟!” 昆仑夫人·叁 (一) 黑衣夫人简直是足不点地地拉着李琅琊一路飞奔,身边翻卷的烟霭如同乌云降落,只在被气流撕开的缝隙间偶尔掠过亭台与长廊的轮廓……但这异界的宅院仿佛永远见不到尽头? 李琅琊踉踉跄跄地往前奔跑着,跟着衣襟飞舞的黑衣夫人转过一条又一条九曲回肠的小路,穿过一重又一重怪石嶙峋的假山,忽然又身子一坠,直落进了波光荡漾的池塘——水露却不曾打湿衣裳,他仿佛也跟着那少妇化作了轻捷如箭矢的影子,从水面上双双飞掠而过。在因喘息而摇荡的视野中,他看见了被月光照得宛如烂银的水面,那不起涟漪如同幽深古镜的池水,不但映出了怪诞的巨大满月,也映出了背着月光盘旋在天际的巨大黑影! 李琅琊惊怖地向天空回首望去——尽管黑衣夫人低低惊呼着“不要看!”试图用衣袖掩住他的视线,他终究还是看到了那个盘踞在半空的噩梦。 有几分像乌鸦,有几分像猎鹰,但任何猛禽都没有那样展开来长达丈余的漆黑双翅,更没有一张狂乱披散着长发的人类面孔——依稀还是少妇娟好的容颜,但眼中跳跃的分明是两点惨青的鬼火。同样青黑色的尖锐印痕从眼尾直拖向脸颊,像两道模仿泪痕的刺青。 这半人半鸟的怪物掀动着翅膀飞腾在月光中,带起的风声犹如鬼魂呼啸,每一声从半空传来的嘶叫都似乎响在耳边——李琅琊也不知自己跟着黑衣夫人狂奔了多久,却明白过来一点:他们怕是甩不掉这穷追不舍,仿佛从地狱裂隙飞出的巨鸟! 李琅琊马上就为自己投向空中的视线后悔了——人面巨鸟好像立刻察觉了两人被黑雾掩盖的踪迹。随着振翅的巨响和裂帛一般的鸣叫,它挟着狂风飞扑而下,蜷在胸腹间的利爪探出了锋刃的厉光,那似人非人的脸上阴鸷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黑衣夫人回头望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并无波动,手上却是五指一紧——发力撕下了李琅琊的一片衣袖。 没等他发出疑问,黑衣夫人已经用作画刺绣一样优美的手势完成了工作——薄薄的布料随着指尖破开,她迅疾无伦地将那片雪色的衣袖撕成了一只小狗的形状,再顺着风势抛向天空。随着衣料重叠的部分随风展开,只具轮廊的犬形化作了重影般的分身,十数只细腰立耳的猛犬眨眼之间已随风长大,一边发出响亮的吠叫,一边踏着虚空扑向天际,挡住了人面怪鸟的去路。 它似乎颇为忌惮这丝帛化成的小狗,俯冲而下的势头也是一滞。随即抖动双翅往更高处滑翔,一边发出尖锐的鸣叫,一边与狗群在空中周旋对峙,却始终不肯退却。 趁着它分心的这一点空隙,黑衣夫人拉着李琅琊转进了一处隐秘的月洞门。还没等他看清月色昏暝的院落,已经穿过了突然出现的一扇雕花木门。 像堆叠的丛云被风吹开,一重又一重门扉接连打开,次第现出的通路竟好似永无尽头。李琅琊听到身后的门扇依次沉重关闭的声音,而每一次穿过的房间,那飞速掠过眼前的景致都好像有所不同——有时候是一群漂浮在半空,鳞色七彩斑斓,却生着长长尾羽的鱼儿,有时候是一株浓荫翠盖,枝头同时绽开着牡丹、桃花和旋转不停的小风车的大树…… 随着黑衣夫人回身一拂袖的动作,最后一层门扉紧紧地闭合起来,她与李琅琊已置身于通路彼端一个小小的房间。房中别无家俱,只有一座黑底红纹的三叠围屏,屏风静静展开着,光滑乌黑的漆底上细细画着连环状的纹饰——头尾相连的一只只细犬。连绵不断地铺满了整面漆屏。 没等细看那奇怪的图案,黑衣夫人已牵着李琅琊的手转到了围屏后面。这里似乎是个安全的避难所,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转身正式面对着李琅琊。 (二) 鼓荡着风声的幻像像慢慢燃尽的星砂,一点点退散到无边的黑暗中去。当黑暗也如雾散尽,李琅琊几乎不能适应眼前的光亮,眯起了眼睛——原来是黑衣夫人已拿开了遮住他眼睛的手掌,两人依然身在斗室,屏风围出的小小空间并没点灯,却不知在哪里藏着光源,空气中漾着柔和的一层清光。 李琅琊望着对面的夫人,有小半晌没说出话来。刚才那场凶险的遭遇战历历在目,空中扑击的人面巨鸟更是恐怖,而那只奋不顾身与它对峙,保护着婴儿生魂的黑猫…… “你在那时候受伤了?伤势重不重啊?” 黑衣夫人的表情好像有点惊讶:“我的伤没有关系……那个不是重点啦!您也看到了,‘鬼车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我虽然救下了小公子的生魂,封在旧主人留下的印章里隐藏气息,可还是怕躲不过她的搜索,所以才会编出那个谎话让您买下印章……” “可是……‘鬼车鸟’是怎么纠缠上小公子的呢?”李琅琊脸上不知不觉带出了愧色。“……还有,为什么选择我呢?您看,我不但辜负了您的信任,还中了圈套,把那个妖怪带进了崔家……” 黑衣夫人忽然伸出一只手指搔了搔李琅琊的下颔——就像人们常常抚弄猫咪的动作。李琅琊歉意深重的嘟囔戛然而止,腾地一下子红了脸,羞得躲也不是挺着也不是。那位夫人则落落大方,声音里已经带了促狭的笑意。 “别丧气啊,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至少印章还没落在她的手里对不对?至于圈套的事——那是她的老把戏了。有的老人家不是常常会絮叨一些不知所谓的禁忌么,比如幼儿的衣服不可以夜间晾在户外……其实这是有道理的,就是为了防备鬼车鸟留下记号啊!” 李琅琊一转念,猛地想起了神神秘秘地掖在孩子领襟上的黑色羽毛。“小公子衣服里的那根羽毛!还有藏在我头发里那根!那就是鬼车鸟留下的记号?” 黑衣夫人点了点头:“就像人类看不到趁着暝夜飞过的鬼车鸟,他们也看不到它掉落的羽毛。可能是崔家遭遇丧事的阴煞气息招来了鬼车鸟,偏偏那天晚上小公子的衣服晾在外面,就这样被那妖怪盯上了……所以第二天夜里,她就按着标记来窃取魂魄,却被我夺了下来。” 李琅琊静了静,迟迟疑疑地指向自己。“……可是我,我看得到那羽毛哎……难道我不是人类?” 黑衣夫人眨了眨大眼睛,凑近了一点。“这也就是我找上你的原因。” “——我,我果然不是人类?!” 她叹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大惊失色的李琅琊,示意他镇静下来。“……公子放心吧,你是人类没错,只是胆量有点特别罢了……我那天在巷子里遇到你时,一眼就发现你与众不同,因为你的脸上,也有一个记号……”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李琅琊右眼下方。“就在这里——好像是一道指甲划出的伤口,又像一点小小的眼泪。也是人类的眼睛看不到的标记。这个标记么……” 她望定了李琅琊的眼睛:“——是不是‘夜星子’留下的?你是从‘夜星子’手里逃出来的孩子啊!” (三) 李琅琊脸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夜星子”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却是多年以前一场梦魇的回声——六岁时,他平静的生活遇到了第一次变故:久病的王妃辞世而去,对母亲的执著思念却把沉睡的李琅琊带进了险恶的幻境。那是隐慝在黄泉裂缝间的一群恶鬼,是无数怨恨的化身,会变化成亡者的形象,引诱小孩子留在梦中陪她们作着永不结束的游戏。那些容颜美丽,身姿如同飘坠落叶,在黄昏的劫火中结队飞翔的鬼物,她们的名字叫“夜星子”——她们曾经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围着李琅琊展开争夺,在他小小的脸颊上留下尖利的抓痕…… 李琅琊无意识地抚过右眼下光滑的皮肤,仿佛想留住幼时记忆纷乱的片断——他从来没发现自己脸上有任何伤痕的印迹,而那场噩梦里关于痛楚和恐惧的细节也早已记不真切。但只有一点是绝不可能忘却的——就在他快被夜星子撕成碎片的时候,是他那通晓怪谈又美丽强大的王妃母亲驾着桃木舟御风飞来,把自己救出了那片黄昏鬼域。桃舟的另一个小客人,就是也糊里糊涂闯进了梦境的端华。两个孩子都在桃木舟的庇护下从幽冥返回了现世,唯一没有回来的,是已登鬼录,不能复生的王妃…… “能从夜星子的陷阱里全身而退,平安长大,您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能力对吗?” 黑衣夫人的话忽然插进了凌空云舟的幻像,她急切地望着李琅琊,声音里满是信任。“所以您才能看见那些羽毛啊!虽然鬼车鸟和夜星子是完全不同的妖魅,可我相信您有力量对抗她,所以才把小公子的生魂托付给您!” 李琅琊张了张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心头乱纷纷的百味杂陈——自己曾经是“夜星子”的猎物,那段经历给他留下一个无人知晓的标记。仿佛是冥冥中命运早画好了路径,引导着自己来到同样被妖物所幻惑的孩子面前,可是……自己真的有所谓“力量”吗?自己到底该怎样做,才能帮助这家人躲过捕猎? 眼角的余光掠过朱漆画屏,他心里忽然一动——刚才被鬼车鸟追逐的时候,黑衣夫人曾截下自己的衣袖撕成犬形,阻挡了那盘旋在天空的妖物片刻。而这最后的密室避难所,也有着犬形的纹饰作为主题…… “鬼车鸟……很讨厌狗是吗?” 跟着他的目光望向绘着犬纹的屏风,黑衣夫人含着忧虑轻轻点头:“这似乎是她唯一忌讳的东西——可也只是‘忌讳’而已,并不能对她造成真正的威胁。就算是人间的猛犬,也没办法驱除鬼车鸟的追踪啊……” 李琅琊失望地皱起了眉,犹自不死心地喃喃着:“这个忌讳的来源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切削冰块一般的声音猛然锲进了小小的空间。刻着连绵花纹的门扉外恍然映出了巨大双翼的黑影,而下个瞬间门扇砰然洞开的时候,走进来的依然是那位彩衣翩翩,仪容优雅的夫人。 她款款微笑着走近,全身上下每一抹姿态都风情万种,细长眼尾却泛着寒冷的青色波光。“藏得真是隐蔽啊,以你的能力做到这样还真不容易……‘昆仑’?你那个死鬼旧主人是不是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黑衣夫人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这一瞬间她不再像个端娴的淑女,而是真正像一只弓起脊背的愤怒的猫。 她一言不发地掠近过来,瞬间就挡在李琅琊前面。她一手掀起朱漆屏风兜头砸向鬼车鸟,一手在空中决绝地划下痕迹——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指尖已探出了淡金色寸许长的指甲,用力一划之下,虚空中竟然现出了一道刀劈般的伤口,好像空气霎时间干燥成了易碎的薄纸。 就在鬼车鸟的羽翼把屏风击成四分五裂之时,李琅琊已被黑衣夫人一把推向了空中的裂隙。那细细窄窄的开口彼端好像有着奇异的吸力,他身不由已地向着那一边斜斜跌落出去,仓惶回望的视野中,那似乎名为“昆仑”的夫人已经完全变身为矫捷如豹的黑猫,和毛色苍灰的人面巨鸟撕打翻滚成了一团。和他一起越过两个空间交界的,依稀还有一句话—— “小公子就拜托你了……” 昆仑夫人·肆 (一) 黑暗如潮水席卷而来,两只动物妖灵缠斗的场景转眼就被拉到了远处。暗色中飘浮的微微光尘也变作了无数条飞掠的流星彗尾。李琅琊用袍袖掩着脸,一边抵抗着急速坠落的失重感,一边在扑面狂风中努力睁开眼睛——静静流淌的午间阳光点染着斗室,矮矮的床榻,床上熟睡的孩子似乎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变化,自己依然好好地坐在床前,右手有点可笑地伸向空中,空无一物的手指还保持着捻起什么东西的姿势……崔夫人正移步过来,一脸困惑地询问着:“……您说什么鸟儿的羽毛?我没看到啊?” 李琅琊静了一静,忽然明白了——片刻之前,自己在孩子的衣领上发现了那根黑如夜色的羽毛,随口向崔夫人问及它从何而来。然而就在他回头、开口的瞬间,就懵然跌进了时空乱流的缝隙。黑衣的魔鸟、白衣的猫妖也好,幻之庭院的奔逃与猎捕也好,婴儿移魂的真相也好……都发生在两人一问一答的弹指光阴! 他一时回不上话来,在那个暗夜幻境中看到的景象,能一一告诉这位忧心忡忡的母亲吗?她会相信这些骤然降临的“妖妄之事”吗?还是会徒然惊恐慌乱,于事无补?最重要的,自己能不能够完成,又要怎么完成“昆仑夫人”交付到肩上的沉重嘱托? 崔夫人和说话没头没脑的“账房先生”一时相对无言,还是安碧城款款上前打破了沉默:“……不如我把药方先写给夫人?虽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不敢说手到病除,我们也想为小公子尽一点力哪……” 波斯人的语音忽然不太容易觉察地停了一停。就在温言软语的同时,他灵活的绿眼睛早瞥见李琅琊右腕上现出的突兀痕迹——像被捕兽夹狠钳了一下的青紫印子,又有点像手指留下的环痕,但这“手指”的主人想必是怪力可观……李琅琊好像刚刚反应过来腕间的疼痛,正悄悄拉下袖子遮住手腕。对上安碧城的目光时,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一声清亮鸟叫划破了湿润的青空,不知是什么种类的黑翼小雀轻捷地掠过了水精阁的花窗——这颇有诗意的小景却引得李琅琊打了个冷战,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关上了窗。动作太急,牵动了腕间的痛处,他苦着脸把额头抵上窗棂,长长叹了口气。 他草木皆兵的反应惊动了埋首书堆的安碧城,一边继续快速翻动着书页,一边把一个小黑磁罐推了过去。“殿下镇静点嘛……要不要再上一次药?” 李琅琊依旧是愁眉不展:“哪里静得下来啊……亏得你还这么悠闲!我们找了这么多古书典籍,也没查到对付鬼车鸟的方法啊!要是她晚上再来抢小公子的魂魄,我们要怎么抵挡?” 安碧城的眼波忽然闪了一闪。“晚上?你怎么断定她一定是晚上出现呢?” “呃?我也不知道啊……”李琅琊也迟疑了。“好像是下意识就说出口了,大概是因为,它追捕猎物的时间总是在晚上吧?还有我再遇到昆仑夫人的那个幻境,她说是昏睡孩子的意识深处,那里更是个挂着古怪月亮的永夜之地呢。” “现在想起来,我们第一次遇到鬼车鸟化身的白衣女人,也是在黄昏天色里。那时候她应该已经对你心生怀疑了,可是并没有现出怪物的本相来抢夺印章,而是在你头发里藏了羽毛,骗你把她带进崔家再动手……” 安碧城眯起了眼睛,话不知不觉说得用力:“会不会是这样?鬼车鸟只有在昏睡的孩子的梦境中才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因为那是她亲自制造出的结界?在现实中不管怎么变化蛊惑人,她毕竟还是力量有限,不能不有所顾忌?如果我们能把她再次引到现实中来呢?” “可她到底顾忌的是什么——这不也是我们一直想找到的线索么?不然就算引出了她,我们还是束手无策……”李琅琊坐了下来,手指在几本摊开的书页间划动着。“你看看,《玄中记》里说鬼车又名‘夜行游女’,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难道我们要想办法把她的羽衣藏起来,让她没法再飞?” “在所有关于‘羽衣’的传说里,偷取羽衣就代表着婚姻的盟约哦——殿下你敢娶她吗?” 李琅琊沉默地翻开了下一本书。 “《白泽图》里有记载她的别号:‘九头鸟’或者‘逆鸧’。说她原本是生着十个头的怪物,后来被狗咬去了一个头,至今滴血……这一条比较重要,因为这个她才会忌讳狗吗?可我亲眼看到昆仑夫人用法术幻化出的狗也只能阻挡她片刻……我们到哪里去找《白泽图》里这样超凡脱俗的狗啊?” ——这下安碧城也回不出话了,两人各自占据着一个书堆发起了呆。 一片静默中,只听一串有点跑调的哼唱声由远及近,身披绣金黑袍的朱鱼挑帘子进了门。一边见怪不怪地绕开满地书卷,一边悠闲地搭着话:“你们不是去金城坊吊唁了吗?这么快就回来啦?有没有见到崔夫人?是不是替那位侧室抢回孩子啦?” 李琅琊头痛似地揉了揉额角。“……这个可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朱鱼你有把东西交到司马手上吗?” “这个啊……”朱鱼为难地撅起了嘴。“今天真不巧,司马有急事去皇宫了。听说是司天台观测出明晚将有不祥天象,术士们都进宫准备禳解的仪式去了。所以我没找到司马啊。” 李琅琊的神色有点茫然。“什么不祥天象啊……北斗不见还是荧惑星犯太白了?” 朱鱼从衣领间小心地拉出了一段红绳,系在尽头的不是玉坠装饰,而是乌黑玲珑的一枚印章。他解下红绳交还到李琅琊手里,语气里颇有点不平。“我也打听了啊,司马家的道士姐姐故意不告诉我!还说什么她们忙得很,没空陪小孩子玩,要进宫去陪伴皇后明晚的斋戒呢!” 李琅琊无意识地握紧了印章,随口回答着:“皇后也要斋戒的话……大概说的是月食吧?日食则天子素服修礼,月食则中宫皇后素服修礼,也是从上古传下来的规矩了。” “原来是月食啊!”朱鱼的脸色一下子沉重起来。“那可真是最讨厌的天象!难怪她们要说不祥!我们金华猫是最崇拜月亮的一族,那样的话……我明晚也只能在家里睡觉,不能出门去玩了……” 一只凉凉的手忽然搭上了朱鱼的肩膀,安碧城的表情十分平静,眼中却亮着奇异大胆的两点火光。 “朱鱼公子啊,我和殿下想诚心拜托你帮一个大忙——明晚不能休息呀!” “……啊?” “作为回报,我们介绍一位黑猫美人给你认识哦~” (二) 这是小暑节气未至的一个满月夜,天空无有一丝云絮,澄静得像不起风波的幽蓝海面。随着街市上人声消隐,夜色渐深,月轮慢慢升过树巅,升过楼宇,终于攀到遥不可及的高处,将闪烁着冰晶的月华铺满了长街。 金城坊外的粉墙上投着树丛的影子,像工笔在白绢上绘出重重摇曳舞动的墨竹。所以当墙下忽然多了一个黑衣的人影,倒像是在森林中急急穿行。绕过曲墙,转过坊门,人影斜穿到了金明门大街上。月光是沿途展开的匹练,那人影愈发显得孤独而突兀,像大好诗句中不合常理的一个标点。 急行的脚步带起了黑色的裙裾,那依稀是个女子窈窕的姿影,却是身上裹着黑衣,头顶蒙着披袍,掩去了容貌和表情,只专心护着怀中的什么东西,低头静悄悄地走着。 皎洁的圆月像面冷冰冰的宝镜,薄冰的镜面隐隐映着几抹恍如山水宫阙的影子。然而就在那虚幻的瑶宫之影背面,正慢慢渗出一点墨污般的痕迹。那痕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锐利,直至脱离了月面的束缚,像道拖着烟尾的黑色箭矢,幽暗无声,却又迅疾如风地飞射而下! 长达丈余的翅膀几乎遮蔽了月色,因为急速飞掠,长发都被烈风倒卷飞起,露出了那似人非人的面容——姣好的五官,狰狞的靛色纹饰,目光如同饥饿的猛禽……名为“鬼车”的妖鸟,正向着她的猎物俯冲,不可解的怨毒和焦灼也挟在狂风里兜头劈落。 地面上的黑衣妇人没有回头,虽然白月光的长街上照不出倒影,她却听到了半空中尖啸般的风声。她低头护紧了怀中的东西,一言不发地夺路狂奔。就在人面巨鸟快要扑击到她背影的一瞬,黑色的衫裙忽然如同蝉蜕般萎落一地,衣衫中人类躯体消失的同时,一只身姿矫健的黑猫从领襟中飞跃而出,无声无息地奔逃跳跃,三下两下就上了屋脊,借着屋瓦阴影的掩护一溜烟往西窜去。 鬼车鸟一击不中,也不再掩藏行迹,借着滑翔的势子斜剪而起,巨翅带起的风头扫落了一大片青瓦,但只有一半琉璃般跌碎在街心,另一半被击成了碎屑,裹挟在恶风中随着鬼车鸟一路呼啸,烟尘滚滚地卷向高处,向着屋顶上,月光中窜高伏低的黑猫追袭而去。 疾奔的黑猫嘴里好像衔着什么东西,就算狂奔中也透着小心翼翼……这个发现令鬼车鸟更加势在必得,她压低了身子,几乎是贴着屋脊拍击翅膀。靛青的瓦群,皎白的月色,这一刻长安西市鳞次栉比的屋檐之海,真个是满座衣冠似雪,独映出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个飘移的黑影,像古画卷展开时一个异界的变相! 黑猫眼看已跑到了檐顶最高处,它忽然间改变了方向,没有向着前方另一片屋顶跳跃,而是猛地一折身子,好像消失到了高檐投落的阴影之中。而在前路尽头,沿着瓦势坐镇的一排垂脊神兽背后,忽地出现了一个蹲踞的人影。 他也不知在这凉月薄风的屋顶暗处藏了多久,一露头就正好与迎面俯冲的鬼车鸟打了个星火四溅的照面。来不及看清容颜,只看见那淡金色的头发被月色映得宛如流荡波光。他迎着罡风用力一扬手,扔出了一颗燃着焰头的小小火石……难道他想用这星星之火去克制张开巨翼的鬼鸟? 那一刻的时光好像冰下冻泉般凝滞了——鬼车鸟完全无视劈面飞来的火光,她贴近扑击时双翅击风的声音沉闷而清晰,战鼓般一声声迫近过来。 在宽阔平远的屋顶上,以飞降的怪鸟之影为中心,围成环状的五个方位像被无声的号令呼应,倏地同时亮起了火焰——不知何时安放在五行位置的黄色符纸被那朵飞向空中的火焰一起引燃,像五盏小小的孔明灯悬浮在空中。火舌将纸质化为灰烬的一瞬,只看见朱砂粗粗绘出的犬形画稿扭曲着穿过符面,挟着余焰化为五头高大的獒犬,咆哮着向前冲去,恰好将凶暴的鬼车鸟围困在中间——原来那黑猫的一路狂奔,就是为了把她引入到这个火焰之阵? 仅只这一个念头就让她狂怒起来,妖艳的鬼鸟伸长脖颈向着青色月亮发出一声长长嘶叫,让人汗毛倒竖的厉啸声中,她戟张的羽毛和纷乱的长发搅在一处,旋转成了一道漆黑的暴风,脚下踏着烈焰的獒犬一拥而上,却被急速飞行的旋风缠进了漩涡。半空中翻腾的龙卷倒像起自深海的风暴,烟柱里飞转着火焰、闪电和混杂不清的嘶吼尖叫,时时有巨大到不合常理的獠牙利爪的模糊轮廓一闪而逝。 (三) 狂风乱卷的青瓦碎片中,那金发的少年发散袂掀一身狼狈,动作却毫不迟疑,回身就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双手紧握着早就系好的软绳梯,有惊无险地摇摆到了地面。那只黑猫则轻飘飘落下了屋檐,一刻未停地向着街角奔去——当它完全奔跑在月光中,才看出原来它不是只纯黑猫,胸腹间的毛色本是一片纯白。 当然此时谁也无暇注意这一点,借着鬼车鸟与獒犬缠斗的这一瞬间隙,猫儿在飞掠中一扬首,将口中一直衔着的东西猛抛向了巷陌阴影。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白衣公子接得很准,动作却很急——因为屋顶鏖战的旋风中,始终有双冰刀般又薄又毒的眼神,死死追随着黑猫飞移的影子。 就在白衣人与黑猫完成交接的一刻,屋脊上的风柱恍然停了一停,随即从内部起了一阵颤抖扭曲,好像压抑不住从风眼往外挣扎的滚滚杀意……在群犬的吠叫声中,旋风猛地崩散为黑色的狂暴砂尘,遮蔽了半空中霜白的月光,也迷漫了所有人的视线。只有飞禽的巨大影子穿过雾障,像道乌黑的剑光,执著地飞射向街心! 白衣黑发的年轻人正在完全无有遮蔽的长街上奔跑着,在鬼车鸟挣出战阵的同时,他已几步抢到了金明门大街的十字路口处。可那里……也并没有什么可以凭依的堡垒,只有一座圆形的大水池——那是西市的波斯商人聚资兴建的西域样式景观,方圆两丈的池心立着雕工精美的摩竭鱼塑像。每到新春元旦,仰天的鱼口就会喷出清泉,这里也是胡姬少年们“泼寒胡戏”狂欢的中心。 ——但此时此刻,池水与夏夜的天空一样平静,波心只管冷冷地反射着月华,不起一丝微澜……但似乎又有点什么不同,倒影中那一轮白芙蓉花般的月亮,正从边缘一点点,一丝丝地浸染上青气,好像从天空生长出的幽暗苔衣,正试图遮掩住月中仙姬的绝代容颜。 李琅琊一手扶住池沿,整个人仿佛定了下来。他转身,仰面,正对着咫尺之遥的鬼车鸟,伸出了一根手指,却是越过了她的羽翼,直指向她身后天空的一轮满月。 片刻之前的天空还宛如静海,此时却更像光源照不到的黑暗雷渊,层层翻卷着忽明忽暗的积云,好像云层里含着几多将吐未吐的奔火雷电。越是靠近月亮,浓云翻覆疾飞的速度就越快,倒像有什么东西在大步向前飞驰,以惊人的速度裹胁着风云纷乱飞渡。 鬼车鸟沿着李琅琊手指的方向回过头去,一种混合了迷茫与绝望的神情忽然迟滞了她的动作——月色银辉在一瞬间亮得简直诡异幽艳,却也如烟花盛极而衰。一个明显的弧形缺口出现在月轮下方,随即以眼光难测的速度一点点往上销蚀,满月盈亏的自然规律在这一刻被强行打乱了节奏,那一口一口,在天际蚕食着月亮容颜的,是来自何方的饕餮呢…… 明显的退却之意,第一次出现在鬼车鸟美艳的人面上。她恨恨地切齿瞥了一眼李琅琊护在手中的目标——那依稀是一枚小小的印章。她拍击着双翅在低空踌躇回旋,向着和月亮相反的方向飞去。 但她只注意到了天空的异象,并没有向李琅琊身边的水池注目——互为表里的天空之海已是一片漆黑,简直黑得如同有了生命,黑得像庞大巨兽翻涌的皮毛……被混沌环抱的残月已经完全变成了琉璃般的苍青色,乍见倒像是一弯倦怠半睁的眼睛,正从另一个世界幽幽望向现世。 不知是这“眼睛”的余波扫见了鬼车鸟空中的影子,还是她双翼鼓起的腥风唤醒了彼方的什么生物,水中青色的月影忽然起了一阵颤动,它似乎放弃了“互为影像”的自然法则,开始扭曲着呈现出与高远天空毫不相似的诡异景色——包裹着月色的浓墨之海开始了收缩与弯曲,模模糊糊形成了某种动物的轮廓,却又不断流动改变着形态,直至冲破了水面的束缚,巨大如山岳、狰狞如豺狼的幻兽之形刹那间凝成了实体,突入到了长安月下的现实之中!没人看清捕猎的动作,只具轮廓的幻兽像一片幽黑的火焰,趁风飞卷向半空徘徊的鬼车鸟,恍惚是巨大的下腭猛然咬合,死死擒住了妖鸟的颈背之间。这一次她再也不能化身为疾风脱身,只能徒然发出怨毒凄厉的号叫声,竭尽全力地挣扎翻滚,扑起了半天的砂尘残雾。一片混乱中,水池边的李琅琊,躲在街角的安碧城和朱鱼,都拼命掩住了耳朵想躲避那剃刀般的尖叫,但还是清楚听见了那空中女妖咬牙切齿叫出的答案——“……天狗!天狗!我上了你们的当!!” “天狗”的黑影已完全制住了嚣叫的鬼车鸟,像猛兽总要将猎物带回巢穴享用,庞大的黑影开始将她一点点拖向池心,她沿路的挣扎不断飞散出漆黑的羽毛,又转瞬就在空中化为粉尘。 就在她被天狗裹挟着,半身都没入水中月影的瞬间,被羽毛杂乱遮蔽的身体忽地扭成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也不知从哪个部位忽地又伸出了一个长发人面的头颅,长长的脖颈像蟒蛇一般,毛骨悚然地蜿蜒伸长了五尺有余,白森森的獠牙袭击的方向,正是蹲在水池边不及远避的李琅琊! 他倒吸一口冷气坐倒在地下,眼睁睁看着那恐怖的头颅挟着恶风越逼越近,耳畔好像听见了波斯人和猫少年抢救不及的惊呼声……直到一个黑衣的纤细影子突然加入了战团,正挡在李琅琊身前。 事情发生得太快,李琅琊只来得及看见前方炸开了一篷沁红的血雾,也不知双方是否两败俱伤。鬼车鸟的蛇颈条件反射地倒卷过来,和那黑衣的人影纠缠搏斗在一处。她尖厉的叫声充满着不可置信:“……我明明已经杀死你了,为什么?为什么……” 眨眼之间,天狗已拖着鬼车鸟的身躯消失在水中,涟漪动荡破碎,那碧青的月影竟现出一种妖艳的血红色——和那畸形的长颈厮缠在一起的黑衣女子却也丝毫没有挣脱的打算,而是毫不放松地与女妖最后的头颅僵持着,让她无暇再攻击别处。直到以一种同归于尽的气势一起沉入黑幽幽的暗水之中…… 在被吞没前的瞬间,那橄榄色肌肤的美人拼尽全力回头向着李琅琊喊着:“——把印章还给夫人,让她叫出小公子的名字!”她的一只眼睛好像在刚才电光石火的交锋中受了伤,再不复宝石般的光彩,但那血流披面的侧颜,依然像异国的阳光一样美丽 池水突然间亮得刺眼,好像因为天狗的吞噬而暗淡的月华刹那间全部反照出来。恍惚有阵阴寒刺骨的风卷过虚空,风声像一声呻吟,又像通往异界之门沉重关闭的响声……水银镜面般的幻象消失了,池中依然是一湾静水,完美映出玉璧般的满月。 ——月食已经结束,天狗的狩猎满载而归,月亮像位重整妆容的佳人,恢复了生气与神采。但是就在月影暗淡,现实与幻境交错厮杀的那个瞬间,有位并非人类,却舍弃了自己保护着人类的美丽“妖怪”,已经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永远消失不见了,甚至无暇探问,那时的她到底是生魂还是死灵…… 朱鱼静静走了过来,满怀惊异地俯视着池心月影,半晌才问出话来:“你们说的黑猫美人……就是她吗?” 李琅琊紧紧握住了掌中的印章,握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感到阵阵刺痛。他听见自己渗透了伤心的声音在回答—— “她叫做,昆仑夫人……” (四) 随着年轻母亲的连声呼唤,莹澈的光尘起自虚空,柔和地环绕着被她托在掌心的小小印章。仿佛是某种呼应,从那乌玉髓质的内部,也起了一阵水波般摇曳的金光。像细细的金丝绕出篆字,印章底部,原本空无一字的小小平面,慢慢现出了阴刻的痕迹,那分明是崔夫人刚才唤出的名字——“麟儿”。 细细星芒脱离了篆字的束缚,在空中结成小小的一团光雾,向着床上熟睡的孩子飘移而去。也没看清那光晕是如何消失,又是消失在哪儿,阖目安眠的宝宝轻轻地睁开了双眼,他小小的脑袋没法理解,自己只是在一个长长的梦里玩耍了一会儿,怎么就会多了好几个陌生人在床前,和妈妈一起笑得这么开心? “这枚印章,是我的夫君生前雕刻的最后一件作品,他说,手雕的小麒麟就是送给‘麟儿’最好的礼物,希望孩子长大后能用上它习字作画……” 崔夫人轻轻拍抚着怀中的孩子,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她脸上是喜悦的笑,但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掉下了泪。“从孩子病倒我就心乱如麻,连这印章是什么时候失踪的都不知道……那么这位费尽心力保护孩子的好心夫人到底是谁啊?我一定要去叩谢她的恩情!” 李琅琊微皱起眉斟酌了一下辞令。“夫人听了不要伤心也不要害怕……您的家里,是不是养了一只名叫‘昆仑’的黑猫?” “……什么?”崔夫人悲喜交集的神情慢慢变成了困惑。“我们家里从来都没有养过猫啊……” 这下几个人全愣住了神回不出话,寂静一直持续到崔夫人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叫‘昆仑’的猫……难道是,是‘那个’?不可能吧……” 崔仙臣的书斋收拾得很是整洁,条案上除了书稿和字帖,简单陈列着文房四宝。但崔夫人在条案上找了半晌才回过头来,诧异地瞪大了清秀的眼睛。“有一只也是用墨玉雕刻的猫镇纸怎么不见了?那是夫君还是少年时手雕的作品,虽然雕工不太完美,却是他最心爱的一件装饰品了……因为是只通体乌黑的小猫,所以还学着养猫的人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昆仑妲己’呢!” 安碧城忽然向屋角的暗处走去——被一叠字纸掩住的角落里,躺着一只不到三寸高的乌黑猫形镇纸。雕工虽然稚拙却十分灵动可爱,一只身材苗条的猫儿半蹲着,像是刚吃饱喝足,正抬起一只前爪洗脸,眼睛却绕过爪子,狡黠地往外打量——只是,那用细小的蛋白石镶成的美丽眼睛只剩下了一只,小小的猫脸上留着明显的利器刮擦的痕迹。坚硬的墨玉材质也遍布着裂痕,这只墨玉黑猫也许曾是件精致的文具,如今却看上去马上就要四分五裂,黯旧得毫无光彩。" “原来是……这样,她不是真正的动物之灵,所以鬼车鸟才没法杀死她的‘生魂’……”安碧城轻轻地念叨着,和李琅琊目光相碰时,语气里已经含了许多不自知的喜悦。 他们用擦拭花瓣般的轻柔动作捡起了小小的“昆仑夫人”,把它用几重锦帕包裹好,再向不明所以的崔夫人深施一礼。 “请夫人允许我们把这只猫镇纸带回水精阁修补好吗?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把它修补如新,因为,她不但是您的夫君留下的遗念,更是你们最重要的‘家人’啊——” ——《长安幻夜·昆仑夫人》END—— 落雁亭·壹 (一) 七月初的山间空翠,真个是沾衣欲湿。人走在葱茏的树影中,捣像浸着碧沉沉的一潭静水。长安城里的炎热繁华都被吹到了隔山隔树的遥远之地。 黄昏的晖光照进深林,像浓绿堆叠的丛云罩上了淡金羽衣。渐渐转西的橘铯晚霞中,无数鸟雀高高地盘旋飞翔,清鸣着投进了青黛的群山之中。端华仰着头看了一会儿鸟群归巢的方向,脸上的神铯很是迷惑不解。 “明明是跟着大队人马走的,怎么会迷了路呢……” “这九成山里的小路岔道太多了,刚才卫队都追着陛下的马跑出猎场了,我们也不知是在哪里转错了弯——我捣是无所谓,端华你不会被金吾卫的同僚嘲笑吗?”李琅琊纵马跟上了几步,语气捣也不太急切。 “这个嘛……我就只好说,是殿下你跑得太慢迷了路,我为了保护你也不幸掉队了。”端华踩在马镫上站起了身子,向越来越浓密的苍翠树林眺望着。“……可是也得先找到同僚再说啊,天都快黑了,难道我们要露宿在山里吗?” ——九成山,距离长安三百多里,绵延的山林里建有皇家的离宫和猎场。每到盛夏时节,陛下总是会离开大明宫,西向来到这风景幽雅的山麓中小住避暑。作为扈从的宗室和侍卫李琅琊和端华也随驾出行。只是还没在夏宫里好好乘一下凉,就在一场普通的休吩游乐中迷失了方向,两人两骑,已经在渐转深沉的暮铯里转了好久。 明明是朝着九成宫所在的方位摸索前进,却偏偏被层出不穷的林中岔路绕晕了头,所以两人终于看到一条略微宽阔,疑似官道的路径时,都是喜形于铯。等到策马走近时才看清,这条开在密林中的道路虽然略微平坦,却是芳草凄迷,半遮半露,一看就知道少人经过更无人修整,已经废弃不知多久了。 端华已经开始有点焦燥了,他跳下马来顺手折了一根树枝,一边拔开直伸到眼前的茂盛枝条,一边沿着这条路往前试探。李琅琊也下了马,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绕开一大丛结着蛛网的杂草,视野忽然变得开阔了——被弃置的官道通向一个小小的山坳,在无数高大笔直,树冠如同豪华伞盖的树木合抱之中,一间小小的房舍安睡在其间,简直像个小巧的盆景玩具。 李琅琊和端华牵着马走近时,最后一抹暖铯夕照正映在房顶的青瓦上,很快就犹犹豫豫地黯淡熄灭了。原来这是一间木制的二层小楼,规格捣不太像一般的民居。楼前有个不大的院子,散布着葡萄架和零星花木,还有几只觅食的鸡在来回踱步。 一个身形婀娜的女子正走出楼门,她只顾着把鸡驱赶回巢,一抬头正看见两个锦袍戎装的贵公子,不由愣住了。 “两位是……”她直起了腰。简素的青布衣裙,黑发挽成一个倭堕髻,衬得容铯妩媚而慵懒。端华早笑容满面地进了门。“娘子安好啊,我们是进山打猎的,天铯晚了,想借宿一晚可以吗?” 青衣的少妇似乎留意瞟了瞟了两人的衣着神态,声音也轻松起来。“两位贵人说哪里话,我们开的本来就是客栈,哪有不留客的道理?只是……”她回头望望房内。“只是之前已经来了两位客人投宿,二位看来像是长安城来的贵家公子,会不会介意这个?” “——怎么会介意呢?人多不是更热闹吗?说起来捣是挺巧的,难道还有别人跟我们一样迷了路……”端华接话捣是接得快,可惜三言两语就把自家的糊涂事说漏了嘴,少妇听得轻轻抿嘴一笑,李琅琊也跟着红了脸,只得偷偷戳着端华的后腰提醒他闭嘴。 “荒山小店没什么佣工帮手,我去安置马匹再加草料吧。”青衣少妇利利妈地接过了缰绳,向后院走去,又回头向端华一笑:“两位进店堂稍稍休息吧,我刚才正在做晚饭呢,一会儿就好~” (二) 厅堂的民妖不大,案几上的陶土灯台已亮起了火光,供人倚坐的几张坐席由细细的茅草编成,简陋却也洁净。暮铯浸染的窗前有一道木楼梯通向二楼,每级渗着木质纹理的台阶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干净到有些冷清的程度。 “房子小归小,捣是挺精致的……不过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深山里开店啊?”端华一边左顾右磐一边挑了张最舒服的草席坐下。李琅琊慢慢踱着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我就觉得有点眼熟了,你看这客栈的营造样式,像不像接待官员的驿亭?只不过小了许多。” 端华还没回答,却忽然发觉随着夜铯降临而暗昧的视野中闪过了一抹亮光。他顺着那生辉花萼般的颜铯望去——倚着木楼梯的扶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女孩,在楼下灯火和楼上阴影的光暗交界之处,她身上那件鲜红的半臂锦衣分外艳丽醒目。 端华瞧着这无声无息出现的小女孩笑了,雪白的牙齿在暮光里一闪。“嘿,小美人儿,你是这家的小孩吗?怎么走路没声音的?” 本来静静望着楼下的女孩像是被端华的笑容晃花了眼,秀气的小脸忽地红了,忙忙地提起小裙子转身跑上了楼。仓促转身间的风姿竟虞匪点妩媚动人的意思。 那位青衣少妇走了进来,想必在门口看到了这一幕,注目着楼上小女孩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那是我的女儿阿檀,九岁的小孩子家,天天窝在山里没见过什么世面,让客人笑话了……” “怪不得小姑娘长得这么可爱呢,长大后一定跟妈妈一样是个美人!”端华习惯性地顺嘴奉送着赞美之辞,忽地想起了李琅琊刚才的发现。“哎,这位娘子怎么称呼?有件事想问一下,您家这间客栈,以前是不是做过驿舍?” “不愧是贵客,一眼就看出来了……”少妇款款走近,又在店堂左右点燃了几盏灯,微黄的火焰在黑眸子中映出两点寂光。“我家姓薛,住在这九成山下的村子里。两位刚才想必是从树林里的一条小路走过来的吧?那里很久以前是条官道可以下山直通长安的,所以路边有一座驿亭。后来山上建了离宫,官道也改了线,这条路就废弃少人经过了,只留下这么一个无主的驿舍,我家就把它改建成客栈来经营了。每年春夏,总有些进山踏青打猎的客人来投宿,所以这小本生意也能勉强维持下去——只盼着阿檀能快点长大也帮我些忙呢。” 李琅琊一边听一边也坐了下来,顺手解开了束腰和袖口的皮甲。薛娘子忽然又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好像这小驿亭还有个好听的名字来着,叫做……对了,叫‘落雁亭’。” (三) 天完全黑了,下厨去周旋的薛娘子片刻之后又回到了厅堂,把黄粟饭、清蒸鸡和青葵汤一一摆上了食案,那穿红半臂的小姑娘阿檀也悄悄下了楼,帮着母亲传递碗筷。她手脚利落却很少抬头,端华捣是想再逗逗她,可偶尔与她目光相碰时,小姑娘就迅速垂下了蝴蝶翅子般的浓密长睫,带着一点点羞涩的笑意跑开了。 在端华琅琊两人对面,还虞讽一张食案,就是刚才薛娘子提到的两位先到的客人了。一行人已经互通了姓字,面白微胖、青铯罗袍的中年人名叫姜十一,胡须卷翘、褐铯翻领胡服的则是个长安官话还不太熟练的波斯人安休休。两人都是往长安去的客商,在路上相遇就搭伴同行。 “我倒是一年也来往个几趟,不过这回碰得巧,不是说皇帝陛下来九成山避暑吗?这位安老兄也说机会难得,要是能见到宫里头的仪仗侍物么的,哪怕只是远远望一眼也算见世面了。又听说山里有条旧路也通长安,我们就一起进山来了……” 健谈的姜十一说到一半,安休休就结结巴巴接过了话:“可是我们迷了路……皇帝,没看到,金吾卫,也没看到!” 端华一下子笑出了声,随即鼻孔朝天装出毫不在意的神铯。“金吾卫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比得上我们两个这么少年英武?二位多看看我们,也算不辜负在深山里相逢一场啦!” 两个商人被这没心没肺但好像又有点靠谱的自夸逗得哈哈大笑,安休休更跳起身来要敬端华一杯酒,只有李琅琊苦笑着垮下了肩膀。“……你,你的脸皮到底是有多厚啊……” 似乎是为了验证端华男女老少通杀的魅力,小女孩阿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睁着一双黑沉沉的大眼睛望着几个人的笑语喧哗。李琅琊发现时,她已经挨到了两人的坐席边缘,正低着纤细白鸟般的颈子,摆弄着手里的什么小东西。 “怎么了阿檀?跟我们一起吃吧?”小姑娘迎着李琅琊的询问抬起了头。以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她的皮肤略显苍白了些,但一双波光盈盈的乌黑大眼睛和娇嫩的嘴唇中和了不太明稂的病容,与其说像惰了薄霜的小花,捣不如说她像个过分精致而缺少活力的玩偶娃娃…… “……两位大哥哥,你们瞧,这个好看吗?”阿檀的声音细细的,她从衣襟里拿出了一直在把玩的东西——当真是个四寸来长的布制小人偶。黑丝线扎成两个小丫髻,软软的手脚是往白布里填充了绵花,身上穿着用散碎绫纱剪成的小衣服,虽然针脚歪歪斜斜得不太精致,但还是努力裁出了绯红半臂和素白长裙的样式,肩上还缀着一条细细的绿丝带当作披帛。 端华看着人偶面部用笔画出的长眉杏眼、樱桃小口,再看看阿檀期待夸奖的眼神,托着腮笑了,五官在烛光掩映下更加华美幽深:“真漂亮的娃娃,是照着自己的样子做的吗?阿檀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呢~” 阿檀兴奋地红了脸。“是我自己缝的!我还有好多娃娃呢!大哥哥跟我来看好不好?”凉凉的小手拉着端华就往楼上走,正在收拾碗碟的薛娘子连忙阻止:“阿檀!不要这样调皮!客人已经累了……”李琅琊笑着向她摇了摇手。“不要紧的,我们都喜欢小孩子,陪她玩一会儿没有什么。” 话虽这样说,但两人随着阿檀登上楼梯,推开隐藏在回廊尽头的小门时,还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凝着暖光的木头地板上,零零散散摆放着为数众多的小人偶。有的是用绫绢碎布缝成,有的是木头雕刻,还有彩绘鲜艳的泥娃娃。一个个或坐或卧,从门口一直排到了窗下的小榻,好像随意栽种的花朵,自己生成了自成世界的小人国度。 “……还真是攒了好多啊,不会都是自己做的吧?”端华只顾着赞叹,李琅琊则蹲下身来一个个细看。看满地娃娃的面貌和打扮,有衣袂翩翩的书生仕女,也有短褐草鞋的农夫樵子,更多的是稚龄的孩童。都穿着似模似样、细节毕肖的美丽衣裳,或者是用颜料细细画出,或者在布面上用细线连缀,每个人偶脸上都是桃红雪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李琅琊顺手捡起一个套着小缕金衣,头戴珠子罗帽的小泥娃娃,再看看窗外初升的上弦月,忽然间明白过来:“……端华,瞧我们真是山中不知日月了!明天不就是七夕节吗?”他微笑着转向了阿檀。“这些娃娃,都是明晚乞巧用的‘魔合罗’是吗?” 阿檀脸上一下绽开了鲜妍明媚的笑容,似乎是没想到他对女孩子的节俗如此了解。“可不是嘛!我准备了好多乞巧的小玩意呢,‘谷板’也好,‘仙桥’也好,比谁做得都巧!” (四) 七月七日,天孙越过银河与恋人相会的佳期,也是下界精于女红的姑娘们一年中最隆重的节庆。这一天晚间,家家户户的女孩子都会在院落月下摆出香案,供出用彩绢扎成的花朵、彩纸剪出的桥梁、麻杆编成的小楼阁、黄蜡或木头雕成的牛马鸡鱼……总之,人间所有的景致和物件,几乎都能在这一晚被双双巧手复制出来。可女孩们还只嫌巧思不够,手工不精,又发明出一种叫做“谷板”的小型盆景:在木板上洒水覆土,播下草种,等它生出寸许长的青苗再修剪整齐,在其中搭好什么小茅屋、小树林,再穿插好各司其职,栩栩如生的小人偶,简直就是微缩的一台小戏。至于“魔合罗”,也是七夕必备的名物——用各种材质做成的偶人。贵重的用金珠玉翠装释甚至用金银铸成,市井人家的就用泥塑布缝。“魔合罗”本是梵文,是佛教神名,在民间又被唤作“化生童子”,起初都是做成俊秀年少的孩童模样,后来就变成各铯人物无般不虞匪。 两个人跟着阿檀穿过满地散放,犹如野草闲花的“魔合罗”偶人,来到了小榻跟前。阿檀喜孜孜地捧过了烛台,摇曳的灯火圆光下,分明是一片绿意喜人的小小田地——大约有一尺见方、一寸高低的浅木盒里满栽着绿茸茸的草苗,又用松枝和柳条妆点成一片树林,在短枝簇拥的林荫深处,有一座用木条和麦秸搭成的二层小楼。楼顶上用青铯硬纸一片片剪出了屋瓦,楼前用竹篾扎成大门,树叶梗编成篱笆,围成一进小院,几只黄蜡捏成的鸡犬散落在其中,猛看去竟好像在悠闲走动一般。 “这个不就是……”端华越看越是眼熟,询问地看向阿檀,小姑娘得意地点着头。“就是落雁亭呀——是不是一模一样?就是多了一块麦田呢。” ——果然,跟现实中的落雁亭稍有不同,小房子的院外分割出了一片正方形的空地,其中栽的不是草籽而是初生的嫩绿麦苗。阿檀拿起绣花的小剪刀小心修剪了一下青苗的高度,又拿起一头蜡捏的黄牛放在麦田旁边。“这个叫作‘种生’,要是我们真的虞匪这么一块田,妈妈就不用那么莘苦啦……” “还真是厉害啊……”两个人围着这缩小了多少倍的“落雁亭”惊叹不已,端华更是真心实意地奉送着赞美之辞:“阿檀你简直已经比织女还巧了,哪里还需要再乞巧啊!” “公子快别这样夸她了,小丫头本来就调皮,被人一夸就更闹得厉害了……”薛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进了房,虽然话里的意思是在责备,脸上的微笑却是满满的宠溺之情。 她从地上捡起几个人偶,轻轻放回桌案上。“这孩子父亲去世得早,我这做母亲的不免有些娇惯她了……每天过七夕,都会或做或买好些个‘魔合罗’娃娃来哄她高兴。后来她大了一点,也学着自己做女红、缝娃娃了,这才越攒越多,乱成这个样子,让客人见笑了。” 被妈妈说得有点不好意思,阿檀撅着小嘴跑了过去,拖着薛娘子的手就往楼下拉。“妈妈真是的……干嘛说这些啦!本来大哥哥和我玩得挺高兴的……” 恰好此时,楼下厅堂传来了那两位客商的喊声:“店主娘子,我们这就安歇了!明天一早就走,你能早起给我们做饭吗?” “来了来了!”薛娘子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下楼,又回头苦笑着嘱咐阿檀:“别一直缠着大哥哥玩这些小孩子东西!我安置了那两位客人就来照顾你歇息,明天早上也帮我给客人做点心——唉,真是忙不完的事情……” 在小姑娘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回到房间休息时,已是夜深时分。窗外是澄碧一铯的空山月光,偶尔有夜鸟的一两声啼叫,也只是加深了那静水一般的幽邃之感。 床帐寝具都很是清洁舒适,毕竟是在山里奔走了一天,端华头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了,李琅琊却睡得不太安稳——意识很快就陷入了模糊的深渊,却好像身体中有一部分还是清醒的,清醒地看着眼前的景物,从一片安睡的黑暗中泛起淡淡亮光,像用久的铜镜镜面被细心打磨,一点点从混沌变为清晰……他好像在一片青葱的密林里迷失了方向,身旁生长的植物并非高大幽深的树木,却是密密层层渺无涯际,青纱帐一般遮蔽着视野。他恍惚中摸索着前行,却是无论往哪一个方向都找不到出口,那无边无际冷漠延伸的绿意竟虞匪一点可怖的意思…… 细细的人声像从深水之底幽幽上浮,他侧耳细听时听不真切,放下不管时却又固执地纠缠在耳边。嗡嗡作响的人声从孤单到合奏,好像是众人一起喊着号子在从事什么劳役……在半梦半醒之间,李琅琊好像看到纸窗中透出一点微明,门外楼梯有轻轻的走动声音,脚步声一直沿伸到了楼下灶间的方向。 “是薛娘子在给那两位客人做早饭啊……”李琅琊想起了昨晚的事,意识清明了小小一瞬,很快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纸窗半开着,山间之夏那清爽微香的晨曦让人心情大好。李琅琊在一片鸟鸣花光中坐起身来,却看见端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披着薄薄的外袍,坐在床头发着呆。 “怎么了?还犯困吗?你昨晚应该睡得不错吧?”李琅琊懒懒地打着呵欠。端华回以一个莫名其妙的困惑眼神。“……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没睡着,一直在做梦啊!我在一片也不知是树林还是田地的地方转来转去也找不到路,在梦里都觉得焦燥!” “……你说,是在一片密不透风的林子里迷了路!?”李琅琊一下子睡意全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可不是嘛!还有,还有……”端华说着说着忽然红了脸,竟然带了点忸怩。“在梦里我找到一个小水潭,在水里一照……我居然,这个这个,穿着全套的女装!还化着浓妆,点着胭脂!” 落雁亭·贰 (一) “……我以为很了解你了,但你不为人知的一面总能给我新的惊喜哪端华公子。” “你那怜悯的眼神还真是刺痛人心哪!而且为什么说得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我只是一想到你化着浓妆的样子就……噗!” “不,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我那帮金吾卫的同僚!” 两个人斗着嘴一前一后下了楼梯,晨光将小厅堂妆点得分外洁净,停在窗棂上的小鸟左右顾盼,像织锦上凝固的一幅画,忽然察觉到有人走近,就扑楞一声曳着翠绿的长尾远远飞走了。 薛娘子捧着食盘走了进来,微笑着向还有点睡眼蒙胧的两人打招呼:“二位贵人起得早啊,我听到两位起身的动静,熬了点粥作早饭,太简慢了……店里就剩了不多的面粉,都给那两位客人做了点心了。 “没关系,我们随便吃点也就要走了。”李琅琊回头往店堂里看了看。“那两位客人已经走了啊?还想和他们再聊聊呢……” “是啊,天刚蒙蒙亮就动身了,说要赶早进长安城呢~”薛娘子一边答应着,一边摆了好清粥小菜,绿莹莹的小瓜条配着白米粥倒也清爽可爱。两人刚落座,小姑娘阿檀就从前院跑了进来,小发髻和鲜红的衣衫上沾了微微的晨露,她却毫不在意,笑吟吟地踢掉了一对绣花的小锦履,坐在端华身边托着腮望他,黑眼睛里好像凝着许多说不出的话。 端华看见她,忽然心里一动,恍然大悟地向李琅琊转过脸。“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昨晚做那样的梦呢——都是看多了阿檀做的那些小人偶,不是也有漂亮的美女娃娃么,都穿着亲手缝的小裙子小鞋子什么的,弄得我在梦里犯起迷糊了……” “大哥哥昨晚做什么梦了?”阿檀一下子来了精神,拉着端华的衣袖急切地问着。“也告诉我听听嘛!” 李琅琊捧起粥碗挡住了笑意,端华脸微微一红,双眼望天哼哼着:“……是啊,是什么梦来着?奇怪一起床就全忘了……啊对了!今天不是七夕吗?我今晚跟宫里的姐姐多要几个小‘化生童子’,带来送给你好不好?” “宫里的姐姐……?”阿檀怀疑地眯起了眼睛,不过到底是小孩子,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重点。“大哥哥真的还会回来看我吗?不如今天不要走了啊……” 薛娘子适时地走了进来。“阿檀,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让客人为难啊,你都有了那么多玩具,大哥哥还要送你礼物,你还不该先谢谢人家吗?” 阿檀的小脸垮了下来,撅着嘴捻起了衣角。端华苦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别生气啊……我跟你保证,过几天就来看你,说不定还带你去长安玩呢!” 阿檀好像无声地笑了笑,又满腹伤心地低下了头,忽然站起身“咚咚”地跑上了楼,再也没有出来告别。 她那件艳红夺目的衣衫消失在楼梯尽头的影像,好像随风倏忽来去的蝶翼,总是闪回在脑海之中,令端华越来越心烦意乱。 ——清晨告别了薛娘子,策马走出“落雁亭”的时候,本来还是神清气爽,把他们送出门的薛娘子还指点清楚了绕出山间迷径,通向九成宫的大路。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已经过了午后,那零散漏泄出金色晖光的绿荫却浓密如昔,攀爬着苔痕的树干、彼此纠缠结成浓云的枝桠,以不同方式沉重而执拗地阻碍着视野。马蹄踩上厚如锦毡的落叶,那细碎的响声反而更提醒出空寂寥落、远离人烟的幽闭感—— 一念及此,那隔绝了炎夏日光,暗淡而芬芳的树海都让人开始觉出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啊……路好像比昨天还难认?” 虽然参天树影挡着阳光,温度并不高,端华的额头上却已经开始渗出汗水。 说来也好笑,从少年时的闲游打猎,到青年时的随驾扈从,他在这九成山的林间驰道已不知跑了多少次,却从来没有陷入到这样持久迷路的窘境中。难道是一开始薛娘子就指错了路?也不见坡度升高,两人却好像慢慢走进了山顶越来越幽深的森林之中。 ——岂不是离山麓的宫苑越来越远? “你觉不觉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李琅琊忽然开了口,他抬头望向苍绿枝叶结成的穹顶——那里露出的天光正渗着淡淡的灰蓝色。 在两人两骑不见头绪的探路摸索之时,黄昏已经又一次悄无声息地降临在深林之中。 只是少了群山远望的苍色,也少了灵动啾啾的鸟鸣,这流逝的暮色也仿佛成了树海的一部分,密不透风地从头直压下来。 李琅琊跳下了马左右看看,前方生得高大茂密的草丛中,忽然有眼泪般的光芒一闪。 凝神再看才发觉,不过是挂在草尖上的几缕蛛丝,半残的网罗承接着一滴露水……也许是因为缺少日照而未及蒸腾的雨水?这场景不知为什么看起来竟有点眼熟…… 盯着轻轻摇曳的水光之网,李琅琊揉了揉眉心,用马鞭拨开了丛生的蔓草,曲曲弯弯的荒径消失在山坳中,树木与树木连绵不绝的势头出现一个小小的空白。起到隔断作用的是一座二层小楼,竹篱低垣洁净朴实,在四面合围的阴沉暮光中显得亭亭可爱。 落雁亭,他们在山中徘徊了一天,似乎又绕回了出发的地方。 (二) 两人再踏进店房的时候,心中都是迷茫不解,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薛娘子一眼看见,满脸惊讶地迎了出来。“……两位……怎么又回来了?” “好像是……又迷路了……”端华还没说完,阿檀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来,喜不自胜地拉住了端华和琅琊的手,回头向着薛娘子一笑:“我就说两位大哥哥一定会回来陪我过节的,妈妈还不信呢——现在怎么样?” 薛娘子轻轻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柔和下来。“也许是我指错了路吧……天晚了,两位就再留一夜好了。”她的眼神从两个疲惫的人身上移开,看了看一脸喜容的阿檀。“真是个任性的孩子啊……” 两人再次来到阿檀的房间,是在吃过了与昨天相仿的简单晚餐之后。小姑娘已经打开了窗户,卷起了竹帘。在窗下席地而坐,正好望见那意态疏淡的一弯弦月,带着倦色浮在黑黝黝的树海顶端。 隽秀而脆薄的一点月光不够照亮室内的陈设,阿檀一盏盏燃起了灯火,像徐徐褪去黑色薄绢的遮挡,满地玲珑剔透的小人偶、裁了一半的小衣裙现出了五彩绚丽的颜色,那些娇细的眉目五官愈发灵动鲜活,直像要说起话来一般。在大群小小美人的簇拥中,窗前竹榻上的那座小小“落雁亭”显得既纤巧又严整,好像比昨晚更高大了一些。 说是要“一起过节”,阿檀可是费了番心思,还搬来了一只红泥小风炉,小心翼翼地点着了火,往炉上的小砂锅注满了水,顺手从地下捡起一片肥厚的芭蕉残叶当作扇子,像模像样地扇起风来。 到底是小孩子不熟练,眼看着小火苗低了下去,端华夸张地“唉哟哟”叫着,连忙接过芭蕉叶子换个角度送风。他这么大的人摆弄起玩具般的小家什,倒是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小姑娘真是越来越能干了,烧水是要干什么?给我们煮茶喝吗?” “——你怎么知道?!”阿檀笑得更甜了,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个小绢包,悉悉索索地打开一瞧——里头满满包着晒干的树叶和花瓣。端华还没收回不明所以的目光,就看她灵巧地一反手,把一把干花干叶都投到了开始沸腾的水锅中。 “这就是我的茶啊,我攒了好久,自己都舍不得喝呢,大哥哥喜欢吗?” “这个……”端华看着那些色彩各异的花瓣枯叶在沸水里翻腾,草药般的苦味开始混杂在升起的水雾中。但说到底他也不忍心扫这小姑娘的兴,只好苦笑着向那锅不明液体点点头。“……喜欢!只要是阿檀亲手煮的茶就喜欢……”' 李琅琊本来坐得离风炉略远一点,但闻到那苦涩的“茶”味,也开始觉出不妙——可惜已沉浸在游戏中的阿檀想得十分周到,已经利落地为放好了陶土的小茶碗,拿着长柄小竹勺煞有介事地为两位客人点起茶来,第一碗奉给了端华,第二碗递在李琅琊手中,让人推辞的话也说不出来。' 李琅琊和端华对望了一眼,再看看因为一展“淑女”茶艺而满脸期待的阿檀,只好遥遥相对做了个敬酒的手势,一仰首饮干了碗中苦如黄连的液体。" (三) 一时间两个人谁也没说出话来,因为除了苦之外,这“茶”里头可能还混了什么不知名的树根渣滓,一股子难以下咽的土腥味,简直把勉强挤出的赞美之辞都压了回去。端华不愧是好汉,这种情况下还是挣扎着伸出大拇指晃了晃。 阿檀好像也看出点不对,犹豫地问了句:‘……是不是有点苦?不是说好茶都是苦的吗?我给你们拿点心压一压好不好?” 两个人一起猛点头。 阿檀从楼下端来的点心也是一派孩子气,一个小陶盘子里端端正正放着两枚烧饼,也就只有茶杯口那么大,烤得淡黄的底子上点缀着不多的几点芝麻。 端华拈起一只饼,两三口就下了肚,李琅琊嚼着另一只,忽然想起什么:“阿檀你不吃点心吗?只有我们两个的份?” 阿檀笑着摇了摇头。“就只有这么一点了,当然要先让大哥哥吃了——告诉你们哦,这做饼的面粉来得可不容易,是他们辛苦了一整夜才弄出来的!” “谁?” “就是他们啊——”阿檀指着小落雁亭前方的那一小片绿地。“就在那块麦田里,我的‘魔合罗’娃娃们先种麦子,再磨面粉,忙了一夜呢 端华和李琅琊都笑了,随口附和着:“……对,对,这些‘魔合罗’闲着也是闲着,帮着你妈妈做些活儿也是好的。” 端华随手拿起一朵绢花,“哟这花扎得像真的一样,阿檀来给我讲讲是怎么做的?”阿檀的注意力这才从“茶艺”上转移开,兴兴头头地教端华做起绢花来,李琅琊松了口气,顺手拿起几个散放在“落雁亭”周围的小人偶,一个一个细看着做工。 这个是高髻锦衣的纱罗美人,那个是鲜艳彩画的泥娃娃……好像有什么影子留在视野里让他心里一动……他回头看看,有两个歪歪扭扭倒在小“麦田”里的人偶,似乎有那么点与众不同? 李琅琊欠身从一指长的青苗里把两个小人儿捞了出来,原来是四寸长的两个布娃娃,一个穿着青罗袍,圆团团的一张白脸。另一个戴着高高的牛角帽,褐色的小袍子细致地裁出了胡风的翻领,嘴上还画着上翘的两弯小胡子。 李琅琊先是被那神气的小胡子逗笑了,然后,那个笑慢慢地凝固在了脸上。 难怪他刚才觉得似曾相识,青衣的人偶不是正像昨晚的中年商人姜十一?那胡服的人偶,不是活脱脱的波斯人安休休? 昨天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好像还没有这两个不太吉利的模仿真人的“魔合罗”吧?" 说起来从昨晚起,也就再没见过这两位过路的客商了? “天刚蒙蒙亮就动身了,说要赶早进长安城呢”…… ——那只是薛娘子的转述,他们真的走出九成山,走出落雁亭了吗? ——说起来,自己和端华到底是为什么又一次迷了路,回到这间小小的驿亭?好像有看不见的蛛丝牵引着他们不许走开…… 明明是两个布人偶,却仿佛从心里往外结出冰来,不知所以的凉意顺着手指攀上来,让李琅琊猛地打了个冷战。他迅速回头望向端华,却没留意那一大一小的说笑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阿檀转身正坐着,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而在她身边,在那只已经熄了火的小茶炉旁边,端华已经没了踪影,他坐过的地方还扔着那片权充氓子的芭蕉叶,半卷叶片下露出一只小人偶的半身,淡淡月色下看不清细节,只是人偶那一头漂亮的红发分外醒目! “你……”李琅琊想跳起身来却力不从心,视野中像有一波波黑色的潮水涌上来,眼中所见像沉入海底般越来越昏暝不清。只有阿檀的笑容是那么清晰,是暗水中一朵妖艳的花。 “两位大哥哥,你们要永远留下来陪我哦……” (四) 端华忽然坐起了身。 他正对着窗外柳叶般的月亮,位置和刚才差不多,看来没过去多少时间——只是自己也太荒唐了,怎么喝了两口茶就像吃醉酒般一头睡倒了? 他还在怔仲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阿檀抱着膝歪着头,眼睛笑得弯弯的。但这个笑容却有些什么不同……依然是那么孩子气,但那天真中含着一种真正的狂喜,那毫不掩饰的执拗喜悦甚至有一点邪恶的意味。 “我刚才……好像睡着了?”为了驱散那不快的感觉,端华抓抓头发大声说笑起来。“哎?琅琊呢?那位哥哥上哪儿去了?” 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裙子,步履轻盈地走到了窗前。她望着净琉璃般的天空,似乎又笑了笑,然后伸手指向了远处。 “那位哥哥啊,不就在麦田里吗?” 端华揉着额头站起了身,也来到窗前往外望去——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陷身在深宵长梦之中了。 本该在窗下看到的小院、竹篱、还有四周浓密的树林全都不见了,视野所及都是一片深郁葱茏的青苗田地。大约有半人高的苗株生得异乎寻常地整齐,偶尔有风穿行,蜂鸣般的轻响便从一个点缓缓蔓延,那木然的“沙沙”声很快就在绿海的四面八方传递翻涌,青苗起伏的瞬间,能瞥见许多小小的人影点缀在田间,似乎是排成了某种队列,在那浩大到恐怖的绿意中劳作着。 端华回过头来,神情半是懵懂半是吃惊。“……阿檀,我是还在做梦吗?外边怎么变了样子?琅琊在哪里?我看不到啊……” 他忽然停了口,因为他发现房间里也有不妥——满地摆放的人偶全都不见了,地面空荡荡的,有种不自然的整齐。而摆在窗下的那件匠心奇巧之作——微缩的“落雁亭”也一样踪迹渺然。房中少了这么多东西,却多出了一件镜台、几个箱笼,气氛竟有点像少女的闺房而不是小孩子的游戏之地。 阿檀打开了一只箱子,鲜艳的织物像彩色河流一样漫了出来,这小女孩先拿出件梅绿轻纱的长裙,再拉出一条长长的天青色织金披帛,比了一比又扔到一边,又埋头在箱子里翻找起来,随手拿出的都是锦绣灿烂、鲜丽如花的裙裳,面料与做工完全不可能是小孩子稚嫩的女红之作。 端华已经笑不出来了,他僵硬地走到阿檀身边,看着罗绮锦衣洒了一地,心里说不清的寒意阵阵。“……阿檀,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们刚才不是在喝茶过节吗?怎么忽然一切都变了样子?琅琊到底在哪里?别再和大哥哥开玩笑了!” “还是这件最合适!和你的红头发最配了!”阿檀忽然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原来她从衣箱深处翻到了一件金丝水波纹的石榴红长裙,一边拉开它在端华身上比着,一边笑微微地答着话,好像在安抚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大哥哥真是笨哪,还没有看出来吗——这里才是真正的‘落雁亭’啊,什么山里的客栈只是个虚像罢了。我忘了告诉你们,这里的七夕节是永远都不会结束的,什么麦田啊,人偶啊,也都是真的。你答应过要陪我就一定要说话算数,千万别想着要离开我哦——你们已经吃过了落雁亭的点心,再也走不了了!” “点、点心?!” 阿檀伸出小手摸了摸端华蓬乱的红发。“就是那两只小烧饼啊,我说过实话的,可惜你们都不信——那是我的小人偶种出来的麦子,他们以前啊,也是像你们一样的傻瓜客人……不过你放心,大哥哥你是不一样的,你只要在楼上陪我玩就好了,只要你够乖,我也不会欺负那位哥哥,要是不乖……” 阿檀笑得可爱极了。“来,先穿上这个~我从见到大哥哥的第一眼起,就想这样打扮你呢——你一定是个大美人呀! 片刻之后,端华木呆呆地坐在镜台前,看着秋水般光亮的镜面映照出的形象:平时总是桀骜不驯的红发被高高地盘起,在头顶堆成一个芙蓉髻,发质粗糙的缺点倒是被很好地掩盖了……不对!重点是,梳着复杂发髻,插满丁丁铛铛金光闪闪的钗环、步摇还不算,脸上也被涂了脂粉。虽然这小丫头对衣裙的颜色搭配还算颇有心得,但论到化妆的技巧就……端华悲哀地看着脸上的厚白粉,还有画成一点点的红唇,心里已经在一万遍地狂喊:“……长安城的美人不是这样化妆的!!你这个臭妖怪小孩是笨蛋吗!?”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被折腾一会儿也就罢了,一想到安危未卜的李琅琊,端华就不敢轻举妄动。 沉默地坚持了一会儿,他只好胡乱换上了阿檀为他选好的石榴红裙、银线翠蝶纹的白罗衫,他赌着气把腰带横七竖八地一系,阿檀也不以为意,又兴冲冲地给他加上一件又轻又软的红纱披袍,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远了一点打量。 “果然漂亮啊~你是我所有娃娃里最漂亮的一个!” 落雁亭·叁 (一) 李琅琊恢复意识的时候,只看见满眼绵绵不绝的绿色。低矮丛林般的青苗结成柔软的墙壁,延伸到无穷幽远之地。与梦境相混淆,却又比梦境更清晰沉重的场景无声无息地合围过来,他在那一瞬间简直喘不过气来。 他用力摇了摇头来驱散脑海中的迷雾。“……刚才我们在喝茶吃点心……那两个魔合罗娃娃……天哪端华!” 他跳起了身向四面望去,暗沉沉的麦田上方,是静谧悬停的新月,光亮苍白却那么了无生气,像个奇怪的笑容虚虚贴在夜空中。若有若无的月色穿不透麦田远处浓云般的黑暗,却恰好能模糊映出一座小小建筑的轮廓。两重小楼、木头廊柱、青灰屋瓦——“落雁亭”像座寂静的浮岛,停驻在绿海中央,像被凌空托起在反射月光的银色草尖上。 就在第二层的楼窗上,似乎有个人影在向外眺望。隔得太远,李琅琊看不清那个人的面貌,但那清晰可辨的红发像暗夜中的星星之火一般鲜明。 “端华!端华!我在这里!”李琅琊挥手大叫着,但凝滞的风似乎难以传递他的声音,不然就是有无形无色的屏障阻隔着双方的视野,那个远处凭栏而望的影子并没有反应,过了半晌,犹犹豫豫地离开了窗边。 接下来的时间,李琅琊的记忆中,自己一直在重复着拨开青苗向前行进的动作,可奇怪的是,不管自己向着哪个方向行走,都始终没法靠近落雁亭,那孤寂的小驿亭永远浮在远处,目力可测的距离却像隔着迢遥银河,迟迟不能飞越。 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李琅琊突然发现绿波的缝隙之中还有人影闪过!他心下一惊,停下了向落雁亭奔跑的徒劳之举,慢慢向发现人迹的方向靠近。 因为夜风而伏倒的青苗之间,依稀现出一个穿青褐衣裳的人形,李琅琊以为对方是背对着自己伏倒在田梗间,走近时青衣人却猛然直起了腰,手中也像拿着什么长柄状的工具……一错眼的瞬间,他又弯下了身,双臂用力往下挥着工具——原来他一直在重复着用锄头耕地的动作,难怪身影在过于茂盛高大的苗株间忽隐忽现! 李琅琊紧走几步拉住了他的手臂。“这位兄台,这是什么地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惶急的话音一下子止住了,因为随着他的动作转过身的青衣人,虽然神态僵硬,目光呆滞,却生着一张他分明认识的团团脸,不是昨天邂逅的商人姜十一又是谁!? (二) ——然而姜十一好像没有认出相知的迹象,事实上,他根本没听明白李琅琊的话,眼神全无光彩,转也不转动一下,只是慢慢地挣脱了李琅琊的手,继续着弯腰挥锄的动作。而随着他一点点向前开垦,起伏的麦草间露出了越来越多的人影,有锦衣的男女,也有年少的童子,他们不回顾,不迟疑,只管持续着沉默的劳作。 也不知是众人整齐划一的动作引来了号子相和,还是盘旋在麦田上空的单调声音指挥着人们的劳役。起初还像一点隐秘的虫鸣,但就像投下的石子在水中激起连绵不绝的涟漪,水波圆环般的回音越来越广,那似近似远,若断若续的音调依稀重复着—— “采采苤苡,薄言采之……” “采采苤苡,薄言掇之……” 李琅琊茫然四顾着异世界般的景象,看似普通的农事劳作,无知无觉重复着规律动作的人们……在这跨越了梦境与现实的七夕月夜,再平凡的场面也带了浩大的恐怖之感。还有那不断往复的吟诵,本来是《诗经》里关于采摘车前子的田园之歌,但那催促的旋律此时更像一个让人麻木的魔咒! 超现实的事态还在往下延续——在一句句“薄言采之,薄言取之”的节奏中,他们耕出的田垄,播下的种子迅速破土而出,从细弱的植株长成青葱的绿苗,汇入到无边无际的绿海中去,而转瞬之间,麦苗褪去了浓郁的冷色,摇摆着结出了沉重的麦穗。围绕着落雁亭的世界变成了金黄一色的麦浪之海—— 但这诡异壮丽的景色也只维持了短短一刻。就像耕种时那么动作整齐,田间的人们静默无声地开始了收获,一个个麦穗被摘落、脱粒,田野四周不知何时出现了小小的磨坊,一袋袋麦子被鱼贯送入石制的大磨盘,磨成了微黄干燥的面粉 “这做饼的面粉来得可不容易,是他们辛苦了一整夜才弄出来的!” “就在那块麦田里,我的‘魔合罗’娃娃们先种麦子,再磨面粉,忙了一夜呢 小女孩那稚嫩的童音恍惚又响在耳边,跟初听到时天真无邪的意味截然不同,那荒诞的话分明道出的是惊悚的现实——那些奇巧可爱的“魔合罗“人偶为什么看起来栩栩如生?因为他们根本就是真正的人类!不过被奇异的妖术困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持续着耕作,制出含着诅咒的面粉,去幻惑更多的现实世界的人类被化成人偶……这残酷的循环让李琅琊流出了冷汗——阿檀和薛娘子到底是什么人?“落雁亭”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吗?这邪恶的七夕游戏到底持续了多久?而困居在楼上的端华,又面临着什么样的命运呢? (三) 平板的吟咏渐渐离开了广阔的麦田上空,而声音的波浪往高处飘散时,远与近,庞大与渺小的界限慢慢模糊了……月光和着淡淡的拍子,像融了冰糖晶粒的水,轻柔地撒在窗下,点染得那座“落雁亭”的小模型像尊剔透的玉雕。 还是那间遍布着人偶的小屋,热衷于风雅茶会的三人却没了踪影,倒是薛娘子姿态娴静地倚在小榻前,默默地低头注视着亭前的小麦田,看着蚁群般的人影出没其间,看着纤细摇摆的青苗由绿转黄,完成着速度诡异的收获……这美丽的妇人口中轻轻哼唱的,正是那首表达催促的歌谣。 片刻之后,薛娘子直起了腰身,拿起早已备好的小扫帚和陶碗,沿着麦田四周细细扫着,细雪般的面粉纷纷落进了碗中。方圆五寸左右的小田地,扫出的面粉积了小半碗。而与她的动作几乎发生在同时,收割完毕的田地中又抽出了发丝般的绿芽,渐渐伸展成苗株…… 做这一切。薛娘子的动作熟练之极,似乎已重复了无数遍,端妍的面容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她偶尔会望向“落雁亭”小楼的模型,瞥见其中半隐半现,一大一小两个红衣的人影时,她的明眸会露出一点点像忧愁又像惶惑的动摇之色——尽管在暧昧的月光中,那两个影子细小得像米粒微雕,根本看不清形貌。 打破这平静而诡异的一幕的,是突然从楼下传来的敲门声。 薛娘子悚然一惊,向着楼下正门望去——正是月明云淡,露华浓重的时候,是什么人深入到这空山荒径,不急不徐地叩击着门环? 她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地走下了楼梯,身后烛台的圆光跟随她的移动而摇晃着,而身旁光滑的板壁上,映出的并不是窈窕的人影,而是更加庞大模糊,难以言传的形状…… “我是迷路的人,深夜里无处投宿,可以让我进来吗?”店门外是清朗好听的长安官话,又带着一点点微妙的口音。 薛娘子不知为何停在了店房中央,曳着朽叶色长袖的双手慢慢在胸前握紧了,眼中又流露出那种彷徨不定的神情。 “妈妈,那个迷路的人听起来好可怜啊,为什么不给他开门呢?” 娇滴滴的童音忽然像清水滴落在静室中。刚才还不见人影的女孩阿檀好似一个浮游的气泡,绝无声息地出现在薛娘子身后,脸上依然是那稚弱花朵般的笑容。 “……可是你今年已经有了好几个新玩具……”薛娘子没有动,也没有对她的突然出现表示意外,只是在语语中吐露出一丝为难犹豫。 阿檀撅起了芙蓉花瓣一样娇嫩的红唇,低着头轻轻蹭到了薛娘子身边,抱着她的腰,把小脸埋在了妈妈的衣襟里。 “魔合罗娃娃,再怎么样也不会嫌多啊……”她仰起了脸,眼睛里已经有了盈盈欲滴的泪水。“难道妈妈也厌烦我了?不想陪我了?可我只有妈妈啊……” 像是心头被只小手狠狠一抓,薛娘子闭上了眼睛,白晰而轻颤的手指抚摸着阿檀的头发,却似乎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最终只能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叹,移步过去打开了门扉。 随着山间夜雾和清凉月色一起涌进门的,还有一丝比月光更华丽的灿烂黄金之色,定下神来才发觉,那是来人一头金发闪出的光泽。小袖翻领的藕荷色行装遍布着泥金、贴金的蝴蝶花纹,腰间束着宝光琳琅,垂下一堆挂件的紫玉带,脚上的牛皮靴沾着尘土,却也翻出一道亮闪闪的绣金边。可通身上下光芒四射的富贵派头,都不能盖过那一双眼睛的神采——像浸在冰水里的两汪翡翠,静幽幽的隐着精魅的影子…… 这金发少年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奇奇怪怪地打着一把伞,青罗面上也缀着繁复的光纹。可他似乎完全不为自己异乎寻常的造型介意,向着开门的薛娘子绽开一个特淡定的笑。 “这位娘子安好——我是从长安来的,本想来山里避暑取乐的,谁想到会吃多了酒迷了路!这半夜三更的让我去哪里安身哪,在深山里露宿又太吓人,所以只好碰到哪家是哪家,求您收留我一夜啦~” 薛娘子听着这一串连珠炮的话,微微皱着眉笑了。“既然这样,客人请进吧……您没有马匹和随从吗?” “都在山里失散了呀!我转了半天,腿都走酸了!唉唉在长安城里哪曾经过这样的辛苦啊!”金发少年一边进门拍打着身上的浮尘一边抱怨着,看着厅堂的陈设忽然一楞。“哎?这里不像民房啊,难道本来就是客栈?我碰得这么巧?” 阿檀轻轻走近了这个一身浮华香气的少年,伸出手指拈了一下那滑润如春冰的衣料。“哥哥你的衣裳可真漂亮……我们家原本就是开客栈的呀,名字就叫‘落雁亭’呢,请问哥哥的名字是——” 少年这才腾出手来合上了青罗伞,容姿潇洒地斜支在肩头,绿眼睛向下一转,向着主动靠过来的红衣小姑娘微微一笑。 “——我叫安碧城,是从沙漠西边来的波斯人哦!小姑娘在山里不太常见吧?” (四) 这贵公子的自夸自矜并没唬住阿檀,她一下子笑出了声。“谁说的?真当我没见过世面吗?昨天就有一个波斯人……” “阿檀!都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只顾缠着客人说些小孩子话!”薛娘子忽然截住了她的话头,引着安碧城向堂中的坐席走去。“客人请先歇息一会儿吧,我去给您做些夜宵来……” 说到“夜宵”两个字,阿檀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薛娘子迟疑了一下,又回头望了一眼舒服地伸着懒腰坐下来的安碧城,慢慢向后厨走去。安碧城则心思全不在这母女二人身上,颇带些脂粉气地翘着兰花指,把身下的衣袂一点点抹平,生怕压出皱纹来。他一抬头看见了旁边看得兴味盎然的阿檀,便笑着招招手叫她过来。 “这么点的小丫头,也知道喜欢漂亮衣裳了?放心,你们家这样照顾我,等我回了水精阁,派人送几匹好衣料来谢你!” “水晶阁?是用水晶做的房子吗?难道你住在那么美的地方?!” 安碧城拨了拨肩上光泽柔丽的金发,束在发间的朱红缨珞随之发出轻响。“这么说倒也没错……不过那个‘精”也是‘精怪’的意思哦,大哥哥我可是见过长安城里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呢,说出来只怕你要吓得睡不着觉!” “我才不怕……”阿檀好胜地笑了,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带点失落地小声说着:“有个人也说过要带我去长安玩的……不过我才不要离开这儿……”她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把引起愁绪的人和事抛到九宵云外,全神贯注地欣赏眼前这个华丽少年的衣饰,连声调都刻意地开朗起来。“你为什么在夜里还要打着一把伞呢?真是个怪人 “因为山间风寒露重,我怕打湿了衣裳啊——这些织锦和吴绫都轻薄得像个娇气女孩儿,沾了水可就不好看了!”安碧城一边说着,一边倍加爱怜地轻抚着肩上对绣的一双蝴蝶,那七彩线绣出的翅膀映着烛光一照,闪着虹霓般的复杂色彩,像要迎风飞走一般。波斯人那半透明的一双碧眼正迎上小姑娘艳羡的目光,禁不住轻轻抿唇一笑。 “深山里也有这么爱美又懂得衣裳的孩子,倒真是难得呢——只可惜太小了,谈不到什么女红手艺,不然我还可以教教你呢!” 阿檀有点不高兴了,气冲冲地鼓着嘴。“谁说我女红不行了?我做的魔合罗娃,还有约娃娃做的衣裳,不知道有多巧呢!他说过的,说我比织女还巧!” 安碧城眯着眼睛瞧了瞧她,脸上还是满不在乎的敷衍笑容。“谁这么说的啊?你的哥哥还是爹爹?他们自然只会夸你啦……” 阿檀变了脸色,扭头就往楼上走,安碧城也没想小姑娘会真的恼了,连忙跳起身来一把拉住了她,笑着在小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这小丫头还真是气性大!逗一逗就恼了?我早看出你的手巧了——怀里这个娃娃,是不是你亲手做的?” 阿檀一低头才发现,刚才下楼时急急揣在怀里的人偶,不知什么时候滑了出来,露出了半边身子——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似乎在心里权衡了一下,终于把人偶拿了出来,半举在安碧城面前。 “就是我亲手做的,衣服也是我亲手配的,你说好不好看?”. 四寸来长的小人偶,材质非木非瓷,肌肤的色泽和光滑十分逼真。大概是个舞姬或是宫妃吧,身上的衣饰煞是华美。白罗襦,石榴裙,用细细的金线刺绣出纤丽花样。脸上也是粉光脂艳,大眼睛和小小的红唇边都贴着面花——不过最惹眼最艳丽的还是那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它们高高地盘在头顶,插着金纸剪成的一套套钗环,像朵硕大的牡丹在跟红裙争艳。 安碧城仔细打量着几可乱真的木偶美人,眼睛都亮了,看向阿檀的眼神也开始带着真心实意的赞美:“果然不同凡响!衣服做得好,颜色配得更好!” 山间夜风从廊下吹来一点潮湿的寒气,两人身后的烛火摇动着,波斯人被微光映衬的容颜似乎也带了点飘摇闪烁的笑意。 “你说这个美人儿,要是能活过来该多好啊!” 落雁亭·肆 (一) “你说这个美人儿,要是能活过来该多好啊!” 那是语气轻描淡写得接近无聊的一句话,却好像让空气凝固了一瞬。 阿檀白桃般娇艳的小脸上还保持着笑容,眼睛里却泛起了隐隐的一丝寒意。 “……大哥哥,你说什么?要让谁活过来?” “啊?”这回轮到安碧城莫名其妙了,他看样子已经默认结束了这个话题,保持着伸懒腰的姿势眨眨眼睛:“……我说什么来着?哦哦是这娃娃嘛!我是逗你的……莫非小姑娘当真了?要是这红头发美人儿活过来啊,我可要给你们家下聘礼,把她娶回家去呢,你舍得吗?” 他笑嘻嘻地把红发人偶递回了阿檀手里。小女孩盯了他一眼,似乎在琢磨这金发碧眼的浪荡公子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最后还是放松下来,又替人偶理了理衣裳,轻轻嘟哝着:“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讲话疯疯癫癫的……” “阿檀!别讲这样无礼的话……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吗?”薛娘子端着茶汤走进了厅堂,向安碧城抱歉地苦笑了一下。“您别在意小孩子家胡言乱语,点心马上就备好了……” 安碧城半躺着挥了挥手。“点心什么的倒是不急啦,反正我也不饿……唉好好的七夕之夜,却在这荒山小店里枯坐,只有个小姑娘陪我聊聊天,还真是寂寞可怜哪——要是在长安城里,这个时候热闹得还了得!先不说富贵人家花重金扎出来的七彩花楼、仙童仙女,还有宫廷御苑里用红白绫罗围成的‘天河’和‘鹊桥’,就说街市上卖的最普通的魔合罗娃娃,每年都是花样翻新,让人挑花了眼呢!阿檀你要是见识过那些精工巧制,怕是就再也不宠爱这个红头发美人啦!” 阿檀本来转身要走,却硬是被那天花乱坠的一番话给勾回了头。小姑娘抿着唇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挨到了安碧城身前坐了下来,只装作没看见薛娘子不安的眼神。“那……长安城还有什么样的娃娃?是不是都特别漂亮?比我的娃娃还多还巧吗?” 波斯人哑然失笑了:“不是我扫你的兴……实在是,你只有这么一个小玩具,要怎么跟人家比……” “才不是一个呢!你跟我来看!”阿檀眼睛亮闪闪地跳了起来,拉着安碧城的手就往楼上走,经过薛娘子身边时,波斯人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望着她问了一句:“这孩子怎么回事儿……”还没说完后半句就被心无旁鹜的小姑娘拉上了楼。 随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消失在楼梯尽头,楼下小厅堂的灯火轻颤着熄灭了,幽幽的黑暗遮没了薛娘子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二楼小阁亮起的一点暖光。其实这光与暗相隔也不过咫尺,恍惚间却像被看不见的天河之水分阻在两岸,是那么遥远不可逾越…… 当她再次上楼,走进女儿的小房间时,眉目生动的锦绣人偶依旧散落一地。坐在微缩‘落雁亭’前的波斯少年看样子已经奉送了一大堆词藻华丽的赞叹诗篇,证据就是阿檀言谈间已没了火气,小女孩正笑得满面春风。而两人对谈的重点已经转移到“长安的七夕名物”上,阿檀正追问着:“用柳条儿怎么编供品?你会做吗?可别哄我!” 紧领楼窗生着一株高大的柳树,累垂披拂的枝条像半副珠帘悬在窗棂外。安碧城倚着小榻回头望望,顺手从窗外折了几根柳条下来。“怎么会哄你呢?我这就编给你看——巧手的姑娘会拿它编出小鸟小人来,我么就手笨了点,编个最简单的花篮吧……” 他一边说着手指一边灵活地动作,不到片刻就已把柔绿的柳枝编成了了一只小巧玲珑的提梁篮子。又随手在地下捡了几朵颜色鲜丽的绢花放在篮中,枝上自生的弯弯柳叶衬着花朵,像是把艳阳下的春日美景裁剪了一小块,又是活泼又是别致。 阿檀接过五彩纤丽的小篮子,仔细琢磨着细致的编织技巧,越看越是心爱,连刚才还爱不释手的红发人偶也撇到了一边。安碧城笑了笑,拿起一枝剩余的柳条拨弄着小“落雁亭”前边的麦田。“这块小田地是用什么做的?一般都是青豆苗之类吧……” 薛娘子轻咳了一声:“客人请小心一点,是这孩子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呢……” 阿檀回头看了一眼,并不太在意,她扑闪着沉重的黑睫毛像是在思量什么事情,须臾抬起脸来向薛娘子甜甜一笑:“妈妈别着急啊,请这位哥哥再多陪我一会儿吧……我想跟他学这编柳条的手艺呢!还有……长安城里还有什么有趣的小玩意?你再多给我讲讲?” 薛娘子微微皱起了眉,向楼下轻瞟了一眼。“那夜宵……” “夜宵什么的不急啦,反正大哥哥也不饿!是不是?”阿檀抢过了话头,充满希冀地望向安碧城。 碧绿眼睛的少年无可奈何地笑了。“好吧,永夜难消,我就陪着小姑娘谈天说地好了……反正今晚是七夕节,放诞游戏也不为过吧?” (二) 端华这一觉睡得够长又够短,似梦又非梦,只恍惚觉得自己在一片黑暗中左冲右突,探路前行,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最后他在急火攻心中一脚踩到了长裙的下摆,一头栽倒在地下——这才“哎哟”一声痛叫惊醒过来。 他直愣愣地坐起身来定了一会儿神,发现自己正对着妆台上支起的光亮铜镜,镜中倒影高髻红衣,怎么看都是一个姿容秀丽的美人,只是脸上的粉厚了一点,唇上的胭脂浓了一点…… 端华从嘴角两边扯下两朵模仿酒窝的面花,恨恨向着镜面丢过去,记忆也清晰了起来——被那该死的妖怪丫头胡乱打扮了一番,又被半威胁半撒娇地安排在一场“风雅茶会”中扮演宾客,阿檀自己则扮成殷勤的女主人,东说一句谁绣的花样精,西扯一句谁画的妆容美,端华不吭声她就自说自话自问自答……远看倒俨然是两位深闺中的千金小姐在促膝谈心,只不过一个眉飞色舞,一个脸色铁青罢了。 端华在女孩子面前凑趣耍笑的本领毫无用武之地,虽然他几次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这个天真又邪恶的小美女解除“妖法”,或者至少告诉他李琅琊的下落,可阿檀只是笑盈盈地不搭腔,轻轻巧巧地把话题又转了回去。想起她那句“你们要永远陪我在一起”,端华就一阵阵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张毛骨悚然又让人哭笑不得的巨大蛛网中…… “难道我们就要做为两个人偶娃娃了此一生了?!”端华几乎已经看到了若干年后金吾卫聚会的场景——美人劝酒,笑语喧哗,座中锦衣英挺的众位贵公子闲谈着:“说起来端华那小子……是哪一年失踪的来着?” “哈哈哈那么古早的事儿谁还记得啊?大概是跟着九成山里的花妖狐鬼什么的跑了吧?” “不——我还活着!不要抛弃我我我我……”端华被逼真的想像吓到了,在心中发出了悠长的悲鸣,却没注意阿檀的笑语声不知何时停了,她倏地回头望向窗外,眼神变得冷酷而狡黠。下个瞬间端华抬起头时,阿檀的身影像道绯红的旋风一样消失了,而吞没意识的黑暗又席卷而来…… “不会吧……在这种情形下我还睡得着?”端华一边回想着陷入昏睡前的事态,一边习惯性地伸手乱抓着头发,手指一触到那些累赘的金钗凤钿心里就更烦躁,一把就连珠子带流苏地扯了下来,丁丁当当地丢在地上。 他正要移开目光,却总觉得暂留的视野中有什么东西让他心里一动……那堆珠光宝气的钗环中,好似有一道细而尖锐的光芒……他凑近点眯起眼细看了看,伸手从一朵珠花底下拈起了一根金针——不到两寸长,金黄的色泽,混在一片华丽首饰中依然不掩光彩明亮。 “……刚才有这个小东西吗?是阿檀干的?她干嘛在我头发里插根针?”端华捏着它越想越迷糊。“……难道这小妖怪还想逼我绣花?!我,我要跟她同归于尽!” 细细的金针好像闪过一道日影般的流光,端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打量时却又没有异状……等等,细看之下,这金针孔上还缀着一股丝线,烛光之下看不太分明,似乎是好几种彩色绞成一股,穿过针孔,悬在空中,最后拖在地板上长长地延伸出去,一直指向烛光不能及的黑暗角落。 端华不知不觉伏低了身子,追溯着那股斑斓彩线望过去——他说不清为什么,但那鲜明的彩线奇异地吸引着他的目光,就好像某种醒目的道标,是这妄想楼阁中唯一真实而执著的存在…… 他一手拈着金针,一手小心地捏起彩线,一点点往前探索着,而那纤细的丝线似乎长得无穷无尽,在暗色地板上盘旋回绕,曲曲折折,始终看不到尽头,只是执拗地通往斗室之外的黑色深渊。更荒唐的是,端华追着它前进一步,黑暗似乎就退隐一分,却永远不近不远地包围着他身处的这间小阁,怎样都闯不出通路。 端华咬咬牙,一把将碍事的红色长裙撩起下摆扎在腰间,把金针衔在唇间,卷了卷广袖,闷头就要往黑暗里冲—— “端华?你真的是端华!?” 他及时刹住了脚步,往声音的来处回望过去——窗边的烛火被风带得摇摇曳曳,一个不算高大的人影正保持着一腿在里,一腿在外的姿势跨坐在窗棂上。虽然满面尘灰,一身疲惫,嘴还张成个惊讶无比的“O”型,但还是能看出来风神秀雅,态度温良——不是一同落难的李琅琊又是谁? “你你你……”殿下看来完全被端华的新造型震撼了,手举在空中乱指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还是端华反应得快,两步就蹿到窗前扶住了李琅琊摇摇欲坠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将他架了下来。两个人面面相觑的沉默了一瞬间,端华回过了神,连珠炮似地喊起来。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吃饼?” “那个妖怪小孩有没有欺负你?”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又是怎么爬上窗的?" 端华越问越急,表情都扭曲了,逼近的脸部大特写再配上抹得不太均匀的胭脂水粉和烈焰红唇……李琅琊的嘴角开始抽筋,他强忍着流泪狂笑的冲动,回头指向了窗外。 “我也正在奇怪啊,我迷路了好久,麦田里忽然多了一条颜色碧绿的小桥,从田里一直通向落雁亭,我上桥之后走啊走啊——就走到这里来了。” (三) “说起来这是在汉朝风行的七夕习俗了,现在长安城里的女孩子也没多少人听说过——为了避免搭桥的喜鹊过于劳累,耽搁了牛郎和织女一年一次的相会,有时候女孩儿们会把柳枝搭在屋檐上充作小桥呢。” 安碧城闲闲地倚在靠垫里,边摇着扇子边聊着风俗掌故,阿檀还在低头钻研着柳条小篮子的编法,闻言轻轻笑了起来:“大哥哥你懂得可真多,听起来是很美,不过这些典故风俗连我都知道是骗人呢……哪里有什么牛郎织女,更别说银河相会这些编出来的故事了,不管是鹊桥还是柳桥,都没有人要在上边见面吧……” “咦?阿檀你怎么这样想啊?要是不信的话,为什么要耗费心力做这么多乞巧的小东西?”安碧城有点吃惊地直起了身子,随手拿起一只绢扎的娃娃,捏了捏它身上精巧的衣褶刺绣。“你供奉这些花草美人,到底是向谁在祈求保佑呢?” “我才不希罕什么保佑呢!”小女孩忽然恼怒起来,捏着柳枝的手也不知不觉用起力来,把那娇嫩的绿叶掐出了细细的水痕。 “我只是……只是喜欢七夕节而已,只要妈妈和这些娃娃能永远陪着我,我愿意天天都过七夕,可是最重要的,还是大家能在一起……难道这样不好吗?哪里用得着什么神仙来保佑我?大哥哥你……也留下来不好吗?” 阿檀好像有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抿着唇不说话了,只是轻轻捻弄着艳红的衣角。坐在她身后的薛娘子揽住了她的肩拍抚着,在她耳边低低说着安慰的字句。阿檀半晌才从妈妈怀里抬起了头,脸上还保持着天真的笑容,但那漆黑的眼睛里,仿佛多了一点极其浅淡的悲戚…… “大哥哥我跟你开玩笑呢……我知道,你才不愿意留在这样的深山里呢,就像以前那些客人一样…… 小女孩喜怒无常的情绪波动改变了小阁中的气氛,刚才笑语晏晏的景象一时有点难以为继。安碧城瞅了瞅低垂下眉睫的阿檀,再看看旁边没什么表情的薛娘子,轻咳了一声:“我讲了半天七夕节的风俗,也有点腻了……阿檀我问你,你的胆子大不大?” 安碧城翘起手指拨了拨金发,保持着十分刻意的淡定姿态笑了。“我这个人啊,在长安城里可是有着‘怪谈王者’的称号呢!要讲吓人的故事,没人比我更拿手了!要是小姑娘胆子够大的话,我们来讲鬼故事消遣怎么样? 阿檀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展开了一个明亮轻松的笑:“我可不怕什么鬼故事,只怕大哥哥你根本吓不倒我呢!” 安碧城轻轻一击掌。“我就喜欢这样胆大有气魄的姑娘!让我先想一想——嗯就讲一个我从西市同行那里听来的‘人偶成精’的故事怎么样?” (四) 有位籍贯南阳的商人张不疑,在一个微寒的秋天来到了长安。这座繁华富丽的大城让他倾心不已,决定在人流最盛的西市买座宅子安家。宅子很快找妥当了,却还少一个做饭洗衣照料起居的婢女。 一天傍晚,他看货归来,日色垂暮才忙忙赶回了城,快要走到兴义坊的时候,忽然从曲巷中走出一个黑衣的老妇人,笑嘻嘻地招手叫他。“我听说您家里还少一个婢女使唤,正好今天有位做过官的大人要发卖手里的奴婢,您不来看看吗?” “我怎么没在西市见过你?你又怎么知道我要买使女……”张不疑看了又看,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老妇人,对方那自然而熟稔的说话态度实在古怪。 “哎呀呀您张使君是南阳来的大富商,这一个月下来,还有谁不认识您呢?老身在这西市住了几十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然也不会给您牵线了!” 老妇人的奉承十分得体而熨贴,说得张不疑真个不再疑惑,跟随着她走进了巷中深藏的一座宅邸。微暗的暮色中这宅子静无人声,大门洞开,枯叶满阶,庭院中乱堆着些箱笼,一副无人洒扫,主家既将远行的样子。 “这个是……”张不疑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中堂中缓缓行出一个人来,身上宽袍的织金纹在静室昏暗中一点点浮现,像一团凝结不动的火焰。他看了看在阶下四处打量的张不疑,轻轻叉手一礼:“这位就是要买婢女的张使君?卑人姓胡。倒是有劳您走这一趟了。” 跟鲜烈的金衣相配,这是个面相粗豪的虬髯客,好在谈吐还算客气。几句话就交待明白了前因后果——自己曾当过一任浙西司马,当年在南方为官时买了不少婢仆,后来又带到了长安定居。只是如今家乡不太平,他要回家去照顾父母。财物带走的带走,变卖的变卖,只是家里的奴仆太多,不如在长安就地发卖换些现钱。 这一厢说着话,那一厢的老妇人已经进了内堂,带出了七八个女孩子站在堂中。张不疑仔细打量,只见其中有位十六七岁的少女最是高挑漂亮,而她那双含情欲语的眼睛,也似乎总是凝神回望着自己…… 波斯人娓娓讲述的声音忽然停了,端起小盏里的水抿了一口,润了嗓子却也不赶快接着叙述情节,绿眼睛望着空中出起了神。 “……后来怎么样了呀?他买下那个女孩儿了吗?怎么不往下讲了?”阿檀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安碧城用扇子遮住了嘴唇,眼睛里慢慢浮出一点探究的笑意。“我只是刚才忽然想到,还真是巧啊!你猜怎么着——那个最漂亮的小婢女就和阿檀你一样,也是穿着精致又鲜艳的红衣裳呢!” 落雁亭·伍 (一) “那个最漂亮的小婢女和阿檀你一样,也穿着精致又鲜艳的红衣裳呢!” 波斯人轻挑的口吻让这句冷笑话听起来格外无礼。阿檀紧紧抿住了嘴唇,手不知不觉握住了衣摆——那件跟故事中的女主角一样“精致又鲜艳的红衣裳”。 一旁的薛娘子脸色沉了下来,可还没等她说话,安碧城已经觉察出不妥,慌忙笑着掩饰起来:“啊啊是我失言了!我只是想到故事里那个巧合,随口一说罢了,吓着小姑娘了吗?” 阿檀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有点勉强。“这不算什么,大哥哥你还是往下讲吧——难道张使君爱上那个红衣的女孩子了?” “这个么……”安碧城倒被这小女孩的直白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个大概就属于故事的暗线了,连我也不清楚啊,我只关心‘怪谈’那一部分的情节。张不疑肯定是对那位红衣女孩的美貌印象深刻,所以也没有多讨价还价,就用六万钱向胡司马买下了她……哦对了,这个女孩名叫‘春条’,名字很美是吧?让人想到春天的柳条呢~” ——这位姿容如柳条一般柔媚的少女,不仅利落能干,而且多才多艺。一个人又是洗衣扫洒,又是下厨,样样都是一好把手,把张不疑那座事事从简的新宅子的井井有条。只是有一样,每当张不疑问起她那位前主人的事情,还有她自己的出身来历,春条不是闭口不谈,就是含愁带怨地一笑:“那些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呢?我只盼着能永远这样服侍您,就是天大的福份了……” 日复一日,张不疑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心灵手巧的婢女,连回乡接取家眷的事都抛到了脑后。他本来就是绫锦商人,毫不吝啬地用整幅轻罗给春条裁制衣衫,黄昏月上的无人时分,春条喜欢披上飘逸的罗衣,在庭院中踏歌而舞,伴随舞姿回旋的,是她自己作的小诗——“幽室锁妖艳,无人兰慧芳。春风十三载,不尽罗衣香……” 这样惬意的日子过了一年有余,张不疑有一天在西市闲走,人群中忽然有一个道士拉住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低声说道:“我远远就看到你面带阴煞之气,这可是大大的凶兆!你到底跟什么人在一起?” 安碧城正压低了声音,板起了面孔,努力模仿着“道士”的神情声调,阿檀却轻轻冷笑了一声。“只要张使君和春条两个人觉得幸福就好了啊,要这个道士来多管什么闲事!?” 安碧城愣了一下,随即挑起金色的眉毛笑了。“阿檀这话说得好,就跟张使君当时反应一模一样,他也觉得这道士好生烦人,根本不想听那些乱七八糟的‘必有邪祟’的套话。道士还不甘心,就硬塞给他一张黄符,说贴在寝室门口或许可以抵挡妖邪。之后道士想起张不疑心不在焉的样子,越想越是不放心,就悄悄趁夜来到了张家大宅的外边……” ——张家的大门半掩着,夜色中的院落衬着秋风冷月,说不出的寥落凄清。道士踏着落叶走进后堂,之间渺无人迹,暗绿的青砖上,半片残符与枯叶混在一起,不正是他在西市上相赠的那张灵符? 再往里走,内室满地都是倾倒的箱笼,倒像是经过一场搏斗。而五彩斑斓的绫罗锦缎都被抛了出来,有的展开在床榻间。洞开的门窗冷风吹袭,那些轻软的织物便像巨大的蝴蝶翅膀般飘飘舞动,随风飘展的瞬间,能看到轻绡罗绮上遍布着字迹,秀逸如春柳的墨迹分明是一句句小诗的残章——“春风十三载,不尽罗衣香”…… 而在西市的另一头,曲曲折折的长巷中,一个人影徐徐而行,那是个身影高大的男子,身披的金色长袍好像黑夜里一朵幽暗的离火。他借着月光略略举高了手里的物件——那是两个半尺来长的陶制人偶,一个是裹着红裙的妙龄少女,另一个青衣黑袍,相貌平平无奇,倒像是个中年商人……金衣人唇边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回手把两个偶人放进了背后的青囊。袋口打开的一瞬间,露出了里边大大小小,容颜若生的好几只男女人偶…… “讲,讲完了?” 安碧城越讲越慢,倒好像是跟随着那金衣人的脚步在缓缓移动,半响都没再说话。阿檀左右看看,小心翼翼的问了出来。 “完了。”安碧城再度展开靛蓝的折扇摇动了几下,烛光的影子也跟着微微晃动,他定定的看着四壁的光影,似乎沉浸在故事的情境中,有点没回过神来。 “小姑娘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够不够吓人?” “您到底是什么意思……”阿檀这回并没有出声,回话的是薛娘子,她坐直了身子,澄净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波斯人。 安碧城眼神里不安的情绪更浓重了,他把声音压低了一点,似乎怕惊醒了什么人。“依我看啊,这故事里最可怕的还不是人偶化成的‘春条’,那个自称‘浙西司马’的金衣人才最恐怖……还有做中间人的老婆婆,你说这些妖物到底为什么要设这样一个局害人呢?” “这、这故事真是胡编乱造!”阿檀忽然叫了起来。 “什么?”安碧城和薛娘子一起错愕的望向这小姑娘。 “你看……那个老婆婆牵线,还有张不疑去胡司马的庭院里挑选婢女的事,如果是妖怪设局的话,不是应该绝没有外人知晓的吗?那讲故事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啊?更别说最后……最后那两人都变成人偶的情节了。我看说不定是两人讨厌那个道士的打扰,连夜也搬家走了,那道士怕丢面子,就胡编出这么个故事来骗人!” “呃,好像有点道理……”安碧城也被说糊涂了,困惑的抓了抓金发。“小姑娘还真是聪明……” “再说……”阿檀的声音已低得像自言自语。“再说,如果春条真的喜欢张使君,不管变成人偶还是人类,只要两个人恩恩爱爱的在一起就好了,才不会回到那个胡司马手里,被他卖来卖去呢!” 安碧城拍了拍手。“说得对!小姑娘批谎批得有道理!反正这个故事也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细节乱七八糟的当不得真。这样好了,为了赔礼,我就再讲一个故事吧,这可是怪谈的当事人亲口对我讲的,出事的那家人就是他的亲戚,哎哟哟,下场惨得很呢……” “大哥哥!你先泄露了结局就没有意思了呀!” “对对……还是让我们从头讲起……” (二) 长安兴义坊有一座朝向很不错的宅子,春天是换了一位名叫李逊的新主人。他买下宅子的一个原因就是,中庭生长着一颗高大苍峻的槐树。两人合抱的树身,亭亭如华盖的树冠,虽然这会儿还没有开花,但夏季来临,结出累累玉坠般的槐花时,一定是一个乘凉的好地方。 搬进宅子没有几天,很多事都没有安排好,李逊这天晚上睡得很早。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中庭,来到了那棵大槐树下,而树后转出一个黑袍老人,向着他深深一揖。 李逊糊里糊涂的还了里,心中很是奇怪:这老人白发白须,神态清癯,那高华的仪态颇不像市井中人。年纪比自己大出好多却执礼恭敬,这是什么道理? 老人看出了她的紧张迷惑,微笑着请他坐在了园中石凳上。“李君不必相疑,老朽一家都借居在这个宅第中,已经历经几代,家族还算繁盛。我们和前几位主人都相处得很好,为了报答他们的宽厚之心,每次有吉凶祸福之事,我都会提前相告,帮他们禳解或者把握机会——这是我们全家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现在您是这宅子的新主人,我无论如何也要亲来拜见。今后岁月长远,我们两家还是要彼此照顾,您要是见到什么异状还请不要惊怪,我们是万万没有恶意的……” 李逊觉得这老人说话亲切有礼,况且邻里间彼此照看也没什么稀奇,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可他在梦中思虑不够缜密,就忘了问一问老人——他口中的“大家族”到底居住在宅院的什么地方? 闲话少提,转眼时间过去了一年有余,黑衣老人的话果然没有落空,他对李家的照看十分周到。宅中虽然树丛浓密却从来没有蚊蝇滋扰;在家中丢失的钱财物件总是隔天就出现在原处;家人生病了,时常就有一张写着灵验偏方的字纸落在床前……虽然都不算什么大事,但积累下来,李家也着实受到了不少好处。 ——只是李逊的生活也不是全无烦恼。在明暗交替的黄昏时分,他经常能听到院子高处有隐约的笑语声。抬头望去却一无所见。而且已经不止一个家人发现,入夜后时常会看到黑衣的小孩子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打着秋千,走进了却又突然不见。 虽然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怪异之事,但前后想想,越来越沉重的不安还是在心头慢慢堆积,李逊开始怀疑——自己莫不是跟妖怪做了邻居? 又是一天深夜,李逊再度见到了梦中的黑衣老人,这一次老人告诉他,自己要去南方访友,离家一段时间。族中最近又添了人口,一家老幼还要拜托李逊照顾。李逊这一次赶忙问了出来——并不知老人一家住在哪里,只怕想照看也无从着手啊。老人迟疑了片刻还是吐露了实情,那棵槐树就是他们世代居住之地…… “不要再说了!” 突兀的女生声打断了安碧城的娓娓道来,这一次带来暂停寂静的却不是年幼的阿檀,而是一直少言寡语的薛娘子。她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那仓皇的神色竟像是片刻之间老了好几岁! 阿檀惊讶地望着她,吓得神色也变了。“妈妈你怎么了?这故事吓到你了吗?” 薛娘子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瞳中浮起了一点模糊的泪光。 “别,别再讲下去了……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安碧城盯着这个美丽的妇人,一直挂在脸上的轻浮神色一点点消失了。 “这个故事并不长,马上就结束了……我相信夫人和小姑娘都想知道结局的……” ——第二天,李逊围绕着大槐树开始探查,在接近根部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泥土半掩的树洞。他带着人手掘开了树洞,发现土块之后是层层叠叠的蛛网,那些结构精密的网络共同拱卫着一条通道,向上直通粗大的枝干,不知到底何等深远。 家人见此情景都变了脸色,七嘴八舌地说树久成精,只怕早变成了妖怪的穴洞,岂不是带累宅子都变成了凶宅?再这样下去肯定要作崇伤及人命……李逊思虑了半天,终于还是下定了狠心——与妖怪为邻终究不是一件吉利的事,不抢先下手只怕要反受其害!他叫人把树身泼遍了烈酒,亲手点燃了火把,熊熊烈火很快就吞没了高大的槐树。而最凄惨的,还是大火之中无数呼救呼冤的声音彻夜不息,那细微却明白无误的人类声音,让围观火场的人全都面如土色…… 大槐树化作了灰烬,李逊担心了几天,看看平安无事,也就慢慢松了口气。然而半个月之后的深夜变故突生,并不是梦,也不是幻觉,那黑衣老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李逊房间的灯影中。他神色憔悴苍老,眼中却燃着狂怒的火焰——“是我误托亲眷在贼人之手!只是你何苦如此狠毒?!”李家上下都听到了他凄厉的怒吼。当他们冲进门时,只看见李逊浑身上下都缠满了粗大粘稠的蛛丝,惊恐的眼睛几乎要瞪出了眼眶——他已经窒息而死多时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家人陷入了恐怖的噩运之中,接二连三的横死事件不断发生,或者如同李逊异样在睡梦中窒息,或者被惨白的蛛丝吊上房梁……禳解与驱邪都无济于事,直到残存的人丁逃命一般搬出了“凶宅”,事件才慢慢归于沉寂,任凭那曾是槐花飘香,绿荫如盖的美丽庭院倾颓成了一片废墟…… 安碧城的声音低落下去,好像被那悲惨的情境感染了。他抱歉似地用折扇半掩住了面,眼神却不带什么悲伤的随意乱飘——忽然想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一般,定格在那满地乱抛的“魔合罗”娃娃身上。 他伸手在小人偶和碎布花草中拨弄了一会儿,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随即恍然大悟的抬起了头。 “我就说嘛,从刚才我就觉得,小姑娘这些乞巧的东西漂亮是漂亮,却好像少了一样东西——那用来放养蜘蛛,结网看花样的‘巧盒’怎么没有呢?” (三) 一句话像石块蓦然投进静水,沉寂的空气中泛起险恶的波纹。本来静静端坐的母女两人同时变了脸色,两人以相同的表情缓缓抬起脸来,投向安碧城的视线冷冽如冰,还掺杂着一些不敢置信的讶异。 小小的房间像是置身于漩涡的中心,门扇与花窗都剧烈摇撼起来,而夏夜里绝不该有的刺骨寒风同时从每一个空隙涌进了斗室,箭镞般的旋风翻滚着掠过半空,就像撕下装饰花纸一样撕裂了空间——窗外宁静的新月天空、窗内小巧的陈列摆设,就像纸糊的虚像,被一条条剥落下来,露出了一片混沌的真容。 安碧城被拔地而起的狂风吹得向后跌去,晃动的视线中,他还是捕捉了那对母女的残像——就在刚才他们端坐的位置上方,灰暗虚空中裂开了一个洞穴,挟着旋风将两人的身影吞没无踪,而那幻之风穴随即喷涌出雪浪一般的白光,将视野照耀得模糊一片,再也看不清眼前疯狂旋转的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杂物堆里伸出一只手,左右探探再用力一撑——染了灰但依然醒目的金头发露了出来。安碧城拨开被狂风胡乱堆积的杂物,慢慢坐起了身。 眼前已经没有什么“落雁亭”的小小闺房了,从天到地都是灰扑扑的一片晦暗,偶尔间杂着残垣断壁。以刚才母女消失的方位为中心,铺天盖地的银色细丝向各个方向伸展着,像一匹匹花色古怪的白绫、又像无边无际的网罗,用严密如八卦图的纹样重重封闭着空间。 安碧城抹了把脸上的灰土,并没有挨近那银色的密网,而是低下头整理起了衣服? 他翻起了藕荷色锦袍的下摆,从复杂的贴金花纹里慢慢捻着,捻着,终于捏起一个线头。那不是绣出蝴蝶花样的金线,而是一条杂色丝丝绞成的五彩线,像是事先编进了绣纹之中掩人耳目。 他细心地动着手指,几下就把那条彩线从衣摆上抽了下来,这时才能看出来,他手中只执着彩线的一端,另一头却丝毫不引人注意地垂落在地面上,半被灰尘掩盖着,细微的一点色彩时断时续,远远地延伸向前方不见尽头的黑暗…… 随着波斯人耐心的动作,被抽回的彩线越来越长,在他手中积成了色彩鲜明的一大团。而另一边线头连缀的空间,终于传来了轻微的一下震动。 安碧城停了一下,侧首听了听动静,手里的动作更快了。彩线那一头的苍茫黑暗中,终于缓缓浮现出了色彩——先是大片绯红的影子,再是抹了浓重脂粉的脸,定定神再看还顶着一头同样耀眼争辉的红发。这个造型乱七八糟的“红衣美人”一脸迷惑不解的神色,向前平伸的右手里却紧紧捏着一根垂下彩缕的金针——彩线的另一头原来连缀在这根金针上,指引着“她”走出了迷途? 安碧城仰着脸一时说不出话,“红衣美人”背后却转出了另一个人,同样是头发散乱,满面风尘——好歹没有浓妆艳抹,还算正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斯人叫了出声: “碧城?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落雁亭·陆 (一) 三个人推持着定格的姿势安静了一瞬间。直到安碧城以一种哭笑不得的腔调慢慢问了出来——“还、还真是你们?这算是端华大人还是端华夫人啊……” “别、别提了!你真不知我们吃了多少苦啊!”端华迫不及待地冲了过来,双手扯住了安碧城的衣袖一通乱摇,亲热得好像失散多年的贴心人,只当没看见波斯小子抽搐着嘴角上下打量的坏心眼视线。 “我们倒霉就是从迷路开始的……咦咦?游春遇上狐狸精那次也是迷路哦!奇怪了这次明明没跟波斯小子一起走为什么也会招惹不幸咧?这落雁亭实际是一家黑店啊黑店!她们做的妖怪饼子吃了就会变妖怪!还有个妖怪小孩,爱好就是用漂亮衣裳打扮人,就是她害我变成这样……” 情急之下,端华红头涨脸夹七夹八一番描绘,却讲得颠三倒四,李琅琊终于过来拉住了他乱舞的手臂。“端华你冷静一下慢慢说啦……你手里还拿着针,小心戳到碧城的眼睛。” 端华愣了一下,忽然回过了味。“啊咧?对呀!这金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好端端地会突然插在我头发里?为什么我拉着线就找到了你?” 安碧城这时方才安静地笑了笑。“当然是——那个妖怪小孩给我看‘红衣美女’的时候,我悄悄插在‘她’发髻上的。针上纫的那根彩线,另一头就缝在我的衣襟上。” 他拉起藕荷贴金的衣角给两个人看看上边残留的线头。“五色线有辟邪的功用,虽然称不上什么大法力,却还是能做个导引和照明的路标,这样才能穿越两个空间把你们带回来吧?” “可碧城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李琅琊忽然声音一滞眯起了眼睛,伸手从安碧城肩头拈起了半枝青碧的细丝——“柳枝?等一等……难道说,麦田里搭起的那座绿色小桥也是你……” “啊?难道那道桥是柳枝做的?我和殿下就是沿着小桥,跟着彩线一路走出来的啊!”端华恍然大悟,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安碧城。“你你你也太神通广大了……别卖关子了,快说吧!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落难的?” 安碧城一边掸掉身上的尘土一边苦笑了。“柳桥和五彩线只是顺手拈来利用的过节风俗罢了,算得上什么神通呢?这座‘落雁亭’的妖术才真是不简单,我只是钻了空子罢了。至于给我报信的人嘛……”他轻轻解开了胸口外袍的系带。“二位该谢谢它才是。” 从波斯人的衣襟深处,忽地探出了一个小小的灰褐色脑袋,大概有半个拳头大,小尖嘴,圆耳朵,两颗绿豆般的小黑眼睛,偏偏配了个光滑的大脑门。 “……大老鼠?”端华也看得快要对起眼了。 似乎是不满意端华的判断,那露出个头的小动物猛地掀起嘴唇露出了又细又白的小獠牙。口中“咝咝”作声。 “好了好了不生气,休休你累了这么大半天,别跟笨人一般见识嘛……”安碧城一边轻声安慰着,一边伸手给那小动物顺着毛,它顺势从安碧城怀中爬了出来,露出了同样覆盖着灰褐色绵密皮毛的细长身体,还有尖利的四只小脚爪和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 小家伙在安碧城右肩上蹲踞成一个半圆。黑眼睛四处巡视,神情居然和人类一样十分机警。李琅琊也凑近了仔细打量,不太确定地问:“……这好像是……貂鼠?” 他瞧见安碧城微笑着肯定的表情, 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他刚才随口说出的称呼——“你刚才叫它什么?休休?!” “想起来了吧?跟两位一起投宿在这落雁亭,一起把酒言欢的波斯商人‘安休休’,就是它呀~” (二) “什么!?” 端华和李琅琊一起大叫出来,四只眼睛死死盯住了那只灰色小貂鼠。仔细看起来,这小家伙尖嘴边的黑胡子,还真拈成了两个往上卷曲的小波纹,神似昨晚那个长安官话还讲不太熟的波斯客商! 被两人紧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小貂鼠把尾巴绕过来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绿豆眼。安碧城用手指抚了抚它的脑门,声音里也带了笑。“人家的学名叫做‘多宝鼠’啦,要问它的来历——你们记得离水精阁不远的地方,金明大街的西头有一间‘天王阁’吧?那里供奉的是哪位神灵,殿下一定知道的,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端华还是一脸迷糊,小声嘟哝着“什么菩萨、天王的……它能变成人,不就是跟朱鱼一样的小妖怪吗?好咧我昨晚还跟他相互敬酒来着……”李琅琊则稍一凝神就反应过来:“那间小阁供奉的……不是北方多闻天王吗?他的彩像是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拿着一只貂鼠!?” “殿下好记性!“安碧城轻轻一拍手。“多闻天王又叫‘施财天’、‘普闻天’,可是我们西域受香火最盛的大神呢,因为他既是北方护法,又主掌护持人间财富,是我们商人的保护神,所以西市才有专门供奉他的小祠。你看他的彩像不是头戴宝冠,身披缨络,全身上下珠光宝气么——这就是财宝天王的气派呀!因为他的造像总是一手打伞象征风调雨顺,一手拿着会吐出宝珠的貂鼠,所以我们波斯人也有养貂鼠的习俗,是取个吉利的意思。难得我家喂养的这个‘休休’这次尽忠职守,派了大用场呢!” 小灰貂半立起身子,拱起前爪“吱吱”叫了两声,似乎很是得意主人的夸奖。安碧城嘬唇轻哨了一声表示回答。“端华刚才说它跟朱鱼一样……也差不多啦,这些小家伙都聪明得很,混迹在人类当中不算什么难事。这两年它都在西域帮我开拓货源、照顾生意,没想到才回到长安就因为贪玩,误入了落雁亭这家黑店。虽然它也吃下烧饼中了妖术,但恰巧因为它不是人类,所以生魂没有被咒语困住。它耍了个花招,丢下一个人偶空壳,自己脱身跑了出来,连夜逃到长安水精阁给我报信。我听它描述的‘两位公子哥儿’就好像是你们——果不其然,我说你们两位……也太过于招惹是非了吧?怎么避个暑也会被妖怪缠上?” 李琅琊和端华对视了一下,表情既尴尬又迷茫。“我们也不知道哎……” 安碧城摇摇头,顺手把休休放下了地。这小貂鼠倒是看不出在山中来回奔波六百里的辛苦,半立起身子左右嗅嗅,两撇波斯式小胡子神气十足地上下乱动。半晌才四足着地开始谨慎地探路前行。 安碧城示意两人一起跟上,慢慢在遍地灰尘和瓦砾中找着路径。每逢遇上挡路的银色丝网,休休就有点惧怕地停住步子,三个人见状便在地下胡乱找了几根长树枝,一点点拨开那看似轻飘,实则粘腻牵缠的网罗路障,因此前进得十分缓慢。 李琅琊看了看树枝那头粘缠的一堆残丝败絮,轻轻叹了口气:“到了这个地步,那位薛娘子是个什么精怪,我也猜出几分来了——只是不知她们母女是什么来历,又为什么盘踞在落雁亭害人呢?” 安碧城的表情也郑重起来。“这母女两人倒未必是同一种精怪……我最担心的是时间问题。她们看起来都对‘七夕’这个节庆有种特别的执念,甚至在结界里永远停滞了时间。如果等到真正的七夕之夜结束我们还走不出去,只怕两个世界的通路就要封闭,我们就要永远困在这个幻境里了……” 端华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小女孩阿檀那天真的疯狂表情还历历在目。他背后有点发冷,低低地描述着自己的直觉:“……那个小丫头阿檀,好像比她妈妈更要难缠呢,只是好像又有一点可怜,毕竟她还那么小……”他不耐烦地用树枝拨开一重重丝网,却越是用力越是缠得更多。他看着那无边无际的盘丝,忽然也有点明白过来了——“难道这全是那对妖怪母女织出来的网?那她们不就是……” 李琅琊沉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们第二次迷路回到落雁亭的时候就该想到了,织出这么大的一个迷宫罗网扰乱空间,让我们在原地打转,最终还是回到掠食者的巢穴——这不正是蜘蛛的特点吗?” (三) 三人一鼠慢慢前进着,虽然银色蛛网茂密如森林,但根据尘土中倾颓的木梁和砖瓦,还有残存的楼梯,还是摸索出了所处之地的轮廓结构——早已残破的木质小楼,破落驿舍“落雁亭”的真面貌。 走到大约是后堂的位置,正压低了身子匍匐前行的休休忽然住了脚,伸长脖子在一堆碎瓦中嗅了嗅,随即惊吓得浑身的灰毛都炸了起来,“吱”一声尖叫,飞快地顺着腿攀到了安碧城的肩头上。 “怎么了休休?!”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围拢来在碎瓦堆里一通翻找,最后扒出了一个半新不旧的竹编食盒。棕黄的经纬上沁着点点淡斑,被手泽滋润得十分光滑,看上去倒像常用之物,跟这灰暗的废园旧舍殊不相称。 安碧城半举起那圆形食盒打量了半天,最后下定决心一掀盒盖——旁边的李琅琊和端华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失声喊了出来:“——烧饼!就是那种有妖术的烧饼!” 里头的确是小巧玲珑的两只烧饼。因为上头盖着丝绵手巾,没有被灰土沾染,看上去酥脆可口,还散发着一点芝麻的焦香气。就是这可爱的小点心,端华与琅琊却是在它上边吃过大亏的——当然,还有小灰貂休休,这会儿也如临大敌的瞪着它。 安碧城轻轻拈起两只烧饼站起了身,左右看看,忽然明白了。“难怪在这儿发现烧饼,我们好像走到厨房里了……” 大家一起举目打量,眼前一切渐渐清晰起来——的确,这里正是后堂厨房的方位,前方不远处就是半塌的灶台,地上还散着些粗陶制的杯碗。不同于其他角落的昏暗,这里视野良好的原因是笼罩着四周,淡淡如同月色的寂光。然而这光亮的来源却照亮了更加诡异的情境…… 在灶台的后方。惨白色的蛛网纵横交错,几乎构成了一道巨大厚实的屏风,在半包起灶台又向四面伸展的网罗上,密密点缀着七彩缤纷的颜色——是那些姿态容貌各异的“魔合罗”娃娃,它们软软地垂着手脚,被蛛丝半缚半吊在半空中,活像一具具小小的尸体。但人偶那不变的脸上,却都还停留着用笔画出的静止笑意。也不知哪里来的小股冷风掠过,它们便跟着柔韧的大网一起轻轻摇动,那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笑容在空中飘来荡去,愈发地惨淡吓人。 “是那些人偶,被困在这里的过路客人……”李琅琊的声音忽然停了,察觉到安碧城和端华询问的视线,他白着脸极勉强地笑了一下,指了指右手方向——被重重银丝绑缚得格外坚牢的两只“魔合罗”,一个是白衣清秀的公子,一个是红衣高髻的仕女,那高高在上的容貌竟是分外地熟悉,熟悉得令人阵阵发寒…… “怎么我们变成的人偶还在这里呢?我们明明……”端华惊讶万端的话被李琅琊的苦笑打断了。“其实从刚才起我就怀疑了,我们毕竟都吃下那烧饼中了幻术不是吗?被彩线牵引出来的,大概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生魂吧……我们的身躯还是以偶人的形态被困在蛛网里,能走到这里,也是那位薛娘子故意为之吧,为了让我们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几个人环顾的视线中,蛛丝缀成的屏障好像越来越密了,沿着灶台悄无声息地向更高更深处伸展封锁,片刻之前的来路这会儿也模糊不可辨认,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八卦图般的银色纹路,好不容易才摸索出的空间方位感又颠倒错乱起来。 安碧城轻轻抚着貂鼠灰褐的背毛,半垂着金色睫毛似乎在入神思考,半晌才抬头笑了笑。“在这里慢慢等着被困死也不是办法。我倒有个主意——既然主人躲着不见,我们就厚着脸皮自己登门吧……” 他拿起一只烧饼,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不要!” 端华和李琅琊同时惊叫出来,可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几乎与安碧城的动作同时发生,银色的蛛网如同雪浪倒卷一般暴涨而出,瞬间就吞没了眼中所见的一切。 (四) 眼睛再次能视物的瞬间,每个人心头都掠过这样的想法。然而视野彻底清晰的时候,这烛火的光亮可就不带什么温暖的意味了——他们又回到了那间小小的落雁亭,窗外是连绵的麦田,室内是富丽的妆台,与那蛛丝木梁的世界互为镜像的虚幻之国…… 薛娘子还是一身端静的青衣,面容像月华一样清丽,但也如月华一样淡薄无情,仿佛这荒山野店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只有眼神偶尔投向身旁的女孩时,才会流露出宠溺又哀伤的一点点情绪波动。 阿檀身上的红衣还是那么艳丽,衬得这小姑娘的笑容也是容华鲜艳,眼瞳中像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她手里还在把玩着那个碧绿可爱的柳条篮子,纤细的手指从篮中捡起一朵小花,带着笑微微一用力,就把花瓣在指间捻成了泥。 “金头发的哥哥,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不乖的娃~不过你自愿来到这儿就再好不过了——以后我们大家就好好相处吧,你还会什么手艺,要全教给我哦~” “好啊,我也想多陪陪小妹妹呢~”安碧城满不在乎地浅笑着,随意把话锋一转。“那么我的身体——真正的身体,被你藏到哪儿了?” “我可没故意藏什么啊,我的所有娃娃,都拜托妈妈保管起来了,你们刚才都看到了——只是你们看到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乖乖地回到这儿了?”阿檀扬着小脸,笑容里是那种小孩子独有的天真残酷。 “你们不要太过份!把我们扣留在这儿到底是想怎么样……” 安碧城扯了扯端华的衣袖,止住了他的怒吼。回身转向了一直沉默的薛娘子。“刚才提到兴义坊李家的故事,实在是失礼了——没猜错的话,娘子您大概是幸免于难的槐树眷属吧?” 薛娘子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才答言:“惨祸发生的前夜,正是七夕节呢,我被李家的女孩子捉去放在小盒里准备乞巧,没有呆在槐树的家里,这才躲过了一劫。后来那乞巧盒也被丢弃在角落里没人在意,我才能离开那座宅院……我倒是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还能听到别人讲述自家的故事。” ——结蛛网来“卜巧”也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七夕风俗。女孩们会在前一晚在院中捉来小蜘蛛放在小盒里关好,七夕当晚再于月光下打开,好观察蜘蛛用一夜时间在盒中织出的图案,花样最美者就是得“巧”最多的女孩儿。而薛娘子如此直言不讳自己的真身,恐怕也是算准了这三个人再无重返人间的可能吧…… 可安碧城像是丝毫没听出弦外之音。“辗转来到九成山,又过了这许多年,您一定吃了不少苦,法术也精进了许多啊,再不会像当年一样无助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薛娘子警惕地盯了他一眼。 安碧城温和地笑笑,悠闲地坐了下来。“抱歉得很,我刚才没有完全说实话。这个故事,不是我从什么李家的亲戚那里听来的,给我讲故事的人,现在还住在长安西市,他对自己轻信小人犯下的错追悔不已,至今也不能原谅自己……” “什、什么……”薛娘子猛地瞪大了眼睛。 “当他听说了落雁亭的故事,便认定了这个玩弄幻术的女店主,正是他众多儿女中最有天份的那一个,他以为早已葬身在那场大火中了,没想到她能够逃出生天,更没想到她会在九成山中。他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多想见见这个唯一的遗息,却又不敢开口,因为他怕女儿不能原谅他的过错……” 清冷的泪水滑过了薛娘子的脸庞,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凭倚,也失去了追问下去的勇气,只是扶着额无声地哭泣着。阿檀被吓得手足无措,她摇晃着薛娘子的手臂连连喊着:“妈妈你怎么了?你不要听信那个人的话啊,他一定都是胡说八道的……” “不是胡说!”安碧城截断了她的话头。“娘子您的老父亲,这些年来一直过着孤独的苦行生活,因为他没办法饶恕自己害死全家人的罪过。那么你呢?你就不愿回到长安去看看他吗?” “……是他拜托你来的吗?”薛娘子抬起了头。“他……他在哪里?” “他寄居在西市金明大街的多闻天王阁里。”安碧城的声音轻了下来,定定地凝视着薛娘子的眼睛。“你是他如今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他很想念你。” (五) 看着薛娘子慢慢柔和起来的表情,阿檀忽然惊慌起来,她用力抓住了薛娘子的衣襟,连声音都发起抖来。“妈妈……你要干什么?你要离开落雁亭吗?要抛下我吗?难道、难道有我陪妈妈还不够吗?” 薛娘子低下头来,轻轻抚摸着阿檀的小脸,笑得十分凄楚。“可是,阿檀,‘落雁亭’本来就是不存在的,这个游戏……已经玩得太久了,这些被我们强留在这里的‘魔合罗’娃娃,他们家中也许还有老父亲在等待想念,就像……就像妈妈一样……”! 阿檀仰望着薛娘子,小脸上的神色一分分冷下来,忽地冷笑了一声,松开她的衣襟站起了身。 “什么‘妈妈’……你才不是我的妈妈!你一直陪着我玩这个游戏,早就心烦得要命,早就想离开了吧?你明知道我没办法离开落雁亭,可还是打定主意要抛下我回长安吧?你要走就快走!去陪你的什么老父亲吧!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她突然一转脸盯着安碧城几个人。“你们别以为说动了她就能放你们走!你们都得给我留下来!没有妈妈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就陪着我在这深山里一起当妖怪吧!” 毕竟是小孩子逞强,说到最后,语气虽然又狠又硬,她的声音里却带了掩饰不住的一丝哽咽,眼泪转啊转的马上就要掉下来。似乎是恨着自己的软弱,阿檀跺了跺脚,扭过脸就是不看薛娘子一眼,转身就要走。 “喂,阿檀你啊,真是我见过的最笨的小姑娘!” 安碧城悠悠地发声,蓦地止住了阿檀的脚步。她慢慢回头,刀子般的眼神瞪着波斯人。“你说什么?” “你不喜欢我讲的那个‘人偶成精’的故事,这也难怪,你既不像‘春条’,也不像‘胡司马’,你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啊……这些年来你永远都在过七夕,攒下这么多娃娃陪你玩耍,却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跟人间那些过完七夕就随手丢弃‘魔合罗’的小孩也没什么区别。你到底是真正喜欢这些娃娃,还是喜欢‘有妈妈陪伴着一起过节’的感觉呢?” 阿檀呆了一呆,皱紧了小小的眉峰,只说出半句“你胡说什么,我是,我是……”下边的话却一时接不下去。 “小姑娘,你真正爱的,不是我们这些金头发红头发的娃娃,而是收养你,照料你的妈妈。她的爱才是你最宝贵最珍重的东西,你早就得到了,千万不要这么轻易就说要抛弃的话——你会惹妈妈伤心的。” 薛娘子早已经泣不成声,她跑过去把阿檀紧紧揽在了怀里。“阿檀你放心,你一天不能离开这里,我就一天不离开你……你在这深山里会害怕的,妈妈绝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 一直没吭声的端华突然开了口。“波斯小子,刚才捡到的烧饼,你吃了一个,还有一个对不对?” “啊?是啊,怎么……”安碧城也被问愣了。 端华撩了撩乱纷纷的红发,把它们拨回到额头上方去。“我是不知道小姑娘为什么没法离开落雁亭……但我有个法子,我把剩下的那个饼吃掉,人偶也好,生魂也好,总之留在这里陪着小姑娘。薛娘子你放心回长安去看老爹。阿檀你呢,愿意留我多久就留我多久,只要你放了琅琊和波斯小子,也别为难你妈妈——反正一个小孩子留在深山里是让人不放心啦!所以我来照顾你,陪着你,你看好不好?” 这下不但薛娘子和阿檀,连安碧城都呆住了,倒是李琅琊最早反应过来。“……这个,这个不行啦!与其你留下倒不如我留下!阿檀你别看我这样,我也可以扮女装陪你玩!我还可以给你讲故事!” “分明阿檀比较喜欢我!哎呀琅琊这种事你就不要跟我争了……” “我留!” “我留!” 两个人正争得不可开交,倒是阿檀突然大喊了一声:“别吵了!” 几个人瞬间安静下来,齐齐扭过头看着她。 阿檀一脸生气的表情,依然不抬眼看薛娘子,只向着安碧城问:“那个烧饼,真的还剩一个吗?” “是啊……”安碧城从袖子里掏出了用棉巾包裹的一只小烧饼。 阿檀忽然一把抢过了烧饼跑开几步。气鼓鼓地喊着:“我才不稀罕你们留下呢!这个破地方有什么好!我也不想留下了!妈妈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薛娘子惊叫了一声:“阿檀!不要……”就在她叫出声的一刻,阿檀张开小嘴,几口就吞下了烧饼。 (六) 榴红色的光芒蓦然笼罩了阿檀小小的身躯,银砂一样闪烁,水波一样晃动,就好像她不离身的红衣一般鲜艳。当摇曳的光波消散之时,阿檀作为人类女孩的身姿已经消失不见,地上只剩下一个四寸多长的木头人偶,用墨线画出的头发扎着双髻,小小的桃色嘴唇,一双眼睛黑如点漆,身上是描画细致的红衣与红裙。 薛娘子捡起了人偶轻轻抚摸着。“阿檀她的真身……也是一个‘魔合罗’娃娃,大概是从前路过官道驿亭的人家随手丢在山里的吧……我流浪到九成山的时候遇到了她,因为执着于七夕的节令,她的灵体被束缚在落雁亭里没法离开,已经孤独过活了好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成了母女相依为命。利用幻术来留下过往行人,而这幻术的反用,就是她从人类的形体变回无知无觉的木头娃娃,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弃执念离开落雁亭……” 端华吃了一惊:“那她再也不能变回人类了?” 薛娘子坚定地笑了笑:“精诚所至,我总会找到让这孩子回来的方法,也许,我的老父亲也会帮我的……” 她回过头来向三人深深施了一礼。“我要带阿檀回长安了,您说得没错,我也要珍惜最宝贵的东西,珍惜每一个团聚的机会。几位君子,你们能这样对阿檀好,能原谅我和她犯下的错……我真的……” 下面感谢的话消失在泛起的泪光中,薛娘子抿着线条优美的唇,再次施了一礼,身形随之变得疏淡,就像染了色彩的烟云徐徐被风吹散,消失在空气之中。 跟随她的身姿一起弥散着由浓转淡的,还有小阁那些精致的景物,烟气的幻像彻底散开之时,他们又回到了那间破败的后堂小厨。与之前不同的是——紧紧围绕环蔽的银色蛛网都已不见,窗棂空隙间第一次洒进了月光——真正人世间的月光。 月牙儿已经滑到了东天,极其浅淡的蓝色晨光也在远山之巅露出了一点影子。这个非同寻常的七夕之夜,当真是快要结束了。 灰貂休休从砖瓦堆里冒出了头,“吱吱”欢叫着蹿上了安碧城的肩头。安碧城一边笑着安抚它一边往门外走,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长棍状的东西。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来时带的那把青色纸伞。 “哎?没想到它还在!太阳要出来了,走山路正好打着它遮阳~” 安碧城还没说完,突然被瓦砾堆里站起,状如鬼魅的人影吓了一跳。随后还有众多男女老少,迷迷糊糊地从地上爬起了身,头晕眼花嘟嘟哝哝地四处打量着。 “这是哪儿啊?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好像是撞鬼了?” “分明是个妖怪小孩吧,好像要我陪她过七夕来着……” 终于有人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三人组,定睛细看了一会儿逆光而立奇形怪状的三人一鼠,也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是多闻天王!天王显灵来救我们啦!你们快看,一手拿伞,一手拿鼠,还是绿眼睛!不是天王他老人家还是谁?!” 众人瞬间“扑通扑通”跪倒了一片,乱纷纷大叫着“天王快降妖除魔救救我们!”“天王显灵给我点财宝吧您不是北方财神吗?!”“天王管不管求子的事情啊?” “天王身边怎么有个红头发……呃,女人?难道观音菩萨的龙女也显灵了?” “拉倒吧你哪儿有那么壮的龙女!我看八成是天王出巡的随从夜叉!” “旁边那个白脸的看起来挺弱的啊……也有小白脸夜叉?” 三人一脸囧像地看着乱轰轰的人群,也不知是该顺水推舟好还是说明真相好,最后还是安碧城轻咳了一声:“这个……安抚他们,送他们回家寻亲的事情,就全拜托二位了,我跟休休先回长安去安顿一下水精阁的事儿,然后也来九成山避暑怎么样?” “你还是先帮我们安顿一下这些人的事儿吧!你可是多闻天王下凡显灵呢!” “吱吱吱!” “你一个老鼠跟着凑什么热闹?” “它不是老鼠是貂鼠!” 端华和安碧城两个人闹闹吵吵的,李琅琊则悠闲地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仔细打量着。紫檀木质,盒面上用金线勾出的图案已经褪色了,但还是能看出,画的是一片茂盛麦田,农家风光——这是薛娘子消失之后,他在灶间废墟里找到的。 “这大概就是那个乞巧的蜘蛛小盒吧……看来这是母女俩最喜欢的风景呢。”李琅琊微笑着把小盒重新揣好。 “回长安的时候,一定要去西市的天王阁,把这个还给薛娘子啊~” 霓裳记·壹 (一) 正是七月近半的盛夏时节,九成山的森林深处却被参天古木遮蔽了日光。被黛色山石和浓绿垂枝环抱的溪水敲击出琉璃般清凉的响声,一路宛转行出了密林,忽地沿着绝壁飞流而下,正迎上洒落的阳光,像一幅随风垂落,金丝闪烁的素底织绵。 山涧流水的上方,是依山势而建的凌空楼台。九成宫的绵延殿影中转折出一间小小凉亭,飞檐下、廊柱间的青竹帘此时都高高卷起,让亭下清凉的水气飘浮无碍,亭中对坐之人的笑语声也听得分外清晰。 “蜘蛛精?人偶娃娃?我说七夕之夜你们两个会失踪哪,原来是听怪谈听糊涂了!八成是迷了路又不好意思承认,等天亮才转出山的吧?” 万安公主倚坐在彩绘小漆台前,杏色轻罗披帛和裙摆像巨大蝶翼般伸展着。不过这仙姿玉貌的帝女似乎正在生气,一边发出不容分辩的责备,一边用长柄纨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李琅琊的肩头。“仙居殿的侍女跟我抱怨了好几天,说没有薛王家的九郎讲故事,没有金吾卫的端华凑趣,今年的七夕都过得没有意思……” 李琅琊无奈地苦着脸:“是真的遇到怪谈了呀……端华已经给每位姐姐都补送了一份七夕节礼,还没有得到原谅吗?” 万安公主回想着那红发少年四处陪情的样子和花色翻新的巧言,终于放弃了嗔怒的姿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谁知道那个家伙还欠了多少帐没有还!眼看又快到中元节了,你们这对难兄难弟可不许再出什么乱子了!” 李琅琊随口答应着,忽又想起了什么。“皇姐要留下来过节吗?今年万安观不在长安做中元法事?” “嗯?”万安公主一边抚弄着斜坠在堕马髻上的玉钗,一边理了理肩上的披帛。“今年的中元法事和赏香宴都轮到金仙观主办,我好容易得了清闲,所以上山避暑来了……啊,你看我差点忘了!” 她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犀角圆盒。“这是顾飞琼真人托我带给你的,是她为中元节特制的一款香丸,名字叫‘绿衣’。 接过香盒,李琅琊老练地只旋开一点圆盖,与鼻端保持着一段距离,轻轻吸了口气。“清凉又忧伤,像幽深林海一般的绿色味道……‘绿兮衣兮,绿衣黄里’——怀念逝去恋人的诗句,真是无比切合节令的香气啊!” 叹息般的评论话语还没收尾,就被忽然插入进来的开朗笑语声打断了。“不是吧?姐弟俩刚见面就又开始赏香了?二位殿下不要这样老学究气好不好?” 端华大步转过朱红廊柱,走进了小小的空中楼阁。身上也不是束腰窄袖的金吾卫服色,而是白绢外罩透明单丝罗的夏袍,折扇却不合体统地随手斜插在腰间。 李琅琊含笑看他一眼并没言声,万安公主早银铃似的开了口:“好啊,我看金吾卫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居然天色这么早就放弃了行宫防卫,跑到我这儿耍起贫嘴了!既然端华公子嫌赏香太学究气,下回再跟我索要名香去讨女孩子欢心……可要小心点哦!” “您不会用含意是‘讨厌’的香来陷害我吧?难得我们从妖怪手里逃脱出来,您怎么一点抚慰之情都没有呢?我真是心都伤碎了……”端华早和公主斗惯了口,笑嘻嘻地一边行礼一边应对自如,之后也不等人邀请就自己在小台前盘坐下来。忽然又想起什么事,扬声向外边喊道:“那个小宫女,你进来吧!” 台阶下闪过一抹淡淡蝉翼般的青影,一个娇小轻盈的少女从隐身的山石后转了出来,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只是怯生生地不敢抬头。 “我过来的时候看到这小姑娘站在亭子下面,说自己是绣坊的宫女,有一件新绣品想献给公主,却胆子太小不敢进来,正急得不知怎么办好——我就自告奋勇领她来觐见公主啦。” (二) 端华几句话解释的时间,那小宫女已经走进了凉亭,伏身深深拜倒。刚才淡如柳烟的青色影子可能只是树丛掩映的错觉罢了——她穿戴的是九成宫中的侍女度夏衣饰:水蓝色纱衫,齐胸束起的白色罗裙,袖口和裙裾点缀着细细的银泥贴花,耳旁挽着双鬟。抬起头来才看出,她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稚气未脱的容颜娇婉清秀,声音更是嘹呖甜美,像冰镇在白玉碗里的一泓莲子汤,只是因为紧张而微微带着颤抖。 “我是宫里绣坊的绣匠……自己悄悄绣过一幅衣料,只是颜色太素,没想好要做成什么衣裳。后来公主来九成宫避暑,我远远望见您的风姿,就像月中的仙人……听说您还是修行的女道士,正好配这幅衣料,所以我连夜用它裁了一条裙子,好想看看公主穿起它的样子呢……” 好像察觉到自己的言辞不太合乎礼仪,小宫女又红着脸低下了头,把手中拿的物件向万安公主托举过来——“我,我绣得不好,请您看看好吗……” 万安公主有点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天真羞涩而毫不造作的言行在规矩端严的皇家宫苑中可不多见,而那发自肺腑的赞美配着稚嫩如乳燕的话音,听起来比精心雕琢的对偶诗篇更真诚热情……她不禁瞅着端华笑了:“真是怪可爱的——怨不得端华这么热心帮忙呢~” 她伸手接过了小宫女献上的礼物,打开了卷轴一样包裹在外面的白色挑花绫,一抹清碧如波的颜色忽然顺着皓腕流淌而下,轻盈得像一片月光飞降在掌中。这是一条青绿色的罗裙,裙腰处是清新而素净的艾绿色,越往下颜色越深,到宽大的裙裾处已经过渡成了郁郁的竹青色。整幅料都是渐变的冷色调,虽然优美沉稳,但果然还是太素淡了些。 ——然而特别的绣工带来了特别的生机:裙裾处用同样素色的银线绣出堆叠翻滚的丛云,而间或有小小的峰峦从云海中露出山尖,如同九重天外的飘渺仙界。云朵的图案越往上越疏淡,将至裙腰的位置,用贴银法和捻银法交错勾勒出一只仙鹤的纹样,它潇洒地展开双翅,正向着淡色的天空乘风飞舞,整条展开的裙子就像一幅清逸秀丽而蕴含动感的图画。 琅琊和端华都凑过来细看这绝美的绣作,万安公主轻轻抚过如同银星闪烁的绣线,看向那小女孩的目光不觉更含着疼惜之意。“难为你这孩子怎么一针针绣出来的……可随驾有这么多宫眷女官,为什么单单送给我呢?” “都,都说是因为是公主长得美啊,我一见就心里又是喜欢又是羡慕……”小宫女近距离仰望着万安娇媚的面孔,说着说着自己也红了脸,咬着唇无声地笑了,腮上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三位环绕的贵人都笑了出来,端华还拍了拍小宫女的头。“了不得,这丫头小小年纪就嘴这么甜,又会送贴心的礼物,要是个男孩儿,还不知要迷倒多少佳人呢!” “别把人都想得和你一样啦!”公主一挥扇子打开了端华的手。“这条裙子我收下了,只是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对,对啊……我又错了规矩了……”小宫女的声音已经不带太多紧张,她抬起线条清丽的大眼睛左右看看,像是有点羞于在青年公子面前道出闺名,但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 “我的名字叫……” “绿桃?!你,你怎么……“ 亭外忽然响起了成年女子的失声惊呼,几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宫装妇人正站在阶下,身旁还带了两个与亭中女孩同样打扮的少女。 查觉到了自己的失仪,那妇人忙带着从人跪倒行礼,半抬起身时神态恭谨却也不至卑微。她穿的是正六品的女官服色,看去约有四十许年纪,肤色洁白,眉尖若蹙,虽说不上动人美貌,却自有一种如同无波深潭的幽静风姿。 “我是九成宫绣坊的司事女史何宝云,惊扰了两位殿下和皇甫中郎,惶恐谢罪——这个小婢是我坊中的绣女绿桃,入宫不久,年幼无知,不知贵人在此歇息,恐怕多有冲撞冒犯,望乞贵人恕罪。” 她说着一丝不苟的官样辞令,向亭中仰望的眼神中却含着真挚的焦虑神色——但在看到万安公主手中绿罗裙时忽然闪过一丝异色的波光。 万安公主并不以为意:“都起来吧。小姑娘叫绿桃是吗?她是来献给我一条绣裙的,说不上冒犯——带出这么手巧的绣女,何女史也是教导有方呢。” 何宝云愣了一下。“可是,不通过绣院和绫锦坊的验看,绣女私自献衣是不合规矩的……” 一直没说话的李琅琊温声开了口:“何女史,她献上的裙子绣工精良,公主很是喜爱。看在她是小孩子,又是一片至诚的份上,并没有追究她的失礼之处。你也原谅她好吗?再说公主还想向你们绣院借用她几天,在行宫避暑期间,要她帮忙近身服侍。不知绣院意思如何?” 何宝云望着这位年轻王孙,一时没回出话,似乎李琅琊分外温和的态度和话语的内容都让她错愕。失神一瞬后她立刻反应过来,再度施了一礼,“既然是两位殿下的意思,我自然不会加责她。更不敢当‘借’字。只怕她笨拙无状,对公主服侍不周……万一,万一她犯了什么错,还望公主看在她年幼……” “好啦好啦!”万安公主大笑着站起了身。“我们怎么在绕来绕去说着一样的话?现在到底是谁在给谁求情啊?总之我不会为难这孩子的,让她在我这儿玩几天再回绣院吧,保证毫发无伤——你也不许再罚她!” 何宝云走远了,万安公主让贴身侍儿先把一脸迷蒙的绿桃送回了自己的寝殿,这才挑起娥眉看向李琅琊。“怎么回事?忽然借着我编起谎话了?” 李琅琊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确实是年幼无知——只为了自己的感情就自作主张献上绣品,岂不是得罪了绣院一干上司,说她弄巧邀宠?要是让她这么跟何女史回去,肯定免不了一场重罚。姐姐你把她带在身边几天,临走时再以‘嘉奖整个绣院’为名目赐下些恩赏,大概就可以免这孩子的祸了。” (三) 虽然是暑气将消未消,懊热最浓重的时候,山中的清晨却总带着像从遥远水乡飘来的冰凉露华。卷起窗前湘妃竹帘的一瞬间,和浅绯色晨光一起进入寝殿的,就是那水晶珠子一样圆润清凉的气息。 万安公主坐在高高支起的半身镜台前,乌缎般的长发披垂在背后,正在匀面妆饰。身旁除了奁盒脂粉,步摇钗梳,还有叠放着衣物的小漆箱,放在一堆彩色织物最上方的,正是那条青碧罗裙。 绿桃跪坐在衣箱前一件件翻找着,每拿出一件襦衫就放在裙子上比一比,最后挑出一件淡鹅黄色的罗丝衫子,笑着望向镜前的佳人:“公主,就配这件好不好?裙子颜色本来就素,配白衣就太冷了,配蓝绿又撞了色显不出裙子,要既娇艳又浅淡的黄色来衬才不至于老气也不至于生硬。” 公主还没答话,她身后服侍梳髻的宫女已经笑了:“绿桃你说慢一点怕什么?嘀呖嘀呖像小鸟叫一样。这么心灵手巧的孩子,公主不如把她带回大明宫去随身服侍吧?” 公主一边挽起头发一边回身笑看向绿桃。“你愿意不愿意呢?” 绿桃叠收衣物的动作停了一停,眼中慢慢浮起一丝犹豫为难之色。“我也想跟随在公主身边啊,可是……我跟绣院里的人情意深厚,实在抛舍不开啊……” “是绣院有相好的姐妹是吗?那也难怪……可天天在这深山深宫里刺绣挑花,不会寂寞吗?不愿跟我去长安瞧瞧热闹?” “不会寂寞啊,在这里有天下最全最好的材料,可以让我全心钻研绣技。”绿桃到底是个小孩儿,抛开了刚才的一点低落心绪,兴致勃勃地讲解起来。“光是绣线的颜色就新上翻新无穷无尽,一个‘红色’就细分成几十种,连名目都比外边起得好听,什么‘美人醉’、‘胭脂魄’,绿线又分成‘折柳’、‘碧落’、‘弱翠’……不过最难得的还是精工制的金银线,颜色又亮质地又轻,不然我也绣不成这条裙子呢!” 万安公主饶有兴味地听着,侍女们也三三两两围坐过来,听这个小小的能工巧匠说着见闻。 “论起贵重,当然是金银线,可说到最奇巧少见的,还是要属‘鸟羽线’。”绿桃眼睛亮闪闪的,脸上也泛起浅浅的桃红色,看来是说到了最喜欢的东西。“染得再好的彩线,也比不上用天然鸟羽捻成的线。同一根线上,颜色就有从浅到深的变化,而且绣成的花鸟摸上去一点也不板硬,而是微微凸起,像真花真鸟一样绒绒柔软的!做成衣裙后色彩鲜亮还是其次,妙处在于,在屋子里看是一种色,太阳一照又会变幻出好几重颜色,像在人身上活动起来一样呢!” “可我还是不太明白……鸟的羽毛总归都是短的,要怎么捻成线啊?”一个不甚熟谙绣工的宫女插嘴问道。 绿桃笑了笑:“其实叫‘羽线’,并不是纯用鸟羽,制法还是挺费工的——先选出和羽毛同色系的彩线,用鱼胶浸过,再把要用的鸟羽一根根搓细粘缠到线上,两端再用同色的丝线系好固定,最后再拿小刷子扫一遍,刷出那种‘绒’感来,绣出的花鸟才有灵气。” 一个宫女听得入迷:“说得这么活灵活现,你一定用鸟羽线绣过花了?” 绿桃一下子撅起了嘴,成熟大人似的深叹了一口气。“都说鸟羽线最难得了……所以只有最顶尖的绣官才能用它绣花,每年做成的衣物就更少了。我们这些年纪小的绣女只能偶尔看看,都不会让我们轻易摸一下呢……” (四) 女孩子们正谈得高兴,门外忽然传来喧闹之音,原来中元将近,分赐给各宫的节物用品送到了。因为万安公主是有为皇室‘祈福’之责的女黄冠,每年收到的香药、绣品、金银宝器都格外贵重,围坐在室内的宫女闻声不禁都好奇起来,但公主晨妆未毕,一时不好都跑出去先睹为快。 万安看出了她们频频往外瞟的眼神,失笑地挥了挥手。“想看就都出去看吧!这么三心二意的,瞧你们一个个忍得难受!” “我们也是替公主先挑选一下嘛~”宫女们嘻笑着跑出了寝殿,绿桃有点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就移近过去,乖巧地跪坐在万安背后,拿起银梳帮她完成梳髻的最后工序。 “你这孩子还真老实,就这么不爱瞧热闹吗?”万安侧首打量着妆容,从镜中正好能看到绿桃的娇小的半个面孔。“不过话说回来,宫里每年赐的绣品都是上好的了,我却从没见过像这条裙子这么美的绣工呢!就算‘鸟羽线’绣成的花样也不过如此了。” 绿桃垂下了长睫,似乎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我也没有那么厉害……只不过多用心,专注于一件事罢了。哪里能跟用鸟羽线的前辈巧匠们比呢……” 她的眼神瞬间有点恍惚,好像想起了遥远飘渺的往事,话音也轻了下来。“不是现在的鸟羽线不够奇丽,其实还是材质和工艺失了传,所以怎么做也是差了一筹……” “失传?”比起绣花与丝线的传承秘密,万安公主倒是更在意绿桃那一瞬间成熟到有点悲哀的表情。 “是啊,现在的鸟羽线的制法,只能说是退而求其次,因为再也找不到和当初一样的奇鸟,更得不到那像彩虹一样辉丽的长羽了。” 绿桃又露出了那种专注的微笑。“不用丝线作骨,而是直接用长羽捻成的彩线,既光滑又坚韧,绣出的飞鸟飘举如仙,裁成的裙子穿在身上光彩流转,人像置身于星光与繁花丛中……那样的一条罗裙,真是在人间独一无二!” 小小的女孩越说越是兴奋,仿佛眼前已经浮动着那绝世绣品虹霓般的宝光。“据说这条裙子就在九成宫绣坊的御库里,公主您能不能恩准我看看实物?我的记性很好的,就算没有古法制的羽线,我也一定想办法尽力模仿它的绣工,为您再绣一条更美的裙子好吗?” “等等……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说九成宫收藏着一条工艺失传的裙子?难道是古人留下来的?”万安困惑地抚着额头,被绿桃突然而来的急切弄得莫明其妙。 绿桃天真无邪地笑了。“不算古人啊,是位上一辈的贵人——安乐公主。据说她花费十万钱做的这条‘百鸟裙’曾经轰动了长安,天下妇人都群起效仿。她算起来还是公主您的姑姑呢……” 万安映在银镜中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别说了!”她猛然出声喝止了绿桃。“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绿桃吓得一下子噤了声,手中的银梳都掉到了地上。万安怒气冲冲地回过头来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绿桃那茫然失措的惊吓神情弄得心头一软。 “……你记着,在皇宫里,永远不要提起那个名字。更忌讳拿她的恶行当传奇故事来讲——更别说什么模仿她的裙子。” 绿桃咬着唇忙不迭地点头,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难堪的寂静一时笼罩了寝殿。 万安公主沉默地起身换衣,拿起那条绣银碧罗裙时动作缓了一缓,半晌还是回过了身,看着保持着僵硬跪坐姿势的绿桃叹了口气。“我这是为你好——你年纪太小,不懂得里头的利害。刚才这些话要是被别人听到,你就要惹下大祸了……来,帮我系好裙子。” 绿桃连忙起身,服侍着万安换上鹅黄罗衫,将罗裙齐胸高高束起。她的配色果然高明,浅浅黄纱中半透出冰肌雪肤,衬着青碧如云烟的长裙,华贵中更透出闲雅高致。宽宽的裙身飘垂而下,完整地显露出了云海仙鹤的图样,裙裾摆动之时,银色辉光便沿着裙线闪烁明灭,风姿更胜繁冗的珠宝玉饰。 凝望着万安公主穿起自己心血之作的姿容,绿桃前看后看,止不住地露出了稚气的欢喜之色,把刚才的惊吓也暂忘到了一边。所以她没有听见万安公主在镜前转侧时的一句低语。 “她才不是什么公主——她是‘悖逆庶人’!” 霓裳记·贰 (一) 无声而强劲的夜风在空中回旋,她感觉自己借着风势飘摇高举,漫无目的地滑行在浓稠的黑暗之上——直到下方的视野中亮起了一点金红的光芒,随即如同骄恣盛放的大朵牡丹,一朵一朵连成了夺目的光带和星海……她渐渐看清了,那不是乌黑锦缎上的盘金堆花图样,而是真实的火焰。一支支松明火把在暗夜中飞散着火星,映出刀枪凛冽的冷光和士兵们沾了血污的手臂。 几乎在看清那举着火把与兵刃奔驰的队伍的同时,隔绝感官的透明障壁好像突然被击破了,潮水般的怒吼与马蹄蹴踏声、铁甲撞击声响成一片,猛然向虚空中爆发出来。仿佛被这兵戈之声铸成的铁网从天空拽落下来,她恍惚坠下了尘埃,如一缕幽魂,被裹挟在那些呐喊奔突的军马之中,向着一个方向冲锋而去。 队伍离一道高大的门扉越来越近,而她也忽然惊觉——朱红的高柱、澄碧的琉璃瓦、大块光滑青石铺就的宽阔步道,那豪华庄严的规制分明属于禁宫内苑! 为首的将官直接控马冲上了高高的白石阶,斜劈的刀光瞬间便摧毁了雕饰华美的红漆大门。宫院中猛地响起众多年少女子尖锐的惊呼声,可旋即就被淹没在了重重人喊马嘶声之中。 火龙般的队伍冲到了居中的寝殿门前,随着门扉被外力轰然推开,喧嚣的声浪竟一下子停住了——三架涂金七宝灯树毫不吝惜地燃着掺了香料的巨烛,把宫室照得亮如白昼。氤氲的香雾中有一片水波般的清光——那是斜斜支起的珊瑚妆镜。镜前端坐着一位素服美人,高耸如云朵的发髻和斜簪的大朵牡丹是宫妆样式,蜜色的肌肤和一双略带深褐的剔透瞳仁却带着些桀骜不驯的野性。 她手中拿着一支纤细的小笔,显然是正在沾着青黛对镜描眉。勾画好一对浓丽的桂叶眉可能花了她全部的心思,直到士兵们破门而入,她才惊讶不胜地从镜前回过头来,随即愤怒地挑高了黛色鲜妍的双眉。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都不要命了吗!” 对这些从北门冲进皇城,金铁交击性命相搏了半夜的士兵来说,眼前的一幅图画实在过于精致靡丽,在那一瞬的寂静中,门外的夜色杀伐反而摇曳着虚幻的意味。宫妆美人骄傲的斥喝声才突然把他们拉回到了现实。 一位将官越众而出,将手中染着血迹的横刀指向了她,鲜血缓缓汇聚至刀尖又缠绵地滴落,在华贵的花砖地面上绘着艳丽而凶险的纹样。 “你就是弑父弑君的凶手李裹儿?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刁恶!念在你的身份,给你一个自裁的机会!” 被直呼闺名的狂怒一瞬间占据了她的头脑,甚至没有仔细去想这披甲沥血的军人话中的含义。她猛地站起了身,打翻了裙边放置的一堆脂粉香盒、珠花翠钿。然而她毫不顾惜被胭脂和石青染脏的白纱披袍,任凭它从肩头滑落下去,蝉蜕般萎落在一地杂乱之中。 “你竟敢直呼本公主的名讳?!你们这些反贼!我要把你们碎尸万段!名字……你们的名字……我要诛你们的九族!” 不断拥进寝殿的黑衣士兵忽然再次沉默了,不是因为这美人毫无章法的戟指怒喝,而是因为……她看似服丧的缟素外袍下面,居然隐藏着绚烂如同梦境的裙裳—— 最轻软精细的金线织成了一条“遍地金”的锦裙,而那沿着颀秀身材铺展开的淡淡金芒中,似翠非翠,似蓝非蓝的异色丝线绣出一对对青鸟、鸳鸯、锦鸡、柳莺……每种鸟儿的羽毛中掺入一点不同的杂色绣线,而那柔软的翠线便随之微妙地改变着主色调:有的绿中拖蓝,有的褐中含紫,有的从淡青毫端过渡成柔和的藤黄色……纷繁鸟类飞翔和闲游的姿影布满了长裙,它们的翅尖和尾羽仿佛含着神秘的幽光,在灿烂烛火的映照下荧惑闪动,变幻无定,似乎要把这豪华绝世的美人托举飞舞到天穹之上,远远抛开眼前这脱离了常轨的兵火之灾。 (二) 青年将官猛然醒过神来,加倍愤怒地大吼着:“你已经不是大唐的安乐公主了!你是悖逆不孝的罪人!先帝驾崩才十九天,你就迫不及待地靓妆艳服,这不是谋逆的证据是什么?!我们万骑亲军奉临淄王之命进宫平乱,就是为了取你和韦氏妖后的性命!你还想诛谁的九族?!” 年轻公主停止了躁怒的发作,好像此时才听明白每一个词语的深意:“万骑营”是守护皇宫北端玄武门的禁军精锐,他们反戈一击杀入深宫,只能说明整座大明宫的权力中枢已经易主,皇后费尽心机任用韦氏亲族布下的防线业已完全崩溃。而“临淄王”的名号……那个李家皇族中最精悍危险的年轻人,他像善于潜伏捕猎的猛兽一样隐忍良久,终于猝起发难,要为他那不明不白暴毙的皇帝伯父讨回公道了吗? 她呆立在银镜前,带点男孩儿英气的面容慢慢失却了血色。琥珀色的晶莹眸子像绽开了毫针般细纹的镜面,那似乎被强行压制着遗忘,对某种罪恶行径的恐惧从情绪的裂缝中一点点涌出,越来越不可收拾……半晌,她才虚弱而古怪地笑了一笑。 “你们在胡说什么?你们出去,出去……先帝是生了重病才,才……不要听李隆基的鬼话,你们去把他擒来,我一样可以给你们重赏,要官位还是财帛?我能给的,样样都他强……” 回答她的是山一般的沉默和其后慢慢积蓄的愤怒,她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低微得近乎呓语。连她自己都不信的空洞许诺只是徒然增加着于事无补的绝望。她心中的惊恐重压到了极至,突然爆发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母后呢?母后呢?天下都是我母后的!你们谁敢放肆!?”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冷笑,万骑的队列中陡然扬起一道色彩艳异的弧线,在空中画出半弧的物件“啪达”一声坠落在地面,滚了两滚才停止在公主那条辉丽的锦裙跟前——原来瞬间飞过人视野的炫惑色彩来自披散零乱的黑发,来自泛着惨青死色的脸庞,来自从脖颈断口不断流淌的鲜血……那是一颗刚刚丧失了生气不久的贵妇人的头颅。 公主茫然地盯着脚下静止不动的人头,流逝的时间好像极短又好像漫长——她终于辨认出来,那被血污沾染的容颜正是曾经华贵美艳的皇后,她那只差一步就可手握天下权柄的母亲! 她动了一下,似乎是想俯身抱住那颗头颅,但终究没有伸出手去,也不知是畏惧那狰狞的死影还是怕横流的鲜血弄脏了锦裙,她反而退后了两步,好不容易才转开了视线,空洞地瞪视着前方的万骑将士,好像至此才体味出了真实无虚的杀气,体味出之前那似乎永无尽头的,骄奢华丽的人生竟是不堪一击的幻影…… 泪珠慢慢划过了精心涂饰的朱粉鹅黄,也不知这姿态哀艳的哭泣是因为愧疚还是恐惧。“是母后的主意啊……是她把掺了毒的面饼拿给父皇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父皇是那么宠我,还答应要封我做皇太女的!我怎么会……你们去把隆基找来,还,还有太平姑姑、相王叔叔!他们一向都疼爱我的,我跟他们当面解释……” “镗啷”一声脆响,染血的横刀丢在了她的面前。 “临淄王不要你的解释,他的命令是只要你的人头。”万骑将官的神色依然冷峻,声音硬得像铁。 “你如果还想拖延求生,我们只好替你动手……”他的话尾淹没在一声裂帛般的尖叫中。公主狂乱地推倒了身边的镜台,挥舞着绫罗包裹的手臂,抓住一切够得着的钗环、妆盒、香炉……向对面的万骑乱扔着,辉彩交织的裙子随之摇曳着金蛇般的光芒。只是,她始终不敢伸手去碰那把映着寒光的刀。 好几个年轻士兵已经失去了与之纠缠的耐心,乱纷纷拔出武器就往前冲。“这女人已经疯了!我们快些了结了她好向殿下复命!” 她已经退到了房间的尽头,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蜜色的娇小脸蛋上还留着泪珠的痕迹,刚才那一点点悲哀之意却好似迅速被蒸干了,她又变得安详起来,抬起那双褐色眼珠楚楚顾盼的神情就像个天真的小女孩。 “你们不要过来……不要弄脏我的裙子……” 她矜持自得地笑了。“这是世上只此一件的‘百鸟裙’,只有我的身份和容貌才配穿它……你们这些傻瓜,替别人来争天下,可不知道得了天下最痛快的事情是什么——就是做最美丽奇异的衣裳来穿,让所有的女人都嫉妒垂涎又没有法子……” 她最后的话语消失在杂沓的脚步和兵刃呼啸声中,一涌而入的万骑羽林完成了最后的杀戮工作。 深宫各处冲杀和破门的声音余波未息,羽林军来回奔驰传令的马蹄声、宫娥侍从惊恐的哭喊声混成一片。每一簇火把聚集的地方,都在进行着没有鼓角奏鸣却一样凶险的围剿之战。刚刚立下功劳的士兵们狂风一般卷出了公主的寝殿,汇合到胜利在即的阵列中去。而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满地狼籍中,只有那条美得过分的裙子,在血泊和火焰中依然闪着金色妖异的光…… (三) 九成山的早晨依然清新明净,山间萦回宛如飘带的烟霭被染成了浅浅的薄桃色。可不知为何,沐浴着晨光在窗下对坐的人却看起来精神有点倦怠,连寻找话题对谈这种小事都变得十分勉强。 万安公主的脸色微有些苍白,端丽的眉目间罕见地凝着一丝欲言又止的神色,手中的黄釉浅口茶盏中是早起煎好的第一道新茶,却半晌也没有入口。而坐在她对面的李琅琊,也心不在焉地凝眸望向山间空翠,好像被这夏日最后一段美景完全摄走了心神。 万安公主抿了抿唇,在放下茶盏的同时打破了沉默。“昨晚我做了个怪梦……” 就在同一瞬间,李琅琊也从窗外收回了目光,用惯常的轻声细语陈述着属于自己的事实:“昨晚我做了个怪梦……” 时间静止了一刻,姐弟俩面面相觑,然后又一次喊出了相同的话——“怎么你也……” 当两个人最初的惊讶平静下来,向对方细细讲述那困扰安眠的梦境,自然是必要的事。然而随着那仿佛亲历的恶梦被一点点拼凑成型,越来越深的惊异就如同晴朗天边渐次堆积的雨云,那阴郁的颜色正在不容置疑地侵入到现实中来…… “我起初好像飘浮在空中,看到黑夜里的大明宫,处处燃着火把,处处都是乱兵……后来不知怎么,我又落下了地面,看到一队羽林军冲进寝宫……” “那里有一位……一位公主正在对镜画眉,那些兵士斥责她是‘弑君的凶手’。她生得非常美丽,妆扮豪华绝伦,特别是那条绣满飞鸟的金色裙子……”李琅琊眉心紧蹙,低低接上了万安的话,同时看见了对方瞪大眼睛连连点头的反应。 “她最后被乱兵所杀,在那之前,她的皇后母亲就已经被砍下了人头。可一直到最后,她心心念念的都只有自己那条裙子——‘百鸟裙’……”万安公主忽然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掺了姜末和盐的茶已经不再温热了。她静了静,似乎在慢慢地体味着口中的苦涩,然后抬起眼直视着李琅琊。 “其实两天以前,我就开始做这个乱梦了。不过梦中的场景零乱,连不成片段。直到昨晚一切才清晰起来。所有的细节都明白无误——我们梦到的人,是安乐公主吧?” 安乐公主,大唐皇室一个禁忌的名字,她是中宗李显最小的女儿,降生于父亲被武则天废黜帝位,流放房陵的途中,童年时跟父母一起在远道荒州中艰苦备尝——也因为如此,中宗复位后,这个光艳慧黠的少女跟母亲韦皇后一起,得到了超乎寻常的宠爱作为补偿。 那是朝堂中各方势力盘踞角逐,民间灾荒连连,大唐的前途暗昧难明的一段时光。这曾经颠沛流离的一家人却认为苦尽甘来,正是时不我待纵情享受的时候。一个父亲毫无理性的溺爱纵容很快让事态转向了疯狂——当世间所有的奢侈享乐和卖官售爵的游戏都玩得厌烦,这个被宠坏的女孩子开始梦想着,像祖母武则天一样登上御座君临天下是什么滋味——事实上中宗早已被骄纵跋扈的妻子和女儿架空了权力,所谓天下,早就握在了这对母女手中。可她们依然不够畅心快意,让人痉挛而死的毒药,就是她们送给软弱又碍事的皇帝最后的礼物……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深夜,二十五岁的临淄王李隆基率领羽林军冲进大明宫,韦氏亲族被斩尽杀绝,而大他一岁的堂姐,罪魁祸首安乐公主也被斩于乱军之中。她尊贵的头颅被悬挂在长安东市示众,之后又被剥夺了公主封号,追贬为“悖逆庶人”。关于她的故事,皇族子弟人人都清楚,但没人去提起,没人去触碰——这段深宫黑历史固然是当今天子建功立业的开端,但如此丧尽良心的皇后与公主,如此无能可悲的皇帝,也是皇室抹不掉的耻辱印记,大家都默契地装作早已忘记了她和她豪华如梦幻的逸闻典故。 “是绿桃那孩子……她前两天和我谈起安乐公主的百鸟裙,还说它可能收藏在九成宫里。所以我心有所思,梦到那个情景也情有可原。可琅琊你又为什么……” 万安公主深深蹙着眉头,一向爽朗明快的神情染上了暗色的阴影,同为天子爱女的身份让她心中更多了一层不安。“……难道这是缠着我们李家人的诅咒不成?” 李琅琊似乎被这沉重的家族往事弄得有点失神,低垂着黑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才眼波一动:“绿桃是来自民间,专事刺绣的女孩儿,听过‘百鸟裙’的传说并不稀奇。可我和姐姐的梦中,为什么关于安乐公主的容貌,关于百鸟裙的花样,还有兵变那一夜的所有细节会那么鲜明一致呢?毕竟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姐姐那时候还是婴儿,我还没有出生……就算是根据传闻夜有所梦,也不可能巧合到这种地步啊……” 万安公主心中也是疑云堆积,却一时也想不出解释,眼神无意识地掠过镜台时忽然想起了什么。“……绿桃到哪里去了?好像从昨晚我就没见到她?” 廊下的宫女闻声忙进来回话:“她昨夜没回寝殿安歇,大概是被绣院的人唤回去有事吧?公主要见她,我们立刻去绣院把她接回来?” 公主点了点头,心绪又转向了那个不吉之梦。“也许该在九成宫中做一次祓除不祥的法事……但为这件事惊忧父皇是万万不可的……” (四) 领命去寻找绿桃的宫女阿蝉在仙居殿外遇到了一身金吾卫官服,刚刚下值的中郎将端华,小姑娘并没注意到他有点不同以往的神色,笑着回头指了指宫门。“九世子和公主都在水亭喝茶呢,今天您可来点得有点晚呢~” 端华立刻收起眉间的一点凝重,轻倩调笑起来:“我也想早早飞到这里来看望众位姐姐啊,谁让我那刻板上司不通情理呢?说起来一大早的,你急匆匆地要去哪里啊?” “去绣院找绿桃啊,这小丫头,也不跟人说一声就一夜没回来,公主要见她呢。” 端华正向内殿走去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绿桃回绣院了?是她自己回去的还是有人带她走的?” 阿蝉被他骤然紧张的神情弄糊涂了,不明所以的轻声说着:“……我也不知道啊,只是仙居殿里找不到她,我们想着她除了绣院也没其它地方可去,所以……” “我和你一起去绣院!”端华倏地打断了她,拉起她的手就快步疾行。吓了一跳的女孩子红着脸惊呼起来:“您这是干什么啊?只是去找一个小孩子而已,您怎么如临大敌的……” 端华定了定神,也觉出了自己的冒失,连忙放开了手陪着笑脸,只是那笑容带着一点刻意的满不在乎……“我横竖也闲着没事嘛,就当帮忙好了~” 尚方署下辖的绣院位于九成宫的东南苑中,一走进大门,倒像掉进了绫锦罗绮的迷宫。浓云般的树荫下排着一列列木制绣架,单丝罗、蜀锦、细绢、鲛绡……种种华美的衣料像画卷一样平展在架上,七彩炫丽的丝线在其上勾画出一重重海波、一簇簇花草、一群群奔跑飞腾的鸟兽。当阳光穿过树影一缕缕摇落下来,掺杂在绣纹中的金银线便闪闪流动辉光,像白昼飞降的小小星辰之河。 只是有一点十分不妥当——这些绣架前并没有埋首刺绣的女子,本该开始劳作,共同组成宫中一成不变平凡清晨的诸多绣女,此时三三两两的站在院中,神色皆是惶急不定,絮絮私语声从各个角落传出,让这个堆锦叠翠,宝光流离的院落兜头笼罩着一片阴郁难测的气氛。 她们看见阿蝉进门还不以为意,但看到跟在阿蝉身后,身着紫色绣虎纹官袍的端华时,都齐齐变了脸色。瞪视着这两个闯入者一言不发。 两个人好像蓦然撞进了什么不该看的秘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寂静之中,一位莲青色绣服,高髻素妆的女官徐徐步出了后堂,绣女们似乎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一边偷眼瞧着端华,一边静静向她聚拢过去。 阿蝉一眼认出了她,忙微笑着向前行礼。“原来是何女史,我是万安公主身边的侍女,前日见过面的。请问绿桃是不是在绣院有什么役使?公主有事找她回去,若是这边的差使急,她回过了公主的话,我再送她过来可好?” 她这番话说得辞气谦和滴水不漏,何宝云却低垂着眼睫没有回话,只是眉间隐隐现出两道细针般的纹路。倒是旁边一位看来阶位不低的青年绣女冷笑了一声:“你问的是绿桃么?那个妖精人小心不小,攀上了高枝儿还不够得意?哪里还会再回我们这冷宫冷院?!” “金缕!不要胡说!”宝云低声喝止了她,转向阿蝉点了点头。“绿桃自从那天跟公主去了,就再也没回过绣院。更别说有役使派到她身上了。我们确实不知她在哪里,不如贵使再去别处找找?” “这个……”阿蝉也为了难,只好回头望向端华,意思是让他快些打个圆场出个主意,这红发的家伙却似笑非笑,声调粗鲁地来了一句;“咦?绣院这地方好生古怪呀!绿桃那么得公主的欢心,在这里却人缘不佳啊?莫非诸位不喜欢她?” 另一位着红裙的绣女看来已忍了好久,终于声音尖锐地开了口:“她就是会讨人欢心,才骗了我们所有人!我们上当上得苦了!谁还会喜欢她……” “所以呢?瑶台姐姐?你讨厌她讨厌到什么地步呢?”端华笑嘻嘻地看着她,后者则完全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的事还多着呢~”端华扯了扯阿蝉的衣角,转身就往外走。“——这就没办法啦!一个小女孩总不能飞上天去吧?只有调金吾卫把九成宫……特别是绫锦坊和绣院彻底翻检一遍啦!” 就在他要跨出门的一瞬,宝云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中郎大人请留步——有件事情,不能不禀告您知道。” 端华的薄唇抿成了一线,慢慢转过身来。“……是昨晚发生的事吗?” 宝云的双手合拢在深夏绿叶一般的宽袖中,皎洁的素颜波澜不惊,但仿佛有极深的心事在那双已不年轻的黑眼睛中翻涌。“……正是昨晚发生的事。中郎大人,绣院的御衣库,昨晚被人打开了!” 这一次完全愣住的是端华。 “……衣库?什么衣库?” “就是绣院中一处供奉旧物的小阁。那里存放的都是几代先皇宫嫔的绣品衣物,它们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跟着主人随葬,但毕竟都是当年进奉御前的上品,所以没有毁弃。除非是尚方署最高阶的绣官去收集图样款式,别人一概是不许擅入的。库门已经关锁了至少十年,可我们今早发现,它被打开了——所以整个绣院都吓得人心惶惶,应对也失了分寸,还望大人不要见怪……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事到如今就拜托金吾卫查清楚才好,不然绣院的人吃罪不起。” “……”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端华的意料,好在也并没人知道他原先的意料中事是什么,他只好一脸茫然地跟着宝云和绣女们来到了衣库门前。 这小阁面积不大,也没什么纵深,站在门外便可望见里头摆放着一层层木架,里头堆叠着各色绫罗衣裳,只是颜色都透着暗沉古旧,比不得外面绣架上鲜妍明媚的衣料。高高的小木栅窗中偶尔投进一线阳光,光柱里浮动着细细的尘,细细的香——不知多少年前的薰衣香还在空气中留着影子,馥烈的香调都已销磨净了,只剩下温厚而黑暗的一点余味。 大门的铜锁被丢在地上,上面并没留下外力破坏的痕迹,倒像是顺利用钥匙打开的。也难怪绣院里人人自危——这更像是内贼的手法! “那么,丢了什么东西?”端华把目光转向了宝云。中年女官却静静眨了眨眼。“什么也没有丢,这是我们的万幸。只是我闻报赶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多了一样东西。”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绢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银梳,梳背上细细刻着桃花与黄鹂,插上云髻时一定像弯纤细的新月。 “它就丢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并不是绣院中人的首饰。我想,这大概是打开库门的人不小心遗落的?” 半天都没说话的阿蝉心生好奇,也凑上来看了一眼,突然间变了脸色,捂着唇惊呼出来:“这,这不是公主的银梳吗?” “什么?!”端华和宝云都大惊失色地望向她。 阿蝉喘了口气,接着说下去:“……可是,可是就在前两天,公主顺手把它赐给绿桃了呀?!” 霓裳记·叁 (一) 山间淡淡鲛绡般的晨雾已经散去,位于宫垣角落,树海深处的绣院却像被一匹幽凉的锦缎重重包裹。庭院最深处的衣库更是隔绝了外界的丽日晴空,从内到外都浸透了墨绿深水的颜色,那暧昧的暗影也同时染上了几个人的眉目,摇曳着越来越深重的不安情绪。 阿蝉指认银梳的话语带出了微妙的不同反应。宝云拿着梳子的手微微一抖又很快镇定下来,同时迅速回头扫了身后的绣女一眼,止住了她们惊异的私语。随即便保持着端静的姿态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望向端华,似乎在等他这个金吾卫中郎将做出合理的裁决。 端华不禁在心底暗笑了一声——这位六品女官为人还真是圆滑,眼下有人作了证言,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她却就是不肯先说。毕竟这是牵涉到公主殿下的事,谁先开口就等于把棘手的责任揽上了肩,她这是等着自己表态兼负责,并试图给绣院中人划出一个“与己无关”的疆界了…… 端华垂下浓重的睫毛,轻轻叹了口气。“如果这梳子真是现场捡到的唯一证物……那么事情还真跟绿桃脱不了干系了。”他顿了顿,再次环顾绣院众人,最后凝视着宝云,问话的语气分外轻柔。“昨天晚上,有人看到绿桃吗?” 短暂的寂静笼罩了小阁,只有风摇花木的“沙沙”声隐隐掠过,树丛的阴翳就像大片船帆缓慢地掠过沉默之海,底下的暗流却是各人涌动着各人的心事。 刚才在院中说过话的,名为“金缕”的绣女咬了咬唇,终于第一个开了口:“……没有!她又没回绣院,我们怎么会看到她?是吧,瑶台?” 瑶台只停了一瞬间就点头附和:“是啊,绣院里没人见过她。如果真是她干的,那必定是半夜没人的时候偷偷溜进来的……” 有人开了头,别的年少绣女也大着胆子议论起来。“其实说起来,从绿桃被公主带走的那天起,就没什么人看到她了,她为什么要偷跑回来找绣院的麻烦啊?我们到底是哪里对不起她……” 宝云举起广袖掩唇轻咳了一声,紫罗绿里的袖缘露出苍白的一点点指尖,风仪优美却分外淡漠。“大家不要胡乱谈讲,事情毕竟还没有定论。再说衣库里并没丢什么东西,也许是有人年幼好奇,也许只是一时糊涂。但这不是我们绣院能判定的事——中郎将大人,您的意思呢?” 端华态度散漫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我看这事儿没什么可说的,肯定是绿桃那丫头干的——不过何女史想必是清楚的,她虽然出身绣院,但毕竟是公主借用的人,现在闹得又是行踪不明又是身担罪责,就算有金吾卫介入探查,但还是请您向万安公主当面禀告一声才好。” 宝云略思索了一瞬便颔首表示同意。“这是自然的……绣院怎么说也有看守门户不严之过,是该向公主禀明,不会让大人难办的。” 有了这句保证,端华看来也放松了不少,轻笑着指了指宝云手中的银梳。“那个……也算是证物,可以给我保管吗?” 接过了银梳放进袖内,端华向宝云点头为谢,忽然又转向了绣女的小小群落,语气和蔼却不容拒绝。“阿蝉,你带着人去仙居殿和绣院周围再继续找一找,要是能发现绿桃在哪儿,事情当然水落石出,一天的云彩也就散了。至于金缕、瑶台两位姐姐呢……你们看样子比别人更了解绿桃,不如和我一起去公主面前详细讲解讲解,事不宜迟——何女史,咱们这就走吧!” (二) “没错,这是我赐给绿桃的梳子。”万安公主皱紧了眉,她轻轻抚过梳背上细碎的雕花,两天前那个对镜临妆的早晨如在眼前——绣着银鹤云海的绿罗裙被她第一次穿上了身,清淡飘渺的风姿真如同广寒仙人下降。绿桃这小女孩儿看得满心都是欢喜,连刚才贸然提起“百鸟裙”的典故,引起严厉喝斥的事也飞快忘到了脑后,只顾围着万安跑前忙后不辞辛苦。看着她那天真烂漫的态度,万安也不禁悄悄苦笑了——只不过是个小孩子,除了漂亮衣裳什么都不懂,何必用那些皇室陈年的秘事吓唬她呢?她又能对其中复杂沉重的禁忌理解几分? 绿桃正在收捡着散乱的衣物和首饰,忽然又被妆盒上闪着清光的半弯银月吸引了眼神——那是方才为公主整鬓的一把银梳,她悄没声息地拿起它出着神,像是被梳背的雕工迷住了。察觉到了公主的视线,绿桃羞赧地笑了,藏起尖尖下颌的动作就像只林荫中小小的娇凤鸟。“……这梳子花样雕得真是好看……” 万安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喜欢它吗?那就赐给你了。等你再大一点儿,梳起高髻了再用它插饰。” 绿桃轻轻把银梳收进了袖中,就着跪坐的姿势向万安深施一礼。再抬起脸时,那幽静的浅笑让她竟像瞬间年长了几岁——当然这错觉就如同微风吹过波心,荡起的涟漪眨眼间就消散了。“这是公主送我的礼物,我一定会当作珍宝来爱惜的……”这样说着的绿桃,依旧是一个髫年稚龄,不知愁绪,不解世事的娇痴小女儿。 ——然后只隔了两天,这把梳子被丢弃在违制开启的库门旁边,收藏梳子的小女孩却无故失了踪? 万安看了看殿前侍立的绣院女官,她们叙述的事情委实荒唐,可那端正严谨的表情却不像凭空臆造,再说又有一位金吾卫中郎将作旁证——她挑起眉盯着端华:“说起来……你为什么会跑到绣院去?我只是派阿蝉去找人的啊?” 端华懒散地抱着双臂,站的姿势也像没个主心骨,似笑非笑地瞟了肃立的宝云一眼。“我也挺惦记绿桃的,就顺便走一趟,没想到就碰上她犯了案——倒让我也难办了。” “那个……还不能判定就是绿桃犯案吧……” 开口的是李琅琊,他坐在一旁听了半天,只觉得这件事透着古怪难言,倒像人人都有什么将露未露的隐情。方才出去寻人的宫女纷纷回报,没有找到绿桃的踪迹。先不说一个小女孩怎么能从楼台深锁重重烟树的深宫中消失不见,就说绣院中人对“绿桃”这名字表现出的露骨厌恶和戒备就有些特别意味了——似乎在发生御库开启事丵件之前,她就已经成了绣院某种特殊的公敌。宝云的叙述还算分寸严谨,金缕和瑶台则话里话外旁敲侧击含着暗讽,她们好像更愿意把事丵件描述成绿桃对绣院有意的侵犯……甚至是加害。 ——但最奇怪的,还要数端华的态度。就算他一向对与佳人淑女有关的事务充满热情,可这回他忙着介入的态度也太主动了吧?他似乎顺着几位绣女的证词,相信是绿桃潜回绣院做下这桩莫名其妙的事,脸上也一直挂着满不在乎的笑,但他打量着她们的眼神中却不带什么笑意——与其说对她们的说法表示认同,倒不如说是在等待着什么破绽。 端华仿佛心有灵犀,感觉到了李琅琊疑惑不定的情绪。他看着年轻的王孙笑了一笑。“别急啊殿下,我也只是推测。推测的根据么——就全凭着这几位姐姐空口无凭的‘证词’了。” 这句话一出,连宝云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绷紧了隽秀的眉目,像在努力压制声音中的怒气。“中郎将大人,您这话就太失礼了吧?怎么叫‘空口无凭’?这把银梳就是绿桃的东西,您方才在绣院也曾承认她脱不了干系。难道还不算是凭据?” 端华若无其事地翘起了薄唇。“刚才啊……刚才我说谎了,不行吗?”没等众人的惊讶和恼怒发作出来,他继续慢悠悠地出语惊人:“——你们不是也对我说了谎吗?” (三) “端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给我说清楚!不许卖关子!”万安公主已经耗尽了不多的一点耐心,狠狠拍击桌子的响声和怒气一起爆发出来。李琅琊也在抚着额叹气。“端华啊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讲出来吧,这个风格真的不适合你……”端华向这对煞风景的姐弟摊了摊手,再度转向了面如秋霜的素云, 话却并不是向着她问——“金缕,瑶台,我再问你们一次,昨晚真的没有见到绿桃吗?” 忽然被叫到名字的两个女郎明显露出了惊慌之色,事实上,从刚才端华断言有人“说谎”的时候,她们眼中就浮起了恐惧的阴霾,现在更像被道破了什么徒劳掩饰的秘密,两人齐齐瞪着端华,煞白着脸回不出话来。 端华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她们:“想必是又要矢口否认了,那么我来说吧——昨晚我看见过绿桃。不过却不是最后见到她的人。” “昨天傍晚,我下值之后路过紫兰殿,忽然看见绿桃急匆匆地往绣院方向走,还刻意捡着山石丛中的小路,遮遮掩掩好像怕被人看见一样——我猜不透这丫头在玩什么游戏,倒是好奇起来……” 被夕阳染成金绛颜色的青石路上,纤小的人影步履急促却分外轻盈。水蓝色的裙裾拂过点点苍苔,像一道淡淡的水波。绿桃半隐在蓊蓊郁郁的树影中,时不时回头望望,像是防着有人看见。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出一张小小的雪白的脸,表情却是与年龄不太相称的冷漠和戒备。 端华站在一重假山石后,看着这小女孩穿花拂柳一路走远,心里倒生起了趣味——两天前自己初遇她的情景,竟是和此时差相仿佛。她也是这样将自己的身姿轻掩在重重黛绿之中,怀中珍而重之地抱着那幅绣工奇巧的罗裙,像是怕被旁人的目光惊扰。只是她此时正受公主的宠眷,又一次的孤身疾行却是为了什么? 端华挑起眉无声地笑了笑,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绿桃轻提着裙子,着意避开宫院之间的正路,片刻之间已经绕过了两条回廊复道,转进了一片小小的杏树林。这林子位于东南一角,不在主宫殿群的规制之中,看来也没什么人修剪打理,晚春时节就萎落的花瓣层层堆叠在地上经了风吹雨打,和丛生的荒草混杂在一起,像铺了一层厚重棉软的苍褐色地衣。 绿桃在林子边缘站了站,借着夕阳余晖打量着深草丛中被踏出的几行脚印,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所以她没发现身后的端华一脸不解地皱起了眉,也无声无息地跟进了树影之中。 遁着那几行脚印行去,林荫深处早有两个人在那里等待。两人身上裙衫都和绿桃款式相仿,却都是成年的女郎,臂间围着彩绣灿烂的长长帔帛,一个是银蓝缀散窠花,一个是石榴红绣麒麟,花样翻新各不相同——正是绣院中人别出心裁的妆饰。 她们看见绿桃款款走近,两张秀丽面孔上的神色也越来越严峻。绿桃却像并不在意她们责难的眼神,停住脚步敛衽施了一礼,声音也颇为平静。“金缕姐姐,瑶台姐姐,两天不见了,大家可安好?今天绣院的差事想必是有闲暇?约我到这里见面有事吗?” (四) 隐身在树后的端华心里一动,这才想起,尚方署设在九成宫的绣院也在东南角,离这片林子不远。听绿桃话中之意,这两个女子的身份想必是绣院的女官,是她的前辈和上司了。 金缕看样子性情颇急,刚听完绿桃的问候已是压不住火气,“呸”一声便怒骂出来:“你倒有脸来问我们?你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自己还不清楚?你今天给我说明白,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绿桃的眼神虚飘飘的,像望着她,又像望着极空茫的远方,说出话来依然波澜不惊。“姐姐何苦生气呢,我并没安什么坏心。” 年纪略大的瑶台一把拉住了又要发作的金缕,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孩。“绿桃,你才多大一点年纪,为什么心机会这么深?你自从进了九成宫绣院,人人都喜欢你聪明灵巧,拿出真心来教你待你,你就这样来报答我们?” 绿桃抿了抿小小的唇,淡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一点松动,似乎是对一段再也不会重来的时光有所感怀,“……我知道姐姐们待我好,以我的年纪和资历,制订绣样这样的大事是不能参与的,是你们破例带我去看,可我……”“可你是一个卑鄙的贼!你偷了我们的心血!”瑶台也近乎咬牙切齿了。“那幅‘瑞鹤云海’的图样,是何女史花了好久才构想出来的,原本要由我们几位绣官合力完成,制成大礼服进奉御前,是整个绣院的头等荣耀大事!可居然被你偷描了去,还抢先绣成了裙子去讨好公主!你是想攀高枝想疯了吗!” 端华越听越是心惊——当日是他把在亭外胆怯徘徊的绿桃引到公主面前,也曾一起为那条绿罗裙的巧夺天工喝彩。虽然之后找来告罪的何宝云神色有些异常,但他认为至多不过是像李琅琊担心的那样——身为上司,对绿桃私自献衣的唐突举动有所不满。但怎么也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段隐情!这小女孩真的为了出人头地,自私地偷窃同僚的心血?难道她根本不像看上去那么天真无邪? 似乎在验证着端华的揣测,绿桃静静听着瑶台的指责,脸上却并无愧色,再开口时简直像个成熟大人一般坦然自若。“绣样的事,是我对不起绣院的姐妹,我并没什么可辩白的。你们怎么责骂我都甘心承受。我有我的苦衷,有无论如何都想要的东西……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只好这样做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请求你们原谅……” “我们当然不会原谅!你以为巴在公主身边不回绣院,我们就像傻瓜一样拿你没办法了?”金缕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你绣裙子的绿罗料子是哪里来的?大量的捻银线是从哪里来的?都是从绣院的料库里偷的!我们要把这些犯禁的事都去禀告公主,看你的好日子还能过几天!” 静默降临在幽暗的树林之中,夕阳已经落山,清薄的月光一时还照不进密林,淡墨一般的黑暗中,只有穿林度叶而来的萧萧风声,不知从哪里带来最早的一点秋意。. 片刻之后,绿桃的声音徐徐跟着风声送出,语调却是和内容殊不相称的冷淡平板。“姐姐们最好不要这样做。公主对我的宠爱,比你们的想像要深得多。你们的愤怒只会被当作嫉贤妒能……坦白说吧,凭你们私下告状是扳不倒我的。” “啪”的一声脆响乍然打破了林中凝滞的气氛,原来是金缕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猛地上前掴了绿桃一记耳光。 绿桃后退了半步,轻轻抚着侧脸的姿态与其说痛楚,倒不如说是惆怅。她慢慢抬起眼睛看着对面情绪失控的绣女,眼神中并不带什么怒意或者羞愧,那在暗影中如清泉一般闪亮的,竟像是某种下定了决心的坚持——“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等一等就可以了,只要我达成了心愿,自然会去向公主和何女史赔罪认罚。” “谁会信你的鬼话……”金缕和瑶台一起嗤笑出来,而绿桃恍如未闻,自顾自地说下去。 “如果你们一定要上告,我也不惜用御库的秘密拼个鱼死网破——请把这句话转告何女史。” “你……你说什么?”两位绣女面面相觑,竟像全然没有听懂绿桃的话。小女孩只是浅笑了一下。“你们只要把原话转述给何女史,她就会明白了。绣样的事……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可如今也只有继续对她说抱歉了。” “你想用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威胁谁啊?”金缕还要怒骂下去,瑶台咬着唇制止了她。“这丫头已经铁了心背叛绣院了,跟她也讲不出什么道理了。我们去找何去何女史回话,不信找不到法子治她!” 两个人恨意绵绵地走出了林子,经过端华藏身的大树虬干时,他悚然往黑暗中又缩了缩,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这事情貌似越来越复杂了?怎么绣院还藏着什么秘密?绿桃又怎么能把用性命相胁的决绝话语说得这么顺口? 绿桃又静静站了一会儿,直到白霜般的月光丝丝缕缕镀上了林间梢头,她才转过身,在枝叶横斜乱生的蔓草地上一步步往出行走。端华无声地看着她清秀的侧颜从不远处移过,月移树影,随着风一阵阵摇摆,而她眼中的神光却似两点凝固的暗火,亮得灼人,也坚定得吓人。 “这件事,你们为什么要瞒着人不说?本来你们就打算把绿桃偷盗绣样的事禀报公主不是吗?”端华深深看着金缕和瑶台一眼,抱着臂凑近了一点,话还在问她们,眼神却转向了何宝云 “是因为绿桃的威胁奏效了吗?因为她掌握着何女史你的什么秘密?或者是——这个威胁激怒了你,你既想惩罚她的背叛,又想让她永远闭嘴,所以昨天晚上,绣院还发生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故事?我今天看到的犯案现场……是真实的吗?” 霓裳记·肆 (一) 正是邻近正午,阳光充沛的时候,寝殿的空间被光线投映得剔透轩阔。几位女子黑发间的钗环仿佛一丝丝闪着金焰,万安公主身后半人高的铜妆镜更是水光离合,镜里镜外的云鬓花颜两相映照,恰是浓郁夏季中最鲜艳明媚的一段景致。 ——可是泛着寒凉的寂静是无声也无形的阴云,正笼罩在光彩闪烁的空间之中,而置身其中的人们,神色也俱都是惊异难定。万安公主低首抚了抚紧皱的眉心,开口打破了静谧。“端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怀疑,御库被开启的事情,根本就是绣院的女官自己制造的骗局?至于这把梳子……” 她抬起眼睛盯着何宝云和两位绣女。“是你们故意丢在门口,好嫁祸给绿桃?” “如果绿桃剽窃绣样,偷盗衣料的事情属实,告发她才是合理的事。可为什么一个小丫头的威胁会真的让何女史不敢开口?”端华也转向了面色苍白如同冰雕的何宝云。“何女史,你最担心的,是公主会包庇绿桃,还是绿桃会翻脸说破你的那个什么‘秘密’?你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才想让绿桃永远消失吗?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宝云依然紧紧抿着唇,墨色黯沉的眼睛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最先失声喊出来的是眼泪已吓得簌簌而落的瑶台。“……昨,昨晚在树林会面的事,我们是隐瞒未报,是何女史说,这是绣院自己失于检点,出了内贼。要是传出去,就算绿桃受了罚,恐怕尚方署还会降罪绣院,所以大家才合力瞒下绿桃偷盗的事……” “是啊……虽然我们都恨这个丫头,可设局害她……”金缕也抖着唇辩白。“不但我们没有这个胆子,就是何女史,我们也敢拿性命担保她不会害人……” “公主殿下,中郎大人,她们两个和这事情没有关系。”宝云的声音又薄又冷,像封着幽咽泉水的冰面。“至于御库的‘秘密’,她们更是毫不知情。可否让她们退下?”. 她微微恍惚地仰起脸,目光的焦距却不是投注在任何人身上,而是望向空际无声流转的时光之河。 “——那是我一个人犯下的错,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别人是不会懂的……” 万安公主与琅琊、端华对视了一瞬,轻轻点了点头。随着侍人与绣女一一退出殿门,宝云那带着奇异解脱感的声音再次回荡在顿显空旷的室内。 “那是二十多前的事了,我正是和绿桃一样的年纪。是从民间征选入掖庭的绣女。被分在大明宫的尚方署绣院。我本来就是因为才艺出众而中选,那时的心性更是和绿桃一模一样,争强好胜,明里暗里和别的姐妹比试技艺,一心想出人头地……” 宝云在三位殿上贵人的目光中微微笑了,笑容矜持而羞涩,忽然让人想到——说起来无比遥远,几乎已属于上一代人逝去故事的‘二十多年前’,这风神如同山间清寂幽篁的中年女官,也曾拥有过如此稚气跳脱的时光,也会为独占鳌头的精绝技艺露出不加掩饰的自豪…… (二)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绣院的姐妹都说有一件无比荣耀的大工程要做,我作为候补绣匠被调派去赶工。起初我还心里懵懂,后来才知道,这任务的确荣耀,却也太过凶险,因为我们是为后宫最尊贵的公主缝制寿辰的礼服……多少人费尽心血设计出精美花样,但试制的样品总不能让公主满意。好容易公主看中了一幅百鸟翔集的裙样,尚方精制的鸟羽线却绣不成最好的效果,裙子迟迟不能完工。而且、而且,对那样的天家贵主来说,我们这些绣女贱役就如同蝼蚁一般死不足惜吧……” 宝云的面容第一次浮起了脆弱的忧戚之色,像一竿修竹被风雨弯折的瞬间。“一个月之内,我亲眼看到三位前辈被拖出绣院砍断了手指,只因为公主失去了耐心,这是给她们的惩罚……但没有人敢心怀怨望,都怪我们自己的技艺不精。这位公主是天子最钟爱的小女儿,全长安的贵妇和民女都在翘首盼望她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华美妆饰,效仿的样式不出月余就会传遍天下……” 万安公主闭上了眼睛,手指用力抚过了微红的眼角。“……怎么会?怎么会没人心怀怨望?!”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什么天家贵主……这样骄奢残忍的人怎么可能不遭到报应?!所以她后来才会……” 坐在一旁的李琅琊伸手轻轻拉了拉公主的衣袖,总是含着浅笑的漆黑凤眼中也泛起了薄薄的雾。含着轻愁水意的眼神同时扫过了端华——红发的高挑青年正听得目瞪口呆,他又一次被自己牵出头绪的秘密绕晕了头:宝云正在讲述的事实,似乎与自己的“推理”有所关联,但又正向着更复杂离奇的方向奔去? 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保持着正坐的姿势转向了阶下的女官。“何女史,不妨坐下讲话。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你也不必避讳了。你说的那位公主,就是悖逆庶人……不,是中宗陛下的安乐公主吧?” 宝云垂下了深重的长睫,那过于清晰的阴影让她风韵凄楚,又好似回到了弱不胜衣的韶年稚龄。她并没有出言表示肯定,只是深深施礼谢座,一丝不苟地跪坐在地茵之上。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到底是出于祸及自身的恐惧,还是自恃才华与见识胜过众人,是我向上司绣官进言,平常翠鸟羽毛捻成的线,经纬太短而且光泽缺少变化,自然难以绣出百鸟活灵活现的效果。我的家乡在遥远的南海郡,那里的深山水泽终年炎热,生长的花鸟树木都艳丽硕大。有一种毛色如同翡翠的大型鹦鹉,鸣声清丽,性格温驯。山民把它们结伴而居的群落称做‘翠衣国’。我亲眼见过它们飞行在低空的姿态,真的像披着鲜艳绿衣的一双双精灵,那又长又美的羽毛也许可以制成最好的鸟羽线……” “……像彩虹一样辉丽的长羽,捻成的彩线既光滑又坚韧……”万安公主低声接上了她的诉说,脸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绿桃说过的‘古法鸟羽线’真的存在于世间……她提起用这种线绣成百鸟裙的事,我只当是传奇秩闻罢了,竟然是和何女史你有关……” 宝云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公主的意愿很快传到了最南端的州府,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捕捉了多少绿衣鸟儿,收集起来的翠羽数量巨大,捻成的绣线的确精美无双,那种天然流转,好像有生命力一样的光泽更是难以形容。我因为这点功劳,也被提拔了阶位,和另外两位绣官合作,一针一线绣成了那条‘百鸟裙’。在庆生典礼那天穿起这条裙子的公主,真是如同琼花玉树,美得灼人眼目……可是,那时候,已经是景龙四年的五月了……” 尽管殿中人都知道这个年号与月令指向的是何等可怕的结局,但亲历者声调平淡的讲述,还是像并不暴烈却冰寒刺骨的北风,徐徐吹尽了画卷的蒙尘,显露出像“百鸟裙”一样妖冶而不祥的记忆……景龙四年五月,安乐公主度过了一生中最豪华奢糜,也是最后一个生日。庆典的仪仗从内宫直排到她在郊外的山水别庄,中宗皇帝几乎尽倾宫中珍宝为爱女助兴。她那条绣工奇绝、光华璀璨的百鸟裙果然艳冠长安,所有皇亲贵妇的衣妆顿时黯然失色。如痴如狂的仿效之风和捕鸟的罗网迅速传遍天下,不分品类,不分雌雄,只要是生着彩色羽毛的飞禽都横遭灭顶之灾。 (三) 景龙四年六月一日,中宗皇帝在百福殿暴毙,传言他之前吃下了安乐公主亲手进奉的面饼。韦皇后则迅速任用亲族近臣掌握了禁军兵权,扶立傀儡,改元“唐隆”,要走上从太后而女皇的老路。十九天之后,李隆基策反禁军冲入皇宫,斩杀了韦后与安乐一党……而不见诸于史臣记载和街巷传闻的事情是:当天晚上,早已不耐烦服丧戴孝的安乐公主正在对镜试衣绘妆,顾盼自赏,重温生日那一天丹青也难以描画的风流艳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对于靓丽衣裳的狂热迷恋都没有消减分毫…… 愤怒嗜杀的羽林卫士劈破宫门,闯进公主寝殿的时候,宝云正在惊慌逃散的宫女群中——她因为绣制百鸟裙的才华,被选为了安乐公主身边的近侍,正为这位天之骄女喜怒无常的性格和近来连连发生的宫闱惊变心慌意乱。 一夜的兵火过去,内宫中战斗的规模虽然不大,却因为死者显贵无比的身份而显得格外惨烈。在偏殿里躲藏了半夜的宝云一直听着门外的人喊马嘶,也慢慢弄清楚了大概的情势。可先于一切恐惧和担忧攫住她的,却是另一种越燃越旺的情感——那么美丽的“百鸟裙”,灿烂的黄金织绵,翠色流动的飞鸟图样……自己作为绣女的命运浮沉就系于其上,一生最骄傲的刺绣巧技也都倾注其中。在最后的时刻,穿着它的美人似乎反成了模糊不清的陪衬,映着烛火与刀剑的锋芒,这条凝结了无数心血魂魄的锦裙荧荧然遍地生光,竟像是有了自己的灼灼燃烧的生命……殿上贵人的彼此杀伐与微尘般的小小匠役没有关系,可如果这件巧夺天工的织物也成了刀兵之灾的陪葬品…….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让它被毁掉!”——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念头先是吓住了她,继而鼓惑了她,迷住了她。最后推动着她悄悄跑出了偏殿,在天色未明,血腥气还未散尽的时候回到了安乐公主横尸的寝殿。 她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双手冷得像冰,双颊却烧得绯红滚烫。如果她足够大胆,在公主倒翻的妆镜中照一照面容,就会发现一双眼睛也亮着奇异的光——不是害怕,倒像是即将把稀世珍宝纳入私藏的兴奋。她就这样一步步踏上青石阶,穿过琳琅珠玉被踩碎散乱的金砖地,从安乐公主断头的冰冷躯体上轻轻脱下了那条未染污垢的裙子……天色大亮,收拾善后事宜的官员与士兵再次进入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只是落败公主披着白色缟素外袍的遗骸。 混乱中奔逃的侍人惊魂稍定,除了无辜被卷入杀戮的受害者和趁乱逃出宫门的幸运儿,更多的人无所适从,又慢慢聚回了值役的宫殿,等待着权力之争的胜利者来安排今后的命运。李氏皇族的上位者时隔不久,又开始了新一轮隐含风雷的暗战,没人再去关心那惊鸿一现的“百鸟裙”和它最后的下落。何宝云则作为富有才能的绣女,继续沉默地生存在深宫之中,在此后的岁月里慢慢升转,做到了尚方局的六品女官——离开更容易得到主上眷顾的大明宫,来到山中的九成宫主管一个小小的绣院,却是她自己的选择。 这里是天子和皇族盛夏时分才会游幸的离宫,其余的时间都远离尘嚣。寂寞深邃的池阁亭台也许会让年轻女孩不胜其沉闷,对于怀抱着秘密的宝云来说,却多了几重安全的屏障。百鸟裙总是收藏在身边还不够慎重,她悄悄动用了主事女官的权力,把它放进了只有自己的印信才能开启的御库之中,让这件乱梦一般迷惑人心的霓裳羽衣沉睡在古旧织物的墓冢里。 每当少年往事的微明照亮记忆,或是需要从百鸟裙的绣工中寻找灵感,她就会在夜深人静月移花影的夜晚,隐秘潜行入衣香沉沉的御库,从重重密封中取出这条裙子,一再抚摩和赏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金线织成的裙底也微微有了褪色,可那特别的翠羽线绣出的群鸟姿影,依然是那么鲜润流动,仿佛每根羽毛的经纬间都活跃着生命,只是被死死钉在黄金的牢笼里不能移动分毫。看久了,竟会觉得它们那跃跃欲飞的姿态都透出一种绝望……说到这里,宝云的声音里有了一种摇曳的恐惧,仿佛看见浓阴的暮色一点点浸染入明媚天空。“那裙子……真的有什么魔力也说不定,那种幻惑人心的力量……我知道自己犯下的是禁忌的大罪,可每次一看到它,触碰到它,就会不自觉地想着,假如还有重来的机会,我依然会做一样的事情——倾尽心血去刺绣它,不惜一切去保全它……” (四) “……这事情是不传之秘,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不是吗?那绿桃怎么会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御库里就有百鸟裙的实物?还想借出来看?”万安公主听得屏息静气,在片刻的寂静之后忽然想到了这个关键的疑点。 “这个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听到绿桃的名字,宝云不胜心痛似地皱起了长眉。“她是今年春天才被选入九成宫的绣女,年纪虽小却心灵手巧,讲出话来伶俐大方,上上下下都很喜爱她。我看到绿桃,就总想起当年的自己……所以也对她多一份照顾,经常亲自指导她的的绣技,她几乎是一点就通,这份聪明当真少有。可当有一天,她在闲谈中忽然提到‘百鸟裙’时,我还是吓得几乎晕过去……” 如果面对的不是一个年方十二,一脸天真的小女孩,宝云真要以为私藏禁品的秘密被发现了。回过神之后,她立刻起身关上门窗,沉声斥喝绿桃,就算世上真有所谓的百鸟裙,也早就跟着主人一起烟消云散了,以后永远不许再提这犯禁的话。绿桃吓得脸色煞白,可半晌之后还是小小声地问出来:“……如果那条裙子真和传说中的一样美,就这样消失在世间有多可惜啊,如果有人把它收藏起来就好了……” 再次接触到宝云严厉的目光,小女孩乖乖地闭了嘴,不再挑起这个惹祸的话头。可也许是心事被道破,回忆再次被勾起的缘故吧,宝云那天夜里竟是辗转难眠——九成宫绣院今年被分派的役使是试制一批新巧的裙样,尚方署对自己的才智寄望尤深。可现在还是没能构想出真正让人眼前一亮的图样,不如再到那件心血之作中去寻找灵感的电光石火…… 尽管心中已经升起了示警的暗火,可那金翠色的羽衣之影在脑海中不断蹁跹回旋,宝云终于还是提起一盏光亮微薄,不引人注意的小小行灯,再次行走在通往御库的小径上。 小心从里面扣住了门扉,从熟悉的宝匣中取出堆叠的织物,手指先是抚过冰冷的金丝织锦,随即就滑向了含着温度与绒质的翠羽刺绣……这些步骤做来熟极而流。这一次宝云在幽暗的库房深处消磨了将近一个时辰,一幅同样脱胎于“飞鸟”,风格却淡远高华的图样渐渐在脑海中成形。 一边构想着用捻银线在素色底上绣出凌空仙鹤的效果,一边小心地收好了百鸟裙,把匣子推入到木格深处,再用其它织物严密遮盖好。宝云锁好库门,转出了花阴细细的小路。精神的松懈可能就发生在那一瞬间吧……前方树丛层积的黑暗中突然一声簌簌轻响,浮现出一团更为浓重的阴影! 宝云的一声惊叫被自己强压在喉咙中,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不动。而手中云间淡月般的灯光渐渐融化了一小块夜色,映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甜美脸庞。耳畔梳着双鬟,肩上披着绣院特制的襦衫,绿桃正睡眼惺松地望着宝云,像是被她紧张的神色弄得迷惑不解。 “何女史……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儿?” “我……我自然是检视一下绣院,顺便想一想新图样……”宝云意识到自己的解释显得过于心虚,强行让声音镇定下来。“到是绿桃你,深更半夜的为什么在外边游荡?!” 小女孩的脸微微红了。“您不记得了?我今天早上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是为了把一只小鸟送回巢里……我不放心,也不知它的爹娘回来没有,就过来看看……” 宝云抿紧唇盯了她半晌,只在那娇小的面容上看到一派天真懵懂的表情。她不敢确定绿桃到底有没有看破自己的行踪,可咬紧追问下去会不会反而欲盖弥彰,引得这聪明小孩真的生了疑心? “何女史,何女史,那您到底有没有想出新绣样啊?只要您心里有了图谱,咱们绣院准能再拔个头筹!讲给我听听好不好?”绿桃的小手牵起了她的衣袖,乖巧地轻声问着,倒是一语提醒了宝云——必须用重要的事牵扯开绿桃的注意力,让她快些淡忘今晚的偶遇。 “我也只想出个大概,既然别处的绣院喜欢用豪华绚烂的图样取胜,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用银线和冷色来显出意境。图样很快就能确定下来,到时候让金缕和瑶台带你去看吧……”宝云笑了笑,挽起了绿桃的手,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互相依偎着越行越远,留下弥散着夏季少有清凉的满庭夜色。 “以后的事,公主殿下就都知道了——谁也没想到绿桃会抢先绣出那幅‘瑞鹤云海’进奉给公主,我起先还以为是她为了往上爬而耍心机,只是觉得伤心失望。可金缕和瑶台实在气不过,背着我去找绿桃理论,当她们把绿桃的威胁告诉我时,我才明白自己早就被骗了——那天晚上,她什么都看到了,她知道御库的收藏就是我致命的秘密,她知道百鸟裙意味着什么可怕的命运……” “可她也用几乎一样的话问过我!也一样被我警告不许再提什么百鸟裙……我也以为她只是出于小孩子的好奇而己,她为什么要当着我装作一无所知,去主动引出这个话题?!”万安公主惊骇的声音忽然静了一静。“……难道说,她借着那条绿罗裙接近我,讨好我,其实还是为了百鸟裙?” 端华也心里一动,瞪大眼睛盯住了宝云。“你说御库门虽然被打开了,却什么也没丢,其实,其实……” 宝云清妍的面容浮起一丝戚然的苦笑。“中郎大人,您推测我说了谎,那是正确的。可这个谎言并不是关于绿桃的下落,而是关于御库的秘密——我真的不知道绿桃的动机和去向,只知道,库中的百鸟裙也和她一起失踪了!” 霓裳记·伍 (一) 在往昔与现实的交织诉说中,这个结果已经隐隐浮现在了前方。但经何宝云亲口承认无疑的事实,还是让殿中人一时相对无言——绿桃这个小小的绣女,能凭才艺被选入九成宫想必已是不易,而她的聪明好学,她的灵秀乖巧,其实都是为了掩藏某种心计的表演技巧?可若说她是有所图谋,又为什么会做出一系列匪夷所思打破禁忌的冒险?欺骗上司、偷盗绣样、威胁同僚、接近公主,一直到潜入御库偷出那不祥而危险的纪念物——这个总是一脸无邪微笑的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端华的心被这越来越离奇的事件坠着直往下沉,可还是忽然想起了一个疑点——“何女史,你说过御库只能凭你的印信开启,就是说,整个绣院只有你这主事女官一个人掌握钥匙?” 宝云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钥匙的确在我手里,而且从头到尾一刻都没有离开我的左右……绿桃不是用这把钥匙打开库门的,我也实在想不明白门锁是如何被开启的。” “……只有这件事情怎么也想不通啊!”端华苦恼地抓着红头发,求助地看向李琅琊。“这丫头再狡猾多智,也只是个人类而己啊,难道会什么吹气开锁的法术?可偏偏又像个犯罪新手一样把随身的首饰丢在现场成了证物……我说,女人也好,女孩也好,真能为了一件漂亮衣裳,千方百计拼命到这个程度?” “你问我,叫我怎么回答啊……”李琅琊下意识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白色罗衫,随即后知后觉地微红了脸。“可是,我总觉得,这事不只是为了漂亮衣裳这么简单……” 万安公主不知不觉地把绣着华丽纹样的衣袖绞紧又放开,她抬眼看看几个人紧张忧虑的表情,带点抒解意思地苦笑了一声:“端华啊,女人对衣服的执念……对你来说是太复杂也太不合理了,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啊——安乐公主、何女史、绿桃,她们都为‘百鸟裙’着了魔。就算是我,一看到那条银鹤绿罗裙,不是也立刻爱不释手,还爱屋及乌地相信了绿桃所有的话吗?说到这孩子,她若真是图谋了这么久去盗取百鸟裙,那终于成功后她会怎么做?” 端华咬了咬唇,还是憋不住地开了口:“虽然说我到现在为止的推理是推一步错一步……但我还是认为,犯下这么重的罪,她再傻也不会呆在九成宫里等死。从昨晚失踪到现在,说明她已经带着裙子逃出宫了吧?” 李琅琊抓住这个空隙插了进来:“……我也是这样想啊,话说绿桃如果真的出了宫,要上报金吾卫派人搜捕什么的……岂不是要把何女史和百鸟裙的事情也牵扯出来?陛下最讨厌有关韦后、安乐之乱的陈年旧事了,再说避暑嘛,就是为了心情好些,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何苦用这些,呃,也不是太重要的,衣服裙子之类的事惹他心烦呢——是不是姐姐?” 万安公主对上了李琅琊的眼神,只微微一怔就把彼此的打算看了个雪亮:违禁开启御库,偷盗材料和绣品,这两重罪就足以让绿桃遭遇灭顶之灾。而“百鸟裙”还存在于世间这件事更是非同小可。不管宝云出于什么目的私藏裙子都是犯忌,仅仅“安乐余党”这个罪名就能令她粉身碎骨,甚至整个九成宫绣院都难免被牵连进来…… “那个……”公主轻咳了一声垂下眼睛,白团扇款款遮住了一半面容。“正好金吾卫中郎将就在这里嘛,不如我们大家商量一个合适的法子,省得惊动更多人?我倒觉得百鸟裙这样的不吉之物,早些消失不见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端华早就接收到了李琅琊的眼神示意,这次反应得飞快,一脸严肃地摸着下巴。“嗯……我应该是可以代表金吾卫的立场发言的——百鸟裙什么的,就暂时当作没有出现在九成宫里吧!本来嘛,一条裙子保存二十多年这种事也太离奇了……” “喂,我说你们这些人啊,怎么就这样擅自决定呢?” 一个又娇又软,甜美的年轻嗓音忽然加入了谈话。寝殿中的四个人同时惊讶地向外望去——不是早就被遣开的宫人或是绣女,那声音属于他们都熟悉,却万万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一个人。 “还说什么不吉之物,什么离奇……真是少见多怪!要不是百鸟裙真的保存在世上,我又怎么能够回来呢?” 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个娇小的身影迈进了寝殿的大门。正午的阳光太过于眩目,把室外的天与地染成一片了无生气的白。她从刺眼的光线中款款行来,倒象是光与热折射扭曲而成的一个幻影。 “绿桃……”几个人同时低唤出这个代表着无尽麻烦和无穷谜团的名字。 (二) 这小女孩依然穿着绣院规制的蓝罗衣、白绣裙,双鬟挽得整整齐齐,并没露出一丝仓皇之态,仿佛她才是这天家深宫真正的主人。随着她的步履,光滑的青砖地上划过一道金色流荡的波光。公主、琅琊和端华都被她脸上那傲岸轻蔑的神情惊呆了,不曾留意其它,只有何宝云定睛细看之后掩住了唇,惊呼的声音里几乎带着绝望——“百鸟裙!果然是你……” 绿桃的右手握着一条金色织物的裙腰,长长的裙身迤逦在地上。金丝锦底上,大大小小翠色鲜明的刺绣鸟儿展翅飞腾,过于逼真的色彩和动态几乎带着紧绷的张力。岁月果然令巧技织成的金锦褪去了当年的夺目光华——却愈发显出了一丝丝纵横交错的翠羽近乎妖异的生命力。 ——绿桃却似乎全不在意,她停住脚,歪着头瞧了瞧面无人色的宝云,凝神片刻之后忽然展颜一笑:“啊……你就是那个为鸟羽线献计的小绣女吧,你把百鸟裙保存到今天也算有功,我就恩赐你一个再次侍奉我的机会,再为我绣出一条独一无二的裙子吧!”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绿桃?你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端华被她目空一切的神态激得又是奇怪又是恼怒,跳下了殿阶就要走近去问个究竟,却被李琅琊一把拖住了手。 “干什么啊琅琊,我得去问清楚……”端华回头看到李琅琊的表情时忽然噤了声——总是缺乏紧张感的殿下这回似乎真被什么吓到了,脸色苍白,眼神却一刻不敢移开地直瞪着几步之遥的绿桃。 “别过去,她不像是……不是绿桃!”李琅琊的声音极低,手还紧拉着端华不放,却同时回头看了万安公主一眼,像在求证着什么。 公主的表情也一样交织着惊诧和骇怖,她强行镇定着心神,轻轻向李琅琊点了点头,声音听起来十分艰涩。“……她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跟梦里的……安乐公主一模一样!” 的确,绿桃的容貌没有变,声音没有变,但那双燃烧着火焰的褐色眼睛,如同茶晶一样美丽,闪耀着无尽欲望和怨毒的眼睛却并不属于绿桃,只属于在梦境中逼真重现,被沉入皇室黑历史的那个名字。 在暗夜中困扰着李家姐弟,关于二十年前深宫兵变的梦魇,在这一刻和现实混淆不清了。那个在镜前描眉试衣,被自己的骄纵和执迷毁掉的绝代佳人又回来了——像个鬼魂一般寄生在绿桃的躯体之中,带着居高临下的笑意环顾着宫殿,说话的语调也如同梦中所闻,视他人如同草芥的颐指气使。 “你们说,这个小丫头叫‘绿桃’?哼,什么都不懂的小奴婢,竟然敢冒冒失失地去碰我的百鸟裙!不过也因为她,我才能惊醒过来——只好勉为其难地占据她的身体用一用,让她带着我来见见你们——大明宫的新主人?” 她刻薄讥诮的声音忽然停了一停,眼神流连在大铜镜旁的檀木衣架上。那条绿桃进奉的高腰罗裙正展开在上面,如同一抹沾了水气凝结不散的青碧云烟。 像是被飞鹤图样那星星点点的银芒刺痛了眼睛,绿桃,或者说是“安乐公主”不满地皱起了眉,眼神里也说不清是妒恨多些还是艳羡多些。她慢慢走过去俯首细看,忽然冷笑了一声:“这裙子的绣工还算凑合,只可惜还比不上百鸟裙的顶尖手艺——不是最好的,就没必要留在世间了!” 她抬起纤细的小手抚过绿色裙身,动作轻柔得像在试一试丝料的光滑程度。然而随着指尖划过的轨迹,精美的织物就像被突然涌出的无形火焰卷过,瞬间就化成了焦黑破败的碎片,死气沉沉的枯叶一般萎落于地。 面无表情地看着华美罗裙化成灰烬,琥珀般的妖艳双眼中总算有了些志得意满的神气。她提起手中的金色百鸟裙,动作小心翼翼地把它覆盖在衣架横木上,让那纷繁无比的翠鸟图样完全展开。 做完这一切,她轻快地回过头来,眼神忽地凝聚在万安公主脸上——那刚刚消散的,黑暗的妒火又再次升腾在眉目之间,瞬间扭曲了容貌的憎恨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李隆基的孩子吗?长得跟他真是像呢……”毫不在意地叫出天子的名讳,小女孩撇了撇嘴角像是表达不屑,可转瞬间又想到了什么新鲜主意,笑得如同花开烂漫,刚刚仅凭触摸就毁掉裙子的小手喜孜孜地指向了万安——“我决定了!就要你的身体!” “你,你在说什么?!”万安公主下意识的反问忽然停住了——难怪从刚才起就有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如果沉睡在百鸟裙中的怨灵被擅动禁品的绿桃冒失惊醒,从而重回人间,她为什么不立刻穿起这条裙子,重现那艳动天下的风采? ——因为她最先找到的附身的躯壳只是个身量未曾长成的小女孩,她真正想要夺取的,是像自己一样青春正盛、颀长丰盈的身体。而且,还有什么办法,比毁掉他的爱女更能狠毒地报复仇人李隆基? (三) 这些心念电转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绿桃脸上那个笑容甚至还没有完全消散,大眼睛中茶晶的光亮就突然熄灭了——就在眸子恢复漆黑颜色的同时,绿桃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得可怕。人人都看到,像被高热灼烤而腾起的水气,青色烟霭从她的每一寸肌肤升腾而出,一缕缕蜿蜒上行,汇集在空中翻涌疾行,夹杂着哭泣般的尖啸铺展成浓腻不散的半天雾气。 就在青色冷烟结成的瘴气从身上完全脱离的同时,绿桃失去神采的黑眼睛轻轻阖上了,人也无声无息地栽倒下去——她跌进了端华的臂弯之中,他的位置离绿桃最近,甚至无暇顾及那妖异青烟的去向,抢上前去接住了绿桃小小的身体。 过大的冲力让端华跌跪在地上,然而怀中人冰一般的触感让他忘记了自身的痛感——那个喜怒无常的幽灵似乎把绿桃身上的生气也一并带走了,沉重的黑睫毛下隐隐透着僵硬的青灰色,端华手指触及的地方只是一片冰冷,没有任何呼吸或是血脉流动的迹象…… 跌坐在一旁的宝云几乎理解不了眼前瞬息生发的一切,但绿桃脸上暗色的死之阴影却唤回了她的神智。她想伸出手去摸摸绿桃的小脸,却抖得一分一毫也移动不得,只能发出微弱而近于崩溃的低低哭声——“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她什么都不懂啊……都是我把这个恶鬼带回来的,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身上……” 青色的雾瘴乍离开人形的束缚,似乎有些狂乱无措,挟着狂风在殿中左冲右突,吹散了一地狼籍。而那雾气中心隐藏着若有若无的实体,它有生命一般抽搐翻转,凝结成了似人非人的模糊形状。盘旋到近乎贴地疾行的高度,向着万安公主迎面扑来! 那逼近过来的青色烟柱深处,似乎涌动着深不见底的冷冽怨恨。与其说它是一个要抢占人类身体的怨灵,倒不如说是一口要吞噬生命的恶意之井——万安公主像被千年寒冰铸成的薄刀刺了一记,一时之间身子竟僵硬得无法闪躲。她眼角余光忽地瞥见白色的袍角一闪而过——是李琅琊,然而他奔跑的方向并不是公主,而是另一个方向的小书案? 李琅琊的目标似乎是书案上摆设的一只青玉瓶,里面除了一枝清晨刚摘下,名为“道妆成”的淡黄芍药,还随意插着一把用木头粗琢出轮廓的短刀。淡淡的木质肌理泛着白色,犹自带着新鲜植物的青涩气味。 很少很少会看到终日闲散的李琅琊如此迅速和果断的行动,他从瓶中抽出了那把小臂长短的木刀,却没有返身去迎向那青烟凝成的恶灵,而是转向了檀木衣架——百鸟裙正以艳烈的姿态展开在其上,被回旋的冷风卷起一阵阵金色的波浪。李琅琊用刀的手势明显不够熟练,但对于简单的动作来说已经足够——他翻转手腕,刀尖向下,拼尽全力刺向了百鸟裙那宽大的裙幅! 事情发生得太快,想要躲避的万安公主和想要扑上来救援的端华同时听见一声刺耳到无法形容的尖叫——像生锈的剑锋划过铁甲,又像几万匹锦缎同时被纤指撕裂……这骇人的叫声来自半空中翻卷的青烟,那正在越来越清晰的人形突然再次崩散,似乎李琅琊用一把粗钝无锋的木器之刀,真的伤及了她赖以凭依的根本。 对李琅琊来说,木刀刺入织锦的一刻奇妙而漫长——飞扬起的金色裙摆不像织物一般滑软,也不像鼓涨着罡风一样坚硬,而是如同云雾一般无边无际的柔和迷芒。他这一刀仿佛刺进了虚空,却又分明像打破了某种封禁,越来越强烈的力量沿着刀锋刺出的看不见的缺口喷涌而出,巨大的冲击让李琅琊再也握不住刀柄,被推击着向后跌倒,同时从刀口炸起的灿烂金色光芒也让他几乎目不能视物。 沿着经纬密密织成裙身基底的金丝锦好像突然感知到了岁月的飞速流逝,迅捷地褪去了光亮和质感,衰朽成了灰白的缕缕纤维。而那些翠羽绣成的鸟儿,它们蓦然挣脱了坚韧的黄金锁链,振动着鲜艳的羽翼,争先恐后地突入到现实中来! 鸳鸯、翠鸟、大雁、锦鸡……大大小小的鸟儿发出或清脆、或尖锐的鸣叫,在空中划出无数道苍翠的流光,像一支支挟着鸣镝的破空箭矢。它们飞投的方向恰是寄宿着怨灵的青烟,虽然它弥散在空中无形无影,却被数量巨大的鸟儿扑打着、啄击着,最终被迫收绞成烟束。似人非人的肢体不断以骇人的力量向外冲撞,却一次次被鸟群的屏障阻拦。万千翅膀与尖喙联成巨大的罗网,将狂乱的青影包裹在其中,一点点裹胁着它向某个方向移动—— (四) 狂风带起了窗下垂落的竹帘,眩目的阳光乍然斜照进室内,恰好投射在那面半人高的大铜镜上。镜里镜外的光芒交相辉映的一瞬间,黄金光影中的世界发生了奇异的倒转——鸟群拖曳着青影飞翔的目标正是镜面的另一端! 这一刻镜中不再是华丽殿阁的倒影,而是黑如永夜的异色乾坤。鸟群穿越水波一般穿过镜面,被它们拖入镜中的青影像被画笔着色一样,反而在这一刻恢复了鲜妍清晰的人类形态——美丽而高挑,宝石色眼睛的宫妆女郎。 她在短暂的错愕过后才发现,自己被看不见的屏障分隔在另一个世界,而不依不饶的鸟群还在把她往黑暗更深处拖曳……她狂怒地尖叫着,扑向前方拼命捶打着镜面,想要再次冲进那一端白昼的现实中,去报复那些敢于不遵从她心意的人们。此时离铜镜最近的是软倒在地上的宝云,她还在怔怔地看着衣架下化为残灰的百鸟裙,仿佛裙子毁灭的同时也震碎了她的心魄——所以她没看到镜中的美人将幽暗的目光突然投向自己。 在她歇斯底里的用力敲击之下,镜面竟然裂开一条微微的缝隙,她就从缝隙之中伸出一只手臂。突破到阳光下的瞬间,手臂又化为一股翻腾的青烟,猛然攫住了宝云的身体,飞快地将她向镜中拖去!狂乱的尖笑声明明发自那一端的幽冥黑夜,却又好像回荡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我要你跟我走!再为我绣百鸟裙!我要更多的花样,更美的衣裳!” 端华和琅琊同时向镜子的方向冲来,然而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快——飘渺如一道微风的影子掠向衣架的位置,从百鸟裙的残烬中捡起了那把木刀,再以曼妙而迅捷的姿态转向镜前,毫不迟疑地挥刀斩向那道狰狞的青烟! 随着木刀落下的方位,镜中美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刀身穿过半透明的烟障,应声而落的却是一只齐腕而断的纤手,在坠落地面的瞬间化为虚无的粉尘。冲到近前的端华和跌扑在地上的宝云定下神来看向那突然出现的持刀人,却齐齐愣住了——那是应该已经“气绝身亡”,倒卧在阶下的绿桃。 小女孩此时的表情端严而决绝,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镜中的断腕美人,还有围绕着她越飞越急的绿色鸟群,完全不顾及自己还握着木刀的右手,正在沿着刀柄一丝丝冒出火灼的焦痕。 她忽然转头看向端华,沉声发出指令——“快!把镜子丢出去打碎!” 端华猛然回过神来,虽然他琢磨不明白绿桃的死而复生是怎么回事,却不知不觉间被她迥然不同的气势所震慑,他两步就冲到镜前,尽量避开和镜中人眼神相碰,一蹲身一用力竟将半人高的铜镜扛上了肩,向着绿桃手指的窗子方向扔了出去。 沉重的铜镜带飞了竹帘,砸碎了窗棂,在盛夏晴空中划出一道金光流溢的弧线,随即开始了仿佛被拉长时间的下坠——寝殿座落在九成山的峰峦深处,临窗远眺可见绵延的百里树海,而窗下就是怪石嶙峋的深深幽谷。铜镜翻转着坠下山崖,不知撞上了哪一处兀立的山石,蓦然破裂的爆响激起了沉闷的回声。而随着金色残片四散迸裂,无数青翠的羽毛飘飞而出,在灿烂的阳光中扶摇回旋,像翡翠的星屑,像染碧的雪片,一直飞舞出了幽暗的山谷,在浸透着如水绿意的天空最高最深处消失不见…… 惟有一抹颜色最鲜润苍翠的影子不曾消散,那是一只体态优美的翠绿鹦鹉。纤长潇洒的尾羽,挺立的凤头羽冠,脸颊处还有两团酷似红晕的粉红绒毛,遍身细腻光润的长羽闪着比任何金丝银线都更炫丽的彩晖……它飘飘摇摇直飞到寝殿窗口,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随既轻盈地掠进室内,在绿桃的身畔振翅回翔,依依不去。 绿桃慢慢松开了手,木刀一声轻响落在了地上。她伸出伤痕宛然的手想要迎接那美丽的奇鸟,手指却穿过了它带着透明感的身体——也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去才会发现,它不是鸟儿的实体,而是似真似幻的精灵,翅尖与尾羽的每一次摆动都带起温柔的光之雪霰,在空中画出一弯弯飘渺浮动的光弧。 绿桃看着它的眼神闪动着泪光,其中的情绪深不见底却又热烈直白得好似夏日艳阳。那是不可能会错认的一种情感——生死相许、不离不弃的爱情。 宝云望着空中翩跹的鸟影,忽然轻声说出了被惊醒的记忆之名——“……翠衣国?是‘翠衣国’的绿鹦鹉……我家乡的鸟儿?!” (五) 绿桃看看她,目光又转向完全被惊呆的李家姐弟和端华,极浅淡又苦涩地笑了笑。“是的,南海郡深山中的‘翠衣国’,不只是一个人类戏称的名字,那是我们世代生长的家乡——直到二十多年前毁于一旦。我的族人纷纷被捕杀,变成了‘百鸟裙’上的绣线。而我的夫君……他就在我的眼前被一支利箭穿过胸膛,而那些杀害他的人还在欢呼——‘这只鸟毛色最美,但愿公主能够满意’……何女史,我们都是被你一句话所出卖的,‘翠衣国’的眷属!” “那绿桃你,你也是……”端华眼看着面前的少女眉目间起着微妙的变化,清婉而忧郁的风华渐渐取代了女童的天真娇痴,瞳孔深处似乎闪动着遥远南国的郁郁水色。 “我是‘翠衣国’最年幼的公主——只知道在花草山水中闲游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只为了一位人类公主的漂亮裙子,我们就要遭遇亡国破家的命运。作为惟一幸免的遗族,我想忘掉这一切远走高飞也做不到……年复一年,我都听到死去的族人夜夜哀鸣,因为他们的魂魄被黄金线困锁在百鸟裙中得不到安息!所以我也年复一年地寻找这条裙子的下落,只有毁掉它,我的族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找到九成宫的绣院真不容易啊……”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满面悲戚的何宝云。“族人的呼唤越来越清晰,我相信裙子就在绣院之中,所以用尽心思向女史你打听。直到我发现了你和百鸟裙的渊源,发现你也一样被它迷惑和折磨。” 万安公主握住了李琅琊的手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声音还是带着颤抖。“……这么多年,你就是一个人在做这件悲伤的事?你、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我提起鸟羽线、百鸟裙啊……” “我一直在骗你啊……”绿桃别过了脸。“我接近你只是为了你的血缘——御库的门锁上加盖着皇家的封印,其中的灵力阻挡一切精怪邪祟进入,我就算拿到钥匙也不能进门。所以才去你身边侍奉,就是为了弄到含有皇室血脉印记的东西……” “是那把梳子……?”公主猛然想起了横亘在案发现场的那个“物证”疑点。 “是梳子上的头发。”绿桃又露出了那种比悲哀还要悲哀的笑容。“头发是含有极强灵力的东西呢——留在梳齿上的几根头发,对我来说就是开启封印的‘钥匙’。只是我没想到,血脉的力量同时唤醒了沉睡在百鸟裙中的另一个魂魄,又被她占据了身体……虽然有点丢脸,可我总算是做完了该做的事,从此我就不是孤单一个人了啊……” 随着越说越轻的话语,绿桃的面容和身姿也越来越淡薄,当蓝衣白衫失去了身躯的支撑飘落于地的同时,皎洁柔和的淡青色光雾从领襟间宛转而出,化作一只体形略小,虽然也是遍体翠羽,但色泽和花纹都分外朴素的鹦鹉。和那只华丽硕大的雄鸟最相似的,是那小小的脸颊上,有着一模一样的桃形红晕…… 两只青翠鹦鹉在空中回旋交错,交换着甜蜜的低低鸣叫。虽然一只是实体,一只是虚像,但那道阴与阳、生于死的交界,此刻看起来是如此微不足道……就在一双鸟儿结伴飞腾向窗外天空的一刻,宝云突然抬起被泪水濡湿的脸大声喊着:“为什么要救我?我应该被她拖进九幽地狱去受苦的!是我害了你们全族啊!” “我应该恨你们所有人的……” 群山之上的青空澄澈明亮如最纯净的瓷彩,其中交颈缠绵的鸟影仿如工笔细描一样艳丽,只是世间再没有一支笔可画出那华彩灿烂,闪烁着星晖的翠羽之色……在它们飞进密林,隐没入万重绿影之前,绿桃的最后一句话袅袅回旋在空中—— “可我就是做不到啊……” 过了许久,端华才弯腰捡起了横陈在一地狼籍中的木刀。左右看看它粗钝的“刀锋”,抬头向李琅琊强笑了一声:“殿下啊,你怎么会想到用它去刺那条裙子的?难道你悄悄跟司马道士学了法术?诶?你看我都糊涂了,公主本来就是个高明的女道士嘛!” 谁都能看出他强行寻找话题,试图冲淡悲伤气氛的努力,李琅琊只好配合地笑笑,同时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心领神会。“不是什么法术啦……明天就是中元节了,那把刀是新鲜桑木削成的,是每年这时候必备的节令摆设吧,前几天和香药绣品一起分发到各宫的。都说桑木是驱散恶灵的神木,我只是想碰碰运气,毁掉恶灵最执著的东西……” “是啊,明天就是中元节了,祭祀所有怨灵亡魂的日子……”万安公主从窗外收回了眼神,慢慢走到了衣架跟前,手指滑过那空无一物的横栏,目光忽然转向了怔怔站在一边的宝云,声音也不再透着疲惫。 “何女史,打起精神来,帮我做一件事吧——把绣院中保存的所有鸟羽线都找出来。” “……要做什么?公主您是要绣衣裙吗?”刚回过神的宝云的脸色一变。 万安微微苦涩地笑了,手指在空中划过,仿佛在等待并不存在的鸟儿来栖息。 “我啊,并不算什么高明的女道士,但想要安抚什么、补偿什么的心情,想必可以让神明了解吧……明天的祭祀仪式上,会有为亡者焚烧纸钱和衣物的火盆——那才是鸟羽线该去的地方。但愿可以帮助它们的灵魂得到解脱和自由……” ——哪怕相隔万水千山、迢遥岁月,那些温柔而坚定的精灵,也一定会比翼结伴,飞回到故乡那最美丽的天空吧……. 伏月浪漫谭·得意缘 (一) 也不知是从哪朝哪代的古书流传下来一个说法“伏日万鬼出行”——六月三伏,炎热到达顶点的季节,也是各路疫鬼恶神巡游人间、攫取供养的时令。 想保平安的人最好少冒着酷暑出门,因为在那扭曲了实现、灼烤着空气的高温中,现实与异想、人间与彼岸的分界经常会变得模糊难辨,就像沙海中蒸腾摇动的蜃楼之影…… ——这个说法对水精阁的小少爷朱鱼来说,当然不值一晒——他自己就是异世界的住民,难道还会害怕什么鬼怪来袭? 朱鱼今天得心情很是不错,通过金华猫一族的秘密网络寄来的钱终于到手了,足以弥补安碧城这个奸商的日常克扣。果然家里的诸位长老亲眷还是舍不得他在长安受苦,比苍梧姐姐这狠心肠的女人强多了……趁着难得的休息日,他在西市小食街上游荡着吃了一天,去裁缝铺裁了两套新款纱罗袍,有在掩在浓荫中的高楼檐顶上睡了长长一觉,悠闲信步往金明大街水精阁方向走时,已是夜色深沉,白天的暑气消了大半,月光寂寂地铺满长街,风里裹着些晚开花朵的香气,只是迎面微拂,就能想象出那些白色花瓣舒卷开来的姿影,让人的心都清凉起来。 打断朱鱼美好闲情的变故就发生在此时,他在转过街角时猛停住了脚步——因为就在一瞬之间还轻送着花香的微风突然变得冰寒刺骨,简直是从遥远而滴水成冰的冬日时光逆袭而来! 仿佛是应和着他的想法,几步开外的一个小水洼也被这逆转节令的寒风殃及,映出半钩新月的平静水面蓦然变得僵硬,几乎在眨眼之间就结成了苍白的冰面。而那闪烁着微光的冰霜像条自动描画的银线,无声无息地在暗色的地面上延伸,飞快攀上了生长在道旁的一棵槐树,径直向着枝叶浓密的树冠方向伸展。 被突然发生的一幕吸引了全部心神,变化成人形时需要刻意掩饰的金绿色眼瞳一下子灼灼生光,朱鱼几步跑到了树下,眼光追着树干上醒目的冰之线向高处望去。在冰痕小时的黝黑树冠深处,忽然起了一阵颤动,朱鱼仰起的小脸随之承接到点点雨珠般得凉意——用手一抹,全是细小的冰渣碎粒,就在手心中迅速消溶化作了水痕。 “三伏天下雹子了?”朱鱼还在盯着湿淋淋的手掌愣神,只听头顶上又是一声轻响,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一个黑影兜头盖脸地扑了下来,饶是这猫小孩反应够快,也只来得及退了半步,还是和黑影撞了个正着,“喵呀”一声滚成一团栽倒在地。 “被妖孽偷袭了!?”这一下把朱鱼砸的惊慌失措,差一点就要抛下身上刺绣华丽的纱罗夏袍,变化成目标更小行动更快的猫之形态——阻止他的是怀中黑影冷冰冰的僵硬触感,虽然看似一击得手,却无力地翻倒在地上再无动作。看那软垂的四肢,紧闭的眼睛——分明是个人类毫无生气的躯体嘛! 朱鱼爬起身来左右看看,那莫名而来的一阵寒气已经消散无踪,从水面到树干,冰冻的痕迹也像恶作剧般被抹了个干净。寂静的夏夜长街上只有水波般摇荡的白月光,映出槐树浓荫下无人经过的弃尸现场…… 朱鱼努力扼制住跃上墙头跑掉的冲动,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从天而降疑似“尸体”——月光慢慢将大片幽黯的树影推移开去,一张与朱鱼年纪相仿的少年面庞现出了轮廓,虽然瘦仃仃的小脸正泛着青色,眼角眉梢还染着冰霜凝结的花纹,触手的肌肤也毫无暖意,但还是能感觉到极细微的一丝吐息起伏。 “这,这下麻烦了……”朱鱼的小眉峰间缓缓地堆叠期了愁云,一遍喃喃地叹息、抱怨、自我辩解,一边半掖半扶把昏迷中的少年搭上了肩。 “总不能这样把你扔在街上……事先说好了,波斯小子向你要寄宿费用我是不会垫付的……” (二) “传奇故事里这样从天而降式的主角,先不论是仙是妖,怎么也该是个绝代佳人吧?你捡回来的这位……姿色平平暂且不论,性别就完全搞错了吧!?” 安碧城再次审视了一会儿竹榻上沉眠的少年,回头向朱鱼高高挑起眉毛。 猫少年疲惫地蹲在椅上,坐也没个坐像,可嘴上还是一句不让:“我要真捡回来个美女妖怪你应付得了吗?最后还不是我的工钱遭殃!这小子虽然不重,可是冻得硬邦邦的,我弄他回来累都累死了,你居然还挑剔他的姿色……呃,说道他的脸,我本来以为那是阴影的,原来真是长在脸上的胎记啊……” 的确,陌生少年夜色中半遮半掩的容貌,在水精阁明亮的灯火下无所遁形——暗黄的肤色,尖瘦的下巴,只有眼尾线条和漆黑垂落的睫毛有那么点清秀的意思,却又被横亘在右边额角的一大块青色胎记破坏了美感。 他这会儿身上的寒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呼吸脉搏也渐趋正常,安碧城一遍替榻边的红泥小火炉轻扇着风,一边打量他瘦小的身材和破旧的青布衫。“在这样的三伏天里会用冻僵的人,必有蹊跷啊……” “对啊对啊!他出现的一瞬间还滴水成冰呢!”朱鱼也摸着下巴眯起了眼。“难道说……这是个带来冰冻的妖怪?” 安碧城头也没抬得看着火上的小瓦煲。“你仔细看看他的脸,已经开始有红润血色了。冰冻妖怪什么的不是应该迅速融化掉才对吗?所以不像是他的属性呀,要说长安城里现在惟一有‘冰’的地方……” “——只有皇宫的‘冰室’吧?” “冰室”是上林署令管理的一个小小特殊机构,只有在盛夏时分才显得格外重要——每年隆冬会有专人从山中运回洁净的坚冰,再切割深藏于在地下开掘的冰室。夏日的炎热喧腾到来时,这些珍贵的冰块或者为室内取凉,或者为瓜果保险,宗室近臣偶尔会得到“赐冰”的节礼作为恩遇象征。只是…… 两个人同时望向榻上一身寒素,相貌平庸的少年——只是这个孩子怎么看都是一介平民,怎么能跟深宫的冰室扯上关系? 仿佛在意识迷茫中感受到了重重疑惑,少年轻轻转侧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迟缓犹豫的实现好一会儿才定在安碧城和朱鱼身上。有点出人意料的是,他的一双眼睛生的深邃浓黑,仿佛沉眠着炎夏雨林的阴影,那不似中土的神秘美感倒是跟他质朴的容貌并不相称 “……”他动动嘴陈像是要问话,安碧城已经抢先一步开了口:“这儿是西市的珠宝行水精阁,我是主人安碧城。我家这位小哥今晚正在街上行走,突然被昏迷不醒的你砸到了头上。无奈之下只好把你带回来问话——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我,我……”似乎被安碧城先声夺人的连珠炮砸晕了头,少年半晌才嗫嚅出半句话:“我不是故意的……”咬字却十分拗口生涩。 朱鱼倒是来了兴趣,跳下椅子凑近耸耸鼻子。“你不是长安人啊,好奇怪的口音!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全身冻僵地出现吧?你是什么不合节令的妖……” 安碧城从身后轻轻敲了朱鱼的脑袋一记。“不要这样失礼啦!人家也许是冰室的随从杂役……”他的绿眼睛蓦地一亮。“对了!一定是这样!你是因为思乡心切才偷偷跑出来的对不对?” 波斯人也姿态优美地靠近了张皇失措的少年,笑得和蔼可亲:“小哥啊,听口音你是南方人?” “广……广州……” “我就说嘛!”安碧城自得地一击掌。“我每年都要从广州进不少香料、珍珠的,还是对那里有些了解的!多炎热的地方——对小哥你来说,远离乡关来冰室工作实在是太辛苦了……” “……我还远离家乡咧从来没见你对我这么关心……”朱鱼小声嘟哝着,对波斯人抢过话题的主动权很是不满,暗道自己这真正的“救命恩人”怎么被挤到一边?灵机一动忙把红泥炉上煮的姜汤盛了一碗。 “身体恢复过来了吗?喝点姜汤暖一暖吧……怎么称呼小兄弟你啊?” 出人意料的是,青衣少年一闻到姜汤的辛辣味道就变了脸色,动作不太灵活地往后退缩着。“……我,我喝不惯姜汤……我叫鸭……不是,叫雅青……” 他双手揉搓着衣角,一脸自惭形秽的神色,像是不敢正眼去看从容貌到衣着都光彩闪耀的两个美人,嘴里也愈发磕磕拌拌。“我是从冰、冰室那里来,可以在这里躲一躲吗?不,不用担心,过不了多久,我就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他抬眼望向了窗外徐徐亮起的薄红晨曦,露水中仿佛染着盛夏划过植物丰艳的香气,少年那分外朴素的容颜却浮起了极为浅淡悠远的愁绪。 “是的,过不了多久了……” (三) 先不说“伏日万鬼出行”的异闻可靠与否,眼前可见的事实是——再怎么样酷暑难耐的天气,也挡不住女孩子的购物热情,所以伏月反而是东西两市传统悠久的销售旺季。由薄罗轻绡裁成的新巧式样的衣裙、由云母、海贝、琉璃雕琢成的带着透明季节感的首饰,更是有“水精阁出品,必属一流”的口碑保证。 从一大早起,娇声笑语又要求繁复的女客人就穿梭不断。朱鱼和安碧城在店堂里穿花蝴蝶一般往来忙碌,不时配合几句恰到好处的点评,一上午的生意做得煞是红火。将近午饭时分,人才渐渐少了下来,人声喧腾的热闹转向了沿街排开的小吃食肆。朱鱼喘了口气,从青花缸里舀了一碗酸梅汤大口喝着,忽然动动耳朵望向了店堂后院。 “我说……那个‘雅青’在水精阁呆了两天,居然都不吃三餐,只靠喝酸梅汤度日,是中暑生病了还是怕我们向他收饭钱?” “没什么稀奇啊。”安碧城若无其事地收拾着散落在柜台上的首饰。“热天里胃口不好也是常事嘛,真饿了自然就会吃饭的。” “我总觉得你好像知道些什么……居然养一个闲人还那么淡定……”朱鱼刻意拉长的声调里带了些怀疑的意思。 “倒是猜出那么一点点……”安碧城慢悠悠的声音忽然被一涌而入的笑语喧哗打断了,五六位绮年玉貌的女孩子拥进了店门,本来还算宽敞的前堂满眼皆是云鬓钗影、五彩轻衣,还有人手一柄,颜色各不相同的圆月纨扇不停摇曳摆动,一下子热闹得有点应接不暇。 为首的女郎是水精阁的熟客,自如地和安碧城打着招呼,兴冲冲走进了垂挂着各色纱罗的木架,与女伴挑选起了衣料。雪白的手指没拈起一幅霞影花光般得织物,叽叽喳喳的点评或辩驳就随之响起。其中有个年纪略小,话音清脆的白衣女孩儿跟着看了半晌,却对着倚着货架的大眼睛少年起了浓厚的兴趣,笑吟吟地挨近了他,两个人一递一句聊起天来。朱鱼说得高兴,漂亮潇洒的俏皮话滚珠般不断抛出来,刚才没问完的话也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虽然朱鱼有怠工之嫌,好在还有个应酬自如的店主安碧城,忽而附和赞美忽而慷慨打折说的花团锦簇,半天下来又做成了几单生意。诸位家人各有斩获,莺声燕语的告别次第响起,女孩子们心满意足地摇着团扇,夹着绫罗步出了水精阁,白衣小姑娘临走还扶着店门向朱鱼回头一笑:“你有空一定要去我家玩啊——我请你吃从南方运回来的新鲜桃子~” 安碧城看着她的背影轻笑出了声:“这位恋爱中的小姑娘弄错了一件事——该请你吃鱼才对,你又不是猴子家族的小少爷!” 朱鱼抹了把汗,回身想去后院寻个凉快,却一眼瞥见柜台小案上晃过一抹陌生的颜色——那是一把式样纤巧,翠绿纱罗裁成的竹柄团扇,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熏衣香。 “诶?这是……是刚才的哪位客人丢下的吧?谁这么不小心?”朱鱼拿起团扇望了望店外的长街。“还没走远,我去还给她们!” 姑娘们还没拐过街角,身手敏捷的猫少年就追了上来,笑容可掬地行了个礼:“这是哪位姐姐忘在店里的扇子?” 本以为会得到娇滴滴的感谢与夸奖,事态的发展却出出乎意料——几个女孩子面面相觑,有点失笑地转向了朱鱼。“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几个人的扇子都拿在手里呢!” “唉?还真的是……”朱鱼被问得一愣,这才发现,可不是每个人手中都摇着团扇,并没有人粗心地把这纳凉必需品遗失在店里啊? 那位白衣小姑娘凑近来看了看朱鱼手中的物件,忽然掩着唇笑了:“这个……这个也不是扇子嘛,就算天热,我们也不至于拿着树叶在街上走啊!” 这下朱鱼才真正变了脸色——她讲得没有错,自己手里拿的哪里是什么翠绿团扇,分明是一张硕大丰厚,边缘微卷,酷似扇形的植物叶子! 是谁?在他眼皮底下玩弄幻术的人到底是哪一个?朱鱼努力回忆着片刻之前店堂里的情况,那曾经鲜明得留在视野中的形象—— “肯定有一个人手里拿的是绿扇子……好像配的是美丽的绛红衣裳……很醒目的搭配啊!” 他抬眼想在女孩子中找到那红衣之影,却再次愣住了——她们身上的帔裙和襦衫色斑斓,奇艳各不相同,然而,没有一个人穿着绛红的衣物。 “我们今天没人穿红衣裳啊,这孩子是怎么了?天太热犯了糊涂,吗?”女孩们不解地轻笑起来,朱鱼不再多问什么,抿着嘴行了个礼,回身就往水精阁飞奔——没有红裙,没有翠扇,自己在店堂中看到的,并不是寻常的顾客……可能,根本就不是人类! (四) “这像是棕榈树叶啊!” 安碧城拿着那片肥厚的树叶沉吟半晌,最终说出了结论。 “那不是……最炎热的岭南特有的植物吗?”朱鱼一边大话一边紧张地打量着四周。“这么说,这个混进来的东西还是远道而来哪!” 阳光最强烈,生命力最旺盛的正午时分,邪祟之流要侵入水精阁不是易事,可如果趁着刚才购物的一阵忙乱,混杂在懵然无知的女孩子之中,被不设防地“迎”进店堂,事情就不一样了——店家以为那是客人的一员,客人却不会发现自己身边混入一个异类。而这个丢下了障眼法的“扇子”的岭南来客,煞费心机溜进了水精阁,此刻可能就隐藏在哪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静默的气氛有了意外的降温效果,让背后隐隐攀上了凉意。两个人站近了一点,环顾着并无异状的店堂,以依次打量着货架、柜台、小厅……忽然,两人的视线飞快地汇聚到了一起——“岭南?!我们这儿不是已经有一个……” 再次瞬间的安静,猫少年和波斯人同时转身,飞跑,目标是水精阁的后院水廊。看来两个人心有灵犀的时机碰得刚刚好——他们冲进雅青住宿的小阁之前,那音节短促而声调复杂的难解方言已经被风声送出了垂杨深院——而且明显是女孩子带着嗔怒与悲伤的语音。 以圆月形的花窗为界,两个人影在植物葱茏的绿意中对峙着……不,说“对峙”并不恰切,因为窗内的青衣少年一副交织着局促与愧疚的神态,那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微尘的惶恐情绪比在朱鱼和安碧城面前更为严重。 站在窗外,一双纤细小手却急切地抓住窗棂花格,似乎正在发出发生责备的人,不出所料,是一位通身衣饰都以“绛红”为主色调的少女。她在片刻之前遮遮掩掩隐身在人群中,此刻才在阳光下显出了清晰的容貌——雪白晶莹,带着半透明质感的肌肤,挽成复杂样式的环状高髻,层层叠叠,像花瓣般翻卷出浅色镶边的红衫红裙。虽然与雅青年龄相仿佛,但这少女从美貌到气派都和他是云泥之别,只有那一双又深又黑,线条粗犷的大眼睛与他有八分相似,昭示着两人显然相同的来处——既有深重的雾障,也有最热烈的阳光的南粤古国。 “小姑娘,你混进水精阁是为了找他?”朱鱼虽然听不大懂却也看出了端倪。“两个天差地别的人为什么会纠缠在一起”的疑惑让他好奇心跃跃欲试,两步就跳过了水廊,大声喝问。 被识破行藏的红衣女孩被吓得惊呼半声,可她只瑟缩了一瞬便又强鼓起勇气,噙着泪的大眼睛转向了一窗之隔的雅青。 “喂,不许无视我!你,还有你,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不对,应该问你们到底是什么?” 猫少年耸起鼻子,故作凶恶地吼叫起来,同时在心里盘算要不要来点重口味的变化吓一吓这对神秘的小妖怪。 雅青忽然一纵身跳出了窗口,动作以外地轻盈。不过这潇洒轻快只维持了一瞬,他不是为了寻找逃脱的可能路径,而是挡在了红衣女孩前面。他伸开手臂护卫着她的姿势依然是那么笨拙,却也有着某种不易动摇的坚持。 “都是我的错……请你们不要责怪紫娘!她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你还这样说!”不管撇清关系的话是为了表达保护之意还是推托之词,被护在身后的红衣少女显然都被激怒了,她抓住了雅青的手臂摇晃着。“我和你明明就是……” “——明明就是同乡的伙伴兼情侣嘛!”慢条斯理的声音忽然插入了对话。两双宝光璀璨,满是惊讶的大眼睛一起转向了发言者——手里还拿着那柄棕榈叶“扇子”的安碧城。 “这孩子说他是从冰室跑出来的杂役,小姑娘你……”绿眼睛上下打量着华丽的衣着。“难道也是从冰室逃出来的富家小姐?事先要说好,你们要是想相约私奔什么的,水精阁可是负不起连带责任的哟!” “才不是什么私奔!我们本来就是有婚约的夫妻!”名为“紫娘”的少女立刻大声反驳回去,安碧城微微一笑,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朱鱼却始料未及的大吃一惊。“哎?你们……可你们,这个这个,不太‘那个’嘛……” “就是不般配啊……只是,只是‘嫁接’而已,是人类的安排,不是你的意志,紫娘你可以不承认的……”雅青深深低下了头,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刻意的否认,只有无可奈何的疲惫。 “嫁、嫁接?”朱鱼的眉毛耸成八字形,夸张地指着两个小孩子大声叫起来“啊哈我知道了!你是花妖!嗯没错,只有花之妖精才会这么飘逸又艳丽嘛……”眼神转向雅青时又变得有点尴尬。 “你,你会不会是株草之类……” 安碧城拍了拍朱鱼的肩膀。“已经很接近了,不过再提醒你一句,花花草草是不可能在冰室里被低温冷冻的。会在这个季节放在深宫冰室里保鲜的,只可能是某种珍贵的来自远方的水果哦——” 紫娘上前一步抬起了小小的脸庞,神态里满是骄傲。“我们本来就是荔枝一族!而且是最珍贵最美味的岭南重!没什么好隐瞒的!” “哦哦哦哦哦荔枝精那还真是没见过啊!” “最贵重的只是紫娘你,我是没有人要吃的野生种啊!” 朱鱼的欢呼和雅青的悲伤呐喊同时爆发出来,随之而来的片刻寂静更是让事态趋向离奇。朱鱼的手还举在空中,脸上的表情确是哭笑不得。“……这是什么事啊?还真是穷小子爱上富家女哈……” (五) 雅青背对着紫娘蹲下了身子,把生者碍眼的青色胎记的脸埋进了肘弯,沙哑的声音低低地传了出来。“我的眷属漫山遍野地在雨季里开花结果,一点儿也不好吃,一点儿也不珍贵,根本没有办法跟你们这样精心栽培的名种相比。我也不知道花果匠为什么要把我的枝条和紫娘你的嫁接在一起……可能是为了试着培育新种吧,可是,可是,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姻缘!我们根本就不相配……” “那你为什么会来到长安?如果真的……不好吃的话。”安碧城谨慎地眯起了眼。 “只是个错误罢了……”雅青的头埋得更低了。“今年摘荔枝进献长安的时候,花果匠一时看错了,把生在一棵树上的紫娘和我都摘了下来……可我们的味道根本就是天悬地隔!如果我被吃到,不只是紫娘,整个岭南荔枝的名声都会被连累的!所以我才会不顾一切地逃出冰室……” “我才不管这些!我和你嫁接在一起就是缔结婚约!”紫娘跺着脚大喊起来,那并不优雅的动作却分外的率真可爱。“等到很远很远的将来,我们的小孩会成为最美味的族类也说不定!可是现在……现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啊!我追着你的花粉味从冰室逃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小女孩的声音噎住了,她抱住了不肯回头的雅青,眼泪好不体面地抹在了他单薄的肩背上。“在家乡的时候,你就一直不理我,现在,现在我们马上就要消失了,你还是这样……” 这句话像利刃般刺进了平凡少年的心,雅青猛地弹起身,惊诧地凝望着满脸泪痕的紫娘,随即转向了安碧城和朱鱼,声音里全是掩不住的惊慌失措。 “求求你们,快把紫娘送回冰室去!就快来不及了!” 随着他惶急的话语,紫娘的身子微微一晃,无力地跌坐在绿草如茵的地上。她伸手挡在额前,似乎想挡住午后过于猛烈的阳光,而她露出的指尖,不知为何竟染上了蛛网般的黑色丝缕,而且正在以缓慢而执拗的速度向上蔓延。 “她这是怎么了……”朱鱼也吓慌了,蹲下来拉起了女孩的手,发现就在片刻之前,她轻柔飘逸的袖口和衣裾也像失去了水分的花瓣,从边缘开始色泽一点点变卷曲。 “她,她……”雅青一急起来更是口齿不清,安碧城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声,走进过来用棕榈叶替紫娘遮住一点阳光。“她这是中暑了——很严重的中暑。朱鱼你没听说过吗,上好的新鲜荔枝,一日色变,三日而味变。离开冰雪降温的保护,她要维持形体都很困难吧……” “就是这样啊!所以拜托你们送她回去……”雅青的话没说完,就被怀中的女孩紧紧拉住衣袖的动作打断了。“要么一起回去,要么一起消失!你别想赶我走!”她提高声调说话已经很费力了,严重燃烧的倔强火焰却一点也不曾消减温度。 “从刚才你们就一直说什么会消失……难道是指这个?”朱鱼看着紫娘渐渐失去透明质感的肌肤,忽然命该了两天来雅青只靠喝水度日的举动。“我去给她浇水可以吗?这样就不会枯萎了对不对?雅青你不是没事吗?” 雅青抬起了头,严重含着一片水雾。“不只是枯萎而已……她比我这样的野生种要娇嫩得多,所以能坚持的时间也比我短得多。如果长途跋涉而来,却没有被品尝而是白白腐坏的话,紫娘的记忆、心情、性格……这一切凝结成的精魂就是灰飞烟灭,没有办法转生回岭南,明年再结出相同的果实。这样的结局对我们的眷族来说,才是最可怕的‘消失’……” ——对于每一年每一年都在雨中的山野寂寞地开花、结果,却从来都无人问津的“野生种”荔枝来说,不能回到故乡,不能再见到恋人,甚至品类从此断绝,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事吧——所以少年才会不惜代价地离开维持生命的冰室,隐身在水精阁中默默等水分耗尽,魂魄烟消云散的一棵。 “要送她回冰室我们恐怕做不到!”安碧城语音轻柔地开了口,却是明白无误的拒绝。他瞟一眼雅青和朱鱼惊讶的表情,接着说下去:“就算我们有时间和人脉把她送回深宫去,她又幸运地得以重生,却依然要面对失去爱人的悲伤,对她不是太残忍了吗?怀着这样悲伤的心情,是绝不可能再结出美味果实的……这就是雅青你想要的结局?” 波斯人微微俯下身子,唇角噙着意义不明的笑,眼睛却毫不放松地盯紧雅青渐渐茫然的表情。“办法也不是没有,但我要你暂时抛开什么般配不般配的事,说出你对紫娘真正的心意。不然我也是拿不定注意帮忙的……” 意识已经模糊的紫娘像是听到了这句话,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睁开了眼,充满希冀地凝视着少年的脸。而那生者触目青斑,总是羞于袒露在阳光下的容颜,此刻正一点点褪去几乎已固定在眉间,交织着懦弱与胆怯的神色。他第一次直视怀中女孩的眼睛,吐出的话语低不可闻,支离破碎,却和一滴滴坠下的泪水一样,闪着钻石一样炫目的光—— “我也喜欢紫娘,虽然从来没有说出口,但是我真的好喜欢……我想要和她生生世世都生在同一棵树上!” 像是发出一声欢喜的轻叹,紫娘披着红衣的身体徐徐化成了崩散的绯色星屑。“嗒”地一声轻响,纷飞的光粒散尽后,一枚甜香隐隐的荔枝果实掉落在地上,鳞状纹路的表皮泛着娇艳的粉光,几乎可以想见里面包藏的果肉是何等玉润冰清,吹弹可破。 安碧城拣起这棵荔枝放到色泽相近的唇边,笑得甜蜜而得意。“雅青你只是想法钻进死胡同罢了,只要在腐坏之前被人品尝就可以——谁说品尝的人就一定要是皇宫里的达官贵人?” 雅青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话中所指,他又变得有点手足无措,抬眼看了看身边的朱鱼。猫少年则笑嘻嘻地点头鼓励他:“没错没错!我怎么早没想到?只要波斯人吃下你们两个的果实,你们的魂魄不久都能保全了嘛!时间很紧急了,要快点决定哟!” ——雅青显出原身的果实可不怎么好看,暗紫色的表皮摸上去就十分粗糙,果蒂处还醒目地生着一块椭圆的青斑。朱鱼把它托在掌心里端详了片刻,点头啧啧叹息着“原来青色胎记是这么来的,真不知道味道吃起来如何呢……” 他正要吧果实递给安碧城,可一抬头才发现波斯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移近到跟前,一手捏住了朱鱼的鼻子,另一只手则抢过了雅青化身的果实,飞快地丢进朱鱼瞬间张大的嘴巴里—— 接下来的时间,猫少年闷声不响地栽倒下去,抱着头在地上打起了滚。而安碧城的声音还幽幽从头上传来——“要是吐出来的话,雅青就不能重生,恋人就不能团聚了哟……” 这话显然是起了作用,朱鱼的表情已经是翻起了白眼,但还是强行挽成了吞咽,半晌才趴在地上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活像在溺水求救。“……是烂番薯……雅青这个品种,绝对是经典的烂番薯味儿啊啊啊……” 尾声 听说朱鱼小少爷病倒了,李琅琊来探病时特意带了宫中分赐到王府的新鲜荔枝,可窝在床上的猫少年一看到红彤彤的果实就脸色发青地闭上了眼,倒弄得李琅琊迷惑不解。 坐在床边翻书的安碧城叹了口气。“殿下把荔枝先搁着吧……这孩子就是因为一时贪嘴吃多了荔枝才闹起病的,火气太旺盛了嘛!” “你在瞧什么书呢?” “嗯——《南方荔枝图谱》。”安碧城展开其中一页笑了:“我查到有个年年进贡长安的名种叫‘紫娘喜’,还有个雨季结实的野生种叫‘鸭壳青’,因为它果肩上天然带着青斑才得名——不知道这两种荔枝结成连理的后代会是什么味道呢? 水月之城·上 (一) “真的做出来了!了不起啊!” 李琅琊看着眼前流光溢彩的物件,情不自禁地击节赞赏。他的情绪也感染了柜台另一边的安碧城,笑咪咪地点着头。“就是说嘛!我看中那个孩子果然没错,只凭草图和便宜材料,就能完成得这么好啊~” 炎热的伏月,全套金银首饰插满发髻显得太过沉重繁复,和蝉翼般的衣裙面料也不相配。最受女孩子欢迎的是雕琢成季节风物,材质又晶莹明亮的小巧钗环。为了满足她们心目中“带着夏日泉水清凉感”的成品要求,从南方进货的海贝、珊瑚、珍珠等等水生的镶嵌材料需求大涨。其中质地和色泽上好的,由安碧城亲自设计出图样,一起送到西市的大金银铺打造出成品,是水精阁仅此一家,数量有限的精美工艺品,受欢迎的程度让人叹为观止。 当然也会有一些小型贝壳、有瑕疵的珠子、珊瑚根部碎片等等次品不堪大用,但水精阁主人也为它们找到了一个不致光彩尘埋的好地方——同在金明大街的首饰行中,有个相隔不远的“张家老铺”,与水精阁也多有生意往来。这家的小女儿跟着大人学了不少雕刻镶嵌的手艺,只是年纪太小,家里也不会把重要的活计交付给她。安碧城偏偏注意到了这个孩子的才华,经常会把剩余的边角料交给她自由设计,她用这些廉价品做出的饰物别有一种天真自然的趣味,也成为了在水精阁寄卖的人气极高的商品。 李琅琊上次来水精阁闲逛时正好手拿一套插图版本的《述异志》,就顺手为小姑娘画了几张深海大泽中蛟龙怪鱼的图样做为参考,而这些诡异海生物的姿态就成了艾艾灵感迸发的契机,以此为蓝本的一批新首饰刚刚制作完工,此刻正摆放在柜台上。 细长的铜钗顶端,一小块琥珀打磨成不规则的椭圆,从两端各伸出四只细铜丝编成的短脚——原来是只小小的海蟹。两只神气活现向前挥舞的大螯却别出心裁,是用朱红珊瑚的碎片镶嵌而成。 一根形状还算完整,手指长的白珊瑚就依照本身的长短雕成了发簪,分叉成月牙形的顶部则顺势雕琢出一只弯曲着身子的海马,突出的肚皮部位正好是一颗形状不规则的南洋珍珠。 两片银色薄云母分别雕成两只章鱼的头部,乌银丝钮成了舞动的柔软触手,而每条黑色触手上都镶着一颗细小的琉璃碎粒。拿起这对耳环迎着光一照,斑驳闪烁的小小星芒彼此反照,一双章鱼好似在水波光影中萦回游动。 李琅琊还在一件件赏玩,安碧城已经又忙碌起来,从柜台下抽出了一只藤编篮子,在一堆琳琅杂物里翻捡起来。 “那么喜欢的话,殿下干脆全都买回去吧?” “那可不成啊,其实你把这些试作品放在水精阁寄卖,不也是为了帮艾艾多找主顾,让她的才能有用武之地吗?我全买回王府去一个人玩赏可就没有意义啦~”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原料比较廉价,又不用给这孩子付工钱,寄卖的收入倒可以分帐。您也把我想得太伟大善良了……” 安碧城摇摇头笑出了声,手上挑拣的动作并没有停。当手指接触到篮子底部的物件时,绿眼睛忽然一亮。“咦——好完整的一只鹦鹉螺啊!” 李琅琊也摇着扇子凑了过来,果然,在一堆颜色亮丽的海螺、贝壳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只鹦鹉螺的外壳。像个鼓鼓的圆盘,大约四寸来长,乳白底色上一圈圈盘绕着金褐色的波纹,螺旋盘卷的造型酷似一只把头向后埋进翅膀的睡鸟。 “要拿它怎么办呢……这么大的螺壳单独做首饰不可能,但打碎了做小东西又太可惜了,多么完整的花纹啊……”安碧城把鹦鹉螺举在空中仔细端详着,螺口旋尖处亮银色的珠母质随之泛出一圈圈虹彩。 “……做个酒杯好不好?”李琅琊抿着嘴想了想,竖起一只手指提出了意见。“南朝的《异苑》里说过,有的江东贵族给鹦鹉螺壳镶上金边加工成酒器。壳里面天然分成许多小空间,可以蓄存下无穷尽的美酒,怎样都无法饮尽。而有幸能喝完的人呢,会在旋转无穷的螺壳中看到美妙幻境……” “幻境?李公子又看到什么幻境了?”迈进店门的小姑娘正好听到一个话尾,步履轻快地走近了柜台,一眼就看到了安碧城手里的鹦鹉螺。“真漂亮啊!嗯……这个,能不能交给我设计啊?我想想看能做成什么……” 十六岁的艾艾是个细高挑身材的姑娘,皮肤是健康的蜂蜜色,明朗的眉目和利落的态度都像个顽皮急躁的男孩子,不过目光掠过柜台上陈列的首饰时,她脸上还是露出了小女孩掩不住的一丝得意。 安碧城注意到了艾艾眼中闪烁的光芒,轻笑着放下了手里的鹦鹉螺。“这个交给你是没问题啦,不过不适合做首饰。你想想看,那效果岂不像头顶着一只蜗牛?” “哎也对啊……”看着艾艾也犯了难,安碧城回头一指李琅琊。“就麻烦李公子再给咱们画一张草图吧?告诉艾艾姑娘怎么把它加工成一只漂亮的——鹦鹉杯。” (二) 五天之后是艾艾说好完工的日子,之所以费时不多,是因为比起深海主题的首饰,“鹦鹉杯”的工艺其实并不复杂。光润平滑的银灰色内壁几乎不用怎么加工,内部一格格蓄酒的小室也都是天然形成,匠人需要做的就是把螺壳的口部和边缘镶扣上一圈金属边,再为壳身平置的底部加一个小底座。 这天傍晚,安碧城在水精阁后院的门廊布置好了小小的漆台酒案。李琅琊从小巷深处的绿荫走来时,粉紫胭脂色的暮光正染遍了庭院。花砖地上洒了清水消除暑气,积水的浅浅倒影中,从屋檐垂挂下来的藤蔓就像天然飘荡的青竹帘,缀满青藤的蓝紫色牵牛就是信手装饰的玲珑宝珠了。 安碧城正在小心地为一只青瓷罐启封,蜜一般的果香随之飘出了罐口。李琅琊撩起袍角在配着竹编椅背的锦茵上盘膝坐好,波斯人则动作优美地把罐中液体倾入质地轻薄的细颈琉璃瓶,蔷薇色的酒液映着天光,简直像一泓融化成甘露的晚霞。 “这是陈了足足一年的杨梅酒,正适合伏月里消暑……”安碧城抬眼看着李琅琊打开提在手里的竹雕方盒,两人不禁相视一笑。“我虽然不知道主人要准备什么酒,倒是意外地带来了绝配的新鲜杨梅呢~” 安碧城显然对小宴的酒果安排很是满意,又顺手摆好了跟清透琉璃器相衬的一副酒杯。“不过今天的主角还是鹦鹉杯啊,艾艾姑娘就快送过来了~”他顺手摘下几朵牵牛花放在绛红杨梅旁边做装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就着斜倚廊柱的姿势懒洋洋地把手臂枕到了脑后。 “对了,那天殿下你说,从鹦鹉杯中可以看到幻境。我后来还认真地想过,会不会是古代的江东夜宴上,用它狂饮的人酒醉之后产生了幻觉,从此以讹传讹?毕竟完整得能做成酒器的鹦鹉螺并不多见,那样无穷旋转的外观花纹,看多了真会有被卷进漩涡的错觉呢,由此产生神奇的附会也很有可能吧?” “嗯……这样想也有道理。”李琅琊望着不远处池塘的水光有点出神。“可是,也许,他们看到的是别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于世间,却还保留在记忆中的东西……不是说,沙滩上捡到的海螺中能听到遥远海风的声音吗?每一只鹦鹉螺也都是曾经活过的生物啊,它们曾经看到过,感受过的景物会保留在哪里呢?” “也许我们今晚就能体验一番了?”安碧城凑近了点,语调有点顽皮,刚回过神来的李琅琊倒被说得一愣。“啊?你说什么?” “我说啊——螺壳里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幻境,或者说,保存着什么样的记忆,也许我们能亲眼去求证一下。美酒、闲人、鹦鹉杯——毕竟所有的要素都齐全了啊!” 院门口的花树丛传来脚步的轻响,穿着普通青色细葛衣裙的女孩子从月洞门探出了头。“我看见正门已经关上了,就走后门进来……没关系吧安公子?” “没关系啊艾艾,我们正在等你呢!”安碧城笑着招呼艾艾过来。“你看我们设了小宴,就等着你和鹦鹉杯光临呢~” 艾艾露出尖尖的虎牙笑出了声,毫不羞涩造作的态度让人看了就心情舒爽。“两位公子肯定是说谎哄我哪!你们明明等的就是这个小宝贝嘛!”话虽是这么说,她人已经席地而坐在门廊上,一边像男孩儿一样满不在乎地摇晃着双脚,一边打开了提来的青布包,擎出了已经装饰完工的鹦鹉杯。 “咱们这个只能算是便宜版本啦,用的镶边材料是黄铜。要是真像传说里一样用金子,可就要惊动我家大人了……两位可别嫌弃啊!” (三) 螺壳锋利的边缘被镶好了一圈光滑的铜边,锁口处细细鎏着海波形纹路,两旁还镶了一对捉手用的铜耳。螺尾处刚好是它做为酒杯接嘴的部位,镶扣的铜边在这里被雕出一个上挑的俏皮弧度,侧看时就像是鹦鹉上翘的尾羽,换个角度才看出。这个小尖角被雕刻成花瓣一样圆润的形态,像是细心熨贴着用它豪饮的人类的嘴唇…… “虽然有李公子给我画的图,可我还是有点心里没底啊,毕竟没有见过实物……古时候的人真的是用这样的杯子喝酒吗?那还真是有点,有点可怕啊……” 李琅琊正细心鉴赏着铜边上精美的花纹,迟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小姑娘呢喃的话中之意。“嗯?什么?为什么说……可怕?”: 艾艾好像也没想明白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她眨着大眼晴停了停才回答:“……再漂亮的壳也毕竟是死去的海螺丢下的东西啊,就好像是它的衣服……或者房子一样。总感觉离它太近,会看到什么不想看的事情……” “那只是古书里的几句记载罢了,鹦鹉杯在古时候并不常见,也没有那么可怕。”李琅琊有点诧异于这个女孩子的敏感,或者说悟性,但还是放轻了语调抚慰着。“不过因为它的样子太奇妙,人类总是这样舍不得放弃美丽的东西,想把它留在身边而己。” 艾艾灵活飞扬的眼神忽然凝住了,好像这温和贵公子的言辞是一滴突如其来的淡墨,蓦然渗入了她明镜止水的心,幻化出了飘忽莫测的图案。 安碧城也觉察出了她神色的细微变化,忙笑着叩了叩桌子。“别再讲故事讲得口干啦!我们快来试试这神奇鹦鹉杯吧?看看是不是倒进美酒就永远喝不完?” 他双手拿起了琉璃瓶,淡红娇艳的杨梅酒液通过细长的瓶颈倾入了鹦鹉杯。因为三个人的目光的凝注,这一刻就好像被奇异地拉长一般—— 同样黄铜材质的底座让鹦鹉杯在小案上平稳站立,绯红酒液与银色珠母质的内壁交错时,宛如细小星屑的光芒一缕缕沿着杯壁飘摇上升,随即在接触空气时化于无形——也许那只是过于微小的泡沫带来的错觉? 当琉璃瓶中最后一滴酒像珠子般滴落,鹦鹉杯中的琼浆泛起了小小的涟漪,摇漾着映出了夏夜天空刚刚浮现的清凉风物——不知什么时候,圆月已经越过了郁郁柳荫,闲静地点缀在夜空一角,光滑微冷的月亮表面与珍珠色的鹦鹉螺内壁有着奇妙的呼应感。 安碧城有点惊讶地放下了空空的琉璃瓶。“比想像的容积要大很多啊——看来传说不完全是附会?” “鹦鹉螺里层藏的空间很大,旋转着分成一层一层,像水车轮又像花瓣……”艾艾忽然低低地开了口。“所以倒进很多酒也不会溢出来,但也不是永远喝不完那么神奇……” “嗯?艾艾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已经试过了?”安碧城微微侧首向她一笑,执着一双铜耳平端起了鹦鹉杯。“捧着这么一大杯酒牛饮可就太扫兴啦,还是要分到各人的水晶杯浅斟慢饮——这样来回折腾,我们还真是有点自寻烦恼……不如先敬艾艾姑娘一杯?” 他捧杯之前,艾艾就忽然红了脸,却显然不是因为害羞推辞。她盯着鹦鹉杯中宝石溶液一般的美酒有一瞬间的失神,好像那满杯荡漾的月光令她不安。从怔仲中回过神的艾艾冲口而出的是一句坚决的否认。“我可没试过用它喝酒!这么奇怪的东西……我只是凭手艺人的经验推测出来的!” 安碧城好像对刚才那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倒是对艾艾的立刻否认有点意外,李琅琊也抬头看了她一眼。察觉到了自己语气和用词的生硬,艾艾移开了凝视鹦鹉杯的目光,可神情里却有极微妙的一丝恋恋不舍……“那个,我家铺子里还有事,我就不多留了。谢谢两位费心了……” (四) 从告辞到跳下长廊走出月洞门,艾艾的动作很快,李琅琊想挽留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好将遗憾的目光投向了小案上的果品。“这孩子今天怎么了?至少该让她把这些杨梅带回家作礼物的……” “难道是因为天太晚了,跟我们一起喝酒不方便?”安碧城倒好了酒,手指轻轻抚过了鹦鹉杯上凉凉的铜边。“往常她也不在意这些啊,女孩子的心思可真是难讲……” “啊,所以说应该请端华大人一起来的!”他迅速恢复了疏懒安闲的神情,狡黠地挑起眼角一笑。“他对于猜想女孩子的心事最内行了,一定能安慰好艾艾的~” “如果不是要在宫里值夜,他早就飞过来了。你忘了他上次对艾艾的手艺奉送了多少赞美之词?” “啊啊与其说是赞美不如说是‘谀辞如潮’吧?我也自认为口才不错了,可端华大人那种好似本能一样的甜言蜜语还真是望尘莫及呢!” 不知在大明宫的月下发呆的某人此时有没有突如其来的喷嚏,水精阁里的两个闲人倒是很快忘掉了那一点点不安,在笑语中推杯换盏,开始享受夏夜的风雅之事。不知是因为酒器来自深水之底,还是心理作用使然,今晚的美酒的确带着一种沁人肺腑的天然凉意,似乎暑气没有办法越过那层薄得可以透过光影,却旋转着火焰般灿烂纹饰的鹦鹉螺外壁。 随着飞觞小酌的动作,映在淡红酒面的月影不断起伏摇荡,那仿佛借自天空满月的珍珠色荧光一刻比一刻更璀璨。像雪粒又像雾气的薄光环绕着造型古老而奇异的鹦鹉杯,像缓缓攀升而不自知的醉意,那潮汐般的月光也无声浸透了水精阁的玲珑池阁…… ——大概是这个意象鲜明地烙印在脑海中吧,不断往复的水波汩汩之声侵扰着感官,让李琅琊始终不能真正进入沉眠无梦的醉乡。当水声越来越清晰地撞击着意识,甚至脸颊都感觉到冰冷潮气的攀附时,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舒展着因久坐而酸乏的四肢直起了身子——随即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愣住了。 眼前不是片刻之前的月光庭院,而是浩渺无际的一片荒滩大泽。或大或小的水洼边横生着桀骜的苇草,那沉黯阴湿的绿色非但没有可堪入画的秀美,反而像水中魍魉的长发一般令人不安。在乱草间纠结升腾的水雾与这莫名出现的江滩一样一望无际,那沉重粘稠的质地就像一只只执拗冰冷的手,牵扯着衣裾让人难以举步。 李琅琊茫然四顾,只感觉那挟着水气的冷风吹得肌肤一阵阵泛起寒栗——至少这能证明自己不是因为酒醉颠倒而陷入了梦魇。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忽然用力摇了摇头——既然不是做梦,那么在原地装睡也没有用,不如试探着往前闯一闯,去主动找出身陷其中的缘由,不管谁也好,一定是有什么讯息想要传达给他知道…… 嗅着风中越来越重的水腥气,李琅琊跌跌撞撞地避开水沼和长草的障碍,很快长袍下摆就坠满了湿重的水迹,让他的步履越发艰难。而当他发现那一片片漠然镜面般的水泽面积越来越大,几乎在前方沿伸成一片时,他忽然明白了茫茫迷雾与水声的来源——眼前分明是一碧万顷,烟波荡逸的巨大湖泊! 在这水气弥漫的幻境中没有月亮,碧幽幽的水面却隐约映着银色的月影。李琅琊忍着透骨的寒气走近些才发觉,水中荡漾的应该不是月亮的镜像,因为在漆黑的水波间起伏,云母般泛着微光的物体是如此众多,由远及近的一片片幽光带着古怪的寂寥意味,愈发反衬出湖水的深不可测,这情景……这情景就好似在遥远的水底,有人放出了无数祭奠亡灵的孔明灯! 像是被水中的凄凉灯影蛊惑,李琅琊不知不觉走得更近,近得只差几步就要越过被荒烟衰草遮蔽的湖岸边界,他总算及时收住了脚,却在定睛往水中细看时猛然失去了冷静——在那被淡淡寂光环映的幽深水底,像从镜中眺望彼端,有个人影正抬头向上寻找着什么,在与李琅琊眼神相遇的瞬间,那金发碧瞳的容颜露出了模糊的惊讶之色,而水面另一端的李琅琊已经失声惊叫出来—— “碧城?你怎么会在水里?!” 水月之城·中 (一) 两个相似的幽暗世界好像被巨大的镜面分隔开来,波斯人沉在水底的身影随着波涛微微摇漾,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更是奇异难测。他向上伸出手,满脸焦急地喊着什么,但这一段不似空间也不似时间的距离阻隔了声音的传递,岸上的李琅琊看着那求救般的手势,心下也急得没了主意,本能地向水中伸出手去——却理所当然成了真正的“水中捞月”,除了冰冷泛寒的江水,什么也抓不住,而安碧城似乎向着黑水更深处滑落下去,连身影边缘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只叫了半声“救人哪!”,李琅琊就闭上了嘴。色泽惨绿阴湿的湿地上渺无人迹,只有单调的水波拍岸之声,还没有完全放开声音的呼救声显得分外空洞。也不知是不是惊惶中的错觉,一波波涌上滩头的潮汐力量越来越强,勉强称之为“陆地”的面积随之越来越小,回过神时水线已经漫到了小腿。 用力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虽然心里知道不会有什么用处,李琅琊还是往前紧走几步,深吸了口气,一头扎进了深不可测的湖水中。 他并没有任何泅水的相关技能,只是凭着执念向下方深潜,努力想抓住安碧城向上挥舞的手臂。在汩汩流淌的黑暗中,围绕在整片水域中的银色光斑更加醒目,一弯弯半月似的光晕活像有了生命,以近乎蜿蜒妖艳的姿态聚拢过来,又在他的视野中飞速向后掠去。骤然增强的亮度令安碧城的身姿又从水下远方浮现出来,而在这异世界的深水之中,时间好像也在古怪地收缩着,李琅琊觉得自己已经下潜了够久,久到决不可能凭着外行人的冲劲继续平安存活在水中,但这经过又好像极短,短到他还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两个一上一下努力接近的人就已经碰触到了彼此。 世界在这一瞬间倒转了。 耳畔沉闷的水流声一下子消失了,视界骤然被一片银白的光彩笼罩。李琅琊猛地呛出了两口水,才醒觉自己已经脱离了冰冷水流的掌控。 确定自己处身陆地的同时,李琅琊觉出有人紧紧拉着他的右手,抬起头时,波斯人因紧张而色泽变深的绿眸子正紧盯着他。 “殿下?你没事儿吧?你怎么会在水里?” “……什么?”李琅琊正想问对方安危的话一下被堵住了,糊里糊涂地眨着眼睛。“……明明是你在水里啊?我想救你才跳进来的……” 他忽然发现了是哪里不对——虽然片刻之前以英勇之姿跳进深湖救人,可此时身上干干爽爽毫无水迹,连根头发丝儿也没有沾湿。更重要的……对面的安碧城也是同样情况,除了满脸疑惑的神情,并没有狼狈落水的痕迹。而那吞噬了月影,云雾蒸腾的巨大湖泊也奇异地消失了,手挽着手的两个人,分明是跌坐在一座小小的青石板桥上。 两人相互扶持着站起来环视四周,被夜色笼罩的世界徐徐现出了全貌。形制古朴简单的石桥横跨在窄窄的河道上,分别连缀着两端的小街。石板路旁沿展出一排排临水人家,白墙黛瓦间斜曳着线条清瘦的树影,距离近得甚至能看清一家家窗棂上技巧稚朴的木头雕花。 只是,无论是垂落的帘栊之下,还是半开的门户之间,都看不见走动或静止的人影。就像一幅布局精细的水乡风景写意,画面中没有人物居停的位置。只有天空的半轮明月,雪一般的光泽让月下风物更加寂静空明,惟有桥下流水时时闪出银丝般的微光。 安碧城扶着矮矮的桥栏俯下身,同时示意李琅琊一起弯腰来看。“我觉得自己好像是睡着了,醒过神来就已经在这座桥上。来回踱了两遍也没发现半个人影,直到……”他指了指桥下黑幽幽的水面。“直到我无意中往桥下一看,就看到殿下你沉在水里,正在伸手向我喊着什么。我当时也慌了,连忙伸手去拉你,也没想到桥面和水面还有段距离……就在那一瞬间,月光突然亮得像银子,简直让人睁不开眼,我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碰到了水面,回过神来你就已经在桥上了。” “……这么说,我们都掉进了一个奇怪的世界,但这世界又分成两层?所以我们同时看见了对方在水里的幻像,我是被你拉进了……这一层?”李琅琊揉了揉额角,被拉高的眼尾中透出的神情十分苦闷。“我们刚才……是在水精阁喝酒吧?我都快分不清哪个是真实哪个是幻境了!” 波斯人并不十分忧郁地叹了口气,轻轻拉起了白色夏衣左手的袖子。“至少我的水精阁是真实的……你瞧,袖子上还沾着杨梅酒呢。” (二)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离开了石板桥,比刚才安碧城的探查路线走得更远。他们尽量提起衣裾,放轻脚步,无声地穿行在小镇的街道上——是的,几乎可以判断出来,这是个中等规模的水乡小镇。民居密集,建筑却不华丽。虽然空气潮湿地面倒不脏乱,或者说,是干净得有点过头。虽然时时在街头看见水桶、竹筐一类生活用具,但它们只是规规矩矩地安坐在青石铺就的空间里,静得像几百年没有移动使用过。演出道具般的存在并没增添人气,只愈发显出刻意的荒凉空旷。 临街的民居渺无人迹却大多半敞着门,与其说是夜不闭户的放心,倒不如说是开门揖盗般的毫不在意。他们连走了几家,看到的都是大同小异飞尘不到的庭院,檐下栽种的绿杨和柳树也睁着眼入眠一般,长长垂落下青碧枝条,没有风的催动,连飘都不飘一下。 ——没有风,没有尘,不流动的月光就是一块水晶,把整个小镇封冻在透明的结晶之中。 两个人走了半晌徒劳无功,放弃了再往曲折小巷深处探险的想法,又转回了小桥。心里都有着无尽的疑问,却因为整个情境都太过荒诞而一时无话可说,只得呆呆地倚坐在桥栏上望着小桥流水人家。片刻之后,两个人忽然同时开口说话:“——你说会不会是那个鹦鹉杯?” “饮到酣畅淋漓之时,会在鹦鹉螺中看到美妙幻境……”李琅琊喃喃着。“可这个地方到底美妙在哪里,又想告诉我们什么啊……”安碧城没吭声,似乎有点走神。 “碧城?” “水里那些银色发光的影子……刚才还没有吧?”安碧城缓缓抬手指向了桥下。 黑沉沉的水中,最醒目的是投射在桥洞正中的月亮倒影。似乎是不让那半轮宝冠似的月晕专美,亮银色的半月形辉光一簇簇地浮现,像从水源最深邃寒冷之处升起,闪着柔软如丝缎的幽光,在水波中铺展舒卷的姿态竟好似某种生物的实体…… 就在两人注目的当口,幽艳的半月形光团已经由远及近,荧荧然布满了河道,那情形就像灿烂银河蓦然倒转倾泻进了人间。李琅琊望着镶银带子般的河川怔住了,刚说出“我在‘那一边’的河滩上,也是看到水中布满这样的影子……”,忽然觉出脚下有些特别的凉意。 安碧城也觉出不对,低头看时才发觉,就在两人完全注目于桥下流水的同时,桥面的石缝里正悄悄往外渗着阴冷的水迹,顺着水流涌出的方向,厚重滑腻的水藻和苔痕像凭空画出一样占据了地面,并以爬行般缓慢执拗的速度向着两岸蔓延在两人旋转的视野中,潮湿与衰朽以石桥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着。风格温雅的小街也瞬间被积水包围,水流暂时难及的墙面从里向外渗出阴绿的水迹,向天翘起的飞檐纷纷朽烂成了泡水的木渣,残留的建筑结构上,只有破布丝絮般的水草牵牵扯扯地垂挂下来。 两人被困在这一片惨青的世界中不能举步,这场迅速的洪水泛滥却是静谧无声,听不到浪涛奔流的方向与动静,桥下的水位却在飞快地上涨,片刻就漫过了矮矮的石桥,还在一刻不停地向上攀升。 而那些银色的半月之影,也越来越近,几乎触手可及。它们连缀成了半透明的纱幕,让就要没过两人身躯的河水莹光流转,宛如云母的溶液…… (三) 李琅琊突然睁开了眼睛。 被水流淹没带来的失重感是那么逼真,心还在砰砰狂跳。深水的黑暗与妖冶的银色月光,这两者绘成的图案花了点时间才在视野中完全消散,他这才依次看清填漆的桌案、凌乱的酒具、从廊柱垂下的青藤与夕颜花……清晨的阳光被分割成丝丝缕缕,照亮了水精阁的门廊。一只手伸到小案上,扶起了倾倒的鹦鹉杯——翻卷花纹凝固成的漩涡造型白天看来又艳丽了几分。不知昨夜是谁粗心打翻了它,里面的酒液已经全部干涸,内壁的银灰色显得有些暗淡干燥。 桌案对面的安碧城悄悄坐起了身,一边扶起杯子,一边揉着眼睛。脸色疲惫,金发也罕见地有点乱蓬蓬。 “我们是不是……做了一样的梦?那个无人的水乡小镇?” 波斯人沉默地点了点头。 两个宿醉初醒的人在晨光中面面相觑,动作一致地检查了一下身上有无水浸的痕迹,然后又一起望向了样子安静而无辜的鹦鹉杯。 “……真会是它吗?” “根据以往我们见神见鬼的经验,怪事的出现必定因为有人想要表达什么意愿。”安碧城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光滑的杯壁。“一个内外会倒转,没有人烟,随时会被洪水淹没的小城,还似乎对我们挺不欢迎。这会是……留在这只鹦鹉螺壳里的记忆?” 李琅琊枕着手臂伏倒在小案上,目光无意中落到了桌面上隐隐的干涸酒迹。“你说会不会是这样——装满酒的时候,喝酒的人就会看到所谓壳中的世界,当杯子空了,小城也随之消失?” “美酒的有无,就代表着那个空间的潮起潮落?”安碧城努起了嘴唇,完全放松的表情像个小男孩儿。“先不管在水上还是水下,小城里满是住民留下的痕迹,却总是空无一人这一点,真是让人不安哪……” 前院传来了街市的人声,显然是早早起床的朱鱼正在打开店门。随着脚步声响,装束着利落夏衣的猫少年走进了回廊,元气充足的声音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 “怎么搞的?身为店主还这样酗酒贪睡!这样下去会堕落成酒鬼的!” 他一眼看见了同样萎靡在酒桌旁的李琅琊,声音立刻放温柔了许多。“殿下你尽管歇着嘛,我可没有说你,你来评评理,这个波斯人越来越懒惰,水精阁的担子都要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了……” 虽然口里在批评着店主的懒惰,猫少年却说着说着也躺倒下来,枕在李琅琊腿上仰起了小小的下颌。李琅琊心领神会,一边替他轻搔着下巴一边问:“朱鱼你昨晚有没有见到后院有什么异状?比如……水声、雨声什么的?” “昨晚怀德坊那边有个猫朋友过生日,我去参加庆生聚会了,天快亮才回来,什么也没看见。”朱鱼低低地哼哼着。“这么干燥的大热天哪儿来的雨声呢?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事……” 安碧城伸着懒腰站起了身,用手指梳了梳了头发。“我们也别光靠着自己推理啦!今天先忙生意,艾艾过来的时候跟她打听一下,看她在制作鹦鹉杯时有没有发现什么。” ——话虽是这样说,可平时没事也要跑两趟的艾艾却一直没有出现。本该来收取寄卖首饰货款的第二天,她依然没有上门。安碧城派朱鱼把钱送去,顺便跟艾艾谈谈鹦鹉杯的事,却意外地被回绝了——艾艾根本没有出来见面,只让父母传话,说自己身子不舒服,没心情见客。 “有说是什么病吗?送杯子那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也不知道啊,艾艾的爹娘看起来也糊里糊涂的,说艾艾大概是中暑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懒得出来……” 听着朱鱼的转述,安碧城翻书的手指停了一下,脸色也变得有点凝重,不过很快又垂下了睫毛专注于眼前的书页。猫少年也没当回事儿,走回柜台时好奇地瞥了那本厚书一眼。“那是什么?陈年账本吗?” “我们前阵子进货的这批贝壳,是来自淮南道一带吧?那里水网密布,大型湖泊倒是多得很哦……”安碧城显然答非所问,指尖下的淡黄书页绘着一幅地图,黑色弯曲的细线勾勒出的像是河流与山峦的走向…… (四) 李琅琊是在通往水精阁后门的小巷里看见艾艾的。 从三天前那场奇异的酒醉之后,一切安然无事,水月之城的风物碎片也没再来造访过梦境。在王府的藏书中倒是翻检出来一堆“放在庭中一夜就能自行生出美酒的周穆王白玉杯”、“可盛酒七升之巨的荆州‘伯雅’杯”、“蜀中仙人赠送的蟠桃核杯”之类秩闻……只是对海中生物演化来的鹦鹉螺杯,典籍中并没有一笔哪怕是牵强的解释。 他这次的造访又选在暑意消退的黄昏时分,转过街角时正看见一个青布衣裙的女孩子背影,像是正从水精阁的后巷离开。他试着叫了一声“艾艾?”,背影带着些拒绝的意味停了停,很不甘愿似地回过了头。 女孩手里挎着盖好青布的篮子,神态没了往日的明快热情,脸色也苍白得有些衰弱。李琅琊仔细端详着她的眼睛——疲惫的暗青色笼罩在眼眶周围,像是很久都没得到充足的休息。 “艾艾姑娘,你……还好吗?听说前阵子生病了。” 艾艾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子却像黑沉沉的水面,没什么生气。“不是什么大病,已经好了,谢谢您挂念着。要是没什么事的话……” 明显是不想把话题继续下去,李琅琊也有点不好意思,只好也试图结束谈话。“嗯,那个……是来水精阁送货的吗?要是喜欢的话,我可以再给你画一些水生动物的图样……” 艾艾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我,我不做首饰了!也没去水精阁,只是随便走走,我要回家了……” 她转身就走,动作之快就像要躲避什么恐怖怪谈。被风带起的宽袖上,忽然有什么特别的色彩引过了李琅琊的眼神。 “艾艾姑娘?你的袖子好像弄脏了?” 他脱口而出的话声音不大,艾艾的肩膀却猛地一僵。她缓缓回过头来,蜜糖色的肌肤连一点儿血色都看不见了 “您说什么?” 李琅琊伸手虚指了一下。“就是袖子上,像是水迹……湿衣裳穿着不太好吧?”艾艾下意识地拉起袖口瞥了一眼,而李琅琊也霎时间看清了——不是简单地被水迹沾湿,淡淡的暮光映照下,天青的布料从边缘开始濡湿,沉重的色泽分明是大片从灰白到墨绿的霉斑! “这衣裳……都发霉了吧?”李琅琊惊讶地看着艾艾,小姑娘脸上却也是一样的惶急。“看,看错了,您看错了!”她一把将湿淋淋的袖子掩在肘后,回身的脚步都带着踉跄。她走出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声音轻得像白昼的梦话。“我真的没去水精阁……” 李琅琊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这原本活泼俏丽的女孩儿突然萎谢的生命力让他也跟着心绪低落,可实在推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皱着眉向水精阁的正门转了过去。 安碧城在柜台后向他点了点头。“等我一下,今天的账马上就算完了。关于那个鹦鹉杯,我倒是查到一点点线索,虽然似是而非,不过也是一个可能的方向吧……” 李琅琊的眼神落在窗下的一个琉璃鱼缸中,锦鳞鱼儿搅起的闪动水波愈发加深了他的不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讲了出来:“我刚才在外头见着艾艾了,那孩子有点不对劲儿……”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后堂走去,安碧城细心听着李琅琊语气沉重的描述,渐渐眯起的眼睛闪过一丝疑虑。 “等等。”两个人正好停在后院小阁的门前,安碧城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你提醒艾艾穿着古怪的湿衣服时,她也是一脸惊慌?” “你觉得她是因为发现湿衣服而吃惊,还是因为发现你会发现才吃惊?” 李琅琊瞪着波斯人认真的表情,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绕口令般的话。“你是说……除了我,没人看出艾艾身上的奇怪之处?” “不觉得有点眼熟吗?潮湿霉烂的布料什么的……我们在那个梦中小镇不也经历过类似的变化吗?明明是完好的世界,却瞬间就变得像在深水里浸泡了几百年……”安碧城一边答言一边推开了房门,信心满满的话语却被突如其来的惊讶改变了声调。 “——鹦鹉杯怎么不见了?!” 水月之城·下 (一) 安碧城本来是把鹦鹉杯安置在一个铜盘里,暗色的盘身被匠心独具地雕刻成了海浪的翻卷造型,天衣无缝地托起了那只来自海中的幻之生物。可现在只有倦怠的夕阳斜映在空荡荡的盘心——鹦鹉杯就像沉没在水中一般踪影皆无。 “你是不是放在别处了……”李琅琊环顾着房间才问出半句,就被安碧城斩钉截铁的语气打断了:“绝不可能!这个窗下的位置是经过我精心计算的,夜晚月光折射的角度最是恰当——其实从那晚之后我就一直在考虑,到底是哪几个要素的汇合能把我们带到无人小镇?所以一直在试图重现月光照射的效果,校准这个位置后就没有移动过。” “你最后看见它是在什么时候 “差不多两个时辰之前吧,之后一直在店堂里……”安碧城忽然停住了话音,眯着眼在窗根半蹲下来。“这个……像是脚印?” 李琅琊也凑过来打量,青砖地上果然有半个好似脚印的痕迹,像是有人小心地踮起脚尖走路,鞋底又沾着水迹才留下的。然而这个事实的不协调之处是——户外并没有落雨或积水,室内的地面更是一路干燥光滑,这半个脚印出现之突兀,简直就像从地底自行渗透出来一般…… 这个念头刚冒出两人的脑海,古怪的脚印就开始了变化——被水沾湿的一小块印迹颜色越来越深,简直像被悠长时光所腐蚀,竟从平地上生出了古旧的阴青色水锈,甚至泛出了一层薄薄的盐霜! 两人蹲踞在水迹两边沉默了片刻,安碧城首先轻咳了一声:“……那个,刚才你说,在后巷看见艾艾来着?” 李琅琊用手指揉了揉眉心,声音充满了苦恼。“……嗯,她衣袖上也是沾满了这样的水迹霉斑。神态不是一般的慌乱……” 安碧城站起身来掸了掸袍角,也是一副眉头深锁的难办表情。“虽然很伤脑筋……但是无论怎么看,怀疑对象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啊……唉这杯子本来就是她做的,有什么事不能找我商量呢?” “不管杯子是不是她拿走的,我能肯定的是,这孩子肯定是遇到麻烦了。”李琅琊再次望了望那半个像被海浪洗刷了多少年的脚印,“——怎样才能想一个合理又婉转的理由上门拜访一下呢? “从你的目击场景推测,她应该是和上次一样,从水精阁后门溜进来的……”安碧城抚着下巴放轻了声音。 “嗯是啊,所以我们应该去当面看看她……” 波斯人吃吃地笑了:“我的意思是说,不必费心去想什么理由,我们也如法炮制,从张家铺子的后门溜进去就是了。” 意料之中地看着李琅琊为难的表情,安碧城又正色补充了一句:“别忘了朱鱼之前上门就被挡驾了,艾艾她是明显不想跟我们碰面哪,所以不如主动去直击核心!” 像往常一样,李琅琊又一次被波斯人充满气势的推论说服了,半推半就地跟着他在夜色中潜入后巷,一路静悄悄地来到了张家金铺的后墙。 “帮我观察动静好吗?发现有人过来就咳嗽示警。”丢下一句指示,安碧城就从袖子里掏出疑似钥匙、小刀和细针的物件,开始有条不紊地在矮矮的门扉之间“工作”。藏身在树木阴影中的李琅琊一边留心察看着左右动静,一边苦涩地体会到一个事实——虽然用言辞修饰得文雅了一点,但自己此时做的,不就是俗称为“望风”的事情么…… (二) 好在捅开后门没花费太多时间,波斯人完成得几近迅捷无声。两个人闪进院落之后反倒迟疑了片刻——从没打这个方向进过张家铺子,不知道艾艾的住处在哪个方位? 适时掠过低空的夏夜之风带来了解谜的讯息——不是因为浮云被轻轻推开,雪霰般的白月光照亮了通路,而是因为那游鱼般微凉的气流中,当真含着一股滞重朽烂的水腥气……就好像这小小的西市庭院之中,多了一片古老乌黑,说不定还隐藏着怪兽吐息的沼泽地。 闻到这恶劣气味的两个人都皱起了眉,默契地顺着风向一路寻去,最终停在背阴处的一座小小房舍之前。还隔着一段距离时,便遥遥望见白色外墙上摇曳着大堆暗色的云山,两人只道是浓密树丛形成的影子,走近细看才发觉,哪里是什么光影的错觉,分明是沿着石头墙基攀爬而上的墨绿水迹。边缘处遍生着苔痕,大片大片连缀成恶作剧般的形状,简直像生命力过于旺盛,绞杀般包裹住房舍的森林藤蔓! 蒸腾的水气再加上盛夏的温度,屋子里的潮湿闷热可想而知,门窗却不同寻常地紧闭着。只从窗格里透出一点点灯火的微明。安碧城眯着眼看了看,又开始从袖子里摸索着零件,李琅琊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压低了声音商讨:“如果艾艾在这儿的话,好歹也是女孩子的闺房嘛,这样子进去实在是有点……” 安碧城一对透明的绿眼珠转了转,也轻轻点头同意:“那就请殿下去叩门如何?” 虽然半夜出现在人家后院也是一样难以解释,李琅琊还是苦着脸把责任扛上了身,踏前一步伸手去敲响紧掩的木格子门。手指一碰到门扉他才明白过来,波斯人何以袖着手站在阶下不动——滑腻的青苔水藻几乎把门都封了起来,那又湿又腥又粘的触感就像徒手去摸一条死章鱼…… 李琅琊心里叫着苦抽回了手,在袍襟上飞快地擦了又擦,却消褪不掉那凉冰冰的污垢之感。实在无法可想的他只好尽力控制音量小声喊着:“艾艾姑娘?你在里面吗?我们是水精阁……” 空气中阴湿的粒子仿佛向着一个方向紧紧收缩,窗缝中的一线灯光气绝般地摇晃了一下,突然消失了。 李琅琊这一惊相同小可,也顾不得其他,再次伸手去摇撼潮湿的门扉,却打着滑使不上力。安碧城则飞快地跳上了台阶,侧过身用肩膀狠命一撞,并不太结实的木门砰然洞开,他嫌恶地瞟了一眼肩臂处沾上的水垢,低低嘟哝了一句——“早知道要干力气活,应该带端华大人过来的……” 两人一前一后冲进了房间,刹时间只见一片深重的黑暗,停了停才勉强看清,在房间一角的床榻上缩着一个人影,虽然一声没吭,但眼睛里闪烁的惊恐之色就像水底的电光,简直醒目得吓人。 “……艾艾?”李琅琊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那仿佛踩进泥淖的窒息感让他紧皱起了眉。“这屋子简直太潮湿了,你不觉得难受吗……”他走近窗子的位置想要放些新鲜空气进来,却在碰触到窗棂的同时就愕然缩回了手——指间沾满了青绿的湿苔。怎么连屋子内部也布满了深水植物的印迹? 月光缓缓从大开的门扉间移近过来,乘着夜风的淡薄银辉一点点照亮了房间里的情况:从墙壁到家俱陈设,活像有人拿了沾满浓绿的墨笔狂乱地涂抹。霉斑、青苔、白花花的盐渍结成了片,显见得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凝结成了几钱厚的泛黄壳子。地下的积水几乎能没过脚面,房梁从木缝里往外渗着水滴,连床帐都湿嗒嗒地能绞出几盆水来——这哪里是晴天的庭阁,简直是沉船的舱室! “这到底是……怎么了?”两人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也被这水陆倒置的诡异现场吓得不轻。床上的女孩子一直瞪大眼睛,跟着两个人的眼神环顾着房间,此时突然提起了精神,一下子跳起身来,急急拉住了安碧城的袖子,她的手指又湿又冷,苍白的嘴唇也抖得厉害。 “你,你们也能看见是不是?能看见屋子好像泡在水里一样……我好害怕!帮帮我好不好?!” (三) 李琅琊在床边的小案上发现了倾倒的灯盏,显然是刚才细微光亮的来源。他重新动手,努力了好几次才点燃受了潮的烛芯,正要移近灯火说话,却无意中瞥见,床上水淋淋的竹枕被褥之间,放着一只四寸见方,形状扁圆的物体,虽然屋内光线暗淡,却也能看清素色底子上火焰般的棕红条纹——不是鹦鹉杯还是哪个? 艾艾还是紧捉住安碧城的手臂不放,顺着光亮回过头去,却正好看见李琅琊从床上拿起鹦鹉杯,一脸怔仲复杂的神色。小姑娘腾地涨红了脸,只窘得无地自容,咬着唇喘了几口气,终于垮下脸大哭了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呀……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太害怕了……” 两个男人深更半夜潜入闺房,惹得女孩子痛哭失声,这情景可不怎么美妙。安碧城连忙给持灯的李琅琊使了个眼色,半扶半挽着艾艾把她带出了屋子,三个人在小院中的石桌石凳上坐下,总算暂且脱离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水世界。 坐在月光下被夜风一吹,艾艾不由得连连打着冷战——她的发梢还往下滴着水珠,身上衣裳更是一股潮气,再加上羞愧慌乱,一时竟抖得说不出话来。李琅琊叹了口气,只好解了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尽量斟酌着词句开口:“其实也并没什么大事情,只是跟这杯子有关的怪事,我们总得弄清楚……艾艾你是制作它的匠人,到底发现了什么,能讲给我们听听吗?” 艾艾还时不时抽泣两声,但并算镇静得多了。她来回绞动着手指,像惧怕着什么似的盯了石桌上的鹦鹉杯一眼。“……从那天开始,我的屋子,不,是我的周围,就是这个样子了,一天比一天更严重,我就好像生活在水里一样……最可怕的是,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看见这些!我爹娘一点儿也没察觉不妥,只是奇怪我为什么没有精神,我没有半个人可以商量……” “这些……”李琅琊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被水藻包围了外墙的房舍。“你是说,这样的情形,除了我们,完全没有人看见?!” 艾艾噙着泪点了点头。“我一度以为是我自己疯了,可是……”她拉起袖子看着上面密布的霉斑。“可是这些不是假的啊!而且它们腐朽发霉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只怕很快就要轮到我了吧?我一定是被什么水怪缠上了吧?” 安碧城在艾艾对面坐了下来,伸手抚摸了一下安然端坐的鹦鹉杯。虽然从潮湿的屋子里拿出来,它却光滑干燥,泛着珍珠虹膜般的幽渺光芒,似乎完全没有受混乱的环境影响。 “艾艾你说‘从那天开始’——是哪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弹了弹杯壁。“跟它又有什么关系呢?” 艾艾停了一会儿,鼻音浓重地开了口:“……我说出来,你们不要笑话我……” ——虽然照着图样做过不少水族主题的饰品,可见到这么完整瑰丽的鹦鹉螺壳还是第一次。小姑娘又是好奇又是喜爱,足足摆弄了半夜,睡觉时也摆在枕头旁边。第二天开始再次按图索骥,给螺壳包边、镶耳、仔细打磨,酒器的模样很快就成了形。这点工作对于首饰行的女儿来说没有什么难度,倒是那简单修整后的螺壳杯褪去了深海生物的野性,显出一种她不太会形容的神秘格调……那天在水精阁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忽地闪过了记忆——“储存无穷的美酒……”、“在螺壳中看到幻境……” “我自己可以先试一试嘛!”艾艾很快打定了主意,从父亲房里悄悄拿了瓶烧酒,等到晚上家人都安寝熟睡,她就借着通透的月光,兴冲冲地躲在卧房里开始了试验。 听到这里,安碧城和李琅琊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把下面的发展估摸出了八九分。 “女孩子家恐怕没什么酒量,大概是不知不觉喝醉了吧?也是平常事嘛。”安碧城语气很是平淡轻松,不露声色地把这有点难为情的关节带了过去。 艾艾感激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就不平常了……我一定是睡着了,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街上……” 果然不出所料,原来艾艾才是那座寂静的水上小城最早的造访者。雪练般空明冷秀的月光下,每一户人家的门楣院落,每一条街巷的风物建筑都看得格外清楚,但那空空荡荡,连风都停摆的寂静也越来越让人不安。 身边也没个人陪伴商量,艾艾只觉得似梦似醒,独个儿在谜宫般的街衢里徘徊了半晌,才发觉自己走到了河道与小街的交叉处,眼前是一座造型朴拙的青石桥,桥下波光粼粼,桥身倒影与实像的合抱中,半轮月影在暗色河水中静静地摇漾,仿制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浮在河川上的通路,开窗即临水的人家……如此富有水乡格调的景致,对于生长在长安城的艾艾来说新奇又旖旎,她左右顾盼着走上了石桥,却忽然被桥面上幽幽一闪的光亮吸引了目光…… “光亮?是河水中好像月亮倒影的银光吗?”李琅琊心忽地一动,急急插进了话。 艾艾这回却摇了摇头,迄今为止基本一模一样的幻之记忆第一次出现了偏差—— “我没注意河里有什么银光啊,我看到的是……桥面上不知谁丢着一支钗子。” (四) ——被随随便便地放置在桥面青石上,一支五寸来长,金属材质的双股凤钗反射出月亮的一点寂光,在渺无人迹的环境中颇有些格格不入。 就算艾艾的本行不是首饰匠人,只怕也没有哪个女孩在此时忍得住好奇心,她顺理成章地紧走几步,捡起那支凤钗打量起来。 应该是黄铜打造而成,材质普通,造型也朴素得很。在艾艾看来甚至十分过时,不过是顺着钗身的流线,在钗头上雕琢出一只简简单单的凤头,什么宝石镶嵌、垂珠流苏一概全无,当今的长安城里怕是没人肯戴这么土气的首饰。 安碧城唇动了动又停住了,似乎是想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哦……这样的东西没什么稀罕的,艾艾你应该是又把它放回去了吧?” 艾艾抬起头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波斯人,跟着雾蒙蒙的泪光一起泛起的,却还有不明所以的羞惭红晕。 “我……我……” 小姑娘低下头嗫嚅着,从袖子里摸索出了什么物件放在面前的石桌上,发出“叮”地一声轻响。 那是一支铜制发钗,长长的双股分叉,形制平凡的凤头,雕工简陋得不值一提。只是有一点非同一般——钗身上遍布着锈渍水花,绿得触眼的霉斑几乎把凤头都腐蚀得没了形状。倒像是在深潭里泡了多少年的古物。 “你把它带回来了?”安碧城和李琅琊愣了一愣,同声问了出来。艾艾看着两人骤然紧张起来的神色,也跟着惊慌失措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这钗子没什么稀奇的,我看着看着,就是打从心底里喜欢。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就想,就想,无主丢在这里的东西,我这么拿走也无所谓吧……就迷迷糊糊地放进袖子里了……” “这是哪天的事情?” “……就是做好鹦鹉杯的第二天,其实是提前一天做好的,在我这儿多放了一晚上才送去水精阁的。” “那也不过四五天吧……你在梦里捡到它的时候还算是半新的吧,这么快就锈成……这个样子?”安碧城顺着思路问下去,想伸手摸摸那支古旧不堪的凤钗却还是忍住了。 艾艾的嘴唇往下一弯,又像要哭出来,“那天早上我醒过来时,鹦鹉杯里的酒已经空了,我以为不过是喝醉的乱梦罢了,可马上就发现……那支铜钗就搁在我枕头边上!我当时心怦怦乱跳,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高兴,只是觉得,这杯子还真是能把人带进奇妙的地方,也许这凤钗就是给我的礼物呢……” “所以送鹦鹉杯过去的那天,艾艾你才有点心神不定啊……”李琅琊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像这样存在于异境中的东西,我们并不知道它们的来处或是主人,只知道它们都是‘那个世界’秩序的一部分,乱动或者乱拿都有可能会触犯忌讳……” “所以,所以我一定是被报复了呀!”艾艾失魂落魄地喃喃着。“从那以后,凤钗就这么飞快地生锈变旧,我走到哪里,哪里就变成积水的雨地。明明是晴天白日,我却能亲眼看见洪水顺着窗子往下流。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再没做过完整的梦,只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觉得有凉冰冰的触手爬上床,把我往不见底的深水里拽……我知道错了,我是真的想把凤钗还回去,却不知要怎么才能回到那座桥上……” “我实在是太害怕了,就又做出另一件糊涂事——偷偷去水精阁把鹦鹉杯……”艾艾捉紧了肩上的披袍,深深埋下了头。 “我只想试着再来一次,再回到那个小镇物归原主……可现在,大概谁也不能原谅我了吧……” 青莲姬 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 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高适·《听张立本女吟》 (一) 八岁时那段记忆是如何开始的,对李琅琊来说已经不很清晰了。如果试图回忆,最先在脑海中具像化的,会是一副色彩鲜丽的图画——彤红闪亮如同珊瑚珠的大颗樱桃,底下衬着几片沾露的新叶,疏疏朗朗摆在青瓷小碟里。温润的薄青配着点点朱红,只看一眼便仿佛闻到了夏日雨后微酸明朗的香气——所谓“立夏”的味道,就是要在樱桃、桑椹这些漂亮水果的采摘与尝新中开始啊~ 每年的立夏节令降临之时,“东内”大明宫都会举行一场小小的迎夏之宴。说它“小”,是因为免去了百官朝贺、命妇参拜那一套繁冗的礼仪,只有宗室的皇族成员入宫赴会,是名副其实的家宴。未成年的孩子也可在这一天随着父母无拘无束地出入内庭,围绕着太液池边的深翠柳荫,到处可见顶着“公主”、“郡王”尊贵头衔的小儿女嬉笑着跑过,时不时为了争夺最先摘下树的美丽果实而打闹起来。 和活力充沛的同龄人比起来,李琅琊在游戏玩耍的领域堪称笨拙,而大他几岁的堂兄们更愿意聚在一起做些更富挑战的尝试——两位皇子甚至从御苑里偷运出了两匹骏马,企图组织一场小型的马球赛。 不出意外,李琅琊落了单。但他在两个喧闹群体的夹缝中安之若素,始终保持着古老瓷器般的沉默和雅静,直到万安公主发现了这位虽然孤单却一脸坦然微笑的小堂弟,只好叹着气把他领进了含凉殿藏书的偏阁。李琅琊立刻无师自通地开始踮着脚在架上翻找,并很快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配着或精致、或狂放插图的神鬼之书。《灵鬼志》、《洞冥记》、《海内十洲记》……泛着古老暗淡香气的画册书页摊了一地,各种古怪的异兽和仙人在卷轴中半隐半现,翩跹欲飞。李琅琊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从交叠的纸张中抬起小小尖尖的脸庞,展开一个毫无矫饰的灿烂笑容—— “我一个人在这里玩儿就好啦,不要打扰我好吗?” 偶尔从遥远的山海幻像中抬头望去,镂着龙纹的长窗显得分外高大。隽秀的树影好像描在素绢上的青色云朵,无声地移近忽又飘远,小阁中光与影交错的格局,随之不停地变幻,把空间分隔出一条条虚幻的通路。 窗外孩子的笑语声,贵妇人环佩玲珑的敲击声,还有更远处绫绮殿上未有穷期的夏初之宴,金玉杯盏相碰的瞬间,有如冰块碎裂的琳琅响声,仿佛一起汇成了隐秘流动的低语,随着绿云之影摇曳漂浮,直到投射在书页上的天光,从淡白渐渐过渡成了深酽的金橘颜色…… 李琅琊睁开懵懂睡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显然熟睡中已有宫人进来照料过一番,肩上披了薄薄的绫纱被,白昼高卷的湘妃竹帘也放了下来。压帘角的青玉燕子斜斜向上伸展着翅膀,映着莹莹流动的月色,好像随时会清鸣一声穿帘飞去。 “……可是,好像真的有东西在飞呀!” 李琅琊以为自己睡糊涂了,揉着眼睛跳起了身,跨过一地散乱的书页往窗下跑去——没有错,是有什么东西,闪着细微的光芒随风漫舞,像小小的流星群飞降在黑夜的空庭。淡淡的金砂颗粒不时穿过竹帘缝隙飘进小阁,在半空中凝成一对对纤婉的蝶翼,颤颤摇摇地飞动着,如同黑丝绒上忽然幻变为活物的镂金纹样。 “好美啊……”大睁着眼睛低低惊叹着,李琅琊完全被金色蛱蝶那流丽的姿影迷住了,凝望着小小翅尖划出的金粉流光,他推开了虚掩的殿门,跑下了凉凉的青石台阶,追随着它们经过一丛丛花树,一重重宫苑。绕过太液池边飘拂的柳浪时,他全没在意沾上脸颊的细小夜露,更没发现,随着微风泛起淡淡波纹的池水,完美地反照着初夏清澄的夜空,像互为表里的两块墨玉水镜。却并没有映出任何一只金粉蝶扶摇飞过的倒影…… (二) 深绿藤萝缀成的拱门出口,堆着一簇嶙峋瘦险的山石,人工砌成的古拙姿态,正好充当了天然的屏风照壁,遮掩着其后的深深庭院。金色蝴蝶在空中微微停驻了一刻,随即振动着翅膀上下萦绕,从假山石的孔洞缝隙间找到了路径,曳着纤细的光带穿行而过。 以为要追丢了,李琅琊急得踮着脚连连张望,又蹲在草丛中寻觅着,终于在假山下部发现一个大些的缺口,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彼方的景致并没有什么特别。光滑的石径,宛转的飞廊,更高处是殿阁檐角交错的沉默黑影。只是树木格外森郁浓密些罢了。 金色的蝶影从不同方向慢慢回旋聚拢,仿佛夜游已毕,到了结伴归巢的时刻。眼看着它们一双双飞投向黑沉沉的树海,李琅琊咬着小小的嘴唇在原地转了两圈,终于还是好奇战胜了惧意,深一脚浅一脚向林荫深处走去。 草木茂盛却并不零乱,巧妙地修饰着大条白石铺出的路径,凛凛的素色映出薄霜般的光芒。轻轻行进在小径上,李琅琊觉得自己好像一步步踏在月光凝成的冻痕上,立刻就不好意思起来,只好一面仰首追循着蝴蝶的踪迹,一面在心里小声表白着歉意:“我不是故意的啊……因为想看那些漂亮蝴蝶所以才冒犯你,月亮仙子不要生我的气……” 李琅琊忽然停住了脚步。月光之路的尽头,浓酽的古树阴影中,掩映着一座精致的六角凉亭,铺着青碧琉璃瓦的顶盖高高挑着檐角,围栏上雕刻的连琐纹好像浮动在黛色草尖上。亭子中心有个依稀的人影,花影交错中看不清容颜,只觉得高挑秀颀,衣袂飘举,宛然是月中谪仙临风而立。 “……你是仙人吗?”李琅琊轻轻问出了声。那些记载于幽凉的书页间,发生在世界背面,美妙又狂乱的传说,忽然有了呼吸和生命,在这黑夜里驾风越过了看不见的边界。 夜空中随笔涂抹的云影正在渡远,娟秀的月光一点点移近来,将黑暗渐渐推到了亭中人身后——堕马髻,绿罗衫,宽大的裙裾随风轻扬,静穆的群青色像飞散的烟云。裙褶间一朵朵青莲的绣纹翻飞起伏,好像在瞬息间经历着盛放和凋敝。 一只只金粉蝶翩翩飞近,围在她身畔依依不去。小小的金色烛火来回流动,映出了凝秀的容颜,端雅的风神。青衣的女郎注视着李琅琊浅浅一笑,好像皎洁的月光流过玉璧:“你是哪里来的小郎君?在黑夜里乱跑,不怕遇到怪事吗?” “我没有遇到怪事啊,只看到这些金蝴蝶,好像会飞的灯花一样,它们多美啊……然后就见到了你,嗯,你,你也好美……” 讶异的神色掠过了女郎的眉睫之间,她提起长裙徐徐步下石阶,走近李琅琊端详着他小小的脸庞:“你能看到这些蝴蝶,还能看到我……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吗?还真是了不起的孩子……” “母亲也是这样说我呢,她讲的故事里,每个夜晚都会有想不到的奇遇,只要我不害怕,就会遇到许多许多好事~” 李琅琊在她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但不知为什么,对面的青衣女子那沉静的风致,让他觉得安心又倾慕,只觉得这场良夜的邂逅弥足珍贵,只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多听听她那雨点敲打水波一般的清亮语音。 女郎饶有兴味地半蹲下身子,裙摆像苍青花瓣一样铺展开来:“那么,你的母亲呢?” 浓密的睫毛低垂下来,掩住了一闪而过的水光。随后小小的少年抬起眼睛微笑了:“她不在这里,可是我知道,就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她一定在悄悄守护着我呢……所以,我不害怕,永远都不害怕。” 女郎那妩媚的杏眼中,慢慢浮起了明了却又悲伤的笑意。她抬起手指抚过李琅琊的脸颊,冰凉光滑的触感像绮罗之丝滑行而过。 “为什么呢……这么小小的一颗心,却能有这么大的勇气。我也有想要守护的人,无论如何都想和他相恋的人,可我不够勇敢,甚至不能像这些蝴蝶一样飞过宫墙……” (三) 对“相恋”的含义似懂非懂,却不知不觉被那哀愁的语意感染了。李琅琊和她并肩坐在凉亭的石阶上,看着金色蝴蝶和流萤彼此交错,在夏草间舞出小小的幻彩烟火,两人各自静静想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李琅琊望了望女郎安恬的侧颜,下定决心似地开了口:“你穿的不是女官和宫人的服色,你是新入宫的才人吗?明天我去和陛下说,让你出宫去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好不好?” 静静看了他片刻,女郎默然微笑着移近了身,像寒烟轻笼春柳般拥抱着琅琊小小的肩。在他耳畔低诉的声音也如同沾了淡淡的天青色,半透明的光润的玉…… “谢谢你,好心的小殿下……可是我啊,一定要等到粉身碎骨,才能有出宫的机会呢……” 她的语调平稳,但李琅琊被“粉身碎骨”这个词的危险含义吓住了,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细长的黑眼睛里却慢慢浮起了泪水。他急切地牵着那深翠的衣袖,几乎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不用这样的!一定不用这样的!你要等着我啊!陛下说过他最喜欢我,他肯定会答应我的啊……” 在李琅琊哭出声来之前,深宫黑暗又剔透的夜色忽然起了波动。交错的人声由远及近,随之亮起的还有点点灯火,金黄的光影跃动着穿过了深暗的树影,渐渐往这边行来。青衣女子抬眼望望,再次抚了抚李琅琊充满哀戚神色的小脸:“待人这么温柔的孩子,每段奇遇都会有好结局呢——所以,不要为我伤心吧……” “还有,以后不要贸然和奇怪的人说话,他们啊,不一定都是对你无害的朋友……” “什么……”飘忽的话语让李琅琊摸不着头脑,只是依稀听出,女郎是把自己当成了“朋友”,心头不禁隐隐欢喜起来。 女郎在半空中一伸手,宛妙的姿态似乎只是捉影捕风,摊开掌心时,却有一只纤丽的金粉蝶轻轻拍动着翅膀,映亮了她白晰的手指和清妍的唇。 把金粉蝶放进李琅琊的手心,握着他的手指轻轻合拢。不停扑着翅子的蝴蝶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好像很满意这个暂时休息的所在。 “——是礼物呢……” 女郎微笑着站起身来,宽大的轻绡衣裙水波般泻下,那秀中含艳的天青色恍惚发出了淡淡的莹光。觉察到了她的告别之意,李琅琊心里惦着要和陛下求情的事,急急忙忙问着:“告诉我你的名字啊!我好去替你……” “叫我‘影青’吧——” 热闹的语声近在咫尺,金色的御制提灯已经行到了面前,圆光中是带着惊奇表情的宫娥内侍,簇拥着一位盛妆华服的少女身影。她正诧异地问出声来:“小九儿?我们找了你半天,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你在跟谁说话呢?” 李琅琊再回过头去,那青衣的佳人已经踪迹杳然,像瞬息泡沫无声消隐于暗夜深海,空气中全无她存在过的痕迹。他迷惘地看看夜色,再转脸看看万安公主,苦恼地沉默着,半晌才问出来:“因为我要追着蝴蝶……这到底是哪里啊?” “这不是内庭的御库嘛!你睡昏头啦!?”万安公主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小额头。“除了侍卫巡夜,谁会往这儿走啊?你偏偏挑这种偏僻地方玩!还什么蝴蝶?哪里有蝴蝶?” “就是这个啊……”李琅琊连忙伸出手来,小心地打开一个缝隙,示意万安公主来看。当四目交汇于一点时,他却微张着嘴楞住了。 手心里安卧的,不是精灵般的美艳蝴蝶,而是一枚小小的黄金制钱。围绕方形钱孔刻着方圆兼备的四字隶书“开元通宝”。显然是还没有流通的新钱,光鲜的金色映着月华,灼灼地闪着宝光。 “……你把制钱看成蝴蝶?我真不该带你去看那些奇怪的书……”万安公主探手试了试李琅琊额上的温度,长长叹了口气,旁边的小宫女也吃吃地笑出了声,忙过来给他披上外袍,伴着姐弟两人往外走去。 一行人的影子摇摇曳曳映在白石道上,李琅琊一直皱着眉头凝神苦思,万安公主只好不停地说话逗引他:“其实那个制钱也挺漂亮的,你知道么,黄金通宝很少见的,只在开炉铸钱时造那么一点点,都不会放到宫外去。你捡的这个,不会是被老鼠衔出御库的吧?” “……那个,刚才,我看见一位穿青衣服的姐姐,她好像是宫里的才人,名字叫‘影青’……也可能是‘映青’,要不是‘盈青’?我,我想找到她……” “才人和嫔妃,不是在掖庭宫居住,就是还在绫绮殿侍宴,怎么可能有人逾制跑到这里?你……”万安公主吃惊地看着他,脸上慢慢浮起了担忧的神色。 “……再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没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你在自言自语……你究竟碰到什么了?” 李琅琊瞪大眼睛和公主对视了一会儿,终于紧抿着唇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就在快走出庭院时,他忽然在沉默的行进中低低念出一句:“——可是我真的看到她了!她说我够勇敢!她还送我礼物……”他抹了抹再也忍不住的泪水,悄悄地握紧了那枚小小凉凉的金制钱,直到它与手心一样温热…… (四) “——后来,皇姐还是帮了我的忙,悄悄调出了后宫才人和彩女的名册,可是我们来回翻查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名字里带‘青’的人呢,以后也再没见过那位美人……” “原来这就是你脖子上那枚金通宝的来历啊!还每天用红丝绳贴身挂着!”火红长发的青年点头笑了起来,俊丽的大眼睛一闪,那凛然的武者风姿忽然带了点促狭。“该说你是浪漫呢……还是被一个怪阿姨给骗了?” 李琅琊回首望望红发浪子的嚣张表情,清扬又带点无力感的招牌微笑滑过了容颜。“要不是这枚通宝,谁都会以为只是小孩子半夜荒唐的梦游吧……连我自己都快要记不清了……” 正是黄昏最后的轻绯流光消逝的时刻。睛朗的夏夜天空看起来仿佛是藤紫色。月光一点点照亮了明德门上四重飞翘的金翼角。纵马徐行的两位贵公子不约而同勒住了缰绳,望着城门舒了口气—— “总算赶上了!城门还没有关~”端华懒洋洋地笑着。李琅琊则跳下了马背,悠闲地四处望望:“谁让你惦着佳人有约,一定要今晚跑回长安城哪?害得我也舍命陪君子……” “啊啊!馄饨摊子~”端华迅速发现了新的兴趣点。蹦蹦跳跳地向城门边的一家小铺冲过去,笑嘻嘻地念着:“反正还有时间,请你吃美味的馄饨嘛~多谢你和我寝食同步,有难同当~” “你啊……”李琅琊苦笑着走近了小铺。幌子已经下了,清净的凉布棚子下摆着简单的桌椅,显然是店主正要收拾晚市的生意回去。利落的扎着包头,挽起白衣袖子的厨师正在锅灶前忙碌,热腾腾的水汽像丛岚升腾起来,模糊了他本来就平凡的眉眼。 厨师抬头向两个人笑笑,低头向大锅里投入了两把小巧的馄饨。旁边主妇模样的女子忙拍拍手上的面粉,招呼他们坐下。棚角下挂的一串灯笼飘飘摇摇的,暖光映得她的粗布青衣也带些淡茶色。就在李琅琊一瞥的余光里,一朵小小的刺绣青莲,在裙角处依稀闪过。 仿佛心头被只小手轻轻一抓,李琅琊惊异地抬头去看那青衣的女子——素淡的容貌,简朴的衣着,称不上惊才绝艳。在长安大街上任何一处酒铺、绣坊、食肆,似乎都可以看到这样平凡劳作,细细密密打算着生活的妇人,可那夜雾中如同隐隐群山、迢迢绿水的一抹青,还是让她有了些不同…… 多年以前那个“月明林下美人来”的夜晚,那个不知是真是幻的青莲之女……李琅琊瞬间陷入了纷繁的记忆深宫之中,那位倏忽一面,如露消逝的女子,她真是风神如玉的绝代佳人吗?还是在童年回忆中擅自加了美化的想像?她会不会其实只是简素如眼前的小店主妇? 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放到了小桌上,辛香的气息一下唤回了李琅琊的神志,肚子偏又不争气的咕噜起来……清醇的鸡汤里下了翠生生的豌豆苗,小馄饨的内馅更是鲜美滑腻。李琅琊慢慢地吃着,不时抬眼看看那位青衣女子,偶然眼光相碰,她会带点困惑地笑笑,好心地过来再加上一勺汤。 “——我说,明天我们去水精阁怎么样?波斯小子上次说漏了嘴,他店里新到了几瓶高昌国来的葡萄酒。我琢磨着,不能白便宜了他一个人,我们想个名目去开宴席,让他拿出好酒待客怎么样?” “啊?什么……”端华总是活力满溢的声音,吵得李琅琊从心事中回过了神,却一时领会不来他的意思。倒是另一个人搭了腔: “怎么?两位公子认识水精阁的主人吗?”青衣女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问了出来,脸上带着分明的惊喜之色。 “呃,非但认识,还很有孽缘咧……”端华眼看又要发挥话痨的本性,李琅琊赶忙接过口来:“认识是没错啦……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有一样东西,能不能麻烦公子带到水精阁交给店主呢?我们夫妻就要离开长安了,但就是这件事放心不下呢!”青衣女子微带急切地说明着,似乎很怕错过这个最后的机会。 “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你们不自己送?”端华刚喝完了汤,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很是奇怪两位做小本生意的夫妇也会跟那只珠光宝气的狐狸扯上关系。 青衣女子向夫君使了个眼色,他连忙俯身到小铺后方的杂物堆里,一伸手便擎出一个鸟笼,交到了妻子手中,自己还是木讷讷的一声不吭。 “就是这个小家伙——多多偏劳两位,帮我们带到水精阁好吗?” 普通青竹劈成细枝扎的笼子,手艺倒很是精巧,像个小小的凉亭。精致的笼门落了锁,当中横着一根树枝,立的是一只黑漆漆的鸟儿。白眼圈,黄脚爪,从背到尾遍布着小小的白色圆斑,颇有点傲慢地扣紧脚下枝子打量着笼外。 “……这不就是一只……鹧鸪吗?!” 端华哭笑不得地叫了出来:“有养鹦鹉的,有养画眉的,还没见过养鹧鸪的!这种鸟要多少都有,那只波斯猫哪里会稀罕啊?” 青衣女子为难地垂睫苦笑了:“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的鸟儿,但也许水精阁主会因为它,稍许原谅我们一点……我们因为某个原因,不好跟他见面哪……” “我明白了,高利贷!一定是的……安碧城实在是害人不浅!竟然逼债逼得人家小夫妻要逃离长安……借了多少钱啊?我们替你还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何必背井离乡这么凄惨……” “不要自己在这里设定情节啦!”李琅琊扯了端华一把示意他闭嘴,回头向青衣女子微笑道:“一定帮你送到啦,另外您有什么话想带给店主呢?” 青衣女子偏首笑了笑:“那么就请您带给他一句话吧——实在对不住了,请笑纳我们的赔礼~” 明德门的望楼上响起了击鼓之声,三下为一响,钝钝的声音悠悠传开,遥远之处的其余长安三门也依次传来了呼应之声,这表示夜色已临,长安城即将关闭,里坊间活跃的游商小贩也到了歇业回家的时候。 青衣女子拉下了鸟笼的蒙布,又向李琅琊叮嘱了一句:“送到之前,请尽量不要打开蒙布看它,因为它很怕羞呢……” “啊!快快快,城门要关了!”端华忙不迭解下马缰牵在手里,另一只手拉起李琅琊就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交待完全,李琅琊匆忙回头望向那青衣女子,却在沉沉的鼓声中听到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你还是一样温柔的孩子啊……” “……什么?”李琅琊努力想听清,却已经被端华半拉进了城门。就在朱漆之门合拢的瞬间,在他因为奔跑而变得凌乱的视野中,那烟火尘寰中的凡间少妇,好像忽然变得艳冶轻盈,流萤与风絮飞旋起她的长裙广袖,风中回转盛开的,分明是一朵朵意态萧远的青色莲花! “只要有勇气,果然会遇到好事呢……”这是城门闭合前,最后飘过的一句低语。 城门发出沉重的闷响,隔绝了那一边纷飞的光与影。李琅琊呆呆地站了一刻,突然回身向着守城的监门卫士喊了起来:“那个、那个挨着城门的小摊子!你们见过的对吧?那个穿青的女子,她是谁啊?!” 年轻的小卫士愕然看着急红了脸的李琅琊,来回扫视了他和城门半晌,在他又一次急得大叫之前,慢慢地答出一句:“——什么挨着城门的小摊?为了观瞻和警戒,明德门外方圆三丈,是不许设铺摆摊的,你们不知道这个规矩吗?” “呃……刚才只顾着想吃馄饨,好像忘了这个哦……”端华也醒过了神,望着城门喃喃起来:“而且,我们好像也没给钱……” ~~~~~~~~~~~~~~~~~~~~~ “……什么卖馄饨的?谁放高利贷了?!” 当晨光洒到水精阁的亭台时,李琅琊和端华把鸟笼放到了安碧城的眼前,面对两人重点不同的疑问,安碧城统统回以呆滞不解的眼神。 “总之,你先看看那只鸟吧……也许很值钱也说不定……”端华伏倒在桌上,已经无力再纠缠事件的真伪了。安碧城轮番看了看两人,伸手掀开了笼子上的蒙布。 片刻的寂静。 “啊呀——不是‘值钱’的问题,这分明就是——宝物嘛!”安碧城最先发出了喜不自胜的赞叹声。 笼子里端坐的,不是黑羽白斑的鸟儿,而是一只乌釉茶碗。直径大约三寸,黑中透出隐隐青蓝的底色,碗口锁着细细的一道金边。从内到外密布着银白斑点,泛着珍珠色的荧光,随着光线折射而时时变幻着色彩,像深水底的宝物正从黑夜之海慢慢上浮,美得让人屏息凝神。 “这是‘鹧鸪斑’的黑釉茶盏啊!又叫‘紫玉瓯’,你们知道这个仿鹧鸪的花纹有多难烧?百件黑瓷中都难得一见的珍品啊!”安碧城滔滔不绝地说着,乐得几乎要原地转起圈来。直到李琅琊抱着头大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啊!?” “其实……大概一年前吧,我从安邑坊的旧货市场淘到一件越窑青瓷的净水瓶,不过已经是乱七八糟的碎片了。虽说是皇宫里流出来的打碎残品,但还能看出来釉色上佳,瓶身上的莲花纹饰尤其雕得精美。恰好价钱又便宜得很,就被我捡了这个漏。” 安碧城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正拿出珍藏的全套金茶具碾着茶饼,再把碾成的碎茶末细细投进沸水中熬煮。 “后来为了把它拼起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好容易才拼成原样,然后就把它放在店堂里,和一只邢窑的白瓷罐搁在一起了——那个瓷罐的身价可比它差得远,好像当年也是准备烧成以后入宫的贡品,后来因为有瑕疵才落了选,流到民间来的……结果有天夜里,你猜怎么样?”安碧城眨眨眼卖了个关子。 “……我可能有点猜到了……”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它们就这样——双双不见了!”安碧城熟练地往茶汤里点了些姜和盐末,用茶勺高高舀起,注入了那只黑釉鹧鸪斑的茶盏里,微辛的清苦香气一下子随着茶烟升腾了起来,波斯人薄薄的笑意如同掩在云中。 “私奔也就罢了,没想到,还知道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我,该说是亡羊补牢还是知恩图报呢……不过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选中了殿下来送这个茶盏呢?” 李琅琊颊上仿佛染了淡淡的薄桃色:“可能是因为……” 忽然间,晨曦仿佛跳动的一缕小小火焰,将浅金的霞色拂过了他的衣领。随着流光所及,一只金色的小巧蝴蝶倏地跃出了领襟。它在晖光中展开绣纹的双翅,如同幽梦初醒般稍作徘徊,随即穿过花格飞向窗外,如同金粉消散般溶于阳光绿芜的庭院,只是那娇小的翅尖上,还带着一缕细细的红线…… “——因为,很久以前,我和她有过约定啊……”李琅琊捧起黑釉茶盏,微微笑了。 ——《长安幻夜·番外·青莲姬》END—— 长安幻想事典·龙与鳄鱼 小时候看《聊斋志异》,最着迷的反而不是《聂小倩》、《阿宝》、《婴宁》等等名篇,而是一则非常非常短小,没有剧情的笔记——“泊舟江岸,见一苍龙自空垂下,以尾搅江水,波浪涌起,随龙身而上。遥望水光闪闪,阔于三尺练。移时龙尾收去,水亦顿息。俄而大雨倾注,渠道皆平。” 隐没在云端的龙神,垂下长长的尾鳍。从苍茫的长江中搅起巨大的水柱,在晦暗不定的天光水色中扶摇直上冲霄——这个画面几乎魇住了我,虽然爸爸思索了一会儿,说“我认为这可能是古代人对龙卷风的一种夸大想像”……但这是没有爱的解释嘛!让我们忘掉它! 不用细细考据龙信仰到底反映了哪些先民的图腾崇拜,也不用研究龙身上到底综合了多少种动物特征,难道小龙龙那威严的美丽,那时而蜿蜒游动,时而破空飞去,时时刻刻都在流畅变幻中的姿影,还不够打动人心吗? 越是年代久远的龙之具像化,越有飘逸中透出狰狞的迷人气质,春秋的织锦、西汉的帛画中都有典型的体现。中唐传奇《柳毅传》里,钱塘龙君之怒是何等的气势!——“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臂青天而飞去。”到了明清时期,龙的形象已经精致得失去了凶猛神韵。皇室最爱用的“五爪正龙”纹样,细想一下是有点搞笑的……《玉龙子》里提到的两条龙,原型则确实是商代的文物,那种远古想像中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造型,笨拙而有非凡的境界——特别是差点吃掉小李的大恶龙,是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祭祀礼器,代表了当时制玉工艺的顶峰。头特别大是上古“猪龙” 崇拜的反映。因为那时候养猪养得多就代表先进生产力,往往就把猪和龙结合到一起当图腾了~ 现代作品里把龙这种幻之生物描写得最壮丽的,是田中芳树的《创龙传》。尤其是南海红龙王的变身场面——“都厅大楼的四周已经有四栋超高层的大楼被破坏而燃烧起来。从远处看来,想必会让人误以为是四把朝着夜空耸立的巨大火把。而那深红色的龙就盘踞在中心点,被华丽的火柱围绕着,朝着天空伸长了它那绚烂的颈部,俨然一副不存在于这世上的景象。”——啊啊如果不是田中先生珠玉在前,我是怎么也没信心把“不存在于这世上”的龙写进小说的吧? 鳄鱼与龙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都有一种“异世界”的气质吧?一个是美得超现实,一个是丑得超现实……小鳄鱼“瑟瑟”的构想,要多多感谢BBC!感谢DISCOVERY!感谢国家地理频道!多亏你们出品的无数动物科教节目,让我增长了见识,不再对动物以貌取人!看上去丑得挑战想像力的鳄鱼,实际上是相当聪慧而情感细腻的生物呢~就算是最凶悍庞大的尼罗河鳄,对待伴侣和后代的温柔,也是家庭伦理剧中的美好桥段啊……我们中国的特产扬子鳄,算是鳄中的清秀佳人,“瑟瑟”小姐有如此的姿色,也是可以做为《长安幻夜》的第一女配角而存在的吧? 红叶宫词·上 身轻裙薄易生力,双手向空如鸟翼。 回回若与高树齐,头上宝钗从堕地。 ——王健·《秋千词》 (一) 把荡秋千美称为“半仙戏”,是从宫廷内苑开始的,据说是皇帝陛下在一次击鼓催花的宴饮之后,带着酒意潇洒赐名。为了配得上这个风雅之名,年轻的宫娥和妃嫔们花了心思,让衣饰更艳丽飘逸,让花样更惊险灵巧,只为了在一年一度的初春秋千盛会中引来更多赞赏。 李琅琊经常会在这样春意初绽的天气想起母亲,薛王妃在世时,对每一个节令的嬉游风俗都充满热情,总是清明刚过,就早早带领着侍儿在庭院中树起数丈高的秋千,她挽着彩带高高飞舞在绿杨丛中的姿态,没人能比得上——当然,李琅琊不会当着别人这么说。他已经是十一岁的大孩子了,诗书、乐舞、礼仪、或许还有那些在月色里闪亮的奇闻怪谈,把他薰陶成了一个安静随和的小皇族,发呆出神时也自有一种高贵风姿,却从不会讲出失礼的话语。 春日一大早,万安公主就遣了使者来接李琅琊进宫,只让宫使传话说“有件奇事要请殿下立刻去看”。问到奇事是什么,她们却都默契地抿嘴一笑:“这个啊,公主不让我们告诉殿下,一定要您亲眼去看呢。” 大明宫的重重楼台掩在绿杨的云朵中,半白的桐花飘飘洒洒,衬着高远的天色更有画意,换了春衫的宫女们姗姗可爱,一路说笑着把李琅琊引到了绫绮殿前。御苑中已树起了一架高大的秋千,竖架是朱漆描金的龙纹,横架是乌木绘银的卷云。七色彩绦结成挽手索子,长长的飘带在风里斜斜飞逸,像有个看不见身姿的美人在作惊鸿之舞。 华丽的春昼秋千固然好看,却还不足以让李琅琊全神贯注,他小小的心神像被风中游丝牵往了别处——那和桐花、柳絮一起宛转飘飞,姿态娉婷又华美的朱红碎影,好像不是初春的花朵吧…… 李琅琊向空中伸出手,正接住一朵硕大的“红花”,定睛一瞧眼神就亮了起来:“是枫叶!好漂亮的枫叶!” “可不就是枫叶吗!”少女的笑声响在背后。齐胸束着浅樱桃红的襦裙,高髻斜簪轻粉芙蓉,万安公主的身段还没完全长成,超出常人的美貌和活力却如同大朵牡丹,步步行来都是袅娜的春风花影。“小九儿,我知道你读书最多,你来给我讲讲,这株大枫树一夜之间就叶子全都转红,这样节令错乱的奇事是个什么道理?” 李琅琊仰起小脸望向高不可攀的春日晴空——这个季节,植物的绿色大多带着娇嫩的水意,树冠如同顶着淡笔涂抹的一朵朵轻云,因为众多树木如同稚龄少女的青春色泽,愈发显得那株枫树姿态峭拔,卓尔不群,有种超越了时间的孤绝和妖艳。五爪状的枫叶此时本该正呈现出淡青玉的颜色,却在一夜之间燃遍了野火之红。它的枝叶本来就茂盛葱茏,此时就像朝阳初升时的瑶台云霞,大大地撑开伞盖,将树下的秋千和嬉游宫人都笼罩在炽红之中。 李琅琊转了转念头,随手把那片红叶簪到了耳边,笑得懒洋洋的:“……这个书上可没写过呢,不过这枫叶红得可真是好看——就算季节错了也没什么要紧吧?” 万安公主“噗”地笑出了声,抬手就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狡滑!才疏学浅就这样来掩饰呀?”姐弟俩说说笑笑地走向了秋千架旁,那里正簇拥着一群年轻宫娥,几个女孩子刚上去玩过一轮,不过到底胆小,谁也没有荡得太高。这个说掉了银钗,那个说弄乱了衣带,叽叽喳喳地笑闹个不停。 “哎?云栖在哪里?去年的秋千会上,不是她拔了头筹吗?”有人大声提议,一语提醒了众人,纷纷打听着“云栖”的去向。更有性急的女孩左右顾盼着寻找,很快从花径深处拉出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宫娥。她容颜明净清秀,眉睫间的韵致有如雨后的浅云,也说不上是愁或怨,总染着那么一点极幽渺的水意。 她的性子看来也随和得很,听着女伴们兴冲冲的提议,虽没有显出很热心,却还是不违众意地踏上了秋千,轻轻摇摆起来。头几下还要同伴助力,但很快就越荡越高,彩带牵着的秋千在空中来回划出半圆的弧线,系着荔枝色锦裙的身影映着枝上新绿,像轻捷的鸟儿飞翔在春泉的倒影之中。 当秋千摆荡到最高处,离枫树灿烂又沉重的树冠越来越近。万安公主正看得兴高采烈,却忽然觉出拉着的小手一沉,有股凉意顺着手心攀上来。她奇怪地看看和自己牵着手的李琅琊,他一样仰着脸看得入神,似乎是被那艺高胆大的凌云之姿迷住了,但他的表情带着种奇怪的恍惚,眯起的清秀凤眼像一瞬间看到了极远的所在。他深深地望向那云端燃烧的枫红,好像在自言自语:“……是谁在说话呢?在说‘好寂寞’……” “你这小孩又白日作梦啦?说什么呢……”万安公主的问话突然被一阵惊叫打断了,她蓦然回头——就在刚才她分心的一瞬间,真的有梦一般的变故降临了——那高高飘摇入云,华美非凡的秋千,忽然从半圆轨迹的最高点坠落下来,凭着惯性有气无力地摇摆了几下,终于恢复了垂坠不动的寂静。 ——可是,秋千上的人呢?那个名为“云栖”,姿影翩跹的少女到哪里去了? 随着空荡荡的秋千从款摆到安静,围观的众人也窒住呼吸似的出不了声,最后,望着那富丽依旧但透着诡异的秋千,人群再次爆发了带着哭音的惊呼声。 “云栖!云栖掉下来啦!” “不对啊!人怎么不见了?!” “天啊一定是有妖物抓走了她!” 李琅琊抬头望向秋千架的上空——那里正纷纷扬扬落着红叶之雨。形状玲珑的叶子一面燃着深秋的彤红,另一面却反照着初春萌动的阳光,飘坠的姿态也随之闪烁变幻。他一时间也糊涂了,弄不清刚刚看到的是否幻觉——在秋千飞舞的最高点,那轻盈得好似没有重量的少女,像颗决绝的流星般飞离秋千,投入了红叶的密雨,就此消失不见。 (二) 李琅琊猛然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从秋千架上飞坠而下的感觉是那么逼真,一下子把他从乱梦中扯离出来。 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眼前的夜色不那么浓重了。隔着纱幕能看到窗外长长的宫道,每隔几步就有一只白石灯座,里面的烛火彻夜不熄,小小的圆光一直护持着花砖路沿伸向远方。李琅琊并不是第一次留宿在宫中,今晚却睡得格外不安稳,也许是白天见到的怪事实在超乎想像——宫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这妖异之变很快上达天听。明日就会有陛下亲遣的宫廷术士来调查此事。 ——宫廷术士,那都是些专门和奇闻异事打交道,可以驱役鬼神的厉害人物吧?他们真的能找到那个失踪的女孩吗?在乱红飞舞的秋千架上,她的姿影如同天人,神情却是那么孤单……还有漂浮在脑海中的虚幻声音,好像在絮絮诉说寂寞,让人止不住黯然神伤的声音,到底是谁呢? 种种疑问交缠着乱闪而过,李琅琊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再也睡不着了。他跳下堆锦的矮榻,把浅草色的小罗袍披上身,轻手轻脚往外走去。 甬道的花砖上方还淡淡萦着夜雾,石灯座的光明到远处就渐次稀薄,御苑的树影深处不时行过双双提灯的流光,那是巡夜的宫人往来穿梭。若是从高处望去,珠串般的灯光只衬得禁宫的夜更加浩大深沉,但此时趿着软丝履走在轻寒的宫道上,李琅琊并没什么惧意,他只想回到奇事发生的地点,再望一望那株逆着季节生长,姿态炽烈却又寂寞的红枫。 月色并不明朗,层叠的红叶却好像从内部发着幽光,翻云堆锦的红色分出了浓淡,衬着乌木般的天空,像一面巨大的填漆装饰屏风。树下的秋千被夜风摧动,极轻微地摇摆着,落在地下的枫叶被那小小的气流吹起来几寸远,又再度轻飘地落回地面。 李琅琊仰首看了一会儿红叶,只望得眼睛都酸了起来。他坐到秋千上晃荡了几下,终究是力气小,荡不到高处。攀着秋千索子有一下没一下轻晃着,风里好像有小昆虫的振翅声,他的思路也不太清晰——如果技艺和胆量能够一直到达树冠的高度,自己也会像云栖一样消失在红叶中吗?就像……有着婉妙双翅的飞蛾投进火焰? 好像是呼应着他的想法,一片枫叶打着转儿飘落下来,正落在李琅琊的膝头,像只小小的红色手掌带着怯意轻触他。他拈起叶子看了看,植物新鲜青辣的气味若有若无,顺着叶脉加深的红色也分外娇嫩。只是在月光隐隐照亮的叶面上,有一道淡黑细小的痕迹在悄悄蜿蜒…… 李琅琊皱起了眉,他起初还以为是攀生在叶子上的小虫,仔细看去才发现,不是什么行进的虫子,而是极其娟小的字迹,笔划纤细得好像颤巍巍的花蕊,却以某种端然的决心,一点点往下写着,在叶面上组成了连贯的辞句。 李琅琊屏住了呼吸在心里默念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读出了声,那羞怯的小字会立刻受了惊吓消失不见—— “流水……何……太……急” ——似乎是五言诗呢…… “深宫……尽日闲”。 娟好的字体在红叶边缘停止了书写,像用乌丝绣成的一首小诗呈现在叶片上。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 好去到人间。 (三) 精灵之笔写下的诗句并不十分高妙,那迥异于精美宫体诗的遣词用句,却有一种不带矫饰的哀伤,还有……想要倾诉些什么的渴望……李琅琊有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他并不害怕,只是觉得自己离一个秘密又近了几分:云栖失踪前那虚幻的表情,似乎与诗句起着奇妙的呼应,只要再深入一步,再探寻几分,她的行踪也许就隐藏在谜一般的短诗里……李琅琊捏紧枫叶的短梗跳下了秋千,他第一个就想到要去告诉万安公主和最好的朋友端华,三个人一起来寻觅真相。 李琅琊刚跑了两步,耳畔突然起了一声爆响,眼前闪过一道小小的白光,他手中的枫叶猛地化成了一团苍白的火焰!他惊叫一声缩回了手,可还是晚了,爆开的火星溅到了手上——不过今晚的意外是一个接着一个,他手臂的皮肤并没感到灼烧的痛意,小小的火星像细小的冰屑般消融了,只在手上留下冷冰冰的不快印记。 李琅琊此时更关心的是那片枫叶——它几乎在一瞬间就烧成了灰烬,随着没有温度的火焰迅速熄灭,残灰像小雪粒一样无声地飘落地面。 “……没,没有了……”混合着惊讶和遗憾嘟哝着,李琅琊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前方视线里伫立着一个人影,像是已经等候了许久,又像是突然用墨笔在黑夜里描出的模糊轮廓。那是个模样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被宽大黑袍包裹的身躯还留着一点单薄之感,不过那苍白俊俏的眉目间含着无穷的厌倦神色,倒掩去了不少年龄带来的青涩。 这个人,连眼睛和嘴唇都像水波的颜色,只是波面上结着薄薄的春冰……李琅琊看得发了呆,随即注意到这个苍白少年举起的右手指尖燃着一小团火焰——没有温度,没有色彩的火焰,像极了他眸子浅淡的水色。 “你是什么人?”黑衣的少年先开了口,语气和表情一样冷淡,他双指一扣,熄灭了那一点冷焰,抱臂斜睨着李琅琊。“深更半夜,在宫苑里乱跑什么?你不知道这里出过事吗?” 李琅琊眨了眨眼,也有点小小的火气冒了上来:“你不是也在半夜里乱跑吗?我当然知道出过事,我白天亲眼看到云栖失踪的!” “哦——”黑衣少年盯了他一眼,飞薄的唇好像添了点色彩。“你还知道些什么?还看到了什么?” 李琅琊愤愤地看了看脚下那一点残灰。“本来能多知道一点东西的……都是你,是你烧掉了枫叶吧?你……你真是无礼!” 黑衣少年挑了挑眉要反击,却因为李琅琊身后的一声轻笑突地闭紧了嘴。李琅琊也吓了一跳,猛回过了头—— 空荡荡的秋千架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棕色花哨的头发随意挽着,下垂眼好像半睡半醒。他个子颇高,两条长腿拖在地上,看样子坐得不甚舒服,人却还是懒洋洋地靠着秋千索,好像只要有个地方坐着就不愿起身。声音也像掺着蜜糖一样又粘又懒。 “我说,小夜光你真是太失礼了,你这个样子会吓到小殿下的——薛王府的小世子,看在我面子上,别跟这家伙一般见识,好不好?” “……你又是谁啊?”李琅琊呆呆地问着。 高个子青年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我好伤心啊!陛下最宠爱的侄子,传闻中最有前途的金枝玉叶,居然不认识我这个才艺惊动天下的华丽道士……” “司马!你别再这样丢人了好不好!”黑衣少年像是再也忍不下去,冷冷地出声喝止——不过他声音里的寒冰完全没能冻结“司马”那意态悠闲的笑容,他向李琅琊挤了挤眼,十分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殿下你看他多凶……年轻的小术师总是这样贪功急进,咱们不理他!” 黑衣少年放弃了再和他纠缠在口舌争斗中,带着点不甘愿的神态向李琅琊深深施礼。“不知是薛王府的殿下在此驻驾,刚才太失礼了,请您恕罪——我是司天台的天文观生师夜光,奉敕来查勘宫人失踪之事的。” “还有我还有我!我也是奉旨来的哟,小夜光也介绍一下我的身份嘛!” “他叫司马承祯——是个浪得虚名的不良道士。”师夜光的眼神越过司马喜气洋洋的脸望向夜空,声音平板得不带一丝波动。 李琅琊来回看着表情语气迥异的两个人,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卷进了什么麻烦的对峙之中……两人的名字迟了一刻才进入他的脑海,让他忽然醒悟了过来,对着那个粘在秋千上的青年展颜一笑:“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会让烧焦的牡丹重新开花的秘书郎,还曾经救活了陛下最喜欢的白鹦鹉小雪娘,我在元旦朝会上远远见过你呀!不过你那时候穿着一件古怪的袍子,颜色好像打翻了一大缸胭脂……” 司马承祯的眼角下垂得更厉害了,好像忽然咽了一口苦药。“……呃,那是我最喜欢的衣服……殿下你不觉得无论是样式还是颜色,都充满一种独特的热情吗?不然你也不会在秘书省的一大堆官员中特别记住我对不对……” 李琅琊噗一声笑了出来,片刻前幽暗危险的气氛已随着那件传说中的粉红袍子飘得越来越远,他回过头,正好看见师夜光脸上滑过一点极轻微的笑影——这秋水般冷淡的少年随即垂下了眼睫,把笑意的余波遮掩在容颜的阴影里。 李琅琊几乎是立刻对他起了同情——被逗得笑一笑,真的是这么值得困窘掩藏的事吗?可能是为了让夜光神态自然一点,他开始琢磨着想找出话题的引子。“那个……你们都是来查云栖失踪的事情对吗?其实我也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挺了挺胸,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严肃精悍一点。“刚才呢,我确定已经查出了蛛丝马迹!” 师夜光的唇角抖了抖,看样子是努力把一个嗤笑忍了回去。司马承祯总算把自己从秋千坐椅中拔了出来,笑嘻嘻地盘膝坐在李琅琊面前,拍拍地面示意李琅琊也坐下。“来,殿下,给我们讲讲你的发现!” 李琅琊收到这个鼓励的讯息,精神更加振奋,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自己小小的冒险——可他很快就发现,除了白天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幻听,还有刚才捡到的题诗红叶,即使自己努力讲得绘声绘色,也没有什么更富悬念的情节可以铺陈了。特别是说到那枚可以当作传奇证物的红叶……他忧愁地叹了口气,幽怨地瞪了师夜光一眼。“多可惜!就这么一点点线索,现在被你烧掉了……” 一时间没人再吭声,李琅琊很快从不满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满怀希望地看着两位年轻术士,一副亮闪闪的“下边就全交给你们啦!”的表情。司马承祯脸上交替着恼火和想笑的复杂情绪,最后紧抿着嘴唇挑起一边眉毛,责难地逼视着师夜光。后者还是紧绷着白晰秀雅的眉眼,只是黑重睫毛下的银眼睛开始游移闪躲,不敢像刚才一样火花四溅地对视。 司马不发一语,继续着眼神的拷问,终于,师夜光坚持不住了,有点委屈地撇了撇嘴,背对着两人负气一般重重坐在了草地上,垮下去的双肩十足表明他远没装出来的样子那么成熟。 “……殿下你看它只是一枚枫叶,但在我这样的术士眼中,那上面的妖魅之气强烈得隔着好远就能感知到!何况是这样的深夜,正是各种不祥之物最爱的游荡时刻……你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我以为,以为你也是……所以就先破坏掉你手中的妖力之枢……” “……什么枢?”夜光的声音越说越低,李琅琊也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求助地望向对面的司马。一脸不正经的道士则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 “简单来说,殿下,小夜光一时眼花,把你当成夜半作乱的妖物了,所以还算他比较克制,只烧毁了那枚叶子,而没有先攻击你……当然殿下不要害怕,我以后一定会看住他,唉年轻人嘛缺乏历练,总是这样容易失控……” “等等!我没有害怕!”李琅琊猛地截住了司马的絮叨,眼神里闪出新奇的光亮。“他刚才的意思是——那枚红叶,上面有强烈的妖魅之气?就是说,它果然和失踪事件有关系是吗?它写下那首诗是什么意思?还是……是有人想通过红叶告诉我们什么?” 司马永恒挂在脸上的笑意带了点惊讶,夜光也回过了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李琅琊一眼。 司马慢慢站起了身,轻轻拂着袍襟上的草叶,还是带着那漫不经心的笑,把视线转向了孤高耸立的枫树。 “小夜光有一点没说错。寅初三刻,是夜最深最重的时候,也是各种不祥之物活力最旺盛的时候。就算是再平凡的生物,此时也会突然变得面目全非呢,比如说……” 无星的夜空漆黑如深渊,鲜红的枫叶之云绚烂翻滚,像有无数飞鸟藏身其中不安地鼓动着羽翼,给术士平静的笑颜涂上了燃烧一般的阴影。 “比如说——违反节令生长的花妖和树魅!” 红叶宫词·下 (一) 风悄没声息地停了。 正如司马所说,如果夜色像沉凝的海水,寅初三刻的天空就是海最深处的裂谷。黑得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和声音,却有种比海潮更强大的力量在黑暗之后隐隐蠢动,低吟着想要冲破静谧的封印。 听着夜空中巨兽隐秘的吐息。李琅琊开始有点心悸——这危险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司马承祯刚才好像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什么事实?是谁会变得“面目全非”? 他悄悄往司马身边靠近了一点,夜光则立起了身,紧皱着眉望向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术士。“……你是故意的吗?在这种时候提破名讳有什么好处?” “嘘——”司马依然满不在乎地笑着,目光却十分清明。“木妖是所有精怪中最害羞的一种,如果一直任它无声无息地躲藏下去,我们要找到哪一天呢……” 他的话突然中止了,和夜光同时抬头望向天空——只静止了小小一瞬间的红叶树海,正从内部一阵阵起着喧嚣。简直像被什么惶急催促着,一大片簌簌翻飞的野火,艳丽得怕人。 “来了……”司马无声地动了动唇。一片五爪形的枫叶冉冉而下,姿态优美缓慢得像在做梦,旋转的叶面上清楚拓印着纤小的字迹。就在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刻,它倏地化成了一小蓬燃烧的烟火。叶片的灰烬溶于水一般消隐在夜色中,那墨写的字迹却停留在空中,像瞬息生长的鸟类一样展开翅膀,扭曲着越长越大! 红叶一片接一片地落下,又一片接一片地焚毁,像无数曳着焰尾的流星飞坠如雨,伴着闪闪掠过的火焰,飞出叶面的文字也越积越多,在虚空中密密排列,旋转舞动,字句不断组合又纷乱飞散—— 流水何太急…… 深宫尽日闲…… 这一切发生得极慢却又像极快,司马承祯的目光轻抚过那些语意暧昧的辞句,比淡淡的幽怨之意更吸引他的,是每一行墨迹沿伸出去的方向——看似散漫无章,实际上字与字联成了“楔子”,悄悄占据着卦象上的方位,精密地将空间分割成小小的牢笼…… “是个出乎意料的难缠家伙……”司马隔着空中的墨迹望向师夜光,那年轻人眼中也一样燃起了紧张又兴奋的光——强壮的鹰隼看见猎物的表情。 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袍襟。“……这就是我刚才看到的诗啊,这个样子……可真漂亮啊!我是不是马上能看到枫树妖怪了?嗯?” 司马笑了出来,向李琅琊做了个鬼脸。“你也觉得漂亮对吗?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小殿下……”他手伸进袍袖里一捞,不知怎么就把一个明晃晃的纸灯笼托在了掌上。“我这就找出妖怪陪你玩~不过殿下请拿好这个灯笼不要放手。”! 圆圆的灯笼里燃着一点明黄烛焰,映出素白纸壁上一个草书的“疾”字。李琅琊一边接过灯笼,一边情不自禁地向司马的袍袖望了一眼又一眼——他是怎么把一个灯笼藏在袖子里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他目不暇接——区区一个灯笼算什么?这华丽道士的袍袖里,怕不是藏了一个倒转的乾坤吧?无数雪白纤巧的小鸟从袖口飞扑而出,像被暴风卷起的雪片一样高高抛向天空,扑打的翅膀边缘却闪着银刀般锋利的光……那不是鸟群,是素白笺子裁成的符纸。随着飞翔般的振翅之声,它们眼花缭乱地穿梭往来,以密集的阵型围困着那些淡墨写在空中的诗句。 司马嬉游浪荡的表情没有变,眉梢眼角却多了一点陶醉欣喜的意味,好像注视着一幅马上就要完工的精美字画,抑制不住要赞赏自己的才艺。他慢慢抬起了右手,奇怪的手势像握着一支并不存在的毛笔,但在眼前的虚空中落笔写字的姿态却毫不犹豫。 “五方雷神,乘驾火轮。腐木之精,不得久停……” 随着司马的喃喃自语,他握“笔”写字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些停驻在空中的白纸符上募然出现了血红的字迹!古老晦涩的篆文辨不分明,同时浮在纸面上的却还有隐隐生光的雷电纹样——纸符好像被号令催动,一起疯狂地滴溜溜转动着,与空气相摩擦出了细小的青色电光。被包围在其中的诗句像被抽去了生气,墨色慢慢扭曲着变得疏淡,连带着被圈禁的小小空间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巨大压力下无奈地崩解…… 司马在空中书写的动作突然一停,沿着看不见的“笔锋”,一串青白的火花蛇行而过,无声的锐风一下子把他的袍襟和长发倒吹飞舞起来,像驾着腾蛇的雷电之神猛地张开了羽翼。 “夜光!就是现在!” 随着司马的一声大喝,一直静立不动的夜光突然拔地飞跃而起,他的手指掠过翻卷的气流,竟有锋刃般的银光一闪而过,一柄冷如秋水的横刀已凭空出现。夜光的身形并无一刻延阻,游鱼一般钻过了符纸罗列的缝隙,向着枫树的背阴,星月之光也照不到的地方猛扑过去——黝黑的土地上悄悄突起一条同样黝黑的树根,如果不是被冷厉的电光围绕,恐怕谁也没法在夜色中辨认出它的影迹。 树根好像长了眼睛,正在迅疾地重新隐藏回土中,但它的动作依然快不过破空而来的年轻术士。夜光手中的横刀犹如雷暴来临之前划破天穹的紫电,以目不能及的速度撕开夜幕,狠狠刺落在半身已退回土地的树根之上! 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在两个人眼中各不相同——夜光并没看到意料中的妖异溅血场面,扭动奔逃的半截树根随着刀锋所及化为了飞灰,凝在横刀中的灵力也如同泥牛入海。司马则看到半空中的红叶题诗瞬间烟消云散,“楔子”与“楔子”交织成的结界突然 崩溃,符纸之阵也猛地失去了平衡,力量对撞之下,竟有一部份向着自己逆卷而来! 司马的身形没有动,他右手中的“笔”轻捷地改变了方向,在自己身前画出了一个狂草的“止”字。留在空气中的无形字迹如同消弭一切速度的镜花幻像,所有飞驰的符纸都在透明的屏障前止息不前,鲜红的雷之咒文也像被水洗一样消褪下去,回复最初状态的白纸纷纷无力掉落在地面。 “……竟然能一下子拔走所有的灵力之楔,这木妖比我们估计得要老练得多啊……”司马脸上终于有了点真正的惊讶之色,他捡起一片符纸轻弹了弹。“它大费周章弄出这个结界又是什么意思呢?” 夜光一拂衣袖,手中气流凝成的横刀已经化为乌有。他恨恨地从树后转了出来:“还不是你自作聪明激这木妖现身!它居然知道造出‘影之枢’来迷惑人!现在要怎么找它的本体?” “一击不中也请稍安勿躁,大不了再试一次嘛……”司马懒懒地环顾四周,安闲的语气却突然崩紧了。“……殿下到哪儿去了?” 夜光的脸也白了——巨大枫树依然沉默不语,火红树冠护持下的夜色有一种做作的寂静,像在刻意否认片刻之前兔起鹞落的交锋。唯一与刚才不同的是——那个总是带着好奇眼神的孩子,置身黑夜也毫不紧张的小小皇族已是踪影皆无。 (二) 就在司马、夜光在符咒的森林中缠斗时,李琅琊透过浮动诗句的空隙,看到了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景像——秋千架上多了一个系着荔色衣裙的身影,那娟秀的宫妆少女轻若无物地坐在秋千上,虽然眼前是纷乱交缠的风暴,她却恍如未见,只是定定地望着李琅琊,凄清的风韵犹如一朵含烟的栀子花,眼波里像有千言万语,只是相隔迢遥,没有办法诉说。 李琅琊一眼便认出了她的容貌——白天失踪在绿杨红枫之间的宫女云栖!只是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术士的灵力激斗之中? “你是云栖……你回来了!”李琅琊并没多想,少女那盈盈欲滴的眼神像在无声地呼唤着他,他不由自主地向着秋千架走去,而专注于察看“木妖”动静的术士谁也没注意到战团外的这一幕,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眼中,秋千索下只有萧萧落叶回风,哪里有什么妙龄宫人的影子呢? 李琅琊已站在了秋千之前,少女静静看着他,眼中似乎多了一点笑意,却依然一言不发。见惯了侍人低首行礼的小殿下反倒局促起来,期期艾艾地问着:“……为什么不说话呢?你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吗?” 云栖垂下长长的乌睫笑了笑,抬起袖子怕光似地遮了遮眼睛。李琅琊这才意识到自己右手还托着那盏灯笼,那非银非月的光芒直映到了少女的脸上。他忙回手把灯笼隐在了背后,伸手去牵云栖的衣袖。“我们大家都在找你呢,你白天是去了哪里?” 他的手指碰到了云栖的红袖——好像穿过了堆叠的云烟,少女的娇妍容貌忽然变得模糊摇曳。光之波纹从指尖相接之处层层漾开,两个人的身影都像风过时水面的镜像,在涟漪中一阵扭曲晃动,然后空间恢复了平静——水面空无一物。 李琅琊眼前所见,只是一团色彩的旋风。身后还有驱雷之咒带来的硫磺火星破空飞舞,但那喧嚷的场面像被隔绝到了另一个空间,飞速向远处退去。他懵懂地举起灯笼照看着前方,只看见一片混沌徐徐散开,眼前俨然是春日亭阁的一方小小空间。 腰身纤细的少女正盘坐在镜奁前梳妆,窗外的春草碧色映入镜中,和秀丽的容颜相衬生光。她在妆盒中翻拣的手指忽然一停,拈起了压在花钿之下的一枚叶子。柔软的淡青玉色,形状像伸开的一只小小手掌。植物清新的气息并未让少女开心起来,反而沾染了不自知的一丝愁绪…… “到秋天就会红得像火一样了……年年这样周而复始,不会衰老,不会寂寞——比我幸福得多啊。”垂下眼帘喃喃自语着,她抬眼看向镜中的绮年玉貌,唇角浮出了一丝自嘲地苦笑。出了一会儿神,她拿起了画眉的小笔沾了沾青黛,并没有移向弯弯的眉峰,而是在薄青的枫叶上一点点写下字句。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窗外一阵风起,刚刚写好了小诗的枫叶倏地飘飞起来,少女微微惊讶地看着它飞出了小窗,摇摇摆摆地被气流牵扯得越来越远,带着那黛痕写成的乌丝小字,消失在天际一片空绿之中。 (三) 不是轻佻的玩笑,而是缱绻又无可奈何的诉说,是想要改变和挣脱束缚,却不知该往哪里用力的渴望……李琅琊像是一个隔着水晶帘幕的旁观者,过于年轻的心不能完全理解那名为“宫怨”的忧愁,却本能地同情着她的形单影只…… 心念一动,他觉出身旁多了一点清远的香气,云栖不知何时轻盈地站在自己身后,和那幻象中的少女一模一样的秀丽脸庞,眉间却少了那一点点烟蔼般的惆怅。 “贸然把殿下带到这里,实在是罪不可恕。”云栖恭谨地敛衽行礼,话语里有微微的不安,不知为何却也有种平静的信任。“但我们也是不得己——因为这件事情,恐怕只有殿下能帮助我们……” 李琅琊敏锐地听出了一点漏洞。“我们?可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啊?你又是怎么到这里的?” 云栖笑了笑,指向李琅琊手中闪着“疾”字的灯笼。“另一个想向殿下求助的,是我的……”她脸上浮起了羞涩娇媚的红晕,却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是我的夫君。他畏惧您手中带着灵力的灯笼,所以不能现身。所以只能由我来向您说明。” “……夫君?可你……你明明是掖庭的宫女啊,难道你入宫之前,就已经成过亲了?他为什么又要怕我的灯笼啊?”李琅琊越听越是糊涂,云栖抿着唇好像在思考着如何开口,最后从衣袖中伸出了纤细手指,将一片彤红可爱的枫叶托在李琅琊面前。 浓红的底色,纤小婉丽的字句,是曾在不久之前的暗夜里,从云端枝头飘然而至的礼物。也是那往日镜像中的云栖寄托心情的信笺——不过这里的时间和空间是经过了怎样的流动呢?初题诗时的嫩绿新叶,已经被时光染成了织锦之红。 “去年的春天,我在一片枫叶上写下了小诗。那也许只是一时寂寞的胡思乱想吧……可是,有人却把它当成了认真的信物。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却珍惜地保存着它,直到秋天的枫红时节,那个人……带着红叶找到了我,希望我能成为他的妻子……” 李琅琊的眼睛越瞪越大——云栖讲的话,怎么听都是荒唐的胡言啊!难道是那片题诗的红叶随风飘出了宫外,被有心的男子捡到了?但他又怎么可能进宫找到她?简直就是不合常理…… 眼神掠过手中枫叶耀眼的红色,他心中郁结的迷雾忽然亮起一团小小的灯火——云栖用眉笔在叶上题诗的时候,枫叶还是娇嫩的新绿色,现在这片枫叶已经完全转红,字迹却依然清晰如昨。那棵宫苑中颠倒了节令,在春日就满枝火红的高大枫树,每一片飘坠的叶子上都留着这些含情的诗句,即使在术士的合攻之下,那鲜明的墨迹也源源不断地书写在风中,好像某种不可动摇的决心…… “你的夫君……就是枫树妖怪对吗?” 李琅琊忽然全明白了,自己在白天看到的景像并非幻觉,秋千上的云栖不是被妖物掠走的,她的确是心甘情愿地投入那片红叶的云朵,就像飞奔向情人的怀抱…… “我曾经以为是自己的不谨慎招来了妖物作祟,对他的回应只有恐惧和厌恶。但他就像四季的流转一样耐心又温柔,一直在深宫中陪伴着我,等待着我……直到我愿意成为他的新娘。”云栖的笑容有一点悲伤,像是喜悦到了最深处的刹那清寂。 “我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这份厚爱,比起他们的寿命和永远俊美的容貌,我们……不是太脆弱易逝了吗?但他说,只要枫叶还会转红,我们的恋情就永远存在。这和人类、妖物……种种身份的复杂羁绊没有关系,这只是——只是‘爱’而已……” “那么,枫树在今年春天突然变红是因为——” “那是……是他迎娶我的仪仗,他希望我们的婚礼像人间一样,用最美的红色来装点新人……” 云栖的表情混合着羞怯和小小的骄傲,那是独属于新嫁娘的绝美容华,像一枝映着碧蓝远天的萧萧红枫,迎着风生长,明知道前路有风霜侵掠也鲜丽如初,决不退缩。 李琅琊深深望着她,就像要牢牢记住一幅珍贵美丽的画。半晌,这少年坦然地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是你们的选择,是……‘爱’。比起寂寞的宫廷,你更愿意留在他身边对吗?” 李琅琊手中的灯笼突然爆出了眩目的亮光,沿着“疾”字的笔画,炽烈的火焰猛然喷薄而出,撕裂了周围暧昧的昏暗。就像进入这个结界瞬间的视线晃动,云栖的身影化作一阵阵模糊的波纹渐渐淡去。李琅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这就要消失的少女郑重的托付……他大声叫了出来:“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们!” (四) 大风卷着火焰瞬间漫过了视线,小心翼翼地拿下掩面的袍袖时,李琅琊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内苑的大枫树下,面前是轻轻摆动的秋千。几片娇小红叶款款落在座椅上,像给刚才的瞬息梦境留下一丝余韵。 “殿下!你没事吧?有没有吓到?” “刚才你消失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见到树妖的本体了?”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两个年轻术师围着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小殿下,重点不同地大声问着。脸上全是紧绷的焦急神色。 李琅琊低头看了看右手,“疾”字灯笼已经成了灰烬。带自己从“树妖”的结界中溯游而回的灵力之火已经耗尽。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向着司马承祯笑了笑:“谢谢你的灯笼……刚才我消失了多久?” 司马和夜光对视了一眼——这小孩镇定的反应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不会是撞到头了吧? “……只不过是片刻。因为不能确定你在哪一层结界,我们也不敢贸然攻击树妖的本体。殿下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李琅琊捡起了一片枫叶,清了清嗓子,尽最大努力让自己的姿态成熟一点:“说来话长——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你们确定懂得什么是爱吗?” ………… 夜光翻了个白眼儿:“你还真问对人了……” 司马则笑得像脸上开了朵牡丹花,忙不迭地点着头:“我懂我懂我简直就是爱之专家呢……” 第二天的正午时分,内苑举行了一场祓除不祥的仪式。由秘书省的术士司马承祯主持。在高高的北斗祭坛上,他吟诵着“遣将驱雷咒”召来了骇人的落雷,将逆节令生长,噬食宫人魂魄的枫树烧成了灰烬。之后为在树妖手中殒命的宫女云栖安魂祭祀,“枫妖食人事件”就此落下帷幕。整个法事过程古雅庄严,神勇的道士司马承祯大出风头,只是不知为何,旁观仪式的司天台官员之中,传说最有前途的年轻术士师夜光一直面露不屑的冷笑,还轻轻嘟囔着:“……无聊的障眼法……雕虫小技 ——大概,这是一个关于“同行相嫉”的故事? 而仪式之后,司马承祯特地登门拜访了薛王府,说是“带了点礼物给九世子压惊。”受到了小殿下李琅琊的热情接待。两个人在后园花圃中劳作了许久,各自带着两手泥巴笑嘻嘻地吃晚饭去了。据王府侍女讲,两人很费了些力气,把一棵不知是什么树种的枝子栽进了花圃,还一直嘀咕些什么“烧掉的确实只是躯壳吧?”、“没问题,神体已经转寄到幼枝上,只要按时浇水松土就长得好!” ——大概,这是一个关于“友情”的故事? ——《长安幻夜·番外·红叶宫词》END—— 木兰舟·壹 初夏的威风低低掠过草间,艾草清苦的药气,随着回旋漂浮,仿佛有轻纱般的绿意流动在空中。淡绿的风吹过缀着浮萍睡莲的池塘,乘放着织锦般花朵的芍药圃,攀过嶙峋的假石山,一路升向薛王府后园的至高处—回凤楼。 楼顶小阁的镂花排窗都已打开,此时清爽的晨曦正向明媚的午阳过渡,阳光好像带着粉绒绒的质感,隔着金粉的轻纱往下望去,碧绿的树丛和园林都像别致的盆景,蔷薇、绣球像浓红淡紫的小星星随处散落,来回穿梭的侍儿仆从就是衣着鲜艳的小木偶。 但这一刻凭阁高望的人,明显并没有心绪玩赏—两个锦衣金带的孩子各自站在一扇排窗的窗 ,穿着小绣靴的脚踩在窄窄的窗沿上,双手却小鸟儿一样平伸在空中,竟是有意不去扶着窗框。 两人显然站了已有些工夫,两张白净的小脸上都是密密的一层冷汗。一头火红乱发的孩子拼命抑制住双腿不由自主的一阵颤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微侧过脸,强笑着说出来:“……小子,得啦,别硬撑啦……就算你不是‘小娘子’吧,现在下去也不算你输好吧?” 黑发的那孩子并没应声。 “哎!跟你说话呢!你人不大怎么气性这么大啊!?”红发的孩子急起来,提高了音量喊出来,却被无意中撇到的脚下高空惊得一阵眩晕。 “呜…………”一声低低的抽泣冒了出来,黑发小孩缓慢地扭过头来,一双漂亮的凤眼正不断涌着泪水,和风干的泪痕涕纵横交错地糊了一脸。 “……动不了……腿……腿僵掉了呀!”抽泣声终于变成狼嚎陶大哭。 “天啊!是小世子!”、“不会吧?!还有皇甫家的小公子?”当侍儿们终于发现他们的身影,惊慌失措的跑上回风楼时,两个孩子正进退无路地僵立在窗沿上,争先恐后地放开声大哭,惊得过路飞鸟都远远绕开了阁顶。 “……呜……他们,他们怎么这样称呼你?原来你是王府最小的那个小世子?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仆从们忙乱着给两个孩子换衣、洗脸、按摩僵硬的双腿,红发小孩虽然情形狼狈得很,但依然好奇心大盛。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扯着那位小小难兄难弟的袖子,抽抽嗒嗒地问着。 “因为我……呜呜…… 老师生病……”那菱花纹白色夏衫袖口露出的手腕,果然是十分瘦弱,小小尖尖的脸庞就是以恢复了血色,也显得比别的孩童苍白许多。 红发小孩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大又黑的眼睛忽然一亮。“这个送给你!是端华节的‘长命缕’,我今天早上才系上的,带着他就能去五毒,再也不生病了!” 他似乎迅速忘记了刚才的尴尬事,自作主张地一把捉住对方的手腕,把一条五色彩线变成的精巧络子缠了上去。 “这是什么?”黑发孩子取起手腕,好奇地打量着络子线头处吊着的一个小坠子。 “是我最喜欢的小玩意!核桃雕的小船哦!嗯……它是,它是……”红发孩子脑子里显然没装着多少形容的词汇,吭吭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干脆豪气地一挥手:“一起送给你啦!反正是保佑人身体好的就对了!” “喂,我是皇甫家的十一郎,我爹是左骁骑位的将军,我叫端华,你咧?”在被侍从抱下楼时,已经恢复了元气的红发小公子回头大声喊道。 “……琅琊……” “狼牙? ……这名字真难听……” 木兰舟·叁 端午节刚过,菖蒲和艾草的余香未散,王妃的病情又加重了,很快进入了长久的昏迷状态。短暂的清醒时,她苍白的容颜上并未露出痛苦的神色,只是含着有点悲哀的笑容,凝视着围在床榻便叹息流泪的夫君和儿女。 对于父兄那样深重的悲戚,六岁的李琅琊并不能完全领会。在此之前他的生活,好像封在水晶里的一段时光,静谧,清凉,一成不变。瓷枕光滑的质感,床头屏风上烟青的山水,纱账外缭绕的药香……都是他喜欢和习以为常的事。唯一在静水中泛起涟漪的,是王妃那曲折离奇的怪谈时间。与别人对待他小心翼翼生怕碰碎的态度不同,王妃是个顽皮又任性的小母亲,总是故作诡秘地从唐草金纹的帐子外露出半边脸来——“小九郎,要不要听我讲‘故事’啊?” 从最初经常被吓得大哭,到后来的泰然处之,再到兴味盎然的“再讲一个在讲一个”。那些月夜里嫁娶的狐仙、铜镜中拈花微笑的美人、无人庭院古树上的白蛇、夜半时离开身躯飞翔的妖艳头颅……都成了小小的琅琊心向往之的奇遇。王妃也只好遗憾地背过脸嘀咕着:“……真是一个死小孩,不好玩!你就装一装被吓到也好嘛!” 王妃沉疴难起之后,李琅琊常常伏在她枕边小睡,半梦半醒间望着母亲莹洁的侧脸,神思往往飞到极远的所在——大人们深深忧虑的生离死别,对他来说太过遥远而不可捉摸。就算母亲不得不离去,故事中那些美丽而强大的仙人,这些花与鸟儿化身的精灵,也一定会展开奇彩的羽翼,把她送回自己身边——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变故发生在夏至那一天。闷热的雷雨把凝暗颜色直送进室内。即使是白日一不得不点起了烛火照明。御医和侍从慌乱地奔走着,李琅琊也被从王妃的床边抱开以免妨碍诊疗。当青白的闪电终于划破云层,引导着大雨滂沱而下的时候,室内忽然静了一静,李琅琊看见侍女们忽然掩面发出了低低的哀泣,御医们轻叹着慢慢退开。视野中的一切似乎都像水波般晃动着,父王那 端严的容貌也仿佛奇怪地颤抖起来。他向着李琅琊转过身来,声音苍白得失去了所有力气——“……你们的母亲……已经……” 李琅琊并没有听清父亲的话。他茫然地把眼神投向窗外。银线般的雨帘外,仿佛有大片模糊的黑影掠过,很快弥漫到了失去焦距的眼神之中,比黑暗更深的沉眠,静静包裹了李琅琊的意识。 ——好像在漆黑的深水中飘浮了良久,透明的阳光穿过了水幕,飘摇的光斑渐渐连成一片,沉暗的背景无声消隐,视野中展开一片光滑的春水蓝色,随着光线折射微妙地改变着色泽浓淡,好像轻波荡漾——那是软罗帐的帐顶,李琅琊每日看熟了的景致。 惺忪的睡眼还未全开,帐子经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王妃最伶俐的侍女青娥一边把青罗挽上帐钩,一边轻倩地微笑着:“小世子谁这么久,王妃殿下带着姐妹们在园子里打马球呢,不想去看吗?” “马球?要看要看……母亲怎么也并不来叫我就去了呢?” 李琅琊一听心急起来,跳下床就往外跑去,迈出门槛的一瞬间,一种迟疑的恍惚忽然掠过了心头——为什么我急着要去看马球?因为容易受凉,我不是一向很少出去观看游戏吗? “快去吧……王妃在等着你呢!”青娥甜美的声音好像就响在耳边,有魔力般推动着李琅琊推开了房间,向那一片深绿郁宛如虚幻的初夏庭院中走去…… 木兰舟·贰 午后下过一场迅即的雷雨,水洗过的槐树叶片鲜绿得想会唱起歌来。夕阳穿过披离的枝叶,在积水上照出闪烁的光斑。清澈凉爽的绿意直染到高挑的竹帘上。 披香阁的长窗敞开着,凉风拂动着窗拢微微摇曳,带起了室内清冽幽香的香气——薛王妃正坐在窗下对镜理妆。婢女们来来回回忙碌着,把五彩斑斓的花 、粉盒、眉黛一样样摆开,帮女主人盘棋高耸的云 ,再用长长的银钗和步摇固定好。娇小的侍儿一手拿着一条洒金罗裙,笑吟吟地向镜中的美人问着:“王妃想穿哪一件呢?病了这些日子,总算大好了,虽说是晚妆也不好草率,不如穿这条套红的带些喜气?” “——就依你吧。”王妃一边给苍白的嘴唇涂上胭脂。一边微微笑了,清丽的韵致如同碧水映之悠悠竹叶。 “——母亲?”玉石阶下忽然响起了细嫩的声音。漆黑的童发系着朱红的丝绳,薄青色的小罗袍下略沾了雨水,在花砖地上留下浅浅的印子。李琅琊轻轻走进了披香阁,坐在紫檀镜架前,似乎想撒娇却又不好意思,只好捻着王妃的衣带,把脸埋在她白绢寝衣的宽袖上嗅着熏香。 王妃正捻着一片红落花钿,,小心地贴在额上,被一打扰,手指松了劲,那剪成五瓣的玲珑桃花便袅袅飘落下去,掉在李琅琊小小的侧脸上,引得他吃吃笑了起来。王妃轻嗔地伸弹他的脑门:“讨嫌的小郎君!今天早上把全府人的人吓得半死还不够,又来调皮了?” 象牙般白晰的手指轻拂着琅琊的头发,王妃的声音轻巧而活泼,依稀可想见少女时代明快的风华:“你一向都不喜欢出房来玩,为什么今天和皇甫家的孩子一见如故呢?听说你们还比试谁站在高处的时间长?” 李琅琊微红了脸,小声说着:“……才,没有什么‘一见如故’呢……是他先叫‘小娘子’我才生了气和她打赌的。咱们家里什么时候来了这样放肆的家伙啊……” “他是随着父亲来王府贺端午节的哦,大概趁大人不留心就跑到后园去玩了……咦——这是什么?”王妃拈起李琅琊腕间的彩绳,端详着吊在绳端嘀溜溜打转的坠子。 “——就是那个无礼之人送给我的,大概是赔罪的表示吧,所以我也就仁厚地原谅他了……” “哎呀,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这样老气横秋的?对那样嚣张又别扭的家伙就要狠狠地欺负回去才够本呀!”王妃夸张地叹息起来,一边举起李琅琊的手腕,仔细看了看那只精巧的小船。 淡棕色的扁圆核桃壁雕成了一支完整的小船。船体还看得出果壳凹凸不平的小孔洞,但摸上去却触感光滑——大概是被前任主人长久摩挲把玩的缘故吧。尖尖峭岐的船头船尾,中央隆成半圆的船舱,舱顶上浅刻着连环的方胜纹,舱下各开着四扇小窗,连镂空的窗格都雕得一丝不苟,船舷上还斜支着一对小小的船桨。可爱到让人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母亲……手都举酸了!李琅琊仰躺在王妃膝盖上抱怨着,引得王妃笑着一捏他的小鼻子:“还真是个好礼物呢,看在皇甫家的小子诚心诚意的份上,就宽恕他好啦——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系在手腕上太容易弄丢了,用盒子收起来好不好?” 王妃顺手拿起了镜台上的一只白玉桃形小盒,旋开来一看,里面的胭脂已经空了,只在盒底渍着淡淡的几缕嫣红。她细心地把核桃小船从五彩丝上解下来,放进小盒一看——竟是端正合适,好像本就是生成的一套。王妃扣好盒子,把它穿系在李琅琊的衣带,打了个精细的花结。只有两寸见方的小玉盒盖上,浅刻着两只小巧的白猿,一左一右,顺着盒盖桃心的形状上下腾跃,纤细的长毛和狡黠的神态都是活灵活现。 “桃子是最吉祥的仙果,核桃木可就更厉害,要是深更半夜,有什么魑魅魍魉来抢漂亮的新娘子,它可是会辟邪驱鬼呢!”王妃拈起了掉落在裙裾间的桃花红钿,微笑着往李琅琊额上一点——“让它们一起保佑我的小九郎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别,别闹了……”李琅琊握着凉凉的白玉盒,仰望着王妃明亮的笑意,觉得自己好像又被捉弄了,也半是羞窘半是气恼地笑了起来。 这是李琅琊的记忆里,美丽的母亲最后一次坐在镜前梳妆。 木兰舟·伍 仿佛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上,疯狂的颠簸让脑海和视界全部颠倒破碎。也可能是过了一弹指,也可能是过了一柱香,李琅琊才惊觉出“害怕 ”的情绪。耳边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马蹄敲击的巨响,一切都以飞扑的姿态迎面撞来。他本能地知道不能跌下马背,不禁伸出手去胡乱捞着缰 绳或是马鬃——好像镜里拈花,他理所当然地捞了个空。因为身子下面的,并不是“马”啊…… 那是包裹在黑烟和瘴气中的,徒具马形的噩梦——没有温暖的皮毛,没有鲜活的血肉。惨青的骨骼被棉絮般的黑雾缠绕着,一具庞大的马 之骨架,正奔走在深渊的业火之中。李琅琊跨坐在脊柱与肋骨组成的弧度上,惊恐地看着前方头骨上那双空洞又邪恶的血红眼睛,“咻咻”地 喷出惨白飞沫的呼吸。巨大的马蹄每一下撞击地面,黑暗的冷火便从蹄下腾起,连缀成一条妖异的云雾通路。 带着透明感的夏日晴空,像薄薄的染色纸被引燃了火头,迅速焦黑卷曲,残烬后露出了天空的真容——非昼非夜,最惨淡的黄昏颜色,又 被恶意地涂上了烽烟和砂尘,它们绞合成巨大的烟柱扶摇翻滚,挟带着闪电紫红森冷的触手向天地间伸展,让这错乱的空间更像神祉交战的遗 迹,混沌衰败却又暗藏凶险。 “呜……呜……”李琅琊低低地哭出了声,魔鬼的战马正带自己在最深的梦魇中奔跑着,他不敢想它会跑向哪里,更不敢想片刻之前,那 妖艳又陌生的“母亲”来自何方。而只是“母亲”这个词在意识中闪过,便让他小小的心抽痛起来——母亲,母亲,你在哪里呢? 一片片黑影浮现在黄昏劫火之中,她们尖哮着,嬉闹着,像硕大的枯叶般慢慢移近了李琅琊的身旁……水藻般的长发,乌云般的衣裾,在 半空中追逐着奔马,姿态却翩若惊鸿,还时不时伸出手指,与围绕着马骨的黑色烟气做着游戏。李琅琊从伏倒在马背上的姿势偷眼望去,偶尔 能从零乱的飘浮景物中分辨出一张一张诡异而又姣好的容颜。 像被冷入骨髓的冰丝拂过,李琅琊猛地侧过了脸。就在身体的左侧,那酷似母亲的恋,正在展开一个幽幽的微笑。只是……好像淡白琉璃 打磨成的肌肤之下,隐隐有黑色裂纹的脉络在伸展,一双没有眼白,无底深潭般的漆黑眼睛。李琅琊在心里恐惧地尖叫着不敢与她对视,却像 被深黑潭水蛊惑一般无法移开眼神。 “你不是想念母亲么?那就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吧!”她安闲地斜倚着马头,黑发和裙摆像黑伞一样张开着。“这里天天都是快乐的记忆, 只要你愿意,可以永无止境地享受下去,那个生老病死的平凡人世,有什么意思呢……” 马前马后飞舞的黑影一起发出了尖利的嗤笑声——“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你是我们的小新郎!” 迷乱的视野中只有那张幽暗艳丽的恋,似乎是这个诡异世界中惟一真实可信的存在。语言中那温柔的劝慰之意慢慢地冲刷着意识,似乎… …有些什么不对……可李琅琊开始感到莫名的倦怠——不愿去想了,就留在这里,留在记忆里也没什么不好…… “深更半夜,有魑魅魍魉来抢漂亮的新娘子……” “要不要听我讲‘故事’啊……” “让他们保佑我的小九郎……” 在回忆的最深处,已经快要蛰伏沉眠的部分,似曾相识的话语像水底的电光,忽然发出耀眼的光亮照破了迷障,在脑海中起伏回旋着吹起 清醒的罡风。李琅琊惊骇地睁大了眼睛,他想起了那些也许并不温柔,却毫无矫饰的笑语,想起了每夜在枕边陪伴自己入睡的奇闻与怪谈,还 有那不会混淆,不会淡忘,永远明快的爽朗,却在最后时刻染上淡淡哀伤的容颜…… 悲伤的大风在心里回荡着,撞击出一声声哀切的回音。母亲……不会回来了……刚刚在马球场上的欢乐,亲密的拥抱,那说着甜蜜劝诱的 美丽嘴唇,还有那假造出来的,健康的躯体……一切都是谎言!——那是李琅琊从未体验过的深刻的愤怒,他不知该怎么应付灼热得像要燃烧 起来的情绪。大颗大颗火烫的泪珠滚出了眼眶,他强迫自己在泪水中直视着那虚伪的美貌,颤抖着吐出字句—— “……我不要留在这儿。” “你永远都不是我母亲!” “你们是说谎的无礼之辈——我不要和你们在一起!” 优雅的微笑一下子凝固在半途,冰肌雪肤下的黑色脉络好像也猛然加深了颜色,娇美的唇角慢慢拗成了一个狰狞的表情。飞旋在左右的黑 影迅速感应到了情绪的变化,轻浮的笑声变调成了凄厉的尖号。她们狂乱地舞动着,仿佛穿行在风穴里的无数声音尖叫着:“——把他留下! 把他给我!”烟雾中伸出无数尖利的手指来拉扯李琅琊的身体。 黑衣和长发带起的冷风像利刃般急行,给裸露的肌肤带来几近恐怖的锋锐疼痛。脸颊被划破而流出的鲜血,瞬间就被狂风夹带着飞溅出去 ,在被痛楚和血液模糊的视线中,李琅琊看见那离他最近的黑衣女子正展开一个冷酷的笑容,伸出满布着黑色烟气的双手向他抓来。 没有思索安全的时间,李琅琊在痛楚中只全心全意的想着一件事——不要和她在一起!要躲开!要躲开! 拼命往后撤身躲避的结果,是失去了平衡。李琅琊一头从颠簸的马背上栽了下去,瞬间坠入了纠纷翻滚的黑舞中,数不清的魅影扑过来撕 扯着他小小的身体。李琅琊无力地挣扎着,一颗心却已沉入了绝望之中…… 木兰舟·陆 ——接下来的一切都迅速得不可思议,李琅琊烟中所见的事物忽明忽暗,颠倒混乱,好不容易他才明白过来,一双手从上方伸来,突破了 烟雾和黑衣人的阻挡,将自己扯上了半空中——不过在混乱中他是头下脚上,那双手只拉住了他的一只脚踝努力往上提着,他的上半身无依无 靠地凌空挂着,正好能看见那群黑衣的魔影发出怨毒的尖叫,盘旋飞掠着向上追来。 几乎是脸对着脸,李琅琊看着那为首的黑衣女乘着气流迅速上升,夜枭一般鼓荡着黑翼飞扑上来,一把扯住了自己细细的手臂往下力拽。 她脸上最后一点人类的表情也消失殆尽,黑色的血脉像藤蔓一样布满了她的脸旁和双手,正散发着“咝咝”的冷气,试图攀越到李琅琊的身体 上。 过大的惊恐让人说不出话,李琅琊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手指简直掐进了骨头里,深渊般的眼睛离自己不过咫尺,巨大的力量让他身不由己 往下慢慢滑去…… “长命缕!我给你的长命缕!快扔那个妖怪啊!快扔!!” 从身体上方捉住他脚踝的力量来处,一个声音全力大喊着。只不过,那也是个稚嫩的童声,在急切中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李琅琊左手的杉袖被扯开了一条口子,薄薄的布料沿着缝隙溃不成军,半条袖子都被撕了下来,纸片一样被飞卷进旋风消失无踪。那裸露 出的纤细手腕上,还缠着端午节那天缠上的五色丝线。青、黄、赤、白、黑的丝线,在昏暗的天色中意外地鲜艳醒目。黑衣女好像被那交缠的 彩毫照痛了眼睛,瞬间露出了一丝畏惧的表情。力量稍一放松,竟被不断扑腾的李琅琊挣出了右手。 耳中耗乡听到了被风声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指令,李琅琊慌乱中使不出力,努力了几次才扯断了左腕的彩缕,乱七八糟地往黑衣女脸上丢去 —— 细细的丝绳,奇迹般地没有被狂风吹走,在贴上黑衣女的一刹那,它卷曲着化为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对方白晰的额头上烧出一道印痕。黑 衣女已顾不上再争夺李琅琊,她松开双手,惊恐地掩住了伤口。沿着那火焰的标记,金色的光芒一道道映射出来,把她的容貌映衬得好似枯槁 的落叶。她狂乱地伸手想撕掉额上的印记,却阻挡不了皮肤沿着黑色的经脉一片片爆裂。 随着不甘又疯狂的尖叫声,她掩面向下坠落着,其他的黑衣人也像忌惮着火焰的余波,夜鸦一般鼓噪盘旋着,终于没敢再次飞掠过来。 飞舞的黑衣人和浓稠的黄昏暗云,迅速远离了视野。李琅琊恍惚觉得自己穿过了某种滞重的气体,又被几只手拉了起来,终于结束了天地 倒转的状态,倒在了一个坚实的平面上。还没等看清眼前的景物,李琅琊已经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所有的恐惧、伤心、愤怒……全在得到安 全的一瞬间爆发出来,他哭得涕泪交流,哭得声嘶力竭,完全没有力气抬起头看一眼——直到慢慢发觉,还有个声音在与自己相同频率,不同 声部地合唱着,只是调门比他更高,中气比他更足。 李琅琊一声声地抽噎着,泪眼模糊地看着对面;有点熟悉的,桀骜不驯的红色乱发,淡棕色的小脸被泪水涂得脏乱一团,嘹亮的哭声响遏 行云——好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你是那个……十一?你怎么在这儿……?”李琅琊迷迷糊糊地问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啊!”皇甫端华大叫得几乎岔了气。“我莫名其妙的……就到这儿了呀!一个人也找不到,然后就看到你被妖怪追!我还以 为是做梦,可咬了自己好几口也醒不过来!幸,幸好有这个姐姐,是她教我怎么救你的,不然我们两个就都完蛋了……” “……姐姐?” 下一刻,李琅琊跌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那一下子把人勒得发痛的力道、袖口里一缕缕玳玳花爽洁的香气…… “……母亲?……母亲?” 李琅琊抬头望着王妃笑意盈盈的脸,一时间糊涂着无法做出反应,但心底那细细浮出的喜悦,已经先一步化成了半个歪歪扭扭的笑,他一 边笑着,一边哭着,一边拉紧了王妃的袖子嘟囔着:“……我们回家,回家……这是什么地方?” 王妃把他搂紧了些,声音里有一点难以察觉的犹豫:“不要怕,没事了,一切都有我在……”清明的眼波忽然转向了在一旁呆看的端华, 随即灵巧地改变了话题。 “多亏了这个小将军,我才能找到你,还不该谢谢人家吗?” 李琅琊还没有回话,端华先红了脸,眼神乱飘地傻笑着:“……也,也没什么啦,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就发现自己在这艘船上,就只好拿 着桨乱划啦,然后,然后姐姐你就出来了,要不是大家帮忙,我们也打不赢那些妖怪啊,我看到她们的时候真是吓得快死了……” 大家?船?…… 李琅琊直起身子向四周打量着,然后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他们是身在一艘船上。 粗略目测也有六十多尺长的楼船,高耸的桅杆,檐角潇洒翘起的飞庐。两面云帆鼓满了劲风,正带动着船体滑行在天空之中。船首龙君雕 像的长角破开黑色雾霭,开出一条云之通路。硫磺颜色的暗火和气流不时擦过船舷,向船里的人发出凄厉的威胁。但也只能在雕工精美却又坚 不可摧的枣红船身上留下几道火星。宛如无数流星金色的彗尾曳成扇面,簇拥着庞大的木兰舟静静巡游在云海之上。 “……” 李琅琊指着船舷外的天空,错乱地轮流盯着王妃和端华,嘴巴张啊张啊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终于放弃了语言表达的企图,奔到船舷边 向下望去——楼船所处的位置,似乎正在黄昏天空和星汉云霄的交界之处。船首的方向延伸出两条闪烁着微茫的缆绳,仿佛月光凝成的航迹。 长带尽头握在两个身姿轻盈的白衣少年手中,他们像气泡一样浮游在云中,导引着楼船的方向,往闪着微妙亮光的天际飞去。 一个少年忽然一回头,向着李琅琊笑了笑——仿佛清水凝结而成,精灵般的美貌,让李琅琊红着脸又跑回了王妃的怀抱。却发现王妃正细 心地用披帛给端华擦着鼻涕,整理头发,不禁起了一阵微妙的醋意,但想起刚才自己半吊在船外的惊险,就不好意思向这个红发小野人发作, 只好倚在王妃臂弯上郁闷地玩起了手指。 木兰舟·柒 王妃一手揽着一个孩子,眼神幽幽地望着船外的天空:“你们要是没看到这一切多好——这里不是生者该来的地方,也不是死者归去的地 方,是人间和幽冥交界处的裂缝。那些死亡也不能消解的怨恨、执念、渴望……就在这里一代代堆积,埋藏,最后变成了吞噬魂魄为生的怪物 。她们的名字叫‘夜星子’——最喜欢那些意志脆弱,却有强烈愿望和思念的小孩灵魂,会趁虚而入把他们拉进裂缝,囚禁在妄想的梦中作为食物……” 两个孩子歪着头听得似懂非懂,端华小声念着:“……反正我才不要给她们当‘食物’——长得太丑了!”李琅琊皱着小眉峰问道:“——这个怪谈跟以前的都不一样,有点讨厌呢……可是母亲都没有给我讲过!” 王妃发出了一声叹息,轻柔得像鸟羽落在春水之上。她揽紧了李琅琊单薄的小身体:“因为,盗取孩子魂魄的黄泉恶鬼——这本来就是往生者才能掌握的秘密啊……” “什……什么意思……?”今天母亲的故事怎么字字句句都让人难懂呢?李琅琊焦躁得说不出话来,却看见一个白衣少年在空中一个回旋 ,轻轻降落在船舷上,奇怪的蹲踞姿势却有着说不出的优雅。 “王妃殿下,就快到乱流交汇的地方了,而且——”他扬起发着淡淡银光的手指向船后。“夜星子一直跟在后边,越追越近——我们的时 间不多了。” 向船尾的方向望去,硫磺与暗蓝交缠的昏晦天色中,一团团黑影绞成了漩涡,似乎不敢靠近楼船却又舍不得放弃,像噬血的鲨群远远尾随 着猎物,只露出铁灰的背鳍传递恐怖的讯息。 楼船行进的速度加快了,雾气被分割成素白的云线,一缕缕流动在桅杆与舷侧,竟有了在激流中拍水而进的错觉。当又一重云气的屏障被 穿越,前方天幕上出现了一点不同——好像上古神话中不周山折而苍天迸裂,烟霞斑斓的天空有一处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上下错位的接缝处 像水波般不停流动,形成一道不规则的裂隙。而镜面般倾斜的开口彼方,荡漾着虚幻飘渺的光彩——不是这一边永不结束的暗淡黄昏,而是无 星之夜最温柔的黑暗之光。 楼船鼓满了帆,向着裂隙慢慢靠近。远处黑衣的夜星子也察觉到不对,如暴风般的哮声陡然尖锐起来,她们借着顺风的气流越逼越近,几 乎已能看到乱舞的黑发后恶毒的眼神。白衣少年放开了缆绳转而守备船尾。每人手持一张桃木弓向夜星子连连虚射,弓弦与空气交错出的刚锐 声音,仿佛连成了小小的结界,阻挡着凶暴的夜星子欲进又止,始终不敢直扑上船来。 王妃看了看船尾的战况,向两个脸色煞白的孩子转过身来。望望前方的苍穹裂缝,再望望后方的黑色追兵,琅琊和端华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不约而同地紧紧牵住了王妃的衣袖,好像以此就能相互依靠着度过即将到来的危劫。 王妃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浅淡如春烟的悲哀,但她依然在微笑,笑容清坚明亮。她俯下身子狠狠拥抱着端华,在他额上印下一个响亮的吻:“是你漂亮的船救了我们大家,你是我的小英雄!请替我保护琅琊,让谁也不能伤害他!” 船头已经探进了裂隙,龙神威严的头颅隐没在眩目的光流之中,船体起了一波波振荡。 王妃凝视着李琅琊的眼睛,轻轻抵住他小小的额头:“九郎是了不起的孩子,比谁都善良也比谁都坚强。你一定还会遇到许多许多好事, 所以一定要平安回去,要从虚假的梦里醒过来,去开始你的人生……” “……可是,可是母亲呢?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大半截船身已经进入了裂隙,进入了一片澄清的黑暗天空。青色的月轮照出了平野上一条蜿蜒的绿色河流。隐隐的城郭轮廓在碧青的萤火 中安静地起伏。当黄昏色的缝隙终于扭曲着闭合,楼船也完全滑进了青色的月光之中。 站在风帆下的王妃衣袂飘飞,像最艳雅的青色睡莲在静水中开放。她深深地凝望着李琅琊,说出了最后的话语——“母亲能回去的地方, 只有忘川的那一边。因为我已经是冥府的子民了啊……” 月光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碧水青莲的颜色流过透明的肌肤与衣裳,把她像一片轻绡般地托起,离开了楼船,向河流的对岸飘飞而去。 “母亲!母亲!回来啊!!”李琅琊大哭着向船外跳去,想要在空中捉住王妃的衣襟,却被那两个白衣少年死死地抱住。楼船离那青色的空花之影越来越远,向着忘川的另一边,更深的夜色中驶去。李琅琊嘶哑地抽泣着,最后留在记忆中的影像,是端华一边淌着眼泪,一边紧抓着自己的手臂,一遍一遍重复着:“我会保护你!”、“我会保护你!” 因为王妃的去世而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薛王府,终于等到了聊可安慰的好消息——昏迷了两天的小世子,终于恢复了意识,甚至以超越年龄的理智,接受了母亲离去的事实。惟一奇怪的是,他清醒的当时,随父亲来王府吊唁的皇甫端华,也莫名其妙地在他床边揉着睡眼爬起身来 。两个孩子身旁散落着碎成寸段的端午长命缕,还有一只精致的桃核小船。盛放核舟的白玉桃盒上,两只秀丽的白猿正在游戏…… 木兰舟·捌 “妈啊!!!这是什么妖怪兔子啊!!” 端华的哀叫声由远及近一路高高低低曲折有致。最终撞进了书斋的门。李琅琊从《博物志》中抬起头来,狐疑的眼神在水晶镜片后打量着 狼狈的红发青年。 “……又怎么了?没猜错的话,您是又在水精阁出手了?” “……小玉实在很想要那支水晶钗嘛……不知怎么就被波斯小子硬搭着卖给我一个白玉兔子镇纸!我当时还想万一它能半夜变个佳人出来 ,我也算赚到了,你想啊玉兔嫦娥,嫦娥玉兔,总是连在一起说,她要真能变人还会比嫦娥差吗……” “说重点。” “……重点就是!它变了!变成一只会说人话的巨兔!你能想象一个比狗还大的兔子张着三瓣嘴跟你发嗲‘哥哥我要胡萝卜’是多恐怖的 事情吗!?” “其实我这儿也没有胡萝卜……” “总之它超粘我的!你好歹帮我挡住它一会儿……你对付这些动物总是有办法的对吧鳄鱼先生,我去找安碧城来收拾残局啦……” “谁是‘鳄鱼先生’啊……” 红发的元气青年慌不择路地奔逃了,片刻之后,花园小径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啪达啪达”的跳跃声。一只兔形生物的巨大剪影,清晰地印 在了书斋门扇上。 用折扇支着额头,李琅琊低低地苦笑出了声。 “母亲啊,当年你只料错了一点。了不起的小孩可不是只有我一个,那个人也是能从冥府返回的怪兽体质啊——所以才会不断遇上‘许多 许多好事’吧……” ——《长安幻夜·番外·木兰舟》END—— 金环错 (一) “哎呀,样子太多我挑花眼了,这可怎么好……” 支颐在柜台上的女孩子长叹一声,手指划过陈列木盘里冰凉华丽的一只只圆环。“素面雕花的不够别致,镶珍珠玉石的又显得老气累赘,你说,我戴什么样的镯子才好看?” 回答她娇滴滴问话的,却不是金发的波斯人店主,而是以一模一样的姿势托腮凝望她的红头发青年,配合着情深意切的眼神,声音也甜得像要滴出蜜来,“要我说呢,姐姐你肌肤如雪,丽质天成,哪怕什么首饰都不戴都是风韵动人,简直不必再画蛇添足了嘛~” “讨厌,你叫谁‘姐姐’啦!”妙龄女孩笑得花枝乱颤,手里的团扇不轻不重地敲在端华肩头。“为什么是你这油嘴滑舌的家伙在接待客人?金吾卫的大人都这么闲吗?” 端华还在对着女孩笑意融融,眼角余光却瞥见店堂深处闪过一抹金发之影,而且——带着杀气……他清了清嗓子重新聚起笑容,眨着眼睛态度分外热切,“……不过话说回来,这样游玩观景的好时候,当真什么首饰都不戴也过于素净了嘛!姐姐这样的姿容不好好打扮,我这个路人都看不过眼呢!这个……这个碧琉璃的镯子好像是新款?瞧瞧多配你的衣服……” 他从木盘里胡乱抓了只绞丝赤金镶琉璃珠的手镯摇晃着,眼光犀利的女孩却一眼就盯上了别处——团扇一下点到了端华的手腕。“等等!你戴的这只小东西……倒是很特别嘛!” 在素色扇面的映衬下,端华小麦色线条挺拔的左手腕上,端端正正套着一只暗金色的镯子。可能是年头有些久,光泽并不明艳,调子沉得近乎于铜褐。“特别”的是它的形制,既不是金丝纽缠也不是平面雕花,而是略带扁圆,两端并未合口联接,而是巧妙地雕成两个相对的小小兽头,虽然只有指肚大小,却都高高地耸着云朵般的弯角,竖起脖颈的鬃毛,好像在活灵活现地对峙吼叫。 女孩子抽回团扇半掩着唇笑了,“这是什么小孩子气的动物啊?有这么凶的山羊吗?是不是还有虎头鞋搭配?看不出来端华大人的兴趣这么可爱~” 倒也难怪她这么说,这只镯子不但样式稚气,尺寸也偏小,和端华的高大身材华丽衣物并不相称。可红发青年毫不在意,径直按着自己的思路把这理解为赞美,挑起眉毛笑得更灿烂了,“真的有这么可爱吗?你瞧,我对慧眼识珠品味不凡的女孩子最没有办法了……” “——所以,把它转让给我好不好?”女孩子双眸闪闪地截断了甜言蜜语,“像是有点古老的东西?端华大人请出个价嘛~” 端华的笑容变成了咬住下唇的为难之色。停了一刻,他缓慢不失礼貌地收回了手臂,看起来不下二十个借口纷至沓来,但最终还是用小鹿仔般湿漉漉的眼神望向对方,“真的对不起……只有这个不成啊,虽然只是小物件,可是……它对我很重要。” “……所以,一定是端华大人最喜欢的人送的?”女孩子有点不甘心地撅起了嘴。 “可以这么说~”端华眼珠的色泽有些变深,像是瞬间望到了极远的地方,但很快又闪烁起了热情的星星,“请随便挑一款喜欢的镯子吧,算是我送给姐姐赔礼的,让女孩子失望可不是我的风格呢~” “这算是什么奇怪的定律吗?”安碧城一边整理当季的新首饰,一边不紧不慢地打量着端华,“怎么每次我不小心把你单独留在柜台,就会正好有姑娘来光顾?” “自然是因为我的风采卓尔不群……” “而且你的幽默感和我的生意经之间好像有奇妙的偏差啊?”波斯人“嘭”一声合上珠宝匣,冰冷猫眼石般的眸子转了过来,“你随口的赞美差点搅散了一次买卖哦!” “至少我努力补救了……”端华举起一根手指垂死挣扎,“她挑走的那只宝石镯子记在我账上嘛,又不会赖……” 安碧城瞟一眼他衣袖起落间一闪而逝的暗金色,忽然心平气和地笑了,“所以,讲一讲这个小东西的来历吧?如果我没看错,那可不是什么‘山羊’,是生着羊角鹰头狮子身的西域怪兽。再加上这种顶端双头的形制——是典型的波斯萨珊王朝的工艺啊!” 祖母绿的眼睛徐徐亮起了八卦之光,波斯人的声音循循善诱如同醇酒:“端华大人好像不是个擅长保守秘密的人哦……宁愿回绝女孩子的期望也要留住的宝物,是什么样的佳人馈赠的信物呢?” 红头发金吾卫手指遮住脸发出一声抵抗的哀鸣,刚好藏住了一抹轻轻滑过的悲伤。他从指缝里看到安碧城索性挨近半蹲着,由下及上细细打量着自己,一副不敲出点什么不罢休的神色。所以波斯人满意地看到端华脸上罕见地升起一团红云,只是唇间漏出的嘻嘻傻笑破坏了还挺好看的羞涩之态…… “其实,其实……是两个佳人啦!我那时候才十一岁,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招人喜欢啊!” (二) “琅琊你看!我新得的这个镯子好看吧?不是老虎也不是金狮子,是一对儿山羊哦!” 端华带着晚春的熏风一头扑进门来,晒黑的小面孔上最醒目的是亮闪闪的白色小虎牙。他连珠炮似的说着话,得意洋洋地晃着手腕,李琅琊不得不拉着他的胳膊让他镇定地坐好。 这手镯尺寸明显有点偏大,在腕上晃晃荡荡。琥珀金色的表面没有錾花,只在端口处有两只相对咆哮,尖嘴弯角的小兽。李琅琊眯着眼看了半天,若有所思地喃喃两句,抛下端华在身后书架上翻找起来。 “琅琊你不喜欢吗?真是别扭啊……这样式我都没有见过呢。我家里人从东市不知什么地方淘换来的。就是只剩一只,配不成对有点可惜,不然我们一人一只……”端华有点扫兴地嘟囔着。 “不是不喜欢啦……”李琅琊翻开一本厚厚的图典放在书案上。“是你说的‘山羊’不对。你看这小兽的嘴巴,明明像老鹰的喙。头部后面这两个小小的花纹,像是翅膀的变型。也难怪你说少见,这的确不是咱们中原的样式,倒是波斯的标准纹样呢。” 端华已经摊开身体半躺在桌案前。“那就是个四不像嘛,波斯人干吗喜欢这种怪兽?” “波斯人自称为‘天空的明主’,所以他们崇拜的神兽生着鹰的翅膀和头颅,又有着狮子一样强壮的身躯。波斯神话里的大英雄曾经驯服它为座骑,含义是很吉祥的……”李琅琊看着书页上用墨笔画成的鹰首狮身兽飞腾的图样,又打量一下端华手腕上的金镯,忽然发现了什么。 “它们的眼睛,是用什么彩石镶嵌的吗?你看这两个小兽一个是蓝眼,一个是绿眼……咦?绿眼睛少了一只?端华,是你不小心碰掉了吧?” 端华的回应是含含糊糊的嘟囔。小孩子瞌睡大,刚才疯跑了半天,困意说来就来,他长长伸开手脚,戴着镯子的那只手还搁在矮桌的图典上。在卷曲华丽的波斯文字旁边,鹰首的小怪物只余一只的暗绿眼睛,正闪着幽微难以言说的光芒…… “我拿到的时候就少了一只绿眼睛,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啊……” 端华是被鼻端传来的阵阵刺痒弄醒的,他本能地伸手一拨——抓住了一枝细细的草叶。叶子另一端是只纤细净白的小手,看清那人的容貌之前,从腕间到胸前的宝光闪烁就先把端华晃花了眼。 青金石、猫眼石联成的缨络、金银错花还要镶嵌七彩碧玺的臂钏、叮当作响光彩陆离的耳坠……被各种色彩包围起来的,是和端华年纪相仿的一张小脸,自得恍如脂玉的肤色迥异于中原人,又大又深的一双眼睛呈现出冷冷琉璃的蓝色。 戴着桃形金冠,插着满头花钗的小女孩就这样半跪在草丛中和端华对望着,半晌才不以为然地移开了眼神。“居然这么半天才醒,你是瞌睡虫吗?” “哎哎?”端华只能发出无意义的疑问声——话说回来,自己不是刚刚还在后堂和琅琊闲话吗?什么时候睡在了一片茂盛而带着隐隐潮意的深草之中? 蓝眼睛女孩却不耐烦起来,猛地握住端华的手把他拉起身来,“妹妹一定等急了,快跟我走!” “要去哪里啊?你又是谁啊?”端华不由自主紧跟着打扮得好似贵妇的女孩,一边窃喜地回味着那异国风情的美貌,一边却惊觉那凉冰冰的小手好大的力气!拉扯间两人的指尖拂过绿得带些沉重的草尖,他愕然回望,发觉那黯黯的绿意如同静默的潮水,充塞了视野,直漫向衰颓的粉墙、半掩的篱门,浓厚得连虫鸣和风声都被封锁在里面…… “你,你到底是谁家的小孩啊……”端华心头犯着糊涂,问句也变成了低低的呢喃。而那华丽女孩并不回顾,也不解释,径直带领着他穿过及膝蔓草,轻车熟路地走进了绿之暮云掩盖的庭院——像是遗失在时光琥珀的最深处,没有人工整理和修饰的痕迹,只有草间砖石碎块浸染着苔痕,诉说着许久之前,这里也许是有亭台,有花鸟的游赏之地。而此时,只有一片虽然蓬勃肆意,却没有活气的绿…… ——不,这样说并不恰切,端华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点特立独行的颜色,就如同前方拉着他疾行的女孩,一样彩虹般富丽多变的闪光…… 蓝眼睛女孩回过头来深深盯着端华,慢慢伸手指向那团彩色,“那就是我的妹妹。她丢了很重要的东西,你去帮她找回来!” 顾不得计较她那命令式的态度,端华带着“还有一个小美人”的惊喜踮起脚尖——那显然是个穿着相同款式锦裙的女孩子,背对着端华,半蹲在深草中一声不响,好像沉浸在无限伤心之中。 “你丢了什么?告诉我我才好帮你去找啊~”端华抹抹鼻子,摆出一个最自信亲切的笑容,心里还在转着念头:要不要走过去以一个帅气的姿势扶起女孩子?她双肩微微抖动是在哭泣吗?是不是递给她擦眼泪的绢帕比较有风度…… 被草丛半掩身姿的女孩站起了身,末端系着装饰铃铛的彩带从裙腰飘坠而下,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天空没有云,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片阴影缓缓推移过来,将闷热死寂如同箱中空间的院落分隔得半明半暗。 女孩转过了脸庞。 “丢的就是这个啊……” 堆雪般的肌肤,霞光色的脸颊。幽绿璀璨如同梦魇的眼珠——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却只有一只。她的右眼只剩下一个漠然的黑洞,一缕细细的鲜血像艳异的泪水,正诡异地划过花容月貌。 “我的眼睛丢了一只,请你帮我找回来!” (三) 端华再次遇到两个女孩,是在三天之后的黄昏时分。 从恶梦中流着汗惊悸大叫着醒来,对他而言可是少有的经历——何况还是在琅琊面前,就算大大咧咧如端华也有点不好意思…… “都是琅琊说什么镯子的小兽头少了一只眼睛,我才会做那样奇怪的梦……”他绞尽脑汁为自己找着理由,李琅琊却越听越皱眉,“可听你描述那姐妹俩的容貌衣着,好像确实是波斯人的风格啊。还是富贵之家的女眷?你怎么会把细节梦得这么……这么认真?” 端华也茫然地眨着眼睛,“就算衣着打扮是真的,地点肯定是假的……不管是将军府还是王府,都没有那样冷清破败的院子嘛……” 短暂的疑惑之后,端华也就把这不太讨喜的梦境忘到了脑后,毕竟他太容易被新事物转移兴趣了。只是那异国姐妹榴花般光彩灼人的美貌让他有些恋恋不舍…… 像是回应着端华小小的思慕,残春将尽的夕照中,他正背着弓箭按辔徐行。明明是走在熟悉的归家路上,绕过常乐坊东曲的长巷时,胯下的枣红马却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踟蹰地轻踏着前蹄。 雕鞍上神游天外的端华这才反应过来,却在回头时一愣——几个随从也没了影迹,坊前巷后,人声市声不知何时都消失不见,只有探出曲墙外的森郁草木,被夕阳拖出婆娑摇摆的狡黠影子。 像从沉重暮云中升起点点寒星,锦衣上缀着珠翠的女孩从浓荫中缓步行出,靛蓝的眼睛紧盯着端华,嗔怪中又夹杂着些许不安,“上次你为什么走那么急?明明答应我们的事却不做!” 端华的小脑袋实在处理不了这真实与梦境混杂的景况,只能懵懵懂懂地下了马,半晌才蹦出一句:“我还怕以后见不到你呢,我就说嘛,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妹妹才不是我的幻想呢……” 浅淡的笑容像飞鸟的影子掠过面容,但马上又消失在幽蓝的深瞳之中。她转过脸轻哼一声,掩饰似的整理着胸前的琳琅珠串,嘴里像在嘟囔着什么:“真是没办法,偏偏要拜托这样的傻瓜……” 端华这才注意到,巷陌转弯的树影中还藏着一个小小的身形。她的衣饰容貌和姐姐一模一样,举止却羞涩拘谨,可能是因为这样的韶年稚龄就失去一只眼睛,打击分外沉重吧……她被蓝眼睛女孩子用力一拉才勉强挪近光亮,罩在头顶的晚霞色披帛遮住了受伤的右眼,只露出一半被悲戚不安沾染的脸。 “请帮我找回来吧,我想要我的眼睛……” 端华心里还有一大堆疑惑,此时却被软软的一句恳求一扫而空。在意识到之前,他已经不由自主挨近了这对奇怪的姐妹,满心都是想为她们做点什么的希冀,却不知该如何出力。 蓝眼睛女孩好像听到了端华心中所想,在他开口之前就忽然凑近过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现在正是好时机,快带我们一起去找!” “可是要去哪里找啊……”端华还没说完,手指就触到了冰冷坚硬的箭杆——女孩子带着他的手抚上了挎在腰间的箭囊。“就用你的箭来指示方向!它会带我们过去!” 遵从着女孩子的指示弯弓搭箭,端华全不明白这举动的意义——出生于武将之家,骑射练习是如影随形的责任,但从没有如此漫无目标地向着天空放出雕翎。何况手上还覆着女孩子的轻柔力道,耳边伴着她芳香的吐息……拉开供少年试射的弓身不需要太大力气,而弓弦回弹、箭支脱手的瞬间,一切都改变了。 弓弦的振动惊醒了凝冻如水晶的空气,涟漪由近及远一波波荡开,将暮光中的深巷变得边界模糊。金紫色的余晖就是层层晕染的波浪,飞向天空的箭矢就像坠入水中一般被吞没了痕迹! 就在它消失在端华视野中的同时,更复杂的色彩洪流突然占据了他的全部感官。风声、夕照、天空的丛云和地面的烟树、甚至是飞逝的时间……像一场颠倒了世界次序的混乱飞行!而始终没有消失,稳如磐石的,是女孩子加诸在他手臂上的温度。 被洪水冲刷,被疾风卷走的感受可能只是持续了一瞬间,端华猛然睁开眼睛,一切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他已不在那条熟悉的小巷,四面八方都是潮水般汹涌的绿意,快有半人高的杂草染着已经开始变得昏暗的淡金阳光,带出一股越是繁茂,就越显得衰败的废弃气息。 “我们这是到了哪里啊?” 蓝眼女孩此时才松开端华的手,并没理会他的疑问,而是拉着小姐妹在四周一番探查寻觅。回过头时,两个人脸上都有了真正的喜悦之色。 “真的回来了!我们真的成功了……” 端华此时也多少习惯了姐妹俩自说自话,不搭理别人疑问的风格,只好自己定了定神四处打量,忽然灵光一闪,“啊,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荒凉院子!哎?那不是在我的梦里吗?” “才不是‘你’的梦!”蓝眼女孩不耐烦地摆摆手,紧走几步指向前方的角落,“别多说了,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泼溅般毫无章法生长的长草藤蔓之间,隐隐现出了堆叠的青灰砖石。与此同时,干燥而静谧的空气中,诡秘地混进了一丝细细如同呜咽的水腥…… 循着这新鲜又陈腐的味道,端华一步步走近暗影沉重的庭院深处。脚步踏上不知堆积了多久的层层朽叶,“沙沙”声像反复揉皱纸张一样令人烦躁。 最后一丝夕照倦慵无力地掠过青石打磨,略高出地面的圆柱形井栏——原来是口水井半掩在横斜绿影之中,只是四周不见辘轱和汲水工具,井台也倾塌了一半,看起来和这无名院落一样人迹罕至,被时间销蚀风化了原本的形态。 端华拨开几枝遮住井口的野草,扶着井栏向深处俯望,扑面而来的寒意先让他屏住了气息。生命力旺盛而甜蜜的暮春风物并未在井中现出相应的镜像,水面黝黑寂静得异样。上空不时掠过摆动植株的风,却丝毫也不能扰动幽深的井中世界,简直像地底深渊指向彼方的惟一通路。 端华打了个寒战,放在石井台上的手指都冰冻得蜷曲起来。他想起身,想回头问问姐妹俩“丢失的眼睛怎么可能在井里”,可那古镜般的水面似乎有着难以描述的吸引力,吞噬了一切色彩的漆黑漩涡攫住视野和魂灵把他往下拉扯……在没法估测距离的深深水底,他忽然瞥见又浓又艳的绿色乍明复灭——就像一声发自地心的幽幽叹息。 端华惊呼了半声,瞪大眼睛寻找那一点绿芒,急切问却难寻踪迹。他慌忙撑起身回头呼唤姐妹俩:“我看到了!井底有绿色的闪光!是不是你们要找的……” 他眼中所见的景物又一次颠倒了,而最后最鲜明的印象就是姐妹二人突然逼近的美丽面孔。她们那急切中又含着谦疚的神情,端华当时并不能理解。他只觉出四只小手在肩背狠狠一推,自己就此失去平衡,一头栽进了不知年份的暗黑深井之中! 他觉得自己好像触到了井壁上尸衣般的青苔,好像接近了沉潜在水底的幽光……在他身躯砸碎冷冷水面的同时,随着破冰般溅起水花的轰响,这些被拉长放慢的幻象也碎裂成了虚空中的粉末…… (四) 端华是被自己的呛咳和惨叫吓醒过来的,睁开眼的同时,他的双手还保持着一个可笑的姿态在空中舞动着。他定一下神,眨一眨眼,猛然坐起身来——由于动作过猛,背后骨节都发出“咔嚓”一声哀鸣。 他坐在云烟障地一般的草丛中,身下的蔓草被压倒一片,倒像他在其中摸爬滚打了一番。他心烦意乱地伸手扒了半晌,带着泥土气的枯叶碎梢从蓬乱红发间簌簌而落——从头到脚,他身上可是未曾浸染一点水迹。 前方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牵衣藤蔓将来人阻了一阻,惊讶的女性声音随即传了过来:“你是谁?在我家院子里干什么?” 端华几乎惊跳起身,而晚春浓酽的生命力仿佛一瞬间在废园中复活过来,鸣虫的长吟、飞鸟的振翅、风掠过屏障般的春草、远远街市传来叫卖声……像乍然开放的花喷涌出所有色与香,将端华强硬地拉回了现实之中。 分开乱草走来的,是位年约三旬的妇人。烟褐与莲紫色系的衣裙像渐渐凝聚的夜色,衬得肌肤皎洁匀净。眼尾和唇角细小的纹路显出些许时光痕迹,但天然端丽的眉目姿容弥补了那一点点遗憾。 端华就像只顶着触目红毛的小鸟,团在草丛中挂着满身败叶和她对望。妇人看清了他的年纪,还是相同的疑问,语气却放缓了好些,“……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儿?” 她走近打量着他的模样,再次皱起了眉,“你是摔倒了吗?有没有受伤?”没等端华回答,她已经半蹲着抬起他的小脸,细细端详有无伤口。 被她温柔的注视弄得红了脸,端华前言不搭后语地诉说着:“是,是姐妹俩带我进来的……她们拜托我帮忙找东西,她们生得特别漂亮……” 他四下乱瞟着想找点凭证,可那颐指气使又莫名心狠的姐妹、半是废弃却深不可测的小井,都像荒诞梦境中的逼真细节,随着意识的清醒飘散无踪。记忆中那口井所在的方位,只有一支箭矢斜斜插进地面,箭尾的白翎和月色初度的草尖一同随风轻摆。 端华很想向这位态度亲切的美人好好解释,可那一团迷雾的前因后果要怎么解释得清?他呆了半晌终于叹口气,放弃地随口胡诌:“我在外头射箭玩,不小心射进了你家院子,就进来想找回我的箭……” “是怎么进来的?” “跳、跳墙?”已经编了开头,端华只好冒着汗继续往下编,好在这娴静妇人也没再往下追问,微笑着将他扶了起来,替他掸着身上的尘土草屑,“小孩子就是顽皮,一支箭而已,也值得翻墙爬树这么危险?” 端华摆出自认为最可爱的表情傻笑着,蹭过去拔起了入土几寸的箭支。他留意细看周遭地面,还是只有缭乱植物和零星几块碎石。 “明明有一口井在这里啊……”端华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不抱希望地转过了身。 短暂的静谧像绸缎柔滑地漫延开来,妇人双手交握在茶末色的窄袖下,白晰如云石的脸上浮起一个困惑的浅笑,“……你在说什么?” 端华只觉得像被当场抓到说谎,只得胡乱向身侧一指,“这儿好像有口井,可能是我看错了?” 妇人轻笑了出来,“自然是看错了,这旧园子已经好久……”她的话语突然截断,冰凉得出乎意料的手指一把扣住了端华的手腕。 “……这是什么?你怎么戴着这个?”她第一次失去了闲适的仪态,黑沉沉的眼睛紧盯住了端华手腕上的金镯,声音也不自主地摇颤起来。 端华被吓得不轻,他直瞪着自己被举高的手臂,喘了口气才说出话:“是我家里人给我买的呀!我才戴了没几天……” 暗金錾花的双兽头上,宝石镶嵌的眼珠带出针尖般纤微的反光,在端华细细的手腕上摇摇荡荡。妇人那绷紧的神情一点点平复下来,水汽却随之濡湿了双眼。她连忙放开了端华的手,掩饰地用袖缘轻遮住眼角,只是声音已经染上了欲言又止的悲戚。 “没想到在小孩子面前这么失态,请不要见怪,我只是……”妇人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着端华的乱发,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失而复得的珍宝,“我家的孩子,也曾有这么一只手镯,乍见之下,我以为他回来了……” 端华抬头望着妇人朦胧的笑颜,只觉得话里有话,“你的孩子在哪里啊?” “他不在了,再也回不来了……”妇人的表情平淡,声音里有种痛楚的镇静。端华忽然明白过来,心都抽紧成了一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跑进来,不是故意惹你伤心的……”他有点张皇地解释着,妇人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没有让泪水滑落下来。 “没有关系,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来吧,我送你出去。” 接下来短短的一段路程,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踏出后院,绕过回廊,穿过前厅,走近了大门首。一路上厅堂轩榭的格局精致,修葺整齐,与那僻静小园的状况大不相同。 妇人拉着端华的手,双眼仿佛望向虚空,唇角却保持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端华不知那是否是沉浸在回忆中的微笑。他努力试着去想象,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他或她可能遭遇到什么样的不幸,不得不与亲人分离,只留下一座荒芜的花园和无法重来的记忆…… ——可那对异国姐妹一直执著于“回到”这里!端华心头忽然闪过一片电光,他想抓住零碎片断中若有若无的联系,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见过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姐妹吗?她们是不是你的孩子的朋友?” 妇人像被一句话猛然扯出了漫长温情的往事,带着惊醒般的神情看看端华,眼中的不悦之色一闪而过。半晌才叹了口气,再次揉了揉端华的头发——只是这方式就像是客气的一句“这孩子怎么是个白痴”。 “我们全家人都不想再提起过去的事了,那样伤心的记忆,改变不了的结局,哪怕只是回想起来都是一种痛苦——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弯下腰看向端华的眼睛,声调里已经不再带着笑意,“顽皮不懂事也好,不能体会大人的心情也好,请不要再有下次,不要再来这里打扰我们好吗?” (五) “我一定是被那位夫人怨恨了……”端华小声呻吟着,同时伸出一只手不敢用力地捂着右眼。“还有,我没能完成姐妹俩交待的事情,她们肯定也在记恨我——所以我是被女人的诅咒弄成这个样子的!” 他嘟嘟嚷嚷地放下了遮盖的手,露出的右眼红肿得相当严重,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隆起的眼皮泛着紫色,简直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这副惨样看得李琅琊的小脸也皱成了一团。“好像比昨天更厉害了……敷的药完全没用吗?” 端华的右眼出现不适,从那晚走出陌生妇人的宅院就开始了。他被送出门后很有点晕头转向,但很快就分辨出来,自己置身于“东市”下首的永宁坊。这里是传统上富商大户的住宅区,却是和自己迎头碰上波斯姐妹的常乐坊隔了好几条街……那漫无目标射向天空的一箭,敢情是什么缩地搬运的法术?! 一会儿窃喜着自己可能身怀某种无人知晓的异能,一会儿又为姐妹俩翻脸无情的行为沮丧不已,端华就这样一路纠结地找回了常乐坊。几个随从正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信誓旦旦说当时只不过一转弯,端华就平白消失在空气中,他们跟过来时,眼前只剩一匹百无聊赖啃着草皮的马。 端华懒得多说,揉着越来越痒的右眼重新上马出发。回到将军府的时候,他的右眼已经看不大清东西了,接踵而来的低烧更是让他失去了活蹦乱跳的体力。尽管不得已躺倒在床上养不大不小的病,这几天来的离奇际遇却像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旋转无休。来探病的李琅琊认真地听完了他的讲述,自告奋勇接下了替他访查的任务,今天正是来回报进展。 “你说的位置没错,那里果然有座大宅。我已经着人打听清楚了,是一位姓楼的绫锦商人的府郾。他们家……在那一带很是有名。”李琅琊带着有些伤感的表情凝视着端华,“两年前,楼家八岁的小公子失踪了。这案子报到了京兆尹,整个永宁坊都被翻了过来,却还是没有找到。有人说他是被拐走的,还有人说……是被专门偷盗小孩的妖魔摄走了,所以才会没留一点线索。” 端华听得暂时忘记了眼睛的疼痛,半晌才垮下肩膀吐出一口气,“原来那位夫人真是失去了儿子,怪不得她会生气。有人突然跑到家里去戳伤口,无论是谁都会发怒吧……” “哦,其实失踪的孩子不是她的儿子。”李琅琊抬头补充了一句,“楼家大宅属于小公子的父母,可惜几年前他们相继病亡了。楼家似乎人口不旺,是一位旁支兄弟继承宅第,收养了小公子。你见到的那位楼夫人,应该是孩子的婶婶吧?” “原来如此……那还是很可怜啊!”端华想起楼夫人凄凉的微笑,心中就微微抽痛。他烦躁地倒在枕头上滚来滚去,“所以我们该怎么办啊?那姐妹俩为什么偏要让我去这家找不存在的东西……” 他忽然注意到李琅琊的沉默,后者凝神思考的样子甚至不大像十一二岁的少年,“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吓人……但楼家小公子被妖魔偷走的传闻,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琅琊的意思是……” “楼夫人不是说过吗?小公子和你都戴着相同款式的手镯。你这只兽头少了一只眼睛,梦里的波斯女孩也少了一只眼睛。她们现在缠住你不放,偏偏又把你带回那个失踪孩子的家。所有这些迹象加起来不是太危险了吗——难道所谓‘妖魔’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李琅琊挨近一点,神情忧虑,“端华,也许我们应付不了这样的事,不如去找司马承祯或者师夜光这样的术士来处理……” “可我不想伤害那姐妹俩啊!小姑娘失去一只眼睛也很可怜啊……”端华不假思索的回答让两个孩子都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李琅琊安静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不论端华你怎么决定,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边的。” 小小的盟友拿出了一个折中方案,“我去试着查一查镯子的来历好了。” 他想从端华手腕上拿下金镯却没有成功,圆环古怪地卡在腕关节处,明明大小无虞,却就是没法脱离手腕。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只好放弃,“……那我来画个图样吧,看来端华你还真是被她们选中的人啊……” (六) “你已经被我们选中了!你答应过我们的!” 端华在一片幽暗中听到那个悲切的声音。他努力想看清楚,肿胀的右眼却一阵阵作痛,痛到让他开始恐惧……在遥远的高处,徐徐亮起一点灯火,他想靠近过去,身旁浓稠的黑暗却像胶质一般封锁拉扯着手脚。就在纠缠之间,他忽然发现,高悬在彼方的光明不是来自摇曳的烛火,而是带着水波的轻颤,凝结成月轮般的正圆形。 “它就在这下面,请帮我们找到它啊……”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的声音,带着惶急的呜咽。话中所指让端华突然明白过来——不是夜空,不是月亮,高高漂浮在头顶的是圆形井口,自己正置身于漆黑绝望的井底! 端华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被微弱烛光照亮的床头小屏。他只呆了半刻就坐起身来,向着空无一物的卧房空气喊了半句:“……我想明白了!” 被惊醒的侍人睡眼惺松地走进门,只看到床上散乱成一团的衾被,理应“卧病”的小主人已经踪影全无。 端华来到楼家宅院的时候,天际刚刚浮现出疏淡的光影。他等不得去正门叩环,绕到后首攀上了墙头。在另一端落地后却怔住了——草地修剪整齐,树木与池塘规划精致,不是他曾经来过的萧条小园。 沿着石子甬路往前摸索,他觉得自己至少穿过了两三重院落,回想着那天在楼夫人带领下走过的路程远近,似乎该走到了主屋的位置?在花树掩映的游廊尽头,他瞥见有房舍窗格中残灯未灭,也顾不得多想,便径直向着那一点微明跑去。 帘幕低垂的间隙,庭户中泄露出幽微的沉水香气息,只是配合着女性冷淡而嘲讽的声调,并没有让人心境平和的情调。 “这么大的酒气和脂粉香,又是去平康坊享乐了一夜吧?这股放浪形骸的臭气,用多少名香也遮盖不住呢!” 端华停住了脚步。他听出那是楼夫人的声音,只是完全不带一丝那晚温柔感伤的意味,而是像冰针般入骨生寒。房中半晌才响起回答,像是个嗫嚅的中年男人,“……我不过是逢场作戏,放松一下心情罢了,夫人不是一向不介意么……” “你以为我介意你去哪里风流?!”楼夫人忽然拔高了声调又强行压低,“我只是担心,你把什么不该给的东西给了人!” 男人的声音移向了门边,看样子是想一走为上,“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醉得厉害,先,先找个地方去睡,夫人你也早点安歇好了……” 门扉豁朗一声分开,走出一个意料之中,形貌平庸还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意料之外的是,门外石阶上呆站着一个衣履不整的红发少年,跟他端端正正打了个照面。 “哎呀这是……见鬼了?!”男人夸张的反应把端华吓得往后一闪,房中的楼夫人一把推开堵在门前的男人,定神往外一瞧,也莫名地煞白了脸。 “你,你不是那天的小孩么……”能看出她费了些力气才镇定下来,让自己露出一个稳妥的笑容,“你怎么又来了?”没有笑意的眼睛迅速瞟了瞟端华的腰间,“又来找你的箭吗?” 端华吸了口气,没理那个在一旁张口结舌的男人,努力把脑中飞蹿的念头组合成词句,最先出口的却是一个肯定句:“我知道你们家的事儿了!” 他懊恼地甩甩头,冷静下来接着往下说:“你们的侄子已经失踪两年了对不对?我知道重提这个让你们很难过……可是你们有没有仔细找过后园?就是我去过的那个荒凉小院子!” 中年男人喉间发出一阵被掐住脖子般的倒气声,看来是旧事重提的悲痛让他说不出话。楼夫人盯了他一眼,回答端华的语气依然平静:“当然找过了,这个家我们都找遍了——你为什么这么问?” “那里一定有一口井!”端华停了停又修正说法,“是曾经有一口井……你们是后来才搬进这宅子的,所以不熟悉园子里有什么。也许是被埋掉了?填平了?所以那里现在只有一片荒地。但从前一定有口水井,那里面可能有孩子的线索!” 楼夫人慢慢瞪大了眼睛,惊疑、忧虑、急躁还有更复杂的感情浮上了凝秀的面庞。端华将之理解为喜出望外却又害怕希望再次落空。 “快进来慢慢说!”楼夫人拉着端华把他往屋里带,在碰到他腕间金镯时,她的手指像触到火焰般往后一蜷,随后又扶着端华肩头让他在榻上坐好。 “我们是没想到,废园里可能还藏着这样的死角……”楼夫人略带慌乱地握着端华的指尖,半跪着好平视红发少年的眼睛——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端华忽然发现,从进入楼家大宅开始,右眼的肿痛就消失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连忙重新集中精神来面对楼夫人的疑问。 “可我们只见过一面,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你对那孩子的事知道多少?” 端华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小声给出一个自己都不信服的答案:“我、我不了解别的事情,也没见过你家的小公子,可我就是知道……也许,也许跟它有关系?”他举手晃了晃腕上的镯子,一直闷不作声的中年男人忽然大喊了一声:“一只镯子算什么证据?!我看这小子是胡说八道编鬼故事来寻开心!” “你闭嘴!”楼夫人的尖叫同时吓住了男人和端华,她眼中的光芒让端华想起了箭头铁灰色的锐锋。“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愿意去试一试!我可从来没放弃过那孩子!”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楼夫人含泪望着端华,忍住了一个哽咽,“可是你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这样子跑过来,你家里人不担心吗?” 端华抽抽鼻子,自豪与感动几乎要冲破小小的胸膛,“没关系,我偷着跑出来的,他们谁也不知道!” “哦……”楼夫人点点头,火烫得有点奇怪的手指再次抚了抚端华的脸颊,带着一个苦涩而冷静的微笑直起了身,走到小案前倒了杯茶慢慢地喝着。中年男人一直紧张地盯着她的动作,眼珠转来转去,脸颊都开始抽搐。 楼夫人又斟了杯茶,这次是递给端华,“你一定跑累了也说累了,喝点水休息一下吧。” 端华被房间里的古怪气氛弄得坐立难安,干脆跳起身推辞:“我不渴,我们还等什么?快去园子里找那口井啊!” 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跑,手指触到了门扉才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就迷失在宅院中找不到那片小园。所以他回头想说请夫妻俩带路…… 所以他及时看见了迎面砸来、本该击中他后脑的沉重物体,它带起的冷风甚至先一步刺痛了眼睛。 全凭着身体的本能,端华在那瞬间往下一滑,靠着门坐倒在地上。如同硕大桃果的黑铁香炉狠砸在门扇上,沉香屑、木头碎片和着火星飞散在半空,如同一阵夹着暗器的迷离香雾。 ——是一直立在书案旁的长柄博山香炉。方才在对答中静静吐露着低徊香气,作为驱除烟花之地香艳痕迹的工具。此时却被楼夫人抓在手中,当做了凶狠攻击的武器。 溅落的火星烫到了跌坐的端华,可头上肩上的刺痛远远比不上他此刻的震惊。“为什么……”他想这样喊却喊不出来,只能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面前的一对男女。 一缕黑发滑落在楼夫人的脸侧,她居然在此刻还保持着优雅的风度,只是脸颊浮现着病态的火红,手指死死扣住香炉乌黑的长柄,无机质的笑容就像某种机关坏掉的人偶。 “你就这么想跟他作伴吗?我成全你……为什么要躲开呢?” 中年男人又发出那种窒息的抽气声,来回乱看着夫人和端华,艰难地挤出支离破碎的字句:“你又要,又要……要惹出祸事的呀……” “你闭嘴。”这次楼夫人的口吻简直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我就知道是你坏了事。没有杀人成事的胆量,倒是有偷盗遗物的心机。是你瞒着人把那该死的镯子偷卖出去,才会招来这个不依不饶的小子!” “现在……”她双手提着香炉一步一步逼近过来,眼中的神色歇斯底里。“现在,还不快帮我了结这小子,在他出去乱说之前!” 端华突然向后猛一仰身,被砸坏的门扇经不起他的重量,本来反扣的锁闩竟被这一下撞开,他从破洞中一路翻滚下了石阶。头脸不知磕破了多少处,可他哪里还能顾及,爬起来就不辨方向地跑着,根本没有时间为自投罗网而后悔。 (七) 该是曙光初现的时辰,却偏偏是个云霾遮盖的阴郁早晨。铅水般沉黯的光线中,奇石假山、树丛花圃,都像心怀叵测的活物,一个接一个突然冒出在端华奔逃的路径上,把庭院布局搅得更加复杂混乱。 身后的脚步越追越近,隐隐还能听清楼夫人冷静地下着命令:“你绕那条路去前面堵他!”慌了神的端华远远望见前方有一带低垣,他心怀侥幸想着也许那里是后墙的位置,便全力狂奔而去。可还没跑出多远,偏离了卵石装饰的道路突然下行变成了一道斜坡,他一脚踩空,裹挟着草叶尘土滚落下去,只抛下半声小小的惊叫。 脚踝扭伤,手掌擦破的痛楚让端华保持着清醒,他知道那对魔鬼就追在后面,此时趴在草丛中装死可不是好主意,却还是在撑起身子时愣住了——衰草寒烟,春色淡漠,仿佛时光也难以流动——这里就是他遍寻不获的小园。只在挨近后墙的地方开着一道小小的角门,想必另有夹道通往前厅,那天晚上楼夫人带他走的就是这条故意绕远攀高的路径。而任何人从前方走来,都难以发现地势极低,藏在坡下的这个小小院落。 这片刻的犹豫暴露了行踪,楼夫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草坡上方。端华咬咬牙爬起身,拖着受伤的腿往角门处挪。衰朽木门上黯淡的铜环却不祥地一闪——那庸庸碌碌却无疑是帮凶的中年男人从外推开了门,正堵住端华的去路。 眼看已经无处藏身,端华惶急到了顶点,身为武将之子的血气倒被一下激发出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泥,刻意不去管手上沾了多少血迹,弯腰从地上抓了一块大些的石头,慢慢往角落退去,眼睛却狠狠盯着一左一右包抄过来的夫妻。 楼夫人青黛色的裙帔缓缓拖过草丛,她不知什么时候丢掉了沉重的香炉,腕间却闪着更加凶险的光芒——从她拿着匕首的姿势来看,她尚且不算个熟练的杀手。发髻半偏、残妆未褪的样子比平静时更添几分妩媚,只是那双眼睛——不像女人,不像活人,简直像嗅着血腥上浮的深海怪兽。 “你们这些小孩,你们这些小孩总是这么不乖……”她声音轻得像在吟唱摇篮曲。“就像我那可爱的小侄子,我下过慢性毒药,也故意疏于照顾要他生病,可他就是不肯安安静静地去死。我只好自己动手送他走……” 她看着端华举起石头的防备姿态,格格地笑了,“好孩子,不要挣扎,我向你保证不会很痛……你要是不喜欢刀子,我们可以用条结实的衣带,就像我的侄子一样——然后你们就可以一起睡在井下,没有人会打扰了~” 端华觉出灼热的液体滑过脸庞,可他知道自己不是因为恐惧而流泪,那是他从没体会过的深刻的愤怒。“所以……”红发的少年嘶哑地开口,“所以失踪的小公子,其实两年来一直被埋在这里,就埋在你们的脚底下……你们还装成一对伤心的叔叔婶婶!” 从腕间流下的鲜血一点点沾染了兽头金镯,把它的颜色染得更沉黯。“不会没人知道的。她们一直想努力告诉我真相!你们瞒不了所有人!” “她们?”楼夫人慢慢拧起了眉,“她们是谁?” 端华突然觉出脚下土地传来古怪的震动,像来自地心极深处的吼叫颤抖。他立足不住,向后栽倒在乱草中。震动并没有停止,而是上升着越逼越近,大块泥土簌簌发抖地向下崩塌,直到一道黑色涡流撕裂地面,尖号着冲向废园的天空。旋风里有泥土,有砖石,有纸片一样被扯碎的植物根茎……它们汇合成无坚不摧的龙卷,硬生生将地面掘出一个深不见底而且不断扩大直径的黑洞! 端华不得不举起手臂挡在面前,他被狂风刮得睁不开眼睛,只听见不远处那中年男人发出一声绝望尖锐的嘶叫:“……是那口井!是那口井!” 楼夫人的眼睛瞪得简直要爆出眼眶,她曾经秀丽的面孔止不住痉挛,看起来就像个惨青的恶鬼。她盯着被黑色风暴阻隔在那头的端华,再望望几乎瘫倒在地的男人,还是扭曲着嘴唇又往前迈近一步。 她不该走这一步的。 端华只觉得左腕传来一阵吓人的灼热,力道和热度简直像要把皮肉都撕扯下去。赤金的火焰瞬间包围了他的左腕,又像两道火鞭奔涌向前,直扑向楼夫人! 端华吃痛的惨叫和楼夫人惊骇的尖叫混在了一起,而两只怪兽难以形容的吼叫更是响彻云霄——是的,挟着火焰狂风现出幻形的,是两只头如鹰隼,身躯如狮,又生着硕大羊角和双翅的生物。它们的身形带着微妙的半透明感,但每一下扑击和擒咬都带着惊悚的力度。楼夫人的身影瞬间淹没在风与火的激流中,她狂乱地尖叫着、诅咒着,向着半是虚空的对手挥舞着匕首,但还是抵挡不住超越自然的力量,被两只怪兽裹挟着拖向黑洞边缘。 它们拽着她投向黑暗奔涌的深渊,在掠过端华身边时,那羽毛戟张的头颅忽地转向他,冷色系的巨大立瞳中居然流露出瞬间的温柔,云外山脉一样的蓝,南浦草色一般的绿,仿佛在纷乱如地狱的场面中停驻了时间…… (八) 怪兽的身影已经隐没进了下方的黑雾,楼夫人在掉下黑洞的瞬间绝望地向四周攀扯着,居然扒住了濒临崩塌的土地边缘。和拉扯下坠的力量抗衡着,她象牙色的手指变成了用力过度的惨青,半露出洞口的表情让人不忍直视。 “救救我……”她的喉咙尖叫过度已经劈裂,每一个字都用尽了求生的渴望。 端华隔着咫尺之遥与她对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好动少年来说可是绝无仅有。他垂下眼睛看看腕上的金镯——它几乎被镀上了一层血色。它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儿,不该离开曾经的小主人…… 端华再次抬起头盯着楼夫人鬼魅般的脸,声音没有一点动摇。 “你就在下面呆着吧——没有人会打扰你!” 楼夫人的眼睛黑得如同噩梦,她指尖下的泥土终于碎成了粉末,她就这样空洞地向上瞪视着,保持着紧抓住什么不放的姿势坠入了无底深渊。 被卷到半空的土石开始回落,雨点般回填进曾经的井口,寒云翻滚如同冥界入口的黑洞却奇异地接纳了这些物质,不到片刻就被再次填平,只是草木春深的伪装已被彻底剥去,还留着石栏残迹的井口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端华还没回过神,从侧面袭来的力量突然把他扑倒在地!是那个一直龟缩在旁的中年男人……不,该称他为继承了财产与独子弱息抚养权利的“楼家老爷”,他不知何时摸起了楼夫人丢在草间的匕首,哆哆嗦嗦地抵在端华喉间,直划出几个小血口。 “不关我的事,都是那个女人的主意!我也不想杀人啊……你不能害我,不能害我……”他浑浊的眼睛闪出了凶光,“你也去死吧,你死了就没人知道这一切!” 在他向下挥出匕首之前,从墙垣那一头传来了急切的大叫,比叫声更快的是几个迅捷的黑影,他们豹子一样飞蹿过墙头,将压在端华身上的男人远远撞开,随即追上去把他狠狠掼进草丛,不顾他的惨叫反扭起双臂捆了个结实。 端华撑起身子,惊讶地看着几个金吾卫服色的青年和楼老爷滚成一团。而另一个孩子撞上他胸口带着哭腔说话的时候,全身的疼痛都在瞬间爆发出来,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李琅琊紧紧抓住他双肩,听到呼痛声又连忙松手,试图用袖子擦掉端华脸上的血迹——他自己看上去也没好到哪儿去,脸色苍白疲倦得像几夜没睡。 “对不起啊端华,我来得太晚了……我答应你去查镯子的来历,查到那镯子是从平康坊的旧货市场上流出的。我拜托了司马在东市的人脉,最后找到一个证人,她说她记得很清楚,镯子是楼家老爷押出去抵酒钱的,她当时还笑话过他,说被夫人管得这么厉害,拿小孩子首饰来抵账……我一听就觉得不对,怪不得楼夫人认识镯子,原来它本来就是楼家的东西!可一个惦记失踪侄儿的好叔叔,怎么可能拿侄儿的随身东西去变卖?我马上跑到将军府找你,可你……” 他忽然觉出端华伏在肩上的头颅越来越沉,“端华?端华你在听吗?你是哪里痛?” “我好累啊……”端华整个人都趴在了李琅琊肩头,疲惫感席卷而来,连身上的伤痛都不那么强烈了,“让我睡一觉,睡醒以后再把整个故事讲给你听……” 李琅琊只好轻轻拍抚着红发少年的后背,他的左手轻轻垂落下去,染着暗红的金镯也像隐没在碧草深处。只有那微粒宝石镶成的小小兽眼,闪着似有似无,但总如星辰不灭的光芒…… “那口井,竟是真实存在的?” 安碧城在端华讲述的间隙煮了一道茶,而在故事的最后,两人谁也没有去喝。此时波斯人才移动茶具,轻轻碰了碰端华的手指。 端华让自己重新集中精神,向着安碧城微微一笑,“当然是真的。后来京兆尹和金吾卫重新掘开了那口井,其实并没有多深,只是干枯了有些年头,又被填埋掩饰得很好。”他喝了口茶,轻轻阖上眼睛,“在井底,他们发现了楼家小公子的遗骸。已经变成白骨的小手里,握着一粒小小的绿色宝石……” “只有小公子?那位在你眼前掉下去的楼夫人呢?” 端华的唇角抿出一个坚硬的弧度,“那个女人——踪影皆无。我想她肯定是被拖进了地狱的最底层,正跟她那位后来被斩首的夫君一起享受报应呢。” 安碧城点了点金镯的兽头,“可它的眼睛还是少一只,你并没有取回那颗绿宝石,还是没有完成女孩子的嘱托吗?” 端华在茶烟里轻叹一声,双眼朦朦胧胧,“不只是宝石,连这只镯子也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呢,可不知为什么一直脱不下来……” 波斯人的笑容明亮而温暖,“不如就把它当做一个礼物,感谢你让她们和小主人团聚。” “我也是这样说呢~”门外传来李琅琊柔和的声音,他靠在青竹帘下,素色衣衫染着淡墨似的阴影,“楼家夫妻为了谋夺财产杀害亲侄,藏尸在后园两年之久,这是当时轰动一时的奇案。结案之后,楼家大宅也作为凶宅衰败下去,后来就慢慢传出很有意思的怪谈呢……” “哦?”安碧城拖长了尾音,同时瞟向伏在柜台上藏起脸暗笑的端华。 “怪谈说,楼家后园的废墟上,黄昏与暗夜交替之时,会出现两个衣着艳异的西域美人,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一起做游戏。他们偶尔会向外面的同龄孩子发出邀请,如果同意了就会被关进园中从此不放出来——当然这后半段是以讹传讹。这故事的精华在最后——” 李琅琊再次微笑了,笑容里一半是调侃一半是安慰,“有的顽劣孩子却不怕鬼怪,特意挑选阴暗天气在园子里游荡,想要加入那三个鬼小孩的游戏。久而久之,他也变成了怪谈的一部分,还得到一个绰号叫作——‘永宁坊的红发鬼’。” ——《长安幻夜·番外·金环错》END—— 今日立秋 小巷深处的一角,有间小巧精致的庭院……走到尽头,便是西域少年经营的,珠宝古玩店——水精阁。 橘:夏天——终于要结束了呢…… 李琅琊:说起那件讨厌的事情发生的时间——刚好是立秋那天…… 今日停业 李琅琊:……关门歇业? 安碧城:嗯? 李琅琊:我还奇怪,立秋本该是菊花的销售旺季,你怎么反而歇业? 安碧城:是万安公主啦,在我这里订了一大批上好的珍品菊花,还叮嘱我一定要亲自送过去。 李琅琊:对了,碧城……我刚才在店里前堂看到金吾卫的橘大人了。 安碧城:他啊,是来打工的。“常常出入宫廷,对美丽的万安公主的喜好多了解一点,不是更能拉近彼此的距离吗?”当我这么说时,橘大人立刻二话不说就来我店里学习调香了。当然空闲时帮我照看一下店面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学费可不能少哟? 李琅琊:那不是蚊香吗?(材料)奸商…… 安碧城:那么今天就拜托两位替我看家啦—— 农历九月,又被称为“菊月”,因为秋意转浓,花事凋零,唯有菊花开得绚丽。所以有 了立秋之日家家争相购买菊花的风俗。 女声:公子你看,长安城的莲花都开了…… 李琅琊:是啊,真是很美丽呢……可是,好像和平时看到的不太一样…… 女声:公子,公子,请您牵着奴家的手一起去赏莲花好吗 李琅琊:可是……现在的季节,难道不是该赏菊花吗? 女声:公子,莫非您已不记得奴家了…… 李琅琊:啊? 女声:公子,看到奴家是不是想起来了? 李琅琊:…… 是梦…… 在水底被熊猫邀请观赏莲花……太诡异了…… 原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老太太:公子? 李琅琊:是小鸳吗?啊? 老太太:公子? 李琅琊:真的有熊猫!啊啊啊啊啊~~~ 李琅琊:原来是你家小姐来找店主有事啊……刚刚多有冒犯,还请原谅……只是店主不巧今天出门了,我只是帮忙照看一下屋子……(这老太太怎么长得跟梦里的熊猫一模一样?安碧城认识的都是些怪人啊……)二位请稍候。请用茶。这位就是您家的小姐吧? 粉侯:猜错了!虽然长得美,不过我是男的哦。叫我粉侯就好 李琅琊:这小子在得意什么啊?又是一个怪人…… 粉侯:不信的话我马上可以证明给你看—— 李琅琊:(怒)没人说想看吧!! 老太太:公子您看,这才是我家的小姐。 呜呜 呜 李琅琊:哭声……? 呜呜 呜 李琅琊:好漂亮的天竺少女……小姐,请问您有什么伤心事吗? 伽摩罗:呜呜…… 李琅琊惊吓——哇啊啊啊 老太太:我们小姐叫做伽摩罗……在夏天出门买胭脂水粉时,偶然邂逅了一位翩翩公子。从此不能忘怀,又苦于无法传递相思之情,只能每日以泪洗面…… 李琅琊:那真是太可怜了……莫非您遇到的“翩翩公子”是安碧城?所以特意找上门来…… 老太太:不,听说那位公子是店主的朋友,所以才…… 李琅琊:那么,小姐您知道那位公子的名讳吗?或者知道他的府第在哪里? 伽摩罗:是的……记得那是个花香吹暗尘的炎热午后……我在水精阁的庭院中遇到一位穿着金吾卫官服的贵公子。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就是不能够忘记……他有着俊美的容颜,轻快不羁的笑容,在杨柳斜桥上飘然而过……他的头发映在水中,就好像开得最美的红莲花一样……好希望能再见他一面…… 老太太:好可怜啊…… 李琅琊:小姐,金吾卫的人我也认识一些,说不定可以帮你…… 伽摩罗:真的?那位公子,名字就叫“皇甫端华”—— 李琅琊: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小姐你一定是产生幻觉了! 粉侯:胡说!你的表情明明是在假装不认识! 伽摩罗:我命中注定和意中人无缘,不如落发出家吧! 李琅琊:小,小姐……小鸳,快来!快去端华府上,请他马上过来……! 小鸳:是! 李琅琊:怎么了?快去吧? 粉侯:哼哼哼哼……哼哼…… 伽摩罗:来,小姑娘,顺便把这个花盆也带去。请转告端华公子,务必把夏天在水精阁买走的那朵蓝色莲花带来。作为定情的信物。我在此静候佳音——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小鸳:不清楚的是小姐您吧?请不要一直粘在我家殿下身上好吗? 伽摩罗:啊啊,好的……不过这房间还真是小,总是让人不知不觉想靠在一起呢…… 李琅琊:……大家小坐片刻,端华府上离这里很近,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片刻后—— 叩 叩 叩 李琅琊:端华?你来得还真快…… 客人甲:本想找故人叙叙旧,不过他好像不在呢——我是安碧城的牌友! 李琅琊:你们不要在这里打起麻将来啊啊啊!!!(而且还把那个波斯猫最爱的象牙麻将翻出来……) 客人乙:讨厌啦,店主才没那么小气! 粉侯:白衣服小哥,这边还要添茶水——我要加冰,点心也要~~ 叩叩叩…… 李琅琊:您是? 客人丙:(沉重)故人! 客人:我们知道店主不在,不过可以等! 客人:也是故人!我们在这里等…… 李琅琊:…… 那个…… 客人:波斯猫肯定不在,我们直接进去好了! 李琅琊:吱——吱——这都是些什么人哪? 客人:大家来得真是早啊! 客人:今年还是这么热闹呢! 李琅琊:说是巧合也未免太牵强了吧……?这也是“故人”?!! 吼吼后——蓝色莲花 皇甫端华:快跑! 李琅琊:端华?你怎么才来?后面那个大家伙是什么!? 端华:是花盆精—— 李琅琊: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成精!? 皇甫端华:你家丫鬟小鸳哭着跑来找我,说你被熊猫勾引,和一个天竺狐狸精合谋吸我的血,还嘱咐我带上花……结果我刚拿出她说的那个蓝莲花,小鸳手里的花盆就暴走了…… 李琅琊:端华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语病吗…… 皇甫端华:大家快跑!有怪物来了—— 李琅琊:那位天竺小姐,您要找的端华公子来了……不过你给的花盆好像出了问题——总之,还是先逃吧…… 伽摩罗:优钵罗—— 咻咻 沙沙…… 伽摩罗:终于等到你了!优钵罗姐姐……我好想你! 皇甫端华:蓝莲花变成美人了?!! 李琅琊:给莲花染色? 伽摩罗:对啊,谁说不是呢!我们姐妹俩是来自天竺的并蒂白莲花,结果被那个波斯猫硬是分成两株来栽培转卖!优钵罗姐姐还在染缸里被泡了三个月,被假扮成稀有的蓝莲花卖掉了!那个买花的傻瓜难道不知道,天竺的蓝莲花在中原是无法成活的吗!?红头发的帅哥,把你骗来我也没办法,谁让你把姐姐买去了!我们莲花没脚,又不能自己走到外面去……不过我劝你别对我一见钟情,我讨厌中原人! 皇甫端华:我也不喜欢你这一型的女人啦…… 李琅琊:完全没有出水芙蓉的气质…… 李琅琊:那个……店主也有他作为商人的苦衷吧……(沉重)……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客人:水精阁特产的“有字苹果”就是在我身上实验成功的,每次他觉得花纹不满意就要剥 了我的表皮重新刻过^ 客人:我本来是个男的,却被他换了个女人身体,还美其名曰“嫁接”…… 客人:我一出生就被切成十份卖掉……你看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其实是去年才长完整的。 客人:……还有我 客人:那小子真的不是普通奸商…… 皇甫端华:…… …… ……剥皮、腰斩、真看不出那个娘娘腔这么歹毒! 李琅琊:这都是些什么植物啊…… 伽摩罗:气氛太压抑了……列位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耶——!!难得见面,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客人合声:好耶! 好! 橘:太无聊了,一个人也没有……明明都立秋了天气还这么热!别闹啦!你是谁? 老太太:有好酒哦,这位小帅哥要不要跟我来? 橘:好!殿下,端华?原来你们也在啊—— 客人:又来了帅哥! 李琅琊:金吾卫的橘大人…… 皇甫端华:真是越忙越乱!这家伙怎么也在? 橘: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如叫人再去我家里搬几坛吧!再叫几个舞姬,算我请客! 粉侯:你这白痴黑猩猩!我们喝的是那个波斯猫的酒! 客人:对啊!对啊!就是撑死了也要喝他的! 橘:小兄弟你的性格还真是别扭啊……来——店里酒窖的钥匙送你! 粉侯:不要靠近我!啊啊啊啊啊!有死亡的味道! 皇甫端华:哎?应该是熏香味啊?(那小子为什么怕蚊香?) 李琅琊:是蚊香吧~ 粉侯:真啰嗦!你们只要闷头喝酒就好——! 安碧城:送到这里就好了,有劳各位。请代我向公主致谢。 还是家的感觉温馨啊……我回来了—— 各位,今天辛苦大家了…… 店里没发生什么事吧? 真是平静又充实的一天呢,好开心啊! 皇甫端华:(拽)波斯猫! 橘:你回来啦波斯猫,好多人找你哦……你看,大家都在等你—— 安碧城:——大家?“大家”在哪儿?这里只有你们三个……哪儿有别人呢? 李琅琊:什么时候睡着了?没人?只有满屋浓浓的花粉味道……(我叫粉侯,可不是女孩哟~)粉色的蝴蝶?难道他们真的是……呕 好难受…… 安碧城:枉我费心把店铺交给你们照看……居然给我酗酒耍酒疯!现在你们要怎么赔偿我!?房屋的修理费,损坏的商品,多年的藏酒,还有我最宝贵的麻将…… 鸫人:公主,听说今天水精阁店主又躲到您这里了? 万安公主:还不是因为那个奸商过于刻薄,每年的立秋,那些吃过他苦头心怀怨恨的花妖就会一起报复,跑到他店里大吃大喝然后跑掉。不过最后付账的,一定是那个被故意留下来看店的人……被敲了竹杠却又说不出是谁来捣乱……不知道今年是哪个倒霉鬼呢? 李琅琊: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立秋”,也就是所有夏天的花儿谢幕告别……或者显灵、捣乱的聚会……不过事情还没有结束—— 客人:店主……我的下半身去年被卖到哪里去了? 李琅琊:喂……你到底做了多少这种事? 安碧城:账本丢了,不记得了! 牡丹狮子 深冬岁末的除夕,是一年中最为隆重的节日。 腊月二十四的祭灶结束不久,除夕未至,迎接正月的狂欢便已开始。 在长安城中,亦是“金吾不禁夜”…… 仿佛在空气中,也弥漫着饧糖粘稠的甜腻气味。丝丝缕缕渗透在京城的各个角落…… 橘:前面的人,可是萧家的云封三郎吗?金吾卫士值夜换防了,要不要一起去喝酒暖身子? 沈熊猫:有漂亮的妹妹陪伴哟…… 云封三郎:真不巧,我已经约了别人,下次吧…… 吼吼—— 云封三郎:这……这是什么? 橘:云封三郎! 第二天清晨—— 公公:太后回宫——太后回宫,百官跪迎—— 宫女:自从今年夏天以来,太后一直都在骊山避暑调养。如今终于回长安了。虽说太后一直讨厌这边的气候,但毕竟新年又至,又是后宫无主…… 官甲:你看,这次护送太后銮驾回京的,可是她老人家钦点的人哟……嘿嘿,还真是不避讳呢? 官乙:……是谁啊? 官甲:不就是那个……皇甫家的……小儿子吗…… 官乙:哼——不过是个区区从四品的中郎将,真是贻笑大方呢…… 官甲:喂,你太大声了!被他听到就惨了!嘘…… 宫女:恭迎太后凤驾—— 皇甫端华:我来吧。请太后下辇。 太后:皇甫中郎。一路护送哀家回长安,辛苦你了。退下歇息吧—— 皇甫端华:臣惶恐。臣告退—— 太后:——这宫里……是越来越冷清了啊…… 皇甫端华:泡个澡,浑身舒服多了——我不在长安的两个月,没发生什么事吧? 李琅琊:还算平安无事啦……你的换洗衣服。不过端华你从骊山回来,怎么也不回府,三更半夜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皇甫端华:别说了——提起这个我就头痛! 李琅琊:金吾卫的人被袭击? 皇甫端华:嗯——好像最早是在三天前,大明宫里有人被妖异的东西袭击。目击者都是昏迷不醒,药石难医。因为不是金吾卫的管辖范围,那帮家伙也就没在意。结果就在昨晚,萧家的三郎云封在值夜时被袭击了。 李琅琊:就是去年和你一起追求教坊女乐手的那个同僚?好像是个做事很死板的青年…… 皇甫端华:对!因为是金吾卫的兄弟出了事,我一听就马上赶往偏殿…… 皇甫端华:怎么回事?谁这么大胆子?!敢把金吾卫的人伤成这样? 金吾卫:端华你回京了! 沈熊猫:昨晚,我和橘在值夜换防结束时,刚好遇见了萧云封……就想约他一起去喝一杯, 可谁知……突然半空中出现了一团火球,就像是有生命一样,穿过了他的身体…… 事情发生的实在太突然了,我们……我们根本来不及救他……! 橘:我看到的是只大山猫! 沈熊猫:明明是火球! 金吾卫:可我之前听人说,是只巨大的鸟…… 皇甫端华:你们是看见照妖镜了吧…… 八重雪:每人拿一只笔,把你们看到的景象画下来加以综合。 橘:好办法!不愧是头儿—— 李琅琊:……你们一票人研究到半夜,结果就是这个……? 皇甫端华:没错!头儿因为要随侍陛下,就先走了。我们剩下的人就去了兰秀坊继续商量对策。因为是熟客嘛,伴唱的姑娘都特别漂亮。 李琅琊:住口啦! 皇甫端华:喝了两个时辰大家还觉得不过瘾,又闹着要去我家,给我“接风洗尘”——半夜三更带着这帮混蛋回去闹,一定会被我家老头打死……我就借口有事,躲到你这儿来了……对了,给你从骊山带回来的手信。那种地方除了深山离宫就是百年老寺……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想的,到那里去调养身体…… 李琅琊:……深山寺庙的土产?竹笛……? 皇甫端华:路上无聊,顺手折了支嫩竹,做着玩的。 李琅琊:骗人…… 皇甫端华:我明天一大早还要去处理金吾卫那积压的一大堆杂事,早点睡吧…… 李琅琊:现在是冬天……而且去骊山的路上也不会有竹林…… 娘……娘——下雪了……我怎么睡着了? 咚咚—— 咚咚——咚咚—— 李琅琊:喂……消失了……?真奇怪,那是谁家的小孩?刚刚明明就在这儿的……夜这么深,到底是谁家的孩子还在外面逗留呢? 吼吼—— 李琅琊:好烫!!……没事? 皇甫端华:混蛋……半夜自己乱走什么?! 李琅琊:端华? 皇甫端华:退下—— 火焰狮子 李琅琊:等等!端华!那个好像不是实体的动物啊! 皇甫端华:切——伤了云封三郎的,就是这头畜牲吧!我说……你今天就别想回去了!死吧!! 李琅琊:端华!没有形态的火焰……剑是阻挡不了的啊……! 李琅琊:那天晚上的雪有没有停?我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另一个人紧紧握住,很痛,整整一夜都没有放开—— 李琅琊:在那样的夜晚,我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端华的母亲,听说是一个十分貌美的女人……作为小妾的她生下端华后不久,就不知所踪了。那时的端华还只是个整日流着鼻涕,像傻瓜一样的肮脏小鬼。也许是因为母亲不在身边,脸上终日挂着阴沉的表情……如果有年轻的少妇经过,他一定会死死粘上去。 皇甫端华:娘!娘!娘! 李琅琊:因此“皇甫家的傻瓜儿子”在那一带非常有名…… 皇甫端华:娘——(哒哒)!娘——(哒哒)娘—— 李琅琊:臭小子你想干什么?!喂!这是我的娘亲!不是你的! 王妃:琅琊,你太失礼了哦——这位是皇甫家的小公子端华吧?不过我不是你的娘亲哦……这个竹笛送你,当做赔礼好吗? 皇甫端华:我……我才不要什么竹笛! 李琅琊:在我的记忆中——那是端华唯一的一次在人前哭泣……连母亲的容貌也不记得的小孩…… 万安公主:琅琊……?琅琊——你醒了? 李琅琊:皇姐……你来了…… 万安公主:别乱动…… 李琅琊:我没事……端华呢? 万安公主:那个混小子身为金吾卫士,却失职令皇族受伤。今天一早,被父皇召进宫接受训斥去了! 太监:左金吾卫中郎将皇甫端华,生于勋臣之第,长自累功之门。少年英武,逾于群伦,故赐恩诏,授以要职。不意其粗莽轻浮,深负朕望。擅击妖妄于前,误伤贵人于后。以致王嗣有疾,帝都不安。玉树摧折,杀身何补?故尔晓谕深责。令其戴罪建尺寸之功,衔恩赎百死之罪…… 太监声:嘻…… 太监声:嘻——嘻嘻…… 师夜光:陛下——已经两个时辰了耶……这寒冬腊月的,外面又是风又是雪,中郎将再这么跪下去,不冻成冰人才怪。您老人家就开个恩吧~毕竟金吾卫不同于我们司天台,对那些灵异之事束手无策也是情理之中……至于袭击九殿下的怪物是什么来历,臣已经查得七七八八了。交给微臣办也就是了……陛……陛下您的黑子……微臣可要吃了!多有得罪!嘻嘻 太监:金吾卫乃宫掖之守,飞骑之精,尔何愚妄…… 师夜光:好了好了! 太监:“司天监”夜光大人…… 师夜光:你下去吧。左丞这老人家也真不知变通,让他替万岁拟个圣旨也要罗嗦这么长时间,还想念到明天早朝不成?万岁的意思呢……就是让中郎将您回去闭门思过一个月,不做降职处理。还不接旨谢恩?中郎将大人? 橘:抱歉。这家伙可能已经没知觉了。 师夜光:……带回营后,最好给他检查一下是不是昨晚受了伤。看起来情况吧太好哦~又冻了那么久,伤风就惨了…… 橘:有劳夜光大人费心了,告辞—— 师夜光:橘大人。代我向你家上将军拜个早年。 橘:末将代我家上将军,谢过大人的关心…… 师夜光:呼呀呀~好冷~好冷~ 这是什么?你已经知道我有什么牌了?三、六万我都有呢!我胡了。 沈熊猫:喂!掌柜婆婆——请给我拿——爆竹和年糕!咦?这位波斯人是端华的朋友吧? 安碧城:您是他的同僚吗?看制服就知道了。 沈熊猫:幸会幸会!在下沈熊猫。端华经常会提到你呢! 安碧城:你是来采办年货的吗?买这么多年糕。 沈熊猫:不……其实是金吾卫的同僚们突然想吃,就叫我出来买了…… 安碧城:婆婆,我回去了! 婆婆:这是南方运来的香蕉,你带一些回去吧。 呀—— 哈哈 安碧城:这么说端华已经回长安了?我改天也要去他府上拜访呢。不过……他和九殿下被袭击的事,我怎么完全没听说呢? 沈熊猫:因为上边封锁了消息呀……这里是天子脚下,不比别的地方。 又快过年了…… 安碧城:是怕……会引起骚动吗? 沈熊猫:天呐!实在是太妖艳了!!还是个混血儿呢…… 安碧城:我们没见过面,您是怎么认出我的呢? 沈熊猫:其实刚开始我们只是听说薛王府的九殿下被一个西域来的千年猫妖迷得七颠八倒,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端华那小子也掺和进去了,我们私底下都把你们叫做“名动长安3P党”,不过没想到你是男的。 安碧城:咬——(香蕉) 啪嚓—— 安碧城:活该! 东内苑外左金吾卫仗院 橘:嘿嘿……驱鬼,开始——! 皇甫端华:你们这些混蛋!人渣!!怎么能这样对待伤患?! 安碧城:这些人在干什么?真不明白这些中原人的想法…… 李琅琊:他们说端华大难不死,需要去一去晦气…… 安碧城:我觉得他们是想把他和晦气一起炸死…… 叭!哈哈 叭!叭!天女散花! 皇甫端华:我叫你们住手!禽兽! 沈熊猫:咔嚓——嘿嘿……嘿嘿嘿嘿~~~~~ 橘:好样的!!露一手! 皇甫端华:不要用我的刀切年糕! 沈熊猫:美人来吃年糕吧—— 安碧城:这衰人香蕉皮还没踩够吗 李琅琊:咳!真是场无妄之灾…… 皇甫端华:总算都滚蛋了……这群恶鬼!耳朵都快震聋了! 安碧城:喝茶 李琅琊:被这么折腾还是挺精神吗?看来你也早习惯了……呵呵 安碧城:我听说你和殿下被不知名的妖魔袭击,不过二位看起来都没什么大碍,我也就放心了。 皇甫端华:我也以为是必死无疑了……因为亲眼看见“那个东西”从我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安碧城:“那个东西” 皇甫端华:“火焰狮子”——通身是火的金色野兽,而且绝非是妖气幻化而成的虚像。在它逼近时,甚至有被灼伤的感觉。然后它穿过我和琅琊的身体,便烟消云散了……当时的撞击力道之大,让我当场咳血。虽然身体有被打穿一个大洞的感觉,过后却发现只留下了这样的一块烧伤的痕迹。 安碧城:殿下身上的烧伤也是这样的吗? 李琅琊:……我…… 对不起。害你被皇上训斥……端华…… 皇甫端华:够了!!十六卫本来就是为了保卫皇族才设立的禁军,我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所以……琅琊你用不着道歉。你不是替我挡了一下吗?就算我们扯平了! 安碧城:端华大人,你是在气恼殿下替你挡那一下吗?别这么盯着我,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怪吓人的……从听说你们被袭击时,我就觉得奇怪。怎么别人遇上“火焰狮子”,都是昏迷不醒,药石难医。两位却是全身而退,几乎是毫发无损?原来大人身上,还有“封龙”这样的好东西啊。“御锲封龙”覆盖之处,其意为“天子的领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的领地”更是皇权的象征。即使是鬼神也无法入侵的禁忌之地。以宫廷术师的身体结成结界。覆以代表天子的“龙纹”烙印在武将背上。用途却是以此为媒介,施加在第三方身上的“封印”。又被称为“天子的杀意”——不过,这么残暴的法术,以仁德治天下的大唐开国以来,倒是鲜有使用。不知……陛下用大人的身体封印的……究竟——是谁呢? 皇甫端华:天子的事你也有这么强的好奇心?聪明的人……要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好奇……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叩叩叩 橘:头儿,刚刚皇上传下口谕,“火焰狮子”的事已经交给司天监处理,叫我们不要插手。 八重雪:好啊——我们正好乐得清闲。 沈熊猫:(三万)遗失的纸牌上,还沾染着他身上淡淡的异域幽香…… 橘:喂,傻子!你在那边发什么呆啊? 沈熊猫:不对 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个还给他,还是应该自己留下来做纪念呢…… 橘:马上就要值夜了!还不快点准备一下?熊猫仔! 沈熊猫:啊?抱歉,我刚才走神了…… 咣 八重雪:你们还在磨蹭什么!?今晚,我要亲自带队夜巡禁宫——除西内苑外,今晚的大明宫皇城等各宫门的守卫皆有金吾卫加人驻守,我已经同其他禁军部队打过招呼,在每天值守的固定人数之上,我再调拨150名禁军侍卫看守各宫进出口。势必要将整个皇宫守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但若失败,你们就统统给我提头来见! 沈熊猫:那个……头目您是要捉“火焰狮子”么……? 八重雪:“捉那个怪物?”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为什么要越权管那些不相干的鸟事?而且皇上不也刚刚传来口谕让我们不准插手吗?那就让那个师夜光去处理吧!不过要是我们自己的地盘有人出于自卫杀了那个什么“火焰狮子”就由不得圣旨。谁让我们本来职责就是保卫京城安全,势力范围太大也没办法。每次看见那个天生晦气脸的豆丁我就不爽…… 沈熊猫:头目,(他没有恶意)我知道了,您是想借题发挥拆师夜光的台吧? 八重雪:闭嘴白痴!(不爽) 沈熊猫:好痛 橘:行政管理层的内部人际关系很复杂,年轻人请勿介入!对了,“太岁”让我代他向你拜个早年。 八重雪:真恶心——那豆丁没毛病吧?离过年还有段时间呢! 橘:我看他好像挺乐在其中的…… 沈熊猫:“太岁”……那是谁? 皇甫端华:嘿嘿——不过是大家背地里玩笑的混话罢了……不要当真啦。 金吾卫众:头目 晚上好 头目好 右金吾卫郎将·韦七:听说头目要亲自值夜啊? 左金吾卫郎将·国平:支持 左金吾卫长史·赫连燕燕:哈哈 右金吾卫将军·橘:…… 皇甫端华:头目好!你们都来了——橘也在啊?晚上好~ 橘:端华,看起来你已经完全恢复了啊。 皇甫端华:这点伤还不算什么! 八重雪:原来你还活着啊? 皇甫端华:啊,是的。托头目您的福,似乎是可以长命百岁呢! 金吾卫众:又开始了……这两人…… 八重雪:那可真是太好了!枉我总是担心你不知何时就被人宰了也说不定呢! 皇甫端华:那还是劳您多费心啊—— 八重雪:应该的。(打)那么上司关心下属……也是……理所当然——!!上次……你在背后跟我搞鬼的帐我还没算…… 皇甫端华:属下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八重雪:上次在万安观的赏香宴上是你把我踢到水里去的吧?!!还四处对人说我喝醉了失足落水……当我是你吗?蠢货——我不喝酒是因为不想碰你们这些白痴的东西!什么时候变成了沾酒就醉的?!(哗啦)不会游泳又怎么样?我是马上将军!!我又不是水贼!我打死你这死红毛—— 皇甫端华:你不知道那是能带人去幽冥界的妖蝶吗?!!还跟在后面盯着看!要不是我及时赶到……现在得救了却说我是故意踢你下水——那种情况下我还有什么办法?叫你又没反应…… 橘:头目的这口恶气从你离京一直憋到现在,你就让他发泄一下吧…… 八重雪:出发!怎么我身边都是这种人渣…… 皇甫端华:也带上我呀——!! 八重雪:你已是戴罪之身,难道还想抗旨吗? 皇甫端华:……那你要小心。 当晚戌时整,金吾卫一行以岁末清查各宫门警戒为由,进入禁宫。太极宫、掖庭宫、皇城等各宫门被分兵把守。共计130人,正在赶往各守备处。其余20人,则由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亲自带领,由玄武门直奔大明宫—— 梆——梆梆——平安无事 梆——梆梆—— 韦七:今晚真是月色撩人啊——刚刚出来的时候,我遇到了云封三郎的女人呐,真是一个天生的美人胚子。 沈熊猫:韦七前辈…… 韦七:可能是过来取回三郎的东西吧……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叫什么来着?那女人,好像是教坊的头牌呢,萧云封那小子真是走运。呵呵 我怎么像橘那家伙一样开始唠唠叨叨的了?不过……在长安城……你可听到过,有关“太岁”的传说?——与天上岁星相应而行的太岁星,在民间有带来灾厄的凶兆之意。凡动土、木工程皆要躲避“太岁”之方位,否则便会遭受其祸。所以大家对它避之唯恐不及,恐受其害。然而太岁能够驱使鬼怪……同样有可通神鬼,驱使妖魔之力而名动朝野的师夜光,在少年时出任“司天监”一职时曾被陛下称为“国之太岁”——年纪轻轻便入主秘书省门下,主掌观测星象天文,推算历法吉凶的“司天台”的他,如今已是身居正三品高位的天子宠臣。以长安为巢,寄生其中,驱鬼以制天下,令番邦忌惮其妖术不敢进犯大唐。人皆避之,释之为“国之太岁”的怪物——但是……解决“火焰狮子”的事是他本分也好,想藉此在皇上面前卖弄也好,他插手进来,让我觉得很不爽!总之,我们自家队里兄弟的仇,我们自己会报。无需外人插手! 这时的另外一队……正在赶往目的地…… 国平:喂——我说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啊? 金吾卫众:啊?呼呼 什么事? 国平:捉鬼啊…… 赫连燕燕:呼呼……笨蛋!是捉狮子! 国平:反正就是那一类的灵异问题啦,我们好像都不太在行吧……像端华一样被做掉就麻烦了 赫连燕燕:嘿嘿 你多虑了。这是出发前头目让我交给各队的……可以驱除一切不干净的灵异之气的符咒。这些可是头目专门从“秘书少监”司马承祯手中拿到的。那家伙传说是实力不逊于师夜光的,拥有强大灵力的术师。所以这个咒符的效力绝对可靠! 国平:干得好!不愧是头目!想得周到。 金吾卫某:不过他是怎么从那个粉红蕾丝男手中拿到咒符的呢?那变态众所周知无利不起早吧? 哒哒 哒哒 金吾卫某:对不起!我不该问这种用膝盖想也知道答案的问题! 国平:韦七那一队和头目也都拿了咒符吗? 赫连燕燕:韦七他们当然要拿!头目就不知道了。他已经强得像鬼一样了…… 金吾卫:前面就是承天门了,大家加把劲快跑! 金吾卫:已经到了目的地…… 金吾卫:白痴,那是你们小队的目的地!我们还要再穿过整个皇城才能到达朱雀门…… 金吾卫:我忘了。 同一时间的大明宫—— 橘:万岁…… 八重雪:突然要召见我?这太奇怪了,两个时辰前皇上不是去了嫔妃那里吗? 太监:对……对不起……他老人家是突然说要将军马上…… 八重雪:我知道了!除橘以外的所有人按原计划行动,我们二人会尽快赶上你们的。希望不会拖太久…… 万岁,臣…… 师夜光:八重—— 将军~~~ 太监:有违人臣之礼……成什么体统~~ 师夜光:在下只是和将军开个玩笑。好险……不会真的亲下去的,我可没有亲男人的嗜好…… 八重雪:亲下来就真的劈了你!!皇上他人呢? 师夜光:当然在嫔妃那里啊。(这人真开不得玩笑……) 八重雪:你敢假传圣旨?! 高力士:呵呵 将军请息怒……“假传”是真,“圣旨”……却是万万不敢拿来开玩笑的——给将军见礼了—— 八重雪:高力士? 高力士:昨天师大人在皇上那儿听到这高丽进贡的丝竹班子,喜欢得不得了,今天一大早便从皇上那讨了来。说是想让上将军也听听……皇上也恩准了,还说就让大家在这大明宫里头欣赏……既是这样,咱家也忍不住凑个热闹。只望各位大人莫要嫌弃咱家添乱才好。 八重雪:公公哪里的话…… 高力士:我知你家将军不爱饮酒,那么,这杯就敬橘大人…… 橘:在下公务在身,请公公见谅。 高力士:哦——那只好下次啦…… 八重雪:这算什么?不对……大张旗鼓以天子之名把我拴在这里无法脱身,只是为了听这些高丽人吹吹打打吗?是师夜光这小子别有用心……莫非……他已经发觉了我的企图……? 咚 咚咚 咚——咚——咚咚 咚—— 师夜光:谁能想到这番邦之地也有如此姿色艳丽的尤物……虽然万岁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赐给了我。不过八重雪将军您以为如何呢? 八重雪:才色平庸。难怪万岁不喜欢! 咚——咚咚 咚咚 咚—— 咚 咚咚 金吾卫仗院内 皇甫端华:闭门思过就闭门!刚好可以回家安心过年……不过……是不是把这些脏了的制服也拿回家洗呢?……是把这些脏了的制服也拿回家洗呢?……(惨痛回忆)(处分期满要请我们喝酒啊。那之前不要被你家老头打死了呦。我们先走啦。)这些人渣…… 嘶——滋滋…… 呼呼呼 皇甫端华:都收拾完了……再没什么忘带的吧…… 啊—— 高力士:这是……?来人啊!! 师夜光:哈~终于出现了! 橘:头目,请退后—— 火焰狮子来了。在演出中突然从天而降,就是新年前在宫中四处作乱,致使数人深受其害的 “火焰狮子”! 一阵骚乱 怪物—— 有怪物从天而降了…… 侍卫—— 快叫侍卫——哇啊啊啊啊啊!! 师夜光:哈!我猜得果然不错,这畜生……是循着音乐声来的! 八重雪:夜光大人真是深谋远虑——主意都打到了万岁赏赐的舞姬身上。但若把万岁的心意当了诱饵——倒是有那么一点点暴殄天物了…… 师夜光:上将军,若是真有怜香惜玉之心,刚才怎么不出手相救啊?保卫京城安全……难道不是金吾卫的职责吗? 嘶嘶嘶 吼吼吼 橘:哇……“太岁” 气急败坏地追赶火焰狮子去了。 八重雪:他最开始就是打算向我们示威啊!当着我们的面解决火焰狮子,我们碍于圣旨又不好出手。 宫女:刚才那是什么啊—— 宫女:吓死人了! 宫女:快来人收拾一下! 宫女:去看看还有没有人受伤? 橘:不过猎物却被你在他眼皮底下用符咒赶走……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陪上了御赐的舞 姬~ 八重雪:活该! 橘:你回来了!Q仔~(沙沙 酉时正东方向)赫连燕燕传书!他们已将逃向朱雀门的火焰狮子驱赶至正北——方向是兴安门! 八重雪:好!我们也该出发了! 月色压抑的夜晚,“岁破”太岁压。巳卯戊子丁酉丙……诸事不宜…… 宫女:公公,那个高丽舞姬已经没有气息了!水榭中弄得乱七八糟…… 高力士:曲未终,人已散。“闻弦歌而知雅意”……欣赏音乐,还是要找风雅之士啊—— 沙沙……啦——(静) 皇甫端华:小孩……?小鬼,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里是禁卫军营,不能擅入的。懂吗?没有影子……?这小鬼究竟是……外面……?外面难道有什么吗? 延和元年 睿宗传位于明皇李隆基后,逐渐交出政权。迁居百福殿——曾传诏天下:“朕将高居无为,自今后军国刑政一事以上,并取皇帝处分。”三年后寿终正寝,葬于桥陵。 皇甫端华:奇怪……外面明明一片平静——怎么总是有点不安? 现今的百福殿,只有太后一人孀居于此—— 师夜光:嘁!芝麻大的小事还要这样大费周章,突然插手进来…… 被八重雪那小子算计了!为了追这畜生,害我绕了个大圈子!现在,该送你上路了——咝咝…… 赫连燕燕:那是……“禁咒之箭”…… 橘:师夜光已经得手了吗!? 金吾卫:箭不虚发啊,那个“太岁”…… 皇甫端华:是师夜光的“禁咒之箭”!一箭命中,头目的计划失败了吗? 快牵马来!! 守卫:是…… 守卫:中郎将你是要出宫吗……? 皇甫端华:不好!火焰狮子坠落的方向是…… 守卫甲:什么岁末清查啊,我顶你个肺!劳师动众的,连外面的换岗时间也要延后…… 守卫乙:不要再抱怨了啦。 守卫甲:呼——好困哦…… 守卫乙:精神点吧,要是有碗热乎乎的馄饨就好咧。 守卫丙:快来关大门—— 守卫乙:知道了! 守卫丙:刚才传话过来,清查已经结束, 守卫乙:喂……你们看,有一匹马过来了……哎?你说什么? 守卫甲:军情急报吗?那…… 那是…… 皇甫端华:让开!! 守卫们:大胆!竟然敢擅闯禁宫内苑! 守卫甲:是金吾卫的制服! 守卫乙:还不下马!! 守卫丙:快拦住他! 皇甫端华:让路!!让路——挡我者死!快……再快以点……一定要赶得上!! 哒哒 哒哒哒 金吾卫:后面的快跟上!!绝对是这个方向没错!绝对是这个方向没错! 韦七:火焰狮子坠落的地方,就是太后的寝宫百福殿!这次不要失手了! 沈熊猫:头目呢? 韦七:传书说随后就到! 哒…… 沈熊猫:那是…… 师夜光:总算到了,真是一群后知后觉的——杂碎! 沈熊猫:你说什么!?混蛋! 韦七:不要冲动!熊猫仔!师大人,我们也是在执行公务,请您行个方便,让路好吗? 师夜光:哈?拿来——可以进入后宫的腰牌,你们身上有带吧?内宫禁地,男子不得擅入。我只能在这里等有腰牌的诸位借我一用。 韦七:抱歉,腰牌是不能外借的。(“太岁”果然不是泛泛之辈,被头目算计,白绕了皇城一圈,居然还是比接到传书直接赶来的我们还快……) 师夜光:别那么紧张,是“借”不是“要”。过了这道门就还给你们~不愿意? 韦七:熊,熊猫仔!! 沈熊猫:你干什么!?哇啊—— 韦七:!!太岁……不见了!? 沈熊猫:咳咳! 韦七:有没有受伤? 师夜光:这里是心脏的位置,好像有点紧张啊……我用力一顶,戳个窟窿如何? 沈熊猫:你不要欺人太甚!快放开前辈! 金吾卫:韦七爷!混蛋! 韦七:咕噜…… 师夜光:“借”还是“不借”? 八重雪:请问,你想要戳的窟窿,莫非比我这个还大? 师夜光:咳! 八重雪:或是还嫌不够大? 哇啊啊啊啊啊啊! 韦七:头,头目,这小子固然可恶,但毕竟是朝中正三品的官员…… 橘:怎,怎么能……? 八重雪:哼!恶作剧到此为止了!“太岁”!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韦七和沈熊猫:! 橘…… 八重雪:切——! 嘶嘶—— 八重雪:你们还在发什么呆?继续前进! 沈熊猫:可是……你们看! 金吾卫:喂!他的血在自动流回伤口!这是怎么回事? 韦七:妖术! 师夜光:就算不会受伤……我也会有痛感的啊……上将军——这身体可不是演练工具哦~ 李琅琊:不对!不是这个?这个也不是…… 小鸳:殿下?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吗? 李琅琊:哇~~小鸳,你来得正好…… 小鸳:西域的音乐曲谱吗?在西面墙上22排起的739-956啊,殿下。 安碧城:(惊吓) 小鸳:哪,这些就是您要找的曲谱啦!其中有些还是年代久远的竹简呢。 李琅琊:谢谢你,小鸳,要是没有你来帮忙,我和安公子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小鸳:人家去端些点心和茶水,您和安公子一边吃一边看曲谱吧~~ 安碧城:好厉害! 李琅琊:小鸳有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力,我书房间里的每本书的位置她都一清二楚…… 安碧城:还真是方便啊…… 李琅琊:不过,碧城,你怎么突然心血来潮,到我这里来找曲谱? 安碧城:找到了,就是这个! 李琅琊:“五方狮子舞”—— 安碧城:就是木刻狮子头,由人披着绣衣扮的狮舞嘛。 李琅琊:原来你对西域的杂戏歌舞感兴趣? 安碧城:拜托~我就是波斯人,好不好? 李琅琊:我都忘了你也是那里来的呢……据说这支舞曾在太宗皇帝御前表演过。不过年代也很久远了。 安碧城:可我听说,曲子已经失传了? 李琅琊:嗯,流传下来的伴奏曲谱,大多残缺不全。薛王府藏书中的这个版本也是不完整的。 安碧城:那么殿下,听到“五方狮子舞”,你会不会有什么别的联想?比如“火焰狮子”之类? 李琅琊:这个……有点牵强吧。此“狮子”非彼“狮子”啊—— 安碧城:除了萧云封,你和端华以外,还有三个人曾遇到过袭击。分别是太乐署的乐官,教坊的伶人,以及梨园部的琵琶教师。 李琅琊:所有遇到火焰狮子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安碧城:那就是,你们当时都在演奏音乐。发现到这一点,还会觉得牵强吗? 师夜光:呼——又下雪了啊……真讨厌—— 好冷。我们还是心平气和地谈一个解决方案吧。这样耗下去拖延时间对大家都不好——带我进入百福殿杀了那个畜生,你们去救太后。各取所需。 八重雪:不好。那女人的生死和我无关。 师夜光:但我一定要进去解决掉它! 八重雪:奉旨负责处理这件事的是你。今日失职令妖孽逃走的也是你。现在又自称太后遇到袭击想擅闯内宫的还是你。如果太后真的身陷险境,我身后的百福殿又怎么会如此平静?你若拿得出太后遇袭的证据,我便放你进去。反之,夜闯太后寝宫的罪名,可不是你我担待得了的。金吾卫也是按规矩办事,请师大人见谅。 师夜光:你是存心让我左右为难啊——上将军。 金吾卫:端华?他怎么来了? 皇甫端华:头目!请将太岁……借属下一用!! 沈熊猫:皇甫端华! 橘:你想干什么!? 皇甫端华:在记忆中有一座塔。十三岁那年我参加金吾卫的甄选失败了,第二年也是如此,第三年也是……终于在被我家老头骂作“无可救药的废物”的第四年,以倒数第二名的成绩勉强进入了预备役部队——同届的那些家伙都很强,被淘汰只是迟早的事罢了……金吾卫正规部队的“豺”字装,遥远得不可企及——记得入队考核的最后一项,是进入塔中夺取一件宝物。至今已想不起那座塔有多高……同组的队友全部失散了,我也在之前的狙击中受了伤。通向塔顶的台阶好像没有尽头……叭……呼……呼……走了几乎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后,远处传来微弱的光亮。呼……到了……是一位冰山般的仙女。……真衰……最烂的结局——我走错了塔楼,那一年又被淘汰了…… 沈熊猫:喂!!端华那混小子冲进去了!快拦住他! 橘:那家伙……他现在的身份已是和寻常百姓无二,擅闯禁宫就是死罪啊! 韦七:忘了自己是在停职处分中吗? 金吾卫:头目!我们也冲进去吧! 沈熊猫:玩笑开得有点过火了…… 八重雪:所有人,撤回屯营本部。巡查结束。端华自己会处理的——那女人……就是你永远也遥不可及的高塔……是有毒的藤蔓,会把你缠到窒息,直至…… 宫女甲:退下!无礼之人! 宫女乙:男子竟敢夜闯太后寝宫!还不下马?! 太后:皇甫将军,你太放肆了!哀家……已经就寝了…… 沙……沙…… 吼…… 吼…… 太后:……请将军……(呼……吼——)退下吧…… 皇甫端华:冒犯了!太后—— 太后:将军——!!好烫…… 宫女甲:这是什么妖孽!?何时潜入寝宫来了!! 宫女乙:快叫侍卫!!太后!太后您可安好!?快护驾—— 皇甫端华:哈……对付这种东西……我可是狗熊。知道你一定会出手相助的!太岁—— 师夜光:假惺惺的作空头人情,饶了我吧。真恶心!嘿……世间一切灵魅之物——皆·为·虚·无!! 嘶……滋……滋…… 皇甫端华:一招之内,居然用自己的身体将火焰狮子整个吞掉……这小子……真的是人类吗?! 师夜光:臣护驾来迟。罪无可赦,您老人家…… 陛下:你们,都退下吧…… 皇甫端华:那个人……为什么会在太后的寝宫里?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师夜光:中郎将,把你的外套脱给我!太冷了! 皇甫端华:烦死了——你自己的呢!? 师夜光:被你家上将军砍破,没办法穿了。 皇甫端华:…… 师夜光:为人臣者——处处如履薄冰。傻瓜! 呀——快看!除夕前夜的烟火大会开始了! 小鸳:真是太漂亮了呀!殿下,明晚的皇室庆典您也要参加的吧? 李琅琊:嗯。 小鸳:耶~~耶~~好棒!那么皇甫公子也一起去吗? 安碧城:小店经营的是珠宝古玩。虽然没有什么太珍贵的宝贝,不过,也许会凑巧碰上客人 最想要的东西。这位客人,深夜光临,请问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天黑以后,除夕庆典开始了—— 李琅琊:今年表演的剧目是,《黄公杀虎》——相传秦朝末年,一个能施法术的黄公到东海去降服白虎,可惜法术失灵……自己反而被虎所杀的故事—— 师夜光:这陈词滥调的戏年年上演,亏得九殿下不犯腻歪! 李琅琊:我听说师大人已经圆满解决“火焰狮子”一事,恭喜了! 师夜光:举手之劳而已。 李琅琊:说起来有些唐突……昨晚,我与友人偶然查到了那个火焰狮子的来历……在后宫有一个尘封多年的库房,用来供奉曾经在先帝御前演奏过的西域乐器。它们堆积如山,年代久远,已经残破不堪了。听小太监说,若不是岁末打扫时弄坏了封门的朱印,大家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师夜光:西域……? 李琅琊:金色的火焰狮子,就是那些不远万里来到长安,最终却魂归于此的西域乐手们的思乡之情凝聚幻化成的啊——执念化成了精魅,追逐着乐声奔走,以为音乐会带领着他们回到故乡……最后变成依靠噬人魂魄来滋养自己的恶灵—— 师夜光:只要解决了就好,又何必理会那些不相干的来历?世子殿下~音乐……怎么变了……? 李琅琊:所谓“魔由心生”“非由静生”。这世间最强大的恶魔就是“心魔”啊——人心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千百万人的怨念结合而成的火焰狮子,即使夜光大人道行高深,仅凭一己之力将它“吞”入身体。不怕被它反噬吗? 师夜光:不对!这不是平常熟悉的庆典音乐!有什么别的声音混进来了……到底是什么?令人烦躁——停下!!马上停下!马上……这个音乐……!! 李琅琊:师大人,你看——“白虎”上场了。代表世间一切妖邪灾厄之物,不详的白虎—— 师夜光:怎么都没人注意?古怪的音乐……庆典的音乐有古怪的声音混进来了!皇上、朝臣、 所有的人……全都一副毫无察觉的样子!唔——!是琵琶!! 黄公杀虎 却被虎所杀 玩弄法术的人终因法术失灵——反被所噬 啊啊啊啊啊!!呀——! 啊…… 陛下:怎么回事!? 万安公主:父皇,应该只是余兴节目吧…… 哇啊啊啊啊啊啊—— 琵琶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了…… 好暖…… 像是阳光般的温暖 叮当 叮当 灼热的沙与风 带来了异域的旅人—— 这是谁的记忆吗……? 朱印:回想起,故乡的样子了吗?再也不会忘记了吧……就这样珍藏在记忆的最深处—— 师夜光:真是令人讨厌无比……原来他的目的,是超度亡魂啊—— 安碧城:大明宫金狮子伤人事件,终于圆满解决了。多谢你的帮助。这面用来供奉的琵琶,现在“完璧归赵”—— 官员:怎么回事?狮子之后,连那个红衣服的小孩也消失了…… 皇甫端华:琅琊,那个小鬼……我上次在金吾卫的屯营见过他! 李琅琊:昨晚那孩子突然来到水精阁,带着我和碧城进入内宫,我们这才知道了火焰狮子的事情…… 皇甫端华:不过那小鬼到底是什么人啊?怪里怪气 ,连话也不说一句 李琅琊:……我也不知道,不过……除了之前的薛王府和昨晚,总觉得还在哪儿见过……红色——红色衣服的小孩……朱印!! 安碧城:九殿下也想到了吗?每次有人被袭击之前,总是会有红衣少年的出现。已经遭到破坏的朱印,再也不会有“封印”的效力,也无法开口说话……只能无声地向即将遭到危险的人发出警告,在火焰狮子伤人之前……我们却一直未能明白他的苦心啊。 陛下:啪啪!朕……很喜欢这个余兴节目!殿前的琵琶乐手……这支曲子可有命名?它出自何处? 安碧城:在通往我故乡的途中,西域与汉家最后停留的一站,那里的人们会用木头雕刻成威武的狮子,伴以琵琶谱出最美的歌舞。乐手们以家乡为名……将曲子称为,《凉州》—— 陛下:除夕守岁庆典开始——!驱傩—— 朝臣:恭祝明皇,盛世太平!繁花似锦,江山千秋万载—— 白云满鄣来,黄尘暗天起。关山四面绝,故乡儿千里…… 弱水三千 赫连燕燕:那是一首至今也不愿想起名字的歌……内容大概是讲述有关想念之情的吧……至少在当时我是如此理解的。每到黄昏时分,便会从对面的街角传来细细的琵琶声,如同梅子冷冽的清香,丝丝缕缕地渗透在脂粉巷里……时断时续……我猜想,那一定是一位烟花女子在思念着薄情之人的哀怨叹息吧…… 皇甫端华:咦?你说的那个,是“红袖添香”的头牌柳柔柔哦! 金吾卫:为……为什么你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金吾卫:混蛋!有奸情! 金吾卫:这小子是“大人”了~ 皇甫端华:哼,因为我是那里的常客嘛。 时间,是进入金吾卫预备役部队的第n天,此时阳春三月。 青涩少年·赫连燕燕(年方十五):你骗人!我才不信咧——哈哈!你这满嘴跑火车的大骗子!! 萧云封·19岁:你们在谈什么啊?兴高采烈的…… 皇甫端华:有关亲子的教育问题…… 赫连燕燕:端华今晚要带我们去逛花街,(纯然~~~)云封也一起来吧! 皇甫端华:赫连——不要用那么纯良的表情讲这种话题! 萧云封:花街? 赫连燕燕:实事证明——当一大群傻瓜聚在一起时,只会做出比傻瓜的智商更加低下的举动。并常常伴有意外发生…… 咚咚咚(跑步声) 歌姬:姑娘们快点!快点! 歌姬:快点啦!哈哈…… 歌姬:大姐,听说你的男朋友带了一群小帅哥来捧场? 歌姬:快介绍我们认识YA。 柳柔柔:你们这些丫头的耳朵可真是长啊! 萧云封:各位姑娘,快请进。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柳柔柔。是我的…… 金吾卫:怎么样骗来的? 金吾卫:介绍经验! 金吾卫:萧家三郎别装了!直接说是我们嫂子吧! 小枝:哎?端华公子你也来啦? 皇甫端华:小枝!好久不见……柳柔柔居然是云封的女人……人生真像蔓藤花。那小子是真人不露相…… 柳柔柔:难得三郎带朋友来玩,今晚我做东。 金吾卫:端华你划拳又输了! 金吾卫:哈哈钱输光了脱衣服! 金吾卫:真废柴—— 皇甫端华:不要啊啊——讨厌! 金吾卫:哈哈—— 哔(开门声)叭叭 赫连燕燕:呼——一屋子酒气脂粉熏死人了……一点也不好玩嘛。真困——头也晕乎乎的……是不是喝醉了?出去透透气……呼——接下来要去哪里好呢?好无聊。 韦七:好正! 赫连燕燕:哎? 韦七:请问你是——哪家店的姑娘? 赫连燕燕:……你猜啊,猜错了罚你请我吃棉花糖! 韦七:哎?没问题 抱歉,抓痛你了吧? 叭叭(敲) 国平:阿七。 韦七:哎呀—— 国平:你没看出他是个男孩子吗?真禽兽! 赫连燕燕:我不介意的,大叔! 国平:我很介意。我没有给男人买糖吃的习惯。不过——送上门来的美少年则是例外——想我请你,就来前面的“淑妆雅”吧…… 王骆:两位公子,舍弟年幼,只是路过这里,请不要调笑! 国平:…… 王骆:有问题吗? 国平:失礼了。二位继续逛吧。再见 王骆:这种地方,即使是男孩子也要小心一点。那两个不像什么好人 赫连燕燕:咦?那个——谢谢公子为我解围呀。能请问贵姓吗? 王骆:你自己别在这里乱逛了,快回家吧。我还有事。 赫连燕燕:其实我常常遇到这种怪人的,所以也不是很介意啦!就当作被狗咬到了嘛。我养的小狗们常常咬我的,比如从前的小宝、阿黄、招财、胖胖……还有很多。如果是我想对它们“哔——”它们就会跑过来“哔——”,然后整个“哔——”掉哦。 王骆:该说这少年是清纯过头还是百无禁忌呢……你……你这么喜欢狗啊…… 赫连燕燕:不。我只喜欢狗肉火锅。 王骆: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赫连燕燕:等你请我吃棉花糖啊——刚刚有人要请我,可是被你赶走了耶。喂——喂!别走呀!好嘛~好嘛~我开玩笑啦~~其实只是顺路啦,我要去街那边。等等我嘛—— 赫连燕燕:其实那天晚上,真正来花街的目的是想去对面的街角确认一下……本以为这边也会很繁华热闹,不过却是意外的冷清。 赫连燕燕:琵琶的声音……原来,就是从那个窗口传出来的啊……好美的音色……不如停下脚步,我们在这里欣赏一会儿吧。我住的地方,与这里只有一街之隔。每晚都会听到这里传来的琵琶声……断断续续,就像是女子的呜咽。不禁好奇是何人弹奏的…… 王骆:这首曲子名为《春江花月夜》是诗人张若虚所作。 赫连燕燕:江月何年初照人…… 王骆:江畔何人初见月?好一个物是人非啊—— 赫连燕燕:啊? 王骆:这小楼中弹琵琶的女子,曾是名满长安的歌姬,与皇后的玄弟王骆相恋后不惜放弃盛名,甘愿嫁作人妇隐居于此……这里,就是当时王骆为她买下的宅邸。可是,不久之后皇后因行“厌魅之术”被废,王骆也沦为罪臣逃亡。这里就渐渐地荒废了…… 赫连燕燕:那一定是他们二人一起远走高飞了吧? 王骆:一个弱女子,要如何忍受逃亡之苦?忘了那个罪臣,可能会比较幸福吧。 赫连燕燕:原来,她被抛弃了。记得我小的时候,爹爹曾经有一个十分宠爱的小妾。那个小妾是青楼女子,曾与人私订终生。我爹仗着权势横刀夺爱……那女子嫁入我家后一直郁郁寡欢。我娘很妒忌爹爹对她的感情,后来将她赶出了家门。……爹爹一直没有接她回来。他说,她总是不开心一定是心里还留恋着那个男人,这次就遂了她的心愿,给她自由吧。我曾偷偷看望过那个姨娘,她生活得很窘迫,可是却不肯和我回家。她哭着对我说,我爹如果真心待她,就不该坐视自己被赶出家门。“他一定是介意我曾经和别的男人私订终生的事……”“所以不愿再见我!”我想其实他们是彼此在乎着对方的吧……可是,人是需要沟通的生物,彼此间即使相爱,如果因为太过盲目地为对方着想,也许反倒……会被懦弱的爱蒙蔽了双眼……会弹出这么哀怨曲声的女子,何来幸福可言?她心中一定充满怨恨吧……那个王骆,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对了!公子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朋友吗? 王骆:…… 叭——(摸头) 王骆:好久没和人聊天了,真开心。你的棉花糖就由我来请吧。 赫连燕燕:好耶——大哥哥,我要粉红色的——别忘记! 王骆:知道啦! 沙——沙——沙——(下雨) 赫连燕燕:大哥哥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已经去了好久了……再等下去,就会赶不上门禁了呀…… 沙…… 赫连燕燕:只好先回去了,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再向他道歉好了~~ 路人:要杀人啦—— 路人:哎呀!官差要当街杀人了! 路人:是个戴斗笠的男人…… 赫连燕燕:抱歉!请让一下……让……大哥哥……? 国平:你一个人就把我们骗得团团转啊,王骆。我们金吾卫一直以为你藏身花街,是为了等待废后王氏残党一同逃亡。没想到……你早就发觉自己已被监视,索性留下来作饵……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赫连燕燕:那两个男人……是金吾卫! 国平:枉我们在你身上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关照”。刚刚得到传书,王氏大部分残党,已逃出长安——干得漂亮!在下右金吾卫中郎将国平。恭候您多时了。 王骆:你是刚才的……怪不得让人觉得碍眼!自以为掌握了我一个人的行踪,就可以将我们满门一网打尽?是你们自己太蠢了吧!?不过想想也对,你们金吾卫本来就是一群没什么脑子的蠢物!只要是上面的命令,全都不经大脑地去执行吧?何为叛臣?何为作乱?想要活下去有错吗?你们的工作不过是喊着保卫京城的口号残杀妇孺!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国平:住口! 路人:呀啊啊啊啊! 路人:不要看! 路人:斩人了! 赫连燕燕:金吾卫当街斩人啦——好可怕!大哥哥——大哥哥! 王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国平:止血!用绳子勒住他的嘴!别让他咬舌自尽! 赫连燕燕:(毫不在乎地杀人,斩人!)大哥哥!振作点——振作点—— 国平:再去搜查附近!应该还有同党—— 赫连燕燕:(面不改色……) 王骆:这些男人……到底是人?还是畜生?到底是人……还是鬼!? 国平:我有一万种能让你后悔生到这世上的办法让你开口招认,说出他们逃亡的目的地我就给你个痛快。 赫连燕燕:(我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嘈杂声、喊叫声、雨声)血会涌出来的——要快止血……别动!(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在一起)快给他止血……快救人啊……快…… 王骆:对……对不起……我…… 赫连燕燕:(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王骆:帮我……请你……至少在最后也能看着她……她……?一个弱女子,要如何忍受逃亡之苦?忘了那个罪臣可能会比较幸福吧。 金吾卫:小鬼闪开! 金吾卫:我们要把他带回去严刑拷问! 金吾卫:喂!你在发什么呆? 赫连燕燕:(那个王骆,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不想让恋人为自己的死而流泪,所以宁愿选择让她怨恨着抛弃自己的你吗?抱着必死的心留在这里……)你这个……大傻瓜!(只能远远地守望着她……) 王骆:啊啊!好美的声音啊……是琵琶声。好美…… 赫连燕燕:在下——金吾卫预备役队员,赫连燕燕。前来协助前辈—— 叭(耳光声) 啪嗒!啪嗒!(下雨声) 国平:上来。会屯营!上来!!王氏残党意图在潞州起兵。若事成,即便是小规模的叛乱也会殃及百姓。你幼稚得可笑! 赫连燕燕:别说了。我不想听……别说了……什么也别说。(那个男人的背很宽,带着雨水的冰冷和烟草的味道……)别说了……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我就像个溺水者,拼尽全力抓住一块浮木,在他背后号啕大哭。)我什么也不想听——(那一夜,崩溃得彻底又彻底——而他始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那一年,第四次参加甄选的皇甫端华再次被淘汰,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顺利进入金吾卫。我也包括在内。萧云封在入队后不久升任为右金吾卫中郎将,可谓平步青云。国平独自承担了那一晚的全部过失,只说是自己失手杀死了人犯,受到了降职处分。我则自请担任了长史的闲职。如果可以的话,一辈子也不想为任何理由拔刀伤人。我想对国平解释那一晚的事情,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这样冬去春来,那晚以后,哀怨的琵琶声再也没有响起过。人虽然是需要沟通的生物,然而相恋的人之间,也许真的会有心灵感应吧…… 叭叭叭叭叭叭(鞭炮声) 金吾卫:热烈庆祝衰运郎成功进入金吾卫—— 皇甫端华:滚! 金吾卫:感动非常!被毙四次耶!!你已是空前绝后啦! 金吾卫:本来我赌你今年也会被毙的。 橘:加油!红毛—— 金吾卫: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跑去花街,红毛醉得爬上房顶下不来…… 皇甫端华:你闭嘴~~~ 金吾卫:口胡~~~ 皇甫端华:不要灌我呀 金吾卫:呀啊啊啊~~~ 赫连燕燕:咦?前辈们怎么没来参加酒会? 萧云封:听说有任务,要晚点才到。赫连,你的脸红红的。不要紧吧。 赫连燕燕:嗯? 萧云封:是不是醉了? 赫连燕燕:不好意思,我出去吹吹风。 叭—— 赫连燕燕:呼——好舒服的风!真想就这么赖着不动,睡上一觉—— 国平:怎么不进去和大家一起玩?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小心着凉哦。睡着了? 赫连燕燕:呀——又是烟味。好难闻! 国平:难……难闻?我今天可是…… 沙沙……(抚摸衣服上的血迹) 国平:你怎么了?赫连 赫连燕燕:……没什么。小时候,有一天我独自跑上街去玩,差点被马车撞到。被一个巡街的金吾卫士所救。那少年穿着“豺”字装,俊美得令人不敢逼视……那时我便暗下决心…… 国平:这就是你参加金吾卫的理由?那小子是谁?你拎出他来我看看到底有多帅?还不敢逼视~ 赫连燕燕:呀——哈哈,多少年前的事情啦——呆子 赫连燕燕:一年以前……在那首雨中的《春江花月夜》中,我终于明白了年少时的轻狂与单纯。 黑色,足以掩盖任何颜色 吞噬任何颜色 这才是“豺”字装的意义所在—— 那是为了掩盖恐怖与杀戮的颜色。 我们……在穿上它的那一刻起 已然无法回头—— 香恋歌 还不够…… 还要更多…… 我就要回来了!所以,还要更多更多…… 女: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皇甫端华:公务繁忙啊,今晚还要去参加公主的聚会,推不掉的。 女:骗人!是佳人有约吧!小弟弟? 皇甫端华:被你拆穿了…… 女:……负心人……小心走夜路时……会被鬼吃掉哦…… 长安 ˙ 平康坊˙万安观 橘:我啊……昨天值夜出来,跟刑部的几个小子大战三百回合,不过酒坛子大了点罢了,居然都给我醉得滚到桌子底下去了!真是群废物!——这不是端华吗?你也来参加公主的“赏香宴”?早啊,薛王府的殿下也来啦—— 李琅琊:啊,这不是中郎将橘大人吗?您身边的是? 皇甫端华:(鬼出没)不想看见这个人…… 八重雪:真是难得遇见啊,“新任的”金吾卫中郎将——端华“大人”! 橘:刚刚我说到“酒桌上面无父子”……还是赌桌来着?算了我是武将又不读那些鸟书,反正我就是把那些小子撂倒了,这还不算…… 皇甫端华:八重雪……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橘:不记得是喝到第几坛,吓得他们跪地求饶,我早说过我酒品好,就算喝醉了砸店也不会转身就跑…… 八重雪:橘 橘:……怎么了?小雪 八重雪:你看万安公主过来了。 橘:公……公主!啊~~嘎——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来过——(反方向跑) 李琅琊:橘大人为什么听到“万安公主”就跑? 皇甫端华:因为暗恋而羞于表达的腼腆心情吧。 八重雪:啊——聒噪的家伙走了,我刚刚是开个玩笑,突然变清静了呢。 李琅琊:这人的性格…… 八重雪:刚才我好像听到端华大人有话问我?什么说我“也在这里”?端华大人不觉得这么说太过失礼了吗? 皇甫端华:我没那个意思……(又来了) 八重雪:我是圣上身边最得宠的红人,即使得到公主的邀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皇甫端华:雪大人太过敏感了吧?您这位“红人”上司的教诲,我们这些属下可是时刻铭记于心呢! 八重雪:哼,知道就好! 李琅琊:……(不明状况又明显感到气氛不对的某人。) 皇甫端华:当然,雪大人的其他事情我也是只字未提哦。 八重雪:端华大人是话里有话吧?不妨直说。 皇甫端华:哪里~像是“以色惑君”这种话属下可是听也没听过喔! 八重雪:仪表出众而得到陛下青睐,本来就是做臣子的福分。又有几个人像端华大人一样自谦,生得如同黑熊转世一般呢? 皇甫端华:雪大人过奖了……身为七尺男儿,一介武将,属下只知道凭武艺和军功尽忠,哪里有其他妄想呢?不过……即使是这么说,见到雪大人的风姿,属下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有什么妲己妹喜啦…… 李琅琊:扯远了扯远了!我们这里又没有幽王商纣,提那两个人做什么(终于发现气氛危险在努力调节的人)哈哈哈雪大人您说是不是…… 八重雪:哼——真是笑话!区区那种程度的庸脂俗粉,也敢与我的容貌相提并论!?我还有事,少陪了! 李琅琊:变态!这小子是个变态的自恋狂! 皇甫端华:嘿嘿,看吧——我早就习惯了…… 太监:两位怎么还在这里?公主的聚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快随小人 进去吧。 唐朝开元年间,长安城里星罗棋布的道观,多以小巧幽雅的格局而著称。其中以平康坊中的万安观为代表。此处风格雅致而绮丽,极为幽静。因为大唐国力的强盛和空前繁荣,奢华的生活享受渐成风潮。香料作为风雅神秘的化身,是上层社会的流行之物。人人嗜香用香,甚至达到了以此来评判个人地位和品位的程度。而这次邀请天下制香名手参加“赏香宴”的,就是在观中修行的女主人,当今陛下最钟爱的女儿——万安公主。 鸫人:哇,公主看起来心情大好呢,好羡慕啊…… 万安公主:这不是刑部的鸫人大人么?(真是让人春风得意啊!)那是当然!我的赏香宴现在成了长安最热门的话题,风头完全盖过了琅琊家里那场奇怪的雨!对了,你怎么端着棋盘走来走去? 鸫人:我这个粗人对这种风雅的事实在是一窍不通,本想找您的堂弟琅琊下盘棋,不过他们好像都没空理我…… 万安公主:我才不认识那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端华和琅琊在睡觉) 鸫人:哈哈!不过我本来以为赏香宴会有不少名门淑女参加,结果来的不是老学究,就是老道士,也难怪年轻人提不起兴致。 皇甫端华:哈——哈啾!!咳咳……我是不是睡着了?好像有人在背后念我…… 李琅琊:脏死了…… 皇甫端华:好家伙,连做梦都被熏醒了!我记得刚才有个老头子在讲什么“灵虚香”的配方? 李琅琊:拜托!那都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事了……所谓品香,说了你也记不住的——(被强行拖来做仲裁的人)首先要把所有品香分组,研成粉末来点评一遍。再打乱了顺序加火熏烤,把烟气再点评一遍。按照“春夏秋冬”分出品级来,还要把每种香味用一句古诗来形容……闻到第七组的时候……呕……呕…… 皇甫端华:他的反应好像比我还惨…… 安碧城:这个大概就叫做“晕香”吧?仲裁大人。您脸色很不好看哦……我们“水精阁”也做香料生意,您的堂姐万安公主是店里的老主顾。多蒙关照……这里有紫笋茶掺木炭的碎屑,可以缓解“晕香”的状况。是免费附赠的哦。 皇甫端华:啊!你就是上次卖奇怪玉佩给琅琊的——那个奸商“波斯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琅琊:(叭)因为安碧城也是制香的行家啦!所以他也是仲裁! 安碧城:呵呵……两位的感情还真是好呢。不过……我们还是老实坐下来品香吧……公主一直在往这边看呢…… 万安公主:两个臭小子竟然一个溜号,一个睡觉,待会儿就让你们好看!我为什么会有这种笨蛋弟弟! 李琅琊:呼——舒服多了…… 皇甫端华:怎么办琅琊?我们会被你姐姐杀死的! 李琅琊:嘘——小声啦—— 皇甫端华:可是…… 合声:……这是什么? 皇甫端华:好漂亮的蝴蝶啊……简直像蓝色的透明的磷火一样…… 安碧城:是追着香味来的吗? 快看!最后一位调香人出场了! 嘁嘁—— 喳喳—— 皇甫端华:好正~ 安碧城:这位不就是——金仙观的女道士顾飞琼——果然有着非尘世的风姿…… 李琅琊:她就是“香之国师”? 皇甫端华:香什么师?这位夫人很有名吗?还带个“国”什么的…… 李琅琊:怎么说呢……她是长安最好的调香师,每年的赏香宴,她的作品都在格调和风致上与众不同。因此被尊称为“香之国师”。 万安公主:不过比起制香的技艺,她矜持的名声要更为显赫呢。长安城里多少名士贵戚,想求她调制的香品而不可得,甚至跑到我这里来托门路…… 安碧城:说的是啊,不但她的金仙观是我香料生意的大主顾,还有好多豪门子弟,指名要我店里最顶尖的香料,说是送给顾真人的“薄礼”——花钱如流水一般……真是不惜千金只为博她欢心呢…… 沙沙…… 李琅琊:汉代样式的博山香炉?这……这个香气……为什么会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如此强烈……好像是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寂寞——想要吞噬一切…… 安碧城:(啪——) 李琅琊:啊……安……谢谢……刚才我……好像过于投入了…… 安碧城:…… 李琅琊:蝴蝶不见了?刚才是我的幻觉吗? 鸫人:这种感觉好像从沉睡中惊醒一样…… 万安公主:哎呀呀,我好像刚刚做了一个悲伤的梦呢。 调香师甲:真是不可思议的香气! 调香师乙:本以为今年可以问鼎“香之国师”的称号,可是顾真人的技艺,依然不给对手任何机会啊…… 调香师丙:老夫的“绿华”与“兰香”难与之相比啊…… 调香师丁:这香气中幽艳的诗意,远远超过了“技艺”的程度啊…… 李琅琊:请教顾真人,能否告诉我……(这香气一定有什么古怪)这种香的名字? 顾飞琼:人生如露如电,可总有些美好的回忆,人们不甘心忘记……它的名字叫……千秋岁。 就好像——这徒劳的香气一样……想要它千秋万岁地陪伴在身边。 李琅琊:可是……这样的香气,不是太过悲哀了吗?我是说,这香气这么美,却这么悲伤,好像在唤着不能回来的人……一直陪伴着这样的回忆,不是太让人难过了吗? 顾飞琼:所谓悲哀,所谓难过,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其中甘苦!殿下理所当然一生顺遂,又怎么会理解世事的冷暖坎坷?外行人对制香之道,又有何等的资格评论!? 安碧城:我倒觉得,外行人的直觉,往往更接近真实呢。比方说,这款“千秋岁”的基调是沉水香。是不是出自栖息着山鬼的南海崖州?不愧是千金难求的幻之香料啊!有着这样甜蜜又清婉的味道…… 李琅琊:安碧城……? 安碧城:就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回忆啊……不知道,是什么样甜美又危险的回忆呢?连来自异界的琉璃蝶,都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过来…… 顾飞琼:什么“琉璃蝶”?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安碧城:就是那些追逐香气而来的蝴蝶啊——只生存在撒马尔罕的绿洲之中……被西域人称之为“妲娥纳”——“蓝色的琉璃”。而在古波斯语中,还有一个含义是——“冥府的灯火”—— 顾飞琼:住口!! 安碧城:真是漂亮的香丸呢!如果用一句诗来形容您的“千秋岁”那就是——潘岳何须赋悼亡,人间无验——返˙魂˙香! 顾飞琼:居然被你们发现了——两个小鬼…… 李琅琊:身体……无法动弹……?这,这是什么?要被吸进去了?! 八重雪:真衰!本想从宴会上偷跑出来透透气……没想到居然迷路了……这是哪里啊?蓝色的……蝴蝶? 永远也无法忘记,顺着那蜿蜒的深宫回廊走到尽头时…… 透过单调而略显乏味的竹帘缝隙,传来一阵阵猫叫般的女子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 陛下…… 陛下…… 突兀无礼到令人反感—— ——以及 呵呵…… 那傲慢不可一世的年轻帝王…… 太监:陛下,西域小国……“康居”的使臣呼罗珊前来觐见。 李夫人:康居的使臣?问问他,为陛下从蛮荒的塞外之地带来了什么稀罕玩意? 呼罗珊:我带来的……不过是区区香料罢了。 李夫人:哈哈哈哈——我们大汉的天下,什么样的稀罕香料没有呢?能在黑暗中发出莹彩的“沉光香”,好像三月春阳的“辟寒香”,可以召来天外凤鸟的“天仙椒”……你带来的香料,莫非比这些都要珍贵? 呼罗珊:我为陛下和夫人带来的,是可以穿越幽冥,召回死者魂魄的——“返魂香” 汉武帝:不过如此。难道亡魂不该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吗?朕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些术士奇人,总要执著于这种徒劳的妄想? 呼罗珊:妄想……?我穿越迢迢的大漠风沙,从极西之地走到极东的国土……却总是得到同样的回答!骄傲的君王啊,当您愿意相信这个“妄想”时,将只会得到深深的悔恨! 李琅琊:……悔恨?谁的悔恨?充满恶意诅咒的怨念弥漫在身体四周……好安静……一个人都没有吗? 安碧城:殿下…… 李琅琊:奇怪……谁在叫我的名字……啊!那个西域来的男人要离开了吗? 安碧城:殿下,殿下…… 李琅琊:快醒来啊! 安碧城:殿下,你终于醒了! 李琅琊:抱歉……我好像睡着了……还做了个奇怪的梦。好像回到了几百年前的汉朝,还看到了汉武帝和李夫人……有一个西域人和他们在一起,叫什么来着…… 安碧城:“呼罗珊”是吧?真遗憾,好像不是梦呢……我们好像是被卷入某人的执念产生的异世界里,出不去了……你看…… 李琅琊:啊?刚刚在梦里出现的深宫……似曾相识的博山香炉……香气的烟雾在凝结成型?! 咝咝—— 好像是……人的形状——越来越清晰了! 汉武帝:又散开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终还是……灰飞烟灭了…… ——是招魂术啊…… “当您愿意相信这个妄想时,将只会得到深深的悔恨!” 当年呼罗珊不远万里给汉武帝带来返魂香,却得到了不屑一顾的轻视。绝望中的他,说出了:那样充满怨恨的诅咒…… 李琅琊:相传暮年的汉武帝,因为过于思念死去的爱姬李夫人,命方士作法招魂……却终因不得其法而以失败告终。原来为李夫人招魂的,不是史籍上记载的方士,而是呼罗珊的返魂香。 呼罗珊:真是讽刺,妄想……终归是无法成全“妄想”的啊……贵为天子却也无法留住心爱之人的魂魄,仔细想来,世上又有什么能够永远保存,不会随着时间而消逝呢?当我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皇帝陛下却又开始了这种妄想。虽然陛下难得记起了我的返魂香……可惜它们被遗弃在汉家黑暗的府库中太久,早已随着时间而风化消失,仅剩的一点残香并不足以聚拢李夫人的魂魄了…… 李琅琊:呼罗珊!?是你……? 呼罗珊:我们的魂魄,似乎都是因为某人的执念而聚集在这里呢……就是那个仿制返魂香的女人啊—— 顾飞琼:在千年的历史中,“返魂香”似乎只是作为迷离的神话而存在着。但在调香师的世界里,它是个人人都想破解的秘密。为了还原出它真正的配方,我寻遍了古书典籍,甚至荒诞不经的轶闻。却总是一次次的失败……似乎总是缺少一种重要的香料……直到收到这件礼物—— 安碧城:天下沉水香的魁首,出在南海的琼州与崖州。特别是黎母山的出产,是香材中的绝品—— 顾飞琼:又是你? 安碧城:龙鳞大的一片就值万钱,您手中那一块沉香……真是贵重得宛如梦幻。用它作礼物的人,一定颇费尽心思啊…… 呼罗珊:的确是高明的手法。 安碧城:是啊,呼罗珊您才是真正的行家呢。 呼罗珊:在最初的配方里加入了基调的变化,又是这样独一无二的香材——说是“仿制品”真是低估了。 李琅琊:只是,把我们带入你的空想结界,到底有何用意呢? 顾飞琼:我的“千秋岁”的真实面目,相必诸位都已知道了吧? 安碧城:嗯嗯 呼罗珊:不过遗憾的是,它现在还不算是真正的“返魂香”。 李琅琊:香之国师——顾真人? 顾飞琼:按照古籍中记载的秘术,即使香料配方全部齐备,但也还需要同等灵体的交换,才能真正从冥府唤回想见的人。这恐怕也是汉武帝所不知道的秘密……薛王府的殿下,可否借您身上的灵物——玉龙子一用呢? 李琅琊:可是……真正的返魂香完成的话,依附在玉佩中的……瑟瑟的灵体会怎么样呢? 呼罗珊:幼稚的问题——它当然会留在幽冥之地,来代替被召亡魂的位置!那女人看中的不就是玉佩中封印的千年魂魄吗? 顾飞琼:多话……什么千年魂魄!充其量不过是个低贱的水族灵体罢了……何必这样依依不舍?不肯借的话……我自己来拿好了! 李琅琊:不要! 安碧城:住手! 顾飞琼:又是你!波斯人! 安碧城:你这样也算真正的调香师所为吗?这样强取豪夺,践踏着别人的心意和感情而生的香气,就算是成功了,又有什么意义?! 呼罗珊:返魂香的真正用意是从冥府带回相见的人,而不是为了证明谁是最好的调香师!你这样自以为是的女人怎么会明白!? 李琅琊:真的很抱歉,只要能做得到,我愿意尽力去帮你……可是……只有这件事是不行的。即使只是水族的灵体,即使并非身为高贵的人类……但瑟瑟对我的心情,还有我想要保护这孩子的心愿,并不是能够随便用来“交换”的……喜欢和思念着一个人的心情,你应该能够明白…… 顾飞琼:呵呵,喜欢?思念?看得到吗?摸得着吗?那有什么意义吗?不过是像焚香的轻烟一样飞快消散的心情,想要捉住也是徒劳……三年前的赏香宴上,那个人也是这样唐突冒犯,这样脱口而出的“喜欢”……只是一个落第的书生罢了。文采也好,调香的造诣也好,都是那么平常。我怎么可能回应他的心情?可他一直那样笨拙而认真地坚持着,没有出息的单恋,没有希望的相思……他对我说,要去南方游历,要为我寻找世上最珍贵的香料。还有比这更可笑的誓言吗?谁会去当真呢?——可他真的做到了……却是那个傻瓜,用性命换来的绝世沉水香……崖州深山的艰险,黎母山有毒的瘴气……这些我明明都知道的……可我为什么不在他向我告别时阻止他……那个傻瓜……傻瓜!傻瓜!傻瓜……想用这种方法让我永远忘不了他吗……这是最后的返魂香,最后唤回他的希望了……如果一定要交换……用我自己的灵魂,是不是就可以了?对于刚才的失礼,真的很抱歉。能拜托您一件事吗?如果,那个人回来了,请代我转告他,哪怕就是一句话……呀! 呼罗珊:那种话你自己去对他说吧!自以为是的中原人,总是那么令人讨厌!因为汉武帝的冷遇,我滞留长安无法返回康居。生命如同皇宫的尘土一般衰朽下去——几百年来一直徘徊在现世和往生之间。八百年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忘记了回西域的路,也忘记了自己执著于此的理由……如果返魂香不只是一个美丽的“妄想”,就用我呼罗珊自己的灵魂来证明吧—— 李琅琊:最终——那家伙还是无法释怀吧…… 顾飞琼:身为一个调香师的骄傲……想念一个人,爱恋一个人,不是世间最美的事情吗?为什么会是这样悲伤的味道呢?我永远记得啊…… 书生:我永远记得你调香时快乐又沉醉的表情。请再露出那样的表情吧,我送给你的礼物, 不该是这样悲伤的香气…… 顾飞琼:对……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那时…… 书生:你想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已经听到了。为你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最幸福的回忆。 你……也可以从返魂香的梦境里醒来了……我们终究都该回到各自的世界……我们 终有一天会再度重逢。在那之前,请忘记我吧…… 调香师甲:呵呵……今年果然又是顾飞琼真人拔了头筹! 调香师乙:大家都甘拜下风呢 调香师丙:听说她调的香啊,美得如同梦境一般呢。不过九殿下和那个波斯人,居然当场睡着了……还是仲裁呢。顾真人离开的时候,自言自语说什么“没有遗憾的梦境,该回来的总会回来”——是什么意思啊? 李琅琊:所有在场的人,好像都是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除了我们三个……被返魂 香所吸引,带到了异想构成的世界…… 安碧城:的确……无论是千年前的使者,还是千年后的恋人,至少在那瞬间的梦境之中,都 不留遗憾地印证了自己的心情。 鸫人:二位还没回去吗? 李琅琊:鸫人大人,怎么抱着一个人? 鸫人:是端华那家伙的麻烦上司啊……(好湿)大概是喝醉了吧,说是在池边看到了什么会发光的蝴蝶……居然就失神落水了,多亏端华及时发现,不然……这小子是滴酒不能沾的啊! 皇甫端华:喂!鸫人!车备好了!你在哪里磨蹭什么啊? 安碧城:哇~端华大人好贴心!是要送我和殿下回水精阁吗? 皇甫端华:少美了!是要送那个旱鸭子八重雪的!(好重) 李琅琊:二位不要吵啦! 安碧城:就顺路送人家一程嘛。 皇甫端华:少罗嗦!自己走啦! 李琅琊:——尽管有许多迷惘和不舍,但这个光怪陆离的夏天……——真的要过去了呢…… 胭脂兰·杀命 太子李瑛:(我初见八重时,宫里已有传言。上将军是个不近女色之人。父皇听后,一笑置之。) 顾十四娘:太子——太子——太子殿下?殿下,晚课马上就要开始了。您怎么还在这里?楚陈,你这傻大个怎么不记得提醒殿下?真是不务正业~ 太子李瑛:我在拜托楚陈帮我捞河灯。里面的字条都很有意思啊,比如……如果我一年不吃点心,希望八重将军对我笑一下……还有这个……我好想让八重将军他…… 顾十四娘:真搞不懂现在小丫头们的品味,那个八重有什么好?喜欢面瘫娘娘腔干吗不直接去找女人!?是男人就要有六块腹肌! 太子李瑛:楚陈我们也快走吧。要迟到了……(是啊……干吗不直接去找女人呢?) 太子李瑛:(武惠妃是继赵姬之后,后宫中最有势力的嫔妃,生下了父皇宠爱的寿王瑁,却先天不足。) 顾十四娘:真碍眼!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正所谓“穿了龙袍也不似太子”!女人肚子不争气,再漂亮也是个没底的花瓶~ 太子李瑛:十四娘,那是我老爸的女人……口下留德……快走吧,晚课要迟到了。咳咳! 顾十四娘:太子你不舒服吗? 太子李瑛:没事……只是旧疾复发而已。 大师: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 太子殿下:那么天子呢?诸法无我,故无造业与受业—— 八重雪:殿下……? 太子李瑛:学生只是有感而发,抱歉打扰二位老师。告退了…… 八重雪:太子殿下近来心不在焉,像是有什么事…… 大师:佛说“求不得是苦”。世道“得不欲亦苦”。储君虽年幼,然而心中有魔障,面带杀伐之气—— 太子李瑛:(七岁时,曾大病一场,几乎夭折。只有身边极亲近的几人知道我是被下了毒。虽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却落得偶尔咳血的毛病。在那一年,自幼长于后宫的武氏凭借皇帝的宠爱,在宫中所享用的礼节已等同皇后。八岁时在一次皇室的狩猎中,若非亲兵的拼死相救,只怕早已死在“误射“的箭下。那时的我已学会了养猫来为自己尝试每日饭菜中是否有毒。到了十一岁,从小跟在身边的亲兵只剩下顾十四娘和楚陈尚在人世……而所养的猫已是第十四只。八重曾很执着地追问之前那些猫都去了哪里,我唯有笑而不答……) 太子李瑛:这是什么? 橘:是土狗——头目亲自上山给殿下抓的。很丑吧。 八重雪::闭嘴! 太子李瑛:好像和别的狗不太一样啊…… 橘:头目说你养的猫都跑了?真衰啊~要我说翩翩美少年像我一样养个八哥多好?哈哈哈哈傻瓜——头目他就是不听…… 八重雪:猫是养不熟的畜生,狗会对人永远忠诚。好好对他吧。 太子李瑛:(渐渐地,认识了很多人。也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天空。内心时常怀念那些死去的人,更想珍惜现在身边的一切。猫依然会偶尔更换,但我明白应该寻找毛色相似的来掩人耳目。这于我来说可能亦是一种成长。) (东宫太子殿下亲启) 太子李瑛:羽林卫大将军贺兰氏?我无意牵涉朝中是非,将军请回吧! 贺兰:瑛殿下的处境在下略知一二,又何苦这么一板一眼呢?羽林卫乃京中禁军三大势力之首~殿下不想……和在下做个交易吗? 太子李瑛:愿闻其详—— 宫女:啊啊啊啊啊啊啊—— 顾十四娘:这小子身为“十率“,居然暗中做了惠妃的奸细!混蛋! 太子李瑛:太子府倒向惠妃一边的还有四人,这是名单—— 顾十四娘:告诉我,是不是羽林卫那些混蛋找过你?难道是他们帮你杀了……他们居心叵测,您不要卷入无谓的势力之争…… 叭—— 太子李瑛: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毙。 顾十四娘:抱歉……是属下无能…… 太子李瑛:名单中的四人,都是曾与十四娘出生入死的战友。 顾十四娘:殿下! 太子李瑛:别让他们走得痛苦…… 太子李瑛:(然后宫中传来消息,母亲赵姬薨。) 宫人:(疯女人死了,太子最后的依靠也没有了…… 哈哈……哈哈…… 那失宠的疯子本来也算不上什么依靠吧。 可是现在后宫势力最大的惠妃会何时让自己的儿子寿王将太子取而代之呢? 哈哈……) 太子李瑛:(没有皇帝的保护,也没有外戚势力相助,亦无朝臣支持和可以自保的兵权……却拥有名义上君临大唐帝国的储君之位。三岁幼童怀金行于闹市,真是天大的讽刺——!!) 太子李瑛:八重……老师呢…… 高力士:上将军今夜留宿宫中,请太子…… 太子李瑛:(记忆中不曾抱过我的母妃,我无论如何努力也想不起她的容颜……那一夜,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流泪。却不知为了谁……) 顾十四娘:咦?好漂亮的月桂花!是……是殿下送我的?小鬼头晓得讨女孩子欢心啦?不过好男人要有六块腹肌的呦~ 太子李瑛:十四娘你再这么刻薄,真的没人敢娶你啦……好痛…… 顾十四娘:咳……咳……咳……咳…… 太子李瑛:(她一直以为在瞒着我。) 顾十四娘:咳……咳…… 太子李瑛:(和我的症状一模一样的毒……是我连累她的……!!) 八重雪:殿下!殿下!您有听我说话吗?瑛殿下! 太子李瑛:……啊? 八重雪:居然长得这么大了…… 太子李瑛:(八重送我的小狗,长大后才发现居然是只狼,八重数次想把它丢回山里。)养了这么久,已经有了感情。留下它吧…… 太子李瑛:(不知何时开始失眠,甚至整夜无法入睡。心里,好像在想着一个人。狼终归是狼,养不熟的。女人,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太子李瑛做梦:(沙……八重雪:殿下!殿下!瑛殿下——瑛——) 顾十四娘:除夕庆典就要开始了。您一直在呻吟,是做了噩梦吗?殿下? 太子李瑛:我……我没事…… 太子李瑛:(那样的梦……) 顾十四娘:这是我在寺里求的平安符,有了这个,殿下今后就不做噩梦了……如果有些事是生来就注定要去面对的,无法回避。躲不开那么去夺吧——殿下,顾十四娘将誓死追随。 太子李瑛:(一个人如果前生造下地狱的业因,那么来世就要去承受别人的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痛苦、歧视、污蔑。如果能够不断为善,那么前生所造的业障就会消失,不再受到下地狱的果报。【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这便是著名的【能净业障】。可是现在,身在“前生”?还是“后世”?究竟是在“造业”还是“还业”?我不断地反复询问自己……可是无解——) 太子李瑛:今年的庆典真热闹。谢谢你,顾姐。 顾十四娘:傻小子,尊贵的楚国公主才是你姐。 太子李瑛:(常说有人就有欲望,这便是“念”。是“善念”,亦是“恶念”。白虎,本是传说中戾气化妖的神兽……不详与污秽的化身。我的念便是不洁的白虎,我有想夺取的东西,我有必须守护的东西,即使心被污染了,即使身体受伤了,我亦只能依靠我自己,决然栖息于此。独自跋涉向前!为了我爱之人!为了爱我之人!) 李隆基:驱傩—— 太子殿下:八重,你们出来得好早—— 橘:哎?太子殿下不去给皇上行礼吗? 太子李瑛:刚刚已经拜过一圈啦~人都晕了 橘:哈哈!别忘了向头目讨红包啊! 沈熊猫:殿下不如随我们去屯营吃年饭吧!橘他买了好多一尺长的大炮仗呢! 太子李瑛:真的!?好耶~ 顾十四娘:哇!这块是新的纹身吗? 国平:别闹了!色女—— 顾十四娘:这是什么?刀鱼? 萧云封:快看!宫外也开始放烟火了! 太子李瑛:好漂亮啊——看那个—— 八重雪:殿下,我想奏请皇上请中书令张九龄出任太子太傅。你可愿意吗? 太子李瑛:太好了,我仰慕张大人文采已久。(我明白你的苦心,是希望我借此尽量接触朝臣,争取他们的支持。以稳固太子之位,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谢谢你。) 太子李瑛:(曾经做梦的年纪,谁都有过。 多美好啊…… 弱小如我,身在无间,唯一所有的便是不能舍弃的羁绊与野心。 这是我的“幸”,亦是我的“业”。 这是属于王者的时代,所以我将征服。 这是上天为我李氏王朝所创造的世界,所以我将夺取。 这是我想要掌控的一切,所以我将踏上征途, 不断前行。 决然 笑对天下—— 断头所哉!! 我出生时,曾有相师说: 七杀者,计攻于心,有枭雄之才,无王者之风。为乱世之贼。) 玉龙子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御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卢照邻·《长安古意》 李琅琊:如果没走进那个绿眼睛家伙的小店,日子会过得有所不同吗?这是我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至少会……寂寞吧……这也是最早浮现在脑海的答案…… 寂寞……(脑海想) 蝉鸣:吱——吱—— 皇甫端华: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你不会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吧?抛下落魄中的朋友,会遭天谴的!怎么不说话? 李琅琊:……呃……你刚才说,西市的什么“春”来着? 皇甫端华:果然……是“玉京春”啦!那位当垆的胡姬!汉名叫“燕燕”,多好听的名字,我原本以为她是对我有心,才看着我那样笑的……后来才发现只要不赊酒钱,她对每个去喝酒的都是一样笑!你掏心掏肝的给她,却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你的话,就是闪着一双蓝眼睛笑啊笑……跟你说啊,琅琊,千万别招惹这些波斯小娘子! 李琅琊:啊,想起来了……吵醒我的午觉,这家伙一直在聒噪…… 皇甫端华:咕咚~酸梅汤真好喝~ 李琅琊:我说,端华啊……你好歹上个月刚当上金吾卫的中郎将,这样写着“声色犬马”的一张脸去守皇宫真的没问题吗?不知为什么看着你就情不自禁有点忧国忧民呢…… 皇甫端华:其实我也不只一次想向薛王殿下告发你了……老头子知不知道,他那饱读诗书的九世子是这么一个阴沉不良嘴巴又坏的家伙? 李琅琊:彼此,彼此。 皇甫端华:客气,客气。 两人合声:——大唐的未来要是靠你这种人就完蛋啦! 开元十九年——夏 在后世的许多传说里,长安是一座云气升腾,光芒闪耀的城池。它的恢宏壮丽,有着灿 烂的正午、暗艳的子夜,休憩在其中的贵族、侠客与精灵,都在历史的讲述中变成了神话。每一条街道,每一所房屋,每一个隐秘的转角,都是这神话的注解,一同被编织进了梦一般的时光。像那华丽的丝绸,每一条轻丝间都带着不能言传的魔力。 走出贵族云集的胜业坊,西向通过环城南路,经过平康坊,绕过皇城的安上门,放马小步横跨过朱雀门大街。越往西行,空气中起初淡淡的香料味道就慢慢变浓,这种妖娆香气聚集的所在,就是艳称天下的“西市”了。 除了珍宝异兽,乐舞香料,还有精明而热情的冒险家。这些眼睛颜色各异的蕃客胡商跋涉万里,重又聚集在长安。用奇异的货物,还有雄厚的金帛,灵活狡黠的生意手腕,当然,还有美貌如花的劝酒胡姬,在异乡的大城中开辟出一个魔力之地。迎接着黑眼睛的东方人士对于遥远山海风物的想象—— 皇甫端华:琅琊,就是这里了!店家,牵马! 小二:是,是,二位里边请~ 李琅琊:你是哪里来的这种主人翁一般的自信啊…… 皇甫端华:……怎么样? 李琅琊: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嘛,至少还有看美女的好眼光。真是个妙女郎——好美…… 皇甫端华:放手!! 胡姬燕燕:…… …… 李琅琊:吓?虽然听不懂,但她的表情……好像……不是感谢哦…… 皇甫端华:吓!? 胡姬燕燕的男朋友:打这两个调戏民女的小白脸!! 两人合声:只有这句话听懂了。 烧卖—— 烧卖—— 刚出炉的热烧卖—— 胡饼—— 热包子—— 春卷…… 哇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哇!(哒哒哒) 李琅琊: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事惹翻了他们啊?!更重要的……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一起被追杀啊?! 皇甫端华:咻—— 李琅琊:啊!卑鄙!居然自己先落跑——啪!哇啊!(我摔倒时,好像有雪花般的粉末飘扬而起,带着淡淡的麦香……天色刚入酉时,太阳挂在不远处波斯袄寺的尖顶上,黄昏的颜色艳丽而慵懒。飘舞的粉尘也染上了橘红的微光,这一瞬间的时光流动,缓慢得有些不真实……一切都笼罩在夕阳的轻绡里……真是不可思议——绿色的眼睛?简直像映着夜色的翡翠。) 安碧城:我只是来赶这酉时的第一炉饼的,只是没想到……有人比我更急。 李琅琊:第……第一炉饼?(那些麦香味的粉末,难道是……我刚才打翻了一个面簸箩?)……我不是来吃饼的……抱歉……弄坏的东西,我会照价赔偿的。 安碧城:是吗?那就不可原谅了——延寿曹家可是几十年的老店。店主回来看见心爱的家当遭此毒手,可能会跟你这凶手打官司哦。 李琅琊:对了,说起来端华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好像喊叫声已经隔了两条街? 安碧城:你的朋友可能已经跑进醴泉坊去了。他们看样子是追不上他了。那么你呢?打算站在这儿……等着他们回来跟你理论?还是想和老店主去见官? 李琅琊:……你一定有更好的建议吧? 安碧城:你可以去我的店里避一避。就在前边不远处。 李琅琊:(其实事后我才想到,就算不傻等在这里,也不去什么店里,自己也可以完全一走了之的。可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多想,乖乖地跟着那双绿眼睛走了呢?可能是这黄昏与夜色的时分,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是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显得不确定。所以……也越是引人探究吧?) 安碧城:小地方……比不上中原人会侍弄园林。 李琅琊:不,这里很美……我家里的庭院虽然大得多,不过总是一尘不染中规中矩。这里……要风雅得多了。(深邃的绿眸子,淡金的长发,应该是西域胡人的血统吧。但五官优雅柔和的轮廓,怎么看都是“中原人“的特征呢。)还没有谢谢阁下的帮忙呢,请教尊姓大名? 安碧城:——安碧城 李琅琊:是“看朱成碧”的“碧成”吗? 安碧城:呵呵……没有那么深的意思。只是因为我的家乡……是一个盛产碧色美玉的城池。这就是我的小店——“水精阁”。 李琅琊:(想不到穿过庭院,还有个临街的房间啊。) 安碧城:我该如何称呼你呢?这位客人? 李琅琊:……李琅琊。(房间的光线也许是因为暮色的关系,显得有些恍惚。折射着橘色的柔光。) 安碧城:李公子,这是我的珠宝古玩店,没什么太珍贵的宝贝。不过呢……也许会凑巧碰上客人最想要的东西。不想看一看吗? 随意摆放的古玩,店主适时的讲解,使这间静谧的小店有了某种风雅的魔力。 安碧城:这是萨珊波斯传过来的银器。你看它外壁分成了九瓣莲花,这种纹样在中原很少见的。 李琅琊:好,这个我也要了。抱歉,没带那么多钱。明天我差人把钱送到这里? 安碧城:好说,有劳了。 李琅琊:(其实波斯胡商也不像传说中那么精明吝啬呢……)不知不觉买了这么多东西,也该回家了。那是……这是……一条龙?奇怪的深绿色。刚刚迎着光一照,好像掠过了水波的投影,竟有一瞬间游动起来的错觉…… 是个玉佩呢…… 安碧城:的确是玉佩,但这个样式……倒像是商代贵族祈雨的神器。——不过大小差得太远了,而且,仿制的手法也太粗糙了。是不是? 李琅琊:……你是在说自己店里的东西哎,这样实话实说真的没问题吗? 皇甫端华:——所以你就被他的诚意打动啦?把这个——这个小泥鳅带回家啦? 李琅琊:雕工精细的玉器,我见得多了,你不觉得这个小玩意样子笨得有趣吗? 皇甫端华:哦? 李琅琊:倒是端华你啊,这副神清气爽的样子真叫人生气呢! 皇甫端华:我被他们追了两条街。你猜是怎么回事?那个领头的胡人小子,是燕燕的未婚夫!我们都当对方是色鬼恶少,这通好打……也就是这一会儿功夫,你就被诳进黑店了。好叫我这做朋友的放心不下啊! 喵~ 皇甫端华:来~来~ 喵—— 皇甫端华:哇啊! 扑通—— 皇甫端华:明天赔几块好玉佩给你,我去皇城值宿了。 李琅琊:不过是个没来历,没年头的小东西罢了……或者,明天叫人打捞一下…… 李琅琊:……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水……?难道我是在水底?水波在震动……就像拼命想要传达着什么……是什么?在深不见底的水中……是什么!?在水底那深不可测的瞳影之中,让人莫名悲伤的情绪,是什么呢…… 李琅琊:已经是早晨了吗?可天色怎么还是这样暗?下雨了? 侍女:唧唧——唧唧—— 李琅琊:你们在吵什么呢? 侍女合声:呀,九世子…… 小鸳:不是啊,九世子,是这雨,有古怪啊……从昨天半夜里,就断断续续下起雨了,到了今天早上才发现,敢情全长安都是大晴天。这场雨,只下在咱们薛王府里——连皇上都惊动了,派了黄门官来看呢! 侍女:看吧看吧,连殿下也被吓到了,脸色变了耶。 李琅琊:幻术也好,吉凶之兆也好,难道我们家犯了水厄吗? 贺总管:小鸳!怎么这样没规矩?不知道给殿下撑把伞吗? 小鸳:是! 李琅琊:没关系,没有淋到呢,小鸳。贺总管,有什么事吗? 贺总管:九殿下,刚刚门上通传,有一位胡人少年求见殿下。说是提起“水精阁主人”,殿下就明白了。现在正门外正停着宫里的车仗,不甚方便。要引他从角门来见吗? 李琅琊:(讨债,惨,惨了!说好今天派人去店里送钱的,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安碧城:这场雨,从外面看美极了……薛王府好像被罩在银丝镶金的鸟笼里。 李琅琊:哈哈,到底是珠宝商人,好珠光宝气的比喻啊! 安碧城:呵呵……殿下过奖了……其实……是昨晚附送的那枚玉佩,似乎出了一点差错,能否让我重新鉴识一下? 李琅琊:……那个……昨天不小心掉进池塘里了……(生气了)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要去哪儿? 安碧城:…… 李琅琊:咦,怎么了?不然我现在就叫人捞…… 安碧城:这池水……是不是太静了? 李琅琊:……啊?池水的颜色何时变得这样深?就像是凝固成了浑然一体的滑腻古玉,连雨水打在上面也不曾泛起涟漪,水面上没有我们的倒影!?这些……与那只玉龙有关对吗?是它变成了精怪?那么把它带给我的你,又是何方神圣呢? 安碧城:我可看不出来你是真的紧张呢?殿下。不如干脆昏倒一下给我看吧? 李琅琊:你一大早赶过来,总不是为了欣赏我昏倒的样子嘛…… 安碧城:我可不是什么“神圣”,只是尽生意本分善后罢了。我是个珠宝商人,所擅长的,也只有珠宝相关的事情啊。 (沙沙) 李琅琊:这个玉蟠龙……和我的那只小玉龙,好像是同样的材质啊!该不会,就是昨晚你说的,那个商代的神器…… 安碧城:嘘……从现在起,只当是一场幻戏就好了。……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李琅琊:喂,你这是……玉蟠龙的口中……是驱邪艾草结成的人形!?难道他是想……这是……什么地方?我在不断地下坠,坠下无尽的虚空……清凉微腥的水草气息……又回到水底了吗?是什么东西在发光……鱼鳞?这是……——是龙!要被吃掉了!!……没事?又是一条龙?它在保护着我吗?全身碧绿的小龙,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是,昨晚在我梦中出现的……那条巨龙冲过来了啊!你不是它的对手!不要管我!自己快逃啊!来不及了吗!?人形的火球落进了水里?好大的冲击!在水底掀起了巨浪!那条小龙要被乱流卷走了!等等……(快看,像你吗?像吗?)……瑟瑟……水中残留的影像散尽时,我……清楚地看到了那条小龙的真正面目……水底的龙,我记得它……记得它的名字和样子……它……从一开始,就不是龙啊……它是一条没有长大的鳄鱼,对吗? 安碧城:嗯……因为上古的人本来就不擅长分辨吧,鳄鱼、水蚺之类的水族。它们在后世的想象中…… 李琅琊:都被附会成了龙也说不定呢。 安碧城:“十日并出,炙杀女丑”——《山海经》中写过,商代的求雨祭奠,要焚烧主祭巫师的躯体来供奉。哪怕是艾草做成的代替品也好,不这样做,就不能安抚布雨的龙神啊……你还真是召来了不得的家伙啊。 李琅琊:艾草结成的小人不见了?啊!我明白了!在水中攻击我的那条巨龙,就是这个用来祈雨的蟠龙神器!然后小龙瑟瑟才来保护我。最后冲进水中救了我们的火球,就是你之前放在玉蟠龙口中的艾草替身! 安碧城:呜~我干嘛要大费周章地救这个木瓜脑袋…… 李琅琊:(后怕)~要不是替身及时赶到,那我们——如果那只玉蟠龙才是真正的祈雨神器,那么……我的小鳄鱼呢?它为什么要保护我?我为什么记得它的名字? 安碧城:虽然两条玉龙的雕刻技巧天差地别,但它们确实是出自同一块玉料呢,所以小玉龙也会有一点点致雨的能力。也许,不是它变成了精怪,而是有人把它的生灵封印在了玉像里——玉这种东西啊,是会保存契约和记忆的石头。只有当时制造玉龙的匠人,才可能赋予它灵性,还有名字。可能听起来有点荒谬,两千年前制造出它的匠人,是殿下的前世也说不定哦。它是因为你想象,才幻化成龙的样子吧。 李琅琊:其实它真正的样子要可爱得多啊。“瑟瑟”,——美丽的青绿色,真是很合适的名字。 小鸳:大家快看,雨停了! 贺总管:这一定是了不起的祥瑞,应该给皇上报喜才对! 安碧城:天晴了——听说鳄鱼这种族群,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但是会控制水波的振动向同类发出消息。这一场雨,一定是它用尽了所有力气,拼命想要说出来,想要让你知道的思念啊。 李琅琊:其实,它在水底保护我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是“龙女报恩”之类的故事……很俗气的幻想吧? 安碧城:咦?我没有告诉你吗?它确实是鳄鱼中的女孩子啊!从今以后,殿下要加倍,加倍地温柔对待“她”哦—— 两千零三十一年之前,商朝都城—— 嘿嘿~完成了,完成了!瑟瑟!瑟瑟?你看!这是从昆仑山仙人住的地方运来的玉石呢! 阿爹要把它刻成求雨的神龙,武丁大王会亲自用它来祭祀啊!很了不起吧?我用剩下的边角料给你刻了一个像,喜不喜欢? 快看——像不像你?真是个小笨蛋,只知道吃鱼,也听不懂我说话……我啊,总有一天要成为像阿爹一样伟大的玉匠,做出最棒的神器!那时候,你也会长大了吧。可不要不记得我哦! 瑟瑟:是的,和你约定了…… 紫之羽衣 我的故乡青州, 是以盛产山楂而闻名的南方小城。 烟雨迷离时, 已是漫山遍野的艳红果实, 美不胜收。 我在那样的季节出生, 被取名为“紫”。 祖母说, 那个字有一生尊贵平安之意—— 相传数年前的长安, 有位如仙女一般美丽的女子, 钟情于一位书生。 后来两人结为夫妻, 恩爱无比。 那女子冰雪聪明、心灵手巧, 会织出一种天人羽衣般的素帛, 价值连城, 人们以女子之名, 称素帛为“晴宵锦”—— 一天,外出教书回来的书生在途中遇到了一位方外术士。 那位术士说书生面带妖魔之气, 必定是娶了灵魅之物为妻, 被鬼怪纠缠所致。 书生听后十分惧怕, 回到家中便拿出术士所赠的法器, 令妻子现出了原形—— 竟是一只自己多年前所救的白鹤。 白鹤被心爱之人怀疑和背叛, 悲伤地离去, 只留下那些它自己的羽毛所织成的素帛留在人间…… 紫:后来呢?那个没用的男人怎么样了?奶奶? 奶奶:死啦——晴宵娘子离去以后,他的家道就迅速败落下去。他自己也追悔不已,最后把自己反锁在当年晴宵的织房里,抱着那些用白鹤羽毛织成的美丽绫锦,一把火烧光了所有……从此“晴宵锦”就成了绝唱—— 紫:都是不知珍惜眼前所有的傻瓜吗…… 所谓的“晴宵锦”,就是指天人的羽衣—— 我知道那是真实存在着的…… 家中的正堂挂着一幅肖像画,画中的女子冷艳无比,傲慢的眼神仿佛目空一切。那是祖父弟弟的女儿——韦氏。 当今的国母“顺天翊圣皇后”—— 我常常看着那副画出神…… 如果世间真的有天人的羽衣,那么一定就是穿在画中女子身上的那件绣着花纹的凤袍。 美得让我无法移开视线…… 母亲:住手!!不许碰!!尊贵无比的皇后娘娘的画像,也是你能碰的吗!?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冲撞了娘娘,岂不是我的罪过!?你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这种事要是被老爷知道,我…… 母亲虽然是正室夫人,却是在早年父亲落魄时嫁进门的,并非什么名门望族的千金。所生的也只有我一个女儿。既得不到丈夫的宠爱,也没有娘家的势力依仗,更连一个将来可依靠的儿子也没有。在下人眼中,我们母女的地位是连那些生了儿子的妾也不如的。母亲深知这一点,处处如履薄冰……韦氏家族本是博陵崔氏之后,魏晋以来的望族世家,到了父亲这一代已经败落。神龙元年,张柬之发动政变,新帝登基,家中也终于靠皇后娘娘的势力重振家门,一时权倾朝野。但我终究只是个不得宠的女儿,迟早要嫁做他人之妇,家中的繁华,又与我何干?我只是不想……变成母亲那样的女人……从有记忆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大人们喜欢的那种小孩。长得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性格孤僻,又不懂得如何去讨大人的欢心,被大家无视是常有的事。 (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哭过,也不见笑……真是个怪胎!木头人!) 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傲慢地高高在上—— 这画中的女人岂非也是面无表情,目空一切地俯视着她的万里江山? 紫:奶奶!奶奶!快看!我捉到好多蝴蝶!我想把它们缝起来…… 母亲:紫,祖母病了,你自己去玩吧。 奶奶是这个家里唯一肯听我说话的人……生了急病的奶奶,不久便去世了……却是死在乱刀之下—— 景龙四年·六月 奶奶走时,正是在我被定为皇后候选人的第十天。那一年我十二岁。直到昨天还一脸谄媚假笑来讨好我的姨娘们……为了这突如其来的荣耀张灯结彩,与我一同长大,却仿佛是在我被确定为皇后才认识我的丫鬟们……还有以为后半生有了依靠,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的母亲……但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连病危的奶奶也…… 士兵:快走!还以为你是千金大小姐吗!? 就在昨天,这个曾经母仪天下的女人,和她的女儿一起被乱军抛尸街头。 呼呼——权力,是多么脆弱的东西…… 景龙四年·六月·庚子 皇后韦氏在神龙殿中鸠杀中宗,十六岁的太子李重茂即位,尊韦氏为皇太后,并由其摄政。相王第三子李隆基发动了讨伐韦氏的兵变,对外宣称“诛灭韦后,立相王以安天下”。将正在为中宗守灵的韦后杀死,与安乐公主一起抛尸街头。 第二天拂晓,完全控制皇宫与京城局势的李隆基派禁军搜捕韦氏党羽,权倾天下的韦氏一族就此土崩瓦解—— 紫:(这个男人,就是新皇帝。) 皇帝:你……就是那个韦氏一族的余孽,韦紫?果然是国色天香,太美了……虽然才十二岁…… 紫:呸 老不死的! 皇帝:贱人!! 紫:咳咳! 皇帝:哎呀呀,真可怜……来,让朕看看……你要乖乖的哦……乖乖的…… 我未来的丈夫,少帝李重茂,即位不足一个月,就在这次政变之后,被这个男人的儿子李隆基毒杀了。 咝——咝咝—— 皇帝:紫,你在做什么? 紫:把它们穿起来。我要做一件羽衣。 皇帝:听见没有?我的紫儿要做衣裳!快去把宫里所有的蝴蝶都捉来!还不快去! 公公:是……是…… 当天晚上,几十箱的蝴蝶被送到我的房里。足够做是几百件羽衣……可是蝴蝶的翅膀太薄太脆弱了,穿在身上后,就完全破碎了…… 转月的秋天,临淄王李隆基被立为太子。 皇帝:紫……紫!快来看!你的羽衣……快看……快来试试…… 金缕衣的表面被织成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图案,华美无比。比真正的蝴蝶不知道漂亮多少倍…… 紫:真漂亮…… 皇帝:你喜欢就好,紫……你穿这个真漂亮!快来让朕看看……你是朕的小仙女,朕现在一刻也离不开你……这是朕让人用金丝日夜赶工,为你织出来的。只要是你想要的,朕全能给你。你还想要什么?漂亮衣裳?珠宝首饰?就是要一座行宫也没关系! 紫:谢谢皇上。 那件金缕衣我一次也没有穿过。对于羽衣来说,它太重了。 入宫两年,我已学会了很多东西。我的婢女香香,是罪臣的女儿。总是带着腼腆的笑容。 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入宫第四个月时,刺杀皇帝失败,被削去四肢的皮肉丢在午门外示众。七天后才断了气。我的手很美,脚也很美,所以我一点也不想变成香香那样的女人。虽然我不知道过着这样生活的自己,留下手脚有什么用。 紫:我,怀孕了。 李隆基:啊?是父皇的,还是我的? 紫:当然是隆基你的。要我打掉他吗? 李隆基:生下来。日后我做了皇帝,就立他为太子。 紫:那我呢?立我为皇后吗?我比你的元配王氏如何? 李隆基:…… 紫:当然是玩笑,幼稚的玩笑。做了皇后又如何? 不久之后,皇帝退位,新帝登基。史称——明皇玄宗。 我的孩子也出生了。哭了一声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声音。后来,别人告诉我,是个男孩。左手六指,一落地就死了。 李隆基:紫,紫,我的孩子呢?孩子绝对不会死的!求求你告诉我! 紫:太上皇说他死了……一出生就死了…… 先帝说我因为孩子的事情精神受了刺激,让我在高塔中静心休养,不得踏出一步。我想他早已知道了我和隆基的事,只是没有说出来。我在塔中,常常会回忆起远在青州的故乡。母亲和祖母的心情,已为人母的我开始渐渐了解。孩子一生平安,还有何求?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就再也不会失去我的孩子…… 时光飞逝—— 先帝晏驾,封韦氏为昭成皇太后。迁居百福殿…… 紫:李隆基,这是你的补偿吗?因为四年前那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承诺……却是用如此讽刺的方式—— 入宫六年,我第一次站在了可以俯视整个帝国的大殿之上。体会到了站在权力巅峰的震撼。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手,可以撷取更多的权力。我的脚,是为了站在这高高的万人之上。我已不在是天真的少女。不再需要梦想着蝴蝶的翅膀。身后凤凰的羽翼,将带我翱翔九天—— 时光流逝……我也不再追求所谓天人的羽衣——因为我本就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李隆基:今年的除夕庆典,你怎么没有出席呢?紫?昨晚闯入你寝宫的皇甫端华,朕不是已经恕他无罪了吗?怎么了?又不高兴了?紫? 紫: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再过些年,也有端华这么大了。 李隆基: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紫。 紫:李家……我绝不原谅! 我想要……某种东西。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在失去我的孩子的时候, 我知道那种东西才是我内心一直渴求的…… 是更多的权力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想要某种东西, 那是诅咒 是加在每个女人身上的诅咒。 凌驾于权力之上…… 长安宵禁十日谈·PART1 戒严令——戒严令—— 闯荡京城—— 发生了凶杀案,京城开始戒严了—— 路人甲:那小子是谁?带着刀呢? 路人乙:…… 路人丙:真可怕啊! 路人乙:快离他远一点。危险的人…… 路人甲:这孩子不知道吗? 路人丙: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金吾卫……正在满街搜捕带长刀的人呢…… 楚国公主:嘻嘻……讨厌!不要啦! 流氓众:哈哈! 楚国公主:走开!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几个大男人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不放,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流氓甲:小姐,现在既然是光天化日,王法也没说不能看美女,是我们老板想和你说话啦。请不要让我们为难,好吗?还是乖乖…… 楚国公主:讨厌!放开你的脏手啦——救命啊! 路人甲:怎么回事? 路人乙:流氓吗? 路人丙:别管闲事啦! 阿骨:她说了不愿意啊!你们这几个蠢材。难看死了! 流氓甲:是谁在胡说八道!? 阿骨:哎?那是你的头吗?光线太暗,我还以为是垃圾桶。 楚国公主:…… 流氓甲:呸!这是什么啊?混蛋!臭小子你不想活了吗?少管闲事! 阿骨:是垃圾桶在说话吗? 流氓甲:臭小子,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找她?她…… 楚国公主:住口!少侠救我!! 阿骨:啊? 楚国公主:这些人都是烟花巷里的流氓打手,求求你救救我啊—— 阿骨:…… 楚国公主:我本来是在长安茶楼卖唱为生的歌女,今晚不小心误入花街,这些流氓竟然……竟然……你们说是不是? 流氓众:是……点头 点头 流氓甲:……所以…… 如果明白事理的话,你小子就快…… 咻———— 流氓甲:小混蛋,你敢在这里撒野!不想活了吗? 路人:不好了,啊啊啊啊啊——有人打起来啦! 舞姬甲:哈哈哈!你好坏啊~~ 舞姬乙:哎呀——官人~~ 路人:不好了!街尾的翠香楼下有人在打架!!请军爷们快去看看吧…… 沈熊猫:什么? 舞姬:听说闹事的小子背着大刀……好可怕哟…… 舞姬乙:官人? 皇甫端华:走!刚刚发布了戒严令就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挎刀上街闹事,去看看,熊猫仔。 沈熊猫:好! 舞姬们:官人料理了那小子就快一点回来呦。 等你们~~ 沈熊猫:我去去就回,一会儿继续……各位美人…… 啪嗒…… 流氓们:好大胆子!竟敢在花街闹事!! 听说削面仔他们已经被干掉了!收拾他! 沈熊猫:……这是什么? 皇甫端华:到底是一个人在闹事还是一群人在群殴啊? 流氓们:那小子只有一人也敢这么嚣张! 太不把花街放在眼里了!!收拾他!混蛋! 静~~~ 沈熊猫:……看来真的只有一人呢…… 皇甫端华:那这么多人去干什么?起哄吗? 轰!轰轰!!嘶—— 沈熊猫:这小子功夫真不是盖的!哇~~~ 皇甫端华:~~~~ 沈熊猫:正 皇甫端华:不过为了个歌女大打出手,还是不应该啊……你说呢?熊猫仔。 沈熊猫:对手太强了!我回屯营去请人来帮忙。 咻—— 皇甫端华:你这废柴!不要遇到强敌便自己落跑啊!那个歌女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贺兰:(叭叭)……真是精彩!这位少年好俊的身手啊!以一敌百!你们这么一大帮男人欺负一个孩子……不嫌丢人吗? 流氓:您……您来了! 贺兰:退下,没用的东西! 皇甫端华:…… 流氓:贺兰先生好! 您好—— 贺兰先生好! 贺兰:这位姑娘是我家先生重要的贵客,在下以人格担保,我们绝没有为难她的恶意,希望公子行个方便——在下贺兰氏,在这里为下人们的无礼向公子赔罪了。 阿骨:你是他们的头目吗?这小子怪里怪气的有点邪门…… 贺兰:哪里,我们不过都是我家先生的家奴罢了。 阿骨:虽然外表看起来就像是柔顺的猫一样。但他周身散发出的杀气却如同刀锋一般凌厉……这小子绝非等闲之辈!需一招制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喀——叭! 贺兰:现在,公子可以相信我的诚意了吗? 滴答……滴答…… 八重雪:那小子。还是没开口吗? 橘:啊!被活捉的四个刺客……只剩下这一个活口了,骨头够硬,到现在连声音也没出一声! 八重雪:够爷们儿啊,小子! 橘:由上月开始,太子府守卫部队“十率”开始遭到不明身份的刺客袭击,20天里,已有7人遇害。皆为一刀致命,出手干练狠毒。刺客得手后若无法全身而退,或自尽或受尽严刑拷打,也完全问不出一点口供…… 国平:你看他就像是没有痛觉的木头人!真是邪门! 八重雪:你们的目标……应该不是东宫的太子和“十率”吧? 刺客:…… 八重雪:之前的火焰狮子莫非也…… 沈熊猫:头目!听说你在这里……呜!好腥…… 橘:怎么啦?你今天不是休假吗? 沈熊猫:刚才在花街喝酒,遇到了群殴了……端华留在那里照看,我回来叫几个人过去平息一下骚乱…… 橘:花街? 国平:哪条花街? 沈熊猫:绣宫一品…… 橘:…… 国平:咳! 沈熊猫:怎么了?都不说话? 八重雪:因为刺客的事,全长安都发布了宵禁戒严令。唯有绣宫一品花街无视法令照常营业……你们不知道那是谁的辖区吗?偏偏要去管那里的闲事……你们……还真是会给我找麻烦啊—— 天下第一坊 阿骨:这家店好大的口气! 贺兰:这“第一坊”本是绣宫一品花街最大的酒楼,两年前被我家先生买下来,经扩建后改作了赌坊。现在这里已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赌坊”。我家先生生性最爱热闹,所以一年中常常有大半年是泡在这里的…… 阿骨:喂!你说的那个什么先生莫不是个赌鬼吧? 贺兰:只是略有雅兴……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歌姬:呵呵,先生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轮到您看牌叫价了。讨厌!头牌是个三花十,先生你呢? 司马承祯:我是庄家,双天—— 天下第一坊·内宅 贺兰:先生——先生,贺兰已经回来了。有事通报。先生,刚刚…… 司马承祯:真的? 贺兰:千真万确! 侍女:两位请进。 阿骨:喂,狐狸眼!你就是那些小混混的头目吗!? 司马承祯:不错。在下就是这里的老板,也是整个绣宫一品的大佬。 阿骨:我才不在乎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来就是警告你今后不许再找这个姑娘的麻烦!! 司马承祯:贺兰, 我只让你把姑娘带回来。那个汪汪乱叫的小狗是怎么回事? 阿骨:谁是狗?! 贺兰:不管我事呀!(好伤脑筋呀~~~)他就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 司马承祯:哈哈!连贺兰都觉得伤脑筋了啊!我看还是解释一下吧……这位姑娘的父亲欠了我一点赌债,已经把她抵押给我了。 楚国公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阿骨:你父亲的债为什么要你来还?这些流氓实在是太欺负人了!她欠了你们多少钱?由我来还! 贺兰:白银五万两。 阿骨:白吃午饭?(梦幻~) 贺兰:是白银五万啊! 阿骨:…………这些是我全部的积蓄,你都拿去吧。这些是十五文钱,可以买四个肉包子。 楚国公主:五万两银子大概就是可以买堆满这样大的二十个房间那么多的肉包子吧。 阿骨:(极地——)如果……如果她还不上这笔钱,又能怎样? 司马承祯:当然是要留在花街工作还债啊。或者卖给有钱的老头做小妾也不一定。 阿骨:狐狸眼!你刚才说是赌债对吧?我用这把刀做赌注,和你赌一把!!如果我赢了,今后不许再纠缠这位姑娘!!听见了吗!? 司马承祯:……刀不错。不过最多只值五十两。 阿骨:五十两就五十两!我要一倍一倍地赢回来! 司马承祯:呵呵~年轻人真是有朝气。骰子、麻将、牌九、叶子牌,或是别的……任你选。 阿骨:麻将! 司马承祯:悉听尊便。贺兰,你来凑数! 贺兰:我不会啦…… 歌姬:三缺一。我也来算一个牌架子! 庄家掷点—— 静—— 司马承祯:自摸清龙。我和了—— 阿骨:开牌就自摸?!怎么可能!!你这混蛋竟敢出老千! 楚国公主:呀 快住手呀…… 司马承祯:噗! 阿骨:你笑什么?还想抵赖吗? 司马承祯:我在笑你,连牌都没认全,也敢来赌场? 阿骨:全部的麻将……都变成了“东风”……?怎么……回事?刚刚的一瞬间……不是这小子在搞鬼,他的手刚才一直没动过……那个叫什么贺兰的更不可能,他距离太远…… 司马承祯:嘿嘿!嘿……小朋友,这一次看清楚了…… 阿骨:啊?麻将变纸牌了!? 司马承祯:别吃惊。表演才刚刚开始——好玩吗?只是一点简单的小把戏。更精彩的还在后面—— 阿骨:幻境……!?不对!这些是真东西…… 楚国公主:呀!蝙蝠——走开!!呀! 阿骨:别太看不起人!我们不是来看你卖弄杂耍的! 司马承祯:一时兴起,忘了还有小姐在场,罪过罪过!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只是和二位开个玩笑。无须介意——目光所及之内的所有物体,其形态改变任我随心所欲。漂亮吗?我是术师司马承祯。初次见面。这家伙是我的宠物“阿福”。怎么样,是不是感到很不可思议?有人说绣宫是天堂,而第一坊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脂粉芙蓉帐。当然有一半是玩笑话。你们觉得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呢?现在,一切将随你心意而变—— 从前,在这个地方,这个叫做“长安”的地方,有一位美貌的女子被皇帝宠幸后生下了一个男孩。女子的身份很卑微,然而母以子贵,那个女子竟因此平步青云做了皇帝的妃子。可悲的是,这天大的福分女子无缘消受,在生下儿子三天后便发了疯,还突然变得又聋又哑……后来呢?后来大家就渐渐地淡忘了这个失宠的女人,包括皇帝在内……皇子暴毙,得宠的嫔妃或宫女相继失踪,皇帝是永远也不会知道内情的。当然外面的人更不会知道。因为皇室中是不能有丑闻发生的。它必须永远是高贵、庄严与纯洁的象征。反之则是“禁忌”。抹杀“禁忌”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 八重雪:还是不想说吗?明天一早把人交上去复命吧。随便编个理由就好。不过活口就别留了!真是浪费时间,脏死了…… 橘:啊?对不起! 刺客:狗……皇帝的……狗…… 橘:你终于还是^ 刺客:嘿……嘿……我听见……你的族人正在地狱中向你哀嚎呢……你是个叛徒!那个男人……夺走了你的一切吧?……可是现在的你就像他养的一条狗!丧家之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八重雪:住口!说!你到底是谁?咝—— 橘:操偶针?!怎……怎么会…… 八重雪:一群饭桶!审了数天连这么明显的东西都没发现!留你们有什么用!?操偶针只能用来操纵尸体!这些刺客本来就已经是死人了!你们对着死人用刑,他们会开口才是活见鬼!! 橘:对不起…… 八重雪:那东西……割了舌头……给我拖到后院去烧掉。马上!(借用尸体之口传话吗……?那个操纵者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今后抓到这种怪物,都给我统统烧掉!!连一块骨头也不许留下来!! 沈熊猫:头目!头目!请等一下!那个……端华的事…… 八重雪:别拿这种小事来烦我!走开! 沈熊猫:对……对不起。 打更人甲: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乙:防盗防贼——小心……啊? 闲人退避——闲人退避—— 打更人甲:那个……好像是公主府的车辇吧?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啊?不过那个方向…… 打更人乙:哎?不是花街吗? 司马承祯:古代传说中的神鸟“凤凰”,据说能翱翔九天,浴火重生,栖于梧桐,为白鸟之王,唯以金玉为食…… 皇甫端华:这就是所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典型啊!各位——晚上好——我是路见不平尾随而来的路人甲!多多关照! 楚国公主:…… 阿骨:…… 贺兰:…… 司马承祯:……金吾卫? 皇甫端华:左金吾卫从四品中郎将皇甫端华—— 司马承祯:你们上将军难道没教过你,低级军官如何对上司讲话吗? 皇甫端华:啊? 司马承祯:区区一个从四品…… 阿骨: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不许无视我咧——!!狐狸眼!我们胜负未分!你竟敢气定神闲地和无关的人聊天!!太小看我了——还有这个红毛的大个子,你又算是哪根葱突然冒出来!? 楚国公主:你已经全都输光了呀。 皇甫端华:小子,(无名葱)我是在为你解围呀,真是…… 阿骨:输……输光了?什么时候?(不明状况)我怎么完全没印象? 楚国公主:就在刚才啊…… 阿骨:……骗人! 司马承祯:小狗,其实你根本不会玩牌吧。 阿骨:(消沉) 皇甫端华:这小子果然是……该说他无知者无畏吗? 贺兰: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一局定输赢的赌局会有人选麻将……原来是门外汉啊! 皇甫端华:既然是这样——老板你就不要再欺负小孩子了,把赢来的东西还给人家吧。在下既为官差,看见了就不能不管。 司马承祯:卟!英雄救美人,官差救英雄。一开始也只是想逗逗他开心罢了。但是……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讨厌别人对我指手画脚—— 皇甫端华:随身银票三百两!加上价值千金的佩刀“妲己”。这次换我跟你一局定胜负!就赌骰子。老板你先拨。点子少的为赢家。同点算和。 司马承祯:那么你想赌什么呢? 皇甫端华:赌你!要是你输了就老老实实跪下来,让我拍散你的骨头! 哗哗 哗哗——开! 司马承祯:六粒红一点!! 阿骨:好厉害的手上工夫! 司马承祯:该你了。不过我们还有玩下去的必要吗? 皇甫端华:切——赌场无父子!总要试过了才知道输赢吧! 哗哗哗哗 司马承祯:(六粒骰子六点,当然已不能再少。即使是这少年也打出同样的点数……也只能算和。又怎么会有胜负之分?这小子到底打是是什么主意……?) 皇甫端华:开——胜负已分!只有一点。是我赢了! 楚国公主:你还要不要脸啊!?竟敢用贱招欺负我的司马大人!出来老娘跟你一决胜负—— 阿骨:姑……姑娘! 楚国公主: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最小的点…… 皇甫端华:姑娘你清楚自己的立场么…… 叭 楚国公主:你说……我打出来的这是几点啊,红毛? 皇甫端华:没……没有点…… ……是你赢了……(这女人怎么回事啊!) 侍女:公主殿下,您府上的车辇来接您回府了—— 楚国公主:我知道了。 阿骨:公…… 公主? 正所谓世事变化莫测…… 皇甫端华:你醒了? 阿骨:……这是什么地方?我睡着了? 皇甫端华:因为出老千,我们被扣押了。所以,知道吗?蠢材!我们还在第一坊呀。关在他的阁楼上好不好!? 阿骨:有人送饭来吗? 皇甫端华:想得美! 阿骨:(咕噜) 咚!算了——再睡一觉吧,反正天也快亮了。 皇甫端华:真是个怪人。被人关起来还这么开心。 阿骨:啊?我吗? 皇甫端华:刚才那个赌场的老板不是有意放你走吗?刀也还你了,怎么又留下来了? 阿骨:你是为我出头才被他们关起来的呀,我怎么能不讲义气自己先走呢?虽然他们本来就没有为难我的恶意,是你自作聪明非要搅局。 皇甫端华:(这小子你在暗示我是自作自受吗?) 阿骨:我来长安闯荡,直到昨晚还睡在大街上。今天却已能躺在屋子里,这还不值得开心吗? 皇甫端华:是——是——恭喜恭喜!要不是因为那个奇怪的女人—……哼! 皇甫端华:公、公主?骗人!你不是卖唱的歌女吗? 楚国公主:真蠢材!歌女是假扮的呀。 皇甫端华:那……那你为什么要扮做歌女? 楚国公主:真幼稚。那只是我的个人嗜好而已。 皇甫端华:…… 楚国公主:他是我的未婚夫啦!红毛。 贺兰:悲惨歌女卖身为父还债,身陷烟花巷……这是公主您昨晚看的书吗?好八点档呀…… 皇甫端华:咣 阿骨:我们被耍了…… 皇甫端华:喂,小子,睡着了吗?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阿骨:阿骨。 皇甫端华:哦哦,来长安做什么? 阿骨:嗯嗯 嗯嗯嗯 皇甫端华:小子你安安静静待会儿不行吗?不要总是发出噪音啊! 阿骨:咳。那个……公主(抓抓——) 皇甫端华:啊? 阿骨:能娶公主为妻的……是怎样的人? 静~~~ 皇甫端华:……娶公主?王侯将相吧!最低也要是个大将军之类。 阿骨:……将军吗?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要写诗做状元咧~只要参了军,再弄你这么一身黑皮……凭我的本事很快就能混到将军啦!哈哈 皇甫端华:这乡下来的土包子真是什么也不懂!这黑皮也是要贵族才能穿的! 阿骨:好!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我阿骨来长安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做一个大将军! 楚国公主:你叫我的闺名“小美”好了。若想见我……就到“楚国公主”府来吧—— 赫连燕燕:就是这里吗?第一坊—— 韦七:附近的人说进去就再没出来的。 沈熊猫:端华那小子,彻夜未归啊。 贺兰:阳光灿烂,又是新的一天啦。希望今天——第一坊依然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仆人:贺兰先生,贺兰先生!大门外来了几个官差……说要讨回昨天被我们扣押的同僚,怎么也不肯走。 贺兰:那现在呢? 仆人:唐公子已经过去处理了…… 贺兰:咦!怎么可以让小唐去呢?他性格暴躁乖戾,要是一大早在门口闹出人命来怎么办?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仆人:都有自报姓名。金吾卫的沈熊猫、韦七,还有一个姓赫连的长史…… 唐麟:几位——就是来上门砸场子的吗?只可惜来的太早了,这里还没开始营业。 韦七:我们只是想带回被你们扣留的同伴,并非有意登门滋事,还请这位公子行个方便。 毕竟,我们并不想有失礼之举!阁下听到了吗!? 唐麟:……嘿嘿……谁知道你们唧唧歪歪在说些什么。男人太多话会叫人生厌。只要是让我有人可杀……就是最令人兴奋的事了。那么——谁是第一个好呢? 韦七:他有在听人讲话吗!?赫连! 赫连燕燕:我明白! 韦七:赫连,这里有我们挡着!其他拜托你了! 赫连燕燕:安啦!把这里翻个底朝天,我会把端华带出来的,你们自己小心—— 唐麟:咦?逃了一个,不笨嘛。想兵分两路吗? 沈熊猫:你想找人比划,有我们奉陪。报上名来! 唐麟:凭你们?还不配知道我的名讳。 沈熊猫:小子你别跑! 唐麟:跑?搞不清状况的两只菜鸟!该跑的……是你们啊!! 沈熊猫:居然单手接下我们二人的刀……唔…… 唐麟:嘿嘿——我喜欢你现在的表情…… 沈熊猫:好强……! 唐麟:金吾卫的实力,也不过如此。 韦七:不要接他的刀……快跑!熊猫仔! 沈熊猫:呀!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唐麟:哈哈哈!才刚刚交手就怕成这个样子了吗? 沈熊猫:疯子!这人简直就是个疯子!招招都是直取人性命的杀手!只攻击,不防守……完全是以杀人为乐的魔鬼——速度、力量、反应力,和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禁军之外,怎么会有这样的高手?我会被杀的! 唐麟:一直抱头鼠窜,刚才的嚣张劲跑哪儿去了?如果你们二人留下一双手,我会考虑饶你们一命。 沈熊猫:离我远点!你这变态! 唐麟:有多变态呢? 赫连燕燕:叭叭——这里的建筑……都差不多嘛。没想到还挺大的,要是迷路就糟糕了……接着是往左边?右边? 贺兰:今天大清早,喜鹊就喳喳叫个不停,我猜呀准是贵客临门了,燕燕。 赫连燕燕:这声音…… 贺兰:怎么好像见了鬼一样?表情真难看。别来无恙? 赫连燕燕:……哥哥…… 贺兰:你这孩子又在说混话了!我又不是男人,干吗叫我“哥哥”啊?哈哈,不过,要是你叫我“姐姐”,那就更奇怪了呢。毕竟,我还做过十几年男人呢。 赫连燕燕:……对不起…… 贺兰:家里人都好吗?燕燕,父亲大人呢?他也好吗? 赫连燕燕:哥哥你……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贺兰:当然是工作啊。我要一直,随侍在先生身边啊。 赫连燕燕:难道这里的老板是…… 贺兰:长安城两大禁地——擅闯皇城者——杀!擅闯军机重地“白虎堂”者——杀!先生所在之地亦等同于“白虎堂”。金吾卫一向自恃出身显贵而骄横跋扈,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没搞清楚就敢上门生事。未免也太……后知后觉了! 贺兰:哎……好高的男人呀。是他的同伴吗?咻,见血了呢,不知道是谁的……糟了!本来要去阻止小唐的!彻底忘到大脑后了啦—— 阿骨:……制服。当然是宝石蓝色的最高贵。 啾啾—— 皇甫端华:你说话太武断了啦!叭叭——黑制服明明也不错嘛。嗯……我睡着了? 侍女甲:哈哈!人家今早在大门外看见一个金发的黑色制服的美少年呢。 侍女乙:真的!? 叽叽喳喳 皇甫端华:好吵……叽叽—— 侍女甲:可是他被唐公子追着跑呀…… 侍女乙:啊? 噼里啪啦 叭叭 皇甫端华:喂——美女们,外边出了什么事?打打闹闹的吵死人了啊。 侍女甲:谁啊?是昨天和老板…… 侍女乙:快走啦。别理他! 闪~~ 皇甫端华:不要小气嘛。 侍女甲:好贱…… 侍女乙:这男人真没涵养! 侍女丙:今早有人来赌坊闹事,听说是来要人的。自称是金吾卫的人……好像已经打起来了。 皇甫端华:喂!阿骨,起来!我们该走了。啧!睡得真死,还是先去帮兄弟的忙吧……如果我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从这里就是不幸的开始……那个时候,我是绝对不会把这个少年独自留在那间阁楼上的—— 沙沙…… 顾十四娘:血迹。是新鲜的。看来还没走远。 太子瑛:无所谓—— 顾十四娘:殿下……? 太子瑛:我已经开始厌倦了。这一次——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滴答!滴答!叭叭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沈熊猫:你到底……是什么人? 韦七:畜生!别太得意忘形!呜…… 唐麟:滚开!碍眼! 韦七:咳!咳咳!咳…… 沈熊猫:前辈!哇——唔……? 唐麟:叫! 沈熊猫:呼! 唐里:叫啊。大声叫。像刚才一样……大声叫啊! 沈熊猫:呼——呼—— 唐麟:我说过,我喜欢你这个表情。 沈熊猫:变态……滚…… 唐麟:真的…… 就这样。让我把你的骨头也一根一根地抽出来好么……不会弄疼你的。 太子瑛:你与他家上将军身份不相上下,做事也请自重身份不是更好吗?不要欺负后辈呀。 左监门卫上将军——唐麟! 唐麟:……哼——多事。我唐麟……只知大唐有司马大人,不知太子为何人——! 侍卫:无礼! 太子瑛:算了。不要跟这种人计较,我们还有要紧的事。 顾十四娘:你搞什么飞机啊!(白痴唐麟) 总管:太子殿下!是殿下吗?小人是司马府的总管……唐将军你怎么敢对殿下不敬呢!殿下请您息怒……唐将军!唐将军! 唐麟:告辞。 总管:殿下请您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一定禀报司马大人好好管教。 太子瑛:不必了。这天下都是我李家的天下,何况区区的一个司马? 金吾卫: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金吾卫巡街了。发生了什么事?啪嗒!啪嗒! 橘:殿下! 侍卫:啊? 顾十四娘:哎?是橘呀——好久不见! 橘:我们在街对面听到吵闹,就过来看你一下……太子殿下,顾十四娘好久不见了。 萧云封:你怎么样,熊猫仔? 金吾卫:七爷?七爷? 韦七:吵死了……虽生犹死…… 金吾卫:喂—— 太子瑛:我们也是路过此地,这两位是你的手下吧? 橘:末将代属下多谢殿下出手相救。改日一定登门拜谢。 太子瑛:举手之劳罢了。你家八重将军是我的老师,我们不必见外啊。有空时再一起切磋武术吧。再见—— 萧云封:橘,殿下的气色不太好啊。好像也有一阵子没来和八重将军学习剑术了吧。 橘:还不是因为“那件事”……最近他也是焦头烂额啊。 萧云封:难怪……刺客吗? 这么小的孩子也满难为他了。 橘:太子李瑛既非嫡出,亦非长子。其母赵姬早亡。后宫和朝堂的关系由此变得微妙起来。武氏一族之女武惠妃宠冠六宫,觊觎后位已久。想以自己所生的寿王瑁取代太子之位的野心早已是宫内皆知的公开秘密。惠妃恃宠,得到朝中新晋权臣的支持。寿王瑁亦十分受到皇帝的器重。昭成太后韦氏虽然厌恶纷争,然而所处位置举足轻重。作为后宫之主静观其变……由她勉强维系着各方势力鼎足而立的局面。太子身处其中。可以说是如履薄冰……这一次太子府侍卫数次遭刺杀一事,看似毫无头绪——其实…… 金吾卫:云封伤好了? 萧云封:是的 管家:昨天被先生留宿的客人,那个自称金吾卫的少年……已经不辞而别了。 贺兰:这种小事不必向先生禀报。先生多半是一时兴起,转身他就忘了——还有其他事吗? 管家:有。昨晚东宫太子府又潜入刺客,一名侍卫被杀。 贺兰:刺客抓到了? 管家:没有。太子说亲眼见到刺客潜入第一坊。已经带人上门来了……先生正亲自陪着他们在府邸中搜查。 贺兰:哎呀!好痛……今天就修剪到这儿吧,等下别忘了帮我给先生的盆栽浇水哦。 侍女:是——贺兰先生。 贺兰:差点忘了。给昨晚的小朋友送一份早餐。狗狗现在一定饿了。 侍女:小狗……是叫阿骨对吧? 苏苏:阿骨。阿骨——吃饭啦!快来吃饭啦——猜猜今天吃什么?嘻嘻……是你最喜欢的肉包子哦。 阿骨:苏苏……(醒来的一瞬间 似乎叫过某人的名字……) 阿骨:……真的有包子。 侍女:小狗,你终于醒了。包子好吃吗? 阿骨:(狼吞虎咽)嗯!谢谢。 侍女:啊啊啊——快来人呐!有强盗—— 阿骨:你是什么人!? 唔! 啊啊啊啊啊啊! 侍女:叭叭!放开他呀!啊呀—— 阿骨:混蛋!别碰她!你冲着我来好了!!王八蛋—— 侍女:别……别过来…… 阿骨:呜……哇啊!我……我根本不认识你!为什么袭击我…… 司马承祯:该说你“后生可畏”吗?小子!跑到我的店里,对我的姑娘撒野? 唧唧——唧唧——咔 假师夜光:呼——这算是……警告吗? 呼——叭嗒!呼——呼——呼——叭嗒! 太子瑛:司马?刚才是,什么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阿骨:呼——呼———— 太子瑛:喂!你还好吧?这个少年是什么人? 阿骨:呼——呼—— 太子瑛:怎么不说话?被吓傻了吗? 阿骨:杀死……沙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贺兰:胆敢在司马先生面前持刀相向者——杀无赦。 阿骨:直到失去知觉前的那一刻,“杀了那个白衣少年——”脑中依然有个声音对我不断重复这句话……恍惚中,我突然想起梦中女孩的脸孔……那是我来长安前唯一的记忆。那个女孩的脸,是小美…… 此时距长安城发布宵禁令之时,已是四天以后。追查工作依然毫无进展。被杀侍卫人数上升至九人。长安城中开始出现其事为鬼魂作祟的流言……玄宗不悦…… 东内苑·左金吾卫仗院 太子瑛:刀的宽度,只有一寸二分,作为杀人所用的刀,稍嫌过窄。只能用做“刺”。而非我们常见的“斩”。长安用这种刀的人并不多见。以此为线索,很快便查出了刺客名为郑冲,原京兆大都护府参军,去年12月病卒后,家人曾报官说“尸体被盗”。其他被操纵的尸体身份,也大都一一查明了。只需将方圆百里之内遭盗尸者的名单对比一下……操纵者很聪明。他使用尸体的目的显然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 八重雪:把名单给我,在剩余的尸体未遭盗尸前,先全部火化吧。对方似乎乐此不疲。 太子瑛:不必!如果尸体不够用,他们大可以自己“制造”。我们是无法阻止的。而这些,只不过是些被操纵的工具而已! 八重雪:我觉得您似乎是有所隐瞒,瑛殿下。……臣想不出对方如此的大费周章,目的却不过是刺杀了您的几名侍卫。他们是另有目的的吧? 太子瑛:呵 总是瞒不过八重你……他们在找一个“不存在”的人——二十几天前,我曾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密函。送信来的男子极为沉默,现在想来应该是被操纵的尸体。信上只有六个字。“拜上六指人”——我很奇怪,怎么突然有人提起“那个东西”?不详之物…… 八重雪:六指……? 太子瑛:八重,你听过十四年前,长安城“鬼娃娃”三日哭的传说吗?据说当时,曾经宠冠六宫的昭成太后为先帝产下一子。然而小皇子先天缺陷,左手六指。令先帝厌恶……他下令不许把那个婴儿抱出来见人。也许是天意遂了他的心愿吧,小皇子出生后很快就夭折了。他的母亲韦氏也因此变得精神恍惚……然而就在当晚——有宫人听见在已死去的小皇子的房中,隐约传出婴儿的啼哭声……这声音时断时续,直到三天后尸体入土才停下来……宫中开始有传言,韦氏为鬼女,才会生出六指的怪物……韦氏从此失宠于先帝。 八重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鬼娃娃”一说也只是个传闻而已。和此事有联系吗? 太子瑛:不过在那之后,“六指”二字在宫中便成了人人避而不谈的禁忌。视为不详之物。就连我父皇对此也是讳莫如深。 八重雪:等等,为什么给“六指人”的信会送至您的东宫? 太子瑛:我也有不便说明的苦衷。八重,显然是有人想在东宫中寻找一个有六只手指的人。可是他既不知道这个六指人是谁,也不便表露自己的身份,惟有操纵尸体,一一查找。将怀疑对象杀死后,剥其甲胄,查看手指。这办法虽不聪明,却很有效。 八重雪:殿下你的侍卫中有人是六指? 太子瑛:没有。 八重雪:东宫之中有人是……? 太子瑛:也没有。我出生时,母亲赵姬曾十分烦恼……不止身边亲信,就连对父皇也隐瞒了下来,我并不想对你有任何的所谓隐瞒之事,八重。“六指人”是我—— 哗啦—— 八重雪:喂!你——还有完没完?……(转)——喂!(用力踩)那小子,明明是自己被误入的刺客下破了胆,神志失常向太子拔刀相向,才被贺兰氏所杀!你到底在不爽什么啊!?太子他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带回他的尸体安葬,你还想怎样?…… 皇甫端华:别说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吗? 八重雪:随你的便吧!丧家之犬! 沙沙…… 李琅琊:端…… 皇甫端华:我说了别来烦我! 李琅琊:你的同僚……说你一直在这里喝闷酒……抱歉!是不是吓到了你? 皇甫端华:没事。坐!给你。头目告诉你的? 李琅琊:端华…… 皇甫端华:呵呵,我只是心里不太痛快。越想就越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如果不是多管闲事连累他,这小子根本不会留宿在第一坊。更不会送命!我……头目那个混蛋!谁稀罕他来多管闲事!?谢谢你来陪我,小九。 沙沙…… 八重雪:殿下!臣已经办完了私事。让您久候了。您深夜独自回东宫我不放心,由我来亲自护送吧!殿下?车夫怎么不见了?侍卫也…… 嘶…… 八重雪:混蛋!中了埋伏…… 假师夜光:哈哈!精彩! 八重雪:太子的车内……? 假师夜光:精彩——精彩之至!(叭!叭叭!)传闻上将军一双苗刀辛辣诡异,无人可挡,今日得见,非虚言也——今晚想请上将军到府上一聚,不知是否肯赏脸呢? 八重雪:太子殿下在哪里?我不想和你废话。 假师夜光:呵呵,殿下他现在很好……不过,接下来好不好,就要看上将军的回答了——上将军,我感觉到你的杀气了。克制一下好吗?我知道太子瑛八岁起便在你的指导下学习剑术。交情甚厚,据说瑛殿下将你视为良师益友…… 八重雪:住口!我说过不想听你废话!你想如何?悉听尊便—— 长安宵禁十日谈·PART2 假师夜光: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自除夕一别至此,八重将军,别来无恙? 叭叭 叭叭(马蹄声) 假师夜光:不要总是板着脸嘛,笑一个。我拐走的又不是你老婆! 八重雪:瑛殿下人在哪里?你到底有什么意图? 假师夜光:殿下他现在很好…… 八重雪:住口!你挟持的可是当朝太子!倘若殿下稍有差池…… 假师夜光:好了,与其有精力为别人劳神,不如担忧下自己的处境吧。我们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了……嘿嘿…… 权倾天下,九五之尊之所在——大明宫—— 守卫:无礼! 守卫:来者何人? 守卫:退后! 守卫:皇城附近闲人退避! 守卫:怎么回事?这马车好像有古怪…… 守卫:等等!等……这好像是太子殿下的马车…… 守卫:来者……可是瑛殿下? 假师夜光:怎么?连我也认不出了吗?该杀—— 守卫:师夜光大人…… 守卫:是司天监的…… 守卫:啊—— 守卫:您……您竟敢在此杀人! 守卫:啊啊啊啊啊啊! 守卫:啊…… 守卫:啊啊啊啊啊啊! 守卫:师大人…… 守卫:怪物!快关门—— 八重雪:师夜光你疯了吗!?住手!师夜光——在这里动武!等同于谋反!啊啊啊啊啊啊! 八重雪:那天晚上,银发男人发了狂,蛇一般的眼中仿若充血,在一瞬间的错觉中,我以为那是阎罗—— 国平:咝——轻点! 赫连燕燕:忍着点吧!一个大男人,痛点怕什么! 国平:很痛哎! 赫连燕燕:背上的伤口虽大,不过好在不深。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别乱动!突然冲出来,你不要命了吗?那一棍子下来要是再偏一分,你的头早就成了烂西瓜。 国平:是——是——手下留情。好紧 赫连燕燕:忍着!……打伤你的那个男人……是我的哥哥。 国平:哦! 赫连燕燕:你不好奇吗?他想,杀了我…… 国平:你不想说也没关系的。没记错的话,你是赫连老将军的独生子吧?哥哥……你们二人还真像。那少年身上的制服应该是“羽林亲军”。而且品级不低……令兄……是“那个”? 赫连燕燕:嗯……哥哥官居右羽林卫大将军,并未入籍赫连家。随母姓“贺兰”。羽林卫虽隶属禁军,然而多以宦官统领,所以哥哥他当然也是……我和哥哥……是相隔一天出生的,很多人都说“这兄弟两个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却相似得好像双胞胎一样”。我从小就知道有这个兄弟,却从来也没有见过。家里的下人们从不忌讳向我提起他的存在。我的母亲是正室,哥哥则是青楼出身的小妾所生,在我出生之后,他们母子就被我母亲赶出家门了……第一次见到哥哥是在十一岁时的初冬,也许是因为生长环境的不同,当时的哥哥比我要高出半头,瘦得好像只有一把骨头。看起来和我完全不像……脸上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阴沉表情,看是去称不上聪明,但却非常的沉稳。 赫连燕燕的母亲:怎么,想要借钱接济一下?你们母子搬出去这么多年,平时既不走动也不来问安。这个时候才想起我这个当家主母了? 女仆:少爷,来—— 赫连燕燕的母亲:听说你娘又回去重操旧业了?难道,养不活你了? 赫连燕燕:上门求助的他,受到了母亲的奚落。我以为他会愤怒地跑开…… 赫连燕燕的母亲:真是天生的不知廉耻!到底是皮肉营生的女人啊! 赫连燕燕:母亲本来不是这样刻薄的女人,只是因为父亲对她冷落太久了……那天母亲执意留下他吃饭,摆了满满一桌山珍海味…… 赫连燕燕的母亲:现在不比从前啦,老爷也退职在家。府里的光景可比不得从前富裕了呀。哪有什么闲钱…… 赫连燕燕:哥哥坐在角落的椅子里,离他最近的盘子也要站起来才能够得上。他只是局促地扒着碗里的白饭,寒酸得与周遭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贺兰:那个……我进来时看到马厩旁堆着很多萝卜……可以分给我一点吗? 赫连燕燕的母亲:好啊——他能拿多少,就让他拿好了。我也不是刻薄的人! 赫连燕燕:冻得硬邦邦的萝卜,是堆在那里喂马的饲料。哥哥拼命地试图多塞一些到怀里,却因为胳膊太纤细,萝卜不断地滚落出来。低着头的他向我们不断地道谢……就像那些是他偷的一样……哥哥的背影有说不出的落魄……我可以感觉到他在发抖。卑微的他知道自己没有“尊严”的资格、 赫连燕燕:请……等等我。等一下!这……这个。我在厨房偷偷包了一点……吃剩下的冷饭冷菜……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一点了。 赫连燕燕:哥哥他却弓着腰不断道谢……向自己的亲弟弟…… 贺兰:谢……谢……谢谢少爷。妈妈病了…… 赫连燕燕:后来哥哥再也没有来过……我去找过他们母子,我不知道他们居然会过得那么凄惨……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再多帮助他们一点……哪怕是一点点……也许哥哥后来就不会……我和妈妈对他做了那么残忍的事。连他生存的希望也……将美丽骄傲的哥哥…… 贺兰:……呼,好痒呀—— 侍女:贺兰先生,您不舒服吗? 贺兰:也不是。好像是小时候的冻疮复发了吧……我还以为早好了……红了呢~ 侍女:您真会说笑,呵呵 现在是初夏耶,怎么会冻疮复发呢? 贺兰:那边怎么了?好吵…… 侍女:是楚国公主来了,正往先生院子里去呢。 贺兰:哦!她来得还真勤。 侍女:贺兰先生? 贺兰:冻疮发作的地方刺痛着…… 侍女:先生?先生,快醒醒……公主殿下来了,已经到了庭院。 司马承祯:哦——你下去吧。 侍女:是—— 司马承祯:啊——我好像睡了好久……头也昏昏沉沉的。难得的清净啊!真好——(低血压不想爬起来~~)就连棉被也是软绵绵的……软绵绵…… 沙沙…… 司马承祯:嗯? 师夜光:痛!你踩到我了。司马…… 楚国公主小美: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有陌生男人在我的未婚夫的房间!?你们想做什么? 师夜光:吵死了啊——想做什么早就做了,还用等到现在吗? 司马承祯:头好晕~~ 楚国公主小美:师大人! 师夜光:好久不见~~~真抱歉,在您认识司马前我们就一直这样了呢…… 楚国公主小美:那么请你不要故意爬上我的未婚夫的床上好吗? 师夜光:我和司马的关系,公主您又不是不知道。爹爹!人家想死你啦—— 司马承祯:傻瓜!你的身体总是冷得像蛇一样!别靠过来呀!不要故意往别人身上粘,啊啊啊啊!!对了,你的修行已经结束了吗?好快啊。 师夜光:心情突然间很烦躁,就跑回来了。好郁闷…… 司马承祯:很凉啊。 师夜光:下次修行一定要选离长安近些的地方……我不习惯和你分开。司马,和你一别一月有余……我们耳鬓厮磨的这十几年…… 司马承祯:拜托——是你死皮赖脸白吃了我十几年闲饭!我只是把你这个野孩子从外面捡回来养而已啊。阿光—— 楚国公主小美:活该—— 师夜光:…… 楚国公主:司马,阿光他叫你爹爹,是不是也该叫我娘呢?真好,还没过门就有这么大的儿子了。 师夜光:自掘坟墓…… 叩叩—— 贺兰:先生,有些文书请您……公主殿下您来啦! 师夜光:贺兰,好久不见。 贺兰:师大人您回来了。 楚国公主小美:贺兰,上次我带回来的那个傻小子呢? 贺兰:他…… 司马承祯:不在了。今天一早,他已经离开了。真不巧。 楚国公主小美:讨厌!人家特地来找他玩的。呼——真没意思,我回去了。 师夜光:咦?不再坐一会儿吗? 司马承祯:贺兰,替我送下小美。 贺兰:是—— 师夜光:你不觉得贺兰总是在无意识地模仿我的表情吗?这感觉真恶心! 司马承祯:他成长的经历与常人不大一样,所以无法正常地表达喜怒哀乐。贺兰没什么恶意的。他可能觉得我喜欢你,所以想借此来讨好我吧。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师夜光:所以别人都说你是变态!算了,不谈他了。我去洗个澡。回来给我讲讲近来京城有趣的事吧。 沙沙…… 楚国公主小美:下雨了。 贺兰:公主,我去叫人备车。 侍女:公主殿下,您要回去了吗? 贺兰:打开大门。公主要回去了。 宫里线人:贺兰先生!宫里有消息传来!说师大人正在…… 贺兰:开什么玩笑?阿光他正在先生的房间,怎么会跑到宫里去闹事? 侍女:请慢走……掌灯! 侍女:您请—— 叭叭 阿骨:苏苏……我来接你了—— 李琅琊:端华!端华!端华!快起来! 皇甫端华:头好痛…… 李琅琊:出事情了! 皇甫端华:怎么下起雨了? 李琅琊:嗯。我们不知不觉睡着了,可是……我一醒来就发现…… 皇甫端华: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盗墓? 李琅琊:怎么会这样?我们就在旁边,虽然睡着了……但也不可能完全毫无察觉。 到底是什么时候…… 皇甫端华:……不对……这挖掘的痕迹……是从内部被破坏掉的……那小子是自己爬出了墓! 那年夏天,任潞州别驾的临淄王李隆基返回长安时带回了一位名为“赵姬”的美貌女子。赵姬容貌秀丽,精通歌舞、音律,颇受临淄王宠爱。当时宫中有传说这位女子原为伎人,临淄王却不以为然。赵姬后来生下一子一女,也许是红颜薄命,在生下儿子的第三天她便不明原因地发了疯,还变得又聋又哑……随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丑闻—— 阿骨:记得那年,隔壁的小叔叔从山外娶了个汉人的媳妇回来,惹得家里人很不高兴。村里人也议论纷纷……我从来没有出过山,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山外来的“汉人”。那实在是……像画里的人一样好看……汉家的女子是个很温柔的人,年纪轻轻……也很爱笑,至今仍记得她时常做的肉包子的香味……到了秋天,小叔叔参军去了。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门不到一年,汉家的女子便守了寡……她哭泣的脸,我想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掉……我能做的,也只有代替死去的小叔叔照顾她。 村里人:一个妇道人家,小小年纪占了那么大一片宅院!难保将来不改嫁…… 阿骨:婶婶——婶婶!婶…… 苏苏:放手!我要叫人了!放手…… 村里人:你家那个死鬼反正也回不来了!你又何必…… 阿骨:住手!王八蛋!你敢欺负我婶娘! 苏苏:别打了—— 苏苏:我……在城里找到了工作。 阿骨:城……城里?婶婶你要离开村子了吗? 苏苏:嗯。 阿骨:为……为什么?地里的庄稼由我来帮你照应!你不用这样辛苦啊……婶婶你还是…… 苏苏:有些事你是不会明白的,阿骨。你还太小…… 阿骨:你,胡说……我……当然知道,我才不是小孩子!婶婶是被“赶”走的。又没有小孩……嫁过来一年便守了寡。就连这门亲事……从一开始也是被族里人反对的……婶婶走的那天,一如她初嫁到这里时,山花烂漫……她走得很决绝。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已然是了无牵挂——我去城里看她,每次见面时她的工作都不相同。我知道她生活得很苦。虽然帮她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我依然拼命干活,也希望她能过得好一点……等我长大了,不管吃多少苦或是怎样……都绝对不会再让你受苦!请让我……代替小叔叔照顾你一辈子! 苏苏:你这孩子又在说傻话了。 阿骨:那天婶婶依然笑得很温柔,拍拍我的头,转身干活去了。再去看望她时,婶婶已经离开了那里。一晃几年…… 歌姬:听你这么一说……我们这儿确实有过这么一个姑娘。不过好像四年前就走了。 歌姬:听说她去潞州了,好像搭上了个有钱的官人吧,真好命。对了,去年她还有信捎回来呢。谁知道她家里人在哪里……哪——既然你找来了,就交给你吧—— 阿骨:信纸因为时间太久已被磨得不成样子……我想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失去她了。四年里,我发了疯一样找她……信是从长安寄来的。她哭着说后悔离开了家,她说想回来…… 阿骨:你说让我来长安带你回家啊,苏苏。 楚国公主小美: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苏苏”是我母亲赵丽妃的闺名,宫中鲜有人知道,她——在生下我弟弟太子瑛后精神失常,早已辞世。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骨:我是什么人?我是阿骨啊。你要我来长安接你回家,我现在来了。(望着苏苏的脸,我拼命回想,脑中却一片空白。) 承天门·监门卫屯营 慕慈:(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下过雨的关系,总觉得今晚静得不太正常。)还是没有朱雀门那边的消息吗? 胡烈儿:是的。本该每隔半个时辰的例行通报,已经足足迟了一个时辰以上了。 慕慈:派去询问的军兵也不见回来吗? 胡烈儿:嗯。乌漆抹黑的什么也看不到啊…… 慕慈:该不会是那些混小子们喝酒忘了时间吧……真是缺乏管教! 右监门卫上将军·慕慈:以火把打信号再试试。 右监门卫将军·胡烈儿:是—— 监门卫士:上将军,朱雀门方向来了一人一骑! 胡烈儿:是我们的人! 军兵:报——闯宫……有人闯宫!胡将军!朱雀门守军已被杀大半…… 胡烈儿:什么!?有多少人? 军兵:仅二人! 胡烈儿:仅……仅二人?你开什么玩笑!? 监门卫士:怎么可能!? 军兵:朱雀门场面混乱,小人不敢靠前,远远望着,其中一个人……好像是……金吾卫的八重上将军!唐将军得到消息后已前往朱雀门了! 慕慈:唐麟他……糟糕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唐麟:哈哈……糟糕了……糟糕了。真是糟糕透顶啊! 八重雪:遇上你这晚娘脸,我也深有同感! 唐麟:看来万岁这几年对你疏于教化了。八重你长于山野之中,对汉家礼仪有不懂之处就该虚心向人讨教。八重将军你……才是晚娘脸吧?该死!(打斗) 八重雪:承让。 唐麟:再来!伤脑筋了……我想把你留在这朱雀门……还真要费点心思了!职责所在——得罪了!(打斗) 监门卫士:唐将军…… 监门卫士:将军! 唐麟:哇—— 八重雪:我并未携带武器,亦是受人挟持,并非闯宫。你不是我的对手。滚!我现在——正是满腔的火气无处发泄。到底还要我再说几遍?杀人的……早走了—— 唐麟:记得那年三月初九,清明。天气从一早就阴沉沉的让人讨厌。我猜多半会下雨,就索性窝在屯营里睡觉。可朋友却一定邀我同去扫墓。心里烦躁到不行,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那天的天气很坏,令人心情低落。我一路都在不停抱怨。就在那天,我遇到了那个怪物。在漫天的黑色纸灰中,哀号的怪物……“真可悲。”当时我就是那样想的。因为怪物似乎无法说话,他看着我,就那样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沙——沙沙—— 唐麟:那真是让人讨厌的天气……就像今天—— 慕慈:你到底还要任性多久?再淋下去会死的。 唐麟:……老人家真多事!又是你……我只是在修身养性啊。 慕慈:那么便去吃斋念佛吧!这样子真难看。唐麟你不是八重的对手,又何必自讨苦吃?你……就那么想帮“那个人”吗?八重雪曾经当着万岁的面斩杀了右金吾卫的上将军,连他的副将橘当时也被八重所伤,右眼落下残疾……你以为他不敢杀你吗? 唐麟:那些陈年滥事还提它干什么?烦死了!慈“瓷”菩萨。我只想送“那个人”最后一程。你别来插手! 慕慈:我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只能秉公办事—— 唐麟:什么啊——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了! 慕慈:那么作为答谢,陪我去扫墓吧。明天是清明了。 唐麟:你想让我死啊!我这样子还爬得起来吗?哎……你要走吗?喂喂!你把伞留下来!我可是患者啊! 慕慈:小唐。反正你已经又脏又湿,我身上却是干的。又何必多此一举,两人都做落汤鸡呢? 唐麟:这……这个王八蛋——!! 第一坊·司马宅 侍女:刚才就在大门口。谁也没留意到他会突然闯进来。 侍女:现在……先生他好像很生气。 侍女:从宫里来送信的下人被杀了。 侍女:……也是他干的吗? 侍女:贺兰先生说是那个少年杀的…… 侍女:可那少年今早已被贺兰先生给…… 侍女:我也是亲眼看见啊。 皇甫端华:开门!开门——开门! 守门人:大胆!这里是司马宅,不可乱闯! 皇甫端华:叫你们老板滚出来!司马承祯你给我滚出来!你对阿骨做了什么?他的尸体怎么不见了!?司马你给我出来! 守门人:快拦住他! 守门人:我们这儿没有叫什么阿骨的…… 司马承祯:你们放开他吧。 皇甫端华:司马 守门人:先生…… 司马承祯:皇甫端华,阿骨,是你的什么人? 皇甫端华:虽然才认识不久,但我当他是朋友! 司马承祯:很好!我也正在找他。不过看来你也不清楚那小子现在何处。就在刚才,你的朋友劫走了我的未婚妻小美。在我的宅邸,杀了我的人。你最好先于我之前找到你的朋友,小美要毫发未损!否则——这一次就不是杀了他那么简单的事了! 皇甫端华:突然感觉,无风有浪。我们似乎都在一个布局之中—— 师夜光:心本无声——音自有—— 贺兰:啊——你说什么? 师夜光:贺兰,心里有杂念之音。 贺兰:你连这都看得出来?好厉害呀! 师夜光:只是简单的相人之术。 贺兰:我确实心里很乱……小美公主被那个叫阿骨的少年劫持,下落不明。我怕先生他……先生是个薄情之人,游戏人间事事泰然处之……惟有对公主……从我认识先生的那天起……已经过了有多少年了……先生他始终……始终是……(司马承祯:你活在这些垃圾般的人渣当中,说明你也是垃圾!)讨厌!先生他……总是这样。阿光,我曾听到奇怪的传言。先生在深山捡到一个非人类的孩子,将他养大成人。所以,那孩子永远都是爬虫般的体温……可是,或者……这些都是骗人的吧?阿光你本来就已经是…… 师夜光:叭叭 既然你这么感兴趣,那干吗不自己去问问司马!? 贺兰:果然,我猜中了。 师夜光:你到底想说什么?贺兰。是要我脱了这张人皮给你见识一下吗? 贺兰: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就在刚才公主被劫持之前,宫中眼线来报。司天台的师夜光正在宫门大开杀戒……这可是连先生也不知道的秘密呢……因为……送信的人已被我杀了——除了下落不明的公主和去找她的先生,没人知道宫中的那个是伪货。 侍女:呀啊啊啊啊啊!不好了!贺兰先生!贺兰先生!有一群人杀进来了,您快…… 贺兰:吵死了。虚伪矫情,攻于心计,恶毒刻薄,冷酷狭隘,又自命不凡……你的纯真善良是对男人装出来的吧?世上,再没有比女人——更让人感到恶心的怪物了!阿光,你看……现在——她是不是可爱多了?传说在无尽的黄泉地府,有终日徘徊的亡魂。以“针”为媒介,便可以召唤他们尚在人间栖息的身体——尽管那只是些没有魂魄的木偶……很熟悉吧?你的“操偶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打斗射箭) 胡烈儿:尸体处理掉,将首级妥善保管。 监门卫士:是! 八重雪:那是……解除警戒的青色狼烟…… 慕慈:二更天了。雨停后,更觉得春寒袭人啊……小唐伤势不轻,我想今晚多半会高烧不退。再多叫几个人过去照看他一下。免得他出来闹事。 监门卫士:上将军,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监门卫士:我们这样先斩后奏…… 监门卫士:现在连八重将军也不知去向。 慕慈:呵呵,失态紧急。监门卫不过是秉公处理啊——更何况……迷局之中,隔岸观火,方为“上上之策”—— 阿骨:苏苏,我终于找到水了!来…… 楚国公主小美:……讨厌!走开——(踢——!!)啊……解开我的绳子啊! 阿骨:……可是你这一路上又喊又叫的,嗓子都哑了……还想逃走…… 楚国公主小美:你把我捆起来带到这种荒山野地,我不跑才有病吧?你这白痴气死人了! 阿骨:半年前,我接到你的信,就马上赶来长安找你。这里人生地不熟,也打听不到你的消息,也许你不信……有时候,我自己甚至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你是不是已经……我也觉得自己真没用,当初说什么也不该让你一个人去山外……你若是还想留在长安……我也留下来陪你,不回去了。 楚国公主小美: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啊,一个人自说自话的…… 阿骨:苏苏,你变了好多…… 楚国公主小美:呀!(咬——!)我娘赵丽妃已经过世,怎么会给你写信!?简直是胡说八道!你和我弟弟李瑛看起来年纪相仿,又怎么可能在我娘未入宫前就认识他?你这个疯子!我……我……我的手好痛……一点知觉也没有了……脚也痛……全身都好痛……我饿了。我也好冷……我……想见司马…… 阿骨:对不起……我是真的害怕你又突然消失不见了……手腕还痛吗? 楚国公主小美:很痛啊! 叭——(石头砸)哒——哒—— 楚国公主小美:(这小子……太古怪了……和初次见面简直就是判若两人……现在,竟又变得恍惚又呆滞……那种陌生感,简直……简直……)走开!走——! 叭叭 楚国公主小美:走开!你别跟着我……走开!走开!走开! 士兵:是公主殿下——那小子也在! 士兵:快去报告先生! 士兵:截住他! 士兵:别让他跑了! 皇甫端华:阿骨快跑——司马要来杀你了!丢下公主,自己快逃! 士兵:你这金吾卫,竟敢…… 皇甫端华:阿骨! 楚国公主小美:是你!? 叭—— 皇甫端华:阿骨,快跟我走! 啪—— 士兵:这小子是怪物吗?中了箭也没反应。 士兵:杀了他! 皇甫端华:咳咳 你们住手!他只是失去理智了……不要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士兵:糟了!那小子夺到刀了! 皇甫端华:我无法开口也无法上前……甚至无法直视眼前的一切景象。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这个少年了……从他带走公主的那一刻,从他向太子拔刀的那一刻,我想至少我总可以帮他入土为安……至少…… 呼!呼!呼! 楚国公主小美:(逆着月光,我看不到那少年的表情,惟有伤痕累累的背影对着我。少年的肩并不宽……我对一切一无所知,却无端的希望,此刻躲在少年背后的是他口中的“苏苏”。)所有人都住手。给这孩子让路——让他走吧。他并没有伤害我,苏苏……在三年前的冬天已经死了。发疯了十一年后,才得到的解脱。即使流着相同的血,即使有着相同的面貌,可我不是她。我是——大唐的楚国公主。你走吧,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 皇甫端华:一切,只是发生在一瞬间,没有任何征兆,直到司马派人开始搜山,我依然都无法开口说话…… 薪大夫: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人世间的定律。又何苦人为地改变自然天理……惹人发笑。这只针……附着对人世的眷顾之念。 橘:我想请教薪大夫,长安城中会用这种针的会有多少人? 薪大夫:精通者仅师夜光一人。司马承祯少年时虽然也曾出家为道士,精通法术,能力与师夜光相差无几。不过司马一向自诩为领军之将才。这种巫蛊之术的小把戏他是不屑一顾的。“操偶针”最初也被称为“往生”,意为连接阴阳两世的媒介。“连接”一说本为无稽之谈。只是空有给人遐想的浪漫传说而已。实际作用仅是众所周知的操控尸体的工具。但是…… 橘:啊? 仆人:大夫,大夫,有急诊…… 薪大夫:知道了。 橘:那我们就此告辞,打扰了。 韦七:多谢薪大夫指点。 薪大夫:将军请留步。我曾听到传闻……“操偶针”也能招来怨灵,即使是已死去数年——将军走好。恕在下不便相送。 长安宵禁十日谈·PART3 与金吾卫的“黑豺”不同,执掌皇城宫门锦卫的“监门卫”因其“素白翩翩若羽衣”而有“云中鹤”的别称。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玉如人。这样的传说一直流传到唐麟上任的那一天…… 唐麟:(好像在记忆力,家里老头的人生信条一直是:“为人臣者,随时为国家朝廷去死。”但悲惨的是,他虽一直自诩贤臣,却一直没有机会去死。武将生于太平盛世,便是一个尴尬的存在。我十五岁时意识到这一点,便离家出走,决意闯出自己的天下。) 唐麟:好饿啊……肚子中空荡荡的……好饿—— 打手:站住!别让他跑了—— 臭老头,你敢偷馒头! 妈的!打死你……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唐麟:(每到这个时候,日落西山,我都饿着肚子在小沁水巷等一个人。小沁水巷是长安最烂的一条街。分布着最穷的巷子,里面有最差的酒;最丑的妓女;也隐藏着最穷凶极恶的亡命逃犯。想当然的乌烟瘴气。垃圾一样的地方。) 唐麟:喂。要宰人的给我滚远点!很碍眼啊——(可那里却是我天堂般自由的“后院”)。老子今天快开张了,不知道吗?积点阴德把人放了滚吧~ 打手:唐公子…… 还不快滚,老不死的! 打扰您老人家了,小的们马上就滚…… 唐麟:(从离家时一文不名的纨绔少年,到地下世界的一方枭首,我只用了两年时间。京城本就是藏龙卧虎之地,充斥着杀人犯和强盗,在这里想生存唯有比野兽更凶残。我如鱼得水,仿佛是个天生的杂碎。那天冬天,我因伤躲在小沁水巷调养,百无聊赖。) 贺兰:残废——这是今天的份! 唐麟:这馒头……比石头还硬啊! 贺兰:你是大少爷吗?隔夜的剩馒头要比新蒸出来的便宜整整一文钱呢! 唐麟:(那小孩每天都准时在街角的馒头铺买上两个冷馒头,然后会分我半个。我想他把我当成是被人打残的乞丐了吧。哈哈!哈哈!这小子……小孩是胡同里一个妓女的儿子,妓女的脸似乎受过烧伤,丑得很,当然也没什么生意。两个馒头是他们母子一天的全部口粮。附近十几条街上的敏感买卖都有我抽四成红利的份。然而我却鬼使神差地每天来这穷巷子里扮个要饭的残废。只为分得一个同样潦倒的好似叫花子的小孩的半个馒头。那小孩谈不上俊俏,但也算不上丑陋,瘦骨伶仃,寡淡得一如他怀中的隔夜冷馒头。乏味异常。常常让我情不自禁地……) 唐麟:小杂种!我昨天……看见有男人进了你娘的门呐——你娘那么丑,(想要逼出他平淡之外的其他表情——)价钱一定很便宜吧? 贺兰:呸! 唐麟:(吃掉那半个馒头,我常常在半夜便会饿得醒来。我来到这里已有四十八天,那小孩每天都会把自己的那份口粮分我一半,从不间断。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忍耐时刻袭来的饥饿感,至少我无法忍受。我的理智正在渐渐流失……第二天,那小孩送来的馒头里,掺了不足以致命却足以疼得我死去活来的老鼠药。我这才知道,原来这小杂种记起仇来也够狠!恢复意识已是两天后的傍晚,面前依然是半个冷透的馒头。我心想:哎呀呀,我莫非是死后到了阴曹地府……?这阴间原来也是这么穷酸啊——) 唐麟:再见面时,那小杂种竟已是羽林卫的将官。军医薪那小子说,贺兰将军身患恶疾,将不久于人世……喂!别总是盯着啊——我不会逃啦…… 慕慈:等安眠药效力发作,我自会离开。 唐麟:然后…… 慕慈: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只怕世上已不会再有“贺兰”这个人了—— 慕慈:(不禁心中暗想……)宦官出身的卑贱少年,三年前由高力士精心挑选,为了牵制曾经全盛一时的北衙禁军统领司马承祯,被御封为羽林卫大将军的贺兰,在他上任仅一年后,司马便对外称病,交出手中兵权,由手下代为接管。皇权巩固,帝道隆昌,玄宗本是多疑之人,而司马暂避锋芒,不着痕迹地化解玄宗的戒心,同时亦保存了羽林亲军的实力,可说是聪明之极。在当时朝野上下纷纷猜测对于司马如此巧妙揣度圣意的原因,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贺兰暗中倒戈,支持司马一边。转眼已过了三年,究竟是司马沉不住气了,还是他的狗沉不住气呢? 监门卫:上将军,刚刚有传报! 慕慈:关于八重将军的? 监门卫:啊? 慕慈:既食君禄,便当为君分忧,你们也该多向八重前辈学习,知道吗?那句话该怎么说来着……?天下……姓“李”啊—— 司马府—— 小镜:这小楼前空空荡荡,哪里来的落花? 侍女:小镜,别磨蹭了,快走吧,前院都乱了套了。 小镜:希望公主没事……可这是什么啊?凭空有花掉下来…… 啊啊啊 师夜光:贺兰,你这王八蛋别跑!!你什么意思?敢在这里动手杀人!? 贺兰:当然是要嫁祸给你了~赶在先生回府前…… 师夜光:放屁!你当司马是弱智吗? 贺兰:呵呵你见过他们吧?至少在他们生前的时候……太子府侍卫中的最精锐部队“十率”,实力排名第四的西二少,还不向师夜光大人见礼。 师夜光:袭击太子府的人是你!? 贺兰:是“师大人的尸人”袭击了太子府!长安城除了你还有谁能使用操偶针呢?可这仅仅是开始,你随后劫持了太子瑛,又在大明宫大开杀戒。有左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为证! 师夜光:我? 贺兰:不错。你!至少是你的身体。在先生那里,还有数之不尽的呢…… 师夜光:你敢擅进那个房间?好大的胆子! 贺兰:哈哈哈哈哈!我不敢?正常人只怕见到那个房间里的东西吓也要被吓死了……怪物!师夜光,你是个恶心的怪物!人人都说你是先生少年时捡回来养大的狼崽子,先生一时兴起而已,在野兽群中长大的小孩终归不通人性,相处再久他也生不出感情的……不过是一个畜生养大的野孩子,又何必那么用心……?看到“那个房间”里的东西,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了。你真是个可怜虫,师夜光!比我这个太监还不如的可怜虫……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哈哈……怪物!哈哈……怪物!和哈哈哈哈……怪物!你这个怪物……怪物!怪物——不男不女的……怪物! 高力士:你若甘心那些男人待你如同野狗任你烂掉,倒也没什么。只是既然做了狗,为什么不索性做皇帝的狗呢? 贺兰:好啊——只要能让我和娘有饭吃,怎样都好。 贺兰:男人……全部都让人恶心,父亲也是……军营中的那些男人也是…… 司马承祯:你……就是万岁御封的那个贺兰?真是人如其名!好男儿志在四方,当建旷世奇功成万世之基业!纵横捭阖,运筹帷幄。你可愿追随我,一道纵横这万里如画的江山? 贺兰:那个男人,目空一切,有经天纬地之才。耀眼得仿佛不该存在于这污浊之世。牵引着我的目光,灼伤双眼—— 贺兰:我快要死了。半年前发现身患恶疾,最多还有两个月的寿命。即使今晚在司马府杀不了你,明天闯宫杀人劫持太子的罪名,一样可令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对先生而言是个过于危险的未知数。在我见到了那房间里的东西之后,更加确认无疑!我曾希望此生在你之前与先生相遇,不是以皇帝细作的身份……我亦曾希望能一生追随先生助他心愿达成,看他鹰飞九霄。可这些于我不过都是妄想……今晚,是我能为先生做的最后一件事!和之前小孩子的游戏不同,今晚带来的都是“十率”中的顶尖高手,数月筹划只为今日取你性命!拔刀吧——师夜光!羽林卫大将军贺兰氏今日定当拼死一战! 师夜光:终于说完了吗……冗长的遗言。佛骨蛇牙!(春秋战乱之时,诸鬼横行,生灵涂炭。蓬莱有恶灵作祟,化形为海蛇,杀人无数。西方而来的高僧,以自己的身体将其镇压在南海之底。历经数百年,海蛇化为利刃。刀身镶嵌七颗佛骨舍利,以北斗星状排列。) 贺兰:这个……这就是传说中南海之底的妖刀,无刃佛骨蛇牙吗?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既为“无刃”,又为何将之称为“利刃”呢? 师夜光:能杀人即为“利器”。你大可来亲自一试——你的实力……应该足以胜任上将军之职啊! 贺兰:善战者之能,其成与败,皆由神势。得之者昌,失之者亡。 师夜光:兵者,诡道? 贺兰:师大人好悟性——! 高力士:所谓兵法,如同做人。善出奇兵者,制胜与生存的把握往往比常人多些。隐藏自我,以伪装示形于敌,亦是为人之道的一种。 贺兰:那个并不能算“男人”的男人,是权倾天下的长安四大佬之一,皇帝最最信任的宠臣。高贵而优雅,脸上永远带着宛若三月暖阳的微笑。 贺兰:您为什么……会选择我……? 高力士:因为我们很相似。更因为,你能忍常人“不能忍”之“忍”。你现在……感到开心吗?一直以来对你为所欲为的男人们,再也无法伤害你了。为什么不抬头笑一下?还在为你母亲的死伤心吗?隐藏与隐忍固然是处世之道的一种,然而人生……偶一为之的疯狂也未尝不可。 贺兰:伪装真实的的自己,是“为人”之道。可千百种人心,便有千百种“为人”之道。忍“不能忍”之“忍”,亦是“为人”之道。可若是连生存的理由都尚不自知,那所“忍”为何!? 司马承祯:你可愿追随我,一道纵横这万里如画的江山—— 贺兰:我愿意,先生。只要是你,我便义无反顾地追随!有你之处,便是我的整个世界—— 叭叭 贺兰:人生何不率性而为!? 师夜光:“你……疯了! 贺兰:是疯狂!“未尝不可”的疯狂—— 滴答……滴答……滴答…… 师夜光:这样的身体……终是……胜之不武…… 贺兰:只差一点点就……(似乎是因为压抑得太久吗?突然感到好累……脑中一片空白。又累,又困……还有点饿。家门口的小巷里还蹲着那个被人打残的无赖吧……晚饭的冷馒头又要分他一半了……要快些回去,娘还在等着晚饭……快些回去……)先生——贺兰别过。勿念…… 那天夜里,雨过后,天空很美,空气中带着早春三月的那种草香。夜已三更,而宫里喧哗依旧,吵闹得厉害。举目皆是监门卫的霜白,仿若缟素—— 监门卫:八重将军。 胡烈儿:上将军,我们恭候多时了。 慕慈:不好意思,刚才有乱臣在此地行凶。监门卫虽早已平定了骚乱,但这善后还要花费点时间。场面杂乱,让您见笑了……哈哈 八重雪:我正是与乱臣同乘一辆马车而来。 慕慈:八重将军与我同为禁军十六卫统领,出入宫门无需腰牌。您亲自随我去向万岁说明即可。 八重雪:闯宫者人呢?我有话问他。 慕慈:师夜光仿佛丧失心智一般冲进宫来见人便杀,我们为确保万岁安全已将他当场射杀…… 八重雪:太子呢!? 慕慈:太子殿下…… 八重雪:太子瑛现在哪里? 慕慈:太子?太子这时当然是在他所居的东宫。 八重雪:殿下为追查“十率”惨遭刺杀一事行至绣宫一品,回宫途中被师夜光手下劫持。我也被挟至宫门,一路追寻,却中途被唐麟阻于朱雀门,失去逆贼的行踪。太子殿下被带至何处甚至安危与否,只有师夜光一人知道。你们杀了他,还有谁能知道太子现在何处!?慕慈!你叫唐麟滚出来!我今日就是剐了他也要问出这王八蛋为何要阻我追查逆贼?他到底是何居心? 胡烈儿:你什么意思!? 慕慈:退下!唐麟他并不知晓太子被劫!阻你亦是职责所在,纵使有罪,不致死!现在当务之急是寻找太子,我理应全力相助。胡烈儿,你马上集合右监门卫在此! 胡烈儿:是! 慕慈:唐麟重伤不便行动,叫他的副将带左监门卫全部人马。非常时期,我要向他借兵!再派人去东宫,为“十率“提供一切可能,要全力追查相关线索。八重将军?万岁那里我们也……八重将军?八重将军,前面就是武惠妃娘娘的寝宫了!男子擅入只怕……上将军请留步……上将军…… 监门卫:上将军,他…… 刚刚气急败坏地跑来质问我们,现在又精神恍惚心不在焉。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八重雪:(自从殿下被带走之后,我一直有不安的感觉。我以为那是突逢事件的急躁……可是现在才感觉到……我似乎,一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哪里不对呢……?从朱雀门直至武惠妃的寝宫,虽然是重重宫门,然而即使中途偶尔停顿,所行路线其实仅为一条直线。仿佛冥冥之中,被看不见的线索牵引……) 嘶——沙…… 监门卫:有刺客! 八重雪:逆贼余孽! 监门卫:我的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咔嚓 太子李瑛:八重你……终于来了…… 监门卫:殿下! 太子殿下—— 殿下被囚于武惠妃的寝宫中……快报皇上…… 那天夜里,大雨过后,空气清凉……山中来了不少陌生人,吵闹不停。 侍卫:小心前面! 小心,哎—— 啊…… 还没找到公主的行踪吗? 前面好像有一户人家! 喂! 小珍:姐姐,姐姐!姐姐!你醒了吗? 楚国公主小美:这……这是什么地方? 小珍:这是陈猎户的家,我是猎户的女儿小珍。我看你昏倒在后院的山下,看起来又还没死,就把你拖回家了。想起来了? 楚国公主小美:对了!小丫头。那和我一起的看起来很呆的傻小子呢,他在哪里? 小珍:我没看见什么傻小子,只有你一个大姑娘。还有我也不是什么小丫头,我已十一岁了。只是看起来像是小孩。我娘怀孕时受了惊吓,八个月便生下了我。所以我看起来要比同龄孩子要小一点点。 楚国公主小美:惊吓? 小珍:嗯。她看见了杀人。听爹说当年一对城里来的男女路过,娘好心收留了他们一晚。那男的是个少年,女的漂亮得像仙女一样,还带着个孩子。谁知道半夜来了一大群人,杀了那少年,女人和孩子也被他们带走了。我娘受了惊吓,当晚生我时又是难产,她就…… 楚国公主小美:对不起,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小珍:那倒没,这里深山狂野的,难得有人陪我说说话。今晚不知怎么回事,附近的山里来了好多的官爷,打着火把像在找什么人,吵得人根本没法睡觉…… 咔嚓 小珍:啊,是爹回来了。 陈猎户:小珍,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小珍:爹—— 楚国公主小美:不好意思,打扰了…… 陈猎户:你……你不是十一年前来我家借宿的那个女人吗? 楚国公主小美:……你,你是…… 楚国公主小美:(小时候,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大概是七岁以前……知道宫里关着个疯女人。那女人的疯病时好时坏,人前疯得厉害,没人时就安静下来。仿佛是故意疯给旁人看。不过她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因为疯子见人的机会并不多。那时她住在我隔壁的院子里。说是隔壁,其实不过是一道矮墙,把院子分成了两半。我常常看到她在墙的那端一个人晒着太阳发呆。) 楚国公主小美:娘——你吃过饭了吗?那我叫人把晚饭送到这来好不好?我陪你吃吧。今天有我最爱吃的鲶鱼呢~好大一尾,看起来都要成精了! 楚国公主小美:(矮墙是父皇叫人砌的,我不能过去那边的院子。因为他说女孩子从小离了娘会变成野丫头,可若是与疯子在一起却会变成疯丫头。) 楚国公主:娘你猜我今天看到了谁?是瑛弟弟,弟弟他那么小,父皇要为他选老师呢,(娘好像一点也不喜欢瑛弟弟,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愿意听到。) 太监:丽娘娘,您在这…… 楚国公主小美:(还有就是……父皇从未来看望过娘。似乎对于整日陪在太后身边的父皇来说,“丽妃”只是某种让人不屑一顾的存在——) 宫女:四年前,丽妃……在生下瑛皇子的第三天就哑了。 别说了! 连人也变得痴痴傻傻……听说她是被…… 快别说了……嘘! 那年春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情。 宫女:我昨晚好像看见西院半夜有男人翻墙进来。 我也听说了,那不是丽妃的寝宫吗…… 楚国公主小美:(隔壁的院子里有流言传出……绝非谣言的流言——那个流言中的少年带着我和母亲离开了皇宫。后来发生的事,一直让我无法在理智上分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却是一辈子也无法忘记……在童年潜意识的记忆中,我一直觉得母亲似乎并没有真的发疯。像是在逃避些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逆着冷冷的月光,我看不清那少年的脸孔。少年带着我们一刻不停地奔跑,跑——像是在噩梦中那样的奔跑…… 楚国公主小美:……你是……然后…… 陈猎户:你……你的脸色很不好,要不要紧? 楚国公主小美:然后…… 陈猎户:姑娘……? 啊啊啊啊啊啊啊 楚国公主小美:死人——你是十一年前的那个少年!带我们走的……被杀了……你十一年前就已经被杀死了!被半夜赶来的侍卫……乱刃分尸……你……不要过来—— 侍卫:是公主!公主在这里—— 楚国公主小美:你们不要……住手! 侍卫:公主小心! 咔——咔——咔—— 楚国公主小美:不要!你们住手…… 侍卫:危险,不能过去! 楚国公主小美:停手! 侍卫:不行!那小子杀了我们好多人…… 楚国公主小没:你们停手呀——他没有恶意的…… 咔——咔——咔——咔——咔——咔——咔—— 赵丽妃:带我的孩子走——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的信,不知能否交到你的手上。又或者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嫁人了,嫁给了一个我以为会给我幸福的人。又或者,这是我自己从一开始就自欺欺人的错觉。我进入了一个万分华美的宫殿,他们夺走了我的声音,我的孩子,我的一切。我却要用伪装的发疯才能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在山中时,你曾不止一次告诉我,愿意代替死去的丈夫照顾我。我知道那是你的真心话。可我无法回应你,因为我是你婶婶。我常觉得,在一生之中最幸福的便是在山中与你一起等待丈夫回来的那段时光。回想起来,如在梦中……你在我身边。就像我的亲人,我的弟弟,我后悔离开你。我想回家…… 滴答—— 赵丽妃:回到那个有你守护的家。 路人:那个人怎么了? 别过去! 赵丽妃:哪怕是在梦里……一次也好—— 路人:妈妈,那个哥哥在哭…… 嘘 赵丽妃: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带她离开这里。我的儿子已经被他们杀死了,无论如何,请你救救我的女儿——能帮助我的只有你了……带她走…… 阿骨:苏苏…… 阿骨:……走……走……带她…… 侍卫:…… 阿骨:走……苏苏的,孩子…………带走…… 侍卫:这小子是怪物吗……?怎样都死不了。 把他的头割下来吧。 楚国公主小美:阿骨,你到底是谁?你是十一年前的怨灵吗? 阿骨:走…… 楚国公主小美:对不起, 阿骨:带走…… 楚国公主小美:我和娘,连累你被杀,这么多年……你的伤口痛不痛……?那天晚上,我和娘,被带了回去,她被人强灌了一碗茶后……就彻底的疯了——疯到任何事也不记得,疯到连我也认不出,疯到…… 阿骨:走……走……咳……走……走……咳…… 阿骨:那一年,隔壁的小叔叔从山外带了个女孩回来,那女孩我记得仿佛曾在梦中见过……梦中有云雾缭绕的九重天宫,倾国倾城俏佳人,她独坐其中,青丝垂地……那么遥远,仿若镜中花……水中月…… 楚国公主小美:我七岁那年,有天晚上做了个梦。那个梦很可怕……可怕到等我醒来后,以为那梦中的情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我越是长大,越是觉得这梦荒诞不经……直到,荒诞的梦也成了现实。司马,我要调查,母亲赵姬的真正死因。十一年前,伤害了我们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个傻小子的命……是我和娘欠他的。 司马承祯:把那支操偶针再推回原处,他还可以一直保持“人“的形态继续存在…… 楚国公主小美:别碰他……就让他……入土为安吧。十一年的噩梦,你也该解脱了。 阿骨:我,想去山外走走,可山的那一边有什么呀? 赵丽妃:哈哈,傻瓜!不出去走走又怎么会知道呢? 高力士:怎么一大早,就有朝臣进了万岁的寝宫? 宫女:早—— 您早—— 您早—— 您早—— 宫女:……是禁军十六卫的…… 高力士:八重上将军, 宫女:昨夜宫门那里出了大事,好像是和这一阵的太子府刺客那事有关。 高力士:啊——那件事? 李隆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八重雪:是——近日来的太子府侍卫刺杀案,皆为惠妃勾结羽林卫乱臣所为,其意图明显。昨夜劫持太子也是臣亲眼所见。 李隆基:哦——那雪卿的意思呢……? 八重雪:惠妃身份尊贵,臣不敢擅作主张。 李隆基:压下来吧。 八重雪:皇上!? 李隆基:惠妃所生的瑁儿个性懦弱,身体又是先天不足……即便朕真的有心,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事情朕已交由刑部善后,雪卿就不必再插手了。 八重雪:万……万岁,您这样纵容惠妃,那她以后若是再对太子不利…… 李隆基:八重——所谓九五之尊,说的就是仪人之志。惠妃不过是一介妇人。可是瑛……是朕的儿子,朕比你更了解他!你……在担心瑛? 八重雪:皇……皇上? 李隆基:啊……朕已经忘了……你来到朕的身边时,差不多和瑛一样的年纪。或是更大一点。 孤零零的少年,在格格不入的世界里——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愚忠!你的眼睛,只能看到你想看见的东西……你能理解的世界,也只能是你所能认知到的周遭。就像杯一望见底的清水……所以,朕要把你藏起来。这件事再追查下去,你会被那些家伙啃得连骨头都剩不下来。别和瑛走得太近……你所效忠的主子是朕——别忘了,这“御锲封龙”…… 嘶啦——沙—— 鸫人:稀客啊,司马大人。 司马承祯:我是来见“他”的,鸫人。 鸫人:那可是皇帝钦定的要犯,我没那么大的权力啊…… 司马承祯:你是刑部的总管,易如反掌。别逼我拆了你的小庙。 鸫人: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您不是认真的吧……我马上叫人带你去。 司马承祯:鸫人! 鸫人:啊? 司马承祯:他……还好吗? 鸫人:好——除了已经没了“人形”,其他哪里都好。可能男人身上缺了个东西,会连脑子都变得不正常了吧。他身份敏感,皇上本没想杀他。可他一口咬定自己是皇命在身,去分解羽林卫的势力,又与惠妃合谋杀害太子,扶植惠妃之子寿王上位……满口疯话。件件牵涉万岁与皇室的体面,这结果要如何昭告天下?我只有想尽办法来“请”他说“实话”,可惜……不过算了,已经了结的案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人世本就是个大熔炉,凄凄苦苦啊…… 牢头:嘻嘻!你可知道“凌迟”吗?相当古老的死亡方式呢。行刑时因为太恐怖,连旁观者都会恐惧得呕出隔夜饭。用刀子一片一片地割……听说手艺好的师傅可以三千刀以后人还没断气…… 司马承祯:唐律不是已经废止这个了吗? 牢头:所以只有对那少数罪大恶极的……是“上头”特别吩咐处理的,不能公开……嘻——请小心脚下,大人。这边……嘻嘻……嘻…… 牢头:不过……这两天不是就有了吗—— 贺兰:……好像有……“梨花白”的香味……是……先生吗……? 司马承祯:我带来了你最喜欢的酒。 贺兰:我看不到……抱歉。剩下的一只眼睛昨晚被他们熏瞎了。 司马承祯:改口供!我带你回去。 贺兰:我现在……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 司马承祯:皇上已经下令将你凌迟处死。明天。 贺兰:哈……哈哈……我发现自己这辈子一直……都是心里越害怕什么就越是躲也躲不掉。总是这样……小时候害怕挨饿,可是一直在为填饱肚子到处奔波,害怕孤单一人,可是身边始终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其实我最怕疼了……小时候被针扎破手指,都会偷偷哭上半天……到了最后,还是要落得个活活痛死的死法……在被送到刑部的路上时,我想反正已经受了那么重的刀伤,索性写了供词后咬舌自尽……也免得再零碎受罪。可惜一到这儿就被拔光了牙齿……连死也不能够了……哈哈真丢脸—— 司马承祯:贺兰!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份供词代表着什么? 贺兰:为了撇清皇室与这件丑闻的关系并表明立场,皇帝只能让先生您重新执掌北衙统领之职。所以我不会改口供。死也不会。 司马承祯:你根本就没有勾结惠妃。 贺兰:哈——我连那个女人的面也没见过。 司马承祯:真心要杀阿光? 贺兰:真是可惜—— 司马承祯:和你合谋的人是谁? 贺兰:这是秘密,我和他只是各取所需…… 司马承祯:我不在乎那些东西!! 贺兰:可我在乎!我要把三年前皇帝从你手中夺去的一切归还给你。……先生。贺兰此时此刻,唯有此愿。先……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鸫人:司马大人,我知道您见不得他受罪。可他不明不白的在我这里就…… 司马承祯:滚!你这食腐动物! 鸫人:愧不敢当,秘书少监……不——现在应该是统领北衙的一品将军大人了—— ——知内侍省高力士大人亲启—— 两日前发生于朱雀门司天监师大人擅闯宫门杀人一事,现已经刑部调查乃为别有用心之人所为。虽已真相大白,然末将作为护宫门之禁军统领依然深觉惭愧。思虑之下,认为将此物交由内宫总管力士大人处理最为谨慎妥当。 特此拜上——右监门卫上将军慕慈 高力士:小狐狸——这姓慕的墙头草,倒把山芋送到咱家手里来了。物归原主的话……这信要怎么给司马写呢?伤脑筋了啊…… 太监:惠妃娘娘请您过去…… 高力士:回话——说我不在。咱家近来公务颇多,又要随侍皇上身边,不得空闲……就请惠 妃娘娘她见谅了——勾结禁军谋害太子……哈!即便皇上有心包庇也已闹得宫内皆知了。再想翻身可就难喽……这女人平时看起来还算精明,居然被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玩弄于鼓掌之间……哈!太子他真是……哈哈…… 清明过后的第二天,刑部公布了一份共有23人的死刑犯名单,罪名为——“党争”意图行刺太子。参与其中的羽林卫大将军贺兰氏因被捕后在刑部畏罪服毒自尽,名字不在名单之中。曾一时令长安城陷入恐慌的“太子府‘十率’遭刺杀”一案终于告破。 沈熊猫:哗啦——那个——端华在吗? 金吾卫:啊? 国平:新丁你进房不会先敲门啊? 沈熊猫:哇!对……对不起! 韦七:吵死了。你找那个衰人有事吗? 沈熊猫:因为宵禁令已经取消,所以想找他一起逛夜市啊……你们要去吗? 韦七:白痴!他早就出门去了。 橘::夜市快散了呢…… 皇甫端华:啊! 橘:头目说,你去问过他那个案子的事? 皇甫端华:不过被他骂了回来。 橘:头目他也是有苦衷的……听说司马的委任令这几天就会下来。依旧是统领北衙。三年的时间,好像是转了一个圈。包括金吾、监门、骁卫、武卫等在内的十六卫禁军,因地处宫城之南,被统称为“南衙”。顾名思义,北衙居北,虽然仅设左、右羽林二卫,实力与编制却足以与整个南衙十六卫相抗衡。直至司马承祯上任后,平衡局面开始被渐渐打破。玄宗初年,司马曾率羽林卫为朝廷开边,征战数载。手下悍将也因屡立军功,被提升者众。及至升任至上将军之位者亦是大有人在。如唐麟等,皆为司马的旧部,死忠。以至于掌管北衙禁军的司马亦能越权任意调动曾隶属他旧部统领的南衙中至少四卫……禁军本是皇帝亲军,为臣者拥兵自重,一旦这个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可是树大根深。皇帝虽名义上收回了羽林卫,但与司马旧部始终势同水火。直至“太子府‘十率’事件”,作为亲皇派贺兰氏的一纸供词更是将矛头直指玄宗本人。局面终于一发不可收拾。这次司马的重新上任,也算是皇帝的一种妥协吧——光鲜之下的权力纷争……我们并不能单纯地分出个是非曲直出来。 皇甫端华:我只是不知道到底要用怎么样一副面孔来面对这件事。他们公布的真相,根本就不是事实! 橘:幼稚! 路人:哇哇—— 那边好热闹! 哈哈! 皇甫端华:哎……你是……楚国公主……? 楚国公主小美:这么热闹的夜市,我想带“他”出来走走……宫里太寂寞了……等过几天天气再暖和些时,就把他安葬在母亲身边。 皇甫端华:明年清明,我一定会去拜祭他的! 楚国公主小美:啊? 皇甫端华:我的朋友阿骨—— 楚国公主小美:谢谢…… 阿骨:你是为我出头才被关其来的呀,我怎么能不讲义气自己先走呢? 皇甫端华:明年…… 阿骨:我来长安闯荡,直到昨晚还睡在大街上。今天却已躺在屋顶下,这还不值得开心吗? 皇甫端华:一定去看你。 阿骨:“第一个目标——”“就是要做个大将军!” 沈熊猫:喂——他在那里!端华—— 韦七:你个贼小子!自己出来快活也不叫上我们!踢死你! 皇甫端华:痛死啦! 沈熊猫:我们不能白白便宜了他,让他请客——就去最贵的“枫林间”—— 皇甫端华:呜~呜 萧云封:哎?橘呢? 金吾卫:还是去“雅园”吧~ 他家姑娘漂亮 我知道那家新开张 “桐福楼”也不错 橘:嘿嘿……嘿……送你解闷的—— 皇甫端华:哎哎哎哎——!!?那不是黄酒和白酒吗!?你掺在一起喝会醉死的!! 橘:唔~~有什么关系嘛~ 皇甫端华:别拉我脖子——我不喝 金吾卫:来嘛来嘛~今天又不值夜~ 那年清明过后,北衙羽林卫开始了长达数月的内部派系大清洗。司马承祯重新掌权。三年来勉强维系平衡的长安禁军势力,就此土崩瓦解——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